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三十七度二 作者:菲利普·迪昂 内容简介 贝蒂是一个性格自由而极端的女子,她受不得约束,忍受不得心爱的人被别人欺骗和侮辱,才华受不到重视。 当桑格收容下她以后,她的这些个性如此锋利,让人喘不过气,近乎疯狂地追求完美主义的爱情。 当她发现桑格是个天才的作家时,毅然把他的小说手稿一字一字不分昼夜地打成铅字,交给出版商。 然而,没有人愿意接受,绝望也一点点在贝蒂身体里蔓延。她无所顾忌地伤害那些伤害自己和桑格的人们,偏执而不能容忍眼中的污垢,终于发了疯 1 虽然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雷阵雨,但是天空却依旧蔚蓝,云淡风轻。我走进厨房瞧了一眼,看看平底锅里的东西有没有烧焦。还好,一切都安然无恙。我来到阳台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冰镇啤酒,驻足片刻,整个脸都沐浴在阳光下。这种感觉太好了,一个星期以来,我每天早晨起来都晒太阳,眼睛眯起来,仿佛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认识贝蒂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再一次感谢上苍,我伸手拉过躺椅,脸上带着些许难以名状的喜悦。我仿佛是一个时间富足的人,惬意地坐着,手里端着一杯啤酒。整整一个星期,我的睡眠时间顶多只有二十来个小时,至于贝蒂,就更少得可怜了,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睡过,我无从知晓。通常情况下都是贝蒂来叫醒我,因为总是有更要紧的事去做。哎,你别走,不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儿,她说,嗨,你在干什么呢,醒醒吧。我睁开眼睛,笑了。抽一支烟,做爱或是杜撰出一些故事来,我尽可能掌握着节奏。 我很幸运,白天的工作不是很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快到中午的时候活儿就干完了,余下的时间我就轻松了。很可能我就在附近歇着,一直待到晚上七点,如果有人叫我时再返回来。一般来说,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会在我的躺椅上找到我,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都躺在那儿,我自认为已经在生与死之间找到一种完美的平衡,我自认为找到了唯一值得做的明智的事情,只需考虑五分钟,就会意识到除了一些不能出卖的东西,生活中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举。我心里惦记着贝蒂,启开了手里的啤酒。 “噢,该死的!你原来在这儿……我正在到处找你呢!” 我睁开了眼睛。这是住在隔壁三号的那个女人,她满头金发,体重四十公斤左右,声音又细又尖。阳光使得她的假睫毛不停地眨动。 “你惹什么麻烦啦?”我问。 “该死的,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浴室里的水流得到处都是!你马上过来修一下,唉,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我马上坐起来,这种事一点都不好玩,因为只需把这个女人看上几眼,就会明白她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我知道她是来找麻烦的,她那干瘦的肩膀上垂着的披肩,从一开始就让我感到晕厥。 “我要吃饭了,”我说,“难道就不能再等五分钟吗?你不能对人客气点儿吗?” “开什么玩笑!情况确实很严重,水流得到处都是。走吧,赶快跟我过去……” “你先别急,把话说清楚,你究竟把什么东西弄坏啦?水是从哪儿流出来的?” 她在太阳底下傻笑着,两只手插在衣袋里。 “好吧……”她说,“你很清楚……是从马桶里流出来的,该死的,地上到处都是卫生纸!” 我摇晃着脑袋,咽下一口啤酒。 “喂,”我说,“你没看见我正要吃饭吗?你的眼睛就不能闭一会儿吗,就那么难做到吗?” “嘿,你疯了吗?我可没开玩笑,我劝你马上过去……” “好吧,马上就走,你别发火了。”我说。 我站起来,接着回到屋里,把煮菜豆的火灭掉,差不多快做好了。然后我拎起工具箱,跟着这个疯女人出发了。 一个小时以后,我回到家里,全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肚子饿得要命。在冲凉之前,我用火柴把锅底下的火点着,随后又想起这个女人,刚好感觉到水从头顶上流泻下来,菜豆的香味儿从我鼻子底下飘过。 阳光充满了木板屋,天气很好。我知道白天的烦恼已经结束了,下午我还从没碰到过两个厕所全都被堵塞的事呢,大部分时间都平安无事,简直可以说是一片寂静。这里的房子有一半是闲着的。我微笑着坐到饭桌前,因为我的时刻表都是计划好的,吃完饭接着一头扎到阳台上,在那儿一直等到晚上,直到她晃动着腰肢走进来,坐在我的膝盖上。 门被完全打开的时候,我刚把锅盖掀起来。是贝蒂回来了。我笑着放下餐叉,站起身来。 “贝蒂!”我说,“太棒了,我想这是第一次天还没黑就见到你了……” 她摆出一种姿势,把一只手伸进头发里,头上的鬈发零乱地垂下来。 “喔噢……那么,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她问。 我坐回到椅子上,用一种冷漠的眼神望着她,一只胳膊从椅背上伸过去。 “好吧,你的腰感觉还行,腿也还说得过去,对了,你转过身去,让我瞧瞧……” 她就地向后一转,我站起来伏在她背上,紧紧贴着她,抚摸着她的乳房,亲吻着她的脖颈。 “不过从这边看,确实很完美。”我低声说。 然后我寻思着,她这时候来这儿做什么。我起身离开她,发现离门很近的地方有两个帆布箱子,但是我没有吭声。 “嗯,这儿闻起来特别香。”她说。 她俯身到桌子上去看锅里的菜,接着发出一声尖叫: “哎呀,天哪!……这不会是真的吧!” “怎么了?” “我说呢,是香辣肉酱!别告诉我说,你想自己吃这盘香辣肉酱吧……” 当她把一根手指伸进平底锅时,我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想象着接下来我们将要共度的时光,这种感觉简直就像吞下一粒鸦片似的。 “噢,天哪,真的太棒了……这是你做的吗,我喜欢吃这个,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过天这么热,你疯了吗……” “无论天气如何,我都能吃下一盘香辣肉酱,甚至是挥汗如雨的时候,辣椒和我,好比是一只手上的两根指头一样。” “其实,我也一样。况且,我现在饿坏了……” 她一走进这扇门,木板屋立刻变了样,我什么都找不到了,在屋里跑来跑去为她拿餐具,她走过来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我喜欢这样,可以触摸到她的长发。 “嘿,你见到我高兴吗?”她说。 “给我点儿时间想想。” “这帮家伙太可恶了。我以后再向你解释。” “贝蒂,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说,“那些根本不值一提,别把肉酱放凉了。亲我一下……” 两三勺味道辛辣的菜豆入肚之后,我便忘却了这团小小的疑云。贝蒂的出现给我带来几分惊喜,而且,她总是有说有笑的,对我的菜豆赞不绝口,夸我的啤酒味道不错。她从桌子上把手伸过来,抚摸着我的脸颊。不过我还不知道,她能够在短短的一瞬间,从一种状态转换到另一种状态,变化之快犹如光速一般。 吃过饭后,有一段时间我们要尽情享乐一番,眉目传情,说笑打趣。我正盯着她看,觉得她美妙绝伦,突然,她在我面前变得判若两人,面色苍白,目光中流露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冷漠,简直令我瞠目结舌。 “正如我给你讲过的,”她开始说道,“这帮家伙全都是流氓。当然了,这种事早晚有一天会发生的,那就是一个姑娘还会再次拎起自己的皮箱,你明白我说的这种情景吗……” “你究竟在说什么?”我说。 “我在说什么?怎么,你在听吗,我在向你解释呀,为什么你不听呢……” 我没有回答,不过我想去摸她的胳膊。她在往后退。 “你要理解我,”她说,“我不只是期待着一个人跟我做爱……” “我知道。”我回答。 她叹息着,一只手伸进她的头发里,然后向窗外望去。窗外一片寂静,只有一些木板屋沐浴在阳光下,道路穿过乡村一直向前延伸,直抵远处的山岗。 “我在那个夜总会已经待了一年。”她低声说。 她目光呆滞,双手并拢放在两腿之间。她的肩膀耸起来,好像一下子变得非常疲惫。我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我只知道她的笑颜,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一股能经得起任何考验的力量,我思忖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年了,”她接着说,“上帝赐予的每一天,这个坏蛋都在贪婪地看着我,他的老婆从早到晚不停地嚷嚷,把我们的耳朵都快震聋了。我忙活了一年,不知道伺候过多少顾客,我收拾完桌子,接着打扫餐厅,最后竟会是这种结局。就因为老板把手伸到我的大腿上,一切又重新回到起点。只剩下我和这两只手提箱……我身上的钱还能撑几天,或者去买张火车票。” 她不停地摇晃着脑袋,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现在她笑了,我又认出了她。 “你不知道最糟糕的是,”她说,“我甚至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当我匆忙地收拾东西时,其他的姑娘们都瞪大了眼睛瞧着我。‘这地方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待!’我对她们说,‘我决不能忍受再见到这副流氓的嘴脸了!’” 我打开一罐啤酒放在桌边上。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你做得很对,”我说,“我百分之百地赞成。” 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向我眨动着,我感觉她又恢复了活力,腰板突然又挺直了,她的一头长发在桌子上飘来飘去。 “没错,这家伙满脑子里想的是,我只属于他一个人,你知道这种人吧……” “是的,是的,我当然知道,相信我。” “嘿……我想这种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变得彻底疯狂。” “你这样认为吗?” “没错,确实如此。” 我们收拾好桌子上的杯盘,然后我拎起两只手提箱,把它们提到屋里去。她已经在忙着刷洗餐具了,我擦去溅到她脸上的水珠,这让我联想起一种很奇特的花,它长着半透明的触角,花心是淡紫色的,我不知道别的姑娘穿上这种颜色的超短裙,是否也会感到很惬意。我把手提箱扔在床上。 “喂,”我说,“从某种意义上,这对我们来说,更是一件好事……” “你这样认为?” “是的,通常我讨厌别人来,但是你能来住我这儿,我很高兴。” 次日清晨,她起得比我早。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和别人共进早餐了。我忘记有多久了,更想不起感觉是怎样的。我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地穿上衣服,当我从她身后经过时,在她的脖子上吻了一下,然后我坐在了桌前。她挥舞着餐刀往面包上涂果酱,那面包大得像滑水板一样,眼睛不停地转动着,我忍不住笑起来,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好吧,我尽快把手里的活儿干完,”我说,“我要去城里跑一趟,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她往木板屋里扫了一眼,摇了摇头说: “不,不,我必须把这儿重新收拾一下。嗯,最好是这样……” 于是我让她留下了,接着我从车库里开出一辆小型卡车。然后我把车子停在接待室前面。乔治在椅子上几乎要睡着了,他的肚子上盖着一张报纸。我从他的身后经过,接着扛起一包衣服。 “噢,是你吗?”他说。 他搬起一包衣服,打着呵欠跟我出来了。我们把衣服扔在卡车上,然后又去搬其他的。 “昨天我又见到那个姑娘了。”他说。 我没有吭声,手里拖着一包衣服。 “我想她是来找你的,嗯,难道不是找你吗……” 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太阳开始炙烤着大地。 “是一个身穿淡紫色短裙,有一头乌黑长发的姑娘。”他补充说。 就在这时,贝蒂走出木板屋,朝这边跑过来。我们看着她。 “你想说的是像这样一个姑娘吗?”我问。 “噢,简直太迷人了!”他说。 “你说得没错。她要找的人就是我。” 接着,我为他们做了介绍,当老家伙向贝蒂大献殷勤的时候,我从办公室拿来一份购物清单。把它折叠了一下,塞进上衣口袋里,然后转身面对着汽车,点了今天第一支香烟。贝蒂正坐在乘客的座位上,透过车窗与乔治交谈着。我溜达了一圈儿,然后钻到方向盘后面。 “我考虑了一下,”她说,“还是决定出去散散心……” 我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发动了汽车。想把快乐的气氛延续下去,她递给我一块薄荷口香糖,接着把糖纸扔到地上。一路上她始终偎依在我的身旁,我根本无需去翻阅《易经》,就能预感到一切都很顺利。 我们先把衣服卸下来,接着我拿着购物清单走进对面的杂货店里。老板正在店里忙着到处贴价签呢,我把清单塞进他的口袋。 “先忙你的事吧,”我说,“我等会儿再来拿,别忘了我的酒……” 他立刻站起来,脑袋不小心撞在一排货架上。这家伙的脸平时就够难看的了,现在又皱起了眉头。 “我们说好半个月一瓶的,可不是每个星期一瓶啊。”他说。 “没错,但是我不得不找个合伙人,现在我要把他考虑进去。” “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们之间的承诺没什么变化。如果你变得聪明一点儿的话,我会继续在你店里买东西。” “上帝啊,每周一瓶酒,这可太难了……” “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只会碰上好事吗?” 就在这时,他发现贝蒂坐在卡车上等着我,穿着白色的小背心,她的耳环非常别致,光芒四射。老板晃动着脑袋,竭力地在我面前卖弄了几秒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不过有些家伙总比别人运气好。” 我觉得自己有点儿理屈词穷了。于是我赶快撇开了他,重新回到车上。 “好吧,我们还有点儿时间呢,”我说,“你想去吃个冰激凌吗……?” “噢,圣母马利亚,我当然想吃了!” 卖冰激凌的老太太和我很熟,我是来吃这种掺酒冰激凌的老顾客之一,她总是在柜台上留下一瓶酒,我经常和她聊一会儿天。我进来的时候向她打了个招呼。我让贝蒂先找个位子坐下,然后我去点东西。 “我想还是来两份儿桃汁冰激凌吧。”我说。 随后我又过去给她帮了把手,就在她伸手去舀冒着冷气的冰激凌时,我取出来两个容量差不多有一升的杯子。我打开了玻璃柜,从里面取出一个盛桃汁的广口瓶。 “嗨,”她说,“我发现你今天早上兴致很高啊。” 我站起身来,看见贝蒂正跷着腿坐在餐厅里,嘴里叼着一支香烟。 “你觉得她怎么样?”我问。 “有点俗气……” 我抓起马拉斯加酸樱桃酒,开始往杯子里倒。 “这很正常,”我说,“你不觉得她简直就是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使吗……” 回来的路上,我们停下来先把衣服装上车。然后我走到对面取回购买的东西,时间已经快要到中午了,现在外面确实热极了,我们只想赶快回家。 一走进商店,我立刻发现了我的酒,老板把它放在很显眼的地方,在几个袋子前面,他并没有微笑着迎接我。这恰恰说明他注意到了我。我拎起了网兜里的东西和我的酒瓶。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我问。 老板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今天只在你这里遇到了晦气。”我说。 我把所有的杂物都堆到卡车后面,然后向汽车旅馆驶去。就在城市出口的地方,一股热浪疯狂地袭来,这里生长着矮小的灌木,看上去就像一片沙漠似的,而且很少有阴凉的地方,但是我却非常喜欢这儿,我喜欢这片土地的颜色,而且我向来热爱广阔无边的地方。我们把车窗玻璃都摇上去了。 虽然我踩足了油门,不过我们是逆风行驶,车速最多只能达到每小时九十公里,汽车在艰难地行进着。过了一会儿,贝蒂把头转向了后面,也许她的头发令她感到酷热难耐,她不断地用手把头发撩起来。 “喂,”她说,“你能想象我们开着这辆卡车,带着后面那些吃的东西到哪里去吗……” 如果提前二十年,这种想法会让我疯狂起来的,如今我却要尽可能地克制自己,不要疲倦得打呵欠了。 “我们会到处游玩,感觉棒极了。”我说。 “没错,我们可以远离这片不毛之地!” 我点了一支烟,双臂交叉着放在方向盘上。 “很奇怪,”我说,“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觉得这里的风景不是那么糟糕……” 她把脑袋往后一歪,大声笑起来: “噢,该死的,你竟然还把这里叫做风景……” 我们听到灰尘中卷起的沙粒,噼噼啪啪地敲打在车身上,汽车在一阵阵疾风中有时偏离方向,很显然,外面的一切全都被太阳炙烤着。我和她都笑起来。 入夜之后,风一下子停了,空气变得很闷热。我们端着酒坐在阳台上,等待着夜晚能带来一丝凉爽,但是我们看到天上的星星出来,却没有任何变化,连一丝空气的流动都没有,值得一提的是,我再不会感到厌烦了。唯一的抱怨就是死气沉沉的,不过我已经开始习惯了。五年以来,我有足够的时间去采取有效措施,抵御这种酷热的侵袭,然而我的身边又冒出一个姑娘,如今情况不同了,我再不会无所事事了。 饮下几杯酒之后,我们就想一块儿挤在一张躺椅上。虽然我们在黑暗中流着汗,不过一切却似乎进行得相当完美,我们总是像这样开始,无论什么我们都能经受得住。我们就像这样待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过了好一会儿,彼此在紧密的贴伏中得到放松。 接着她身体开始扭动起来了,我给她倒了一杯酒,让她平静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能够把一棵树连根拔起似的: “我想知道是不是自己还能再站起来。”她说。 “不要这样想,别说傻话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撒尿……”她打断我说。 我把手伸进她的裤衩,抚摸着她的双臀。她的屁股简直太美妙了,一股汗水从她的腰上流下来,她的皮肤像婴儿的脸一样柔软。我什么都不去想了,紧紧地贴在她身上。 “天哪!”她喊道,“别压在我的膀胱上!” 然而,她还是把一条腿伸到我的腿上面,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死死地钩住我的体恤衫。 “我想告诉你,我很愿意和你在一起。如果有可能,我们就一起生活吧……” 她用一种很平常的口吻讲这番话,似乎她只是在对一双鞋子的颜色,或者天花板上一块脱落的油漆,发表自己的看法。我用一种轻佻的口气说: “那好吧……在我看来这完全有可能,应该会很顺利的。你瞧,我没有女人,也没有孩子,我的生活一点都不复杂,我有一间木板屋,和一份不太忙的工作。总之,我觉得自己是个混得不错的人。” 她的身体蜷曲着,与我贴得更紧了,很快我们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虽然天气很热,却没有一点不舒服。她在低吟声中噬咬着我的耳朵。 “我有信心,”她低声说,“我们还很年轻,你和我可以共渡难关,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我们长时间地拥吻着。如果想彻底弄明白一个姑娘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恐怕是永无止境的。我不想刻意地去解读,只想在黑暗中拥抱着她,只要她的膀胱还能撑得住,我会继续爱抚她的双臀。 2 一连几天,我们都飘忽在一种五彩斑斓的梦中。两个人形影不离,生活变得异常简单。本来我还有一些洗手槽和抽水马桶的修理活儿,另外还有一个多功能的炉灶需要修理,但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贝蒂帮我把路边的枯枝和纸屑捡起来,然后把小径上的垃圾箱清理干净。下午我们便可以慵懒地待在阳台上,如果没有上床做爱,或是翻出一本菜谱,去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就疯狂地转动着收音机的旋钮,或者谈论一些无足轻重的话题。我把躺椅推到阴凉处,她在太阳底下摊开一张凉席。当我看见有人走过来时,就扔给她一条毛巾;当讨厌的家伙走开时,我再取回毛巾,重新坐在躺椅上看着她。我发现,为了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什么都不去想,只需瞅她十几秒钟就够了。这办法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一天早上,她从磅秤上跳下来,尖叫道: “噢,该死的!这怎么可能!” “贝蒂,你究竟怎么啦?” “上帝啊!我的体重又增加了一公斤!我敢肯定……” “别担心,我保证绝对看不出来。” 她没吭声,我很快把这件事彻底忘了。不过到了中午,看到自己碗里只有切成两半儿的西红柿时,才逐渐醒悟过来。除了西红柿,别无他物。我什么话都没说,若无其事地吃着东西。离开饭桌时,身体很轻快,丝毫没有被一堆卡路里击垮的感觉,接下来我们把床单抛到一边,为自己奉上一顿最美妙的床笫盛宴,此刻外面的阳光鼓噪着,猛烈地敲打在蟋蟀身上。 之后,我起身,径直奔向冰箱。有时,生活总会为你呈现绝对完美的时刻,并且把你笼罩在天堂的尘埃中。我感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仿佛抵达一个意识的高度敏感阶段。我面带微笑,抓起三个鸡蛋,将它们扼杀在碗里。 “你在干什么呢?”贝蒂问。 我正忙着四处寻找面粉。 “我从来没对你讲过,这辈子我只有一次真的赚了大钱,就是卖鸡蛋饼。那时我在海边设了一个小摊位,人们手里攥着钞票在太阳底下排队。是的,所有的人都来了。不过我做的鸡蛋饼确实好,方圆一百五十公里找不到更好的,他们都知道。该死的,你会看到我并没有跟你吹牛……” “行了,你别说了,我是不会碰这些的……” “嘿,你取笑我吗?别让我一个人吃,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一点心情都没有,你别烦我了……我不想吃东西。” 我马上明白,这件事不必再讨论了,我觉得自己仿佛碰到了一堵坚硬无比的墙上。眼看着鸡蛋一个个滑进碗中,又慢慢地倒进炒锅里,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我重新恢复了平静,默默地刷洗着碗碟,不再自讨没趣了。她吸着一支烟,眼睛仰望着天花板。 我在阳台上修理洗衣机的电机,度过了下午的剩余时光。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仍然在埋头看一本书。我起身去烧一锅开水,然后往锅里撒一把盐,拆开一包细面条,接着重新回到阳台上。我蹲在她的跟前。 “贝蒂,你没事吧……” “嗯,”她说,“我很好。” 我又站起来,两手交叉着放在脑后,眼睛扫视着地平线,天空泛起一片橘红色,无边无际,向我们预示着明天会有一场大风。我心想,到底是哪个蠢货把洗衣机弄坏了呢。 我又回到她身旁,弯下身来,伸出一根手指,焦虑地掠过她的脸颊。 “我发现你的表情很奇怪……” 她用这种冷漠的目光看着我,这种表情以前就让我感到不安了。她用一个胳膊肘支撑着,直起身来。 “也许你认识很多姑娘,如果她们生活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没有工作,身无分文,当她们失意的时候,脸上还会露出微笑吗?” “妈的,如果你有一份工作,或者在银行里存点儿钱,对我们来说,这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你总是为这样的事烦恼?” “不仅如此,最糟糕的是,我在发胖!这个鬼地方会毁掉我的!” “你在唠叨什么呢?这个地方有那么恐怖吗?你难道没发现到处都一样吗?只是风景不同罢了?” “那又怎样?总比一无所有强!” 我瞥了一眼玫瑰色的天空,点了点头。我慢慢地挺直了身子。 “好吧,”我说,“我们到城里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去看场电影,如何?” 她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丝笑容,就像原子弹爆炸一样,我真切地感受到一股暖流向我涌来。 “太棒了!没什么比出去散步更能改变情绪的了。等我一会儿,我去换条裙子!” 她飞快地冲进木板屋。 “只穿裙子吗?”我问。 “有时候我想,你能否想想别的事情。” 我走回屋里把平底锅下面的煤气关掉,贝蒂在镜子前打扮着。她向我打了个飞眼。我有一种不费吹灰之力就脱离险境的感觉。 我们开着贝蒂的那辆破车,一辆非常耗油的红色大众牌汽车,然后把汽车停在市中心,汽车的一侧轮子斜靠在便道上。 我们来到比萨饼店,找了个座位,刚坐下还没五分钟,就见到一个金发女郎走进餐厅,贝蒂一下子从我身边跳起来。 “嘿!是索妮亚!嘿,索妮亚……嘿,到这儿来!” 这个姑娘向我们的餐桌走来,她的身后有个男人急忙躲闪以免跌倒。两个姑娘互相拥抱着,这家伙突然在我面前摔倒了。两个久别重逢的姑娘显得异常兴奋,她们一直手牵着手。随后,她们互相为我们做了介绍,当我低头去看菜单的时候,那个家伙嘴里嘟囔着什么。 “上帝啊,让我好好看看你,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啊!”贝蒂说。 “亲爱的,你也一样……你不知道我见到你有多高兴!” “每人各来一份比萨饼吗?”我问。 当女服务员走过来的时候,那家伙突然来精神了。他抓住服务员的胳膊,接着把一张钞票塞进她的手中。 “这张桌上的香槟酒要多久才能送来?”他问。 女服务员瞥了一眼钞票,没有表示拒绝。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最多不超过五秒钟吧。”她说。 “这还差不多。” 索妮亚扑到他的怀里,接着咬住了他的嘴唇。 “噢,我的宝贝儿,你真了不起!”她说。 几瓶酒喝下去,我完全认同了她的说法。那家伙向我们讲述,他是如何在咖啡涨价的时候,依靠卖咖啡发迹的。 “我的电话每天响个不停,与此同时财源滚滚来。你知道,必须小心翼翼地盯着,一直坚持到最后关头,然后迅速转卖出去。每时每刻,你都要让你的钱翻本儿,要么就会跌入无底的深渊……” 我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这种事令我很着迷。这些涉及到金钱的话题,抑制了酒精在他身上的作用。他只是不时地打几个饱嗝,我吸着他递给我的难闻的雪茄,然后不断地把酒杯斟满。姑娘们眼睛里闪闪放光。 “我跟你说一件事,”他接着说,“你看过那部电影吗,当汽车向悬崖边上冲去的时候,那些家伙在最后关头才跳车逃生……你能想象出他们的感觉吗?” “很难想得出。”我说。 “好吧,我的情况就是这样,不过还要刺激得多!” “在关键时刻你跳出来了?”我问。 “是的,我想我是在最后关头跳出来了。之后,我彻底垮掉了,接下来我睡了三天三夜。” 索妮亚用手去抚摸他的头发,紧紧地偎依在他的身旁。 “过两天,我们要坐飞机去一个群岛,”她低声说道,“瞧,这是我的订婚礼物!噢,宝贝儿,这看起来也许很愚蠢,但这主意简直快把我乐疯了!” 索妮亚看上去像一只羽毛竖起的鸟一样,她有一张非常性感的小嘴,而且她差不多一直都在笑。现在气氛变得十分愉快。酒瓶不停地往返穿梭着,贝蒂拉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当时我正憋着一泡尿。 快到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听不见人讲话了,我只是听到远处传来低语声,一切对我来说似乎都很遥远,世界简单得荒谬,然后我笑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只是一个人在笑,实际上我已经醉了。 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那家伙冷不防地向前歪倒了,一个盘子被摔成两半儿。现在该是回家的时候了。索妮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来,去把账结了,然后我们拉着他走到外面。在当时那种状态下,他的感觉很糟糕,但是一到了外面,就来了精神,这样我们就省了力气。我们走到每个路灯下都停下来吹吹风。每个人都觉得很闷热。当我们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索妮亚就得站在他跟前,因为他的腿站不稳,他的身体摇晃起来了。“噢,我可怜的宝贝儿,”她说,“可怜的小宝贝儿……”我心想,他们也许把车停在城市的另一头儿了。 后来,她打开一辆崭新的小汽车的车门,车篷有五尺长。接着我们让小宝贝儿躺倒在车里。索妮亚匆匆地与我们拥抱了一下,然后她又回到车上,找件衣服盖在他的脑袋上。我们挥了挥手,看着这辆汽车开走了,它就像尼斯湖水怪一样,一头扎进茫茫的夜色中。 过了一会儿,我们找到了那辆大众牌汽车。我很想驾车,为了能开得更好些,需要给我来点儿刺激的东西,前面要有一排光线很强的车灯,我就可以轻易地把车开到时速二百公里。我真的很想开车。 “你肯定自己能开回去吗?”贝蒂问。 “我想你在说笑吧,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我驾着汽车安然无恙地穿过市区。城里没有什么人,这简直太稀松平常了,只不过我有时能感觉到发动机在超速运转,而且这辆车有时会向前跳跃。 夜晚一片漆黑。车头灯扫视着前方的路面,别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些仪表盘上的微光仿佛在舞动。我应该趴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才能看清外面的情形。 “你看外面有点儿起雾了……”我说。 “没有,我没看见。你在说什么呢?” “提醒我把车灯调亮些,这太简单了。” 我沿着白线向前行驶,汽车的左前轮正好压在白线上。没过多久,事情就变得麻烦起来了。这条路我非常熟悉,没有任何拐弯儿,甚至连一点儿弧度都没有,渐渐地,它开始变得有些难以辨认了。这条该死的白线开始往右偏了,于是汽车鬼使神差地转变了方向。我只好把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就在我把汽车又转回到原来路线的时候,贝蒂发出一声尖叫。汽车一头栽进这条该死的水沟里,这着实让我们惊出一身冷汗。我想赶紧熄火,但是刮水器却摆动起来。 贝蒂怒气冲冲地推开车门,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在心里问自己,我做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跟在她后面从车上下来。这辆大众汽车看上去像一头奄奄一息的笨重的野兽,车上的减震器彻底报废了。 “我们被火星人袭击了。”我打趣说。 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脚下蹬着她的那双高跟鞋,急匆匆地走在公路上。我赶紧追上了她。 “上帝啊!你不必为汽车发愁。”我说。 她眼睛平视前方,脚步飞快,就好像上了发条一样。我得连滚带爬地才能追上她。 “我才不会为这堆废铁发疯呢!”她说,“我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没什么……我们最多还要走一公里的路,走走对我们有好处……” “不,我现在想的是索妮亚,”她接着说,“你还记得她吗?” “是的,你是说你的女友吗?” “对,没错!……你没发现她现在很走运吗?她为什么会春风得意?” “妈的,贝蒂,别再说了……” “你看,”她接着说,“在我来这儿之前,我和索妮亚曾在同一家夜总会做女招待,我们干同样的活儿,擦玻璃、招呼顾客、打扫卫生,晚上我们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起畅谈未来,当我们摆脱这一切之后生活会怎样。就在刚才,我已看清她所走过的道路,我知道她已经在阳光下找到一片乐土……” 已经看见远处汽车旅馆的灯光了,但我们的麻烦仍然没有结束,而且情况变得更糟了。 “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她坚持说。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继续走你的路,不要理会她说什么,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一会儿她就忘了。 “说说吧,为什么我总是在停滞不前,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我眼看着梯子却爬不上去呢……” 我停下来点了一支烟,她在等着我。她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我。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我们想走出困境的话,最好别待在这儿。”她说。 我从她的肩膀上望过去,她的呼吸非常急促。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说。 “你究竟想说什么呢,说我一无所知……你在胡扯什么呢?” “妈的,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为了给这件事画上个句号,我在路边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撒了泡尿。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我想她已经哑口无言了。我在黑夜里吐出一个蓝色的烟圈儿,心里寻思着,确实,与一个女人在一起生活肯定会有些麻烦事,但最终天平还是倾向于跟她一起过。她可能会因为一时头脑发热,就把所有的愤怒全都发泄到我身上,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此外,与她带给我的所有好处相比,这代价也不算大。我感到她在我的身后就要沸腾了,我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感受到有人跟我如此亲近。应该很久了。 我又打起精神来,把衣服的扣子系好。这一切都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姑娘带来的,我对自己说,你无法避免这些头疼脑热的时刻,你不能逃避这一切。酒精让我的血液沸腾,我一条腿转动着,转向了她。 “我不想再跟你讨论这件事了,”我说,“我感觉很糟,你对我好一点……” 她望着黑暗的天空叹息道: “该死的……你想过生活正从我们面前溜掉了吗,这难道不会让你时常感到恼火吗?” “听着……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自从我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并没有感到自己在虚度光阴。恰恰相反,我甚至觉得比过去更充实了……” “妈的!我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我们应该摆脱困境。没准儿好运气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呢,关键是别错过机会。” “你想得完全不对。” “上帝啊,人们还以为你在这片贫瘠的沙漠中找到了天堂呢,你不会是快要发疯了吧?” 我决定不再回答。我朝她走过去,不过倒霉的是,我脚底下被树根绊了一下,狼狈不堪地跌倒在路面上,我把脸摔破了。 很明显,这个细节并没有令她感到不安。当我蜷缩在尘土里的时候,她仍在就八十年代典型的生活激情发表看法。 “你瞧瞧索妮亚,她是怎样摆脱困境的。如今她能够真正地去享受生活了……你想象一下,如果我们一起往前奔的话,这些不就指日可待了吗?” “贝蒂,上帝啊……” “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感觉不到这里令人窒息呢?任何人都不会期望待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妈的,快过来!快来帮我一下!” 但是我很清楚,她根本听不见我说话。她待在那儿,纹丝不动。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件事当中,呼吸急促,两眼放光。 “你想象一下,在一个美丽的早晨,我们出发来到一片海岛上……”她补充说,“你想想看,不远的将来,某一天我们突然来到一片世外桃源……” “我们赶紧回家睡觉去吧。”我说。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稍微努力一下,只要有这样的愿望就行了。” “那你究竟要得到什么?你是怎么打算的……?” “上帝啊,你设想过在一个海岛上生活,那会是怎样?” 这种幻想简直让她头脑发昏了。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神经质的微笑,沉醉在这些甜蜜的想象中,接着她甩下我走了。我用膝盖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妈的!”我吼道,“不要拿你那些该死的岛来烦我了!” 3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我们整天都在埋头干活儿,这种情形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呢。这场可怕的飓风让我们再也闲不住了,而且我们已经算是倾尽全力了。方砖地上到处都是碎屑,各种垃圾和污物随处可见。面对如此严重的灾难,我们和乔治面面相觑,他愁眉苦脸地挠了挠头,不过贝蒂却挺开心的。 于是,白天我就拎起那只工具箱,耳朵后面夹着一支笔,从一幢房子蹿到另一幢房子。贝蒂在城里来回穿梭着,为我买回装修用的钉子、乳胶和木板等等,此外还有一些防晒油,因为我多数时间都待在户外,要么在梯子上爬上爬下,要么蹲在屋顶上干活儿。从早晨到晚上,天空始终是清澈的一抹蓝,或许是被雨水洗涤过的缘故。我连续几个钟头都沐浴在骄阳下,嘴里含着一把钉子,修理那些被毁坏的小木屋。 乔治对这种行当一窍不通,和他一起干活儿甚至有些危险,要么锤子突然从他的手中脱落,要么可能在你用力压紧一块木板时,他会把你的一根手指头锯下来。我跟他一起工作了一个上午,然后只是让他在过道上照看着,同时让他离我的梯子更近一些,这样我就可以把工具箱从上面扔给他了。 渐渐地,这里开始变得像个人住的地方了,我每天晚上都累得贼死。最让我感到头疼的是电视天线,我一个人很难把这玩意儿重新修好,然后再把电缆接上。但是我不想让贝蒂到屋顶上来,我可不想她出什么事儿。有时候,我看见她出现在梯子顶上,手里拿着一瓶鲜啤酒,我已经热得头昏脑涨了,看见她的头发上闪着光芒,就弯下腰去吻她一下,接着从她手上把酒瓶接过来。于是,我就可以一直坚持到太阳下山了。然后我收拾好工具箱,回家吃饭,在夕阳的轻拂下,我步履艰难地走回木板屋,我发现她手里拿着我的扇子,神情落寞地躺在阳台上。每次当我回家的时候,她总是问我同样的问题: “活儿干得顺利吗?”她问,“没把你累坏吧……” “马马虎虎……” 她站起来,跟着我走回屋去。她在厨房里忙活着,我赶紧跑去冲凉。我真的累坏了,同时也表现得有些夸张,我希望她能更关注我。疲惫给我带来许多离奇古怪的念头,我希望自己被裹在襁褓里,像婴儿一样身上涂满爽身粉,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睡在她的怀里,吮吸着她的乳房,我发现这简直太刺激了。当她在我身后,按摩我的脖子和肩膀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我可爱的小旋风,我想像着,噢,我可爱的小旋风…… 我们吃过饭,迅速把桌子收拾干净。一切像乐谱纸一样井然有序。当她在厨房里洗涮的时候,我点了一支烟,接着走到阳台上。我平静地走到躺椅旁边,然后坐了下来。我听见她不停地清洗碗碟,嘴里吹着口哨或低声哼唱着什么。我感到幸福满溢,沉浸在如此深沉的平静时刻里,我像个傻子似的,嘴角挂着微笑酣然入梦。突然烟头儿落在我的胸前,我大喊一声从梦中醒来。 “该死的,你怎么还在睡呢!”她说。 “嗯?” 她出现在我面前,拉着我来到床上,一只手伸到我的腰间。她将我推倒在床垫上,来回滚动着,开始脱掉我的衣服。遗憾的是,十秒钟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累得不行了,甚至连一只眼睛都睁不开,我完全睡过去了。 于是我们采取了一种新的方式:我们在早晨做爱。唯一麻烦的是,开始之前我需要先去撒泡尿,她也一样,这样会多少影响情绪,不过我们会开一些有点儿傻气的玩笑,很快就能进入状态。早晨,贝蒂呈现出一副非常诱人的姿态,我心想是不是整个夜晚,她都在反复琢磨着新的方式呢,她总想尝试一些有点儿怪异的姿势,有时她的激情感染了我,令我的表现也可圈可点。我心里想着天堂和地狱,开始了又一天的工作。当我爬到一个屋顶修理电视天线的时候,两腿还是软软的。 一天早上,我比贝蒂提前醒了。阳光再次洒满了所有的角落,我用胳膊肘儿支撑着坐起来。有一个人正面朝着我们的床,坐在一把椅子上,这家伙是汽车旅馆的老板,他目不斜视地盯着我们。确切地说,他正在瞧着贝蒂。我花了几秒钟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发现床单已经被我们蹬到一边了,贝蒂两腿分开地躺着。这家伙很胖,油头粉面的,他满不在乎地用手帕擦着脸,手上戴着几个戒指。在一个明媚的早晨,这样的家伙确实会令人感到恶心。 我用床单盖好贝蒂,迅速从床上爬起来,一声不响地穿好衣服,心想这样也可能是他所期望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没吱声,就像一只要拿耗子的猫。就在这时,贝蒂醒了,她猛地坐起来,乳房露在外面,她用一只手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 “该死的,怎么回事……这家伙是干吗的……”她问。 当她坐起来的时候,那家伙向她点头示意。 “干吗这样呢……用不着难为情啊!”她补充说。 在这件事还没有被一种可怕的方式彻底搞糟之前,我把老板拉到屋外,随手又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我在太阳底下溜达了几步,清了清嗓子。他把上衣脱下来搭在胳膊上,他的衬衫上露出几大块汗迹。我无法正常地思考问题,觉得身体不太舒服。通常这个时候,我也许正在平静地做爱呢。这家伙用手帕伸进衬衫领里擦汗,脸色阴沉地看着我。 “告诉我,”他说,“是不是因为这个年轻女人,都上午十点钟了你还赖在床上……” 我眼睛盯着地上,双手插在口袋里,这让我显得焦虑不安,也让我尽量不去看他的脸。 “不,不是,”我说,“这与她毫不相干。” “太不应该了,看看你,尤其不应该的是,她让你忘记了你为什么待在这儿,我为何要让你住这儿,付给你工钱,你明白吗……” “是的,当然知道,不过……” “你知道,”他打断我说,“我只需要登个小广告,明天早上就会有上百人来排队,要求得到你的职位。我可不想让你陷入困境,毕竟你在这里干了很久了,我确实还没有听到有人投诉过你,但是这件事确实让我感到不满意。我不认为你让这姑娘住在这儿,还能认真干好你的工作,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已经和乔治谈过了?”我问。 他摇了摇头,矢口否认。这家伙太可恶了,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他想用这件事来要挟我。 “好吧,”我接着说,“他应该告诉你,她对我们的帮助非常大。我向你发誓,如果没有她,我们决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你没见到这场飓风所造成的损失,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毁掉了,当我和乔治竭尽全力去尽快修复的时候,她整天忙着到处购买材料。她往窗户上刷油漆,清扫地上的枯枝败叶,跑遍了这里的每个角落。她几乎一刻都没有闲着,她……” “我什么都不想说……” “先生,我想再补充一句,她从来没想过为此要一分钱。乔治可以告诉你,她为我们节省了不少时间……” “总之,你希望我在这件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这样吗?” “听我说……也许今天早上我起得是有点儿晚了,但是这段时间我每天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这份工作实在太辛苦了,你好好看看就知道了。通常情况下,天一亮我就出门了,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这样。这种事决不会再发生了。” 他在太阳底下流着汗,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脑袋不停地转动着。他向四周扫了一眼。 “必须把这些木板屋全都重新粉刷一遍,”他说,“现在看上去太不像样了……” “是的,这样会好一些。而且它会吸引过路人的注意,我们和乔治已经考虑过了……” “好吧,我也许找到了一种解决办法……你可以和你的女朋友一起干……” 我的脸顿时变得苍白,这项工作实在太繁重了。 “嘿,您真会开玩笑……”我说,“这简直是一个企业的工程啊,你明白吗……我们永远都干不完……” “你们俩儿干吧,你们已经算是一个小企业了。”他冷笑道。 我咬紧了嘴唇。这家伙把我们牢牢地控制在他的手中了,这真让人难以忍受。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们怎么会陷入这种境地?一天的工作还没有开始,我就已经感到疲惫不堪了。 “好吧,不过我想知道该怎么给她算工钱呢?”我叹息道。 他笑得更厉害了。他把粗短的手指放在我的肩膀上。 “上帝啊,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他说,“五分钟前你还在求我忘掉这姑娘呢,难道不是吗?如果我付给她钱的话,我怎么会忘掉呢?这太没道理啦!” 这简直就是一堆我们随处都能见到的臭大粪!它给你的嘴里带来一种奇怪的味道。我低头望着脚底下,有一种被钉在地上的感觉,我的下巴很不舒服。我闭上眼睛,轻轻地用一只手捂住嘴。这意味着我最终让步了。他早就习以为常,所以立刻心领神会。 “好的,棒极了!我放手让你们去干。我还会再过来的,看看你们的表现是不是很出色。我去和乔治商量订购油漆的事儿……” 他跑到旁边去拧手帕上的汗水。我呆了一会儿,有点儿不知所措,最后我决定回屋去。贝蒂正在冲淋浴,我隔着布帘儿看见她。实际上,我已经要崩溃了。我坐在桌子跟前,喝了一杯热咖啡。恶心死了。 她围着一条浴巾走出来,过来直接坐在我的膝盖上。 “好吧,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是谁允许他进来的……” “他根本不需要别人的许可,”我说,“他就是房主……” “那又怎么样?怎么能这样随意进别人房间,他脑袋发昏了吗……” “是的,你说得对。我也是这样对他讲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一只乳房,脑子里什么都没去想。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这件苦差事正等着我们去干呢,我的天哪!我的腿开始发抖了。我感到很不舒服。 “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呢?”她坚持说。 “没什么……全是扯淡……他想叫我粉刷几幢房子。” “噢,来得正好……刷油漆,我喜欢这活儿!” “这正是我所说的机会。”我说。 第二天早上,一个人开着小卡车运来两三百公斤油漆和一些滚筒。 “好了,”他说,“这些够你们开始干的了。如果你们还想要,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会尽快送过来,好吗?” 我们把油漆卸到车库里。看上去有一大堆呢,令我感到厌恶,我变得像一个火球似的,愠怒中夹杂着几分无奈。我想起以前还有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滋味儿了。这真的很奇怪,确实有很多东西已经被我淡忘了。 送货的人吹着口哨开车离去了。天气好得简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用略带忧伤的眼神环顾了一下这些木板屋,抱起一桶足有二十五公斤重的油漆,沿着小路走出去了。这无非是想把手指磨出点儿口子来。乔治站在接待室前面窥伺着我,我没有停下脚步。他跑过来追上我,脸上带着一个疯老头儿的微笑。 “嘿!我说……你这桶油漆,看起来太重了!” “别来烦我了,”我抱怨道,“让我安静一会儿!” “妈的,你说说,我怎么惹着你了?” 我倒换了一下手,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我不小心把油漆桶碰到自己腿上了,眼前立刻冒出了金星儿。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上帝啊,我还从没见过你这副模样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说,“但是你有必要告诉别人贝蒂住在这儿吗……” “上帝啊,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是这个流氓哄骗我讲出来的!当他进来的时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 “是的,你从来没有完全清醒过。你简直是个活生生的傻瓜!”我说。 “嘿,告诉我,你真的要把房子都重刷一遍吗?你把这活儿接下来了?” 我停下来,把油漆桶放在地上,我注视着乔治的眼睛。 “听着,”我说,“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但是我不希望你把这一切告诉贝蒂,你听清楚了吗?” “明白,别担心,老伙计,你放心就是了……但是你怎么能不对她讲呢?” “不知道。我还没考虑好呢。” 当我们在第一幢房子前再见到贝蒂时,我正急着去上厕所呢,于是不得不走开一会儿。艰巨的任务让我的肠胃痉挛了,我没有勇气对贝蒂讲这些。我知道她会把所有东西都扔出去的,她不会这样让自己被人欺负,她会用一把火烧了这一切。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更加恐怖,于是,我最终选择了忍耐,心怀恐惧并不等于世界末日来临,不过是要经历一段艰难的日子。 我从厕所回来时,贝蒂正和房客谈论着什么,我比平时显得更加苍白了。 “呵,你来了,我正想告诉这些房客,我们要把房子粉刷一下……” 他们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那种疯狂的态度完全消失了。他们在这里住了六个多月了,每个角落里都摆满了花盆儿。我含糊其辞地说着一些令人费解的话,然后拉着贝蒂来到房子后面。我的嗓子干极了,贝蒂却是神采飞扬,她看起来劲头儿十足,脸上带着微笑。我用手捂着嘴,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喉咙。 “好吧,那我们还等什么呢,说说都该干些什么?”她问。 “哎,你负责刷百叶窗。我来刷其他的地方。”我说。 她无忧无虑地微笑着,把头发扎起来,眼前的这幅景象真的会让你为之倾倒。 “我准备好了!”她说,“谁先干完就去帮其他的人……” 在她转过身去的时候,我不无感伤地向她苦笑了一下。 老人们时不时地过来看我们干活的进度。他们无所事事地站在我的梯子下面,乐呵呵地看着。快到十一点的时候,老太太给我们送来了小点心。贝蒂与她说笑起来,她觉得他们俩都是好人。不过我觉得他们挺讨厌的,我可不想随时随地与别人说笑。刷完房子的高处后,我从梯子上下来,走到贝蒂跟前,准备打出我的第二张牌。当时她正在房子的一个角落里忙活着呢。 “上帝啊,你真的是一位高手,”我说,“我们实在不可能干得更好了……不过还是有点儿麻烦,这是我的错,事先忘了告诉你……”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吗?” “嗯,问题在房子的拐角上……你刷得有点儿过了。” “没错,当然我是刷得多一些!那我应该怎么做呢?你看到这个刷子有多大吗?”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是问题是,别人会以为另一面墙也开始刷了呢!” “那该怎么办呢?”她问。 我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怎么会是这样……”我接着说。 “你不会只刷房子的一个侧面吧,那像什么呀……” 我伸出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行啊,就这么干吧……”我说,“至少,这会令他们感到高兴……他们会住进一幢崭新的房子里,这一切全都是你的功劳。” 白天剩余的时间里,我们都被牢牢地拴在这间该死的小木屋上了。 事实上,这个小小的玩笑差不多耗费了我们一个星期的时间。温度计突然向上攀升,所以午后的一个小时里,到户外工作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得不待在木板屋里,把窗帘全都拉上,冰箱像洗衣机一样鼾声如雷,还是无法为我们提供所需的冰块。我们几乎一丝不挂,不停地走来走去,经常会在相遇时纠缠在一起。我的一根手指沿着她的皮肤上由汗水交织的网移动着,我们像火车头一样喘着粗气,毛发粘连在一起,目光灼热撩人,我们把屋里的家具震得轰然作响。我意识到我们做爱的次数越多,欲望就会变得更加强烈,不过这倒不是什么问题。令我担忧的是,贝蒂对刷油漆的兴趣在一天天减弱,她不再那么兴致盎然,送来的点心也越来越少了。我们还没刷完第一幢房子,她就已经开始厌倦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她明白还有二十七间房子要刷呢。晚上我难以入睡,当她睡着的时候,我坐在床上吸着烟,听任我的思绪在一片寂静和黑暗之中肆意狂奔。我想知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无论如何,我知道我已经坐在风口浪尖上了。我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角斗场的中央,一道炫目的阳光直射在我的眼睛上。我能够感受到危险的存在,却全然不知它会从何而来。这让我无法高兴起来。 4 一天傍晚,将近七点的时候,我们终于刷完这对老人住的房子,刚好太阳就要下山了。玫瑰色的百叶窗在白色底子的衬托下,看上去仿佛是一种虚幻的景致。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对眼前的这幅景象赞叹不已。我和贝蒂简直都累垮了,我们俩各自坐在一个油漆桶上,共饮啤酒,互相祝贺。下午天空刮起了微风,所以外面变得非常凉爽。干完一项工作,总会遇到一些让人开心的事,无论是什么活儿,都能从中得到快乐。四肢的疲乏与酸痛转化成一种特殊的开胃酒,我们漫无边际地嬉笑打闹着。 正当我们在互相挤眉弄眼的时候,把啤酒洒得到处都是的时候,房东突然出现在眼前。他那辆破车扬起一片尘土,刚好就停在我们面前。我们有点喘不过气儿来,特别是我,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 他下了车,手里抓着那条湿乎乎的毛巾,朝我们走过来。他脸上带着十分夸张的笑容,眼睛紧紧地盯着贝蒂。夕阳给这家伙的脸涂上了一层淡紫色,有时候不费吹灰之力,你就能辨认出那些来自地狱的使者。 “不错,”他说,“看起来这里的一切都很顺利,工程正在向前推进……” “是的,你说得没错!”贝蒂答道。 “好吧,好吧,让我们拭目以待,看你们能否保持这种进度……” 我惊出一身冷汗,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我从油漆桶上一跃而起,一把揪住这家伙的胳膊,赶紧岔开了话题: “到这边走近点儿来瞧瞧……看看这手艺,这油漆才五分钟就干了,质量真不错!” “不,等会儿再看,”贝蒂说,“我不明白他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大家都很满意,让我们去看看房客吧……” “他刚才说的保持下去,指的是什么?” “这不过是一种表达方式,”我说,“走,我们到老人家里去喝一杯吧……” 虽然我竭尽全力去阻拦,房东还是把头转向了贝蒂。 我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小姐,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看上去没有那么恶毒吧,我可没有要求你们一刻不停地把所有的活儿都干完啊……” “所有的什么?你说的所有的活儿是指什么?” 这家伙猛然吃了一惊,紧接着又笑起来。 “好吧……我想说的当然是其他的房子……你似乎有什么事没弄明白?” 我已经不能动了,全身的血液都要渗出来了。贝蒂一直坐在油漆桶上,抬头仰望着房东。我觉得她似乎要跳起来,向他的喉咙喷射出火焰。 “你以为我很愿意在这里刷房子吗?”她嘴里嘘了一声,“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他问。 “我怎么知道……我考虑一下,马上告诉你。” 她一下子跳起来,抓起一桶玫瑰色的油漆,盖子明晃晃地像个飞碟一样,从我们头顶一闪而过。一切发生得如此迅疾,谁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我预感到可怕的事要发生了。 “别这样,贝蒂……”我恳求道。 但是这并没能阻止她,她径直向房东的车子奔过去,把一加仑玫瑰色的油漆,全都倒在车顶上。那家伙打了个嗝儿,贝蒂看着他,咧着嘴笑了。 “你瞧,”她说,“刷你的车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麻烦,一样地干脆利索……但是干别的嘛,我不得不拒绝,我怕身体吃不消。”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呢,油漆已经流到半个车门上了。 “没什么!不会伤到汽车……用水一冲就干净了,棒极了!”我说。 我花了一个多钟头,才把他的车子清洗干净。为了让他的情绪平静下来,我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我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还说贝蒂正在来月经,所以她很疲惫,炎热的天气令她焦躁不安,她很快会后悔的。把这件事忘掉吧,我会把所有的垃圾桶和路灯都粉刷一新…… 他咬牙切齿地钻回到车里,我在他开车离开之前,又用布把汽车的挡风玻璃擦了一下。然后我独自一人站在小径上,天快要黑了,我感到筋疲力尽,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是,我知道最艰难的还在后头。我已经三十五岁了,生活已不能再当儿戏,有很多事情需要去面对。最困难的还是去找贝蒂。我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走开了,我看见房子里的灯光,在短短五分钟里,我的鼻子在空气中嗅闻着,觉察到一丝灾祸将至的气息。我觉得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事情发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转变。 贝蒂把空酒瓶儿放在桌上,她低着头,两腿叉开坐在一把椅子上,头发全部从前面垂下来。当我走进屋里的时候,她等了几秒钟,然后才抬起头望着我。我从没见到过她如此妩媚动人。我是天生敏感的人,所以马上感觉到她不只是在发怒,她非常伤心。像这样站在那儿看着她,我实在坚持不了多久。 “上帝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声音低沉地说,“你和那个卑鄙的家伙串通起来干了些什么?” 我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我肩上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所以不得不急促地喘气。 “他不许你待在这儿,除非我们俩一起干活。这件事一点儿都不复杂。” 她有些神经质地笑起来,眼睛像玻璃球一样放射出光芒。 “好吧,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为了被允许待在这里腐烂掉,我必须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刷这些破房子上……上帝啊,这等于让人往你身上撒尿,你不觉得吗?” “从某种程度上讲是这样的。” 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我也来了一杯。我开始冒汗了。 “我们无法避免遇到这些卑鄙的家伙,”她接着说,“这很普遍,但是现在,必须给他们迎头痛击,决不能试图去跟他们讲理。让我快要发疯的是,你怎么能甘心情愿地被他羞辱,你怎么能像这样忍气吞声呢?” “我一直在权衡利弊。”我说。 “你不必这样,你应该让他见鬼去!这关系到尊严的问题,妈的!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我们低贱得成了一对只配给他擦皮鞋的白痴吗?我真的太傻了,我该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才是!” “听着,如果为了让我们能在一起,我必须要去刷房子的话,那么我会去做,我甚至会做得更多。我觉得这些算不了什么。” “胡说!你还是睁开眼睛看看吧!依我看,你简直是疯了!瞧瞧我们住的这个破地方,那个混蛋用几个小钱就把你葬送在这里了。瞧瞧你自己!你活了半辈子却混到这种地步!这就是你所得到的吗?你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忍辱偷生吗?” “行了……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没什么大的差别。” “噢,求求你,别跟我说这些蠢话了!如果我不能欣赏你、为你而感到骄傲,我为什么还会跟你在一起?我们是在这儿虚度光阴啊!这里倒是个混吃等死的好地方!” “好了,也许你说得都对……但是你想怎样?双手插在兜里走开,然后到更远的某个地方,再继续到处瞎混?你以为我们逃出去,就能够从路边捡到钱?你认为这值得吗?” 我们又各自喝了点儿酒,我们需要积蓄力量,以便能继续辩论下去。 “噢,上帝啊,”她说,“我们怎么能像这样活在世上呢:没有任何前途,身无分文,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妈的,我真的不明白,你还年轻、还很强壮,怎么看起来却好像被人阉了似的。” “是的,不过我可以为你描绘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我说,“世界就像是一个可笑的交易市场,我们找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尽可能远离那些卑鄙的家伙,有一个阳台和一间可以做爱的小屋,我倒是觉得你在发疯。” 她摇着头望着我,把杯中的酒喝光了。 “噢,妈的!”她说,“我又遇到一个傻瓜,我早就应该想到,男人都会有一些愚蠢的想法。” 我走到冰箱跟前,从里面取出一些冰块儿。我已经厌倦了辩论,今天够累的了。然后我躺在床上,一只胳膊叉在脑后,把酒杯搁在肚子上。 她的下巴靠在椅子背上,转过头来看着我。 “真的,你是不是哪里出毛病了?感觉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她问。 我把鞋子脱下来,举起酒杯和她干杯。这也许是一个不恰当的举动,感觉在发出一个挑战的信号。她一下子蹦起来,两腿分开立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插在腰上。 “你不觉得待在这里快要憋死了吗?不想出去透透气?我需要,是的,我要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说着,她气势汹汹地向屋里扫了一眼,我觉得她想要干点什么,很可能是冲我来的。但是她的视线落在一堆纸箱子上。这些箱子杂乱地堆放在墙角儿,我住的地方确实很小,但还不至于特别不方便。我常常会把东西堆在一个箱子里,然后随便扔到一边就不管它了。 她尖叫了一声,接着从手底下一把抓起一个纸箱子,然后将它高高地举过头顶。里面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想伸手去阻挡她。箱子立刻就被从窗户里扔了出去,发出破碎的声音。说实话,我确实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又像这样扔出去两个箱子,我已经喝完杯中的酒。照这样的速度,她很快就会累坏的。 “是的……”她说,“我需要空气!我要出去透透气!” 这时,她拿起我的存放记事本的纸箱子。我站了起来。 “不,等一下,”我说,“把这个留下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把其他的都扔出去……” 她把一绺挡在眼前的头发拨到一边。她看上去似乎很惊讶,这场疯狂的洗劫让她显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些手稿……” “我看你一下子变得很担心,这些纸片是什么玩意儿?” 我从她面前走过去,没有回答。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情绪开始变得低沉了。 “我很想看一下……”她说。 说着,她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在床上,一堆记事本散落得到处都是,就好像商店里甩卖的东西那样杂乱无章。我不喜欢这样,心里很不舒服。贝蒂随手从中抓起两三个本子,快速地翻阅着,我又咽下一大口酒。 “哎哟!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呀?”她问,“是谁写的?是你吗?” “是的,听我说,这只不过是些令人乏味的老东西。我们最好谈点别的吧,我要把它们收起来……” “这些东西都是你写的?” “嗯,都是我写的。已经很长时间了。” 这玩意儿似乎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这件事看来没有什么坏处,不过我还是宁愿去谈论些别的事儿。 “你不想告诉我在这堆本子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我真不敢相信!” “贝蒂,我觉得我们应该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全都忘掉,我们该乖乖地去睡了。我简直都要崩溃了……” “该死的!”她打断我说,“但是我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些我空闲时随便乱写的东西罢了。” 她看着我,眼睛瞪得像碟子一样大,而且流露出一种悲伤和惊讶的神情。 “写了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关于我的……所有我脑子里想到的……” “那么,你怎么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呢?” “我差不多都快把这些忘了……” “好了,这话我听够了。你别再糊弄我了,这是不可能忘的。” 她的手指像瞎子那样在每个本子之间摸来摸去,然后慢慢地把记事本收集起来。屋子里死一般沉寂,我在想是不是我们该上床了。随后,她把这堆东西搁到桌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 “封面上的编号,是按顺序排的吗?”她问。 “是的,不过你在干什么呢?不会是现在就想看吧……” “为什么不呢?难道你还有什么更有趣的东西向我推荐吗?” 我本想评论一番,但还是放弃了,我已经醉了。当她打开第一个记事本时,我悄悄地把衣服脱了,躺在床上。这些东西我从来没给别人看过,甚至没有向人提起过,贝蒂是第一个看到的人。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这让我觉得很可笑。睡觉前,我点了一支雪茄烟。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一个人到了三十五岁,已经有了一些生活经验。当你觉得能喘口气儿的时候,你就会对生活感恩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床上翻身醒来,发现她并没有在我身边。她双手托着下巴坐在桌旁,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其中一个记事本。天已经亮了,灯却依然开着。房间里烟雾弥漫。妈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该死的,她竟然整个晚上都坐在那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赶快把衣服穿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心想是不是该用点儿惊人之语,让一天有个美好的开端呢,或者最好什么也别说。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不时地翻过去一页,然后把手重新放在额头上。这令我感到局促不安,我围着屋子转了几圈,然后决定去煮一壶咖啡。太阳已经爬到了墙上。 我用自来水把头冲了一下,然后把咖啡倒在桌上的两个小碗里。其中一碗是给她的,端到她的面前。她甚至都没看我一眼,接着就端起了碗,也没有说声谢谢。她的眼睛因为睡眠不足肿起来了,头发乱糟糟的。我还没来得及抽空去加点儿糖呢,她就已经把碗里的咖啡全都喝光了。之后她歪着头,继续往下读。我等了一会儿,看看是否会发生什么事儿,她是否会注意到我,或是疲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我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站起身来。 “好的,我想我现在该走了……”我说。 “哦,哦……” 我敢肯定她甚至都没弄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怎么样……你喜欢吗?”我问。 这次她根本就没有听见我说话。她在桌上摸索着她的香烟。我想这至少能让她消遣一下,也许可以让事情平息下来。我什么也不再问了。只想让她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我走的时候,把灯熄了。她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我走到外面,走进一个崭新而美丽的早晨。天上泛起一道黄灿灿的光芒,一些角落儿仍然笼罩在阴影中。时间还早,外面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我独自一人,带着些许酒后的宿醉。 我走到库房里拿油漆,从最上面一排取下一桶,但却不小心从手中脱落了。我往后一闪,正好把腰碰到汽车的后视镜上,顿时眼前直冒金星。修车场里有个家伙,曾经想以一瓶洗脸油的价格买下这辆差不多将要报废的破车,不过被我们拒绝了。现在我非常懊悔,因为这辆破车坏在自己手上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嘴里嘟囔着,站在那儿揉着屁股。这是另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问题变得越来越多了。我关上大门,拎着一桶油漆走出来,在太阳底下乜斜着眼,像一个白痴似的。 我开始刷二号的房子,脑子里却想到贝蒂正屈身坐在桌前,旁边有我的记事本相伴左右。这无疑给我带来了一些干劲儿,我开始刷第一下时,心里感觉轻松多了。 不过刚干了还没有五分钟呢,就看见百叶窗“啪”的一声被推开了,里面露出一张丑陋的脸,他就是这里的房客。看样子他很久没有刮脸了,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穿着一件汗衫。这是一个专门做眼镜生意的经销商。 “噢,原来是你呀……”他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你难道没瞧见吗?” 他打趣地摇了摇头。 “嘿,看你干活儿还真是不一样,过一会儿你会到屋里来刷吗?” “是的,你可以先把家具收拾一下。” 他打了一个很大的呵欠,接着递给我一杯咖啡。我们聊了几句关于天气之类的话,接着我就回去干活了。刷子一下下地刷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吮吸声,我很想让动静变得轻一点儿。 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流逝着。除了我在梯子上来回地爬上爬下,别的什么事儿都没有。没过多久,天气就开始热起来了。我不慌不忙,甚至感觉到自己有点儿麻木了,白色的油漆让我的眼睛有些发花。唯一令我感到别扭的,就是一些油漆顺着我的胳膊流淌下来,这让人感到很难受。无论怎么做我都无法去掉它,我觉得身上很痒,这让我觉得有点儿恶心。说实话,我根本不喜欢干这种活儿,油漆弄得到处都是,很快就让人感到厌烦了。 不过今天早晨,我在这儿确实需要有点活儿干,这样我就可以不去思考别的问题了。我想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我甚至闭上半睁着的眼睛,让自己的呼吸慢下来。这种办法非常有效,以至于我都听不到汽车发动机的噪音了。只是看见一辆货车从眼前开过去,贝蒂就坐在方向盘的后面。 我觉得肚子上像被刀子刺了一样。她走了,我在心里念叨着,她走了,她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魂不守舍,但却继续拿着刷子在墙上来回涂抹着,直到几秒钟后什么都刷不出来才罢手。然后,我彻底放弃了,朝木板屋奔去,内心祈祷着最好她并没有离去,尤其是不要开着公司的车走。我气喘吁吁地像头野兽一样冲进房子里,片刻之后,我才发现她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我必须立刻找一把椅子坐下来,我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我反应如此激烈,简直像个疯子。我站起来,再去抚摸一下她的衣服,她的短裙和体恤衫,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同时我还发现,我的小本子已经被她很仔细地放回到箱子里了。我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回去干活儿。 之后,我又回来吃点儿东西,不过她还是没有回家。我心想,每次她一出去逛街就会像现在这样,而且出门总是要花点儿时间的。我给自己煮了一些鸡蛋,但我并不是很饿。我发现这房子里没有了她,就变得十分怪异,我自己也感到很不自在。坐在这儿,待上五分钟都会让人受不了的。我洗了几个碗,然后抽空出去把她扔掉的纸箱子捡回来,还照原来的样子放回原处。然而,我还是感到有些异样,好像我身处一个陌生人的房间,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房子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虽然天气很热,我却宁愿回去重新拾起我的刷子,于是我倒退着从家里出来了。 我徒劳地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她只不过到城里办点儿事,但是我仍无法摆脱内心的焦虑,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疯狂了。我用力挥舞着刷子,油漆点子溅得到处都是,看上去我就像是得了某种皮肤病一样。有时会有一辆货车从路边驶过,我就停下来站在梯子上,眼睛紧紧地盯着它。如果不是树枝的阻隔,我可以从屋顶上望见几公里以外的公路。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漂泊在马尾藻海域的、一艘快要沉没的船上的瞭望员。由于长久地注视着道路,我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在我的眼中,这是第一次我觉得这里仿佛是一片真正的沙漠,像是地狱里的一个角落,此刻,我理解了她的感受。从这个角度来看,某些方面确实不能令人感到愉快。我的天堂忽然变得像一片在太阳下烘烤着的迷失的荒原,一个谁都不愿涉足的地方。当然了,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不在这里。如果一个姑娘能够把你的世界全部夺走,虽然你可以把它重新找回来,但是,这仍然会让你感到非常痛苦。 当我最终见到小货车开回来的时候,我把刷子挂在梯子的横档上,点了一支烟。树上的枝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渐渐地,一切又变得井然有序了。我竭力地克制着心里想去见她的愿望,当我感到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就攥紧了拳头狠狠地捶打在房子的墙壁上,我手上的皮已经被百叶窗磨破了,但是的确很奏效,我终于坚持着没有从梯子上走下来。 推销眼镜的商人从房子里跑出来,看看外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手里拿着一本色情杂志,我瞥见了那上面女人的酥胸。 “嘿……这噪音都是你弄出来的吗?” “是的……我打死了一只蚊子。” “你在开玩笑吧?白天这时候根本不会有什么蚊子。” “你自己上来瞧瞧吧。我看见它的脚还在一片血污中挣扎呢。”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接着卷起手里的杂志,用它当作望远镜来看着我。 “怎么样?你在上面很好吧……” “我刚才有点疲倦,现在我觉得精力又恢复过来了。” “该死的!”他说,“我真不知道人怎么能像这样待在太阳底下。这实在是个愚蠢的差事……” 他把金发裸女夹在胳膊底下回屋去了,我也重新鼓足了干劲儿,继续干活儿。我像个疯子似的,嘴边带着微笑,下巴紧绷着,全神贯注地粉刷起来。 我收工的时间比平时还要早一会儿,但是我已经向自己证明我想要的了,所以也就没必要再做什么。等待已使我陷入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若要我像往日一样正常地走回木板屋,实在是非常困难。我觉得浑身上下都像带了电似的,我已经进入状态了。 门刚一打开,贝蒂一下子就扑到我的怀里。我彻底被摧毁了,紧紧地拥抱着她,我从她的肩膀上面,看见桌子正中摆放着一大束鲜花,散发出一阵阵香味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是我的生日吗?” “不,”她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情人晚宴。” 我亲吻着她的脖子,不愿意把眼前的一切彻底搞清楚,我不想问任何问题,这一切对我来说实在太美妙了。 “来吧,”她说,“坐下,我来给你倒杯冰镇的酒。” 我依然对这意外的结果感到惊讶,温顺地听从她的所有安排。我微笑着向四处观望,这是一种味道纯正的酒,恰好可以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尽情分享。女人能让我们穿越地狱进入到天堂,我想,她们确实非常懂得如何去驾驭这一切。 在她去照看烤炉的时候,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背对着我蹲在炉子前面,继续讲她在城里的见闻,她的黄色连衣裙提到光滑的大腿上,暴露到极点。其实我并没有听,我正在看一只刚刚落在窗台上的小鸟。 “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开饭了!”她说。 她过来坐在我的膝盖上,我们互相碰杯对饮。我把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这才是最美妙的生活。我希望她能想着把雪茄烟买回来。我在她的内裤周围飞快地抚弄着,但是她很快阻止了我。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身体往后退缩,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该死的,”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非常兴奋,一动不动地听任她抚摸我的脸,这好像是她最喜欢做的。我喝了好几大杯酒。 “哦,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来这里埋葬自己了,”她低声说,“因为你要来写这些东西!”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事实上,并不是她想的那样,我搬到镇子里来不是为了写作,我心中甚至从来没有闪现过这种念头。不,我只是来寻找一片阳光普照、远离人烟的安静的地方。因为这个世界令我感到心烦意乱,我已经什么都干不下去了。写作开始得很晚,大概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而且没有明确的理由,在你经受几个月的孤独之后,似乎这一切全都是必然产生的,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熬过不眠之夜的方法,而且我们也需要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你知道……我不晓得该怎么对你说,”她补充道,“你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上帝啊,我从来没读到过像这样的东西!我真的很高兴,这些竟然是你写的!噢,亲爱的,拥抱我一下……” 我觉得她有点言过其实了,不过我并没要求她这样。晚上的气温凉爽适宜,我不知不觉沉浸其中,仿佛进入一间充满香水味道的、温暖的浴室里。我让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松弛下来。 贝蒂看上去兴高采烈的,她聪明伶俐、令人神魂颠倒,我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太空,飘浮在一片真空里。我正等候着太空船的指令,然后坠落到床上。不过她所感兴趣的都是我的记事本,我的书,我为什么要写,怎么写的,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发现那些从我的脑子里产生出来的智慧的力量,把她慑服了,这种念头令我欣喜若狂。如果我是一个天才,也许我只需瞄她一眼,就可以让她俯首贴耳。 我想让她的狂热降降温,但是却不知道如何下手。她用温柔的眼神将我彻底覆盖,抚慰着这双作家的手。她的眼睛闪着光,感觉就像是一个小姑娘砸碎一块岩石、从中发现一颗钻石时的样子。我被放置于一个显赫的地位,唯一的缺憾就是,我觉得她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我还是对自己说,我要充分利用我作为一个作家的长处,并且竭力挖掘我灵魂深处丰富的底蕴。生活像是一个自助餐厅,你必须懂得当饭菜从你眼皮底下经过时,立刻将它们抢到自己手中。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作家开始振翅飞翔了。喝了两瓶酒之后,他在椅子上已经坐不住了。他得意地微笑着,色迷迷地觊觎着这个姑娘。他再也弄不明白她在讲什么了,而且没有力气去叫她再重复一遍。酒精令他沉醉,快乐令他迷醉,惬意也令他陶醉,特别是这个长着一头飘逸的黑发的姑娘,在他面前晃动着乳房令他为之着迷。她让他开始产生一种愿望:想去把那些记事本全都再看一遍,是她赋予了它们新的价值。他在床上兴奋地用牙齿咬下她的内裤,她将他搂在怀里,紧紧地贴着他。她还从没像这样拥抱过他,让他觉得很好玩。她双腿交叉着,钩在他的背上,好像他们正在穿越一阵疾风骤雨。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从容地进入她的身体,他两只手牢牢地固定住她的双臀。夜深了,他轻轻舔着她的乳房。他们一块儿抽着烟,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过了一会儿,姑娘用胳膊肘儿支撑着坐起来。 “当我想到你在那儿刷房子的时候……”她说。 作家不费吹灰之力就作出巧妙的回答,这也是他们工作的一项内容。 “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无法忍受呢!”他问。 “可这里并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噢,是吗?那么,你说我应该待在哪儿呢?” “进入上流社会。”她说。 “你真是太好了,”他回答说,“但是我想,这个世界并不是专门为我量身定做的。” 她骑到作家的胸前,双手抱着他的脑袋。 “好吧,”她说,“那就让我们走着瞧!” 他没有留意她刚才说过的话。他只是一个作家,而不是什么预言家。 5 第二天,正当我们午睡的时候,房东露面了。我在门口的台阶上接待了他。很显然,他是来找麻烦的。他看上去情绪不佳,一路上可能热得够呛,他脸色铁青。由于贝蒂仍然在床上,我没有让他进屋,甚至还无意识地把他推到门外,这也许更加激怒了他,他大概很想进来一饱眼福。 “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吼起来,“你每天上午睡到十点,下午四点就收工,你不觉得难为情吗?” “请原谅,”我说,“可是我下午都干到天黑啊,我敢说,这至少能多干好几个小时的活儿呢……” “是的,我知道,你总是有话说,对不对?” “你错怪我了。”我说。 话音刚落,贝蒂从屋里出来了。她慌乱中穿了一件我的白色体恤衫,往下一扯盖住她的半个屁股。她狠狠地瞪了房东一眼。 “你有什么权力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她问道。 “贝蒂,求你了……”我说。 “真的,”她接着说,“你究竟想怎样呢……” 这家伙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他看着贝蒂正把体恤衫拉来扯去,想遮住坚挺的乳头和修长的双腿。这家伙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用手帕动作很大地擦了擦脸。 “听着,我可不是在跟你讲话。”他说。 “啊,幸亏不是……但是你总该知道在和谁说话吧?” “当然了,我在跟我的雇员说话。” 突然,她放声大笑起来。 “你的雇员?你这可怜的老家伙!你知道吗?你正在和当代最伟大的作家说话呢……” “贝蒂,你太过分了……” “这个,我不想知道。”房东说。 我发现贝蒂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在愤怒的刺激下,她突然把自己的体恤衫拽开,然后向上撩起了二十公分左右,我们可以瞥见她那一簇簇茂密的阴毛。这家伙再也无法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了。贝蒂花了几秒钟时间,才弄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该死的……你这是在看什么呢?”她吼道。 这家伙看得入迷了,他紧紧地咬着嘴唇。贝蒂向后推了他一把,他跌跌撞撞地从走廊的台阶上往下退下来。 “嘿,你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女人吗?难道你还想动手吗?” 她露着半个屁股追赶着,又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这家伙脚底下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他赶紧站稳了。此刻,他羞得满脸通红。 “天底下我最不怕的就是色狼了!”她接着说。 眼前的这一幕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贝蒂竟然如此让人振奋,我惊讶得张着嘴,躲藏在自己的阳台上。在蔚蓝天空的映衬下,房东气得脸色铁青,他被打得节节败退。我忍不住笑起来了,特别是当他向后倒下去的时候。 他很快又站起来了,最后瞪了我一眼。 “你最好赶快叫这个姑娘滚蛋!”他叫着说。 贝蒂仍然威吓着要向他发起攻击,于是他转身溜走了。他用力拍打着他的西服上衣,扬起一阵白色的灰尘。 贝蒂从我身边走过去,仍然气得浑身哆嗦,她一声不吭地回到屋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一个人待着,一直等到这场风波彻底平息,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在这种时刻,甚至连作家都无计可施了。情况再一次发生逆转,我们又发现自己生活在这个肮脏的角落里。我听见她的脚踹在墙上,发出咚咚的响声。现在,该是我回去干活的时候了。 整个下午,我始终在梯子顶端窥视着她。只要我踮起脚尖儿,就可以越过二号的房顶,透过窗户看见我屋里的情形了。我的样子实在太可笑了,我在至少五十米以外的地方,这样我就感到很安全。我想知道到底需要多长时间,这个姑娘的情绪才能稳定下来。我看见我的几个纸箱子被她从窗户里扔出来了,但不是那只装着记事本的箱子,不是那只。嘿嘿,想到这里,我呵呵地笑了。 当然,工作进展得不是很快,我没有心情投入到工作中去。我干得无精打采。时间慢慢地熬过去了,此刻她正坐在桌前,双手抱着脑袋,她不再移动了。我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是好还是坏。我把这个卑鄙的家伙制服了,他真的是罪有应得。那么我呢,这一切是不是我应得的呢? 房东的威胁在我的脑子里回荡着,我准备去找找劳资纠纷调解员,这让我的精神有点振作起来了。只是觉得有点儿累,似乎有些着凉了。我手边还有很多要刷的地方呢,当贝蒂出来走到门廊上的时候,我手里的油漆用完了。我躲在房顶的后面,等我再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沿着小路上走了,然后在拐角处转过去了。 我想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油漆刷到墙根儿的时候,我心里琢磨着,几乎想到了所有可能的结果。不过,我真的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担心,因为一分钟之后,她就回来了。我甚至都没有看到她回来,我看见她在屋里来回走动着,在窗前晃来晃去。我看不清楚她到底在做什么,她似乎在自己面前摇晃着什么。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一定是在擦什么东西。也许她为了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正在收拾房间呢。我觉得那东西亮得就像一个小太阳似的。 我心平气和地又干了一会儿,尽职尽责地把刷子上的油漆清洗干净,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天气也不那么炎热了,回家之前,我和眼镜经销商一起喝了杯啤酒。天空呈现出一种令人惊讶的橘红色。我点了一支烟,站起来慢慢地往回走,眼睛紧盯着向前移动的双脚。在离家还有十来米远的地方,我又把头抬起来,看见贝蒂正站在门廊的前面。我没有继续往前走,站在原地不动。她的身边放着两只行李箱,在她投向我的目光中,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热切的期盼。我感到惊讶的是,她手里拿着我的煤气灯,而且已经点亮了。落日的余辉映照在她的头发上,赋予了她一种残酷的美丽。这里到处散发着汽油的味道,我意识到她可能会把煤气灯扔到房子里。这种念头让我享受到一丝短暂的喜悦,随后就看见她挥动着胳膊,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圈儿,那盏灯像一颗流星一样从天上划过。 木板屋顷刻间变成了一片火海!这让我提前感受到一种地狱的滋味儿。接着,当火舌从窗户里冲出来的时候,她抓起放在地上的行李箱。 “喂,你跟我来吗?”她问,“我们赶快走吧。” 6 我皱着眉头从梦中醒来,因为路上实在太颠簸了,然后就觉得身上凉飕飕的。风在卡车后面的平台上盘旋着,时间应该是早晨六点钟了,天空刚刚泛起一层曙色。贝蒂还在睡着,她的拳头紧紧地攥在胸前。真倒霉,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运送肥料的家伙,那种难闻的味道让我早晨刚醒过来就觉得恶心,有点儿想吐的感觉。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堆满了大包小包,所以我们只能待在后面。我从行李箱里抓出一件羊毛衫,接着套在身上。同时我还找了件衣服披在贝蒂的肩膀上。此刻,我们正在穿越一片树林,外面有点儿凉了。那些大树高耸入云,让我看了有点眼晕。司机敲了敲玻璃,他说要停车了。这个小伙子是我们在一个加油站遇到的,我给他买了一杯啤酒,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刚从一个农产品交易会上回来。 他问我们要不要喝咖啡,我真想好好地亲他一下。我抓起热水瓶,给自己冲了满满的一小杯。然后在我的一个包袱上坐下来,点着了第一支烟,望着道路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笑起来。好像我都活到这岁数了,脸上竟然又新生出一个粉刺来。还好,这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确切地说,我并没有丢掉什么东西,因为贝蒂已经把我的几件衣服和我的记事本都放进她的手提箱里,我只是觉得有点太可笑了,看来我只差一顶亨利·方达式的鸭舌帽。作为有远见的姑娘,她还从大火中把我的一点儿积蓄抢了出来,这让我觉得自己相当富有。我们可以轻松地再坚持一到两个月。我甚至对她说,听着,我们不必装可怜,我能够出得起路费,我可不想让自己惹上麻烦。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她坚持认为我们不能浪费过多的钱,绝对不可以,她宣布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但是事实上,我认为她心里其实很愿意这样做。她只是想把这些废墟全都抛在脑后,像从前那样上路。她想为此庆贺一下。我没再啰嗦什么,因为她正靠在我的胳膊上,这才是眼前最重要的。我一把抓住了手提箱,傻呵呵地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在路上度过了两天,身上落满了灰尘。我开始为不能冲个淋浴感到惋惜。我打了一个吓人的呵欠,这时贝蒂醒了。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扑到了我的怀中,接着摇晃了我一下。即使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能向上天要求什么。只消看她一眼,就能知道她是幸福的。即使我还没有像她所说的那样准备好去闯世界,我也觉得这样很不错。当你身边有个漂亮姑娘作伴儿的时候,再泥泞的道路你也能继续走下去。 小伙子停车加点油,我们利用这点时间去买来一些三明治和啤酒。天气又开始热起来了。卡车有时刚好能跑到时速一百公里,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能感觉到太阳在烘烤着我们的皮肤。在贝蒂眼里,风、道路和太阳,所有这一切简直太神奇了。我歪着脑袋,“砰”的一声把啤酒盖启开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她让我买火车票的话,也许我们早已经到了,现在可好,仅仅是为了小伙子在回到城里之前,想顺便去探望一下他的哥哥,我们竟然拐了这么多弯儿,当然,我们也不舍得离开这么完美的卡车。不过他是唯一肯让我们搭车的司机,所以现在由他去吧,不管怎么说,最后能把我们送到城里就行了。我们的确没什么着急的事儿,毕竟我们还没有走上那条通往黄金国的大道呢。 我们把汽车停在一个偏僻的村庄里,当小伙子去见他哥哥的时候,我们找了家露天的小吃部,坐在一把太阳伞底下,要了些清凉的饮料。贝蒂去了洗手间,于是我就在座位上打了个盹儿。我发现几乎找不到可以让我心烦的理由了,而且这个世界似乎从来都是荒谬的。这个偏僻的角落很安静,几乎可以说是荒芜。 没待多久,我们就上路了。我们一直熬到天黑,才隐隐约约地看见城市的一盏盏灯火。贝蒂干脆站起来了,她焦急地在车上跺着脚。 “你知道吗,”贝蒂说,“我已经有三年没见过她了,这简直太荒谬了。你明白吗,在我的眼里,她始终都是我的妹妹。” 小伙子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车。当我们从车上下来,往下拿行李的时候,所有的汽车都在按喇叭,车上的人都从他们的车门里探出头来。这种场面我已经有些淡忘了:汽油渗漏的味道,明亮刺眼的车灯,反光的人行道,不停地按喇叭的汽车。这一切并没有令我感到特别兴奋。 我们拖着一堆行李走了很长一段路,虽然它们并不是很重,但是路上总会有一些磕磕碰碰的,而且它们的体积特别大。唯一的好处,就是当我们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可以坐在上面歇一会儿。一路上贝蒂唠叨个没完,仿佛是一条被重新投进大海里的鱼一样,我不愿意让她扫兴。说实话,在这些看起来好像是一种处罚的红灯面前,即使让我等得时间再长一些,也绝非是不堪忍受的事情。 现在正好是交通最繁忙的时候,人们下班后都急着往家赶。这时,路边那些令人讨厌的招牌都在不停地闪着,必须得眯着眼睛,缩着肩膀,才能穿过闪亮的路标。我真的打心眼儿里憎恶这些东西,但是贝蒂在身边,竟然奇怪地使这一切变得可以忍受,所有这些荒谬的东西甚至都不令我感到厌烦。不过大部分人的嘴脸仍是面目狰狞,在我看来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丽莎,是贝蒂的小姊妹,她居住在城里一个僻静的街区。这是一幢白色的小楼,里面分上下两层,还有一个六平方米的小平台,面对着一片开阔的空地。当她把门打开的时候,手里正拿着一块鸡翅膀,顿时让我们感到饥肠辘辘。之后,她们互相拥抱了一下,贝蒂为我们做了介绍。我向丽莎打了个招呼,眼睛却觊觎着从翅膀上垂下来的一丁点儿金黄色的鸡皮。一条短毛猎犬从房子里蹿出来,摇着尾巴在黑暗中跑来跑去。这是邦果,丽莎拍着狗的脑袋说。邦果看着我,然后瞧着它的女主人,那块鸡翅膀最终落入了它的口中。正如我一贯的理解,这个世界不过是一个阴险的玩笑。 虽然丽莎一个人带着邦果住在这个脏乱不堪的地方,但是这幢房子却让人感到非常舒适,房子里五颜六色的,到处挂满了似乎已被人遗忘的物品。丽莎穿着一件短小的连衣裙,我发现她的腿非常迷人,但是在其他方面,尽管贝蒂比她大五六岁,却仍然远远超过她。她们聊天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了杯酒,吃着我们带来的零食。 虽然我表面上不露声色,不过肯定是非常疲倦,因为第一杯葡萄酒喝下去,就直接渗透到我全身的血液中了。我感到头晕目眩,正想站起来往浴室走的时候,差一点儿踩到邦果身上。我去用自来水冲了一下脸,已经三天没刮胡子了,黑色的眼圈上粘满了灰尘,我觉得两腿发软,样子看上去像一个被两杯葡萄酒放倒了的马路天使[1]。 当我回来的时候,邦果把鸡翅啃光了,贝蒂也把途中的见闻讲完了,丽莎在为她鼓掌喝彩。 “呃,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她说,“楼上的房子已经空了一个星期了!” 贝蒂似乎惊讶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慢慢地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来。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楼上没人住,你准备把房子租给我们了?” “当然。我觉得让你们住再合适不过了。” “噢,老天爷,我在做梦吧,”贝蒂说,“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她一下子跳起来,然后跪在我的椅子跟前,我心想她身上是不是缀满了金属亮片儿。 “你看,我怎么跟你说的。”她说,“你看见我们身上发生的事儿了吧,如果这些奇妙的事儿还不算是好运的话,那么到底什么才算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 贝蒂把她的胸脯紧紧地靠在我的双膝之间。 “亲爱的,所发生的事情是,我们刚到这个城市还没有一个钟头呢,就已经找到一个很棒的公寓了,这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你问问,房间里是不是有一张大床。”我说。 她用手掐了一下我的大腿,接着我们举起了酒杯。虽然我什么话都没说,但是也承认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不管怎么说,也许她是对的。或许这个世界就这么轻易地向我们张开了双臂,我真的开始感觉良好了。 一瓶酒很快就喝光了,我对她们说,不用担心,我马上就会回来。我下了楼,两眼望着前方,双手插在衣袋里,一直走到街道拐弯的地方。我发现不远处有几家商店。 走进杂货店,我向里面的人问好。店里只有一个穿着背带裤的老人,坐在收款台的后面。我要了几瓶香槟酒、一些饼干,还有一个狗粮罐头。老人计算了一下,他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他看上去几乎快要睡着了。 “知道吗,”我说,“我们肯定还会再见面的,我是刚搬到这里的……” 看来他对这个好消息完全无动于衷。他打了个呵欠,把账单递给我,接着我把钱付了。 “你真的很走运,”我开玩笑说,“我每个月都会在你这里花一笔钱的……” 他勉强冲我笑了笑,显然他是在等着我离开。他的脸上有一种痛苦的表情,就像街上那些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人一样,这种坏感觉也传染了我。我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要了一瓶酒,付完钱就出来了。 姑娘们开心地笑着,迎接我的归来。我把香槟酒倒出来之后,接着把狗粮罐头打开了。这是一公斤重的玫瑰色的混合肉冻,邦果歪着脑袋看着我。我知道与这类动物最好能和睦相处。我心里想着我已经赢得了先机。 然后,我们去察看了一下房间。沿着楼梯爬到楼上,丽莎用了几分钟时间,才把门上的锁打开,惹得我们哄堂大笑起来。 “这间房子平时是锁着的,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让它敞开了。哎,真的太高兴了,你们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一个人住很冷清……” 这里有一间卧室,往里去是一间厨房,还有一个小平台。最奇妙的是,它有一个用壁橱改建的小浴室。当姑娘们铺床的时候,我来到楼顶上察看了一下平台。邦果也跟着跑出来了,它的后腿儿站起来,差不多也和我一般高了。平台面朝着一片空地,周围被栅栏封闭着。你可以看到另一边的房子,远处的山岗,再远的地方,就是一片比夜色还要浓重的黑暗。我听见她们在卧室里嬉戏,发出一些尖叫声。我抽了一支香烟,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种氛围里。我朝邦果眨了一下眼睛。 最后,我们上床钻进被窝里,没过几分钟,贝蒂就搂着我睡着了。我望着天花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是我也不想费太多心思去考虑这些。我均匀地呼吸着,似睡非睡地进入了梦乡。我觉得自己仿佛会不知不觉地醒过来。 [1] “妓女”的委婉说法。 7 我们没有马上去找工作,因为没什么可急的。白天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和丽莎还有邦果待在一起,坐在楼顶的平台上聊天、玩牌,或者安安稳稳地待在那儿看书;下午我们在快乐的气氛中结伴儿到外面闲逛,我真的想不起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经历了。贝蒂彻底被晒成了古铜色,丽莎看上去则不那么明显,因为她平时要去上班,在一个大型的超市里做收款员。我时常会带着邦果在空地上玩一会儿,周围的鸟儿都惊恐地飞走了。贝蒂从平台上望着我们,我们互相招呼着,一转眼她就不见了。我可以隐约听到打字机键盘上发出的敲击声,以及打到每行末尾时发出的震铃声。 不过这东西也让我有点担心。贝蒂一心要把我的手稿打出来,然后寄给出版商,为此她想尽一切办法弄来一台打字机。但是,我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才去写的,并不是为了让自己重新被囚禁在一个野兽的牢笼中,至少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讲,贝蒂正在为我进入角斗场做准备。我心里想着这件事,一边耍弄着一根木棍把邦果引过来,当然我是不会让自己为此头痛的,况且我还要考虑晚饭该吃些什么,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再简单不过了。当一个有点儿智慧的人花一整天时间来筹划一顿晚餐的时候,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创造出一些奇迹。我甚至还专门为邦果做了一道菜,如今我们已经成为真正的好伙伴了。 傍晚,当饭菜上了炉灶的时候,我带着邦果迎接丽莎,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贝蒂还在用三四个手指继续打字。我们还需要多消磨点儿时间,因为她打字会出现许多错误,所有的修改工作可以让整个工作量增加一倍,不过我并不为此感到烦恼。邦果在我前面跑着,街上的行人纷纷向两边散去,这种场面非常气派。我总是在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找个位子坐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温馨的秋天了。之后,丽莎和我慢慢走回家去,我帮她提着东西。邦果在一边往汽车上撒尿,她向我讲述她的生活,而我自己却没什么可说的。从谈话中我了解到,她很年轻的时候结了婚,两年之后她的丈夫死了。很显然,她对丈夫的记忆比较模糊,丈夫所留给她的,就是邦果和这套房子,于是她把楼上的套间租出去,来增加每月生活开支的结余。另外我还和她谈妥了一件事,因为房子里到处都有需要修理的地方,还有一些涉及到管道和电工的活儿需要解决,我们大致估算了一下,将这些活儿折成三个月的房租,我们商定这件事就这样处理,大家都觉得很满意。 晚上,我们尽量从电视上物色一部有趣的电影,然后就选定这个频道一直看到节目结束为止,到播出最后一个广告时,我们就开始商量谁起来把电视机关掉。不过必须格外当心,别踩在易拉罐上。当节目让人觉得很乏味时,我们索性就关上不看了。然后拿出扑克牌来玩一把,或者回到房间里消磨时间,当我转动着收音机的旋钮,想找点不太令人讨厌的节目时,姑娘们就促膝畅谈起来。有时候,我喜欢出去闲逛。我默默地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夹克衫,然后邦果就尾随着跑出来,三人一起穿行在一条条大街上。姑娘们很热衷这种消遣方式,当我宣称自己感觉就像是一只待在瓶子里的老鼠时,把她们全都逗乐了,她们才不相信我的鬼话呢。我们向右转了两个弯儿,然后再向右,接着又往左拐,虽然沿途的环境丝毫没有什么改变,但是我们却累得实在走不动了。无疑这对消化是很有好处的,通常我们回到家后随手把门一关,然后把冰箱里的冷饮一古脑儿都堆在桌子上。如果丽莎觉得有点困,我们就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们还从没有在凌晨三四点钟之前睡过呢。如果我们到中午十二点才起床,那么晚上就不可能早睡。 在我们没有做这些事的时候,贝蒂就保持着固定的姿势,重新坐回到打字机前。我坐在屋顶的平台上,邦果用它的嘴在我的膝下蹭来蹭去,我看见她皱起眉头辨认着记事本上的笔迹。我心想,我不明白怎么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姑娘呢,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坚信即使有朝一日我在北极过起隐居的生活,也会有与她相逢的一天,那时我也许正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悠闲地漫步,脖子四周呼啸着淡蓝色的风。我很喜欢像这样望着她,这让我把所有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烦心事都忘了。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仿佛看到一支警察部队冲上来抓我们,那座燃烧着的房子,就像是一把悬在我们头顶的利剑。幸亏我没有留下自己的地址,我在幻觉中看见亨利和房客们在火光中一个个愁眉紧锁,当我们正提着手提箱神色慌张地跑出来的时候,我还听见从后面传来他们的呼喊声。当我听见远处传来的警笛声时,就喝一杯酒,接着五分钟后就完全忘却了,我又端详着这个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女人,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此时此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个女人,这想法并没让我心中感到不安。相反地,我感到欣喜若狂,时间的氛围变得更加趋于平稳和纯净。时而我起身去轻轻抚摸她一下,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呢。 “干得还算顺利吗?你觉得这很有意思?”我问。 “你别来烦我了。” “这本书,也许永远都出版不了……” “呵呵,你想取笑我吗……” “不管怎么做结果都是徒劳的。” “那好吧,我倒是很想听你说说,结果怎么会是这样呢。” “贝蒂,这个世界让我们活得很无奈。” “不对,才不是这样呢。只要懂得如何去把握机会就行了。” 这的确是个值得我去思考的问题,我又回到平台上,打字机随即又开始运转了,邦果又跳到了我的腿上,头顶上的星星全都叽叽喳喳地亮起来了。 一天早晨,我起床之后,决心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管道维修上。我在贝蒂脸上亲了一下,从丽莎那里借了辆汽车,然后去市中心购买材料。回来的路上,一些管子突然冒出了车外。当我正准备去把它们御下来的时候,一个女人朝我走过来。她脖子上戴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小十字架。 “劳驾,先生……请问您是管子工吗?” “要看具体干什么活儿,”我说,“有事么?” “噢,先生,我的水龙头坏了,是厨房里的水龙头。有一个多月了,我一直想找个管子工来,可是谁都不肯撂下自己手里的活儿来帮我修理一下……唉,你不知道有多不方便……” “是的,我理解你的处境。” 她低下头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十字架。 “嗯,先生……您不能修吗,你知道,这也许只要一分钟就能解决……” 我考虑了几秒钟,看了看手表,装出一副要赶时间的样子。 “糟糕,时间有点紧张了,你住得离这儿远吗?” “不远,就在马路对面。” “那好,我们赶紧走吧。” 我跟着她穿过马路,她看上去大概有六十岁左右,下身穿着一条没过腿肚子的裙子。房子看起来是那种专门为退休人员建造的经济住房,地上的瓷砖闪闪发亮,屋里到处都静悄悄的。她领着我来到厨房,然后用手指了指那个水龙头,一股细细的水流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我走到跟前儿,用扳子向四周扭了两三下,然后我叹了口气,重新把腰直起来。 “没法子,”我说,“阀门被卡住,水龙头坏了,这种情况很常见。” “噢。那么请告诉我,这是不是很严重……?” “还不算太糟,”我说,“必须换新的。” “噢,上帝啊!大概要花多少钱?” 我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然后故意把价钱多说了一倍。 “仁慈的基督啊!”她嘴里念叨着。 “而且,我还没把运费算进去呢,”我接着说。 “那你什么时候能帮我修好呢?”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就现在,要不就算了,还有就是我不想收支票。” 我大约在四点钟的时候回到家里,把所有能找到的工具全都带上了。我把事情的经过跟贝蒂讲了一遍,她耸了耸肩膀,然后继续埋头钻研我的那些记事本。转眼之间,我又开车走了。我把车停在路边的车子旁边,买回了新的水龙头,接着又赶到老人家里。 “最好不要打扰我,”我说,“我习惯在安静的环境中工作,如果我需要什么会叫您的……” 我把自己单独关在厨房里,开始动手干活儿。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收拾好工具,把残留的水迹打扫干净,然后结了账。这位耶稣的好孩子、玛德莱娜修女的姊妹高兴得跳起来了,她的厨房里又变得干净整洁了。 “小伙子,”她说,“您走之前一定把电话号码写下来。我运气真好,希望今后还能得到您的帮助……” 接着她一直把我送到门口,然后不停地向我招手,直到我开车离去。这一天我什么不顺心的事儿都没有碰到。 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去察看一下炉子上的火,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贝蒂正在往桌子上摆放餐具呢。丽莎接了电话,她听了片刻,应了两三句话,然后笑着把电话挂了。 “嘿,是拐角儿那家杂货店的老板,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一再坚持要和管子工讲话……” 贝蒂瞧了我一眼。 “我想人家要找的就是你,”她说,“一定是什么地方的管子堵住了,要你去疏通一下……” 这件事像一件爆炸性的新闻一样,很快在附近的街区传开了。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传递着消息,并且迅速地把我的电话号码泄漏出去。我思忖着真正的管子工都做些什么,所有的房子都有可能发大水,而且所有的水管都可能被堵塞。一天上午,我在排队购买一块两米长的铜板和一截直角弯管时,向一个专业技工咨询了一下。我发现那些小的漏水和小故障,他们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紧接着这个家伙压低了嗓音告诉我,我跟你说件事,当有人给我打电话说哪里漏水时,我总是会想办法去打听,看是否有机会顺便把他的浴室装修一下。如果没有可能,我根本不接这个活儿。 我很快就发现这里有一块市场可以开发:那些几分钟就能解决,而且支付现金的零活儿。没过多久,我在这一带混出了点儿名气,我就会接那些赚钱多,又能很快干完的活儿。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优势,同时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即使感冒了,还能拚命地去干活儿,但当厕所的下水道堵塞时,那就如同把你的喉咙卡住了。我把能赚钱的活儿都揽下来,使出浑身的解数四处打拼。 在头半个月里,我真可以说是手忙脚乱,接下来就基本正常些了,因为我不再马不停蹄地四处找活儿了。我把所有的约会都安排在上午,贝蒂不喜欢见到我出门时头戴工作帽、手拎着工具箱的样子,这会让她烦躁不安。一天晚上,当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时,我们甚至为了这件事争吵起来。 当时我刚干完一桩非常棘手的抢修工程,那是一个身穿制服,鹤发蓝眼的家伙。这是我一天之内第五次去抢修了,所以十分疲惫。这个家伙领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阴暗的走廊,他的长筒靴踩在木制地板上噼啪作响,我弯着腰跟着他往里走。进入厨房以后,我被一股焦糊的味道和烧焦塑料发出的有毒气体熏得背过头去,我强忍着才没有扭头走开。总之,每次到客户家去干活都会遇到这种情况,总会出现这种让我恨不得马上溜之大吉的时刻,不过最后我还是留了下来。 那家伙手里挥着一根鞭子,一言不发地给我指了指那个洗碗槽。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不介意有人跟我说话,正好可以休息一下。我屏住呼吸,走了过去。洗碗槽里有三个塑料玩具娃娃,其中一部分已经被滚烫的油溶解了,下水道被这些东西堵住了,它们全都浸泡在两三厘米深的油里。我打开下面的壁橱,把里面的垃圾袋取出来。我发现排水管完全被扭曲了,一些地方甚至粘在了一起。我站起身来。 “是你用滚烫的油弄成这样的吗?” “喂,我可不想向你汇报工作,”他扯着嗓子喊道,“干你该干的事,赶快把它修好!” “嘿……你别激动。你把玩具娃娃扔进滚沸的油里,这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每天都能遇到比这还恐怖的情况。我只想知道这管道里除去油污和被熔化的塑料,是否还有别的东西,你必须如实地告诉我。” 他立刻摇头说没有,然后就走开了。我停下来抽了一支烟。起初我还认为这里的问题并不复杂,只不过要换一根新的管子。但是,很显然,问题永远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我又到洗碗槽下面察看了一下,发现这根管子在伸入地底下之前,还要穿过两个嵌板。我明白要想把眼前这一团乱麻理出个头绪来,还需要再花点儿时间。 我回到车上去取一段管子,各种常用规格的管子我都有。这些管子被固定在车顶上,然后再把末端接到汽车减震装置上。贝蒂看到这些,就不屑地仰望着天空,这些都是一天晚上我们外出散步时,我从一个工地上捡来的,自那以后我的利润就增加了许多。我从汽车前座底下取出一罐啤酒,在回去之前一扬脖儿全都喝下去了。 我需要花一个钟头把原来的管子拆下来,然后再用一个小时把新的装上,这种活儿简直快把我给逼疯了。我钻进壁橱里,手脚并用地到处敲敲打打。有时候我需要停下来,闭上眼睛休息一分钟,但最终我还是干完了。我紧紧地贴在洗碗槽上,喘着粗气,冲着被切开肚子的玩具娃娃笑起来。我自言自语道,来吧,老伙计,再加把劲儿,今天就可以大功告成了,姑娘们一定为你备好了庆功酒。我抓起地上的管子,截成一米多长,把它和虹吸管连在一起。 我正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那个穿土黄色制服的家伙过来了。他甚至没看我一眼,就径直钻到壁橱里,去检查安装好的管子。每次遇到这样的人,我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我把工具箱的背带往肩上一挎,抓起剩下的管子,然后等着他从水槽下面钻出来。 他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来。 “不行,这叫什么活儿呀?”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心想他钻到水槽底下这么半天,该不会是脑子里的血管崩裂了吧。不过我尽量保持冷静。 “是哪儿让你不能忍受呢?”我问。 他似乎要把眼睛牢牢地钉在我的脑门儿上似的。他以为自己还在殖民时期呢,想好好教训一下他的小男仆。 “不行,你是在耍着我玩么!你安装的管子不符合要求……”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安装的这段管子,那不过是一段电线的塑料外壳……上面还印着字呢!” 真是头号新闻。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不过我决不能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你可把我给吓坏了!”我说,“不过,你不必担心,这和别的管子没什么两样……可以说城里所有的下水道都是用这个连接的,这种东西十年前就有了。它的质量是很不错的。” “不,不,不行!这玩意儿根本不符合要求!” “你真的不必担心……” “别想糊弄我,我只是希望按规矩办事!” 往往在要收工的时候遇到这种麻烦事,当你已经筋疲力尽时,对方却锱铢必较。我用手挠了挠头。 “听着,”我说,“大家自己干自己的活儿,我不会问你开山挖隧道时用的是哪一种炸药。假如我使用了电话线的外壳,我当然清楚自己干了什么。” “我需要规范操作,你听明白没有?” “那好,你把洗碗槽里弄得乱七八糟的,这也算是规范操作吗?好吧,快给我工钱吧,你不用担心,这种管子用二十年都不会坏的。” “这个你就别想了,要是你不把它换掉,就一分钱别想拿到!” 我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疯老头儿,我发现这是在和他白白地浪费时间,我不能像这样再和他纠缠下去了,我想回到我的车上去,摇下车窗玻璃,然后点一支烟,慢慢地开着车子回家,其他的东西全都见鬼去吧。想到这儿,我就走到洗碗槽旁边,弯下腰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着水管狠狠地踹了一脚。几乎把半截管子都踹断了,然后转过头来看着这家伙。 “好了,我干完了,”我说,“我想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应当去叫个管子工来。” 老家伙朝着我的脸上抽了一鞭子。我觉得有一团火从嘴边一直蹿到耳朵。他还瞪着眼睛看着我。我抓起一根坚硬的管子朝他砸过去,那东西从他面前划过。他一直往后退缩到墙根儿,倚着墙,一只手紧紧地捂在胸前。我没有去给他找些药来,扭头就走了。 我驾车沿着公路向前行驶,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从汽车的后视镜中,我看到自己脸上有一条细长的紫红色的伤痕,嘴角已经肿起来了,这让我看上去更加疲惫不堪。这件事似乎是开启了某种进程,它把我长期以来积攒的疲惫全都浮现在脸上了,我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堵车时,我辨认出那些同病相怜的哥们儿,我们看上去几乎都是一副模样,遭遇大致相同,情况非常类似。干了一个星期乏味的工作之后,大家都感觉到很疲劳、辛苦、疯狂和郁闷。每次绿灯一亮,大家都一声不吭地向前蹭几米。 我一进家门,贝蒂就发现我脸上的伤痕了。我的脸上油光锃亮的,浮肿得更厉害了。我已经没有心情去编造一段动人的故事了,于是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她。然后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立刻就朝我发火了。 “瞧瞧,这就是你出去忙活一天干出的荒唐事儿。最后落得这种结局是必然的!” “胡说,贝蒂……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你拿着这些从垃圾箱捡来的东西,在那些该死的蠢货面前低三下四,不是去疏通什么下水道,就是去给人家捣鼓浴盆,你这些日子都是这么过的……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 “我根本就不在乎,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坐得离我更近些,用一种甜蜜的语气对我说: “告诉我……你知道我最近在干什么吗?你不会……不知道吧?好吧,我在把你的书稿打出来。这些天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这上头了;你知道吗,有多少个夜晚,这件事都让我彻夜难眠……” 她的声音变得有点伤感,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接着抓了一把花生。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相信你是一个伟大的作家,难道你自己不这样认为吗……” “好了,别再提这些了,我累了。大作家并不能养活我们。我觉得你在这上面花费的心思太多了,你在头脑发热。” “该死的!你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降低自己的身份,你难道不明白你没有权利这样做吗?” “嘿,贝蒂……你头脑发昏了吗?” 她扯了一下我的后衣襟,差点把我手上端着的威士忌碰洒了。 “不,你才头脑发昏呢!你一点道理都不懂!看到你这样虚度光阴,真的让我心里很难受。你到底怎么啦?为什么不愿睁开眼睛呢?”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这天遇到的麻烦事儿没完了。 “贝蒂……恐怕你把我错当成一个别的什么人了。” “没有,笨蛋!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但是我不明白你竟然如此愚蠢!我更愿意看到你到处乱逛,或者呆呆地发愣,我觉得这些都很正常。你不这样,反而整天被那些浴盆弄得傻乎乎的,你还自以为很聪明呢……” “我正在进行一项关于人类关系的研究,”我说,“我想多积累一些素材……” “行了,别说蠢话了!我对你说过,希望能为你感到骄傲,我渴望能仰慕你,但是看起来这似乎让你感到厌烦,天哪,你好像是为了让我难受,才故意这么干的……” “没有,我决不会干任何让你不开心的事。” “是么,我还真没看出来。可是该死的,你要尽可能理解我。没有人在生活中充当各种角色,你不要以为用几个小伎俩就可以蒙骗我。你最好彻底弄明白这一点,那就是,你是一个作家,不是什么管子工。” “这又有什么区别?”我问。 我们面对面坐着。她的眼神向我袭来,我觉得她已经扼住我的喉咙了。 “将来也许你能给我找个活儿,”她说,“是的,这很有可能。但是现在,你我却无所作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不会放任自流的,现在我就让你明白,跟一个每天晚上七点回家,唉声叹气地把工具箱扔到桌子上的人一起生活,简直让我难受,让我的情绪一蹶不振!你想象一下,下午正当我专心致志地打你的书稿时,突然电话铃响了,有人来电话问你去哪里了,因为一个蠢货的厕所里出问题了,你能想象吗,我几乎能闻到大粪味儿啦?你想想,我挂断电话后能怎么想呢,你这算是哪门子的英雄啊?” “喂,你不觉得这太夸张了吗?这个世界幸亏有了管子工。而且我要告诉你,我宁愿做这个,也不愿坐在办公室里上班。” “天哪!你简直什么都不懂!你不觉得这样做就像是:你先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接着又将一盆冷水浇在我的头上吗?” 我差点儿对她说,这才是最精彩的生活场景呢,但是我忍住没讲出来。我只是摇了摇头,去给自己倒了杯水,眼睛向窗外望去,外面天快黑了。作家依然是默默无闻,管子工也彻底夭折了。 这场辩论之后,我放慢了节奏。至少下午不再外出干活儿了,结果立刻就显现出来。时间又一次在我和贝蒂之间凝滞不动了,我们之间卿卿我我,眉来眼去的,又找回了平常生活的滋味儿。 当作家凌晨三点才入睡的时候,管子工早上就起不来了。他必须特别当心,不要把贝蒂吵醒,在煮咖啡的时候也不要一头扎进去。他呵欠连连,差点儿把下巴都打掉了。他只有到街上散步时,才算正式露面。他的工具箱已经要把他的肩膀压成两截儿。 有时候,当他从外面回来时,贝蒂还没睡醒。他赶快去冲个淋浴,然后坐在一旁抽烟,等着她从梦中醒来。他注视着打字机旁的一堆稿纸,在寂静中倾听着什么,手里把玩着搭在床头的一双连裤袜和一条裤衩。 贝蒂醒来的时候,作家的内心世界正在进行一次深刻的反思,他的嘴边挂着梦呓般的微笑。通常他们会在这时候做爱,然后一起共进早餐。对作家来说,这种生活简直太美了,只不过稍稍有些疲倦。当太阳高高挂起来的时候,他很喜欢躺在楼顶的平台上小睡片刻,倾听着街道上传来的声音。作家活得很潇洒,他从来不用为钱的问题发愁。他的脑子里空空如也。有时候,他会问自己是怎么写出这部书稿的,这似乎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至于有一天他是否还能再写一部,他真的不知道。他不愿意去想这些。有一次,贝蒂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给她的感觉是,这很有可能的,但是这天余下的时间里,他就觉得很不自在。 次日清晨起床,管子工因为饮酒过量,觉得头晕脑涨。他等着房东转过身去,以便把咖啡吐到浴室的脸盆里,这让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有时候,他非常憎恨这个倒霉的作家。 8 夜悄无声息地转凉了,入秋的第一批落叶簌簌坠下,铺满了道路两旁的水沟。当我到处寻找一些修修补补的零活儿,来维持我们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时,贝蒂正忙着打印最后一个记事本。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在夜里我常常会自己醒来,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脑子里嗡嗡直响,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像生吞了一条蛇一样。我把一个崭新的本子和一支铅笔藏在床边,一伸手刚好能摸到。但这种混乱无序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多天了,我绞尽脑汁,想从中挤出一些新的思路,不过最终什么都没有想出来,真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于是,每天夜晚,大作家都在地毯上踱来踱去。他再也找不回一点儿灵感,这个可怜的家伙,真的没有什么创作欲望了,而且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尽可能让自己相信这不过是一次暂时性的便秘,为了能给自己换换脑子,我一到下午就开始干一些电工活儿。我更换了电线,安装了接线盒以及带电流强度调节器的开关,想通过这些措施去营造一种气氛,晚上屋里就会有变幻莫测的灯光,结果刚好可以在昏暗的光线下做爱。然而即使在我干零活儿的时候,精神也集中不起来,我必须经常坐下来喝一杯啤酒,直到夜晚来临之后,我的感觉才会好一些,变得差不多正常了。有时候,我甚至能快乐起来,那是酒精帮了我的忙。我走到贝蒂旁边,俯下身去看着她坐在打字机跟前。 “嘿,贝蒂……看把你忙得整天晕头转向的,其实最受煎熬的是我,都快变成一个性无能的废人了……” 我觉得这简直太荒唐了,随手在打字机盖上擂了一拳。 “走开,到一边儿坐着去吧,”她说,“别说蠢话了,你净胡说八道!” 我笑眯眯地跌坐在扶手椅里,看着苍蝇在空中飞来飞去。当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把平台上的门打开,我把空啤酒罐扔到外面。我总是从内心深处听到这样的问题:“地点?时间?故事情节?”,但却无人收购这颗焦躁不安的心。其实,我没有更多奢求,只要能写出两三页让我起个头儿,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我知道先有个开头就够了。我真想笑出声来,因为这实在太荒谬了。贝蒂摇了摇头,笑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负责做饭,所有的烦恼都化为乌有。我带着邦果出去买东西,新鲜空气可以让我清醒过来。假如在我打碎鸡蛋和炒辣椒的时候,还能继续胡言乱语的话,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我特别期待着能坐下来和两个姑娘一块儿吃饭,我尽可能也像她们那样充满活力。我看着她们聊天,不时地从厨房里向她们频频放电。通常我总是会放很多调料,她们发现我是一个精通调味品的天才,每次都把饭菜打扫得干干净净。作为一个管子工,我也同样被公认为是个天才。而作为一个苍蝇捕手,我究竟还算得上非常勇猛吗?在经历了这些平静的岁月之后,我有权利去思考一下,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哪些变化。这就像是有人要我把一辆古老的机车,从一堆荒草中重新开走一样,这实在太恐怖了。 这天,贝蒂把我的书稿全部打完了,我的心里变得忐忑不安,两条腿直发软。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正站在一把椅子上修理一盏电灯。我的感觉就像是触电一样,双手牢牢地扶着椅子背儿,慢慢地走下来。我故意装出不太在意的样子。 “该死的,时间可能有点儿晚了……喂,我必须出去一下,去买些保险丝来!” 我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我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我悄悄地去取我的夹克衫,我就像一个站在舞台上的演员,虽然腹部中弹,却仍坚持不肯倒下去。我穿上衣服,从楼梯上走下去,房子里憋得实在透不过气来,一直走到门口才松了口气。 我一来到大街上,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黄昏来临的时候外面刮起一阵微风,没过多久,就冒出了一身汗,于是我放慢了脚步。我发现邦果一直从后面尾随着我,有时候它会冲到我的前面,然后等着我去追上它,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盲目自信的味道,这让我感到很兴奋,同时也会有一种空虚的感觉。 我走进一个酒吧,要了一杯龙舌兰酒,因为这种酒劲儿很冲,我需要来点儿刺激。我总是想,好日子到头,该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呢。我又要了一杯酒,然后就感觉自己好多了。在我身边坐着一个人,他已经完全喝醉了,双手端着杯子冲着我直发愣。我看出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于是就主动和他搭话。 “来吧……你打算和我聊点什么呢?”我问他。 当我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感觉好多了。其实人人都会发疯,生活只不过是一块用荒谬织成的布而已。幸运的是,毕竟还有一些美好的时刻,谁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单单是为了这些,就值得活下去,剩下的就无足轻重了。说到底,任凭你如何挣扎全都是徒劳的。我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昙花一现,我现在还有半瓶龙舌兰酒,我能够看到街上有很多棕榈树,风从我的身边来回穿梭着。 走进家门的时候,有一件稀奇的事儿在等着我。一个有些秃顶的金发男人,他挺着一个啤酒肚儿,看上去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他正坐在我最喜欢的椅子里,丽莎斜坐在他的腿上。 当然,丽莎是一个健全的姑娘,同样有一个小穴和两只乳房,偶尔她也会利用一下它们。有好几次,她一个晚上都没回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露面,她匆匆地换一下装束,然后喝杯咖啡就去上班了。我会在厨房里撞上她,一个整晚都在做爱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让我为她感到高兴,我希望她能够得到最大的回报,我默不作声地与她共同分享这些心照不宣的时刻,这让我一天都很开心。我知道我是一个特别幸运的人。有时候,生活在我的眼睛上撒了一把金粉,然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儿我都能够忍受。我们组成了一个绝妙的“三人世界”,我可以到城里所有的犄角旮旯中去修理下水道,只要在晚上五点收工的时候,能回去冲个澡,然后和姑娘们一起坐在饭桌前,她们笑容可掬地给我倒酒盛饭、嘘寒问暖。 通常情况下,丽莎很少谈及她认识的朋友,其中也包括那些和她上床的男人。她只是说这些根本不值得多说,然后就笑着岔开了话题。当然,她还从没有把男朋友领回家来呢。她曾经说过,你可以相信我,一个能跨进这个门槛的男人,他身上一定有些出众的地方。 所以当我一进门时,就看见这个人坐在那儿,卷着袖子,领带也解开了,我一下子就愣在那儿了。当他端着杯子和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稀客面前。 丽莎兴奋地为我们做了引荐。这家伙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抓住了我的手,他的脸颊通红,这让我联想到一个剃着光头、长着一双蓝眼睛的孩子。 “怎么样,”贝蒂问我,“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啦?” “是的,不过费了不少工夫。” 丽莎递给我一杯酒。这家伙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也笑了。短短的几分钟,我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搞清楚了。他的名字叫爱德华,但喜欢别人叫他埃迪。他在市中心开了一家比萨饼店,每隔半年就要换一辆新车,笑起来声音很大。此刻他身上开始有点儿冒汗了,不过看上去他在这儿玩得挺开心的。一个小时之后,他彻底放松起来,好像跟我们有二十年的交情似的。当姑娘们在厨房里聊天的时候,他把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胳膊上。 “嗨,老伙计……听说你在写东西?”他说。 “偶然会写一点儿。”我回答。 他狡猾地看了我一眼。 “能靠这个挣钱吗?” “看情况,收入不稳定。” “不管怎么说,”他说,“听起来这办法不错啊。你不慌不忙地把你自己的故事写出来,没觉得太费劲,然后就可以去银行取钱了……” “确实如此。” “你的作品属于哪种类型呢?”他问。 “历史小说。”我说。 整个晚上我都在冥思苦想,姑娘们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深知有些东西是永远都弄不明白的。埃迪这小子,我实在想不出丽莎到底看上他什么了,除了酒量不错、天南海北地神侃,再就是不停地傻笑。虽然我不再算计生活中遇到了哪些让人惊讶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喜欢睁大眼睛,没准什么时候你就能碰上一两件。尤其是埃迪,我最初的印象不是很好,但事实上,埃迪真的是一个天使。 最后,到了吃甜点的时候,他已经让我很烦了。不过,总的说起来,还不是那么让人感到不快。一种嘈杂、有些愚蠢的氛围,偶尔地会有那么一次,再来一根上等雪茄,还不算世界末日。埃迪带来一瓶香槟酒,他一边看着我,一边把软木塞撬开,然后给我倒了满满一大杯。 “嘿,我特别高兴我们四个人相处得这么融洽。我发誓这是真的,该死的,姑娘们,把杯子给我拿过来……”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我们三人正在吃早餐的时候,他拎着一个大皮箱进来了。他朝我眨了下眼睛。 “我带了点儿东西……我想体会一下家的感觉……” 他从箱子里取出几件短小的和服式样的晨装,几双旧鞋,还有几件换洗的内衣。然后他走进浴室。半个小时后他出来了,换上了一件晨装,姑娘们纷纷鼓掌喝彩。邦果扬起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埃迪的腿又短又白,汗毛出奇地浓密,他摊开双臂接受大家的赞许。 “你们要习惯这个,”他笑着说,“平时我在家只穿这种衣服。” 他走过来挨着我们坐下,然后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接着又聊起来。我觉得有点儿疲倦,想回去睡觉了。 下午的头一件事就是和贝蒂一起,把我的书稿用纸包起来。然后在电话号码簿上查找出版社的地址。但是现在,我对此已经听之任之了,我漫不经心地对待这件事,甚至当我写下一家最著名的出版社名字时,我好像看到我的指尖处冒出一些小小的火花。我躺在床上,嘴里叼着一支烟,贝蒂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的感觉好极了。不知为什么,我甚至觉得自己像羽毛般轻盈,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听到楼梯上有动静的时候,我正在朝贝蒂抛媚眼儿,手上缠绕着她的头发。转眼之间,埃迪就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瓶酒和几个杯子,在我们面前手舞足蹈。 “嘿,你们两个,不要再说悄悄话儿了。我还没有告诉你们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儿呢……” 丽莎,该死的……我心想,究竟是什么把你的魂儿给勾走了呢? 过了一会儿,他把我们领到车上,然后一起乘车去赛马场。天上飘着一些云彩,姑娘们兴奋极了。埃迪和我们说笑的时候,收音机里没完没了地播放着广告。 我们抵达那里的时候,第三组比赛就要开始了。我把姑娘们先领进一个酒吧,埃迪抓紧时间去买马票。我觉得这实在是很乏味,因为那种场面总是老一套。人们去马场投注,然后赛马开始了,人们纷纷拥向围栏,最后赛马结束了,人们又跑到投注的窗口。这场面像一场足球赛那样令人紧张。一般情况下,当赛马向终点冲刺的时候,埃迪都会举起拳头朝天上挥舞,耳朵也涨红了,但是一秒钟后,他又会揪住自己的头发,把马票撕得粉碎,然后嚎叫着一把扔到地上。 “你没有赌赢吗?”我问。 当我们离开看台的时候,天空开始变成了粉红色,等我们来到车旁,埃迪又来了精神。他甚至能想办法让自己消失片刻,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堆炸薯条。 一开始,他让我觉得很厌烦,但是他的话你不必太在意,这样你就能够好受一些。当他在屋里来回溜达时,就开始放开嗓子说起来了,讲话的对象并不是非常明确,偶然我会朝他笑一下……他早晨走得不算早,晚上睡得很晚,通常在午夜时分,当比萨饼店关门以后才回来。他总是带回一些吃的和喝的东西,然后我们和他一起吃夜宵。从钱的方面看,这些从天而降的饭食无异于一个小小的奇迹。埃迪毕竟还能记得那么几件事,有时候他会在谈话中涉及到: “嘿,我已经忘记啦……你的小说写的是什么?” “科幻题材的。” “哦,对了。那种书卖得不错……是不是能赚很多钱啊?” “是的,可是要等很长时间才知道卖得如何。有时候他们甚至都忘了给钱,我可不是在抱怨啊……” “不,我的意思是说……等你哪天觉得手头儿有点儿紧的时候……” “谢谢你,可是我觉得没什么困难。现在我正准备写一本新书呢,不需要很大的花销……” 又过了一天,我们开车出去兜风,我和埃迪待在开着空调的车上,看着姑娘们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溜达。 “也许你应该改变一下方式,”他说,“肯定能找到一些更容易做的东西……” “不,我相信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等等,该死的,我又忘了你写什么啦……” “侦探小说。” “噢,对。肯定有些书能赚上百万吧。” “是的。甚至上亿也有可能的。” “也许能达到几十亿吧?” “是有这样的。但是眼下,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我的新书上了,哪有工夫考虑这些……” 事实上,我每天都在考虑这件事。我把所有的钱都揣在口袋里了,不过是屈指可数的几张钞票,还有两三份已经预约的零活儿。什么意外的事儿都不能发生,而且还不能考虑周末出去玩,真是很让人头疼。从贝蒂打印完我的书稿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她整天围着屋子转来转去,每天至少要修一两次指甲。虽然我们对附近的街道已经很熟悉了,但是下午还是要出一次门,只是为了打破一天的沉闷,我们会带上老邦果,一起穿行在街道的迷宫里。 我们一路上没说几句话,贝蒂看上去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走在大街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在一缕羞涩的阳光下,我们把领子翻起来,四处游荡。这种糟糕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但是我们却一直没有注意到,我们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出书上了。有时,我们要到天黑的时候才回家,我和邦果跑了几公里路之后,都累得直喘粗气。而贝蒂,只要睁开眼睛看看她就会明白,她现在的劲头儿就是照原路再重新走一趟,也绝对不成问题。生活让我变得昏昏欲睡,对她来说却正好相反。真是水火交融,如此完美的结合,注定将会化成一片灰烬。 一天晚上,我们正在上楼梯,我发现她那时特别迷人,于是挡住了她的去路。我把手指伸进她的裙子底下,正准备纵身跳入万丈深渊的时候,她突然问我: “你对埃迪的建议是怎么想的?” “嗯?”我一下子卡壳了。 “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 我们刚刚在楼下喝光了几瓶西昂蒂酒,后来,一开始爬楼梯,我就盯着她的腿,而这双腿也分明是在向我暗示着什么。回到房间里,我随手把门掩上,将她牢牢地抵在墙上。我想激起她的欲望,借着凄冷的月光,把她的裤衩扯下来,我把舌头伸进她的耳朵里。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她说,“我们必须达成一致。” 我抬起一条腿,把膝盖探进她的两腿之间,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屁股,吮吸着她的乳房。 “别急,等一下……我想知道……”她说。 “好吧,好吧……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不管怎样,埃迪的建议似乎不错,你怎么看呢?” 我搞不懂她在说什么,我把她的裙子撩起来,发现里面除了连裤袜之外,什么都没有穿。这时候我已经想不了别的了。 “什么都不要再想了。”我说。 我疯狂地吻她,堵住了她的嘴。但是她接着又说,“我们可以一边干,一边等出版社的回音,还不如去工作一段时间,反正又不是干一辈子……” “行,我同意……”我说,“等等,我们到床上去吧……” 我们在床上翻滚着,这简直令我神魂颠倒,我的手掠过她的尼龙袜,她的大腿像导弹一样炽热而光滑。 “而且我们还能攒点儿钱,你说呢?……我们还有时间做些准备,可以去买点东西,我们已经没什么可穿的衣服了。” 我在床上扭动着身体,想把裤子脱下来,我觉得她的思绪不在我这儿。 “你觉得行吗?”我问。“你觉得行吗?” “肯定行,”她说,“实在没有比做比萨饼更容易的了。” 她抓住我的头发的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了,继续向她的腹地深入。 “我希望你能对我有信心。”她说。 “当然。”我说。 她分开双腿把我的脑袋夹在中间,最终我彻底跌落在深渊里。 9 我伸手推开一扇送菜专用的窗户,接着把脑袋全都伸进去了,顷刻间,我陷入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饭菜气味中,窗户里面要比餐厅这边安静多了。这是一个周末的夜晚,餐馆里到处都挤满了顾客。我们在每个角落都添了些桌子,我看见马里奥站在炉灶旁边,他眯缝着眼睛,脸上油乎乎的。 “赶快再炒一份配蘑菇的,要中盘!”我嚷道。 他从不回答,但是肯定他已经记住了,这种事儿已经刻在他脑子里了。我又弯下腰抓起一瓶那种小瓶装的圣佩里吉诺酒,接着一口气喝光了。最近这段时间我很喜欢喝这种酒,到餐厅关门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肚子有些胀罢了。每天晚上我至少要取出三、四十瓶,埃迪对这种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埃迪负责收款,贝蒂和我在餐厅里做招待。依我看,餐厅里最忙的时候至少需要四个服务员,但是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几乎所有的时间里,我们都在餐厅里跑来跑去,把菜盘举过头顶。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我累得快要撑不住了。但是想到圣佩里吉诺酒可以敞开喝,其实相对来说,我们赚得也不少,所以我没有丝毫怨言。 我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比萨饼,朝那两个点菜的金发姑娘走去。她们看上去长得不算难看,但是我可没有心思去跟她们打趣,现在可不是娱乐的时候。顾客们正从四面八方招呼着我们呢。不久之前,我还可以竖起耳朵,倾听夜晚的寂静,我还可以走到阳台上,去感受一下四周的空间。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生活,但是现在我必须非常小心地夹着尾巴,在杯盘的碰撞声中奔走着、穿梭在人声嘈杂的漩涡里。 贝蒂经历过的冲突比我多,她很清楚该怎么去应付。有时候,当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会瞥我一眼,这让我重新找回了干劲儿,我尽量不去注意她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扭过头去不忍心看。我偶尔会为她点着一支烟,放在厨房窗台上的烟灰缸里,期待着她能挤出一点时间去抽两口,而且也希望她心里能惦记着我,但是我觉得她恐怕很少这样做。 我们已经在这儿干了三个星期了,但是从来没有像这样忙过。我们忙得晕头转向,我觉得疲惫不堪已经有一会儿了,身上什么感觉都没了,只有当客人给小费的时候,才睁眼瞧瞧。最令我难以忍受的,就是看到门外仍然有一些顾客在等着进来。时间快到午夜了,看起来还没有下班的意思,凤尾鱼的香味开始让我觉得恶心了。贝蒂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正拿着一块饼干往桃酱里蘸呢,尽管被一片喧哗声包围着,我还是听到她贴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 “妈的,”她说,“你去招呼一下五号桌,要不我就把那个女人从窗户里扔出去。” “怎么回事?” “我觉得她在没事找茬儿,”她回答说。 我走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张桌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驼背的老头儿,另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不过她仍处在虎狼之年的边缘,而且似乎刚从美容院里出来。一个典型的婊子,和一个干瘦得像面包棍一样的傻瓜。 “噢,你来啦!”她说,“这个姑娘简直就是个白痴!我要了一份凤尾鱼的比萨饼,她却给我送来一份火腿的!马上把这个给我端走!” “你不喜欢吃火腿吗?”我问。 她没有回答,接着点了一支烟,不高兴地瞄了我一眼,鼻子底下冒出一股烟。我微笑着把火腿比萨饼端走了,然后向厨房走去。途中,我与贝蒂擦肩而过。我很想去轻轻拥抱她一下,同时把那个骚货彻底忘掉,但是我没有马上这样做。 “好吧,你看见她那副德行了?”她问。 “当然。” “刚才,她还让我换一套新的餐具,就因为她的餐叉上有一滴水!” “她这样做是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我说。 我笑着离开她,走进了厨房。马里奥皱着眉头,双手插在腰上,饭菜在炉火上噼啪作响,充满油脂的热浪在空气中弥漫着,几乎所有的东西上都罩上了一层发亮的油烟。 “你到这儿来是为了喘口气吗?”他问。 “有点儿东西要重新做一下。”我说。 我走到他们堆放垃圾的地方,那里有三个带把手的大桶,里面散发出刺鼻的味道,我坐在上面。我先从一堆脏兮兮待洗的餐具中随便摸出一个餐叉,把比萨饼上的配料完全刮掉,扔掉了火腿。接着又从垃圾桶里找来两三块西红柿,开始重新制作比萨饼。找几个西红柿并不难,通常人们剩下最多的就是这个,但是要找到四条凤尾鱼就麻烦多了,更不用说那些亮晶晶的用干酪搓碎的花边了。为此,我必须在水龙头底下捣鼓一下,因为上面沾上了烟灰。马里奥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他没完没了地把一缕不时下垂的油亮头发往上撩。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那儿摆弄什么呢。”他说。 我把所有的配料都弄平整,然后把这个小小的奇迹递给他。 “把这个放在炉子上烤一分钟,”我说。 “噢,该死的!”他摇着脑袋。 他把烤炉的门打开,我们站在炉火前,眯起眼睛看着。 “有些家伙就应该让他们吃点这个,”我说。 “没错,你说得对。今天晚上我怎么觉得这么累啊……” “老伙计,我想我们还要再熬一个钟头才能完事呢。” 我把比萨饼取出来,端着它给那个女人送过去。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上。我敢说它就跟新做的一样,热气腾腾、香脆可口。那个女人似乎根本没察觉到我就站在旁边,我等着看她把第一口吃到嘴里,才觉得报了仇。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仍然不能有半点儿松懈。甚至埃迪也不得不来帮我们一把,后来餐厅里的顾客纷纷散去,我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我这才点着了那天晚上的第一支烟。 “该死的,你那玩意儿做得太棒了。”贝蒂说。 她闭着眼睛,倚在墙上,头微微向前倾,她尽可能让烟留在嘴里的时间久一些。我们待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餐厅里没人能看到我们。她看上去真的累坏了。有时候疲惫可以让生活变得更加痛苦和伤感,这是我们无法逃避的。我抬头仰望着天花板,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能够站着干完活儿,就已经是胜利了。我干过的每一份工作都一再证明,人是具备超自然的抵抗力的。生活永远无法将其摧毁。我接过贝蒂递过来的烟头儿,这烟不只是好,而且妙不可言。 最后还要上一些甜点,不过是几份烤熟的香蕉等等。然后我们就可以撤了,埃迪驾车的时候,我们可以坐在后面舒适的座位上。我似乎已经看见贝蒂正在把鞋子脱掉,一边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我把脑门儿倚在窗玻璃上,望着空旷的街道悄然地向后溜走,脑子里构思着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 最后一批离去的顾客中,就有那个女人和她的老情人。老头儿没怎么吃东西,而那个女人却吃光了两份。然后她又喝了点儿酒,眼睛闪闪放光。现在她已经在喝第三杯咖啡了。 接下去发生的事儿完全是我的过错。这一天看来就要结束了,我也把注意力放松下来。我让贝蒂一个人留下来照看餐厅,把残留的东西清理干净。我简直蠢透了。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背上冒出一丝冷汗,接着就听见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贝蒂正跟那个女人面对面站着,桌子已经被掀翻了。贝蒂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那个女人的脸红得像阳光下一朵颤动的罂粟花一样。 “不要脸的东西!”那女人涨红着脸说,“马上把你们老板叫出来,你听见了吗?!” 埃迪脸色阴沉地出来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餐厅里其他的人都没有动,一些还没有走的顾客都感到十分满足,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钱花得很值。每逢店员与顾客发生纠纷的时候,对老板来说处理起来往往都会感到很棘手,埃迪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 “好啦,大家都冷静一下,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叹了口气。 那个女人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她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 “整个晚上这儿的服务都让人难以忍受,临走的时候,这个白痴竟然拒绝给我把大衣拿过来,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啊?” 她的老情人伤心地扭过脸去。贝蒂好像愣住了。我把洗碗布扔在地上,接着走过来,冲着埃迪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把他们的账记在我头上,然后让他们立刻滚出去。我一会儿再向你解释……” “该死的,大家都看清楚了,”那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我想知道谁是这个破饭店的老板!” “好吧,告诉我,你的大衣是什么颜色的?”我问。 “别在这儿指指划划的!回去找你的洗碗布吧!”她说。 “别着急,有话儿慢慢说……”我说。 “够了!你赶快从我面前滚开!”她吼道。 话音刚落,贝蒂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跟野兽发出的动静差不多,那种声音简直让人心惊肉跳。我看见她从旁边一张桌子上抄起一把餐叉,餐厅里立刻变得亮起来了,她动作迅捷地跳起来,向那个女人扑了过去。 贝蒂疯狂地用叉子扎在那个女人的胳膊上,那女人尖叫了一声。贝蒂拔出餐叉,在她胳膊上别的地方又扎了一下。那个女人仰面跌倒在一把椅子上,她的胳膊上粘满了血迹。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事情变化得太快了,当那个女人看到贝蒂挥舞着餐叉,再次向她冲过来时,嚎叫声变得更大了,她想从地上爬起来逃到别处去。 这时,我发现事情已经发展到最危急的时刻了,眼前的这一切把我彻底惊醒了。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将贝蒂拦腰抱住,以免让她真的干出什么傻事儿来。我从后面拼命地将她拽住,我们纠缠在一起,滚到了一张桌子底下。我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感觉就像是怀里抱着一个青铜塑像栽倒在地上一样。当我们的目光交汇时,我发现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把叉子刺到了我的背上,钻心的疼痛直冲我的脑门儿。但我还是抓住了她的手,扭住她的胳膊让她把手里的叉子松开。那玩意儿明晃晃的,上面沾满了鲜血,咣啷一声落到地板上,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 人们立刻冲过来把我们围住了,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他们的腿,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感觉到贝蒂在我身底下发抖,心里难受极了。 “贝蒂,”我说,“事情都过去了……安静点儿,一切都结束了……” 我握住她贴在地上的手;她痛苦地摇晃着脑袋,我脑子里全是空的,只知道决不能把手松开,我感到忧心如焚。 埃迪把头伸到桌子下面,我可以看见他身后簇拥过来的那些人的脸。我来回挥动着胳膊,不让他们看到她,然后拼命地向埃迪使了个眼色。 “埃迪,求你了……让他们赶快离开这儿!” “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说。 “她必须安静一会儿,埃迪,让所有的人都滚出去!” 他站起来,我听见他在讲话,然后把他们全都轰到门口。勇敢的埃迪,神奇的埃迪,我明白我让他去做的事儿并不容易。这些像疯狗一样的家伙,当你试图把他们嘴里的骨头拿走时,他们就会疯狂得咬你。当我支支吾吾地说一些最蠢的话时,诸如:你怎么啦?我的宝贝儿,感觉哪儿不舒服啦等等,贝蒂的脑袋就像一个节拍器似的摇晃起来。 我听到大门被关上了,接着埃迪又返回来。他靠着桌子旁边蹲下来,看起来心情糟透了。 “妈的,真该死!她究竟是怎么啦?”他问。 “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我留下来陪着她。” “应该给她洗洗脸。” “好吧,我会的,让我自己来吧。” “不需要我来帮你吗?” “不,我能行,我行……” “那好吧,我出去到车上等你们。” “不,不用等我了。别担心,我会把门关好的。埃迪,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陪着她。”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从地上站起来。 “我从厨房出去,”他说,“马里奥走后,我会把门关上的。” 他离开之前,把餐厅里所有的灯都关掉了,只留下吧台后面的一盏小灯。我听见他们在厨房里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听见后院的大门被关上了。沉寂像胶水一样在餐馆里流动着。 她的头不再摇摆了,但是我觉得她的身体在我下面像石头一样僵硬,这简直太可怕了,感觉自己就像是横卧在铁轨上似的。我轻轻地松开了她,看来没什么问题。于是我让自己慢慢地在她身边躺下,这才发现我们已被汗水湿透了。地板上很凉、脏兮兮的,我隐约地看见上面落满了烟头。 我触摸到她的肩膀,奇妙而娇小的肩膀,但我所期待的并没有出现。实际上,这样做的结果实在太可怕了。我的抚摸不知道触动了她的哪根神经。她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突然呜呜地啜泣起来。这简直就像是有人在桌底下用匕首刺到了我一样。 我偎依在她背上,轻轻地抚摸她,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她像一只被枪击中的狗一样蜷缩在那里,她蓬首垢面的,头发全都披散着;拳头攥得紧紧的,贴在她的嘴唇上。她哭泣着、呻吟着,她的肚子一鼓一鼓的,仿佛里面藏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一样。我们就像那样待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外面街上惨淡的灯光投射在地板上,似乎全世界所有的痛苦都集中到这张桌子底下了。我的心都碎了,彻底崩溃了。在这种情况下对她说什么都是徒劳的,虽然我想尽千方百计去安慰她,但是我的声音似乎已经丧失了魔力。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是最悲哀的事情。我甚至都不能肯定,她是否知道我待在她的身旁。 当我在那儿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就站起来把桌子移到一边。我艰难地把贝蒂从地上扶起来,她的体重好像足足有三百公斤似的,我踉跄了一下跌到了吧台后面,虽然我在那堆酒瓶中定了定神儿,但是这仍不足以消除我内心的忧虑。我往后倒退着,把屁股靠在不锈钢的水槽边上,然后拧开水龙头把凉水放出来。 上帝会宽恕我,因为我对她的头发很崇拜,我把她的头发盘起来,当我感觉到能控制住她的时候,就把她的脑袋按到水龙头底下。 她拼命地挣扎着,我慢慢地从一数到十,水溅得满地都是。其实我也不愿这样做,但是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而且现在我完全懵了,我捉摸不透女人的心思,甚至是一无所知。 我让她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然后把她松开。她剧烈地咳了一会儿,然后冲着我扑过来。 “流氓!”她吼道,“你这卑鄙无耻的家伙!” 她狠狠地打了我一记耳光,我躲过她打过来的又一巴掌,还有朝我腿上飞来的一脚。她把头发重新向后捋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后就顺着吧台栽倒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但是我没有惊慌失措,我知道这种怨气一旦释放出来就没事了,现在需要耐心等一会儿。我趁此机会去拿了一个杯子,放在倒悬的酒瓶下面,打开开关,一下、两下、三下……我仰着脖子大口地喝着,我向后退了一步,慢慢地倚在了墙上,闭上了眼睛。她总是不停地哭,我已经听够了,我想要喘口气。 我刚松了一口气,感觉碰到了我的伤口,忍不住跳起来。我咬着牙从她的身边走开,又去接了两杯酒,然后回来挨着她坐下。我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凝视着灯光在酒杯上映射出的一丝反光,然后把杯子放下了。 此刻,她的鼻子开始抽动起来,感觉似乎好些了。她坐在那儿,双膝紧紧地贴在胸前,头顶着膝盖,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我用手替她把头发往两边拨一下,接着递给她一杯酒,她摇了摇头。眼下我手里就只有这一杯酒了,我把两条腿全都伸直了,这样感觉会更舒服一些。我已经熬过了最疲劳的阶段,现在觉得自己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这种感觉比一个小时之前好多了,疼痛基本上熬过去了。我轻轻地吻着她的脖子。刚才她还是冷冰冰的,现在却有了活力。我喝了口酒庆祝一下,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通常,人们喝醉的时候只能从吧台另一侧跌下去,”我说,“能摔得这么别具一格,我已经觉得很知足了。” 那天晚上,我和贝蒂做爱时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激情。我们从餐馆里走出来时,刚好看见一辆出租车奇迹般地开过来,然后回家的路上就再也没有遇见一辆出租车了。为了避免撞见丽莎和埃迪,我们在外面兜了一圈儿。房子里一片漆黑,到处静悄悄的,我们一回到家就上床了。虽然我们之间甚至没说上两句话,但是却通过其他方式全都补回来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冲撞她的阴道深处。 之后她就睡着了,但是我并不是很想睡。我独自在昏暗中静静地躺着,眼睛睁得很大,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已经彻底死了,却不能把眼睛闭上。我躺在那儿过了很久,思考着当晚发生的一切。我认为那个女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其余的都无所谓。其实,贝蒂只不过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姑娘。而且周五晚上总是这样,简直忙得要死。我爬起来去撒尿,一见到白色的东西,恶心得直想吐出来。我对自己说,上帝啊,也许这就是我睡不着的原因了。于是我漱了漱口,又回到床上。过了一会儿,我就顺利地进入梦乡。我梦见一片茂密的丛林,在丛林深处我迷失了方向。天上下着雨,我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的场景。 10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比平时早,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尽可能不弄出一点儿声音,好让她再多睡一会儿。我从楼上下来,丽莎已经上班去了,埃迪正坐在那儿吃早餐,他的面前铺着一张报纸。他穿着一件红色的晨装,前后分别印着一只白色的鸟,看上去很舒服。 “该死的……”他说,“你在这儿呢,睡得好吗?” “嗨!”我说。 我从他对面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邦果跑过来用脑袋蹭我的腿。 “怎么样啦?”他问,“她在干什么?在睡觉吗?” “当然,她还在睡。你以为呢?” 他抓起桌上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角儿。他从桌子上欠了欠身子。 “嗯,跟我说说,昨晚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都看见了吧……” “妈的,你难道没发过火吗?你刚看了新闻,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血腥,你却在这儿小题大做,不过是因为她揍了那个疯女人。那个我一开始就该掐死的疯女人!” 他伸出一只手把脸捂住了,虽然他一直面带微笑,但是很显然有些事儿让他烦躁不安。我默默地喝着咖啡。 “怎么说呢,她确实让我感到很害怕。”他又说。 “上帝啊,她累得垮掉了,这很显然!” “她把桌子掀翻的时候,正好被我看到了。我敢说,如果你也看到了,那场面确实很可怕。” “当然啦,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让人欺负的姑娘。你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等你拿到稿酬之后,最好赶快带她出去散散心……” “啊,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呢。别拿这种话来烦我了。我没有写过什么书,只写了一本。这是我一生中头一回写书,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再写下去。也许就在此刻,没准儿哪个家伙正坐在办公室里翻阅我的书稿呢,但那不意味着它最终能被出版啊。所以你看,我不会马上挣到钱的。” “妈的……我还认为……” “是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不像你以为的那样。碰巧有一天我的书稿被贝蒂发现了,打从那天起,她就开始异想天开了,认为我是一个天才,而且一直不肯丢掉这个念头。埃迪,你看我,来这儿以后竟然连一行字儿都写不出来,你明白吗?现在我们待在这儿,在等出版社的回音呢,我知道她一天到晚都在想这事儿。这让她变得焦躁不安,你明白吗?” “那你下午为什么不写东西呢?你应该有时间啊……” “你简直快让我笑掉大牙啦,我需要的可不是时间啊。” “那是为什么呢?你在这儿静不下心来?” “不,不是这么回事儿,”我说。 “那到底是为什么?” “唉!我也弄不明白。大概我必须要等灵感降临到我头上,我怎么知道呢?” 又过了很多天,这件事残留的阴影才彻底消除。每天晚上,我都被餐馆的工作搞得晕头转向,大部分顾客都需要我来应付,我像个疯子一样到处瞎跑。如果我看见某个蠢货或想捣乱的女人,我就赶紧跑过去招呼一下,决不让贝蒂去靠近他们。通常情况下,到晚上打烊的时候,我的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一样,贝蒂会对我说,你简直发疯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旁边闲得无事可做,你却忙得连抽支烟的工夫都没有。 “我只是想让自己忙出点毛病来,没别的意思。” “我想你是担心我再和别的顾客打起来吧……” “贝蒂,你别瞎说了,才不是这么回事呢。” “总之,我现在一点儿都不累,你难道不想走着回家吗?” “当然了,好主意!” 我们向埃迪挥手告别,他那部豪华轿车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我觉得自己在某种幻觉中受伤了,我的腿像被锯掉一样。回家的路很艰难。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对自己说,通往天堂的路充满艰辛。我的手插在裤兜里,领子翻起来,然后就出发了。年轻的天才脑子空空的,两只脚又酸又痛,尽管如此我还在硬撑着。唯一让我迷惑不解的是,在餐馆服务员和管子工之间,她会觉得有什么差别呢,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的睡眠。和她在一起生活,好像任何事都要再琢磨一下,反正我也没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她不见了。时间已经过了中午,我竟然睡得像根木头一样。我站在窗前喝了杯咖啡,望着街上。外面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但是透过窗玻璃我感觉到一丝凉意。我下楼去瞧瞧,除了邦果在门口趴着睡觉之外,一个人都没有。我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又回到楼上。房子里的沉寂困扰着我,我去冲了个淋浴。当我从浴室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个信封。 信封已经被拆开了。下面落款的地方印着地址,是一家出版社的名字。此外还有我的名字,印在信封的右上角,是用很小的字体打上去的。这就是我们期待的东西!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可是第一封回信,接着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抽出来。 回复是拒绝。很遗憾,这本书不能出版。写信的人解释说,“我很喜欢你的构思,但是你的写作风格让人无法忍受。你故意让自己置身于文学圈之外。”我站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尽可能去琢磨信上说的话,他说的构思是什么,但是我很难弄明白。我把信放回原处,想去刮一下脸。 不知为何,当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我想到了贝蒂,我的情绪马上就变得低落起来。这封信显然是她拆开的,我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幅画面:她万分激动地把信封撕开,满怀着希望甚至汗毛都竖起来了,然后写信的人表示说很遗憾,于是她身边的这个世界就轰然坍塌了。 “噢!该死的!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说。 我趴在浴室的洗脸盆上,闭上了眼睛。现在她会去哪儿呢?她心里会怎么想呢?我仿佛看见她在街上奔跑,我沉浸在这样的画面中,就像一个冰镐砸在我头上一样。她冲进拥挤的人流中,当她出现在马路中央时,汽车的喇叭响个不停。她变得越来越疯狂,脸上扭曲着做出一副可怕的怪相。这一切全都是我造成的,我和我的书稿,我和这个从我脑子派生出来的可笑的人,所有那些夜晚的构思,只是为了最终得到这致命的一击。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尝到自酿的苦果呢? 我呆坐在那儿,思绪全都乱了,感觉自己的血液变成了一瓶墨水,被悬挂在一个噼噼啪啪作响、烟雾弥漫的火盆上。当她回来的时候,我仿佛已经老了十岁。一个清新自然、美丽动人,鼻子尖儿冻得通红的女王驾到了。 “嗨,嗨……”她说,“该死的,外面开始结冰啦!你怎么啦?怎么愁眉苦脸的?” “没什么……我刚起来。我没有听见你从楼梯上来。” “你已经老了,耳朵开始变聋了。” “是的,最不幸的是,这种情形还会每况愈下……” 我装出一副机智幽默的样子,但是心里却窘迫不安。我确信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一定会抱怨和嚎叫的,我根本无法相信她这种满不在乎和轻松的表情。我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身子往后一靠,顺便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也许今天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啦?是的,很有可能,她对此事不以为然,大概只有十亿分之一的可能性,就像是我们买彩票中了巨额大奖?对我来说,这杯啤酒产生的效果决不亚于一瓶安非他命的作用。我觉得自己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你出去溜达了一圈儿?”我问,“跟我说说,你出去玩得开心吗?” “太好了,为了让身上变得暖和点儿,我出去跑了几圈儿。嗨,来摸摸我的耳朵,是冰凉的!”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根本不当回事。该死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妈的,她一定看到这封信了。这是什么鬼把戏?她到底在等什么呢,她的眼泪什么时候才能流下来,然后接着把屋里的家具从窗户里扔出去呢?我越来越弄不明白了。 我摸了一下她的耳朵,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她身上似乎有一股凉意,还有外面新鲜空气的味道。我站在那儿,俯身贴在她的耳朵上。 “你发现啦……我的耳朵冰凉,对吗?” 我把手放下来,又去抱住她的双臀,我把头贴在她的肚子上。一缕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照在我的脸上。她抚摸着我的头。当我要去吻她的手时,我发现她的手指被染红了。我觉得这非常奇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什么?”我说,“宝贝儿,到底是怎么弄的?” 她鼻子哼了一声,抬头望着天花板。 “啊,没什么……是油漆……沾了点儿红油漆。” 一个警报信号灯不停地在我的脑子闪烁着,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我非常勉强地咧着嘴笑了。我突然萌生了一种感觉,似乎所有的机器都在超速运转着,我却找不到制动开关在哪儿。 “怎么会有油漆呢?你早上去刷油漆了?” 她的眼神突然一亮,脸上凝滞了一丝微笑。 “对,我刷了一点儿。”她清楚地回答,“我练习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妈的,贝蒂……你没干蠢事吧……” 她爽朗地笑起来,却带着一种苦涩的味道。 “没错,是我干的,当然是我干的。” 我呆呆地望着地板,摇晃着脑袋,两眼直冒金星儿。 “不,我不信……”我说,“这不是真的……” “这又能怎样呢?你不喜欢红色?” “但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我就这样做了。感觉好极了。” 我站起来,用手在桌子旁边比划起来。 “那么,每一个出版商退回我的书稿时,你就去把他的门染成红色,是这样吗?” “是的,有可能会那样。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们的那副嘴脸。” “依我看,这简直是在发疯!” 我愤怒和钦佩得身体哆嗦起来了。她笑着晃动了一下头发。 “生活中你必须懂得如何去享受,你根本不明白它给我带来多少快乐。” 她脱掉了夹克衫,把围在脖子上的那条像五彩斑斓的蛇一样的围巾解下来。 “我想来点咖啡,”她接着说,“瞧瞧我的手,必须要去洗一洗了。” 我走到窗前,用手指把窗帘轻轻地掀起来。 “嘿,有人跟着你吗?你肯定没有人跟踪你吗?” “没有,他们全都惊呆了。还没有人来得及把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呢。” “也许下次警察就会来把这房子团团围住,我现在已经看到了……” “该死的,你总是会想到最倒霉的事儿!”她说。 “是的,我当然会感到不舒服。你已经打算把半个城市都染成红色,难道我会不担心吗……” “你听着,”她叹息道,“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应该讲点儿公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我可不想一辈子被别人羞辱!” 第二天,这件事刊登在报纸的最末一版上。目击者描述说,他们看到“一个全副武装的悍妇,携带着两枚油漆炸弹突然出现了”,文章的末尾写道,目前还没有任何人宣称对这次行动负责。我把这篇文章撕下来,塞进我的皮包里。然后趁卖报纸的商贩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把报纸又放进报纸堆里,因为报上实在没有别的内容让我感兴趣了。我买了一些香烟和口香糖,接着就从商店里出来了。 贝蒂正在马路对面等着我,她坐在一个露天咖啡座里,面前放着一杯热朱古力。外面天气很好,只是有点儿冷。贝蒂的眼睛微闭着,一缕阳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她的手插在口袋里,夹克的领子竖起来。她看上去很迷人,我慢慢地朝她走过去。有些东西并没有离我远去,它让我在早晨的阳光中面带微笑,我的脚好像踩到了一捆钞票上似的。 “不着急,”我告诉她,“等你想离开时,我们再走。” 她俯下身来吻了一下我的嘴,然后继续喝她的热朱古力。我们不着急,我要去商店的橱窗里瞧一瞧,买一些过冬的衣服,以免冻得浑身直打哆嗦。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们都穿着狼皮、野猫皮、银狐皮的外套,大部分人脸上都红扑扑的,这是气温下降的最明显的迹象。毛皮销售商们又开始大把地捞钱了。 我们手挽着手,在街上逛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其实我们真的不知道想买些什么。当我们离开的时候,所有的女店员都叹息着看着我们,然后忙着把一堆衣服重新叠好,放回到原处。 我们最后去的地方,是一家大型的百货商场。刚一进门,我就萌生了一种感觉,仿佛掉进了艳阳下一个盛着阿拉伯香味点心的盒子里似的。那些浸着淡淡芳香的音乐飘散在空气中。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因为我根本不想把这种气味吸进嘴里,我实在受不了这个。之后我想都没想,就嚼了两块含有叶绿素的口香糖来缓解一下。我跟着贝蒂来到专门经营女人服装的地方。 这里的顾客不算多,附近只有我一个男人。我在妇女内衣柜台转悠了一会儿,浏览着摆放在最显眼地方的几种款式,了解着最新款的贴身衣服,我仿佛在云中漫步。不过负责旁边那个柜台的女人,更像是一个来自地狱的守望者。她大概五十岁左右,她的脸上涨得通红,身体里散发出无穷的欲望,也许她这辈子只跟男人干过两三次,现在却在拼命忘掉。每次当我把手伸进一盒女人的内裤中,看看它的弹性是否令我感到满意时,她总是紧盯着我,用眼神来阻止我,不过我的脸上总带着永恒的微笑。最后当她向我走过来时,脸上已经变得像基督的血一样红了。 “请问,”她说,“你到底在找些什么呢?也许我可以帮你一下。” “也许吧,”我说,“我想给我的母亲买几条内裤,必须要那种能隔着裤衩露出毛来的……” 她发出一声可笑的尖叫,我还没来得及看到接下来会怎样,就在这时,贝蒂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她问,“快过来,我想去试几件衣服。” 她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在去试衣间的路上,我瞥了一眼那堆衣服上坠着的价签。看到上面的价格,我像被雷击了的树一样,差点倒在地上。接着,我一咧嘴笑了。 “嗨,你看到价格啦?”我说,“你没有搞错吧,那可是一个人半个月的薪水啊……” “那要看是谁了。”她回答说。 我站在试衣间外面等了很长时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就像是被她抛弃在骄阳下似的,脑袋上光秃秃的,两条腿也瘸了,感觉糟透了。我身上的钱甚至都不够支付一半,可怜的贝蒂,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心想,除了给她一个苍白的微笑之外,还能怎么去安慰她呢?我很清楚,这个世界还没有被我们踩在脚下呢。隔着一道屏风,我听到贝蒂在里面喘着粗气,身体来回地移动着。 “好了吗?”我问,“知道吗,你没必要花费这么多心思,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根本用不着去过分地修饰打扮。” 突然,她把屏风拉开了,我一下子惊呆了,接着用手捂住了脸,她把所有的衣服全都穿在身上了,看上去像一个体重有一百公斤的胖女人,她的脸颊凹陷着,目光异常的坚定。 “妈的,别胡闹了……这样不行。”我说。 我迅速地把屏风拉上,然后向四周观望了一下,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我们。现在,我张开嘴大口地喘气,屏风马上又被打开了。 “行了,别犯傻了,”她说,“我们必须马上从这儿出去。” “求你了,贝蒂。我觉得不行,我们肯定会被抓住的……” “哈哈,”她说,“你在开玩笑吧?你和我会被抓住?” 她抓着我的胳膊,兴奋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我们现在就走!”她说,“尽可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们开始行动了,感觉就像是在穿越一片稻田,周围的树林里埋伏着一些越南士兵。我敢肯定我们已经暴露了,我想喊出声来:快出来,你们这帮狗杂种!让我们决一雌雄吧!!我每向前移动一步都很艰难,心都快要被揪出来了。越接近出口越紧张。贝蒂的耳朵变得通红,我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我心里念叨着,仁慈的上帝啊,再向前走两三米,我们就能平安无事地回家了。 外面的光线变得很刺眼。当贝蒂伸手去开门的一刹那,我被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笑声震住了,抖动了一下。最终一切都令人感到骄傲。我紧跟在贝蒂身后,子弹已经上膛了。当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在大街上时,我感觉到有只大手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心里对自己说,这下完蛋了,我死定了。我仿佛看见血从自己身上喷射出来,流淌在林中的空地上。 “站住!赶快停下!!”商场的保安人员说。 贝蒂像一架喷气式飞机似的,从门口冲了出去。 “别停下来,快把他甩掉!”她鼓励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像个傻瓜似的转过身去。我们俩全都陷入一种失败的感觉中,那家伙有两只胳膊和两条腿儿,身上还带着一个徽章。他大概以为我就是贝蒂背后的主谋,但是他完全搞错了。我真的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对我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想到了应该提醒他遵守日内瓦公约,不要随便乱来。但是这家伙还是站到了我面前,朝着我的右眼狠狠地打了一拳。 我的头似乎爆炸了。我挥动着胳膊,开始往后退。门被撞开了,我的腿扭到一起,仰面朝天跌倒在大街上。我躺在那儿望着天空,就在这时,那家伙的脸挡住了我的视线,好像一团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样。我只能用一只眼睛看着这一切,整个过程都是快速进行的。他弯下身来,揪住了我的衣服领子。 “站起来!”他说。 一些行人在路边上站住了,反正用不着花钱买门票。当那个家伙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我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为了捍卫一个伟大天才的荣誉,我想要囫囵地踹他一脚,但是我没有必要那样做。当他还在得意地俯视着我的时候,一个肥胖的姑娘飞快地绕到他的身后,狠狠地给了他一下。这家伙撞在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车门上,我也又一次仰面倒在地上。一片刺眼的阳光照在我脸上,这个胖妞儿向我伸出了手。 “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女人。”我说。 “这个以后再说,”她回答说,“赶快离开这儿!” 我爬起来,跟在她后面跑。她那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动着,像一面悬挂在海盗船上的旗帜。 “嘿,贝蒂……是你吗?”我问,“是你吗?贝蒂……” 我喝了杯啤酒,坐在一把椅子上。她忙着去找纱布,把身上那堆衣服脱了下来。我的眼睛看上去像个受伤的海葵一样。所有这些愚蠢的事,简直都快把我烦死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已经受够了,”我说。 她拿着绷带走过来,坐在我的腿上,然后把纱布敷在我的眼上。 “我知道你为什么发脾气,”她说,“因为你被人揍了一顿。” “别开玩笑啦,我才没有挨打呢,顶多是脸上挨了一拳罢了。” “好吧,这又不是世界末日。看起来不算太严重……只是伤口周围有点儿红肿……” “没错,只是肿起来了,”她说,“已经开始变红了……” 我用仅存的那只眼睛看着她,她笑了。是的,她确实在微笑。而我丝毫没有能力去反对这一切,世界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她消解了所有的指责。为了挽回点儿面子,我本来可以抱怨几句,但是药力已经冲到我头上。在她身边,周围的这个枯燥、乏味的世界又算得了什么?除了她的头发、呼吸、膝盖,和全身的颤抖,其他的东西还会有什么价值呢?我还能干出别的事儿吗?难道我拥有的东西还不够强大,不够有活力吗……?有些时候,幸亏有了她,我才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我愿意随时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我没有按照贝蒂期望的那样去改变这个世界,只不过我不再把它当回事儿。她笑了,我的怒气如同烈日下的一个湿脚印儿,转眼之间就消失了。这种事每次都会把我吓得半死,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穿上一件偷来的衣服,围着我转来转去,摆出各种姿势。 “怎么样……你觉得这件衣服怎么样?感觉如何?” 我先把手里的啤酒喝光,然后把蒙住眼睛的纱布去掉。 “我希望用我的两只眼睛看着你。”我低声说道。 11 当我收到出版商寄来的第六封退稿信时,我意识到我的书永远不可能出版了,但是贝蒂却仍然执迷不悟。她又把自己关在屋里,神情忧郁,两天都没有开口讲话。我想尽千方百计去劝慰她,最终都是白费力气,她根本就听不进去。每次她都立即把我的书稿重新包好,再寄给其他的出版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太了不起了。这好比是一张获取痛苦的月票,明明知道是一杯毒酒,却还要硬着头皮一直喝光了才肯罢休。当然我没有和她这么说,我的这部可爱的小说,每次它从空中飞过,翅膀上总是被打得千疮百孔。但是让我感到忧虑的不是小说,而是她。自从她发誓不再把那些家伙的房子涂成红色,我便开始为她的无处发泄而惴惴不安了。 遇到这种情形,埃迪总是尽最大努力让气氛变得活跃起来。他经常有说有笑的,让房子里到处摆满了鲜花;他总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最终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如果我确实需要一个真诚的朋友,那我一定会选择他,他很棒。人的一生中不能什么都拥有,我能够给予别人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丽莎同样很出色,温柔而善解人意。我们都尽力去帮助贝蒂,让她振作起来。但总是收效甚微。每当我们从信箱里发现退回的书稿时,她便望着天空唉声叹气,之后她又一蹶不振。 外面天气变得很冷了,刺骨的寒风席卷着街头,圣诞节临近了。一天早晨,当我们醒来的时候,外面下起了暴风雪。晚上,我们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着。有时候,这座城市令我们感到绝望。我梦想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那是寂静而荒凉的沙漠,我的目光可以消失在地平线,我静静地构思着新的小说,或者计划着晚饭吃什么,要不就在黄昏中竖起耳朵聆听夜莺的第一声歌唱。 我很清楚贝蒂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这该死的小说将她牢牢地钉在地板上,捆住了她的手脚。她像一匹桀骜不逊的野马,在跨越一堵石墙时碰伤了腿,她想重新从地上站起来。她向往一片阳光明媚的牧场,如今却面对一堵忧郁和阴暗的围墙,她不可能坐以待毙,她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像她这样内心狂躁地全力抗争,每天只会让自己受到更多的伤害。看到这些,我的心都碎了,但是我什么事都做不了。她将自己封闭在一个令人无法企及的角落,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涉足的地方。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只能喝点儿啤酒,把一个星期的拼字游戏都拿来做,我敢肯定她是不会来打搅我的。如果她需要我,我仍然会守候在她身边。等待,对她来说是一件最糟糕的事情。可以肯定地说,写这本书是我干过的一件最愚蠢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能够想象出每次她收到这种令人沮丧的退稿信时的感受,所有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以我对她的了解,我发现她对挫折的耐受力更强了。一次又一次地听任别人撕扯着你的胳膊和腿,你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这决不是一个人能轻易做到的。当然,对我来说,我已经得到我最想要的,所以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变得无关紧要了,这有点像我听到从火星上传来的消息一样,这不会让我晚上睡不着觉。也不妨碍我早上从她身边醒来。在我写的东西和这本书之间,很难看出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所以它被扔进垃圾箱也是预料中的事。我发现自己就像是一个街头商贩,正在煞费苦心地向一伙冻僵的爱斯基摩人兜售游泳衣,但是我却对他们的语言一窍不通。 实际上,我唯一期盼的,就是贝蒂最终对这件事感到厌倦,把作家从脑子里彻底撵走,重新找回过去的生活:在太阳底下狼吞虎咽地吃红辣椒,站在走廊上傻乎乎地望着窗外的一切。也许这件事真的会发生,也许她的希望会在某一天早晨,像一根枯死的树枝那样腐朽断裂,真的,这绝非不可能。只要那些愚蠢的家伙为之点把火;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卑微得甚至连她的十分之一都不如呢。 最后,我们从第六次退稿的阴影中摆脱出来,经过两天的郁闷之后,她的脸上慢慢地开始有笑意了。房子里又逐渐恢复了日常生活的气氛,降落伞最后终于打开了,我们平稳地着陆了。外面射进来的阳光吹干了我们的泪水。一天,我正在煮一壶工序繁琐的地道的苦咖啡。贝蒂取来一封信,一段时间以来,我的生活被这些该死的信搅得乱七八糟的。我厌恶地看了一眼贝蒂拿着的那封拆开的信。 “咖啡这就煮好了,”我说,“宝贝儿,有什么消息吗?” “没什么。”她说。 她走过来,眼睛却没有看我,然后把那封倒霉的信塞进我羊毛衫的领口里。她轻轻地在那封信上敲打了几下,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到窗前,把额头靠在玻璃上。咖啡开始沸腾了,我赶紧把火灭掉。之后我把信拿出来,这是一封上面有署名和地址的信。信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先生, 我在这个出版社做编辑已经二十多年了,老实说,我编辑过的书稿质量有高也有低,但是我从没有见到过,像你寄来的书稿这样如此污秽不堪的东西。 我经常给年轻的作者写信,表达我对他们作品的由衷赞赏。直到现在我从没做出过相反的举动。但是你却让我打破了惯例。 对我来说,你写的东西引起我的警惕,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预示这种毒害有可能到处蔓延。带着深深的厌恶,我把这本你用小说呈现出的恶之花退还给你。 大自然有时候会孕育出一些畸形的东西,我想你会同意我的观点,对一个诚实的人来说,有责任去消灭这些扭曲的东西。我有必要把这些意见向你表达出来。唯一感到的遗憾是,这种东西永远都不该回到它不该在的地方——我想说的,是你思想中那些阴暗潮湿的角落。 接下来是那种神经质的人特有的签名,几乎把信纸划破了。我把信纸折叠起来,慢悠悠地扔到水池底下去,像对待一则产品推销广告似的。我继续忙着煮咖啡,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贝蒂。她站在那儿没动地方,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很感兴趣。 “知道吗,这只是游戏的一部分,”我说,“我们总会碰到一些蠢货,这是不可避免的。” 她做出一个厌烦的手势,似乎在空中驱赶着什么。 “好吧,别再提这件事了,”她说,“噢,我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 “我约好了要去见一个妇科医生。” “哦,感觉到哪里不舒服吗……” “我要去检查一下我的避孕环,看看是不是快脱落了……” “行,你去吧……” “你不想陪我一起去吗?我们可以顺便出去走走……” “当然可以,我可以在外面等你。另外,我还想浏览一下旧杂志,我觉得这可以让人定下心来。” 我觉得这次,我们很容易就渡过难关,这真让我感到高兴。那个白痴和他的来信刚才把我吓得够呛。 “我们几点走?”我问。 “噢,我想走之前还来得及化化妆。”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天她确实打扮得很漂亮。 外面有点儿阳光,空气干燥而寒冷。我正好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过了一会儿,我们来到妇科医生的诊所门口,让我感到纳闷的是大门上竟然连个招牌都没有,不过贝蒂已经按响了门铃,我的脑子反应变得迟缓了。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把门打开了,他的那身衣服不禁让人联想到,他仿佛是从《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走出来的,衣服的料子像一片银色的湖水一样闪烁着光芒。这位迷人的白马王子两鬓已经斑白了,嘴里叼着一个长长的用象牙制成的烟斗。他的眉毛扬起来,望着我们。我觉得,如果这家伙能做一个妇科医生的话,那么我就可以成为文坛的偶像了。 “有什么事吗?”他问。 贝蒂两眼紧盯着他没有答话。 “我的妻子事先和您约好了。”我说。 “请原谅,你在说什么呢?” 刚说到这儿,贝蒂就从口袋里把那封信掏出来了,她把信举到了这家伙眼前。 “这封信是你写的吗?”她问。 我几乎听不出她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一个随时要喷发的火山。这家伙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紧紧地握在胸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很快就会从梦中醒来,所以我并没有过于惊慌。令人惊讶的是,这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像真的一样——宽敞、安静的走廊,在我脚底下的地毯,这家伙轻咬着的嘴唇,那封攥在贝蒂手里的,像一团永远扑不灭的鬼火一样的信。我完全惊呆了。 “我刚问你一个问题,”贝蒂又尖声说道,“这封信是你写的吗,到底是不是?” 这家伙装出一副想走近一些、仔细地把信看看的样子,接着他挠了一下脖子,迅速地扫了我们一眼。 “好吧……你知道,我整天都在写信,这没什么稀奇的……” 当他继续跟我们讲话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想要做什么,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能看得出来。很明显,他在慢慢地往后退,打算逃到屋里去。我在想他是不是真要这么做,因为他看上去动作不是很敏捷。 在最后孤注一掷之前,他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如果不是他的转身动作太慢的话,事情也许不会太糟糕。贝蒂赶紧用肩膀把门顶住,我们的角斗士踉踉跄跄地在门厅里倒退着,他的一只胳膊被揪住了。 “你想干什么?你简直疯啦!” 客厅里有一只巨大的蓝色花瓶,被安放在一个底座上。贝蒂挥舞着提包围追堵截,一下子把花瓶打碎了。我听到瓷器爆裂的声音,这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在激烈的冲撞中,贝蒂的提包打开了,一个女孩包里所能见到的东西都散落到地上,还掺杂着一些瓷器的碎片。 “等等,我去帮你拾起来。”我说。 她脸色苍白,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妈的,别去管那些东西!告诉他你对这封信的看法……” 这家伙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我们。我弯下腰从脚底下捡起一支口红。 “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我说。 我继续从地上捡东西,肩膀似乎被五百公斤的重物压得抬不起来。 “你在嘲笑我么?”她问。 “不,他怎么想的我根本不感兴趣,我有别的事要操心……” 这个家伙竟然没有发现,当时他正好可以趁机逃走。看来这人什么都不懂。他待在那儿,一声不吭,看着我们往包里装东西。我不知道他被什么虫子咬着了,也许是意识到我不会朝他扑过去,所以这种突然消失的威胁,让他有点儿头脑发昏。他冲着我们走过来了。 我敢肯定在那个特定的时刻,贝蒂已经把他忘了。她把所有怨气都撒到我身上。我们正在地毯上搜索着,准备把她提包里撒出来的东西全都拾回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因为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她急促地喘着气,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从痛苦中产生出来的异样的狂怒和绝望。这个家伙站在她的身后,做了一个荒谬的举动,用指尖儿碰了一下她的肩膀。 “听着,我看不惯你这种野蛮的行为,”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只会运用一种武器,那就是我的智慧……” 贝蒂闭上了眼睛,没有转过身来。 “别碰我,”她说。 但是这家伙却陶醉在自己的勇敢举动中。一丝乱发在他的额头上蠕动着,他的眼神里闪着亮光。 “你这种行为令我无法忍受,”他说,“很明显,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因为谈话如同写作一样,需要一些起码的高雅,看来你很缺少这种东西……” 说完之后,屋内陷入一阵短暂的沉寂,那是一种将闪电与雷鸣分隔开来的令人颤栗的间歇。贝蒂从地上捡起一把梳子,正好握在手里。那是一把廉价的、红色的塑料梳子,有很锋利的锯齿。她从地上一跃而起,突然转过身,胳膊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弧线。她用梳子把他的脸扎破了。 这家伙刚开始只是惊讶地看着她,然后用手捂着伤口往后退,血流出来了。那场面太像一出戏了,不过他似乎忘了台词,只看见他嘴唇动了一下。事态开始变得令人担忧了:贝蒂的呼吸重像一座炼钢炉似的,向他逼近,但是我的胳膊抢先一步伸出来了,牢牢地按住她的手腕。我用力拽着她,仿佛要从地上拔起一棵大树,我发现她的两只脚已经脱离地面了。 “行了,我们到此为止吧。”我说。 她想挣脱出去,但是我拼尽全力控制着她,她甚至不由得叫了起来。需要说明的是,我可不是在虚张声势。如果把她的胳膊换成一管蛋黄酱的话,那么碎末儿能飞溅到几公里之外了。我咬紧牙关把她拖到门口,出去之前,我转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这家伙,他呆呆地瘫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想他正在翻阅我的小说呢。 我们跌跌撞撞地从楼梯上冲下来。快到一楼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好让她重新站稳脚跟。她大声地吼叫起来。 “上帝啊,你这卑鄙的家伙,为什么你总是让他们欺负?” 我突然停下来。让她靠在楼梯的扶手上,直视着她的脸。 “这家伙没有把我怎么样,”我说,“他什么都没有做,你明白吗?” 悲愤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顿时我觉得全身的力气全都没了,好像有人用喷箭筒向我射出了一根毒箭似的。 “妈的,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呢!人家会说你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你错了,”我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快点!” 我把脸转过去,眼睛看着别处。 “难道我们要在这儿过夜吗?”我问。 12 两天以后,警察把她带走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在家,当时我和埃迪在一起。那是一个星期一的下午,当时我们开着车子跑遍全城,在到处寻找橄榄油呢,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而且直到头天晚上我们才发现,餐馆库房里的存货已经用光了。好像是马里奥忘记把厨房的订货单送出去了。埃迪向我解释说,让他管厨房还行,别的就不能指望他了。那天外面刮着风,温度顶多不超过三四度,气温骤然下降。 我们并不急于赶路,埃迪把车开得很慢。沐浴着清冷的阳光,开车出来兜兜风是很惬意的。汽车里很舒服。即使没有特殊的情况,我的心情也很放松。我们开车跑遍城里的每个角落,最后终于找到一些橄榄油。对于一个即将来临的重大时刻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小插曲罢了。或许只是为了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好像是一片雪花轻轻地飘落在一个心如死灰的男人心头。 确切地说,我们是在唐人街买到的橄榄油。店主看我们跑了这么远,给我们每人来了一杯日本米酒。这样在路上就不会觉得太冷。回来的路上,我们聊得更起劲儿了。埃迪的耳朵变得通红,他又来精神了。 “你看,伙计,比萨饼里如果没有橄榄油,就好像花生壳里面是空的一样!” “没错,不过要注意看着前面的路。”我说。 我们把车子停在房子对面,当丽莎冲着我们跑过来的时候,我刚好走到路边的人行道上。我们全身都冻僵了,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羊毛衫,过来一把揪住了我。 “噢,我向你发誓,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把她带走了……”她哭着说。 “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呢……”我问。 “刚才来了两个警察……把她带走了!” 我咬紧了嘴唇,埃迪从车上看着我们。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丽莎心乱如麻,她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天空开始变得暗淡了。 “好吧,”我说,“我们回去再说,如果你像这样待在外面,很快会被冻死。” 一个小时之后,经过短暂的讨论和几通电话,事情的经过全都搞清楚了。我喝了一杯烈酒,然后把衣服重新穿上。 “我跟你一起去吧,”埃迪说。 “谢谢,不用了。”我说。 “那好,最好还是开车去吧。” “不,我想走路对我更好些。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之后我就出门了,时间还不算太晚,但是夜幕已经降临了。我走得特别快,手插在口袋里,脑袋缩在肩膀里。大街上只有一串昏暗的灯光,不过我对这条路很熟悉,我曾在旁边一栋楼房里修过马桶。记得以前我肩上背着工具箱到处跑时,就不愿意从警察局门前走过,我总是觉得他们在盯着我。 当我走了一半儿路程的时候,突然感到身上有个地方不舒服。我疼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觉得马上要摔倒了,于是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我心想,这太不可思议了,好像倒霉事儿还不够多。最令我担心的,还是关于贝蒂被控告的事,警察在电话里明确告诉我,他说这件事确实很棘手。我忧心忡忡地走完最后一段路,脑袋都要炸了。我心里琢磨着,对警察来说“很棘手”是什么意思。路上的行人和我自己都喷吐出一些白色的热气,至少证明我们还活着。 在我到达目的地之前,发现路边还有一个商店没关门,于是就钻了进去。在我看来,给她买些橘子似乎有点儿滑稽,但是我不知道去探视一个被关在班房里的姑娘,究竟应该买点什么。我已经不能集中精力去考虑这个问题了。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橘子含有大量的维生素,最后我决定买两箱橘子汁。产品的商标上印着一个半裸的舞女,背景是有着碧海蓝天的沙滩,看起来不让人感到厌烦。 有人把我领进一间办公室,一位警官正坐在那儿等着我,手里玩着一把尺子。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有点不知所措。他用尺子指着一把椅子让我坐下,这家伙看样子有四十多岁,他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微笑。我紧张得更加忐忑不安了。 “我来了……”我说。 “你不必多说了,”他打断我说,“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是我记录的口供,我已经和你的女友谈过了……” “噢!”我说。 “是的。”他继续说,“依我看,这是一个脾气有点暴躁的姑娘……” “这要看具体情况,她并不总是这样。你知道,怎么说呢……这种情形每个月都会有。我们很难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应该不是很有趣吧……” “但是不能太过分……” “当然,你说得对。” 他认真地看着我,接着就笑起来。虽然我仍心存疑惑,不过感觉好多了。他看上去人不坏,也许我这次碰上一个好人。 “这么说……你在写小说?”他说。 “对,是的……其实,我正在寻求出版机会……” 有好一会儿,他都在不停地点头。他把尺子放在办公桌上,然后站起来去看看门后面是否有人,接着找了把椅子放在我的面前。他横跨在椅子上,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听着,”他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出版社的人……都是一帮蠢货……” “真的吗?” “对啦,等一下,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厚厚的文稿,接着把它放在桌子上。看上去足有几公斤重,外面用一根橡皮筋儿勒着。 “你觉得这像是什么东西?……你猜不出来吗?” “不,”我说,“是一部书稿。” 我以为他要过来拥抱我一下呢,但是他只是在我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天真地笑起来。 “你说对啦!知道吗,伙计,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了……” “我很荣幸。”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用手抚摸着书稿外面的纸包。 “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他说,“他们已经把我的这部书稿退回二十七次了。” “二十七次?” “是的。我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他们应该拿出充分的理由,这帮家伙全都是白痴!” “妈的,二十七次……我的上帝啊!” “不过我对这本书很看好,觉得它肯定会成为一部畅销书,是人们最喜欢看的东西。伙计,我耗费了十年工夫啊,不断地修改、力求完美,它是最出色的,这是一部惊世之作。也许我不喜欢看《霸王卡邦》或者《狂人皮埃洛》之类的东西,但我说的都是实话,这绝对是一部力作!” “我相信。” “现在,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他们没有出版我的书,问我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认识一些警察,他们出版的回忆录可以卖几百万册呢,那这帮家伙到底是怎么啦?难道侦探小说过时了吗?” “唉,不必费劲去理解他们。”我说。 他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我买的橘子汁。 “我可以来点儿吗……?你不想喝一杯吗?”他问。 当时我没法拒绝他。我强装着笑脸,递给他一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有二十公分长的刀子,去启开果汁的瓶盖。那是一把锋利的刀,不过我一点儿都不紧张。接着他拿来两个塑料杯放在桌子上,还有一瓶伏特加酒,不过已经差不多喝光了。当他往杯子里倒果汁的时候,我在心里问自己这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为了我们的成功干杯!”他说,“我们不会被打垮。” “当然了!” “知道吗,你的女朋友……我没有说她做得对,但我也没说她做错了。那些家伙不动声色地坐在办公室里,没过五分钟就把别人花一年时间写的东西毙掉了。可是你不能跟我说侦探小说已经过时了,现在还不能轻易下这种结论!” 他又给我倒了一杯酒,我开始觉得来精神了。在我身上米酒和烈酒的作用还没完全过去呢,我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心里很踏实,看来事情正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该死的,当那家伙来电话讲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憋着一团火。最好冲着他的脸上来一下!为了表示庆贺,我接连喝了好几杯酒。最后,我对自己说,这帮家伙中的一个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是的,这不过是一点轻伤,没必要小题大做。” “没错,如果是我,早就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了。这帮家伙,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啦?……我们还要再来点儿酒吗?” 伏特加像一丛燃烧的火焰在我的脑袋里升腾着。我笑眯眯地端着酒杯。有时候生活是很美好的,让人惊讶的,甚至温柔得像个女人一样,为了这个,必须时刻准备好。我把手放在警官的书稿上,然后望着他。我们并排坐着,坐得很稳。 “知道吗,”我说,“这种事情我的判断不会错,我要告诉你,你的书一定能够出版,我预感到了。到时候希望你能亲自签名送我一本。”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有一些迹象不会有错,你的书在我手底下发热,它就像是一架正要腾空而起的飞机。” 警官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一个在马拉松赛跑中,最终冲过终点线的运动员似的。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妈的!”他说,“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事情就是这样,”我说,“好吧,贝蒂的问题该怎么处理呢?也许可以一笔勾销,你说呢?” “天哪,也许最终我能离开这个该死的办公室……” “是的,肯定可以。那现在我能去看她吗?” 我还需要等候几分钟,让他亢奋的心情平静下来。我朝窗外的夜色瞥了一眼,希望这一切能快点儿结束。他用一只手挠了挠头,另一只手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全都喝下去了。他坐在那儿,等着把最后一滴酒咽下去。 “至于你的女朋友……还是有点儿麻烦啊,”他皱着眉头说,“毕竟这家伙控告她啦。你明白吗,我不能随便行事啊。” “该死的,你忘了吗?”我说,“她所做的这一切,可是为了那些像你和我一样的人啊,她牺牲自己,为了让那些蠢货在毙掉我们的书之前,再重新考虑一下。她是为了我们才竭力抗争的。现在轮到我们该为她做点儿什么啦!” “上帝啊,我当然知道。是的,我太清楚了,但是有人控告她,这让我很为难……” 他甚至都不敢正眼看我了,他忙着去擦掉裤子上一块看不见的污迹。这些伏特加酒让我全身发热,于是我提高了嗓门儿,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警察局里。 “那么,到底是谁说了算?”我说,“好吧,就让这个该死的家伙作出裁决吧!我们今后还可以继续写下去,不过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书稿烂掉啦!” “你还是不理解,这个指控……” 他看上去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但还是懦弱得束手束脚。我憋闷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听着,”我说,“不要对我说,现在什么办法都没有了。毕竟这是在警察局啊,我们会找到解决办法的,难道不是吗……” “你说得对,不过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是一桩诉讼,是有案可查的。” “好吧,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伙计,请相信我,我真的很抱歉。不过,只有一个解决办法……” 我们两人互相凝视着对方。我不知道他是否觉得这种吞吞吐吐的谈话很有趣,还是职业习惯所致,我等着他的考虑结果…… “我觉得现在你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说。 他眼睛盯着鞋,挪动着双脚。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只要让这家伙撤回他的指控就行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站起来,抓起那瓶纯天然的橘子汁。 “我能去见见她吗?”我问,“这有可能吗……” “可以,我来替你安排一下。” “我会为你的书稿祈祷的。”我说。 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和她关在同一间牢房里,一条脏兮兮的床单铺在长椅上。屋里的光线很暗,条件十分简陋。太可怕了,不过她看上去精神还好,甚至有些放松。真不知我们到底谁被关在牢房里。我脸上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我递给她一瓶果汁,然后紧紧抓住牢房的栅栏。 “你怎么样啦?”我问。 “还好,你呢?出什么事啦?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我要尽快把你从这儿弄出去,宝贝儿,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铁栏杆很粗,我喝了酒以后,也不可能把它们弄弯,我已经没力气了。她的头发似乎在向我诉说着什么,我伸出手去触摸它。 “如果我能随身带着你的一绺头发,感觉就会好一些。”我支吾着说。 她愉快地晃动了一下头发,顷刻间,这不再是一间普通的牢房,突然变成了阿里巴巴的神奇洞穴。我大概有点神情恍惚了,不过我喜欢疯狂,那样就能进入一种欲仙欲死的状态,然后就可以彻底放松下来,我伸手把这个姑娘拉过来,接着立即从这些围困着我们的、愚蠢的事物中逃出去了。 就在那一刻,她让我产生这样的幻觉,我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跌倒,然后警觉地笑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重要的是她还这么活泼,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嘿……”她说,“你都站不稳了!快过来……” 我没有向前走,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嘿,”我说,“你想象不出这些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对你的思念一刻都没有停止过。” “是吗,可是你并没有伤心得死去呀,难道不是吗?你没有浪费时间……” 我感到自己站在一条滚动的电梯上,它正把我向门口拖去。我贴着墙向后退,我必须面带微笑地离去,就像找到一件神奇的法宝。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说,“现在我必须得走了,我发誓你不会在这里待很久的,因为我会全力以赴,我会把所有的问题解决掉的。” “好吧,我知道,可是你都快站不住了,我想你会处理好的。嘿,别这么快就走啊……” 我就这么走了,我一步一步地往后移动,然后转身走进走廊里,再也看不到她了。 “别忘了,我一定会把你从这里救出去的!”我喊道,“别害怕……” 耳边响起一种十分沉闷的、咚咚的声音,好像是她在用脚踹铁栏杆时发出来的。 “哈哈!”她说,“你以为我会害怕这些东西吗?”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一直走回家中,为了不去打扰埃迪和丽莎,我特意从后门进去。进屋后直接上了床,没有开灯。我听到他们在楼下说话的声音。我躺在床上,吸了一支烟,呼吸慢慢地均匀了。像往常一样,当她的影子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总会带来无穷的喜悦。之后我感觉好极了,我往脸上溅了一点水,然后下楼了。 刚下了一半楼梯,就发现他们在仰着头看我。 “别担心,”我说,“事情差不多解决了。” “你已经回来很久了吗?”埃迪问。 “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但是我要提醒你,马里奥只剩一瓶橄榄油,你知道现在几点啦?” 我们跳上汽车立即出发了,整个晚上我都在拼命地干活,不过一直心不在焉,甚至连一分钱小费都没有挣到。 13 第二天早晨,我睡醒之后,根本没必要去考虑这件事。起床的时候,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煮咖啡的过程中,我低头看着地上,然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连续做了二十来个俯卧撑。通常情况下,我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干过呢。而且我丝毫都不感到惊讶,我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向窗户移动,一缕阳光迎面射进来,我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我摩挲着拳头,想把炉子上的火关掉,结果用力过猛,把炉灶的开关掰坏了。我感觉良好,但说不出缘由,而且像遥控一样随心所欲。有时候,这种感觉让大脑有些短路,我觉得这很惬意。我看着自己把衣服穿上,顺便收拾一下房间,一转眼的工夫,盘子就洗干净了。在出门之前我抽了一支香烟,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可以说是罪犯的烟,不过这罪犯并不是我,为了节省时间,我替他先抽了。 当他隔着门问我的时候,我回答说自己是电视台的,正在制作一档关于纯文学的电视节目。当他开门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他的脸上缠着绷带,当我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时,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他用双手捂着肚子,我走进屋里,随手把门关上了,接着又上去打了他一拳。这一拳打过去,他一下子就跪在地上了。看到他像这种模样:瞪着眼睛、嘴巴扭曲着,不时地发出无声的啜泣,我心里都替他感到难受。我从后面用脚踢他,他连滚带爬地逃到客厅里去了。 他蜷缩在一张桌子下面,试图从地上站起来,但我转眼之间来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服后襟,抡起胳膊去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咳嗽着,吐着口水,憋得脸全都红了。我把他拖到一把扶手椅旁边,然后我坐下了。我的手松开了一点儿,让他可以稍微喘口气儿,但同时我又用膝盖去撞他的鼻子,在精神上击垮他。我飞快地向两边躲闪着,尽可能避免让鲜血溅到我身上。 “你认为,我这么做是因为你把我的书稿说得一钱不值吗?可惜你猜错了。”我解释说。 他的呼吸渐渐地恢复了正常。他满脸都是血,血是从他那被撞破的鼻子里流出来的。我牢牢地控制着他。 “如果你这样想,那你就错了。”我重复道,“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你明白吗?” 我突然抡起拳头砸在他的头顶上,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我也不想拿这件事为难你,因为我意识到,这并不是你的错。我的书并不是给你这样的人看的。所以这完全是一个误会。你瞧,从今以后再不会有麻烦了,你和我之间的恩怨到此为止吧。你同意吗?” 他向我表示说他同意了。我抓住他的头发向上一扯,我们两人的目光汇聚在一起。 “从你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似乎你还不肯善罢甘休。”我又说。 我一拳打在他的耳朵上,接着把电话放在我的膝盖上。 “我简单地跟你说说吧,”我说,“那个姑娘,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为了避免我干出一些不冷静的事情,你现在就打电话把你那该死的指控撤回来,你同意吗?” 所有这些话语,回荡在这座路易十六时代建造的房子里,就像是在死人的床上抛洒的花瓣一样。他马上点了点头,嘴边挂着一丝血迹。我用电话线做了个绞套,绕在他的脖子上,然后不再骚扰他。当他故弄玄虚地向警官解释这件事的时候,我在旁边仔细地监听着。 “很好,”我说,“来吧,现在你再重复一遍……” “可是……” “我说过了,再重复一遍。” 他用一种疲惫的声音重复着令人不可思议的话语,然后我向他示意说可以了,这才让他把电话挂上。我站起身来心里寻思着,是不是在离开之前再打碎点儿别的东西呢,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我的冲劲儿开始减弱了。我只是把电话线拉紧一点儿,勒住了他的喉咙。 “如果你不肯就此了结的话,那么你就是蠢透了,”我说,“我们是否还会再见面,完全取决于你。在我们两人中间,我没什么可怕的。”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手指死死地抠着电话线。他鼻子上的血开始干了,血这种东西是不可能长流的。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在心里问我自己,到底我在那儿都干了些什么。不过我已经习惯了那种转折,我可以从一个道德标准滑入另一个,整个过程简单得如同一片叶子飘落到一条河上,在从二十米高的瀑布上掉下来之后,然后重新回到优雅的步伐中。这家伙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这是一幅简单的画,在现实中没有参照物。 我出来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悄悄地随手把门关上,在外面,一阵刺骨的寒风抽打在我的脸上。 圣诞前夜,我们的比萨饼店生意兴隆,我们狠狠地赚了一笔。埃迪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我们全都拼命地干活,头天晚上,我悄悄地从库房里拿出比平时多两倍的香槟酒,现在外面只剩下一瓶了,钞票从四面八方涌来。当最后一个顾客离开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们累坏了,丽莎搂着我的脖子,她和我们一起忙活了一个晚上,确实出了不少力。我拦腰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吧台上。 “嘿,你想喝点什么?”我问。 “我要喝点儿特别的东西。”她回答。 贝蒂瘫坐在一把椅子上,喘着粗气。 “同样的东西,也给我来一杯。”她说。 我走到她跟前,托起她的下巴,有点儿夸张地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我听见身后传来别人的笑声,但是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不紧不慢地享乐着,我发现经过一天的忙碌之后,感觉更加美妙了。我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然后我继续忙着倒酒。马里奥过来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太累了,根本不想待在这儿。他只是吻了两个姑娘,然后就溜走了。我给五个人分别准备了酒,现在只有四个人,每个人的杯子都要漾出来了,这种酒是我脑子里突发奇想配出来的,酒劲儿有些冲。 埃迪马上就被我放倒了,只有他还蒙在鼓里,其他的人都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关于在雪山上看日出的事儿,让我们感到厌烦。他一再坚持要去踏雪看日出,好像他不去看就活不下去似的。 “你怎么啦,为什么要拿这件事来烦我们呢?”我说。 “老兄,你说说看,还有其他更美的景色值得我们去看吗?一个没有雪的圣诞节该多么乏味呀?” “就像剥开花生的外壳,里面什么都没有一样。” “嘿,我可以开车带你们去,别让我太扫兴了,好吗?” 姑娘们已经开始动心了,看来她们觉得这个主意不坏。 “妈的,你想过到雪山上会有多冷吗?你是不是酒喝多了?” “当第一缕曙光透过积雪射出来的时候,我想看看你的表情会怎样,我要看看你是否会变得装腔作势……” “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太阳,雪山,以及所有的一切,景色一定是很棒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埃迪,我想知道的是,以你现在的状态,你要领我们到哪儿去?” “妈的,”他说,“该死的,你要明白一点,那就是我还从没有醉得开不了车呢。” 他的眼睛像旋转的飞碟一样闪烁着光芒。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都是杜松子酒惹的祸。我承认,喝了杜松子酒之后,我的手就有点儿不听使唤了,我终于泄气了。 “你会让我们送命的!”我说。 大家都笑了,当然只有我除外。五分钟之后,我们坐在车子里,等着埃迪到处找他的车钥匙。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啦?”他说,“你难道不觉得这很有趣吗?今天是圣诞节,所以不必担心!一切都会很顺利的。嗨,我找到啦……” 他把那串钥匙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其中一把发出忧郁和凄冷的光芒。我想那把钥匙肯定是一个可怜的小笨蛋,让它见鬼去吧。我往后一仰,舒坦地坐在靠背椅上。 凌晨时分,我们的车子从城市里穿过,大街上特别冷清,令人心情舒畅。于是我们可以慢悠悠地在路中央行驶,这样就能从黎明的薄雾中,影影绰绰地看到远处的灯光了。姑娘们在后面座位上发出一阵阵笑声,我心想,人们都到哪里去了,是否被漆黑的夜晚吞没在人行道上了。我们告别了城市,向远方闪亮的地平线驶去,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赶路。大家全都伸长了脖子期盼着,虽然我们都感到特别疲惫,但是一股新奇的动力不知不觉地钻进车里。我们驱车在环海公路上行驶着,这里就是广为人知的“浣纱女之路”。我们正在逼近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太阳,当新的一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我们在一根儿接一根儿地抽烟,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 我们驾车又走了一段路,然后到达一片被白雪覆盖的旷野。远处虽有几座较大的建筑,也说不上是工业区。但是我们顾不上寻找更好的地方了,其实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我们把车子停靠在路边。这里的天空很晴朗,气温特别恐怖,外面寒气袭人,大概在零下十度左右。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从车上下来了,纷纷舒展一下各自的身体。 出来还没过两秒钟呢,我就感觉到自己的鼻涕和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样乏味的早晨到这来,代价实在太大了,头发都快冷得掉光了。刚结束那么劳累的工作,这里的安静似乎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这么说并不夸张。埃迪把他的帽子拉下来,盖在自己的眼睛上。他抽着烟,坐在汽车的发动机盖上,脸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妈的,”我说,“该死的,你睡着了吗……” “别乱说,你快看……” 他示意我转过身去,刹那间,一缕朝霞铺洒在覆盖着白雪的原野上。可以说是一个闪耀着金黄色和蔚蓝色光芒的狂欢节,不过从中找不到一点儿灵感。我强忍着不让自己打呵欠。这完全取决于一个人的心态。那个早晨,我只是浑身打着寒战,在那些可爱的小雪片上跺着脚。我不想去体验那些很深刻的东西,只想着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来,然后眯缝着眼睛看时光流逝,或者看不太无聊的东西。贝蒂从拘留所放出来两天了,我已经有三个晚上没合眼了,一缕霞光不能激发我的热情;我之所以还没有倒下,全是因为上帝庇护着我。我花了一个晚上和贝蒂促膝谈心,另一个晚上我为了过节把餐厅装饰起来,最后这个倒霉的圣诞之夜,我们在饭桌之间钻来钻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我现在无法笑出声来,不让一丝凉风从我的牙缝里溜进去。 我快要冻僵了,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可能马上离开。姑娘们想去给小鸟喂食儿,现在她们既然拿定了主意,想走是不可能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是气温一点变化都没有,我很虚弱,觉得快要支撑不住了。姑娘们意外地从汽车的工具箱里找到一些放了很久的蛋糕,她们脸颊绯红,嘴角露出了圣诞老人的微笑,接着就看见她们在雪地上跑来跑去,相互之间大声招呼说“到这儿来”、“嗨,在那儿呢”,“我们把它掰碎了,全都抛洒到天上去吧!” 我坐在汽车上,车门敞开着,我的脚露在外面。我无精打采地抽烟,这时一群麻雀飞过来,像雨点般落在雪地上。 埃迪也加入到姑娘们的行列中了,我看见他们都在嬉笑着,把很多吃的东西朝那些可怜的麻雀头上扔过去,我突然联想到,每块碎屑对小鸟来说都相当于一块牛排和法国馅饼,也许像这样给小鸟喂食会把它们撑死,它们有的已经吃了十五份或二十份,而且它们还在不停地要呢。 “伙计们,圣诞快乐!”埃迪叫着说,“来吧,再来喝一杯酒吧!” 在其他的鸟儿飞过之后,又一只鸟儿飞过来了。我发现它是从天空的尽头飞过来的,突然它果断地停下来,两只小爪向前伸着,落在距离其他的鸟比较远的地方。显然它对伙伴们热衷的东西不感兴趣。当一块块“牛排”落在它背上的时候,它把头扭过去。我想这一定是一只从乡下来的傻鸟儿,也许再过一会儿它才会明白过来,眼前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它开始朝我这边飞过来了,两只脚并在一起,一蹦一跳的。它停在距离我的鞋二十米远的地方,我们相互观察了几秒钟。 “好吧,”我说,“也许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傻。” 我有种预感,在我和这只小鸟之间,也许会发生点儿什么。我必须把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上,我让她们给我扔过来一块蛋糕,在半空中一把抓住。外面似乎不像先前那么冷了。生活中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温暖着你的心,不要总想着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我用手指把蛋糕掰碎了,然后悄悄地向前探出身去,那只鸟儿扑腾着翅膀,就好像一个人丢了钱包似的。我开始把蛋糕的碎屑抛洒到它的眼皮底下,我微笑着去接近它,我明白自己正在创造一个奇迹,我正在它的脚下堆起一座食物的小山。它歪着脑袋,注视着我。 “是的,”我说,“这不是在做梦……” 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这个小精灵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在它面前停着一截装满货物的车厢,但是它却视而不见,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想不出这是什么原因,是不是蛋糕有问题呢。这一小堆食物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就像一座屋顶落满了金黄叶子的宫殿,如果不是故意的,那么面对这样的情景怎么能无动于衷呢?它索性转过头去,对我的食物根本不予理睬。然后跳到一块四周无人的空地,那里没有一点可吃的东西。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径直奔向悬崖边的企鹅。 我从车上下来,嘴里嚼着蛋糕,尾随在它的后面,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我的鞋里进了雪,当它停下来的时候,我也跟着止步,最后当它突然飞起来时,我只能待在那儿,无可奈何地来回踱步,然后我回到车上,心中充满了由这些徒劳之举所带来的沮丧。是的,最终我把蛋糕全吃下去了,而且感觉味道不错。不是我吹牛,如果再抹上点儿樱桃酱,味道就更棒了…… 后来我们回到家里,埃迪去拿香槟酒的时候,我把脚伸到暖气底下,姑娘们把扇贝外面的玻璃纸剥下来。 “需要我来帮忙吗?”我说。 不,他们并不需要我帮忙,其实没有什么要做的。我尽可能安静地坐下来,手里端着酒杯,然后闭上眼睛。根本不需要哪个蠢货在我的耳边说三道四,说什么生命只能有一次等等诸如此类的蠢话,否则他一定会遇到麻烦的。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开饭了。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东西呢,但是我不觉得很饿。我想用香槟酒刺激一下我的神经,我不想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最终,我的坚持得到了回报。我觉得自己慢慢地从椅子上飘起来了,然后又平稳地落下来,沉浸到完全的快乐中,其间发出几次令人惊讶的笑声。 “你怎么不吃东西呢?”埃迪问,“你生病了吗?” “没有,别为我担心,我留着肚子吃蛋糕呢。” 埃迪的脖子上围着一块餐巾,他满意地眨着眼。我喜欢他,像他这样关心别人疾苦的人并不是到处都能碰到,所以我能遇到这样的人,简直可以说是个奇迹。我想抽一支烟,大家脸上都带着微笑,有时要在关键时刻点烟,因为当你知道该如何行事的时候,生活可能就会消失在一团蓝色的烟雾中。我的脸上带着那些心满意足的人常有的轻松,安稳地坐在椅子上,聆听转动香烟的声音。虽然天色很暗,我却感觉不错。只是脖子有点僵硬,但也没什么问题。我对他们说,谁都不要走动,坐在自己位子上。因为要切蛋糕了,我不想有人干扰,我要一个人独自完成。 于是我站起来,朝电冰箱走去,我正准备把蛋糕取出来的时候,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埃迪起身去接电话。蛋糕顶上插着一些小糖人,旁边还有一棵小圣诞树,小人们排成一行,最前面的人手里拿着一把锯,其余的尾随在他后面,向那棵有三个苹果高的可怜的小圣诞树逼近,显而易见是要向它发起攻击。然后,会发生什么呢?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发明这个的人,是否每天早晨都会砍一棵树呢,他是用锯子把树锯下来的,为什么不用面包刀呢?我用手指把这些小人弄下来,最后的那个小人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声音在空中回荡着,好像我把他的一只胳膊扭下来似的。他的叫喊声萦绕在我的耳边。 我抬起头看见了埃迪,他在电话机旁摇晃起来,眼看就要跌倒了。他的嘴巴还张着,脸色十分苍白。丽莎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向后退,把她自己的杯子碰翻了。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首先联想到的,就是他的腿被一条响尾蛇咬了一口,此外,电话听筒在电话线的一端奇怪地摇晃起来。此刻有这样一幅画面从我的脑子里闪过,一架超低空飞行的战斗机把你吓出一身冷汗,你像一张饼一样翻了个身,立刻从吊床上滚到地上。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一秒钟。埃迪目光呆滞,他用手挠了挠头。 “天哪,伙计们……”他呻吟道,“上帝啊,该死的……” 丽莎从地上蹦起来,但是有什么东西将她牢牢地固定在那儿。 “埃迪,你怎么啦?”她问,“埃迪!” 我看见他跌倒在地上,头发乱蓬蓬的。他可怜巴巴地望了我们一眼。 “这不会是真的,”他嘴里嘟囔着,“亲爱的妈妈——你怎么能丢下我不管呢……” 他把餐巾从脖子上扯下来,接着用手揉成一团。有什么东西像喷泉一样在他的心中喷涌着。我们守候在一旁,看着他嘴巴扭曲着,不停地摇着脑袋。 “我没有瞎说,她真的死了!”他尖叫道。 一个人从路边的人行道上走过,他身上带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出一条清洁剂的广告,称赞它可以让生活变得愉快轻松。当一切又恢复平静的时候,我们跑到埃迪跟前,抓住他,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疲惫,酒精以及圣诞夜母亲的过世,这一切都超出一个人所能承受的心理负荷。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劝解,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有丽莎不断吻他的前额,轻轻舔着他脸上的泪水。 贝蒂和我默默地待在那儿,不停地变换着双脚的位置,一句话都说不出,似乎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我不可能只去拍一下他的肩膀,叫一声老伙计,我从没有这种本事,死亡常常令我无话可说。我想给贝蒂使个眼色,我们该让他们两个单独待一会儿。但是就在这时,埃迪突然站起来了,他低着脑袋,挥起两个拳头敲打在桌子上。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他说,“葬礼明天举行,我必须回去……” “对,你当然要去参加,”丽莎说,“但是你走之前,最好先休息一下。你不能像这样走呀。” 只要看看他的样子,就会知道他连一百米都走不了。丽莎说得对,无论如何,他都要先睡上几个小时。事实上我们都需要休息,我想这一点任何一位母亲都可以理解,但是他已经一刻都不能等了。 “我去换件衣服,还有足够的时间换一下衣服……” 他知道他是在说胡话,对他来说,此刻连剥一只香蕉皮的力气都没了。我想让他回到正常的思路上来。 “听我说,埃迪,你应该冷静下来。先睡上几个钟头,然后我替你喊一辆出租车。你应该明白,这样做会好一些。”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吃力地把衬衫的纽扣解开。 “你怎么会想到让我坐出租车回去呢……” “唉,我怎么知道,你总不会走着去吧,我不知道,路远吗?” “如果我现在立即出发,我想大概在天黑之前就可以到达。”他说。 这次轮到我呆坐在椅子上了。我用手捏了一下眼眶,然后抓住了他的胳膊。 “埃迪,你在开玩笑吧?你想想,当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还能连续七八个小时开车吗?你认为我们能让你那样做吗?伙计,你简直疯了……” 他嘴里呻吟着,像个孩子一样靠在我身上。对我来说,这可能是最糟糕的事情了,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很有限,他仍然在坚持自己的想法。 “可是你不明白,”他说,“她是我的母亲啊,伙计,我的母亲去世了!” 我的眼睛望着别处,望着桌子、地板,望着窗外正期待着我的日光,眼下我就滞留在那儿。当我们意识到自己猥琐得像一只老鼠的时候,常常会出现一些让人昏昏欲睡的、可怕的时刻。这是一种令人非常憎恶的感觉。 14 我们在路上遇到第一家加油站时,就停下来歇一会儿。我们把车子停在一排油泵前,接着一声不吭地下了车。 走进路旁的酒吧,我要了三杯浓咖啡,把它们摆放在我的面前。我的嘴唇被烫了一下,但是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呢,我全身都在酸痛,更不用说红肿的眼睛了,至少比原来凸出了两倍。最小号的电灯泡对我来说也像一颗超新星一样。我已经有九十个小时没有好好睡过了,我卷入了一次长达七百公里的远程兜风。这难道不是一出惊心动魄的表演吗?我难道还不算是一位二十世纪的英雄吗?是的,除去为了生存,在比萨饼店干活之外,我并没有像一个地狱天使那样到处乱蹿,然而我现在要去参加一位老人的葬礼。在旅程的终点,一个人的死亡正在等待着我,当然不是我自己。一个时代过去了。 我开始一个人傻笑起来,有点儿神经兮兮的,情绪有些失控。柜台后面的家伙不安地看着我。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抓起盐罐子和一个生鸡蛋,向他表示一切都很正常。我心不在焉地把鸡蛋壳磕在柜台上,动作有点过猛,鸡蛋全都敲碎了,在我的手中化成一团浆糊。这家伙惊恐得跳起来,我让那只抓过鸡蛋的手垂在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擦已经涌出来的眼泪。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这家伙什么都没有说,走过来把脏东西清理干净了。 当贝蒂进来坐到我身边的凳子上时,我刚刚平静下来。 “嘿,你看上去很有精神啊!”她说。 “是的,感觉还行……” “埃迪刚刚睡着了,可怜的家伙,他实在熬不住了……” 我又开始傻笑了。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微笑。 “有什么可笑的?” “没什么……我实在太累了。” 她要了一杯咖啡,我又要了三杯。她点了一支烟。 “我很喜欢这儿,”她说,“和你一块儿待在这种地方,就好像我们即将扬帆远航似的……” 我明白她说的意思,但是我再也不相信这些了。我向她眨了一下眼睛,把剩下的咖啡喝光了。我实在挺不住了。 我们从酒吧出来,向停在那边的汽车走去,就像两条冻在冰块里的沙丁鱼,紧紧地贴在一起。 邦果跑过来冲到我们身上,这条笨狗差点让我摔倒在雪地上,我双腿必须艰难地支撑着才能站稳,也许再来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 我又坐回到方向盘后面。埃迪在后面的座位上睡觉,身体半躺在丽莎的腿上。汽车发动之前,当我想到埃迪这家伙本来打算一个人驾车的时候,我摇了摇脑袋……这一切我现在清晰可见。我往前一冲一冲地打着瞌睡,碾过了白线,然后说了声,再见亲爱的。我突然感到心烦意乱。过了好一会儿,我都没有开口讲话。 几个小时以后,车上的人全都睡着了,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天气特别好,随着我们不断往前行驶,沿途的积雪也看不到了,高速公路上非常空旷,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我在路上随时换线。我尽可能在虚线之间来回穿梭着,却不碰到它们,汽车轻轻地颠簸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看一下时间和里程表,这样就能知道何时可以到达目的地,但是我犹豫不决,这种思维会变成一种固定的念头,我知道这不是时候。我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大,接着就听见一个家伙平静地对我讲述基督的生平,他坚持认为耶稣没有将我们舍弃。我希望他说的是对的,希望他没有完全搞错,因为天空总是呈现出令人绝望的空寂,甚至看不到一丝神迹。更何况,我很清楚,他早已永远地离开我们,而且无论是谁身处他的位置都会那样做的。 面对从内心深处冒出的一丝火花,我报之以微笑,为了打发时间,我嘴里嚼着几块干巴巴的蛋糕,一只眼睛紧盯在转速计上,让指针始终停留在靠近红色区域的地方。我非常惊讶,确实我对自己感到很吃惊。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这股力量,让我现在仍然能保持清醒。当然,总的来说,我的身体是相当紧张的,脖子僵硬,喉咙很痛,两眼直冒火,但是我还硬撑着,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时间飞快地流逝着,我开着车子越过一座座山丘。之后我停车喝了几杯咖啡,接着又上路了,其他的人连眼皮都没有睁开。这段旅程就好像是人生的一个缩影——有起有落,跌宕起伏。外面的景色变化很大,一阵孤寂的凉风呼啸着从车窗的缝隙里溜进来。 贝蒂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我看了她一眼。我没有问自己这是在往哪儿去,也没有问和她在一起干什么——我心里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疑问。我不是那种凡事都要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的人。我宁愿什么都不去想,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当我在一个加油站停车加油的时候,太阳落山了。我把烟灰缸里的烟灰倒进一个小纸袋里,然后扔到路边的垃圾箱里。这时,一个工人过来给我擦挡风玻璃,我又无缘无故地傻笑起来。我倚在座位上,从钱包里摸出一把零钱递给那个工人,我两眼湿润,仿佛在哭泣。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在剩下的两三公里的路程中,我不时地擦亮眼睛。 在快要到达目的地之前,我把大家都叫醒了,然后问他们休息得怎么样。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镇,不过看上去挺可爱的。我们开着车子慢慢地从镇上驶过,埃迪俯下身来为我指引方向,姑娘们拿出小镜子来修饰打扮一番。 天已经黑下来了,街道宽阔而整洁,大部分建筑物都不超过两层楼高,让人觉得呼吸比较顺畅。埃迪示意我停下,我们停靠在一家钢琴商店的门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的母亲是卖钢琴的。”他说。 我转过来脸来看着他。 “我说的是真的。”他补充道。 我们直接上了楼。我是最后一个上去的,楼梯似乎看不到尽头,墙上有花纹的壁纸让我感到晕眩。房间里有几个人坐在那儿,由于光线很暗,我看不太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墙角儿点着一盏灯。他们一看见埃迪就站起来了,他们握住他的手,接着去拥抱他,然后低声说着什么,并且越过埃迪的肩膀打量着我们。这些人似乎对死亡场景都不陌生,埃迪为我们逐一做了介绍,但是我不想弄清楚他们是谁,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只是面带微笑。当我下楼走到路边人行道上的时候,才感到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现在我必须拖着一百五十斤重的身体到处移动,我甚至连胳膊都不敢抬起来,如果非要那样,相信我会难受得哭出来。 当大家走进灵堂的时候,我只是盲目地跟在后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我什么都没看见,因为埃迪扑到床前,他的肩膀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从床单下面伸出的两只脚,就好像石笋一样。他又轻声哭起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过还好,我旋即用手把嘴给捂住了。偏巧这时一个女人回过头来,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无意中,我发现自己站在其他所有人的后面。我向后退了几步,一直走到房间的尽头,然后我可以倚在墙上,我低下了头,把两只胳膊交叉起来。像这样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舒服一些了。这样我就不必尽力去保持身体的平衡了,只要再把腿向前伸一下,一切就解决了。我听见周围有轻微的呼吸声,寂静如此地贴近了我。 我发现自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一片海滩上,两只脚浸泡在潮水中。月光下我斜眼望过去,在一个未知的地方涌起一片巨大的海浪,最上方有一些白色的泡沫与天空相接,像一个由群蛇组成的大军,它们全都盘绕在自己的尾巴上。刹那间,它们似乎全都凝固了,然后发出令人颤栗的嘶嘶声,全都倾泻在我的头顶上。我睁开了眼睛,我刚才摔倒了,碰翻了一把椅子,把胳膊肘儿弄疼了。其他的人纷纷转过头来,眉头紧锁地望着我,我惊慌失措地看了埃迪一眼。 “对不起,”我说,“我也不想像这样……” 他向我示意说他明白我不是故意的,我站起身来,然后走出房间,随手轻轻地掩上门。我从楼上下来,一直走到车上取一些香烟。外面不是特别冷,这里与七百公里之外我熟悉的地方没有多少区别。我点了一支烟,带着邦果到街上走走。在这条空旷的马路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就像是一个生怕把自己的腿摔断的老太太一样。 我一直走到街道拐角儿的地方,把烟头扔到对面的便道上,四周空无一人,然后我就扭头回去了。我必须承认,有一点贝蒂没有说错:换换环境对人有好处。对我来说,我之所以感觉不错,是因为可以把身边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东西,全都抛到脑后,哪怕只有一两天时间……想到这些时,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当我回想起从贝蒂纵火烧掉房子之后的这段生活,心里感到不是滋味,这让我惊讶不已。尽管每天听不到那么多笑声,但是生活中依然有许多美好的时刻,而且一个聪明的人很难奢望能得到比这更多的东西。不,很显然,是我的书稿给我们带来这些奇特的体验,并且给这段日子蒙上一层淡紫色的朦胧的阴影。而且,假如随手把门一关,然后跳上车,让一切从头开始,那样生活会变得好一些吗?会更简单些吗?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我真想去尝试一下,抓住贝蒂的肩膀说,好吧,宝贝儿,现在我们要去干点儿别的事情啦,再也不要去想比萨饼店,再也不去想那个城市,把我的书稿抛到脑后……你觉得这样好吗? 我沿着平静、宽阔的街道往前走,心里想着这些,感到非常惬意。光是为了这样一些景色,这趟就没有白来。这一切我看得很清楚,我甚至都不想回家了。如果来之前想到这些,当时我就该把那里的东西毁掉,但是幸亏那些梦中庇护着我们的圣人,我才没有产生悲观厌世的念头。然而,如果我和贝蒂在这个地方住下来,就再也听不到那些关于书稿的消息,就不必每天早晨忐忑不安地去看信箱了……我们将会体验所有幸福和悲伤的时刻,其他我们什么都不需要了,只有生活中的每个细节,正是这些能让我像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一样傻笑,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把所有这一切都悄悄地融化在我的嘴里。 我再次沿着楼梯往上爬,感觉楼梯比以前更陡了,我不得不抓住楼梯的扶手。客厅里空荡荡的,他们一定待在隔壁死者的卧室里,把那间小屋挤得水泄不通,我不想再去给他们添乱了。我坐下来,从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我把水壶歪了一下,没有把它提起来。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要为死者彻夜守灵,所以不会有人担心我是否会睡着,我有种模糊的感觉,他们似乎已经把我忘掉了。房间的尽头有一个窗帘。我眯缝着眼看了它至少十分钟,想要揭开其中的秘密。最后,我站起来走了过去。 窗帘的后面有一个楼梯,可以通到商店里。那天晚上,我一定是昏了头,被这该死的楼梯深深地吸引着,战战兢兢地像一个走进地狱的家伙,从楼梯上东张西望。就这样,我来到了楼下的商店里。 我发现自己置身于很多钢琴中间,它们在街上灯光的辉映下闪着微光,就像瀑布下一堆黝黑的大石头似的,但是它们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它们是一些沉默的钢琴。我随便挑选了一架,然后在它面前坐下来,我打开琴盖,正好琴键后面有一块儿地方,我可以把一个胳臂肘撑在那儿;就这样,我一只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注视着这些琴键,忍不住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坐在钢琴面前,我以前就会弹琴,只不过弹得不够好。在昏暗的光线下,我可以用三根指头弹一段节奏比较慢的曲子。我开始先弹了一个“叨”,接着竖起耳朵去听,我的目光一刻不离地尾随着它,在商店里来回穿行。当寂静再次来临的时候,我又开始弹奏。在我看来,这是一架神奇的钢琴,它知道我是怎样的弹奏者,不仅如此,它还将自己完全交付给我,奉献出它最美的声音;遇到一架知道如何将它发挥到极致的钢琴,这实在太让人感到兴奋了。 接着,我又弹了一段很简单的曲子,这可以让我保持一种相对舒服的姿势,让我的身体和大脑放松一下。我轻轻地弹奏着,尽可能发挥出最高水平,渐渐地,我又什么都不去想了。我只是盯着我的手——当我把手指落下的时候,肌腱在皮肤下来回转动,像这样我又弹奏了很长一段时间,翻来覆去弹奏着同一首曲子,好像停不下来似的,似乎每次都能弹得比以前好一些,而且这首很普通的曲子能给我的心灵带来一些慰藉。不过,在这种疲惫的状态下,我可以把一只萤火虫当成一盏神灯,我开始沉醉在幻觉中了。而且,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事情变得糟糕起来。 我开始哼唱一些我最喜欢的旋律,这让我有些忘乎所以了,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我好像听到了伴奏声,而且声音越来越来明晰。这确实给我带来一些充满激情的快乐,给我增添了无穷的力量。我开始有些疯狂了,声音越来越大,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我唱得更加起劲儿了。一般的人用两只手弹奏的水平,我只用三根指头就可以达到了。这简直太奇妙了。我觉得身上有些发热。以前弹钢琴的时候,我还从没有遇到过像这样的情形,还从没有达到过这种境界呢。当我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加入进来时,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一位从天上下凡的天使,揪住了你的头发。 我重新挺直了腰,继续弹下去,我突然发现贝蒂坐在旁边,她把一只手插进两腿之间,另一只手按在琴键上。她唱得很出色,眼睛里放射着光芒。当时她向我投来的眼神令我永难忘怀,但我无所作为,就是这样,我只是对外表有着清晰的回忆。大概有几分钟,我们给彼此的内心带来愉悦,情绪十分高涨,完全听不见其他的噪音,但是这种感觉不可能完全不受约束,这是不可能的。对我来说,我已经完全被释放了,我以为这会永远延续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楼梯的顶端,拼命地做出一些制止的手势,于是我们立刻停下了。 “嘿,你们发疯了吗?”他说。 我们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仍然喘着粗气。 “你们认为这是什么地方?”他接着说。 埃迪紧跟着出现在他的身后,他很快瞥了我们一眼,然后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让他回去了。 “让他们自己待着吧,”他说,“没事儿,别管他们啦,他们不会惹麻烦的,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他们转身消失在帘子后面,我的耳边又陷入一片沉寂。我把脸转向贝蒂,就好像一个人两手空空地穿过大街,走到太阳底下一样。 “该死的,你怎么一直向我隐瞒着,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本领呢……”我说。 她笑着把头发撩起来,她带着令人厌恶的耳环,大概有十公分长,像霓虹灯一样闪烁着。 “你别开玩笑啦,我可不会弹琴,”她说,“只懂得一点皮毛而已……” “这也算是懂得一点皮毛吗……” “对,我说的是真的,这太简单了。” “你可真会开玩笑,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姑娘……” 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我想要去抚摸一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她全都吃下去。 “你知道,”我接着说,“我总是追求一些可以让我的生活变得有意义的事情。和你在一起生活,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收获。” “说得多动听啊,也许是因为你累了才会这样讲,你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 “不,我真是这么想的。” 她走过来坐到我的膝盖上。我用胳膊搂住她,她贴在我的耳边低声说: “假如是我写了那本书,”她说,“我就不会去考虑,我的生活是否有意义。我不想去弄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我是无足轻重的,可是你……你不能这么说,你不一样……” 她说完这句话,接着就在我的脖子上吻了一下。我按耐不住了。 “你这样会让我发疯的,”我叹息道,“而且这还会给我们带来一些麻烦。” “上帝啊!问题绝对不在这儿!” “是的,就是这样!” “那么,你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呢?只是为了让我伤心吗……” “才不是这样呢。” “对你来说它真的无足轻重吗?” “当然不,当初我写的时候,是全力以赴的,但是我无法强迫别人去喜欢它。我所能做的就是去写,如果不成功我也没办法。” “那么,你把我当成一个傻瓜啦?你以为随便哪本书都会让我崇拜得五体投地吗?你以为这只是因为作者是你吗?” “我希望你不要拿这样的事和我开玩笑。” “有时候,我在心里问我自己,你不会是故意要这样做吧……” “做什么呢……” “似乎你喜欢否定证据。你是个蹩脚的作家,所以你无所作为。” “好吧,那么你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后来连一行东西都写不出来?” “当然啦,因为你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家伙。” 我把脸埋进她的怀里,她抚弄着我的头发。我可不想让我未来的读者看到这种场面,温柔是一种不能被忽略的东西——它往往是需要冒一定风险才能得到的,就好像把手伸出来,从一只笼子的空隙里插进去一样。 感觉太棒了,我们险些一起栽倒在地上;贝蒂没有戴乳罩,而且我的凳子也没有靠背,我最后发起一阵有力的冲刺,同时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我就完全不用费什么周折了。现在,我觉得已经不行了,我最后一丝力气像日本花园里的樱花一样凋谢了,就像那本名为《战争的艺术》的书中所说的一样:“勇敢的男人,应该懂得他们的力量是有限的”。我疲倦得在她的羊毛衫下面打着呵欠。 “你看上去很疲倦。”她说。 “不,我没事儿。” 她喜欢我的头发,我的头发也渴望她用手去抚摸。我自己则陶醉于她的整个身体压在我膝盖上的感觉。这样感觉似乎就不是在梦中了,这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此刻她就在我身边,而不是在别的地方。我也可以爬起来,把她带走。不过,我没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宁愿去死,也不想挪动一下。我扮着怪相,因为觉得身体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相反,我的灵魂却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快乐而温和,世上最细微的风或最纤弱的气流都可以将其吹走。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楼上根本就没有住的地方,”她说,“我们该到哪儿去呢……” 几分钟前,这种扫兴的话可以让我彻底沮丧,但现在我已比沮丧更有过之了,谈话气氛令人压抑,令人感到窒息,思考就像奇迹,然而我这一切都做了。 “我想到车上去。”我说。 幸运的是,她也跟我一起来了。我的个头比她高,所以很容易就把胳膊搂在她的肩膀上。正如我担心的那样,商店的大门锁上了,所以我们只能悻悻地从狭窄的楼梯爬上去,然后再下来。在黑暗的走廊上,我吓得脸色铁青,仿佛看见自己被一条巨蟒吞噬了。当我瘫倒在汽车后座时,牙齿颤动得咯咯作响。贝蒂焦虑地看着我。 “你觉得不舒服吗?上帝啊,我觉得你在发烧……” 我举起手来,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不,没事儿。” 我把一条毛毯盖在腿上,这是我清醒时最后一个动作。 “贝蒂,你在哪儿?别把我一个人丢下……” “我在这儿!你怎么啦?你想抽支烟吗?” 我的眼睛不知不觉地闭上了。 “没什么,我很好。”我说。 “嘿,你看见过这些星星吗?快看哪……” “嗯,真的很美……”我嘴里咕哝着。 “嘿,你睡着了吗?” “不,没有。我很好……” “你觉得我们整个晚上都要待在这儿吗……” 15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我们到达葬礼现场。阳光明媚,天空一片湛蓝。我们已经有几个月没有遇见过像这样的好天气了,空气中散发着清香。夜里我睡得很舒服,我们可以把腿全都伸展开,这就是豪华轿车的好处,而且座位也很舒适。到了墓地,我站在太阳底下,身上也不觉得冷了;当人们喘着粗气,吆喝着把棺材放下去的时候,我把眼睛微微地闭起来,太阳暖暖地照在脸上,我陷入一片沉思中;我对自己说,人类只不过是宇宙的一分子,思考这些问题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我心想,我们是不是该吃饭了。 似乎根本没有人去关心这些,我们默默地回到那幢房子里,我走在后面。我们到钢琴店上面溜达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想起去把冰箱的门打开。然而,她只是一个独居的老太太,一个将要入土的女人,她的胃口差不多跟小鸟一样。通常他们只是来一小块排骨、半包爆米花、一瓶要过期的酸奶和一些干面包就够了。埃迪看起来好多了。他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不过已经恢复了平静,而且过了一会儿,他就用平静的语气向我要一点儿盐,接着他又说,还好,今天的天气不错。 下午的大部分时间,埃迪都坐在一个装满照片的抽屉面前,他翻阅着一些信笺,嘴里自言自语地唠叨着什么。我们打着呵欠瞧着他,然后就把电视打开了,为了不时地转换频道,我们都不知道从座位上起来多少回了,直到最后夜幕降临。我和贝蒂一起出去买点儿东西,我们也把邦果一块儿带去了。 这地方简直棒极了,路边的人行道上长满了大树,街上很少能见到小汽车,我觉得已经有几个世纪没有放松一下了,走在街上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回来以后,我们把一个很大的砂锅放在炉子上。埃迪刮了脸,洗了个澡,头发重新梳理了。主菜上来之后,我们又端上了一个三公斤重的干酪,和一个像桌子那么大的苹果派。饭后我把桌子收拾了一下,然后就去厨房刷碗了。姑娘们坚持要看电视上播放的一部西部片,这部影片我已经看过至少一百遍了,不过这并没有让我感到厌烦,我的状态又恢复过来了。 我坐下来抽了一支烟,等着邦果把锅里的剩菜吃光。虽然有旁边燃烧的炉火声,我还是能谛听到街上的寂静,感觉仿佛是夏夜的滋味。之后,我卷起袖子,嘴里叼着一支烟,在厨房的水池里洗洗涮涮,漾起很多白色的泡沫。 当埃迪进来帮我的时候,我手里正在拾掇一个汤盆。我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手里端着酒杯,站在我的身后,低头看着脚底下。我正在刮一块粘在墙上的东西。 “喂,我想给你们提个建议。”他开始说。 我盯着浸泡在水里的手,心里紧张起来;目光凝固在面前的瓷砖上,水已经溅到我身上了。 “让贝蒂和我留下来照看这家商店。”我接着说。 “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不知道。” “好吧,我去问问贝蒂,看她是如何打算的。如果她不想干,那么你愿意吗……” “是的,我愿意留下来。” 他点了点头,回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我又开始洗盘子。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重新把精神集中到手底下,这样刷完碗碟的时候就不会打碎太多了,我很难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正在干的事情上来。我更喜欢冲着哗哗流动的自来水发愣,最好自己也融入到这幅静谧的图画中。我时不时地会洗出一个盘子来,我不想被埃迪的建议冲昏了头脑,不愿意让自己被这些很明确的想法牵着鼻子走,我脑子里把这些念头向外驱赶着。我更愿意保持一点悬念,让自己沉浸在一种惬意的感觉中,其他的什么都不去想。遗憾的是电影音乐太令人感到乏味了,我应该得到比这更好的享受。 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样,贝蒂对这个消息兴奋不已。她总是很愿意去接受新鲜事物。她总是坚信一些东西正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当我很难对某件事情做细微的甄别时,当我对她说,还有其他的东西在别处等着我们,这时,她总是哈哈一笑,然后用眼睛瞪着我说,为什么你总是喜欢钻牛角尖儿呢?她问我,你觉得“一些东西”和“其他的东西”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不想和她争辩,通常会把这件事搁置起来,然后慢慢地等着这件事烟消云散。 那个晚上,我们花了不少工夫才把这件事确定下来,我们尽可能把整个事情搞得简单一些。很显然,这是埃迪给我们准备的一份礼物,虽然从形式上看有所不同。 “总之,我已经完全失去她了,现在我和丽莎什么都不需要。马上就把这房子卖掉,是很难让人接受的,我不愿意让陌生人随便住在母亲留下的房子里……” 他悄悄地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他的孩子似的。当他向我们说明卖钢琴的问题时,我笑着给他开了几瓶啤酒。总之,这件事看起来不是特别复杂。 “知道吗,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他表示说。 “当然啦,我也一样。” “如果将来遇到什么问题,你知道怎么能找到我。” “我们会把所有问题都处理好的,你放心吧。” “好吧,你们在这儿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埃迪,你什么时候想来就过来瞧瞧吧。” 他点了点头,然后和贝蒂拥抱了一下。 “你们两个真好……”他低声说,“真的是帮我解了燃眉之急啊。” 这事儿明摆着是埃迪在成全我们,这谁都能看得出来。接下来是一段充满欢欣的沉默,就好像夹在两片面包之间的一层奶油似的。 “我只要求你们做一件事。”埃迪说。 “没问题,你说吧……” “如果你们不嫌麻烦的话,能经常到她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吗?” 他们是晚上启程回家的。当我喝最后一瓶啤酒时,贝蒂正眯缝着眼睛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这种举动让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发现那边角落里有一个长沙发,”她认真地说,“你觉得搬到这边来,行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 “好吧,我们试试看……” 我们单独待在这座房子里还不到五分钟。我仍然能够听见埃迪祝福我们的话,以及车门关上时发出的声音,我想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玩笑呢。 “现在……你马上就要开始行动啦?” 她惊奇地看着我,她把一缕长发别在耳朵后面。 “为什么不呢?时间还不算太晚……” “但是,我想说,这些活儿也许可以等到明天来做……” “呵呵,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只要一分钟就够了……” 这东西是二战时期的,它至少有三吨重。我们必须把地毯卷起来,然后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一直穿过整个房间,因为轮子被卡住了;说实话,干这种苦差事的时间实在太晚了。不过,当你和一个非常值得你去爱的姑娘一起生活的时候,有些事情你一定会毫无怨言地去干。当我把碗橱搬到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去的时候,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表面上我牢骚满腹,但是心里却乐滋滋的。甚至在我困得特别想去睡觉的时候,我也能再为她搬两三件家具,说真的,如果我知道如何下手的话,为了她搬走几座山我都愿意。有时候,我扪心自问,是不是为她做得够多了,有时候,我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够——毕竟要做个称职的男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认识到女人们都有点儿古怪,如果她们认真起来,常常令人捉摸不透。尽管如此,我还是常常去想,是不是为她竭尽全力了呢。多半是在晚上,当我先躺到床上,看见她从浴室的架子上把洗面奶取下来时,会这样想。总而言之,任何东西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如果要想在生活中成为一个强者,就必须不辞劳苦地去拼搏一番。 我们两人忙活得身上都出汗了。坦率地讲,我已经累得两个腿肚子都发软了,也许我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一屁股坐在长沙发上,目光环顾着四周,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现在,这里已经焕然一新了。”我说。 她挨着我坐下来,轻轻地咬着嘴唇,膝盖抬起来垫在下巴底下。 “是的……还不能肯定……必须试试不同的方式。” “你还想试什么?”我问。 她打了个呵欠,抓住我的手。 “算了,其实我也累坏了。我只是这样说说罢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走到床前。当我把被子掀起来的时候,她拦住了我。 “不行,我不能这样睡……”她说。 “你想说什么呢?” 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这张床。确实,有时候她会呈现出一种十分突兀的表情,我确实没有转过弯儿来,她的表情让我感到惊奇。但是我并不担心什么,姑娘们常常会让我感到迷惑,慢慢地我也就习以为常了。我承认不可能完全弄明白她们,我保留自己的意见,然后我不露声色,悄悄地观察她们的举动,没准再过一会儿,她们就能干出一些离谱的事情来:那是一些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目瞪口呆的举动。我发现自己仿佛来到一座坍塌的桥跟前,漫不经心地往空中扔几块石头,然后又转身离去。 当然,她并没有回答我。但是她的想法全都写在脸上了。 “你到底不能干什么呢?”我问。 “睡在那张床上……我不能睡在那儿!” “听着,这张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房子里只有一张床。想想看,这简直太可笑了。” 她摇着脑袋,一直向后退到门口。 “不,我不能这样做。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再逼我了……” 当她转身溜走的时候,我乐呵呵地在床边坐下。透过窗子,我看见天上有两三颗星星,天空变得晴朗起来。我走进另外一个房间里,她正在摇动沙发扶手。她停了一会儿,向我笑起来。 “我们必须把这玩意儿打开,”她说,“我敢说,我们会很舒服的。” 我二话没说,一把握住了其中的一个扶手,像撼动一棵李子树那样使劲摇动着,直到把它拿在手里。这张沙发好像已经闲置很多年了。看来她不可能一个人搞定,于是,我走过去给她帮把手。 “去把床单找出来,”我说,“我来弄这个。” 这个扶手给我制造了很多麻烦,我必须借助一根椅子腿儿作杠杆,把它撬起来。我听见贝蒂吱嘎一声把壁橱门打开了。我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做的,我躺在地板上察看沙发底部。我发现有一些很粗的弹簧朝不同的方向支棱着,还有十分锋利的铁片。总之,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东西,这是一种让人感到厌恶的机械装置,因为一不留神它就会把你的手指头切下来。这时,我发现沙发边上有一块很大的踏板。我站起来,在沙发旁边腾出一块地方,双手牢牢地抓住椅子背,使劲用脚去踩踏板。 但是,这些全都无济于事,这玩意儿纹丝不动。我重新再来,猛地跳起来,用尽全身的力量去踩,但是我没办法把这张该死的沙发床打开,各种办法都尝试过了,但还是不行。当贝蒂手里拿着床单走过来的时候,我身上开始冒汗了。 “怎么……没有弄好么……”她说。 “你以为呢……也许这玩意儿从来就没人用过。我必须多花点儿时间,我手边甚至连修理工具都没有,真的……听我说,就一个晚上,我们不会送命的,她又不是得什么传染病死的,你说呢,你觉得怎么样?” 她好像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露出一副天真的模样,用下巴朝厨房一指。 “我记得在厨房的水槽下面看见有个工具箱,”她说,“没错,我想是的……” 我朝桌子走过去,一只手插在腰上,转眼之间就把一瓶啤酒喝下去了。然后,用瓶颈儿指着贝蒂说: “你知道,你在要我干什么吗?你知道现在都几点了?你以为我现在会去摆弄这个破玩意儿吗?” 她微笑着走到我身边,用床单把我裹住,搂在她的怀里。 “我知道你累了,”她温柔地说,“现在我想要你做的,就是去找个地方歇着,让我自己干。我来负责把这东西搞好,这样行吗?” 她没有给我机会向她解释,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今晚放弃这个沙发。我站在屋子的中央,手里抱着一堆床单,看着她把手伸到厨房水槽底下。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应该过去帮她一下。我叹了口气站起来,捡起从她身边滑落到地上的锤头,然后从贝蒂手里把木柄拿过来。 “好啦,让我来吧。你会伤到自己的。” “嘿,这玩意儿是自己掉下来的,这又不是我的错,我根本没有碰它……”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不想半夜三更、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没有汽车,疲惫不堪、神色慌张地到处找医院,因为我们当中的一个正在血流不止。你最好还是离得远一点……” 刚开始,我先用凿子在几个关键的地方敲打一番,表面上看我似乎是有意选择了某些部位,但是实际上,对于机械结构的奥妙我几乎一窍不通,我根本看不出那些弹簧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贝蒂建议我把整个沙发彻底翻过来。 “不行!”我吼道。 这玩意儿确实很顽固,我背上已经开始淌汗了。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这堆垃圾彻底砸个稀巴烂;不过贝蒂在看着我呢,另外我不能看到自己被一个沙发给难住了。我又躺在地上检查沙发的底部,我用手指在废铁上摸索着。突然,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劲儿,我皱着眉站起来,把座垫移开,然后看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大概你得去把隔壁的邻居叫起来了,”我说,“我需要一个电焊枪……” “问题很复杂吗?” “不,不复杂。只是这玩意儿有二十公分被焊住了……” 最后,我们把一些沙发的座垫铺在地板上。把它拼成一个床的样子,这让我联想到一盘硕大无比的水饺儿,上面洒满了条纹状的调料。贝蒂偷偷地看了我一眼,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知道我们将会像狗一样睡在这上面,但是如果这能让她感到高兴,觉得这样挺有趣儿的话,我也会欣然接受的。我开始体会到一种住在自己家里的感觉,一想到我们在这儿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是睡在地板上,甚至更增添了几分情趣。这有点滑稽,但其中不乏那种我们可以在超市中发现的廉价的诗意。露宿,不禁让我回想起当我十六岁那年,在一些特殊的聚会中遇到的情景,那时候能有一个枕头和半个姑娘,我就会觉得很幸福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前走过的路。现在我拥有这么多沙发的坐垫,还有贝蒂在我的面前脱得一丝不挂。周围的镇子都已经进入梦乡。我走到靠窗户的地方站了一会儿,抽完了最后一根烟。几辆汽车悄无声息地从街头经过,天空异常纯净。 “似乎所有的人都调整了引擎,”我说。 “你在说什么?”贝蒂问。 “我喜欢这个地方。我敢打赌,明天一定是个好天。嘿,难道你不觉得吗,可是我已经累坏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比她早。我悄悄地爬起来,然后出去买了一些羊角面包。天气非常好,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街上买了点东西,回家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袋子,我从钢琴店门口捡起几封邮件看了一眼,都是一些广告和募捐信之类的东西。当我弯下腰的时候,注意到橱窗玻璃上有一层灰尘,于是我把这件事暗暗地记在心上。 我直接走进厨房,把买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倒在桌子上,然后就开始忙活起来。咖啡机的声音把她给吵醒了。她打着呵欠走过来,站在厨房门口。 “那个卖牛奶的,是个白化病人。”我说。 “噢,是吗?” “想象一下,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白化病人,两只手各拿着一瓶牛奶,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嗯,这一定会把我吓得手脚冰凉的。” “确实如此,我也会这样。” 当煮咖啡的水在炉子上沸腾的时候,我迅速地把衣服脱了,我们先是贴着墙边,然后一起滚到沙发软垫上。这中间开水都煮干了,就这样,我们第一次把锅底烧坏了。接着我冲进了厨房,她却钻进了浴室。 快到十点的时候,我们把桌上的碗碟收拾起来,然后用抹布把碎屑抹干净。房子是坐北朝南的,这样我们就有很充足的光线。我望着贝蒂,伸出手来挠了挠头。 “好吧,”我说,“我们开始先干点儿什么呢?” 一直忙到黄昏时分,我才闲下来,坐到一把椅子上。 屋里弥漫着一股令人厌恶的漂白水的味道,由于味道特别重,我心里不由得想到,点一支烟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光线逐渐变暗了,虽然这一天过得很充实,但是我们还没出去散步呢。我们在一些最隐蔽的地方围剿着死亡的气息——在壁橱里,墙壁上,和盘子底下,特别是厕所的坐垫。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能如此彻底地清扫房间,房子里再也不会遗留下那个老太太的痕迹了,甚至连一根头发,一根汗毛都没有了;连悬挂在窗帘上一个眼神、瞬息之间的一个影子都找不到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清除干净了,感觉就好像我又一次将她杀害了一样。 我听到贝蒂在卧室里擦东西。她一刻不停地干活儿,她一手拿着三明治,另一只手拿着抹布在窗户上擦来擦去,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了简·芳达在影片《孤注一掷》中的一个场景,当时她已经在险恶的环境中待了三天。但是她,我说的是贝蒂,她已经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难道不是吗?直到最后,我还是这么认为。最让人头疼的是,当她擦洗东西的时候,纷乱的思绪像一条瀑布似的、源源不断地流进她的脑袋里。有时候,我会听到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我没有吭声,悄悄地走到她跟前去仔细聆听,这种情形一定会让你感到不寒而栗。 最让我痛苦不堪的,是把床垫拖到楼下扔到街上。我在楼梯上吃尽了苦头儿,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弄明白,原来床垫被头顶上的吊灯勾住了,这让我浪费了不少力气。我把它横过来,丢在街上的垃圾桶之间,然后再回去打扫一下战场,弯着腰用拖把来回拖了几下。忙完这些,当我自己想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心里就不会觉得不踏实了。这一整天,真的把我累坏了。不过,贝蒂必须马上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有些事情是不能拖的,她说,你怎么就不能立即打个电话呢?你现在还等什么呢?嗯…… 于是我赶紧抓起了电话,房子里敞亮得如同一枚崭新的硬币,我拨通了埃迪的电话。 “喂!是我……你们早就到家了吧?” “是的,你们那边,一切都好吗?” “我们正在收拾屋子,把几件家具换了换地方……” “很好,太棒了。明天,我会把你们的东西,用火车托运过去……” “这件事全拜托你了。喂……贝蒂和我想问问你,我们能不能在厨房刷油漆,四面墙中的一面……” “可以,没问题。” “哦,我们就这么做了,我们很快就开始,这是个好消息。” “我一点不会介意。” “没错,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对了,我想和你谈谈走廊里的壁纸,知道吗,就是那种带花纹的壁纸……” “我知道,怎么啦?” “也没什么……但是你看,如果能找机会更换一下,换上一些颜色更鲜亮点儿的,你能想象用某种蓝色吗?你觉得蓝色的怎么样?” “我说不好……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那样会显得宁静得多。” “那好,就按照你想的去干吧,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行,太好了。我不想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你明白吗,我只想征得你的同意,知道吗,这就是我要说的。” “你不要有太多的顾虑。” “好的,我明白了。” “那就好……” “等等,还有件事,我忘了问你啦……” “嗯?” “是贝蒂,她想打通一两堵墙。” “……” “你在听我说吗……你知道当她脑子冒出一个主意的时候,她会怎么做。总之我想对你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像你想的那样,这不是什么大工程。只不过是一些小活儿……” “看你说的,不值一提的小活儿。这可不算是小事情……要把几堵墙推倒,其程度远远超过小活儿了。你们可真会说笑啊……” “埃迪,听我说,你是了解我的,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是不会来麻烦你的,你知道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吗,埃迪,你知道一粒灰尘可以改变整个世界吗……想想看,这些隔墙就像是一道竖起的屏障,阻挡在我们与阳光普照的林中空地之间。你不觉得让那些荒谬的屏障继续留在那儿,是对生活的一种嘲弄吗?当你因为一些危险的石头,从而要绕过所要到达的目标时,你不觉得害怕吗?埃迪,你难道没有发现,生活中到处充满了令人恐惧的象征吗?” “那好,你们干吧。不过一定要小心……” “别担心,我可不是疯子。” 当我挂断电话的时候,贝蒂正在瞧着我,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菩萨般的微笑。我发现她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光芒,这可以追溯到人类的远古时代,那时男人们流着汗、大声呼喊着,为他们的女人开凿出一个可供藏身的洞穴,她们微笑着站在旁边的树荫里。从某种程度上说,想到我能满足这一产生于远古时代的需求,我感到很高兴。我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在为人类浩瀚的长河奉献出个人的一滴水。更何况一桩小活儿是不会把人累垮的,而且现在如果不会在电锯和电钻柜台碰到一个搞促销的家伙,那真是见鬼了。这能让人鼓足勇气,至少可以解决架子之类的木工活。其中的秘诀,就是小心不要被推销员的花言巧语弄得头脑发热,失去理智。 “好吧,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我问。 “是的。” “你不觉得肚子饿吗?” 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电视上播的一部恐怖片,一些家伙从坟墓里钻出来,发出恐怖的叫喊,他们在夜色中四处逃亡。快结束的时候,我开始打瞌睡,甚至睡了几秒钟呢。当我再把眼睛睁开时,可怕的场景还在继续,他们在空旷的街头发现一个老女人,把她的一条腿吃掉了。他们长着镀金的眼睛,在看着我剥香蕉皮。我们一直等到他们中所有的人全都被火焰喷射器烧焦,然后才去上床睡觉。 我们把沙发坐垫搬到卧室里,我发誓明天早晨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去买个床垫,我拿自己的脑袋向天发誓。我们默默地铺好了床,床单都已经洗过了,当床单搅动着屋内的空气,像降落伞一样落下来的时候,竟然干净得一尘不染。我们终于可以放心地睡了,完全不必担心有被病菌感染的危险。 一大早,我就听见有人在砰砰地敲门。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因为我看见黎明时苍白的微光,羞怯地徜徉在窗户后面,而且闹钟的表面依然闪着亮光。我必须得起床了,虽然我觉得肚子不大舒服,但是我还是迅速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没有吵醒贝蒂,自己先下楼了。 我打开了门,早晨的寒风让我打了个寒战。一位老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头上戴着一顶大盖帽,大概有两天没刮胡子了,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嗨,希望没有打搅你休息,”他说,“是你把床垫扔到垃圾桶上的吗?” 我发现在他身后有一辆运送垃圾的自动装卸车,正在缓缓地移动着,上面安装着橘红色的旋闪灯。我终于把它与老人联系到一块儿了。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不会运这种东西,我们甚至都不想听人说起它。”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把它切成一块块的,然后每天吃下去一块吗?” “我怎么知道。毕竟,这是你自己的床垫,不是吗?” 街上空荡荡的,一片寂静。白天似乎在伸展着四肢,就像一只从安乐椅上跳下来的猫一样。老人点了一支香烟,烟头上闪着火光。 “我明白这会使你感到厌烦,”他接着说,“我可以站在你的角度去想,没有什么比扔掉床垫更让人头疼的了……但是博比发生事故后,我们不想再去碰这种东西了。更何况,那个床垫也是完全一样的,我仿佛又看到博比把它装进汽车的翻斗里,接着五分钟之后,他的胳膊就被炸飞了。你能想象那种可怕的场面吗?” 他说的话让我如坠五里雾中,我的眼睛带着睡意,还有一半没全睁开呢。说了半天,博比究竟是谁呢?当我正想问他的时候,那个坐在汽车驾驶室里的人,从里面探出头来,从马路对面向这边叫喊起来。 “嗨,怎么回事?有人找你麻烦吗?” “是他,他就是博比。”老人说。 博比继续坐在卡车上,他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周围冒出一团团白色的水汽。 “是这小子拿这该死的床垫给我们惹麻烦吗?”他叫着说。 “别激动,博比。”老人说。 我觉得冷极了,这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脚丫呢。外面到处都被一层薄雾笼罩着,在早晨的空气中漂浮着,我的脑子反应比较迟钝。博比嘴里抱怨着,他打开车门,嘟囔着从卡车上跳下来。我浑身哆嗦起来。他穿着一件肥大的运动服,袖子卷得高高的,我看到他的一只胳膊没了,袖子末端露出一个巨大的钩子。那是一种外面镀铬的、最廉价的人造假肢,通常是由保险公司赔偿的,它的尺寸与汽车减震器差不多。我一下子被惊呆了。老人叉着腿站在那儿,目光停滞在他的烟头上。 博比飞快地转动着眼睛,向我们走过来,他撇着嘴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就在那一刻,我仿佛又坐到电视机前,眼前出现恐怖片里的一个场景,只不过我现在身处活生生的现实中。博比看上去彻底疯狂了,幸好他走到床垫跟前时站住了。一束灯光正好照在他的头上,就像刻意安排好的一样,让我清楚地看见了他。他脸上的泪水像是激光刻上去的一样。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想他大概是在向床垫发出怒吼。老人抬起头来注视着天空,他吸了最后一口烟,接着又慢慢地吐出来。 “我们已经很久没看到这玩意儿了。”他对我说。 博比发出的嚎叫像一支标枪似的,深深地刺痛了我的耳朵。我看着他用那只健全的手举起床垫,就好像抓住一个人的脖子似的。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仿佛眼前他抓住的这个家伙,把他的一生都给毁了。他挥动着胳膊狠狠地砸在床垫上,铁钩从里面穿透出来,卷出一些碎棉花撒到路边的人行道上。旋闪灯让我产生出一种幻觉,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蜘蛛,正在我们的周围编织着它的网。 当博比哭泣着将他的假肢从床垫中抽出来的时候,老人把他的烟头儿碾碎了。可怜的博比踉踉跄跄地,但是始终没有倒下。天亮了。他又发出一声尖叫,这次他瞄准得低了一点,大概在肚子的位置,他的假肢像一颗炮弹一样洞穿了它。床垫被劈成了两半。博比一刻不停地抽出假肢,又对准了它的头部。布料已经撑不住了,“啪”的一声裂开了,就好像杀猪的时候,猪的脖子砍断了一样。 在博比连续的攻击下,床垫已经化成了一堆碎块,老人把脸转向了别处。路边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夜色尚未全部褪去。我感觉似乎我们在等待着什么。 “好吧,现在行了,”老人说,“你愿意过来帮把手吗?” 博比已经筋疲力尽了,他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好像才从放满水的浴盆里钻出来一样。他乖乖地被我们带到卡车面前,我们把他安置在方向盘后面。他问我要了一支烟,我给了他一盒,是黄色烟丝的那种。他摇晃着那颗梦游者的脑袋,嘲讽地对我说。 “嗨,这可是一盒同性恋喜欢抽的香烟啊!” “你说的没错。” 我看得出来,他甚至都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为了让自己更放心,我又看了一眼床垫,因为这些人会让你对事情的真实性产生疑问,现实已经很棘手了,没有必要再增加一些麻烦。现在我的脚都冻僵了。老人把一桶垃圾倒进翻斗车里,我默默地回家把鞋穿上。贝蒂一直在睡觉。我听见他们发动了汽车,沿着街道缓缓地开走了,我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跑回来把鞋子穿上呢,当时才早晨七点钟,我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感到有些疲倦。 16 我们花了两个多星期时间来拾掇房子,贝蒂自始至终都令我感到吃惊。对我来说,和她在一起工作是一种乐趣,尤其是现在,她已经适应了我干活儿的节奏。当我不想说话时,她就让我自己静静地待着,而且我们会不时地停下来,喝几瓶啤酒。外面天气很好,她让我把钉子含在嘴里,她脑子很清醒,没干什么傻事。有时她会抄起板刷来亲自干一会儿,直到油漆流到她的胳膊肘上才肯罢手。我发现无论多么繁琐的细节,她都能处理得恰到好处,她简直是一个天才。遇见像她这样的姑娘,你不禁要问自己,到底她们神奇的帽子里还藏着多少条手绢呢。在这种情形下,和一个姑娘一起干活,是一件很美的事。尤其是当你有足够的能力,去买回一块足有三十五公分厚的纯橡胶床垫时,并且你知道如何只用一个眼神就能让她从梯子上蹦下来。 我们每天要步行去商店买东西,而且我们以前还剩下一些积蓄,我开始留意二手车。当我浏览报上刊登的汽车广告的时候,贝蒂就会趴在我的肩膀上。大车的价格很有诱惑力,因为人们都害怕耗费汽油。大车是一个文明最后的激情,现在是应该利用它的时候了。大车每跑一百公里耗费二十五升、或者三十升汽油,从这里头又能赚到多少便宜呢?难道只有那些有正常职业的人,才会去关注这类问题么? 最终我买下了一辆梅赛德斯280型小汽车,这辆车已经跑了十五年了,外面被重新漆成了柠檬黄色。我并不是特别喜欢这种颜色,但是它行驶得非常出色。晚上睡觉之前我从窗户里望着它,常看见一缕月光恰好沐浴在它的身上,它绝对是这条街上最酷的汽车。车前方的挡泥板有点儿凹陷,不过这没什么要紧的。令我最烦恼的是车头的标志牌不见了,所以我尽可能不去看那个地方。后面的四分之三,看上去像新的一样。就是这样,生活中的一切不过是幻想。每天早晨起来,我都要确认一下,看它是否还停在那儿,于是我天天保持着这种习惯性动作,一直延续到我和贝蒂吵架的那天,记得当时我们刚从超市购物回来。 她驾车刚刚平安地闯过一个红灯,我们差点儿没被压成一块薄饼。就在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如果你再用点儿力气,那我们就会手里攥着方向盘走回去了,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这天早晨,我们起得特别早,准备向一块面积很大的隔墙发动攻势。上午七点钟,我冲着那堵把卧室和客厅隔开的墙上砸下了第一锤,很轻松地将它打穿了。贝蒂守候在墙的另一边,当尘埃落定的时候,我们彼此透过窟窿看到了对方。 “你看见了么?”我说。 “对了……你猜这让我想到了什么?” “没错,是史泰隆在《洛奇》第三部中的场景。” “比这棒多了,仿佛看到你写书的样子。” 她常常会像这样提起书稿的事,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同时她也想用这种方式刺激我一下,看看我是否会对此作出反应。但是我的感觉一点都不好,一想到这些,我就感觉有一颗子弹射在背上。而且没有任何警告就开始了,让我感到一丝发自内心的痛楚。我背过脸去,眼睛看着别处。不过对我来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事。生活有时候就像一片缠绕着藤蔓的丛林,当我们将一只手松开的时候,另一只手必须牢牢地抓住,否则我们就会跌倒在地上,把两条腿摔断。其实,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甚至连一个四岁的孩子都能明白。和她一起生活时我感悟到的东西,比我心潮汹涌地坐在一张稿纸面前想到的还要多。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是在实践中学会的。 我用手指把一块眼看要掉下来的碎砖拿掉。 “我真的看不出推倒一堵墙和写书之间有什么联系。”我说。 “没什么,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她回答说。 我默默地又去砸那堵隔墙。我知道这样说会伤害她的感情,让她觉得很扫兴——但是我别无选择,感觉就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上午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忙着把一堆堆瓦砾装进箱子里,然后扔到路边的便道上,她没有再吭声。我不想惹她心烦,我甚至没话找话,故意发出一些议论,不指望她能作出回答。比如说,一月份天气竟然如此暖和,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还有,如果能用真空吸尘器吸一下,我们就什么脏东西都看不到了;至少她应该停下来歇一会儿,抽时间喝杯啤酒;该死的,如果这样下去,整座房子都会面目全非,当埃迪将来看到这一切时,一定惊讶得会目瞪口呆的。 为了能让她快活起来,我想试着做一个马铃薯煎蛋卷,但是没有成功,那些该死的马铃薯像吸盘一样牢牢地粘在锅底上了。如果你抓住一根树枝,最终它却注定要折断,我想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沮丧的了。 从这以后,再想回去心平气和地干活就很困难了,我觉得应该出去换换环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们开着汽车,向超市行进。我需要再买些油漆,而且我知道她要去买几样东西,很少有哪个姑娘不缺洗面奶和润肤霜的,也很少有不想去商场购物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就可以用一管口红,两三条女式短裤,或是一板杏仁巧克力,把她头顶笼罩的阴云彻底驱散了。 我们把车窗半开着,慢悠悠地将车子开到城里繁华的大街上,正午的阳光像涂抹在圣饼上的一层厚厚的花生酱一样。我吹着口哨把车子停在了停车场,一路上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我并不担心,因为不出三十秒,我就可以把她领到化妆品专柜前,那时问题就解决了。由于她背过脸去,把手插在口袋里,所以只能由我来推购物车。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再过二十秒吧。 超市里的人不算多。我待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让她自己挑选商品,看着她把一个又一个的盒子扔进购物车里。我心想,在收款处他们是否能给我打折,我就要找点儿借口,说这些包装盒看起来多么凹凸不平。但是现在我默不作声,毕竟我手里还攥着好几张好牌呢。 我们正朝着美容专柜走过去,最终我们只是从那里经过,并没有停下来。我有些迷惑。这时扩音器里传来一段狐步舞曲,也许她决定就这样板着面孔,一直到天黑。不管怎么说,看来要小心出牌了。 在内衣专柜前,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她甚至都没有放慢脚步。不过没关系,我停了下来。我在第二排货架旁边站住了,匆忙地挑选了两条短裤,是颜色很艳的那种,然后我重新追上了她。 “你看,”我说,“我给你买了三十八码的内裤。挺好看的吧?” 她甚至都没有转过头来。好吧,我一把抓起了内裤,当我们经过冷冻食品柜的时候,我随手就把它们扔进去了。我对自己说,更糟糕的是,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黑了,然后她会持续不停地咒骂。我明白自己必须要忍耐这些,我放慢了脚步,在卖油漆的柜台前面停下来,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当我仔细地察看标签的时候,听见身后发出鸟儿翅膀的拍打声,紧接着传来轻微的撞击声。我抬头一看,只有我和贝蒂两个人站在过道上。她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正低着头看书呢。周围的一切似乎很平静。大约有五六个可以旋转的货架依次排列在那儿,上面陈列着很多书。正好位于电脑控制炉和微波炉的前面,然而附近只有一个可爱的姑娘,没有鸟儿扑腾着翅膀飞到这儿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敢对天发誓,我确实听见了……当我刚低头去看一罐丙烯酸涂料的时候,那种翅膀拍打的声音又出现了。这次,一共响了两声,而且先听见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我不知道这会是何等轻盈的芭蕾舞步,甚至是来自哪一场神秘戏剧的序幕,一个影子在墙上晃了一下,意外地被我撞见了。 我转过头来看着贝蒂,她抓起一本很厚的书。她随便翻阅了几页,接着愤怒地从头顶上扔出去了。这次她扔得不算远,正好落在我的脚边,书脊被摔裂了,它滑落到过道的中央。我拿定主意,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予理会。我把油漆桶倾斜一下,开始仔细阅读着标签上的使用说明,这时,书一本接一本地向四面八方飞去。 我觉得差不多可以了,就站起身来,拎起我的油漆桶,把它放进购物车里。短短的一瞬间,我们的目光碰撞了一下。超市里很闷热,我突然觉得很想喝点什么。她的一头长发晃动了一下,然后抓住眼前的第一个旋转货架,用尽全身力气推了它一把。随着一声可怕的撞击声,货架顷刻之间翻倒在地上。她几乎没有挪动几步,就把其他的货架接连推倒,然后逃跑了。我待在那儿,两只脚似乎被固定在地板上。当我头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把购物车转了个弯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从我的身后跑过来。他的样子非常凶悍,我猜想他是超市里专门负责盯梢的人。他的脸像打了鸡血一样涨得通红,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喂,”他说,“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把他的手从我身上推开。 “不清楚,”我说,“你应该自己过去看看……” 他不知道是应该放我走呢,还是该去察看一下遭受洗劫的地方,我发现这个问题让他感到左右为难。他瞪大了眼睛,轻轻地咬着嘴唇,一时没了主意。我似乎听到他轻微的呻吟声,不过我丝毫不感到惊讶。有时候生活中会遇到一些让人不堪忍受的事情,你完全有理由把你的愤怒和无奈向老天吼出来。我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因为他也许就出生在这里,也许他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而且他的全部生活就在这儿,这就是他所了解的世界。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可以在这里再工作二十年。 “听我说,”我安慰道,“别紧张,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灾难。我全都看见了,什么都没坏。一个小老太太把几个书架碰倒了,但是没有什么损失。是的,你有点儿过于紧张了……” 他勉强地向我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我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我向你保证,你不会有麻烦的!” 我一直向前走,来到收款台旁边,我把钱付给一个浓妆艳抹、咬着手指的姑娘。我朝她笑了笑,然后等着她找回零钱,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许我是一个星期以来,第五千个像那样朝她微笑的人。我拿起找回的零钱扭头就往外跑。当我走出来的时候,阳光还是那么灿烂。事情还算幸运,如果确实有什么令我感到憎恶的,那就是我同时被所有的人抛弃了。 贝蒂正在外面等着我呢。她坐在汽车的前盖上,感觉就像是回到五十年代一样。我不记得那个年代的车前盖会是什么样子,那时人们看上去都有些傻,这没什么奇怪的,至于我自己,没什么可遗憾的。我不想让她把车子的外壳坐扁了,如果我们当心一点的话,这辆汽车可以一直开到2000年呢。五十年代,我的妈呀,我可不想穿着那种皱皱巴巴的背带裤,裤子的背带把屁股勒得紧紧的。 “你在这儿等了很久啦?”我问。 “没有,刚刚把屁股坐热。” “当心不要把油漆蹭下一块来,修车场的人刚给我们的车子上了光……” 她说让她开车,我把车钥匙递给她,她钻到方向盘后面去了。我把买来的东西囫囵地放进后备厢里,陶醉在柔和的空气中,这里所有静止的东西都被强烈地撼动了,我手里死死地抓住一包意大利细面条,我听见它们像玻璃一样在我手里被捏碎了。然而我没有抱任何幻想,从来没听说过一个人能在超市的停车场上领受圣恩,尤其是你身边有一个手指在方向盘上胡乱摆弄的姑娘,而且还有从购物车上卸下来的、包括啤酒在内的一堆商品。 我微笑着在她身边坐下。在汽车启动之前,她就把发动机速度打到最高档了。我打开了身边的窗玻璃,点了一支烟。我戴上墨镜,俯下身去放点儿音乐。我们开始沿着一条漫长的街道行驶,阳光直射在挡风玻璃上。贝蒂像一个眼睛微闭着的金色雕像,路旁的人们纷纷停下来,看着我们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驶过。但是这些可怜的家伙,他们什么都不懂,也许他们估计的速度还要更快呢。我让风轻轻地从我的胳膊上掠过,天气差不多暖和起来了,收音机里播放着一段段勉强还能入耳的音乐。这种情形实在太少见了,我觉得这一定是某种预兆。我想这一刻终于来临了,我们可以在车上言归于好,然后在笑声中结束这次行程,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认为在我身后飞过的是一群鸟儿,根本没有什么人在恶作剧。 我抓起一绺儿落在椅子背上的她的头发,放在手里把玩着。 “你一整天都对我撅着嘴,这简直太可笑了……” 这种场面我早就在电视剧《入侵者》里看到过,片中操纵着方向盘的姑娘不是别人,就是那些没有灵魂的怪物中的一个。我把手伸到贝蒂面前,她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连面部的肌肉都不肯动一下。我希望有一天有谁能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女人会这样,她们将如何挽回失去的时光。尽可能从我们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中分享到快乐,这应该不是一件难事,我想无论是谁都会那样做的。 “嗨?”我又问,“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她没有回答。看来是我错了。我被一缕阳光和一阵微风冲昏了头脑,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伙子。从我嘴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像一块变质的糖果封住了我的嘴。现在应该是四点多钟了,在我们的前面没有一辆汽车。现在,我心情有些烦躁,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在超市那件事发生后,让她安静地待一会儿不算过分吧?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十字路口,亮着绿灯。绿灯亮了好一会儿,我甚至觉得太长了。正当我们要穿过路口的时候,红灯突然亮了。 于是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立刻从红灯底下冲过去了。接着,我就对她说,如果她再像这样蛮干的话,那么我们也许只能步行回家了,于是我们就停下来了。这一次,我坚定地待在车上。她从车上跳下来,然后手把着门瞧着我,似乎所有这些蠢事都是我干的一样。 “我决定再也不回到这辆车上来了。”她说。 “一言为定!”我说。 当她走到人行道上的时候,我坐到了方向盘后面,然后一踩油门,把车开走了。我又行驶在大街上。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没必要这么风风火火的。我绕了个弯儿,把车子开进了修车场。一个家伙叉着双腿,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的脸被一张报纸遮挡着。我认识他,他就是这里的老板,我的这辆梅赛德斯小汽车就是他卖给我的。外面天气很好,到处散发着春天的气息。他的办公桌上有一包打开的口香糖,是那种我最喜欢的牌子。 “你好,”我说,“等你有空时,能帮我检查一下发动机机油的油位吗?” 当他把报纸折叠起来的时候,我正在倒着看上面的重要新闻呢,他的胖脑袋露出来了。他的头要比正常人的大很多,我心想,这家伙的眼镜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买的呢。 “噢,上帝啊……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 “好吧,应该不会缺油啊……” “最近这几天,你已经是第五次到这儿来了,每次我们都发现在同一刻度上,不会缺油啊,我可不是在蒙你,一点儿都没少……你现在天天都跑到这儿来,你让我累断了腿,就是为了让我告诉你这辆车一滴油都没少吗?” “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我说。 “但是,你要理解我的难处,我卖出一辆这种价格的汽车,不可能从此就不愁吃喝了。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呢,你明白吗?” 我给他吃了个定心丸儿: “等我这辆车跑到两千五百公里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买一辆新的。” 这个白痴,叹了口气说,世界就是这样,我也毫无办法:一连好几天你的车子一滴油都不漏,然后突然有一天早晨,机油漏得满大街到处都是。 他把一个机灵的伙计喊过来,那小子手里拿着一个喷壶。 “嗨,你……把喷壶放下,去检查一下那辆梅赛德斯的机油量。” “好的,我明白啦。” “别担心,油量没问题,只是客户不放心。去仔细瞧瞧吧,在太阳底下先看一眼。把量油尺擦干净,然后再测一次,看看机油是否在最高油位和最低油位之间。在你把那玩意儿收起来之前,要确认你们俩的看法一样。” “没错,那样我的感觉会好很多,”我说,“能给我来一块儿口香糖吗?” 我陪着学徒工一块儿走到汽车旁边,然后把发动机罩打开。我指给他量油尺的位置。 “我一直梦想能得到像这样的一辆汽车!”他说,“我们老板根本不懂。” “你说得没错,”我说,“不要轻信年过四十的人所说的话。” 我在不远处的酒吧里喝杯酒。就在我准备付账的时候,碰巧看到了那篇关于贝蒂和油漆炸弹的文章。我又向酒吧的招待要了一杯酒,我出来在一个报摊前站住了,随手翻阅着报纸上的头条消息。最后,我稀里糊涂地买了一些关于烹饪的报纸,另外还有一份是涉及别的内容的。 开车行驶在公路上,我发现自己确实已经离家很远了,这个地方我不熟悉。我缓慢地行驶着,当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开到镇子边上了。我默默地回到家里。当我把车停在钢琴店旁边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了。天黑得这么快,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一个至今我还记忆犹新的夜晚。 事情很简单,当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坐在电视机前,手里端着一碗麦片粥,另一只手掐着一支烟。屋里弥漫着烟味儿,似乎还夹杂着一股硫磺味儿。 电视上有三个身披羽毛的女郎在跳舞,还有一个歌手正抱着麦克风吼叫着,歌曲似乎有点儿异国情调,听起来软绵绵的。我觉得这与屋子里紧张的气氛不相符,我根本没有漫步在一片第三世界的荒凉海滩上,周围绵延几公里都是细沙,中央是一个旅馆的平台,酒吧的招待站在阴凉处,他用柑香酒为我勾兑一杯非常特殊的鸡尾酒。不,这一切都不存在,我只不过是在一幢房子的二楼上,和一个憋着一肚子火的姑娘在一起,而且天已经黑了。接下来事情急转直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到厨房去,顺便把电视机的音量调低一点儿。我还没来记得及打开冰箱门,电视的声音又变得震耳欲聋了。 之后便是一个俗套的情节,毫无新意。我喝了一杯啤酒,为了发泄一下,把啤酒罐使劲往垃圾桶里一扔。有谁会认为和一个姑娘共同生活,会避免遇到这么多坎坷呢?也许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 我们已经达到一种令人佩服的水平了,眼睛里的怒火持续不散,厨房的门突然开启,接着又“砰”的一声关上了;对我来说,我真希望能到此为止,我开始胆怯地反击,温度正在趋于稳定。如果能避免进入加时赛的话,对于零比零的平局,我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 对于她的某些举动,我一向觉得令人无法解释,感到难以理解,所以我无法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躲在墙角喘着粗气,等着终场的哨声吹响。这时,她抬眼看着我,攥紧了拳头。这令我感到有些吃惊,因为我们过去从来没有真的动过手;由于我离她至少有三四米远,所以我没有手忙脚乱;我感觉自己像是热带丛林里的一个土著,想知道白人捕猎者用来瞄准自己的是什么家伙。起先,她把拳头对准了自己的嘴,似乎要去吻一下拳头,接着一秒钟之后,她挥起拳头捅破了厨房的窗户,就在这时,我听到那扇窗户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血喷射出来,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流,好像她将手中的一把草莓捏碎了似的。我简直什么都不想说了,只觉得两腿发软。脑袋上冒出一丝冷汗,像止血带一样紧绷着。我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口哨,接着她就笑起来了。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我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这让我联想到一个黑暗中的天使。 我像一个光明天使一样,朝她扑了过去,厌恶地抓住了她受伤的胳膊,感觉就像是抓住一条响尾蛇。她的笑声震碎了我的耳朵,而且她一直不停地用拳头捶打我的后背,不过我还是想办法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口。 “该死的,简直太愚蠢了,这次算你走运吧……”我说。 我扶着她走到浴室里,打开水龙头用水冲洗着她的胳膊。我身上开始热起来了,开始感觉到她在用拳头打我,我无法断定她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不过她的积怨全都在我的背上释放出来了。为了帮她把手洗干净,我必须使出全身的力气控制着她。就在我去取绷带的时候,她揪住我的头发,使劲地把我的头往后拽。我大吼一声,我可不像某些人那样,当有人扯住我的头发,特别是对我使蛮劲的时候,这会让我疼得无法忍受。我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于是我用胳膊肘往后一捣,我好像碰到了什么,她立刻就松手了。 我转过头来一看,她的鼻子正在哗哗地流血。 “噢,妈的,怎么会是这样呢……”我抱怨道。 不管怎么说,这让她安静下来了。我几乎是很顺利地就给她把伤口包扎好了,只是在最后一阵发作中,她把红药水全都碰洒在我身上。我来不及把脚收回来,昨天晚上,我刚在自己的皮鞋上涂上白色鞋油,现在其中一只已经变成了鲜红色,另外一只白得更加刺眼了,这是一种令人吃惊的效果。她的手还在流血,但是鼻子已经好多了。她低声抽泣着。我不打算去安慰她,我必须克制自己才能不过去抓住她,摇晃着她,让她为自己所做出的举动,向我道歉。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既然局面已经得到控制,那就听任她一直哭下去算了。 我又在她的手上缠了一圈绷带,离开之前我还递给她一块手绢,让她擦去鼻子上的血迹。我一句话没说,走进厨房清理地上的碎玻璃。准确地说,我点了一支烟,站在那儿看见碎玻璃像一群飞鱼一样,在瓷砖地面上闪着光。一股冷风从窗口吹进来,不一会儿我就开始发抖了。我心里想着接下来怎么把这里弄干净呢,要不要把吸尘器搬出来,还是只用一把扫帚和一个簸箕就行了。这时,我听见楼下的门“砰”的响了一声,我把所有的想法都暂时搁下了。一秒钟之后,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街头,他怒气冲冲地,脚上穿着一只红色的皮鞋。 她至少领先了我五十米左右,我嘴里发出的吼叫像涡轮一样给了我动力,使得我快速前进。我已经能看清她可爱的屁股在牛仔裤里跳动,她的头发在前后飘动。 我们像两颗流星穿过街区。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追赶,她劲头十足,不管怎样,我都会对她表示钦佩。我们像火车头一样喘着粗气。街上空无一人,空气中到处都散发着野草的芳香,但我根本无暇去观赏美景。我正在气势汹汹地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击,耳边响起了一段段电影中追逐的音乐。我喊了她两三声,后来我想最好还是把嘴巴闭上。几个无所事事的人扭过头来看着我们,对面的马路上有两个姑娘胡乱叫嚷着,她们在为贝蒂加油;当我们从街角拐过去的时候,还能听到她们的喊声,我对第一个毫无防备地,与她们迎面撞上的人深表同情。 当我发现离她只有三四米远的时候,感觉到胜利的微风正从耳边吹过。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加把劲儿,已经稳操胜券了,老伙计,冲刺的时候到了。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极度的喜悦,这种震颤波及到身体的周围,她肯定也感觉到了这种气氛,她不需要回头,我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一只垃圾桶突然滚到我的两腿之间,我纵身一跃跳了过去,脚落地的时候不慎滑倒了,一团无名的怒火从胸中燃起。 我尽可能快地爬起来,她至少已经超过我三十米远了。当我喘过气来的时候,这让我感到心急如焚,但是我马上又开始追赶。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我都要把这个姑娘抓住。如果她知道我已经下定决心,也许她就不指望能用一个小小的垃圾桶阻挡我,她就会面对现实了。 我的膝盖很痛,这是我摔倒时受的伤,不过她逐渐放慢了脚步,我落在她后面的距离不算太远。我们不知不觉地跑了很长一段路,我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有很多仓储罐的地方,一条铁路从仓库中间穿过。然而这不是那种令人厌恶的地方,到处都是锈迹斑斑的东西,杂草丛生,一切都沐浴在神奇的月光下,我们并非奔跑在一片被废弃的、充满荒芜之美的地方。恰恰相反,这里所有的建筑物都是新的,周围的地上铺满了沥青,我不知道是谁在支付这里的电费,不过看上去这里的灯光亮如白昼。 贝蒂从一个夹杂着蓝色和粉红色的仓库边上拐进去了,那是一种让人感动的粉红色,她真的太能跑了。我的膝盖肿得像一个小葫芦似的,我咬紧牙关,步履艰难地追赶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让我感到宽慰的是,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在我前面没有多远的地方,这个仓库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她常常要倚靠在墙上,或者用手一推,借着这股劲儿继续往前走。现在我开始感觉到冷了,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我觉得全身一下就被这寒冬的夜晚紧紧地捆住了。我低下头看着我的羊毛衫,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站住了。我没有趁机朝她扑过去,只是像平常那样走过去——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的,我想最好等到她呕吐完了再过去。当一个人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没有什么比呕吐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了,简直要把人活活地勒死。 至于我,我膝盖周围的蓝色牛仔裤膨胀得像一个香肠一样。我们似乎坠落到地下三十六层深的地方,在一座恐怖的博物馆里。我们像两个走路摇摆不定的疯子,在酒吧关门的时候被人从里面赶出来。外面灯光很刺眼,我觉得我们就像是在拍电影一样,或者是一部反映夫妻生活的纪录片。我等着她打完最后一个嗝儿,才打算开口说话。 “嗨,我们就要冻死了!”我说。 她的脸全被她的头发盖住了,我几乎看不到她。我这样说丝毫不夸张,我很难抑制住牙齿发出打颤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即将埋入冰雪中的人,最后望了一眼远处的夕阳。 在我们完全冻僵之前,我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她立刻将我推开。这件事从早晨就开始了,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我们还没有解决。而且还是在寒冷的冬天,我觉得这一天我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我一个铜板都不想再花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毫不犹豫地揪住了她的衣服领子,她的胳膊还没来得及放下呢。我迫使她紧贴着仓库的墙壁,我的鼻涕流出来了。这个晚上把我搞得狼狈不堪。 “要想给自己留点儿面子,就别把事情做得太绝!”我说。 这个夜晚让我变得阴险起来。她站在那儿不仅不听我劝,还拼命地挣扎着,我把她紧紧按在弯曲的钢板上,而且我觉得力量更足了。就算我心里愿意,也不能轻易地把她松开。也许她明白了这一点。她开始吼叫起来,接着不停地往钢板上撞。仓库就像地狱门外的一口大钟,被她敲响了。 看见她这副模样,简直让我彻底崩溃了,她的嘴巴扭曲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就好像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不能长时间这样撑下去,包括她的愤怒和喊叫,所有她想把我牢牢钉死在那儿的举动,更何况这个姑娘的胳膊已经受伤,而且她又这么好斗。为了让她清醒过来,重新恢复理智,我打了她一记耳光。我从没有像那样做过,但是为了把附在她身上的魔鬼驱赶出来,我带着几分疯狂和愤怒,抡起胳膊打了她几巴掌。 就在这时,一辆警车像旋转的飞碟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松开了贝蒂,车门打开的时候,她一下子滑倒在地上。这辆警车像一个儿童玩具似的,车顶发出蓝色的光芒。我看见一个年轻的警官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将手里端着的家伙对准了我。一位年长的警官从警车另一边走下来,手里拎着一条很长的警棍。 “好吧,这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非常痛苦地咽了几口唾沫。 “她心情不太好,”我说,“我没有揍她,我担心她有些精神失常……我知道这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年长的警官微笑着把他的警棍放在我的肩膀上。 “为什么会让人难以置信呢?”他问。 我抽着鼻子,转过头来看着贝蒂。 “现在她看上去好多了,”我叹了口气,“我们可以走了……” 他把警棍放在我另一侧的肩膀上,我又开始感到快要冻僵了。 “在这个特殊的地方突然精神失常,是不是有点奇怪?” “我知道。不过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的……” “是的,但是你们还年轻,跑步对心脏很有益处。” 警棍的分量让我的锁骨微微颤动起来。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我不愿这样去想。我觉得现在的处境,就像是一个人眼看着锅炉的压力不断向上攀升,而他却希望阀门能够尽快地自动关闭。我已经麻木了,身体几乎冻僵了,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我感到十分憎恶。年长的警官俯下身来看着贝蒂,但是并没有放开我。我觉得他的警棍似乎挪动一下,从我的肩膀上滑下来,又贴在我的肚子上。 “那么,这位年轻的女士……她的感觉如何呢?”他问。 她没有回答,用手把眼前的头发分开,看着警官,我发现她看上去好多了。当我等着锅炉把我的脸炸飞的时候,可以把这当作是一个小小的奖赏。我让自己沉浸在这绝望的温柔中。经历了这么倒霉的一天之后,我已经动不了了。 “我希望现在就结束,”我喃喃自语,“你们没必要让我在这儿等下去……” 他慢慢地站起来,我的耳朵里嗡嗡直响,全身上下到处都不舒服,当我等着年长的警官站起来的时候,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延续着,就像几个闲得无聊的人,在参加一场嚼口香糖比赛一样。他看了看我,然后转向那个年轻的警官,他仍保持原来的姿势,闭着一只眼睛,身体纹丝不动。这帮家伙的腿一定是不锈钢做成的。年老的警官叹息道: “理夏尔,该死的,我已经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不想看到你用那玩意儿对着我。你怎么总是不明白呢?” 那家伙的嘴唇动了一下: “别担心,我瞄准的不是你,而是他。” “我知道,但是谁也说不准,我看你最好还是把那玩意儿放下吧……” 年轻的警官看起来不太情愿: “和这种疯子在一起,我不大放心,”他说,“你看到他鞋上的颜色啦?看到了吗?” 年长的警官点了点头。 “是的,但是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在街上碰到一个头发染成绿色的家伙……要抓住证据才行,你知道,现在的世界就是这样……不能仅凭这些细节,就轻易地下结论。” “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很荒唐的意外事件。”我接茬说。 “呵呵,现在你明白啦?”年长的警官说。 那个年轻的警官不情愿地把他的枪放下来,手伸进头发里使劲地抓挠着。 “最近这些天,如果不多加小心的话,我们很可能会遇到麻烦。你这是在自找麻烦,你没想到过在这小子身上搜一下吗?不,当然没有,你不会想到的。你感兴趣的,只是叫我把枪收起来,难道不是吗?” “听着,理夏尔,别搞错了……” “去你的吧,那又能怎么样……妈的,我说的没错!每次都是这样……” 他弯下腰去,愠怒地捡起他的大盖帽,接着又钻回到车上,“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了。他扭过脸去看着别处,嘴里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年长的警官似乎很生气。 “该死的!”他说,“告诉你,我已经当了四十年警察。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好,你自己处理吧,这种事我才懒得管呢,就当没有我好了……” “嗨,你看看他们……这个姑娘几乎都站不起来了,如果这小子敢乱动的话,我会把他的脑壳敲碎的……” “让我一个人待着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知道吗,你的脾气实在太坏了!” 年轻的警官弯下腰迅速地把车窗摇上来。接着他把报警器打开了,然后把两只胳膊交叉起来。年长的警官脸色变得铁青,他冲到警车跟前,但是年轻的警官从里面把车门锁上了。 “把门打开!马上把这玩意儿关掉!”年长的警官吼道。 贝蒂用手捂住了耳朵,可怜的姑娘,她刚刚恢复了理智,她一定感到很困惑。事情非常清楚了,这是警察的一次例行巡逻。年长的警官弯着腰趴在发动机罩上,透过挡风玻璃往汽车里面看,他脖子上的青筋像绳索一样暴露出来。 “理夏尔,我可没和你开玩笑!我给你两秒钟时间,赶快把那玩意儿关掉,你听明白了吗?” 这种惊险的场面又持续了几秒钟,之后理夏尔把报警器关了。老家伙又朝我走过来,手抚在额头上。他目光呆滞地摸了摸鼻子,沉默又一次降临了。 “唉……”他说,“现在新来的都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年轻人,虽然不错,不过他们的神经过于紧张了……” “很抱歉,这些都是我造成的。”我说。 贝蒂在我身后擤了擤鼻涕,年长的警官把裤子往上提了一下。我抬起头仰望着星空。 “你们是临时经过这里吗?”他问。 “我们接管了一家钢琴店,”我说,“我们和店主很熟。” “噢,你说的是埃迪?” “是的,你认识他?” 他愉快地向我微笑一下。 “我认识这里所有的人。二次大战结束后,我一直待在这儿。” 我浑身颤抖着。 “你很冷吗?”他问。 “嗯?对,是的。我已经冻僵了。” “那好,你们两个一起上车吧,我开车送你们回家。” “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没关系,看到有人在这些仓库附近转悠才麻烦呢,天黑以后一般不会有人来这里。” 五分钟之后,他把我们送到了家门口。当我们下车的时候,年长的警官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嗨,希望你们今晚的家务纠纷,就到此为止吧,嗯?” “好的。”我说。 贝蒂打开房门,先上楼去了,我看着他们驾车离去,一直等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街头。如果我不是这么冷的话,就不会立即从人行道上走开。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刚做完脑叶切除手术,才睁开眼睛一样。这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天空特别晴朗,寒冷的空气席卷着街道,让我倍受折磨。我抓住这个独处的机会,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然后转身回到家里,接着上了楼。 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膝盖爬到楼上,这件事确实让我受到致命的打击,但是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还是尽可能露出一丝微笑,去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感觉就像是掉进一块苹果馅饼里似的。 贝蒂正躺在床上,她仍然穿着衣服,扭过头去背对着我。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膝盖伸直了,一只胳膊搭在椅子背上。看着她又缓过精神来了,我在心里说,真他妈的活见鬼啦。沉默就像是一阵缀满金饰玉片的豪雨,落在一片烤焦了的面包上。我们俩一句话都没有说。 生活仍在继续。我站起来,到浴室里检查一下腿上的伤。我把裤子脱下来,我的膝盖肿得很粗,油光锃亮的,很难看。我站起身来,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的脑袋和膝盖太协调了,简直可以说是步调一致,当其中一个让你流泪的时候,另一个就会让你发出怒吼。我在开玩笑呢,但是另一方面,我确实不知道该给膝盖上什么药,我的药箱里根本找不到什么灵丹妙药。最后,我尽可能小心地把裤子穿上,然后吃了两片阿斯匹林,取出剩余的红药水,还有一些外用药棉和一条很长的绷带,走到另一个房间。 “我觉得,必须用绷带重新给你包扎一下,”我说。 我站在那儿,仿佛是一个正在等候指示的人。但是她没有动弹。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她的膝盖与胸部贴得更近,她保持绝对的沉默,一绺头发散落到肩膀上,但我不太肯定。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来,想去看看怎么回事,看上去我似乎在思索,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她睡着了,我坐在了她的身边。 “你睡了吗?”我问。 我弯下腰把她的鞋脱掉,像那样的网球鞋,穿着它跑遍整个镇子再理想不过了,这些细节能够让你对事物的逻辑性产生联想。就在昨天,她还穿着高跟鞋晃来晃去,后来我在楼梯下面等着去抱她的时候,当时她还笑容满面呢。我把她白色的鞋子放在床边,然后安详地把她的上衣拉链拉开了。她一直在睡觉。 我去拿一些纸巾擤鼻涕,在我洗手的时候,顺便含了两片止咳糖。此刻,夜晚像一场暴风雨似的,把森林大火浇灭了。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接着闭起眼睛停了几秒钟,让热水从我的手上轻轻地流过。 之后,我又回她的身边,去处理一下她的绷带。我轻轻地包扎,就像给一只小鸟的爪子上夹板一样。我把纱布一点一点地取下来,并没有把她从梦中惊醒。我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伸展开来,看看伤口是否干净,然后用小吸管把红药水涂上,接着我又耐心地缠了一层绷带,缠得很结实。我把粘在她指甲上面的血迹擦干净,尽可能全都清除掉,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了她的小伤口,这一点我能够感觉到。 我在厨房里喝了一大杯热朗姆酒,虽然我的身上很快就开始冒汗了,但是我还是应该关照一下自己。我花了点儿时间,把窗台上的碎玻璃清理干净,然后又回到她的身边。我抽了一会儿烟,心想,我是不是选择更困难的道路;对一个男人来说,跟女人在一起生活是否算得上最可怕的经历;是把灵魂出卖给魔鬼,还是最终失去自我。我陷入了矛盾和困惑的深渊中,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贝蒂醒来的那一刻。她在睡梦中轻轻地翻了个身,一股清新的气息从我的心中流过,把所有晦暗的思想全都驱散了,就像在气味儿难闻的嘴里,喷入一股含有薄荷清香的喷雾剂一样。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应该让她脱掉衣服睡觉,像这样她一定会感到不舒服的。我从地板上捡起一本杂志,然后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翻阅着。我的星座占星图预言,这一周,我和办公室里的同事很难相处,但却是谋求加薪的好机会。我已经意识到,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狭窄,再没有什么令我感到惊奇了。我起来吃了个橘子,它亮得如同灯泡一样,里面充满了维生素C,然后我像子弹一样飞过来,又回到她身边。 我用魔术师的手指把她的衣服脱掉了,我正在玩一场大型的彩棒游戏,每玩一次都要屏住呼吸,否则就有可能输掉。她的羊毛衫让我感到很棘手,特别是要让她的脑袋从领子里钻出来。眼看就要脱下来的时候,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我觉得汗珠儿从自己的额头上冒出来了,这只是由我的一根头发引起的一场虚惊。之后,我甚至都不想把她的体恤衫和乳罩脱下来啦,我不想在两根内衣吊带上浪费时间,只要把中间的搭扣解开就行了。 给她脱裤子没遇到一点麻烦,袜子自己就脱落了。扯下她的裤衩儿,对我来说就像玩儿童游戏一样。在放下之前,我把它放在鼻子底下,噢,这些黑色的花蕊,噢,布满沟坎的小东西,在一个男人的手上,这些揉皱的花瓣全都闭起来了,我仅仅把你们贴在我的脸上一秒钟,在凌晨一点这个时刻,感觉真的棒极了。品尝到这种滋味之后,我就不会再想到死了。为了治好我的支气管炎,我去找来一些朗姆酒。 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为了那条让我倍受折磨的腿,我干了一杯。接下来的一杯是为了她的手喝的。再一杯是为了终于熬过去的这个夜晚,还有一杯为了整个世界。我不想忘掉任何一个人。我发现如果我把头往后一歪,头顶就会贴在贝蒂的大腿上。我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待了一会儿,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的身体在浩瀚的宇宙中游荡着,像一个掉了脑袋的玩具娃娃一样。 当我觉得精力充沛的时候,就站起身来,接着用胳膊把她轻轻托起来。我把她托得高高的,这样我只要低下头,就能把脸埋在她的肚子上。慢慢地,她身体里的热量温暖着我,我想尽可能站得长久些。我的胳膊僵硬得像活动扳手一样,但为了让我的心灵得到休息,这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方式。于是我一直坚持着,弯着腰,用半个鼻子轻轻地摩娑着她的皮肤,温柔地呻吟着,朗姆酒开始让我的背上冒汗,要把体内的毒素清出来,我什么事情都不去想了。 过了一会儿,她微微地睁开了一只眼睛,我仿佛像一片叶子似的颤动着,我的胳膊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 “嗨……嗨,你在干什么呢?” “我正要把你放到床上去呢。”我低声说。 她很快又睡着了,我把她放到床上,然后将被子盖在她身上。我开始在房子里来回转悠。我后悔自己把橘子吃了,虽然我很疲惫,但却合不上眼。我去冲了个澡。不小心把一些凉水溅到膝盖上。真糟糕,我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最后,我撤退到厨房里。我站在窗户边上,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火腿三明治,我望着从别的房子里照过来的灯光,灯光反射到阴暗处,仿佛是从水底下发出的微光一样。我一口气喝下去一罐啤酒。那辆梅赛德斯车就停在下面。我打开一扇窗户,把一个空啤酒罐扔到车顶上,它发出的声音让我无动于衷,然后我又把窗户关上。总之,这辆汽车也许是引发这场冲突的原因。此外,这件事发生之后,我每天早晨起来,再也不会站在窗户旁边,去查看它是否还停在那儿了。 17 当我把一切掌控在手中的那天,我们卖掉了第一架钢琴。那天一大早,我就仔细地把商店的橱窗擦干净,然后我站在梯子上,甚至用手指甲把残留的污迹抠下来。贝蒂站在人行道上,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她手里正端着一杯咖啡,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冒着热气的火山口似的。我对她说,你会看到的,对于这种事,你根本就不了解。 我一直跑进鲍勃的店铺里。鲍勃是个有白化病的乳品店老板,其实,我这样说有点儿夸张,不过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金发。商店里有两三个女人,她们悠闲地在货架前转来转去。鲍勃坐在收款台后面,把一些鸡蛋堆起来。 “鲍勃,你现在有空吗?”我问。 “什么事,你说吧。” “鲍勃,你能给我来点儿那种白色的东西吗?就是外面橱窗上用来写‘降价销售奶酪’的那种东西。” 我拿着一个小罐子和一支画笔回来了,然后踩在梯子上,在橱窗的最上方写出几个大字:“钢琴低价销售”,接着我退后几步看看效果如何。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商店看上去像是照耀在波光粼粼的小河上的阳光。在我的余光中,可以看到路边的一些行人突然放慢了脚步,然后认真地驻足观看。做生意的秘诀,首先是让别人知道你在卖什么,其次就是大声地吆喝出来。 我走到橱窗跟前,在下面写出了一行字:“从未有过的价格”。这似乎引起贝蒂的注意,幸好有时不需要大动干戈,她坚持在店门上加上了“大减价”的字样。 “你是在开玩笑吧?”我说。 我整个上午都待在店里,用一瓶蜂蜡和一块碎布条,把每架钢琴从头到脚擦得光亮如新。我差不多给它们全都洗了个澡。 当贝蒂叫我去吃饭的时候,我刚刚忙完手里的活儿。我在商店里巡视了一番,这些钢琴个个都焕然一新,在光线的照射下颤巍巍的,我觉得仿佛与一支威武的军队不期而遇了。我沿着楼梯往上走,走到一半又转回来,举起手向它们敬个礼: “伙计们,我可全仰仗你们啦,”我说,“小心别让那个姑娘小瞧我们呀。” 当我大口地喝着滚烫辛辣的丸子汤的时候,脸上尽可能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姑娘们都对这种东西非常痴迷。 “嗨,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她说,“为什么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呢?” “为什么?因为我决定要干出点儿名堂来,就这么简单!” 她从桌子底下,用腿碰了一下我的膝盖: “知道吗,我这么说只是不想让你泄气,不想让你太扫兴罢了……” “呵呵!”我忍不住笑了。 身为一个作家,我还从没有获得过什么荣誉呢。不过作为一个钢琴推销员,我要尽可能不让别人看不起我。我敢说,生活不会把你的活力全都摧毁的。 “不过我们还没有沦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接着说,“我们手里的积蓄,再坚持一个月是不成问题的。” “我知道,但是我这样做不只是为了赚钱,是想验证一种理论。” “哎哟!看看天空多么蓝呀,我们最好出去逛一圈儿……” “不行,”我说,“你看,我们已经闲逛了五六天了,我开始对汽车有点儿烦了……今天商店开张啦,我不能撇下收款台一走了之啊。” “那好,随便你吧。我还没决定呢,也许会出去走走,谁知道呢……” “好的……你别为我操心了。宝贝,太阳只会为你一个人发光。” 她往我的咖啡里加了点儿糖,然后微笑着搅拌一下,她的眼睛注视着我。有时候,它们会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深沉;有时候,和她在一起做爱,只需短短的一瞬间,我就能和她同时抵达顶峰。那时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头晕眼花了。 “你没有准备加玫瑰花果酱的小甜点吗?”我问。 她笑着说: “怎么啦……难道我没有权利看看你吗?” “当然可以,只是这样会给我带来甜蜜的诱惑。”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我去把店门打开了。我到街上转了一下,估摸一下外面的气温。天气不错,如果我想要买一架钢琴的话,今天绝对是个好日子。我回到商店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儿坐下,眼睛紧盯着那扇该死的大门,像一只饥饿的蜘蛛似的,一声不吭地、静静地待在那儿。 时间不停地流逝着。我拿起铅笔在一个订货登记簿上随便乱画,最终把铅笔折成了两截儿。我有几次跑出来,走到路边的人行道上,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但是这的确让人觉得很烦。简直太令人绝望了。我的烟灰缸已经填满了,抽再多的烟又有什么用呢?我想,最终还不是注定要为一无所获而烦恼吗?这已经算得上是马戏团小丑的精彩表演了。我憎恶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背上被刺了一刀。一个推销钢琴的人想卖掉一架钢琴,这难道算是一种妄想吗?是不是我太贪心?一个商人想甩掉滞销货,这算是一种罪恶吗?一个卖不掉钢琴的钢琴推销员,如果这还不算是对世界的嘲弄,那又算是什么呢?苦恼和荒谬是这个世界的两只乳房,我戏谑地这样大声喊道。 “你在唠叨什么呢?” 我转身一看,原来是贝蒂,我竟然没有听到她走过来。 “你这就走啦?要出去溜跶一圈儿?”我问。 “噢,只是去散会儿步,外面天气好着呢……嘿,你在跟自己说话吗?” “没有,是随便乱讲的……你能帮我在店里照看一会儿吗,我想去买烟,顺便透透气……” “当然可以。” 一切还是按照老规矩行事,当那个女店员匆忙地从橱柜里取出一条高级香烟的时候,我没能抵挡住苏格兰威士忌的诱惑,另外又追加了两杯可乐。她涨红了脸,站起身来,发髻稍稍歪了一下。我摸出一张钞票放在她面前。 “对啦,你那些钢琴,卖得怎么样了?”她问。 我没心思去开什么无聊的玩笑。 “不好,这种生意不是那么容易做成的。”我说。 “噢,知道吗,现在大家都没什么钱。” “噢,是吗?”我问。 “是的,这段时间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我还想要一块儿奶油水果馅饼,我要带走。” 当她去取馅饼的时候,我抓起放在柜台上的钞票,又塞进我的口袋里。她用一张薄纸把我的馅饼包好,然后放在我的面前。 “就这些吗?”她问。 “是的,谢谢你。” 这是一次冒险的机会。有时候可以干得很顺手,这是一种不用花钱投注的赌博,可以让你的情绪变得高涨。女店员迟疑了一下,我像个天使一样对她微笑着。 “别找给我太多零钱,”我说,“我妻子不想再听我说起裤子口袋上有个窟窿啦……” 她有些神经质地笑了一下,然后打开收款机的抽屉,把零钱找给我。 “有时候,我忙得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她说。 “是的,所有的人都会这样。”我安慰她说。 我不慌不忙地回到店里,一小块苹果馅饼像一颗泪珠悬挂在外面的纸包上。我停下来站在人行道中间,把它吸到嘴里。这次很幸运,天堂似乎唾手可得,事情的发展也许回到了正路上。那么属于一个男人的位置在哪里呢?当然不能靠武力胁迫去卖掉两三架钢琴了,那绝对是在开玩笑,当然不能为了这个把我的一生断送掉。我没把这件事与像春天的早晨一样温馨的苹果馅饼等同起来。我意识到我把卖钢琴的事看得太重了,被这些钢琴搞得神魂颠倒的。但是,我很难摆脱这些疯狂的举动,必须经常保持足够的清醒。 “来尝尝苹果馅饼吧!”我说。 她笑容灿烂,脸上仿佛被氨水洗过了一样。别人会以为我刚向她求过婚呢。 “知道吗,”我接着说,“不要太异想天开。听说最近这些日子经济不景气,这很正常。如果我们今天一无所获,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看来我是一个全球经济紧缩的受害者。” “呵呵……”她笑了。 “我不会因此而高兴,我只不过是面对现实。” 她用纸扇风的样子,让我感到有些蹊跷,尤其是现在是冬天,虽然天空很蓝,但是天气并不是很热。我觉得有一阵风从耳边吹过,我一下子呆住了,脸色变得苍白,仿佛脚踩在钉子上一样。 “这不可能!”我说。 “当然有可能。” “妈的,这是不可能的,我只不过离开十分钟……” “是的,没错。这已经足够了……你想看看订货单吗?” 她举起这张订货单,我的视线已经无法回避了。我惊呆了,手背狠狠地敲在那张订货单上。 “上帝啊,为什么这架钢琴不是从我手上卖出去的?你能告诉我吗……” 她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噢,这是你卖的,这全都是你的功劳……” “是的,当然啦。不过……” 我向四周环顾了一下,看看是否会有一个机智的精灵,正躲在钢琴后面暗自冷笑。我又一次发现,生活总是在通过各种方式来捉弄你,我要向它发出赞美,感谢它给我带来这么多打击。我闻了一下贝蒂的头发,是的,我也知道如何去弄虚作假,我不愿这么轻易地就被打败。为了更加确信无疑,我咬了一口苹果馅饼,奇迹终于被证实了。暴风雨低声吼叫着,从我的身后消失了。我发现自己面对着平静的大海。 “依我看,我们应该好好庆贺一下,”我说,“你喜欢什么?” “噢,我想吃中国菜。” “好吧,去吃中国菜。” 我二话没说,立刻就把店门关了。其实时间还早着呢,但是希望好运能自然来临,能卖出一架钢琴,我就感到很知足了。我走在有阳光的人行道上,听她给我讲述卖钢琴的经过。我尽量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说实话,这让我觉得有点儿烦,其实我没有认真去听她的话,眼下我想得更多的,是那些将要吃到嘴里的蟹肉吐司。这个姑娘在我身边晃来晃去的,让我联想到池塘中一群银光闪闪的小鱼。 当我们路过鲍勃家门口的时候,他正好从里面跑出来,神情有些古怪。 “你好,鲍勃……”我说。 他的喉结像一个巨大的关节似的凸出来,让人真想把它推回到他的脖子里。 “该死的!阿尔切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了!他出不来了……妈的,这孩子太蠢了!我正想从窗户里钻进去呢,可是该死的,窗户实在太高啦!” “你是说,阿尔切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了?”我问。 “对,安妮已经在门后头喊了他十分钟了,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在哭。而且我们还听见水龙头在哗哗地流水……妈的,我正在安安稳稳地看电视呢,唉!我们怎么会生出这种孩子来呢……” 贝蒂走进屋里,我却跟着他跑到房子附近的院子里。草坪上放着一个很长的梯子,我帮他把梯子贴着墙跟儿竖起来。天很亮,鲍勃犹豫了片刻,然后爬上了梯子,刚爬到第二个横档,他就停住了。 “不行,我上不去,这玩意儿让我觉得头晕……”他哀号道。 “你怎么啦?” “可能你还不知道……我有该死的恐高症,我发誓,我真的爬不上去……就跟爬到断头台上一样。” 虽然我不是技艺高超的杂技演员,但是对我来说,爬上二层楼高的房子没什么可怕的。 “那好,你下来吧。”我说。 当我爬到窗户边上的时候,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我看见阿尔切啦,旁边的水龙头开得很大。我转过头来对鲍勃说: “我看没有什么好办法。”我说。 他在下面做了一个泄气的动作。 “是的,我明白……你把这该死的玻璃敲碎吧。” 我用胳膊肘把玻璃捣破,接着打开了窗户,然后跳进屋里。我为自己感到自豪,我把这一天的损失全都弥补回来了。我朝阿尔切使了个眼色,把水龙头关上,他的鼻涕顺着嘴边直往下流。 “你玩得过瘾吗?”我问。 洗脸盆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水漫出来流得满地都是。我把洗脸盆拾掇利索,然后把门打开。我看见安妮怀抱着婴儿站在门口,她看上去不算太糟,嘴角儿显得有些柔弱,眼睛里闪着冷酷的目光,是那种最好要躲避的人。 “你好,”我说,“当心脚底下的碎玻璃。” “噢,阿尔切,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呀?” 就在这时,鲍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他看着地板上脏兮兮的水,然后转过头来望着我。 “你根本想象不到,一个三岁的孩子能干出什么样的蠢事,就在昨天,他还想把自己关在电冰箱里呢!” 婴儿开始哭了,他扭动着紫色的小脸,做出一副可怕的怪相。 “哎哟,到该喂奶的时候啦。”安妮叹息道。 她转过身去,解开连衣裙上的纽扣。 “好吧,”鲍勃说,“现在谁来把这些脏东西弄干净呢?除了我,还能有谁呢!我整天都跟在小妖精屁股后头打扫战场。” 阿尔切盯着自己的脚,在水里踩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父亲的唠叨,他是听不进去的。贝蒂抓住了他的小手: “过来,我们要读书了。” 贝蒂领着阿尔切回到他的房间里。鲍勃让我把酒杯拿来,他马上就过来。我走进厨房,发现安妮正坐在椅子上,把她的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我朝她微笑了一下,接着把杯子取出来,把它们整齐地摆放在桌上。容器里的水仿佛被排空了。我觉得没什么事可做了,于是就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我发现她的乳房很大,有些令人不可思议。我忍不住去盯着它。 “嗨,”我笑着说,“这活儿不是那么轻松吧!” 她轻轻地咬着嘴唇,回答我说: “当然,我发誓,你根本想象不出它们有多硬……知道吗,简直把我疼坏了……” 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然后撩起衣服把另一只乳房露出来。我必须承认它确实很诱人,我点了点头。 “摸一下吧,”她说,“你会感觉到的,来摸一下……” 我考虑了一秒钟,然后把手从桌子上伸过去。她的乳房温暖而光滑,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是那种手感很好的类型。她闭上了眼睛,我把手松开了,然后站起来,去看了看鱼缸里的金鱼。 整个房子里都可以闻到奶酪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乳品店有关,或者是因为婴儿的缘故。对于像我这样不喜欢奶制品的人来说,会觉得有点儿恶心。这时,婴儿饱得打起嗝儿来了,小家伙满嘴油亮地盯着我,随即就把一口奶吐在他的兜兜上。我几乎快要晕过去了。幸好这时鲍勃进来了,他拿过来一瓶酒。 “你发现了吗,这孩子总是在我睡午觉的时候惹出麻烦来,”他明确地说,“俄狄浦斯不只是和他的母亲乱伦,还杀死了他的父亲呢。” “鲍勃,这孩子该去睡觉了。”安妮叹息道。 “鲍勃,你不能弄点儿吃的东西吗?”我问。 “当然可以……你想吃点儿什么,随便去店里拿吧。” 安妮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下楼之前,我看了她一眼,眼神冷漠得像一块荒野的墓碑一样,我不希望被别人当作一个轻浮的人。我发现在生活中,如果不轻举妄动,处境会好很多。我是一个有良知的人,知道该如何去处理这种事。事实上,这种事从来不会让我发生兴趣。 店里的光线已经变得很暗了,我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发现点心存放在这个阴暗的角落儿。烤杏仁一直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它被放在货架的最底层。我蹲下身去,把它装进一个小口袋里。我那时肯定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我没有听见她走进来,只感觉到一阵轻风吹到我的脸上。转眼之间,她就搂住了我的脖子,让我的脸深陷到她的两腿之间,我把杏仁往旁边一扔,迅速地摆脱了她,然后站起身来。 安妮似乎处于某种疯狂的躁动中,她浑身上下都在颤栗着,用一种灼热的目光注视着我。在我找到合适的托词之前,她突然从衣服里把乳房掏出来,使劲地贴在我身上。 “快点儿,”她说,“该死的,你快动手啊!” 她把一条腿伸进我的双腿之间,她的阴部紧靠在我的大腿上,我往旁边一闪,躲开了她。她像跑了上千米远的路一样喘着粗气,她的胸脯在黑暗中似乎变得更加丰满了,她的皮肤有一种淫荡的白色,两个乳峰正对着我,我的一只手举起来了。 “安妮……”我说。 但是紧接着她抓住了我的手腕,然后把我的手按在她的乳房上,又一次和我摩擦起来。我一把将她推到货架上。 “对不起……”我说。 我觉得一股狂怒从她的腹部迸发出来,像射出一颗鱼雷似的,让这间店铺陷入一片火海。她的眼睛也变成了金黄色。 “是什么人把你的手脚捆住了呢?您到底哪儿出毛病啦?”她低声说。 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对我改用礼貌称呼,这太不可思议了,以至于我都忘了回答她。 “我究竟是哪里不好呢?”她继续说,“我真的很糟糕吗?对你没有一点吸引力?” “我并不完全听从欲望的驱使,”我说,“这样我会觉得自在些。” 她咬着嘴唇,手指轻轻地在肚子上抚摸着,像个孩子似的尖叫了一声。 “我已经厌烦了。”她说。 当我把一盒盒杏仁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她靠在堆满罐头的货架上,重新把衣服穿上。她那白色的裤衩像一道闪电似的,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其实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手伸过去,我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但是我对自己说,如果你这样去做,那么你就是个下流胚,也许你是一个想入非非的伪君子。在最终做出决定之前,我又瞧了一下眼前的这种场面。虽然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这些道德良知,对他们来说还是有一些约束力的。这种想法让我又变得强硬起来,对我来说,它就像是我的急救包一样。我温柔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别再想这些了,”我说,“我觉得,我们应该上楼和其他人一起好好喝一杯,你觉得这样好吗?” 她把裙子重新放下来,然后低着头把上面的扣子系好。 “其实我对你并没有太多奢求,”她低声说,“我只想证明一下我的存在……” “别再为这个烦恼啦,”我说,“其实不管是谁,有时候都需要通过某种方式发泄一下。” 我用几根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脸颊,但是这种愚蠢的举动,就像是手里拿着燃烧的木炭一样。她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我: “鲍勃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碰过我了,”她哭着说,“从医院回来之后,天哪,我简直要疯了!你不觉得我的这种需求很正常吗?你认为我像这样一直等着他正常吗?” “不知道。我想这一定会解决的。” 她叹息着,用一只手挠了挠头。 “是的,当然会解决的。我估计也许就在这几天的某个晚上,当我正在睡觉的时候,他最终会有所行动的。一定会是在我感到特别疲惫的时候,睡得像石头一样死的晚上。他会悄悄地走过来,从后面把那玩意儿塞进我的身体里,我现在已经预见到了,他永远不会想到去看看我是否已经睡着了。” 最初,大家总觉得是一些小小的裂痕,但是当人们俯下身来,走近一点儿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面前是一个万丈深渊。有时候,人类的孤独是深不可测的。人们会为此感到不寒而栗,但是还不至于表现得像大祸临头一样。 我把一包炸土豆片塞进她的手里,然后我们就上楼去了。厨房里一个人影都不见了。我们坐下来喝了两杯,等着别人进来。我端着酒杯去和鱼缸碰了一下。 最后,鲍勃和安妮留我们吃晚饭。他们一再挽留,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对贝蒂说,现在由你来决定吧,是你提出来要去吃中国菜的,然后贝蒂说,那我们就留下吧。 “现在孩子们都睡了,我们可以安稳地吃顿饭了!”鲍勃说。 我和鲍勃一起又来到楼下,到商店里挑选一些食品。我发现这非常实用,而且,如果是在战争年代,这应该比钢琴更能让人觉得心里踏实。甚至还有那些未来几年将成为人们抢手货的面包头,做干鱼汤最理想了。 “我来付酒钱。”我说。 他把我的钞票放进收款机里,接着我拿起找回的零钱,然后一起回到了楼上。 姑娘们在厨房里忙活着,这样她们会更加用心。我们给她们送去一些橄榄果儿。在她们做饭的时候,鲍勃领着我走进他的卧室,让我参观一下他收藏的侦探小说。整整一面墙上全都摆满了书,他双手插着腰站在书架前。 “如果你每天读一本,至少要花五年时间呢!”他说。 “除了这些书,其他的你都不看吗?”我问。 “在书架的最底层还有一些科幻小说……” “知道吗,”我说,“我们像傻子一样受到别人的愚弄。为了不让我们吃到真正的肉,他们就随便扔给我们几根骨头。我说的不仅限于读书,他们之所以能发迹,就是因为我们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做垫脚石……” “嗯……总之,如果你想要借几本书的话,那么无论如何你都要小心点,别不当回事,尤其是这些精装书。” 我朝凌乱不堪的床上瞥了一眼。实际上,有很多不错的机会,我们耗费了不少时间去竭力摆脱困境。令人不安的原因是它从未完全失去。 “现在可以闻到厨房飘来的香味儿啦,”我说,“我们最好过去看看……” “好吧,不过你得承认,我让你大开眼界了吧。” 晚饭后,我们留下来玩一种比较安静的纸牌游戏。每人都倒了一杯酒,而且人人面前都放了一个烟灰缸,大家都在想各自的心事。从我坐的地方,可以透过窗户看到月亮。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我很高兴月亮能找到我,既然是在演戏,就应该全力以赴,所有大人物都经历过这些。这场游戏并没有特别吸引我。当我没去看月亮的时候,我就会去看其他几个人,人人好像都深不可测,它的源头又都是错综复杂的,要想知道真相是不可能的。正在此时,一小块单薄的云彩几乎把月亮全部遮住了。慢慢地,我沉浸在一种迟钝而甜蜜的氛围中了,这种感觉经常会遇到。 我差不多是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惊醒的。鲍勃气愤地用拳头砸在桌子上,安妮也站起来了。我的面前几乎没有什么筹码了,我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接着阿尔切也醒了,跟着哭了一会儿。说是哭泣,实际上就像是一个聋子在大声叫喊似的。 安妮和鲍勃怀抱着这两个啼哭的孩子,又回到厨房中。我要在三秒钟时间里,迅速地从那里逃出来。 “那我就不给你们添乱了,”我说,“你们两个,好好地睡吧。” 我机灵地把贝蒂往前面一推,接着我们就溜了。当我们走到楼梯底下的时候,听见鲍勃喊道: “嗨,和你们俩在一起真愉快!” “鲍勃,谢谢你的盛情款待。” 外面的新鲜空气让我感觉好极了。回去之前,我向贝蒂提议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她挎着我的胳膊,点了点头。树上已经长出一些嫩叶来了,微风吹拂着它们,我们可以感觉到一种嫩芽的芳香,越来越浓郁地飘散在街道上。 我们默默地走在大街上。两人之间这种沉默的时刻,有时候犹如钻石般澄明,此刻,我们正处于这种状态中,一切尽在不言中。街道已经不再是街道,灯光变得像梦境一样脆弱,人行道上格外干净,微风吹拂着你的脸,让你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令人惊讶的是,你还可以保持如此冷静,同时还能背过身去为她点一支烟,手上没有一丝抖动。 这样的散步是可以让生活都变得充实起来,它能够让你的所有欲望都化为一片乌有。一次触电般的散步,我甚至认为,它能够迫使一个人去承认,他热爱自己的生命。不过我不需要有人来强迫我。我昂首阔步向前走着,保持着最佳的精神状态。我甚至看到一颗流星,但是我没法向星星许愿,如果我能那样做的话,天哪,但愿天堂名副其实,但愿天堂能跟这里的情况差不多。我精神饱满,心里感觉放松,真是太棒了,这让我回想起了十六岁那年,在一次聚会中,我兴奋地用枪向罐头盒射击时的场面。十六岁的时候,我还从来没想到过死呢。那时,我是一个喜欢说笑的顽童。 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我们在一只垃圾桶跟前站住了,里面装着一棵橡胶树,虽然它已经被扔掉了,但是却依然很美丽,上面有很多树叶,唯一缺乏的是水,于是我心里立刻萌生了把这棵橡胶树搬回去的想法。人们可能会认为,这是一棵生长在一片肮脏的群岛上,濒临死亡的可怜的椰子树。 “你能告诉我,人们为什么会这样做吗?”我问。 “嗨,你看,它长出一片新叶来了!” “……还有,为什么这棵老橡胶树会让我觉得这么伤心呢?” “我们可以把它放在楼下,跟钢琴放在一起。” 我把这棵可怜的橡胶树从里面拖出来,把它夹在我的胳膊底下,接着我们就回家了。树叶像护身符一样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云母一样闪闪发光。像圣诞夜的舞蹈一样摇曳着。这是一棵懂得感恩的橡胶树,我赋予了它又一次生命。 当我倒在床上的时候,我笑眯眯地仰望着天花板。 “多么美妙的一天啊!”我说。 “是的。”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开业的第一天,我们就卖掉了一架钢琴,这难道不是一个好兆头吗?” “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夸张……” “是的,我说得并不过分。” “你这样说,就好像我们身边发生了什么似的。” 我觉得她的话有点让我摸不着头脑了,这个话题最好就此打住: “怎么,你不觉得卖掉一架钢琴很开心嘛?”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把羊毛衫的袖子抻了抻。 “是的,感觉好极了。” 18 “喂,埃迪,我知道我讲话的声音不大,不过她离我很近,正在冲淋浴呢……” “噢,好的,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寄给你吗?” 我把电话听筒稍微拿远一点儿,想证实一下,是否还能听到浴室传来的水声。 “不行,”我低声说,“我再也不想谈论这个了,埃迪,我已经在电话簿上把一些出版社的名字标出来了,如果不麻烦的话,你只要按上面的地址寄到下一家就行了。” “妈的,真不走运……” “是的,也许他们已经决定等我到五十岁时再说。” “那么钢琴的事呢,生意进行得怎么样?” “还行,到昨天上午为止,我们已经卖掉三架钢琴了……” 最后我们互相作别,然后我把电话挂了。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就在今天,一个这么美好的日子,他们竟然又一次把我的书稿退回来了。我很难把这片突然出现在心头的阴霾驱散。情不自禁地摇着脑袋,还好春天已经来临,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而且贝蒂对这件事仍一无所知。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到十点钟了,我要去看看她在忙什么呢。 她正在往屁股上抹一种护肤霜,我知道这种东西,需要好几个小时才能渗透到皮肤里,每次我一粘上它,就不得不去洗手。但是懂得抓紧时间的姑娘,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不知道她们是否存在。 “听着,”我说,“你自己忙你的吧,我一分钟后就出发了。” 于是,她加快了速度。 “好吧,没问题。不过你为何不告诉我要干什么呢?你怎么啦?” 我宁可将自己的腿打断,也不愿意吐露一个字。于是我又和她老调重弹。 “听我说,”我叹息道,“我们俩在一起生活,不管遇到什么好事,都要尽可能去共同分享。如果我对你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的话,这就足够了,你应该加快速度。” “好的,没问题,我马上就好了。” “真要命,我还是到车上等你吧。” 我一把抓起夹克衫,匆匆地跑下楼去。外面微风徐徐,蔚蓝的天空,阳光明媚。我的计划进行得非常完美,像原子钟一样精确无误。我预料到她会磨蹭一会儿,不过这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一切都计算得毫厘不差。那小子向我发誓说,这玩意儿从冰箱里拿出来之后,至少可以保存两个小时呢。我看了看手表,我们还剩下四十五分钟。我用手使劲地按了一下喇叭。 十点钟刚过,我看见她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接着我们就出发了。我正在用一双大师的手,亲自导演着这场游戏。昨天,我刚把车子洗过,车上的坐垫已经用吸尘器吸了一遍,烟灰缸也清空了。我希望这一天的每个环节都经过计算,万无一失。或许我希望夜幕在这一刻刚好降临,或者天空出现白云,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完全按照我的意愿。 为了把心中涌出的喜悦隐藏起来,我戴上了墨镜,我们开车离开了市区。这是一个比较干旱的沙漠地区,但是我却非常喜欢,大地呈现出一种美丽的颜色,令我想起我们相识的地方,住在平房里的那段日子,使我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发觉她并没有紧挨在我身边。呵呵,可怜的人啊。她点了一支烟,脸上似笑非笑,神经兮兮的。 “该死的,跑了这么远……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说,“别问那么多啦……” 她烦躁了一会儿,乡间风景的单调乏味终于让她的情绪平静下来,她倚在座位上,脑袋歪向了一边。我放了一点音乐,音量开得不算大。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把汽车开到时速九十公里、一百公里。 最后,我们向一座小山丘发起冲击,那里长着一些树,在这种地方树是非常少见的,人们不禁要问,它们怎么会长在这里呢。我没有惊讶得用手抱住脑袋,我发现这个地方实在太奇妙了,从来没有什么地方,能给我带来如此虚幻的感觉。沿着崎岖不平的道路迂回前进,我把车子转到右边的一条小路上。贝蒂睁大了眼睛,从座位上站起来。 “喂,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呀?”她嘴里嘟囔着。 我偷偷地乐了。汽车在最后几百米路上颠簸着,最后,我把车子停在一棵树底下。阳光太美了,我等着寂静再次降临。 “好啦,现在下车吧。”我说。 “你想在这里掐死我,强奸我吗?” “是的,很有可能。” 她推开车门。 “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先强奸我吧。” “好吧,让我想一下。” 我们站在一片斜坡底下,四周非常空旷,土地的颜色逐渐变暗,从浅黄色变成了深红色,看上去效果好极了,我最后一次坐下来欣赏这种景色。贝蒂紧挨着我,嘴里吹着口哨。 “嗨,你瞧,这儿有多美啊……” 我享受着成功的喜悦,用手捏着鼻子尖儿,倚在奔驰车的一个挡泥板上。 “到这边来吧。”我说。 我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脖子: “你看左边这棵老树,在它的上方,有一根树枝已经折断啦?” “对,没错。” “再看那儿,右边那块巨大的岩石,看上去像是一个侧卧着瞄准的枪手?” 我发现她开始有点儿感兴趣了,好像我在她的脑子里点亮了一盏灯似的。 “是的,我确实看到了,你说的没错!” “还有中间的小木屋,你看见了吗?不觉得它很可爱吗?” 她像一把爆米花似的蹦起来了,我在她的周围燃起了一堆火。她点了点头,把手伸进了我的怀中。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喜欢这个地方,”我说,“难道你不喜欢吗?” 她把一只手伸进头发里,手链像一条瀑布似的,发出刺耳的响声。我看见她的头发垂下来,落在金黄色的羊毛领子上。她露出了微笑。 “是的……感觉这里的每样东西都适得其所,而且应有尽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给我看的,但是我承认,这的确是个非常神奇的地方。” 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到了。 “好吧,这里的一切都归你了。”我说。 她什么话都没讲。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到她面前。 “大体上说,你的土地是从那棵老树开始,一直到这块看起来像一个躺着的人的岩石,然后往下延伸到这儿。小屋的门已经上了锁。” 我敢说,当她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时,惊讶得发出一声尖叫。她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但是我伸出一根指头,让她冷静下来。 “先别急,再等一会儿。”我说。 我去把汽车的后备厢打开,如果那小子没有胡说,时间应该还来得及。我取出一块覆盆子夹心蛋糕,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插到里面。真的太神了,这玩意儿软硬正合适。我把它拿到贝蒂面前,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生日快乐!”我说,“我们必须得赶快吃了。祝你三十岁生日快乐。” 我顾不上去看她有什么反应。我把蛋糕放在汽车发动机盖上,然后伸手把她拉过来。 “好吧,来看看行李厢里有些什么。”我说。 其实,昨天晚上我就已经准备好了,我从超市里买来了很多生活必需品,成功地把一些高档商品的价格标签替换了一下。 “这些东西全部加起来,够我们享用三天的,”我说,“如果你愿意请我到你的小屋里去的话。” 她倚靠在汽车上,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像这样持续了至少五分钟,如果不是我主动脱身,或者说,如果我头脑不够清醒的话,还会待得更久。 “我们不能让冰激凌蛋糕都化成水呀……那就太傻啦。” 为了把车上的东西都运到小屋里,我们来回跑了两趟。这里确实是一段斜坡,而且当时日头已经毒起来了。贝蒂兴奋得到处乱跑,她从地上捡起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石头,偶尔停下来,把手搭在额头上向远处眺望。她嘴里唠叨着,该死的,这里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对我来说,我知道我已经尽了全力,现在算是大功告成了。这间小屋也给她带来了很多快乐,虽然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小房子,但是她却轻轻地咬着嘴唇,在屋里转来转去,伸出手指去抚摸窗户的边缘。我再也不把烟灰抖落到地板上了。我很快就联想到,我们可以在这个可爱的小屋里玩过家家的游戏。我们确实那样做了,当然很满意,只不过香槟酒是倒在简易的纸杯里喝的。 “我突然想到……”她低声说,“我已经等了整整三十年了,终于有人送给我一份如此珍贵的礼物!” 我向她眨了一下眼睛,心里感到十分欣慰。有人给这片荒地出了好价钱,而我呢,用了很少一点钱,就买到了天堂的一个角落,这件事让我来回折腾了一个星期,天天都在打电话联系。是鲍勃让我想出这个主意的,一天早晨,我们开车出去了一下,我就决定了,我对他说,鲍勃,最初我只是想去买一株绿色的植物,但是我发现这礼物对她来说也许少了点儿,其实我真应该给她买一座山,或者一片港湾,你知道哪儿有类似这样的一块地方吗? 我把香槟重新放到冰块里,然后我们出去散步。当我们回来的时候,它的味道简直棒极了。当她准备睡袋的时候,我回到车上取收音机,还有我事先放在座椅下面的杂志。我们一旦被文明套上了枷锁,就不可能从里面彻底摆脱出来了。我把一包香烟塞进口袋里,然后又往回走,嘴里轻轻地吮吸着一根青草。 我们嬉笑打闹着收拾好房间,然后出来坐在一块岩石上,喝点儿开胃酒。天气非常炎热。我眯缝着眼睛坐在夕阳下,喝着浓郁的波旁威士忌,随手扔进几颗黑橄榄。这种橄榄是我最喜欢的,果核很轻易从果肉中自动脱落,四周一片寂静。我用胳膊肘支撑着躺下来,就在这时,我发现大地上有些细小的东西在闪闪发光。当太阳即将隐身而去的时候,大地就像一位公主的长裙似的,放射出灿烂的光芒。我打了个呵欠,自言自语道,天哪,这一切不会是真的吧,实在太美了。 贝蒂选择了一种最经典的姿势,她像睡莲一样挺直了腰板儿,然后把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她的牛仔裤快要裂开了,我不记得是否给她带了一条可以替换的。我们望着一只小鸟从天空中飞过。我完全沉醉在我的威士忌中了。但是在她三十岁生日这天,谁还会责怪我酒喝得太多呢? “能买到像这样的一些东西,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她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别担心,文件都是符合法律规定的。” “不,我的意思是说,能把一个地方全都买下来,包括它的土地、气味、声音、光线,乃至所有的一切!” 我默默地啃着一根烤鸡腿。 “是的,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我说,“这里的一切都归你了。” “你认为悬挂在树梢的夕阳,也属于我吗?” “当然,这一点毫无疑问。” “你认为这里的寂静,还有从山上刮下来的微风,也属于我吗?” “是的,这些全都掌握在你的手中……” “噢,那个把这些都卖给你的家伙,他一定是疯啦!” 我没有回答。我在鸡腿上挤上一点蛋黄酱。不过,也有人会想,买下这样一片土地的准是个疯子。我手中的鸡腿已经啃了一半儿了,仿佛整个世界不幸被劈成了两半儿。 晚饭之后,她打算生一堆火。我本来想去帮把手,但是我发现自己已经爬不起来了。我只好为自己找点儿借口,我告诉她说,最好不要摸着黑在山上乱跑,万一我不小心跌倒,那么你只好到山脚下找我了。她笑着从地上站起来。 “知道吗,并不是只有男人才懂得如何生火呀。” “当然啦,不过,一般来说,只有他们懂得如何才能将火扑灭。” 夜色已经降临了,我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我一直躺在那儿,过了很长时间,侧着脸紧贴在岩石上。黑暗中,我听到一些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感到很安定。我还听见蚊子发出的嗡嗡声。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把火生起来的时候,我的体力也渐渐地恢复过来。我居然能站起来了,嘴里干得要命。 “你要去哪儿?”她问。 “去车上拿点儿东西。”我说。 火光映照在我的眼睛上,我什么都看不见,不过我还记得地上坑坑洼洼的,路不好走。我想起了战争中部队行军的场面,于是我把腿抬得高一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一路上有好几次我险些跌倒,不过总的来说还是比较顺利的。半路上我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沉浸在酒精带来的愉悦中,不过我始终没有倒下。我感觉到背上开始冒汗了。当我决定要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实在太傻了,其实我心里也有些想留下来,不过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种念头。现在我意识到自己做得很对,我完全可以站起来向前走。当人们努力去超越自我的时候,决不会为此感到遗憾,因为这总是可以让你打起精神来。 我轻轻地吸了口气,然后又重新上路,我伸了伸胳膊,心里轻松多了。我知道,也许一块小小的鹅卵石就能把我绊倒在地上,我确实这么认为,否则我的脚步为何能快得像支离弦的箭一样呢,为何我脑子里会出现一袋散落的弹子呢?在我摔倒在地上之前,脑子里突然清醒了片刻,接着我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几乎摔得不省人事了。 我恰好滚到了汽车底下,头撞在轮胎上。我没有伤到任何地方,不过我还是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想弄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一个六十岁的人摔成这副模样,那绝对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不过对于一个三十五岁的人来说,这件事就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了。虽然天很黑,我还是可以看见头顶上的汽车门把手,在黑暗中闪着亮光。我拉住门把手,从地上爬起来了。我的脑子里好像灌进了一瓶胶水,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去想我要找的东西,好像是与蚊子有关的,没错,我是来找一种杀虫剂的,我很清楚我事先什么都料到了。 我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喷雾器。假装在后视镜里看不到自己,我只是用手捋了捋头发。我坐在座位上歇了一会儿,把两只脚伸到外面,望着山丘上燃起的篝火,小屋在火光的后面曳动着,好像地处世界的巅峰一样。我不愿意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至少,我不会迷失方向。我会一直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走,除非我感觉自己已经到达喜玛拉雅山脚下。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才醒过来。我起来煮咖啡,烧水的时候,我从贝蒂的手提包里找几片阿斯匹林。我发现里面还有几盒药。 “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药?”我问。 她把头抬起来,接着又低下了。 “噢,没什么……这些是我失眠的时候吃的。” “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晚上睡不着觉吗?” “真的没什么,我已经说过了……这种东西我不经常吃。” 发现这些药盒让我感到很苦恼,不过我不想多说什么。她已经不再是年幼无知的小姑娘了,我想要说什么,她应该知道。我把药盒逐个放回到她的提包里,然后吃了两片阿斯匹林。我想打开收音机放点儿音乐,让自己轻松一下。我的一只胳膊擦伤了,头上肿起了一个包,所以不该太张扬,不要自讨苦吃。 下午,贝蒂出来活动一下,她把小屋前面的一小块空地清理干净。我想她准备在我们下次来的时候种点儿东西,她用一种年代久远的铁器除草,这是我们出去散步时捡来的。她弄得到处尘土飞扬,看到这种情形,我就躲得远远的,自己找本书看。天气很好,我必须不时地活动一下,以免在石头上睡过去。但今天我十有八九会碰上一本无聊的书。一瞬间,想到这些家伙不停地写这些愚蠢的东西,我却待在这儿无所事事,我居然感到十分羞愧,这让我感到很吃惊。我去取一罐啤酒,顺便走到贝蒂跟前儿,帮她把额头上的汗擦掉。 “怎么样,宝贝儿,快干完了吗?” “嗨,我也想喝一杯!” 我回去拿了两罐啤酒,发现存货迅速减少了。不过这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早就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并不完美,我们必须要坚持,并且要学会克制,人们只要从镜子里照一下自己,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我对她说,为你的健康干杯,然后举起了手中的啤酒罐。灰尘已经落尽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差不多快有一年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已经知道当机遇到来的时候,怎么才能将它牢牢地抓在手里。我可不想到三十五岁的时候,自己还两手空空,而且不知道什么事真正值得去做。我肯定不喜欢这样,这会让我感到很压抑,令我每天晚上都在街上游荡。 “我想出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的垃圾减少很多。”我说。 我把空啤酒罐扔到斜坡上,然后看着它滚下去。它落在了靠近汽车跟前的地方。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 “这主意不坏……但是过不了多久,这里的景色就会变糟。” “知道啦,亲爱的。” 为了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吃过午饭,我忙着洗刷碗碟,两腿之间放着一桶水。在太阳快要落山之前,为了活动一下,我们兴奋地爬上了山坡,迎面吹来一阵阵凉风。 “昨天夜里,我梦见你的书出版啦。”她说。 “别再提这件事啦。” 她抓住我的胳膊,没有再说什么。我们默默地坐着,观赏着周围的景色,过了好一会儿。远处的公路上,一辆汽车正在缓缓地驶去,它的车灯亮着,我们隐隐约约地看见它的踪影。片刻之后,灯光彻底消失了。又过了几秒钟,我们才开始说话。 “去吃点儿东西吧?”我提议说。 当我们回来的时候,有一只獾钻进了我们的垃圾桶里。我从没见过如此庞大的家伙,我们离它大概有三十米左右。我把刀子掏出来了。 “别动!”我说。 “当心点儿。” 我把刀子举在头顶上,然后大吼一声从斜坡上冲下来,我尽可能去想人们是如何把一只熊杀掉的,但是还没等我冲下去呢,那只獾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了。如果它没有溜走,这反而会令我感到惶恐不安。实在不行,我会扔过去一块石头,看它到底有什么反应。 这段小插曲勾起了我的食欲,我饿得就像一只狼似的。我准备做些奶油煎饼。我发现,这一天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其实这种情形找不出任何确切的理由,如果看到有很多人从窗户里跳出去,而且不断地发生类似的事,那么即使毫无缘由地感到疲惫,也决不会令人感到吃惊。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非常合乎情理的。对此我并没有感到不安。 吃过晚饭后,我抽了一支烟,当贝蒂开始梳头的时候,我甚至都打瞌睡了。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往后倒下去的。半夜三更的时候,突然间,我睁大了眼睛。那只獾就藏在窗户后面,我们互相对峙着,它的眼睛像黑珍珠一样发出亮光。过了一会儿,我又闭上眼睡着了。 第二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下午天空更加阴沉。我们看见一片片乌云压过来,把天空填得满满的,甚至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我们皱起了眉头,这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土地似乎突然变小了,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似乎所有的鸟儿和草丛里的昆虫突然都消失了。外面的风更强了,我听见远处隐隐传来的雷声。 雨点噼噼啪啪地掉下来,我们赶紧跑回屋去。贝蒂弄了点儿茶。我看见外面笼罩着一层雾气,天空变得越来越阴沉了。这是一场可怕的龙卷风,它的中心大概位于一公里之外的地方。一道道闪电划破了天空,贝蒂开始有些害怕了。 “想玩拼字游戏吗?”我提议说。 “不,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答道。 每次当雷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总是身体僵硬地愣在那儿,把脑袋缩进肩膀里。雨水持续地冲刷着屋顶,必须提高嗓门儿说话,对方才能听得见。 “总之,情况还不算太糟,只要我们待在屋里,就没事儿了,而且还可以一起品茶呢。”我说。 “该死的!你认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大雨吗?这绝对是一场龙卷风啊!” 其实,她说得一点儿不错。这场龙卷风变得越来越危险了。猛然间,我意识到它正循着我们的位置,冲着我们来了,不早不晚偏偏让我们遇上了。我们蜷缩在屋子的角落儿里,坐在鸭绒的睡袋上。感觉就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怪物在房子顶上撞击着,要把这座小屋从地上连根拔起。我们偶尔可以从窗户里,看见它的眼中闪着电光。贝蒂又把双膝抱在胸前,两只手捂在耳朵上。似乎这样就安全了。 我正在抚摸她的后背,一滴硕大的水珠落在我手上。我抬起头向上瞧,发现屋顶像块海绵一样挂满水珠。我仔细一看,墙上也开始渗水了,窗户底下出现了一些细细的水流,一股泥浆眼看就要从门底下的缝隙里涌起来了。此刻,这间房子已经位于地狱的中心了,它的四周全都被闪电和雷声包围着。我本能地低下了头,意识到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此刻,去思索上帝和人类是否平等的问题,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我为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懊悔不已。 当一滴水珠掉在贝蒂头上的时候,她一下子跳起来了。她惊恐地瞥了一眼天花板,就像是见到魔鬼一样。她把睡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噢,不要……”她啜泣着,“噢,求求你……别过来!” 龙卷风转移到几百米外的地方去了,但是雨下得仍然很大。外面是一片可怕的喧嚣。她吓得哭起来了。 现在屋顶上连最后一线希望都没了。我迅速地估算了一下,漏水的地方大概有六十处之多,而且我清楚地看到,情况将急转直下。地板上已经像一汪湖水一样波光粼粼。我看了一眼贝蒂,然后站起来。我知道,现在想让她心情平静下来,显然是徒劳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赶快离开这儿,即使被淋成一对落汤鸡,也只能豁出去了。我抓起一些重要的东西,把它们塞进背包里。我把夹克衫的拉锁全都拉上,接着就去招呼她。我毫不犹豫地把她拉起来,根本不去想是否会把她弄疼,我托住了她的下巴,让她把头抬起来。 “我们肯定会把身上淋湿的,”我说,“但这不会丧命。” 我看了她一眼,渴望与她达成一种默契。 “难道不是吗?”我接着说。 我把睡袋盖在她头上,然后把她推到了门口。直到临走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忘记拿收音机了。我把它塞进一个从超市带回来的塑料袋里,然后在上面撕了个口子,这样用手提着就很方便了。贝蒂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把门打开了。 透过灰蒙蒙的雨幕,我们隐隐约约地看见那辆停在山脚下的汽车。看起来我们冒着大雨跑到那儿,似乎是不可能的,一阵雷声像波浪似的从我们头上越过去了,我们甚至都看不到天空了。外面的雷雨声震耳欲聋。我俯下身去对她说: “快冲到车上去!”我喊道。 我没有料到她像火箭一样飞出去。我拉着她,把她推出屋外。然后我返回去把门锁上,这时,我发现她已经往下跑了四分之一的路程。 我觉得好像站在一个莲蓬头下面,两个阀门儿都已经开到最大了。我把钥匙塞进口袋,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就出发了。我希望半路上别再像上次那样栽跟头了,不过说实话,地上确实非常滑,上面淤积了两公分深的雨水。 我的头发全都淋湿了,身上也找不出一块没有沾水的地方了,我用一种令人吃惊的速度往山下冲去,只看了一眼落脚之处,就奋不顾身地冲进大雨里。那些来自地狱的猎狗全都尾随在我的身后,撕心裂肺地吼叫着。 贝蒂在前面领先了我很长一段路。我看见她头上顶着银色的睡袋,像一块铝片似的,踉跄地朝着汽车奔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再过一秒钟,她就脱离险境了。刚想到这儿,我脚底下一滑,摔倒在地上。但是我左手向后用力撑着地,身子一歪又站起来了。这时,我差不多要脱离险境了。之后我又伸出了右手,尽可能避免再像刚才那样跌倒。不过,我的收音机却脱手了,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弧儿,然后掉在一块岩石上。 收音机的中间裂开一个窟窿,一些五颜六色的铜线从里面露出来。我喊了一声,虽然我的嗓门儿很大,但是雷声彻底覆盖了我的声音。我抓起收音机,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愤怒,尽可能把它扔到很远的地方。我感到非常沮丧。我甚至不急于把剩下的一段路走完,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触动我了。 我坐在方向盘的后面,让刮水器来回摆动着。贝蒂还在抽泣着,不过她看上去已经好多了,她拿出一块纸巾,擦去头上的雨水。 “像这样可怕的龙卷风,我还很少遇见过呢。”我说。 这是真实的,而且的确让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是,我没有忘记我们脱离了险境,损失毕竟是有限的,我很清楚我在说些什么。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凝视着窗外。我弯下身子,看看她望见了什么。我们模模糊糊地看见山顶上的小屋,泥泞的洪水从斜坡上冲下来。一切都结束了,土地的颜色逐渐褪去,大地像钻石的粉末一样闪着亮光。眼前的景象让人联想到一个下水道的出口,一些脏东西不断地从里面流出来。我什么都没有说,把汽车发动起来了。 夜色降临的时候,我们回到了镇上。雨已经停了。当我们遇到红灯时,贝蒂打了个喷嚏。 “为什么我们总是这么倒霉呢?”她问。 “因为我们是一对可怜虫。”我笑着说。 19 又过了几天,一天上午,我又回到山上的小屋,在房顶上铺了一层油毡纸。我一个人默默地干活儿,周围一片寂静。干完之后,我又驾车行驶在寂静的公路上,打开收音机,调到当地一家电台的节目,喇叭里发出一阵阵劈哩啪啦的噪音。 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贝蒂正忙着调换家具的位置。 “你听说了吗?”她问,“阿尔切被送到医院去了!” 我把夹克衫扔到一把椅子上。 “妈的,到底出什么事啦?” 我帮她把长沙发推了一下。 “真要命,他把一锅煮开的牛奶碰翻啦,全都洒在他的膝盖上!” 我们把桌子搬到隔壁的房间里。 “你刚走没多久,鲍勃就打来电话,是从医院打来的。他想让我们下午帮他把商店照看一下。” 我们把地毯挪了一个地方,又重新铺好了。 “该死的,他倒是没忘了自己的事。”我说。 “你错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是担心那帮女人在商店门口人行道上赖着不走,惹出什么麻烦来。” 她往后退了一步,看看房间里整体的效果如何。 “你觉得怎么样,喜欢这样布置吗?” “还行。”我说。 “这样会有点儿变化,不是吗?” 下午我们在床上亲热了一会儿,然后我就感到无精打采了,于是就躺在床上抽烟,贝蒂在那边擦窗户的时候,我抱着一本书看起来。卖钢琴的好处是,不必着急上火。在等着卖掉钢琴的空闲时间,你甚至有足够的时间去拜读《尤利西斯》,而且不会在书里折起很多角儿。我们对这种生活感到很满足,买东西全都用现金付账,而且可以随意给汽车加油。埃迪从来不过问钱的事情,只是要求我们维持商店现有的客流量,而且每卖出一架钢琴,就及时补充好库存。这些我们都做到了。除此之外,我还负责到处送货,这笔钱就落入我自己的腰包了,我可不想把自己的账目搞得太复杂。 值得一提的是,有时我们甚至还有一些存款,这笔钱差不多够我们一个月的开销呢。生意能做到这种程度,我觉得很踏实。没有工作,身上只剩下两顿饭的钱,很不幸,我也曾有过这种经历。而口袋里预存了一个月的生活费,就好像是给自己提前挖好一个防空洞似的。我很难再奢望能拥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显然,我还没有考虑退休的事情。 于是,我不会感到坐立不安了。我看着贝蒂靠在窗户边上修剪指甲,她涂上了一层非常刺眼的红色,这时她的影子映射在墙上。我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儿。 “这要等很久才会干吗?”我问。 “不,根本用不着。我要是你的话,会看一下现在几点了。” 我赶紧从床上跳起来把裤子穿好,然后在她的脖子上亲一下。 “你真的认为一个人就能应付得了吗?”她问。 “没问题。”我说。 这时候,已经有四五个女人站在路边等着了。她们透过商店大门的玻璃往里看,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到现在还不开门呢,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我从后院拿了把钥匙,然后就匆匆地走进鲍勃的房子去了。我在厨房的地板上发现了一摊牛奶,里面躺着一只玩具狗熊。我把它从地上捡起来,放到桌子上。这时,牛奶已经凉了。 楼下的气氛似乎已经沸腾了。我匆匆地下了楼,先把店里的灯点亮。女人们纷纷摇着脑袋,其中一个长得最丑的女人,还把胳膊伸到我的面前让我看她的手表。我赶快把店门打开了。 “大家沉住气,别着急。”我说。 我先躲到商店的一个角落里,让她们进来。等到最后一个人进来时,我已经坐在收款机后面了。我想起了阿尔切,还有那只浑身湿漉漉的小熊,此刻,它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厨房的桌子上呢。 “能给我来一块馅饼吗?” “当然可以。”我说。 “这里的老板呢,他还在这儿干吗?” “他会回来的。” “嘿,当心点,不要把你的手碰到我的馅饼上!” “噢,真该死,”我说,“对不起……” “好啦,那就再给我换成两块火腿吧。要那种圆形的,因为我不喜欢方的。” 余下的时间里,我都在用刀把一些东西切成片儿,然后马不停蹄地,从商店这头跑到另一头,就好像自己长着三头六臂一样。从某种程度上,我能理解鲍勃了。我意识到,如果我天天都像这样干活儿,就没有旺盛的精力去碰女人了,晚上回家,我所感兴趣的就只有看电视了。也许这样说有点儿夸张,尽管如此,有时生活确实向你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景象,不管你往哪儿看,到处都充满了疯狂与荒谬。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画面:你一天天活下去,等待着衰老、患病和死亡,这简直就是走向一场龙卷风,每往前走一步,我们与茫茫黑夜的距离就更加接近了。 卖完最后一公斤西红柿,我立刻就打烊了,我的状态已经降到了最低点。我面无表情,这种反应能把你拖进无底的深渊,如果你不及时停下来,那么你的心就会被恐惧牢牢地抓住。我转过身去,一口气吃下三根香蕉。然后,我感到有点儿不知所措,于是就回到楼上,开了一瓶啤酒。我发现还有点儿时间呢,就去把地上的牛奶擦掉,然后把小熊身上洗干净,夹住它的耳朵,把它悬挂在浴缸上晾干。它的脸上露出一丝虚假的微笑,与今天的感觉完全相符。我在它的旁边坐了一会儿,把余下的啤酒喝光了。不过,在感觉耳朵有点儿不舒服之前,我已经离开了。 到家的时候,我发现贝蒂躺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一只约有一米多高的玩具大象。这是一只长着白色耳朵的红象,外面包着透明的塑料纸。她用胳膊肘支撑着坐起来。 “如果我们去医院看看他,也许会让他高兴起来。瞧瞧我给他买了什么……” 熬过了刚才那段让人难以忍受的时间,我发现房子里洋溢着一种愉快的气氛,我很想静静地沉浸在这种氛围里,去仔细体味一下。但是眼前这只摆在客厅中央的红象,让我的所有想法都化为乌有。它稳稳地竖立在那儿,眼睛一直盯着我看。 “好的,我们走吧。”我说。 不过我还能朝她眨一下眼,这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临走之前,你不想先去吃点儿东西吗……肚子不觉得饿吗?” “不用啦,我一点儿都不饿。” 我让贝蒂开着汽车。我把大象放在腿上,嘴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我对自己说,当人们把一杯绝望的酒端到自己嘴边的时候,那么他们就不会因为酒后的不适而感到惊讶了。街上的灯光,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狰狞。我们把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然后向大门走去。 我们从门口经过的那一刻,事情发生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到医院来了,我知道这里的气味儿,所有的人都穿着睡衣走来走去,我甚至知道死亡奇怪的样子,没错,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我从来没有出现问题。所以,当我听到耳朵里嗡嗡响的时候,没有人比我更感到惊讶了。我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绷得紧紧的,同时又有些发软,我身上开始出汗了。刹那间,大象摔在了地板上。 我看到贝蒂在我面前,拼命地用手比划着,她在朝我不停地说着什么,我什么都听不见,除了血液在血管里流动。我倚在一面墙上,感觉糟透了。一道冰冷的栅栏从我的脑子里闪过,我很难再保持身体的平衡了,脚下一滑跌倒了。 几秒钟之后,我渐渐地又能听见一点儿声音,最后完全恢复过来了。贝蒂用一块手绢儿给我擦了擦脸,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们依然在来回穿梭着,谁都没有注意到我们。 “噢,这不会是真的吧,你到底怎么啦……真的把我吓坏啦!” “是的,也许是因为我吃了一些不消化的东西。一定是那些该死的香蕉……” 当贝蒂去问讯处打听消息的时候,我从自动售货机上取出一瓶可乐。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清楚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香蕉的缘故,或许是一种有着更深刻含义的预兆。 我们一起上了楼,然后走进一间病房。屋里的光线不是很充足。阿尔切正在睡觉,鲍勃和安妮分别坐在病床的两边。安妮怀里的婴儿也睡着了。我把玩具大象放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儿里,接着鲍勃站起来告诉我,他说阿尔切刚刚睡着,这个可怜的孩子被折腾惨了。 “情况也可能更严重。”他补充说。 我们默默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见阿尔切在睡梦中轻轻地摇晃着脑袋,他的头发紧贴在太阳穴上。我为阿尔切感到难过,不过我还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这似乎与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虽然我竭尽全力,但是我仍无法驱走这无法解读的信息,它仍然困扰着我,让我无法从焦虑不安中解脱出来。我开始变得有些紧张了。当你无缘无故地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心里总会闷闷不乐。我轻轻地咬着嘴唇。 我发现情况还没有好转,于是就向贝蒂做了个手势,然后我问鲍勃,是不是可以帮他做点什么,跟他说不要客气,但是他说不用了,同时还向我表示感谢。我往后退到门口,仿佛有一条蛇正要从天花板上冲下来似的。我飞快地沿着走廊往外跑,贝蒂吃力地跟在我的身后。 “嘿,是谁惹你了?别走得这么快!” 我们一直往前走,穿过了医院的大厅。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突然从左边冒出来了,我差点儿和他撞到一起。老人把轮椅掉转了方向,不过我没有听到他嘴里说些什么,两秒钟之后,我走出了医院。 夜晚凉爽的空气,让我的精神放松下来,我马上就觉得好多了。这让我感到自己就好像刚从鬼魂出没的房子里逃出来似的。贝蒂双手插着腰,慢慢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不安的微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这该死的医院,它到底把你怎么啦?” “一定是我没有吃东西的缘故,我觉得有点儿虚弱……” “刚才,你还说是吃香蕉造成的呢。” “我也说不好,现在很想去吃点儿东西……” 我们沿着台阶往下走,到最底层的时候,我又转过身来,贝蒂没有等着我。我仔细地审视着这座大楼,但是没发现什么异常,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这里干净整洁、灯火通明,周围有很多棕榈树,和一排排整齐的篱笆。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把我打倒的。也许是我吃了有毒的香蕉吧,那些被施了魔法的香蕉,可以让你的肚子里无端地充满了恐惧。然后再加上一个被烫伤的孩子,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摇晃着脑袋,你已经给自己的问题找到了答案。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不过我编了个谎话,我心里还是有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不过仅仅是模糊的感觉罢了,我并没有被这件事搞得心烦意乱。 我知道城北有一个地方,那里的牛排炸薯条不错,而且是通宵营业的。老板认识我们,我曾经卖给他的妻子一架钢琴。我们在柜台后面坐下来,接着他取出了三个酒杯。 “怎么样,那架钢琴用得还可以吧?”我问。 “是的,钢琴的声音快把我弄成神经衰弱了。”他说。 餐厅里的人不算多,有几个孤零零的人和几对热恋中的男女,还有一帮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都留着小平头,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贝蒂的心情很好。牛排烤得相当不错,让素食主义者们都蠢蠢欲动了。我的薯条上蘸满了番茄酱,美味的诱惑让我把医院里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我的心情很放松,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膨胀着。贝蒂微笑着看着我,我也漫不经心地说笑。之后,我们又点了几大块甜点。现在,桌上只剩下半公斤重的尚蒂伊鲜奶油了。 之后,我喝了两大杯水,很自然地开始往厕所里跑了。悬在墙上的小便器是粉红色的,我选择了当中的那个。每当我站在一个像这样的东西跟前的时候,就会让我想起有一次在男厕所里,一个有一米九零高的金发女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骑在小便器上笑着对我说,别担心,宝贝儿,只要一分钟我就把那玩意儿还给你。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姑娘,那个时代,人们经常会谈论起妇女解放的问题,人们不停地向你唠叨这些,但是这个姑娘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最深的。必须承认现在某些观念已经发生了转变。 我伸出一只手去把裤子上的纽扣解开,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个女人,这时一个留着寸头的家伙进来了。他站在我的旁边,眼睛紧盯着那个可以用来控制水流的银色按钮。 我这边尿不出来,他也一样。我们之间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他时不时地朝我这边瞥一眼,看看我到底在干什么,接着他干咳了两声。他穿着一条肥大的裤子和一件鲜艳的衬衫,而我的身上,却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体恤衫。他约摸有十八岁的样子,而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咬紧了牙齿,腹部的肌肉挛缩起来。我觉得他也一样。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起来了。 沉寂终于被我面前迸发出的噼啪的水声打破了。我笑了。 “呵呵。”我说。 “噢,我本来不想撒尿。”他嘴里咕哝着。 当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凯鲁亚克曾对我说,热爱你的生命吧。我尿得比别人快,我不想像获胜者一样沾沾自喜。 “我要好好享用一下,”我说,“也许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啦……” 他用手挠了挠头,我去洗手的时候,他在镜子前蹙了一下眉。 “对啦,”他说,“我想,也许我手里有一些让你感兴趣的东西。”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擦手,扯下一块二十公分长的纸巾。我心情不错。 “哦?是吗……”我说。 他走过来,接着在我的鼻子底下摊开一张小纸。 “足有一克呢。”他低声说。 “是好货色吗?” “当然。不过你还是别问我了,我还从来没有尝过呢。我干这个是为了攒钱出去旅游,我想去海边冲浪。” 我心想,上帝啊,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误入歧途了。还有,他上完厕所之后,甚至连手都懒得去洗。纸片上有很多纤细的晶体,我品尝了一下,我问他要多少钱,接着他告诉我。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碰过这玩意儿了,看来价格比过去翻了一番,我站在那儿,吃惊地张着嘴。 “你肯定没有搞错吗?”我问。 “要买就买,不买算了。” 我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 “这些钱够了吧?” 这小子看上去无动于衷,我有点儿强硬地对他说: “这些钱,够你到百慕大群岛玩一次的了。”我说。 他笑了。我们钻进厕所的一个隔间,然后把门插上,他把那玩意儿给我放在水箱盖上。吸之前,我故意擤了擤鼻子。之后,我觉得自己将要迎来新的一天,好像我刚刚充了电一样,分手之前,我用胳膊碰了他一下。 “你要记住一件事,”我说,“一个只有沙滩和海浪的地方,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血腥。” 他看着我,好像我为他解答了一道数学难题似的。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他说。 “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我说,“当你活到三十五岁的时候,肯定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幽默感……” 确实,我觉得这个世界一年不如一年,不过,这种观察对我来说没什么实际意义。我选择继续挺直了腰板儿活下去,尽可能不让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我觉得这样已经是很不错了,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大极限。想比这更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觉得我这辈子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我一直努力去做个正派的人。不能对我有过多奢求,我已经筋疲力尽。我抽着鼻子又回到贝蒂身边。我用胳膊紧紧地搂着她。差点儿让她从椅子上摔下来。大家都吃惊地看着我们。 “嗨,我可不想让你心烦,”她悄悄地贴在我耳边说,“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俩……” “我才不在乎呢。”我说。 我恨不得抄起一把凳子,把它劈成两半儿。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自己正驾驶着一辆装甲车,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它。贝蒂喝多了,这天晚上,整个世界都喝得醉醺醺的,唯独我一个人还算是清醒的,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所有的白痴都提醒我把车前灯打开。贝蒂把一支点着的香烟,塞进我的嘴里。 “如果你把前面的灯打开,也许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的时候,她朝着汽车控制板俯下身去,把车前灯打开了。确实比刚才好多了,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 “信不信由你,”我说,“我现在看外面就像白天一样清楚。” “是的,我一点儿都不怀疑。” “不要因为现在是晚上,我们就该像瞎子一样乱摸,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对,对,说得太好了。” “该死的,事实就是这样啊!” 我很想去干一些不寻常的事,但是我们很快又回到镇上,我只能傻乎乎地沿着街道一直往前开,躲避着路上的行人,见到红灯就把车停下,像个疲软的鸡巴一样,而此刻在我的血管里却流淌着炸药。 我把汽车停在房子前面。在月光的衬托下,夜色温柔而宁静,悄无声息。但是总体的感觉,却是一片掺杂着蓝色和银灰色、令人震惊的暴力气氛。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慢慢地走过街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快到家的时候,贝蒂就开始打呵欠,我真难以置信。 我们上了楼,她一下子就歪倒在床上,我试着摇醒她。 “嗨,你不能就这样睡呀!”我喊道,“你不觉得口渴吗?想让我给你倒点儿什么吗?” 她挣扎了一会儿。她的脸上带着微笑,眼睛已经闭上了,而我却可以喋喋不休地神侃一个晚上,妈的,真倒霉!我帮她把衣服脱下来,同时向她解释说,对我来说,事情再清楚不过了。她用手捂住嘴,以免说出让我不高兴的话。当她钻到被子底下的时候,我轻轻地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她的乳头像烟叶一样松软无力。我甚至都没必要钻到她的两腿之间去浪费激情,她已经睡着了。 我拿起收音机,然后到厨房里坐下来,喝了一杯啤酒。收音机里正在播送一些新闻,但是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已经或多或少地死去了。当他们开始播报当天的体育新闻时,我干脆把它关掉。月亮几乎是圆的,正好映照在我的桌子上,月光如此皎洁,我都没有必要再去点灯了。四周特别安静。我马上想到了要去洗个澡儿。我的脑子像冬日艳阳高照的天空那样清澈,而且我可以用眼神去触动一些事物,我可以听见百米之外一根麦秆折断的声响。最后,啤酒带着一股激流的冲劲儿,全都从我的喉咙里灌下去了。是的,我承认这东西很棒,但只要想到一克的价格之高,我就紧张得浑身发抖了。 一个小时之后,我仍然坐在那儿,只是身体有些前倾,我紧盯着两腿之间,想看看我的命根子是不是还在。我举起一把刀子抵住自己的喉咙。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带着一丝嘲弄的微笑,呼吸有点儿急促。我去找了一些需要的东西,然后又回到桌边坐下。 过了一会儿,我写了三页纸。然后我停下了。我只不过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还能写出至少一页来,我并没有奢望能写出一本洋洋万言的小说。我点了一支烟,抬头仰望着天花板。应该说我写得不差,相当不错,这让我很吃惊。我慢慢地又看了一遍刚才写的东西。确实,我越来越感到吃惊了,我不记得以前曾经写出过这样的东西,除了在我状态最好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让我更坚定了信心。就像是一个人过了二十年后,重新骑上自行车,发现自己并没有从车上摔下来。这给我带来了一些鼓舞。我把双手向前伸出来,看看它们是不是在发抖。人们也许会以为,我在等别人给我戴上手铐呢。 既然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也不想制造更多的问题,所以我有意识地把这几页稿纸烧掉了,而且毫不遗憾。因为凡是我写过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也是判断一个作家是否有才华的标志。 快到凌晨两点了,一只猫从窗户外面喵喵地叫起来。我让它进到屋里,然后启开一个茄汁沙丁鱼罐头。可以肯定地说,此刻在这条街上,只有我们两个还是醒着的。这是一只未成年的小猫。我抚摸它,它轻轻地叫着。接着它爬到了我的膝盖上。在我站起来之前,我想让它在上面待一会儿,把肚子里的食儿消化一下。我觉得黑夜已经停下了脚步。我小心谨慎地把身子往后一歪,用手指尖儿捏过来一袋薯片,里面盛得满满的。我倒在桌上一些,这样就可以用它来打发时间了。 我把一袋薯片全都吃光了,我心想,这只猫不会是打算在我身上坐一夜吧。于是我把它撵下来了。它来回蹭着我的腿,我去给它倒了一小盘牛奶。至少可以这样说,这一天已经完全置身于牛奶的氛围中了,有一些甜蜜和灼热,神秘而不可预知,是一片深不可测的白色,此外还有小熊、红象和可爱的猫咪,真是应有尽有。对于一个讨厌牛奶的人来说,我算是给灌了个够,而且一滴也没剩下。你必须正视那种让你受尽苦难,又无法回避的力量。我慢慢地给猫咪倒了一些牛奶,一点儿都没有溅出来。我觉得这是今天最后一次考验了,对于这样的事情,我总是会有一些预感。 我把小猫重新放回到窗台上,它伸了个懒腰钻进一片天竺葵丛中,我随手把窗户关上。我放了点儿音乐。临睡之前,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觉得想要干点什么,但是又没有实际的事情可做。为了能动一动,我把贝蒂的衣物收拾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叠好。 我把烟灰缸倒空了。 我到处驱赶一只蚊子。 我随意地调换着电视的频道,但是没什么可看的,没有一个频道能让我不厌倦地看上哪怕一分钟。 我把头洗了一下。 我坐在床脚下,读着报上的一篇文章,上面提醒我们注意,万一遭到原子弹攻击,需要采取一些基本的防范措施,其中特别强调说,一定要远离窗户。 我用指甲刀把一个长得不大整齐的指甲锉了一下,顺便也修了修其他的指甲。 我估算了一下,目前桌上的盒子里还存放着一百八十七块方糖。我现在还不想睡觉。那只猫咪在窗户外面喵喵地叫起来。 我站起来,去看了一下温度计,摄氏十八度,不算太低。 我拿起一本《易经》,随手翻到了“明夷卦”一篇。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贝蒂呻吟着翻了个身。 我发现墙上有一小块油漆的痕迹。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我陷入了沉思中,嘴里抽着烟,大脑又开始兴奋起来。我们这代人身上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一种对孤独和虚无的最深刻的体验。幸运的是,生活依然是美好的。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寂寞好像穿着厚重的盔甲一样。我想让自己放松一下,让这股像电流一样穿行在我身上的、愚蠢的力量平息下来。我慢慢地平静下来,目光转向被修缮一新的屋顶。贝蒂的膝盖无意间碰到了我的屁股。 实际上我并没有为未来准备什么,我已经生活了一万三千多天啦,我浑浑噩噩地活着,既找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我希望柏油纸能再多撑一会儿,这盏小灯只有二十五瓦,我把衬衣脱下来罩在上面。 我从贝蒂的提包里摸出一包新的口香糖,从中取出一块,用手指把它像春卷一样折起来。虽然我费了不少脑筋,却还是弄不明白,为何人们要在每一包里放十一块糖呢,似乎他们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才把问题搞得复杂起来的。我一把抓过枕头,然后趴在床上睡了。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一块接一块地吃口香糖,吃到第十一块,这仿佛是我痛苦的根源,我用舌头在嘴里翻动着,然后吞到肚子里去了。 20 几天以来,警察们一直神情紧张。他们从早到晚都在附近巡逻,警车在骄阳下频繁地在公路上穿行。小镇的中心银行遭到抢劫,这必然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如果想在周围十公里以内的公路上逃避检查,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挖一条地下隧道。我正赶着去和一个女客户见面,她想知道一架小型钢琴能否从她的窗户里搬进去。我沿着一条僻静的公路默默地往前行驶,一辆警车从我旁边经过,车上的人示意我立刻停下来。这正是上次在仓库遇到的那位年轻警官,一个长着不锈钢腿的家伙。虽然我的时间并不宽松,不过我还是冷静地把车子停在路边。路边的斜坡上长着一大片蒲公英。我还没来得及下车呢,他就已经站在我的旁边了。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认出我来。 “你好,还保持着高度警觉吗?”我打趣说。 “请把驾照给我看一下,”他说。 “你不认识我啦?” 他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把手伸过来,带着一副疲惫的神情,四处察看着。我把驾照拿出来了。 “我觉得,那帮抢银行的家伙不是本地人,”我接着说,“至于我,你一看就该知道,我正在干活儿呢。” 我发现,他已经对我十分厌烦了。他用手轻轻地在发动机罩上敲打着,奏出一种爵士乐的旋律。在阳光照耀下,他的手枪皮套像一只黑豹一样闪着亮光。 “我要检查一下汽车的后备厢。”他说。 我明白,他知道我跟那家该死的银行没什么瓜葛,他也知道我心里有数。他只是不喜欢我这个人,这一点显而易见,对于其中的原因,我一点儿都弄不明白。我把车子钥匙从点火开关里拔出来,然后举到他的面前。他几乎是从我手里夺过去的。我觉得我肯定要迟到了。 他把钥匙插进锁眼里,然后来回扭动了几下。我从汽车上下来,“砰”的一声把门撞上了。 “好啦,”我说,“等一下,让我来开吧。尽管有点可笑,但我不想把这辆车弄出毛病来,我还要用它来干活儿呢。” 我把后备厢打开,然后就闪到一边,这样他就可以检查一下。里面只有一盒过期的火柴,放在最里面的角落儿里。我等了一会儿,然后把后备厢重新关上。 “正好让汽车通通风。”我说。 我回到车上,正要把车子发动起来,他抓住了车门,朝我俯下身来。 “嗨,等会儿再走!”他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他用手在我的轮胎上摸着。 “简直成香蕉皮了,”他说,“我甚至都不想用它来做花盆。” 我心里一下就凉了,看来要有麻烦了。 “对,我知道,”我说,“我早晨出发之前就发现了,我正打算处理呢。”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接着站起身来。我想和他说两句好话。 “我可不能就这样放你走,”他说,“你是一个对公共安全构成威胁的人。” “不,我不打算到远处去。我会把车子开得慢一些。等我一回到家,立即就把这个轮胎换下来,你放心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他带着一脸倦怠从车子旁边走开了。 “好吧……我可以放你一码。但是,你必须先把备用轮胎换上。” 我觉得胳膊和腿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因为在一个警官的眼里,我的备用轮胎根本达不到要求,它大概已经行驶了十五万公里了。他要我换掉的那个轮胎,跟这个比起来,差不多还是新的呢。我觉得喉咙有些发毛。我赶快给他上了一支烟。 “噢……你吸烟吗?……银行那件案子,一定把你们忙坏了吧……我可不想给那些小流氓做替罪羊……呵呵……” “没错,不过现在,你先把那个轮胎拿出来。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呢。” 我取出一支烟,看来没什么希望了。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道路伸向远方,我点了一支烟。年轻的警官斜眼看着我。 “也许你希望我来帮你一下……”他问。 “不用,”我叹息道,“没必要这么干,我们这是在白白地浪费时间。备用轮胎还不如这个呢,也得换了。” 他用手抓住了我的车门。一绺儿凌乱的头发从他的额头上垂下来,但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 “按照惯例,我应该把你的车扣住,”他说,“我甚至可以让你步行走回去。现在我们从这里向后转,你可以把汽车停在最近的修车场里,然后把轮胎换一下。我会跟你一起去的。” 看来我至少要耽误一个小时了,要知道,卖掉一架小型钢琴是很不容易的。我真想告诉他,他不该靠妨碍别人工作才领取薪水吧,但是太阳已经燃烧到他的脑子里了。 “听着,”我说,“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附近,我不是开车兜风,而是要卖掉一架钢琴,况且你应该明白,如今,再小的生意都不能错过。最近这段时间,生意非常难做……我向你保证,我一回到家就把轮胎全部换好。我可以向你发誓。” “不行,必须马上换!”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抓住方向盘,必须竭力克制不把它攥得太紧,但是我的胳膊却僵硬得像根木头一样。 “好吧,”我说,“既然你执意要给我开罚单,那么就快点儿吧。至少我知道今天为什么必须去干活儿,只不过我现在别无选择……” “我说的并不是罚款,我只想告诉你,必须马上更换你的轮胎!” “是的,我明白。不过,如果这会让我丧失一笔生意的话,那么我宁愿接受罚款。” 他默默地站在那儿,眼睛注视着我,大概过了十几秒钟,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慢慢地拔出了手枪。周围几公里以内的地方,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要么照我说的那样去做,”他吼道,“不然的话,我就先在你这该死的轮胎上来一枪!” 我丝毫都不怀疑他会干出这样的事,一分钟之后,两辆汽车飞快地向镇上驶去。我这个上午彻底报废了。 修车场门口停放着报废的汽车。我按了一下转向信号灯,然后驶进了修车场的院子。一条黑得像润滑油一样的狼狗,冲着捆住它的锁链咆哮起来。一个家伙正在车库里挑选螺钉,他看见我们走进来。这是春天的一个晴朗的日子,天气很暖和,没有一点儿风。这里到处都是成堆的汽车骨架。我从车上走下来,年轻的警官也下了车。修车场的家伙擦了擦手,朝那条狗身上踢了一脚。他乐呵呵地看着年轻的警官: “嗨,理夏尔!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啦?”他说。 “伙计,我在执行公务,一天到晚总是在工作……” “我到这儿是为了换轮胎。”我说。 这家伙挠了挠头,然后他告诉我们,在废车堆里大概有三四辆梅赛德斯牌小汽车,问题是要把它们找出来。 “还是让我去找吧,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事儿。”我冷笑着说。 当我在废车堆里四处搜寻的时候,他们一块儿到车库里喝酒去了。我差不多已经耽搁了一个半小时了。汽车的骨架摸起来热乎乎的。裁判权全都掌握在敌人手里。我爬到汽车的顶篷上好几次,最后终于找到了一辆。 汽车左前方的轮胎是好的,但是我忘记把千斤顶拿来了,所以不得不又跑回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从汽车泄漏出来的机油的芬芳。我把工具从汽车上取回来了。另外那两个人正坐在木箱子上谈论着什么。我先回去把羊毛衫脱下来,当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顺便和他俩打了个招呼。 后来,我发现这辆梅赛德斯汽车的顶部,被一辆小型卡车压住了。为了不给自己丢脸,我必须拿着千斤顶在这里多费些周折,当我把该死的轮胎拆下来的时候,全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而且体恤衫也已经变颜色了。太阳总是笔直地从头顶上照下来。现在,我必须在稍远处把同样的事再重复一遍,就像是让我去滚动一块巨大的岩石。 车库里的气氛十分活跃,年轻的警官正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那个收购旧车的家伙不停地拍着大腿。我抽完了一支烟,接着又回去干活儿了。轮胎的螺栓有些被卡住了,我伸出手臂在额头上擦了一下。我竖起耳朵听着,没准儿他们会喊我去喝一杯呢,但我只能眼巴巴地在一旁干活儿,当我把拆下的轮胎端在手里的时候,听见他们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最后,我把钱交到那个家伙手里。转眼之间,钞票就落进他的腰包里了。年轻的警官得意地看着我,我对他说: “如果有朝一日你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来找我……” “也许我会的。”他说。 我没有再说别的,回到自己车上。那些都是毫无意义的空话。我开着车子向前行驶了几步,然后掉转方向,头也不回地把车开走了。不一会儿,我又回到了公路上。对我来说,这样的经历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我发现只要遇上一件倒霉事,那么就能招来一连串的麻烦。 我的手上都被染黑了,体恤衫上也一样,而且脸上被蒙上了一层油污的面纱。我本能地意识到,一个推销钢琴的生意人,应该尽量避免以这种形象出现,就像是躲避瘟疫一样。我已经耽误了整整一个小时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先拐个弯儿回家一趟,看来实在别无选择了。我甚至不得不在每只手里各垫上一块纸巾,以免把方向盘弄脏了。 我慌慌张张往楼梯上跑,不小心把体恤衫刮破了,接着我一阵狂奔冲进了浴室。贝蒂身上只穿着一个裤衩儿,她正对着镜子欣赏着自己的体形呢。她惊讶得跳起来了。 “该死的,你把我吓坏了!” “哎呀,你根本想不到我都迟到多久了!” 我一边把裤子脱下来,一边把事情的经过大致对她讲了一遍,接着我赶快去冲个淋浴。我先用某种高效的去污剂,把身上最脏的污迹洗掉,浴室里渐渐地充满了水汽。贝蒂仍然在对着镜子自我欣赏。 “嗨,”她说,“你不觉得我有点儿发胖了嘛?” “别开玩笑了,我觉得你现在很完美。” “我觉得我有肚子了……” “唉,你这是怎么啦……” 我从浴罩里把头伸出来。 “嗨,能帮我个忙儿吗?给那个女人打个电话,告诉她我现在才出发,顺便为我编造一个失约的理由……” 她走过来,紧紧地贴在浴罩上。我向后退到了水龙头旁边。 “不,别干蠢事,”我说,“现在不是时候……” 她朝我吐了吐舌头,然后走开了。我已经在手上打过二十遍肥皂了,我听见她拿起了电话。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这笔生意吹了,那么这一天我算是倒霉透了。 我从浴室出来,站在她身后,她才把电话挂上,我的头发湿漉漉的,不过却很干净,而且体恤衫白得耀眼。我歉疚地用双手托起她的乳房,在她的脖子上吻了一下。 “对了,她是怎么说的?”我问。 “没问题,她在家等着你。” “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能回来了,顶多两个钟头……我快去快回。” 她把手伸到后面抓住了我,然后一咧嘴笑了。 “你回来很好,”她低声说,“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今天早上,你走得太急了……” “听我说,我只能给你三十秒钟。” 她转身去了,然后手里拿着一个玻璃试管回来了,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我可不想把这件事藏在心里,整天坐立不安的……现在感觉好多了。” 她把试管举到我的面前,好像里面隐藏着长生不老的秘密似的。这玩意儿看起来就像是从一瓶洗涤液里倒出来的一样,她的眼神里露出一丝喜悦。不仅如此,她整个脸上都堆满了笑容。 “让我猜一下,”我说,“这是从亚特兰蒂斯岛上发现的一片灰尘。” “不对,这是那种能检验出我是否怀孕的东西。” 我的血压骤然间降下来了。 “那么结果如何呢?”我接着问道。 “我已经有了。” “好吧,可是,你不是戴着该死的避孕环吗?” “是的,不过这种情况有时候也会发生……” 我不知道像那样不知所措的、在她面前待了多久,至少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我的大脑重新清醒过来。我发现房间里有点儿让人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这对我多少有点帮助。我慢慢地张开了嘴。接着她笑起来,我也笑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产生的第一反应,就是我们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不过,可能她是对的,也许只有这件事是我们该做的。这件事让那些老家伙全都惊呆了。接着我们放声大笑起来,我都快把肚子笑疼了。当我和她一起笑的时候,人们甚至可以让我把一盆毒药吞下去。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手指去抚弄她的皮肤。 “听着,”我说,“让我把这桩生意处理完,然后再回来照顾你,行吗?” “好吧,反正我还有很多衣服要洗呢。我不会觉得无聊的。” 我跳上了汽车,开着它离开了镇子。路边有一些女人推着带篷的童车,我大概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五个。我的喉咙干得要命,我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一幅幅画面像火箭一样,从我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 为了让自己放松下来,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开车上。一路上风景不错,当我超过前面一辆警车的时候,车速已达到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而我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过了一会儿,警车追上来命令我马上停下来。这一次还是理夏尔。他长着一口健康而整齐的牙齿。我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现在,只要我一见到这辆车,就知道自己有事可做了。”他抱怨道。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把我怎么样,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我迷惑不解地冲着他微笑。也许他每天早上一爬起来,就头顶着太阳站在那儿了……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他接着说,“也许你以为换了轮胎之后,你就可以像个疯子似的,驾着车子在公路上横冲直撞啦?”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按住眼角。我摇了一下脑袋。 “该死的,我刚才走神了……”我叹了口气。 “别着急,如果我发现你血液里有一点儿酒精的话,我立刻就把你从车上揪下来。” “如果你是为了这个,”我说,“那我告诉你,我不过是刚刚得知我就要当爸爸了!”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把笔往本子中间一插,合上了笔记本,接着把本子又塞进衬衫的口袋里。他俯下身子对我说: “你能给我来一支烟吗?”他问。 我递给他一支烟,然后他平静地倚在我的车门上,一边抽着香烟,一边饶有兴致地向我说起他那只有八个月大的儿子,现在只会在客厅的地板上爬来爬去,还谈及各种不同牌子的奶粉,以及当爸爸的诸多乐趣等等。当他针对婴儿的奶嘴儿,向我发表一番议论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打瞌睡了。后来他朝我使了个眼色,表示他可以从宽发落,而且我可以出发了。于是,我开着车子离开了。 在最后几公里的路上,我试图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去考虑,我心想,是不是应该要一个孩子呢,我真的会有一种迫切的愿望吗。但是,我还是无法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这是一幢漂亮的房子。我在房子前面停了车,然后拎着我的黑色公文包,从车上走下来。其实公文包里什么都没有,不过我发现这可以让人感到放心,就因为会见客户时,把手插在衣服兜儿里,我已经丢掉了好几桩生意了。一个有点儿古怪的女人出现在台阶上,我向她打了个招呼。 “夫人,很愿意为您效劳……” 我跟着她走进房子里。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这真是贝蒂想要的,我没有权利拒绝她;也许这只是人生中必然要经过的一道门槛儿,或许它并不是最后的终点。另外,如果对她来说这是一件好事,也许对我也没坏处。尽管如此,迎面还是吹来一阵暗藏着恐惧的微风。在这种情形下,往往会让人感到坐立不安。我们又回到客厅里,我瞥了一眼窗户,然后确认钢琴可以从窗户里搬进来,绝对不成问题。我开始有点信口开河了。 不过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五分钟之后,局势有些失控了。 “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不是需要通过生孩子来实现自我呢?”我问。 女主人迷惑地眨了几下眼睛。我接着又把话题转回到钢琴的生意上,还没等她作出反应呢,我已经说到送货的具体细节了。其实我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然后平心静气地把这件事好好考虑一下。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儿。我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实在想不出一个孩子有什么理由要降生到这个世界上。而且麻烦事儿会接连不断地涌现出来。这个女人围着客厅转来转去,她正在为钢琴寻找一个最佳的摆放位置。 “你看,我把它放在屋子的南面,这样可以吗?”她问。 “这要看你是否喜欢弹奏蓝调音乐了。”我故弄玄虚地说。 我仍然是个十分卑鄙的家伙。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但是人们真的是因为缺乏勇气,才会变成卑鄙的人吗?我偶然间在房子里发现了一个酒柜。我带着阿道克船长[1]的神情,悲凉地看了一眼。当我想起那该死的避孕环儿出了问题,而我却一无所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倒霉。我突然陷入一阵极度的苦恼中。难道我只是一件工具吗?最终,是不是只要女人高兴就可以了,我就没有任何决定权吗?我不知道是否有机会,能让一个男人脱离苦海。当女主人端出几个酒杯的时候,这种烦恼突然消失了。 “少喝点儿,”我说,“我通常没有下午喝酒的习惯……” 我忍不住一口把这杯酒全都喝下去了,我等了很久了。我又看见贝蒂穿着裤衩儿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我有些头昏脑涨了,而人们想要做到的,就是能保持正常状态。我还知道,当人们决心把一件事干到底的时候,往往会有好的结果。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酸樱桃酒。 在回家的路上,我尽可能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我非常小心地开着车子,尽量贴着右侧行驶。唯一能从我身上抓到的把柄,就是以妨碍道路畅通为名开一张罚单。但是,这条公路上根本见不到别的车辆,我独自一人,几乎脱离了这个世界,就像一粒尘埃一样,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线上。 回到镇上,我停下车子,买了一瓶葡萄酒和一个果汁冰激凌,另外还有几盘刚刚上市的音乐磁带。看上去我似乎要去医院探视病人一样。必须承认一点,我的情绪确实有些低落。 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发现她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电视正开着。 “一会儿要放一部劳瑞和哈代的影片。”她告诉我。 这确实是我最喜欢看的片子,我几乎想不出还有比这更棒的。我们立刻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冰激凌,喝着葡萄酒,下午余下的时间,就这样无精打采地度过了,我们没有再讨论什么话题,嘴上都挂着微笑。她看上去状态很不错,无忧无虑的,似乎这天像往常一样,只不过是个吃些零食、看看电视的平常的日子。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小题大做了。 起先,我对她能保持沉默感到很庆幸。我担心我们也许会陷入到琐碎的事情中,然而我需要花一些时间好好把这件事弄清楚。随着夜晚一点点地逝去,我意识到我再也克制不住了。晚饭行将结束时,她漫不经心地喝着酸奶,我把手指关节捏得格格作响。 上床之后,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大腿,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告诉我……你对怀孕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噢,我不能马上告诉你。我必须先去医院化验一下……” 她把两腿分开,紧紧地靠在我身上。 “好的,如果最后真的确认了……你会感到高兴吗?”我坚持说。 此刻,我感觉到我的手指已经触摸到了她的阴毛,但是我马上停住了。她可能还在轻轻地扭动着身体,而我需要一个明确的回答。最后她终于领会了。 “好吧,我最好不要想得太多,”她表示说,“但是我最初的感觉是,这不是什么坏事……” 这正是我想要了解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我继续向她的腹地深入,这让我明显地感到一阵晕眩。当我们做爱的时候,我觉得她的避孕环儿就像是一扇被撬坏的门,被风吹得咣咣直响。 第二天,她去医院化验了一下。又过了一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一家特殊商品专卖店门口,仔细浏览着橱窗里摆放的各种商品。这确实有些令人生畏,但是我想迟早会有一天,我必须要到这儿来。为了让自己提前进入角色,我进去买了两件婴儿服。一件红色,一件黑色。售货员向我保证,说我一定会满意的,绝对不会缩水。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我都在观察贝蒂。她走起路来像踩了高跷一样。当她准备做苹果馅饼的时候,我喝得醉醺醺的。在一种古希腊悲剧的氛围中,我出去把垃圾倒掉。 走到外面时,天空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异的红色,晚霞投来一片火药般的亮光。我发现自己的胳膊变得黝黑,汗毛几乎成了金黄色。现在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街上看不到什么人,也没有人发现这一切。总之只有我一个人。我在商店的橱窗前蹲下来,慢慢地抽了一支烟。我们听到从远处传来一些低沉的声音,但是街上一片寂静。我轻轻地把烟灰抖落在两脚之间。生活不只是荒谬的简单,它极其复杂,有时让人感到疲惫。我站在太阳底下,看上去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像是屁股上被人划开一道二十公分口子的傻瓜一样。我呆呆地望着街头,直到眼里充满了泪水,接着一辆汽车开了过去,我站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街上没什么可看的。只有一个可怜的家伙,在黄昏时分倒完垃圾之后,正准备回家。 又过了两三天,我已经对这件事感到麻木了。我的脑子又恢复了正常的运转。我觉得房子里出现了一种反常的平静,一种让我觉得很陌生的气氛。这不算太糟。我觉得贝蒂有些气喘,好像刚刚抵达长跑的终点,我注意到,那种长期萦绕在她心中的紧张不安,开始有所松动了。 比如说,就在几个小时前,我正在和一个令人厌恶的女人打交道。对一个卖钢琴的人来说,像这样的顾客,一辈子也就能碰上一两回吧。这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姑娘,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汗味儿,体重大概有九十公斤左右。她挑选了一架钢琴,又去摆弄另一架,她心不在焉地问了我三次价格,每次她都把琴盖掀起来,然后使劲地把踏板踩下去;半小时过去了,还在重复同样的事情,店里到处散发着汗臭味儿,我憋得都快透不过气来了。由于我讲话嗓门儿大了点儿,贝蒂过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实在看不出来,”这个姑娘说,“这架钢琴与另外一架,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别?” “这架钢琴的腿儿是圆的,另一架是方的,”我叹息道,“糟糕,马上就要到打烊时间了。” “其实,我还没有最后作出决定,究竟是买钢琴,还是买萨克斯。”她又说。 “如果你能再等几天的话,我们马上会进一批笛子……”我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但是她根本没有听见,她把脑袋伸进一架钢琴里面,看看其中都有些什么。我向贝蒂做了手势,告诉她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真想赶快离开这儿,”我低声说,“告诉她我们要关门了。” 我上楼去了,没有再回来。我喝了一大杯凉开水,突然觉得很懊悔。我很清楚,也许再过五分钟,贝蒂就会把这个丑八怪从窗户里扔出去。我本来想再回去瞧瞧,不过我改主意了。因为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打碎玻璃的声音,甚至没有一声叫喊。我感到很惊讶。不过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过了四十五分钟以后,当贝蒂回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带着微笑,似乎很平静。 “我看你很讨厌这个女孩,”她说,“对付这样的人,你应该尽可能保持冷静。” 那天晚上,当我玩拼字游戏的时候,意外地拼出了“卵巢”的字样,而且可以把分数增加三倍,但是我马上把字母打乱了,又重新组合了一下。 一般来说,如果我上午要去送货,会起得特别早。这样下午我就可以在家休息了。我已经和那些专门运送家具的司机谈妥了,这是有一次我看见他们给别人送橱柜时想到的。我头天晚上给他们打电话,约好第二天一大早在街道拐角的地方碰头。我们把钢琴搬到租来的小型卡车上,然后他们开着货车跟我走。钢琴送到之后,我就付给他们工钱。这时他们脸上总会露出相同的微笑。那天我们本打算按部就班地把钢琴送过去,但事情并不像预想的那么顺利。 我们约好早晨七点钟碰头,我一个人站在那儿等了很久,嘴里叼着一支烟,来回地在路边踱来踱去。天空阴沉沉的,看来今天要下雨了。我没有把贝蒂叫醒,我像是一条懒散的蛇一样,从床上溜下来了。 十分钟以后,我看见他们开着汽车,慢悠悠地从街角拐过来,车子紧贴着路边,冲我开过来了。他们把车开得特别慢,我心想,这些家伙在搞什么名堂呢。汽车开到我旁边的时候,竟然都没有停下来。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司机,皱着眉头向我打了个手势,另一个人挥动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老板在我们后面!”我马上就明白了。这时,我看上去好像在系鞋带。五秒钟之后,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我身边经过,开车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子男人,他的嘴巴绷得紧紧的。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一点儿都不好玩。交货日期一旦确定,我就必须按时送到。我考虑了一下,然后一阵狂奔冲到鲍勃的商店门口。楼上的灯亮着。我抓起一把石子向窗户里扔去,鲍勃从里面探出头来。 “真该死,”我说,“我把你吵醒啦?” “没有,”他说,“我早晨五点钟就起来了,你知道我还要去哄孩子呢。” “鲍勃,听我说,我遇到麻烦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要去给客户送一架钢琴。你能抽空过来帮我一下吗?” “抽空过去?这我就说不准了。不过给你帮忙,绝对没问题。” “那太好了!鲍勃,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我觉得有我们三个人,就能把钢琴从窗户里搬进去了。卡车司机自己就能把一个壁橱搬到六楼上去。但是如果只有鲍勃和我,那就难说了。我回到货车上,然后出发去租赁公司。我遇到一个小伙子,他的脖子上系着带花纹的领带,裤子上的折痕像刀刃似的。 “好吧,”我说,“我把卡车交还给你了。我需要更高级一些的,有卸载装置的那种。” 这家伙认为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 “太巧了。我们刚好有一辆载重二十五吨的车被还回来了,是那种有自动装卸功能的货车。” “这正是我最需要的。” “不过问题是,你要懂得如何去驾驶它。”他笑着说。 “没问题,”我说,“我甚至能把一辆刹车失灵的半挂车开走。” 事实上,这是一个很难驾驭的令人讨厌的笨家伙,这玩意儿我以前还从没开过呢。我开着它平稳地从镇上穿过,其实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难。你只要把它开起来,别人就会主动给你让路了。这是一个乌云笼罩的早晨,天上的云似乎全都贴在一起了。我买了一些羊角面包,然后提着去找鲍勃。 我们围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我和他们一起喝了杯咖啡。外面光线很暗,所以他们把灯打开了。灯光有点儿刺眼。鲍勃和安妮似乎有几个星期没睡过觉了。正当我们狼吞虎咽地啃面包的时候,婴儿突然发起脾气来了。阿尔切把他的饭碗撞翻了,碗里的牛奶全洒在桌子上。鲍勃轻轻地摇晃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等我五分钟,我去换换衣服,我们马上就走。”他说。 阿尔切正借着桌边流下去的、一股牛奶的细流洗手呢,另一个小家伙大声地叫唤起来。这些糟糕的场面为什么总是被我撞见呢?安妮从平底锅里取出一个婴儿的奶瓶,我们之间已经很熟悉了。 “嗨,你和鲍勃相处得比以前好一些啦?”我问。 “对,只能说比以前好一点儿,仅此而已。怎么会问这个,你想要说什么?” “没有,”我说,“最近这段时间我什么都顾不上去想了。” 我看了看身边坐着的小家伙,他正把小馅饼从粥里捞出来,紧紧地攥在手里。 “你是一个古怪的人。”她说。 “恐怕并不是这样……很遗憾……” 当我们走到外面的时候,鲍勃愁眉苦脸地望着天空。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说,“别浪费时间了!” 我们把钢琴搬出来,放在人行道上,接着用绳子捆起来。之后,我从汽车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本操作指南,然后翻阅了关于装卸手臂的使用说明。为了能让它运转起来,需要操纵一堆控制杆,可以上下左右移动,缩进或者伸展,而且还要操纵卷扬机。把所有的环节都协调起来就可以了。我在路上把它开动起来。 初次尝试,我差点儿把鲍勃的脑袋砍下来,他正笑着站在旁边,看着我摆弄这玩意儿。操纵装置特别灵敏,我花了十几分钟演练一番,才可以比较准确地控制它。最困难的是,要尽量避免来回抖动。 我也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做的,不过我还是把这架钢琴装上车了。我紧张得出了一身汗。我们像护送病人一样把它安置好,然后就开着货车上路了。 我觉得这种紧张的状态,就好像我们去运送炸药一样。一块乌云已经笼罩在我们头顶上了,照理说,我决不能让一滴水落在这架贝森多夫牌钢琴上,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不幸的是,这辆卡车行驶得非常缓慢,最快只能达到时速七十公里,天空已经压得越来越低了。 “鲍勃,我觉得我们已经大难临头了。”我说。 “是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把遮雨布铺上呢?” “噢,你发现什么啦?你能找到遮雨布吗……上帝啊,给我点一支烟吧。” 他把身子探过来,给我点了一支烟。他察看了一下汽车控制面板。 “嘿,这些按钮都是干什么用的?” “唉,我甚至连一半儿都说不上来。” 我踩足了油门。一股冷汗从背上流下来了。还有十五分钟,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脱险了。焦急的等待让我倍受煎熬。当第一个雨点落在挡风玻璃上时,我的嘴唇咬得紧紧的。我心里难受极了,真想大声吼出来,但是我始终没吭一声。 “嗨,我发现前窗喷水器的按钮了。”鲍勃说。 终于到地方了,我开着货车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儿,然后从花坛之间滑行了几步,贴着窗户把车停下了。女主人乐呵呵的,她手里攥着一块手绢儿,围着卡车转来转去。 “到最后一刻,所有的伙计都变卦了,”我解释说,“所以我只好亲自开车送过来。” “噢,我想象得出,”她妩媚地说,“现在想找到可靠的帮手,实在太难了……” “你说得没错,”我接着说,“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出其不意地把我们干掉。” “呵呵。”她笑了。 我从卡车上跳下来。 “我们开始干吧!”我说。 “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该把窗户打开。”她解释说。 有时候,外面会刮起一阵凉爽而潮湿的风。我明白现在必须分秒必争。钢琴的表面闪着微光,犹如一片湖泊。我的心里惶惑不安。你的耳朵里似乎充斥着定时炸弹的嘀嗒声,这种气氛有点儿像灾难片中的某个场景。 我把钢琴从卡车上卸下来,它沉甸甸地左右摇晃着;阴暗的天空眼看就要崩溃了,我只能用意念抑制着它。这时,窗户被打开了,我小心地对准了目标,把钢琴从窗口推进去。伴随着一块玻璃的破碎声,雨点噼噼啪啪地掉在我的手上。我抬起头来望着天空,脸上露出一种得意的表情。我发现这些雨点变得越来越可爱了,现在钢琴安然无恙,一点儿没有被淋湿。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我从卡车上跳下来,去看看究竟碰碎了什么东西。 我要求女主人把窗玻璃的损失记在我的账上,然后向鲍勃打了个招呼,告诉他现在我们可以把绳索解下来了。刚才是鲍勃给绳索打的结。我伸手抓起一个,指给他看。 “鲍勃,你瞧,”我低声说,“像这样的绳结,根本不必费劲儿解开了,你把它系成死结了。我估计其他的绳子,你都是这么系的……” 从他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是这么回事。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西部牛仔刀,叹了口气,一根接一根地把绳子割断了。 “你一定是魔鬼派来的。”我说。 这架钢琴终于被放在它应有的位置上,而且它搬进来时没有丝毫损伤。我没有理由去抱怨什么了。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望着狂怒的暴风雨吞噬着乡间的田野,我体验到一种近乎于野兽般的快乐,我成功地脱离了险境。我等着女主人把钱给我,这桩生意就算是彻底了结了。 在返回的途中,我先把鲍勃送回家,然后就到租赁公司把卡车还上。我自己乘坐公交车回家。雨已经停了,地上到处都有一些淤积的水坑。上午的紧张忙碌让我的体力消耗殆尽,但回家的时候,口袋里却装满了钞票,总算是得到一些补偿。不仅如此,在公交车上,我还在司机身后抢到一个靠窗户的座位,这样我就可以望着沿途经过的街道,而不被车上拥挤的乘客打扰了。 回到家后,我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我不记得贝蒂是否说过,她要去什么地方,对我来说,昨天发生的事似乎已经过去几个世纪了。我径直向电冰箱走去,从里面取出一堆东西,放在桌子上。啤酒和一些煮鸡蛋全都冻成冰了。我去冲了一个淋浴,等待着眼前的这个世界重新恢复到正常的温度。 返回厨房的时候,我偶然在地板上踢到一个揉皱了的纸团。对我来说,这种情况经常会发生,就像现在这样,总是会有一些东西掉在地板上。我把它捡起来,一点点地展开,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份医院的化验报告。结果是否定的,根本没有怀孕! 我在开啤酒盖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指划破了,但是我却没有立刻察觉。我一口气把啤酒全都喝下去了。可以肯定地说,所有令我绝望的东西都是从邮局寄来的。这简直太粗暴了,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平庸,这是来自地狱的不经意的一瞥。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而贝蒂的消失给我肩膀上带来的压力,变得越来越沉重。我觉得,如果我还坐在那儿不动弹,最后一定会被压成一堆碎片。我按住椅子背儿站起来,手指已经流血了。我想去用水冲一下,也许这就是我感到全身难受的原因。我走到水池旁边,这时我发现垃圾桶里有一些红色的斑点。我能想象到里面是什么,不过我还是用手拣起来。其中夹杂着一块黑色的东西,那是婴儿服的碎片。也许它们很耐洗,可惜我永远无从知晓了,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东西不耐剪。这个细节让我坠入无底深渊。我能想象贝蒂是在何种状态下采取这种行动的。从表面上看,血只是从我的手指尖儿往外流,但是事实上我的全身到处都在流血。更可怕的是,地球已经偏离了它所运转的轨道。 我尽量克制着自己,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我去用水把手指冲干净,然后用纱布包扎起来。糟糕的是,我同时忍受着双重的痛苦,我可以清晰地意识到贝蒂所感受的东西,有一种特别敏锐的直觉。我的思维处于一种半瘫痪状态,我的肠子在咕咕地叫。我明白我应该去找她,但是现在,我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我几乎要瘫倒在床上了,期盼着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使我变得麻木起来,把我所有的思想全都清除干净。我呆呆地伫立在屋子中央,口袋里装满了钱,手指被割破了。之后,我锁好了门,来到了大街上。 整个下午我都在四处找她,但一无所获。我几乎把镇上所有的街道都跑遍了,而且每个地方至少找了两三回。我的眼睛死死地盯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我追随着所有长得像她的姑娘们,每次路过一个露天的咖啡座,我就放慢了速度,仔细地搜索着我们以前常去的地方,我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不知不觉地夜晚降临了。我来到加油站加油,付钱的时候,我不得不取出一捆钞票。那个工人头上戴一顶大盖帽,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我刚刚抢劫了一座教堂的捐款箱。”我对他说。 此刻,她也许已经跑到五百公里之外的地方了,我这次出来搜寻的结果,化为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头疼。或许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看看,就是郊外的那座小屋,不过我还没决定是不是过去。我觉得如果到那儿还不见她的踪影,可能就永远找不到她了。在我将要射出最后一颗子弹的时候,我犹豫了。也许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地方了。街上霓虹灯亮起来了,我又在周围转了一圈儿,然后回家去拿手电筒,顺便再穿件衣服。 我发现楼上的灯亮着。不过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因为我经常会把炉子上煮的东西忘了,或者打开水龙头之后就扬长而去。以我目前的这种状态,如果发现房子着火,很可能会当成天使之箭。我飞快地上了楼。 她正坐在厨房的桌边。她脸上的妆像鬼一样,头发乱蓬蓬的,胡乱地披散着。我们的目光交汇了一下。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稍微松了口气,但是另一方面,也让我感到了窒息。我一时都想不起该说点儿什么了。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去给我端来一盘菜。这是一份西红柿丸子汤。我们面对面坐下来,她的脸色很憔悴,我甚至都不忍心去多看一眼。如果这时我开口说话,我肯定会发出一声叹息。她的头上只剩下三四公分长的几绺儿头发,脸上的面霜和口红流得到处都是。她注视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绝望的神情。我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撕碎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然后俯下身把双手伸进菜汤里,菜很烫,我捞出一些丸子,西红柿汤从我的手指间流下来,我把它全都弄到脸上了,眼睛上,鼻子上,还有头发上。我觉得很烫,但我还是把它抹得到处都是,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一直流到我的腿上。 我用手背擦去脸上夹杂着西红柿汤的泪水。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就像那样待着,过了好一会儿。 [1] 比利时漫画《丁丁历险记》中的人物,嗜酒如命。 21 “该死的!”我说,“如果你不老实点儿的话,我永远都弄不好!” 我们站在厨房的窗户旁边,灼人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她的头发如此耀眼,让我很难看清楚。 “把头往前低一下……” 咔嚓,咔嚓,我把她两边残留的头发都剪齐了。我花了三天时间去劝说她,她才同意让我给她把头发修剪一下。事实上,我们正等着埃迪和丽莎那天下午过来,这才是她让我替她剪头发的原因。熬过三天之后,她才重新恢复过来。 不过在我这褐发碧眼的人看来,她的短发感觉好极了。这也是一种恩赐。我的手指间夹着她的一绺头发,就像是修剪成熟的麦秆一样。当然,她的脸色不是太好,但是我确信,只要稍微化妆一下,就会让她焕发出光彩。我应该准备潘趣酒了,我告诉她不必担心。那些从城里来的人,脸上总是像死人一样苍白。 我猜得没错,埃迪又换了一辆新车,这是一辆顶篷可以折叠的橘红色轿车,不过他们一路上饱尝了许多灰尘的苦头,看上去他们就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一样。丽莎从汽车上跳下来。 “噢,亲爱的,你把头发剪了?这样感觉太棒了!” 我们一边谈话,一边喝潘趣酒,不是我吹牛,这玩意儿酒劲够猛的。丽莎想去洗个澡,于是姑娘们端起酒杯钻进浴室里去了。埃迪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大腿。 “嘿,你这坏小子,见到你太高兴了!”他说。 “我也是……”我说。 他点了点头,又向四周环顾了一下。 “没错,士别三日,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我去给邦果开了一个罐头。埃迪和丽莎的出现,让我得以放松一下神经。我确实需要放松一下了。在这三天当中,我一直在不停地问自己,今后我们还能在一起过下去吗,我能否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引领着她一步步走向光明呢?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我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这件事上了。我拼命地战斗着,像一个极端分子似的;我能看出她到底陷得多深,这是人们难以想象的程度,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奇思妙想,能让我们摆脱困境;也不知道会有何等神奇的潮水,把我们冲到海滩上。我现在很疲惫。经过这样的磨炼之后,在我看来,启开一个狗粮罐头,差不多跟撬开一个保险柜一样费劲。喝下两杯潘趣酒之后,我开始走向光明。我聆听着从浴室中传来的姑娘们的笑声,一切都变得近乎完美了。 当重逢的欢乐逐渐平息的时候,埃迪和我开始行动起来了。姑娘们更愿意在家里度过第一个夜晚,所以我们需要去买些吃的东西,必须在路过鲍勃家时停一下,去向他借一个床垫和一个有中国特色的轻巧的屏风。五味酒差不多快要喝光了,当我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外面吹着轻柔的风,如果能把那些愚蠢的念头,全都从心底驱散的话,我就会感到非常惬意了。我明白自己无能为力,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点儿差异吧。然而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它给我们带来的痛苦是截然不同的。对我来说,痛苦的感觉有点抽象。似乎在我的喉咙里憋着一口气,始终咽不下去。 于是我们去鲍勃家借来了床垫和屏风,回来的时候,我们把它拖到路边的人行道上,不过运送这玩意儿太费劲了,把我们累得气喘吁吁的,里面的弹簧颠簸得嗡嗡直响,最麻烦的是,我们不能把这可恶的家伙在路上拖着走,必须把它抬起来。与它相比,屏风却轻得像一根羽毛似的。 我们把它搬到楼上的时候,累得喘不过气来。姑娘们看到这种场面,笑得前仰后合。当我缓过气来的时候,觉得酒劲儿开始上来了,全身的血液急速地流淌着。这种感觉没什么不好,这是最近三天以来,我的身体第一次完全恢复知觉。姑娘们列出一个清单,我们又跑下去买东西了。 我们一到镇上,马上就办妥了。汽车的后备厢里塞得满满的,最后,当我们从一家糕点铺走出来的时候,每个人手里各拎着一盒蛋糕。这时,有一个人朝埃迪走来,他伸出胳膊和埃迪拥抱了一下。我模模糊糊地记起来了,参加葬礼的那天见过他。他和我握了握手,他的个子很矮,看上去岁数不小了,身体似乎还很强壮。我有意走得远一点,让他们单独聊一会儿。我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抽了一支烟。我偶尔能听到他们说的一两句话。从谈话中发现,这家伙不想让我们马上回家,他坚持要让埃迪去看看他新建的训练场,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他觉得我们不可能连五分钟时间都抽不出来。 “我们要去干什么呢?”我问埃迪。 “不要多问啦,你们跟我走吧!”那家伙笑着说。 我们把蛋糕放进后备厢里。“我不好推辞,”埃迪对我说,“我认识他至少有二十年了。当时我经常帮助他组织一些小型的拳击比赛,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那时他的头发还没有白呢。”我对埃迪说,“我完全可以理解,再说现在时间还不算晚呢,而且我根本没感到厌烦,确实没有。”我们把后备厢盖关上,然后就跟着那家伙一起走了,我们开着车子从街角拐过去。 这是一座小型的训练场,里面能闻到一种皮革和汗水混杂的气味儿。两个小伙子正在进行拳击训练。我们可以听到手套击打在皮肤上,发出一些砰砰的响声,以及淋浴的哗哗流水声。老家伙把我们领到一个吧台的后面。他从里面取出了三瓶汽水。他的眼睛里似乎要漾出气泡儿来了。 “埃迪,你觉得这里怎么样?”他问。 埃迪轻轻地用拳头在老家伙的下巴上蹭了一下: “不错,我觉得你把这儿管理得井井有条……” “穿绿色短裤的那个是乔·阿提拉,”老家伙接着说,“他是这里的后起之秀。最近这几天,你也许会听到关于他的轰动新闻……这小子很有前途……你看他浑身是劲儿……” 他用手比划着,朝埃迪的肚子上打出一记右钩拳。我慢慢地跟不上他们谈话的思路了。我一边喝着汽水,一边观看乔·阿提拉在他的陪练对手,一个穿着红色运动裤、年龄稍大的选手身上演练着拳击技巧。他像个火车头似的,向年长的选手发起一连串的攻击,那小子在手套后面来回躲闪着,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好样的,乔,接着再来,很好,就这么打。乔尽可能像他要求的那样去做。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种场面非常着迷,我的大脑兴奋起来了。我走到围绳边上,我对拳击一窍不通,虽然从前我看过一两场拳击比赛,但是从没发生过兴趣。记得有一次,别人的血还溅在我的裤子上呢。但是,当我看到那个年龄稍大的选手,被一阵雨点般的组合拳击中的时候,我像吸毒的家伙那样吐出了舌头。我只看见拳击手套闪烁着亮光,像一支支离弦的箭一样,我什么都不去想了。 当乔完成一个回合训练的时候,埃迪和他的朋友走到我身边。我身上开始冒汗了,我揪住了埃迪的衣角儿。 “听我说,埃迪,这就是我一生的梦想!戴上手套,登上拳击台,假装与一个职业拳手对打,哪怕只有一分钟呢!” 在场所有的人都笑了,其中乔笑得最厉害。我仍然在坚持,我对他们说,就当是朋友之间随便玩玩,只是为了消遣一下,如果这辈子不能尝试一次,我真会觉得死不瞑目的。埃迪挠了一下脑袋。 “你是认真的吗?没有开玩笑吧……” 我摇了摇头,咬紧了嘴唇。埃迪把脸转向了他的老朋友。 “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看这件事能给安排一下吗?” 老家伙扭过头去看着乔: “乔,你觉得怎么样?你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吗?” 乔的笑声让我联想到一棵大树从山坡上滚下来,不过我当时太兴奋了,所以并没有太在意。周围灯光的照耀下,我有点儿眼花,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乔紧紧地抓住围绳,朝我使了个眼色: “好吧,为什么不呢?只来一个回合,大家乐一下吧……” 就在这时,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几乎全身都在发抖。最奇怪的是,我开始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然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走到一块空旷的地方。我的脑子进行最后的挣扎,在一阵狂乱中开始胡说,它做出一些危险的举动,试图要把我彻底摧毁。它对我说,不要这样做,虽然这件事发生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但是最终还是发生了,死亡也许正在拳击场上等着你呢,乔也许会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的。在酒精的帮助下,我感到自己进入病态的疯狂中,令人惊骇地纵身一跃,跳进一片阴暗而冰冷的湖水中。我对这里太熟悉了,每次都是如出一辙。所有的焦虑都在撕扯着我,恐惧、黑暗、疯狂、死亡,总之是一片狼藉。像这样的恐怖时刻,会时不时地突然降临到你头上。但是对我来说,这一点儿都不新鲜,最终我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我费了很大劲儿,才弯下腰够到了鞋带,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热爱死亡吧,热爱死亡吧,爱上你的死亡吧! 在我的努力下,这个办法非常奏效。我重新浮出水面,其他的人都在谈论着什么,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恐惧。那个穿红色运动裤的人帮我穿上衣服,我穿上一条白短裤,我的脑子已经屈服了。我登上了拳击场。乔·阿提拉亲切地朝我微笑着。 “你对这行当懂得一些吗?”他问。 “不,”我说,“这是我第一次戴上拳击手套。” “好吧,你别害怕,我尽量下手轻一点儿。我们只不过是消遣一下,难道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感觉身上忽冷忽热的。乔跟我的个头儿差不多高,不过这是我们唯一相似的地方。我的脸比他帅,他的肩膀比我宽,他的胳膊跟我的大腿一样粗。他开始来回地跳跃起来。 “准备好了吗?”他问。 我感觉自己好像飞起来了。我把最近几天积攒起来的所有的悲愤与无奈,都集中到我的右拳上了,我尖叫了一声,挥起拳头向乔的身上猛击过去。我打在了他的拳击手套上。他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喂,放松一点儿,好吗?”我说。 我的体温大概已经升到三十九度或四十度了。他的腿又开始跳跃,但是,我的脚却像钉了铁钉。他向左虚晃了一下,然后一个右钩拳打在我的下巴上,就像拍死一只苍蝇似的。我听见身后传来一片笑声,乔像一只蝴蝶一样,围着我转来转去,用手套的顶端轻轻碰我。这时,他把脸转向台下的人,朝他们眨了眨眼。我趁其不备,挥起拳头打在他的嘴上。这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结果马上就显现出来了。我脸上接连挨了两拳,然后脚底下一滑,跌到围绳底下去了。埃迪的脸出现在距我三公分远的地方。 “嘿,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说这个啦,”我说,“快告诉我,我的脸上出血了吗?” 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差不多要晕过去了,他和我的声音似乎是从梦境里传来的。我累得气喘吁吁的。 “妈的,”我低声说,“我身上是不是流血啦?” “没有,如果你继续下去,很快就会被打得头破血流!来吧,把你的手套摘下来。” 我手扶着围绳,又重新站起来。除了感到自己的身体重达二百公斤,脸上有烧灼感之外,别的地方还算不错。乔不停地左右晃动着,在拳击场的中央等候着我。他看上去像一座无法企及的山峰。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笑容了。 “我很想消遣一下,但是不能太过分,”他说,“别再这样干了。” 我什么话都没说,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他来了一拳。他很轻易地躲过去了。 “小子,别玩啦……”他说。 我又给了他一拳,但是这次什么都没碰到。我真想让他立刻停下来,别再晃来晃去了。我很吃力地把胳膊抬起来,几乎要招架不住了,突然我向他猛扑过去,用尽最后的力量给他一记右直拳,我相信这次会给他带来致命的一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我的头似乎爆裂了,就好像我一阵狂奔冲入一扇玻璃门似的。我在半空中摇晃了一下,然后跌落在地毯上。 我没有昏过去。埃迪的脑袋在我身边摇摆不定,他的脸上挂着一丝苍白,一丝焦虑,还有一丝疲倦。 “埃迪,老伙计……你看到我流血了吗?” “该死的,”他回答说,“你的鼻子底下像是安了个水龙头!” 我闭上了眼睛,不过还能喘气。我不仅没有死去,而且堵在我喉咙里的那口气也消失了。我觉得最好还是先躺一会儿。 我对身边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儿概念,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记不起现在的时间,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想找一块毯子盖在自己身上,然而我的胳膊却不听使唤了。那个穿红色运动裤的人,过来照看着我,他用水擦去我脸上的血迹,然后把一个棉球儿塞进我的鼻孔里。 “不错,甚至都没有伤到骨头,”他说,“乔还是手下留情了,他完全可以把你打得更狠一些……” 埃迪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把我拖到淋浴下面。温水让我的身体感觉舒服一些,冷水让我的脑子清醒一点儿。我把身上的水擦干,然后把衣服穿好,对着镜子照了一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经过可的松治疗的人。我几乎迈着正常的步子回到人们中间,我完全清醒过来了。乔穿着一身运动服,肩上挎着一只运动包。他笑着看我走过来。 “怎么样,”他说,“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感觉不错吧?” “太棒了,”我说,“现在我心里平静多了。” 我发现自己坐在敞篷车里的时候,感觉就更好了,汽车沿着一条大街向前行驶,一阵微风吹拂在我的脸上,我手里夹着一支柔和型的香烟。埃迪悄悄地从旁边瞥了我一眼。 “记住,”我说,“千万别对姑娘们提起这件事。” 他的喉咙有些被卡住了,接着把后视镜歪过来对着我。 “噢,是吗?那我们该如何解释呢……说你被蚊子咬了?” “不,就说我光顾着往前走路,不小心撞在一扇打开的窗户上。” 一天早晨,刚到四点钟,闹钟就响了。我赶紧从床上跳起来,悄悄地把衣服穿上。埃迪已经在厨房里了,他把背包收拾好之后,坐下喝杯咖啡。他向我眨了一下眼: “想来一点儿吗?还是热的呢……” 我打了个呵欠,很想喝点儿咖啡。外面仍然是一片漆黑,埃迪把头发弄湿了,然后用梳子梳理了一下。他看上去很有精神。他站起来,去把杯子冲洗干净。 “别耽搁太久了,”他说,“路上至少还要走一个多小时呢。” 五分钟之后,我们就从楼上下来了。这么早就爬起来,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们不会感到后悔的。夜晚最后的时刻,感觉非常特别,当你看见黎明第一道曙光的时候,那种激动的心情,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埃迪让我驾驶着车子,由于外面天气很好,我们把顶篷打开了,一路上我把夹克的扣子全都系上。这是一辆让人心惊肉跳的小汽车。 埃迪对这个地区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不时地为我指引方向,道路上似乎撒满了他童年的回忆。只要能遇见一个路牌,或是穿过一个沉睡中的乡村,他就会感到无比兴奋;一路上,他不停地讲述许多儿时的趣事,散落在黑夜的各个角落。 最后,我们来到一条乡间的土路上,把车子停在路的尽头,我们钻到一棵大树底下。夜色慢慢地消退了。我从后备厢里取出了渔具,接着我们沿着一条河流出发了,水流很急,到处传来汩汩的声响。埃迪走在前头,他自言自语地回忆起一些关于十八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我们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来,河道从这里开始变宽,一些岩石上长满了鲜花,周围有很多树木,草地、树叶、嫩芽,还有天上飞着的蜻蜓,所有野外的景色。我们就在那儿坐下了。 当埃迪把鞋子脱掉的时候,天色刚刚亮起来,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芒。这里的一切,看起来让人心情舒畅,我觉得心里很踏实,完全放松下来了。每次一来到有水的地方,我的心情总是会像现在这样。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然后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上,好像在水上行走一样。 “你会明白的,”他说,“其实这一点儿都不复杂,你仔细地看着我……” 其实,我到这儿来,主要目的是为了让他开心。钓鱼从来都不是令我最着迷的一项活动,为了避免自己闲得无事可做,我随身带去了一本日本诗集。 “嗨,如果你不仔细看的话,那么你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开始吧,我会一直盯着你。” “伙计,看这里,最关键的地方是在手腕上。” 他让钓鱼线从头顶上旋转起来,然后将它抛到空中,线轴转动的速度非常快。我听见一个很小的东西掉进水里了。 “嗨,就像这样,你明白了吗?” “是的,”我说,“你不用管我,我还想再多看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一缕阳光飘忽不定地潜入到茂密的树叶中。我不慌不忙地从包里取出一个三明治,目的是让自己有点儿事做。我尽量不让自己在这儿打瞌睡。埃迪背对着我,他像这样大概有十分钟没吭声了。看上去他似乎在凝视着那条尼龙线。他没有转过身来,但是他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这些三明治里夹的都是火腿。当你看到三明治的边缘上挂着一丝肥肉的时候,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倒胃口的了。我把它重新包起来,而且它已经有些发软了。由于我没有答话,他继续说下去: “上帝啊,我不想说这些让你心烦,但是,你注意过贝蒂那张脸吗?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个幽灵一样。她可以咬着嘴唇,目光呆滞地坐在那儿,半天不说一句话。该死的,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一个字,你让我如何知道是否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看着埃迪的钓鱼线往下游漂去,它溅起一些水花,渐渐地绷得越来越紧了。 “她以为自己怀孕了,”我说,“后来才知道我们弄错了。” 有一条鱼咬住了鱼钩,这是今天钓到的第一条鱼,但是我们没有发表任何议论,它的死似乎没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埃迪把鱼杆牢牢地夹在胳膊底下,然后伸出手把鱼从钩上取下来。 “原来是这样,不过你们真的快把我乐死了。这种事不可能每次都成功,也许下一次就行了。” “不会有下一次了,”我说,“她甚至不想再听到别人提起此事,而且我可不是那种威猛得、能随便穿透一个避孕环的男人。”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阳光投射在他那凌乱的头发上。 “埃迪,你知道吗,”我接着说,“她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你知道么,她的情绪总是很低落。我觉得对她来说,世界简直太小了。埃迪,这就是所有问题产生的根源……” 他把钓鱼线抛到更远的地方去,以前还从没抛出过这么远呢,他的嘴角上流露出一种苦涩的表情。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能够做点儿什么……”他嘴里嘟囔着。 “是的。当然了,必须让她明白,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也不会有天堂,所以更谈不上有什么得失,实际上,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而且如果你认为,你最终只剩下绝望的话,那么你又想错了,因为绝望也是一种幻觉。你所能做到的,就是天黑上床睡觉,然后早晨再爬起来,如果可能的话,嘴边再带着一丝微笑。另外,你可以幻想你想要的东西,只是这改变不了什么,却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然后摇了摇头说: “我的天哪,我在问他,是否有办法能让她从这件事中摆脱出来呢,而他却对我说,最好让一颗子弹从她的脑子里穿过……”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生活可不是集市上的打靶摊位,那里摆着一大堆奖品等着你去赢取;如果你疯狂得非跑去下赌注,那么你就会明白,车轮永远不会停止转动。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承受痛苦的煎熬了。在生活中确定目标,就等于给自己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锁。” 埃迪又从河里钓上来一条鱼。他叹了口气。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里的鱼多极了。”他咕哝着说。 “当我小的时候,我对未来是充满希望的。”我说。 按照事先的计划,我们在将近中午的时候回家了。在整个过程中,我根本没想去尝试一下,我对钓鱼丝毫不发生兴趣,最后我们拎着三条可怜的鱼,回到鲍勃的房子里。他们全都待在花园里,三个女人正忙着准备晚宴上的酒水。鲍勃在旁边看着,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什么。我纵身一跃,从栅栏上翻过去。 “现在我们遇到一个难题,”我说,“如果不出现奇迹的话,我真想不出如何才能用三条鱼,去填饱三、四十个人的肚子呢。” “噢,上帝啊,你们究竟遇到什么麻烦啦?” “一言难尽啊。也许这是一个灾荒之年吧……” 虽然河里钓不到几条鱼了,不过幸运的是,附近的牧场上和别的地方还养着一些牛,我不知道,至少还有办法吃到烤牛肉。用不着过于担心,由我和鲍勃来张罗这件事。 确实有很多琐碎的小事要解决,我稀里糊涂地把一个下午都搭进去了。我很难让自己对正在进行的事情发生兴趣,一般来说,跟我说话必须要重复两到三遍才行。我更愿意站在旁边往面包上抹黄油,这样就可以让我的情绪保持平静。经过与埃迪的一番辩论之后,我对即将到来的晚宴兴致全无。说实话,我不善于跟陌生人打交道,所以最好还是让我一个人待着。但是繁忙的事务把我拴住了,根本无法脱身。在行动和忍耐之间,最好不要急于选择前者,否则很快会感到厌倦。天气好得有些荒诞,阳光甚至都不那么刺眼了。我只有走到贝蒂身边,把手伸进她的短发时,心里才感到暖洋洋的。余下的时间里,我心情很低落,用手指把吐司掰碎了扔给邦果。 当人们到来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我认识,另一些我从没见过的人,也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形形色色的人全都聚在一起了。大概有六十多个人,鲍勃从人群中窜来窜去,像一条飞鱼一样。他得意地搓着手,朝我这边走过来。 “上帝啊,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他说。 鲍勃离开之前,把我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全都喝下去了,我还一点儿没碰呢。我手里端着空酒杯,站在距离人群有点儿远的地方,我没有挪窝儿。我什么都不想喝,也不想吃东西。贝蒂看上去很开心,丽莎、埃迪、鲍勃和安妮,他们全都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尽情地享受着快乐,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自己的角落里。尽可能让嘴角露出微笑,甚至嘴部的肌肉都有点儿痉挛了。是的,简直妙极了,也许我是晚宴上唯一一个面色苍白的人。但是,我在那一张张面孔后面又看到什么呢,只有疯狂、不安与苦恼;只有痛苦、恐惧和绝望;要么是苦闷、孤独;或者是愤怒与无奈,糟糕的是,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能让我重新打起精神来……真的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我发现其中有几个姑娘,不过对我来说,她们长得实在太丑了,而那些男人一个个看起来都很愚蠢,当然我把问题全都简化了,但是我不想陷入到琐碎的细节中去,只想让自己退缩到黑暗的角落儿里,我需要一个忧郁而冷酷的世界,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那里空无一物,一片漆黑,这就是我想要的。我想让自己消失在别人的视野中,我一点儿精神都没了,有时候,人会希望看到混乱出现,灾难降临。总之,当时我就处于这种心理状态下,而且一滴酒都没有喝。 由于我不想让人注意到我,所以我开始到处走动,看上去像是一个大忙人似的。过了一会儿,贝蒂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吓了一跳。 “你在这儿搞什么名堂呢?”她问,“我已经观察你一会儿了……” “我想试探一下,看你是不是还对我感兴趣,”我开玩笑说,“姑娘们看到我眼圈儿发黑,都不愿搭理我了。” 她冲着我笑了,我正徘徊在地狱的门口呢,这时她却朝我笑了,噢,上帝啊,全能的上帝,天哪…… “你太夸张了,”她说,“几乎都看不出了……” “快牵着我的手,”我说,“带我去把杯子里的酒倒满……” 我刚刚把杯子里的酒满上,这时鲍勃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抓起我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一伸胳膊把贝蒂拉走了。 “鲍勃,你他妈的真是一个混蛋,”我说,“而且还……” 但是他已经走远了,而且他的耳朵发出亮光,就像汽车的反光镜一样。我又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幸亏有了贝蒂,才让我觉得情绪不那么低落了,我让自己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然后我转过身来,朝吧台走去,想重新把杯子里的酒满上。但是这不容易做到,因为人们讲话的声音比我大得多,我甚至看见他们的胳膊,从我的头顶上来回穿越。所以我只好出去兜一圈儿,自己照顾好自己。周围的气氛变得更加热闹了。不知道是什么人,又把音乐的声音放大了一些。我从身后的草地上搬了把野营椅,然后把它放在一棵树底下,像个老太太一样坐在那儿,只是手里没有拿什么编织物,不过在我陷入岁月的泥潭之前,还要走很多路呢。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很疲惫,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人们来来往往地从我身边经过,他们尽情地畅谈着,不过没什么要紧的事。如今人们关注的问题,似乎只停留在穿着打扮上,而且根本不用专门走进商店,去询问橱窗里见不到的东西。唉,多么可怜的一代人,他们默默无闻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既不知道拼搏,也不懂得反抗,挖空心思地去妄想一番,最终还是找不到任何出路。我决定为自己的健康干杯。我刚才把酒杯放在草地上。就在我伸手去拿杯子的时候,鲍勃一脚把它踢翻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他问,“怎么坐在这儿……” “告诉我,鲍勃,你刚才没有感觉么,难道没发现你的脚踢倒了什么东西吗?”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而我是唯一一个滴酒未沾的人,我发现我们之间的差距了。我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跟他讲道理。我把杯子塞到他手里,然后抓住他一条胳膊,让他把身子转过去,又推了他一把。 “去倒杯酒给我,我一点都不恨你!”我说。 我们这一代人正在走向沉沦,而且我不得不坐在那儿,等着这个白痴去给我端一杯酒来。我对自己说,我们最后什么都剩不下。好在夜色很温柔,我的位置不错,可以分享到一些味道不错的烤肉串,感觉比刚才好一些了。当然,鲍勃没有再返回来,不过我自己倒了一杯酒。我牢牢地把杯子攥在手里。我站起来,向人们跳舞的地方走去,发现其中有一个姑娘,相貌不是很出众,她那妩媚动人的身体,在萨克斯的伴奏下来回舞动着。她穿着一条紧身的裤子,很明显,她下半身里面什么都没有穿,上面也一样,只穿着一件体恤衫,紧贴着两只乳房,你可以目不转睛地看她跳舞,而且不会感到厌烦。简直就像是一阵风。我眯起眼睛,咽下了第一口酒。但是我只是喝了一口,因为当萨克斯演奏到高潮的时候,姑娘全身都兴奋起来了,她竭力地向四面八方舞动着肢体。当时我并未坐在她身后五十米远的地方,确切地说,我就在她胳膊能碰到的地方,杯子里的酒全都洒在自己脸上,杯子还磕到我的牙齿上。 “噢,苍天啊!”我喊道。 我感觉到酒正从我的胸前滑过,滴滴答答地从头发上落下来。我一只手紧握着空酒杯,用另一只手擦着脸。这个姑娘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哎呀,这是我干的吗……” “不,”我说,“我只是因为一时心急,才把这杯酒泼在自己脸上。” 这个姑娘非常善良,她让我坐在一个角落儿里,然后跑着去找来一些餐巾纸,让我赶快把身上擦干净。这个不幸的意外事件,又给我带来一次打击。我耷拉着脑袋,等着她回来,但是一个男人的痛苦是有限度的,我已经没有感觉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 她拿着一卷带花纹的纸出现了,我坐在那儿,任她随意摆布。当她站在我面前,帮我把头发擦干的时候,她的裤子完全遮挡住我的视线。除非闭上眼睛,否则我只能看见她的两腿之间,那个隆起的部位和有褶痕的地方,还有大约一毫米厚的裤子的布料;我荒谬地联想起阳光下一只被剖开的水果,或者是一只被整齐地切成两半儿的柚子,我很容易用一根指头将它掰开。这简直太疯狂了,但是我没有失去理智。我咬紧了嘴唇,可是我仍能闻到它的气味儿。不过我还没有彻底疯狂,对我来说,有一个姑娘就已经足够了。我在心里问自己,大街上到处是很随便的姑娘,你哪有力气去应付呢。看看她们跳舞就应该满足了,我叹了口气,慢慢地站起来。当人们全都拥挤在商店橱窗前时,你最好不要停留。 我撇下了那个姑娘,来到楼上的房间里。我对自己说,如果运气好,也许能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或房间的角落里坐下来,安安稳稳地喝一杯。其实与其他的办法相比较,酒精也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是它可以让你喘口气儿,避免所有的问题一齐爆发。而且是生活让你变得疯狂起来,并不是酒精造成的。我的天哪,楼上的人简直太多了,我差点立刻冲下楼去,不过我还能去哪儿呢?他们全都围坐在一台电视机前,正在激烈地争论着,想从中得出一个结论:是应该收看一场网球决赛呢,还是要看一场单人飞越大西洋的实况转播。就在他们准备举手表决的时候,我找到了一瓶酒。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把它抓在手里,眼睛看着其他人。表决的结果双方势均力敌,其中有些人弃权了。在相对平静的时候,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时,一个头顶上垂着一绺鬈发,两鬓光秃秃的家伙站起来,他满脸堆笑地冲着我走过来。我悄悄地把酒杯藏在身后。他用胳膊搂住了我,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似的,我很讨厌别人随便碰我,于是梗起了脖子。 “嗨,老伙计,”他说,“我想你都看见了,我们遇到了一个小小的难题,我想在座的人都同意请你来给我们裁决一下……” 我低头从他的胳膊底下钻出来。他把那绺儿头发往后一撩。 “开始吧,老伙计,”他接着说,“我们现在全都听你的啦……” 他们全都屏住呼吸等着我表态,似乎我只要讲一句话,就能够拯救全人类似的。我不想让他们等得太久。 “其实,我跑到这儿来,是想看一部吉米·凯格尼主演的电影。”我说。 不等他们做出任何反应,我就端起酒杯溜走了。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到处碰壁的时候,必须毫不犹豫地赶紧走开,而且他必须一直往前,继续沿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我走进了厨房。这里也有一群人围坐在桌边,他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聊天。贝蒂就坐在他们中间。她看见我走进来,接着向我伸出了胳膊。 “瞧,他就在这儿!”她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位作家!他也许是当今几个最有实力的作家中的一位!” 我的反应极其神速,狡猾得像一只狐狸一样,而且很难被人抓到,仿佛是一条鳗鱼,或者是一块涂了橄榄油的香皂。 “大家不要走开,”我说,“我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 当他们站起来准备给我鼓掌的时候,我已经冲到花园里去了。我没有待在灯火通明的地方,我跑到离窗户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把杯子里的酒基本上都洒在路上了,剩下的我只能用嘴唇抿一下了,不过我终于保住了作家的面子。这样说也许太轻浮了。我觉得现在可以把这件事忘掉了。夜已经很深了,仿佛我孤零零地伫立在站台上,所有的售票窗口都关闭了。 周围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慢慢地退到船头,双脚跨过船舷,悄悄地钻进一艘快艇的底部。我用一只手割断了缆绳。在这个消息像火药似的扩散到整个房子里之前,我像闪电一样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当我一个人回到家里的时候,感觉四周特别安静。我坐在厨房里,默默地待在黑暗中。这时,刚好有一道蓝色的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我用脚把冰箱的门踹开了,一个方形的、发光的影子落在我的膝盖上。这让我觉得很有趣,然后我喝了一罐啤酒。如果一个像我这样能扪心自问,有什么值得去做的人,都不去做的话,那么还有谁能说出一罐啤酒竟然有如此神奇的魅力呢?针对这个问题,在得出两三个明确的答案之前,我是决不会去睡的。我打了个喷嚏,把冰箱门关上了。 22 一部小型缆车发出吱吱的尖叫声,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了。缆车在风中轻轻曳动着,我们大概已经上升到距离地面两百米高的地方,车上只有我们俩和一对老夫妇,我们可以随意支配车上的任何地方,不过贝蒂却紧紧地靠在我身上。 “噢,上帝啊……我很害怕……”她说。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泰然自若,但我对她说,开什么玩笑,这辆该死的缆车不会碰巧在今天,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已经有上百万人乘坐过它了,而且他们全都安然无恙。也许过十年之后,它才会坠毁呢,要不就是五年以后,哪怕是再过一个星期呢,但是这决不会是现在,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最终,这个道理让她信服了,我向她眨了一下眼。 “别担心,”我说,“这可比坐汽车安全多了……” 老人微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他说,“自从二次大战结束以来,还从没发生过一次事故呢。” “说的是呀,”贝蒂说,“可是,我觉得时间有点儿长了……” “别说这个啦!”我吼道,“为什么你不能像别人那样看看风景呢?” 缆车继续吱吱地叫起来…… 我拿出一瓶维生素C,然后递给她一片。她皱起了眉头,瓶子上写着每日服用八片,我自己改成十二片,这就等于每小时吃一片。不过味道不算太难吃……有一种橘子的味道,我坚持让她服用。 “嗨,我都快烦死了!”她嘴里唠叨着,“已经有两天了,嘴里都是这种味道……” 我没有让步,接着把一片黄色的药片塞进她的嘴里。我估算了一下,到晚上睡觉之前,我应该让她把瓶子里最后一片吃下去。按照瓶子标签上说的,这是一般的服用剂量。在山上多待上些日子,加上正常均衡的饮食,我就能卓有成效地让她的脸色恢复正常。这一点在埃迪他们从这里回去的那天,我已经向丽莎保证过了。当我们互相吻别的时候,她叮嘱我一定要当心,千万不要让贝蒂生病,她说,你知道,我对她真的有点儿担心。 吱吱、吱吱……按照我的推断,他们故意不给这玩意儿上油。但是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忙着把游客运上来,然后再送下去,如此反反复复,总有一天这部缆车会让人感到厌烦的。或许那些负责维修的工人,当他们闲得无聊的时候,就把螺丝拧松了来以此取乐。每个月拧一点,不开心的日子就拧一圈儿。我愿意接受自己会死的结局,但也不能太过分了。 “他们每隔两个星期,就应该换一次班,”我说,“缆车里只留下一个负责看护的人就行了。” “你是在说谁呢?”她问。 “那些手里攥着大家性命的家伙。” “嗨,看下面,有一些小绵羊!” “该死的,在哪儿呢?” “你没看见那些细小的、白色的圆点嘛?” “噢,老天爷!” 一个头上戴着顶帽子、口袋里插着一份报纸的家伙,正在终点等着我们。他把车门打开了。虽然他看上去很温和,但是我发现,他竟然长着一副貌似杀人犯的面孔。有几个游客正等着乘坐缆车返回山下,这里没有那些充满激情的年轻人,只有一些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他们头上戴着小帽,山底下等候他们的是一些豪华的大客车。这些人给此地带来一点残花败柳的味道。不过,他们也不是来这里玩的。 我看了一眼时刻表,这口活棺材要一个小时后才能回来。太好了,正好有时间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以免厌烦得要死。我原地转了一圈,欣赏了一下周围的景色。这里实在太美了,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我嘴里吹着口哨,关于这个地方的特色,我记不清了,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它没有什么吸引力。除了那些被派到缆车上的、穿制服的施虐者之外,眼下就只有这对老夫妇和我们俩了。 我把背包放在一个带有罗盘标志的水泥桌子上,一转眼的工夫,我就把拉链拉开了。我把贝蒂喊过来,让她把一杯番茄汁喝下去。 “那你的呢……”她问。 “贝蒂,听我说,别闹了……” 她假装把杯子放回去,于是我不得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对我来说,这的确是一种折磨,我厌恶这玩意儿,感觉就像是在喝一杯粘稠的血浆。但是,如果我喝下去,贝蒂就会喝掉她自己的那份儿。虽然这种讹诈太小儿科了,我还是欣然接受。于是,我们天天都要忍耐着,一次次经受这种小小的死亡。 幸运的是,我的努力取得了一些效果。她的气色慢慢地恢复正常了,看上去凹陷的脸颊比以前好多了。最近三天以来,天气变得好极了,我们几乎走遍了这里的每个角落,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每天晚上至少要睡十二个钟头。不知不觉地,我们几乎看到隧道的尽头。我敢肯定,假如丽莎此刻能看到她坐在太阳底下,笑容可掬地吮吸着番茄汁,那么她一定会大声惊呼,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就我个人而言,也应该为此感到满足。但是,当我仔细观察她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些让人不舒服的感觉,我似乎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同时我坚信,那些东西永远无法找回来了。然而,我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在胡思乱想。 “噢,真该死!嗨,快点儿过来看看这个……” 她正趴在一架固定在底座上的望远镜上,必须不时地往这架仪器里投入一个硬币。镜头对准了附近的一座山峰。于是,我走过来看看。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她说,“我看到鹰了!上帝啊,我看见其中有两只鹰,正栖息在它们的巢穴里呢!” “没错,一只是爸爸,另一只是妈妈。” “噢,该死的,太奇妙了!” “真的吗?” 她给我腾出一块儿地方,就在我弯下腰去看的时候,那玩意儿突然停止工作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们翻遍了身上的口袋,但是一个硬币都找不到了。我掏出了一把小指甲刀,胡乱地往投币孔里乱插,但是这没有用。天很热,我开始有些恼火了。我简直无法相信,离天堂只有咫尺之遥,却不得不忍受可恶的机械所造成的后果。 身材矮小的老妇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的脸颊全都塌陷了,但是眼睛却非常有神,看起来她懂得保护那些最本质的东西。她在我的面前把手摊开,里面有三枚硬币。 “我就找到这么多,”她说,“快拿去吧……” “我只需要一个就够了,”我说,“剩下的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她的笑声像一股涓涓的小溪,从青苔边上流过。 “不,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她说,“我的眼神可没有你的好。”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收下了这些硬币。这下我看见鹰了,我把所看到的东西和她说了几句,然后就把望远镜还给了贝蒂。我想她描述得可能比我还要好些。现在一点儿雪都没有,但是在我心中,高山就是雪崩的同义词。我总是随身带着一小瓶朗姆酒,我从桌上的背包里取出来,喝了两口。这位老人正坐在那边的桌子旁,他微笑着坐在太阳底下,把鞋子上的泥巴磕下来。几绺白色的汗毛在他的脖子上微微颤动着。我把酒瓶递给他,可是他婉言谢绝了。他动了动下巴,向我指了指他的妻子。 “当初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向她发誓说,如果我们在一起生活超过十年的话,从此以后我就滴酒不沾了。” “我敢打赌,她一定还记得这件事。”我说。 他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也许你认为这有点儿愚蠢,但是我和这个女人一起生活了五十年,如果可以从头再来,我还是会很乐意的。” “我觉得一点都不蠢,我自己也是个很传统的人,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这样做。” “是啊,一个人生活是很难的事。” “无论如何,应付生活都是很难的事。”我低声说。 我背包里的东西,完全可以养活一家人,不过都是一些零食,像杏仁酥、圆形软糖、杏脯、高热量的饼干,和一些很容易碎的芝麻糖,另外还有一串无污染的香蕉。我把它们都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邀请老夫妇和我们一起分享。这种安静令人心情舒畅,感觉非常好。望着老人正在咀嚼饼干的样子,让我对生活充满信心。我想也许五十年之后,我也会这样。当然我有些夸张,应该说三十五年后,这样说,就似乎离我的理想不算远了。 我们漫不经心地闲聊,等着缆车开回来。终于,它呻吟着开过来了。我弯着腰俯视着令人炫目的缆车下行路线。我后悔不该去看它,伸出一个指头放在咽喉上,以消除内心的恐惧。两个女人跟随着一群孩子,从缆车上走出来,其中一个女人看上去吓得惊魂未定,她的瞳孔仍然扩得很大。当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交会在一起。 “如果一个小时后,你还没见到这个现代科技的奇迹开回来,”我说,“那么你就会明白,今天是你最幸运的日子,然而却不是我的。” 令人担心的是,上行的过程已经让人难以忍受了,下行简直可以说是极端恐怖。刹车装置可能在某一秒中突然失灵,我可以清晰地听到刺耳的摩擦声。我确信它们已经冒烟了,伴随着机械的摩擦,钳口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通红,或许现在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缆车的负荷太重了。有那么一刻,我认为应该把身上所有的非必需品,全都从缆车上扔出去,甚至包括车上的座位和所有的附带部件。按照我的估算,缆车大约有一吨左右。一旦刹车装置失灵,我们的速度将会达到每小时1550公里。就在终点线后面,有一个巨大的用特种混凝土制成的缓冲装置。如果刹车失灵,结果将会让所有的乘客摔得粉身碎骨,需要花费很多天时间,才能把散落的尸骨收集起来。 我一直盯着紧急刹车装置,它就像是伊甸园里的禁果一样。贝蒂乐呵呵地拽着我的胳膊。 “嗨,你没事吧?放松一点儿!” “事先准备好,以防不测,这不算什么错吧。”我解释说。 一天晚上,在旅馆里,我突然从梦中惊醒了,对此找不到任何原因。我确实累坏了,我们到处闲逛,一天之中竟然走了二十公里,中途只是停下来喝了点儿番茄汁。现在是凌晨三点钟左右,我身边的床上空无一人,从浴室的门缝里透出一丝亮光。女人往往是在天刚一亮的时候,就会起来撒尿,这种事已经被我多次验证过,但是半夜三点钟起来,这似乎不大多见。我打了个呵欠,仍然躺在黑暗中,等她回到床上,或者再睡一会儿。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我揉了揉眼睛,从床上下来了。 我推开浴室的门,她正坐在浴缸的边上,抬头仰望着天花板,双手抱在脖子后面,胳膊肘儿悬在半空中。屋顶上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只有一片白。她没有转过头来看我,身体轻轻地前后晃动着。我不愿看到她这副模样。 “亲爱的,知道吗,如果你明天想爬上那座非常有名的雪山,那么我们最好先好好睡一觉……” 她转过头来,眼睛却没有立即看我。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证实我的努力全都付之一炬了。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发灰。在她跳起来抱住我的脖子之前,我已经深陷于那种竹签钻进指甲下面的切肤之痛中了。 “噢,这不可能!”她说,“我听见有人说话!” 我让她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抚摸着她的身体,竖起耳朵聆听着。的确,我听到了一种声音,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是什么,”我说,“是收音机里的广播。你听到的是新闻。每个旅馆里都会有几个疯子,即便是在凌晨三点钟,他们也要了解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大声哭起来。我觉得,她正在我的怀里变得僵硬起来,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打击能比这更严重的了,这让我感到心力交瘁。 “不,上帝啊,我听见它们就在我的脑袋里!在我的脑袋里!” 屋子变得冰冷刺骨,这确实很反常。我笨拙地清了清嗓子。 “喂,冷静一点儿……”我低声说,“来和我说说……” 我把她扶起来,然后抱着她回到床上。我把一盏小灯点亮了。她转过脸去背对着我,把一只拳头含在嘴里,身体蜷曲着。我迅速地去拿来一块毛巾,动作之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把毛巾折叠起来,敷在她的额头上。我跪在她的身旁,吻了她一下,把她的手从嘴边挪开,然后去吻它。 “现在,你还能听见那个声音吗?” 她摇了摇头,说听不见了。 “别害怕,会过去的……”我说。 可是我又怎么能知道呢,我,一个可怜的傻瓜,能知道些什么呢,我能向她做任何承诺吗?我脑袋里听见那些可恶的声音了?我使劲咬着嘴唇,要不只好默默地走开,当然我可以给她唱一支摇篮曲,或者给她泡一杯罂粟花茶。于是我留在她的身边,内心紧张,外表平静,这种效果,相当于一台放在北极的电冰箱。她睡着以后,过了很久我才把电灯关掉。我仍旧守护在那儿,在黑暗中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等待一群妖精怒吼着从黑夜里冲出来。我很清楚,我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 两天之后,我们又回到家中,我立即约好了时间去看医生。我觉得很疲乏,而且舌头上起了很多水泡。他让我面对面坐在他的两腿之间,他穿着一件练柔道的制服,脑门上绑着一个闪亮的灯泡儿。我张开了嘴,马上联想到了死亡,这样持续了大约三秒钟。 “维生素服用过量了。”他说。 当他填写病例的时候,我用手捂着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嗯,大夫,我想告诉你……还有一些别的事情困扰着我……” “啊?” “有时候,我能听到一些声音……” “没事儿。”他回答说。 “你能肯定吗……” 他俯在办公桌子上,把处方递给我。他把眼睛眯成两条缝儿,接着嘴边露出了笑容。 “听我说,年轻人,”他冷笑道,“听到一些声音,或者你一生中有四十年的时间里,天天上班打卡,或者藏在一块窗帘后面,或者看股票交易市场的公告牌,或者用聚光灯把自己的皮肤晒得黝黑……对你来说,这些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好了,相信我,别再为这件事伤脑筋了。人人都可能遇到一些小问题。” 过了几天,我嘴里的水泡不见了。时间似乎变得有些紊乱了,现在还没到夏天呢,白天却已经很热了,街道上从早到晚都洒满了白色的阳光。在这样的天气里运送钢琴,简直就像是挥洒自己的血汗一样,工作像往常一样照旧进行着。不过,这些钢琴开始让我厌烦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出售棺材一样。 当然,我不会随意地把这种感觉大声地说出来,尤其是当贝蒂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可不喜欢往伤口上撒盐,我必须努力继续向前游水,还要保证她的头还露在水面上。我把日常生活中,所有令人烦恼的琐事都留给自己,从来不向她吐露一个字。一看到那些让我感到非常憎恶的人,我的眼神里就迸发出一种异样的火花。一个人要杀人的时候,别人马上就能意识到。 我把她周围的环境都清理干净,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当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天空的样子,我不得不去喊她几声,或者走过去摇晃一下她的身体,让她赶快清醒过来。这难免会制造一些麻烦,比如锅底烧坏了,浴缸的水漾出来了,洗衣机运转着,里面却什么都没有。总之,这些还不算太糟。我明白,生活中不可能没有一丝波澜。大部分时间我都活得很轻松,一切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不想跟任何人交换自己的位置。 像这样活着,我注意到,一些奇怪的事情出现在我身上,尽管我没有成为她梦寐以求的作家,而且我没有变成一个巨人,把这个世界掀翻在她的脚下,现在再去想这些,当然没有任何意义。我仍然相信,我能够给予她我所有的一切,而且我愿意这样。但是这谈何容易呢,时间一天天流逝,我每天都酿造出一些蜂蜜,但是却不知道该拿它来做什么。它们在一点一点地积攒,最后变成一块小小的岩石,让我的肚子膨胀起来。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手里捧着一份厚礼的人,然而却发现这件东西根本无处可送。我像是长了一块无用的肌肉,又像是带着一堆黄金来到火星上一样。就这样,我马不停蹄地到处运送钢琴,一直干到血管最终破裂,我在屋里到处跑来跑去地干活儿,直到把自己彻底累垮,浑身酸疼为止。而我身上的这份能量,我却不能动用一丝一毫。与此相反,身体的疲惫似乎使其更加充足。即使贝蒂没有加以利用,我也不能去碰已经给她的东西。我开始慢慢地意识到,这也许正是一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的感受,虽然他手里储备了很多炸弹,可是这场战争永远没有等来。 我应该更加小心,更加仔细地看管好自己。小心守护着这个令我忐忑不安的宝贝。一天早晨,我差点为这个和鲍勃翻脸。本来我是去他的店里帮忙的,我们跪在一堆纸箱中间,我也说不清楚,当时我们是如何谈起女人来的。可能是他先说起来的,因为这确实不是我喜欢议论的话题。大概的内容就是,女人无法令他满足。 “别扯得太远了,”他叹了口气,“瞧瞧我们周围,我的女人欲望强得不得了,而你的女人呢,差不多快疯了……” 我想都没想,一把揪住他的脖子,把他挤压在墙上,塞在蛋黄酱和土豆泥之间,把他掐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不许再说贝蒂快要疯了这样的话!”我吼道。 当我把手松开的时候,我仍然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他不停地咳嗽起来。我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到家以后,心里平静了许多,我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懊悔。贝蒂正在厨房里准备做饭呢,于是我趁着这个机会,拿起电话在床边坐下来。 “鲍勃,”我说,“是我啊……” “你忘了带什么东西吗?”他问,“还是想知道我是否还活着?” “鲍勃,我不想收回我所说的话,但是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其实我不想那样做……请你把刚才发生的事全忘了吧……” “感觉喉咙周围像被火烧了一样……” “我知道,非常抱歉。” “妈的,你不觉得这有点儿过分了吗?” “这要看具体情况,只有当你坠入爱与恨的深渊时,才会真的不顾一切。” “是吗?那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写出那本书的,好吗?” “好的,鲍勃,我喜欢那本书,我真的太喜欢它啦!” 鲍勃是为数不多的、看过我书稿的人中的一个,这件事过去之后,我不得不作出一些让步。我把藏在旅行包底下的唯一一部书稿取出来,然后带着它悄悄地从房子溜出来,当时贝蒂正好在浴室里,她一边洗澡,一边哼着歌曲。我确实很喜欢你的写作风格,他看完之后告诉我,但是为何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呢? “鲍勃,我不大明白你在说什么,怎么叫做没有故事情节呢?” “嗨!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不,说真的,鲍勃,请你告诉我,每天早晨你翻开报纸,那上面所能看到的故事,难道你还嫌少吗?当你看那些侦探小说,还有漫画书和科幻小说的时候,一点儿都不觉得可笑吗?这些东西,你到现在还没看够吗?伙计,你不想换换胃口吗?” “呵,其他任何东西都让我感到厌烦。最近十年来出版的小说,我甚至连前二十页都没看完,立刻就扔到一边去啦……” “这很正常。如今,大部分写作的人都丧失了信心,我们应该从一本书中感受到力量和信心。写出一本这样的书,就像是把一个两百公斤重的杠铃举起来一样,当你可以通过阅读一本书,去看到一个人血管里的血液在沸腾的时候,那就是最棒的东西了。” 这次谈话,差不多发生在一个月之前,今天我才意识到,我的读者实在太少了,不容许我再掐死一个。尤其是这个,我还需要他来帮我把屋顶盖好。确实有些事情我不可能一个人去完成。虽然点子是贝蒂想出来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则是我一个人。 这项工作,就是把一个六平方米的屋顶拆掉,然后在原来的位置,再装上一块玻璃。 “你认为这件事能行吗?”她问。 “如果我说不行,那一定是在说谎。” “噢,那为什么不干呢?” “假如你真的很想去做的话,我倒是非常愿意尝试一下。” 她拥抱了我一下。然后我来到阁楼上,看看有什么要做的。我明白我要吃苦头了。我从楼上下来,随后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我想我有充足的理由跟你再干一回。”我低声说。 现在,这项工程差不多就要完工了。剩下的活儿就是把边上的缝隙密封好,然后把窗户玻璃装上。本来鲍勃下午要过来,帮我把玻璃搬上去,不过今天早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担心他是否把这件事忘了。但是我想错了。 当我们两个待在房顶上的时候,天气炎热得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贝蒂给我送上几罐啤酒。一想到我们即将在星光下度过第一个夜晚,她就感到无比兴奋,她不时地开着玩笑。啊,上帝知道,假如她要我把木板屋变成瑞士干酪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沐浴着最后一缕晚霞,我们把干活儿的工具收拾起来。贝蒂带着几瓶嘉士伯上来了,加入到我们中间。我们在屋顶上待了一会儿,天南海北地闲扯起来,我们在夕阳下眯缝着眼睛。事实上,一切都变得清晰而透明。 鲍勃走了以后,我们把阁楼清理出来,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我们把床垫搬上来,同时还有一些零食、香烟以及一些可以解渴的东西。我们把床垫正好放在天窗下面,她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两只手抱起来枕在头底下。夜晚的天空正好就在我们上方,我们已经能看见,有两颗星星高挂左边的天上。干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活儿,天空就是我们的报偿。我忍不住去想,我们是先吃点儿东西呢,还是先做爱。 “嗨,你认为我们能看见月亮从天上经过吗?”她问。 我开始把裤子上的纽扣解开了。 “我不知道……也许可以吧……”我说。 我的嗜好很简单。我没必要去天上搜寻那些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对她的裤衩很熟悉,所以不需要费太大劲儿,就可以爱抚它们。我往她的裙子底下瞥了一眼,眼看目标近在咫尺,就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发誓,我看见流星从天上划过了……”她说。 “我知道什么是我应得的,”我说,“不需要更多了。” “不,我说的是真的!” 我马上就明白了,现在就是天空与我个人之间的较量,可是我不想退缩,我决心满怀激情投入战斗。一开始,我把头扎进她的两腿之间,噬咬着她的内裤。问题都哪儿去了,最近这些日子,我所积攒的怨气全都到哪儿去啦?天堂在哪里呢?地狱又在哪里?这架把我们碾碎的可怕的机器,它去哪儿了?我把她下面的缝隙掰开,把脸深深地埋进去。我对自己说,伙计,你就在海滩上,在一个无人的海滩上,躺在湿漉漉的沙土上,海浪涌过来了,轻轻地咂着你的嘴唇。嘿,伙计,我明白你不想再站起来了。 当我起身的时候,我的头像星星一样放光,一只眼睛睁不开了。 “感觉有点儿不舒服,看不清那里了。”我说。 她笑了。她把我拉到跟前,紧贴着她,用舌头舔着我的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趁势进入她的体内。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再没有听到谈论天空了,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星星正从我的背上划过。 那天晚上,贝蒂表现得特别出色。我不需要干得比以前卖力,就可以大获全胜。让我激动的是,看见她如此地投入,我甚至放慢了节奏想持续得更久一些,她在我之前就已经大汗淋漓了。当我感觉到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想起了大爆炸的学说。之后我们平静地躺在那儿,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开始吃炖鸡。我还拿了一瓶酒上来。晚饭结束时,她脸颊绯红,眼睛亮闪闪的。我很少见到她像这样安静和放松,我该怎么去形容呢。可以说是幸福吧……是的,几乎可以说是幸福了。就因为这个,我都忘了往酸奶里加糖了。 “为什么你并不总是这样呢?”我问。 她用那样的方式看着我,我都不想再重复这个问题了。我们至少已经讨论过一百次了,为什么我还要问呢?为什么还要不停地问这个问题呢?难道我还会相信语言的魅力?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们最近一次讨论这个问题时的情景。时间过去并不是很久,我仍然记忆犹新。该死的,她战栗着对我说,你没有发现生活在处处跟我作对吗,每当我想要得到一样东西,我就会明白,我不该去奢望任何东西,我甚至都不能拥有一个孩子…… 相信我,当她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她周围的许多扇门,全都“砰”的一声关上了,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我还用那些令人费解的想法向她说明她错了,告诉她事情会好起来的,这都是徒劳的。总是会有这样的笨蛋,试图用一杯水去救一个重度烧伤的人。比如说我,就是其中一个。 23 这是一座位于郊区的新建的小楼,附近人烟稀少,非常荒凉。我看见有几个人从二楼办公室的窗前晃过,恰好就在车库的上面。虽然夏天刚刚开始,但是在外面阴凉的地方,气温也已经达到三十度了。大约两点钟的时候,我穿过马路,走到车库门前,我站住了,假装蹲下来系鞋带。 我刚到那儿还没过一分钟呢,就看见一个穿着鸡腿裤的家伙,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即使作为一个男人,我也看不惯这样的家伙,这个笨蛋脸色红润,肚子上松松垮垮的,色迷迷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嘲弄的表情,这样的人到处都能碰到。 “看样子,你那糟糕的鞋带儿出问题啦……?”他嘴里咕哝着。 我立刻站起来,从身上掏出一把刀子,然后悄悄地伸到他的鼻子底下。 “不要脸的东西,赶快滚开!”我吼道。 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吓得脸色苍白,他跳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得老大。他的嘴唇像两片腐烂的花瓣一样。我装出一副要向他扑过去的样子,他仓皇地逃走了。跑到街道拐角儿的地方,他停下来骂我了一句,接着就不见了。 我又俯下身去摆弄鞋带。时间已经超过两点了,但是我觉得他们不会马上出来。我所能做的,就是继续忍住身体的不适,默默地祈祷着,千万不要碰上别的花痴了。尽管如此,我仍然非常镇定,这一切虚幻得令人难以置信。当我看到卷帘门升起来的时候,赶紧贴着墙跟儿站好。我听见一辆小型货车从车库里发动起来了。我把挎包搂在胸前,然后屏住了呼吸。阳光变得让人颤栗起来,四周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我咬住了嘴唇。我觉得嘴里有一种很不舒服的味道,确切地说,像是一种化学药品的气味。 货车缓缓地开出来了。唯一令我感到不安的,就是车上的人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我,即便想到这些,我还是大胆地期望,当货车从里面开出来,行驶到大街上的过程中,最好司机的眼睛能一直盯着前方。总之,我必须把全部赌注都压在这上面,当送货的卡车开出来的时候,我迅速地钻进车库。当大门重新关闭的时候,我退到里面的隐蔽处。我咽了口唾沫,就像吞下花生酱一样。 我纹丝不动地待在那儿,过了五分钟,但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终于松了口气。我揪住已经垂下的假乳房,让它们恢复到正确的位置。如果算上我衬衣里明显凸出来的小乳头,我的胸围大概超过了一百一十公分。我觉得身上热乎乎的。为了走在街上不太惹人瞩目,我在外面套了一件夹克衫,不过没法把拉链全拉上。为了遮住手上的汗毛,我戴上了一副白色的手套,下半身的汗毛都被裤子遮起来了。我选择了一种金黄色的短发,对我来说这种款式有点儿太时髦了,要么就只有四十公分长的鬈发,下个星期之前,没有别的货了。我把墨镜摘下来,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小镜子,看看我脸上的妆是不是需要修补一下。 没问题,所有的地方都完美无缺,我做了必要的准备。我接连刮了三遍脸,然后抹上了一些面霜,还有一层厚厚的粉底霜,最后在嘴上涂了点儿很艳的口红。总之,我觉得看上去效果还不错,炽热的身体和冷冰冰的脸蛋儿,恰好是那种会令我感到躁动不安的姑娘。我把眼镜又推到鼻子上,我可不能忘了眼睛没有化妆。我又等了一会儿,感觉完全放心了,才开始行动。 车库的边上有一扇敞开的门,里面是一个敞亮的休息室,这扇门面对着一条荒谬之极的走廊。我的左边是一个出口,旁边堆放着一些令人难以想象的木头,以及一些插销之类的东西。在我的右边,还有一个更加愚蠢的楼梯,可以通到楼上的办公室。这里的一切竟然如此简单,让我感到非常惊讶,我发现这简直就像是天佑神助一样。我从挎包里摸出一把手枪,这是一支完美的仿真手枪,它甚至能让我感到恐惧。我像一只饥饿的豹子似的,慢慢地爬上了楼梯。 到了楼上,我一眼就认出了我要找的人。他背对着我,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这是一个大约二十五岁的小伙子,他的脖子上长着很多疙瘩,看上去,他刚刚步入社会没多久。他正在贪婪地翻阅一本关于明星八卦的杂志。我把枪管插进他的耳朵里,他的头被我压在办公桌上。他惊恐地看着我,大叫起来。我把枪管压得更低一些,同时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地挡在嘴前。他立刻就明白了,至少他没有看上去那么傻。我压着他热乎乎的耳朵,把他的双手扭到背后去,然后从挎包里取出一卷胶带,是那种特别牢固的,大概有五公分宽。当你被这样的东西绑起来的时候,那种感觉几乎能让你彻底疯狂。我用牙齿从胶带上咬下一块儿,然后用一只手把他的手腕儿缠住。虽然这花了点儿工夫,不过我们还有一下午时间呢。之后我把他的手枪取下来,接着又将这家伙绑在椅子上。 “听我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他保证说,“我可不想受到伤害,你不必担心……” 我俯下身去把他的腿捆起来。我发现,他正在觊觎着我的胸部。我直起身来,好像他已经碰到了我一样,我尽量克制着自己,没有立刻给他一记耳光。然而糟糕的是,我最终还是打了他一巴掌。他叫唤了一声,我又竖起一根手指,贴在自己嘴上。 现在,我必须耐心等待。先考虑一下,然后只能等着。我瞥了一眼大门上的控制系统,所有的环节都搞清楚了。我悠闲地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点了一支烟。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 “哎呀,真了不起!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佩服你,”他结结巴巴地说,“干这种事儿,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呀……” 他说错了。其实这跟勇气没有任何关系。我看着贝蒂一天天消沉下去,与之相比,去抢银行,甚至把半个地球炸掉,对我来说,都不过是小菜一碟。确切地说,这还算不上一个银行,这是一家专门负责监控和运输资金的公司,他们每天都从一些百货公司和高速公路收费站,收回部分现金。我曾经跟踪了他们一整天,我意识到如果在半路上下手,那绝对是一个很愚蠢的举动。这些家伙非常警觉,也许你只打了个喷嚏,他们的子弹就能把你打成筛子。这就是我最终选择来这里等候他们的原因,而且在他们的老窝里,还可以享受到一种比较轻松的气氛。 “如果你想来点儿咖啡的话,下面的抽屉里有一个电热杯。”我的崇拜者提议道。 他用贪婪的目光盯着我。我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去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只想知道该如何称呼你,我发誓决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让我感到厌烦,不过他的表现一直都很规矩。以后,他可以夸我是一个如何有魅力的女人,我希望他这么做,这可以帮我把留在这儿的痕迹毁掉。我用了对付他的最好办法,摸弄一下自己的胸部,然后等着看他的脸色骤变。 “上帝啊,我们能打开窗户透透气吗?”他问。 我不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窗外张望一下。街上非常平静,我没想到事情竟然进行得如此顺利,我甚至能听见小鸟在树上歌唱。电话铃一次都没有响过,也没有人从楼下大门外按门铃。这简直就像是一个玩笑。我打了一两个呵欠,天气很闷热。那小子看见我用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从那一刻起,他就变得神魂颠倒了。 “把我松开吧,”他说,“我会对你有所帮助的,我可以把这些卑鄙的家伙稳住。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干下去了,我跟你一起逃走,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抢劫……为什么你不肯跟我说句话呢?你怎么就不能相信我呢……” 为了让他把嘴闭上,我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他的头发上抹了很多发蜡,幸好我还戴着手套。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冲着我伸出了脖子。 “噢,请你注意,”他带着哭腔说,“千万要提防三个人中间最胖的那个家伙,一定要当心,他会毫不犹豫地向你开枪;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他曾经打伤路上的行人,对啦,这个坏蛋的名字叫亨利。小姐,最好让我来收拾他,我决不会让他动你一根儿汗毛……” 虽然我感到有些不安,但是头脑依然很清醒。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不会为什么事所触动了。除了贝蒂之外,其他的任何东西我都不会在意。我很高兴能去做一些具体的事情,这样可以让我的精神放松一下。更何况就算是真的出点儿乱子,他们也不会为一桩普通的抢劫案而兴师动众。最后,为了让自己的心情放松一些,我在他的身后坐下来,手里把玩着他的手枪。这玩意儿,确实是一个真家伙,一摸就知道是真的。我摆弄起来,想象着它正朝我的嘴里射出一粒子弹,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我无法这么做。就像我无法说出活着有什么意义,我触摸到才有感觉吧。小伙子把脑袋扭来扭去,他想尽可能看到我。 “为什么你要待在我身后呢?”他哭着说,“我到底干什么啦?能不能让我看见你……” 洗手间在楼梯底下。我下去撒了泡尿,顺便把假发摘下来,用它扇了扇风。我没有制订十分周密的计划,也没有带来一颗定时炸弹,或是催泪弹之类的东西。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我不过是跟着感觉走,见机行事罢了。其实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像这样需要我操心的地方太多了,我没有精力去筹划细节。我明白,当我们准备去抢一家银行的时候,那么钱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但是,我是不是正处于这种情况下呢?对我来说,一座金山是否能让生活发生一些变化呢?就目前而言,我什么都要尝试一下。即使到头来一无所获,我也无怨无悔。似乎跟她在一起生活,就是去做我所能做的一切。 当我返回办公室的时候,小伙子激动得快要掉眼泪了。 “噢,天哪!”他说,“我担心你不会回来了,我真的伤心死了……” 我在戴着手套的指尖吻了一下,然后朝着他吹了口气。他闭着眼睛,发出一声叹息。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其他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我抓住了“罗密欧”的椅子背儿,然后向后一歪,让它的两条腿跷起来,接着我把它拖到房间的角落里,这样开门的时候,就可以把他藏起来了。半路上他想去吻一下我的手,但是我迅速地躲开了。我又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我尽量站在离窗户比较远的地方,密切注视着大街上的动静。 从他们开着车出发之后,到现在似乎已经过去四十年了,从那以后,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这条老街上再也没发生过令人惊心动魄的事情。我觉得像今天这样的社会,与其被它关在封闭的牢笼中,还不如尝试从里面冲出来。当一个人活到三十五岁的时候,就不想经历太多的生活坎坷了,这就要求你拥有一笔财富。与这个世界发生一些冲撞,造成一些最新的、令人疯狂的纪录,去那些遥远的地方,意味着要你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这会给我们带来片刻的安宁,我很愿意和她一道远走高飞。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正在打点行装。 这个精神恍惚的小子突然开口说话了,把我吓了一跳。 “我有个主意……”他说,“你为什么不把我当做人质呢?我可以给你充当盾牌……” 这让我猛然想起来,我差点儿忘记了一些东西。我走到他的身边,用胶带把他的嘴封住,绕着他的脑袋缠了三圈儿。趁我没有防备,他把脖子往前一伸,额头刚好贴在我的胸脯上。我本能地向后一跳,避开了他。 “噢,圣母马利亚啊!”他的眼睛似乎在说。 五分钟之后,另外三个人回来了。当那辆小货车行驶在街上的时候,我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它。现在,它出现在车库的门口了,我启动了开门的按钮。接着我默默地数了十下,又把关门的控制钮按下去了。我明白,第二次冒险的旅程开始了,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担心。 我埋伏在门后头,这次我手里拿的不是仿真手枪,而是一把真家伙。我听到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就听见几个人在楼下议论着什么。我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声音。 “听我说,老伙计,”其中一个说,“当你晚上想去操你的女人时,她却找借口说,她觉得有些头疼,那么你就对她说,别担心,你不会碰她的头的。” “妈的,你可真会说笑话,你觉得问题就这么简单吗?你知道马利亚……” “算了吧……她跟其他的女人没什么区别。她们迟早有一天会说自己头疼……你注意过没有,当你月底把薪水拿回家的时候,她们从来不会向你要阿斯匹林……” 我听见他们像一窝蜂似的冲到了楼梯上。 “好啦,亨利,你说得太夸张了吧……” “妈的,随你怎么说吧。如果你想一辈子让你的老二无所事事,那么她们正巴不得呢……” 他们一个个全都进屋了,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小布袋。我立刻认出了那个名叫亨利的胖子,他脚上穿着一双凉鞋。至于另外两个家伙,显然到了退休年龄,不知为何没有退休。没等他们发出惊讶的喊声,我就飞起一脚把门踹死了。他们全都转过头来瞧着我。刹那间,我和亨利的目光撞到一起。在他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瞄准了他的脚,一枪打在他的大脚趾上。他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上。另外两个家伙把布袋往地上一扔,全都举起了手。我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 当亨利还在地上打滚的时候,我扔给他们一些绳子和胶带,让他们把自己的同伙绑起来。他们立刻就动手了。虽然他竭力地挣扎着,但是他们一再告诫他,不要干蠢事,仅用了三秒钟就把他捆起来了。然后,为了节省时间,我又朝他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自己的脚绑起来。这两个家伙就像商店里倒霉的伙计一样,你只需瞪他们一眼,就可以让他们对你言听计从了。我望着其中一个长得最猥琐的家伙,然后用我的白色手套向他发出指令,让他赶紧对自己的同伴下手,把那个老家伙的手绑起来。当他干完的时候,我指了指他自己。他悲哀地笑了。 “小姐,我不可能把自己绑起来呀……” 我把枪口顶在他的鼻子上。 “别,别,”他说,“等等,我马上就试一下!” 他使出浑身解数竭力挣扎着,把他的脑门儿,牙齿和膝盖全都用上了,最后终于成功了。现在他们三个全都绑好了,我把他们的手枪都解下来。我又直起腰来,看了看绑在椅子上的我的那位崇拜者。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喜悦。 亨利不停地哀嗥着,咆哮着,当一摊口水从他嘴里流到地板上的时候,他开始咒骂起来。由于我想要安静一会儿,于是抓起一卷胶带,走到他的身旁,蹲了下来。他的脚上仍然在流血,凉鞋已经坏掉了。我心想,幸亏胶带买得多一些,至少还剩下十多米长呢。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不知道如何打绳结儿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最理想的东西了。当他抬起头来看到我时,立刻气得满脸通红。 “你这不要脸的婊子!”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能抓住你,一定会让你吮吸我的老二!” 我把枪口塞进他的嘴里,把他前排的牙齿撬掉。也许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小娼妇,不过我这样做,是为了所有那些感到头痛的女人,为了马利亚和其他的女人们,为了那些有着同样悲惨命运的姐妹们,所有那些被压迫的女人们,她们在地铁里遭受别人的辱骂,在她们自己的生活中都有一个像亨利这样的恶棍。如果我手上有丹碧丝卫生巾的话,那么我发誓,一定要让他把一盒全都吃下去。当我看到这些家伙的时候,有时候真想去祝福全世界的女人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亨利咳出了一点儿血。在愤怒的刺激下,他眼睛里的血丝似乎在跳跃。我觉得,应该把枪从他的嘴里拔出来了。这让他有机会说出最后一句话。 “你已经在死刑判决书上签下了你的名字!”他吼道。 为了能安静地待一会儿,我毫不吝惜地用了很多胶带,甚至还在他的眼睛上缠了两圈儿。现在他看上去就像是《隐形人》中的主角,只不过多些褶皱,更加光亮。另外两个家伙比他安稳多了,我只是象征性地用一块胶布贴在他们肮脏的嘴上。我重新站起来,觉得最难熬的时候终于过去了。想到这儿,我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不过我不想自寻烦恼,好像我根本不知道,最艰难的时刻永远都在前面。 尽管我在面对如此严峻的考验时,心里依然保持镇定,但是我不想继续逗留了。我捡起地上的布袋,拆掉上面的铅封,把里面的钱都倒在桌子上。六个布袋里装满了钞票,最底下还有一堆被卷成筒的硬币。我把钞票塞进自己的挎包里,然后把零钱都留下了,因为我觉得它们实在太沉了。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为了引起我的注意,那个小伙子发出嘶哑的喊声。他的下巴动了一下,向我示意墙上还有一个保险柜。这小子简直太可爱了,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但是我已经得到一大堆钞票了,我不想成为一个靠吃利息过活的人。我向他做了手势,表示这已经够了。我发现他看上去几乎要哭了。由于其他的人都看不见我,所以我从桌子上拿起一支圆珠笔,接着走到他的身后。我把他的一只手摊开,然后在上面写下了“若斯菲娜”几个字。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合上,仿佛手里捧着一只折断了腿的蝴蝶似的。在从窗户里跳出去之前,我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一颗硕大的泪珠正从他的脸上滚下来。 这是一座被遗弃的花园,到处长满了杂草。我从一片长得很高的荒草中跑出来,接着又兴高采烈地跨过了四周的木栅栏。我的嗓子里干极了,也许是因为整个下午,一句话都没说的缘故吧。我把手紧紧地捂在两个乳房上,朝着右边拐过去。虽然沿途经过两三个花园,但是却连一个人影儿都没看见,后来我穿过一大片靠近铁轨的空地。我一刻不停地爬上一个斜坡,再跨过一条铁路,从另一侧跑下去了。我的肺里火烧火燎的,不过幸运的是,超市的停车场已经近在眼前了。我之所以不辞劳苦地跑到这儿来,目的就是为了不让人发现我那辆淡黄色的小汽车。 当我钻进车里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我。在一座超市的停车场上,无论你干什么,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种地方可以让人变得疯狂起来。我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我把挎包放在身边,然后坐下歇了一会儿,我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不远处,有一个胖女人正试图把一块熨衣板放进一辆菲亚特500型小汽车里。我们相互对视了几秒钟。我待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然后她敞着一扇车门,把车开走了。现在,我可以放松一下了。我打开汽车的工具箱,从里面拿出一些纸巾,往脸上擦了些卸妆用的乳液,渐渐地恢复了我的本来面目。其中有百分之二十是免费促销的产品,其余的就不免费了。 我把展开的纸巾放在自己腿上,眼睛时刻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我把乳液全都洒在纸巾上。由于周围没有人路过,我屏住了呼吸,低下头忙活起来。那天下午,我第一次感到有些烦躁不安,我挥动着胳膊,把弄脏的纸巾从车窗里扔出去。塑料瓶被挤压得发出淫荡的声音,不时地喷射出一些白色的乳液,我拼命地擦拭着,好像要蜕掉一层皮一样。之后,我把眼镜扯下来,接着又把假发、白色的手套和假乳房全都摘下来,把这些东西统统塞进包里。当我把车上的后视镜扭过来对着自己的时候,已经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了,不过额头上还残留着一点儿污迹,我迅速地擦掉了。现在,若斯菲娜残留的痕迹,完全消失在一块小小的纸巾里了。在我驾车离开之前,我把它揉成一个纸团儿,用手指轻轻地弹到了车轮下。 我慢慢地开着车返回家中。正好来得及把锅底下的炉火熄灭。我看着那些黑色的开关转动了一下,最后发出“啪嗒”的响声。我打开厨房的窗户,然后上了楼。贝蒂嘴里叼着一支烟,坐在床垫上,玩一种搭木棍的游戏。一道金色的阳光从屋顶上流泻下来,在它的辉映下,满屋的尘埃开始翩翩起舞。我悄悄地走过去,把挎包往床上一扔。她突然蹦起来了。 “噢,该死的,你让我挪动了。”她抱怨说。 我情不自禁地在她身边坐下来。 “上帝啊,我的美人,今天可把我累坏了。”我说。 我把手伸进了她的头发里,她笑了。 “好啦,生意进行得还算顺利吗?”她问,“你不觉得饿吗?我下去把水饺给你热一下。” “我很好。你别为我操心了……” 我喝了一瓶放了很久的、有点儿变质的啤酒。然后打开了挎包。 “看看我在公路上捡到了什么……”我说。 她用胳膊肘儿支撑着站起来。 “该死的,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是的,确实不少……” “不过,能用它做些什么呢?” “好啦,你自己来决定吧。” 当她的手触摸到我的假乳房时,惊讶得尖叫了一声。她一件件地把我用来伪装的东西全都从包里拖出来了。这些东西似乎比我弄来的钞票更有吸引力,她的眼神,看上去就跟过圣诞节一样。 “噢,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再往下说了,于是耸了耸肩膀。 “我也说不清楚。”我说。 她拎起一根吊带,轻轻地把乳罩提起来。在笼罩着我们的无限温柔的光线中,假乳房轻轻地旋转着。这种把戏就像是在施行催眠术一样。 “圣母马利亚啊,你一定是把它戴上了,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对我来说,根本不需要再装模作样了,不知不觉地,这件事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 “别开玩笑了。”我说。 “该死的,你快点儿……”她嘴里咕哝着。 我脱下体恤衫,然后把这些又套在身上。贝蒂在床上爬来爬去为我喝彩。我眨着眼睛,故意摆出几个姿势。由于她等着,我把假发和白色的手套都戴上了,其实我根本不愿意这样做。不过,能看到她开心,也很不容易了。 “嗨,你知道还缺点儿什么吗?”她问。 “是的,我订购了一个脱毛的阴部。” “你还需要化化妆。” “噢,别闹了……”我抱怨道。 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彻底兴奋了。 “别走开,我去把化妆盒拿过来!” “好吧……”我叹了口气,“宝贝儿,你别高兴得从楼梯上摔下来……” 凌晨一点钟左右,她在我的怀里打瞌睡的时候,我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 “总之,我现在想了一下,也许……如果将来有人问起你,今天我干了些什么,你必须记住,我们全天都在一块儿……” “好吧……我甚至还可以说,我和一个金发女人鬼混呢。” “不,你没有必要讲这些。千万别这么说……” 我一直等到她完全睡着了,才站起身来。我去洗了个澡儿,把身上的化妆品全都冲干净。我去厨房吃了点儿东西。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将来会怎样,今天都没有白忙活。 我毕竟想法弄到了一挎包的东西,可以让她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我得到这一切并不是为了钱,怎么说呢,她并不看重钱。我是不是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呢?当然不是,我的努力获得了上百倍的回报,我激动得差点流出喜悦的泪水,当然不会泪如雨下,只不过是几只很不起眼的小蜻蜓罢了,我可以把它们全都隐藏在脚底下。 我必须提醒自己,就在两天之前,我发现她神情沮丧地蹲在卧室的角落儿里,身体僵硬得像一根木头一样,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总是听到那些刺耳的响声,而且家里的一切都乱了,到处是水,东西被烧得面目全非,它所带来的一切,谁都能够想象得出,根本无需我来描述。 我找到一片白色的火腿,把它像一张薄饼一样卷起来,然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这东西一点儿味道都没有。我现在还活着,这简直太棒了。 24 这是一个令人乏味的星期天,然而却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神圣的日子。我们起得相当早,挂钟刚刚指向九点,就有人在楼下不停地敲门。我赶紧穿了条短裤,下楼去看看。一个穿着西服、头发梳得很整齐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光亮如新的黑色皮包。而且,他的脸上还带着灿烂的微笑。 “您好,先生,您信上帝吗?” “不信。”我说。 “那好,我很愿意和你讨论一下……” “等等,”我说,“只是开个玩笑……我当然信啦。” 他脸上的微笑变得更加崇高了。 “正好,我们出版了一本小册子……” “多少钱一本?” “从中赚得的钱全都用来……” “当然了,我明白,”我打断他的话,“需要多少钱?” “先生,大概相当于买五盒香烟的价格……”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递给他,随手把门掩上了。“砰!砰!”,我又把门打开。 “先生,你忘了拿小册子……”他说。 “不,”我说,“我不需要。我好像从你那里买下天堂里的一个角落,不是吗?” 当我再把门关上的时候,一缕阳光正好射在我的眼睛上。如果阳光照到我的嘴里,那么我会说:“当我把门关上的时候,一块酸溜溜的糖果滑进了我的嘴里。”忽然,一片大海的幻象伴随着汹涌的潮水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急忙跑上了楼,一下子扑到床上,把床单弄得乱七八糟的。 “上帝啊,我很想去看看大海,”我喊道,“难道你不想吗?” “太远了,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去……” “再过两个小时,你就可以在沙滩上晒日光浴了。” “也就是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她回答说。 我看着她光着身子从床中央爬起来,好像从一些有斑纹的蛋里刚孵出来一样。这件事过一会儿再想吧,太阳可不会等着我们。 这是一个非常别致的海滨旅游胜地,建筑风格新颖,但是这里同时也和其他的地方一样,有一些十足的蠢货,他们甚至一年到头都待在这里,所以那些商店和餐馆在旅游季节过后仍然营业。要想找一块儿不太龌龊的沙滩,就必须掏钱。于是我们花钱找了个地方。那里基本没有什么人,我们在那儿除了游泳还是游泳,然后继续泡在水里,后来肚子就有点儿饿。但是去冲凉要付款,把车子从停车场取回来要付款,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事都要钱。最后,我手里准备好一把零钱,随时到处撒钱。这个地方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投币机器,我还没见过有不花钱的地方呢。 我们在露天咖啡馆吃点东西,坐在一个用人工稻草做成的太阳伞底下。对面的人行道上,有大约二十来个年轻的女人,她们每人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这些金发碧眼的孩子,他们的爸爸在外面忙着做生意,年轻漂亮的妈妈,待在家里闲得无聊,就出来打发时间。服务员向我解释说,她们都盼着自己的小宝贝交上好运。原来,这些脸上流着鼻涕的孩子,正准备完成一项有可能会让人们产生同情心的:“为他们营造一个美好未来”的保险广告。这简直太荒谬了,因为眼前这些快乐、健康、有钱人家的孩子,不可能让人为他们的未来感到担忧。 我们正埋头吃蜜桃冰激凌,他们已经在太阳底下转悠了一个多小时了。女人们变得焦躁不安,孩子们到处乱跑。她们有时会把孩子喊过来,帮他们梳梳头,或者把他们身上看不见的灰尘掸落。顷刻之间,似火的骄阳变成一场令人亢奋的阵雨,就像是从二百二十伏电压的淋浴器里喷出的水流一样。 “该死的,看来她们真的想得到这张肮脏的支票。”贝蒂说。 我从太阳镜底下瞥了一眼这些女人,同时把一勺点缀着五颜六色小东西的鲜奶油送进嘴里。 “不仅仅是支票啊,她们想为自己的美貌竖立一座纪念碑。” “她们竟然让孩子们像这样在太阳底下乱跑……” 有时,这些女人身上佩戴的首饰会发出耀眼的光芒。尽管她们在马路对面,而且我们也没有刻意去听,我们还是可以听到她们的叹息声和抱怨声。我垂下眼睛,目光集中到我的冰激凌上,因为这个世界上,愚蠢的行为实在太多了,在你的眼皮底下,人间的惨剧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无需把它说成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当你在一个小杂货店里与某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或者当你开车的时候,或者当你在看报纸的时候,或者某天下午当你闭上眼睛倾听着从街上传来的声音的时候,再或者当你的目光落在一包口香糖上的时候,对你来说,只要回味一下其中的某个细节,就已经足够了。说实话,面对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必要去装出一副笑脸。我已经把这些女人从我的脑子里彻底删除了,因为我对她们太了解了,不需要再举出更多的例子。我感到不能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了,当然不行,如果她们愿意的话,可以继续待在这儿,但是我们要回到沙滩上。那里除了大海和天空,别的什么都没有。陪伴着我们的,只有一个巨大的遮阳伞,和一些让人消除疑虑的、玻璃杯中冰块发出的咔嚓声。我不再注意马路对面的事情,我站起来,径直向浴室走去。后来我意识到我低估了对手的能力。不过,我们的后脑勺怎么可能长出眼睛呢。 我去了很长时间,因为浴室是需要投币的,可是我身上的零钱不够了。我不得不去收款台把一张整钱破开。而且当里面的水用光之后,需要再次投币才能重新启动,这一切操作起来非常麻烦,总之,我在那儿耽误了不少时间。当我回到桌子旁边的时候,发现贝蒂已经不在了。我坐下来的那一刻,心里蒙上一丝不祥的阴影,我心想,是不是天气突然变热了?我注意到她没有把甜点吃完,一盘香草冰激凌都化了。这玩意儿可是最令我着迷的。 当街对面的女人们大声吵嚷的时候,我才把头抬起来。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只有一群海鸥在阳光下毫无缘由地嘶鸣着。紧接着,我看到她们真的激动起来,并朝我这边看,其中有一个看上去特别惊恐不安。 “噢,汤米!我的小汤米!”她喊叫着。 我猜想小汤米也许中暑了,要不就是像一堆雪一样蒸发了。唯一让我感到困惑的,就是贝蒂究竟去哪儿了。 当这些女人正在穿越马路的时候,我几乎想冲着她们喊出来,说我不是医生。我想说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某些事情阻止了我,让我没能把话说出来。她们跨过一堵把咖啡馆和马路分隔开来的矮墙,接着把我团团围住了。我尽可能朝他们微笑。汤米的母亲看上去简直要发疯了,她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卡西莫多一样,她的姐妹们脸色也很难看,她们看得我浑身直打哆嗦。我根本来不及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女人大吼一声,向我扑过来了,要我立即把孩子还给她。我顿时觉得一头雾水,一屁股跌在座位上,把胳膊肘擦伤了,接着我又重新站起来。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犹如光速一般,但却始终理不出一点儿头绪。那个女人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就好像要把我绑在一个木桩上烧死一样。她们在我四周围成一个圈儿,她们长得不算丑陋,但是在这种非常时刻,我不可能是他们喜欢的那种男人,我明白,也许一眨眼的工夫,她们就要把我打倒在地上。我还知道,我要为给她们带来的愤怒、等待和烦恼,以及其他不该由我承担的责任付出代价,这让我真的很厌恶,都说不出话来了。其中有一个女人,还把指甲涂成了天蓝色,这种装扮平时就让我感到非常恶心了。 “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姑娘……”她嘴里嘟囔着,“我看见她把这孩子领走了!” “哪个姑娘?”我问道。 我的话音刚刚传到她们的耳朵里,人却已经从几张桌子上跳过去了,我像跑百米冲刺一样冲到餐馆里面,把这些臭女人全都撇下了。过了几秒钟,才听见她们在我身后咆哮着,可是我已经趁机钻进了男厕所里,随即把门倚在了背后。她们没有钥匙。我把门死死地抵住,眼睛迅速地环顾着四周。一个服务员刚撒完尿,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掏出一叠钞票,他同意替我把门守住。在这扇用两层薄纤维板做成的破门后面,我们可以清楚地听见那群女人的撞击声和嗥叫声,如果用脚去踹这样的门,简直就像是洞穿一张薄饼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破门而入。于是我又往他口袋里塞了两张钞票。之后就从窗户里逃走了。 我发现自己正在通往厨房的院子里。垃圾桶里东西满得都漾出来了,铁皮被太阳晒得锈迹斑斑。一个大师傅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用毛巾擦去脖子和背上的汗水。我知道该怎么办啦。还没等他开口,我就微笑着往他的上衣口袋里塞了一张钞票。他也朝我笑了笑,然后走开了。我觉得好像我有一根魔术棒,随便耍两下,就可以让鸽子飞到天上去。等了一下,我朝后门走去,出来之后又钻进一条巷子里。 我无需说明自己是如何拼命狂奔,才从巷子里跑出来的,总之,我又回到了大街上。在十字路口我拐弯儿了,当你三十五岁的时候,如果还保持着原来的体形,那么这种事你还能够胜任,比如说,飞身从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子上跃过,或者打破你个人四百米跑的纪录,回头看看在你身后跑着的是谁。过了一会儿,我想自己已经把她们甩掉了。我停下来喘口气。正好有一把椅子,于是我就坐下了。后来我发现,似乎有一个人正在给我擦皮鞋。当我低头看他的时候,听见他嘴里吹出的口哨声。 “喂……”他说,“这可是西部牛仔靴呢。” “没错,”我说,“我把拖鞋搁在车上了。” “现在这个季节,穿这玩意儿不觉得有点儿热吗?” “不,就像穿着芭蕾舞鞋一样,十分轻便。”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从他的目光可以觉察到他非常聪明,而且看上去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你瞧,”我说,“不想和别人一样愚蠢,往往不太容易做到。我们不可能尽善尽美,这样做太累了。” “是的,我明白……” “干得不错,不过还要注意,不要把太多鞋油弄到我的鞋子上,嗨,仔细一点儿……” 我想利用这几分钟时间,把发生的事情好好梳理一下。但是我一想到她,就觉得仿佛有一条龙,在我的脑子里喷吐着火舌,把一切努力全都化为灰烬。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重新站起来,根据我的判断,其他的麻烦还会接踵而来。我把钱给了那个小伙子以后,就沿着墙根儿朝海滩的方向走去。一阵暖风迎面吹过来,走在沿海的林荫道上,我觉得自己嘴里一定吸入不少棉絮。老远就看到我那辆车子停在那儿,我脑子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开着车子把整个城市搜寻一遍,接着我自言自语道,好啊……可找到你啦,你带着小家伙到处乱跑,因为他的母亲是个蠢货,让他在烈日下晒了两个小时,热得汤米伸出的舌头足有三寸长,你究竟在干什么?既然你不是那种专门找个阴暗的角落、把小男孩掐死的姑娘,那么,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在稍远的地方,有一个卖冰激凌的商贩,坐在树荫底下。我四处张望着,穿过马路朝他走去。他看见我走过来,就把冰柜的盖子掀开了。 “来一个球的、两个的,还是三个的呢?”他问。 “不,谢谢。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黑头发的漂亮姑娘,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他们有没有来这儿买冰激凌?” “看到了,可是那个姑娘没有你说得那么漂亮……” 我常常会遇到一些对美的感觉非常迟钝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不过我总是非常同情他们。 “可怜的老家伙,”我说,“你没看见他们往哪边走了吗?” “我看见了。” 我等了一下,然后焦急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钞票,为自己扇扇风。当地人的风俗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真想把钞票全都塞进他的嘴里。一股凉气从冰柜里冒出来,我眼睛看着别处,递给他两张钞票,只感觉到钱从我的手上滑过。 “后来,他们进了一家玩具商场,就在那边。小男孩的眼睛是蓝色的,他大概有一米多高,他要了一个双球的草莓冰激凌,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奖章。时间大概是三点左右,关于那个姑娘……” “好了,”我打断他说,“别太啰嗦,这会耽误你做生意的……” 这家玩具商场一共有三层楼。一个年轻的女店员走过来招呼我,她眼里闪动的火花,是那些低薪阶层的人常有的。我和她没说几句话就走开了。商场里面的人不算多,我在一楼巡视了一番,然后就上楼去了。这个地方简直出奇的安静,我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我没有忘记身后那伙追赶我们的人,我知道她们要不了多久,就能把这座小城翻个底儿朝天。我已经适应了这种气氛,而且发现我和贝蒂已经深陷其中。嗨,我心想,我们要熬过最艰难的时刻,生活中有时候需要忍耐。我转了一圈儿,没有发现她的任何踪迹。我觉得身上慢慢热起来了,似乎已经在燃烧了。我一直爬到了楼的最顶层,感觉好像登上了神圣的西奈山一样。 我看见柜台的后面,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微笑着站在那儿,他的一只手放在一堆礼品盒上。他穿着一件很宽松的夹克,衣服上的口袋鼓鼓囊囊的,从里面露出一块手绢儿。他一点儿都不年轻,眼睛下面的皮肤耷拉着。手绢看上去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似的。他一看见我就走过来,不知道是皱着眉头,还是面带微笑,他的两只手像打肥皂似的搓来搓去。 “先生,请原谅,这里已经打烊了。” “关门啦?”我问。 我环顾了一下这层楼,看上去已经没人了。这层是专门经营兵器玩具的,有投掷的飞镖、牛仔服、弓箭、机器人和踏板车等等。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因为我觉得贝蒂就在这儿。 “也许到晚上重新营业的时候,你可以过来瞧瞧……”他建议说。 “你知道,我只是想买一个导弹发射器,不需要什么礼品盒。给我一分钟就够了……” “这恐怕不行。我们已经把这层楼都租给一位女士了。” “贝蒂!”我大声喊道。 那个店员想阻止我进去,但我一下就闯进去了。当我在货架中间来回穿梭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后面追赶我,但是他无法靠近我,我身体的热量正在向四处散播。找遍了整个一层楼,仍然一无所获。我突然停住了脚步,店员差点和我撞到一起。 “她到底在哪儿?”我问。 他没有回答,于是我勒住了他的脖子。 “上帝啊,她是我的妻子!我要知道她在哪儿!!” 他用手指了指一个搭建着印第安人村庄的平台。 “他们在首领的帐篷里,但是她不愿被别人打扰。”他含糊不清地说。 “是哪一个?” “就是正在促销的那个,设计得非常棒……” 我松开了他,然后进入到营地里,直奔那间首领的帐篷。掀起门上的布帘一看,贝蒂正坐在里面,抽着印第安人的和睦烟斗。 “进来吧,”她说,“来和我们坐在一起。” 汤米戴着一个头巾,头顶上插着一些羽毛。他看上去无忧无虑的。 “嗨!贝蒂,这人是谁呀?”他问。 “是我生活中的男人。”她笑着说。 我一弯腰钻进了帐篷。 “帐篷的料子是防皱的。”另一个店员在我身后说。 我点了点头,看着贝蒂。 “嗨,你知道孩子的母亲在到处找他吗?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儿……” 她叹了气,显出很不情愿的样子。 “好吧,再给我们五分钟。”她说。 “不,绝对不行。”我坚决地说。 说着,就把汤米拉到我的身边。一把印第安战斧向我的耳朵飞来,被我一把抓住了。 “来吧,汤米宝贝儿,别把事情闹大了。”我皱着眉头说。 我来到商场的经理跟前,他像一个小锡兵似的,身体僵硬地伫立在那儿。 “我们打算把他留在这儿,”我说,“五分钟之后,他的母亲会来把他领走。请告诉她我们不等她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好像我在向他宣布税务稽查员马上要来检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问。 我把汤米轻轻地推到他的怀里,然后就感觉到贝蒂的手滑落到我的肩膀上。 “等一下,”她说,“我要把所有礼物的钱付了。” 我们必须赶紧离开,绕过所有的暗礁险滩,把所有的危险都考虑到。我忍耐住急剧上升的体温,从身上掏出了钱,接下来所担心的事情,大概有两种可能:要么我神志不清,要么就是确切地听到从楼下传来的喧哗声。 “好吧,一共多少钱?”我问。 为了集中精力把账算清楚,老顽童先把孩子丢在一边。他闭上了眼睛。在我的噩梦中,楼梯在一阵剧烈的脚步声中被撼动了。汤米一把抓起了一张弓和几支箭,他看着贝蒂说: “嗨,我还想要这个!” “闭嘴,安静点儿。”我吼道。 经理又睁大了眼睛。他微笑着,仿佛刚从美梦中醒来似的。 “我不知道……可以再把弓箭加进去吗?” “不行,没可能。”我说。 汤米开始哇哇地哭起来。我把弓箭从他的手上夺过来,尽可能把它扔得远远的。 “现在,你马上从我面前滚开。”我对他说。 就在这时,我觉得脚下的地板开始颤动了。当一种气势汹汹的吵嚷声从地板上席卷过来的时候,我转过身去,推了商店经理一把,从他的手中抢下了购物账单。尽管如此,一簇簇轻微的火花,还是从地板上噼噼啪啪地迸发出来了。我绝望地看了贝蒂一眼。 “宝贝儿,你快走,赶快跑啊!”我说。 我希望能跟她们纠缠一会儿,让贝蒂能跑到紧急出口,然而她却站在原地不动,发出一声叹息,两只脚似乎被牢牢地钉在地板上。 “不,这没有用……我太累了。”她低声说。 女人们吵嚷着,眼看就要冲过来了,一片四处飞溅的口水,奔涌在货架之间。我抓起一叠钞票往空中一抛,那个老男人赶快跑过来,向上伸出了双手。就在这时,我突然脚底下加速,动作之快简直有点儿离奇。我扶着贝蒂向紧急出口奔去,逃到了商场外面,前后仅用了不到四秒钟的时间。 我“砰”的一声把铁门关上,甚至都没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人被夹到手。我们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带梯子的金属平台上,下面是一条僻静的小街,梯子在距地面两米高处断了。我松开贝蒂,用力顶着那扇铁门。我遭遇到和刚才同样的问题,不过这次我非常走运,我用不着拿钱去买通别人,就可以逃之夭夭了。墙角有一根从别处拆下来的铁棍,当门的另一边开始响起撞击声的时候,我一眼瞥见了它。我想,只有天使才能把棍子的长度切割得如此恰到好处,因此我可以用它把门顶住,她们冲着门踹了几脚后,最终我把门死死地卡住了。现在她们只能继续不停地吼叫着。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同时意识到我们周围有炫目的阳光,响起轻轻的哨声。贝蒂微笑着伸了伸懒腰。这几乎快把我气昏了。我大吼一声,从台阶上跳下来,接着又踮起脚尖儿往上爬。我发现门后面的人,已经开始有些动摇了。贝蒂差点儿笑出声来,我向她做了一个手势,让她不要出声。 “我们不要下去,爬到楼顶上去。”我低声说。 事实上,屋顶上有一个很大的平台,中间是一个洒满阳光的游泳池。我们越过了栏杆,撞门的声音最后响了一下,然后楼里又变成一片沉寂。我马上走到有阴影的地方坐下来,这样只有两条腿完全暴露在阳光下。我把手伸向贝蒂,让她坐到我身边来。她似乎对眼前所在的地方感到十分惊讶。 我的计划不是非常完美,甚至具有一定的危险。这让我感到有些紧张。只要那些女人中有一个稍微狡猾的,我们就会被堵在一个死胡同里,而且未来吉凶未卜。但是我已经真的别无选择了,为了设法跑到我们的车上,我需要身边有一个头脑非常冷静的姑娘。目前的情况却不是这样。我身边的这个姑娘,干脆坐在那儿不动了。我等了几分钟,然后非常谨慎地站起来,朝下面的街上瞄了一眼。人群都跑到人行道上来了,领头的几个人从街角儿拐过来。天空一片蔚蓝。大海平静下来,泛起绿色的波光。我视线所及之处,甚至连一瓶啤酒都没有,没有任何令我感兴趣的东西。我穿过平台,看看楼梯这一侧情况如何。路过她的时候,我用下巴去蹭一下她的脸,亲吻了她,算是把情况向她知会一下。 “我想回家。”她嘴里咕哝着。 “好吧,”我说,“再等五分钟,我们就走啦。” 我把自己隐蔽起来,看见那些女人冲过来了。在我看来,她们这种过激的行动是不健康的,她们似乎把这当成了一次种族冲突。我没有让她们发现,将自己缩成一片薄饼,紧贴在一堵墙的后面,我尽量克制着,没有抽一根儿烟,后来我听见有人在下面说话。之后,就听到人们奔跑的脚步声,我偷偷地向下观察着她们,看到她们在街上奔跑。谁知道呢,或许这帮小贱人们,去找跟她们上过床的头面人物去了。 我又返回来,紧挨着贝蒂坐下,心想,我们终于有机会摆脱她们了。我把贝蒂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抚弄着,我感觉到她心情郁闷。不过,太阳已经平息下来了,从它的歇斯底里的发作中解脱了,它已经不再拼命地去追赶阴影了,让它们随意地四处扩散,光线从刺耳的高音滑落到中音区,楼顶的平台又变成一个长方形的、铺满油毡的岛屿。这里还不错。说实话,我知道有些地方比这里还要糟糕呢,这么说毫不夸张。 “瞧,我们看见大海了……”我说。 “嗯,嗯……” “看那边,一个人正在用一条腿滑水呢!” 她的眼皮没有抬起来,我点了一支烟,放进她的嘴里。我盘着一条腿坐下,目光凝视着地平线上的某一点,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我个人喜欢。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我不想知道,而且也不想多说什么,让我们把这件事都忘掉吧。” 她没有看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样的回答,已经让我很满足了。无论是睫毛的一次眨动,还是手指的一次触摸,对我来说都一样。某些人对我讲过的话,我可能永远都听不懂,但是她就不同了,即便是我陷入无限的遐想中,也不可能漏掉一字一句。就好像我漫步在街头,和那些老朋友打招呼一样,在非常熟悉的环境里,我总是面带微笑。在这个世界上,贝蒂可以说是我了解最多的人,至少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的,也许我永远都不能肯定,但是至少在面对眼前这片大海时,情况是这样的。所以当我听见她说话的时候,我常常不能确定,她的嘴是否在动。有时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给你带来惊讶,而且有时候能打动你。像我这样的人,对生活没有过多的要求。 我们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奇怪的是,我发现自己有点儿飘飘然了,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因为我用眼睛就能使世界扭转,但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让它像一块糖那样在太阳下化掉。只有在这时,我才会有这种感觉,只在这一刻,感觉才十分明显,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掌着船舵,我的不安已经降低到最低点了。这一刻,在楼顶的平台上,我的感觉从来没有像这样好过,我知道,我们的压力丝毫都没有消退,我对落在油毡上的、一片小小的树叶感到由衷地喜悦,仿佛一个进入耶路撒冷城门的朝圣者一样。稍稍构思一下,我就能写出一首温馨的小诗,然而,我现在必须考虑更重要的问题,来不及去琢磨这些,当务之急就是从这儿逃出去。 “好吧,”我说,“你觉得自己还能跑吗?” “可以。”她回答。 “不,我是说跑,我说的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跑,你明白吗,就像一支离弦的箭那样,决不是像你刚才那样。” “行,我能跑,懂你的意思,我又不是傻子。” “太棒了,你看上去已经好多了。我们马上就知道你行不行。如果你跑不动的话,那么就在这里等我。我冲出去把车子开回来,然后把你从这儿接走……” 她朝我做了个鬼脸,立刻从地上蹦起来了。 “等我到八十岁的时候,你再做这种计划吧。” “我想那时就力不从心了。”我咕哝着说。 在翻跃栏杆之前,我先去侦察一下街上的动静,不过那些女人都看不见了。我和贝蒂敏捷地顺着楼前面的扶梯下来,一刻都没有停留。还剩下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我们纵身跳下,然后飞快地跑到大街上。 在我认识的姑娘当中,贝蒂是跑得最快的一个。能和她一起肩并肩地跑步,是让我感到最惬意的事儿了。不过我更喜欢在安静的地方跑步,但是这次,我甚至都没有心思往身边瞥上一眼,去欣赏她的乳房在风中曳动的样子,也顾不上朝她那绯红的脸上抛个媚眼儿,脑子里什么都不去想,只是一门心思地、疯狂地向我们的汽车奔去。 关上车门,我转动着钥匙,把车子发动起来了。当我驾着车子上路的时候,忍不住大声地笑起来,我觉得这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笑。几乎在同一时刻,有一个女人突然从人群中蹿出来,转眼之间,汽车的挡风玻璃被砸破了,碎玻璃像雨点一样落在我们腿上。我本能地把一块飞进我嘴里的玻璃碴子吐出来,我一边骂着,一边狠狠地踩了一下油门。这辆汽车迂回曲折地在林荫大道上行驶着,后面的司机一个劲儿地按着喇叭。 “该死!你快低头!”我叫喊着。 “是我们的轮胎爆了吗?” “没有,不过他们一定是雇用了一个神枪手。” 她俯下身去,从脚底下拾起了一个东西。 “现在你可以开慢一点儿啦,”她说,“瞧,她们只不过扔进来一罐啤酒。” “一罐没开的啤酒吗?”我问。 我们迎着风,披头散发地行驶了五十公里。我们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但是天气非常好,太阳悄无声息地落山了。我们在一起天南地北地闲扯着,说那个发明了第一辆汽车的人,肯定是一个聪明而又孤独的天才。贝蒂把脚踩在汽车的工具箱上。我们把车停在一个自称可以“即时安装挡风玻璃”的修车场里,当工人干活的时候,我没有从汽车上下来。也许这让他们觉得有点儿别扭,谁知道呢,我不在乎。 25 这件事过去之后不久,我又开始写东西了。我没有强迫自己,写作冲动是自然产生的。不过我非常小心地进行着,因为我不想让贝蒂知道。通常我都是在夜间工作,如果贝蒂在我身边动一下,我就把记事本藏到床垫下面。我不想让她抱有任何幻想,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我不想再按照五十年前的套路去写,这样做的结果完全出乎人们的预料,无形之中又给自己设置了障碍。我个人以为,继续墨守成规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世界已经改变了。我这种写作风格不是为了让人感到乏味,恰恰相反,由于我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人,所以他们令我感到十分厌恶。 随着夏天的不断深入,钢琴的生意也开始日渐衰退了。说实话,我并没有因此感到特别沮丧。我每天早早地就把店门关了,心情好点儿的时候,我会考虑一下晚上要写的东西,或者与贝蒂一起出去闲逛。我们还有一大笔钱呢,但是她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她根本不把这些钱放在眼里,除去要结清货款,或者不靠卖钢琴来维持生计,这笔钱对我们来说,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为了活下去,这简直太可笑了!金钱永远都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东西。 由于白天我没有拼命地去工作,于是到半夜十二点或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我就能很从容地把记事本拿出来,然后一直干到天亮,而且不觉得很累。我早晨休息一会儿,有时候下午会睡上几个小时。我写的东西慢慢多起来,感觉自己就像一节充足了电的电池。早晨来临之前,我把夜里留下的痕迹全都清理干净,把喝光的啤酒罐扔到垃圾桶底下,嘴里的香烟刺痛着我的眼睛。在上床睡觉之前,我总是要看看贝蒂,想知道我写的几页东西,是否能得到她的赞许。我很喜欢像这样扪心自问,这会让我更加努力地写作,同时也会让我变得更加谦卑。 这段时间里,我的大脑似乎二十四小时都在不停地高速运转着。我明白自己还应该写得快一些,更快一些;但是完成一本书需要花费更多时间,一想到这些,我就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我埋怨自己没有早点儿下手,等了这么长时间,才向这个小小的深蓝色的活页记事本发起冲击。活页记事本,妈的,我对我自己说,我倒想看看你是怎么做的,你认为这件事很容易吗?你以为只要从一张桌子后面坐下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写出东西来吗?但在那些日子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我从沉寂而灰暗的沙漠中穿过,甚至连一丝星光都没有看见,我独自游荡在一片乏味的男人的沙漠中,你真的认为,这不过是为了自我消遣吗…… 事实上真是这样,当时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不过我还是疯狂得想到了相反的一面,我抱怨老天爷没有更早地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一切也许来得太迟了,这是一种额外增加的负担。幸亏我还能挺得住,对我来说,也许成功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但是每天晚上,我的稿纸像砖头一样堆积起来,我正在努力建设一座为她遮风挡雨的房子。甚至可以这样说,当我把房子的百叶窗全都牢牢地钉死时,发现一阵飓风从地平线上涌起。经历了如此糟糕的开局之后,人们也许会问,最终作家能不能克服所有的困难呢?这家伙是不是有足够的能力来扭转局面呢? 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天气酷热得让人无法忍受,我不记得以前有过这种经历,方圆几公里的地方,甚至连一棵青草都看不到。整个小镇都被一种麻木的感觉笼罩着,越来越多的人焦虑不安地仰望着天空。晚上七点钟,太阳已经落山了,但是大街上,人行道上,房顶上,以及房子的墙壁上,依旧热烘烘的,人人都汗流浃背。我一个人跑到外面买东西,这样,贝蒂就不用出来干这种苦差事了;我慢慢地开着车子往回走,后备厢里塞满了活页记事本,胳膊底下全都湿透了。快要到家的时候,一辆救护车与我擦肩而过,朝相反的方向开走了,车顶的报警器都响起来,闪烁的光芒犹如一枚崭新的硬币。 我在座位上挺直了腰,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连续超越了两辆行动迟缓的汽车。我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了。当我把汽车停在家门口的时候,紧张得浑身颤栗起来,就好像有人用一根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似的。我记不清什么时候才彻底清醒过来,不过这种细节已经不重要了。当我冲到楼梯上时,心里就像被一根针刺到一样。上楼之后,我被鲍勃绊了一下,他正好跪在地板上呢,我从他的身上跃过去,突然撞在一把椅子上,跌倒了。我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脑袋上流下来。 “鲍勃!”我大声喊道。 他向我扑过来。 “你最好别进去!”他说。 我一把将鲍勃推翻在地,他滚到桌子底下去了。我几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用一只胳膊支撑着站起来,这才发现,我们碰翻了一盆水。我的头发被水弄湿了,是一些肥皂水。我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我们几乎同时又站起来了。我到处寻找贝蒂,但是房间里只有鲍勃一个人,我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在这儿干什么,他转动着眼睛朝我这边看。我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她到底去哪儿啦?”我问。 “你先坐下吧。”他说。 我冲到厨房里,里面没有人。我转过身来,鲍勃正好堵在门口,一只手向我伸过来。我像一头在街上横冲直撞的公牛似的,用肩膀顶了他一下,迫使他倚靠在墙上。我的耳边响起一种奇怪的嘶嘶声,我立刻冲向了浴室,我觉得这幢房子已经变得完全陌生了。我抓住浴室的门,将它彻底推开。 浴室里空无一人,墙上的小灯还亮着。洗脸盆里全是血,地上溅得到处都是。我觉得背上好像被一根枪头刺中了,差点儿跪倒在地上。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我的脑袋里响起一种玻璃杯被打碎的声音,是那种水晶玻璃。我必须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把门重新关上,因为有一群面目狰狞的魔鬼,正从门的另一侧拼命拉扯着。 鲍勃揉着肩膀进来了。我想这一定是鲍勃。我正在大口地喘粗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上帝啊,”他说,“我本想把这里清理一下……还没来得及。” 为了能站稳当些,我把腿挪动了一下。我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见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但我只是看见他在动,身体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这简直太可怕了,不过还不算太严重,”他接着说,“幸好我过来一趟,我是来拿搅拌机的……”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 “我刚才在擦门口的血迹……” 就在这时,我向前伸出了胳膊,疯狂地揪住了他的领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喊道。 “她把一只眼睛抠出来了,”他说,“没错……是她亲自动手干的。” 我慢慢地顺着门边往下滑,最后坐在了地上。现在我终于松了口气,不过情绪仍然很激动。鲍勃在我的面前蹲下来。 “好啦,情况不是特别严重,”他说,“一只眼睛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会好起来的,嗨,你听见了吗……” 他从橱柜里抓出一瓶酒,接着吞下去一大口。我一点儿都不想喝。我只想站起来,把鼻子贴在窗户上。他端起盆来,冲到浴室里,我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大街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当他再出来的时候,我的感觉好些了。我的脑子里还是没能理出个头绪来,但是我可以稍微喘口气了。我走进厨房喝了杯啤酒,两条腿还是站不太稳。 “鲍勃,送我去医院吧。我开不了车了。”我说。 “你去也帮不上忙,你不能马上见到她,还是等等吧。” 我抓起酒瓶使劲往桌上一摔,瓶子碎了。 “鲍勃,快带我去那该死的医院!” 他叹了口气,我把那辆梅赛德斯的车钥匙递给他,然后我们走下楼去。夜色完全降临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一言不发。鲍勃跟我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见,我双臂交叉,身子微微地向前倾。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她还活着,不会有事的,她还活着。我觉得紧绷着的下巴慢慢地有些松动了,最后我又能把唾沫咽下去了。我觉得自己清醒过来了,好像一辆汽车横着连翻了三个跟头一样。 穿过医院大门的时候,我意识到为什么上次来看阿尔切时,会有那种糟糕的感觉了,为什么我会感到透不过气来,以及所有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几乎又要晕过去了,当那股可怕的气流从我面前吹过,我几乎要逃走了,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了。在最后一刻我挺住了,不过这并非来自我个人的力量,全靠她的帮助才挺过来的。如果有必要的话,她甚至能让我从一堵墙里穿过去,我只需嘴里呼唤着她的名字,就像念咒语一样,就可以穿墙而过了。如果谁能掌握这种魔法,那么他一定会感谢上苍,而且会为自己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现在我只是身上有些发抖,发现自己再次来到医院的大厅里,又降落到这个该死的星球上。 鲍勃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先去坐一会儿,”他说,“我去打听一下。走吧,去坐一会儿……” 旁边正好有一个空着的长椅,于是我就照他说的坐下了。我心想,即使他让我躺在地板上,我也会完全顺从的。如果有必要,我立刻就能将自己像一堆干草似的点燃起来,让我全身的血液,像一把蓝色的冰块似的马上凝固起来。我不需要任何过渡,就可以从一种状态转变成另一种状态。当我坐下的时候,身体还处于冬眠状态。我脑子里软绵绵的,像死了一样。我把头靠在墙上,等候着。我也许距离厨房不算远,因为我闻到一股大葱的味道。 “一切都很正常,”他告诉我说,“她正在睡觉呢。” “我想去看看她。” “没问题,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只要填写几张登记表就行了。” 我觉得身体又暖和过来了。我站起来,将鲍勃从我面前推开,我的头脑又恢复正常了。 “好吧,这些事可以等会儿再做!”我说,“她住在几号病房?” 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对面的一间玻璃房子里,她正在朝我这边张望呢,她的手里攥着一堆表格。她随时都可能从办公室里冲出来,然后跑到楼梯上把别人拽回来。 “听我说,”鲍勃叹息道,“你必须这样做。何必把问题搞得复杂起来呢,而且她此刻已经睡了。现在,你只需要五分钟就能把表格填好了。我可以告诉你,一切都很正常。你没必要再担心什么了……” 他说得没错,但是我心中的焦躁不安还是没有缓解。那个女人挥了挥手里的表格,示意让我过去。我发现在这家医院里,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护士随处可见,其中一个正从我面前走过,他长着棕色的头发,胳膊上覆盖着浓密的汗毛,下巴的轮廓棱角分明。我想最好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来,否则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我过去看了看那个女人要我填写的东西,在如此可怕的家伙面前,最终我还是屈服了,我可不想被人碾成碎片。 她需要了解一些情况。我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在谈话的过程中,我心里一直在怀疑,这个女人会不会是男扮女装的呀。 “你是她的丈夫吗?” “不是。”我说。 “你是她的亲戚吗?” “不,都不是。” 她的眉毛扬起来了。我想她一定把自己当成是什么大人物了,不是那种可以随便填写表格的。她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普通的流氓一样。我尽可能把头低下,希望这样能赢得几秒钟宝贵的时间。 “我和她一起生活,”我接着说,“也许我能告诉你一些关于她的情况……” 她满意地舔了一下嘴唇。 “好吧,那我们接着说,她叫什么名字?” 我把贝蒂的名字告诉她。 “叫什么?” “贝蒂。” “伊丽莎白?” “不,是贝蒂。” “‘贝蒂’,这不应该是个名字吧。” 我尽可能把手指关节压得咯咯响,向前探过身去。 “那么,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呢?一种新出产的牙膏的牌子?” 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她一直在对我严加盘问,我无奈地坐在椅子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如果把她的桌子踢翻,看来要想见到贝蒂就很难了。没过多久,我和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了。最后我向她保证,一会儿我就把填好的表格送回来。这样那样的数字令我感到非常乏味,更不用说那些我根本不了解的细节了。她拿着钢笔,在嘴边转动了一会儿,然后阴险地对我说:“这个和你一起生活的女人,我发现你对她了解得太少了……” 说句实话,贝蒂,我是不是应该掌握你的全部身世呢?包括你出生的那个村庄,你童年得过的所有疾病,你母亲的名字,以及你对抗生素反应如何?也许她说得没错,也许我对你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不过是跟自己开了个玩笑。然后我站起来,点头哈腰地从房间里退出来,为自己给她带来不少麻烦表示歉意。当我把门关上的时候,甚至还朝她微笑了一下。 “对啦,请问她的房间号码是多少……” “她在二楼,七号病房。”那个女人说。 鲍勃正在大厅里等着我呢。我对他送我来医院表示感谢,然后让他开着那辆梅赛德斯回家,告诉他我能回去,不要为我担心。我一直看着他走出医院大门,然后到盥洗室里,洗了洗脸。我觉得精神好多了。我开始思考她把一只眼睛挖掉的事实。我记得她有两只眼睛。在早晨蓝色的天空下,我是一片田野,正在抚慰她那被暴风雨洗劫后的枝叶。 当我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刚好有一个护士从里面出来。这是一个满头金发、屁股扁平的女人,脸上挂着一丝亲切的微笑。她马上就明白我是谁了。 “一切都很正常,她需要好好休息。”她说。 “是的,但我想进去看看她。” 她往旁边一闪,让我过去了。我把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盯着地板,走进了病房。我走到床边站住了。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小灯,贝蒂的眼睛上缠着一条很宽的绷带。她睡着了。我看了她几秒钟,然后又垂下了眼睛。那个护士一直站在我身后。我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用鼻子吸了口气。之后,我抬起头望着天花板。 “我想自己和她待一会儿。”我说。 “可以,不过时间别太长……” 我没有转过身来,点了点头。我听见房门关上了。昏暗的桌上摆着几束鲜花,我走上前去,用手轻轻地抚弄它们。从眼角的余光里,我注意到贝蒂在喘气,是的,这一点确信无疑。我拿出刀子,把花的枝叶修剪一番,尽管我不能肯定,这样做会有什么好处,不过也许能让它们活得久一些。我坐在她的床边,把胳膊肘儿放在膝盖上,用两只手托着脑袋。这样就能让我的脖子放松一下,然后我就感觉到,可以接触到她的手背了。啊,多么神奇的手,这只手,简直太奇妙了,我从内心里希望,她是用另一只手干的那件肮脏事儿,我至今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上,向外面望了一下。现在天已经黑了,但是外面的一切,似乎都在照常运转。人们必须意识到,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个人都要在人世间走一回。你经受着白天和黑夜,欢乐与悲哀,你挥霍着所有的力量,每天早晨都要喝上一大杯酒。只有这样,你才算是一个男人。老伙计,你最好接受这样的事实。你会发现生活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充满忧伤的美。 我正擦去脸上流下的一滴汗水,这时我感到一根手指落在我的肩膀上。 “走吧,现在让她休息一下。到明天中午之前,她是不会醒过来的,我们给她注射了一些镇静剂。” 我转过身来,看着和我低声说话的护士。我记不清那天都做了些什么,但是现在我觉得几乎要累垮了。我向她打了个手势,表示我会照她说的去做。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我的身体正顺着一股熔岩流往下滑。我们从病房出来之后,她随手把门关上了。我发现自己站在走廊上,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拉着我的胳膊,领着我向大门口走去。 “你可以明天再来,”她说,“嘿,走路当心点儿!” 走到外面的大街上,我想也许这会让我完全清醒过来。但是外面的空气潮湿而闷热,一个典型的赤道地区的夜晚。这里距离我家有两公里的路。我穿过马路,从街角的一家餐馆里买了一块比萨饼,然后在一家小杂货店里买了两瓶啤酒,还有一条香烟。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让人感到十分惬意,我尽可能什么都不去想。然后,我跳上一辆巴士回家了。那块比萨饼的形状,看上去与我红肿的膝盖倒是很接近。 到家之后,我先把电视机打开。我把比萨饼扔在桌子上,然后站在那儿,一口气喝下一瓶啤酒。我很想去洗个澡,不过我马上改变了主意。我不能再回到那个地方,至少现在还不能去。我想看看电视上正在播放什么节目。一帮年迈的老人,正在介绍他们最近出版的著作。我抓起那块比萨饼,然后坐在扶手椅上。我不屑地看着这几个家伙,他们正故弄玄虚地围绕橘子汁大发议论,眼睛里露出得意的神情。这些家伙非常赶时髦。说实话,一个时代确实需要一批大作家,从他们身上我受到很多启发。我的比萨饼还有点儿热乎,而且非常油腻。也许今天晚上,他们无聊的谈话,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质疑。或许这个节目的主题应该是:当一个人无话可说,没有才气,思想空洞,而且不懂得什么是爱、何谓痛苦,甚至在别人面前连句话都不会说,连让人不打呵欠的本事都没有的情况下,是如何成为一个有几十万册销量的大作家的。其他的频道也没什么可看的,我索性把声音关了,只保留着电视的画面。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有点儿头晕,不过我现在还没打算去睡呢,尤其不能睡在这儿,不能掉进这个疯狂的陷阱中。于是,我带上一瓶酒去找鲍勃了。当我进门的时候,安妮正在屋里砸东西呢。她看见我进来时,手里抓起一个色拉盆,举到了头顶上,地板上到处都是瓷器的碎片。鲍勃躲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我待会儿再过来。”我说。 “不,不用,”他们说,“贝蒂怎么样啦?” 我不慎闯入了这场冲突的中心,我把手里的酒瓶放在桌子上。 “她已经没事了,”我说,“伤得不太严重。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只是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 安妮抓住我的胳膊,她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来。她穿着一件浴衣,脸上还带着一丝愠怒的红晕。 “当然,”她说,“我们理解你的心情。” 鲍勃把杯子拿出来。 “嗨,我是不是打搅你们啦?”我问。 “你在开玩笑吧?”他说。 安妮挨着我坐下来,她用手把遮在脸上的一绺头发拨到一边。 “孩子们在哪儿呢?”我问。 “在这混蛋的母亲家里。”她回答说。 “那好,”我说,“你们不用在这儿照顾我,忙自己的事吧,就当我没在一样。” 鲍勃把杯子里的酒倒满了。 “没事儿,我们只是吵了一架,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没什么,”她说,“这个混蛋欺骗了我,但是没什么。” “上帝啊,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了……”鲍勃说。 话音刚落,他赶紧往旁边一闪,结果那个色拉盆砸在墙上,“啪”的一声摔碎了。之后,我们举起了酒杯。 “来吧,为健康干杯!”我说。 当我们喝酒的时候,只不过暂时安静了一会儿,接着他们又激烈地争吵起来,而且这场冲突愈演愈烈。我觉得这种气氛实在太过瘾了。我把两条腿伸到桌子底下,然后双手叉起来放在肚子上。说实话,我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不是很感兴趣,我觉得周围有些骚动,我听见他们叫喊着,不时会有一些东西坠落在地板上,但是我发现,那种伤心的感觉渐渐地平息了,就像一块蛋糕被压成了碎屑。我甚至都想去赞美这种最令我厌恶的东西,一种用灯光、人类、热情和噪音调制成的鸡尾酒。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蜷缩在椅子上。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在每个角落里,男人和女人们都在争吵着、相爱着,彼此折磨着对方;但是那些家伙写出的小说,竟然没有爱,没有疯狂,也没有活力,甚至没有自己的风格,全都如出一辙。这些卑劣的家伙想把我们拖入悲惨的境地。当我发觉月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就这个问题,对我的作品进行反思。今天月亮很圆,看上去很庄重,呈现出一片橘黄色。渐渐地,它让我想起了我的小鸟伊人,她的眼睛被一株含羞草刺伤了,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碗碟在屋里飞过。 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一种内心的平静,我将它牢牢地抓住了。当那些晦暗的时刻过去之后,这也算是一些补偿吧,我的嘴边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了。鲍勃总是能躲过安妮的攻击。这时她双手各拿着一样东西,安妮虚张声势地把装芥末酱的瓶子抄起来,其实她扔出的是一只糖罐子。我猜得没错,这次鲍勃的脑袋被击中了,他立刻瘫倒在地上。我把他扶起来。 “请原谅,”他说,“我要去睡了。” “别为我担心,”我说,“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我扶着他走到卧室里,然后又返回来,到厨房里坐下。我看了一眼安妮,她正在清理战场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但是如果我不这样做,那么谁会来做呢?” 最后,我帮她捡起一些大块的碎片,接着我们一声不吭地、把碎片扔到垃圾桶里,之后我点了一支烟,把划着的火柴递到她面前。 “安妮,我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一声,今晚我能不能睡在这儿。当我一个人待在那幢房子里的时候,感觉很不舒服……” 她从嘴里吐出一个烟圈儿。 “该死的,这种话你根本没有必要问,”她说,“至于我和鲍勃,如果我们彼此相爱的话,就不会像这样大打出手了。你难道没有发现,问题已经变得很严重了吗?” “至少今天晚上是这样的。”我补充说。 我们谈论着雨水和天气,基本上把屋子收拾干净了。我想说的是这种可怕的酷热,几乎把这座小镇熬成一锅棕色的枫汁了。干完活儿之后,我们身上都开始冒汗了。当她一屁股坐在桌边的时候,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你在阿尔切的床上,将就一晚上吧,”她说,“还需要什么东西吗?要不要给你找本书看?” “不用了,谢谢你。”我说。 她把遮盖在大腿上的睡衣掀开了。我发现她的下半身,里面什么都没穿。也许她期待着我能有所表示,但是我一句话都没说。她也许认为这样做还不够风骚,于是她把那玩意儿全都露出来了,然后把两条腿分开,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她下面的缝隙长短适中,胸部要比普通女人的更丰满一些。我只在瞬息之间欣赏了一下,不过,我没有愚蠢得把酒杯碰翻在地上。我只是喝了一杯,然后就走进隔壁的房间去了。我找到几本杂志,然后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当她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一篇讲述南北战争发生经过的文章。这时她已经把睡衣扣上了。 “我觉得,你的做法很蠢,”她开始说,“你以为会发生什么呢?我觉得你有点儿小题大做……”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会招来一些小麻烦……” “该死的,”她说,“够了,你别再胡扯了。” 我站起来,去看看窗外有什么动静。但是什么都没有,除了茫茫的夜色和一根叶子被烤蔫了的树枝。我拿起一份报纸,用力在腿上拍了一下。 “告诉我,”我说,“如果我们在一起做爱,又能得到些什么呢?你有什么让我感兴趣的建议吗?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吗?” 我背过身去,觉得脖子后面像被烫伤了似的。 “听我说,”我接着讲下去,“到处拈花惹草的生活没给我带来什么,从来都没有。我知道,所有的人都会这样做,如果只学他们那样,就没什么意思了。说实话,我对这种事很厌恶。最好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不要背叛自己,关键时刻不能动摇,不要给自己找借口,因为女人长着诱人的屁股,或者有人用金钱来刺激你,还有你特别经不起诱惑等等。能坚持不妥协感觉很好,这会让你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 我转过身来看着她,告诉她一个人生的秘诀: “与其左顾右盼,我更愿意选择专注。我只有一次生命,所以唯一能让我感兴趣的事儿,就是让它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她用手捏着鼻子尖儿,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好吧,我明白啦,”她叹了口气,“如果睡觉前,你想吃一片阿斯匹林的话,浴室里有几瓶。另外,我可以给你找一件睡衣,也许你习惯光着身子睡。” “噢,别麻烦了。我睡觉的时候,通常只穿一条裤衩儿,而且还把手放在被子外面。” “上帝啊,为什么我没有遇上亨利·米勒呢?”她嘴里咕哝着。 她转身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当你一个人待着,并且不等什么人的时候,就不需要多大的空间了,阿尔切的这张小床,对我来说正合适。当我躺在上面时,发现身子底下的橡胶床垫发出刺耳的响声。我把床边的小红灯点亮了,然后独自倾听着夜晚的寂静,像一片看不见的、令人绵软无力的奶油一样。上帝啊! 26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对我说,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并且表示对她的伤势一点儿都不担心。后来当我想去搞清楚,为什么她白天总是在睡觉呢,于是他们总会找个人出来,拍着我的肩膀安慰一下,向我解释说,他们很清楚现在该怎么做。 应该说,当我跨进这家可怕的医院大门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被一种致命的焦虑困扰着,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必须拼命地与它展开搏斗。有时候,一个女护士过来抓住我的胳膊,领着我从走廊里穿过。男护士们从来不肯帮我一下,或许他们预感到,我们之间的关系终将导致一场激烈的冲突。我的脑子反应非常迟钝,感觉就像是在看幻灯片一样,贪婪地看着一堆没有说明的图片,根本无法领会其中的深刻意义。 每当我在这种状态下,最省事的就是搬一把椅子来,紧挨着她的床边坐下,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尽可能保持沉默,不用去考虑时间,不吃不喝不抽,就像一个漂浮在大海上的人,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只能漂浮在一块木板上。有时候,那个屁股扁平的女护士,也会温柔地安慰我一下。 “至少当她睡觉的时候,可以恢复一下自己的体力。”她对我说。 我常常对自己重复这样的话,我开始变成一个十足的傻瓜了。即便如此,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也没有兴奋得跳起来。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感觉似乎有一根钢筋,在我的肚子里来回搅动着,为了避免从椅子上掉下来,我必须保持高度的警觉。我去端详一下她那只健全的眼睛,但是却没有从中发现一丝火花。我总是一个人说话,有时她的手就像一根松树枝一样垂下来,或者她干脆对我视而不见,我的肚子里开始翻腾起来,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每天一到探视时间,我就跑到医院看她,希望她会期待着我的到来,但是每次都见不到人,运气太差了,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沙漠。我仿佛是一个沉默的幽灵,独自徘徊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中。 “你知道,最让我们感到不安的,还是她的精神状态!”一位医术高明的老医生,明确地告诉我。我觉得他更应该担心的是我的心理健康,这样也许会让他省下装假牙的钱,实际上,事情很快就发展到这种地步。这是一个秃顶的家伙,脑袋两边长着几撮头发。他正是那种可以拍着你的肩膀,让你带着你的困惑,你瘫软的双腿,以及你脸上木然的表情,把你赶到门外去的那种人。 事实上,也许再过几天,沸腾的水终将把壶盖彻底冲开。 当我又置身于自由的空间时,感觉就好多了。我甚至觉得,被我舍弃在医院里的人不是贝蒂,我似乎无法在脑子里形成这样的想法。她似乎是在一天早晨离开的,走的时候连个地址都没有留下。我尽可能让房子里保持井然有序。幸好作家不是一个很邋遢的人,我只是用吸尘器在桌子周围吸两下,把烟灰缸清理干净,然后把空啤酒罐扔到垃圾桶里。闷热的天气,已经夺走了镇上两三个人的性命,它加速了那些最衰弱的人走向生命的终点。 我把商店关了。我很快发现,唯一能让我感受到一丝安慰的时刻,就是当我无意间翻开最近写完的几个记事本的时候,而且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了。然而,现在房子里的温度,即使在关上百叶窗的时候,也可以达到摄氏三十五度。不过,这是唯一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的地方了。走出家门,我就好像得了昏睡病一样。除非钻进一堆木炭里,否则我是不会感觉到有火的。其实,只要稍微吹一阵风,就会燃起一堆熊熊大火。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迟早会来的。 那天早晨,一开头事情就特别不顺。为了寻找一包咖啡,我把厨房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正当我感到十分沮丧的时候,我看见鲍勃来了。 “喂,”他说,“你是不是把汽车停在我的房子前面啦?” “是的,有可能……”我说。 “好吧,现在有人怀疑,汽车的后备厢里藏着一具尸体……”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应该是在我发现贝蒂被送进医院的那个晚上,我从外面买回来的一些食品。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在阳光的照射下,汽车后备厢里的温度至少在五十度以上。我以为我遇到的麻烦够多了,看来还未结束,还要经受这种考验,这实在让人恶心。我心里琢磨着,能不能就这样坐着,不再站起来。不过,我去喝了一大杯水,然后跟着鲍勃来到街上。在我正要关门的时候,我听见电话铃响了。我没有去接,让它继续响下去。 我没有开车去医院看贝蒂。我每天步行过去,这样锻炼一下,对我很有好处。我渐渐地意识到,生活并没有停滞不前。年轻姑娘的连衣裙,就像是一阵花瓣雨一样,我强迫自己去看她们,尽量去避开那些又老又丑的女人,尽管灵魂的丑陋更让我感到厌恶。每次当我行走在路上的时候,都会进行一次长时间的深呼吸锻炼。在我的心目中,汽车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了。但是有些东西,当我们想把它遗忘的时候,它又会萦绕在你的心头。 坦率地说,那种腐败的气味儿实在太恐怖了。鲍勃好奇地过去看看里面到底变成什么样了,但是我对他说,这根本没必要看,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告诉我,最近的垃圾场在什么地方。”我说。 我把所有的车窗都打开,带着这些可怕的东西从镇上驶过。柏油路被太阳烘烤得快要融化了,上面留下一道道黑色的轮胎印儿。也许这就是进入黑暗世界的入口,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感到吃惊。为了让自己从这种想法中摆脱出来,我把收音机打开了。“噢,宝贝儿,我的小野花,再给我一个吻吧……”喇叭里传来一段动人心弦的歌声。 我把车子停在一个垃圾处理场里。耳边到处能听见苍蝇的嗡嗡声,我们呼吸到的空气,糟糕得跟原子弹爆炸后的状况差不多。我刚刚从汽车上下来,就看见一个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朝这边走过来了,他的肩膀上扛着一把镐头。过了一秒钟,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来找什么东西吗?”他问。 “不是。”我说。 他的眼白让人觉得有些反常,白得就像广告里的洗涤剂一样。 “出来散散步?” “不是,我只是路过这儿,顺便把后备厢里的几件东西扔掉。” “噢,好吧,”他说,“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我俯下身去,把车钥匙从点火器上拔下来。 “既然没什么可捡的东西,”他接着说,“这里就没我什么事了。不会像那天一样吧,我刚一转身,一个家伙就把一台洗衣机上的马达搬走了……” “我明白,不过,我可不是来干这个的。”我说。 接着,我就把后备厢打开了。我发现这堆食品的体积,比原先扩大了两倍。肉类食品的颜色全变了,一盒酸奶也膨胀起来了,奶酪流得到处都是,黄油只剩下外面的箔片了。总之,所有的东西都发酵、膨胀、从里面溢出来,它们重新组合成一堆特别结实的东西,与后备厢的地毯粘连在一起。 我皱了皱眉头,那个流浪汉把眼睛瞪起来了。 “这些就是你要扔掉的东西?”他问。 “是的,没时间跟你解释了,”我说,“最近我的心情不太好,我遇到麻烦了。” 他挠了挠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唉,尽可能往好处想吧,”他说,“嗨,老伙计,你不介意我们把这堆东西,全都掀到地上去吧?我想从里面挑出点东西……” 我们每个人揪住地毯的一角,把这堆东西抬出来,扔到远离车子的地方,一堆垃圾袋边上。一群黑色和金色的苍蝇,像靠近磁铁的铁屑一样,全都俯冲下来了。 流浪汉朝我微笑了一下。很显然,他在等着我离开呢。如果我是他,也会这么做。我一声不吭地回到车上。离开之前,我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他还待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堆食品旁边,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他似乎是为一次难忘的野餐摄影留念,才故意地摆出这种姿势。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酒吧停下来,要了一杯薄荷饮料。从我那堆东西里,他至少能拣出一些黄油、咖啡、方糖和一盒巧克力粉。还有一个可以转头的电动剃须刀,一些灭蚊片,另外还有一桶润滑油。 当我把汽车停在家门口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太阳像一只凶悍的猫一样,伸出了锋利的爪子。这时,我听见电话铃响了。 “喂,请问是哪位?”我说。 电话那头儿有一些杂音,我几乎一句话都没听见。 “嗨,你先把电话挂上,过会儿再打过来,”我叫嚷着,“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脱掉鞋子,往墙角儿一扔,去冲了个淋浴,然后又点了一支烟,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来电话的人,口气生硬地说了个名字,然后就问是不是我。 “是的。”我说。 然后他又告诉我,他自己叫什么名字。 “知道了。”我说。 “你的书稿在我手上,明天我会把一份出版合同寄给你。” 我一屁股坐在桌子边上。 “好的,我想要百分之十二的版税。”我说。 “给你百分之十吧。” “可以,就这么说定了。” “我很喜欢你写的东西,书稿很快就要送到印刷厂去。” “好的,最好能快点儿。”我说。 “很高兴能与你通话,希望我们很快见面。” “没问题,不过,接下来几天我恐怕很忙……” “别担心,不着急,我们会报销你的全部费用。我们已经开始安排这件事了。” “太好了。” “好吧,我不多说了。你现在在写新的作品吗?” “是的,写了不少了……” “很好,加油干吧。” 当他准备挂电话的时候,我突然拦住了他。 “嘿,请等一下,”我说,“麻烦你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他又重复了一遍。幸好我问了,因为刚刚发生的一切,让我把他的名字全忘了。 我从冰箱里取出一包红肠,让它化化冻。接着又在炉子上烧了一锅水。我坐下喝了杯啤酒。在我等着的时候,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我以前还从没有像这样笑过呢。这是一种神经质的笑。 还没到探视时间呢,我就提前赶到医院了。我无法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走得太早了,或者是因为走得太快的缘故,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不能再等了。最后,我终于可以把她期待已久的消息带给她,难道这还不足以让她欢呼雀跃吗?也许她会用仅存的那只眼睛向我眨一下眼?我径直向洗手间奔去,就好像憋着一泡尿似的。在那里,我观察了一下接待处的值班员,他似乎正在打瞌睡呢。楼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悄悄地溜进去了。 我走进病房里,向前跨了一大步,双手牢牢地抓住了床边的栏杆。眼前看到的一切,简直令我难以置信,我一个劲儿地摇着脑袋,真希望这种可怕的场面立即消失,但是这根本不解决问题。贝蒂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可以看得出,她一点儿都不能动弹,她被用皮带绑在床上了,带子至少有五公分宽,上面有铝制的锁扣。 “贝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低声说。 我平时总是随身带着那把牛仔刀,它的尺寸正好可以塞进口袋里。窗帘是拉开的,一道柔和的阳光射进病房里,周围一片寂静。我经常把刀子磨得很锋利,所以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皮带割断了。我和刀子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伙伴。 我抓住贝蒂的肩膀,轻轻地摇晃着她,但是没有任何反应。我的头上又开始冒汗了,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我甚至都来不及去擦汗。这次还是出了不少汗,与以往不同的是,它更像是一种冰冷、透明的血液。我把她的枕头垫高了,让她从床上坐起来。我发现她还是那么漂亮。我刚一松手,她就向旁边歪过去了。我重新把她扶起来。看到这种场面,我忍不住尖叫了一声,一部分身体几乎要栽倒在床脚下。不过我用另外一部分,吃力地抓住她的手。 “听着,”我说,“我承认这件事拖得太久,但是现在好了,我们从困境中走出来了!” 笨蛋,现在可不是猜谜语的时候。也许你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你只要简单地讲一句话就行了,你甚至都不需要再喘一口气。 “贝蒂,我的书马上要出版了。”我说。 也许我还可以加上一句:你难道没看见,海平线上扬起一面小小的白帆吗?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不过,她最好被封闭在一个钟型的玻璃罩里,那样我就可以在玻璃罩上,留下我的指纹了。遗憾的是,我发现她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我仿佛是一阵微风似的,想在冰封已久的池塘里,吹起一片片涟漪。一阵徒劳的微风…… “我没有开玩笑!而且我要向你透露一个秘密,我正准备写一本新书!” 我把手里所有的牌,全都打出来了。让人感到忧虑的是,我只是一个人玩牌。白白地浪费了整整一个晚上,然后到早晨大家准备撤退的时候,把自己的牌摊开一看,这才发现手里还有一副“同花顺”呢,有谁会接受这样的结局呢?有谁能控制住自己,不把屋里的东西搞得乱七八糟,然后全都从窗户里扔出去呢,甚至还会抄起厨房里的菜刀,把墙上的挂毯划得支离破碎的。 上帝啊,她根本就没看过我,也没有听懂我的话,甚至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她再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说话,如何哭泣和微笑,也不知道该如何使性子,或者一边用舌头舔着嘴唇,一边抖动床单了。因为床单纹丝不动,一点儿都没动,她对我任何表示都没有,甚至连一个最细微的动作都没有。对她来说,我的书稿将要出版的消息,与我为她送来一包炸薯条,所产生的效果是一样的。我亲手捧来的、这束美丽的鲜花,如今只剩下几枝枯萎的花朵,和一些枯草的气味儿。短短的一瞬间,我预感到,我们之间从此将天人永隔;从那以后,我向所有愿意听这个故事的人说,我已经死过一回了……就在我三十五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午后,在一家医院的病房里;而且这决不是耸人听闻,我确实听见,死神吹着口哨从空气中穿过。这让我感到毛骨悚然,身上冷得直打哆嗦。我经历了一个极度恐慌的时刻,恰好就在这时,一个女护士走进来了。我还呆在那儿,甚至一步都没有挪动。 她端着一个盘子走进来,里面放着一杯水,和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片。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女护士,她长得胖乎乎的,有一头金黄的头发。她看到我,接着用严厉的目光瞥了一眼她的手表。 “我说,”她嘴里嘟囔着,“现在还没到病人的探视时间呢……” 接着,她又把注意力转移到贝蒂身上。然后,她那衰老而又松弛的下巴耷拉下来。 “噢,圣母马利亚啊,这是谁给她解开的?” 她眉头紧锁地看着我,然后开始往门口移动。但是,我突然像老虎一样扑了过去,接着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尖叫了一声,像蚊子一样哼哼着。我一把抓起托盘上颠簸的药片,把它们举到她的眼皮底下。 “这些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我问。 我没有辨别出自己的声音,它突然降低了八度,而且变得彻底嘶哑了。我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去扼住她的喉咙。 “我又不是大夫!”她嗷嗷地叫唤着,“让我出去!” 我拼命地将自己的目光,深深地铭刻在她的眼睛里。她的嘴唇咬得紧紧的。 “不行……你必须和她在一起,要出去的是我。”我吼叫着。 走出病房之前,我又转过身来,匆匆地看了贝蒂一眼。她的身子已经歪到一边去了。 我像一枚火箭一样,从走廊里飞速穿过,我没有事先敲门,直接冲进了医生的办公室。那医生正背对着我,借着光线察看一张X光片。当他听到门的撞击声时,就把扶手椅转了过来。他扬起了眉毛,我勉强地笑了一下。我走到他的办公桌旁,把那些药片扔在他的面前。 “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我问,“你给她服用的是什么药?” 我不能肯定,此刻我的整个身体是不是在发抖,也许只是一种糟糕的感觉。医生想尽可能把事情处理得圆滑一些。他从桌上拿起一把裁纸刀,放在手里把玩起来。 “噢,年轻人,”他说,“我正好想和你谈谈呢,坐下吧。” 我被一种疯狂的愤怒,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在我的眼里,这个家伙就是整个世界所有痛苦与不幸的根源,我要撕下这个伪君子的面具,然后将他牢牢地堵在他的巢穴里,这种人实在太令人憎恶了,他决不是什么医生,在他的身上,集中了全世界所有恶棍的卑鄙与歹毒。遇到一个像这样的家伙,真是会让你哭笑不得。不过我仍然克制着自己,想听听他到底要和我说什么,总之,他是不可能溜掉的。于是我坐了下来,我的腿已经很难打弯儿了。只要看一眼我手上的颜色,就会知道我的脸,已经像死人一样苍白了。不过我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是特别可怕。他想先给我来个下马威。 “首先我们要澄清一下,”他说,“你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家庭成员,所以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任何问题。也就是说,我还会坚持这种治疗方案,因为我觉得应该这样做,你明白吗?” 我在心里命令自己说,你距离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了,千万不要退缩,再忍耐一下,这是最后一鞭子了。我点了点头。 “很好。”他说。 他拉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然后微笑着把裁纸刀扔进去。很明显,这个蠢货还以为他自己无懈可击呢,或者上帝永远站在他那边。他把手指交叉着放在胸前,在继续谈论别的话题之前,大约有十几秒钟时间,他一直在不停地点头。 “我不想向你隐瞒什么,她的情况确实令人担忧,”他突然开口说,“昨天晚上,由于她的病情发作得很厉害,我们不得不把她绑起来。” 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帮面目狰狞的家伙扑到她身上,他们将她牢牢地按住,另一些人用皮带把她绑在床上。这种可怕的场面,简直就是一部限制级的恐怖片,而且观众席上只有我一个人。我耷拉着脑袋,把两只手塞到大腿底下。他现在又开始说话了,但是有人把他的声音抹掉了。在一片沉寂中,我意识到,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越来越糟了。 “……而且我也不能对你说,有一天她会完全恢复。事实上,我觉得这种希望非常渺茫。” 奇怪的是,他说的这句话,我却听得特别清楚。它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颜色,可以说是金褐色,像一条响尾蛇一样不停地扭动着,最后它钻进了我的皮肤底下。 “不过,我们会细心地照料她,”他继续说,“知道吗,化学疗法已经取得很大突破,而且通过电击疗法,我们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要听信别人的传言,这种治疗是非常安全的。” 我的身体向前倾斜,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的手上了。我把目光集中在自己的两腿之间,落在地面的某一点上。 “我这就去见她,”我说,“我要去找她,然后带着她离开这里!” 我听见他笑了。 “年轻人,别开玩笑了!”他说,“或许你没有完全弄明白。我的朋友,我已经说过,这个姑娘疯了,而且病得很厉害。” 突然,我像一根放松的弹簧一样,并起双脚蹦到他的桌子上。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呢,我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他的脸上。我这才发现,原来他戴着一副假牙,它们像飞鱼似的,一下子从他的嘴里飞出来了。我心想,上帝啊,太谢谢你了。他向后歪倒在扶手椅里,嘴里吐出一摊鲜血。打碎玻璃的声音,是由于他的脚撞在书柜的玻璃上发出来的。听到他开始吼叫起来,我就扑到他身上,接着像疯子一样揪住他的领带。我把他又拽起来了。我的手里就像拖着一株常春藤一样,或许是同类的其他某种植物吧,最终我身上负载着八十公斤的分量,向后倒退着,等他双脚一离地,我就松开手。墙壁被震得撼动起来了。 我正准备逃出去的时候,三个男护士争先恐后地冲进来了。最前头的那个家伙,用胳膊肘儿捣在我的脸上,第二个把我按倒在地上,最后一个骑在我的身上。三个人中间,属他长得最胖了。他把我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而且还用手揪住我的头发。我愤怒地尖叫起来。我看见医生用手扶着墙,又从地上站起来了。那个最先进来的家伙,俯下身子,冲着我的耳朵打了一拳。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响起来了。 “我去打电话报警!”他皱着眉头说,“让警察把他抓起来!” 医生坐在一把椅子上,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他的一只鞋不见了,不知道掉到哪个角落儿里。 “不行,”他表示反对,“不能报警,这样会造成不良影响。你们把他轰出去,让他永远别再踏进这家医院的大门!” 他们把我从地上拖起来。那个想去报警的家伙,打了我一记耳光。 “你听见了吗?”他问。 我飞起一脚,正好踹在他的命根子上。他立刻就倒下去了,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趁他们还在犹豫的一刹那,我挣脱出来了。我又一次向医生扑过去,这次我想去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彻底完蛋。他和我一起从椅子上滚到地上。 一帮家伙迅速冲上来,立刻把我掀翻在地,我听见几个女护士尖叫起来,在我的手指还没碰到医生咽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被无数双大手拉起来,接着,就被人从办公室里扔出去。我在走廊上挨了一顿臭揍,不过伤势并不是很严重,因为他们不方便下手,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根本没打算把我干掉。 他们一路狂奔着,飞快地从大厅里穿过,其中一个人使劲地扭着我的胳膊,另外一个同时揪住了我的头发和耳朵,这样就让我觉得更难受了。随后他们打开了大门,把我从台阶上扔下去了。 “从今以后,如果再让我们在这儿遇见你,那么就有你好瞧的啦!”其中一个家伙喊道。 这帮狗杂种,他们几乎要让我哭出来了。一滴眼泪碰巧落在台阶上,像一滴盐酸一样冒着气。 就这样,我被彻底打败了。而且更糟糕的是,我被永远挡在医院大门外了。接下来的几天,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我再也不能去医院看她了,而且她留在我的心里的画面,又那么让人难以忍受。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所知道的禅宗教义,但毫无用处。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好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可以肯定地说,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我写出了自己最精彩的篇章,后来被评论界称之为“一种受虐狂的风格”,这不是我的过错,尽管我写得很出色,而且驾轻就熟。这段时间,我已经把半个记事本都写满了。 我本来还可以写得更多,但是白天我根本坐不下来。我不时地要去冲个淋浴,喝下大量的啤酒,吃掉很多根儿香肠,而且不知道在地毯上,来来回回踱了多少步。当我实在待不住的时候,就出去溜达一会儿,我发现自己经常在医院附近转悠。我明白最好不要离得太近了,有一次,我站在五十米远的地方,他们把一个啤酒罐朝我扔过来。是的,他们非常警觉。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能看见她的窗户,我就感到很知足了。有时候,我还能看见她的窗帘在动呢。 当夜色降临的时候,我会跑到鲍勃家去喝一杯。当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长时间地沉浸在黄昏中,这种时刻是最让人感到沉闷的。对于一个自己爱人被抢走的人来说,他真的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和他们在一起,差不多待了一个钟头。鲍勃看上去,就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安妮总是千方百计地向我暴露她的私处,这让我消磨了一段时间。等到天黑下来,我就回到家里,把屋里的灯全都打开。大部分时间里,我在晚上写作。有时候,我感觉特别好,因为我会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贝蒂可以说是某种重要的东西,它可以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当然,写作也具有相同的作用。 一天早晨,我开着车子出去,漫无目的地转了一整天。我把一只胳膊伸到窗外,因为有风而眯着眼睛。快到晚上的时候,我把车子停在海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路上我所能见到的,只有一张张加油站服务员的脸。我走到附近的酒吧里,买了两个三明治,然后坐在海滩上吃起来。 这里连一个人影儿都见不到。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这儿的景色实在太美了,我一屁股跌坐在沙滩上。海浪的声音亘古不变,我发现这让我得到片刻的宁静,感到鼓舞和放心,并且惊讶不已。我的蓝色星球,噢,小小的蓝色星球啊,这老不死的家伙,上帝会赐福于你的! 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想重新体验一下孤独,回味着我的痛苦。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月亮同样也升起来了。我把鞋子脱掉,开始沿着岸边漫步,脑子里什么都不去想。沙土依然是温暖的,这样的温度对烤苹果馅饼再合适不过了。 沿着这条路往前走,我跟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大鱼不期而遇了,它是被海水冲到岸上来的。它只剩下一个残缺不全的骨架,不过从残存的肢体,仍然可以辨认出,它曾经是一条非常罕见的大鱼。至少可以说,和一条腹部发出珍珠般亮光的银枪鱼比起来,它是毫不逊色的,简直就像是一种可以游动的钻石一样。如今竟然落到这种地步,昔日的美丽,早已荡然无存了。在月光下,几乎很难看到鳞片发出的微光了,偶尔会闪过几丝绝望的火花。当你发现自己曾经像星光一样灿烂,如今正在悄悄地腐烂时,对你来说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吗?难道你不希望用尽最后的力量,把尾巴向太阳一甩,然后彻底消失在黑暗中,这样的结局不是更好吗?假如我是你的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我发现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于是就把这条鱼埋葬了。我用手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坑儿。虽然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儿滑稽,但是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心里总是有点儿不踏实。不过,现在干这个确实不合时宜。 这样的事我从未遇到过,我一遍又一遍地琢磨着这件事,翻来覆去地考虑了整整一夜,我竭力想把它从脑子里驱除掉,但是快到天亮的时候,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于是我对自己说,好吧,就这么办。这是一个星期天,通常周末那里会有很多人,所以我又推迟了一天。我一整天都待在家里,暴风雨就要来了。我根本没有心情写东西,我什么事儿都干不成。这样的日子简直糟透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晚,时间都快到中午了。不知不觉地,房子里已经被我折腾得脏乱不堪。我开始把杂乱的东西收拾起来,渐渐地我把所有的地方都整理好了。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驱使着我,我甚至还掸去了窗帘上的灰尘。随后,我去冲了个淋浴,把脸刮一下,然后吃了点儿东西。当我去洗碗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天上划过几道白色的闪电,接着雷声就开始轰鸣了。天空干燥得就像奶粉一样,浮云在灼热的空气中聚集起来。 午后空闲的时间里,我都坐在电视机前,我把腿放在长沙发上,手里端着一大杯水。我很放松。房子里非常整洁,看上去让人感觉很舒服。在生活中,如果你经常查看一下周围的一切是否井然有序,是很有好处的。 接近五点钟的时候,我开始给自己化妆,一个小时之后,我又装扮成若斯菲娜,突然从街上冒出来了。人们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期待的这场暴风雨,始终没有到来,天上的风也停了。透过墨镜往外看,外面变得更加阴沉了,感觉就像世界末日一样。我走得非常快。为了谨慎起见,我本该开车过去。但是,我却置若罔闻,把恐惧全都抛到脑后。最后,我把贝蒂的一个挎包带上,打扮得更加细致,我让它紧紧地贴在身上,这样就避免让假乳房滑下来。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密切注视着路边的动静,根本没有去留意那些街头的小流氓,这些家伙一看见有姑娘单独从路上经过,嘴里便会无聊地说出一些污言秽语来,这种情况永远不会终结。我现在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脑子里尽可能什么都不去想。 当我快要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先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嘴里长出了几口气,仿佛一阵风从树枝上掠过。然后,我把提包挎在胳膊底下,抬起头来,拿出一副女人惯有的、那种君临天下的姿态,毫不犹豫地向医院的门口走去。当我穿过大门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感觉,没有感到一丝恐惧不安。只有这一次,我的肩膀没有再碰到带电的围栏上,我没有中毒晕倒,也没有遇到催泪瓦斯,或者身体受到麻痹等等。我甚至还没有转过身来,看看后面有什么情况呢,就不知不觉地走到楼梯上了。 上了二楼,我发现迎面走过来一群男护士。虽然我为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但是他们似乎只对我的乳房发生兴趣。我知道它们确实很丰满,现在,这帮家伙全都目不斜视地盯着我。为了让自己尽快脱离险境,当我经过第一间病房时,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他的胳膊上插着一根管子,还有一根插在鼻子上。他看上去身体状况不太好。然而当我进屋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下。我要等那帮家伙完全离开,然后才能出去。虽然我们两人之间无话可说,但是我们还是彼此打量着对方。过了几秒钟,我准备离开这儿。在我还没有开始挪动的时候,这个人冲着我摇了摇头,示意我留下来。最终我还是撇下了他。我把房门敞开一条缝儿,然后向外观察一下,看看走廊里是不是有什么人。 贝蒂住在七号病房。我悄悄地溜进屋里,随手把门关上。天已经黑下来了,究竟是阴云密布还是夜色降临,确实很难说清楚。在她的病床上方,有一盏昏暗的小灯,如此微弱的灯光,已经让人感到手脚冰凉了。当夜晚尚未真正到来的时候,一盏夜间的照明灯,就像是一个被锯掉胳膊的孩子一样。我用一把椅子,把房门牢牢地挤住。我扯下了假发,接着又把墨镜摘下。我坐在她的床边上,此刻她没有睡觉。 “你想吃块儿口香糖吗?”我问。 我枉费心机地试图去回忆起点儿什么,我记不得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是什么时候了。同样,我也记不住我们最后说的是哪几句话,好像是类似这样的对话: “嗨,我实在没办法,把这些该死的糖找出来!” “你已经翻过最下层的那个抽屉啦?” 我把一些蜜饯之类的糖果,重新包起来,因为我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想吃。相反地,我抓起床头橱上的暖水瓶,接着把半瓶水喝下去了。 “想喝点儿水吗?”我问。 他们没有绑着她,皮带悬挂在床边上,像被人丢弃的巧克力条一样。对我来说,她似乎从来没有离我而去,好像她一直就待在我身边。我需要说点什么。 “知道吗,给你把衣服穿上,是最让人感到头疼的事,”我说,“特别是当你不肯帮我的时候……” 我摘下手套,把手伸进她的衬衫底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乳房。一头大象脑子里存储的记忆,是不是能够超过我呢?我对她皮肤上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记忆犹新。即使把它们的次序全都打乱,我还是能够让它们重新恢复原貌。我摸弄着她的腹部、胳膊和大腿,最后我把手停留在一片毛茸茸的地方,那里似乎没有一点儿变化。就在这时,我体验到一种强烈的快感,这是一种纯粹的感官享乐,几乎就是动物的本能。随后,我又把手套戴上了。当然,如果她还能做出一点反应的话,这种快感还要强烈一千倍。这种描述我究竟从哪里找到的呢?是从一则电视广告中吗?还是在圣诞老人的背包里?或是在巴比伦通天塔的最顶层? “好啦,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了。我们要上路了……” 我捧起她的下巴,然后把我的嘴唇贴过去。她的嘴始终是闭着的,不过我还是感觉很美妙。我把一点儿唾液沾在她的下嘴唇上,我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嘴。我把手伸到她的脖子后面,让她紧紧地靠着我,我用鼻子在她的头发里摩挲着。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我觉得自己会彻底崩溃,然后立刻摔倒在地上。我拿出一块纸巾,给她擦了擦嘴,上面沾满了我的口红。 “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呢。”我说。 这是一个多么温顺、平静的姑娘啊。他们不断地往她的嘴里填入各种药物,直到满得溢出来才肯罢手。现在他们开始用铁锹往她的身上扬土了。我只能悄悄地埋伏在他们身后,然后伺机扑上去,割断他们的喉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有的医生,护士和药剂师,他们全都是一丘之貉。不要忘记,所有这些恶果都是他们造成的,这些家伙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他们把你折磨得垂头丧气的,让你忍气吞声地活着,他们用花言巧语哄骗你,想尽千方百计去利用你,他们绝对是那种让你感到头疼的人,他们这种卑劣的行径昭然若揭,这些肮脏的家伙让你感到窒息,就像给你戴上沉重的枷锁一样。不过,我的痛苦还远远没有结束呢,我们快要被困在一片鲜血的河流中了,我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不管我是不是愿意,不幸的事情还是会发生的,而且我不是那种一遇到挫折,就完全退缩的人,我很清楚,有时候,这个世界会变得像地狱一样可怕。这完全取决于你如何去对待它。如果我这样说一点儿不觉得痛苦,那么我真应该被送上绞架。就在这样一个房间里,我坐在她的床边上,经历了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刻,我从没有遇见过像这样阴险和卑鄙的事情。在我们头顶上,暴风雨突然倾泻下来了,我全身颤栗起来。 “请你最后再使点儿劲儿吧。”我叹息道。 最初的雨点敲打在窗玻璃上,好像一些昆虫撞在汽车挡风玻璃上一样。我轻轻地朝她俯下身去,然后伸手抓起一根皮带。我把皮带的末端从铝制的扣子里穿进去,然后把它拉紧。我用这根皮带绑住了她的腿,这样她就不能动弹了。 “怎么样?我没有弄疼你吧?”我问。 外面已经变成一场滂沱大雨了,我们仿佛置身于影片《鹦鹉螺》中的一个场景。我又捡起一根皮带,缠绕在她的胸前,恰好绑在她的乳房底下。同时,我把她的胳膊也牢牢地固定住了。她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无论我做什么,似乎都引不起她的兴趣。现在是时候了,我必须集中全部力量,完成最后一击。 “有些事儿,我必须得跟你说一下……”我终于开口了。 我从她的脑袋底下,取出一个枕头,是个有蓝色条纹的。我一点儿都不发抖。无论为她做什么事儿,我都不会颤抖,这一点我早就验证过了。我只是感到身上有点儿热。 “……你和我,我们就像一只手上的两根指头一样,”我继续说,“不管明天发生什么,这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 在这个场合,我可以找到更恰当的措辞,或许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但在这种非常时刻,我实在很想跟她说点什么,于是,我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她决不会喜欢这样。这更像是订做蛋糕时,用奶油写出的甜言蜜语,而不像刻在墓碑上的文字,实在太随意了。 我在心中数到七百五十下,然后重新站起来。我把枕头从她的脸上移开。暴风雨发出一阵令人绝望的喧嚣。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胸口疼痛。我没有看她的脸,默默地把皮带解下来。我把枕头放回了原处。 我转过身来,面朝着墙,考虑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有外面的雨在不停地宣泄着。那盏小灯仍然亮着,四周的墙壁也依然如故,还有我,仍然待在那儿,戴着白色的手套和人造的乳房,等待着死亡的讯息,但是什么都没发生。现在我是不是该带着胸痛,从这里逃出去呢? 我重新戴上了假发。在离开之前,我转过身来,最后望了她一眼。我本以为能看到一些可怕的场面,但是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就像睡着了一样。我觉得这又是她发明的新花样,为了让我开心,她能做得出来。她的嘴微微地张开。我发现床头橱上放着一包纸巾。我马上就明白了,接着我激动得流出了眼泪。是的,她仍然在庇护着我,虽然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她还在为我指引前进的方向。这最后的示意,把我吞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我再次冲到床边,去亲吻她的头发。随后抓起那包纸巾,使劲地塞进她的嘴里,最后全都填进去了。其间,我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差不多快要呕吐出来了。最后我终于平息了。她曾经说过,她想要的,就是为我感到骄傲。 我离开的时候,也许正是人们去餐厅吃饭的时间。走廊里没有一个人,而且大厅里的人也寥寥无几。我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外面已经是晚上了,大楼正面檐槽里的雨水往下流,这种气味儿很难闻,是干草又被淋湿的味道。这场豪雨就像一盏明亮的照明灯一样。我把领子翻起来,把挎包顶在头上,然后匆匆地钻进雨中。 我神色慌张地往外跑。感觉到身后有一个人,正端着火焰喷射器追赶我。我应该把眼镜摘下来,看看周围的动静,但是我不敢放慢脚步。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样,人行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所以我不必为脸上的化妆担忧,幸亏这次我没有涂睫毛膏。我想把脸擦一下,但手指上沾满了油彩,弄得一塌糊涂。幸好雨下得特别大,在距离三米之外的地方,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就像躲避瘟疫一样,飞快地冲进一片珍珠般的雨幕中。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我仍然没有放慢脚步。雨哗哗地落下来,我啪嗒啪嗒地奔跑着,雷声隆隆地响起来。雨点儿笔直地倾泻下来,鞭打在我的脸上。其中一些雨滴被我咽下去了。我狂奔了一半的路程。我全身都在冒着水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街上到处都能听见我局促的喘息声。当我从一盏路灯下经过的时候,灯光一下子就变成蓝色了。 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突然遇见一辆汽车。我本来可以先跑过去,但是我停下来,让它开过去了。我趁机把假发套扯下来,然后继续往前跑。这场暴风雨仍不足以扑灭我胸中燃起的大火。虽然我拼尽了全力,但是我必须强迫自己,跑得再快一些。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发出的呐喊,实在太惊人了。我之所以要跑,并不是因为我杀死了贝蒂,我之所以要跑,是因为我渴望奔跑,我之所以要跑,是因为我不再需要别的东西。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种条件反射,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应。看起来我并未失去自我,不是吗? 27 警察对这件事根本不感兴趣,至少我没有发现,他们当中有谁曾流露出这种迹象。一个疯狂的女人,把自己的眼睛抠出来,然后吞下一大堆纸巾,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显然他们不会对这种结局感到大惊小怪。不过,在我去公司打劫的那件事上,他们却编造了一个故事,报纸上也有报道,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几乎每个关卡都进行盘查。关于贝蒂这件事,情况就不同了,即使我再去干五百回,他们也不会有所行动。 对我来说,所有的事情都进行得十分顺利。有谁听说过,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最终会在警察局里划上句号呢?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是永远不会完结的。而且,它决不会像所有愚蠢的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简单。你一定会期待着飞得更高一些,带着轻如羽毛的思绪……总之,直到今天也没有人来找过我的麻烦。没有人令我感到不安,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为了避免葬礼上最麻烦的场面,我给殡仪馆一笔可观的费用。不管人们脸上的表情有多么可怕,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他们与医院处理了所有的细节,我也不知道都是什么,总之我什么都不用做。最后他们将她火化了。我一直把她的骨灰放在身边,我不知道能用它做些什么,当然这是另外一回事。 我抽出一点儿时间,给埃迪和丽莎写了封长信。我把事情发生的经过,向他们讲述了一遍,对于我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只字未提。我请求他们原谅,毕竟我没有及时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同时希望他们能理解,因为我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最后我对他们说,期待着能尽快与你们见面。另外还要说明一点:这段时间我不想接任何电话。吻你们。在我去邮筒寄信的路上,我发现天气又开始变得可爱了。沉闷与潮湿的盛夏已经过去,天气晴朗而干燥。回家的路上,我的手里攥着一个冰激凌。只有一个。 虽然看起来有点儿可笑,不过,有时我还是动手烧两块牛排,或者为她把浴缸里的热水预备好,或者在饭桌上摆出两套餐具,要不就在屋里大声地说话,而且我总是开着灯睡觉。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有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东西,会挂在各处,朦朦胧胧的,好像一块带花边儿的连衣裙上的碎片似的。每次遇见这样的东西,我都会愣在那儿,痴痴地望着它出神。当我不幸将壁橱打开的时候,看到里面全是她的衣服,立刻就觉得喉咙被哽住了。每次我都尽可能去回味一下,是不是痛苦的感受比以前少一些。其实这很难说清楚。 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还没有死去。一天早晨,我跳到磅秤上称了一下,发现自己的体重只减了三公斤,简直太可笑了。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咬自己的手指,但是这不会让我变得消瘦。我的气色甚至没什么变化。有些人,当他们从你身边消失的时候,会带走一切,贝蒂正好相反,她把一切都留给了我。所以,当我觉得她又出现在我身边时,我就不感到惊讶了。时下当一个女人写书的时候,多数会讲述她如何让某个男人拜倒在她的脚下。幸运的是,我尽量去避免卷入冲突,到处叫嚷着女人并非如此庸俗,而且这种风气迟早会过去。我一定要拼命地大声喊出来,正是这个姑娘给了我一切,如果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对我来说,说出这些毫不困难。我还想再重复一遍,正是这个姑娘给了我一切……这让我联想到小鸟的啁啾,想起孩子第一首幼稚的诗,而且我不会为此害羞得脸红。遗憾的是,我已经过了这种年龄了。 我一个人独处了几天,任何人都不想见。为此我向鲍勃和安妮解释了一下,让他们不要来打扰我。鲍勃想拎着一瓶酒过来找我,我告诉他,不管谁来敲门,我都不会开。我决定尽快振作起来。为此,我需要清静一下。我把电话线切断了,电视整天开着。一天早晨,我收到了书稿的清样,需要赶紧修改一下,于是我改变了想法。毕竟这也是她所期待的东西,我的行动有些迟缓,说句实话,正是这件事,最终让我重新振作起来。当我重新翻开那些记事本,写出两三句像样的文字来,当我体验着它们发出的奇异的芳香时,当我看到它们像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嬉戏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虽然步入文坛的道路充满了艰辛,但是我已经走出了低谷。事情就像早就安排好似的。 确实如此,第二天我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化是从我躺在床上、舒展身体时开始的,我起床的时候,立刻就感觉到精神十足。我带着满意的微笑,望着房间里的一切。我走到厨房里,坐下来喝一杯咖啡,这样的举动,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更多的时候我会端着一杯咖啡,站在某个地方或者靠在水池边上。我把窗户打开,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于是,我跑出去买了一些羊角面包。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为了能出去透透气,我特意到镇上去吃点儿东西。我走进一家人声鼎沸的自助餐厅,女服务员的胳肢窝底下,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我和贝蒂以前干过这活儿,所以对这种滋味太了解了。我坐在一张小桌旁,吃着我的土豆炖鸡肉和苹果馅饼。我悠闲地注视着四周的人们。生活就像一股奔腾的激流。我不想在伤口上撒盐,但这就是贝蒂留给我的印象,像一股奔腾的激流一样,而且水光四射。如果我可以选择,那么我当然希望她仍然活着,这一点显而易见。但是我必须承认,事实上她并没有离我远去。不过,我觉得还是别再钻牛角尖儿了。于是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心里想着,还是把座位留给那些正在受苦的人吧。 我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的路上,我遇上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她正在隔着橱窗往商店里张望呢。她伸出双手,遮住玻璃上的反光,几绺儿闪亮的金发垂在她的胳膊底下。我掏出钥匙来,插进锁眼儿里,她立刻直起腰来。 “噢,我以为这家商店已经关闭了呢。”她说。 “没有,”我说,“为什么要关闭呢?如果没有开门,那只是因为我向来不太守时罢了。” 她看着我,呵呵地笑了。我觉得自己很愚蠢,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我已经忽略了它的存在。 “那你一定是陷入困境了。”她笑着说。 “是的,不过我正在想办法补救呢,我采取了一些新的措施。你想进来看看吗?” “好的,不过现在我恐怕没有时间了……我会再来的。” “随便什么时候都行,这个星期我每天都在这儿。” 当然,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姑娘,不过从那天起,生活似乎又变得充满阳光了。那天,我把电话线重新接好了;那天,我微笑着把脸贴在她的一堆体恤衫上;那天,当我看见一包纸巾时,浑身不再发抖了;也就是那天,我终于明白,人生的课程永远不可能结束,而且台阶永远看不到尽头。在上床睡觉前,当我把一个西瓜切开的时候,我扪心自问,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到些什么呢?我似乎听见身后传来的笑声,这声音是从放瓜子的地方发出来的。 贝蒂死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我的书出版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的合作伙伴是一个效率很高的人。不过,他目前仍然是一个小出版商,而且我碰巧赶上了他最清闲的时候。一天早上,我终于看到这本书摆在我的面前。我把它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抚摸着,我翻开这本书,闻到一股油墨的清香,接着我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嗨,宝贝儿,看看我们最终等来了什么。”我喃喃自语道。 鲍勃决定庆贺一下,于是他把孩子交给母亲照看着,我们带上安妮去酒吧玩了一下。第二天一清早,他们就开车把我送回家了。后来他们对我说,我们真不知道那天你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我回答说,我怎么能知道呢。在生活中,有时候你很难搞清楚,你是在参加一场葬礼呢,还是在出席一个孩子的受洗仪式。作家也跟其他人一样,千万不要认为,他们的脑子比别人发达。至于我自己,尽管我已经成为一个作家了,不过我还是跟大家一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除了那些大家经常遇到的问题之外,还有更多的东西让我感到很迷惘。对于一个有点儿委靡不振的作家来说,必须要有一种圣克里斯托弗式的精神。 后来,有人在当地一家小报上撰文,说我肯定是个天才。我的出版商把这篇文章转给我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把其他的文章寄给你,那些评价确实太糟了。在一个地方受到赞扬,在其他的地方却招来一片嘘声。就这样,夏天在一片平静中度过,而且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节奏,我应付得不错。商店又恢复营业。我在二楼安装了一个门铃,当有人打开商店的大门时,它马上就能提醒我。我不是经常被打扰。虽然我不止一次地考虑过离开这里,但最终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再过些时候,不是绝对不走。等我把书稿完成后,冬天来临的时候再说。眼下,我只想待在这里,哪儿都不去。白天,房子里的光线太奇妙了,除了那些大块的光斑之外,你还能找到一些阴暗的角落,真是应有尽有。这样的氛围,一定会让你惊叹不已。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是最理想的环境。 黄昏时分,我会出去溜达一会儿,如果心情不错的话,我还会到露天咖啡馆坐一下。我懒散地坐在那儿,眼神飘忽不定地望着四周,这样可以让我放松一下,听别人闲谈。我慢慢地吮吸着饮料,在我决定起身回家之前,把杯子里最后一点儿饮料,分成几十次喝下去。我没什么要紧的事,也不受任何约束。 自从我把电话线重新接好之后,埃迪就经常打电话过来。 “该死的,最近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不能过去看你了……” 他几乎每次都重复这样的话。然后丽莎把电话接过去,对我说她吻我。 “我亲亲你。”她说。 “是的,丽莎,我也一样……” “好好地守护着贝蒂,”她接着说,“别把她忘了……” “不会的,别担心。” 她把电话又递给埃迪。 “嗨,是我。好啦,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会立刻赶过去……你应该知道,你并非孤身一人,明白吗……” “当然,我知道。” “也许再过两个星期,我们会来看你……” “好的,埃迪,这太令人高兴了。” “总之,你要照顾好自己,吻你。” “好吧,老伙计,我也吻你。” “那好,丽莎让我对你说,她吻你……” “好的,告诉她,我也会想她。” “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好吗?你肯定一切都好吗?” “没错,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那好,我们经常想着你。总之,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好吧,埃迪,我会等你的……” 这样的通话让我觉得很伤感,好像我突然接到一张从大洋彼岸发出的明信片,上面写着:我爱你,难道这不会让你激动得心潮澎湃吗?如果电视节目不算太糟的话,更多的时候,我会坐在电视机前,腿上放着一盒点心。当我要去上床睡觉的时候,往往也是心情最难受的时刻。丽莎对我说,别忘了她。埃迪问我,你肯定一切都好吗?我回答说,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就是因为这几句话,一张大床又变成了双人床,而且我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一堆燃烧的煤上一样。后来,有很多人问起我,当我想做爱的时候,怎么办。但是我告诉他们,你们不必担心,你们太客气了,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你们呢?你们是不是对别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人们总是想了解名人的隐私,否则他们晚上就睡不着觉。这简直太荒谬了! 所有这些都说明,我又恢复正常的生活了,回到那种有高潮和低谷、有快乐也有悲伤的正常状态了。我对上帝既心存几分信仰,又持有几分怀疑。我写作,支付账单,每周换洗一次床单,我到处溜达,四处闲逛,与鲍勃一起喝酒,偷窥安妮的私处,料理商店的生意,定期给汽车加油,我从不给我的读者回信,当然也不给别人写,而且大部分时间,我都会默默地想着她,我常常发现,她就在我的怀里。在这种状态下,我根本不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特别是这类事情。但是,当你要去结账的时候,不必感到惊讶,永远不要幻想一切都已经全部清账。 这一天像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我给自己炒了一大盘香辣肉酱。下午的时候,我好几次从椅子上站起来去品尝一下。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看来我的手艺没有丢掉。我察看了一下,发现肉酱没有粘在锅底上。写东西的时候,如果写得顺利,我总是心情舒畅。老天啊,最后还有肉酱吃,简直太棒了。一吃到香辣肉酱,我就听见身后传来她的笑声。 夜色降临的时候,就把记事本合上。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杜松子酒,还加了一点儿冰块。当我去摆放餐具时,手里的酒杯始终没有搁下。天上残留着一些红色的霞光,不过我感兴趣的,还是肉酱的颜色,它看起来简直太棒了。 我为自己端上一盘香辣肉酱。这玩意儿太烫了。我只好安静地坐下来,先喝几杯酒。然后我放了一点儿音乐,不是随便放些什么,而是那首我非常喜欢的《一定就是这个地方》,我听得很入迷,闭上了眼睛,这太令人陶醉了。我摇动着杯子里的冰块,发出银铃般的响声。 我完全沉浸在里面了,所以没有听见有人进来。我从没有像这样放松过,房子里到处充满了辣椒的味道。我的胳膊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它几乎都不能动弹了。我疼得从椅子上摔下来。我想死死地抓住桌子,但是却把一些饭菜打翻了,摔倒在地板上。我估计,他们一定是用铁棍打了我一下。我大声地叫唤起来。我的肚子上被踹了一脚,这几乎让我喘不过气了。我躺在地上,来回滚动着,嘴里抱怨起来。尽管屋里光线暗淡,不过我还是看见了他们。这是两个家伙,一胖一瘦。我之所以没能立刻认出他们,是因为他们身上没有穿着制服,而且这件事,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如果你再大声叫嚷,我马上就把你剁成碎片!”那个胖子说。 我想尽快缓过劲儿来,感觉就像是有人把汽油洒在我身上一样。那个胖子把自己前排的假牙摘下来,然后用双手捧着它。 “也许像这样,你更容易认出我吧。”他说。 我悄悄地蜷缩在地板上。眼前发生的一切,简直令我难以置信,噢,实在太恐怖了!那个胖子就是亨利,他就是被我用枪把脚趾打掉的家伙,另外一个,就是对我痴情的小伙子,他被我搞得神魂颠倒的,还想跟着我一块儿逃走呢。刹那间,我仿佛又看见自己拎着一只装满钞票的挎包,神色慌张地奔跑在一片田野上,只是眼前的这一切发生在黄昏,而且可以说是在一片冰封的湖面上。亨利尖叫了一声,把假牙放回到嘴里,接着他朝我走过来,脸上涨得通红。我的嘴上被他踢了一脚。如果是在二十年前,这些家伙都穿着很笨重的皮鞋,那我肯定会躺在医院里了。如今,当他们散步的时候,一般穿着网球鞋,而且穿着裤腿儿特别肥大的裤子。他的这双鞋是白色的,上面有绿色的条纹,鞋底是用塑料制成的,我在超市里见过这种鞋促销,顶多相当于买一公斤糖的价钱。他只是让我的嘴角儿划破点皮。他看上去非常激动。 “妈的,我不能太莽撞了”他抱怨道,“时间还早着呢!” 他从桌上抓起那只酒瓶子,转过身来,冲着正在盯着我的小伙子说: “过来,我们先喝一杯。不要像个傻子一样,总是站在那儿发愣。我已经告诉你了,他不是女人。” 当他们喝酒的时候,我直起身子来。我基本上能喘过点儿气了,但是我的胳膊一点儿知觉都没有,我干净的体恤衫被血染红了。亨利微笑着用眼角儿斜了我一眼,然后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 “很高兴看到你又活过来了,”他说,“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话音刚落,我发现他腰里别着一个东西,刹那间,我眼里只看到这件东西了。这是一把颇具杀伤力的、带消音器的手枪。我敢肯定,他一定用这东西击中了我的胳膊。我的喉咙几乎被卡住了,感觉就像是吞下一只癞蛤蟆一样。真希望能立刻从这儿消失。小伙子似乎被雷击了一样,他的嘴唇已经很难碰到酒杯了。亨利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他的皮肤油光锃亮的,仿佛一个人在炎热的夏夜,刚刚吃掉几块三明治,并且喝下半打啤酒似的。他劲头十足地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 “喂,你见到我不觉得很吃惊吗?”他问,“难道这不是一次意外的惊喜吗?” 我只想把头低下,眼睛盯在地板上,但是他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 “你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你已经在死刑判决书上签字了。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我从来不跟别人开玩笑。” 他用力把我的脑袋往墙上撞去。眼看我就要晕倒了。 “当然,”他继续说,“你也许会觉得有点儿纳闷,我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找到你呢?不过,我不是整天闲得没事,所以我只能用周末的时间找你。” 他又过去倒了一杯酒。返回的途中,他用手指在肉酱碗里蘸了一下。 “嗯……味道不错!”他说。 小伙子仍然纹丝不动,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亨利推了他一把: “妈的,你究竟是怎么啦?还等什么,快去把房子搜一下!” 他看上去有些不大对劲儿。他把大半杯酒又放在桌上,然后转过头来,望着亨利: “噢,上帝啊……你真以为那个人就是他吗?” 亨利轻率地眯缝着眼睛。 “听着,照我说的去做。不要让我心烦了!臭小子,你听懂了吗?” 小伙子点了点头,叹息着从厨房里走出去。他不是唯一想要叹气的人。亨利拉过一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了。我想他大概有揪住别人头发的癖好。不过他对我也没客气,似乎要把我的头发揪下来,如果说他把我一半头发都扯断了,我也不会为此感到惊讶。他向我俯下身来。房子里再也闻不到肉酱的味道了,丧钟似乎就要敲响了。 “嗨,你没发现我有点儿瘸吗?因为我少了一个脚趾头,身体失去平衡了。” 他用胳膊肘儿捣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子出血了,此外,我的胳膊也不听使唤了,我的嘴唇也破了,脑袋后面肿起一个大包。时间还不算太晚,而且他看上去一点不困。我擦去流到下巴上的血迹。他根本不给我喘息的机会。我虽然不觉得特别痛,但是疼痛从各个部位同时袭来。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把我扔进一个滚烫的浴缸一样。我无法冷静地分析当时的情形,我思维混乱,根本理不清头绪了。 “等一下,你马上就会明白了,”他接着说,“我要告诉你,我是如何找到你的。你真够倒霉透的,偏巧遇上了我,我从前当过十年警察。” 他把揪着我头发的手松开了,然后点了一支烟。我心想,他也许会把香烟塞进我的耳朵里。他冲着我吐了几个烟圈儿。他看上去就像是中了彩票似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一开始,我心里很纳闷,为什么你会从后面出去呢,而且我们没有听到发动汽车的声音,这件事让我迷惑不解。我对自己说,这个婊子决不会步行来这儿,她一定把车子停在远处了,她之所以这样做,肯定是不想被人发现。你难道有男人才有的缜密的思维吗……” 我点了点头。我不想让他感到不快,我想让他忘掉手里的香烟。我非常懊悔把他的脚搞成这样。我很遗憾这一切发生在这样的晚上,当我正想品尝一盘香辣肉酱的时候,而且在这个晚上,我觉得生活非常惬意。像他这样的家伙,无论我怎么去哀求,他绝不会让我把小说写完。 “于是,我到后面的院子里察看了一下,”他接着说,“我仔细地琢磨着,然后我爬上了那条铁道。嗯,臭小子,你猜我究竟发现了什么?一家超市的停车场!没错,你猜对了。而且我还要对你说,这主意实在太狡猾了。我一边向停车场走,一边佩服你,我的脚疼极了,我不想说这个,不过停车场这一招,实在令人佩服!” 他把烟头儿往窗外一扔,然后冲着我俯下身来,露出一副非常下流的表情。我可不想面对着一副如此丑陋的嘴脸死去。毕竟我是一个作家,而且只热衷于美好的事物。亨利轻轻地摇晃着脑袋。 “我无法向你描述,当我发现你扔掉的一堆纸巾时,内心的真实感受。它们似乎发出耀眼的光芒,在召唤着我呢。当我把它们捡起来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我对自己说,在女人眼里,你一定有一对诱人的大卵蛋。” 我希望他能再讲点儿别的事情,不要总是围绕着我议论下去,因为人们永远不可能了解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听见那个小伙子,在房间里把抽屉拉开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修复了生活。如今老天爷却把这两个家伙派过来,提醒我人世的无常,为什么会这样呢?这难道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记过去吗? 亨利一直在盯着我,他用手擦了擦脑门儿。他脸上的油脂立刻又冒出来了,光亮得犹如月光下一片铺满石英的广场。 “你知道,后来我干了些什么吗?好吧,你太不走运了,碰巧那家超市的经理就是我老婆的表弟,而且我知道该怎么办,他不可能把我拒之门外。于是,我把那天下午在那里付账的人的姓名和地址全都搞到了,然后我逐个地去拜访他们,问他们当时在停车场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情。糟糕的是,那时我很可能永远找不到你了。所以直到这时,我们两人还是机会均等的。不过……后来发生的一切,简直太令我兴奋了……” 他转过身去抓起桌子上的酒瓶,我不知道用什么代价可以换取一杯水和一把安眠药。其实,我不是特别想知道,他是怎么发现我的,我可不是一个侦探小说迷。但是,眼下除了洗耳恭听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现在我只能用嘴喘气儿,我的鼻子全被血堵住了。他喝光了最后一滴酒,然后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揪住了我的头发。 “快到这儿来,”他说,“我几乎看不见你了!” 他把我拖到桌子旁边,让我坐在灯底下的一把椅子上。我的鼻子里流出了几滴血,落在盛着香辣肉酱的盘子里。他转了一圈儿,然后坐在我的面前,接着拔出了手枪。他瞄准了我的脑袋,为了端得稳一些,他把两只手贴在桌子上。他的手指全都握在枪柄上,只有两个食指紧紧地扣在扳机上。它们几乎没有移动的空间了,我希望他现在千万不要打喷嚏。时间每过去一秒钟,我都庆幸自己还活着。而他却满脸堆笑。 “好吧,现在让我把故事给你讲完,”他接着说,“后来,我遇到了一个那天去买过烫衣板的女人,她对我说,‘噢,是的。先生,那天我看见一个金发女人,坐在一辆黄色的小汽车里,等了很久。我当时还留意了一下,那是一辆黄色的梅赛德斯轿车,车牌照是本地的,而且她好像还戴着一副墨镜。’好啦,我还是都告诉你吧。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时间不算太晚,我坐在一家露天咖啡馆里,认真地思考着你的事,我真的应该感谢你。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给我提供了很多方便。像你这样的汽车,在这里很少见,确切地说,只有这一辆!” 我的身体突然不可思议地晃动了一下,这就像是有人站在中国的万里长城上,飞起一脚踹在城墙上一样。我尽量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然后摇了摇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开口说,“我这辆车,已经被人偷过不下二十次了……” 这句话把亨利逗乐了。他揪住了我的体恤衫,然后猛地往桌子上一拽。我感觉到消音器的顶端抵在了我的咽喉上。他现在可以对我任意处置。如果我竭力为自己辩白的话,也许事情的结局会发生一些变化,不过我没有什么把握。他的岁数比我大,而且现在有点儿喝醉了。如果我真的豁出去了,没准还能够扭转局面呢,这绝非不可能的事。不过,我感觉这种可能性很小。我似乎没法打起精神来,我无法愤怒,根本不行。我从没感到过像这样疲惫。此刻,我好想在路边坐下来,刚好是太阳落山的时候,而且嘴里含着几株青草,这样就足够了。 当亨利正要跟我说话的时候,那个小伙子回来了。他又把我推到椅子上,由于动作过猛,我的身体往后一歪,仰面朝天倒在地板上。我这只僵硬的胳膊,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看来我真的遇到麻烦了,这种情形似乎已经重复多次了。我想,还是先在地上躺一会儿吧。没有哪本书上写着,我应该重新站起来,面对严刑逼供,面不改色心不跳。我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甚至我的腿还扭曲着悬在半空中。那把椅子翻倒在地上,我的脚后跟儿被椅子腿卡住了。 我寻思着,吊在天花板上的这只灯泡根本没有两百瓦。是不是这个原因,让我总是眨巴眼睛呢,或许是因为那个小伙子手里拿着挎包的缘故。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慢慢地把它举起来,可是它的分量不重,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决定把这个挎包放在桌边上。我和亨利都感到很纳闷,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呢? “我发现了这个。”他嘴里咕哝着。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让我变得不安起来,他似乎不再相信任何事情了。看上去情绪非常低落。亨利并不想去安慰小伙子,他一把抓住这袋子钞票,然后把它完全打开了。 “噢,天哪!”他说。 他把手伸进包里面,我听见了钱币的碰撞声。但是他手里抓出来的,却是我的假乳房和假发套。他在灯光下晃动着这些东西,仿佛一条钻石的河流一样。 “我的上帝啊!”他喘着粗气说。 我没法说清为何至今还保留着这些东西,以及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回到挎包里。我相信世上并非只有我一个人,能干出一些让自己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有时候,你不过是个傀儡,事情完全自行运作发展,把你搞得晕头转向,并且去折磨你,最后会发生什么,只有上帝知道。如果我能钻到厨房的地板下面,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去干。 “真的是若斯菲娜……”小伙子叹息道。 “妈的,你还在说这个!”亨利吼道。 突然之间,厨房里的颜色转变了,它完全变成了一片白色。我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了,不过还没等我把腿移开呢,亨利就对准我的大脚趾,开了一枪。剧烈的疼痛一直上升到我的肩膀,而且我看见鲜血从我的鞋上冒出来,仿佛一股有毒的喷泉一样。令人不解的是,与此同时,我的胳膊又重新恢复了知觉。我双手抱住了那只受伤的脚,脑门儿紧紧地顶在地板上。亨利扑到我的身上,又把我翻了过来。他急促地喘着气,眉毛上滴下的汗珠,落在我的脸上。他的那双眼睛,仿佛是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的小嘴一样。他扯住了我的体恤衫。 “到这儿来,我的美人,快来呵,我的宝贝儿!我们还没了结呢!” 他把我从地上拖起来,然后把我扔在一把椅子上。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同时又眉头紧锁,看来这件事让他变得更加强硬了。他飞快地吐了一下舌头,接着对那个小伙子说: “好吧,现在我们带他去兜一圈儿。你找根儿绳子,把他绑起来……” 小伙子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像只挨了揍的狗一样。 “听我说,亨利,我觉得像这样已经足够了。我们还是叫警察来吧……” 亨利用嘴发出一种猥亵的声音。我看见自己脚上的维苏威火山爆发了。 “可怜的小家伙,”他说,“看来你真的有点儿傻,你太不了解我啦……” “可是,亨利……” “该死的,你听着,既然你要我带你一起来,那么你就该照我说的去做!我可不想把他交给警察,最多关他三个月,然后就放人了,这种事儿我太清楚了!上帝,这绝对不行,他对我做出这种事,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亨利,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们没有权力这么做……” 亨利开始变得疯狂起来了,我想他正要动手去打那个小伙子。他们在互相谩骂着,可是我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因为我发现一股冒着热气的火山岩浆,正从我的鞋边上流出来。它让人感到如此地灼痛,以至于我无法用手去接近它。当我把头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们最终达成了什么交易,只看见亨利给我戴上了假乳房,他兴奋地把吊钩扣好了。那个小伙子站在我面前。我们彼此面面相觑,我向他传递了一个无声的讯息。我似乎在对他说,救救我吧,我是一个倒霉的作家。亨利硬是把假发戴在我的头上。 “好了,现在你认出他来了吗?”他大声喊道,“你认出这个小娼妇了?难道你是为了她才魂不守舍吗?是因为她吗?” 小伙子咬紧了嘴唇。我仍然纹丝不动地待在那儿,很显然,现在没什么让我感到愤怒了,我心想,以后我是不是还能这么平静呢。就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股汹涌的潮水中,淹没在一片汪洋里。亨利看上去就像是一口燃烧的油井。愤怒让他的脸变成了橘红色。他抓住了小伙子的胳膊,把他的头使劲地按在我的胸前,然后猛烈地摇晃着我们。 “该死的!”他吼叫着,“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就是你朝思暮想的?你这个蠢货!” 小伙子想赶快挣脱出去。他的头发上散发着一种廉价香水的味道。他大声叫喊起来,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声音。我担心他会压在我受伤的脚上。接着,亨利将他往后一拉,把他往桌子上撞。一盘肉酱差点洒在他身上。小伙子几乎要哭出来了,他的脸上到处都是红色的斑痕。亨利把手插在腰上,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可怕的微笑,他身上的臭味儿充斥了这间屋子。 “好吧,你这个蠢货……”他说,“现在,去给我找根儿绳子来吧?” 亨利抬起一只胳膊,用手挡在自己面前。但是,一粒子弹就这样穿透这只胳膊,然后射穿他的头颅,如果后面只有一扇打开的窗户,什么都没有的话,它就可以呼啸着从屋顶上飞过,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加入到子弹的墓地里。亨利栽倒在地板上。小伙子把枪放回到桌上,然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就在这时,一片淡蓝色的沉寂,突然笼罩在我们头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形。 他一个胳膊肘儿支撑在桌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我把假发套摘下来,随手扔到屋子的角落里。然后我扯断了胸罩的吊钩,它们滑落在我的腿上。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必须停下来喘口气儿。厨房像一块悬浮在空气中的半透明的树脂,它在不停地旋转着。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地热爱生活,我用手指轻轻抚摸开裂的嘴唇,心想活着真好。我觉得有点疼。一个人必须真的热爱生命,才能承受这种痛苦,才能有勇气伸出虚弱的手,去取来一些止痛片。 这种药在冰箱顶上就有一瓶,平时我手边总会放一些止痛片,这说明我还是有点儿生活经验的。我从中取出三片,放进嘴里。 “你想来点儿吗?”我提议道。 他摇了摇头,没有抬眼看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就不再坚持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弯下腰去拾掇我的鞋。我觉得在黎明到来之际,我把自己的一条腿遗忘在野营的篝火中了,丢弃在一堆燃烧殆尽的木炭里。我抓住袜子底儿,小心翼翼地脱下来,仿佛是在给一只熟睡的蜻蜓脱衣服似的。我发现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我之所以要这样说,是因为那颗子弹刚好从两根脚趾之间穿过,只是擦破点儿皮,我觉得这是上帝在保佑我。我站起来,从亨利身上跨过去的时候,竟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去喝了一大杯水。 “我可以帮你把他抬到楼下去,”我说,“尽可能把他扔到偏僻的地方……” 他没有动弹。我走到他身后扶着他站起来。他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一声不吭地靠在桌子上。 “我们最好把这件事彻底忘掉。”我建议说。 我从挎包里抓出一把钞票,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他的胸前顶多长着两三根毛儿。他什么话都没说。 “你必须学会见机行事,”我说,“把他的腿抬起来。” 我们拖着他,下楼就好像拖着一条死去的鲸鱼似的。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月光非常暗淡,只有一丝微风吹过。他们的车子就停在房子前面。我们把亨利塞进后备厢里。我飞快地跑回到楼上,用体恤衫下摆垫着,从桌上抓起那支手枪,然后一瘸一拐地跑下来。他已经坐在方向盘后面了,我敲了敲窗玻璃。 “快把窗户摇下来。”我说。 我迅速地把枪递给他。 “完事之后,你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它埋起来。”我说。 他的眼睛一直平视着前方,然后点了点头。 “开车的时候千万要小心,”我补充说,“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知道了。”他嘴里咕哝着。 我把两只手放在车顶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望着大街上。 “记住凯鲁亚克说过的这句话,”我叹息道,“一块宝石,其真正的核心是眼中的内在之眼。” 当他要把车子开走的时候,我用力在汽车上拍了一巴掌。然后我就回家了。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立刻把伤口处理一下,然后把房子里清理干净。说实话,我几乎要去想象,这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把肉酱重新倒进锅里,用温火热了一下。然后我去放了一段音乐,那只猫咪从窗户钻进来了,夜晚又恢复了平静。 “我看见屋里的灯亮着,”它说,“你在写东西吗……” “不,”我回答,“我只是在思考。” 菲利普·迪昂访谈录小说《三十七度二》及其他 (澳)米海伊·维尼奥尔 文 胥弋 译 柏青 校 1999年2月,澳洲广播电台(ABC Pacific Radio)的记者米海伊·维尼奥尔对法国作家菲利普·迪昂进行了一次专访。 菲利普·迪昂创作了近二十部长篇小说,他的作品中汇集了形形色色的漂泊者,以及那些为了生活拼搏奋斗的人,这些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吸引了整整一代喜欢他的作品的读者。 菲利普·迪昂在法国被视为一个偶像型作家,他开创了一种与同一时代的矫揉造作的文风分庭抗礼的写作风格,确实,当他笔下的人物在努力奋斗和漂泊着,试图诠释一种围绕在他们周围世界的感觉时,得到了整整一代读者的认同与赞许。1981年当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50比1》问世的时候,他还在一条偏僻的高速公路的收费亭里担任夜班值班员。他拥有一批忠实的追随者,他们几乎每本小说都不错过,与小说中的人物一同成长,并且总是渴望重新回到他们熟悉的世界里。 菲利普·迪昂迄今已经出版了二十余部长篇小说和短篇集,其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品就是长篇小说《三十七度二》。对菲利普·迪昂来说,虽然法国之外的读者难以接触到他的作品,令他感到有些苦恼。但是,如果读者只是通过那部根据他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三十七度二》(又译为:《巴黎野玫瑰》)去认识他,这更令他感到难以忍受,针对这个问题,他向澳洲广播电台的记者米海伊·维尼奥尔阐明了自己的看法。(鉴于访谈中,涉及小说英文版翻译的内容与中国读者关系不大,故略有删节。) 菲利普·迪昂(以下简称:菲):这件事实在令人感到厌恶,我的作品竟然只是通过这部电影在世界各地传播,导演让·雅克·贝纳克斯的审美情趣与我完全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米海伊·维尼奥尔(以下简称:米):所以你希望那些煽情的内容尽量少一点儿,而把更多的东西,都集中到人物性格的刻划上。 菲:这太难了,因为在这部电影中只有两个角色,而在小说中,我不能肯定我是否只讲述了两个人物。有时候,在我的内心世界里,也许只是一个角色,它的一半是男性,而另一半是女性——这并不是特别残忍。如果你是个电影导演,你必须非常小心,处理得更加细致。假如电影中出现一个爱情场景,你不能硬是给它配上一段音乐。在这部电影和其他大多数影片里,他们运用的手法,简直就像是为孩子们制作的一样。举例来说,我在小说《三十七度二》的开头,曾提及男主人公有一辆黄色的小汽车,我只不过说了这么一句。结果在影片中,男主人公自始至终、老是开着一辆黄色的汽车,还有就是去看日落,或者在听音乐的时候,总是不断地重复。这也太过分了,这就像吃蛋糕一样。它的配料太丰富了!每种蛋糕都会有自己的特色:奶油的、巧克力的等等,有很多品种。如果你把它们全都混在一起,这简直太糟糕了! 米:好了,关于这部电影的话题就说到这儿。菲利普·迪昂似乎对他的偶像地位感到很不舒服,作为一个作家,他总是尽可能使他的形象更加真实、自然。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成为一个作家,就如同成为一个面包师或者修理工一样。你只不过使用不同的工具,获得不同的效果罢了,一切就这么简单。 此外,他也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当出版社因为出版他的第一本书,邀请他到巴黎去的时候,他拒绝前往。当时他正在忙着改建一幢乡间的老房子,他不认为这次外出有任何意义。这种不肯随波逐流的态度,让他被别人当做一个遁世者,同时也令巴黎的文学圈感到厌烦。一些批评家对他的法语纯洁性提出质疑,并且批评他对虚拟未完成时态随便滥用,以及他从来不在小说中使用分号,甚至因为他的书中出现太多的“冰箱”,而大加指责。尽管如此,他还是拥有一个非常固定的读者群,到了1993年,他的作品被享有极高声誉的伽利玛出版社看中,这种合作关系一直延续至今。 当我准备对菲利普·迪昂进行访谈的时候,我变得有些惶恐不安了。确实,我怎么才能去和一个在自己的书中,给小说家提出如下建议的人去谈论创作呢? “无论什么人写文章,对你赞美或者批评,都不要去理睬。” “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话。” “如果有人偷偷地从旁边窥视你,那么你就立刻跳起来,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不要评论你自己的作品,根本没什么可说的。” “不要问自己为什么要写作,或者为谁而写,而是要把你最终想说的每一句话都写出来。” 上面的这些讲话,录制于澳大利亚墨尔本的法语联盟分校,当时,菲利普·迪昂正在宣读关于创作过程的论文。稍后我们多花点儿时间,讨论一下关于小说《三十七度二》的翻译问题,顺便提及的是,这部小说的名字,其本义是指孕妇的体温。 霍华德·布顿,是一位居住在巴黎的美国小说家,《三十七度二》的英译本是由他翻译的。菲利普·迪昂说过,他只看了英文版的开头,但是基于两种原因,让他没能把全书看完。首先,他觉得这本书写得太完美了;其次,英文版的译文令人感到有些费解。很显然,这本书的语言,读起来确实非常美国化。在该书的法文原著中,菲利普·迪昂非常生动和富有诗意地运用了大量俚语,而这些是很难用其他的语言表达出来的。 菲:这种情况并不是一概而论的,因为一个来自俚语的词儿,并不总是令我发生兴趣,它仅仅是一句俚语罢了。但是,有时候一个俚语的词儿蕴含了许多内在的生命力,那么,它就开始让我感兴趣了。 米:因为这本小说的英译本,你得到很多读者的反馈吗? 菲:是的,主要是因为它是一本畅销书,同时也被搬上了银幕。我认为美国的读者对当代的法国作品,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因为美国读者对法国文学的认识,仍然停留在“新小说”上,而且他们认为,在阿兰·罗伯﹣格里耶之后,就没有什么重要的法国作家了。所以,当你有机会让自己的某部作品被译成英文,多数情况下,这只是一本普通的小说而已,别人不会对你所有的作品产生特殊的兴趣。 米:《三十七度二》与你的大部分作品一样,其故事情节并没有局限在某个特定的地方。而且由于它被译成美国化的英语,所以,我认为一个美国读者会把它当成是一部美国小说来读,比如说,一个澳洲的读者也会把它当成是一部美国小说。事实上,正是小说的语言,确定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和环境。 菲:是的,我没打算把它写成美国化的,但是,我认为当你在创作一本小说的时候,它必须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我既没有写巴黎,也没有写纽约。有意思的是,我写的是别的地方,所以,你无需知道故事发生在何处。如果你想知道故事发生在哪里,那肯定是因为我的小说太乏味了。假如你不想知道,我觉得这才是恰到好处。 米:对于你在书中描写的、那片空旷地带的场景,读者都有一种共同的理解。 菲:这里面有一个原因。与美国和澳大利亚这样幅员辽阔的国家相比,一个欧洲人,似乎不大可能与一片空旷的地区产生某种必然的联系。所以,我试图在我的小说中创造出这样一个地方,但是你知道,这更像是一个美丽的童话,因为这片真正的空旷地带,其实就在你的心里。 米:你刚才谈到了美国,你曾经在美国生活过几年,而且你还与美国文学有一种非常深厚的渊源。 菲:从前,当我觉得很想去读点儿东西的时候,通常我关注的不是法国作家的作品,因为大部分当代的法国作家,不是特别令人感兴趣,他们往往不太关注现实生活。对我来说,他们就像一群幽灵一样。在那时,美国有很多作家都与现实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对我来说,这尤为重要。因为在我看来,一本小说不仅是一件艺术作品,而且它可以帮助我们去生活,去理解你周围的这个世界。有些美国作家不仅仅是作家,他们还可以成为你的良师益友。有时候,我觉得是他们拯救了我的生命!就像我们身边的食物一样,你需要这样的作品,因为它们太贴近现实生活了。 米:我相信,有很多读者从你的书中发现了这一点。 菲:但愿如此。我觉得每个作家,都渴望与他们的读者建立这样的关系。 米:在菲利普·迪昂的作品中,有很多地方提及和引述到:美国作家凯鲁亚克、卡洛斯·威廉斯、惠特曼、雷蒙德·卡弗、海明威、亨利·米勒以及塞林格等等。在此仅举一例:当美国诗人、小说家理查德·布罗提根悲剧性地自杀身亡后,菲利普·迪昂甚至专门写了一个短篇小说题献给他。这篇小说后被选入鳄鱼丛书,出版于1989年。 热爱生活的一个理由 当我听到理查德·布罗提根自杀的消息时,正在雅典度假。那是我十年来第一个真正的假期。这是我写作生涯中得到的第一份回报,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让我突然得到如此可怕的消息呢?当时,我已经在博物馆和咖啡馆之间,游逛了几天了。我脑子里什么都不去想……我的儿子在喷泉附近玩耍,我一边浏览报纸,一边不时地照看我的妻子,她的皮肤被晒成了黄褐色,好看极了。而且在还没有掌灯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温馨,1984年10月的最后几天里,你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庆幸。唯一让我感到烦恼的事:我的行李箱里盛满了五十个烟草袋,但是却没有卷烟的纸。确实,当你不希望见到悲剧发生的时候,它总是给你带来意外的打击。 当我读到这篇文章时,我的妻子正在买开心果呢。卖主摊上的货不多了,于是又转回去取来一些。他笑着看着她,我的妻子金发碧眼,身材高挑而妖艳。雅典是一座我很喜欢的城市,我的脸上总是面带着微笑,直到我看到他在加利福尼亚的博利纳斯去世的消息。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了,夜里我开始失眠了。无论你是否意识到这一点,感觉都不会跟从前一样了。 你在干什么呢?怎么啦?她问我。 我呆呆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地把报纸递给她。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十四年。当她被报纸遮挡在后面的时候,我的儿子出现了。他在我面前敲碎开心果的时候,报纸拍打着令人恐惧的翅膀,立刻就合上了。大部分男人在他们的一生中,几乎都在抱怨女人,感谢上帝,我还从没遇到像这样的问题呢。 好吧,她说,我打算去买一双约翰·列侬式的凉鞋。别太晚了,我会等你的。 我感到自己孤零零的。于是,我喝了一些希腊茴香酒,这是一种当地特有的美酒。直到去年冬天之前,我还从没有喝醉过呢,所以我没什么羞愧的。终于有一次,我口袋里有足够的钱了,我会把酒吧里的酒全都喝光。不过,你必须得认命,这简直太荒谬了。有谁曾经像这样对酒痴迷过呢?是否有什么事儿,比这样的不幸更具有悲剧性呢? 我愿意用自己的一万次生命,去换取理查德·布罗提根的生命。当我的眼睛凝视着你的时候,我丝毫不介意这样说。哪怕用两万次生命呢,也在所不惜。这是发自内心的表白,我甚至不会为自己感到羞愧。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我们是否想到过他的读者们,以及那些充满生命之血的酒桶,诸如:《所以一切不会随风而去》和《草地的报复》呢? 现在,有谁敢从我的手上夺走《东京﹣蒙大拿快车》呢?大约在一点钟左右,我返回了阿克罗波里斯酒店。像所有的人一样,我几乎用了整个晚上,试图去琢磨一番,到底我们失去了什么。我站起来,走到接待处,一个家伙诡谲地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转过身来,坐在长沙发上,要了瓶酒。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这样醉过呢,而且头脑却如此清醒。我相信自己用一条腿支撑着,就能够站起来,不过,我还是去借助了一把扶手椅。天花板上那令人炫目的吊灯,似乎有些超负荷了。这就像他在那个短篇小说中提到的,他用一盏200瓦的灯泡儿,把谷仓里照得灯火通明。 蒙大拿州,泰晤士广场。我邀请这家伙在这儿见面。不,他竟然没有听说过理查德·布罗提根,不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筒,然后微笑着把它放在我的面前。我解释说,布罗提根是热爱生活的一个最好的理由,当我走进对面的房子里,他冲我咧着嘴笑的时候,我差点激动得哭出声来。他急切地要求我打开他的小礼物。这是一筒烟纸。五个一捆的。是他在布雷夫斯的一个酒吧里换来的,为了我,他专门去跑了一趟。我用颤抖的手卷起了第一支烟。这是一只细长、纤弱和温柔的作家之手。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理查德·布罗提根……”我嘴里嘟囔着,他的名字就是理查德·布罗提根。 (菲利普·迪昂:《热爱生活的一个理由》) 对于一个懂外语的人来说,能有机会接触大量未被翻译过的原著,可以从中获得无穷的乐趣。不过,有没有阅读外语原著的能力,则是另外一回事。菲利普·迪昂曾经在波士顿生活过两年,我问他是否能用英语阅读他的文学偶像的作品。 菲:对我来说,用英语去看一些作家的作品,是相当吃力的。像福克纳的书,读起来就很难。我可以读懂布考斯基,或者是约翰·芬特,不过,正如你所了解的,我的英语水平太可怜了。有时候我要去做的,也许只是看二十来页,这样,我就能得到某种风格上的概念,接着我再去读翻译的书,因为我不可能花一年时间去读一本书。 米:你过去很少提到巴黎的文学机构,为什么你不肯多花点儿时间,谈谈这个话题呢。批评家们并不是都对你很友好。当然,有一些批评家对你很赞赏,其中一部分人,只是想从中找出一些涉及文法的细节,这样他们就能够进行一场辩论了。与此同时,你的作品又被法国享有最高声望的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了,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觉得这实在太有趣了。你眼看就要成功了,但是你没有热衷于社交活动,比如:参加那些鸡尾酒会,而且穿着非常讲究等等。你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最终你达到了目的。 菲:是的。我对文学圈的社交活动不感兴趣,我觉得自己的书能被伽利玛看中,非常有意思。我觉得安托万·伽利玛,比大多数巴黎的批评家们想象得更加豁达,在法国,能成为一个作家是很困难的,因为批评家们同时也是作家和编辑(出版家)。所以,如果你不是来自于这个圈子,就很难得到承认。这样的状况是很黑暗的,而且令人感到厌恶。不只是我个人有这种看法。或许是因为,刚开始我有点儿独来独往,不过,现在有很多年轻的作家都与批评家们心存芥蒂。举例来说,最近有个非常有趣的作家,名字叫米歇尔·乌勒贝克,他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在作家与批评家之间,永远都是斗争。也许,这就是美国人或英国人对法国作品不感兴趣的原因吧,因为他们认为这样的文学是令人倒胃口的。这不过是某些学院派的梦呓罢了。但是,这并非真实的状况,其实目前的法国文坛,有很多有趣的人物。 米:因此,对于来自美国和海外的出版社来说,还是有很多可以挖掘的空间? 菲:也许吧,我很难说清楚,必须花点儿时间来改变观念。 米:虽然你并不在乎那些文学机构,以及所有相关的事情。但是,你的作品中到处充满了作家。你谈论作家,谈论作家的障碍,并且与一个失意的作家分享痛苦,为了自己心爱的作家的不幸去世,感到痛心疾首,你评论其他的作家,阅读他们推荐的作品。这些始终都离不开作家与创作。 菲:是的,但是情况有所不同。也许我了解一个作家的作品和生平,但是两者之间没有什么联系,我的意思是说,与巴黎的文学批评界有所区别。你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当然,我对一个作家的思维方式很感兴趣,因为这就是我的生活。它是我创作的核心。我通过写作来阐释这个世界,而且这是我理解任何事物的、必不可少的工具。我没有更多的工具,这是我唯一的工具。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写作就是让混乱的局面变得有秩序。写作可以让我与这个世界变得和谐一些,这样我就不会感到太困惑了。 米:你能谈谈创作风格吗?尽管这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我认为你的风格转变了。从你第一本书问世,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我可以任意翻开一页,不管是哪一个章节,无论是二十年前还是今天,我们都会知道,这就是迪昂的作品。 菲:感谢你的赞誉。我一直努力去做,但是我不能肯定。你知道风格并不是一块冰。风格就像你的生活一样,它在不断地改变和移动着,它不是冻结的东西。 米:菲利普·迪昂继续引述丹麦作家雅各布·帕鲁丹的话,他说,“风格并不取决于内容,但它是一个镜头,可以把所有的内容都汇聚到一个燃烧的火炉中。”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定义,难道不是吗?现在,我们转回到菲利普·迪昂关于创作过程的讲演当中。 女士们先生们,如果我没有失去记忆的话,我想,我已经回答了关于创作过程的问题。时间大约在二十年前,当我出版第一本小说的时候。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事实,当初我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实际上,我相信,只要在一张桌子跟前坐下来,闭上眼睛沉思几分钟,然后就可以开始写作了。我想,如果好运降临到你身上,这就足够了。 今天,众所周知,我对创作过程了解得并不多。我认为,桌子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但是,我发现似乎不一定要闭上眼睛。如果能摸到一个回形针,或者夹子等等,那就足够了。 我不相信灵感,而且我也不相信有文学天才。不过,我相信技艺高超的垂钓者。有些人虽然用上最先进的设备,并且岸边有大量的后勤支援,却从没有钓到一条鱼。其他的人也许两手空空,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渔杆和渔钩,他们就能满载而归,嘴边露出得意的微笑。他们所具有的,就是风格。 我一向认为,在我动笔之前,一本小说就已经存在了。我曾经想象它就是地上露出的一根细线。我必须有足够的耐心,熟练地将它从埋在地下的线轴中拉出来,尽可能不要扯断它。现在对我来说,基本上还是这种状况。如果我必须列出所有必须具备的条件,那么我会指出,如果你手里掌握着运气,足够的信心,不错的眼光,以及足够的谦卑,那么这种练习最终才可能得以完成。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必须具有多面性和个性、变化多端的形式,还有一些风格。 所以一开始,运气是必须具备的。你必须找到正确的办法,把缠绕的线轴解开。这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开局”。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者可称之为“开场白”。在我看来,开头第一句话非常重要,因为我坚信它掌握着通往某些领域的、可以支撑整部作品的钥匙。不管怎么说,至少它是整个小说的基石,当它们存在的时候,其他所有的石头都能够在上面,被支撑起来。 所以有什么样的开场白,根据它的尺度和形式,可以确定未来作品的方向和形式。你最好经过深思熟虑,所以你必须围绕它反复推敲,然后在最终到达顶峰之前,你需要再返回来,仔细琢磨那些细小的地方。否则的话,很有可能来不及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在“创作过程”中,百分之九十的功夫应该放在对“开场白”的深入研究上。 通常很系统的、仔细的审查,可以揭示大量的次要材料,这些是不能一目了然的。例如,在小说地理位置和气候的设计上,在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中展开故事情节,同样也涉及到叙述者的心理状态,他或她关注的事情。由什么人说出或者考虑的第一句话,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叙述者,或者人物会选择这样的话?当他们发表这些言论的时候,在那些特定的时刻,他们的心理体验是怎样的?如果你想要找出问题的答案,你必须非常小心地把缠绕的线团解开,面纱将会逐渐被掀起来。不过,那些重要的开场白,仍然含有一些运气。但是,任何人都会明白,你可以完全创造出自己的运气。 信心是你需要的另一个因素。灵感是一种最老生常谈的概念,不过它确实可以让孩子们感到兴趣盎然,但是一个作家完全可以不去依靠它。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认为,信念是一个作家可以摈弃的因素。对于一个事业来说,信念就像是燃料。它是唯一能让你把事业引向成功的因素。为了写成一本书,需要有很多毅力和决心,它能清除你所面对的所有的障碍,否则,你将会陷入一种充斥了所有书店的,那些相互雷同的、根本不会引起读者兴趣的作品的平庸之中。这也正好说明了,为什么开头第一句话如此重要。你会从中积聚力量继续写下去,从中你将获得那些必要的信念,它们往往能让你把整部小说继续下去。因此你将会明白,信念决非一种普通、平凡的自信。确切地说,它是那种超越于自信之上的,可以任意驾驭语言所有含义的信念。 即使你拥有了信念,良好的洞察力仍然是最基本的。有时候你会连续坐上几个钟头,有时候是一整天,甚至是更长的时间,你只能静观其变。你必须时刻提防着任何陷阱或者身陷绝境,你必须清除那些试图用变化多端的浓度吞没你的迷雾,以便能看清眼前广阔的空间,发现它们正笼罩在你的面前。作家的洞察力是他的唯一的武器,他唯一的职责就是使其更加尖锐。用它来发现那些非常适合的观察角度,同时可以不断调整,来审视那些已经被人探查过上千次的东西,这样,他就能让这些领域完全适应他自己的风格。因此有良好的洞察力,意味着找到自己恰当的声音。稍后,可能会完全颠倒过来,最初首要的因素可以成为次要的,最好的结果是,它们可以完全地融合在一起。让-吕克·戈达尔曾在什么地方说过,跟踪移动目标摄影是一个道德问题。如果没有作家的凝视,就不会有道德问题了,如果那样的话,就不可能把作家与其他的人区别开来了。 不过,当他发现一个新的创意的时候,作家必须立刻联想到一些谦卑,除非他不想去自讨苦吃。毕竟轻举妄动是一种盲目的错误,可能会威胁到整个工作。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作家都必须有能力去控制自己。这种要求也同样适用于其他方面。简单地说,他应该学会膨胀自己,同时也要保持节制,一切顺其自然。他不要去试图完成自己的平均水平,也无需做得太过分,除非他有能力去驾驭这一切。 现在,我已经提供了很多关于我如何写作的线索。 你们也许明白了,我一开始并没有什么计划,我只是按照一种扩大法延伸下去,去挖掘那些位于同一中心的东西,每个细节都从“开场白”放射出去的。用拍电影的术语来说,这就意味着从一个近景拍摄,慢慢地拉到一个远景。每次长距离的移动拍摄,都是由画面之外的东西决定的。这构成了我工作的第一个步骤,然后会写出二十来页的初稿。这些并非是草稿的一部分,远远超过了草稿,它们是最后的定稿,是这部小说的前二十页。小说的基调就这样被展开了。开场白被压缩得像一个柠檬似的,它释放出饱含汁液的秘密,而且我们开始看清前面的道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须不断地重复当初写开场白时所做的一切,仔细地阅读和检查,系统地研究所有的资料和它们的用途。 在写作过程中,这是最重要的阶段,但是,它也是最令人惊讶和最有价值的。现在是时候了,我们终于发现这部小说要把我们领往何处了:一个数字或者符号,是如此的让人难以理解,它到底是什么含义呢?是什么声音吸引了我们呢?这种声音想传递给我们什么信息呢?在这个过程中,你必须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也许要坚持到最后一天。在你浮出水面之前,你必须用心倾听,回忆起你所知道的每件事情。只有这样,你才能继续下去。 我必须告诉你,在这个阶段中,确实会有些奇怪的事情出现。举例来说,我现在正在写的一本小说,其中的男女主人公,邀请了他们的几个朋友过来。我已经写了前面的二十来页,我注意到男女主人公的对话听起来有些奇怪,而且女主人公没有直接跟别人说话。甚至我重新仔细看过之后,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那些秘密背后的真实原因。事实上,女人已经死去了,她只是活在他的丈夫的心中。最后,一切全都水落石出了。 因此,你明白需要多么仔细的倾听,才能知道小说到底要告诉你什么。这个阶段,同样是为了把一个人的力量重新凝聚起来,差不多就像输血一样,可以直接从小说的雏形中,将有益的东西输送到作家的血管里。这样的画面更适合于提示两个独立的实体的存在:小说与作家。同样不可避免的、不固定的交流,肯定会一个接一个发生。小说让自己沦为被作家榨取的对象,因此它进入了生活。也许它偶然发现,小说的真实本质很晚才会被揭示出来。举例来说,我发现自己被迫写出一个三部曲。我已经出版了一本小说,当它被放在书店的橱窗里的时候,我这才意识到,这应该是一个系列的第一本,它呼唤着下一部作品的诞生。于是我又写了第二本,我根本没有按顺序写,所有的人物都是陌生的,而且叙述者也是另外一个人。所以,我在一种极度困惑的状态下完成了第二本小说。一天早晨,第三个声音开始说话了。它告诉我,它一直隐藏在我已经完成的另外两本中间,而且为了写第三本书,每件事情都已经准备就绪了。于是,我开始下笔。 创作过程并不是按照意愿去努力的结果,它更像是一种精神的随机性。我认为,你需要不知不觉地进入这个过程中,你无需强行地进入。你必须懂得如何在你的线索与顺其自然中解读它。我在开始写一本书的时候,心里从来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塞利纳说过,那些粗俗的想法,所有的人一旦去为了寻找它们,就如同去打开一份报纸一样。我想补充一点,在某些过程中,想法总是跳跃出现在某个地方,所以,它根本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去提前考虑,否则你会把小说转变成一篇论文,把小说家变成了哲学家、历史学家、心理学家,或者是一个文艺理论家。这样做,一定会令他面目全非的。 米:我们已经触及到一些、关于作家的非常隐秘的问题,重新进入到作品的本质中,但是,我们最终发现了一些非常详实的资料。 在你的作品中,有很多小说涉及到友情,有时候他们很可能是虚构的,在你最近的三部小说中,有一些关于邻居和朋友的感觉是非常接近的。 菲:和某人建立一种明确的关系是很困难的。对我来说,这越来越困难了,也许因为我不是太用心去交往,因为我把这些心思都用在我的书中了。对我来说,写一本小说也许要用一年时间,在这一年当中,我非常密切地接近读者,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米:你谈到了你与书中人物建立的友谊,其中一些也许是非常强烈的,因为他们重复出现。有几个人物多次出现在几部作品中。 菲:是的,因为他们总是在同一个世界里。有时候,一本书中的男人,会作为女人出现在另一本书中,过了一会儿,我会惊讶地说,我认识这个女人,我知道他是我另一本书中的人物。有时候在现实生活中,我会在大街上遇到我小说中的一些人物。那是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当我在创作过程中的时候,我很难区分,现实生活和书中的究竟有什么不同。 米:有时候,你还有一种对叙述者的、幽默的自嘲意识。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菲:你必须在你和你们之间,保持一定距离。所以,有时候你必须微笑着面对自己。这是在寻找平衡,你需要一种幽默来保持平衡。否则的话,世界就会变得特别复杂。它就像烟雾一样,有时候,世界像落在灰尘上的大雨,所以你需要这样。在我的本性中,我不能肯定,也许我不像评论家们希望的那样严肃。 米:不过,我认为幽默是非常严肃的。 菲:是的,我也这样认为。 米:你对画面和隐喻有非常敏锐的感觉,你运用了一些十分少见的比喻——“当叙述者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人,接着他说”,“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感觉就像是一根出现在水桶面前的火柴”。 菲:我觉得最好是一页页写下去。感觉就像是画面上粘满油酥面一样。我是不是每件事都要交待一番呢?不,我只需要正确的东西。 米:你的小说充满了诗意。你写诗吗? 菲:有时候我会写点儿小东西。我不知道那算不算诗歌。非常特别,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还没有出色到随便说出几句想说的话,都可以写进小说里。 米:我们能谈谈女人吗?你的书中,女人总是很让人惊讶的,她们非常执拗。其中一些可以被看做是母老虎。另外一些心地善良、有姐妹和母亲一样的同情心,还有一些两者兼备。不过她们往往都很强硬,我不记得小说中有一个软弱的女性人物。 菲:我喜欢性情刚烈的女人。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让人变得强大起来的因素,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必须变得坚强起来。 米:在《外表迟钝的人》中,你写了一位女作家,叙述者是和女作家在一起生活的人。我有一种感觉,这个男人的一部分是女性化的,在这本书中,我觉得这种女性的角色,试图要把某种东西从里面分离出来。 菲:这是因为,我认为在每个人身上,一部分是男性化的,另一部分是女性化的,而且你必须了解两部分。对我来说,最初这个世界是女性化的,我的女性部分是很神秘的,最神秘的。今天,我的男性部分更加难以理解了。我不知道作为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也许,我在期待着一个女人向我解释这一切。 米:你书中的很多人物都被他们的女人甩掉,或者说抛弃了。 菲:这也是一种隐喻。你总是被某些事物或者某个人抛弃,你必须努力挣扎着,重新找回他们。然而这种斗争意味着你还没有死去,你仍然活着,事情就这么简单。 (原文刊于澳洲国际广播电台网站“图书与写作”专栏)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