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三个人的双胞胎 作者:海野十三 内容简介 科学的谋杀、瑰丽的奇想澡堂中的裸体者是男是女?蟒蛇的腹中有无园长尸身?电车上的枪弹来自何处?高空中飘落的粉末是否骨灰?世界上有没有完美的堕胎之法?死者的器官缘何惨遭摘除?空间断层是否确实存在?时钟大屋到底有何秘密?所谓三个人的双胞胎莫非是指 日本科幻小说之父海野十三的推理短篇,风格独特、结构诡异,以奇崛的文字彻底打通科幻、推理两大体系的经络,以科幻之意趣创作推理,以推理之谜题传播科学,几乎每篇小说都做到了自出机杼、不落俗套,读来饶有兴味。 电浴池怪死事件 只见那女子应声而倒,痛苦不堪地在地上翻滚着。那丰腴肉体所构成的美感,再加上白色瓷砖上渐渐扩散的血迹,都被照相机悉数存留下来。 一 井神阳吉很喜欢去澡堂洗澡,尤其爱去那些白天几乎没有客人的澡堂。 那种悠闲的氛围,最适合像他这样无所事事的人了。每次从睡梦中醒来,身体总会觉得有些倦怠,唯有浴池才能将那种懒散感一扫而空。 更何况,昨天和今天都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虽说赤裸的身体会因残冬未逝而略略发抖,但全身羞赧地沐浴在从高耸的玻璃天花板悄然洒落的阳光之中,整个身子精疲力竭地躺在清澈的池水里,疲惫感瞬时就会无影无踪。如此的放纵和陶醉,真是一种花天价都买不回来的愉快享乐。 阳吉常去的澡堂,名唤“向井澡堂”,因拥有最近非常流行的电力浴池,故而又被人们称做“电澡堂”。 “电浴池真是很温暖呢!”“电澡堂”就这样博得了猎奇者的好感。当然,刚刚踏进浴池之时,肯定会有一种麻酥酥的触电感,不少人都对此毛骨悚然,以致绕路去往其他澡堂。这就是所谓的各有所爱了。但无论如何,电澡堂始终都是一个流行的话题。 再说阳吉为何要去那家澡堂呢?这并不是因为他特别喜欢电浴池,而是他生性疏懒,附近的澡堂都去遍了,又不愿意去远处的澡堂。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原因。 某次,他和担任电力工程师的朋友茂生一同泡进电浴池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安,遂问对方:“你说,像这种电浴池里,有没有发生过洗澡时猝死的情况?” 茂生似乎想到了一些事情,脸上神情微变,却依然答道:“基本上是没问题的,除非是电力偶然增强的时候,可能会影响心脏。因为有的人对电力过敏,有的人则是感觉迟钝。就算同一个人,感觉电流的情况也会随着身体状况的变化而变化,有时容易感到,有时又不容易感到。总而言之,因疲劳过度、情绪起伏、喝酒或其他情况而引发心跳变弱之时,最好别去泡电浴池。当然了,这种情况是非常罕见的,不,简直就是根本不会出现。哎呀,反正你放心就是了。” 所以,他今天又和往常一样,主动泡进了电浴池。昨天晚上,他一直在银座附近闲逛,搞得身体困乏异常,今早迷迷糊糊睡醒之后,拿起浴具就直奔澡堂。 上午显然是很温暖的,浴室里并未如往常般被蒸汽笼罩。 那个人称“阿由”的搓澡工由藏,此时正在帮客人擦背,见到阳吉之后,对着他微微点头致意。阳吉默默不语,把肥皂和背擦放到桶上,便绕到了浴池旁边。 浴室里只有四位客人,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正泡在池里,其他人则在冲洗处“咔嚓咔嚓”地涂着肥皂。那个正让由藏擦着后背的老人双眼微闭,肩膀上下摇晃着,心情似颇愉悦。整个浴室充满了那种悠闲轻松的气氛。 然而阳吉并未充分领略到这种气氛。正当他把毛巾浸入浴池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刺痛感直冲上来,使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心律不齐。但上午的寒意侵袭全身,又令他懒得多想,索性猛一咬牙,扑通跳进了浴池里面。 热水没及下颚,牙齿颤动不停。他怕得不敢转动身体,就这样忍耐了好几秒钟。 “真热呀!”突然,学生模样的男子跳出了浴池。一瞬间,浴池中水波滚滚,热水无情地烫向阳吉后背,只把他烫得浑身哆嗦,缩成一团,手刚要伸向浴池的边缘,却蓦然一声惨叫,身上仿佛扎了数千根针,往后一仰,再度沉进水中。那剧痛似从他胃边开了一个大洞,径直刺向心房,手指间的剧痛更犹如被怪鱼啃食一般。 “救……救命!电……电……” 阳吉努力保持站姿,抗拒着热波的侵袭,那种让人心生畏惧的姿势,简直就像是寺庙里涂上红漆的哼哈二将。 直到他发出了凌厉的悲鸣,所有客人才全部站起来回头看他。搓澡工由藏像一具雕塑般拿着擦澡布呆立不动,那样子仿佛就是个稻草人。 一时间,只有两个工匠模样的人高呼着跑来浴池旁边。 “喂,兄弟,来帮帮忙!” “好!” 学生模样的男子见他们手忙脚乱地奔向浴池,忙大喝道:“危险!等等!站住!他好像是触电了,随便跳下去的话,你们也会触电的!” “啊,是啊!真危险!但也不能见死不救呀。这要怎办才好。喂,搓澡的……” “把电源关掉。喂,搓澡的!赶快切断电流!” 听学生模样的男子这样一说,搓澡工由藏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推开了通往锅炉房的拉门,整个人消失不见。只听一阵“吧嗒吧嗒”,那是人在木板间往来奔跑的声音,伴随着“嘭”、“嘭”的木桶翻滚之响动。 女澡堂那边的客人似乎也知道了这边发生的事情,纷纷变得惊慌失措。脸色苍白的老板娘很快就提着和服下摆,从收费台那里狂奔而来,站在由藏跑进去的锅炉房门口失声尖叫。 “出事了!老公,出大事了!” 紧跟着出现的,是一个大嗓门男人的低沉嗓音。 “喂,电源关掉了吧?”学生模样的男子问道。 由藏再度返回浴室。 “关掉了。” “那就没问题了,好了,动作快点……” 被学生模样的男子一催,先前搓背的老人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真急人呀,这下总该没有问题了吧,喂!” 工匠中的一人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当他将双手伸进池水的同时,向井澡堂的老板、负责给客人脱鞋的小孩、更衣室的看守阿鹤等人蜂拥而至。 “由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板对这宗突发事件满头雾水,只是一个劲地责骂员工。 工匠中的一人连忙说道:“是这样,有个客人触电掉进池子里了,不赶快把他救起来,是要出人命的。” “咦,触电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由藏,你下去!”老板惊骇莫名,命搓澡工由藏下池救人,但由藏早就吓得心胆俱裂,哪里还有下去浴池的勇气,只好抓着池子边缘左顾右盼,微微颤动着身体。 “呸,没用的东西!”学生模样的男子微微愠道,说罢便径直踏进池内。稍后,只听“扑通”一声,工匠模样的两个男人也都粗暴地踏进浴池,脸上一副开始工作的神情,呼吸急促,用脚尖搜索着热水中沉寂的客人。 池中的三个裸男,仿佛深陷泥沼的旅人般焦急万分。一瞬间,观者只觉得他们犹如发狂的红鬼,又或是秃头的海怪①,在池水中翻滚不停。 “啊,在这里呢!” 突然间,工匠模样的一人举起双手疯狂喊道。几乎是同一时间,有冷水管通过的圆洞对面,响起了“哎呀”的叫声。那是刚才匆忙奔向锅炉房的老板娘的叫声,她用单眼透过孔洞向这里窥视,工匠突然一喊,吓得她大吃一惊,几乎就要跌倒,正要逃跑之际,又和一个梳着西式发髻②的裸身女客人迎面相撞。 “不能看,不能看,赶快回去!” 老板娘粗鲁地挥手拦住对方,把她推了回去。女客人的手中好像拿着一个大大的黑色东西,然而那时的老板娘当然不会留心此事,她只是让女客人乖乖回去原来的女澡堂,并顺口一问:“我说,女澡堂没事吧?” 女客人用手推开拉门,稍稍回头说道:“没事,没什么呢……”她说着这样暧昧的话,返回了女澡堂。 正当拉门扣合的同时,老板娘的心头忽腾起一股莫名疑云,慎重起见,她决定去女澡堂一探究竟,却恰好听到了从男澡堂传出来的老板的话音。 “喂,赶快把棉被拿来!喂,由藏,没在这里吗?由藏!” 老板娘心烦意乱,锁上了门,再度跑回男澡堂。 阳吉的身体似乎被捞上来了,只见那里挤满了人,乱哄哄闹成一团。既有那些忘记寒冷而且没功夫用东西遮住私处的客人,又有附近听了传言跑来看热闹的人,还有一些看似路过者的陌生面孔,他们或是弄湿了布袜,或是卷起了衣服的下摆,总之是一大群人叽叽喳喳地围住了浴池。 “喂,棉被呢,快把棉被拿来!由藏是怎么回事啊,这家伙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呀,会不会是跑去喊警察了?” “我看不会吧,警察大人早就来了,说是有话要问,正等着他呢。嗯,反正说这个也没用了,还是先把棉被拿来……” 对话中洋溢着一阵兴奋之情。老板娘边说话边跑向里面的房间,从壁橱里拽出棉被,用力抱着,再度回到了锅炉房。那里正站着附近居住的两三个年轻人,悄悄窥探着男澡堂的动静。 “是不是死人了?” “好像获救了呢,总之先把棉被送去再说!” 门口附近,站着好几个像是警察的人,见到他们满脸不悦的表情,老板娘一时心生胆怯,不敢再往前走了。 “抱歉,请把这里打开。”老板娘对旁边的人们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女澡堂的大门。 那人默默打开了门,老板娘刚一进去,不禁又是一声尖叫。而面朝女澡堂的那些客人,也都是同样的瞠目结舌。 “哎呀!女澡堂也出事了!里面有人,有人……” 老板娘抱着的棉被落到了女澡堂铺着的瓷砖上。那一瞬间,她惊呆了,脑海里一片茫然。 原本关注着男澡堂漏电事件的警察等人听到老板娘尖叫,顿时纷纷聚拢过来,其中还有司法主任赤羽直三先生苍白的脸,也不知他是何时抵达。 “啊,她是被凶器杀死的。大家不要靠近!这太糟糕了,你赶快去部署一下,监视有何动静。” 赤羽主任神情激动,说话仿佛是随口嚷嚷一般。有几个像是警察的人,吧嗒吧嗒跑向了正门。 男澡堂和女澡堂的隔板上,露出了好几张窥视的面孔,几张脸都是神色肃穆。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竟能让他们如此不忍目睹? 女澡堂里,铺着白色瓷砖的地面上,躺着一具年轻妇女的尸体。乍一看去,最让人触目惊心的就是白瓷砖染上的那一片仿佛红色颜料的鲜血。而且,女尸的姿势很不自然,透露出一种非常痛苦、痛苦得使人毛骨悚然的迹象。 此时此刻,唯有赤羽主任对此并不介意,独自上前检查尸体情况。 女人当然早就死了,只见她左颈和肩膀之间深深插着一根锐利的吹箭,这应该就是大量出血的原因。不过,女人的尸身上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她的体态丰满,身体亦尚未僵硬。众人眼前仿佛能够重演事件发生当时的场景。“这个女人大概是在男澡堂事件闹得最凶时趁乱被杀的吧。”怀有以上想法的人,脸上不禁渐渐浮现出深感畏惧和不安的神色,赤羽主任大致看到了他们的这种表情。 赤羽主任游目四顾,只见浴室的窗户并未打开,又没有任何空隙能吹进利箭。突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为何没见到搓澡工由藏呢? “你去锅炉房上方搓澡工的房间看看,就是那个需要用梯子才能上去的地方。”赤羽主任对部下轻轻耳语一番,接着又命另一个部下打电话给中央警政署,要求逮捕嫌犯由藏,画定警戒线。 两个部下领命离去之后,赤羽主任又望向了向井澡堂的老板和老板娘。 只见那老板满面通红,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而老板娘则一直瞪着她刚刚丢落的棉被的后方,呆呆站着。那些前来围观之人,好像对发生的事情难以置信,只是一个劲儿盯着女人的尸体看着。 “你们夫妇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听到赤羽主任的发问,老板夫妇这才回过神来,注视着女人的尸体,一同摇了摇头。 赤羽主任逐个询问在场人士,答案依旧是不知道。 老板娘好像忽然想到了某些事情,一时吞吞吐吐,低声嘟囔着别人听不清楚的话。 “但是,很奇怪呢……” “嗯?哪里奇怪?” 听到赤羽主任的声音,大家和老板的目光一齐投了过来。从主任的眼神看来,老板娘的言行好像关系着某件事情,所以众人变得更加沉默和紧张了。 老板娘以一副说了什么荒唐事的惶惑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赤羽主任的眼睛。 “你刚刚是不是说,有件事情很怪?” “嗯,不过,那是……” 老板娘知道藏不住了,只好提心吊胆地开口解释:“刚才透过小洞,看到男浴池里发现了客人的身体,我尴尬得几乎转身逃走,就是那个时候,我撞上了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当时我心里隐隐觉得这事不对,便问她女澡堂是否有事发生,她回答说没事。那时她应该是从这里出来的才对,但她——我就是想到了这件事情,所以才喃喃自语。” “哦?那你看到的女人就是这个死了的女客人吗?你再仔细看看!” 赤羽主任这样一说,老板娘只好皱着眉头,再度看了一眼尸体。 “不是她,完全不一样呀。虽然当时光线昏暗,我又有些惊慌,看得不太清楚,但我印象里看到的是一个西式发髻的女人,而这位客人梳的是银杏卷③……只是……身材和体态似乎都很像呢……” 赤羽主任看了看死者被弄乱的银杏卷发型,沾满血液的乱发缠到了她丰腴的脖子上,宛如爬着好几条蛇,这真是一宗再明显不过的残酷罪行了! 赤羽主任正端详着女人的脖子,眼前忽然一亮,女人肩头距离他看着的地方大概一寸之处,那血痕好像微微有些闪烁。 “咦?” 他不禁喊了出来,几乎同一时间,那血痕再度闪了一下,发出锐利的光芒,往脖子处快速流去。赤羽主任忍不住伸出手掌,继而抬头向上看去。只见屋顶上确实有着滴答滴答的响动,而他的掌心则出现了一个血滴。 “哎呀,是血!” 赤羽主任一边接着更加频繁落下的血滴,一边条件反射般的死死盯着天花板。旁观众人一时均都抬头。 “呀,那里,那里居然……居然有那种东西!”不知是哪个人率先喊了出来。 大家都盯着天花板的同一个地方。 那是女澡堂特有的木制天花板,高耸而又涂着水色的油漆。就在女人尸体的正上方,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环。不,不对,看似黑色,其实却是鲜红的血色。血就是从那里渗下来的,然后才滴答滴答落到了死者煞白的肉体上面。 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简直快要使大家哭出来了。 赤羽主任的嘴角如痉挛般颤动不停,髋骨的肌肉紧紧绷住。他立刻对老板说道:“带我去那个天花板上面!快点,该从哪里爬上去?” 老板一脸困窘,踌躇不决。 “嗯……这……要从哪里上去才好呢……” “喂,这不是你的房子吗?你给我好好想想!” 赤羽主任好像很是焦躁,低吼着命令对方。 “这……我从未上去过呀……总之先把梯子放下来看看吧,您跟我来。” 在周围众人的注视下,两人正要走过通往里间的门,有一个刑警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主任,我去调查了搓澡工的房间,没看到他的人影。我仔细找过了,除了壁橱的天花板有些凸起,其余地方都很正常。但我推开壁橱的天花板往里一看,竟然有了惊人的发现,原来这个澡堂……” 刑警说着,不知不觉就抬头向上面看去。突然间,他大呼道:“哎呀,这,这是那家伙的血!” 赤羽主任那时正以锐利的目光,同样看着天花板的血环,听到了刑警的大呼,便发问道:“嗯?人死了吧?男的女的?” “男的,而且是裸体。好像是搓澡工,脚底都泛白、溃烂了。” “好,我们这就过去,你带路!” 赤羽主任率先走向侧门,忽然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回头对身边的老板说道:“对了,我们要查这女人的身份,先去查查她的衣物好了。” 说罢,他便跨过翻倒地上的木桶,往女澡堂的更衣室走去,一个接一个地翻着散乱堆放的衣物篮子,却完全找不到那女人的衣物。 “喂,没找到那女人的衣物,再开箱子看看好了!” 刑警们逐个打开箱子,依然没有收获。被杀女客人的衣物消失了,这种奇怪的事情居然真会发生?大家一时面面相觑。就算有人趁着刚才的混乱,把女客人的衣物偷走,那也不会连布袜或浴巾都不剩下吧? “对了,木屐呢?” 赤羽主任灵机一动,向收费台旁边的三和土④看了过去,然而那里空空如也,连半只木屐都没有看到。 “这女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赤羽主任不禁有了种头皮发麻的感觉,然而疑问归疑问,总不能把眼前的死者置之不理。没过多久,发现尸体的那个刑警就带着赤羽主任和其他刑警爬上了锅炉房梯子,向井澡堂的老板接到赤羽主任的命令,不得不战战兢兢一同爬了上去。 搓澡工由藏的房间是个只有三榻榻米⑤大小的小屋,西边有个小窗,壁橱的设计并不是完全封闭的,里面放着柳条包和中国式样的皮包,有一块天花板被掀开了。 大家嚷嚷着从那个洞爬到天花板上。一时间,手电筒的光芒四处乱照,周围的东西全能够清晰看见。想不到此处竟是如此宽阔、别有洞天,坚固的榈木交相错落,构成了一个奇怪的空间。就在隔着几根榈木的不远处,他们看到了一具俯卧着的尸体。 按照老板的证言,那的确就是搓澡工由藏的尸体。 赤羽主任仿佛走进了迷宫,虽焦躁异常,却仍然坚持调查。 由藏的尸体和女澡堂惨遭杀害的女尸一样,身上插着一根锐利的吹箭,而且周身亦是一摊血迹。受到陆续发生的事件的冲击,大家心里都好像有了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焰。 稍后,众人又发现了一些掉落地面的奇怪东西。一个是筒状的望远镜,另一个是没有脚架的活动照相机,还有吹箭,那估计是凶手使用的凶器。另外,从角落里发现了吹箭用的箭筒。就连吃剩下的面包和蜜橘皮都被当成不可忽视的发现。 借着手电筒的亮光,赤羽主任仔仔细细观察了由藏尸体周围的情况,然后他稍歪着头,说道:“喂,你们谁来帮帮忙,把尸体的脑袋往左边挪个四五寸吧。” 有人点了点头,抓住尸体的头发,往左边一拖。赤羽主任拿起一根吹箭,用尖端在由藏尸体头部四周的天花板上刺了几下。过了片刻,只听“嘭”的一声,那箭带起来一块木头。众人眼前顿时出现一个大洞。 “果然如此!” 赤羽主任沿着那圆洞往下一看,下方正躺着刚才被调查过的女人尸体。无疑,这里就是女澡堂的天花板上面了。 须臾,赤羽主任借手电筒的光亮,将吹箭带起来的那块木头仔细端详了一番。那绝对不是单纯的木栓或木材的一块,而是一个制作巧妙的塞子。塞子正中嵌着个小小的圆形假象牙板,板上同样染着血迹。 二 意外接踵而来,随着奇怪事物的陆续发现,现场的刑警们全都愕然睁大了眼睛。 而更加惊愕的则是向井澡堂的老板,他惊讶得简直合不拢嘴了。做梦都想不到,家里的天花板上竟然有个用来偷窥的孔,而且还有人特意搬来了望远镜、活动照相机和吹箭,甚至还有吃剩下的面包和蜜橘皮。这种事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而且,平日里忠厚老实、深受他信赖的搓澡工由藏,居然一眨眼的功夫就死在了这里。 老板颓然坐在天花板上,心中又惊又怕,眼泪哗哗流个不休。哭着哭着,他觉得有些异样,猛然站起身来,轻轻摸索着刚才坐过的地方,那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他不禁发出轻呼。 “这是什么?” 手电筒的光线登时聚拢过来,刑警们的目光也一齐投向这边。 “哎呀,电线,是电线!” 原来,老板刚才是盘腿坐在一条细电线上,电线扎进脚里的疼痛,使他偶然发现了电线的存在。 “电线!”这一呼声使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刚才的触电事故。对,就是井神阳吉在男澡堂因触电昏厥的那个事件!恐怕好多人现在都淡忘了吧?因为电线的发现,大家再度想起了刚才那个事件。 赤羽主任旁若无人地靠近了那条电线,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那是一般电铃所使用的涂蜡电线,显然和天花板里盘绕的电力公司的那种电线不同,而且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东西。赤羽主任沿着电线往前看去,只见那电线的尽头缠绕着室内电线,也就是电力公司的电线,最后才到达尸体旁边。 他又看了看电线的另外一端,大梁上有一块像是电铃使用的磁铁,电线沿着男澡堂的天花板方向延伸,一直延伸到男澡堂的配线里面。 因为大家都是门外汉,所以无法对此做出一个明确的判断,但整体说来,所有人都觉得这是针对男澡堂的电浴池而设计的。 赤羽主任的脑海里,逐渐勾勒出了整个事件的始末。该事件的凶手潜伏在这个天花板上,使用望远镜和活动照相机,从女澡堂的天花板上杀死了那个身体丰腴的女人——那可能是凶手以前的恋人。估计凶手是想拍下她挣扎着痛苦死去的镜头。 总之,凶手肯定是个性变态。为了顺利行凶,他先让强烈的电流通过男浴池,使其中一个客人触电,趁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男澡堂的混乱之际,又用吹箭杀死女人,就这样完成了他的摄影,完成了他对恋人的复仇。 赤羽主任匆匆把上述的推理整理下来,接着又想到了搓澡工的事情。他肯定是察觉到某些异常,才爬到天花板上面去看,凶手早就知道他会上来,便伺机用吹箭悄悄把他杀了——证据就是搓澡工由藏的尸体并未留下搏斗痕迹。 然而,只有这些是不够的,尚未解开的谜团仍如小山般堆积着。 首先,凶手似乎没有逃出去。据澡堂对面警局的警察确认,澡堂的触电事件传开时,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女客人的衣着并无不雅之处。他们一个个询问了她们,很快就知道了触电事件,所以立刻赶到澡堂的正门和后门部署警力。何况,当男客人搜寻阳吉的时候,警方曾进行戒备,包括后来看热闹的附近邻居和过路者,都被留在了现场,连一只猫都没有放过,所以凶手肯定还在向井澡堂里面。就算他从搓澡工房间的窗户跳到外面,也不可能逃过监视着的刑警们的眼睛。 其次,搓澡工由藏为何会觉得天花板上面有异,然后上来察看?不管他是如何惊慌失措,也不该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一个人独自爬到这种地方来吧。 第三,最令人无法理解的地方是,在女澡堂被残忍杀害的女子的衣服和木屐居然一样都未找到。假设当时女澡堂的客人趁乱拿走了死者衣物,但总不该连死者的一只白袜或衬裙都未落下,甚至还拿走了木屐。这种情况,恐怕早就颠覆了那些不够严谨的解答。 最后的疑点,是当时究竟有几个人在场。不,应该说是当女澡堂的客人逃出去时,为何没人知道这个女人被杀的事情。虽说女子胆小,但只要想到了那种情形,应该还是可以察觉到情况的不对劲。 倘若被杀的女人根本不把男澡堂漏电的事件放在心上,而是一个人继续悠闲自在地泡在浴池里呢?这想法倒也未尝不算合理。但客人中若恰好没有这样沉着的女人,那天花板上藏着的凶手,岂非没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女人并加以拍照了?这也是困扰赤羽主任的一个疑点。 赤羽主任的思绪渐渐散乱,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遂和大家再度走下了楼梯。 从搓澡工的房间下楼去锅炉房的时候,他刚好看到向井澡堂的老板娘端着茶水,从里面的起居室走了出来。那一瞬间,他蓦然想起了被遗忘的事情——刚才,老板娘曾说她撞上了一个裸体的女客人,女客人说“女澡堂没有什么事情”,虽说时间上略有出入,但那个女客人总不可能没看见尸体吧。当她返回女澡堂的时候,尸体肯定躺在那里! 赤羽主任的疑问,正是那个女子的奇怪态度。莫非是她穿上了死者的衣服和木屐,然后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个女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她本人的衣服和木屐又在哪里?假设那个女人就是凶手的话,一个女子赤身裸体藏在天花板里,这未免太过奇怪,更何况,她还要偷拍女澡堂的照片呢! 一时间,赤羽主任头绪纷繁。若能找到被杀女人的衣服和木屐,对解决案件肯定会有重大帮助。想到这里,他便命令身旁的一个下属:“给我彻底调查搓澡工的房间,没准就能找到那个女人的东西呢!” 就快爬下梯子的那个刑警听他如此一说,又返回了搓澡工的房间。 大概五分钟后,那位刑警从搓澡工的房间探出头来,兴奋地喊道:“主任,找到了!找到了很奇怪的东西!” 赤羽主任说道:“嗯,是吗,是什么东西?” “您过来看看吧。” 刑警侧着脑袋,露出了下流的笑容。赤羽主任爬上了梯子。 被丢在房间中央的柳条包里,塞满了女人的裸体照片,大部分都是沙龙廉价印刷的明信片,还有些从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从柳条包的最内侧,还翻出了一本研究裸体的德文学术书籍。但就算这样翻箱倒柜,房间里依旧找不出那个女性死者的衣物。 但是,仅就目前的发现看来,搓澡工由藏的事情无疑不容忽视。显然,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性变态。 片刻之后,刑警又从壁橱角落里搜出了望远镜的套子。赤羽主任的脑子因之愈发混乱不堪。恰恰是这个时候,有个前来澡堂的人发出了声音,他就是和赤羽主任很熟的山村法医。 “您辛苦了,赤羽先生!那个引起触电骚动的井神阳吉,大部分的意识都恢复了,一直嚷嚷着想要回家。不管如何盘问,他总是三缄其口,表示对当时的事件一无所知。这可让人如何是好?如果不顺从这家伙的意思,万一他激动起来,他的心脏就麻烦了。我看,要是可以的话,还是让那家伙先回家吧,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肯定无法逃走。” “那就先让他回去吧,只要派两三个警察陪着他就行了。对了,他的身份调查好了吗?” “刚刚帮他打针之后,曾拜托前面警局的村山警官去调查,村山君,让我们看看你的调查结果吧?” 他所指的是那个穿着制服的警官村山辰男。村山从一开始就负责澡堂出口的监视工作,所以并不清楚本案的犯罪过程和搜查过程。 “村山君,听说你调查了那个触电男子的身份?” 面对主任的询问,村山审慎答道:“是的。”接着,又从怀里取出笔记本胡乱翻开,读着某页的资料向赤羽主任汇报。 “慢着,递给我看看!” 村山这才发现,四周还有向井澡堂的老板夫妇和其他无关人士,只好苦笑一下,把那一页打开了交给主任。 只见赤羽主任直勾勾看着那页记录,眼睛忽然亮了。 “就是这个,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咦?知道凶手是谁了?是那个井神阳吉吗?”村山警官愣了一下,露出不解的神情,向赤羽主任问道。 “不,不是。是樫田武平!一定就是这个男人!” 大家都不明白赤羽主任为何如此断言,而且都不清楚事件的具体情况,遂把目光一致投到了赤羽主任脸上。 “谢谢你,村山君!多亏了你的笔记本,想不到凶手,不,最可能的嫌犯就这样呼之欲出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赤羽主任这番不明不白的说话,自然是有其原因的。 最初他从村山警官手中接过笔记本的时候,只是想要看看触电者井神阳吉的身份和背景,哪知无意中却看到了写在该调查项目之前的文字,这对他来说,不啻是一道曙光。那上面是这样写的: 轻罪无需逮捕,提交悔过书 活动照相摄影者,兼卖活动相机和相关配件,冲洗照片,复印业。 樫田武平(二十四岁) 那是记载和本次案件无关的备忘录。 赤羽主任只是随便一看,哪知萦绕脑海的各种疑问竟忽然一扫而空。 这个年轻人樫田武平,就住在山村警官的辖区以内,他的职业正是解开本次事件的关键。而且这家伙虽是轻罪,却曾向警察局提交悔过书,所以赤羽主任从直觉上判断此人就是凶犯。 听了赤羽主任的说明,原本如坠五里雾中的刑警们纷纷表示赞同。 不管怎样,如今最要紧的是先去搜查樫田武平的住处。但这家伙如果有不在场证明就不好办了,所以刑警们都面露忧色,等待着赤羽主任的一声令下。 只有赤羽主任依然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仿佛胸有成竹。 “警戒线早都画好了,只要回去总部,就会知道他已经被逮捕啦。” 刑警们长长一吁,无比舒畅的脸色取代了适才的阴郁。 三 当大家从向井澡堂返回总部之后,果然被告知赤羽主任的推测完全正确。 “主任,辛苦了!警戒线内所有奇怪的人都被带到拘留所了,其中只有一个人的形迹可疑。”有位刑警好像是特意等着主任一行返回总部,并如此向主任报告道。 听了他的报告,赤羽主任不禁欣然问道:“那个盘着西式发髻、做女子打扮的家伙,名字是不是樫田武平?” “正是!如您所料,正是前不久因色情事件而提交悔过书的那个家伙。” 赤羽主任看了看同行的部下,深感心满意足。事件发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调查樫田武平之后,事件的来龙去脉总算大白天下。 原来,樫田从很早就有个很大的梦想,想要把年轻女子痛苦死去的情景拍成电影。这大概是他心中的变态欲望作祟,当然,职业所带来的癖好亦是部分原因。经过种种调查研究,樫田发现他的梦想未必不能实现,而且只需利用他常去的向井澡堂的电浴池就行了,这可真是非常简单。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研究向井澡堂的内外地形,计划选择一名具备独特肉体美感的年轻女子,趁她入浴时以特殊的手法将她杀死。 案件发生那天的拂晓,他准备了一卷自家贩卖的底片和摄影液,带上店内摆放的小型照相机,再把面包、蜜橘等食品和西式假发髻一同包到包袱巾里,然后走到向井澡堂的侧门,躲在暗处窥视澡堂的动静。上午十点左右,他趁着搓澡工由藏的疏忽,从他的房间悄悄登上天花板。当然,顺利来到天花板上之前,他曾用大量的时间做准备工作。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打开锅炉,把身上穿着的衣服和木屐扔进锅炉烧毁,然后才潜进搓澡工的房间,穿上由藏的衣服偷偷登上天花板。 他当然具备丰富的电器知识,所以才能够策划男澡堂的触电事件,这个技术活儿不到十分钟就被他轻易完成。一切都布置妥当之后,他来到以前发现的搓澡工由藏的秘密娱乐场所,从木头塞子那里取下由藏的望远镜,再把带来的照相机安装到女澡堂的天花板孔洞上。 不久,时机总算来了,他见到了一个肉体非常具有魅力的女子,益发想要实现他的梦想,让这个女子变成当天的牺牲品。(后来得知那女子名唤阿照,二十二岁,是料理店的女招待,当时住在向井澡堂附近的伯母家里。) 时近正午,女澡堂的客人除了阿照,就只剩下三个人了,而男澡堂的情况如前所述,有井神阳吉和其他四人。他看准了这个机会,把电流导进了男澡堂的浴池。一切皆如所愿,井神阳吉果然成了他的牺牲品,并引起了一场骚动。而女澡堂的客人呢,除了阿照之外的另三个人,原本就要离开浴池,适逢隔壁男澡堂有所骚动,便匆匆逃离现场,只剩下阿照一个人在浴池旁磨磨蹭蹭。大概是女性天生的羞赧,使她不愿裸身奔出,而处在那种孤独的环境下,她又感受不到隔壁男澡堂事件的轻重。总而言之,对樫田武平来说,这不啻是个绝佳的机会。 所以他便取出了事先备好的吹箭,瞄准女子咽喉,倏地射了出去,果然一击致命。 只见那女子应声而倒,痛苦不堪地在地上翻滚着。那丰腴肉体所构成的美感,再加上白色瓷砖上渐渐扩散的血迹,都被照相机悉数存留下来。 仅仅十几秒钟之后,阿照就不再动弹了。 樫田武平因目标的达成而欣喜异常,正当他取出底片、准备逃走之际,搓澡工由藏因故爬到了天花板上——估计他是害怕警方调查触电事件的时候,会顺带发现天花板上的望远镜,那可是他偷偷取乐的依赖,所以为了拆下望远镜,他便悄悄沿梯子爬到了天花板上。 然后,樫田武平和由藏两人,就在高耸的天花板暗处,相互敌视对方。因两人的距离较远,此时又势难大声说话,只好默默对峙,用眼睛死死盯住对方。过了一段时间,对自身肌肉很有信心的由藏决定发功攻势,想要扑上去抱住樫田武平的脖子,把对方活活勒死。然而,正当他将动未动之际,樫田武平的吹箭已经嗖的一下子射进了他的咽喉。 樫田解决了由藏之后,便按照原定的计划,在这使人窒息的紧张氛围中开始改装,戴上女人的假发。 扮成女人模样的樫田武平再次回到了搓澡工的房间,赤身裸体地用右手拿着装有底片的黑色包袱巾,顺着梯子大胆爬下,来到了锅炉房的门口。哪知他准备走向女澡堂门口的时候,竟被向井澡堂的老板娘撞个正着,而且稍稍盘问了一下,这虽然大大出乎意料,所幸他的身材纤细,老板娘又是心神慌乱,最终被他顺利蒙混过关。 而后,他急步走进女澡堂,经过被杀的阿照身旁,直奔更衣室而去。他穿上阿照的衣服、木屐,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骗过了前来看守的警察,顺利逃出室外。 但是,不管是何等缜密的计划,何等巧妙的改装,大白天要以女装突破警戒线,总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樫田武平之所以被捕,正是赌输了最后的冒险。 这宗惊悚异常的“电浴池怪死事件”,随着凶手的落网,最终真相大白。 当时用来摄影的那卷底片,后来当然被移送到警视厅。合作搜查本案的相关人员群聚一堂,当着警视厅领导的面,播放了那卷底片。 据现场众人回忆,当时他们所看到的,似乎并不是一位年轻女子临死前在白色瓷砖上痛苦挣扎的情景,而是南海的人鱼在波浪间跳舞。阿照那充满魅惑的美丽胴体,以游泳般的姿态翻滚不休。甚至她那不能说话的瞳孔,都散发出使人心怡的魅力。 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那卷底片是用高速相机来拍摄的。 杀楚 译 注 释 ① 日本传说中的海上妖怪,见者一定遭殃。 ② 日本明治后期和照和初期所流行的发型。 ③ 后脑的发髻梳成两个球状。 ④ 日本昔日的大多数建筑,开门后都会看到一个台阶,台阶下面的地方就是“三和土”,供客人放鞋子用。 ⑤ 换算过来,大概是五平方米。 爬虫类馆杀人事件 若把五十多公斤的园长先切成八九块,再分给九只蟒蛇,到现在都两天了,想来被消化得差不多了吧。但行凶者是谁呢?是谁将尸体如此割裂?又是谁拿来喂给蟒蛇? 一 私家侦探事务所的帆村庄六因前夜调查事件的缘故,眼下正是疲惫不堪,刚想再继续睡会儿,便被助手给唤醒了。 “这次来的又是何方神圣啊?” 助手须永低声答道:“是个女的,年龄大概是二十岁。” “你让她等十分钟吧。” “好,我知道了。” 须永态度慎重地走出了帆村的寝室。 帆村打开隔壁浴室的门,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光,随之“扑通”一声跳进了装满冷水的浴缸。水花四溅,他连忙泡进水中,猛力舒展手脚,若无其事地模仿海狗的动作。如此摆动了三分钟后,这才跳出浴缸,以四分钟时间将满脸短须剃得一干二净,又花一分钟完成洗,用两分钟擦干身体,将西装穿好,然后便去推开了会客室的内门。 只见一位年轻的女子正在会客室里等候着他。 “让你久等了。”他调整了一下椅子的位置,“我们就直切正题吧。” “谢谢!” 对帆村这样快就直奔主题,女人一时自然有些狼狈,但她很快就毅然决然地看向帆村。她黑黑的眼珠很大,瞳孔深处仿佛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哀婉。 “那我就直言了。事实上,我父亲突然失踪了……昨天的晚报也刊登消息了。我父亲就是担任动物园园长的河内武太夫。” “啊,原来你就是河内园长的女儿纪子小姐。” 帆村顿时想起来了,昨天才从晚报上看到园长家人——女儿纪子小姐满脸忧伤的照片嘛。 那则新闻的标题是“河内园长离奇失踪,衣帽遗留动物园内”,占了社会版整整三栏的篇幅。 “对,我就是纪子。”她美丽的眼睛眨个不停。 “如您所知,我们家就在动物园旁边的树林里,父亲失踪的十月三十日,他依旧和往常一样早上八点半就出了家门。中午以前,园中很多人都曾看到父亲的身影,但午后就几乎没人再看见他了。我中午送去的便当,最后还是没有送到父亲嘴里,中午他没回办公室,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因为父亲是个怪人,经常一时兴起就单独离开园子,跑进寿司店或杂烩店之类的地方,直到一点半甚至两点才突然返回园内。所以大家当时都没觉得有何异常。但是,到了下午五点,将要闭园的时候,他依然没有回来。当然,他有时会径直上街,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可那天他的帽子和上衣都留在办公室里,跟平常不太一样。” “所以,有位担任副园长的年轻大学理科毕业生西乡先生,回家时顺路来了我家,叮嘱我留意此事。他说:‘园长的那个病好像复发了。’那天晚上,父亲始终没有回来。以前,就算再晚,哪怕是一点两点,父亲都一定会回家的。这次他没有回来,我和母亲都很担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园内当然去找过了,但没有收获。我们也曾去拜托警察协助搜索,可对方只说:‘好像没有寻死的动机,今晚就会回家了吧。’然而,就这样一直等着,我们的心里哪能安稳?万一有人要加害父亲,早一刻找到的话,没准就能救他一命。所以我和家母商量,决定向您求助。事关我父亲的生死,不知您能否帮忙?” 纪子小姐说罢,一时满脸羞红,等待着帆村的答复。 “这个嘛……”帆村不觉用右手捏着圆圆的下巴顶端,“光凭这个,很难判断河内园长的生死。如果你希望我帮忙的话,我有些问题要问,而且也要从其他方面进行调查。” “那您同意帮忙了?这真是太感谢了。”纪子小姐放心似的松了口气,“有问题您尽管问。” “动物园内都搜索过了吧?” “听说他们很仔细地找过了。今早我去园里,遇见副园长西乡先生,他说为了慎重起见,在我父亲失踪的三十日那天闭园后,大家分头在整个园内找了一遍,今天早上又找了一次。” “原来如此。”帆村点点头,“西乡先生很惊恐吗?” “是的,像今天早上他就非常担心。” “西乡先生的家在哪里,家里的情形如何?” “在浅草的今户。他目前是单身,一个人租公寓居住。不过,他真是个很优秀的人呢。如果您怀疑他的话,我可是会责备您的。” “不!我尚未如此认为。” 帆村对眼前这位罕见的具有日本风情的女性有点敬意,同时又觉得事情非常棘手。 “还有,听说园长常常半夜一两点才回家。那他回家前都去哪里、做什么事情呢?” “这我不清楚呀!听家母说,他是去拜访老朋友,和对方一起喝酒,这是父亲唯一的嗜好,而且乐此不疲。那位朋友是父亲参加日俄战争后幸存的战友,两人每次见面都会回想当年的情景,所以总会聊上很久。” “如此说来,园长曾出征参加日俄战争?” “是啊!沙河大会战时,他身中数颗子弹,被送回内地。听说他中弹前战斗得很激烈呢。” “他是少尉以上的军官吗?” “不,是上士。” 这种事和父亲的失踪有何关系?纪子虽然有问必答,心中却忍不住对侦探的头脑稍感失望。 然而聊到最后,两人都觉得这些看似琐碎的事情,没准就是解决事情的关键。 “园长那时没戴帽子、没穿外衣,也没有告诉家里的人,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 “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先不说他没有告诉家人,但眼下都十一月了,无论如何都需要大衣吧。我认为肯定会戴帽子和穿西装的。” “那件上衣呢?我想看看……” “上衣在家里,请来我家吧。” “那现在就去府上拜访吧!路上我还想再谈谈那位老战友。” “啊!您是指半崎甲平先生?” 纪子小姐首次脱口说出了父亲战友的名字。 二 帆村拜访了园长家。安慰悲恸莫名的园长夫人、慎重调查园长遗留的上衣之后,帆村在笔记本上写了些事情,另外还借了一张园长的照片,找出他的一枚指纹,便走进了旁边动物园的后门。 他很快就遇见了西乡副园长,虽说他不像西乡隆盛的铜像那般肥胖,但身材相当魁梧。 “园长的失踪让你很担心吧!”帆村如此向他问候道,“你到底是何时察觉他失踪的?” “我真是一头雾水呢!”这位五大三粗的理学士黯然说道,“其实都谈不上什么察觉,那天午后,园长还没回来,所以我心里非常纳闷。” “园长上午一般都做什么?” “他通常从八点半一上班就立即巡视园内一圈,花一个小时。十一点前完成公事,再去巡视园内,一般都不会去哪里的,就是去早上他觉得有些异样的围栏,去照顾生病的动物。他失踪的那天基本也是这样。” “那天他有照顾动物吗?有没有提起这件事呢?” “没有。” “谁是最后见到园长的人?” “这个……刚才警察来调查过了,也问过这个问题。总共有两个人吧。一个是爬虫类馆的研究员,名叫鸭田兔三夫的理学士兼医学士,另一个是鸟类温室的畜养主任椋岛二郎。不过,他们两人见到园长的时间几乎相同,都是十一点二十分前后,听说园长进去后只待了两三分钟就走了。” “爬虫类馆和鸟类温室的距离有多远?” “待会儿我带你去参观一下。两边相距一百二十尺左右,但中间夹着一栋向后延伸、名叫‘调饵室’的建筑物,用来调理或储藏给动物的食物。我稍微画个图吧,就像这样。”西乡理学士说着,随手拿起铅笔,画出爬虫类馆附近的略图。 “这段空地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只有大概十二棵梧桐树。” “园长有没有去那间调饵室呢?” “按照今早的调查看来,园长没有进去。” “这是谁说的?” “是畜养员北外星吉主任。” “你能否告诉我一些园长失踪前后的事情?” “好的。将近闭园时刻,园长依旧未归,我发现他的帽子和上衣都在,而且他家里送来的便当也是原封不动。我觉得他不可能默不做声就回家,便动员畜养员和园丁去园内的每个角落寻找,而我本人则带着园丁仔细调查猛兽,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嗯,提一个比较外行的看法,你有没有去河马的水槽查看深处是否藏有尸体?” “这话有道理。”西乡副园长微微点头,“但那些地方必须稍微准备一下才能检查,所以现在不能过去。好吧,今天下午我们就挨个检查一遍。” “那太好了。”帆村侦探大喊道,“我也想参加。” 西乡理学士答应了他的要求,立刻拿起桌上的电话通知各个部门,好不容易才得知搜索队已从这里移向爬虫类馆,遂带着帆村走去那里。 走在白色碎石子的路上,不知风从哪里吹来了落叶,沙沙响着飘落坠地。林荫深处,红叶如水,一切浑然天成,真不愧是十一月特有的景致。 帆村决定问些尖锐的问题:“园长的女儿是单身吗?” “咦?”西乡讶然答道,“她是单身,侦探先生似乎担心很多事呢。” “我也是年轻人,所以才有这种心思啊。” “真令人吃惊。”西乡扭动着魁梧的身体,动作颇觉可笑,“你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倒无所谓,但若是在鸭田先生而前说的话,他可是会唆使蟒蛇咬你的喔。” “鸭田先生就是爬虫类馆的那位先生吧。” “对。”西乡答道,好像有些后悔刚才的玩笑太过火了,“他是我学生时代的同学,一个超级认真的家伙,根本没办法和他开玩笑。” 帆村默默不语,将刚才和纪子小姐所谈的事和现在西乡副园长的玩笑话汇总到脑海中,做了一番整理。 故而,他很想见见那个名叫鸭田的爬虫类馆研究员。 “鸭田先生不是主任吗?” “鸭田先生原本是研究人员,但主任生病了,需要休养一段时问,所以他不得不接替主任的工作。” “他的研究方向是?” “他是爬虫类的专家,同时拥有医学士和理学士两个头衔。不过,他最近就要发表理学方面的学位论文了,所以很快就该是博士了吧。” “他是个古怪的人吧?” “不,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曾在苏门答腊待过三年,每天都和蟒蛇作伴。他家里很有钱,所以当年建造那栋爬虫类馆的时候,有一半资金都是他捐的。爬虫类馆现在公开展览的锦蟒有两条,而里面其实还养着六七条大锦蟒呢!” “哦?”帆村的眼睛顿时一亮,“可以检查那些不对外公开的蛇吗?” “当然可以。因为是做研究用的,所以才不让游客观赏。不过,要按照一般的情形来检查吗?它们总不会夸张到把园长吞下去吧。” 帆村无法轻易接受副园长的保证。倘若最后看到园长的地方是爬虫类馆和鸟类温室附近的话,这里有必要进行仔细调查。 “啊!这里就是爬虫类馆。” 听到副园长的声音,他突然睁大眼睛,诡异的氛围之中,那栋肉色的坚固建筑物仿佛温室一样,矗立在两人面前。 三 推开门走进去后,一股充满血腥味的呛鼻暖流迎面扑向帆村。 如小剧场舞台般宽阔的栅栏笼子,被坚固的铁丝网分隔开来,两条蟒蛇蜷成一团,各自盘踞着一个角落,正舒舒服服地睡着觉。它们的身体是褐色的,有些黑色斑纹,最粗的部位如深山松树,细鳞因黏液而泛着光泽,使人看了毛骨悚然。其头部出乎意外的小,好不容易看到它们犹如镂刻般黄色微闭的眼珠时,又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不知是否察觉帆村他们走进来了,锦蟒的部分身体如被风吹过般波动起来。 一想到里面还有六七条像这样的东西,天生就讨厌蛇的帆村不禁嘀咕起来。恰恰就是这个时候,副园长西乡打开了里面的小门,身旁有位个子稍小,似乎锦蟒一口就能吞下去的脸色苍白的年轻绅士。 “容我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这间爬虫类馆的鸭田研究员。” 两人默默点头致意。 “我想请教园长最后来到这个房间时的情形。” “今天早上被警视厅的人折腾了半天,到现在总算能心平气和地说明了。”鸭田研究员如是说道。 “我没有看表的习惯,因为正午的汽笛响了,所以我估计那大概是十一点二十分左右。那时,穿着土黄色实验衣的园长走了进来,我想是两三分钟吧,他告诉我,馆里的一条锦蟒无精打采,让我注意它的饮食,说完就出去了。” “他只进来这个房间吗?还是……” “我们是在这里谈话的,我没有送园长出去,但他的确是穿过这扇小门进入这个房间的。” “你有没有听到前门的任何动静?” “没有,我没太留意。” “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 “从你认为园长走出前门那一刻开始,外面有没有异样的声音?” “这个嘛,好像只有运送动物食物的卡车到达调饵室的声响。” “嗯?”帆村瞪大双目,“那是几点?” “距园长出去大约十五分钟。” “那就算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好了。动物吃的东西体积都相当庞大吧?” “是啊,相当大呢。”副园长插嘴道,“卡车载满土豆、甘蔗、萝卜、白菜、麦糠、稻草、生草,还有面包、牛奶、兔子、鸡、马肉、鱼类……” “原来如此。”帆村又转向鸭田,“我想问件蠢事,蟒蛇会吞人吗?” “我无法保证它们不吞人,但他们没有袭击人类的习性。刚才警察也问了这种事,不过,他们确实没有吞下园长呀。要把人吞下是要花时间的,而且就算吞下了,腹部会鼓起的,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帆村默默点头。 然而他觉得若把人体切成九块左右,一块块喂给蟒蛇的话,就会比较容易处理了,而且腹部也不会明显鼓起,所以便想问个究竟。毕竟事关重大,还是先查查好了,他想不露痕迹地检查所有蟒蛇腹部是否膨胀。 他提出要看看鸭田理学士的研究室,对方立刻答应,于是他们便一起穿过了小门。 那里面非常奇妙,而且很宽阔,大小约有三十坪,是间打通的房间,一边堆满漆上白漆的圆桌、书架、文件箱、疑似手术台的东西、装着玻璃的药品柜、标本架、外科机械架,以及两三个能让人进去、不知有何名堂的大管道。上方开着小小的窗口,天花板上,水银照明灯投射出使人毛骨悚然的青白色光芒。掀开地板某处,会发现一群“潜藏”地下的园丁,他们一定是刚才提过的搜查队。房间的角落有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双目炯炯有神;另外一边有个坚固的栅笼,里面有七条一看就让人生惧的大锦蟒,像死了一样随意盘踞着房间。 帆村用手抓住栅笼,逐个察看着蟒蛇腹部的大小,却没发现有哪条如预想般腹部鼓起。然而,若被吞下的是切成块状的尸体,假设罪行是三十日正午前后发生的,今天是二日的午后,所以都过了两天了,这段时间内,蟒蛇的腹部大概会缩小到不太醒目吧! “鸭田先生!”帆村回头问道,“如果给锦蟒吃山羊,要几天才能消化掉呢?” “这个……”鸭田搓着手,规规矩矩地答道,“吞下二十几公斤的山羊,需要三天才能消化。” 这样的话,若把五十公斤左右的园长切成八九块,分给九只蟒蛇,到现在刚好两天,估计消化得差不多了吧。但凶手究竟是谁?是谁将尸体分尸?又是谁喂给蟒蛇吃呢?这些疑点虽未水落石出,但这位脸色苍白的鸭田研究员肯定是有关联的。 “啊!西乡先生!”鸭田理学士说道,“前天我在这栋爬虫类馆前捡到了一支钢笔,后来送去办公室了,据刚才调查的警察所说,那是园长的东西。” “啊,是吗?”西乡副园长淡淡一答,便将视线再度投向了帆村。 帆村假装毫不知情,脑海中思索着双方对话中透露的信息。在爬虫类馆前捡到园长的东西,以地点来说,对鸭田绝对不利。钢笔虽是经常会掉的东西,但也不会这样巧就掉在爬虫类馆的入口处吧?何况,若是那般稳重的园长掉的,未免有些奇怪。 到底是有人要嫁祸给鸭田才把钢笔掉在那里,还是鸭田为了巧妙脱嫌,故意装成是园长掉的?若是前者的话,到底是谁要算计鸭田?而若是后者的话,鸭田既有嫌疑,就更要查出他那不易被发现的罪行。为了了解鸭田的性格,帆村巡视着室内每个角落,想要找出一些怪异的东西。 “这是鸭田先生的皮包吗?”帆村指着摆在架上的黑色公文包。 “对,是我的。” “挺大的呀。” “因为我们要放动物的画稿,不是这种特制的东西是放不进去的。” “这里也有三个同样形状的大管道,它的用处是?” “那是我学位论文要使用的装置。现在尚未使用,所以都是空的。” “之前是放什么东西的呢?” “看情况而定。如果是蛇感冒了,就放到里面用蒸汽蒸它。” “那管道内也要放入液体吧?” “有时是放热水。” “不过,蟒蛇依旧可以呼吸吧,哪怕是锁上了如此厚重的锁?” “在……总之,在我的论文通过以前,我不想让别人看到装置内部。” “你论文的题目是?” “有关锦蟒的内分泌腺。” 警察和园丁等一群人蜂拥而至,大家围住了鸭田研究员。 “我们从上到下彻查过这栋建筑了,没有异状,只剩下那三个大管道。不过,我们相信你,所以就不去动它了。” 帆村听到这里,立刻跳了出来。 “请等等,那管道一定要查。” “不过,无法打开它啊。”有个帆村很眼熟的警察连忙说道。 “没有这回事。鸭田先生!打开对你比较好吧?光是那个大管道就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吧!不是吗?” “不是这样简单就能打开的。”鸭田反对道,“一打开它,爬虫类馆的室温和湿度都会骤降,这会严重危害爬虫,哪怕稍微打开一下都不行。” “我看不会如此严重,还是试试看吧?”帆村坚持道。 “不,不行!我有相当的责任,园长让我管理爬虫类,所以我有权拒绝。你可以再想别的方法,确实找不到解决之道的话再来打开它吧!而且打开它之前需要做些准备,要把这些爬虫移回原来的温室。温室的温度要非常温暖,而且必须处理湿度的问题。” “真糟糕啊!”帆村一脸愁容,但仍然不肯放弃,“那需要多久才能准备好另一个房间呢?” “大概要五六个小时吧!” “那就太糟糕了。好吧,我也顺便好好思索一下。”帆村坚决说道,“这段时间我就去检查别的房间吧。西乡先生!请带我去调饵室。” 四 帆村一走到爬虫类馆外面,立刻点燃香烟,愉悦地抽着。 若鸭田确有嫌疑的话,那他因何要把河内园长拉到爬虫类馆,予以杀害之后,更要剥掉衣服,在手术台上大卸八块,再让所饲养的蟒蛇吃掉尸体? 莫非只有碎尸才不会被发觉?搜索队虽检视了蟒蛇的腹部,但没有一条蟒蛇的腹部膨胀得像是将人整个吞下,所以他就能高枕无忧?在那个特殊的装置里,想必藏着园长染血的衣服或鞋子吧?钢笔一定是爬虫类馆入口处,他掐住园长脖子时掉落的,后因某种缘故而被当做遗失物来处理的吧? 不过,并肩走在他身旁的西乡副园长,好像对这支钢笔采取了令人不解的举动。首先,如果这支钢笔是三十日那天的遗失物,那他肯定知道会被警方怀疑——明明一眼就能看出是园长的东西,为何一直隐瞒不说?更何况,他还曾以嫌恶的眼神看着帆村。 没准一切都是西乡策划的吧,只是想要嫁祸给鸭田,才故意让钢笔掉在爬虫类馆前面? 虽然杀害园长的手法尚不清楚,尸体亦未发现,但动机大概是工作上的怨恨或失恋。帆村如此一想,不禁看了看西乡的侧脸,此人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恶人呀。不过,若连最没有嫌疑的西乡都要怀疑的话,这次侦查不啻是走进了可怕的无间地狱。 正如园长之女纪子所说,副园长是没有被怀疑的道理的。但让人觉得可疑的是,纪子没有只言片语提到鸭田,反而是替西乡辩解。是不是她知道无法回报西乡的爱,所以才帮他开脱,以此算是补偿?但反过来说,也可能是和鸭田相爱的问题获得解决,所以才对他一句不提吧。 正当帆村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着手之际,一把看似能解决案件的钥匙竟滚到了他的面前——那是一颗纽扣。 “喂!这一定是园长衣服上的纽扣吧。为何会在这里?” 帆村之前就将园长上衣的纽扣特征写进了笔记本,而今派上用场,真是交了好运。然而捡到纽扣的地点就在调饵室和前面桐树间的路面,所以调饵室的人亦变得有嫌疑了。 不,不对!若园长掉落在爬虫类馆前的钢笔和这颗纽扣是几乎同时掉落的话,那搬动园长身体的路径就不问可知了!最先掉落的估计是钢笔,然后则是无袖背心的纽扣。不妨推测园长的身体是从爬虫类馆前面被搬到调饵室的吧。 那么,接下来的疑点就是,如何才能避人耳目,完成搬动呢?若要达成这个目标,必须要有特殊的条件才行。若是白天的话,必须趁游客很少而且畜养员和园丁都不在场的时候,但夜间就相对容易些了。不过,钢笔毕竟是在园长失踪的那天发现的,所以搬运尸体肯定是夜间以前。而且十一点二十分左右还有人看到过园长,所以正午的时候,他为了用餐应该会回办公室的,否则怎能凭常识断定他是在十一点二十分至正午间失踪的呢?路线恐怕不是从调饵室到爬虫类馆,恰恰相反,是从爬虫类馆到调饵室才对。 帆村想起爬虫类馆的鸭田研究员在十一点三十五分左右,似乎听到了卡车来到调饵室前面搬运动物饲料的声音,那犯罪是在之前还是之后呢? 调饵室的内部,果然隐藏许多问号呀…… 当他和西乡理学士并肩走进调饵室时,顿时忍不住想要大叫。 在围墙外面想象出来的调饵室和实际看到的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大砧板上血淋淋的马肉块,墙壁上挂着的大钺、大锯,都让人觉得是要烹煮大象,当然也有些像小朴刀的切肉菜刀,发出着耀眼光芒。仓库里放着被劈成两半又剥了皮的马,还有无力垂着长耳朵的兔子,真是非常扎眼。 面对如此壮观的情景,帆村脑海中瞬间有幻影一闪。园长的尸体被搬到了这间调饵室,“厨师”从墙上取下巨大的切肉菜刀,熟练地肢解了尸体,再以惊人的速度将胸部的肉、臀部的肉、四肢的肉一一切下,让搬运车载到狮子老虎的栅笼前面,然后将园长的肉丢了进去……哎呀!这是何等恐怖的事情呀。 “这位是调饵室的主任北外星吉先生。” 西乡副园长向他介绍着一位宛如橡胶球的肥胖男人。 “嘿嘿,是帆村先生?”北外畜养员笑容满面,“真是久仰大名,这次事件对您肯定是个挑战,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大事呢。” 帆村对北外这种看似愉快却透露着讽刺意味的招呼,一时无言以对。不过,任谁看到了这位圆滚滚胖乎乎、像小摔跤手那样的男人脸庞,恐怕都无法相信他是那种阴谋策划坏事的家伙。 帆村径直向对方问道:“北外先生!我怀疑园长的身体在这间调饵室或隔壁的爬虫类馆被处理掉了。” “哈哈哈!”北外小小的嘴巴故意咧开,装出很吃惊的样子,“那可是大发现呢。” “园长失踪那天,早上十一点二十分左右到正午之间,你人在哪里?” “您怀疑我是嫌犯?”北外微微一笑,“你询问的那段时间里,此处只有我一个人——我这样说的话,估计你会很高兴吧?可惜呀,当时我一家老小都在这里。十一点四十分左右,做动物饲料的食材会送来,所以不能远离这个房间。” “这样的话,那段时间前后你都做了什么?” “先说之前好了。那天这里有六个畜养员,有人磨菜刀、有人腾笼子,大家都非常忙碌地工作。那时,就和以往一样,卡车载满食材抵达这里,顿时引起了就像是战争一样的骚动。虽然如此寒冷,虽然只穿着一件衬衫,我们却挥汗如雨。一搬完东西便立刻开始烹调食物。” “煮食物是很简单的事情,但要一一切成适合动物的大小,再分装到容器内,那就是个大工程了。说到肉类的处理方式,像活生生的兔子啦、鸡啦,你要先帮他们系上奔赴黄泉的红绳子。此外还要备齐有头的鱼,测量马肉的重量,以切成适当的大小,有时还需要有骨头的肉。为了准备妥当,大家非常忙碌,午餐都很少准时吃,总是到了一点左右才吃。” “在如此忙碌的时间里,如果抓住园长将他做成特别料理,拿给象或河马食用,可是会引起大骚动的。” 帆村曾向动物园方面咨询过以人喂大象或河马的事,此时北外冒出这句话来,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不禁哑然失笑。总之,调饵室的那群人要在那个时间完成犯罪,真是非常困难的事。 那园长的钢笔和纽扣究竟隐含着什么事实呢?照理说,调饵室的那群人是很可疑的,但按照北外所言,确实没理由怀疑他们。所以只好认为是有人要嫁祸给调饵室的人,才故意掉落钢笔,把纽扣丢到调饵室前面。虽不知是谁的杰作,但凶手似乎成功落实了一项并不容易实现的周详计划。 因此,帆村准备拿出他重要的王牌。 “北外先生,隔壁爬虫类馆的蟒蛇全部共有九条吧,若将人的身体切成九块分给蟒蛇,想必它们会欣然吞下?”帆村非常紧张地等待着北外的回答。 “哎呀!哈哈哈。”北外大笑道,“唉!真抱歉!帆村先生,蟒蛇这种动物呀,如果是活生生的食物,肯定会雀跃非常,就算咧坏了嘴都要吞下;但若是死了的东西,不管何等鲜美,都会不屑一顾。他们就是这样的美食家,这里都是给他们吃活物的。你刚刚说的尸体是指园长吧?倘若切成一块一块的话,蟒蛇才不会有兴趣呢。” 帆村顿时有种好不容易爬上断崖又突然跌落的感觉。若地上有洞,他真想一头钻进。向北外畜养员打个招呼之后,他逃命似的离开了房间。 帆村快步走开,不愿被别人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园内相反的一侧,是藤堂家的墓园,那里被苍郁的森林包围着,覆盖着厚重的青苔,是个静谧场所。他走到那里,把园内的事情暂时忘却,面对着宛如涂上绿漆的树丛,席地坐了下来。 帆村夹着一根香烟,点上火后,不禁长长一叹。 “到底留下了什么呢?” 他从最初的情景开始回顾,发觉有两件事特别值得注意。 一是园长常去拜访旧战友半崎甲平,两人是酒友。这或许暗示着园长不为人知的生活侧面。 另一个是无论如何都要彻底搜查爬虫类馆,尤其是鸭田研究员苦心设计的那三个大管道——就是只要一打开便会威胁爬虫生命的管道。一定要打开才行!说到那大管道,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其大小完全可以藏进去一个人。 得出这样结论的同时,帆村全身涌现出无比活力。 “让须永来接电话。” 他走进公共电话亭,给帆村侦探社的助手须永拨了电话,让他立刻赶来此地。 五 帆村侦探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鸭田的研究室。鸭田背对着他,帆村发现他正将烧杯内的茶褐色液体摇晃搅拌。只有他们两人。 似乎察觉了帆村的足音,鸭田摇晃烧杯的手渐渐停住。但他并未回头,只是把身体移向旁边,再将液体泼进用硬质陶器做成的漂亮池子里面。瞬间,池里白烟弥漫,好像是一种强酸性的药物。他这是做什么呢? “鸭田先生!我又来打扰你了。”帆村鲁莽地说。 “嗯。”从水龙头流出的水,清洗了烧杯底部。 “我是来听刚才所提问题的答案的。” “刚才的问题……” “对。”帆村指着那三个细长的大管道,“请立刻打开吧。” “不要胡来!”鸭田肃然答道,“我刚才说了,现在打开管道的话,动物们会死掉的。” “但人命更重要呀!” “人的生命?哈哈!莫非你是说,三天前失踪的园长被我藏在这管道里?” “对,园长就在那管道里。” 帆村突然大动肝火,脱口说出此事。虽然心里有点怀疑,但尚未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勃然大怒之后,他顿时非常后悔,完全没有那种发怒后的痛快感觉。 “你这是侮辱我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想早点儿打开这管道。” “好!那就打开吧。”鸭田毅然说道,“不过,若园长不在管道内,你如何赔偿?” “悉听尊便好了,我可以在纪子小姐和你的结婚典礼上表演小丑。” 这句话似乎说中了鸭田理学士的心事。 “好!”他半推半就点了点头,“那我就打开吧。但是,因为必须把爬虫类移到别的建筑物,所以从现在开始需要用五六个小时来准备。希望你能理解。” “好的,请尽量快点儿。现在都四点了,大概要到十点左右吧?我会招呼警察和我的助手过来,请别见怪。” “无所谓。”鸭田说道,“反正我今晚不回去了。” 帆村从这个房间喊来警察,很快就得到了副园长西乡的理解。西乡说他今晚也要待在爬虫类馆,直到打开大管道。 然而,帆村决心采取特殊手段。助手须永来到之后,他便命令须永看守爬虫类馆,一切事都要注意,切莫有所遗漏,然后就一个人独自走出了动物园的石门。 秋日垂垂,落到了小山彼端,漆黑的杉林残留着余晖,湖面亦泛着片片灰光。帆村侦探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黑暗。 时钟的秒针渐渐响起,午后五点、六点、七点,然后是八点、九点,帆村依旧没有回到爬虫类馆。九点半一过,许多畜养员和园丁扛着栅笼进来,轻而易举地放进了一条锦蟒,搬去另外一间温室。如此反复几次,准备工作很快就大功告成了。 助手须永在角落里睨视着鸭田理学士的短小身躯,从刚才他就有些容光焕发。不久,爬虫类馆的挂钟仿佛摇动了附近的墙壁。“咚!咚!”到晚上十点了。大家都仰头凝视着时钟的表盘,频频看向入口,却始终没有听到他们渴望的脚步声。 “或许帆村先生不会回来了。”鸭田理学士搓了搓手,“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关门回家吧?” 警察和西乡副园长站了起来,须永也站了起来,不过,他可不是要赞成鸭田的解散建议。 “请再等等,我的老师一定会回来的。”须永大叫道。 “不,我看他不会。”鸭田依旧如此主张。 “那好,”须永说道,“就让我代替老师吧,请打开这大管道。” “我拒绝。” 鸭田令人讨厌的声音混杂着须永据理力争的声音。不知不觉,入口的门开了,帆村正微笑凝视着此时的情景。 “让各位久等了。”打完招呼后,他接着说道,“哎呀,蟒蛇们都退场了吧?那好,接下来就轮到我退场或鸭田先生退场了。怎样?鸭田先生!请打开大管道吧。” “……”鸭田默默不语,走向了第一个大管道,用螺丝钳一一卸下六角带扣。大家都在他背后伸长脖子,凝视着究竟会出现什么情况。 “咔嚓!”管道的上半部的门打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就像是同心管的内侧,有着鲨鱼鳍一样的褶皱。 “是空的。”有人喊道。 鸭田研究员默默走到第二个大管道前面,以相同的步骤打开。里面和第一个大管道一样,都是空的。 不知从哪里响起了先失望后安心的叹息。 接着,轮到第三个管道了。就连鸭田也突然紧张起来,以颤抖的手操作着螺丝钳。 “咔嚓!”最后一个管道被打开了。 “啊!” “……是空的。” 帆村对须永使了个眼色,只身走到前面,手中握着一个像汽车喇叭把手形状的玻璃吸管,还有一个烧杯。 他仔细地察看白褶皱的周遭,用玻璃吸管把一种黄色的液体吸起,然后移入烧杯。剂量不是很多,仅仅湿润了烧杯的底部。 帆村又以玻璃吸管的前端一一拨开有弹力的褶皱来检查。 “啊!”他突然大叫着把脸凑近,“就是这个,总算找到了。” 他说罢,迅速用指尖捏起一个长约一寸、粗如柳筷、泛出黯淡光泽的金属,看似小手枪的子弹形状。 大家都是一脸讶异,凝视着帆村的指尖。帆村把像子弹的东西拿到鸭田鼻前:“你知道这个东西吧?” 鸭田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默默摇头。 “你不知道吧?”不知为何,帆村深深叹了口气,“这个……” 大家屏息凝视着他的嘴唇。 “……这是俄国的军用小子弹,在三十日失踪的河内园长体内潜藏了二十八年,是园长参军的证明。而且,若不焚烧或熔化园长的身体,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堪称是终身的参军证据。” “你不要胡说八道了!”鸭田脸色苍白,全身发抖地怒吼。 “可怜啊,鸭田先生的计划意外失败了。你为了杀死园长,拼命研究医学和物理学,又去苏门答腊研究蟒蛇,回日本后不惜捐赠巨款,盖了这栋爬虫类馆,以继续进行研究。那七条锦蟒既是你的研究素材,同时更是珍贵的凶器。我经常在医学教室看到用狗进行的手术实验,将其唾液腺引到体外,然后给它看好吃的东西,以采集其涌出体外的唾液。你在生物学和外科方面具有出色的头脑和才能,我想你一定是在蟒蛇的腹腔开了个洞,细心采集其消化器官的液汁,然后小心翼翼地贮藏至今。而放在这里的大管道,实际上是个有巧妙构造的人造胃肠。” 帆村的话太过出人意料,大家都哑然凝视着他的嘴唇。 “鸭田先生!你在三十日的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左右,悄悄把园长引诱到这个无人房间,然后杀死了他。接着,你立刻把园长的衣服剥光,衣物就放进那个包内,当晚若无其事地搬到园外——这事容后再说——鸭田先生撬开园长的嘴巴,把不会被蟒蛇消化液融化的金牙卸了下来,以为这样就会全部融化,便放心地把尸体放进第三个大管道,再把长年贮藏的锦蟒消化液放到管道内密封,用电动装置使那个有褶皱的人造胃肠开始运作。鸭田先生的经验告诉他,到了今晚八点左右,园长的身体就会完全融解。” “正因他有着这种自信,所以才同意时间一到就打开大管道。言归正传,我们继续说说那个计划吧。鸭田先生想让管道中的溶液直接流进下水道,如果流速很急,此处如此安静,肯定会被人听到,所以他才让排水阀半开,让管道内园长融成的液体缓缓流去,哪知竞留下了一大败笔。” “因流速太慢,潜藏园长体内的子弹居然未能流走,而且卡在了褶皱之间。园长在沙河大会战身中几颗敌弹后,虽在野战医院接受了手术,但仍有一颗子弹无法取出,依旧残留体内。讽刺的是,那颗子弹就残留在不是棺材的这个管道里,真是很吓人吧?” “而园长的金齿呢?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鸭田先生不慌不忙地用烧杯里面的王水①将它溶化了,并倒进下水道里。至于钢笔和纽扣,那都是鸭田先生故意安排的,是犯罪者特有的妄图扰乱视听的手法。” “简直一派胡言!这都是你捏造的。”鸭田依然咆哮不休。 “那好吧,容我讲讲最后的故事。”帆村淡淡说道。 “这宗罪案的犯罪动机,源自一个非常悲惨的事件。故事要追溯到昔日的日俄战争,当年的上士河内园长率一分队士兵奔赴沙河之前的战役,史称辽阳之战。那时有个二等兵栅山南条,面对敌军,不知为何竟做出了使人不忍目睹的遗憾之举,导致我军的一角崩溃。河内园长没有办法,只好按照军规,挥泪斩了栅山。分队中有人目睹此事,凯旋归国之后,无意告诉了栅山的妻子。那妻子刚刚生下孩子不久,对丈夫死心塌地,矢志要向河内上士报仇,所以她的儿子兔三夫便从那时改从母姓鸭田,日后他继承了不幸亡故的母亲大人的意愿,这才有了这个故事。” 帆村的叙述告一段落,鸭田理学士没有再行反驳,只是低下头不复言语。 “后来的事情就不必再说了吧?这里想给大家介绍一个人,就是他给了我这个故事的提示,大大协助了我的调查——他就是园长的日战友半崎甲平老人。这位老先生和园长是同乡,以卫生队员的身份出征,园长拍X光察看体内的子弹时,他就站在旁边看着。当然他亦曾听园长说起过那段战场秘辛,对鸭田先生亡父的事情略知一二,所以我把他带来此处。这就来给大家介绍一下吧。” 帆村说完便站起身来,走去打开了入口的门。但那里并没有老人的身影。众人向对面看去,只见爬虫类馆的正门大敞着,足够一个人的身体通过,而外面则是一片漆黑。 “唉呀,鸭田先生自杀了!” 背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帆村静静听着,始终没有回头。 和以前一模一样,只要解决了事件,那充满酸苦的忧郁感就会忍不住袭上心头。 杀楚 译 注 释 ① 学名“氯化亚硝酰”(NOCI),由浓盐酸(HCI)和浓硝酸(HNO3)混合而成,是一种腐蚀性很强的液体。 省线电车上的射击手 若说子弹是从窗外射进来的,那么这个凶手实在是个神枪手了。假设凶手将徽章赠给死者,然后就以死者为目标射击的话,那么枪枪都完美地射入心脏,这需要什么样的技术啊? 一 突然出现的“射击手”事件,在报纸上一连占据了三版,瞬间吸引了东京都两百万居民的关注。东京某某新闻的年轻记者风间八十儿,费了一番功夫采访到了与此事件相关联的五个人物,现在正看着笔记本上的采访记录。 我是侦探小说家户浪三四郎,总处理稿纸上的侦探事件让我感到厌烦,正盼着参与真正的事件。一个偶然的契机,让我涉入了这件事……但是我工作很忙,又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事情发生后就立即冲到现场调查这种事是学也学不来的。关于此次事件的很多情况,都是基于大江山搜查科长的报告。(于东京郊外,大崎町户浪邸采访) 我是JOAK广播局事务部的笹木光吉。这次忽然被卷入,是因为我家离犯罪现场很近,而且因为占地面积很大,警察怀疑凶手潜伏在我家的某处,将我叫去问话。这是大江山搜查科长大人的说法,我对此半信半疑。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作为科学工作者,对于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也被征求科学方面的建议的事情倒是不少。(于上目黑笹木邸新宅采访) 我叫帆村庄六。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在本职工作之外,还在做“业余侦探”。当然,这方面也颇得认可,搜查科长大江山先生也很熟悉我。这次的事件他并没有拜托我帮忙,只是我一直很关注。说不定我还能站在第一线见证事情的发展呢。这事件真的很吸引我。(于电话采访) 我叫赤星龙子,自己的事情不想说太多。如果这样会加重我的嫌疑那也没办法了。这次事件,连无辜的我都被卷入,我真觉得自己这辈子太倒霉了。(于东京郊外涉谷町莺谷公寓采访) 大江山警部,三十七岁,警视厅刑事部搜查科长,在职满十年。这次在省线电车上发生的杀人事件,简直就是在愚弄我们警视厅。在我们的大力调查之下,终于找到了一些凶手的蛛丝马迹,离真相大白想必已经不远。竟然有人拿本人和被黑帮老大阿尔·卡朋收买的美国芝加哥警察署长某某相比,真是叫人气得喷饭。(以警视厅中的打字文稿为基础) “射击手”事件的发端如下。 二 时间是九月底,那年不知是怎么回事儿,酷暑一直没有消退。中央气象台甚至在报纸上发表了解释:“这是十一年一遇的怪天气。”在进行街道重建的东京都,柏油路吸足了热气,到处喷涌着黑色的黏液;混凝土墙壁如燃烧般白热。路上随时有人因中暑倒下。入夜之后,酷暑稍微平歇,人们瘫倒下来,趁着些许凉意赶紧入睡。在帝都外廓画了一个圈的省线电车,打开所有的窗户,以时速五十公里飞奔,让凉风贯彻车厢。 强制制冷让人们昏昏欲睡。每辆电车上都能看到睡得前俯后仰的乘客们,简直就像是医院电车。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了这次的枪击事件。第一事件如下。 时间是九月二十一日晚上近十点半,开往品川方向的省线电车,经过了新宿、代代木、原宿、涉谷,又从惠比寿车站发车,全速开往下一站——目黑。曾经路过这些地方的读者们一定知道,涉谷和惠比寿之间的繁华街道和灯光一过惠比寿站就急剧减少,线路两边只有没什么人气的惠比寿啤酒公司的工厂或是安静黑暗的住宅区和被郁郁苍苍的树林所包围的两三个大宅邸。在这些间隙中起伏出现的,是长满荒草的堤防、露出红土的山崖或池塘水坑。如此阴暗的风景让人完全不想探头观望。电车经过这里时,就连车内的灯光都像电压不足般忽然暗下来。又因为线路不良、分岔陆桥多,窗外一直传来咔嚓咔嚓让人不快的噪音。省线电车就是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这辆电车由六节车厢组成,在第四节车厢里,坐着我们刚刚认识的侦探小说家户浪三四郎。如果读者诸君也在当时的车中,一定不会感到很奇怪。因为户浪三四郎曾在给《新青年》杂志的投稿中这样说过: “我每次乘电车时,都喜欢坐在尽量接近年轻女性的地方。闻着她的体香,看着在衣服下隆起的身体曲线随着呼吸颤动,实在是我辈在日常生活中能够体验到的最廉价最合理的返老还童法了。” 果然,在户浪三四郎对面,坐着一个身穿桃红色连衣裙的十七八岁的美女,两只洁白的皓腕从衣袖中露出,带着白色贝雷帽的螓首凭靠在车窗边缘,富有弹力的红唇微张,正在沉睡。而户浪的身边,也坐着一位束着分桃式发型①、身穿深紫色和蓝色的大花纹绉纱和服、系着淡黄色的夏季腰带的纯日本风味美女,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车厢中的其他人睁着困眼,在打呵欠的间隙纷纷向这两个美女投来视线。 车轮在经过分岔点时发出了哐当声,与此同时,车身擦过陆桥的桥桁,也发出一声钝响,乘客们的身体被剧烈地前后晃动。就像是和着这震动,连衣裙美少女的身体也向前倾倒,嗖的一声两膝跪地。她甚至没有用手腕支撑一下自己的身体,就那么向右一歪,伏倒在车厢地面上。 乘客们都以为这少女从打盹进入了沉睡,不知不觉随晃动摔倒了呢。他们一边用余光窥探着少女洋装卷起的裙裾下露出的洁白底裤,一边悄悄期待少女若是起身了,该是怎样的一副娇羞模样。然而,让大家的失望的是,少女一直没有起身,而且连都不曾一动。 “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啊?各位!” 随着话音站起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商人模样的男人。大家这才恍然大悟,纷纷议论着走到少女身边。 “快把她扶起来!” 侦探小说家户浪三四郎慌忙说道。 “喂!喂!小姑娘!”那商人模样的男子样子看起来很靠得住。他试着摇晃了一下少女的肩膀,少女毫无反应。于是他便用右手扶着少女的肩膀,左手伸入少女肋下,将她扶了起来。少女的头无力地垂了下来,滑到自己胸前。 “啊!”从前方看到少女模样的另一个男人脸色大变,跌倒在身后的人身上。 “是血!血……血!血!血!”旁边的男人的声音颤抖着喊了出来。 “啊?”商人模样的男人大吃一惊之余,不自觉地把少女的身体推了开来。 户浪三四郎取代了他的位置,把少女的身体扳成仰卧。她那美丽却失去了生气的脸终于展现在人们面前。衣服的左胸部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从地上那两尺四见方大小的血迹来看,瞬间的出血量一定相当大。 “列车员在不在?好像已经不行了,但还是得赶快让医生看看。” 列车员来了。 “大家请退后!现在列车正在全速驶往下一车站……” 话音未落,列车就发出了悲鸣一般的汽笛声,驰入了目黑站。车还未停稳,列车员仓内银次郎就飞奔出站台,冲入了站长室,打通了医院和警视厅的电话。 车辆停稳以后,出事的第四节车厢里的乘客全部被赶下了车。 三 附近的医生赶到后,对倒在地板上的美少女已经无能为力了。因为一枚子弹从她的心脏上方准确地射入,似乎嵌入了左背部的肋骨里——没有在少女的后背找到射出口。 “子弹贯穿了心脏,不用说,当场死亡。”医生断定道。 载着尸体的电车直接开入了回避线,警视厅来了大江山搜查科长一行,检事局派来了雁金检事。等到相关人员到齐了,就开始调查了。 大江山警部长着一张略泛青色的神经质的脸,肌肉还不时抽搐一下。他把列车员仓内银次郎叫过来: “仓内君,请你把你知道的事情说一下。” “啊,是这么回事儿。”仓内在大江山面前的小桌子上,铺开了线路图和电车内部的构造图,把自己被乘客叫到杀人现场和从乘客口中听到的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读者诸君刚刚已经看到了。 “你在事件发生时,待在什么地方?”大江山讯问。 “我也在第四节车厢,但是列车员室和车厢不在一起,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列车员室在哪里?” “在车辆行进方向的右后部。” “你回想一下,在发生事情的时候,有没有听到类似枪弹的声音?” “电车当时发出的噪音很大,根本听不到什么。” “那么你有没有注意到电车外的黑暗中有闪光?” “这个么……也没有。” “从你的位置能看到车内的情形吗?” “看不到,因为窗帘是拉上的。” “那你进入车厢后,有没有闻到火药的味道?” “没有。” “车内的乘客大约有多少人?男女各多少?” “这个,我觉得有三十人吧,妇女有四五位,其余的是男人和小孩。” “这辆车的定员是多少?” “一百二十名。” “下面的问题仅做参考,你觉得那个时候的子弹,是从车内发射的还是从车外射入的?” 对于少女被杀时的情况一无所知的列车员来说,这着实是个蠢问题。 “我想可能是从车内射击的吧。” 列车员仓内,居然不假思索地回答出了一个足以匹敌那个蠢问题的蠢回答。 “那你怎么不把当时车上的乘客留下来?” “……我也是刚才才这么想的。” “你这么想的根据是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根据,就是这么觉得……” “那就没办法了,刚才让那些乘客走掉之前,你要是说了这想法就好了。” 车内的乘客们,大多数都不太愿意和这样的事件扯上关系,死了人的电车一到目黑站的月台,大家就一哄而散了。跟着到了调查室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手上染着少女鲜血的商人模样的男子,另一个就是侦探小说家户浪三四郎。 “不……不……不要胡说了!”商人模样的人忽然插话进来,“你刚才说觉得子弹是从车内射出的,但是你到现场的时候离事情发生都过去好一会儿了。你来得那么晚,能知道什么?无论如何,我当时就在车内,没听到什么枪声,对吧?你也没听到吧?”他转向户浪三四郎的方向。 户浪默然点了点头。 “你看,子弹一定是从窗外飞进来的。你就不要胡说些没根据的话了。都是你的错,把那么多人都放走了,就单单把我俩拉过来,现在又说什么杀人凶手在车内的话。不要太胡来了……” “林三平先生,请镇静些。”大江山警部制止了商人模样的男子对列车员的非难,“我想听听户浪先生有没有别的陈述。” “我是有些想法的。正如刚刚所说,我是个侦探小说家,这样的立场可能会让我的想法偏离实际。我就坐在被杀的美少女——一宫香小姐,是这个名字是吧,我就坐在她的对面,确实没有听到枪声,但是听到了一个钝钝的声音,很钝,很小。感觉是从右耳传来的。右边就是电车行进方向的一侧,也就是从仓内君所在的列车员室方向过来的。而我右边两尺左右,就坐着那个梳着传统日本发型的妇女。从这些地方来看,子弹是从我身体的右侧飞来的。而林先生在我的左边很远的地方,应该是没什么关系的。如果说子弹是从车内射出的话,那么我应该是嫌疑人之一了,而所有我右边的人都应被包括其中。那个日本发型的妇女当然是其一,仓内君,不好意思,你也是一个嫌疑人。” “那你是赞同子弹从车内射出的说法喽?”大江山警部问。 “不,我更倾向于车外说。弹丸从车外射入,从我和那个日本发型的妇人中间,正面射中一宫香小姐的胸部,我想那‘咻’的声音,就是子弹从我耳边掠过时发出的。” “其他你还有什么能想到的东西吗?” “作为现场目击者,已经没有了。请别怪我多事,我想建议警方扩大搜索范围。如果那颗子弹当时没有打中乘客,应该会飞到窗外。窗外的地方,说不定已经积了好多子弹呢。从这些地方,也许能找到凶手的线索。尸体也请仔细检验,是否有什么异变呢?” “多谢了。”警部没有回答户浪三四郎的提问,只是感谢了他。 四 大江山搜查科长一个人待在警视厅的一个房间里,琢磨着“省线电车射击手”事件。 在所到了户浪三四郎的“一宫香的尸体上是否有异变”之后,他双眼一亮。死者所穿的衣服的左口袋里,放了一块奇怪的小布条。大小和衬衣襟下缝着的洗标(制造者的商标)差不多,是三厘米左右见方的蓝色小布条,上面浮绣着白色的十字架,十字架上又用红色丝线绣了一个横向的骷髅图案。 这绣着骷髅图案的布条又显示了些什么意义呢? 也许是护身符,可是看起来太普通了。 另一个想法是不良少女团体的团员徽章。被杀的少女一宫香虽说是某某女校校长的爱女,但出身教育家庭的不良少年也并不鲜见。她是个不良少女,因为违背了同伴间的规则而被杀了,这想法是否合适呢? 大江山警部叫部下拿了不良少女的名册过来仔细检查,特别把危险人物的清单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既没有找到一宫香的名字,也没有找到那个奇怪的徽章。那么,也许是还未被检举的不良团体? 如果这样想的话,子弹从车内射出的说法似乎就更加可信了。但是车内不是没有人听到枪声吗?难道是用了消音器? 但是大多数乘客都已经跑掉了,自称商人的林三平和小说家户浪三四郎的嫌疑排在了最后。列车员仓内一个人待在列车员室,也没办法证明自己。他的回答也并非没有可疑之处。对于应该已经习惯了车内噪音的列车员而言,没听到枪声似乎有些奇怪。 派出警察在现场附近的居民中调查之后,发现了三个曾在当夜十点至十一点之间听到过爆破声的人。其中一个是当时列车通过的一个公路、铁路交接口的值班员,据他说听到的是在丘陵中留下回音的巨大声音。但是与其说是枪声,更像是汽车的爆胎声。为了落实,已经安排将东京全市的出租车和自家用汽车全部排查一遍,需要两三天便可判明。 如果那确实是枪的射击声,列车员仓内说没听见就成问题了。因为电车车外的噪音远远大于车内的。他大有可能将列车员室的门打开一条缝,用无声手枪射击,那样子弹就应该从侧面射中小香的左胸。但是她身上的弹痕显示,子弹是从几乎完全的正面射入的,只有一点点倾斜。这就不对了。那么难道是在电车行进过程中,仓内从车窗爬到车顶,用脚勾着车栏杆把自己倒吊下来,脸正好可以吊在车窗的上沿,就那么保持着蝙蝠式放了一枪吗?然后回到列车员室,等车厢内骚动起来再装作刚知道的样子跑出来吗?嗯,这家伙倒是能做到这些。应该把列车员仓内银次郎好好调查一番。 “嘭”、“嘭”,有人敲门。 “请进。”大江山警部转向门口,开门进来的是他的部下。 “有您的快递。”部下将一个用茶色包装纸包着的四方形的包放在了桌子上。 警部小心地打开了包。里面只放着一册昭和五年十二月号的《日本收音机》杂志。打开随便翻了翻,书页中有一页是被折过的。翻开这一页,则插着一块白色的小布条做的书签,并画着箭头。箭头所指的是一篇文章的题目——《无线电与杂音研究》,用红色铅笔画着线。文章是一个叫做“大矶HS生”的人写的。大江山警部一向对无线电什么的没有兴趣,本想将杂志抛诸一旁,但“杂音”这两个字却让他联想到了电车的噪音,遂耐着性子将文章读了一遍。他很快就注意到,这篇文章写得十分通俗易懂,而且内容也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 写作这篇《无线电与杂音研究》的HS生,住在离东海道线大矶站不远的山手。他家里有一台无线电收信机,每天听无线电时,总会有那么几十次嘎拉嘎拉的噪音,让他听不清楚。他监测了噪音发生的时间,发现是有规律的。进一步研究了之后,原来源头是由他家外通过的列车车头,在通过高架桥时与铁轨摩擦产生小火花造成的。在高架桥的接缝部分产生的噪音最大。其结果使他能在家一边数着无线电里的杂音,一边看着表,就能判断列车是以几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奔驰,或通过了什么地方。HS生在文章中插入了大量的大矶附近的地图和显示杂音大小的曲线图,说明了这一点。 “这倒是个有趣的发现。”大江山警部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但是这篇文章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他模糊地觉得这文章和这次的省线电车枪击事件有关系,但是要问他这关系具体是什么,他便回答不出了。那只是一种非常模糊的预感。警部对自己科学知识的不足感到非常气恼。可是,这杂志又是谁寄来的呢? 又有人敲门了,不用说,肯定是他的部下多田刑事。他应了一声,门开了,果然是多田进来了。多田满脸喜色,看起来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科长!我们终于找到有趣的东西了!就是这个。”多田将一个小包放在了警部面前。 打开一看,原来是两个子弹壳。 “嚯,这东西是在哪儿发现的?” “在现场附近的笹木家墙下。” “等等,这个和子弹是否一致呢?”警部立刻起身从旁边的玻璃盒子里夹出子弹,和弹壳放在一起比较。果然,严丝合缝。玻璃盒子里的子弹,就是从一宫香身上取出的,那么多田刑事找到的弹壳,一定就是发射出这颗子弹的了。弹壳有两个,子弹却只有一颗,这不是很奇怪么? “干得不错!有没有到笹木邸里面去看看?” “我和同事已经一起拜访了笹木邸的年轻主人笹木光吉,这是我们询问的记录。” 多田说着递来了一张纸。警部用低沉的声音读着多田的记录。 “好,我来会他一面!” 被带到房间里来的笹木光吉,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安静绅士,皮肤略黑,看起来颇有资本家之子的派头,高贵中带着自信。 “给你添麻烦了。”大江山警部的语气非常郑重,将两个弹壳和一个弹头出示给笹木,“我的部下捡到了这些东西,弹壳是在你家的墙下找到的,请看这张地图,弹头是在铁道另一侧、你家附近的草丛中找到的。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警部说着话将三样物品排列在白色的纸上。多田刑事被科长的胡说八道惊得目瞪口呆,只能小心窥伺着笹木青年的脸色。 “我完全不知道。”笹木立刻回答,“如果你们需要指纹,我可以配合。” 大江山警部的红脸笑开了花,一边用手推展着白纸,一边继续问道: “九月二十一日晚上十点半,你在哪里?” “我在家里,已经睡了。我一直都是听完收音机就立刻睡觉的。” “你是一个人睡的吗?” “是的,我自己睡在床上,还没有结婚呢。” “那么有没有人能够证明你说的话?” “不可能有的。” “那么十点半左右,你有没有听见过类似枪声的声音?” “没有,我已经睡了。”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JOAK的技术部工作。” “JOAK!是那个广播局的技师吗?”大江山警部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是的,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一本杂志叫做《日本收音机》?” “当然知道。” “你的名字是叫做光吉是吧?” “是光吉。” “你有一个在大矶的别墅吗?” “没有。” “你觉得有没有人对你抱有恨意?” “完全没有。” “那你的宅邸有没有被人潜入的迹象?” “我一直没有发现。” 大江山警部对自己提的这些没有任何回应的问题,也觉得有些没趣,沉默了一会儿。 “对于那个省线电车的杀人犯,现在还是没有线索吗?”笹木反问。 “还没有。”警部无奈地回答。 “子弹是在车内射出的,还是从车外射入的?” “……”警部的脸色很差。 “您知道,通过子弹打中身体的角度,可以判断出是从哪一个方向射出的吗?听说那个被杀的小姐是从心脏上方几乎垂直被射杀的,那么精确的角度到底是倾斜了多少呢?” “这个,这个还……”警部被意外的问题考住了。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还需要精确测量子弹射入的角度。 “这倒是个有趣的办法。” “很有趣的哦。您看,这里是电车。把电车的速度用向量来表示的话,那么就是这样,子弹的速度是……”笹木光吉在纸上画了些三角定规一样的线条,“这就是子弹的入射角。再将它分解的话,就能得知是从哪个角度射入的。请试试看。” “我们会试试的。”警部感谢了他。 “听说被射中之后,小姐的身体向右微微倾斜了。” “哎?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警部勉强想要隐藏自己的惊愕。 “那天晚上,一个女性亲戚到我家里来玩的时候说的。据说她就坐在那个被杀的小姐正对面。” “啊,那么就是那个年轻的梳着日本式发型的……” “正是如此。” “那位妇人住在何处?” “涉谷的莺谷公寓。” “名字叫什么?” “赤星龙子。” 五 大江山警部在搜查科长室待到了天黑也丝毫没有想挪动的意思。和事件相关的“谜”越积越多,但解决它们的“钥匙”却完全没有线索。 他也只有忍耐着被城中大众嘲笑的痛苦,继续好好地推理,以求得出事件的真相了。警部的第一招,就是利用笹木光吉留下来的子弹飞行方向的思路。 致电法医室,问清楚一宫香身上创口的确切角度,又联络铁道局,询问惠比寿和目黑站间电车的速度变化情况。一拿到数字,就拼命用算式计算。终于算出了子弹射入的方向,并以现场为中心,用铅笔沿这角度画出一条长长的直线。那是一条与火车线路成几乎九十度角相交的方向,贯穿了笹木邸的北隅,正好落在部下多田捡到弹壳的墙下。这地点与电车车窗的最小距离仅为五十米。就算是一支小枪,都能很容易地发挥威力。 但即使有这样的结果,也很难说,笹木光吉为什么会在明明知道自己的宅邸是被怀疑的焦点的情况下,还教授警方这样的计算方法,他的真意到底是什么呢?警部完全搞不明白。他在科长室的椅子上辗转着,摇着自己的大脑袋,对笹木的推测在好意和恶意间来回徘徊。 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忽然发出了噪响。 “是科长吗?”电话里传来多田刑事的声音。 “是我,多田君,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涉谷开始跟踪那个赤星龙子,跟着她乘坐了开往品川方向的电车,是八点半的,但是我和赤星所乘坐的车辆上,又发生了杀人事件!” “什么?又有人被杀了?是枪杀吗?” “是的,是一个年轻妇女,名字好像是二二木兼子。子弹打中的,还是心脏的正上方。” “好的,我马上就去。你把乘客们都留住了吧?” “那个……大家都跑掉了,因为很快就到站了……” “笨蛋!”大江山暴怒了,以每小时四十里的速度驾车飞奔到了现场,来到被停在回避线的出事电车里。 “科长,人是在这里被杀的。”多田刑事小声带路。 “龙子呢?” “好像是在目黑下车了。” “尸体就先别管了,下次一定要把龙子控制住。” “科长,和上次一样的绣着骷髅十字架的小布片,又在死者的衣袋中被找到了。” 第二个牺牲者二二木兼子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穿着和服的圆脸美女。 “子弹好像是从这个窗口飞入的。” “事情发生时电车所在地点是哪里?!” “和昨天的一宫香完全相同的地方。” “唔……”警部头疼地呻吟了一声。 “列车员是不是仓内银次郎?” “不是,仓内今天没值班,听说是没出门。” 正当他们谈论之时,帽子上带着金色和红色织带的值班站长匆匆跑来,脸色苍白。 “警厅的先生们,我有……有……有事报告!” “出什么事了?”大江山不由紧张起来,大喝一声。 “就刚才,开到站台的那辆电车里,又有一个乘客被射杀了。” “什么?又被杀了?是男是女?” “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太太模样的女性。” “让上行电车的窗户全部关掉!立刻警告惠比寿站的站长!” “啊?但是现在这么热……” “你搞清楚!挨热和生命哪个重要?站长!” 回避线里停着两组空荡荡的电车,看起来无精打采。车站里却是进进出出地挤得热闹。车站工作人员和警察们都迷迷糊糊地乱成一团。只有搜查科长大江山警部两眼充血通红、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但他的脑子却很清醒。 第三个牺牲者叫三浦丝子,身材相当高大,但现在却像一团软肉般无力地瘫倒着。子弹正好从心脏偏上部位射进,似乎打入了大动脉。比起前两个牺牲者来说,创口略上。三个死者全都是坐在左侧的座位上。而且子弹射入的位置也就像是用尺子量过般惊人一致。大江山警部的脑海里,浮现了越过铁路的黑暗树林另一侧的笹木家的洋馆的样子,无法驱除。 警部叫来了几个刑事,一一地在他们耳边小声布置了任务。又命令车站的工作人员,在上行列车到站后,先确认车内有无异状再开乘客出入门。 然后,警部检查了第三个死者的手提包,同样找到了绣有骷髅十字架的徽章。他拿起这块小布,在车内明亮的灯光下仔细端详。加上前面两枚,就已经有了三枚了。警部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捏着这徽章,他踏上了车外的碎石地面。 “简直是诅咒的徽章啊。” 警部心里这样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为什么只射杀持有这种徽章的人呢? 若说子弹是从窗外射进来的,那么这个凶手实在是个神枪手了。假设凶手将徽章赠给死者,然后就以死者为目标射击的话,那么枪枪都完美地射入心脏,这需要什么样的技术啊?但是这恶意的射击与这颓废的时代似乎又颇为应景。 一个男人飞奔到微暗的站台上,在大江山的鼻尖前停住了。 “大江山,不得了了!” “哦,你不是那个侦探小说家户浪三四郎吗?”警部说。户浪穿着一件洗褪了色的单和服,邋邋遢遢的。警部想起户浪在第一次杀人事件后提出的一个疑点,至今还没有解决。“也许能听听这个侦探小说家的推理。”就像溺水者抓到一根稻草一样,警部心中为自己辩解着。问: “你怎么来了?” “你看这个!”户浪拿给他看的,是一份东京某某新闻的号外,用初号活体打字印着大标题: 省线电车里惊现大胆射击手!是前夜的同一个凶手吗? 内容是今晚二二木兼子被射杀事件的报道。要不了多久,第三次的三浦丝子事件就会用更大的活字被报道了吧。警部的耳边仿佛响起了报社印刷机的轰鸣声。 “报纸上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射击手。是不是已经有三个人遇难了?” “是一个专门针对年轻女性的痴汉射击手。”警部不假思索地说,“听说你擅长写黄色侦探小说啊?哈哈哈!” “不要开玩笑了,你好像隐瞒了省线电车的射击手针对地狱徽章的杀戮啊。需要好好调查一下这三个死者都是什么地方的人,都经过哪里,我想一定能找到三者的共通之处。拉出这条线索,说不定就能找出十字架和骷髅的秘密结社。” “秘密结社?” “这是我的想象。” 警部忽然发现,关于那个诅咒徽章,户浪一定知道得更多。应该也派人跟踪这个小说家。“侦探小说家是不会实际犯罪的。那是因为一直走笔书写虚幻的犯罪,犯罪兴奋力就迟钝了。”有人这么说过,真的是这样吗? “但是户浪先生,待解开的谜可不只这一个啊。还有好多呢。” “您这种观点是很大的错误!”户浪用轻蔑的语气说,“我觉得这事件其实非常单纯……” “户浪先生,你认为子弹是从车内还是从车外射入的呢?” “就是这个,大江山警部。昨天我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提出了车外说。但是加上今天晚上的杀人事件。据说三个人在完全相同的地点,全部是坐在左侧的座位上,又都是射中了心脏是吧。如果是在车内射出子弹倒也可能,但是如果考虑是从车外用某种非常精确的火器机械瞄准的,不是很有意思吗?” “那么,是什么样的火器呢?”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四点五口径的手枪,市面上应该不常见吧?” “哦,你对口径还挺了解呢。” “我去问了一个在法医学教室工作的朋友。可以断定,凶手拥有特殊的科学知识和很恐怖的武器。枪上也许用了消音设备,为了隐藏发射的火光,需要用很长的管子,先留出弹丸射出的小孔就可以了。列车员没有看到车窗外有火光,就可以用这个解释,也可能会使用电来操纵发射。” “我明白了!”警部鼓励着侦探小说家的无边想象。 “射击手需要忙着做的,是将这三个死者都安排在夜间行动。你看,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如果杀人犯是在车内,那么就没必要一定在夜间杀人,白天也可以啊。而且白天也有电车很空的时间,利于他作案。之所以一定要选择夜间的理由,应该是他需要把那个精巧的设施或器械安放在某个地点。如果器械和凶手被人看到了就麻烦了。” 大江山习惯地发出了野兽呻吟般的声音,心里泛起了疑问。侦探小说家,难道会这么科学地总结问题吗? “你倒是调查得很清楚嘛。”警部揶揄道。 “我只是把你放过的地方拾了起来,毕竟我也是嫌疑人之一,想要尽快解决这事件啊。哈哈哈!” 一个刑事跑了过来。 “科长,有个总监阁下的电话。” “总监……”警部的脸皱成一团。 “您真是倒霉啊!”户浪在他身后幸灾乐祸。 总监果然很是不悦。大江山连擦擦脸上油汗的功夫都没有,顶着一张流满汗水的脸逐条汇报。 “你知道目黑的笹木光吉的情妇赤星龙子每天都到本乡的小柴木医院去治耳朵的事吗?”总监忽然说。 “不,不知道……”警部哪里知道什么治耳朵的事儿,他连龙子是笹木的情妇的事情都不知道。 “那就麻烦了啊,你啊。”总监那刺耳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还有,你知道户浪三四郎曾经是原滨松高等工业学校的电气课老师这件事吗?” “唔……”警部在电话里咬着牙呻吟,“那……那……那个也不知道。” “……”总监无言了。他可能也呻吟了吧。 “总监阁下,失礼问您一句,这些事情,是谁对您说的?” “是帆村庄六,一个私家侦探。现在就在我家。” 说到帆村庄六,警部倒是知道。他是一个经验还不算多的兼职侦探,擅长当前流行的所谓“科学侦探术”,也解决过一些小案子,有些好评。 “他说如果你有需要,他一定会帮忙的。现在我就拜托他怎么样?” “不,那还不需要。”大江山搜查科长都快哭出来了,断然拒绝了这个要求。 六 大江山警部挂断电话后,又在电话旁站了一会儿。想都不用想,他的立场真是尴尬。对于这次事件,他一点凶手的眉目也没有。从昨天到今天,有那么多的嫌疑人,林三平、仓内银次郎、户浪三四郎、赤星龙子、笹木光吉,但是能够明确指出凶手的证据却一点也没有。从刚刚总监所提出的情报来看,曾经担任过电气课老师的户浪应该很靠得住,如果和他结成同盟,一定有些便宜。但是这样一来,户浪本身是凶手这一嫌疑就行不通了。大江山想和户浪见面谈谈,再决定自己的立场。赤星龙子居然是笹木的情妇,让他吃了一惊,上次和这次的事件,她都在电车上,很难设想全是偶然。刚才警部已经安排部下去调查龙子,等报告来了就可以更加详细地考量了…… 大江山离开电话室,下台阶向月台走去,拿出怀表看了看。夜已经很深了,正到了十点半。想到昨天正是这个时间发生的射杀事件,就觉得心情很差。而且他模糊地听到远处传来警笛的声音。 他在台阶中间站住了。 “滴!滴!滴!滴!” 是警笛!没错!而且是一辆上行电车的警笛。噪音慢慢膨胀变大,越来越近。他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正好,载满呼号的人的列车蓦地滑入了站台。 “又出事了吗?”警部喊道。 “还是一个年轻女性!”列车员从窗口喊着回答。 “怎么还开着窗子?不是让你们都关上了吗?”警部气得脸都红了。 “离开惠比寿站的时候就关了。” “好,把乘客们都留住!” “明白了。” 大江山跑到死人的第二节车厢,车窗打开了,多田刑事哭丧着脸探出了头。 “科长,被杀的是赤星龙子。” “啊?赤星龙子……” 刚刚才被总监提醒过的女人被杀了?警部五分钟前还大大怀疑着的那个女人被杀了?警部跑进了车子。 多田刑事战战兢兢地把警部带到出事地点,是这节车厢最前方的左侧座位的一隅。 “赤星龙子就坐在这里。车厢另一边的窗户本来确实是都关着的。但是到了啤酒公司前面一点的地方时,有个当地老大爷把窗子打开了。我想阻止已经晚了。” “你当时到底待在哪里?” “我在对面入口那里,我在那里监视龙子。”说着,他指了指车厢后部的门。 “龙子死了吗?”警部转过身,看到赤星龙子赤身躺在简易担架上。 “科长,她是重伤,现在还没死。子弹擦过心脏从后背射出,用樟脑②能让她坚持两三个小时。” “能保持意识清醒吗?” “我觉得很难,但从刚才就开始采取急救措施了。” “输血也好什么也好,总之给我把她弄醒!”警部看着赤星龙子那白纸一般的脸,紧张地命令着。 “多田君,你刚才说的那个乡下老大爷人在哪里?” “啊,在那边……”多田刑事在车内乘客的脸上环顾了一番,却没找到人。只好很狼狈地挨个询问,结果有人说看到那个老大爷打开了车厢之间的门向后走去了。急忙又去后面寻找,却没人看到过这样一个人。 “什么?哪里都找不到?”警部听到这样的报告简直恨不得把迟钝的刑事打倒在地,好不容易才抑止了这冲动。 “科长,有个人说想见您。”一个部下拿来一张名片,印着: 私家侦探 帆村庄六 大江山警部一方面想借助帆村的力量,一方面心里还对他有些排斥,就在他为这样的矛盾呻吟时,边上传来一个声音。 “大江山先生,我通过总监阁下拜托过您,感谢您让我来帮这个忙。” “呀,帆村君。”警部看到青年侦探帆村庄六温和的眼神,温柔得不像是涉入了杀人事件中。他虽不记得曾答应让帆村过来,但也明白这是帆村给自己台阶下,并无恶意。 帆村侦探凑到大江山警部身边,对他低语了二十多分钟。结束后,大江山的脸色立刻变得生机勃勃。 “好,把赤星龙子小姐送到传染病研究院的手术室去!那里离这儿最近。还有我也要去那边,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他的部下都惊呆了。谁都以为大江山会在出了三起杀人事件的车站干个通宵呢。他怎么能厚着脸皮离开现场呢?而且电车的运营还要两个小时才结束,科长打算把这个摊子就这么扔在这里吗? 有个头脑灵光的部下想: 科长跟着重伤的赤星龙子离开现场,一定是认为今天晚上不会再出现杀人事件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嗯,说不定赤星龙子被射击这个根本就是假的,她是故意把自己弄伤的。对,她是自杀的!那个恐怖的省线电车射击手就是赤星龙子! 如此来看的话,把赤星龙子送到传染病研究所那一行人的紧张样子也可以解释得通了。 “赤星龙子用了樟脑维持,搞不好能捡回一条命呢。” 在开往传染病研究所的汽车开走之后,这样的传言在车站工作人员中流传了开来。到底赤星龙子能否得救?那四个嫌疑人的谜底又能否解开呢? 七 “大江山先生,准备好了吗?” “完全照你说的做了,帆村君。” 这里是传染病研究所的病房。传染病研究所坐落于郁郁苍苍的一大片树林中,连白天都不时有狸猫出入。房子已经很旧了,到处都能看出破败的样子。在这样的深夜里,沉静得就如沉入了湖底一般,夜气透过窗玻璃侵蚀入室内。 “那么请您听听我的想法吧。”帆村侦探一边悄悄张望着另一间屋子,一边沉稳地开口说道。 “射击手事件并不是一件件孤立的。凶手就像组装一架飞机一样,非常细致周到地策划了整桩事件。里面还设计了让人很容易掉入的陷阱和一旦误入就再难脱身的泥沼。被误导的话就麻烦了。我也曾和您一样困惑过,但是凶手在最后犯的一个大错误点醒了我。” “从第一次到第三次的三个年轻妇女被杀案件都做得非常漂亮。三个人被射杀的创口完全一致。您好像已经计算出了子弹飞来的方向,这和事实大体一致,但是只有一个需要补充指正的地方,那就是凶手不是从车外射击,而是从车内射击的。” “你认为凶手是在车内了?”警部点着头仔细听着。 “凶手为了让人以为子弹是从窗外射入的,用了很多心思。为了让人以为子弹是从车厢对面的窗口射入,就需要让死者的对面座位空出来。射杀地点的一致,会误让人以为车外有很精密的装置。被害者身上都发现了十字架和骷髅的徽章这件事,正说明凶手可能是在犯罪后找机会将它放在死者身上的。这和子弹车外说放在一起的话,会让人大大混淆。又故意让警察捡到弹壳或利用汽车爆胎的声音故布疑阵,总之做了很多搅乱警方视线的事。但是最后,赤星龙子的伤口把他的一切阴谋都揭穿了。” “龙子小姐坐在车辆前端的角落里,多田刑事坐在她的斜对面,保证自己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她对面坐席的窗框距离左侧的车厢铁墙之间有十厘米的宽度,开着一个狭长的窗户,如果是从车外瞄准她的心脏并射击的话,子弹就会正好从窗户中穿过打中她。” 说着,他用铅笔在电车的平面图上画了条线。 “但是,这种情况只可能在电车静止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如果电车以五十公里的时速前进,子弹通过窗户到达她心脏的这一段时间,电车仍在运行,子弹应该会偏到她的右胸或右臂的地方才是。可赤星龙子小姐被击中的部位却恰恰相反——在心脏左面。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子弹打穿铁墙板还能保持高速射入被害者的心脏。可是,现场却没发现车厢壁被打穿的孔。这就是非常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子弹是从车内射击的。只要将这一条件明确之后,事情就简单了,可以将车外的一切抛开不谈了。” 帆村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 “果然是很有趣的推理。”大江山摇着脑袋,“那么凶手的名字是……”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好像是一辆汽车开到大门前紧急刹车的声音。走廊内响起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有人大力敲门。帆村立刻打开了门,原来是多田刑事带着笹木光吉站在门外。 “科长,我已经找到证据了!”多田刑警笑得很开心,“就是这个,这是消音式不发光的手枪,安装在笹木家大榉树的树洞里。”他拿出一个黑黑的像茶叶筒似的东西,放在桌上。 大江山拿起那个茶叶筒看了看,里面果然有一把手枪。取出子弹一看,正是四点五口径的。将手枪内部拆开在显微镜下测量了螺旋沟的痕迹,与被害者们体内发现的子弹沟痕完全吻合。 “那么这把手枪是笹木君的吗?”警部问。 “不是我的。” “不,科长,这个男人对赤星龙子确实持有杀意。请看这些信。”多田拿出一束龙子写给笹木的信。读完后就能发现,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 笹木光吉沉默着。因为这状况与刚才帆村侦探的推理大相径庭,大江山不禁窥探了一下帆村的脸色。 “这把枪不是凶手用来杀人的。”帆村检查了手枪后沉着地说。 “连沟痕都完全相同,怎么会不是呢?”警部脸上浮现了些许冷笑。 “没错。”帆村立刻回答,“这也是凶手的圈套。凶手很了解,手枪的沟痕就像人类的指纹一样,各个不同。为了造假,他先用多田君拿来的这把手枪向柔软的地面射击,然后掘开土挖出子弹,再用已经带有特定沟痕的子弹,在没有螺旋的手枪上射击。恐怕他是改造了一把上等的仿真枪吧。将这子弹放入另外的枪里带入省线电车中。请仔细检查一下,尸体中的子弹上是否有嵌入弹壳时留下的裂伤。” 大江山警部面对凶手如此费尽心机设下的圈套,不由得发了呆。 “那么说,凶手是用玩具枪发射的这些子弹了?笹木君不是凶手?” “不是。”帆村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么凶手是……” 就在这个瞬间。 “哐”的一声玻璃被打碎的巨响从旁边房间传来,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从房顶掉到了地上。与此同时,他们飞快地推开门到了邻室。 “啊……” 他们都愣在了那里。 正对面的玻璃被打破了一个大洞,露出铁栏杆,窗下的床上本来睡着的重伤的赤星龙子,现在从胸以下已经被打成了蜂巢状,血还在向外喷涌。看样子,是有人从窗外向躺着的龙子发射了霰弹。是谁干的? “帆村先生,终于捉到了。” 窗外露出一张人脸,是手举着白色的记者笔记本的东京某某新闻的记者风间八十儿。他身后很多刑事押着一个双手被绑在身后的男子。 “帆村先生,给我的辛劳一点回报吧。”风间舔着铅笔隔窗问道。 “真正的凶手是户浪三四郎,他化装成不引人注目的老大爷,趁众人的注意力被美女吸引的时候,犯下了好几桩罪行。这样对吗?” 帆村轻轻点头。 “户浪三四郎用来掩护自己的,是一只耳朵有点聋的美女赤星龙子。坐在龙子身边,他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手枪。但是龙子的听力已经在恢复中了,对他的罪行也有所察觉,于是他对龙子也萌生了杀意,但这却让他完全暴露了。这样可以吗?帆村先生。” “还有,当他听到龙子负了重伤、命悬一线时,又追踪来到这里,等待时机。机会终于来了,他就对沉睡的龙子心脏部位一阵咣咣猛射,不,他用的是消音手枪,所以应该是嗖嗖猛射,但就在这时,他被埋伏在这里的警察们抓到了。我所干的事情就不用自吹自擂了。同时,发现了户浪犯罪使用的自制手枪。这样如何啊?帆村先生?” “户浪以为自己终于把龙子杀了,可是他错了。其实龙子在目黑站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只不过是帆村先生为了引出凶手才散发她还活着的谣言,户浪玷污了侦探小说家的名誉,为了给那种变态的感情殉葬,不惜牺牲别人的性命。嘿,帆村先生,怎么样?” 帆村静静地笑了:“户浪君在车内是怎么隐藏射击的呢?” “啊,这个忘了就全白费力了。嗯,户浪把手枪枪口抵在上衣右口袋最下面的一个洞上进行射击。除了我,没人注意到这一点——此说如何?” 曲岚 译 注 释 ① 十六七岁少女的发型的一种。头发左右分开后在脑后上部结髻。流行于明治、大正时期。 ② Kampher:精致樟脑,除可用于防腐、防臭剂外,还可以刺激大脑运动神经、呼吸中枢、血管运动中枢,曾作为呼吸循环的兴奋剂广为使用。 人 灰 是夜,强烈的西风吹拂着,第七个牺牲者同样被气球载上了高空,同样被粉碎,同样被撒落湖面。不过,和前六次的情形不同,这次出现了两个失误。 一 赤泽博士经营的空气工厂,位于海拔一千三百公尺高原上的右足湖畔。三年以降,这间空气工厂陆续有六名工人离奇失踪,迄今无一归来。 经过如此漫长的时间之后,大家都觉得他们早就死了。而且,这里还流传着一个不可思议的传说,就是每当工人失踪的时候,一定会有强烈的西风吹来,所以工人们都很畏惧西风。 故事开始的那天,晚秋的高原一带又吹起了风速十公尺左右的强烈西风,工人们都害怕得面露惊惶之色。他们好不容易盼到晚上,匆匆收拾之后,就一群一群逃出了工厂。这样的夜晚,他们不敢回到工厂内的宿舍盖棉被睡觉,遂相约去往邻村的小酒馆,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 留下来的只有工厂主赤泽博士和一个名唤青谷二郎的青年技师,还有两个守门人。此外,工厂内的配楼,也就是赤泽博士的住处那里,还留有博士的夫人珠江。她看起来更像是博士的女儿。 晚上八点的时候,青谷技师照常开着货车回家了。赤泽博士的房间依然灯火通明,但是到了十点半的时候,灯灭了。因而整栋配楼便完全沉浸到黑暗中。守门人回到了他们的小屋里。然后,西风恣意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拍打着玻璃窗和栅栏。湖畔的恶魔,莫非又乘着西风归来了? 夜渐渐深了。 从空气工厂往国道向西一公里处有个庄内村,村里唯一的警所临着国道,此时正有一名值夜班的年轻警察,独自思索着西风引发失踪的古怪传说。村警察所曾把这一事件上报到县警察局,答日会派个适当的人来处理,但之后既没看到人影,又没有收到指示——竟然是完全不管。 若能找到尸体或发现血迹的话,或许就会引起大骚动了吧。但这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踪事件,尽管数量上有六个人了,还是没有引起长官重视。这让警察非常愤慨,想不到庄内村警所竟被如此轻视。他暗暗下定决心,今晚若有事情发生的话,一定要和那御风而来的妖魔奋战到底。 十一点半,有个工人模样的男人从警所门前跑过,一看到站岗的警察,他倏然加速。 “喂!等等!……” 警察大喝着朝怪汉的方向跑去。 那男子身材修长,听到警察一喊,登时原地站住,被警察轻而易举地抓住了臂膊。 “都这个时候了,你要去哪里?跟我回趟警所!” 男人被警察抓住臂膊,乖乖拉进了警所。 虽说警察一直留意着这个怪人,但是,当把他拉到警所的灯光下面之后,依然忍不住大吃一惊。 血!是血! 不管是怪汉的帽子,还是竖起领子的雨衣肩部,甚至是怪汉的脸,无论哪里都有血! 真是异常重要的猎物。 “给我老实点儿!你这个杀人犯。” 警察腕力惊人,将怪汉的手扭到背后,立刻将他五花大绑。 “别动粗!你为何绑我?”怪汉扬眉问道。 “少装糊涂了!我为什么要绑你?与其问我,不如自己看看好了。” 警察说完,便取下了墙上的镜子,往怪汉眼前一放,让他能够看到。只见那怪汉的脸色倏然变了,紧紧咬住嘴唇。 真是个大猎物呀!值此西风吹拂的午夜,这猎物简直就是自动送上门来。若他值勤时稍不留神、打瞌睡的话,恐怕对方就逃走了吧?如此一来,今晚的案件岂非又成了一次怪谈?这真是千钧一发的事情,幸好他逮捕了浑身是血的奇怪男子,只要天一亮,就骑自行车去空气工厂探个究竟,今晚肯定有人失踪了。但到底是谁呢? 那警察愈发兴奋,顾不上这是深夜,给直属上司K镇警署打了个紧急电话。 二 抓到杀人魔了! 庄内村引起了大骚动。其中最惊讶的就是K镇的警察人员。庄内村的警察报称逮捕了浑身是血的怪汉,尽管当时是深夜,丘署长还是带领一行人员赶了过去。为了进行调查工作,居然先去刚好空着的村立医院的传染病房设置临时调查室——这种处理确实有些奇怪——然后再将怪汉移送那里。 天色渐趋明亮,正当他们要歇歇时,电话响了。传来的是一个噩耗:昨夜,那御风妖魔从空气工厂夺走的,竟是年轻的珠江夫人!事态更加严重了,丘署长一行必须以更加血红的双眼,乘轿车簧夜直奔出事的空气工厂。第七个牺牲者竟然会是这家空气工厂的女主人珠江夫人,委实出人意料。 丘署长的腰间有风湿痛,他边按住腰骨边钻进空气工厂的门。那是一栋有些惊怖的建筑,根据总署的登记资料,这家空气工厂的经营项目包括液态空气、氧气、氖气,还有数种气体和气球。一想到那种别开生面的商品是从这栋奇怪的建筑物产生的,署长不禁略感头晕。 走进正面的本馆,来到会客室,立刻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啊!真抱歉……” 当先者是个留短须、面色灰黄、戴着厚厚镜片的小个子男人,以怪声调打了招呼。他就是工厂的主人——理学博士赤泽金弥。 “我是技师青谷二郎……” 跟着赤泽的人如此自报姓名。他和工厂主人不同,是一位看似才子、眉清目秀的青年。 “到底是怎么回事?”署长径直说道,“像这样反复出现失踪者,我必须向你追究责任。” 赤泽博士听了,一时睁大双眼瞪着署长:“不知三年来失踪者的近况如何,我们正怀疑警察是否存在呢!请快些找回内人吧。”青谷技师在他背后,似乎非常焦躁不安。 署长闻言大怒,喝道:“那好,你就把详细的情形一五一十说出来吧!” 首先听听夫人失踪前后的情形。 “我昨晚十点左右还在工厂,”博士面无表情,只有嘴巴在动,“因为还有要查的东西,所以在本馆二楼自己的屋内读书。直到十点,我把灯关掉,离开本馆,然后回到配楼,那里是我和内人的住处。不过,内人没有出来迎我,所以我就去内人的房间看了一看。房里没有人影,我四处找了找,还是找不到,而且直到现在都没有看到她。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当时你有没有想过尊夫人的行踪?”丘署长问道。 “我猜她大概在床上睡觉,但床铺井然有序,不像是有人躺过的样子。” “灯开了吗?” “没有。” “女佣在吗?” “我们只有一位女佣,前两天因亲戚遭遇不幸,请短假回家了。因此,当晚应该只有内人独自在家才对。” “女佣的名字呢?请详细说说她的情况吧。” “她的名字是峰花子,没有什么特征。她的亲戚就住在东边的右足湖湖口,据说是表姐死了。” “你发觉夫人深夜失踪,为何没有叫人来呢?” “除了青谷技师,我不相信任何人。所以我本想叫他来的,但他的家在湖水南岸一公里处,也就是湖口那里,距离很远。工厂只有一辆卡车,白天都是让技师开车回家,所以晚上没办法联络,只好等天亮他来上班时再告诉他。而且,我有十多年没离开这工厂一步了。” 丘署长深深叹了口气,凝视着赤泽博士的脸,继而又看向青谷技师。 “你昨天几点回家的?” “八点左右。” “是开卡车回家的吗?” “对。” “有没有顺路去哪里?” “没有,是直接回家。” “有关夫人失踪的事情,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完全没有。” 对话期间,署长一直低头看着青谷技师的鞋子。 “你从昨天就穿着这双鞋子?” 青谷的鞋子沾满新鲜的红土,是这一带罕见的泥土。 “对……今天早上在工厂内外四处寻找,所以……” 接着,丘署长随着两人来到工厂内的主要房间,检查了放置大机器的工作场所和动力室,也看了仓库和办公室。检查最仔细的是赤泽博士本人的房间、青谷技师专用的房间,还有挂着“特别研究室”牌子、稍微复杂的房间。 特别研究室只允许博士和技师两人进去,他们就是在这里进行重要的研究。里面摆设着各种特别的橱柜、机器和台子。这里没有发现任何血迹。 最后,署长判断工厂内没有异样,遂转往配楼的住处检查,这是要核实博士的话。果然没发现任何一封夫人的遗书。 “工厂方面依然没有头绪。”署长敲打着疼痛的腰骨,总结道。 倘若回去调查昨晚被捕的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没准会是一条捷径吧? 所以,一行人再度坐上轿车,离开了这个地方。 三 “村尾某的陈述……” 丘署长打开了以铅笔潦草写成的警察笔记,坐在署长席的回转椅上,喃喃自语着。 “村尾六藏,三十岁,原来如此啊……名字相当有趣。那天的路线……先是……” 介于丘署长是以缓慢的速度反复念叨着,兹将其要点记述如下。浑身是血的怪汉所交待的行踪里面,确实藏有解开这一事件的重大关键,但那是后来才想到的。 (1)村尾从东丘村(指右足湖以东之地,湖口是指东丘村临湖之地)渡过右足湖,踏进庄内村(指右足湖以西之地,空气工厂就在湖畔)的途中,东丘村已被黄昏笼罩,而他距离湖水尚远。 (2)午后七点半左右,他来到距离湖水很近的地方,却在一个墓地迷路了。他见到一个新坟,用手电一照,只见坟上飘动着两条用全新珠罗纱做成的龙幡,碑上刻着女人的名字,但名字他忘掉了。墓似乎是刚刚才覆上土的,尚未做出坟墓的形状。 (3)坟旁有卡车车轮的痕迹,村尾心想沿着痕迹走去就会来到干道,哪知却到了一户人家门前。他认得名牌上写的是:湖口百番地青谷二郎。那栋房子面前,湖水正在翻滚。 (4)他想要渡过湖水,便到处找船,结果发现一艘小船。他乘着那艘小船往西划去,西风渐渐增强,小船很难前进,来到半途,发现正对面有空气工厂的灯光。他努力继续前行,谁知西风突然转向,小船被吹向北岸。那时,他只觉得冷雨落到脸上,犹如挥汗一般,心中舒畅极了。这场雨很快就停了,小船愈发靠近岸边,他一直划到湖的末端。 (5)登陆大概是十点半左右。他路过空气工厂时,看到很奇怪的白色物体,遂用手电筒照了一下,结果看到工厂的厂房附近,有三个大气球绑在地上的桩上随风飘动。工厂里似乎没有灯光。 (6)工厂渐渐到了他的背后。他穿越大西原,来到庄内村的房子处。接着,就被警所的警察逮捕了。 “原来如此。这家伙真有趣。”署长暗暗得意。 “什么事很有趣?” 署长脑后响起了疯狂的喊声,署长讶然回望,却是向来和他水火不容的K新报社长田熊先生正嘲笑他呢。他把署长的笔记内容全部抄到了粗糙的纸上,又以天生的大嗓门喋喋不休。 “既然都打开笔记本了,就让我看看这无聊的事嘛!最好把写着犯人名字的那个地方也给我看一下!” “喂!你这家伙好像小偷呀。若你闲得发慌,就去研究一下妨害公务的罪名好了。” 田熊咳嗽一声,急忙走开了。 “这家伙不好惹……那现在……” 署长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合上,正闭目沉思的时候,庄内村的警察走了进来,站到他的桌前,举手敬礼。 “我是来报告的。” “啊!是你呀,辛苦了。那件事如何了?” 原来,那个警察接受署长的命令,今早一直绕着右足湖畔搜查。 “我依照命令,先搜查了空气工厂。早上八点钟的时候,地面上绑了四个气球。” “四个?”署长打开笔记本,不禁纳闷起来。 “据村尾陈述,手电照到的是三个气球。你的报告多了一个。” 署长修了修铅笔,在“三”的旁边加了一个“四”字。 “接着,我在湖的末端寻找村尾搭乘的小船,但是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嗯……” “然后是卡车的痕迹。从坟场到青谷二郎家的路上,我没有看到清楚的痕迹,似乎有人想要抚平地面。” “嗯,嗯。”署长又把这件事记了下来,“之后呢?” “再来就是新坟的事。坟墓确有一座,墓主是峰雪乃。她首次临盆,因胎盘前置而死……墓的情况大致跟村尾说的相符。不过,唯一不同的是新坟上覆土的事他弄错了,已经做成很漂亮的坟墓了。” “喔——是吗?”署长又开始修磨笔尖,“接着呢……” “就这些了。” “嗯,辛苦你了,可以回去了。” 警察向署长鞠了一躬,走到门口再次行礼,然后就转身走了。 “就算只搞到这些材料,我都很有面子了。” 署长喃喃自语,突然又听到了背后的咳嗽声,瞬间露出不悦之色。 “这到底怎么回事?”原以为刚才就该离去的K新报社长田熊,把全部用铅笔填满的粗纸摆到了署长眼前。 “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了。这样不管再过几年,都无法侦破案件。号外都出现六次了,浑身是血的男犯人又是怎么回事?把那家伙拉到这里来吧。那个怪汉被关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他到底是什么人?总之,下次我再来时,给我看看你的笔记簿,让我在报纸上大书特书吧。行吗?” 田熊说完了要说的话,很快就消失了。 “没有脑子的家伙,真可怜啊。”署长说罢,露出意义深远的微笑,又开始阅读村尾的自白书了。 “对了!还有他拜托我的那件事!” 他把话机拉近,说了一个号码,接通K镇的气象台。 “喂!这里是K署,我想询问以右足湖为中心的那一带的风速和风向。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心中很是佩服,“是吗?昨晚九点半左右都是西风,然后风向突然改变,变成西南风。哎呀!是这样吗?” 署长慎重地记了下来,然后起身命令旁边的主任备车。 “我要去庄内村见见村尾,然后看情况再去空气工厂走一趟。”说完就出去了。 日后,其他人想到那个衰老的署长这次竟如此活力十足,而且采取了巧妙的调查方法,都觉得不可思议。 四 急性子的田熊社长正愤怒地踩着社长室的地板,他脚旁那三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人非常害怕被他踢到。他们正从地板下拉出金属丝接在一起,似乎正进行电话工程。 “喂!你们还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完事?” “很快就好了……” 工程总算完成了。工人把话筒放到耳畔,调整像收音机的那种刻度盘,不久,他笑嘻嘻放下话筒,递给了社长。 “这样就可以听到了。好了!大家赶快出去吧。” 大家一起走出房间。 “这样就可以清楚知道庄内村调查室的情形了,我必须知道警察是如何隐瞒犯人村尾的供词的。丘署长一定会大吃一惊。”田熊社长在村尾被监禁的调查室秘密装了电话线,这样就可以偷听对方谈话,所以心情很是愉快。 不久,他一直等待的调查室对话开始了,虽然声音很低,但依然可以听到。 “抱歉!”不熟悉的声音。 “不,什么……”说话者好像是丘署长。 “因为那样……”一开始听到的那个声音如此说道,似是延续之前的话题,“我的推理,十分之九都得到了证实,可惜不知道最后的十分之一,所以无法做出完整的假设。那美中不足之处,就是我刚才所说,犯人确信那天夜里会吹来强烈的西风,故而带着业已粉碎的尸体,搭乘其中一个气球,只要解开绳子,气球就会快速上升。因为风是从正西方吹来的,你看!气球肯定会飘到右足湖的中心线上方。” 田熊社长听到有关右足湖位置的事情,不禁慌乱起来。他环视了一下周遭,社长室的墙壁贴着一张读者分布图,里面当然包含着右足湖,所以他双手抱着窃听器,开始沿墙壁移动。 “……这个右足湖是东西向的,气球若升到湖水的正上空,就必须选择吹西风的日子。然后在适当的位置,犯人将人体的灰烬从气球上朝湖面撒下。人灰随着西风落在水面,虽然难免会向南北扩散,但气球在湖的中线,哪怕飘向西方,也全部都会落到湖面,而不会落到陆地。如果所有的灰都落到水中,那就会全部被鱼吃掉。如此一来,尸体就完全被处理掉了。这是何等高明的尸体处理方法。” “的确是很高明的手法!”丘署长赞叹道。 “利用这个方法,六个牺牲者都被巧妙地处理掉了。根据署长拿着的气象局风速风向报告看来,当晚吹着强烈的西风,第七个牺牲者同样被气球载到空中,同样被粉碎后从气球上洒落湖面。然而和前六次的情形不同,这次有两个失误,对犯人而言,实属不幸。” “所谓两个失误,一是洒下碎粉的时候,原本吹着的西风突然变成了西南风,这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呢?之前向正东飘着的人灰改向东北飘去,结果有一部分落到了右足湖的北岸。你看!这个瓶里装着的奇怪的红黑色东西,就是我今天去北岸采集到的第七个牺牲者的肉片。” 田熊社长利用电话窃听,无法偷看到装有人肉的瓶子,不禁觉得非常可惜。 “另一个失误就是……”那个声音继续说着,突然听到另一个人发出了“啊”的叫声。 “……这个很奇怪。这种地方有这样奇怪的东西……”声音到此为止,之后只有一些咔嚓声,然后就半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最精彩的部分不能通过窃听器听到,田熊社长不禁满脸通红、懊恼不已。所以他立刻又把工人叫来,过了五分钟左右,他们战战兢兢来到了社长面前,结结巴巴地开始说话。 “社长!确实不行呀,他们把秘密通话机给切断了,确实没办法再利用这个来窃听了。” 社长其实早就有了觉悟,一时微微苦笑。 “那我现在就去空气工厂。” 一路上,田熊社长抱着胳膊,思索着窃听到的各种有趣疑问。 “和丘署长谈话的那个男人是何方神圣?他似乎挺有本事,莫非是K署的人?”他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出这个聪明的人物是谁,便暂时搁下了这个问题,继续思索其他疑点,“根据他的说法,似乎是假设牺牲者的尸体先被粉碎,然后从气球上撒向湖面。但这种事要如何才能办到呢?” 将人的尸体大卸几块或剁成碎末的事件曾有耳闻,但根据他的说法,把人制成细粉倒是未曾听闻,到底怎样才能办到呢?此事既耐人寻味,又是难题一桩。想着想着,田熊社长突然拍了拍手。 “……嗯!就是它了。” 那个男人所说的解开九分、尚差一分的问题,就是这件事呀!毕竟那个男人也不明白如何制作人灰,如若搞清了这个问题的话,该是何等痛快! “然后,犯人的两个失算,一个是西风突然变成西南风。另一个是……说到这里,电话就被切断了。他到底要说什么啊?” 不管他如何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出来。不过,虽然有点茫然,却总觉得似乎早就知道了,只是一时间无法想起。想着想着,他的轿车来到了空气工厂的门前。 五 他甫一下车,立刻走进大门,从玄关冒失地往里面走去。他对这里熟门熟路,直接来到了玄关旁边的大会客室。只见丘署长正率领一队警察在此等候,四目交投,署长的额头瞬间青筋暴露。 “哟!”社长先喊了出来,“你这太不够意思了吧!竟然把别人特意安置的东西中途切断,这样不像个男人吧?” 真是恶人先告状。署长哑然张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此时,工厂的主人赤泽金弥和青谷技师正好走了进来。 “喂……”赤泽无精打采地和署长打了招呼。 “我早就想到署长会来。”青谷技师恭维道。 “今天,事实上……”署长一边注意着身边棘手的家伙一边说明来意。 “我是来要一瓶液态空气的。” 赤泽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点了好几次头,让青谷技师带他们去拿,然后结结巴巴地询问署长:“丘先生,那个事件如何了?你们侦查到什么程度了?” “嗯,很快就会抓到杀害你太太的凶手了。目前发现犯人是将尸体投入湖中。若能知道犯人如何将尸体磨细成灰,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啊!是吗?”工厂主人以颤抖的手碰了碰嘴唇,“那犯人是谁?” “尚难断言,但基本上是知道了。” “喂!别胡扯了,适可而止吧!”田熊社长忽然指指点点道,“你这个愚蠢的署长会知道什么?还不是请来某位大教授给你讲解。别再说那些无聊的话了,赶快完成任务不更好吗?” 看到这些,青谷技师笑着带领署长一行往工厂走去。 工厂非常宽广,机器非常庞大,犹如巨人使用的工具一般。用来压缩空气的是强力的压榨器,占据着好几个管道和房间。自机器装置的一隅,美丽的淡蓝色液态空气冒出微白的水雾,滚滚流到热水瓶内。 另一方面,将液态空气引入锅炉之后,只需施以微热,就会从别的管道渐渐输出氧气、氖或氩等高价位的气体。压力计的针移动着,气体最终进入了铁制的容器,那是筒状的高压气体容器。 工厂太大了,让署长的腰骨痛得不行。接着,他们来到了液态空气贮藏室。 “你不是幽灵吧!”早就寻路来到那个房间等待着的田熊社长看到署长的脸,立刻冷嘲热讽,“我以前就相信你会变成这家工厂的第八个牺牲者。” 丘署长本想反唇相讥,但想想身边还有青谷技师呢,只好努力忍住。 “来!我来分给您液态空气吧。”青谷技师说着,从地上将适当大小的热水瓶拿到台上,“接下来,您要注意了哦!让我们来实验一下液态空气的性质吧。” 青谷技师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双层玻璃的大杯子,大概可以装下一升气体。接着,他从地上拿起热水瓶,将瓶口倾向玻璃杯内。当咕噜咕噜涌出白烟的同时,那个美丽的浅蓝色液体充满了整个玻璃容器。 “如何,很漂亮吧?和大画家笔下美丽天空的颜色是一样的呢。” 丘署长和田熊看得简直都着迷了。 “这液态空气是零下一百九十度、极端寒冷的东西,凡是沾到它的东西就会变冷,变得非常坚硬,而且还会变脆。你们看!这是苹果,把它放进去看看吧。” 技师用筷子尖端插着鲜红的苹果,扑哧一下浸到了液态空气之中。只听液态空气中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犹如万马奔腾。然后,他举起筷子,鲜红的苹果从杯底出现,一到空中立刻吸收湿气,表面覆盖了一层白色的冰。 “这颗冰苹果变得相当硬了,若是像小铁钉之类东西,用这颗苹果就能砸进木头里面,跟铁锤一样呢。” 技师找来了小铁钉,插到台上,然后用冰冻的苹果当成铁锤来敲打钉头。每敲一下,铁钉就略略嵌进台内一些,在场者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来!再让你们看看,像这样硬的苹果又是何等脆弱。这里有榔头,用它来猛力砸苹果吧。” 技师说着拿起了榔头,瞪着台子上的冷冻苹果。 “嘿咻!” 啪嚓一声,榔头把苹果砸得粉碎。啊!真是不可思议。本以为苹果会被砸得稀烂,哪知却化成了一阵略带红色的烟,向四周飘散而去,消逝得无影无踪。 六 “苹果消失了!”署长大喊道。 “不,请再仔细看看吧。你看这个台子上,红灰色的东西渐渐堆积,飘散的东西渐渐掉落,这就是被粉碎的一部分苹果呀……” 丘署长呆若木鸡。 “啊!我明白了。啊!我明白了。”他突然重重捶胸,如疯子般嚷嚷道,“啊!总算解开了人灰事件之谜。七个牺牲者都被浸到液态空气之中,在零下一百九十度冷冻,再用铁槌之类东西打碎,然后化成人灰!好,我明白了!犯人就在这家空气工厂里面!” 就是署长大叫的同时,只听桌上的电话“叮零”响起。青谷技师正想接听,只见兴奋的署长从旁边走了过去,一把拿起话筒。 “喂,喂!快来人啊!”电话那头传来发狂似的哀号。 “你是谁?报上名来!” “啊!她靠近我了。是我妻子的幽灵……救命……啊,啊!我要被杀死了……” 电话中传来了异样的呐喊声,然后便切断了。署长的脸色忽红忽白,打电话者一定是工厂的主人。 “赤泽先生被幽灵攻击,正在求救。带我去赤泽先生的房间,快!” “咦?老师……” 青谷技师领头,署长紧随其后,其他人跟在后面,大家奔出室外,爬了好几层楼梯,好不容易才赶到特别研究室。 门一打开,本以为赤泽博士会在里面,哪知却不见人影,不过,话筒没来得及挂好的话机掉到地上了。如此看来,刚才那通恐怖电话的确是从这个房间打出来的,但博士和幽灵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喂!提起精神来。署长!”田熊社长大叫道,“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的确,从某处传来了“啪嚓啪嚓”的奇怪声音。 “嗯,找到了。” 青谷技师扑向屋子的一个角落,那里挂着蓝色的布帘。刷!他把布帘拉了开来。看似服装室的布帘背后,没有任何一套服装,只有白色的箱子。他又扑向那里的一个方向盘,急忙向右旋转。 “那是什么?”署长大声问道。 “是液态空气的贮藏处。”技师说完,以严峻的眼神看着大家,“请你们大家小心。一走到那张大桌子的后方,就会没命的!” “什么?你说没命……” 仿佛看到了恐怖的东西,大家伸长脖子望着大桌后方。 “我现在要打开看看……” 青谷技师拿起旁边的铁棒,压住地板的一个地方。板子瞬间就打开了,地板的下面出现了一个比一般西式浴池大两倍的水槽。大家往里一看,都是“哎呀”一声,继而纷纷背过脸去。水槽里升起腾腾蒸汽,里面充满着蓝色的液体,而且沉着一个人。 捞上来一看,果然就是赤泽博士。只见他全身凝着白冰,就像一个石膏的塑像,一脸惊惧的神色清晰异常。青谷技师接着解释道,若不旋转这方向盘,液态空气会继续进入这个水槽里面。 “这件事变得真有趣呀。”K新报的社长大声嚷着,“本想着犯人铁定是赤泽金弥,不料他却被幽灵杀了。喂!丘署长!你到底判断犯人是谁呢?” 丘署长听到他这激烈的询问,脸上不禁阵红阵白,露出苦闷之色。然而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身体一转,扑向了青谷技师。 “不要再装神弄鬼了,我以杀人嫌犯的名义逮捕你。” “喂,这太没道理了吧?” 青谷技师虽顽强抵抗,仍难逃署长忠实部下的铁腕蹂躏。咔嚓一声,他的双手被铁手铐铐住了。 不过,除了署长,其他人都颇觉意外,搞不懂事态的变化。 “喂!喂!你竟然做了这种让人瞠目的事,该不会是发疯了吧?”K新报社长问道。 丘署长完全没有理他,只是拉着技师。 “署长……”青谷恨恨说道,“您这样不会太过分了吗?为何用手铐铐住我?请您给个理由。” “理由?等去了调查室,我再说给你听吧。” 七 青谷技师被拉到调查室的正中央,周围充满了包括署长在内的所有人的严峻目光和责骂。但他极力否认罪行。 “……你不明白的话,就让我来说明吧。”署长拍着桌子说道。 “这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吗?能进入那间特别研究室的只有博士和你。将地板整个翻过来,下面安装像西式浴池的东西,同时又安装液态空气的管道,以扭转栓的方式让液态空气流进浴池,这种制造冷冻人的机器,肯定是你的杰作。如果是博士做的,那他没留下一封遗书就死了,未免太过奇怪。就算被幽灵追赶,也不会逃到他本人做的东西里面,而且他把地板翻过来,似乎没有上锁,不是吗?所以,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一定是你威胁博士,让他掉下去的。” “署长!那只不过是你的揣测。”青谷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没有证据吧?何况,我当时就在您的身旁,怎能做出让博士坠落、出现幽灵那些巧妙的事?” “哼!还想狡辩……我们非常清楚,杀害夫人的事情,同样是你的杰作。你说你那天晚上八点回家,的确是如此没错。但你六点的时候曾走出工厂大门,对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但守卫可以证明。你说忘了拿东西,七点半前后又开着卡车回来,直到八点左右才真的回家。你折回工厂的时候,得知工厂内除了在自己房间热衷读书的博士和在配楼的夫人外没有旁人,大约三十分钟内,你杀死了精明的夫人,将尸体进行空中撒花,所以直到八点左右才若无其事地回家。如何?认输了吧?” “那是您牵强附会,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 “虽然你自称没有杀害夫人,却无法证明吧!没有人会附和你的。” “既然您这样说的话,我也有话想说。这会变成您的耻辱……” “耻辱?”署长脸色骤变。 “当然是耻辱呀。您似乎认为那天晚上从湖水上空撒下的人灰是珠江夫人的人灰。但您错了,大错特错。在湖畔采集的人肉,血型经过检验不是O型吗?但夫人的血型是AB型呀。前几年夫人生过一场大病,需要输血,医生检查后得知其血型是AB型。O型和AB型,一个人绝对不会同时拥有两种血型,因此人肉的主人根本就不是夫人。您为何进行这种空想般的搜索?又为何指称是我杀死夫人?” “这……” 署长瞬间有些晕了,症状仿佛是大脑贫血。事实上,他之前确实没想过血型这类时髦的事情,所以现在才会卒不及防。一瞬间,他的威信一败涂地。 “如何呀?署长先生。”青谷说话不留情面,“就冲着这一点,我就是无罪的。您何苦折磨我呢?与其这样,您为何不去责问那个浑身是血的嫌疑犯呢?那个奇怪的家伙为何……” 这时,背后的门突然开了,传来了青谷不认识的男人的声音。 “你说的奇怪家伙是我吗?” 突然站在青谷面前的,是个高个子、满脸短须、工人模样的男人。他的工作服皱巴巴的,说话坚定得使人不悦。 “我才是无罪呢!诚如署长先生所言,将你铐上手铐是正确的。然而他的话和事实稍有出入,就让我来修正吧!经我一说,想必青谷先生就会理解了。” “你是谁?” “我吗?我就是当人灰撒向湖面时,正在搭船的那个男人;也是不久之后,那个从帽子到脸上,再到肩膀上,因融化的血水而变成血人的男人。如你所说,肉和血不是珠江夫人的。那个O型血的人肉是谁的呢?就是长眠在离你家很近的坟场的那个女人的。峰雪乃,这名字你知道吧?刚才我去坟墓处打开棺材,发现里面是空的。你那天晚上曾经走出工厂大门,去了一趟坟场,趁着黑暗挖掘这个坟墓,然后将尸体带回工厂,以制造人肉撒花。至于坟墓,因时间不够,无法重新将弄坏的坟墓做好,只好先覆上一层土,不料却被一个偶然经过的男人看见了,也就是我。”胡须男抿着嘴,微笑道。 “真是可怜啊!等完成人肉撒花后你又回去,做好坟墓,把卡车的痕迹抹消,但太迟了。你为何做这种事呢?你那晚早就准备好将夫人藏起来,接着伪装成夫人失踪的样子,嫁祸给博士,希望在适当的时机让博士自取灭亡。只因署长出奇不意地将你铐上手铐,狼狈之余,你才搬出血型的事,盼望能立刻解开手铐。因为手铐铐上太久,对你大大不利。”胡须男以锐利的眼光,盯着青谷的脸。 “为何大大不利呢?手铐铐的时间越久,你那张仿佛纯洁的脸就越会变得忧郁不安。你没有想到你所犯下的变态杀人就这样被曝光了吧?你是个拥有不被世人允许的嗜好的人,你忘了神的存在。一旦科学家忘了神的存在,就很容易变成像你这个样子。刚才我们说话的时候,或许潜入湖底的潜水夫已经找到六个牺牲者的遗物,就快要送到这里了吧……你为了早点卸下手铐,举出反证,的确让署长大惊失色,但也掉进了你自己的圈套。” “珠江夫人就藏在本馆内你的房间里。夫人曾受到你的诱惑,但她已经痛改前非。事实上,当她想向博士坦白而来到博士的房间时,吓得博士误以为是幽灵,然后掉进了你设好的陷阱里。那个时候,我也是做了更棒的打扮,混进他们的队伍,所以从‘幽灵’和‘血型不同’的疑问中,明白了夫人还活着。接着,我就提早一步和夫人一同回到了这里。若你想见见夫人的话,我就把她带过来吧。” 大家震惊异常。至此,青谷终死心闭上了双目。然而,片刻后他又抬起头来,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胡须男说道,“我就是东京方面派来调查右足湖畔怪事的人。为了方便寻找犯人,故请署长先生帮我隐瞒身份。” 他说罢便将一张名片放到了青谷技师的手铐上面,只见那上面印道: 私家侦探 帆村庄六 杀楚 译 振动魔 就是这个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了某个角落传来的窃窃私语。原以为是听错了,然而再度屏息凝听……不,没错,肯定是人的声音,而且就是从这个家中某处传出来的说话声。 一 我想先描述一下我的朋友柿丘秋郎策划的那个离奇异常的实验。 若只是提起柿丘秋郎这个名字的话,我估计读者们不会有太大兴趣,当然,这是我给他拟的假名,如果真把他的本名写出,读者肯定会非常惊讶。讲述这件事情之前,我有必要对读者解释一下,之所以辜负各位猎奇者的期盼,拒绝透露他的本名,全因我内心的踌躇难决——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他的妻子柿丘吴子女士悲痛万分。 对这个充满兽性的人寰而言,吴子小姐真是罕见的微妙女性。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把刚刚长齐柔软黄色羽毛的小金丝雀轻轻放到掌心。当沙沙卷起院子里梧桐落叶的秋风拂过吴子小姐的发际,将她柔软而又纤细的头发吹开的时候,又或是如熟柿子般快速下坠的火红夕阳被她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美目映现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仿佛化作一团水雾,淡淡地消失空中。哎呀,我是不是太热衷渲染别人的事情了? 娶得如此一位楚楚动人的美女,日日夜夜都能够锦帐相偎,我的朋友柿丘秋郎简直就是这人间坐拥天下的帝王。倘若我能有柿丘秋郎那样的地位——这虽说只是妄想,但真的很刺激呢——我一定要给吴子小姐建造一座古埃及的宫殿,请她坐上嵌满珍珠宝石的翡翠色的宝座。如果我能有男性自用的贞操带,我一定要把我的那个地方牢牢锁住,把钥匙挂到吴子女王的胸前,隔着淡红色的垂帘对她三跪九叩,就算是给她做牛做马都绝不厌倦。 但是我的朋友柿丘秋郎居然是个没有审美眼光的贪欲者,竟和一个被我称之为母猪的蠢货,发生了如胶似漆的丑恶关系。 那头母猪的名字是白石雪子,比柿丘年长两岁,外表虽然跟实际年龄相符,肉体上却似乎看不出来,尤其是从颈部到胸部的曲线玲珑有致,就算是现在看来都使人激赏不停。她的手腕和一卜肢更丰腴得仿佛饱含牛奶,肤色白皙,如果用手指轻轻按下,就宛如戳到柔软的年糕上面,肌肉会立刻凹陷,很快又再弹回,有一种无从言喻的奇妙弹性。 此外,这头尚未生育的母猪女士,近年来不知是否生理之故,细致的皮肤下面似乎增加了几毫米更显白嫩的脂肪层。当她忽然把脸挨近你的时候,那丰满乳房和鲜红色汗衫之间的狭小缝隙,总会涌出一股性感的刺鼻味道。 柿丘秋郎和这种妖艳女子牵扯不清,简直就是他的不幸。其实,不只是柿丘,任何男人遇到雪子那样的女人,恐怕都无法逃出她的掌心。然而柿丘秋郎是不会长久迷恋雪子的肉体的,谁让她是他恩人的老婆呢! 从现在开始,我就要描述柿丘秋郎的奇怪实验了,刚才的开场白稍有些长,盼读者别觉得繁冗才好。 事实上,我现在将要叙述的这个事件,看似平凡,实则是后来我手札中最最重要的部分,我同样准备用开场白的方法来讲述,希望各位理解。 那个被柿丘秋郎视为恩人,同时又是母猪夫人的丈夫的家伙,是医学博士白石右策。他拥有一间很大的疗养院,而且是呼吸器官疾病方面赫赫有名的权威。 按照常情,疗养院只接受病症轻微的肺病患者,对第二期或第三期的病情稍重的患者,一般会以不适合这种疗法为由,巧妙而又委婉地打发他们。 而白石博士的情况则恰恰相反,无论何等严重的病患,他都会欣然允诺患者住院,并且还会利用自己独创的病灶固化法来帮他们治疗,恢复率据说很高。 那是一种让患者从鼻孔吸入大家都很熟悉的钙粉末的方法,有点像是在病灶上做个石灰壁。白石博士的固化法,是给病灶的第一层使用由某种有机物构成的新发明材料,以形成强韧而又柔软的紧密壁膜,然后再给第二层镀上黄金粉末,就这样封锁细菌,使之无法作祟。 这里再对柿丘秋郎尊称白石博士为恩人的原因略加说明。原因非常简单,柿丘正是因博士的新疗法才获得重生的。而且,若他再晚一个月来到博士的医院,甚至是提前一个月来接受博士的诊断,都会永远丧失活下来的希望——柿丘和博士相逢之时,博士的新疗法才刚刚确立,他是第一个接受临床治疗的患者。 那个时候,柿丘的病症已经接近第三期了,右肺的第一叶完全被病菌侵蚀,而第二叶的下半部分亦开始受到结核菌的啃食。倘若再晚一个月的话,就算是博士这样的杏林国手,也只能对着他摇头长叹了。 接着再向读者稍稍介绍一下柿丘秋郎吧。他在故乡冈山拥有祖上传下来的庞大家业,身兼社会教育家和宗教家的双重身份,很年轻的时候就崭露头角。尤其受到青年男女的欢迎。甚至他快要病倒之前,还曾参加一个宗教团体的选举活动,韶华之年就登上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一般说来,真正被神灵派到人间救赎罪者、愿意欣然赴死的人总是凤毛麟角。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偶然碰到了一个职业,然后因其职业的要求而讲经布道,同时更觊觎着更高级别的宝座,野心强烈燃烧;还有人淡淡聆听着妙龄少女的忏悔,尝试进行名日“探病”的抚慰,因那种奇怪的沾沾自喜而深深陶醉。仔细分析柿丘秋郎的真实面目,不外乎也是这一类人,只是因为他特别胆小,所以命运之神才一直眷顾着他吧!我个人对此是非常妒忌的。 倘若柿丘病逝的话,他的继承者肯定会如虎狼般纷纷扑上,把柿丘的地位和财富一下子瓜分干净,再让他背负恶名,所有事全部往他身上一推,就这样完事大吉。柿丘秋郎对此绝不怀疑。 “就要完了,我不行了,我要有最后的觉悟!”他暗暗下定了决心。哪知白石右策博士却妙手回春,挽救了他的性命。对柿丘而言,博士挽救的并不仅仅是他的疾病,同时更挽救了他的社会地位,还有他的家庭、他的财富……出院的那一天,柿丘跪在博士面前,潸然落泪,久久不能抬起头来。 这就是日后他们两家过从甚密的原因。 二 自那以后,两对夫妻便不时举办茶会、玩当时流行的麻将、打高尔夫球,偶尔还会在周日的下午一起开车去三浦市的三崎港兜风。 以外人的眼光看来,他们是相亲相爱的四人组合,然而博士和雪子夫人、柿丘和吴子小姐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直都这样单纯。 我是在某个夏日即将逝去的时候得知这件事的。雪子夫人和博士膝下无子,所以闲来无事的夫人便参加了新近康复的柿丘秋郎所组织的各种社会活动,担任负责人的工作。 那个夏天,相模湾的海滨设立了一所海岸林间学校,柿丘夫妇暂住那里,以便照顾孩子。而雪子夫人则担任了夏季讲习会的干事,巡回东京郊外,每天都要早早来到郊外并不凉爽的会场,尽力安排事务。 现在,我必须谈谈有关我本人的事情了。我和柿丘是中学的同学,从小一起玩到大,堪称总角之交。这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情。如今的我,既没有钱,又没有社会地位,只是个私立中学的物理老师,身份、地位和他有天壤之别,但我们却仍如兄弟般对彼此呼来唤去,说一些任性的言语。沾了这位富豪朋友的光,我得以自由进出他的府邸,享受我根本消费不起的丰盛美食。有的时候,为了缓解我这个单身男人的饥渴,他还会负担那些钻进郊外廉价召妓酒馆的门帘子的费用。 然而,当他迎娶吴子小姐之后,一切都变了。我无法继续厚着脸皮向他索取开支,只好以替他写书或写演讲稿的办法,来获得一些报酬。这些报酬甚至比学校付给我的工资还多。吴子小姐当然对我的事情有所耳闻,所以她总是很热情地款待我。谁让她天生就有颗善良的心呢! 以前,每次我要走进柿丘家的大门,总是低着头默默进去,并不需要别人带路。然而,当柿丘迎娶了吴子小姐之后,我深知这种做法很缺礼数,也曾痛下决心想要改正,但习惯这种东西真是非常可怕,不管是怎样的谨守规矩,不知不觉间总会原形毕露,每次我蓦然发觉的时候,身体都已经孤零零地盘腿坐在饭厅的座垫上了。 所以,我最终决定,以后访问柿丘府邸的时候,除了玄关、饭厅、厨房、书房和我用来过夜的单独房间之外,其他地方一概都不踏足。例外的情况只有一次,那时我刚刚睡醒,觉得大白天屋里不会有人,想去偷窥一下他们夫妻那床铺松软的房间,结果失败了。哎呀!果然这种事还是不要讲出来比较好吧。 言归正传,事情要从那一年的某个夏日开始说起。 那时我刚刚讲完讲习会的枯燥乏味的课程(而且那位母猪夫人当然也来听了),到了傍晚的时候,我忽然想要看一本书,而那本书我曾在柿丘的书房里看到过,所以想去借来翻阅,遂朝着柿丘在麻布村町的府邸出发。 哗啦一下子打开玄关的大门之后,我平时都会看看摆放着的鞋子,按照鞋子的排列情况,可以判断有几个人在家,而且还能稍稍推测鞋主的心情如何。那天的玄关一双鞋都没有,这样看来,估计柿丘夫妻尚未从海边回来吧。 我轻轻走了进去,蹑手蹑脚的,不想惊吓到或许正在饭厅午休的女佣阿芳。但饭厅里并未见到阿芳的身影,而且厨房的门都被锁上了,座垫也排列得整齐异常。就算我不是福尔摩斯,都能看出来阿芳肯定会外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过,她走得未免太过粗心大意了吧,否则我这个“小偷”怎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悄悄进来呢? 就是这个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了某个角落传来的窃窃私语。原以为是听错了,然而再度屏息凝听……不,没错,肯定是人的声音,而且就是从这个家中某处传出来的说话声。 莫非是柿丘夫妇回来了?我立刻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我反复告诫自己,普通人碰到这种事情,就算明明知道不对,也肯定会去刺探别人的秘密。我当时的情况正是如此,心中充满着好奇的感觉,忍不住展开了小小冒险的第一个步骤。这结果对我造成的冲击是何等之大!其中一个说话者固然是柿丘秋郎,但另一个居然不是吴子小姐,而好像是白石博士的夫人雪子女士。 我对厨房的地形很熟,当下倏然转身,成功藏到了书房的窗帘后面,从那里可以非常清楚地听到隔壁卧室的谈话。 听到谈话内容之后,就算对那两人的关系一无所知,都足以让我惊愕万分了。读者们只需继续阅读下去,就绝对不难想象我当时那张目瞪口呆的脸—— “无论如何,你都不肯听我的话?” “这太残酷了,我不愿意这样做。” “我都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你了,还是不能答应?” “不管怎样,总之我不会答应的。” “只要片刻就行,请躺到这上面来吧。” “都说了不行了,我才不要在你面前摆出那种难看的姿势呢。” “就当成是看病吧,忍耐一下好了。” “但医生跟你是不一样的呀。” “你就别害臊了,我……” 听来听去,总觉得这两人间的战事一触即发。 “你要用强吗?简直不像个男人。”雪子夫人凌厉的话音渐渐柔和了。 “顾不得了,错过今天,以后就很难再有机会了。” “我一辈子都不会如你所愿的,你好歹是个为神服务的人,就算尚未出生,那也是一个生灵,你居然要亲自操刀来堕胎,这太残酷了!你……哎呀……杀人了!” “先别嚷嚷。你为何就是听不懂我的话呢?倘若大家知道你怀了我的孩子,你想想看,会有怎样的后果!我的社会名望和地位全都会烟消云散,倘若事态发展到那个样子,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享受相会的乐趣吗?万一我的病再度发作,博士肯定不会救我。如果你想到了这些问题,如果你还爱我的话,就听我的话,做个简单的堕胎手术吧!” “你不要再枉费唇舌了,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这孩子抚养长大。” “咦!难道你要欺骗博士,当成你们的孩子来抚育?” “哎呀,你这个人……右策和我没有孩子,就是因为他的身体有问题。他本身就是学者,当然明白这件事情。所以,如果我怀孕了,他就会知道我的品行如何了。” “这样的话,我也可以推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孩子……” “别说蠢话了。只要查查孩子的血型,就可以很容易地知道他是谁的孩子。而且你和右策是密不可分的医生和患者的关系吧?他早就掌握你的血型了。” “那好,你到底想要怎样!到底想把我推到怎样的境地?” “我会把这个孩子好好抚养长大,我下定决心了,倘若右策知道了这件事,要把我扫地出门,那我就走,如果他要把我送去警察局,那我就让他送去好了。反正,只要我有重获自由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和这孩子等着你,等着你回到我们身边。” “嗯,我懂了。你是想把这孩子当成一个证据,将我的钱财卷走。好吧,既然你是要钱,那这个事情就好办了。我们来谈个交换的条件,然后你把孩子弄掉,如何?” “哈哈哈哈!事情才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呢。钱算什么东西,我想要的是你这个人呀。小孩子生下之后,你就无法从我的怀中挣脱了。我可是知道一个不会损害你的地位的好办法呢,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你必须按照我的想法去做,否则,你的名誉和地位肯定会受到影响,甚至一蹶不振。所以,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明白了吗?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你可以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但你一切都要听我的……喂,你可别轻举妄动呀!” “……” “哼!你手里正握着小手枪吧?想杀死我?对呀,我可是心知肚明呢。但很遗憾的是,如果你把我杀了,恐怕不到明天,你就会被警察带走。你以为我是那种事先不做任何准备的傻瓜吗?我早就知道你想要杀死我了。估计你都不知道呢,只要我一死,有关咱们两人的文件和证据,就会全部暴露出来。我一切都安排好啦。” “唉……我真是个傻瓜……” 接着,传来了像是柿丘的呜咽之音,还有雪子夫人安抚他的情话。那情话听来很是淫荡猥亵。我悄悄逃离现场,赤脚奔上了马路。 三 从这以后,柿丘秋郎和雪子夫人从外表上看来,是非常和睦融洽的。 室内放着音乐,柿丘和雪子相拥起舞,白石博士则红着脸邀请柿丘夫人吴子小姐跳上一段新的舞蹈。 当身边迎来秋天的景色时,大家的脸上忽而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柿丘秋郎似乎早就忘了那天被雪子夫人胁迫的情景,忘了当时的瑟瑟发抖,继续忙乎着事业和演讲。但每次看到了雪子夫人紧紧缀着他的样子,我都忍不住觉得他真是悲惨。 幽会事件过后三十余天,柿丘秋郎在宅院空地的一隅,建了个奇形怪状的小屋。那间小屋的窗户又少又小,空气流通不佳,简直就是监狱。小屋大致建好之后,又竖起了大电线杆,垂下粗粗的电线,塞进豪华的电阻,末端则安装着深黑色的四角形变压器。 直到一切布置妥当,这才将看似很厚的毛毯、石绵、软木板搬入,不管是小屋内部的墙壁、天花板、地板还是入口的门,六个平面一律铺上三层。只要一走进室内,就像是走进了纺纱工场的仓库,处处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臭味。 幸好,这里尚不致使人呼吸困难。大概是电气装置运行起来,能把室内空气和外面空气巧妙替换的缘故。三层墙壁完成以后,工人扛来好几个机器台,一辆卡车载满沉重加保护框的机器随后赶到。一个看似技师的年轻人指挥着工人,三天左右就将机器安装完毕。恰好柿丘秋郎刚刚结束演讲返回家里,那年轻人对柿丘详细说明之后,便行礼离去了。 今后在这个房子里,究竟会进行何种工作呢? 据柿丘对吴子小姐所说,这次他获得协会给的奖金,刚好旅顺大学派到东京的研究班决定主攻音响学,需要一间实验室,因找不到合适的场所,柿丘便决定出借部分宅院,算是社会服务的一环。而且他本身一直就对科学抱持着很大憧憬,也想借机开始学会一些初级的实验。 吴子小姐一点都未怀疑柿丘的解释。原本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外面的丈夫,而今竞潜心于宅院一隅的小实验室,心里当然踏实很多。想到能亲手煮些充满爱意的菜给他尝尝,心中顿时欢欣非常。 说老实话,柿丘秋郎这个暗含着奇怪阴谋的实验,不久便将要开始了。但实验的具体内容是怎样的呢? 先前雪子夫人拒绝接受堕胎手术并威吓柿丘秋郎之后,后者看似放弃了堕胎这一念头,实则不然。他内心绝不赞成对方。自从得知雪子夫人的心情和她固执的计划之后,柿丘就下定决心,不管付出多大的牺牲,一定要让她堕胎,当然使用的方法不能威胁到她的性命,而且绝对不能让她起疑。 那无疑是非常困难的方法。不,他深深怀疑到底有没有那种方法。然而他对自己的智慧深具信心,相信早晚会发现一种天衣无缝的手段。 他有时会待在图书馆,从各种典籍中搜寻,有时又去聆听医学界的演讲会、座谈会,努力摸索可行的办法。他曾想过要用美酒灌醉夫人,或使用塞满鸦片的水管让她失去知觉,又或趁她销魂后的陶醉之际进行堕胎手术。但她素来神经过敏,很难对这种事一无所觉。倘若贸然施行手术的话,万一中途的疼痛让她突然醒来,那就一定会掉进万劫不复的地狱了!总之,必须想出一个让她完全不会察觉的办法,就算是动手术,也要让她不知不觉。无论他何等睿智,这都不是轻易就能解决的问题。 让他庆幸的是,他最终知道了一个绝妙的方法。 那就是利用物体的振动。 譬如说,将平时存放水果糖的纸罐撕开,底部钻个小洞,用一条细线将罐子倒吊,再用铅笔之类的东西敲一下试试看。如此一来,这罐子便会随形状大小而持续发出响动,“当……当……当……”若用力去敲的话,还会发出更大的声响,但音色始终如一。这是因为箱子或壶状物依其尺寸大小所形成的振幅只有一个,而振幅就是音色——所以,敲击相同的器皿,其响动虽有大小,音色却始终如一。 再取来另一个装水果糖的空罐,如法炮制,绑上线,使其垂下,再猛力敲击第一个罐子,结果就会发出更加巨大的响动。有了声音之后,只需用手握住罐子,就会停止振动。那时候再仔细聆听的话,尽管刚才敲击的罐子停止振动,却依然能清楚听到相同音色的声音。然则那声音到底响自何处呢? 不妨仔细观察一下,后来那个绑上线吊起来没被敲击的水果糖罐,是自然发出“当”、“当”的声音的。这就是所谓的共鸣现象。两个振动体若拥有相同振幅的话,只需敲击一方,振动便会借空气之传递而刺激另一物体。只要有一方发出声音,另一方自然就会随着响动。但若吊起来的振动体尺寸不同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效果。所以,一旦换个稍大的空罐就不行了。总之,振幅不同是肯定不行的。 将饭粒黏到后吊起来的罐子上,再敲一下先吊起来的罐子,我们会发现后吊起来的罐子开始振动并发出声音。然后呢,因罐壁的强烈振动,黏在里面的饭粒最终啪的一声掉落下来。 柿丘秋郎的计谋,正是要利用这种办法来堕胎。 子宫是中空的茄子形状,所以肯定有着符合尺寸的振幅。受胎后两个月或三四个月的胎儿,恰如罐子上附着的饭粒一般,仅以些微之力附着在子宫壁上。所以若用注射器将剥离剂注进子宫内,药品便会侵蚀皮肤,使胎儿和子宫壁连接部分的软皮因腐蚀而脱落,以收堕胎之效。 柿丘秋郎所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以机械的原理来取代注射液。若从雪子夫人的身体外部,将具有特定振动的声音传进,使子宫猛烈振动,则他和夫人的胎儿就会从子宫壁剥落下来,这不就完成堕胎了吗? 柿丘秋郎想到这个奇特而又惨忍的方法,一时心中狂喜,竞在室内欢欣雀跃起来。他花了将近两万日元,利用旅顺大学的研究班,在府邸一隅盖了一个声音不会流泄到外面的隔音实验室,先依据子宫的大小来估算振幅,再将具有符合其振幅的发音机器混进许多必备的器材中一并购入。机器总算安装完毕。为了操作方便,他要求制造这部机器的人排除一切复杂设计,只要按下按钮,就会出现可怕的振动。而制造者全然不知他的恶魔般的用心。 接着,就是要以怎样的托辞来把雪子夫人引过来了,一定要表现得自然而然。他只要告诉夫人一句话:“夫人!供旅顺大学使用的实验室建好了,今天傍晚前桌子、机器都会安装完毕。”如此一来,雪子夫人就会心领神会,想必她会说:“啊!真的呀,那我晚上过来看看,行吧?” 事情果真如他所料,当时针指向七点的时候,“嘭!嘭!嘭!”有人开始拍打实验室的大门。早在室内坐着等待的柿丘听到声音,嘴角逸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他从内部一打开门,雪子夫人便直扑了进来。 “只有你一个人?”柿丘慎重地询问。 “对!只有我呀,你为何会这样问呢?喔——你是指你太太啊,她刚好有工作。” 雪子夫人一番饶舌之后,便如娼妇般递出让人甚感恶心的媚眼。 “夫人今晚没事吧?脸色好像不太好。” “喔?是吗?脸色很差吗?” “是不是不舒服?” “被你这么一说……今早起床时确实觉得头如针刺般疼痛,想必是精神太疲倦了吧。” “你可要保重身体,今晚早些回家休息吧。” “嗯,谢谢,秋郎!” 夫人说着,悄悄把手放到额头,她接受柿丘的阴谋暗示了! 然后,柿丘带领夫人来到实验室看了一看,最后两人并肩站到了那台会产生奇怪振动的音响机器面前。柿丘胡乱说了说实验目的,便把右手放到了按钮上面,左手则悬到能微微改变振幅的装置的把手上面。这个装置是用来预防万一的,一旦计算有误,便要通过旋转把手来改变振幅,以最终实现那可怕的目标。 “那让我稍微弄出一点音响吧。真是非常奇妙的声音,你听听看,是像田园歌曲那样朴实的音色呢。” 柿丘秋郎欣然一笑,心中涌起一股快感,仿佛猫玩弄着捉到的老鼠。 奇怪的实验按部就班,渐渐开始了。 “啊!真奇妙!赶快进行吧。”雪子夫人焦急地等待实验进行,完全不知道可怕的诅咒已然降临到了她的身上。 “好,要开始了喔。你看!就是这样……” 柿丘用右手的指尖按下了按钮,四下里顿时充满一片低沉的嗡嗡之音。那声音轻巧细弱,只听片刻便会使你觉得口腹中有爬虫类蠢蠢欲动,正以其锐利的牙齿啃食着你的五脏六腑,连柿丘都觉得有些不舒服了。但如果就这样停止音响的话,那肯定无法使剥离作用充分发挥效果,故而他极力忍耐,指尖没有离开按钮。 “这是什么声音啊?听来非常朴实呢!” “对呀!你觉得如何?这种田园歌曲的音色……” “是田园歌曲?不是土拨鼠在地下动弹吗?”说着,夫人开始在实验台的前面走来走去。柿丘安心地让指尖离开了按钮。夫人先是走到角落,不久又折了回来。 “这房间有厕所吗?” 只见夫人微微蹙眉,用一只手按住了下腹。听她如此一说,柿丘顿觉有些头晕,不禁用手握住指尖碰到的实验台一角。他突然说不出话了,只能默默指着相反方向的角落。那里有块黑色的长条木牌,以瓷漆写着“化妆室”的字样。 雪子夫人仿佛被吸了过去一般,连忙走向厕所的门。 柿丘张开如妖怪般的大嘴,五根手指用力插进口中,一脸如哭若笑的复杂表情,浑身哆嗦不止。 砰!厕所的门被猛力关上了。雪子夫人摇摇晃晃地出现了。只见她脸色苍白、嘴唇泛紫。柿丘忽然发现她的右手似乎提着什么东西。 只听夫人以虚弱的声音呼唤道:“秋郎!” “……” “你的祈求被神明听到了。我们可爱的小孩——你看!要和你见个面呢。” 啪!有个温润柔软的东西碰到了柿丘的脸颊,从他的耳际擦过。然后,有一坨东西飘飘然落了下来,就像是手帕一样。 “啊……” 柿丘大叫一声,慌忙用手掌擦了擦脸。大概是条件反射的缘故,他把黏上那片东西的手伸到眼前。 哇!是血!是血啊! 是又滑又黏、鲜红夺目的血块! 柿丘当场晕倒,一时失去了神志。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度苏醒之时,室内已经看不到白石夫人的身影了。“总之,事情进行得顺利异常。莫非音响振动真的让雪子夫人堕胎了?简直难以置信。只要胎儿流出来了,一切就大功告成。喂!柿丘!你赢了呀!痛痛快快地笑出来吧!”虽想如此激励自己,想要发出声音,但胸口宛如被巨石压住,咽喉下方仿佛塞了一颗南瓜,让他很不舒服。 他想把它吐出来,便将下巴前伸,喉咙里突然觉得很痒,不禁咳了一声。 瞬间,有块微温的东西跳到了他的膝头。 “糟了!” 柿丘秋郎清楚地看到了一般肉眼无法看到的胸部深处之物,剧咳接连不断,继而更吐出一大口鲜血。眼看着面前的积血成倍扩大,一股无法言喻的慵懒、厌烦之情蓦然涌上心头。一时间,他只觉得全身发抖,不管如何用手腕撑持,都无法停止抖动。到后来竟有了错觉,好像整个实验室都晃动了,周身燥热异常,有如被烈火灼烤。 “奔马性肺结核!” 他仰天倒在地上,一下子说中了这种身体骤变的情形。 四 柿丘秋郎是何等不幸的男人啊! 他费尽苦心,好不容易才成功施展了对母猪夫人的堕胎术,但当晚就突然咯血,高烧达到了四十度,只好卧病在床。尽管他的意识相当模糊,而且似乎有些呼吸困难,但他无论如何都要求家人不要去喊他的主治医师白石博士。他为何要躲着名医白石博士呢?难道要不顾生命危险,一直躲避到死? 柿丘并未解释此事,两天后他就死了。紧接着,就是我必须含泪观看的情景——才刚刚二十岁的吴子小姐竟然变成了穿着灰色孝服的未亡人!她日后的每个昼夜,都只能一个人孤独寂寞地度过,悄悄擦拭那永不停歇的泪水。 吴子小姐没有什么亲朋好友,能帮她的就只有我了。白石博士和雪子夫人也忽然开始疏远她,几乎不来拜访。所以我便替亡友柿丘,不,我是以比柿丘多出几倍的忠实来安慰吴子小姐的。 而吴子小姐亦视我如同亡夫的兄弟,任何事都依赖着我,甚至遗产继承的事情都拿来跟我商量。她和我的心从未如此贴近过。 说到这里,我的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一个晚秋的场景。那是柿丘死后两个月的某个早上,听闻吴子小姐答应了那令人欣喜的誓约,我忙拿着新做的整套西装来到走廊,真想快点穿上,别说是下午,现在就想赶到尚未结束服丧的府邸去见吴子小姐。 我解开带子,把衣服往后一抛,只穿着短短的内裤,就这样跳进了阳光普照的走廊,让微温的紫外线笼罩整个背部,用力深深呼吸,然后闭上眼睛。 “町田狂太先生!” 好像有人从庭院的方向走来。我对着刺眼的太阳睁开双目,只见一位三十许间的年轻绅士正朝着我露齿微笑,口中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就是町田。您是?”受对方笑容的感染,我说话非常愉快。 “有些事要向您请教……我就是这个人。”年轻人说着,递来一张名片,我接过一看,上面写着: 私家侦探 帆村庄六 这种名片真让人想要撕烂丢掉,但我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不知您有何贵干?请坐吧,先等我把衣服穿好……” 我正想跳进放衣服的内厅,只听那年轻人淡淡说道:“不行,你一动我就开枪,那你的侧腹就遭殃了。” 我一回头,发现对方的右手上正拿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勃朗宁手枪。 所以,我不得不裸着身体,将崭新的西装挪到一旁,在走廊上坐了下来。 “你大概有所觉悟了吧!我将以杀害柿丘秋郎的罪名逮捕你,这是拘票。”名唤帆村的私家侦探将一张白纸片推了给我。 “别说蠢话!”我连忙说道,“柿丘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们情同手足。你想找可疑人士的话,围着他的女人或庸医可是不计其数呢!” “这种事不劳你叮嘱,既然你想知道原因,那我就告诉你吧。” “我受柿丘夫人的委托,搜查证据都一个多月了。别动!事到如今才手忙脚乱,只会污了你的虚名,你给我老实点吧。” “利用音响振动使妇人堕胎,同时又利用音响振动来巧妙破坏结核患者的病灶,使结核病复发,断送患者的生命,正是你想出了这个可怕的计划。而且,你完全没有把此事告诉柿丘先生,只让他盘算着夫人堕胎的事情,哪知自身的病灶亦会发生激烈振动,破坏结缔组织,最终断送性命。当然,这一切都是你这位物理老师的坏主意。你巧妙地隐瞒了这件事!” “你故意做出种种安排,将柿丘先生死亡的责任推给主治医师白石博士,或布置成博士夫人因奸情关系将他杀害。” “但是,对我们内行人来说,这一切都只是非常幼稚的安排罢了。” “而且,你有一个重大失策。尽管你非常小心,却忘了处理柿丘的日记本。或许你曾读过那本日记,但看到柿丘在日记中只是稍稍提到了那件事,所以就很放心了吧。” “然而我却没有漏掉那很重要的一行字。今年初秋,柿丘曾在日东人寿的保险医生家里拍了正面和侧面两张X光片。” “X光片都是从正面和背面拍摄,绝不可能从侧面拍摄,我对此非常奇怪,随后便去拜访日东人寿的保险医生,经过一番旁敲侧击,这才得知你收买了保险公司的外务员和保险医生,让他拍下那张怪怪的X光片,并让他带走底片。” “町田狂太先生!你肯定是从正面和侧面精确地算出了柿丘先生右胸部那个病灶的容积。讽刺的是,柿丘先生病灶的大小,竟和白石夫人的子宫几乎相同。” “所以你就想出了这个一石二鸟之计,想让一无所知的柿丘自取灭亡,同时又能把美丽的吴子夫人骗到手上。敏感的夫人奋不顾身扑进你的怀中,当她有了某种程度的确信之后,断然委托我追查真相。” “被你收买的保险公司外务员和保险医生跟我一起过来了,就在这堵墙的对面等着。如果你想跟他们叙叙旧情,那就让他们进来如何?你们叙旧的这段时间,就让我搜查一下贵宅,没准能发现你这位振动魔用来算数的纸片——对了,听说柿丘原本具有不符合资格的寿险,而你却帮他投了巨额保险,以便杀死他后领取巨额的死亡理赔金。这一类的证据,没准都能找到呢。你还有没有想说的话呀?” 这位名唤帆村庄六的青年侦探,一下子就揭穿了我的真面目。 之后整整两年里面,我都是反复出席公审,前些日子连最高司法机关大审院都下了判决,封锁了我的一切诉讼手续,所以我只好开始铺陈这份文笔拙劣的忏悔录。不可思议的是,总算完成手稿的今夜,似乎恰恰就是我能回味旧事的最后一夜。因为我早在前一天就有了预感,所以并未特别觉得胆怯。 前尘往事,历历涌上心头。长夜随时间流逝而渐渐远去,当东方泛白之时,我便要离开这间牢房,去往那高高耸立的断头台了。 杀楚 译 俘 囚 那时的感觉,直到日后都常常袭上我的心头,每次都让我一阵恶心。至于为什么会感觉恶心,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而后来,那个谜在一瞬间解开,却使我陷入了无以言表的悲叹。 “哎,出去看看吗?” “嗯……” 我们好像是喝得多了些,脚步踉跄,步履凌乱。我靠在松永的肩上,不,应该说是两手绕在他粗壮的颈部,紧紧地抱着他。灼热的气息吐在他通红的耳朵上,又拂回自己脸上。 冷冷的空气吹入领口,让我注意到原来已经到了屋顶。周围一片漆黑,但脚下却有点点灯光闪烁,如水波荡漾。 “这里有长椅,来,坐下……” 他把我蜷曲的身体放到长椅上。啊,好凉的木板,让人好舒服。我的头失去他肩膀的凭靠,无力地垂下。这让我觉得有些失落。我张开嘴巴,大口喘气。 “怎么了?”他问,声音从奇怪的方向传来。 “不要走……我要烟!” “啊,你要烟是吗?” 他体贴地拿出一支烟,点好后放入我的双唇中。深吸一口……好棒,真的好棒。“喂,你没事吧?”松永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紧紧地贴着我。 “没问题的,才喝了这么些……” “十一点前回去要来不及了。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早点回去比较好呢?夫人。” “不要管我!”我怒喊道,“叫我夫人,真是讨厌!” “博士再怎么冷血,对你每天都晚归也会有感觉的。” “他已经感觉到了哟,怎么,这样不好么?” “当然不好了。但是我并不是害怕他。” “哼!谁知道!——你的声音可是听起来挺害怕的。”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把博士惹毛了可不好。一下子把事情做得太过反而会得不偿失的。要安抚好他,然后我们在底下就可以好好快乐了。今晚你就早点回去,用你洁白的小手好好地抚慰一下博士吧。” 从他的话语中,确实可以听出对我丈夫的恐惧。青年松永其实还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偶像崇拜者。我的丈夫是个博士,一个在研究室里闭门造车十几年的人就让松永感到压力了。博士又怎么样呢?在我看来,我丈夫就是个傻瓜一样的纸人。如果不是傻瓜的话,谁会几十年如一日地在研究室里和尸体一起生活?就因为这个,这三四年来,他一个指头都没碰过我。 我从以前就有的担心,现在忍不住又泛出了。 如果就这样发展下去,这个青年一定会慢慢离开我的。 一定会离开我的吧。啊,那就麻烦了。若真是那样,我会连生活下去的力量都丧失的。没有松永,我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看样子,只能拿出最后的手段了。啊,那最后的手段! “哎——”我靠近他的身体,“我跟你说点事儿。” “啊?” “你听了我说的话,可不许大声说出来啊。” 他露出惊讶的样子,侧过头把耳朵贴在我的嘴边。 “是件好事儿……”我的声音低沉下去,话音全部落入了他的耳朵,“为了你,今天晚上我要杀人!” “什么?” 松永听了这话,身体一下子僵硬了。真是个胆小鬼,都二十七了还这么没本事…… 我的家沉寂在一片无底的黑暗中。 正合我意!今晚夜色深沉,连月亮也没有。 咚、咚,我的脚步在长长的走廊上响起,真讨厌,怎么这么响?布满蛛网的天花板上,零星闪烁着昏暗的灯光,从前方的拐角向右,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扑面而来。我丈夫所在的实验室就在那里。 站在丈夫的门外,我砰砰地敲门。没有回应。 没有也没关系,我转动把手,门没有锁。丈夫完全不会预料到我的来访,所以没有锁门。我从堆满布着酒精痕迹的瓶瓶罐罐的架子间走过,静静地来到内室。 从最里面的解剖室中传来刀剪相碰的金属声。解剖室!他偏偏待在我最讨厌的屋子里。 开门一看,丈夫的身影果然出现在比外间的地板低一截的解剖室里。 他上半身伏在解剖台前,正在仔细端详尸体。听到我的声音,忽然抬起头来。从白色的手术帽和大口罩间,只看得到小小的眼睛。那目光渐渐由困惑变为愤怒。但是今天晚上的我,是不会害怕的。 “后院里有奇怪的呻吟声,而且还有点点闪光。我觉得好害怕,睡不着觉。你能去看看吗?” “唔、唔……”丈夫像野兽那样呻吟着,“别、别说那些无聊的话,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儿!” “不,是真的。一定是从那个废井里传来的。都是你不好,那个井本来就有些问题,你还拿它做那种用途。” 那个废井在后院里。所谓的问题不过是做事出人意料的丈夫拿它当做抛弃解剖后的残骸的垃圾箱罢了。那井非常的深,什么骸骨扔进去,都再没有浮上来过。 “住……住口!我明天去看看。” “明天就晚了。我要你现在就去看看嘛。如果行的话,我现在就去找警察,让他们到这里来检查一下。” “等等!”丈夫的声音颤抖了,“我也没说不给你看……你给我带路。” 丈夫可能是有点生气了,他把手术刀往台子上一扔,用防水布仔细地盖好尸体,才离开解剖室。 他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粗粗的手电筒,脚步声吧嗒作响。我在他身后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他的手术衣肩部以奇怪而丑陋的角度扭曲着,背影予人以一阵寒意。他的脚拖在地上,每走一步都像是被什么线牵着一样。简直就是个人造人。 我看着丈夫丑陋的背影,甚至有从后面一脚将他踹飞的冲动。那时的感觉,直至日后都常常袭上我的心头,每次都让我一阵恶心。至于为什么会感觉恶心,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而后来,那个谜在一瞬间解开,却使我陷入了无以言表的悲叹。其中种种,下文自有分解,此处我就不赘述了。 走入阴森森的后院,丈夫打开了手电。一个小光圈在庭石和草丛中划过,就像通过照相底片看到的风景画一般。我无言地分开杂草,跟在丈夫身后前行。 “什么都没有嘛。”丈夫低语。 “不会没有的,就在那个废井那边。” “不会没有?这都是你神经质的错觉。哪里有闪光?哪里有呻吟声?” “啊!老公,不对劲!” “什么?” “你快看!井盖打开了!” “井盖?井盖打开了!怎……怎……怎么了?” 所谓的井盖,是一个沉重的铁家伙,直径有一米多,非常的重。其上开了一个椭圆形的洞,大约宽十五厘米、长二十厘米,接近圆形。 丈夫慢慢靠近了那口废井。可能是看不清楚吧,他探身向井里看去。腰部已经有一半悬在井上方了。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井里吸引了,就连我来到他身后都没有注意到。现在就是机会! “哎?” 我一下子抓住丈夫的后腰。他吃了一惊:“你……你要干什么?鱼子!” 终于发现我的用心了。但他的叫声还未结束,人已经从地面上消失,掉入深深的废井中了。只有他的手电离开了手,掉到井旁的草丛里。 “成功了!”我的头脑异常清醒。 (但是,这样真的就能放心了吗?) “你终于还是下手了啊。” 另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虽然听出来是松永的声音,但是还是让我身上一凛。 “帮我个忙。” 我用捡到的手电,照到一块比腌菜石还要大的石头上。 “要干什么?” “帮我把这块石头滚到这里来。对,好了。剩下的我一个人来干。” “嘿!” “夫人,快住手!”他慌忙地想制止我。 “嘿!” 大石头以可怕的速度落入井中,那是我给丈夫最后的礼物——须臾,一种难以名状的惨叫声从地底传来。 松永在我的身边不停颤抖着。 “来,再用撬棍把这个盖子盖上。”撬棍嘎吱嘎吱地把铁盖撬回了原处。 “你从这个孔里向下看看。” 铁盖上开着个椭圆形的孔,宽十五厘米、长二十厘米。 “我才不要。” 松永竟然吓得坐到地上。 这黑夜要是能够永远延续下去就好了。在这柔软的黑暗中,就只是我和他两人的世界,远离世间的各种目光,要是能永远被他们遗忘就好了。但曙光还是残忍地透过窗帘来到了。 “那我出门去了,晚上我会早点回来的。” 他睡眼蒙胧地出门去了。 这栋安静得像鬼屋一样的宅子里没有佣人,一个女工每周来一次,补充一下消耗掉的食材,把脏衣服带去洗涤。现在我想睡到几点都无所谓,完全不用担心了。那个会因为一点小事不如意就大喊大叫的丈夫已经不在了。可是我虽然可以尽情地赖床,心里却总有什么事情牵着,没办法安稳入睡。 我昏昏沉沉地起床,换好衣服走到镜前。镜子里映出苍白的脸、带着红血丝的双眼和干燥的嘴唇—— “你杀了自己的丈夫!” 我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道。啊!杀人凶手!我做了一件无法回头的事情。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那口废井,丈夫的肉体就散落在里面。他已经不可能再站在这块土地上了,再也不能掌控他的研究、他的家人(只有我一个)和他的财产了。他直至今日的种种辛苦工作全都成了泡影。是谁的罪孽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杀他的人是我没错,但是使我产生这一冲动的人却是他自己。如果我嫁给别的男人,一定不会杀人,会安安稳稳地和丈夫度过余生。是我不幸的命运逼迫我杀人的。可是虽说如此,我这双手却真的杀了人!就是映在镜中的这个女人。这杀人的痕迹怎么擦都擦不掉。我的身体上深深地刻着“杀夫者”的标签,任谁都能一眼看穿。我似乎已经看到,法官的手向我慢慢伸来。 唉,若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真不该杀掉丈夫的! 我无力抵御渐渐迫近的不安,有没有什么能拯救我? “对了,有的!钱!丈夫留下来的钱!赶快找出来!” 大约五年前,我曾经目睹丈夫数过数额巨大的一捆钞票,就算这些钱是他用在研究上的,现在应该还剩了很多。赶快找到这些钱,然后今晚就想办法离开这里。 我立刻开始寻找丈夫隐匿的财产,但是到了天黑也没有找到。搜查是从茶室开始的,卧室、书房的书架、桌子抽屉、衣柜等等通通没有遗漏。其结果让我大失所望,只有区区不到五十元。下面只有进丈夫的解剖室,到尸体的腹腔里去找了。可是整栋屋子,只有那里我不敢进去。即使不去那里找,我也大致能推测出结果,继续寻找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发现了一些存款簿,上面的余额全都不到一元,我得出了结论,丈夫的理财能力真不是一般的差。虽说有些意外,但对这一事实也毫无办法。 因为失望,我呆呆地坐了很久。如今只有卖掉这鬼屋和大片的土地了,等松永来了,可以跟他商量一番。对,松永肯定很快就来,我赶忙到镜前整理头发仪容。 人要是一倒霉,就什么都不顺。我精心准备后,却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松永。时间慢慢过去了,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又过了一天。 果然是这样!——松永还是离开我了!他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为了他不顾一切犯下的罪恶,却吓到了孩子一般的他,在他的胸中植入了恐惧,这恐惧使他从一个杀人犯身边逃开了。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个可爱的青年…… 苦闷的黑夜慢慢放亮。天气好得让人生气!被关在房子里如困兽一般的我,心中满是怒火。有好几回我都像野兽般咆哮着把身体撞向灰色的墙壁。孤独、难以消去的罪恶感、渐渐迫近的恐怖战栗,都让我越来越难过。那种痛苦简直逼得我想要自杀,要不是我一个人无力掀起那沉重的铁盖,恐怕我早已追随废井中的丈夫而去了。 叫嚷、苦闷和爆发让我终于用尽了力量,倒在了床上。似睡非睡中无数次地经历各种噩梦的场景——忽然从梦中醒来时,发现天已大亮,从院子那边的窗户上传来“砰”、“砰”的敲打声。 “啊!”我吓得不禁大叫起来。仔细一看,那从窗户向里探头看的,却是我喜爱的松永那圆圆的脸。我还以为他已经离我而去了呢。 “老婆,我要进来了!”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来?” 我心里虽然很高兴,但是还是用严厉的语气问他。 “昨晚让你担心了。但是我没来是因为出了一件大事。” “你所谓的大事,是不是和年轻的女人去玩过家家了?” “谁、谁会干那种事儿?我昨天晚上,被留在警视厅了。三十分钟前才被释放的。” “啊?警视厅?” 我吃了一惊,这么快就暴露了吗? “是呀,发生了一件灾难性事件!”他的脸上露出兴奋和焦急混合的神色。 “其实是我们银行的保险库,昨天被盗走了大量的现金。不知道是谁干的。值班员叫青山金之进,被杀掉了——但是最神秘的是,能够进入保险库的所有入口都是完全封闭的。房间里只有一个送风机的入口和装着铁栏杆的换气窗。换气窗装着很结实的铁棒,完全无法取下。而送风机的洞口处有个盖子,只有直径二十厘米左右的一个小孔,外面连着差不多同等粗细的铁管。直径二十厘米的小孔,人类无论如何努力都是无法钻入的,可偏偏这里留下了犯人曾经通过的铁证。这件事多奇妙啊!” 松永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香烟,熟练地点燃。 “真是件怪事。” “非常奇怪。就算不是侦探,我们也可设想一下现场情况。白天,密闭的房间被人侵入,盗走大量现金,值班员被杀。” “那个值班员是怎么被杀的?” “自胸至腹,有一道很长很细的刀口,像是手术刀的痕迹。而且这伤口还有奇怪的灼伤,猛一看只觉得是旧伤,但却不是。” “哇,这是怎么回事啊。” “解剖后的发现更惊人呢,那道刀口下,值班员的肺脏、心脏、胃和肠统统都不见了。所有的内脏都被摘除了。你说,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吗?” “哇——”我惊叹着,心里的感觉怪怪的。他的叙述中有的东西让我毛骨悚然。 “但是,正是这些失踪的内脏救了我们这些被问讯的职员们,正好可以证明不是我们这些人下的手。” “那是因为……” “总之,有一个罪犯进入了人类无法进入的密闭保险库,抢走了三万元,还把值班员的内脏都盗走了,当然了,现在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哪一项罪行先发生了……” “这根本不能算结论嘛。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这是某个名侦探做出的结论。搜查课的人也采取了这种看法。我倒是觉得就算有了这个结论,事件也不可能短时间内解决。但是啊,真的有会犯下这种可怕恶行的人啊!” “这件事就别提了。你能回到我这里,我已经很开心了……为了庆祝我们关系的修复,让我去拿瓶陈年红酒来吧。” 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红酒。酒精的力量驱走了一切不愉快。真是太好了——天还大亮着,但是我们也不管不顾地拉下窗帘就睡了。 那天我睡得非常熟,松永归来带来的安心和连日来的疲劳被酒精的力量中和,让我睡得特别沉。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的时候,天已大亮。睡得真好,我全身都是力量。 “哎?” 本应睡在我身边的松永却不知去向。床上和屋里都看不到他的影子。 我以为他到院子里散步去了,就又等了一会儿,却一直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是不是已经出门去了?”我想起他明明说过今天是休息日,一边起身看到桌子上,有个陌生的信封。我的胸中不由得一紧。 打开信,才知道这里竟然还有更大的惊愕等着我呢。啊,这封信!这是松永的笔迹没错,但每个笔画都像地震针一般抖动着。我终于慢慢看懂那抖动的笔画下写的内容了。 亲爱的鱼子: 我被神遗弃了,错失了巨大的幸福,再也无法回头了。鱼子,我已经不能再出现在你面前了,那是因为…… 鱼子啊,你一定要小心!那个袭击银行保险库的罪犯,是一个世上罕有的可怕犯罪者。我想他真正的目标,可能就是我。我……我现在要写下真相,告诉我爱的你——我在夜里,失去了自己高挺的鼻子和丰满的嘴唇(请不要认为我是在自恋)——我失去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夜里忽然醒过来,感觉很怪。起床一看化妆镜中的自己,天啊!是一个无比丑陋的男人!我实在写不下去了,对不起。 我最后的希望,就是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不要再落到你的身上。 松永哲夫 读完这封信,我陷入了无尽的悲哀。那可恶的罪犯!盗走银行的钱,杀死值班员,甚至还残忍地毁坏了松永那俊美的容颜!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犯下了这样的恶行呢?信里写着,松永认为犯人的目标是他。那松永又做过什么,竟招来这样的厄运? “难道、难道真的是那件事?有可能……不、不可能!我的丈夫已经死了,不可能有这种事!” 这时,我忽然在地板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滑下床扑过去一看,是一小撮灰褐色的粉末——是烟灰!而且这是我非常熟悉的,没错,这就是丈夫最喜欢的德国产半熟烟的烟灰。 为什么这烟灰会出现在昨天和前天都做过清洁的房间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昨天晚上,有人进入过这个房间,在这里抽了烟,将烟灰留在地板上。我非常清楚,松永从来没有抽过这个牌子的烟。 “所以说,应该是已经死了的丈夫……” 我感到眼前忽然一暗。怎么会有这种事!掉入深井,头上被砸了一块大石头,却还…… 就在这时,门上的金属把手忽然咯吱咯吱地转了,是钥匙的声音! 是谁?我再也无法忍受了。门,静静地开了,门后出现了一个人影。不会错的,那就是我丈夫!就是本应被我亲手杀掉的丈夫!他是人,还是鬼? 我的喉咙控制不住地开始大叫!——丈夫无言地缓缓靠近。仔细看看,他的右手拿着最心爱的烟斗,左手提着一个大大的手术包。我被极度的恐惧占领了,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把手术包放在桌上,打开包纽,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是叮当作响的手术器械。 “你……你要干什么?” “……” 丈夫拿起一柄闪着寒光的手术刀,然后步步向我迫近,手术刀的尖端伸到了我的鼻子下。 “啊!来……来人啊!” “咿一嗨一嗨一嗨一嗨!” 他终于出声了,是心情好得无法停止的笑声。 “啊!” 一方白色的东西从他手中飞来,蒙在我的口鼻,强烈的香气传来。我失去了意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卧室中了。这是一个黑暗的地方,我好像被放在类似席子的东西上,后背被硌得很疼。我似乎被剥去了衣服。刚想起身,却发现了身体的异样。 “啊!我的手怎么不听使唤了?” 仔细一看,难怪手不听使唤了,我的左右胳膊从肩部以下都被切断了!我变成了无手女! “呵呵呵呵……”从角落里传来压抑的惹人厌的笑声。 “身体的情况怎么样?” 啊,是丈夫的声音!啊,我明白了。刚才我晕倒了,所以才会被他切断了两手。这是多么可怕的复仇啊! “你好像醒过来了,我帮你站起来怎么样?”丈夫说着,将冰冷的双手伸到我的腋下,扶我起身。腰部以下也轻得奇怪。终于站起来了,可是却只有躯干的高度!我的腿也被从根部切断了! “你、你这个残忍的恶魔!你切掉了……” “虽说是切了不少,可是我还是没让你疼哦。” “不疼又怎么样?手和脚都被你切掉了!太过分了!恶魔!畜生!” “我是切掉了一些东西,可是也给你加了些东西哦。” 加了些东西?他的话让我浑身战栗起来,到底要将我怎样? “现在就给你看看吧。来,用这镜子好好看看你的脸吧!” 手电从正面照到我的脸上,面前的一面镜子里映出我的样子——我在镜中看到了多么可怕的东西啊! “不要!不要!不要!把镜子拿开!” “呵呵呵呵,看样子你挺喜欢的。给你脸上又加了个鼻子,是那个男人的。又给你加了一层嘴唇,也是那个男人的。都是你喜欢的东西。你该感谢我才对啊。” “你为什么不杀掉我?还不如杀了我……你杀了我!” “等等,等等,可不能那么浪费地杀掉你。来,再躺下去,我现在给你吃点流食。以后就要我每天三次喂你吃东西了。” “我才不会吃呢!” “不吃的话就用营养灌肠好了。注射也行。” “你给我个痛快,杀了我吧!” “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要好好教育你呢。来,躺下,我给你找个乐子。你看,那里开了个小洞,你从那儿向下看看。” 小洞?我听到这话急忙探头去看。啊,有了,有了。就像手表那么大的一个洞。我的身体像毛虫一样的蠕动,把眼睛凑到洞口看下去。下面有桌子之类的东西,好像是丈夫的研究室。 “看到什么了没有?” 我依他所言,在屋里到处寻找。 有了!有了!正如丈夫所说的。有一个被绑在椅子上,长着像怪物一样的脸的男人!一看他穿的衣服我就明白了——啊,那就是松永!我的心里泛起反抗。 “我不会如你所愿向下看了。只要我不向下看,你的计划就有一半失败了。” “哈哈哈哈!傻女人!”丈夫在黑暗中狂笑,“我的计划才不会那么简单呢。看不看都无所谓,你总会清楚地感受到的!” “你到底想让我感觉到什么?” “那就是为妻之道,为妻之命运!你给我好好想想!” 丈夫说着,就走出了阁楼。 从此之后,我在阁楼的奇妙生活就开始了。我就像是一个面粉袋子一样,躺在地上,每天等着丈夫。他倒是遵照约定,一日三餐都会送来,喂到我的口中。我倒是觉得没有手是一件幸福的事了。没有手,我就不会摸到自己那长了两个鼻子、四片嘴唇的可怕面孔了。 我的身体机能本来也应该被破坏得差不多了,但精通医术的丈夫很好地处理了我的伤口。可是有一天,他用注射器向我的咽喉部位打了一针,从那以后,我就不能出大声了,只能用沙哑的嗓子从喉咙底下挤出一些声音。无论他对我做什么,我身为俘囚的身体都无法反抗了。 被切掉鼻子和嘴的松永,不知后来怎么样了。等我注意到的时候,从那个洞里已经再也看不到他了,能看到的只是和以前一样的恶心的尸体,被扔得到处都是的手足和被泡在瓶子里的脏器。在其中埋头挥动手术刀工作的,是我的丈夫。我每天都从早到晚地看着他工作的样子。 “他是一个多么热心的研究家呀!” 我忽然这么想,后来又赶忙打消了自己的这个念头。我怕自己堕入丈夫的陷阱,所谓的“为妻之道”、“为妻之命运”……丈夫的话好像在暗示我什么。 但是终于,我明白了那个意思。 那是大约十天后的一个清晨,阳光从窗口照入。一个警官带领着一队检查人员潜入了下面的房间。我发现警察们在仔细地搜查着,离解剖室稍远的地方,放着一张比麻将台略高的桌子,上面有一个好像是腌菜罐一样的质量很好的罐子。 “这儿有个东西!” “是什么?……哎?打不开。” 搜查人员找到了那个罐子,把它放到地板上想要打开,但是盖子很紧,怎么也打不开。 “这不过是个罐子,不要管它了。”一个像是部长的人说。刑事们听到这话,都四处散开。罐子就继续放在了地板上。 “怎么也找不到。看样子犯人是逃跑了。” 他们好像是在找我们夫妇的样子。我很想弄出点动静,告诉他们我就在这里。但是被沉重的铁链锁住的身体,就连老鼠的动静都弄不出来。眼看着这些人离开了下面的房间了,一个好机会就要这么失去了。 可是我的丈夫去了哪里呢? “啊?那是什么?” 我忽然感觉下面的房间里有什么在动。 一个东西在来回摇晃。 “啊!是那个罐子!” 被从桌子上搬到地上的那个罐子,里面好像是装了什么活物一样的晃动着。是什么东西呢?如果说能放到这种罐子里的活物,那么不过是小猫、小狗或者是寄居蟹之类的吧。我看这个家真是越来越像鬼屋了。我兴致盎然地盯着这个罐子,不管怎么说,这是我最近难得看到的一件活动玩具了。那天过去了,到了第二天,罐子的活动减弱了些,但还是像昨天那样来回晃动着。 我本以为丈夫还会回来,可是怎么等都不见他的身影。我的肚子越来越饿,都忍不住了。现在的我,一心只想喝一大碗汤。 四天、五天,我已经无力抬头了。罐子也再也不动了。终于,第七天来到了。我本来昏昏沉沉不知时间,但是忽然听到下面有声音。从小洞看下去,是上次来过的那一队警察。里面还有一个上次没有见过的穿着西装的男子,很精神地在说着什么。 “……博士绝对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我上次要是一起过来就好了。我想现在已经晚了。上次潜入某某银行保护严密的保险库的,就是博士。你们可能会觉得奇怪,博士是怎么从直径二十厘米的送风管进入那个房间的呢?” “这事情说不通啊,帆村君。”上次那个部长模样的人在旁边叫道,“博士的身体那么大,怎么可能从这么细的管子中通过呢?这话真是太荒谬了!” “那么,为了让你打消这念头,我就把博士的身体给大家看看吧。” “什么?你知道博士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就在这里。” 帆村弯腰,指向脚边的罐子。警官们看到这么滑稽的场景,不禁大笑起来。 帆村并没有生气,他拿起那个罐子,倒过来用手来回扭动盖子,看样子是没拧开,只好放下罐子,对它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再举起一个大锤子打碎罐子。从中滚出一个枕头状的黄色东西。 “这就是我国外科的最高权威,室户博士饿死的尸体!” 眼前的景象过于可怕,以至于警察们纷纷背过脸去。这是一具什么样的身体啊!脸部只剩了一半,肩部只看得到一点点骨头的隆起。胸部只有左半边,腹部由脐以下被切除,手脚全无。简直就像个坏掉的玩偶。谁都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东西。 “各位,这就是博士在论文中写到过的人类最小整理体。两个肺叶只留一个,胃部切除直接和肠连接。将各种器官极度精简后,得到的就是这个。据说这样可以让大脑比普通人的工作效率高二十倍以上。博士用自己的身体做了这个试验。” 大家默然听着帆村的话。 “这个罐子就是博士睡觉的床,和这个最小整理形体最合适的床。但是,靠这样的身体,博士平时是怎么做到自由活动的呢?现在就请你们来看看他的手足。” 帆村站起来走到曾经放过罐子的桌子边。在桌子中央摸索一阵后,用手指用力按下。只听“噼”的一声,从桌子下伸出来两只手和两只脚。帆村将它们和博士的身体组装了起来。 “请看。如果打开这个盖子,博士的身体就会通过机器装置弹出,达到这个高度就会和升起的手足,通过电磁力连接到一起。但这个动作必须通过博士在罐子里按压底部的一个按钮才能完成,如果不按的话,这个罐子的盖子就无法打开。博士之所以会饿死,就是因为你们把罐子由桌子上移动到地面上造成的。”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博士因为某种原因精神错乱了,所以才会上演了这种种凶行。他能够通过那个狭小的通风管道,是暂时将手脚拆卸开,等钻过去后再重新组装上。对他来说,这并不困难。如果没有用这个办法,那么人类是不可能进入那个密闭的房间的。你们现在知道,我之前的推论并不是荒谬的了吧?” 帆村开始催促大家离开这里了。 “那么那个失踪的夫人怎么样了呢?” 部长想起了我。 “博士的日记中写到,鱼子夫人已经被他勒死在北阿尔卑斯山上的某处了。我们赶快去找找吧。” 人们陆续离开了下面的房间。 “等等!” 我用尽全力地喊着。可是我的声音太小,根本没法让他们听到。啊!笨蛋!笨蛋!帆村侦探真是个大笨蛋!连我被锁在这里都不知道!丈夫从那个井盖上开的小洞中逃出来了,那块被诅咒的大石头没有砸中他。啊!现在等待我的,也是在这阁楼中饿死的命运。等到那些傻瓜想起来回到这里的时候,我一定早就不在人世了。丈夫死去了,妻子也自然会死去!我想起丈夫曾经说过的“为妻之道”、“为妻之命运”,原来就是这个意思!他一定是早就预计到了这个结局!我现在也只能等在这里,希望死亡的到来能带走所有的肮脏! 曲岚 译 不可思议的空间断层 我绝无这样的想法,但镜中之我竟忤逆了我的意志,慢慢举高了枪!更奇怪的是,镜中之我,其手的动作竟比我真实的手还要快速。刹那间,我迷茫了。 我的朋友友枝八郎可谓是一个怪人。究竟他是何等的超脱不俗?此事需从他常常向我说及的那些梦境谈起。 友枝最爱谈他的梦。他的梦都很奇妙,其情节亦很完整、清楚。对几乎从未做过梦的我来说,真是既羡慕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梦里的我,总是来到一个固定的城镇,”他眨着双目,眼神空洞有若无物,“哎呀,又来到这个地方了呀,我心中如此想着。然后,那些只有梦中才遇见过的面孔,又开始纷纷现诸我的眼前。其中有年长的男人,有年轻的女孩……我和那些诡异的人们之间,仿佛存有着某种关系,相互倾谈着过去发生的事件。不过,我总觉得那场面如同不断重演的戏剧。唉……每当我揣测着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之时,那事情果然就发生了,但更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我的推测总是准确无误、百发百中。对了,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就是我的脸——梦中的我,拥有着另一张脸,和你眼前的这张脸完全不同,脸色亦不似现在这般青白,而是一种近乎古铜的红润之色。那时的我,脸型好像更长了一些,鼻子高耸,大口方颐,包括目光都比现实要更加炯炯有神。而且,那时的我,头发浓密,甚至还有着威武的胡须呢——那张豪迈的脸孔,正是梦中的我呀。如何,这确实挺不可思议的吧?我因之忍不住开始幻想一些事情。说不定,我梦里的那些人呀、街道呀,都是确实存在的呢?虽然我只有一个灵魂,却没准拥有两个迥然而异的躯体?咦,你是不是不太相信我的话呀?只要一看你脸上的神色,我就知道你心中的想法。那好,容我给你讲个惊悚的故事吧,我保证这会让你那鼻头上皱起的笑纹荡然无存。而且,那可是我亲身的经历哦!” 一 某日,我做了一个梦。 我独自走着长长的走廊,两侧没有一扇窗子,天花板和墙壁都是黄的,委实让人讶异。走廊很是幽长,沿途有许多形状相同的门,每隔固定的距离便会出现一扇。我游目四顾,逐个端详着那些门把,门把一概都是黄铜色的,唯独左边第五或第六个门把却闪动着金黄色的光芒。 “金黄色的门把!” 我忍不住走近那光芒耀眼的门把,伸手将之握住,继而转开一推。门后光亮扑来,我犹如被攫住了一般,茫然向前走去。 那房间大概有十坪上下,正中央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地毯上摆着水蓝色的桌椅,桌上有个西班牙风格的绿色花瓶,里面插着一支盛开的淡粉色康乃馨。 房间的装潢很是奇特,其中最引我注目的,是里侧墙上镶着的一面大镜子。那镜子比美容院的镜子还大,从天花板直垂到地,宽度有两尺左右。镜子两侧悬挂着厚重的窗帘,因其所处地方的光线幽暗,故而看不清窗帘的颜色,感觉上是深紫色。镜子里面的屋内陈设当然跟实际情况完全相反。我刚一走进屋内,便不假思索地来到了镜子前面,欣赏着我的脸庞。那镜子位处最里侧而且是斜角的位置,所以若不直接站到镜子前面的话,就无法清楚看到镜子中我的身影。我对着镜子,开始迷恋起我那充满男人味道的脸庞,心中沾沾自喜,暗忖纵然是维克多·伊曼纽尔一世①复生,怕亦不过如此。一时间,我有些手舞足蹈,忍不住旋身转圈,而镜中之我亦得意地随着扭动。 我对着镜子,做出各种奇怪和滑稽的姿势、表情。突然,背后传来了人的声音。 “要不要喝点东西啊……” 听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我转过身,只见桌上不知何时竟摆满了盛着洋酒的银器和酒杯!适才的话音,估计是来自那边那位背对房门站着、五官鲜明、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非但如此,那年轻男子的身边,赫然还偎着一名年轻的女子。真不知他们是何时何地冒出来的! 那女子一直低着头,到后来总算瑟瑟缩缩抬头望了望我。 哎呀! 胸口仿佛被人猛刺了一刀,我忍不住眼前一晕。天啊,这女人分明就是我的情妇呀!看着她和那年轻的男子勾肩搭背,如此亲昵、旖旎,我顿时无法平静。 然而,若如此便将我的愤怒轻易暴露,心中总觉得有些可耻。所以我索性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桌旁,背对着他们坐下,将银器里的酒缓缓倒进杯中,沉着地捧到嘴边。 窸窸窣窣,那对年轻的男女好像正在我背后呢喃私语。原本细微的话音像是装上了扩音器,让我听来清晰而又响亮,就像是敲打着铁盆一般:“那家伙是敌非友,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我拼命忍着心头的怒火,但这种事愈想愈怒,只好闭上双眼,高举银器,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再将空银器重重往桌上一摔——而那两人的悄悄话亦顿时烟消云散了。 这场面让我略觉慌张,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那些家伙,为何故意要让我瞧见呢?他们以为我注意不到?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不如就算了吧,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得过且过。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腿微微颤抖,努力不去看那两人,悄悄走向了里侧的镜子。 不知不觉间,我再次站到了镜子前面。我透过镜子看着他们,看着两个躯体紧紧缠绕。那女人使尽浑身解数,摆出各种挑逗的姿势,而年轻男子则按兵不动,仅仅持观望态度。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逆流了。 镜中之我,表情渐转凄厉,肩膀颤抖不休。他们浑然不知我正从镜子里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兀自在我背后做出各种不堪入目的淫邪举动。我有些慌了,想要喝止他们,喉咙却干涸得无法发音。 镇静。我必须镇静…… 我有意抽根烟以缓和情绪,遂伸手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正想打开盒盖,却总是看不清楚——我的身体将光线给遮住了。此情此景,我确实不太方便行动,只好借着镜子先看准自己的手,再慢慢搜索手中的烟盒。 咦?我心中一惊,手里握着的居然不是烟盒…… 这是……手枪! 我手中握的,不正是一把小型的手枪吗?我顿觉一阵晕眩。 恰是此时,镜中之我缓缓将握着手枪的手从腹部向胸口抬高。我绝无这样的想法,但镜中之我竞忤逆了我的意志,慢慢举高了枪!更奇怪的是,镜中之我,其手的动作竟比我真实的手还要快速。刹那间,我迷茫了。这太诡异了,我害怕得不敢再坐着不管了,倘若镜中之我有任何动作,而镜前之我却没有相对的动作,岂非意味着镜前之我——那个真实的我——死了? …… 我全身颤抖不停,心慌意乱之下,只好随着镜中之我,缓缓举起了枪。最终,我赶上了镜中之我的动作。 啊,真是可怕啊! 我冷汗满身。 手枪举过了胸膛,枪口放到了左肩,左肩缓缓旋转,闭上一只眼睛,瞄准目标,子弹上膛。我慢慢向左侧身。 “唔……嗯……唔……嗯” 那两人犹自缠绵得天昏地暗,不断发出呻吟。 “哼,可恶!” 可恶的女人,这个淫妇! 镜中之我愤然咬住下唇,那血脉贲张的表情,仿佛就要立即采取下一个动作了。扣住扳机的两根手指,逐渐紧缩用力…… “砰……” 嘿,射中了吧。 “……啊,哇啊!” 犹如五雷轰顶一般,女人失声尖叫起来。接着,只见她一手压住乳房,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瞬间就倒下了。 “我杀了人了,我终于真的杀了人了!” 我走近倒在地上的女人,她动也不动,就像是沉沉地睡着。仔细一看,原来胸口部位的衣服下面有个鲜红色的大伤口,伤口里不断涌出鲜血,像河流般从胸口向颈部潺潺流去——而那年轻男子则不知去向了,说不定是夺门而逃了吧。 “啊,我杀人了……”我喃喃自语着。 但是,我仿佛又听见了我所发出的窃笑。 嗯,我梦见我杀人了……哎,这确实挺可怕的吧。但最重要的是,到了这关键之处,我就要醒过来了。我当时仿佛是真的杀了人一般,浑身颤抖不休。这确实太可怕了,真的……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而后,我便仿佛失去了记忆,只记得杀死那女人的场景,接着的事情全忘了。 二 这不过是梦中的故事罢了,倘若说得太细,未免有些无聊。总之,我的梦太逼真了,我只希望你能理解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而且,我的梦不仅如此。后面的进展简直就像是惊悚小说一样,真希望你能耐心倾听我这不吐不快的事情。 不知道几天之后,我又做了另一个梦。 我突然发现……我正在长长的走廊上踱步。 依旧是那条走廊,天花板和墙壁依旧都是黄色…… “啊,我怎么又回到这条走廊来了!”我立刻感到了异样,很快又发觉了另一件事。 “……啊,我这是做梦啊,现在正在做梦啊!” 所以我努力依照上回的梦境往前走去,仿佛若不照搬上回梦境中的举动,这梦境就会随之破灭…… 果然,我又看见了门扉。左侧的第五个门把依旧闪动着金黄色的光芒。 “就是这门把!” 我微笑着。 拧开金黄色的门把,向屋内走去。房间里当然有着和上次相同的摆设。房间中央依然是红色的地毯,地毯上依然有着水蓝色的桌子和椅子,桌子上的绿色花瓶里依然插着一朵盛开的淡红色康乃馨。 “嘻,嘻,嘻……” 我努力按捺住因感觉太过诡秘而忍不住想要发笑的怪异情绪,走进了屋内。向里侧一望,果然又是同样的大镜子。我的心绪忽然安宁了,开始变得非常愉快。 “所谓的职业演员,不外乎就是每天对着相同的道具表演相同的内容,而我眼下亦是如此,想必会比第一次更加得心应手才是。”我暗暗心想。 恪守着前回的梦境,我忽然来到了镜子前方。镜中之我亦如同上次那般,有着茂盛的头发和威武的须髯。 “要喝点什么吗……” 那位五官鲜明的年轻男子果然又说话了,而且身边依然偎着一位低头的年轻女子。 我走到桌边,举起银器,将酒缓缓倒进酒杯。此时,背后又传来了男女的窃窃低语。 因愤慨之故,我再次举杯一饮而尽,顺手将银器摔到桌上,摇摇晃晃走回镜前…… 而此时,我又开始有了诡异之感。上次的那种恐惧印象,仿佛再度重临。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不正是杀人?我望着镜中之我,果然比真实的我动作更快。那景象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确实太恐怖了!” 我忍不住颤抖起来,惊恐地望着镜中的一举一动。 从口袋里取出了不是烟盒的手枪…… 嘿,就要开始了呀! 持枪的手渐渐朝胸前移动……越来越高。 “哎呀……今天会瞄得更准了吧。” 虽然我很清楚这次不会有任何不同,无论心中何等慌张,都不会有任何差错。但突然间,我眼前瞄准的对象分裂了……分裂成了两个影像! “哼,这不是问题!” 我兴奋得只想大喊大叫。这绝对没有问题。我故意上下动了动胳膊,瞄准的对象再度合一。同样的动作、同样的瞬间倏然出现。 “刚才那种影像分裂的情况,想来只是我一时的迷惑吧!”尽管心里如此自我安慰,却又嫌心事太多。毕竟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难免总会有些不合情理之处。梦境里,当我想着桌子的时候,桌子就会像变魔术般出现。正因是梦,所以才不可思议。 枪口举至左肩,瞄准目标,肩膀缓缓朝左边转去。男女两人的呼吸急促,特别是那个女的,不断发出着性感的呻吟…… “就是你,混蛋!” 我扣紧手枪的扳机。 “砰……” “呀……” 房间里回荡着凄厉的哀鸣,直欲把一切撕裂——那女人一只手压住肩部,倒在了地毯上,而她的另一只手则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为何会这样呢?” 我觉得有些不安,走到中枪的女人身边一看,女人犹未断气,却已奄奄一息。她压住肩部的手染满鲜血,缓缓滑落。瞬间,伤口如鲜花初绽,溢出了鲜血。女人的四肢不断抖动,最终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了。 “演得挺逼真呢!” 我忍不住嘿然而笑,踢了踢女人的腰。女人像是睡死了那样,动都不动。然后,我走到了女人的正面,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咦?” 本以为是上次梦境中出现的情妇,但望着女人的侧脸,我蓦然发觉——“认错人……了!” 我的胸口仿佛将要炸开,抱起死去女人的头部,看着她的脸庞。 “哎呀,这不是……” 果然认错人了!她根本不是我昔日的情妇,而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妻子! “这下坏……坏了!” 我茫然咬紧双唇,之前怎么完全没注意到呢?射杀朋友的妻子,不仅是可怕的杀人罪行,更可怕的是,我该如何向我最好的朋友道歉? 朋友的妻子是个很好的人。她丈夫和我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最近这段时间里,颇有些有关他的奇怪流言。他是个爱赚钱的家伙,经常冷落家中的发妻,这让她很是担心,以致常常来到我的住处,向我倾诉,担心她是否未能尽到妻子的责任,所以才导致了目前的境况。每次说罢,她总是趴在榻榻米上哭泣。朋友的妻子就是这样温柔而且懂得替别人着想的女子。然而朋友却始终没有察觉到他妻子的优点。 因此,我对朋友的妻子总是无限同情,利用各种机会来安慰她。最近,朋友的妻子似乎变得开朗了些,但朋友竟怀疑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了!此事虽让人皱眉,但我和她毕竟曾有几次共处一室的事实,所以才会引发流言的吧。我也因这件事而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事到如今,我竟然又亲手杀了他的妻子!唉,这到底该如何是好? 我无颜再面对他了。而对被我误杀的朋友之妻,则更是满怀歉意。何况,如此一来,我和朋友妻子之间的清清白白,只怕就更是说不清楚了。我在朋友妻子的尸体旁边趴着,绞肠锥心地痛苦自责…… 唔,我这是怎么了,明明是身处梦境,为何还要哭得如此伤心? 不知从哪个地方,隐隐约约似有另一个“我”开始对我讲话。对呀,这不过是个梦境罢了。 入口处的门忽然开了。一队人马拥进,当先的一位男子容貌俊美,他看着我的脸,突然间拔腿就跑,躲到了那群人身后。 “抓住了!” 穿着警察制服的那群人,倏然间抓住了我的手腕。手腕被铐上了手铐,我猜我大概会被判处死刑的吧。这之后的事情,我再次没有印象了。 听了这两个梦境,你是否有何想法?是不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呀?这梦境确实是太逼真了! 三 寒冬的清晨,一派静谧之景。 阳光虽被高墙遮住,天空依然晴朗无云,随风飘散着淡淡果香。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家徒四壁。朋友友枝八郎继续对我讲述着那个古怪的梦境。 不知何故,我的脑子总是怪怪的,大概是上了岁数的原因吧,似乎总会记错某些事情。 先前,我好像曾给你讲过相同梦境中重复杀人的事情,但第一次的梦究竟讲到了哪里,我居然都忘掉了。第二次的梦,我印象里是说到了被警察逮捕,印象里确实是这样的。 有关梦境的部分,我好像是以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心态,说给你听的。我完全没觉得有必要认真讲给你听。说真的,当我给你讲述梦境的时候,一直都觉得你不是梦境里面的人,而是现实社会中的人。直到眼下因杀人事件的缘故,和你面对面困坐这牢房之内,我才总算明白原来你这家伙亦是居住梦境的人呀!而我先前竟全未察觉此事。 我想说的,想必你全都知道了吧。我确实不擅言辞……好吧,那我再说一遍好了。我曾告诉你我因梦境杀人的事情被关进监牢,而你经常来探望我,这就证明这个杀人事件是发生在你所居住的世界里面。当我对你讲述梦境杀人之事的时候,对我来说,你其实亦是梦境中的人物。说到底,杀人是梦里的事情,所以对你来说,这就是你居住的世界所发生的事情。因此,我目前是在梦里跟你说话吧……如果再继续推论的话,对愚笨的我而言,是真的分不清身处何方了。还是留待日后,让其他人帮我们判断吧——总之,让我继续我的话题。 有的时候,当我回想到那个要被下狱的我,当我搞明白这居然和那出现了大镜子的杀人事件有关时,我不禁怔怔出神:“唉,岂会做了如此漫长的梦呀?” 后来我总算知道了,原来我当时差点被送进精神病院。幸亏发现得早,倘若真被送进那样的地方,恐怕我一切都完了。 尔后,果然开始了对该案的调查。其中的初审检察官杉浦,让人觉得非常亲切。他全然不顾我的辩解,只不断对我进行解释和说明,而他所说的那些,堪称一个幻想充沛的故事,简直就像是一篇惊悚的短篇小说。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确实非常有趣,请你听我说完如何? “你当真觉得你之前的那两个梦是真的梦?就算是梦的话,难道你没发觉这两个梦境间存有一些不合逻辑的地方?”初审检察官杉浦如是说道。 我觉得他挺无聊的,不想理他。故而他继续叨叨着: “你说第一个梦里,你射杀了你的情妇,而第二次则是射杀了朋友的妻子,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这是两个相同的梦境,那被害人为何不同?你就没觉得此事不可思议?” 我对此持有异议。梦是自由的,登场者当然可以自由改变。 他听罢又问:“你最初杀害情妇的时候,那景象是梦幻而孤立的吧?但第二次射杀朋友的妻子时,那场景是否带有强烈的现实色彩呢?你再仔细想想两个梦境的差异——难道你没发现,后来那次是故意搞出来的?”他说得很是认真。 我听了这些,觉得似乎有一定道理。确实,第二次梦境的杀人过程太贴近现实了。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他的话未免太过牵强、狡辩。我顿时对检察官萌生了轻蔑之感。 “你默默不语,是不是表明你听懂了我的意思呢?”杉浦检察官继续叨叨着,“就让我再给你列举一些不合逻辑的地方吧。第一,你回想一下那个房间,不觉得很怪异吗?房间里竟然有面足以遮住墙壁的落地大镜子,还有那让人印象深刻的红地毯,而且,无论桌椅、摆设和花朵一概都很奇特。如果这是某个人的居所,那该有更多家具才是,但那间屋子就是如此单调,予人以深刻印象,任何人见了那屋子,恐怕都不会忘却。那简直就是供魔术师表演而设计的,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难道你不觉得那间屋子的存在,其实是要达到某个目的?” “哎呀,梦境当然是又单调又让人印象深刻的。”我如是说道。 检察官扬扬得意道:“如何,被我说中心事了吧!而且,不只是这样哦,还有更矛盾的地方呢。你的第一个梦,是不是让你觉得异常恐怖?其实,这就是关键。你讶然看见镜中之你拿着手枪,更奇的是持枪的手朝胸口方向伸去;而你本人的手却只是握着手枪发呆。总之,你察觉到了你和镜中影像的动作并不一致,这让你深感恐惧——具有灵魂的真实躯体和不具灵魂的影像,这两者各自归属的空间竟存在着不可思议的断层!所以你才会狼狈得手足无措。只要你稍具理智的判断能力,就一定会留意到两个空间的差异。而这亦是最重要的地方。想想看吧,正常人会如何看待眼前的景象?一定会觉得这太奇怪了,这镜子难道有问题?镜子里的我,为何不依照我的动作?所以,镜子里呈现的影像,肯定不是我的影像!换而言之,那镜子只是一种障眼法,玻璃后面站着一个跟你打扮相同的人,故意让你觉得他是镜子里你的影像。换了是正常人的话,肯定会当场发觉。” 我听了这段话,只觉得脑袋如受重击,心中惊讶非常。“但这未免太离谱了吧?”我简直出离了愤怒,“何况,镜子里不是照出了室内的装潢模样?桌子、椅子甚至桌上的酒杯……包括那对缠绕着的男女,镜子里全都有呀。”我真是无法赞同。 “我刚刚说过了,那些只不过是道具,故意要营造出镜子的感觉。你觉得那是镜子里的影像,其实玻璃后面是一间完全相同的屋子。屋里的陈设相同,只是左右相反罢了。镜中的男女同样如此,无非是假装成镜子中照出来的景象。而且,对面房间里还有另一个男人,我刚才提到过,他故意打扮得和你相同。你一定非常奇怪,明明是两对不同的男女,何以你却辨认不出?其实,这种情况,就算是常人都会被蒙骗的。你不妨想想看,为何故意做出两间相同的房间?就是要让你误以为对面的空间和你所处的是同一个空间!接下来,答案就更简单了。那个伪装成镜中之你的家伙,其实是对你暗示后续的行动。他要帮你瞄准目标,射杀背后那个女人,但射出去的是空弹壳,女人先假装顺势倒地,再弄破某种装着红色汁液的东西使之流淌而出,让你觉得她是被射杀的。” “啊?那……那又为何要让我做出这样的事情呢?”我忍不住狂叫道。 “其实,此事很容易想明白呀——就是要让你来到‘第二个梦境’,果真杀死朋友的妻子!神经衰弱的你,以为是回到了相同的梦境,遂依照上次的梦开枪射击。但这一次,你的手枪里早就装好了实弹。第二个梦境里,玻璃后面不再是相同的房间,而你所处的那间屋子则处理成类似暗房的效果,使玻璃发挥其原本作用。这些手法,任何看过魔术表演的人都知道。而你却是一个丧失了正常心智的人,所以才会误杀了一个女子。” “但我为何一定要杀掉那个女人?”我以怒斥充当反驳,问道。 “据调查结果看来,想杀那女人的是她丈夫,也就是你的好友,而那间房间也是你的朋友制作的。” “不,不可能的,他不是那种坏人啊。”我说道。 “不,他就是如此一个坏人,就算你企图替他辩解也没用。你的朋友是个非常可恶的家伙,他因事业失败而需要庞大的资金来周转,便给妻子投了巨额保险,只碍于不能亲手杀妻,才想出这假借你手的办法。他把妻子诱至房中,不断说服她做些让你迷惘的举动,然后就被你射杀了。总而言之,你能够来到这里,把脑中的疑虑打消,可真是万幸呢。” 听到这里,我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惶惑了,毕竟,检察官的解释太过巧妙,让我觉得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但这太奇怪了,检察官,他为何要利用我?” “这挺容易理解的呀,你总向那个朋友诉说你的各种梦境,对吧?他正是因此才会想到利用你的梦境来犯案。” 所以,就是你啊!我真感谢检察官不厌其烦的解说。你竟然利用我来杀害妻子,真是可恨的人。幸好这是梦中发生的事,尚可忍耐,若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那就真是不可宽宥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但那检察官真够固执的,又说:“如果你认为这是梦里的事,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你坚信是梦境,我就证明给你……” “咦,你要如何证明?”我反问道。 他听了,便带我来到镜子前面,说:“如何,这镜中之你的面容,是梦境中的你呢,还是现实中的你?” 我对着镜子仔细一看,我的脸竟是苍白柔弱的鸭蛋脸,而非梦里那张充满男人味道的脸。 “这是现实中的我。”我随即答道。 结果,检察官充满自信,接着说道:“这是不是很奇怪,你刚才分明自称身处梦中。既然这是现实中的你,那就太奇怪了,不是吗?听着,你该好好想想了,记住,你坚信存在的梦境,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世上永远只有一个空间。你以为有两个空间就会有另一张面孔,但毕竟还是同一个面孔呀。听好了,你的精神病病情很重,你不再是正常人了!再加上你素不清理头发,放任胡须生长,又曾半裸着在野外乱走,甚至还藏进深山,在户外被晒黑后,你的脸型也跟着变了。我现在就帮你恢复先前镜中之你的模样吧。首先,把梳好的头发如此这般乱抓一番,头发就蓬乱了,再给这里黏上胡须,抹上褐色的粉……你仔细看看镜子,这张脸,是否就是你坚信的另一个空间里的那张脸呀?哈哈哈。” 的确如此!我忍不住惊叹……但是,等等,还是不对。检察官确属好意,但事实只怕并非如此呢。他就像是一个不懂科学的人,理论完全不合逻辑。我是说,他既能帮我装扮出梦里那张英武的脸庞,为何却对那张化妆、整容过的现实的脸,假装视而不见?反过来说,我也可以用乔装之法,呈现出梦里的那张脸呀。所以,检察官的话依旧无法证明什么。因此,我眼下犹自身处梦中——唉,真是太危险了,差点就被他骗了。这样,你大概就听懂了吧,我们眼下都在梦里呢…… 此时,入口处的铁门突然被打开了。来者果然是我预想中拿着手铐的监狱长。而那纤瘦得仿佛野鹤的狱长身后,则默默跟着一位身披袈裟的肥胖神父。 “啊,打断你们的谈话了……”狱长开口说道,“行刑时间到了,请友枝先生离开吧!” 朋友闻言一惊,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旋又从背后抱住了我,望着他们说道: “你千万别怕。不管别人如何去说,我们现在就是身处梦境。虽然你将要走上绞刑台,但是千万别误以为会真正失去生命。总之,你只是梦见遭受死刑罢了。你真的无需害怕,一点都无需恐惧……如果真的太难受的话,就早点从梦里醒过来吧,你很快就会从温暖的被褥里醒过来了。听,隔壁的房间里,正传来你的孩子们的闹钟声响呢。这个梦既然如此可怕,那就别再留连于床上了,赶快起床吧,否则上班就迟到了。那好,我先告辞了。” …… 是啊,是啊,我的确是做梦呢。绞刑台云云……根本什么都没有! 杀楚译 注 释 ① Vitorio Emmanuel I(1759-1824),萨丁尼亚国王,容貌威武雄壮。萨丁尼亚是昔日的一个岛国,如今是意大利的一部分。 时钟大屋的秘密 从外面看,像有人睡在那里的形状,但被子却从头蒙到脚。这看起来未免太诡异,大家壮着胆子掀开棉被一瞧,里面卧着白骨!骨头虽然已经散落,但还能看出每床被子里,睡的都是一个人的白骨。 不祥之屋 “时钟大屋是个恐怖的地方,可不是你们能去的哦。” “你爸说得没错。去了那里的人就再没有活着出来过。那里有恐怖的妖怪,会把你们从脑袋开始,咯吱咯吱地吃掉哦。” “不是什么妖怪,是幽灵。” “不对,听说是妖怪。” 爸爸和妈妈,在那里就妖怪与幽灵开始了争论,不管怎么说,村里的小孩都知道时钟大屋的恐怖传说。 那个时钟大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在左内村东侧的山腹部,有一个很久以前就存在的大宅子。宅邸被结实的围墙所包围,正中是一个二层的西洋式建筑,正面有一个突出的旧式钟楼。 钟楼和洋馆都已荒芜很久,由于那恐怖的传说,谁都不敢近前。 窗户破了,屋顶上也漏了洞,伸出的雨篷扭曲成奇怪的曲线。漆色剥落,整个建筑呈现破败之色。 钟楼的大表,指针一直指向两点,从未动过。现在住在村里的人,谁都没见这指针动过。 知道这时钟大屋是何时建立的人并不多。那是明治维新前后的事了。不知从哪个国家来了一个叫做雅利乌斯的高鼻赤须的大个子白人,在那里建造了时钟大屋。 还有一个说法:雅利乌斯是日本人和白人的混血儿。有很多人都相信这说法正确。 无论如何,这个雅利乌斯,带着一百五十来号人,开始了建筑工事。左内村的一众青年也希望能被雇用,遂以家里代代都做庄屋①的左平为首,去了工事现场。但雅利乌斯摇头拒绝了他们。结果左内村的人,一个都没被雇佣。村人都很失望,进而开始憎恨雅利乌斯,诅咒起新盖的钟楼和时钟大屋。 建筑工事花了很长的时间,从春天开始,经过夏、秋,吹过北风,到天空飘起皑皑白雪的十二月初才终告结束。庆贺新居落成的宴会在时钟大屋接连持续了三晚之后,那一百五十多名建筑工人和村里人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像风一样从那土地上消失了。 第二天,拉着大量物品的马车就取代工人们出现了。随之,时钟大屋窗子里的灯火渐渐增加,雅利乌斯的豪华生活开始了。 雅利乌斯,在那里住了四五年光景。 突然之间,村里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窗内的灯火数量也急剧减少了。 有人说雅利乌斯离开了日本,也有人说他忽然死了。 也不知哪个消息才是真的,但过了不久,就流传起这时钟大屋开始待售,有穿着商人模样衣服的人开始频繁出入了。 庄屋的当家左东左平,对时钟大屋有着很深的印象。最初他也是对雅利乌斯抱有恨意。但时钟大屋一落成,他却被那大宅深深吸引,自己也开始想要建个那样式的屋子了。正想着这些事,就听到时钟大屋待售的传闻,他立刻跑到拍卖商那里,出了个高价。 结果是左平买下了那间宅邸,金额也有各种版本的传言,反正雅利乌斯的管家门田虎三郎从左平手里接过了钱,离开了房子。 左平很开心,立刻带着家人搬进了时钟大屋。家人有他的妻子阿峰和独女千草以及十来个家仆。 但左平得意的脸色也只持续了半年多一点,之后,左平就面带憔悴之色,似乎为何事所苦。 村里人颇为担心,向他询问原因,左平却装着没事的样子,说:“没什么可担心的,这事儿就别提了。” 他压根儿就不搭理。 就是这个左平,在一年后,从钟楼上垂了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遗书上只有一句话: 珍惜生命的人,就不要靠近这个宅子。左平。 一个叫做喜三的老仆发现了左平自杀。听到风声赶到时钟屋的村人,又听到了一件怪事: 仆人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夫人和千草小姐了。拿这件事去问老爷左平,他却显得非常烦躁的样子。 为此,大家分头在各房间中寻找起来。 于是,人们发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在二楼内侧的起居室里,铺着两床华丽的女用棉被。从外面看,像有人睡在那里的形状,但被子却从头蒙到脚。这看起来未免太诡异,大家壮着胆子掀开棉被一瞧,里面卧着白骨!骨头虽然已经散落,但还能看出每床被子里,睡的都是一个人的白骨。 啊!大家大惊失色,有人吓得立刻逃出屋子,有人吓得先是瘫倒在地,然后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时钟大屋。 老故事就只是这么多了。从那以后,时钟大屋就成了大家都害怕的地方,慢慢荒芜下来。即使不是村里人,只要听了那可怕的故事,也都不会再接近那地方了。 害怕的人和不怕的人 但是,在大屋荒废的这些年中,社会上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因为住宅紧张、资源紧张、物价飞涨等多种因素,经过战争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经过了重新估量而使用。 县里的指示也发到了左内村——“为安置失去家园的众多战争受灾者,请准备尽量多的能居住的房间报告上来,如果有必须修理的房子,就报告需要什么程度的修理。” 这指示的语气非常严厉,对左内村来说,也面临必须报告一定数量房屋的任务。 村子里的人很为难,为此每天都开会讨论。大家对于无家可归者也很同情,可是一想到要和完全不认识的人同居一个屋檐之下,总是觉得不太舒服。 但是又不能对县里上报说“没有房子”,大家都只有苦着脸叹息了。 “怎么样,将那个时钟大屋修整一下,用来迎接战争受灾者如何?” 有人这样说。 “不,那可不行。那种事情完全行不通!” “那个宅子的事情可不能提啊,灾难会降临到村里人的头上的。” 说这话的人,是从过去就代代居住在村里的人,声音中透着恐惧。 但是,也有和这种意见相左的人。 “哈哈哈哈,又是时钟大屋的怪谈吗?三年前我就听过,幽灵从窗子里向外看什么的。现在还有这种傻话吗?最要紧的是,县官员来了,一看那栋大宅空着,问起来的话怎么回答?难道说‘不,那个是鬼屋,人没办法住’吗?那种傻兮兮的话一想就知道没人会信的。” “我也赞成北岸先生的意见。鬼屋也罢,听到妖怪的叫声也罢,这些说法都没有根据。被外国人一听,只会觉得日本人真是科学性低下的国民啊。一定会被瞧不起的。不如我们一起去那个宅子,打开窗子,做个扫除,看看需要修缮到什么程度才能住人,调查后报告给县里。这样的话,只要那一个宅子,就能充分解决县里摊派给我们村的面积配额了。” 赞成北岸意见的,是吉见。除了他,还有五六个人也赞成他们。这些人都不是从明治维新时期就开始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居民后裔,而是这几年才搬到村里的人。但就连流传着不可接近时钟大屋的旧居民中,也有人支持他们的观点。 这个会议足足持续了两天。最后采取了北岸和吉见的意见,决定去时钟大屋进行大扫除。 “你听说了吗?好可怕哦,他们要去时钟大屋扫除了,还要住人呢!” “真麻烦啊,那大家要开始害怕得苦着脸过日子了。” “要好好地教育小孩子们呦,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可能会跟着新来的居民们跑到那鬼屋去呢。” “那么,我家的音松,肯定会开心地去时钟大屋探险啊。哎呀,又添了件操心事儿。” 就这样,旧居民的父母们,每次看到自己的孩子,都要强调几遍不许去时钟大屋。 另一面,为了准备大扫除,七个年轻人打算先去时钟屋进行调查。他们就是所谓的“新兴班”,北岸是班长,吉见是副班长。 那是一个初夏的晴朗上午,七个人用绳梯挂在墙上,翻墙进入了时钟大屋。正午时分,村里人还能从村路上看到他们劳动的样子。但是不知为何,那七个人却没有再从宅邸里出来,都失去了踪影。村里人不禁害怕起来,难道,传说中的恐怖终于降临了吗? 这个事件,成了以八木音松为首的少年侦探团开始活跃的开端。 侦探团的结成 怪事件终于开始了。早就说了那个屋子不能去,就因为这个,才有了“千万别接近时钟大屋”的说法。瞧他们都做了什么傻事啊。 相信时钟大屋被种下诅咒的左内村的老人们,认为北岸和其余的六个年轻人已经遭遇不幸。他们叹息着: “谁也不要再接近那时钟大屋了。” “只要一脚踏入那宅子,就会堕入血池地狱的啊。” 这样的话,简直成了村人相见时的接头暗号了,在左内村中不断重复。 这次的失踪事件被上报给警察署。但两名警察只是骑着自行车去村长处问了问情况,压根儿就没进时钟大屋,就那么回去了。 “连警察也不愿意进去呢,进了那样的鬼屋,就再也出不来了。” 村里人很同情警察。 但是村子里也不全是害怕的人。 “喂,人家说北岸叔叔他们,在时钟大屋被幽灵抓去当了俘虏,这种话多可笑啊,怎么能相信呢?” 说这话的,是集中在村小学旗杆下的一些少年之一。不,这少年,正是本故事一开头就出现过的八木音松。 音松听奶奶讲了时钟大屋的故事,对那妖怪宅邸很感兴趣。从那以后,他又听说了关于时钟大屋的各种传言。音松最初也很害怕那个地方,但他用自己的头脑渐渐将事情分析下来,就不那么害怕了。而且他还下定决心要揭开时钟大屋的秘密。 “所谓的幽灵,只是听说,从来没有人见过,怎么能相信?”六条君说。 “我也不相信,幽灵呀,妖怪呀,现在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些东西。”五井少年用力说道。 “我们人类的科学知识,现在还在发展的途中。也许以后会有那么一天,能够证明幽灵和妖怪到底是什么。”四本君说着他擅长的难解词汇,“但是呢,假设幽灵和妖怪实际存在的话,他们也一定得遵循我们所学的物象学②原理才是。” “四本君说的东西好难,听不懂啊。”二宫少年摇着头说。 “不,我所说的东西一点儿也不难。总之,假如现在有一个幽灵站在这里,那幽灵一定要接受重力作用,而且它浮在空气中,那它和同体积的空气相比,重量一定更轻。这就说明幽灵适用于关于浮力的阿基米德定理。” “你说的事儿真好玩儿,哈哈哈。”音松捧腹大笑。 “一点儿都不好玩儿,幽灵力学也好,北岸叔叔的事也好,先说说失踪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吧?”二宫少年红着脸喊道。 “二宫,你不把我说的话听完就发怒,真让人为难啊。总之呢……” “总之就是说得太多了,四本君!” “不,这里必须得说。总之我想说的,就是幽灵也好、妖怪也罢,其实都不可怕。他们这些家伙都必须遵循物象学原理。对于物象学学得很好的我们来说,一点儿都不可怕。也就是说,如果那里有幽灵,我们就观察幽灵就好,如果出了鬼火,那一定是依靠空气中的氧气燃烧的,就像这样,沉稳冷静地观察幽灵的话,就能知道幽灵究竟有什么能力。” “还是好难啊。”二宫少年皱着眉说。 “根本就不难啊。所以说呢,我们就不要怕,去时钟大屋会一会幽灵,看看到底是不是它们把北岸叔叔们藏了起来。这样推理没错吧?好!大家一起去时钟大屋吧!” “赞成!” “我也去!” “什么啊,早说要去不就好了吗?我还以为你抱怨说不想去呢。”二宫少年看到总是说着难懂句子的四本原来也坚决主张去时钟大屋探险,终于笑了。 暴风雨之声 五人组成的少年侦探团成立了。 经过选举,团长由八木音松担任。 团长立刻开始了致辞。 “第一,大家必须遵守的,是不要害怕幽灵和妖怪。正如四本君所说的,冷静地观察,探出其真相。第二,我们要团结协力,不能在搜查的时候自顾自,各干各的是不会有成绩的。” “没错!没错!”二宫少年亢奋地叫着。 “然后第三点,是我们做侦探去时钟大屋搜查这件事,绝对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 “哎呀,不好,我已经全部听到了呢。”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忽然传来。五个侦探大吃一惊,看向声音来源,只见一个女孩子坏笑着站在那里。 “啊……是吉见和子啊。不好,秘密泄露了吗?” 八木团长大大地叹了口气。 “没问题吧,如果是和子,一定能保守秘密的。因为和子的爸爸,也是那些失踪者中的一员啊。”六条君说。和子是那时去时钟大屋扫除时的副班长吉见的女儿。 “是的,我会保守秘密的。而且我还要感谢你们,请你们帮我找到爸爸。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我这个女孩子做的,我会很高兴效劳的。” “嗯,以后可能会拜托你的。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对外保密。” 于是少年们,在下午两点学校放学后,先各自回家,又离家集合在神社内。 下午两点二十分,五个侦探全都到齐了。 “那么,终于要出发了!今天我们只要进入时钟大屋,爬到钟楼上就可以结束任务了,然后马上出来,好吗?” 团长音松说。 “那多没意思啊,好不容易去侦察一次,多调查些嘛。”二宫露出不满的表情说。 “不行,不能那么做,在那宅子里待久了,可能会像北岸叔叔他们那样,掉到什么陷阱里去呢。” “你说陷阱,那么小音你是认为叔叔他们掉到陷阱里去了吗?”六条问。 “我想可能是那样。不管怎么样,从我们进了宅子到出来为止,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都好好记住,等出来之后再慢慢研究。” “我认为这种谨慎的办法很好。”六条赞成道。 五个少年决定,如果在宅子中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情,就吹笛子通知别人,因此在口袋中准备了音色不同的笛子。这些笛子,也是少年们以前在爬后山时使用的东西,哪个音色是谁的笛子,大家都很清楚。 六条还带了自己组装的短波无线电器械,大约有四个便当盒子放在一起的大小,又大又重。 等到少年们离开神社,来到时钟大屋墙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五十分了。 忽然涌起的黑云遮住了太阳,天一下就阴了下来。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冷风,吹起了少年们的衣领。少年们不禁缩起了脖子。 钟楼怪宅,矗立在开始崩坏的围墙里,似乎想要表示些什么。大钟的时针,还是指着两点。 虽然他们说了勇猛的话,一鼓作气来到了这里,但是不知为何,少年们忽然感到一下子失去了劲头。一定是天气骤然变化,暴风雨就要来了的关系。 “好了,拿出精神来!我们进去了!” 八木催促他们,但是回答也只是一声“嗯”。八木随后便窜到了围墙边,开始向上爬。到了墙顶,就回手招呼后头:“过来!过来!”自己先跳到了墙里。 看到了这情景,留下的四个少年侦探特终于下定决心,跟着翻过了围墙,跳到了里面。 “哎?八木君去哪里了?刚才跳下来的小音怎么不见了?” “是啊,好奇怪。难道八木君已经被时钟大屋的幽灵给抓去了吗?” “好讨厌啊。” 看不到八木音松的人影儿。他一个人先跳入了围墙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两个八木君 “这下可麻烦了,八木君不在,下面的侦探工作没法进行了啊。” “先把调查的事放一放,赶快找到八木君吧。他一定是被时钟大屋的幽灵给抓住了,不赶快帮他的话,他会被杀掉的。” “真麻烦啊,但是他只不过比我们早一步跳进围墙,怎么就不见了呢?” 四个人凑在围墙里侧,担心着八木。 “喂!” 突然,头顶上有人叫他们。 “啊!” 四个人向发出声音的高墙上看去时,多么奇怪啊,刚刚翻墙入内的八木君又从墙上跳了下来。 刚才一马当先跳入墙内的,正是八木君,然后他就忽然消失了。但是现在,竟然又有一个八木从墙上跳了下来。刚才的八木和现在跳下来的八木,竟然有两个八木!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八木呢?那假八木,难道是幽灵或妖怪变化来的不成?啊,好奇怪的感觉。 “哎,你们干吗啊?脸色好奇怪,怎么都不说话呢?”八木问。 “可是,可是,你不是幽灵吗?” “说什么啊,我怎么会是幽灵……” “可是刚才,有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跳到了墙里,然后我们也跟着跳进来,那个少年却不见了,正觉得奇怪,你就从墙上说着话下来了。” “哈哈哈哈。”八木笑了。 “哪里可笑啊?” “那个,一开始的八木和后来翻墙而入的,都是我啊。看到这张脸就应该知道了啊。” “但是,第一个八木消失掉的时候不是很奇怪吗?” “啊,是这么回事。我第一个翻墙进入,然后就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小洞穴,你们看,能看到吧?就是那个。”八木指着坏掉的围墙内侧的一个小洞,入口被杂草覆盖,看不清内部情形。 “我钻进那个洞一看,里面很深,道路还是曲折的,顺着路一走,眼前豁然一亮,就走到墙外去了。” “哎?能到墙外啊。” “是啊,所以我才又爬了一次墙进来的。”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根本不是什么神秘怪事嘛。” “因为我们总想着时钟大屋很可怕,才会自己吓自己,就像现在,竟然会以为有两个八木君。” “是啊,如果我们自己头脑先乱掉,就会变成时钟大屋里怪魔的俘虏了,这样可不好!” “没那么严重啦,我们只是神经稍微紧张了一下而已,这不过是堵老旧的破墙罢了。” “不,还是有不对劲的地方的。”八木严肃地说。 “我进了那个洞一看,里面有个类似水井一样的坑,是个垂直的洞。我以为是水井,就向里面扔了个石子,却没有落水的叮咚音。所以那不是水井,而是干井。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掘一口干井呢?不是很奇怪吗?” 八木所说的干井,吓住了其他少年。 “哎,会是什么呢?那口干井……好奇怪的井啊。我们去调查一下看看吧。” “好,那就大家一起去看看吧。” 就这样商量决定以后,五个少年侦探分开杂草,进入了那个奇怪的洞穴。 干井之中 洞穴里不知从何处渗入了微光,半明半暗,能够看清物体的轮廓。 “就在这里,那口干井……”八木站住,指向地面。果然,那里的地面微陷,有一个像是干井的东西。少年们,小心翼翼地向里面看去,仔细地听着井里的动静。 “里面很黑,什么都看不到啊。” “也没有声音,好像是地狱之穴呢。” “不对,地狱里面有鬼和亡者,吵吵闹闹的一定很热闹。” “不是那么回事儿,地狱有很多种,有一种叫无限地狱,深不见底,一旦坠入就出不来了。无限地狱是很安静的。这口干井,和无限地狱很像哦。” “好了,那种话就到此为止吧。既然发现了这种东西,我们何不下去一探究竟呢?” “嗯,好的。” “好,开始干吧。如果要下去的话,应该要垂条绳子吧?将绳子的一端,系在一个结实的地方,啊,这个就很好,这里有一节钢筋伸出来。” 那钢筋应该是筑墙时当做墙骨用的东西,少年们把带来的绳子系在上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绳子放下了干井。 “到底了没有?” “不,还没到呢……啊,现在好像触到井底了。真深啊,应该有十五米左右。” “好深的井啊。” “那,谁先下去呢?” “好,我就先下去吧。” 说这话的,是八木。他认为自己既然是侦探团长,就应该身先士卒。 “没问题吗?下去之前,还是先看看里面的情形比较好吧?用绳子系着手电,放下去看看吧。” “不行,那样的话,可能会被坏人发现。反正都要下去,不如悄悄地下去比较好。”八木说。 “好吧,就照你说的做吧。但是如果你感到有危险,就摇动绳子,这是信号,SOS的危险信号。然后我们就四人合力,把绳子拉起来。你抓紧绳子就行了。” “好,我知道了。那就拜托了。那么,我就下到井里去了。” 八木少年下定决心,握住绳子,将自己吊入井内,静静地顺着绳子溜下去。井里透出冷森森的凉气,直扑颈部。越来越黑,五米、十米,随着身体下降,八木的心中也逐渐被恐怖占据。 但是既然已经决心下井,半路上再说“拉我上去”这样的丧气话岂不丢人。八木在心中鼓励着自己,慢慢地滑向井底。 “啊!”身边忽然微微亮起来,几乎同时,他的脚底也碰到了土地。 这是什么地方呢?八木立刻摆好防御的姿势,警惕地观察四面八方。这是一个大约一坪的圆形土窖,与一条隧道相连。 这条隧道通向何方呢? 里面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玻璃天花板 八木仔细观察,隧道里虽有微光,但光线昏暗,看不清形状。 “那光亮处,不知是从哪里射进来的光线,如果走近去看,可能会更清楚。” 八木想着,就迈着小步走进了隧道。 近前一看,那光亮处原来在隧道的拐角,光线从右边射入,他看向右边。那里,竟然有一扇门。 那门,是一扇生锈的铁门。 门上有把手,八木握着把手,想方设法去开,但门纹丝不动,也许是锈死了。 “打开这扇门,一定能发现些有趣的东西,真遗憾……” 几乎是同一时间,八木所站立的地方,忽然被一片阴影挡住了光线。 “哎?” 八木抬头向上看去,光线原来是由天花板射入的,那为什么会忽然变黑呢? “哎?那是什么……” 离八木头顶大约五米的地方,有一个镶嵌着玻璃的狭长天花板,虽然玻璃因为肮脏而模糊不清,但还能看出来一个黑色的椭圆形在缓缓移动。 “发现了好奇怪的东西啊……” 虽然很可怕,但却是一个惊人发现。 但仔细一看,那黑色的椭圆却一分为二,一个移动时,另一个不动,两个小椭圆交互移动,又被一个更大的圆形覆盖。 “啊……原来如此。玻璃天花板上,是一个人在走。”八木解开了谜底。 “但是,那到底是谁呢?” 虽然八木也想打破天花板,上去看个究竟。但是天花板却不那么容易打破。正当他思索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异常的低吼,听起来像是远处的什么猛兽,叫声回响在隧道里。 “那是什么啊?” 八木想,难道有只猛兽潜伏在这隧道中的某处吗?那可就麻烦了。他赶快顺着隧道跑回自己原本下来的地方。 终于,他回到了干井的井底,绳子仍然垂在那里,八木握住绳子,左右摇晃起来。 刚才他与伙伴们约定,摇动绳子是表示危险的信号。他们要立刻拉起绳子将八木提上井去。 但绳子只是静静地来回晃荡着,完全没有被拉上去的意思。 “出了什么事情吗?” 八木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向上看去,干井上方透出一片光亮,如果朋友们也向下看的话,一定能看到他们的脸,可是八木却一个人也看不见。 他开始不安起来,向上面喊话,声音带着回响传上去,但同伴们却依然没有露面。 “奇怪啊,上面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八木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在这里空等下去了,要想办法顺着绳子爬出这十五米深的干井。但十五米这高度,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爬出去的。 八木看着绳子,大吼一声: “嗨!” 跳了上去。 可他马上就摔了个结实,尾椎骨狠狠碰到地面。伴随着嗦嗦声,绳子从天而降,砸在他头上。 唯一的希望——绳子,也不知怎么就从上面松脱,掉了下来。这下可真的麻烦了。已经没有办法从这里逃出于井了。八木被彻底困在了井底。他留恋地看向井口,目光却与干井上两束泛着青光的鬼火接上了,八木大叫一声“啊”,晕了过去。 怪声 在井外等候的那四个少年侦探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要说清楚这件事,我们必须回到稍早一些的时间。 “出了什么事了?八木君真慢啊。” “应该把他拉回来了吧?真怪,我们叫他一下看看吧。” “对,叫他看看。” 于是六条、五井、四本和二宫四个人,就把头探入井内,一起喊着:“八木君,快回来!” 然后四个少年就侧耳倾听,却没有等到八木的回音。相反,他们身后的洞穴入口处,却传来“哈,哈,哈,哈”的大笑声。接着,就是沉重的金属大门被嘎拉嘎拉地打开的声音。 四人面面相觑。 “那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时钟大屋大门打开的声音。” “有人在笑,是谁呢?” “也许是村里人,快去看看吧。” “好,大家一起去吧。” 大家蜂拥着跑向洞口,就在终于看到洞口光亮和外面景色的时候。 “啊!” “哇!” 四个少年发出惨叫,从地面上消失了。 洞穴的一部分地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大洞。四个少年跌落到了洞里。 嘎拉嘎拉的金属大门打开的声音,再度传入了耳中。但是这次,声音却是从少年们头上远远传来。 “喂,你们没受伤吧?” “我还好,你呢?” “我的腰被撞得很疼,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们是不是掉到陷阱里了?” “好像是,时钟大屋果然不简单啊。” “要快点从这陷阱里出去才是。” “不行啊,你们看,那个洞口有很大的铁栅栏。” 少年们用终于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抬头看向头顶处。果然如四本所说,洞口覆盖着铁栅栏。 “这可不好了,该怎么办啊?” “如果八木能来帮我们就好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啊,我们还是一起再喊他试试吧。” “喊就算了,我觉得这次我们会掉到这个陷阱里,也是因为刚才我们那样大声叫喊,有人才准备了这陷阱。”五井这样说道。 “啊,是吗?那,是什么人准备了这个陷阱呢?” “是我们的敌人!” “你是说是时钟大屋里的幽灵吗?” “到底是不是幽灵我不知道,总之是住在这个时钟大屋里的怪人,是我们的敌人。”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幽灵之说的五井说道。 “没办法了,因为这个敌人,我们也都成了俘虏。哎?怎么了?脚底下在晃呢!” “啊!动了!是地震!” “不是地震吧,我们好像是站在了什么移动的东西上面。” “是吗?我们会被带到哪里去呢?” 下一步会被带到何处?四个少年紧紧地靠在一起,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霉臭的房间 那移动的东西,好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动力所驱动似的。 咚咚的钝响,从地底传上来。 就在这时,脚下的地面突然倾斜了,砂土滑向一边。 “小心!”五井大喊。 但倾斜的角度剧增,四个少年失去了重心,纷纷滑倒。 “啊!掉下去了!” 他们被抛到了地上,大吃一惊,整顿呼吸仔细一看,身边现在半明半暗,日光不知从何处照入,身下铺着木质地板。 少年们逐一起身,二宫挫到了手,六条扶着腰,满脸痛苦的表情,四本晃着脑袋抖落灰尘,五井看起来没事儿。 “这里肯定是时钟大屋的内部。我们没从大门进来,却用了好奇怪的方法进来。” 五井说道。 正如他所言,他们从一个奇怪的地方,经由地下被送了进来。这也是时钟大屋最初的主人雅利乌斯的秘密设计吗? 事后回想的时候,四个少年才明白,他们经由这秘密通道进入大屋,实际上是一种幸运。因为,从时钟大屋的正面进来,不但非常困难,而且更有好多危险埋伏着呢。 秘密通道中,也设计有危险的装置,但是现在因为故障已经没办法起作用了,所以四个少年才能被平安地送到屋里。可是少年们对这情形当然是不知道了。 “进里面看看吧。” “等等!”四本忽然阻止大家。 “就这么直接进去,太危险了。我觉得用绳子把我们的身体连上再进去为好。就像攀岩的时候一样,如果一个人有了危险,其他人还能用绳子互相帮助。如果这样做,就不怕再掉到陷阱里了。” 其他的少年都很赞成四本的想法,于是他们用一条绳子把彼此的身体连在了一起。 打头的是五井,然后是六条、二宫,最后是四本。每两个人之间是三米长的绳子。碰到觉得危险的地方,就以这个间隔行进,觉得安全的地方,就可以缩小距离。 就这样,少年们向着宅子的深处前进了。 “这个宅子的建造方法果然古怪,就连房间的分隔都很奇妙呀。” 四本环顾四周,感慨地说。 “真让人不舒服。”其他的少年附和着。 “西洋建筑,一般是用门分隔的房间,房间外以走廊作为通路。但是,这个时钟大屋的房间分隔方法,却很少见用门来分隔,原则上是用帘子来分隔的。拉开帘子,各个房间和走廊就成为一体。这在欧洲,是只有比较热的国家才会采用的古老建筑方法。”四本说出了很有意思的东西。 “这么说,那个雅利乌斯身上,就有欧洲的比较热的国家的血统了?” 二宫问道。 “没错,可能是葡萄牙人或者西班牙人。”四本严肃地说。 “但是,那个地方却有隔扇门,里面还有拉窗。这个地方,一定是左东左平买下之后,改造过的。” “果然,西班牙式的房子,日本人肯定是住不惯吧。” 五井点着头说。 “所以,从现在开始的探险,就要牢记刚才我们所说的,多加小心。至少左东左平改造过的地方,应该是安全的。对于保持雅利乌斯原样的地方,就要非常注意了。” 四本就是四本,着眼处果然不同。 通向钟楼之路 “那么,现在我们就向今天的第一目标——钟楼出发,登上楼顶去看看吧!” 五井看着同伴们的脸鼓动道。 “好!出发!” 少年们拿出武士的气概喊道。 “那就要先找到通往楼顶的楼梯,走吧。” “好的。” 前进开始了。 他们通过了好几个散发着霉臭味道的房间。 褪色的窗帘,用手一碰,就碎裂成片。头顶上落下累积了几十年的尘埃。每到这时,少年们都只有屏住呼吸。 离开一个大房间后,他们看到了对面的楼梯。宽阔的螺旋形楼梯正中还铺着曾经是红色的地毯,现在也已经变成了黑色。 “就是那里,通往钟楼的楼梯。” 少年们来到了楼梯下。 “要小心留好绳子的间隔上楼!” 于是五井打头,四个少年保持着间距开始登塔。五井爬到了一层与二层间的转弯平台时,四本的脚才刚刚踏上第一节台阶。 目前的阶段,还没发现异常情况。 下面就是从转弯平台到二层之间的台阶了,宽度已经比刚才窄了一半。五井开始了。 “咣当”一声。 五井只叫了一声“啊”,身体就消失在楼梯中突然出现的一个洞里。 “完了!”六条的身体也被扯得倾斜了。 二宫发出了哇哇的惨叫。 连四本的脸都急红了,他立刻伏倒在地:“大家保持住不要动!” 五井幸运地得救了,多亏了其余三人及时卧倒地。待得他被拉上来时,脸上竟带着笑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探险,不那么容易吃惊了。 其他人也有了与危险斗争的信心。就凭着刚才的方法,少年们一点点征服了楼梯。 楼梯越走越窄,修得也越来越粗制滥造。地毯早就没了,地板缝隙里嵌着尘土和树叶,即使这样,他们还遇到了另外两处陷阱。 “我看脚踩在楼梯的边缘上比较好,走中间的话,很容易启动陷阱。” 四本看穿了楼梯的秘密。 打头的五井,终于踏入了钟楼。台阶越来越窄,只容一人通过。天花板高高的,室内一片漆黑,只有用手电勉强照亮才能上楼。 手电光照到了一些复杂的机械,好像是如死去一般沉默的大钟里的机械。少年们终于面对了这古老的秘密。 高高的天花板 “大家要特别小心!” 打头的五井提醒身后的人。 “好的,没问题!” “不用担心。” “一定要静下心来,不管出来什么妖怪,都不要被吓到哦。” “如果害怕,就不会来了。” “就是,就是。” 大家气势很足。但是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发抖。 五井以拉绳为号,先走入了黑暗狭窄的楼梯。等待在这钟楼上的,会是什么呢? 四个少年的影子,大大地映在了墙壁上,大家的脚步回响在塔里,听起来莫名诡异。 忽然,头顶上发出了吧嗒声,有什么东西迎面飞了下来。 “啊!” “出来了!” 秃鹫一般的大影子映在墙上。 “是蝙蝠,不用担心。” 最下面的四本出声鼓励大家。 “原来是蝙蝠啊。” 五井挥动着手里的竹竿,动静更大了,又激起四五只蝙蝠。 “如果有蝙蝠的话,就不会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了。” 四本说。 “没错,外面一定什么都没有吧。” 四本前的二宫,用挤出来的声音问。 “嗯,应该如此。但是五井还是要多加小心。” “好的。” 二宫的脚步声沉重,停在了四本身前。 “我已经上来了,这里没什么情况。” 五井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哎?什么都没有吗?呼……” 二宫长吁了口气,坐在台阶上,四本走到他身边。 “喂,二宫君,趁着劲头爬上去吧,走吧。” “没事儿,五井不是说了吗?上面没什么情况。” “那你待在这里好了,我要上去。我把绳子解开了哦。” “啊,那不行,我也上去吧。” 四个人终于爬到了楼顶。 在时钟的机械装置前,有一块大约两平米的铺着地板的空地,从那里看上去,就像身处烟囱的内部,头项上还有五六米的高度。用手电光照上去,可以看到房顶。其正中央处垂着一个大铁钩,像是挂铠甲用的。其他则看不清楚。 “要是能爬上去看看就好了,怎么办?” 五井指着头上。 “应该上去看看,但是要到下面搬个大梯子来才行。” 六条说。 “我看就没必要研究楼顶的屋顶了,上去也不过是能爬出建筑外而已。还不如检查一下时钟的机械,我想知道这个时针为什么停止不动了。” 四本提出了反对意见。 “和时钟什么的相比,在这里失踪的北岸叔叔他们的安危才是我们的第一目的,所以还是爬上去看看那里是否有什么密道之类的吧。” 五井有六条支持,坚持调查房顶。 “那我们就分头进行吧,你们两个调查房顶,我和二宫来检查时钟好了。” “赞成,我要检查时钟。”二宫喊道。 就在四人打算分为两组行动,解开绳子之前,意外又发生了。 “啊!好像是地震!” “是啊,大地震!” “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四人所处的小空地剧烈地摇晃着。头顶上,沙土簌簌掉落。时钟的金属件叮当作响,四个少年只有紧紧相拥,等待着震动平息。可是就在此时,他们脚下的地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动,骤然倾斜。 一瞬间,四人随着倾斜的地板一同坠落,一起掉下去的还有碎裂成段的楼梯。少年们会掉到哪里呢? 地震奇缘 如果就这么掉下去,少年们一定会撞到头部,不死也是重伤。可是幸运这东西就是这么奇妙,楼梯在坠落的过程中翻转了过来,一头不知搭到哪里,成了一个倾斜的滑梯似的东西,而少年们脚下的地板,就顺着楼梯滑入了墙上的一个洞内。 “啊!” 他们来不及协调身体的平衡,就像皮球一样,翻着筋斗被甩到了黑暗之中。幸运地摔在相对柔软的地面。 他们发现这里还铺着榻榻米,一股霉臭的味道直扑口鼻。 终于能安稳身心了,检查后发现,手电除了四本的之外,全不知摔到哪里去了。 四本用仅余的一支手电,在每个人脸上照过一番。 五井和六条都是满脸擦伤,灰头土脸,身上没什么大伤。只有二宫双目紧闭,失去知觉。 还好,在呼唤一阵之后,二宫也醒转过来。好像没什么大碍。 “该怎么办?这是哪里?” “好像是间起居室。太暗看不清楚,那里有光线射入,不知是窗户还是挡雨板,先打开看看吧。” 五井刚要站起来,却被绳子绊住了。 “绳子已经没用了,解开吧。” “好的。” 少年们解开了绳子。 “哎?好像有些怪声,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 二宫的声音有些发抖。 “你说有怪声?” “那是时钟的声音,从刚才就有了。” 滴答、滴答、滴答。 同样的声音以相同的旋律重复着。确实像是时钟。 “那时钟应该是停止的啊……” “可能因为刚才的地震,又能运转了。” “啊,是吗?” 解开绳子,五井走到刚才看到的透光处,用四本的手电照过后,看得出似乎是和相邻房间之间的墙上木板的一个空隙。 但是,那隔壁的房间,也不是很容易就能进去。木板很结实,用手去扳也很难撼动。看样子是为了让这房内的人无法打开而故意设置的。 五井很失望,但也没有完全放弃,将房间各处查看了一遍。这个房间空洞洞的,什么东西都没放。既没有西式门也没有日式格子门,有的只是厚厚的墙壁,头顶上是用粗粗的木头制成的格子房顶。到底有什么办法能从这个房间中脱身呢? “啊!那里有个窗子,也可能只是个气窗!” 六条发现了接近天花板处的角落里,有一个装着铁格子的类似小窗子的地方。但是那里并没有光线射入。铁格子之外,应该还有盖子。 “把那个打破,光线就能照进来了。” “好,我们先回到滑进来的地方,那里可能会有楼梯上的木头可以用。” 就在那时。响亮的钟声响起了。“当……” “那是什么呀?” 经过一阵吱吱声之后,又是一声:“当……” 四人不知不觉聚拢了。 久违的报时 “什么啊,原来是时钟报时了。” “哎,时钟啊,真的吗?” “就是时钟,刚才就开始走了,所以到了一定时间,就会报时了。” “敲了三下,是三点了。” “确实是,现在真正的时间是几点了啊?” “也还是差不多三点吧。” “这个时钟的钟声让人很不舒服。”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刚刚看到的类似气窗的盖子被一下子打开,光线照了进来。 “啊,那个窗子开了。” “是谁开的?” “大家要警惕,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儿!”五井喊道。 “你看,已经发生了,那里的墙动了!” “啊?墙怎么会动?” “没错,窗子左边的墙,全都向上移动了!”是四本的声音。 “大家快卧倒!危险!” 五井把大家拉到移动的墙对面那一侧,卧倒。墙壁依然无声地向上移去,墙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但是因为太黑看不清楚。 墙壁继续上移,难道会全部移到天花板里吗? 终于,移动停止了。 一声钝响,墙壁对面的房间也有了光亮,似乎是哪里的窗子被移动的墙壁带着打开了。 那么四个少年,在那个房间里看到了什么呢? “啊!” “那是什么啊?” 少年们瑟瑟发抖地想起了听过的传言——左东左平的妻子阿峰和女儿千草的两具白骨在棉被中被发现的样子。 但是这预想却并没有出现,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古老的西洋风格的实验室。 几张大台子上放着各种形状的曲颈瓶和试管、螺旋管,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 还有形状古老的摩擦式发电机和类似炉子的东西。鼓风机就有三个。 架子上摆了很多堆满灰尘的书和药品,地上倒着一把椅子,其余的椅子都好好放着。 墙上歪歪扭扭地挂着一个画框,里面没有画。不,不是没有,而是原本类似油画的东西,被人切掉了。那原来可能是一张肖像画。 八木君醒来 让我们把视线再转回到八木身上。 八木君被一个人留在了干井的井底,很害怕,向上看去时,却看到井口处有两丛鬼火。大吃一惊。 八木君本来是个胆大的人,但是一个人看到青白色的鬼火漂浮在空中这一奇怪的景象,也着实吓坏了。 “啊啊……” 八木一下逃向地下通道的里侧。 在那里,他靠在土墙上缩成一团,恐怖与刚刚一系列行动带来的疲惫一起袭来,让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八木的梦里,传来天主教会的钟声,当……当……盛装的主教静静出现,他的脚下涌出了清水…… “啊?真的有水!” 八木睁开了眼睛。 定睛一看,他的身边已经被水包围了,屁股和脚都泡在了水里。 为什么忽然会有这么多水呢? 八木君站起来,看看脚下,又仔细倾听。水量似乎一直在增加,从稍远处,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应该就是从那里流过来的。 “这样下去,会被淹死的。得想办法堵住水源。” 八木一直没有惊慌,保持着冷静。 他踩着水,走向出水处想看看情况,可是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他带的手电,不知什么时候被水浸湿了,按了按钮也不亮了。 在黑暗中,他用脚探路,用手摸索着出水口。 “嗯,来势很猛,水是从脚下涌出来的。一定是这里有个水罐,水罐里的水涌出来造成的。” 事后他才知道,这里的水是从一个和水罐相同性质的东西里流出的,但那水量却远非水罐可比。那是一个泉水造成的大水池。 不论如何,水势异常凶猛,根本就没办法堵住出水口。就算八木自己一屁股坐在出水口上,估计也撑不了一分钟。 就连八木,也不得不慌张了。 又踩着水走到干井底,向上“喂”、“喂”地招呼了几声。 没有人探头到井口。 想到要在这黑暗中被淹死,然后变成土左卫门③,就觉得恶心。必须得动脑筋想个办法逃出去。 鼓励着被绝望慢慢占据的自己,八木回到了一开始所在的隧道内侧。 虽然微弱,这里也还有一点从头顶照入的光线。虽然打不开,可是还有一扇门。还有就是头顶厚厚的玻璃板上,虽然不知是人是鬼,还是有东西在移动。八木相信这地方定能找到一条逃出死地的生路。 到底他能不能找到路呢? 水地狱 八木又试着去开那沉重的铁门。 不管用什么办法,那门都纹丝不动。敲得手疼也没有回应,八木放弃了。 但这时,八木也有一个发现。他踩着门把手,拼命爬上去,看到门的上方原来刻着浮雕,雕的是一只卧着的牡牛,牛头伸向这里,伸着长长的牛舌。 这牡牛的浮雕到底是单纯的装饰还是有什么意义,八木当时已经没功夫去想了。 下一步是要想办法打破玻璃天花板。玻璃相当厚,对于只有一把折叠小刀的八木来说,能够打破的希望很小。 但水势渐涨,眼看就已经淹到了八木的胸部,再涨那么五十公分的话,就算多讨厌也只能变成土左卫门了。要想做点什么也只有趁现在了。 八木想用折叠刀在玻璃天花板下方的土壁上奋力掘出几个土窝做落脚处,然后踩着这土窝爬到顶上。看起来似乎容易,但实际操作起来却很难。好不容易掘好第一段,正努力开始掘第二段,水就淹没了第一段,努力全白费了。 八木不想浪费好不容易掘出的土窝,就勉强踩上去,可是被水濡湿的土窝不再结实,反而让他滑落水中,沾了一身浊水。 要来不及了。 “越来越难受了,与其挣扎,干脆就躺在泥水里,早早地被淹死还更轻松,你还是早点死掉舒服哦!” 这是死神的声音,那语言,是在诱惑八木早点放弃,等死算了。 “我不要!到死之前,还有很多尝试要做呢!你失算了,死神君!” 八木振作起来,又开始在土壁上掘洞。 这次他终于掘好了土窝,成功地爬到了上面。他的手接触到了玻璃,感觉平滑,比想象中的还要厚重得多。 虽然有些失望,但是死亡近在咫尺,八木还是立刻用折叠刀去撬玻璃天花板了。 小刀在玻璃表面发出尖利的划声,滑到了一边。玻璃比小刀硬多了。 他把刀子翻转过来,用刀柄从下向上敲击玻璃,但是玻璃还是没有变化,反而是刀柄上的镶嵌的东西被敲碎了。实在是不行了。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试。我要挖一下玻璃天花板的边缘,说不定能挖出一个洞。” 八木把希望寄托在这最后一个可能上。 玻璃天花板是嵌入土壁的,他向横向里挖下去。水越涨越高,他还是用折叠刀努力把玻璃边上的土壁深深掘进去。折叠刀碰到玻璃上,不时激起红色的火花。终于玻璃边被挖成一个深洞,让八木能够容身于内。 八木为此很高兴。 但是等待他的下一步还是绝望。 土壁的内侧传出了撞到硬物的感觉,最后出现的原来是大块的岩石——根本不可能掘得动。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着把玻璃向上推,可是那厚厚的玻璃完全推不动。 “啊,没办法了吗?” 八木失望得低下头,头却立刻浸入了浊水中,他赶快抬起头来,一下撞到了玻璃上。 水,只剩十公分就淹到玻璃天花板了,他的生命也马上就要结束了。 一直绷紧的情绪和绝望一起崩溃了。八木失去了意识,身体沉入了水中。 蒙面囚人 但是,如果当时有一个第三者,将这情景再继续看下去的话,就会发现一件意外的事。一定会大吃一惊。 八木君已经像尸体一样沉下水的时候,他头上的玻璃天花板上,有一个人正在活跃着。 那人的两脚间有沉重的锁链拘禁着,锁链的一端又连接着别的锁链,锁在一根粗粗的柱子上。 那人穿着像以前的修道士那样肥肥大大的衣服,衣襟已经破烂不堪,长度只到膝下,露出被锁链锁住的瘦得皮包骨的脚腕;从头至口,都覆着看似沉重的面具,只有嘴巴到下颚处没有被盖住,长着像玉米须一样的长胡子。 这个人从刚才开始就在玻璃天花板上忙碌了。 他瘦弱的身体看起来没什么力气,却拼命用一根铁棒,想撬开一块大大的基石。 那个基石的边上,已经掘了一个大洞。可能是这被锁住的囚人之前掘好的。基石的一块终于滚落到洞里。 于是浊水冒了上来。 怪人扔掉手里的棒子,趴在玻璃上,将细长的胳膊伸进了基石留出来的洞里,大喝一声:“哈呀!” 他用尽全力,从洞里拉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当然,那是八木少年的身体。 少年湿漉漉的上半身被从洞里揪了上来。 怪人咬紧牙关,用双手把少年的身体全部从洞中拉了上来。 成功了。 八木已经失去了意识,虽然被从浊水中救出,但是也只能瘫倒在玻璃天花板上。 怪人看起来也很累,一屁股坐在八木身边,大声地喘起气来。这时怪人因为呼吸困难而抬起了头。我们也因此能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面具。那是一幅看着就很可怕的死神面具,边缘为黑布,中间画着半腐烂的死神的脸——骸骨。 这个戴着恐怖面具的男人,究竟是谁呢?他为什么会被铁链锁在这里呢? 怪人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来平复呼吸,他的肩膀剧烈晃动,手指捂住自己的脖子大口喘气。等他终于平静下来,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用那铁棒去撬刚才的基石,原来是要把基石恢复原状。 八木君看起来都要被淹死了,谁看到了都会觉得,比起复原基石,倒应该去看看八木的情况。可是这怪人却全不管八木,而是一心要将基石放好。这期间,他还不时回头看着玻璃走廊入口的方向。 怪囚人的说法 那怪囚人歇过一口气来,就来到八木身边,努力想叫醒晕倒的少年。 少年终于醒过来,眼睛滴溜滴溜地看向四方。 “你……你是谁?” 怪人紧紧抱着少年,没有松手,可能也怕少年看到自己的脸,将脸转向旁边。 “不用担心了,你已经得救了。” “啊,是啊,我刚才在那地道中差点被淹死,是您救了我吧。谢谢!谢谢!” “是我救了你,因为你太可怜了。我用自己以前挖的逃跑用的洞救了你。” “逃跑用的洞?您到底是谁?” 八木推开怪人的手,想要更清楚地看看对方。这次怪人没有刻意避开八木的视线。 “啊,你是……” 八木大吃一惊,不由得向后退去。好可怕的脸啊!还有那粗粗的铁链!一定是个非常非常坏的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人啊! 但是下一个瞬间,八木又倾回了身体,靠在那怪人的膝上。同时眼泪也涌了出来。 “对不起!您是我的恩人!对待恩人,我不应该有刚才那样的举动,对不起!” “不要担心,我戴着这恐怖的面具,知道自己有多可怕。你会吓得逃跑并不意外。但是,我并不是坏人,只是不幸地被坏人所虏,长年拘禁在这里。” “啊,是这样?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您是哪里的人?叫什么名字?” “详细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 “请您现在就告诉我吧。” “现在说并不合适,因为现在还有更加紧急的事情。这件事,必须要仰仗你的帮忙。”怪人如此说道。 但是八木很难理解,所谓的紧急事情到底会是什么呢?他问了怪人,怪人说: “你不要惊慌。这个宅子要是就这样下去,还有一个小时就会发生大爆炸,炸得粉碎。” “哎?你是说,这个时钟大屋马上要发生大爆炸吗?那可不得了。有很多人都被困在这个大屋里面,还包括我的四个朋友。必须要救出他们才行!啊,对了,我要先把您救出来。” “等等,我想你要帮助所有人是非常困难的。我希望你能立刻阻止这场爆炸。” “您说什么?现在还能阻止这场爆炸吗?那到底该怎么做才是?” “那就是让现在正在走的这时钟停止。” “让时钟停止……啊,大钟又开始走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被怪人一说,八木才注意到钟的滴答声,很吃惊。 “大钟刚刚敲过了三响,就这样下去的话,敲到四响的时候,这宅子就会化为齑粉。” “那是为什么?” “没时间跟你详细说明了。你要快点去让大钟停止。” “那我应该怎么让那大钟停止呢?” “你还是个孩子,力气可能不够。但是现在除了让你去,也别无他法。过来,你看,大钟的装置是这样的……” 怪人在铁墙上,用一根钉子,画起了大钟的内部图。 大发现 我们再把画面回到那四个少年。 我们已经知道,地震之后,他们因缘际会来到了一个封闭的房间,墙壁升起后,出现了一个积满灰尘的旧实验室。那里挂着一个画框,里面的油画却被人切掉了。那画看起来应该是一幅人物画。 “真吓人,这宅子不管到哪儿,都有机关。” 平时稳重的五井,也被这宅子吓了一跳。 “这房间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像是炼金术士的房间啊。喂,四本君,这可是你得意的科目啊。” 六条捅捅四本的后背。 “嗯,这里真是让我大感兴趣。但是我也完全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用的。应该从哪里开始调查为好呢?” 四本在屋内四处巡视。 二宫被接连不断发生的意外事件,折磨得心脏都觉得疲累了。平时喜欢唠唠叨叨说话的他,这时青着脸沉默着,紧紧跟着大家不敢离开。 “啊哈!还有这种东西!” 四本忽然兴奋地大叫。其他人都靠近过去。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四本拿起灰蒙蒙的玻璃瓶中的一个,问大家。里面装的是黄色略带光泽的结晶体。 “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是传说中在日本发现的辉钼矿石,但是一直也没得到证明。” “辉钼矿石?是什么?” 大家静下来听四本解释。 “过去这个矿石非常珍贵,这个里面,含有钼——也叫水铅。说到这里你们应该都明白了。只要将一点点的钼掺入钢里,钢的硬度就会提高很多。” “啊,你说的是钼钢?” “以前锻刀匠们,经常会不告诉家人,独自到山里去一两个月,据说就是去寻找这种辉钼矿石。如果找到了矿石所在,也绝不告诉他人,而是独自使用,只有他们快死的时候,才会把这秘密告诉自己的传人。可是这间房间里,这矿石却到处都是。你们怎么看?” 提问的人和被问到的人,都眸子闪闪地盯着矿石。 “我知道了,建这宅子的雅利乌斯,就是靠贩卖辉钼矿石发家的!可能还卖到了国外!” 四本也同意这观点:“很有可能。毕竟这辉钼矿石在是世界上都是很珍稀的……这就能解释很多事了。” “那雅利乌斯为什么会抛下做得这么好的生意呢?他到底为什么,又去了哪里?” “关于这件事,我觉得雅利乌斯可能知道辉钼矿石大量出产的地方。证据就是这个房间里到处都能看到矿石和标本,你们看,那个瓶子里全都是。” 果然,那边的一个看似酒瓶的东西里装满了矿石。 少年们专注地查看着瓶子,却没注意到时钟的滴答声兀自响个不停危险迫近了。 那么知道这一点的八木,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牡牛之门 八木回过神来。 他倒在一个小楼梯的下面。 一清醒就涌入脑海的,是刚才那个怪人告诉他的事——这个宅子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会发生大爆炸。 必须赶快让时钟停止! 因此,他告别怪人,急忙顺着玻璃之路,按照怪人教他的方法跑过来。可是为什么他会倒在这个地方呢? 他看着脚下,那里同样铺着厚厚的玻璃,怪人说得没错,玻璃之路一直通到这里。 他忍不住回头一看,怪人也许能看到这边,要是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滑了一跤倒下,远远看着一定很着急。 八木一边想着,一边用脚慢慢探着路前进。里面越来越暗,路也曲折起来,完全看不到身后的怪人了。 开始上楼了。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沉重的大门,上着锁,推也好拉也好都纹丝不动。 “麻烦了。” 但就在这时,八木抬头看到了门上牡牛浮雕。 他试着用手指去按那牡牛的舌头。 奇妙的是,浮雕的舌头居然缩了回去,同时,大门“吱”的一声向后打开了。 “啊!太好了!” 按下牡牛的舌头,门就会打开。这是怪人教给他的事情之一。 向前走了一段路,又是一段楼梯。 八木上楼一看,楼梯上还有一扇结实的门,和前两扇相同,也雕有牡牛的浮雕,每个浮雕的姿势都略有不同,但是每头牛的舌头都伸在外面。 同样按下牛舌后,大门打开。 这动作又重复了五六遍,八木累得直喘气,走路也晃了起来。可是还没能到达大钟的齿轮和钟摆所在处。 他此时还不知道,大钟的指针,已经指到了差五分四点的地方。 他又打开了四扇门,才终于赶到齿轮和钟摆所在的地方。累得摇摇晃晃的八木,到底能不能来得及阻止爆炸呢? 爆炸在即,大钟却仍然不疾不徐地滴答报时。 如果这个时钟大屋,在不到五分钟之后爆炸,那之前的村人和其余的少年,以及八木和怪人,都将粉身碎骨;时钟大屋的秘密也将被永远埋葬。 时间只剩四分多钟了。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呢? 全神贯注 全神贯注,是这时八木的状态。 时钟大屋的爆炸时刻迫近,一个不好,自己也会变成瓦砾下的亡魂。但若是能够及时阻止爆炸,不但能救出众人,更能保护这个古老建筑。八木知道现在能够做到这点的只有自己,于是拼命地重复着爬楼梯、开门的动作。 等他终于来到大钟脚下时,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擦干眼泪,八木用全身抱住大钟的钟摆,两只脚紧紧抵住地面。 大钟“吱”的一声停住了,齿轮也停止了转动。 那时大钟的指针,已经距离四点只有一分钟了。 “呀!那是八木君!” “真的!八木君挂在时钟的钟摆下面!” 刚才八木在台阶上奔波的脚步声,惊动了在实验室的四个少年。他们赶忙出来查看。 “啊!遇到你们正好!来帮我一下忙!” 大家帮着八木一起让大钟的钟摆彻底停止了摆动。 八木将如果时钟到达四点就会发生爆炸的事和怪人告诉自己的事讲给大家。四人听了都很吃惊,于是大家决定一起赶往怪人所在的地方。 奇怪的事又发生了。刚才的来路上,八木打开的门明明没有关上,但现在却全都关着了,想要再开却没了办法。浮雕的牡牛都雕在门的另一侧,这门上连钥匙孔都没有。 “这个太费时间了,以后再说吧。”四本说道。 其他人也都赞成他的说法。五个少年决定去继续检查实验室。 “那个钟摆就这么放着,总有点担心。要是用绳子绑住它,让它不能动就好了。可惜没有绳子了。” 虽然没有绳子,但是有人想起实验室立面有些细绳,于是去拿了来。五人合力将又沉又大的钟摆和楼梯扶手用细绳拴住。大家都觉得这下便可以安心了。 回到刚才的实验室。 第一次到这里的八木,听了四本的介绍,眼睛熠熠生辉。四处查看实验室内的摆设。 “那个画框真是奇怪。” 八木说。 “嗯,你奇怪的是画被切掉了吧?” “不是,我是觉得画布的后面还有木板很奇怪。在画布后面再衬木板很少见。” 八木一边说一边站在椅子上,用两手抓住画框,想要翻过来看看后面。 “哎?这个画框后面的墙上有个洞!洞的对面好像也是个房间。没错!有点暗但是还能看出来是个房间!” 其余四人闻言,都凑到了八木踩的椅子旁边。 意外的人 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房间呢?既然是一个需要从画框后出入的房间,就绝对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地方。 “不用怕,进去看看!” 少年们精神十足。 摘掉画框后,他们鱼贯进入房间。 微暗的房间里散发着霉臭味道。虽然铺着榻榻米,但是已经全部烂掉了,脚踩下去晃晃悠悠的。 习惯眼前的黑暗之后,少年们先是注意到这房间非常的大,然后看到的就是正中的铁格子。 与其说是铁格子,不如说是铁笼。铁笼连接着房顶和榻榻米。 “啊!笼中有人!” 二宫发出了悲鸣。 “什么?人?” 大家提心吊胆地接近笼子,向内看去。确实可以看到一个穿西装的人倒在地上,是谁呢? 四本用手电照了照那人的脸。 “啊呀!已经变成白骨了!白骨还穿着西装!” “手也已经变成白骨了。” 笼中的死者,也是一名囚人吧。而且年代相当久远了。从他穿着西装这点来看,也许是外国人,或者是当时比较新潮的人。 “难道这是雅利乌斯的尸体吗?”六条君说。 “雅利乌斯离开了这宅子,应该不是他。”五井推理。 “但是据说离开这里之后,雅利乌斯就再无消息了。所以如果他死在这里,也说得通。”四本提出了新设想。 这时八木指着笼子里说: “你们看,在白骨的右手旁,有一本好像是笔记本一样的东西。我们把它拨过来看看,应该能够明白一些东西。” 八木的发现很有趣。他们用木棒把那笔记本拨了出来。打开一看,果然写着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外界全然不知的这时钟大屋的秘密。 要点大概如下: 因为所犯下的罪过,我受到了上天的惩罚,让我在这笼中饿死。 为了忏悔,我将自己的可怕罪过写在这里。我对我的主人雅利乌斯所持有的辉钼矿石艳羡不已,想要占为已有。在得知辉钼矿石的所在地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在雅利乌斯的寝室袭击了他,将他捆绑起来,用铁链锁住关入了地下室,并在他脸上覆盖了死神面具。 对外,我宣称雅利乌斯已经离开此处,遣散了全部仆人。这花掉了我很多钱。 等到终于一个人待在这房子里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独占了这巨大的财富。可是我进入屋后我所以为埋藏着辉钼矿石的地方一看,却是我弄错了,那不是矿石的所在。我回到地下室,向雅利乌斯逼问矿石的下落,可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说。 因为经济困顿,我不得不把房子卖给左东左平。拿到钱后我装作离开这里,实际却通过密道回到屋中。 这宅子里,根据雅利乌斯的喜好设置了很多机关暗道。我对左平隐瞒了这事,自己找了间秘密房间住了进去。然后一边继续逼问雅利乌斯,一边自己调查各种资料,想要找出矿石。也不知道左平是如何发现这房子里除了他的家人还有外人的。他开始热心探寻这里的秘密。 因为怕他找到这房间,我只好用各种手段去恐吓他。在用了很多可怕的办法之后,我先是杀掉了左平的妻女,后来又杀了左平。把他的妻女放在棉被里布置成睡觉的样子,将左平吊在钟表边。这些全部是我做的。 我的目的,是为这宅子制造怪谈,这目的达到了,村里人看到了左平一家的惨状,惊吓不已。时钟大屋的怪谈也就流传开了。 但是上天的惩罚也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我发现了雅利乌斯的绝密实验室,接着通过画框找到了这间房间。在我想要掀开榻榻米查看下面的时候,铁笼从天而降,把我拘禁在这里。那就是我噩运的开始。 我想了各种办法要逃出笼子,全都失败了。这大宅之中,除了被关在地下室的雅利乌斯和我,再无他人。村人因为害怕这里,都不敢靠近。我寄希望于自从左平死后就停摆的大钟,祈祷它能重新走动,把村人召唤到这里,可是也没能实现。 我知道这就是上天降罚于我。现在我只能等待死亡,忏悔自己的罪过,祈求原谅。我最后的希望,是能有人到地下室救出雅利乌斯,可是也很难实现。我使得雅利乌斯和我一样被饿死,最后,杀死主人的罪过降临到我头上。意识到这些,我对自己所犯的可怕罪孽感到万分害怕。 神啊,请你救赎我的灵魂吧。 明治四年十二月 门田虎三郎 大团圆 这是门田虎三郎的遗书。 倒在笼内变成白骨的,是门田虎三郎。 他是谁呢? 记忆力强的读者或还记得,门田虎三郎是雅利乌斯的家仆。 “这事情真可怕啊!” 五个少年面面相觑。 “但是这时钟大屋的秘密,终于解开了。” 时钟大屋的秘密解开了。 是这样吗?不对,坏人门田仆人的遗书,只是解开了一部分的秘密。门田所不知道的秘密,在这大屋中还有很多。 辉钼矿石被埋藏在哪里? 雅利乌斯的结局最后如何? 这和八木君在地道里见到的蒙着死神面具的怪人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如果雅利乌斯活到现在,应该早就过了百岁,这怎么可能呢? 北岸他们现在又在哪里?那个大钟敲响四点时就会爆炸又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这又是谁设置的机关呢?如果是雅利乌斯,那又为了什么? 这样推论的话,时钟大屋里还隐藏着很多秘密,不知何时才能全部解开。 但其中之一很快就被解开了。 二宫的耳朵很灵,他很快听到这房间里有某处传来咚咚的细小声音。五个少年在房中四处寻找声音来源,发现是从天花板的一隅传来的。那里还有些微的尘土一直滑落。 “啊!天花板里有人!” 用了一番办法,他们终于把天花板里的人救了出来。原来是失踪了一段时间的北岸等七个村人,他们差一点就被饿死了。 他们用虚弱的声音,描述了之前的遭遇。进入这宅子之后,他们在各个奇怪房间巡视走动时,忽然从地板上掉入了这个房间,被关在了里面。墙壁很高,无法逃出,一直被关到现在。 北岸叔叔他们表示,希望能尽快离开大屋,早点看到日光,呼吸新鲜空气,喝到新鲜的水。 少年们遂往返数次,两两搀着他们,将他们带出了时钟大屋。 最后,当八木和四本搀着北岸离开房子时,地震又袭来了。 震度相当强,一定是刚才地震的余震。 三人一边说着地震的事,一边向院子中走去。 八木忽然说: “安静!你们听!” 他放开北岸叔叔,两手拢在耳边仔细倾听,忽又抬头看向大钟。 滴答滴答滴答。 耳边传来的是微小的声音。 “坏了!那个大时针又开始动了!快跑!” 刚才的余震可能破坏了老旧的细绳,使得钟摆又开始摆动。 “完了!时钟大屋要爆炸了,快伏到沟里!” 时针开始走动之后,只要一分多钟就会发生大爆炸。因此大家如此惊慌也就不难理解了。 果然过了一分钟多一点,爆炸就发生了。冲天的灰尘慢慢落定之后,大家发现,刚才的时钟塔已经不知被炸到哪里了。让人看得不禁后背发冷。 五个少年和七个村人,差一点点就遇难了。 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还有两件事情必须要说。 其中之一,是救过八木性命、告诉他时钟大屋秘密的那个怪囚人,后来八木在铺着玻璃地板的地下室里找到了铁链和死神面具,但是那人却不见了。 怪囚人后来如何了?这个秘密至今也未解开。 “那也许是雅利乌斯的幽灵吧。” 八木最后下了这个结论。 “不对吧,你都快被淹死了,因为恐惧而晕倒,产生了幻觉所以才会觉得你见过那人。” 四本这么认为。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总之是很奇怪的。” “世界上不是每件事都有答案的。” “找到辉钼矿脉,实在是意想不到的大发现啊。” 于是少年们爽朗地笑了。 曲岚 译 注 释 ① 江户时代,领主命村民中有名望的家庭负责管理村里的纳税和其他事务。 ② 包括了物理学、化学和矿物学的学科名称。根据1943年的中学校令设置,1947年废止。 ③ 土左卫门:享保(1716-1736)年间的江户力士,全名成濑川土左卫门,身体肥大,世人因此将溺死者膨胀的尸体形容为土左卫门。“享保”是日本中御门天皇的年号。 三个人的双胞胎 近来,我偶然发现了曾是船员的亡父所遗留的日记,里面记载了一个关乎我身世的谜题,内容却有些莫名其妙。日记如是写道:“二月十九日,诅咒之日。今天,被赐予了三个人的双胞胎。” 一 报上那则猛一看非常奇怪的寻人启事,背后似乎藏有玄机,其刊登者正是本人。 寻人启事:邻着河蟹栖息的溪流,庭院里绽放着紫色的蜀葵,隔着那窗棂前来拜访的小孩,穿着黄八丈①的和服,系着绘有鹿斑的宽宽腰带,河童②般的头上绑着三个红色的“蝴蝶结”。距今十八年前分离。双胞胎的同胞手足。 只需读读这则启事就会明白,我正在寻找分离的手足。从现在往前倒退十八年,追溯到我五六岁的时候——哎呀,若被你们知道了我的真实年龄,真是很不好意思呢,所以请不要利用加减法来计算我的年龄。 我要找寻的那个人,既没有五六岁之前对他的记忆,又没有之后对他的记忆。我就像是一个盲人,漫长的生命之中,只有一瞬间曾睁开眼睛,看到的情景宛然烙印脑中,那就是我对手足的记忆。如今想来,以前我曾和手足相处,只因当时年幼,尚难记事,而后又因某种缘故使我们分离两地,所以就断了记忆。总之,那毗邻河川的宿舍的情景,仿佛彩色照片一般,深深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面。 为什么我要寻找手足呢?此间情由,值得一番详叙,且容我慢慢写出。 笼统说来,我当时只有五六岁,穿着黄八丈的和服,系着绘有鹿斑的宽宽腰带,河童头上绑着三个红色缎带,那就是当时我的打扮。我所找寻着的手足,就是那时每天都乖乖躺在宛如禁闭室的住处里的幼童。倘若她还活着的话,该和我一样长大成人了吧。 “为何要将幼童放进黑暗的禁闭室呢?” 时至今日,我依然对此深感讶异。为何要把如此年幼的手足关在黑暗的禁闭室内?若把发疯发狂的成年人关到禁闭室里,自是功德一件,但她只是五六岁的小小孩童,就算发疯发狂,亦只能弄坏纸门的木条罢了。因这般缘故而特意准备一个坚固的禁闭室,真是难以索解的谜团。 不对,仔细想想,那个幼童似乎并未发狂。印象中,我曾有四五次或更多次去那个禁闭室里面玩耍,却没见她有任何粗暴之举——别说粗暴之举,那幼童始终静静躺在床上,我都没见过她起床。我想,她大概是身患宿疾。 这世上真会有如此残酷的父母,竟忍心把疾病缠身的幼童囚禁起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提到双亲,我又想起来一件事情。当我去那幼童处游玩时,母亲一定在禁闭室中照顾着她。母亲似乎很温柔地哄着她,让躺着的小孩心情愉快。 寻人启事里并曾稍稍提到,我那时的头发宛如河童头,绑成两三个发髻,又欣然系上了红色的缎带。 何以我会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呢?理由是,我那在禁闭室中的手足,似乎非常喜欢我发髻上绑着的红色缎带。某次,我大摇大摆走进禁闭室里面时,幼童正因某件事情无理取闹,使身旁照顾她的母亲相当困扰。当她的泪眼看到我的发髻之时,心情突然变愉快了。 自那之后,母亲常常会给我一些带有奖赏意味的糕点。我一直觉得母亲会带我去那间禁闭室,所以决定随时都要给发髻绑上三条缎带。而这又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那时曾得意扬扬地跑到暗黑禁闭室的小小窗前。 “很棒的发髻吧?……” 我把脸和头发伸到小窗里面,正躺着的手足忽露出满口黑牙,笑得非常开心。就这样过了片刻,母亲突然吩咐我去一趟庭院,摘回一枝蜀葵的花。这样的吩咐真是很扫兴呢。只见手足的脸上似乎露出不满之色,撅起嘴瞪着母亲,而母亲则温柔地安慰着她,并喝斥我快去庭院办事。 我只好遵照母亲的吩咐来到庭院,摘下一朵仿佛梅雨天空下绽放着的蜀葵,再度冲回禁闭室。 “很棒的发髻。对吧?……” 我把蜀葵扔进小窗里面,开始重复同样的话。“住口!”母亲依旧斥道。而幼童则再度看着我的发髻,咯咯笑个不停。那时,我曾有过一个奇妙的发现。咧口大笑的幼童的牙齿,有时是满口黑牙,使人觉得缺了门牙,有时却又是前面并排两颗门牙。对年幼的我而言,不啻是件怪事。 我亦曾玩起“切舌雀”的游戏,以搏躺着的手足开心一笑。但母亲总会中途打断,命令我去庭院里摘蜀葵花或酢浆草,或用大竹新芽冒出的宽叶子做竹船。然而,对小孩而言,不管去庭院拿的是蜀葵还是酢浆草,甚至是竹船都没有太大差别。因为不管是我的手足还是吩咐我去做那件事的母亲,几乎看都不看我特意带回来的东西。只有当我重复“很棒的发髻吧……”的时候,她才会非常高兴。 故而,我对母亲屡次派我去庭院的做法略有不满。既然她们并不喜欢这些花草,那我费力前去攀折,岂非很是愚蠢?某次,我事先摘了一堆花草塞进怀里,当母亲吩咐我去庭院取花草时,我立刻从怀里取出花草丢进小窗里面。那一瞬间,但见母亲的脸色陡变,以可怕的神情说道:“不许投机取巧,快去庭院重摘!”结果,我只好去庭院里重复进行徒劳之事。 对我亲手摘来的花草,无论是损伤抑或弄脏,母亲都不曾责骂过我。反正,她就是要我先去庭院一趟,再回去房间门口重复同样的行为,以此安慰那个不幸的手足。我始终无法理解为何要重复做那种令人心烦的事。 我的手足似乎非常喜欢系上红缎带的发髻。有一次,我照常系好了红色缎带,靠近禁闭室的时候,里面躺着的幼童似乎正等着我,一反常态地轻轻摇头,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喜悦神色。我正讶异是否有事发生时,旁边的母亲对我说道:“你看!阿珠(我真正的名字是珠枝)!你看这个发髻……” 我这才仔细凝视幼童的头发,只见她的头发上绑着和我一样红色的缎带,数目正是三个。 “发髻……”她用滞涩的舌头说道,而后便发出了怪怪之音。她因绑了发髻而沾沾自喜,所以肯定是“他”非“她”。 因梳成了和我相同的发髻,她似乎非常高兴。母亲坐在她背后,手放在她头部后方,覆盖着一条既非枕头又非坐垫的黑布,一直凝视着我们。正当我们相互比较着各自的发髻之时,不知何故,那黑布竟自动卷了起来。我一眼看见黑布下面尚有新的红色缎带,不禁脸色大变。 “太狡猾了!太狡猾了!你竟然拥有比我更多的缎带,偷偷藏着……”我抓着窗棂,开始吵闹。 身后,传来了母亲似乎是轻声细语的斥责。那并不是对我的责骂。虽然她是责备那个咯咯笑着、心情非常愉悦的幼童,但我总觉得有些怪异。须臾,母亲对我说道:“阿珠!缎带数都是一样的,你仔细看看。” 经母亲如此一说,我便又仔细看了一看,手足的头上恰好系着三个缎带。刚才一下子看到四五个,大概是看走眼了吧。 当然,那天我依旧被赶去了庭院。当返回房间之时,我又重复了相同的祝贺。 “你今天也梳了很漂亮的发髻呢!大家一样呀!”这再度引起了手足的骚动,她看来非常高兴。 以上就是我对小窗后的手足的仅存印象。不管如何绞尽脑汁,我始终想不起她的名字,只依稀记得母亲曾指着躺在那里的小孩,说是和我同年的手足,让我这位姐姐温柔待她。然而,我始终想不起她的名字,大概母亲根本就没告诉过我吧。 我对手足的记忆,不过如此罢了,之后的事情全无所知。说到之后的记忆,不只是禁闭室那位手足,甚至母亲的事情都一片空白。因为,没多久我就和母亲及那位不幸的手足分离了。那是突然的分离,容后再叙。总之,意想不到的变故从我身旁夺走了母亲和妹妹—一所谓妹妹,当然是对那位喜欢梳发髻的手足的称呼。 后来,我偶然得知母亲过世的消息,只有妹妹活了下来。若这次探索失败,那傍着小河的家中彼此对望发髻的情景,无疑就会变成我和母亲、妹妹别离前的最后时光。 说句实话,那启事名义上是要确认我手足的生死,实则含有更加重大的意义。因最近我偶然发现了曾是船员的亡父所留下的日记,里面针对我的身世记载了一个大谜题。我虽不介意,却难免有些疑惑——距今二十三年前的二月十九日的日记上,赫然如是写道: 二月十九日,诅咒之日。今天,被赐予了三个人的双胞胎。 二 何谓“三个人的双胞胎”? 若是“两个人的双胞胎”,那就再清楚不过了,但“三个人的双胞胎”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将“二”误写成了“三”?但仔细一想,若双胞胎是指两个人的话,似乎没必要注明“两个人的双胞胎”;正因为是三个人,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才要注明。二月十九日是我的生日,我文件盒中的八字金锁上正好刻着这个日期,料想不会有错。如此说来,二月十九日那天,除了我,另外还诞生了两个手足。 父亲使用“赐予”而非“妻子生下”,让我略有疑惑。但“赐予”似乎含有承认是父亲的孩子之意,所以当成“生下”亦能说通。 也就是说,母亲就生下了三个人的双胞胎?其中一个是我,那剩下的两个呢?而且,为何是三个人的双胞胎?这种事是不现实的。若是两个人,那就是双胞胎;若是三个,显然就是三胞胎了。既然生下三个小孩,父亲肯定不会写成双胞胎。如此看来,恐怕“三个人的双胞胎”这几个字,内中大有玄虚。 我曾经想要联络亲戚,却始终没有结果。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只有十岁。那时只有我一个亲人陪着父亲,而且我们是离开了故乡,踏上流浪之旅。 如前所述,和妹妹因缎带较劲,是最后的情景,之后就同她和母亲分别了。印象里面,她们两人消失未久,父亲就和亲戚赤泽伯父大吵了一顿。我觉得那次争吵肯定和她们的失踪有关,却不知详情如何。 不久,父亲带着我离开了故乡。我们搭乘货船,直到父亲去世前的四五年,我们始终过着海上生活。我就是在船上渐渐开始懂事的。 “妈妈怎么了?” 我经常这样询问父亲,但每次我一发问,父亲的心情便突转恶劣,恨恨说道:“你母亲逃去某个地方了,她不爱你!” “就是那个开满蜀葵的家?” “对!” “那个家里有我的同胞手足,她是带着那个孩子逃走的吧?” 这次,父亲用力摇了摇头:“不,不是的。那个小孩不知道被赤泽伯父带到哪里去了。你妈妈也不爱那个小孩呀。” “那妈妈爱的是谁呢?” “不知道,你去问赤泽好了。”父亲以痛苦的神情回答了我的问题。 “嗯!爸爸,我们回到原来的家吧,好不好?” “原来的家?说这个有用吗?”顿时,父亲有些暴躁,“就算我们回去,也没有什么家了。回到那种无聊的地方?在船上不好吗?我们可以周游所有热闹的港口。” 父亲反复诅咒着故乡。 “爸爸,我们的故乡是个怎样的地方啊?” “故乡?你不是从小就知道了吗?不!你不该知道的,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 无论我如何央求,父亲始终不告诉我故乡的地名。所以我脑海里对故乡的印象,就只是小时候的那些罢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个梦一般的地方属于日本的哪个地区。 如今想来,我真是非常懊悔,那时竟未向父亲询问故乡的方向。那件事情之后,父亲忽决意下船,带着我漂泊四处,过上奢侈的流浪生活。当我十岁的那年秋天,我们在东京逗留的时候,父亲因脑溢血骤然辞世。我永远无法从他口中探听故乡的位置了。从那时开始,故乡便仿佛神话故事一般,远远离开了现实。 幸好父亲随身带着的皮箱里留有巨额遗产,那主要是宝石和黄金制品,大概是他在海外积蓄下来的吧。全赖那笔遗产,我才得以有人照顾起居,才能在东京长大成人。 现在的我,过着非常舒适的生活,数年前嫁了郎君,然而婚仅一年,他的胸疾发作,最终日渐消瘦而死,留下年轻的我,继续过着舒适的未亡人闲居生活。事实上,追求我的人所在不少,但我都是一概回绝,因为我觉得婚后生活并不快乐。 而且,这时候有件事比结婚更让我介意,我把所有精力都花到那件事上,根本没心思兼顾男人。我所关心的事情,当然就是前文提到的寻找生死不明的手足。为了我的名誉和自尊,我誓要解开“三个人的双胞胎”之谜。 自从刊登了那则寻人启事的翌日,我所居住的涉谷羽泽府邸便突然热闹起来。报上的启事使这里增加了形形色色的访客,每个人都自称她就是我要找的人,自称是我的同胞姐妹。这种人每天不止十二三位。然而那些面不改色的胡诌者,几乎都超过了三十岁。她们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谈论原籍和姐妹之事,竟不想想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如此谈了一段时间之后,省悟逃走者不胜枚举,其中只有三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首先必须提及的,是女侦探速水春子。她一看到那则启事,立刻来到我的住处。我让女佣纪代看了看她的打扮并询问了一些情况,然后才请她到客厅相见。 春子女士穿着一件很薄的黑色披风,衬着黑色的条纹绢衣,她个子很矮,略显苍白的长脸上戴着黑框的大眼镜,乍看似是二十五六岁、仿佛从短毛大猎犬变身而来的贵妇。一提到女侦探,总会让人想到身材高大、像体育老师那样的妇人,而速水春子女士和体育老师不同,是个充满智慧的女性。她的眼睛大得异常,使我觉得有些不适。 “我看了报纸……”女士以一种职业口吻径直说明了来意,“你正在寻找非常难找的东西吧?若把此事交给我来办,凭着我多年的经验,又懂得诀窍,立刻就可以找到你的姐妹……嗯,能否让我先看看令尊写着那个问题的日记……” 我从文件匣里取出了父亲的日记。这是一般放到口袋里的非常小巧的册子,黑色皮革的封面边缘磨损甚重,颜色因海风吹拂而泛黄。打开封皮之后,里面是没有条格、能自由填写日期的日记,每页都以尖端磨圆的铅笔随意写满一堆文字。 女侦探读着某天的内容。 “咦?这种事都记载了呀。二月一日,修理了船上舷梯的扶手,因同事不熟,事情颇不顺利。去年此时亦曾维修,但那时有赤泽常造,半天时间就大功告成。后来他下船回乡,一年来始终待在家里,也没有外出工作。我很担心阿胜,她就要临盆了。不管他如何好奇,阿胜临盆之前,他应该不会和她发生关系吧。但话虽然是这样说,他毕竟曾有偷女人导致怀孕的前科,真是让人不安……嗯,令尊似乎非常在意那个赤泽常造呢,他和你们的关系是?” “那个赤泽,印象里是我的伯父,曾经和我父亲大吵过一次。” “那缘由是?” “这就不知道了。” “这件事很重要吧……然后,夫人你的生日是?” “就是那本日记最后的日期。” “啊,是这样啊!你就是在同样的二月十九日出生的啊。”春子女士把日记翻到最后,“嗯!找到了。二月十九日,诅咒之日。今天,被赐予了三个人的双胞胎。就是这个,三个人的双胞胎!” 女侦探表情凝重,反复念着“三个人的双胞胎”。 “如何,有线索了?”我慌忙发问。 女侦探答道:“必须去现场调查才行。在桌上像魔术般给出结论,那是侦探作家虚构的故事。真正的侦探除了行动,还是行动。这件事很重要,我们必须去努力解开。夫人!” “但我的故乡是模糊的,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呀。” “这件事让我来调查就行了。”女侦探快人快语,“启事上写的河蟹、蜀葵,日本各地都有,谈不上是线索。但是,夫人,我想你肯定对某些具有地方特色的东西有所印象吧?小时候特别新奇的东西,譬如别人的吆喝、庆典的活动,附近地区的地名、小时候非常熟悉的名字……你能想出任何一个吗?” 我因而开始接受了奇怪的盘问。 “是否记得什么卖东西的声音?” “啊!”这个意外的问题让我非常吃惊。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我总算想起一个,“对了!我想到了卖鱼大婶的吆喝声。就像这样:不管是鲽鱼还是竹轮③,都很好吃喔——” “是‘好吃喔——’吗?这线索不错。另一个问题是庆典名称,有眉目吗?” “嗯,在给神明的庆典上,有将粗竹子切成一圈圈的驱魔仪式。” “啊,是左义长④?很好。此外,是否对附近村落的名字或街道的名字有印象?” “附近的地名?好像是atake。” “Atake?就是汉字的‘安宅’吧?好,我完全知道了。”春子女士说道,“如此看来,你的故乡肯定是四国地区了。阿波国⑤的德岛那里,有个名唤安宅的小村,盛产河蟹、蜀葵。我这就去那里调查一下,请给我四五天时间吧。” 女侦探的这番话条理分明,虽然我不懂她为何能这样对答如流,但她也没有露出傲慢的神色,只说要去我故乡四国的安宅村确认一下“三个人的双胞胎”,然后就告辞了。我仿佛被狐狸牵住了鼻子,怔怔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但是,直到一切真相大白之前,我始终觉得女侦探的推理只是一种胡乱的猜测罢了。 三 看到报纸启事而前来见我的人里,第二个要谈的是青年人安宅真一。这青年有些驼背,相貌稚意盎然,和身高五尺四寸、体态丰盈的我站在一起,简直就像是比我小十岁的弟弟。 此外,他不算太瘦,但肤色白到透明,翻着的小嘴唇略显淡红,一看就知道他的心脏不好。他的脸型也和我不同,圆得像是美浓地方的瓜。 这位安宅青年前来拜访我的时候,我嫌他年轻,不知何故登门,所以不想见他。后来他进了客厅,所说的事情不外是觉得他是我正寻找着的双胞胎之一。 “说谎!你到底几岁,比我小五六岁吧?” 我从心底里嘲笑着安宅真一。 “没这回事,我都二十三四了。” “哎呀!你是知道我二十三岁,才故意这样说的吧?” “不,没这回事,我真的是二十三四岁。” “二十三四?你为何不说清楚是二十三还是二十四?” 安宅皱了皱眉,黯然说道:“说实话,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不知有没有兄弟姐妹。我很想知道小时候的事情,那则报纸启事很引人注目,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和我相似之人。所以我过来看看,希望会有我童年的线索。我完全忘了小时候的事情,只对八九岁还略有印象,那时有个很丢脸的事情是表演杂耍。给守护神举办庆典时,有人曾盖了一个挂上旧旗子、搭着帐篷的小屋,演出一种据说有很高学术价值的‘世界唯一海星女的杂耍’。” 安宅如此说明道。此时他的脸完全不像是精力充沛的青年,而是栖息海底烂泥中的棘皮动物般的妖精,诉说着不可思议的身世。 真一继续说道:“带着我的人是银平团长,他在蛭间成立了一个马戏团,向来看祭典的人收取费用,大人五钱、小孩二钱。他让来者观赏我在蓝色碳化灯下的翻滚,在看似海底、没铺地板的房间中翻滚,跳着连自己都毛骨悚然的‘海星女’之舞,甚至暴露某些不想让别人看到的肌肤,有时为了助兴,还会让村里浑身酒味的年轻人触摸我的身体。当然,观赏者都以为我是女的,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只因天生缺乏血气、身体丰腴,团长吩咐我留像女孩子那种浓密的头发,装成是个小姑娘。” “所谓海星女,是否你身体有何异常之处?”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若说那样就是异状,那就算是有吧。但那只是团长的牵强附会,观众看到的都是带有欺骗性的杂耍。事实上,我背部左侧有个椭圆形的红色大疤,只要一动就会隆起五六公分,还能上下左右地抽动。因为我的背部本来还有只手,连根切断之后,看起来就像伤口一样。每次我表演杂耍的时候,那里都装上一根塑胶长手,让它像真手那样活动。所以说,我有两只脚、三只手,恰如一个有五根触角的怪物海星。若你想看的话,我现在就能给你看看那可怕的伤口。” “喂!等等!” 若他露出伤口,想必会很恶心,我一时忍不住发出惨叫。竟有如此惹人讨厌之人!都是我刊登启事,才引来这种怪人跑到家里。肩膀处有个红肿、像第三只手的疤痕,固然会引发别人的好奇,但这太恐怖了,倘不借着酒意,简直没办法观看那般让人恶心的东西。 想不到世上竞有如此变态的男人。我该怎么办才好?对迫切想要寻找刺激的我而言,他除了让我乍舌之外,更使我深感不安。 “因此,你怀疑你是我的兄弟?”我移转了话题。 “我就是想要确定才来访的,但你好像并不觉得我和你有关。” 这“海星女”的故事,真是引人入胜,但我不想继续听了,便打发这怪人回去。最后,我一字一句对他说道:“听你说了这些事,我觉得咱们的身世确有相似之处。但我想知道的最重要的事情,并非你刚才所说的那些。首先,我相信和我是双胞胎的那一个人,不是像你这样的男人,而是女人。这是一个事实。当我小时候去那孩子躺着的禁闭室时,我清楚记得她头上绑着的红色缎带。既然绑着红色缎带,我觉得她肯定是女孩。” “不过,大家一直都觉得我是女孩,所以我才扮演海星女的角色。这岂非是近似女人?” “这不同。你打扮成女孩,是八九岁以后的事情吧?是团长把你打扮成女孩的吧?而我的记忆却是在更小的五六岁的时候。那时我们尚有父母照顾,该不会把男孩当成女孩来抚育。” “是这样?”真一歪着嘴唇,一脸伤感。 “何况,世上的双胞胎,往往两个人同一性别。我从刚才就看着你的脸,你和我的脸型不同,身材更完全不同。是不是?完全不同吧?如果硬要找出相似的地方,那就是身体不算太瘦,比较丰腴。还有月牙形的眉毛和浮肿的眼皮。” “如果有这些相似的话……” “这些相似,别人也会有的。总之,我认为你不是我要找的双胞胎姐妹。” “请别这样说!请你帮帮我!”真一用双手捂住面庞,开始哭泣,“我……我病了,无法工作了,我三天没有吃饭,身体越来越差,求你帮帮我。” 事态如此发展,真是相当棘手。我要尽快打发他回去,我甚至无法容忍他在这里待着!我必须再刺激他一下。 “我刊出那则启事,目的是要寻找真正的手足。你肯定不知道吧,我们虽说是双胞胎,却是三人一组。先父的日记里面,写的是‘三个人的双胞胎’。仅仅从这里来看,就跟你的故事无关。你讲的那个故事,完全无法解释‘三个人的双胞胎’这种重大谜题!因此,我无法承认你是我的兄弟。很遗憾,懂吗?” 此时的真一,正趴在榻榻米上呜咽着。他的身体忽然开始颤抖,似乎宿疾发作一般。只见他一脸痛苦表情,搓揉着胸口,翻滚不停。因用力太猛,他充满污垢的单衣开始破裂,露出了爬虫般黏糊糊、泛着光泽的白皙皮肤。不该看的东西就这样被看到了。他背上果然有个恐怖的伤口。 “啊……真讨厌……” 那伤口远比他说的更令人惊悚,确实很像是蠕动着的活物。曾几何时,那地方真的有个手一样的东西呢! 一瞬间,我脑中爆发了未曾想过的噩念。真一的伤口那里,以前会不会是黏着另一个人的身体?有一种连体兄弟,两个人有部分身体黏着无法分离。莫非真一原是连体,后从有伤口的地方切开,才变成两人?但如此说来,另一个人又在哪里?这样想想,顿觉恐怖异常。 “幸好这恐怖是他身上的,而不是我。”我忍不住脱口说道。 如前所述,我觉得真一和我不像是双胞胎。双胞胎有两种,一种是同卵双胞胎,一种是异卵双胞胎。前者几乎一模一样,而后者就不太相似了。不过,虽说不太相似,但若将他们和一般的兄弟姐妹相比,还是可以看出他们是双胞胎的。我和真一显然不是同卵双胞胎,又不像异卵双胞胎。虽非完全不像,但很难接受我们是异卵双胞胎。所以,没有任何理由使我相信我们是双胞胎。 “而且,我有一个更有效的证明。” 我思索着另一件事情,从医学角度而言,这并不困难。假设真一是连体婴儿之一,在同一天和我由同一个母亲生下,那以常识而论,就是三个小孩,只能说是三胞胎,而不能说是三个人的双胞胎。 愈是思虑重重,头绪就愈是纷繁。我不仅想得太多,而且想得很蠢,简直就是缘木求鱼,徒然浪费心力。总之,真一肯定和我无关,这断然无疑,但我心中为何竟有些彷徨?他背上那个奇怪的疤痕,莫非真的牵动了我的心思? 我要把那种事忘掉,从其他方向来调查父亲那句“三个人的双胞胎”所隐藏的秘密。这句话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另有所指?“三个人的双胞胎”之一当然是我,但剩下两个人为何却是一人?只要解开这一看似不合理的事情,我沉重的负担就算是卸下来了。 四 第十天时,前往四国德岛的女侦探速水春子回来了,她以非常紧张的神情拜访了我:“夫人,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我查到你真正的同胞姐妹了。” 听了女侦探的汇报,我顿觉有些难以置信。我才不信这样简单就能找到那位令我挂念的同胞姐妹。 “夫人,你先别太吃惊,说明详情之前,先让我谈谈带回来的令妹……或者该说是令姐吧。总之,那一年的二月十九日,令堂西村胜子女士生下了两个小孩,其中一个是珠枝,就是夫人你,另一个的名字是静枝。我把静枝小姐带回来了,容我帮你们相互介绍,见面后请仔细看看她吧。嗯,静枝小姐,来吧!” 饶舌女侦探说完这段惹人厌烦的台词之后,总算对着隔壁的房间发话了。 拉门外面响起了轻微的应答。不久,传来了衣袂微微飘动的声音,一位娇嫩、身材高挑的妇人走了进来。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心中的吃惊委实难以言表。她简直就是另一个我,无论脸型、身材、头发或穿衣的品味,甚至是化妆的习惯,都和我如出一辙。 刹那间,我愕然凝视着她。她就是我想讲述的第三个人。 “啊,姐姐?……我真想你,我就是静枝。嗯……”说着,她跳上榻榻米,紧紧搂住了我,眼泪潸然落下,自是喜极而泣。这一切,仿佛是舞台上的话剧,让人感动万分。我被她紧紧搂着,一时心潮澎湃,泪水夺眶而出。 “两位,真是恭喜你们!这场面让我都忍不住泪水了。”速水女士亦如演话剧一般,双眼通红。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向微微哭泣的速水女士问道。 “这事说来话长,今天就扼要说说重点好了……” 就让我把这位饶舌女侦探的话,再扼要叙述一遍吧。整件事如下所述。 速水女士去德岛的安宅村时,因我母亲胜子早就过世,所以没办法查问有关幼童(静枝)的事情。因静枝曾到伯父赤泽常造的家里借住,她便去登门拜访伯父,得知那幼童住了不久,就被母亲胜子给带走了,从此下落不明。伯父都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因此,她只好向村里的长者四处打听,这才知道那幼童名唤静枝,如今是德岛市文艺公司社长的养女,而后顺水推舟,把她拉来了东京。养父银平不忍和她长久分离,遂拜托速水女士,只让她在东京待个四五天,就赶紧返回故乡。 我和这位相似得毛骨悚然的静枝,谈论着前尘旧事和风土人情。我知道的她全都知道,一切都非常吻合。她对模仿我系三个红色缎带的事印象很深,而且流利说出了紫色蜀葵的事——其颜色另有红白两种——以及日本全国各处都有河蟹的事。尤其是河蟹的螯有大小之别,用线将螯绑上,他们会立刻把线弄掉。 “静枝,你为何会被关进那个禁闭室里?”我问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 “是这样的。不知道为何,我从小就会梦游,半夜里不知能走到哪里,所以才一直被关着。” “但你一直躺在床上,我从未见你起床。为何白天要一直躺着呢?” “这个呀。有一天晚上我梦游走出门口,不幸从悬崖掉到河里,摔断双脚,手也折了,受伤很重,所以无法站着,只好躺在床上。” “啊,真的?那太可怜了。但脚都断了,就算梦游也无法走出门外,不是吗?” “不,梦游者就算脚有问题,也还是能走路的,很不可思议吧。”静枝对答如流,但我的问题堆积如山,只怕问得太多,会显得我对她有所怀疑,遂决定再问一件重要的事情便罢。 “嗯,父亲留下的那句‘三个人的双胞胎’是什么意思?我和你只是两个人的双胞胎,而不是三个人吧?” “确实是呢!”静枝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是爸爸的幽默,他看到我们两个刚出生的婴儿和母亲并排躺着,所以才说是三个人的双胞胎。” “哎呀!原来如此,真讨厌呢。” 持续关注的“三个人的双胞胎”之谜,竟会这样解开,真让我又是滑稽、又是惘然,一时不禁哑然失笑。 事实果然如此? 晚上,为迎接这位胞妹,我吩咐佣人准备了非常丰盛的晚餐。我想稍稍休息一下,便走进了起居室。背后响起足音,是速水女士以一副避人耳目的神情跟了过来。所以我便从文件匣里取出支票,填上两百日元,送了给她。她很高兴,却没有离开房间。 “真抱歉!现在不该问话的。但我来的时候,府上似乎有个奇怪的男人。他是哪位?” 速水女士不愧是个内行,眼光确实敏锐。她怀疑的那个男人就是安宅真一。他和我第一次谈话那天,谈到一半,突然疾病发作,倒在了客厅里。我既惊且骇,很快就喊来医生帮忙。诊断的结果,他身体衰弱,不能移动。虽然我对此很烦,但若真将他推出门外,万一倒毙门前,岂非更加麻烦?无奈之下,我只好留他暂住,让他疗养数日。之后一个星期,他始终精神不错。照我判断,这“海星女”八成是空腹来到我这里的。这屋子原本没有男人的踪影,而今我放任真一闲晃,速水女士当然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所以我便把事情的原委,简单告诉了她。 “原来如此。”速水女士说罢,眉头渐渐深锁,“总觉得那位安宅先生不是好人,你小心为上。当然,这只是我的经验之谈。” 她很担心似的看了看我,然后就回家了。 之后三天,在我的住宅里,静枝和安宅真一过着非常愉快的生活。真一神采飞扬,简直判若两人。但他那黏乎乎的苍白皮肤、露出妖光的眼神仍未消失,甚至使人觉得像是精力充沛的爬虫。 然而恰恰和他们相反,这四五天里,我的心情始终很差,而且没办法放松。细细想来,自从静枝来到这里,我的紧张心情就没有缓和过。这几天我不断想着我和静枝的地位是对等的,以及她回去时要如何给她一些钱。 无论如何,我都想早日去除心中的烦闷,怎样才能轻易解决呢? 对了!有办法了! 我有了一个非常棒的构思,先把真一喊到了我的起居室。 “有何贵事?”他匆忙赶来。 “阿真,我有点事想命令你,你会遵从的吧?” “你说命令……嗯,好的。” “那好,说真的……” 我再次叮咛着他,坦白说出了心中潜藏的想法。我太郁闷了,所以今晚要求他来我房间,只给我一个人表演“海星女”之舞。 听我这样一说,真一难免有些惊愕,但他很快就笑嘻嘻地允诺了。他对我的计划一无所知。我忽然觉得浑身充满精力,包括肩膀的酸痛都消失了一半。 “夫人!”真一用一种稍嫌肃然的口吻,向我问道,“那个静枝,她真正的身份是?” “你注意到了?嘿嘿……” 我把她似乎是我正在寻找的姐妹以及速水女士找到她的事,详细讲了出来。 “哦?是吗?”他以轻蔑的口吻说道,“那,夫人,这是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 “对,全部都是谎言。让我给您说明一下好了。那女人有段时间曾和我在同一个剧团,就是银平的那个剧团。她本名八重,表演玩蛇的功夫。” “你不会看错人了吧?速水女士确实调查过了她啊。” “我现在就拆穿她给您看。先说年龄吧,她是申年出生,今年才二十一岁,而夫人您是午年的二十三岁。这样的话,说你们是双胞胎,岂不十分奇怪?您要当心,要当心呀!”真一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一时间,我简直无法接受他的所言。留待明天向速水女士问问看吧。我今天真是没有思考的余力了。 我迫切盼望黑夜的降临。今晚,真一会来到我的房内,表演精彩的“海星女”之舞。 是夜,恰好静枝来到了我的房间,说是约好了要去拜访速水女士,然后就出门了。 事情进行一帆风顺,我把房间收拾妥当,便决心去唤真一过来。刚一招呼,他便立刻出现在我房内,稚嫩的脸颊似因害羞而微微泛红。 他跟着我,穿过了长长的走廊。“海星舞”的舞台,是我选择的一间偏房,平时是卧室,距离主屋稍远。 就在此时,走廊响起了吧嗒吧嗒的足音。只见女佣纪代奔了过来。 “夫人!有客人来了。” “客人?谁?” 好不容易才消遣一下,这未免太扫兴了吧,我当然不想会客。 “是个年轻绅士。我问了他的名字,他说夫人若见到他,自然就知道他是谁了。” “你告诉他,不说名字的话,我很难决定见不见他。再去问他的名字!” “是!但那个人……”纪代一脸惊惶,“那个男人和夫人相貌很像,若非男女有别,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呢。” 我骤然一惊,此人和我如此相像?我有些担心了。 “那好!阿真,你先进去等我。不过,不管看到什么,你都不要出来。” “好,屋内有什么东西吗?反正我先进去就是了。” 我打开房间的门,把真一推了进去,然后拉开入口的门,返回走廊,让纪代当先带路。 纪代走至玄关。 “哎呀!怎么回事?” 我拍了拍纪代的肩膀,她正在玄关四处张望。 “好奇怪呀,刚才明明站在这里。到底去哪里了呢?居然连人影都没有了。” “唉,真是讨厌。” 我有些心烦,告诉女佣今晚不想会客,然后就返回了真一等着的房间。 “阿真,久等了吧。” 我打开厚重的门,走进里面。不知为何,真一没有答话。 莫非他装睡呢? 当我踏进室内之时,眼前的情景顿使我大吃一惊,整个人都怔住了。 “哎呀……” 只见真一倒卧棉被旁边,脸色发紫,四肢冰冷,心脏停跳,似乎已经断气。枕头旁边有个喝水的茶杯,跌落在榻榻米上。 变态男“海星女”突然死了! 这是自杀,还是他杀?若是他杀,凶手是谁? 五 发现“海星女”真一死了,我的脑海里不禁纷乱如麻。首先要处理的事情是什么?该从何处着手?我简直无法思考,只是一直看着真一的尸体。 直到情绪稍微平静之后,我才意识到:“医生!必须快点让医生过来!”我立即开始行动。医生没准能救活他吧?一开始我是这样想的,但很快又担心万一救不活他呢?毕竟,这男人是死在我的闺房,而且这间寝室里,今天还特意准备了许多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东西。倘若这些东西被别人发现,结果将会如何?若有人觉得年青未亡人难免会有些用来自慰的秘密东西,那就太好了。但十个人中,这样的好心人说不定一个都没有呢。再往坏处想想,若他们看到那些东西,没准会误解我的品行,认为我和真一的死亡有关。 一旦事情变成那样,就太糟了!我打定主意,先不忙去找医生,且把这房间收拾收拾好了。 我将地上和壁橱内的奇怪东西匆忙塞进皮箱,准备挪至其他房间。但真一的尸体自然不动,就让他那样躺着好了,以免惹人怀疑。我希望别人看到这个房间,不会想到这是我的寝室,而相信这是给真一准备的寝室。 接着,我冲出房间,直奔女佣纪代的房间。 “纪代,出事了!你快过来……” 纪代丢下了手中正在缝制的东西。 “咦?您说出事了?怎么回事?……” 我把真一死去的事扼要说了,告诉她迎接医生之前,需要她帮忙收拾东西,然后就拉她过去了。 “纪代,没问题吗?被别人知道的话,会增添麻烦的。你千万别对人说从这里搬走皮箱的事,好吗?” 我没有忘记要叮嘱的事,纪代默默点头,没有像平日一样清楚回答。看到真一仰面躺着的尸体之后,她似乎被恐惧攫住了。 恰是此时,“铃!”玄关的门铃响了。我吃了一惊,手里的行李咕咚掉到了走廊上。 “哎呀!纪代,不能让别人进来!不能让别人进来……” 是谁?是警察?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仿佛疾锤擂鼓一般,“砰砰”跳个不停。 “铃——!”门铃再度响起,我只觉得一切都无法挽救了。 “喂!喂!西村小姐。你睡了吗?我是速水。” 啊,是速水!的确是女侦探速水春子的声音。如此紧急的时刻,她来得真是雪中送炭。我赶紧将她迎了进来。 “啊!夫人,打扰了!”速水女士以迥异平日的高亢声调说道。 “静枝小姐在吗?我们约好一起出门。她没来我家,所以我过来看看……” 哎呀!静枝出什么事了?她之前是说要去拜访速水女士的,想来两人是擦身而过了吧。 “各位,发生什么事了?脸色如此苍白……” 速水女士来回看着我和纪代的脸,突然问道。事到如今,无法再瞒下去了。我瞬间下定决心。 “速水小姐,这边请。事实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拉着速水女士的手,往屋里走着,给她讲了刚刚遇到的突发事件。那些不方便讲的事情,自然忽略未提。然后,我开始和她商量对策。 “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速水女士看了现场,以沉痛的表情说道,“夫人,你觉得真一先生的死因是?” 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怀疑是猝死,但又没办法证明不是他杀。对我而言,真一死在这里,对我造成的困扰很大。我坦然说出了我的那种心境。 “恐怕,事情比夫人想象的还更麻烦!恕我直言,夫人的立场非常不利,尤其是从房间里搬出东西,会被视为湮灭证据。而且真一先生躺着的床铺,任何人一看都知道是夫人的。另外,这屋里焚烧着一种充满挑情意味的熏香……” “请不要再说了。”我连忙打断了她。 她明白所有的事。我无法继续听下去了。纵然我对真一确实没有杀意,但这太难证明了。再者,若我把马戏团落魄的年轻男人带进卧室的事被公众知晓,大家肯定会清楚得知我的私生活不检点。 这不啻自寻死路,太让我难为情了。 “速水小姐,拜托你替我想个办法,我会很感激你的。” “唉,我不愿看到夫人被拉上断头台,或被社会舆论埋葬……”速水女士表现出一股沉着,竟让人觉得是不怀好意,“但这确实伤脑筋啊……” “酬劳方面,我不会亏待你的。” “不,这不是钱能解决的事。”她拒绝道,“如果就这样等着的话,断头台的绳子就会越来越近……啊!对了,反正是无计可施,不如让那位和我很熟悉的金田医生过来,拜托他做个死亡诊断好了。” 听了速水女士的这个提议,我不禁松了口气。只要能摆平这场面就行,只要能把真一的尸体火化成灰,一切就万事大吉。我向女士深表谢意,拜托她赶快把金田医生找来。女士慨然允诺,立刻着手安排。 不久,金田医生来了。他略略看了一下真一的情况:“是心脏麻瘅吧?就算是心脏病猝死好了……”说完,立刻将断言填到死亡诊断书上。 “啊,得救了……”原本悬着的心,因此得以放下。开完了死亡诊断书,金田医生又用酒精熟练地擦拭尸体,并填塞脱脂棉花,进行了简单的处理。速水女士亦走来走去,帮忙整理房间。她特意拿起枕头旁边的冷水罐子,把水倒进下水道,再把里面洗净,工作得非常勤快。而我则是精神恍惚,凝视着他们行动。 这时候,静枝刚好从外面回来了。她一踏上玄关,便说她一直待在速水女士家里,等她回来会面,后来等烦了就回家了。当女佣告知她真一突然死了,她顿时被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跑向那个房间。 六 大概过了十天,我的心情才略微有些平静。 把真一的尸体入殓后悄悄送去火葬场烧掉,遗骨寄放在寺庙里。给他简单做完头七的法事之后,我总算恢复了以前的心情。 原先非常关注的“三个人的双胞胎”之谜,就这样被搁置了。我现在只想早点知道真一猝死的原因。 真一是因病猝死吗?不!他那么健康,不可能是猝死。而且,那个滚落他枕边的空杯子很有问题。按正常的情况来讲,喝完了水,杯子总要放回盘内,结果杯底空了,杯子却掉落榻榻米上,未免有些奇怪。我猜测是他喝完水,要把杯子放下时突生意外,所以杯子才会从手中掉落。然而,到底是怎样的意外?莫非是水中被投毒了? 倘若这一猜测正确,那投毒者又是谁呢?那个可怕的凶手究竟是谁?是谁非杀死真一不可? 我不信凶手是完全不认识的人,总觉得是个能在我家中进出的人。而且,我也不认为是他在马戏团时的仇家潜进我这里把他杀死。不过,提到马戏团,我突然想到了静枝。 静枝?静枝! 对呀,是不是静枝杀死了他?速水女士调查之后,断定她是我的同胞妹妹。然而按照真一的说法,她和他原是银平马戏团的同事,是名唤八重的弄蛇之女。可能是知道她的秘密会被真一说出,所以就杀他灭口。不过,这全然没有证据。莫非真是那位温柔的静枝所做?此事必须予以查清。 “到底是谁杀了真一?” 我不愿怀疑静枝。杀死真一的凶手,一定另有其人。想着想着,我突然发觉,那天,连接着后院的走廊上面的木板套窗,好像没有关上。只要玄关旁边的木窗开着,就可以潜进后院。很可能是有人从玄关悄悄沿着走廊进来,把毒物投进了室内的水瓶,真一将瓶中的水倒进杯里喝下,因此一命呜呼。若非如此的话,毒物来得未免太过奇怪。 绞尽脑汁拼命思索之余,我突然想起了那位被我完全遗忘的重要人物。就在我要和真一走进房间的时候,纪代曾说玄关有个陌生的绅士来访。听她的说法,那绅士虽和我男女有别,却简直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是当我来到玄关,想见那位绅士的时候,他却失了踪影,然后我吩咐纪代办些事情,用了五到十分钟。当我重回房间时,真一竟倒地归天。从那时起,那位绅士再未出现。难道这场魔术就是他变的?他是谁呢? 我把纪代从厨房叫了过来,询问她有关怪绅士的事情。 “啊!您问那位绅士?”瞬间,纪代有些惊惶失措,“夫人,这让我如何解释才好。自从真一先生的事情引起大乱,我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事实上,那天晚上我还见过他一次呢。” 我连忙询问详情。原来我回寝室不足五分钟时,那个绅士又来到了玄关,被告知夫人吩咐今晚不见客,遂打道回府。但他没有报上姓名,只说九月初还会再来此地,届时再顺道来访。 好个神鬼莫测的家伙!如此说来,他对我似乎没有恶意。仔细想想,从行动上来说,凶手不太像是这位奇诡之人。若他真的默默来访、默默杀人,那简直就是胆大包天!我愈想愈是害怕,有没有可能,凶手一直站在我眼前,玩弄着那种残酷的游戏? 另外,有关他和我非常相似这件事情,我始终无法理解。我觉得静枝和我就算是非常相似了,但纪代却说他和我更像。自从我公开寻找未知的手足之后,陆陆续续出现了很多和我相似的人,真让我觉得恐怖。 我等待着九月的来临,等待着那位怪客的重现。突然间,我又开始害怕了。 七 八月之末,暑意渐衰。 某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无法待在家里,便随兴出门。许久未曾闲逛,一时信步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了附近村落的树林旁边。结果,竞偶然看到了马戏团的小屋。受强烈好奇心的驱使,我忍不住近前一探。只见那茶黄色的花纹旗帜上,赫然用金字写着“银平马戏团”。一切浑如梦境,让我惊异万分。 银平马戏团,那不正是真一曾经待过的马戏团的名字吗? 因此,我绕到了小屋前面,窥视里面的动静。很不凑巧,马戏团这几天停止表演了。旁边的草地上,有个脸色不太好的年轻人,正负责排列座位,那些座位因连日阴雨,变得很是潮湿,故而需要晒干。我和他谈了一谈,得知他们的确是银平率领的马戏团,团长银平老人正在以旧旗装饰、满是补丁的垂幕对面喝茶。我毅然闯了过去,那里果然有个身材矮小、满脸风霜、头发斑白的老人,独自喝着廉价的茶叶。 “哦?你要听陈年往事呀?”银平老人淡然说道,“虽然这里挺脏的,不过,还是麻烦你过来好了……”他招呼我坐下。 我的突然拜访,似乎让休演中的寂寞团长很是高兴。 想不到他还招待我喝热茶呀。受到老人这种恬淡心境的影响,我的心情不觉渐渐放松。 “您还记得这个剧团以前的海星女吗?” “海星女?有很多呢,你指的是?” “虽然名字是海星女,其实是个男人,名字是安宅真一……对了,他肩膀上有个伤痕……” “哎呀,你说的是真一呀?那小子之前还在这里,后来终于走了。他可是我从小亲手栽培起来的呢……你为什么要问他的事情?” 我将真一前来投靠、后来死去的事,一一说给他听,然后我们谈到真一幼年的事情。我问银平老人是否知道其他事情。 “啊,你想知道真一的出身?那是距今十五六年以前,我从四国德岛买回来的孩子,当时他自称八岁,好像体弱多病,本以为养不活的,却喜欢他肩膀那颗瘤子,所以我就把他买下来了。” “向谁买的?” “这个嘛,我早就忘了是谁,总之是跟某个地方的人口贩子买的。” “他的父母是谁?” “嗯,他的父母……”老人想了一会儿,“后来表演的时候,观众席里面曾有个年轻女人大呼着奔上前来,说是他的生母。大概他是离家出走的吧,据说他父亲住在德岛的安宅村,名字是……”老人歪着头,似乎努力想着。 我听着银平老人的话,只觉得真一所说的身世,竟比我所想像的更要正确。对我来说,他不啻是个颇富趣味的故事。 “他的姓是不是安宅?” “不,安宅是后来我给他取的名字。那是真一出生的村名,我觉得挺适合当姓氏的。他真正的姓氏,我印象不太深了。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没办法全部记得,没准当时的行李箱里面,会留下什么便条纸吧。” 我答应给老人丰厚的谢礼,拜托他帮忙寻找便条纸。 接着,我又问他是否认识名唤八重的弄蛇女郎。 “嗯,你说八重?她之前也待过这里,不过,她做出了可怜的事。” “所谓可怜的事……” “那女人很喜欢真一,真一离去之后,她就疯了,后来,跳进鸣门的旋涡,死了。” “有谁看到她跳下去吗?” “没有。但是,在岩石上找到了她的草鞋,还有她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头饰。后来又从小屋里找到了她的遗书,辞藻挺华丽的,好像是因厌世而赴死。大家都说她似曾上过女子中学。” “她的尸体后来浮上来了吗?” “这个……我们是四处流浪的人,不会一直等着的,所以没有时间来给她善后。何况,她可是跳进鸣门的旋涡,尸体很难浮上来吧……” 从老人的话里可知,弄蛇女八重似乎是个知识分子。那静枝依然可能是八重吧?因此,我便接着询问八重的来历。老人答称,那姑娘是大约两年前突然转到马戏团的,并不清楚她的身世,也不知道八重是否申年出生。 我反复思索着静枝是不是弄蛇女八重,又询问了八重的面貌等一系列问题。银平听了,猛力点头:“难怪,难怪。我总觉得你似曾相识,原来是你和她的容貌相似。你是她的姐姐或亲戚吗?”他边说边凝视着我的脸。 莫非……真的…… 我轻轻打消了这种想法,却仍觉得静枝和八重就是同一个人。我想她大概是要和马戏团断绝关系,所以才伪装成自杀的吧。 而幕后的操纵者,不难想见就是那位充满智慧的速水女士吧?若不知其身世的话,此事确实无懈可击,而今一旦怀疑,就必须设法搞到证据。静枝爱慕真一的事,真是首次听闻。然而真一曾经爱过她吗?想到这里,我全身顿时隐隐有些发热。 对了,真一讲述静枝的身世之时,不是用了一种充满轻蔑的口吻吗?如此说来,他虽然是被爱慕的人,但感情却并不是相互的吧。这样一番推论之后,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无论如何,总是无法得知我和他们两人到底有何关系。虽然我觉得静枝就是禁闭室里那个绑着三个红缎带的妹妹,却又觉得真一的身世和我幼时很像。只要一想到我那离家出走的母亲,对马戏团舞台上表演着的真一大喊的场景,便愈发觉得真一就是我的胞弟。到底谁才是我的手足? “莫非真一和静枝两个都是?”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样的疑惑。 啊!若事实果然如此的话,就没有其他问题了吗?如果我们是同胞的兄弟姐妹,这将是何等可怕的事实。我倒罢了,但静枝和真一呢?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到底如何,从马戏团到这里,期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呢?如果他们……我想着想着,忽然觉得非常恶心。 唯一能算是安慰的,就是真一的容貌跟我和静枝大不相同。相似的只有如新月般环形的眉毛和浮肿的眼皮,其他方面都不太像。就算是异卵双胞胎,也不会像这样几乎全然不同。照这样看来,真一的人生境遇疑似我的同胞兄弟,但身体上的特征却总使人忍不住将他疏远。 我想,这难以索解的问题,其实只需解开父亲所谓“诅咒之日”和“三个人的双胞胎”,自然就会真相大白了吧? 不管怎样,我很难接受静枝的解释。我们两个再加上母亲,父亲居然会说成是三个人的双胞胎? 据说连体双胞胎要变成独立的两人,是必须进行分离手术的。没准我身上的某个地方,就有一个可怕的切痕呢。以往未曾想过的疑惑,倏然间袭上心头,仿佛骤雨前的黑云般渐渐散开,牢牢包围住坐立难安的我。 会有人因疑惑而检查自己的裸体吗?一想到身体上有些位置是自己都看不到的,我的心脏突然激烈地跳起来了。 八 以上的种种烦恼,让我陷入了极度苦闷。这时,我又遭逢了另一个大的惊愕。 “啊!夫人!有客人……”纪代脸色大变,匆匆奔到了我的起居室。 “怎么了?你说的客人是谁?” “就是某天夜里来访,没说名字就回去的年轻绅士呀。我不会搞错的,就是真一死去的那个晚上!” “咦?就是那晚的那个人?” 我不禁惊讶万分。那个和我很像的绅士,虽说过还会再来拜访,但我却没想过他真的还会再来。我甚至怀疑是他杀死了真一。那个奇怪的绅士,竞当真遵照事先的通知来拜访我了。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最近我心胆俱寒,确实没心思继续推敲这些问题了。 “让他来见我好了。如果这次他又回去的话,我心里肯定会不安的。你赶快带他去客厅吧。” 为求得心灵的稍稍安稳,我决意要去见他,倒要看看他和我是如何相似!不知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听说只要看上一眼,心脏就会停跳,真想快点看到他呀…… “我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珠枝……” 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我便走近客厅,站在那位穿着西装的绅士背后,开声说道。 “哎呀……” 绅士微微一颤,回过头向我望来。天啊!那张脸,那张脸——想不到世间真有如此相似之人。顿时,我的感动远远超过了惊异。 “啊,的确是你!想不到竟会如此相似,嗯,不枉我……”对方亦很惊叹我们容貌的相似,一时嚷嚷不停。 “嗯,抱歉,请问你是?” “啊,是说我吗?我太吃惊了,竟忘了报上姓名。真是不好意思。”绅士说着,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到我跟前。 “这就是我,对我的姓氏,你是否有印象呢?” 名片上写着“南六丈岛医学研究所,医学士赤泽贞雄”的字样,边上附有“东京府八丈岛厅管辖”。 如此说来,绅士的名字是赤泽贞雄。赤泽这个姓氏……啊!赤泽…… “赤泽,德岛安宅的……” “没错,我就是赤泽常造的儿子,你对家父和我有印象吗?”对方忽说到故乡之事,让我一时有些跟不上思路。不过,我为何特别想要忘掉赤泽伯父的事情呢?伯父不是一直常来我家吗?经他一说,我还想起了贞雄这个名字。伯父家里有个和我同年的小孩,我们幼年常常一起玩耍,那个小孩就是眼前的这位绅士? 当时,贞雄只是五六岁的孩子,穿着及膝黄莺色的和服,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似乎一直觉得很冷,双手从腋下插到和服里面,走路的姿态非常腼腆。 “啊!是贞雄呀。你长大了……我完全认不出了呢。” 贞雄笑了。原来,之前他寻找我家,颇费过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找上门来,因为要让等着他的出租汽车先行回家,所以出去了一会儿,当他返回之后,女佣又说主人拒绝会客,弄得他仓皇失措。那时正是他去北海道大学洽谈事情的途中,心想不如回程再来,遂留下一句“再来拜访”就告辞了。听了他的解释,回想那天晚上的种种猜疑,若地下有洞的话,我真恨不得立刻钻进去才好。 “但你为何不留下姓名呢?如果你说你姓赤泽,我一定会出来见你的。” “但我不想这样呀,我想直接和你见面,让你大吃一惊。”听他如此一说,我们两人仿佛重拾了童年的快乐。最近的连续不安之感,因贞雄出其不意的来访,顿时减淡许多。 经过询问,原来贞雄和我一样,也是二十三岁。他简直就是秀才中的秀才,今年大学毕业,打算对所学的东西进行更深的研究,因此毅然决定去南六丈岛研究所工作。 我连忙询问他研究的具体内容。 “就算我讲给你听,你也肯定不懂,是一种类似遗传学的东西。不过,不是以前的那种……啊,不说这个了,今天就叨扰你一顿饭吧,我想和你聊聊往事。” “我一定请客,今晚就住在我家吧。我有很多往事想和你聊聊,也有很多问题想请教你。” 妹妹静枝陪身体略有不适的速水女侦探去泡温泉了,所以家中只有我和纪代两人,不妨让贞雄留下过夜。 “不了,请恕我不能留宿。我在别人家里作客,总是很难入眠,而且我都预约过饭店了,你别担心。” “没关系,请一定要留下来过夜。” “不!我拒绝……” 他从小就是这副个性。如今的贞雄不愧是个学者,性格相当固执。我只好打消念头,从附近饭馆叫来珍贵的菜肴招待他,想借机倾诉烦恼,并获得解决的力量。 我从要寻找禁闭室的手足而刊登启事说起,一直说到静枝和真一相继出现,把这些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贞雄,询问他是否知道我手足的事。 “当时年幼,好多事都忘了,只记得有天晚上我父亲带一个小孩回家。虽未看到小孩的脸,却听到了小孩在二楼的啼哭。我想他就是你所说的禁闭室里面的手足吧?不过,听那哭声,好像是两个人呢。” “咦?你说被带去你家的是两个小孩?那……”我顿时哑然。这跟我想象的截然不同。如果他们是两个人,加上我不就是三个人了吗?那双胞胎又是怎么回事?我再度询问贞雄。 “毕竟是幼年的事,我也不知道呀。而且家父前几年过世了,家母过世得更早,就算现在去安宅村查访,有关那天晚上的事和你手足的秘密,恐怕也没人能知道了。” “是这样吗?……”我失望异常。 我的落寞神色,大概引发了贞雄的同情,只听他以稍稍严峻的声音说道:“不过,你想知道的事也不是绝对无法知道的。总之,可以借助学问之力。若你真想知道的话,我会用尽一切方法,来帮你找出答案。所以你不要这样沮丧啦。” “若有办法的话,不管要我怎样,我都想查明答案。若一辈子不明不白,我死都不会瞑目。” 我不觉说出了殷切的愿望。虽然那是我亲口说的,却完全没想到那一句“不管要我怎样,我都想查明答案”后来竟变成我沉重的负担。随着故事的进展,诸位自会明白那是何等可怕的负担! “不过,这件事很奇怪呢。速水女侦探去德岛帮我找来妹妹静枝,说是很轻松就知道了真相……” 听我这样一说,贞雄连忙摇头。 “我总觉得那女侦探很怪。只要去一趟就真相大白?我想肯定不会如此简单。何况‘海星女’真一之死,内中颇有几个难以索解的地方。譬如,速水女士立刻把水瓶的水倒掉,这不是很奇怪吗?对了,珠枝,有没有留下水瓶、杯子或当时用来擦水的抹布之类东西?” 我瞬间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觉得真一是被毒杀的,因此真一喝过水的水瓶里面,说不定会藏着某些秘密。 “那种东西当场就收拾了,应该没了。”我嘴里虽是这样说着,心中却猛然想起那夜十万火急收拾房间的情境。当时,我把装着房内东西的皮箱藏到仓库的最里面,后来再未打开。没准皮箱内藏着足以证明事实的东西吧?想到这里,虽然觉得可耻,但我只好把一切都向贞雄说了。 “啊!既然有那种东西,就拿出来检查检查如何?”这家伙不愧是个医生,非但没有耻笑我变态的生活,反而一脸认真地听我倾诉。因此,我立刻带着贞雄来到充满霉臭的仓库,决定打开皮箱。 九 果然被贞雄言中了。 我们逐个打开皮箱,发现其中一只箱内竟放着真一那天晚上喝水用的大杯子。一定是我慌慌张张把它和其他东西一起丢进去的。 贞雄拿起那个大杯子,对着光亮稍稍一闻。须臾,他望向了我。 “珠枝!虽然没办法断定,却总觉得好像被放了砒酸。大概是处理成无水状态的亚砒酸,一溶水就变成剧毒。一般说来,喝下它时总会有所察觉,但当事人若喝醉了,就不会发觉。砒酸很容易就能检查出来,稍后再检查吧。不过,我自信是八九不离十了。” “啊!水瓶内放了砒酸?真可怕。到底是谁做的?” “迟早我会让你知道的。” 我不禁松了口气。贞雄的到来,使我的疑问豁然解开,我因此非常感激,但我百般邀请他今晚留宿家中,他却始终不肯答应。 “你可真是相当顽固呢。我和你不是堂兄妹吗?不用怕别人闲言闲语。” “啊……”贞雄稍稍皱眉,“你好像还不知道?你们西村家和我们赤泽家根本就没关系呀。” “咦……但我一直是喊他赤泽伯伯呀。” “哈哈!这种事是没有任何含意的。小时候看到任何人,都会称呼‘叔叔’。就我所知,我们两家没有亲戚关系。” “啊?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对我来说,赤泽贞雄就是一个外人了。心里真是很懊恼呢,居然到现在才熟悉彼此。然而,正因为是不相干的人,我的心脏突然“砰砰”跳个不停。 “我以医生的身份,有句话想叮嘱你。”贞雄全未介意,继续说道。 “你似乎正在拼命寻找手足,但就算是找到了,你也不会变开心的。” “啊?为什么?”贞雄这番若有所指的话,让我有点意外。 “这种欲求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真相。如果你不知道的话,是不行的。” “真相?” “直说了吧,就是你想当母亲的欲望。你没发觉这种欲望吗?所谓寻找手足,其实就是那种留下血脉的欲望的一种表现呀。事情的真相,就是你想生小孩。” “有可能。”我说,“但我不想因此和男人做那种事。我对那种关系缺乏兴趣。若没有那种关系也能生小孩就好了,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吧?何况,我曾有过一次婚姻,所以我了解此事。但我真的没有要生小孩的欲望呀。” “虽没有那种想法,但这种变态的生活没准夺走了你生孩子的能力。越是极端回避夫妻生活,就越让人伤脑筋呢。” 事实上,我本人也被这种情形深深困扰。正因陷入了变态之途,我甚至觉得连正常的性生活都极端不洁。 “不过,你真想要个孩子吗?”过了一会儿,贞雄再度问我。 “不管说几次,答案都一样。不过,因某种缘故而不能生育,应该是无法生小孩的吧。而且,我总觉得我天生就有很大的缺陷。” 贞雄凝视着我,一脸怜悯的神色。猛然间,我想起了早就被遗忘的大事!我曾经想过,我身上某个无法亲眼看到的地方,或许会有异常的症状。具备专业知识、能帮我充分进行检查的医生,除了眼前的贞雄,还有谁呢?因此,我心中卷起了如巨风般想要确认的愿望。 “嗯……贞雄!我对你这位医生有个重大的请求……” “请求?” 我毅然拜托他帮我做全身检查。一则查看有无残废、畸形或异常痕迹,二则确认我的生育机能是否健全。我拜托他赶快帮忙检查。 “好。这种事我义不容辞。不过,等我明天把工具带齐了再来帮你检查吧。” 对我而言,这是非常重大的事,而他却轻易允诺。我一方面颇感意外,另一方面又想他毕竟是个医生,对此自然习以为常。 是夜,贞雄没有答应留宿,径自返回了旅馆。次日一早,只见他提着似乎塞满医疗器材的大皮包,像公务员一样准时到达我家。 “这件事最早趁着上午进行,所以要赶快准备……” 他边说边催促我做好准备。我想借故派纪代出去办事,正命令她时,贞雄从里面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如果你有事要支使纪代,就等我的工作结束后再让她去,如何?”这句话使我整个人都凉了。我原想让纪代外出,以安心享受乐趣,哪知希望落空。 “纪代在的话,我会觉得很不舒服……”我稍微闹了别扭。 “那不行。这种事就算是医生,都容易招致误解。反正,若没人监视,我就拒绝进行。” 贞雄顽固的纯洁令我深深着迷。另一方面,正因他的人品如此,我忍不住喜欢上了他这个人。既然无计可施,我便同意纪代留下。 贞雄决定用我的起居室来进行诊察,以隔壁的储藏室作为准备室。准备室里摆满各式各样不知用途的机器和工具,乍看之下,感觉有些小题大做。 就这样,从上午十点开始,纪代陪着我进行了周详的检查。整个过程约费时一个小时。我全身各种角度都被检查一番,发生碰触之时,那触感就像是进行手术的机器,许多部位都进行了注射,还采集了好几次血液。纪代的在场让我心情渐渐恶劣。检查结束后,贞雄静静走到了我的身旁。 “检查至此结束。我认为你的母性今天以显著的暴露症形式出现。”他笑都不笑,“详情稍后向你报告。总之,你的身体没有重大问题,生育机能很发达,只要你的观念改变,就会拥有比一般人更健康的身体。” 那种事还用他说,我早就知道了。我想知道的是其他事情。 “那么,我身上有发现畸形或类似畸形的痕迹吗?” “很遗憾,那种能让你高兴的异常,一个都没有发现……” 听他说完,我总算松了口气,这再好不过了,我不曾拥有连体姐妹。一时间,我心情异常轻松,居然有了食欲,便从棉被里坐起身来。贞雄见状一惊,慌忙阻止了我。 “啊!先别动……” “嗯?” “必须再保持安静一小时。因为刚刚打了各种针,反应很可怕。如果你爱惜生命,就听我的,再静静躺一小时。” 贞雄说完,就把毛毯盖到了我的肩头。而我则如绵羊般顺从了他。 第二天,贞雄走了,说是寒假时顺路再来本地,届时一定再来访我。另外,他会重返故乡,寻找有关“三个人的双胞胎”的线索,如有新的发现,一定告诉给我。我确信他会再来拜访,这才依依不舍送他前往东京湾的码头。 十 五个月的时光对我而言,未免太过长久。不过,第五个月总算来了。 五个月了! 等待贞雄的日子,真是非常难熬。耐不住感情的驱使,我陆续写了好几封信,寄向南六丈岛,却一概没有回音。 这五个月里,我的震惊、焦急和苦闷,真是一言难尽。之前是苦恼“三个人的双胞胎”,而今则大大相反,“三个人的双胞胎”尚且不当回事,更何况是真一的死。杀死他的凶手,随便是谁都无所谓,就算是女侦探速水春子,又能如何?而静枝是不是我的妹妹,同样无关紧要。事实上,我早就同意让她们两人跟我同住了,她们就像是我的家人,有时我甚至分不清到底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话说回来,那五个月里,我为何要惊慌、焦虑不安呢? 答案是:我怀孕了。 算下来的话,我都怀孕五个月了。 我想各位听了,一定会很惊讶吧?但我的怀孕确实是个不争事实。 更让人吃惊的是,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我竟然一无所知。我浑浑噩噩就怀孕了。乳头泛黑,下腹明显膨胀,此时甚至能察觉胎动。 我接受过妇科的检查,结论是我真的怀孕了。这世上会有这种事吗?对象都没有,居然就怀孕了? 我真想快点见到贞雄,向他请教此事。除了像他那样优秀的学者,恐怕任谁都解不开这个谜团。我算了一下日期,怀孕时间刚好是他向我保证我身体健全之后不久。据我分析,胎儿的父亲一定不会是他,他这人很有洁癖,都不愿来我家里过夜。当然,我和他亦未曾发生性关系。不,肯定不是贞雄。但任何男人都一样呀,我敢发誓我绝对没和男人发生过性行为。然而我毕竟怀孕了,这是一个事实。 我自然很是震惊,不过,我似乎不是最震惊的。当速水女侦探和我妹妹静枝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天知道她们是何等惊讶! “嗯!这……真让人意外!夫人怀孕了?对方是?” 速水女士斜眼瞪着我肚脐的附近,肆无忌惮地讶然发问。 “哎呀!姐姐,你真令人吃惊呀。不过,我知道你是趁我们去伊豆时制造机会的吧?” 静枝虽露出了震撼的神情,但那表情看来更似惊喜。 从那个时候开始,速水女士的笑容就消失了。事到如今,我益发惶惑了。 不只如此,之后速水女士和静枝只要一有空就交头接耳,仿佛因某事争吵不休。这种情形我很快就看烦了,心情变得相当不悦。 到了第五个月,我苦苦等待着的贞雄依然无影无踪。直到第七个月——次年寒风飕飕、雪花错落的三月某日,他才出现在我家玄关。 “你说贞雄先生来了?” 听到纪代的通报,我立刻就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奔了出去。我曾写信告诉他怀孕之事,却不愿让他看到我的丑态。 “哎呀!肚子相当大了呢。” 贞雄一脸认真,走了进来。若他不是一脸认真的话,我说不定会勃然发怒。 “贞雄!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愈想愈是不对,忍不住径直问道。 “反正总都是要解决的。”贞雄回答得若无其事,“这次我可给你带了许多大礼。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如何,想跟你好好谈谈。” 他说完这些,依旧以平静的眼神凝视着我。我因此骂不下去了。 这整整一天,他都在我家里闲逛,不管我如何问他,他都不肯给我一个满意的解答。反倒是速水女士一喊,他就急忙尾随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从房里出来。他们似乎挺小心的,从门外完全听不到说话。 隔天,贞雄陪我外出,带我前往市内的某家医院。他在那里好像混得很熟,大摇大摆四处进出,然后让我走进门口挂着“放射室”牌子的房间。启动X光机器三十余分钟后,他不断查看并给我的腹部拍照。 这段时间内,他简直判若两人,始终默默无言。 直到检查结束,他脸上才开始有了笑容,对我频频安慰。之后我们再度走到外面,他带我去了一个非常安静的饭馆。 他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要告诉我!我这样想着,一时紧张得连桌上的菜肴都视若无睹了。 “珠枝……”贞雄轻轻唤了唤我的名字,“你一定有不少事要问我吧?你先别急,容我想好顺序,再告诉你整件事情的始末。我说的时候,你务必要保持镇定才行。好了,先说杀死真一的凶手吧。今天,根据她本人的坦白,可以确定了。” “哦,是谁?”我不禁向前探出身子。 “你别太兴奋了。凶手果然是速水女士,和静枝无关。” “啊!是速水小姐杀死了真一?” “对。我以一个交换条件,让她告诉我实情。条件就是让你腹中的胎儿流产。嗯,你别太惊讶了。速水女士笼络事实上不是令妹的弄蛇女八重,化名静枝住进你家,原因是八重恰巧和你很像,所以她才想要利用八重,让后者继承你的财富。这样她就可以借着军师之恩,随意动用庞大的资金。” “这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本来高枕无忧,谁知你竟然怀孕,弄得她非常狼狈。若你生下小孩,所有的财富肯定都会被那孩子继承。正当她万分沮丧的时候,我像恶棍那样提议给你进行堕胎手术,所以她完全放心,向我坦白了用亚砒酸杀死真一的事情。” “当然,事情就像我们猜测的那样,速水女士算准酒醉的真一会喝水,便把毒药投进水瓶。所以她事后立刻处理了水。” 我愕然听他叙述着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过,真一的确是你的手足。所谓‘三个人的双胞胎’,稍后再详细说明。总之,你们死去的母亲确实生下了真一和你。这件事我问过了隐居德岛的平井梅,她是当时的助产婆。我这里有她写的东西,等一下再慢慢看吧。不过,你和真一不是那种相貌近似的同卵双胞胎,而是异卵双胞胎,这你很清楚吧。另外,故事背后还有个可怕的真相。” 说着,贞雄拿起茶杯,将粗茶一饮而尽。 “你和真一是双胞胎,相貌却不大像,感觉很不可思议吧?答案是其中有个重大的谜。让我说给你听听看。其实,你们是双胞胎,卵细胞来自相同的母亲,但提供精子的父亲是不同的。这样说,你明白吧?说得再清楚些,生下真一的精子是你去世的父亲的,而生下你的精子是我父亲赤泽常造的。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非常荒诞?” “你知道这种事吧,阴道内的绝大部分精子,当天就会死亡,但有些却可以存活两周。因此,生出异卵双胞胎,未必就是同一天的精子的杰作。这样你该懂了吧?当我父亲赤泽常造射精的几天或十几天后,真一的父亲亦射精了。结果两个人的精子分别附到你母亲的两个卵上,就生出了异卵双胞胎。我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你和我在户籍上虽是外人,实则是同父异母兄妹。因此,我们才会像兄妹那样神似。” 这个太过离奇的故事,使我震惊得快要晕了。原理我能,但这种倒霉事真会被我碰到?我如此思慕的贞雄,竟是我的亲兄弟,这太让人悲哀了吧! “还有更震惊的事,你要控制好情绪。一旦这问题解开,‘三个人的双胞胎’之谜就不再意外了。真一的父亲居然能把这种事写进日记,可真是不值一哂的船员。首先,我们必须知道所谓‘三个人的双胞胎’,是他以船员的见识来说的。事实上,你是个正常人,但真一不是。他天生就是个畸形,手脚和身体是正常的,却有两个脑袋。他是个双头人!所以,不难想象吧,真一肩头那惹人生厌的伤痕,其实是另一颗头。而那颗头是有名字的,名字是西村真二。” “不管小孩如何可爱,父母总不希望双头的畸形儿被人看到,因此才有了那个禁闭室。你觉得里面是个女孩,其实小孩时区分男女并不明确。尤其是整日躺着、没有特别乐趣的幼童真一和真二。他们偶然看到你头上的红色缎带,便央求获得同样的缎带,这再正常不过了。你母亲怕双头儿会吓到你,行事小心翼翼,这同样是有道理的。” “后来,真二脸上长了恶性的瘤子,只好进行学术界尚未熟悉的分离手术,最终将他切除。若不这样的话,恐怕真一都会死掉。” “再后来,真一开始流浪的事,就不需要我来述说了吧。我准备带你去那所大学,看看酒精中浸泡的真二的头。总而言之,这就是你们出生时,被令尊形容成‘三个人的双胞胎’的原因。看身体是双胞胎,脑袋却有三颗。” 哎呀!这故事太恐怖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怪异的故事吗?我忽然想要咬舌自尽,但转念一想,若我咬舌自尽,腹中胎儿就太可怜了,只好强自忍住。而且我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请告诉我,我腹中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孩子的父亲是谁?请你行行好……”我忍不住了。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们现在就去那所大学,路上我会告诉你的。” 我没心情再吃菜了,起身离开饭馆。贞雄扶着我,从池边缓缓踏上了通往大学的宁静缓坡,我心中忐忑,情绪的潮涛激荡不休。 “你那孩子的父亲……”贞雄对我轻轻耳语,“你听了不要震惊,就是我呀。” “啊?是你?”听到这句话,我顿时睁大眼睛,猛力推开了他。 “啊!恶魔!你这可怕的恶魔!”我不住大喊。 “你和我不是亲兄妹吗?怎能让我怀上这种罪孽的孩子……呸!呸!”我感到异常的恶心。 “嗯,不用这样发怒吧,你似乎误会了。”贞雄神色如故,再度挨近了我,“我敢发誓,而且你肯定知道,咱们绝对没有过性行为,对吧?所以你不用动怒。” 经他这样一说,我的确没印象曾做过那种令人讨厌的事。但是…… “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我为何会怀上你的孩子?你骗谁啊?一派胡言!” “我不用和你有关系就可以让你怀孕。你还有印象吧?我帮你检查身体时,曾用了简单的器具让你人工受孕,这很简单的。” “那我们两人之间,并没有那种关系?”我虽然稍稍安心,却忍不住再次确认道,“但你让我怀孕的动机是?” “是你先拜托我的呀!你不是说过,很想知道‘三个人的双胞胎’,不论使用什么方法都可以?我实话告诉你吧,刚刚的那个故事,结论有个重大缺陷——我父亲和你母亲真发生了关系吗?我想用遗传学来证明。经过调查,你母亲具有那种生出双头儿的可怕元素。她生出真一和真二,就是她和血缘很近的表兄西村发生性关系的结果。他们两人近亲结婚,很容易生下真一和真二这样的双头儿。但我父亲是外人,所以能生出健全的你。我就是要证明你是我父亲的孩子,所以才想出这个方法。若你接受了血亲的精子,一定会因近亲结婚之故,生下可怕的双头儿……这就是我未来论文的论点。所以,为了我的学问和你的愿望,我就把我的精子植到了你的卵子上面。结果……” “你说结果……”我猛然惊觉。 “果然如我所料,我发现了伟大的遗传法则!你肚子里的孩子,果然是像真一和真二那样的双头儿。X光照得很明显呢。” “啊!双头儿?”我简直要发疯了。 “好了,我的研究至此告一段落。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你就在大学的医院里堕胎吧,如何?” “好!拜托你了,都拜托你了!我不要当怪物的母亲!”我疯狂嚷嚷着。 接着,我们走进了大学的医学部教室。 “你看,这就是真二的头!” 贞雄边说边用手一指玻璃瓶中用酒精浸泡着的块状物。我随之看去。 “啊!就是那个小孩。” 正是我非常怀念的、幼时熟悉的那张脸!这是何等诡异的重逢! 肤色虽然褪了,他头上却依然梳着可爱的发髻,绑着三个褪色的缎带,静静被酒精泡着。 好可怜的一张脸! 我凝视着它,突然间改变了想法。是的,我不想取出腹内的双头儿了!就算是畸形儿,我依然是他的母亲,他是我亲生的、可爱的孩子,我怎能杀死他?怎能做那种惨无人道的事? 趁着贞雄被对面标本陶醉的空当,我转过身来,悄悄走出了教室…… 杀楚 译 注 释 ① 黄茶色格纹丝绸。 ② 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两栖动物,状似幼童,头顶中央有个圆盘形的凹陷,只要盛满水便会变得力大无比。 ③ 一种将鱼肉泥、面粉、蛋白、调味料混合,裹在竹签、细木枝上,使之变成筒形,再以火烤或蒸食的小吃。 ④ 正月十五日举行的驱魔仪式。 ⑤ 旧地名,今德岛县。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