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内容简介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这个集子收录了十三篇茨威格不同时期的作品。作为弗洛伊德的好友,他的作品将心理分析理论得到最完美的应用。在他的笔下,人物不再是单薄的名字背后的某个典型形象,而是富于多样的人性特征。《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的女主人公在四十岁的时候,出于一种高尚的感情,去挽救一个素昧平生的赌徒,却由于瞬间激情的驱使而失身于这个她连姓名也不知道的男人。激情与情欲是茨威格小说创作的主题,也是他作为灵魂的猎者施展本事的用武之地。 灼人的秘密 伙伴 机车沙哑地吼叫着,塞默林(1)到了。黑色的列车在山上银白色灯光的照耀下停了一分钟,下来几个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乘客,又上了几个人。到处是恼人的噪音。接着,前面的机车又沙哑地嘶鸣起来,扯动黑色的车链,嘎嘎地开了过去,冲进隧道的洞口。广漠的景色又纯净地展现出来了,清晰的背景,被湿润的风吹得分外明亮。 下车的人中有一位年轻人,他那考究的衣着,带有天然弹性的步履,给人以好感。他迅速地走在别人前边,叫了一辆去旅馆的马车。马儿不慌不忙地在上坡路上嘚嘚地走着。空气里充满了春意,那只有五六月才特有的洁白而轻盈的浮云,像穿着白色衣裳的轻佻小伙子,在蓝色的空中嬉戏奔跑,时而躲藏在高山背后,时而互相拥抱,又再度逃开;有时像手绢似的揉成一团,有时又散成丝片,末了又戏弄地给群山戴上白色的帽子。高空中风在奔驰,狂暴不羁地摇动着细长的沐雨的树枝,直摇得各个枝丫咔咔作响,飞落下千百颗晶莹的水滴。有时仿佛从山里飘来清凉的雪的芬芳,随后又让人呼吸到一种又甜又冲鼻的气息。空中和地上的一切都在骚动,显得极度烦躁不宁。马儿轻轻地喘着鼻息,往已是下坡的路上跑去。小铃铛在前边丁丁当当作响。 一到旅馆,这位年轻人就立即跑到旅客登记处,匆匆地稍一浏览,马上就失望了。“我干吗到这里来?”他开始烦躁不安地自忖,“光是在这里的山上待着,没有社交,这比在办公室还烦人。显然,我来得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我每逢假期运气总是不好,登记本上没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哪怕有几个女人在这里也好,那就可以来次小小的、必要时甚至是真挚的调情,而不至于索然寡味地度过这个星期。”这位年轻人是个男爵,出身于名望不是那么太高的奥地利官僚贵族,现在总督府供职。他这次短短的休假并没有特别的必要,只是因为他的同事都休过了一星期春假,而他又并不愿意把他的一周假期送给国家。他虽然不乏才干,却具有一种喜爱社交的秉性,喜欢在各种人物的圈子里出头露面,深知自己对于孤独是一筹莫展的。他从来不喜欢深居简出,尽可能地避免只身独处,因为他根本不愿意闭门反躬自省。他知道,他需要人的摩擦面,以便使他内在的才华、他心底的热情能放纵地燃起火光,而他单独一人时则是冷冰冰的,毫无用处,就像那装在匣子里的火柴。 他沮丧地在空无一人的前厅里踱来踱去,时而心不在焉地翻翻报纸,时而又在音乐室的钢琴上弹一曲华尔兹,不过手不由己,老是弹不出正确的旋律。后来他就烦躁地坐下,凝视着窗外。窗外夜幕正缓缓下垂,灰色的雾霭像蒸气一样从松林中升腾起来。他心烦意乱、百无聊赖地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就走进了餐厅。 餐厅里才只有几张桌子坐了人,他都匆匆地投以一瞥。毫无所获!只有那边的一位教练——是他在跑马场认识的——漫不经心地招呼了他,还有一张面孔,是在环城路(2)上见过的,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女人,没有任何能够引起一次——即便是短暂的也好——钟情的对象。他本来就沮丧的情绪变得更加烦躁。他是这样一种年轻人,他们标致的面孔常使他们获得成功,他们心里总是为一次新的相遇,一次新的经历做好准备,他们总是急不可待地憧憬那未知的艳遇,他们对任何看来意外的事情都不会吃惊,因为他们早就把一切都预料到了,他们的眼睛不会放过任何性爱的东西,因为他们投向每个女人的第一瞥目光,就是从肉欲上打量的;而且不管她是朋友的妻子,还是给他开门的女仆。如果以某种草率的鄙视态度把这些人称作追逐女人的能手,那么无意中会使这个字眼包含多少由观察而得来的真理啊!因为在他们身上确实集中了狩猎者各种强烈的本能:侦察、兴奋和心灵的冷酷。他们的举止总是落落大方,时刻准备着,并且一心想寻花问柳,并穷追不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们总是充满激情,但不是恋人那种高尚的激情,而是赌徒那种冷酷的、谋略的、危险的激情。在他们当中有一些固执的人,他们不仅把青年时期,而且单是由于等待机缘就把整个一生变成无穷无尽的追逐冒险。他们把一天分解成几百次小的官能享乐——马路上的一瞥、一个瞬息即逝的微笑、对坐时轻轻擦到的膝头——把一年又分解为几百个这样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官能享乐就是永远潺潺流动的、富于滋养的、充满刺激的生活的源泉。 而这里却没有一个可供玩弄的对手,这一点,这位用目光在狩猎的人马上就看清了。宛如一个赌徒手里拿着牌,满怀信心地坐在绿色的赌桌旁,却等不到一个对手。对一个赌徒来说,任何刺激都没有这种刺激更使人恼火了。男爵要了一份报纸,他的目光阴郁地在字行上移动,但思想却是麻木的,像是醉酒似的在这些铅字上磕磕绊绊。 忽然他听见背后有衣服的窸窣声和一个略为有点生气的装腔作势的声音:“Mais taistoi donc(3),埃德加!” 一个穿着绸衣的女人走过他桌旁,衣服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旁边投下高大而丰腴的身影。她后面跟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他穿着一件黑丝绒上装,目光好奇地扫了他一眼。这两个人在对面为他们留着的桌旁坐下,孩子显然竭力想使举止合乎礼节,但是从他不安静的黑眼珠看来又做不到。这位夫人——年轻男爵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穿着十分整齐和优雅。他非常喜欢她这种类型,这是一个快要进入中年的犹太女人,身材显得稍为丰满了些,热情充沛,可又善于把自己的热情隐藏在高雅的伤感后面。起初他还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欣赏她那两道弯弯的、美丽的眉毛,在她那柔嫩的鼻子之上呈一弧形,那秀丽的鼻子虽然显示了她的种族,但这高贵的造型却也使她的轮廓显得分明和可爱。她的头发如同她丰满的身体上一切女性的东西一样,长得特别浓密。她对自己的美貌看来很自信,对于种种仰慕早已司空见惯。她轻声地点了饭菜,并教训那正在丁丁当当玩叉子的男孩——做这一切的时候,她装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对男爵小心翼翼投来的目光,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而实际上正是由于他那目不转睛的眼光才迫使她这样的拘束和小心。 男爵阴沉的脸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眉开眼笑,精神焕发,皱纹平整了,肌肉放开了,因此他的身材也一下子变得魁梧了,眼睛闪闪发光。他同那些需要男人在场才能焕发自己全部力量的女人完全一样,只有情欲的刺激才能把他的精力全部调动起来。潜伏在他心里的猎手嗅出了这里有猎物。他的目光挑战似的搜寻她的目光,要与之相遇。她的目光闪烁着犹豫的神态,有时在移动中与他的目光交叉,但却从不作什么明确的回答。他觉得她的嘴角有时也泛起一丝微笑。不过这一切都是那么模棱两可,而使他激动的,却正是这种不可捉摸的神情。唯一使他觉得有希望的,是她的目光常常在扫视,这意味着反抗和拘束,再加上她同孩子的谈话显得出奇的谨慎,这显然是做给一个观众看的。他感觉到,过分强调这种惹人注意的镇定正是用来掩饰她心猿意马的一种手法。他自己也激动了:这场戏已经开始了。他巧妙地拖长吃饭的时间,目光几乎不停地把这位夫人紧紧盯了半个小时,直到他默画了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能无形地触摸她丰腴身体的每个部位为止。外面天色更暗了,大片雨云向树林伸出灰色的双手,树林像孩子似的,因为恐怖而呻吟起来,挤入屋内的阴影也越来越浓了,沉默使屋里的人越加感到窘迫。他觉察到,在寂静的威胁下,母亲同孩子的谈话变得越来越勉强,越来越不自然,话快说完了。这时他决定进行一次试探:他第一个站起身来,经过她的身旁慢慢地向门口走去,久久地凝望着室外的景色。到了门口,他像是忘了什么东西似的,突然把头转过来,一下子就逮住了她:她活泼的目光正在望着他的背影呢。 这情景刺激了他,他在前厅里等待着。不一会儿她来了,拉着男孩,路过时顺手翻了翻几本杂志,给孩子看了几张图片。当男爵像是偶然地走到桌旁,装着去找本杂志,实际是为了再进一步窥视她那湿润晶莹的目光,或许有机会同她搭讪时,她就转过身子,轻轻拍着她儿子的肩膀说:“Viens,埃德加!Au lit!(4)”说着就冷冷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男爵略为有点扫兴地目送着她。本来他曾计划要在今天晚上结识她的,而她这毫不留情的态度使他失望了。但归根结底这抗拒之中包含着诱惑,而恰恰是这种让人捉摸不定的态度刺激了他的欲望。无论如何,他已经有了伙伴,这出戏可以演了。 神速的友谊 第二天早晨,男爵走进大厅时,他看见那位漂亮女人的孩子,正在那儿和两位开电梯的仆人聊得起劲,孩子正给他们看卡尔·迈(5)的一本书里的插画。他妈妈不在,显然还在梳妆哩。男爵现在才仔细地观察这个男孩。这是个腼腆的孩子,发育得不太好,有点神经质,大约十二岁,手脚老是不停,有一双黑色的、到处窥视的眼睛。如同这样年龄的孩子常有的那样,他显出无缘无故受惊害怕的样子,就像刚被叫醒又突然被置于陌生的环境中似的。他的面孔不算不好看,但是还没有定型,在他身上成人和幼童的斗争还刚刚开始,胜负未定。他脸上的一切好像是手捏出来的,尚未成型,线条轮廓很不分明,只是把苍白和不安糅合在一起。此外他正处于那种不利的年龄,这时他们的衣服总是不合身,袖子和裤子在瘦削的肢体上松弛地晃动着,而他们也从没有去注意修饰外表,讲究穿着。 这男孩子在这里犹豫不决地晃来晃去,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站在这里老碍别人的事。一会儿,被他用各种问题纠缠得烦了的门房把他推开,一会儿他又挡住了大门;显然他缺少友好的伙伴。孩子喜欢问东问西,因此就去找旅馆的仆役。要是他们正好有时间,就回答他,但当看见有人来了,或者有什么紧急的事要做,谈话就立即中断。男爵面带笑容,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个不幸的男孩。孩子对一切都好奇地打量着,但一切都不友好地躲开他。有一次男爵紧紧抓住了这个好奇的目光,但是那黑溜溜的眼睛一旦发现自己探索的眼光被抓住,就立即怯生生地将目光收了回去,躲在下垂的眼皮后面。男爵觉得这很有意思。他开始对男孩产生了兴趣,他自忖,这孩子仅仅是由于胆怯才这么腼腆的,能不能把他作为去接近那女人的最迅速的媒介呢?无论如何,他要试一试。男孩刚刚又跑到门外去了,他就悄悄地跟着。这孩子需要温柔与爱抚,只见他抚摸着白马玫瑰色的鼻孔。可他真没运气,马车夫也相当粗暴地把他撵走了。现在他又伤心又无聊地荡来荡去,空虚的眼神里含着一丝儿悲哀。这时男爵就同他搭话了: “喂,小家伙,你喜欢这儿吗?”他突如其来地说,竭力使他的口气平易近人,毫无架子。 孩子的脸涨得绯红,怯生生地在发愣,有点害怕似的用手按着心口,难为情地来回转着身子。一位陌生的先生和他谈话聊天,这在他的生活中还是第一次。 “谢谢,很喜欢。”他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最后一个字只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就咽了回去。 “我觉得很奇怪,”男爵笑着说,“这本来就是个很乏味的地方,尤其是对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整天干什么呢?”这男孩依然不知所措,不能爽快地回答。这位漂亮的陌生先生来找他这个无人过问的孩子聊天,这真可能吗?这使他既羞涩又骄傲。他费力地鼓足了勇气。 “我看书,然后我们散步,有时候我们也坐车,妈妈和我。我是来这里休养的,我生过病,大夫说我得多晒太阳。” 最后几句话他已经说得相当镇定了。孩子们对自己生病总是感到很骄傲,因为危险使得他们在家人眼里显得倍加宝贵。 “是啊,太阳对于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是非常必要的,它一定会把你晒得黑黑的。但是你也不能整天坐着晒太阳,你应该到处跑跑,痛快地玩玩,也可以来点儿恶作剧。我觉得你太老实了。你看起来像是个整天待在家里,手里捧着又厚又大的书本啃个不停的书呆子。我记得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是个淘气包,每晚回家时裤子都撕破了。你别太老实了。” 孩子下意识地笑了,这一笑可解除了他的恐惧心理。他本想也说几句,但觉得在一个如此友好亲切的陌生先生面前这样随便就显得太放肆了。别人说话他从来不插嘴,而且老是容易发窘;现在由于幸福和羞怯,他更不知所措。他很希望和这位先生的谈天继续下去,可是却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幸好旅馆的那条大黄狗这时走了过来,嗅了嗅他们两人,并乖乖地摇着尾巴让人抚摸。 “你喜欢狗吗?”男爵问。 “噢,很喜欢。我祖母在巴登(6)的别墅里养了一条狗,我们在那里住的时候,它整天都跟着我。不过我们只是夏天才到那里去玩。” “我家里,在我们庄园里,有二十多条狗。如果在这里你听话,我就送你一只狗,送你一只白耳朵的棕毛小狗。你要吗?” 孩子高兴得脸都红了。 “嗯,要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得热切而贪婪,但接着又胆怯地、像吓着了一样,吞吞吐吐地说出他的担心。 “可是妈妈不会同意的。她说她不能让人在家里养狗。狗太使人讨厌了。” 男爵不觉喜形于色,终于把话题转到了他妈妈身上。 “妈妈那么严厉吗?” 孩子思索着,对他注视了片刻,似乎在自问,对这位陌生的先生是否可以信赖。回答是谨慎的: “不,妈妈并不严厉。因为我刚生了病,现在她什么都允许我的。甚至她也许会同意我养条狗呢。” “要我为你说情吗?” “要,请您给说说吧!”男孩高兴得叫了起来,“这样妈妈肯定会答应的。这条狗是什么样的?白耳朵,是吗?它会把捕获物找到叼回来吗?” “会,它什么都会。”男爵对他如此迅速地从男孩的眼里发现了闪烁着热切的光辉,粲然一笑。开始时的拘谨一下子就消失了,由于害怕而收敛起来的热情一下子就喷涌而出。这个原来腼腆的、羞涩的孩子转瞬间就变成一个热情嬉闹的男孩了。男爵不由自主地想,要是那位母亲也是这样,在胆怯之后也这么热烈就好了。刚这么想,那男孩就蹦到他身上,向他提出了二十个问题: “这只狗叫什么名字?” “叫卡罗。” “卡罗!”孩子欢天喜地地叫道。 大概他说每句话都在笑,都在欢叫,被这喜出望外的喜讯陶醉了。事情竟进展得出人预料地神速,连男爵本人都感到很吃惊。他决心趁热打铁。他邀请这孩子跟他一块散散步,而这可怜的孩子呢,几个星期以来就渴望着有人跟他一起玩玩,听了这个邀请,简直是欣喜若狂了。这孩子被他的新朋友用一些像是偶然想到的问题所引诱,喋喋不休地把什么事都讲了出来。一会儿工夫,男爵就知道了这个家庭的一切,尤其是知道了埃德加是维也纳某律师的独生子,出身于一个富有的犹太资产阶级家庭。他通过巧妙的询问,马上就打听到,他母亲对塞默林完全不感兴趣,她曾抱怨这里没有谈得来的朋友,他甚至觉得,从埃德加回答他妈妈是不是喜欢他爸爸这个问题时的支支吾吾的神气,可以推测到关系准不那么妙。他对自己的做法几乎感到羞愧了,他轻而易举地就从这天真无邪的孩子嘴里把这些细微的家庭秘密套了出来。因为埃德加完全信任了他的新朋友,并为自己讲的事情居然能引起一个大人的兴趣而感到自豪。再加散步时男爵曾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大家都会看到他和一个大人的关系是多么亲密,埃德加那颗幼稚的心灵由于这种自豪感而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渐渐忘了自己是个孩子,无拘无束地像同年龄相仿的人那样滔滔不绝地谈个不休。从他的谈吐中可以看出,埃德加很聪明,正如大多数病弱的孩子一样,由于跟成人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同学在一起的时间多而有些早熟,对于自己倾慕或敌视的人或事,反应出奇地激烈。他对任何事情都不能心平气和,谈到任何人或事时,不是特别喜爱,就是极端仇恨,甚至恨到脸都会扭曲得凶狠、难看。也许因为刚生了病的原因吧,他说话带点粗野和突如其来的味道,这使他的言谈如火样的炽热,看来他的笨拙只不过是对自己激情的一种恐惧,一种他费力加以压抑的恐惧而已。 男爵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他的信任。仅仅半个小时,他就掌握了这颗火热的、不安颤动着的童心。欺骗孩子,欺骗这些难得被人爱的天真无邪的孩子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只要把自己的身份忘掉就行了,这样同孩子说起话来就会自然而然,无拘无束,使孩子也觉得他是个小伙伴,这样几分钟之后两人之间任何感情上的距离都没有了。埃德加简直欣喜若狂。在这寂寞的地方突然找到了一位朋友,一位多好的朋友啊!他把维也纳的小男孩全都忘了,连同他们细声细气的声音和幼稚可笑的废话,他们的形象好像都让位给这位新的大朋友了。当这位大朋友告别时又一次邀请他明天上午再来的时候,当这位新朋友像大哥哥似的从老远向他招手的时候,他自豪得连心都要跳出来了。这一刻也许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欺骗孩子真是易如反掌——男爵向这个跑走的孩子微笑着。现在他有了介绍人。他知道,孩子一定会去讲给他母亲听,一直要把他母亲折腾得精疲力竭方才罢休,他准要每句话都复述一遍——这时他怡然自得地想到,他在提到她的时候加了一些奉承话,譬如每次他都用埃德加的“漂亮的妈妈”这个词来称呼。这位健谈的孩子不把他妈妈和他引到一起是不会安静的。对这一点他确信无疑。他无需自己动手就可以缩小他和这位漂亮的女人之间的距离,现在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做他的梦,眺望一番景色了,因为他知道,一双热烈的小手,就会为他筑起一座通向她心扉的桥梁。 三重唱 几小时以后证实,这个计划是非常出色的,每个细节都获得了成功。当年轻的男爵故意稍稍晚些进入餐厅的时候,埃德加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急忙向他致意,面带幸福的微笑,向他招手,同时拉着他母亲的袖子,慌张而激动地在劝说她,一面以引人注目的手势指着男爵。他母亲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斥责孩子这些任性的举止,可是终究还是不能不往那边瞧瞧,以照顾孩子的意愿。男爵立即抓住这个机会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这样彼此就算认识了。她不得不回谢。但此后就把头埋得更低地吃她的东西,整个用餐时间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再往那边看。埃德加可不是这样,他不住地望着那边,有一次他甚至想和那边说话,这种放肆的行为立即遭到了他母亲的严厉责备。吃过晚饭以后他就该去睡觉了,这时他和妈妈悄悄说了好一阵子话,结果是他的热切请求得到允许,于是就走到另一张桌子去向他的朋友道别。男爵对他说了几句亲切的话,这又使这孩子的眼睛里露出了光辉。他和他聊了几分钟。突然他巧妙地把话一转,站起来向另一张桌子转过身去,祝贺邻座那位有点不知所措的女士有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儿子,说他上午跟她儿子在一起十分愉快——埃德加站在旁边,快乐和骄傲使他的脸都红了——又问起孩子的健康,问得十分详细,提了许多具体问题,迫使母亲只好一一作答。这样他们就不可遏止地进行了一次较长的谈话,男孩对此感到非常幸福,并以一种敬畏的心情倾听着。男爵作了自我介绍,并相信觉察到了他那响亮的名字对这位爱慕虚荣的女人产生了某种印象。总之,她对他非常彬彬有礼,尽管她丝毫未失自己的尊严,甚至还先向他提出告别。她抱歉地说,这是因为孩子的缘故。 孩子激烈反对,说他不困,愿意通宵不睡。可是他母亲已经向男爵伸出了手,他尊敬地吻了它。 这一夜埃德加睡得很不好。他心里像一团乱麻,既极度幸福,又有稚气的绝望。因为在他的生活里,今天发生了新的事情。他第一次进入了大人的行列之中。他半睡半醒,忘掉了自己的童年,似乎自己一下子长大了。直到现在,他一直孤单地受着教育,常常生病,没有几个朋友。他需要温暖爱抚,但是除了父母和仆人之外,别无一人,而父母亲也很少照看他。对于爱的威力,如果只是根据其起因,而不是根据它产生之前的张力,不是根据那空虚而黑暗的空间——这空间在心灵发生重大事件之前充满了失望和孤寂——来判断,就必定会判断错误。一种超重的、没有使用过的感情已在这里期待着,现在它伸开双臂向第一个似乎赢得它的人扑过去。埃德加在黑暗中躺着,心里快乐异常,思绪万千。他想笑,又想哭。因为他喜欢这个人,他还从未爱过一个朋友,没有爱过父亲和母亲,就连上帝也没有爱过哩。他少年时代全部幼稚的热情,现在紧紧地拥抱着这个人的形象。两小时前他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他很聪明,不会为这突如其来的、独特的新友谊而发窘。但使他感到十分惶惑不安的却是感到自己微不足道,无足轻重。“我配得上做他的朋友吗?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还在上学,晚上总要比别人更早地被打发去睡觉。”这些想法在折磨着他。“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我能对他有些什么帮助呢?”他想以什么东西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却痛苦地感到力不从心。这使他很不愉快。往常,每当他喜欢某个同学,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书桌里宝贵的小玩意儿:邮票、石头之类童年的财产分几样给这位同学。这些东西,他昨天还觉得非常了不起,魅力非凡,现在一下子就变得一钱不值、微不足道和令人不屑一顾了。那么他怎样才能给这位他连“你”字都不敢称呼的新朋友一些宝贵的东西呢?用什么办法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呢?他越来越因为自己的矮小,自己的半大不小、不成熟,为自己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而苦恼。他从来还没有因为自己是孩子而如此痛恨地诅咒过自己呢,也从来没有如此殷切地渴望长成他梦想的那样:高大、强壮,长成一个男子汉,一个像别人一样的大人! 这些惶惑不安的念头很快就编织成了这个崭新的成人世界的色彩缤纷的美梦。埃德加终于带着微笑入睡,但他老想着明天的约会,这破坏了他的酣睡。他怕去晚了,所以第二天七点钟就惊醒了。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到母亲房里去问了早安。这使他母亲十分惊讶,过去她总要费好大的气力才能把他从床上叫起来。还没等她发问,他就跑下楼去了。他一直焦急地晃荡到九点,连早饭都忘了,一心想着别让他的朋友为这次散步等得太久。 九点半,男爵终于潇洒地走了过来,他当然早就把这次约会忘在九霄云外了。但是现在因为孩子热切地向他跑来,他也不得不对这股激情报以微笑,并表示准备遵守他的诺言。他又挎着孩子的胳膊,带着这个神采奕奕的孩子走上走下,只是委婉地、但是坚决地拒绝现在就一起去散步。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至少他那心神不定的、扫视着大门的目光说明了这点。突然他全身一振,埃德加的妈妈走进了前厅,一边回答他的问候,一边亲切地朝他俩走来。当她得知埃德加当作什么了不起的秘密瞒着她想和男爵一起散步的计划时,就微笑着同意了,并爽快地接受了男爵要她同去散步的邀请。 埃德加立即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咬着嘴唇。多恼人,她偏偏现在走来了!这次散步本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即使是他自己把他的朋友介绍给妈妈的,但这只不过是表示他的一种盛情而已,这并不表明他因此愿意和她共有这位朋友。当他看到男爵对母亲的那股殷勤劲儿时,他心里就激起了某种妒意。 他们三人一起散步,由于他们两人都对他表示了出奇的关心,因而在孩子的心里更滋长了一种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突然身价百倍的危险感觉。埃德加几乎成了谈话的中心了。母亲有点假惺惺地对他苍白的脸色和他的神经质表示忧虑,而男爵却又笑嘻嘻地反对这种看法,并赞许他的“朋友”——他是这么称呼他的——可爱。这是埃德加最美好的时刻。他获得了他整个童年时期所没有得到的权利。他可以同大人一起说话而不立即受到申斥,要他住嘴,他甚至可以表示各种各样的冒失要求,而这些他在这以前提出来就准会挨上好一顿臭骂。自己认为业已长大成人了,当这种自欺欺人的感情在他的心里越来越自信地滋生起来时,孩子的这种情绪是毫不奇怪的。在他光明的梦境里,童年已经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了,就像抛掉一件不合身的衣服那样。 中午,男爵应越来越友好的埃德加的母亲之邀,坐在她的桌上。由vis-a-vis(7)到一起并坐,由认识变成了友谊。三重唱正在进行,女声、男声、童声这三种声音配合得十分协调。 进攻 现在这位没有耐心的猎手觉得是时候了,是蹑手蹑脚地挨近他的猎物的时候了。在这种事情上他不喜欢这种老是亲热的三重唱。三个人在一起聊聊天当然很惬意,但是归根结底聊天并非他的目的。他知道男女之间的情欲,如果成了戴假面具游戏的社交,那就总会耽误官能享受,就会使语言失去激情,使进攻缺乏火力。要使她透过谈话了解他的本意,至于这个本意是什么,他已经使她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对此他是很有把握的。 他对这个女人所打的主意恐怕不至于徒劳无功,成事的概率很大:她正当那种关键性的年龄,这时候一个女人对自己素来忠于一个不喜欢的丈夫开始感到后悔了,美貌正在消逝,风韵所余无多,在母性和女人之间她还不能作出刻不容缓的最后一次抉择。生活,好像早就已经有了答案的生活,此刻又一次成了疑问,意志的磁针最后一次在渴望官能享受和彻底断绝欲念之间颤动着。一个女人面临着一个危险的决断:是为了她自己的命运,还是为了孩子的命运,是做女人还是做母亲。男爵对这一切都一目了然,他感到他已经觉察到她的这种危险的动摇了。她谈话当中总是忘记提及她丈夫,实际上心里对她孩子也了解得非常之少。她杏仁般的双眸里有一种百无聊赖的影子,在伤感的面纱下,半遮半露地掩饰着她的情欲。男爵决定迅速采取行动,但同时又得避免急不可待的样子。相反,像垂钓者引逗地抽回钩子一样,在他这方面,他又做出一副极其冷淡的样子,虽然实际上是他在追别人,但却要让别人来追他。他决定表现得高傲一些,竭力强调他们社会地位的不同。他觉得只要突出他的高傲,显示他的外貌,强调他那响亮的贵族姓氏,以及做出冷冰冰的举止,就可以将这温柔、丰满、漂亮的肉体弄到手。这个想法撩拨得他心里奇痒难熬。 这场热烈的戏已使他兴奋异常,因此他强迫自己小心从事。他一下午都待在自己房间里,美滋滋地相信她在找他,在惦记着他。但是,他未露面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她本来就想避开他的。可是这使可怜的孩子难受极了。整个下午埃德加都茫然困惑、若有所失;他以男孩子所特有的那种执拗的忠诚,在漫长的好几小时里始终痴心地等着他。他觉得走掉或者独自做点什么事都是一种罪过。他茫然无主地在过道里踱来踱去,天色越晚,他心里越是怏怏不乐。他心绪不宁,想入非非。他梦到了一次事故,梦到不知不觉中受到的一次侮辱,由于焦急和恐惧他差点儿哭出声来。 男爵晚上去吃饭的时候,受到了热烈欢迎。埃德加不顾母亲的告诫,叫了他,不理会别人的惊讶,朝他奔去,用他瘦削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胸部。“您在哪儿啦?您在哪儿待着啦?”他匆忙地叫道,“我们到处找您。”母亲不高兴把自己扯进去,所以脸红了。她相当严厉地说:“Sois sage,Edgar.Assieds toi!”(8)(她总是和他说法语,虽然她的法语讲得并不自如,一碰到难表达的句子还感到很吃力。)埃德加顺从了,但还在向男爵刨根问底。“你别忘了,男爵先生可以做他愿意做的事。也许他讨厌我们跟他在一起呢。”这回她自己把自己扯进去了。男爵立刻就愉快地感到,这种责备正是为了恭维。 这个猎手兴奋起来了。他狂喜、激动,那么迅速地在这里找到了猎物的真正足迹,他感到它就在他的射程之内了。他眼睛炯炯发光,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连他自己也不明所以。他同每个情欲旺盛的人一样,当他知道讨得了女人欢心时,便风度飘逸,潇洒自如,就像有些演员,当他们知道面前的观众对他们着迷时,就劲头倍增。他在朋友们中间是个讲春宫故事的能手,而今天——这时他喝了几杯为庆祝这新友谊而要的香槟酒——就讲得更为出色。他自诩为一位地位很高的英国贵族朋友的客人,在印度打过猎。他很聪明地选了这个题目,那是因为这题材是轻松的,而且他可以从旁观察这些富有异国情调的轶事,这些她所无法企及的事情在这个女人身上所引起的激动。听了这个故事最最着迷的,首先还是埃德加,他的眼睛也由于兴奋而显得炯炯有神了。他忘了吃,忘了喝,凝视着这位侃侃而谈的人。他从未希望能够真正见到一位有过亲身经历的人,讲述他只从书本上才读到过的那些惊人的险遇,什么猎虎啦、棕色人啦、印度人啦以及把千百人研为齑粉的、可怕的Dschagernat(9)的轮子等等。直到现在他还从来不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人,正如他从来没把童话国家当成真的一样。此刻,他心里突然第一次涌现出了一个辽阔的世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朋友,屏住呼吸,凝视着他面前的那双曾经打死过一只老虎的手。他什么都不敢问,随后他说话的声音异常兴奋。在他驰骋的想像里,他的大朋友成了故事里的主角:他高高地骑在一只披着紫色象服的大象上,戴着贵重头巾的棕色皮肤的男人两边相随;突然他又看见丛林里跳出一只龇牙咧嘴的老虎,伸着前爪去抓大象的鼻子。现在男爵又讲起更为有趣的、关于怎样智捕大象的故事:用驯服的衰老动物把猛烈的、目空一切的幼象诱进木笼子里。孩子的眼睛迸发出炽热的光芒。这时妈妈看了一下表,突然说:“Neuf,heures!Au lit!(10)”他觉得,这仿佛在他面前落下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埃德加吃了一惊,脸都吓白了。“带你上床!”这对所有孩子来说,都是一句可怕的话,因为他们觉得,这句话是在大人面前对他们公然的轻蔑,是一种自我招供,是童年和小孩需要多睡眠的一种标志。可是这种羞辱竟发生在这么有意思的时刻,使他听不到这些闻所未闻的故事,这真是太可怕了。 “只听完这一个,妈妈,这个捕象的故事,就让我听完这一个吧!” 他开始乞求了,但立即想起了他作为大人的新的尊严。而他母亲今天也严厉得出奇。“不行,已经很晚了,快上楼吧!Sois sage(11),埃德加!男爵先生讲的故事明天我都详细地讲给你听。” 埃德加迟疑地站了起来,以前每次都是他母亲送他上床,可今天当着他朋友的面他不愿乞求,他那孩子气的骄傲使他起码还要做出自愿走开的样子。 “真的呀,妈妈,明天你全部讲给我听。全部!关于捕象的故事和其他的故事!” “好,我的孩子!” “马上,今天就要讲!” “好,好,但是你现在去睡吧。走吧!” 埃德加自己也感到奇怪,他把手递给男爵和妈妈的时候,居然脸没有红,虽然喉咙里已经在呜咽了。男爵亲切地捋了捋孩子那浓密的头发,这使得孩子绷紧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接着他就赶快往门口跑去,否则他们就要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脸上滚下来了。 大象 母亲和男爵又在桌旁坐了一会,但是他们不再谈象和打猎的事了。孩子离开他们之后,他们的谈话气氛有一点压抑,有一点微妙不安的困窘。后来他们来到前厅,坐在一个角落里。男爵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神采飞扬,而几杯香槟酒又使她兴味盎然,所以谈话很快就具有了危险性质。本来男爵谈不上漂亮,他只是因为年轻,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张棕黑色的精力旺盛的娃娃脸,很有点男子汉气魄,他那灵活而几乎是调皮的动作撩得她心猿意马。现在她乐于从近处看他,也不害怕他的目光了。在他谈话之中,逐渐有了一种使她略感困惑的放肆,有某种类似抚摸她身体的东西,有一种触及她的身体又迅速移开的东西,有某种捉摸不定的欲望,这使得她双颊绯红。随后他又轻快地笑着,无拘无束,像个孩子。这就使得这些细微的、轻浮的欲念好像是孩子闹着玩似的。有时她觉得该对他说句严厉的话。但是她生性喜欢卖弄风情,被这些淫猥的话儿撩拨得心痒难当,只想更多地消受。这种放肆的游戏使她感到销魂。后来她自己也模仿起来。她频送秋波,暗示允诺,完全沉湎在这绵绵情话和狎昵动作中,甚至容许他挨近。他的声音有时使她感觉到他那热乎乎的、战栗的呼吸正喷在她的肩头上。像一切赌徒一样,他们也忘掉了时间,完全陶醉在销魂的谈话之中。到了午夜,前厅里开始熄灯的时候,他们才猛然一惊。 一惊之下,她立即一跃而起,猛然感到自己太放肆了,竟干出了这样的事。本来她也是个玩火的里手,但现在她那已被撩拨起来的本能业已感觉到,火已玩到这个危险的人身边了。她战栗地发现,自己已不能再把握住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开始蠕动,看什么都很兴奋,宛如一个人在发高烧时的感觉一样。恐惧、酒和火热的话语在她头脑里回旋激荡,一种恼人的、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一生中这种恐惧在类似这样的危险时刻里曾经历过数次,但是都没有这一次那样令人头晕目眩,如此猛烈无情。“晚安,晚安。明早再见!”她急匆匆地说着,想逃遁而去。这倒不是为了逃脱,而是为了逃开此刻的危险,逃脱她自己心中一种新奇的、陌生的、欲推犹就的窘境。男爵轻轻抓住她告别时伸出来的手,吻着。不是通常的吻一次,而是用嘴唇从纤秀的手指尖一直到手腕,颤抖着吻了四五次。她感到他硬硬的胡须在她手背上戳得痒痒的,她起了一阵微微的哆嗦。某种温暖的、令人窒息的感情从手背上随着血液流贯了全身。恐惧甜蜜地袭来,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头在发热。恐惧,这莫名的恐惧现在使得她全身战栗起来,她急忙从他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您再待会儿嘛。”男爵悄悄地说。可是她已经仓皇失措地匆匆跑走了,这个动作使她的恐惧和慌乱暴露得一目了然。现在她心里很兴奋,这也正是男爵的意图。她觉得,她的感情越来越不能解释了。残酷得灼人的恐惧在追逐着她,把她抓住,但就在逃开的时候,她同时又为他没有这样做而感到惋惜。她多年来下意识渴望的事情,很可能会在这种时刻发生。从前这种艳事她总是在最后关头把它摆脱开了,可对它的气息她爱得如痴如醉。这种巨大的、危险的艳事,这种不是转瞬即逝的撩人的调情。可是男爵很骄傲,不去捕捉这个良机。他对自己的胜利蛮有把握,因而不想在这个女人酒意朦胧、不能自持的时候把她弄到手。正相反,只有神志清醒时的斗争和委身,才会激起这个手段光明正大的赌棍的兴趣。她是逃不出他的手心的。他看到,她血管里火辣辣的毒药使她战栗了。 她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用手按着气喘吁吁的心口。她得休息一分钟。她的神经已经受不住了。她从胸口发出一声叹息,这叹息,半是庆幸自己脱离了危险,半是惋惜。这一切都像一团乱麻,弄得人头晕目眩,六神无主。她半闭双眼,像喝醉了酒一样,在往她的房门那儿摸索,接着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她终于抓住了冰凉的门把手。这时她才感到安全了! 她轻轻推门进了房里,马上就吓得退了回来。房里,在里边暗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那兴奋的神经剧烈地战栗了。她正想呼救的当儿,从里面发出了一个轻轻的、睡意蒙眬的声音:“是你吗,妈妈?” “上帝保佑,你在这里干吗?”说着她就直奔沙发床。埃德加正蜷缩成一团在上面躺着,刚刚醒来。她第一个念头就认为这孩子准是病了,或者是需要什么东西。 但是埃德加却仍带着睡意,略带一点责备的口气说:“我等你好久,后来就睡着了。” “干吗等我?” “为了大象。” “什么大象?” 现在她才想起,她确实答应今天晚上就把打猎的故事和其他冒险故事全讲给他听的。因此孩子跑到她房间里来了。这单纯、幼稚的孩子,他深信不疑地等着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这种放肆的举动激怒了她,或许她本来是对自己发火,她想大喊大叫来掩饰自己的罪过和羞愧。“马上回自己床上去,你这没有教养的东西!”她对他嚷了起来。埃德加诧异地望着她。她为什么对他发那么大的火?他又没有做什么错事。但是他的惊讶却似火上加油。“马上到自己房里去!”她怒气冲冲地吼道,这时,她感到委屈他了。埃德加默默地走了。原来他已经疲倦极了,透过蒙眬的睡意,他迟钝地感觉到,他母亲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这样对待他是不公正的。但是他没有反抗。因为困倦,他觉得什么都是昏昏沉沉的,一切都是麻木迟钝的,随后他又生自己的气,竟在这里睡着了,没有醒着等妈妈。“完全像个孩子。”在重新入睡以前,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因为从昨天起,他就恨自己的童年了。 前哨战 男爵没有睡好。一次调情中断之后就去睡觉总是危险的:一个不平静的、梦魇频扰之夜,使他不久就后悔没有把这一分钟紧紧抓住。当他早晨带着未消的睡意,怀着恶劣的心绪走下楼来时,孩子从躲藏的地方朝他蹦跳过来,热情地投入他的怀里,用千百个问题来折磨他。埃德加非常快乐,他又有一分钟可以独占他的大朋友,而不需和妈妈分享了。他的故事该只讲给他听,不再讲给妈妈听了。他向他提出许许多多问题,因为妈妈虽然答应给他讲,但还是没有把这种奇妙的故事讲给他听。这时,男爵吃了一惊,掩饰不住自己恶劣的心情,但埃德加却把成百个孩子气的、恼人的问题倾倒在他身上。此外,在提这些问题时还掺杂着种种亲昵的表示。他终于又和这位他找了好久,一大早就等着的朋友单独在一起了,他真是快乐极了。 男爵粗声粗气地敷衍着。这孩子没完没了的盯梢、数不尽的幼稚问题以及他那并不讨人喜欢的热情,所有这一切,都开始使他感到厌烦。天天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转来转去,跟他说些无聊的话,对此他感到厌烦了。现在他一心只想着如何趁热打铁,赶快把这位母亲掌握住,而孩子在场却使这事很棘手。由于他的不慎,唤起了孩子对自己的这种痴情,他对此开始感到不快。这使他心情抑郁,因为暂时他无法摆脱开这个热情得过分的朋友。 不过无论如何总得设法摆脱他。一直到十点钟——他和孩子母亲约好去散步的时间,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孩子,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同时还翻阅着报纸。可当时钟的指针快成九十度角的时候,仿佛他忽然记起来似的,他请埃德加为他到另一家旅馆去一趟,问问他的表兄格伦特海姆伯爵到了没有。 真心实意的孩子真是高兴极了,终于可以为他的朋友办点事了,他对自己的使者身份很自豪,立即奔了出去,撒腿猛跑,惹得人们都奇怪地望着他的背影。可是他却一心想显示一下把事情交给他办是多么可靠。那家旅馆的人对他说,伯爵还没有到,现在压根儿还没有人来打过招呼。他带着这个消息又狂奔了回来。但是男爵已经不在前厅里了。于是他就去敲男爵的房门——白敲了一阵!他怀着不安的心情跑遍了所有的场所,音乐室和咖啡室,然后激动地冲到他妈妈那里去打听个究竟。她也不在。最后他十分失望地去问门房,门房告诉他,几分钟之前他们两人一起出去了!这消息惊得他目瞪口呆。 埃德加耐心地等待着,他天真无邪,根本不往任何坏事上想。他想他们大概只是出去一会儿,对此他是很有把握的,因为男爵还等着他的回话呢。但是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不安开始潜入他的心头。真的,打这位陌生的、诱人的人进入了他幼小的、天真无邪的生活那一天起,这孩子整天都处于紧张、激动和纷乱的状态之中。任何热情压在像小孩那么纤细的机体上,宛如压在柔软的石蜡上一样,都会留下它的痕迹。眼皮又神经质地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埃德加等啊,等啊,起先是不耐烦,后来就激动不安,末了几乎要哭了。但他一直没有什么怨恨,他盲目地信赖这位出色的朋友。他想可能是个误会。隐隐的恐惧折磨着他,也许是自己把他托付的事理解错了。 他们终于回来了,两人愉快地聊着天,丝毫也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这可真令人奇怪极了。看来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我们迎你去了,希望在路上碰见你。埃狄。”男爵说,并不问托付他办的事。他们居然没有在路上碰见他,这使孩子大为诧异。他向他们保证说他是从笔直的大马路上跑回来的,并想知道他们是从哪个方向去找他的。刚说到这里,妈妈就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小孩子不要盘根问底,没完没了。” 埃德加脸都气红了,当着他朋友的面这么卑鄙地来贬低他,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确信,他已不是孩子了,而她为什么总要把他当成孩子?显然她嫉妒他有个朋友,挖空心思想把他的朋友拉过去。对了,刚才肯定是她故意把男爵领错路的。但是他不愿任她欺侮,这一点她该明白。他要给她点颜色。埃德加决定今天吃饭的时候只同他的朋友说话,跟她一句话也不说。 但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报复,甚至连他这个人也好像没有看见。这使他很难受,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啊!昨天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是轴心啊!现在他们两人谈笑风生,互相调侃,可是没有一句话与他相干,仿佛他掉到桌子底下去了。血涌上他的双颊,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东西,卡住了呼吸。他越来越愤慨地意识到自己竟是那样的无足轻重。难道他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坐着,看着他母亲把他的朋友抢去,除了沉默之外不能进行什么反抗了吗?他想,他得站起来,用两个拳头出其不意地猛捶桌子。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放下了刀叉,一口也不吃了。他们很久也没发现他不吃东西,只是到最后一道菜时,母亲才奇怪地注意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了。“可恶,”他心里想,“她想的只是我是不是病了,别的事情她都觉得无关紧要。”他冷冷地回答说,他不想吃,这她也就满意了。没有什么事,什么事也不会促使他们对他加以理睬啊。男爵似乎已经完全把他忘了,至少他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他眼里热乎乎的,泪水涌进了眼眶,他得想个法子,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迅速地拿起餐巾,好使这该死的幼稚的泪水不至于毫无顾忌地流下双颊。这顿饭结束的时候,他舒了一口气。 吃饭的时候,他母亲建议一起坐马车到玛丽娅·舒茨去玩一次。埃德加听着,用牙齿咬着嘴唇。她一分钟也不让他单独跟他的朋友在一起。现在她边站起来边对他说:“埃德加,你要把功课全忘了,你得留在房里把功课补一补。”听到这话,他对她恨到了极点。他又一次把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她老想在他朋友面前侮辱他,总是当众提醒他,他还是孩子,还得上学,只有得到允许才可以同大人在一起。这回的用意可是一目了然的。他未作回答,立即把身子扭了过去。“噢,又不高兴了。”她笑着说,随后就对男爵说:“要是他做上一小时功课,真会那么影响他的健康吗?” “喏,一两小时对身体绝不会有什么坏处。”男爵说。男爵,他一度把自己称为他的好朋友的男爵,曾经嘲笑他是书呆子的男爵,现在居然说这样的话,他感到浑身发凉,血液凝固。 这是默契吗?他们两人真的联合起来对付他了吗?孩子的目光里闪烁着愤怒的火焰。“爸爸不让我在这里学习,爸爸要我在这里休养。”他一下把这句话甩了出来,带有一种对自己疾病的骄傲,绝望地死抱住父亲的话、父亲的威望不放。他把这句话当做是一种威胁说了出来。真是奇怪之至,看来这句话当真使得他们两人心里都不愉快了。母亲把目光移开,只用手指烦躁不安地敲着桌子。他们之间出现一阵难堪的沉默。“随你吧,埃狄。”末了男爵强作笑容地说,“我又不用考试,我各门功课早就是不及格的。” 对这个玩笑,埃德加并没有笑,只是用审视的、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他,仿佛要深入到他的灵魂中去似的。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们之间的关系起了变化。为什么?孩子并不清楚。他不安地移动着他的目光,一把小槌在他心里剧烈地敲打着:第一次猜疑。 灼人的秘密 “她怎么变得这样?”在滚动着的马车上孩子坐在他们对面沉思起来。为什么他们不像以前那样关心我了?为什么当我注视妈妈的时候,她总是避开我的目光?为什么他老是在我面前开玩笑,装疯卖傻?他们两人不再像昨天和前天那样跟我说话了,我仿佛觉得他们已经换了一副面孔。妈妈今天的嘴唇那么红,她准擦了口红。我从来没有见她这么打扮过。而他呢,老是蹙着眉头,好像我侮辱了他似的。我确实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啊,没说过一句让他们生气的话呀!不,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和在这之前不一样了。他们两人好像干了什么事而又不敢说出来似的。他们不再像昨天那样谈笑风生、兴致勃勃了。他们很拘束、发窘,他们一定瞒着什么事。他们两人之间准有个什么秘密,不想让我知道。这个秘密无论如何我要把它弄个水落石出,不惜任何代价。我看出来了,就是那种不让我知道的秘密,这种秘密就是演戏时男人和女人伸开胳膊唱歌、互相拥抱又推开的那种秘密。这一定是同我的法语女教师的秘密一样的,爸爸同她相处得很不好,后来就把她辞掉了。所有这些事情都有关联,这我感觉到了,可就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噢,一定要知道这个秘密,彻底知道这个秘密,要抓住这把钥匙,抓住这把能打开所有大门的钥匙,那我就不再是孩子,不让他们再来搪塞和欺骗我了!不只现在,就是永远也不让人搪塞和欺骗!对孩子他们总是把什么事都隐瞒起来。我要揭穿他们的这件事,揭穿这个可怕的秘密。他的额头上起了一道深深的皱纹,他在严肃地苦思冥想,车厢外的景色他连望都不望。这个瘦弱的十二岁的孩子看起来几乎老了。窗外,四周色彩绚丽,山上的针叶林染着一片明净的绿色,山谷沐浴在暮春的柔和光泽里。他只是不住地盯着坐在他对面马车后座上的两个人,仿佛用一根钓竿一样,用灼热的目光要从他们眼睛的深处把这个秘密钩出来似的。再没有什么比一条模糊不清的踪迹更能使未成熟的智力大显身手的了,有时候只有一扇很薄的门,就把孩子同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世界隔开了,而凑巧一阵风却会把这扇门给孩子们吹开。 埃德加蓦地感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挨近这个未知的巨大秘密,好像可以抓得着似的。他觉得这个秘密就在面前,虽然现在还是锁着的,谜底尚未揭开,但是很近,非常之近了。这种感觉鼓舞着他,使他显出突然郑重其事的严肃神情。因为他下意识地感到自己已经处在童年时代的边沿。 对面的两个人心里感到某种隐隐约约的障碍,但并没想到这障碍是来自孩子。三人同车使他俩感到处处受碍,很不自在。他们对面那双森然闪着火焰的眼睛打扰着他们。他们几乎不敢说,也不敢看。现在他们之间再也无法回到以前那种轻松的、社交场合的谈话了,而是很深地陷入语调亲昵、用词挑逗的阶段,常为轻佻地、偷偷地触摸而颤抖不已。他们的谈话常常接不下去。谈话中断了,想继续下去,但又不断地在孩子执拗的沉默影响下绊跤子。 他那固执的缄口不语,特别对于母亲来说是一大负担。她从侧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当她第一次突然发现这孩子咬着嘴唇的神情和她丈夫激怒或生气时的神情完全一样时,她大吃一惊。恰恰是现在,她有外遇时,想起她丈夫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觉得,这孩子像是鬼怪,像是良心的卫士,在这马车里一点大的地方,在她对面只有十英寸的距离,滴溜溜滚动着黑黝黝的眼睛,在苍白的额下窥视着。这使她加倍地忍受不了。埃德加忽然抬头凝视有一秒钟之久。两人立即垂下了目光:他们感到生平第一次受到了窥伺。在此之前,母子两人亲密无间,但是现在两人之间,她和他之间,忽然有了什么东西,关系完全变了样。生平第一次,他们开始察觉到,他们两人的命运彼此分开了,两人已经相互暗暗地仇恨起来了,由于这种仇恨还刚产生,彼此都不敢承认。 当马匹又在旅馆前面停下的时候,三个人都舒了口气。这是一次不愉快的远游,这一点大家都感觉到了,可是谁都不敢说。埃德加第一个跳下马车。她母亲告罪说头痛,急忙上楼去了。她极为疲倦,想独自一人待会儿。埃德加和男爵留了下来。男爵给马车夫付了钱,看了看表,径自往前厅走去,毫不理睬孩子。孩子望着男爵那优雅、修长的背影,正迈着有节奏的、轻快飘逸的步履。这步履曾经使这孩子着迷,昨天他还悄悄对着镜子加以模仿哩。他走了,径直走了。显然他把这孩子忘了,让他在马车夫旁边,在马旁边站着,仿佛这孩子与他毫不相干。 埃德加看着他这样走掉,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撕成了两片。他,不管怎么他还始终狂热地爱着男爵。男爵就这样走开了,没有用大衣触他一下,没有向他这个知道自己确实毫无过错的孩子说一句话,他心里绝望了。费尽气力保持的镇静崩溃了,人为地加重了尊严的担子从他过于狭窄的肩头滑了下来,他又成了一个孩子,和昨天及以前一样渺小、恭顺。这违反他的本愿,催促他快步向前。他迈着哆嗦的步子,迅速跟着男爵,在男爵正要上楼梯的时候,他在前面拦住了他,带着难以忍住的眼泪,压低了声音说: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您不理我了!为什么您现在老是对我那么疏远?为什么您总想把我支开?是您觉得我碍事,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男爵吃了一惊。这声音里有一种东西扰乱了他的方寸,使他的情绪缓和下来。他对这个毫无恶意的孩子产生了同情心。“埃狄,你是个傻瓜!我只是今天情绪不好。你是个可爱的孩子,我真的很喜欢你。”说着他使劲地来回抚弄着他的头发,但却只是半转过脸来,以免看到孩子这双湿润的、恳求的大眼睛。他演的这出喜剧开始使他有点痛心了。本来他对自己如此厚颜无耻地玩弄这个孩子的爱已经感到羞愧了,而这软弱无力的、颤动的、如泣如诉的声音更使他感到痛苦。“现在上楼去吧,埃狄,今天晚上我们又会处得很好的,你看吧!”他抚慰地说。 “但您别让我妈妈早早叫我上楼,好吗?” “行,行,埃狄,我不让她叫你上楼。”男爵笑着说,“现在上楼去吧,我得去换吃晚餐的衣服。” 埃德加走了,此刻感到十分高兴。但不久他心里的槌子又开始敲动起来。昨天以来他好像大了好几岁,猜疑,这位不速之客业已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心里了。 他等待着。这是关键性的考验。他们一起围桌而坐。九点钟了,母亲还没叫他去睡觉。他已经感到有些不安了。为什么恰恰今天她让他在这里待那么长时间,而以往她是一到时间就打发他走的呀?难道男爵把他的愿望和谈话告诉给她了?突然间他感到难以名状的后悔,今天真不该以完全信赖的心情去追他啊。到十点钟,他的母亲忽然站了起来,同男爵告别。奇怪的是,男爵对她过早告辞看来一点也没有感到惊奇,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挽留她。孩子心里的槌子敲得越来越厉害了。 这是个尖锐的考验,他也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二话没说,就跟他母亲朝门口走去。但是走到那里时他突然用眼睛一扫,真的,在这瞬间他截获了一道含笑的目光,它越过他的头顶从她眼里正巧朝男爵送去。这是一道默契的目光,某种秘密的目光。这么说男爵把他出卖了,因此今天的早走是为了要他安静下来,好让他明天不再妨碍他们。 “坏蛋!”他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母亲问道。 “没什么。”他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秘密,它的名字叫做恨,对他们两人无边无际的恨。 沉默 埃德加内心的骚动业已过去。他终于享有了一种纯粹的、明净的感情:仇恨和公开的敌视。他现在确信自己是他俩的障碍,因此跟他俩待在一起就成了他的一种复杂得出奇的乐趣。他觉得破坏他们,用他积聚起来的全副力量去反对他们,是一件赏心悦目的快事。他先是对男爵表露出他的愠怒。早上男爵下楼遇见他时,亲切地向他打招呼说:“早晨好,埃狄。”埃德加坐在靠背椅上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只是咕哝一下,生硬地回了他一句:“好。”“妈妈下来了吗?”埃德加两眼看着报纸说:“我不知道。” 男爵感到惊愕。这一下子怎么啦?“埃狄,怎么啦?没睡好觉?”他本想像往常那样开个玩笑来缓和一下空气,可是埃德加依然轻蔑地冲口回了一个“不”字,随即又埋头看他的报纸。“蠢孩子。”男爵自言自语地喃喃说,耸耸肩膀,走开了。敌意已经公开了。 埃德加也以冷漠和彬彬有礼的态度对待他妈妈。一次她想打发他去网球场玩,对这样一个拙劣的企图,他平静地拒绝了。由于愤恨而轻轻滑动的冷笑紧贴在他的嘴唇上闪现出来,这表明他不再受骗了。“我宁愿跟你们一块去散步,妈妈。” 他说这话带着一种虚假的亲热,并紧紧盯住她的两只眼睛。 对她说来,这个回答显然是不受欢迎的。她迟疑了片刻,像是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终于她打定了主意,说:“在这儿等我。”于是就去用早点。 埃德加等待着。不信任感在他脑子里折腾着,忐忑不安地直感到他们的每句话里都能搜寻出一种秘密的、敌视的意图。现在这种猜疑经常能使他做出一种具有奇异洞察力的决断。妈妈要他在前厅里等,但他不在那里等,而宁愿站在马路上,那里不只能监视大门,而且能监视所有的门道。他心里有某种预感,觉得妈妈耍了个骗局。这下他俩可再也溜不掉了。像在讲印第安人故事的书里学到的那样,他躲在马路旁的一堆木料后面。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看到他妈妈真的从一个侧门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束绚丽的玫瑰花,后面跟着男爵,那个叛徒。这时他满意地笑了。 两个人兴高采烈。他俩避开了他,光是为了自己的秘密,就可以舒口气了吗?他俩谈笑风生,正准备折向通往林中的小径。 现在是时候了,埃德加不慌不忙地,做得像是偶然到这里来似的,从木料后面踱了出来。他非常镇定地向他俩走来,以便有时间,有许多时间来充分欣赏他俩的惊诧表情。两个人一怔,交换一下惊奇的眼光。这孩子慢慢地,带着一种泰然的神情向他们走去,他那嘲弄的目光紧盯着他们。“啊,你在这儿,埃狄,我们在里面找过你了。”母亲终于开口说。“她撒谎撒得多不要脸啊!”孩子心里想,但是他的嘴唇却一动不动,把仇恨的秘密掩藏在牙齿的后面。 三个人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一个窥伺着另一个。“那我们走吧。”这个恼火的女人沮丧地说,顺手撕碎了一朵最鲜艳的玫瑰花。她的鼻翼在轻轻地翕动,这就暴露了她的愠怒。埃德加站在那里,仿佛这与他毫无关系。他望着蓝天,等待着。他俩要走的时候,他准备跟随他们。男爵又做了一次努力。他说:“今天有网球联赛,你看过没有?”埃德加轻蔑地望了他一眼,对他根本就不予理睬,只是翘翘嘴唇,像是要吹口哨似的。这就是他的答复,明亮的牙齿显示了他的仇恨。 孩子突如其来的出现,像梦魇似的纠缠着两个人。罪犯跟在看守后面走着,暗暗攥紧了拳头。其实孩子并没有做什么,可是他俩却每分钟都无法忍受他那窥视的目光。孩子的眼睛里噙着愤怒的泪水,含着深深的阴郁,它对任何接近的尝试都愤怒地加以摈斥。“离远一点!”突然母亲狂怒地说着。孩子不断地偷听他们的谈话使她烦躁不安。“别老在我跟前跳来跳去,把人烦死了!”埃德加顺从地走开了,但是每走一两步就回过头来,一看到他俩落在后面,他就停在那儿等待着,像条黑狗用他那靡非斯特的目光(12)纵横上下地织成一个仇恨的火网。他俩感到已被火网套住,无法脱身。 孩子恶狠狠的沉默像一种强酸腐蚀了他俩的兴致,他的目光使他们的谈话一到唇边就变得索然无味。男爵再也不敢说一句挑逗的话了,他愤怒地感觉到这个女人要从手上滑掉,她那好不容易才点燃的热情由于害怕这个令人厌恶的孩子又冷淡下来了。他俩总想设法交谈,却总是谈不下去。末了他们三人都默不作声,无精打采地走着,只听到树木摇曳碰撞发出的低语和他们自己扫兴的脚步声。这孩子把他俩的谈话窒息了。 现在三个人心里都充满了一触即发的敌意。这个被出卖的孩子快乐地感到,他们的愤怒是完全抵御不住他的被蔑视的存在的,但他却咬牙含恨地等着他们发作。他用狡黠的嘲弄的目光,不时打量着男爵那气冲冲的面孔。他看到男爵在牙缝中滚动着骂人的话,而又不得不抑制自己,以免骂出口来。他同时也怀着一种魔鬼般的乐趣注意到他母亲的怒火正在呼呼上升;他看出他俩在寻找机会,向他扑过来,把他推倒,或者使他不能再妨碍他们。但是他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他对自己的仇恨作了长时间的筹划,使它没有任何破绽可寻,没有任何漏洞可钻。 “我们回去吧!”他母亲突然说道。她觉得无法再控制自己了,她准会做出什么事来,至少会在这种刑罚下喊叫起来。“多可惜,”埃德加平静地说,“这儿多美啊。” 他俩知道孩子在嘲弄他们,但是他俩什么也不敢说。这暴君在两天之内如此出色地学会了控制自己,不动声色,毫不泄露这是恶意的揶揄。他们一声不响地在漫长的路上往回走。当房间里只剩下母亲和孩子两人时,她仍然激怒不已。她悻悻地把阳伞和手套掷在一旁。埃德加立刻注意到她的神经在激动,火气需要发泄,但是他希望这次爆发,因此故意留在房间里,以便激怒她。她来回走动,又坐了下来,用手指敲弹着桌子,随后又跳了起来。“看你的头发乱成什么样子!你脏得太不像话了,这样子见人简直是丢脸。这么大了你不知道羞耻?”孩子一句顶撞的话也没说,走到一边去梳头。这种沉默,这固执而冷漠的沉默以及跳动在嘴唇上的嘲弄简直把她气得发狂,她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回自己房里去!”她冲着他叫了起来。埃德加微微一笑,随即走了出去。 现在她和男爵,他们两人见到孩子就发抖,在每次会面的时候,对孩子那无情而冷酷的目光都感到恐惧!他俩越是感到不自在,孩子的眼睛里就焕发出越是欢愉的光泽,他的喜悦就越有一种挑衅的味道。埃德加现在几乎在用孩子们野兽般的残忍来折磨这对毫无抵御能力的人。男爵倒还能够压住他的怒火,因为他一直希望这是孩子的恶作剧,他只想着自己的目的。可是她,这个做妈妈的却一再控制不了自己。她觉得冲他大喊大叫一通自己会感到轻松些。“别玩弄叉子!”在餐桌上她朝着他喊叫起来,“你是个没教养的丑八怪,你还不配和大人坐在一起。”埃德加仅是微微一笑,把头稍微歪向一边。他知道这喊叫意味着绝望。看到她如此不加掩饰,他感到骄傲。他现在的目光非常镇定,镇定得像医生的目光。前段时间,为了惹他们生气,或许他是恶狠狠的,但人们在仇恨中学得很多、很快,现在他只是沉默!沉默!沉默!直到她在他沉默的压力下开始长吁短叹。 他母亲再也无法忍受了。现在当他们吃完饭站了起来,埃德加又以这种不言自明的神态准备尾随他们时,她一下子就发作了。她一切都不顾了,吐出了真话。她被他不时的窥视弄得坐卧不安,像一匹被牛虻折磨的马一样暴跳了起来。“你像三岁孩子那样老是跟着我转悠什么?我不要你老待在我跟前。孩子不要老缠着大人。记住!自己一个人去待一小时。看看书,或者随便干点什么。让我安静安静!你老在我身边溜来溜去,那副讨厌的样子,真让人烦死了。” 终于把她的供词逼出来了!男爵和她这时显得十分尴尬,而埃德加却莞尔一笑。她转过身想走了。她对自己感到生气,刚才怎么好对孩子泄露自己不愉快的心情呢?但是埃德加只是冷冷地说:“爸爸不让我一个人在这儿转来转去。我已经答应爸爸了,在这儿处处小心,老跟在您身边。” 他强调“爸爸”两个字,因为他早就注意到这两个字对他们两人有着某种使他们瘫痪的神秘作用。他父亲同这种炽热的秘密也准有某种瓜葛。爸爸一定具有某种支配他俩的隐秘的、他不知道的力量。因为一提到爸爸,好像就会使他俩感到恐惧和不快,就是这次,他们也未作反抗。他们放下了武器。母亲先走了,男爵也随后离去。在他俩之后是埃德加,但他不像仆人那样畏葸,而像一名看守那样强硬、严峻和无情。他抖动着无形的锁住他俩的铁链,他们摇晃着,但无法挣脱掉。仇恨锻炼了他那孩子式的力量。他,一个无知的人,却远比那两个被秘密铐住双手的人更为强大。 撒谎者 时间很紧迫了。男爵只剩下很少几天可供利用了。他俩感到,去反抗这被惹火了的孩子的执拗劲是没有用的,于是他俩只好采取最后的、也是最卑劣的一着:逃,摆脱开他的专横统治,哪怕是一两个钟头也好。 “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去寄挂号。”母亲对埃德加说。母子两人站在前厅里,男爵在外边正和一驾出租马车的车夫谈话。 埃德加狐疑地拿着这封信。他想起来,过去都是有个仆役给母亲跑腿的。他们是不是在合谋算计他呢? 他犹豫不决。 “你在哪儿等我?” “在这里。” “一定?” “是的。” “你可不要走开呀!你在前厅这儿一直等到我回来?”由于他感到自己占了上风,所以同母亲说话时带着命令式的口吻。从前天起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 他拿着两封信走了。在门口他和男爵碰了个照面。埃德加同他搭话了。两天来这是第一次。 “我去发两封信。我妈妈在等着我,等到我回来。你们可不要先走掉啊。” 男爵急忙从旁边挤了过去。“好的,好的,我们等你。” 埃德加向邮局奔去。他得等着。他前面的一位先生提了一大堆无聊的问题。埃德加终于办完了他的事,拿着挂号单跑了回来,回来时正赶上看到他母亲和男爵坐着出租马车走了。 他气得发呆了,几乎想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向他俩掷去。他俩到底把他摆脱掉了,但是撒了一个多么下流、多么卑鄙的谎啊!他母亲说谎,这他昨天就知道了;但她居然能这样不要脸,说话不算数,这就把他对她的最后一点信任也摧毁了。他看到那些言辞只不过是些五色缤纷的水泡,它们膨胀起来,一破就化为乌有,而他从这些言辞后面揣摸到了事实真相。从此,他就不再能理解整个生活了。这会是一个什么可怕的秘密,居然使成年人欺骗他这么一个孩子,像罪犯似的偷偷溜走?在他读过的那些书里,人们为了得到金钱或者为了攫取权力和王国而进行谋杀和欺骗。可这儿却是为了什么?这两个人要干什么?为什么他俩要躲避他?他俩撒了上百个谎究竟想遮掩什么呀?他绞尽脑汁,穷思苦想。他隐约地感觉到,这项秘密就是童年的一把门闩,获得了这项秘密就意味着长成一个大人,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噢,一定得掌握这个秘密!但他没法进一步清晰地去思考。他俩摆脱了他,这事燃起了他的愤怒,给他清澈的目光蒙上了一层烟雾。 他跑进树林,恰好来得及躲入暗处,使别人都看不到他。这时他哭了起来,泪如泉涌。“撒谎、狗东西、骗子、流氓!”——他必须大声地把这些话喊出来,否则他会憋死的。愤怒、焦急、恼恨、好奇、一筹莫展和他俩这些天来的背叛都被压制在孩子气的斗争里,被桎梏在他把自己想像成大人的幻觉之中,现在都迸出胸膛,化成了泪水。这是他童年时代的最后一次哭泣,最后一次号啕大哭,他最后一次像女人一样,哭一阵就感到痛快些。他在这不能自制的愤怒时刻,把所有一切都一股脑儿哭了出来:信任、热爱、虔诚、尊敬——他的整个童年。 男孩回到旅馆之后,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他十分冷静,办事谨慎而周密。他先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脸和眼睛细心地擦洗干净,不让他俩看到他有泪痕,不让他们享受胜利的喜悦。随后他就准备进行清算。他耐心地等候着,毫无不安的感觉。 当马车载着这两个逃亡者返回旅馆时,前厅里有很多人。有几位先生在下棋,另一些人在看报纸,女人们在闲谈。在这群人中间,孩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他面色显得有些苍白,目光颤抖。现在,他母亲和男爵进门时突然看到了他,感到有些尴尬。男爵正要结结巴巴地讲他事先编好的谎话时,孩子挺直身子安详地朝他俩走去,挑衅地说道:“男爵先生,我有话同您谈。” 这使男爵感到不快。他有一种像被抓住了的感觉。“好的,好的,以后再说,以后吧!” 但是埃德加提高了嗓门,声音响亮而严峻,周围的人都听得清:“可是我想现在同您谈。你做得太卑鄙下流了。您骗了我。您是知道的,妈妈在等我,可您……” “埃德加!”母亲喊了起来,向他扑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望去。 但是孩子现在却突然刺耳地叫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她要把他的话压下去: “我当着大家的面再对您说一遍:你无耻地撒了谎,这是卑鄙的,这是下流的。” 男爵站在那里,面色苍白,人们都望着他,有几个人窃窃地笑了起来。 母亲抓住了激动得发抖的孩子。“马上到你房间里去,要不我就在众人面前揍你一顿。”她声音沙哑、结结巴巴地说道。 但是埃德加站在那里又恢复了平静。刚才这样冲动,他觉得遗憾。他不满意自己,因为本来他是想冷静地向男爵挑战的,只是到最后一刻,愤怒竟比他的意志更为厉害。他安详地、从容不迫地向楼梯走去。 “请您原谅,男爵先生,原谅他的粗野。您知道,他是一个神经质的孩子。”她还在结结巴巴地说,周围的人都盯着她,目光里流露出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情,这使她惶惑不安。世界上再没有比丑闻更使她感到可怕的了,她知道她必须保持镇定。她不是立刻就溜走,而是先到门房那里问问有没有她的信件以及说几句无关紧要的小事,随后才快步走上楼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但是在她身后是一片窃窃私语和压低的笑声。 半路上她放慢了脚步。面对这种严重的处境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同时对这场争吵感到恐惧。她无法否认这是自己的过错。还有,她怕孩子的目光,害怕孩子这种新的、陌生和奇怪的目光,这目光使她瘫痪和惶恐不安。由于畏惧,她决定用温柔的办法来试一试。她知道,在这样一场斗争中这个被激怒了的孩子是强者。 她轻轻地拉开门。孩子在那里坐着,平静而冷淡。他望着她,眼里毫无惧色,也没露出任何好奇的神情。他显得泰然自若。 “埃德加,”她尽可能亲昵地开始说,“你怎么啦?我为你感到害臊啊。你怎么这样粗野,还是一个孩子就这样对待大人!你得马上去向男爵先生道歉。” 埃德加望着窗外。这个“不”字,他像是对着树木说的。他那镇定的神情使她感到惊奇、陌生。 “埃德加,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变得和往常大不一样了?我简直都认不出你来了。往日你是个聪明的乖孩子,人们都喜欢你。可你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像是让魔鬼缠住了似的。你为什么那样恨男爵?以前你是非常喜欢他的。他对你一直是那么好啊。” “是呀,因为他想认识你。” 她感到很不是味儿。“胡说!你想到哪去了,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这下孩子可光火了。 “他是撒谎的人,一个伪君子。他所做的都是为了自己,是卑鄙的。他想要认识你,才对我表示亲热,还答应送给我一只狗。我不知道他答应了你什么,为什么对你那么亲热,但是他也要从你身上得点什么,妈妈,这是肯定的。要不他不会这样客气友好的。他是一个坏人。他撒谎。你只要瞧一瞧他那样子,有多虚伪。啊,我恨他,恨这个卑鄙的骗子,这个流氓……” “埃德加,你怎么能说这话呢?”她不知所措,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心里激起了一种感情,觉得孩子是对的。 “真的,他是个流氓,这我是不会看错的。你自己一定也会看出来的。他为什么怕我?他为什么躲避我?因为他知道我看透他了,我认识他,这个流氓!” “你怎么能说这话呢,你怎么能说这话呢?”她脑海里已经枯竭了,只是用毫无血色的嘴唇结结巴巴地一再重复这两句话。现在她蓦地感到害怕了,但是并不知道是怕男爵呢,还是怕孩子。 埃德加看出他的告诫起了作用。把她拉到自己这一边,成为仇恨男爵、反对男爵的一个同志,这个思想在引诱着他。他温和地走到母亲身边,拥抱她。他的声调由于激动变得像在讨好似的。 “妈妈,”他说,“你一定会自己看出来,他不会干什么好事的。他把你都变成另一个人了。不是我,而是你变了。他怂恿你来反对我,只是为了独个跟你好。他肯定会欺骗你的。我不知道他答应给你什么,可我知道他不会遵守诺言的。你应当提防他。谁骗了一个人,那他也会骗另一个人。他是一个恶人,你不应该信任他。” 这声音充满感情,几乎是声泪俱下,像是出自她本人的心胸。她心里已经产生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这种感觉告诉她的,与孩子所说的一样恳切、中肯。但是她不好意思向自己的孩子承认他是对的。她像许多人一样,一种自认为优于他人的情感,在处于狼狈境地时,常用一种粗暴的方式来救助自己。她愠怒地挺了挺身子。 “小孩子懂得什么!这些事不用你来多嘴。你应当有礼貌。就这些。” 埃德加的脸上又泛起一片冷意。“随你好了,”他生硬地说,“反正我警告过你了。” “那么说你是不准备去道歉了?” “不。” 他俩面对面站着,满脸怒气。她觉得这关系到她的威望。 “那你就在楼上用餐。一个人。在你没有道歉之前,不准到我们桌上来。我要教你懂得规矩。不得到我的许可,不准你离开房间,听懂了吗?” 埃德加微微一笑。这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像是与他的嘴唇长在一起的。在内心他却对自己发火。他多愚蠢,竟然又一次泄露了他的衷曲,而且还对她,这个撒谎的女人发出警告呢。 母亲快步走了出去,连一眼也没看他。她惧怕这双犀利的眼睛。自从感觉到孩子已经看出了一切,并告诉她这件她不想知道、也不想听到的事情后,这孩子就使她感到讨厌了。使她感到惊愕的是,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她的良知离开了她的躯体,乔装成孩子,乔装成她亲生的孩子在她身旁走来走去,在警告她、嘲弄她。直到现在,这个孩子一直生活在她身边,是一件装饰品,一个玩物,是一种爱和信赖,有时也是一个累赘,但不论是什么,都总是同她生活在同一激流中、合着她生活的节拍。这个孩子今天第一次放肆起来,反抗她的意志。现在在她对自己孩子的回忆中,总是夹着某种类似仇恨的东西。 不仅如此,现在当她稍感倦意地走下楼梯时,从她自己的心胸中响起了孩子的声音:“你应该提防他。”——这个警告总是不肯缄默。这时她从一面闪亮的镜子前面走过,她询问般地向里望去,越望越深,越望越深,直到镜子里的嘴唇泛起一丝微笑,并围成圆形,像是要吐出一个危险的字眼似的,从她的内心深处还响着这种声音。但是她高高地耸耸肩膀,犹如要把所有这些看不见的思虑全都抖落下来似的,朝镜子里快乐地看了一眼,扯了扯衣服,带着一个赌棍把最后一枚金币叮当一声抛到赌台上去的那种果断的神态走下楼去。 月光中的踪迹 侍者把晚餐给埃德加送到房间里,随后就锁上了门。门上的锁在他身后嘎嘎地响着。孩子愤怒地跳了起来。很明显,这是受他母亲的指使,把他像一头凶狠的野兽似的关了起来。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把我关在这里,下面在干什么呢?现在他们两人在商量些什么?如果到头来这个秘密就在那儿,难道我就把它错过?噢,一旦我在大人们中间,我就能到处觉察到这个秘密。在夜里,大人们把门关起来,把这个秘密沉浸在轻言絮语中,要是我能偷偷地进到里面,这巨大的秘密就在面前;几天来我已经接近了它,可就是还一直没有把它抓住!从前,为了捉住它,我什么都干过!那时候我从爸爸的书桌里偷了些书出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书里都有,只是我不懂。这个秘密一定贴着个什么封条,要想找到它,得先把封条揭去,这封条也许是在我身上,也许是在别人身上。那时我问过别的女仆,求她把书里这些地方给我讲一讲,但是她把我嘲笑了一顿。做个孩子太可怕了,好奇心重,可是又不许问别人,在大人面前总是显得很可笑,好像是些傻瓜和废物似的。但我会把这个秘密弄清楚的,我感到现在很快就会知道了。我已经掌握了一部分,不把它全部弄到手,决不罢休!” 他谛听是否有人来。外面,微风吹拂着树林,它把枝条之间静如明镜一样的月光碎成无数摇曳不定的小片。 “他们俩想干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要不他们干吗要编造那么卑劣的谎言来把我支开?他俩现在肯定在嘲笑我。这两个该诅咒的到底把我甩开了,但是最后笑的是我。我真太蠢了,让人关在这里。我不去紧紧盯住他们,窥视他俩的一举一动,倒反让人关在这里。我知道,大人往往都不怎么谨慎,他俩一定会露出马脚的。他们总认为我们孩子还很小,晚上睡得死死的。可他们忘了,我们也会假装睡觉而去偷听,我们也能装傻,而实际上十分聪明。前不久,我的姑姑生了孩子,其实这事大人早就知道了,可是在我面前却装作惊奇的样子,仿佛感到很意外似的。但是我也是知道的,因为我听他们说过,那是几星期前一个晚上,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就谈论起来。这次我也要让他们惊讶一下。这两个卑鄙的家伙。噢,现在他俩一定自以为很保险,我要是能穿门而出,前去侦察,暗地里注视他俩,那该多好。现在我也许该按铃吧?这样女仆就会来开门,问我要什么东西。或者我吆喝骂人,摔碎餐具,那他们也会来开门的。这当儿我就可以溜走,去窃听他俩说话。不行,我不这样做。不能让别人看见他们对待我是如何卑鄙。我以此为骄傲。明天我再向他们算账。” 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埃德加一怔,这可能是他的母亲。她倒是有理由发笑,有理由嘲弄他,一个小孩,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要是他让人觉得累赘的话,就把他锁在房间里,像扔团湿衣服一样,往墙角一甩了事。他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窗外。不是,不是她,是一个他不认识的放肆的姑娘在和一个小伙子逗趣。 就在这时,他看到窗户离地面并不很高。不知不觉他起了一个念头:跳出去。现在他俩肯定自以为很保险,我正好去偷听。这个决定使他兴奋得全身发热,仿佛他已经把这个童年时代的、闪闪发光的、显得十分巨大的秘密掌握在手里了似的。“跳出去,跳出去!”他颤抖着。毫无危险,没有人从这里过去。于是他就跳了下去。只有鹅卵石发出轻微的声响,没有一个人听到。 这两天,蹑手蹑脚和窥伺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大乐趣。他轻轻地提起脚步绕旅馆走着,小心翼翼地避开灯光的强烈反照。这时他有着一种快感,这快感同因恐惧而引起的轻微战栗混在一起。他先是谨慎地把面颊紧贴在餐厅的玻璃上向里望去。他俩常坐的位置上是空的。随后他逐个窥视各扇窗户。他不敢进旅馆去,因为怕在过道中间凑巧碰上他们。到处都找不到他俩。他感到绝望了。正在这时,他看到两个影子从门里闪了出来——他往回一缩,蹲在暗处——他母亲和那个形影不离的伴侣出来了。来得正是时候。他们在谈些什么?他无法了解。他们说得很轻,风在树林里变得不安起来。忽然飘来一阵十分清晰的笑声,这是他母亲的声音。这笑声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笑得少有的刺耳,像是被胳肢、被刺激引起的神经质的笑声。他感到这笑声很陌生,心里大为惊愕。她在笑。那就是说没有什么危险的事了,不是什么要对他隐瞒的大事,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埃德加感到有些失望。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旅馆?现在夜都深了,他们到哪儿去呢?风在高空中挥动着它巨大的翅膀,夜空刚才还很洁净,充溢着月光的清辉,现在变得昏暗了,无形的手撒开了黑色的幕布,有时把月亮包裹起来,使夜变得漆黑一团,几乎连路都难以辨认。当月亮重又露出来时,一切又都被洒上光辉。银色的月光冷冷地泻在周围的山川树木上。光和影之间进行着神秘莫测的游戏,像是一个女人,时而赤身裸体,时而裹着衣服在嬉戏,是那样的诱人。正在这时,四周的景物又赤裸裸呈现出明亮的胴体:埃德加从侧面看到路上有两个移动着的黑色身影,或者不如说是一个身影,因为他俩贴得那么紧,仿佛两人心里害怕而紧紧挤在一起似的。可现在他们两个要去哪里?松树在呻吟,林中像是充满了忙碌和喧嚣,宛如在围捕野兽似的。“我跟着他们,”埃德加想,“风刮得这么紧,林中这样响,他俩不会听到我的脚步声。”在他们沿着下面宽广明亮的大路向前走去时,埃德加在上面的林中轻巧地从一棵树跳向另一棵树,从一个树影跃向另一个树影。他无情地紧紧跟踪他们。他感谢风儿,它使别人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咒骂风儿,它老是把他们说的话刮到远处。要是他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就好了,哪怕是只听到一次,那他肯定就可以知道这个秘密。 下面的两个人信步走去,毫无所知。他俩陶醉在这广阔、昏乱的夜色之中,在不断增长的激动中忘却了自己。没有任何预感来警告他们:上面树叶浓密的暗处有人在跟踪着他们的每一个脚步,有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充满了仇恨和好奇。 突然他俩停住了。埃德加也立即停住了脚步,紧紧贴在一棵树上。一种剧烈的恐惧在向他袭来。要是他俩现在往回走,比他先回到旅馆,要是他不能及时赶回自己的房间,母亲发现房间是空的,那该怎么办?这样一来一切都完了,他们会知道他暗地是窥视他们来着,他就再没有希望从他们那里索取这个秘密了。但是他们二人在犹豫不决,显然在争论什么。幸好有月亮,他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男爵指着一条昏黑狭窄的小路,这条小路通往下面的山谷,在那里月亮不像在这条路上那样倾泻着它的全部光华,而只是透过密林渗出点滴的光亮和稀疏的光线。“他干吗要到下边去?”埃德加抽搐了一下。他母亲好像说“不”,可是另一个却在说服她。埃德加从他的手势上看得出他是多么紧迫。孩子害怕了。这个人想向他母亲要什么?这个混蛋为什么要把她领到暗处去?突然他从自己所读过的那些书里——这些书就是他的整个世界——生动地记起了谋杀、拐骗和可怕的犯罪。一定的,他想谋杀她,正是为此他才摆脱开他,把她单独引到这里。他该呼救吗?杀人犯!呼救声刚要冲出喉咙,但是嘴角却发干,喊不出声来。他的神经由于激动绷得紧紧的,使他几乎站不稳了。由于害怕跌倒,他赶紧伸手去抓一个把手——这时咔嚓一声,他双手折断了一根树枝。 那两个人惊愕地转过身来,凝望着暗处。埃德加一声不响地靠在树上,胳膊紧紧贴在一起,矮小的身体深深地埋在树影之中。死一样的寂静。但他俩像是受惊了。“我们回去。”他听到他母亲说,声音显得畏葸胆怯。男爵本人显然也不安起来,他顺从了。两人慢慢地往回走,相互靠得紧紧的。他俩内心的惶恐就是埃德加的幸福。他用四肢在林中爬行,双手都被划出血来。到了森林的尽头,他就全速往回跑去,气喘吁吁,到了旅馆,三脚两步就蹦上了楼。锁门的钥匙幸好还在门上插着,他开了门,冲进房里,躺到床上。他得休息几分钟,因为心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着,像是钟舌在敲响的钟壁上那样跳动不已。 随后他胆子大了起来,靠在窗旁,等着他们两人的到来。好长时间过去了。他们一定走得很慢,很慢。他从窗框的暗影里小心地窥视着。现在他们慢慢地走来了,月光照着他们的衣服。在这绿光中他们看起来像幽灵似的。男爵真是杀人凶手吗?他刚才阻止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这个想法使他感到既慰藉而又恐怖。他望着他们粉白色的脸,看得清清楚楚。母亲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欣喜的表情,这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但男爵却显得烦恼和不悦。很明显,这是因为他的意图落空了。 他俩紧紧挨在一起,一直到旅馆门前他俩的身体才互相分开。是不是他们会朝楼上看?没有,他俩谁也没有往上看。“他们把我忘记了。”孩子想。他怀着一股狂暴的怒气,同时又感到一种隐隐的胜利的喜悦。“我可没有忘记你们。你们以为我睡了,或者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了,但是你们会看到你们的错误的,我要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直到从他这个混蛋手中把这个秘密弄出来为止。这可怕的秘密,它使我无法入睡。我一定要粉碎你们的同盟。我不睡。” 那两个人慢慢地进了大门。现在当他俩一前一后往里走去时,两个投在地上的黑影又倏地纠缠在一起,变成了一条黑色的长带消逝在光亮的门内。楼前的空地在月光中洁白明亮,像铺满白雪的辽阔草地。 袭击 埃德加喘着粗气从窗户旁退了回来,恐怖在摇撼着他。在他的生活里还从没有这样接近过这样充满神秘莫测的东西。书本中那个激动不安的世界,紧张冒险的世界,充满凶杀和欺骗的世界,他原以为只能在童话中,在梦幻的后面,是不真实的,不可企及的。可现在他就像突然陷进了这个充满恐怖的世界之中,一经同它直接接触,他的整个身心就剧烈地震颤不已。这个男人,这个神秘的人,这个突然闯进他平静生活的男人究竟是谁?他光是一个杀人犯吗?为什么老是找偏僻的地方,要把他的母亲拉往暗处?看来是要发生可怕的事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明天他要给爸爸写信或发电报,这是肯定的。可是这坏事,这可怕的事,这谜一样的事会不会现在就发生,今天晚上就发生呢?他的母亲还没有回到自己房间,她还同那个可恨的陌生人在一起呢。在内层门和外层门之间有可以轻易开启的暗门,里面有一个狭窄的空间,比一个衣柜大不了多少。他紧贴着身体挤进这巴掌大的暗处,以便窥视他们的脚步。他决意不让他俩有瞬间的机会单独在一起。现在是午夜时分,过道上空荡荡的,只有唯一的一盏灯亮着,光线微弱黯淡。 这几分钟的时间他感到长得可怕——终于,他听到了向楼上走来的轻微的脚步声。他全神贯注地谛听着。这不是像要回到自己的房间的那种疾步行走,而是一种拖沓的、犹豫的、非常缓慢的脚步,像是在攀登一条崎岖难行的陡峭山路似的。这中间老是一再地耳语和走走停停。埃德加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俩走到头了?怎么他还和她在一起?耳语声听不见,脚步声尽管还是迟疑不决,但越来越近了。现在他突然听到了男爵那可怕的声音,他嘶哑地轻轻地在说什么,可埃德加听不懂,随之是他母亲立即表示异议:“不,今天不!不!” 埃德加在发抖,他俩走近了,他什么都可以听清楚了。他们走向他的每一步,尽管是那么轻,仍使他的心胸感到痛苦。那种声音他感到极为可憎,这该死的家伙的声音充满了贪婪,是多么令人厌恶! “您不要这样残忍。您今天晚上多美啊!” 另一个声音说:“不,我不应当,我不能够,您放开我。” 在他母亲的声音里流露出那么多的恐怖,这使孩子大吃一惊。他还要她什么呢?为什么害怕呢?他俩越来越近了,大概现在已经到了他的门前。他浑身颤抖,现在他就站在他俩的身后,近在咫尺,只有一层薄布挡着。现在他们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到了。 “您来吧,玛蒂尔德,您来吧!”他又听到母亲的喘气声,声音越来越脆弱,抗拒的力量瘫痪了。 这是怎么了?他俩又走到黑暗中去了。他母亲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过门不入!他要把她拖到哪儿去?她为什么不再说话了?难道他往她嘴里塞了团布?把她的喉咙卡住了? 这个想法使他狂怒了。他用颤抖的手把门开了一半。现在他看到了他俩在昏暗的过道上,男爵用胳膊搂着他母亲的腰,领着她轻轻走去,看来她已经不再抗拒了。现在他在自己的房门前停住了。“他要把她弄走?”孩子惊慌起来,“现在他要下手作恶了。” 他猛地冲了出去,把门一关就向二人奔去。当他母亲看到突然有什么东西向她扑来时,她叫了起来,吓瘫了。男爵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扶住。可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一个软弱的小拳头打在自己脸上,打得他的嘴唇狠狠地碰在牙齿上,他周身像被猫抓了一样。他把那个受惊的女人放开,她立即疾步逃之夭夭。在还不知道是谁打他之前,他就胡乱地招架,用拳头回击起来。 孩子虽是个弱者,但他毫不屈服。早就渴望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他可以把被出卖的爱、积聚起的仇恨一股脑儿激烈地发泄出来。他用自己的两只小拳头乱捶一气,紧咬嘴唇,怒火中烧,像发了疯一样。男爵现在也认出是他来了,他对这个密探满腔仇恨,几天来这个孩子一直在触他的霉头,破坏他的好事,他狠狠地回击,不管打在什么地方。埃德加喘着粗气,但他毫不放松,也不呼救。午夜时分,他俩在过道上默默地、咬牙切齿地搏斗了一分钟之久,男爵才慢慢意识到他同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孩子打架是多么可笑。他紧紧抓住了他,想把他甩开。孩子这时感到身不由己,知道一会儿就要输了,就将挨打,暴怒中他朝着那只想来卡他脖子的手就咬。被咬的人下意识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喊,松了手,孩子就利用这一瞬间逃回自己的房里,把门闩上。 这场午夜的战斗只持续了一分钟。周围没有任何人听到。一切都寂静无声,仿佛都在沉睡。男爵用手帕擦了擦流血的手,不安地窥视着昏暗的四周。没有人窃听,只有顶棚上一盏电灯在不安地闪烁,他觉得这盏灯也在嘲弄他。 暴风雨 第二天早晨,当埃德加蓬松着头发从昏乱的恐惧中醒过来时,他自问道:“难道这是梦,是一个凶恶的、危险的梦吗?”他的脑袋在嗡嗡作响,关节发木僵硬。现在,他往下一看,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衣服。他一跃而起,蹒跚到镜前,一望自己苍白、扭曲的面孔就惊得后退。他的额角上有一条红肿的血痕。他费力地集中思想,恐惧地回忆起一切:夜里过道上的那场战斗。他冲回房问,像发烧似的颤抖着,往床上一倒,还是穿着衣服,以便随时可以逃出去。他在那儿一觉睡了过去,沉入了郁闷的、布满阴云的睡乡,那一切又在梦里再现了一次,所不同的只是更为可怕,还带有一股流着鲜血的潮湿味道。 楼下面行走在鹅卵石上的脚步声沙沙作响,讲话声像看不见的鸟儿一样飘了上来,阳光照进了房间。一定很晚了,他吃惊地向时钟望去,可是时针还指着午夜,昨天激动之中他忘记了上弦。失去了时间的凭依,这使他不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种茫然若失的感觉更增强了这种不安。他迅速地振作精神,走下楼去,心中忐忑不安并感到有些内疚。 在餐厅里他母亲一人坐在通常坐的那张桌子旁。埃德加松了一口气,他的敌人不在,不会看到那张可憎的面孔了,那张面孔昨天他在愤怒中曾用自己的拳头狠揍了一顿。可当他靠近那张桌子时,他感到慌乱了。“早晨好。”他问候母亲。 他母亲没有回答。她眼都没抬一下,而是用异常呆滞的瞳仁望着远处的景色。她显得非常苍白,眼圈留有淡淡的一层红晕,鼻翼神经质地抽搐着,显露出她的激动。埃德加咬紧嘴唇。这种沉默使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昨天是不是把男爵伤得很重,也不清楚她是否知道夜里的这场殴打。这种茫然无知在折磨他。她的面孔仍是那样呆滞,这使他根本不敢望她一眼,害怕她现在低垂的眼睛会骤然从沉重的眼皮后面跳出来把他抓住。他变得安静极了,一点声音也不敢弄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杯子,又把它放了回去,偷偷地望了一下母亲的手指。她非常烦躁地玩着汤匙,扭曲着的手指显露出内心的狂怒。就在这种透不过气的感觉中他坐了一刻钟,期待着什么,但它并没有到来。一句话也没有,没有一句话能使他从窘迫中解脱出来。他母亲站了起来,根本不理睬他。现在埃德加还不知道他该怎么做:独自留在桌旁,还是跟随她去?最后他还是站起身来,低声下气地跟在她的后面。她飞快地扫他一眼,同时感到他的尾随是多么可笑。埃德加把步子放得越来越小,以便跟她拉开一段距离,可她毫不注意他,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当埃德加也走到门口时,房门已经紧紧锁上了。 这是怎么啦?他完全不得要领。对昨天发生的事他不再那么自信了。难道他昨天的袭击不对吗?他们是在准备对他进行惩罚还是新的侮辱?他感觉到一定要出事,很快就会发生可怕的事。处于他与他们之间的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前的闷热,是带电的两极所产生的电压,只有闪电才能把它释放掉。带着这种预感的重负,他孤独地熬过了四个钟头,在房间里走着,他那细长的颈背被看不见的重量压得抬不起来。中午,当他来到餐厅桌子前时,已完全是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了。 “你好,妈妈。”他又说道。他得打破这种沉默,打破这种可怕的沉默,像一片阴云那样悬在他头上的沉默。 母亲仍不予回答,仍不睬他。怀着一种新的惶恐,埃德加觉得她现在对他的怒火是深思熟虑的,是积蓄已久的,这种火气他生平还从没有遇到过。过去她发火总是只爆发一通了事,更多的是神经质的,而不是感情上的,并且一会儿就变成一种抚慰的笑容了。可这次他觉察出这是从她内心最深处迸发出的一种狂暴的感情,他对这个不小心招来的强大压力感到吃惊。他几乎无法进餐,在他的喉咙里翻腾着某种干枯的东西,使他感到窒息。他母亲像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在她起身时,才像是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说:“待会儿上楼来,埃德加,我有话同你说。” 这语气没有威胁的味道,却那样冷冰冰的,使埃德加悚然,就像有人突然把一副铁链套在他的脖子上。他的傲气消失了,像一条被痛打的狗一样,默默地随着她上楼,进入房内。 她有几分钟一声不响,用这种办法继续折磨他。这几分钟里,他听到钟的嘀嗒声,他听到外面孩子的笑声,他听到自己的那颗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动。但是她也不是那么信心十足的样子,因为她现在对他讲话时,不是看着他而是背着他。 “我不想再谈你昨天的所作所为。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我一想到它,就感到丢脸。这种后果是你自己造成的。我现在只想告诉你,你单独在大人中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已经给你爸爸写了信,得给你找一个家庭教师或者送你去寄宿学校,好去学一些礼貌。我不想再为你烦恼了。” 埃德加垂着头站在那儿。他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场白,一个威吓罢了,正题还在后面,他不安地等待着。 “你现在立即去给男爵赔礼。” 埃德加一怔,但是她不让他打断她的话。 “男爵今天已动身走了,你得给他寄封信,我口授你写。” 埃德加又是一怔,但他母亲的口气是坚定的。“不许还嘴。那是纸和墨水,坐下。” 埃德加抬头望去,她的眼睛显出果断和坚定。他从没看到过他母亲是这样严厉、专横。他害怕起来。他坐到那里,拿起钢笔,但是把脸深深伏在桌上。“上面写上日期。写了吗?称呼之前空一行!这样写:非常尊敬的男爵先生!惊叹号。再空一行。我十分遗憾地获悉——写了吗?——十分遗憾地获悉,您已离开了塞默林——塞默林有两个m——因此我想到只能写信——写快一点,字不一定写得很讲究!——来请您原谅我昨天的鲁莽。正如我母亲告诉您的,我尚处在一次重病的康复时期,易受刺激。我经常把看到的事加以夸大,但随即就感到后悔……” 俯在桌上弓着的背脊倏地直了起来。埃德加转过身来,他的悖逆精神又苏醒了。 “这我不写,这不是真的!” “埃德加!” 她用这声音来威胁他。 “这不是真的,我没有做什么可后悔的事。我没有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赔礼?我只是在你喊叫的时候来救你!” 她的嘴唇变得毫无血色,鼻翼在翕动着。 “我呼救了?你疯了!” 埃德加火了。他猛地一下跳了起来。 “是的,你呼救过,在外面的过道上,昨天夜里,当他抓住你的时候。‘您放开我,您放开我’,您这样喊的,声音很大,我在房间里都听见了。” “你撒谎,我从没有同男爵在过道里待过,他只是陪我走到楼梯……” 这种大胆的谎言使埃德加跳动的心为之一停。她的声音并未吓住他,他用晶亮的眼珠凝视着她。 “你……没有……在过道上?他……他没有把你抓住?没有用暴力搂住你?” 她笑了起来。一种冷酷的,干涩的笑。 “你在做梦。” 这对孩子来说太过分了。他现在知道大人会撒谎,会说些卑微的、大胆的遁词,会说狡猾的和模棱两可的话。但是,这种厚着脸皮的冷冰冰的否认,当面撒谎,可实在把他惹急了。 “那这伤痕也是我在做梦?” “谁知道你同谁打了架?可我不要和你争论,你必须听话,去把它写完。坐那儿去,写!” 她瘫软无力,在用最后的力量支撑住自己。 但是现在埃德加内心却连最后一点信任的火花也熄灭了。人们竟然可以像踏灭一根燃着的火柴棍那样来践踏真理,这他想不通。他觉得身上冰冷,全身瑟缩。他所说的话都变得尖刻、恶毒和肆无忌惮: “那么,我是在做梦?在过道里,还有这儿的伤痕都是做梦?你们两人昨天在那儿,在月光中闲逛,还有他要领你往下走,这难道也是做梦?你以为我会像娃娃那样让人锁在房间里?不!不!我才不像你们想的那么傻呢。我知道我所知道的事。” 他放肆地紧盯着她的脸。这下她的力量全垮了,她不敢去看自己孩子的脸,这就在眼前的、被仇恨弄得扭曲了的脸。她的愤怒狂暴地发作起来了。 “去,你必须马上写!要不……” “要不怎么?……”现在他变得十分大胆,声音带着挑衅的味儿。 “要不我就要像打小孩似的打你。” 埃德加走近了一步,只是嘲弄地笑着。这时她伸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埃德加叫了起来,他像一个淹在水里的人用双手扑打着四周。又是一记,他耳朵里闷响起来,两眼冒金星,他盲目地挥舞起拳头,回击过去。他觉得他打着一块软东西,是打在脸上了,他听见一声叫喊…… 这声叫喊使他恢复了常态。突然他看到了自己,他意识到这事不得了了:他打了自己的母亲。羞耻、震惊和剧烈的恐惧袭击着他,他感到非逃不可,钻到地里,逃啊,逃啊,只要不再看到这目光。他跑出门,冲下楼去,穿过房子来到大街上,逃啊,逃啊,像是后面有条疯狗在追他似的。 初步领悟 他跑得很远,后来在路边上停住了。他必须抓住一棵树,由于恐惧和激动,他的四肢还在剧烈地颤抖着,他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一手酿成的恐怖在后面追赶他,抓住了他的喉咙,把他摇来晃去,像发高烧似的。他现在该怎么办?逃到哪里去?这里已经是镇外的森林中了,离他住的地方有一刻钟的路程。他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自从他孤立无援以来,这里的一切都好像变了样,显得更加充满敌意、更加令人憎恶。这些树木昨天还友好地对他沙沙作响,可现在却突然阴沉地咆哮起来,像是一种威胁。这一切,他眼前的这一切还要变得更加陌生和疏远吗?面对着这广袤而生疏的世界,这种孤独感使孩子感到头晕目眩。不,他还不能承受这一切,他还不能单独承受这一切。可是他该逃到哪里去?回家去?他怕他父亲,他很容易发火,很严厉,会立即把他送回来的。他不愿意回去,宁愿逃到危险的没有熟人的陌生地方去;他觉得他永远不能再见他母亲的面了,一见到就会想起他曾用拳头打过她。 这时他想起了祖母,这个和蔼慈祥的老人,从他小时候起就溺爱他,每当他做了错事受到责骂时,她总是他的保护者。他想到巴登去躲在她那里,等到火气消了,再从那里给父母亲写一封信,向他们赔礼。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他是如此沮丧,只身处在这世界上,有的只是一双软弱无力的手。他诅咒他的傲慢——被一个陌生人用谎言所激起的他那愚蠢的傲慢,想重新做一个从前那样的孩子,听话、忍耐、不自负;他现在已经感觉到这种自负夸张到了多么可笑的程度。 可是怎么到巴登去?怎么翻过这山川河谷?他急忙用手掏了掏总是随身带着的钱包。上帝保佑,那个崭新的、二十克朗的金币还在熠熠闪亮,这是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舍不得把它花掉,几乎每天都要看看它是否还在。望着它他感到愉快,觉得自己很有钱,随后总是怀着一种温柔的心情用手帕把它擦得亮亮的,像个小太阳在闪光。但是这点钱够用吗?这个骤然袭来的念头使他感到惊慌。在他的生活中他经常乘坐火车,可从来没想过坐火车得付钱,也没想过要花多少钱,是一个克朗还是一百个克朗。他初次感受到了,生活里有许多事过去想都没想过,他周围各种各样的事都有一种固有的价值,一种特殊的重量。他在一小时之前还自以为什么都懂,现在却感到,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千百个秘密和问题从他身旁溜了过去。他感到羞愧的是他那贫乏的智慧在他步入生活的第一个台阶时就无能为力了。他越来越胆怯。他往下面的车站走去,步子越来越小,越来越犹豫。他经常梦想过这样的逃遁,想进入生活干番大事业,成为皇帝或国王,英雄或诗人。而现在他畏葸地望着那儿一座明亮的小房子,心里想的只是一件事,那就是到祖母那里去这二十个克朗够不够。路轨闪着光亮通向远处,火车站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埃德加胆怯地走近售票处,为了不让别人听到他的话,悄声地问,到巴登去的车票要多少钱。一张惊奇的脸从昏暗的隔板后往外望了望,两只眼睛在眼镜后面朝这个怯生生的孩子微笑着。 “一张整票?” “对。”埃德加结结巴巴地说,一点也不傲慢了,直怕钱不够。 “六个克朗!” “要一张!” 他轻松地把他所钟爱的那枚光滑的金币递了上去,多余的钱找了回来。埃德加一下子觉得自己又十分富有了,他现在手上有了这张能够保证他自由的棕色车票,而他口袋里的银币则在发出沉浊的乐声。 从行车时刻表上他知道火车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埃德加躲到一个角落里。有几个人悠闲自在地站在站台上。可在这个不安的孩子看来,仿佛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似乎大家都感到奇怪,怎么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独自乘火车;他越来越往角落里缩,仿佛他的额头上明显地贴着逃跑和罪行这两条标记似的。他终于听到了火车从远处发出的长鸣声,随后就隆隆地驶近,这时他松了一口气。这列车将把他带入世界。上车时他才发现,他买的是三等车厢的票。过去,他从来都是坐头等车厢的。他又觉得,这里的情形不一样,他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事。他周围的乘客都和以前的不一样。他的正对面是几个意大利工人,手很粗糙,声音沙哑,手里拿着铁锤和铲子,他们用迟钝而愁苦的眼睛望着前面。显而易见,他们在路上干了不少累活,因为几个人十分疲倦,在隆隆的列车上睡着了,张着嘴,倚在又脏又硬的靠板上。埃德加想,他们为了挣钱而去做工,但不知他们能挣多少钱。他又一次感到,钱不是一种常有的东西,得想办法去挣来。现在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以往理所当然地习惯的是舒适的气氛,而他生活的两旁,左边和右边,却是黑洞洞的、看不到底的深渊。这是他的目光过去从没有觉察到的。他第一次知道了有各种职业,有各种规定,环绕他周围有各种秘密,离他很近,可他就从来没有注意过。自从埃德加单独一个人以来,这一小时他就学到了许多东西,他开始将目光透过这狭窄的车厢的窗户,瞭望外面的大千世界。在他那晦暝的恐惧之中有某种东西正开始悄悄地滋长,这虽然还不是幸福,但却是对丰富多彩的生活的一种惊叹。在每一瞬间,他都感觉到,他的出逃是由于恐惧和怯懦,但这是他第一次独立行动,从现实中来体验以往从他身边一掠而过的一切。他也许第一次成了他父母亲的秘密,正如这个世界从前对他是个秘密一样。他用另一种目光望着窗外。他觉得仿佛第一次看到这现实中的一切,仿佛事物外面罩着的轻纱抖落了,向他展示了一切,展示了事物意向的内蕴、它们活动的秘密神经。路旁的房舍像被风刮走似的飞驶而过,他不由得想到了住在里面的那些人,不论他们是穷是富,幸运或是不幸,不论他们是不是像他一样渴望知道一切,也不论那儿有没有像他一样把什么事都当做游戏的孩子。他第一次觉得,站在路旁挥动小旗的护路工人并非是活动木偶和没有生命的玩具,并非是可以任意搁置的物件,而他从前却是这样想的;他懂了,他的命运就是同生活作斗争。车轮滚得越来越快,现在列车沿蛇形线冲下山去,群山变得越来越矮小,越来越遥远,车已进入了平原地带。他再次回头瞭望,群山与蓝天渐渐交融,只是依稀可辨,遥不可及。埃德加觉得,他的童年就要慢慢消散在那雾濛濛的天际了。 纷扰的晦暝 列车停了下来,巴登到了,埃德加独自上了站台。这时华灯初上,信号灯向远方闪着绿的、红的光。他看到这色彩缤纷的灯光,不觉想起夜已临近,心里骤然产生一种恐惧。要是白天倒还好,因为四周都是人,他可以休息,坐在椅子上,或者看看商店的橱窗。可是现在人都回家了,每个人都有一张床,闲谈一番,然后度过一个恬静的夜。而这时他却怀着负疚之感孤单地踯躅街头,孤寂而又生疏,这他怎能忍受得了?啊,要赶快找一个蔽身之处,一分钟也不要待在空旷而陌生的天幕下面,这是他唯一明晰的念头。 他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匆匆走着,无暇左顾右盼,一直走到他祖母的寓所。这所房子坐落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但不是那么显眼,前面是一个拾掇得很好的花园,长着各种蔓生植物和常青藤。在这片绿荫的后面,一座洁白的、令人感到亲切的老式房子在闪着光辉。埃德加像个生人似的从栅栏外往里面窥望。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窗户都关着,显然大家都同客人到后面花园里去了。当他的手刚接触到门铃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突然感到,他两个钟头里一直想得那么容易、那么理所当然的事却是不可能的。他该怎样进去,怎么向他们打招呼,怎样承受那些问题,怎么回答他们?当他不得不说他是从母亲那里偷着逃出来的时候,怎样去忍受他们的第一瞥目光?怎么去解释他闯下的大祸,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行动?这当儿里面有一扇门开了,突然,一种愚蠢的恐惧攫住了他:马上要有人出来了。他拔腿就跑,也不辨东南西北。 跑到公园前他停住脚步,因为那儿一片黑暗,他猜想不会有什么人能看见他。也许他可以在那里坐下来,安静地思考思考,好好休息休息,弄清楚他的境遇。他畏葸地走了进去。前面有几盏灯亮着。照得嫩叶闪耀出阴森的水光,呈现出晶莹剔透的碧绿;往后,走下山丘,那儿的一切像一堆郁闷的、黑色的发酵物似的团聚在早春之夜的晦暝里。埃德加怯生生地从一些人身边溜了过去,他们都坐在电灯光下聊天或看书。他要独自待着。可是,就是在没有灯光的甬道暗处也不宁静。这里的一切都是怕光的,声音微弱,都在喁喁私语,其中更混杂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远处脚步的拖沓声、压低嗓门的耳语声和某种欢愉的、呻吟的、充满恐惧的喘息声,这些声音是人和动物以及不肯安睡的大自然同时发出来的。这是一种危险的不安,一种压抑的、隐蔽的、令人畏惧的谜一样的不安。林中地下也有某种声音,这也许是同春天连在一起的蛰动声。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害怕得要命。 在昏黑的暗处,他蜷缩在一条椅子上,在考虑他到家后该讲些什么。可是,每当他要集中思想时,它就从他身旁滑了过去。他不由自主地老在谛听黑暗中低沉的响动,神秘的声音。这种黑暗是多么可怕呀,可又是多么迷惘的、神秘的美啊!把所有这些窸窣声、沙沙声、嗡嗡声都混在一起的是动物还是人,或者仅仅是风的魔手?他谛听着。是风,它不安静地在林中穿行,但也是人——现在他看清楚了——相互搂抱着的对对情侣,他们从山下灯光通明的城市走上来,他们谜一般地在这里出现,使黑暗也活跃起来。他们要干什么?他无法理解。他们彼此不说话,因为他听不到说话声,只有脚踩在鹅卵石上发出的沙沙声。他时而看到他们的身形在光亮处像影子一样地一掠而过,都是搂得紧紧的像一个人似的,这和先时他看到他母亲同男爵的情形一样。这个秘密,这个巨大的、闪光的和充满不祥的秘密,这里也有啊。现在他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一种压低了的笑声。他感到恐惧,怕走近来的人在这儿发现他,于是他又往暗处缩了缩。这时从不辨五指的黑暗中有两个人摸索着往山上走,并没有看见他。他们搂抱着走了过去,埃德加松了一口气,可是他们突然停了下来,就站在他的椅子跟前。他们把脸贴在一起,埃德加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只听到从女人嘴里发出来的喘气声,男的则喃喃着一种火热的、荒唐的话语。他打了个欢愉的寒颤,恐惧之中有一种压抑的预感。他俩停了一分钟,随后鹅卵石在他们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脚步不久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埃德加一阵颤抖。现在血又在血管里翻腾起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炽热。在这纷扰的黑暗之中他突然感到寂寞难忍。不可遏止的需求主宰了他,他需要亲切的声音,需要拥抱,需要明亮的房间和他所爱的人。他觉得,这纷扰的夜晚的全部黑暗仿佛都沉到了他的心灵深处,进出他的胸膛。他跳了起来。回家,回家,回到家里,什么地方都行,在温暖、明亮的房间里,与亲人在一起。他们对他能怎么样呢?打也好,骂也好,自从他感受到了这种黑暗的滋味和寂寞的恐惧以来,他什么都不怕了。 这种想法驱使他往前走,不知不觉他突然站在祖母寓所的门前了,手又重新摸着冰冷的门铃。他看到,现在窗户透过绿荫闪着光亮,在想像中,看到每扇明亮的玻璃后面熟悉的房间里都有人在里面。这种亲昵感使他感到幸福,这种乍到的安适感使他与他所爱的人靠近了。如果说他还在犹豫的话,那只是为了更亲切地享受这种预感。 这时在他身后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 “埃德加,他在这儿!” 祖母的女仆看见了他,向他扑来,抓住他的手。里面的门开了,一只狗跳到他面前汪汪直叫,屋里的人拿着灯走了出来。他听到欢叫声和惊叹声,呼喊和脚步混成一片的嘈杂声,越来越近。现在他认出来了,最前面的是祖母,她张开了胳膊,在她后面竟是他的母亲,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的眼睛哭肿了,他颤抖着,畏葸地处在这激动的感情中间,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甚至连他感觉到什么也不清楚:是恐惧还是幸福? 最后的梦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他们早就在这儿找他、等他很长时间了。他母亲尽管在气头上,却也对这激动的孩子破门而出感到惊慌,叫人在塞默林到处寻找。正当大家都激动不安,纷纷作出各种危险的猜测时,有位先生带来消息说,他三点钟前后在车站售票处看见过这个孩子。人们很快从车站得知埃德加买了一张去巴登的车票。她毫不迟疑地立即去追赶他,并事先电告巴登和维也纳他父亲处。一片忙乱和激动,两个钟头以来,一切都为寻找这个逃亡者而忙乱着。 现在他们牢牢地抓住了他,但并不是用暴力。他怀着一种受到抑制的胜利感被领进房间里。可是使他奇怪的是,他没有受到他们的严厉斥责,他在他们眼里看到的是欢欣和爱抚。就算是斥责吧,这种假装的生气,也只是一转眼的工夫。随后祖母又含泪搂抱着他,没有人再说他的过错了,他感到围绕他的是一种奇怪的关怀。这时女仆脱下他的上衣,给他拿来一件暖和的。祖母问他饿不饿,需要些什么。他们都很关心地挤过来围着他,但是当他们看到他的窘态肘,就不再问他什么了。他快意地重新感觉到了那种曾受他藐视但却是不可缺少的孩子的感情。他对自己近来的自负傲慢感到羞愧难当,现在他得到的特殊宠爱,是他用自己的孤独所赢得的虚假快乐换来的啊! 隔壁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他听到他母亲在接电话,听到她说的几个字:“埃德加……回来了……到这儿来……坐末班车。”埃德加感到奇怪的是,她不再对他火冒三丈,只是搂抱着他,用奇怪的、欲言又止的目光望着他。他越来越懊悔,最好能避开这里祖母、姑妈的悉心关怀,进去请她原谅,十分恭顺地、单独一个人对她说,他要重新成为一个听话的孩子。可当他轻轻站起来时,祖母稍感惊慌地问道: “你要到哪儿去?” 他羞愧地站着。他只要一动,他们就为他感到害怕。他把他们大家都给吓怕了,怕他再度逃走。他们怎么能够理解,对这次逃跑,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感到后悔呢! 饭桌摆好了,给他端来一份赶做的晚饭。祖母坐在他身边,两眼一直不离开他。她和姑妈以及女仆静静地把他围住,他在这种温暖的气氛里感到十分安适。只有母亲没有进来,这使他惶惑。要是她知道他现在是多么低声下气的话,那她准会来的! 这时从外面传来辚辚的车声,随即在门前停了下来。其他人都惊讶起来,埃德加也感到不安。祖母走了出去,在暗中,各种声音传来传去,他突然知道他父亲来了。埃德加羞怯地发觉,他现在又是一个人独自在房间里。即使是这短暂的孤独也使他感到慌乱。他的父亲是严厉的,他是他唯一真正害怕的人。埃德加细心地谛听,他父亲好像很激动?说话声音很高。很恼火。这中间,他听见他祖母和他母亲令人宽慰的声音,显然她俩要他说话温和些。但是父亲的声音一直是生硬的,像他正在走来的脚步声一样。这脚步越来越近,已经到了旁边的一个房间,来到门前,现在门打开了。 他父亲个子很高,埃德加此刻在父亲面前觉得说不出的渺小。他走了进来,满脸火气,看来确实正在气头上。 “这是怎么回事,你这小子竟然逃跑了?你怎么能这样使你母亲担惊受怕?” 他的声音很愤怒,双手急剧地摆动着。现在他母亲轻轻走了进来,脸上罩了一层暗影。 埃德加没有回答。他想必须为自己辩解,可是他该怎么讲他被骗被打的事呢?父亲会理解吗? “喏,你不会说话?是怎么回事?你可以慢慢地说!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逃跑总得有个理由嘛!有人委屈了你?”埃德加在犹豫。回忆使他又愤恨起来,差点儿要说了。这时他看到他母亲在父亲背后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的心静了下来。母亲的这种动作开头他并不理解,可现在她在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乞求的神情。她轻轻地、非常轻地把手指放在嘴上,做出一个不要说的动作。 孩子感到,突然间一种温暖的感情,一种巨大的狂喜流过他的全身。他明白了她要他保守秘密,他觉得他那小小的嘴唇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啊。她信赖他,他全身浸透着骄傲。猝然之间,他产生了一种自我牺牲的勇气,他要加重自己的过错,为了表明自己是多么值得信赖,自己是一个好汉。他鼓起勇气说: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理由。妈妈对我非常好,可是我淘气,是我自己做错了……我……我逃跑了,因为我害怕。” 他父亲愕然地望着他。他一切都料到了,唯独没有料到这么个供词。他的愤怒无从发作。 “喏,你承认了错误,这很好。那我今天就不再谈这件事了。我想你得找个时间好好想想!不许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站在那儿望着他。现在他的声音温和得多了。 “你脸色多么苍白啊。可是我觉得你又长高了一截。我希望你不要再耍小孩脾气了,你已经不是一个毛孩子,该懂得些事体了!” 埃德加一直都在望着他的母亲。他觉得她的眼里闪着亮光,或许这是灯光的反射?不,那是湿润而晶莹的泪花,她的嘴上泛起一丝微笑,表明她对他的感激。他们现在把他带去睡觉,可他不再因为他们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在那里而感到悲哀了。他有多少东西,有多少丰富多彩的东西要思索啊。近日来在他生活中初次感受到的巨大痛苦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预感到未来的生活是神秘的,他有点陶醉了。在漆黑的夜里,窗外的树木在窸窣作响,但他不再感到恐惧。自从他知道生活是多么丰富以来,他对它就不再感到焦躁不安。他仿佛觉得今天是头一次看到赤裸裸的现实,这现实不再被童年的千百个谎言所遮蔽,而是呈现出它全部难以想像的、危险的未来。他从来没有想到,多姿多彩的生活中痛苦和欢乐竟然到处可以相互转换。而一想到他面前还有许多这样的时光,生活还深藏不露地等待着他惊喜地去揭开它的面纱时,他就感到快乐。现实生活的绚丽多彩,和对于多姿多彩的现实生活的朦胧预感的突然袭来,使他第一次相信他理解了人的本质,即使他们彼此充满敌意,他们也都相互需求,被他们所爱又是多么甜蜜啊。让他带着仇恨去想某件事,某个人,这是不可能的,他对什么都不悔恨,就是对男爵,那个勾引者、他的势不两立的敌人也不怨恨,他对他有了一种新的感激之情,因为他给他打开了通向感情世界的大门。 在黑暗中去想这一切是甜蜜的,令人神往。他昏昏欲睡,从迷梦中轻轻浮现出各种模糊不清的景象。这时他觉得门突然开了,好像有人轻轻走了进来。开头他不大相信,他太困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这时他觉得有人喘着气,用自己的脸柔和地、温暖地、甜蜜地揉擦着他的脸。他知道这是他的母亲,她现在在吻他,用手在抚摩他的头发。他感到了亲吻,他感觉到她的泪水。他温柔地回答了母亲的爱抚,把这当做是和解,当做是对他沉默的答谢。直到以后,多年以后他才认识到这泪水是一个老之将至的人的誓言。从现在起,她只属于他,属于她的孩子,这意味着她放弃风流生涯,意味着她与自己的欲念诀别。他不知道她也感激他,是他把她从一种无益的艳遇中拯救了出来;她就用这种拥抱把爱那既苦又甜的重负留给了他,像是一笔遗产。此刻,孩子对这一切还不理解,但是他觉得能这样被爱是太幸福了,他感到这种爱又把他同世界上最伟大的秘密交织在一起了。 她从他身上松开了手,她的嘴唇离开了他的嘴唇,身影轻轻消失了,却留下了一片温暖,他的嘴唇上还留有一股气息。一种甜蜜的欲望使他渴望温柔嘴唇的再度亲吻和亲切的拥抱,但是这种令人渴求的秘密的遐思美想业已被睡眠的阴影笼罩。几个小时以来的景象又一次五彩缤纷地飞掠而过,他青年时代的书本又一次诱惑地翻了开来。随后孩子沉入睡乡,他生活中更为深沉的梦开始了。 (韩耀成 高中甫 译) ————————————————————(1)塞默林(der Semmering),奥地利境内阿尔卑斯山的一个隘口,在维也纳附近,海拔九百八十五米,铁路线在海拔八百九十三米的高度从隘口的隧道里通过。塞默林是奥地利著名的避暑胜地,又是从事冬季运动的场所。(2)维也纳市中心一条繁华的大街。(3)法文:别说话!(4)法文:走吧,埃德加!该睡了!(5)卡尔·迈(Karl May,1842—1912),德国作家,专写一些以印第安人为题材的惊险小说。(6)巴登(Baden),这里指奥地利的巴登城,以风景秀丽和温泉浴场而出名。(7)法文:面对面。(8)法语:听话,埃德加,坐下!(9)即转轮王,为神话中的印度国王。(10)法语:九点了!该睡了!(11)法语:要听话。(12)见歌德所著《浮士德》第一部。浮士德在复活节同他的学生瓦格纳出城散步时,魔鬼靡非斯特变成一条黑狗跟浮士德回到书斋。他那犀利的目光能洞察一切。 恐惧 依莱娜太太离开她情人的住所,迈步下楼时,那无名的恐惧又猛然揪住了她的心。一个像陀螺似的黑色的东西忽然在她眼前旋转着,嗡嗡地响起来,两个膝盖冷得硬挺挺的;她不得不赶快抓住栏杆,免得一头栽下去。她壮着胆子来作这种十分危险的会面,已经不是头一次了,这突然袭来的震颤,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尽管每次回家时她都竭力抵御,但每次她都在那荒唐可笑的恐惧如此毫无来由的袭击面前败下阵来。来会面时,不用说,一路上要轻松得多了。那时,她让车子在街拐角停住,快步走来,头也不抬,几步就到了楼门口,然后匆匆上楼,她知道他正在屋里刚刚急速打开的门后等着她呢,然而这第一阵恐惧,这确实也包含着急不可耐的心情的恐惧,却在见面时热烈的拥抱里消散了。但没过多久,当她想要回家时,那神秘的恐怖便涌上心头,她直打寒战,这里掺杂着深感内疚的惶恐不安和这样一种痴呆的幻觉:似乎街上每一个陌生的目光都能从她的神态上看出她是从哪几来的,并且对她慌乱的举止毫无礼貌地微微一笑。这种预感引起的时时增长的不安,在她偎依在她情人身边的最后几分钟里就盘踞着她整个的心灵了。要走的时候,她的两手由于精神紧张而哆哆嗦嗦颤抖起来。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急切地制止他的热情在临别时爆发出来;走开;但愿她心中的一切也跟着永远走开,离开他的寓所,离开他住的楼房,离开这冒险的爱情生活,回到自己安静的市民小天地里去。她几乎不敢朝镜子里看,因为她怕看见自己目光中的狐疑神情,然而却很有必要检点一下,看是否由于慌张会在她的服装上留下什么痕迹,把这欢乐的时刻泄露出去。接着又是那些离别前白费唇舌的安慰人心的话语,由于激动她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那几秒钟她正藏在门后窃听有没有上楼下楼的声音。但外面已经潜伏着恐惧了,它焦躁地抓住她,粗暴地使她的心停止了跳动。她只好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下几级楼梯,直到她感到那神经质地积聚起来的力量完全用尽了才停下来。 于是,她闭着眼睛站了一分钟,贪婪地吸了吸半明半暗的前厅里凉爽的空气。这时,楼上有一扇房门砰的关上了。她吃惊地震动了一下,赶快走下楼梯,两只发抖的手往下拉了拉那块厚厚的面纱。现在,那最后的可怕时刻又在威胁着她,使她不敢穿过楼门走上大街,说不定会碰上路过的熟人劈面问她从哪儿来,也许便会陷入谎言的混乱和危险中:她像一个准备助跑的跳远运动员一样低下头,突然下了决心朝着半开的大门急跑过去。 到了门口,她跟一个刚好想进来的女人撞了个满怀。“对不起。”她惶惑不安地说,打算赶紧从她身旁走过去。但那个女人迎面拦住了门,闪着恶意嘲弄的目光,气冲冲地凝视着她。“这回我可把您当场逮住了。”她毫无顾忌地扯着粗野的嗓门喊道,“当然啰,一个规规矩矩的太太,所谓的规规矩矩!她有丈夫,有钱,什么都有,但还不知足。还要变着法儿从一个可怜的姑娘手里把她的情人夺走……” “天哪……你怎么了……你弄错了……”依莱娜太太断断续续地说,笨手笨脚地想要逃跑,但那个女人用她粗壮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堵住了门,冲着她尖声大骂起来:“不,我没有搞错……我认得您……您是从我的朋友艾都阿德那儿来……现在我终于把您逮住了,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他近来跟我在一起的时间这么少了……原来是为了您的缘故……您这个下贱的……!” “发发慈悲吧,”依莱娜太太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打断她的话,“请你不要这么大声嚷嚷好不好。”她无意中又退回楼道里来。那个女人讥诮地望着她。看到依莱娜吓得发抖,看到她这样明显的一筹莫展,她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快乐,因为她现在正面带自以为是的、因嘲弄人而洋洋得意的微笑打量着她的牺牲者。由于心怀恶意的怡然自得,她的声音变得很宽厚,相当得意。 “这么看来,那些偷汉的女人,她们原来都是结了婚的太太,一些又高贵又讲究的太太。蒙着面纱,当然要蒙着面纱啦,好让她在事过之后还可以到处都装扮成这种正经女人……” “什么……你到底想跟我要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我得走了……” “走……那是当然的啦……到您丈夫那儿去,走进那个温暖的小房间,装扮成高贵的太太,让仆人给脱大衣……但像我们这样的一个人谁管你是不是像狗一样的饿死,当然这跟您这样的一个高贵的太太是不相干的……就是对我们这样的一个人,她们那些规规矩矩的夫人也要把她最后的一点东西偷走……” 依莱娜猛地打定了主意,在一种暧昧的启示下屈服了。她把手伸到钱包里,使劲地抓了一把钞票。“这儿,这是给你的……但你现在要放我走……我决不会再来的……我向你发誓。” 那个女人恶狠狠地瞪着她,把钱接过去。“没廉耻的东西。”她同时嘟哝道。依莱娜太太听到这句话,不禁吓得一颤,但她看见对方给她让开了门,便急忙冲了出去,活像一个自杀的人从塔顶噗的一声落在地上,急促地喘着气。她向前奔跑着,觉得一个个面孔就像变了形的鬼脸似的从眼前晃过去。她两眼昏花,拼命挣扎着跑到停在拐角的一辆汽车里,像扔一个沉重的包袱似的,她把自己的身体甩在靠垫上,随后她心中的一切就全僵化、不动了。当司机终于吃惊地问这位古怪的乘客要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她木然地朝他望了好一会儿,那神志恍惚的大脑才最后明白了他的话。“到南站。”她慌忙顺口说道。可是想到那个女人说不定会跟踪,她便又说:“快,快,请您快点开!” 汽车走在路上,她这才明白这次相遇使她多么震惊。她轻轻地动了动自己又僵又冷、像麻木的东西似的垂在身边的双手,忽然周身战栗起来,好像打寒战似的。喉头有苦丝丝的东西往上涌,她觉得恶心,同时产生一种无名的憋人的愤怒,像抽筋一样抓她的心搔她的肝。最好让她大喊一阵,或者让她挥拳大闹一番,以便摆脱这种像钓钩扎在大脑里的回忆所引起的恐怖感;那副带着嘲讽笑意的粗野面孔,那股从那个穷女人恶浊呼吸中发出的卑鄙龌龊的气息,那张充满仇恨紧对她脸一个劲儿往外喷下流话的放荡的嘴,那个举得高高的威胁过她的像要革谁的命的拳头,时时浮现在她的脑际。这种厌恶感越来越强烈,向她的咽喉越爬越高,此外,那车轮迅速滚动的汽车在马路上摇来摇去,当她及早想起她手头的钱也许不够付车费的时候,她才让司机减慢车速,因为她把所有的钞票都给了那个敲竹杠的女人。她赶快示意停车,倏地跳出车去,又把司机吓了一大跳。幸而她剩下的钱够用了。但她不一会就发现自己懵懵懂懂地闯到另一个区里来了,来到终日忙碌的人群之中,他们的每句话,每一瞥目光都使她的肉体感到痛苦不堪。这时,她的膝盖好像由于恐惧而变得瘫软了似的,不想往前迈步了,但她必须回家,于是她便拿出全身的力气,以一种非凡的毅力,跌跌撞撞地从一条胡同走到另一条胡同,好像跋涉在沼泽地或没膝的雪里一样。终于她到了家,冲上楼梯,起初有些慌张,但为了避免因烦躁不安而惹人注意,她立刻克制住了自己。 现在,年轻的女仆帮她脱下大衣,她听见隔壁房间里她的男孩在跟小妹妹吵吵嚷嚷地玩耍,安详的目光看到处处都是自己的一切,又亲切又可靠,她的脸上才又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采,同时那秘密的心潮也就从她那痛苦而紧张的胸膛滚动过去了。她取下面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满面春风地走进餐室,她丈夫正坐在准备用晚餐的桌子旁边看报。 “晚了,晚了,亲爱的依莱娜。”他用温和的责备口吻说着,站起身来,吻了吻她的面颊,这不由得在她心里唤起了一种说不出的羞愧感。他们在餐桌旁边坐下来,他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到哪儿去了这么久?” “我去……去……阿麦丽那儿了……她需要去办点事……我陪她走了一趟。”她补充说,可是已经对自己这么欠考虑,说谎说得这么糟而生气了。从前她总是预先准备好一套细心想出、经得起任何询问的谎话;可今天这恐惧竟使她忘了这一点,被逼得只好笨嘴拙舌地临时编造。她突然想到,如果她丈夫像他们最近在剧院里看过的那个剧里的人物一样打电话去探问呢?…… “你怎么了?……我觉得你好像有点精神恍惚……你为什么还不把帽子摘下来呀?”她丈夫问。她不禁吓得一哆嗦,因为她又产生了刚才被当场抓住的那种狼狈不堪的感觉。她赶忙站起来,走进她的房间,摘掉帽子,顺便对着镜子朝那不安的眼睛瞧了好久,一直到她觉得这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又自信的时候,她才回到餐室里来。 女仆端来了晚饭;像往常一样度过了一个夜晚,也许比以前话说得更少,气氛显得更寂寞,那天晚上的谈话都是乏味的、懒洋洋的,往往颠三倒四。她的思绪不停地飘回原路,每当她想到那个时刻,心惊胆战地接近那个敲竹杠的女人,她的思想便一直惊恐不安地向后躲闪;这当儿、她总是抬起目光,才觉得安全。她柔情地逐件望着那些象征友谊的物品,要知道,每件物品都是为了回忆和纪念才摆到这几间屋子里来的,于是她的心便渐渐轻松、平静下来。墙上的挂钟以钢铁般的步履从容地打破沉寂,又人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的心上增添了一些均匀的、无忧无虑的安然节奏。 第二天早上,她丈夫到自己的办事处去,孩子们则出去散步,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在明媚的晨光中,那次吓人的相遇事后细究起来已经失去了许多令人焦虑的成分。依莱娜太太首先想起的是她的面纱很厚,因此那个女人不可能看清她的脸部特征,也不能再认出她来。现在,她冷静地权衡着一切预防措施。她决不能再到他的住所看她的情人了,这样一来,说不定也就铲除了那恐惧再度袭来的可能性。虽然跟那个女人偶然相遇的危险依旧存在,但这在一个二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又是多么不大可能啊,因为她坐在汽车里逃掉了,那个女人是不可能跟踪她的。名字和住所她全然不知道,不必担心那个女人根据不清晰的面影像通常那样满有把握地认出她来。但依莱娜太太对这种极特殊的情况也要有所准备。于是她就摆脱了恐惧,她立刻这样决定:保持安静的态度,什么也不承认,冷静地说那是一种误解,因为除了借机敲诈她的那个女人当场指责过她以外,对于她的那次会面谁也拿不出任何证据。依莱娜太太真不愧是首都最著名的一个辩护律师的夫人,她从她丈夫跟他同行朋友的谈话中知道得很清楚,各种敲诈勾当都可能由于极端无情而立刻改变行情,因为被勒索的人表现出来的任何犹豫、任何刹那间的不安都只会促使他的对手提高价码。 她采取的第一个对策是给她的情人写了一封短信,说她明天不能按约定的钟点来,而且最近几天也都不行。重读时,她觉得她头一次用伪装笔体写的这张便条仿佛语气有点冷冰冰的。她本想把这些令人不快的语句改成亲切的话语,这时她回想起了昨天的那次相遇,突然私下里火冒三丈,这恼恨便不知不觉地酿成了字里行间的这种冷若冰霜的语气。她痛心地发现,她情人的宠爱只不过是把她变成了这么一个低贱的主动者而已,她觉得自己的骄傲受了伤害。现在,她心怀敌意地思量着这些话,正因想到这种报复方式而得意:那便是字条上冷漠的语气说明来不来会面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取决于她愿意不愿意。 这个年轻人,一个有名的钢琴家,她是在一次偶然参加的晚会上认识的。当然那是一个很小的团体,然而她却想都没想过,甚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很快就成了他的情人。他其实一点儿也没有激发起她的热情,而在她的身上也没有丝毫性感的东西和精神的魅力吸引着他;她委身于他,并不是需要他,也不是渴望得到他,而是出于对抗他的意志的某种惰性,出于一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理。她既没有由于婚姻幸福而完全满足的心理,也没有那种女人身上常见的精神兴趣衰退的感觉,在她心里没有任何东西促使她产生找一个情人的需求;从一般社会眼光来看,她确实很幸福,因为她有一个富有的、智力胜她一筹的丈夫,还有两个孩子,懒散而满意地过着她那舒适、平庸、安静的日子。但这里存在着一种松弛的气氛,它在感官上正如闷热和风暴,形成了一种平稳的幸福状态,这状态比不幸更富于刺激性,而且对于许多女人来说,由于她们一无所求才正像由于绝望而长期得不到满足一样致人以死命。饱人的贪欲不见得比饿人的小,正是这种生活上的闲适、安逸使她产生了一种追求风流韵事的好奇心理。在她的生活中;哪里也没有阻力。她处处碰到的都是柔情蜜意,处处显现的都是安稳、温情,冷漠的爱,家庭的尊敬。她没有想到这样适度的生活从来也不能从表面来衡量,它总是一种内心空虚的反映,她觉得这种安逸不知怎么竟骗去了她的真正生活。 她少女时期对伟大爱情的朦胧梦想,对陶醉在新婚初年亲切友好的平静生活和做年轻母亲的有趣诱惑中那种喜悦的朦胧梦想,如今在她将近三十岁的时候,又开始苏醒了,而且像每个女人一样在内心中滋生出一种应付巨大热情的能力,但并没有同时产生决计体验这热情的勇气、为这种风流韵事付出应有的代价、赴汤蹈火的勇气。就在她觉得无力增添新色彩的一种称心如意的时刻,这个年轻人怀着毫不掩饰的强烈欲望跟她接近,带着艺术的罗曼蒂克神秘气氛走进了她安谧的小天地。在这里,那些男人通常只是说几句平淡无奇的笑话,献点小殷勤,毕恭毕敬地称赞“美丽的夫人”,却不曾当真把她看成女人。而今,她的内心深处又感受到她长大成人以来头一次领略过的那种激情。在她看来,他本人身上也许一点儿迷人之处也没有,只有一层淡淡的哀愁罩在他那怪惹人注目的脸上,对这层悲愁的阴影她竟辨认不清,因为它本来就像他的演奏技巧和那种黯然伤感的沉思一样全是装出来的,他正是在这种沉思中进行(早已事先准备好的)即兴演奏。对她这样一个生活在不愁温饱的人们周围的人说来,这种忧伤意味着对更高级生活的向往,这种生活曾经从许多书中五彩缤纷地跃入她的眼帘,充满浪漫主义色彩,出现在许多剧本中。于是,她便无意中被拖出她的日常感情界限之外来观察这新的生活现象了。但是,一个女人的好奇心总是不自觉地跟性感联在一起的。一声赞扬使他从钢琴上抬起头来瞥了这位太太一眼,从这声喝彩里反映出来的对艺术家感染力的印象比一般礼貌性的表示也许更富有热情,而这第一瞥目光一下子就拨动了她的春心。她大吃一惊。同时感到一种充满一切恐惧的欢乐:在一次谈话中仿佛一切都被这种神秘的情火照得透亮,烧得通红,这次谈话使她那不可按捺的好奇心得到了鼓励,变得更强烈,以致她在一次公开举办的音乐会上也不回避跟他再次相见。接着,他们便经常会面,很快就不再单靠偶然机遇相会了。她至今为止很少想到她对音乐的品评会有什么价值,她一直理直气壮地否认她的艺术感会有什么意义,可是现在,正像他对她一再强调的那样,她在很多方面都成了他这个真正艺术家的知音和顾问,就是能以这样的身份出现的虚荣心促使她几周之后就轻率地相信了他的提议:他想在家里给她,只给她一个人演奏他最新的作品。可能他心里有一半这样的善良意图,但到了一起就接起吻来,最后她竟不胜惊讶地把自己的身体也给了他。她的第一个感觉便是对这意想不到的肉欲冲动感到震惊;起先由那蒙着神秘色彩的关系引起的精神上的战栗突然不见了。而那种对这并非出自本心通奸的罪恶感,由于有了要装出全然自愿的这种虚荣心在作怪,由于以为是自己第一次下决心脱离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安谧的小天地,也就部分地减轻了。就这样,她的虚荣心竟然把她对那种在最初几天里深感不安的丑行的畏惧变成了一种新的骄傲。但这种种神秘的情绪的激动,也只是在最初的时日里才经常出现。私下里,她本能地防范着这个人,大都是防卫他心中产生新的东西,也就是最初挑起她好奇心的那种异样的东西。他的奇装异服,他家中的流浪人习气,他那永远摇摆在挥霍和困窘之间的经济状况的杂乱无章,从她的资产阶级眼光来看,是令人反感的。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她们希望艺术家一眼望去就很浪漫,在个人交往方面很文明,是一只狂怒的猛兽,但必须关在道德的铁笼子里。使她陶醉在他的演奏里的那股热情,在偎依在他怀里的时候完全平静下来;她的确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疯狂的拥抱,她往往不自觉地把这拥抱中纯属个人意志的不顾一切跟她丈夫那多年后仍然羞答答、充满敬意的激情相比较。但现在失足一次以后,她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到他那里去,不觉得幸福,也不觉得失望,只是出自某种尽义务的感情和一种习以为常的惰性。她这样的女人,在轻佻的女人甚至在妓女中间也并不少见,而内在的市民习性却十分顽固,甚至在有外遇的情况下也要亲自维持一种正常的秩序,在放荡的生活中也要保持一种居家过日子的方式,在日常生活里尽量装出少有的十分耐心的样子。没过几个星期,她便使这个年轻人,她的情人,在一些细小的地方也适应了她的生活习惯,像对待公婆一样,也规定了一周有一天来看他。但她并没有因为有了这层新的关系而放弃自己旧日的生活秩序,而是在某种意义上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了一点新的东西。很快,她的情人就成了为她的存在而装备精良的机器,他像第三个孩子或一辆汽车似的,成了她平淡的幸福生活的某种扩充物。不久,她便觉得这冒险的爱情生活像合法的享乐一样毫无意义了。 然而,当她第一次本应为这奇遇付出真正的代价,也就是担着风险的时候,她就开始打小算盘,考虑值得不值得了。她是天生任性,娇生惯养,因有像样的财产而毫无他求的,她的不能容忍的第一次不快似乎多得不得了。她不愿意立刻舍弃哪怕一点点自己内心的安宁,但也几乎从未想过为自己的安逸而抛弃她的情人。 她情人的回音,一封像一个人从梦中惊醒,因神经受刺激而断断续续写出的信,下午就由一个信差递到了,满篇信里都是精神恍惚的恳求、哀怨和悲诉,这使她想结束这种不正当关系的决心又有些动摇了。她的情人用最恳切的语言请求她至少跟他短时间地见上一面,如果他不知因为什么伤了她的感情,也好让他请求她的宽恕。现在,这套新把戏惹得她对他更为不满,她想不分青红皂白地回绝了事,让他明白她要高贵得多。于是她便约他到临时想起的一个咖啡馆里去会面,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她就在那里跟一个男演员会过面,当然这件事现在在她看来是幼稚可笑的了,因为那个演员是又恭敬又不在意的样子。她心里偷偷地笑着想,这种浪漫事儿在她的生活中是很稀奇的,这种事在她婚后这些年月里已经枯竭了,现在却又繁盛起来。她几乎对昨天与那个女人的唐突相遇感到一种内心的喜悦了,在这次相遇中,她又如此强烈,如此兴奋地体验到长久以来就有的一种真正的感情,她平素相当容易松弛下来的神经因此又神秘地震颤起来。 为了防备万一遇见那个女人,被认出来,这回她穿了一身暗色的不显眼的衣服,戴了另一顶帽子。为了不让人看清她的容貌,面纱她也准备好了,但一个突然涌上心头的固执想法使她把它放到了一边。难道像她这样一个可尊敬的有身份的女人竟能因为害怕见到一个根本不相识的女人而不敢上街吗? 一瞬间的恐惧感只在她走上街头的一刹那才掠过她的心头,那是一种如同人们投身波涛前把脚伸进水里试探时因为觉得冷突然出现的神经性的战栗。但这凉气一秒钟就从她身上飞过去了,接着便是一种稀有的愉快而自得的情绪突然在她心中冉冉地升起来。她高高兴兴地,轻捷、有力、颤悠悠地向前走去,步子拉得紧,腿也抬得高,她觉得自己从来不曾迈着这样的步伐走过路。那个咖啡馆离得这么近,甚至她也感到遗憾了,因为此刻有一种意愿正驱使她有节奏地向前走,一直走进这爱情生活神秘的磁石般的吸引圈。但她为这次会面规定的时间太紧了,不过,她非常放心,确信她的情人早就在等她了。果真不假,他正在角落里坐着呢。她一进来,他便心情激动地跳了起来。她觉得他的情绪激动又感人又讨厌。她不得不劝他压低声音。他由于内心过分激动,像漩涡猛卷一般,朝她连连质问和抱怨。她呢,根本不说明她不来践约的真正原因,一味玩弄隐晦的词句,这些话因为含混不清使他更加恼火。这一次,她虽然没有满足他的愿望,但对自己说过的话还是有些犹疑了,因为她觉得这回突然的、不可测的逃避和拒绝相见对他的刺激太大了……可是当她经过半小时最紧张的谈话离开他的时候,她在感情方面对他既没有最起码的表示,也没有丝毫的暗示,她内心中燃烧着一种只在少女时代才有的奇异的情感。她觉得仿佛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小火花深藏在心底,只等一阵风吹来使它变成火焰,燃遍她的全身。她大步走过来,同时急急地捕捉着整条街向她射出的目光,很多男人这种赞赏的目光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结果,强烈地撩拨着她想看看自己面容的好奇心,于是她便在一个花店陈列品的镜子前面突然停住脚步,好在红玫瑰和露珠晶莹的紫罗兰的镜框里瞧一瞧自己的美貌。自她少女时代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轻松愉快的感觉,全身的每一个感官也从来没有这样充满过活力。婚后最初的日子里也好,跟她情人拥抱时也好,在她身体里都不曾闪现过半点这样的火星;现在只能把所有这一切甜蜜的、如醉如痴的热情消耗在少得可怜的被限定的时刻里,这种想法在她已经变得不可忍受了。她心情烦恼地继续向前走去。到了家门口,她又迟疑地站住了,为的是再舒展胸怀深深地吸上一口这炎热醉人的空气,把此时此刻迷乱的心绪压入心底,为的是在内心深处再体味一下它——这冒险爱情生活渐渐平息下来的最后一个浪花。 这时,有一个人拍了拍她的肩头。她转过身去。“你到底又想干……干什么?”突然看见那张可憎的脸,她像吓掉了魂似的结结巴巴地说,使她更吃惊的是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致命的话。她本来早就打定了主意,如果什么时候再碰到那个女人,就说不认识,否认一切,要面对面朝着那敲诈钱财的女人走过去……现在太晚了。 “我在这儿已经等您半个小时了,瓦格纳夫人。” 依莱娜吓得一颤。原来这个女人知道她的名字和住处。现在一切都完了,只好听天由命任她摆布了。 “我等了半个小时,瓦格纳夫人。”这个女人像责备她似的咄础逼人地重复着。 “你想干什么……你究竟想跟我要什么……” “您是知道的,瓦格纳夫人”——依莱娜听到这个名字又吓得一痉挛——“您知道得很清楚,我为什么来。” “我根本没有再见到过他……你不要缠着我了……我再也不会去看他了……再也不……” 那个女人静静地等着。一直等到依莱娜由于情绪激动说不下去了,她才像对待一个部下似的粗暴地说: “你不要说谎!我一直在你身后跟到咖啡店。”她见依莱娜在往后退缩。又嘲讽地补充说:“我反正没什么事情可做。他们把我从公司解雇了,照他们的说法,是因为没有那么多工作,因为赶上了经济萧条时期。喏,干吗不好好利用这个空闲时间呢?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要出来散散步的……跟那些规规矩矩的太太们完全一样。” 她说这些话时用的是一种刺痛依莱娜心窝的冷酷无情、恶意中伤的语言。面对这种卑劣言行所表现出来的赤裸裸的冷酷无情,她觉得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她的心越抖越凶,害怕那个女人现在又大声说话,或者她丈夫经过这里,那样一来,一切可就全完了。她赶快把手伸进皮手筒,拽出银丝编织的钱包,把她手指触到的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 但这一回,那只无耻的手触到钱的时候,却没有像上次那样顺从地慢慢卷起来,而是伸着巴掌在空中摆动着,那张开的手活像一只野兽的利爪。 “那个银丝钱包你也干脆给我吧,免得我把钱丢了!”她嘲弄地撇着嘴,似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补充说。 依莱娜凝视着她的眼睛,但只一秒钟而已。这样狂妄的、卑劣的讽刺真叫人无法容忍。像产生了一种钻心的疼痛似的,她觉得有一阵厌恶感穿透了全身。只好走开,走开,不再看这张脸!她掉过脸去,动作迅速地把那个贵重的钱包塞给她,随即跑上楼梯,好像身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追赶着她似的。 她丈夫还没有回家,于是,她便一头栽倒在沙发里。仿佛被打了一锤,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她听见她丈夫从外面回来的声音时,才强打起精神,拖着缓慢的步子来到另外一个房间,每个动作都是那样的无意识,每个感官都是那样的没有知觉。 现在,恐怖伴着她留在这所房子里,没有一点离开这些房间的意思。在这么多空虚的时刻里,那次可怕相遇的每个细节都像滚滚波涛似的冲进她的记忆;她的处境已经毫无希望,这一点她是心明如镜的。这个女人知道她的名字和住处——怎么会如此,简直不可思议——因为她最初的几次尝试干得这么出色,无疑,她会不择手段地利用她的知情身份无尽无休地敲诈勒索下去。她的生活恐怕要像压了一座阿尔卑斯山,不知要压多少年,怎么努力,包括最大的努力,也甩不掉这个重负。尽管依莱娜太太有钱,尽管她是一个富有的丈夫的妻子,她也不可能瞒着她丈夫筹措到那么大一笔钱,一劳永逸地把自己从那个敲竹杠女人的手中解放出来。另外,她从她丈夫的偶然谈话和他的诉讼中得知,那些刁钻无耻之徒的具结和诺言全都一文不值。她盘算着,一个月,或许两个月,这个厄运还可以躲过去,随后她家庭幸福的这座外表威严的大厦可就非坍塌不可了,叫人略感宽慰的是她确信她很可能把那个敲诈钱财的女人也同时拖进这崩溃的深渊。 厄运是不可避免的,逃避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她觉得非常明确。但是会发生什么事呢?从早到晚她都被这个问题纠缠着。说不定会有一天寄来一封写给她丈夫的信,她看见他走进屋来,脸色苍白,目光阴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问她……但以后……以后又会怎么样呢?他会怎么办呢?想到这里,这些画面便突然全都消逝了,消逝在充满混乱而恐怖的黑暗之中。她想不下去了,所有这一切猜想都摇摇晃晃地陷入无底的深渊。但经过这样的冥思苦想,有一点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原来她是多么不了解她的丈夫,因此她就预料不到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她是遵照自己父母的意愿嫁给他的,但她并无不乐意的表示,而且还怀着一种几年后一直未曾淡漠的对他的好感,现在已经在他身边度过了八年舒适愉快、静谧幸福的生活,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有了一个家,还有数不清的肉体温存的时刻,但是现在,当她问自己他会采取什么态度时,她才清楚,他在她眼里是多么陌生,她对他是多么不了解。现在她才开始从那些能够说明他性格的个别特征来估量他的全部生活。为了找到打开他心灵密室的钥匙,现在她正心怀恐惧、小心翼翼地搜索着每个细小的回忆。 因为他不说那句泄露自己内心秘密的话,她只好用探询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这时他正坐在安乐椅里读书,周遭闪耀着明亮的电灯光。她看着他的脸,就好像看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想试着用那些熟悉的,然而忽然又变得陌生的面部特征来说明这个她在八年夫妻生活中因不在意而不曾发现的性格。前额光亮而气度轩昂,仿佛里面蕴藏着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嘴却显得很严厉,遇事决不相让。一切都表现着典型男子的威严特点,精神抖擞,充满力量。令人惊异的是在这张脸上居然发现了一种美,她怀着一种敬佩的心理静静地观察着他这种若有所思的严肃神态,这种明显的坚强神情。而眼睛呢,里边肯定隐藏着那真正的秘密,却一直注视着书本,躲起来不让她看。这样,她只能始终疑惑地凝视着他的侧影,似乎那富有生气的轮廓意味着这么一句话:宽恕或者诅咒。这个陌生侧影的顽强性使她很吃惊,但这个侧影的坚定性又使她第一次意识到一种奇异的美。她突然明白了,她是正在用羡慕的神态打量着他,心里是又愉快又自豪的。这时,他的目光离开书本,抬起头来。她赶快走回浓重的暗影里,以防她那充满焦虑的目光引起他的怀疑。 三天她都没离开这座房子了。她早就心情不快地发现,她当前突然坚守的生活方式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因为一般说来,根据她那爱交际的天性,一连好几个钟头或整天待在家里确实罕见。 最早注意到这种变化的,是她的两个孩子,特别是那个最大的男孩,他见妈妈老是这么久地待在家里,十分明显地现出了天真可爱的诧异神情,而仆人们总在小声议论,还跟家庭女教师相互交换他们的种种猜测。她极力找各种各样的、部分是碰巧想出来的非做不可的事来做,想证明她如此惹人注目地留在家里是有正当理由的。但是全然无济于事,她想在哪里帮忙,就把哪里搞得一团糟,她在哪里插一脚,便在哪里引起怀疑。同时她又缺乏老练的才干,不能用理智克制自己,譬如安静地留在一个房间里看看书,做点什么事,好让人家看不出她自愿软禁在家的这种奇怪举动。那内心的恐惧在她身上如同每一个强烈的感觉,变成了一种神经质的东西,不断地把她从一个房间赶到另一个房间。每当听见电话铃响,每当听见门铃的声音,她都要吓得一颤;由于这样神经过敏,她心中预感到整个生活已被打得粉碎。像坐牢一样待在房间里的这三天,她觉得比她婚后的八年还要长。 可是第三天晚上,她接受了一个几周以来不曾有过的陪同丈夫赴宴的请柬,对此她现在竟忽然找不到充分的理由拒绝了。最后,为了不毁掉自己,至今在她生活四周筑起的那些看不见的恐怖的栅栏,也就必须打断了。她需要跟人接触,脱离单人独处的状态,脱离这恐惧造成的慢性自杀的孤独心境,休息几个小时。确实,除了到陌生的房子里在朋友身边躲一阵子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呢?在她常走的道路周围总有那个人暗地跟踪的情况下,有什么地方会更安全?走出家门,她只颤抖了一秒钟,短短的一秒钟,这还是她跟那个女人在门口相遇以后第一次走上街头呢。她情不自禁地抓住她丈夫的胳膊,闭上眼睛,紧走了几步,穿过人行道奔向停在那里的小汽车。只是当她埋身靠在她丈夫的一侧,坐在车里经过夜间孤寂的街道时,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而当她迈步登上那所陌生房屋的楼梯时,她才觉得脱了险。她现在可以像以往那漫长的岁月里一样待几个小时了:无忧无虑,欢天喜地,不同的是还怀有从监狱来到阳光下的那种越来越清醒的喜悦心情。这里是防御一切追击的壁垒,仇恨是钻不进来的。这里只有爱她、尊敬她、崇拜她的人。一些优雅的、时髦的人,他们全在那里谈天说地,热情洋溢,一种给人以享乐的轮舞终于把她卷了进去。因为她一走进来,她便感到别人向她投去的目光似乎在说“她真美”,由于有了这种自我意识到的长时间缺乏的感情,她显得更美了。 隔壁的音乐吸引着她,深深地刺入了她灼热的皮肉。跳舞开始了,还没明白过来,她已置身在那嘈杂而又拥挤的人群之中了。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跳过舞。这样绕场不停地旋转把她心中一切沉重的负担都甩了出去,那音乐的旋律激荡着她的四肢,使她那激烈活动着的身体充满了朝气。只要音乐停息片刻,这寂静便给她带来痛苦,因为在寂静中,人可以思想,可以回忆,回忆起“那件事”。内心不安的火花在她颤抖的四肢上噗噗地向上蹿动;就像进了一个游泳池,浸在勉强受得住的使人镇静的冷水里,她又投入了那旋转不停的舞蹈。往常,她只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舞伴,一举一动太庄重、太冷静、太无情、太小心,但这回陶醉在毫无拘束的欢乐中,身体上的一切拘谨表现全都消失了。她觉得自己在消融,在不断地、无休止地、愉快地消融。她感觉有两只胳膊、两只手搂着自己,时而接触在一起,时而又离开一点;她感觉到了对方说话时的呼吸,使人心醉的笑声,在浑身血液里颤动不停的音乐。她全身紧张,紧张得不得了,觉得衣服箍在身上火烧火燎地热,恨不得不知不觉地把一切罩在身上的东西都扯下来,好去赤裸裸地体味这深深的自我陶醉之情。 “依莱娜,你怎么了?”——她转过身去,踉踉跄跄地走着,眨着笑吟吟的眼睛,情绪还完全像同她的舞伴搂在一起时那样热烈。这时,她丈夫那惊讶、呆滞的目光冷酷地穿透了她的心。她吃了一惊。刚才她是不是太疯狂了呢?她的狂热举止是不是把什么暴露出来了呢? “什么……你说什么,弗里茨?”她结结巴巴地说,因突然碰到他的目光而惶惑不安。这目光似乎越来越深地射向她的心中,她现在已经完全从内在感觉上,完全从她的心灵上体验到了它。在这双眼睛死死的逼视下,她真想大叫一声。 “真稀奇。”他终于喃喃地说道。在他的语声里隐藏着一种困惑不解的心理。她不敢问他干吗要这么说。但是,当他无言地转身走开,她看见他的两肩又宽又挺又大,使劲儿向那个硬挺挺的颈项端着的时候,一阵寒战不禁穿过她的肢体。像遇到一个凶手似的,这寒战倏地经过她的额头飞过去,有如闪电,一闪即逝。她好像第一次看见他——自己的丈夫,现在才感到心中充满了恐怖,因为他是强大而危险的。 音乐又响起来。一位先生走过来,她机械地扶着他的胳膊。但现在,她心中的一切都变得沉重起来,那快乐的曲调再也不能鼓舞她抬起自己僵硬的双腿了。一种郁闷的沉重感从内心深处传到了双脚,每迈一步都使她感到很痛苦。她不得不请求她的舞伴放开她。她在往回走的时候不由得左顾右盼,看看她丈夫是不是就在左近。她吓得全身打了一个寒战。他正好站在她身后,好像在等着她,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他想干什么?他知道了什么?她不自觉地往上扯了一下上衣,好像怕他看见那袒露的胸背似的。他的沉默是倔强的,他的目光也一样。 “咱们走吧?”她怯生生地问。 “好。”他的声音显得那样生硬,那样无情。他先走了。她又看见了那宽宽的、吓人的颈项。人们帮她披上大衣,但她还是觉得冷。他们默默地并排坐在车里。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她模模糊糊地感到正面临着一种新的危险。现在她遭到了内外的夹攻。 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噩梦。一种陌生的音乐响起来,一个客厅又明亮又高大,她走了进去,许多人和各种颜色跟她的动作混杂在一起。这时,有一个年轻人冲到她跟前,拉起她的胳膊,于是她便跟他一起跳起舞来。这个年轻人她觉得认识,可又没完全看出是谁。她感到很舒畅,很轻快,一种独特的音乐掀起的波涛把她举了起来,她觉得两脚离开了地面,就这样飘飘荡荡地跳着穿过了很多大厅。每个大厅里的金色灯架挂得高高的,像烛光似的闪耀着微弱的火苗,墙挨墙有许多面镜子在没完没了的反射中把自己的笑脸抛过来又带到远处。舞跳得越来越热烈,音乐奏得越来越灼人心窝。她发觉那青年跟她挨得更紧了,他的手埋藏在她裸露的臂膀里,她不免因这充满痛苦的欢乐而悲叹。现在,她跟他四目相对了,这才觉得认出了他。他使她想起一个演员,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就暗暗地狂热地爱过他;她刚想高高兴兴地说出他的名字,但他用一个热烈的吻堵住了她的低声呼唤。就这样,嘴唇胶合在一起,相互拥抱着宛如变成了一体,他们像被一阵幸运的风托起来了似的,飞过那些大厅。一面面墙像急流般掠过,她不再感到那浮在空中的顶棚,此时此刻,她身心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仿佛手脚上的锁链全被砸碎了一般。就在这时,突然间有一个人扳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蓦地停住脚步,音乐也随之戛然而止。灯火熄灭了,黑魆魆的墙壁紧逼过来,那个舞伴不见了。“把他给我,你这个女扒手!”那个可怕的女人喊道——一点不错,就是她!她的喊声震得四壁发出刺耳的轰鸣,而那冰冷的手指又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腕不放。依莱娜奋身反抗,同时听到自己在叫喊,是一声惊恐中慌乱的尖叫,但那个女人更有劲,撕下了她的珍珠项链,同时把她的上衣撕下了半边,使她的胸脯和臂膀全都裸露出来,上面只搭着向下垂挂的撕碎的布片。忽然,人们又来了,他们在不断增长的喧闹声中从所有的大厅里涌到这里来,呆呆地面带讥笑地望着她这个半裸体的妇女和那个正在尖声喊叫的女人。那女人喊着:“她从我这儿把他偷走了,这个娼妇,这个婊子。”依莱娜不知道身子往哪里藏,眼光往哪里看,因为那些人越走越近了,充满好奇的嘴脸一下子就被她裸露的上身吸引住了。而现在,当她游移不定的渴求救援的目光避开他们时,她突然看见她丈夫站在暗处的门框里,右手藏在背后。她大叫一声,从他眼前逃开,跑过几个房间,看得眼红的人群在她身后横冲直撞,她觉得她的上衣向下滑得越来越厉害,她几乎都拉不住了。这时,一扇门在她面前砰的开了,她迫不及待地冲下楼去,想脱身,但在楼下又是那个卑鄙的女人穿着毛料裙子张牙舞爪地等在那里。她跳到一边,像疯了似的朝远处跑去,但那个女人从她身后猛扑过来,她们俩就这样在夜色中沿着长长的寂静的街道追逐着,连路灯都弯下腰来讥笑地向她们眨眼。她听见身后老有那个女人的木板鞋格格地响着,但每当她来到一个街拐角,那里就跳出那个女人来,在下一条街拐角还是一样,她埋伏在所有的房子后边,墙左墙右。她总是先一步守在那里,简直是多得不得了,无法超越,她总是从前面跳出来追捕她,依莱娜已经感到两膝不听使唤了。不过终于到了她的家,她直奔过去,但当她一把拉开门的时候,她丈夫却手里握着一把刀站在那里用威胁的目光凝视着她。“你到哪儿去了?”他瓮声瓮气地问。“哪儿也没有去。”她听见自己说道,可马上又听到身边发出一声尖笑。“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个女人突然又站在她身边了,狂笑着,讥讽地喊道。她丈夫把那把刀举了起来。“救命啊!”她喊出声来,“救命啊!”…… 她两眼发直,那惊恐的目光跟她丈夫的目光碰在一起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吊灯闪着黯淡的光,她在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原来她是做了一个梦。但她的丈夫干吗坐在她床边,像对待一个病人似的瞪眼瞧着她呢?是谁把灯点着了,他为什么这样严肃、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呢?她吓得要死。她不禁朝他的手看了一眼:没有,手里没有刀。她慢慢地从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梦中的景象仿佛无声的雷电不见了。她想必是做了一个梦,大声说过梦话,把他惊醒了。但他为什么这样严肃,这样钻心,这样无比严厉地看着她呢? 她强作笑脸,说:“怎么,究竟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瞅着我?我觉得,我是做了一个噩梦。”——“是的,你大声喊过。我是从那间屋子里听到的。” 我喊什么了,我泄露了什么呢?她心里是不是怕他知道了什么呢?她几乎连抬眼再看看他的目光都不敢了。但他却低着头,异常安详、严肃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依莱娜?你有什么心事吧。这几天你完全变样了。你的生活好像发热病似的,疯疯癫癫,心神不宁,在睡梦里还大喊救命。”她又勉强地微微一笑。“不,”他坚持说下去,“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你有什么忧虑,还是有什么事给你带来了痛苦?家里所有的人都看出你变了。你应该信赖我才是,依莱娜。” 他悄悄地向她身边挪了挪,她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轻轻抚摸她那裸露的胳膊向她讨好,他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奇异的光。她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要求,现在就紧贴到他那健壮的身子上,紧紧地抱住他,把一切都坦白出来,他不宽恕她,就不放开他,就趁眼前他看出她的心在受折磨的时刻。 但那盏吊灯在闪着微弱的光,照亮她的脸,于是,她害羞了。她怕说出那句话。 “不必担心,弗里茨。”她努力微微一笑,她的身体却从头到脚都在发颤。“我只不过是有点神经过敏。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蓦地把搂着他的手撤了回来。她望了望他,周身抖动了一下,因为他的脸色在电灯光下显得很苍白,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好像心里有什么犯愁的事。他缓缓地站起身来。 “我说不清,只觉得,好像你会把这些天的事情都跟我讲的。一件只跟你我有关的事。我们现在就只是两个人了,依莱娜。” 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在这严厉而又模糊的目光下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她想,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只是有一句话她需要说出来,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宽恕我吧。”他不会问为什么的。但是,灯光为什么亮着呢,那大胆的,无礼的,好奇的灯光?在黑暗里她倒会说出来的,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但这灯光却使她失去了勇气。 “噢,真的什么也没有?你根本什么也没有要跟我讲的吗?” 这诱惑多么可怕,他的声音多么柔和啊!她从来没有听他这样说过话。但这灯光,这吊灯,这昏黄的、贪婪的光,叫人有什么办法呢!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你想到哪儿去了?”她嘿嘿地笑着,对自己的尖声细语也大吃一惊。“难道因为我觉睡得不好就有什么秘密不成?到头来是什么风流韵事吧?” 这话听起来多么荒谬,多么不真实,她自己心里也不免微微发抖了。她对自己怕到了极点,于是,她不知不觉地移开了目光。 “那么,你好好睡吧。”他极快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相当尖刻,声音都完全变了,像一声恐吓,或者说像恶意的、危险的嘲笑。 随后,她熄了灯。她看见他那白色的身影消逝在门框那里,无声的,惨然的,活像一个夜间的魔怪。门关上了,她觉得好像是一个棺材封了盖。她感到所有的生灵都死尽了,只在她那空洞而麻木的身体里有一颗心怦怦地猛烈冲击着她的胸膛,每一跳动,都疼上加疼。 第二天,他们正一起坐在那里吃午饭——孩子们刚刚打过架,被申斥了一顿才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使女拿来了一封信,是写给尊贵的夫人的;人还在等着回音呢。她不胜惊异地细看了一下生疏的笔迹,急急忙忙拆开了信封,刚看个开头,脸色就刷的变得煞白。她一跃而起,等到从别人诧异的神情上看到她的慌张会成为泄露机密的轻率行为时,她就更害怕了。 信很短,一共三行字:“请您立刻给送信人一百克朗。”没有签名,没有日期,全是明显伪装的笔体,只有这么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命令。依莱娜太太跑到她的房间里去取钱,但她把钥匙放在柜橱里忘了地方。她心急手忙地拉开所有的抽屉来回乱翻,最后终于找到了它。她索索发抖地把钞票折叠起来装进信封,亲自到门口交给了等候回音的仆人。她完全是下意识地做着这一切,好像在梦游,根本不容有半点犹疑的余地。过了一会儿——她离开还不到两分钟——她就又回到那间屋子里去了。 所有的人都不做声。她羞怯不安地坐下来,正想临时找一个什么借口,却惊恐万状地发现:她好像遭了雷击,被这意外事件搞昏了头脑,竟把那封展开的信搁在她的盘子旁边了。这时,她的手抖动得特别厉害,她不得不赶快把举起来的杯子放下。偷偷地一伸手,她把那张便条揉做一团,但当她顺手把它塞进衣袋时,她抬眼碰到了她丈夫那恨不得钻透人心的、严厉而又痛苦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她还从来没见他有过。现在才几天他就用这种目光多次突如其来地、狐疑地瞪着她,这使她感到内心深处都在战栗,不知怎么应付才好。那回跳舞的时候他就用这样的目光盯视过她,这目光跟昨夜睡梦中那把钢刀闪烁的光芒一模一样。她想寻找一句话,打破这紧张的沉默,这时,一个早已忘却了的回忆突然浮现在她的脑际。那就是她丈夫曾经说过:作为律师,面对着一个预审法官,他的诀窍就是在审讯过程中装作眼睛近视,埋头查阅案卷,以便随后在听到真正关键性问题时闪电般地抬起眼睛,目光就像举起的一把匕首刺入被告人突然惊缩的心窝,而那被告人也就在这注意力集中的有如耀眼闪电照射的目光逼视下失去自制,使那精心编造的谎言彻底破产。难道现在他要亲自来试一试这种危险的诀窍吗?她知道,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心里蕴藏着极大的心理学家的热情,这热情是远远超出了法学要求的,想到这里,她不禁吓得直发抖,而且越抖越凶。一个刑事案件的侦破、审理和宣判,他做起来就像别人赌博和恋爱一样着迷,在进行心理感觉跟踪的这几天里,他整个内心都是热情洋溢的。一种灼人的焦躁不安,促使他夜间常常搜寻到种种被遗忘了的事,使他外表上渐渐变得铁面无情了。他吃得少,喝得也不多,只是一个劲儿地吸烟,话语也尽量节省,仿佛留待法庭上用。她曾在法庭律师的总结发言时看见过他一次,后来再没见过,那时她真被他那阴森可怖的激情、他讲话时恶毒的语气和他脸上那种郁闷、悲苦的神色惊呆了。她觉得现在在他凛然皱起的眉宇间那直勾勾的目光里又突然发现了那种脸部表情。 所有这些被遗忘了的记忆都在这一秒钟时间内涌现了,妨碍她说出越来越难于流到嘴边的话。她一声不响,她感到这沉默是很危险的,于是她就变得更心慌意乱了。幸而午饭很快就吃完了,孩子们跳起来,快活地大声喊叫着冲进侧室,那纵情的欢叫家庭女教师怎么也压不下去。她丈夫也站起身来,迈着沉重的脚步,目不转睛地走进侧室。 好容易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又掏出那封充满不祥之兆的信,迅速扫了一眼那几行字:“请您立刻给送信人一百克朗。”然后,她就用手把它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她把这些碎纸片团成一团,想扔到纸篓里去,但她猛然想起,说不定会有什么人把这些碎纸片拼在一起呢!沉吟片刻,她弯腰凑近壁炉,把那个纸团抛进咝咝作响的壁炉里去了。那白色的火舌向上一跳,贪婪地把这威胁人的东西吞吃了,她这才镇定下来。 就在此刻,她听到她丈夫返身回来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她飞快地跃身而起,由于火焰的反光和措手不及,满脸涨得通红。炉门还泄密般地开着,她笨手笨脚地想用身子挡住它。但他似乎懒洋洋地走到桌边,划着一根火柴点香烟,当火苗移近他的面孔时,她似乎看见了他的鼻翼正在颤抖,他一生气就这样。这时,他安详地朝这边看看,说:“我只想提醒你注意,你用不着把你的信拿给我看。如果你希望对我严守秘密,那你完全有这个自由。”她一声不哼,也不敢抬头看他。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像深呼吸一样从胸腔的最底层吐出一口烟气来,就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这个房间。 她现在什么也不愿意想,只打算浑浑噩噩地多活几天,把全副精力都放在空洞而无意义的活动上去。这所房子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觉得她必须走上街头,到人群里去,才不致因恐怖而发狂。用这一百克朗总可以从那个敲诈钱财的女人那里买到短短的几天自由吧,这是她的愿望。她决定再冒险出去散散步,更何况还要购买各种各样的东西呢,特别是在家里还得设法掩饰自己一反常态、惹人注目的举止行为。她现在可以采取某种逃避的方式了。她从家门走出来,像双眼一闭离开起跳板一样,冲进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总算踏上了坚硬的石砌路面,周围是热烘烘的人流,她以不失太太体面的速度东躲西闪地奋力紧走,毫不引人注意地盲目向前奔去,两眼呆呆地盯着地面。可以理解,她是生怕再碰到那威逼的目光。如果有人偷偷看她,她起码可以装不知道。确实,她觉得她什么也没想,可是每当有人偶然从她旁边擦身而过时,她还是不免吓得一哆嗦。每当听见一个声音,每当身后传来脚步声,每当一个身影从旁掠过,她的每根神经都觉得很痛苦;只有坐在汽车里或待在别人家里,她才能正常地呼吸。 一位先生问她好。抬头一看,她认出这是自己家从前的一个朋友,一个好说话的可爱的白发老人,从前她总躲着他,因为他会拿他身上也许只是想像出来的小毛病跟人家纠缠一个钟头。但是她现在只答了他一声谢谢而没有约他同行,实在感到很后悔,因为有一个熟识的男人在身边说不定真能防止那个敲竹杠的女人意外地凑过来攀谈。她踌躇了一下,想回过身去再追补一句;这时,她觉得有人从身后快步向她走来,她连想都没想,便本能地继续向前奔去。但因为心怀恐惧,她变得十分敏感,她觉得背后的人好像越来越近了,她便越跑越快,虽然她知道到头来是甩不掉人家的跟踪的。她发觉脚步声越来越近,预感到那只手眨眼之间就要搭在她身上,她的两肩都吓得颤抖起来了。她越想加快她的步子,她的双膝就变得越沉重。现在她觉得那跟踪的人已经靠近了,而且听到一个声音又激动又轻柔地喊着“依莱娜!”她才不得不捉摸了一下这个语声,明白这并不是那个令人惧怕的声音,不是那恐怖的给人带来灾难的女人。她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她的情人。他突然一纵身使她停住了脚步,差点儿跌到她的怀里。他的面孔很苍白,显得很慌乱,露出万分激动的神色,现在见到她惊慌失措的眼神,又觉得难为情了。他迟疑地举起手来想跟她握手,但见她没有把手伸给他,就又把手放下去了。她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一秒钟,两秒钟,她觉得他出现得太突然了。在这些充满恐惧的日子里,她偏偏把他给忘了。但现在当她就近看着他那苍白而困惑的面孔时,见他脸上带着茫然若失的神态,眼神里现出种种捉摸不定的感情,她的心头不禁怒火猛起。她的嘴唇直打哆嗦,想要说句什么,她脸上的激动情绪是那样明显,他见了竟吓得只能结结巴巴地说着她的名字:“依——依莱娜,你怎么了?”可是,当他见到她那不耐烦的样子,就又知罪地添补了一句:“我究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呢?” 她呆呆地望着他,难以压制心头的怒火。“您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她嘲讽地笑了笑,“没有!压根儿就没有!只有好处!只有愉快。” 他吓得目瞪口呆,那模样使他的表情显得更天真、更可笑了。“可是,依莱娜……依莱娜!” “您不要在这儿叫人看热闹好不好!”她粗暴地斥责他,“也不要跟我做戏了。不用说,她又在左近埋伏着呢,您的那个宝贝的女朋友,一会儿她就又要来攻击我了……” “谁?……究竟是谁?” 她真想朝他的脸,朝这张呆傻的扭歪的脸揍一拳。她觉得她的手使劲儿握了一下那把伞。她从来没有这样瞧不起,这样恨过一个人。 “可是,依莱娜……依莱娜,”他不连贯地说着,越来越慌乱,“我究竟有什么对你不起呢?……你突然就不来了……我白天黑夜都在等你……今天我在你家门口站了整整一天,等着跟你说几句话。” “你在等我……原来这样……也有你。”她觉得她都气糊涂了。要是能朝他面门揍一拳,那该多好啊!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又不胜厌恶地望了望他,好像是在考虑她该不该把整个淤积在心的愤怒发泄出来,当着他的面痛骂一顿。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拥挤的人群。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依然恳切地伸着一只手,直到大街上拥来挤去的人群也把他裹住,像汹涌的波涛推着一块正在下沉的木板。那木板摇晃着,旋转着,拼命抵抗,但最终仍不由自主地被冲走了。 但令人忧虑的是,她不能抱什么好转的希望了。就在第二天,又来了一个便条,又来了一皮鞭,惊醒了她那已经减弱了的恐惧。这一回是要二百克朗,她乖乖地给了人家。在她看来,敲诈的钱数这样猛增,是很可怕的,她也感到财力上应付不了了,因为即使是生活在一个富有的家庭里,她也没有办法私下里弄到大笔的现钱。那么,以后可怎么办呢?她知道,明天可能就要四百克朗,很快就是一千,她给的愈多,对方要的也越多,到最后她的财源枯竭了,还会送来类似的信,那可就彻底垮台了。她所买的仅仅是时间,一段喘息的时间,休息那么两三天,也许是一星期,但这是一种充满痛苦且紧张心情的毫无用处的时间。她读不下书,什么事情也不能做,像着了魔似的经受着内心恐惧的追击。她觉得自己真的生病了。有时她不得不突然坐下来,因为心跳得太厉害,一种深沉的忧虑好像铅水一样灌满了她的身体。她感到又痛苦又疲倦,尽管这样,她还是不能安眠。虽然每根神经都在震颤,她还得面带微笑,装作愉快,谁也想像不出她为装出这副高兴的样子作了多大的努力,这是天天如此徒劳无益地克制自己情感的壮举。 在她周围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她这样想——好像从她内心产生的可怕情绪上看出了一点什么,而这个人所以会这样,只是因为他一直在窥视着她。她觉得她丈夫在不停地研究她的心理,像她对他所做的一样,这样一想,她便不得不加倍小心了。他们日夜都在相互窥测,好像在相互兜圈子,为的是彼此窥探出对方的隐秘,而把各自的秘密隐藏在背后。最近,她丈夫也完全变了。最初审讯般的那几天里他那吓人的严厉已经让位于他的一种独特的亲切关怀,这使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新婚的岁月。他待她像照料一个病人,是那样的无微不至,竟使她感到很窘。当她看到他怎样时不时地就帮她补上那么一句使她摆脱困境的话,他怎样向她说明‘承认’是多么轻松愉快的时候,她的心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她明白他的心意,感谢他的爱怜,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但她也觉察到了,随着爱慕心理的滋长,她在他面前的羞愧感也在增强,由于有了这种羞愧感,她的口反而比以前她不信任他时更严了。 在这些日子里,有一天,他跟她面对面相当露骨地谈了一次话。她回到家,走进前厅就听到了震耳的声音,那是她丈夫的声音,又尖锐又果断,还有家庭女教师吵吵嚷嚷的唠叨声,而且夹杂着哭泣和抽噎的声音。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大吃一惊。每当她听到高声说话或发现家里有人情绪激动时,她都要吓得浑身一哆嗦。这是害怕要她回答一切的感觉,特别是极怕又来了那样一封信,揭穿了秘密。她打开门的时候,总是先用询问的目光看一看每个人的脸,查考她不在时是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离开以后灾难是不是并没有降临。她弄明白了,这次只是孩子们吵了架,正在进行一次小规模的法庭审讯,便很快镇定下来。一个姑妈几天前给男孩带来了一件玩具,是一匹小花马,小妹很生气,因为她得到的是差一等的礼物。她企图为自己争得同等的权利,而且是那样的迫不及待,结果白费心思,反而使得男孩一口回绝了她,说他的玩具连碰也不让她碰,这最先是引起那个女孩公然的愤怒,接着她便不再做声了。她满腹愁闷,显得无可奈何,但又相当倔强。但第二天早上,小马忽然不见了,连点踪迹都没有,怎么找也找不着,最后才偶然在炉子里发现。那丢失了的小花马,已经被剪得稀碎,木头骨架折断了,花色的毛皮撕掉了,塞在肚子里的东西也被掏出来了。嫌疑自然是落到了小女孩的头上;男孩又哭又嚎地去找父亲告发那个可恶的小女孩,于是就开始了审讯。 这次小小的法庭审讯很快就作出了判决。那个小女孩起先拒不承认,当然是羞愧地垂着目光,心虚得声音发颤。家庭女教师出面证明她有错;她曾经听小女孩在气头上威胁过人家,说要把小马扔到窗外去,女孩拼命否认也没有用。她绝望地哭着喊着闹了好一阵子。依莱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丈夫;她觉得,他好像不是在审问孩子,而是在审问她自己,因为说不定明天她就可能这样站在他面前,声音同样的颤抖和一样的结结巴巴。起先,她丈夫目光很严厉,只要孩子硬是不说实话,他就一句句地逼着她放弃反抗,而在她每说一句不承认的话时他却从不生气。后来,遇到沉着脸顽固地否认时,他却好心好意地劝说她了。他直截了当地向她表示,说这种行为从心理上看是有它的必然性的,她最初一气之下轻率地干出这样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根本没考虑这么做会真的伤她哥哥的心,是可以原谅的。他亲口向她保证,说一切都可以得到谅解,那样温和,那样令人信服地对这个变得越来越没主见的孩子解释:她的行为尽管是可以理解的,但又是应该受到谴责的,这样一来,那女孩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一会,她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断断续续地开口承认了。 依莱娜急忙奔过去,想搂住那个哭得满脸泪水的孩子,但那小女孩却气哼哼地推开了她。她丈夫以劝告的口气责备她不该这样过急地表示怜悯,因为他不想一点惩罚不给就了结这件事;因此,他决定不准小妹明天去参加她盼了好几个星期的娱乐活动,这虽然是无足轻重的,但对小妹说来却是很严厉的惩罚。女孩听了他的判词,呜呜地哭了起来;男孩喜出望外,大声叫好,但这样过早的恶意讥笑立刻也把他卷进了这项惩罚之中,因为他幸灾乐祸,也取消了他去参加那个儿童娱乐活动的权利。两个孩子都很悲哀,只是因共同受了惩罚而各有安慰。最后他们离开了房间,依莱娜单独跟她丈夫留在了那里。 她觉得现在终于找到机会,借口谈孩子的过错和认错来谈谈她自己的事了。如果他现在能宽宏大量地接受她为孩子说情,她知道,她也许就有可能大胆地为自己说话了。“告诉我,弗里茨,”她开口说道,“你真的不想让孩子们明天到那儿去了吗?他们会大为扫兴的,特别是小妹。她干的事根本没有那么严重。为什么要给她这么严的惩罚呢?难道你不同情小妹吗?” 他朝她望了一眼。 “你问我是不是可怜她?嗳,我说,今天是不能了。事实上是她受了惩罚以后,现在刚刚感到心情轻松了。昨天她把那个可怜的小马撕碎了塞到炉子里,全家人都东寻西找,而她一天到晚都怕人家可能或必定发现它,那才是大为扫兴呢!恐惧比惩罚还要坏,因为惩罚总算有了结局,不管怎么说,总比悬在那儿,比那种神经紧张、无尽无休的恐惧要好。一个罪人一旦受到了惩罚,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很轻松。千万不要让哭泣把你给搞糊涂了,现在已经都说出来了。从前是埋在心里。埋在心里比说出来还要坏。” 她抬头看了看。她觉得,好像他的每句话都是针对她说的。但他仿佛对她根本没有注意: “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你相信我没错。我是从法庭上和多次审讯中了解到这种情形的。被告人大多数都是由于百般隐瞒真相,由于迫不得已编造谎言来对付千百次隐蔽的小规模攻心,不得不忍受痛苦折磨的。被告人怎样闪烁其词,怎样装死躺下,看起来是很可怕的,因为人们要让他说出个‘是’字,就得像一把钩子往外拉才行。有时,这个‘是’字已经到了嗓子眼,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从里边往上顶它。他们被憋得透不过气来,几乎就要说出来了。这时,那股邪恶的力量,那不可思议的顽抗和恐惧的感觉,突然向他们袭来,他们就又把它吞下去了。于是,斗争又重新开始。在这种情况下,法官有时比那些被告人还要痛苦。然而,被告人总还是把他看做仇敌,其实他是他们的帮手。我作为他们的律师、辩护人,确实应该警告我的诉讼人,让他们撒谎撒到底,别改口,但我从内心里常常不敢这么做,因为他们不招认比招认和受罚要痛苦得多了。我一直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明知有危险也能去干那桩事,可是后来却没有勇气承认。这样没骨气地否认,我认为比任何犯罪行为都可悲可叹。” “你认为……一直是……一直只是恐惧在妨碍着人们吗?难道不可能……不可能是羞愧吗……因在所有局外人面前说出心里话,因揭穿自己而感到羞愧吗?” 他惊奇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向来不习惯从她那里接受答案。这句话却扣住了他的心弦。 “羞愧,你说的……这……这自然也只能是一种恐惧……但这是一种较好的……不是怕惩罚,而是……是啊,我懂……” 他站起身来,显然很激动,来回踱着步。这个想法好像在他心里击中了什么似的,他不禁心头一颤,变得十分不安。他突然站住了。 “我承认……羞愧,那是当着人们的面,当着生人的面,在那些像吃黄油面包似的从报上饱餐别人不幸遭遇的贱民面前……但至少总可以向那些关系亲密的人供认嘛……” “也许,”——她不得不掉过脸去,因为他是那样死死地盯着她,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也许……这种羞愧……在那些自认最亲近的人面前……最厉害。” 他又站住了,好像被内心中一种巨大的力量抓住了似的。 “那么,你是说……你是说……”他的声音一下子就变了,变得非常柔和、低沉——“……你是说……海莱娜(1)……可能对别的什么人更容易承认她的过错……也许是对那个家庭女教师……她会……” “这一点我完全确信……她恰恰是只对你才抗拒得这么顽强……因为……因为你的判决对她是最重要的……因为……因为……她……最爱你……” 他又站住不动了。 “你……你也许是对的……简直可以说是百分之百的对……真奇怪……我怎么就从未想到呢!但你是对的,我希望你别以为我不会宽恕她……我不愿意这样做……正是为了你我才不愿意这样做,依莱娜……” 他望着她,她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视下脸红了。他是故意这么说呢,还是偶然碰巧,一种阴险狡诈的偶然巧合?她一直觉得非常难以确定。 “这个判决已经撤销了,”——现在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涌上他的心头——“海莱娜自由了,我亲自去通知她,现在你对我满意了吧?或者说,你还有什么愿望……你呀……你看……你看我今天性情够温和的了吧……也许是因为我及时认识了一个错误,心情愉快的缘故。这种情形总是叫人感到轻松的,依莱娜,总是……” 她仿佛心里明白了他强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不知不觉地,她走近他的身边,她感到那句话都要从她心里蹦出来了,他也向前挪动了几步,好像他想要急忙从她手里接过什么东西似的,这举动竟如此明显地使她感到一种内心的压力。这时,她的目光跟他那渴望对方供认的贪婪目光相遇了,她的全部勇气立刻化为乌有。她的手疲惫地放了下来,她转过脸去。她感到那是徒劳的,她根本不能说出那句话。那句使人获得自由的话,就是它在心中燃烧着,吞没了她的安宁。这警告像近处的雷声在滚动,但她知道,她是不可能逃脱这场风暴的。她最隐秘的愿望是极想见到那至今使她胆战心寒的扫荡一切的闪电:把真理暴露出来。 看来,她的愿望就要实现了,真是比她预想的还要快。现在这个斗争已经延续了十四天,而依莱娜也感到精疲力竭了。这时,那个人已经四天没来叫人通禀了,可是如此渗透她全身的,如此使她心神不宁的,依然是恐惧,门铃一响,她总是一跃而起,想赶在仆人前面亲口及时查问清楚是不是那个敲诈钱财的女人的消息。是的,每付一次款,她就买到一个夜晚的安宁,跟孩子静心相处的几个小时,一次户外的散心。 这回听到了铃声,她便离开屋子赶到房门前。她打开门,头一眼就惊奇地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接着便吓得往后一缩,因为她认出了那个服饰一新、头戴时髦帽子的敲竹杠女人可憎的脸。 “噢,是您本人啊,瓦格纳夫人,这叫我真高兴。我有重要的事找您谈。”不等这位用发抖的手扶着门把手的惊恐的女主人答话,她就走了进来,把伞放下,那是一把鲜艳的红色的阳伞,显然是她以诈骗的方式多次掠夺的第一件赃物。她的动作显得非常自信,好像在自己的住宅里一样,又心满意足又仿佛镇定自若地观察着室内豪华的陈设,什么请求也不提,就继续朝着通向会客室的半开半闭的门走去。“从这儿进,对不对?”她用一种克制的讥讽口吻问。那惊恐的女主人想阻拦她,还一直没找到适当的话,她又沉着地补充说:“如果您觉得不痛快,我们可以很快地把事情办完。” 依莱娜跟着她走,一句反驳的话也不说。一想到这个敲竹杠的女人待在她的住宅里,这样的胆大妄为,完全不顾她种种最可怕的忧虑,她便觉得头昏脑涨。她觉得,这一切好像都在梦中一样。 “您在这儿日子过得很美啊,太美了。”那个女人坐下来时,带着明显的舒适感赞叹着。“啊,坐在这儿多舒服!还有这么多画。到这儿来一看,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多穷困了。您的生活真好,太好了,瓦格纳夫人。” 她在人家自己家里这么喜出望外地望着那个有罪的女主人,那个受折磨的女主人忍无可忍,终于冒火了。“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这个女诈骗犯!你竟然跑到我家里来迫害我了。但我决不会让你把我折磨死的。我要……” “您不要这么大声嚷嚷嘛。”那个女人打断了她的话,现出一副侮辱人的秘密神态。“门可是开着呢,仆人会听见您的话的。这可怪不得我呀。我什么也不否认,上帝保佑,归根结蒂,现在过着这种像我们这类人过的肮脏的生活,我觉得还不如坐牢好呢。但是您,瓦格纳夫人,可要谨慎些呀。如果您实在忍不住要发怒的话,我想不妨先把门关上。但我要同时告诉您,吵骂我是不在乎的。” 依莱娜太太的力量,由于愤怒曾经加强了那么一瞬间,现在见这个女人如此坚定,又明显地衰微下来。她站在那里,像一个孩子等着听老师口头提问一般,真是又谦卑又不安。 “那么,瓦格纳夫人,我不想兜圈子。我的境况很糟,这您是知道的。我早就跟您说过了。现在我需要钱拿去付房租。我已经拖欠好久了,而且还有别的花销。我想总得把生活弄得像个样子,所以我就到您这儿来了,您现在只好援助我——喏,四百克朗就够了。” “我不能。”依莱娜结结巴巴地说,被这个数目吓呆了,她确实没有这么多现钱了。“我现在手头真的没有这么多钱。这个月我已经给你三百克朗了。要我到哪儿弄钱去呢?” “唉,会有办法的,您好好想一想。像您这样一个有钱的夫人还不是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就看您愿意不愿意了。” “可我真的没有钱。我倒是很愿意给的,但这么多我的确没有。我可以给你一些……也许有一百克朗吧……” “我需要四百克朗,我已经说过了。”像被这非分要求伤害了似的,她粗暴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但我没有那么多呀。”依莱娜绝望地喊道。这时她想,要是她丈夫现在闯进来不就糟糕了吗,他随时都可能来的。“我向你发誓,我没有这么多钱……” “还是请您尽量筹措一下,肯定会有人借给您的。” “我不能。” 那个女人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她,好像在盘算她的身上有什么值钱东西似的。 “喏……比方说这枚戒指……把它当出去,不就结了。当然对首饰我并不怎么在行……我从来就一件首饰也没有……但四百克朗,我相信是可以抵押到的……” “当戒指?”依莱娜太太突然尖叫一声。这是她的订婚戒指,她唯一不曾摘下来的戒指,上面镶着一枚很值钱的珍贵而美丽的宝石。 “喏,到底为什么不行呢?我把当票给您送来,您什么时候想赎就什么时候把它赎回来。您不是又把它弄到手了吗?我不会把它留在手里的。像我这样一个穷女人要这么一个贵重的戒指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你要跟踪我?为什么你要折磨我?我不能……我不能。这一点你必须理解……你看到我已经尽我的可能做了。这一点你可必须理解。你可怜可怜我吧!” “还没有一个人可怜过我呢。我差一点儿没饿死。为什么偏偏要我来怜悯您这样一个有钱的夫人呢?” 依莱娜想要狠狠地回击她一下。恰在此刻,她听到外面有人关门——她的血液都凝结了。这肯定是她丈夫从办公处回来了。她连想都没想,就从手指上把那枚戒指抹下来,塞给在跟前等着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飞快地把它藏了起来。 “您不要害怕。我走了。”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同时,她满意地发现依莱娜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恐惧,正心情紧张地朝前厅侧耳细听,从那里果然清楚地传来了男人的脚步声。她开开门,向走进屋来的依莱娜的丈夫问了声好,就走掉了;他呢,抬眼看了她一小会儿,仿佛对她并不特别注意似的。 “一位太太,是来打听事的。”那个女人走出去,门一关上,依莱娜就有气无力地解释道。最严重的一刹那总算平安地过去了。她的丈夫没有应声,他安详地走进摆好午饭的那个房间。 依莱娜觉得,她手指上那个一向有凉丝丝的指环保护着的地方好像空气在燃烧似的,似乎每个人都必定要像看一块烙痕般朝她手指上那个光秃秃的地方望去。在吃饭的时候,她老是掩藏那只手;她一边这么做,一边讥笑自己那种非常敏锐的感觉,那就是她丈夫的目光不停地对着她的手扫视,手挪到哪里视线也跟到哪里。她千方百计地想引开他的注意力,不间断地提问题,力图使谈话滔滔不绝地继续下去。她说呀说的,一会儿对他,一会儿对孩子们,一会儿又对家庭女教师,她一再用微弱易燃的火花点燃谈话的火焰,但气总不够用,胸中一再出现憋气的现象。她试着装出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样子,想诱引别人也都欢欣雀跃起来。她挑逗着孩子,煽动他们相互斗殴,但他们并没有打起来,也没有笑;她自己有这样的感觉,想必在她的快活举止里有什么不对头的东西使别人不由得感到诧异。她越尽力去做,她的尝试便越不见成效。最后她疲倦了,也就一声不响了。 别人也都沉默不语。她只听得见盘子的叮当声和越来越明显的恐惧的心跳声。这时,她丈夫突然说道:“今天你把戒指弄到哪儿去了?” 她吓得周身一颤,心里冒出一句话,像用相当大的声音在说:完了!但她还本能地防守着。她觉得,现在应该把一切力量都集中起来。只是为了找出一句话,一个词。只是为了再找到一个谎言,最后的一个谎言。 “我……我把它送到外面擦洗去了。” 好像是为了加强这句假话,她果断地补充说:“后天我就把它取回来。”后天。现在她把自己的手脚捆住了。如果她取不回来,这个谎非破产不可,她自己也不能幸免。现在她是自己给自己提出的期限,所有这些乱糟糟的恐惧心理现在突然使人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一种因意识到事情很快就要结束而产生的愉快感觉。后天。现在她知道她的期限了,感到从这既定事实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压倒了恐惧的安宁。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东西,一种新的力量,求生的力量和寻死的力量。 她坚信事情很快就要完结,便感到心中的一切都意想不到地豁亮起来。心慌意乱奇妙地让位于清醒的思维,恐惧让位于一种她本人业已陌生的清澈的安宁,多亏这样她才一眼看清了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事体和它们的真正价值。她估量自己的生活,觉得它毕竟没有完全失去意义,如果她要保持这种生活,而且使它在新的高度上变得更有意义,这一点她是在这些充满恐惧的日子里认识到的,如果还能够没有污点,没有恐惧,没有谎言地重新开始生活,她是很愿意的。但是要以离了婚的女人、丑行昭著的荡妇的身份生活下去,对此她却实在没有这种气力了,同时对继续干那种花钱购买时间有限的安宁的冒险勾当也完全厌倦了。她觉得,反抗么,现在已经是不能设想的了,结局临近了,被她丈夫,被她的孩子们,被她周围的一切,包括她自己所抛弃,已经迫在眉睫了。从一个随时都会出现的敌手眼皮底下逃走是不可能的。可靠的出路是承认。但她决不能,这她现在很明白。只有一条道路是畅通的,但一踏上这条路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上午,她把信件全烧了,按部就班地干起各种琐事来,但她却尽量避免见到孩子们,乃至她所喜爱的一切。她现在一心想的是,生活千万不要再用寻欢作乐来诱惑她,千万不要使她空犹豫,破坏她的既定决心。于是,她便又走上街头,想最后碰一碰运气,现在她竟愿意,简直是渴望碰到那个敲竹杠的女人了。她又一步不停地穿过一条条大街,但再也没有以前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了。她已经从内心里懒得抗争了,她走呀走的,像履行职责似的走了两个小时。什么地方也见不着那个女人。但失望不再使她感到痛苦了。她是这样的浑身无力,简直不再想见到她了。她仔细地瞅着人们的脸,她觉得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所有的人都是无用的,可以说是没有生命的。所有这一切不知怎么已经变得遥远了,消逝了,不再属于她了。 现在,她计算了一下到晚上还有几个小时,结果不禁大吃一惊,多么奇怪,还剩这么多时间呢,一个人为了与世永别本来只要很少一点时间就够了。当你知道你什么也带不走时,一切也就显得没有多大价值了。一种睡意向她袭来。她又机械地走上那条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一个马车夫在危急的刹那勒住了马,她才看见车辕已经紧贴她的前胸了。车夫骂了一句难听的话,而她还没转过身来就想到了:这可能就是得救或迁延时间的征兆。来一次车祸,她就不必下那个决心了。她疲惫地继续向前走去,这样什么也不想,只是心中有一种乱糟糟的死之将临的阴暗感觉,觉得有一层雾轻轻地向下飘来,遮住了一切,倒也使人感到很舒适。 她偶然抬头看了一眼街名,结果吓得全身颤抖起来。她信步走来,已经快走到她以前情人的家门口了。难道这是一种预兆不成?他也许还能帮她一把,因为他肯定知道那个女人的住址。她几乎高兴得全身都在抖动。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没想到这最简单不过的事呢?他现在就一定会跟她一起到那个坏女人家里去,把事情彻底了结了。他一定会逼着她停止敲诈,甚至可能给她一大笔钱,让她离开这个城市。现在,她想到近来对这个可怜的人这么不好,感到很后悔,但他会帮助她,这一点她是完全相信的。多么奇妙,这个救星现在才来临,就在现在这最后的时刻! 她匆匆跑到楼上去按门铃。没人开门。她听了听,觉得好像听到了门后有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她又按了一次门铃。又是一阵静寂。从里边又传来了轻轻的响声。这时,她实在忍耐不下去了。她不停地按起铃来,要知道,对她说来,这是生命攸关的呀。 里边终于有人走过来,门锁咔哒一响,开了一道门缝。“是我。”她赶忙小声说。 这时,他开开了门,好像很尴尬。“是你……噢是您……尊贵的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显得很窘,“我本来……请您原谅……我本来……对此毫无精神准备……对您的来访……请您原谅我这个装束。”说着,他指了指他的衬衫袖子。他的衬衫半敞着怀,没有系领带。 “我有急事要跟您谈……您必须帮助我。”她激动地说,因为他像对待一个乞丐似的一直让她在走廊里站着。“莫非您不愿意让我进来,听我说一分钟话?”她愤愤地补充说。 “请——”他困惑地讷讷道,斜瞟了一眼,“只是我现在……我不很方便……” “您非听我说不可。这是您的过错呀。您有义务帮助我……您必须把那个戒指给我要回来。您责无旁贷。要么,您起码得把地址告诉我……她一直不让我安宁,可是现在她不见了……您是责无旁贷的,您听见了么,您责无旁贷。” 他木然凝视着她。这时她才发觉她气喘吁吁地说的这些话是很不连贯的。 “唉,是这么回事……您不知道……就是您的情人,您以前的情人,这个混账东西有一次看见了我从您这儿走出去,从那个时候起她就跟踪我,敲诈我……她都要把我逼死了…………现在她拿走了我的戒指,可这枚戒指我不能没有。今天晚上以前我必须把它弄回来,您知道了吧,在今天晚上以前……您帮我找那个女人去要,好吗?” “但是……但是我……” “您愿意,还是不愿意?” “但我的的确确不知道您说的是谁。我从来没跟女诈骗犯打过交道。”他近乎粗暴地说。 “原来如此……您不认识她。那么说,她是凭空捏造了。可她知道您的名字和我的住址。这样说来,她敲诈我也不是真的了。我呢,也是只不过做了这么一场梦罢了。” 她尖声笑起来。他觉得很不舒服。霎时,他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她可能是疯了,她眼里射出的光就是癫狂的嘛。她的举止很不正常,说的这些话也毫无意义。他胆怯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请您镇静镇静……尊贵的夫人……我敢肯定,您弄错了。这根本不可能,这想必是……不,我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不认识这类女人……我可以向您保证,这肯定是一个误会……” “那么,您是不愿意帮助我了?” “不不……只要我办得到。” “那好……您来。咱们一起到她那儿去……” “到谁那儿去……究竟到谁那儿去?”见她现在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又心惊胆战地想:莫非她疯了? “到她那儿去……您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当然……当然愿意”——他疑心她是精神失常了,因为她这样迫不及待地催逼他,他便越来越相信这个想法是对的了——“当然……当然愿意……” “那您倒走呀……这可是跟我生死攸关的呀!” 他强忍着不笑出来。接着,他突然变成了一本正经的样子。 “对不起,尊贵的夫人……我此刻不行……我有钢琴课,现在我不能中断……” “原来这样……这样……”她直冲着他的脸尖声地笑起来,“您就这样上钢琴课呀……光穿一件衬衫……您不是骗人是什么!”突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朝屋里冲过去。他想拦住她。“那么说,她,那个女骗子,现在是在您这儿?原来你们唱的是双簧啊。说不定你们是平分你们从我那儿勒索来的一切东西的。但我要亲手抓住她,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她大声嚷着。他拉住她不放,但她跟他扭斗了几下,挣脱了身子,便朝着他卧室的门奔去。 一个身影向后紧退,那个人显然是在门边偷听来着。依莱娜失神地凝视着站在稍嫌凌乱的盥洗室里的一个陌生女人,那个女人急忙把脸掉了过去。她的情人从后面扑过来,想拉住他认为精神失常了的依莱娜,想阻止不幸事件的发生,但她又从那个房间走出来了。“请您原谅。”她喃喃地说。她的脑子嗡的一声全乱了。她给搞糊涂了,只感到憎恶,无限的憎恶和疲倦。 “请您原谅。”当她看见他在身后不安地望着她时,她又说了一遍。“明天……明天您就会什么都明白了。……就是说……我……我自己也一点儿都不明白了……”她对他说,像对一个陌生人似的。没有一点东西能使她想起她曾经委身于这个人,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躯体的存在了。现在,一切都比先前要乱得多,她只知道,肯定是哪里有人扯了谎。但是她太疲倦了,不能想了,太疲倦了,不能看了。她闭上眼睛,走下楼梯,像一个被判处绞刑的罪人。 她从楼里走出来,大街上已经昏黑了。她转念想道,也许那个女刽子手现在正在街对面等着呢,也许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还会得救吧。她觉得,她似乎应该合起掌来向被遗忘了的上帝祈祷。啊,要是再能买到几个月的时光,夏日到来前的几个月时光,该多好啊!等夏天一来,就到那里去过一阵宁静的日子,让那个女骗子找都找不着,生活在草原和田野之间,只要一个夏天就行。她放心大胆地张望着已经隐没在黑暗中的街道。她似乎看到有一个人守候在街对面一个人家的房门口,但现在她走近时,那个人却向后远远地退到走廊里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那个人很像她的丈夫。今天她这是第二次产生怕在街上突然见到他和他的目光的恐惧心理了。为了看得真切些,她迟疑地站了一会儿。但那个人消失在黑暗里了。她心神不宁地继续向前走,心情紧张得出奇,总觉得好像后边有一道逼人的目光看着她的颈项。她又转过身来,但那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不远就是药房。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就走了进去。药剂师助手拿起药方,准备取药。就在这一分钟里她便把一切东西都看在眼里了,光亮的天平,小巧的砝码,不大的标签,还有柜子上边那些标着形体生疏的拉丁文名称的小药瓶。她下意识地随着目光拼读着这些药名。她听见钟在嘀答嘀答地走着,她闻到特殊的香味,各种药品散发出来的那种腻人的甜味,于是,她突然想起童年时代她母亲总是要她去买这类药,因为她喜欢闻这种药味,喜欢看那许多闪着奇光异彩的小瓶小罐。这时,她猛然记起,她有一次出门忘了跟母亲说一声,她可怜的老母亲对她多么挂念。依莱娜惊恐地想,她当时是多么害怕呀……但药房的店员已经在数那些从一个大肚瓶往一个小蓝瓶里滴的明亮水滴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是死神从这个大肚瓶进到了那个小瓶里,很快它就要从这个小瓶流入她的血管,她不禁感到有一股寒气咝咝地通过了全身。她麻木地,如同昏昏欲睡般呆望着他的手指,那几个手指现在正在把瓶塞塞在装满了药水的小玻璃瓶的瓶口上,在那潜伏着危险的圆瓶上包了一张纸。可怕的思想一露头,她的一切感官就都被钳制住了,完全麻木了。 “您给两克朗吧。”那个店员说。她从沉思中醒来,出神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她机械地把手伸到钱包里去掏钱。她心里觉得还像做梦一样,她瞧着那些硬币,就是不能立刻辨认出大小,不自觉地拖延了付款。 就在此刻,她觉得她的胳膊冷不防被人推到了一边,听到硬币落到玻璃盘子里的响声。一只手从她身边伸过来,抓住了那个小瓶子。 她不由得转过身来。她的目光忽然呆愣愣地不动了。原来是她的丈夫紧闭着双唇站在那里。他的脸很苍白,脑门上冒出了汗珠。 她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了,只好用力扶住桌子。突然她明白了,刚才在那家房门口窥伺的就是他呀;她心里早就预感到是他在那里,在那一瞬间她的思想就全乱了。 “走吧。”他用沉闷、哽塞的声音说。她呆呆地望了望他,因在自己内心深处最秘密的角落意识到要服从他而惊讶不已。她身不由己地移动脚步跟着他走。 他们并排沿大街走着,彼此谁也不看谁。他手里一直拿着那个小瓶子。有一回,他站住擦了擦额头的汗。她也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但她不敢朝他那边看。谁也不说一句话,街上的喧闹声在他们之间起伏波动。 到了楼梯口,他让她走在前面。他一不在她身边走了,她的步履立刻摇摆起来。她停住脚步,镇定了一下。他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这一碰反而把她吓得一哆嗦,她赶紧加快步伐,走完最后几级楼梯,来到楼上。 她走进屋。他随她进来。四壁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他们一直没说一句话。他把包瓶子的纸撕下来,打开小瓶,倒掉药水,然后就使劲把它扔到一个墙角里去了。听到啪啦的一声响动,她吓得周身一颤。他们沉默不语,一声不响。不朝他看,她也感觉到了他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情感。终于他向她走了过去。近了,现在就要到她跟前了。她都能感到他粗重的呼吸了,她瞪着呆滞的像蒙了一层云雾似的眼睛,看到他两眼射出的光一闪一闪地从房间的黑暗里向前移动。她等着听他大发雷霆,她怕他的手猛力一把把她抓住,吓得四肢僵硬,全身发抖。依莱娜的心停止了跳动,只有每根神经像绷得紧紧的琴弦在震颤;一切都在等待着惩罚,甚至可以说,她是盼他发怒了。但他始终都不做声,她不胜惊奇地感到他走到身边来竟是那样的温柔。“依莱娜,”他说,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柔和,“你我还要彼此折磨多久呢?” 这时,犹如一种野兽下意识的哀号,突然间,像抽风似的,以极大的冲力从她心里爆发了,终于冲出来了,这几周以来一直闷在胸膛、压在心底的抽泣。仿佛有一只愤怒的手揪住她的心拼命地摇动,她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晃起来,要不是她丈夫一把扶住了她,她就摔倒了。 “依莱娜,”他抚慰着她,“依莱娜,依莱娜。”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温和地叫着她的名字,好像他用这越来越轻柔的语调就能使她那痉挛神经的绝望骚动平息下来似的。但是回答他的,只是抽泣;狂乱的骚动、痛苦的心潮滚过她的整个躯体。他托住她不住颤栗的身体,把她抱到沙发上,让她躺在那里。但抽泣并没有停止。像触电一般,她边哭边抽搐,全身都在耸动,仿佛有无数因恐惧和寒冷而产生的波缓缓地流遍这受折磨的肉体。全部神经,几周以来就在紧张地等待着这最难忍受的一刻,现在已经被撕得粉碎;巨大的痛苦肆无忌惮地折磨着这毫无知觉的躯体。 他极其不安地靠住她那筛糠般抖动的身体,抓着她冰冷的手,先是镇静地,然后便怀着恐惧和激情,发狂地吻着她的上衣,她的脖颈,但她那蜷缩的身躯依然像被撕裂似的不停地颤抖,那抽泣像一泻千里的翻卷波涛从她的内心滚滚地上升。他触到了她的脸,脸是凉的,像泪洗的一般,而且还感到了她太阳穴那里的血管在嘭嘭地跳动。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向他袭来。他跪下了,想凑近她的脸去说话。 “依莱娜,”他不停地抚摸着她说,“你哭什么呀……现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干吗你还要折磨自己呢……你不必再害怕了……她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 她的身体又抽搐起来,但他用双手按住了她。他不停地吻着她,东一句西一句断断续续地说着,表示道歉: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向你发誓……我真没想到你会吓成这个样子……我只不过想向你大喝一声……唤你回来尽你的义务……只是要你离开他……永远离开……回到我们中间来……我偶然听说了这件事的时候,我确实没有别的好选择……我又不能对你直说……我想……我总认为,你会回头的……因此我就委派她,那个可怜的女人,追逐你。她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女演员,一个被解雇了的……她当然也不愿意干这种事,是我想要这么做的……我看出,这是不对的……但我的确是想要把你拉回来……难道你没有看出我愿意宽恕你吗?但你并不理解我呀。但是……我可没想把你逼到这个地步……看到这一切,我自己心里更难过了……我步步严密地监视过你……都是为了孩子,你知道,为了孩子我不得不逼着你……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话的声音很近,但她听起来好像很远很远,模模糊糊的,并没有听懂。一种哗哗的声音在她心中震荡,把一切声音都压了下去,每个感觉都消逝在各种感官的躁动不安之中。她感到有人触动她的皮肤,一次又一次地吻她,抚摸她,感到了自己变冷的眼泪,但身内的血液却在鸣响着,充满一种沉闷的吓人闹声。这声响猛烈地膨胀起来,现在竟像急剧的钟声一样在轰鸣。接着,她便陷入了昏迷状态。在昏迷中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人给她脱衣服,她像透过一层层云雾似的看见了她丈夫的面孔,那张面孔现出了又亲切又关心的神情。然后她便坠入了黑暗的深渊;进入长时间未有过的、黑沉沉的、无梦的睡眠中。 第二天早上,她睁开眼,屋里已经全亮了。她觉得心里也豁然开朗了,她的血液像被暴雨洗净了一般,变得清清亮亮的了。她试图回想一下她所经历的,但她仍然觉得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轻飘飘的,没有拘束的,就像在梦中飘飘摇摇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厅堂,她想起了那次憋得要死的感觉;为了证实醒来的经历是真实的,她试探着摸了摸自己的手。 突然,她吃惊得全身一颤:那枚戒指在她手指上闪着微光。她猛然间完全醒过来了。她在半昏迷状态中听到了又好像没听见的那些杂乱无章的话,一种使她不敢想也不敢猜疑的充满不祥之兆的忧郁的感觉,现在突然使人清楚地看到了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她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她丈夫提的那些问题,明白了她的情人为什么那样吃惊;所有的人都潮水般地涌现出来了,她看见了那个把她缠了进去的罗网。她很愤怒,也很羞愧。每根神经又颤抖起来,她几乎后悔不该从那无梦的、没有恐惧的睡眠中醒来了。 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了笑声。孩子们起床了,像清晨刚刚醒过来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她清楚地辨出了男孩的声音,初次惊奇地感到他的声音真是太像他父亲了。她双唇微微一动,露出一丝微笑,那微笑一直静静地留在她的嘴边。她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为的是更深地体味体味她过去的生活情景,还有她现在的幸福境遇,心中不免仍然有些隐隐作痛,但这是有益于身心的痛苦,灼人而又温和,就像伤口完全愈合之前那样钻心的痒痛。 (关惠文 译) ————————————————————(1)他们女儿的名字。 热带癲狂症患者 一九一二年三月,一艘巨型海轮在那不勒斯港口卸货时发生了一起奇特的不幸事故,报纸上对这件事作了广泛而富于想像力的报导。尽管我是“海洋号”上的乘客,但也和别的乘客一样,很难说就是这个稀奇事件的见证人;事情是在夜里卸货装煤时发生的,我们怕吵闹,都上岸跑到咖啡馆或剧院消磨时光去了。我私下里总认为,某些我当时没有公开讲出来的揣测之中就包含着那个悲剧场面的真实原因。就在那件怪事发生之前有过一次谈话,事隔多年,我大概可以利用一下我在谈话时所得到的情况了。 当我在加尔各答轮船公司代办处想订购“海洋号”上的一个舱位返回欧洲的时候,办事员只是抱歉地耸耸肩。他也不知道是否还能保证给我一个舱间,因为目前正值雨季来临之前,所有的舱座总是早在澳大利亚就已经卖光了,他必须先等新加坡的电报。但是第二天,他通知我一个好消息,说还可以为我预定一个舱位,位置当然不怎么舒适,在甲板下面,轮船的中间部位。我归心似箭,未多犹豫就要求给我把位子定了下来。 办事员说得不错,船上拥挤不堪,船舱很不好,是挤在轮机舱旁边的一个四方形的小角落,只有一个像昏暗的眼睛似的圆形玻璃舷窗透进一点亮光来。令人窒息的空气里散发着油味和霉味,电扇像一只发了疯的钢铁蝙蝠片刻不停地在你头顶上盘旋,嗡嗡嘤嘤,想躲都躲不开。机器在下面嘎嘎作响,像运煤夫沿着同一条梯子无休止地吃力地往上攀登似的发出喘息;上面是甲板上散步的人们沙沙不停的脚步声。因此,我把箱子往这灰色隔板之间霉味刺鼻的棺材里一塞,就急忙往甲板上跑,一边往上走,一边像啜饮着琼浆玉液那样,吮吸着从岸上掠过水面吹送过来的甜丝丝的和风。 但是上面也是一派混乱和拥挤:荡过来闪过去到处都是人。人们由于无事可做,都在甲板上神经质地来回走动,一边不停地闲扯。女人们嘁嘁喳喳地嬉闹着。人们在拥挤的过道里无止无休地兜圈子,废话连篇地喧哗着涌过去,以便不停地彼此相遇,这一切不知怎的都使我觉得心烦。我见识了一个新世界,眼前飞速地掠过一幅幅纷繁交织的图画。我现在需要思考,需要整理思绪,模拟再现这些争先恐后涌入眼帘的事物,但这儿,在这熙熙攘攘繁华闹市一样的甲板上却没有一分钟的安静。书上行行的字在闲聊着的旅客们迅速闪过的身影下都飘零四散了。在这无荫无蔽的活动的轮船大街上就没有独自待上一会儿的可能。 我连着三天试图寻得安宁,最后只有听天由命地随便看看人,看看海。但蓝色的茫茫大海总是一色的景致,只有日落时分才会忽而燃起一条彩虹;至于人们呢,经过了三个昼夜我已了如指掌了。所有的面孔都已经熟悉得叫人腻味。妇女们撩人的尖笑声乱人心绪,邻舱那两位荷兰军官大声吵嚷的争论也显得虚张声势。我唯一的办法就是逃之夭夭;但船舱里又闷又热,乘客休息室里又有英国女郎在不停地像伐木似的拙劣地弹奏着华尔兹舞曲。最后,我坚决改变了作息时间,还在下午就喝上几杯啤酒醺醺然躲进船舱,这样,我就可以把晚餐和夜舞会的时间都睡过去。 当我醒来时,我那小棺材里又黑又闷,电扇我已事先关上了,感到两鬓又粘又潮。我的感觉变得混混沌沌,需要用几秒钟的时间来记起我置身在何时何地。显然,已经是下半夜了,因为我既听不到音乐声,也听不见无休止的脚步声,只有轮机,这个庞然大物跳动的心脏,还在喘气,推动着嚓嚓作响的船身,驶向茫茫的远方。 我摸黑上了甲板,上面空荡荡的。当我越过轻烟腾绕的塔式烟囱和神出鬼没一般倏忽闪现的桅尖仰视上空时,一片神奇的亮光直射我的眼睛。天光璀璨。星辉宛若回旋的涡流,布满了苍穹,使天空泛出浑然一体的白色,惟在靠近星星处略显幽暗。然而天空很亮,仿佛那儿有一幅天鹅绒屏幕遮蒙着无量的光芒,而晶莹的星星只不过是那无法描绘的亮光借以透射过来的孔隙。我从未见过像那天晚上那样的夜空,天空那么明亮,像蓝色的钢焰般冷峻,而又熠熠生辉,月华和星辉滔滔汩汩,奔涌流泻,像泡沫般翻腾。天空似乎在一个隐秘的深处燃烧,在暗天鹅绒般的海面衬托下,轮船的线条显得格外分明,白漆船身、缆绳、横桁、船上各种狭长的以及呈现出各式各样图案的东西,都在这如流似泻的银光中融化了。桅杆上的点点灯火好像悬空挂着,再上面是瞭望台上的圆眼灯,人世间黄澄澄的星星,夹杂在天上光灿灿的星星之间。 头顶的正上方是神秘的南十字星座,像是几颗闪耀的金刚石钉子钉在渺不可见的苍穹;天空似乎在摇晃,其实只是轮船在航行,是巨大的海轮在轻轻地颤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像一个泅水的巨人冲破黑浪一起一伏地冲往前去。我站在那里仰视上方,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于温暖的浴中,只是从上面流下的并不是水,而是光,洒在我的手上、肩上,温柔地在我的头部周围缭绕,又仿佛要沁入我的心脾,我心中的一切混沌顿时化为澄明。我畅快地呼吸着,骤然之间在嘴唇上触到了纯净的令人心醉的空气,像啜饮着一种透明的饮料,里面还带着远方岛上的水果芳香。自从我踏上跳板以来,直到现在我才头一次沉浸在幻想的神圣欢乐和那种更为切实的欢愉之中:我像一个女人似的全身心地沉醉于环绕着我的一片温柔之乡。我真想躺下来,仰目凝视星空上那些白色的象形文字。但躺椅都收起来了,在空阔的甲板上我找不到一个可以憩息并驰骋遐想的地方。 我摸索着,缓缓走向船的前部,那儿被照得通亮,反射过来的逼人的光愈益强烈了。这种白垩色的强烈刺眼星光真使我难受。我渴欲藏身在某个阴影里,在一领草席上舒展开身躯,不再感到布满周身的亮光,只是头顶上受到光照的物体上才有光,就像从黑屋子里往外观赏风景时那样。我磕磕碰碰地越过了铁绞盘,绕过了缆绳,终于到了船头,俯视船头如何冲入黑暗之中并且在前锋的两侧把浑茫的月光翻涌上来。船头的前锋像犁一样不倦地举起又落下,插入那翻滚的黑色土壤。在这水星飞溅的角逐中我感受到被征服的自然力的全部痛苦,也感受到了人世间力量的全部欢乐。我在伫望中失去了时间感,不知道我这样站了一小时还是只不过几分钟;轮船这个庞然大物像摇篮似的载负着我上下颠簸,把我带到了时间之外,我只觉得周身有一种狂欢极乐般的疲软。我想睡觉,沉入梦幻,但又不愿离开这诱人的景色,钻到我那个棺材里去。我不由自主地在脚下探寻出了一盘缆绳,于是便坐了下来,闭上眼睛,然而并未感到全然的黑暗,因为在我的眼睛上和周身都流布着银色的光辉。我感到,身下是海水的窃窃低语,头顶上是以听不见的音响汹涌着的宇宙的白色光流。这声音慢慢地浸入我的身体,我不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也分辨不出究竟是我在呼吸,还是远处轮船的心脏在搏动,我似乎融化在这午夜时分永不停歇的低吟之中了。 我身边传来很低的一声干咳。我一哆嗦,从那种近于迷醉的状态里清醒过来。那炫目的白色光辉一直照在我的眼睑上,我好不容易睁开了双眼:正好在我的对面,船舷的阴影里,像眼镜片反光似的东西闪了一下,接着一个较大的圆点燃着了,这是烟斗的火光。显然,当我坐下去,一心欣赏船头两侧激起的浪花和举目仰视天上的南十字星时,我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这位邻人,他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尽管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却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德语:“请原谅!”“唔,没什么……”黑暗中的声音也用德语回答。 我无法表述,跟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贴近地在暗中枯坐是多么奇特和恐怖。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仿佛在盯着我瞧,正像我盯视着他那样;天上汹汹然漫漶着的白色光流是这样强烈耀眼,致使双方仅能看出阴影里对方的轮廓。但是我觉得,我听得见这人的呼吸声和他抽烟斗的声音。 沉默变得难堪了。我很想走开,但这样做又显得太鲁莽,也太突兀。我在窘迫中掏出了烟卷。火柴擦亮了,摇曳的火光把我们这个狭窄的角落照亮了一秒钟,我看到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我在船上一次都没有见过,无论是午餐时还是在甲板上或者在过道里。弄不清是突然的光亮刺伤了我的眼睛还是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我觉得这张脸是阴郁的,歪扭得可怕,不是一般人的脸。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面目,那闪现出来的线条又被黑暗淹没了;我只看得见隐入暗中的浓黑的身影,和时而现出的烟斗的火红的圆点。我们两人都沉默着。沉默像令人窒息的热气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客气地说了一声:“晚安!” “晚安!”黑暗中一个生涩得像锈铁似的嘶哑声音回答道。 我磕磕绊绊地,吃力地向前走去,迈过索具,由柱子旁边走过。忽然,我身后响起了急促而犹疑的脚步声。这还是那位陌生人。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他没有走到我跟前来。我模糊地感觉到他的步履中有某种胆怯和抑郁的东西。 “请您原谅,”他急忙说,“我对您有一个请求,我……我,”由于羞怯他不能一口气接下去说,低声嗫嚅着,“我……由于个人的,纯粹是个人的原因,寻求孤独……一个沉重的损失……我避免和旅客们交往……我指的不是您……不,不……我仅仅想请求您……我将非常感激,如果您对船上的任何人都不说起您在这儿看见过我……这是由于……可以说,个人的原因使我现在不愿意在人前露面……嗯……这个……如果您提到夜里这里有人,……说我……我将非常难堪。” 他的话又卡住了。我立刻答应了他的请求,以便让他很快放心。我们互相握了握手。然后我回到自己的舱间,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梦境十分离奇怪诞。 我信守诺言,没有跟船上的任何人谈起这次奇遇,尽管这件事对我的诱惑力极大。在海上旅行,任何小事都称得上是一个事件,不论是地平线上的一张帆,还是蹦出水面的一只海豚,也不论是新被发现的一起调情,还是一个偶然的玩笑。此外,我还为好奇心所折磨,渴望更多地了解这位旅客的情况。我钻研旅客的名单,想找他的名字,我观察人们,看他们是否和他有关系;我整天都处在神经质的焦躁不安之中,等待着夜晚,我希望再次遇见那位陌生人。凡属扑朔迷离的心理之谜都吸引我,使我坐卧不宁,在探清来龙去脉之前我会一直兴奋得要命。只要遇到了不平常的人,我心里就燃起一种探视他们的灵魂的热望,这热望不亚于要占有一个女人的激情。我觉得这一天漫长无聊透了。我老早就在床上躺下,我知道自己会在半夜里醒来,某种力量会把我唤醒。 果然,我在和昨夜的同一个时刻醒来了。发亮的表盘上两根针交叠在一起,合成了一条光。我急忙起身离开了闷热的船舱,跑到更加闷人的夜色中去了。 繁星和昨夜一样闪烁着,星光漫洒在颤动的轮船上,南十字星在高空燃烧,一切都和昨天一样,(热带的每天和每夜彼此之间比我们这里更为相像。)只是我心里已经没有昨天那种温柔的阵阵袭来的梦幻般的沉醉感了。某种东西引诱着我,使我急躁不安,我知道它要把我引向哪里:就是到船头那一堆黑乎乎的杂物那边去看看那位神秘人物是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从上面传来了轮船上敲钟的声响。我似乎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我一步一步地朝前蹭,不大甘心地屈服于某种诱惑力。我还没有来得及走到那地方,前面有个东西闪了一下,那正是一点红火,他的烟斗。就是说,他在那里。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停住脚步。我接着就要向后转了,但暗中有个东西动了一下,有人站了起来,走了两步。突然,我听见了他近在眼前的声音。 “请原谅,”他客气地、有点抱歉地说,“您,显然,是想到您的位置上去,但是见到了我,就退了回去。我请您尽管去坐,我这就要走。” 我急忙答道,请他留下来,我退回来仅仅是为了避免打扰他。 “您不会打扰我的,”他不无苦楚地反驳道,“相反,我很乐于跟什么人一起待待。我一句话都不说已经十天了……甚至可以说有好几年了……我很难受——憋闷极了,因为我必须把一切闷在心里……我不能再在船舱里,在这个……在这个棺材里待着……我再也不能……我也受不了人们,因为他们整天嬉笑……我现在受不了这个……我在船舱里也听得见,就把耳朵塞住……不错,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再说,这件事跟别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又嗫嚅起来,忽然又急促地冒出了一句。“但我不想使您为难……请原谅我的饶舌。” 他鞠了一躬打算离开。但我开始坚持留住他。“您丝毫也不使我为难。我也很乐意在这儿随便谈谈。您来支烟吗?” 他拿了一支。我擦亮了火柴,摇曳的火光照出了他的面庞,旋即被黑暗吞没了。现在,他的脸正对着我,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贪婪地以某种疯狂的力量紧盯着我的脸。我不禁毛骨悚然。我觉得这个人想谈谈,他必须谈谈。而且我懂得,我必须保持缄默,这样才能减轻他的负担。 我们重又坐了下来。他那边另外还有一张躺椅,他请我坐下。我们抽着烟,他烟卷上的火光在黑暗中不安地跳动着,因此我看出他的手在颤抖。但是我默不作声,他也没有说话。后来他突然轻声地问道: “您很累吗?” “不,一点都不累。” 黑暗中的声音又犹豫起来。 “我很想问您点什么……就是说我很想告诉您一点什么。我明白,我十分明白,向我碰到的第一个随便什么人吐露衷曲是多么荒唐……但是……我……我的精神状态很坏……我已经到了极限……无论如何,我必须跟什么人谈谈……否则我会死的……当我……是的,当我告诉您……您会明白我……我知道您帮不了我的忙……但我真要憋出病来了……而病人在别人眼里总是可笑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请他不要再折磨自己,希望他只管把一切都告诉我……当然,我不能许诺他什么,但每个人都有帮助别人的责任。当我们看见别人遭到不幸的时候,那么,自然要援之以手,而且责无旁贷。 “责任……给予帮助……有责任去努力……那么说,您也认为我们有责任,您……也有帮助别人的责任?” 这句话他重复了三次。他痴呆呆地总重复这句话,使我觉得害怕。这人莫非是个疯子?他是不是喝醉了? 但他猜透了我的心思,似乎我已经出声地说出来了似的,他忽然用全然不同的声调说道: “您,也许,把我当成疯子或者醉汉了吧?不,不是的,暂时还不是。只是您刚才说的话很奇怪地打动了我。我感到惊奇,因为我所苦恼的正好就是这一点,我们有没有责任……责任……” 他又嗫嚅着,然后不说话了。过了一小会儿他又说了起来: “我是个医生。因此常有这种情形,很不幸的情形……我们称之为两可之间的边缘情况,你还没有弄清楚你是否有责任……不单纯是对别人的责任;而且有对自己、对国家、对科学的责任……当然,应该帮助别人,我们本来也正是干这个的……但是这些原则仅仅是理论……应该帮助到什么程度?……您是个陌生人,我对于您说来也是个陌生人,我却要求您闭口不谈您见过我……很好,您没有讲,履行了这个责任……我请求您跟我谈谈,因为我快要憋死了……您准备听我谈……很好……但这还是容易办到的……可是,如果我要求您抓住我,把我扔到船外面去,行吗?……好意和助人的界限就到此为止。到了某一点它就要终止……某些事情开始关系到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责任时……在那里就必然会终止……这种责任总有个尽头……或许,作为医生,他的职责就不该有结束的时候?难道医生就应该是一个救世主,是一个广济世人的行善家,仅仅因为他有一张拉丁文写的文凭?难道当某位女……当某个病人来了,要求医生高尚一些,帮帮忙,行行好,他就真应该毁掉自己的生活,把水掺进自己的血液里去吗?是的,责任到一定的时候会完结……就在我们力所不及时,就在那里……” 他又停了一小会儿,然后接着讲: “请您原谅,我一开始就说得这么激动,但是我没有醉,目前还没有醉……但是不瞒您说,处在极度的孤独之中,我现在常常出现这种情况……您想想,我几乎完全在土人和牲畜之间过了八年……连怎么跟人平心静气地交谈都不会了。所以现在一开口说起来,话就直往外涌。不过,您等等……对了,我已经想起来了……我想问您,想告诉您一件事……我们有没有责任帮助别人……像天使那么纯洁、无私地去帮助别人……不过,我担心这个故事太长了。您确实不累吗?” “真不累,一点儿也不累。” “我……我很感激您……您是否愿意?” 他在身后乱摸了一阵,两三个,总之,有几个酒瓶互相碰得哐啷啷地响,这是他放在自己身边的。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我徐徐品尝,而他却一饮而尽。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响起了钟声:已是十二点半了。 “嗯……我想对您讲一件事。您想像一下,有一名医生在一个……小城市里……或者,压根儿还在农村里……一个医生,他是……一个医生,他……” 他又哽住了。停了一会儿,他忽然带着椅子猛地朝我凑近过来。 “这样说是不行的。我应该坦率地跟您从头说起。否则,您不会明白……这件事按照常例和光讲理论是没法讲清楚的……我应该跟您谈谈我的遭遇。这样就顾不上害臊,也不能躲躲藏藏的……其实,人们在我面前也是脱得赤身露体的。把他们的疮疤、他们的屎尿秽物拿给我看……如果希望别人帮助,那就不能顾左右而言他,支吾隐瞒……所以,我不打算再跟您谈所谓传奇医生的故事……我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我要说:‘就是我。’在这不堪忍受的孤独之中,在这啮噬人的灵魂、敲骨吸髓的可恶的国家里,我已经不知羞耻为何物了。” 大约我做了一个动作,因为他忽然停住了。 “啊,您要提出抗议……我明白。您对印度,对那些寺庙和棕榈树感到由衷的欣喜,两个月来充满浪漫情调的旅行生活使您兴奋不已。是啊,如果只是从火车车厢里,从汽车上,从黄包车上匆匆浏览一番,所有这些热带风光倒是很迷人的:对于这一点,我有过亲身的体会,那还是八年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有什么我没有幻想过呢,我想掌握各种语言,阅读原版的圣书,研究地方病,从事科学工作,研究土民的心理,用欧洲流行的话来说,我想当一名人性和文明的传教士。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有过同样的梦想。但在这里,像在一个无形的大暖房里似的,人的体力衰退了,不管吞下多少奎宁,到头来还是染上了热病。它侵入人的骨髓,你会变得萎靡不振、懒惰,像海蜇似的疲软。一个欧洲人从大城市落到这个满是沼泽的可恨的鬼地方来,不知怎地就失去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迟早总要出点毛病,有的酗酒,有的抽鸦片,另一些人变成凶残的野兽,每个人都会染上点坏毛病。你会怀恋欧洲,梦想着有朝一日再到大街上去走一走,在石砌屋子的明亮房间里跟白人坐在一块;你年复一年地幻想着,而当期限满了,可以休假的时候,你却懒得动弹了。你知道自己在那边已经被遗忘了,成了外人啦,就像大海里的贝壳,谁都可以往它身上踹一脚。于是你留下来了,在这热烘烘的湿淋淋的森林里腐化堕落,一天天走向沉沦。我卖身给这个臭气熏天的鬼地方的日子应当受到诅咒…… “不过,我到这儿来也并非完全出于自愿。我曾在德国学习,当过大夫,甚至是个好大夫,在莱比锡医院里工作过。在当时的医学杂志上(记不清哪一期了)发表过不少文章,论述由我首先应用于临床的一种新注射剂。这时,我爱上了一个女人,我和她是在医院里认识的。她把自己的情人气得发疯,以致朝她开了一枪;不久,我发疯的程度也不在他之下。她对我的态度傲慢而且冷淡,弄得我神魂不安。那些专横而泼皮胆大的女人往往能够控制我,这一位更是把我彻底拉下了马。我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唉,为什么不全说出来呢?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为了她,我滥用了医院的公款,这事败露了,可真丢人哪。不错,我的一个叔叔把亏空补齐了,但我的前程也完了。正在这时候我听说,荷兰政府为殖民地招募医生并提供预订金。我立即想,提供预订金肯定是‘好差事’,我知道,在这些疠疫流行的地区,在坟地竖立十字架的速度要比我们那儿快三倍;但是人在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疾病和死亡只对别人有危险。是呀,我当时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就到鹿特丹(1)去了,签订了十年的合同,拿到一沓数目可观的支票,我寄回一半给叔叔,另一半被那儿港口区的一位女士骗去了。这位女士把我搞了个精光,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同那只该死的母猫惊人地相像。我身无分文,不抱幻想,连只手表都没有,就这样离开了欧洲。当我们的轮船驶离港口的时候,我也并不感到特别悲伤。于是,我坐在甲板上,像您和大家一样,坐在那儿观赏南十字星和棕榈树。我的心融化了。啊!森林、孤独、寂静!我幻想着。可不是吗,孤独的滋味我可是尝够了。我没有被派到巴达维亚或是泗水(2)去,没有被派到有人有俱乐部有高尔夫球有书报的城市里去,而是——不过,地名与事无关——被派到某个区医务站去了,离最近的城市还有两天的路程。那儿有那么几位令人乏味的精瘦的官员,有几个混血儿,这就是我的社交圈子。此外,周围茫茫无尽的都是森林和种植园,灌木丛和沼泽地。 “起初还可以忍受。我做了许多科学研究工作。有一次副总督视察时乘坐的小汽车翻了,他的一条腿粉碎性骨折,我没有任何助手,独自给他做了手术。当时人们纷纷谈论这件事。我收集土民的毒药和枪支,为了避免闲待着,我还干了很多杂七杂八的琐事。但所有这一切之所以还能够做得到,仅仅是因为当时我身上还保留着从欧洲带来的力量;后来我变得心灰意冷。那几个欧洲人使我感到厌烦,于是我跟他们断绝了来往。我开始喝酒,沉醉在遐想之中。我总共还有两年的期限,然后就可以领取退休金,返回欧洲,重新开始生活。本来,我除了一心等待,闲躺在那儿等待,已经无所事事了。可能直到今天我还在那儿这么待着,假如不是她……假如没有发生这一切……” 黑暗中的声音戛然而止,烟斗也熄灭了。四周静悄悄的,以至我一下子又听见了下面翻腾的浪花拍击船头的声音和远处低沉的机器振动声。我很想抽烟,但又怕擦亮火柴,怕火光猛地一亮和他脸上的反光。他一直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讲完了没有,是在打盹呢,还是睡着了。我觉得他沉默得像死人一样。 忽然传来了清晰有力的钟声,午夜一点了。他精神一振,接着我又听见了玻璃杯的碰击声。显然,他在用手摸着找威士忌。我听见他咕咚了几口。接着,他忽然又说起来了,但似乎说得更急切、更激动。 “是呀,就是这样……慢着……是啦,事情是这样。我坐在那儿。坐在我那该死的窝里,像蜘蛛待在蛛网上一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几个月。当时正好是雨季刚过。一连几个星期雨水敲打着屋顶,没有一个人来,没有一个欧洲人来看我;我每天都跟那几个黄脸女人待在家里,喝我的上等威士忌。我当时非常忧郁,简直是得了怀欧病。当我在小说里读到明亮的街道和白人妇女的地方,手指头就止不住发抖。我不能准确地向您描述这种状况,这是某一类型的热带病:人们有时会染上这种强烈狂热同时又周身无力的思乡病。 “当时我就这么坐着,我想是在看地图,幻想怎样旅游,忽然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伺候我的男孩和女仆站在门外,两人的神色极度惊讶,眼睛睁得大大的,指手画脚地说,来了一位太太、一位女士、白人妇女。 “我跳了起来。我没有听见马车或汽车的声音。这儿,这荒僻的地方来了一个白人妇女? “我想马上跑下楼去,但我控制住了自己。我往镜子里瞄了一眼,很快地整了整衣装。我既激动,又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折磨着我,因为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人会出于友谊来看望我。后来,我还是下楼去了。 “前厅里有一位太太在等着,一看见我,便急忙迎着我走过来。她脸上遮着厚厚的活动面纱。我刚要向她问好,她倒先开口说话了。 “‘日安,大夫。’她说的是流利的英文。(我觉得她说得太轻柔流畅了,仿佛事先背诵过似的。)‘请原谅,我闯到您这儿来了。不过,我们正好来到区站,汽车就停在那里。’——‘为什么不把汽车开到门前来?’我脑子里飞快地闪了一下——‘于是我想起您就住在这里。我听到很多人谈起您,那次副总督受伤,您简直是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的腿长得好极了,他像从前一样地打高尔夫球。真的,真的,我们一直在谈论这件事。我们曾经打算把我们那儿所有牢骚满腹的医生和另外两位都送到这儿来,只要您上我们那儿去。怎么总也见不着您?您的生活真像瑜伽(3)……’ “她就这么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越说越急,不让我插一句嘴。在这老练的饶舌当中可以使人感觉到一种神经质的心不在焉的情绪,我也被弄得不安起来。她为什么说这么多话,我暗自思忖,为什么她不作自我介绍,为什么不摘下面纱?怎么,她是发了寒热症,还是疯了?我就这样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听着她滔滔不绝的絮叨,越来越不安,因为我感到很可笑。她终于停了一小会儿,我于是请她上楼去。她做了个手势让男孩留下,便沿着楼梯先上去了。 “‘您这儿真好,’她说,一边环顾着我的房间,‘啊!太好了!这些书!我都想看!’她走近书架,细看着书名。从我出去见到她以来,她头一次沉默了一分钟。 “‘要不要给您沏茶?’我问。 “她没有转身,仍在细细地看书名。 “‘不用啦,谢谢您,大夫……我们马上还要走……我的时间不多……这次不过是小小的出游……哟!您这儿也有福楼拜,我非常喜欢他……他那本《感情教育》真好极了。我看得出,您也在读法文书,没有您不懂的!……是啊,德国人……他们在学校里什么都学……真叫棒——懂得这么多种语言!副总督真敢向您发誓,他常说,您是他允许给他做手术的第一个人……我们那儿的宝贝医生只适合玩桥牌……另外,您知道吗,(她还是没有转过身来)今天我想到该向您请教请教……正巧我们就打这儿经过,我想……不过,也许,您今天有事……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您到底还是亮牌啦!’我立即想。但是我不露声色,向她保证说,如果现在或在她需要的任何时候能为她效劳,我将引以为荣。 “‘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她半侧过身来对我说,一边翻着从书架上取下来的一本书,‘没什么要紧的事,没什么……都是些妇女的毛病,头晕、昏厥。今天早上汽车拐弯那会儿我忽然很不舒服,晕过去了……小男孩把我扶了起来,拿了点水来……可能是司机开得太快了……您看是吗,大夫?’ “‘这很难讲。您经常像这样晕过去吗?’ “‘不……就是说……前一段时间……刚好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常晕过去,还老觉得恶心。’ “她又朝书柜转过身去,把书放回原处,另外取出一本翻阅着。奇怪,她干吗总在那儿翻书,为什么这样不安,为什么不从面纱后面抬起眼睛来看人?我故意什么也不说。我存心让她等待。她终于又开始轻声地说起来了: “‘是吧,大夫,不要紧吧?不是什么热带的毛病,没危险……’ “‘我必须先检查您有没有热度,我可以摸摸您的脉吗?’ “我朝她走过去,但她轻轻地躲开了。 “‘没有,没有,我不发烧……肯定地,肯定不发烧……我每天都试表,自从……自从开始出现昏厥的症状以后。从来不发烧,总是三十六度四,完全正常。胃口也很好。’ “我迟疑了一下,心里一直疑惑:我觉得这女人有求于我,一般不会有人专为谈福楼拜跑到这个荒僻地方来的。我让她等了一分钟,又等了一分钟。‘请原谅,’后来我坦诚地说,‘可以随便提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啦,大夫,您是医生呀!’她答道,但又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翻起书来了。 “‘您有孩子吗?’ “‘有一个儿子。’ “‘过去有没有……从前有没有……我想说的是,当时……您有没有过类似的现象?’ “‘有的。’ “她的声音现在完全不同了,清清楚楚,一点也不装腔作势或是扭捏不安。 “‘有没有可能,您……请原谅我提这个问题……有没有可能您现在处于类似状况?’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有的。’ “这话她说得像一把尖刀似的利索。她扭过头去,纹丝不动。 “‘夫人,最好还是让我给您一般性地检查一下……我是否可以请您劳驾……到另一个房间里去?’ “这时她忽然转过身来。透过面纱我感到她冷冰冰的坚定目光正紧盯着我。 “‘不……这没有必要……我对于自己的情况有十足的把握。’” 话音停顿了一下。斟得满满的酒杯又在黑暗中闪了一下。 “嗯,后来……不过,您先试着设想一下:一个孤独得要命的男人,许多年来头一次有一位白人妇女闯进来找他……我忽然觉得房间里有一种不祥的、危险的东西,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对这个婆娘的强硬态度感到害怕。她一闯进来就唠叨个不停,忽而一下子亮出要求,就像亮出一把刀似的。因为我明白她对我有什么要求,这我马上就猜到了——女人们对我提出这种要求已不是头一回,但她们不是这个样子,而是不好意思地恳求,又流眼泪又发誓。但这次……这儿的这一位很硬……跟男人一样坚决……从第一秒钟起我就觉得这个女人比我厉害……她能使我屈从于她的意志……但是……但是……我心中升起一股怒火,男人的反抗心理、屈辱感,因为……我已经说过,从第一秒钟起,甚至在我见到这个女人之前,我就觉得她是一个敌人。 “我先不说话。横着心硬是不说话。我感到她从面纱后面看着我,直勾勾地有所求地盯着我、要求我,想以此迫使我开口。但是我不轻易让步。我开口说话了,但是……含糊其辞……下意识地模仿她那种言不及义的无所谓腔调。我假装不懂她的意思,因为——我不知道您是否明白——我想迫使她说得明确些。我不愿意给她提建议,相反……我希望她来求我……正是要她,这位如此盛气凌人的女士来求……因为我知道,在女人们身上,我最怕的就是这种傲慢而又冷淡的态度。 “我兜着圈子,说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还说这种昏厥是正常现象,反而倒是妊娠正常发展的保证。我从医学杂志上举出了几个实例……我说呀,说呀,说得平静而且轻松,把她的病痛看做十分平常的事情,然而……我一直在等着她阻止我说下去。因为我知道她受不了这个。 “果然,她猛地打断我,挥了一下手,仿佛要以此把这一大套安慰之词挥开似的。 “‘大夫,我担心的不是这一点。当初,我怀孩子的时候,我的情况很好……但现在我已经不那么对头……我有心脏反应……’ “‘怎么,有心脏反应?’我重复了一遍,做出不安的样子。‘那我倒要马上听一听。’我做了个要站起来取听诊器的样子。但她立即止住了我。这回她的声音像发命令似的既果断,又明确。 “‘我经常犯心脏病,大夫,我不得不请求您相信我的话。我不愿意把时间花在检查上面——我想,您该对我表现出更多的信任。至少我已经充分表明了对您的信任。’ “现在这已经是一场斗争了,是公开的挑战。我接受了这个挑战。 “‘信任要求坦率,要求完全的坦率。您要把话说明白,我是个医生。首先您把面纱摘下,坐到这里来,把书放下,也别再绕弯子。找大夫一般是不戴面纱的。’她注视着我,身体挺直,神情高傲,又迟疑了片刻,然后坐下来,撩起了面纱。我见到了一张正是我害怕见到的脸庞:叫人捉摸不透,显得严厉、富于自制,有一种不以年龄转移的美,一双英国式的灰色眼睛——显得非常稳重,但可以设想出里面蕴藏着一团烈火。那紧闭着的薄嘴唇是善于保守秘密的。我们互相对视了一分钟,她的目光是命令式的,同时含着询问、冷漠、强硬和残酷,以致我忍受不住,不由得挪开了视线。 “她用手指头轻轻地敲着桌子。这表明她也很不安。接着,她忽然迅速问道:‘大夫,您是知道我对您的要求呢,还是不知道?’ “‘我想是知道的,但您最好还是谈清楚。您希望摆脱您的这种状况……希望我能使您不再昏厥和呕吐……排除……排除掉原因。是这么回事吧?’ “‘是的。’ “这话像断头台上的刀子一样落了下来。 “‘您可知道,这一类的尝试对双方……都是危险的?’ “‘知道。’ “‘知道法律禁止我这么做吗?’ “‘但有一种可能性,那时不仅不禁止,甚至还会要求这么做呢。’ “‘但是要有医生的诊断。’ “‘您会找出症状的,您是医生。’ “她明确、顽强、眼都不眨地盯着我。这是一道命令,而我这个懦夫竟被她恶魔般的意志力镇住了,惊叹不已。但我还硬撑着,不愿露出已被压服的样子。‘千万不能快,想办法拖延!要逼着她来求你。’某种隐秘的欲望对我耳语着。 “‘这并不总是取决于大夫的愿望。不过,我准备……和医院的一位同事商量……’ “‘我用不着您的同事……我是找您来的。’ “‘请允许我问一声,为什么偏偏要找我呢?’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告诉给您,我倒并不担心。您生活在社交圈子以外,您不认识我,您是位好大夫,而且您……——她第一次迟疑了一下——大概,不会在这儿待很久了,特别是如果……如果您能带一大笔钱回家的话。’ “我全身直发冷。这种执拗的买卖人的口吻,这种做买卖式的明白计算把我惊呆了。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开口求我,但她早已把一切都盘算好了,先是潜伏在四周,然后嗅出踪迹才下手。我感觉到她那恶魔似的意志怎样向我步步进逼,但我因被激怒而顽强地抵抗着。我再一次强使自己采用了一种公事公办的、甚至是嘲讽的口吻。 “‘那么,这笔巨款由您……您提供给我?’ “‘为了答谢您的帮助并请您立即离开。’ “‘您知道,这样一来,我就领不到退休金了吗?’ “‘我赔偿给您。’ “‘您说得很明白……但我希望更明白一些。您打算付多少酬金?’ “‘一万二千金币,在阿姆斯特丹(4)提取。’ “我浑身颤抖,由于愤怒和……惊奇而颤抖。她全都计划好了——包括数目和迫使我离开的付款办法。她对我作了估价,把我买了下来,还不认识我就给我作了安排,因为她预感到自己有这种意志力。我真想给她一记耳光……但是,当我站起来(她也站起来了)直盯着她的眼睛,朝她那不愿求人的紧闭着的嘴唇和那不愿低垂的高傲的额头瞥了一眼之后,我忽然产生了……产生了……一种渴望复仇、渴望暴力的欲念。她想必也感觉到这点了,因为她高高地扬起了眉毛。人们想制止某个纠缠者的时候,往往就会这样。她和我之间的仇恨已暴露无遗。我知道她恨我,因为她需要我,而我恨她是因为……因为她不愿意求我。在这一秒钟,在这唯一的安静的一秒钟里,我们第一次完全坦率地表露了自己的感情。接着,一个念头,像虫子似的钻进了我的心里,于是我说……跟她说…… “但是请等一下,不然您不会正确理解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得先给您解释,我怎么……怎么会产生这个疯狂念头的……” 黑暗中又发出杯子轻轻的碰击声。他的声音越发激动了。 “您别以为我想减轻自己的过错,为自己辩白,洗刷……不然您是不会明白的……我不知道我原来算不算一个好人……但我倒还总是乐于助人的……但在那儿,帮助别人可说是我痛苦生活中的唯一乐趣:利用我头脑里掌握的那点知识为随便哪个活物保住生命……那时我感到自己快活得像神仙……真的,我感到最美好的是那些时刻,有一回一个黄种少年跑来了,他吓得脸色发青,肿起的脚上带着蛇咬的伤口,哀嚎着求我不要锯掉他的腿,而我居然设法救了他。我也曾驱车几小时去给一个发着高烧卧床不起的妇女看病,她和刚才说的这位女士有同样的要求——但那还是在欧洲,在医院的时候。但当时我至少觉得人家需要我,我知道我挽救了别人,使人家避免了死亡或绝望,而这一点也是救护者所需要的,就是意识到别人需要你。 “但是这个女人——我不知道是否能跟您讲清楚——自从她装作顺路走进我的屋子以后,我就感到激动和愤怒。她的傲慢引起了我的反抗,她唤醒了我身上的一切……怎么说好呢……唤醒了一切受压抑的、隐蔽的、凶狠的东西。她在我面前俨然是一位贵夫人,在生死攸关的问题上竟以拒人于门外的冷漠态度跟我做交易,把我逼得失去了理智。而且……而且……归根结底,玩玩高尔夫球是不会怀孕的……我知道……就是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再清楚不过的念头——因而非常清楚地想到,这个高不可攀的、冷若冰霜的女人,她从我的脸色上看出我要拒绝她,看出我的愤慨之后,把那双冷得刺人的眼睛上面的眉毛轻蔑地扬了起来。我想到,就是这个女人,两三个月之前曾经和一个男人在床上忘情地搂抱翻滚,赤身露体活像一只野兽,也许,由于快活还呻吟过,他们的身体像两片嘴唇一样互相紧贴在一起……这就是,当她完全像一个英国军官似的如此高傲如此冷漠地看着我的时候,这就是钻进我头脑中的想法……于是,于是我的整个神经都紧张起来,一心要压倒她,蔑视她……就在这一瞬间,我透过衣衫看见了她赤裸的身体……从这一瞬间起,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像我所不认识的那个人一样地占有她,要逼得她那冷酷无情的嘴唇发出呻吟,要亲眼看到这个冷漠骄傲的女人处在情欲的狂态之中。这一点……这一点我想向您解释一下……我不论怎样糟糕,还从来没有滥用过行医的方便……这一次,既没有动情,也不是肉欲,和性爱无关,真的……我只能承认这是一种一心要战胜她……像个男人那样战胜她的热望……我似乎已经告诉过您,那些高傲的、表面上冷漠的女人对于我总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并且,又加上,就是我在这里生活已经八年,还不曾有过白种女人,而且我还没有遇到过抗拒……因为本地的这些姑娘们,这些嘁嘁喳喳的纤小女人总是带着虔敬的战栗委身于白人“老爷”的……她们是谦恭而温驯的,总是容易到手的。她们随时都乐于轻声地吃吃笑着侍奉您……但正是这种温驯,这种奴隶般的逢迎使你觉得兴味索然……您现在明白了吧,您明白不明白,这个女人的突然出现弄得我心神迷惘。她充满了轻蔑和仇恨,她把自己封闭得很严,但同时又闪露出隐私,羁于昔日的欢情……当这样一个女人大胆地走进像我这样一个孤独的、饥饿的男人——一只与世隔绝的半野兽——的笼子里来的时候……这……这就是我想告诉您的,为了让您明白其余的一切……明白接下去发生的一切……也就是说……我心里怀着一种恶毒的欲望,一心想看她赤身露体委身于人的样子。我的心整个地收缩起来,但我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我冷冷地说: “‘一万二千金币?不,这个办法我不同意。’ “她脸色略微有些发白,看了我一眼。大概她已经觉出我并不是由于贪财而拒绝她。但她还是问了一句: “‘那您想要什么呢?’ “但是我已不想继续这种冷漠的腔调。 “‘让我们摊开讲吧。我不是商人……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那个为了那么一点金子而出卖毒药的可怜巴巴的药剂师;也许,我也许和一个商人正好相反……您用这个法子是达不到目的的。’ “‘您不愿意干?’ “‘为了钱——不愿意。’ “我们之间出现了刹那间的缄默,非常安静,以至我第一次听见了她的呼吸声。 “‘那您此外能要求我什么呢?’ “这时我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首先我要求您……要求您不要像对待一个买卖人那样对待我,而要把我当成一个人……如果您需要帮助,不要一上来就谈您那可恶的钱……而要请求……把我当做一个人加以请求,而我把您当做一个人给予帮助……我不只是个医生,我不只是有门诊时间……我还有别的时间……也许,您这次来,正赶上是那种时间……’ “她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她的嘴唇轻轻地一歪,颤抖起来了。她很快地说道: “‘就是说,如果我请求您……那您就照做?’ “‘您这又是在讲价钱,一定要我先答应了,您才愿意求人!您应该先请求我,然后由我来回答。’ “她像一匹烈马似的昂起了头,愤怒地盯着我。 “‘不,我不求您。情愿死!’ “这时我一下子暴怒起来,一种狂乱的没有理性的愤怒。 “‘如果您不愿意请求,那么我来提要求。我想,用不着更明白地表达了——您知道我贪图您的什么。那样我就给您帮忙。’ “她死盯盯地看了我一眼。后来——啊,我不能,我不能转述这是多么可怕——她的脸像石雕一样呆了一瞬间,接着……接着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以无法形容的轻蔑直冲我的脸哈哈大笑着……她那轻蔑的大笑使我魂飞魄散……同时也使我陶醉……这笑声很像爆炸,突如其来隆隆有声的强有力的爆炸……在这轻蔑的笑声中可以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力量,以致我……是的,我恨不得匍匐在尘埃里,吻她的脚。但这只持续了片刻……如同电光之一闪,我浑身仿佛烈火炎炎……而她,已掉转身急匆匆夺门而出了。 “我身不由己地跟在她后面跑……想跟她解释,请求她原谅……我的力量已被彻底摧垮……她又转过身来,说道……不,她是下命令: “‘您胆敢跟着我走或跟踪我……您要后悔的!’ “同时,她身后的门也砰的一声关上了。” 又停顿了一会儿。一阵沉默……又是一连串好像是从月光上倾洒下来的窸窸窣窣声。终于,又是他说话的声音了: “门关上了……而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她的命令有种魔力将我锁住……我听见她怎样下楼,听见大门怎样关上……我全听见了,我的全部心神都奔向她……想要她……我不知道,是……想要她回来,还是要打她或是掐死她……但是我只想跟着她跑……跟着她……然而我又不能这样做。我仿佛遭到雷电之一击,四肢麻木瘫软……她那居高临下的目光像霹雷闪电将我击中,渗入了骨髓……我知道这是无法解释也不能言传的……这也许显得很可笑,但我一直站在那儿……过了几分钟,可能是五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我才能挪动我的脚…… “我刚挪了一步,立刻就亢奋起来,急匆匆地……我飞步下楼……她只可能顺着街往车站那边走……我奔到车棚那边去取自行车,发现忘了带钥匙。我一把拔掉了门扣,竹子噼啪直响,裂成了碎片。接着我跳上自行车急忙去追赶她……我必须……我必须在她坐上汽车之前追上她……我必须和她谈谈…… “我在土路上飞驰着……这时我才发现刚才在楼上呆立了多久……直到林中拐弯的地方,马上就到车站时,我才看见她。她走着,步态急速而姿态僵直,一个男孩陪伴着她……她想必也发现我了,因为她跟男孩说了些什么,那男孩就停下来了,她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她想干什么?为什么愿意单独走?莫非她想单独跟我谈谈,免得让他听到?我拼命踩着脚蹬子……忽然有个东西横冲过来,截住我的去路……就是她那个男孩……我勉强来得及把车拐到一边,自己却摔到地上了…… “我边骂边爬起来……不由得举起了拳头,要给这蠢货一拳,但他躲开了……我在自行车上拍了几下,打算再骑上去……但那个下贱胚又来了。他抓住自行车,用蹩脚的英语说道:‘你留在这儿。’ “您没有在热带生活过……您不会知道,一个黄种贱胚抓住白人‘老爷’的自行车而且命令他,命令‘老爷’留在原地,这是多么无礼。我不由分说给了他一耳光……他摇晃了一下,但仍然没有撒手……他那细长胆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奴隶般的惊恐……但他捏住车把,捏得死紧死紧……‘你留在这儿。’他又嘟哝了一句。 “幸亏我身边没有手枪,否则我一定会对这个蛮子开一枪。 “‘滚开,下流胚!’我咆哮道。 “他看着我,瑟缩成一团,但没有松开把手。我对准他的脑门儿又是一拳,他还是不松手。这时我气得发狂……我发现她已经不见了,她可能已经脱身了……我朝他的下巴颏上来了个真正的拳击手的一击,把他打得滚倒在地……现在自行车又由我支配了……我跳上车座,但是车子扭来扭去……搏斗的时候轮辐弄弯了……我试着用发抖的手把它掰直……没有弄成……于是我把自行车横摔在路上,扔在那个混蛋旁边。他流着血,挣扎起身躲向一边……当时——不,您不可能明白,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显得多么可笑,如果一个欧洲人……不过我当时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有一个念头:跟着她,追上她……于是我跑起来了,像疯子似的顺着大路跑过去,从一间间的茅舍旁边跑过去。土民们惊奇地挤在门旁观看一个白人,一名医生在怎样奔跑。 “我跑到车站时已是满身大汗……我的头一个问题就是:‘汽车在哪儿?’‘刚刚开走……’人们惊讶地看着我,他们想必觉得我是个疯子,浑身泥污满头大汗,跑过来打老远就大叫大嚷地问着……我看见车站后面路上的远处有汽车喷出的白烟……她跑掉了……成功了,正如她坚定不移冷酷无情的盘算都必须成功一样。 “但是溜掉对她并不管用……在热带地方,欧洲人彼此之间是无密可保的……谁都认识谁,任何区区小事都能掀起轩然大波……她的司机在政府消夏大厅里待了一小时并没有白费……几分钟之后我已经全知道了……知道她是谁,知道她住在……嗯,家在政府所在的城市里,从这儿坐火车去要走八小时……她……嗯,据说是一个巨商的妻子,非常富有,出身名门,是英国人……还知道她丈夫在美国待了五个月,最近就要回来,带她到欧洲去…… “‘可是她,’这个想法像毒药似的使我坐卧不宁。‘她有情况超不过两三个月……’” “直到现在我还能向您解释这一切……也许只是因为在此以前我还可以理解自己……作为医生能对自己的症状作出诊断。可是自那以后我仿佛得了寒热病……我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就是说,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无聊,然而,我身不由己……我已经不理解我自己了……我像中了邪似的往前跑,眼前只有一个目标……不过,请等等……也许我还是能使您明白……您知道马来亚热带癫狂症是怎么回事吗?” “癫狂症?有一点印象……马来亚人常患的那种类乎酒后失态的病……” “这比酒后失态厉害……这是一种疯癫,是人患的一种狂犬病……一种突发性的平白无故就去行凶杀人的狂想症。任何酒精中毒都无法与之相比……我在那儿居留期间曾研究过几起这类事故——对别人的事,我们往往是又聪明又实际!——但我一直没有弄清楚这可怕疾病的神秘病因……总之,和气候有关系,和这种郁闷的、捆绑在人身上似的溽热的气候有关。它像雷雨一般压迫神经系统,直到最后神经系统一下子崩溃……即所谓热带癫狂症,是的,热带癫狂症——是这样:有那么一个非常普通的马来亚人,心地也蛮善良,喝着自家酿的酒……他昏昏沉沉地坐在那里,一副漫不经心少气无力的样子……就像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样……而他会突然跳起来,拿起一把匕首跑到街上去……他一直往前跑、往前跑……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跑上不管遇见谁,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他都会用自己的双刃弯刀把他砍倒,见到血他会更加兴奋……他口吐白沫,像狂人般地吼叫着……然而,他不停地跑呀,跑呀,两眼直瞪前方,尖声喊叫着,手里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一直这么吓人地跑下去……村里人知道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挡住癫狂症患者……他一来,人们就喊着,警告别人:‘狂人来了!狂人来了!’于是大家都闻声奔逃……而疯子狂奔着,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遇见谁就杀谁……直到人们开枪把他打死,像打死一条疯狗一样,或者他自己口吐白沫訇然倒毙。 “我从自己消夏凉棚的窗子里看见过一回……那是非常可怕的景象……就因为我见过,所以我明白自己在那些日子的表现……我也是那副样子,眼神呆滞可怕,我发疯似的往前冲……跟踪着这个女人……我不记得是怎样做完这一切的,这是以奇迹般的疯狂速度进行的……十分钟之后,我就骑上人们借给我的一辆自行车飞驰回去,把一套外衣往箱子里一扔,拿了钱就驱车上火车站了……我走了,既没有跟当地的官员打一个招呼……也没有指定一个代理人接替我的工作,连住房也扔下不管了……仆人们围住我,妇女们都很惊讶地询问我,但我没有回答,连头都不回……急忙赶到火车站,搭上头趟列车就进城去了……从这女人走进我的房间之后,还未超过两小时,而我却把自己的整个生活都抛在脑后了,热带癫狂症驱赶着我,奔向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 “我不顾死活地朝前奔……晚六点到达……六点十分我已在她家门口,吩咐通报我来了……还是……您懂吗……我能做出的最无聊最愚蠢的事……但热带癫狂症患者圆睁着视而不见的眼睛,看不见自己奔往何方……过了几分钟仆人回来了……礼貌而冷淡地说……夫人感到不适,不能接待…… “我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在房子周围徘徊了一小时,荒唐地希望她兴许会派人找我……然后我才在斯特兰德旅馆租了一间房子,叫人给我房里送两瓶威士忌来……威士忌加上两倍的安眠药片救了我……我终于睡着了……在这不顾死活的奔跑当中,这场混沌不清的昏眠是我唯一的喘息之机。” 钟声响了,坚定而沉重的两下,在几乎是凝滞不动的柔和空气中流荡回响,旋又在喁喁低语般永无止息的潺潺水声中消失。下面的水声顽强地伴随着坐在我对面暗处的那个人热切激昂的叙述;我觉得他吃惊地抖了一下,他的话音中断了。我又听到手摸瓶子的声音和轻微的咕嘟声。接着,他仿佛定了定神,又用比较平稳的声调说了起来。 “这以后发生的事我实在很难描述给您听。我现在想,当时我在发烧,无论如何,我是处于极度兴奋的近于疯狂的状态之中——像我对您说过的,一个热带癫狂症患者。不过别忘了,我是星期二晚上到的,而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星期六她丈夫就要乘横滨来的轮船到达;因此,只剩下三天了,作决定、想办法,就只有短短的三天时间了。您要明白:我知道应该立即帮助她,但跟她说不上话。我感到恼火的是,必须请她原谅我那种可笑的莽撞行为。我明知道每一瞬间都是宝贵的,也知道这对于她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但却没有机会哪怕悄悄地跟她说上一个字,给她一个暗示,因为正是我那种愚笨的发疯似的追逐吓坏了她。这是……是的,请等一等……这就仿佛是,一个人跑着去追赶另一个人,为的是警告他前面有人要杀死他,他却把警告者当做凶手而迎着自己的坟墓继续朝前狂奔……她只是把我看做一个追逐她、想侮辱她的疯子,而我……最荒谬不过的正在于此……我已经压根儿不再想那件事……我被彻底打垮了,我只想帮助她、效劳……为了帮助她,即使犯罪、杀人我也在所不辞……但是她,她不明白这一点。早晨,我刚醒来,立刻就跑到她的住所。门前站着个男孩,就是昨天挨我耳光的那个男孩,老远一发现我——他想必是在等我——立即便钻进去了。他这么做可能只是要进去悄悄通报我来了……啊,不明真相,真叫人痛苦万分!……也许,当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要接待我……但就在我看见他时,记起了自己遭受的凌辱,我没有胆量再作拜访……我的双膝发抖了。我到了门前又折了回来,我走开了……我离开的时候,她也许正在等候我,她的苦恼也不亚于我。 “现在我已经不知道在这陌生的城市里该做什么好了,城里的街道被烈日炙烤得火烫……我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我立即叫了一辆马车,直奔那位找我帮过忙的副总督,并让人通报我来访……我的外貌大概有些异样,因为他看我的神色带有一点惊疑,在他的客套当中流露出一种不安……也许,当时他已经看出我是一个热带癫狂症患者……我坚决地向他声明,要求把我调到城里来,我在现在的岗位上待不下去了……我必须马上调动……他看了我一眼……我无法向您转述,他是怎样看我的……嗯,就像医生看病人那样…… “‘您的神经受不住了,亲爱的大夫,’他说,‘我十分明白这一点。嗯,这是可以设法安排的,不过得稍微等一等……比如说,等四个星期……我首先得帮您找一个代替的人。’ “‘我一天也不能等了。’我回答道。 “他又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必须忍耐,大夫,’他严肃地说,‘医疗站不能没有医生。但是我答应您,今天就着手办这件事。’ “我站在他面前,把牙齿咬得紧紧的,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是一个被出卖的人,是一个奴隶。我满腔怒火,要进行反抗,但这个圆滑的人抢先说: “‘您离群索居,大夫,到头来变成一种疾病。我们大家都很奇怪,您为什么从来不到这儿来,从不休假。您需要更多的交际,需要娱乐。至少今天晚上要来——今天省里举行招待会,所有侨居此地的人将济济一堂。一些人早想认识您,常常问起您,希望把您调到这儿来。’ “他最后几句话使我一惊。问起我?会是她吗?我似乎立即变了一个人,我用最礼貌的方式感谢副总督的邀请,并答应一定准时来。我果真准时来了,甚至太准时了。我得对您说,我简直是急不可耐,头一个来到政府大厅;黄皮肤的仆人们悄没声儿地急匆匆走来走去,他们光着脚板走起来摇摇摆摆的,我仿佛模糊地觉得,他们在背后讥笑我。长达一刻钟之久,在这鸦雀无声的席前准备工作中我是唯一的欧洲人。我是如此孤单,以至听得见坎肩口袋里怀表的嘀嗒声。终于有两三位政府官员带着他们的家眷来了,后来总督本人也来了,跟我作了长时间的谈话;我专心听他讲,自认回答也很得体,直到我忽然被一种神秘莫测的不安情绪所侵袭。我失去了应付能力,开始答非所问。我尽管背对着大厅的入口,但却立即意识到她进来了,她已在这里了。我无法跟您解释我怎么会产生这种令人心神不安的信念的,但是,我一边跟总督聊天,听他说话,而同时我却感觉到她就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幸而总督很快就结束了谈话,否则,我会不顾礼貌地转过身去。我的神经受到神秘的牵引,我的欲望无比强烈。果然,我还没有完全转过身去,就看见她分毫不差地正在我下意识地感觉到的地方。她穿一件舞会上穿的黄色连衣裙,她那优美瘦削纯净无瑕的肩膀有一种象牙般的淡雅光泽;她在谈天,身边围着一群客人。她微笑着,然而我在她的脸上捕捉到某种紧张的神色。我走近了些——她看不见我——细细审视这微笑,这种讨人喜欢的彬彬有礼的微笑,浮漾在她薄薄的唇边。这笑容重又使我陶醉,因为它……因为我知道这是假的,是虚伪,是高超的伪装。今天星期三,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星期六她丈夫乘坐的轮船就要到了……她怎么还能这样微笑,这样……这样镇定,这样无忧无虑地微笑,还这样懒洋洋地用手戏弄着扇子,却没有由于恐惧而把它揉成一团?我……我,一个外人……面对着那一时刻,两天来心里战战兢兢……我,一个外人,为她分担惊恐,忧心如焚……而她却参加舞会并在那里微笑,微笑…… “身后乐曲启奏。开始跳舞了。一位中年军官邀请她,她向交谈者表示了歉意,就挽着他的手从我身边走过,到另一个大厅去了。当她发觉我的时候,一阵痉挛突然从她脸上掠过——但只不过一秒钟,然后她客气地跟我点点头,像对偶然遇到的一个熟人那样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大夫!’——我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否要向她问候,她已翩然而过了。 “谁也猜不透这双灰绿色眼睛的目光中隐藏着什么,就是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向我致意……为什么忽然承认了我?这是自卫还是和解的步骤?或仅仅是张皇失措?我没法向您表达我留在那儿有多么激动,被煽动起来又强压下去,一触即发。我看了她一眼,她正挽在军官的臂中旋舞,脸上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我可是知道她……知道她和我一样,一心想着一件事……想着一件事……在这群人当中只有我们两人知道那个可怕的秘密……而她却在跳舞……这时我的痛苦、我的热望,以及对她的惊叹都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不知道是否有人在注意我,但我的举止无疑地会把她掩饰的事情给暴露出来——但我不能往别处看,我只能……对,我只能看着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远远地扫视着她那张不露声色的脸——我要看那假面具后面的脸会不会有片刻流露真情。她想必也感觉到被一双眼睛盯得很不自在。当她和舞伴挽着手回来的时候,她疾速地扫了我一眼,以此严厉地命令我,指引我。我所熟悉的那条傲慢而愤怒的褶皱又恶狠狠地出现在她的额头上…… “但是……但是……我已经对您说过,热带癫狂症驱使着我,我执著于一点,目不斜视。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眼色是说:‘你要控制自己,不要惹人注意!’——我知道,她……怎么说好呢?……她要求我在这儿,在大厅里不要干预她的行动……我懂得,如果我现在回家,明天肯定可以受到她的接纳……她只是现在,此刻,希望我不要过于张扬地逼她承认我的亲密态度。我知道,她——多么有道理啊——怕由于我的笨拙而演出一幕……您看,我全明白,我明白这下令似的灰色目光,但是……但是这超出了我的力量,我必须跟她谈谈。我摇摇晃晃地朝那群客人走过去,她正站在那里跟大家说话。我虽然只认识其中很少几个人,也凑了上去……只是因为想听她讲话,但她的目光使我缩头缩脑,活像一条挨打的狗,当她的目光漠然地从我身上掠过时,仿佛我与身边悬垂着的亚麻布窗帘毫无区别,或者我就是拂弄着窗帘的一股清风。然而,我如饥似渴地盼着她讲一句话,或是给我一个和解的表示。我就那样呆若木鸡地兀立在那儿,两眼盯着她,站在闲谈的人们中间。毫无疑问,人们已经注意到了……毫无疑问……因为谁也不搭理我;而她,也由于我这副可笑的样子而狼狈不堪。 “我不知道像这样站了多久……可能有一个世纪吧……我没有办法挣脱自己如醉如痴的意向……正是这种疯狂的顽固劲头弄得我丧魂失魄……但是她受不住了……她忽然用一种派头十足而又轻盈机敏的姿态对她周围的男人们说: “‘我略感疲倦。今天想早些休息……晚安!’ “说着,她便像在社交场合对陌生人那样对我点点头,由我身边飘然而过。我还瞥见她额上蹙起的皱纹,接着就只看见她那白皙而骄傲的裸露脊背了。我在明白她即将离去之前愣了一秒钟……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不能在这个晚上,在这对于救她来说是最后的一个晚上跟她谈话了……在我明白这一点以前,我就这样在原地呆站了一刹那……而接着……然后…… “但是请等一会儿……等一会儿……这样您不会明白我当时的做法是多么无聊和愚蠢……我首先应该向您描绘一下事情发生的地点……这是在政府大厦的一个大厅里,里面灯火通明,空荡荡的……人们有的成双成对地跳舞去了,男人们玩牌去了……只有少数几群客人在角落里聊天……因此,大厅里是空荡荡的,在明亮的吊灯照耀下任何细微的动作都是很显眼的……她以轻盈的步态款款地从宽敞的大厅里走过去,时不时地以她那难以描摹的姿势向人们答礼……以她那种庄重的、高贵的、使我迷恋的镇定自若的仪态……我……我留在原地,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好像瘫痪了,直到我明白她走了……当我醒悟过来时,她已经在大厅那头的门边了。于是……唉,现在回想起来我还觉得惭愧!……这时有个什么东西忽然推了我一下,我就跑起来了——您听着:我跑起来了……我不是走,而是穿过大厅向她跑去……我的脚步声在大厅发出很大的回响……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看到所有的人投向我的惊愕目光……我真害臊得要命……我在跑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疯狂……但是我不能……不能停住……我在门旁赶上了她……她回过头来……她的目光像灰色的利镞射向我,鼻翼愤怒地颤动着……我正要开口……她忽然纵声大笑起来……笑声响亮、洒脱、真诚,她还说了话……声音大得所有的人都听得见: “‘啊!大夫,您到现在才想起给我的孩子开药方……瞧这些学者!……’ “旁边的一对男女善意地跟着笑了……我明白了,当时我被她扭转危局的妙手绝艺弄得头晕目眩……我在皮夹子里翻了一会儿,然后匆匆忙忙地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白纸……她不慌不忙地收了起来……接着又用冷淡的微笑谢了我……就走了……头一秒钟里我如释重负……看到她巧妙地遮掩了我的失态莽撞,挽回了局面……但我当时也即刻明白我失去了一切,明白这个女人因我的急躁荒唐而憎恨我……甚于憎恨死亡……我明白了,即使我上百次地走到她家门口,她也会把我当成一只狗那样赶走。 “我摇摇晃晃地在大厅里走着,感觉到人们在看我……我的样子想必是很古怪的……我走进小卖部,一连喝了两三杯……四杯法国白兰地……这才没有晕过去……神经再也受不住了,好像扯断了……后来我像个罪犯似的,悄悄地从旁门溜了出去……不论把世上的什么财富给我,也不愿再在这大厅里走一趟了,她的笑声还在那里的墙壁之间回响……我走了……也弄不清跑到哪里去了……大概是什么酒馆吧……我像一个希望忘却的人那样喝个没完……但是我并没有醉……笑声还在我耳边回响,刺耳的,愤恨的……我怎么也忘不掉这可恶的笑声……后来我在港湾附近徘徊……我把手枪留在旅馆里了,不然我一定开枪自杀了。我不再想别的事,走了回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柜子左边的抽屉里放着我的手枪……只有这个念头。 “如果说我当时没有开枪自杀……我对您发誓,那并不是胆怯……对我来说,把扳开了的冰冷的机头往下一按,那倒是解脱……但是,怎么跟您解释呢……我觉得自己还有责任……该死的责任,我对她还有用,她还需要我,这个想法使我发狂。当我到旅馆时,已经是星期四的早晨了,而星期六……我已经对您说过……轮船星期六到,而我知道,这个女人,这个骄傲而自负的女人,在丈夫和上流社会面前是无法忍辱偷生下去的。啊,一想到轻率地丧失了宝贵的时间,想到我愚蠢的轻浮行为把任何及时挽救的希望都化为泡影了,我是多么痛苦……几小时地,我向您发誓,我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小时,绞尽了脑汁,想找出一个办法去接近她,改正我的错误,帮助她……至于她不允许我再去找她,这一点我完全清楚……我的全部神经还感觉得到她的笑声以及鼻翼愤怒的颤动……我几小时几小时地在我那间斗室里心急如焚地跑过来跑过去……已经是白天了,时近中午…… “我忽然被什么东西推到桌旁……我抽出一沓信纸,开始给她写信……我全都写了……我像一只挨打的小狗哀嚎着,我请求她原谅,说自己是疯子,是罪犯……求她相信我……如果她希望的话,我答应几小时内从城里、从这块殖民地销声匿迹,如果她希望,我可以去死……只要她原谅我,相信我,允许我在这最后的致命时刻帮助她……我写了满满的二十页……这大概是一封疯狂的、不可思议的信,类似痴人说梦。当我从桌旁站起来的时候,我浑身是汗,房屋在眼前晃动,我必须喝一杯水……然后才试着把信通读一遍,但开头几句话就叫我害怕……我用颤抖的双手把信叠好,就要装进信封里去……忽然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找到了真正要说的决定性的话。我又抓起了笔,在最后一页附上一句:‘我在斯特兰德旅馆这儿恭候您表示宽恕的片言只语,如果七点以前得不到回信,我就开枪自杀!’ “然后我叫来了一个男孩,吩咐他立即把信送去。终于都说出来了!” 我们身边有东西滚动发出的声音,他的一个过猛动作把威士忌酒瓶给碰翻了。我听见他用手在甲板上摸着,突然一下子抓住了空瓶子;他猛地一挥手,把空酒瓶扔进了大海。沉默了几分钟,他又接着说了起来,说得更加热切,更加激动和急促。 “我已不再是一个虔敬的基督徒了……对我来说,既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如果有,那我也不害怕了——它不可能比当天早晨我所度过的那几个小时更可怕。请您设想一下,一间太阳晒着的小屋,中午显得更加炎热……这间小屋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床……桌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钟,一把手枪,而桌旁有一个人,他两只眼睛紧盯着秒针……这人不吃不喝,不抽烟,一动也不动,他一直……请听清楚,连续三个钟头一直盯着白色表盘和那根转着圆圈嘀嗒跑着的指针……就这样……我就是这样度过这一天的。我一心等待着,等待着……热带癫狂症患者就是这样的,干什么都是毫无意义,像一头畜生,混混沌沌的,带着一股子疯狂的、不拐弯的顽固劲头。 “我不再向您描绘这几小时的情形了……这是无法描绘的……现在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可能经历过这一切却还没……没有发疯……而在三点二十二分……我知道得很准确,因为当时我看了看钟……突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我跳了起来……像饿虎扑食似的跳了起来,一步跳过去打开了门……门外一个中国小男孩怯生生地递给我一张叠着的字条。当我贪婪地把字条从他手里夺过来时,他立即就走开了。 “我打开字条,想看一遍……但是不行……眼前都是红色的圆圈……您想想这种痛苦……我终于,终于得到了她的回话……可是字母却在跳动、舞蹈……我把头放在水里浸了浸……才觉得好了一点……我重新拿起字条读着: “‘晚了!但请在家等着。也许,我还要叫您。’ “没有签名。纸条揉得很皱,是从一本什么旧的表格上撕下来的……字体是匆忙用铅笔涂写的,歪歪斜斜,不像正常的,但看得出本来是一种很自信的笔迹……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张字条使我如此吃惊……这几行字里面有某种恐惧,有某种秘密,好像是边跑边写的,是在窗沿上或在马车里……这神秘的字条给人一种无法描述的凛冽悚惧之感……我终究……终究还是幸福的……她给我写了回话,我还不应该死,她允许我帮助她……也许……我能够……啊,我立即充满了无法实现的希望和理想……我成百上千次地反复读着这纸团,吻着它……仔细地看,寻找着什么被遗忘、被忽略的话语……我的幻想更加大胆,更加离奇。这是一种癫狂性的白日梦……一种麻木状态,混混沌沌的,但同时又很紧张,既像在打盹儿,又像是清醒的,也不知这状态延续了一刻钟还是几小时…… “我忽然一惊……似乎有人在敲门?我屏住呼吸……一分钟,两分钟,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又是轻微的、像耗子似的窸窣声,很轻、然而很急的敲门声……我跳了起来——我的头很晕——猛地拉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男孩,她使唤的男孩,就是那个被我打破过嘴巴的男孩……他那黝黑的脸色发灰,惊恐的眼神道出了不幸。我立即非常惊慌…… “‘出……出了什么事?”我艰难地说了一句。 “‘Come quickly!(5)’他回答了一句,没有再说别的。 “我飞快地下了楼,他跟在我后面……下面已停着一辆小马车,我们坐了上去…… “‘出了什么事?’我又问他。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咬紧了牙齿。他浑身都在发抖……我又问了一遍,但他一直沉默不语……我真想再揍他一下,但是……他对她那种狗似的忠诚感动了我……我就不再问了……马车在热闹的大街上跑得如此之快,行人都骂着闪避到路边。我们驶过了欧洲人住宅区,顺着河岸驶入下城,并冲进了嘈杂拥挤的华人住宅区……最后我们拐进一条偏远而狭窄的巷子……停在一座矮屋前面……小屋又脏又矮,仿佛匍匐在地面上,前面是一个小铺子,里面点着油灯……鸦片烟馆、妓院、贼巢和窝藏赃物的地窖密窟就是偷偷地混在这类店铺中间的。男孩急促地敲门……门稍微打开了一点,从门缝里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问个没完没了……我忍不住,从马车里跳了下来,推开了门……一个中国老太婆惊叫了一声就跑开了……男孩跟着我走了进去。他领着我走过一条狭窄的过道……打开了另一道门……进到里面一间屋子里,屋里有一股烧酒味和凝血的腥味……从里面传出了呻吟声……我摸索着走了过去……” 话音又中断了。接着又说了起来——但已不只是在说,而是在呜咽哭诉了。 “我……我摸着路……在那儿……那儿,那张肮脏的草垫上……躺着一个人……痛得直抽搐……那就是她…… “我看不见她的脸……我的眼睛对黑暗还不适应……我摸到了她的手……滚烫的……像炭火似的,她在发烧,烧得厉害……我一阵痉挛,立刻明白了一切……她避开我跑到这儿来了……听凭随便遇到的一个脏老太婆……把自己给糟蹋了……仅仅因为怕把事情张扬出去……她情愿让一个巫婆毁掉自己,也不愿意信赖我……只是因为我这个疯子……不肯宽容她的骄傲,没有立即帮助她……因为她怕我甚于怕死…… “我大声叫他们点灯……小男孩跳了起来,那可憎的老太婆颤巍巍地端来了一盏熏得发黑的煤油灯。我勉强控制住自己才没有一把掐住这老妖婆的喉咙……他们把灯放在桌上……昏黄的灯光落在受尽折磨的身体上面……忽然……忽然我身上那种痴呆、暴怒和情欲的可鄙枷锁统统一扫而光……现在我就只是医生,救护者,有学问有知识的人……我忘记了自己……我的意识清醒明睿,同可怕的威胁展开搏斗……那赤裸的身体,我曾在梦中贪求过的身体,现在摸起来只不过像……唉,这该怎么说呢……不过是一个物体,一个器官……我并不觉得这是她,我所看见的只是一个正在同死亡搏斗的生命,一个在致命的痛苦中挣扎的人……她的血,她神圣的热血在我手上流,但我既不觉得激动,也不觉得恐惧……我仅仅是一个医生……我见到的只是痛苦,我还看到……还看到事情全都弄糟了,只有奇迹才能挽救她的生命……她被一只鲁莽的罪恶的手糟蹋了,她的血几乎流尽了……而在这个臭烘烘的洞穴里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止血……连一点干净水都没有……我所接触的一切东西都是肮脏的…… “‘必须马上去医院。’我说。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病人就痉挛着,吃力地抬起了身子。 “‘不……不……宁愿死……也别让任何人知道……不让任何人知道……回家……回家!……’ “我懂了……她仅仅是为自己的秘密,为自己的荣誉而搏斗……不是为了生命……于是我服从了。男孩拿来了担架……我们把她抬到担架上……她已经是奄奄一息了,不停地打着寒颤……我们仿佛是抬着一具尸体趁黑回到了家里。我们把莫名其妙、惊惶不安的仆人们支开了,像贼似的潜入了她的房间……关上了门……然后……然后……开始了一场搏斗,同死亡进行的长时间的搏斗……” 突然有一只手痉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因为惊吓和疼痛差一点叫了起来。他把脸凑到我跟前,于是我见到一排龇露出来的白牙齿和在月光反照下忽隐忽现的眼镜片,像两只巨大无比的猫眼睛。而他已经不是在讲,而是在发狂似的愤怒地大叫: “您知道吗,您,一个局外人,坐在甲板躺椅上,作为世上一个轻松的旅游者,您可知道,人要死了是什么意思?您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场面,您见过身体怎样痉挛,发青的指甲怎样在空中抓挠,喉咙在怎样呼噜呼噜地喘气,每个肢体怎样挣扎,每个指头怎样同那个可怕的东西搏斗,瞪得圆圆的眼睛里怎样流露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惧吗?而您这位逍遥自在的旅游者,您在这儿议论有责任帮助别人,您可曾有过这种经历?作为医生,我倒是常看到这些……而这是作为病例,作为某种客观事实……可以这么说,我见过并且研究过——但亲身经受这一切却只有一次……只有那时,在那天夜里我感同身受地和她一起死去……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她流血不止,发着高烧。我坐在那儿,绞尽了脑汁,想方设法要为她止血,解除高烧。我眼看着她被一点点地烧干,我想挡住死神,可死神一步步地逼近,我却无力把它从床边赶跑。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作为一个医生,通晓医治百病的良方,肩负着救死扶伤的责任,正如您的高见,但他却一筹莫展地坐在垂危者身边,完全无能为力……只知道一点,只知道一个可怕的真实,那就是无法挽救了……尽管我心碎欲裂……眼看着那可爱的身体止不住地流血,遭受折磨,数着那时而加快时而中断的脉搏,感到它在你的手指下渐渐地消逝……作为一个医生却不知所措,毫无……只能坐着,一会儿像教堂里面干瘪的老太婆那样祈祷上苍,一会儿又举起拳头威吓那个可怜的上帝,可你明明知道,上帝是不存在的。您明白这点吗?明白吗?……我……我只有一点不明白,怎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刻没有死去……怎么还可能做到第二天早上又从睡眠中醒来、刷牙、结领带……在经历了我所感受到的一切之后怎么可能还活着……我感觉到这个呼吸着的生命是第一个我如此费力挽救的人,用心灵的全部力量要挽救的人,而这人却从我身边滑脱,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她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快地滑走了,而我焦急的脑子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拉住她…… “还有一点使我加倍地痛苦,还有就是……当我坐在她的床边时——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我给她用了吗啡。我看着她,她青灰的两颊烧得火烫,躺在那里——是的,当我这么坐着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极端紧张地注视着我……这是那个男孩蹲坐在地板上,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祷词……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在他极度谦卑的目光里看到……不,我无法向您形容……那种恳求,那种感激,就在这时他向我伸出了双手,似乎是在恳求我挽救她的生命……您要明白——是向我,向我伸出了手,像恳求上帝似的……恳求我,我这个束手无策的软弱者……我知道,一切都完了,而我在这儿的用处就和在地板上爬的一只蚂蚁一样……啊,这目光使我多么难受……这种对于我医术狂热而盲目的信任……我真想对他大喊一声,踢他一脚,他使我感到如此痛苦……然而我同时也感到,对她的共同的爱和那个秘密又把我们两人联系在一起了……他像一只潜伏的野兽,阴郁地缩作一团紧坐在我背后……只要我说一个字,他就跳起身来,没有一点声音地光脚跑去把我所要的东西拿来,充满期待地颤抖着把要用的东西送给我,似乎缓解和得救都在此一举……我知道,为了抢救她,他不惜切开自己的血管……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对于人们就有这样的威力,可是我……我却没有力量帮助她少流一滴血……啊,这一夜,这可怕的没有尽头的生死搏斗之夜! “凌晨她又醒过来一次……睁开了眼睛……现在这双眼睛不再高傲和冷漠……闪耀着湿润的病态的光。她困惑地朝房间四周看了看。然后她看了我一眼,仿佛陷入了沉思,想要记起我的面孔来……忽然……我看出……她想起来了……惊慌、抗拒……一种敌视的惊骇情绪扭歪了她的面容……她的手臂开始动弹,似乎想逃……远远地远远地躲开我……我看出来她在想那个……那个时候的事……但后来她又思索起来……她看我时平静了一些,但是呼吸沉重……我觉得她想说话,想说什么……她的手又动起来……她想抬起身子,但是她太虚弱了……我让她安静下来,俯身对着她……这时她用充满痛苦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我……她的嘴唇轻轻地动着……这是最后的、即将沉寂下去的声音……她说: “‘没有人会知道吧?没有吧?’ “‘不会有人知道,’我确信无疑地说,‘我向您保证。’ “但她的眼神里仍然显出不安……她用发烧的双唇含混而吃力地说出: “‘您对我发誓……不让人知道……发誓!’ “我举起一只手来发誓。她用一种无法言传的目光……温柔的、友好的、感激的目光望着我……真的,真是感激的目光……她还想说什么,但是她太吃力了……她躺了很久,累得精疲力竭,闭着眼睛。然后就开始了那可怕的一幕……她又苦苦挣扎了整整一个小时……天亮时才告结束……” 他沉默了很久。我一直没有发觉,直到由中甲板传来的钟声划破了寂静——一下,两下,三下有力的钟声——三点了。月光暗淡下去了,但空中有一道新的黄颜色在颤悠,不时吹过来一阵小风。又过了半小时,一小时,天快亮了。这场噩梦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现在我可以比较清楚地看见说话人的五官轮廓了,因为在我们待的那个角落里,阴影已经不是那么浓黑了。他脱去了帽子,于是我看见了他那裸露的头颅和那张疲惫不堪因而使我觉得更加可怕的脸。但这时他那副闪闪发光的眼镜又对着我了。他挺直了身子,嗓音里也带出了尖酸刻薄的调子。 “对她来说是结束了——但对我却不是。我独自和尸体在一起——我独自在别人家里,独自在一座不能忍受秘密的城市里,而我……我必须保守秘密……是的,请您设想一下我的处境:一个殖民地上流社会的妇女,完全健康,前一天的晚上还在总督举办的舞会上跳过舞,现在躺在自己的床上死了……她面前有一位陌生的大夫,据说他是她的仆人叫来的……但屋里没有任何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来的……半夜里用担架把她抬进来以后就一直关着门……可是早晨她已经死了……然后这才把仆人们叫来,整个屋子顿时发出一片扰攘……片刻之间,四邻皆知,惊动全城……只有一个人在场,他应当解释这一切……那就是我,一个外人,偏远地区医疗站的一名医生……这处境真够愉快的,不是吗? “我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幸而我身旁有这个男孩,而且这个忠诚可靠的小伙子能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最细微的愿望;就连这个半开化的黄种人也懂得,这儿必将引出一场斗争。我只告诉他‘夫人不愿意任何人知道发生的事’。他用湿润而坚定的眼睛直盯着我说:‘是的,先生。’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他擦净了地板上的血迹,把一切都归整就绪——而正是由于他的坚定,帮助我恢复了坚定。我一生中从未表现过类似的凝聚起来的精力,今后也不会表现出来了。当一个人失去了一切的时候,他是会像一个绝望者那样为最后的东西而拼命奋斗的——而这最后的东西就是她的遗言,她的秘密。我十分平静地接待了人们,对大家重复着同样内容的瞎话,说被派去请大夫的男孩偶然在路上遇见了我。而当我装作平静的样子讲述这一切的同时,我在等待着……等待着决定性的时刻……等待着验尸,不经这道手续就不能把她的棺材钉起来——连同她的秘密一道……请别忘记;那是星期四,而星期六她的丈夫就该回来了…… “九点钟,终于有人向我报告市里的医生来了。我派人请他来的——他在职位上是我的上司,同时也是我的对手——就是她当初轻蔑地谈论过的那位大夫,他显然已经知道了我要调动工作的请求。他刚瞧了我一眼,我就立即感觉到他是我的敌人。但正是这一点使我抖擞起精神。 “还在前厅里他就问道:‘……夫人……是什么时候死的?’他说出了她的名字。 “‘早晨六点钟。’ “‘她什么时候派人去叫您的?’ “‘夜里十一点。’ “‘您知道我是她的私人医生吗?’ “‘知道,但是不能再拖了……而且……死者明确要求让我来。她不许去请别的医生。’ “他注视着我;他那苍白的胖脸涨红了——我觉得出他又急又恼。而我正需要这一点,我急于尽快收场,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神经支持不了多久。他想挖苦我几句,但一转念又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那么说,您既然认为没有我也能行……不过,我的职责是必须验明死亡和……致死的缘由。’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让他往前走。然后我退了回来,锁上了门,并把钥匙放在桌上。 “他惊奇地扬起了眉毛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露声色地站在他的对面。 “‘这里要做的不是确定死因,而是找出另外的死因。这个女人来找我是在以后……在一次不成功的手术之后……我已经不能挽救她了。但是我答应了要保全她的名誉,我会这样做,还要请求您帮助我。’ “他惊奇得睁大了眼睛。‘您总不至于说,’他讷讷地说,‘我,一个官方医生,应该去隐瞒犯罪行为?’ “‘是的,我要这样。我必须这样做。’ “‘要我为您犯的罪……’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没有碰过这个女人,不然……不然,我就不会站在您的面前,而是早就自行了结了。她已经赎了自己的罪孽——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可是这件事,世上任何人都不需要知道。而且,如果这个女人的荣誉现在再遭到不必要的玷污,那我是不能容忍的。’ “我这种断然的口气更加激怒了他:‘您不能容忍!这样……瞧着吧,您可是我的上司……或者您至少觉得是做了我的上司……您就试着给我下命令吧!我一来就想到了,这儿准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既然把您从旮旯里给召来了……您在这儿大展医术,干得不坏嘛……一开始的架势也不坏……不过,我现在要动手检查,我亲自来,您可以放心,我所署名的证明书是正确无误的。我不在假证书上签名。’ “我平静地回答说:‘反正这一次您必须这样做。在这以前您出不了这间屋子。’ “这时,我把手插进口袋——手枪没有带在身上。但是他颤抖了一下。我朝他逼近了一步,直盯着他。 “‘您听着,我跟您明说了……免得走上极端。我的生命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别人的也一样……我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所要求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履行我的诺言,保守这次死亡原因的秘密……您听着:我对您发誓——如果您在证书上签名,说明死亡是……某个偶然因素引起的,那么本周之内,我就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国家,如果您要求的话,我可以开枪自杀,只等棺材埋进地下,而我确信,任何人……您要明白——任何人都无法再追究这个案子。这一点大约能使您满意。事情必须是这样。’ “大概我的声音里有某种威胁人的东西,有某种危险,因为当我无意识地朝他走近一步的时候,他立即躲开了,脸上带着人们逃避手拿匕首狂跑的热带癫狂症患者的那种恐惧表情……他的神色马上变了……变得垂头丧气和茫然不知所措,那种强硬态度没有了。他还有气无力地咕哝了一句表示抗议: “‘我这一生在假证明上签字这是头一遭……不过,我们总会想出办法来的……真是无奇不有……但是我不能简单地就这样,马上就……’ “‘当然,不能,’我连忙附和,给他打气,(‘只是得快一点,快一点!……’我的太阳穴疼了。)‘但是现在,假如您知道,不这样做只能使一个活着的人感到痛苦,并且可怕地加害于一名死者,您肯定就不会犹豫不决了。’ “他点了点头。我们走到桌子跟前。几分钟之后证书已经备妥。(证明书后来也在报上发表了,它令人信服地描述了因心脏麻痹而致死的场面。)然后他站了起来,看着我说: “‘您本星期内就走,不是吗?’ “‘我向您发誓。’ “他又看了我一眼。我发觉,他想做出一副严肃的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马上去设法弄棺材。’他说,想以此掩饰自己的窘态。但是我身上显然露出了某种无限痛苦的表情,他突然向我伸出手,非常诚恳地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希望您能够经受得住。’他说。 “我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我是病了吗?也许,我发疯了吧?我把他送到门边,打开了门,用最后的力气控制住自己,等他走后锁上了门。我的太阳穴又跳得厉害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和旋转,接着我一头栽倒在她的床边……就像热带癫狂症患者在疯狂奔跑的最后,精疲力竭地栽倒下来一样。” 他又不说话了。我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也许是清晨刚起的风像微波似的从船上拂过引起的吧?朦胧的晨曦已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在这张受尽折磨的脸上又显露出一种顽强的意志。他又接着说了起来: “我不知道在草垫上躺了多久。忽然有人拍了拍我,我惊醒了。那个男孩正站在我面前,带着胆怯而虔敬的神情惊惶不安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他要进来……想看看她……’ “‘谁也不许进来!’ “‘是……但是……’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惧。他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说。显然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是谁?’ “他看着我,浑身发抖,好像等着挨打似的。后来他说,——没有说出名字……这样一个未开化的生物怎么会如此懂事?为什么这类完全没有文化的迟钝的人在某些瞬间会有如此温柔细腻的感情?男孩说……怯生生地说:‘就是他。’ “我跳了起来……马上就明白了,我迫切地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您瞧,这事多奇怪……在这所有的痛苦、狂热的激情、恐惧和忙乱之中我竟全然忘记了他……忘记了这件事还牵涉到另一个人,就是这女人所爱的人。她曾经把拒绝给我的东西热情地献给了他……十二个小时、昼夜之前我是会憎恨这个人的,我可能把他撕成碎块……但是现在……我不能,我不能向您表达,我多么渴望见到他……而且爱他,因为她曾经爱过他。 “我一个箭步奔到门边。我面前站着一位年轻的,非常年轻的军官,金黄色的头发,样子非常腼腆,身材颀长,脸色苍白。他看起来像一个孩子,他是如此年轻动人,看到他竭力想装作一个男子汉,显示他的克制力……掩饰他的激动,我感到说不出的震惊。当他把手举到帽檐边的时候,我马上发觉他的手在抖……我真想拥抱他……因为他和我所希望见到的曾经占有过这女人的人的模样正好相符,不是骗子,也不是狂徒……不是,她把自己奉献给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奉献给了一个温柔的造物。 “年轻人站在我的面前,非常局促不安。我贪婪的目光和冲动的动作使他更加心慌意乱。他唇上的小胡子抖动着……由此不难看出这位年轻的军官,这个孩子勉强忍住没有失声痛哭。 “‘请原谅,’他终于说道,‘我还想……还想看看……夫人……’ “我下意识地,自己完全没有想这么做,就用手臂挽住了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的肩,像领病人似的领着他。他用惊奇的怀着无比温暖无限感激的目光看着我……就在这一瞬间,我们之间已产生了一种休戚相关的意识。我们走到死者跟前……她周身雪白地躺在白床单上……我感到,我在场总归会使他觉得窘迫,因此退了回来,让他单独和她在一起。他的脚步不稳,拖着腿慢慢地走到床前。从他肩膀抖动的样子我看得出他的心被怎样的痛苦撕扯着……他走着……像迎着狂风暴雨走去的人。接着他忽地跪倒在床前……就和我起先倒在那儿一样。 “我奔到他跟前,把他扶起来,让他在安乐椅上坐下。他不再觉得难为情,失声痛哭起来。我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抚摸着他那金色的像孩子一般柔软的头发。他抓住我的手……带着某种恐惧……忽然我发觉他的目光正凝视着我。 “‘大夫,请告诉我真话,’他说道,‘她是自杀的吗?’ “‘不是。’我答道。 “‘那么……是什么人……什么人的过错……造成了她的死亡?’ “‘没有,没有。’我重复道,虽然我差一点冲着他喊出来:‘是我!是我!是我!……还有你!是我们两个!还有她的固执,她那可悲的顽固!’但是我忍住了,又重复说道: “‘没有……任何人都没有过错……是命运!’ “‘我难以相信,’他呻吟道,‘难以相信啊。就在前天她还参加了舞会,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这怎么可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啊?’ “我于是编了一个很长的故事。甚至对他,我也没有暴露死者的秘密。所有那些天里,我们就像兄弟俩,我们仿佛都悟出了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那种感情……彼此并没有把那种感情告诉对方。因为两人都明白,我们的全部身心都系念着这个女人……有时候,心里的话涌到了嘴边,但是我咬紧了牙关。他始终不知道,她怀的孩子就是他的……当时我该把他的这个孩子除掉,而现在她带着那个孩子同自己一起坠入了无底深渊。那些日子我们尽谈论她,当时我躲藏在他那里……因为——我忘记对您说了——大家都在找我……她的丈夫回来了,这时棺材已经封好了……他不大相信医生的检验证明……人们还散布了各种流言飞语……所以他要找我……但去见他……我实在受不了,我知道,他就是使她受苦的人……我躲起来了,四天没有出屋门。我们两个四天没有离开住所……她的情人用假名替我购得了一个舱位,以便让我溜走……夜晚,我像贼似的悄悄溜上甲板,免得别人把我认出来。 “我抛弃了那边所有的一切……我的房子和干了八年之久的工作。我的全部财产都撂在那里任人拿取。政府里的诸公想必已将我除名,因为我未经告假擅离职守……但是我再也不能在那间屋子,那个城市……那个环境里生活下去了,一切都令我想起她……我像贼似的趁着夜色逃跑了,只是为了摆脱……为了忘却…… “但是……当我上船时……夜晚……半夜里……我的朋友和我在一起……当时……当时……一架起重机正在吊什么东西……一件长方形的、黑色的东西……这是她的棺材……您听着:她的棺材!……她跟踪着我,就像我以前跟踪她一样……我只好站在那里装作一个局外人,因为他,她的丈夫,也在那里……他护送遗体回英国,也许,他想就在那儿启棺验尸……他将她拉回自己身边……现在她又属于他了……已经不属于我们了……我们两个……但是我还在……我一路随行,直到最后一刻……他不会知道,永远不能让他知道……我知道怎样保守她的秘密免受任何侵犯……包括这个混蛋的侵犯,她是因为他才死去的……任何事,任何事都不该让他知道……她的秘密属于我,只属于我一个人…… “您现在明白了吧……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见人……不能忍受他们的笑声……尤其是他们风流调笑卿卿我我的时候……因为就在那下面……在下面,在货舱里,在大包大包的茶叶和椰子之间停放着她的棺材……我钻不进去,那儿锁着……但是我知道,我的整个身心都感觉到,每秒钟都感觉到这一点,尽管人们在跳华尔兹舞和探戈舞……这真是够蠢的,海底有上百万的死人……我们脚底下所踩的任何一块地下都有尸体在腐烂,是啊,我不能,不能忍受人们在这里举行化装舞会,不能忍受他们如此放荡地大笑。我觉得她就在这里,并且知道她对我的希望……我知道自己还有责任……我还没有完……她的秘密没有最终保全……死者还不肯放开我……” 中层甲板上有人走动的声音了,还有用湿墩布擦地板的声音,水手们已经开始打扫了。他像当场被抓住的罪犯似的抖了一下,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了惊慌。他站了起来,咕哝道: “我走了……该走了。” 看他那副模样着实叫人难受,威士忌和眼泪把一双眼睛弄得又红又肿,目光凄惨,对我的同情避而不受;我觉得他整个弯曲的身子里都隐藏着一种羞耻感,为在这漫长的夜晚向我吐露了衷情而感到万分羞愧。我不由得说: “您能允许我下午到您的船舱里去看您吗?” 他瞥了我一眼——嘴唇一咧,露出一种嘲弄而生硬的玩世不恭表情,有点恶狠狠地往外挤着每一个字。 “啊——啊……您那有责任帮助的高论……您就是用这句名言引我讲了这么多废话。不,先生,谢谢!您不觉得,我在您面前披肝沥胆、倾吐衷肠之后,现在已轻松些了么?我的生活完全毁了,谁都没法子帮助我恢复。我为可尊敬的荷兰政府白干了一场……退休金也完了。我像一条丧家犬似的回欧洲去……一条跟在棺材后面呜咽的狗……热带癫狂症发作起来终究要受到惩处:会有人把他一枪击倒,不过,我希望快点完结了事……不,先生,谢谢您要来看望我的好意……我的船舱里已经有伴儿……两三瓶上等的陈年威士忌……它们有时候也能给我一些安慰。另外,我还有一位多年老友,可惜我没有及时向他求援,就是我那把可爱的勃朗宁手枪,他倒是比任何废话更有用……请求您,不必费心了……人总还有一个唯一的权利——依着自己的心思两腿一伸,完事大吉,莫让别人插手帮忙。” 他又一次嘲弄地、甚至是挑衅性地看了我一眼,但是我觉得这只是说明他感到羞愧,极度的羞愧,然后他缩起肩膀,转过身去,也没有告别,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沿着已有亮光的甲板,拖拖沓沓地朝船舱走去。此后我再没有看见过他。当夜和次日夜里我在老地方找过他。他已杳无踪迹。若不是有一位袖上戴着丧带的旅客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只好以为这一切都是一个梦,或者是一种奇异的幻觉。遇到的是一位荷兰巨商,我听人们说,他新近丧妻,是由于某种热带疾病夭亡的。我看见他避开别人,在甲板的一边来回踱步,还看见他脸上那种阴沉悲戚的表情。一想到我知道他所怀的隐忧,我就觉得很难为情,每次碰到他,我都折向一旁,以免我的目光会泄露出,关于他的命运我了解得比他本人还多。 后来那不勒斯港口发生了那起奇特的事故。对于这件事的解释,我觉得应到那位陌生人讲的故事中去寻找。晚上大多数旅客都上岸去了。我本人先上歌剧院,又从那里到罗马大街一家灯火辉煌的咖啡馆去了。当我们乘上舢板回轮船的时候,我注意到几只小船点着火把和电石灯,围着轮船打转,在找什么东西,而上面黑糊糊的,宪警们在甲板上神秘地穿梭往返。我曾向一个水手打听出了什么事。他回避给予回答,显然是有命令不许乱讲。翌日,轮船平安无事,看不出发生过任何事故,朝热那亚继续前进,什么也探听不出来,只是后来我才在意大利报纸上读到一篇带罗曼蒂克色彩的报导,谈到了那不勒斯港口发生的事。报上写道:那天,当夜深人静时分,为了避免引起旅客们的不安,将装有荷兰殖民地一位著名夫人遗体的棺木从轮船的舷梯下放到小船上,水手们沿梯而下,死者的丈夫也在场给他们帮忙。正在这时,一件重物从上层甲板上翻倒下来,把棺材、丈夫、水手都带进了水里。有一家报纸断言,这是个疯子,正从上面往舷梯上跳。另一家报纸则提出一种遮掩搪塞的说法,说由于分量过重,梯子本身断了。不论如何,轮船公司显然采取了一切措施来隐瞒真相。好不容易把水手们和死者的丈夫救了上来,但是铅质的棺材立即沉入了海底,没有找到。同时还有一条短小的简讯,据说港口岸边漂来一具不知名的四十来岁的男尸。对公众来说,这条短讯与那件用浪漫手法描写的事故并无联系;但是读完这草草数行时,一张青白色的面孔,又一次像幻影似的从报纸后面浮现在我眼前,镜片闪闪发光。 (张敬铭 译 杜文棠 校) ————————————————————(1)荷兰一城市。(2)巴达维亚,是印尼首都雅加达的旧名;泗水,即苏腊巴亚,印尼第二大城市。当时印尼是荷兰的殖民地,称荷属东印度。(3)古印度哲学中有一个瑜伽派。瑜伽的意思是“结合”,指修行。此派着重说明调息、静坐等修行方法。(4)荷兰的大城市。(5)英文:快来! 一颗心的沦亡 为了给一颗心以致命的打击,命运并不是总需要聚积力量,猛烈地扑上去;从微不足道的原因去促成毁灭,这才激起生性乖张的命运的乐趣。用人类模糊不清的语言,我们称这最初的、不足介意的行为为诱因,并且令人吃惊地把它那无足轻重的分量与经常是强烈的起持续作用的力量相比。正如一种疾病很少在它发作之前被人发觉一样,一个人的命运在它变得明显可见和已成为事实之前也很少被察觉。在它从外部触及人们的灵魂之前,它早已在内部,从精神到血液中主宰一切了。人的自我认识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抗拒,而且多半是无济于事的。 索罗门松老人,当他在国内时,自称为枢密顾问。最近,他携全家在复活节期间来到了意大利,住在加尔达湖畔的一家旅馆里。这天夜里,老人突然被心头的一阵剧痛惊醒;仿佛有什么东西重压在他的身上,胸口闷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老人感到恐惧,因为他一直为胆痉挛所折磨。医生曾建议他到卡尔斯巴德进行疗养。可是,他没有听从医生的嘱咐,却为着全家的缘故来到了南方。此时,他真担心,害怕疼劲儿会愈加厉害,于是畏惧地用手去抚摸他那肥胖的腹部。过了一会儿,尽管疼劲儿并未减轻,但他确信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他感到只是胃部难受,这很可能是由于吃了不洁的食品而引起的轻度食物中毒所致。因为在意大利,对于一个旅游者来说,这乃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常事了。他轻轻吸了口气,抽回了那只颤抖着的手。可那股难受劲儿使他喘不过气来。老人呻吟着走下床来,想活动一下。他站起身来,尤其是走了几步以后,真觉得舒服多了。可是,房间又黑又窄,他更怕吵醒睡在旁边床上的妻子,引起她不必要的惊慌。于是他披上睡衣,赤着脚穿上拖鞋,蹑手蹑脚地溜到了走廊上,以便在那里活动活动,好减缓痛苦。 他推开正对着昏暗走廊的房门,这当儿从敞开的窗口处,传来了教堂塔楼上的钟声。震颤的钟声响了四下,这声音先是响亮,随即渐渐地消失了。已是清晨四点钟。 长长的走廊上一片漆黑。可是老人还是清楚地记得:这是一条笔直而宽敞的走廊。无需照明,他从走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喘着粗气,来回地走着,感到疼劲儿慢慢地过去了,心中暗喜,这种踱步已使疼痛几乎完全消失了,他准备返回房间。突然,一种声音把他吓住了。这是从近旁暗处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声音细微,但很清晰。吱的一响,紧接着一阵喃喃低语,走动的声音;随即一道狭长的光柱,从半掩的门缝中透出,划破了混沌一片的黑暗。是什么?老人不由自主地一闪身,躲进了角落里。他并非好奇,完全是屈服于一种可以理解的惭愧心理:害怕别人在这种奇怪的夜游场合看到他。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借助一闪的灯光,他清楚地看到了一个白衣女人的身影,随即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尽头。就在这时,从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那儿又传来了轻轻扭动门把的声音。之后,一切又都归于一片黑暗和寂静。 老人突然踉跄了几步,仿佛心脏受了一击似的。刚才在走廊尽头再次响起的令人不安的扭动门把声的地方,那儿,那儿就是他自己的房间;他为全家租了一套三间的公寓。莫非是他的妻子?不,仅仅在几分钟之前,他才离开她;那时她还在酣睡中。那么,这个女子——绝对没错——这个刚从别人房里溜出来的女子,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他那将满十九岁的女儿,艾琳娜。 这惊愕使得老人一阵发冷,全身抖个不停。他的女儿艾琳娜,是个开朗又任性的孩子。“不,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我看错了!她到别人的房里去干什么,如果不是为了……”此刻他像要摆脱猛兽的追逐一样,拼命想摆脱自己的念头。可是,这溜走的女人的幽灵般的形象,却牢牢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使他再也无法摆脱。无论如何要把这件事弄清楚。他喘息着,手扶着墙壁,慢慢地摸到了女儿的房门口。她的房间刚好和他的紧连在一起。太可怕了。恰恰是在这里,恰恰在过道头上他女儿的房间,唯独从这房间的门上,从门缝里,从钥匙孔里透出了一丝细微的灯光。清晨四点钟,女儿房间里却亮着灯!还有新的证据:房内电灯开关发出咔哒一响之后,这一缕白光立即了无痕迹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不,不,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就是她,我的女儿艾琳娜,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分,悄悄地从别人的床上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人由于恐怖和寒冷抖个不停,浑身直冒冷汗,毛孔里浸透了汗水。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脚把门踢开,几拳打死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但是他两腿发软,在他硕大的身躯下摇晃不定。甚至连蹒跚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挪到床头的气力都没有了。有如一头垂死的野兽,他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瞪着双眼,在黑暗中凝视着。身边传来妻子均匀的呼吸声。这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叫醒妻子,告诉她刚才自己见到的痛心情景,喊叫一阵,发泄出内心的痛苦。但是,如何开口呢?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向她叙述这令人惊骇的一切?不,不,这种话我说不出口。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想集中思想好好考虑考虑,可是思绪却像蝙蝠一样,盲目地飞来撞去。这一切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艾琳娜长着一对讨人喜爱的眼睛,是个温顺、有教养的孩子。曾几何时,他看到女儿俯在桌上做功课,常常用那粉红色的小指头,费力地描画着粗大的字母……曾几何时,他把她从学校领到糕点铺,她穿着淡蓝色的小衣服,用温柔的小嘴吻着他的额头……难道这一切不就仿佛发生在昨天吗?……不,这是过去年代的事了……可是,就在昨天,真正就在昨天,她还稚气十足地撒娇,央求我给她买橱窗里的那件颜色绚丽的天蓝色加金线的高领衫。“好爸爸!给我买了吧!”看到她绞起双手面带笑容的乞求,他又怎能不去顺从女儿的心意呢……可是现在,现在她竟然从距离他的房间只有两步远的地方,深夜溜了出去,跑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在那里赤裸着身体,淫荡地同别人扭在一起……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老人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耻辱!耻辱啊!……我的孩子,我那温柔可爱的女儿,怎么能随便和一个男人……这人究竟是谁?能是什么人呢?我们来到戈东这地方才不过三天。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结识过这类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不论是长着细长脑袋的乌巴尔基伯爵,还是那个意大利军官,或是那个麦克伦堡的骑师……艾琳娜是在到这里第二天的舞会上才和他们相识的。难道她已和他们之中的一个有了……不,这不可能是初次,或许以前在家里时就早已有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察觉,我是个傻瓜,被蒙在鼓里的傻子……可是,我又怎么会知道她的这些事呢?……我终日不顾一切地为了她们奔波操劳。每天要在办公室里坐上十四个小时,再确切些说,就是整日里带着满箱的货样,待在火车里……为了她去赚钱,钱,钱。为的是让她们母女两人有漂亮的衣饰,让她们富有……晚上,当我拖着疲惫虚弱的身子回到家中时,家里已是空无一人:她们上剧场看戏,参加舞会,去做客……我又如何能知道她们整天做些什么呢?现在我知道了:每天夜晚,我的女儿将她那纯洁而富有青春魅力的肉体献给了男人们。她像一个妓女……啊!奇耻大辱啊!” 老人一再呻吟不止,每一个新的思绪都加深了他的痛苦:他觉得自己的头颅被打开了,脑浆外溢,一群红色的小虫在血泊中蠕动。 “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一切?……为什么我现在还躺在这里,折磨自己?而她,这个小淫妇,却安然自得地呼呼大睡?为什么我现在不马上冲进她的房里去,让她明白,她干的这种不要脸的勾当我全都知道?为什么我不去打断她的骨头?就是因为我太无能……太怯弱……过去,我在她俩面前一向是个弱者……在任何事情上,我总是让步……过去,我还以此为荣,能让她们过上轻松愉快和无忧无虑的日子,哪怕我再吃苦受累也成……我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为她们攒钱……只要能使她们满足,我甚至宁愿揭掉身上的一层皮……可是,我刚使她们有了钱,在她们眼里,我却已成了个厌物。在她们看来,我既不时髦,又无教养……可从前,我到哪儿去受教育?我十二岁那年,就得离开学校,去为生活奔波,拼命……带着货样走村串乡。随后又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直到有了自己的店铺……可是,她俩刚刚一改变地位,有了自己的住宅,就不肯再用我这古老而诚实的名字。参议,枢密顾问,这是我不得已用钱买的啊,免得人们再叫她索罗门松太太……这样好使她显得高贵……高贵!高贵!……要是我反对她们的这种虚荣,反对她们的‘上流’社交,向她们叙述我的母亲——愿上帝保佑她——当时是怎样理家,是如何稳重和谦让,一切只是为了我父亲和孩子们,那她们就嘲笑我。她们笑我保守,笑我落伍……艾琳娜总是用讥讽的口气对我说:‘好爸爸,你这些都早已过时了。’……是啊!我是过时了……可是,她,现在竟然睡在别人的床上,躺在陌生男人的怀里……这是我的孩子,我那唯一的孩子啊……噢,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这痛苦可怕地折磨着他,使他辗转反侧,久不成眠,终于惊醒了身边的妻子。“怎么了?”妻子睡眼蒙眬地问道。老人屏住气,一动不动。他就是这样纹丝不动地躺在他痛苦的棺柩里直到天明,思绪像小虫一样在吞噬着他。 早餐时,他第一个来到了餐厅。他长嘘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可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什么也不想吃。 “又是我一个人,”他在想,“老是一个人!……每天清晨,当我去办公室时,她们由于头天晚上的聚会或是看戏的劳累,仍在甜蜜的梦乡里。可等到晚上我回来时,她们早已不知去向,在外面寻欢作乐。在这类交际场合,她们从来不邀我同去……啊!金钱,这该死的钱把她俩全毁了。是金钱把我们彼此变成了陌生人……可我,这个傻瓜,还老想为她们去攒更多的钱;其实,我这是洗劫自己呀,把自己变成个穷光蛋,把她们也毁了……五十年来,我不知疲劳地辛勤苦干……可现在,却只落得我孤身一人……” 老人慢慢变得不耐烦了。“她为什么还不来……我有话要对她说……我必须告诉她……我们必须离开这里,马上就得离开这儿……为什么她还不来?大概她还乏得很,正睡得香甜呢?可我的心都快撕碎了……她妈妈每天要花上好几个小时来打扮自己:洗澡、擦鞋、修指甲、理头发,不到十一点钟,是不会下楼的……如此说来,女儿出了问题,倒也不足为怪。啊,钱,这该死的钱!” 从老人身后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早晨好,爸爸,睡得好吗?”——一个女子从他的肩头俯下身来,轻轻地把一个吻印在老人发烫的额头上。他本能地把头扭了过去。他讨厌克吉牌香水的那股甜腻腻的气味。更何况…… “爸爸,你怎么了?又不高兴了?侍者,来一杯咖啡和一份火腿蛋……没有睡好?还是听了什么不愉快的消息?” 老人压住了火气。他不敢向女儿望去,低低地垂下了头,一言不发。他刚好看到女儿那双娇嫩的小手,正在懒洋洋而又娇里娇气地在雪白的台布上胡乱地画着。他全身在颤抖。他用目光悄悄地溜在女儿那双尚未成年的少女的手臂上……不久前,女儿每天晚上临睡前总是用这双手臂来拥抱他……老人的目光又落在女儿那隆起的胸部上,它在那件新买来的高领衫下均匀地起伏着。“赤裸裸一丝不挂……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扭在一起,”——老人在愤懑地想,“是他搂抱过、抚摸过、吸吮过、占有了……我的亲骨肉……我的孩子……啊!这个坏蛋!” 老人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爸爸,你怎么了?”女儿温存又有些吃惊地问道。“我这是怎么啦?”他脑子轰的一下,“我的女儿成了个娼妓,可我却没有勇气当面对她说出来。” 可他只是讷讷不清地说:“没什么!没什么!”然后很快拿起一份报纸,将它打开,好挡住女儿那惶惑不解的目光。他越来越感到没有勇气去面对女儿的视线。他的双手又抖了起来:“我现在必须跟她讲,就是现在,趁着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种思想在折磨着他,可是他却说不出话来,连看女儿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突然间,他猛地将桌子一推,迅即吃力地向花园走去;他感觉到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流下双颊。他不愿让女儿看见这一切。 这位身材矮小而结实的老人在园中胡乱地走着,呆呆地凝视着湖面。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还是被这眼前的迷人景色吸引住了:在银白色的薄雾后面,黯淡的丘陵上点缀着由柏树勾勒出来的黑色线条,闪现出绿色的波浪。丘陵后面是陡直的山峦,它严峻但并非傲慢地眺望着惹人爱怜的湖水,像是严肃的长者在观看一群可爱的孩童在无忧无虑地嬉戏。这胸襟开阔、繁花似锦、殷勤好客的大自然是多么令人神往!上帝在南国所露出的轻松、善良和幸福的微笑是多么甜蜜!“幸福啊!”老人迷惘地摇晃着那沉重的脑袋。 “到这里来,是能够幸福的。我也该自己享受一次这样的幸福,来亲自领略一下,那些从不知为生活而发愁的人所过的那种惬意生活……写呀,算呀,讨价还价,经营盘算,五十多年了,也该享受几天悠闲自在的日子……在黄土埋身之前,也该有这么一次……六十五岁了,我的上帝,死神的手已触到了我的身体,钱不能救我,医生也救不了我……在这之前,我只想轻松地活着,舒舒服服地喘口气……可我那过世的父亲以前曾说过:‘欢乐从不属于我们,只有当你走进坟墓时,才算最终卸去了肩头的重担。’……昨天我还在想,自己或许可以休息一下了……昨天,我还觉得是个很幸福的人,为我有这样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儿而欣慰……可是上帝今天却惩罚了我,夺走了这一切……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再也无法和自己亲生的女儿对话……我再也不能去看她一眼,我为她而感到羞耻……这种思想将时刻伴随着我。不论是回到家中,还是在办公室里,甚至夜晚睡在床上,我都会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现在在哪里?她刚才又到过哪里?她干了些什么?……我再也不能平平静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了……过去,每当她跑来迎接我时,看到她是那样年轻、漂亮,我的心就高兴得跳了起来。如今,当她再过来吻我时,我就会想:昨天,谁吻过这双嘴唇……当她在我身边时,我又不敢去看她一眼……不行,这样没法活下去,没法子活下去啊!” 老人像个醉汉一样一边蹒跚地走,一边喃喃自语。他一次又一次呆呆地望着湖面,泪水止不住地流进胡须。他伫立在狭长的小路上,取下夹鼻眼镜,揩抹那双噙满泪水的近视眼;一位过路的青年园丁看见了他那副愚蠢的可怜相,诧异地停了下来,最终还笑出了声音,随后用意大利语朝他不知喊了句什么,就跑开了。这下可把老人从眩晕中惊醒了。他急忙戴上眼镜,踅往花园的另一侧,想在那里随便找个凳子,避开人们。 可是,就在他刚刚靠近一处偏僻的地方时,从左面什么地方传来的一阵笑声惊动了他……这笑声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令人心碎。如同银铃般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整整回荡了十九年。这清脆的笑声……他就是为了这笑声,不知曾经在火车的三等车厢内,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奔波在波兹南和匈牙利之间,为的是给它加上金黄色的养料,好在这块土地上开出鲜艳夺目的花朵。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这笑声。他积劳成疾,患上了胆病……他就是为了使这甜蜜的嘴唇能永远迸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可是,现在,这令人诅咒的笑声却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插入了老人的心窝。 可是老人还是经不住这笑声的诱惑。他看到女儿站在网球场上,球拍在她那光洁白皙的手中随意地挥动着。她那娴熟的动作,任意地操纵着球拍的方向,忽起忽落。与此同时,随着球拍的挥动,她那爽朗的笑声一同升上了蔚蓝的天空。三个男人赞不绝口地望着她:身穿敞领运动衫的乌巴尔基伯爵,穿紧身军装的军官和衣着考究的骑师。三个健壮而匀称的男人,有如一组环绕在飞舞的蝴蝶身旁的塑像。就连老人自己也像着迷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上帝!她穿上这雪白的短裙衫实在太美了!阳光在她的金丝秀发上闪闪发亮!她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胴体在跑跳中是如此轻盈和敏捷,她完全陶醉在自己那灵活而富有节奏感的动作之中。现在,她欢快地将白色网球击向了高空。一下,两下,三下。她弯下纤细的少女的腰肢,腾空一跃,接住了最后一个险球。这一切都是老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犹如被一团恣情的火焰燃烧着,白炽而飘逸不定的火团围绕着烈火熊熊的胴体,笼罩着一层夹杂着笑声的银白色的烟雾,一尊从南国花园里常春藤中显现出来的青春女神,一位从水平如镜的湖面上泛起的柔软的碧波中走出的仙女。这苗条娉婷的胴体,在家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忘情于嬉戏,这样恣意地跳跃。没有过,他从来没有见到女儿这样过。在郁闷的牢笼般的城市里没有过,在自己的家园中,在街道上,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迸发出这云雀般的笑声。这笑声,它摆脱了尘世间的污秽,几乎成了一阕欢快的歌曲。没有过,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不放。他忘却了一切。这白炽飘逸的火焰令他心倾神往。他真愿意总是这样站着,一个劲儿地死死地盯着女儿,用热烈的、无休止的目光把女儿的形象印进脑海。这时,她敏捷地一转身,喘着气跃起身来击回了最后一个险球。她呼出一口气,娇喘吁吁,面孔绯红,闪现出骄矜的目光,笑着将球拍紧紧地抱在怀里。“好极了!好极了!”像是刚刚听完一曲咏叹调,三个男人为她的精湛球艺欢叫起来。老人被这几声怪叫惊醒。他满心不悦地瞪了他们一眼。 “就是他们,这帮坏蛋!”老人的心怦怦直跳,“就是他们……可到底是哪一个呢?究竟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人占有了她?……看,他们看上去倒是衣冠楚楚,风流倜傥。这些白昼行劫的强盗……我们像他们这样年纪,正穿着补丁裤子,坐在店铺里,破衣烂衫,在顾客面前低声下气……他们的父辈们,也许至今还在用自己的血汗为他们挣钱……可他们倒好,整日里东游西逛,到处寻欢作乐,无忧无虑的面孔,放荡不羁的目光……他们怎么会不感到快乐和满足呢?……只消说几句甜言蜜语,就会使这样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子爬到他们的床上去……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肯定是他们之中的一个,我知道,是他透过衣服看到她那赤裸的身体,用舌头咂咂亲吻,并在想,去解开她的衣扣,用自己的感官来享受她的肉体……他对女儿的一切已是那样熟悉,并在思忖,‘我占有了她’……他对她是那样热烈,毫无顾忌,在想,今天晚上再来,看,他在向她使眼色呢——这条狗……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他,这条狗!” 人们从那边发现了老人。女儿挥动着手中的球拍,在向他打招呼,笑着跑了过来。男人们向老人致意。老人没有答礼,依然用满布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儿那充溢笑意的嘴唇。“你这不知羞耻的东西,还有脸笑呢!……哦!那个流氓也许暗中在笑我,在想,他站在这儿,这个蠢犹太佬,夜里在自己床上睡得像个死猪……要是他知道了,这个老傻瓜!……是啊,我知道你们在笑我,你们嫌弃我就像嫌弃一堆吐出的污物一样……可是我的女儿,她是那样可爱,顺从,像娼妓一样跑到你们的床上……至于她妈妈,实在是太胖了,再加修饰打扮,也不过如此,即或有人对她说几句殷勤话,倒也无关紧要……是的,简直是禽兽。当然你们会理直气壮,因为是她们自己在追逐你们……别人那种揪心的痛楚与你们又有何相干……只要你们自己得到了满足,只要你们得到了欢乐,这些下流胚……我真恨不能一枪打死你们……用鞭子抽死你们!……可是,到头来,还是你们有理,因为没有人这样来对待你们……因为他只能把心中的愤怒强咽下去,像狗在吃自己的屎一样……还是你们有理。因为他是这样胆小,可怜……他不敢冲上去,把这不要脸的女人从你们身旁揪回来……他只能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地折磨着自己……懦夫……胆小鬼……胆小鬼……” 老头用手抓住了栏杆,绝望的愤怒使他摇晃不定。蓦然间,他朝着脚下啐了一口,然后踉跄地走出了花园。 老人蹒跚地走到市区,突然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停下了脚步。橱窗内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商品堆成宝塔形和锥形图案,布置得很是精美诱人。这里专门为旅游者准备了各类商品:从衬衫、渔网、渔具和连衣裙到领带、书籍和食品。可是,老人只是在凝视着一件物品。它被冷落地置于这些时髦的商品中间。这是一根头上包着铁皮、质地粗糙、难看的手杖。就用它,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打起人来可够厉害了。“打死他!……打死他这条狗!”这个念头使老人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慌乱,但又带有几分快感。他走进了店铺,只花了很少的钱,就买了这根节疤累累的手杖。他一把这沉甸甸的手杖拿到手中,就感到力量倍增:对于一个弱者来讲,一种武器确实能给他增添不少的勇气。老人感到手臂上的肌肉顿时有了力量。“打死他……打死这条狗!”他喃喃自语,不知不觉之中,他刚才那沉重和吃力的步履变得坚定、平稳和轻快起来。他沿着湖边走去,简直是在小跑;他喘息着,满身汗水。这更多的是由于他那狂暴的激情,而不是由于急速的步伐所致。那只握着手杖的手,由于过分用力而痉挛得越来越厉害。 他就这样,手执武器向绿荫深处走去,同时用不安的目光四处搜索他那不相识的敌人。果真,在那个角落里,他的妻子、女儿正和那三个男人在一起,坐在舒适的藤制的安乐椅上,一边用麦管吸着苏打威士忌,一边谈笑风生,好不惬意。“是哪一个呢?是哪一个呢?”老人闷闷地思忖,手里紧紧地握住那根沉甸甸的手杖,“该去砸碎谁的脑袋?……谁的?……谁的?”就在这时,艾琳娜跑了过来,她误解了老人目光中的含意。“爸爸,刚才你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你,麦德维兹先生邀请咱们全家乘他的菲亚特汽车去兜风。沿着湖边一直到德森札诺去。”女儿温存地把老人扶到了桌前,显然,她在期望着父亲对客人的邀请表示谢意。 三位先生彬彬有礼地立起身来,把手伸向老人。老人又哆嗦起来。女儿热烈地勾住他的胳膊,使他感到一阵温暖和令人眩晕的慰藉。他勉强地依次握了向他伸来的手,然后默默地坐下,取出了一支香烟,咬紧牙齿,咀嚼着自己的愤怒。席间的法语对话,不时地被放肆的笑声打断,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耳鼓。 老人蜷曲着身体,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从他那衔着雪茄的嘴角边,流下了棕色的唾液。“他们是对的……他们是对的……”老人在想着。“我该遭到唾弃……我还向他伸过手去!……三个人,可我知道,这个坏蛋肯定就在他们之中……而我现在竟安然地和他坐在一张桌子前面……我没有把他打倒在地,没有,我没有把他打倒在地,相反,我倒客客气气地和他握手……他们是对的,他们笑我,那完全对。看他们在我面前谈话时的神气,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仿佛我早已离开了人世!……但是艾琳娜和她母亲总该知道,我是根本不懂法语的……她俩是知道的,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理睬我,连做个样子也没有,好不至于使我像现在这样尴尬地坐在这里,这样狼狈地坐在这里……对于她俩来说,我根本不存在,不存在……我是她们的累赘,是负担,是厌物……我使她们感到羞愧,她们不甩掉我,只因为我可以给她们金钱……金钱,金钱,这个该诅咒的脏东西。我给她们钱,可把她们毁掉了。……金钱,这该诅咒的金钱……我的老婆,我自己的女儿,除了眼睛死死盯住发亮的金钱,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讲。……她们朝那三个男人笑得多开心啊,就像用手搔她们的痒似的……可是我,我在忍受这一切……坐在这里,听他们的笑声,而不是让他们饱尝一顿老拳……用棍子抽打他们,在他们当着我的面捉对地胡闹之前,把他们驱散,赶开……可是我默许这一切……坐在这里,是个哑巴,是个傻瓜,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可以吗?”在这当儿那位意大利军官,操着不很流利的德语向老人问道,然后就拿起了打火机。 这使老人一下子从沉思中猛地惊醒,他茫然无措地瞪了军官一眼,十分恼火。顿时,一股怒火涌上心头。紧握手杖的手哆嗦了一下。他把嘴巴扭曲得都歪了,不经意地泛出一丝冷笑:“哦,请便吧!”他用严厉的语调重复着说,“当然可以!嘿!嘿,什么都可以!您尽可以随便好了……嘿,嘿,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我有的,您都可以随便占有……随便怎么做都可以……” 军官发怔地望着老人。大概是语言不通,他没有完全听懂。但是,老人扭曲的嘴巴和一丝冷笑,倒使这个人不安起来。德国人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两位女士脸色煞白,空气顿时凝固起来,声息全无,仿佛那种介乎闪电和滚雷之间的短暂间歇似的。 可是,随后老人脸上狂暴的扭曲松弛下来,手杖从痉挛的手中滑落到地上。他蜷曲着身体,活像一条挨了打的狗,不安地咳嗽起来,对自己刚才那股子勇气感到吃惊。艾琳娜急忙寻找轻松话题,缓和一下使人尴尬的紧张局面。德国男爵说着极为风趣的笑话,几分钟过后,空气又重新活跃起来。 老人静坐在这些饶舌家中间,却把头扭了过去,人们都会以为他在睡觉。从他手中滑下的手杖,在两腿中间晃来晃去。他手捧着脑袋,越垂越低。可是,不再有人留意他了。喋喋不休的说笑,像波浪一样淹没了他的沉默,恣肆的浪言、谑语,喷吐出嬉笑的泡沫在熠熠发光,但他却沉沦在这下面的无底深渊里,一动不动,被耻辱与痛苦所淹没。 三个男人站了起来。艾琳娜紧随着他们。她的母亲慢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他们走了,其中有人提议,于是他们来到了近旁的音乐室。他们认为根本没有必要对那个在他们面前发呆的老人做任何特殊的邀请;待到老人骤然间发觉周围的人全已走光时,他像个在酣睡中被冻醒过来的人一样,犹如夜间睡觉时被子滑落,寒风砭骨一般。他下意识地向空荡荡的座位看了一眼。这时,从邻近的琴室里传来了丁丁当当的爵士乐曲,他听到欢笑声,兴奋的叫喊声。他们贴在一起在跳舞啊!是的,在跳舞,跳个不停。他们会这样干的。他们的血在沸腾:相互撩人地偎依在一起,直跳到连脸都不要了。这些懒虫,这些浪荡子,晚上跳,夜里跳,大白天也跳,来引诱女人。 他愤恨地重新抓起了坚硬的手杖,拖着脚步。走到门厅前,他停了下来。那个德国骑术师坐在钢琴前,抚弄着琴键,半侧着身子,看人跳舞,弹奏一首美国流行的粗俗乐曲。艾琳娜和那位军官翩翩起舞;高个子乌巴尔基伯爵则搂着老头那肥胖笨重的妻子,吃力地随着节奏跳着。可是,老人的目光,依然盯在女儿艾琳娜和她的那位舞伴身上。他像个花花公子那样温存而多情地用双手搂住女儿圆润的双肩,就像她已全部属于他似的。她随着他的步子顺从地扭动着腰肢,完全委身于他。他俩在他眼前费力地按捺住一再迸发出的情欲!对,是他,就是他,因为他们汗津津的身体之间是那样的彼此熟悉,他们血液之中渗进了一种合欢的欲念。对,就是他,只能是他。他在欣赏她那微闭的但却秋波荡漾的双眼,在她飘忽的眼神里闪烁出她对炽烈快感的回忆。就是他,这个盗贼,在夜间恣肆地享用了他的女儿,现在用眼死盯着那裹在轻轻的薄纱里面的肉体。老人情不自禁地走向前去,似乎想从这个人的手中,夺回他的女儿。可是,女儿却根本没有看到父亲。她顺从地按照那个诱惑者的引导和音乐的节拍扭动着,仰着头,半张着嘴,全然陶醉在那欢快的乐曲声中,忘却了自己,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忘却了父亲。老人喘息着颤抖个不停,用充血的双眼怒不可遏地盯着她。可她却只感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正随着激烈的乐曲的旋律在扭动,她现在只感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一个男人的贪婪的呼吸;他正用有力的臂膀在搂着她。在这温柔的飘飘若仙的情思中,她尽力不使自己同自己那充溢着欲念的双唇一道倾倒在他的身上,不使自己在热烈诱人的空气中任人摆布。奇怪的是,这一切老人都察觉到了,他的血在跳动。每当女儿和这个男人旋转起舞时,老人就觉得,完了,她永远完了。 乐声戛然而止,德国男爵跳了起来:“Asses joué pont vous,”他笑了起来,“Main tenant je veux danser moimême.”(1)正在跳舞的人们停下了,散开来,大家都开心地表示赞同。一些人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起。 老人又恢复了常态,他想,现在该干点什么,该说点什么了!不能像个傻瓜,像个可怜虫,像块废料站在这里!正巧他妻子从身边旋转过去,感到吃力地微微喘着气,但是十分惬意。愤怒使他突然果断起来,他走上前去,拦住了妻子,不耐烦地说道:“走,我有话跟你说。” 妻子惊讶地望着丈夫。豆大的汗珠正沿着老人苍白的双颊流下。他目光呆滞、茫然。他要干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她?她想找些搪塞的话,刚要出口,可他的异常举动中有某种令人惊诧和畏惧的东西,这使她霎时想起了不久前丈夫发过的脾气,于是,她只好勉强随着丈夫走去。 “先生们,对不起,我去去就来。”——她转过身表示歉意地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老人恼火地在想:“她竟向他们表示歉意,可是,当他们离开我走掉时,却根本不对我表示歉意。在他们眼里,我好比一条狗,是一双任他们踢来踢去的破鞋。他们是对的,他们是对的,我竟然容忍这一切啊!” 妻子凝重地皱起眉头,他像个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一样,站在她的面前,嘴唇在哆嗦着。“喏!怎么回事?”她终于催问他说。 老头儿嗫嚅地小声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们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和哪些人混在一起?”妻子故意装做不解的样子,用不满的目光向他投了一瞥,好像丈夫刚才的话侮辱了她似的。 “就是这儿这种人,”老人发怒地用头向音乐室的方向歪了一下,“我不喜欢他们……我不愿意……” “那为什么?” “老是用这种质问的口气,”老人忿忿地在想,“仿佛我是她的奴仆。”随后,他激动地结结巴巴说:“我说的话是有理由的……我讨厌……我不愿意艾琳娜和这些人在一起谈笑……我不能做更多的解释。” “我觉得非常遗憾。”妻子傲慢地回答说,“我认为这三位先生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出身于上流社会,比我们在家中所接触的人要高贵得多。” “上流社会!……强盗……骗子……”一股怒火涌上心头。突然老人跺着脚喊道:“我不愿意……我不允许……你懂了吗?” “不懂,”妻子冷冰冰地说,“我一点儿也不懂。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破坏孩子的乐趣?” “乐趣!……乐趣!……”老人像挨了一击,脸一下变得通红,额头冒出汗水。他一只手去抓手杖,不知是想靠它来支撑自己,还是想用它去打人。可是抓空了,他刚才忘记把手杖随身带来,这使他重新清醒过来。他控制住自己,刹那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走到妻子面前,像是要握住她的手。他的声音完全软了下来,几乎是祈求地说:“你……你不了解我的……我这不是为了自己……我只是请求你……这是我多年来对你的头一次请求。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到佛罗伦萨,到罗马,随你们的便,我都依着你……随你们到哪儿去,由你们自己决定,……只要离开这里就行。我求求你……离开!今天就走……今天……我无法再忍受了……我无法……” “今天就走?”妻子吃惊地皱起眉头反对说,“今天就走?你哪儿来的这种可笑念头……难道就因为你不喜欢看这几个人?……那你就不要和他们交往嘛!” 老人还在那里祈求地举起双手说:“我实在受不了,我跟你说……我不能,我不能。别再问我为什么,我求求你……可你相信我,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我不能。听我的话,就这一次,为了我,就这一次……” 这时,那边又响起了丁丁当当的琴声。妻子望着丈夫,不由自主地被他的乞求所打动,向他瞥了一眼。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丈夫那副十分令人发笑的样子。这个矮小的胖子,脸红得像中风一样,目光浑浊,双眼红肿,从那过短的衣袖里伸出的双手抖个不停。看到他的这副可怜相,真够叫人难受的。她怜悯然而却冷冷地说: “这可不行。”她果断地回答,“今天我们已经答应他们去远游……而明天走,可我们租了三个星期的房间……这也太可笑了……我看没必要离开这里……我留在这里,艾琳娜也……” “那么说我可以走了,是吗?……我在这里妨碍你们……妨碍你们……妨碍你们尽兴。” 老人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猛然间他把佝偻起的身子一挺,双手握成拳头,额上绷起了一道道青筋。看样子,他要说什么或是要挥拳打人。可蓦地,他一个大转身,吃力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越来越快地走上楼去,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他似的。 老人气喘吁吁地快步上了楼。他现在跑回到自己的房间,单独一个人,压住火气,免得由于过分的激动而干出蠢事!当他刚一走到最顶层时,只觉得像有一把利爪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扯动,突然他面色死灰,手扶着墙壁,踉跄起来。噢!这剧烈的、灼热的痛苦啊!他咬紧牙关不使自己喊叫出来,弯曲着身体,不停地呻吟着。 他很快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胆痉挛。类似这样的情况,在最近一段时间内虽曾多次折磨过他,但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厉害。在这瞬间,他突然在疼痛中记起了医生的叮嘱:“切勿激动。”于是,他在痛苦中愤懑地嘲弄地在想:“说得倒轻松,避免激动……医生大人!您倒做给我看看,要是您遇上了这种事,能不激动吗?噢……噢……” 老人扭动着身体,一只看不见的利爪在他的体内折磨着他。他步履艰难地慢慢挪到了自己的房门口,撞开了门,一头栽倒在床上,牙齿紧紧地咬着枕头。一躺下,疼痛立刻减轻了,体内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火烧火燎地疼了。这时他又想起医生的另一句话:“应当热敷,再服用滴剂,那就会很快地好起来。”可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能帮助他,没有一个人。他自己又没有一点气力走到隔壁房间,甚至连走到电铃那儿都不能。 “这儿一个人也没有,”老人悲痛地在想,“不定哪一天,我会像条狗一样地死去……我知道,这不是什么胆疼……这是死亡,它在我身上滋长……我明白,快完了。什么医生、疗养,都救不了我的命……六十五年,完了,身体全垮了……我知道,是什么在蹂躏我,在折磨我,是死亡。要是再活上一两年,其实那已不再是生命,而只是在等死,在等待死亡……可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生活过?……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光是为了捞钱,捞钱,捞钱,这算是什么生活,光是为了别人,可现在谁来帮我?……我有过一个妻子:她是一个姑娘时,我娶了她,我接触了她的肉体,她给了我一个女儿。多少年来,我俩同床共枕……可如今呢?她现在在哪儿?……我甚至连她的面孔都认不出来了……她和我讲话时,是那样生分;她不再想到我,不再和我同甘共苦……她对我来说是那样陌生,一年甚于一年……过去的一切都不见了,现在的又在哪儿?……生了一个孩子……把她用手捧着养大,我相信过,可以再一次生活,活得更光明,更幸福,生命在她身上继续下去,那就不会完全死亡……可现在,她却在午夜里,委身于那些男人……只有我一个人会死,就我一个人……对于他们说来,我早已死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从来没有这样感到孤单……” 钻心的疼痛有时加剧,可随后又缓和下来。但是另外一种疼痛却越来越剧烈地锥刺他的太阳穴,盘踞在头脑中的这些念头,这些坚固犀利、炙热得无情的念头,像楔子一样牢牢地打进了他的头脑中。现在不去想它就好了,不要去想!老人扯下了上衣和背心,虚胖的身体在浆洗过的衬衫里笨拙地难看地抖动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按住疼处。“只有这疼痛才使我感觉到我活着,”他暗自思忖着,“只有这块疼得发烧的皮肤……只有这才是我的;只有这在里面折磨我的才属于我,这就是我的疾病,我的死亡,这才是我自己……我不再是枢密顾问,我没有老婆,没有女儿;没有金钱,没有家庭,没有公司……所剩下的,只有手指下面所感觉到的:我的身体和里面那种肝胆欲裂的痛苦……其他的一切都是虚无,没有任何意义……痛苦的只是我一个人,关心我的也只有我自己……她们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她们……我竟是这样孤苦伶仃,过去还从来没有过。现在,我明白了,我躺在这里,等待着死亡,可太迟了,在我六十五岁就要了结我的一生的时候才明白过来。现在,在她们跳舞、游逛、寻欢作乐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这些不知羞耻的女人……现在我才明白,我是为她们活了一辈子,可她们并不感谢我;我从来没有一个小时是为了自己……可现在,她们和我有什么相干?和我又有何关系……我为什么还想那些根本就没有想过我的人?……我宁愿像畜生一样死去,也绝不接受她们的怜悯……她们与我还有什么相干……” 疼痛慢慢地、逐渐地减轻了,不再像刚才那样钻心了,也不再需要用手去抚摸它了。但是一块郁结却留在里面,这不像是疼痛,而像是一种异物在向他的体内挤迫,钻刺。他闭上双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屏住呼吸,细心地谛听体内的撕扯、揪动。他觉得,仿佛一种陌生的、未知的力量,先是用尖尖的,现在又是用钝钝的工具在他体内转动,在他密封的身体里,有东西被旋成一片一片,被撕成一条一条。动作不再那么剧烈,他也不再痛苦。但是里面的东西在慢慢地焦化、腐烂,在开始死去。他终生为之奋斗的一切,他过去所爱过的一切统统在慢慢吞噬一切的火焰中化为乌有。在它变软和炭化、被烧成废渣之前,还冒着黑烟,燃烧着。他模糊地感觉到所发生的这一切,这一切就在他躺在这张床上自怨自艾的沉思的时刻完结了,是什么完结了?他谛听着,谛听着。这是他的心在开始慢慢地沦亡。 老人紧闭双眼,躺在幽暗的房间里,半睡半醒。在微寐和清醒之间,他昏昏然、茫茫然地觉得有种湿乎乎的炽热的东西从伤口(这伤口不痛,他也感觉不到)在向里面轻轻地渗透,仿佛他在流血,可是这血是在往里流。血流得并不快,也不使他感到痛苦,它像一滴滴的泪水,缓缓地流着,轻轻地洒落下来,可是每一颗泪珠都在击打着他的心。这昏沉沉的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默默地吮吸着这些陌生的液体,像海绵一样地吮吸着,变得越来越多,渗了出来,它在胸部狭窄的敏感区膨胀起来,翻涌起伏,开始轻轻地向旁边伸展开去,像一条带子,越来越紧地挤迫着、压抑着僵硬的、脆弱的肌肉;挤迫着、压抑着疼痛的心脏。最后由于自身的重量而急剧地落了下来。现在(多么痛苦啊),现在这沉重的东西,慢慢地,既不像一块石头,也不像坠落的果实,脱离了肌肉。不,它像一块浸满液体的海绵,越来越低地坠入一种混沌、一种空虚之中,坠入一种完全没有实体的虚无之中。除了他之外,这是一个广袤无垠的黑夜。 突然间,刚刚还是温暖、起伏的心房,一下变得死一般的平静,冰冷、空荡荡的,阴森森的,不再听到心房的颤动声和血的流动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一切都死亡了。在缄默、不可理解的虚无中,他的胸膛像一具棺材一样,空荡荡,黑洞洞。 这种梦幻是如此强烈,这种迷惘又是如此强烈,当他渐渐清醒过来时,他不由自主地去抚摸自己的左胸,看看是不是他的心已经没有了。啊,谢天谢地。在他的手指下摸到的地方还有东西在跳动,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声响,不过好像在击打空气一样,空洞洞,他的心不在了。奇怪的是,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同他本人分离开来。再没有钻心的疼痛了,再没有回忆来折磨他的神经了。这里面的一切都是沉默的,凝固的,僵化的。“这是怎么啦?”老人在想,“刚才还折磨我那么厉害,刚才里面还热得难忍,刚才每条神经还在痉挛。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像在一个石窟里一样,他仔细地谛听着体内的动静,是不是里面原有的东西不再动了?潺潺声,窸窣声,响动声,跳动声,是那么遥远,完了,全完了——他谛听,谛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再也感觉不到折磨,也没有什么在翻涌起伏,也不再痛苦。这里面像一棵被烧焦的枯树的树洞,黑糊糊的,空荡荡的。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去,或是什么东西正在他的体内死去。血在体内可怕地凝固了。他自己的身体在他下面像一具尸体一样冰冷;他害怕用自己的热手去触摸他。 老人仔细地倾听着。可是,他听不到从湖面上传进房间来的教堂的钟声,他也没有发觉暮色临近,夜已降临,昏暗已涂抹掉房间里家具的轮廓,就是通过窗户的四角,隐约可见的天际,也完全消逝在黑暗之中了。老人并没有感觉到,他凝视着的只是黑暗,他内心深处的黑暗;他谛听的只是虚无,他内心中的虚无,犹如他凝视、谛听自己的死亡一样。 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了笑声和欢叫声,灯亮了,从门缝里射出了一缕白光。老人吃了一惊,这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不要让她们发现我躺在这里,盘问我。于是,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干吗让她们知道我在发病,这与她们有何相干? 其实,这母女二人根本就没来找他。她们显得匆匆忙忙,晚饭的锣声已敲过第三遍了。她们正在换装,从敞开的门里听得到她们的每一个动作:现在她们在开抽屉;现在她们把戒指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现在听到皮鞋在地板上的走动声。与此同时,她们谈笑风生,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楚地传进了老人的耳鼓。起初,两人在谈论和讥笑这三个男人和她们在这次郊游中的趣事。一面忙着梳洗,整容,一面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插话,闲聊。后来,话题突然转向了他。 “爸爸哪儿去了?”艾琳娜问道,感到诧异的是直到现在这样晚,才想起了他。 “我怎么知道?”这是母亲的声音,提起这件事,立刻惹得她满心的不高兴。“可能在楼下等着呢,还不是又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看他那份法兰克福报纸上的股票行情表,别的事情他都不感兴趣。你以为他会在这里观赏湖光山色?他今天中午已经说过了,他不喜欢这里。他要我们今天就动身。” “今天就走?……那为什么?”这又是艾琳娜的声音。 “我不知道,谁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社交活动他没法适应,他不愿意和这几位先生交往,也许他自己觉得跟人家不配。成天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敞着领口,真丢人……你应当说说他,注重点儿仪表,他还是听你的话的。今天上午……你看见他对上尉的那副样子了吗?当时,我真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是啊!妈妈……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想问你……爸爸是怎么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呢……真把我吓坏了。” “哼,有什么,还不是坏脾气……也许是因为股票行情下跌了……要不就是因为咱们老是讲法语……反正,别人高兴,他就看不惯。你真的没注意到:咱们跳舞的时候,他站在门旁就像个躲在树后面的杀人凶手一样……要走!马上就得离开这里!他想怎么就怎么……要是他不喜欢这里,那就不要扫我们的兴……我才不去理他这种脾气呢。随他便好了,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谈话中断了。大概是母女两人在谈话中已经收拾完毕。是这样,门打开了,她们走出了房间,关上开关,灯光熄了。 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说也奇怪:他不再感到痛苦,一点儿也不痛苦了。前不久那颗在胸内冲击和撕扯的心一动不动了,它一定是坏了,没有什么会使它颤动了。没有愤怒,没有仇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老人平静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坐在妻子和女儿中间,像个陌生人一样。 那个晚上老人一言未发。她们两人也没有觉察到这种紧张的沉默,饭后他不辞而别径自回到自己房里,把灯关掉就躺下了。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妻子兴尽归来。她以为丈夫早已熟睡,于是在黑暗中脱去衣服睡下。不一会儿,老人就听到睡在他身边的妻子发出了深沉的无忧无虑的酣睡声。 老人直瞪着双眼,独自一人凝视着夜的无边无际的虚无。在他身旁,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躺着,在暗中发出深沉的呼吸声。他费力地在回忆:这个肉体曾与他呼吸过同一个房间里的空气,这个肉体,它曾是那样熟悉,年轻、热情,这个肉体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生命,这个肉体用血的秘密同他紧紧地连在一起。他还一再地迫使自己去想,躺在他身边的这个温暖而柔软的身体,他伸手就可摸到,它曾是他生命中的生命。但是,说也奇怪,这些回忆竟然激不起老人的任何感情。他现在听到的呼吸声,有如从敞开的窗口传来的湖水拍打湖岸溅起的浪花声。一切都是那样遥远,遥远,消逝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身边躺着的一个人,一个偶然相遇的人,一个陌生的路人。一切都完了,完了,永远完了。 他又一次颤抖了。他听到女儿房间的门轻轻的悄悄的转动声。“今天晚上,又是这样。”——老人又觉得他那认为已经死去了的心脏一阵轻微的刺痛;这是他在完全死去之前,一种像神经的东西在瞬间发出的痉挛。不过,这一切很快也过去了。“随她便吧!她与我有什么相干!” 老人重新将头埋在枕头里。黑暗更柔和地抚摸着他那疼痛的额头,一股宜人的凉爽渗入他的血液里。很快,失去了力量的知觉沉入轻度的睡梦之中。 清晨,当妻子醒来时,发现丈夫已穿戴整齐。“你这是上哪儿去?”妻子略带睡意地问。 老人没有理睬,冷漠地把睡衣胡乱地塞进手提包里。“你不是知道我要回去吗?我只把随身所需的东西带走,其他的你们可以给我寄回去。” 妻子发怔了。这是怎么了?她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丈夫用今天这样的口气说话:从他牙缝中迸出的每个字是那样冷漠,那样僵硬。她赶忙从床上起来。“你真的要走吗……等一等……我们也走,我已经和艾琳娜讲过了……” 老人只是猛烈地摇了摇头。“不必了……不必了……不打搅你们了。”他头也不回,一直向门口走去。为了要拧门把,他只得暂时把手中的箱子放下。 就在这短暂的瞬间,他想起了:他不知曾有过几千次,也是这样地把装满货样的皮包放在陌生人的门前,在离开时,毕恭毕敬地向主顾低头弯腰地致意,希望今后能多加关照。如今,这儿他再没有事可做,他不必注意礼貌了。他重新提起皮包,没说一句话,没看一眼,把这扇门,这扇将他的现在与过去的生活隔开的门关上了。 母女二人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感到迷惑不解,但老人这次令人诧异的率直和果断的出走倒使她俩极为不安。她们马上给南德家中的老人去信。信中不厌其烦地反复解释,猜测是发生了什么误会,极其温柔又十分关切地询问老人旅途是否平安;随后她们突然恭顺地表示,她们准备随时离开这里。他没有复信,于是她们信写得更为紧迫,她们还打电报。可是,消息依旧杳然,只是从邮局收到公司的一笔汇款,信中简要地提及上面盖有公司印鉴的汇款单,除此以外,连一个亲笔字和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这样一种无从捉摸和令人不安的事态加速了她们的归期。尽管她们已电告抵达日期,但是没有一个人来车站迎接,家中的一切都使她们感到意外。仆人说,老人看完了电报,往桌子上一丢,没做任何吩咐就出去了。晚间,当她们坐下等候就餐时,终于听到门的转动声,她们急忙起身,迎上去。而老人却惊愕地望着她们发呆。——看来,他早已把电报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他没有任何特殊感情的流露,冷漠地忍受了女儿的拥抱,然后被引入餐室。他一声不响地听她们谈话,闷闷地抽着烟,不提任何问题,有时只做极简单的回答,有时他对问话和谈论充耳不闻,不知她们在问什么,在说什么,仿佛他在睁着眼睛睡觉。之后,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回房去了。 一连数日就这样过去了。深感不安的妻子很想找机会和他谈谈,可是毫无结果。她愈是急于想和他接触,他就愈加退让规避。某种东西被禁锢在他的内心深处,通路被阻塞,变得无法接近。不过,老人还和家人同桌共餐,若是有人来访,他在旁也是一言不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如果在谈话中,有人偶尔遇上了老人的目光,定会感到很不舒服,因为这是一对死一样的眼睛,空虚而呆钝地发直。 不久,就连最疏远的人也对老人这愈益乖张的性格感到吃惊。熟人在街上遇到他时,都暗地里互相示意:这位全城最富有的人之一像个乞丐,沿着城墙,到处溜边,他歪戴着一顶旧帽,裤子上满是烟灰,每走一步都是踉踉跄跄,大半时间口中念念有词,自言自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会惊恐地抬起双眼;若是有人过来和他搭话,他就会瞪着两只茫然无神的眼睛,望着对方发呆,连和人家握手都会忘记。起初,人们以为他耳聋,于是,提高嗓门把话一再重复。其实,他并不聋,他需要的是时间,好使自己从心底的梦中清醒过来。而在谈话中间,他又会重新陷入一种奇怪的茫然状态。于是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呆滞起来,说话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别人对此的诧异表情,他也毫无察觉。看样子,他像徘徊在一种昏沉沉的梦境里,徜徉在一种浑浑噩噩的自我忙乱之中。目睹此情此景,人们对他亦不闻不问了。他不过问别人的事,在自己家中,对妻子的沮丧和女儿的慌乱迷惘熟视无睹。他不看报纸,不听别人谈话;任何人,任何问题都不能够——哪怕是在一瞬间——冲破他那道阴沉的冷漠的屏障。甚至连他经营多年的商行——他最熟稔的世界,对他也已变得陌生了。有时他还木然地坐在办公室里签署信件,可是,当秘书一个钟点以后进来取签署好的函件时,发现老人用空荡荡的目光望着那些信件发呆,和他刚才离开此处时的情景一样。最后,他自己也意识到继续留在这里已经是多余的了。于是,他干脆离开这里。 更使全城人感到奇怪和惊异的是:从来不是教徒的老人,现在突然变得十分虔诚。他对一切事都冷淡,吃饭和约会越来越不守时,可是却没有一次在规定时间里错过去教堂的机会。他戴着一顶丝制的小圆帽,披着法衣,总是站在教堂里的一个固定位置上。这恰好是从前老人父亲做礼拜时站的地方。他晃动着倦怠的脑袋,唱着赞美诗。这里,在半空着的教堂里,他周围响起的声音使他感到生疏和含混不清,可是他在这里却十分安静。这里的安宁抑制了他内心的纷扰;他可以在内心里向黑暗倾诉心声。每当在教堂里为一个死者作安魂祷告之后,他看到死者的亲人、子女和朋友极度悲伤地用虔诚和恳求的态度向上帝为死者祝福时,他的两眼便蒙上了一层泪水,因为他明白,他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等到他死去的时候,将不会有人为他作安魂祷告。于是,他虔诚地为自己祈祷,就像为一名死者那样为自己祈福。 一日,天色已晚,他刚从这样一次喧嚣纷扰的活动中返家,途中遇上了大雨。老人一向是忘记带雨伞的。只需几个小钱就可以叫到马车,高大建筑物的门洞和商店的玻璃檐也都可以避雨。可是,独有这位老人却毫不在意地在大雨滂沱中踉跄行走。破旧的帽子灌满了雨水,像个小水洼,雨水像小溪一样顺着衣袖流向脚面。但他却满不在乎地在那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踯躅。全身淋得精湿,简直像个流浪汉。有谁会想到,他竟是一位拥有豪华住宅的主人?当他来到自己的家门口时,正巧一辆小轿车在他身边骤然停下。车前射出耀眼的灯光,车轮甩出的泥水溅了这个漫不经心的老人一身。车门一开,他的妻子从车里走了下来,身后伴着一位显贵,手中撑着一把雨伞;随后又下来了另一位绅士。他们正好在门口相遇。妻子认出了他,吃了一惊,看到老人这副落汤鸡似的狼狈相,妻子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老人立刻领悟了:在客人面前,见到丈夫这般模样,她感到羞愧。于是,他毫无所动,毫无痛苦地径直走开,免去介绍的麻烦。他像个外人一样,几步走到仆人使用的楼梯前,屈辱地从那里走了上去。 自此以后,老人在自己家中,只走仆人用的楼梯,从这里走,肯定不会遇上任何人。他在这里不会妨碍别人,别人在这里也不会妨碍他。他也不再和家人共餐了——一位年老的女仆每餐将饭菜送到他的房里。有时妻子或女儿想见他时,他窘迫地,然而却坚决地从速把她们打发出去。久而久之,她们也就让他一人独处了。人们不再想起他,而他自己对任何事也不再过问。从他业已感到陌生的邻近房间里,透过墙壁他经常听到一阵阵的笑声和音乐声,听到外边汽车的行驶声,听到一直响到深夜的脚步声。但是这一切,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甚至从不向窗外多望一眼,因为这些都与他毫不相关。只有家中的那条狗,有时还溜进来,卧在它那被人遗忘的老主人的床前。 老人那颗业已死去的心不再疼痛了,但是在体内有一条田鼠在继续不停地挖掘着,撕扯那颤动着的血淋淋的肌肉。病痛的发作日趋频繁。被折磨的老人,最终不得不屈服于医生的强烈要求,进行一次详细而周密的检查。医生皱着眉头表示,需要立即进行一次手术。老人听后,并不吃惊,他只是忧郁地苦笑着说,上帝保佑,总算熬到头了!总算盼来了死亡,现在,愉快的死就要来到了。他连一个字也不让医生通知家属,自己规定手术日期,自己进行准备。他最后一次来到了公司(这里已没有人再等他了,所有的人看见他都像见到生人一样),他再一次坐在那张老式黑皮安乐椅中,三十年来,他整个一生中,在这把椅子上坐过成千上万个小时。他要来了支票本,填了一张。他把支票交给教区执事,上面的巨额数字,竟使得执事大吃一惊。这笔款子是用于慈善事业和自己丧事的。他拒绝所有的感谢,然后蹒跚地匆忙走了出去。由于匆忙,那顶破帽子也掉了下来,可是他却懒得弯腰去拾起它来。于是,他就光着脑袋,满脸皱纹,面色蜡黄,慢吞吞地向公墓走去,去看望他双亲的坟墓(过路人都惊异地望着他)。在那里,有两个闲散人观察着老人,十分惊奇地看到,他对着上面长满青苔的墓碑久久不停地大声地说着话,就好像在和活人讲话一样。他是在向死去的父母报到或者在为他们祈福?人们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唇在无声地动着,在祈祷中,他把不断摇晃着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在公墓的出口处,乞丐们都认识他,拥上来乞讨,他匆忙地从衣袋里掏出所有的硬币和纸币,统统散给了他们。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妇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她来晚了,向他伸出了乞求的双手。他忙乱地浑身搜索,可是找不到一个钱了。这时,他感到手指上还有个陌生的沉甸甸的东西,这是他的结婚戒指。它不由地勾起了老人对往事的回忆。于是,他急忙从手上脱下戒指,把它送给了那个残废女人。 于是,这位身无分文、囊空如洗的孤独老人,躺在了手术台上。 手术做完之后,老人又醒了过来,鉴于病人的情况十分危急,在此期间,医生把他的妻子和女儿叫了进来。老人吃力地抬起那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眼皮,睁开双眼,望着这陌生而洁白的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房间发呆。“我这是在哪儿呀?” 女儿亲切而温柔地俯下身去,凑近老人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突然在他那濒于死亡的眸子里,有个熟悉的影子一闪。他的瞳仁显出了一缕微光。啊!是她,我的孩子,可爱的孩子,是她,艾琳娜,我那温柔美丽的孩子!他那痛苦的嘴唇慢慢地松弛了下来,露出一丝微笑,一丝勉强能看得出的微笑。早已习惯紧闭的嘴巴,开始小心翼翼地张了开来。女儿被这费力的一丝欢欣的微笑深深地感动,她弯下身去,亲吻父亲那毫无血色的面颊。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甜腻腻的香水味道使老人想起了,或者说,这半是麻痹的头脑想起了那业已忘却的时刻。——病人刚刚露出的一点幸福的表情,顷刻间黯然失色。他那毫无血色的双唇顿时愤怒地紧闭起来。被子里的一只手拼命地抖动着,要抬起来,像是要挥去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似的。全身由于激动而颤动起来。“滚开!滚开!……”声音滞重、含混,但还是从那苍白的双唇间清楚地吐出了这个字眼。弥留中的病人在抽搐中流露出的这种深恶痛绝的表情,使得医生只好把女人们推到一边。“他在说胡话,”他悄声地说,“你们现在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下,这样更好些。” 妻子和女儿刚一退出房间,老人脸上的那扭曲难看的表情便松弛下来,又恢复到疲惫和昏睡状态。呼吸变得浊重——为了吸进维持生命的空气,他的胸部起伏得愈来愈快。现在胸部已变得疲劳不堪,它无法再吸进生命所必需的养分。当医生再去听老人的心脏时,它已经不会再给老人增添任何痛苦了。 (程蜀生 译 高中甫 校) ————————————————————(1)法语:好了,我弹够了,该我跳会儿了。 看不见的收藏 ——德国通货膨胀时期中的一段插曲 列车过了德累斯顿两站,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登上了我们这小节车厢,他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向我颔首致意,再次富有表情地望了我一眼,像是遇见一位故人。乍一看我想不起来,可当他面带微笑刚一说出他的名字时,我马上就想起来了:他是柏林最有声望的艺术古玩商人之一,和平时期我经常在他那里浏览和购买旧书以及作家手稿。我们先是随便地聊了一会,突然间他径直说道: “我得告诉您,我这是从哪来的。作为一个艺术商人,这是我三十七年来遇见的一桩奇怪之极的插曲。您大概知道,自从货币的价值像空气一样地不值钱,现在我们这一行的行情是什么样子:一批暴发户骤然间都对哥特式的圣母像、古版书以及古老的铜版雕刻画和古画感起兴趣来了。根本就无法满足他们的奢望,您甚至不得不防范他们把你的整个家底搜净刮光呢。他们恨不能把衣袖上的纽扣和写字台上的桌灯都买了去。于是收进新的货物就越来越困难了——请您原谅,我突然把这些东西说成是货物,往常这可是令我们感到多少有些敬畏的呢——可是这群坏家伙就是习惯于一个人把一本杰出的威尼斯古版书看做是一大堆美元,把一张古尔希诺(1)的素描当成几张一百法郎钞票的化身。这股突然涌来的抢购浪潮,其势头锐不可当。于是隔夜之间我就被搜刮得一干二净。我真想把店门一关了事。在我们这样一家老字号里——这还是我父亲从我祖父手里接过来的——竟然只有一些可怜巴巴的劣等货色,过去,在北方这都是些连走街串巷的小贩也不愿放到车上的东西,我为此羞愧至极。 “在这种狼狈的境地里,我想出了个主意,去翻阅我们的老账本,搜索一下我们的老顾客,或许可能从他们手中重新买回几件复制品,这样一本陈旧的顾客名单一直都是某种类型的坟墓,特别是在眼下这年代,它对我的用处根本不大。我们早先的那些买主大多数不是早就把他们的收藏送进了拍卖行,就是已不在人世了,对极个别的人也不能抱什么希望。突然间翻出我们的一个老顾客的一整捆来信,我一下子就想起他来,因为从一九一四年世界大战爆发以来,他就再也没有写信向我们订过货和询问过情况了。这些信件大约都是六十年代(2)以前的,这决不是夸张!他从我祖父和父亲手里买过东西,可我记不起来,在我经营的三十七年中他进过我们的商店。一切都表明,他一定是一个古怪的、老式的、滑稽可笑的人。这样的德国人已经变得罕见了,只有在偏远的小镇里还有个把这样的人一直活到我们的时代。他写的字都是一种书法艺术,写得十分工整,钱数总额都用尺和红笔划上直道,而在数字下面都是再画上一道,以免出错。这一点以及他所用的简陋的信封和很不起眼的信纸都说明了这个无可救药的外省人的琐细和吝啬。落款处除了签上他的名字之外,他还经常带上一大串繁琐的头衔:退休的林务官,农业学家,退休上尉,一级铁十字奖章获得者。这个七十年代的老兵,要是还活着的话,那至少年过八十了。但是,这个滑稽可笑的节俭人,作为一个古老的绘画艺术的收藏家却表现出一种非凡的聪颖、杰出的知识和出色的鉴赏力。我慢慢地整理他大约六十年之内的订单——最早的一批订货还只是几枚银币的事情——这时我发现,这个卑微的外省人在当时人们用一个塔勒(3)可以买一大堆精美的德国木刻画的年代里,不声不响地搜集到一批铜版雕刻画,这笔收藏与那些暴发户借以炫耀自己的东西相比,毫不逊色。在半个世纪里,光是他在我们这里仅用极少马克和芬尼成交的,今天的价值就会令人咋舌,除此,可以想像得出,他定也从拍卖行和其他商人手中弄到不少名贵的东西呢。从一九一四年起我们再也没有从他那里收到过订单了,但我对艺术商界里的事情十分熟悉,这样一批收藏如果进行拍卖或者私下里出售那是瞒不过我的。因此,这个古怪的人现在一定还活着,要不这批收藏就在他的继承人手里。 “这件事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在第二天,即昨天晚上立刻动身,直奔萨克森的一座十分破旧的小镇。当我从简陋的车站穿越城镇的那条主要街道时,我简直不能相信,在这些平庸的、市民气的简陋房屋里,其中某间陋室竟住着一个拥有伦勃朗的最杰出的绘画、丢勒和蒙台纳的木刻人像的人。使我惊讶的是我在邮局询问这里是否住有叫这个名字的林务官和农业学家时,得知这位老先生确实还健在,于是我就在上午前去拜访,应当承认,我的心当时跳个不停呢。 “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他的住处。他住在那种租费低廉的土里土气的楼房里,这种建筑物都是在六十年代草率匆忙修建起来的,他住在三楼,二楼住着一位老成的裁缝,在三楼的左边挂着一位邮政局长的牌子,闪闪发光;而在右边挂着一个小型的珐琅牌子,上面有林务官和农业学家的字样。我胆怯地拉动了门铃,随即出来了一个年迈的白发女人,她头戴一顶整洁的黑色小帽。我把我的名片递给了她,问是否可以同林务官先生面谈。她感到惊讶,先是怀有某种疑惑似的打量我,随即看了看我的名片。在这远离世界的小镇里,在这老式的房子里,出现了一个从外地来的客人,这可是一件大事。但是她和气地请我稍候,拿着名片,走进房间,我听到她轻轻地说话,随即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洪亮的声音:‘啊,R先生,柏林来的,一家大古玩店的老板……请进来,请进来……我太高兴了!’那个老妇人快步重新走了出来,把我让进屋内。 “我脱掉大衣,进了房间。在简朴的房间正中,笔直地站着一个健壮的老人,浓髭密髯,身上穿着一件半军用的便服,亲切地向我伸出双手。但他站在那里的这种奇怪的僵直的姿态却与他那外表上不容置疑的高兴非凡和喜出望外的欢迎姿态毫无共同之处。他一步也不朝我走来,我感到一丝愕然,只得走到他跟前,以便和他握手。可当我正要握他的手时,我发现他的那双手仍一动不动保持着水平姿势,不是来握我的手,而是在那儿等我去握。随即我全明白了,这个人是个盲人。 “早从孩提时代起,在一个盲人面前,我总是觉得不舒服;我明知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同时又知道,他不能像我看到他那样看到我,这总免不了使我感到某种羞赧和窘迫。当我现在看到白色浓眉下的一双业已死亡了的、僵直的、空无所视的眼睛时,我不得不克制我的愕然。但是这个盲人却不让我有更多时间发怔,我刚一握住他的手,他就使劲地摇动起来,急促地、高兴得粗声粗气地再度表示欢迎。‘稀客啊,’他满脸堆笑地对我说,‘这真是奇迹呀,柏林的一位大老板竟然光临寒舍……可一当某个生意人上路,那就要当心啊……在我们这里,人们常说:要是吉卜赛人来了,那就要紧锁房门,看好钱包……是的,我想得出您为什么来找我……眼下,在我们这个可怜的、走下坡路的德国,生意不好做啊。没有买主了,于是大老板们就又想起了他们的旧主顾,寻找他们走失了的羔羊……但在我这里,恐怕您交不上运气啦,我们这些穷苦人,靠养老金过活的老人,饭桌上有块面包,就够高兴的了。你们现在要的令人发疯的价格,我们再也付不起了……我们这样的人永远也没有份了。’ “我立即解释说,他误解了我的来意。我来这儿不是向他出售什么,我只是偶尔来到这一带,有了机会,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来拜访我们的一位多年的老主顾和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我刚一说完‘最大的收藏家之一’这句话,这老人的脸上便起了一种奇怪的变化。虽说他还是笔直地、僵硬地站在房子中央,可是现在他的态度却突然显出欢快明亮和洋洋得意的神情。他把身子转向估计是他妻子的方向,说道:‘你听听。’声音里充满了快乐,没有一丝那种在军队里养成的粗鲁语气,而是和气地、甚至是温柔地对我说:‘您这真是太好、太好了……您确是不虚此行啊。您可以看到您不是每天都能看得到的东西,即使是在你们豪华的柏林……有几幅画,在阿尔柏梯纳(4),在该死的巴黎都找不出比它们更美的了……真的,收藏了六十年,什么样的东西能没有啊,这可不是在马路上随便看得到的。露易丝,把柜子的钥匙给我!’ “这时候却发生了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那个一直站在他身边、面带微笑客气地静听我们谈话的老妇人,突然向我恳求地举起双手,与此同时猛烈地摇头表示不同意,这个暗示一开头我没有理解。这时她走到丈夫跟前,把两只手放到他的双肩上。‘海瓦特,’她提醒说,‘你还根本没问这位先生现在是不是有时间来看你的收藏呢,现在已经中午了。而饭后你得休息一个钟头,这是医生明确嘱咐了的。饭后你让这位先生看你的东西,然后我们一同喝杯咖啡,不是更好吗?那时安娜玛丽也在这儿了,她对这些东西很熟悉,可以帮你的忙!’ “这番话她刚一说完,就立即再次背着什么也察觉不到的老人重复那种迫切乞求的手势。我现在懂得了她的意思。我知道,她希望我现在拒绝观看他的收藏,我很快找到一个遁词,说中午有一个约会。如果能够欣赏他的收藏,我当然感到高兴和光荣,但是在三点钟之前几乎不可能了,在此之后我十分愿意。 “他像一个孩子被人夺去了心爱的玩具那样恼火起来,老人转过身来。‘当然,’他嘟囔说,‘柏林的先生们从来都没有时间的,可这次您一定得花点时间的,这可不是三五幅画,这是整整二十七本画册,每本是一个大师的作品,而且没有一本里是有空页的。那就说好三点;可要准时,否则我们是看不完的。’ “他又空无所视地把手伸给我。‘您注意,您会高兴——或者恼火。而您越是恼火,我就越是高兴。我们收藏家一向就是这样:一切都弄来给自己,而没有我们给别人的!’他再次有力地摇动我的手。 “老妇人陪我出门。整个时间里我已觉察到她闷闷不乐、畏葸不安和不知所措的表情。刚一走出门口,她完全压低了声音,结结巴巴地对我说:‘在您来我们这里之前,是否请您允许……请您允许……我的女儿安娜玛丽去领您前来?……这更好些……更妥当些……您大概是在旅馆用饭吧?’ “‘当然,我为此感到非常高兴,乐于从命。’我说。 “真的,就在一个小时之后,我在市集广场旁边旅馆的小饭堂里刚吃完中饭,就走进来一个老气的姑娘,她衣着简朴,用目光在搜寻。我向她走去,介绍我自己,说明我已准备停当,可以立即动身去欣赏她父亲的收藏。可她突然脸红了起来,像她母亲一样慌乱窘迫,她问我在去之前可否同我谈几句话。我立刻看出来她很为难。每当她要开口说话时,总是十分羞赧,面泛红晕,不安地用手抚弄衣服。最后她总算开始说了,结结巴巴,并且老是一再地慌乱无措: “‘母亲叫我到您这儿来……她把一切都讲给我听了……我们对您有一个请求……在您去我父亲那儿之前,我们是想告诉您,我父亲当然想把他的收藏拿给您看……可是这批收藏……这批收藏……不再是完整无缺的了……其中少了一些……不幸的,甚至可以说少了很多……’ “她不得不又停下来喘口气,随即突然望着我,匆忙地说下去: “‘我必须完全坦率地对您讲……您清楚眼下的时代,您会了解这一切的……战争爆发后父亲的双目就完全失明了。早在这之前他的眼睛就经常犯病,而由于激动终于完全失明——战争开始那年,他虽然已七十六岁了,可还是要到法国去打仗,当军队没有像1870年那样长驱直入,他就可怕地激动起来,于是他的视力就急剧减退,要没有这场变故,他一直还完全是健壮的,在这之前不久他还能整小时走动,甚至外出打猎,这是他最喜爱的一种运动。可现在他不能出外散步,他剩下的唯一乐趣就是这批收藏,每天他都得看上一遍……说实在的,他根本不是在看,他根本也看不见了,但他每天下午把画册都拿出来,为的是至少可以用手去摸摸它们,一张接着一张,总是按着固定的次序,这是数十年来他熟记好了的……今天没有什么再引起他的兴致了,我总是给他念报纸上的拍卖价格,他听到价格越高,就越是高兴……可是……可这太可怕了,我父亲对物价对时代是一窍不通啊……他不知道我们失去了一切,他不知道他一个月的养老金只够两天的生活用……此外还得加上我妹妹和她的四个孩子,她的丈夫战死了……可我父亲对我们经济上的困难一无所知。开头我们节俭地过,省吃俭用,可这无济于事。于是我们开始卖东西——我们当时不动他心爱的收藏……卖我们有的零星首饰,可是,我的上帝,六十年来我父亲把他省下来的每个芬尼都用在买画上了,我们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山穷水尽,我们不知该怎么办……于是,于是母亲和我卖了一张画。父亲要知道的话,是不会允许的,他不知道境况多么坏,他想像不出在黑市里买一口吃的是多么困难,他也不知道我们被打败了,阿尔萨斯和洛林被割让出去了,我们不再给他念报纸上这一类的事情,免得他激动起来。 “‘我们卖了一幅非常珍贵的画,那是伦勃朗的一张铜版蚀刻画。买主给了我们好几千马克,我们希望用这笔钱能过上一年。可是您知道,这钱也太不值钱了……我们把余款存放在银行里,可是两个月后就变得一文不值了。这样我们只得又卖一张,接着再卖一张,而买主汇来的钱老是很迟,等钱到手又不值钱了。随后我们去拍卖行,可在那儿他们也欺骗我们,出的价格是上百万……可是等这几百万马克到我们手就又变成一堆废纸。慢慢地就这样把他那批收藏中的最珍贵的卖得一张不剩,用来维持起码的、最可怜不过的生活,而我父亲对此一无所知。 “‘因此,当您今天前来,我母亲十分惊慌……要是他给您打开他的画册,那一切就隐瞒不住了……我们把复制品或类似的画塞到画册里的旧框里去代替我们卖出的画,这样,他抚摸的时候就不会发觉。当他抚摸和数这些画(每一张的次序他记得非常清楚)的时候,那种喜悦劲和他过去眼睛能看得见的时候一样。在这座小城镇里,父亲认为,没有一个人配看他的宝贝……他怀有一种狂热爱着每一张画,我相信,要是他知道了他手里的这批画都早已无影无踪的话,那他会心碎的。这么多年来,您是第一个他要把他的画册给您看的人。为此我请求您……’ “突然这个女人举起双手,眼睛含着泪水,闪闪发光。 “‘……我们恳求您……您不要使他不幸……您不要使我们不幸……您不要毁掉他这最后的幻想,请您帮助我们,使他相信他要对您讲述的这些画都还在……要是他猜出了都是假的,那他肯定会死去的。或许我们这样对待他是不对的,但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人总得活下去……人的生命,我妹妹的四个孤儿,这总比画要重要啊……直到今天我们确也没有剥夺掉他的快乐;每天下午有三个钟点他翻阅他的画册,同每张画说话,像同一个活人一样。而今天……今天也许是他最幸福的日子,多年以来,他一直等待这么一天,好向一个行家展示他这些心爱之物;我请求您……用举起的双手恳求您,不要毁掉他的幸福!’ “她说的这一切是那样感人,我的复述根本无法表达出万一。我的上帝,作为一个生意人,我看到过许多人被无耻地掠夺得一干二净,被通货膨胀弄得倾家荡产,他们宝贵的家私为了换口奶油面包而被骗去。但是这儿,命运创造了另外一番奇特的情景,它使我极为感动。不言而喻,我答应她一定保守秘密,并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 “我们一道前往。在半路上我又愤慨地得知,别人用区区小数的钱欺骗了这两个穷苦的无知的女人,这更坚定了我去帮助她们的决心。我们上了楼,还没等我们拉门铃,我就听见从房间里面传出来老人高兴的叫喊声:‘进来!进来!’盲人的灵敏听觉使他在我刚一上楼时就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 “海瓦特今天等着您看他的宝贝,急得连觉都没睡着。’老妇人微笑着说。她女儿的一个眼色就使她安下心来,知道已经取得了我的同意。在桌面上早就摆满了画册,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刚一握到我的手,来不及说其他的欢迎词儿,就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按在扶手椅上。 “好了,现在我们马上开始——有好多东西要看呢,从柏林来的先生们没有时间呐。第一本画册是丢勒大师的,您可以看得出来,是相当完整的,一张比一张好,喏,这您自己能判断出来的,您看这一张!’他翻开画册的第一张,‘这是《大马》。’ “于是他十分谨慎地,就像是接触一件易碎的物件似的,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从画册的纸框里取下一张上面什么也没有的发黄的纸张,兴高采烈地把这张废纸头摆在自己的面前。他看着它,有好几分钟,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兴奋地用手把这张白纸举到眼前,脸上奇妙地呈现出一个明目人那样的聚精会神的表情。在他那双瞳仁业已僵死的眼睛里霎时间闪出一种明镜般的光亮,一种智慧的光华。这是由于纸张的反射还是内心光辉的映照? “喏,您什么时候看到过这样一张极为漂亮的画呢?’他骄傲地说,‘每一个细部都多么清晰,多么细腻——我把这一张同德累斯顿的那一张做过比较,比起来那一张显得呆板,毫无生气。这儿还有收藏家的一些落款!’说着他把这张纸翻了过来,用指甲准确地指着这张白纸背面的一个地方,这使我不由自主地看过去,是否那儿真的有什么标记。‘这是拿格勒收藏的图章,这儿是雪米和艾斯达依勒的图章;他们,这些著名的收藏家绝不会想到,他们的画居然有一天竟落到了这间陋室里。’ “当这个一无所知的盲人那样赞赏一张废纸时,我脊背上不禁感到一阵发冷;看到他用指甲尖一丝不苟地指着那些只存在于他幻想中而实际上看不到的收藏者的标志,真使人难过。我觉得嗓子眼发堵,不知回答什么好;但当我不知所措地向两个女人望去时,看到了那个颤抖的激动的老妇人乞求地举起双手,于是我镇定下来,开始扮演我的角色。 “‘真是罕见!’我终于讷讷说道,‘一张美极了的画。’他的脸立刻由于骄矜而泛出光泽。‘这远不算什么,’他得意地说,‘您得先看看那张《忧郁》或者《基督受难》,一张着色的珍品,这样的质量再找不出第二份来,您看看吧。’他的手指又轻轻地在一张他想像中的画上比画着。‘多么鲜艳,色调多么细腻,多么温暖。柏林的古玩商和博物馆的专家们都会目瞪口呆的。’ “这种狂喜入迷的喋喋不休的赞赏足足有两个钟头。不,我无法向您描述,看到这一二百张白纸或粗劣的复制品是多么令人难过,但这些白纸和复制品在这个悲惨的一无所知的盲人的记忆里却是那么真实,他能丝毫不爽地顺着次序赞美着、描绘着每一个细部,十分精确;这看不见的收藏,虽说早已失散得一干二净,可对于这个盲人,对于这个令人感动的受骗的老人,却依然是完整无缺啊,他幻觉中的激情是那样强烈,几乎使我都开始相信他的幻觉是真实的了。只是有一次他几乎从这种夜游式的状态中被惊醒过来:在他夸奖伦勃朗的《阿齐奥帕》(这一定是一幅珍贵无比的样本)印得多么精致时,同时就用他那神经质的有视觉的手指,顺着印路在描画着,可他那敏感的触觉上的神经在这张白纸上却感受不到那种纹路。刹那间他的额头笼罩上一层黑影,声音慌乱起来。‘这真的……真的是《阿齐奥帕》?’他嘀咕起来,显得有些困惑。于是我灵机一动,马上从他手里把这张纸拿了过来,并兴致勃勃地对这幅我也熟悉的铜板蚀刻画中每一个细节加以描述。盲目老人业已变得困惑的面孔又恢复了常态。我越是赞赏,这个身材魁梧、然而老态龙钟的盲人便越是心花怒放,一种宽厚的慈祥,一种憨直的喜悦。‘这才真是一个行家,’他欢叫起来,得意地把身子转向家人,‘终于有一个懂行的人了,你们也会知道,我的画是多么宝贵了。你们总是怀疑我,责备我把钱都花在我的收藏上,是啊,六十年来,我不喝啤酒,什么酒也不喝,不吸烟,不外出旅行,不上剧场,不买书,我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这些画。你们会看到的,等我离开人世时,那你们就会有钱,比这个城镇的任何人都有钱,和德累斯顿最有钱的人一样富有,那时你们就会对我的这股傻劲再次感到高兴呢。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哪一幅画也不许离开我的家。得先把我抬去埋掉,才能动我的收藏。’ “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早已空空如也的画册,像抚摸一个活物似的。这使我感到惊悸,但同时也深受感动,在战争的年代里我还从没有在一个德国人的脸上看到这样完美、这样纯真的幸福表情,站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妻女,她们与德国大师的那幅蚀刻画上的女性形象那样神奇的相似,她们来到这儿是为了瞻仰她们的救世主的坟墓,站在被挖掘一空的墓穴之前,她们面带一种惊骇至极的表情,而同时又怀有一种虔诚的、奇妙的狂喜。像那幅画上的女人在听耶稣基督的上天预言那样,这两个上了年纪的、面容憔悴的、穷苦的小资产阶级女人被老人的孩子般的喜悦所感染,半是欢笑,半是泪水,这种景象我从未经历过,它是那样动人。但是老人觉得我的赞赏仍嫌不够似的,他一直不断地翻动画册,如饥似渴地吞饮下我的每一句话。当这些骗人的画册终于被推到一旁,他不情愿地把桌子腾出来供喝咖啡用时,这对我来说如释重负。但我的这种轻松之感,却是针对他那极度兴奋、极为狂乱的快乐的,针对这像是年轻了三十岁的老人的自豪而言的,这使我感到内疚。他讲了许许多多他搜集这些画的趣闻;拒绝他人的帮忙,他不断地站起身来,一再地抽出一幅又一幅的画来,宛如喝醉了酒那样不能自主。最后,当我告诉他我得告辞时,他蓦地一怔,像一个固执的孩子那样满心不悦,气得直跺脚。这不行,我还一半都没看完呢。两个女人极力使这执拗的老人理解,他不应该再挽留我了,要不我就要误火车了。 “经过无望地挽留,他最后听从了劝告;在告别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完全温和了。他抓住我的双手,面带一个盲人所能表现出来的全部感情,用手指爱抚地一直摸到手腕,像是要更多地了解我,或者是要给予我远非言词所能表达出的更多的爱。‘您的访问使我高兴极了,高兴极了,’他开始激动地说,这激动出自他内心深处,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您对我真的做了一件大好事,使我终于,终于,终于能同一个行家一道欣赏我心爱的这些画册。您会看到,您到一个老瞎子这儿来,并没有白来一趟。这儿,在我的妻子面前,她可以作证,我答应,在我的遗嘱上再加上一个条款,把我的这批收藏委托给您这家老字号负责拍卖。您应该有这份荣誉,支配这批不被人知晓的宝贝,’说到这里他把手轻轻地放在已被洗劫一空的画册上面,‘直到它们流散在世上的那一天为止。但您要答应我,印一份精美的目录:这将是我的墓碑,我不需要其他更好的了。’ “我向他的妻子和女儿望去,她俩聚靠在一起,战栗不时从一个人传向另一个人,仿佛她俩成为一体,协调一致地在抖动。可我却有着一种庄重的情感,因为这个令人感动的一无所知的盲人把他那看不见的、早已无影无踪的收藏当作一批珍贵的财富委托给我支配。我激动地应允了他,可是这允诺是永远不会兑现的。在他那对业已死亡的瞳仁中重又泛出光辉。我觉察到,他有着一种出自心底的渴望,要和我亲近;我感到他的手指是那么温柔、那么亲切地紧握住我的手指,满怀着感激和庄严的情感。 “两个女人陪我向门口走去。她俩不敢讲话,因为怕他灵敏的听觉会听到每一个字;她们望着我,两眼饱含热泪,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之情。我迷迷瞪瞪地摸着下了楼梯。我真应该感到羞愧,看起来我像一个天使降临到一个穷人之家,由于我参与了一场虔诚的骗局并进行了可耻的欺骗,从而使一个盲人复明了一个小时,可我实际上却是一个卑劣的商贩,来到这里是想从别人手中搞去一两张珍贵的作品。但我从这里带走的却远比这要珍贵得多:在这个阴郁的、没有欢乐的时代里,我又一次活生生地感受到了纯真的热情,一种照透灵魂、完全倾注于艺术的狂热,而这种狂热我们的人早就没有了。我怀有一种敬畏的感情——我不能说出别的什么来——尽管我还一直有着一种我说不出为什么的羞愧之情。 “我已走到了街上,上面的窗户咯吱地响动起来,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真的,老人用盲无所见的眼睛在望着估计是我走去的方向,他连这个机会都不放过。他把身子从窗户里探出很远,两个女人不得不费心地扶住他。他挥动手帕,用孩子似的欢快声音喊道:‘一路平安!’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景象:窗口上面白发老人的一张快乐的面孔,高高地飘浮在马路上愁容满面、熙来攘往、行色匆忙的众生之上,乘着一朵幻觉的白云冉冉上升,离开了我们这个令人厌恶的世界。我不由得忆起了那句古老的至理名言——我想那是歌德说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高中甫 译) ————————————————————(1)意大利画家乔万尼·弗兰西斯科·巴比埃利·达·秦托(1590—1666)的绰号。(2)指十九世纪六十年代。(3)德国旧时的一种银币。(4)阿尔柏梯纳,维也纳著名的艺术陈列馆。 拍卖行里的奇遇 一九三一年四月,一个奇妙的清晨,天气好极了,空气潮湿,但却又充满了阳光。它像一块软糖那样,好吃得很,香甜、凉爽,湿润和光亮,过滤了的春天,纯净的臭氧。在斯特拉斯堡林荫大道的中心,人们惊喜地呼吸着从草原和大海飘来的芬芳。一阵暴雨,那种任性的四月阵雨创造出了这种喜人的奇迹,春天经常是与它们一道以一种极为顽皮的方式宣告它的来临。 我们的火车在半路上朝着昏暗的地平线驶去,它从天空黑乎乎地直切入旷野;直到摩乌附近——这时城郊的房屋像积木般地散落在四周,涂着令人郁闷的绿色广告不断地跃入眼帘,就在这时,坐在我对面的那位上了年纪的英国女人开始整理她的有十四件之多的提包、瓶子和旅行用具——那种海绵般的,翻滚着的乌云终于爆发了,从埃佩纳起,那铅色的和凶暴的彩云就与我们的火车头在进行一场竞赛。一道小而苍白的闪电是一个信号,随即暴雨好斗般地带着擂鼓似的声音倾泻而下,用潮湿的机枪的火花扫向我们正在行驶的列车。受到沉重的攻击,在嘎嘎作响的声中,窗户上的玻璃在哭泣,火车头屈服了,它那灰色的烟旗垂向了地面。除了扑向钢铁和玻璃的噼里啪啦敲打,再也听不到什么,再也看不到什么,列车就像一只受折磨的野兽逃避暴风疾雨,在光亮的路轨上行驶。顺利地到了车站,我们站在有顶篷的站台上,等候行李搬运工,这时在灰白的雨棚后面,林荫大道的景色又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一束尖利的阳光用它的三叉戟刺破了正在消逝的彩云,随即照亮了千家万户的房顶,像涂上一层黄铜一般,天空在海洋的蔚蓝色中闪闪发亮。像阿芙洛迪特从波浪中闪着光泽裸身而出一样,这座城市从雨的罩袍中现身出来。一幅神圣的景象。随即,人们从前后左右躲雨和藏身之地拥向街头,抖落掉身上的雨滴,欢笑着各奔前程。堵塞的交通缓解了,各式各样的老式交通工具都活跃起来,车轮在滚动,嘎嘎声、隆隆声、嘟嘟声,都混成一片;万物都在呼吸着和享受着重现的阳光。就连林荫大道上深深被桎梏在坚硬的柏油路上发蔫的树木,经过这场大雨的滋养和湿润,在清新和碧蓝的天空中绽开了细小尖尖的蓓蕾,并试着散发出少许的芬芳,确也是真的做到了。奇迹上的奇迹:有几分钟人们明显地感觉到了在巴黎心脏中,在斯特拉斯堡林荫大道上,栗子树开花的微弱而畏葸的呼吸。 值得赞美的四月里这一天中的第二件赏心乐事:我一到了巴黎,直到下午都没有约会。在这座拥有四百五十万人口的巴黎,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没有一个人在等待我。这就是说,我完完全全的自由,想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我能随心所欲,去散步,去闲逛,或者坐在一家咖啡馆读读报纸,或者去就餐,或者去参观博物馆,或者去浏览橱窗,或者去翻阅沿河岸旧书摊上的图书。我可以给朋友打电话,或者我就呆呆地凝视那温煦甜蜜的空气。但幸运的是,我出于博识的本能做了最理性的事:我什么也不做。我没有做任何安排,给自己自由。摆脱掉任何接触的愿望和目的,把我的路放到随意滚动的轮子上,任它滑动到任何地方,这就是说,我随人摆布,随路驱使,我在五光十色岸边的商店徜徉,我疾步地穿过步行道上人的洪流。到最后人群的波浪把我掷到宽大的林荫道(1)上;我惬意而疲惫地坐在位于豪斯曼林荫路和德洛斯大街一角一家咖啡馆外的座位上。 我舒适地倚在松软的靠背椅上,点上了一支香烟,我在想,我又来到了这里,这就是你啊,巴黎!有整整两年之久了,我没有见到我的这位老朋友了,现在我要仔细地看看你,巴黎,开始吧,展示一下从那以后你学到了什么,前进,开始吧,让你的那部出色的有声电影“巴黎的林荫大道”,在我眼前映出吧,这是一部光和颜色的活动,连同成千上万难以数计和不计报酬的道具演员的杰作;还有那不可仿效的,叮叮当当、轰轰隆隆、尖厉呼啸的马路音乐!不要吝惜你的速度,展示出来,你的所能,展现出来,你是何人;奏起你那巨型的奥开斯特里翁琴(2),与无调性的,泛调性马路音乐一道。让你的汽车开动起来,让你的摊贩吆喝起来,让那些广告喊叫起来,让你的喇叭轰鸣起来,让你的商店闪闪发光,让你的人跑动起来——而我则坐在这里,睁大了眼睛,有时间也有乐趣,去凝视你,去倾听你,直到我眼花缭乱,直到我的心嘭嘭跳动。继续下去,继续下去,你不要吝啬,你不要停下来,再来,一直这样,狂放,永远狂放下去,变出花样,越来越多,越来越有新的喊叫新的呼唤,新的喇叭声和扩散开来的声音,它们不使我疲惫,因为我所有的器官都向你敞开。前进,前进,你把一切都献给了我,正如我已准备把一切都献给你一样,你这座无法仿效的,永远新奇和迷人的城市! 随后呢,这个非凡清晨的第三件赏心乐事,因为我业已感觉到神经受到了一种刺激,我又一次产生了好奇心,如通常在一次旅行之后或在一次通宵不眠的夜里那样。在这样一类的好奇心盛的日子里,我就像似乎多了另一个我,甚至是多了多个的我;我不满我被桎梏的生活,它令我感到压力,从内心感到某种张力,有些像蝴蝶要从蛹中挣脱出来那样。每一个毛孔都伸张开来,每一束神经都弯曲成一个精致的、灼热的小钩,令我变得神奇般的耳聪目明;这种耳聪目明在主宰我,这几乎是一种不祥的清醒,它使我的瞳仁和鼓膜变得格外的锐敏,凡是我目光能及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充满了神秘。我能够整小时地观察一个马路工人,看他如何用风镐掘起沥青,仅从这样的观察我就能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劳动。他那颤动的双肩所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不由自主传到我的身上。我可以无休止地站在一扇陌生的窗户前面,在设想那个我不认识的人的命运,他也许住在里面,我能整小时地注视某一个行人,并出于毫无意义而又吸引人的好奇心跟在他身后,这同时我完全清楚,在别人看来,我的这种举止完全无法理解,愚蠢之极。而他不过是我偶尔看到的一个人罢了。可这种幻想和乐趣比任何一部上演的戏剧或一本书的惊险篇章都更令我心醉神迷。很可能,这种超等的刺激,这种神经质般的目明耳聪当然是与突然的环境变化有关,只是气压的改变和因此引起的血液的化学变化的一个后果而已——我从来不想去解释清楚这种十分神秘的亢奋从何而来,但每当我感觉到,我往常的生活就像一抹苍白的晚霞,所有平庸无奇的日子百无聊赖空洞乏味时,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能完全感受到我的存在和生活的多姿多彩。 也就在值得赞美的四月里的这一天,我坐在扶手椅上,那样精神贯注地、那样兴趣盎然和焦急不耐地望着河岸边的人的洪流,我在等待着,可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我怀着垂钓者那种轻微的,透着寒意的颤抖,等待着鱼漂的抖动;我本能地知道,我一定会遇到某种事情,我一定会碰上某一个人,因为我是那样渴求和神往,去交换一下位置,使自己好奇的乐趣变成一种游戏。但是马路没有向我提供任何东西,我身边熙来攘往的人群半个小时之后就使我的双眼变得疲惫不堪,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我能看得清楚了,在林荫道上摩肩接踵的人群,我开始看不见他们的面孔了,他们成了戴着黄色的、褐色的、黑色的和灰色的礼帽、风帽、鸭舌帽的一般混混沌沌的洪流;那些未施粉黛和浓妆艳抹的蛋形面孔,一股令人恶心的发亮污水,在蠕动,它的颜色变得单调和灰白。 我的目光疲倦了,有如看一部模糊不清,抖动不止的拷贝已坏的影片一样。我想站起来,继续走动。就在这时,我终于,我终于发现了他。 这个陌生人首先引起我的注意,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一再出现在我的视野。在这半个小时里,数以千计的人在我的面前熙来攘往,匆匆而过,就像被看不见的绳索拽走,他们只是匆忙地显露侧面,阴影,轮廓,随后就被洪流裹挟而去。可这个人却一再地,总是在同一个地点出现,因此我就注意上他了。犹如激浪以一种不可理喻的执拗把一片脏兮兮的海藻推向岸边并随即用湿乎乎的舌头又把它舔了回去一样,而这是为了再一次掷去和再一次拽回,这个人就是如此一再地在这个湍流中游来游去。而且每次都在几乎是有规律的时间间隔里和总是在同一个地点出现,并且总是同样地把他的目光垂向地面和遮掩起来。除此之外,出现的这个人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了;一个饿得干瘦的身体,裹在一件草黄色的夏季大衣里,显然不合身,因为衣袖过长,双手完全露不出来,它过于宽松,尺寸太大,这件草黄色的小大衣式样早已过时。一张消瘦的尖尖的老鼠般脸上,两片几乎是惨白的嘴唇,上面的一撮黄色小胡子像受了惊吓似的在发抖。在这个可怜虫身上一切都不得体,邋里遢遢,肩膀倾斜,瘦长的小丑般的双腿,哭丧的脸。他时左时右从人的漩涡中浮现出来,随之像似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像只小兔子畏怯地从燕麦地爬了出来窥伺、嗅闻,躬起身来,又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除此——这是第二件引起我注意的事情——,这个衣衫褴褛的人使我想起了果戈理小说中的那位小吏,高度的近视或者出奇的拙笨。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注意到,他这个马路上的小可怜虫被那些行色匆忙的人群推来搡去,几乎被撞翻。但他对此毫不在意,他会卑躬地退让,飞快地躲避到一旁,随后钻了出来,他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这儿,或在这仅仅半小时就有十次或十二次之多。是啊,这使我感兴趣,或者更应当说,我先是感到恼火,当然这首先是对自己,我今天在这儿虽然好奇心盛,却不能立刻猜出这个人在这儿要干什么。越是白费力气,我的好奇心就越是恼火。活见鬼了,你这个家伙究竟在寻找什么?你是在这儿等人?你是个乞丐?你并不像,乞丐并不傻里傻气地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可没有工夫从口袋掏钱给你。你也不是一个工人,因为他在上午十一点时没有机会在这儿懒散地逛来逛去。你更不会是在等一个姑娘,我亲爱的,哪怕是一个老掉牙的婆娘,一个毫无姿色的女人也不会看上一个穷酸相的可怜虫。说到底,你在这儿要找什么呢?也许你是那些黑色导游中的一个,悄悄地从侧面出现,从衣袖里掏出一些淫秽的色情图片,答应外省来的游人,花上一笔费用就能得到索多姆和葛莫拉(3)中各式各样的快乐?不,这也不对,因为你不和任何一个人交谈,正相反,你面带低垂的目光畏葸地规避每一个人。真是见鬼了,你这个胆小鬼,究竟是什么人?你在我的这块地段里在搞什么?我把他盯得紧紧的,紧紧的,在五分钟之内,这已变成了我的激情,我的乐趣,想探究出这个身穿草黄色大衣的人在林荫道上要干什么。突然间我知道了,他是一个侦探。 一个侦探,一个穿着平民衣服的侦探,我本能地在一个完全微不足道的人身上就认出来了;那种对每一个从身边而过的人疾速扫上一眼斜视的目光,那种一望就看出来的审视眼神,这是警察在受训的头一年就必须立刻学会的呀。这种目光不是简单的,因为第一它必须像一把刀子那样划开一条缝迅急地从下到上从头到脚扫视一番,一方面用这灼亮的眼睛之火捕捉住此人的音容笑貌,另一方面在内心里要与寻常的罪犯表征进行比对。第二点,这也许还是最重要的:这种观察要完全装做是漫不经心的,因为跟踪者不能被他人猜到他是密探。 看吧,我的这个人他学的这门课程可说是出色极了。他像一个梦游者那样恍恍惚惚漫不经心地在人的洪流中穿行,被推来推去。但在这期间他总是陡然间张开迟钝的目光,像投出一支标枪,有如按动了一部相机的快门一样。周围好像没有一个人观察到这个在履行公务的人。若是这个值得祝福的四月天不是幸运地成为我好奇心盛地,并且我长时间和恼火地进行窥视的话,那我本人也什么都观察不到的。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秘密警察一定是他的行业里的一位别具一格的高手,因为他懂得极为精致的化装技术;举止、走路、衣着,一身道地的街头流浪汉的破衣烂衫,这些方面都模仿得酷似逼真,这对他的跟踪追捕可是不可缺少的啊。通常对于那些身着平民服装的警察,人们从一百步远的距离就能毫不费力地认了出来,因为这些先生无论装扮成什么样,都无法掩盖他们职业尊严露出的一些破绽;他们永远不能惟妙惟肖地装出那种胆怯和惶恐的卑贱猥琐。人在举止上的这种猥琐卑贱那完全是一种本性,是多年来贫穷造成的。但是这个人令人敬佩的是,他这种穷酸相,却是味道十足,神似乱真,活灵活现,对街头流浪汉的面具研究得透透的。那件草黄色的大衣,少许倾斜的那顶帽子,保持某种高贵所做的最大努力,破旧的裤子,磨损的上衣。这一切都显示出他穷困潦倒。作为一位受到训练的捕人的猎手,他必然是观察到了,贫穷——贪食的老鼠一样——它首先是啮咬每一件衣服的衣边的。这样一类的寒酸衣着也十分出色的、形象的与饥饿的外貌相一致:稀疏的小胡子(可能是贴上去的),刮得乱七八糟,有意弄得凌乱不堪的头发,这使任何一个没有偏见的人都会发誓赌咒说,这个可怜的家伙昨天夜里一定是在公园的凳子上或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度过的。除此还有他那病态性的,用手捂着嘴的咳嗽,冷得龟缩在夏季大衣里的身体,拖着脚步,蹒跚而行,四肢像是灌了铅似的;天神作证:这是一位化妆师艺术家创造出的一幅晚期肺痨的完美肖像画。 我毫不羞愧地承认: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出色的机会,在这儿观察一官方的警探感到高兴;尽管在我情感的另一个层面上,我同时感到自己的卑劣。在这么一个值得祝福的蔚蓝色的日子,置身在四月的和煦阳光中间,我却在这儿观察一个化装的,有指望得到退休金的国家官吏在窥伺某一个可怜的家伙,以便把他从灿烂的春天阳光中拽入某一个牢房里;虽说如此,我还是激动地去注视他,越来越紧张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并对发现的每一个细节欣喜之极。但蓦然间我发现的乐趣就像冰块在阳光中融化了。因为有些事情不太符合我的判断,我觉得不太对头。我又变得没有把握了。他真的是一个密探?我越锐利地去观察这个奇怪的闲逛的人,我的怀疑就越是厉害。他那做给别人看的穷酸相只是为了化装成一个警探,这太过于惟妙惟肖了,太过于较真了。而首先我第一个怀疑的是他的衬衣领子。不对,这件从垃圾堆拣出来的脏兮兮的东西决不会用光秃秃的手指把它围到自己的脖子上的。只有在真正穷困潦倒走投无路时人才会这样做的。第二个怀疑的是他的鞋,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会把这类肮脏的,已经完全裂口的皮制破烂叫做是鞋。右脚上的那只鞋用的不是黑鞋带,而是用粗糙的绳子结上去的;而左脚的那只开了口,每走一步就翕动起来,就像青蛙嘴那样,不对,人们不会用这样一双鞋来做化妆用的道具。完全可以肯定,不再有任何怀疑了,这个衣衫褴褛,蹑手蹑脚的家伙决不是一个警察,我的判断是一个错误。但是,如果他不是一个警察,那他是什么呢?那他老是走来走去,反反复复,是为了什么?这种从下到上,迅急窥视,四下探望的目光是为了什么?我感到一种愤怒,我无法看透这个人,我最好是抓住他的肩膀:你这个家伙,你要干什么?你这个家伙,你在这儿要搞什么名堂? 可突然间,犹如一把火沿着神经燃烧起来一样,我颤抖起来,它径直准确地击中我的内心深处,我突然间什么都知道了,完全肯定,而且是最终的,不可反驳的。不,他不是侦探,我怎么竟然会那么愚蠢呢?他是,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是一个警察的对立面:是一个掏包的扒手,一个真正的、名副其实的、训练有素的、职业的、地地道道的小偷。他在这儿的林荫道上要猎取皮夹、手表、女人的手提包以及其他的物件。当我观察到他恰恰是哪儿人群拥挤他就往那儿去时,我开始准确地断定,他干的是这种营生。现在我也明白了,他故意装作的跌跌撞撞,他向陌生人的身上碰来碰去,是为什么了。我越来越清楚,越来越了解他的用心了。他偏偏在咖啡馆门前,完全靠近交叉路口找了个落脚之处,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一个聪明的店主为他的橱窗独出心裁想出了花样;铺子里的商品,如椰子、土耳其糖果、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奶糖,由于缺少吸引力一直不大畅销。店主于是想出了一个精彩的主意:橱窗不仅仅只用假的棕榈树和热带的景物进行富有东方情调的布置,而且在这种南方的景色中放进了三只可爱的小猴子。这真是杰出的主意。这三只猴子在玻璃窗后面肆意打闹,翻筋斗,龇牙咧嘴,相互间捉跳蚤,做鬼脸,出洋相,按着猴子的习性,无拘无束,任性而为。这家精明的老板得其所哉,因为过路人无不拥到窗前驻足观看。特别是那些女人对这种表演高兴得直喊直叫。每当那些好奇的行人密密麻麻麇聚橱窗前时,我的这位朋友便不声不响快速出现在那里。他以温和而又过分谦卑的方式在密集的人群中挤来挤去。 迄今为止我一直对这种街头盗窃艺术所知甚少,我也从来没有对它有什么研究。可我知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小偷下手的极好时机,这就如青鱼要产卵那样理所当然,因为只有在相互拥挤相互碰撞时被偷者才觉察不到那只危险的手,那只窃走钱包和怀表的手。但除此之外……我现在才第一次意识到——,很显然,为了能顺利得手,需要某种物件来分散注意力,来短时间麻痹每个人保护自己财物的那种下意识的警觉性。在这种情况下,这三只猴子做出种种怪相和确也令人开心的表情,以绝妙的方式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说真的,这几只丑态百出,怪模怪样和赤身裸体的家伙,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我的这位新朋友,这个扒手得力的同谋犯和帮凶。 请原谅我,我恰恰迷恋我的这种发现,因为在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小偷呢。或者更坦率地说,在伦敦求学时,为了学好我的英语,我经常去旁听法庭审判,有一次我正遇上两个警察把一个脸上长着疙瘩的红头发的小伙子押到法官面前。在桌子上放着一个钱袋,这是物证,一两个证人发过誓,然后作证,随后法官嘟嘟囔囔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英语,红头发小伙子就消失了。如果我听得不错的话,他被判了六个月。这个我见过的第一个小偷,但不同的是,我当时根本无法证明这个小伙子真的就是小偷。因为只是证人证实他有罪,我也只是旁听了法庭对罪行的重述,而不是目睹罪行本身。我仅是看到一个被告和一个被判有罪的人,没有看到真的盗贼。因为一个盗贼只有在他进行偷盗的时刻才是一个盗贼,而不是在两个月之后,因为他为他的罪行站在法官面前,这就像诗人只有在他创作时才能真的称得上是诗人,而不是在一两年后他在扩音机前朗诵他的诗作时;作案者唯有在他在作案时是作案者,这才是真实的,可靠的。现在我有难得一遇的机会,去窥视一个小偷的最富有特征的时刻,去窥视表现他本性中最最内在的真实,那种稍纵即逝的瞬间,这样的机遇太稀有了,犹如去观察女人的受孕和分娩一样。而就是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我才激动起来。 我毫不犹豫地决定,不去错过这样一次如此精彩的机遇。不放过他进行准备的细节和作案本身。我立刻放弃我咖啡店前的扶手椅,因为我觉得这儿我的视野太受到限制了。现在我需要一个一览无余的,一个所谓可以活动的位置,从那能不受妨碍地进行窥探;几经试验,我选中了一个商亭,上面贴满了巴黎各家剧院五颜六色的广告。在那儿我能装做细心看广告的样子,不会被人注意,在此期间我却能在圆形的柱子保护下不无巨细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我就带有一种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执拗去观察这个可怜虫所干的困难而又危险的营生;我关注他,就我所能记起,这比我在剧院或在一部电影中关注一位艺术家还要紧张呢。因为现实在其最丰富多彩的时刻超越和高出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现实万岁! 在巴黎的林荫大道上,从上午十一点到十二点的整整一个钟头的时间对我而言真的就是短暂的一瞬,因为它充满了持续的紧张感,无数的微小的激动人心的决断和偶发事件;我可以一连几个小时来描述这一个小时,它充满了神经的能量,它借助其赌博的危险性而引人入胜。直到今天我还从来没有,即使在相似的情况下,也没有想到过,这样一种非常困难和几乎难以学到的技艺,不,在宽大的马路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掏包偷钱是怎样一种可怕的,紧张得使人恐怖的艺术。直到今天,在我的想象中,小偷只不过是一种胆大妄为和技艺娴熟的一种模糊不清的概念罢了,我认为这门手艺实际上仅是手指的工夫而已,与玩杂耍或变小魔术没有什么两样。狄更斯在《奥里弗·特威斯特》曾描写过一个小偷师傅教一些小孩子怎样能把一条手帕从上衣里不被察觉地掏出来。在上衣的口袋上挂着一个小铃铛,当这些新手把手帕从口袋里偷出小铃铛响了起来时,那这次扒窃就是失败,是太笨拙了。但是我现在才觉察到,狄更斯注意的只是这种营生的粗糙的技术层面,只是指法的艺术。或许他从来就没有观察过一个实地作案的小偷,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机会(如现在我通过一种运气偶然得到的)发现,一个在光天化日下进行作案的小偷,不只是需要一只灵活的手,而且也要有一种深思熟虑的精神力量,要有自我控制的能力,一种训练有素的、同时是冷静的和像闪电般迅速的心理素质,尤为重要的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疯狂般的胆量。在经过六十分钟的实地学习,现在我明白了,一个小偷必须具有一个外科医生在进行心脏缝合手术时的那种决断敏捷,任何一秒钟的迟疑不决都会是致命的;但在进行这样一种手术时,病人躺在那儿至少是要进行氯仿麻醉,他无法活动,不能反抗;而这儿的情况呢,这种轻微而突然的触动必须是在一个人完全清醒的身体上进行,而人身上放钱包的部位恰恰格外的敏感。当小偷在进行作案时,当他把他的手闪电般伸出时,恰恰是在作案最最紧张最最激动的瞬间,他必须同时要完全控制他脸上的全部肌肉全部神经,他必须表现得淡定,几乎近似漠然。他不可以流露出他的不安,不可以像凶手、杀人犯在他用刀子作案的同时,瞳孔里映射出他捅刀子时的残暴表情。一个小偷把他的手伸向猎物时,他必须面带清澈和善的目光,在相互接触的当儿,要谦恭的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声“对不起,先生”。在作案的瞬间仅有聪明、清醒和机敏还是不够的;之前他要明白,他必须有知识渊博和识人的能力,他必须要以一个心理学家和生理学家对他的猎物进行考察。因为只有漫不经心和轻信不疑的人才在考虑之内,而在这样一些人之中仅有那些上衣没有结上纽扣的人,那些步履缓慢的人,那些他可以不被察觉就能靠近的人,才是真正的对象。我的这段时间数过,马路上有成千上万人,在他们中间也不过一两个人是真正的猎物,不会更多。只有在极少的对象身上,一个明智的小偷才敢于作案;而在这类人身上动手少有失败,即使是有,那还是由于数不清的偶然性影响造成的,且多在最后几分钟才放弃作罢。丰富的人生阅历,警觉性和自我控制对这门营生是十分必要的(我能证明这点),因为也要考虑到,小偷在他用紧张的感官必须选择和靠近的猎物的期间,同时必须用他那些强力症挛起来感官中的另一个感官去关注,他在作案的同时不被他人看到。不管是在街角上窥视的一个警察或是一个侦探,或者是那些总是在大街游来逛去的好奇心盛的路人之一;他必须经常是眼观六路,看是否他的手在匆忙中会因橱窗的映射而露出马脚,是否有人从一个店铺或在一扇窗户里在监视他的行动。他付出的努力是巨大,可这与危险相比几乎不成比例;因为一次错误,一次失手,那就得有三年或四年的时间再见不到巴黎的林荫大道了;手指的轻轻一次颤抖,匆忙中神经质般的一次触动,那就要付出自由的代价。光天化日下,在一条林荫路上行窃,我现在才知道,这是一种最最勇敢的壮举。从此以后,每当报纸把这一类盗窃行为当做无足轻重的小事,给罪犯很小的版面和寥寥三行文字时,我觉得这是不公平的。因为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在所有被允许从事的和不被允许从事的技艺中,它是最最危险、最最困难的技艺之一:就它的最高的成就而言,几乎有权称自己是艺术。我可以这样说出来,我能够证明这一点,因为在四月里的这一天,我曾经亲自经历过,我亲自感受过。 感同身受,这决不是夸张,当我这样说时,那是因为一开始,在最初几秒钟我对这个人在干的这种营生仅是冷静地纯事物性观察而已;但每一次心怀狂热的观察都会不由自主地激发起情感,一再地与情感联结起来,就这样我开始逐渐与这个小偷合而为一了;在某种程度上我已进入他的肌肤,进入他的双手,我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他灵魂上的一个同伙,为什么会这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想这样做。这种转变的过程一开始,是我在一刻钟的观察之后,令我惊异的是,我已在衡量那些路人中间有谁是适合下手,有谁是不适合下手的猎物。他们上衣是扣上的还是敞开的,他们的目光是漫不经心的还是警觉的,他们贴身的钱包是否能轻易到手。一句话:他们是否是我这位新朋友的目标。不久我甚至不得不承认,在这场开始进行的斗争中我早不再是中立的了,而是从内心上就已经无条件地渴求他的作案最终能够得手。是呀,我甚至不得不费力去遏制那种帮他作案的急迫愿望。正如赌客身边一个喜欢饶舌的旁观者总是热心地用胳膊轻轻地去触碰赌客,警告他注意出牌一样,我现在恰恰就是这样的猴急。当我的朋友错失一个极好的机会时,我便递眼色给他:别放过那边的那个人!就是那儿的那个胖子,他抱着一大束鲜花。或者,当我的朋友又一次在拥挤的人群中出现时,意想不到在街拐角出现了一个警察,我觉得我有义务去警告他,因为这时惊恐已深入我的双膝。好像我已经被抓住了一样,我感觉到警察的沉重手掌已拍到他的肩膀,已拍到我的肩膀。但是,不用担心了!这个消瘦的汉子又重新堂而皇之和若无其事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且从危险的岗亭旁走了过去。这一切够紧张的了,而这还不够刺激呢,因为我越是深切地与这个人感同身受,越是从他二十次失败的作案尝试中开始理解他的这门技艺,我就越是变得焦急万分。他为什么还总是不动手,而总只是在考察在尝试。我开始对他愚蠢的迟疑不决和一再的规避退缩真的恼火起来,活见鬼了,你倒是动手呀,胆小鬼!鼓起勇气!就是那边的那个人,那边的那个人!你终归是要出手呀! 幸运的是我的朋友并不知道也没有想到,我对他怀有的这种不受欢迎的关切,不会因我的焦急而惶乱失措。因为这就是真正的久经考验的艺术家与新手、半吊子和门外汉之间的区别,艺术家出于无数的阅历和每一次真正的成功之前遭受到的那些必然的败,知道他在等待和耐心之中才会获得决定性的良机。完全像诗人在创作时那样,他毫不在意地放弃成千上万个表面看来是诱人和完美的念头(只有那些半吊子作家才会立刻就用鲁莽的手抓住不放),以便倾其全力用在最后的一击上。这个瘦小虚弱的人让数以百计的机会随意溜走,而我在这门营生中是半吊子,门外汉,却把它们看做是难遇的良机。他在考察,他在尝试,他在盘算,他靠近人群。他的手肯定不下百次地触动陌生人的口袋和大衣。但他却一次也没有动手,他毫不疲倦地耐着性子,装做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在离橱窗几步的距离转来转去,目光警觉,斜视周围,审视各种可能,衡量在我这个新手根本就看不到的危险。这种平静的,匪夷所思的坚持虽令我焦躁,却又兴致盎然,使我有把握感到他最后必然成功。因为恰恰是他的那种韧劲表明,在他没有得手之前,他是不会放弃的。正因此我下定决心,看不到他的胜利,我是不会先一步离开的,哪怕是直等到深夜。 已经是中午时分,是人的潮水来临的时刻,突然间从所有的大街小巷,楼梯和庭院,一股股人的溪流涌向林荫大道宽广的河床。工人、缝衣女工、售货员以及无数被关在三楼、四楼、五楼作坊的人都一下子从工作室、工厂、办公室、学校和事务所里冲了出来。他们像一股昏黑的浮动的蒸气一样冒出,随之在马路上分散开来。穿白色衣衫和工作服的工人,三五成群的女店员,连衣裙上别着紫罗兰花朵,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休,身着鲜亮礼服的小官吏,腋下挟着皮包,行李搬运夫,穿蓝色军装的士兵,以及大城市里的形形色色人等。这些人长时间,太长时间坐在令人窒息的房间里,现在他们要活动一下手脚,摩肩接踵,熙来攘往,贪婪地呼吸空气,吸香烟,喷云吐雾,在一个钟头的时间里,马路上由于他们同时的出现,而像是喷射出充满欢乐生机的火光。因为也只有一个钟头,随后他们又得回到关闭的窗户里,开动车床或者缝衣机,坐在打字机前敲动键盘,计算一行行数字,或者印刷或者剪裁或者制鞋。他们身上的肌腱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们才如此纵情欢乐;他们的灵魂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们才如此恣意享受。这时刻是短暂的啊。他们贪婪地攫取和捕捉光明和快乐,凡是一种真正的乐趣和一种快意的玩笑,他们都趋之若鹜。毫不奇怪,首先展出猴子的橱窗就有力地满足了这种免费娱乐的愿望。人们饶有兴趣地围拢在玻璃窗前面,靠前的是那些女店员,她们的吵吵嚷嚷,就像从一个嘈杂的鸟笼里发出的尖厉和叽叽喳喳声。与她们挤在一起的是那些工人和游手好闲的混混,他们口吐脏话,动手动脚;围观的人越多越拥挤,形成紧紧的一团。这时我的朋友身穿草黄色的外衣,像一条小金鱼一样,活跃而迅疾地在人群中游来游去。现在我不能长时间停留在我这个不利的观察点上了,当务之急我要从近处清晰地去关注他的手指,以便去熟悉这门营生中令人兴奋的动作。但这可是要付出极为艰巨的努力,因为这条训练有素的猎犬有一种特殊的技能,变得滑不溜肌的,像条鳗鱼一样,能从拥挤人群中的极小缝隙中穿过去。刚才他还安静地候在我身旁,可现在他突然间消失不见了,而就在这同一瞬间他已经挤到玻璃窗前,居然一下子就穿过了三四排人。 我当然要随在他身后挤了过去,因为我怕在我到达橱窗前时他又以他惯有的出没无常时左时右的方式消失不见。但不,他在那儿非常安静,安静得出奇地在那儿等待。要注意啦!他一定在转念头,我立刻在告诉自己,要留心观察他身边的邻人。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胖胖的妇女,看来是一个穷人。她右手亲切地挽着一个十岁模样的面色苍白的女孩,左手拿着一个敞口的廉价皮制购物袋,两根长长的白色面包棍,随意地竖放着,露出一端。很显然,购物袋里的食品是她丈夫的午餐。这个老实的普通女人,没戴帽子,围着一条刺眼的头巾,身穿一件自己缝制的方格印花布连衣裙。她为猴子的嬉闹高兴得难以形容,她的宽大得几乎显得肿胀的身体由于大笑而颤抖起来,这使购物袋中的两根面包上下跳动不已。像被挠痒一样,她咯咯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很快她就同那些猴子一样,给了人们同样的快乐。在生活中很少享受到这种难得一见的欢乐场景的人,他们都心怀本性中那种质朴的乐趣,心怀极大的感激:啊,只有穷苦的人才会有这样真正的感激;只有他们,当他们不花费一个铜板,就像上天所赐那样,这对他们而言,这才是享受中的最高享受。这个善良的女人俯下身来问孩子,他是不是看得清楚,别错过猴子的滑稽场面。“好好看,玛格莱塔”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一再地鼓励面容苍白的女孩,显然在陌生的人群中孩子羞于大声的欢笑。端详这样一个女人,一位母亲真是令人高兴,她是大地女神盖娅的女儿,法兰西民族健康快乐的丰硕果实。这位杰出的女性,为了她那开怀的、欢快的、无忧无虑的欢乐,能拥抱她该是多好。但突然间我有了点不祥之感。因为我注意到,那个身穿木黄色外衣扒手的衣袖在越来越靠近那个无忧无虑女人敞开来的购物袋(只有穷人才是无忧无虑的)。 上帝啊!你不是要偷这个穷苦诚实的,这个无比善良和快乐的女人购物袋里的钱包吧?突然间我心头涌起了愤懑。迄今为止我一直心怀快乐地在观察这个偷包贼,出之我的肉体,出之我的灵魂;我在想,在感受,在希望,甚至祈愿,在他投入巨大的勇气,付出努力,冒着风险,最终能取得一次小小的成功。但是现在我开始不仅在注视他偷窃的企图,而且也注视那个被偷的人,这是一个朴实得令人感动,无忧无虑得令人愉悦的女人。她也许花上几个小时的打扫房间和搽洗楼梯才能赚到几个铜板。我感到愤怒了!你这个家伙,滚开!我真想对他大喊一声,不要碰这个女人,去找别的人!于是我竭力地挤到前面,靠在这个女人的身边,保护那个面临危险的购物袋。但恰恰在我往前挤的当儿,这个家伙却转过身去,从我身边一滑而过。在他擦身而过时,告罪地说道:“请原谅,先生。”声音非常细微而谦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随之那身木黄色外衣就从人群中溜走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感觉:他已经得手了。现在我可不能让他从我的眼里溜掉!我身后的一位先生骂了我一句:“野蛮人”,因为我狠狠地踩了他的脚。我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了出来,正好来得及看到那件木黄色大衣从林荫道的拐角飘动进入旁侧的一个巷子。我现在跟在他的后面,跟住他!紧紧盯住他的脚跟!但是我得加快我的脚步,我开始几乎不相信我的眼睛,因为这个人,我有一个小时在观察他的这个人,陡然间变成另一个样子。先前显得畏葸不安,几乎是昏昏沉沉,甚至是跌跌撞撞,而现在却轻快得像一只黄鼠狼,沿着墙边匆忙有如一个消瘦的公务员误了汽车迫切想及时赶到办公室一样,步调显得惶惶不安。我不再怀疑了,这正是行窃得手后的脚步,是想尽快和不惹人注意离开作案地点的第二种脚步。不,毫不怀疑了;这个流氓从购物篮子里偷走了这个穷苦女人的钱包。 在我一开始发火时,我几乎想发出警告:抓小偷啊!但我缺乏勇气。因为不管怎么说,我并没有看到他进行盗窃的事实,我不能事先认定他犯有罪过。抓住一个人并以上帝的名义扮演法律的角色,这是需要一种勇气呀,可我从来缺少这样的勇气,去指控去告发一个人。我知道得很清楚,在我们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所有的正义都是有缺欠的,从一种存疑的单一事件中去把握真相,那是怎样的傲慢专横。但正当我还在思考该怎么办时,令我为之惊愕的事情发生了:这个奇怪的人在不到两条马路远的地方蓦地迈着第三种脚步出现了。他一下子停下快速的奔跑,不再佝偻身子,而是突然变得十分平静,泰然自若,像是信步而行的样子。显然他知道他已跨过了危险地带,没有人跟踪他了,这就是说没有人能抓他了。我明白了,在高度的紧张之后他要轻松地呼吸,他是一个退了休的小偷,是他的这项职业的一个享受养老金的人,是巴黎成千上万人中的一个,可以嘴叼起一支燃起的香烟平静泰然地漫步在巴黎的碎石路上;这个瘦弱的人毫无罪疚之意,踱着悠然、舒适和懒散的步子朝着德安丁大街走去。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他甚至对过路的女人和姑娘的娇美进行仔细地观赏,和寻找接近的机会。 这个老是有出人意料之举的人现在要到哪儿去?看见了吧:他到了三一教堂前那个一片新绿,鲜花盛开的小广场,为什么?啊,我懂了!你要在一条长凳上好好休息几分钟,为什么不呢?这种不断来回奔波一定是够累的了。可不是这样,这个令人不断惊奇的人并不是去坐到一只凳子上,而是看准了目标直奔向——我现在请求原谅——一个专供公众解手用的小房子,进去后他谨慎地关上了那扇大门。 在最初的一瞬间我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这样一种艺术竟然会终结在一个如此平庸的地方?或者恐惧竟然直沁入你的五脏六腑?但是我又看到了,永远喜欢恶作剧的现实总是能找到令人愉悦的花样,因为现实比那些善于虚构的作家更为勇敢。现实敢于毫无顾忌地把异乎寻常与卑微可笑并列在一起;心怀叵测地把普通的人性与令人惊奇的人性并列在一起。就在我坐在一个长凳上——除此我能做什么呢——等待他从这间灰色小房里再度现身时,我明白了,此种营生中的这位行家里手,当他独自处在四面墙内时,在里面只能是合乎逻辑地干他这门行业中该干的事情,清点他的收获;因为这对一个职业扒手而言,他必须及时地考虑到,把他所有的证据要完全清除干净。这是我们这些外行人根本就没有考虑到的难题(这一点此前我从来没有想到)。在一座永远警觉的、有千万双眼睛在窥视着的城市,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地方,躲在四堵墙里。如果有人难得地读到法庭审讯记录时,那他每一次都会惊奇,在一次最微不足道的事件中都有许多证人出场作证,他们有魔鬼般的精确的记忆力。当你在马路上撕碎一封信,把它扔到路旁泥坑里时,那会有十几个人在盯着你,而你却浑然不觉;五分钟之后,还会有某一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或者是出于开玩笑,就把这些碎片拼在一起。如果你在楼道里检查了一下你的钱包,那明天这个城市的某一个你根本就没有看到过的女人就会跑到警察局声称自己失盗,对你进行了一番细致入微的描述,像是巴尔扎克一样。当你进入一家餐馆时,你根本就未加理睬的侍者就会注意到你的服装,你的鞋,你的帽子,你的头发颜色和你的指甲的形状是圆的还是平的。在每一扇窗户后面,在每一面橱窗的玻璃后面,在每一个更衣间后面,在每一个花盆后面,都有几双眼睛在盯着你;当你天真地以为,你是独自一人在马路上信步而行无人对你注意时,那到处都有非专业的证人在场。这是由好奇心织成的疏而不漏,每日更新的一张网,它罩住了我们的整个存在。你这个娴熟的艺术家,花费了五个铜板(4)。在这四面不透亮的墙里待上几分钟,这是多么精彩的主意。当你从偷来的钱袋中把钱掏出并把物证毁掉时,没有人能看得见,甚至是我,另一个你,一个在这儿等候的同路人,他既为你感到高兴也同时为你感到失望,他无法计算你偷了多少啊。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但事情的发展却是另一个样子。因为当他用细长的手指一打开那扇铁门时,我就知道他这次失败了;有如我与他一道清点过钱包一样,这次所获太微不足道了!他沉重地移动脚步,一个疲惫不堪,精疲力竭的人,目光低垂无力,眼皮耷拉下来,我一看这个样子马上就知道了:倒霉蛋,你这整个一上午算是白费劲了。毫无疑问在你偷来的钱包里没有什么可称道的(我若是事先告诉你就好了),顶多不过有二三张揉得皱巴巴的十法郎票子罢了,你在这次行动中所投入的巨大精力和所谓被打断脖子的风险与你的所获相比太微乎其微了;只是那个不幸的女人,却是痛心疾首呀。她现在也许在伯来维尔区(5)不断地向女邻居哭诉她的不幸遭遇,咒骂那个该死的小偷,一再地用颤抖的双手抖搂她那购物袋。他这个可怜的小偷同样如此,我的眼睛就看出来了,这次行窃是一次失败,几分钟之后我的推测就已得到证实。这个可怜虫现在是神形俱疲,在一家小鞋店前面他停下了脚步,长时间渴望地打量橱窗里那些廉价的鞋子。一双鞋,一双新鞋,他真的需要一双新鞋换掉脚上那双破鞋。他比成千上万的人更迫切地需要,那些人今天都穿着漂亮的、全皮底鞋或轻松胶底鞋,在巴黎大街上游来逛去。而他极迫需要恰恰是为了他的这种并不光彩的营生。但他那种既渴求而又绝望的目光暴露出了,橱窗里标价五十四个法郎崭新锃亮的鞋,他的这次所获是买不起的。他垂下铅灰色的双肩,躬身离开明亮的玻璃橱窗,继续前行。 继续,往哪?再去干那种会被扭断脖子的勾当?再一次为这样一种可怜的、寥寥无几的所得而去冒失去自由的危险?不,你这个可怜人,至少要休息一会儿嘛。真的,当我正被自己的希望所吸引时,他现在踅入一个巷子,在一家廉价的小饭馆前停下了脚步。我当然要跟在他的后面了。因为我要知道这个人的一切,到现在已经有两个钟头了,一直是血管贲张,神经绷紧,与他同呼吸共命运啊。为了小心起见,我还迅即为自己买了一份报纸,以便好用它遮住自己,我特意地把帽子压到额头,进入饭馆,坐在他后面的一张饭桌旁边。但是我的这种小心没有必要了,这个可怜人再没有力气心怀好奇地左顾右盼。他用一种呆滞的目光,渴求和疲惫地凝视着白色桌布,直到侍者送上面包时,他那瘦骨嶙峋的双手活了,贪婪地扑向面包。他开始咀嚼起来,其速度之快使我惊愕地认识到了:这个可怜人饿了,一种真正的、名副其实的饥饿,从清晨,也许是从昨天就一直饥肠辘辘。当侍者给他送来他订的饮料,一瓶牛奶时,骤然间我对他产生的怜悯之情变得炽热起来。一个小偷,一个喝牛奶的小偷!总是一些个别细微屑事会像一支燃起的火柴一样,一束火光就能照亮一个灵魂的深处;在这一瞬间,当我看到他,这个偷包贼,在喝所有饮料中这种最最朴素的、最最单纯的饮料时,当我看到他喝柔和的牛奶时,我就知道了,对我而言,他立即就不是一个小偷了。他只不过是这个扭曲世界里无数的穷苦人、被追逐的人、患疾病人和不幸的人中的一个而已。我突然间感到除了那好奇心之外,我与他在一种更深的层次上联在了一起。在共同的世间所有形式中,在赤裸身体时,在严寒酷暑中,在睡眠中,在筋疲力尽时,在肉体遭受磨难时,把人区分开来的东西就消失了,把人类分为有德者和不义者,分为圣贤和罪犯的人为范畴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就是可怜的野兽,永远是野兽,尘世上的生物,会饥渴,需要睡眠,知道疲倦,像你和我,像所有人一样。在他小心翼翼地,却又是贪婪地饮用浓牛奶并最后还将面包屑吃得精光的当儿,我像着魔似的看着他,这同时我为自己的这种观望感到羞愧,到现在我已经有两个钟点就为了我的好奇心,像关注一匹赛马一样任凭这个不幸地被追逐的人沿着他那条黑暗的路跑下去,而我没有设法去阻止他或者去帮助他。一种难以衡量的渴望攫住我,想走到他的面前,与他交谈,给予他点什么。可怎么开始呢?怎么与他交谈呢?我在斟酌,我在寻思如何开口,找一个借口,可毫无结果,这使我痛苦之极。我们这类人就是这个样子。在需要做出一种决断时,想的倒是大胆,可做起来却瞻前顾后,畏畏缩缩,连把隔开人与人之间那层薄薄空气的勇气都没有,甚至是当你知道他处于悲惨境地时也是如此。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去帮助一个并没有要求帮助的人是最困难的了,因为这个没有要求帮助的人,最后他还占有他的最后财富:他的自尊。这是人们不可以去大加伤害的。只有乞丐会使你在施舍时感到轻松,为此你应当去感激他们,因为他们不会对你表示拒绝。可这个人却是一个傲慢型的人,他宁愿冒失去个人自由的危险而不去乞讨,宁愿去偷而不去领救济。如果我找某一个借口,愚蠢地走到他眼前,那不会是对他的一种灵魂上的谋杀吗?他那样困顿劳累地坐在那里,任何一种干扰都是一种粗暴之举。他把座椅推到墙壁,使身体紧靠在椅背,头倚在墙上,垂下铅灰色的眼睑,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我明白了,我感觉到,他现在最想的是睡一觉,十分钟,哪怕只有五分钟。恰恰此时我感受到了他的疲惫不堪,他的精疲力竭。难道他脸上的苍白不就是一间灰白的囚室的白色阴影吗?衣袖每次活动都会露出的窟窿不就是表明他没有得过一个女人的关怀和良好的际遇吗?我试图想象他是怎样生活的:在某一栋带有阁楼的楼房里,一间没有取暖设备的房子,里面有一张肮脏的铁床,一个有裂纹的脸盆,一个小箱子,这是他的全部财产;在这样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还得时时心怀恐惧,唯恐听到警察踏上嘎嘎作响楼梯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在这两三分钟里,我看到了这一切,他憔悴困乏地把瘦骨嶙峋的身体和已泛灰白的脑袋倚靠在墙上。这时侍者已经在引人注意地拾掇用过的刀叉,他并不喜欢这一类晚来和乏味的客人。我第一个站了起来付账,快速地走了出来,避免与他的目光相遇。几分钟后,当他出现在马路上时,我跟了上来;我要不惜代价,不再让这个可怜人沉沦下去。 现在不再是把我紧紧束缚住的一种好玩的和刺激神经的好奇心了,像上午那样;不再是去想见识一种我不熟悉的营生的那种异样的乐趣了;现在是一种阴郁的恐惧,直提到了嗓子眼上,一种可怕的压抑的情感;一当我看到他又一次走上林荫大道时,这种压力使我透不过气来。上帝保佑,你不是要再次到展出猴子的橱窗那儿去吧?不要做傻事!你要考虑呀,那个女人早就报告警察局了,她肯定还在那儿等着呢,会立刻就抓住你的薄薄大衣不放的!说真的,你今天不要干了!别再去尝试了。你不在状态,你已经没有精力了,没有热情了,你累了,在艺术活动中一开始就显得疲惫,那做起来永远是糟糕的。你最好是休息,躺在在床上,你这个可怜人,今天什么都不要做,就是不要今天去做。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竟然有了这样的恐惧思想,为什么会产生一种幻觉,肯定他在今天第一次下手就必然被抓住。我的这种忧虑变得越来越强烈,当我们越来越接近林荫大道时,我就听到那里人声鼎沸,一片喧嚣。不,决不要再到那面橱窗前面,我不允许,你这个傻瓜!我紧张跟在他的身后,准备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把他拽回来。但他好像懂得了我内心发出的命令,这个人意外地转了个方向。在林荫大道面前的德洛奥大街,他穿过车行道,步调突然变得坚定起来,好像那儿有他的家,他似在回家一样。我立即就认出了这栋楼房:特洛奥饭店,巴黎著名的拍卖大厅就在里面。 我为之一怔,我不再知道,这个令我诧异的人还要我吃多少次惊呢。在我努力去猜度他的生活时,我必须同时去迁就他身上一种满足我秘密愿望的力量。在巴黎这座陌生的城市中,我今天早上原本就打算去参观这样一座建筑,因为它总是能使我度过令人激动的增长知识同时又是乐趣盎然的几个钟头。它比一个博物馆更为生动,每时刻变幻不定,总是异样总是同一。我特别喜欢这座外表不显眼的特洛奥饭店,它是一件最美的展示品,因为它以最最惊讶的简化方式表现了巴黎生活的整个本相。通常在一幢住宅中联为一个有机整体的,在这里却分割和消解为无数个单一的东西,就像一间肉铺中一个硕大的野物被切割开来的身躯一样,最陌生的和最不相容的,最神圣和最平庸的在这里通过最最普通的一种东西而联系起来:这儿展示出的一切都会变成钱。床和耶稣受难十字架,帽子和地毡,钟表和洗漱用品,乌敦(6)的大理石雕像和黄铜餐具,波斯微型艺术品和镀银的烟灰缸,陈旧的自行车,与之并排在一起的有保尔·瓦雷里(7)的初版诗集,唱机与哥特式的圣母像,凡·戴克(8)的画依次挂在墙上,旁边是脏兮兮的油画、贝多芬的奏鸣曲,紧靠在一起的是破旧的火炉,有用的和多余的物件,拙劣的作品和价值非凡的艺术品,伟大的和渺小的,真实的和虚假的,新的和旧的;凡是由人双手和人的才能所创造出一切:最崇高的和最愚笨的,都流入这家拍卖行。它冷酷无情的把这座巨大城市的全部价值吸了进去并吐了出来。在这个残忍的,把一切价值都变为钱币和数字的转运场里,在这座人的虚荣和需求的巨大杂货市场里,在这个奇妙的场地,人们能比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更强烈地感受到我们这个物质世界的混乱庞杂。窘迫者在这里可以出售一切,富有者可以购买一切,但在这里人们不仅能购到物品,而且也能增长阅历和知识。在这里一个留心者能通过观察和谛听更好地理解每一种事物,艺术史的知识、考古学、图书馆学、集邮、钱币学,还有重要的是人类学。正如在这座大庭中转移到另外人手中和在此摆脱开物主的奴役的物件是如此的五花八门一样,那些来此的种族和阶层同样是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他们都怀着购买欲和好奇心拥挤在拍卖厅桌子的四周,眼睛由于交易的欲望和神秘的收获的怒火而变得焦躁不宁。在这儿有身穿皮毛大衣头戴崭新的圆形礼帽的大商贾,坐在他们身边的是脏兮兮的小古董商和塞纳河左岸的旧货商,这些人要用假的东西充实他们的货架;那些投机商和中间贩子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吵吵嚷嚷,叽叽喳喳;代理人,抬价人,“混混儿”,是这个战场中不可缺少的鬣狗,他们迅急地抓住廉价的东西,或者,当他们看到一位收藏家为渴求得到一件价值非凡的物品时,就相互示意,把价格哄抬上去。甚至一些本人就变成羊皮纸的图书馆学者戴着眼镜在这里像睡意蒙眬的貘一样四周蹒跚;又进来一些色彩艳丽的极乐鸟,打扮入时珠光宝气的贵夫人,她们事先就已派来仆人,为她们占了拍卖桌前的位置。那些名副其实的行家里手站在一个角落里,目光淡定,安静得像仙鹤一样,他们都是收藏家共济会的成员。所有这群人,他们或是出于生意上的动机,或出于好奇之心,或出于对艺术的热爱,都心怀真正的关切被吸引来此之外,每一次都有一些偶尔来此仅是猎奇的人,他们来此是为了享受免费提供的火炉取暖,或者为闪闪发亮的喷泉喷吐出的越来越高的数字而感到愉悦。但凡是到此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欲望,收藏、博弈、赚钱、占有,或者取暖,因为别人的激动而自己激动;这种喧嚣嘈杂的人的混沌分门别类都归入包容各种面相的一个完整的难以想象的总体。但是我却从没有看到也从没有想到我的这位老朋友,这类小偷在这儿出现了。我看到我的朋友怀有一种信心十足的本能潜入进来,现在我立刻就明白了这也是他的一个理想的、甚至是巴黎的一个理想的用武之地,他能大展身手,显示他的高超才艺。因为这里具备了各种必要的要素,并以最奇妙的方式联结在一起。可怕的,几乎难以忍受的拥挤,由于对观望、等待以及对唱价的渴求,绝对能分散人们的注意力。还有第三点:一个拍卖机构,除了是一个竞争的赛车场,几乎是我们今天世界的最后一块场地,在这里一切都必须当场交付现金。这就可以想象到了,在每一个人的口袋里都装有一个鼓得圆圆的钱包。对一只灵活的手而言,这里是施展本事的最好机会,要不就再没有了。或许,我现在理解了,上午的小试牛刀,对我的朋友而言仅只是手指的一次训练而已,但在这里他可是要施展他的绝活了。 现在当他他懒洋洋登上二楼时,我想最好是抓住他的衣袖把他拽回来。上帝保佑,难道你没看见那儿贴的一张布告,上面用英法德三种文字写着:“谨防小偷!”吗?你这傻瓜,难道你没看见?他们早就知道在这儿有你们这一类人,肯定在这儿有十几个密探在拥挤的人群中四下窥视,再说,相信我,你今天不会得手的!但是他用冷静目光扫视了好像早就熟悉的布告,随即这位熟门熟路的行家平静地登上台阶。这是一种战略上的决定,我只能表示赞同。因为在第一层的大厅里拍卖的只是些粗劣的家用物件和家具,箱子和柜橱,一群既没有油水也令人乏味的旧货商在里面吵吵嚷嚷,挤来挤去,这些人或许还保留农民的良好习惯,把钱袋稳妥地缠在腰上,靠近他们既没有油水,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但在二层里,拍卖的却是名贵之物,绘画、首饰、书籍、手稿、宝石,这里的买主毫无疑问都是钱包鼓鼓,且都无忧无虑,优哉游哉。 我费力地跟在我的朋友的身后,因为他从大门进来之后就穿来穿去,在各个大厅里进进出出,在每一个大厅里去寻找机会;他就像一个美食家那样耐心,毅力十足地去看一份特殊的菜谱一样去查看张贴的那些广告。最终他决定选中了第七大厅,这里将拍卖“伊文斯·戴·G.伯爵夫人收藏的中国和日本瓷器”。毫无疑问,今天这儿有极具价值的珍品,人群麇集,几乎难以插足,从入口处根本就看不见拍卖台,看到的只是大衣和帽子。也许有二十或三十层人墙,水泄不通,无法看到那张长长的绿色拍卖台。我们站在入口处的位置,从这里恰恰还能看到拍卖人的好笑的动作;他站在高处的台上,手执一柄白色的槌子,像一个乐队指挥一样指挥着整场的拍卖音乐。经过令人畏惧的长时间休止,总是一再地引向一个“Prestissimo”(9)。可能他像住在梅尼蒙坦或一个郊区某个地方的小职员一样,有两个房间,一个煤气灶,一个留声机——这是他最贵重的财富——,在窗前摆放一两盆天竺葵;但这里他站在高雅的听众面前,身穿笔挺的礼服,头发精心的梳理涂油,显然是在愉快地享受难以形容的乐趣,每天在三个小时里用一柄小小的槌子可以把巴黎最最贵重的东西变成钱。面带一个杂技演员做作而熟练的和蔼表情,他开始从左,从右,从台前和大厅的后面,喊出不同的报价:“六百、六百一十,六百二十”。这些数字,优雅得像一个彩球一样被掷了出去,元音浑厚圆润,辅音相互牵扯,这同样的数字如升华了似地被掷了回去。这期间他扮演一个陪酒女郎的角色,每当没人出价和数字的旋风停下来时,他就用一种诱人的微笑,警告说:“右边的人?左边的人?”或者他双眉戏剧性地紧皱,用右手举起那柄至关紧要的象牙小槌,威胁地说道:“我要落槌了”,或者他微然一笑:“先生们,这可不贵呵。”这期间他朝个别的熟人打招呼,对某些出价人狡黠地递送鼓励的眼色;拍卖每一件新的物品时,他都简单和必要地喊出,“第三十三号”,语调开始时是干巴巴的,但随着价格的攀升,他的男高音便越来越有意识地增强了戏剧性。在三个小时之内,在三百或四百人面前,人们都屏住气息贪婪地时而凝视他的嘴唇,时而凝视他手上那柄富有魔力的小槌,这在他肯定是一种享受。他只是偶尔出价后的工具,但却自以是在主宰一切,这种谵妄给了他一种心醉神迷的自我感觉。他像孔雀开屏一样,炫耀起他的口才,可丝毫阻止不了我内心的判断:他的全部夸张的表情对我的朋友而言,只不过起着一种必要的转移注意力的作用罢了,就像上午那三只滑稽逗乐的猴子一样。 我的这位大胆朋友暂时还无法利用这位同谋犯的帮助,因为我们还一直无可奈何地站在最后一排,而想从聚集一起的、暖烘烘和稠密的人群中挤到拍卖台前,我觉得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但我又一次看到了,在这种有趣的活动中,我是一个道地的门外汉。我的这位伙伴是一位经验十足的大师能手,他早就知道总是在拍卖槌终于落下的那一瞬间——七千二百六十法郎,男高音欢呼叫起来——,密不透风的人墙会蓦地松散开来。那些激动的人头垂了下去,交易者把价格标在目录上,时而有一些好奇者离去,空气瞬时就在挤在一起的人群中间流动起来。他迅即出色地利用了这个时机,低下头像一枚水雷似地挤了进去,一下子就穿过四五层人;而我呢,曾对自己发誓,决不让这个冒失鬼任性而为,突然间他消失不见,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虽然我现在也同样向前挤去,可拍卖又重新开始了,人墙又聚拢一起,我无助地被卡在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中间,像陷在泥淖中的一辆小车一样。这种炽热的,黏稠的挤压太可怕了,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躯体,陌生的服装,贴得如此之近,连邻近人的一声咳嗽都令我为之一颤。再加上空气令人难以忍受,散发出灰尘、霉气和酸性的味道,特别是汗臭,凡是涉及金钱,这种汗臭无处不在。闷热难挡,我解开了上衣,想掏出我的手帕,可没办法,我被挤压得太紧了。可我,可我不能放弃,我慢慢不断地继续朝前挤去,过了一层,又过了一层。但还是太迟!这身木黄色大衣消失不见了。他一定藏在人群中某个不显眼的地方,没有人会察觉到他存在的危险。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的神经由于一种神秘的恐惧而颤抖,这个可怜的魔鬼今天一定要倒霉的。我每一秒钟都在等时机,有人会喊叫起来:抓小偷!随即会一片混乱,一片嘈杂,他会被人拎了出去,两条胳膊被紧紧地抓住。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可怕的念头,他今天,恰恰是今天他一定会失手的。 然而看吧,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喊叫,没有喧哗;正相反,交谈声,嘈杂声和叽叽喳喳声蓦地都停了下来,一下子变得出奇地安静,这二三百人好像约好似地屏住气息,所有的目光都双倍紧张望向拍卖人。他后退了一步,在灯光照耀下,他的额头闪现出一种特别庄严的光辉。这场拍卖的重头戏开始登场了:一只巨大的花瓶,这是中国皇帝在三百年前亲自派使者赠送给法国国王的。在大革命期间,它像好多这一类的东西都以秘密的方式从凡尔赛宫中流入民间。四个身着制服的听差特别而同时又是惹人注目的谨慎把这个宝贝物件放到拍卖桌上,圆圆的,白色透亮,上面带有蓝色的条纹。拍卖人庄重地咳嗽一声,喊出了价格:“十三万法郎!十三万法郎!”回答这神圣的含有四个零的数字是一片令人敬畏的静寂。没有人敢立即出价,没有人敢说话,甚至仅是移动一下脚步;密集和挤在一起的人群由于敬畏变得目瞪口呆。终于在拍卖台左侧尽头有一个矮小的头发斑白的先生抬起头来,并快速轻声而几乎是窘迫切说出:“十三万五千”,拍卖人随即果断地回应:“十四万”。 激动人心的游戏开始了:一家美国大拍卖行的代表总是只举出一个手指,就像一个电表一样,跳出的数字立刻就升了五千,坐在另一张桌子尾端的一位大收藏家(有人轻声地在嘟囔出他的名字)的私人秘书有力地用加倍来回应;慢慢地这场拍卖成了两家出价者的对话,他俩相对而坐,可却固执地规避彼此的目光:两人都只把他们的报价朝向拍卖人喊去,而拍卖人显然对此感到惬意。终于在喊到二十六万时,那个美国人不再举出手指了,喊出的这个数字像凝固了的声音空荡荡地悬在空中一样。气氛越来越紧张,拍卖出价人一连四次重复:“二十六万……二十六万……”他像一只鹰扑向猎物般地把这个数字高高地掷向高处。随后他等待,紧张地观望,失望地环顾左右(啊,他多么愿意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没有人再出价了?”一片沉默,一片沉默。“没有人再出价了?”这声音几乎近于绝望。沉默开始颤动,没有声音的琴弦。他慢慢地举起槌子。现在三百颗心脏停止跳动……“二十六万法郎一次……第二次……第……” 沉默像一块岩石独自矗立在声息俱无的大厅,人们都屏住呼吸。拍卖员带着几乎是宗教般的庄严把象牙槌高举在人群之上。他再次威胁地说道:“落槌了。”没有人应声,没有回答。随后他说出了:“第三次。”象牙槌单调而恶意地落了下来。一切都成为过去!二十六万法郎!这小小单调的一击,人墙便摇晃起来,坍塌了,又恢复成一副副活生生的面孔。一切都在激动,在呼吸,在喊叫,在叹息,在窃窃私语。还拥成一团的人群像一个单一的躯体在一股激浪中,在一阵不断地冲击下撞碰起来随即松弛下去。 这种冲击也触及到我,可却是一只陌生的胳膊碰到我的胸部。这时有人嘟囔了句:“对不起,先生。”我为之一怔。这种声音!噢,这真是令人高兴的奇迹,是他,是那个我没找到的人,是那个我长时间寻找的人,是怎样的一种偶然,恰恰是这种松散的波浪把他推到我的跟前。感谢上帝,现在我又有他了,又是靠得这么近,现在我终于能好好地监护他和保护他了。当然我要避免公开地直视他的面部,而只是从侧面轻轻地瞟着他,但不是窥视他的脸,而是他的两只手,他的作案的工具,可他的双手却引人注意地消失不见了:不久我就发现,他的大衣的两袖子紧紧地贴在身上,像一个挨冻的人把手指缩进袖了里面似的,这样一来双手就见不到了。如果现在他要接触一个牺牲品的话,那只能被当做是一件柔软的、没有任何危险的衣料的一次偶然的触动罢了;而那只准备行窃的手藏在衣袖里,就像猫爪藏在毛茸茸的脚掌里一样。做得出色极了,我为之惊叹。但谁是他这次行动的对象?我谨慎地向他右边的那个人睃去。那是一个瘦长的先生,衣服扣得紧紧的,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宽大的无法下手的后背,这是第二个人;一开始我糊涂了,对这两个人中之一采取行动怎么能得手呢。但当我现在感到我自己的膝盖受到轻微的一撞时,我突然间被一个念头攫住——像是一阵冷雨浸透全身:难道这些准备终归是冲我而来的?归根到底,你这个傻瓜,要对这个大庭里唯一知道你的底细的人动手,我现在要在自己身上来体验你的这门手艺?这是最后和最莫明其妙的一课!真的,这只不可救药的不幸的鸟看来寻找的恰恰是我,恰恰是我,他的思想上的朋友,唯一一个对他的这门营生熟谙得至深至透的朋友! 真的,毫无疑问,他是冲我来的,现在我可以不再怀疑了,因为我已经确切地感觉到,身旁的一条胳膊在轻轻地触动我,藏着一只手的衣袖在一寸一寸地靠近我,这大概是准备拥挤的人群在第一波涌动时对我的上衣和背心中间部位快速动手。本来我现在可以用一个小小的动作保护自己,只消转向一侧或把衣扣扣上就确保无虞了;但奇怪的是,我已经完全像被催眠了似的,每块肌肉、每一条神经像是冻僵了一样。就在我激动地等待当儿,我飞快地思考,我钱包里有多少钱,就在我想到我的钱包当儿,我感到我胸前的钱包依然还在,平稳且温暖;每当人们想到它时,那每颗牙齿、每个脚趾、每根神经就会立刻变得敏感起来。钱包暂时还在老地方,我准备好了,他可以动手,无须顾虑重重。奇怪的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要他动手还是不要他动手。我的情感混乱至极,仿佛分成了两半。因为一方面我希望他放开我,这是为他好;另一方面我心怀紧张怕得要死,就像牙医用钻牙机触动病牙最痛部位时一样,我期待他的技艺,我期待他决定性的出击。但他好像要惩罚我的好奇心似的,不慌不忙,毫没有动手的意思。他又停顿下来,靠紧了我,他谨慎地一寸一寸贴近我;尽管我的思想完全都在关注这种挤迫式的接触,这同时我的另一个思想却完全清清楚楚听到从拍卖台上那边传来不断升码的报价声:“三千七百五十……没有人出价了?三千七百六十……三千七百七十……七百八十……再没有人出价了?再没有人出价了?”随后槌子落了下来。在这成功的一击之后,人群又一次开始松动,就在这一刹那我感到一股波浪朝我涌来。这不是真的触动,而是有点像是一条蛇在爬行,一股滑过身体的哈气,是那么轻,那么快,如果不是我全部的好奇心都处在戒备的状态的话,那我绝对感觉不到;像被偶然刮起的阵风翻起了我的上衣似的,我感觉到,仿佛一只鸟从身边飞过似的轻柔…… 我从未想到的蓦然间发生了:我自己的一只手被从下面撞了一下,我在我的上衣下面抓住了一只陌生人的手。我从没有想到过这样一种自卫。这是我的肌肉的一种出人意料的反射动作。出于纯躯体上的自卫本能,我的手机械般地握紧了它。这真可怕,令我自己感到惊讶和害怕的是我的手掌抓住了一只陌生的、冰冷的和颤抖的手,不,这决不是我的所愿!我无法去描述这一秒钟。突然间抓住一个陌生人的一只冰冷然而却是有生命的手,吓得我发呆变傻。他由于害怕同样变得软瘫。正如我没有力量,没有勇气松开他的手一样,他也没有胆量,没有勇气把手挣脱回去。“四百五十……四百六十……四百七十……”,拍卖人在上面做作般地在叫喊。我还一直抓住那只陌生的、冰冷发颤的小偷的手。“四百八十……四百九十……”还一直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没有人会想到,这儿,处于两个人之间,仅只是在我们两人之间,我们绷紧了的神经在进行这场无名的战役。“五百……五百一十……五百二十……”,数字一直是在急遽的上升,“五百三十……五百四十……五百五十……”终于,这整个过程不会超过十秒钟,我又能呼吸了。我半公开那只陌生人的手。它立即抽了回去并在黄色大衣的衣袖里消失不见了。 “五百六十……五百七十……五百八十……六百……六百一十……”上面的报价声还在继续,继续下去;我俩还一直靠得很近,充满神秘行动的一对共谋犯,两个人都因同样的经历而变得瘫痪了。我还一直觉得他的身体紧挨着我,暖暖的,现在当人群的激动松弛下来时,我发僵的双膝开始颤抖起来,我好像感觉到,这种抖动传到了他的双膝。“六百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数字越攀越高,而我们还一直站着不动。这支恐怖的冰冷的铁环把我俩连在一起。终于我找到了一种力量,至少是转过头来朝东望去。这同一瞬间,他朝我看来,我直视他的目光。行行好,行行好!别告发我!泪水汪汪的小眼睛像似在乞求,他的被挤压的灵魂中的全部恐惧,所有生物固有的原始恐惧,都从他那圆圆的瞳仁涌出,他的小胡子在惊恐中颤抖。我清楚地看到只是那双睁大的眼睛,那张面孔在极度惊恐的表情中消失得见不到了。此前我从没有,以后也没有见到一个人会是这样。我感到无比的羞愧,这个人竟如此奴隶般的、狗一般地望向我,好像我握有生杀予夺大权似的。他的这种目光使我感到自己卑贱,我窘迫地把目光又重新移到别处。 但他理解了。他现在知道了,我决不会,永远不会告发他;这使他恢复了元气。轻轻的一摆,他的身体离开了我的身体。我感到,他是要永远地摆脱掉我。他先是松动下面挤在一起的双膝,随后我觉得我胳膊上那种黏在一起的温暖离开我而去,霎时,我发觉有某种属于我的东西消失了。我身旁的位置已空无一人,我的这位不幸伙伴一下子就腾出了这个地方。我先是感觉到我周围空旷了,但随即的一瞬间我惊恐起来:这个可怜人,他现在怎么办?他可是需要钱啊,为了这紧张的几个小时,我欠他一份情;我,他的伙伴,一个身不由己的伙伴,必须要帮助他呀!我匆忙地随他挤了过去。但是灾难啊!这只不幸的鸟误解了我的善意,他从远处看见我去尾随他,就怕了起来。还在我示意他放心之前,木黄色短大衣就飞快地下楼而去,消失在马路上人潮如涌的洪流之中。我的这门功课,出人意料地开始,同样出人意料地结束了。 (高中甫 译) ————————————————————(1)此处的林荫大道特指巴士底和玛德莱娜广场之间的林荫大道,时为巴黎著名商业区。(2)一种能模仿各种乐队音色的机械乐器。(3)此系《圣经》中两座以淫荡著名的城市。(4)巴黎的公厕是要付费的。(5)此系巴黎一个穷人区。(6)让—安东尼·乌敦(1741—1828):法国雕刻家。(7)保尔·瓦雷里(1871—1945):法国象征派诗人。(8)凡·戴克(1599—1641):比利时画家。(9)意大利文,音乐术语:最快速。 桎梏 太太还酣睡着,发出圆润而大声的呼吸。她微张着嘴,似乎要笑或说什么,她年轻、丰满的胸脯在被子下面柔软地起伏着。窗外晨曦初现,可是冬天的早晨朦朦胧胧,万物沉睡在半明半暗之中,轮廓模糊依稀。 斐迪南轻轻地起了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经常这样:工作当中突然拿起帽子,匆匆走出家门,跑到田野里,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跑得精疲力竭,突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住,双膝颤抖,太阳穴直跳;或者在热烈的交谈中突然瞪着眼睛,不知所云,答非所问,必须强制自己才能恢复常态;或者晚上脱衣服的时候一阵糊涂,手里提着脱下的鞋子恍恍惚惚坐在床沿发呆,直到他妻子叫他,或者长统靴砰的一声掉在地板上,才会把他惊醒过来。 此刻他从有点闷热的卧室走到阳台上,他感到一阵凉意,不由自主地将双肘压着腹部,好暖和些。他眼前的景色还完全笼罩在晨雾之中。往常从他坐落在高处的小屋子眺望,苏黎世湖宛如一面明镜,湖里倒映出天空中匆匆驰去的朵朵白云。今天苏黎世湖上,乳白色的浓雾在滚滚翻动。他目光所及,手所触摸之处,一切都很潮湿、昏黑、黏滑和灰暗,树上滴着水珠,阳台上一片潮气。正在升起来的世界像一个刚从洪水中逃出来、身上还淋着串串水珠的人。透过雾霭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但是咕咕噜噜,模糊不清,犹如溺水者嗓子里噜噜的哮喘声。有时也有捶打声和从远方传来的教堂钟声。这种往常是清脆的声音,现在听来却显得潮湿,像生了锈一样。他和他周围世界之间笼罩着一片阴湿。 他感到阵阵凉意,可是却站着不走,两手深深插在口袋里,等着雾气消散,可以放眼远眺。雾像一张灰纸,开始慢慢地从下面卷起,对于这可爱的景色,他心头涌起一种强烈的眷恋,他知道,下面的景物井然有序,只不过是被晨雾遮掩起来了,而往常那景色的明晰的线条则使他自己也感到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往常心烦意乱的时候,他总是走到窗前,眼底的景色使他赏心悦目,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湖的对岸房屋鳞次栉比,一艘汽艇轻巧地划开湛蓝的湖水,海鸥快乐地麇集在湖岸上,缕缕炊烟呈银色螺旋状从红色烟囱里袅袅升起,飘入回响着正午钟声的天空——显然这一切都在告诉他:多么升平的世界!而他呢,虽然他明知这个世界是疯狂的,也竟相信了这些美好的标志,因为有了这个他所挑选的地方而把自己的祖国忘掉了若干时辰,几个月前,为了躲避时代和周围的人,他从正在打仗的国家来到瑞士,他感到,他那饱经风霜忧患的、被恐惧和惊吓啮碎了的心灵,在这里得到了平静和慰藉,愈合了创伤。这里的风景使他心旷神怡,明净的线条和色彩唤起了他艺术创作的欲望。正因为如此,每当像今天这个大雾迷漫的早晨,视野模糊,景色暗淡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被疏远和被遗弃的感觉。这时候他对下面笼罩在朦胧中的一切,对他祖国的,也是沉沦在远方的人民油然生出一种无限的同情,渴望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 从迷雾中传来四下教堂钟楼上的钟声,随后八下清脆的报时钟声响彻在三月的清晨。他觉得自己像在塔尖上似的,感到无可名状的孤独。世界在他面前,妻子在他身后,还在昏暗中酣睡。他的内心深处萌起一种欲望,真想把这堵迷雾的软墙捣毁,随便在什么地方感受一下苏醒的信息和可靠的生活。当他放眼远望时,觉得在那边下面灰蒙蒙的地方,亦即村子的尽头,有条蜿蜒曲折的爬山险道通往这里的山冈,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上蠕动,不是人就是动物。隐约之中,那小东西在往上走来,他先是感到一阵高兴,因为睡醒了的不只是他,此时他还夹杂着一种急不可待的、病态的好奇心。在通向那灰色的东西正在移动的地方,是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往临近的村子,一条路通向这儿山冈上。那灰东西好像在那里深深吸了口气,迟疑片刻,接着就顺着狭窄的山路蹒跚地往山上攀登。 一阵不安向斐迪南袭来。“上来的这个陌生人是谁?”他自己问自己,“是什么事迫使他离开他昏暗、温暖的卧室,像我一样,一大早就跑到外头来呢?他要到我这里来?他来找我干吗呢?”近处的雾气比较稀薄,现在他认出他来了:是邮差。每天清晨,八下钟声一响,他就爬山到这里来,斐迪南对他很熟悉,呆板的脸上蓄着红水手胡须,两鬓业已斑白,鼻梁上架着一副蓝色的眼镜。他叫“胡桃树”。由于他动作硬邦邦的,再加上他把信件郑重其事地交给人家之前,总是先把他那黑色的大皮包往右边一甩的那副庄严的神气,他就管他叫“胡桃老头”。斐迪南见他把邮包甩到左边,一步一蹭地走着,以及由于腿短,步子走得不伦不类的姿态,就不由自主地好笑。 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双膝在颤抖。在眼睛上搭着凉棚的双手也像瘫痪了似的掉了下来。今天、昨天、这些个星期以来的不安,现在一下子又袭来了。他心里感觉到,这个人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是专门来找他的。他下意识地把门打开,蹑手蹑脚地走过还在酣睡的妻子的身边,急忙下了楼,来到两侧都是篱笆的小路上,以迎候来人。在花园门口,他碰上了他。“您……您有……”他接连说了三次才说出来。“您有我的信件吗?” 邮递员把蒙着湿气的眼镜抬了抬,目光盯着他说:“有,有。”他猛地把黑邮包甩到右边,用被雾冻得又红又湿、像大蚯蚓一样的手指在信堆里翻找着。斐迪南直哆嗦。终于他拣出来一封信。褐色的大信封上宽宽地盖着“公事”两个字,下面就是他的姓名。“得签字。”邮差说着,舔湿复写笔,把登记本递给了他。由于激动,斐迪南签的字很难认,而且把登记本都划破了。 随后斐迪南从邮递员那又肥又红的手中接过信,可是他的手指竟如此僵硬不灵,以致信从手中滑了下来,掉到地上,掉到了湿土和湿树叶上。他俯身去捡信时,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鼻而来。 这就是那件事情,现在他完全明白,几个星期来阴森森地扰乱他的平静的,就是这封信,这封他不愿要,却又在等待着的信,这封信是从丧失了理智和礼仪的远方给他寄来的,这封信朝他摸索着,它那打字机打出的呆板语句攫取了他温暖的生活和他的自由。他曾经感到这封信从什么地方寄来了,犹如一个在茂密的森林中巡逻的骑兵,感觉到有一枝看不见的冷冰冰的枪管在瞄准他,枪管里装着一颗小铅丸,要射进他的肌体。他进行了反击,但是毫无用处。多少个夜晚他想的全是这些事,现在终于找上门来了。那还是不到八个月的事,当时他光着身子,在边界那边站在一位军医面前,寒冷和厌恶使他浑身哆嗦。那军医像一个马贩子似的抓着他胳膊上的肌肉,他认识到,这种对人格的侮辱就是当代对人的尊严的鄙视和那在欧洲蔓延的奴役。在一片乌烟瘴气的爱国滥调中生活两个月,他还可以忍受,但是他慢慢就感到憋气了,每当他周围的人启口说话的时候,他就看出全是信口雌黄,令人不胜厌恶。看到妇女们提着盛土豆的空口袋,天色微明就冷得瑟缩着身体坐在市场的台阶上,他的心都要碎了。他紧攥拳头,悄悄地走来走去,怒不可遏,恨得痒痒的,但是自己的愤怒又无济于事,他为此而生自己的闷气。后来他托了情,才和他的妻子一起来到瑞士。当他跨过边界时,突然感到热血涌上面颊,踉踉跄跄,不得不紧紧抓着柱子。人、生活、事业、意志、力量,他感到再一次获得了这一切。他敞开胸怀,尽情地呼吸自由的空气。祖国现在对他来说,只不过意味着监狱与桎梏,外国则是世界故乡,欧洲是人类集中的地方。 然而好景不长,这种轻松愉快的感觉并没有维持很久,接着恐惧又重新来临了。他觉得背上写着他的名字,好像还被挂在血淋淋的丛林中似的。他感到有个什么东西,他对它既不了解,也不认识,而它却很了解他,而且不肯放过他;有一只彻夜不眠的冷酷的眼睛正在从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窥视着他。于是他便深居简出,蛰居起来,报也不读,唯恐看到军人召集令。他变换住址,以销声匿迹,他让人把信件都寄给他妻子,都写上留局待取。他不与人来往,以免人家寻根问底。他从不进城,画布和颜料都让他妻子去买。他隐姓埋名,在苏黎世湖畔的这个小村子里向农民租了一幢小房子蛰居起来。然而他时时都清楚:在某个抽屉里,在成千上万页材料中保存着一张纸。他知道有朝一日,不知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间,这抽屉将会打开——他听到有人在拉抽屉,听见打字机嘀嘀嗒嗒打下了他的名字,他知道这封信将转来转去,直到最终找到他为止。 此刻信在他手里窸窣作响,他感到身子发冷。斐迪南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这张纸片关我什么事!他自言自语:明天,后天,这些小树上会长出千张、万张、十万张纸片来的,每张纸片都跟这张一样,都与我无关。什么叫“公事”?我干吗要看它?现在我在这些人中间没有担任什么职务,因而没有任何职务可以管住我。这就是我的名字——就是我本人吗?谁能强迫我说,这张纸片就是我,谁能强迫我来看那上面所写的东西?如果不看这张纸片就把它撕毁,那么碎片就会一直飘落到湖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别人什么也不知道,世界依然是老样子,我也依然如故!这么一张纸片,这么一张只有我愿意才去了解其内容的纸片,怎么会弄得我心神不宁?我不要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么都不要。 他伸开手指,准备把这个硬信封撕开,把它撕成碎片。可是奇怪:肌肉一点也不听他使唤。他自己的手上有某种东西在违抗他的意志,因为他的手不听他使唤了。他一心想用手把信封撕开,但是手却小心翼翼地启开了信封,哆哆嗦嗦地展开了那张白纸。信的内容本是他已经知道的:“F34729号。据M地区司令部规定,务请阁下最迟于三月二十二日前往M地区司令部八号房间重新进行兵役体检。此军函由苏黎世领事馆转交,务请阁下前往该领事馆面洽此事为荷。” 斐迪南重新走进房间,一小时以后,他妻子笑眯眯地朝他走来,手里捧着一束零散的春花。她面庞光彩照人,无忧无虑。“瞧,”她说,“我找到了什么!屋子后面草地上的花已经开了,而树荫下面却还有积雪呢。”为了讨她喜欢,他接过花束,把脸深深地俯埋在花枝中,以免看见他心爱的人那双无忧无虑的眼睛,随后便匆匆上楼躲进那间作为他的画室的顶楼。 然而他却没法进行工作。刚把那块空白的画布放在面前,画布上就突然出现了那封信上用打字机打的字句。调色板上的颜色,在他眼前变成了污浊的血。他不由得想到脓包和伤口。他的自画像立在半阴的地方,他看到颏下带着军队的领章。“胡闹!胡闹!”他大声地嚷叫起来,跺着脚,想驱散脑袋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图像。然而他双手发抖,脚下的地板在晃动。他快要倒下去了,于是赶紧往小矮凳上坐下,缩成一团,一直到他太太叫他去吃午饭才起来。 每口饭他都哽塞难咽。嗓子眼里有一种苦东西,先得把这东西咽下去,可一咽下就又泛了上来。他弯着腰,默默地坐着,发现他太太在端详他。忽然,他感到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你怎么啦,斐迪南?”他没有回答。“你是不是得到不祥的消息了?”他只是点了点头,喉咙哽塞了。“军事当局来的吗?”他又点了点头。她沉默不语,他也默不作声。对这件事的思考一下子占据了整个房间,把其他东西都推到一边去了。这种思想黏黏糊糊,囫囵地盖住了只吃了一点点的饭菜。这种思想像是一只湿腻腻的蜗牛,爬在他们的脊梁上,使他们直打寒战。他们彼此都不敢看一眼,只是弯着腰默默地坐着,思想的千斤重担压在他们身上,很难经受得住。 “他们约你到领事馆去吗?”她终于问道,声音显得有些破碎。“是的!”——“那你去吗?”——他哆嗦着。“我不知道,不过我还得去。”——“为什么一定要去?你现在在瑞士,他们不能对你发号施令。在这里你是自由的。”他从紧咬的牙缝中迸出几句话来:“自由!今天究竟谁还有自由?”——“每个希望自由的人,尤其是你。这是什么?”她轻蔑地一把抓起他面前的那封信。“这张破纸,一个潦倒的小文书乱涂了几笔的破纸,居然对你,对你这个活人,对你这个自由人具有那么大的力量?它会把你怎么样?”——“这封信倒不会把我怎么样,可是寄这封信的人可是惹不起的啊!”——“信是谁寄的?什么人?是一架机器,那架巨大的杀人机器。可是机器却抓不着你。”——“它已经抓住好几百万人了,为什么偏偏抓不到我?”——“因为你不愿意。”——“那几百万人也是不愿意的呀。”——“但是他们失去了自由。他们是在枪口威逼下才去的,没有一个人是自愿的。谁也不会愿意从瑞士再回到那个地狱里去。” 她看到他很痛苦,就控制着自己的激动,像是对一个孩子似的,怜悯之心在她身上油然而生。“斐迪南,”说着,她便靠在他的身上,“现在好好想一想。你是给吓傻了,我明白,这只凶恶的野兽突如其来地向你扑来的时候,是会使人惊慌失措的。你想一想,这封信是我们早就预料到的。我们已上百次估计到了这种可能性,我为你感到骄傲,我知道,你会把这封信撕成碎片的,你决不会去干杀人勾当的,你不明白吗?”——“我明白,保拉,我明白,但是……”——“现在不要讲,”她硬不让他说。“你被什么迷住了心窍。想一想我们的谈话,想想你写的那份稿子——就在写字桌左边的抽屉里——你在稿子里声明永远不拿武器。你是非常坚决的……”斐迪南却提出了异议。“我从来都不坚决!从来都没有把握。这一切都是谎话,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这些话是我用来陶醉自己的。只有我自由了,这一切才会是真的,我一直很明白,他们一叫我,我就非常软弱。你以为我会在他们面前发抖吗?只要在我心里没有把他们当真,他们就是虚无的,要不就是空气、语言,一种虚无的东西。然而我却在我自己面前打战,因为我一直很明白,他们一叫我,我就会走的。”——“斐迪南,你愿意去吗?”——“不,不,不,”他跺着脚,“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心里不愿意。可我还是会违背自己的意愿去的。这正是他们力量的可怕之处,人们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违背自己的信念去为他们效劳。假如人还有意志的话——这样的人几乎没有,手里接到这样一封信,那他的意志也就烟消云散了,变得顺从了,成了小学生:老师一叫,马上就站起来,战战兢兢的。”——“可是,斐迪南,那么谁在召唤呢?是祖国?是一个文书!一个无聊的刀笔小吏!再说,就说是国家,它也无权强迫一个人去杀人,无权……”——“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我来引一段托尔斯泰的话!我了解全部论据:你不理解,我根本不相信他们有召唤我的权力,我不相信我有服从他们的义务。我只知道一种义务,那就是做一个人,并且干工作。离开了人类就没有我的祖国,我没有杀人的虚荣心,我什么都知道,保拉,我跟你一样,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他们已召唤我了,他们现在正在召唤我,我知道,无论如何我是要去的。”——“为什么?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他叹息着:“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当今这个世界上疯狂胜过理智。也许因为我不是英雄,因此不敢逃避……这是无法讲得清楚的。我觉得有种什么桎梏:我无法砸断这已经绞杀了两千万人的锁链。我无能为力。” 他用手捂着脸,时钟,这位时间哨所的哨兵,在他们头上高一步,低一步地走着。她微微颤抖。“现在有人在召唤你,这我知道,虽然我对这件事并不理解。可是难道你没有听到这里也在呼唤你吗?难道这里没有什么可以使你留恋的吗?”他霍地站了起来。“我的画?我的工作?不!我不能再画了。这一点我今天就感觉到了。我现在就已经生活在那边,而不是在这里。现在那边的世界正在走向毁灭,这时候还为自己工作,这简直是犯罪。不能再为自己着想,为自己生活了!” 她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我不相信,你是为你自己一人生活的。我相信……我相信对你来说,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她说不下去了,眼泪簌簌直往下掉。他想安慰她,可是她眼泪后面闪射出一种恼怒,这把他吓住了。“走,”她说,“你走好了!在你心目中我算什么?还不如一张破纸片。你想走,就走好了。” “说真的,我不愿意,”他紧攥拳头,怒火直冒,无可奈何地捶着。“我是不愿去,可是他们要我!他们是强者,我是弱者。他们的意志经过几千年的锤炼。他们组织严密,奸诈狡猾,他们早已准备就绪,像迅雷一样,一下就落到我们头上。他们有的是意志力,而我只有神经。这是一次力量悬殊的战斗。人是奈何不了一架机器的。若是人,那倒还可以较量较量。然而那是一架机器,一架杀人机器,一件没有灵魂、没有心脏和理智的工具。你能拿它怎么样!” “可以,只要坚决,就可以跟它斗!”现在她像疯子似的大声叫嚷着,“如果你不行,我行!你软弱你的,我可不。我决不对一张废纸卑躬屈膝。我决不用生命去换取一句话。只要我能管着你,你就别想走。我可以发誓,你病了,你神经不正常。盘子当啷一声,也会把你吓瘫的。这一点是任何一位大夫都可以看出来的。你就在这里看看病吧,我和你一起去,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大夫的。他们肯定不会让你服兵役的。人得自己保卫自己,咬紧牙关,意志坚决。你想一想你那位巴黎的朋友让诺:他被关在疯人院里观察了三个月,人们用种种检查折磨他,但他坚持下来了,最后人家还是把他放了。一个人不愿干,就必须态度鲜明,不能逆来顺受。这事可关系到全局呀,别忘了,人家要夺走你的生活,你的自由,你的一切。因此,得起来反抗。” “反抗!!怎么反抗法?他们比所有人都厉害,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 “这话不对!只有世界上的人心甘情愿的时候,他们才是强大的。一个个的人总要比概念强大,但他必须保持自己的个性,自己的意志。他只要明白,他是一个人,将来还要做个人,那么现在他耳朵边那些用来麻醉人的辞藻,什么祖国啊,责任啊,英雄主义啊,就统统成了空话,成了散发血腥味的,散发热的、活人的血腥味的空话。你说真话,对你来说你的祖国真像你的生活一样重要吗?你觉得一个正在更迭君主陛下的省份如同你用来画画的右手那么可爱吗?除了那看不见的、用我们的思想和热血筑在我们心里的正义之外,你还相信另一种正义吗?不相信,这我知道,不相信!因此,如果你要去的话,那就是自己欺骗自己……” “我真的不想……” “你的意志力真差劲!你压根儿就没有意志力了。你一味任人摆布,你这是犯罪。你自己正沉湎于那些你自己所厌恶的东西里,并豁出命去干。为什么不宁愿为你所信仰的事业去献身呢?把鲜血献给自己的思想——很好!为什么要为那异端思想去卖命?斐迪南,别忘了,要自由,就得意志坚强,那边的那帮家伙是什么东西?是些凶恶的傻瓜!要是你意志薄弱,让他们把你弄到手,那么你自己就是个傻瓜。你总是对我说……” “是的,我说过,这些话我都说过,唠叨来唠叨去,为的是给自己壮胆。我是在说大话,就像小孩在幽暗的森林中由于害怕而唱歌壮胆一样。这一切都是谎言,这一点我现在已经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了。因为我一直很明白,他们召唤我,我就会去的……” “你要去?斐迪南!斐迪南!” “不是我!不是我!而是我内心有什么东西要去——而且已经走了。我告诉你吧,在我心里有个东西站了起来,就像是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战战兢兢,唯命是从!这中间你讲的,我都听着,我知道这些话是千真万确的,合乎人情的,是十分必要的——这是我应当做并且必须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我对此很清楚,很清楚。因此,如果我去,那是非常卑鄙的事。可是我要去,我是鬼迷心窍了!你鄙视我吧!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可我实在无可奈何,没有别的办法!” 他双拳捶着他面前的桌子,眼睛里射出一种迟钝的、兽性的、囚犯式的光芒。她不敢看他。她非常爱他,因而害怕自己看不起他。桌上的饭菜还没撤掉,桌上有一盆肉,已经冰冷,像腐尸似的。面包是黑的,掰成了细屑屑,像炉渣似的。房间里充满了饭菜冒出的热气。她感到嗓子里一阵恶心,对一切都感到恶心。她推开窗户,空气吹进来;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空出现了蔚蓝的三月天穹,白云抚弄着她的头发。 “看,”她轻声地说,“往外看!只看一眼好了,我求你。也许我讲的这些并不都对。语言总是不容易表达清楚。可是我现在看到的,却是真的,这不会骗人。下头有个农民在扶犁,他多年轻、壮实啊。为什么他没遭屠杀?因为他的国家没有打仗,虽然他的田地离那边很近,但法律就管不着他。你现在也在这个国家,所以法律也管不着你。一项法律,一项看不见的法律,它只能管到几块路牌之内,这几块路牌的那一边它就管不着了,这难道不是真的吗?你看一看这里的这番和平景象,难道不感到那项法律是毫无意义的吗?斐迪南,你瞧,湖上的天空是多么澄净。你看那色彩,多让人高兴啊!你到窗户跟前来,再对我说一遍,你愿意去……” “我真的不愿去!我真的不愿去!这你是知道的!你要我看这些干吗呢?我对一切,一切都很清楚!你只是在折磨我!你说的每句话都使我很痛苦,任何东西都帮不了我的忙!” 她看到他那样痛苦,心就软了下来。怜悯心使她失去了力量。她悄悄地转过了身。 “那什么时候……斐迪南……叫你什么时候去领事馆?” “明天!本来昨天就该去的,可是那封信还没有送到我这里,今天他们才把我找到。明天我得到那里。” “要是你明天不去呢?让他们去等吧。在这里他们奈何你不得。我们不用那么着急。让他们等上八天。我给他们写封信,就说你卧病在床,我的弟弟也是这么干的,他赢得了十四天时间。最糟的情况无非是他们不相信,从领事馆派个大夫来这里。和这位大夫也许能谈得来,没有穿军装的人多数总还是人,也许他看看你的画,会认为这样的人是不该上前线的。即使帮不了忙,那至少总争取了八天时间。” 他沉默不语,她感到这种沉默是对她的反抗。 “斐迪南,答应我,你明天不去!让他们去等吧。我们得心里有所准备。你现在精神恍惚,他们就可以随意摆布你。明天他们就是强者,而八天以后你就是强者了。那以后我们的日子将会多好,你想一想。斐迪南,斐迪南,你听见没有?” 她摇着他的身子,他惘然若失地凝视着她。在这迟钝而若有所失的目光里,对她的一席话没有丝毫反应。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只是他心灵深处的恐惧和不安,她过去从未见过的恐惧和不安。慢慢地他才镇定下来。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了口。“你说得对。的确不必那么着忙。他们会把我怎么样?你说得对。我明天肯定不去。后天也不去。你说得对。这封信就一定会送到我手上?我不会正好外出旅行了吗?难道我就不会在生病吗?不——我已经给邮差签了字。这也不要紧。你说得对。得好好考虑一下。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他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机械地重复着,然而话里却缺乏信念。“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心不在焉地、呆头呆脑地老是重复这句话。她觉察到,他的思想已经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了,已在他们那边了,已经交了厄运了。“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这句没完没了的话,这句只是在他嘴唇皮上打了个滚的话,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悄悄地走了出去。可是她听到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几个小时,像个牢房里的囚犯一样。 晚上他也一口饭没吃,现出呆滞的、心不在焉的神情。那天夜里她才感到他内心的恐惧;他紧紧抱住她柔软、温暖的身体,仿佛要躲到她身上去似的。他那滚烫的、颤抖的身体紧紧贴着她。然而她明白,这不是爱情,而是逃遁。一阵痉挛,他吻她的时候,她感到了一滴眼泪,又涩又咸。随后他又一声不吭地躺着。有时她听到他在叹息,于是她给他递过手去,他就紧紧地抓着她,仿佛好把自己支撑住似的。他们两人都不做声;只有一次,她听到他在啜泣,就想安慰安慰他。“还有八天时间呢,别去想这事了。”她劝他去想些别的,对此她自己也感到羞愧,因为他的手冰冷,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由此她感觉到,只有这一种思想占据着他,支配着他。她知道,决没有什么法宝,能使他从这个思想中解脱出来。 在这所房子里,沉默和昏暗从来也没有如此沉重。整个世界上的阴森恐怖都集中在这所房子里了。只有时钟,这个铁制的时间哨兵,还依然一步上一步下地继续不停地走着自己的路程。她知道,时间每走一步,她心爱的人就离她远了一步。她再也无法忍受了,从床上跳了起来,使钟摆停止了摆动。现在时间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恐惧和沉默。他们俩并挨着,默默地躺在床上,心里波澜起伏,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冬日晨曦朦胧,浓重的霜雾笼罩在湖上。他起了床,匆匆穿好衣服,犹豫不决地、慌里慌张地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来回数次。后来他突然拿起帽子和大衣,悄悄开了门。后来他还常常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的手碰到冰冷的门闩时抖个不停,怯生生地回头看看是否有人盯着他。真的,那条狗像朝着一个蹑手蹑脚的小偷那样向他扑了过来,然而它认出了他,他在它身上抚摸了几下,狗就温顺地缩了下去,不住地摇着尾巴,想要跟着他。但是他用手把它赶了回去——他不敢出声。随后他就突然从山上的羊肠小路跑了下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慌张。有时候他还停下来,回头看看那座渐渐消失在迷雾中的房子,随即又跑开了,一路被石头磕磕绊绊的,仿佛有人在后面追他,一直向山下的车站奔去,到了那里才停下来,衣服都湿了,冒着热气,额头上汗水淋淋。 车站上站着几个农民和默默无言的普通人,他们都认识他,都向他打招呼,有的人看来情绪不坏,想跟他攀谈攀谈,可他避开了他们,现在和别人说话他感到又羞愧又害怕,但是站在湿漉漉的铁轨前空等着,又使他感到很难受。他不知干什么才好,于是往一台磅秤上一站,掷进一枚硬币,望着指针上面小镜子里他那张苍白的、冒着汗气的脸发呆,他跨下磅秤,钱币咔哒一声掉了下去,这时他才发觉他忘了看数字。“我疯了,完全疯了。”他轻声地喃喃自语。他对自己都感到恐惧了。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想强迫自己把一切事情再明确考虑一遍。可这时他旁边的信号钟敲响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机车已经在远处长鸣。火车呼啸而来,他跳上一节车厢。地上有一张脏报纸,他捡了起来,呆呆望着这张报纸,自己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他只是望着自己的手,那双拿着报纸不住颤抖的手。 火车停了下来。苏黎世到了。他摇摇晃晃地走下火车,他知道自己将会被弄到哪里去,他感到这是违背他自己的意愿的,然而自己的意愿很软弱,而且越来越软弱。有时他还想试一试自己的力量。他站在一块广告牌前面,强迫自己从上读到下,以证明自己是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的。“我不必那么匆忙,”他说出了声,话刚在嘴边咕噜了一下,他又继续往前走了。他焦躁不安,心烦意乱,像有一台马达在推动他朝前走似的。他束手无策,环顾四周,想找辆汽车。他双腿在颤抖。一辆汽车从他身边驶过,他叫住了车子,像个投河自杀的人钻进了汽车,说了声:“到领事馆街。” 汽车疾驶。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奔向一个万丈深渊,汽车飞驶,把他带到他自己的命运中去,然而他从汽车的高速度中却感到一阵快意。听天由命吧,这反而使他心里好受一点。汽车停了下来,他下了车,付了钱,就乘上电梯,电梯一开,机械地把他送到楼上,他又从中感到了一阵快乐。仿佛做这一切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权力,是那强迫他的、从未见过的、不可捉摸的权力。 领事馆的门还紧闭着,他按了按门铃,没有回音。他感到浑身灼热如焚:回去,快走,下楼去!但他又按了按门铃。里面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一个仆役笨手笨脚地开了门。他的穿着寒酸,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显然正在打扫办公室。“您有何贵干?……”他粗声粗气对斐迪南嚷道。“是约我……我……到领事馆……馆来的。”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见了一位仆役都结结巴巴的,他自己也感到羞愧,因而准备回头跑了。 仆人傲慢无礼地转过身去。“下面牌子上写着:‘办公时间:十点至十二点’,你不认识字吗?”不等他回答,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斐迪南站在那里,全身一阵痉挛,心里感到无比羞愧。他看了看表,才七点十分。“疯了!我真是疯了。”他结结巴巴地自语着,像个老人一样颤巍巍地走下楼去。 两个半小时——这段时间无事可做,真是可怕,因为他感到每等一分钟,他都要失去一份力量。刚才他曾振作起精神,作了准备,斟字酌句,胸有成竹,把整个场面在心里作了预演,然而现在在他和他积蓄的精力之间落下了一道两个小时的铁幕。他吃惊地感到,自己心里的全部热情都化成了烟,要说的话,在神经质的逃遁中相互践踏,碰撞,一句句都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 他曾经这样设想过:当他到了领事馆,立刻通报给了军事科科长,他和这位科长曾有一面之交。他是有一回在朋友家认识他的,和他一般地寒暄了几句。他知道他这位对手是个贵族,英俊潇洒,八面玲珑,温文尔雅,自命不凡。他喜欢表现得宽宏大量,关心别人,而不以官员的面目出现。这种虚荣心是他们人人都有的,都希望别人把他们看作外交官,看作可以自己做主的重要人物,所以斐迪南在这里打算这样做:先通报进去,客气有礼,先一般地寒暄,然后就问起他的夫人。那位科长一定会给他让座,并递给他一支香烟,等他的话一停,科长就会客气地问道:“有什么事要我为您效劳吗?”科长一定会这样问他的,这一点很重要,不能忘了。随后他得冷冰冰地,漠不关心地回答说:“我接到一封信,我想去那边到M区去了解一下。一定是弄错了。那时候曾特别宣布我是不适合服兵役的。”这些话要说得非常轻描淡写,让人马上觉得他对这件事是毫不在乎的。这时科长就会拿出那封信来——他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是熟悉的——向他解释说,这是一次新体检,他一定早已在报上看到过这项要求了吧,即过去退役的现在必须重新报名。听了这话,他依然非常轻描淡写地马上耸耸肩膀说:“原来是这样!我是不看报的,我没那份时间。我得工作。”那位科长一定马上就会看出,他对整个战争是漠不关心的,他是自由自在、独立不羁的。当然,科长会向他解释,他必须服从这个要求,对他个人来说是很遗憾的,可是军事当局以及其他……这时候态度该厉害点了。“我理解,”他得这样说。“可是现在我不能中断我的工作。我已经与别人谈好,举行一次我个人全部作品的展览会,不能不讲信用。我已经向人家作了保证。”随后他就向科长建议,或者给他把期限延长,或者由这里领事馆的大夫给他重新作次检查。 到此为止,一切都很有把握。但从这里开始事情就会出岔子。如果那位科长一口同意,那么无论如何总算赢得了时间。但是,假如他彬彬有礼地,以那种冷冰冰的、敷衍了事的态度,突然打起官腔来,客客气气地对他解释,说这样做就超越了他的权限,是不允许的。这时候,他就要表现得果断。他先要站起来,走近桌子,以坚定的声音,用非常坚定的、不屈不挠的、发自内心的果断的声音说:“这我已经知道了。请记录在案:由于经济方面的责任,我不能立即应召,要推迟三个星期,以尽到我道义上的责任;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都由我自己承担。当然,我并不想逃避我对祖国的义务。”他挖空心思想出了这些措辞,感到十分得意。什么“记录在案”,什么“经济方面的责任”,听起来煞有介事,冠冕堂皇。如果科长还要提请他注意这件事情的法律后果的话,那这时语调就得更尖锐些,并冷冷地将这件事情收场:“我懂得法律,知道此事的法律后果。但是我刚才说的话就是我的最高法律,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我甘愿承担任何风险。”说着匆匆鞠了一躬,中止了这场谈话,向房门走去!领事馆的人一定会看出,他不是工人或学徒,要等别人让走才走,而他却不一样,谈话该什么时候结束,这是由他自己来决定的。 他走来走去,把这场谈话背诵了三遍。整个构思以及语调他都非常满意。他焦急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来到,就好像演员眼巴巴地等着别人的暗示,好把他的台词接着说下去一样。只有一个地方他觉得说得还不太妥帖,那就是“当然,我并不想逃避我对祖国的义务”这句话。谈话当中无论如何得有点爱国之类的辞令,无论如何得有一点,以便让人看到,他不是悖逆不道,但也并非心甘情愿。虽然他承认——当然仅仅是在他们面前承认而已——其必要性,但并不认为对他是必要的。“对祖国的义务”——这话太没有文采,耳朵都听腻了。他想了一下,也许这样:“我知道,祖国需要我。”不,这话很可笑。或者这样说会好些:“我并不打算逃避祖国的召唤。”这样是好了一点,但对这句话他还是不满意,它太卑躬屈膝了,犹如鞠躬时腰多弯了几个厘米。他继续推敲着。最好还是直截了当些:“我知道什么是我的义务。”——好,这样讲最确切。这句话可以向里拐,也可以向外拐,可以理解,也可以误解。这话听起来简单明了,说的时候口气可以很蛮横:“我知道,什么是我的义务。”——简直有点威胁的味道。现在一切都就绪了。可是:他又神经质地看了一下表。时间似乎不愿往前走。现在才八点。 他面前街道纵横,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于是他信步走进一家咖啡馆,想看看报纸,然而那些字句使他心烦意乱,报上到处都是祖国和义务。这些陈词滥调扰乱了他的计划。他喝了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接着又喝第二杯,想去一去嗓子眼里的一股苦味。他苦苦地思考,怎样抢在时间前面,同时把这场虚构的谈话的各个零零散散的部分一次又一次地牢牢记在心里。突然,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没刮脸,我还没刮脸!”他赶忙跑进对面的理发馆,把头发理了理,洗了洗,这样就打发了半小时的等候时间。后来又想到,得打扮得像样一点,这在领事馆里是很重要的。那里的人对穷鬼总是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气,而且大声斥责。但是如果你仪表堂堂,应对自如,风度潇洒,那么他们对你马上就是另一副面孔。这个想法使他感到陶醉。于是他让人把外套刷了刷,就去买手套。在挑选手套的时候,他着实费了一番斟酌。黄的,有点锋芒毕露,而且显得太浮华;珠灰色不显眼,这比较好。买了手套之后,他又在街上游来荡去。他在一家缝衣铺的穿衣镜前端详了一番,把领带扶正。手里还太空,他突然想起需要一根手杖,去那儿的时候,可给人一种顺路而来、随随便便的感觉。于是他匆匆跑到马路对面,挑了一根手杖,他从店里出来的时候,钟楼上的钟正敲九点三刻。他把准备好的那些话又背了一遍。太妙了!“我知道,什么是我的义务”这句新措辞现在是最有力的一句。他蛮有把握地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上楼去,轻快得像个孩童。 一分钟后,仆役刚把门打开,他心里就一愣,感到自己的算盘打错了。他指望的事并没有出现。他问仆役,科长在不在,仆役告诉他,秘书先生正在会客。他得等着。仆役不太客气地随手向一排椅子中间的一张一指,让他坐下,那排椅子上已经坐了三个人,脸色都很阴郁。他勉强坐了下来,他心怀敌意地感觉到,在这里他只不过相当于一桩事情,一份材料,没有自己的人格。他旁边的人正在相互诉说自己不幸的命运;其中一个带着快要哭出来的可怜的声音说,他在法国被监禁了两年,而这里又不愿意发给他回家的路费,另一位诉说,无人肯帮他找个职位,可是他有三个孩子。斐迪南不由心里气得发抖——真是岂有此理,竟让他和乞丐坐在一条板凳上!他发现,这些卑贱人,他们那种沮丧而牢骚满腹的样子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想把那席谈话再回忆一遍,可是这些家伙,他们那讨厌的唠叨却打乱了他的思绪。他真想对他们大吼一声:“别说了,贱货!”或者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送他们回家,然而他的意志完全瘫痪了,跟他们一样,手里拿着帽子,跟他们坐在一起。另外,那里人来人往不断,这也弄得他不知所措。他真怕有熟人看见他同乞丐坐在一条凳子上。他心里作了准备,一开门他就立即跳起来,离开这里。可是他仍旧只是失望地低着脑袋坐在那里。他越来越意识到,趁现在精力还未消耗殆尽的时候,必须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有一次他振作精神,站了起来,对站在他旁边的门岗模样的仆役说:“我明天再来吧。”可是那位仆役却宽他的心,说:“秘书先生很快就有空了。”于是他又屈膝坐了下来。他在这里好像是被人抓了起来,毫无反抗。 终于,随着衣服的窸窣声,一位太太微笑着,洋洋得意地走了出来,高傲地朝那些等候的人扫了一眼,这时仆役喊道:“秘书先生现在空了。”斐迪南站起身来。他的手杖和手套在窗台上放着,可是他发现得太晚了,门已经打开,他不能再转回去拿了。他半回头看着,被这些事弄得糊里糊涂,就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走了进去。科长正坐在写字桌旁看材料,此刻匆匆抬起眼睛,朝他点了点头,也没请这位久等的人坐下,就客气而又冷冰冰地说:“啊,我们的美术硕士。马上就来,马上就来。”说着他起身朝隔壁房间里叫道:“请把斐迪南·R……的卷宗拿来,是前天办好的,您知道,征召令已转寄给你了。”他说着又坐了下来。“您又要离开我们了!好吧,希望您在瑞士这段时间是美好的。再说,您的气色棒极了。”说着,他就匆匆翻阅文书给他送来的卷宗。“是在M地区参军的……对,对……一切都办好了……我已经让人把表格填好了……您不用申请路费吧?”斐迪南站也站不稳,只听得自己的嘴唇结结巴巴地说:“不用……不用。”科长在介绍信上签了字,递给了他。“本来您明天就该去了,不过也不必如此匆忙,您先让最后一张杰作的油墨干一干吧。如果您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处理一下自己的事务,这事由我负责,这对国家的关系不大。”斐迪南感到,这是句令人发笑的玩笑,而他只是客气地撅了一撅嘴唇,这使他自己的内心里真正感到十分惊愕。说几句,现在我得说几句——他心里盘算着——不能像木棍似地呆呆地站着。他终于迸出了这么几句来:“有了征兵书够了吧……其他,还要……通行证吗?”——“不用了,不用了,”科长笑着说,“边境上不会麻烦您的。再说那里已经得到了关于您的通报。好吧,祝您一路平安!”他向斐迪南伸出手来。斐迪南感到,这意思是让他走了。他眼前一阵漆黑,赶紧扶住了门,一种厌恶的心情使他透不过气来。“往右,请往右走,”科长在背后叫他。他走错了门,科长挂着一丝微笑——这时虽然他神志不清,但觉得自己还是看到了科长的笑——给他打开他出去的门。“多谢,多谢……请不必劳神了。”他还讷讷地说着。对这种多余的客套,他自己也感到生气。刚走到外面,仆役就把手杖和手套递给了他。“经济方面的责任……请记录在案”等等词句这时又在他的脑海里涌现出来了。竟还向他道谢,客客气气地向他道谢!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羞愧过。然而他并没有再怒火中烧。他有气无力地走下楼梯,感到现在走着的并不是自己,感到那种势力,那种陌生的、冷酷无情的势力,已经把他,把这整个世界踩在它的脚底下了。 他下午很晚才回家。他感到脚后跟疼得很,他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几小时,三次到自己的家门口又缩了回来;最后他想从后面穿过葡萄园,从一条隐蔽的小路溜回家。然而,那条忠实的狗发现了他,它狂吠着向他扑来,亲热地对他摇着尾巴。门口站着他的妻子,他第一眼就看出,她什么都知道了。他默默无语地跟着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可是她并不严厉,也不看他,显然她避免再使他痛苦。她端出一些冷肉放在桌子上。他顺从地坐了下来,她走到他身边。“斐迪南,”她说道,声音哆嗦得很厉害,“你病了。现在不能和你说话。我也不想责备你,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我感到你很痛苦。不过你答应我一条:关于这件事情,要是事先没有和我商量,你再也别采取什么行动了。” 他沉默不语,她的声音激动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个人的事情,我从来都让你在决定你自己的事情上有充分的自由,我并为此感到自豪。但是你现在处理的这件事不仅关系到你的生活,而且也关系着我的生活呀。我们的幸福是我们多年建立起来的,我不能像你似的随随便便地去断送给国家,断送给谋杀,断送给你的虚荣心和软弱。我们的幸福我谁也不给,你听着,谁也不给!你在他们面前窝窝囊囊,我可不。我知道这件事的分量。我决不屈服。” 他仍一直不吭声,他那卑躬的、由于感到内疚而表现出来的沉默渐渐激怒了她。“我决不让一张废纸就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东西,我不承认以杀人为终结的法律。我决不在权势面前折腰。你们男人现在都被意识形态毁了。你们考虑政治和伦理,而我们女人,我们是凭直觉办事的。我也知道,祖国意味着什么,但我也明白,今天祖国又意味着什么:杀人和奴役!一个人可以属于祖国的人民,但是一旦这些人都疯了,那他就不该跟他们同流合污。在他们眼里,你不过是一个数字、号码、工具和炮灰,可是我却感到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因此我决不把你交给他们,我决不把你交出去。我从来没有擅自替你做主,但是我现在的责任就是保护你;在这以前你还是个头脑清醒的成年人,懂得自己该干什么事,可是现在你已经跟外边几百万牺牲者一样,意志被扼杀,成了失去常态的、听命于人的破机器。他们为了得到你,已经牢牢地控制了你的神经,可是他们却把我忘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强。” 斐迪南依然抑郁地沉默不语,他心里没有反抗,既不反抗别的事,也不反抗她。 她霍地站了起来,显出一副吵架的气势。她的声音是强硬、严厉而绷得紧紧的。 “在领事馆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我想知道。”这简直是一道命令。他疲惫地拿出那张纸,递给了她。她双眉紧蹙,咬着嘴唇,看了那张介绍信,随后就轻蔑地把它往桌子上一扔。 “这帮老爷倒挺急!明天就要你走!而你呢,你对他们大概还感恩戴德吧,脚跟咔的一声,一个立正,就完全俯首贴耳了。‘明天就去报到。’报到!不如说是唯命是从。不行,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还远远没有到这个地步!” 斐迪南站了起来。他脸色苍白,扶在椅子上的手在抽搐。“保拉,我们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木已成舟,已经无可挽回了。我曾试图反抗来着,但办不到。我就等于是这张纸了。我就是把纸撕掉,还依然是它。你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在这里也没有自由啊。每时每刻我似乎都感到,那边在召唤我,在摸索我,在拉我拽我。到那里我反而会感到轻松些;在监狱里反而倒还有一点自由。只要在外面,就总觉得是在逃命,这倒反不自由。再说,干吗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第一次他们已经放我回来了,为什么这次就不会放我回来?也许他们不给我武器,我甚至有把握会弄份轻松的差使干。干吗把事情想得那么糟?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危险,也许我会交上好运呢。” 她仍然很严厉。“事情现在已经不在于这些问题了,斐迪南,不在于他们给你轻活或重活,而在于你是否应该去为你所厌恶的人效劳,你是否愿意违背自己的信念,去参与世界上最大的犯罪活动。因为谁不拒绝,他就是帮凶,而你是能拒绝他们的,因此你必须这样做。” “我能够拒绝他们?我无能为力!已经不行了!对这些荒谬绝伦的东西的厌恶、憎恨和愤慨,过去曾使我意志坚强,可现在却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别再折磨我了,我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别跟我再说这些了。” “不是我说这些,而是得由你自己说,他们没有权利支配一个活生生的人。” “权利!好一个权利!现在世界上哪里还有权利?权利已经被人扼杀了。每个人都有他的权利,可是他们,他们有权力,而权力就是一切。” “为什么他们有权力?正因为是你们给他们的。只要你们老是胆小,他们就永远有权力。现在人们称之为庞然大物的东西,是由全世界十个意志坚强的人组成的,十个人就可以把它摧毁。一个人,一个敢于否定他们的活生生的人,他就是在摧毁这种权力。可是如果你们不敢挺起腰来,而总是想:也许我能过关,如果你们以曲求伸,心存侥幸,不去击其要害,如果你们甘当奴隶,命运依旧,他们就永远拥有权力。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该屈服;大家必须说:‘不,’这是当今唯一的责任,而不是去任人宰割。” “可是保拉,你是怎么想的……我该……” “你该说‘不’,如果你心里也想的是‘不’。你要知道,我爱你的生活,爱你的自由,爱你的工作。但如果你今天对我说,你要到那边去跟左轮手枪讲权利,如果我知道,你要这样做的话,那我就要对你说:走!但如果你出于懦弱和神经过敏或者心存侥幸,以为能保住性命,因此受了一种连你自己也不相信的欺骗就走的话,那我就看不起你,是的,我看不起你!如果你是为了人类,为了你的信仰而去,那我决不阻拦你。但是到野兽中去当野兽,到奴隶中去当奴隶,那我坚决反对。人应该为自己的思想去献身,而不是为别人的癫狂去送死。如果有人以为是为祖国而死的……” “保拉!”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难道你觉得我的话太唐突了吗?恐怕是觉得背后班长的军棍在抽你了吧!别害怕!我们还在瑞士。你是想要我沉默或对你说:你会平安无事的。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多愁善感了。现在事情关系到我和你,关系到我们的整个命运。” “保拉!”他再次想打断她的话。 “不,我再也不同情你了。我选择你、爱你,是因为你是个自由的人,我瞧不起懦夫和自己欺骗自己的人。干吗我要有同情心?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一个小小的中士乱涂了一张破通知书,竟然使你抛弃我,而跟着他跑。可是我决不任人抛弃以后再捡起来;现在你选择吧!要他们或是要我!鄙视他们或是鄙视我!我明白,如果你留在这里,沉重的打击会落在我们头上,我将再也见不着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了,他们不会让我们回去的,但是如果你跟我在一起,那我什么都认了。可是假如你现在要使我们分开,那就永远分到底。” 他只是唉声叹气。可是她却怒气冲天,正在气头上。 “我或是他们,第三种选择是没有的!斐迪南,现在还有时间,你好好想想。过去我常常为我们没有孩子而苦恼。现在我第一次为此而感到高兴。我不愿替懦夫生孩子,更不愿抚养一个战争孤儿。我与你相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相亲相爱过,而现在我却弄得你很痛苦。但是我告诉你:这不是走去试一试,这是离别。你要是离开我去参军,去追随那些穿着制服的杀人犯,那你就不会回来了。我不和罪犯们共命运。我跟人,而不跟国家这个吸血鬼共命运。是国家或是我——你现在必须作出抉择。” 她走出屋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而斐迪南还站在那里哆嗦。关门的响声使他的腿都软了。他不得不坐下来,垂头丧气,一筹莫展。他的头耷拉着,埋在两只紧捏着的拳头之中。终于,他心里忍不住了:他像小孩似的号啕大哭。 整个下午她都没回屋,但他感到她的意志就站在门口,含着敌意和戒心。可是同时他还感到另一个意志,它犹如安在他胸腔里的铁飞轮,推动他向前。有时候他想把事情一桩桩再思索一番,然而思想不翼而飞了。他坐着发呆,而看起来好像正在思考问题,这时一阵神经质的烦躁不安袭来,把他最后的一点平静都一扫而光。他感到,他的生命两侧都被超人的力量抓住,拽着,他只有一个希望:把自己从中间撕成两半。 为了找些事干,他在桌子的抽屉里翻寻了一阵,撕毁信件,眼睛呆呆地盯着其他东西,一言不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随后就坐下来,一会儿心烦意乱,就又站了起来,但是疲惫不堪又使他坐了下去。当他收拾行装,从沙发下面把背囊拖出来的时候,他突然攥紧自己的双手,紧紧凝视着这双未受自己意志的支配,而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的双手。等到后来把打好的背囊突然往桌上一放,他又哆嗦起来了,感到肩头沉重,似乎他把时代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自己的肩上了。 门开了,他妻子手持煤油灯走了进来。她把灯往桌上一搁,圆形的灯光不住地在背囊上跳动。房间骤然照亮了。这使原来隐藏在黑暗中的羞辱之感又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是为了应付万一……其实时间还很宽裕……我……”他结结巴巴地说,然而他那呆滞的、铁石般的、虚饰的目光却道出了真情,把自己的话碾得粉碎。她用牙齿紧咬嘴唇,十分严峻地凝视他好几分钟。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后来好像由于昏厥而微微摇晃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他。她嘴角上紧张的神情也缓和下来了。她肩头颤抖,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开他走了。 几分钟后,女佣人来了,端来他一个人的饭菜。他身旁的位置空了,他心里充满了犹疑不定的感情,他抬头一看,就发现了那个残酷的象征:椅子上放着那只背囊。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离去,已经走了,对这所房子来说已经死掉了:四壁黑黝黝的,油灯的光圈已经照不到墙壁上了,外面,在生疏的灯光之后,燥热的黑夜笼罩着大地。远处万籁俱寂,高远的苍穹罩着无垠的大地,这更增添了寂寞之感。他感到他周围的一切——房子,风景,作品和妻子——在他心里都一样样死掉了,感到自己丰茂的生命突然干枯了,他那跳动着的心,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他迫切感到需要爱情,需要温暖和亲切的话语。他准备接受一切鼓励和安慰,只要能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忧伤压过了惴惴不安,此时他孩子气地渴望得到些微温存,这种渴望使得崇高的离愁别绪消散了。 他走到门前,轻轻地转动门把,可是转不动,门锁上了。他怯生生地敲敲门。没有回答。他又敲了敲。他的心也一阵怦怦直跳。一切都寂静无声。现在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感到一阵寒战。他吹灭了灯,和衣倒在沙发上,裹上被子。此刻他心里真希望一切都坠毁和忘却。他又仔细听了一次,仿佛听到近处有什么声音。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悉心地听。门外依然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又重新垂下了头。 这时脚下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着了他,他吓得猛地站了起来,不过惊吓马上就变成了感动。原来是那条狗,原先随女仆溜进房里,躺在沙发底下,此时正在挨近他,用温暖的舌头舔主人的手。这只狗的无知的爱使他感到莫大的欣慰,因为这爱是来自业已死去的世界,还因为它是他已往的生活中现在仍然属于他的最后的东西了。他俯下身子,抱人似的把它抱住。他感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东西爱着我,而且没有看不起我,对它来说我还不是机器,不是杀人工具,不是任人驱使的懦弱的人,而是一个可以用爱来亲近的人。他的手不断轻轻地抚摸着它柔软的毛。狗则更紧地挨着他,仿佛它懂得主人的寂寞。主人和狗都轻轻地呼吸着,渐渐进入了睡梦。 他一觉醒来,感到精力充沛,窗户外面已经晨光熹微;燥热的风把黑暗一扫而光,湖面上闪耀着,映出远山的白色轮廓。斐迪南一跃而起,虽然由于睡过了头而感到有点眩晕,然而却完全醒了,这时他一眼就看到那已捆好的背囊。一下子,一切都又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过现在是白天,他心里感到轻松多了。 “干吗要收拾行装呢?”他自己问自己。“干吗?我确实想出去旅行。现在开春了,我要画画。其实用不着那么急。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还可以有几天时间。不要像牲畜上屠宰场似的。我妻子说得对:这是对她、对我、对所有人的犯罪行为。到头来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假如我晚一点去服兵役,也许会关我几星期禁闭,可是服役何尝不等于坐监狱?我这人没有什么虚荣心,但我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不对奴役表示顺从,倒是一种光荣。我不再考虑出门旅行了,我就留在这里。首先我要把这里的风景画下来,这样将来就可知道,我以前在这儿多么幸福,不完成这张画,不等事情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就不走。我不能让人像赶牛似的在后面赶我。” 他拿起背囊,举得高高的,晃了晃,往角落里一掷。从这个动作中他感到自己很有力量,因而满心欢喜。由于精力充沛,他突然想试试自己的意志。他从信夹里取出那张准备撕碎的纸条,把它展开。 可是奇怪得很,军事措辞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又重新将他征服。他开始念道:“您务必……”那句话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这是一道命令,不允许提出任何异议。他感到有点摇晃。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又在他心里上升了。他的手开始发颤,力气全消失了。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冷风,像过堂风在劲吹,不安又滋长起来了,在他内心,外来意志的铁钟又开始走动了,他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直至每个关节里好像都安上了弹簧。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钟。“还有时间,”他喃喃地说,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是开往边界的早班火车呢,还是他自己定的出发日期。这时他心里又出现了那股要拉他走的神秘莫测的力量,那冲毁一切的退去的潮水,由于要对付他最后的反抗,因此来得比以前更为猛烈,同时也产生了恐惧,怕被压垮的茫然无措的恐惧。他明白,如果现在没人抓着他,那他就完了。 他摸索到他的妻子房间的门,好奇地贴耳细听。房间里毫无动静。他怯生生地用指节骨叩了叩门。还是沉寂无声。他又敲了敲,还是一片寂静。于是他就小心翼翼地扭动门把。门开了,可是房间里是空的,床上也是空的,但很乱。他吃了一惊,便轻轻喊她的名字,可是没有回答。他越发不安,又喊着:“保拉!”最后他好像遭到了突然袭击,在整个屋子里大声叫喊:“保拉!保拉!保拉!”依然毫无动静。他摸进厨房。厨房里也是空的。一种惘然的可怕的感情使他哆嗦起来,他踉跄着上了顶楼的画室,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是告别,还是留下不走。然而那里也没有人,连那条忠实的狗也毫无踪迹。全都把他抛弃了,孤独猛烈地向他袭来,摧毁了他最后的一丝力量。 他穿过空荡荡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背囊。他觉得,屈从于桎梏,反倒轻松了。“这是她的过错,”他自言自语道,“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她为什么走开?她得把我留住呀,这是她的责任。她本来是能够救我的,可是她不愿了。她看不起我,她已经不爱我了,她把我摔了下来:现在我正在跌下来,这是她造成的!这是她的过错,不是我的,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他在房子前面,又一次转过身去,想听听,也许会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呼唤,一句爱情的话语呢。也许有什么东西能用拳头击碎他内心那台顺从的铁机器。然而依然无人说话,无人呼唤,毫无动静。一切都离开了他,他感到自己跌进了无底深渊。这时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往前再走十步就到湖边了,从桥上往下一跳,去那永恒的和平安宁的世界,岂不更好。 教堂尖塔的钟声响了,严酷而沉重。往日那么可爱的明朗的天空传来这严酷的召唤,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催他动身。还有十分钟火车就到了,那时一切都完了,彻底完了,无可挽救了。还有十分钟,可是他不再感到这十分钟是自由的了,好像后面有人在追赶一样,他向前奔走,踉踉跄跄,跑跑停停,气喘吁吁,生怕误了火车。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跑到月台前面,差点儿与一个站在铁路栏杆前的人撞个满怀,这时他才停下来。 他吓了一跳,背囊从他哆哆嗦嗦的手里掉了下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妻子。她脸色苍白,由于睡眠不足而显得精神疲乏,她那严肃而又忧伤的目光责备地注视着他。 “我知道你会来的,三天前我就料到了。但是我不想离开你。一清早,从第一趟列车起,我就在这里等你,准备在这里一直等到最后一趟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们就不会把你抓住。斐迪南,你好好想想!你自己说过,时间还充裕呢,你干吗要那么急?” 他没有把握地望着她。 “这只是……我已接到通知……他们在等着我……” “谁等你?或许是奴役和死亡,除此以外,谁都没在等你!该清醒了,斐迪南,你要明白,你是自由的,是完全自由的,谁也无权支配你,谁也不能对你发号施令,你听着,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我要对你说上一千遍,一万遍,每时每刻都不停地说,直到你自己也意识到为止。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 当两个过路的农民好奇地转过身来的时候,他轻声说:“我求求你,别这样大声嚷嚷,人家在看着呢……” “人家!人家,”她怒气冲冲地嚷道,“人家关我什么事?要是你中弹躺在地上或瘸着腿回家,他们会帮我什么忙?这些人瞧都不值得瞧一眼,什么同情,爱怜,感激,统统见鬼去吧!——我要你是一个人,一个自由的、活生生的人。我要你像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那样,是自由的,不要你去当炮灰……” “保拉!”他想设法使狂怒的妻子平静下来。可是她推开了他。 “你那些胆小、愚蠢的恐惧,给我见鬼去吧!我在自由的国家,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是奴仆,也不让你去受奴役!斐迪南,你若要走,我就躺在机车前面……” “保拉!”他又抓着她。然而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痛苦。“不,”她说,“我不爱说谎。也许我也会变得太胆小的。千百万女人的胆子都太小,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被人拉走的时候,本来是应该起来反抗的,但是她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这样做。你们的懦弱也毒害了我们。假如你走了,我会怎么做?号啕大哭,呼天唤地,跑到教堂里去祈求上帝派给你一个轻松的差事。也许还会嘲笑那些没有走的人。在这种时候,一切都是可能的。” “保拉,”他拉着她的手,“倘若事情不得不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使我这样难过。” “要我让你轻松一点吗?不,要叫你难过,没完没了的难过,我要尽我所能叫你难过。我就站在这里,你得用强力,用你的拳头把我赶走,你得用你的脚来踩我。反正我决不放你走。” 信号钟响了。他猛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非常激动。他伸手去拿背囊,可是她已把背囊拉过去了,并迎面挡着他。“拿来,”他痛苦地哼了一句。“不给!不给!”她一边气吁吁地说,一边使劲跟他夺背囊。周围的农民都围拢来,哈哈大笑。人们在喝彩,给他们火上加油,正在玩耍的孩子也跑过来了。他俩却还在怒不可遏地使出各自的全身力气,像争夺生命似的争夺那只背囊。 正在这时,车头隆隆,列车呼啸着驶进了站。突然他放开背囊,撒腿就跑,头也不回,慌里慌张地跌跌撞撞越过铁轨,朝列车奔去,纵身跳上一节车厢。周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那些农民都兴高采烈地狂叫起来,他们大声嚷嚷:“快跳,要抓住你了。”“快跳,快跳,她要追上你了。”他们跟着他往前跑,在他身后爆发出一阵耻笑他的响亮的笑声。此时火车已经开动了。 她在那里站着,手里拿着背囊,人们对她劈头盖脸地倾泻他们的嘲笑。她凝望着列车,列车驶得越来越快,马上就在远处消失了。车厢的窗口里没有传来一句告别的话语,任何表示都没有。突然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低头坐在角落里,现在火车行驶速度越来越快,但他还不敢朝窗外看一眼。外面的一切飞速地向后退去,景色被列车行驶的高速度撕成千百块碎片。他所有的一切——山丘上的小房子连同他的画、桌子、椅子、床,还有妻子、狗和多少幸福的日子——现在全完了,他经常兴致勃勃地欣赏的开阔的景色,他的自由和他的整个生活也都烟消云散了,仿佛他的生命已从所有的血管里流尽淌光,除了那张白纸,那张在他口袋里窸窣作响的白纸,他已经一无所有,现在他带着这张纸,任凭厄运的驱使,四处漂流。 他对自己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感到模糊而迷惘。列车员要他出示车票,他没有票,他像梦游者似的,说他的目的地是边界,他毫无意识地又换了另一次列车。这一切都是他心里的那台机器做的,他已不再感到痛苦。在瑞士边境站,检查人员向他索取证件,他给了他们:除了那一纸空文,他身边一无所有了。有时候那种业已失去的东西还在轻轻地提醒他,像在梦里一样,从心灵深处发出喃喃的声音:“回去!你还是自由的!你不该去。”然而他血液里的那架机器,它不说话,却强有力地拨动着他的神经和肢体,用“你必须去”这个无声的命令顽固地推着他往前去。 他站在通往他祖国的过境车站的月台上。在黯淡的光线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边有一座桥横跨在河上:这就是边界。他闲暇无事的思绪试图理解这个字眼的含义;在这一边,人们还可以生活、呼吸、自由地说话,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从事严肃的工作;可是从那座桥向前走八百步,在那里,人的意志已经从身上取掉了,就像从动物身上取出了内脏一样,他们必须听从于陌生人,并把刀子捅进别的陌生人的胸膛。这一切就是这里的这座小桥,这座两根大梁上架着一百几十根木头的小桥的全部含义。因此有两个士兵穿着颜色不同的莫名其妙的服装,持枪站在那里守卫。此刻他心里郁闷难当,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清楚地思考了,而他的思潮却在滚滚翻腾,浮想联翩。他们在那根木头旁边守卫什么呢?是不让人从一个国家跑到另一个国家去,是不让人从一个割去了人的意志的国家逃跑到另一边那个国家去?可是他自己却愿意到那边去,是的,不过是另一种意义,是从自由走向…… 他想不下去了。关于边界的思考像对他施行了催眠术,自从他亲眼看到边界确确实实由两名令人生厌的公民身着士兵制服在守卫着,他心里对有些事就弄不太明白了。他竭力追思往事:这是在打仗啊。不过战事只在那边那个国家里进行,战争离这里还有一公里远,或者说战争正在那边进行,实际上离这里是一公里差二百米远。他忽然想到:也许还要近十米,那就是一千八百米差十米(1)。他心中忽然萌起一种荒唐的想法,想了解在最后十米的土地上还有没有战争。这个滑稽可笑的念头倒使他兴致勃勃。什么地方一定有一条线,有一条分界线。要是有人走到边界上,一只脚踩在桥上,另一只脚还踩在地上,那他算什么呢——还是自由的或者已经是士兵了?或你得一只脚穿着老百姓的靴子,另一只脚穿军靴。他的这些想法越来越幼稚可笑,不时在他脑袋里搅和着。往桥上一站,这就已经到了那边,要是又跑了回来,那算不算是逃兵?那么水呢?是战争的还是和平的?那河底下是不是也有一条按两国国旗的颜色从中间分开的线?那么鱼呢,是否可以游到那边战争区去?连动物也都是这样!他想到了他那条狗,如果它也来了,也许会被动员起来,要它去拉机关枪或者到枪林弹雨中去搜寻伤员的。感谢上帝,它留在了家里…… 感谢上帝!他被自己这个思想吓了一跳,猛地震醒过来。自从他实地看到了这条边界——这座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桥——他就感到心里开始动起来了,动的不是那台机器,而是一种意识,一种反抗,在他身上要开始觉醒了。在另一条铁轨上,他来时坐的那列火车还停着,只不过在这期间机车已调了头,那巨大的玻璃眼现在正朝另一方向凝视,准备把各节车厢重新拉回瑞士。这使他想起,现在可能还来得及,他那根渴念自己失掉的家的神经,本来已经死了,现在又痛苦地活动起来了,他感到在他心里,以前的那个他又开始恢复其本来面目了。他看到桥的那一边站着个士兵,身着外国制服,腰束皮带,肩上沉沉地挎着一条步枪,看到他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他从这个陌生人这面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现在他才恍然大悟,弄清了自己的命运。自从他明白了这一点,他就在自己的命运中看到了毁灭。他的灵魂中现在发出了生命的呼唤。 此时信号钟敲响了,那沉重的响声打碎了他那尚未稳定的感觉,现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如果他坐上这列火车,三分钟,火车就驶完两公里路程到了桥边,并开过桥去。他知道,他可能会搭这列火车的。不过还有一刻钟,他可能会得救。他如痴如醉地站在那里。 然而火车不是从他紧紧注视着的远方驶来的,而是从那边经过这座桥,缓慢地朝这边隆隆驶来。顿时,大厅里骚动起来了,人们从候车室里蜂拥而出,妇女们叫嚷着冲出来,拼命往前挤,瑞士士兵赶忙列队。此时忽然奏起了音乐——他仔细一听,不禁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这音乐高昂激越,绝不会听错,是马赛曲。对一列从德国开来的火车竟奏起敌人的国歌来了! 火车隆隆驶近,吁吁地放着气,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已一拥而上,车厢的门都打开了,伸出一张张苍白的脸,明亮的眼里流露出极度的喜悦——穿着军服的法国人,受伤的法国人,都是敌人!敌人!几秒钟的时间他像是在梦里一样,过了这阵他才弄清楚,这列火车上全是交换的受伤的战俘,在这里获得释放,他们从疯狂的战争中得救了。这一点他们都体会到、了解到和感受到了;他们挥着手,他们呼唤,他们欢笑,虽然有些人的笑声里还含着痛苦!有一个伤兵,拐着假腿,踉踉跄跄,跌跌绊绊地走了出来,扶着一根柱子大声喊道:“瑞士到了!瑞士到了!上帝保佑!”妇女啜泣着奔向一个车窗又一个车窗,直到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和亲爱的人,呼唤,哭泣,叫喊,各种声音混乱嘈杂,不过一切都汇成了一片高昂的欢呼声。音乐停止了。几分钟之内听到的只是喧嚷和呼唤——这拍击在人们头上的汹涌澎湃的感情的波涛。 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到处围成了一拨拨的人群,大家都沉浸在幸福的欢乐之中,热烈地交谈着。有几个妇女还在惘然地来回呼喊着,护士送来饮料和礼物,重伤员用担架抬了出来,裹着白纱布,脸色苍白,受到了亲切而悉心的照料。从他们身体的外形上充分表明了他们的苦难遭遇:有的截去了手臂,衣袖空空地耷拉着,有的形容憔悴,或者严重烧伤,他们的青春几乎荡然无存,个个蓬头垢面,无比苍老。但是每个人的眼睛都安详地仰望着天空:他们都感到朝圣已经到了终点。 斐迪南瘫了似地站在这些他不期而遇的人群之中。揣着那张纸条的胸口下面,他的心又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了。他看到,在人群边上孤零零地停着一副担架,无人过问。他迈着缓慢而犹豫的步子走到那个被异国的欢乐所遗忘的人的身边。这个伤员脸色灰白,胡子蓬松,他那只打坏的手瘫残地从担架上耷拉下来。他双目紧闭,嘴唇毫无血色。斐迪南颤抖着。他轻轻地把这只垂着的手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受难者的胸前。这时候,这个陌生人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从那无限遥远的痛苦中泛起一丝感激的笑容,并向他致意。 这件事像一道闪电从正在颤抖的斐迪南心里划过。该这样去残害人,不把人类视作兄弟,而代之以仇恨吗?甘愿去参与这桩滔天的罪行吗?感情的真理以磅礴的气势涌上他的心头,摧毁了他心里的那台机器,崇高而伟大的自由冉冉升起,它战胜了顺从。“决不去干!决不去干!”一种气吞山河的、从未有过的声音在他心里高喊,并猛烈地冲击着他。他呜咽着在担架前昏倒了。 人们跑到他跟前,以为他羊痫风发作了,医生也赶来了。然而他却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也不要别人扶,神情安详而愉快。他伸手从信夹中取出最后一张钞票,放在伤员的担架上;随后他拿出那张纸条,又慢慢地、专心致志地读了一遍,随即把它撕成碎片扔在车站上。大家望着他,以为他是疯子。他现在可不再感到什么羞耻了,倒觉得自己已经复原。这时又响起了音乐。然而他心里响亮的奏鸣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夜里很晚他回到了家。屋子一片漆黑,像口棺材似的关闭着,他敲了敲门。里面一阵脚步拖地走路的声音:他妻子打开了门。当她看到是他时,不禁深为惊讶。然而他却温柔地抓着她,领她进了门。他们没有说话,两人都由于幸福而震颤。他走进房间,看到他的画全部竖放在那里。这是她从画室里搬下来的,为的是好一看到他的作品就感到时刻跟他在一起。从他妻子的这个举动中,他感到无限的爱,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幸免了多少灾难。他默默地捏着她的手。那条狗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直往他身上跳:一切都在等着他,他感到,真正的他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不过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似的。 他们俩还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她温柔地拉着他来到窗前:外面是永恒的大千世界,它对一个一时糊涂的人自寻苦恼根本无动于衷,世界为他闪着光,在无垠的太空中,繁星灿烂。他仰望天空,感触万千,现在他懂得,适用于地球上的人类的,只有一条法则:除了相亲相爱,任何东西都不能把一个人真正束缚住。他妻子挨着他的嘴唇幸福地呼吸着,有时两人的身子由于极度欢快而挨在一起微微颤抖。但是他们沉默着,他们的心在万物永恒的自由中自由地翱翔,超脱了混乱的词汇和人类的法规。 (黄湘舲 译 韩耀成 校) ————————————————————(1)原文如此。按上文文意,似应为八百米差十米。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战争爆发(1)前十年,我有一回在里维耶拉(2)度假期,住在一所小公寓里。一天,饭桌上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渐渐转变成愤怒的争吵,几乎闹到结怨动武的地步,这真是万没料到的。世上的人大多数幻想能力十分迟钝,不论什么事情,若不直接牵涉到自己,若不像尖刺般狠狠地扎进头脑里,他们绝不会昂奋激动的;可是,一旦有点什么,哪怕十分微不足道,只要是明摆在眼前,直截了当地触动感觉,便立刻会使他们大动感情,往往超出应有的限度。于是他们一反平日少管闲事的习惯,趁着机会大大发泄一通。 那一次,我们这群十足中产阶级的餐友所表现的,正是这种情形。平常,大家在饭桌上一团和气,偶尔来一场闲谈,彼此开开不痛不痒的小玩笑,多半总是吃罢饭马上分道扬镳:德国人夫妇俩外出游览访胜摄影,胖乎乎的丹麦人忙着去干他那无聊的钓鱼玩意,娴雅的英国太太回到她的书堆里,那对意大利夫妇急急赶往蒙特卡罗(3),我呢,或者躺进花园中的藤椅里消磨时光,或者立刻开始工作。可是这一回起了一场很不痛快的争论,把我们这群人紧紧纠缠在一处,无法分开了。要是有谁一跃而起,那决不是要像平时那样彬彬有礼地表示告退,而是由于脑袋发热心中恼恨,这恼恨,我在上面说过,已经化为愤怒了。 将我们一桌人套上缰索羁缠得难解难分的那桩事,说起来委实离奇。我们七个人寄居的那所公寓,外面看着确像一座单独的别墅——啊,从窗口遥望海边巉岩嶙嶙,景致多么美妙!——实际上它却是“皇宫大饭店”收费较廉的分部,中间的花园两边通连,我们这些住客与大饭店的住客们经常彼此来往,前一天,大饭店里出了一桩不容置疑的风化案。原来,有一位年轻的法国人,搭乘午班火车,于十二点二十分来到这里(我不得不把准确的时间记不来,因为这对案情本身、对那场激烈争论中的症结问题,同样十分重要),他租下了一间靠海的房间,这说明他是相当阔绰的。可是,使他在人前产生好印象的不只是他的风度高雅,尤其还在于他的异常动人的俊美:一副长长的少女型的脸,热情的嘴唇上生着柔丝般晶莹的短髭,洁白的前额上摇曳着棕黄色轻柔的波形鬈发,盈盈的双眼亲切媚人——处处都显得柔媚倩巧,风姿楚楚,而又丝毫不矫揉造作。远远里乍一望见他,便会使人联想到大时装店橱窗里昂然作态的玫瑰色蜡人,握着华贵的手杖,代表着理想的男性美。然而,近看之下却绝无半点浮薄气,因为(实在罕见!)他的可爱之处确是天然生成,恰像是从肌肤里面长出来的。打从我们面前经过时,他对大家逐一点头挨个问好,神情谦恭而又诚挚,他随处涌现的潇洒风度,每一回都表露得毫不勉强,教人瞧着着实愉快。见到某位太太走向存衣室,他就赶紧上前代她接过大衣;对于每个小孩,他都要报以和蔼的一瞥,或说一句逗趣的话,显得既长于交际又明白分寸——简单地说,看来他正是那种幸运儿,这种人既年轻又美貌,仗了这点魅力就足以取悦于人,他从屡试不爽的感觉里生出自信,而自信心又给他增添了新的魅力。在饭店里的许多年老或有病的客人之间,他的出现竟仿佛给大家施了恩惠似的,他的每一个胜利的青春步态,每一阵活泼清新的生命力的表现,都使很多人心旷神怡,他不容抗拒地在每个人的心上赚取了最大的同情。他来了不过两小时,便同十二岁的安纳特和十三岁的勃朗希打起网球来了,她俩是那位里昂来的有钱的胖工厂主的女儿,母亲亨丽哀太太是一位秀丽、纤弱、不爱接近人的女人,她微微含笑地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小鸟般的女儿如何不自觉地卖弄风情,竞相讨好这个年轻的陌生人。黄昏时,他在我们的棋桌旁待了一小时,一边看棋,一边悠闲地讲了两个有趣的小故事,然后又陪着亨丽哀太太在海边平台上来回踱了很久,她的丈夫像平时一样,正同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在玩骨牌。晚上,我又注意到他在办公室里,在朦胧的灯影下跟饭店的女秘书促膝谈心,亲密得令人生疑。第二天早上,他陪着我那位丹麦同伴出去钓鱼,显出他对这方面的知识丰富得令人惊羡;随后,他又跟那位里昂来的工厂老板谈了半天政治,他在这方面也同样证实自己很是在行,因为大家听出,胖子先生的朗朗大笑声竟超过了海涛的响声。午饭后——我这么详尽地依次按时记述他的行动,对于明了实际情况是完全必要的——他又一次独自陪着亨丽哀太太喝黑咖啡,在花园里坐了一小时。这之后,他再跟她的女儿们在一起打了一场网球,同那对德国夫妇在客厅里闲聊了一阵。六点钟左右,我出去寄信,在火车站那儿又遇见了他。他急忙走过来告诉我,说他必须向我告辞,因为有朋友突然来信要他去,不过,两天后他还要回来的。果然,黄昏时餐厅里不再见到他了,不过,这也只是就他的形体来说罢了,因为,所有的饭桌上异口同声都在谈论着他,都在啧啧称道他的快乐舒坦的生活态度。 半夜里,约莫十一点钟光景,我正坐在自己房间里,打算读完一本书,忽然听见花园里有急迫的嚷叫声从开着的窗子外面传来,又看到对面大饭店里人影忙乱。我惊慌不安,倒不一定是因为好奇,马上匆匆地跨过这五十步路程,赶到饭店那边,发现所有的客人和工作人员都慌慌张张乱成了一团。原来当丈夫按照习惯准时陪着拉穆尔来的朋友玩骨牌的时候,亨丽哀太太独自前往海边平台去作每晚例行的散步,这时还不见回来,大家担心她遭了意外。那位胖丈夫,平日懒得动的,这时活像一头野牛,一再奔向海岸,朝着夜空高声喊叫:“亨丽哀!亨丽哀!”由于慌乱,声音都变了,听来很是可怕,像是原始时代某种巨兽临死前的哀号,侍役们和小厮们也都慌慌张张的,一会儿跑上楼,一会儿跑下楼,全部客人都被惊醒,给警察局也打过了电话。可是那位胖子丈夫,只穿一件敞开的背心,还在一刻不停地来回踉跄着、蹭蹬着,朝着夜空一边抽噎一边叫嚷,木然地喊着“亨丽哀!亨丽哀!”楼上两个女孩这时也被吵醒了,都穿着睡衣站在窗口,对着楼下叫母亲;那位父亲又急忙赶上楼去安慰她们。 接着出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简直无法描述,因为人遇打击过重难以承受时,那瞬间所产生的非常强烈的紧张情绪,从外表看来极富悲剧意味,具有迅雷似的力量,不论图画或文字,都不能按照原样将它重绘出来。那个胖丈夫突然踏着在他足下呻吟不绝的梯级走下楼来,脸也变了,神色倦怠而凶狠,手里拿着一封信。“您叫大家回来吧!”他对工作人员的领班说,声音几乎听不见。“请您把所有的人都叫回来吧,用不着四处寻找了。我的太太已经撇下我走掉啦。” 这个受了致命打击的人,性格里存在着超过常人的坚忍,使他当着许多人还能竭力自持。所有的人由于好奇,都围拢来看他,此刻个个吃惊,面子上不好意思,脑子里满是疑团,又纷纷离开了他。他还有足够的自制力,能够悠悠晃晃目不旁视地走过我们身边,踅进阅览室,随手关掉电灯。随后我们听见他的笨重庞大的躯体倒进靠椅时发出的声响,紧跟着便听到一阵野兽狂嗥似的哭声,只有从来不曾哭泣过的人才会这样哭。对于我们每一个人,即使是最鄙陋的人,这种发于自然的哀伤都有着某种带麻醉性的力量。那些侍役,那些怀着好奇心悄悄走来的客人,谁都不敢吐出一声轻笑,也不敢说出一句惋惜的话。大家默默无言,对着这场粉碎一切的情感迸泻,我们似乎感到羞愧,只得一个跟着一个,分别溜回自己屋里,留下这个被击倒的人,在那间黑黝黝的屋子里独自啜泣。最后,整座楼里的灯光相继熄灭,这时才渐渐地透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不用说,这么一桩奇事,闪电一般自天而降,近在眼前触动感觉,自然会使平日里惯于闲散优游的那班人受到强烈的刺激。不过,我们饭桌上猛然爆发、闹得几乎动武的热烈争论,虽然起因于这桩惊人奇案,实质上却可以说是一场关系着原则问题的辩论,是一场牵涉着不相容的人生观的愤怒冲突。那位万念俱灰的丈夫,由于恼恨,一时神志昏乱地将手里的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给一个女仆看到了,她这人不知谨慎泄露了内情,马上弄得无人不晓。原来亨丽哀太太不是单独一人出走,而是跟了年轻的法国人去的(这一来,许多人原先对那位法国人的赞赏顿时化为乌有了)。乍一看来不难明白,总是这位小小的包法利夫人存心要抛掉肥胖世俗的丈夫,另换一位风流年少的美男子。可是,那位工厂主、他的两个女儿,还有亨丽哀太太本人,过去都不曾跟这位花花公子会过面,但凭黄昏时平台上一次两小时的交谈,再加上一小时在花园里同喝咖啡,就足以教一个三十三岁上下、声誉清白的女人动了热情,一夜之间变了心,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好色之徒远走天涯吗?这种特殊情形不免使每个人都大惑不解。终于,我们全桌的人一致断定,这些表面上的公开事实不足为凭,那只是这对情人为掩人耳目而故弄玄虚:亨丽哀太太跟那个年轻人准是暗中早有来往,迷魂精这次来到仅仅为了商定逃走的最后细节而已,因为——大家推断说——一位极有身份的太太,跟别人认识了不过两小时,听到一声呼哨立刻相随私奔,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大家说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试提一个相反的看法倒也十分有趣,便竭力为另一种可能性,甚至为它的可靠性作辩护。我说,有一种女人,多年来对婚后生活深感失望,内心里因而已有准备,逢到任何有力的进攻就会立刻委身相从。我一提出这个出人意料的反面意见,便马上掀起了普遍的争论,在座的两对夫妇尤其激动,这两位德国人和两位意大利人同声拒斥,竟表示出令人难堪的侮蔑态度,他们说,若认为世间真有coup de foudre(4)未免太愚蠢,那原只是低级小说里面的无聊幻想。 这场桌上纠纷从上汤时开始,直闹到吃完布丁为止,其间种种狂风急雨,没有必要在这儿详细追述。只有长年在公寓里吃饭的人才会这样争论,平常的时候,他们在一次偶然爆发的纷争里,一时昂奋,所持的议论多半内容空泛,都只是急忙中胡乱拣来的陈词滥调而已。我们这次的争论何以竟会急转直下有了恶声相向的形势,这也是难以解释清楚的;我相信,开始动意气是由于那两位做丈夫的不自禁地急于要将自己的太太划在一边,不让她们也被算在这种浅薄危险的可能性里面。可惜的是,这两人找不出有力的论据来反驳我,只是宣称,唯有单凭一件很偶然的、极下流的、独身男子骗取爱情的例子来判断妇女心理的人,才会说出那样的话。这种论调已经使我多少有些着恼,那位德国太太竟还接着开火,教训口气十足地加重斥责说,世上固然有着正派女人,另一方面也还有些“天生的贱骨头”,照她看来亨丽哀太太准是这类人。这一来我可完全忍耐不住了,便立刻采取了攻势。我指出,一个女人一生里确有许多时刻,会屈服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不但违反本来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这种情形实际上明明存在着;硬不承认这种事实,不过是惧怕自己的本能和我们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盖内心的恐惧罢了。而且,许多人觉着这么做很可自慰,要这样才感到自己比“易受诱惑的人”更坚强、更道德、更纯洁。按我个人的看法,一个女人与其像一般常见的那样,偎在丈夫怀里闭着眼睛撒谎,不如光明磊落地顺从自己的本能,那倒诚实得多。我所说的大致都是这一类的话,这时谈话渐带火性,而别人越是诋毁可怜的亨丽哀太太,我为她辩护得越热切(其实已远远超出了我内心的真正感情)。对于那两对夫妇,我这么慷慨激昂无疑是——像大学生们常说的——吹起了战斗号角,他们四个人仿佛一组不很和谐的四重奏,咬牙切齿地向我大肆反击。那位丹麦老头一直满脸含笑坐在一边,像个握着马表的足球赛裁判员似的,每当形势不妙,他就要抓起骰子在桌面上敲几下表示警告:Gentlemen,please!(5)结果也总只能安静一会儿。一位先生面红耳赤,已经从桌上跳起来三回了,他的太太费了好大的劲才按住了他,——简单说,再过十来分钟,我们的争论就会以大打出手收场,幸亏C太太说话了,像是加了一滴润滑油,这场口舌之争才逐渐平静了。 C太太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娴静高雅的英国籍老妇人,我们大家一向默认她为全桌的主席。她端庄地坐在那里,对人人都同样和蔼可亲,她很少说话,不过对别人的讲话总显出兴味盎然的样子,单是她的神情体态就给人一个赏心悦目的印象:她那雍容高贵的仪表流露出一种心敛意宁的奇妙风采。她对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同时又很巧妙地让人人觉得跟她特别亲近;大部分时间她坐在花园里看书,常常弹奏钢琴,很少见她跟别人同在一处,或者热切地参加我们的谈话。我们都不怎么留意她,然而她自有一种奇特的力量笼罩着所有的人。譬如此刻,她刚刚加入论辩,大家马上就获得一个痛苦的感觉,一致感到争吵得过分了。 当时正是德国先生猛然跳起身来,接着又被按在桌边重坐下去的当儿,C太太就趁着这令人难受的间歇加入了谈话。她出乎我意料地抬起一双晶亮的灰眼睛,迟疑地对我望了一会儿,然后才以冷静客观的口吻开始发言,想要一下抓住主要问题。 “这么说,如果我了解正确的话,您真的相信亨丽哀太太,相信一个女人,会完全无辜地被卷进一场突如其来的冒险,相信确实有些行为会使一个女人做出一小时以前还认为自己绝不可能做出、也无法负责的事情来吗?” “我绝对这样相信,尊贵的太太。” “这么一来,任何道德评判都是毫无意义的了,任何伤风败俗的事都是有理有据的了。如果您真的认为,法国人所说的crime passionnel(6)算不得什么crime(7),国家的司法机关还有什么用处呢?一切就该凭着并不多见的好意来判断了——您的好意却是多得惊人。”她轻轻一笑补充一句说,“这样,才能在每一桩犯罪行为里找出热情,根据热情就可以宽恕一切了。” 她说话时那种清晰而又几乎很愉快的声调,我听来感到分外舒适,于是我也不自禁地模仿着她的冷静口吻,同样半说笑半严肃地回答说:“判断这类事情,司法机关当然比我严厉得多,毫不徇情地维护一般的风俗习惯,那是它们的职责,它们必须作的是判决,而不是宽恕。可是我,作为一个平民,却看不出为什么非要自动担任检察官的职务不可,我宁愿当一个辩护人。我个人最感兴趣的是了解别人,而不是审判别人。” C太太睁大晶亮的灰眼睛,直瞪瞪地对我逼视了好一会儿,显得很迟疑。我担心她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打算用英语再重说一遍。突然,她又接着发问了,态度非常严肃,简直像个考官。 “一位太太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随随便便跟人走了,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否值得她爱,这样的事您不觉得可鄙或可厌吗?一个女人,已经不算很年轻了,为孩子们着想也该自己尊重,却作出如此不知检点的事,难道您真的能够原谅她?” “我再说一遍,尊贵的太太,”我坚持道,“遇着这类事我既不愿审问,也不愿判决。在您面前,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承认,我先前的话有点过甚其词,——这位可怜的亨丽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杰,既不是天生的浪漫人物,更不是什么grande amoureuse(8)。她在我的眼里,据我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庸而又软弱的女人,我对她多少怀着敬意,那是因为她勇敢地随顺了自己的意愿,可是我对她怀着更多的怜悯,因为她明天,如果不是在今天,一定会深深陷入不幸。她的举动也许很愚蠢,很轻率,却决不能称为卑劣下流,我始终极力争辩的是:谁也没有权利鄙薄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您自己呢?到现在还对她怀着同样的敬意吗?前天是一位跟您同在一处的可敬的女人,昨天是一位跟随素昧平生的男人私奔的女人,对这两种女人,您完全不加区别吗?” “完全不。一点区别也没有,半点也没有。” “Is that so?”(9)她不自禁地说起英语来了,这些话显然使她想起什么了。她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清亮的眼睛,带着追问的神情又一次望着我。 “要是明天,假定说在尼查,您又遇到亨丽哀太太正跟那个年轻人挽着手,您还会上前向她问好吗?” “当然。” “还会跟她攀谈吗?” “当然。” “您会不会——如果您……如果您结了婚,——将一个这样的女人介绍给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绍的时候,对她过去的行为只当并无其事?” “当然。” “Would you really?”(10)她又说起英语来了,满是疑惑诧异的样子。 “Surely I would.”(11)我不由得也用英语回答。 C太太不说话了。她似乎越来越沉于深思中。突然,她好像发觉自己太无顾忌而有些失惊了,一边望着我,一边说“I don't know,if I would.Perhaps I might do it also.”(12)随后,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稳重姿态站起身亲切地向我伸出手来,只有英国人才懂得用这种方式表示谈话结束,毫不显得唐突失礼。完全由于她的影响,饭厅里才终于恢复和平,人人心上都很感激她,正是因为她,我们这些刚才还是势不两立的人,此刻都微带歉意恭恭敬敬地互相致礼了,说过一两句轻松的趣话后,紧张到了危险程度的空气就缓和下来了。 我们的纷争虽说最后收场倒也高尚大方,一度被激发的那点恼恨却留下了痕迹,使得我的对手们对我略有疏远之意。德国夫妇从此不多开口,意大利夫妇接连几天老是含讥带讽,问我有没有打听到cara signora Henrietta(13)的下落。在形式上我们大家一味守礼,一桌人从前以诚相见,不拘形迹,如今似乎已被破坏难以挽回了。 那次争论过后,C太太竟对我表示出特殊的亲切,对照起来,更让我体味到那几位死对头的讥刺和冷淡。C太太一向非常矜持,在吃饭时间以外更不爱找人聊天,现在却常常趁着机会在花园里跟我谈话,并且——我几乎可以这么说,她确是对我格外垂青,正因为她平日分外矜持,一次单独交谈就足以使人觉得是特殊的荣耀了。真的,讲得直率些我还必须说,她简直是故意找上我,借了各种因由走来跟我说话,每次做得用意显明,幸亏她是一位萧萧白发的老太太,不然真会让我想入非非了。可是,谈着谈着,我们的话题不可避免地总要回头,老是落到一个论点上,落到亨丽哀太太的问题上;她像是感到一种非常玄妙的兴味似的,谈起这事就对那个忘掉自身责任的女人大加非议,极力谴责别人心志不坚。然而就在同时,看见我始终如一,对那位纤弱秀丽的女人不改同情之心,任什么也难使我放弃原意,她又似乎深觉快慰。她一再将我们的谈话拉往这个方向,到后来弄得我莫名其妙,对于这种古怪的、几乎像是忧郁症造成的执拗不知道该怎样想才好。 像这样过了好几天——大约五六天,这种方式的谈话在她说来为什么至关重要,她却不曾有一言半语泄露出来。不过,其中一定别有缘故,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我偶然提起,我的假期已满,准备再过一天就要离开了。立刻,她的素来静如止水的脸上突然露出异样的紧张表情,恰像一片云翳天外飞来,罩住了她那双灰碧似海的眼睛:“多么可惜!我还有许多话要跟您谈呢。”一瞬间,她现出一种迷离恍惚的神情,显而易见,她说这话时那桩时刻忘怀不了的事又在脑子里浮起来了。最后,她自己蓦地惊醒过来,沉默了半晌,这才出其不意地向我伸出手来说: “看来,我想要对您说的话是难于口述明白的。我宁愿写信告诉您。”一说完她就急急转身走回公寓,步伐匆忙,完全不是我平日所见的那样。 果然,当天傍晚快要开饭的时候,我在自己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正是她的有力而爽朗的笔迹。遗憾得很,我年轻时对待文件书信相当随便,因此没法在这儿引录原文,只记得信上曾经问我,能不能听她叙述一件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她在信里说,那段小插曲如今已成陈迹,跟她现在的生活是没有什么牵连的了,而且我是再过一天即将远去的人,她把二十多年来埋藏心底的苦恼事对我倾诉一回,做起来也还不算太难。因此,如果我对这样一次谈话并不感到冒昧的话,她很想求我给她一小时的时间。 以上只是那封信里的主要内容,原信在当时异乎寻常地感动了我,信是用英文写的,单是这一点就赋予了它极度明晰而果断的力量。可是在我这一面,回信万难措词,我起了三次稿都终于撕毁,最后才这样回答: “您对我这么信任,我实在引以为荣。如果您认为必要,我可以保证严守秘密。凡不是您愿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强求。唯愿您叙述时,能够对己对人处处牢守真实。您对我的信托,我全当是特殊的恩宠,您可以相信我这话决非客套。” 晚上,我将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间里,第二天早晨我又发现了一封回信: “您完全正确:一半真实毫无价值,有意义的永远只在全部真实。我将竭尽全力,做到无所隐讳,以免违背我的本意,辜负您的期望。请您饭后来我屋里——我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用不着避谗防嫌了。因为在花园里或人多的处所,我难于从容谈讲。您总能相信,在我说来下此决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天中午,我们在饭桌上还见过面,神色自若地谈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吃罢饭来到花园里,她遇到我却慌忙闪避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竟会羞羞怯怯如同少女,一转身溜进了松荫夹道中,我看着不禁深为痛苦,同时觉得大受感动。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我在她的门前敲了两下,房门立刻应声开启:里面灯光很弱,平时原很阴暗的房间里此刻只点着一盏台灯,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黄影。C太太一点也不局促畏缩。她走过来迎接我,让我在一只圈椅上坐下,然后,自己也面对着我坐下了,这些动作,我注意到,每一项都是她预先暗自排定的。然而,这之后却还是出现了一个相对无语的场面,一次显然非她所愿的静默——迟迟难下决心的静默,竟至越延越久,而我也不敢轻发一言打开这个僵局,因为我看出,一个坚强的意愿正在努力挣扎,要战胜一种顽强的抗拒心情。楼下客厅里不时地隐约传来华尔兹舞曲的断断续续的乐声。我屏息敛气,仿佛想要减轻一点这场静默的沉重压力。C太太也似乎感到这种不自然的紧张局面很难受,她突然振作精神,像是要纵身跳跃似的,马上开始说话了: “最难说出的只是第一句话。两天以来我早有准备,要讲得完全明白而又真实,但愿我能做到。您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向您,向一位不很熟识的人,讲述这一切。可是,从来没有一天,甚至没有一小时,我不曾想到过这桩往事。我这个老女人的话您不妨认真相信: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对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竟全神贯注凝望了整整一生,这实在是不堪忍受。因为,我打算讲给您听的事,全部经过只占去我这六十七年生命里一段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而我曾经反复宽解自己,几乎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我对自己说:一生里只有一瞬间糊涂过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然而,一般人用一个很不确定的名词称之为良心的东西,是无法逃避得了的。上回听到您十分冷静地评论亨丽哀太太的事件,我曾经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一次决心,找到一个什么人,将我一生里那一天的经历对他痛快地叙说出来,这样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毫无意思的空自追忆和纠缠不已的自怨自艾。我信奉的要不是英国国教,而是天主教,我就早已得到忏悔的机会,说出一切,以求解脱独自隐忍的苦楚——这种安慰在我们是无分的了,因此我今天试用这个离奇的方法,借着向您叙述来自求解脱。我知道,我这一切非常荒诞,可是,您既已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我就要向您表示感谢。 “正是,我已经说过,我打算向您叙述的仅仅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其余的一切在我想来全无意义,别人听来也很乏味。我四十二岁以前的人生经历可以说步步不离常轨。我的父母是苏格兰有钱的乡绅,开着几座工厂,还有许多田产。我们过着乡间贵族式的生活,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住在自己的田庄上,夏季上伦敦去歇暑。我十八岁时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门世族R家的第二个儿子,在驻印度的英国军队里服役过十年。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在朋友圈里过着欢乐无忧的生活,一年中三个月留在伦敦,三个月消磨在自家的田庄上,剩下的时间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去旅行。我们的婚姻非常美满,从不曾蒙上过半点阴影,我们所生的两个儿子如今早已成人。在我四十岁上,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了。他从前在热带地方的长年生活使他得了肝脏病,这次旧病复发为时不过两星期,挨过这段可怕的时间我就永远丧失了他。我的大儿子当时正在军队里服役,小儿子在大学里念书,这一来我突然陷入了空虚寂寞中,像我这样惯受温存体贴的人,一旦孤单生活实在痛苦不堪。那所凄凉的宅院处处令我触景伤情,念念难忘失去了亲爱的丈夫的悲痛,我只觉得在这所房子里再多待一天也不可能了,于是我决定,在我的儿子们成家以前,尽量将那几年时光用来旅行以遣愁怀。 “对于自己从此以后的生活,我基本上将它看作是完全没有意义、没有用处的。二十三年来与我形伴影随心同意合的人已经亡故,孩子们并不需要我,我也担心自己抑郁寡欢会破坏他们的青春之乐——为自身计我倒是无所希求、无可贪恋的。最初,我移住巴黎,烦闷时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那座城市和周围景物入眼生疏少趣,那地方的人我也不愿接近,我不高兴受到他们因见我服丧而表示礼貌的怜惜眼色。这几个月我昏沉恍惚东飘西荡,那种日子究竟是怎样度过的,我自己也很茫然,我仅仅记得,当时我始终怀着一死了结此生的愿望,只是缺乏勇气,自己不能促成这一苦痛的心愿。 “在我孀居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一年,还是因为别无安顿,只好照旧四处漂泊,混过这一段已经失去价值、令人郁闷欲绝却又不能速死的时期,于是,我在三月末来到了蒙特卡罗。实在说,我到蒙特卡罗来是由于孤寂无聊,由于那种令人难受的、像是一阵胀塞胸臆的恶心似的内在空虚,这种内心空虚至少得要找点外来的琐事刺激填补一下。我自己越是心冷意沉,却越是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往一处人生巨轮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人,欣赏别人情感激荡,这倒不失为一种神经感受,戏剧和音乐就有这类作用。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就常常观光赌馆(14)。在那儿可以冷眼旁观,看那些人时而喜不自禁,时而惊愕失色,无数张脸瞬息万变幻化无穷,这种惊涛险浪也同时在我身内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另外,我的丈夫从前也爱光顾赌馆,偶尔入局从不逞性,对于他往日的这个习惯,我仍怀有某种无意的虔敬之心,继续受着它的引导。正是在这个地方,开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十四小时,回肠荡气远胜一切赌戏,从此我的命运长年永受困扰。 “那天中午,我跟封·M公爵夫人,我家的一位亲戚,在一道用午餐,直到后来吃罢晚饭,我还觉着没有累到能够安睡的程度。因此我就去赌馆,自己并不下注,只绕着许多赌台来回闲荡,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暗自观赏一堆堆围聚一处的赌客。我说的‘特殊的方法’,那正是我去世的丈夫教给我的,因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久看令人厌倦。从前我曾感到兴味索然,不愿意老盯着一些同样的面孔,一些坐在弹簧椅里隔几小时才敢下一回注的干瘪老太婆,一些刁猾的赌痞,一些玩着纸牌的妓女——所有这班人都是极可怀疑、良莠不齐的,他们,您知道,在拙劣的小说里总是被描绘得有声有色,仿佛全是fleurd' élégance(15)和欧洲贵族,实际看来,绚烂生动罗曼蒂克的情调却大为降低。不过,跟今天比较起来,二十年前的赌馆吸引人的地方可多得太多了,从前滚来滚去的还都是动人遐想的耀眼的金子。无数簌簌响的新钞票、无数金晃晃的拿破仑(16)、无数厚实的五法郎银币,而今天在新建的现代式豪华赌宫里,只见一帮平民气息的过路游客,拿着一把毫无特色的筹码,无精打采地随手扔光便算完事。我当初在那批千篇一律索然无趣的面孔上所发现的兴味实在太少,因此我的丈夫——他本人对手相术,即揣摩手部意义,有着强烈的爱好——教给我一个非常别致的欣赏方法,比懒懒散散四面呆站确实有趣得多,确实更为令人激动紧张。这方法就是:不看任何一个人的面部,专注视桌子的四周,在桌子四周又只盯着许多人的手,只留神那些手的特殊动作。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偶尔有过一回,眼里只注意到绿呢台面,只凝望着那一片绿色的方围之地。在它的正中央滚动着一个圆球,活像醉汉似的跌跌撞撞,一个码子一个码子地往前跳,许多钞票,许多圆溜溜的银币金币,接连不断地落到方围内,好似播种一般,马上,管台子的挥动手里的筢竿,割麦似的揽尽全部收获,或者把它们推到赢家面前。像这样放眼静察就能看到,唯一摆晃不宁的只有那些手——绿呢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像是一跃即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有的多毛如野兽,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战栗,极度急迫不耐。见到这般景象,我总是不觉联想到赛马场,在赛马场的起赛线上,得要使劲勒住昂奋待发的马匹,不让它们抢先窜步,那些马也正是这样全身战栗、扬头竖颈、前足高举。根据这些手,只消观察它们等待、攫取和踌躇的样式,就可教人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挥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的人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关节弹跳;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势里表露无遗,这一位把钞票揉成一团,那一位神经过敏竟要把它们搓成碎纸,也有人筋疲力尽,双手摊放,一局赌中动静全无。我知道有一句老话:赌博见人品,可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为,所有的赌徒,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赌徒,很快就能学到一种本领,会驾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们都会在衬衣硬领以上挂起一副冷漠的假面,装出一派lmpassibilité(17)的神色——,他们能抑制住嘴角的纹缕,咬紧牙关压下心头的慌乱,镇定眼神不露显著的急迫,他们能把自己脸上暴突的筋肉拉平下来,扮成满不在乎的模样,真不愧技术高妙。然而,恰恰因为他们痉挛不已地全力控制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却正好忘了两只手,更忘了会有人只是观察他们的手,他们强带欢笑的嘴唇和故作镇静的目光所想掩盖的本性,早被别人从手势里全部猜透了。而且,在泄露隐秘上,手的表现最无顾忌,因为,无可避免地,必然会有一个瞬间,所有这些竭力约制似有睡意的手指会因一时疏忽一齐脱出束缚,那就是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码盘,管台子的报出彩门、令人惊心夺魄的那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一百只手或五百只手不由自主纷纷有所动作,因人而异各具个性,种种潜在的本能全都表露无遗。谁要是像我这样习以为常(我是由于我丈夫有此癖好而获得传授的),爱观看这个手的舞台,他一定会感到,永远各种各样、意外突发的手姿暴露出永远各不相同的情性的这种表演,比戏剧音乐更能荡人心弦:这种手的表情究竟怎样各不相同,我简直没法给您描述。每一只手都仿佛是野性难驯的凶兽,只是生着形形色色的指头,有的弯曲多毛,攫钱时无异蜘蛛,有的神经战栗指甲灰白,不敢放胆抓取,高尚的、卑鄙的、残暴的、猥琐的、诡诈奸巧的、如怨如诉的,无不应有尽有——给人的印象却是各各不同,因为,每一双手就反映出一种独特的人生,只有四五双管台子的人的手算是例外。管台子的人的手全像一些机器,动作精确,做买卖似的按部就班执行着职务,对一切概不过问,跟那些生动活跳的手对照起来,恰像计算机上嘎嘎响的钢齿。可是,这几双冷静的手,正因为跟那些昂扬兴奋的同类成了对照,却又大可鉴赏:他们(我可以这么说)好似群众暴动时街上的警察,武装整齐地稳站在汹涌奋激的人潮当中。除了这些,我个人还能享受一种乐趣:接连看了几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它们的种种习惯和脾性我都一见如故;几天以后我就能够从许多手里识别一些老朋友,我把它们当作人一样分成两类,一类投我心意,一类讨厌如仇。不少的手贪婪无比,在我看来非常可憎,我总是避开眼睛不加注意,只当遇着邪事。台子上忽然出现一只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面貌,总觉得不过是一副冰冷世故的假面,呆呆地插在一件扣到脖子的礼服或珠光宝气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有两只台子已经围满了人,我绕着走向第三只台子,摸出几个金币准备下注,忽然迎面传来一阵非常奇怪的声响,我吃了一惊。那时正当人人定睛个个紧张,心神似乎都被静默震慑住了的瞬间,每逢圆球奔跑得疲惫无力只在最后两个码盘上颠踬时,就会出现这样的瞬间,此刻我竟听到一阵喀喀嚓嚓的响声,像是骨节折裂。我不由自主地向对面望了一眼,立刻见到——真的,我吓呆了!——两只我从没见过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像两匹暴戾的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搏中你揪我压,使得指节间发出轧碎核桃一般的脆声。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秀美而修长,却又丰润白皙,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那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这双超群出众得简直可以说是世间唯一的手,的确令我痴痴发怔了——尤其使我惊骇不已的是手上所表现的激情,是那种狂热的感情,这双手那样抽搐痉挛互相扭结。我一见就意识到,这儿有一个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齐驱上手指,免得留存体内胀裂了心胸。突然,在圆球发着轻微的脆响落进码盘、管台子的唱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双手顿时解开了,像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齐瘫倒,不仅显得筋弛力懈,而且可以说是已经死了,它们瘫在那儿像是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永逝,我实在无法形容。因为,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含义无穷的双手,自此以后也见不到了,这双手每根筋肉都在倾诉,所有的毛孔几乎全都渗出激情,动人心魄。这两只手像被浪潮掀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呢台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会。然后,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慢慢地疲乏无力地抬起来了,它颤抖着,闪缩了一下,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质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决地捻着,像是玩弄一个小轮子。忽然,这只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像一头野豹,接着飞快地一弹,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的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面。那只静卧不动的左手这时如闻警声,马上也惊慌不宁了;它直竖起来,慢慢滑动,真像是在偷偷爬行,挨拢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已被刚才的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于是,两只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处,手腕在台面上无声地连连碰击,恰像上下牙打寒战一样——我没有,从来还没有,见到过一双能这样传达表情的手,能用这么一种痉挛的方式表露激动与紧张的手。望着这双颤抖的手,看着它惶悚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整座大厅里其他的一切全都僵凝了,尽管四周纷纷扰扰,管台子的喊声像小贩叫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转轮里的圆球巡回滚动,终于高起低落,跳进它那平坦的圆形牢笼——所有这些嘤嘤嗡嗡、刺激神经的纷乱景象对我全不存在,我紧紧盯着平生难遇的这双手,竟被它迷住了。 “可是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定要看看这个人,看看与这双具有无限魔力的手相关连的那张脸,于是,我提心吊胆地——的确,真是提心吊胆地,因为,那双手早已教我心惊胆战了——慢慢地移动目光,顺着衣袖向上探溯,掠过两只瘦窄的肩膀。这一次又令我全身猛震了,这张脸竟跟那双手一样,倾吐着同一种慌乱的语言,脱出羁束、驰骋幻境中的语言;一副固执倔拗的神情,跟它那几乎像是女人般的俊美同样使人惊奇。我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张脸,一张如此出神入化的脸,它使我有了充分的机会,将它当作一副面具,当作一尊缺少眼珠的雕像来仔细观赏。那一对着了魔的眸子从无瞬息转动,决不顾盼左右:漆黑的瞳仁凝定着,像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睁着的眼睑下,仿佛两面镜子,反映着那个桃花心木的、在转轮里起劲滚动落进码盘的圆球。我要再说一遍: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如此急切紧张、如此惊心动魄的脸。那是一个二十四岁左右的年轻人的脸,狭窄俊秀,稍嫌纤长,然而极富表情。它正像那双手,完全不是男子气派,倒更像是在游戏中兴会淋漓的孩子的脸——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在当时,这张脸完全隐蔽在一副激情和狂乱的神色后面了。窄窄的嘴焦渴地微张着,露出一半牙齿,让人十步以外就能看到它在打寒战,两唇始终呆呆地张开着。额头上黏着一绺湿漉漉的淡黄头发,往前边耷拉着,像跌过一跤那样,两只鼻翼不住地一张一翕,仿佛皮肤底下有一阵无形的激浪在汹涌翻腾。他一直探着头,不自觉地越来越朝前倾,使人感到他似乎想全身投进轮盘追着圆球旋转。这时我才懂得为什么那双手那么痉挛抽搐:只有仗着这种抗力,仗着这样的撑拒,才能使已经失去重心的身躯保持平衡。 “我从来还没有——我定要反复这么说——看见过一张脸,会这么公开地、这么兽性毕现地、这么恬不知耻地表露激情,我紧盯着它,紧盯着这张脸……对于他的如痴如醉的神情,我心荡意迷目难旁移,正像他的两眼对于滚转跳弹的圆球那样。从这一秒钟起,大厅里旁的一切全不在我眼里,跟这张脸上熊熊的烈焰一比,一切都显得朦胧黯淡模糊不清了。大约整整一个钟头,我隔着人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不放过他的每一姿态;当管台子的终于有一次满足他急于攫取的欲念,将二十个金币推到他的面前时,他的那双眼睛倾泻出多么辉煌的光辉啊,两只手像是受到炮弹震撼,痉挛虬结的筋肉顿时松懈,抖抖索索的手指一齐张开了。在这一秒钟里,他的脸忽然容光焕发变得非常年轻,平滑润泽不见皱纹,眼睛开始有了神采,俯斜的身子精神抖擞轻快自如地挺直起来——他居然也坐下一回了,安安稳稳像是骑在马上,眉飞色舞满露得胜之感。他将那些圆圆的金币揽过来,昂然得意地用指头弹着它们,使它们彼此碰击,弄得丁当乱响。然后,他又静静地转动着脑袋,对绿呢台面扫视了一周,恰像一头小猎狗伸出鼻子嗅着要找出准确的路线。蓦地他抓起一把金币向前一扔,全投到一个角落上。马上,又开始了那种急切期盼,又开始了那种紧张不安。嘴角上又起了那种触电似的抽搐,两只手重新痉挛不已,孩子气的神情完全消失,罩上了贪婪的期待神色,直到最后,这种抽抽搐搐的焦灼紧张之态猛然崩溃,爆炸似的化成失望,刚才兴奋得像孩子一般的脸孔突然憔悴不堪,变得灰白苍老了,眼神呆滞失了光辉——这一切全在一秒钟之内出现,就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他不曾猜中的号码里去的那一秒钟。他输了:他瞪眼望着前面过了几秒钟,目光近似痴呆,仿佛不明了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管台子的刚一高声喊叫,他立刻伸手一攫,又抓起了几个金币。然而,信心已经消失,他先将那几块钱押在一门上,随后又改变主意,挪到了另一门上,圆球已经开始滚动,他猛地一俯身,举起战栗的手来一扬,飞快地又丢出两张捏成一团的钞票,押在同一门上。 “像这样一会儿输一会儿赢,忽胜忽败从不歇手,过了大约一小时。这一小时里,我一直盯着那张变化莫测的脸和那双魔力无边的手,没有放过片刻,直看得目眩。那张脸上布满激情,潮汐一般一时陡涨一时猛退。那双手根根筋肉如像喷泉,一时突起一时降落,雕塑式地表现出情绪回荡的节奏。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曾这么心弦紧张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面部,也不曾在一张脸上见到这样无穷的色调和情绪的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好似阳光和阴影改变着一片自然风景,在看戏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有过一回像这样如历其境,让别人的忧喜悲欢映入我心。谁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会认为我那么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术,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确也像是受了催眠——那张脸表情万分生动,我的两眼实在无法移开。大厅里的其他一切,许多灯光,许多笑声,无数人影,无数眼色,全都迷蒙暗淡混杂交织,只仿佛四周浮着一团昏黄的烟雾,雾里唯有那张脸灼灼闪烁,简直是烈焰中的烈焰。我耳无所闻目无所视,身边的人挤进挤出我全然不觉,另外许多只手触须似的突然伸进来,或者扔钱或者攫取,我都不加注意;转轮里的圆球我不瞥一眼,管台子的连声叫喊我也全没听见。然而,那双手恰像两面凹镜,它的激动和兴奋能够显示一切,我如同身在梦中,台子上发生的事我无不历历如见。因为,圆球落进红门或是黑门(18),正在滚动还是已经停止,要知道这些我用不着看转轮:那张满布激情的脸,神经敏锐,表情灵活,每个瞬间如焰似火的变化反映出每一情况,能说明输赢得失,有无希望。 “可是,一个令人震骇的瞬间终于出现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担心着会有这样的瞬间,它一直像即将来临的风暴悬在我的紧张不安的神经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临了。转轮里的圆球又发出轻微的脆声向后倒滚,又到了两百张嘴停住呼吸的那一秒钟,只见管台子的一边高声唱报——这一回报的是:‘空门’——,一边急忙挥动筢竿,将许多哗啦啦的金币银币和簌簌作响的大小钞票全部揽光。就在这一瞬间,那两只手作出一个分外惊人的动作,它们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随即跌落下来,落时全不用劲,只凭本身重量,力尽气绝似的掉在桌上。可是后来,它们忽地一下又活转过来,离开了桌面,像发高热一般逃回自己的身上,像野猫一般在身上爬来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经发作似的蹿遍了所有的衣袋,想在什么地方发现一个被遗忘的金币。然而,它们搜来搜去始终空无所获,这种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搜寻却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复着,越来越急切,这当儿轮盘已经重新旋转,别人都在继续赌博,钱币丁当乱响,椅子纷纷摇动,百样杂声嗡嗡作响,合成一片闹声充塞了整座大厅。这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战栗,我不禁全身发抖:我自然而然十分清楚地有了同样的感觉,似乎那些就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绝望地掏摸着个个衣袋,抓捏着衣服上每一褶裥,要找出一个金币来。突然,我对面这个人蓦地站起身——完全像个猛然感到不适的人,站起来以免窒息;他背后的椅子吧嗒一声倒在地上。他却没有回顾一眼,也不注意身边的人,拖着步子离开了赌台,别人对这个摇摇欲倒的人既惊又惧慌忙避让。 “这瞬间我仿佛全身僵化了。因为,我当时立刻明白这个人要上哪儿去:他是要走向死亡。谁要是这样子站起身,绝不会是走回旅馆,也不是去酒店,去找一个女人,去搭火车,或是去另换一种生活,而会是直截了当地跌入无底深渊。在这间地狱般的大厅里,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一定看得出来,知道这个人不会再在什么地方与家人团聚,不会再在银行里或亲戚那儿得到支援了。他明明是带着最后一笔钱,带着他的生命,到这儿坐下来孤注一掷的,现在他踉跄着离开了,是要走出这个地方,同时也无疑是要走出生命。我一直胆战心惊,从第一眼起就像遇着魔法似的有了一个感觉,只感到在这场赌博中有点什么,远超出输赢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见生命从他的眼里突然逃遁,这张刚才还那么灵活的脸竟被死亡罩上一层灰白,我只觉得一阵黑黝黝的闪电,猛烈打在我的身上。当这个人从座位上忽然抽身蹒跚着走开时,我不由自主——他那种雕塑式的身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非要用手抵住桌子不可,因为,那种蹒跚的情状现在也从他的步态里传到我的身上来了,正像在这以前他的昂奋紧张感染我的血脉和神经一样。可是后来,我还是被带走了,我一定得跟随他:一点也不是出于自愿,我的脚步开始移动了。这一切完全是不自觉地发生的,并不是我自己在行动,而是行动来到我的身上,我对谁也不加理睬,对自己也毫无感觉,径直向着通往门外的过道跑去。 “他在存衣处那儿站住了,管衣帽的替他取出了大衣。可是,他的手臂转动不灵了,殷勤的侍役帮他穿上大衣,费了好大的劲,像是帮助一个手臂折断了的人。我看见他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机械地摸索着,想要赏给侍役一点小费,可是,抽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马上,他像是突然间记起了一切,喃喃着十分狼狈地向侍役说了一句什么,便又像刚才那样蓦地转过身去走开了,跌跌撞撞跨下赌馆门前的石阶,完全像个醉酒的人。那位侍役对他身后望了一会,作出轻蔑的样子,随后又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他的这些动作非常令人感动,我在一旁看着很难为情。我不由自主地站开了,不好意思像在剧院的舞台前那样,把一个陌生人的失望情状看进眼里——可是后来,那点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又突然推动了我,使我跟上前去。我匆匆忙忙叫侍役取过我的外衣,脑子里一无主意,十分机械地、十分被动地走向黑地里,急急追赶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C太太讲到这儿停了一会。她一直保持着她那种独有的安详冷静,稳重沉着地坐在我的对面,娓娓叙述,几乎毫无间断,只有内心早有准备、对情节仔细整理过一番的人才会这样。此刻她第一次默不作声显得有点踌躇,然后,她忽然中止了叙述,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向您,也向自己作过保证,”她略显不安地开始说,“要极其坦率地讲出全部事实。可是,我现在必须请求您,希望您能够完全信任我的坦率,不要以为我那时的举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即使真有那样的动机,今天我也不会羞于承认的,然而,如果认为在当时的情形下必定有那样的动机,却实在是妄作猜测。所以,我必须着重说明,我跟着这个希望破灭了的人追到街上,我对这位青年丝毫没有什么爱恋之意——我脑子里根本不曾想到他是一个男人,——我那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自从丈夫去世以后,事实上我从来没再正眼注视过任何男子。那些事在我已是无所动心的了,我向您说得这么干脆,而且非要说明这一点不可,因为,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么,随后的全部经过何以非常可怕,在您听来就会难以理解了。真的,另一方面,说来我也极感困难,没有办法给予当时我的那种情感一个名称,它竟能那么急迫地推动我去追赶那个不幸的人。那种情感里面有着好奇心的成分,可是,最主要的还是一种恐怖不安的忧虑,或者更确切些说,是对于某种恐怖的忧虑。从头一秒钟起,我就隐隐地感到有点非常恐怖的东西,一团阴云似的罩着那个年轻人。然而,这类感觉是谁也分析肢解不了的,尤其因为它错综复杂,来得过于急遽,过于迅速,过于突兀了,——谁要是在街上看到一个孩子有被汽车碾死的危险,会马上跑过去一把将他拉开,当时我所做的很可能正是这种急于救人的本能行动。或者,换个比喻也许更说明问题:有些人自己不会游泳,看见别人吃醉了酒掉进河里,就立刻从桥上跳下水去。这些人来不及考虑决定,不问自己甘冒生命之险的一时豪勇究竟有无意义,只像着了魔受了牵引似的,被一股意志的力量推动着便跳下去了。我那次正是这样,不加任何思索,意识里没存任何清醒的顾虑,立刻跟着那个不幸的人走出赌厅来到过道里,又从过道里一直追到临街的露台上。 “我相信,不论是您,或是别的双目清醒感觉敏锐的人,也会受到这种忧虑焦急的好奇心理的牵引,因为,看到那个最多不过二十四岁的青年,步履艰难如老人,四肢松懈无力,醉汉似的悠悠晃晃走下石阶,蹭蹬着来到临街露台上,这般凄楚的情景不容人再有思索的余地了。他走到那儿就像一只草袋似的倒在一张长椅上面。这个动作又一次使我不胜惊恐地看出:这个人已经完了。只有一个失去生命的人,或者一个全身筋肉了无生气的人,才会这样沉重地坠倒。他的头偏斜着向后悬在长椅的靠背上,两只手臂软软地吊垂着,在煤气街灯惨淡昏暗的亮光里,任何过路的都会以为这是一个自杀了的人。他的形状的确像一个自杀了的人——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忽然有了这样的印象,可是,它突然呈现在我眼前,像雕塑似的触摸得到,真实得令人恐惧——在这一秒钟里,我两眼望着他,心里不由得不相信:他身边带着手枪,明天早上别人将发现这个人已经四肢僵硬,气息断绝、鲜血淋漓地躺在这一张或另一张长椅上了。我确信不疑,因为我看出,他那样倒向靠椅,完全像是一块巨石坠下深谷,不落到谷底决难停止,像这样的体态动作,充分表示厌倦、绝望,我还从来不曾见到过。 “您现在试想想我当时的情境:我离他二十或三十步远,站在那张长椅后面,那上边躺着一个一动不动、希望破灭了的人,我万分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单凭着意愿的驱使,极想援助别人,而因袭成习的羞怯心理又令我畏缩不前,不敢去跟大街上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说话。街灯幽光微闪,天上阴云密布,往来行人异常稀少,已近午夜了,我几乎是孑然一身站在临街的花园里,独对着这个像是自杀了的人。接连五次、十次,我一再鼓起勇气,走近他的身边,却总是感到羞惭,依旧退了回来,也许这只是一种本能吧,因为我内心里存着畏惧,害怕踉跄失足的人会带着上前扶救的人一同摔倒,——我这样忽进忽退,自己也清楚地认识到处境十分可笑。然而,我还是既不敢开口说话,又不敢转身离开,我不能一事不做将他撇下不再过问。要是我告诉您,我在那儿迟疑不决徘徊了大约一个小时,绵长无尽的一小时,我希望您能相信我的话。那一小时的时间是随着一片无形的大海上面千起万伏的轻涛细浪点点消逝的;一个虚寂幻灭的人的形影;竟是这么有力地令我震动,使我无法脱身。 “可是,我始终找不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的勇气,我也许会整个夜晚站着等待下去,或者,我最后也许会清醒过来顾念自己,离开他转回家去;的确,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经下了决心,准备撇开眼前的凄惨景象,就让他那么晕厥过去,——可是,一股外来的强大威力,终于改变了我这种左右为难的境况:那当儿忽然下起雨来了。那天黄昏时一直刮着海风,吹聚起满天浓厚潮润的春云,早就使人肺腔里和心胸间窒息阻塞,直感到整个天空都沉沉降落了。这时突然掉下一滴雨点,接着风声紧促,催来一阵暴雨,雨点沉重密集,哗哗倾泻,来势异常迅猛,我不由自主地慌忙逃到一座茶亭的前檐下边,虽然撑开了手中的伞,但狂风仍旧摇撼着我的衣衫。噼噼啪啪的雨点打着地面,激起冰凉带泥的水沫,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 “可是,——这瞬间令人惊骇无比,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回忆起来仍不免喉管发紧,——任是大雨滂沱,那个不幸的人却还躺在椅上毫无动静。所有的屋檐水沟都有雨水滔滔不绝地流着,市内车声隆隆,遥遥可闻,人人撩起外衣纷纷奔跑;一切有生命的都在畏缩避走,都要躲藏起来,不论什么地方,不论人或牲畜,在猛烈冲击的骤雨下张皇恐惧的情状显然可见——唯有那儿长椅上面漆黑一团的那个人,却始终不曾动弹一下。我先前对您说过,这个人像是有着魔力,能用姿态动作将自己的每一情绪雕塑式地表露出来;可是现在,他在疾雨中安然不动,静静躺着全无感觉,世界上决难有一座雕塑,能够这么令人震骇地表达出内心的绝望和完全的自弃,能够这么生动地表现死境;他显得疲惫已达极点,再也无力站起来走动几步躲向一处屋檐下了,自己究竟存在与否,在他也已是丝毫无足轻重。我只觉得,任何一位雕塑家,任何一位诗人,米开朗琪罗也罢,但丁也罢,也塑造不出人世间极度绝望、极度凄伤的形象,能像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么惊心动魄深深感人,他听任雨水在身上浇洒流淌,自己已经力尽气竭,难再移动躲避了。 “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猛然纵身,冒着鞭阵一般的疾雨,跑过去推了一下长椅上那个湿淋淋的年轻人。‘跟我来!’我抓起了他的手臂。他那双眼睛非常吃力地向上瞪望着。好像有点什么在他身上渐渐苏醒,可是他还没有听懂我的话。‘跟我来,’我又拉了一下那只湿淋淋的衣袖,这一次我几乎有点生气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不知所措。‘您要我上哪儿?’他问,我一时回答不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带他上哪儿去,只是要他不再听任冷雨浇洒,不再这样昏迷不醒地坐在那儿深陷绝望自寻死路。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拉着这个完全心无所属的人往前走,将他带到茶亭边,这般雨横风狂,一角飞檐总还能多少替他遮挡一些。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任何打算。我所要做的只是将这个人领进一个没有雨水的地方,拉到一处屋檐下,以后的事我根本不曾考虑。 “我们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一个狭窄的干处,背靠着锁着的茶亭的门墙,头上只有极少的一片檐角,没休没歇的急雨不时偷袭进来,阵阵狂风吹来冰凉的雨水,扫击着我们的衣衫和头脸。这种境况无法久耐。我不能老是那么站着,陪着一个水淋淋的陌生人。可是另一方面,我既已将他强拉过去,又不能什么话也不说就将他一人撇在那儿。真得要设法改变一下这种情况才好;我慢慢儿强制着自己,要清醒地思索一下。我当时想到,最好是雇一辆马车让他坐着回家,然后我自己也转回家去,到了明天他会知道怎样挽救自己的。于是,我问身旁这个呆呆凝视着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儿?’ “‘我没有住处……我今天下午才从尼查来到这儿……要上我那儿去是办不到的。’ “最后这句话我没有立刻了解。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人竟将我看作……看作一个妓女了。每天晚上,总有成群的女人在赌馆附近流连逡巡,希望能从走运的赌徒或醉醺醺的酒客身上发点利市,我竟被看作是这样的女人了。归根结蒂,他又怎能有别的想法呢?我自己也只是到了现在,当我讲给您听的时候,才体会到我当时的行径完全教人无法相信,简直是荒唐怪诞。我将他从椅上拖了起来,拉着他一同走,全不像是高尚女人应有的举动,那又教他怎能对我有别的想法呢?可是,我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些。只在过了一会以后,直到已经太迟了,我才发觉这个骇人的误会,我才了解他将我看作了什么样的人。因为,如果我当时早一些理解到这一点,决不至于接着又说出一句越发加深他的错误想法的话来。我说:‘找一处旅馆要一个房间吧。您不能老待在这儿。必须马上找个地方安歇才好。’ “立刻,我突然明白了他这种叫我痛心的误会,因为,他并不转过身来向着我,只用一种颇含讥讽的语调表示拒绝道:‘不用了,我不需要房间,什么都不需要。你别找麻烦啦,从我这儿什么也弄不到手的。你找错了人,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他说话时还是那样令人惊恐,还是那样心灰意冷令人震骇;这么一个心志精力俱已枯竭的人,遍身湿透,昏昏沉沉靠着墙站在那儿,直教我震恐不已,全然无暇顾及自己所受到的那点虽然轻微却很难堪的侮辱。我这时唯一的感觉,还和我看见他蹒跚着走出赌厅那一霎时,以及在恍同幻境的这一小时里的感觉一样:这个人,一个年轻的、还活着的、还有呼吸的人,正站在死亡的边缘上,我一定要挽救他。我挨近了他的身旁。 “‘不用愁没钱,您跟我来吧!您不能老站在这儿,我会替您找个安顿的地方。什么全不用犯愁,只管跟我走吧!’ “他扭过头来了。四周雨声沉闷,檐溜里水势滔滔,这时我才见到,他在暗黑中第一次尽力想要看清我的面貌。他的全身也仿佛渐渐从昏迷中醒过来了。 “‘好吧,就依着你,’他表示让步了。‘在我什么全都一样……究竟,那会有什么不一样呢?走吧。’我撑开了伞,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这种突然表现的亲昵使我很不舒服,简直令我惊惧,我心里感到害怕了。可是,我没有勇气阻止他;因为,如果这时我推开了他,他会立刻掉进深渊,我所一直企求的就会全部落空。我们朝着赌馆那边走了几步。这时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怎样安顿他。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最好的办法是领着他找到一处旅店,然后塞给他一点钱,让他能在那儿过夜,明天早上能够搭车回家,此外我就没再想到什么了。正有几辆马车在赌馆门前匆匆驶过,我叫来一辆,我们坐进了车里。赶车的询问地址,我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可是我忽然想到,带着这么个浑身水淋淋的人,高级旅馆是不会接待的。——而且另一方面,我确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人,全没想到会引起什么不好的猜疑,于是我对赶车的叫道:‘随便找一处普通的旅馆!’ “赶车的漫不经意地冒着大雨赶动了马匹。我身旁那位陌生人一直默不作声,车轮轧轧滚动,雨势猛急,车窗玻璃被扫击得噼啪有声:我坐在漆黑的、棺材形的车厢里心绪万分低沉,仿佛陪送着一具死尸。我极力思索,想要找出一句话来,改变一下这种共坐不语的离奇可怖的局面,结果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过了几分钟,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车费,那位陌生人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下,关上了车门。我们这时站在一处从没到过的小旅店门前,门上有一个玻璃拱檐,小小一片檐盖替我们挡着雨水,四处单调的雨声使人厌烦,雨丝纷披搅碎了一望无尽的黑夜。 “那个陌生人全身沉重难以支持,他不由自主地靠向墙壁,他的湿透的帽子和皱缩的衣衫还在淋淋漓漓滴落雨水。他站在那儿,像个刚被人从河里救上岸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醉汉,墙上他所倚靠的那片地方,水流如注,渍痕显明。可是,他不曾微微使出一点力气摇抖一次衣衫、甩动一下帽子,却让水滴不停地顺着前额和脸颊向下流淌。他站在那儿对一切全不理会,我没有办法向您说明,这种心灭形毁的情状多么使我震动。 “这时,我必须做点什么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了钱:‘这是一百法郎,’我说,‘您拿去吧,去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搭车回尼查。’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在赌馆里看到了您的情形,’我见他有些迟疑,便催促着他说,‘我知道您已经输得精光,我担心您会走上绝路做出蠢事。接受别人的援助不算失了体面……拿去吧!’ “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没料到他竟有这样的力气。 ‘你这人心地很好,’他说,‘可是,别白白糟蹋你的钱吧。我已经是没法援助的了。这一夜我睡觉也好,不睡也好,完全无关紧要。明天早上反正一切都完了。对我是援助不了的。’ “‘不,您一定得拿着,’我逼着他说,‘明天您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儿睡一觉就会忘掉一切,白天里一切自会另是一种面貌。’ “我再一次将钱递了过去,他仍旧推开了我的手,推得很猛。‘算了吧,’他又低沉地重复道,‘那是毫无意义的。我最好还是死在外面,免得给人家的屋子染上血污。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没有用。哪怕身边只剩几个法郎,天一亮我又会走进赌场,不到全部输光不会歇手的。何必从头再来一回呢,我已经受够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那个低沉的声音多么深刻地刺进了我的灵魂;可是,您自己设想一下:离您面前不过两英寸远,站着一个年轻、俊秀、还有生命、还有呼吸的人,您心里明白,如果不用尽全力牢牢拉住他,两小时以内这个能思想、会说话、有气息的青年就会变成一堆尸骸。而想要战胜他的毫无理智的抗拒,当时在我无异一阵狂乱、一场忿怒。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再说这些傻话!您现在一定要进去,给自己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我来送您上车站。您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明天必须搭车回家,我不看着您拿着车票跨进火车决不罢休。不论是谁,年纪轻轻的,决不能因为输掉一两百或一千法郎,就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弱,是气愤懊丧之下一时糊涂发疯。明天您会觉得我说得没有错!’ “‘明天!’他着重地重复着说,声调奇特,凄恻而带嘲讽。‘明天!您能知道明天我在哪儿才好哩!如果我自己也能知道,我倒是真有点愿意知道。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宝贝,不用枉费心机了,不用糟蹋你的钱了。’ “我却不肯退让。我像是发了疯病。我使劲地抓着他的手,把钞票硬塞在他的手里。‘您拿着钱马上进去!’我十分坚决地走过去拉了一下门铃。‘您瞧,我已经拉过了铃,管门的马上就要来了,您进去吧,立刻上床睡觉。明天早上九点钟我在门外等您,带您去车站。一切事您都不用担心,我自会作好必要的安排,让您能回到家里。可是现在,快上床去吧,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别再想了!’ “就在这时,里面发出门锁开动的响声,管门的拉开了大门。 “‘进来!’他突然说道,声音粗暴、坚决而有恨意,我忽然觉得,他的钢铁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我猛吃一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软,我像受了电击,我毫无知觉了……我想抵抗,我要逃脱……可是,我的意志麻痹了……我……您能了解……我……我羞愧极了:管门的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烦,我却在跟一个陌生的人揪扯挣扎。于是……于是,我一下子进到旅馆里面去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堵塞了……他的手沉重地、强迫地压在我的手腕上……我懵懵懂懂地感到,我已不自觉地被那只手拉着走上了楼梯……一个门锁响了一声…… “就这样突如其来,我竟跟这个不认识的人独在一处,在一个不认识的房间里,在一处旅店里,旅店的名字我到今天还不知道。” C太太讲到这儿又停住了,她蓦地站起身,像是忽然喑哑了。她走向窗口,默默不语地望着外面过了几分钟,也许,她并没有看外面,只是把额头放在冰凉的玻璃上贴了一会,——我没有勇气仔细注意她,因为,注意观察一位老太太的激动情状,会要使我感到痛苦。因此我只静静地坐着,不发问,不出声,一直等到她轻轻地重新走回来,又在我的对面坐下。 “好啦,——最难叙述的已经叙述过了。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我现在还要再一次向您保证:直到最后一秒钟,我脑子里丝毫不曾想到,会跟这个不认识的人发生什么……什么关系,我可以用一切在我是神圣的东西——用我的名誉和我的孩子来发誓,我的确不曾有过任何清醒的意愿,完全没有一点意识,就那么突如其来地,像是在平坦的人生路途上失足跌进地窟,一下子陷入了那样的境地。我在心上立过誓,要对您、也对自己诚实不欺,因此我要向您再说一遍:我落进了这场悲剧性的冒险,仅仅由于一种差不多是急切过度的、想要救人的心意,不带任何别的个人情感,因而没存着半点私念,也不曾有过什么预感。 “那天晚上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事,请您容许我不讲了吧;我自己从不曾忘掉过那一夜的每一秒钟,以后也不会忘却。因为,那一夜我是在跟一个人搏斗,要想挽救他的生命;因为,我再说一遍,那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斗争。我身上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这个陌生的人,这个一半已经沉沦的人,像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了无尽的渴念和激情,要抓牢最后一点希望。他像一个发现自己已经濒临深渊的人,紧紧攀住了我。我却奋不顾身,拿出全部力量来挽救他,我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像这样的一小时,一个人大概一生只能经历一回,而且,千百万人里面大概只有一个人能够经历到——拿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也决难料到人生会有这种经历。一个已经自弃了的人,一个已经沉沦了的人,竟会那么热切如焚地、那么苦痛绝望地露出渴念——何等放纵不羁的渴念,要再吮啜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在今天,与所有生活里的邪魔力量疏远了二十多年,决难体会大自然的豪壮和瑰奇,它常常能够瞬间千聚万汇,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同时奔临。那一夜是那样地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充满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满了混合着誓言与癫狂的热泪,我只觉得像是过了一千年。我们这两个扭在一处一同滚下深渊的人,一个濒死疯狂,一个突逢意外,冲出这场致命的纷乱以后都变成了另外的人,与最初迥然不同,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 “可是,我不想再谈这些了。我描绘不出,也不愿描绘。只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万分可怕的那一分钟,一定得向您说说。我从向来不曾有过的沉睡中、从最深沉的黑夜中醒过来了。我竭力睁眼,很久才能睁开,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片从没见过的屋顶,慢慢放眼四顾,见到一个完全陌生、从没见过、十分可厌的房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进来的。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梦,梦境鲜明清晰,是因为我昏睡方醒迷离失神罢了——然而,窗外曙色鲜明,阳光亮得刺眼,楼下传来满街隆隆不绝的马车声,丁当乱响的电车声、喧嚣嘈杂的人语声,我这时才知道并非在梦中,而是完全清醒着。我不由自主地抬起身来,想弄清楚这一切,突然…… 我刚一侧望身旁……我立刻看见——我永远无法向您形容当时我的惊骇——一个不认识的人,挨近我睡在宽大的床铺上……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一个半裸的、从没见过的人…… “不,这种惊骇,我知道,是描绘不出的:它猛然落到我的头上,万分可怕,我顿时全身无力倒了下去。可是,我并没有真正晕厥,并没有完全神志不清,正相反:一切像闪电一般迅速地来到我的意识里,而又觉得极不可解。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立刻死去——忽然发现自己跟一个毫不相识的人睡在一张从没见过的床上,那地方也许还是一处非常可疑的下等旅店,我不禁羞愧至极。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极力屏住气息,仿佛这样就能窒灭自己的生命,首先是能窒灭我的意识,那种清晰而骇人的、知道一切却又什么全不了解的意识。 “我就这样四肢冰凉地躺在那儿,我永远无法知道躺了多久,棺材里的死人准是那样僵直地躺着的,我只知道,我曾经紧闭两眼祈祷上帝,祈祷某种上天的神力,唯愿所见非真,盼望一切全是虚幻。然而,我的感觉分外敏锐,不再容许我欺骗自己了,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有水管在放水,外边走廊里有脚步在来回走动,这些我都听见了,每一种声音都确切地毫不留情地证明我的感觉完全清醒,这太可怕了。 “这种可怕的境况究竟延续了多久,我没法说明:这不是日常生活里那种均衡平稳的时间,每一秒钟都和普通的标准不同。可是,我心上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惶恐,一个急迫的、可怖的惶恐: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的这个陌生人,可能马上就要醒来,醒来以后还要跟我说话。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只有一条路:趁他未醒赶快逃走。不能让他再看见我,不能再跟他交谈。及时地拯救自己,赶快,赶快走掉,回到自己的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里去,回到我的旅馆里去,然后立刻搭车,离开这个万恶的地方,离开这个国土,永远不再遇到他,永远不再见到他,不让谁能作见证,不让谁能指摘我,不使任何人知道这一切。这个念头促使我脱离了四肢无力的状态,我小心翼翼,像小偷似的慢慢挪动身体(免得弄出响声)溜下床来,悄悄摸索着我的衣裳。我非常小心地开始穿着,每一秒钟都在颤抖,唯恐他会醒过来。我穿着完毕,我达到了目的。还剩下我的帽子,它被扔在另一边的床脚前面,我踮着脚轻轻走过去拾取它,——就在这一秒钟,我实在禁不住自己:我一定要向这个陌生人的脸上再瞥一眼,他对于我原像是天外飞来的陨石,闯进了我的生命。我只想再瞥一眼,可是……太奇怪了,这个躺着不动酣睡沉沉的陌生的年轻人,在我看来确实陌生:我那一眼所瞥到的竟不是昨天那张脸了。所有那些因为热欲充盈而抽搐亢奋、情绪激烈得不顾性命的紧张神色,全部一扫而光了——这儿现在是另外一副面貌,完全像个孩子,完全像个婴儿,纯洁舒畅光灿夺目。昨天咬住牙狠狠紧闭的嘴唇,这时在睡梦里线条非常温柔,微微张成半圆,仿佛满含笑意;淡金色的鬈发覆盖着皱痕全消的前额,匀静的呼吸缓起缓落,轻轻的波纹漾遍了宁睡着的全身。 “您也许还记得,我先前向您说过:我从来不曾在赌台上观察到一个人,会像这个陌生人那样强烈地、用一种强烈过分而形同犯罪的方式,表现出欲念和激情吧。现在我要向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婴儿身上也没见过这样的睡态。襁褓中的婴儿舒爽自然,有时候会散发出天使般的明辉,但还比不上他这时的圣洁,这真正是无上幸福的酣睡。在这张脸上,恰像是有着绝妙的雕塑技巧,全部情绪充分呈现,表达出内心重压解除无余的那种天堂福祉一般的舒坦、恬适、得救。一见到这种惊人的异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厌恶马上滑落,仿佛卸掉了一袭沉重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几乎感到快乐了。那点可怕的什么,那点不可理解的什么,立刻对我显出意义来了,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这个年轻、柔媚而俊美的人,现在竟像一朵鲜花,舒放而恬静地躺在这儿,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牺牲,他一定会跌得粉碎,染遍了污血,弄得面目不可辨认,气息断绝,眼珠迸裂,被人在随便哪一处悬岩边上发现。是我挽救了他,他已经被我挽救了——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禁欣欣自喜,不禁骄傲起来了。而现在,我用一双——我不能换一个说法——母亲的眼睛凝望着这个熟睡的人,他是从我的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我经受了无边的痛苦,正像是自己生育了一个孩子。在这间污浊的屋子里,在这个可厌的、不洁的、偶然来到的旅店里,我忽然得到一个——我说出来您会更觉得可笑的——置身教堂的感觉,奇迹降临、圣灵荫庇的福乐感觉。我整个一生中最可怕的那一秒钟,现在忽然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一秒钟,极可惊异、极有力量,又是无限的亲切。 “也许是我的动作有了声响,也许是我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什么话,这些我都无法知道,反正那个熟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我猛吃一惊连连后退。他十分诧异地四面环顾——恰像我起床时一样,他现在也仿佛是在竭力挣扎,正从无尽的深处和昏乱的迷离中慢慢漂浮上来。他的目光非常吃力地巡扫着这间陌生的、从没见过的屋子,然后十分惊奇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不等他开口说话,不等他能有回忆,我已经心神安宁了。不能让他说话,不能让他发问,不能让他表示亲昵,昨天以及昨天晚上的事不应该再有,也用不着解释,用不着谈起了。 “‘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急忙告诉他说,‘您仍旧留在这儿,赶快穿好衣裳。十二点我在赌馆门前等您,那时再替您安排其他的一切。’ “趁着他还来不及回答,我立刻逃了出来,不愿意再看见那间屋子。我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了旅店,旅店的名字我也毫无所知,就像我对于和自己同在那儿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样。” C太太停下来略略缓了缓气。可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像一辆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到达了山顶便轻捷如飞地急驶而下,她现在就这么如释重负地往下叙说着: “就这样,我急急忙忙赶回自己所住的旅馆,大街上晨光灿烂,隔夜的风暴扫净了整个天空,我也像是心胸受了洗涤,悲情愁绪了无踪影。因为,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对您说过:自从丈夫去世,我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无足轻重了。我的孩子们不需要我,我自己也无从排遣余生,活着而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整个生命自然毫无意义。现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桩任务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个人,我用尽全力将他从毁灭的道路上拉回来了。只需要再克服一点小小的困难,这个任务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这样,当我跑回自己的旅馆,看门的发现我清晨九点才转回来,便用诧异的眼色打量着我,而我却全不在意——对于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丧的压抑了,只觉得突然精神振奋,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此生不虚的新鲜感觉,使得我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匆匆换装,不自觉地(后来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丧服,改穿了一件较为鲜艳的外衣。我上银行里去取了钱,又急急赶到火车站,探明了火车开行的时间,另外——我行动果决,连自己也有些惊讶——我还办了几桩别的事,赴了一两处约会。然后,我没有其他该做的事了,只等着将命运扔给我的那个人送上火车,完成援救他的心愿。 “真的,现在再去跟他见面,那是需要勇气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中,是在猛旋的涡流里发生的,就像一股激流冲下两块岩石,骤然撞击在一处了;我们本是对面不相识的,我决不相信,那个陌生人再见到我还会认出我来。昨天——那是一场意外,一阵迷醉,是两个头脑昏乱的人一时入魔,可是今天,却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不可了,因为现在是在残酷无情的白天里,我是一个无法藏头隐身的凡人,只能这样前去见他。 “不过,实际上倒还不是我所想的那么困难。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刚来到赌馆门前,就见一个年轻的人,从一张长凳上一跃而起,急急向我走来。他那种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每一个胜过语言的动作,都表现得十分自然、十分稚气、十分天真;他简直是飞奔而来,眼里射出快乐的、透露着感谢的光芒,同时显得非常诚敬,然而,一看到我与他相反,在他面前很是局促,他立刻谦卑地低下眼来。在一般人身上,感谢的心意原是很难看出来的,而且,越是心怀感谢往往越是找不到表达的方式,总是怅惘慌乱、沉默不语,总是感到羞愧,常常假充坚强掩饰着真实的心情。可是这儿这个人,仿佛上帝要在他身上显示自己是神秘莫测的雕刻家,一举一动无不宣泄情感,表现得意义丰富、极其美妙、极有雕塑意味,竟连表达感谢的姿态也是辉煌无比,似有满腔热情从身体内部涌迸散发,光彩照人。他弯下腰来吻我的手,恭顺地低下了轮廓清秀的孩子式的头,非常虔敬地俯垂了一分钟,可是只接触到我的手指,然后,他先退回一步,接着向我问好,极为动人地凝望着我,他的话字字说得庄重得体,我最后的一点局促不安也消失无踪了。四周景物全像着了魔法,霎时间光灿鲜明,镜子一般地映衬出我当时的开朗心情:昨晚还是怒涛汹涌的大海,这时万分平静、异常清澄,微波荡漾的水面下粒粒圆石闪闪发光,向我们炫射着光辉;罪恶渊薮的赌馆在净如缎面的天空下黝亮爽洁;昨晚一阵狂雨逼得我们避身檐下的那座茶亭,现在门窗尽启,变成了一间鲜花店:摆满了白色的、红色的和其他色彩的大花小花,卖花的是一位衣衫美丽得像着了火似的年轻姑娘。 “我邀请他到一家小餐馆去进午餐,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在餐馆里将他自己悲剧性的冒险生活讲给我听了。当初我在绿呢赌台上一见到他那双瑟缩战栗的手,就曾经有过一个揣想,他的叙述完全证实我揣测得不错。他出生于一个奥国籍波兰贵族家庭,一直在维也纳求学,准备将来进外交界服务。一个月前,他参加了初考,成绩非常优异。为了庆祝这场胜利,他的一位在参谋部当高级军官的叔父(他在维也纳时寄居在叔父家里)想要对他表示奖励,带着他乘坐一辆大马车,一同去到市郊游乐区赛马场观光了一次。叔父赌运亨通,接连赢了三回,于是,他们拿着一大叠赚来的钞票,到一家豪华餐馆去吃喝了一通。第二天,这位未来的外交家收到父亲汇来的一笔钱,数目超过了他平时的月费,这也是为了奖励他的考试胜利。要是在两天前,这笔款子在他眼里倒还相当可观,可是现在,见识过白手发财的捷便门路,只觉得它微不足道了。因此,吃罢饭他立刻去到赛马场,热烈兴奋地狂赌了一阵,居然鸿运当头——或者更该说是晦星照命——赛完了最后一场他离开那儿时,手里的钱增多了三倍。从此以后他大得其乐,时而赛马场,时而咖啡馆,时而俱乐部,将自己的时间、学业,尤其还有金钱,尽量虚掷了。他脑子里再也不能思索什么,夜里再也不能安眠,对于自己更是丝毫控制不了。有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里输得精光转回家来,正要脱衣上床,忽然发现背心衣袋里还有一张忘记了的钞票,已经揉成一团了。他控制不住自己,马上穿起衣服,跑到外边东游西逛,最后在一处咖啡馆里找到几个玩骨牌的人,就坐下来一直赌到天亮。他的一位出嫁了的姐姐帮过他一回忙,替他偿还了高利贷商人的债款,人家因为他是贵族世家的继承人,十分乐意借钱给他。有一阵子他又交了赌运,可是后来手气越变越坏,而他越是输得厉害,却越是急于希望大赢一回,好清偿许多无法弥补的赌债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的表、他的衣裳,早已当光了,最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从叔父家橱柜里偷取了年老的婶母不常戴用的两枚胸针。他当掉了一枚,得了很大一笔钱,当天晚上赌了一场,赢了四倍。可是他没去赎回胸针,却拿所有的钱又到赌场里去输得干干净净。直到他离开维也纳前一小时,偷窃饰物的事还没有被发觉,他于是当掉第二枚胸针便马上逃走,临时灵机一动,搭上火车来到蒙特卡罗,梦想着能在轮盘赌上发大财,来到这儿以后,他将自己的皮箱、衣服、阳伞统统卖去,身边只剩装有四发子弹的一枝手枪,还有一个嵌宝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侯爵夫人送给他的礼物,他舍不得卖给别人。可是昨天下午,他终于卖掉了这个小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只是为了晚上能够再赌一回,他经受不住那种得心应手之乐的引诱,决意不顾死活再去试试运气。 “他在向我叙述的时候,还是那么神态曼妙,令人着迷,他那种天赋的优美身姿还是那么生动。我听得十分出神,却一点也不生气,一刻也没想到同我坐在一处的这个人原来是贼。我是一个终生操行无亏的女人,与人交往一向重视合于习俗的身份人品,在这方面要求得最是严格,如果前一天有人告诉我,说我会跟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年轻人,一个比我的儿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偷窃过珠宝胸饰的人,非常亲密地共坐一处,我一定认为说这话的人精神失常。可是,听着他叙述一切,我不曾有片刻感到些微惊骇,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富于激情,直教人觉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场热病,不是什么令人愤恨的事。而且,谁要是像我那样,前夜亲身经历过那类狂风骤雨一般的意外遭遇,就会觉得‘不可能’这个词忽然失去了意义。在那十个小时里,我对于现实获得了无限多的认识,远超过在那以前四十多年中产阶级的生活体验。 “不过,在他表示忏悔的娓娓自述时,还是有一点另外的什么,使我心上悸动,那就是他眼里似有高热的熠熠闪光,一谈到赌钱他就目光炯炯,脸上所有的神经像触电似的不住抽搐。讲到那儿他自己似乎还像当时一样激动不已,他的雕塑式的脸上重新现出种种紧张情状,忽而狂喜,忽而苦恼,清晰得极为惊人。他的两只手,那两只奇妙、修窄、敏感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动作,跟它们在赌台上一般无二,又是那么猛如凶兽,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变化多端。我看到,他嘴里说着话,两只手的关节突然战栗不已,手指用力弯曲紧紧握拢,接着蓦地一弹一齐张开,后来又重新彼此扭缠起来了。当他讲到偷取胸针时,两只手像闪电一般突然伸出(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做了个飞快的窃取姿式:手指怎样匆忙地攫住那件饰物,又怎样急急地将它紧握掌中,我都立刻了如亲见。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震惊,看出这个人全身血液没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的毒害。 “他的叙述使我感到震动惊骇的仅仅只有这一点,我所万分震骇的是:这么一个年轻、爽朗、本性纯洁、不识忧患的人,竟这么可怜地屈从于一股迷误昏乱的热情。因此,我认为自己首要的责任在于恳切规劝我的这位不期而遇的被保护人,我告诉他必须马上离开蒙特卡罗,这地方的诱惑危险透顶,必须在今天,趁着丢失胸针的事还没被发觉,趁着自己的前途还不曾永远断送,立刻转回家去。我答应供给他回家的旅费和赎取那两件饰物所需要的钱,只有一个条件:他今天就动身,并且向我起誓,以后不再接触一张纸牌,也不再从事别的赌博。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个误入迷途的陌生人怀着怎样一种最初十分沮丧、随后渐渐开朗的感激之情听着我说话,他像是在一字一字地吞饮着我的话:突然,他将两手隔着桌面伸过来,用一种使人难以遗忘的姿式捉住了我的手,就像膜拜神灵默许宏愿一样。他那双莹亮而略显慌乱的眼睛里噙着泪珠,他感到幸运而内心激动得全身发抖了。我已经尝试过不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体态所具有的世间唯一的表情本领,可是,他这时的情态却不是我所能描述的,因为,它所表露的是一种超逸凡俗的极乐至福,平常在一个常人的脸上我们不易见到,只有当我们梦中醒来,依稀记着有一个隐隐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团白影还差可比拟。 “何必隐瞒呢,我那时看着他确实心神荡漾了。领受感谢的是幸福喜悦,这般透彻的情意更是少见,柔腻的真情原是一种福惠,对于我这个素来拘谨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实在是一种有益身心的新鲜感受。在那当儿,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出餐馆,满眼是灿烂辉煌,平静安谧的大海一片碧蓝连接天际,高空之中另是一派蔚蓝,仅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这儿的美景永远动人,却又像画片似的平旷,无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呈现出一种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态漠然,永远柔顺,极像东方美人。有时候,虽说极难遇见,但仍会出现,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艳丽绚烂,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声召唤。忽然繁花吐艳,喜洋洋的五彩缤纷,忽然热焰腾腾,忽然炽情如焚。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个勃然振兴的日子,从风雨纵横的一夜混乱中脱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丛中百花争妍,星星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凉的空气中显得像是一齐从远地赶来,想要围得近些仔细窥探这座鲜亮光洁的小城。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开。我立刻提议说:‘我们雇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好像自从来到这儿,现在才第一次留意观赏风景。直到这时,他所见到的只是沉闷的赌场大厅,充满了蒸郁的汗气,挤满了庸俗可厌的人群,加上一个暴戾的、灰暗的、喧嚣的海面。可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越望越使人目眩心畅。我们坐在缓缓前进的马车里(那时候还没有汽车),一路风光瑰丽,驶过许多别墅,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荫四覆的别墅,总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与世隔绝!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更感到幸福呢?我不记得曾经有过。我身边坐着这个年轻的人。昨天他还在死神的掌握里听凭命运摆布,现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光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陶醉在嬉戏中的美丽幼童,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无过于他那种敏感清醒的细腻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捷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者指了指路边一朵什么花,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将它提起来,细心爱护地送往青草丛中,不让马车驶过时碾碎了它。他一边做着这些,一边还兴冲冲地讲着许多快乐而又文雅的趣事:我相信,这种欢乐对于他是一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或纵身猛跳了,也许还会做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慢慢驶上高坡,路过一处极小的村庄,半道里他忽然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听到我的疑问微微有点脸红,连忙向我解释,显出很抱歉的样子告诉我:我们正从一座教堂前面走过,在波兰也像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里一样,人们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事务的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记起了他对我说到过的那个小十字架,便问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我向车夫喊了一声,立刻匆匆跳下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异:‘我们往哪儿去?’我仅仅回答道:‘随我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砖砌的乡村小圣殿,里面的四壁粉刷着石灰,晦暗阴森,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强劲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殿内烟气氤氲,朦胧中闪烁着两支神烛,像是罩在面纱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立起身,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上前边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着我要教给您的话立一回誓。’他诧异地瞪着我,像是吃了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座神龛前,画了个十字便柔顺地跪了下去。‘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战栗,‘照着我的话说:我立誓,’——‘我立誓,’他重复道,我继续往下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清楚、嘹亮,空荡的殿堂里震着回响。随后静寂了片刻,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簌簌,清晰可闻。突然,他像一个悔罪者那样扑倒在地上,用一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狂热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字句杂乱含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想来他一定是在做着狂热的祈祷,一场感恩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地碰击着经案,越来越昂奋地一再重复着那些外国话,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情绪,越来越热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他祈祷时两手痉挛地紧抱着经案,同时仿佛心上掀起了一阵飓风,使得他全身震颤,不住地一会儿抬起头来,一会儿扑倒下去。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感觉到,像是整个儿置身在另一世界,像是在涤罪的净火里整个儿被焚化了,或者飞升到更高的天界里去了。最后,他慢慢儿站起身,画了个十字,疲倦地转过脸来。他的两膝还在颤抖,脸色苍白,像个筋疲力尽的人。可是,一看见了我,他立刻两眼发亮,脸上浮起一副纯洁的、真正虔诚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了我的两手,十分崇敬地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上面:‘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着许多矮凳的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起一阵音乐,因为,我觉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经全部实现了;我已经将这个人完全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五月天的阳光下面:世界在我眼里从未这般美丽。我们坐上马车继续游逛了两小时,翻越高坡缓缓前进,沿途风光旖旎,山回路转处处美不胜收。可是,我们不再谈话了。经过那么一场感情泛滥,语言似乎微弱无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总不得不感到羞涩地避开了他:审视自己创制的奇迹会使我受到太强烈的震动。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罗。那时候我必须去赴一处亲友的约会,要想设法推辞已是来不及了。而且,我自己内心里感到需要休息一会,舒散一下奔放得过于猛急的心情。我觉得,这种炽热的、狂欢的心境,一生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定要歇息一会安静下来。因此我请求我的这位被保护人,要他到我的旅馆里来一趟,只耽搁一小会儿。到了我的房间里以后,我准备将旅费和赎取胸针的钱拿出来交给他。我们说好了:我去赴约会,他去买车票;晚上七点我们在车站候车室里再见面,火车七点半离站,它将载着他穿过日内瓦平安抵家。当我拿出五张钞票正要递给他时,他突然嘴唇发白了:‘不……不要钱……我求您,不要给我钱!’他咬紧了牙说,一边神经紧张地战栗着慢慢缩回了手指。‘不要钱……不要钱……我不能看到钱,’他重说了一遍,仿佛满心厌恶,周身不宁。我设法减轻他的愧疚之情,我对他说:这笔钱只算是借给他的,如果他觉得不便接受,不妨写个借据给我。‘好吧……好吧……写一个借据,’他避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一边接过钞票,捏在手指间轻轻折拢,像是拿着什么粘腻污秽的东西,不看一眼便放进了衣袋,然后取过一张纸,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他写罢借据抬起眼来,额头上热汗涔涔,似乎他的身体里面有点什么在猛烈向上冲涌。他刚将那张纸条递给了我,忽然全身一震,蓦地一下——我不禁吃惊地后退了一步——跪倒在我的面前,捧着我的衣裾连连亲吻。这种姿态真是难以描述:它以一种非常强烈的力量震撼着我,我的整个身子马上颤抖起来了。我满心惊骇,十分惶惑,仅能喃喃地说:‘您这么感激,我很感谢您。可是,请您现在就走吧!晚上七点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见面,那时我们再作告别。’ “他凝望着我,神情激动,两眼润湿闪亮。有一霎我以为他还想说什么,有一霎他像是要走近我。可是,他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屋子。” C太太又停止了叙述。她立起身来走到窗口,伫立在那儿向外注视了很久;我望着她的剪影似的后背,看出她正在轻轻战栗摇晃。她猛一下转过身来,态度很是坚决,一直安静无事的两只手突然间用力地左右甩开,像是要撕裂一点什么。接着,她坚定地——几乎可以说是勇敢地——抬眼盯着我,重又开口了: “我答应过您,要做到完全坦率。我此刻感到这一诺言很有必要。因为现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节先后顺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经过,要找出明白清晰的语句,来说明当时那种纷杂紊乱的心情,今天我才清楚地得到了许多认识,是我当初所不知道的,也许,我当初只是不想知道罢了。因此我要十分坚决地向自己,也向您说出真实情况:当时,在那个年轻人走出屋子、剩下我独自一人的一秒钟里,我曾经——仿佛一阵晕厥沉沉地向我压来——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击,有点什么使我悲痛欲绝了。可是,我的被保护人对于我无限尊敬,他的这种态度那时还使我怦然心动,怎么竟会忽然令我万分伤痛了,这却是我异不明白的,——或许是我不愿意弄明白吧。 “可是现在,我迫使自己回溯往事,要坚决而又有层次地从内心里吐出一切,只当全是别人的事,要对您这位证人毫不隐藏,不在您的面前因为感到羞愧而怯懦地有所避讳,这时我才明白:当初我万分伤痛,实在是出于失望……我感到失望,因为……因为那个年轻人竟那么驯顺地离开了我……竟一次也不曾企图抓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的是,我只说出了一个愿望,要他转回家去,而他竟卑顺敬畏地立刻依从了我,却不曾……却不曾有过一次企图,将我拉近他的身边……我所失望的是,他尊敬我,只是因为将我认作了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位圣者……而没有……而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女人。 “这些正是当时我所失望的……这种失望,我当时和过后都不曾自己承认过,然而,一个女人的感觉是无所不知的,并不需要语言和意识。因为……我现在用不着再欺骗自己了——如果那位年轻人当时抓住了我,当时恳求过我,我定会跟着他去天涯海角,我会听任自己和我的孩子们的姓氏蒙上羞辱……我会不顾别人的非议和自己的理智,随着他一起逃走,就像那位跟一个刚认识了一天的年轻的法国人一同私奔的亨丽哀太太一样……逃到哪儿去、一道生活多久,这些我都会一概不问,对于自己先前的生活,我决不会稍稍回顾一下……为了这个人,我会将我的钱、我的姓氏、我的财产、我的名誉全部牺牲……我会甘心沿路乞讨,只要他领着我走,世界上好像没有一处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愿去的。一般人所谓的廉耻和顾虑,我可以完全抛在一边,他只须说一句话,只须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经企图抓牢我,我就会在那一秒钟里立刻将自己整个儿交给他。可是……我向您说过的……这个人当时如醉如痴地看着我,竟不再觉得我是个女人了……我那时多么狂热地倾向他,多么甘愿委身相从啊,而在我剩下孤身一人时,我才感觉到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的辉煌无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导着正在高涨,却突然坠跌下来,落回空虚凄凉的心胸之中,在里面翻腾不已。我勉强振作精神,出去赴约会,加倍感到非我所愿。我直觉得头上箍着一顶既重且紧的钢盔,压得我左摇右晃了;当我终于走向另一处旅馆,到我那位亲戚的寓所里去时,我的思绪纷乱,正像我的脚步一样。我坐在那儿闷闷恹恹,听着别人谈得上劲,我一再地忽然吃惊,偶尔抬起眼来,见到的是一些呆板的面孔,它们比起那张像是高空行云变幻无穷、阴晴不定无限生动的脸来,全都像些纸糊的或僵冻的面孔。我仿佛坐在死人堆里,这一次亲友聚会竟这么可怕,了无生趣;当我一边舀着糖放进茶里,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别人应答着时,那张唯一的脸不停地在我心上浮升,恰像是我心中的阵阵热血在推拥着它。观察那一张脸曾经成为我的无上欢乐,而现在——想想实在骇然!——再过一两个小时我就只能最后一次重见它了。我一定是不由自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或者发出了呻吟,因为,我丈夫的表姐突然俯下身来问我怎么样了,是否很不舒适,说我脸色发白呼吸紧促了。她这么一问很是出我意外,马上使我毫不困难地找到一个借口,我急忙承认确是患了头痛病,请她允许我悄悄离开这儿,不让别人发觉。 “就这样,我得到了脱身之机,立刻不再迟延,匆匆赶回自己的旅馆。我走进屋子四顾,空虚凄凉的感觉重又袭上心头,我同时焦灼地感到只盼望再见到就要与我永别的那位年轻人。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枉费心力地打开橱柜,换了衣服和腰带,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了一回,看看自己的装扮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意愿:一切在所不惜,只要不失掉他!在那万分急遽的一秒钟里,我这个意愿立刻变成决心。我飞奔下楼找到管门的人,告诉他我要搭乘当晚的火车离开这儿。必须赶快准备:我打铃唤来使女,让她帮我收拾行李——时间确是很紧迫了。我们像上阵似的慌慌忙忙,将衣裳杂物胡乱塞进皮箱,这当儿,我暗自梦想着怎样给他一场惊喜:我将他送上火车,等到最后,等到只剩下最后的一霎,当他伸出手来跟我握别时,我就出其不意地跳上车去,这一夜就和他同在一起,以后夜夜——只要他愿意,都和他同在一起。我想着这些不禁心跳血涌,感到一阵欢快兴奋的晕眩,好几次一边拿着衣裳扔进皮箱,一边失声大笑,弄得那位使女完全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神经错乱了。脚夫进来搬取行李,我瞪眼望着,全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我心里激动得太厉害了,难以理解身外的一切。 “时间很紧迫,我估计已经是七点钟了,最多还剩二十分钟就要开车了。是的,我安慰自己说,我现在不是去送行,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陪着他一同走,不论多久多远,完全听凭于他。脚夫搬出了行李,我匆匆到账房结算账目。旅馆经理将钱找还给我,我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有一只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我受了一震。那是我的那位表姐,我刚才假称身体不爽,她放心不下,特意前来探望。我觉得眼前发黑了。我这时不需要她来看我,每一秒钟的耽搁都意味着无法弥补的损失,可是,又不得不顾及礼貌,至少得要站着跟她谈几句。‘你必须躺在床上,’她劝我说,‘你准是发热了。’倒也可能真是这样,因为,我的脉搏急促,两边太阳穴不住地跳动,像是擂鼓,一阵阵只感到眼前青影乱晃,仿佛就要晕倒。可是,我竭力撑持着表示感谢,实际上每一句话都使我焦灼如焚,她的关心来得不是时候,我真想一脚踢开她。这位不速之客偏偏恋恋不舍一再纠缠,她掏出古龙香水,还硬要亲手替我抹揉太阳穴;我却在计算着每一分钟,急切地挂念着那个人,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好摆脱这种教人受罪的体贴。我越是焦急不安,却越是使她担心,到后来她差不多想要将我拖进屋子逼上床去了。忽然——她还在左说右劝——,我望了一眼前厅里的挂钟:只差两分钟就到七点半了,而七点三十五分火车就要开走。马上,我像是无意人世了,狠狠地用手一推,快而且猛地甩开了我的表姐:‘再见,我非走不可!’我毫不理会她当时的惊愕,对那些大为诧异的旅馆侍役也不看一眼,一气冲出门外来到街上,径直赶往车站。脚夫还在车站外面守着行李等候,我远远望见他慌张地向我打着手势,便知道时间已经到了。我不顾命地奔向栅栏口,守栅栏的却不放我过去:我忘了买票。我竭力婉言央告,请求破例通融,不料,火车蠕蠕开动了;我全身抖索,隔着栅栏张望,只盼着还能从一个车窗口再见他一面,得到他的一瞥一视、一次挥手,可是,火车渐渐加快,我再也无法认出那张脸来了。一节节车厢飞驰而逝,一分钟后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冉冉浓烟,在我的一片昏黑的眼前缓缓升腾。 “我站在那儿大概已经全身僵化了,天知道站了多久,脚夫准是叫了几遍不见我答应,才大胆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我猛然惊醒。他问我要不要将行李运回旅馆。我想了一分钟,不,那是不行的,我走得那么仓猝、那么可笑,不能够再回去了,我也不愿意重回到那儿去,永远不再回去。我这时真是万般孤寂满心烦乱,只好命令脚夫,要他将行李送到保管处暂时寄存。后来,在车站的大厅里,在阵阵喧噪和往来不停的人群里,我才尽力思索,希望能清楚地考虑一番,找到一个解救的办法,脱出愤恨懊丧、苦痛失望的重压。因为——有什么不可承认的呢?——我那时自怨自艾,责怪自己失去了与他重聚的最后机会,这个想法像一柄灼热而锋利的尖刀,残酷地剜割着我的内心,我心上被剜割得那么凶猛炽烈,残酷的程度有增无已,令我伤痛至极直要高声号叫。只有从来不曾有过激情的人,才会在一生中可能出现的唯一瞬间,表现出这般雪山突崩、这般狂风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废置无用的生命力忽然倾泻出来,奔腾澎湃滚滚而下,一齐涌汇胸中。我从来,不论在这以前或以后,不曾像在这一秒钟里那样,感到万分惊愕满腔怨愤,茫然不知所措。我原已心坚意决,不惜鲁莽从事,准备将长久积聚的全部生命一次抛掷出去,却突然发现迎面堵着一道令人顿失知觉的墙壁,我被激情带着一头撞在上面。 “我下一步所做的事只能说是完全失去知觉以后的举动,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那简直是发了痴,甚至是非常愚蠢,我几乎羞于叙述,——可是,我对自己、对您曾经有过诺言,要做到无所隐瞒。我那时……重新开始寻找他……我寻索旧迹,想追回与他同处时的每一瞬间……我昨天与他一同逗留过的每一处所都在有力地吸引着我,我要去到临街的花园,看一看我将他从上面拖起来的那张长椅,我想去那初见他的赌馆,甚至也想上那个下等旅店去一次,只为了………只为了追怀往事。我还打算第二天早上雇一辆马车,沿着海岸再循旧路,重温一遍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动作,——我真是神志昏乱了,竟这么无聊、这么幼稚。可是,您试想想,那许多事在我全是突如其来,简直疾如电闪——我来不及再有别的感觉,只能像是猛受重击昏迷不醒了。而现在却又过于急遽地从昏迷中觉醒过来,我记忆犹新,还想一一重新追溯,再领略一遍正在消逝的新奇感受。我们称之为记忆的东西真是一种富有魔力的自我欺骗,——的确,一切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我们是否理解。要想懂得其中的奥妙,也许必须有一颗燃烧的心吧。 “就这样,我首先去赌馆,想看看他在那儿坐过的那张赌台,在许多只手里面想象出他的一双手来。我走了进去,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第二间屋子里靠左边的赌台旁。他的神态身影如在我的眼前,种种姿式历历可辨:我可以像个梦游人,闭着眼伸着手摸索到他所待过的地方。我就这样走了进去,一径穿过大厅。正在这时……当我从门口朝着纷乱的人群投了一瞥时……我眼前出现了一件奇事……恰在我梦想着他所在的位置上,忽然见到——简直是发热病时的幻影一般!——………坐在那儿的真是他……真是他……真是他……正是我刚才梦想着的模样……正是前一天的那般模样,两眼牢牢盯着转轮里的圆球,脸色亢奋苍白……是他……是他……明明是他…… “我惊骇无比,简直要叫出声来。可是,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议了,我极力镇定,赶紧闭上眼睛。‘你神经错乱了……你做梦了……你发热了,’我对自己连连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见着了幻影……半小时以前他已经离开这儿了。’后来,我又睁开眼睛。可是,太可怕了,还像刚才一样,他坐在那儿,明明是他……在千百万只手里我也能认出他的手……不,我没有做梦,确实是他。他并没有实践自己的誓言,还不曾离开这儿,这个疯狂了的人又坐上赌台,他又有了钱,我拿给他叫他回家的钱,他又陷入这种激情完全忘掉自己了,又来大赌特赌了,而我还在痛苦绝望地整个心儿飞向他。 “我猛的一下冲上前去,一阵忿恨使我两眼模糊,我愤恨得眼睛发红了,这个背弃誓言的人这么无耻地欺骗了我,将我的信赖、我的情意、我的牺牲全都抛在脑后,我真想扼死他。然而,我还是克制着自己。我强迫自己放慢脚步,(我费了多么大的劲啊!)走近赌台站在他的对面,一位先生有礼貌地给我让了一个座位。我们两人之间隔着两米宽的绿呢台面,我像是坐在剧院楼厢里观剧一样,能够看清他的脸,正是这张脸,两小时前我曾见它光彩四射满含感激之意,闪耀着欣蒙神恩的灵辉,现在却又因为地狱火焰一般的激情而抽搐改样了。他的两只手,正是那两只手,今天下午我还看见它们抱着教堂里的经案立下最神圣的誓愿,这时又弯曲如钩地四面攫钱,像是两只嗜血的蝙蝠。因为,他这时赢了钱,一定已经赢了很多、很多钱:他面前亮晃晃地胡乱堆着许多赌筹、许多金路易、许多钞票,凌乱地混在一处,他的手指,他的神经战栗的手指,自得其乐地在钱堆里来回抓搔扒弄。我看见他的手指紧捏着那些钞票,将它们一一抚平折叠起来,翻转着那些金币,喜滋滋地一再摩挲着,突然,他猛的一下抓起了满满一把钱,扔到一处下注的方格里。立刻,他的鼻翼两侧又开始飞快地连连抽动,管台子的人的叫喊震开了他的两眼,使它们露出了贪婪的光芒,从钱堆上抬起来瞪着前面,盯着那个正在跳动的圆球,他仿佛被一股激流带着要向前冲,可是两肘却像是被牢牢地钉在了绿呢台面上。他那一副着了魔般的神情,比前一天晚上所表现的更为可怕,更为骇人,因为,他现在的一举一动使我心上原有的印象相形之下黯然失色了,恰像是镶嵌在金边相框里的照片,而这个金相框是我自己一时轻信给镶嵌上的。 “我们两人相隔两米面对着面,各自喘息不宁;我盯着他,他却没有注意到我。他不曾看见我,他谁也不曾看见;他只瞧着钱堆,目光只在向后倒滚的圆球上溜转:他所有的知觉全被这个狂乱的绿色圆圈囚禁住了,只在那里面来回奔突。在这个嗜赌如命的人眼里,整个世界、整个人类全都熔化了,已被铸成这片铺着绿呢的方围之地。我知道,我尽可以在那儿一连站上几小时,他也决不会感觉出有我在场。 “可是,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突然下定决心,绕着赌台走到他的背后,使劲地用手抓住他的肩膀。他目光昏乱地抬头望了一眼——他瞪着玻璃球似的眼珠盯了我一秒钟,活像一个醉汉被人从沉睡中用力推醒,眼里还是灰雾茫茫烟幛重重。然后,他似乎认出了我,筋肉抽搐地张着嘴,兴致勃勃地仰看着我,喃喃地说出一些不知所云的知心话来: “‘运气不坏……我走进来看见他在这儿,马上知道要交运了……我马上就知道了……’ “我不懂他说些什么。我只看出他已赌得如醉如痴了,我看出这个神经错乱的人已经忘掉一切。忘了他的誓愿、他的诺言,忘了我,也忘了整个世界。可是,他这种疯魔状态中的狂喜神情令我大为着迷,我竟不由自主地应答着他,十分惊异地问他见到了什么人。 “‘那边,那个只有一只手的俄国老将军,’他悄声告诉我说,一直凑近我的耳朵,不让这个秘密被别人偷听去。‘就是那位留着雪白的颊须、背后站着一个侍从的人。他老是赢钱,我昨天就注意他了,他准是有一套赌诀,我现在回回跟着他下注……昨天他也是始终都赢的……我昨天犯了个错误……不该在他走了以后还要赌下去……那是我的错……他昨天一定赢了两万法郎……今天他照旧是回回得彩……我现在老跟着他……现在……’ “正说着话,他突然停住了,因为那当儿,管台子的扯着嗓子嚷了一声:‘Faites votre jeu!’(19)一听到这声嚷叫,他立刻移开目光,贪婪地注视着那个长着大白胡子的俄国人。俄国人稳稳地坐在那儿不动声色,神态从容地拿起了一个金币,迟疑了一下又拿起一个来,一齐押在第四门上。马上,我眼前这双急切的手慌忙插进钱堆里,抓起了满满一把金币,也押在了同一门上。一分钟后,管台子的喊了一声:‘空门!’接着便将台子上所有的钱全部揽走了,这时,他望着被人席卷而去的钱,竟像是遇着了什么奇迹。您也许以为,他会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吧,不,他整个儿忘掉我了,我早已从他的生活里坠落了、消逝了、隐没了,他全身紧张,眼里只盯着那个俄国将军,望着那人毫不在意地又拿起了两个金币,还不曾决定押在哪一门上。 “我无法向您描述我的痛苦、我的绝望。可是,您试想想我那时的心情:为了这个人,我抛弃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现在我在他的眼里还不如一只苍蝇,不值得他懒懒地轻轻挥手驱赶开。那阵愤恨又在我的身上潮涌起来。我用力抓住了他的手,使他吃了一惊。 “‘马上站起来!’我向他轻声而带命令口吻地说道。‘想想今天在教堂里许下的誓愿吧,不守誓言的、没有心肝的人!’ “他瞪眼望着我,神情惶惑脸色苍白。他的眼里突然露出颓丧的表情,像是一条挨了打的狗,他的嘴唇颤抖着。他仿佛猛然间记起了先前的一切,他仿佛有些醒悟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说。‘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是的……我马上走,求您原谅……’ “他的手开始整理那堆钱,最初动作敏捷,很是毅然决然的样子,可是后来,又慢慢儿变得少气乏力了,像是碰到一股逆流。他的目光重又落在那个俄国人身上,那人正在下注。 “‘再等一小会儿……’他飞快地抓起五个金币,扔到俄国人下注的地方……‘只赌这一注……我向您起誓,我马上就走……只赌这一注……只赌……’ “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圆球已经开始滚动,将他也带着走了。这个着了魔的人又从我的手里,也从他自己的手里滑脱了;平轮连连旋转,圆球滚跳不停,他也跟着跌进里面去了。管台子的又在喊叫,又揽走了他那五个金币;他输了。可是,他并不曾转过身来。他忘了我,忘了誓约,忘了一分钟以前向我说过的话。他那双贪婪的手又痉挛地攫取着渐渐消融的那堆钱,他的如醉如痴的两眼熠熠闪光,只顾盯着吸住了他的心意的那块磁石——他对面那位会给他带来幸福的人。 “我忍无可忍了。我再推了他一下,这一次却推得十分有力。‘立刻站起身来!马上走!……您说过只赌一注的……’ “可是,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他突然扭回头来瞪着我,脸上不再有卑顺惶惑的神色,简直是一张狂暴的脸,是一团怒火,两眼灼灼如焚,嘴唇忿忿战栗。‘别搅扰我!’他向我吼道。‘走开些!你给我带来了晦气。你在这儿我老是输钱。昨天是你连累了我,今天又来了。你走远一点吧!’ “我顿时愣住了。可是,他这么疯狂,我也怒不可遏了。 “‘我给你带来了晦气?’我说,‘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贼,你向我发过誓……’我还不曾说完,这个着了魔的人就从座位上猛跳起来,使劲将我推开,周围的人纷纷骚动,他却毫不在意。‘不用管我的事,’他不顾一切地高声嚷叫。‘你又不是我的监护人……喏……拿去,这是你的钱。’他扔给我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现在可该让我安静啦!’ “他嚷得那么凶,完全像是着了魔,毫不理会有上百的人围着我们。人人都在探头张望,都在窃窃私议,指指点点,暗暗嗤笑,连隔壁大厅里的许多人也纷纷好奇地挤了进来。我只觉得自己像被剥掉衣裳赤身裸体地站在这许多人面前…… “‘Silence,Madame,sil vous plait!’(20)管台子的很无礼地大声叫道,一边用筢竿敲着桌子。他是在命令我,这个狠毒的家伙的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受了屈辱,我羞惭得无地自容,我站在许多交头接耳纷纷窃议的人面前,恰像一个被人将钱扔到脸上的妓女。两三百只肆无忌惮的眼睛盯住我的脸,忽然……当我羞愧难当地避开眼时……竟忽然遇着了两只眼睛,惊骇万状地瞪着我,尖刀似地直刺向我——那是我的表姐,她丧魂落魄地瞧着我,张口结舌,高举着一只手,像是吓呆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不等她能够有所行动,趁她还没有从惊骇中恢复过来,我立刻冲出了大厅;我一口气逃出门外,奔向一张长椅——恰是那个着了魔的人昨晚倒在上面的那张长椅。我也同样力竭气尽、同样身疲心碎地倒在这条无情的木椅上了。 “如今隔了二十五年,我只要回想起那一霎,回想起自己受了他的凌辱低下头来站在千百个陌生人面前的情景,就会立刻遍体冰凉。我同时还体验到,我们平日夸夸其谈称之为心灵、精神或情感的那点什么,我们称之为痛苦的那点什么,是多么软弱、浅陋而琐屑啊,所有这些即使大量涌现,也无法使一个受苦的肉体完全毁灭,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里也还是血脉不停一息犹存的,不至于像一棵大树那样,受了雷击立刻拔根倒地终结生命。我当时的痛苦仅仅只是那么一下,仅仅只在那一霎,刺入我的骨髓,使我呼吸闭塞全身沉重,倒向那张长椅,领会到一阵与世长辞的愉快感觉。可是,我刚刚说过,一切痛苦毕竟是懦弱的表现,在坚强有力的生活感召下自会悄悄隐退,我们肉体里面留存着的生活感召似乎远比我们精神里面所有的求死之意更为强烈。我那么哀痛欲绝,后来怎会重又站立起来,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不过,我终于又站立起来了,当然,脑子里并没有想到要做什么。我突然记起,我的行李还在车站上存放着,我马上有了一个主意:离开,离开,离开,离开这儿,离开这个该诅咒的人间地狱。我对谁也不理睬,一气跑到车站,打听去巴黎的下一班火车什么时候开行;守门人告诉我十点钟有一班火车,我立刻办妥了托运行李的事。十点——从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开始时算起,正好是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充满了种种荒谬透顶的情感变化,此起彼伏犹如风雨交加,我的内心世界从此永远被毁。可是那时,我脑子里别无他念,只有一个连连轰击、不断震荡着的音响:离开!离开!离开!我头上血脉急涌,像是有个木楔不停地打进我的太阳穴里:离开!离开!离开!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我自己,回家去,回到家人身边,回到过去,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那一夜我坐上火车来到巴黎,到了巴黎又再换车,一站接着一站,从巴黎到布隆,从布隆到多佛,从多佛到伦敦,从伦敦到我的儿子那儿——路上完全待在狂奔疾驶的火车里,整整四十八小时不思、不想,整整四十八小时不睡觉、不说话、不吃东西,车声隆隆只有一个音响:离开!离开!离开!离开!最后,我走进了我儿子的乡间住宅,人人感到意外,个个满心惊诧:我的举止和眼色里一定有点什么泄露出我的隐秘。我的儿子想要拥抱我、亲吻我。我连忙避开了他: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想到自己的嘴唇已被玷污,不能再跟他接触了。我什么话也不回答,只希望洗一次澡,我觉得必须洗净旅途上蒙受的尘秽,也必须洗去一切别的污秽,那个着了魔的人、那个毫无价值的人的激情仿佛还黏在我的身上。然后,我踅进了自己的屋子,睡了十二或十四小时,睡得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真是我的一次前所未有、以后也绝不会有的睡眠,这次睡眠使我现在已能体会到躺在棺材里瞑目长逝的况味。我的许多亲戚对我温存关切,像是对待一个病人,可是,他们的柔情蜜意只能令我伤心,他们对我敬爱有加,我只感到满心羞惭,我必须时时处处留神,提防自己突然失声惨叫。为了一时疯狂而荒唐的激情,我背叛过他们,忘怀过他们,还曾经企图完全抛弃他们,我多么愧对他们啊。 “后来,我无所事事,又去法国,住在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小镇上,因为,老有一个幻觉跟随着我,使我感到无论谁只要看看我的眼神,便能识破我的终生耻辱,便能窥见我的心境变异。我竟是这么深深地感到自己的不忠、不洁,连灵魂里最深处也不得安宁。常常,每当清晨醒来,我立刻惊惶恐惧不敢睁开眼睛。我马上又记起了那一夜醒来时的感觉,唯恐突然发现身旁有个半裸的陌生人,我顿时像那次一样,心上只有一个愿望:赶快死掉。 “然而,时间终是最有力量的,年龄对于一切情感自有一种奇异的磨蚀作用。人若想到死期将至,死神的黑影已经罩上了人生的旅途,一切事物就会显得模糊黯淡,不再那么明锐地刺激感觉,它们那种摧残身心的力量就会减少许多。渐渐地,我已能心定神宁无所惊悸了。又过了许多年,有一回我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一位奥国公使馆的武官,一个年轻的波兰人,我向他问起了某个家族,他告诉我,这一家正是他的堂族,他们的儿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罗自杀死了——我听了这话不曾震栗一下。这事不再令我伤痛了,它也许——何必掩盖自私的心理呢?——还使我感到庆幸,因为,我一直担心会再遇到他,这点最后的恐惧现在完全消失了:我现在除了自己的回忆,再也没有什么不利于我的见证了。这以后我变得心神安宁了。人上了年纪没有别的特征,只不过是对于过去不再感到不安罢了。 “您现在该可以了解,为什么我会突然向您谈起自己的遭遇,您为亨丽哀太太辩护过,您热情地宣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就足以决定一个女人的整个命运,我当时曾经这么想:我非常感激您,因为,我第一次觉得有人在替我申辩。我立刻暗暗忖量:将自己的内心倾吐一次,也许能解除心头的压抑,卸却长日的忆想;如果这样,我明天也许能够去蒙特卡罗,再走进决定过我的命运的那间赌厅,对他对我都不会再有什么怨恨了。如果这样,压住我灵魂的一块巨石就会坠落,深深沉入过去,永远不再浮现。我能够将这些全部向您叙述,对我确有好处:我此刻心上轻松得多了,差不多感到快乐了……我谢谢您。” 说到这儿,她突然站起身来,我知道,她的话已经说完了。我十分窘迫,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她准是觉察到了我的窘态,连忙阻止我道: “不,请您不必说什么……我不想让您回答我,也不需要您对我说什么……您听完了我的话,我非常感谢您,祝您一路平安。” 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来握别。我不由得向她脸上看了一眼,我深深感动了:这位老太太的脸色令人惊异,她神态慈祥地站在我的面前,却又同时微露羞赧,不知是往昔的激情回光映照,还是由于心情惶乱,她的两颊上忽然泛起一层霞晕。她那么站着真像是一位少女,往事的回忆使她惶惑,自己的供述令她羞惭,她像新嫁娘一样有些腼腆局促了。我看出了这一点。更感到应该说一句话,表达我心上对她的崇敬。然而,我喉管哽塞,说不出什么来了。于是,我弯下了腰,满怀敬意地吻了一下她枯萎的、秋叶般微微颤抖的手。 (纪琨 译) ————————————————————(1)指第一次世界大战。(2)欧洲南部法、意两国接壤处地中海海滨地区的总称。(3)世界有名的赌城,在地中海滨摩纳哥境内。(4)法语:电击(意即“一见钟情”)。(5)英语:先生们,算了吧!(6)法语:热情造成的罪行。(7)法语:罪行。(8)法语:伟大的情人。(9)英语:真的吗?(10)英语:您真会这样做吗?(11)英语:我一定这样做。(12)英语: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那样。说不定我也要那样做的。(13)意大利语:尊贵的亨丽哀太太。(14)原文为Kasino,是蒙特卡罗一处规模相当大的游乐馆,里面主要的设备是许多赌厅。(15)法语:高雅的花朵(意即上流人士)。(16)十九世纪法国钱币之一种。(17)法语:无动于衷。(18)轮盘赌每一号码分为红、黑两门,输赢有所不同。(19)法语:“各位下注吧!”(20)法语:“太太,请安静一下!” 旧书商门德尔 我又到了维也纳。有天晚上,我从城郊访友回家,突然遇上了滂沱大雨。湿淋淋的雨鞭一下子就把人们驱赶到门洞里和屋檐下,我自己也急忙寻找避雨的地方。幸好,维也纳到处都有咖啡馆,于是我便戴着水淋淋的帽子,拖着一身湿透了的衣服跑进一家刚巧在对面的咖啡馆。从内部可以看出这是一家普通的、几乎可以说是古板的旧维也纳市民风味的郊区咖啡馆:不像市中心区摹仿德国的设有音乐厅的咖啡馆那样有一些招引人的时髦玩意儿;顾客济济,都是些下层普通人,他们与其说是在这里吃点心,还不如说是在看报。虽然本来就已令人窒闷的空气中悬浮着凝滞的蓝色烟圈,但沙发上显然新蒙上了天鹅绒面,镀铝的柜台闪闪发亮,咖啡馆还是显得十分洁净宜人的。我在匆忙之中压根儿没有留心看一眼招牌——不过,这又有什么必要呢?我坐在这儿,身上很暖和,不耐烦地盯着雨水淋漓的蓝色玻璃窗——这可恶的大雨什么时候才过去呢? 就这样,我无所事事地坐着,渐渐为一种使人慵怠的倦意所控制。从每一个真正的维也纳咖啡馆里无形中散发出来的这种倦怠感像麻醉剂一般令人昏昏欲睡。我心不在焉地端详着顾客们,由于人们在房间里吞云吐雾,灯光下他们一个个面色灰白;我望着收款处的小姐,看她怎样机械地给侍者把糖和匙子放进每杯咖啡里;我无意识地、在似睡似醒的朦胧中读着墙上贴的那些乏味透顶的标语,这种昏昏然的感觉倒也不坏。但是,我却突然从半睡眠状态里清醒过来,仿佛一个人感到了一阵隐隐的牙疼,但还不能确定是哪颗牙在痛——是上齿还是下齿,在左边还是在右边;我内心感到一种隐约的不安,但还仅是一种混沌的紧张,精神上的骚动。因为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突然意识到,许多年前,我肯定到过这里,某种记忆的丝缕将我同这里的墙壁、椅子、桌子,同这使我觉得陌生的烟气弥漫的屋子维系在一起。 然而,我愈是想努力抓住这种回忆,它就愈是狡狯地溜走;如同在我脑海的最深处飘忽地若隐若现地游动着一只闪光的水母,苦于无法将它捞起和抓住。我徒然地盯视着屋子里的每件陈设,有些自然是我不熟悉的,比如那上面放着丁当作响的自动计算器的柜台,那用人造紫檀木做的棕色护墙板,这一切想必都是后来置备的。但是,无论如何,二十年或更久以前我确实来过这里,早已成为过去的“我”的一部分,像钉子钉进木头里似的潜藏在目不可见的某处,执着地存留于此。我用强力振奋起所有的感官,向周遭、同时也向内心深处捕捉旧日的踪迹,但是真见鬼,无法抓住这消逝了的、在我脑海中已经湮灭了的回忆。 我恼火起来,就像每当人们碰到某种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场合,从而意识到自己智力不够健全时往往不免恼火那样。然而,我并没有放弃最终还是要抓住这种回忆的希望。但我知道,必须抓住某个细枝末节方能循之继进,因为我的记忆力很奇特,它既好又坏:它一方面很任性固执,野马难驯,而后则又异常真切可靠;它往往把最重要的事件和人物,把读到过的和亲历过的完全吞入遗忘的黝黑的渊底,不经强迫便隐而不露,只有意志的呼唤才能将它从幽冥中召回。但是,只要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一张有风景画的明信片,信封上熟悉的笔迹,或者变黄的报纸,顷刻,遗忘了的东西就会像上了钩的鱼儿一样,马上从漆黑的深渊里冒出来,又生动又具体,栩栩如生。我会想起某个人的每个细节,他的嘴巴、他笑的时候左边缺颗牙;我会听到他断断续续的笑声,看到他的山羊胡子颤动起来,而笑声里浮现出另外一副新的面孔;在幻觉中我立即看到了这一切,并且记起了这个人多年前讲过的每一句话。但是为了生动具体地看见和感受到我追寻的东西,我仍然需要一种具体的刺激,需要从现实世界里得到那么一丁点儿帮助。我闭住眼睛,以便更好地冥思苦索,使那神秘的思维钓钩现形并将它抓住。然而完全徒劳!一切荡然无存,完全遗忘了。我对自己头脑里的这架糟糕而又不听使唤的机器大动肝火,恨不得照自己的脑门猛击几拳,仿佛人们拼命摇晃一架失灵的自动售货机,因为它拒不抛出照理应当给出的东西。不,我不能再安静地坐下去了;这种内在的不灵使我焦躁起来,我便悻悻然起身离座走出去换换空气。但是说也奇怪,我还没有走几步,我脑子里就闪出第一线荧荧亮光。我想起来了:柜台右边应当有个入口通向一间没有窗户、靠灯光照亮的屋子。果然如此,就是那间屋子;不错,壁纸虽已换了,但室内的布局一如当年——这是那间大体说来呈正方形的后室:游艺室。我兴高采烈起来(我已经感到马上就能全想起来了),我本能地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两张弹子台闲放着,仿佛是长了一层水藻的绿色水塘;墙角里立着呢面牌桌,其中一张桌旁坐着两个人,不知是七等文官还是教授,他们正在对弈。另一边,紧挨着通往电话间的地方放着一张小方桌。就在这时,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疾如闪电,我忽觉茅塞顿开:我的上帝,这不就是门德尔的位子吗?是的,是雅可布·门德尔——旧书商门德尔的位子!二十年之后,我又来到他的主要活动场所,来到上阿尔塞尔街的格鲁克咖啡馆里!我怎么竟能把他给忘了呢?简直不可理解,我怎会如此长久地把这位奇人置诸脑后呢?这位智者,这位旷世奇才在大学里和一小群仰慕者中间享有鼎鼎大名,这位图书经纪人整天从早到晚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我怎会把他,知识的象征、格鲁克咖啡馆的光荣和骄傲给忘了呢? 我闭目回想,顷刻之间,他那真切的、栩栩如生的独特形象就浮现在我的面前。我又看见他坐在方桌旁,那脏得发灰的大理石桌面上堆满了书籍和信件。我看见他坐在这里,顽强地、静静地、用全神贯注的目光透过镜片入迷般地盯着书本;他坐着,读着,用鼻音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什么,上身连同那暗色的带斑点的秃头顶前后晃来晃去——这是在东方犹太初等教会学校里养成的习惯。在这里,他在这张桌旁,总在这张桌旁诵读书目和书籍,用的是犹太学校传授给他的读书方法,轻吟浅唱,摇头晃脑,宛若一个黑色的前仰后合的摇篮。正如孩子们在悠悠然的催眠曲中进入梦乡,失去对世界的知觉那样,笃信宗教的人们认为,闲着没事儿,这么有节奏地上下摇动身子容易使人在精神上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之中。的确如此,不管周围发生什么事,雅可布·门德尔既看不见,也听不到。在他旁边,玩弹子的人喧哗诟骂,记分员跑来跑去,电话机丁零零地急响,人们擦地板、生炉子,他都一概毫无觉察。有一次从炉子里掉下一块烧红的炭,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镶木地板已经烧焦,冒起烟来。当时有个顾客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后,冲进房里来,急忙将火扑灭;而他——雅可布·门德尔,近在咫尺,并且被呛人的烟气熏着,竟一点都没有发现。这是因为,他读书就像别人做祷告,像狂热的赌徒在赌牌,像酩酊醉汉死盯着空中;他读得那样感人,那样忘我,使我从那以后总觉得其他人读书的态度都显得草草不恭。在雅可布·门德尔这个来自加里西亚(1)的小小的旧书商身上,我当年作为一个年轻人第一次认识到什么叫全神贯注,正是它造就出艺术家、学问家、真正的哲人和地道的狂人,看到了完完全全的沉醉造成的悲剧式的幸福和厄运。 领我去见他的是大学里的一位年龄较我稍长的同事。我当时正研究一位即使在今天也还不大出名的帕拉采尔斯派医生和催眠术专家梅斯梅尔,但成绩不佳;可资参考的著作不够,我作为一个坦直的新手求助于一位图书管理员,他却很不友好地嘟哝道,应当由我,而不是由他来指出书目。就是在那时,我的同事第一次提起了旧书商的名字。“我领你去找门德尔吧,”他答应说,“这个人什么都知道,什么书都能搞到。他能从德国任何一个无人问津的旧书铺里给你找到最冷僻的书。这是维也纳最有见识的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怪人,一个老蛀书虫,但他所属的族类正濒于灭绝。” 于是我们来到格鲁克咖啡馆。旧书商门德尔就坐在那儿,戴着眼镜,一把乱蓬蓬的胡子,穿一身黑衣服,前后摇晃着,像是风中一丛黝暗的灌木。我们走到他跟前,但他并没有发现。他坐着,上身在桌子上面摇来晃去地读着书,像一座佛塔似的;他身后的衣钩上有一件破旧的黑色短大衣摆动着,大衣口袋里塞着杂志和字条。为了向他通报,我的朋友使劲咳嗽了一声,但是门德尔把厚镜片贴近到书上继续倔强地读着,还是没有发现我们。最后,我的朋友就像通常敲门那样使劲地大声敲了敲大理石桌面,门德尔这才抬起头来,把那副笨重的铜框眼镜扶到额上,一双惊奇的眼睛从挑起的、灰白的眉毛下盯着我们——这是一双黑黑的、警觉的小眼睛,像蛇信子那样尖锐和敏捷。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他,我便向他求教,而且——按照朋友出的计谋——我先是做出一副对不愿帮忙的图书管理员愤愤不平的样子。门德尔靠到椅背上,小心翼翼地吐了口唾沫,然后笑了两声,用很重的东方口音说:“他不愿帮忙?不,是不会帮!他是个讨厌的家伙,是一头可悲的老蠢驴。我认识他足有二十年了。他还是半点长进也没有。这种人就只会伸手拿薪水!这些个博士先生们与其坐在那儿摆弄书,还不如去推砖头卖气力的好。” 发了这一大通激烈的议论,坚冰也就打破了。他这才第一次用亲切的手势请我坐到方桌旁,大理石桌面像记事牌一般,密密麻麻记满了字。它对我不啻一座陌生的神台,这位书林圣哲正是在这儿给人以启迪的。我即刻讲了希望得到的书籍:梅斯梅尔的同时代人关于催眠术的著作,以及后人赞成和反对催眠术的著作。我说完后,门德尔有一瞬间眯缝了一下左眼,恰如射手在射击前所做的那样。真的,他聚精会神地思索不过片刻工夫,便立即像读一份无形的图书目录似的,顺畅无阻地列举出二三十本书来,每本书还带有出版者、出版年代和大概的价格。我听得目瞪口呆。尽管我事先听说过,但是没有料到竟然果真如此。我的惊叹显然使他高兴,因为他立即继续在他那记忆之琴上就我的题目弹奏着令人惊叹不已的图书变奏曲。我不是想了解一点关于梦游病患者和催眠术的最初试验情况吗?我是否也想了解一点加斯纳、驱鬼术、基督教和勃拉瓦茨基(2)的学问呢?又是一串人名、书名、资料。我这时才明白,我在雅可布·门德尔身上看到了怎样一种无与伦比的奇迹般的记忆力啊!这是一部真正的百科词典,一部活的包罗万象的图书目录。我惊愕地看着这位装在加里西亚旧书商平庸无奇、甚至有几分邋遢的皮囊里的书业奇才。而他一口气举出了八十多个书名之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却为自己的成功感到惬意,用一块原来大概是白色的手绢擦起眼镜来。为了稍微掩饰一下我的惊愕,我诚惶诚恐地问道:这些书中有哪些他可以负责给我搞到。“看看再说,看看能弄到什么,”他低声说道。“您明天再来吧,到时候门德尔会给您搞到一些的;一个东西这儿没有,会在另一个地方找到;谁会动脑筋,谁就会成功。”我彬彬有礼地向他道谢,但纯粹为了礼貌周全而干了一件大蠢事:建议他将我所需要的书名记在一块小纸片上。我的朋友立即用肘碰碰我,以示警戒,但已来不及了!门德尔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这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啊!这是一种既得意洋洋又卑屈受辱、既表示嘲讽又居高临下、王公贵胄式的目光,莎士比亚笔下的威严的目光:当马克德夫建议马克白斯(3)不战而降的时候,所向无敌的英雄马克白斯就是用这样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的。他又笑了两声,他的大喉结很惹眼地上下滚动,显然,他把一句粗鲁的话费力地强咽下去了。心地善良、超凡出众的门德尔说出任何最粗鲁的话都不为失礼,因为只有陌生人,对他一无所知的人(门德尔称之为“亚姆哈拉人”)才会提出这种屈辱性的建议——把书目记下来,而且,这是向谁提出的呢?竟是向雅可布·门德尔!好像他是书店里的学徒,或者是旧书铺里的小伙计似的;好像他那无与伦比的强有力的头脑什么时候还曾需要如此笨拙的辅助手段似的。只是在稍后我才明白,我的这种客气会使他受到多么大的侮辱,因为这位身材矮小、其貌不扬、胡须蓬乱,而且又是驼背的加里西亚犹太人雅可布·门德尔真正是记忆力的巨匠。在他那肮脏、灰白、布满灰斑的前额后面有一册无名的魔书,每个人名、书名都印在上面,历历清晰,就像当年钢模印在书籍封面上那样。他能一下子准确无误地说出任何一部著作的出版地点,不管它是昨天还是两百年之前出版的;能说出它的著者、最初定价和旧书标价;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装帧、插图及其影印附件。凡是到过他手里,或者仅仅是他从老远向橱窗或图书馆里窥视侦悉的书,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正如一个进行创造性活动的艺术家历历如画般地看见了他内心的、对外界来说犹未成形的图景那样。如果累根斯堡的某个旧书店的图书价目表上一本书的标价是六马克,他就立刻能想起两年前另一本这样的书在维也纳的售价是四克朗,并且还记得这本书是被谁买去了。的确,雅可布·门德尔从未忘记过任何一本书的名称、任何一个数字,他知道图书世界中的每一株植物、每一条小毛虫,对这个世界的动荡不停、永恒变幻的茫茫太空里的每一颗星辰都了如指掌。对于每一种专业,他都比专家们知道得多;对图书馆,他比图书管理员更精通;他洞悉大部分商行存书状况,远胜过这些商行的老板,无需查阅什么清单和目录卡,只是凭自己的奇才,只是凭自己无与伦比的记忆力。只有用大量的实例才能说明这种记忆能力。当然,能把记忆力培养和发展到如此完美非凡的程度,只有靠聚精会神,这是完成任何精湛技艺的永恒的秘诀。这位奇人除了书籍以外,对世上的任何其他东西都一无所知,人世间的一切现象对他来说,只有把他们变成铅字,然后组成书本,才实际存在,仿佛这样才超脱了凡俗一般。然而,他读书也并非为了书中的内容,并非为了书中所包含的思想或事实;只有书名、定价、规格、封面对他才有吸引力。雅可布·门德尔那独特的旧书商的记忆完全是一张无限长的人名和书名清单,但不是像通常那样印在图书目录上,而是印在哺乳动物柔软的大脑皮层上,虽说这份清单既不能任意增添,也谈不上独出心裁,但这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就其炉火纯青的完美程度而言,同拿破仑对于人的外貌、麦曹芬季对于语言、拉斯开尔(4)对于棋局、布佐尼(5)对于乐曲的非凡记忆力相比也毫不逊色。这个大脑假如被学校或其他社会机关所利用,它就会使成千上万的大学生和学者大吃一惊并得到教益,就会有益于科学,使我们称之为图书馆的对大家都开放的那些宝库受益无穷。但是,这个小小的教养不高的加里西亚旧书商,差不多也就是上过犹太初级学校的人,上流社会却永远把他拒之于大门之外。因此,他就只能在格鲁克咖啡馆的大理石桌旁施展他的惊人的才干,一种被埋没了的学问。但是,如果什么时候来了一位大心理学家(我们的精神世界始终还缺少心理学方面的著作),他像布封一样耐心地、坚韧不拔地对动物的全部变种加以整理分类那样,一一描述被称作记忆力的那种魔力的种类、特点、其最初形式和各种演变形式,那么他就不应忽略雅可布·门德尔这样一位通晓书名、书价的天才,旧书这门学问的默默无闻的巨擘。 就职业而论,对于不知道的人来说,雅可布·门德尔自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书贩。每个星期天,在《新自由报》和《新维也纳日报》上都出现同样的广告:“收购旧书,出价从优,取货及时。门德尔,上阿尔塞尔街。”下面是电话号码——实际上是格鲁克咖啡馆的电话号码。他在一些书库里东翻西找,在一个留着皇帝式的大胡子的跑腿老头的帮助下,每周把搞到的书搬到他的寓所里,然后从那里再转走。他没有做正式书商的许可证,只好做收入微薄的零星小买卖。大学生们把自己的教科书卖给他;经他之手这些书就转到低年级学生手中了。此外,他还帮人介绍和搜罗书籍,酌收少量手续费。在他那儿容易讨到好主意,他视金钱如草芥。人们总见他穿着那件破旧的常礼服;早晨、午后和晚上他都是只喝一杯牛奶,吃两个面包。中午则随便吃点从餐厅里给他送来的什么。他不抽烟,不赌博,甚至可以说他并没有活着——只有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活着,它们不间断地孜孜不倦地用词汇、书名、人名供养他那奇特难解的大脑。大脑这块松软肥沃之物,贪婪地吸收着源源而来的资料,犹如草地吸收着当空沛然而降的甘霖。他对周围的人毫无兴趣,而在人的七情六欲中,他大约只占一条,而且是顶合乎人情不过的那一条——虚荣心。当某人跑遍无数地方而一无所获,疲惫不堪地来向门德尔求教时,在他这儿则迎刃而解,仅此一点即足以使他感到满足和快乐,而且也许还会使他意识到,在维也纳城和外边还有几十个人尊重并需要他的知识。每一座大城市都像一座硕大无比的多面巨岩,上面散见若干个平滑的结晶面,虽然极小,但是依然具体而微地反映出同样的大千世界。多数人对之一无所知,只有知情者,只有志趣相投者才觉得它们是宝贵的。所有的图书爱好者都知道雅可布·门德尔。同样,人们到音乐之友社去找尤泽比乌斯·蒙季舍夫斯基请教关于一部音乐作品的问题,他戴着灰色小圆帽亲切友好地坐在一大堆纸夹和乐谱中间,一望便知来意,谈笑间便解决了最棘手的问题;同样的,直到今天尚且如此,凡是想了解旧维也纳的戏剧生活和文化的人,都必然去请教无所不知的格洛西老人;同样,为数不多的维也纳正统的藏书家们在遇到特别难啃的问题时,不言而喻要满怀信赖地前往格鲁克咖啡馆向雅可布·门德尔登门求教。在这种质疑答疑的场合看到门德尔,我这个年轻好奇的人感到莫大的享受。通常,如果有人给他拿来一本价值不大的书,他会鄙夷不屑地啪的一声把书合上,从牙缝里说道:“两克朗。”但是,如果看见一本罕见的珍品或海内孤本,他就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在下面垫上一页纸——看得出,他突然为自己那双墨渍斑斑的脏手和黑黑的指甲而感到惭愧;然后,他便含情脉脉、小心翼翼、怀着高山仰止的心情逐页翻阅起来。在这样的时刻,谁也甭想打扰他。的确如此,每逢遇上这种单项交易,他都仔细地查看翻阅和嗅来嗅去,按照礼仪的顺序郑重地进行,颇带点宗教仪式的味道。他那驼背耸来耸去,嘴里哼哼唧唧,念念有词,手挠着脑袋,发出一些让人听不懂的声音,拖着长音,叫着“啊”呀“噢”的,赞叹不已;随后,假如他碰到缺页或虫蛀,便吃惊地叫着“哎哟”、“哎哟?”最后,他恭恭敬敬地在手里掂量着这本古老的皮装书,半闭着眼睛,吸着这本沉甸甸的方形古书的气味,无限陶醉,不亚于一个嗅着晚香玉的多情善感的女郎。当这种冗长繁琐的程序在进行时,该书的主人自然是必须保持耐性。考究完了以后,门德尔就会乐意地,简直可以说是兴致勃勃地对各种问题给予回答,同时还准确无误地讲一通漫无边际的轶闻趣事,以及有关该书价格的戏剧性报道。这时,他显得有朝气,年轻活泼;只有一点会使他火冒三丈——难免会有缺乏经验的新手想付钱给他作为估书的谢仪。这时,他委屈地躲到一边,就像一位画廊的经理在过境参观的美国佬为了酬谢讲解往他手里塞小费时感到屈辱那样;这是因为,对于门德尔来说,能够把一本珍贵的书捧在手里,就像有的人和女人幽会似的,对他来说,这样的时刻就是柏拉图式的爱情之夜。只有书,而不是钱,才对他有控制力。因此,一些大收藏家设法请他,普林斯顿大学的创建人让他到自己的图书馆来做顾问和采购专员,都没有成功——雅可布谢绝不干。不能设想他能够到格鲁克咖啡馆以外的地方去。三十三年前,他,一个还是留着软软的小黑胡子、鬓发鬈曲的其貌不扬的犹太小伙子,从东方来到维也纳,想做一个拉比(6),但很快就离开了威严的单一上帝耶和华,转而献身于图书世界光华璀璨、千姿百态的赫赫众神。在那些年代里,他首次来到格鲁克咖啡馆,此后这里就渐渐地成了他的工作室、主要住宅和收发室,成了他的世界了。一位天文学家每夜一个人在自己的观象台上透过望远镜小小的圆孔观测星空,观察群星神秘运行的轨道,它们纷繁交织,变幻不停,时而熄灭继而重又辉耀于苍穹;同样的,雅可布·门德尔坐在格鲁克咖啡馆的方桌旁,透过眼镜观察着另一个世界,书的世界——也是永恒运转和变化再生着的世界,观察着这个在我们的世界之上的世界。 门德尔在格鲁克咖啡馆里自然受到了高度的尊重。在人们看来,这座咖啡馆的声誉更多地是和他那无形的讲坛联系到一起,而不是和这个咖啡馆的创办人、大音乐家、《阿尔泽斯塔》和《伊菲季尼雅》的创作者克里斯托夫·维利巴尔特·格鲁克(7)的名字联系在一起。门德尔成了那里的一部分财产,就像那樱桃木旧柜台、两个草草修补过的弹子台和那把铜咖啡锅一样;他的桌子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保留席位,因为咖啡馆的人总是对门德尔的人数众多的顾客热情招待,使他们只好每次都买点什么,于是,他的知识所赚的钱大部分跑到堂倌头多伊布勒尔胯上挂着的皮包里去了。旧书商门德尔也因此享受到多种优待:他可以随便使用电话,这里为他保存信件,代订各类书刊;忠心耿耿的老清洁女工给他刷大衣、缝纽扣,并且每周替他把一小包衣服送到洗衣店去。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向隔壁的餐馆叫午饭;每天早晨,咖啡馆老板施坦德哈特纳先生走到门德尔的桌前,亲自向他问候(雅可布·门德尔由于埋头读书,自然大多并未发现)。早晨七点半,他准时来到咖啡馆,直到关灯打烊才离开。他从来不和别的顾客说话,不看报纸,对周围的变化毫无觉察。有一次,当施坦德哈特纳先生客气地问他,在电灯下看书是否比过去在摇曳不定的煤气灯下看书舒服一点时,他惊奇地看了看电灯泡:虽然为改装电灯敲敲打打忙活了好几天,他却丝毫没有发觉。只有千千万万个字母像黑色的纤毛虫通过宛若两个圆孔的眼镜,通过那两片闪烁着吮吸着的镜片,涌入他的大脑;其余的一切则不过是空洞缥缈的喧嚣,像流水似的从耳边漂过。三十多个年头——换句话说,凡是他醒着的时候,都是坐在这张方桌旁:一边读,一边比较,一边计算;只有黑夜把这种真正的、无止境的梦打断几个小时。 因此,当我看见门德尔宣喻箴言的大理石桌像墓板一样闲置在那里时,便有某种惊诧之感。只有在现在年纪稍长时,我才懂得,每当逝去这样一个人,会随之失去多少东西啊!这首先是因为,在我们这个不可挽回地日趋单调化的世界上,所有独特无双的事物是一天天更加宝贵了。其次,尽管我当年年轻和阅世不深,却出自内心深处的直觉非常喜欢门德尔。通过他,我首次接近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我们生活中所有独一无二的和强大的东西,都只能产生于一个不顾一切的内心的专注、高尚的偏执和神圣的狂热劲儿。他使我看到,在我们今天,而且还是在电灯照耀下的、旁边又有电话室的咖啡馆里,也可能有毫无瑕疵的精神生活,以及像印度的瑜伽论者和中世纪的僧侣那样热烈而又忘我地服务于一种思想的精神。我在这位不出名的、小小的旧书商身上看到了这样一种服务精神的榜样,它比在我们当代的诗人们那里所看到的榜样要光辉得多。尽管如此,我竟能把他忘了。不错,那是战争年代,我和他一样埋头于自己的工作。可是现在,在这张空无一物的桌子前面,我感到有愧于他,同时又觉得好奇。 他哪儿去了,他出了什么事呢?我把堂倌叫来询问。不,遗憾的是他不知道这位门德尔先生。咖啡馆的常客中没有这位先生。不过,也许堂倌头知道吧?堂倌头挺着他的大肚皮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想了一会儿——不,他也想不起一个门德尔先生来。但是,也许我说的是弗洛里昂尼胡同杂货店的老板曼得尔先生?一丝苦味涌上心头,我体会到什么叫人生无常:既然我们生活的一切痕迹,立刻就被吹得无影无踪,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在这里,就在这儿的盈尺之地,一个人曾在这儿呼吸、工作、思考、说话,三十年,也许有四十年之久,然而只需过上那么三四年时间,一位新法老登台后,就没有人能记得约瑟夫了——在格鲁克咖啡馆竟没有一个人能记得雅可布·门德尔,旧书商门德尔了。我几乎是恼怒地问那堂倌头,是否可以见一下施坦德哈特纳先生,过去的老人员之中还有谁在这里。什么?施坦德哈特纳先生?我的上帝,他早就把咖啡馆卖了,而且已经死了。至于老堂倌头,他现在住在克雷姆斯附近他的庄园里。是啊,一个留下来的人也没有了……不过,也许,噢,还有!那个女清洁工斯波希尔太太还在这里。不过,她未必能记得个别的顾客。然而,我立即又想到雅可布·门德尔是人们忘不了的,于是就请他把这个女人叫来。 斯波希尔太太从后屋走了出来,一头蓬乱的白发,沉重地迈着浮肿的两腿,一边走,一边匆忙地用布擦着两只发红的手:显然是刚打扫过脏屋子,或是擦过窗户。我立即觉察到,她有些局促不安,突然把她叫到咖啡馆明亮堂皇的前面来,她觉得很不自在,而且,维也纳的黎民百姓向来就怕警察局派来调查的密探。一开始,她怀着不信任和戒备的心情,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下:叫她来有何贵干呢?但是,我一问起雅可布·门德尔,她就震了一下,双目圆睁,兴奋地盯着我。“我的上帝啊,可怜的门德尔先生!还有人想起他?噢,可怜的门德尔先生啊!”她大为感动,差点儿哭了出来,就像上了年岁的人在话题涉及他们的青春时代,涉及久已忘却了的陈年旧事那样。我问她门德尔是否还活着,她说:“啊,天哪,可怜的门德尔先生去世已经五六年,不,已经七年啦。这样一个善心的好人,只要想一想,我认识他多少年啦,——二十五年还要多哪!要知道我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就让他那样死去——简直是一种耻辱!”她愈加激动,问我是不是他的亲戚。要知道,从来还没有人关心过他,没有人打听过他的情况,难道我还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是啊,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让她相信这一点,并且请她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但是这位好心的人却显得胆怯、有所顾忌,老是擦着她那双湿漉漉的手。我明白了:她,一个女清洁工,披着一头蓬乱的白发,系着脏围裙站在咖啡馆中间,她感到很不自在,而且,她不放心地看着四周——堂倌中说不定会有人在偷听。于是,我就请她到弹子房,到门德尔曾经待过的老地方去,在那里告诉我有关门德尔的全部情况。她感动地点了点头,感谢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然后就迈着老年人蹒跚的脚步,在前面带路,我跟着她走去,两个堂倌惊讶地目送着我们。他们感到其中似乎有什么名堂,而且,在顾客中也有人对我们这不伦不类的一对儿颇为惊奇。在那里,在他的那张桌子旁边(有些细节我是后来从别处知道的),她给我讲了雅可布·门德尔、旧书商门德尔的下场。 事情是这样的:战争爆发后,门德尔每天照常七点半来,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他仍旧从早到晚像往常一样读他的书,咖啡馆里的人都感到,而且常说,他压根儿没想到打仗的事。是这样,因为他从不读报,和别人不交谈;当街头报贩大声叫卖号外,大家都拥上去的时候,他也从未离开过座位,他压根儿没听。他也没有发现堂倌弗兰茨不见了(他是在哥里兹附近阵亡的),也不知道施坦德哈特纳先生的儿子在彼列梅什卡被俘了;他从来没说过半句话抱怨面包越来越坏,他喝的牛奶被换成了用无花果做的劣等饮料。只有一次,他奇怪为什么大学生们来得少了——仅此而已。我的上帝,那可怜的人从来没关心过别的事,他就知道喜欢书。 但是,不幸的日子来临了。有一天上午十一点钟,青天白日,来了一个宪兵,同来的还有秘密警察。他露出胸前的徽章,问常来的是否有一个雅可布·门德尔。他们马上就走到门德尔的桌子跟前,他一开始还天真地以为他们是想卖书,或是想问什么问题。但他们马上要他跟他们走,就把他带走了。这件事对咖啡馆来说,简直太丢脸了——大家站着围在可怜的门德尔先生身边,他夹在那两个人中间,把眼镜扶到额头上,一个个地看着大家,搞不明白他们究竟要他干什么。斯波希尔则立即对宪兵说,想必是搞错了,像门德尔先生这样的人,是连一只苍蝇都不会去碰的。那个秘密警察立即对她大声呵斥,叫她不要干涉公事,接着就把他带走了。有很长时间——整整两年他没有来。直到今天斯波希尔太太还是不明白,他们当时要他干什么。“可是我敢发誓,”老太太激动地说,“门德尔先生不会做任何坏事。我担保他是好人,是他们搞错了。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清白无辜的人,简直是犯罪!” 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斯波希尔太太是对的。我们的朋友雅可布·门德尔的确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后来我才了解到全部的细节),他仅仅做了一件昏头昏脑的、值得同情的、即使在那个荒唐古怪的时代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傻事,唯一能够解释的是,他完全不问世事,他的奇异表现离世俗十万八千里。事情是这样的:负责检查和国外通讯的军事检察机关一天发现了一张由一个署名雅可布·门德尔的人所写的明信片。这张明信片按规定贴足了邮票,但是——完全令人难以置信——这张明信片却是寄往敌国的,收信人是巴黎市格勒内尔沿岸大街上一个书店的老板让·拉布尔泰,这个叫雅可布·门德尔的人抱怨他没有收到最近的几期《法兰西图书通报》月刊,尽管他已经预付了一年的订费。这位下级检察官员原本是个体操教师,个人爱好则是寻章摘句、研究语言,后来才穿上了一身民军蓝制服。当这封信到他手里时,他惊讶地想到,胡开玩笑!每周经他手查究有无可疑词句和间谍情报的信件不下两千封,但还从未遇到过如此荒唐的事:一个人竟放心大胆地由奥地利往法国写信,也就是说,顺手把一张寄往敌国的明信片竟那么直截了当地扔到邮筒里,仿佛从一九一四年以来,国境线上没有围上铁丝网,仿佛法国、德国、奥地利和俄国不是在每天厮杀,相互使对方的男子数以千计地丧生似的。因此,起初他把这张明信片当作一件稀奇可笑的东西放进了办公桌抽屉里,并没有向上级报告这件蠢事。但是,过了几星期后,又来了一张明信片,寄往伦敦霍尔博伦广场约翰·阿尔德里奇书店,询问能否得到最近几期《古董商》杂志。上面的署名又是那个古怪人物雅可布·门德尔,他非常老实地写了自己的详细地址。这位身穿军装的体操教师这时不禁暗吃一惊,在这种粗鲁的玩笑背后到头来会不会隐藏着什么密码隐语?他站起来,一个立正,就把两张明信片放到少校的办公桌上。少校耸了耸肩:真是件怪事!他首先通知警察局,吩咐查明是否真有这样一个雅可布·门德尔,而在一小时之后雅可布·门德尔就被逮住了。他还没有弄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怎么回事,就被带到少校面前。少校将那两张神秘的明信片拿给他看,问他是否承认是他写的。这种严厉的审讯口气,特别是正当他阅读一本重要的图书目录时打扰他,使门德尔十分恼火。因此,他带几分粗鲁地嚷道:这些明信片当然是他写的;应当认为,一个人总还有权要求得到他付过订费的杂志吧。少校向坐在旁边一张桌子跟前的中尉转过身去,他们会心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真是个蠢材!然后,少校开始考虑:把这个糊涂虫骂一顿赶走好呢,还是认真对待这件事呢?在这种犹豫未决的当儿,几乎每个部门都会决定先做个记录再说。有记录总归是好的。即便说毫无用处,但也坏不了事。充其量不过是在堆积如山的公文堆里再加那么一张写满了字的废纸罢了。 然而,这却给这个还蒙在鼓里的可怜的人带来了祸害,因为在提出第三个问题时,情况就大为不妙。先问了他的名字:雅可布,更准确地说,是叫亚因克夫·门德尔。职业:小商贩(他的证件上是这样写的,他没有做书商的许可证)。第三个问题就招来了大祸:出生地。雅可布·门德尔说出彼特里科夫附近的一个小地方。少校竖起了眉毛:彼特里科夫?这难道不是俄属波兰,靠国境线的地方吗?可疑!非常可疑!少校用更为严厉的声调,问门德尔何时取得了奥利地国籍。门德尔困惑不解地盯着少校:他不明白要他干什么。真见鬼,他有无证明,证明文件在哪里?只有一张小商贩营业执照,别的没有,少校愈发惊诧了。要他认真说清楚他的国籍问题,他父亲是奥地利人还是俄国人?门德尔泰然回答说:当然是俄国人。那他呢?噢,三十三年之前,他偷偷地越过国境线,从那时起就一直住在维也纳。少校更加焦躁起来。问他何时取得奥地利公民权的呢?门德尔反问道:“何必呢?”他从未管过这类事。这么说,他现在仍然是俄国人?门德尔对这些无聊的盘问早就感到腻味了,他冷淡地答道:“按说,是的。” 少校吓得猛然靠到椅背上,压得它吱嘎嘎直响,竟然有这种事!在维也纳,在奥地利首都,在战争激烈进行之时,在一九一五年年底,在塔尔诺夫战役和大反攻以后,一个俄国人居然在这里逍遥自在地游来逛去,给法国和英国写信,而警察局竟对此不闻不问。而在报纸上摇笔杆的蠢货们还竟然对孔拉德·冯·黑岑多夫没有能够马上打到华沙表示惊奇,而在总参谋部,人们对于每次部队调动的情况都被间谍通报给俄国人还在那里惊讶呢!这时,中尉起身站到桌前;谈话顷刻变成了审讯。他为何没有立即声明自己是外国人呢?门德尔仍然毫无疑虑,用悠扬悦耳的犹太方言回答说:“我干吗又要声明一下自己是谁呢?”少校认为这种反问为答是一种挑衅,就问他是否读过有关此事的命令。没有!他大概连报纸也不看?不看! 两位军官盯住稍微感到不安的雅可布·门德尔,仿佛听了海外奇谈,被惊得目瞪口呆。霎时间电话机“嘶啦啦”,打字机“哒哒哒”,传令兵来回奔跑,于是,雅可布·门德尔就被转解到卫戍区监狱,以便赶下一批把他送进集中营。当示意他跟着两个士兵走时,他惶惑地瞪大了眼睛。他不明白要他干什么,然而,他其实倒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个衣领上绣着金线、说话粗声粗气的人能对他使出什么坏招儿呢?在他的那个崇高的世界——图书世界里,是没有战争、没有误解的,有的只是永无止境的认识,力求更多地认识那些数字、词汇、人名和书名。就这样,他夹在两个士兵中间迈着碎步走下楼梯时心情还不算坏。只是在警察局人们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把书掏出来,并要求他交出装满了几百张有用的字条和顾客地址的皮夹子时,他才勃然大怒,开始自卫。人们只好强迫他了。这时,眼镜不幸掉到了地上,他那架窥视精神世界的奇异的望远镜被摔得粉碎。两天后,他就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衣被发配到了科莫伦附近关押被俘的俄国平民的集中营。 在集中营里度过的两年中,雅可布·门德尔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书籍,身无分文,置身于一大群冷漠、粗鲁和大部分是文盲的人们中间,他究竟经受了多大的精神痛苦?像一只雄鹰被砍断翅膀再也不能翱翔长空,他脱离了崇高的、唯一心爱的图书世界,这给他造成多大折磨?对此已无从稽考。然而,当世界从疯狂中清醒过来之后,便逐渐地开始明白,在这场战争的一切残暴行径和罪恶之中,最荒谬、最无聊、因而也是最不道德的行为,莫过于把那些完全无辜、早已超过应征年龄、在异国如在家乡那样生活了许多年的和平居民们逮起来圈进铁丝网。这些人之所以没有及时逃跑,只是因为他们真心诚意地相信连通古斯人和阿劳堪人都崇奉的优待客人的法律。在法国、德国和英国——在我们欧洲丧失了理智的每一块土地上,人们同样荒唐地犯下了这种反文明的罪行。在最后一刻,如果不是一个地道奥地利式的偶然机缘使雅可布·门德尔又回到他的世界里,那么他作为无数无辜者之一,也同样会变成疯子,同样会因痢疾、体力耗竭或心灵上所受的折磨而死去。情况是这样的:在他失踪之后,寄来了一些有名望的顾客写给他的信件,其中有过去的旋提里亚总督申贝尔格伯爵,纹章学著作的热心收藏家、过去的神学系主任、正在注疏奥古斯丁的齐根费尔特,八十高龄仍在反复修改回忆录的退役舰队司令埃德莱尔·冯·皮策克——他们都是忠实信托于他的顾客,全都往格鲁克咖啡馆给他写信,其中某些信给这位失踪者转到了集中营。这些信件落到一位偶发慈悲的上尉手里,竟有这些名流同这个矮小的、半瞎的、邋里邋遢的犹太人认识,使他颇为惊讶,这个犹太人自从眼镜被人打碎以后,他没有钱再买新的,就像一只又老又瞎的鼹鼠似的,悄没声地蹲在自己的角落里。他既有这样一些朋友,恐怕不是等闲之辈!上尉准许门德尔回信请他的保护者为他说话。果然有效。几位显要和那位系主任以所有藏书家所共有的那种精诚团结的精神出面联系,联名担保,使得旧书商门德尔在被关两年多后,于一九一七年回到了维也纳;当然,还附有一个条件:每天到警察局报到一次。不过,他总算是自由了,又可以住到他过去狭窄而又破旧的阁楼卧室里,又可以顺便欣赏橱窗里展出的书籍,而主要的是他又可以回到格鲁克咖啡馆了。 关于门德尔从那个人间地狱重返格鲁克咖啡馆的情景,斯波希尔太太在场,这位善良的妇人对我描述:“有一天——啊,圣母玛利亚!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开了,开法有点怪,您要知道,只开了一条缝,就像往常那样,他——可怜的门德尔先生踅身进来了。他穿了一件褴褛不堪的军大衣,上面补满了补丁,头上简直不知戴的是什么,大概过去是顶礼帽,是捡别人扔掉的。他没有衣领,像死人似的,脸色灰白,一头白发,骨瘦如柴——让人看着都心酸。可是他走进来,目不斜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问,一句话也不说,径直走到桌前,脱掉大衣,动作却不像过去那么敏捷灵活了,显得笨拙,呼哧呼哧直喘气。他不像过去那样带书来,而只是坐下来,只是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只用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盯着前面。后来,当我们给他拿来一堆从德国寄给他的信件后,他这才又读了起来。可是,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是啊,和从前不一样了,不是那个所有书籍的奇妙贮藏库了——当时见到他的人都伤心地这么说。往常,他目光沉静,看着书本悠然神往,而现在仿佛有某种东西被破坏了,摧毁了:显然,那可怖的嗜血的凶煞星在疯狂般疾驰时,也袭击了图书世界这颗小小的和平的星辰。他的眼睛几十年来习惯了娟秀的、像昆虫纤足般的印刷字,但在用铁丝网围起来的人堆里想必是看到了许多可怕的东西,因为他的眼皮沉重地悬挂在眼睛上面。这双眼睛当年机敏灵活,闪射出讥讽的光芒,如今却昏昏然,无精打采,眼睑红肿,眼镜则是经过修理勉强绑在一块的。更加可怕的是:他的记忆已陷入混乱,仿佛本来是一座妙不可言的艺术建筑,如今,某个支柱倒了,整个建筑也随之坍塌了。这是因为,我们的大脑是一部由极其纤细的物质构成的键盘,这部我们认识事物的毫发不差的精密仪器是那样的娇嫩,只要一根微血管被堵塞,有一根神经受到刺激,有一个细胞疲劳过度,任何一个这一类的干扰因素都足以使人的精神上的令人惊叹的无所不包自成一体的和谐遭到破坏。门德尔的记忆,这架奇异无双的知识键盘,在他回来之后已经发生了故障。间或有人来向他请教,他用衰颓的目光注视着来客,弄不清对方的来意,听错或忘记人家的话。正如世界已不是过去的世界,门德尔也不是从前的门德尔了。他从前的那种专注精神没有了,看书时也不再陶醉忘情地摇晃身子了,多半是呆坐着,眼镜机械地对着书本,人们闹不清他是在看书呢或是心不在焉地闲呆着。斯波希尔太太说,他的头沉重地俯在书上,大白天打瞌睡,有时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对着刺鼻的不习惯的电石灯灯光出神,当时缺煤,人们在他桌上放了一盏这样的灯。是啊,门德尔已经不是从前的门德尔了,不再是世界的奇迹,只不过是还在苟延残喘的一把胡子和一件衣服,摊在当年的圣椅上。门德尔已经不再是格鲁克咖啡馆的荣耀,而成了它的耻辱、污点,他身上散发着臭味,看了就叫人恶心,成了一个碍手碍脚的完全多余的食客了。 咖啡馆的新老板弗罗里安·古尔特纳也是这样看他的。这位老板是莱茨人,在饥馑的一九一九年靠搞面粉和黄油投机买卖发了财。他说动老实的施坦德哈特纳将格鲁克咖啡馆卖给了他,价钱是不久便贬了值的八万克朗纸币。他用一双农民的强有力的手大干起来,他放开手脚很快就把一个老式的、受人尊敬的咖啡馆改得面目一新,高雅华贵起来:用大理石修了大门,因隔壁的房子紧邻着酒馆,他已打算把它扩建为奏乐的前庭。在这种急忙进行改建的情况下,这个从加里西亚来的、从早到晚独占一张桌子的人,这个向来总共只喝两杯咖啡、吃五个面包的食客自然非常碍事,惹他心烦。施坦德哈特纳倒是确实说过,让新老板特别关照咖啡馆的这位老主顾,并且还企图向他解释,说雅可布·门德尔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重要的人,他可以说是把门德尔作为咖啡馆应当承担的一项义务连同咖啡馆的财产一起交给他了。然而,弗罗里安·古尔特纳在购置新的家具和那闪闪发亮的铝柜台时,也多了一副那个唯利是图的时代的铁石心肠,他只消找到一个借口,便会把最后残存的这点郊区寒酸气从自己漂亮的咖啡馆里清除出去。合适的机会看来不用等很久。雅可布·门德尔的境遇很坏,他积攒下来的最后一点钞票也都进了通货膨胀时期的造纸场,他的顾客也都飘零四散了。在楼梯上爬上爬下地零星收购和转卖书籍,对衰迈的门德尔来说已力难胜任。无数细微迹象说明,他已穷困潦倒:他偶尔才叫餐厅给送午饭来,甚至少得可怜的一点咖啡和面包钱也拖欠得愈来愈久,有一次竟拖了三星期之久。堂倌头当时就想轰他走,但好心的斯波希尔太太可怜门德尔,就出来为他担保。 在第二个月,不幸的事就发生了。新来的堂倌头已经好几次发现,结账时,面包之类总不大对头。每次他都发现出手的面包比报了数的和付了钱的多。他自然怀疑到门德尔头上,因为那个跑腿的老头不止一次地晃晃荡荡地来抱怨,说门德尔欠了他半年工钱,连一个海莱(8)都不付给他。堂倌头开始格外留心门德尔,而在两天后他就躲在壁炉的隔墙后面,当场发现雅可布·门德尔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偷偷地走到前面房间里,很快从篮子里抓了两个面包,贪婪地吞食下去。可是在当晚结账时,他却声称没有吃过面包。丢面包的事这下子清楚了。堂倌头立即把所发生的事报告给古尔特纳先生,老板喜逢良机,便当着所有顾客的面对门德尔大声呵斥起来,指责他偷盗,并且还为他不立即派人去叫警察而自夸了一番。他让门德尔立即滚蛋,去见鬼,永远不许他再来。雅可布·门德尔浑身颤抖,一言不发,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出去。 “简直可怕!”斯波希尔太太描绘着他被赶走的情形。“我永远忘不了他站起来的样子,他把眼镜扶到额头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块白布。他甚至连大衣都没有穿上,可外面是正月天气——您大概记得吧,那年头冷得厉害!他吓得连桌上的书也忘记拿了。我发觉后,本想追上去递给他,可古尔特纳先生就站在门口朝他背后破口大骂,使过路的人都停下脚步聚拢起来,简直是耻辱!我内心里惭愧死啦!要是老主人在这里,就永远不会有这种事;施坦德哈特纳先生是怎么也不会为了几个面包就把一个人撵走的,门德尔可以在他这里白吃到死为止。可是现在的人没有心肝。把一个可怜的人从他三十多年来天天坐着的地方赶走,真的,真的可耻,多大的罪孽呀!我不愿意在亲爱的上帝面前为这件事辩解,我不愿意!” 善良的老太太激动得厉害。她以老年人所特有的那种唠叨劲儿不停地说,这是多么大的罪过,施坦德哈特纳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最后,我只好打断她,问她我们的门德尔后来怎么样了,她是否再见过他。她立即全身一震,又继续说道: “说真的,每天,我一经过他的桌子旁边,心就像被刀戳了一下似的。我总在想:可怜的门德尔先生,他现在会在哪儿呢?我要是知道他住在哪儿,就给他送点热东西吃;他哪里有钱买烧的和吃的东西呢?据我所知他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到后来,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可他连一点音信也没有。我就止不住想到:看来他想必是已经完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甚至已在考虑,是否应该让人为他做一次弥撒——要知道,像他那样一个好人,我认识他有二十五年还要多啊! “可是,在二月里的一天,早晨七点半我刚开始擦窗户上的铜插销,突然(我是说,我吓了一大跳),门开了,门德尔走了进来。您当然知道,他总是侧着身子心不在焉地从半开的门里进来的。立刻,我发现他有些不对劲儿,东倒西歪的,两眼红红的,而他自己,我的天哪,只剩下一把骨头和胡子了!我看着他,发现他情绪不对头。我立即明白了:他一点知觉也没有,大白天像梦游似的,忘记了一切——面包的事、古尔特纳先生、他被赶出去的事,都忘记了,连自己也记不得了。谢天谢地,当时古尔特纳先生还没有来,可堂倌头正在喝咖啡。我急忙跑到他跟前,想告诉他不要在这里停留,免得再一次被这个粗鲁的家伙赶出去(说到这里,她马上小心地向周围看了看,纠正了自己的说法),我是想说——古尔特纳先生。‘门德尔先生!’我喊了他一声。他看了我一眼,马上就——我的天哪,真可怕——他大概一下子全都想了起来;他打了一个寒噤,就发起抖来;他不只两只手抖着,浑身上下都哆嗦着,他转过身急匆匆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就跌倒了。我们往救济总会打了电话,他就被带走了。他在发热病,晚上就去世了:大夫说是因为肺炎死的,还说他来我们这里时,可能已经昏昏沉沉,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里,像做梦似的。三十六年天天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这张桌子就是他的家呀。” 我们——了解这个怪人的最后两个人,关于他又谈了很长时间;尽管他的存在是那样卑微渺小,如同草芥轻尘,但正是他使我当年作为年轻人初次知晓存在着一种完全自成一体的精神生活,而她——一个可怜的、终生劳碌、从没有读过一本书的清洁女工,之所以怜惜这位苦难底层的难友,只是因为她给他刷了二十五年大衣和缝了二十五年纽扣。但是,在这里,在他的这张被遗弃了的旧桌子旁边,我们一起缅怀故人;回忆向来使人们相互亲近,而充满了爱的回忆则加倍地使人们相互亲近。她正说着话突然思索起来:“天哪,看我这记性!还有一本书在,是他那时落在桌上的,还在我这里呢!我该往哪儿去给他送呢?后来,谁也没有来取,我就想:把它留下做个纪念吧。这没有什么不对,是吧?”她急忙从后面把书拿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没有失声发笑——命运之神喜欢热闹,有时还喜欢嘲弄人,它每每令人可恼地给伤心的悲剧掺进一点滑稽的成分!这本书竟是海因的《德国色情和趣味文学书库》第二卷,是每一个藏书家都熟悉的一本言情作品易知录。恰恰是这本糟糕的书成了那位已故的异人留在这双整日操劳、发红而又粗笨、大约除祈祷书之外从未拿过任何书的手里的最后遗物。我费劲地绷紧嘴唇,竭力控制住自己,因为我心里不由得想笑。我的这种小小的犹豫使这个老实的女人感到惶然不知所措:莫非这竟是一件珍贵的东西,或者,我是否认为她可以保存下去呢? 我亲切地握了握她的手:“您只管留给自己吧,我们的老朋友门德尔如果还能知道,在几千个因得到所需要的书而感谢他的人中至少还有一个人记得他,他是会高兴的。” 我走出了咖啡馆,在这位善良的、心地淳朴的、以真正的人性对死者忠诚不渝的老太太面前,我感到惭愧。这是因为,她虽不识字,尚且珍藏着一本书,以便更好地纪念他;而我,本来应当知道,人们之所以写书正是为了在死后仍能成为人们的朋友,并以此保卫自己,免遭众生之敌——归于幻灭和被人遗忘的危害,然而我竟有好几年忘记了旧书商门德尔。 (薛高保 译 杜文棠 校) ————————————————————(1)历史地名,在喀尔巴阡山北支脉及其附近的低地上。十四至十八世纪时属于波兰,一七七二年第一次分割波兰后,一般将奥地利所分得的部分称作加里西亚,现属苏联乌克兰共和国。(2)苏联著名的考古学家和古代文化艺术史学者。(3)马克德夫和马克白斯都是莎士比亚的剧作《马克白斯》中的人物。(4)拉斯开尔是德国著名象棋家。(5)布佐尼是意大利的著名钢琴家。(6)拉比,犹太教牧师。(7)克里斯托夫·维利巴尔特·格鲁克(1714—1787),作曲家,十八世纪欧洲歌剧改革者之一。原籍德国,幼年居住在捷克,在维也纳开始改革歌剧。《阿尔泽斯塔》(1767)和《伊菲季尼雅》(1774—1779)均为他的作品。(8)奥地利铜币,约相当于一分钱。 日内瓦湖畔的插曲 在日内瓦湖畔,靠近小小瑞士的维诺弗地方,一九一八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一个渔夫把船向岸边划来。他在湖面上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划近一看,原来是一只用几根木棍松垮地捆在一起的简单木筏,上面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用一块木板当桨在笨拙地划着。渔夫惊骇地划到跟前,把这个精疲力竭的人拖到自己的船上,用渔网遮盖住他的下身,随后他试着同这个蜷缩在船上一角、冷得浑身发颤的畏怯的男人攀谈。可是这个人用一种陌生的语言答话,这种语言和渔夫说的没有一个字相同。不久,这个热心肠的渔夫只好作罢,他收起渔网,快速地向岸边摇去。 岸边华灯初上,这个赤身裸体的人的面孔慢慢清晰可见。他那宽大的嘴边满是胡髭,脸上泛起孩子似的笑容,举起一只手向对面指着,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个词,听起来像是“露西亚”(1),小舟离岸越来越近,这个词说得越来越热烈。渔船终于靠岸;渔夫们的家室都在岸边守望自己的男人。她们观望渔夫的湿漉漉的捕获物,可她们一看出在渔网里的竟是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时,便慌乱地四下逃散,就像瑙西卡(2)的侍女发现裸体的俄底修斯的情景一样。慢慢地,村里的一些男人向这稀有的“人鱼”聚拢来,他们随即负责尽职地把他送到村长那里。出于战争期间的直觉和丰富的经验,他立刻就觉察出这个人一定是个逃兵,从湖对岸法国那边游到这里来的。于是他公事公办地进行审问,可是这种一本正经的做法很快就失去了严肃的意义和应有的价值,这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在此期间有几个居民掷给他一件上衣和一条粗布裤子)对任何问题只是疑问似的重复地说:“露西亚?露西亚?”声音越来越畏葸,越来越含混不清。村长对此感到有些恼火,于是以不容误解的手势让这个陌生人跟他走。身边围着一群吵吵嚷嚷的年轻人,这个湿漉漉的、光着大腿的男人,穿着一件上衣和一条短裤,被带到村公所去,好在那里把事情弄清楚。这个人顺从地一声不响,只是他那对明亮的眼睛由于失望而变得黯淡无光,他那高耸的肩膀像是在重压之下垂了下来。 这条被捕捞上来的“人鱼”被安置在就近的一座旅馆里。在单调的日子里,这个令人开心的插曲给人们带来了乐趣,一些女人和男人都来这里参观这个野人。一个女人带给他糖果,可是他像个猴子似的多疑,动也不动;一个男人给他照相,所有的人都谈论他,高兴地在他周围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终于,有一个曾在外国待过并能说多种语言的饭店老板来到这个惶恐不安的人身边,轮换用德语、意大利语、英语,而最终用俄语问话。刚一听到家乡话,这个惶恐不安的人就抽搐了一下,他那善良的面孔上堆起一片宽厚的笑容,突然间他镇静而直率地谈起他的全部经历。这个故事很长,也很杂乱,一些个别地方连这个临时翻译也搞不懂,但是这个人的遭遇总的说来还是清楚的: 他在俄国打仗,可有一天,他同成千上万的士兵被装进军车,走了好远好远,随后又被装上船,船走了更长时间,经过一个非常炎热的地区,用他的话来说,热得肉里的骨头都软了。最后他们在一个地方登陆,又被塞进军车,然后向一个山丘冲了上去,随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冲锋一开始他的腿上就中了一弹。通过翻译,听众马上就知道了,这个逃兵是属于那个穿过西伯利亚和经过海参崴,越过大半个地球来到法国前线的俄国军团的士兵。这马上激起了人们怀有怜悯心的一种好奇,是什么促使他能够进行这次稀奇的逃亡。这个性情随和的俄国人,面带半是宽厚半是狡黠的微笑叙述说,他的伤还没有好,就问护士,俄国在什么地方,护士把方向指点给他,他通过太阳和星星的位置大体确定了方向,于是就偷偷地溜了出来,夜间走路,白天躲在干草堆里逃避巡逻兵。吃的是采到的浆果和讨来的面包,走了十天,最终他到了湖边。现在他叙述就有些不清不楚了,好像是这个来自贝加尔湖畔的人以为,在晚霞中他眺望到日内瓦湖另一岸的摇曳不定的轮廓,认定那就是俄国。他想方设法从一家农舍里偷了两根木梁,他躺卧在上面,用一条木板做桨,划到湖中间,在那里那个渔夫发现了他。在他结束他的这段糊里糊涂的故事时,胆怯地提出一个问题,是不是他明天就可以到家,还没等翻译出来,这个愚昧无知的问题先是唤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可随即这笑声变成了一种深切的同情。每个人都塞给这个东张西望、显得手足无措、可怜巴巴的人一两个铜板或几张纸币。 在此期间,一个较高级的警官从电话中得悉此事由蒙特沃来到这里,他费了不少气力才就此事写出了一份记录。这不仅是由于这临时的译员无能为力,也是由于这个人的无知无识,西方人对此是难以想象的,可现在总算是清楚了。他对自己的身世,除了知道他名字叫鲍里斯之外,几乎毫无所知;而对自己的家乡,他只能极为混乱地描画个大概,他是麦舍尔斯基公爵的农奴(虽然农奴制早已废除了好几十年了,可他还是说农奴这个词),他同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住在离大湖有五十俄里的地方等等。现在谈到下一步该如何办的问题了,一些人开始争论起来,而他目光呆滞地蹲在这群人中间。有些人认为应当把他交给伯尔尼的俄国领事馆,可另一些人怕这样做他会被重新送回法国;警官在权衡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是该把他当作逃兵还是当作一个无证件的外国人来对待;村秘书立刻排除上面提到的后一种可能性,这要地方上养活一个外来人,还要为他准备住处。一个法国人叫了起来,人们对这个可怜的俄国兵不该这样顾虑重重,他可以劳动或者遣送他回去;两个妇女激烈地反对说,他的不幸不是由于自己的过错,让人背井离乡到外国打仗,这才是一种犯罪。这个偶然的事件几乎要引起一场政治上的争吵。这时突然一位老先生,丹麦人——在此期间他来到此地——断然表示,他愿为这个人付八天的生活费用,这期间行政当局应同领事馆进行交涉达成协议。这个意想不到的解决办法,既使官方之间,也使持不同意见的个人之间都避免了争吵。 在越来越激烈的争辩中间,这个逃兵慢慢地抬起畏怯的目光,老是望着饭店老板的嘴唇,他知道,在这场争论中,这是唯一能告诉他该怎么办的人。他对由于他的出现而引起的这场争吵显得无所谓,现在当争吵声平静下来时,他不由自主地在寂静中间向老板抬起乞求的双手,就像女人在圣像面前祈祷那样。这令人感动的姿势深深地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老板亲切地走上前去安慰他,告诉他不要怕,他可以住在这里,在旅馆会有人照料他的。这个俄国人要吻他的手,可老板迅速把手抽了回去。随后老板把邻近的一座小旅馆指点给他,他可以住在那里,有吃的东西,又再次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安慰他;之后他顺着马路走回自己的饭店,临行时还再次和蔼地同他示意作别。 这个逃亡者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老板的背影,在人群中间,只有这个人懂得他的语言。他畏葸地躲在一边,一度明亮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他眷恋的目光直到老板的背影消逝在位于高处的饭店才垂了下来,对其他人则望也不望。那些人对他的这番举止感到惊奇,笑了起来。其中一个人同情地动了动他,让他进旅馆去,他垂下沉重的双肩,耷拉着脑袋走进门去。有人给他打开睡房的房门。他蜷缩在桌旁,女仆把一杯烧酒放在桌子上表示欢迎。他整个上午动也不动地茫然地坐在那里。村里的孩子们不时地从窗外窥视,大声笑着,朝他喊叫,他连头都不抬,一些人走进房来,好奇地观察着他,他目光不动地盯着桌子,弯着腰坐在那里,畏葸、羞赧。中午吃饭的时候,饭堂里集聚着一大群人,笑语喧哗,他周围的人都在高谈阔论,可他一个字也不懂。当他意识到他在这里是如此可怕的陌生,在喧嚣嘈杂的人群中间他又聋又哑地坐在这里时,他的双手哆嗦起来,几乎连用勺子舀汤都舀不出来。蓦地,两行粗大的泪水顺颊滚下,沉重地落在桌上。他畏怯地环望一下四周。其他人看到他流泪,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他感到羞愧,把沉重、蓬乱的脑袋越来越低地垂向黑色的桌面。 直到傍晚,他一直这样坐着。人们来来往往,他对此毫无感觉,而那些人也不再理会他了。他坐在火炉的阴影里,本身就像一截阴影,双手沉重地摊放在桌子上。所有的人都把他忘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在朦胧中突然立起身来,像只野兽似的闷闷地顺着路向那座饭店走去。走到门前,他手中托着帽子,站在那里,一个钟点,两个钟点动也不动,对谁都不看一眼。在饭店的入口处,光线黯淡,他犹如半截枯树,僵直、黑黝黝地竖在那里,像生了根似的,终于这个奇怪的景象引起了饭店的一个小伙计的注意,他把老板叫了来。当老板用俄语向他打招呼时,他那阴沉沉的脸上又泛起少许的光泽。 “你要做什么,鲍里斯?”老板亲切地问道。 “请您原谅,”这个逃亡者讷讷地说,“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回家。” “当然咯,鲍里斯,你可以回家。”被问者微笑着回答说。 “明天行吗?” 这下子老板也变得认真起来。当他听到这乞求的话时,笑容从他脸上消逝了。“不行,鲍里斯,现在还不行。得战争结束才可以呐。” “那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战争结束?” “上帝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不知道的。” “不能早一些?我不能早一些走?” “不能,鲍里斯。” “很远吗?” “很远。” “得走许多天?”“许多天。” “先生,我还是要走!我身强力壮。我不会累的。” “你没法走的,鲍里斯。这中间还有国境。” “国境?”他呆钝地望着。这个词他太陌生了。随后他固执地一再说:“我会游过去的。” 老板几乎要笑起来,但这却使他感到难过啊,于是他和蔼地解释说:“不行,鲍里斯,这不行啊。国境,就是另一个国家。他们不会让你过去的。” “可我并没有得罪他们啊!我早就把我的枪扔了。我哀求他们,看在基督的分上,为什么不能让我去我老婆那里?” 老板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不行啊,”他说,“他们不会放你过去的,鲍里斯。现在人都不再听基督的话了。” “那我该怎么办,先生?我总不能待在这里啊!这里的人不懂得我,我也不懂得他们。” “这你可以学会的,鲍里斯。” “不,先生,”俄国人垂下了头,“我学不会。我只能在地里干活,除了这我什么也不会。我在这儿能做什么?我要回家!您指给我路好了!” “现在没有路,鲍里斯。” “可是,先生,他们总不能禁止我回家,回到我老婆、回到孩子跟前去呀!我现在不再是个大兵了!” “他们还会要你当兵的,鲍里斯。” “是沙皇?”他蓦地问道,由于期待和敬畏而浑身颤抖。 “没有沙皇了,鲍里斯。人们把他推翻了。” “没有沙皇了?”他愁眉不展地望着老板,目光中的最后一丝光泽消逝了。随后他疲惫不堪地说:“那么我是不能回家了?” “现在还不能。你必须等着,鲍里斯。” “等多久?” “我不知道。” 在暗中,他的面色越来越阴沉灰暗。“我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了!我不能再等下去。告诉我路!我要自己试着回去!” “没有路,鲍里斯。在国境上他们会抓住你的。留在这儿,我们会给你找到活干!” “这儿的人不懂得我,我也不懂得他们,”他固执地重复说。“我在这儿不能过活!帮帮我,先生!” “我无法帮你,鲍里斯。” “看在基督的面上,帮帮我,先生!我实在受不了啦!” “我无法帮你,鲍里斯。现在没有人能帮助别人。” 他俩站在那里,面面相觑。鲍里斯转动手上的帽子。“那他们为什么把我从家里弄出来?他们说,我得保卫俄国,保卫沙皇。可是俄国离这儿那么远,你刚才说,他们把沙皇……您怎么说的?” “推翻了。” “推翻了。”他懂也不懂地重复了这个词。“我现在怎么办,先生?我得回家!我的孩子在喊我。在这儿我没法活下去!帮帮我,先生!帮帮我!” “我无法帮助你,鲍里斯。” “没有人能帮助我吗?” “现在没有人。” 俄国人把头垂得越来越低,突然间他闷声闷气地说:“谢谢你,先生,”随后转身走开了。 他慢步顺路而下。老板长时间地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没有回到旅馆,而是向湖边走去,感到十分奇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回到自己饭店里去。 事也凑巧,翌日清晨还是那个渔夫找到了一具溺死者的赤裸裸的尸体。死者生前一丝不苟地把送给他的裤子、帽子和外套摆在岸边,然后走进水里。关于这件事做了一份记录;由于不清楚这个陌生人的姓名,只在他的坟墓上竖了一个简陋的十字架,这是那许许多多小型十字架中的一个,它象征着无名者的命运。现在整个欧洲,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到处都插满了这样的十字架。 (高中甫 译) ————————————————————(1)俄语的音译,意为俄罗斯。(2)古希腊神话中阿尔刻诺国王的女儿。由于雅典娜的指使,瑙西卡和她的侍女们在河边嬉戏时发现了漂流到该岛的俄底修斯。当时俄底修斯一丝不挂地出现在她们面前,侍女惊得四下逃散。 逃向上帝 一九一〇年十月末 为列夫·托尔斯泰未完成的戏剧《在黑暗中发光》所作的尾声。 引言 一八九〇年列夫·托尔斯泰着手写一部戏剧自传,它后来作为他的遗稿中题为《在黑暗中发光》的片断发表和演出。这部未完成的戏剧,在它第一场中就披露了,它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他的家庭悲剧的一种最隐秘的描述,他这样写显然是对一种有意逃亡尝试的自我辩护,并同时是对他的妻子的一种致歉,这即是说,是一部在极端的灵魂分裂中寻求完全道德上的平衡之作。 托尔斯泰本人在尼古莱·米歇拉耶维奇·萨里恩切夫的形象上显然是扮演着自我的角色,而且这部悲剧中大概很少有被认为是杜撰的东西。毫无疑问,列夫·托尔斯泰塑造出这一形象是为了自己预先就写出了他生活的必然结局。但是,托尔斯泰既非在作品中,也非在生活中;既非在当时的一八九〇年,也非在十年之后的一九〇〇年,有这样的勇气和找到一种决断和结束的形式。出于这种意志上的弃绝,这部戏剧只留下残稿,结束时主人公是完全茫然不知所措。他只是乞求地向上帝举起双手,求上帝帮助他,结束他内心的分裂。 托尔斯泰后来也没有补写这部悲剧所缺少的最后一幕,但是更重要的是,他把它保留了下来。在一九一〇年十月的最后几天里,长达二十五年之久的犹豫终于最后决定了下来,危机得到了解脱:托尔斯泰经过一些充满戏剧性的冲突之后,他出逃了,而且为了去寻求那种壮丽的和典范的死亡,他出逃得正是时候,这种死亡赋予他的生活命运以完美的形式和威严。 在我看来,没有比把托尔斯泰的生活悲剧结尾补到这部残稿上更为自然的了。这里我怀着尽可能的对历史真实和事实文献的敬畏,试着把这个结局、这唯一的结局写出来。我有自知之明,不存狂妄之想,去任意和与之相媲美地把托尔斯泰的自白补全。我不是去完成这部作品,我只是去为它服务。我这里所尝试的,不是把它看做是一种完成,而是为一部没有完成的作品和一个没有解决的冲突写的一部独立成篇的尾声,唯一肯定的,是为那部未完成的悲剧写一个壮观的结局。因此,这个尾声的思想和我的充满敬畏的努力都充溢其中。为一次引人注意的演出必须强调,这个尾声在时间上比《在黑暗中发光》要迟十六年,这一点特别在托尔斯泰的出场时要绝对地表现出来。他最后几年的出色的照片可作为样子,特别是他在萨玛蒂诺修道院在他妹妹身边的那幅照片和在灵床上照的那张。就是他的工作室也应当依其历史真实原样布置,它是惊人地简朴,令人肃然起敬。从纯演出的角度来看,我希望这个尾声,紧接着在《在黑暗中发光》的第四幕片断之后,但这一幕与前一幕之间要有一个较长的间歇。独立地演出这场戏不是我的意图。(托尔斯泰用他自己的名字,不再掩藏在酷似他的萨里恩切夫形象之后了。) 尾声中的人物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时年八十三岁) 索菲娅·安德烈夫娜·托尔斯泰——他的夫人 阿历克山德拉·列沃夫娜(萨莎)——他的女儿,秘书 杜尚·彼德洛维奇——家庭医生,托尔斯泰的朋友 伊万·伊万诺维奇·欧索林——阿斯塔波沃车站站长 希利尔·格莱戈洛维奇——警察局局长 大学生甲 大学生乙 三个旅客 头两场的时间是一九一〇年十月的最后几天,地点在雅斯那亚·波尔雅那的工作室;最后一场的时间是一九一〇年十月三十一日,地点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的候车室。 第一场 一九一〇年十月末,雅斯那亚·波尔雅那庄园,托尔斯泰的工作室,简朴无华,与那张有名的照片一模一样。 〔秘书领两个大学生进来。他俩按照俄罗斯样式,身着高领的黑色上装,两人都年轻,脸部轮廓鲜明。他们的举止镇定自如,与其说是拘谨,不如说是狂放。 秘书 稍坐一会儿,列夫·托尔斯泰不会让你们等得太久的。我只是请求你们要考虑到他的年纪!列夫·托尔斯泰特别喜欢争论,都经常会忘记他的疲劳。 大学生甲 我们问列夫·托尔斯泰的问题很少,只有唯一的一个问题,这当然对我们和对他是一个决定性的问题。我答应您,停留一小会儿,前提是,我们可以自由地谈话。 秘书 完全可以。越不拘形式越好。首要的你们不要称他为老爷,他不喜欢这样。 大学生乙 (笑了起来)这不要为我们担心,什么都可以担心,只有这点不必。 秘书 他已经从楼梯下来了。 〔托尔斯泰迈着迅急的、像风一样的脚步进入室内,他虽然年迈,但多动和神经质。在他说话中间,他经常转动手中的铅笔或揉搓一张纸头,并由于不耐烦而经常抢话。他急速走向两人,朝他们伸出手来,对每个人都犀利和敏锐地打量片刻,随后他在两人对面的那把蜡布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托尔斯泰 你们是委员会派来见我的那两位,不是吗……(他在一封信里寻找),请你们原谅,我忘了你们的名字…… 大学生甲 请您不要在乎我们的名字。我们到您这儿只是成千上万人中的两个人而已。 托尔斯泰 (尖锐地观察他)您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大学生甲 一个问题。 托尔斯泰 (转向大学生乙)那您呢? 大学生乙 同一个问题。我们所有的人只有一个问题问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我们所有的人,俄罗斯的全体革命青年。没有别的问题,只有一个问题:您为什么不同我们站在一起? 托尔斯泰 (十分平静)如我所希望的,对这个问题我已在我的书籍中,此外也在我的一些书信里说得很清楚了,这些书信在此期间都已发表了——我不知道,你们本人是否读过我的书? 大学生甲 (激动地)我们是否读过您的书,列夫·托尔斯泰?您这样问我们太奇怪了。说读,这太微乎甚微了,我们从童年起就生活在您的书里。当我成为青年人时,您唤醒了我们身躯中的心灵。如果不是您,那又是谁教我们看到人类所有财富分配上的不公平……您的书,只有它们才使我们的心灵摆脱开一个国家、一个教会和一个统治者,他不是去保护人类而是去保护侵犯人的不义。您,只有您才决定了我们投入我们全部生命,直到这个荒谬的制度彻底摧毁为止…… 托尔斯泰 (欲打断他并说)但不是通过暴力…… 大学生甲 (不予理会,率直说)自从我们说我们的语言时起,就没有对任何人像对您这样的信赖过。当我们问起自己是谁会清除不义时,我们就说是他;当我们问道,是谁会挺身而起,去消灭无耻卑鄙时,我们就说:他,托尔斯泰会去做的。我们是您的学生,您的仆人,您的奴隶,我相信我那时会为您的一次招手而死,如果我在一两年前可以踏入这幢房子的话,我会像匍匐在一个圣人面前一样匍匐在您的面前。对于我们,对于我们成千上万的人,对整个俄罗斯青年,列夫·托尔斯泰,直到几年之前您就是这样的人——我感到痛心,我们大家感到痛心,从那以后您就疏远了我们并几乎成了我们的敌人。 托尔斯泰 (软化下来)那为了使我们的结盟继续下去,您认为我该做什么呢? 大学生甲 我不敢狂妄地教训您。您自己知道,是什么使您与我们整个俄罗斯青年疏远开来。 大学生乙 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我们的事业比起彬彬有礼更为重要。终归您必须要睁开眼睛的,政府对我们的人民犯下了巨大的罪行,您不能长时间对此漠然处之。终归您必须从您的书桌旁挺身而起,公开地、明确地和不顾一切地站在革命的一边。您知道,列夫·托尔斯泰,他们以怎样的残忍手段镇压了我们的运动,现在有那么多的人在监狱里腐朽烂掉,比您园中的树叶还要多。您看到了这一切,也许您不时地在一家英文报纸上写一篇文章,谈论人的生命是如何神圣。但是您本人知道,今天光是用语言来反对这种血腥的恐怖不再有任何用处;您像我们一样知道得很清楚,现在唯一需要的是一场完完全全的颠覆,一场革命;而仅仅您的话就能为革命制造出一支军队。您把我们造就成革命者,现在,革命的时刻已经成熟了,可您却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您这样做就是对暴力的赞同。 托尔斯泰 我从没有赞同暴力,从来没有!三十年来我一直致力于同所有当权者的罪行进行斗争。三十年来——你们那时还没有出生——我一直要求,比你们还要激进,要求的不仅仅是改良,而且要求的是社会关系的一种彻底的新秩序。 大学生乙 (打断他的话)可是怎么样呢?他们都赞同了您什么呢?三十年来他们都给了我们什么呢?去完成您的使命的反仪式派教徒遭到的是皮鞭和射进胸中的六颗子弹。您温和宽厚的要求,您的书和您的册子使俄罗斯得到了什么改善?最终您不也看到了,您还能帮助受压迫人的不就是您让人民宽容和忍耐并用千年帝国去敷衍他们吗?不,列夫·托尔斯泰,用爱的名义去召唤这群狂妄之徒那是毫无用处的,即使是您用天使的舌头讲话!这些沙皇的奴仆们不会为您的基督从他们的口袋掏出一个戈比,在我们用拳头捶击他们的喉咙之前,他们一步也不会退让的。人民等待他们的博爱够长的了,现在行动的时刻到了。 托尔斯泰 (相当激烈地)我知道,你们甚至在你们的宣言中称这是一种“神圣的行动”,一种煽动仇恨的神圣的行动。但是我不知道仇恨,我不要去知道仇恨,也反对那些对我们的人民犯下罪恶的人。作恶的人的灵魂是不幸的,要比遭受恶行的人更为不幸,我怜悯他,但我不仇恨他。 大学生甲 (愤怒地)可我仇恨所有那些对人类犯下罪行的人,像仇恨嗜血动物那样,毫不留情地仇恨他们。仇恨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不,列夫·托尔斯泰,您永远不能教我去同情这些罪犯。 托尔斯泰 可罪犯也还是我的兄弟。 大学生甲 如果他是我的兄弟,是我母亲的孩子,如果他对人类犯下罪行,那我就杀死他,像杀死一条疯狗一样。不,决不同情那些毫无同情心的家伙!在俄罗斯的大地上,在把沙皇和男爵们的尸体埋葬之前,不会有安宁;在我们不把他们打倒之前,不会有一个人性的和道德的秩序。 托尔斯泰 没有一个道德的秩序能通过暴力而强行建立起来,因为每一种暴力不可避免地又制造出暴力。一旦你们拿起武器,那你们就制造出新的专制。你们不是去摧毁它,而是在使它永远存在下去。 大学生甲 但是在反对强权者的斗争中,除了摧毁强权没有别的手段。 托尔斯泰 我承认;但是人们永远不应当使用一种自己并不赞同的手段。请您相信我,真正的力量在反对暴力时不是通过暴力,它是通过顺从使暴力变得无力。福音书上就这样写道…… 大学生乙 (打断他的话)啊,您别提福音书了。东正教的牧师们早就用它泡制出酒来麻醉人民了。两千年前就是这样了,那个时候它就没有用处,否则的话这个世界不会充满了痛苦和血腥。不,列夫·托尔斯泰,用圣经在今天再不能填平剥削者和被剥削者、老爷和奴仆之间的鸿沟了:在这两岸间的灾难太多了。成百的,不,成千的有信仰和有献身精神的人今天在西伯利亚和在监狱里遭受折磨,而明天就会是成千上万的人。我问您,难道上百万无辜者就真的应当为一小撮有罪的人而继续忍受下去吗? 托尔斯泰 (镇静地)他们忍受比再度流血要好得多;恰恰是无辜的受难有助于和更好地去反对不义。 大学生乙 (狂暴地)您把俄罗斯人民遭受的无尽的和千年的苦难说得这么好听?好啊,那您到监狱里去,列夫·托尔斯泰,您问问那些受鞭刑的人,问问我们城市和乡村中忍饥挨饿的人,苦难是不是真的就这么好。 托尔斯泰 (愤怒地)肯定比你们的暴力要好得多。你们真的相信用你们的炸弹和手枪就能彻底地清除世界的罪恶?不,罪恶随后就在你们身上施展出来了,我向你们重申,为了信仰忍受苦难要比为了信仰去进行谋杀好上百倍。 大学生甲 (同样愤怒地)那好啊,如果苦难是这么好和这么有益,列夫·托尔斯泰,那您本人为什么不去受苦受难?为什么您总是向别人去赞颂殉道,而您本人却温暖地坐在自己的家里并用银餐具就餐,这同时您的农民,我看到了,他们却衣衫褴褛,在茅屋中半饥不饱,挨冷受冻?为什么您不自己替您的那些反仪式派教徒去受皮鞭之苦?他们是为了您的学说才身受折磨啊。为什么您不最终离开这幢伯爵住宅而到大街上在风雨交加、严寒酷暑中去经历这种所谓如此美妙的贫穷?为什么您总是讲而不是为您的学说去身体力行?为什么您本人终归也不做出个榜样? 托尔斯泰 (他畏缩了)〔秘书跳到大学生甲的面前,要严厉地申斥他,但托尔斯泰已经镇静下来,轻轻地把他推到一边〕您不要这样!这个年轻人向我的良心提出的问题是好的……一个很好的,一个非常出色的,一个真正迫切的问题。我要努力老实地回答这个问题。(他移近了一小步,振作起来,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委婉)您问我,为什么我不按照我的学说和我的话去自己承受苦难?我回答您,心怀极端的羞惭:如果说我这么长时间地逃避了我神圣的义务,那是……那是……因为我……太怯懦了,太软弱了或者太不诚实了,我是一个卑劣的,渺小的,有罪的人……因为上帝直到今天还没有赋予我力量去最终完成这件不应推延的事情。年轻的陌生人,您讲得可怕,直刺我的良心。我知道,我必须做的,连千分之一都没做到;我羞愧地承认,我该离开这个奢侈的家和我感到是一种罪恶的我的生活方式,这早就是我的义务了,并且完全像您所说的那样,作为一个朝圣者行走在大街上;我知道,除了我灵魂深处的羞耻和对自己的卑鄙的屈服之外,没有别的回答。〔大学生畏缩地退了一步,惊愕地沉默不语。间歇。随后托尔斯泰继续说下去,声音更加轻微〕但是,也许……也许我还在受苦……也许我正因为我没有力量和不够诚实去履行我在人前说的话而在受苦。也许我的良心正在这儿受苦,比肉体上的可怕折磨更为厉害,也许上帝恰恰给我铸造了这个十字架,这幢房子比我身处监狱,脚上戴着镣铐更加痛苦……但您是对的,这种苦难毫无用处,因为这只是一种我个人的苦难,可我却傲慢自负,还以此为荣。 大学生甲 (有些羞愧地)我请您原谅,列夫·托尔斯泰,如果我由于个人的激动而…… 托尔斯泰 不,不,正相反,我感谢您!谁震动了我们的良心,即使是拳头,那对我们也是做了好事。(片刻沉默。托尔斯泰又平静地说)你们二位还有其他问题问我吗? 大学生甲 没有了,这是我们唯一的一个问题。我认为,您拒绝支持我们,这是俄罗斯的不幸,是全人类的不幸。因为没有人能再阻止这场造反,这场革命了;我感觉到了,这场革命会十分可怕,比这个地球上的所有革命都更加可怕。注定去领导这场革命的人是铁汉子,是毫不留情意志刚强的男子汉,决不宽容。如果是您领导我们,那您的榜样能赢得成百万人,牺牲必定会少一些…… 托尔斯泰 哪怕是只有一个生命因我的过错而死,我就无法在我的良心面前做出回答。 〔楼下响起了吃饭的铃声。 秘书 (朝向托尔斯泰,打断他的话)是午饭的铃声。 托尔斯泰 (尖刻地)是呀,吃饭,闲聊,吃饭,睡觉,休息,闲聊——我们就这样有规律地生活,而其他人却要劳动,为上帝服役。(他再度转向两个年轻人) 大学生乙 那么说除了您的拒绝,我们没有什么能带给我们的朋友了?难道您没有一句鼓励我们的话吗? 托尔斯泰 (犀利地看着他,思虑片刻)以我的名义,把下面的话告诉你们的朋友:俄罗斯的年轻人,我爱你们,尊敬你们,因为你们如此强烈地同情你们兄弟们所遭受的苦难,因为你们要投入你们的生命去改善他们的境况。(他的声音变得生硬、有力和斩钉截铁)但在其他方面我不能听从你们,只要你们否认对所有人的人性之爱和兄弟之爱,那我就拒绝与你们站在一起。 〔两个大学生缄默不语。随后大学生乙果断地踏上一步,并生硬地说。 大学生乙 我们感谢您接见了我们,感谢您的直率。我大概永远不会再站在您的面前了——那就请您也允许我这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在告别时说一句坦率的话。我告诉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如果您认为人的关系通过爱就能够改善的话,那您就错了。这只适用于富人和衣食无忧的人。但那些从童年就饥寒交迫和毕生都在他们的老爷的统治下受苦受难的人,他们疲惫地漫长地在等待这种兄弟之爱从基督的天国里降临世界;可他们最好是信赖他们的拳头。在您死亡的前夜,我告诉您,列夫·托尔斯泰:这个世界还要淹没在鲜血之中,人们不仅要杀死老爷,也要杀死他们的孩子,撕成碎片,这样这个地球就再不会使那些坏透了的人心存幻想了。但愿您不会成为您的迷雾的证人——这是我对您的衷心希望!愿上帝赐予一种平静的死亡! 〔托尔斯泰后退了一步,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激烈言辞令他惊愕。随后他镇静下来,向他走近一步,十分平淡地说。 托尔斯泰 我特别感谢您最后说的话。您对我的希望是我三十年一直渴望的——一种在和平中与上帝和所有人在一起的死亡。(两个大学生鞠躬退出)托尔斯泰长时间望着他们,然后他开始激动起来,并来回走动,他兴致勃勃地对秘书说:这是些多好的年轻人,那么勇敢、骄傲和坚强,这些年轻的俄罗斯人!出色极了,这些信仰坚定的热血青年!六十年前,我在塞瓦斯托波尔(1)就认识了他们;他们怀着同样的豪爽和大胆的目光迎向死亡,迎向危险……面带微笑,为了一种虚无就毫不畏惧地死去。他们的生命,他们抛掷的杰出的年轻生命是为了一个没有核仁的空壳,为了没有内容的空话,为了一个没有真理的思想,仅是出于欢乐而献身。好极了,这些永垂不朽的俄罗斯青年!他们怀着这样的热忱和力量就像为了一项神圣的事业一样,供仇恨和杀戮驱使!可他们使我感到宽慰!真的,这两个年轻人,他们使我感到惊愕,真的,他们是对的,该是我最终从我的软弱中振作起来了,去履行我的诺言!离死亡只有两步远了,可我还一直犹豫不决!真的,只能向年轻人学习正确的东西,只能从年轻人那里学到! 〔门打开了,伯爵夫人像一阵风冲了进来,神经质,烦躁不安。她的动作摇晃不定,两眼急迫地总是迷惘地向四下望个不停。人们感到她说话时心不在焉,被一种内在的惊恐不安所左右。她的目光从秘书身边飘忽而过,仿佛他是空气似的,只是朝她的丈夫说话。她的女儿萨莎从她后面迅急登场;给人一种印象,她像是跟在母亲身后来监视她似的。 伯爵夫人 中饭的铃声已经响过了,《每日电讯报》的编辑为你的反对死刑的文章等了半个小时了,可你却为两个这样的青年而让他站在那儿傻等。是些什么样的不懂规矩、不知礼貌的家伙!在下面时,当仆人问他们,是不是与伯爵约好了时,其中一个居然回答:不,我们不与任何一个伯爵相约,是列夫·托尔斯泰约我们来的。而你竟然与这样一些自以为是的浪荡子弟搅在一起没完没了,他们最想干的就是把世界搞个乱七八糟,像他们自己的头脑一样!(她不安地用目光在房间里逡巡)这儿怎么这样乱成一团,书放在地上,一切都一塌糊涂,净是灰尘,真的,要是有个体面的人来的话,那实在是一种耻辱。(她走向靠背椅,用手抓住它)这蜡布完全都破碎了,真使人丢脸,不,不能这个样子。好在明天有从图拉来的修理师傅到家里,要他立即把这把靠背椅彻底修一下。(没有人回答她。她不安地四下张望)那请吧,现在该下去了!不能让人家长时间等下去了。 托尔斯泰 (突然变成十分苍白和不安)我就下去,我这儿还有些东西……要归拢归拢……萨莎帮我一下……你先跟先生们聊聊,代我道歉,我随后就下去。(伯爵夫人还是对整个房间投上一瞥闪动的目光,随后下场。她刚一走出房间,托尔斯泰就冲到门前,迅急地把门锁上) 萨莎 (为他的匆忙感到惊讶)你怎么啦? 托尔斯泰 (高度紧张,把手紧按在心口上,期期艾艾地说)修理师傅明天……上帝保佑……好在还有时间……上帝保佑。 萨莎 可这是怎么回事…… 托尔斯泰 (激动地)一把刀子,快!一把刀子或一把剪子……(秘书目光陌生地从书桌旁递给他一把裁纸剪刀。托尔斯泰神经质般地开始忙了起来,并不时畏怯地向紧锁着的门望去,他用剪刀把破烂的靠背椅上的裂口剪大,然后用双手焦急地在乱糟糟的马鬃毛里搜索,终于他拿出了一封封好了的信)在这儿——不是吗……太可笑了……太可笑和太难以置信了,像一部法国的拙劣的廉价小说一样……一种奇耻大辱……我,一个神志完全清醒的男人居然在自己的家里,八十三岁时还得把自己的最最重要的文件藏匿起来,因为我的什么东西他们都翻个不停,因为他们紧跟在我的身后,搜索我的每一句话,我的每一个秘密!啊,是怎样一种耻辱,我在这座房子里的生活是怎样一种地狱般的苦难,是怎样的欺骗!(他变得更加不安起来,打开信,读了起来;对萨莎说)在十三年前我写了这封信,那时我要离开你的母亲,逃出这座地狱般的房子。那是同她的诀别,一种我找不到勇气的诀别。(他那颤抖的双手把信纸弄得沙沙作响,声音不大地念给自己听:“……我不可再长期继续我十六年来一直过着的这种生活了,在这种生活中我一方面不得不与你们进行斗争,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鼓励你们。现在我决定做我早就应当做的事情,即是出逃……如果我公开这样做的话,那必然产生痛苦。我也许变得软弱,不去履行我的决定,可这个决定却是必须履行的啊。如果我的这一步使你们感到痛苦的话,那我请求你们原谅我,特别是你,索雅,行行好,把我从你的心里忘掉吧,不要找我,不要抱怨我,不要诅咒我。”)(沉重地呼了口气)啊,已经十三个年头了,十三年来我一直在折磨自己,每一句话还像从前一样地真实,我今天的生活依然是那样地怯懦和软弱。我一直还是,一直还是没有出逃,还一直在等待,在等待,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我一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可做起来却是一错再错。我一直是太软弱了,一直是没有毅力去反对她!我把信藏在这里,就像一个学生在老师面前把一本肮脏的书藏起来一样。当时我在交到她手中的遗嘱里请求她把我的著作的所有权赠送给全人类,不是为了我良心上的安宁,而只是求得家中的和平。 〔间歇。 秘书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您相信……请允许我提个问题,要是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您相信……如果……如果上帝把您召回的话……您的这个最后的最急迫的愿望,放弃您的著作所有权,也真的能实现吗? 托尔斯泰 (为之一怔)当然……这是说……(变得不安起来)不,我真的不知道……萨莎,你怎么看? 萨莎 (转过身去,一声不响) 托尔斯泰 我的上帝,这我没有想过。或者不:我又,我又没有完全把握了……不,我只是不要去想它而已,我又退让,像以往面对每一项明确的和清楚的决定时总是退让一样。(他犀利地望向秘书)不,我知道,我肯定知道,我的妻子和我的儿子们,他们很少会尊重我的这个最后的意愿,就像他们今天很少尊重我的信仰和我的灵魂应尽的义务。他们要用我的著作去牟利,我在我的死后还要作为一个言行不一的骗子站在人们面前(他做了一个决断的动作)。但不应当,也不可以这样!该是一清二楚的时候了!就像今天那个大学生说的那样,这个真正的正直的人。世界向我要求一种行动,最终的诚实,一种明确的、纯粹的和不模棱两可的决定……这是一个标志!人在八十三岁时不可以再长时间地在死亡面前闭上眼睛,必须直视它的面孔并斩钉截铁地做出他的决定。是的,这两个陌生人很好地提醒了我:在所有无所作为后面总是隐藏着一种灵魂怯懦。人们必须清醒,真实,我最终要成为这样的人,现在在我八十三岁大限之年的时刻。(他转向秘书和他的女儿)萨莎和弗拉基米尔·格奥尔格维奇,明天我要立我的遗嘱,明确无误的、铁定的,有约束力的和无可争议的,在遗嘱里我要把我的文稿的收入,以及用此而牟取的全部肮脏金钱,都赠给大学,赠给全人类……不可以用我为所有人和出于我的良心的病苦而说的话与面写的文字去进行任何交易。你们明天上午带第二个证人来。我不能再长时间犹豫不决了,也许死亡已经把我握在它手中了。 萨莎 父亲,停一下,我不是想说服你,但我怕出现麻烦,若是母亲看见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时,她必会马上产生怀疑,那时也许你的意志在最后一刻要动摇了。 托尔斯泰 (思虑)你说得对!在这所房子里任何纯净的,任何正确的事情都做不成,这儿的整个生活都变成了谎言。(朝秘书)您这样安排一下,你们明天上午十一点与我在格鲁蒙森林,左边那棵大树旁,黑麦地后面见面。我装做我通常散步的样子。把一切都准备好,在那儿,我希望,上帝使我坚强起来,让我最终能摆脱掉这最后的枷锁。 〔中饭的铃声第二次更为急迫地响了起来。 秘书 您现在可什么也别让伯爵夫人看出来,否则一切都完了。 托尔斯泰 (沉重地呼了口气)可怕呀,总是得装模作样,总是遮遮掩掩。在世界面前,在上帝面前,在人们面前,在自己面前,我要成为真诚的人,可我却不能在我的妻子面前,在我的孩子们面前成为真诚的人!不,我不能这样生活,我不能这样生活! 萨莎 (惊愕地)母亲来了!〔秘书迅速地到门前扭开门锁,托尔斯泰为了掩饰他的激动朝书桌走去,停在那里,把背部对向进来的伯爵夫人。 托尔斯泰 (喘着粗气)这座房子里的谎言在毒化我,啊,哪怕我只有一次能成为真诚的,至少是在我死之前! 伯爵夫人 (匆忙地进入房间)你们为什么不下去?你总是要那么长的时间。 托尔斯泰 (转向她,他的面部表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缓慢地说,只是为了使别人明白他着重说的话)是啊,你是对的,我总是需要太长的时间。但重要的只有一点:时间留给人的是及时做他正确的事。 第二场 〔在同一个房间,翌日的深夜。 秘书 您今天应该早些安歇,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在长时间骑马和激动之后您一定很疲倦了。 托尔斯泰 不,我一点也不疲倦,只有动摇不定和缺乏信心才使人疲倦。每一种行为都使人自由,即使一项坏的行业也比无所事事要好得多。(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不知道,我今天做的是不是对,我得首先问问我的良心。我把我的著作都退还了,这使我的灵魂得到轻松,但是我认为,我不该把这份遗嘱隐藏起来,而应当有信仰的勇气把它公之于众。或许我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为了真理之故这事本应做得堂堂正正……不对,上天保佑,总算办妥了。生活中每跨一个台阶,就是接近死亡的一个台阶。现在只留下最最重要的,这最后的一件事,就是当终结来到时,及时地像一只野兽一样爬进密林,因为我死在这幢房子里就像我的生活一样是不真实的。我已八十三岁了,可我还一直……还一直找不到力量,使自己完全摆脱开尘世,或许我错过了正确的时刻。 秘书 有谁知道他的最后时刻呢!若是人们真的知道了的话,那一切就好了。 托尔斯泰 不,弗拉第米尔·格奥尔格维奇,那根本就不好。您知道一个农夫曾讲给我的那个古老的故事,说基督是怎样看待人知道自己死亡的这件事吗?从前每一个人都预先知道自己的死亡时刻,有一天,当基督来到尘世时,他看到,某些农夫不会侍弄他们的土地,生活得像是罪人似的。于是他责备他们中的一个偷懒的人,可这个可怜人却只嘟囔说:如果他不能再享受到收获的话,那他是为谁把种子播撒到地里去呢?基督认识到了,若是人预先知道他的死期的话,这并不好。从那以后,农民就侍弄他的土地直到最后一刻,好像他会永远活下去似的。这是对的,因为只有通过劳动人们才能分享永恒。我就是今天也要这样……(他指了指他的日记)耕作我每天的土地。 〔从外面传来了急迫的脚步声,伯爵夫人进入房间,穿着睡袍,朝秘书抛去一瞥恶毒的目光。 伯爵夫人 是这样……我想,您终于是一个人了……我要和你谈谈…… 秘书 (躬身)我该走了。 托尔斯泰 再见,亲爱的弗拉第米尔·格奥尔格维奇。 伯爵夫人 (门在他身后刚一关上)他总是围着你转,就像一根牛蒡(2)一样缠人……他恨我,恨我,他要把我从你身边拉走,这个坏透了的阴险家伙。 托尔斯泰 索娅,你对他不公平。 伯爵夫人 我不想公平!他挤进我们中间,把你从我身边偷走了,使你与你的孩子们变得陌生。自从他来到这儿之后,我就什么也不是了,这幢房子,连你本人,现在都属于世界了,可就是不属于我们,不属于你的亲人。 托尔斯泰 但愿我真的能够如此!上帝是要这样的,人属于大家,而不为自己为他的亲人保留任何东西。 伯爵夫人 是啊,我知道他说服了你,这个我们孩子身边的盗贼,我知道他要你加紧反对我们大家。为此我再也不能忍受他留在我们家里,这个煽动者,我不要他。 托尔斯泰 可索娅,你知道我工作上需要他。 伯爵夫人 你找其他人,上百个都行!(摈弃地)我不能忍受他在跟前。我不要这个人挤在你和我之间。 托尔斯泰 索娅,好人,我求你别激动。来,坐到这儿,我们彼此安静地谈一谈,完全像过去我们生活开始时那样。索娅,你考虑了没有,留给我们好好谈谈的日子所剩无多了!(伯爵夫人不安地向四下张望,颤抖地坐了下来)你看,索娅,我需要这个人,也许我只需要他,因为我在信仰上是软弱的,索娅,我并不像我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坚强。虽然每一天都在向我证实,远在世界各地有成千上万的人追随我的信仰。但是你懂得的,我们的凡心就是这样:为了使自己有信心,至少需要一个人的爱呀,这是一种在你身旁的,呼吸着的,能看得见的,能感受到的,能抓得住的爱呀。也许圣者在没有帮助下独自一人就能在他的修道期间济世救人,就是没有旁人在场也不会失去信心。但,索娅,可我不是一个圣者,我是一个非常软弱并衰老的老人、除此我什么也不是。因此我必须有人在我身边,他追随我的信仰,这个信仰现在是我衰老的,孤独的生活之中最最宝贵的。若是你本人,你,我四十八个年头一直敬重的你,也能接受我的宗教信仰的话,那该是我的巨大的幸福啊。但是,索娅,你从来不想这样做。我心灵中最最珍贵的,你对它毫无爱心,而且我怕你甚至是仇恨它。(伯爵夫人为之一动)不,索娅,不要误会我,我并不抱怨你。你已经给予我和世界你所能够给予的一切,那么多的母爱和关怀备至的照顾;你怎么能为一种你灵魂中没有的信仰而做出牺牲。我怎么能为你不追随我内心深处的思想而责备你。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他的最后的思想在他和他的上帝之间永远是一个秘密。但是,看吧,这时一个人来到身边,终于有一个来到了我的房间,他此前为了他的信仰在西伯利亚受过苦,现在他追随我的信仰,他是我的救助者,是我亲爱的客人,他在我的内心生活上帮助我,鼓励我……为什么你不要这样一个人留在我的身边? 伯爵夫人 因为他使你疏远了我,这我不能忍受,这我不能忍受。这使我疯狂,这使我陷入病态,因为我清楚地感到,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反对我。今天又是如此,中午时我亲眼看到他匆忙地把一张纸藏了起来,你们没有一个人能正眼地瞧我一眼:你没有,他没有,萨莎也没有!你们大家都对我隐瞒了什么。对的,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在做反对我的坏事。 托尔斯泰 我希望,在我行将就木之时,上帝保佑我不去有意地做什么坏事。 伯爵夫人 (激烈地)那么说,你不否认,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是反对我的。啊,你知道,你不能像欺骗其他人那样来欺骗我。 托尔斯泰 (极端暴躁地)我欺骗其他人?你对我说这样的话,你,为了这个缘故,我在所有人面前就成了个骗子?(控制住自己)好啊,我乞求上帝,不要我有意去犯欺骗的罪过。也许我这个软弱的人,不能总是完全说真话,但即使这样,我相信我不是个撒谎的人,不是个骗人的人。 伯爵夫人 那告诉我,你们都做了什么,那是封什么样的信,一张什么样的纸……别再长时间地折磨我了…… 托尔斯泰 (走向她,非常温柔地)索菲娅·安德烈夫娜,不是我折磨你,而是你在折磨自己,因为你不再爱我了。如果你有爱心的话,那你就该信任我,甚至在你不再理解我时也信任我。索菲娅·安德烈夫娜,我求你想想吧,我们共同生活了四十八个年头啊!也许从这漫长的岁月里,你还能从被遗忘的时间里,在你天性的某个褶痕中找到对我的一丝爱情,那我求你,你把这个火花点燃起来,再试一试,像过去一样,爱我,信任我,温柔地和无微不至地对待我。索娅,因为我有时感到惊愕,你现在竟然如此对待我。 伯爵夫人 (惊讶和激动起来)我不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了。是的,你是对的,我变得丑陋不堪,凶狠恶毒。但是谁能忍受看到你如此折磨自己,折磨得不像个人了。这让人愤怒,上帝呀,这就成了罪过。是呀,这才是罪过,傲慢,自负,狂妄,那样急迫地去见上帝,去寻求一种对我们没有用处的真理。从前,从前,一切都是美好、明朗,你像其他人一样地生活,诚实和纯洁,你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幸福,孩子们长大了,你快快乐乐安享晚年。可突然间你就变了,那是在三十年前,这种可怕的狂想,这种使你和我们大家陷入不幸的信仰。我能做什么,我直到今天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念头促使你去擦火炉,去挑水,去缝补破烂的靴子,而世界把你当做是它的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来爱你。不,我还一直弄不懂,为什么我们清清白白地生活,勤奋和节俭,平静和单纯地生活,竟然一下子就成为一种罪过,成为对其他人的一种犯罪!不,我不懂,我无法懂,我无法懂。 托尔斯泰 (非常温和地)索娅,你看,这恰恰是我要对你说的: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正是我们必须用我们的爱的力量去给予信任。对人是这样,对上帝也要这样。你认为我真的就知道天理和正义吗?不,我只是信任人们诚实的行动,为此我这样严厉地折磨自己,这在上帝和众人面前不会完全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索娅,你也要试试去稍微相信你不理解我所做的事情,至少要信任我追求天理和正义的意志,那一切,一切就还会再次好起来的。 伯爵夫人 (不安地)但你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你要把你们今天做的一切都告诉我。 托尔斯泰 (十分平静地)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的,我什么也不想再隐瞒和私下里去做,在我这余日无多的生活里。我只是在等谢廖什卡和安德烈回来,那时我就要站在你们家人面前,坦率地说出我在这些日子里做出的决定。但索娅,你在这么短的期限里不要猜疑我,不要跟踪我,这是我唯一的、我最诚恳的请求,索菲娅·安德烈夫娜,你会满足我的请求吗? 伯爵夫人 是的……是的……一定……一定。 托尔斯泰 我感谢你。你看,通过坦率和信任一切都变得多么容易!我们在和平友好中交谈,这多么好!你使我的心又温暖起来了。你看,当你进来时,你满脸是深深的猜疑,不安和仇恨使我感到陌生,我认不出从前的你了。现在你的额头又舒展明朗起来,我又认出了你的眼睛。索菲娅·安德烈夫娜,认出了你少女时的眼睛。已经很晚了,亲爱的,你该去休息了!我从心里感谢你。(他吻她的额头,伯爵夫人走了,临到门边她又一次激动地转过身来) 伯爵夫人 可是你会把一切告诉我吗?一切? 托尔斯泰 (依然十分平静地)一切,索娅,你要记住你的诺言。 伯爵夫人 (缓缓地离开,不安的目光瞥向书桌。) 托尔斯泰 在房间里不停踱来踱去,随后他坐在书桌旁,在日记上写了几句话。片刻之后他站了起来,来回走动,又一次返回书桌,思虑地翻开日记,轻声地念出:“面对索菲娅·安德烈夫娜我竭力使自己尽可能地平静和坚定,我相信,我或多或少地达到了使她安静下来的目的……今天我第一次看到了可能性,在善和爱中使她做出让步……啊,若是……” 〔他放下日记,沉重地喘着气,终于走到了相邻的房间,点上灯。随后他又一次返了回来,费力地把那双沉重的农夫鞋子从脚上脱了下来,脱掉上衣。然后他灭了灯,身上只穿一条宽大的裤子和工作衫进入邻近的卧室。 〔房间有一段时间十分安静,昏暗。什么也没有发生。听不到一丝呼吸声。通向工作室的入口门突然轻轻地、小偷般地小心翼翼地被打了开来。有人光着脚进入漆黑的房间,手上拎着一盏有遮光罩的提灯,它现在朝地板抛出一束狭小的光柱。这是伯爵夫人。她畏惧地向四下张望,先是在卧室的门旁谛听,然后她蹑手蹑脚地向书桌走去,显然她已经平静下来了。摆放的提灯现在照亮了黑暗中的书桌四周,形成了一个白色的圆圈。在光环中人们只能看见伯爵夫人颤抖的双手,她先是拿起留在书桌上的日记本,开始阅看,心情极度不安,终于她小心翼翼地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越来越匆忙地在纸堆里翻来翻去,可什么也没找到。到最后了她用一个抽搐的动作又把提灯拿到手中,摸索着走了出来。她的面孔一片茫然,像一个梦游者的表情一样。门刚一在她身后关上,托尔斯泰猛地一下就扯开了他卧室的门。他上擎着一盏蜡烛灯,它晃来晃去,激动竟如此可怕地攫住衰弱的老人:他窥视到了他妻子所做的一切。他疾步跟在她后面,握到了门的把手,可他突然强力地转过身来,平静而果断地把蜡烛灯放到书桌上,走到另一侧的邻门,轻轻地和小心翼翼地敲了起来。 托尔斯泰 (悄声地)杜尚……杜尚…… 杜尚的声音 (传自邻室)是您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托尔斯泰 小点声,小点声,杜尚!你马上出来…… 〔杜尚从邻室出来,他也只半穿着衣服。 托尔斯泰 把我的女儿阿历克山德拉·依沃夫娜喊醒,让她马上过来。然后你马上到马厩那里,叫格里戈尔备马,但让他悄声地去做,别叫家里的人注意到。你本人给我小点声!不要穿鞋,注意别让门发出响声。我们必须立即就走,别耽搁了,已经没有时间了。 〔杜尚快速离开。托尔斯泰坐了下来,果断地又套上靴子,拿起上衣,匆忙地穿上,然后他找了几张纸,把它们折起来。他的动作有力,但有时慌乱。他坐在书桌旁在一张纸上潦草地写了几句话,在这期间他的双肩不断地抽搐。 萨莎 (轻轻地走了进来)发生什么事了,父亲? 托尔斯泰 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了……终于……终于决定了下来。一个小时前她向我起誓,信任我,可现在,在夜里三点钟,她偷偷地进入我的房间,翻遍了我的纸张……但这更好,这太好了……这不是她的意愿,这是另一种意愿。正如我经常请求上帝那样,时候到了,他会给我信号。他给我信号了,因为现在我有把她单独留下的一种权利了,她已经离开了我的灵魂。 萨莎 可你要到哪儿去呢,父亲? 托尔斯泰 我不知道,我也不要知道……到哪都行,只要从这存在的虚幻中离开就行……随便哪里……地球上有许多大路,总有个地方有一领草席或一张床,供一个老人能安静地死去之用。 萨莎 我陪你…… 托尔斯泰 不,你必须留下来安慰她……她会发疯的……啊,她会受什么样的苦啊,这个可怜人……是我使她受苦……可我只能这样做,我无法再……在这儿我会窒息的。你留在这儿,等安德烈和谢廖什卡回来。然后动身赶来,我先去萨玛尔蒂诺修道院,去同我的妹妹告别,因为我感觉到了,我的诀别时刻已经到了。 杜尚 (匆忙地返回)马车已经套好了。 托尔斯泰 那你自己去准备好,杜尚,这儿有一两张纸你藏起来…… 萨莎 父亲,你必须带上皮衣,夜里太冷了。我还要给你带上些更暖和的衣服…… 托尔斯泰 不,不,什么也不要了,我的上帝,我们不能再耽搁了……我不能再等待了……二十六年来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等待这个信号……快些,杜尚……会有人拦住我们,阻止我们,拿上纸张、日记本、铅笔…… 杜尚 还有坐火车的钱,我去拿去…… 托尔斯泰 不,不,不用钱了!我再不接触钱了。他们在铁路上都认识我,他们会给我车票的,以后上帝会帮助我的。杜尚,快些。(对萨莎)你把这封信给她:这是我的诀别,但愿她能宽恕我!给我写信,告诉我,她是能忍受过来的。 萨莎 父亲,可我怎么给你写信呢?若是我在邮局说出你的名字,你的停留地址,那她立刻就会知道,并去追你。你必须用一个假名字。 托尔斯泰 总是撒谎!总是撒谎,总是一再地用这类偷偷摸摸的事情使你的灵魂变得卑劣……可你是对的……走吧,杜尚!……随你的便吧,萨莎……这也是好意……那我叫自己什么呢? 萨莎 (思考片刻)我在所有电报上署名弗洛罗娃,你称自己是T.尼古拉耶夫。 托尔斯泰 (由于急迫而变得慌乱起来)T.尼古拉耶夫……好的……好的……那再见了!(他拥抱她)T.尼古拉耶夫,你说,我该叫这个名字。又是一个谎言,又是一个!上帝保佑,但愿这是我在人们面前的最后一次撒谎。 〔他急速下场。 第三场 〔三天之后,一九一〇年十月三十一日。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的候客室。右边的一扇大型的玻璃门,可以望到外面的月台,左边有一扇小门通向站长伊万·伊万诺维奇的房间。在一些木条凳子上和一个小桌子的四周坐着一些旅客,在等待从丹洛夫开来的快车;几个裹着头巾的农妇在睡觉,一个身穿羊皮衣的小贩,此外有一两个来自大城市的人,显然是官吏或商人。 第一个旅客 (在读一张报纸,突然他大声说)他做得棒极了!一个老人的出色的一幕!没有人能想得到。 第二个旅客 出什么事了? 第一个旅客 他逃走了,列夫·托尔斯泰,从家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他夜里动身,穿上靴子和皮衣,就这样,没有行李,也没有告别,他就这样走了,只有他的医生杜尚·彼德洛维奇陪着他。 第二个旅客 他把他妻子留在家里。这对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可不是开玩笑。他现在已经八十三岁了。有谁能想得到他会这样做,你说,他到哪儿去了? 第一个旅客 那些在家里和报馆里的人正想知道呢。现在他们向整个世界打电报。在保加利亚边境有人看到他了,另一些人说在西伯利亚,可没有一个人知道确切的消息。这个老人,他做得好! 第三个旅客 (年轻的大学生)你们说什么?列夫·托尔斯泰从家里出走了,请把报纸给我,让我看一看。(朝报纸瞥了一眼)噢,这好极了,这好极了,他终于做出了决断。 第一个旅客 为什么说好极了? 第三个旅客 因为像他那样违背自己言论地活着是一种耻辱。他们强迫他扮演伯爵的时间够长的了,他们用谄媚讨好的声音扼杀了他。现在列夫·托尔斯泰终于能自由地用他的灵魂来向人们说话了,上帝保佑,世界通过他知道了在俄罗斯人民这儿发生什么事了。好呀,好极了,为俄罗斯祈祷和祝福,这个神圣的人终于得救了。 第二个旅客 可你们在这儿扯的也许都不是真的,也许——(他转过身,看是否有人听,于是悄声地)也许他们只是在报纸上故弄玄虚,想混淆视听,实际上是逮捕了他或驱逐了他…… 第一个旅客 谁有兴趣把列夫·托尔斯泰弄走呢…… 第二个旅客 他们,他们所有人,他挡住了他们的路,他们所有人,教团、警察和军队,他们全都畏怕他。已经有一些人就这么消失了,他们说是去了外国。但我们知道,说去外国意味着什么…… 第一个旅客 (也是悄声地)可能是他已经…… 第二个旅客 不,他们不敢。这样一个人,仅是他的一句话就比他们所有人强大有力。不,他们不敢,因为他们知道,我们要用我们的拳头把他救出来的。 第一个旅客 (急迫地)注意……留神……希里尔·格莱果洛维奇来了……快把报纸藏起来…… 〔警察局长希果尔·格莱里洛维奇身穿全身制服从通向月台的玻璃大门后边现身。他立即转向站长的房间,敲门。 站长伊万·伊万诺维奇·欧索林 (从他的房间出来,头上戴着制帽)啊,是您啊,希里尔·格莱果洛维奇…… 警察局长 我得立刻跟您说件事情。您的夫人在您的房间里? 站长 是的。 警察局长 那最好在这儿!(用严厉和命令的口气对旅客说):从丹洛夫来的快车就要到站了;请立刻腾出候车室,都到站台上去。(所有人都站起来,匆忙地向外挤去。警察局长对站长说)刚才接到了一封重要的机密的电报。已经证实,列夫·托尔斯泰在出逃中前天到了萨玛蒂诺修道院他妹妹那里。有迹象表明,他要从那儿继续出游,从萨玛蒂诺开往每个方向的火车上都备有警察。 站长 可您告诉我,希里尔·格莱果洛维奇老爹,这究竟是为什么啊?根本没有人在闹事啊,列夫·托尔斯泰是我们的光荣,这个伟大的人,是我们国家的珍宝啊。 警察局长 可他煽动的不安和危险比全部的革命党人都更可怕。再说,我所关心的只是,去负责监视每一列火车而已。但莫斯科的人要我们的监视完全秘密地进行。因此我请求您,伊万·伊万诺维奇,替我到站台上去,我穿着制服,每个人都会认出我的。火车一到立刻就有一个秘密警察下车来,他会通知您,他在沿路所观察到的。然后我要立刻上报。 站长 放心吧,照办。 〔传来火车临站的铃声。 警察局长 您迎向秘密警察要像一个欢迎老熟人那样不招人注意才好,是吧?不要让旅客注意是在监视;如果我们两个人做得巧妙,那会有一份报告呈递到彼得堡最高当局的,这对我们两人都有好处:或许我们每个人也会弄到枚乔治十字勋章的。 〔火车在后面进站,发出隆隆声。站长急速冲出玻璃门。几分钟后,第一批旅客,农夫和农妇带着沉重的篮子大声嘈杂地穿过玻璃门。一些人停留在候车室内,想休息休息或喝杯热茶。 站长 (突然穿门而入,他激动地朝旅客喊道)快离开候车室!都离开!快点…… 人们 (惊愕并嘟囔道)可这为什么……我们都付钱了……为什么不能在候车室坐一坐……我们只是在这儿等慢车。 站长 (喊叫起来)快点,我说,都马上出去!(他焦急地推他们,又快速向敞开的门那边奔去。)到这儿来,请吧,你们把伯爵大人带到里面来! 〔托尔斯泰右边由杜尚,左边由他的女儿萨莎搀扶着,费力地进来。他穿的皮衣领子高竖起来,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可以看出来,他包裹起来的身体在发颤。在他后面有五六个人跟着进来。 站长 (对挤进来的人说)留在外边! 声音 您让我们进来……我们只是想帮助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也许来点白酒或热茶…… 站长 (无比地激动)不许任何人进来!(他粗暴地把他们推回去,挡住通向月台的玻璃门;但整个时间人们都能看到玻璃门后面那些好奇的面孔,晃来晃去,朝里面窥视。站长迅急地拿来一把扶手椅,摆放在桌子旁边)殿下不要坐下来稍微休息一会儿? 托尔斯泰 不要称什么殿下……上帝保佑,不要再叫了……不要再叫了。结束了。(他激动地向四下张望,注意玻璃门后的人群)走开……这些人走开……我要单独一个人……总是那么多人……我要单独一个人…… 萨莎 (奔向玻璃门,迅速用大衣把门挡住) 杜尚 (这期间他与站长轻轻地交谈)我们必须立即把他放到床上,他在火车上突然发起烧来,四十多度,我看到他的情况不好。这儿附近有家好一些的旅店吗? 站长 没有,根本没有,在整个阿斯塔波沃没有旅店。 杜尚 可他必须马上躺到床上。您看到了,他在发高烧。这是很危险的。 站长 这旁边是我的房间,能提供给列夫·托尔斯泰,这样做我会感到对我是一种荣誉……但要请您原谅……房间是太寒碜了,太简陋了……是一间公务用房,太矮,太窄……我怎么敢让列夫·托尔斯泰住里面呢…… 杜尚 这没有关系,无论花什么代价,我们都得首先弄一张床来,(面对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坐在桌边发冷,突然一阵冷战使他颤抖起来)站长先生如此好心地要给我们弄一张床来。您现在立刻好好休息,明天您就又完全恢复过来,我们能继续我们的行程。 托尔斯泰 继续行程……不,不,我相信,我不能再旅行下去了……这是我最后的一次旅行,我已经到了目的地。 杜尚 (鼓励地)别因为发一点烧就忧心忡忡,这没有什么。您只是有点感冒,明天您就完全好了。 托尔斯泰 我觉得我现在完全好了……完全,完全好了……只是今天夜里,这太可怕了,因为我感到他们从家里来,追上了我,要把我带回到那座地狱里去……于是我站了起来,把你们叫醒,他们那么强烈地扯动我。一路上我摆脱不掉这恐惧,发烧,我的牙齿在打战……但现在,自从我到了这里……可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地方……现在突然一下子就变样了……现在我再也不害怕了……他们再也不能追不上我了。 杜尚 肯定不能,肯定不能。您可以安心地躺在床上,没有人能找到您。(两个人帮助托尔斯泰站起来) 站长 (面对托尔斯泰)我请求您原谅……我只能提供一个很简陋的房间……我自己用的房间……这张床也不是很好……只是一张铁床……但我要把一切安排妥当,马上打电报,让下一趟车带来一张另外的床…… 托尔斯泰 不,不,不要另外的了……太长时间了,太长时间了,我一直都用的比别人好!现在越坏,对我就越好!农夫们是怎样死法的……那也是一种很好的死法…… 萨莎 (继续帮助他)来吧,父亲,来吧,你一定很累了。 托尔斯泰 (又一次站了起来)我不知道……我累了,你说得对,我的四肢都往下垂,我太累了,可我还去等待什么……那就像人很困,可就是睡不着,因为他在想他面前的一些美好的东西,他不想入睡,他不愿意丢掉这个念头……奇怪的是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或许这已经就是有关死产的事了……多年来,你们都知道,我对死亡一直怀有恐惧,一种我无法躺在自己床上的恐惧,那样我就会像一头野兽一样地吼叫起来,爬起来。现在,它已经就在房间里了,死亡,它在等待我,可我毫不畏惧地迎向它。(萨莎和杜尚把他一直搀扶到门那儿) 托尔斯泰 (停在门旁,向外望去)这儿好,很好。狭小、低矮、贫困……我好像有一次梦到过这儿,一张陌生的床,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一个衰老和疲倦的人……在等待,他叫什么来着,一两年前是我写过的(3),他叫什么来着,这个老人……他曾经富有,然后就变得一贫如洗,没有人认识他,他爬到火炉边的床上……啊,我的脑袋,我的笨脑袋……他叫什么来着,这个老人……他曾经很富有,可现在身上只有一件衣衫蔽体……那个妻子,那个伤害过他的妻子,他死去时没有守在他的身边……对了,对了,我知道了,我那时在我的小说里叫他克涅依·瓦西里耶夫,这个老人。在他死去的那个夜里,上帝唤醒了他妻子的良心,她来了,玛尔法,又一次来看他……但是她来得太迟了,他躺在陌生的床上已经僵硬了,紧闭着双眼。她不知道,他是否还恨她或已经原谅了她。她再也不知道了,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像醒了过来)不,她叫玛尔法……我弄错了……是啊,我要躺下来。(萨莎和站长扶他前行。托尔斯泰对站长说):我感谢你,陌生人,你让我在的家里存身,你给了我正是野兽在森林所需要的东西……是上帝把我,克涅依·瓦西里耶夫,送到森林里……(突然十分惊恐地)快关上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不要再见人……只要单独一个人与他在一起,比生活中任何时候都更深沉更美好……(萨莎和杜尚把他扶进卧室,站长在他们后面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他呆呆地站在那儿) 〔玻璃门外有人急遽地敲门。站长挡在那儿,警察局长匆忙地进入。 警察局长 他对您说了些什么?我必须立刻全都报告上去,全都!他终归要留在这儿,多长时间? 站长 他本人不知道,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上帝才知道。 警察局长 可您怎么能让他住在一个国家的房子里呢?这是您的公务住房,您不可以交给一个陌生人使用! 站长 列夫·托尔斯泰在我心里可不是陌生人。没有一个兄弟比他更亲近了。 警察局长 可您有义务事前请示。 站长 我已经请示了我的良心。 警察局长 好吧,您要对此事负责。我立刻去报告……太可怕了,突然间就摊上了这么一件责任重大的事!若是知道点最高当局对列夫·托尔斯泰是什么态度就好了…… 站长 (十分平静地)我相信,最高当局对待列夫·托尔斯泰一向是很好的…… 警察局长 (惊愕地望着他) 〔萨莎和杜尚从房间走出,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警察局长迅速地退场。 站长 你们怎么离开伯爵大人? 杜尚 他睡得十分平静,我从没有看到他的脸上是如此地安详。在这儿他终于找到了人们不曾赐予他的:和平。他第一次单独与他的上帝在一起了。 站长 请您原谅我这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是我的心在颤抖,我无法理解。上帝怎么能把这么多的苦难堆积到一个人的身上,使他不得不离开他的家并死在我那张寒酸的、不像样子的床上……人们,俄罗斯人怎么能去打扰这样一个神圣的灵魂,他们该去敬畏地热爱他呀…… 杜尚 恰恰是那些热爱一个伟大的人的人们经常横在他和他的使命之间,他必须从那些与他最亲近的人那里逃得远远的。该来的已经来了:这种死亡才充实了他的生命,才使他的生命变得神圣。 站长 可是……我的心不能也不愿意理解,这个人、我们俄罗斯土地上的珍宝竟为我们这些人受苦受难,我们自己活得无忧无虑……真该为自己的活着感到羞愧…… 杜尚 您不必为他抱怨,您这个可爱的好人;一个平淡的和卑贱的命运与他的伟大毫不相干。如果他不为我们受苦受难的话,他就不是今天属于人类的列夫·托尔斯泰了。 (高中甫 译) ————————————————————(1)黑海边的一座要塞城市,一八五四年至一八五五年克里米亚战争时在此发生激战,时列夫·托尔斯泰参加了这场战役,担任连长。据这次经历托尔斯泰写了小说《塞瓦斯托波尔故事集》。(2)牛蒡,一种植物。喻纠缠不清之人。(3)此系指托尔斯泰晚年写的一篇小说:《克涅依·瓦西里耶夫》。 玛里恩浴场哀歌 歌德在卡尔斯巴德和魏玛之间 一八二三年九月五日 一八二三年九月五日,一辆游车沿着从卡尔斯巴德通向埃格尔的公路缓缓地行驶。清晨一片秋的寒意,尖厉的金风吹过田野,地里的庄稼都已收割完毕。广阔的乡间大地上的天空一片澄蓝。在这辆四轮轻便马车里坐着三个男人:萨克森——魏玛大公国的枢密顾问冯·歌德(如在卡尔斯巴德进行疗养的旅客所尊称的那样)和两个随行,老仆人斯塔德尔曼和秘书约翰,此人的手第一次缮写了新世纪歌德的几乎全部作品。这两个人缄口不语,因为自从在卡尔斯巴德年轻的女人和少女拥向他表示祝愿和吻别之后,登程以来老人的嘴唇就再没有翕动过。他动也不动地坐在车里,只是思考着,他那专注的目光透露出他内心的激动。在到达第一个驿站时,他走下车来,两个旅伴看到他匆忙地用铅笔在一张顺手找到的纸上写些字句,在到魏玛的全程上无论是行进还是休息他都做着同样的事情。刚一到茨沃陶,翌日抵达哈顿伯格宫,在埃格尔和随后在波斯内克,所到之处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在辚辚行进的旅途中构思的匆匆地写下来。他的日记只是简略地透露出:“写诗(九月六日)”,“星期天,继续写诗(九月七日)”,“路上再次通读全诗(九月十二日)”,到达目的地魏玛时,这首诗歌业已完成。《玛里恩浴场哀歌》绝不是无足轻重的,它是最重要的,是揭示他个人最隐秘的情感并因此也是他最喜爱的一首诗,是他勇敢的告别,是他英雄般的新的开始。 歌德有一次在谈话中称这首诗是“内心状态的日记”,也许在他的生活日记中没有一页像这份透露他内心最深处情感的悲哀的发问、悲哀的诉说的记录,它是如此坦诚、如此清晰,把其源起和产生袒露在我们的面前。他青少年时代中没有一种抒情的宣泄是如此直接地出之于机缘和事件,没有一部作品我们看到像“这首献给我们的奇妙之歌”这样,一行接一行、一节接着一节、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在形成。它是这位七十四岁老人的最深沉、最成熟、闪耀出秋日光华的暮年之作。如“处于一种高度激情状态时的产物”,如他对爱克曼所说的,它同时与形式的最庄严的驾御结为一体:这样最火热的生活瞬间袒露地和神秘地转化为形象。就是今天,在一百多年之后,他那枝繁叶茂的、奔腾呼啸的生命中这辉煌的一叶丝毫没有枯萎,没有褪色;九月五日这值得纪念的一天还要世世代代保存在未来德意志民族的记忆里和情感里。 罕见的新生之星发出亮光,照耀着这一叶、这首诗、这个人和这个时刻。一八二二年二月歌德不得不与一场重病进行搏斗,剧烈的高烧袭击着他的肌体,有些时刻他已神志昏迷,自己已知病笃危殆。医生们不明症状束手无策,先是感到情况危险。但这病来得突然,去也匆匆。在六月歌德就前往玛里恩浴场去了,完全变了另一个人,给人几乎是这样的印象,好像那一场病只是一种内心重返青春的症状,是一种“新青春期”;这个索居的、变得生硬的、呆板的人,他的诗人气质几乎完全结痂成了学究气,可从那以后,十年来他就又只完全听从感情的驱使了。音乐“使我舒展开来”。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几乎不会弹钢琴,他在听了特别是像斯奇玛诺夫斯卡这样一个妩媚的女人弹奏时,他双眼饱含泪水;出于最深沉的本能,他去寻求他的青春年华,他的朋友们惊奇地看到这位七十四岁的老人直到午夜还与女人们周旋在一起,看到他近年来又出入舞会,正如他骄傲地谈及:“在轮换女舞伴时,大多数可爱的孩子都经过了我的手”。在这个夏天里他那僵化的气质魔术般地融解了,敞开了心灵,他的灵魂沉湎于古老的魔法,永久的魔力之中。他的日记透露了“绮梦”,“老维特”又在他身上苏醒了:与女人们的接近激发起他写出小诗,风趣盎然的戏剧和诣谑小品,就像半个世纪前他与莉莉·勋内曼在一起时所做的那样。他还没把握的是选择哪个女人;先是那个美丽的波兰女人,但随后是十九岁的乌莉克·莱维佐夫,他为她燃起了他那康复了的感情。十五年前他爱过了她的母亲,并敬重她;在一年前他还仅是父亲般戏称她“小女儿”,但这种钟爱却急速地成长为一种激情。现在一种异样的、攫住了他的全部存在的病症,在情感的火山般的世界里猛烈地摇撼着他,这是数年来没有过的一场经历。这位七十四岁的人像一个男孩一样耽于热狂之中,一当他听到从林阴道上传来的欢笑声,他连帽子也不戴、手杖也不拿就向嬉戏的孩子们奔去。但他也像一个年轻人,像一个男子汉一样在追求:一场荒唐的戏剧,略带萨蹄儿(1)味道的悲剧打开了帷幕。歌德在与医生秘密商议之后,他就向他的老友大公爵表示,恳求他为自己到莱维佐夫夫人那里向她的女儿乌尔莉克求婚。大公爵想起五十年前与女人们相聚一起的某些疯狂的夜晚,他对这个人,这个被德国被欧洲尊敬为智者中的智者、世纪的最成熟最澄明的贤者,或许暗自微笑和幸灾乐祸;大公爵庄重地佩戴上他的星徽和勋章,前去拜访十九岁姑娘的母亲,代七十四岁的歌德向其女儿求婚。回答的详情人们不得而知,看来是拖延和推诿。求婚的歌德心中没有把握,令他欢愉的仅是匆匆的亲吻和甜蜜可亲的话儿,这同时欲望激烈地逼迫他,去又一次占有这如此妩媚人儿的青春。这位永远焦急不耐的人为了赢得极为有利的时机再次做了努力:他忠实地追随他心爱的人从玛里恩浴场到卡尔斯巴德,可就是在这儿他那火一般的热望也只是空无着落,随着夏日的逝去他的痛苦日增。终于告别的日子临近了,没有任何许诺,希望渺茫;现在当游车辚辚而行时,这位伟大的预见者感觉到,他生活中的一场异乎寻常的经历结束了。但是古老的安慰者,剧烈痛苦的永恒伴侣在阴沉的时刻出现了;在这个受难者的上方守护神俯下身来,没有在尘世找到慰藉的他向上帝发出呼唤。像此前无数次一样,歌德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经历逃进创作,这个七十四岁的老人对这最后的恩赐怀着神奇的感激之情,在这首诗的前面写下了他的塔索——这是他在四十年前写就的——诗行,以便再一次出奇地去加以体验: 世人受苦,默默无言神却让我得吐辛酸(2)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沉思地坐在不断滚滚向前的游车里,内心诸多问题的含混不清令他郁郁不乐,清晨时乌尔莉克还同妹妹一道匆忙赶来与他在“喧闹的辞行”中告别,那充满青春的可爱的小嘴还吻过他,但这个吻是一个温柔的,它是一个女儿般的?她会爱他吗?她不会忘记他吧?他的儿子,他的儿媳,他们不安地期盼着他那丰富的遗产,他们会容忍他再结一次婚?这个世界不会因此而对他进行嘲笑?明年他在她的眼里不会是更加衰老?即使他看到她时,他又能对再见期待什么呢? 这些问题在不安地起伏翻腾。突然间它成形了,最本质地成形了,成了一行,成了一节——问题,窘迫变成了诗,这是上帝让他“得吐辛酸”。直接地,赤裸裸地,这呼喊、这震撼内心的巨大激情,径直地注入诗里: 在这花期已过的今天我如何期望和她再见?天堂和地狱都张开大口,我心潮翻涌左右为难! 现在痛苦涌入水晶般的诗节,奇妙地被本身的混杂净化了。如诗人徘徊于他内心状态的乱做一团的窘迫即“抑郁的氛围”里一样,他偶尔地抬起了他的目光。从滚滚向前的游车里他看到波希米亚景色清晨的恬静,神圣的和平与他内心骚动不宁形成对照,这眼前刚刚看到的画面流入他的诗里: 难道这世界已属多余?岩峰也不再顶着天宇?庄稼不再熟?绿原也不再穿林越野直抵到河区?浩浩穹苍再没有云彩变幻的形象时消时聚? 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没有生气了,在这样的激情时刻把他万事万物只能与心爱人儿的形象联在一起,回忆魔法般地翻新凝聚成清晰的昔日景象: 多轻盈、娇媚、温柔、明快,像六翼天使(3)正飘出云彩,在蓝天上面就像她一样,颀长的身影穿薄雾飘来;请看她心旷神怡地飘舞,那美的形态中最美的形态!把云彩当做她的真身,这只能自我欺蒙一瞬,向内心找吧,更能找见她的身影正常变常新;一个成形又千个万个,一个更加比一个宜人。 刚一发出誓愿,而乌尔莉克的形象就已有血有肉地形成了。他描述她怎样地款待他和逐步地使他欢愉,她如何在“最后一吻之后还在他的嘴唇上印下‘最最后’的一吻”,令人极为幸福的对欢愉的回快,这位年迈的大师现在把它转化为最庄严的诗的形式,成为描述献身和爱的情感的最纯洁的诗节——德语和任何一种语言所曾创造的——中的一节: 纯洁的心里鼓诵着追求,人带着感激甘心俯首向那陌生的至上至洁,要把那未知的永恒参透:这就是信仰(4)!站在她跟前我也有这种至幸的感受。 但恰恰在这种极乐状态的追思中,现实的分离令作者悲不自胜,一种痛苦迸发出来,它几乎撕破了这首伟大诗作的庄严的哀歌气氛,这是一种情感的袒露,它只是实现了一种直接经历的、自发变化的面而已,数年来这又一次发生。这种哀怨令人心悸: 如今我走了!这如何是好?这事我不知道如何说道,她留下好些美梦牵心,这成了负担,我必须甩掉。被这难平的渴慕驱赶,我毫无办法,只两泪滔滔。 随后这最后的、可怕的呼喊声升高起来,高到几乎无法再高的地步: 让我留下吧,忠诚的旅伴,让我来独对草泽山岩!努力吧,世界对你们开放,和茫茫大地,穆穆长天!去研究思考,搜集资料,就可以诠释神秘的自然。 我失去一切连同自己,前不久还曾受宠于神祇,神折磨还把潘多拉(5)给我,她带来财富更带来灾异;神逼我吻她施惠的嘴唇,又把我推开打翻在地。 这个通常克制自己的人从没有唱出过类似的一节诗章。他年轻时善于隐藏,成年时善于节制;他通常几乎总是在镜像中、在暗码中(6)、在象征中去透露他的深沉的秘密;这时他已是位白发老人了,他第一次毫无拘束地袒露了他的感情。五十年来,这个性情中人,这位伟大的抒情诗人也许没有比在这难以忘怀的诗作上,在这值得纪念的生活转折点上更生机勃勃,更富有活力。 歌德本人也把这首诗当做是命运的罕有的恩赐,它是那样地神秘。刚一返回魏玛,在他着手做任何一项工作或家庭事务之前,他首先亲手把这首哀歌艺术地誊写下来。用大写的字母和庄重的字体书写在特别选择出的纸张上,用了三天的工夫,像一个僧侣在他的静修室那样。躲开家中的成员,也躲开最亲密的人,把它当做是一个秘密。甚至自己进行装订,以免饶舌的人鲁莽地把此事传播开来,随后他把这份手稿用一条丝带捆紧,配上一个红色羊皮信封面(后来他换上蓝色的精致的亚麻布,今天在歌德——席勒资料馆依然可以看到)。这些日子是苦恼的,烦心的,他的结婚计划在家里遭到的只是讥笑,儿子甚至为此充满仇恨地大发雷霆;他只能在他自己的诗句里流连在他心爱的人儿身边。直到美丽的波兰女人斯奇玛诺夫斯卡重来拜访时,在玛里恩浴场那些明朗日子的情感才又恢复过来,并使他变得健谈起来。十月二十七日,他终于把爱克曼喊到身边,特别庄重地对他谈到要朗读这首诗,并透露出他对它怀有怎样的一种特别的爱。仆人在书桌上摆上了两盏蜡烛灯,然后爱克曼才坐在灯前并朗读这首哀歌。此后其他一些人,但也只是亲近的人,逐渐地都听了这首诗,因为按照爱克曼的话说,歌德守护它“像一个圣物”。此后的几个月表明,这首哀歌对他的生活具有特殊的意义。随着这位重返青春的老人日益健朗之后,不久接踵而来是一种崩溃的状态。他又一次面临死亡,他拖着身体从床榻到躺椅,从躺椅到床榻,无法得到平静。儿媳妇远出旅行,儿子充满恨意,没有人照料这个被离弃的衰老病人,没有人给他出主意想办法。这时蔡尔特从柏林赶来,这个歌德心灵中最亲近的人显然是应朋友们的召唤而至。他立即就看出来,歌德的内心在燃烧。他惊奇地写道:“我觉得,他看起来像似在恋爱,一种使他身体遭受青春的全部痛苦之恋。”为了医治他,他怀着“内心的感同身受”给他一遍又一遍地朗读他的这首诗,而歌德毫不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听。歌德康复后,他写道:“这是我自己的,可你通过你那充满情怀的、柔和的器官让我一再地感受到,我的爱达到了一种连我本人也不愿意承认的程度。”随后他继续写道:“我不能与它分开,但我们生活在一起,那你就得给我唱诵,给我朗诵,直到你能把它背熟时为止。” 如蔡尔特所说的,“这枝害了他的利矛医治了他。”人们可以说,歌德用这首诗拯救了自己。终于最后的悲剧被克服了,最后的悲剧的希望胜利了,与一个可爱的小女儿“结婚”的梦想破灭了。他知道,他再不会前去玛里恩浴场,去卡尔斯巴特,再不会踏入无忧无虑者的快活的游乐世界,他的生活此后就只属于工作。这位经过了考验的人断绝了命运重新开始的念头,作为替代的是另一个伟大的字眼进入了他的生活圈子,这就是:完成。他庄重地把他的目光转回到他跨越了六十年的作品,看到它支离破碎散散落落,并决定,他即使不能再重新开始,那至少要搜集起来;《全集》的合同已经签订,版权已经争得。因一位十九岁少女而迷失的爱再次回到他青年时代的两个老伙伴身边:《维廉·麦斯特》和《浮士德》。他精神抖擞着手工作,找出业已发黄的纸页,重新制定上个世纪的计划。还不到八十岁他完成了《维廉·麦斯特的漫游年代》。这位八十一岁的老人怀着英雄般的勇气从事他生命的“最主要事业”:《浮士德》,在描述他悲惨命运的哀歌之后的第七个年头他完成了,并立即怀着像对《哀歌》一样的敬畏的虔诚,用印章签封起来,对世界秘而不宣。 九月五日,这辞行卡尔斯巴德,与爱诀别的日子,作为分水岭,作为难以忘却的内心转折的瞬间,它立在情感的两个领域之间,最后的欲望和最后的断念之间,开始和完成之间,通过令人心悸的哀诉变为永恒。谈起它时,我们应当心存怀念之情,因为德意志的创作从那以后没有过情欲描述得更为辉煌的时刻,把最富有原始力量的感情倾注入这样一首强力的诗中。 (高中甫 译) ————————————————————(1)萨蹄儿(萨堤洛斯),希腊神话中的林神,为醉鬼和色鬼的同义语。(2)本篇所引的诗行皆采自樊修章的译文,载《歌德诗选》,译林出版社出版。(3)《圣经》中的最高级的天使。(4)此处德文为Wir heissen's: fromm sein!似应译为:我们称它是虔诚!(5)潘多拉系官斯命赫淮斯托斯造的一个女人,美丽、妩媚、奸诈、机智,她被嫁给厄庇墨透斯,宙斯赠给他一个盒子,内有人间的一切祸害、灾难。潘多拉好奇心重,就拉开了这个盒子,人类从此开始遭灾受难。(6)歌德在一八一四至一八一六年间与玛里雅纳·维勒迈尔书信往来,诗歌唱酬时就用过这三种形式。 第三只鸽子的传奇 在《创世记》里讲述了第一只和第二只鸽子的故事,那时天堂关上了闸门,洪水深深地退了下去,人的远祖挪亚为了打探消息从方舟里把它俩放飞出来。可第三只鸽子的旅行和命运有谁说到了呢?这艘拯救之船搁在亚拉腊山顶之上,在它的腹内躲藏着所有从洪水中得救的生物;人的远祖从桅杆上眺望四方,看到的只是波涛巨浪,看到浩瀚无际的大水,这时他派出了一只鸽子,这是第一只鸽子,它该给他带回消息,是不是在万里无云的天穹下面看到在什么地方有陆地。 书里是那样写的:第一只鸽子鼓起羽翼,振翅高飞。它飞向东方和西方,但遍地依旧一片汪洋。它找到了休歇之地,两个翅膀开始慢慢瘫软下来。于是飞回唯一的陆地方舟,在山巅之上的大船上方盘旋,直到挪亚伸出手把它接回到方舟。 挪亚等了七天,在这七天里没有一滴雨水,大水退了下去。随之他又放飞第二只鸽子,这是第二只,把它派出去打探消息。鸽子在清晨飞出,在下午吃茶点时飞回,嘴里衔着一片橄榄树叶,这是从洪水中解放出来的陆地的第一个标志。于是挪亚认为,树的顶端已经露出了水面,已经经受住了考验。 在七天之后他又派出了一只鸽子去打探消息,这是第三只鸽子,它飞进世界之中。在清晨它飞出,直到傍晚也没有飞回。挪亚一天一天地在等待,可它没有返回。于是挪亚知道了,大地得到解救,洪水已经退尽。但他没有听到第三只鸽子的任何消息,人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我们今天都不清楚它的故事。 但这是第三只鸽子的旅行和命运。它在清晨时从方舟中郁闷的小房中飞了出来,在这间小房子里动物拥在一起,由于不耐抱怨不止,它们的蹄爪挤做一团,嗥叫声和吱吱声,狂吠和啼鸣,混成一片。第三只鸽子从湫溢中飞入广袤,从昏暗里飞进光明。它鼓起双翼升入澄明清沏被雨水滋润得散发出芬芳甜蜜的天空。自由和无垠的恩宠拥在它的四周。下方的雨水粼粼发亮,树林像潮湿的苔藓闪着绿色之光,从草地上升腾起一片白色的雾霭,植物溢出芳香,草地甜得沁人心脾。光华从金属般的天穹映照着下界,初升的太阳光芒撞到山巅上,碎成一片无尽的朝霞,大海被映得像殷红的鲜血一样蒸腾。看到一片生机盎然,这真太美了,这只鸽子露出幸福的目光,展翅飞翔,越过紫色的世界,越过田野和海洋,它本身有如在群梦之中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动荡不定的梦。它像上帝一样,第一个看到了被解救了的大地,看得没有个够,早就把方舟上那个白胡子老者,把它自己的任务忘得干干净净,早就忘记返回去了。这个世界已经成了它自己的故土,这个天空已经成了它自己的家乡。 第三只鸽子,远祖的不忠诚的使者就这样飞呀飞呀,穿过空荡荡的世界,不停地,一直不停地飞呀飞呀,它感到幸福的暴雨,它感到甜蜜的狂风承载着它不停地飞,直到它的翅膀变得沉重起来,它的羽毛像灌铅一样。大地用巨大的强力把它吸向自己,它那疲惫的双翼越来越低垂下来,已经擦到潮湿的树梢。在第二天晚上,它终于降落在一片森林的深处,像创世初期一样这座森林还没有名字。它隐藏在浓密枝丫之间,休养生息,恢复漫长旅途的疲劳。枝条为它覆体,轻风为它催眠,白昼在枝桠中透着凉意,夜里林间这所住处一片温暖。不久它就忘记长空的疾风和远方的诱惑,绿色的穹隆把它环抱,时间在它的上方不计其数地流失而去。 这是靠近我们世界的一座森林,这只迷失其中的鸽子在里面安下家来,这里面还没有一个人停留过,在这种孤寂之中慢慢地它本身就变成一个梦。在昏暗之中,在夜的绿色里,它筑巢定居,岁月年复一年从它身边流逝,死亡忘记了它;在大洪水之前还见到过第一个世界的所有那些动物中,每个种类只留下了一只,它们不能死去,也没有一个猎人能猎取它们。它们隐藏在大地衣服的褶缝之中。这只鸽子也这样在森林深处中保存了下来。当然时而它也预感到人的存在,一声枪声,随即从绿色树墙上发出上百次回声,伐木者砍伐树干,昏暗的四周一片轰鸣;恋人们的轻轻谈笑,他们偎依一起,踅入深处,从枝丫中间传来喁喁情语,盈盈笑声;找寻草莓的孩子们唱着歌,声音细柔,遥远。鸽子沉醉其中,它被树叶和梦境所缠绕,时而听到了世界的声音,但它毫无惧意谛听这一切,藏身在黑暗之中。 但在这些日子里有一天整个森林响起了雷霆般的轰鸣声,大地好像是裂成了两半。黑色的金属一团团呼啸着从空中穿过,它们落到哪里,大地便可怖地跳动不已,树木像草茎般折断开来。身穿各种颜色服装的人群相继地投向死亡,可怕的枪器喷吐出烈火炽焰。闪电从大地升向云霄,随着雷声大作,好像大地要跳入天空,或者天空要堕入大地。这只鸽子从梦中惊醒,死亡和毁灭降临它的头上,就像从前的洪水一样,火焰在世界上空翻滚。它绷起双翼,振翅而起,去寻找另一个家乡:一个和平之地,而不是这座陷入毁灭的森林。 它挥动翅膀,飞在我们世界的上方,去寻找和平,但无论飞向哪里,到处都是人们制造出的闪电雷鸣,到处都是战争。一个火和血的海洋像从前一样淹没了整个大地,一场大洪水又一次降临;它匆匆地飞过我们的田野,去寻找一处安息之地,然后好飞回到人的远祖那儿,给他带回一片充满希望的橄榄叶。但是在这些天里没有一处是它要找的地方,毁灭人类的火的汪洋翻滚得越来越高,扫荡一切的火焰席卷了我们的世界,吞噬得越来越多。鸽子还一直没找到安息之地,人类还没有找到和平,在它没有返回方舟之前,它永远没有时间休息。没有一个人见到它,这只迷路的神秘鸽子,这只在我们时代里寻求和平的鸽子,可它却就飞在我们的头上,心中充满了恐惧,并且已经飞得精疲力竭。有时,那只是在夜里,当人们从沉睡中惊醒时,听到高空发出扑棱扑棱的声音,黑暗中的一种急迫的追求、心烦意乱的飞行和无休无止的逃避。所有我们的黑色念头都悬挂在它的翅膀上面,所有我们的希望都在它的恐惧中起伏不定。它在天地之间战栗地盘旋,这只迷路的鸽子,这位从前不忠的使者,现在它向人的远祖宣告了我们自己的命运。就像在几千年前一样,一个世界又在期待:会有一个人向它伸出手来并且承认,考验已经够了。 (高中甫 译) 附录 茨威格一九三六年用英文写的简历 我于一八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生于维也纳,后来我攻读哲学。但我真正的学习却始之于长时间欧洲、美洲和印度的旅行;我的内在的教育始之于与我同时代的著名人物——凡尔哈仑、罗曼·罗兰、弗洛伊德、里尔克的友谊。我的固有的成分一直是一种强烈的心理学上的好奇,这种好奇我首先试着在涉及个人命运的一些性格化的短故事上加以运用(如《热带癫狂症》、《情感的迷惘》和关于妥斯陀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的文学性速描)。 直到战争的爆发——这对我既是最深刻的感情上的震动也是最重要的道德上的教训——我对世界历史才开始较为密切地加以关注。我着手重新去研读它,带着这样的目的:或许借此能更好地去理解我们当前的时代;特别是往昔中那些批判的反叛时代使我能同当代去加以类比(福煦、玛丽·安东内特、埃拉斯姆斯)。自从战争以来,完全遵循这样一个方针进行写作看作是我的道德义务,即有助于我们时代进一步积极的发展:通过对往昔的解释,通过对当代的警告——因为我相信,促进人之间的联合和加深人民和民族间相互理解,为此所做的努力是有价值的。 从一开始我的目光总是注视世界主义,我的思想远离开赤裸裸的民族主义。因此我认为——决不是自诩——我的著作的影响也超出了民族,这是一种特别幸运的机缘,甚至是生活所给予我的最伟大的祝福。正如我感到整个世界是我的家乡一样,我的书在地球上所有语言中找到友谊和接受。 (高中甫 译) 绝命书 在我自愿和神志清醒地同这个世界诀别之前,一项最后的义务逼使我要去把它完成:向这个美丽的国家巴西表示我衷心的感激。它对我是那样善良,给予我的劳动那样殷勤的关切,我日益深沉地爱上了这个国家。在我自己的语言所通行的世界对我说来业已沦亡和我精神上的故乡欧洲业已自我毁灭之后,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从头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了。 年过花甲,要想再一次开始全新的生活,这需要一种非凡的力量,而我的力量在无家可归的漫长流浪岁月中业已消耗殆尽。这样,我认为最好是及时地和以正当的态度来结束这个生命,结束这个认为精神劳动一向是最纯真的快乐、个人的自由是世上最宝贵的财富的生命。 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他们在漫长的黑夜之后还能见得到朝霞!而我,一个格外焦急不耐的人先他们而去了。 斯蒂芬·茨威格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二日于彼得罗保利斯 (高中甫 译) 导读(1) ◎高尔基 (一) 1923年9月18日, 弗赖堡(布拉依斯高) 君特尔斯塔尔,乡村大街5号 我亲爱的茨威格! 请原谅,我这么晚才回复您友好的、令我感到十分愉悦的来信。迟至今日作复,原因是我不懂得外语,只能用俄语说话和写作;我那位精神生活中的至交,他能翻译我写给您的这封信,可他有整整一个月不在我的身边。现在他回来了,于是我极为愉快给您写这封信。 茨威格,在我读到您的小说《热带癫狂症患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之前,我除了您的名字,几乎一无所知。第一个中篇我不是特别喜欢,可第二个中篇,它那真挚动情的语调,它那对待女人的超人的温柔,题材的独创性,以及那种魔法般的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所具有的表现力,感人至深,直深入我的肺腑。当我读这篇小说时,我高兴地笑了起来——您写得是这样美啊!对您的女主人公的同情,我毫不感到羞耻地竟哭了起来,我的心完全被这个形象和她内心的痛苦所激起的震撼所主宰。不仅仅是我哭,而且我的那至交也哭了起来。我对他的理智和心灵远比对我自己的更为信赖。 茨威格,您知道,艺术家,虚构形象的创作者,他所描绘的人,远比上帝或由自然,由历史或由自身创造的要更为优秀,更有情趣。 随后我读了您写的关于罗曼·罗兰的书,这是一本论述一个具有真正超凡意义和超凡道义力量的人的好书。我不想谈及此事,在我们这个粗鄙的时代,一个德国人写一本论及德国人的书,此事意义是多么重大。从这个立场出发,对我而言,您的这项劳动是人对现实的诸多胜利之一,所有理性的和诚实的人有理由为其道德力量和精神力量的一种不容置疑的佐证而感到骄傲。 通过这本书我感到罗兰更具体了,更可触摸了,更为亲近了;我非常爱这位杰出的人,而现在我对他越发爱了,因为借助您,我对他的精神面貌看得更清晰了。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将作为一本小书放入一套丛书之中,也收有《曼侬·莱斯柯》、莫泊桑的《我们的心》、薄伽丘的《菲亚美达》(2),《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有一些描写爱情的作品。屠格涅夫的《初恋》业已出版,稍后您将收到此书。 所有这些小书都附有插图,我向您请教,您认为哪位德国艺术家值得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做插图。 此外,我请求您允许把《月光巷》翻译出来,登载在由我主编、在柏林出版的杂志《座谈》上。 我还要请求您为《座谈》就论及当代德国诗人或任何一个您喜欢的题目写一篇文章。这份杂志只谈艺术和科学,与政治完全无关。罗曼·罗兰、弗朗茨·基伦斯(3)、约翰·高尔斯华、格雷格里奥·玛·西埃拉(4)以及许多外国作家都在上面发表了作品。 我高兴给您寄上一份手稿(5),这是我目前手头仅有的;如果您不满足,我将寄上另一份。 谢谢您寄来的书;一当我的书由K.沃尔夫出版德文译本时,即给您寄去。在我们的地球上有许许多多的乐事,而与您的相识就是这样一件乐事。 斯台芬·茨威格,衷心祝您一切顺利! 高尔基 (二) 1926年11月9日, 索伦托 今天收到了您的书,亲爱的茨威格,我衷心地感谢您的关注和这份礼品,它对我十分贵重。 我早前已读过这本书了,那是时代出版社寄给我的,我的一位熟人伊利亚·沃尔夫斯松在那里工作。 我告诉您,这是一个十分细腻,充满诗意的译本,人们能感受到译者理解您的风格的独特,并尽一切可能细腻地再现出来。这使我有理由无须顾虑谈及原作的优点。 我确信,亲爱的茨威格,您不需要我的称赞,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说,您写了极其美好的事物。在我谈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时候,我对您以极为罕有的温柔和同情来描绘女性,就赞叹不已。我必须对《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再一次重复我的赞赏。但是我必须补充说,这篇作品写得比《热带癫狂症患者》、《灼人的秘密》和其他所有收入俄文版两卷本的小说都要出色。 但在《一个老人的札记》(6)中,您的才能给我留下的印象尤为强烈。在我看来,在这篇小说里您的风格在神奇的立体感、精确性和力度上,我只有在列夫·托尔斯泰那里才见得到。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高的赞誉了,但是在这件事上我认为这不是夸张。促使我与托尔斯泰相比较,还有艺术家的那种智慧,这是一种非常宝贵的智慧,它比其他的一切都更接近真理,在您的小说里蕴含十分丰富。我眼里就出现了这样一些字句,如:“天性……总是诱发起孩子对父亲的嗜好产生一种仇恨”,或“女人们的妥协,在我看来不是背叛……”。还有谈及的“情敌的受到伤害的好奇心”。在最后这个佳句里,我第一次见到对智性嫉妒几乎是殚精竭虑的表述,这种嫉妒也许比生理的、本能的嫉妒更为痛苦。在这些和类似的佳句里能听到一颗伟大的、聪慧的并因而也是悲戚的心灵发出的声音。 因此小说的题材当然令我非常感动,您把它写得好极了。在俄罗斯文学里还没有人接触这个题材,我记不起来,我不知道,是否有一个西方作家接触过。或许您是第一个敢于尝试的,并且您取得了非凡的成功。 我不得不听一个同性恋者的忏悔——您描述的其中一个竟然是教授!——但这类忏悔丝毫不能令我感动,只给我留下赎罪的印象,这种赎罪既对赎罪者,也对我都毫无益处。(7) 您小说中的人物之所以使人感动,因为您把他们创作得更为伟大和更有意义,他们比我所见到过和听到过的活着的人更富有人性。这值得注意,它再一次向我证明,艺术完全有理由高于现实。 我非常高兴能向您说出这一切,亲爱的茨威格,我紧握您的手,一只才华非凡的手,我肯定,您能写出比您业已写出的还要更美的作品。 高尔基 (高中甫 译) ————————————————————(1)此文根据《高尔基与茨威格通信集》一书译出,德国莱克拉姆出版社出版。(2)《菲亚美达》即《十日谈》中讲故事的少女之一,此系指她讲的几个故事。(3)弗朗茨·基伦斯(1881—1972),比利时诗人、小说家。(4)奥·玛·西埃拉(1881—1947),西班牙作家。(5)此系应茨威格的请求寄上的手稿,茨威格是一位收藏者。(6)此系指茨威格的《感情的谜惘》,本书未收。(7)这一小段指的是茨威格的小说《情感的迷惘》,写的是一个同性恋的故事,本书未收。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