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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哪,我现在准备起航了。我的渴望风帆已经全部展开,正等待着风的到来。 我只求在这静静的空气中吸上一口气, 只要向这里的一切投上亲切的一瞥, 之后,我便加入你们的行列,成为一名水手。 还有你呀,宽阔的大海,不眠的母亲, 只有在你的胸膛里,江河和溪流才能找到平安和自由。 这条小溪仅剩下一次转变,之后在这林间只作一声低语,便奔向你那里,化作无边大洋中的一自由涓滴。 穆斯塔法正走在路上时,忽见远处有众多男女离开他们的田地和葡萄园,快步向着城门走来。他听见他们呼唤着他的名字,穿过田间阡陌,高声喧嚷着他的船来了。他自言自语道: 莫非离别之日正是聚会之时? 我的夕阳西下之时,果真是朝阳东升之时? 他们耕作之时丢下犁杖或者停下榨汁的轮子,我能给他们什么呢?我的心能成为一棵结满果子的树,以便采摘并分给他们吗? 我的愿望能像涌泉,以便斟满他们的杯盏吗? 我是可供上帝之手弹奏的琴,或是可让上帝吹奏的笛子? 我是探索寂静的人,在其中我能发现什么宝藏,并且满怀信心地撒播出去呢? 如果今天就是收获之日,那么,我曾在哪块土地上,又是在哪个被我遗忘的季节里,播下我的种子的呢? 假若那的确是我举灯的时刻,那么,灯里燃烧着的不是我所点燃的火焰。 我将举起我的灯,那灯空空无油,而且很暗。 夜下守护你们的人将为灯添油,也将为你们将之点燃。 这些都是穆斯塔法说出口的事情,还有很多话隐藏于他的心中,未能道出他深藏心底的秘密。 穆斯塔法进城时,众人们纷纷迎接他,齐声呼唤他的名字。 长老们走上前,说道: 你不要急于离开我们! 你在我们生命的苍茫暮色中,曾像丽日一样悬挂中天。 你的青春华年曾赋予我们美梦联翩。 你在我们中间,既非客居,也不是异乡人,而是我们可爱的孩子,我们的灵魂对你情有独钟。 不要让我们因渴望见到你的容面而望眼欲穿。 男女祭司们高声对他说: 莫让海浪现在就把我们分开,不要让你在我们中间度过的那些岁月化为记忆。 你曾是一位神灵走在我们当中,你的影子曾是照亮我们脸面的光芒。 我们是多么深爱着你,虽然我们的爱默默无言,且又隔着薄纱; 然而它现在正高声呼唤你,希望它在你的面前能被撩开来。 爱总是这样,不知其深,除非到了别离的时辰。 另外一些人走来恳求、挽留。但是,穆斯塔法默不作声,然后低下头去。站在他周围的人们看见他泪流如注,直滴落在胸膛上。 穆斯塔法走去,众人们随着他走向神殿前的宽大广场。 一位名叫美特拉的女预言家从神殿里走出来。 穆斯塔法用充满温情的目光望了女预言家一眼,因为她是他进城仅一天的时间里第一个向他走来并寻求他相信的人。 女子深情地问候他,然后说: 上帝的先知,极致境地的探索者, 一直眺望天际寻觅自己航船的人呀, 你盼望的船已经来了,你的启程已成定局。 你对记忆中的土地和强烈希冀中的故国是多么渴望眷恋!我们的爱是拴不住你的,我们的需要也留不住你。 但是,在你离开我们之前,我们请求你给我们谈上一谈,用你的真理把我们武装一番。 我们将用这些真理武装我们的子女,他们也将把真理传给他们的子女,如此代代相传,永世不断。 你曾在孤独中关怀着我们的白日;你曾在苏醒中倾听我们睡梦中的哭与笑。 现在,我们请求你把我们的内心世界揭示给我们,把你所知道的关于生与死之间的学问告诉我们。 穆斯塔法回答他们说: 奥法里斯城的居民们,除了回旋在你们心灵里的那些东西,我还能谈什么呢? 论爱 美特拉说: 请给我们谈一谈爱吧! 穆斯塔法抬起头来,望着众人们,那里一片寂静,鸦雀无声。他用洪亮的声音说: 爱向你们示意,你们就跟他走, 即使道路崎岖,坡斜陡滑。 如果爱向你们展开双翅,你就服从之, 即使藏在羽翮中的利剑会伤着你们。 如果爱对你们说什么,你们只管相信他, 即使他的声音惊扰你们的美梦,犹如北风将园林吹得花木凋零。 爱为你们戴上冠冕的同时,也会把你们钉在十字架上。 爱能强壮你们的骨干,同时也要修剪你们的枝条。 爱能升腾到你们天际的至高处,抚弄你们那摇曳在阳光里的柔嫩细枝。 爱同样能沉入你们那伸进泥土里的根部,并将根部动摇。 爱把你们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捆麦子。 爱把你们舂打,以使你们赤体裸身。 爱把你们过筛子,以便筛去外壳。 爱把你们磨成面粉。 爱把你们和成面团,让你们变得柔软。 爱再把你们放在他的圣殿里的火上,以期让你们变成上帝圣筵上的神圣面包。 爱如此摆弄你们,为的是让你们知道你们心中的秘密。依靠这一见识,你们就能成为存在之心的一片碎屑。 如果你们心存恐惧,只想在爱中寻求安逸和享受, 那么,你们最好遮盖起自己的裸体,逃离爱的打谷场, 走向一个没有季节更替的世界:在那里,你们可以笑,但笑得不尽情;在那里,你们可以哭,但眼泪淌不完。 爱,除了自己,既不给予,也不索取。 爱,既不占有,也不被任何人占有。 爱,仅仅满足于自己而已。 当你爱的时候,你不要说“上帝在我心中”, 而要说“我在上帝心中”。 你切莫以为自己能够指引爱之行程。 爱会引导你,如果发现你适于引导。 爱除了实现自我,别无所求。 当你爱时,而且还要伴随着某些愿望,那就把这些作为你的愿望吧: 溶化自己,变得像一条流淌的溪水,对夜色哼唱小曲; 感受过分温柔产生的痛苦; 接受由对爱的了解为你带来的伤害; 甘心情愿地任你的血流淌; 黎明即起,带着一颗生翅膀的心,满怀谢意迎接爱的新一天来临; 中午小憩,深深沉浸在爱的微醉之中; 黄昏回家,满怀感恩之情; 入睡之时,你的心为你心爱之人祈福,唇间哼吟着赞美的歌。 论婚姻 美特拉又问:夫子,关于婚姻,你有何论说呢? 穆斯塔法回答道: 你俩同生,相伴到永远。 当死神的双翼带走你的岁月时,你俩在一起。 是的,同样在默默思忆上帝之时,你俩也在一起。 不过,你俩结合中要有空隙。 让天风在你俩间翩翩起舞。 你俩要彼此相爱,但不要使爱变成桎梏; 而要使爱成为你俩灵魂岸边之间的波澜起伏的大海。 你俩要相互斟满杯子,但不要用同一杯子饮吮。 你俩要互相递送面包,但不要同食一个面包。 一道唱歌、跳舞、娱乐,但要各忙其事; 须知琴弦要各自绷紧,虽然共奏一支乐曲。 要心心相印,却不可相互拥有。 因为只有“生命”的手才能容纳你俩的心。 要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但不要紧紧相贴。 须知神殿的柱子也是分开站立着的。 橡树和松树也不在彼此阴影里生长。 论孩子 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说:请给我们谈谈孩子吧。 穆斯塔法说: 你们的孩子并不是你们的, 而是“生命”对自身的渴望所生的儿女。 他们借你们来到世上,却并非来自你们, 他们虽与你们一起生活,却并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把爱给予他们,却不能给予他们思想。 因为他们有他们的思想。 你们能够庇护他们的身体,却不能庇护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居于明日的华屋,那是你们无法相见的,即使在梦中。 你们可以努力以求像他们,但不要试图让他们像你们。 因为生命不能退步,它不可能滞留在昨天。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则是从你们的弓弦上射出的实箭。 射手看见竖立在无尽头路上的目标, 他会用自己的神力将你们的弓引满,以便让他的箭快速射至最远。 就让你们的弓在射手的手中甘愿曲弯; 因为他既爱那飞快的箭,也爱那静止的弓。 论施舍 一个富翁说:请给我们谈谈施舍吧。 穆斯塔法答道: 当你把你的财产给人时,那只是施舍了一点点儿。 只有把你自身献给他人,那才是真正的施舍。 你所占有的岂不是惧怕明天需要它而保存起来的东西吗? 那明天,又能为随从前往圣城朝觐时,把骨头埋在无人迹的沙土里的多虑的狗,储存下什么呢? 除了需要本身,需要还惧怕什么呢? 你的井水充溢时还惧怕干渴,那不是无法解救的干渴吗? 有的人家财万贯,却只拿出一星点儿给人, 他们还自诩为施舍;他们心中暗藏的欲念难免要葬送他们施舍的善意。 有的人囊中羞涩,却慷慨献出全部。 他们是笃信生命及其丰富内存,因而他们的金库总也不空。 有的人乐于施舍,施舍之乐便是他们的报酬。 或者痛苦地施舍,在痛苦中净化自己的灵魂。 有的人施舍既不觉痛苦,也不寻欢乐,亦不知道施舍是一种美德。 有些施舍的人,就像山谷中的桃金娘,只管把芳香撒向天空。 上帝通过这些乐善好施者的手说话,透过他们的眼睛将微笑洒满大地。 向求乞者施舍,当然好;若向未开口的,而你早知道的饥馑者施舍,那就更好了。 对于乐善好施者来说,主动觅寻有待周济之人,较之施舍的快乐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真有什么必须保留的东西吗? 终有一天,你的一切所有都要给人。 你现在就施舍吧!让施舍的时令属于你,而不属于你的继承人。 你常说:“我一定施舍,但只给那些配得恩施的人。” 但你的果园中的树木及你牧场上的羊群不这样说。 他们为了生存而施舍,因为守财导致灭亡。 毫无疑问,凡配得到白昼与黑夜的人,均应得到你所施舍的一切。 凡配从生活的大洋中饮水者,均配在你的小溪中灌满自己的杯子。 接受施舍的勇气、信心和慈善是一种美德,还有比这更伟大的美德吗? 你是何许人,竟敢要人们向你袒露心中隐私,抛弃狂傲外衣,让你看看他们的价值和无愧傲气? 还是首先审视一下你自己是否配做施舍者,是否配做施舍者的工具吧! 其实,生命是生命的施舍者,自以为是施主的人啊,你不过是个证人罢了。 你们,接受施舍的人们——你们都是接受者——你们不必过分感恩戴德;如若不然,会有轭加在你们和施舍者的肩上。 你们和施主理应一道起来,如若不然,那便是怀疑以慈善大地为母、以上帝为父的施舍者的慷慨仁义之情了。 论饮食 一个开饭店的老者说:请给我们谈谈饮食吧! 穆斯塔法说: 但愿你们能够依赖大地的芳菲而生存,就像攀缘藤萝那样依靠阳光的供养。 既然你们必宰牲而食,非从幼畜口中夺取奶汁解渴,那么,你们使之成为一种祭拜仪式。 让你们的餐桌成为祭坛吧!祭坛上那来自平原和丛林中的纯洁、清白的肴馔,正是为了使人变得更纯洁、更清白而牺牲的。 你宰牲时,心里要对它说: “宰杀你的权力,同样也将把我宰杀;我的命运与你相同,都要走向死亡。 “把你送到我手里的法规,也将把我送到一只更强大的手里。 “你我的血,都不过是营养永恒之树的液汁。” 当你用牙咀嚼苹果时,心中要对它说: “你的籽将在我的体躯中生存, “你明日的蓓蕾将在我的心中开花, “你的芳香将成为我的气息, “我们伴随着四季一道欢乐。” 秋天,当你从你的葡萄园里采摘葡萄,以便将之送往榨汁酿酒时,你要对葡萄说: “我也是葡萄,果实也要送去榨汁酿酒。 “像新酒一样,将被存储在永恒的桶里。” 冬天,当你咽吮酒时,你的心中要对每一杯酒唱歌。 让你的歌中充满对秋天、葡萄园及榨汁酿酒作坊的怀念。 论劳作 一个农夫说:请给我们谈谈劳作吧。 穆斯塔法说: 你劳作,为的是与大地及其灵魂一道前进。 因为松弛懈怠者将成为时节的陌路人,并会远离生命的队列,而生命的队列正在迈着庄重的步伐,昂首、顺利地走向永恒。 劳作时,你是一支芦笛,时光的低语在你的腹中变成了乐曲。 在万物合唱之时,你们当中谁愿意做一支哑然无声的芦笛呢? 你们常听人说,劳作令人厌恶,苦劳是祸殃。 我要对你们说,你们劳作之时,实现的是大地的深远梦想的一部分;而那梦想诞生之日,实现的责任就是你们的。 你们进行劳作时,就是实实在在地实践对生命的热爱。 通过劳作热爱生命,便彻悟到了生命的最深秘密。 当你们痛感生活的疾苦之时,会把出生唤作悲剧,把养身视为诅咒,并且写在你们的额上,那么,我要对你们说:只有用你额上的汗水,才能洗掉你们写在额上的字句。 也有人对你们说,生命是黑暗的,致使你们在过度疲倦之时,重复疲惫者们所说的那些话。 我要说,没有激励,生命的确是黑暗的; 不与知识结合,一切激励都是盲目的; 不与劳作结伴,一切知识都是无用的; 不与仁爱相配,一切劳作都是空虚的; 当你的劳作与爱相结配时,你便与你自己、与他人和与上帝连在一起了。 怎样才是满怀仁爱地劳作呢? 那就是用从你心中抽出的线织布做衣,仿佛你所爱的人将要来穿。 那就是满怀热情地建造房屋,仿佛你所爱的人将要来住。 那就是满怀温情地播种,欢天喜地地收获,仿佛你所爱的人将要来吃。 那就是把你心灵的气息灌输到你所制作的一切之中去。 你当知道你的先人们都在你的周围看着你。 我常听见你们好像说梦话: “雕刻大理石,在石头里寻找自己灵魂形象的人,要比耕夫高贵多了。 “撷取虹的色彩,在画布上绘人像的人,要比编草鞋的人高明多了。” 至于我,则要在正午完全清醒时说, 风同高大橡树的低声细语,并不比大地上最小的草更温柔。 只有把风声变成柔美歌声,并且将自己的爱心加入其中的人,才是伟大的人。 劳作是眼能看见的爱。 如果你进行劳作时不是满怀着爱,而是带着厌恶心里,还不如丢下工作,到庙门去,等待高高兴兴劳作者们的周济。 假若你无所用心地去烤面包,烤成的是苦面包,只能为半个人充饥。 假若你怀着怨恨榨葡萄汁酿酒,你的怨恨会在葡萄里渗进毒液。 你能像天使一样唱歌,却不喜欢唱,那就堵塞了人们的耳朵,使他们听不见白昼和黑夜的声音。 论悲欢 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谈谈悲伤与欢乐吧。 穆斯塔法说: 你们的欢乐,正是你们揭去面具的悲伤。 供你汲取欢乐的井,常常充满着你们的泪水。 事情怎会不如此呢? 悲伤在你们心中刻的痕迹愈深,你们能容纳的欢乐便愈多。你们盛酒的杯子,不就是曾在陶工的窑中烧的那只杯子吗? 使你们心神愉悦的那把琴,不是刀刻的那块木头吗? 当你沉浸在欢乐之中时,深究你的内心深处,就会发现曾是你的悲伤泉源的,实际上是你的欢乐所在。 当你沉浸在悲伤之中时,重新审视你的心境,就会发现曾是你欢乐泉源的,实际上又成了你的悲伤所在。 有人说:“欢乐大于悲伤。” 另一些人说:“悲伤更大。” 我要对你们说,悲欢是互相不可分离的。 悲欢同至,其一在与你同桌共餐,另一个则正睡在你的床上。 实际上,你们就像天平的两个盘子,悬在你们的悲与欢之间。 只有你们的心中空空时,那两个盘子才能平衡,你们的情况才会稳定下来。 当司库举起你用来称量他的金银时,你的悲与欢就不免要升或降了。 论房舍 一个泥瓦匠走上前来,说:请给我们谈谈房舍吧。 穆斯塔法说: 你在城中建造房舍之前,先用你的想象力在旷野建造一个草舍吧。 因为就像你黄昏之时有家可归一样,你那漂泊在遥远、孤独天际的迷魂,也该有个归宿之地。 你的房舍是你的更大的躯壳。 房舍在阳光下生长,静夜里入眠,且眠中不能无梦。你的房舍不做梦吗?不曾在梦中离开城市,走入丛林,或登上山巅吗? 但期我能把你们的房舍握在手里,就像农夫耕种一样,把你们的房舍撒在平原和丛林里。 愿谷地成为你们的街市,绿径成为你们的小巷,你们人人可穿过葡萄园去访朋问友,回返时衣褶间夹带着大地的芳香。 但此刻尚未到来。 你们的祖辈心存恐惧,因而把你们彼此聚集在一起。 这种恐惧必存在一段时间。 直到你们的城墙将你们的房舍与田地分隔开来。 奥法里斯城的居民们,请你们告诉我,你们这些房舍里有些什么东西?你们的门紧锁着,保卫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你们有和平吗?那不就是显示你们力量的温和动力吗? 你们有回忆吗?那不就是架在思想山峰间的闪光拱桥吗? 你们有美吗?那不就是把你们的心从木雕石刻的天际引上圣山的东西吗? 请告诉我,你们的房舍里有这些吗? 或者你们只有舒适及对舒适的欲望?那种诡秘的东西,悄悄潜入你们的房舍做客,旋即反宾为主,继而成为家长。 嗨,他继之变成一个驯兽者,挥舞着钩和鞭,把你们的宏大意愿化为他手中的玩具。 是啊,他手柔如丝,心却如铁铸。 他为你们催眠,目的在于站在你们的床边,讥笑你那躯体的尊严。 他戏耍你们那健全的感官,将之像易碎器皿一样丢在蓟绒刺间。 无疑,贪图舒适的欲望,熄灭了灵魂的激情烈火,之后狞笑着走在送葬行列中。 你们哪,太空的女儿,平静时也安不下心来, 你们不会陷入罗网,也不会被驯服。 你们的房舍永远不会成为下抛之锚,而是挺立的桅杆。 你们的房舍不会成为遮盖伤口的闪光薄皮,而是保护眼睛的眼帘。 你们不会因过门而收起翅膀,或因害怕碰着天花板而低头,或者担心墙壁崩裂坍塌而屏着呼吸。 不,你们不能住在死人为活人建造的坟墓里。 尽管你们的房舍富丽堂皇,但不应使之隐藏你们的秘密,或者使之显现在“天国”:那天国以清晨雾霭为门,以夜之歌及其寂静为窗。 论衣服 一位纺织工说:请给我们谈谈衣服吧。 穆斯塔法回答道: 你们的衣服遮住了许多美,却遮不住你们的丑。 你们在你们的衣服里,虽然可以寻到隐秘的自由,但却也发现了桎梏与枷锁。 我真希望你们多用皮肤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阳和风。 生命的气息隐藏在太阳光里,生命之手随着风移动。 你们当中有的人说: “我们穿的衣服是北风织成的。” 我要说:“对的,正是北风。” 但它是用羞涩当织机,以柔弱肌肉作经纬,刚刚织完,便笑着跑向丛林中。 你们不要忘记,羞怯是挡住污秽目光的盾牌。 当污秽完全消失之时,余下的羞怯不就是心灵的桎梏和腐蚀剂吗? 不要忘记大地喜欢接触你们的赤脚,风渴望戏拂你们的长发。 论买卖 一商人说:请给我们讲讲买卖吧。 穆斯塔法说: 大地贡献果实给你们,假若你们只知道摘满双手,你们也就不该要它了。 你们拿大地的献礼做交易,不仅得到富裕,且感到心灵上的满足。 假若你们不本着爱和公平进行交易,必将有人贪婪成性,有人饥饿潦倒。 大海上、农田中和葡萄园里的劳动者们, 当你们在市场上遇见织工、陶匠和香料商时, 要一道祈求大地的主神到你们中间来,圣化你们的天平和交易计量的核算。 你们不要让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参与你们的交易,因为他们会用花言巧语来骗取你们的劳动果实。 你们要对这些人说: “和我们一起到田间,或同你们的兄弟一道去下海撒网吧; “因为大地和海洋对你们像对我们一样慷慨。” 如果在那里见到了歌手、舞蹈家和吹笛子的,你们也要买他们的东西。 因为他们和你们一样,都要采集果实和乳香的; 他们带给你们的虽是梦幻的织物,但却是你们灵魂的衣和食。 你们离开市场之前,要留意不让一个人空手而回。 因为大地的主神只有在你们每个人的需求都得到满足时,才会安枕风翼进入梦乡。 论罪与罚 本城的一位法官走上前,说:请给我们谈谈罪与罚吧。 穆斯塔法说: 当你们的灵魂随风飘荡时, 你们孤独,无人监督,不慎对别人犯下过错,同时也对你们自己犯了过错。 因为犯了过错,你们只有去敲天府圣门,不免受到怠慢,让你等上一时。 你们的神性自我像汪洋大海, 永远一尘不染。 又像以太, 只助有翼者高飞。 你们的神性自我也像太阳, 既不识鼹鼠的路,也不寻觅蛇的洞穴。 但是,你们的神性自我并不独自居于你们的实体之中。 你们实体里的,有一大部分是人性的,还有一部分尚未变成人性的。 那只是一个未成形的侏儒,睡梦中在雾霭里行走,寻求自己的觉醒。 我现在就谈谈你们的人性吧, 只有它才晓得罪与罚,而你们的神性自我和雾霭中行走的侏儒,却全然不知。 我常听你们谈起一个犯了过错的人,仿佛他不是你们当中的一员,而是一个闯入你们天地的陌生人。 至于我,却要说那纯洁或善良者,超不过在于你们每个人心灵中的至纯至善; 同样,那恶劣或柔弱者,也不会低于你们每个人心灵中的极恶极弱。 正如一片树叶,只有得到整棵树的默许,才会枯黄。 就像那作恶者,如果不是你们大家暗中默许,他是不会作恶的。 仿佛你们行走在队伍中,都要寻找你们的神性。 你们既是路,也是行路者。 倘若你们当中有人跌倒,是因为后面的人而跌倒的,那便是告诫他们,让他们绕开绊脚石。 是的,他也是为前面的人绊倒的。他们虽然比他走得快,脚步也比他稳,却未曾挪开那块绊脚石。 我还有话对你们说,尽管我的话对你们的心来说很沉重: 被杀者对自己被杀,不能全然无辜; 被劫者对自己被劫,不能全无可责; 正直人也不能完全摆脱恶人犯的过错, 清白人也不能完全摆脱罪人犯的罪过。 是的,罪犯常常是受害者的牺牲品。 更多的是被定罪的人往往替那些无罪的和未受责备的人担负罪责。 你们不能把公正与不公、善与恶分裂开来; 因为他们同站在太阳面前,如同交织在一起的黑线和白线。 黑线断时,织工就要察看整匹布,也要察看织机。 假若你们当中有人要把一个负心妻子送上法庭, 那就让她把她丈夫的心也放在天平上称一称,并拿尺子将其灵魂量一量。 你们当中谁想鞭打伤害者,就请先察看一下受伤害人的心灵。 你们当中谁想以正义之名砍伐罪恶之树,那就用刀剜出树根仔细观察; 他定将发现好根与坏根相互交织着。 探求公正的法官们哪, 你们怎样宣判外表无辜、内藏罪心的人呢? 你们怎样惩罚杀人肉体而自己灵魂遭杀的人呢? 你们怎样控告那种行为属于欺骗和伤害, 而实际上自己却受了委屈和虐待的人呢? 你如何惩处那些悔悟大于过错的人呢? 悔悟不正是你们所乐于奉行的法律所支持的公道吗? 但是,你们不能够把悔悟强加在无辜者的身上,也不能够从罪犯的心中将之剔除。 悔悟将在黑夜里自发呐喊,唤醒人们进行内心自检。 欲诠释公道的人们,若不在明光下细察全部行为,你们的愿望怎能实现? 只有在那里,你们才能弄明白,站着的和倒下的却是一个人, 黄昏时分,在自己的侏儒性黑夜与神性的白昼之间站立着, 也会晓得那神殿的角石,并不比殿基里的任何一块最差的石头高贵。 论法律 一位律师说:关于我们的法律,你有何见教呢? 穆斯塔法说: 你们乐于立法, 但你们更喜欢犯法。 正像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他们不断地用岸沙堆塔,然后又笑着把沙塔毁掉。 不过,在你们筑塔之时,大海又把更多的沙子推到岸边; 当你们毁掉沙塔时,大海也同你们一起欢笑。 是的,大海总是和天真无邪的人一起欢笑。 可是,对那些既不把生命看作大海,也不把人制定的法律视为沙塔的人,应当怎样呢? 对那些把生命看作石头,将法律视为能在石头上雕刻出自己形象的凿子的人,又当怎样呢? 对憎恶舞蹈家的瘸子,当怎样呢? 对喜欢牛轭,甚至把林中麋鹿视作迷途、流浪的牛崽的牛,又当怎样呢? 对年迈而无力蜕皮,却把除自己之外的虫豸都斥为赤裸、无耻的老蛇,又当怎样呢? 对早赴婚筵、撑饱而去,却说“一切筵席都是犯罪,所有宾客都是犯罪”的人,当怎样呢? 对于这些人,我除了说他们像别人一样站在日光里,而他们却背对着太阳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他们只能看自己的影子;他们的影子便是他们的法律。 他们认为太阳只是影子根源吗? 在他们看来,承认法律只不过是弯曲着身子,在地上寻觅法律的影子吗? 面朝着太阳行走的人们,落在地上的影像能限制住你们吗? 随风游移的人们,风向标能为你们引路吗? 假若你们不在任何人的囚室门上砸碎你们的镣铐, 那么,那种人制定的法律能来束缚你们吗? 你们纵情狂舞,只要不碰任何人的锁链,你们还怕什么法律呢? 假如你们脱下自己的衣服,不把它丢在别人走的路上,谁会把你们送上法庭呢? 奥法里斯的居民们,纵然你们能够抑制住鼓声,并能松却琴弦,可谁能命令云雀停止歌唱呢? 论自由 一位雄辩家说:请给我们谈谈自由吧。 穆斯塔法答道: 我曾看见你们在城门前和自家炉火旁,对你们的自由顶礼膜拜, 就像奴隶们,在暴君面前卑躬屈膝,为鞭笞他们的暴君歌功颂德。 在寺庙广场,在城堡的阴影里,我看见你们当中对自由怀着最强烈热情的人,他们把自由像枷锁那样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的心在滴血;因为只有当你们的愿望化为自由,而不是你们的羁饰,不再把自由谈论为你们追寻的目标和成就时,你们才能成为自由人。 当你们的白天不无忧虑而过,你们的黑夜不无惆怅而去之时,你便获得了自由。 不如说当忧愁包围你们,你们却能赤裸裸地毫无拘束地超脱时,你们才真正获得了自由。 假若你们不砸碎随你们苏醒的晨光而诞生的生命的太阳加在你们身上的锁链,你们怎能超脱这些白昼和黑夜呢? 其实,你们说的那种自由,是这些锁链中最坚固的锁链,虽然链环在阳光下闪闪放光,令人眼花缭乱。 你们想成为自由人而要挣脱掉的东西,不就是你们自身的碎片吗? 如果那就是你们想废除的一个不公平的法律,但那法律却是你们亲手写在你们的前额上的。 纵然你们烧掉你们亲手写的法典,倾大海之水冲刷法官们的前额,也无法抹掉那个法律。 假若那里有你们想废黜的暴君,也要首先看看你们在自己的心中为他建造的宝座是否已经毁掉。 一个暴君怎能统治自由和自尊的人们呢?除非他们的自由被专制,他们的尊严中包含着耻辱! 假如这就是你们欲摆脱的忧虑,那是你自选的,并非他人强加于你的。 假如这就是你们想驱散的恐惧,那是它的座位在你的心里,而不是握在你所怕之人的手中。 说真的,在你们灵魂深处的一切事物,都是运动着的,包括期盼的与恐惧的,可恶的与可爱的,追寻的与回避的,几乎都是永恒相互拥抱着的。 这所有一切在你的灵魂里运动着,就像运动着的光与影,成双成对,互不分离。 阴影淡化消失时,留存的光则变成了新光的阴影。 你们的自由就是如此:当它挣脱了自己的镣铐时,它自身便变化为更大的镣铐。 论理智与热情 女祭司又开口说:请你给我们谈谈理智与热情吧。 穆斯塔法答道: 你的心灵常常是战场,你的理智、判断总在那里和你的热情、嗜好打仗。 我真想作为一个和平的调解人莅临你的心灵中,将那里相互对立、争斗的因素融合为彼此谐调的一体,共奏同一支乐曲。 但我的愿望难以实现,除非你的心灵致力于和平,并且钟爱你心灵中的各种因素。 你的理智和你的热情,是你那航行在海上的灵魂的舵与帆。 一旦舵毁或帆破,海浪就会把船抛离航线,或使船漂泊在海面。 因为理智独自当权,就会变成禁锢你的力量;而热情,你们一旦听任之,便化为火焰,甚至自焚。 那么,就让你的灵魂带着你的理智飞至热情的最高点,直至引吭高歌。 让你的灵魂用理智引导你的热情,让它在每日复活中生存,像凤凰一样自焚,然后从灰烬中重生腾飞。 但愿你将你的判断和嗜好当作两位嘉宾对待, 切不可厚此薄彼,因为如果厚待其一,便会失去两位嘉宾的爱戴与信任。 在山林中,你坐在白杨树荫下,享受着来自田野和草原的宁静与清凉,就让你的心反复默念:“上帝之魂静息于理性之中。” 当风暴刮起,暴风撼动林木,雷鸣电闪显示苍天威严之时,就让你的心敬畏地默念:“上帝之魂波动于热情之中。” 既然你是上帝天空里的一股气息,又是上帝森林中的一片叶子,你也应在理智中静息,在热情中波动。 论痛苦 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谈谈痛苦吧。 穆斯塔法说: 你的痛苦,是包裹着你的知识的外壳碎裂。 就像果核碎裂,以便将果仁露在太阳光下一样,因为你们的心须理解痛苦。 假若你的心能为每天绽现在你面前的奇迹而感到欢悦欣喜,那么,你便认为你的痛苦之妙并不亚于你的欢乐; 你就会像乐意接受你的田野上经历的春夏秋冬四季一样,乐于接受心上季节的变换。 你也就会泰然自若地站着守望你那悲凉的冬天。 正是你自己选择了你的大部分痛苦。 那是你心里的医生为医治你的病而给你的苦药。 因此,你要信从医生,放心地默默服下它。 医生的手尽管沉重而粗糙,但却由冥冥中的上帝之手在指引着。 医生带来的杯子,尽管会灼烧你的双唇,那却是上帝用自己的神圣眼泪和成的泥焙制成的。 论自知 一个男子说:请给我们谈谈自知之明吧。 穆斯塔法说: 你的心在默不作声中晓知日夜之奥秘。 但是,你的耳朵渴望听到发自你内心的知识之声。 你多么想用语言了解凭思想晓知的奥秘! 你多么希望用手指触摸幻想的赤裸躯体! 你想得多好啊! 隐藏在你灵魂中的泉水定会溢出,低声吟唱着奔向大海; 你内心深处的宝藏定会呈现在你眼前。 不过,千万不要用秤去称量你那未知的珍宝, 也不要用标尺竿或绳子去探测你那知识之渊的深浅。 须知自我就是不可丈量的无边大海。 不要说“我找到了真理”。 而要说“我找到了一条真理”。 不要说“我找到了灵魂的道路”。 而要说“我发现灵魂在我的道路上行走”。 因为灵魂行走在所有道路上。 灵魂既不在一条划定的路上行走,又不像芦苇那样生长。 灵魂像荷那样开花,花瓣不计其数。 论传授 一位教师说:请给我们谈谈传授吧。 穆斯塔法说道: 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向你揭示什么,除非他在知识的拂晓里微睡时。 在神殿的阴影里,行走在弟子们中间的教师,他所传授的不是他的智慧,而是他的信仰和仁爱。 如果他真是大智者,则不会让你进入他的智慧之门,而只会把你引向你的心灵门槛。 天文学家也许向你谈他对宇宙的理解,但他却不能把他的这种理解给予你。 音乐家也许会向你唱那韵律遍布宇宙的曲子,但他却不能把他那听取韵律的耳朵和他应和韵律的声音给予你。 通晓数学的学者能向你谈度量衡的范围,可是,他却不能引导你走入数学殿堂。 因为一个人不能把洞察力的翅膀借给他人。 正如上帝对你们每个人的认识是不同的,你们对上帝和大地秘密的理解也各不相同。 论友谊 一个青年说:请给我们谈谈友谊吧。 穆斯塔法说: 你的朋友是你的能满足的需求。 朋友是你的田地,你在那里满怀爱意播种,满怀谢意收获。 朋友是你的餐桌,是你的火炉。 因为你饥饿地奔向他,在他那里寻求安稳。 当你的朋友向你吐露心声之时,你既不怕坦诚地向他说“不”,也不会不肯向他说“是”。 当你的朋友沉默时,你的心仍然在倾听他的心声; 因为在友谊里,一切思想,一切愿望,一切希冀,均在毫无炫耀之中产生和共享。 你与朋友别离时,不要忧伤; 因为朋友的可爱之处在于,当他不在之时,你会觉得友谊更加清新,这正如登山者在谷地里望山峰,山峰显得更加分明。 除了加深神交之外,不要对友谊抱别的目的。 因为那种只探求揭示自身秘密的爱,并不是爱,而是一张撒下的网,只能网住一些无用的东西。 你要把你灵魂中最美好的东西,留给你的朋友。 朋友要知道你生命的落潮,也要让他知道你生命的涨潮。 你为打发空余时光而找的人,那算是什么朋友? 你要常找朋友共度生命的宝贵时光。 朋友不是为了填补你心灵的空虚,而是为了满足你的需要。 要让友谊在温柔甜美中充满欢笑和同乐。 因为在润物的露珠中,心可以寻到自己的清晨,继而精神抖擞。 论说话 一位学者说:请给我们谈谈说话吧。 穆斯塔法回答道: 当你与你的思想之间发生争论时,你就要说话了。 当你无法在你的心的孤寂中生活时,你的生活便挂在你的唇上,发出声音,作为娱乐和消遣。 伴随着你的大多话语,思想半受残害。 因为思想是天空之鸟,在语言中的樊笼里能够展翅,但却不能飞。 你们当中有些人,因怕寂寞,便去找贫嘴人。 因为孤独的寂静中,呈现在他们眼中的是赤裸裸的自我,于是设法逃避。 你们当中有的人说话时,在不知不觉或不加思索中,揭示一条真理,而他们自己并不懂得它。 有的人把真理深藏心中,却不肯用话讲出来。 在这些人的胸中,心灵居住在韵律和谐的寂静里。 当你在路上或市场里遇到你的朋友时,就让你的心灵拨动你的双唇,指挥你的舌头。 让你声音里的声音,对朋友耳朵里的耳朵说话。 因为朋友的心灵会保存你心中的真理, 如同酒的颜色被忘掉了,酒杯也被丢掉,但舌头总保存着酒的滋味。 论时间 一位天文学家说:夫子,请给我们谈谈时间吧。 穆斯塔法说道: 你要衡量那不可测和不可限量的时间。 你要按照时辰和季节调整你的举止和行动,引导你的精神前进方向。 你要把时间视作一条小溪,静坐溪旁,观察溪水流淌。 但是,你那内心的永恒,却深知生命不能用时光限量。 也知道昨天只不过是今天的回忆,而明日不过是今天的梦。 你内心所歌唱和所思索的,仍然居于最初时刻的广阔空间里,那里散布着天空的浩繁星斗。 在你们当中,又有谁不觉得他那爱的力量是无穷无限的呢? 又有谁不感到,那爱虽则无限,却总绕着自身的核心转动,而不会从爱的一种思想转移到另一种爱的思想,从爱的一种行动转移到另一种爱的行为呢? 时间不正像爱一样,既不可分割,又是不可用步量的吗? 如果思维要你把时间分成季节, 那就让每一个季节围绕着其余季节, 让现在用记忆拥抱过去,用温情拥抱明天。 论善与恶 城中的一位长老说:请给我们谈谈善与恶吧。 穆斯塔法说: 你们的善,我能够谈,但不能谈恶。 恶,不就是被自身饥饿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善吗? 确确实实,善临饥饿之时,会到黑暗山洞里去觅食;善到干渴之时,会去饮死水。 你与自我合而为一时,你则是善者; 如若不能合而为一时,你就是恶人。 一座被分隔的房子,并不是贼窝,仅仅是一座被分隔的房子罢了。 一条船没有舵,或许会漂泊在充满险阻的群岛之间,但却不会沉入海底。 当你努力自我奉献时,你是善者; 但是,当你为自己谋求利益时,你也不是恶人。 当你为自己谋利时,你就像树根,深扎在大地里,吮吸大地的乳汁。 当然,果实不能对树根说:“你要像我一样成熟、丰硕,永远奉献。” 因为对于果实来说,奉献是一种需要,而对于树根来说,吸收也是一种需要。 你在完全清醒时谈话,你是善者; 而你在微睡时,口舌无目标地发呓语,你也不是恶人。 或许结结巴巴的话语,能扶助柔弱无才的口舌。 当你迈着坚定步伐走向目标时,你是善者; 但当你的步子蹒蹒跚跚,你也不是恶人。 瘸子虽拐,却也不会后退。 你们这些身强力壮、健步如飞的人, 不要出于对瘸子的同情和怜悯,便在瘸子面前故作跛子行路。 在数不清的事情上,你是善者; 但是,你一时逃避善事,你也不是恶人。 你只不过迟缓、疏懒罢了。 在你渴求“大我”之中隐藏着善;你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种渴求。 但是,在你们部分人的心中,这种渴求如同汹涌的洪流,挟带着山丘的秘密和森林的颂歌,滔滔奔向大海。 而在另一部分人的心中,这种渴望像平缓的小溪,徐徐徘徊在弯弯曲曲的途中,迟迟不到海边。 但是,千万不要让渴求强烈的人对渴求淡薄的人说:“你为什么行动如此迟缓?” 因为真正的善者不会问赤身裸体者:“你的衣服在哪里?” 也不会问流浪汉:“你的房子是怎样坍塌的?” 论祈祷 一个女祭司说:请给我们谈谈祈祷吧。 穆斯塔法答道: 你们在悲伤或需要时祈祷。 但愿你们在心里充满欢乐和日子宽裕时也祈祷。 祈祷不就是让你们的“自我”发散在活的以太之中吗? 假若你们发现向太空吐露心中的黯然之处是一种慰藉, 那么,你们倾吐心中的灿烂晨光也会感到是一种快乐。 当你们的灵魂要你们祈祷时,你们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尽管你们哭个不住,灵魂还是催促你们再次祈祷,直到你们眉开眼笑。 你们祈祷时,心灵升入云天,以便会见那些同时祈祷的人们; 除了祈祷之时,你们不会见到他们。 就让你对冥冥中神殿的朝拜,成为微微陶醉、甜蜜柔美的聚会吧! 假若你进神殿只是求乞,那将一无所获; 假若你进神殿的目的只在于屈尊,那你的灵魂难以升华; 即使你进神殿是为他人求吉利,谁也不会听你的呼声。 只要你进入了那冥冥之中的神殿,也就够了。 我不能教你们用言语祈祷。 上帝不会听你们的言谈,除了那些上帝通过你们的口舌说的那些话。 我也不能把大海、森林、山岳的祈祷教给你们。 你们是大海、森林、山岳的儿子,你们能在你们的心中寻到它们的祈祷。 夜静之时,只要你们侧耳聆听,便可听到它们说道: “我们的上帝啊,你是我们那展翅高飞的自我。 “你的意志就是我们的意志。 “你的愿望就是我们的愿望。 “你赐予我们内心深处的动力将我们的黑夜转化为白天;那黑夜是属于你的,那白天也是属于你的。 “我们的主啊,我们不向你祈求什么,因为我们心中的需求产生之前,你已经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因为你就是我们的需要;在你把自己更多地赐予我们时,你早把一切全赐予了我们。” 论逸乐 每年进该城的一位隐士走上前来,说:请给我们谈谈逸乐吧。 穆斯塔法答道: 逸乐是一支自由的歌, 但它并不是自由。 是你们的开花的愿望, 但却不是愿望之果。 是呼唤高和深, 但既不是深,也不是高。 是翅膀,却被关在笼中, 但不是被围绕的天空。 说实在的,逸乐是一支自由的歌。 我多么希望你们满心愿意地歌唱它, 但却不希望歌把你们的心迷惑。 你们当中有些青年,他们寻求逸乐,仿佛逸乐就是一切,他们理应受到责备与惩罚。 假若我是你们当中的一员,我则既不责备他们,也不惩罚他们,而要鼓励他们去寻求。 因为他们找到逸乐之时,发现的不仅仅是逸乐; 他们将发现逸乐有七姐妹,其中最不漂亮的也比逸乐靓丽。 你们没听过一个刨地寻找树根的人却发现了宝藏吗? 你们当中有些老者,想起自己享受的逸乐,不免感到懊悔,仿佛那是他们醉时所犯下的罪过。 然而懊悔只是蒙蔽心灵,不是惩罚心灵。 他们应满怀谢意回忆自己的逸乐,就像他们回忆夏季的收获那样。 假若懊悔能给他们的心带来慰藉,那就让他们品味慰藉吧。 你们当中有的人,既不是寻求逸乐的青年,又不是回忆逸乐的老者; 他们在畏惧寻求回忆之时,弃绝一切逸乐,生怕怠慢或伤害了自己的心灵。 然而他们的逸乐就在他们的弃绝之中。 即使他们曾用颤抖的手刨寻树根,他们却也发现了宝藏。 不过,请你们告诉我,谁能伤及心灵呢? 或许夜莺能破坏夜的宁静,流萤能触犯繁星? 你们的火或烟能加重风神的负担吗? 或者你们以为心灵是一汪死水,仅用棍棒一根便能将之搅浑? 在你拒绝逸乐之时,常常是将欲望隐藏在你的内心深处罢了。 谁能料想今日能避开的事情,明天不会再等待着你呢? 你的体躯知道自己的遗传基因,也晓得自己的真正需要,任何东西都欺骗不了它。 你的肉体便是你灵魂的琴。 只有你才能使之发出甜美乐曲或噪音。 你现在就问自己吧:“我怎样区别逸乐中的善与恶?” 你到田野和花园里去,就会发现蜜蜂在丛花中采蜜时找到了逸乐。 而花让蜜蜂把蜜采走,花也找到了逸乐。 而在蜜蜂的眼里,花是生命泉源。 在花儿看来,蜜蜂是爱的使者。 蜜蜂和花儿在授受中找到了需要和欢乐。 奥法里斯城的居民们,在你们的逸乐之中,你们要像花儿和蜜蜂。 论美 一位诗人说:请给我们谈谈美吧。 穆斯塔法回答道: 你们怎样去追寻美呢?假若美不作你们的路和向导,你们怎能找到美呢? 除了美编织你们的言语,你们又怎能谈论美呢? 爱虐待、遭伤害的人说: “美仁慈而温柔,就像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豪迈心情,其中又夹杂着些许羞涩,行走在我们中间。” 情感冲动的人说: “不,美强大而可怕,就像暴风,下撼大地,上摇苍天。” 精疲力竭的人说: “美是温柔的细语,在我们的心灵中低声说话。 “它的声音久久存在于我们的静寂之中,就像微弱的光,因惧怕黑影而颤动。” 惴惴不安的人却说: “我们已经听到美在山峦中呐喊, “紧随呐喊声而来的是马蹄声、翅膀拍击和雄狮怒吼。” 夜间,守城的人说: “美将伴着曙光从东方升起。” 午时,劳动者和行路人说: “我们已经看到美正凭着面临落日的窗口俯瞰大地。” 冬天,被冰雪所阻之人说: “美将伴着春姑而至,活跃在群山之巅。” 炎炎夏日里,割麦子的人说: “我们已经看见美正在与秋叶共舞,还看见美的发髻里夹带着雪花。” 是的,这都是你们对美的描绘。 其实,你们描述的不是美,而是你们那些未曾得到满足的需求。 美,并不是一种需求,而是一种欢悦。 美,并不是一张干渴的嘴,也不是一只伸出来的空手, 而是一颗燃烧着的心,一个陶醉的灵魂。 美,既非你们想看见的一种形象,也不是你们想听赏的歌。 美是你们闭着眼睛能看到的一种形象,又是你们捂着耳朵亦能听到的歌。 美,既不是隐藏在皱巴巴树皮下的汁液,也不是连系着爪子的翅膀, 而是一座鲜花开不败的花园,一群永远翱翔的天使。 奥法里斯城的居民们,美就是揭开面纱露出神圣面容的生命。 你们就是生命,你们就是面纱。 美是揽镜自照的永恒。 你们就是永恒,你们就是镜子。 论宗教 一位年迈牧师说:请给我们谈谈宗教吧。 穆斯塔法说道: 今天我讲过别的什么吗? 宗教不就是一切功德和省悟么! 或许它既不是功德,也不是省悟,而是一种惊异与感叹, 二者常常发自于手雕坚石或操作织机时的心灵之中。 谁能把自己的信念与工作分开,或者将自己的信仰与事业分开?谁能把自己的时间摊展在自己的面前,说:“这些属于上帝,这些属于我,这些属于我的灵魂,这些属于我的肉体”? 你的所有光阴,都是在空中扇动着的翅膀,不时地从自我飞到自我。 把德行穿在身上,当作华丽衣饰显摆的人,最好一直赤身裸体。 风与太阳不会使他的皮肤裂口。 以伦理界定行为的人,是把善鸣之鸟关在笼子里。 最自由的歌声,不是从铁丝网和铁栅栏里发出来的。 视礼拜为可开可关窗子的人,他尚未深入到自己的灵魂堂奥,因为灵魂的窗子是从黎明开启到黎明的。 你每天的生活,就是你的神殿和宗教。 无论你什么时候进神殿都要把一切带齐: 带上犁耙、熔炉、木槌和琵琶, 带上为你日常需要或娱乐所准备的东西。 因为你在梦中遨游时,你既不能飞翔在你的最高成就上,也不能下降到你的失败之下。 你要让所有的人跟着你去。 因为在你的慕恋中,你不能飞翔在他们的希冀之上,也不能将自己降到他们的失望之下。 假若你想了解上帝,那就不要使自己仅仅成为解谜的人。 而要看看你的周围,就会发现上帝正在逗你的孩子们玩儿。 你要望望天空,与闪电一起伸展双臂,在雨水中降下。 你将看见上帝在花丛中微笑,在树林间挥动双手。 论死亡 美特拉开口道:现在请给我们谈谈死亡吧。 穆斯塔法说: 你想晓知死亡的秘密吗? 如果不在生命中探寻死亡,你又怎能找到它呢? 黑夜里能够看见,而在白天盲目的猫头鹰,它是不能揭示光明秘密的。 你如果真想揭开死亡的秘密,那就要对生命的肉体敞开你的心扉。 因为生与死是一体的,正像江河与大海是一体一样。 在你的希冀与愿望的深处,隐伏着你对幽冥的无声理解。 你的心梦想着春天,就像藏在雪下的种子所做的梦。 相信梦吧,梦中隐藏着永生之门。 你对死亡的恐惧,只不过是牧人的颤抖:因为他站在国王面前,国王拍他的肩膀示宠。 牧人因肩上留有国王宠爱的印记而颤抖,心中岂不充满欣悦之情吗? 但,你没发现他更加重视那种颤抖吗? 死亡不就是赤身裸体站在风口上,消融在烈日之下吗? 断气不就是呼吸从无休止的潮汐中解脱出来继之升腾,不受任何限制地追寻上帝去吗? 只有你们饱饮静默河水时,你们才能真正引吭高歌。 只有你们到达山顶之时,你们才能开始登高, 只有大地包容你们的肢体之时,你们才能真正手舞足蹈。 道别 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女语言家美特拉说:为今天祝福,为这个地方祝福,为你那给我们谈话的灵魂祝福。 穆斯塔法说:谈话的是我吗?我不也是一位听众吗? 穆斯塔法走下神殿的台阶,所有的人跟随着他。之后,穆斯塔法登上船,站在甲板上,接着把脸转向众人,提高声音说道: 奥法里斯的居民们,风将把我吹离你们。 我虽然没有风那么迅急,但我必走不可了。 我们这些流浪天涯的人,永远寻觅更加孤独的道路,既不在休歇一天的地方起程,朝阳也不会在我们眼见落日的地方升起。 即使大地沉睡之时,我们仍然在行走。 我们是坚韧植物的种子,心一旦成熟丰满,大风便带着我们飞扬,将我们播撒到四方。 我在你们中间度过的日子是短暂的,我对你们讲的就更短。 当我的声音在你们的耳朵里渐渐模糊,在你们的记忆中渐渐消失时,我定会再回到你们中间, 定会用感情更加丰富的心和更积极响应灵魂召唤的双唇对你们谈话。 是的,我将随涨潮而至, 即使死亡将我卷起,更大的沉静将我包围,我也要与你们的心灵对话。 我的努力决不会白白付出。 倘若我讲的话是真理,那么,这真理将以更加清晰的声音,用更加接近你们思想的语言揭示出来。 奥法里斯的居民们,我将乘风而去,但不会坠入虚无深渊。 假如今天不能满足你们的需要和我的爱,那么,我们就另约一天。 人的需要是变化的,但他的爱是不变的,同样他使爱满足自己需要的愿望也是不变的。 那么,你们当知道,我将在更大的沉静中归返。 拂晓中消散的雾霭,只会在田野留下露珠,继之升腾,凝成云,化作雨而降下。 我也未尝不是雾霭。 我在静夜中行走在你们的街道上,我的心神拜访你们的房舍。 你们的心与我的心一起跳动,你们的呼吸轻拂我的面庞,我认识了你们所有人。 是的,我深解你们的欢乐和痛苦。你们熟睡中的梦,恰是我的梦。 我时常在你们当中,就像山间的湖泊。 我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你们心灵的高峰和斜坡, 映照着你们的思想和愿望的过往的行列。 你们的孩子们的欢笑,你们的青年们的向往,都会化为溪流、大河,淌入我的沉静之中。 当它流入我的湖中深处时,溪流和大河都会不住地歌唱。汇入我的湖中的还有比笑更甜、比向往更美妙的东西。 那就是你们内心中的“无限”; “无限”是巨人,而你们不过是细胞和组织而已。 是的,在这位巨人的歌喉里,你们的吟唱都是无声的搏动。 你们与巨人结合在一起,才能显露出你们的巨大。 我只有看到他时,才能看到你们,并爱你们。 爱若不超越这无边的空间,又能到达多远的地方呢? 什么幻想、什么希望、什么假想,能够展翅高飞呢? 在你们的心中,巨人就像开满苹果花的大栎树一样。 巨人用自己的力量将你们束缚在大地上,他的芳馨带着你们在天空翱翔,他的不停旋动使你们永远摆脱死亡。 有人说你们像一条锁链:你们像一条锁链,但你们是锁链中最脆弱的一环。 这话仅仅说对了一半,因为你们也是坚固的,就像锁链中最坚固的一环。 谁用你们最小的功绩衡量你们,就像用泡沫的脆弱衡量大海的威力。 谁用你们所遭受的失败评判你们,就像以季节的变化抱怨四季。 是的,你们就像大海一样, 虽然负重载之船等待着涨潮,以便靠岸,即使你们像大海,也无法使潮水早来。 因为你们也像四季, 虽然你们在冬天里拒绝了春天, 你们内心深处的春天,在微睡中微笑,你们的微笑对它毫无伤害。 你们不要以为我说的这些话是为了让你们当中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他过奖我们了,他只看到我们的优点。” 我不过是用语言讲出了你们思想中所知道的事情。 有言知识不就是无言知识的影子吗? 你们的思想和我的言语,即使只是从封存的记忆中涌出来的波浪,但这种记忆却保存了我们昨天的记录。 保存了大地既不认识我们,也不认识自己的往岁的记忆。 保存了混沌中太古的漫漫长夜的记忆。 智者曾到你们这里来过,将他们的智慧传给你们。我来这里,为了吸取你们的智慧。 看哪,我已发现了比智慧更加伟大的东西。 那便是你们内心里愈聚愈旺的火焰似的心灵。 但你们不注重这种精神的扩展,却哀悼你们岁月的凋逝。 那是生命,在向害怕坟墓的肉体的生命求助。 这里没有坟墓。 这些高山和平原不过是摇篮和垫脚石。 每当你们经过埋葬你们先人的墓地,只要你们仔细看一看,就会发现你们在与你们的子女一起,手拉着手跳舞。 是啊,你们总是那样的欢乐,而你们自己则全然不知。 其他人来到你们这里,以闪光的许诺换取你们的信仰,你们却报之以钱财、权力和荣光。 我给你们的比许诺还少,而你们待我却格外的慷慨。 你们给予我对生命最热烈的渴求。 无疑,将一切向往变成干渴之后,把生命全部化为甘泉,一个人所接受的礼物,还有比这更珍贵的吗? 这其中包含着我的荣誉与报酬。 每当我去泉边饮水时,我总发现喷涌的泉水也是干渴的,我饮它的同时,它也饮我。 你们当中有的人认为我高傲和过分羞怯,致使我不肯接受礼物。 说真的,在接受酬劳时,我是自傲者,而对待赠礼却不是这样的。 当你们请我赴宴时,我已去采摘丘山上的桑葚去了; 你们邀请我入宿你们家时,我却睡在了宇宙的柱廊下。 虽然如此,你们不还是盛情关怀着我度过的日日夜夜,让我吃得饱、睡得香甜吗? 因此,我要深深祝福你们: 你们给出了许多,而你们都从不知道你们在给予。 是的,善行自我照镜之时,便变成了石头。 善事自赐芳名时,却引来了诅咒。 你们当中有人把我称为清高者,陶醉在自我孤独里。 你们说:“他与林木交谈,却不跟人说话。他独自坐在山巅,俯视我们的城市。” 是的,我确实曾攀登高山,独自远行。 我若不在高远之处,能看到你们吗? 人若未曾尝过遥远之苦,又怎能感触相近之甘呢? 你们对我无声呼唤道:“异乡人啊,异乡人,绝顶的爱慕者啊,为什么甘心居于鹰隼作巢的山巅呢? “为什么苛求不可获取之物呢? “你希望什么暴风落入你的网中呢? “你想在天空捕捉何种虚幻的飞鸟呢? “来吧,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吧。 “下来吧,用我们的面包充饥,饮我们的美酿解渴吧!” 是的,他们独处之时,说出了这些话; 假若我让他们更孤寂一些,他们就会知道:我要探索的只是你们欢乐与痛苦的秘密。 我要猎取的只是你们行空的“大我”。 然而猎人也是猎物; 因为从我的弓弦上放出的许多箭,将要回射到我的胸膛。 同样,飞鸟本来也在地上爬行, 因我的羽翼在太阳下展开时,投下的影子是地上爬行的乌龟。 我是个信仰者,同时也是怀疑者。 我常把手指按在我的伤口上,以期对你们的信仰更强烈,对你们的认识更深刻。 基于这种信仰和认识,我要对你们说: 你们既非被封闭在自己的躯壳之内,也不是被禁锢在房舍、田野里。 你们的自我宿于高山,随风飘游。 你们不是在阳光下爬行取暖或在黑暗中挖洞求安的动物。 而是自由之物,是围绕大地、遨游以太的灵魂。 如果我的这些话含混不清,你们则不必苛求完全明白。 含糊与混沌乃万物开端,而不是终结。 但愿我成为你们记忆中的开端。 生命及类似的一切生物,均孕育于雾霭,而非孕育于水晶。 谁知道水晶不是凝固的雾霭? 当你们想起我时,但希你们记住我说的话; 在你们看来,你们那最软弱、最迷惘的,实际上是最强大、最坚定的。 难道不是你们的呼吸使你们的骨架挺立支撑吗? 难道消隐在你们所有人记忆中的那个梦,不是建造了你们的城池,并描绘了城市中的一切吗? 假若你们能够看到你们那紊乱的呼吸,你们便看不见别的一切了。 假若你们能听到那梦的低语,你们也便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了。 但是,你们既看不见,也听不到,这倒对你们有好处。 蒙在你们眼睛上的纱,将被织纱的手揭去。 阻在你们听耳里的泥,将被和泥的手捅开。 你们定将看得见,也听得到。 你们既不会因曾盲目而叹息,也不会因曾耳聋而懊悔。 那时候,你们将知道万物的潜在的目的。 你们将像为光明祝福那样,为黑暗祝福。 穆斯塔法说完,环顾四周,但见船长在船上依舵而站,时而望望张起的风帆,时而放眼望望遥远的天际。 穆斯塔法说: 我的船长好有耐心啊,好有耐心。 风刮起来了,风帆不耐烦了; 就连船舵也在乞求导航; 然而我的船长却静静地等待我把话说完。 这些水手们都是我的伙伴。 他们听赏过更大海洋的歌声之后,耐心地听我讲。 他们现在不用等待多久了, 我已做好准备。 溪水已到大海,伟大母亲将再次把她的儿子抱在胸前。 别了,奥法里斯的居民们。 这一天过去了。 白日的帘幕在我们面前垂降下来,就像莲叶合拢在自己的明天之上。 我们将保存起在这里给予我们的一切。 如果这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只有再相聚一次,一起把手伸向赐予我们恩惠的人。 不要忘记,我将回到你们这里。 仅仅片刻,我的渴望将把泥土和泡沫集聚成新的躯体。 只一会儿,我乘风静息稍许,另一个女人就将怀上我。 我要同你们告别了,同与你们一起度过的青春告别了。 我们相会仅仅在昨天的梦中。 你们曾在我的孤独里为我唱歌,而我用你们的向往在空中建了一座高塔。 现在睡眠已终结,梦境已经消逝,黎明也已过去。 我们头顶中天丽日,已经从微睡中来到白昼,不得不分别了。 如果天命注定我们要在记忆的薄幕中再次相会,交谈将重新把我们联系起来。 你们要为我唱一支更加深沉的歌。 如果天命注定我们在另一个梦中握手,我们将在空中另建一座高塔。 穆斯塔法边说边向水手们打了个手势,水手们立即起锚,解开缆绳,向着东方驶去。 人们异口同心地呐喊,喊声高飞云天,随风飞向大海,如同巨号鸣响。 只有美特拉默不作声,目送船远去,直至消隐在雾霭之中。 人们全都散去,美特拉独自站在海堤上,心中响起穆斯塔法的那句话: “只一会儿,我乘风静息片刻,另一个女人就将怀上我。” 先知花园 我将再次回到你们中间,用发自那永恒沉寂中心的声音,再向你们演讲。 一 年值壮岁,被主所选、为主所爱的穆斯塔法,在使人记起的十月,返回他出生的岛屿。 船刚驶进港口,他便站在船头,身边围着水手。眼见故土就在脚下,他心里充满欢乐。 穆斯塔法开始说话,声音里响着海涛的轰鸣。他说: “看哪,这就是我们出生的岛屿。就在这里,大地将我们倾吐出来,作为歌和谜;歌飞扬天空,谜留在大地。天地之间,除了我们的意愿,什么能传扬歌声,谁又能解开那谜语? “大海一次又一次将我们倾吐到这海岸,我们又仅仅是大海的一重波浪;大海推动着我们,让我们重复它的话语。可是,假若我们不在岩石和沙子上撞碎我们心中的歌,我们又怎能重复大海的话语呢? “那是大海和水手的法规。假若你要求自由,那么,你应该把生活的需求化为雾霭。无形之物总是寻求有形,就连数不清的星云,也想变成太阳和月亮。我们是那些求索甚多的人,如今回到这个岛上。这是坚固的模子,我们应该再次变成雾霭,从头开始求救。能够生长、长高的,只有在意愿和自由面前被撞得粉碎的东西。 “自今开始,直到永远,我们将寻找能让我们唱歌、并且有人听赏我们歌声的海岸。海浪被撞击着,但没有耳朵听赏它的撞击声,这又该如何解释呢?拥抱、抚慰我们更深刻悲伤的,正是没人听赏的曲调,也正是这些曲调,在雕掘我们的灵魂深处,以便铸造我们的命运。” 这时,一位水手走上前来,说:“导师,正是您勾起我们对这港口的思恋;看哪,我们已经到达,您却谈起悲伤,还说心灵将遇到撞击。” 穆斯塔法说:“我不是也谈到自由,论及雾霭是我们更大的自由吗?虽然如此,我却是以极其痛苦的心情来朝拜我出生的岛屿的,我简直就像一个冤死的灵魂,来到凶手面前下跪。” 另一个水手说:“看哪,岸上人山人海,人们虽不声不响,却连您到来的日期、时辰都预测准了。他们纷纷自田间和葡萄园赶来,在此恭候您,以表敬慕、思念之情。” 穆斯塔法远远望了众人一眼,不禁乡思缠心,随之默不作声了。 这时,一阵欢呼声从众人的心灵深处爆发出来,那是思念与渴望的呐喊。 穆斯塔法望着水手们,说:“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呢?我是一名猎手,曾寄居远方。我曾信心十足,射光了囊中的金箭;那金箭皆由他们提供,我却没有给他们带回一只猎物。我没去追寻那些金箭,也许挂在兀鹰的羽翼上;兀鹰受了伤,却未坠地,如今仍在太阳下翱翔。也许箭头已经落入那些饥馑人们的手中,他们用之换了美食佳酿。 “我不晓得那些金箭的飞行情况,也不知飞向何方,但我知道它在空中出了偏向。 “即使如此,爱神依然在我面前。水手们,你们仍在操作着我那海上航行的幻想风帆。我不会哑口无言。当季节之手扼住我的喉咙时,我要高声呐喊;当我的双唇燃起火焰时,我定以放歌代言。” 他向水手们说了这些话,水手们有些心慌意乱。一位水手说:“导师,您向我们赐教吧!也许我们能够理解您的话,因为您的血流在我们的血管里,我们的气息中夹带着您的芳香。” 穆斯塔法回答他们,话音中回荡着暴风的吼声。他说:“难道你们把我送到我出生的岛屿,目的在于让我成为导师?我年纪轻轻、肢体柔嫩,至今仍在智慧笼之外,尚不允许我发表议论,只能谈我自己的灵魂;我的灵魂将永远是对深渊的深邃呼唤。 “让那些追求智慧的人在黄色的延命菊或红色的土壤中去寻找吧!我至今仍是歌手,我将歌颂大地之美,歌唱你们那些失却的、整日徘徊在苏醒与睡眠之间的梦幻。但是,我将不再回头凝视大海。” 船驶入港口,到达岸边。就这样,他来到了自己降生的岛屿,又一次站在乡亲们中间;高昂的呼声发自人们的心底,他心里的思念广漠为之震颤。 水手们预料他会说些什么,于是一个个静默无言。然而他没有开口,因为记忆的忧伤已将他心灵填满。他暗自言语:“我不是说要歌唱吗?我不能不开启双唇,让生命之声随风飘飞,尽享快乐,寻求佐助。” 这时,克丽玛走上前来,孩提时代,这位姑娘曾与他一起嬉戏在母亲的花园里。她说:“你有十二年不在我们中间露面了。十二年来,我们一直在盼望着听到你的声音。” 穆斯塔法无限温情地望着克丽玛。当死神拍翅将他母亲的灵魂送往天上时,正是她为老人家阖上了眼帘。 他回答到:“十二年?你说十二年,克丽玛,是吗?我是不用银河系的标准度量我的思念的,也不用回声测深与远。因为爱一旦变成思念之情,用时间测算便失去了意义。 “有那样一种短暂时刻,包含着极长时间的分别。虽然如此,但分别只不过是精神疲惫,也许我们彼此间并未远离。” 穆斯塔法朝人群望去,但见那里有老有少,有瘦弱者,也有强健者;有久经风吹日晒而面色变得黝黑的,也有的面透青春秀美。他发现每张脸上都闪烁着思念与期盼的光芒。 其中一个人说:“导师,生活何其严酷,摧毁了我们的希望和意愿,令我们心绪烦乱,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我求您为我们揭示痛苦根源,让我们宽舒欢乐。” 穆斯塔法怜悯之心顿生。他说:“生活,比一切生灵都古老,正如地上的美物诞生之前,美早已拍翅飞翔;又像真理,为人所知、被人道出之前,早已存在世上。 “生活,在我们沉默时低声吟唱,在我们睡梦中展示幻想。我们遭受挫折、情绪低落之时,生活却得意洋洋,高居宝座之上;我们泣哭落泪之时,生活却笑对艳阳。当我们拖着沉重的奴隶镣铐时,生活却自由徜徉。 “我们常用最坏的词语称呼生活,原因在于我们自己处身黑暗痛苦之中;我们常认为生活空空洞洞,无益可言,原因在于我们的灵魂徘徊荒野,我们的心醉于贪婪酒盅。 “生活深奥,高贵而遥远莫测;虽然如此,她却近在咫尺。你们的眼界再宽,也只能看到她的脚;你们的身影再长,也只能遮住她的脸;你们的气息再足,也只能传到她的心间;你们的低语回声,到了她的胸中,就会化为春令和秋天。 “生活与你们的‘自大自我’一模一样,是被遮盖、被隐匿着的。虽然如此,然而生活一旦开口说话,八面的风都会变成词语;当她再次启齿时,我们唇间的微笑、眼中泪珠均会化为言辞。生活歌吟之时,可令聋者闻声,带他们高翔云天;生活走来之时,能让瞽者看见,无不大惊、茫然地跟着生活走向前。” 穆斯塔法终断话语,众人一片沉静。那寂静的天空中,回荡着一种无声之歌,使众人心中的忧苦为之一消。 二 穆斯塔法离开人们,径直向花园走去。那本是他父母的花园;二老就像他们的先辈一样,长眠在那里。 那些人都想跟着他去。他们看到那花园是最后一个地方,而他也只有孤孤单单一个人。因为亲人无一人在世,没人再能按照家亲习惯为他举行接风洗尘宴会。 然而船长劝大家:“让他自己走生活之路,你们容忍他吧!因他的面包是孤独的面包,而他的杯中盛的是自饮的回忆之酒。” 水手们知道船长说的是真实情况,于是纷纷退了回来。岸上那些想跟着前往的人们,也停下脚步,转身回到原地。 跟在穆斯塔法身后的,只有克丽玛一人,克丽玛迈着缓慢的步子,心中冥思着他的孤独与记忆。她什么都没说,而是朝自己的家走去。她走进自家花园,来到杏树下,禁不住泪水潸然下淌,自己却不知原因何在。 三 穆斯塔法走进父母亲的花园,关上园门,不让任何人再进来。 他独自在花园里的那栋房子里住了四十个日日夜夜,没人来看他,因为园门紧闭,且人们都晓得他喜欢孤独。 四十个昼夜过去了,穆斯塔法打开园门,人们可以进来了。 于是九个人来到花园住下,和他作伴;其中三人是水手,三人曾在神庙供事,三人是他的童年伴侣。这些人成了他的学生。 一天早晨,学生围着他坐下来。他的双眼里闪着对遥远往事回忆的光芒,同时眷恋凝视着遥远的地方。 第一个学生说话了,他叫哈菲兹。他说: “导师,给我们谈谈奥法里斯城吧,给我们谈谈你生活了十二年的那块土地吧!” 穆斯塔法默不作声,将目光投向远山,望着无际的以太,内心里充满斗争。 过了一会儿,他说: “朋友们,同道们,一个信条繁多、群体无数而没有宗教的民族是何等可悲! “一个穿非自织之衣、食非自种之粮、喝非自榨之汁的民族是何等可怜! “一个视专制暴君为英雄、将显赫一时的征服者当作施主的民族是何等可悲! “一个在睡梦中厌恶嗜好,在苏醒时又屈从于嗜好的民族是何等可怜! “一个走在送葬队伍中才高声呐喊、只为废墟而自豪、刀剑置于脖子上时才反抗的民族是何等可悲! “一个拥有狐狸似的政治家、魔术师式的哲学家,视修补和模仿为艺术的民族是何等可怜! “以鼓声迎接、以哨声送别一位统治者,然后又用鼓声和笛声迎接另一位统治者的民族是何等可悲! “一个仅有年迈哑寂贤哲,而强者仍在襁褓里的民族是何等可怜! “一个四分五裂,而又都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立民族的民族,该是多么可怜可悲!” 四 另一个人说:“请向我们谈谈您此时此刻的心境吧!” 他望着那个人,答话声中有一种悦耳的乐曲,好像一颗星星在唱歌。他说: “在你苏醒时的梦中,当你静静地聆听你那深邃的自我谈话时,你的思想便会像雪花一样飘散而下,为你在空中的回声裹上白色的寂静。 “醒时的梦,不就是你的心田之树萌芽、开花的云朵吗?你的思想,不就是你心里的风吹落在丘山和原野上的花瓣吗? “你期待着和平,直到你心中的无形之物成型;同样,云要积聚,直至吉祥手指将其凝结成太阳、月亮和星星。” 这时,赛尔基斯有些怀疑,说:“春天总要来临,我们的梦与思想的雪花都将消融,任何痕迹都会消失一净。” 穆斯塔法回答道: “当春天来到沉睡的丛林和葡萄园里与情人相会时,积雪将真的消融,化为溪水流淌,去谷涧寻觅大河,举着杯盏浇灌桃金娘和月桂树。 “你心田里的积雪也是如此,随着你的春天来临而消融,你的秘密将化为溪水流淌,去谷涧觅寻你的生活之河;这河将夹带着你的秘密奔向大海。 “春天到来,一切都会消融,化为歌声,就连星辰及缓缓降落在广阔原野上的雪片,也将融化在欢歌的溪流之中。当春天的太阳升起在更宽广的天际上空之时,还有什么冻结着的美,不化为倾泻的欢歌?还有哪个人不愿意成为灌溉桃金娘和月桂树的溪水呢? “你们仅在此度过了一夜。在此之前,你们随着波浪起伏的大海漂游,不明自身,不见岸边。之后,风,这生命的气息,将你们织成她脸上的光罩,继而用手将你们拢在一起,赐予你们以形态,让你们抬头仰望天空,然而大海远远地跟着你们,海之歌仍旧充满你们的心,大海将永远同情怜悯你们、呼唤你们,即使你们忘却了你们的血亲关系。 “你们游荡在高山与大漠之间,会时常忆起大海冰冷之心的深处;尽管你们许多时候不知道自己向往什么,其实,你们思恋着大海的宽广而单一的平静。 “还会有什么分歧吗?当雨点伴着散落在丛林和花园山丘上的树叶翩翩起舞时;当雪花伴着吉祥与忠诚飘落时;当你们赶着你们的羊群在山谷中走向河边时;当银色的溪水汇流在你们的田野上,流入草原绿茵中时;当你们丛林中的露珠将天空映在大地上时;当你们草原上的暮霭用薄纱遮住你们的道路时……在这所有时辰,大海会与你们一道,为你们作证,希望它爱你们的权利。 “那是你们心底的雪花,飞舞飘落在大海之上。” 五 一天早晨,他们正在园中散步,门外出现一位女子,那就是克丽玛;穆斯塔法孩提时代像姐妹一样爱着她。她站在那里,没有问什么,也未抬手叩门,只是窘迫、沮丧地望着花园的各个角落。 穆斯塔法看见她眼含热泪的神情,于是迈着缓慢、从容的步子,向园墙走去,为她打开园门,欢迎她进花园来。 克丽玛说:“你究竟为什么离开我们所有的人,使我们无法再借你的春颜之光呢?我们都很喜欢你,殷切地等待着你的归来,愿你平安顺利。如今,人们呼唤你,想听你谈些什么,我是作为他们的差使找你来的,盼望你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向他们谈谈存于你心中的智慧,抚慰有剑伤的心灵,照亮我们那被黑暗疯狂蒙盖着的头脑。” 穆斯塔法凝视着她,说:“你若不把所有人看成智者,那么,也不要称呼我为智者。我是一颗未熟之果,依然挂在枝条上;直到昨天,我仍然是一个待放的含苞。 “你不要把我看作你们当中的一个疯子;因为,事实上,我们既非智者,亦非疯子。我们是生活树上的绿叶;生活本身则在智慧上,当然也高于疯狂。 “我,难道我真的离开了你们,将自己与你们隔绝开来了吗?难道你们不知道,只有灵魂靠幻想不能跨越的,才能称为距离吗?难道你们不晓得,当灵魂跨越那一距离时,距离本身变成了灵魂中的一种乐曲吗? “也许你与不相好的邻居近在咫尺,而你与好友相距七层地、七重天;实际上,那咫尺却比那七重天地还要遥远。 “因为在记忆中,距离是不存在的;而存在于遗忘中的距离,则是你的声音及眼睛无法缩短的。 “大洋之岸与高山之巅间,有一条秘密通道;当你们与大地之子联合时,应该走这条通道。 “你们的知识与智力之间,有一条隐暗通道;当你们与人类及你们自身合为一体时,应该发现这条通道。 “在给予的右手与取拿的左手之间,有一条鸿沟;只有使两者同时授、受之时,才能弥合这条鸿沟。因为只有当你们知道无可受亦无可授之物时,方才能够征服这条鸿沟。 “其实,你们醒时与睡时的梦幻之间及需要与愿望之间的距离,才是最遥远的距离。 “还有一条道路,倘若你们要与生活合一,那你们还应该通过;但我现在不能就此谈什么,因为我发现你们由于长途旅行而过度疲惫。” 六 穆斯塔法及九个学生,随那位女子来到街市,向人们及朋友、邻居发表谈话,人们兴高采烈,喜形于色。 穆斯塔法说:“你们在睡眠中长大,在梦乡中过着最完美的生活;因为你们把白昼都消耗在为静夜所得的感恩戴德之中。 “你们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思考,说夜晚是休息时间;实际上,夜晚是探索和取得收获的时辰。 “白天以知识力量武装你们,教你们的手指精通索取技艺;而黑夜,则把你们带入生命宝库。 “太阳教导万物打内心里向往光明;而黑夜则将万物高举群星。 “事实上,夜下的寂静在为林中树木、园中花卉编织结婚礼物,继之准备盛大婚宴,装饰洞房,在那神圣的肃静气氛中,‘明日’胎儿在时光的子房中长成。 “就这样,通过你们的探索,在你们自身中找到食粮,得到满足。即使黎明时的苏醒抹掉了记忆,然而梦中的筵席已经摆好,洞房已经备妥。” 穆斯塔法沉默片刻,人们等待着他再度开口。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虽活动在躯体之中,你们却是精神;你们像在黑暗中被燃烧的油一样,虽被添入灯里,却是火焰。 “倘若你们仅仅是一躯躯肉体,那么,我站在你们面前,向你们发表的演说,不过都是胡言乱语,如同死人对尸体说话。然而事情并不是那样的。你们身上的永生之灵,白天黑夜都是自由的,无法禁锢,无以羁绊,因为那是至高万能之主的意愿。你们就是那万能之主的气息,如同风,抓不住,更不能置于笼中。我也是万能之主的气息。” 他离开他们,缓步走去,重进自己的花园。那个有些生疑心的赛尔基斯说:“导师,关于丑,您有什么话要讲呢?您还没谈及过丑呢!” 穆斯塔法言语如鞭辟地: “朋友,路过你的门口而不叩你家门的人,能说你是不好客的吝啬鬼吗? “操着你不懂的语言与你谈话的人,会说你是愚者、聋子吗? “一个你从未努力达到、也不想进入的境界,不就是你所认为的丑吗? “如果丑是一种东西,那么,可以说就是我们眼睛上的锈皮,耳朵上的洞孔。 “喂,朋友,除了迷住面对自身记忆灵魂的恐惧,不要把任何东西称为丑。” 七 一天,他们坐在白杨树下,一个人说:“导师,我害怕时光,时光从我们头上经过,掠走了我们的青春年华,又用什么代替它呢?” 穆斯塔法回答: “你现在抓起一把土,也许会发现里面有一粒种子,或许有一条虫子。假若你的手大而力足,那么,可使种子变成森林,能让虫子变为天使。不要忘记,将种子变森林、使虫子变天使的岁月,归根结底属于‘现时’,漫长岁月均存在于这个‘现时’本身之中。 “一年四季,不就是我们那不断变更的思想吗?!春,是你们胸中的苏醒;夏,是对你们的果实的承认;秋,这支古老的歌,在你们的心中,不是依然似少女一样的歌吗?冬,我来问你们,不就是充满其余季节梦幻的一种长眠吗?” 这时,善于探索的学生马努斯朝四下望了望,看到攀缠在无花果树上那开着花的青藤,说道:“导师,您看这种寄生植物,都是耷拉着倦怠的眼皮的贼种,从坚强的太阳之子那里掠取光明,以吸吮树木枝条和叶子里的汁液为荣,您对此有何话要说?” 穆斯塔法回答道:“朋友,我们都是寄生者。我们将黏土变成有生命的人,并不比那些直接从黏土里获得生命、而对黏土一无所知者高级。 “母亲能对孩子说:‘你使我心与手疲惫不堪,我把你送回大森林母亲怀抱中去’吗? “歌手会对其所唱的歌说:‘回到你的音洞中去吧!因为你耗费我的力气’吗? “牧人会对满一岁刚断奶的羔犊说:‘我已无力领你去草场,你应该离开你的母亲,为此捐出自身’吗? “朋友,请听我说!所有这些问题,不问已有答案,如同你的梦,入睡之前,已被证实。 “我们按照永恒的旧法则相互依存。就让我们这样生活在爱的乐园中吧!我们在孤独中相互寻觅;当没有火炉围坐之时,我们便上路漫游。 “朋友们,兄弟们,最宽广的路,就是你们的同伴们所走的路。 “这些攀树青藤,在宁静夜中吸吮大地的乳汁,而大地则在温馨的梦中吸吮太阳的汁液。 “太阳,则与你们及万物一样,同在伟大王子的筵席上光荣就座;王子的宫门常开,筵席永设。 “马努斯,我的朋友,万物相互依存而生,同时又以无限信念,依靠至高万能之主的恩泽而生存。” 八 一日清晨,天还没亮,大家来到花园里,默不作声,面对东方,留神观看日出景象。 片刻后,穆斯塔法说: “露珠映出的旭日并不比太阳本身欠缺什么;反映在你们精神上的生活,与实际生活一样圆满。 “露珠反射光明,因为露珠与光同属一类;你们反映生活,因你们与生活源于同种。 “当黑暗笼罩你们之时,你们要说:‘黑暗是尚未出生的黎明;当夜之神用其宽袍将我裹起时,黎明必像降生在丘山上那样,降生在我的灵魂之中。’ “在晚香玉吐放的薄暮中膨胀成球形的露珠,酷似你们将你们的精神聚结在上帝心中。 “露珠如果要说:‘千年之后,我们仍将是一颗露珠。’那么,你就对它说:‘难道你不晓得,那些岁月的全部光明都映入了你的圆球之中了吗?!’” 九 一天傍晚,狂风大作。穆斯塔法和九位学生围炉火而坐,个个沉默,人人无声。 一学生终于打破寂静,说:“导师,我一个人,孤孤零零,时光之脚踏过我的胸膛,那样沉重。” 穆斯塔法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声若狂风呼啸似的说:“孤孤零零,那有什么!?你独自来到这个世界,还要独自走入雾霭之中。 “那么,你就独自默默饮下你的杯中之酒吧!秋令已把一些杯盏给了另外的唇口,就像为你们斟满杯子那样,将那些杯盏斟满又苦又甜之酒。 “独自饮下你的杯中之酒吧!哪怕酒里和着自己的血与泪的味道。赞美生活赋予你的干渴之恩吧!假若你的心没有干渴,也便成了干海之岸,没有歌声,没有潮汐。 “你独自饮下自己的杯中之酒吧!痛痛快快地喝下去吧! “将杯子高高举过头,为那些独酌的人干杯吧! “一次,我与十个人同席共饮,喝了很多酒,但他们的酒不上头,也不入心,而是下沉到我的脚部。于是,我的智慧愤而离去,我的心扉关闭起来,我自己变成了一个被关闭的人,只有我的双脚与他们一起留在我们的烟雾里。 “后来,我再不和他们对坐,更不与他们共饮。 “因此,我对你说,即使时光的脚重重踏在你的胸膛上,那又有什么?!你最好独自咽饮下你杯中的惆怅之酒,日后也将独饮杯中之酒。” 十 一天,希腊人法尔杜鲁斯来花园散步,脚被石头绊了一下,因而勃然大怒,随即转脸回身,拾起那块石头,低声说:“这个挡路的死东西!”然后愤而将之抛向远处。 被主所选、为主所爱的穆斯塔法说:“你为什么要说‘这个死东西’呢?你在这花园里待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不晓得此处没有死东西吗?这里的一切都是活的,无不在日华和夜光下闪闪发亮。你和石头本属同类,唯一的差别在于脉搏,只不过是你的心搏动得稍稍细微些罢了。朋友,难道不是这样吗?然而你的心却不像石头那样从容镇静。 “你的心律中可能含有另外一种乐曲,但我要对你说:当你探测你的灵魂之深,丈量广宇之高时,你只会听到一种歌声,那正是石头和群星在完美和谐的乐曲中同唱的歌声。 “假若我的话仍不为你所理会,那么,就让我的话语走向另一个黎明吧!你既然在眼昏之时因被石头绊了一脚就诅咒石头,那么,当你抬头碰撞到星星时,也会咒骂星星吗?不过,你像孩子采集山谷里的百合花那样收集石头和星星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到那时,你将知道,一切东西都充满了芳香和生命。” 十一 那是一个星期的头一天,当神庙里的钟声传入他们的耳际之时,一个学生说:“导师,我们常听我们的邻居谈起上帝。对此,您有何看法呢?上帝真的存在吗?” 穆斯塔法站在他们的面前,俨然似一株挺拔的巨树,不畏风暴。他回答说:“亲爱的朋友们,你们现在想象一下:有那样一颗心,能够包容你们所有人的心;有那么一种爱,能够包罗一切迷住你们的爱;有那么一种精神,能够包藏你们所有人的精神;有那么一种声音,能够包含你们所有人的声音;有那么一种寂静,它比你们经历的寂静都深邃,而且永在久存。 “你们还要知道:在你们那自身的完美之中,有一种美,胜过一切绚烂绮丽之物;有一首歌,比大海、森林之歌雄浑宽厚;有一种高居宝座的威严,在其面前,猎户星座只不过是脚踏板,金牛宫七星不过是闪光露珠。 “你们过去追求的,只限于吃、穿、住和用。现在,你们要追求‘一物’,既非你们的羽箭之的,亦非你们用来抵御大自然侵袭的洞穴。 “既然我的言语是石头和谜语,那么,你们就要努力——这并不是对你们的最低要求——让你们的心恭顺、碎裂,让你们的央求引导你们爱至高无上者及其智慧,爱那位被人们称为‘上帝’的大智全能者。” 大家沉默无言,人人半信半疑,个个心神不安。穆斯塔法同情他们,和颜悦色地望着他们,说:“我们现在不谈至高无上的众神之主,谈谈你们的房舍和田园周围涌动的自然因素吧! “你们想带着幻想升入天堂,认为那是至高无上处;你们想跨越浩瀚的大海,宣称那是极远距离。但是,我要告诉你们,当你们在大地上播下一颗种子时,你们便到了至高处;当你们对亲人赞美晨光时,你们便跨过了至大之海。 “你们常常吟唱永恒上帝的名字,但你们却不听你们所唱的歌。你们不是听过鸟儿鸣唱,不是听过树叶被风吹离树枝时发出呻吟声吗?!朋友们,你们不要忘记,树叶只有离别树枝之时才会唱歌! “我想向你们重述我对你们的嘱咐:你们不要下意识或不加称赞地谈论上帝,因为那是你们的‘一切’;你们要亲人与亲人、神与神之间相互交谈,互相理解。 “如果鸟母亲离开巢窝在天空盘飞,巢中的鸟雏吃什么呢?倘若蜜蜂不为田地里的罂粟传授花粉,它又怎能成长结果呢? “只有你们沉醉于你们的‘小自身’之中时,才去寻找被你们称为‘上帝’的天空。你们为什么不努力寻找通往你们的‘大自身’的道路呢?你们为何不努力减少惰性,勤于铺路呢? “朋友们,水手们,我们理应少谈论我们无法理会的上帝,多一些我们之间的彼此交谈,以便于我们之间互相了解。虽然如此,我仍希望你们知道:我们是上帝的芬芳气息;我们是上帝,在叶里,在花中,更多时间是在果里。” 十二 一日清晨,太阳已经升起,一个学生——他是穆斯塔法三个童年伴侣之一——走上前来,说:“导师,我的衣服破了,且除此别无换的,请允许我到市场上讨价还价,但期命运助我一臂之力,让我买到一件新衣。” 穆斯塔法久久注视着他,然后说:“把你的衣服给我。” 青年脱下衣服,赤身站在炎阳之下。 这时,穆斯塔法用类似于马驹奔跑的声音说:“赤身者,唯有赤身者才能生活在太阳下;质朴者,唯有质朴者才能驾驭风神;迷路者,唯有迷路千次者才能安抵家中。 “天使已经讨厌了那些聪明人。昨天,就在昨天,一位天使来了,对我说:‘我们为那些自诩者创造了地狱。除了烈火,什么能够抹掉那光滑的表面,熔掉表面上的东西,使之显露出本质来呢?’ “我说:‘不过,你们创造地狱的同时,也创造了掌管地狱的魔鬼。’天使回答说:‘掌管地狱的是那些不怕火的神灵。’ “好一位高明的天使!他善辨全人与半人的道路,他是一位公正的天使。当狡猾的骗子诱惑先知时,他是要援助先知的。毫无疑问,先知微笑时,他会微笑;先知泣哭时,他会落泪。 “朋友们,水手们,只有赤身者才能生活在太阳下;只有无舵船长才能航渡波涛的大海;只有灵魂幽暗者才能夜下沉睡,黎明苏醒;只有与根柢同眠雪下者才能赢得春天。 “你们就像那根柢,朴实无华;你们有着从大地中汲取的成熟智慧。你们沉默无言;虽然如此,但在他们那尚未生长的枝条中,却包蕴着四面风乐队。 “你们柔弱,你们无形;虽然如此,你们却是参天巨树的发端。 “我再次向你们说:你们是天地之间的根柢。我常见你们破土而生,长大攀高,伴着光明起舞;但是,我也看到你们长高后却面浮羞色,所有根柢都感到害羞,因此它们将自己的心久藏,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五月将要到来。五月是不知休息的少女,她将抚爱山冈和平原。” 十三 一个在神庙供事的学生央求道: “导师,教我们说话吧!以便让我们的言词像您的言词,如歌似花,悦耳飘香。” 穆斯塔法回答道:“你将凌驾你的言词。你的道路两旁,仍将是甜蜜的音乐和迷人的芳菲;音乐献给世间一切爱者和被爱者,芳菲赠予那些想在花园里生活的人们。 “你将凌驾你的言词,登上遍撒星尘的峰巅,张开双手,直至两手攥满;到那时,你将平卧,像雏鸟一样甜睡巢里,似白色紫罗兰梦想春天那样梦想明天。 “是的!你将潜入你的言词更深的地方,你将寻觅徘徊溪流的源头,你将成为隐蔽的洞穴,那里回荡着你现在听不到的、发自深渊的低微声响的回音。 “你将沉入比你的言词及所有言词都深的地方,直至潜入大地之心;在那里,你将独自与那信步银河之上者在一起。” 片刻过后,一个学生问道:“导师,请给我们谈谈存在吧!何为存在呢?” 穆斯塔法久久望着他,深感自己喜欢他。穆斯塔法站起来,走了几步,然后又折回,说: “在这里,在这座花园里,长眠着我的父亲和母亲,是活人的手将二老埋葬的。在这座花园里,埋着昨天的种子,那是风神之翼夹带来的。我的双亲将在这里被埋葬一千次,种子也将在这里被埋下一千次。因此,我和你们以及这些花,将一起到这座花园里来一千次。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我们将热爱生活,向着太阳,梦想宇宙。 “然而当前‘存在的可能性’,则是:要成为聪明人,但同时无别于疯子;要成为强者,但不能欺凌弱者;要和儿童一起嬉戏,不是作为父亲,而要作为朋友,向他们学习做游戏。 “在老翁老妪面前,要质朴温顺;即使你正伴着春姑娘,也要与他们一起坐在古橡树荫下。 “要寻访诗人,哪怕他居身七条河之外;在诗人面前,要平心静气,不求什么,不要怀疑,不要发问。 “要知道圣徒与罪犯是孪生兄弟,其父亲是‘宽厚君主’,二者降生时辰仅隔片刻,因此我们将之作为加冕王子看待。 “要紧紧追随美神,哪怕她将你引至深渊边沿;倘若她生有双翅,你却身无片羽,只要她从深渊上空越过,你亦应该紧跟不舍;因为美神不在之地,万物皆化为乌有。 “要成为没有围墙的花园,要成为没有看守的葡萄园,要成为对路人敞开大门的宝库。 “要成为遭过掠夺、受过欺骗、遇过挫折的人;还要成为迷路人,曾落入陷阱。这一切之后,你站在你的‘大自身’顶峰,俯视你面前的一切,你会微微一笑,得知春天一定会降到你的葡萄园,在葡萄叶上起舞;秋天将催熟葡萄。你还会知道:假若你有一扇窗子总向东开,那么,你的家永不会空空如也;那些被人看作坏蛋、贼寇、阴谋家、骗人精的家伙,都是你的贫兄苦弟;也许此城上空有座无形之城,那里的居民认为你就是这些人的集合体。 “现在,我还有话向你们说。正是你们的巧手为我们日夜生活创造了一切必要的东西。 “存在的可能性,那就是要你做个手能代眼的织匠;做个精通采光和间隔的建筑工;做个农夫,自感埋下的每颗种子都有一个宝库;做个对鱼和兽怀有怜悯之心的渔夫和猎手;此外,还要怜悯人间的一切贫困、饥馑者。 “除此之外,我还要说,希望你们每个人,希望所有的人,都要帮助他人实现其崇高美好的目标。 “朋友们,同道们,你们要勇敢,不要软弱;要襟怀坦荡,不要心胸狭窄。我和你们的大限来临之日,便是你们的‘大自我’实现之时。” 穆斯塔法终止谈话,九个学生如坠五里云雾,心纷纷离他而去,因为他们对他所言一点也不明白。 此时此刻,三个水手思念大海,三个神庙供职人员想回庙堂找慰藉,三个童年伴侣想去逛街市。在他的话语面前,他们就像聋子,致使话语回声又折回他自己的耳里,酷似失巢之鸟,疲惫不堪,四处窜飞寻找避身之地。 穆斯塔法离开他们,在花园里走了几步,既没说话,也没回头看他们。 他们相互商量,打算找理由离去。 看哪,他们离去了,各奔东西。被主选择、为主所爱的穆斯塔法依旧独自待在那里…… 十四 夜晚来临,夜幕笼罩了整个宇宙。穆斯塔法向位于一棵高大雪杉树下的坟墓走去,那里就是他母亲长眠的地方。在那里,天空闪出一道亮光,花园被照得通亮,宛如大地前胸上的一颗明珠。 穆斯塔法喊了起来,那喊声发自缠绕他的精神的孤独寂寞深处。他喊道: “我的灵魂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子,可有饿汉前来采摘果子,饱食一顿吗? “莫非人间没有一位仁慈的戒斋者肯来餐食我的收成,卸去我的重担,让我轻松一下吗? “我的灵魂被金银重载压着,难道没有人想取之装满自己的口袋,以便减轻我的荷载? “我的灵魂里盛满陈年佳酿,莫非没有干渴者前来自酌畅饮? “一个人站在大路中间,将满握珠宝的手伸向过路行人,呼喊着:‘你们为什么不怜悯我一下,将我手中的珠宝拿去?!可怜可怜我,拿走我的珠宝吧!’然而人们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去。 “也许他是个讨饭的叫花子,把颤抖的手伸向过路行人,然后收回战栗的空手。也许他是个瘫痪盲人,人们打他身边走过,谁都不曾瞧他一眼。 “看哪,那里有位慷慨好施的王子,在莽莽荒原与山脚之间搭起丝绸帐篷,每日夜晚燃起篝火,并派奴仆去路边迎候过往宾客,以便款待之。可是,大路却是那样吝啬,没有向他举荐一个觅食者,也没有给他送来一个讨饭人。 “假若那位王子是个普通人,人们不知其从何而来,也不晓其如何而来。只管四处奔走,八方讨饭,夜来寻找宿身之地也便罢了。倘使他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者,只有身上的破衣和手中的棍棒,岂不更好吗?!那样,夜幕降临之时,他可以与同类的诗人及流浪汉汇聚一处,与他们一道分享回忆与梦幻。 “看哪,那里有位公主,已从梦中醒来,离开象牙床,穿上紫红长袍,戴上珠宝首饰,发髻上喷洒麝香,手指浸蘸千日香蜜,然后步入花园,漫步花丛,衣角被露珠浸湿。 “在静谧的夜下,公主缓步花园中,寻觅心上人。可是,在父王的国度里,没有人爱她。 “她若是个村姑,那该多好!信步山谷草坡,牧放父亲的羊群,身披晚霞返回父亲的茅舍,双脚粘着隐居之地的尘埃,衣褶间散发着葡萄的芳馨;待到夜色来临时,村民们进入梦乡,她悄悄走向意中人等待她的地方。 “假若她是一位修女,那该多好!在修道院里,燃烧自己的心当香火,整个天空散发着自己的芳香;点燃自己的灵魂当蜡烛,让心上人擎着自己灵魂的烛光。她顶礼膜拜,让隐形的鬼怪将她的祈祷带往时光宝库;在那里,虔诚的信徒祷词被保存在情侣的热心与追求孤独者的低语旁! “最好她是一位老妪,坐在太阳下,回忆童年时代伴她玩耍的少年。” 夜色渐暗,穆斯塔法的脸色随着夜色变得阴郁,精神变成沉重乌云,于是再次高声喊道: “我的灵魂挂满成熟果子, 我的灵魂遭硕果压迫, 谁能前来饱食熟果? 我的灵魂醇香四溢, 谁来一饮,以消干渴? “但愿我是一棵无果之树, 丰收之苦胜过荒芜焦灼。 富贵而无人前来分享, 其苦盖过乞讨而无人施舍。 “但愿我是一口枯井, 任凭人们用石投我; 总比是一道甘泉轻松, 因为行人不曾汲水解渴。 “但愿我是一根甘蔗, 任凭人们用脚踏过; 总比断指人家的吉他幸运, 既然女子聋而又哑, 纵使银弦相配也是白搭。” 十五 七天七夜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打花园附近路过,穆斯塔法独自一人,只有回忆与折磨陪伴着他。因为人们都已离开他,寻找另外一些地方,打发日子去了,就连那些怀着敬爱、羡慕之心聆听他谈话的那些人,也已各奔东西。 但克丽玛来了,只有她一人,静默表情遮面,她手托盘和杯子,送来肉和饮料,放在穆斯塔法面前,便离去了。 穆斯塔法再次伴陪白杨树,坐在园门内,注视着大路。片刻过后,只见一个人影出现在视野里,活像一块乌云,顺着大路朝他走来。乌云渐渐变成九个人,走在前面的是克丽玛。 穆斯塔法走去迎接他们。他们平安顺利来到园门前,仿佛他们刚离开这里。 他们进了花园,与穆斯塔法在一张简陋的桌子上共进晚餐。克丽玛为他们添了些面包和鱼,并把剩下的酒斟入杯中,她边斟酒,边对穆斯塔法说:“请允许我进城一趟,打些酒来,再把杯子斟满。” 穆斯塔法望着她,似乎在想着一次旅行和一个遥远的地方。他说:“不要去了!这些足够了。” 大家边吃边喝,兴高采烈,直至喝完吃光。穆斯塔法用深似海洋、激荡若月下大潮似的洪亮声音说:“朋友们,同伴们,我们今天非走不可了。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曾一道航越大海,一起攀爬崎岖山路,一同搏斗风浪。我们知道饥饿是何滋味,也曾出席过婚礼筵席;我们时常衣不遮体,也曾身着国王的朝服御衣;我们确实到过很远的地方,但现在又要分手。你们将一道走你们的路,而我则独自沿着自己的路行走。 “虽然大海和旷野将把我们隔开,但我们仍然是共赴圣山的旅伴。 “但是,在我们踏上艰难征程之前,我想把我心灵的收获及其落穗献给你们: “你们唱着歌,踏上自己的征程吧!但每首歌要短,因为只有在你们唇上早逝的歌,才能永久活在人们的心间。 “你们要用简洁的话语道出美的真理。永远不要用任何言词述说丑的真理。你们要对发髻在太阳下闪闪放光的女子说她是晨姑娘;但是,看见瞎子,决不要说他和黑夜一样。 “你们聆听芦笛手演奏,就应该像四月春姑娘歌唱;但是,当听吹毛求疵者夸夸其谈时,你们务必装聋作哑,就要像僵骨,躲到你们的想象力能把你们带向的最远的地方。 “朋友们,同伴们!你们在路上遇到生有偶蹄之人,就献上你们的翅膀;你们遇到生有犄角的人,向他们献上花环;你们遇到生着爪子的人,就把花瓣裹到他们的手指上;你们遇到尖舌利齿的人,就把蜂蜜抹到他们的嘴上。 “是啊!你们将会遇到这些人,甚至更多的人。你们将遇到卖拐杖的瘸子,卖镜子的瞎子和在庙门上讨饭的富翁。 “你们要把自己的健足给瘸子,把自己的明目给瞎子,把你们自身给讨饭的富翁;这些确实是天下最穷的人,因为只有真正的穷困之人,即使原来家财万贯,才肯于伸手接受施舍。 “同伴们,朋友们!我以将我们的心聚在一起的友爱的名义嘱咐你们:你们要成为千条道路,供人们彼此相会在沙漠;那里狮子伴野兔并行,豺狼与绵羊为伍。 “你们要牢记我这些话语,我不教你们施予,而教你们索取;不教你们忘恩负义,而教你们忠诚老实;不教你们屈从,而教你们唇浮笑意以示理解。 “我不教你们沉默寡言,而教你们用非喧闹的声音唱歌。 “我教你们实现能够容纳一切人的宏大自我。” 穆斯塔法站起来,离开餐桌,来到柏树荫下。夕阳即将落山,他们跟在穆斯塔法身后不远,突然之间,他们个个感到心情沉重,人人张口结舌无言。 克丽玛将餐桌收拾干净,走来说:“导师,请允许我为您准备明天旅行的干粮。” 穆斯塔法用能够看见另一个世界的目光注视着克丽玛,说:“我的姐妹,亲爱的,干粮早已备好,明天吃的已经齐备,包括昨天和今天的吃喝在内。 “我要走了,假若我带着一个没有道出的真理离去,那么,那个真理将寻觅我,收拢我,即使我的肉体已在永恒的沉寂中四分五裂。我将再次回到你们中间,用发自那永恒沉寂中心的声音,再向你们演讲。 “如果还有什么没向你们宣布的美,那就请呼唤我的名字,呼叫我的这个名字‘穆斯塔法’。我将给你们一个信号,让你们知道我已经回来,以便将你们需要的话都讲给你们。因为上帝不允许自己躲避人类,更不允许自己的话永远被遮蔽在人类心底的暗坑里。 “我将活在死神身后, 我将唱歌给你们听, 直到海浪将我带走, 送我去大海沧溟。 我将坐在你们的餐桌旁, 哪怕没有躯体; 我将与你们同下田野, 即使只有看不见的灵魂。 我将到你们的火炉旁, 虽是客人,却无行踪。 死神并不能改变什么, 只不过用面具将人脸遮隐。 樵夫永远是樵夫, 耕农永远操犁耕种。 为风唱歌的人, 也将永远歌唱给苍穹星空。” 众学生像石头一样沉寂无声。他们心中充满忧愁,因为穆斯塔法说出“我要走”。然而没有人阻拦、挽留他,也没有人要跟他走。 穆斯塔法走出母亲的花园,步子缓慢,没有声音。须臾之间,只见他腾空而起,远离而去,就像一片叶子,被狂风卷去;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一道微光,在天空抖动飘飞。 九个学生走了。那位女子却一直站在渐渐暗下去的夜色里,留心观看那道微光如何与暮色合而为一。她开始用穆斯塔法那几句话安慰自己的孤独与寂寞:“我要走了。假若我带着一个没有道出的真理离去,那么,那个真理将觅寻我,收拢我……我将再次回到你们中间……” 十六 傍晚时分。 穆斯塔法来到山冈。脚步把他带入薄雾之中。他站在巨岩与白皮松之间,消失在一切视线之外。他说: “云雾,我的姐妹,未入模的白气, 无声的白气,无人道出的话语, 我回来见你。 “云雾,生翅的姐妹,我们现在一起, 我们将永在一起,直到再生莅临; 黎明把你作为朝露降到花园, 我作为婴儿投入妇人怀里, 我们一起将往昔回忆。 “云雾,我的姐妹,我回来了! 我是一颗心,聆听自己搏动, 像你的心一样安逸。 我是一种思想,跳动而无目的; 和你的思念一样离奇。 我是一种思想,至今尚未成熟, 与你的思想全然无异。 “云雾,我的姐妹,母亲的头生女, 我至今手握你要我播撒的绿种, 我唇间含着你要我吟唱的歌曲。 我既没带来果实, 也无回音送给你, 因为我两手无眼,双唇无语。 “云雾啊,我的兄弟, 我爱世界,世界也爱我, 因为我所有微笑都在她的唇边, 我的所有泪水均噙在她的眼里。 然而我们之间有道沉默地峡, 峡上无桥,对面可望而不可及。 “云雾啊,我的姐妹, 啊,我不死的同胞姐妹! 我给小儿唱着古老歌曲, 他们个个面浮惊色,心领神会。 可是,他们明天会把歌儿忘掉, 不晓风神会把歌儿捎往哪里!? 歌儿虽非我的,却入我心头, 且在我的唇上曾作片刻逗留。 “云雾啊,我的姐妹, 一切已成过去,我亦平安顺利。 为已出生者唱歌也就够了, 虽歌儿确乎不是我的, 却发自我灵魂渴望的至深之地。 “云雾啊,我的云雾兄弟, 许久前我已非自我, 我与你现已融为一体。 墙壁已经坍塌, 锁链环断节离, 我攀高来到了你这里。 我们将一道航行, 直到再生之日临莅; 那时黎明将把你降为园中晨露, 把我当作婴儿抛入妇人怀里。” 先行者 你是你灵魂的先行者,我和你一样,我是我的灵魂的先行者。 你是你的灵魂的先行者 喂,朋友,你是你的灵魂的先行者。你生平中所建造的高塔,不过是你的巨大自身的根基,而这个自身同时又将成为他身的基础。 我和你一样,我是我的灵魂的先行者。因为日出之时展现在我面前的影子,将在中午时分收缩在我的脚下,红日再出东方,影子重现面前;中午时分再至,影子复缩脚下。 自打开始,我们就是我们的灵魂的先行者,我们将永远是我们的灵魂的先行者。我们平生中已经和正在积聚的,不过是些种子,我们准备将之播撒在尚未开垦的土地上。我们就是土地,我们就是农夫,我们就是果实,我们就是果农。 喂,朋友,当你是在雾中徘徊的一种思想时,我与你一样,也是一种思想,走投无路,去意彷徨,我寻觅你,你寻觅我;我们渴望的是幻梦;幻梦是无拘无束的时光,幻梦是无边无际的苍穹。 当你是生命的颤抖双唇间一个无声的词语时,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词语,静默沉寂,一声不响;生命刚刚将我们吐出,我们便来到世上,我俩的心同为昨日的记忆而跳动,共同对明天的向往而欢腾;昨日不过是被驱逐的死神,明天才是希冀的诞辰。 看哪,我们现在在上帝手中,你是上帝右手中发光的太阳,我是上帝左手里借光的地球;而你发光的力量并不比我借光的力量更强。 我们是太阳,我们是地球,但仅仅是更大太阳的发端,仅仅是更大地球的起头。我们将永远是发端和起头。 喂,从我们园门经过的异乡客啊,你是你灵魂的先行者。我和你一样,我是我的灵魂的先行者,虽然我坐在自己的树荫下,纹丝不动,默不作声。 小丑 古时候,有一个人从沙漠来到洪都“法律城”。此人是位小丑兼幻想家,除了身上衣服和手中棍子,别无行装。 他漫游城市街巷,眼见庙宇、高塔、宫殿座座,惊异不已。因为“法律城”确乎富丽堂皇,无与伦比。他不时与过往行人搭话,询问城市情况,打听奇闻趣事。但是,人们不懂他的语言,他也听不懂任何人的话。 日悬中天,他站在一家大饭店前。饭店建筑精美,装饰华丽,人们进进出出,不曾遇到麻烦。 幻想家心想:“无疑此乃圣殿。”于是随着人们走了进去。 他来到一座豪华大厅之中,不禁张皇失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那里无数男女,皆是达官贵人,围坐在丰盛宴席旁,边吃边喝;与此同时,乐师歌手将最动人的歌曲和歌声送入了他们的耳际。 此时此刻,幻想家暗自说:“我弄错了!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拜神仪式,而是宴会;定是王子为庆什么大典,特为百姓举行盛宴。” 这时,一个人走近他,他猜想那定是王子的奴仆。那个人要他入座,他便坐下,随即送来上等酒肉和甜点,他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幻想家起身告辞。但当他行至厅门时,一个衣着华贵、体态肥胖的大汉将他拦住。 幻想家心想:“这位定是王子。”于是躬身行礼,用其部落语言问安、致谢。 那大汉用“法律城”语言对小丑说:“先生,你还没付餐费呢!” 小丑不知大汉在说什么,只是再次表示衷心谢意。大汉仔细端详小丑,久久注视其脸面之后,知道他不是本城人;看其褴褛衣衫,断定他贫困不堪,囊中绝无支付午餐费之资。霎时间,本城四个巡警来到大汉面前,大汉讲过小丑的情况,巡警立即将小丑抓住带走。小丑见自己左右各有两个身着金线绣边制服的人护卫,高兴得简直要飞起来,暗自说:“这几位肯定是本城的贵族。” 巡警把他带到法院,走进审判厅。小丑抬头望去,只见大厅正座的高椅子上,坐着一位表情严肃的人,长长的白髯洒然垂在胸前,使他显得更加威严、庄重。小丑猜测那定是国王,为自己有幸见到国王而不胜欣喜。 巡警向法官控告了小丑,法官指定两名律师,一个为原告律师,另一位为小丑辩护,两位律师相继站起来,各陈其词。 小丑呢,他则认为二人在以国王的名义对他致欢迎辞,禁不住由衷感谢国王及王子的大恩大德。 审判结束,法官宣读判决书:“取木牌一块,将罪犯罪名写在上边,挂在罪犯胸前,再让他乘骑一匹无鞍之马,由笛手和鼓手在前边开道,游街示众。” 判决即将执行。小丑被推上一匹无鞍之马,由吹鼓手开道,游街开始。城中居民们听见吹吹打打声,纷纷走出家门,观看小丑游街情景,三五成群,人人笑个不止。孩童们则结队尾随,从一条街跟到另一条街。 小丑双眼大睁,不住扫视人群,又惊又喜。因他认为胸前的木牌是国王授予他的勋章,一来向他表示祝福,二来嘉奖他的来访;至于那行进的队列,则象征着对他阁下殷勤接待与热烈欢迎。 正当小丑骑在马上被众人围观之时,他看见本部落的贝杜因人站在人群之中,禁不住高兴得心跳陡然加速。他高声喊道:“喂,朋友,凭主起誓,我们现在何处?这不就是被我们的长老称为如意城的那个地方吗?长老们说这里的人们个个慷慨豪爽,人人大方好客,在宫殿里款待过客,亲王们不离左右,国王为之胸前挂光荣牌,并且为他打开自天而降的城市的大门……这不就是那座如意城吗?” 那个贝杜因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队伍继续行进。小丑却总是腆着脸,双目间闪烁着得意的神情。 爱情 人云胡狼与雄狮同饮一溪之水。 人云兀鹰与秃鹫共啄一具腐尸,彼此却相安无事。 啊,公正的爱情啊, 你用你那万能之手抑制了我的欲望, 将我的饥与渴化成了傲骨与自尊。 你不许我那刚强的自我吞食面包或把酒饮,因为面包和醇酒都在迷惑着我那软弱的自身。 最好让我在饥饿中度日,令我的心干渴得如同火焚; 趁我还未伸手去取你未斟满或未祝福过的杯盏,让我灭身丧魂。 出家的国王 据说在山间林中住着一位青年,原是国王,其国土辽阔,横跨两河。我还听说,这位青年自愿放弃王位,离开国土,投身到那人迹罕至的森林。 我暗自想,一定要拜访他一趟,探讨一下他心中的秘密。放弃王位的人,一定比国王更伟大。 就在那天,我来到青年居住的森林里,发现他正坐在白杨树荫下,手握一根竹竿儿,犹似他的权杖,我像晋见国王那样向他请安。他还了礼,看了看我,温和地说: “朋友,你为何来到这僻静的树林?是寻找丢在绿茵下的宝贝,还是收工回家路过此地?” 我回答: “我特地前来找您,想知道您为何离弃王位,独居这小小野林。” “故事很简单。”他说,“我的幻想破灭了……请听我讲: “一天,我靠宫殿窗口坐着,看到我的一位大臣陪同一位外国大使漫步来到宫中花园。二人靠近窗口,我听大臣自我介绍说:‘我像国王一样,贪恋美酒佳酿,酷爱各种赌博,动辄大发雷霆。’之后,大臣与大使便消失在林木中。过了不大一会儿,两个人又转了回来,我听到大臣议论我,说:‘国王像我,一日三澡。’” 他稍许停顿,又说: “就在那天傍晚,我离开了王宫,除了头巾之外,什么都没带来,打那以后,我再不想当国王了,因为臣民将我的成绩归于他们,而把他们的缺点归于我。” 我惊叹道: “你的故事多么奇妙!你的事迹多么动人!” 他答道: “没什么奇妙,我的朋友!你满怀希望来叩击我这寂静大门,但你能得到的却很少,请你凭主起誓,告诉我:谁不乐意以其王位来换取这四季欢歌、终年起舞的林间仙境?谁不甘愿以自己的王权来换取这幽静、宽舒、幸福、安乐的隐居生活呢?多少雄鹰自高天而降,与鼹鼠共居洞穴,探索大地秘密;多少人离开梦寐以求的王位,借以表白自己既未疏远甘居平庸之辈,也没脱离志士仁人。他们逃避王权,自由追求真理,向往善美。当然,能逃离烦恼王国的人更伟大,因为他们不愿让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忧伤。” 说到这里,他拄着竹杖站起来,继续说: “你现在就回去吧!站在城门口,察看过往行人,你就会发现那个自诩为天生国王,而实际没有王权的人,他佯称以躯体,而不是用灵魂行使统治权。他的仆从们都不承认他的统治权。因此,他表面上是个国王,而实际上则是奴子仆孙。” 说完,他望望我,脸上浮现出黎明般的微笑。 以后,他离开我,向林中走去。 我回到城里,按照他的嘱咐,站在城门上,观望过往行人。自那天至今,许多君王的影子在我头上掠过,而在眼前路过的百姓却很少。 恶有恶报 这是守卫临海七个山洞之雄龙唱的歌: “我的情侣将乘海浪而来。 他将以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使大地充满恐怖, 他鼻孔的火将烧向宇宙极远处。 月蚀时,我将做他的新娘; 日蚀时,我将生出另一个圣·乔治111,尔后由他将我杀死。” 这就是守卫临海七个山洞的雄龙唱的歌。 狮子的女儿 四个奴隶站着给国王打扇。其时老女王靠在御座上睡得正香,鼾声如雷。一只猫依偎在老女王怀中,用充满厌腻的目光望着奴隶,间或咪咪叫上两声。 第一个奴隶对伙伴说:“这老太婆的睡相多么丑陋!你们说,她的双唇松垮,呼吸那样费劲,就像魔鬼要掐死她似的。” 猫咪道:“她睡觉时的丑相,不过是你们这些奴隶醒着时丑相的一部分罢了。” 第二个奴隶说:“真怪呀,睡眠并没有使她的脸变得舒展一些,而是皱纹更多,无疑她正在做恶梦呢!” 猫咪道:“假若你们睡时能梦见你们的自由,那该多好哇!” 第三个奴隶对伙伴说:“看来她梦见了所有被她无辜杀害的人的冤魂排成的队列。” 猫咪道:“正是,她梦中看到你们祖辈和子孙组成的队列。” 第四个奴隶说:“你们在女王睡时议论她,是多么愚蠢呀!这对你们或我又有什么益处呢?难道那能减轻我站着为她打扇的疲劳吗?” 猫咪道:“是啊,你们将永远打扇,因为天上的情形与地上一模一样。” 这时,女王动了动睡姿,王冠落在地上,一奴隶说:“这是凶兆!” 猫咪道:“一些人倒霉,恰是另一些人的福气。” 第二个奴隶说:“假若女王现在醒来,发现自己的王冠掉在地上,我们会有什么命运临头呢?天哪,她非把我们统统宰掉不可!” 猫咪道:“蠢货们,你们还不知道,自打你们一出世,她就把你们宰杀了。” 第三个奴隶说:“当然,无疑她会杀掉我们,因为她认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是祭神。” 第四个奴隶不让伙伴们再说下去,而是轻手轻脚捡起王冠,稳稳当当给女王戴上,女王并未醒来。 猫咪高声说:“老实说,只有奴隶才会去捡落在地上的王冠。” 片刻之后,女王醒来,打着哈欠,向四下环视一周,然后对奴隶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一只蝎子正围着巨大的橡树追赶四条毛毛虫。好一个噩梦!” 说完,女王合上双眼,又进入了梦乡,顷刻间如雷的鼾声回荡在大厅之中。四个奴隶继续照常为她打扇。 猫咪说:“打扇吧,瞎子,愚人们,打扇吧!你们扇出的是吞噬你们肉体的火焰!” 圣徒 我年轻时,来到小丘间一处僻静禅房,拜访一位圣徒。正当我们谈论着什么是美德时,发现丘上有个贼,只见他疲惫不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边走边朝我们俯视。那盗贼来到禅房,双膝跪在圣徒面前,说: “心地善良的圣徒,我寻求安慰来了。我的罪恶已淹没了我的头顶。” 圣徒回答道: “亲爱的,我的罪恶也没了我的头顶。” 贼说:“先生!我是个盗贼、土匪,您怎么和我一样?” 圣徒回答: “亲爱的,你想错了,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盗贼、土匪。” 贼说: “您说什么?我的先生!我是个杀人犯,无数鬼魂在我耳边呐喊。” 圣徒说: “亲爱的,我也是个杀人犯,无数阴魂在我耳边叫冤。” 贼说: “先生,我干的坏事无数,罪恶滔天。而您是上帝的伟大的儿子,怎好与我等量齐观呢?” 圣徒回答说: “如果你早知道我的罪恶,那么,你就不会再提你的罪过。” 贼立即站起身来,久久凝视着圣徒,两眼间充满惊愕神情。尔后,只字未吐,悄然离去。 至于我,则一直沉默到此时此刻。我望了望圣徒,问道: “我的先生,你明明干净圣洁,何苦说自己恶贯满盈?难道你没发现这个人并不相信你的话,愤然而去了吗?” 圣徒回答道: “是啊,亲爱的,你判断得完全正确,他并不相信我的言谈,但实际上,我应该对你说,他满心欣慰地离去了。” 那时,我们听到贼在远处唱歌,整个山谷回荡着他那充满快乐、慰藉的歌声。 饕餮 我在地球上周游时,曾在一个荒岛上看到一种野兽,生着人头铁蹄,正在不停地吃土地、喝海水……我停下脚步,望了许久,然后走近野兽,问道: “你还没有吃饱喝足吗?难道你永无足饱?” 野兽回答: “不,不!我已经吃饱喝足了,而且厌腻了吃喝。可是,我却担心到了明天,此处既无土地可食,亦无海水可饮。” 大自身 古拜勒国王努菲斯比尔加冕典礼结束之后,回到自己的房中,那是山中修道士们为他建造的房舍。他摘下王冠,脱掉朝服,站在房间中央,想到自己作为当时大权在握的古拜勒国王,威武至极,不禁自我陶醉起来。 房间中有一面镜子,是母亲送给他的礼物。他猛一回头,突见一裸体男子从镜子里走了出来。 国王心惊肉跳,大声喊问道: “你想干什么?” 男子答:“国王陛下,我仅有一事相问:为什么人们拥戴你为国王?” 国王说:“他们之所以拥戴我为王,因为我是他们当中最高贵者。” 男子:“假若你真像你说的那样高贵,那么你是不会接受王权的。” 国王:“他们之所以拥戴我为王,因为我是他们当中最勇猛者。” 男子:“假若你真是他们当中最勇猛者,那么,你也便不肯成为他们的国王。” 国王:“我的人民之所以拥戴我为王,因为我是他们当中最有智慧者。” 男子:“凭主起誓,假若你果然像你所说这样最有智慧,那么,你就不会选择为王之路。” 这时,国王倒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裸体男子用同情、怜悯的目光望着国王,对他的无知与傲慢深表遗憾。他拿起跌落在地上的王冠,轻轻将它戴在国王那低垂的头上,继之也用充满忧伤与温顺的目光注视着国王,像从镜子里出来时那样,回到了镜中。 国王突然站起来,走到镜前,仔细观看镜子,映入眼帘的只有头戴王冠的大自身。 战争与弱小民族 草原上,一只母羊和它的羊羔正在吃草,天空中有只兀鹰,边盘旋边用饥饿的目光盯着羊羔,思捕而食之。它正欲俯冲捕捉羊羔时,飞来另一只兀鹰,拍翅盘飞在母羊及其羊羔上空,心怀同种贪婪意念。 二鹰相遇,厮杀开始,天空中回荡着粗野、凄惨的叫声。 母羊抬眼仰望双禽,心中惊愕不已,它又回头望着羊羔,说: “孩子,你瞧呀!多么奇怪,这两只尊贵的大鸟厮杀起来了!天空是那样宽阔,足以供二位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却要拼个你死我活,岂非大耻大辱么?不管怎样,你祈祷吧,衷心祈求上帝赐你那两位生着翅膀的兄弟以平安!” 羊羔衷心祈祷起来。 批评者们 一日黄昏。一旅行者骑着马去海滨,途中来到一家旅店,下了马,把马拴在店门前的一棵树上。因为他像所有去海滨的旅行者一样,都对夜晚及人们感到放心。之后,他与众旅客走进旅店。 夜半,店中人都进入梦乡之时,来了一个贼,把马盗走,谁都不曾察觉。 翌日晨,旅行者醒来后,随即来到拴马处,马却不见了。经认真寻找,得知贼于昨夜将马偷走,不禁心中十分难过。然而使他更感难堪的是人们之中竟有人怂恿他去行盗。 旅伴们得知失马之后,纷纷来到他的身旁,开始严厉地责备起他来。 第一位说:“你这个人真呆!为什么把马拴在马厩外面呢?” 第二位说:“真奇怪,你拴马时,怎么不给马腿加上镣呢?你这个人多笨呀!” 第三位对前两位说:“骑马到海边旅行,压根儿就是愚蠢举动。” 第四位说:“我则认为,只有行动缓慢的呆瓜才要马呢!” 事情已经发生,旅伴们个个能言善辩,又是劝诫,又是指教,令失马者大为惊异。失马者生气地说:“朋友们,我的马被盗走了,你们的口才都来了,一个接一个地数说我的过错。然而,使我吃惊的是,尽管你们如此口齿伶俐,却没有一个人对盗马之贼加以半句评论!” 四诗人 四位诗人围坐在餐桌旁,桌上放着一杯醇酒。 第一位诗人说: “我看到酒香腾空,宛如林中群鸟盘旋。” 第二位诗人抬起头来,说: “我亲耳听到鸟儿鸣啭,歌声充满我的心间,林中蜜蜂、鸢隼翩跹起舞。” 第三位诗人闭上眼睛,举起胳膊,说: “我差点儿亲手捉住鸟儿,只觉鸟翅轻扇,恰似春睡海棠,呼吸甜润柔缓。” 第四位诗人站起来,双手捧杯,说: “兄弟们,请原谅,兄弟我目光短浅,听觉迟钝,触觉麻木,既看不到鸟群,也觉不出鸟翅扇动,可惜呀!除了酒之外,我什么也感触不到。因此,我应当饮下这杯酒,以此唤醒我的迟钝感官,借诸位灵感之火,点燃我的精神之薪。” 话毕,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个伙伴惊愕、贪馋地望着他,眼里燃烧着扑不灭的干渴之火,闪烁着难以平息的怨恨之光。 风向标 风向标对风说:“该死的风,你多么使人厌烦!莫非你不能不冲我的脸上吹?难道你不知道你干的这种事搅乱了上帝赐予我的清静?” 风只言未答,只是在空中笑个不停。 国王 艾尔杜赛城的长老们站在国王面前,请求国王颁布一道命令,禁止在城中酗酒。 国王没有答话,而是转身走去,心中暗笑那群老朽。 长老们绝望地离开了朝廷。 行至宫门,他们遇到宰相,这位宰相聪慧过人,见众长老局促不安的样子,便知事端原由。 宰相对他们说:“喂,朋友们,你们有些不走运哪!假若你们乘我们的国王醉时前来,你们定能如愿以偿!” 我的信仰之鸟 一只鸟自我心之深处飞出,直上青天,越飞越高,越飞越大;初如燕子一般大小,继而似金翅雀,尔后像雄鹰,直至变得像春天的云朵,充满了镶嵌着星斗的苍天。 一只鸟自我心之深处飞出,直上青天,越飞体躯越大。 虽然如此,它仍居于我心之深处。 啊,我的信仰!啊,我那任性多能的真知! 我怎样才能和你飞得一样高,与你同观影印在天幕上的人的巨大自身? 我又如何将我心之深处的海变成浓密的雾,伴你一道翱翔在无边无际的苍穹? 处于神庙暗处的囚徒能够看到神庙那镀金的圆顶吗? 果仁能够渐渐伸延,最后像果实包裹自己那样将果实包起来吗? 是啊,我宽厚温和的信仰!是的。我身缚铁链,被关在狭窄的监牢阴暗处,这由骨肉制成的隔墙将你我分开,我现在无法与你同飞向无垠世界。 然而你自我心之深处飞上广阔天空,而你仍然居于我痛苦的心之深处,我对此感到心满意足。 分歧 伊沙纳国王后在产床上,正经历着阵痛。国王及朝臣们坐在“飞牛厅”112,个个忐忑不安,人人如坐针毡,期待着王后尽快摆脱剧烈痛苦。就在这个时候,一信使急匆匆走进大厅,跪在国王脚下,禀报道:“国王陛下,我给你们、给王后、给国王的所有奴仆带来喜讯一则:陛下的凶恶敌人——比特隆国王——暴虐的米赫拉卜一命呜呼了。” 国王及国家要人们听到这个好消息,一个个喜形于色,额手称庆。因为如果暴虐的米赫拉卜再多活一年,就要入侵伊沙纳国,掠其百姓到他的国家去当奴隶。 就在这时,宫廷御医向国王躬身施礼,然后说:“祝愿国王陛下万寿无疆!上帝赐国王一贵子,王位后继有人,必将使陛下传世万代,伊沙纳国泰民安!” 国王容光焕发,欣喜不已,因为同一时刻劲敌丧命,适逢王室添后,恰是双喜临门。 当时伊沙纳城有位真正的预言家,而且是位勇敢无畏的青年人。 国王当夜差人去叫预言家,不多时便被带到了国王面前。 国王说:“喂,先知先觉的预言家,你来预言一下,我这个刚刚为王国生的儿子的前程如何?” 预言家立即回答道:“国王陛下,请听我说,我将如实预言你这位今天出生的儿子的前程: “昨夜国王的死敌米赫拉卜国王驾崩,但他的阴魂仅随风飘飞一夜,随后又降落在大地上,再次寻找躯壳投生;找来找去,没找到比你的这个新生儿子更合适的躯壳,故择之而寄生。” 国王勃然大怒,口吐白沫,抽出宝剑,亲手削下了预言家的首级。 许多年过去了,伊沙纳的贤哲们私下议论:“自古有个传说,且岁月已证实了那种说法:伊沙纳一直处于其敌人统治之下。难道不是吗?” 全知与半解 大河边上,有一根圆木,上面趴着四只青蛙。一个巨浪打来,圆木被冲到河心,遂顺水缓缓而下。河面宽阔,情趣无穷。青蛙欢快起舞,庆祝这前所未有的航行。 片刻过后,第一只青蛙喊道:“好奇妙的圆木,同伴们,你们仔细瞧瞧,它像动物一样,能走会动。凭上帝起誓,我压根儿没听说过这种怪事情!” 第二只青蛙答声:“朋友,这圆木不能走,也不会动的,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妙趣横生,而是奔向大海的河水带着这圆木,同时也带着我们漂游远行。” 第三只青蛙说:“凭我的宗教起誓,不是这样的。二位朋友,你俩都想错了。圆木没有动;和圆木一样,河水也不动,而是我们的思想在动,是思想使我们以为我们静止的身体在动。” 三只青蛙为究竟什么在动而争论起来。争论越来越激烈,嗓门亦越来越高,终不能取得一致意见。 它们一齐把目光转向一直在留心听它们争论的第四只青蛙的身上,问它有何看法。 第四只青蛙说:“伙伴们,你们说的都对,谁也没说错。因为运动同时存在于圆木、河水和我们的思想之中。” 这话并未使它们都感到高兴,因为每只青蛙都认为自己的见解正确,而其余二伙伴的意见显然是错误的。 之后发生的事可就离奇了:三只青蛙相互之间化敌为友,同心协力将第四只青蛙从圆木上推入河中。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白纸 一张雪白的纸说:“我生来纯洁无瑕,我将永远洁白。我宁愿被焚化而为白灰,也不愿让黑色接近我,亦不愿让污秽触摸我。” 墨水瓶听到白纸这番话,漆黑之心暗笑,但又害怕起来,没去接近白纸。各种颜色的笔也听到了白纸的这番话,再也没有触摸白纸。 就这样,那张纸依然白如雪、纯洁无瑕,然而,终究是白纸一张。 学者与诗人 蛇对金翅雀说:“喂,金翅雀,你飞得多好看哪!不过,假若你能在地下洞穴之中潜行,那该多好:那里,生命的浆汁在寂静中微微颤动!” 金翅雀答道:“一点儿不错!你不仅博学多才,简直是至聪至慧者。不过……假若你会飞翔,那该多好!” 蛇好像没听到什么,而是说:“金翅雀,你真可怜!你不能像我那样看到大地深处的秘密,不能漫游地下王国宝库,看看那里珍藏的财宝。我则和你不同,我昨天还栖身于一个红宝石洞中,那里酷似一颗成熟的石榴心,最弱的光线也能将它映成晶莹透明的玫瑰花。除了我,谁能看到这样的奇景呢?” 金翅雀说:“大学者,你判断得很对。除了你,谁也不能躺在往事记忆和古代遗迹所凝结成的床上安睡。但是,很遗憾,你不会唱歌!” 蛇说:“我知道有一种植物,根插大地之腹;谁吃了它的根,谁就会变得比阿施塔特113还美。” 金翅雀答:“除了你,谁也摘不下大地神奇思想的面具。不过,很可惜,你不会飞翔!” 蛇说:“我知道有一条紫色的小溪,流经一座大山脚下;谁喝了该溪之水,谁就会像神仙一样长生不老,不管飞禽走兽,都找不到这条小溪!” 金翅雀说:“是啊!如果你乐意,你本可以像神仙一样长生不老。可是,很遗憾,你不会唱歌。” 蛇说:“我知道地下埋有一座神殿,尚未被研究家或考古家发现,我却每个月都去游览一次,那是古代巨人留下的一座建筑物,墙上刻着所有时空秘密;谁读懂了那些铭文,谁的智慧和知识就能与神仙媲美。” 金翅雀说:“亲爱的学者,你说的全对。如果你愿意,你能以你自己的柔软躯体围住历代知识。不过,很可惜,你不会飞翔!” 蛇终于厌腻了和金翅雀的谈话,掉头向自己的洞穴爬去,口中念念有词:“上帝诅咒这个头脑空空的歌使!” 金翅雀拍翅飞去,高声唱道:“可惜呀,你不会唱歌!可怜呀,我的学者,你不会飞翔!” 价值 一个人掘地时,挖出一尊精美的大理石雕像,送到一个十分喜欢古董的人那里,让其观看。那个人便以很便宜的价钱把石雕买下,之后各自回家。 回家路上,卖者边想边自言自语:“这些钱会带来多大的力量和生计呀!真怪,令我吃惊的是,一个头脑健全的人,怎么肯花这么多钱换取一块既听不见,又不会动,在地下埋了千年,谁都不曾梦想到的石头呢?” 与此同时,买者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石雕,自言自语道:“啊,真是精美至极!果然气韵生动!你究竟是哪位高尚灵魂的梦幻!正是我将它从地下沉睡千年的梦中唤醒,给了它青春生命!天哪,我简直不能理解,像这样的稀世珍宝,那个人怎么就要那么少的钱呢?!” 另有大海 一条鱼对其姐姐说:“我们这个海的上面另有一个大海,就像我们在这里生活、游泳一样,那里有各种各样生物在生活、游泳。” 姐姐回答道:“那是幻想!纯系幻想!亲爱的妹妹,任何生物只要离开我们这个大海一步,在外面待上片刻,就会马上死去,难道你不知道?再说,你有什么根据说别的大海里会有生物呢?” 忏悔 一个漆黑的夜里,一个人走进邻居的瓜园,摸到一个大西瓜,便摘下偷回自己的家中。 打开西瓜一看,却是个尚未长足的生瓜,突然良心发现,自我责备起来,后悔自己偷了西瓜,由衷表示忏悔。 临终者与兀鹫 莫急,朋友,千万莫着急! 我这具遗体,很快就交给你, 临终挣扎之久,竭尽了你的耐力。 我怜悯你的饥腹,不想让你久等, 即使残喘结成的镣铐,砸碎谈何容易?! 我愿意死——死是我的最高愿望, 却被我的最低愿望——欲生锁链所缚羁。 朋友,原谅我行动缓慢迟疑。 因为记忆把握着我的灵魂, 令其将历史上闪过的队列一一观看回忆: 观看我在梦中度过的青春年华, 眼前出现一张面孔令我不要合上眼皮。 让我听到一种回音久响的声音, 让我的手感触到一只看不见的手臂。 朋友,原谅我让你等待久矣! 然而时辰已过,一切都会枯萎而成过去, 脸面、二目、双手及领头的雾气。 看哪,结扣已经松启, 绳索也已断裂分离。 既非食物、又非饮料的东西已被搬走, 来吧,我饥饿的兀鹫兄弟! 靠近些吧,宴席已经摆好, 食欠丰盛,却充满真挚友谊。 来呀,先啄我的左肋, 务请救出胸腔中的那只小鸟; 因其双翅再也不能扇动, 求你带着它盘飞高天云际。 来吧,朋友,来吧! 今夜,我做你的东道主, 欢宴你这位佳宾兄弟! 我的孤独之外 我的孤独之外,另有一种更遥远的孤独。 与隐居那里的人相比,我的孤单只不过是挤满人的广场。 与居住在那里的人相比,我的寂静不过是一种喧闹嘈杂而已。 我年轻鲁莽,怎样才能到达那遥远孤独境地呢? 那个山谷的乐曲在我耳际波涌, 它那黑洞洞的阴影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怎样到那高远孤独境地去呢? 这些山谷和丘陵之后有一个爱与恋的森林, 与居住在那里的人相比,我的平静则是狂烈风暴; 与那里的情侣相比,我的迷恋只不过是欺骗与自负。 我年轻而莽撞,怎样才能到达那种神圣的森林中呢? 血腥味依旧在我嘴上, 父亲的弓和箭仍在我的手中, 我怎么到那种高雅孤独境地之中去呢? 我这个被囚禁的自身后有我一个放任自由的自身, 在它的信条中,我的梦仅是黑暗中的战斗, 面对它的愿望,我的愿望只是骨头的嘎嘎响声。 我年轻且尽受奴役侮辱, 怎么能让自己成为那自由的自我呢? 是啊,我不起来宰掉我那被奴役的自我, 或把所有的人都变成自由者, 我又怎能让自己成为那自由的自我呢? 我的根不扎入大地之黑暗处, 我的叶又怎能高歌在云风之上呢? 我的雏鸟不离开用汗水筑起的窝巢, 我的精神雄鹰又怎能展翅翱翔于太阳面前呢? 最后的醒悟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微风夹带着黎明之始的芳香而至,“先行者”——耳朵尚未听到的声音的回声——起来,离开卧室,登上自家屋顶。他站立许久之后,抬起头来,望着静夜之中的城郭,仿佛那些熟睡人们苏醒着的灵魂已聚集在他的周围,他向人们演说道: “兄弟们,邻居们,每天打我们门前经过的人们,我想在你们熟睡时和在你们梦幻的谷地里对你们讲话。我想赤身裸体自由行走。你们醒着时,比你们睡觉时还要粗心大意;你们被嘈杂之声累赘的耳朵,像寂静无声的深夜。 “我对你们的爱甚厚甚深。 “我爱你们当中的一个人,他如同你们所有的人。 “我爱你们所有的人,如同你们就是一个人。 “在我心中的春天里,我在你们的花园里吟唱; “在我心中的夏令里,我守卫着你们的打谷场。 “是的,我爱你们所有的人,不论君王还是平民,也不论患病者还是健康人。我爱你们当中夜下寻路之人,也爱那些白日起舞于山冈上的人。 “强者啊,我爱你,虽然你那铁蹄的痕迹依然印在我的肉体上。 “弱者啊,我爱你,尽管你怠慢了我的信仰,荒废了我的耐心。 “富人啊,我爱你,纵然你的蜜糖到了我的嘴里就变成了苦瓜汁。 “穷人啊,我爱你,虽则你已晓得我两手空空,一贫如洗。 “诗人啊,我爱你,虽然你一味模仿,借来邻居的吉他,用自己的断指弹奏,我仍爱你的慷慨与厚道。 “学者啊,我爱你,虽然你在瘦弱的陶工田地里采集腐烂殓衣,耗尽了平生精力。 “牧师啊,我爱你,因为你坐在昨日的寂静中探问明天的运气。 “拜神者,我爱你,虽然你将自己愿望的幻影作为神灵膜拜顶礼。 “干渴的女子,我爱你,虽然你的杯子总是满的,因为我熟知你的秘密。 “打更女子,我爱你,我同情你; “多嘴多舌者啊,我爱你;我心想,生活当中有许多等待你说出来的东西。 “寡言少语者啊,我爱你;我心想,假若我能听到表达你的静默含义的声音,那该多合我的心意! “法官、评论家啊,我爱你;可是,当你们看见我被钉在十字架时,你俩却说:‘从他血管流出来的血多么可爱!血在他那白皙皮肤上留下的线条何其美丽!’ “是的,我爱你们所有的人,不论青年还是老翁。 “我爱你们那摇曳的芦苇和根深叶茂的橡树。 “然而多么遗憾!我心中充满着对你们的厚爱,却使你们的心背离了我。 “因为你们只贪吮小杯中的醇酒,而不身临奔腾的大河畅饮。 “你们只能听到爱神在你们耳边低声细语,却听不到爱神对着你们的耳朵放声欢呼。 “你们见我对你们一视同仁,你们却讥讽道:‘他的心多么容易驾驭,他的聪慧偏离他的轨道多远!他的爱是叫花子的爱,习惯于捡面包渣吃,哪怕是坐在君王摆设的宴席上;他的爱是卑贱弱者的爱,因为强者只爱强者。’ “你们见我对你们爱得深切,你们便说:‘他的爱是瞎子的爱,分不出美与丑;他的爱是缺乏鉴赏力的爱,把喝醋等同饮酒;他的爱是好管闲事者的爱,有哪个陌生人能爱我们如同我们的兄弟、姐妹和父母?!’ “这就是你们所说过的话,此外还有许多。你们常在城市街头巷尾、市场广场指着我嘲笑: “‘你们瞧这个老小孩儿,不管春夏秋冬,不论岁月年龄,整天和我们的孩子一道嬉戏,傍晚与我们的老翁对坐,冒充斯文,装有学问。’ “当时我则心想:没什么,我将更爱他们,越来越爱他们。不过,我要在我的爱之前挂起用厌恶制成的帐幔,用强烈的恨遮罩起我的柔情。我还要戴上铁面具,披上铁甲去追赶他们。 “之后,我把一只沉重的手放在你们的伤口上,同时就像黑夜里的狂风一样,呼啸吼叫在你们的耳边。 “我站在房顶上,向你们揭露了口是心非、奸猾狡诈的法利赛人114和大地上虚假空洞的泡沫。 “我诅咒那些鼠目寸光之徒是瞎眼蝙蝠。 “我把你们当中那些俯着在地上的小人比作没有灵魂的鼹鼠。 “至于你们当中那些口齿伶俐、能言善辩者,我则将他们称为舌头生叉者;将沉默无声之人称为石心石舌者;而对天真单纯之人则说:‘死者都不会厌恶死神。’ “我把你们及你们儿女当中那些追求人类知识的人判作亵渎神圣精神者; “我把宠爱精神及大自然之外之物者判作扑捉幻影的猎手;他们把网撒入死水之中,只能捞起他们那愚蠢的倒影。 “我用双唇中伤你们,而我的心在滴血,正以最温柔、最甜美的名字呼唤你们。 “朋友们,邻居们,爱在自己的鞭策下向你们发表演说; “高傲蒙着失败的尘埃,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在你们面前舞蹈; “我对你们爱的渴望,在房顶上大发雷霆,狂喊咆哮; “然而我的爱无声地跪着,祈求你们恕饶。 “众人们,我给你们带来了奇迹: “我的掩饰,擦亮了你们的眼睛;我的憎恶,开启了你们的心窍。 “现在,你们爱我了! “你们只爱刺向你们心房的宝剑,你们只喜欢射穿你们胸膛的利箭; “因为你们只为自己的伤口感到欣慰,只有把自己的血当酒喝才会烂醉。 “就像飞蛾扑灯寻死,你们天天聚集在我的花园里。你们仰着脸,睁大双眼,望着我撕扯你们白日的织物,相互窃窃私语:‘他借上帝的光明观察,他像先知那样说话,他揭去了我们灵魂的面纱。他打碎了我们心上的锁,就像兀鹰熟知狐狸的行踪那样,对我们所走的道路了如指掌。’ “正是。我确乎熟知你们所走之路,就像兀鹰知其雏鹰所行道路。我敞开心扉,向你们展示我的秘密。但是,我为接近你们之需要,我要佯装疏远你们;我担心你们的爱近乎完结,我则牢牢守护着我的爱的堤坝。” 先行者讲完这番话,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因为他心里明白:被人瞧不起的赤裸裸的爱,比伪装着求胜的爱要伟大。此时,他自感羞愧。 片刻后,他猛然抬起头来,宛如从沉睡中醒来,伸展双臂,说: “啊,夜已经过去。当黎明爬上山冈之时,我们这些黑夜之子就该死去了。从我们的灰烬之中,将生出比我们的爱更加强烈的爱,它将在阳光下欢笑,它将是永恒的爱。” 疯子 我因为这种癫狂,得到了自由和解脱。 我怎样成了疯子? 这是我的故事。我要把它讲给每位希望知道我怎样成了疯子的人。许久之前,众神灵尚未诞生,我从酣睡中醒来,发现我的所有面具——我在地球上的七生中所铸就并使用的七种面具——全被盗走。于是,我裸露着脸,奔跑在拥挤不堪的大街上,大声呼唤人们:“抓贼!抓贼!可恶的盗贼!”男男女女都笑我,有的人害怕,惊恐地逃回家去。 来到城市广场,突见一青年站在房上,大声叫嚷:“众人们,这个人是个疯子!”我刚一抬眼看他,阳光便第一次亲吻了我那裸露的脸。阳光第一次吻我那裸露的脸,我的灵魂里燃起了爱太阳的火焰,我再不需要面具了,我仿佛在神志恍惚状态中呼喊:“祝福啊,祝福!为盗窃我的面具的贼祝福!” 就这样,我变成了疯子。可是,我却因为这种癫狂,得到了自由和解脱:离群索居的自由,避免人了解我的解脱;因那些了解我的人,总想奴役我们的某些东西。 然而我不能为这种解脱感到多么豪迈。因为盗贼,即使身入监牢,也不担心受别的盗贼的侵害。 疯子 上帝 当我的双唇第一次颤动说话时,我登上圣山,呼唤上帝道:“主啊,我是你的奴仆。你的隐秘意志是我的法律。我将终生服从你。” 上帝没有回答我,而是像风暴吹过,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一千年之后,我第二次登上圣山,对上帝说:“造物主啊,我是你的手制之物;你用大地上的泥土将我捏成人形,又注入你高贵灵魂的香气,使我有了生命。我的一切都受惠于你。” 上帝没有回答我,犹如千面翅膀,从我上空掠过。 一千年后,我又登上圣山,第三次呼唤上帝:“圣父大人,我是你的爱子。你以怜悯、慈爱之情将我生养,我必用敬慕、崇拜之心继承你的王位。” 这一次,上帝也没有答话,如同遮障远山丘陵的云雾,消失在我的眼前。 一千年之后,我登上圣山,第四次对上帝说:“英明大智之神,完美无缺之神!我是你的昨日,你是我的明天。我是你在黑暗地下的根,你是我在光明天上的花。我们同在太阳面前生长。” 其时,上帝怜悯我,弯腰俯身,对我一阵耳语,洋溢着温馨、甜润之意;恰如海纳溪流,上帝将我抱在他那宽厚的怀里。 我走到山谷平原,上帝也已在那里。 喂,我的朋友 喂,我的朋友,我并非你所看到的我。我的外表,只不过是一件用宽容、善果之线精织的外衣;我用它裹身,目的在于抵挡你的不期而访,免得让你觉察出我的粗心大意。至于被称为“隐藏的大自我”,那则是秘密,深居于我的灵魂寂静处,除了我概无人知,将永远作为秘密,永久隐藏在那里。 喂,我的朋友,请不要相信我的言谈话语,莫相信我的所作所为。因为我的谈话,不过是你的思想的回声;我的作为,不过是你的希望的幻影。 喂,我的朋友,你对我说:“风吹向东方。”我会立刻回答:“是的,风向东方吹。”因为我不想让你想到我那随海波游动的思想,不能和风飘飞。至于你呢,风能则已经撕破了你那陈旧思想的织物,无法再了解我那高飞在海上的深刻思想,你不知道我的思想底细更好,因为我想独自行于海上。 喂,我的朋友,你白日的太阳刚一升起,正是我的夜幕降临之时。虽然如此,我还要在夜幕之后向你谈谈正午舞动在山峦峰巅的金色阳光,谈谈它在舞蹈中所造就的注入河谷和田野的浓密阴影。我之所以跟你谈这些,因为你不能听到我幽暗的歌声,也看不到我的双翅在群星之间鼓动。啊,多好啊,你既听不到,又看不见那一切,因为我喜欢独自与黑夜交谈。 喂,我的朋友,你升入你的天堂之时,正是我下我的地狱之日。虽然你我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你却仍然呼唤着我:“喂,我的伙伴,我的朋友!”我回答你说:“我的伙伴,我的朋友。”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地狱,那里炽燃的火焰能烧伤你的眼睛,那里的烟雾能堵塞你的鼻孔。至于我,则珍视自己的地狱,不希望像你这样的人光顾。因为我喜欢独自待在我的地狱中。 喂,我的朋友,你说你酷爱真理、美德和纯美。我效仿着你说,人应该酷爱这样的德行。可是,我的内心里却暗暗嗤笑你的这种爱。我之所以不想让你看见我在笑,因为我喜欢独自笑在心里。 喂,我的朋友,你是位德高、机警、明智的男子汉。你简直是位完人。因此,我珍惜你的尊严,以理智和谨慎的态度同你说话。然而,我是个疯子,离开了你所居住的世界,来到了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天地。我之所以不让你看出我的癫狂,因为我喜欢独自成为疯子。 喂,我的朋友,你并不是我的朋友!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能让你明白这些呢?我的路并非是你的路,但我们可以并肩前进。 稻草人 一次,我对稻草人说:“你独自站在这田间,难道不感到厌倦吗?” 它回答我说:“我有一种吓唬人的乐趣,其乐无穷。因此,我喜欢自己的工作,决无厌倦之感。” 我思考片刻后,对它说: “你回答得对。我曾亲身体验过这种乐趣。” 它答道:“喂,老兄,你只是空想而已,这种乐趣,只有像我这样用甘草填腹者,才能知其滋味。” 这时,我离它而去,不知道它会称赞我,还是会贬低我。 一年过去了,那个稻草人成了一位大有学问的哲学家。我第二次从它身边经过时,看到两只乌鸦正在它的帽子下搭窝。 相伴梦游 在我出生的城里,生活着母女二人,二者均有梦游习惯。 夏天的一个宁静、美丽的夜里,母亲及其女儿照习惯起来,梦游到雾霭濛濛的花园。 母女边走,边对女儿说: “该死的,你这个凶恶的敌人!正是你毁坏了我的青春,在我的生活的废墟上建起你生活的大厦!我真想杀死你!” 女儿回答道:“可恶、自私的老太婆,你就是不让我自由一点!你想让我的生活成为你那破旧生活的回音!你为什么不早点死去!” 就在这时,雄鸡一声啼鸣,唤醒了仍在园中游走的母女二人。 母亲温情脉脉地说:“啊,原来是你,我的小鸽子!”女儿声调甜润地回答:“是我,您的女儿!我的好妈妈!” 两个修道士 在一座高山顶上,住着两个修道士,崇拜上帝,彼此相敬。 二修道士共有一只陶碗,别无其他财产。 一天,一个恶魔钻入年长修道士的心里,他便走到年青修士面前,说:“我们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该分手了。因此,我想把我们的财产分一下。” 年青修士不禁惆怅起来,回答说:“你我分手,令我伤心。不过,贤兄,如果你非走不可,那就随你的意吧!” 年青修士拿来陶碗,说:“贤兄,这陶碗就是我们的仅有的财产;鉴于我们无法分它,我看你自己拿走就是了。” 年长修士面浮怒气地回答道:“我不求你施舍;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要。因此,你应该把陶碗平分,各自拿自己的一份。” 年青修士谦让地说:“一个碗分成两半,对你我还有何用呢?若你认为好,我们就抽签吧!” 年长修士回答:“应该平分合理,我只要我的那份。贬低公平原则的抽瞎签,让我把公平原则和我应得的那一份交给偶然的运气,我不同意。我要求平分陶碗。” 年青修士见没有和他再讨论的余地,于是说:“贤兄,既然这是你的真实愿望,那就照你说的办。那就请你把碗分成两半吧!” 年长修士面色发黑,高声喊道:“呆钝的家伙,多么胆怯,连争吵的能力都没有!” 聪明的狗 一天,一只聪明的狗打一群猫旁边走过。当狗接近猫群时,见猫们个个全神贯注,根本没有注意它的到来。狗停下脚步,惊异地望着猫们。 当狗正注视着猫们时,只见一体态硕大的猫站起来,面浮严肃表情,望了望同伴们,说道:“信士兄弟们,祈祷吧!我老实告诉你们,你们祈祷,反复热烈祈祷,天就会答应你们的要求,立即给你们降下老鼠。” 聪明的狗听了这重要的训诫,心中暗笑它们,边重复着自己的话,边离开它们,说:“这群猫多么愚蠢!它们的眼多瞎!连书上写的东西都不知道!书上写着的,我和我的先辈不是都读过吗?他们不是告诉我说,老天对祈祷、哀求的应答不是降老鼠,而是降骨头吗?” 有求必应 从前有一个人,他拥有满山谷的针。 一天,耶稣的母亲来到此地,对那个人说:“喂,朋友,我儿子的外衣破了,我想在他去圣殿前给他补好,你能借给我一根针吗?” 他没有给她针,而给了她一篇训诫词,题目是《有求必应》,以便让她在儿子去圣殿前给她儿子。 七个自身 夜深,寂静,困神封住了我的眼帘,我的七个自身坐而低声交谈。 第一个自身说:“我在这个疯子的躯体里栖身多日多年,除了白日更新他的痛苦、黑夜重复他的忧伤之外无所事事。我厌腻这种枯燥无味的职业,非造反不可了。” 第二个自身回答第一个自身说:“阿姐,你比我走运多啦!我被注定要与这疯子同欢共乐;他笑时,我得笑;他高兴时,我唱歌;他的思想兴奋,我就要以生着三个翅膀的脚为之起舞。倘若你造反,我该怎么办?” 第三个自身说:“哎呀呀,二位贤姐呀!论工作,我比你们二位更该造反。我是相思之病、欲念之火、狂爱之神的化身!我如此不幸,难道我不该造这个疯子的反!?” 第四个自身说:“同伴们,我比你们要不幸得多,我要激起这个疯子心中的憎恨之情,点燃其心中的憎恶、仇恨之火。我,就是生于地狱里暗洞中狂风的化身,比你们更配造这种职业的反。” 第五个自身说:“姐妹们,我真羡慕你们那份好工作。命运规定我更新这个疯子那无止无休的梦,激发其永无平静的饥与渴,伴之徘徊于无边宇宙,压根儿尝不到休息滋味,永久探索未知与未造之物。我,我比你们都应该进行造反。” 第六个自身说:“姐妹们,你们多么幸福,而我又是何其不幸啊!我是卑贱低下劳碌的化身,以耐劳双手和不眠双眼,将白日绘成图象,赐种种低贱无形之物以永恒美之形式。我这么一个孤独寂寞的化身,难道不应该报仇、造反吗?!” 第七个自身望了望诸姐妹,说:“别说啦!你们那份工作都那么好,却要造这个可怜人的反,何等离奇呀!倘若岁月能让我干上你们那份好工作,我该是多么幸福!我是失业化身,终日无所事事,呆坐在无止无休的沉默与黑暗之中;与此同时,你们的生活外观不断更新。凭你们的主起誓,你们评一评理,究竟哪一位姐妹更该造反?是我,还是你们?” 第七个自身说完,六个自身均用同情、怜悯的目光望着她,谁也没有吱声。 夜幕垂降,众自身各怀对自己那份工作的新的顺从、幸福的屈服,相继进入梦乡。 然而第七个自身仍睁着眼睛,注视着万物后面的子虚乌有。 公正 一天晚上,王宫举行盛宴,宾客盈门,热闹非凡。一个男子随宾客进入宴会厅,向王子请安。他举止恭敬、庄严。众宾客无不以惊异的神色望着这位客人,因为他失去了一只眼,鲜血正从眼窝里向外溢淌。 王子问:“阁下,你怎么啦?” “王子殿下。”那人答道,“我是个贼,趁今夜漆黑,我到一个钱庄偷钱,就要进钱庄时,突然迷了路,误入隔壁织布作坊,于是拔腿就跑。天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不巧碰到了织布机上,挂掉了这只眼。” 王子立刻差人抓来织布匠,并下令剜掉织布匠的一只眼。 织布匠对王子说:“王子殿下,您的判断完全公正,理当剜掉我一只眼。但我不瞒您说,我的职业需要两只眼,以便查看织物的两个边。不过,我有个街坊,他是修鞋匠,和我一样,也有两只眼,而他的职业只需要一只眼。您不妨把他喊来,剜掉他一只眼,以此维护法律。” 王子立即派人叫来鞋匠,并且剜掉了他的一只眼。 就这样,正义伸张了。 狐狸 日出东方,狐狸走出寓穴,惊愕地望着自己的影子,说:“今天午餐时,我要吃一峰骆驼。”之后走去,整个一个上午,四下寻觅骆驼。日挂中天,它又看看自己的影子,吃惊地说:“不,只有老鼠也就够啦!” 聪明的国王 在一个遥远的城里,有一位暴虐、聪明的国王,人们慑服其威力,佩服其智慧。 那座城中有口井,其水清澈见底,甘甜可口,全城居民,包括国王及其侍从,都喝这口井的水。因城里再无别的水井。 一天夜里,人们正在熟睡,一女巫悄悄走到城中,向井中投了七滴异液,并且说:“从今往后,谁喝这口井的水,谁就会变成疯子。” 翌日清晨,城里的居民喝了井水,果然如女巫所言,都变成了疯子。但是,国王和宰相没喝那井里的水。 消息传到城里,居民们从一个区走到另一个区,从一个胡同走到另一个胡同,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我们的国王及其宰相疯了。我们的国王及其宰相失去了理智。我们拒绝一个疯国王统治我们。我们这就去把他们赶下王位!” 那天晚上,国王听到发生的一切,随即命令把从先人那里继承来的一只金盒子里装满井水。众侍从立即动手,然后把水送到国王面前。国王端起金盒子,把水送入口中。国王喝足水,又把盒子递给宰相,宰相仿而效之。 居民们得此消息,禁不住皆大欢喜,因为他们的国王和宰相恢复了理智。 宏愿 三个人来到一家酒店坐下,其中一是织工,一是木匠,一是掘墓人。 织工对二位同伴说:“今天,我卖了一件上等亚麻寿衣,得到两个第纳尔。让我们畅饮一顿酒吧!” 木匠回答道:“我嘛,售出了一口顶好棺木,那我们就用最好的肉下酒吧!” 掘墓人对他俩说:“我今天只挖了一个坟坑,雇主却付给我双份工钱。我们再来点蜜吧!” 那天夜里,酒店里为他们忙个不停。因为他们一次又一次要酒、加肉、添蜜。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 店主不时微笑着望望妻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切。因为他的这三位顾客花钱根本不算计。 他们在酒店吃喝到是夜大晚,饭饱酒足之后,方才唱着叫着离去。 店主及其妻子站在店门目送客人远去。 妻子对丈夫说:“如果每天都有这样慷慨大方的顾客临门,那么,我们该多走运啊!到那时,我们就可以让我们的独生子免于在这个脏酒店里干活了,可以培养他,将来当名牧师。” 新乐趣 昨夜,我创造了一种新乐趣。 当我第一次享受这种新乐趣,眼见一位天使和一个魔鬼已经站在我的门上,就我的新乐趣谈论、争执起来。 天使高声喊道:“那是大罪。” 魔鬼声音更高:“不,凭我的宗教起誓,那是美德。” 另一种语言 我出生后的第三天,躺在我那丝绒摇篮里,用异常亲切的目光,打量着我周围的新世界。 我的母亲问奶妈:“今天,我的孩子好吗?”奶妈回答道:“太太,孩子挺好的。我已喂过他三次奶,我还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乖孩子。” 听到这些话,我生气了,高声喊道:“别相信,母亲,别相信那些话。我的床粗糙不堪,我吃的奶有苦味,乳房也臭气熏鼻。我多么不幸啊!” 母亲听不懂我的话,奶妈不知我说了些什么。因为我跟她俩说话用的是我来的那个世界的语言。 我出生的第二十一天,那是我接受洗礼的日子。牧师对我母亲说:“太太,祝贺你。你的儿子生来就是个基督教徒。” 我惊异地对牧师说:“如果事情像你说的那样,那么,你在天上的母亲会因你而感到悲伤,因为你生来并非基督教徒。” 牧师不明白我用自己的语言对他说的话。 七个月之后,来了个占卜师,仔细打量过我的脸,对我母亲说:“你的这个儿子将成为卓越的领袖,人们将顺而从之。” 我用最大的声音喊叫道:“那是虚假的预言。我了解自己,我深知我将学习音乐和声乐,我只当音乐家。” 使我至为惊异的是,虽然我已经到了那个年龄,谁也听不懂我的话。 又过了三十三年,我的母亲及奶妈、牧师都已作古(上帝庇护他们的灵魂),而占卜师仍活在世上。昨天,我与占卜师相遇在庙门前,同他进行了交谈,告诉他我已走上音乐之路。他对我说:“我已相信你将成为大音乐家,你还是孩子时,我就向你母亲预言到了你的这种未来。” 我相信了他的话。因为我已忘记了我来的那个世界的语言。 石榴 一次,我生活在石榴心里。一天,我坐在自己的阁子里,听到一颗石榴籽说:“将来我将变成一棵参天大树,风用其枝条唱歌,太阳在其叶上跳舞。我将四季强壮健美。” 第二颗石榴籽回答道:“喂,同伴,你多愚蠢啊!我像你这么年轻时,也做过你这样的梦。可是,当我能够用标准确定一切事物时,才知道我的希望皆系虚妄。” 第三颗石榴籽说:“我则看不到我们中间有什么预示着像这样伟大未来的东西。” 第四颗石榴籽说:“如果我们的生活没有更加光辉的未来,那么,它就是虚假的。” 这时,第五颗石榴籽站起来,说:“我们连我们今天的现状都不了解,为我们的将来而争执,又有何益呢?” 第六颗石榴籽说:“我们将永远停留在现状上。” 第七颗石榴籽说:“我头脑里有将来的一幅清晰图象,但我无法用语言描绘。” 接着,第八、第九、第十以及许多颗石榴籽说了话,直到所有的石榴籽都发了言,只因声音杂乱,我什么也没听清。 就在那天,我离开了石榴,搬到了榲桲115腹里,生活在静谧、沉静之中。 两只笼子 父亲的花园里有两只笼子。 一只笼子里关着一只雄狮,是父亲的仆人从尼尼微116 大沙漠带回来的;另一只笼子里是一只不厌其烦地唱歌的欧椋鸟117。 欧椋鸟每日拂晓都要向雄狮问安,说:“喂,囚徒兄弟,早晨好!” 三只蚂蚁 一男子仰睡在阳光下,三只蚂蚁在他的鼻子上相会了,各自用本部落的礼节互相问好,然后站着交谈起来。 第一只蚂蚁说:“我们今天所在的丘陵和平原,是我在大地上的生活中踏过的最贫瘠的地方。我转了一天,想找一粒粮食,不论什么品种,却一无所获。” 第二只蚂蚁说:“我常听本族人谈到一个地方,他们称之为光秃地;说这块地会转能动,他们的话可真多!看来,我们今天是走在光秃地上了,因为我们走遍了它的角角落落,亲身领略了它的真实情况。” 第三只蚂蚁抬起头来,说:“二位朋友,我们现在站在一只巨蚁鼻子上;其威力无尽无边;其体之大令我们的眼睛难以看见;其影宽为我们的尺度不能丈量;其声高使我们的耳朵难以分辨。这就是那只永恒的巨蚁。” 第三只蚂蚁把话说完,其它二位伙伴相互交换了眼色,笑了起来。 这时,男子动了动睡姿,抬手挠了挠鼻子,三只蚂蚁在他的手指下顿时化为粉尘。 掘墓人 一天,我正在埋葬我的一个死了的自身,忽见掘墓人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 “在所有到此墓地来的人,你是我中意的唯一一人。” 我对他说:“朋友,你的话使我感到高兴。可是,你为什么唯独喜欢我,而不喜欢他人呢?” 他回答道:“别人都是来去路上泣哭不止,只有你往返途中笑意盈容。” 神庙台阶上 昨日黄昏,我见一女子坐在神庙台阶上。 有两位男子与她站在一起,一左一右,都在望着她。 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女子的右面颊苍白、憔悴,左面颊却呈红润。 圣城 我年轻时,曾听人们谈到某城市,那里的人都遵照圣书教导生活。我心想:“我要寻找那座城市去,以期得到幸福吉祥。” 那座城很远,我备好了旅途中所需要的一切,跋涉四十四天,接近了那座城。第二天,我进了城,只见那里的居民都是独眼单手。我大惑不解,自问道:“莫非生活在这座圣城里的人,必成独眼单手?!” 我发现人们用比我更加惊异的目光望着我,因为他们对我的双目双手感到奇怪。 正在他们交谈时,我问他们:“这就是每个人都照圣书教导生活的那座圣城吗?” 他们说:“是的,正是那座圣城。” 我又问:“你们怎么啦?你们的右眼右手到哪儿去了呢?” 人们为我而叹息,可怜我无知。他们说: “你来看看吧!” 一个人把我领向坐落在城中心的圣殿。 我进了殿门,只见殿堂中放着一堆眼球和断手,均已枯萎干缩。我惊愕不已地问他们:“凭你们的主起誓,请告诉我,哪个刽子手如此残忍,竟然砍下你们的手,挖掉你们的眼?” 所有的人都惊叹我的愚昧无知。一位老人走近我,对我说:“孩子,这都是自己干的呀!因为上帝征服了降在我们身上的恶魔,我们便连根拔掉了它的幼芽。”老人把我领向一个高高祭坛,人们紧紧相随。老人指着刻在祭坛上的一节经文,要我读一下,我便读道: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下入地狱。”118 我明白了,原来秘密在此。我注视着他们,高声问道:“难道你们当中没有一位有双眼双手的男子或女人?” 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一个也没有,除了尚未成丁的孩童,因为他们还没读过圣书,不会照圣教行事。” 我步出圣殿,赶紧离开了那座圣城。因为我已成丁,且能读圣书了。 善神与恶神 一次,善神与恶神在山顶上相遇。 善神对恶神说:“早安,兄弟!” 恶神一语未发。 善神又说:“喂,同伴,看来你今日心境不佳。” 恶神回答道:“是啊,我很倒霉!因为最近一个时期,人们分辨不清我和你,我常听他们用你的名字呼唤我,我并不比你和你的名字讨人厌烦。” 善神说:“亲爱的,我每天也会遇到这种情况,许多人用你的名字呼唤我,把我当成你。” 恶神离去,心中炽燃着痛恨之火,咒骂人类的呆傻与愚昧。 败中有胜 我的失败,我的挫折!我的孤独,我的寂寞! 对我说来,你比千百个胜利更珍贵; 在我心中,你比万国的嘉誉更甘美! 我的失败,我的挫折!我的自知,我的自卑! 我从你那里得知,我还是个鲁莽的青年, 凋零破旧的桂冠不能吸引我; 我因你而感到孤独寂寞, 饱尝了逃亡、卑贱生活的折磨。 我的失败,我的挫折! 我的锋利宝剑,我的闪光盾牌!我从你的眼神中读到: 人一旦登上皇帝宝座,也就变成了奴才; 人一旦自知灵魂深处,生命之书便合盖; 人达完美境地之日,便是葬死入土之时; 人像果实,一旦成熟,便要落蒂脱枝。 我的失败,我的挫折!我勇敢的友伴! 只有你,才听得到我的歌声、静默、呐喊! 只有你,才对我谈起翅膀扇动、大海咆哮和漆黑夜下爆发的火山! 只有你,才能登上我心中的巍峨山巅! 我的失败,我的挫折!我不灭的勇气! 你与我一道在暴风中大笑, 你与我一道挖掘坟坑墓道, 你与我一起挺立在太阳面前, 你与我一并为惊世的强暴。 夜神与疯子 疯子:“喂,夜神,我和你一样,黑乎乎,赤裸裸。我行走在火路上,下面铺垫的是我白日的梦幻;我的脚一触地面,那里便迸发出一棵巨大橡树。” 夜神:“不,疯子啊,你和我不一样。因为你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你在沙地上留下的足迹。” 疯子:“夜神啊,我和你一样,静默而深沉。在我孤寂的心中,躺着一位正在分娩的女神;天堂与地狱借新生儿的天性实现彼此毗连。” 夜神:“不,疯子,你和我不一样。因为你仍在痛苦面前战栗;听到深渊的歌声,你害怕得魂不附体。” 疯子:“夜神啊,我和你一样,专制而暴虐。我的双耳里,充斥着被奴役民族的号丧和被遗弃土地的哀鸣。” 夜神:“不,疯子,你和我不一样。因为你仍然把你的‘小自身’当作忠实的伙伴,而不能将你的‘大自身’视为朋友。” 疯子:“夜神啊,我和你一样,苛刻而残暴。只有看到大海上起火的船只,我的心才感到快乐;只有吸到阵亡英雄的鲜血时,我的唇才感到有滋味。” 夜神:“不,疯子,我和你不一样。因为你思念着你灵魂的姊妹,听凭你的欲念左右,尚不能随心所欲。” 疯子:“夜神啊,我和你一样,兴奋而快活,跟从我的男子长醉于初酿之酒,与我结交的女人正畅快犯罪。” 夜神:“不,疯子啊,你和我不一样。因为你的灵魂裹着七层纱布,至今尚未将心托在手掌上。” 疯子:“夜神啊,我和你一样,坚韧而抑郁。我心中有数以千计的坟墓,里面葬着殉情的伴侣,泪水为他们做防腐剂,凋零的亲吻当他们的殓衣。” 夜神:“你和我一样吗?疯子,你真的和我一样?你能驾驭风暴当骏马?你能拿来闪电做利剑?” 疯子:“夜神啊,我和你一样。我像你一样全能而强大;我在众神尸堆上建起我的御座;我让白昼打我面前低头而过,亲吻我的衣边,却不敢抬头望着我的容颜。” 夜神:“我的黑暗心之子,你和我一样吗?你真的像我?你曾想到我那不受管束的思想,还是讲过我那博深雄辩的语言?” 疯子:“不,夜神啊,我们是孪生兄弟。你能揭示无边空间的结构,我能展示我心灵的秘密。” 面孔 我见过一张面孔,呈现出千种表情;也见过一张面孔,永远是一种表情,仿佛是用模子铸成。 我见过一张面孔,我能透过它那光彩夺目的表皮,看到里面隐藏着的丑陋污秽;也见过一张面孔,只有摘去它的面纱,才能看到它那被遮盖着的端庄俊美。 我见过一张皱纹密布的老年面孔。然而上面空空荡荡;也见过一张光亮舒展的青春面孔,上面却满满当当。 我善看种种面孔,因为我能够透过我的眼睛编织的视网,洞察脸皮后面的真相。 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高声向人们呼喊:“我希望你们把我钉在十字架上!”他们说:“为什么你的血要在我们的头上?”我告诉他们:“若你们不把疯子钉在十字架上,你们怎么炫耀自己呢?” 他们接受了我的话语,把我钉在十字架上。这一钉平息了我灵魂中的风暴。我被高悬于天地之间,人们翘首仰望着我,一个个趾高气扬,因为他们的头从未抬过他的脚。 正当他们聚集在十字架周围,一个人高声问我:“喂,你这个人在赎什么罪?” 另一个人说:“凭你的主起誓,告诉我们,何因使你自我捐躯呢?” 第三个人问我:“喂,傻瓜,或许你认为用这等廉价能买到世间荣耀?” 第四个人说:“你们瞧呀,他还在悄悄笑呢,仿佛一点事都没有!人遭这样的痛苦,还能够笑吗?” 这时,我注视着他们,对他们说:“记住我的微笑吧,不要再记别的啦!我不赎任何罪,不想捐躯,不贪图荣耀,也没什么求宽恕的。但是,我口渴了,求你们让我饮自己的血;除了自己的血,还有什么能解疯子的干渴呢?正是!我原是哑巴,求你们让我用伤口说话。我本是你们日夜黑牢中的囚徒,我已找到了一条路,可以把我带往比你们的白昼更光明、比你们的黑夜更幸福的日子中去。 “看哪,我现在就要走了,走向许多在我之前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们去的那个地方。但是你们不要认为我们这些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会把你们的十字架放在我们心上,因为我们命中注定要被比你们更强大、更凶暴的巨人钉在最低大地与最高苍天之间的十字架上。” 天文学家 我和我的一位朋友看见一个瞽者独坐在圣殿的阴影中。朋友对我说:“他就是本民族中最有学问的人。” 我离开朋友,走近瞽者,问过安好,在他身旁坐下,与他攀谈起来。片刻之后,我问他:“先生,您是何时失明的?” 他回答道:“打一出生,我的孩子。” 我又问:“先生遵从何种哲学学派?” 他答:“我是天文学家。” 他手按胸前,补充说:“我观测这些太阳、这些月亮和这些星星。” 最大的渴望 看哪,我坐在山兄与海妹之间,我们三个一样孤寂,一种深挚、强大、罕见的友情将我们彼此相连。 那友情比海妹的深度更深,比山兄的力量更强,比我的癫狂更罕见。 自打第一线黎明曙光驱散我们眼前的黑暗,使我们彼此得以看见,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我们眼见若干世界诞生、完美、消亡,而我们仍在华年,热切的希望充满心间。 是啊,我们年轻、热切,然而我们孤独,无人瞧我们一眼。 我们相互永远紧紧地拥抱,然而却无惬意之感。被压抑的思念和不得宣泄的欲望,有何惬意可谈? 火神今在何方,能否暖暖海妹的冷寝? 雨仙落在哪里,能否扑灭山兄的欲焰? 我比二兄妹更可怜。揪住我的心的女子,今又在何边? 静夜之中,海妹在梦中不住呼唤着火神的名字,求它前来温居; 山兄呼唤着远方的雨仙,求其熄灭欲火; 我呢?我在梦乡又该把谁呼唤? 凭主起誓,我一无所知! 凭主起誓,我不知怎办! 我们三个一样孤寂可怜, 只有深挚、强大、罕见的友情将我们彼此相连。 小草与秋叶 小草对一片秋叶说:“你落下时发出的嘈杂声,搅了我的冬梦!” 秋叶怒而回答:“你这个根节低贱、笨嘴拙舌的家伙,满身泥土,远离苍穹音乐,分不清歌声与叫声,哪儿来的梦?” 秋叶说罢,便落在地上睡觉了。 春天来了,秋叶从梦中醒来,发觉自己变成了一棵小草。 秋季来临,小草该冬眠了。凋零的树叶随着金风飘落在小草周围,簌簌响声不断,小草不胜厌烦,说道:“讨厌的秋叶,发出这么大的嘈杂响声,搅了我的冬梦。” 眼睛 一天,眼睛对感官朋友们说:“我看见这谷地后面有一座乌云遮障的山,多么美的山哪!” 耳朵听过眼睛的谈话,说:“你看见的那座山在哪儿?我听不见它的声音呀!” 手说:“我既感觉不出它,也摸不到它,那里根本没有山。” 鼻子对眼睛说:“我闻不到它,真不明白怎么会有山,那里是不会有什么山的。” 眼睛把视线转向另一个方向,自笑起来。其他感官开了个会,研究引起眼睛幻视的原因,经过详细探讨,异口同声道:“眼睛无疑出了毛病。” 两个学者 古老的“思想城”里有两位学者,相互蔑视、厌恶对方的学识,因为其一不信神,另一位则是信者。 一次,二人在城市广场相遇,开始在各自的门徒面前争论神存在与否的问题。经过长达数小时的激烈争辩,各奔东西。 就在那天晚上,不信神者走到神庙,跪在祭坛前,祈求神灵宽恕他昔日的狂妄,变成了一位信神者。 就在同一时刻,信神者带上自己的圣书,来到城市广场,将圣书付之一炬,变成了一位不信神者。 当我的忧愁诞生时 我的忧愁诞生了,我用关怀的乳汁哺育它,用爱怜的眼睛守护它。 我的忧愁像一切生命那样,长得健壮、漂亮,精神饱满,欢天喜地。 我爱我的忧愁,我的忧愁爱我。我们都爱周围的世界。我的忧愁心地慈悲而善良,故也将我的心变得善良而慈悲。 我和我的忧愁一起聊天,我们将梦幻作白昼的翅膀,把幻梦当做黑夜的腰带。因为我的忧愁口齿伶俐,能言善辩,故也将我变得能言善辩,口齿伶俐。 我和我的忧愁一起唱歌,我们的邻居都临窗而坐,争相聆听我们的歌声。因为我们的歌声像大海一样深,像记忆一样奇妙难言。 我和我的忧愁一起行走,人们用饱含慕爱与敬佩的目光眷恋凝视着我们,用最温馨、最甘美的语词谈论我们。然而也有那么一部分人,用嫉妒的目光望着我们。因为我的忧愁纯洁、高尚,使我深深为之自豪。 我的忧愁像一切生命死去那样死去,只留下我独身一人,形影相吊,苦思冥想。 如今,我每当说话,我的耳朵便觉得我的声音无比沉重;我每当唱歌,再无邻里临窗聆听;我每当漫步街头,无人留神我的面容。然而我却有无限慰藉之感,因为我在梦中听到一种声音悲痛忧伤地说: “你们看,你们看哪!这个躺着的人,他的忧愁已经死去。” 当我的欢乐诞生时 我的欢乐诞生了。我抱着我的欢乐,登上房顶,高声呼喊道:“邻居们,相识们,都来看,都来瞧,我的欢乐今天诞生了!都来看,都来瞧,我的欢乐在太阳下欢笑。” 我是多么惊讶!因为没有邻居来看我的欢乐。 一连七个月,我每天早晚都站在房顶上呼喊,向人们发布我的欢乐出世的消息,然而没有人听到我的喊声。我和我的欢乐形影相吊,无人留意,无人理睬。 过了一年,我的欢乐厌烦了自己的生活,面色憔悴,病入膏肓。因为除了我这颗心,再没有心为它跳动;除了我的双唇,再没有唇给它一吻。 我的欢乐终于在孤寂中死去。我只有想到我的忧愁时,才会想起我的欢乐;然而记忆也是一片秋叶,刚在金风中颤抖片刻,便裹上泥土殓衣长眠了。 完美世界 掌管失落魂魄的神灵啊,众神灵中的失魂之神啊,你听我说,守护着我们癫狂、迷惘灵魂的慈悲司命之神啊,你听我说: 我是个残缺之人,但却生活在完美人群之中。我,思想紊乱之人,秩序混沌星云,游移在完美世界之中;那里的人民有着完善的法律、严格的制度、有条不紊的思想和条理分明的梦境,就连他们的幻想也都登记造册。 神灵啊!这些人要用尺度量他们的美德,用秤称量他们的罪过。他们备有簿册,就连既非功、亦非过的无数鸡毛蒜皮琐事,也要入簿上册。 他们将日夜分成若干部分,不论做什么事,都必须在他们所严格规定的时辰。 吃饭、喝水、睡眠、穿衣、厌倦、烦闷……各有时间。 工作、嬉戏、唱歌、跳舞、休息……时到各得其宜。 以此思考,以彼感受;当幸福希望之星升起在遥远天际之时,放弃思考与感受。 唇含着微笑抢劫邻居,以企望得到赞谢的手送礼;用聪明智慧颂扬,谨小慎微地责备;以只言毁灭一颗灵魂,用一吻焚烧一个躯体;黄昏时分洗净双手,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按照既有的传统爱慕;根据固有的模式消遣;恰如其分地崇拜神灵;用巧计迷惑魔鬼;设法欺骗不信神者;然后忘记所发生的一切,仿佛记忆只是冒失鬼的一场梦。 为某种目的想象,用心思考观察,谨慎小心地享乐,有思想准备地受苦,然后倒净希望杯中之酒,以期岁月再次将杯斟满。 神灵啊,神灵!所有这一切,都是预先思考而孕育,先下决心而后产生,精心安排,有制度约束,受理智指引,然后自消自灭,葬入心灵的僻静角落,而其坟墓上也标有符号和数码,作为我们及所有长眠者的殷鉴。 是的,这是一个绝顶完美世界,一个充满奇迹的世界,而且是上帝天国中的透熟之果,上帝世界中的至美天地。可是,神灵啊,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一颗未熟的绿果,尚未长足,为什么在这里呢?我是充耳不闻的旋风,既不向东吹,亦不向西刮,为什么在这里?我是从燃烧的形体中飞溅出来的一块失迷方向的陨石,为什么待在这完美世界之中? 我为什么待在这里呢?掌管失落魂魄的神灵啊,众神灵当中的失魂之神啊,我为什么待在这完美世界之中啊? 流浪者 我们围火而坐,我开始问他的游历。 流浪者 我在路口上遇见他。他除了身上穿的和手杖,一无所有,面带沉痛神情。相互问好之后,我说:“请到我家做客吧!” 他接受了邀请…… 我的妻儿在门口迎接我们,他对我们微笑,他们欢迎他的到来。 宾主一道围桌坐下,全家人为见到这么一位蒙着神秘色彩、心意寂静无声的稀客感到高兴。 晚饭后,我们围火而坐,我开始问他的游历。 那夜及次日,他给我们讲了许多故事。但我现在向你讲的,只不过是他痛苦经历中的要点,虽然他讲的时候他是那样心平气和。这些故事是他路途风尘的痕迹,也是他承受艰难困苦的部分收获。 三天之后,客人离去之时,我们不觉客人已经离去,只是觉得他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仍在家外的花园里,还没有走进家门。 衣服 一天,美神与丑神相遇在海岸。各自问对方:“你游泳吗?” 二神脱下衣服,下海搏风斗浪。仅过片刻,丑神回到岸边,穿起美神的衣服走了。 美神离水回到岸上时,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翼而飞,只好穿起丑神的衣服离去。 自那天起,男男女女在辨别美神与丑神时,每每认错。 然而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曾仔细端详过美神的容貌;尽管美神身着丑神的衣裳,依然能认出美神。还有一些人,能够认出丑神;虽然丑神穿着美神的衣裳,却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兀鹰与云雀 兀鹰与云雀相遇在高山的一块岩石上。云雀说:“早晨好,先生!”兀鹰居高临下,望了望云雀,低声说:“你早!” 云雀说:“但愿你万事如意,先生!” 兀鹰答:“是啊,我们都万事如意。可是,难道你不晓得我是百鸟之王?我不跟你说话,你是不能对我说话的。” 云雀说:“我看我们是一家人。” 兀鹰蔑视地望着云雀,说:“谁告诉你,我和你是一家人?” 云雀:“关于这件事,我想提醒你一下:我能像你一样高飞,我还会唱歌,给大地上人们的心中送去欢乐;而你则不能为他们带来任何欢乐和享受。” 兀鹰生气了:“欢乐和享受!你这个装腔作势的小东西!我能一啄将你撕个稀巴烂。你不过才有我的爪子那么大。” 云雀一跃跳到兀鹰背上,开始啄它的羽毛。兀鹰烦恼难忍,展翅高飞摩天,想把云雀甩离脊背。然而未能如愿。最后,它还是落到了起飞的那块岩石上,云雀依旧踩在它的背上。兀鹰气急败坏,怨天尤人。 这时,一只小乌龟走近兀鹰,见其怪状,大笑不止,笑得仰面朝天。 兀鹰俯视小龟,说:“你这个行动迟缓、弯腰驼背、永远附着地面的小东西!你笑什么?” 小龟回答:“因为我看你变成了一匹马,一只小鸟骑着你,小鸟都比你强。” 兀鹰说:“去你的!这是家庭问题,是我与云雀姐妹之间的事,外人休插嘴!” 情歌 有一次,一诗人写了一首情歌,高妙自不待言。他抄写了几份,分寄给好友与相识,其中男女均有。他也给一位姑娘寄去了一份,他与她只见过一面,她住在山后。 过了一、二天,姑娘差人送来一封信。信中云:“请允许我向你吐露真情,我深深被你写的情歌所打动。请你现在就来,来见我的父母,面商订婚事宜。” 诗人即刻复信。信云:“朋友,那不过是发自诗人心中的情歌,每个男子都可以唱给每位姑娘听。” 姑娘又写来一封信。信中说:“花言巧语骗人的坏蛋!从今到死,我将因你而憎恨所有的诗人!” 泪与笑 黄昏时分,鬣狗与鳄鱼相遇在尼罗河畔,双方停下脚步,互相道好问安。 鬣狗说:“先生,你的日子是怎样过的呀?” 鳄鱼回答道:“过得很糟糕啊!我有时因痛苦烦恼而伤心落泪,可周围的人们总是说:‘这不过是鳄鱼的眼泪。’这使我悲伤到不能描述的地步。” 鬣狗说:“别只谈自己的痛苦烦恼事,可你也得想想我的处境呀,哪怕是短暂一刻呢!我看到世界上的壮观美景,心里就充满欢乐,就像白昼那样眉开眼笑。然而林中人却说:‘这不过是鬣狗的欢笑。’” 集市上 一次,一位农村姑娘来到集市上。姑娘貌美超凡,面似玫瑰、百合,发若金色晚霞,唇含黎明微笑。 这位罕有的人间仙女,便被小伙子们盯上了,纷纷围拢上去,千方百计接近她。这个想跟她跳舞,那个想请她品尝糕点,都想上去吻一吻她的面颊,而且他们另有打算。 但是,姑娘自感受损,又惊又恼,认为那些青年行为不端,怒而斥责他们,气极之下,还抽了一两个人的耳光,然后目不斜视地离去。 天色已晚,姑娘在回家的路上,暗暗自言:“真讨厌!那些男子多没礼貌,道德多么败坏,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一年过去了,这位漂亮姑娘一直想念着集市和那些小伙子们。之后,她又一次来到集市上,依然面似玫瑰、百合,发若金色晚霞,唇含黎明微笑。 然而小伙子们一看见她,便纷纷躲开。姑娘孤孤零零度过了一天,没有一个人接近她。傍晚时分,姑娘回到家里,暗暗自语:“那些小伙子真没礼貌,讨厌至极,真令人无法忍受!” 两位储妃119 舍瓦基斯城内住着一位储君,城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爱戴他,就连地里的牲口也熟悉他,走来向他问安,见他来高高兴兴。 然而人们却说其正妻储妃并不爱他,甚至有人认为储妃恨其丈夫。 一天,邻邦的储妃前来拜访舍瓦基斯储妃,两位储妃坐下谈话,各自说起自己的丈夫。 舍瓦基斯储妃激动地说:“我真羡慕你和你的丈夫生活得那样幸福,虽然你们结婚已那么多年。我呢,讨厌我的丈夫,因为他不属于我一个人。说真的,我是最不幸的女人。” 来访的储妃眷恋凝视着主人,说:“朋友,其实你是爱你的丈夫的。是的,你仍对他怀有未释放出来的激情,这就像花园里的泉水,正是女人的生命所在。可是,我和我的丈夫呢,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只是互相默不作声地忍受着对方,而你和人们却认为那是幸福。” 电闪 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一基督教主教正在大教堂时,一位非基督教妇女走来,站在主教面前,问:“我不是基督教徒,我能免遭地狱火烧吗?” 主教审视着妇女,回答道:“不能!只有那些受过洗礼,灵魂得到净洁的人才能免受地狱火烧。” 主教正说话时,一道闪电自天劈下,继之雷声轰鸣,教堂起火,烧着了教堂的各个角落。 城里的人迅速赶来,救出了那位妇女,而主教却被火神吞食了。 修士和禽兽 葱绿的山丘上,住着一位修道士。他灵魂纯洁,心地善良。各种飞禽走兽常成双结对地来看望他;他与它们谈天论地,它们高高兴兴,侧耳聆听;它们一心接近他,和他一直待到日落,只有他为它们祈祷吉祥之后,方才打发它们走,目送它们飞上天空,步入丛林。 一天黄昏,修士正谈论爱情之时,一只豹子抬起头来,对修士说:“先生既然给我们谈论爱情,那么,就请谈谈你的情侣,她现在哪里?” 修士说:“我没有生活伴侣。” 这时众禽兽一声惊呼,彼此交头接耳:“他根本不懂什么情和爱,怎么能向我们谈论爱情呢?”众禽兽怀着蔑视的心情,相继悄然离去,只剩下修道士孤身一人。 那天晚上,修士躺在席子上,两眼望着地,双手捶胸,痛哭不止。 先知和少年 一天,先知沙利亚在花园遇到一少年。少年看见他,急忙跑过来,说:“早安,先生!”先知还礼道:“先生,你早!”接着又说:“只有你一个人?” 少年高兴地笑着说:“我甩掉我的保姆好长时间了,她以为我在这篱笆外面。可是,你没看见我在这儿吗?”之后,他注视着先知的面孔,说:“你也是一个人。你是怎么应付你的保姆的呢?” 先知答道:“我们之间的情况不同。其实,我大半时间是甩不掉她的;可是现在,我来到了这座花园,而她还在篱笆墙外找我呢!” 少年拍手叫道:“那么,你和我一样,也是个走失的人啦!走失的人不挺好吗?”然后问:“你是何人?” “人们都称呼我先知沙利亚。你呢?”先知说,“告诉我,你是何人?” 少年说:“我就是我自己。我的保姆在找我,而她不晓得我在哪里。” 先知凝视着天空,说:“我也只能暂时逃离保姆一下。可她会在外面找到我的。” 少年说:“我知道我的保姆也将在外面找到我。” 这时,传来一个女人呼叫少年名的喊声,少年说:“你看,我对你说她会找到我的。” 这时,外面也传来一种声音:“沙利亚,你在哪里?” 先知说:“孩子,你瞧,他们也发现我了。” 沙利亚仰面朝天,回答道:“我在这里。” 珍珠 河蚌对邻居的一只河蚌说:“我的肚子痛得厉害,里面有个又重又圆的东西。我带着它遭多大磨难呀!” 邻居开心自得地回答道:“赞美苍天和大海。我没有任何疼痛感,里里外外,健壮安康。” 这时一只水蟹经过,听到两只河蚌交谈,对那只健壮安康的河蚌说:“是啊,你的确健壮安康。可是,使你邻居感到肚子疼的那种东西,是一颗美妙无比的珍珠。” 肉体与灵魂 一男一女相互依偎在春光明媚的窗前。女子说:“我看你,仪表堂堂家财万贯,你永远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男子说:“我爱你。你是一种美妙思想,高远莫测;你是我梦中之歌!” 然而女子扭过脸去,愤怒地躲开他,说:“先生,我希望你从现在起离开我。我不是什么思想,也不是你梦中的什么东西。我是个女人,我希望你想着我。我是妻子,我是尚未出生孩子的母亲。” 二人分手了…… 男子自言自语:“又一个梦想破灭了,化成了云雾。” 女子独自苦思冥想:“男人为什么要把我化为云雾、梦想呢?” 国王 萨迪格王国的人民包围了王宫,群众愤而高呼反对国王的口号。国王从王宫台阶上走下来,一手托着王冠,一手提着权杖,众人看见国王,霎时一片肃静。国王站在众人面前,说:“朋友们!从现在起,你们不再是我的臣民。看哪,我这就把王冠和权杖交给你们。我想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但我想作为一个人,与你们一道劳动,共同努力,使我们的命运更加美好。不需要国王了!让我们到田野和葡萄园去,手挽手地劳动吧!我期望你们给我指出应该去的田地或葡萄园。现在,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国王!” 人们大惊,鸦雀无声。被他们看作灾难根源的国王,如今交出王冠和权杖,成了他们的当中的一个百姓。 之后各自散去,国王跟着一个人走向田间。 然而萨迪格王国的情况并未改善,愤怒云雾依旧笼罩着王国的天空和大地,人们又聚集在广场高呼口号,要求有个人统治他们,掌管他们的事务,老少异口同声喊道:“我们要国王!” 他们找到国王,发现他正在田间劳动,把王冠和权杖交给他,说:“现在,你果断、公正地统治我们吧!” 国王说:“我将真的果断地统治你们,我也将请天地之神佐助我公正地统治你们。” 之后,男男女女前来控告一贵族虐待他们,把他们当成奴隶。国王下令把那贵族传唤来,对他说:“人的生命在上帝的天秤上都是等重的。你既然不知道如何称量在你的田园中劳作的这些人的生命,那么,我就把你赶出去,你应该永远离开这个王国。” 第二天,一些人来告居住在山丘后的一个心地残忍、弄得当地贫穷不堪的女爵。国王下令立即把她带来,判之以流放,并且说:“这些人耕种我们的土地,看管我们的葡萄园,我们吃着他们烤的面包,喝着他们酿造的酒,他们比我们高贵。既然你连这一点也不晓得,那么,你应该离开这块土地,远离这个王国。” 又有男女来控告主教,说主教强迫他们搬运、雕刻石头,建造教堂,分文不付;他们明知主教金银满库,而他们却忍饥挨饿,食不果腹。 国王下令把主教带来,对他说:“你胸前挂的这十字架,意味着用生命换生命,而你却一味索取,从不付出。因此,你当离开王国,永远不得回返。” 就这样,整整过了一个月,每天都有男男女女前来诉说他们肩上沉重的负担;与此同时,每天都有一个或更多压迫者被驱逐出境。 萨迪格国民惊喜,心中充满欢乐。 一天,老老少少将王宫包围起来,呼唤国王,国王一手托着王冠,一手提着权杖来到他们中间。 国王说:“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要求?我把你们所希望我拿来的东西再还给你们吧!” 人们高声呼喊:“不,不!你是我们公正的好国王,是你清除了我们国土上的毒蛇、豺狼。我们来为你歌功颂德。王冠的威严属于你,权杖的光荣属于你。” 国王答道:“不,不是我!不是我!你们自己才是国王。当你们认为我懦弱无能、不善治理之时,你们也是不善治理的弱者。如今,国家走上了正道,因为那是你们的意愿。我呢,不过是你们大家头脑中的一种理想,我存在于你们的工作之中,并不是一个叫统治者的人。被统治者会发现自己在统治自己。” 国王带着自己的王冠和权杖回到宫中,老老少少们各自高高兴兴回家去。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一手托着王冠,一手提权杖的国王。 沙滩上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海水涨潮时,我用鞋尖在沙滩上写了一行字;人们至今仍驻足读之,唯恐日后被什么抹去。” 另一个人说:“我也在沙滩上写了一行字,但那是在退潮之时,海浪一来便将之抹去了,请告诉我,你写的是什么?” 前者回答道:“我写的是:‘我是存在者’。你写的呢?” “我写的是:‘我是沧海一滴水’。” 三件礼物 布什拉城有位仁慈王子,颇得臣民爱戴。 该城还住着一个光棍儿,一贫如洗,习惯骂人,经常摇唇鼓舌,诽谤中伤那位王子。 王子知道此事,但始终忍在心中,未动声色。 终于,王子想出一个制服那个光棍儿的办法:一个冬夜,王子派仆役给光棍儿送去一袋面粉、一盒肥皂和一块糖砖。 仆役敲过门,说:“王子给你送来了礼物,作为纪念,以示关心。” 光棍儿引以自豪,欣赏不已,满以为这是王子对他的敬重,高傲自得地走到主教那里,把王子送礼之事细细告之,并且说:“难道你看不到王子在如何讨我的喜欢吗?” 然而主教却说:“哦,好一个聪慧的王子,而你又是多么缺少智慧呀!王子在用暗示说话:面粉填充你那辘辘饥肠,肥皂洗涤你那心灵污垢,糖砖甜润你的苦涩口舌。” 自那日起,光棍儿深感自惭形秽,更加憎恶王子。这憎恶也波及点破王子意图的主教。 然而他自此沉默下来,没再中伤王子一句…… 和平与战争 一天,三只狗在太阳下晒暖谈天。 第一只狗做梦似地说:“真奇怪,我们今天像狗一样生活,想想我们当年在海底、地上、甚至天空中旅行的方便,再想想为狗提供享乐的那些发明创造,我们的耳、鼻和眼多有福气!” 第二只狗说:“我最关心艺术。我们月下的吠叫声比我们的前辈更富有节奏感;看我们自己落在水中的影子,会发现我们的容貌比昨天更洁净,更清晰。” 第三只狗走上来,说:“然而使我最留恋、最勾我心魂的,还是狗王国中的相互谅解!” 这时,三只狗环视四周,发现一打狗者向它们走来,多么可怕! 三只狗一跃而起,胡乱向大街上窜去。逃跑时,第三只狗喊道:“求上帝保佑,你们逃命吧!文明正在后面追捕我们。” 舞女 一次,一位舞女及其乐队来到拜尔卡沙国王子的宫廷,侍卫们热情迎接。舞女和着四弦琴、芦笛、洋琴的乐声,在王子面前翩跹起舞。 舞女先后跳了火焰舞、剑矛舞、星星舞、太空舞,最后又跳了风中之花舞。 其后,在王子面前停下舞步,向王子躬身施礼。王子令其走近自己,对她说:“美丽的女子,幸福与欢乐的女儿,你的舞艺是从哪儿学来的?你怎么能够把大自然的各种因素融汇在你的舞蹈及其节奏韵律当中去呢?” 女子再次向王子行躬身礼,然后答道:“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殿下的问话。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哲学家的灵魂居其头脑,诗人的灵魂居其心中,歌手的灵魂居其喉咙,而舞女的灵魂则宿其周身。” 两个守护神 一天夜里,两个天神相遇在城门,相互问候之后,开始交谈。 一个天神说:“这些日子里,你在干什么?分派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另一个天神答:“分派给我看守一个罪人,他生活在山谷里,犯了大罪,滑到了危险的边缘。请允许我向你肯定,这是一项重大任务,我将付出极大辛苦。” 第一位天神说:“那很简单,我很了解罪人,不止一次看守过他们。我最近被分派看守一名心地善良的圣徒,他生活在树枝搭成的凉棚下,远避人们,离群索居。我要肯定地对你说,这才是一项极其困难而细致的差事呢!” 第二个天神说:“这纯粹是欺诈!守护圣徒怎么会比看守罪人更难?” 第一个天神回答:“说我欺诈,岂有此理!我说的全是真话。我看你才是个诈骗犯!” 两位天神争吵起来,起初动口,最后终于拳脚相见。 双方正打得不可开交,天神王来了,停下脚步,问道:“为何争斗?什么事情使你俩打了起来?难道你们不知道守护神之间打架是不成体统的,尤其是在城门口?告诉我,你们俩之间的分歧何在?” 两位天神同时开口,都称自己的工作比同伴的困难,理应得到对自己功德的更大认可。 天神王摇了摇头,认真思索起来…… 最后说:“二位兄弟,我现在不能说你们俩之间谁应得到更大荣誉和更大报偿。我既然有权指挥你们,而且你们俩都坚持对方的工作比自己的轻松,那么,我给你们俩调换一下工作。为了太平无事,确保看守任务完成,并使各自满意,现在你们俩就各自承担原来委派给对方的任务去吧!” 两位天神即去执行天神王的命令。然而二天神边走边不时回头怒目望望天神王,暗自说:“这帮天神王!他们把我们这些守护神的生活弄得一天不如一天。” 天神王站在那里,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们应该小心谨慎,留神看守这些守护神。” 雕像 山上住着一个人,他有一尊雕像,系古代某位大师所作。他把雕像丢在门前的地上,压根儿不去看它一眼。 一天,一城里人路经山上人家门。那城里人见多识广,一看见雕像,便对主人表示想买下来。 主人笑道:“这是一块没人要的脏石头,你还想给它找个买主?” 城里人说:“我给你一块银币买下它。” 山上人又惊又喜。 雕像被一头大象驮运到城里。几个月之后,山上人进城,正游逛大街时,见一店铺门口人山人海,其中一个人大声喊叫道:“都来瞧,都来看,这里有一尊世间完美的雕像,仅仅两个银币,便可一睹雕塑大师的传世杰作。” 这时,山上人付了两个银币,走进店铺观看……原来那就是他以一块银币卖出的那尊雕像! 交换 一次,穷诗人与愚富翁相遇在交叉路口。二人之间有一长段谈话,所说的话无不流露着愤怒、厌恶情绪。 这时路神经过,手往二人肩上一搭,奇迹发生了:各自的财产转入了对方的手中。 二人各自离去。更奇异的是:诗人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手里抓的是流动的干沙子;而富翁一合眼,便觉得自己的心里尽是流动的乌云! 爱与憎 一女人对一男子说:“我爱你。”男子说:“我值得你爱的在我心中。” 女人问:“难道你不爱我?”男子久久注视着女人,没有作声。 这时女人高声喊叫:“我憎恶你。”男子说:“我值得你憎恶的也在我心中。” 梦 一个人睡觉时做了个梦,醒后去找占卜师,求其为之圆梦。 占卜师对那个人说:“你把醒时做的梦给我带来,我将给你圆之;至于你睡时所做的梦,则是我的学问和想象力不可及的。” 疯子 那是在疯人医院的花园里发生的事:我碰见一位面色憔悴、容貌俊美、令人觉怪的青年。 我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来。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他吃惊地望着我,说:“这么问不合适,但我还是回答你:我父亲要我变成他的复制品;我的叔父也想要我变成他那样的人;我母亲希望我成为她那位名扬四海的父亲那样;我姐姐则打算让我成为她的海员丈夫那样应该效仿的完美典型;而我的哥哥却说我应该成为他那样的出色的运动健将。 “还有,我的老师们,从哲学博士到音乐教师、逻辑大师,每个人都决心使我成为他们在镜中的影像那样。 “因此,我来到了这个地方。我发现这个地方能还健康给我,至少我能够成为我自己。” 之后,他突然把脸转向我,说:“请告诉我,你也是被别人的劝告和教诲送到这里来的吗?” 我回答:“不!我是来参观的。” 他说:“那么,你是住在墙那边的疯人医院里的一个人了。” 青蛙 夏令的一天,一只青蛙对其伙伴说:“我真担心我们夜晚唱歌会搅得岸上那家人不得安宁。” 伙伴回答:“是啊!可是,难道你不觉得他们白天唠唠叨叨也扰乱了我们的宁静吗?” 青蛙说:“人所共知,我们在夜里唱得太多,而且过分多了!” 伙伴说:“他们白天里高声喧闹,而且过分嘈杂,这也是我们所共知的。” 青蛙说:“牛蛙的咆哮声弄得四邻不得安宁,我们有什么可说的呢?” 伙伴说:“是啊!那些来这岸边的政治家、牧师和学者喧闹不休,声音震天动地,既无音韵,亦无节奏,那你该说什么呢?” 青蛙说:“真的!我们总要比这些人好些吧!让我们夜间安静一些,把歌保留在我们的心中,虽然月亮企盼着我们的歌喉,星宿期待着我们的和声。我们至少该沉默一夜或两夜,甚至连续三夜吧!” 伙伴说:“很好!我同意。我们将看到我们的好心会带来什么结果。” 一夜过去,青蛙未鸣。第二夜、第三夜,也未听见青蛙的叫声。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第三天,住在湖岸边那家的多嘴多舌的女人下来吃早饭,高声对丈夫说:“一连三夜,我都没有尝到睡觉的滋味。我只有听着蛙鸣,才能进入梦乡。我三夜没有听见蛙鸣,准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我因失眠,都快要发疯了啦!” 青蛙听到这话,把脸转向伙伴,使了眼色,说:“我们沉默得几乎要疯了,不是吗?” 伙伴回答道:“是啊!夜下沉默,对我们来说真是个沉重的负担。我现在已经明白,为了给那些用喧闹声填充空虚的人创造欢乐,我们没有必要中断我们的歌声。” 那天夜里,月亮终于盼到了青蛙的歌喉,星宿等来了青蛙的和声。 法律与立法 古时候,有位伟大国王。这位国王英明,想为臣民制定法律。 国王召来选自一千个部落的千位贤人,要他们制定在幅员辽阔的王国通行之法。 书写在羊皮纸上的千条法律被呈于国王面前,国王过目后痛哭流涕,因其不曾知道,王国之内,罪恶形式竟达千种。 之后,国王召来书记官,亲自口授法律,双唇含着微笑,最后法律成文仅仅七条。 千位贤人怒而离去,带着他们制定的千条法律回到部落中。每一个部落开始采用千位贤人制定的法律。 因此,直到今天,他们有千条法律。 那是个大国家,境内有千座监狱,这些监狱中充满触犯法律的男男女女。 那的确是个大国。然而国民都是千位立法者和一位英明的国王的后裔。 哲学家与鞋匠 一次,一位哲学家穿着破鞋来到修鞋铺,对修鞋匠说:“我想修修这双鞋子。” 鞋匠说:“我现在正修别人的鞋,而且还有些鞋子也非修不可,然后才能轮到修你的鞋。不过,你可以把鞋放在这里,今天先穿这双鞋走,等明天我给你修好后再来取你的鞋子。” 哲学家生气了,说:“我从不穿别人的鞋子。” 鞋匠说:“那好!你真是一位哲学家,不能把你的脚放在别人的鞋子里吗?这条街头上还有一个鞋匠,比我更了解哲学家,你到他那里去修鞋吧!” 建桥者 在安塔基亚的阿绥河入口处,有一座桥,将城市的两个部分连接起来。建桥用的条石,都是安塔基亚的骡子从山里驮来的。 桥建成后,一个桥墩上用希腊文和阿拉伯文刻着:“该桥为安条克二世120国王所建。” 人们过河都打这座连接城市两部分的桥上经过。 一天傍晚,来了一个青年人,有的人认为他疯到了一定程度。这个小疯子来到刻着字的桥墩旁,用碳黑将原来的字抹掉,另写上:“该桥所用之石,皆由骡背自山间驮来;往来过桥者,均骑在该建桥者——安塔基亚骡背上。” 人们看过青年写的字,有的笑,有的惊,也有人说:“嗬,是的!我们知道那是何人写的,不就是那个‘小疯子’吗?” 然而一头骡子笑着对另一头骡子说:“那是我们驮的石头,难道你不记得?虽然如此,但至今仍有人说该桥为安条克二世国王所建。” 扎德土地 旅行者在扎德的一条路上遇到一村夫,便指着大片土地问道:“这片土地不就是当年艾赫拉姆国王大胜敌人的战场吗?” 村夫道:“这里从未当过战场。这里原是宏伟的扎德城,因失火化为灰烬,但现在变成了肥沃良田。不是吗?” 二人分手,各奔东西。 走了不到半里路,旅行者遇到另一个人,指着田地又问:“这里当年有座宏伟的扎德城?” 那人说:“这里根本没建过城,倒是曾有一座修道院,已毁于南夷人之手。” 过了一会儿,旅行者在同一条路上遇到第三个人,指着宽广的土地问:“这里原先真有一座修道院吗?” 那个人回答:“这附近从来没有什么修道院。不过,我们的父辈、祖辈曾经告诉我们,这片土地曾落过一颗大流星。” 旅行者继续往前走,心中暗暗叫怪。之后遇见一位老者,问过安好,说:“老先生,我在这条路上遇到三个当地人,向每个人打听过这片土地的历史,但说法各不相同,都向我讲了一个别人没讲过的故事。” 老人家抬起头来,回答道:“朋友,这几个人说的都是事实。但是,我们当中很少有人能把一个个不同的事实穿连起来,讲出整个历史事实。” 金腰带 一天,两个到有高柱的萨拉米斯城去的人相遇,于是结伴同行。中午时分,二人行至一条大河边,河上无桥,要么游过河,要么改走生路绕行。 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们游过去吧!这河并不宽,不必去吃绕行生路之苦。” 说完,二人跳下水去。 时隔不久,其中一个人便失去了平衡,被水流冲向远方。不能把握自己的方向,而他是识水性、熟知水道的。与此同时,另一个人不曾下过水,却沿着直线游过了河,很快站在对岸上。他见同伴正与水流搏斗,便再次跳下水中,把同伴安全拖上岸来。 险些被水流送命的人问:“你说你是不会游泳的,怎么这样信心十足地游过了河呢?” 对方说:“朋友,难道你没看见我这条金腰带吗?这里面装满金币,是我一整年辛辛苦苦劳动所得,全是为妻儿挣的。正是这条金腰带的价值将我浮过河来,以便回到妻儿身边;我游泳时,妻儿都在我的肩头。” 二人一起继续向萨拉米斯城走去。 红土 大树对男子说:“我的根深扎红土之中,我将把果实献给你。” 男子对大树说:“你我何其相似!我的根也深扎在红土里。红土给予你力量,以便让你把果实献给我;红土也教我接受你的奉献,同时表示谢恩。” 圆月 一轮圆月升起,光华普照城郭,城里的狗都对着月亮吠叫不止。 然而有一条狗没叫。它厉声对同伴说:“你们的吠叫声既不能起死回生,也不能让月亮落地。” 霎时间,所有的狗终止吠叫,全城陷入吓人的寂静之中。但对大家说话的那条狗,为了寂静,持续吠叫了一整夜。 出家的先知 过去有两位出家的先知,每月三次离开禅房进城,在集市上号召人们助人为乐,分担他人重担。先知口齿伶俐,能言善辩,颇能说服人,因此名声远扬,国人皆知。 一天,三个男子来到先知的禅房,先知热情接待他们。他们对先知说:“你一直劝告人们施舍行善,互助协作,意在教育那些富有的人周济穷人。我们怀疑你的名声给你带来大批财富。如今,我们饥馑难忍,就请你给我们一些钱财吧!” 先知答道:“朋友们,我仅有这张床、这床被子和这把壶;如果你们需要,就拿去吧!我既无银,又无金。” 三个人蔑视地望了望先知,走在后面的一个人,在门口站了片刻,说:“噢,你在撒谎,你在行骗!你张口劝教别人,却从不以身作则!” 陈年佳酿 从前有个富翁,常炫耀自己的地窖中所藏的醇酒。窖中藏有一坛陈年佳酿,除了富翁,谁也不晓得他要保存到何时,更不知道他要派在什么用场。 一位行政官来访,富翁对其来访表示感谢,心想:“不能为一个造访的行政官开这坛陈年佳酿。” 本地主教来访,富翁心想:“不能打开这坛陈年佳酿,因为主教不知其价值,更闻不出佳酿醇香。” 王子来访,富翁与之共进晚餐。富翁心想:“这是帝王之酒,王子安配饮之!” 直到侄子完婚时,富翁还在想:“不能!这些客人都不配喝这样的陈年佳酿。” 年复一年,许多年过去了,富翁暴卒,像一粒普通的种子或橡子被埋在土里。 下葬那天,窖藏之酒全被取出,其中包括那坛陈年佳酿,邻近农民开怀畅饮,谁也不曾留意那坛陈年老酒的年龄。 在饮者眼里,那坛陈年佳酿与其他酒一样,不过都是酒罢了。 两首长诗 许多世纪之前,两位诗人在雅典大街上相遇,彼此都为这邂逅而高兴。 第一位诗人问第二位诗人:“你近来写了些什么?这些日子里,你的灵感如何?” 第二位诗人回答道:“我刚完成一首长诗大作,堪称希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歌。它是至高宙斯神的独白!” 说着,从大袍里掏出一卷羊皮纸,“你瞧,就在这里,我随身带着呢!我很乐意给你朗诵一下。来,我们到那棵白杨树荫下坐坐吧!” 他开始朗诵自己的诗,那诗很长很长。 第一位诗人温和、礼貌地说:“这是一首长诗,必将流传百世,令后代称颂。” 第二位诗人从容不迫地问:“你最近有何新作?” 第一位诗人答道:“我写的很少,只有八行小诗,是为纪念原在花园里嬉戏的少年而作的。”接着,他朗诵了一遍。 第二位诗人说:“不太好,也不太坏。” 二人各自走去。 两千年后的今天,第一位诗人的那八行诗,已浮于民口,众人们无不赞而咏诵。 而那首长诗,虽然传了下来,却始终藏在图书馆、学者书斋里,人们提到它,却没人喜欢,无人咏诵。 罗丝太太 一次,三人遥见远处的绿色山丘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白房子,其一个说:“那是罗丝太太的家。她是一位老巫婆。” 第二个人说:“你错了!罗丝太太是位漂亮的女子,整日沉醉于自己的梦乡。” 第三个人说:“你俩皆错!罗丝太太是这一大片土地的主人,靠吮吸在这里干活的奴隶们的血生活。” 他们边走边争论。 来到岔路口,遇见一位老者,其中一个人问道:“你能将住在丘上那座白房子里罗丝太太的情况告诉我们吗?” 老者抬起头,微微一笑,说:“我现年九旬,我还是小时候听说过罗丝太太。罗丝太太去世已八十年了,那座房子是空的,只有猫头鹰在里面鸣叫;人们有时也说,那里面还住着别的什么东西。” 鼠与猫 一天傍晚,诗人遇见一位农夫。诗人冷漠,农夫腼腆;尽管如此,二人还是谈了起来。 农夫说:“我最近听到了一个小故事,让我讲给你听。一只老鼠落入捕鼠器中,正当它津津有味地吃着里面放的奶酪时,一只猫站在了它的身边。老鼠起初周身战栗,但立刻知道自己在捕鼠器里是平安无事的。 “猫说:‘朋友,你已吃过最后一餐。’ “老鼠回答道:‘我只有一次生命,那么,也将只有一次死亡。可是,你呢?听说你有九次生命,岂非意味着你有九次死亡吗?’” 农夫说到这里,望着诗人,问:“这不是个离奇的故事吗?” 诗人没有答话,而是走远之后,心想:“一点不错,我们肯定有九次生命,活命九生;我们应该有九次死亡,死亡九次。也许待在捕鼠器里,像农夫一样生活,仅用一块奶酪当最后一餐,还是只有一生更好些。那样,我们不就与沙漠和丛林里的猛兽是亲属了吗?” 诅咒 一次,一位老水手对我说:“三十年前,那个水手抢走了我的女儿,带着我的女儿逃跑了。我开始在心里诅咒他俩,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女儿,我不喜欢任何人。 “时隔不久,那个水手连同船一起沉入大海,我可爱的女儿也与他一起葬身海底。 “现在,你瞧瞧我这个害死了小伙子和姑娘的人!是我的诅咒毁灭了他俩。如今我将要入土,求上帝宽恕我的罪过。” 老者这样说,然而他的语调里却充满自负与豪迈,好像仍在炫耀他那咒语的力量。 石榴 先前,一个人的果园里有许多石榴树。几乎每年秋天,他总把石榴放在银盘里,置于门外,盘上插着标牌,亲手写上:“欢迎自取,分文不收。” 然而打银盘旁经过的人,谁都不拿石榴。 他经过一番思考,当下一个秋天来临,没把满盛石榴的银盘置于户外,只是插了一个标牌,上写:“我有上等石榴,以高出其它石榴的价格出售。” 临近的男男女女,都来争相抢购。 一神与多神 基拉菲斯城的一位诡辩家,坐在神庙的台阶上,向人们宣讲神有多位。人们心想:“我们知道,这些神不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与我们形影相伴吗?” 没过多久,另一个人站在城市广场上,对人们说:“根本不存在什么神。”听了这个好消息,许多人感到高兴,因为他们惧怕神灵。 一天,来了一个肌肉发达、口齿伶俐的人,说:“只有一位神灵。”人们心中恐惶,害怕一神判决胜过多神判决。 同一季节,又来了一个人,对人们说:“神有三位,居高风上,如同一体,他们有一位慈祥的母亲,心胸宽广,同时是他们的同伴,又是他们的姐妹。” 众人愁容消退,一个个心中暗想:“虽然三位一体,但判断我们的缺点时,肯定意见不一。此外,他们的母亲心地善良,定会站在我们一边,为我们的弱点辩护。” 直到今天,基拉菲斯城的居民们仍在围绕是多神、无神、三位一体、神之慈母等问题无休无止地争论。 如此聋妻 富翁有一位年青的妻子,但却耳聋。 一日清晨,夫妻正吃早饭,妻子说:“我昨天逛了市场,那里货色齐全,琳琅满目;大马士革绸袍、印度头巾、波斯项链、也门手镯……应有尽有,看来都是商队刚刚运到城里来的。现在,你看看我,破衣烂缕,成何样子,我还是知名富翁的妻子呢!我要你给我买些漂亮的东西。” 正在呷吮咖啡的丈夫,立即回答:“我亲爱的!没什么不可以的,你去市场,买下自己想买的称心如意的东西就是了。” 聋妻说:“不,不,你就会说不!难道命中注定我身着破衣出现在男朋女友面前,让家人替我害羞,让人们讥笑你这个阔老儿?” 丈夫说:“我没说‘不’。你可以去市场买下全城最漂亮、最讲究的首饰和其他装饰品。” 妻子又误解了丈夫的话,回答道:“你是富人当中最吝啬的守财奴,你就是不想让我打扮得漂漂亮亮,而人家的贵妇人三三五五逛花园时,个个珠光宝气,人人艳妆浓抹。” 说着,她大哭起来,泪珠簌簌滚落在前胸,再次高声喊道: “每当我要衣服、首饰时,你总是说:‘不,不!’” 丈夫惊慌失措,站起来,从钱柜里拿出一把金币,放在妻子面前,柔声和气地说:“亲爱的,上街去吧,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打那天起,聋妻每当想要什么东西时,总是眼噙泪水站在丈夫面前;丈夫则不声不响地从钱柜里拿出金币,放在妻子眼前。 后来,这位年青女人恋上了一个习惯于长途旅行的小伙子;每当小伙子远行,聋女人总是在枕边哭泣,每逢富翁看见妻子落泪,便暗自想:“定是新商队来了,有珍奇首饰珠宝上市!” 这时,富翁便拿出一把金币,丢给妻子…… 探寻 大约一千年以前,两位哲学家在黎巴嫩的一个山坡上相遇,其中一位哲学家问另一位:“你到哪儿去?” 另一位哲学家回答:“我来寻找青春泉,该泉像花一样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你在找什么?” 第一位答:“我在探寻死亡的秘密。” 这时,两位哲学家都知道对方缺少许多学问,尽管也知识丰富。他俩开始争论起来,都责斥对方神经紊乱。 两位哲学家正像狂风一样咆哮时,一个陌生人经过二者的身边,村上人认为此人天真、可怜、一无所知。听到那两个人大声争吵,陌生人站了一会儿,仔细聆听他们的论据。 之后,陌生人走近二位哲学家,说:“看来你们俩属于同一哲学派,谈的是一件事情,只不过用的是不同语词。一位寻找青春泉,一个探寻死亡的秘密,其实二者是统一的,同时存在于你俩体内。” 陌生人告辞,同时说:“二位贤哲,再见吧!”转过身去,只听他又发出平静的笑声。 二位哲学家相互默默地望了望,然后一起笑了。一位对另一位说:“好吧!我们现在一起探寻不好吗?” 权杖 国王对王后说:“夫人,你算不上真正王后!你十分平庸无礼,不配当我的终生伴侣!” 王后说:“你自认为是国王,其实不过是前人可怜的回声!” 这话激怒了国王,只见他抄起权杖,金把手直打在王后的前额上。 这时侍从走了进来,说:“怎么啦?这权杖出自王国伟大的艺术家之手,真可惜呀!有那么一天,陛下和王后被人忘却,而这权杖作为珍贵艺术品,将一代一代传下去。现在,它沾上了王后陛下头上的血,它将变得更有价值,更有纪念意义。” 路 一个女人和她的儿子住在山上。孩子是母亲的大儿子,也是她的独生子;母亲将心中和生命中的一切情感和怜悯都倾注在儿子身上。 孩子死于突然高烧,当时医生就在孩子身边。 悲痛撕裂了母亲的心!她哭叫不止,对医生说:“告诉我!告诉我!是什么终止了他的活动,是什么终止了他的歌声?” “是高烧。”医生说。 “什么是高烧?”母亲问。 医生回答:“我无法解释。那是一种极小的东西进入了人体,我们用肉眼看不到它。” 医生离去,那位母亲还在重复着医生的话:“一种极小的东西,我们用肉眼看不见它。” 当晚牧师前来安慰她,她在牧师面前哭着说:“我为什么失去了我的儿子,我的独生子,我的大儿子?” 牧师回答:“孩子,这是上帝的旨意。” 妇人说:“上帝是何人?上帝在哪里?我想见见他,当着他的面撕开我的胸膛,把我的血洒在他的双脚上。告诉我,我能找到他吗?” 牧师说:“上帝至大,无边无际,用人类的肉眼无法看见他。” 妇人高声喊道:“极小者秉至大者旨意,害死了我的儿子!我们呢?那么我们是什么?我们又是什么呀?” 这时妇人的母亲来了,拿着孩子的殓衣进了房间。牧师的话及女儿的呼喊,她都听见了。老妇人把殓衣扔在地上,拉住女儿的手,说:“孩子,我们既是极小者,又是至大者。我们是二者之间的路。” 鲸鱼与蝴蝶 一日傍晚,曾有一面之交的一男一女同登上一辆旅行车。 男子是诗人,坐在女子身旁。为散心解闷,诗人开始给女子讲故事。那些故事有自编的,也有听来的。 诗人讲着讲着,女子睡着了。车子突然一颠,女子惊醒过来。她说:“我喜欢你对约拿121与鲸鱼的故事所作的新解。” 诗人说:“不过,夫人,我讲的是自编的,说的是蝴蝶与白玫瑰如何相互转变的故事。” 和平感染 满缀鲜花的枝条对邻近一枝条说:“这是最无聊、最空虚的一天。”另一枝条回答:“真是空虚无聊极了。” 这时,一只麻雀飞来,落在一枝条上,随后又飞来一只麻雀,落在第一只麻雀旁边。 一只麻雀吟唱道:“我的老伴弃我而去……” 另一只麻雀高声说:“我的老伴也走了,而且不再回来,那有什么关系?” 两只麻雀开始对话,各自斥责对方,继之争吵起来,空中一片嘈杂。 突然另外两只麻雀自天上俯冲下来,从容地落在争吵的两只麻雀旁边。不久,天空中出现一片安静、和平气氛。 之后,四只麻雀成双成对飞去了。 满缀鲜花的枝条对另一枝条说:“麻雀的到来,掀起一片嘈杂。” 另一枝条说:“随你叫它什么,现在却是安静、和平的。假若天空的高层处于和平之中,那么,依我看,住在下层的人们也会生活在和平之中。你不想在风中摇晃的幅度更大一些,免得总离我那么远吗?” “好啊!为了和平,我照你的意志办。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满缀鲜花的枝条在风中用力摇摆,以便拥抱另一枝条…… 树影 六月的一天,小草对一棵大树影子说:“你总是左右摇动,搅得我的心不得安宁。” 树影回答道:“移动的不是我!你瞧瞧天空,那里有棵树在风中东摇西摆,在天与地之间来回晃动。” 小草抬头仰望,第一次看到了那棵大树,暗自说:“嗬,还有比我大得多的草呢!” 随后默不作声了。 古稀之年 年轻诗人对公主说:“我爱你。”公主回答:“我也爱你,孩子。” 诗人说:“可是,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个男子汉,我真爱你。” 公主说:“我是母亲,儿女成群。我的儿女都当了父亲和母亲,他们也已儿女成群。我的孙子都比你的年龄大。” 年轻诗人说:“然而我爱你。” 时隔不久,公主死去。但是,当大地接受她的最后一息之时,她暗自说:“我亲爱的!我亲爱的孩子!我的年轻诗人!也许有朝一日,我们再次相见,但那时我不会是古稀之年。” 寻找上帝 一次,两个人漫步在山谷之中。其中一个人指着山上说:“你看见那座禅房了吗?那里住着一个人,弃绝世间红尘已久。地上的东西,他一概不要,一心想找到上帝。” 另一个人说:“他是找不到上帝的,除非他离开禅房,放弃孤独隐居,回到世间,与我们同乐共悲,在婚宴上与狂欢者一道起舞,在死者的灵柩旁随悲痛者一起挥泪。” 前者从内心里相信此话有理,但他回答说:“我同意你的说法。但我相信那位修道士是个好人。一个好人离群索居的善举,不是比这些表面善良者的作为更有益得多吗?” 大河 卡迪沙河谷的两条小溪相汇在大河奔流的地方,二者开始对话。 第一条小溪说:“朋友,你是怎么来的?路上顺利吗?” 第二条小溪答道:“我的路崎岖难行,障碍无数。水磨的轮子坏了,借运河引我的水灌溉庄稼的农夫死了。我不得不艰苦挣扎,携带着那些整日无所事事、在太阳下用他们的懒肉烤面包的人扔下的垃圾什物,缓慢地渗流。朋友,告诉我,你一路上情况如何?” 第一条小溪说:“我的路途则不同:我从香花翠柳环抱的山丘顶上飞泻而下;男男女女用银杯畅饮,把我视作甘泉;孩童们见我而纷纷赤足涉入水中;在我的周围,尽是人们的欢声笑语,甜美的歌声直飞九霄,欢乐充满云天。你的路途不像我这样幸福,真是悲剧!” 这时大河高声说:“来吧!来吧!我们将奔向大海。来吧!来吧!不要再说什么!现在和我一道走,我们奔向大海。来呀,来呀!跟着我走,你会忘掉迷途上的欢乐与忧愁。来吧,请进来,到了我们的大海母亲的怀抱,我和你都会把我们所走过的路统统忘掉。” 两个猎人 五月的一天,欢神与悲神相遇在一个湖畔。相互问好后,在平静的湖水边上坐下来,开始了交谈。 欢神谈及覆盖大地并使森林、高原充满生机的惊人之美,还谈到黎明和暮霭时分所听到的销魂之歌。 悲神说话了,表示完全同意欢神的看法。因为悲神深知时光的魅力及其内在美。当谈到五月里田间和高原的美景时,悲神口齿伶俐,言词娓娓动听。 两位神灵谈了许久,关于彼此见闻的看法完全一致。 这时,湖的对面出现两个猎人,隔水望着两位神灵。其中一个人说:“奇怪呀,这俩人是谁呢?”另一个猎人说:“说什么,俩人?我只看见一个。” 第一个猎人说:“那里是有两个人。”第二个猎人说:“我只能看清一个;湖水里还有一个倒影。” 第一个猎人说:“不,那里有两个人;湖水里的倒影也是两个。” 第二个猎人又说:“我只看见一个。” “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是两个。”第一个猎人再次强调。 直到今天,一个仍然说另一个看花了眼,而另一个却说:“我的朋友的眼有些瞎。” 另一个流浪汉 一天,我遇到另外一个在路上游荡的人。他也有些疯癫。他对我说: “我是个流浪者。大部分时间里,我总是随着流浪汉们四处游荡。我的头要比他们的头高出七十腕尺122;我的头脑能创造比他们的思想更高更开放的思想。 “可是,实际上,我并不与人们一起行走,而是在他们的上方。人们所能看到的,不过是留在他们旷野上的脚印。 “我经常听他们争论我的脚印的形状和大小。有的说:‘这是远古的龙周游大地留下的足迹。’也有人说:‘不!这是高空流星陨落的地方。’ “可是,朋友,你最清楚,这不过是一个流浪者的脚印……” 大地之神 把权力交给来日,交给人类的柔弱之爱。 当世第十二夜夜幕垂降,夜海之潮的沉寂吞噬了所有丘陵时, 生于大地,却是高山生命之主的三位神灵出现了。 万条江河纷纷流向他们的脚下, 雾霭浪涛淹没了他们的前胸,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庄严地昂起头。 之后,他们开始说话;他们的声音翻波滚浪,宛如远处传来的雷声,轰鸣在广阔草原上。 甲神: 风吹向东方, 我想把脸转向南面, 因为死物气息将我的嗅穴充满。 乙神: 这是火烧尸体的气味,柔和而芬芳, 我愿饱吸,仔细品尝。 甲神: 那是在用微火焚尸, 气味顿时弥漫空间, 就像大气里的恶臭,伤我感官, 我想把脸转向没有臭味的北边。 乙神: 那是有果生命燃烧放出的香气, 我时刻都想足吸饱饮。 牺牲是神灵生存基础, 饮血才能解神灵之渴, 让其心平要用年轻灵魂; 唯死者心灵发出的叹息, 才能增强神灵的意志, 神灵宝座下堆积着历代人的灰烬。 甲神: 我的灵魂已厌恶一切存在, 我不伸手创造世界, 也不伸手抹掉已有世界。 倘若我能死去,我决不再活着, 因为世代重担压在我的肩上, 大海无休止的喧嚣, 掠尽我睡梦库中的宝藏。 我宁愿放弃原始目标, 像落日一样消隐; 我想根除自己的神性, 将我的死亡气息挥洒宇宙, 日后永不生存; 为从时间记忆步入时间空虚, 我甘愿就地自焚。 丙神: 请听我说,二位胞弟: 那山谷中有位青年人, 对着夜耳吟唱心底秘密; 他的吉他用黄金和黑檀制成, 发出的是金与银的铿锵响声。 乙神: 我并不为此感到自负, 我能选择的,只有最艰苦之路。 我跟随四季,斩断历年荆棘, 我播下种子,看着它刺穿大地。 我将花从其隐身处唤出, 用力量将之武装,令其拥抱生活; 当暴风笑在林中,我再将之拔掉, 把人类从永恒的黑暗中呼醒。 我要使人类之根保持对大地的思念, 将生存渴望植入人类之心, 喝令死神为人类端杯把盏。 我将给人类以友情; 那友情因痛苦而增长, 那友情因向往而高尚, 那友情因思念而加深, 那友情因首次拥抱而消亡。 我用白日神圣之梦束缚其夜晚, 我为其白昼注入夜晚的神圣梦幻, 继之使其日夜近似,一成不变。 我使其幻想像山顶兀鹰, 使其思想如同海上暴风; 然后给其慢手用于判断, 给其重脚用于思考。 赠之以快乐,令其在我们面前唱歌; 赋之以忧愁,让其到我们这里避难。 当大地因饥饿而高声求食时, 我使其成为卑贱者, 将其灵魂举到忍耐之上, 让其能够品味我们的明天。 我还要让其躯体滚上泥巴, 好让之不忘自己的昨天。 我们应如此统治人类,直到时光完结。 我们应该抑制人类那一口气; 那口气以呼唤母亲始,以童子哭泣终。 甲神: 我的心干渴得如似火烧, 但我却不想喝弱者的血; 因为杯子已被污染, 杯中的苦汁味依然留存在我的嘴边。 我像你,和了泥,制作了各种会呼吸的东西,但没送上丘陵、山冈,至今仍在我的手里。 我像你,照亮了生命初始的黑暗深处, 我看着生命走出洞穴,登上岩顶。 我像你,带来了春天,造就了春之美, 以便抑制青春谬误,迫其生产、繁殖。 我像你,把人类从一处带到另一处, 将其听不到、看不见的恐惧化为一种动荡不安的信念,但人类看不见我们,或不认识我们。 我像你,将暴风置于人类头上,以让其在我们面前折腰; 我让大地在我脚下摇动,直到人类向我们大声求救。 我像你,我选择化外大洋,于是人类侵犯岛上的窝巢, 人类至死央求我们。 这都是我的所作所为,还不止这些。 我的一切全是空的、假的; 假的是苏醒,空的是睡眠; 三倍的假与空便是梦幻。 丙神: 二位胞兄,在那香草林里, 有位为月亮跳舞的姑娘, 姑娘的发髻上有一千颗露珠星星, 双脚周围有一千扇翅膀。 乙神: 我们将人类当作葡萄蔓栽种, 我们在黎明紫雾中把地翻耕。 我们观察着瘦弱枝条生长, 我们随岁月给嫩叶以营养。 我们帮助蓓蕾抵御不良因素袭扰, 我们保护花儿不受黑暗灵魂侵伤。 如今,葡萄藤已结出葡萄, 你们既不把葡萄送往酒厂, 更不将杯盏斟满玉液琼浆。 你们的哪只手将采集果实? 有比干渴更期待醇酒佳酿? 人类本是神灵的口中之食, 当神唇吮吸人类的气息时, 人类的光荣方才刚刚开始。 一切表面的东西, 因永远是表面而没有价值。 童子的割礼,青年的爱情, 壮年的大志,老年的智慧, 帝王的荣耀,斗士的胜利, 诗人的欲望,权贵与圣徒的荣誉, 这其中包容的一切一切, 都是神灵的美食; 神灵不将之送入口里的, 只能是不吉祥的食物。 就像麦粒,只有被夜莺吞下去,才能变成情歌; 就像这样,人类成了神灵的食物,方才能够品尝到神性。 甲神: 是的,人类是神灵的食物! 人之一切都将被送上神灵的永恒饭桌! 怀孕的痛苦,生产的折磨, 孩子撕裂静夜的哭叫之声, 为了从乳房挤出凋零生命而与困神搏斗的妇女的忧愁,从青年断裂中呼出的灼热气息, 因负宝库尚未打开的爱情重担而淌出的眼泪, 因耕荒地而淌汗的壮男的前额, 生命不由自主地呼唤入土的凋谢老人的伤害…… 你们好好看哪,这就是人类! 饥饿造就的生灵,却又成了饥饿神灵的美味。 葡萄藤在不死的死者脚下的大地泥土里匍匐, 花儿在恶魔的夜里开放, 葡萄只有在泪水、惊惧和耻辱的白昼才能成熟。 虽然如此,你们仍要求我又吃又喝, 希望我在入殓的面孔中间就座。 我从岩石唇间吸汁而生存, 我从干枯手中获久在永恒! 丙神: 二位贤兄,二位恐吓兄弟, 山谷深处有个唱歌的青年, 然而他的歌声却直上山巅, 他声震森林,撕裂长天, 驱散了大地的梦幻。 乙神: (常堵着自己的耳朵) 蜜蜂在你的耳边嗡鸣, 蜂蜜到了你的嘴边变苦。 我想安慰你一番, 可是,何处通向安慰之路? 神与神对话,只有深谷听赏, 因为神与神之间的鸿沟无法丈量。 宇宙寂静,没有风声; 虽然如此,我仍想安慰你, 欲把乌云密布的区域变成晴空万里。 虽然我们的力量和悟性彼此相等, 但我仍旧想劝说劝说你。 当地球从宇宙中分离出来时,我们这些原始居民,彼此发现对方都在无瑕的光明里。 我们发出的第一种神秘、颤抖的声音,就是让空气和水流动, 之后我们并肩行走在年轻而古老的世界上,第四位神灵的光从我们缓慢的脚步回声中诞生,追随我们的脚印,以其幻想使我们的思想和意愿变得一片黑暗,只能借着我们眼里的光观看。 后来,生命来到了地球,灵魂进入了生命;灵魂是万物中长翅膀的乐曲。我们控制了生命和灵魂,除了我们,谁也不知道如何度量岁月,亦不晓得如何称量历年里薄雾似的梦幻,直到第七世代来临,我们才在中午涨潮时,让大海做了太阳的新娘。 我们在这种神圣的婚姻床上生出了人类,虽然当初体弱多病,且带着父母的标记。 人类行走在大地上,二目却在星空。通过人类,我们发现了通往大地遥远地方的道路。 人类是生长在黑暗水面上的低等芦苇。我们用人类制造了芦苇,又从芦苇空心中倒出了我们的声音,且让这声音传遍无声世界的各个角落,从不见阳光的北方传到灼烤的南部沙漠,从白日诞生的尼罗河新娘的大地传到白昼消隐的巨大岛屿。 你可以看见心地软弱的人类,因我们的意愿而鼓起勇气,用吉他及宝剑进行冒险。 人类在传播我们的意志,宣扬我们的权威。 人类用友爱之脚踩出的沟渠,正是泻向我们意愿大海的河流。 我们坐在我们的最高处,借人类睡觉做我们的梦。 我们催促人类的白昼离开那远处晚霞谷地,到丘陵上寻找自己的完善。 我们挥手掀起席卷世界的风暴, 将人类从和平状态引向有果圣战, 从那里走向胜利明天。 我们的眼里有明亮的光,可使人类灵魂变成火焰, 把人类引向高尚团结,并愤而预言, 从那里走向坚强明天。 人类为奴性而生, 把奴性视作报偿和光荣。 我们通过人类求取我们的标记, 我们用人之生命寻觅我们的自身完美。 假若大地之土能使人类的心寂静,那么,哪颗心又能送回我们话音的回声? 假若人类的眼睛因黑夜看不见东西,那么,谁能看见我们的荣誉和光芒? 人类是我们心灵的第一个儿子,也是我们的形象和殷鉴,我们应该如何对待他们? 丙神: 二位贤兄,二位全能兄弟, 美丽舞女的双脚已经醉于乐曲之酒, 如同展翅高空盘飞的鸽子, 搅得空气微微颤抖。 甲神: 云雀呼唤云雀, 而兀鹰在上空盘飞, 却不会停下听赏歌声。 你想宣布自爱以人类的崇拜而完美,以人类的奴性而满足; 然而我的自爱却没有边界,没有止境。 我想高居大地一切亡物之上, 把我的宝座建在九霄云天, 我用双手束缚广宇,包围苍穹。 我欲把银河当弓, 我想以彗星作箭, 我打算用无限控制无限。 至于你,虽有力量,却无意这样办。 人类与人类亲, 正如神与神近。 你想让我那疲惫的心灵, 去回忆那消亡在雾霭里的寝宫; 而我的灵魂却在山间寻其自身, 双眼追觅落在平静水中的倒影。 我的昨日新娘已在生产时死去, 访问她子房的只有寂静, 吸吮她乳汁的只有风中黄沙。 喂,我那死去的昨天, 我那受束缚的神性之父, 哪位大神能在你飞时将你抓住? 哪位伟神能迫使你生在笼中? 哪位伟大太阳神能向你的腹中注入温暖,让你将我生出? 我既不诅咒你,也不向你祝福。 正像你把生活重担压在我身上一样, 我将把重担推到人类的肩上。 不过,我不像你那样无情, 我是永恒之神,将人类变成了幻影。 而你,已经死去,使我得以永生。 我的昨天,逝去的昨天, 你将随着遥远的明日回返, 莫非我该把你送入法院? 你能伴着生命的第二个黎明醒来, 抹去你挂在大地上的记忆吗? 我真希望你和所有死者一道站起来, 直至大地被其苦果扼死。 大海因充满被杀者的血而呻吟, 灾上之灾吸尽大地所有空失之肥。 丙神: 二位兄弟,二位神圣兄弟, 我们的姑娘已听到诱人的歌声, 她正在觅寻歌唱的青年, 她像初生的小羚羊,惊喜不已, 在岩石和溪流上翩跹起舞, 把溪流与岩石转向各个方向。 开启的眼睛闪烁着已逝目标和一半成功的欢乐之光,何等美丽! 因享受着预期的欢乐而发出的颤抖微笑,又是多么甜蜜!什么花会从天上掉下来? 什么火会从地狱里升起? 什么花与火,会将静默的心带到这种欢乐之中及绝生断气的恐怖里? 我们在天上做过什么梦? 我曾把什么念头送入风中? 我们又怎样开启夜的双眼, 将山谷从沉睡中唤醒? 乙神: 你已给了神圣织机。 你已带来织衣技术, 织机和技术永远属于你; 属于你的还有黑线和光线, 属于你的紫红和金黄。 虽然如此,衣还要你亲手织, 你的双手用风和火织就人类灵魂; 你现在却想把线割断, 将你那纤细手指伸向无声永恒。 甲神: 是的,是的! 我将把手指伸向尚未铸造的永恒, 我将把双脚踏向未曾踩过的田地。 听赏别人听过的歌声, 听赏耳朵回忆起来的乐曲…… 这对我来说,还有多少乐趣?! 我的心思念一切能够想象之物, 我只让我的灵魂记忆之神在已知世界长驻。 看在主的面上,莫用空名考验我, 也莫用你我之梦着我这里寻求安慰。 因为我及大地上的全部所有, 连同即将出现的东西在内, 都不能迷惑我的灵魂。 啊,我的灵魂呀, 你的面孔无声无息, 夜之幽灵睡在你的眼里; 然而你的沉默, 也实在令人望而生畏至极。 丙神: 二位贤兄,二位镇静的兄弟, 姑娘已经发现歌手, 她眷恋凝视着他的容颜。 姑娘迈着神奇的舞步, 蹒跚在葡萄树与起伏的篱笆之间; 歌手唱着情歌望着姑娘的脸面。 喂,二位贤兄,二位粗心的兄弟, 可有用痛苦编织白衣物的神仙? 可有放肆星辰已经逃窜? 谁悄悄将夜晚与白天分开? 谁将手置于我们这个世间? 甲神: 我的灵魂,我的灵魂, 围着我的腰炽燃的火圈, 我怎样引导你的走向? 我该把你的思念转向哪个殿宇? 我那没有伴侣的灵魂, 你饥饿难耐,正捕食自身; 你想用自己的泪水解渴, 因夜神不赐予你甘露, 白日之神也不给你果品。 我的灵魂,我的灵魂, 请把你那满载希望的船推向海岸, 可有涨潮解救你的船舵? 可有风神吹满你的船帆? 你已起锚,双翅也已待展, 然而你上空的天一语不发, 平静的大海也在嘲弄你沉默寡言, 你与我的希望何处会现? 人间或天上还有什么变化有求于你? 莫非你想让无量女神怀上你的救星, 那胎中救星比你的梦幻更加多能, 企盼救星之手携你摆脱奴性? 乙神: 抑制你那顽强的呐喊, 屏住你那火热的呼吸, 因为大地耳聋,苍天无眼。 我们就是世界内外的一切, 我们与无际永恒世界之间, 只有尚未形成的爱好及未圆满的目标。 你迷恋未知之知识, 那未知之知识蒙着游动的雾霭, 居于你的灵魂深处。 是的,你的救星就睡在你的灵魂深处; 他睡时能看到你醒时所看不到的东西。 这就是我们存在的秘密。 难道你拒绝采摘你的收获? 却将你的种子播到你的梦中? 你为何将你的雾霭摊在被毁田里? 而当你的同伴寻找你时, 你却想收集雾霭,结果徒劳无益?! 不要慌忙,好好看看世界, 看看你那没有断奶的娃子! 大地是你的住所,大地是你的宝座, 在人类至高理想之上,将人类命运把握。 人类带着悲与欢来见你, 你却不想放走他们, 而是盯着人类眼中的东西。 甲神: 黎明会把夜神之心抢在怀里? 大海会用死物包裹自己? 我的灵魂像黎明一样站起, 赤身裸体,毫无为难之意。 像永不休息的大海, 我的心将大地和人类的垃圾丢弃。 喜欢我的,我都不喜欢, 但我想登至高处,虽然我力所不及。 丙神: 二位贤兄,仔细想想, 两颗去往星际的灵魂已相聚太空, 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青年已经终止歌唱, 而被太阳烧得干渴的喉咙仍在颤动。 他的女舞伴也已终止舞蹈, 而他,也没有入梦。 二位贤兄,二位奇怪兄弟, 夜色越来越暗, 圆月越来越明。 在森林与大海之间, 有位姑娘高声呼唤你俩和我去她心中。 乙神: 世界真是没有意思! 我们整日站立、燃烧在太阳面前; 我们就像双子星座, 生活和观察都在夜间。 用戴着王冠的头迎四面风, 用没有涨潮的呼吸祛人们的病, 又是多么卑躬下贱! 织帐者坐在织机前胡乱击打, 陶工转动坯台从来心不在焉。 而我们这些不眠的全知者, 则已从猜测忖度黑暗中挣脱。 我们不犹豫,不思考,不观察, 因我已经超越了难题界限。 让我们安居,放走笼中幻梦之鸟, 就像让江河泻入大海那样, 不让岩石边沿将我们羁绊。 当我们到达海心,吞下海浪时, 不再思考来日命运,终止争辩。 甲神: 抛开这无休止的占卦之苦! 这将白昼送入晚霞, 又把黑夜带往黎明的苏醒多么讨厌! 将我们带入永久记忆与忘却的涨潮, 只能收获希望的连续种植, 又使我们感到多么厌烦! 一成不变的由土化为雾霭, 雾霭又带着思念而归于土, 如此反反复复,多令我们心烦意乱?! 怎可用量他物尺度衡量不变的时间? 莫非我的灵魂需要化成大海, 波浪永远相互干扰,没有休闲?! 或变成相互搏击的风,不住旋转?! 假若我是男子,假若我是香气, 我还是能够忍受这一切的; 或者我是天神, 只求得将人类和神灵的空虚填满。 然而我和你都不是人类, 我们也不是上方的天神, 而是晚霞,不断消失,不断出现; 又是神灵,掌管世界,又被世界掌管。 我们命中注定要吹喇叭, 然而吹起的灵魂即喇叭奏出的乐声,并不是我们的,而是来自天宫。 因此,你看到我容易发怒。 我极愿倾尽我的腹中之物,直至腹空。 我想远远避开你的眼睛。 我想从这个沉默青年的记忆中消失;你看他坐在我们附近,凝视山谷;他是我们的弟兄。 虽然他的双唇在动,但未曾发出音声。 丙神: 二位粗心贤兄, 我要说话,我要道出真理。 但你俩只听你俩之间的谈话。 我求二位看看你俩和我的尊严, 然而你俩却紧闭着双眼。 二位贪婪上界与下界权势的统治者, 二位不将昨天与明日嫉妒中断的神灵, 二位动辄以闪电击打我们眼眶的兄弟, 我不与你二位理论抗争。 万能者的手指忘记那旧琴之弦,却将双子星当琴,把昂宿作钹, 你俩唠唠叨叨,万能者还在弹琴拍钹; 但愿你俩仔细聆听万能者的歌。 看哪,那里有一男一女, 如火似焰,如胶似漆,欲在爱恋中。 根吮吸大地紫色乳房, 火的花朵挂在苍穹胸上。 我们就是紫色乳房, 我们就是无边上苍。 我们的灵魂是生命之魂, 夜宿于干渴喉咙里, 用波浪之衣遮掩纯洁少女的胴体。 你们的权杖改变不了我们的容貌, 你俩的烦恼本身正是贪欲之心, 因这一切将在男女相爱中消尽。 乙神: 男女相爱究竟是怎么回事, 请看看轻盈的东风如何起舞, 再听听西风如何唱歌! 请看我们的正道坐在宝座上, 正以屈服的灵魂为舞蹈的身躯唱歌。 甲神: 我不把目光转向大地幻想, 我不看那大地之子,因其沉醉于被你称为爱情的缓慢痛苦。 何为爱情? 不过是经过装饰的鼓, 引导着由趣味疑心组成的长长队伍, 走向另一种形式的缓慢痛苦。 我不想看这种空洞之物。 那里究竟有什么? 不过是一男一女,张着罗网的森林在教他俩否定自我, 为我们尚未到来的明天生子添福。 丙神: 知识带来的痛苦何其可恶! 我们的探讨和疑问加给世界的阴暗面具可以休矣, 我们每时每刻向人类耐心发出的叹息可以废除! 我们在石头下放一种蜡, 然后说那是一种泥, 那就让人类在泥里寻找自己的来世! 我们手握白色火焰, 然后心想:那是自身香气回到自身, 那是我们自由的呼吸; 其后开始在手和唇间寻找更多香气。 大地之神,我的兄弟, 即使我们身在山顶, 我们的脚依然踩着大地。 在人类的黄金时刻, 我们的智慧能从人类眼中得到美? 或者我们去服从人类的爱好? 在爱情重兵集结的地方, 你如何对付我们的思想大军? 他们正是被爱情征服的人。 爱情带着队伍,踏着他们的身躯从大海走向大山,又从大山走向大海。 他们现在站下来,含羞、庄严地相互拥抱在一起, 通过爱情花瓣相聚,呼吸生命的神圣香气; 通过灵魂的结合,发现生命的秘密。 他们的眼帘上写着我们的祈祷词。 爱情是神圣帐篷下曲折而庄重的夜。 天空已经变成森林, 所有的星辰都已变成萤火虫。 我们是世上及世外的一切, 然而我们探问的,不及爱情深远; 我们唱的,远远不及爱情高尚。 乙神: 你思遥远地域, 却不重视你立足的这个地球。 广宇之中只有一个以魂换魂之地。 美本是见证者和占卜师; 仔细看哪,美遍布我们四周, 美又充满我们的手,让我们把耻辱清除出口。 最远者就是最近者, 美在之外,应有尽有。 啊,美梦兄弟呀, 离开黑暗忧愁的大地时代, 请回到我们中间来! 将你的双脚从无时空中解脱, 和我们一道在这平安之中生活, 这就是你和我们用石头砌成的安乐窝。 甩掉你那用脉搏制作的外衣, 来和我们一道治理这年轻绿色大地。 甲神: 永恒的祭坛啊, 莫非你想为你的祭物找位神灵? 那么,我来了, 我将以身接近痛苦和爱情。 那里站着用我们旧思念刻就的舞女, 歌手和着风浪高声唱着我们的歌曲。 在那舞蹈和歌声里, 全能之神死在我们的灵魂深处。 我那居于胸中的心神正呼唤天主心神, 使我不得休息的人类欲望正呼唤神性, 我们久所寻觅的美正向神性呼救。 我边听边称量了这种呼声。 我呀,我已放下武器, 美是通向死于自身之手的被杀自身的路。 弹起你的琴弦, 我准备走上那条道路, 那条路一直延伸到另一处黎明。 丙神: 爱情已经取得胜利! 无论爱情是湖边上的纯洁雪白,还是鲜嫩碧绿, 也不论是在高原的苍穹里,还是在人山人海的花园里, 或是在人迹罕至的广漠之中, 爱情总是我们的导师和上帝。 爱情既不是肉体里多余的欲望, 亦非愿望与自身搏斗中落下的鳞片, 更不是高居灵魂之上握着武器的肉体。 因为爱情不知为何冲动, 但却偏离老路走向神圣森林, 歌而舞之,向永恒之耳倾诉秘密。 爱情是青春,桎梏已被打碎; 爱情是丈夫气概,已从大地痛苦中挣脱出来; 爱情是被神圣火焰炽燃的温柔女性,因此灿烂天光四射光芒; 爱情是灵魂深处的深邃笑意, 爱情是全能征战,将你带向苏醒。 爱情是大地上的新的黎明; 爱情是你我都未见过的一天; 然而爱情怀着自己那颗伟大的心,到达了最神圣的地方。 二位贤兄,二位兄弟, 新娘从黎明中心走来, 迎接她那来自晚霞的新郎。 婚礼将在幽谷里举行, 那将是空前伟大的时辰。 乙神: 自打第一线晨光将平原抛向丘陵和山谷时,情况就是如此, 这将一直延续到最后一个夜晚之后。 我们的根已在谷中生长出舞动的树枝, 我们则是升入云天的歌香之花。 永恒与死亡是两条和睦共处的河, 不住地呼唤着大海。 呼唤声的间隔,仅仅存在耳中。 时光使我们的听力增强了信心, 并将之加在了时光的愿望里。 声音不对无疑心的死者保持沉默, 我们的心中则已产生了若干疑虑。 人类是我们心灵的稚子, 人类是神灵,正缓慢登上自己的神位。 我们在人类的幸福与痛苦之间安然入睡,梦游幻境。 甲神: 让歌手欢唱,让舞女跳舞吧! 请让我安静一会儿, 我的灵魂今夜想休息。 我已感到困倦不堪, 我能在梦中看到一个更光明的世界; 比眼前这些辉煌的万物将出现在我的梦境。 丙神: 我要站起来,把我的灵魂从时空界限中解放出来, 我要在那块没有人迹的田地里起舞, 舞女的脚将与我的脚一起移动, 我将在那个天堂里放声高歌。 人类的声音将和着我的声音颤抖, 我们将走向那遥远的晚霞, 也许将在另一世界的黎明中苏醒。 然而爱将永在久存, 手指不能抹掉爱的踪迹。 神圣熔炉闪烁着火光, 从那里升起的每柄火炬,都是炽热的太阳。 我们应该寻觅一个角落,在我们的大地神性里安睡, 把权力交给来日,交给人类的柔弱之爱。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