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一样的海 作者:阿摩司·奥兹 内容简介 《一样的海》讲述了在离海不远的地方,六十岁的阿尔伯特独自住在阿米里姆街。他的妻子患卵巢癌在一个清晨死去。他们的独子为了寻找自我,不顾父亲反对去了西藏。儿子的女友身无分文,搬进阿尔伯特的房子。他笃信宗教,可她穿着无法遮体的短裙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还夜不归宿,让他魂不守舍。父亲、儿子、女友、母亲的亡魂每个人都被锁在心底那片孤独的海里,彼此相爱,彼此伤害,彼此绝望,彼此妥协。 一只猫 离海不远的地方,阿尔伯特·达农先生 独自住在阿米里姆街。他喜欢 橄榄和羊奶酪;这位温和的会计,不久前 失去了妻子。娜蒂娅·达农患卵巢癌 在一个清晨死去,留下一些衣物、 一张梳妆台、几只绣工精美的 桌垫。他们的独生子恩里科·戴维 离家去西藏登山了。 这里,巴特亚姆夏天的早晨炎热而黏湿, 可远处那群山之上,夜幕正在落下。雾霭 在沟壑间低低旋回。而针尖似的风 号叫着,一副活腾腾的样子。那渐暗的光线 看上去越来越像个令人厌恶的梦。 在这里道路开始分岔: 一边陡峭,另一边则缓坡而下。 地图上却找不出此路分岔的痕迹。 夜色渐深,风卷起尖利的冰雹 抽打他;里科不得不琢磨 是走近路还是容易走的路下山。 无论选哪条路,达农先生此刻 都要起身关上电脑。他要走过去 伫立窗前。屋外院子里, 墙上有只猫。它看到了一只蜥蜴。不会放过。 一只鸟 娜蒂娅·达农。她死前不久,一只鸟 在枝头叫醒她。 那是凌晨四点, 天色未明。呐哩咪, 呐哩咪,那鸟儿叫道。 我死后会是什么样子?一个声音,一阵香味儿 抑或都不是。我已经开始织一个垫子。 或许还来得及织完。品托大夫很乐观, 说我情况稳定。左侧的状况稍差些。 右侧没有问题。X光片清晰。他说, 你自己就可以看到:这里没有继发病灶。 凌晨四点,天色未明,娜蒂娅·达农 开始记起。母羊奶酪。一杯葡萄酒。 一串葡萄。克里特山上慢吞吞黄昏的气息, 凉水的滋味儿,苍松絮语和平原上 蔓延开去的群山阴影。呐哩咪, 呐哩咪,那鸟儿还在那里唱着。我要坐在这里 做些针线。到早上就可完工。 细节 里科·戴维总在读书。他感到这个世界 境况不妙。架子上堆满了他的书、 小册子、论文、出版物,所有读物都在讨论各类 负面现状:黑人问题、妇女问题、 男女同性恋、虐待儿童、吸毒、种族问题、 雨林、臭氧层空洞,更不用提中东存在的 不公正。他总在读书,什么都读。他带女朋友 蒂塔·因巴去参加一个左翼集会,却一言不发地 离开。他回家很晚,却忘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到家便开始弹吉他。 你母亲求你了,父亲恳求道。她已不在人世—— 而你的作为正让情况变得更糟。里科说,让我喘口气儿,好不好! 人怎么会变得如此麻木呀?不关灯。 不关门。凌晨三点前也都不得回家。 蒂塔说:达农先生,试着替他想想吧。 他也很痛苦。这会儿你又让他感到愧疚; 再说了,她的死也不是他的错。他有权 过自己的生活。你指望他做什么呢?坐在那里握着她的手? 生活还要继续。虽说方式不同,可每个人最终都要 被撇单。这次西藏之行我也不太赞成,可毕竟 他在试着给自己定位。尤其是在 失去母亲之后。他会回来的,达农先生,不过你也不要 无所事事地空等。随便找点事做,比如 活动活动身子,什么都成。我改天再来串门儿。 此后他时不时地去花园逛逛。修剪玫瑰。 束起清香的豌豆苗,或是深深吸入水的咸涩, 水草的腥味儿和那温暖的潮气。那是远方海的气息。明天, 他想给她打个电话。不过里科忘了留下她的号码, 翻开电话簿,他发现竟有几十个因巴。 后来,在西藏 小时候,一个夏天的早晨,他和妈妈 要去看克拉拉姨妈,坐公交从巴特亚姆到雅法。 头天晚上,他不肯睡觉:生怕闹钟半夜里 停下不走,他们会睡过头。还有,万一下雨, 或者动身晚了怎么办? 在巴特亚姆与雅法之间,一辆驴车 翻了个底儿朝天。柏油路上满是压碎的西瓜, 就像一个血的浴场。跟着,那肥胖的司机 朝另一个头发油腻的胖子大声叫骂。一个老女人 正对着他妈妈打哈欠。她的嘴巴有如墓穴,又空又深。 站台的长凳上,坐着一个系领带的男子。他身着白衬衫, 外面套件齐膝的夹克。他向司机示意, 自己无意上车。兴许他在等 下一辆。跟着,他们看到一只被压扁了的猫。妈妈 把他的头揽进自己怀里,告诉他别看,要不然 你又会在梦中哭醒。随后又看到一个剃着光头的姑娘:难道她 头上长了虱子? 她交叉的腿,春光乍泄。之后是一栋尚未完工的楼,几堆沙丘。 一家阿拉伯咖啡屋。几张柳条凳。烟, 呛人的辣味儿。最后是两个男人弓着身子,头几乎碰到一起。 一片废墟。一座教堂。一棵无花果树。一只钟。 一座塔。一片瓦屋顶。几排铸铁栅栏。一棵柠檬树。 煎鱼的气味儿。两墙之间 一张帆,和起伏的海。 然后是一座果园,一家修道院,几棵棕榈树, 或是枣树,还有破落的建筑;假若你继续 沿这条路走下去,你最终可抵达 特拉维夫的南部。然后是亚尔孔。 然后是柑橘灌木林。几座村落。更远处 是群山。那之后,就只能是 夜晚了。加利利高地。叙利亚。俄罗斯。 抑或拉普兰,苔原。雪域大草原。 后来在西藏,他睡得多醒得少, 并再次想到母亲。要不是醒得及时, 准会迟到的。在雪里的帐篷,他躺在睡袋里, 伸长脖子,把头钻进妈妈的怀里。 计算 在阿米里姆街,达农先生仍旧醒着。 现在是凌晨两点。他面前的屏幕上 数字仍对不上。某个公司 或别的公司。不知是差错 还是欺诈?他查着,却找不出破绽。一只绣花垫子上 镀锡铁皮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他穿上外套出了门。此刻的西藏 是六点。巴特亚姆街上能闻到雨的气息,但雨始终没下。 街上空空荡荡。一片沉寂。一排排的平房。差错 抑或欺诈。明天会见分晓。 一只蚊子 蒂塔睡了里科的一位好友, 他名叫唧唧·本·高。他把操说成性交, 使她十分扫兴。事后他还偏要问她 如果从零到一百来打分,感觉到底有多妙。 这更使她厌恶。对什么事他都要说说自己的看法。 他唾沫飞溅,大谈特谈女人的性高潮。 说是情感的因素多,肉体的成分少。接着他发现 一只肥肥的蚊子叮在她的肩上。他一掌打扁它,掸掉尸体, 翻了一会儿当地报纸,之后仰躺着沉沉睡去。 他的双臂展开摆成个十字, 没为她留一点儿空间。此时,他的鸡鸡也皱缩着 沉沉睡去。它的上面叮着一只蚊子:血债血偿啊。 她冲了个凉。梳了梳头发。穿上一件黑色T恤, 那是里科留在她衣橱里的。一些念头在脑子里打转: 少。或多。情感的。肉体的。性感的。狗屎。感官的。性别的。 白天和夜晚不同的想法。是错是对谁说得清?碎了的东西 不可能回到不碎。我应该去看看老人家过得怎样。 坚挺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中,他睁开眼睛。美丽的山脉如一个 侧身而睡的女人。一夜激情之后,宁静、安详却又生机勃勃。 一阵清风为着它自身的满足,肆意拍打他的帐篷。而他的帐篷, 有如女人温热的腹部,随着升降的节奏时起时伏。 他用舌尖轻吻左手低凹的中部, 那是他掌心最私密的触点。那种感觉, 就像是在吻着女人的乳头,柔软而又坚挺。 独自一人 箭在拉紧的弓上一触即发:他记得她大腿 斜侧的线条。他想着她的屁股凑过来的情形。 他强打精神爬出睡袋。用雪域的冷空气 灌满自己的肺。成片淡淡的乳白色的薄雾 缓缓地向上翻腾:就像薄如蝉翼的睡衣,轻轻盖住 山峦柔美的曲线。 一个建议 在雅法的博斯特罗斯街住着一个用纸牌算命的希腊人。 人们说他是千里眼,甚至能够召唤亡灵。且不借助 玻璃或是类似带字的神板,就能直接看到死去的人, 但只有一个光线暗淡的短短瞬间,你不能说话也不能触摸, 之后又被死神接管。 贝婷·卡尔莫,一个执业会计师,对阿尔伯特说: 她是财产税董事会的副检查员。她有空的时候, 请他到房间喝凉茶聊天,谈些关于孩子、生活, 或是每天司空见惯的事情。从初夏开始他成为鳏夫, 而现在她已经当了二十年的寡妇。她六十岁, 正好与他同年。他在妻子死后 就没再看上另一个女人,但每次的交谈 都给双方带来平和的感觉。阿尔伯特,她说,为什么你不抽时间 去看看她呢?这对我有益。虽然它可能只是一种幻觉,但 阿夫拉姆真的回来了片刻。共需四百舍客勒 且不保证结果。当然如果事情没有应验,钱就等于是白花, 但人们常为比这更微不足道的经历支付更多的钱。虽说 不抱幻想是当下流行的说法,在我眼里却只是陈词滥调: 因为即便你活到一百岁,你也不会停止去搜寻那些 死去很久的人。 照片中的娜蒂娅 餐具柜上放着一个相框:她的栗色头发 被发卡束了起来。她的眼睛有点儿太圆了。这也许是 为什么她脸上总是写满惊疑的表情,似乎在问:什么,真的吗? 尽管它不在画面,但阿尔伯特记得她头发高束的 效果。好像是顺着你的意,让你凝视她后颈 柔软、纤细,和散发着诱人清香的绒毛。 娜蒂娅挂在卧室的照片看上去 很不一样。更加世故。漂亮的耳环,羞怯的微笑, 像在允诺和请求多给她些时间: 别急呀。晚些时候,你想做什么都行。 照片中的里科 好心肠,爱抱怨,精力充沛,玩世不恭——达农先生从照片里 儿子的脸上看出了这些。仿佛曝了两次光:清秀舒展的 眉毛和眼睛,与他歪斜而略带嘲讽的嘴唇 看上去极不协调。照片里的制服放大他的 肩宽,把个小伙子的形象转变成一条硬汉。好些年来 他们一直话不投机。最近如何?老样子。 你好吗?还行吧。吃过了吗?喝了点儿什么? 要不要来块鸡?让我安静会儿行吗,老爸。我没事。 你对和谈有什么看法?他含糊地说着俏皮话, 一只脚早已迈出了门。走啦。你不要太辛苦。 但仍存几分关爱,不在话中,不在照片里, 或是又都存在。他一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 平和、亲密,又不太真实。此刻在西藏, 该是差二十分到三点。照片里好像缺点什么, 算了,用不着细想。我要开始烤些面包,喝喝茶, 做点事儿。这张照片不对劲儿。 背面 一张明信片寄达,上面贴着一枚绿色的邮票:你好老爸, 这里不错。天高云淡。白雪让我想起儿时睡觉前 妈妈故事里的保加利亚:村子里的水井,森林里的 妖怪(尽管这里几乎没有树林;在这样的海拔高度仅仅只长灌木, 似乎连灌木都只是为了纯粹的顽强而生存)。我在这里很好。 带着毛衣和一切用品。 我与一帮荷兰人一起——他们确实都具有安全意识。 顺便说一下,稀薄的空气 几乎改变了每一个声音。甚至最声嘶力竭的呼喊也打不破这寂静, 而是,怎么说呢,只能融入这寂静。现在 你别老坐在那里工作太晚。又及:明信片背面你可以看见 一座村庄的废墟,大约一千年前那里有过文明,如今已 消失得不留痕迹。没人知道 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蓦然 第二天傍晚的早些时候蒂塔出现了。她轻手轻脚,上气不接下气, 事先未打招呼就按下他的门铃,她等着。毫无反应。他不在, 我运气不好。只好离开。正下楼时却碰到他上来, 手里拎着个装满物品的紧口购物袋。她伸手帮忙,手碰到 一起。他感到尴尬,他俩呆呆地站在楼梯上。起先 当她试图拿走袋子时,他有些诧异: 他一时没认出她来,她 剪了短发,裙子很露像是没穿。我来的原因 是因为上午收到一张明信片。 他请她在客厅坐下,立即说 他也收到一张来自西藏的明信片。她给他看她的。 他也给她看他的。他们比较着。然后她跟着他去厨房。 帮他把买的东西放好。达农先生 把壶放在灶上。他们等着的时候,面对面在厨房的桌子旁 坐下来。在那条橘色的裙子里面,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 看起来什么也没穿。不过她太小了,还是个孩子。他快速移走 盯在她身上的视线。他艰难地开口问她与 里科关系怎样了,是仍在一起还是 已经分开。他小心地选择用词,老练地运用托词。蒂塔笑着说: 我不是他的,从来不是。他也不是我的。不管怎样,那只是些 标签而已。每个人都属于他们自己。我这个人 对固定的事情过敏。顺其自然最好。问题是这种想法本身也是 一种固定的观念。什么东西你一旦定义,它就乱套。呵呵, 水开了,你别动我来吧。阿尔伯特,让我来。要咖啡还是茶? 她起身忙完重又坐下,瞥见他正在脸红。 老头儿好可爱哦,她想。 她把一条腿重新放在另一条腿上,拉了下裙子。哎,顺便提下, 我需要你这个税收顾问的建议哩。是这样,我写了个剧本, 不久就要制作,需要签些合同。哦,你可不要嫌我烦哈, 借这机会请教你,请别勉强。 不,不,他说,我很乐意。 他开始给她详尽地解释。不像是面对顾客, 而更像是对女儿。当他从各个角度给她解释时, 他向来容易管教的身体,突然有点儿不听使唤。 橄榄 这些强劲的橄榄味儿有时在油里会慢慢地消失, 香蒜、桂叶、辣椒、柠檬和盐,加在一起 如魔法一般,可以调剂远逝的岁月:岩石的裂缝, 山羊,阴影和风笛的声音,原始生活的情调。 一个洞穴冒出的寒气,一个藏在葡萄园里的小屋, 一个花园的栖息处,一片燕麦面包和井水。 你从那里来。但如今迷路了。 这里是流放地。死神将临,已会意地将手搭在你的肩上。 来吧,回家的时刻到了。 大海 山谷里有座村庄。二十个平顶小屋。高原的阳光 尖锐而强烈。那条溪流的拐弯处,六个登山者,荷兰人居多, 懒懒地躺在一张大垫子上玩纸牌。保罗出千,里科出局, 退出游戏,用带帽大衣和围巾把自己包裹严实,并慢慢吸入 高原清新的冷空气。他睁眼望去:刀刃般的高峰。 几朵卷云。一个多余的正午月亮。如果你 不小心失足,深渊里有子宫般的味道。 他的膝盖痛起来,而此时,大海在召唤。 手指头 斯达文斯·伊万杰莱茨,一个八十岁的希腊人, 穿着皱巴巴的棕色套装, 左边膝盖上有块污渍,他满是皱纹的棕色的秃头上,长着黑痣 和灰白稀疏的硬发。他长着个突出的鼻子,但牙齿整齐, 大而愉快的眼睛:他清澈的双眼好像只看到完美的事物。 他的房间简陋。窗帘早已褪色。一扇歪斜的木制屏风 从里面拴牢。一种浓重的 乌贼气味夹杂着香味儿。墙壁挂满 圣像,一盏油灯照亮一幅基督受难图,一个很年轻的基督在图上, 好像画家把基督受难的时间提前了, 因而那面包和鱼的奇迹,以及被耶稣拯救的人复活的奇迹 都发生在耶稣复活之后。伊万杰莱茨是个 慢性子。他招呼客人坐下,来来回回走了两次, 第二次才倒了杯温水。 先收现金,一边有条不紊地数着, 一边客气地打听 是谁把这位绅士介绍给他的。他的希伯来语很一般但没有错误, 略带些阿拉伯人的口音。他完美的牙齿是他自己的吗? 这个问题暂时说不清楚。他问了几个有关生活、健康的 一般性问题。他对阿尔伯特的家庭和出生地 有种兴趣。他坚持巴尔干半岛属于 西方也属于东方。并在一本笔记本上写下所有答案的 细节。他想要了解从前已经逝去的那些人, 都是些什么人,怎么去的,什么时候。先生, 哪个死去的人是你今天晚上想见的?然后他沉思着。 消化得到的信息,掰着手指头算了好一会儿, 似乎在脑子里检查以确认所有信息都是 真实准确的。他谦虚地解释他不能保证 结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你必须肯定地知道,先生, 是一种神秘的组合:今天亲密,明天 翻脸。我要你正常地呼吸,先生。 手掌向上,清除杂念。很好,我们可以开始了。 访客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呐哩咪,呐哩咪,那鸟儿对他说。 然后他重新睁开眼睛。屋里空空荡荡。 光线呈灰褐色。在一个瞬间,他想象他能辨认出 折叠窗帘中的一种绣花的图形。 过了些时候,伊万杰莱茨回到房间。机智地 忍住不去问事情的经过。他又倒了 杯水,这次凉爽而新鲜。一种愉悦的光 在他褐色皱纹间微笑的眼里闪亮,像个阳光男孩 微笑时露出他乳白色的牙齿。他客气地送访客 出门。第二天在办公室喝着凉茶时, 贝婷对他说,阿尔伯特,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每个人, 无论怎样总会感到失望的。这是算命的通常结果。 他没有急于回答。数了好一会儿 手指头。我离开之后,他说,在大街中间, 看到一个人的背影,有点像她。 你能听到 午夜之后,贝婷独自坐在扶手椅上,读着一本 关于孤独与过错的小说。书里一个次要角色, 死于误诊。她把书面朝下 放在膝上,想起阿尔伯特:我为什么 把他送去希腊?带给他不必要的痛苦。不过想想 我们也没有失去什么。他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活着。 我也同样。你能听到外面的大海。 一个阴影 许多含糊的传言和半真半假的证词,都在讲述一个 像人一样的巨人怪物,独自在西藏群山中漫步。 孤独而自由。有人曾在人迹罕至处, 那最勇敢的登山者也望而生畏的地方,拍到一两张 它留在雪地的脚印。几乎可以肯定 这只是当地的一个传说。就像尼斯湖水怪, 或是独眼巨人。他的母亲,坐在那里绣织, 直到生命的终点。他那悲伤而又不合群的父亲, 整夜整夜地坐在电脑前,试图钻些税法的 空子。事实上,每个人命中注定地等着 那被锁在不同笼子里的死亡。你也一样,尽管到处旅游, 执着地想越走越远,积累越来越多的 经验,正提着自己的笼子,徘徊在 动物园的边缘。每个人都有自身的牢笼。那些铁栅 只是把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分开而已。 如果那孤独的雪人果真存在, 没有性或者伙伴,没有生育没有后代也没有死亡, 千万年地徘徊在群山之中, 光洁而裸露着,在笼子之间走来走去, 它会怎样地大笑啊。 贯穿我俩 在我向你问座之前, 在看到你眼睛的颜色之前,在我能给你点什么喝的之前, 在我是里科我是蒂塔之前,在一只手快速抚摸 一个肩膀之前,它贯穿我俩, 就像一扇门,在你睡梦中吱呀开启。 阿尔伯特在夜晚 她的影子在屋顶,一个慢慢移动的影子, 一个影子渐渐离我而去。 屋里寂寞难耐,屋外 漆黑一团。卧室在夜晚 显得孤寂而冷清。 群蝶配乌龟 十六岁半的那年,在某个乡村小镇,她嫁给了一个富有的亲戚。 一个三十岁的鳏夫。那时的传统, 父母往往把女儿们嫁给本家。她的父亲 是个金银匠人。有个哥哥被送到索非亚 学做药剂师,拿到文凭后回家。娜蒂娅自己 跟着妈妈学习厨艺和绣织, 做得一手好菜也写得一手好字。那个鳏夫新郎,是个布料商, 常在主日和其他节假日来访。如果有人邀请,他会用美妙 而洪亮的高音唱歌。他个子很高,举止优雅,礼节周全, 明白什么是言语得当或沉默是金。娜蒂娅心里 不想嫁人,因为密友私下告诉她 爱应该这样:只有两情相悦, 心旌才会荡漾。 可是她的父母,耐心且善解人意,说服她看到事物的 另外一面。当然履行职责也是她自己的心愿。他们一起 定了个比较长的婚期。他们想给她足够的时间 渐渐习惯那个鳏夫,他从不忘记送她 礼物。一个又一个主日过去, 她慢慢开始喜欢上他的歌声。他的歌声很美妙。 婚后她的丈夫很体贴,倾向于在亲密时 坚守一套成规。每天晚上, 洗漱干净,喷些香水,兴高采烈,他会走过来 坐在床边。先说一些温情的话,关上灯 以便掩饰她的羞怯,掀开床单,很爱怜地抚摸她, 最后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她总是 平躺着,睡衣卷起,他总是在她上面, 而门外墙上的摆钟老是滴答滴答地响着,慢吞吞地 计着时间。他猛烈抽插,尽情呻吟。如果愿意的话,每天晚上 她总能数到大约二十次左右的稳健抽插,最后一次 为高强音。之后他总是裹着衣服睡去。 浓重的黑暗里,她心里空空地躺着, 至少一个小时不知所措。有时她也自己抚慰抚慰身体。她悄悄 告诉她的密友,密友会说:如果有爱,感觉就会 完全不一样,但是对一只乌龟你说得清楚什么是蝴蝶吗? 有几次她五点就醒了,穿上便装去屋顶 收回洗好的衣服。她能看到些空空的屋顶,一片森林 和一片荒芜的原野。之后她父亲和她丈夫坐在一起 做清晨的祷告。她天天购物,打扫, 做饭。主日前夕许多客人来了,喝酒,吃饭, 斯文进食并争论。当一切结束之后她躺在床上, 有时想到应该有个孩子了。 故事如此继续 大约三年以后,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为丈夫生孩子。那个鳏夫悲哀地与她离了婚,娶了她的表妹替代。因为她饱受羞愧和悲伤的煎熬,父母允许她去以色列,与她的哥哥嫂嫂一起生活,由他们照看。她的哥哥在巴特亚姆为她租了一个屋顶上的房间,同时把她安排到一个缝纫店工作。她哥哥把她离婚所得的钱存在一个储蓄账号上,因此,二十岁时,她又变成了一个单身女子。大多数时候她喜欢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哥哥嫂嫂时常照看着她,其实并不需要。有时她在傍晚为他们看看孩子,有时她与人一块儿上咖啡店或电影院,却不牵涉到任何关系里。她不喜欢想到重新仰面躺在床上睡衣高卷;她很容易保持自己身体的安静。工作上,人们评价她是一个认真负责、招人喜爱的姑娘。一天晚上,她鬼使神差与一个安静敏感的年轻人一起去电影院。他是一个会计师,与她的嫂子是远亲。当他送她回家,他为没向她示爱道歉;这不是因为他没有发现她的魅力,绝非如此,相反,他很想向她求爱,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他解释说,从前一些女孩总是嘲笑他这一点,他甚至也自嘲一番,但这是简单清楚的事实。当他讲到这点,她突然感到一种愉快的内在的原始冲动,从后颈发根传到她的肩膀和腋窝。这便是她约他周二八点钟再见的原因。欣喜若狂的阿尔伯特说:好呀,我巴不得呢。 面包和鱼的奇迹 这里面也有过卖淫的事。它发生在加德满都一个 屋檐低矮的徒步旅行者旅店。她有着如钟声般阴郁的声音, 就像一个忧伤歌手苦涩的渴望。她是一个高高的、 丰满的葡萄牙女人,因为通奸而被赶出 修道院(自愿和被迫两者兼有)。 主已经宽恕了她。她的失足本身就是她的 赎罪与悔过。眼下,她靠向旅行者们卖身赚些微薄的 收入。她的名字叫玛丽亚。能讲几句英文。她不年轻, 化着浓妆,但她的腿却很有线条,她的乳房 很放荡。在她脖颈处柔和的皱纹上,两条银链下垂 直到交叉点,那里挂着个十字架, 她走动,大笑或是弯腰的时候,在她外露的 衣服里,忽隐忽现。 那间L形的屋子里,仅仅有几张床垫,一个矮橱柜, 一个洗澡盆,一只瓷杯,几个马口铁盅。四个荷兰人, 托马斯,约翰,魏姆和保罗,喝着一种用当地山上一种 叫猴髓的灌木制成的奇怪的劣质啤酒。里科好奇地 呷了一口:温热,又浓又苦。 只需很少的钱,她就可以在她房间里给他们“体面和爱怜”。 每次一人,二十分钟一个。或者五个同时上, 还可以减价。那些从山上下来的 年轻而又憋慌了的男人是她的软肋:他们总是给她温柔、 母性的感觉。她只想让他们看她在床上工作的样子。让他们 观看,为他们和她自己带来更多的刺激。她猜想着 这些登山者在空旷雪地和贫瘠山谷里积累起来的 被压抑着的欲望洪水,一旦开闸会是怎样。这里有五个男人, 她一个女人,这些男人的极度渴望 使她也感到了同情。现在你,过来靠近些,摸我 这里,然后退后。现在该你了。等等。看着。 她慢慢脱下衣服,摆动屁股,她的眼睛低垂着,好像 在对他们唱着听不见的神圣的圣歌。那个小小的绿色十字架 在她胸口的银链上颤动着,被她的乳房轻轻抚搓。 保罗悄悄笑了一声。她立即用两手护住说:不, 不要这样。不许笑。如果谁到这里来 是为了嘲笑,可以带上他的钱滚蛋,到别处去。在这里, 每一样东西都是得体的、纯洁的;我这里可以容纳身体的渴望, 但不能容纳肮脏的邪念。这个傍晚她有一种新婚夜晚的渴求: 她要把她的爱怜送给每一个新郎,然后哄着他们睡在 她的怀里,就像狼崽紧紧偎着母狼。她给予他们爱怜, 就像耶稣基督献出他的圣体和宝血—— 她想着,直到托马斯和约翰从两边把嘴凑过来,盖在她的嘴上。 里科是最后一个,想要找到她温润柔软的阴部却错过了。 她伸手下去引导他。他呆在里面,好久好久, 控制着,没有冲刺,控制着那汹涌的欲浪不会像 一个疾飞而逝的梦。而那女人玛丽亚充满了温情, 就像水覆盖着大海。像是被临产的剧痛抓住, 她轻轻地抓住他,上下收缩着: 吸吮他又被他吸吮,直到最后的高潮。 远在巴特亚姆,父亲训斥他 叛逆之子。愚顽之子。我睡着了, 心却醒着。我的心醒着, 好生悲伤, 我儿子的气味就像妓女的 气味。 我这把老骨头不得安宁 都是因为你在外晃荡。 多久是个头? 可母亲为他辩护 他的母亲说: 我的看法就不同。 流浪正适合 那些迷路的人。 吻她的脚,我的儿, 那个叫玛丽亚的女人, 她的子宫,有一刻,会 让你回到我的。 贝婷心碎了 ——但是还能再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在你我之间呢, 阿尔伯特?这里, 傍晚我们重又相聚在你家的阳台上。在这霓虹灯的夜幕下。 这不是你和另一个女人,不是我和另一个男人, 也不是其他两个不相干的人。 凉茶。西瓜。奶酪。真是谢谢你 给我买礼物。一条丝巾。你真的希望我 戴上这样的东西?围在我的脖子上?还是头上?我也为你买了 一件礼物,一条围巾。看,这是纯毛的,柔软的威尔士羊毛。 冬天用正好。蓝色。 方格。你面向我双腿交叉地坐着,讲雷宾和佩雷斯的 好话。却一句也没提到她。老天有眼,没有一个人 受到伤害。 但是如果你说上一次,谁将受到伤害,阿尔伯特? 你会不会担心你会让我难过?或是她?或是你自己?不管怎么, 我们就是我们,我们不是情侣,不是一家人。我们不再玩 男人——女人的游戏。你六十,我也六十。我们不是夫妻, 我们只是两个人。熟人?朋友?同事?别的? 患难时的盟友?黄昏恋人?我们的腿交叉着。我的腿 放在我的腿上,你的腿放在你的腿上。我们四目相对。 我曾见一篇文章说过男人和女人不可能只是朋友: 他们要么是情人,要么什么都不是。事实上, 我和你一样坏。我一个字也没提到阿夫拉姆。我真怕 如果讲到他,会使你尴尬, 你又要跑。 还剩下什么?凉茶。西瓜。奶酪。投资。 股票指数。储蓄账号。基金。双腿交叉, 你和我。你的腿放在你的腿上,我的腿放在我的腿上。如果我们 万一碰到对方,会小心说话。我很放松, 而你很冷静。那霓虹灯的光亮 正向这边铺过来。阳台下的碎石路上尘土飞扬。 原谅我阿尔伯特,请别介意,我突然想要 打碎一只杯子。看,已经碎了。实在 抱歉。你会原谅我的。我会打扫干净。 你不用管。 在回声庙里 一封里科写给蒂塔·因巴的信。亲爱的蒂塔,这里是加德满都, 这是这里的情景。一座接着一座的庙宇。大多坐落在乡村。 有时让我记起我们在一起做过的事情,在那里我是一个尼姑, 而你是一个和尚。如果你记不得了,再试试看。不过 有些发生在特拉维夫的事从记忆里消失。不是炎热和潮湿。 是另一种东西。更深层的东西。特拉维夫是个让人遗忘的 地方。书写,擦去,而我们所有的时间都在吃 粉笔灰。不要等我。活开心。找个 能够理解你的人,一个外表粗犷而 心地善良的人,一个优雅而又诡秘的人, 一个行动敏捷而又稳健的人,去吧, 如果你能为我找到一个盖房的人,他可以让我 住在猎场看守人的小屋里。别生气呵,我只想试着告诉你 西藏这地方你真能记住许多事情。比如,昨天 在那个回声庙里(这么叫是因为变形的声音 会把一个字变成一串哀号,把喊声变成大笑),我叫了两次你的 名字而你的回音出自一个地下蓄水池。事实上那不是你, 但是一个声音部分是你的部分是我妈的。别担心。 我不会把你们搞混。她是她你是你。多多 保重,不要跳到没有水的游泳池里去。 补充一句:如果有机会,去看看我老爸,看看他过得怎样。 我想他已经不再抱怨我了,我也不再怪他。这里的光线不让你 眩晕的时候,看起来很舒服。 蒙恩的 照在眼睛上的光是甜蜜的。黑暗可以看透心灵。绳子 拴住水桶。喷泉旁的水瓢已经破碎。那个卑微的定居者, 从未在那高傲之人的椅子上坐过,将在八月 死于胰腺癌。那个唤狼的警察会在九月 死于心脏衰竭。他的双眼曾经很温柔,灯光也很甜蜜, 但是他的目光死了,只有灯光依然。那高傲之人的宝座 已被关闭,在原来的地方,人们已建起一个商业中心。 高傲之人不复存在。糖尿病。肾病。蒙恩的 是那喷泉。是那水桶。蒙恩的是那精神贫乏的人, 因为他们会继承狼性。 想念里科 下午七点,与一个四十多岁名叫杜比·当布罗夫的离婚男人在 里默尔咖啡店见面。 他有个如一只口渴的狗一般喘气的习惯,用嘴出气, 快速而艰难。他的姜黄色的头发已变稀疏, 但他的络腮胡子精确地 垂落在脸颊中间。就像一对括弧,她想。当他走过来坐下时, 她盯着他的腿看,他没面对她但坐在她旁边, 他的大腿几乎挨着她的。这次会面的目的是谈 电影制作的事。这个当布罗夫是一个制片公司的头号人物, 兼为二频道做事,或者希望不久将为二频道工作。他绝对 不会排除做些不同的事情换换口味。 一些试验性的事情,比如蒂塔写好后给他看过的 剧本。唯一的条件就是蒂塔需要找到 四千块钱,或多或少,而且蒂塔自然必须扮演丽瑞特的 角色。事实是,当他读着剧本的时候,丽瑞特几乎使他 脱掉裤子。他晚上睡在床上想脱衣服的人是她,只有她。 淫梦,那就是你给我的东西,你或者丽瑞特。跟我发个誓: 丽瑞特是不是你? 让我们讲明白,我很认真,不跟你和我自己开玩笑。 他斜着眼,淫荡地看着她的乳房——强喂了一勺冰淇淋 在她嘴里,然后把她的手放在他的两腿之间,让她感觉到 她已使他勃起。他的性器大得像头驴子的。 蒂塔抽开手走掉。 独自回到卧室她拉开裙子的拉链,在镜子面前 脱下衣服。她看着自己的身体:野性,鲜活,激发男人 也挑逗她自己。这个身体需要性爱而且现在就 需要,这身体需要里科,是的,但这怎么可能:里科不在这里。 她感觉一阵瘙痒,被身体的需要控制,不能抵抗。脱光衣服 她一头栽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然后紧抱枕头迅速翻身, 就像是抱着她的男人。她想停止,可她的身体不想,它已启动 现在必须继续。她搓揉和挠抓他的体毛,使他的皮肤 起鸡皮疙瘩,就像她自己一样。她把脸埋在他的大腿间, 她的舌头 疯狂探索时,身体也呻吟着,爱液有如稀有的香水流淌, 她的整个身体,像是被一片温柔的情调穿透。 他们的手交错在一起,她发出 一声低沉的呻吟。里科在她里面而她却独自一人。完事之后,她 在自己柔软的胳膊上吻了六下——为她想念的男人。 当她睡在床上,脑子里算着她积蓄了多少现金, 怎样才能凑到四千块钱拍她的剧本, 那个她写完的丽瑞特的爱情。跟我发个誓:丽瑞特是不是你? 这个问题蒂塔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没有蝴蝶也没有乌龟 天气预报说,高地将会下雪, 但预报不准。而娜蒂娅什么也没承诺,却在星期六早上 出现在他的门口,她穿着一件淡色的紧身衣, 颈上系着条红围巾,看起来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我让你 意外了吧?你有空吗?(我有空吗?呵,绝对有空。他的心 被羞涩的快乐融化。娜蒂娅。来了。她来。看我。) 阿尔伯特在老巴特亚姆,从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那里租了间 小屋。他们离开度周末去了。 这平房都是他的。他让娜蒂娅坐在他床上, 然后到厨房去切几片黑面包,回来带着一个 托盘,里面有奶酪和蜂蜜供她挑选。他在屋里走了一圈, 又回到厨房,切了些番茄,做成 精致好吃的沙拉,好像在说服她 他没问题。一个指头也不让她帮。他做了个 蛋卷。把茶壶放上。像个男人在他自己的领地。这使她很惊讶, 因为在这之前,无论他们去咖啡店或电影院 阿尔伯特总是显得犹豫不决和不自信。而现在看来 他在家里准确地做着他想做的事,而他想要的 是自己做一切。她用指尖触摸他的手: 谢谢你。这里真好。 咖啡。点心。但是在这样一个下雨的星期六早晨,在六十年代 老巴特亚姆简陋的小屋,你怎样开始一场情事? (厨房桌上报纸的头条新闻说,纳赛尔和艾希科尔 互相威胁警告战争升级的危险。)灯闪了下。屋子 很小。娜蒂娅坐着。阿尔伯特面对她。两人都不知道怎么开始。 这即将成为她情人的人是个害羞的年轻人,他仅仅在梦中想过 和女人睡觉。他既怕又想;他很想和她亲热 但又因为自己身体的害臊而有点害怕。 他未来的伴侣,一个保守的离婚女人,在一个屋顶的小屋生活, 靠缝衣为生,她的过去平平常常。她 不再是诱人的母鹿,而他也不再是年轻的公鹿。怎样与用什么 开始爱?娜蒂娅坐着。阿尔伯特站着。 外面,雨又开始下起来,越下越大,顺着那土灰色的百叶窗 流到空荡荡的积水的街上;雨点如铁锤般打在倒翻的 垃圾桶上,冲刷着紧闭的窗户,水泼在屋顶上, 泼在寒风中颤抖的天线丛林上,风抽打着 挂在厨房阳台铁架上的风铃。那些排水沟 咕噜着,堵塞着,像一个打着呼噜熟睡的老汉。这种时候 怎样开始我们的爱?娜蒂娅站着。阿尔伯特坐着。 透过墙,从隔壁房子里传来星期六早上的 电台节目。一个音乐测试。娜蒂娅在这里可我在哪里? 他试着告诉她办公室里的新闻,不中断这根谈话的 线。但这线并不是线。她等待着, 他也在等这线的尽头将发生的事情。 会发生什么呢?谁让它发生呢?她很害羞。 他也是。他继续谈论着,试图向她解释些关于经济方面的事情。 讲到信用卡、借记卡,可娜蒂娅听起来,好像是在讲我的妹妹, 我的新娘。当他讲到熊市和牛市时,她却在暗想,你有着 白鸽般的眼睛。在他继续讲话的时候,她伸手去拿一个靠垫,而 阿尔伯特颤抖了一下,因为她温暖的胸碰到他的后背。 该由我来打破他的恐惧。一个有经验的女人此时 该做什么?她打断他:很明显,她眼里突然钻进了 一粒沙子,或是一只小飞虫。他弯过身仔细查看。此时他的脸 与她的眉毛很近,她能够用双手搂住他的鬓角,而最后 让他的嘴唇接近她,给了他第一个愉快而略带挑逗的亲吻。 两周之后,在她的房顶小屋里,在两场大雨之间,他向她 求婚。他没有说,做我的妻子,只是说:如果你愿意嫁我, 我会娶你。因为是娜蒂娅的第二次婚姻,他们只在她哥嫂家 开了一个小规模亲朋聚会。不多的近亲和朋友, 还有阿尔伯特平房的房东老夫妇。 仪式和聚会之后,他们叫了一辆出租 去沙龙饭店。阿尔伯特一个一个地解开 她婚纱后面的扣子。然后新娘关掉灯, 两人小心翼翼地脱光衣服,在完全的黑暗里,从床的两边, 上床。他们摸索着找到对方。她感到 应该教教他怎么做:毕竟我知道的 应该比他多。可出乎意料,害羞的阿尔伯特却能教她 一些她不知道,也从未想象过的事情:无边无际的欢乐 一浪一浪地飘浮着,灯亮时害羞的他在黑夜之中 释放出无休无止的激情。黑暗中他进入自己的领地。 此时既没有蝴蝶也没有乌龟,而是一只公鹿喘着粗气找水喝, 或是一只燕子想做窝。他的胸挨着她的胸,肚子贴着她的肚子, 马和骑马人融合,钻进每道裂缝。 故事背后藏着什么? 那个小说的作者把笔盖上,推开 写作板。他累了。他的背疼。他自问到底怎么会写 这样一个故事。保加利亚人,巴特亚姆,写在诗里, 各处押韵。现在,他的孩子已经长大, 他已享受到有孙子的快乐,他已写了 好几本书,到处旅行,讲学,被人照相,为什么他 突然回到写诗?就像在他年轻时艰难的日子, 那时他习惯独自在夜晚跑到基布兹边上的读书室, 在豺狼的嚎叫声中一页接着一页地读书。 一个满脸粉刺,黄头发,尖脸,总是受人欺负的男孩, 他高调的谈话常常引来嘲笑和怜悯,在女孩子周围 溜达,希望吉娜或希娜会让他给她们读首 他刚写的诗。还天真地想象通过一句颂词或诗句就可以 得到女孩子。的确,他有时会在这些女孩子心里 引起感动,之后在晚上,这种感动会陪伴她们 去树林里相爱,不是和他,而是 和那些强壮的庄稼汉快活去,这些汉子收获了 由他含泪写下的诗句而播种的快乐。他年近六十,他的生命 大致可概括为:世上有爱,一定有。到最终,每个人都会被 撇单:那些长满体毛的庄稼汉,希娜,吉娜,贝婷,阿尔伯特, 以及这个发问的作者本人。以及那个在西藏 登山的人和那个在安静卧室里绣织的她。我们来到这个世界 又离开,看到许多,想要许多,直到最后闭上嘴离去。然后是 一片寂静。在耶路撒冷出生,生活在阿拉伯,看看他周围 想要这想要那。自孩童时起,他总是不耐烦地听桑娅婶婶,一个 饱经风霜的女人说:我们应该为我们拥有的一切 而快乐。我们应该时时数数上帝给我们的恩赐。如今,他发现 自己终于很接近这种思维方式。不管这里有什么,月亮 和风,一杯酒,一支笔,几句话,一把扇子,写字台上的灯,背景中 舒伯特的音乐以及写字台本身:一个九年前过世的木匠 努力工作为你制成这个书桌,让你记起 你并不是从一无所有开始。从洒下的星光到橄榄,或者肥皂,从 线到鞋带,从一条被单到秋天。留下几行对得起名声的诗句, 并不是件坏事。所有这些 都在逐渐熄灭。蜕变。凋谢。往事被逐渐 包裹在苍白里。娜蒂娅和里科、蒂塔、阿尔伯特、 斯达文斯·伊万杰莱茨,那个能唤醒亡灵而后自己死亡的希腊人。 西藏的群山将长存不朽,就像黑夜和大海一样。所有的河 汇流入海,大海无声无息,无声无息,无声无息。十点了。 狗在叫着。带着你的笔,回到巴特亚姆。 避难所 蒂塔站在门口。她苗条的背上背着山一样高的旅行包, 包上系着个小包裹。手里提着几只塑料袋 和一个手提包:她在找一个避难所,想要在里面呆几天, 最多一个星期,如果不添麻烦的话。她现在已经没有住处, 没有钱,她所有的积蓄和其他东西全没了;她找到 所谓的电影制作商,却被欺骗了。但是你怎么 站在门道呀?你会摔倒的。快进来。然后你可以告诉我 所有的一切。让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我们会想办法帮你解脱。 她大口喝下一听饮料。脱光衣服。冲了个淋浴。当她从浴室 出来,浴巾从她乳房中部遮到大腿之间,他一时感到 尴尬。她站在他面前, 在厨房里告诉他自己被骗的细节。 她的父母在国外,他们的房子已经转租,她真是 无处可去。他把眼睛盯着地板也没有用: 目光触到她光着的脚,使他的 心与他的身体感觉不协调。 从现在开始里科的房间是你的了。它反正 空着。这里是床上用的东西。那是空调。他的衣橱 不太整洁,但仍有空着的地方。很快我会给你倒杯冷饮。 躺下吧。先休息会儿。我们稍后再谈。如果你需要什么 只要叫声阿尔伯特就行,我马上会到。不要不好意思。 或者你可以 直接到我办公室。从这里过去。我会坐在那里做完几笔账。 你没有给我添任何麻烦。相反:有时候—— 他打住了话头。她毛巾下面的臀部放了个不太响的屁, 他的脸红起来,好像被人当场抓了赃。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一个死了妻子令人尊敬的父亲 躺在夜里无法合眼,被羞愧折磨: 一个睡着的女子是他痛苦的原因。 她独自一人——他的眼睛大睁—— 她在隔壁侧身裸睡。 太年轻了。一个孩子。我的女儿,我的新娘! 他打开床头的灯,对着床边 儿子和妻子的照片眨了眨眼。他想了 好一会儿。然后起身轻轻走到厨房喝水。 他在书桌旁坐下,开始梦到 各种各样的念头:他的影子在荧光屏上盯着他看。 这是个多么难过的夏天啊,他打着字,是的。 外面的花园万籁俱寂, 伸手不见五指,一只孤单的小鸟唱道: 呐哩咪,呐哩咪。是的,我听到了。 他躁动不安地站起来:他多么渴望给她盖上 一床毯子,再抚摸抚摸她的头啊。 他抑制住这种冲动,回到床上。 他翻来覆去。没有一丝睡意。 他打开灯看时间: 这里五点——在西藏是九点。 代替祈祷 此刻不丹正是上午九点。没有了那些荷兰人。林子里的 一条长凳上,那青年裹毯而坐,吸纳着 群山之间的山影。悠闲的宁静 包裹着眼前的景致。此地的光流动得多么空荡、奇特,光 渴望着阴影。光为自己遮荫。风在草丛里吹着。荒芜的山谷。 真正的安宁一定会来。 女人玛丽亚 记起了他:最后的男孩。 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高潮时的呻吟。 他伸过来的胳膊和射出的精液。当其他人离去 他回来吻了她的脚底。 一片羽毛 经过四个不眠之夜,他重又回到博斯特罗斯街,第二次 访问那个呼唤亡灵的希腊老人。是的,他前次访问 所花的钱换到的是两杯水,一杯温热,而 另一杯凉爽清新。以及一张十字架上童年耶稣的像, 看起来好像他被钉死在十字架和复活全都发生在 拯救麻风乞丐和其他奇迹之前。当他离开的时候, 他看见一个女人走在街上,背影有点像她。这回, 他不想放弃。他要跟随到底。 斯达文斯·伊万杰莱茨先生,那个八十岁的巫师,他的秃头上 布满褐色雀斑,几颗黑痣以及灰白稀疏的硬发, 他腓尼基人的鼻子 大而突出,但他的牙齿整齐,愉快而清澈 的双眼好像只看到完美的事物。他从龟壳镜框里的 黑色照片上俯看来访者。在他的位置上坐着个乌鸦般 瘦削的老女人,有着干燥皴裂的皮肤和一张邪恶的嘴。她招呼 他坐下,收了钱,数了数现金,走出去,再回来, 递给他一个盛着黄色黏稠液体的玻璃杯。 当他喝下那液体后,她向他弯下身。甜蜜而恐怖的肉体气味 碰撞他,一种腐烂的气味。她等着。一动不动。 她的衣服是绣花的。 一次或两次,她的鸟嘴大开,口渴焦灼,闭上嘴之后又张开 一条缝来。呐哩咪,她尖叫着飞走了。他的胸部 留下一支黑色的羽毛。 丽瑞特的爱 那个制片公司的杜比·当布罗夫在十点醒来,全身汗湿, 脑袋沉重。他撒了泡尿,眼皮仍然粘在一起,然后 打开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他想着要不要刮胡子。 但又怕麻烦。穿上昨天穿过的有臭味的衬衫,踉跄 地摸索着到厨房去泡咖啡。当他伸手 到架子上拿一只干净杯子时,一只蜘蛛跑开了。为什么? 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我从来没伤害你,为什么你会逃避我? 光着脚,很累,他坐下来等着水开,回忆 丽瑞特的爱,那个蒂塔·因巴写的剧本。和她的钱。是的,我干的 的确不是什么诚实的事,但她只能怪自己,为什么她要 当着我的面,表示她厌恶我,好像我是什么下等的 渣滓?自然,即使一个可憎的男人也有权利被女人 吸引,有权利对女人有美好的感觉,尽管那女人可以对此 不屑一顾,但她为什么偏要往伤口上撒盐呢?为什么她一定要 让我知道她是多么厌恶我呢?而且是在我正认为 她与别的女人不同,有着更大容忍能力的时候。 我致命的错误是像个白痴一样,把她看成 她剧本中的人物,在那里丽瑞特同情一个狗样的男人。至于 钱嘛,从来就没有人把钱还给我过。每个人都总是 从我这儿掏钱走。我所得到的回报全是耻辱。 大卫赞美诗 在一个被绞死的人家里,绝不能提到绳子系着木桶的 事。一个女子被夜行的影子迷惑, 而把她的身体献给一个亚杜兰,或是这不丹平原上的吟游诗人, 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在你这个年龄,有着迷人眼睛的大卫不弹 竖琴,仅仅用他的芦苇叶笛就能使母鹿跳舞。这就是 如绳子一样把米迦勒1、亚希暖2和卡莫尔女子3拉到身边的 乐器。一件简单平常的乐器,而女子们却被它 奇怪而悲伤的声音诱骗,那个红脸的无赖,跳着,舞着, 在百合中放牧他的羊群,追着风,使女子们失身, 使她们饱经风霜的肉体在他手下毛发竖立。他的手善用兵器, 沾满强人的肉和血。他漫步大地 辗转南北,被人热爱,击败了成千上万的敌人,而后成为国王。 多年之后,在那棵大橡树上,绳子系着木桶。 然后是悼念。那被绞杀的人的屋子。然后是竖琴 赞美诗。最后是匕首。那个日子已经褪色。成为过去。 现在,一切都归于尘土。 蒂塔眼中的大卫 天色暗淡下来。我们谈论着大卫王, 我们是怎么谈起他的呢?你记得吗,蒂塔?一个星期五晚上 在梅尔切特街上唧唧·本·高的住处,你把我从聚会 拉到阳台,在正对窗户的另一边,一个粗壮的男人除了背心 什么也没穿,他独自在灯光下擦眼镜,戴上眼镜时看到我们 正在看他,就关上了百叶窗。然后因为他你告诉我,什么样的男人 会吸引你:查尔斯·阿森纳沃尔的类型,还是 叶甫根尼·叶夫图申科。从他们你讲到大卫王。他的 贫困、无赖和装傻的方面都吸引着 你。还有那天晚上你从阳台指给我看 特拉维夫是怎样一个破败而色情的城市。 你看不到一次日落和一颗星星,你会看到灰泥 怎样从强烈的尿臭和汗臭以及柴油味儿夹杂的墙上剥落,一个 筋疲力尽的城市一天结束后不想睡觉,它想出门儿,它想 找事,它想结束,之后想要更多。但是大卫,你说, 在耶路撒冷统治了三十年, 却不能忍受那个城市,那城市也不容忍 他的跳跃、舞蹈和一夜情。 他更适合统治特拉维夫, 像一个双重身份的将军(退休的)漫步城里:一个悲伤的父亲 和举世闻名的花花公子,一个原装的上等居民和一个 谱曲写诗的国王,有时亲自吟诵, 成为时髦聚会上“甜蜜的桂冠诗人”之后去 酒吧,陪着年轻粉丝和狂热追随者醉生梦死。 她走近但他很忙 她为他烧了些茶,在一个托盘里装了些点心,橄榄 和羊奶酪,光着脚站在他房间外的 走廊上,感觉有点像女儿又有点像女仆, 等着他转过疲倦的头。但是他却没有觉察。他 弓着背看一个文件,沉浸于检查那个糟糕透顶, 她又草率签署的文件细节。她的确是 受骗了。她期望太高。他发现她所有的钱 换来的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承诺的合同,最多,仅仅是 一个有条件的意图。那是一个可鄙的合同,但漏洞百出, 甚至不需要律师就有直接的机会救她, 逼那个骗子还钱。 光着脚拿着托盘,她等着他注意到她。如果她叫他, 他会吓一跳,声音也会发抖。昨天傍晚她说了声:阿尔伯特, 他就跳了起来,几乎战栗。如果她摸摸他的手,情形将会 怎样,不是像女人而像个孩子问他一句 你什么时候不忙? 他看了一眼表,差十分到五点。尼泊尔的八点五十。那家伙 会还钱的,就这么办:我们要吓吓他。明天 会面时,我们要指出各处的破绽,如果他想耍小聪明的话,我们 会逮住他。另一方面,如果他承认错误改正合同, 我们这边可以考虑不再追究。 他仍做笔记时,她用手拍拍他示意托盘送到, 不像一个女儿,而像个大胆的女学生,有意挑逗 一位害羞却令人喜爱的中年老师。 他没有迷路,即使迷路也没有关系 水晶般的宁静,透明,湛蓝。 风已停。荒芜原野上 玻璃般的霜如一层面纱降下。 冷而空,无边无际。地平线那边, 按地图应该有个小村庄。 这里没有村庄的痕迹。也许他迷路了。 他会再向前走一阵。如果迷路了 也不打紧:他会放弃,默默 回头。回到来的路上。 路是平的。霜露细微而明亮。 在海边他的父亲在等着, 更远的深处,他的母亲在等着。 渴望 他的父亲等着,他的母亲等着,而蒂塔与他们一起 在一间奇怪的小屋里,那个女人玛丽亚、那大山的阴影、 咆哮的海、大卫、米迦勒和约拿单4也在。 他们激情的渴望无休无止,再多的水也不能浇灭, 甚至更猛的洪水也不能将它淹没。看哪,他正充满激情地回到 他们那里。 像个守财奴嗅到金子的谣言 但那讲故事的人想说什么呢?他忿忿不平吗?是他的血在沸腾 还是心在绞痛,还是他的肌肤紧张到了极限?这里他写了 一串词语:在那单词丛林里有一种含混的畏惧。山丘这个词里, 有个淫欲的世界。如果你说小屋,或草地,或旅行者,雨,激情, 他立即会兴奋得好像一个守财奴嗅到金子的谣言。或者, 例如晚报印下“新地平线”我立即 会高兴得在同一条河里,沐浴两次。 羞愧 一个嗅到金子谣言的守财奴应该把他自己包裹在黑袍里。 达农先生如通常一样整理电脑屏幕上的 报表。一页又一页。检查每个条目。他 心不在焉。他徒劳地清理心绪,无法躲避她的气味。 她浴巾上的气味,她床单上的 气味,她打过电话给谁,与谁谈过话。 她在厨房里的气味,她到哪里去了,她到哪里去了,她什么时候 会回来,她的气味在过道,她的气味在客厅, 她与谁出去了,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她的气味在浴室, 她到哪里去了,要是她又上当受骗了怎么办。她香波里的 气味。她在洗衣篮里的气味。她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 回来。她会回来很晚的。在喜玛拉雅已经是明天了。 我到哪里才能躲开她的气味。 他躺在黑暗里握着自己的命根子。她的乳房很柔软,她的津液 从大腿顺流而下他却孤独一人。手里捧着一半还带着余温的 欢愉,他拖着脚去浴缸,心烦意乱。一个他这般年纪的 男人。他儿子的女朋友。他应该把自己裹在黑袍里, 但是他能把这有失身份的事带到哪里去呢。明晚,他应该出去 找个旅馆睡觉。也许,该去贝婷那里? 他与他相似 知道她现在想什么一定很有趣,什么是神秘微笑的源泉,像只昏昏欲睡却心满意足的猫。她记起一个在埃拉特宾馆做爱的春天早晨。她不想去游泳,不想起床。他们开着空调呆在床上,沉迷于晚间游戏,她穿着半截三点泳装,而他光着身子,昨天去过海滩,他们的皮肤现在仍然又红又烫。在床上吃完早餐,玩拉米纸牌游戏,无缘无故地笑,寻找藏头诗。扔牌。走掉。我藏牌,你藏牌,他也藏。之后拿出纸笔列出回文。笑得直不起腰。正午5。乳房6。大便7。吹喇叭8。(顺序是大便后吹喇叭)谁发现新词可以得到对方的罚金。游戏过程中,蒂塔发现从前没注意的事,原来里科会用左右手写字。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让我们现在看看你能不能用脚趾写字。他试了下,不成字体,她大笑。他解释说自己并不是生来就两手一样灵活,事实上,他天生是个左撇子,但是他的父母硬要他用右手,如果不用还会受罚。尤其是他的妈妈,因为在他妈妈出生的地方,左撇子被认为是残疾,一种没有家教的象征,一个有着糟糕家庭背景的印记。他们强迫我用右手,其结果是我现在两只手都能写字。 她把他的两只手拉过来,翻来覆去地看,让我们看看哪一只更偏向于左撇子。最后,他们玩奸污处女和引诱和尚,直到入睡。稍后,他们洗完淋浴下楼,饿坏了,找了家做鱼的餐馆。傍晚游了泳。现在记起,她想要他。她与唧唧·本·高去看了场电影,并去了酒馆,然后回到他的住处。当她回来时,已经快到一点,她却发现老头儿还等着她。他担心我吗?还是忌妒?他为她准备了些零食,她不饿没有吃。不过她陪他在厨房呆了半个小时,他告诉她这些日子生活是多么单调,甚至还稍稍提了下里科的妈妈。最后,借着夜晚的勇气,他向她透露自己有个女朋友,不纯粹是女朋友,是女性朋友,在财税局工作,也不纯粹是女性朋友而是一种没有定义的关系。蒂塔很好奇,想知道他有没有摸过他的“未定义关系”,但她不好意思开口问。有意思,为什么他要告诉我呢?听起来他好像在写一个字,擦掉,再写另一个在原来的字上面,这让她想起他的儿子。有时他毫无理由地把手放在领带和脖子之间,解释事情就像是穿珠链。他也是左撇子吗?是不是隐藏的秘密?真是个敏感的男人。可爱得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真正睡过。 故事讲述者复制成语字典 一个经历水与火磨炼的人,他早年的承诺 没有结果。它来之不易。他天生命不好。 他不想来这世上,也不为金钱。 他来是为了忧伤,为了他最后的躯壳。现在 审判的时候到了,最终 他有自己的说法。 一张来自廷布的明信片 亲爱的爸爸和蒂塔。昨天我们谈话时断线了。我还没来得及 告诉你们我多么高兴你俩在一起。 你们俩都不孤单,这很好。这是对你俩最好的结果。 你照顾她你也照顾他,等等。做饭,吃饭, 洗碗,轮流倒垃圾,我喜欢这类 父亲——女儿联手的主意,这是双轨关系,就像爸爸你得了个 女儿,而妈妈和我得了个双双。老爸,我希望你 是把你们俩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的人,不要分 你的和她的,只分棉布和化纤就成。还有蒂塔,我想象 你是上商店为你俩购物的人,老爸你可得做个 你拿手的沙拉,没有哪个活人的手能切出像你一样精细的菜。 蒂塔,你最终搞得钱也没了住处也没了,老爸,当然你要帮她 理清头绪。就像妈妈过去常说的,每一片云都有一片银色衬托, 你们现在的情形是快乐的衬托。蒂塔,我几乎能看到你睡在 我的床上,爸爸你每晚习惯性地去给她盖被子,但是蒂塔 你老是掀开被子老是乱蹬最后什么也没盖。你睡觉不安分。 妈妈正好相反,总是在夏夜里把全身裹得紧紧的 像个木乃伊。她爱穿件装饰着蕾丝花边的蓝色睡衣。你可以 问问他你能不能穿一晚上。你不会拒绝她,对吗? 它在衣橱的最上格,左边。妈妈现在需要的那一点点 东西,她可以从我这里找到:她从来不能长途旅行,也从来不能 睡在陌生的床上,有时候会大老远地到我这里来, 当然啰,我不会叫她走开。 口袋里的猪 那个令人厌恶的腋下流汗的家伙,晚了四十分钟,他道了歉,巴特亚姆对他来说就像孟买,他找到这里之前脑子就脱水了,抛开这些不说,他还非法停车。他表示良好愿望,愿意以诚意解决问题,甚至,如果可能,还可重新开始。所有过去说的和做的,全是误会:他只有在制作之后才会用她的钱,否则他会退回每一个谢克尔(开销等等费用除外)。可太遗憾她不在这里:他想对她私下解释过去的已经过去,他的动机绝对诚实。达农先生严肃地说:那个合同是个骗局,而且从税务方面来讲也不正大光明。他讲话的时候,那制片商坐在他跟前,精疲力竭,汗流浃背,头发蓬乱,像一只面带愧色,喘着粗气的狗,四十岁左右,他稀疏的红头发与他垂到尖下巴的哈布斯堡式络腮胡子极不相称;一个愁眉苦脸的东西,除了他妈,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与他接触不带隐秘的动机。达农先生拿了瓶矿泉水倒满一杯,然后重新加满。那制片商喝水的样子看起来像快渴死了的人,达农先生继续指出那盈利的条款表面不错,却包含了某种腐败和不顾后果的意向。同时用词也很狡诈。达农先生用一种礼貌却实为谴责的语气说话,像个卖弄学问的父亲。那制片商歪头听着,嘴巴大张,好像他的听觉在喉咙而不是在他的耳朵。最后,他强调了三次他是个诚实的人,而且当布罗夫公司是个有信誉的公司,他为造成的不良印象表示遗憾。他立即签署了一个退还全部款项的合同,分两次付清。他说很有可能影片会开拍;她很有才气,写了个不错的剧本,尽管不是现在市场走俏的那种。签署合同之后他差不多呆了半个小时,又喝了瓶矿泉水,说到媒体状况正在被商业化毁坏,事实上,更清楚地说,其在毁灭所有的东西。达农先生拿了另一瓶水,因为当布罗夫——请叫我杜比——显得干渴万分。他强调会面很愉快,鼓舞信心,并在留下好印象后准备离开。他开始把话题引到他的一个构想:关于真正的艺术与大众趣味之间永恒的冲突。这样他就得到父辈般主人的更多陪伴,他看起来明智上心,正是他自己在生活舞台想要却从来做不到的形象。另外,还有件事,税,一个与我共事多年的某某会计师先生,从他那里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丁点儿人间温情。我想说,想请你来做我的会计师,这不会离谱吧?由你亲自照看我?就像一个顾客需要临时的引导?事实上“引导”也许听起来是种宗教表达,但我不信教,说清楚些,我是个激进的无教派人士,尽管偶尔有一点儿信——但那与我们谈的事毫无关系。抱歉,又扯远了。我需要引导。事实上我需要这个,自从我老婆离开我跑去跟了个有名的歌手。顺便说说我的父母,他们双双死于以色列航空公司空难,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所以现在,在我生命的交叉口,我已艰难地接受了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以色列的斯蒂芬·斯皮尔伯格这一事实。口袋里的猪是对轻率做生意的通常说法,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情形,商业和个人生活二者的现状,或者说,是现实存在。但是我们怎么会说到这里?不管怎样,我们只是在谈临时的税务建议和为我开个年度户头。达农先生说很抱歉,这事儿他做不了,我已经在超负荷工作,等等,但是最后在门口,出乎双方意料,他忽然听到自己小声说:打电话给我,我们到时候谈谈。 她出门,他在家 六点钟,从沉沉的午睡里醒来。她冲了个淋浴, 洗完头。在他的房门口停下, 只穿了件湿衬衫,几乎遮不住内衣裤。 我睡得很死,现在赶紧要上班(一个旅店的 接待员)。当个好人借给我两百谢克尔嘛, 只等这个星期过完就还你。冰箱里有些米饭 和鸡肉,今晚新闻之后,有个关于西藏的 节目。你可不可以看看,明天告诉我内容? 她梳好了头发,穿好衣服,重又走到他门口, 我走了,再见,可不要再等我, 自己上床,不要担心,我保证再不和陌生人 调情,她给了他一个飞吻。留下他 一人在过道里换灯泡,陷入阴郁。 当阴影使他不知所措 如果她整夜不归,他一夜该做什么,如果她午夜 归来直接就睡,在她睡着时他该做什么? 明天他要告诉她,她的钱是安全的,从此后 她就自由了,再也用不着他。九点左右停电, 他像个孤独的登山者,夜幕落下时在荒芜的地方 摸索,找到支手电筒,晃着成片成片的影子。 当阴影使他不知所措,他放弃了,到贝婷 那里,贝婷家也在黑暗中,只有盏应急的 闪着暗淡光芒的灯放在床头。在电没有恢复, 应急灯快熄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告诉她一只被泥水湿透的 小鸟怎样不请自来,在他家里做了个窝,他自己今天 怎么确定——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个——她不久 也会飞走。读出他话中的含义,贝婷得知 他的秘密,发现既荒谬又感人还痛苦。她把他的手 握在她的手里,一起聆听着黑暗深处 大海波涛的翻涌,然后彼此靠近对方,穿着衣服 害羞拥抱,一方面因为肉体的孤独, 一方面因为面子和喜欢。贝婷从自己皮肤的感觉知道 他在把她想象成另外一个人,但她原谅了他:如果不是因为 那另一个人,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一群女人的影子 聪明,执着,而又绅士,他救了她并要回了 她所有被骗的钱。然后结局会是什么呢?很简单, 一两天之内,她会收下 晾衣绳上的内衣裤,给他一个飞吻,然后消失。错事 已被纠正,但是有只无形的手,不是他自己的, 至少不是他的右手,也许是左手,已经嘲讽般地 使他饱经折磨。不怕,不会徒然。她走之后,那过世之人 的影子肯定会回来陪伴你。 她的影子也会来。两个女人的影子。还有贝婷的。 一群女人的影子在你屋顶的阴影下。 里科想到父亲的失败 老爸坐着看报纸。老爸正看头条新闻。 他表情痛苦,像个失望的老师:谴责,责骂 这个古怪的世界真是 太不像话。这次必须采取行动,他已经 打定主意,要严厉回应。 我父亲的严厉是白费。一个可怜虫的严厉,苍白而 无力。相反,他身上有种悲哀、退缩的 气氛。他不再年轻。只是个卑微的公民。 凭他弱小的手杖能改变什么。有时候,我父亲会引用诗句: 像火花飞升,人生来就该劳碌。但是他想跟我 说明什么?我也应该飞升吗?或是找份工作?停止回击 已经输掉的战役?我父亲的严厉。他被击败的肩膀。 因为这些我离开。为了这些我将归来。 里科重新思考从父亲那里听到的一段话 在《约伯记》9经文里有一段伟大的话,父亲曾对我引用过, 所以我记得财产和占有并不是 最重要的事情:我从母亲子宫里赤身而来, 并将赤身回到那里。所以拼命追求、 积累财富有什么用。我父亲没有看到 这一名言隐藏的秘密:她的子宫在等着我。 我来到世上。我将归去。十字路口 并不重要。 十字路口 他漫无目标地转悠。又回来。在半睡半醒 之间。从一个村庄走到更遥远的村庄。一天这里一天 那里。他遇到以色列人,问问家乡的消息,接着睡。他遇到 女人,交换第一印象后放弃。像只乌龟。 旅行中他穿过三四张地图。因此如果再穿过 一个,会是更多的山谷。又一个登攀。这个景观看完。 他的钱也几乎花光。如果走运的话,他可能支撑到曼谷, 他父亲寄来的钱在那里等着。然后去斯里兰卡。或是仰光。 秋天他会回家。也许不。在旅店昏暗的灯光下,他半睡 半醒地躺着,像个垂死的人等待着结果变得 明朗,看着烟灰色天花板上 两个阴影之间群山的浮影。不去攀登,但找到 一条路进入,或一条路通过,一片开阔地,一条窄缝从中穿过。 海底的鸟 在我临死前,一只鸟在树枝上引诱了我。 呐哩咪,它的羽毛落下来抚摸我,把我完全裹进 海的胞衣。 一夜又一夜,我的鳏夫在枕头上流泪,她去了哪里, 我心灵的爱。我孤苦的孩子在远方游荡,祈求平安。 孩子般的新娘你是他们的妻子,你穿着我的睡衣, 你有他们的爱。我的肉体已消失。变成一只海豹。 他犹豫,点头和展开 来电之后他从贝婷那里回家,独自在走廊上 坐了好一会儿。现在仍然是八月,但晚上开始冷了,大海的 凉意预示着秋天的来临。大约一点钟, 不丹的五点,他喝了些冷果汁, 上床睡觉。谁知道她这时又和谁 到城里去了,她肯定在单薄的衣服里发抖。他起身 铺了条毯子在她床上,然后犹豫了下, 点点头,并在她枕头上展开件蓝色的睡衣, 因为她一定会在梦中踢开毯子。 局外人 现在来猜个谜:那个猥琐的电影制造商杜比·当布罗夫 和那个很快让他与阿尔伯特第二次见面的小说家之间,是否 真有什么共同的东西?除了他俩都需要一个 税务顾问之外,我们可能注意到其他可比之处。他和我 在孩提时都是局外人。我俩在幼年都是 孤儿,需要一只手的指引,这点,就像杜比 所观察到的,既是一个难以抑制的个人需要, 也是一种,我们应该说,宗教的追求。我俩都想要创造至少一件 结果很好的作品。我们都在向着目标行进。是的,他是个 笨拙拖沓的人,一个琐碎粗鲁的东西,这点显然与小说家 形成鲜明对比,因为他是众所周知一丝不苟的人, 总是把事物放在应有的位置。但那只是 表面。骨子里,他也一样十分混乱。 还有我俩总是口渴。碰巧,口袋里的猪通常 表述一桩轻率的买卖,而就我们的情况而言 看猪的状况多于看买者的冲动。 有时我们在厨房遇到一只蜘蛛或蟑螂,我们 从未想过伤害它们,但当其逃离时 我们会很生气。一般情况下我们容易受伤: 我们不断受到伤害却又强忍,还接着让人伤害 自己。在女人方面他更惨一些:那小说家的 名气显然帮了他的忙,至少在表面上。像那制片商一样, 他并不感到完全有意义,像个骗子用诡计获得别人的 喜爱:做我的母亲,做我的妹妹,等等。更不用说两个角色 都有点像戴维这个事实,他总想收养一个温和的兄弟和 一个严格的父亲,一个把强忍的责备洒向儿子的 严厉的父亲。不过,要收养个父亲,从戴维这个情况 可以看出,争斗的结果一般都是父亲 认输,这使我们重又回到自由的孤儿状态。还有,补充一句, 那个失败的制片商和小说作者都明白,夏天很快就要结束。 概要 故事到此为止,可以大致概括为五六个角色, 多数人大多时候都活着,他们常为彼此 倒杯热饮或冷饮,通常是冷的,因为是夏天。有时 他们会为彼此拿来个托盘,装着些奶酪和橄榄,一点酒,几块 西瓜,偶尔还为彼此做顿便饭。或者你可以把这故事看成 许多交叉的三角形。里科,他的父亲和 母亲。蒂塔和她的两个情人(唧唧·本·高不算)。阿尔伯特 在贝婷·卡梅尔和他的小孩新娘之间:她从一个房间逛荡到 另一个房间,只有那件衬衫套在背上。而贝婷自己,在阿夫拉姆 和她的第二选择阿尔伯特之间。杜比则夹在 对丽瑞特的渴望以及她那热心的现实保护人的 斥责之间,尽管他喜欢那明智父亲的责备 多于对女人的爱。里科在他的父亲和他的十字架之间,错误地 在群山里寻找他在海上颠簸的母亲,他爱蒂塔, 却爱得不够。蒂塔仍在等待。所有的人都在 阴影中。就连故事讲述者自己也在神秘与恶作剧之间的 某个地方。这块织物与希腊巫师窗帘的图案相似,他死了, 传位于一个乌鸦样的女人。她没有活的灵魂,她的织物上 有蠕虫的腥味儿。因此一种特定的阴影也笼罩着这个故事。 和平进程 哈德拉毛。在他的地图上,这个公国出现在 南阿拉伯半岛,在曼德海峡的东边。也许和平进程 会使它为我们开放。但那里有什么呢?流沙, 荒野,狐狸出没地。但在这座废弃的庙里 有什么?一个独居的和尚,一个骷髅般的人,不言不语地 从一个口袋给你冷饭,然后消失。他不会去开门:你还不值。 换句话说,和平的进程漫长而痛苦。你必须 做出一两次更多的让步。只是真正牵涉到生死的事 是不能谈判的。 在八月一个最热的中午 在梅尔切特街上唧唧·本·高的住处。她又和他上床了, 因为她可怜自己。当他不在意时,她正在想着 亲爱的好人阿尔伯特,他很努力地在美日街上 破旧的那一边,为她找到一间房的住处。一方面 这是很好的消息,但是另一方面,她真的不想 搬出来。她喜欢和他住在一起,他真正把她当回事儿, 他的投入令人感动,更不用说他那饥渴的表情。因为禁锢 而显得更甜蜜。这个唧唧是个大畜生,他操起人来 就像是用锤子钉钉子或是为了积分。不管怎样, 每个人最终都会被撇单。在这炎热中, 最好在西藏当尼姑。 那个有着深沉低音的好木匠之谜 说起来,巴特亚姆的阿尔伯特·达农与那个为我做写字台,九年前过世的木匠依里默纳奇还有点沾亲带故,两人都出生在萨拉热窝。他平生最喜欢的,除了妻子和女儿外,就是歌剧:他有个立体收录机在家里,另一个在作坊,第三个在车里,好几百张唱片和磁带,几十个实况演出。从两条街以外的地方你就知道作坊是否开门,不是从那电锯的嗡嗡声,或是锯末和木胶的气味,而是从那音乐:《茶花女》、《唐璜》、《弄臣》,这人是个绝对的上瘾者。我们叫他夏里亚宾,因为当他准备唱歌时,他会大吼和爆发,也不怕走腔跑调,把声音压得极低,好像要让最低音的贝斯也自愧不如。他的声音像是死人的声音:悲怆前奏曲。而且这个闷雷般的贝斯声音是从他那并不宽阔的胸腔里传出,事实上木匠依里默纳奇是个个头不大的人;他满是折皱的脸带着嘲讽,一只眉毛高挑,他看人时的表情自相矛盾:像请求宽恕,又有些恶作剧或讥讽,好像在说,我是谁或我干什么的,那你呢,先生,原谅我提到这个,从一滴水珠开始,像一只碎花瓶结束。他为我做的这张桌子,就是我在上面写下这些文字的,很重。巨大。没有边框。一张桌子有着犀牛般的腿,而它的侧面就像市场上搬运工的肩膀。一张贝斯形状的桌子。一个无产者的物件,像摔跤选手一样结实。不像木匠依里默纳奇本人,一个爱开玩笑,爱捉弄人但同时又被残酷的肿瘤暗自吞食,直到有天上吊自杀。他没有留下遗书,没有人能够解释。至少他的妻子和女儿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我到上吊者家去哀悼,我感觉悲哀却被震惊替代:好像所有这些年他们从未发现,家里住着一个隐藏的外星人,一个古印度大王冒充木匠,然后有天被召唤回家,一瞬间,没有一个字,脱下他熟悉的伪装,回到属于他的地方。他是最后一个男人,确确实实是世上最后一个会上吊自杀的男人。这么多年生活在一起,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自杀。并且没有任何理由:就总体而言,他活得很好,有家,有朋友,有不错的生活条件,而他又是那种,按大家的说法,对所拥有的一切很满足又懂得珍惜的人。比如,他喜欢吃,每天傍晚喜欢坐在扶手椅上,拿着报纸睡觉,尤其喜欢他的歌剧;他习惯从早到晚听这些歌剧并跟着唱,是的,有时我们觉得这有点过分,但我们并没说什么,为什么他不应该有点自己的快乐呢?毕竟有些丈夫会把收入的一半浪费在彩票或类似的东西上,或者对足球发狂,而对他而言是他的歌剧。先生,你必须同意,这是个高雅的嗜好。况且,他爱逗人乐,是个幽默大师,开恶作剧玩笑的高手,你也许不相信,在这事发生的那天早上,就在三个小时前,他正为女儿们做煎蛋卷,假装把锅里的滚油直接吞下,在我们开始大笑之前,那是怎样的惊恐啊。还有什么可对你说呢,先生,人是个谜,即使那些你自以为很了解的人。你们在同一张床上一起睡了三十五年,你知道他们头上的每一根头发,他们的病痛,他们的秘密,他们的困扰,他们最隐秘的私事,然后,突然就发生这种事。好像有两个依里默纳奇,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你能来真好。多谢。我们会尽我们的努力。姑娘们很漂亮,看她们长得多像他呀。她们接受这一切。下次你见到阿尔伯特时请替我好好地谢谢他,谢谢他不辞辛劳来参加葬礼。他已不再年轻,从巴特亚姆到这里毕竟很远。 二重奏 第一条溪水的后面藏着另一条小溪。 它汩汩有声, 你很难听到那藏着小溪的 浅唱低吟。里科坐在石头上。也许 你只能在夜晚才能听到?他愿意等待。 喂饱的狗和饥饿的狗 如果你是唧唧·本·高,一个竭尽全力为自己的男人,因为你 只能活一次,对他来说玩具、欢愉和快乐的眼神 到处都是,好像天天都是圣诞节,靠当证券交易顾问 谋生,保持鸽派见解,偶尔参加 聚会,在每一封请愿书上签名,拥有不缺一两个小钱的 父母提供的公寓和车,在生活甜蜜的一面, 你有露丝·列文和蒂塔以及另一个,一个已婚的 女人,你朋友的老婆是你的朋友,当然他什么也不知道 (她比你大,在床上常出人意料),但是你内心并不自私, 事实上很慷慨,喜欢帮助别人,帮一个朋友 渡过难关,把他肩上的重担卸下,这一点儿也不 奇怪,在一个很美的傍晚,你会抓住这个当布罗夫做一次 男人之间的谈话,搞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 电影剧本卡壳:其实,我们在谈一笔 小钱,而且你知道在哪里能够筹到。 于是你们将面对面坐在里默尔咖啡店馆,你愉快活跃, 他看起来却很累很苦,心思不在这里。比如 你说“授权”,但他却不记笔记,开始描述丽瑞特。 或者如果你说哪里能搞到这笔钱,他只是漫不经心地 盯着他的啤酒,然后身体向前一饮而光。有一小会儿你感到 失望,甚至受到伤害,他真的这样不知好歹或者是他的脑子 进水了?突然你意识到问题不在那个剧本,而是蒂塔。 这小子妒忌。他坐在椅子里摇晃,满是痛苦和 羞愧,同时他有点喜欢你,他不敢 但又想摸你的手,这手摸过蒂塔,也许喜欢的话,它可以在 任何时间以任何方式做些梦想的事情。此时此刻, 他可以出卖一年他混乱的生活,换取你一个暗示,给他个 机会,让他尝尝你每晚与她大宴之后剩下的面包屑。 现在对你来说,比她的身体还要甜蜜的,是他痛苦的 妒忌,刺激你满足的腺体,让你感到怜悯和一种想与 饿夫分享面包的冲动,赏他一天傍晚和她在一起, 一个秘密礼物或是过剩物品的捐赠。这个可怜的混蛋身上 有种令人震惊的妒忌,他极度的渴求是你这样的人 从来没有体会过,也体会不到的。此时此刻, 你也感到干渴,于是又要了两瓶多泡沫啤酒。 《圣母悼歌》10 但你为什么总要担心?平静下来。看看 我把自己照顾得有多好, 吃饭,睡觉,暖暖地裹在睡袋里, 保护自己不受凛冽寒风的 侵袭,我还喝新鲜的山羊奶当 早餐。我不会迷路。 情况不妙。她总在我身边。她在担心。在我毛衣的 肘拐处她发现一个洞,我鞋底已磨得 很薄,什么东西划伤我的脸颊?她把一只冰凉的手 放在我的前额, 一只在她的额上,比较,自然我的更热。 她不相信我。 为什么你忘记每周给父亲寄张明信片? 他过得不容易, 要照看你的女朋友,自然不是真的照看她, 她不会是那种要人照看的人。如果我是你, 我会回去的。你已经一个一个走遍了所有的山, 秋天近了。 回家的时候到了。这些山会永远在这里, 但你的生命不会。与其到处游荡,不如做一个 建筑设计师:以你父亲掌握报表的能力, 我缝纫的天赋,你祖父金银匠的技巧,加上药剂师叔叔 迈克,加在一起,你会成为一个设计大师。 歇会儿吧,母亲,我对她讲。坐一会儿。你累了。 你已经操够心了。回去睡吧, 像胚胎蜷伏在吊床深处。 大设计师、医生,都是 走俏的职业。但每个市场最终会关闭, 一切都会消失。 从尘土回到尘土。假设你的儿子被放在第一, 因此整个巴特亚姆充满他的荣耀,什么都有, 一幢房子,一个名字,一个传奇。一辆奔驰和珍贵的油膏, 随着时光流逝,所有这些都将被尘土覆盖。 名字会消退,油膏会干,只有一层粉末的外壳 会残留下来,最终,这壳也会飞走,向着那四方的风。 一种被遗忘的,看不见的,感觉不到的粉末,母亲, 那被抛弃的倒塌建筑的 尘土,那被大风横扫的流沙, 灰烬回到灰烬, 我们这星球来自一撮宇宙尘土, 它将回到一个黑洞。 一个医生、一个设计师在一间铺着漂亮地毯的 梦中住所,位于巴特亚姆最好的区域。粉末。 你安息吧,母亲,在那群山之后我会来的, 你和我会藏在那 万物之前就已存在的云彩之上, 当一切过去,我们会单独在一起。 安抚 日落前不久,阿尔伯特散步到贝婷家去请教 一个有关双重税收的特殊案例。贝婷很高兴见到他, 但没有时间谈话,她的孙子孙女和她在一起,她三岁, 他只一岁多,她在画一个宫殿,而他爬到一个纸箱里 藏起来。贝婷给阿尔伯特倒了一些自制的柠檬水, 他过于忘形,模仿动物和鸟儿叫了四声,但像是狮子走调的吼叫, 纸箱里的小孩吓哭了,给了个瓶子哄他。阿尔伯特看起来也像 受了罚一般需要安抚,于是那小姑娘给了他一件礼物, 宫殿,条件是他不能再咳嗽吓人。晚些时,他回阿米里姆街 一条空荡的夹道里,一只鸟在树上叫他。 没有一个活人能听到他的回答,这次他找准了音调。 颠覆 贝婷喜欢在傍晚坐在室内, 在她面向海的舒适房间里,半身掩进盆栽植物, 穿着一件夏日便装,她依然有线条的腿 搭在一张脚凳上。 她沉浸在一本关于离婚与过错的小说里。 小说人物的痛苦给她一种平和宁静的 感觉。好像他们的负担已从她的肩上 落下。 是的,她也在变老,但并没有屈辱的 感觉。一个六十岁的资深公务员, 她的短发和耳环使她感觉 比实际岁数年轻许多。 靠近她家的大海从窗户浸入, 浸入她的身体,那是诱惑的喃喃低语 秘密地请求她,像个小孩子般 轻轻拉她的衣袖。 这身体想干什么?再一次游戏? 再一次出门?让我安静。很晚了。 但它坚持恳请, 不知何时放弃。 她看了看表:怎么?出门?去阿尔伯特那里? 去两小时前还在这里的阿尔伯特那里?太晚了。简直荒谬。 那个女子还在那里,还有,不管怎样,她让人 感觉廉价。 流放者与王国 有点低廉,有点柔软,有点坚挺而遥远, 蒂塔·因巴穿着橙色制服,姓名牌别在领上, 每周工作三晚,在一家豪华的海边宾馆做接待员, 旅游者,投资者,花花公子,身穿制服的外国航空公司飞行员, 一群疲惫的空姐。表格。信用卡。 凌晨四点,她有空与作者聊了聊, 他讲完课后由赞助人掏钱 住在这里(要他这么晚自己开车回阿拉德 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他睡不着。为缓解 住宾馆的压抑,他下楼在大厅踱步,那里 他看到你在柜台旁,看起来很正式,疲倦但很漂亮。 晚上好。晚上好?都快早晨了。感觉这里 怎样?你收留过迷路的鸟吗?你说鸟是什么意思—— 更像死尸。你见过被勺子映衬的脸吗?那是 整个人类在午夜之后的模样。你不就是 那个作家吗?我一个朋友读过你的书。 我只读过一本《了解女人》。但那主人公 几乎不懂女人。也许你也不了解。男人 总是错,不管他们是不是作家。说真的, 我也写东西。不是书,是剧本,目前为止只是自我欣赏。 要我寄一本给你吗?你会不会读?你一定快被书稿 淹死了。你自己怎样?又有一本书 快出了吗?不敢肯定你会告诉我书的内容? 如果不是为这些年,我的名声,怕被人笑话, 我会站在这里,与你的身体隔着柜台,告诉你 丽瑞特,呐哩咪,不丹和路上的十字架。快了。 虽然还没有。当你忽然冲我微笑, 两个电话同时叫你。我也假笑了下,对你随意挥挥手走开, 站在那扇大窗户前看海。书中写到 流放是一个王国,同时也写到那是随飞而逝的 阴影。在这九月的黎明,一条脏兮兮的狗满身尘土,在海边 打呵欠,在垃圾桶之间一瘸一拐地走着。 一个丑陋肿胀的婴儿 母亲生病之后,里科常常呆在外面。父亲恳求他也没用。那个冬天,他几乎每晚都是两点回家。很少坐在病人床边。一个独生子自私的爱。他小时候有时会想象他父亲走了,被送到巴西,或者与另一个女人同居,他们俩就可以单独愉快而与世隔绝地生活,互相安慰。至少,他想要他父母之间所有的交流都通过他自己联系而不是通过他背后的渠道。她的病在他看来好像她突然有了一个女婴,一个要求娇惯的东西,一个像他一样的小东西,真的,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他想象如果他离开,他母亲就必须在他俩之间选择,而他相信她绝不会放弃他。当她最终选择了那个丑陋肿胀的婴儿,并把他独自留给他父亲时,他是多么震惊。 快了 从这个秋天开始,像每年一样,我在花园长凳旁 种了些菊花。像每年一样, 我在奇兹·戈伯特店剪了头发迎接哈努卡节,然后上商店 买了些已经用完的东西,同时把我法兰绒睡衣架上穿旧的衣物 换掉,然后及时赶回家,和阿尔伯特一起点燃第一支蜡烛, 因为蒂塔打电话说很遗憾她和里科不能赶到。看来 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品托大夫很乐观,说情况看起来 稳定,如果说有什么的话,只是左边不太好,但右边 很清晰,没有并发症。他们甚至看到些好转。 这种故事时断时续,只是每次时间越来越长, 因为我很容易就会累。同时,我继续编织个垫子, 我想完成它。我每隔十分钟休息一下,我手指变白, 眼睛看东西出现幻觉。有时,我惊恐得像害怕 一群狼,有时我只猜想它会怎样到来。 像是睡着了吗?像是被烧灼吗?有时我后悔去年夏天 我们没有再到克瑞特去,那里天黑得很晚,咸味和 松树特殊的气味混在一起,我们用羊奶酪下酒, 当群山的阴影铺过平原时,那群山自身仍在远处, 被那预示和平来临的光照耀着,尽管是八月,溪里的水 却冰凉。有时突然很痛,我立刻躺下, 吃片药,我甚至等不到我向品托大夫保证的十分钟。他肯定 不会生气。有时我感觉到什么,却记不清 那个字,木娄,是不是“黑暗”的意思?我的希伯来语抛弃了我, 为保加利亚语腾出越来越多的空间。它正在回到我体内。 里科也会回来的,尽管已经过了两点,阿尔伯特在走廊上 等着,怒气冲冲,现在他又进来握住我的脚。 他紧紧地,温暖地握住我,真的很温馨,尽管我已经 平静下来。也许这是个日本人的死?有点像日本武士。 很有礼节。躲在一个娃娃面具的背后,一个光滑闪亮的面具。 没有皱纹的脸颊不止是雪白,而是瓷白,那脸颊 看起来像打了妆粉,眉毛画过。嘴巴向下 直到嘴角,眼睛是空洞细长的裂缝。它真的 是个婴儿。如果是,那真是吓人和逼真,因为这瓷白色的面具 过于光滑且毫无表情。如果它是一个女人,那会很奇怪,她还没 注意到今早开始,一条冷而硬的煎鱼就在厨房的 炸锅里。如果它真是个婴儿,那里该有块尿布;他们把它 放在我的头和枕头之间吸汗。假若那瓷白面具后面 是个摔跤手,一个相扑运动员,一个日本举重运动员, 他在他脚边会发现一个用床单包裹的身体。阿尔伯特为我 开上暖气,现在太热,我湿透了,他又到外边去了, 在走廊等着,一旦里科回来,就告诉他我的情况。 我该打个盹吗?不忙。错过细节可不好, 而且不久,那鸟就来了。 里科喊叫 但是不要让它为所欲为,妈妈,咬它,抓它, 你别这么恭顺和服从,你不要让 寒冷和恶魔蜷伏在你身上,毁灭、撕裂你 苍白的皮肤和乳房, 你看不见你不在克里特, 你不在那溪流和群山之中,你不要让它 为所欲为,妈妈,对它不要客气,它会 撕下你的肉,咬你的骨头, 撕裂和吸吮你的脊髓,所以你要大声喊叫。 寒冷和恶魔蜷伏在你身上,撕碎、捕获你, 强行在你子宫中植入怪胎,一个肿胀的婴儿, 喊出来,不要让它为所欲为,妈妈,咬它,踢它,抓它, 挖出它的眼珠,我顺从如棉毛的妈妈, 咬它,抓它,别躺下,别这样顺从,别让它 吃你的肉,津津有味、一点一点地吃你, 是的,撕它,挖它,对,挖出它的眼珠。所以你要大声喊叫。 它蜷伏着肢解你,你的肝、胰腺和肾, 渗入你的脾脏,它撕咬你,从卵巢爬进, 吸你的肠,咬你的膈膜, 把毒牙植进你的肺、你的上颚。与它搏斗, 我被嚼吃的妈妈,扼住它的喉咙,不要让它为所欲为, 妈妈,被杀的羔羊,你要大声喊叫。 一只手 今天不太热,因此我请他过来和我一起坐在阳台上,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花园,呼吸到不远处海的气息。这个夏天已经笼罩着慵倦的迹象,但依然残酷多变,一个反复无常的老暴君。我放了两瓶矿泉水在桌上,记起他上次干渴万分的模样。他带来的税收材料一看就不太光明磊落,拖泥带水,偷工减料。当布罗夫是个小公司,主要制作广告和公众信息短片,诸如夏天火灾险情,系安全带的重要性。我会为他核对。把问题找出来。充其量两到三个小时的工作。海风来了又走了。我们坐着的花园长凳下,一只黑猫正躺着打瞌睡。他再次谈起机遇和引导的手,像第一天早上。在他看来,他和蒂塔认识并不是机遇。如果他向我吐露她的剧本精确地描述了他的生活以及他最隐秘的幻想,会很荒谬吗?村子里一栋安静的房子,靠近一片墓地,有着瓦屋顶和三四十棵果树,一间鸽房和一个蜂窝被一面石墙和几棵高高的柏树围绕遮盖,一个年轻女子丽瑞特,因为一时的自怜或一些其他飘忽的情绪到那里呆了几天,尽管平时女人们发现他很恶心。那是她故事的主线,它正好表达出他萦绕多年的幻想,他从未告诉过另一个男人或女人。这千真万确。达农先生,这可能真是巧合?她怎么会写出一个陌生人内心最隐秘的梦?更神秘的是,你怎么解释她偏偏把这个剧本给我?特拉维夫一半的人都是制片商。至少他们自己这样认为。达农先生,你真的相信这全都是巧合吗?对他的疑问,自然,我不置可否——谁知道——但我很吃惊与上次不同,他动都没动我给他倒的那杯水,那水猛劲儿冒着气泡,直到疲倦才平静下来。仿佛同时他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戒毒过程。当他阐述对概率的观点时,他猛吃我放在他面前的水果,梨子、葡萄、苹果,狼吞虎咽却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咯吱大嚼,汁流水滴,不知道自己弄脏了衣服,达农先生,什么是机遇?什么是一只命运之手引导的结果?我很惊讶,他认为我有一种其他人没有的绝对性权威。假若我们生活在两百年前,你可以想象他来找我向她求婚,同时却不着边际地乱说一气。我说,很难讲有没有一只指引的手,如果这手存在的话,更难解释它为了什么或是有什么目的,指不指引那些我们眼里的机遇。我有时自己也纳闷儿。我确定我说的话不含任何答案,但他看起来很满足,甚至很高兴:当听到“我自己有时也纳闷儿”时,他贪婪而带痣的脸突然开朗,一瞬间从这表情里我看到一个愁苦的、没人爱的孩子,突然得到了父亲没有解释的在他背上的轻拍,那被他看作是抚爱。在送走他之前,我的手不自觉地伸出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我说。但我为什么要说,“我们会检查你的税务材料,可能查清所有的问题,下周联系,别担心钱的事”。 坎达托湖 它滴下。停止。流淌。 这水有着酒的味道。 一股懒洋洋的小喷泉 在神殿的院子里。 顺着坎达河 与坎达托湖, 我们到了拉达克, “月亮孩子的国度”。 那个村子叫提克沙, 那个神殿叫提克沙·刚巴, 那个女人名叫玛丽亚: 你是她记忆里的人。 那个吻她脚的人。 是的,我说你:过来。 你知不知道拉达克地区 有个风俗: 一个新娘结婚时 有两到三个年轻男人, 两到三个兄弟。 她记忆中有你。 那喷泉流动着,晃动着, 它在神殿的院子里 停下又重新开始。 这里的石头未经打凿, 呈天然白色和红色。 那个神殿叫提克沙·刚巴, 那个女人是玛丽亚。 过来。别怕。我在和你 讲话。今夜 你会吻开我的双唇。今夜 我会和你在一起。那个神殿 叫做提克沙·刚巴,那个湖 叫坎达托。 从未存在的和已经过去的 玛丽亚也迷路了,她从一个神殿逛到另一个神殿, 睡觉,起身,打好行李包,有时与过路人 为伴。她的美逐渐消逝。她的脸 被风霜和阳光揉皱。那应许之地11 已经不复存在或者只是海市蜃楼。她给出去的一切 都被拿走,而剩下的将会消失。 应许之地是个谎言。群山深谷里 没有漫步的雪人。只有 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和已经过去的一切 在海的那边等她。今夜,那男孩子和她在一起。 明天她将独自一人。坎达托湖。 出去 他听到声音,鞑靼语。什么是鞑靼语。哪一种鞑靼。 鞑靼语在他脑子里。明天再来吧,最好 换一种心情。不带那声音重新再来, 没有鞑靼人。没有折磨。那木匠依里默纳奇 已经死了。窗台上一支蜡烛燃着, 为主日的结束或是悼念。谁在用 鞑靼语哭喊,以区分平时和 灾难?木匠依里默纳奇吊死在后院的小屋, 像是一出恶作剧,是沃吉伯发现他的。九年过去 而明天他女儿结婚,我被邀请参加婚礼, 最好换一种心情。她要嫁给 那布勒斯附近一个做地产的人,他们会在 埃洛姆定居。这些信徒是从那里来的吗? 鞑靼人。蜡烛放在窗台上。木匠依里默纳奇教沃吉伯 二重唱,低音和高音,两种声音都 走调。四个武装的定居者会支撑新娘的 华盖,而你要陪从巴特亚姆赶来的阿尔伯特 站在一起。木匠女儿苍白地笑着。 新娘的婚纱很漂亮。一束玫瑰和一个 营养良好的新郎。主日结束了吗?那么悼念也结束了? 祭司跳着鞑靼舞。出去。什么鞑靼舞。那些信徒 从哪里来,谁在叫我? 那木匠上吊自杀了,沃吉伯回到希布伦。 从此再没人见到他。有人说,他跑到苏丹去了, 也有人说他被抓或是在制造一个爆炸物时被炸死, 其他说的都是鞑靼语。夜深了,一支蜡烛在租用的大厅外燃着。 一辆车停在那里。寂静。远处的狗正对着不会回答的月亮 大叫。出去。斩断你的根,走吧。 只有那孤独者 傍晚,她没来。隔壁一个孩子在哭,知道没用, 还是疲倦而单调地哭着。在美日街 我为她租的那间房里还没有电话。不过, 即便有,我也不会打。今晚她不会来了。我自己吃着 黑面包、奶酪和橄榄。这是个漫长的傍晚。每个人都独自 呆着,我也是。我在想,我寄去的钱 你收到没有。很担心雪崩和山体滑坡。 或者醒来,在一个被遗弃的寒冷的庙里就着烛光读书。 傍晚很安静。先前哭着的孩子现在安静下来。这里, 我厨房的窗外,大海已经在说着秋天。再来杯茶, 我要坐下来检查一份不正确的报表。很多人把账目 寄给我。只有我这个孤独的人,才知道怎样做得精确。 里科感受到 是的,那天晚上很冷,那场雪让他想起父亲。 像个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爬行 潜过山谷。 安静而平和,它在房顶和墙上摸索。 黑暗中那睡意矇眬的雪,蹑手蹑脚, 静静而焦灼地,在他身上盖上层毯子。 同一晚上蒂塔也感受到 在一个充满泡沫的浴池里, 她怜悯他们的孤独: 一个想要我当他的母亲, 一个看我像女儿。 做个属于他俩的女人。 这种事,我只能在浴池里做。 一个愿望骚动起来 傍晚。雨落在空旷荒凉的山上。一个干燥的夏天之后,白岩和礈石以及那尘土的味道都被雨打湿。一个愿望骚动起来:做个什么事都不曾知道的人。一个在知识出现之前的人。 像那些山峦。像月亮表面的一块岩石。简单地存在,一动不动,并相信其本身生命的跨度。 我思考 夜晚。一阵风掠过花园。一只猫, 我想是一只猫,在灌木丛中穿行,一个阴影 在许多阴影中飞逝。它嗅着或猜想 我不知道的什么东西。我感觉不到的东西 正在那里发生,没有我的参与。柏树 轻轻地摇着,黑色,一种哀悼的情绪中, 我想在墙边。一些东西正在触摸 另外一些东西。一些东西正在消亡。很显然, 当我从窗户看花园的时候,所有这些 都在我眼前发生。于是我思考。 事实上这一切总在发生或总是将发生, 只是我没在意。 一张网 四点四十醒来,很累。开灯。小便。洗漱。然后拿着杯咖啡 站在窗前。冷雾仍在灌木丛中缭绕。花园的灯光 继续对自己闪烁。草坪仍然潮湿。 空荡。一些四脚朝天的椅子,倒放在花园的桌子上。 一抹黎明前乳白色的光 照着,免得我们忘记生活在 银河系里,一个遥远的星系,眨着眼睛直到消失。 直到它在早上五点消失之前,有些事正在发生。 一只椋鸟叫起来,好像这是最初的那个清晨。 或是最后那个。无花果树的两个枝丫间,早起的蜘蛛在工作。 它用体液编织了一张紧紧的网,上面落了 二十到三十颗露珠,那些露珠也没闲着,而是抓住片片碎光, 把每一片都放大七倍。每一片碎光,又把自己 闪烁成光亮。在报纸到来之前,我也要坐下来写点东西。 里科想到神秘的雪人 女人生出的男人要把父母担在肩上。不, 不是肩上。是内心。他终身都注定要担当他们, 连同他们的主人,他们的父母,他们父母的父母, 一个怀着孩子的俄国洋娃娃回到第一代: 不管他到哪里,他都负载着他的祖先,他躺下时 负载着,他起身时也负载着,不论是走得很远 还是在原处。天天晚上他和父亲共享一张吊床, 与母亲共用一张沙发直到他生命的终点。 但那雪人不是女人生的。没有重量,赤身裸体, 独自漫步在荒芜的群山。不被生,也不生, 没有爱也不渴望爱。它从不哀悼, 也从未失去任何生灵。它不分年代漂过雪原, 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家,没有时间,没有死亡。独自一人。 一只接一只 他脱下女人玛丽亚的长袜,一只接一只,他的眼睛 掘入她的肉体。这是肉体的眼睛。他精神的眼睛 闭上了。假如他不闭上,他看到的不会是 成熟性感的玛丽亚,而只会看到她衰老的年龄,皱巴巴的 像个干枯的无花果。如果他睁开心灵的眼睛,对肉体的渴望 便会消失。他的欲望会变为尘土。 或者换一种说法:在两个深渊之间,攀登一条 险峻的山路。他的目光警觉而敏锐,但他心灵的眼睛 却闭上了。如果睁开哪怕一小会儿,他会感到眩晕而掉下去。 所有这些都是古老的知识:肉眼贪欲,灵眼暗淡, 这里的他是你却没有你,不在这里的他 不在这里,但如果这样,为什么要一个女人?为什么跨越深渊? 你的儿子渴望 你的儿子渴望没有睡眠。可他立即 睡着了。风在棚屋外咆哮着。 一只狐狸在树林里潜行, 一只夜鸟藏在树叶里, 看到走来的东西,但选择忽视。 寂静里。1706年,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一个在去中国路上晃悠的俄国商人, 在这小棚里停止了呼吸。睡梦中他 独自死去,被埋进树林, 在那里,他被深深地遗忘。 一个在去中国路上晃悠的俄国商人 把毛皮和钻石从尼日利亚带到南京,再从南京 带回珠宝和丝绸。他喜欢在路边小馆吃喝, 在晚上燃烧的篝火旁听陌生旅客神侃, 就着油灯与女仆在草垫上寻欢。 他喜欢精明的买卖和喋喋不休地讲价, 精妙而耐心地交易,就像求爱,或玩游戏, 谁坚持最久谁就赢,行动快的人并不占上风:很想成交的人 必须装作漫不经心,并用其掩盖急切的心情。在春天, 他动身往东,秋天回家,穿过河流、森林、荒漠和大山,每一年 他积攒起来埋在后院的银币越来越多。 一天傍晚,在这个棚子里,他吃喝到深夜,付钱给 侍候他并为他暖床的女仆。 她离开之后,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 计算他今年赚了多少, 明年会赚多少,在十年中 他将会多赚多少。直到他眼皮 打架,倒头大睡,第二天清早,那女仆 摇他的肩膀,但没有用,于是她大哭大叫, 惊动了整个村子。所有这些发生在很久以前, 早被遗忘。不久你也会被遗忘。 这与妒忌无关 晚上好,我是贝婷,阿尔伯特·达农的朋友。你住在他家时,我们见过几面,但谈话不多:没有机会或不太方便。在打电话之前我犹豫了很久。希望没有打搅你。你完全可以说,对不起,这不关你的事。或者挂上电话。我会理解。事情是这样:你作为他儿子的女友或是前女友,搬进他的公寓,我不想问你,你也不必回答。不管怎样,他收留了你,为你解决了麻烦,而且最后为你或是帮你找到你自己的住处。我不知其中细节,也不想知道。他是个慷慨、高效而奉行安静方式的人。但是你,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对他做了些不好的事。我用了现在式,是因为尽管你现在已经搬到你的住处,他仍然没有安定下来,这是因为你,也可能不是,不过打个比方说,你唤醒了某种东西。等等。不要打断我。这番谈话对我并不容易。我很在乎你不会误解我。我不想评判,我肯定不是试图告诉你该怎么做,仅仅供你参考,甚至不是供你参考而只是想让你想想所有这些。你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你属于把有些事看得很简单的一代人,也许太简单了。我不是在评判,只是说说我的印象,也许没有根据。我比你年长,也许比你母亲还大,所以不存在妒忌或竞争。你肯定也一样——不,我不想进入这个话题,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因为否认妒忌本身也会引起怀疑。让我这么说吧:他正在哀悼他的妻子,除此之外,你知道,他很伤心儿子离家远走。尽管从什么意义上说他都不是懦弱的人,你一定会同意我不必加重他的痛苦。当你呆在他的公寓时,他几乎想找另一个地方避开你,而现在你离开了,他所能做的是阻止他自己不再去找你,因为你答应看望他却忘了。不,不用道歉,你忙,我自然懂,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嘛,可以想象。不好意思。让我再讲一两分钟。我想说的或是想请求的,是你不应该把他吊在半空中。他晚上睡不着,看起来要生病。你引起了一个误会,而你是唯一能消除这个误会的人。除此以外,你也许没有想过如果里科回来会发生什么。你会与他俩保持什么样的关系?以及他俩之间会是怎样的关系?请原谅我提出这些问题,我当了三十八年的公务员,也许讲话有点官腔。我不是请你解除关系或是消失,而是——怎么说呢——最好注意界限。也许我讲得不明白。我感到有必要告诉你,是这样,蒂塔,你唤醒了他内心的某种东西,这使他难受、忧郁,也许你并没注意,但是如果你想纠正的话,你必须划清一些界限。不。那不是我想对你说的全部,这可能听起来很琐碎。我很难找到适当的措词。多年前的一个周末,我和丈夫阿夫拉姆带着阿尔伯特和娜蒂娅到加利利高地游玩了一天。黄昏时分,我们四人看到,一只带毛野物匆匆跑下山坡,消失在树丛。我们试图盯着它,但它已经消失。太阳下山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整个世界看起来像在闪光,直到永远。阿尔伯特说那肯定是只迷途的狗,娜蒂娅说是匹狼。那是没有意义的争论,看看那以后都发生什么了:阿夫拉姆早死了,现在娜蒂娅死了,那狼或狗也死了。只有阿尔伯特和我还活着。据我所知那天傍晚你还没有出生,可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一直记得,现在不痛苦了,只是随着时光流逝,它变得越来越清晰。一匹狼或一只迷途的狗?那树林很黑,我和阿尔伯特与阿夫拉姆和蒂娜娅陷入一场无止无休的争辩,最后不想再争了,那野物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空荡、静寂、闪烁。你必须明白,我告诉你这个故事,不是想让你感觉不舒服,而只是想请你,或者是给你传达我问自己的问题,这便是我请求你的原因。你不必回答。自然,这将是介于你和我之间的事情。或者倒不如说,这是你和你自己之间的事。 仅仅因为我她才重新想起 她说她不是妒忌。鬼才信。不是发火。 鬼才信她不是妒忌。她正确得像及时雨,可事实上, 她所说的和所做的,都是想把他据为己有。她想要我 马上从他的视野走开,画一条她希望的界线, 要不她会把我的眼睛挖出来。他睡不着 是我的过错。如果他不睡觉又怎样。醒着就是活着。 如果当时我没在他身边的话,现在他只能靠着扶手椅 一连几个小时打瞌睡,或坐在阳台上一个月、一个冬天、一年, 呆呆地平视前方,逐渐地那海会进入他的脑子, 也进入她的。她不仅不该骚扰我,还该 好好地感谢我: 因为仅仅因为我她才重新想起,那只在加利利高地迷路的狗, 或者那匹闪烁的狼,或者不管那是什么。 只因为我那些几乎熄灭的东西才重新对她和他 闪亮。我挺喜欢他的。但讨厌她。 一点儿都不喜欢。 每天早晨他都去会面 说到小说家,九月底的这些天,他每天早上 五点前就起床,写作一个小时左右直到报纸送来。然后 他出去看看沙漠里有没有什么新的东西。至今 什么也没有。通向东面的山脉在天边 留下印记。每一个山坡都恰到好处。像昨天。 也像前天。那条蜥蜴,一个袖珍恐龙,还没改进 它的位置。小说家有兴趣记下所有这些,试图在这里澄清 和记录什么曾经发生,什么总是在发生。事物一定得有它们 恰当的名字,或者另一个散发新鲜光亮或气质的 到处都是些阴影的名字。五十年过去了: 在耶路撒冷,泽迦利亚街,在一套两个房间的公寓,一个属于 容丽娜太太的私人学校。我的老师是泽尔达太太,泽尔达 几年后写了好些诗放在《惊人的差异》和 《隐形的骆驼》里。一次,在一个冬日,她特意轻轻地 对我说:有时如果你停止说话, 也许事物会对你说点儿什么。多年之后, 我发现在她《树和石头会回应》里有首诗,写了 这种承诺。对每一个愿意聆听的人,她承诺一个惊人的 差异,存在于石头和树之间。 我要的和我知道的 我仍然记得她的房间。 泽迦利亚街。一个背街的进口。 一个狂热的男孩,七岁零三个月。 一个话多的孩子。一个追求者。 “我的房间不求日出或 日落,”她写道, “太阳带来一盘金 而月亮带来一盘银便已足够。”我记得。 在四六年的暑假, 她给我些葡萄和一个苹果。 我躺卧在灯芯草垫上, 撒小谎的孩子。坠入情网。 我用纸给她做各种各样的 花。她穿的裙子, 像她自己,是褐色的, 像个铃铛,有着茉莉花的气味。 一个说话温柔的女人。我抚摸她的 裙裾。偶尔。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但我知道的仍然刺伤我。 心底深处 我知道的仍然刺伤我。比如,娜蒂娅·达农:像我的老师泽尔达, 她也死于癌症。尽管黎明前有鸟儿,尽管她在死前两天 还在织绣,尽管品托大夫仁慈地麻醉她, 一个不真实的希望迷惑了她。在她心里扎根。拒绝离去。 弥留之际为她显示带着瓷人面具的日本武士,那是她的 第一个丈夫:一个高个、严肃、举止优雅的男人, 总是知道什么是对的。 他会关掉灯,身子缩成一团,压她的乳房,乱拧她的 肉体,伤害她到骨子里,但最后总是放她走。不久, 他从她那里得到充分满足而她得救。不久了。 唧唧的反应 但是唧唧·本·高对这一切会说些什么呢?这个故事 惹他烦,因为夜正年轻,有很多刺激的床上戏 还没开始,女人们躺下股票上升,今夜, 他要玩很多花样。特拉维夫是个大池塘, 在那里他按部就班地玩着,一次一步。 开玩笑地说,那个最后笑的杂种,笑得最长。 在不到一年时间里,他会成为公司的二号人物, 之后他会成为这个城市的显要,天空是极限而极限 只是第一步。那些糟糕的事,例如疾病、 痛苦和死亡,只是属于那些呆在城市南边的 失败者。孤独的人 理应过得孤独,而穷人理应贫穷。 生活或许是顿野餐或许不是,但从另一角度看,你的完美先生 也只是另一个做秀的人而已。每个人都如厕和性交,可为什么 大家都伪装,这一点使小说家和其他老派说教者们感到困惑。 天罚之日 日落前后不久,这位小说家去外面查看 有什么正在发生或是那沙漠里有什么新消息。 风总是在离去:它总是从那里吹向那里, 穿过这里又从不来自这里。沙尘的魔怪升起,分散开来又重新 在另一座山丘形成。再次消失。一次一步, 他笑在最后,按照唧唧·本·高的福音。痛苦、疾病和 死亡来了又去。不像这沙漠。不像天空的 星星。他们固定在那里。但是这只是表面的。改良一只活狗, 而穷人的智慧是贫穷,一片被风搅动而又遗弃的 荒芜沙漠里的石楠树丛。总是被遗弃。它从那里吹来又 飘回到那里,它打着漩涡又回到安静。死了的人 不会看到,而照在眼睛上的光是甜蜜的。 我的手在窗闩上 亲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费妮娅和阿瑞,现在是晚上,我独自 呆在阿拉德的屋里,就着一杯茶读几页东西。佛瑞创作的挽歌。 一台电扇转着,吹着。沙漠很空旷也很近。窗边的黑暗很温暖。 你俩静静地歇息了。你们在睡觉吗?或者还在争吵?至少 你们不能争夺我了:我很整洁,工作努力,成功。给你们带来 越来越多的骄傲和快乐,一个普通巫师的学徒。我很累 但不会放弃。你俩要我长大后当这个当那个。 爸爸想我做一行,妈妈想我做另一行。 现在这区别已逐渐缩小。我就是我,没有什么 区别。我要在这里再呆些时间,然后休息。 天晚了。这条街空空荡荡,花园在用俄国话跟 自己耳语,我不懂。它错了:这个时候,秘密变得不像 秘密,几乎所有的事都很明朗。多年以来, 爸爸你储存了很多脚注,而妈妈你站在窗前, 握着常喝的柠檬茶,背对着里屋。折磨你自己, 像木匠依里默纳奇一样渴望重新回到你梦想的 果园。它从来就没存在过。你们用俄国话耳语, 声音柔和而死寂。爸爸你站起来,背 弓着。妈妈你坐着,直着身子,很美。爸爸你坚持 不开窗户。但是妈妈你不放弃。 深深的黑暗里,你徒劳无用地低声哭着, 爸爸你小声地试图解释。我的手在窗闩上,我现在必须 选择。如果我打算选择原谅,这正是时候。 而你 远处传来刺耳的、绝望的、犹太语的,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的孩子在她眼前,而她尖叫着。 之后从一个女人家里传出一声阿拉伯语的 号啕。或者是她的孩子。她的声音尖锐、恐怖。而你 削着一支铅笔,或是修补一件又破又脏的夹克。至少 你会不寒而栗。 公鹿 我的灵魂如公鹿在小溪旁喘息。两棵黑色的柏树 前后摇曳,无言地奉献。如水覆盖着 大海,那骄傲的水漫过它:他们曾经到过这里, 现在已经离开,不再回来。安息吧,我的灵魂。你在哪里 安息?你将回归到哪里,你会为了什么像公鹿一样喘息? 水壶的哨声响起。咖啡时间到了。如果你心里的光变得黑暗, 那黑暗该有多么伟大。一只苍蝇被夹在窗玻璃和 纱网之间。房子是空空的。 一块地毯。一只蜷伏的猫。我将什么时候来?该什么时候出现? 那光是黑暗。曾有一只公鹿在水旁,现在它离开了。 在防波堤的尽头 在第一个雨天,戴着灰白的尖顶帽,穿件雨衣,打把伞,拎个用绳子系好的棕色包裹,阿尔伯特·达农转了两次公交从巴特亚姆街赶到美日街去看他儿子的女友过得怎样。在袖子的表带下,他小心地塞入那两张打了孔的车票。他看起来像个退休校长。尽管街上空空如也,他也等着红灯变绿。穿过罗斯柴尔德大道,从长凳上拾起一沓浸透的报纸,把它扔进垃圾桶。特拉维夫在第一场雨中看起来像堆杂货。街道被遗弃:凡是有地方去的人都走了。美日街给人一种堆满落叶的印象:剥落的灰泥,掉下的纸张夹杂着一些褐色叶子和湿透的垃圾。每一样东西都湿透了但并没被冲洗干净。房顶上能看到天线、太阳能热水器和云朵。那里有鸟,但歌声没精打采。没有照明的门口有排邮箱,切尔尼亚克,席科斯基,本班萨特和一个私人神经诊所。门左边的地上有张条子:“足病医生出国了。”在门的对面写着因巴。没写蒂塔:只是因巴。像个男人。一个陌生人。楼梯井像冬天的海,阿尔伯特·达农,一个瘦削、年长的男人,站在那里盯着防波堤的尽头,好像等那黑色的水送来一个救生筏。他按了下门铃。没有反应。一个礼貌性的间隔。再按。犹豫。轻轻敲门。再等。也许她正在穿衣服?或是睡觉?或是有别人?他把包裹放在地上,收起伞。他等着。同时在她门前擦了擦脚,以免把水和枯叶带进去。他等着。包裹里有件娜蒂娅的法兰绒睡衣和一个老旧的两格式电暖器。阿尔伯特对着双手哈了哈气,吸了下鼻子,忽然担心气味儿难闻。然后他再次敲了敲门。等着。 通过 坐下,阿尔伯特。把大衣脱了。 让我拉上窗帘。开开灯。 我在睡觉。什么,没有关系。 不用担心。我该醒了。 我要烧点水煮咖啡, 用条床单遮遮这些乱东西。 我要为我们烤些奶酪面包。 谢谢你的电暖器。还有睡衣。 你老婆的。多美的蓝色。 它可能适合我穿些年。 你等着,我要冲个澡。 或者和我一起洗。把鞋脱掉。 在我脱衣时,你也脱掉。 跟我进来。不要不好意思。 在拉达克地区有个风俗, 也许是种古老的婚姻法: 他们把一个新娘嫁给 三四个兄弟。 三个兄弟。一个新娘。 不要发抖,摸我这里。 摸摸,这不是我,只是衣服。 它只是棉布:摸这里。 想着这是坎达托湖山上, 梦里发生的事。 我的手指如阡陌, 我的手掌是广场。你穿过它,然后 停下。我的手臂如一条弯曲的路, 我的肩膀是一条河床,我的脖子 是一座桥。然后你可以选这条路或是 那条路。等等。等一下。 一个梦中的云雨热望。听那雷声。 然后他到处走了圈又回到罗斯柴尔德大道 他离开时雨停了。那大道像一个被剥光衣服的 女子,被一帮流氓毒打,仰面躺在那里, 被撕裂和湿透了。现在她听到树, 答应她一种片刻的宁静,羞愧和堕落之后的 宁静,一种安静的小小的宁静, 一种诞生:我将不再抬眼望山, 而只静静地躺在一摊泥泞的 死水里。清风徐来。这里有鸟儿轻轻的 拍翅声,缝合潮湿的空气,拆开, 缝上,再拆开。现在一切都变得灰暗和 温柔。静止。平和。甜蜜地闻闻 这好雨和泥土。一切都是过去。 松鼠 眼睛。眼睛。眼睛在水里,在树上,在窗帘里,在茶盅里,在枕头里。娜蒂娅记起在她是个小姑娘时,穿着一件薄纱罩袍或是一条褶皱裙,辫子上扎着缎带,主日前夜的银烛,热热的哈拉葡萄干,酒,祝福和祈福歌,请坐直,不要斜视。她记得闪亮的白色花纹餐巾,海色的瓷碗,一张羊毛壁毯,小篮子,酱油碟,叶香,薰衣草和生姜,还有水果。眼睛,眼睛,娜蒂娅记得荒芜的花园里树枝上的松鼠,山上乳白色的雾气,一片暗色的草地上的雪花,黄昏里刺耳的钟声,风刮起时沙沙作响的黑树林,冬夜里从花园栅栏传来的狼嚎,鸽房和小公鸡,当她到院里的棚子取柴时,那只黄昏时常使她受惊吓的长胡子山羊。眼睛在水里,眼睛在夜里,眼睛在我背后,在我乳房里,娜蒂娅记起从前的秘密,在十岁半的一个清晨,她父亲光着上身攀上梯子去修补房顶,她一块一块地递瓦,吸入他的汗气,看到他藏在铁一样结实胸膛里的乳头,带给她自己未成熟乳头秘密的瘙痒。她记起她肚子里突然的一阵颤动以及太阳照在他光光的弓着的背上的情形,当她的父亲一块又一块盖瓦的时候,他肌肉的眼睛,像是在他的肩胛之间打洞。一次,她看到她的哥哥迈克藏在小木棚后面,挤揉那只狗的乳房,一个血红的像屠宰场里的乳房,恐怖地从盖着的毛里伸出来。他们两个,迈克和那只狗干渴地喘息,舌头伸着,之后一个轻雷在她肚里滚动,她从木棚跑回去,当天晚上,她的初潮印在睡衣上,伴着她惊吓的泪和痛苦,像一条蛆在她肚子里蠕动。她妈妈悄悄教她该怎样做,不该做什么,什么时间做,女人该怎样隐藏她们的不洁之物不让男人看到,怎样遮盖气味儿,她也说到这是夏娃的诅咒:每一个女人都被处罚并被血玷污,对蛇和禁果的报应,你应在痛苦中延续后代。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仅仅在怀孕和年老时,我们才能得到一些安宁。眼睛在背后,在房顶,眼睛在羞辱里,眼睛在节日里,娜蒂娅记起她的手帕,绣边的胸罩,缎子的裤背带,透明的真丝绣花衣服,胸衣和头巾。有教养女人的计划和诡计,一个污水坑,隐藏在层层的天鹅绒下面,老女人压抑的笑声和嘲弄,双目传情的婶婶们在眨眼、爱抚和嘲弄中,逐渐被如丝的蛛网覆盖,被那张透明丝线织成的网捕捉和捆绑,并被不同程度地教会秘密中的秘密,那迷宫里有一种女人破坏性的精巧的诡计,微妙的古代性技巧表演,精致的香水、首饰、化妆品,眼睛,眼睛,邪恶的眼睛。娜蒂娅记得一个婴儿在地下的女修道院被一群女牧师囚禁,谦卑的规矩,经期不洁的规矩,谨慎的规矩,幼稚可爱的价值,香粉香脂,眼影口红,你必须学会怎样唤起或拒绝男人的天性,优雅是虚伪,美丽是徒然,但没有这些,小心没人要你而在架子上蒙尘,老天不许。给他们一英寸,他们会进一英里,给他们两英寸,他们就会把你如空花瓶般扔掉。女人就像装得太满的蜂蜜和羞愧的坛子,一个被锁上的花园和被预订的泉水,一个藏而不露的欢愉直到她的冤家到来,没有一个男性陌生人可以接近,但也不能让他离得太远,保持他的饥渴,但是偶尔给他一点儿面包屑,总是要小心,否则你会成为笑柄和耻辱。眼睛,眼睛,邪恶的眼睛,护身符,傻笑,悄悄话,诡计,女人的陷阱和妇道的法则,保持谦卑的同时怎样去唤醒爱,令人头晕的香味儿,迷人的拒绝,她想到逃跑想到死,她想进入松鼠的世界,永远地成为一个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到处是眼睛而几乎没有身体的小小的怯懦的野物。 没有关系 但那里,去巴特那的路上,夜间火车从山上 下来,以蜗牛的速度驶进山谷,一辆破旧的火车, 古董,木凳,引擎以枕木为食,窗边火花飞溅,被深深的黑暗 吞没,远处微弱的灯光,荒凉的村庄, 土坯房,他想到写张明信片给他父亲,另一张给 蒂塔·因巴,告诉他俩没有关系。明天在巴特那站 他会买明信片和邮票并寄出去。没有关系, 他想说。没有关系,你让我父亲,一个瘦弱, 如孩子般的人,到浴室看你的身体。让他看吧。没有 关系。我喜欢这主意。你牵着他的手,放在你身上不同的部位 让他感觉。他看了你,没有关系,他摸了也没有关系。毕竟, 他立即退缩了并逃到雨中碎纸遍地的大路上 茫然地游荡。没伤害到谁。没有关系。毕竟,在我是婴儿的时候, 他的妻子给我喂了奶,给我换了尿布,然后哄我在她怀里 睡觉,现在我的妻子对他做同样的事。不久他会变成一个婴儿。 他加糖,搅动,然后再加 早上十点,杜比·当布罗夫坐在里默尔咖啡店等人, 因为事先没有安排,这不可能实现。他翻着 报纸,不断看他的表,那样子好像她已经迟到。 事实上他早晨很清闲:除了些拖延了的杂事,如保险公司的 预付款、账单、一笔待付给皮肤科医生的钱和一些积累起来的 停车罚款等就没有什么计划。在这十二月的清晨,透过窗户你可以看到,在路标旁有两个俄国女子在笑,对一个 戴手套穿黑皮夹克的摩托车手抛媚眼,他的铃木摩托在腿间 像头公牛咆哮着。欧典发廊的入口,“新娘发式——让我们 为你做最后的修饰”广告那里站着一个身穿晚礼服,打领结的 男子,用小提琴拉着悲音,眼睛像是闭着。一只被冲到地中海的 企鹅。还有个蚱蜢样的哈西德教徒在街上,骚扰 路人,恳求他们接受经文护符匣。杜比·当布罗夫,脖子上围着 真丝淡绿围巾,要了咖啡、果酱蛋糕和鱼,掏出剧本 “丽瑞特的爱”来修改:远离城市,远离里默尔咖啡店, 有个古旧的乡村小屋,挨着墓地,一个瓦屋顶 和烟囱,三十到四十棵果树,一些蜂窝和 一个鸽房,全都围着石墙,掩映在柏树茂密的 阴凉中。她将来这里住几天,安慰他的 孤独。是的,他是个令人生厌的人,那就是她同情他的 理由。但他内心有很深的感情。在她的眼前,三天三夜的 过程中,他会变得光亮而纯洁。他将 蜕掉丑恶的外壳,清除所有缺陷、羞辱和 谎言,站在她面前,像一支烛光在一堆废物中 温柔地颤抖。这里在里默尔咖啡店,因为云层很低,那阴影 逐渐包围那堆微弱的灯光,像是将其通过一支吸管 吸入。等等我。等一下。也许这个唧唧可以为我们 从那个基金会设法搞到一笔钱。他父亲是董事之一。然后 你和我会一起制作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影片, 我们俩会获各种大奖,挣到很多钱,然后 你和我。或别的什么。或者我会丢开一切,明天就到 喜马拉雅山,蜕掉我的死皮并开始寻找一个火花。 他又加了勺糖在他已经加过三勺糖的咖啡里。 搅了搅却忘了喝。他在想是不是该马上 到她那里去。他是不是该向她建议重新开始。等等我。 稍等一下。也许他首先该给她寄一封措词委婉的求爱信, 她将看到他并不是又一个蠢货而是个精灵。 他用拇指和食指招呼侍者给他杯速溶浓咖啡, 继续翻那剧本,闻着,翻来覆去地搜索, 剧本和袖子上洒了些咖啡渍,在边角写着 笔记,而他的另一只手却不知不觉地加糖,搅动, 再加,再搅。 慢板 从清晨到黄昏,阳光在外面闪耀,没有意识到 那是阳光。高高的树吸纳寂静,不需要 去发现树的本质。空旷的荒原 永远地面朝天延伸着,不去反射 它们空荡的痛苦。流沙永远地流着,不去问 多久,为什么,或流到哪里。所有美的存在都是奇迹, 但从不疑惑。月亮升起来,红色,像是充血的眼睛, 烧灼天空的黑暗,不为它自己的空寂惊奇。一只猫 在墙上打盹。熟睡和呼吸着。再没什么。一夜又一夜, 风打着卷吹过森林山丘。它不停地 打着卷。吹着。不想什么,也不乞求什么。 只有你,沾满风尘和诙谐,整夜地写和擦, 寻找一个理由,一种方式去更正。 夜曲 操完之后,唧唧起身穿上一条便裤和一件印有 鳄鱼图案的衬衫,拿起电话 订了两个速递比萨送到梅尔切特街二十号,赶快。 她穿着自己的牛仔裤和他的套衫。他们摆好咖啡桌, 叉子对着刀子,刀子对着叉子,两个水杯和两个酒杯。 送比萨的男孩儿闻到性交后的汗味儿,用令人怜爱的 小狗般的眼睛看她(她忘了拉上牛仔裤的拉链)。她同情他, 这么个有想法而害羞的男孩子。从他脸上的一层薄汗, 她猜想要是摸摸肯定很好玩儿。像刚孵出的小鸡。她站起来, 从他手里接过盒子。她觉得想要给他。只是一个吻。 她止住自己。在门口用她的乳房蹭了蹭他的手臂, 碰出一个火花,拣起一个闪烁,感到被困窘的火 灼伤。他离开后她在桌旁坐下。看到盘子里有根 头发。她的?唧唧的?或是那男孩儿的?比萨凉了。酒杯上有个 金边。蒂塔喝了一点。唧唧对她眨眨眼,她点点头。 不一定是对他。她把酒杯推开。闭上眼:那里有一个海, 很多山。这屋子不怎么样。他手里拿着刀。她手里 拿着叉子。远离这里的地方有森林。河流。坎达托湖。 有黑暗和冬天以及它们的主人。你在这里 大嚼而他们静静地站着。这叉子很不干净。 同时,在孟加拉,女人玛丽亚 在一个破烂旅馆的廉价房间,她打开窗户,探出身子, 肺里吸满混合的气味儿:芒果花香、 污水、炒菜味儿、腐烂水果的气味儿、牛粪味儿。 夜是温暖的。河水冒着汽儿。黑暗沐浴在淡淡的腐味中。 玛丽亚在她的乳沟处滴了五六滴刺鼻的 香水。她关上窗户。吃了些鱼。这叉子很不干净。 远远地看到那棵长满树叶的无花果树,他来了,可能侥幸 找到些果子:当他走近,发现除了树叶什么也没有,因为还不到 结果子的时候。她照了照镜子。眼线笔。散粉。面纸。 唇膏。好像右眼让你感觉不舒服。像是盐失去了味道。 换条裙子。她的顾客会迟到。他会付钱。把衣服脱了。 用英文说出想要69的姿势。 就像两把勺子在抽屉里。这个姿势 玛丽亚感到在襁褓中受到保护,不像 一个妓女被人玩弄,这种感觉持续了会儿, 好像她的背贴到十字架上,那十字架和她的肉体 融为一体。之后耶稣对她说,平和地去吧,我的女儿, 恶魔已离开你。之后她冲了个澡,吃了些烤面包, 而后抱着那个陪伴她旅行,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 磨破的腈纶面料意大利洋娃娃,倒头便睡。她梦着小屋里的 烤面包。塔丽莎·露米:睡着的姑娘。明天,坎达托。 塔丽莎·露米 塔丽莎·露米——起来姑娘,九点半了。她在希尔顿酒店工作, 住在美日街。她从梅尔切特起床,她的父母在国外,而今天早晨 她要去阿米里姆街,而她的脑袋已经快炸了。杜比打电话说, 唧唧讲他的父亲设法为我们搞到经济资助,制片的 种子钱,不是现金,只是一个赞助性投资,在我们能 充分证明的条件下,在如此这般的条件下, 同时在找到一个知名导演签署协议的条件下, 我们必需签协议(我的脑袋我的脑袋),你和我们必须签,我们 必须由一个注册会计师出示财务来源的证据,杜比说 唧唧讲好条件,他和他父亲应该在那影片中, 而他,杜比,需要开个特殊账号,用丽瑞特的名字, 他会立即存一笔钱在那账号里,下一步 唧唧的来源里会存一笔同样多的钱进去,没有他俩同时的签字, 一分钱也不能从那账号里划走,他们是指杜比和唧唧,不是你, 不是你,你不需要投资一分钱,相反,我们买你的 版权,我们指杜比和唧唧,你现在会得到一点酬金,以及 更多的分成如果这事成功。此外,我们必须至少找到两个担保 人签字。起来,姑娘,喝点咖啡,吃片阿司匹林,然后去巴特亚姆 (我的脑袋我的脑袋),这个文件只有阿尔伯特让我签我才签, 只有他。他保证没有问题我才会签。唧唧和当布罗夫以及贝婷 都要来,也许还有律师。阿尔伯特会为我们准备茶还有可口的 饼干,贝婷会站起来帮他但我会使眼色阻止她。我将到 厨房去,她不敢跟着我,她会用从一些老希腊人那里学来的 召唤死人却糟蹋活人的巫婆般的眼神烧死我。 现在,谁能借我两百谢克尔。走吧,丽瑞特, 到巴特亚姆去。 我该怎样写? 像个老希腊人唤起亡灵而使活人毁灭。或是像 一个光脚独行的雪人。用优美的话 记山写海,像画绣织图案的草图。 像一个从这里到中国的俄国商人那样写。 他找到个小棚。描画它。他在傍晚看, 在夜里画,在黎明前完成。然后他付钱 并在天亮后继续他的行程。 有或没有 像一个裂口,像根断骨从撕裂的肉里伸出来, 我母亲夜里从天花板上的阴影中升起,对我说,艾麦克, 已经两点了,你为什么还不睡,为什么又抽烟了。 孩子,到厨房去喝点热牛奶,然后回到床上睡觉。 不要在夜里想我而失眠,我失眠时想想那森林的雾气和 一只狐狸在黑暗的杉树间寻找栖所,那会哄你 睡觉。黑暗里,老索姆尼亚走在杉树丛中, 戴着湿头巾,穿着湿透贴到皮肤的衣服,干枯的手里 拿着根弯弯的棍子,萎靡不振的巫婆索姆尼亚漫游在黑暗里, 在雨中,迷失在雾蒙蒙的树丛里,从一个阴影走到一个阴影, 漫步离开我又在她去的路上经过我。向前走 向后走,像个山谷杂乱无章地穿过我,她无眠的游荡 使她从山谷变成泪的溪流。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 我忘了关门。 蒂塔提议 给我五分钟理清这件糟糕的事情。人们总是 被抛弃。比如在这大特拉维夫地区,我敢打赌, 每天总的抛弃的事件并不比盗窃案少。 在纽约统计数字更高。你母亲自杀, 留下你崩溃了。你就没有抛弃过任何 女人吗?那些女人反过来又为了对你的爱抛弃别人, 而那些被抛弃的人肯定也留下了些受伤的被弃者在 战场上。这是一串连锁反应。是的,我不是说,我承认 被自己父母遗弃是不同的,它流血久些。 尤其是被母亲遗弃。而你是唯一的儿子。但要多久?你的一生? 我认为哀悼你的母亲四十五年是荒谬的。 岂止是荒谬:这是对其他女人的侮辱。 例如,是对你老婆的侮辱。或者你女儿。这令我倒胃口。 为什么你从来不试试从我的角度来看问题:我二十六岁而你 快到六十,一个中年孤儿去叩女人的门, 猜猜他想乞讨什么。事实上,在我父母还没出生 以前,你妈妈叫你艾麦克,那不是终身判决。现在是 你推她一把的好时光。就像她咯咯笑你一样。让她 半夜在森林游荡,没有你。让她找到其他的 乳儿。是的,这不容易,要抛弃你自己的母亲,因此为什么 不把她放到另一种场景去,不是在森林,比如说在一个湖里: 把她当成尼斯湖水怪,每个人都知道它在那里 或是并不存在。但有件事是确定的,不管你在水面上看到什么 或认为你自己看到的都不是水怪,只是骗局或幻觉。 但是怎么办 抛弃她,你说,你说起来容易, 跳出去,像个战斗机飞行员丢下他的飞机, 留下它在空中打转或燃烧。可是你怎么能从一个 已经坠毁、生锈或沉入水底的飞机上跳下来? 来自外界,来自一个岛 这个清晨在她窗外,在荒芜的后院, 贝婷·卡尔莫看到灰色的雨,百叶窗,澡盆和水洼。 厨房阳台之间光光的晒衣绳横在那里。 丑陋而美丽,贝婷想到,两者都恰当,至少可以指明 一些看不见的现实的存在,一种静静而又惊人的 存在,既不带来声音也没有回声, 但只是一个影子中的影子。船在哪里,贝婷? 那些你提过的岛在哪里?这里只有一堵 剥落的后墙。生锈的百叶窗。马口铁屋顶。以及雨, 它倾泻而下,不是湍流而是片状,片状的雨:像脓。 一辆公交车碾过水洼,溅起泥浆像是鲸在喷水。 那些岛在哪里?贝婷,我们什么时候扬帆? 去哪里?你浴室里放在浴缸旁的阿夫拉姆的 旧的洗浴用具,已经二十一年了, 一把变硬的刮胡刷子,一支干硬的剃须膏和 一把很钝的剃刀。外面后院的垃圾桶间, 雨中淋湿的猫在打滚,带着痛苦的欲望嘶哑地号叫着。 那些你提过的岛,贝婷,当你问我信不信时, 那个看不见的卡莫尔,一个寂静诡异的 存在,我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只开了个玩笑。 我抛给你句乏味的俏皮话,因为那时,当你问我, 我心不在焉。在我脑子里我不在家。 现在,我回来常住,不需要再问我信或是 不信有这些岛,因为此时, 那些岛就是在外界的我自己,那群岛中的一个, 我正穿过这雨呼唤你,你也来吧,贝婷。 确实有充分的理由去希望 贝婷,你也来吧。阿米里姆街有个关于“丽瑞特之爱”的会, 备有茶和咖啡,还有可口的饼干。当布罗夫话很多 而唧唧·本·高在剔牙。在一个石榴形的黄铜灯上, 因为天色阴沉,四只灯泡都亮着。新合同看起来 合理,但贝婷仍改了句话,好使它更清楚, 阿尔伯特提了三个问题并建议做些小改动。他脑子里想着 押沙龙12,押沙龙,我的儿我的儿。在孟加拉现在是五点; 收音机里说雅鲁藏布江发生了洪灾。不要靠近水, 我的儿。避免呆在低洼地带。至于小说家,他正在沙发边 与蒂塔悄悄说话,那剧本摊在他们的 膝上。(阿尔伯特打电话给在亚拉德的他并请他读那剧本, 说些看法,请他来,如果他能来的话,来参加这个会。)在离这里 两百码的地方,大海正在与大海耳语,不是开玩笑, 而是摆弄银色的小饰品,取下它们,又戴上, 擦亮它们,把宝石绿换成银色。在娜蒂娅从前常坐的 椅子上,放了堆大衣、围巾,我们全都怕下雨,目前 还没下,但看起来仍有危险。光从云层里射出来,云 往东边的山上飘游,向着孟加拉的方向飘着。那里, 在达卡的中心,一个蒙得尔咖啡店的角落,里科在等着两个 荷兰人,上次在西藏见面时他约好在这里与他们 重逢。他怎么会知道他们前天已到过海牙呢? 这张咖啡桌、椅子、扶手椅、床板,全是木匠 依里默纳奇二十年前为一首歌做的。 因为他和阿尔伯特两个人都来自萨拉热窝,他们沾亲带故 且是校友。阿尔伯特每年都为那木匠查账, 为他填税表。一个老故事,早就过去了。 唧唧·本·高现在建议:这个故事需要的,主线是 丽瑞特和她住在村边的隐士,副线还需要,比如 与一个阿拉伯农夫的一夜情或者一场与邻居的 女同性恋。贝婷建议以丽瑞特和那男人 喂鸽子的场景结束。因为在那之后, 那旅行者,那死狐狸,显得过于病态和 象征。杜比认为那旅行者肯定会为结尾加上深深的 神秘元素。至于小说家,他建议删掉几处 死寂冗长的部分,他认为这样更为精炼。蒂塔 什么也没说。阿尔伯特犹豫地道歉并表示有时沉默 能精确表达语言不能表达的意义。同时,贝婷站起来, 清理好杯盘,在她去厨房的路上把窗帘 拉开。那有毒的发绿的冬天的海让她想到, 或许所有这些争论都是不必要的。光耀的地球 被包裹在这空荡荡的空间,从黑暗飘向 黑暗。再来点茶?或是咖啡?不用,谢谢——每个人都 有事要做,有承诺要守,有生意要谈,有不得不干的杂事。 谢谢你。必须说再见和结束。这真好,至于这个项目, 这个剧本,有着最适当的人打点。有充分的理由去希望 它将全面成功。我们正开始一个飞跃。 谁会在意 那之后,车里,新闻。一个南黎巴嫩军队的士兵 受到致命伤,而两个以色列士兵受了轻伤。 在加利利的夏琐城另一桩小本生意关闭,九个雇员举行 绝食抗议。在内坦亚,一个数学老师被指控 在过去六年里一直虐待女儿们。一辆轿车在贝塔城附近 冲出马路掉入深谷:一个父亲、母亲和 他们的两个儿子没了;一个女儿重伤幸存。 在布隆迪发生了瘟疫和饥荒。一个妇女在霍隆跳楼。 雨将继续下着。低洼地区有洪水 警告。有飓风登陆美国。 谁会在意丽瑞特的爱。 小男孩,别相信 1946年夏天,我父母在巴特亚姆一个裁缝的房子里 租了间度假屋子。有天晚上,我被一种 不是咳嗽的咳嗽声惊醒,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 听到一个成年的陌生人在隔壁哭泣。 他在黑暗中哭了很久,我醒着也很害怕,静静地 躺在那里不想惊动父母,直到天亮些我溜出去, 看到他在阳台上,他的肩膀摇动着,一只鸟 在黎明前的寂静中飞起,那男人指着它对我说:小男孩, 别相信。五十年过去,那鸟或那人都已不复存在, 我的父母也不复存在。只有大海仍在那里, 就连它也由深蓝变成 灰色。小男孩,别相信。或相信。相信吧,谁会在意。 娜蒂娅听到 鸟惊醒她。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想着那张开始编织且可能完成的挂毯,还有哪部分没做。 剩下的部分是让疼痛离开的希望, 痛苦将会消失,不再折磨她。 她躺着好像已经离开了她的发射垫, 而此时正沿着银河运行, 离发射她的地球十分遥远,缩小 直到它与千万颗星星融为一体。 树枝上有只鸟在叫她,娜蒂娅躺着, 抹去那好的与坏的,像个快洗完地板的 女人,向门口退去,把拖把放在 身前,她唯一要做的是抹去湿地板上 自己的脚印。痛苦仍在睡觉:在鸟的歌声中, 她带着刀割般敌意的身体还没有醒来。 甚至羞愧,她毕生的伴侣已不复存在。并停止啮咬她。 每一样东西都正在离她远去,而娜蒂娅也让其离开, 像树枝上的梨:没人采摘,但梨熟了会掉下来。 此时是清晨四点,娜蒂娅处于从未有过的孤独状态, 不是病中女人听到花园里一只鸟的孤独,而是像一只 没有花园,没有树枝,没有翅膀的孤独的鸟。她把皱巴巴的手 放在枯萎的乳房上,因为突然之间,那鸟儿的叫声 和一个摇篮里婴儿的啼哭混杂在夜里,那婴儿的嘴唇大张着, 去吸她的乳房,或许那不是她的婴儿,而是一个男人的手掌 在抚摸它,揉它,捏它,抚慰它, 把乳头含在他嘴里,用舌头在她颤抖的肉体上游走, 直至延伸到她脊梁的根,因此痛苦的针刺从梦中惊醒, 像个黑暗中的小孩儿,她把一个指头放在嘴里。呐哩咪,呐哩咪, 鸟儿飞走了,现在她需要打一针。 给阿尔伯特的半封信 葬礼之后,我给阿尔伯特写了封信,一半是私人的,我不想 在这里引用。另一半是一种沉思,我要用另外的语言 重写。沙漠和大海,像你一样,执着地 想平衡一个合开的银行账目,蒸发,云彩,洪水,风不停地 怒号,江河汇入大海,但这里没有安慰: 从现在起,你会没有她自己生活,和那些 笨重的褐色家具、绣花的垫子、被海风吹得这一会儿鼓起, 下一刻又懒散地挂着的花边窗帘一起生活。不管什么时候, 我在城里时会去看你,喝杯茶。试着坚强些,阿尔伯特, 你想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我都行。至于那些我寄给你检查的评估 报告,不用着急,这不是急事。 小说家来喝茶,阿尔伯特对他说 我读了你篇文章,《火药与硫磺》,在昨天的新消息报上。 里科给我看的。他说,读读这个,老爸,别太认真, 只需试着理解我们在哪里活着,这疯狂的世界将把我们带往哪里。 那是他说的,大致这个意思。我觉得他比你 还左,还说这个压制人的国家等等。我没有你们两个那样 有立场,但是我也不太喜欢现在的情况。 多数时候我什么也不说,从心底害怕对这样或那样 错误的抨击,因为我也不是一贯正确。 愤怒无济于事。当大家都在喊 皇帝万岁的时候,自然,我很敬重那个 说出皇帝什么也没穿的勇敢的孩子。但今天的情况是 大家都在喊皇帝没穿衣服,也许为着这个理由, 那孩子应该找到什么新东西去呼喊,不然他应该说 他想说的,用不着喊叫。眼下噪音太多, 甚至这里,整个国家充满了尖叫、魔咒、 避邪物、小号声、横笛声和鼓声。或者相反,辛辣的讽刺: 每个人都谴责别人。个人而言,我认为 对公众事务的批评应该含有差不多 百分之二十的讽刺、百分之二十的痛苦,和百分之六十 医学的严肃,不然,每个人都在彼此取笑和嘲弄, 每个人都开始制造不真实的噪音,每件事都充满恶意。 不要客气,再吃些。娜蒂娅的嫂子为我烤的, 好让我款待到这里来悼念的人。 试试这奶酪蛋糕,不论你喜欢哪种,两种都 很好吃。当你为报纸写稿时,你必然会写 你想写的,即便是过激言辞,但不要忘记人类的声音 也许是创造出来表达抗议和奚落的,但它本质上 含有相当成分安静而经过反复精确斟酌的 语言。也许看起来 在这所有的喧哗中不可能奏效, 但不管怎样值得去用它,哪怕是在一间小屋子里, 只有三到四个听众。这个国家仍有些人认为 皇帝通常不是没穿衣服但也没穿够衣服,而是,打个比喻, 穿着不适合他的衣服。他也许穿得很得体, 但每处都显得愚蠢,就像那些欢呼的人群,或不再欢呼 而是嘲讽的人群,或大喊 皇帝死了,或者该死的人群。不管怎么说,谁能说 皇帝不穿衣服就一定是坏事?毕竟,那人群不也是赤裸的吗? 比如那裁缝和那小男孩?也许你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 清理清理整个队伍。安心呆在你阿拉德的家, 如果可能,试着以安静的方式写作。在这样的时代, 安静是这个国家最紧缺的商品。请不要 误会,我是在说安静,绝不是说沉默。 孟加拉国,雨中,某一时刻里科理解了 在桥上温暖的雨中背对着他的母亲,里科在 一个小镇和一片沼泽地之间听到远方湿润的 声音。女人和模糊的熊在漫水的田野大笑, 有个人向他招手,邀请他加入他们。 他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一阵迷路的味道 让他想到熟过了头的无花果,蒂塔的气味儿通过他的舌头 停在她耳根,他的手伸进她的大腿。 暖暖的雨不停下着,桥下的泥河像麦片粥似的流着, 悲伤和欲望涌来,欲望使他那紧靠桥墙的鸡鸡勃起, 就像水银在温度计里上升。他的双手在粗糙的扶手上 来回移动。他看着那些树林和其半露在潮湿空气中的根须, 外星的手指,什么也没有抓往。 因为背对着他母亲,不可避免地他得面对 他的父亲。如果他转身背对他父亲,他将再次面对 他的母亲。他必须改变这种状态,把我父母撮合到 一起,因此我能够背对他们俩 回归自己,那个叫他的农妇放弃了, 面朝泥泞弯着腰,而雨在继续下着,下着。 《圣母颂歌》 愉快的橙色清晨,我四点半起床,到五点钟我已经 喝完咖啡,在书桌旁坐下,几乎立刻就有 两行完整的句子从我的笔下跑到纸上, 像只小猫踮着脚从灌木丛里出来。它们在那里, 好像并不是被写出来而是本来就存在, 不是我的,却是它们自己的。 东边山上的光不能管住自己的手,不知羞愧地 在私处摸索着,引起周围鸟儿、树枝和蜜蜂沉重的 呼吸,于是我们愉快地离开书桌,到花园 干活去,尽管还不到六点,那小说家,所有的 角色,含蓄的作者,早起的作家,和我。 玫瑰、桃金娘、九重葛、紫罗兰和鼠尾草,全都沾满露珠, 现在正发着柔和的光。里科和唧唧·本·高在清理 两棵柠檬树周周的地面,而娜蒂娅,我父亲和当布罗夫在修剪 玫瑰的旁枝,阿夫拉姆在协助小说家,阿尔伯特在锄 花圃边上的草,并用手拔除花丛的杂草。贝婷、 我母亲和蒂塔弯着腰把甜豌豆苗扎在枝条上, 就连那俄国商人也在他去中国的路上停下,修理藤架, 我的女儿法妮娅在帮他,问他住在南京的人对 尼兹尼了解多少,以及尼兹尼从南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玛丽亚在种一盆窗台植物,那些荷兰人也在这里, 在木匠依里默纳奇让他们打的位置,托马斯、琼汉、 魏姆和保罗在地上打洞。我女儿嘉丽娅在剪枝,尽管她 肯定会把整个事情搞得完全不同,娜蒂娅第一任丈夫 一边耙着枯叶一边哼着小调,我儿子丹尼 在翻土,用叉耙即兴表演,木匠的女儿 拿着滚筒跟在他后面,而沃吉伯在撒肥料。在海滨大道的 仙客来街上,我的小孙子们,丁、那达吾、阿农和那欧 还在梦中,而在这里的花园,小心别吵醒他们,我抚摸着 围绕他们的头发轻轻颤动的甜蜜的空气,压抑住一阵 想舔他们脸颊和前额、轻咬他们脚趾的强烈冲动。 橙色愉快的清晨,每一种愿望都被关掉,只有快乐 还燃烧着。悲伤畏惧和羞愧像梦中之梦,今天离我 很远。我脱掉鞋,把水洒在我的脚上、植物上 以及阳光里,失去的,我已忘记。伤害我的,一切都已淡化, 放弃的,我依然放弃,剩下的,已经 足够。孩子们的三十根指头,孙子们的四十根,我的花园和 我的身体,今天早上,那几行恰到好处的文字,以及这窗边 我可爱的老婆,她是生活的重心,正叫我们都进屋去, 面包、奶酪、橄榄和沙拉都准备好了,不久还会有 咖啡。稍后,我会回到我的书桌旁,或许我会设法 把到山里寻海的年轻人带回来。 其实那大海一直就在他自己家的门外。我们已经晃荡 够了。现在该是心平气和的时候。 我在哪里 为什么我们从未在任何地方看到你,他们对他说,为什么 你把自己埋在那洞中,他们说,远离你的朋友, 没有聚会,没有夜出,没有快乐,你应该走出去, 见见人,记下上班时间,显现你的面孔,至少给点儿生命的 迹象。算了吧,他对他们说,我早上五点起床喝杯咖啡, 当我擦掉又写下六七行文字时, 一天已经完了,傍晚正在为被抹掉而降临。 晚上十点四十五分,贝婷给小说家打电话 贝婷今晚又在家。她拉上窗帘,放下通往阳台的百叶窗,这样就可避免看到对面邻居挖鼻孔,那多毛的身体穿个背心和棉毛裤,笨拙地坐在扶手椅上看电视剧。在另一边,那大海今晚风平浪静,寒冷,闪着黑光,就像一个有声誉公司的黑色玻璃招牌,闪着金字,一个高价的、精美的海,现代资产变卖公司。贝婷坐在扶手椅里,借着一个羊皮罩灯的光亮,读特罗亚的《契诃夫传》。在每一页的结尾,她闭上眼睛,想到小说家,此时他一定在亚拉德的一个沙漠里,在木匠依里默纳奇为他制作的书桌旁。她放了块蜂蜜蛋糕在身边已经变凉的茶里:封面是契诃夫医生的照片,几乎是个年轻人,但他柔软的胡子、头发和眉毛都开始变白。他穿着件条纹的大翻领夹克,一件马甲,硬邦邦的领子上结着个稍微歪斜的领结。一条绳子系着个忧伤的夹鼻眼镜。他的眼睛是个谦虚医生的眼睛,他做了诊断,知道什么将会发生,但还没有告诉他的病人,尽管他知道此时有责任告诉他。我不是全能的上帝,他的眼睛对他面前的病人说,毕竟,有些时候了,你内心深处已经知道,尽管你希望,我也希望,这些测试会令我们诧异且宣布一个延缓期。我不能给你一个延缓期,契诃夫医生照片里的眼睛说,但我能而且必须做点什么为你止痛。我会给你开些含鸦片的药酒。同时还要给你一种助睡眠的药剂,和一些吗啡注射药帮助你呼吸。呼吸大量新鲜空气,得到阳光和休息,不要试着去做任何事情,只需裹好保暖,坐在花园的柳条椅中,在树荫和梦的影子里。我们这里生意清冷无望,它进入一种怪圈,令人沮丧而棘手,但我会为你开一个梦想和幻觉的方子,你仍然可以康复,你将赶着你的马车去图拉,去喀山,你仍将撑着满载货物的筏子到河下游,你仍然可以以优惠价买尼克廷的房产。你仍可以讨坦尼亚·费沃多洛拉的喜欢,说服她离开那个笨拙的哥米勒夫,而回到你的身边。坐下做做梦。契诃夫医生在说谎,一个谦躬微笑的影子掠过他的嘴角。我的灵魂疲倦了,他在1892年8月写信给苏弗林说:“我感到无聊,不是我自己的主人,整天想的都是痢疾,在夜间突然惊醒听到一声狗叫或一阵敲门声,他们来叫你吗?乘坐一辆由筋疲力尽的母马拉着的轻便马车,在无名的小道上旅行,读着有关霍乱的东西,等待它的到来,同时感到对这疾病及病人漠不关心。”另一封信里写道:“农夫们很粗鲁、龌龊、疑心重重,我是那社区医生中最不幸的,我的马车和马毫无用处,我不知道路,在晚上什么也看不清,我没有钱。我很容易累,最糟糕的是我不能忘记我必须写作,我有种强烈的冲动,对霍乱吐唾沫,然后坐下写作。”贝婷把书面朝下打开放在椅子扶手上,到厨房去烧水沏茶。透过厨房窗口看到对面那个肥胖的邻居,穿件长袖背心和棉毛裤,探身看黑夜或是偷看她的窗口,被逮个正着,歉意地笑笑,也许他在做梦把筏子送到河下游去。贝婷拉拢窗帘,把他关在外面。现在是十点四十五分,那小说家还没睡,她拨了号。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我只想告诉你蒂塔已经搬回阿尔伯特家了,因为她把那间他为她在美日街租的房借给了当布罗夫,那人因欠房租而被房东赶了出来。唧唧·本·高答应在他账上放些钱,但他去了西班牙,把这事给忘了。昨天孟加拉来了张明信片,他仍然在追逐他的影子,老样子。你读过特罗亚写契诃夫的书吗?在这里巴特亚姆,它带给我一种雪上落叶的感觉,一个巨大的花园被秋风遗弃的感觉。这真是毫无指望,但同时又使人高兴。看来我们所拥有的是一些从未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的东西。我们在深夜突然醒来,每次都听到狗叫声或大门的吱嘎声,但那狗叫声逐渐消失,那大门停止吱呀,一切又恢复宁静。我打断了你的写作吗?对不起。晚安。顺便说说,下次你来特拉维夫时打电话给我,我们可以在我家或阿尔伯特家的阳台上喝茶。你今晚写的关于海的东西很不错,那高价的海,平滑的黑底上写着金字。一个有名望的公司,现代资产变卖公司。对霍乱吐唾沫。请坐下继续你的写作。 在南斯里兰卡一个偏僻的渔村,玛丽亚问里科 处女?侍女?尼姑?我今晚应该当什么?只要不再当 你的妈妈。但首先要吹笛。不在这里。我们到 海滩上去;在那里你可以为我吹,然后给我 讲个故事。一条接一条的渔船在暗淡的灯光中 开始出海,撑杆漾着波浪, 就像舌头吻着乳房。玛丽亚穿着条被风吹得鼓起的裙子, 他光脚,穿着条牛仔裤和T恤,没和她并排走, 而是跟在她后面几步。每当他吹奏时,他会吸引 动物、灌木丛、草地、山峰洗耳恭听, 溪流离开它们的河床,北风冻结住不想错过的 每一个音符,鸟儿开始安静,就连汽笛都停止了唱歌而 聆听。当他爱着的人死去时,他跟着她来到 阴间,念着珀耳塞福涅13的咒语, 从死神的眼里挤出五到六滴铁泪, 他为他的狗催眠。毫无疑问,每个诗人,每个音乐家, 每个庸医都试图像他一样唤回死者。有个条件是 他不转身或是不回头,他向前走 不转圈。在表面上这是 很容易的条件,一个明显的安全措施,用来保护 阴间的秘密。然而冥王哈底斯,那个有铁泪的 蹩脚诗人,了解他的受害者的心思:聪明男人的眼睛可能 在他的脑子里,但诗人的不是。一个诗人的眼睛长在 他颈子的后面。吟游诗人总是面对过去。 因此,当黑色变成灰色,他张开双臂想拥抱她, 但她已经不在那里。吹奏或是触摸,或任意一种。 从那时起他开始成为一个流浪者,一个逃亡者,就像在阿杜蓝 洞里的年轻大卫,用听不见的音符 对森林演奏,为群山演奏。试着想想玛丽亚: 从那时起,声音的河流已穿越世界, 包括雷声、尖叫、犬吠、美丽的旋律、恳求、咳嗽、 呼喊、低语、拍打、树叶纷飞、 地震、水滴、鸟叫虫鸣、忏悔、回音和回音的 余波。所有数不清的声音,像永驻的秋天, 早已淹没了他笛声的细流。那个遭到飞毛腿导弹攻击的 冬天,我告诉你关于孟加拉,蒂塔和我一起 到基布兹里那个叫做艾依纳特·哈沙哈尔的老墓地去,那里 有时你能听到一种声音,答应给你任何今晚想要的 东西,条件是你不回头看。 父亲又在责备他但口气软了 仔细听着。这是你父亲在讲话。一个简单的人, 一个头发灰白的人,等等,差不多,但仍是你的父亲。 你唯一的父亲,这点是你的嘲讽不能改变的。 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廉价女人也许在床上像 烟花,我对这些不在行, 我很抱歉提起这个,但是烟火烧尽 时光就会干涸,夏天已经结束,而你 还不回来。夏天过了,秋天去了,你呢, 你在哪里?在迷雾的遮盖下,瘫在一个妓女的 胳膊里。你母亲不在,算你走运——唉,不说也罢。不要挂电话。 就一分钟,听我讲:蒂塔回来了。住你的屋子。 有时候,只是我心灵的眼睛里,我看她时想着, 我是不会有孙子了。等等。别搁电话。秋天 过去,你变得模糊。昨晚我梦见我自己的父亲, 他在揉面团,嘶哑地用拉地诺语咕哝:傻瓜阿尔伯特, 蠢驴,再多十分钟就好了。这个电话 已花了我不少钱,但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在同一屋顶下她在等你,我也在等你。这事儿有点 不对劲儿。夏天过去,秋天过去;雨带来尘埃的 气味儿,不要回来得太晚。 昼夜之间 像辆被煤烟熏黑的火车在旅途的尽头, 那地球光明的一半,拖着疲惫的脚走向阴影, 而那黑暗的一半,正摸索着走向第一缕光明。 蒂塔悄声说 我的手在你老去的胸毛里 拔草 做我们的窝。 但阿尔伯特阻止她 她的手这样轻轻地放在我的胸毛里。在她的手背上 放着我皱巴巴的手。她的手在我手上。我的手在她手上。 在我家阳台上。我们单独在一起。大海已带走,大海 已给予。一个苗条的剪影和一个小小的影子。一个羞怯的 影子。转开了。逃走了。大海给予, 大海带走。 之后在厨房,阿尔伯特和蒂塔 她在做蛋卷,他切沙拉,她的肩膀扫过 他胳膊的皮肤,就像嘴唇在吻一个镶边的面纱。一个杯子掉下。 没碎。 他认为是个好兆头:橄榄沙拉、一个大蛋卷、 酸奶拌蜂蜜、新鲜的黑面包配羊奶酪。 所有这些在夜里两点做成,在斯里兰卡已经是早上, 而这里弥漫着厨房做饭后的气味儿。他们收拾好 餐具,他明天会洗,现在太晚。他俩 在浴室:他穿着灰色的法兰绒睡衣,她穿着件齐腿根的 T恤。他背对着她面对马桶,她对着镜子, 刷牙,他穿着拖鞋,她光着脚, 上床之前,他想在她的裙侧缝个 纽扣,从她橙色裙子的腰围部位,他用手臂把她的裙子抱进 他的房间,好像一个新娘上婚床。关上门,吸口气,关上门, 有点冷,他的窗外,大海在叹气。门紧锁着。不久那鸟会来。 烙印世界 时间的牙齿没有点燃便冒着烟。在我手背上, 我看到褐斑,它曾在我父亲粗糙手背上 同样的位置。所以我的父亲从阴间 回来。他失败了好些年,至少现在, 记住从他的不动产里传给他儿子一片 色素。时间的牙齿。没有火的烙印。 祖先的图章。亡灵的礼物 在你手背上。 好,不好,好 玛丽亚也会算命。她可以从咖啡里读命运, 她戴着她的眼镜读,玛丽亚已不再年轻。在咖啡里 有好消息和坏消息。坏消息是时光飞逝。 好消息是时间医治创伤。这个傍晚很好。 坏消息是我们没有咖啡了。而且钱快用光了。 看,这里有只山羊,像个寡妇似的盯着我们, 也许它误认为我们是母亲和儿子,没关系, 让它在误解中活吧,毕竟,我们为何要与只山羊争论呢? 尤其是一只寡妇山羊。今晚我们要吃大枣,要睡在这草上, 别吓走她。过来,摸摸我。明天,坎达托。 杜比·当布罗夫试图表白 凌晨两点四十。就是这个时间,不是六点,六点应该在钟的最下边:那最低的时间,当你能看到将要发生的事。杜比·当布罗夫给蒂塔·因巴打电话,她正在宾馆接待柜台后面,伏在《城市日报》上打盹,她的脸在她手上;她旁边有只塑料杯里那些柠檬苏打水已经不再冒泡。对不起,他说,我刚好想到你也许有点空闲聊一会儿。我突然想到这个主意,如果你能感动你的老人,或者说其他老人,借上九千块钱左右,我就清了,正如他们说的。我们就可以得到舒展,制作一部惊人的电影。有那笔钱,我甚至愿意把当布罗夫公司的一半分给你。我们会在一年之内付清所借的钱。不仅是付清,还会让钱加倍。两个重要人物,二频道的首脑人物,已读过那剧本的改稿,绝对看到了它的潜在价值。问题是我现在有些赤字。我已经卖掉菲亚特(连同九张停车罚款和只剩下两天期限的保险),但是不必担心,一旦我从唧唧那里得到他答应给我的钱,我便会从你美日街的住处搬出去。此外,我还得了湿疹,加上两个月没收到生活费,今天在信箱里收到一个扣押财产的命令外加征集预备兵的通知,要到卡斯汀拉服役十二天,还有,我已经三天没解大便了。对不起跟你说这些细节。如果那老人不愿出九千,也许他会出两千甚至一千?我有幅梅尼尔的油画,值两倍的价,我会当作礼物送你。不管怎么说,有好一阵了,我一直想送你私人化的东西,一些美丽的东西。事实上那是幅令人作呕的画,不骗你。不过这是我仅有的东西,蒂塔。没有人能给他没有的东西。我不是问你要任何东西,蒂塔,只是希望你有时候试试从另一个稍微不同的角度来看我。如果可能的话。至于钱,多多益善。那老人对你很迷恋,你要相信我们的电影一定能成功。两千块对一个起步者来说足够了,之后,你会惊奇地看到我们的事业会怎样自己运转。相信我,如果我有选择,要我的命也不会向你要一分钱的。告诉我,蒂塔说,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吗?告诉我,蒂塔说,你到底住在哪里。杜比·当布罗夫回答她,他的口臭通过转机台和电话线刺激着她,你想知道真相?我们住在一道闪光里。我们全部。在一道闪光里——它描述时间,一方面也描述空间。老实讲,我希望把我的身体存起来或者抵押出去。我不介意如果得不到一分钱。我甚至愿意付出。我所有的麻烦都因为这堆肉,从儿时起就拖着我,不让我从上面站起来。自从有了它就没有遇到过一件好事。它疯狂般地耗油,它的所作所为让我脸红和辗转不安。我这个身体永远平摊在它的脸上。如果我能在城里转悠,没有这身体,一切都会很容易。我会推出一个这个城市从没见过的项目。我会从睡眠、呼吸和烟中解放出来,没有肚皮,没有兵役,没有债务,不怕艾滋,我会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即使飞毛腿导弹再次光临,在我背后爆炸,我也不在意。或者我会把它卖给脏器库,或者捐赠给一个法医实验室,或者移植中心,然后,我就可以去海滩,像空气一样自由自在。逍遥地生活。或者走到更远,西藏,果阿,我可以替代你男朋友的位置,让他回到你身边,尽管,我根本就不相信那些胡扯,说他在那里与一个葡萄牙女人混在一起,他的私人葡萄牙忧伤歌手,一类性感的热血福音教士,整个事情简直就是完完全全的扯淡,他也许在印度呆得脑子进水了,整个玛丽亚的事全是小说家脑子里的杜撰,他是你应该真正谈话的人,如果你对他眨眨你的睫毛,让他给关键性人物打几个电话,他一定知道所有的人,那我们的影片就制成了一半。在这事上甚至你那个唧唧也是个混蛋,我也是,而且更甚。我在凌晨三点给你打电话的真正理由,是我认为这是唯一的方式我终于能有胆子表达我的感觉,可结果却是:一大堆扯淡。你什么时候下班?我在宾馆外面等你好吗?也可能不等了。有什么用。 诙谐曲 他喜欢奶酪,可以切很好的沙拉, 没有一个活人能比他切得更好。更是只活狗, 今早寄了一千块钱给他的儿子,又写了张 总共三千五百块的支票给蒂塔。他中断了他的 储蓄计划,尽管知道那钱会一去不返。 现在,他在读《新消息报》,发现这个国家的状况 同样从不好到更糟。权贵们很自大, 在外交事务上炫耀,在内务上也炫耀,讲大话的 小狐狸们。显示一个穷人的智慧:那税务顾问变成 一个蔬菜水果商,一个空调装配工,他在镜子里 把他那褐色的脸,收拾得像颗葡萄干。 他对自己说:日子照样过, 是的,先生,是这样。日子照样过,对不起 先生,原谅我先生,我们快关门了。 所以快坐下来完成这些账目。至少试着清理 你的桌子。报纸可以等等。之后,如果还有时间, 你可以换件衬衣到贝婷那里去。到那里 聊一会儿回家。不管你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航母 贝婷,你好吗?我是蒂塔。我打电话问问你有没有碰巧看见 他的眼镜?那副黑色的眼镜?装在黑盒子里的?没有?哦, 我们再继续找找。一定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你今晚 过来吗?我值夜班:七点离开,八点到宾馆。 一定来啊。你俩可以在一起吃晚饭,然后坐在外面的阳台上 聊天,只是不要开灯,蚊子很 厉害。你去年冬天告诉我,说我引起他不必要的忧伤, 或者给他无意义的需要,或诸如此类的话。我不记得 具体是怎么说的。现在我想告诉你不用担心,贝婷。 没有伤员。相反:我们俩看来都能管住 自己,如果一个人能这么说,那就是 实情,贝婷。今天我在报上看到一条配图的重大消息, 焦急地寻找那艘航母,不知它是不是 失控了。我想这种事几乎每天都发生在 很多人身上:找到,失去,重新找到, 因空气不足而喘息。我们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不重要。 要是你找到他的眼镜,傍晚来时可带过来。找不到也请过来。 你俩在一起消磨傍晚总比单独要好。 不要带太多东西:我已经去过商店,冰箱是满的。 是我 现在是我。我以前是娜蒂娅而现在 我不是个灵魂、转世的生命或者幽灵。现在 我是儿子在草堆睡着后呼吸的空气, 我是那个靠在他肩上的女人的 睡梦。我也是 在客厅沙发上睡着的丈夫的 睡梦,也是我儿媳妇的睡梦,她的脸贴在她手上, 在宾馆的柜台上,我是被窗外海风吹得翻卷的 窗帘的沙沙声。那就是我。 我是他们所有的睡梦。 上次选举之前的一个故事 一个以色列的国会成员,帕萨克·克德姆,来自依克哈特基布兹,发现他因为一个阴谋而不在其政党的名单上,因为有些狡猾的杂种,把他从名单上很有把握的位置挤走。从这震惊和羞辱中回过神来,他寻找一个地方,甚至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把他羞愧的脸藏起来。一个不存在同情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的地方。最后,人们说,经过他密友的安排,他被任命为临时的管理总监或只是龟壳山谷一家私人公司的秘书,那里离亚拉德沙漠不远。那人现在坐着记笔记,回忆,怒气冲冲,密谋,长出甲壳,藏着头,缩回四肢,把他的脸埋进甲壳,回顾当时情形,把自己从一只猴子变成一只乌龟。而你呢?你觉得自己被列在名单的前排,安全可靠吗? 一半记忆,你已经忘了 这时候,他还在属于凯瑞迪海湾的一个保加利亚渔业公司 不景气的冷冻场当守夜人,在一片片群山的帘幕之下。 玛丽亚走了。在那群山深处,有一片冒着蒸汽的 原始森林,被下个不停的雨弄得像是被汗水浸透似的,那里有 猴子、鹦鹉、蝙蝠和巨蛇。以色列家伙,那个奥地利工程师用 阴谋家的眼神看着他,原来如此,那种情形下,他绝不会在上班时 睡觉,或仅仅是坐在那里瞅着,看着控制板上是否有个灯在闪。 薪水是斯里兰卡卢比,三块半外加一条鱼,可以在午夜后的 余火上烧烤,每天清晨当他离开时,他可以从船上拿两条 新鲜的鱼。他那旅店扫帚形的房间,每天的花费不到 一块钱,他花费同样数目的钱买米、蔬菜,租一顶 蚊帐,买明信片和邮票。同时有个小男孩,被遗弃的孩子, 他从上任守夜人那里承袭来的(上任守夜人又是从他的 前任那里接下来),一个动作敏捷,影子般的东西,不知何故 属于那个渔场,他白天在一些没人用的凉爽的隔间睡觉, 而晚上在那有着倒刺、沾满机油的管道中,过着一种 小窃鱼贼或是一个守夜的荣誉助手的生活。他在冷冻库之间的 黑缝里进进出出,像狼一样鬼鬼祟祟,光着脚,他六岁或可能 八岁,穿着破衣服,每天晚上他都在午夜之后出现,被烤鱼的 香味儿吸引,从阴影里走出来,一条旧毯子围在腰间,胆怯地 嗅着,他灵巧地逃过自己的阴影,穿入守夜人的火圈, 喘着气,他的皮肤颤抖着,预备逃走。徒劳地,你试图 用英语夹杂着斯里兰卡语对他讲话,过来孩子,别怕: 你之前,他已遭到其他守夜人的虐待,他们用鱼的香味儿 引诱他,然后对他做这做那。现在,他变得小心了: 先给我鱼。只要丢给他一小片鱼,他便跳起来,轻轻地在空中 用牙咬住,带着他的战利品退回到阴影中,然后又重新出来 围着火转,他的瞳孔把火光映成灰烬,他的脸半明半暗像天使 但不纯,一个狡猾的、不诚实的天使有着变化多端的眼神, 经历过这样那样的事情: 从前那些守夜人对他做过一件又一件的坏事,但他总是设法 从那沼泽里浮起来,温和的,少女般的,纯洁的, 只是他眼里有一种狡猾、谨慎的火花。一夜又一夜, 你把鱼块扔得越来越近,直到他终于胆敢从你手里抓走鱼, 然后逃跑。或是这样:你把鱼放得比他能跳的要高些, 直到他告诉你他的名字,住在哪里,他父母是谁。他不知道。 没有地方。从来没有过。那他是谁呢?用喉咙里发出的英语 和斯里兰卡语的颤音说:尊敬的先生。而后鞠个躬。他讲话时, 跳起来抢过那鱼、红薯,或是米饭。用三只快手。他的声音 温暖而呈褐色,像烤板栗的味道。几天晚上后, 他主动爬到你膝上来,熟练地用各种方式抚摸你直到你觉察到 他想做什么,你阻止他并把他抱到你的床垫上 (顺从的,可怜的,有经验的,为你面朝下躺着)。你给他 盖上一块油渍的帆布,但他惊奇地看着你,然后 立即睡着了。你放了一只手在他前额上,另一只在 自己的前额上,好像你是他的母亲。柔软而疲惫,像那孩子, 你的头冲着胸口点下,那黑暗从你的身体里抽出一支 保加利亚儿童歌曲的调子,没有歌词,或许你已经忘了歌词。 一半记忆,你已经忘了,但像个落水淹死的尸体, 你能记清你已忘掉的形状。快到黎明时, 你睁开眼,独自在床垫上,那孩子消失得 无影无踪,窗外船的黑色轮廓 从夜的海上归来,在那废弃的工厂周围,癞皮狗们 在叫着,瘦狗们尖叫着然后沉入呜咽,像阴沉的太阳 被薄雾阻塞:一个不透光的日出像只生病的 红肿的眼睛。拿了几条鱼后回到床上。天很热。 它会来到 它会像猫一样在傍晚来到。它会来得轻柔迅速。 昏昏欲睡的冷酷,敏锐和光亮,它会来到,静静地, 徘徊的脚步,弓一般紧张的后背,毛茸茸的,如丝的,邪恶的, 俯下身准备跳跃,它会像把刀一样到来。它会咕噜着到来。 它的眼珠是老虎的黄色, 它鬼鬼祟祟,弓着背,摇着尾,它会像只墙上的猫一样到来, 躺着等待,耐心地,像弹簧一样盘绕。它看到只蛾子。 它不会放弃。 燃烧的煤 它会到来;它不会放弃。它到来之前,对女人的欲望, 回到我这里,不要消失,至少在晚上回到我身边: 当我还是一个瘦削长满粉刺的少年时,我日夜梦见诗歌, 梦见女人,日日夜夜你不离开我:我躺下, 你和我在一起,我起身,你和我在一起,夜晚燃烧的煤 和白天的耻辱,在床上,在学校,在街上,在田野, 被渴望女人而没有女人的欲望烧灼:一只独角兽 在清晨,在白天,在傍晚,在我的梦中,一个胸罩挂在 晾衣绳上,一双女孩的凉鞋在过道里,一支铅笔在削笔刀里 转动,一个丰满的大辫子女兵把一勺黏稠的李子果酱 放进嘴里,我的血液变浓成为温暖的 蜂蜜。或者在傍晚,窗帘后面,一个女人 为另一个女人梳头的剪影,任何转动, 搅乱,搓揉,任何声音变成低吟,一个女孩为她的衣服 缝颗扣子,洗面奶和香皂的感觉,一个粗鲁的玩笑, 一句脏话,一阵香水与女人秘密的汗水混杂的 气味,滚烫的间隙喷泉,被羞愧的蒸汽 环绕。甚至看到“女人”二字, 或是草写的弯曲的“乳房”,或者看到一些家具 在空气里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我欲望的焦虑会 漫过,我的身体紧缩成一个拳头。如今一个老男人, 一只独角兽只剩下记忆,在床上求你回来, 回来吧,对女人的欲望,在夜里回到他那里, 至少在一个梦里,还给他那颤抖,还给他那燃煤的 焦灼,以免他忘记你,以免他忘记那将会来临的,徘徊的 丝绸般的爪子上的,柔软的,毛茸茸的,黄眼睛的东西,来得 干净利索,轻轻的,静静的,带着黑豹的利牙和女人的曲线。 贝婷告诉阿尔伯特 每一个周末他们带孙子们来看我: 那女孩儿是只羔羊而男孩儿是只熊,她叫我瑞丽·提 他时常拽我的头发。星期五晚上他们和我住在一起, 舒服地蜷伏在我床上。我保护他们 不被噩梦惊吓,不会着凉,而他们保护我 免受孤独和死亡。 离大树从来不远 苹果从来不会掉得离树很远,那棵树站立在 苹果的床边。树的叶子变黄,苹果变成褐色, 那树落下潮湿的树叶,树叶盖住苹果。 寒风吹过它们。秋去冬来,那棵树吃掉了腐烂的 苹果。不久它会到来。它会到来,它会疼痛。 一张来自斯里兰卡的明信片 亲爱的爸爸和蒂塔,在信的背面你们能看到三棵树和一块石头。 那石头是一个叫艾琳的女孩的墓,少校杰弗里和黛芬妮·荷马的 女儿。荷马一家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来这里? 他们在找什么?村子里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能够 解释他们为什么为它做了张明信片。他们是曾在这里生活过 还是只是路过?我用刀刮下石头上的苔藓, 发现她死于疟疾,在她二十岁那年,即1896年的 夏天:一百多年以前。不知是不是那天夜里,她死前六个小时, 她的父母仍在对她撒谎说,她情况正在好转, 说她几天后就会完全恢复?她那时不知有什么感觉, 在她一阵阵幻觉之间,她有一瞬间的清醒,像只被猎到的 羚羊,当它察觉到眼光的交换时,突然意识到 那是死亡,他们已经对她失去希望, 她的父母和医生,他们正出于同情对她撒谎, 告诉她烧在减退,明天她会感觉 好些?她是否悄悄地说,够了,不要 再装?或者她是否为他们感到悲哀,因为他们始终都在 隐瞒,装着她已相信他们的谎言,那与她母亲潸然泪下 相矛盾的谎言?当她在早上四点,在帐篷里的 防风灯旁,因剧烈抽筋而死去的时候,谁为她擦去 额上的最后几滴汗珠?是谁先走出去,谁陪她在幽暗的帐篷里 多呆了一会儿?当清晨来临,不知少校荷马 是不是强迫自己刮胡子?是不是有人递给她妈妈一张 浸过镇静剂的手帕?因为天热他们是一早就把她埋了呢 还是一直等到傍晚才埋?他们从这里离开,是怎样 旅行到那里的?他们是不是立即离开了?还是第二天? 第一天晚上他们离开后,那密林是怎样围绕那墓地的?一百年 过去了,痛苦也已平息。谁在那里哀伤?我猜想 在这世上什么地方是否仍然有一把旧梳子或指甲锉 或珍珠母胸针属于那个艾琳。也许在一个没人用的 核桃木梳妆台的抽屉里,或者威尔特附近的发霉的 阁楼上?如果任何她的东西留下来了,谁会愿意保存呢? 为了什么?只有我,没有她的照片和想象,昨天 为那个艾琳感到悲伤。只一小会儿。然后就过了。我就着米饭 吃了块烤鱼就睡着了。今天一切都好。别担心。 阿尔伯特责备 我都给你讲了一千遍了,娜蒂娅,我求求你再也不要往他脑子里灌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他还年轻容易被吓着,别在他脑子里塞满狼和巫婆还有雪,地窖里的鬼魂森林里的妖怪等等。这里没有什么森林和妖怪。我们来到这个国家是为了把这一切抛在脑后,靠酸奶、沙拉和蛋卷过活,安顿下来,改变,在没有选择时保护我们自己,清除老问题,从古老的恐惧中痊愈,坐在花园的葡萄藤下,逐渐从以前发生的事情里恢复过来,开始在这里区分至少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彻头彻尾的疯狂。我都给你讲了一千遍了,我的儿子必须长大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一个正直明智的人,脑子里没有那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而是应该两脚坚定地踏在这块土地上,这里没有森林里的小屋,只有温暖的沙子和建房计划。那就是我们拥有的,我告诉过你,对我们没有的东西,我们必须学会不要它也能过活。画条线。现在看看因为你都发生了些什么。你在他脑子里灌满仙女和迷雾,而你自己已长出羽毛和鸟喙,飞进了寒冷。你留给我所有这些镶边的小垫子和绣花的地毯,谁需要这些?不然我们恐怕都有个孙子,或是个孙女了。 像一口井你在那里等着倾听 快到傍晚时那个男孩,那仍然叫他尊敬的先生的小男孩,会吹着口哨把他从汗津津睡梦的地牢里拽出来,他们俩会上山去捉蟋蟀,或者到海边拾贝壳去卖。他们在环球影院看了两次“超人”,当他们出来时,在草地上气喘吁吁地摔跤。他到那个台湾人开的店里去,用他不多的积蓄为孩子买了条卡其色的短裤、几件背心、橡胶底的凉鞋。他最后看起来像个旧时从以色列来的小淘气。每天傍晚他给他买听可乐、一些枣子、泡泡糖,偶尔买支褐色的棒棒糖,用当地的椰子和蜂蜜做成。他教他玩特拉维夫的石弹游戏,他们还做了个风筝。晚上上班时,你习惯给他边烤一条鱼边说话,那孩子会听。有时,一个淘气的表情会闪过他的脸,瞬间表明他并不总是看起来像天使。有时早上当你睡觉时,他会蜷缩在无人的冷冻库的一堆破烂中,或是呆在木棚里的一张破床垫上,或是会到其他地方去收集他应得的东西?有天你从那台湾人那里给他买了根吹泡泡的管子,那就是当时别人眼里的你,一个尖脸的蓬乱的年轻人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有希伯来语口号的T恤(“让动物生存”),有着深色皮肤,很像女孩子的小男孩,穿着一双新凉鞋和基布兹风格曾是白色的背心,你俩一起吹肥皂泡。即便在宾馆,在冷冻厂有人说闲话,也是无所谓的。那个花花公子,奥地利工程师,扇打你不同的地方,斜着眼,嘶声说“原来如此!”凉亭里,当你们吹完肥皂泡,那男孩儿向你学会了一句最新的特拉维夫俚语。然后,你买了两支口香糖,你们一起坐在加油站对面的那块石头上嚼。也许你应该请过路的游人拍张一次成像照片。寄出去。在一封信里。这样他们就会知道。听着,这孩子会像只被弃的小猴子一样看着你,不是真的看你的眼睛,而是看你的嘴,好像从你嘴里他能看到你内心。此外,他教我一个玩硬币的小魔术,鬼知道谁教他的,谁知道,他还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像一种蜥蜴,你扯断它的尾巴,它会长出一个新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像一口井,你投颗石子进去,等着倾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一个否定的回答 梦里的一个问题:那个举止优雅的人,那个总是知道该说什么和沉默是金的布料商有着怎样的命运?娜蒂娅的第一任丈夫?一个常洗手,洒香水和快活的男人,遵守固定的习惯,愉快地唱优美的主日赞歌,有着浑厚、洪亮的高音。他今天可能住在马塞尔或莱斯郊区,脸色粉红、神情炫耀,被一群诱人的寡妇围着。或许他在以色列,住在阿挪平原,是个鳏夫,退休的房产委员会会计,仍然希望有一天他唯一的女儿雷切尔,一个离了两次婚的四十岁的医生,会从圣安东尼奥或是多伦多回来,嫁一个谦恭谨慎的犹太人,开她自己的私人诊所,邀请他和他们住在一起,比如说住在他们花园尽头一间不起眼的小屋里。对他梦中的问题,他收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她在那里而你在这里,自从瑞克斯出车祸离去之后就一个人过着。你必须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穿上夹克系上领带;拿起你雕花的手扙,到动物保护站去为自己选一只小狗,其他都不管,重新开始。但现在很难与新的小狗建立联系:如果你叫他瑞克斯,它会每天提醒你瑞克斯已不复存在,如果你叫它西弗,它不会帮你忘记任何事情。最好放弃梦中的问题,去换掉那个隆隆作响的冰箱,它像个老烟鬼,吵你睡觉。 亚比煞14 今夜很冷。下着雨。 他的手是如此瘦削。 他并不太老 而我不在他怀里。 他的手如此温柔, 握着我的手掌, 我在为一个婴儿换尿布 他儿子的婴儿。 他真的不老。闲不住, 外面黑暗里的大海在 呼吸。连续拍击。用它的 波涛摸索沙滩。 就像替他的孙子换尿布 我的手圈着他的。 有一个瞬间他是婴儿, 但现在,他又变成父亲。 他闭上眼睛继续照看 一个小小惊喜的聚会:在财税局工作的人 今晚欢送一个已到退休年龄的老同事。 所以从八点到午夜,阿尔伯特自愿提出照看贝婷的 孙子,他们睡在她的床上。在她卧室的架子上 有张她丈夫艾弗拉姆的照片,他是娜蒂娅的远亲, 留着精心修剪的灰胡子,戴顶贝雷帽。一种爽身粉和香波的 气味,遮盖了贝婷惯有的淡淡的香水味。那小女孩睡得很熟, 抓着一只缺了只耳朵的绵羊,在睡眠中会时不时深深 吸口气。那男孩子辗转不安,他担心,他害怕最糟糕的事, 他认为有只熊藏在走廊里。没办法,阿尔伯特 只好把他带到外边让他自己看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吓坏了。他要妈妈。他要奶奶贝婷。他要开灯。 他叫阿尔伯特关掉黑暗,赶快。没办法,阿尔伯特唱起 一支来自萨拉热窝童年的塞尔维亚催眠曲,另一支在保加利亚 常唱的歌,娜蒂娅从前就唱这支歌哄里科和她自己睡觉。 没办法。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厨房射进来,另一缕微光从街灯 透过窗口进来,轻轻地摇着,因为海风 吹动着中国樱桃树。阿尔伯特到厨房去热一个 娜蒂娅出门前准备好的奶瓶。是贝婷, 他纠正自己。但娜蒂娅不让走。他回到卧房 发现那男孩儿睡着了。现在他跪在垫子上, 拣起动物、砖头、书、一个缺了两块乐片的木琴, 弯腰把一只玩具熊放在男孩儿的肩旁,为两个孩子盖上 毯子,坐在贝婷的扶手椅里,闭上眼睛继续照看。 仙都 直到有一个傍晚,他没有来吹哨,说醒醒,尊敬的先生, 让我们去买可乐,然后我们去海湾岩石洼里捉虾去。 最初,你扫视天空寻找你为他做的那只龙风筝。不在那里。 那天晚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从管子后面的阴影中, 从那烤鱼的气味里蹦出来。 第二天也没有。 他消失了。 没办法,你到工厂里找他,在地窖里,在海边, 在他没有人用的冰箱里,没有结果,你问那个在广场 卖软饮料的人,或是那个台湾店主:背心,卡其色短裤, H形的吊裤带?总是提着一个装满蜗牛和可乐盖子的口袋? 没有用。这里有很多孩子被遗弃,口交者、乞讨者、 扒手,谁知道谁是谁?那个你今天早上问过的渔夫,挤眼窃笑, 有什么关系,再找一个替代, 他那样的这里多着呢。他是被绑架了?迷路了? 淹死了?或者在哪里找到另一个叔叔?昨天你刚给他 洗了头;那男孩挣扎了一下,但傍晚回来带给你一件礼物: 一条活海蜇在一听海水里。伤感好像遍地蔓延的石头: 那男孩不在这里。走了。那曾经在这里的男孩离开了。那男孩 走了。丢了。连同他装满蜗牛的蓝色袋子和橡胶底的凉鞋,束着 一条磨损的绳子。一个风尘的男孩,很乖巧,他发现你很奇怪, 你怎么了,堕落天使的笑,天真诱人,纯洁而 聪明,但是突然一只受惊的小猴子会紧紧地偎依在你 怀里,为获得关怀蜷缩和往里钻。 你没发现他。他走了。那个曾是你的小男孩走了。 今天晚上在广场有三个霓虹灯招牌,用锡兰语和英文写着: 仙都舞厅,这里的第一杯和最后一杯免费。要了杯杜松子酒。 和一个容易上床的女孩聊了一会儿,顺便说一句,她也叫仙都。 一个男孩。丢了。不是我的。消失了。不知他叫什么。他总是叫我 “尊敬的先生”,我叫他“到这里来”。八岁。或是六岁。谁说得清? 这里太多孩子被弃。也许他需要帮助。他可能 在黑暗中向我尖叫求救。或是再也叫不出来了。铁栅栏的 对面,是只被撕成碎片的风筝。另一只风筝。不是我们的。 温暖的雨在空中连着下了几个小时。坐下,哀伤。时间有的是。 仙都在天亮之前都不关门。 除非他们能让她 傍晚六点,贝婷沿着林荫道走到维特布药店去。有着吸引人屁股的一个女人,穿着条印度绸制成的裙子,戴着耳环,短发,她的手包挂在肩上。两天前,她的彩票中了六百舍客勒,她要把这些钱花在阿尔伯特和她自己身上。除了买扑热息痛和钙片,她要买蜂胶和金光菊元素、人参、蒜和锌的胶囊。又想了下,她还要买些制酒的酵母和一罐皇家果冻送给看起来身无分文的蒂塔,另外买两把小牙刷和一些带香味的牙膏给她星期五晚上要来的孙子们。蒂塔身上总有些廉价的东西,她对自己太在意,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过她还是动人的。事实上这不会伤害那只牛头犬杜比·当布罗夫,如果有人照顾他的话。(贝婷为他的缘故扫了一眼保健产品陈列,但警告自己不要买得过多。)她在六点二十分离开药店时,维特布先生笑着送她,没有特别的原因,却也不是毫无根据。她没有直接到阿尔伯特家,而是拎着她的塑料袋,走到海边一条散步路上,从那里可以看到太阳正很快地接近大海,而大海接收太阳锐利的单色光束而反射出它自己复杂的色彩。在我七岁的时候,我的老师罗达告诉过我,有时候如果你停止讲话,也许事情会对你开口。很久之后我在她一首诗里发现“黎明到来时,树叶轻微颤动”,贝婷远远不是像我老师罗达那样神经过敏的人,但有时有些事让我想到她,比如贝婷说,听着,这是我所看到的,你现在不要重复。几天前她对我说,试着去想象,官方说法“过期”暗示着什么,我们每天数十遍地用到它却没去在意它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但是如果你停下来想想就有理由吃惊。梦中我仍然在那个药店,去退回一些令人困窘的东西,如从她晒衣绳上不知怎么错放在我们这里的一个胸罩或一根吊袜带,我试图还她,但她与我争辩。找个唧唧一样的男孩子,甚至像当布罗夫那样的人,我对她说,我接受他们,她微笑着,不是冲我而是对药剂师维特布(他背对着我冲她微笑着),一边为我包上我没买的一个口琴。亲爱的贝婷(我在梦里对她说,就像我在一些正式场合问候她一样),为什么这个星期你没带孙子们到我们家来,和我们的孙子们一起玩?不会融合在一起的,她说,我在睡梦中很惊奇,突然我不在那药店,而是跑过一片废地,汽笛在号叫。小男孩别相信。或者相信。相信吧。过后会怎样。一个看不见的存在,她说,一个恐怖的无声存在,以及每件事,从一块石头到一阵冲动,带给我们的不是它的声音,或者回声,而仅仅是一个阴影中的阴影的阴影,或许并不是那样,而仅仅是一个颤动,一种对阴影的渴望。正如贝婷的教义、信仰。一个夏天晚上她打电话给我,在亚拉德,聊起一本她正在读着的书,她告诉我她认为一切真的没有什么希望,但同时又让人发笑,因为我们所拥有的是从来没有过,也绝不会再有的东西,这正是她想融合在一起的东西。亲爱的贝婷。除非它们能让你融合。 冬天快结束了 在南巴特亚姆,他们在建一个新的商业中心,他们关闭了一个 食品杂货店, 开了家时装用品店或一家银行,为耶茨汉克·罗宾建了座花园, 有喷泉和长凳。在孟加拉国发生了更多的洪水: 雨季冲走了许多桥梁、村子和庄稼。不是这里。 这里我们期待着初选。飞毛腿导弹或货币贬值,不管哪样先来。 本·高及其合伙人买了块新地修建豪华公寓和 套间,并且答应由杜比·当布罗夫拍个九十秒的 广告:你梦想的家,海景套房。蒂塔·因巴 写的脚本。除此之外,她去过发廊,买了身 春装和一双凉鞋。她在写另一个剧本, 关于那个住在雅法的古怪的希腊人,那个在他自己死前 能召回亡灵一小会儿的人。然后他的继承人为他的公寓发生争执。 收取了一点手续费,阿尔伯特·达农为他们达成协议,没上法庭。 星期二,他在贝婷那里吃晚饭,星期四晚上, 她便到他阳台上喝茶、吃蛋糕。冬天即将过去。 鸟儿们在工作。光线愉悦而夜晚很宁静。 一个声音 现在所有巴特亚姆的商店都关了,除了那家付税药店, 冷冷的霓虹灯在闪烁。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意大利 犹太人,穿着白大褂,不再年轻,坐在那里三个小时, 逐行逐行地读日报,他读着读着,那报纸已变成昨天的 报纸。他闲荡着,大声感慨着但清楚不会有 回答。从白大褂的口袋里,他掏出一支笔, 在他的空杯上轻叩了四五下。惊吓他的 不是那声音,而是新来的寂静:现在真的很静。 他走了 永远地。他走了。从现在起 它让我伤痛。起来。走。上床。或不。 坐下。再喝杯杜松子酒或者 不喝。出去。回来。他不在。 那里只有皱巴巴的帆布, 有他气味儿的烟屁股留在那里, 在有鱼腥味儿的发酵物中。 全在那里 天空黑暗而空荡。一阵雾气从雾气里飘过。 今晚没有下雨。看来不会下雨。 天色灰暗而清冷。越来越暗。一动不动的鸟站在木桩上。 两棵柏树几乎长在一起。第三棵与它们分开。 我好奇地想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烟的味道, 尽管这里没有火。一只旧风筝的碎片 挂在栅栏上。一阵雾气穿过一阵雾气。 我再也不在那里,我又全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 去和来 我们可以这样总结所有的事。一个男人在家里。他的儿子不在。 他的儿媳和他一起住着。她出门。 回来。她同时有某个人。他过得不错, 有空时和她睡睡觉,一个聪明的小伙子,来了又去。 一个男人坐在他书桌旁。夜晚。一切安静。他儿子 不在这里。在餐具柜上有些小垫布,镶边的桌布和两张 照片。大海在窗外。褐色的家具。今晚, 他必须核查几个账目。哪些做平了。哪些没有。 一个短发的寡妇早些时在这里, 几乎是偶然,她时不时地来喝杯茶。 冬天正在过去。大海依旧。至于那光亮, 它来了又去。一会儿像这样,一会儿像那样。 今晚,他需要查清他的盈利和损失, 什么能使一个男人盈利。横竖相交的表格。悲哀不像 这样:它不能度量。那木匠死了。桌子 仍在那里。那小说家正用手指抚摸它。 他讲过他自己的故事和他妈妈的故事,他试图避免 “好像”二字。他已讲述过那个游荡的俄国商人的 故事,他没到达中国,也再没有回家。 那在险峻的群山中独自漫步的,一个雪人的 传说;他讲到大海和坎达托。它循环往复, 整个事情,来了又去。夜月 苍白而锋利,惊吓花园,缠绕篱笆, 轻叩你的窗户:现在请重新开始。 沉默 即使你。每个人。整个巴特亚姆将充满新的人群, 也轮到他们在夜晚孤独,会时不时地惊奇, 月亮在对大海做些什么,什么是沉默的目的。而且他们也 得不到回答。所有这些或多或少地吊在一根线上。沉默的目的 是沉默。 吸入,充满,鼓胀 此时,天空清澈得不能再清澈。月亮在漆黑的大海之上, 低低地弯下腰,向着它自己吸着巨量的水,以及大海深处 那巨大的波涛,带着诱惑般覆盖它们。在整个海面上,月亮 撒出一张水银的网,它吸入,鼓胀。 那便是我正在说的。 在旅途的终点 此刻,他正在南斯里兰卡一个小镇的廉价房间里 休息。透过那十字形的窗格有三个棚屋,一个斜坡, 小帆船,印度洋,温暖,在火热的太阳下,它的波涛像绿玻璃瓶 尖锐的碎片。玛丽亚不在这里。 她到果阿去了,从那里,她也许会回到葡萄牙。 也许不。她的日子很难。在那小小的屋子里,有张凳子、 生锈的钉子、一个挂钩、一块黄色的灯草垫,角落有一张床垫。 那里有个有裂缝的浴缸,镀釉的表面有几块黑色斑痕。 一根齿痕的电线懒懒地绕着墙壁,布满蛛网。 一个电炉溅上了煮沸的牛奶,多年未洗, 满是褐色污渍。一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 画面是英国女王,有点不尊重的感觉。 女王弯腰拍着一个几乎在哭的当地孩子的头,他的破裤子 松松垮垮,四肢削瘦,像只小巷里饥饿的猫。 画上布满蝇屎。还有个裂缝的洗碗槽, 一个一滴一滴漏着锈水的水龙头。现在 躺在床垫上聆听。你到过这里和那里,你在寻找 你也找到了,就是那个地方。当日光退去, 当潮湿的热带傍晚窒息这玻璃般的光, 你仍然会躺在这床垫上,流汗,聆听, 不错过一滴。而且晚上也一样,明天也是:滴、滴、 滴,这是仙都。你到了。在这里。 这里 月亮在清晨,月亮在傍晚,在夜里把光发泄在这骸骨之上, 整整一天,每个部位都在痛,啊,我的孩子押沙龙,我的儿, 我的儿押沙龙,桌子在这里,床在这里,吉他在这里,可你 是个梦,月亮在夜里,月亮在白天,闪烁在海上, 苍白在窗上,捕获每一个活着的部分,我的儿,我的儿。 你失去的 唧唧·本·高昨天刚从布鲁塞尔回来, 驾着他的新宝马去宾亚米拉附近的一个将被开发的 老橘子园。他有确切的内部情报,在两年之内 整个区域将被开发建房。今天用农田的价格 买下这块地,明天会变成抢手的建房基地 而赚钱。他在一个很破败的村庄小房里坐到傍晚, 喝了些浓咖啡,吃了些家制的角豆果酱,与那过世农夫的 继承者们有一番诙谐的谈话。年轻的儿子很想做成 这笔交易,因为他曾在一个爆破团里服过役;年长的儿子看来 很滑头,几乎没说一个字。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半睁, 太可恶了,好像不屑浪费他四分之一的眼光看你。 每当谈话接近成交的方向时,他就会站起身 说半句酸溜溜的话。算了吧,老兄。我们也不是昨天才出世。 最后天色暗淡下来,唧唧站起身说:好吧,让我们暂放一下, 你们俩先好好商量,搞清楚你们想怎么办,然后给我 打电话,我们再谈,这是我的名片。他没有直接开车回城, 而是决定去看看这个因为会赔钱而没有灌溉的,正在死去的 老橘子果园。附近有棵大榕树, 老得弯下了腰,唧唧把车停在树下,在橘树丛中走动, 踏在蓟草上,吹着口哨。不知叫什么的鸟儿 从树枝上回答他,叽叽喳喳,请求着, 好像它们也想卖给他部分非凡的财产, 却对那财产的价值和其潜在的价值一无所知。他逛了 一刻钟左右,费力地穿过蕨类和荆棘,直到浓浓的黑暗 降临在无人看管的果园,迷路之后,他好不容易 才找到了那棵大榕树,但是他的新宝马车 不见了,手机还在里面,所有的鸟儿立即安静下来, 好像它们的歌唱只是一个狡猾的计谋,引诱他, 迷惑他,只为了帮助那个窃贼。唧唧独自留在这 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地方,这个天黑之后绝对不宜独自呆着的 地方,特别是赤手空拳。他开始穿过大树下的矮树,摸索着 通向村庄的路,但他去往的那幢长长的矮房屋, 原来是幢废弃的包装棚,忽然, 一只小狼或狐狸嗥了声。很近。远处,狗在 狂叫,黑暗充满神秘的移动。唧唧 坐在地上,靠着荒废棚子的墙, 感觉果园树枝间寒星的光束和他的手表的 闪光以及树影间的阴影。有好一会儿, 他大骂,之后停下。他感到宁静。一种寒冷的、无声的美丽, 一个深入而宽阔的夜在他眼前徐徐展开。这里那里大片的影子 看着他,从大海那边吹来的女人般柔和的风,把它精美的手指 伸进他的衬衣,有一阵儿,他感到所有这些,和风、树枝、 星星,甚至黑暗自身,都在注视着他,好像在耐心地等待着 一个拖延住的硬币掉下来。在那死去的农夫的房子里,他消磨了 几乎一整天,门前的两棵棕榈树,突然让他想到一个完美的 丽瑞特之爱的场景:围绕院子的柏树, 倒塌的鸡舍,堆积起来的各种工具或用品, 花样图案的灰泥墙上满是印迹,夹板和福米加塑料贴面 表面的边缘已起了水泡正在剥落,这是完美的场景。 现在,他敞开胸怀聆听遍地蟋蟀清脆的叫声, 一头奶牛在黑暗里低吼,好像那是他灵魂的挽歌, 远处,村妇们用撕裂心脏的俄语回应, 那种腔调你在特拉维夫不会再听到。现在站起身离开, 轻轻安静地站起来,去寻找你失去的。 英译本译者后记 《一样的海》中充满《圣经》、希伯来语作品以及现当代希伯来文学的典故。辨别并确定所有这些典故对于阅读并不十分重要,我觉得,把所有的典故都用脚注的形式解释一遍,会妨碍读者的阅读享受,但我在这里提供一些反复出现的《圣经》典故作为参考,特别是那些读上去会比较费解的内容。出现最为频繁,又为大家所熟悉的典故,是大卫的故事,出现在《撒姆耳记》的一、二章和《大卫王》第一章的开篇。还有两篇短文,《雅歌》(或者叫《所罗门之歌》)和《传道书》,以及《圣诗》和《约伯记》,都被引用过,下面给出原文(引于《圣经》英文钦定本)。 《雅歌》15 1:15 哦,我的爱侣阿,你很美丽!哦,你很美丽!你有着鸽子般的眼睛。 2:7 我指着瞪羚羊或山野的母鹿嘱咐你们别激动爱心,别挑起爱情,等它随意自发吧。 2:9 我的爱人好比瞪羚羊,或是小鹿仔。看哪,他在那里站着,在我们的墙后呢!他从窗户往里注视着呢,从窗棂往里窥看着呢。 2:16 我的爱人属于我,我也属于他,那在百合花中放羊的。 5:1 我的妹妹、新妇啊,我进了我的园是,摘取了我的没药同香料,吃了我的蜜房同蜂蜜,喝下我的酒同奶子…… 5:2 我躺着睡,我的心却醒着。我听到我爱人的声音呢!他敲着门说:“我的妹妹、我的爱侣阿,给我开门吧!我的鸽子,我的十全美人哪!我的头都沾满了露水了,我的头发都沾满了夜间的露水珠了。” 5:4 我的爱人从门孔里伸进手来,我的心大为震动而向往他。 5:5 我起来,要给我的爱人开门;我的两手滴下了没药,我的指头有没药汁滴在门闩柄上。 8:7 爱情、大水不能熄灭,洪流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里所有的财产要换取爱情,定会绝对受鄙视。 《传道书》 1:2 传道人说:虚空之虚空!虚空之虚空!万事都虚空! 1:3 人的一切劳碌,他在日光之下所劳碌的,有什么益处? 1:4 一代在过去,一代又到来,地却永远存立。 1:5 日出,日落,喘吁吁地跑回它所由出之地。 1:6 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又循其旋转道返回原处。 1:7 溪河都往海里流,海却没有满溢;溪河流到哪一个地方,还再流到那里。 1:8 万物都疲劳困乏;人也不能说得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1:9 必有的事,是曾经有的;必行的事,是曾经行过的: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11:7 光乃是美妙的;眼见日光就感到愉快。 11:8 人若活了许多年日,让他尽在许多年日中快乐吧;不过他要记得,将来会有黑暗的日子,而且这种日子将会很多。将要来的都是虚空。 《诗篇》 42:1 上帝阿,我的心切慕着你,如同鹿切慕有水的溪河。 《约伯记》 1:21 我赤身出母腹,也必赤身归回;永恒主取去;愿永恒主的名受祝颂。 《新约》中的典故很多出自《福音书》。书中还引用了不少《圣经》后的希伯来文献,在此,我挑出一篇和作品特别相关的。它是蕾切尔16写的一首诗: 只有我自己知道怎样表达, 我的世界像蚂蚁般渺小, 我像只蚂蚁般身负重担 对我脆弱的肩膀来说太大太重。 我生命的路也一样——像蚂蚁上树梢—— 是条充满劳累和痛苦的路, 一只巨大的手,自信而恶毒, 嘲笑的手遮盖全部。 我所有的路,因对这只大手的不停的恐惧 而由凄惨和眼泪铺成。 你为什么呼唤我,令人惊异的海岸? 你为什么对我撒谎,远处的灯光? 尼古拉·德·兰格 剑桥,2000年,5月 中译本译后记 接到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诗体小说《一样的海》,没敢立即答应翻译,怕才疏学浅糟蹋了这本充满《圣经》以及希伯来语著作典故的经典文学。这本书,是我最近十年来读过的所有中英文文学作品里最喜爱的一部。出于对写出这些文字的作家的尊敬,在没有找到感觉之前,我绝不会轻易答应翻译它。 不分昼夜地读着这书,甚至读得忘了吃饭,到第十天,终于找到感觉了,体会到简约文字背后强大的张力和一种特别的气味儿,欲罢不能,挥之不去,便立即给译林出版社总编辑刘锋先生发了封短短的Email说:感觉有了,就由我来译奥兹吧。 每天早上,当阳台上小鸟的歌声随着百叶窗间隙的光束射到床上,我立即便想着阿尔伯特今晚是不是还要接着寻找蒂塔的气味儿,蒂塔又将和谁呆在一起,里科在西藏的山里找到大海没有?直到晚上,当月亮挂在窗外高楼丛中的间隙时,我还是在想着同样的事情,还在想着那只在黑夜森林里独自游荡的猫的孤独;或是在想:奥兹到底是只什么样的狐狸?他有着怎样锐利而诱人的清澈幽蓝的眼睛?他的脑子里装着怎样一个既能救活人又能淹死人的世界?他在向世界,这里其实根本就没有世界,因此他在向虚无,唱着一首怎样安静而又迷人的灵魂的挽歌?! 有两个月时间,我只活在奥兹的文字当中。有时为了几个字,一句话,常常反复推敲一两个小时甚至半天;有时译完一篇之后久久不能平静,为其文字背后的痛、孤独、不安、惊慌、失落以及深及骨头和血液的美,感动得泪流满面;有时,觉得自己就是阿尔伯特、里科,也是蒂塔、贝婷、娜迪娅,同时也是当布罗夫和“到这里来”的弃儿,是他们每个人的一部分,是他们生命过程中的美与丑,爱与恨,满足与不安,无奈与病痛,孤独与死亡,以及迷失与消失,寻找与找不到…… 在译书过程中,共有三次梦见书中的场景。第一次是在巴特亚姆的海边,坐在阿尔伯特家里参加那个“丽瑞特之爱”制片的合同签字讨论会。从阿尔伯特家阳台的窗户望去,大海的波涛一浪一浪朝岸边涌来,深深地吻着散落海滩的石头,阿尔伯特对我和贝婷、唧唧、蒂塔和小说家等人说:“Love is always painful.”第二次是在南斯里兰卡一间破败的小屋里,里科两眼暗淡地对着床前的小窗户问我:“Ata At Yekhoia La’azor Li?”(你能帮我吗?)我回答说:“Ani Lo,Slikha.”(对不起,我做不到。)话音刚落,就看到里科变成了雪人,他留在草地上的一个脚印,比我整个人还要大。第三次是看见那个小说家,在一片黑暗之中问我:“你是谁?你也是狐狸吗?或是一只流浪猫?还是别的?”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但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回声,让我有些害怕。我回答说:“我不是狐狸也不是猫,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之后,他大笑着消失,而我却留在原地发抖。 两个月之后,我结束了活在奥兹文字中的生活,回复正常。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早上我都习惯性地翻开书准备翻译,却又怅然若失地把书合上。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也无法开始做下本书的翻译,更没有写诗的欲望,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这本书译下去,不停地译下去,不让其消失,不让其结束。本打算译完书后与几个朋友聚聚,却没有半点儿心肠,只想整天一个人躲在屋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甚至关掉音乐,只留一片大海在心里默默翻涌,翻涌。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下午,我穿了件漂亮性感的短裙在街上瞎逛,一个朋友见到我,吃惊地问: “你最近失恋了吗?” 感谢宋克明博士在本书的翻译过程中与我讨论本书情节并为我查找相关资料;感谢宋克明博士和周德群博士为我的译文作最后的中英文校对;感谢刘锋先生的独到眼光;感谢译林出版社把如此好书奉献给读者。 惠兰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