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八月的星期天 作者: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内容简介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叙述者我和希尔薇娅从巴黎的马纳河谷辗转来到南方城市尼斯,栖身于一间散发着霉味的公寓。他们深信在这儿谁也不会找到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将忘却一切,从零开始。希尔薇娅戴着一颗名贵的钻石南方十字。他们打算物色买家,将钻石脱手,远走他乡。一对美国人尼尔夫妇钻进了他们的蜘蛛网。就在交易即将达成之际,意外发生了七年之后,我又来到尼斯城,在街头邂逅一位当年的故人,沉痛的往事浮上心头。 一 终于,他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这是在尼斯城,岗白塔大街的尽头。他正站在一个高高的货台上,面前是堆满皮大衣和上衣的摊子。我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站在第一排,和那些人一起听他吹嘘自己的货物。 一看见我,他的叫卖声一下子失去了小贩的油腔滑调,变得生硬勉强起来。似乎想和围观的听众拉开距离,借此向我表白:他现在干的走街串巷的职业并非他本来的身份。 七年了,他没怎么变样,只是皮肤好像比以前更红了。夜色开始降临,一阵疾风吹进岗白塔大街,夹带着第一批雨点。在我身边,一个金色卷发的女人正试穿一件皮大衣。他从高台上对她俯下身子,用怂恿的神色看着她说: “太太,您穿这个再合适不过了!” 他的嗓音仍旧像从前那样,带着金属质感的音色,那种年代已久生了锈的金属。雨下了起来,看热闹的人已经走散,金发女人脱下大衣,小心腼腆地将它放回货摊的边沿上。 “太太,这种机会难得呀,美国价儿……哎,您可得……” 不等他说完,那女人很快地转身,好像羞于听一个过路人猥亵的打趣一样,随着别的行人消失了。 他跳下货台,朝我走过来。 “真没想到啊……我眼力不错,一下子就把您认出来啦。” 他的样子局促不安,甚至显得有点害怕。而我却正相反,既平静又坦然。 “在这儿碰面,挺奇怪吧,嗯?”我说。 “是啊。” 他微笑起来,重新恢复了自信的神色。一辆货车开过来,在路边和我们平行的地方停住,一个身穿皮夹克的男人从车里跳了出来。 “你可以拆货摊了,”他对那人说,然后又盯住我,“一块儿去喝一杯,怎么样?” “随您的便。” “我跟这位先生去喝一杯,”他又对那男人说,“我们去‘福罗木’,过半小时你去那儿找我。” 那男人开始将货摊的皮大衣和上衣往货车里装。这时,一股人流突然从我们身边涌过:拉布法街拐角的大商店响起刺耳铃声,预示关门的时间已到,大群顾客正蜂拥而出。 “啊,雨差不多停了……” 他背了一个有斜背带的皮包,瘪瘪的。 穿过大街,我们走上了英格兰人大道。咖啡馆很近,就在福罗木电影院旁边。他选了一张靠海的大玻璃窗旁边的桌子,疲惫地将身子摔在长椅上。 “有什么新闻吗?”他说,“你现在到‘蓝色海岸’来住了吗?” 我想让他放松一些: “您看怪不怪,那天我在英格兰人大道看见过您。” “那您该跟我打个招呼呀!” 我回想起那天在大道上,他的硕大的身影,还有这个斜背带的皮包,这种皮包往往是五十来岁穿笔挺西装的人喜欢炫耀地挎在身上的,为的是让自己的身材看起来显得年轻。 “我在这一带干了有一阵子了,专卖积压的皮货。” “买卖如何?” “马马虎虎。您呢?” “我嘛,也在这一带干,”我说,“没什么好说的。” 咖啡馆外边,大道上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初只是暗褐色的颤动的光,像蜡烛一样,似乎一阵风吹来就会熄灭。不一会儿,跳跃的光点却变成了一片乳白色的耀眼光幕。 “这么说,你我都在这一带混,”他对我说,“我住在安蒂柏,不过常常到处跑。” 他的皮包像小学生的书包一样打开了,他掏出一盒烟。 “这么说,您不再去马纳河谷了?”我问他。 “不去了,跟那个地方算完啦!” 于是我们两个人都感到片刻的尴尬。 “您呢,后来又去过那儿吗?”他问我。 “没有。” 只要一想起马纳河畔,我就不寒而栗。我向英格兰人大道投去一瞥,天空和海水呈橘红色,还在渐渐暗下来。不错,我确确实实身在尼斯了。真想轻松地大大舒一口气。 “我是无论如何再也不回那儿去了。”我告诉他。 “我也是。” 侍者将橘子汁、掺水白兰地和酒杯一一放在桌上。我们俩都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借此来避免立刻重捡话题。最后还是他先打破沉默: “有一些事实我想要对您澄清……”他用黯然的眼光望着我,“是这样的……当初我和希尔薇娅并没结婚,虽然看来我们好像是结了婚的。我母亲不同意这桩婚事。” 维尔库夫人的影子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她坐在马纳河边的浮码头上…… “您大概还记得我母亲吧,她可不是好对付的女人。再说我们之间还有一个钱的问题,要是我和希尔薇娅结婚,她就断绝我的生活来源……” “这话可真让我吃惊。” “唉,真是这样的嘛。” 我好像在做梦。为什么希尔薇娅没对我说实话?我记得她那时候还戴了结婚戒指呢。 “她愿意让别人以为我们结婚了,对她来说这是个自尊心的问题。可我,却像个懦夫一样……我要是跟她结婚就好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这个男人和七年前确实不同了。他没有了使我厌恶的自信和粗鲁,相反,他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温柔。连他的手也变了,不再带着手镯。 “如果我当初娶了她,一切都会两样了……” “您这样认为吗?” 显然,他说的是另一个女人,而不是现在的希尔薇娅。数年后的今天,对往事的回顾在我们两人眼中是有不同的意义的。 “她没能原谅我的怯弱……她爱我。那时候我是她唯一爱着的人。” 他那忧伤的微笑和他的斜背带皮包一样让人感到意外。不,我面前这个人的确不是马纳河边的那个人了。也许他已经忘却所有往事,也许他终于相信:那些给我们带来严重后果的事件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突然,我心里滋生出一种愿望,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哎,你那个计划,在施尼威旁边的小岛上开饭馆和游泳池,怎么样了呢?” 我提高嗓门,把脸凑近他。但他毫不为我的问题所动,依然带着那种忧伤的微笑。 “我不懂您说的是什么……您知道,我主要是照管母亲的马,她有两匹参加万森赛马会的跑马……” 看他诚实的样子,我不想反驳。 “您看见刚才那个往车上装皮货的人了吧?他就好赌跑马。叫我看,人和马之间永远也不会相互理解。” 他是讽刺我还是怎么的?噢,不,他没有一点儿幽默感,这一点还是跟从前一样。在霓虹灯下,他脸上厌倦和一本正经的表情更加显眼。 “人和马之间很少相通……我跟他说过别赌赛马,可他才不听哪。他不停地赌,从来没赢过……您怎么样了?还是当摄影师吗?” 最后几个字是用他特有的金属质嗓音说出来的,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那时候,我不太明白您那个搞影集的计划……” “当时我想拍一些巴黎附近河滩浴场的照片。”我说。 “河滩?是为这个您才去拉瓦莱那的?” “是的。” “可是,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河滩呀!” “您这样想吗?可那儿毕竟有个沙滩嘛。” “我想您后来没来得及拍照片吧?” “拍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还可以给您看几张呢。” 渐渐地,我们的交谈变成了敷衍。我们都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多奇怪的表达方式。 “无论如何,我得说,我学到了很有益的东西……起码教训是有的……” 对我的感慨,他无动于衷,虽然我是带着挑衅的意味说出来的。我又逼近一步说: “我猜想您也一样,一定对那一切留下了不愉快的记忆吧?” 他却无言地接受了挑衅,只报以同样的忧伤的微笑,使我立刻为自己的挑衅后悔。 “我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他说。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 “他们该来找我了……很遗憾,我真想跟您多待一会儿。不过我希望我们再见面。” “您真想再见我吗?”我突然感到一阵不自在。和七年前的那个人在一起绝不会这样困窘。 “是的。我希望我们常见面,一起谈谈希尔薇娅。” “这样做有必要吗?” 我怎么能够和他谈希尔薇娅?我简直怀疑,七年后的今天,他会不会把她和别的女人搞混了。不错,他还记得我是摄影师,可是,即使丧失记忆的老人也会残存着对往事的点滴回忆,比如:童年的一次生日茶点啦,别人唱给他听的摇篮曲的几句歌词啦什么的…… “您不愿意谈希尔薇娅?那好,请您记住……” 他用拳头敲打着桌子,于是我知道,他又会像从前一样进行威胁和要挟,尽管随着年月的流逝,劲头远不像当初那么足了。这种样子让人想到四十年后被揪上法庭的那些年老昏聩的战争犯。 “请您记住,要是当初我和她结了婚,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会!……她爱我,她唯一想得到的是我爱她的证明,而我却没能给她……” 如此面视着他,听着罪犯悔过式的忏悔,我不禁在心里自问是否对他不太公正。他曾经放荡过,但随着日月的流逝大概变好了。过去,他可从来不像这样看问题的。 “我想您弄错了,”我对他说,“不过这并不重要。不管怎么说,您这样想动机是好的。” “我一点儿也没弄错!” 他像个醉汉一样,用拳头敲打桌面。我真怕他又恢复从前的粗鲁暴躁的脾气。幸好,那个开货车的人就在此时进了咖啡馆,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维尔库转过身子,直瞪瞪地看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哦,我马上就来……” 我们站了起来。我陪他一直走到停在福罗木电影院的小货车旁边。他打开车门,我看见挂在衣架上的一大排皮大衣。 “您可以拿一件。” 我一动不动。于是他一件件地审视大衣,把它们从衣架上摘下来,又一一挂上去。 “这件大概合您的身材……” 他把皮大衣递给我,里面还带着衣架。 “我不需要大衣。”我说。 “拿着,拿着……这样我才高兴。” 那个人在一旁等着他,坐在小卡车的挡泥板上。 “穿上试试。” 我接过大衣,当着他面套在身上。在我试大衣的时候,他用裁缝的锐利目光打量着我。 “肩上窄不窄?” “不窄。不过我说了我并不需要大衣。” “拿着,就算是让我高兴吧。我坚持要您拿着。” 他亲手给我系上扣子,我浑身僵硬得像木头模特一样。 “您穿着正合适……我这儿的好处就是有的是大号。” 我听任他做这一切,为的是快点儿摆脱他。我不想争论,只想看着他快走。 “只要有一点儿毛病,你就可以拿它来换一件……我明天下午还在那儿摆摊,岗白塔大街。不过反正我把地址也给你。” 他在衣服的暗口袋里掏了一阵,递给我一张名片。 “喏,这是我在安蒂柏的地址和电话。我等着您跟我联系呀。” 他打开车前门,登上去,坐在椅子上。那个人也在方向盘的位置上坐好。他摇下玻璃,探出身子: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他说,“可是我随时准备赔礼道歉。我变了,我明白自己错在哪儿……特别是对希尔薇娅。我是她唯一真正爱过的人……下次我们一起谈谈希尔薇娅,怎么样?” 他从头到脚打量我。 “这大衣您穿着再合适不过了……” 他将车窗摇上去,眼光却一直盯着我。突然,在小卡车启动的一刹那,惊恐的表情呈现在他的脸上。这是因为我终于没能忍住,屈起手臂对他来了个最轻蔑的辱骂动作。这一举动出自像我这样内向的人,简直令人不可理解。 几个人走进“福罗木”去看二十一点的那场电影。我也感到一种欲望,想进这个老电影院,在红色天鹅绒椅子上坐一坐。可是我得甩掉这件皮大衣,它紧紧箍住我的肩膀,让我喘不过气来。匆忙之中,我扯掉了一粒扣子。我把大衣叠起来,放在英格兰人大道上的一个长凳上,然后带着摆脱了危险物的感觉走开了。 我感到的危险是来自福罗木电影院破败的大门?还是维尔库的重新出现呢?我想起从前他母亲告诉我的关于著名演员艾莫斯被杀的秘案,他是在二次大战巴黎解放时期在北站的街垒上被暗杀的。他知道的事太多了,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谈话,在施尼威、香比尼和拉瓦莱那的乡村客栈里见到了太多来路不明的人。维尔库夫人举出的那些人名,让我听了之后想起马纳河的污泥浊水。 我看看他的名片:弗里德里克·维尔库,代理商。 从前他的名字应该是用黑色字母刻上去的,而现在则是橘黄色的,不过和普通的商品介绍一样。还记得马纳河畔那个自称维尔库的人,再看到“代理商”这个低微的称号就会想到:短短几年时间足以使一个人失去往日的自命不凡。在印就的名片上他自己用蓝墨水写下了他的地址:安蒂柏市,伯斯盖大街五号,电话:50-22-83。 我决定步行回住所。沿着维克多·雨果大街走着,我忽然觉得根本不该和维尔库交谈的。 上一次,当我在英格兰人大道第一次看见他拖沓的步履和可笑的斜背带皮包时,没有任何同他交谈的欲望。那是一个星期天,柔和的秋阳高照,我正坐在“昆尼”咖啡馆的露天街座上。他从那边走来,停住了脚步,正在点燃一支香烟。随后,他站在川流不息的路边等了一会儿。他也许想穿过红灯,那样的话他就会来到路边,来到我的身边,也许就会看见我;也许,他会就站在那儿不动,直到夜幕降临,将他的身影像中国皮影一样映在海上,永远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可是他最终却朝着卢尔赌场和阿尔贝一世公园的方向走去,挎着那斜背带的皮包。我身边坐满了木乃伊般表情的男男女女,他们静静地喝着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英格兰人大道。或许,他们正在鱼贯的人群中寻找着自己昔日的影子吧。 二 每次回住所,我总是穿过从前的玛杰斯蒂克饭店的餐厅。旅馆坐落在西米叶大道转弯的地方。餐厅现在只不过是用来作会议室或展览室的大厅了。大厅深处半明半暗的地方,传来弥撒合唱队用英文唱的感恩歌。楼梯脚下的牌子上用英文写着:“今天唱‘圣巢歌’。”我关上在三层的房门,仍能听见他们尖锐的声音,好像圣诞节的赞歌。圣诞节也确实快要到了。这个带家具的房间很冷。它本来是饭店的一间客房,有浴室,柜子里还有一个标着房号的铜牌:252号。 我打开小电热器,可是它散发的热量太弱了。我索性拔掉电源,鞋也不脱就上了床。 玛杰斯蒂克大楼里有一些三间或四间一套的公寓,是饭店从前的套房,还有一些翻修时打通连起来的单间。但我喜欢住独立的单间,这样在感觉上不致太凄凉,让人觉得还像住在饭店里。床仍然是252房间的原物,床头柜也是。至于仿路易十六时期的深色木办公桌,我怀疑它原来并非玛杰斯蒂克的家具。地毯原先是没有的。这是一块灰驼色的地毯,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得相当厉害。原来的浴池和洗脸池也已换了新的。 我不想吃晚饭。熄了灯,闭上眼睛,沉浸在隐隐传来的英文合唱声中,我就这样在黑暗里躺在床上,直到电话铃响起来。 “喂,我是维尔库……”他的声音极低,几乎像耳语,“我打扰您吗?我是在电话簿上查到您的号码的……” 我一声不响,他又问一句: “我打扰您吗?” “一点儿也不。” “我想在我们之间把话说清楚。刚才我们分手的时候,我似乎觉得您怨恨我……” “我并不怨恨您。” “可是,您那个动作……” “那是个玩笑。” “玩笑?您的幽默感可真与众不同。” “我就是这样,”我说,“谁也别想改变我。” “可我觉得这个动作充满敌意……您因为什么事情责备我吗?” “不。” “我可从来没向您要求过什么……倒是您,亨利,您自己来找我的。您在岗白塔的货摊前边专门等着我。” “我不叫亨利。” “对不起,我把您和另一个人弄混了……那个常给我通报跑马行情的棕色头发的家伙。我不知道希尔薇娅为什么不太喜欢他……” “我不想和您谈论希尔薇娅。” 这么在黑暗中和他谈下去。大厅里继续传来英文合唱的声音,这歌声使我感到安心:今晚我不完全是独自一人。 “为什么您不愿意和我谈希尔薇娅呢?” “因为我们谈的不是同一个人。” 我挂断了电话。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起来。 “挂断电话是不礼貌的……可我不会放过您……” 他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带点儿揶揄的语气。 “我累了。”我对他说。 “我也累了。不过这并不是停止交谈的理由。从现在起对某些事实你我是唯一的知情人了。” “我还以为您全都忘了呢!” 一阵沉默。 “并没有真忘……这妨碍您吗?” “不。” “请记住,我是最了解希尔薇娅的,她最爱的是我……您看,我并不回避自己的责任。” 我又一次挂断了电话。过了几分钟,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在希尔薇娅和我之间有过非常亲密的关系,其他一切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他接着刚才的话说,似乎我第二次挂断电话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希望和您谈谈这一切,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我将不断地打电话,直到您接受为止。” “我把电话掐断。” “那我就在楼房门口等着您。想把我甩掉可没那么容易……再说,是您自己来找我的。” 我又一次挂断电话,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来。 “有些事情我并没有忘……我还可以给您带来很多麻烦呢。我要求您和我进行一次关于希尔薇娅的严肃的谈话……” “您忘了,我也可以给您带来很多麻烦呢。”我对他说。 这一次挂断电话以后,我拨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把话机塞在枕头下面,以免老听见“嘟嘟”的忙音。 我站起来,仍然没有开灯,走到窗前倚在窗户上。下面,西米叶大道空空如也,时不时有辆汽车驶过。每一次我都想它也许会停下。……一阵车门声,他也许会从车里走出来,抬头望着玛杰斯蒂克大楼正面,看看在几层还有灯光。他将走进大街拐弯的电话亭。我是不是应该让话机一直占线呢?还是接听?最好的办法是等着铃响,摘下话机,然后把它贴住耳朵,一句话不说。他将不断重复:“喂,喂,您听见吗?喂,您听见吗?我就在附近……回答我……回答我……”而我则只用沉默来回答这个越来越忧虑、越来越像呻吟的声音。是的,我想把我自己感到的空虚感觉传给他。 合唱已经停止很久了,我仍然停留在窗前。我等着他的身影在下面大街的白色灯光中映现,就像那个星期天,他在大道上出现那样。 接近中午时分,我下楼去汽车库。在大楼的底层有一个水泥楼梯通向那儿,只要穿过大厅尽头的一条走廊,推开一扇门、拧亮电灯开关就到了。 这是玛杰斯蒂克大楼下面的一大块空地。当饭店还营业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当作停车场用了。 一个人也没有。三个职工都去吃饭了。说实在的,他们的活儿越来越少了。有人在加油站那边按喇叭。一辆奔驰汽车停在那里,车的主人让我给他加满汽油。他付了我一笔可观的小费。 我向位于车库深处的我的办公室走去。那是一间有着浅绿色磁砖墙和玻璃门的屋子。白木桌上放着一个信封,写着我的名字。我把它打开,上面写着: 请放心。您再也不会听到我的消息了。也不会再听到谁谈起希尔薇娅。 ——维尔库 为了证实这是真的,我从衣袋里掏出他的名片,拨了他在安蒂柏住处的电话号码,没人回答。我开始整理办公室。几个月来,过期的文件和发票堆得到处都是。我把它们装进金属柜子。过不了多久,这一切就将不复存在了。大楼的经管人——由于他我才获得了这个车库管理人的位置——已经通知我,这个修理兼加油站将改建为简单的停车场了。 我从玻璃门向外看。那边有一辆美国汽车在等着,引擎盖已经打开,一只后轮完全瘪了。等那几个人吃完饭回来,我得问问他们是不是把这辆车给忘了。但是他们还会不会回来呢?他们也已经得到车库将要关闭的通知,也许已经在别处找到了工作。我是唯一未准备谨慎的退路的人。 下午过了些时候,我又拨了一遍维尔库在安蒂柏的电话。还是没有人。三个职工中只有一个回来了,他接着修完了那辆美国汽车。我对他说我要离开一两个小时,请他照顾一下加油站。 杜布沙日大街的人行道上铺满了阳光和一层落叶,像地毯一样,我一边走,一边在想我的未来。车库关门时我将得到一笔失业补偿金,就用这笔钱先凑合过一阵。玛杰斯蒂克的房间租金低得惊人,得保留下来。也许我还能取得经理布阿斯代尔的同意,一点儿租金也不付,作为他对我的工作的酬谢。是的,我将永远留在蓝色海岸。何必到别处去呢?我甚至可以重操摄影师的旧业,挎着一部包拉罗伊德快相机,在英格兰人大道上窥视过往的游客。我看着维尔库的名片时所想到的对于我也同样适用:几年工夫往往就足以让一个人将自信心丧失殆尽。 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阿尔萨斯·洛林公园旁边。我拐向左边的岗白塔大街。想到不知会不会看见维尔库站在他的货摊后面,心里不由地一紧。这一次,我要远远地看着他,而让他看不见我,然后我就很快走开。这个商贩已经不是从前的维尔库,他从未卷入过我的生活,观察这样一个商贩会使我感到轻松。从未卷入我的生活!他只是那些圣诞前夕遍布尼斯大街小巷的平庸小贩中的一个,仅此而已。 我隐约看到货摊后面有一个忙碌的身影。穿过拉布法街,才发现这个人不是维尔库,而是一个身材高大、金发马脸的人,穿着一件皮夹克。我像上一次那样挤到第一排。他不利用高台,也不用麦克风,他的吹嘘叫卖只是用很大的嗓门历数着面前的商品:海狸鼠皮、浸羔皮、兔皮、斯昆克斯皮、全皮单层或毛里夹皮靴……货摊比昨天丰富得多,金头发也比维尔库吸引人得多。皮衣服很少,但有很多高级毛皮衣服。也许他们认为维尔库没能力卖这些毛皮衣服吧。 凡是买海狸鼠上衣或者买两件一套斯宾塞短上衣加坎肩的人,这个人一律打八折。要羔皮吗?有,各种颜色都有:黑色、巧克力色、海蓝、铜绿、海棠红、浅紫……作为奖励,还送给每个买衣服的人一包霜冻糖栗子。他越说越快,我头都晕起来。最后,我干脆坐在了旁边咖啡馆的街座上。等了近一个小时,看热闹的人才逐渐散去。太阳早已消失。货摊上只剩他一个人,我走近他。 “下班了,”他说,“不过,您要什么货色的话……我有皮上衣,便宜得很,打七折……要不来一件软羊皮外衣,塔夫塔绸衬里,从三十八到四十六号都有,我收您半价好了……” 要是我不打断他,他恐怕永远也不会停嘴,他正在劲头儿上呢。 “您认识弗里德里克·维尔库吗?”我问他。 “不认识。” 他开始把毛皮衣服和皮上衣一件件地叠起来。 “可是,昨天下午他还在这儿,就在您现在的位置上。” “您知道,我们在蓝色海岸一带给法兰西皮货行干活的人多着呢!” 小卡车在货摊旁边停住了,昨天那个司机走下来,他拉开车门。 “您好,”我对他说,“我们昨天晚上见过面,和我的一个朋友一起……” 他皱着眉头看看我,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 “您还到福罗木咖啡馆去找过他呢。” “哦,对了,对了。不错……” “你快点儿给我把这些都装上。”高个头金发马脸的人说道。 于是那个人把大衣和上衣一件件地套在衣架上,然后挂在小卡车里。 “您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也许不在法兰西皮货行干了……” 他用冷冷的声音回答我,就像维尔库犯了一个严重错误,而给法兰西皮货行干活是一个了不起的特权似的。 “我还以为他有一个固定的工作呢……” 高个子金发马脸的人屁股抵住货摊边沿,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也许是一天的买卖账? 我从衣袋里掏出维尔库的名片。 “昨晚大概是您把他送回家的吧?……安蒂柏市伯斯盖大街五号……” 司机继续把大衣和上衣装进小卡车,根本不屑于看我一眼。 “那是个旅馆,”他说,“法兰西皮货行的商贩都在那儿住,在那儿通知他们去戛纳还是去尼斯干活儿……” 我把一件羊羔皮大衣递给他,又递给他一件皮上衣,然后是几只皮毛靴子。我想,要是我帮他装车,也许他会愿意再给我一些关于维尔库的消息。 “我哪有时间一个个都认识他们?老跟走马灯似的,每个星期都有十来个新的……我跟他们见个两三次面,然后他们就又走了,又来别的替他们。失业倒是不会的,给法兰西皮货行干嘛……我们在这一带到处都有仓库,也不光是戛纳和尼斯,在格拉斯,德拉吉尼昂……都有。” “那么说,我在安蒂柏根本找不着他了?” “那是找不着。他的房间肯定已经住上别人了,说不定还就是这位先生呢。” 他对我指指始终往小本子上记账的高个子金发马脸人。 “没有任何办法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只有两个可能性!要不就是他不给‘法皮’干了,就是说他不太会做买卖,给赶出门了……” 他已经把大衣和上衣都挂在车里,用围巾边沿擦着额头上的汗。 “要不就是把他派到别处去了……不过您要是问管事的,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您的,这是职业秘密。我猜着您连他家的亲戚都不是吧?” “不是。” 他的声调缓和下来。高个子金发马脸也走到我们这儿来了。 “你都装完了?” “完了。” “那我们就走吧。” 他登上小卡车的前座。司机关上车门,仔细检查门是否关紧了,随后他也上了车。可是他又从半关的玻璃窗向我俯下身子: “有时候,‘法皮’也派他们去国外,他们在比利时也有仓库。要真是这样,他们把他派到比利时去了……” 他耸耸肩膀,开动了汽车。我目送着小卡车在英格兰人大道上转了弯,随即消失了。 天气十分温和。我一直走到阿尔萨斯·洛林公园,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面前是秋千和沙坑。我喜爱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有许多华盖松和在空中留下清晰剪影的大楼。从前,我和希尔薇娅有时候在下午一起来这里坐一坐。在这些照看着孩子的母亲中间,我们很安全。没人会到这个花园里来找我们,而周围的人也丝毫不注意我们。确实,我们也可以被人看作父母,瞧着孩子去坐滑梯或者堆砌沙子的城堡。 比利时……“要真是这样,他们把他派到比利时去了……”我想象着一个阴雨的晚上,在布鲁塞尔的南站地区,维尔库偷偷摸摸地卖钥匙和破烂的黄色照片。他已经成了自己的影子。今天早晨他在车库留给我的话并不使我吃惊:“您再也不会有我的消息了。”我早已有预感。令人吃惊的倒是他给我写了这个条子,而这却成为他仍然存在的实证。昨天下午,他在货摊后边的时候,我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才敢肯定那的确是他。我站在看热闹的第一排定定地看他,就像想让他自己想起自己是谁一样。在这样专注的目光下,他也极力想重新成为过去的维尔库,而且后来的几个小时中他也的确扮演了这个角色。他还给我打过电话,但是对他的角色已经有点儿心不在焉了。此刻,在布鲁塞尔,他也许正从安斯巴什大街到北站去,然后盲目地搭上一列火车。他在一节烟雾弥漫的车厢里和那些打扑克牌的商人挤在一起,而火车摇摇晃晃地朝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终点开去…… 我也曾想过把布鲁塞尔当作我和希尔薇娅的栖身之地,但最后我们还是宁愿待在法国。我们必须选择一个大城市,以便默默无闻地生活而不被人注意。尼斯有五十多万人口,在这些人中我们可以销声匿迹。这个城市有它的特色,而且,还有地中海…… 在小广场和维克多·雨果大街拐角的一幢楼房里,三层的一个窗户灯光亮起来,那里以前是爱芙拉顿·贝伊夫人住的地方。她是否还活着?我应该去按她的门铃,或者去问问看门人。我凝视着被黄色灯光照亮的窗户。我们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爱芙拉顿·贝伊夫人早已去世了。但我却想,城市也许还保留着对她一生模糊的记忆。她是一个可爱的幽灵,是遍布尼斯的数千幽灵中的一个。有时候,她会在下午时分来坐在阿尔萨斯·洛林公园这条长凳上,就在我们身边。幽灵是不会死亡的。在它们的窗前永远有灯光,就像我四周这些楼房的窗户一样。这些楼房的赭石与白色相间的外表被广场上的华盖松遮得若隐若现。我站起身,沿着维克多·雨果大街漫步而行,机械地数着梧桐树。 当初,希尔薇娅到这儿来跟我会合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和今晚截然不同。那时尼斯对我还不是熟悉亲切的城市。而现在我总是步行回到玛杰斯蒂克的大厅和我那间暖气不管用的房间。幸亏蓝色海岸的冬天是暖和的,盖着大衣睡觉我也无所谓。我怕的是春季。春潮的到来像一股海浪,每次我都感到摇摇晃晃,仿佛就要从船上掉进海里。 那时候,我还以为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以为只要在尼斯住上一段时间就会将以前的一切从记忆中抹掉。我深信不久我们俩就会感觉不到压在身上的重负了。那天晚上,我的步伐比今天轻快得多。 古诺街。那天晚上我也经过这条街上的理发馆。我禁不住向理发馆看了一眼:霓虹灯照样闪烁。我继续向前走去。 那时候我还没有变成像今天晚上这样的幽灵,我还在对自己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们将忘却一切,什么都将从零开始。从零开始,这就是我当初越来越轻快地走在古诺街上时不断重复的一句话。 “一直走。”那天我问一个过路人到火车站怎么走,他这样回答我。一直走。当时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这些街道对我来说是全新的。虽然我有些盲目地瞎走,但我知道那一点也不要紧。希尔薇娅的火车晚上十点半才到尼斯呢。 一个石榴红的大皮包是她的全部行李。脖子上挂着那颗“南方十字”钻石。看着她走过来,我忽然感到胆怯。一个星期前我和她在安溪市一个旅馆里分别,因为我坚持一个人先到尼斯,看看是否可以在这个城市定居。 “南方十字”在她竖起的黑色毛织大衣领子上闪闪发光。遇上我的目光,她微笑了,将大衣领子翻下来盖住钻石。这样毫不掩饰地戴这件首饰太不谨慎了。要是在火车上她恰巧坐在一个钻石商对面,引起他的注意怎么办?想到这个念头的荒谬,我自己也禁不住微笑了。我拿过她的旅行包。 “你车厢里没有钻石商吗?” 我细细打量着刚从尼斯车站下来的寥寥无几的乘客,看着他们在身边的站台上走过。 坐在出租汽车里,我忽然一阵慌乱。我挑的家具和房间也许不中她的意。不过我们最好还是住这种地方而不去旅馆,那儿的接待人员会很快注意到我们。 出租汽车在我今天走过的路上飞驰,只不过当时的方向正相反:维克多·雨果大街,阿尔萨斯·洛林公园。那天也正是现在的季节。已近十一月底,梧桐树的叶子已经落光,和今天一样。她从脖子上摘下“南方十字”钻石,我感到手掌触到了项链和钻石。 “你拿着吧,不然我该弄丢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南方十字”装进上衣的内口袋。 “你注意到车厢里有一个钻石商人吗?就在你的对面?”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出租汽车在古诺街角停住了,好让从左边来的汽车过去。街头理发馆门前闪着玫瑰色的霓虹灯。 “不管怎么说,就算我面前有一个钻石商人吧,他也会当作普通的缅甸宝石。” 这句话是对着我的耳朵说的,为的是不让司机听见。她的语调正是维尔库一心显出高人一等的时候称作“小市民”的调子。而我却喜欢这种声调,因为它是童年的声音。 “是的,可是如果他提出拿近看看呢?……拿放大镜看……” “那我就告诉他是家传的首饰。” 出租汽车在加发来利街的圣安娜别墅门前停下了。这所别墅里出租带家具的房间。我们在街旁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谁也没动。我仍然拿着她的旅行包。 “旅馆在花园尽头。”我对她说。 我害怕她会失望。可是没有。她挽住我的手臂。我推开栅栏大门,门在灌木丛的一阵窸窣声中开了。我们沿着阴暗的幽径来到小楼,前厅的大玻璃窗上吊着一只灯泡,把这里照得通亮。 我们从玻璃游廊前面走过,看得见客厅里明晃晃的吊灯。当我要求将这间房租一个月时,女主人就是在那儿接待我的。 小心翼翼地避免惊醒任何人,我们绕到了小楼的后边。我打开后门,我们顺着从前仆人用的楼梯走上去。房间在二层,走廊的尽头。 她没有脱掉大衣就在旧皮沙发椅上坐下来。她看着四周,似乎在努力使自己适应这个环境。两扇朝着花园开的窗户挂着黑色的窗帘,墙上糊着粉红图案的墙纸,只有最里边一面墙是浅色木板,让人想到山间的小屋。除了皮沙发椅和宽大的带铜栏杆的床以外,没有其他家具。 我坐在床沿上,等着她开口。 “不管怎么说,没有人会上这儿来找我们。” “当然不会。”我说。 我试图仔细告诉她住在这儿的全部好处,实际上却是借此说服我自己:已经预付了一个月的租金,这间房是独立的,我们可以自己拿钥匙而不必交给门房,女主人住在一层,她不会来打扰我们…… 可是她似乎并不在听我说。她望着将微弱的光线洒向我们的吊灯,然后又看看地板,看看黑色的窗帘。看她穿着大衣的样子,仿佛随时准备离开这个房间,我真怕她就这样把我一个人留在床上。她一动不动,两手平放在沙发扶手上,眼中掠过一阵失望的表情。我也感到一阵失望。 她的眼光刚一落在我身上,一切就都变了样。也许她意识到我们两人在一刹那间有同样的感受吧。她对我微微一笑,好像怕人在门外偷听那样低声地说: “用不着发愁。” 从小楼底层传来的音乐和播音员低沉的声音中断了,大概有人关掉了电视或收音机。我们两个人都已经躺在床上。我拉开一点窗帘,透过两个窗户,一丝微弱的光线射进黑暗的房间。我看得见她的轮廓,她的两臂伸向后边,两手玩弄着床栏杆,脖子上挂着“南方十字”。她喜欢在睡觉的时候带着它:这样,别人就无法把它偷走了。 “你没闻到有一股怪味吗?”她问我。 “闻到了。” 我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一股霉味就一直冲上喉咙。我打开两扇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但是无济于事,霉气已经渗进了墙壁、沙发椅和毛毯。 我靠近她。不一会儿,她的香水味就压过了屋里的气味,这浓烈的香水味已经使我离不开了。它是一种温柔、朦胧的东西,就好像把我们两人紧紧拴在一起的那种联系一样。 三 今天晚上,在玛杰斯蒂克的大厅里,是“远方”协会每周一次的例会。我不想太早回房间,本来可以坐在一张木椅上——和小广场上的木椅一模一样——在聚集在那儿的一百多个人中间听报告人讲话。这些人的大衣衬里上都有一个白圆圈的标记,上面有“T.L.”1的蓝色字母。但是今天一个空位子也没有。于是我贴着墙壁,一直溜到楼梯口。 今晚我的房间竟和那个加发来利街的圣安娜寄宿公寓很相像。冬天,这里也有同样的气味,这是由于潮湿以及年代久远的木头和皮家具的缘故。久而久之,住所的气氛会影响到人。不过在加发来利街,和希尔薇娅在一起,我的精神状态并不像这样。现在,我常感到自己正在这里腐烂。我极力使自己恢复理智。过了一会儿,这种感觉消失了,又剩下一种漠然,一种平静而轻松的感觉。对我来说什么也不重要了。在加发来利街的时候,我也曾失去勇气,但那时候未来的色调仍然是乐观的。我深信总有一天能走出我们所处的复杂的境况。尼斯总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片断。我们很快要离开这里,到外国去。当时我有着许多幻想。我还没理会到这个城市是一片沼泽,我将会在这儿越陷越深。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几年走的路程就是从加发来利街到现在住的西米叶大道。 希尔薇娅来到尼斯的第二天是个星期日。接近黄昏时,我们来到英格兰人大道,坐在一家咖啡馆的街座上。正是我那天看见维尔库挎着斜背带的皮包走过的那家咖啡馆。那时候,无数男男女女在逆光中的身影从我们面前飘过,在我和希尔薇娅眼中他们都显得如此苍老。现在,维尔库终于也变成了这些影子中的一个……我忽然感到害怕起来,内心想着自己大概也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 那天晚上,那些人在我们身边慢慢地喝茶。希尔薇娅和我则默默无言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些茶客和继续在英格兰人大道川流不息的人们。那是一个冬天的星期日傍晚,我知道我们俩心里都在转着同一个念头:一定要在这些每天按部就班在蓝色海岸散步的人中间,找到一个人买“南方十字”钻石。 一连下了几天雨。我到阿尔萨斯·洛林公园旁边的报亭去买报,然后淋着雨回到圣安娜公寓。女主人正在喂她的鸟。她穿一件旧风雨衣,一块头巾从下巴上系住挡雨。这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女人,举止十分优雅,说话带巴黎口音。她抬抬手臂对我打个招呼,说了声“您好”,继续打开一个个鸟笼,喂给它们粮食粒,然后又把鸟笼一一关上。她也是由于什么偶然的原因到尼斯来栖身的吧? 早上醒来,每当我们听见雨点落在花园小屋锌皮顶上敲鼓般的声音,就知道一整天都是这样的天气,于是我们就常常在床上躺到天黑。我们宁愿等天黑以后再出门。白天,雨洒落在英格兰人大道上,洒落在棕榈树和楼房顶上,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它浸湿了墙壁,淋透了小歌舞剧的布景,要不了多久城市漂亮的景致就全是水淋淋的了。而夜晚则以明亮的光线和霓虹灯抹掉了这种感伤的气氛。 我第一次产生掉进这个城市陷阱的感觉,就是走在雨中的加发来利街去买报纸的时候。但是我一回来立刻又恢复了信心。希尔薇娅正在读一本侦探小说,身子靠在床栏杆上,头低着。只要她跟我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怕。她穿着一件非常紧身的浅灰色高领毛衣,显得愈加纤细柔美,而且与她的黑头发和闪闪发亮的蓝眼睛形成鲜明的对照。 “报上没什么新闻?”她问我。 我坐在床脚上翻了翻报纸说: “没有,什么也没有。” 四 我的脑子里一切都混淆模糊起来。往日的一幅幅画面在一片稀薄透明的糨糊中乱绞在一起,又渐渐分开,膨胀,变成彩虹色气球的形状,似乎处于破裂的边缘。我一下子惊醒了,心跳不止。周围的寂静更增加了我的不安。通过麦克风传进房间的“远方”协会报告人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这个单调的声音和后来放映的纪录片音乐——很可能是关于太平洋的电影,因为有夏威夷吉他的呻吟——给我催眠,于是我睡着了。 我已经记不清遇见尼尔夫妇是维尔库来尼斯之前还是之后的事了。我极力搜寻记忆,想理出一些头绪,然而无济于事。我怎么也无法分清这两个事件。再说,也算不上什么事件,根本算不上。“事件”这个字眼不合适,它应该指突然的惊人的事情。但事实并非如此。一切都是平静地,以几乎令人觉察不到的方式发生。就像地毯慢慢地织成,或者像大道上的人群从我们面前缓缓流过一样。 晚上六点钟光景,我们坐在昆尼咖啡馆四面玻璃的大厅里。路灯褐色的光亮跳跃着。已经是夜晚了。我们等待着,但并不明白在等待什么。我们和那些年复一年地在这些街座上等待的成千上万的人一样:那是一些逃到自由世界的避难者、流放者,有英国人、俄国人及“地中海宫殿”里摆赌做庄的科西嘉人。有的人四十多年就没动地方,日复一日地在旁边的桌子上以神经质的动作喝茶。还有那个钢琴家,从什么时候起,他每天晚上从五点到八点坐在大厅深处的位置上弹他的乐谱?我曾好奇地问过他。“一直就是这样。”他告诉我。模糊的回答。好像因为知道得太多而故意掩盖危险的秘密似的。看来,他是个像我和希尔薇娅这类的人。每次他看见我们进来,都做出一个会意的表示:友好地点点头,或者用力弹出几个和弦。 这天傍晚,我们待的时间比以往要长。顾客渐渐地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们和钢琴家。这是第一批吃晚餐的人到来之前的片刻清静。侍者们已经摆好了铺着餐厅专用纸的餐桌。而我们,我们不知道怎样消磨这个晚上。回到圣安娜公寓?去看福罗木的晚场电影?还是就这样等待下去? 在离我们不远的一张桌子旁边,他们并排坐着,面对着我们。他的神色是漫不经心的,穿着黄鹿皮夹克,脸上苍白消瘦,好像刚做了一次长途旅行或者四十八小时没睡觉一样。而她则正相反,十分讲究:她的发型和化妆使人觉得她是出门参加晚会的。她穿着一件毛皮大衣,大概是貂皮的。 一切都是以最平常、最自然的方式发生的。似乎是过了一会儿,尼尔先过来向我借火。在街座上除了他们和我们没有别人,他们明白快要关门了。 “怎么,我们连喝一杯都不行了?”尼尔微笑着说,“没人招呼我们啦?” 一个侍者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向他们的桌子,我记得尼尔要了一杯双份咖啡,这更使我相信他很久没睡觉了。在大厅深处,钢琴师反复敲着几个琴键,大概是在检查他的琴调子准不准。还没有一个人来吃晚饭。在大厅里,侍者们等待着,一动不动。而这个钢琴的调子也是一成不变。外面,海滨大道上飘着雨。 “这气氛可真不怎么样啊!”尼尔发表议论道。 她在他身边吸着烟,静静地。她对我们微笑。尼尔和我们开始交谈: “你们住在尼斯?” “你们呢?” “是的。你们来这儿度假吗?” “在尼斯,下雨天可真没意思。” “他不能换个曲子吗?这调子让我头痛……” 尼尔站起来,进了大厅,向钢琴师走去。他的太太仍然向我们微笑。当尼尔回来时,我们听到了“夜间生人”的曲调。 “对你们口味吗,这支曲子?”他问我们。 侍者端来了饮料,尼尔建议我们和他一起喝一杯。于是希尔薇娅和我坐到了他们的桌子旁边。在此用“相遇”这个字眼和“事件”同样不合适。我们并没有遇见尼尔夫妇,是他们自己钻进我们的网子。即使那天晚上尼尔夫妇不出现,那么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也会有别的人出现。几天以来,我和希尔薇娅老是待在这些人们经过的地方:旅馆接待厅、酒吧间,要不就是海滨大道上的那些咖啡馆……现在看来,我觉得我们自己织成了一张巨大无形的蜘蛛网,等着有人钻进来。 他们俩都穿着一件外国式样的风雨衣。我终于开口问道: “你们是英国人?” “我是美国人,”尼尔回答,“我太太是英国人。” “我是在蓝色海岸长大的,”她纠正他的话,“所以并不完全是英国人。” “而我也不是地道的美国人,”尼尔又说,“我在尼斯住了很久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好像已经忘了我们的存在,但过了一刻,却又带着热情亲切和我们讲话。这种漫不经心和快乐在他身上的混合也许可以用极度疲劳和时差来解释:昨天他还在美国呢,他告诉我们。他太太今晚刚把他从机场接回来。她本来正打算和朋友一起出门,却接到他从机场打来的电话,所以现在还穿着赴晚宴的裙子和毛皮大衣。 “我常常要去美国旅行。”他解释说。 她也一样,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是不是因为一口气吞下的马提尼酒?要不就是出于英国人喜欢遐想和自我为中心的性格?无形的蜘蛛网的画面又一次钻进我的脑袋。我和希尔薇娅张开蜘蛛网,他们闯进来时却未遭到任何阻挡。我努力回想他们是怎么闯进咖啡馆里来的。当时他们脸上不是有点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而且脚下踉踉跄跄的吗? “我想我没精力去你的朋友那儿了。”尼尔对他太太说。 “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打电话辞掉就是了。” 他吞下第三杯咖啡。 “现在我觉得好一些了。嗨,回到地面上真是愉快呀,我可真受不了飞机……” 希尔薇娅和我交换了一个眼光。我们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辞,还是继续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是不是有意进一步和我们交往呢? 随着开关的咔嚓一响,咖啡厅的灯光骤然熄灭,只剩下餐厅射来的微弱光线包围着我们。 “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这是在赶我们走呢。”尼尔说。 他在皮夹克的口袋里掏了一阵。 “真愚蠢……我没有法国钞票。” 我准备付我们的账,但尼尔的太太已经从手提袋中拿出一沓钱,漫不经心地抽出一张放在桌子上。 尼尔站了起来。在微弱的光线中,疲劳更清晰地印在他的脸上。 “该回去了。我都站不住了。” 他的太太搀住他的手臂,我们跟着他俩走出门去。 他们的汽车停在英格兰人大道上稍远的地方,正好在那家伊朗银行门前。布满尘土的玻璃橱窗说明它已经关闭很久了。 “非常高兴认识你们,”尼尔对我们说,“可是真奇怪,我觉得我们似乎早就认识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希尔薇娅。这个,我记得非常清楚。 “要不要送你们一程?”他太太问。 我对他们说用不着麻烦了。我怕无法摆脱他们。我想到那些喝醉了的酒鬼,他们缠住你不放,拖你到每一个酒吧,每次都说喝最后一杯,而最后常常会变得凶暴起来。可是,在酒鬼和尼尔夫妇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他们是那样高雅,那样温和…… “你们住在哪个区?”尼尔问。 “在岗白塔大街那一带。” “我们顺路,”他太太说,“送送你们吧,要是你们愿意的话……” “好吧。”希尔薇娅说。 我为她毫不迟疑的口气吃了一惊。她拽着我的手臂,好像要不顾我的反对把我拉进尼尔夫妇的汽车。我们两人都坐在后排座上,尼尔的太太开车。 “我情愿让你开车,”尼尔说,“我觉得累极了,要是我开车也许会撞到路边上去。” 开车经过昆尼咖啡馆,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开过“地中海宫殿”时,我们看到它的拱廊已被施工栅栏围住。这幢有着巨大假窗、遮帘下垂的大厦看来就要被拆除了。 “你们住在一套公寓里吗?”尼尔太太问我们。 “不,我们暂时住旅馆。” 在克隆斯达德街口遇上红灯,她借此机会转过身来和我们说话。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松枝的香气,我在猜想这香气来自她的皮肤还是她的大衣。 “我们住一幢别墅,”尼尔说,“非常荣幸以后请你们来做客。” 疲劳使他的声音显得沉闷,同时也加重了他本来并不明显的外国口音。 “你们会在尼斯待很久吗?”尼尔太太问。 “是的,我们来度假。”我说。 “你们住在巴黎吗?”尼尔又问。 他们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刚才在咖啡馆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显得特别好奇。我渐渐地感到不安。我想给希尔薇娅一个暗示:在下一个红灯那儿下车。可要是车门锁住了怎么办? “我们住在巴黎郊区。”希尔薇娅说。 她镇静的声音驱散了我的不安。因为下雨,尼尔太太开动了雨刷。雨刷有节奏的动作终于使我完全安心了。 “是不是拉科盖克一带?”尼尔问,“我们,我和我的太太,曾经在那儿住过。” “不,不是那儿,”希尔薇娅说,“我们在巴黎东边,马纳河岸旁边。” 她挑战似地说出这句话,说完对我笑笑,将一只手塞到我的手中。 “那一带我一点也不熟。” “是个有特殊魅力的地方。”我说。 “具体是什么地方呢?”尼尔又问。 “拉瓦莱那,圣希拉尔。”希尔薇娅用响亮的声音说。 是的,为什么我们不能用最自然的方式回答问题呢?为什么我们要撒谎呢? “可是我们不想再回那儿去了,”我又说,“我们要留在蓝色海岸。” “你们做得对。”尼尔说。 我轻松了。已经那么长时间没和任何人讲话了,以致希尔薇娅和我在这个城市像关在鸟笼里一样团团转。噢不,我们不是鼠疫患者,我们可以和别人谈话,而且可以结交新朋友。 车子驶进了加发来利街,我将圣安娜公寓的大门指给尼尔太太看。 “这不是旅馆呀。”尼尔说。 “不是,是带家具的寄宿公寓。” 我马上为这句话后悔了,这也许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他们或许对住寄宿公寓的人有成见吧。 “还算舒适吗?”尼尔问。 不,看起来他对这种住处毫无成见,而对我们还有几分好感。 “不过是临时的,”希尔薇娅说,“我们希望找到别的住处。” 汽车在公寓门前停住,尼尔太太关掉发动机。 “我们大概可以帮你们找到别的住处,”尼尔用漫不经心的声调说,“对不对,芭芭拉?” “当然,”尼尔太太说,“我们应该再见面。” “我给你们留下我的地址,”尼尔说,“你们可以随时打电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夹,又从钱夹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再见,希望很快再见到你们……” 尼尔太太向我们转过身来: “认识你们实在很高兴……” 她是真心真意吗?还是不过出于礼貌? 他们两人都静静地看着我们,以同样的姿势,两张脸挨在一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希尔薇娅也和我一样。我相信,要是我们待在车里不动,他们也会觉得很自然,什么对他们都无所谓。他们会接受我们提出的任何建议。应该由我们首先作出表示。我打开车门。 “再见,”我说,“谢谢你们送我们回来。” 打开栅栏门以前,我再一次向他们转过身去,同时看一眼汽车的注册号码。“CD”两个字母使我心头一跳。它的意思是“外交使团”。但是在一刹那间,我把它和警察局弄混了。我以为我和希尔薇娅上了当。 “这是朋友借给我们的车。”尼尔带着好玩的声调说。 他从打开的车窗里探出头来,向我微笑。他一定注意到我看见汽车号码时的吃惊神色。我想推开栅栏门,可是,它竟纹丝不动。我将门把拧了又拧,又用肩膀一撞,终于,大门一下子开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关上身后的栅栏门,我和希尔薇娅都禁不住又向他们望去最后一眼。他们仍并排坐在车里,像化石一般地一动不动。 又闻见房间里潮湿发霉的味道。往常,过了空虚无聊的一天回来的时候,我们总是觉得那么孤独,以至于潮湿和霉气好像都渗入了我们的身体。我们相互拥抱着,躺在弹簧和铜架都咯咯作响的床上,渐渐深信自己的皮肤都被这种味道浸透了。我们曾买来新床单,还用熏衣草熏过,可是那股味始终没有离开我们。 可是这天晚上,一切都不同了。自从到尼斯以来,我们第一次冲破了使我们与世隔绝濒于窒息的魔圈。这个房间在我们眼中忽然成了暂栖之所。我们甚至不再需要打开窗子通风,也不需要裹在熏衣草熏过的被单里。那股味道被我们赶得远远的,近前不得。 我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做个手势叫希尔薇娅到我身边来。在花园栅栏的后边,尼尔夫妇的汽车还停在那里,发动机仍然熄灭着。他们在说什么呢?在等什么呢?这辆灰色的、静止不动的汽车是否代表着潜在的危险呢?还是看看今后事态如何发展吧!反正,什么也比像以前那样颓丧消沉强得多。 发动机响起来了。又过了很长时间,汽车才开动,然后在加发来利和莎士比亚大街拐角那儿消失了。 五 现在我可以肯定了:维尔库是在我们第一次遇见尼尔夫妇以后出现的。这个事件发生在此后的第二个星期里。我们还没有和尼尔夫妇再次见面。在给他们打通电话,他们约我们见面之前,有十几天过去了。 “事件”,这个字眼用在这儿仍然不合适。我们本该料到维尔库迟早会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 阳光灿烂的早上,我们总是到阿尔萨斯·洛林公园里靠近滑梯和秋千的长凳上去看报。至少在那儿我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作为午餐,我们就到法兰西街的咖啡馆去买三明治。然后乘汽车去西米叶或者海港,再不然去圆形剧场的草地上或是尼斯老城区的街道上散步。下午五点,我们到法兰西街去买几本旧侦探小说。因为实在没有勇气回到圣安娜公寓,我们的脚步便常常在海滨大道上徘徊逗留。 从咖啡馆的大玻璃窗望过去,马塞纳博物馆花园的铁门和棕榈树映着碧空。天空时而是清澈的湛蓝,时而呈傍晚特有的玫瑰色。黄昏降临时,棕榈树渐渐化作一片模糊的暗影,随后,被海滨大道和利沃丽街拐角的路灯披上一层清冷的光。直到现在,有时候我还去这间酒吧,我从利沃丽街的厚木门走进去,以免穿过饭店的前厅。我总是面向朝海的大玻璃窗而坐,正像这天晚上和希尔薇娅坐在一起一样。我们望着玻璃窗,目不转睛,外面明亮的天空和棕榈树同里边半昏暗的酒吧对照鲜明。过了一会儿,忽然一阵不安抓住我,那是一种近似窒息的感受。我觉得我们像是关在鱼缸里的金鱼,只能透过玻璃看外面的天空和树木,永远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只是随着夜幕降临,玻璃窗转暗,我才轻松下来。这时酒吧的灯全亮了,在这强烈的灯光照耀下,不安的情绪渐渐消散。 我们身后,饭店大厅深处的电梯金属门缓缓滑开,里面走出从房间里下来的客人,纷纷来到酒吧在桌旁坐下。每一次电梯门无声地滑开和客人们出现,我都悄悄窥视,好像盯着有节奏而令人安心的钟摆的移动一样。 电梯门再一次打开,现出一个穿深灰色西服的身影。我立刻认出来了。我甚至没敢向希尔薇娅做个头部的暗示,好让她也注意到正从电梯里走出来的男人:那是维尔库。 他背向我们,朝旅馆前厅走去。他现在已经出了酒吧的门,被他发现的危险不存在了。我对希尔薇娅轻声说: “他在这儿。” 她保持着冷静,似乎早就对这个可能性有所准备。其实,我也是有所准备的。 “我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他……” 她耸耸肩膀,似乎是说这没什么用处。 我穿过旅馆前厅,在入口的玻璃门后面停住。他站在路边散步大道和利沃丽街角有许多供出租的大型车辆的地方,正和一个司机说着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但我无法看清是什么。也许是个记事本?或是一张照片?他大概请求司机把他送到一个确切的地点,要不就是给他看我们的照片,希望长着石貂脑袋的司机认出我们来。 不管怎么样,那个司机摇了摇头,维尔库塞给他一笔小费,然后等红灯亮时穿过了马路,迈着懒洋洋的步子,从左边拐上海滨大道,朝着阿尔贝一世公园的方向消失了。 在岗白塔大街的一个电话亭里,我给尼格莱斯科饭店打电话: “我可以和维尔库先生讲话吗?” 过了一会儿,门房回答说: “旅馆里没有维尔库先生。” “有的,我刚才还在酒吧里看见他了呢……他穿一套深灰色的西服……” “大家都穿深灰色西服,先生。” 我挂上了电话。 “他不在尼格莱斯科饭店。”我对希尔薇娅说。 “他在不在都没什么关系。” 他是不是特别嘱咐过门房了?或者用了一个假名字?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儿,可又感到他随时可能在任何一个街角出现,这滋味真不好受。 我们去福罗木电影院旁边的咖啡馆吃晚饭。我们下决心照常行动,就当维尔库对我们没有任何威胁。万一碰见他,他想和我们说话,那就装作根本不认识他。其实连假装都用不着:只要我们深信自己已经不再是出没于马纳河畔的那个约翰和希尔薇娅就足够了。我们和那两个人毫无共同之处,而维尔库无法证明事实不是如此。况且,维尔库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就什么也不是。 吃完晚饭,为了不马上回公寓的房间,我们去福罗木电影院买了两张楼上的票。 衬着红色天鹅绒的影院大厅里灯光尚未熄灭,正片前的广告还未放完。我们叫来服务小姐,要了两支雪糕。 但是一走出电影院,我重新感到维尔库无形的存在。它就像房间里的霉味一样,紧紧地粘住我们,甩也甩不掉。再说,希尔薇娅从前有时候就叫维尔库是“粘人的俄国佬”,那是因为他说过他父亲是俄国人。显然是他无数谎话中的一个。 我们沿着岗白塔大街左边的马路慢慢地走着。经过电话亭的时候,我忽然想给尼尔夫妇打个电话。直到目前,他们那儿还从来没有接过电话。也许我们打电话的时间总是不巧,或者他们离开了尼斯?要是他们接了电话也许我倒会吃惊呢,因为他们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显得那么神秘,那么若隐若现……他们到底真的存在呢,还是我们在极度孤独中产生了幻觉?可是,听听友好的声音毕竟让我们感到安慰,因此减轻了维尔库在尼斯这个事实对我们的压力。 “你在想什么?”希尔薇娅问我。 “想那个粘人的俄国佬。” “我们才不在乎呢,俄国佬……” 我们已走到加发来利街微微倾斜的下坡路。没有一辆汽车,一片寂静。楼房之间夹着几幢别墅,其中一座佛罗伦萨风格的房子,四周有极大的花园,但镂花铁门上却挂着一块房产公司的牌子预告房子不久将被拆除,以便建筑一所豪华的楼房,人们现在就已经可以到花园深处参观大楼的一套套房间模型。在一块已经风化的大理石铭牌上刻着“别祖布拉佐夫别墅”。这里曾经住过俄国人。我把牌子指给希尔薇娅看: “你想他们是不是维尔库的亲戚?” “那得问他。” “老维尔库先生年轻的时候可能常到别祖布拉佐夫家里来喝茶……” 我用王室的侍卫宣殿那种一本正经的调子说出这句话。希尔薇娅大声笑了起来。 回到公寓,底层客厅里还有灯光。我们尽量轻轻地走过,免得使碎石小路嘎嘎作响。我走之前将窗子打开了,这会儿湿润的树叶和忍冬的芳香与霉味混在一起。但是,渐渐地,霉味越来越重了。 钻石像月亮一般在她的皮肤上闪光,和柔润的肌肤相比,它显得那样坚硬冰冷,在纤细动人的躯体上面显得那样坚不可摧……这颗在半昏暗中闪亮的钻石在我眼里突然变成了厄运压头的征兆,它比房间里的霉味和维尔库在我们周围的徘徊严重得多。我想把钻石从她身上摘下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脖子后面的项链扣。 六 那个事件终于发生了,是在马塞纳广场的拱廊下面发生的。 我们从阿尔贝一世公园步行回来,迎头撞上了维尔库。他正从报刊商店出来,身穿在酒吧出现时的那套深灰色西装。我立刻扭过头去,搀起希尔薇娅的手臂,拉着她转身便走。 星期六下午行人很多,但他还是在人群中很快发现了我们。他推开几个挡在中间的人,一直向我们走来,眼睛瞪得出奇的大,一眨也不眨。匆忙中,他把紧紧夹在胳臂肘下面的报纸掉在了地上。 希尔薇娅强迫我放慢脚步,她显得很镇静。 “怎么,你怕俄国人吗?” 她努力微笑着。我们拐进了法兰西街。他在我们身后十米左右走着,这是因为刚才被意大利比萨饼店出来的一群游客挡住了。他赶上了我们。 “约翰……希尔薇娅……”他用一种假装友好的声调打招呼,但是我们继续往前走,根本不注意他。他紧紧跟着我们。 “你们不愿意理我?这太愚蠢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这只手的压力越来越重。于是我转过身,希尔薇娅也转过身。我们两个人都一动不动地面对着他。他一定从我眼光中看到了什么使他不安的东西,因为他带着一种害怕的神情看我。 要是可能的话,我真想把他像一只蟑螂那样碾死,然后才会有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自由空气那样的感觉。 “看来,你们连跟我打个招呼都不愿意喽?” 是的,如果只有我们几个人,我恐怕会用什么方式杀死他。但是在法兰西街这个行人熙攘的地方,又是星期六的下午,只要一发生什么事,一定会有人立刻围上来,而且越来越多。 “嘿,不认识老朋友了吗?” 希尔薇娅和我用更快的步子走着。可是他仍旧跟在后面,他真粘上我们了。 “去坐五分钟喝一杯嘛……谈一谈……” 我们更加快了脚步。他追上我们,赶到我们前面,想挡住我们的去路。他像一个要截住球的足球运动员,在我们面前跳来跳去。他的微笑使我恼火。 我想用胳臂把他推开,但是我的动作大了点儿,胳膊肘碰在他的嘴唇上,他流血了。我感到事情糟糕了。很快,行人已经朝维尔库围过去,他的下巴滴着血。不过他仍然在微笑。 “你们别想就这样逃掉……” 他的声调有些咄咄逼人了,继续在我们面前两只脚轮换地跳来跳去。 “咱们还是有一些问题要解决的,对不对?不然,以后有别人来替我们解决……” 这一次,他是准备好要行动了。我想象着行人在我们旁边围成一个圈,而我们怎么也冲不出去;然后一个人去通知警察,然后一辆警车从横马路那边开过来……这大概正是维尔库想造成的局面。 我又推了他一下。现在他走在我们旁边了,和我们的脚步一样快。血流到他的下巴底下。 “我们必须一起谈一谈,我有好多有趣的事要告诉你们哪……” 希尔薇娅挽起我的胳臂,我们绕开他,但他立刻像章鱼似的又向我粘上来。 “你们不能自成一伙躲起来,我还存在呢!咱们得清算我们之间的一切……要不别人就会插手了……” 他握握我的手腕,想作出友好的表示。为了抽回手腕,我用小臂对他的肋骨重重一击。他痛得叫了起来。 “您难道想让我在街上闹起来吗?想让我喊‘抓小偷’吗?”我说。 他怪模怪样地咧了咧嘴,鼻子都皱歪了。 “你们别想摆脱我……除非咱们能够好商好量……这是唯一阻止别人干涉的办法……” 我们跑了起来。他一时愣住了,被甩开了一大截。等他想追上来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人,路边两个男人立刻拦住他,开始教训他。趁此机会,我们钻进了一个通汽车的街门。然后,穿过一条小巷和一座楼房的后院,我们来到了英格兰人大道。 岗白塔大街。在一个电话亭里,我又一次拨了尼尔夫妇的电话。铃声不断地响着,没有人接。我们不想回公寓去,希尔薇娅和我。我们希望尼尔夫妇请我们去做客。在那儿我们能够不受维尔库的威胁。 但是片刻之后,当我们夹在涌向海边散步的人群中,走在阳光灿烂的大道上时,这个事件很快变得微不足道了。为什么要谨小慎微?我们也应该有权和别人一样享受这个温和的冬日。维尔库,尽管他费尽心机,也无法介入我们的新生活。他已经属于过去了。 “他干嘛在我们面前跳来跳去?”希尔薇娅问我,“他好像不太正常啊……” “对了,他好像是不太正常。” 用那种方式追踪我们,并不那么有信心地威胁我们,都说明他筋疲力尽了。他看上去仿佛不太真实,甚至从他嘴角流出来又滴到下巴上的血都不像真的,而像电影里的假血。我们那么轻易地摆脱了他,简直有点儿让人失望。 在阿尔萨斯·洛林公园,我们挑了一个向阳的长凳坐下。一些孩子们在绿色的滑梯上玩耍,另外一些在沙坑里玩,还有的骑在秋千踏板上像节拍器一样有规律地荡上荡下,使我们昏昏欲睡。要是这会儿维尔库经过这里,他肯定不会在这些看着孩子玩耍的父母中间认出我们来。即使他认出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儿的背景已经不是马纳河浑浊的河水,也没有随着腐水的上涨带来的那股淤泥的臭味。这一天下午,天空一碧如洗,棕榈树挺拔高大,楼房那样粉白有致,一个像维尔库这样的幽灵根本无法抵抗这夏天般的色彩。他是无力抗拒的,他必将在弥漫着金合欢花馥香的空气中消失。 七 现在有时候我还会从尼尔夫妇住过的别墅门前经过。别墅在西米叶大道右侧,往前五十米就是旧日巍然而立的雷吉娜大厦。那幢房子是这个区残留的不多几个独立别墅之一,然而总有一天会随着旧时代的遗迹一起消失。什么也挡不住历史的进程。 那天早上,当我在西米叶大道一直漫步到古罗马圆剧场又走回来的时候,我就在想着这一切。我在别墅门前停住脚步。在花园中被废弃的角落上,一幢大楼已经开始拔地而起。我在想他们最终是否会把别墅整个拆毁,或者把它作为大楼的附属部分保留下来。也许它侥幸能够生存:这幢别墅并不算破旧,而且颇有凡尔赛小特丽亚农宫殿的风格,它的拱形落地窗代表着三十年代的审美观。 人们并不太容易注意到这幢别墅,因为它的上部突出,伸到街上来了,必须站在马路对面,即爱德华七世大道的拐角上,才能越过高高的栏杆围墙看清里面的一切。围墙中间开了一座锻铁的镂花大门,门后一道石梯顺着斜坡上去,一直通到别墅门前的台阶。 为了施工方便,大铁门总是敞开着,墙上挂着一块白色木牌,写着房产公司的名称、建筑师和施工公司以及建筑许可证的颁发日期。新建的大楼将保留原有名称:“蓝堡别墅”。产业主是尼斯城的S.E.F.I.C公司,公司地点在东图弟·德爱斯卡莱那街。 有一次我还真去了这个地方,想打听S.E.F.I.C公司从何人手中买下了“蓝堡”,他们告诉我一些我已经知道的情况。别墅一度曾属美国大使馆,他们租给私人住。我的举动在那个和蔼的金发房产经纪人看来一定有些唐突,甚至未免可疑。我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没有再问下去。 其实何必多问呢?早在这家房产公司买下“蓝堡”并开始施工之前,我就曾试图了解它的始末。可是,我的问题和今天在房产公司办公室一样并未得到真正的答案。 那是七年以前,当时别墅还保持着旧日的样子。没有建筑工程,也没有挂在围墙栏杆上的木牌。铁栅栏门紧闭着。一辆注着“CD”的外交使团代号的灰汽车靠街停着。那正是我们认识尼尔夫妇的那一晚他们用来送我们回公寓的那辆车。我按了别墅的门铃,一个四十多岁、穿着一身蓝制服的棕发男人走出来: “什么事?” 他问话的口气相当不客气,带着巴黎口音。 “我认出了一个朋友的汽车,”我指着灰色汽车对他说,“我想知道他的消息。” “谁?” “尼尔先生。” “您弄错了,先生。那是孔德·琼斯先生的车。” 他站在铁栅栏门的后边,用最专注的神情打量我,似乎在估量我所代表的潜在的危险。 “您能肯定吗?”我说,“这辆车是那位先生的?” “当然了。我是他的司机。” “可是我那位朋友原先就住在这儿……” “您弄错了,先生……这所房子是属于美国大使馆的……” “可我的朋友是美国人……” “这房子现在住着美国领事,孔德·琼斯先生……”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已经六个月了,先生。” 他从铁栅栏后边看着我,好像我神志不太清醒似的。 “我能不能见见这位先生?” “您事先预约了吗?” “没有。不过我是美国公民,我需要他的建议。” 我自己给自己加授的美国籍立刻引起了他的信任。 “如果是这样,您现在就可以见孔德·琼斯先生,要是您愿意的话。这会儿是他见客的时间。” 他给我打开大门,又带着对我的美国国籍的恭敬给我让开路,然后在我前面上了楼梯。 在房子前面空荡荡的游泳池旁边,一个男人坐在白木扶手椅上吸烟,他的脸微微向后仰着,好像要让它充分享受微弱的阳光。 他没有听见我们走过来。 “孔德·琼斯先生……” 这个男人把目光转向我们,露出注意的微笑。 “孔德·琼斯先生,这位先生想要见您……他是美国公民。” 于是,他站了起来。此人身材矮小肥胖,一头黑发梳向脑后,有着小胡髭和两只蓝色的大眼睛。 “我能为您做什么?” 他用法语问了这个问题,一点儿口音也没有,他的声音那样温和,使我心里感到安慰。他使用的辞令并不仅仅表示礼貌,也表示出对别人的细心关注。至少这是我听到他的声调时所感受到的。再说,我不知有多久没听到别人这样问我了:“我能为您做什么?” “我只是想了解一个情况。”我结结巴巴地说。 司机已经走了,我站在空游泳池旁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什么样的情况呢?” 他善意地看着我。 “我为了见您撒了谎……我说我是美籍人……” “是不是美国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亲爱的朋友。” “是这样的,”我说道,“我想知道在您之前住在这里的人的情况。” “在我之前?” 他转过身大声叫: “保尔……” 司机立即出现了,好像他就在我们身边,躲在一棵树或者一堵墙后边。 “您能不能给我们拿点喝的来?” “马上就来,领事先生。” 孔德·琼斯做了个手势,请我坐在一张白木扶手椅上。他自己在我旁边坐下。司机过来在我们脚下放了一个托盘,上面有两只杯子,盛满了半透明的液体。是茴香酒吧?孔德·琼斯吞下了一大口。 “我听您讲……都告诉我吧。” 他显得很高兴有人跟他在一起。显然,在尼斯当领事的职位使他有不少空闲时间,而他得想办法填补空闲。 “不久以前我常常来这儿……接待我的是一对夫妇,他们自称是这所房子的主人……” 当然,我不可能把什么都告诉他。我决定不对他讲出希尔薇娅的存在。 “这些人叫什么名字?” “尼尔……他是美国人,而她是英国人……他们使用的是您那辆停在下边的汽车。” “那不是我的汽车,”孔德·琼斯一口气喝干了他的茴香酒,然后这样对我说,“我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儿了。” 可是过了不久,那辆汽车就不再停在别墅门口了。每次我到西米叶去的时候,总希望看见它在那儿,靠在马路边上。可是没有。一个下午,我按了门铃,想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回答。于是我得出结论:孔德·琼斯和那辆外交使团的灰色汽车一起走了,而且没有别的领事到“蓝堡”来接替他。再以后,S.E.F.I.C.不动产公司的牌子出现在带栏杆的墙上,表明别墅已不再属美国领事馆所有,并且也许要不了多久别墅就根本不存在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孔德·琼斯是在四月的一天下午。上次给他留下了我的地址,所以他十分客气地给我写了一封信,请我去做客,并说他将有关“蓝堡”的一切资料都供我使用,他写道,这些东西也许会使我感兴趣。 这天他仍然坐在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空游泳池的旁边。游泳池底已经盖满一层落叶和松果。我甚至在想他从“上任”的第一天起(他说这个词时带点自我嘲笑的口气)就坐在那没动过。因为,虽然他可以说是“领事”,在尼斯的“任务”却十分模糊。他心里清楚,这个职位像一个车库,他被存到这儿来等着退休的那一天到来。 而这一天也真的到来了。他在美国驻法国领事馆兢兢业业地服务了二十年以后回到美国去了。他今天叫我来是想提供使我感兴趣的一些材料,并且——他常常使用一些被他稍微篡改了的法语土话——为饯行“喝一盅”。 “我明天就走了,”孔德·琼斯对我说,“我把我在佛罗里达州的地址留给您,如果您有机会到那边去旅行,我将十分高兴接待您。” 他对我有好感,虽然从我第一次按响了别墅的门铃以后,我们一共只见过三次或四次面。很可能,我是唯一打破了他的外交生活中寂寞的人。 “离开蓝色海岸,我感到很遗憾。” 他沉思地瞟了一眼空荡荡的游泳池和散发着桉树叶气味的被遗弃的花园。 司机给我们拿来了开胃酒,我们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这是给您准备的全部资料……” 他递给我一个大大的蓝信封。 “为这事我找了巴黎的大使馆……” “我对您的这一切努力实在感激不尽。” “不不……我觉得这些很有意思……您应该认真读读这些材料……很值得一读的……” 我把信封放在膝上。他向我丢来一个戏谑的微笑。 “您曾经告诉我您的朋友叫尼尔?” “是的。” “他多大年纪?” “四十岁左右。” “那么正如我猜想的一样,这是一件……” 他在寻找恰当的字眼。他的法语十分纯正,但是,也许是出于外交官的习惯吧,他时不时停下来选择最精确的词汇。 “是一桩幽灵的故事。” “幽灵?” “是的,是的,您自己会看到的。” 出于礼貌,我不想在他面前打开信封,他凝视着我们面前沉浸在夕阳中的花园,小口小口地呷着他的茴香酒。 “在美国我将感到寂寞。我对这幢房子有很深的感情。要是这份资料属实的话,它实在是非常离奇的房子呢……不过我住在这儿的时候倒从来没听见过可疑的声音,夜晚也没见过幽灵。我得说,我睡觉是睡得很死的。” 他友好地拍拍我的胳膊: “亲爱的朋友,您探索蓝色海岸这些老房子的秘密,倒是做对了……” 信封里面装着两页信纸,和信封一样的蓝色,抬头上印着美国大使馆的字样。收集来的资料用打字机以橘黄色的字母打印出来,上面写着: 蓝堡别墅,西米叶大道,三十年代曾属于美国公民维吉尔·尼尔所有。此人系托卡隆化妆品及香水公司老板,公司办事处分别设在巴黎欧柏街七号、邦普街一百八十三号和纽约西二十大街二十七号。一九四〇年德国占领法国初期,尼尔回到美国,其夫人留居法国。维吉尔·尼尔夫人娘家姓鲍迪埃。由于她证明了自己的法国国籍,得以接管丈夫的企业,并且在美国参战以后,避免了托卡隆化妆品及香水公司被德方没收交德国人暂管。 一九四四年九月以后情形则复杂化了。这是因为:维吉尔·尼尔夫人在德国占领时期曾在巴黎和尼斯同一个名叫列昂德里·埃田纳·保尔的人过从甚密。此人生于一九一六年五月十六日,最后的住址是巴黎第十六区福什大街五十三号,一九四八年六月二十一日由于通敌罪行受到缺席审判,他被判二十年劳役,二十年禁止在法居住,没收全部财产并被剥夺公民权利。 大使馆的报告指出,根据法国司法部门对列昂德里·埃田纳·保尔,即维吉尔·尼尔夫人之密友的调查结果,蓝堡别墅于一九四四年九月被查封。不久后别墅被美国军队征用。再后来,按照一九四八年七月的一份协议,托卡隆化妆品及香水公司经理维吉尔·尼尔先生将他对蓝堡别墅的所有权转让给美国驻法大使馆。 报告中特别说明“维吉尔·尼尔先生和夫人没有子女”。孔德·琼斯用绿墨水在这句话下面画了一条线,又在旁边批道:“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您的朋友是个幽灵,要么就是维吉尔·尼尔先生和夫人有他们托卡隆公司生产的长生不老秘方。我指望您来给我找到解开这个谜的钥匙。致以朋友的问候。” 八 尽管如此,这一切并不是我的梦幻。他确实叫维吉尔·尼尔啊。我还保留着他第一次见面时给我的名片,他还在上面亲笔写下了别墅的电话号码。在岗白塔大街的电话亭里拨电话之前,我还从口袋里掏出这张名片。那天晚上,我又特地拿出来看看,上面没有任何地址,但清清楚楚印着:维吉尔·尼尔先生和夫人。 这是我们和尼尔夫妇相逢过的唯一证据。但他们是否真叫尼尔呢?是否相信孔德·琼斯的话,把他们看成幽灵或者喝了长生不老药水的人呢?我坚信自己没有做梦的唯一依据,就是这张名片及一张我、希尔薇娅和尼尔夫妇四个人的合影,那是一个在英格兰人大道到处追逐游客的摄影师给照的。 直到现在,每次我经过从前的“地中海宫殿”门前,还会碰到那个摄影师,那儿似乎是他的活动地盘。他朝我致意,但并不对我举起相机。他一定觉察出我不是游客了。从今以后我已经和这个城市的背景融为一体了。 他给我们照相那天,无论是希尔薇娅还是尼尔夫妇都没察觉,他把相单塞在我手里。三天以后我去法兰西街的一家小店去取照片,甚至都没对希尔薇娅说。我总是去拿这类照片,因为它将来会成为从前某个幸福时刻的印证。是的,对那些斜挎相机、随时准备为您摄下一瞬间的游动卫士绝不能小看,他们是巡回在大街小巷的守护记忆的卫士。我这话绝不是瞎说,摄影师,我自己也是当过的呀。 我有一种欲望,即记下我们和尼尔夫妇来往中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写警察局的报告或者回答检察官的审问一样,但这检察官必须是对我友善,并且有着让我感到希望帮我弄清真相的父亲般的关怀。 就在维尔库再次出现的第二个星期,我终于给维吉尔·尼尔打通了电话。他“万分荣幸”得到我们的消息,他对我这样说。他和他太太由于“一次临时决定的事务”而出去旅行了十几天,但明天他们将“非常高兴”和我们一起午餐,如果我们没别的安排的话。他给了我一家饭店的地址,约好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在那见面。 那是一家有着暗红色粗泥墙的意大利饭店,坐落在山丘城堡脚下的邦切特街。我和希尔薇娅先到一步,被安置在尼尔事先预订的一张四人桌旁坐下。当时除了我们还没有别的客人上座。晶亮的酒杯,餐布白得耀眼,墙上挂着模仿威尼斯画家古亚第风格的油画。窗户上装着铁栅栏,壁炉格外大,里边刻着一枚带百合花图案的纹章。看不见的喇叭播送着交响乐队演奏的流行歌曲的音乐。 我相信希尔薇娅和我一样感到恐慌。我们对请我们吃饭的人一点儿也不了解。尼尔夫妇为什么显出这样急于见我们呢?也许应该把它归于某些美国人的自来熟脾气,比如第一次见面就直呼其名,并且立刻把孩子的照片都拿出来给你看? 他们来了,为姗姗来迟而抱歉。尼尔显得和第一天晚上完全不同,他不再给人心不在焉的感觉。他新刮了胡子,身穿一件裁剪十分宽大的粗花呢上衣。他讲话毫不迟疑,也丝毫不带盎格鲁-撒克逊口音。他的口若悬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引起我的疑虑的第一个现象。作为一个美国人,这种滔滔不绝使我感到奇怪。从某些土话中,从某些组织句子的方式中,我觉察出巴黎语调和南方口音的混合。但这是一种被克制压抑的口音,似乎尼尔长期以来就试图隐藏它一样。他的太太讲话比他少得多,并始终带着那种第一次就让我吃惊的沉思和心不在焉的神情。她的语调也不像一个英国人的。我忍不住对他们说: “你们的法语真流利。简直让人相信你们是法国人了……” “我是在法语学校里长大的,”他对我说,“我的整个童年都在摩纳哥度过……我的太太也是……我们就是在那儿相识的。” 她点头表示赞同。 “您呢?”他突然问我,“您在巴黎做什么?” “我是艺术摄影师。” “艺术?” “是的。我想在尼斯定居,继续这个职业。”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是艺术摄影师的职业。然后他又问我: “你们结婚了吗?” “是的……我们结婚了。”我一边说一边盯着希尔薇娅。这个谎话并未使她有任何表示。 我不太喜欢别人向我提问题。而且我想对他们了解得更多。为了消除尼尔的不信任,我转向他的太太: “怎么样,你们的旅行愉快吗?” 她一时窘住了,迟疑地未回答我。但是尼尔却十分从容地说: “……一次事务旅行。” “是什么事务?” 他对我以这样唐突的方式提出问题没有准备。 “哦……我打算在法国和美国之间进行香水买卖……我已经和格拉斯2的一个小工厂达成了协议。” “您早就开始做这个买卖了吗?” “不……不……只是空闲时做做。” 他说出这句话的口气稍有些傲慢,似乎是想让我知道,他并不需要挣钱糊口。 “我们甚至已经创出一些美容化妆品,芭芭拉对此很感兴趣。” 尼尔的太太又重新露出了笑容。 “是的……我对一切和美容化妆品有关的东西都感兴趣,”她带着她那沉思的表情说,“我让维吉尔负责管香水,而我,我要在这里,在蓝色海岸开办一所美容院。” “还没决定在哪儿开呢,”尼尔说,“我非常倾向于摩纳哥……我不认为这种美容院在尼斯能成功。” 现在当我回想起这些话时,颇感震惊。我后悔当时没有孔德·琼斯后来给我的资料。要是我当时用非常甜蜜的口气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那就是说,你们要重振托卡隆公司了?”他会作出什么样的表情呢?然后,我还要把脸凑近对他说: “你们是不是大战以前的那对维吉尔·尼尔夫妇?” 希尔薇娅有个毛病:她老把钻石放到嘴边,用上下嘴唇吮着它,就像含着水果糖一样。尼尔正坐在她的对面,这一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小心点儿……它要化了。” 但他并不只是开开玩笑就算了。当希尔薇娅松开双唇,钻石掉到她的黑毛衣上的时候,我注意到尼尔专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钻石。 “您有一件漂亮的首饰啊,”他微笑着说,“是不是,芭芭拉?” 她转过头来,也观察着那颗钻石。 “是真的吗?”她用孩子般的声音问道。 希尔薇娅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 “是的,它不幸是真的。”我说。 尼尔似乎为这个回答吃了一惊。 “您敢肯定吗?它实在大得可观啊!” “这是一件家传首饰,是我的岳母给我太太的,”我说,“可是我们却觉得它累赘。” “您拿它鉴定过吗?”尼尔用礼貌的好奇声调问。 “当然啦……我们有关于这件首饰的全套鉴证。它叫作南方十字……” “您不该把它带在身上,”尼尔说,“如果它是真钻石的话……” 显然,他不相信我的话。再说,又有谁会相信呢?没有人会把这样大这么精致的真钻石如此随便地戴在身上。没有人会把它咬在两唇之间,然后让它掉到黑毛衣上,没有人会嘬吮它。 “我的妻子把它带在身上,这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 尼尔皱起眉头。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在银行租个保险箱?”我说。 “人家看见我把这颗钻石戴在身上,都以为它只不过是缅甸宝石呢。” “缅甸宝石?” 尼尔不懂这个行话。 “我们很想把它卖掉,”我说,“可是,要找到这样一颗钻石的买主,可太难了。” 他沉思着,眼睛不离钻石。 “我可以帮你们找到买主。不过,首先得把它拿去鉴定一下。” 我耸耸肩膀。 “我很高兴您能给我们找到买主,不过对您来说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我可以给你们找到买主……可是必须给我看一看鉴定文件。”尼尔说。 “我觉得您始终认为它只是缅甸宝石。”希尔薇娅说。 我们走出了饭馆。汽车在美国码头街停着,沿岸的长凳上坐满了老人,怕冷地晒着太阳。我认出了外交使团的号码牌。尼尔打开了车门。 “到我们那儿去喝杯咖啡吧。”他说。 我突然有一种愿望,想在这儿摆脱他们。我自问他们究竟能给我们帮什么忙。可是应该理智,不能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就和他们断绝关系。他们是我们在尼斯所认识的仅有的两个人。 像上次一样,我和希尔薇娅坐在后面。在西米叶大道上,尼尔慢吞吞地开着,后边的汽车纷纷按喇叭叫他让道。 “这些人都疯了,”尼尔说,“他们老想快跑。” 一个超车的司机向他掷来一连串的咒骂。 “是外交使团的牌子让他们冒火。再说,我想他们是赶着去办公室上班,怕迟到。” 他向我转过身来: “您呢?您在没在办公室干过?” 汽车在带栏杆的墙旁边停住了。尼尔抬起手臂: “房子就在那上头。我们可是居高临下……你们会看到的,这是一所很漂亮的房子。” 我注意到,在铁栅栏门上方有一块大理石牌子,上面写着:“蓝堡别墅”。 “这是我父亲起的名字,”尼尔说,“他在战前盖的这所房子……” 他父亲?我仿佛放心了一些。 尼尔用钥匙锁上铁门以后,我们爬上了楼梯,然后来到了伸展到西米叶大道上方的花园。这所别墅带着特里亚农的风格3,给我的感觉是十分豪华。 “芭芭拉,请给我们拿点儿咖啡来……” 我很奇怪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一个侍者。不过也许这不符合美国人的简单生活方式。尼尔夫妇虽然很富有,但肯定有点儿流浪汉风格,尼尔夫人亲手准备咖啡。是的,流浪汉,然而富有。起码我自己想让自己确信这个。 我们都在白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就是那些一年以后孔德·琼斯接见我的时候仍在原处的扶手椅。不过当时在我们面前的游泳池不是空的。 青绿色的水面上,漂浮着树枝和落叶。尼尔捡起一块石头,在水上打出一个水漂。 “我应该把游泳池的水放干,还得收拾花园。”他说。 花园的确被遗弃了。荆棘丛遮住了卵石小径,路面上长满了乱草。绿草地已经成了荒原沼泽,边上的一个喷水池中间裂了一条大缝。 “要是我父亲看见这些,他一定不会理解。可是我没时间管理花园……”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诚恳忧伤的调子。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这儿完全两样。尼斯也是一个和现在不同的城市……您知道吗,那时候街上的警察都戴殖民军式的帽盔?” 他的太太将托盘放在石板地上,她已脱掉长裙,换上了一条牛仔裤。她将咖啡倒进杯子,递给我们每一个人,手臂的动作十分优美。 “您的父亲还住在这儿吗?”我问尼尔。 “我父亲死了。” 为了消除我的尴尬,他向我微笑。 “我应该把这所房子卖掉,可是下不了决心。它充满了我童年的回忆……特别是花园……” 希尔薇娅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向房屋,把前额贴在其中一个大落地窗的玻璃上。尼尔望着她,脸上的表情略有些紧张,似乎怕她窥见什么秘密似的。 “等房子整理了以后再请你们参观。” 他大声地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似乎想阻止她推开半掩的落地窗走进门去。 他走近她,胳臂拥住她的肩膀,硬把她拖回到游泳池旁边,重新加入我们一伙。那样子简直像把一个趁大人不注意离开沙滩的小姑娘抓回来一样。 现在希尔薇娅远离落地窗了,他显得如释重负。 “我和我的太太很少住在这里,最多一年住上一两个月。” 这时我也想走到房子那儿去,好看看尼尔究竟会有什么反应。他会干脆挡住我吗?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朝他低下头去,咬着耳朵说: “您好像在房子里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呀!是一具尸体吧,啊?” “我父亲去世二十年了。他在的时候一切都很好,房子和花园都维护得完美无缺。园艺师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指给我看满园荆棘和长满乱草的小路,同时耸了耸肩膀。 “从现在起,芭芭拉和我要在尼斯住得长一些了,特别是如果我们搞香料工业的话。那我就要把一切都修整一新……” “可是你们通常住在哪儿呢?”希尔薇娅问。 “在伦敦,纽约,”尼尔回答,“我太太在伦敦的肯辛顿区有一所非常漂亮的小房子。” 她吸着烟,似乎对她丈夫的话一点儿也不注意。 我们四个人都坐在白木扶手椅上,椅子在游泳池边上形成一个半圆,每个人的咖啡杯子都放在左边的扶手上。这个对称图形给了我一种模糊的不安感觉,因为我注意到它还不仅仅是咖啡杯组成的。芭芭拉·尼尔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不论是式样还是颜色都和希尔薇娅的那条一模一样。她们两个人都采取了一种懒洋洋的姿势,于是我发现她们都身材苗条,显出清晰的臀部曲线,以至于如果我只看身材和臀部,简直无法把她们区分开来。我喝了一口咖啡。与此同时,尼尔也正把咖啡杯举到唇边,接着,我们俩又用整齐一致的动作将杯子放回到椅子扶手上。 这天下午我们又一次谈到了南方十字钻石。尼尔问希尔薇娅: “这么说您真的决心把钻石卖掉了?” 他向她倾过身子,用大拇指和食指抓起钻石来审视。然后他小心地把它放回希尔薇娅的黑毛衣上,我们把这一切看作是某些美国人随随便便的方式。至于希尔薇娅,她简直纹丝未动,眼睛望着别处,似乎想对尼尔的动作不闻不问。 “是的,我们希望卖掉它。”我说。 “如果是真正的钻石,那么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显然,他对这件事看得很认真。 “这个,您完全不必担心,”我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口吻说,“这是颗真正的钻石。而且正是这点使我们不安……我们不愿意保留这样一颗珍贵的钻石……” “我母亲在我结婚时送给我,当时就劝我卖掉,”希尔薇娅说,“她认为钻石会给人带来厄运……她自己也曾试图卖掉,可是找不到合适的买主。” “你们想卖多少钱?”尼尔问。 他似乎立刻为这样赤裸裸地提问感到抱歉,于是努力作出一个微笑: “请原谅……我有些冒昧了……这是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和一个美国大钻石商合作,他对宝石的爱好也传给了我。” “我们要卖一百五十万法郎左右,”我用冷冷的语调说,“就这颗钻石来说这价钱完全公道,它实际上要值这价格的两倍呢。” “我们打算把它委托给蒙特卡罗的凡·克利福银行,请他们给找到主顾。”希尔薇娅说。 “凡·克利福银行?”尼尔重复了一句。 这个响亮有力的名字使他陷入了沉思。 “我总不能老是像一条锁链似的带着它。”希尔薇娅说。 芭芭拉·尼尔刺耳地轻轻一笑: “当然啦,您是对的,”她说,“在街上有人会从您脖子上拉下来呢!” 我在想她说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在嘲笑我们。 “我可以为你们找到买主,”尼尔说,“我和芭芭拉认识一些美国人,他们或许能够买这颗钻石。是不是,亲爱的?” 他提出了几个名字,她点点头表示认可。 “您认为他们肯出我刚才说的价钱吧?”我用非常温和的语调问。 “当然。” “你们还想喝一点儿什么吗?”芭芭拉·尼尔问道。 我望了一眼希尔薇娅。我想走了。可她看来在这个阳光灿烂的花园里待得很安逸,她的脖颈抵着椅背,闭目养神。 芭芭拉·尼尔朝屋里走去。尼尔指着希尔薇娅,压低嗓音对我说: “您想她睡着了吗?” “是的。” 他朝我探过身子,用更低的声音说: “钻石的事儿……我想,要是你们能证明它是真的,我打算自己买下来。” “是真的。” “我想把它送给芭芭拉,纪念我们结婚十年。” 他发现了我眼中的某种疑虑。 “请放心……我完全可以付这个价钱……” 他重重推了一下我的手臂,好让我明白应该竖起耳朵听他讲: “我本来不配拥有这一切的: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来到世上就继承了父亲的一大笔财产……这是不公平的,不过事实就是如此……现在您相信我了吧?您现在把我看成一个真正的买主吗?” 他大声笑了起来。也许想让我忘掉他说这些话时所使用的挑衅口气。 “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忌讳……我可以先给您付一部分定金。” 尼尔提议用汽车送我们回去,但我对他说我们宁肯步行。走在西米叶大道的人行道上,我抬起了头:在街的上方,他们两人都倚在花园的栏杆上,双双看着我们。尼尔用手臂向我做了个手势。我们已经说好第二天通电话以便订一个约会。走了几步之后,我又一次回过头去,他们依然靠在栏杆上,一动没动。 “他要把钻石买下来送给他太太呢。” 她并不感到吃惊。 “他出什么价?” “就是我说的价。你觉得他们真的有钱吗?” 我们在明媚的阳光下慢慢地走过西米叶大道。我脱掉大衣。我清楚地知道这时正是冬天,而且黑夜就要降临,但在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好像在七月暑天。辨不清季节的错觉,加上稀少得反常的过往汽车,那骄阳,那印在马路上、墙上的清晰无比的暗影…… 我紧紧抓住希尔薇娅的手腕: “你不觉得我们是在梦中吗?” 她对我微笑,但目光却透出不安。 “你认为我们终究还会醒来吗?”她反问我。 我仍默默地走着,直走到大街转弯的地方,旧玛杰斯蒂克饭店呈半圆的正面墙俯视大街。我们从杜布沙日大街走到市中心。在马塞纳广场的拱廊底下,置身于来往车辆的嘈杂声以及闲逛者和下班等汽车的人群之中时,我感到松了一口气。这个熙攘喧闹的场面给了我一种从被囚禁的梦境中走出来的幻觉。 一个梦吗?不如说当时感觉到的是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没有任何突出的事件让我们有所记忆。我们被滚动的地毯载着向前走,两旁的街道向后退去,我们已经弄不清楚到底是滚动的地毯拖着我们前进,还是我们根本没动,而周围的布景被那种叫作“化出”的电影技巧推向后边。 梦幻的迷雾也有撕破的时候,但从来不是在白天,而是在夜晚,因为夜晚空气更清新,于是重新接触到坚实的土地。初到这个城市时所感到的麻木已经渐渐消失了。我们重又感到自己是命运的主人。我们可以制定自己的计划。我们将越过意大利边境。尼尔夫妇将帮助我们。我们可以坐他们那辆注册为“外交使团”的汽车从法国到意大利境内,这样既不受检查也不被人注意。然后就直下南方,到罗马去。罗马是我们的目的地,是我想象可供我们终度一生的唯一的城市,罗马对于我们这种懒散倦怠的人再合适不过了。 到了白天,这些打算却踪影全无。尼斯城,湛蓝的天空,浅颜色的类似大蛋糕或者游船形状的建筑,空空荡荡洒满阳光的星期日的街道,印在马路上的我们自己的影子,棕榈树,英格兰人大道,这些布景都像电影画面淡出一样滑向后边。在那些雨点敲鼓似地打在锌皮屋顶的漫长的下午,我们一动不动地待在充满潮湿气味和霉味的房间里,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到后来,我对这种感觉都因习惯而不在乎了。今天,我在这个充满幽灵、时间静止的城市里甚至觉得相当自在。和那些在大道上缓缓流过的人们一样,我也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我身上的发条已经坏了,重力规律对我也不起作用了。是的,我已经开始和尼斯城的其他居民一起飘荡。 可是住在圣安娜公寓的时候,对这种新状态还没习惯。我们还不时地挣扎一下来反抗逐渐侵入肌体的麻木迟钝。那时候,我们生活中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唯一从不消失的实体,只有那颗钻石。是它给我们带来了厄运吗? 九 我们再次见到了尼尔夫妇。我记得和他们的约会是在尼格莱斯科酒店的酒吧里,下午三点钟左右。我们面对朝海的大玻璃窗而坐,等着他们。玻璃窗反射出的一方天空,在包围着我们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清澈,格外可望而不可即。 “维尔库来了怎么办?”我称呼他总是以姓代名。 “我们假装不认识他,”希尔薇娅说,“或者,就把他跟尼尔夫妇留在这儿,我们自己则永远消失。” 时至今日,出自希尔薇娅之口的“消失”这个词,使我浑身冰冷。但是那天下午我却笑起来,一边想着尼尔夫妇和维尔库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为我们的迟迟不归越来越担心…… 然而,维尔库并没出现。 我们和尼尔夫妇一起在大道上散了一会儿步。就是这天下午,那个老在地中海宫殿门前转悠的摄影师对我们举起了相机,然后将照相馆的相单塞给我,让我几天以后去那儿拿相片。 外交使团的汽车停在阿尔贝一世公园的游戏转车前面。尼尔告诉我们,他要和太太到摩纳哥去一趟“处理事务”。这天他穿着一件高领绒衣和黄鹿皮外套;芭芭拉·尼尔则穿一件牛仔裤和紫貂皮大衣。 尼尔将我拉到一边。我们站在慢慢转动的游戏转车前面,又有一个孩子坐在一只红拖车里,几匹白木马拉着拖车不停地转。 “这让我回忆起童年,”尼尔对我说,“那个时候,我大概十岁吧……对了,那是一九五〇年或者五一年,我和爸爸,还有爸爸的一个朋友,一起散步,我要坐这个转盘车,结果是爸爸的朋友和我一块坐的。您知道这个朋友是谁吗?就是艾罗尔·弗莱恩4本人呀!听说过这个名字吧,弗莱恩?” 他以保护人的姿态搂住我的肩膀。 “我想跟您谈谈钻石的事儿。芭芭拉的生日马上到了,我将尽快地给你们付一笔定金。用我在摩纳哥的银行的支票付,是个英国银行……这样可以吗?” “随您的便。” “我要叫人把这颗钻石镶在戒指上……芭芭拉准得乐坏了。” 我们回到希尔薇娅和芭芭拉的身边。上车前尼尔夫妇和我们吻别。这天他们在我眼里实在是非常漂亮出色的一对儿。再说,蓝色海岸的冬天,风儿有时候那么温暖,天空和大海那么蓝,维尔弗朗什的盘山公路洒满午后的阳光,生活看起来如此轻松,以至于一切都似乎是可能的,就连别人将摩纳哥英国银行的支票塞进你的口袋,或者艾罗尔·弗莱恩在阿尔贝一世公园坐木马转车这样的事,都好像是真的了。 十 “今晚请你们去‘椰子海滩’吃饭!” 电话里尼尔的声音震耳欲聋。他的美国口音已无影无踪,连说“椰子海滩”这个英文词时都听不出来。 “八点以后我们到旅馆来接你们。” “咱们把约会地点订在外边怎么样?”我建议道。 “不,不……还是到你们旅馆去最方便……我们也许要稍微晚一点儿……八点以后在你们的旅馆……我们到时候按喇叭……” 再提反对的意见也无济于事。算了,我回答说可以,就挂断电话,走出了岗白塔大街的电话亭。 我们让窗户开着,好听见汽车喇叭声。我们两个人都躺在床上,因为在这个房间里,唯一可以待的地方就是床。 天黑以前开始下起雨来,是那种蒙蒙雨,不会在锌皮的屋顶上敲鼓的牛毛细雨,它让我们产生了一种身处图盖或加堡5的房间中的幻觉。 “椰子海滩在哪儿?”希尔薇娅问我。 在安蒂柏那一带?还是菲拉角?或者甚至更远?椰子海滩……这名字听起来带着玻利尼西亚的回响和芬芳,在我的想象中却和圣·特罗贝6的海滩联系在一起:海希提岛,莫列阿岛…… “你想会离尼斯很远吗?” 我怕乘车做长途旅行。我一向对这类半夜三更下饭馆或逛夜总会的事存着一份戒心,因为到最后你必须等其中一个吃客突发善心才能让他用车送你回家。他常常喝得烂醉,而你一路上却只能提心吊胆地听任他摆布。 “要是咱们不去赴约,涮他们一回怎么样?”我对希尔薇娅说。 我们将熄灭房间里的灯。他们会推开圣安娜寄宿公寓的铁栅栏门并穿过花园。房主人给他们打开客厅的落地窗。走廊里传来他们的声音。他们将反复地敲着我们的房门,一边还叫着:“你们在里边吗?”沉默。然后听到脚步声渐去,花园大门关上的声音,我们就会感到松了一口气。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什么也不能与这种快慰相比…… 汽车喇叭响了三声,像雾号一样沉闷。我探出窗外,看见尼尔在铁门后边等待的身影。 在楼梯里我对希尔薇娅说: “要是椰子海滩太远,我们就要求待在附近吃饭。就说得早点回来等一个电话。” “或者干脆不辞而别。”希尔薇娅说。 雨已经不下了。尼尔用胳臂向我们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我还怕你们听不见汽车喇叭呢。” 他还是穿着那件高领绒衣和黄鹿皮外套。 汽车停在莎士比亚街角上。这是一辆黑色的宽敞的汽车,我说不上它的牌子。也许是德国车。没有外交使团的号牌,但是有一个巴黎的注册号码。 “我换了一辆车,”尼尔说,“那辆坏了。” 他为我们打开了车门。芭芭拉穿着她的紫貂皮上衣坐在前座等我们。尼尔在方向盘前面坐下来。 “现在向椰子海滩冲锋。”他说着把汽车猛地掉了个头。 我觉得他开过加发来利街的速度太快了。 “远吗,椰子海滩?”我问。 “一点儿也不远,”尼尔说,“就在海港后边。这是芭芭拉最喜欢的饭馆。” 她转过身来,对我们莞尔一笑。她身上散发着松脂的清香。 “我敢肯定你们一定会喜欢那地方。”她说。 我们绕过港口,然后又经过维吉埃公园和水上俱乐部。尼尔将汽车开上了一条崎岖的沿海小路。他在一个霓虹灯照亮的浮码头旁边停下了车: “椰子海滩到了,全体下车!”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强装出来的滑稽。为什么这天晚上他要扮演一个逗人快乐的角色呢? 我们穿过浮码头。尼尔随便地搂着他太太和希尔薇娅的肩膀。一阵狂风吹来,他说: “当心别翻到水里去!” 沿着一条窄窄的、用白色粗缆绳编结起来的带子作扶手的楼梯下去,再穿过一条通道,我们来到了餐厅。一位身穿白制服、头戴游船水手大沿帽的领班走了过来: “先生,请问你们预订座位的姓名是什么?” “尼尔船长!” 巨大的玻璃围廊环绕着居高临下的大厅,下面十几米的地方就是大海了。游船水手把我们领到靠近玻璃窗的一张桌子前。尼尔叫我和希尔薇娅坐在桌子对窗的一边,以便可以看到尼斯的全景。寥寥无几的顾客在低声地谈话。 “这家饭馆夏天生意才好呢,”尼尔说,“他们把房顶拿掉,于是就成了一个露天的大平台。你们知道吗,这个饭馆是二十年前我父亲的园艺师开办的。” “他现在还是老板吗?”我问他。 “不是。他不幸已经去世了。” 他的回答使我失望。这天晚上我的心绪不好,很希望能遇见尼尔父亲从前的园艺师。这样我才能确信尼尔确实属于一个很富有很体面的美国家庭。 饭店的侍者穿戴和领班一样:白色带金纽扣的制服上装,雪白的裤子,但他们不戴帽子。在大门的上方,一个白色的救生圈上写着蓝色的大字:椰子海滩。 “景色很美,不是吗?”尼尔用敏捷的动作转过身来问。 整个“天使湾”呈现在希尔薇娅和我面前,我们看见许多阴影形成的黑洞和一片片强烈的灯光。探照灯照亮海边的岩石以及城堡山丘脚下纪念死难烈士建筑物顶上的石碑。远处,阿尔贝一世公园和尼格莱斯科大饭店的白色楼身和玫瑰色圆顶都被照得灯火通明。 “好像在船上一样。”芭芭拉说。 是的。所有服务人员身穿白制服,在桌子中间静静地走来走去。我还注意到他们都穿着草绳底帆布鞋。 “你们不会晕船吧,至少?”尼尔问道。 这个问题引起我轻微的不安。或许这是由于落在玻璃窗上的几滴雨点,伴随着吹着椰子海滩饭店的白旗呼呼作响的风吧?这面旗子被固定在饭店前面的浮桥上,就像在游艇的船头一样。 一个穿着白制服的侍者给我们每人递上一份菜单。 “我建议你们尝尝蔬菜烩鱼,”尼尔说,“或者,要是你们喜欢的话,他们做的蒜泥蛋黄酱煎鱼简直独一无二。” 美国人有时候也是挺讲究吃的,而且由于他们的认真和诚恳,往往会成为法国烹调和法国酒的出色内行。然而尼尔的声调,他的脸部表情,拇指的猛烈动作以及他吹嘘蔬菜烩鱼和蒜泥蛋黄酱煎鱼的方式,这一切都使我想到一个确切的地方。突然,我在尼尔身上嗅到了那股勘比埃尔和毕加尔7特有的气味。 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我和希尔薇娅不断交换目光。我觉得我们在想同一件事情:把他们两人丢在这儿是十分便当的事……可是,想到必须从这儿走到海港,我克制住了自己。一过了海港,我们就不难在尼斯的小巷中消失,可是到那儿之前,先得走过一段空空如也的大道,他们开车很容易追上我们。他们会停住车,要求我们作出解释。到那时候,无论是回答他们、道歉还是干脆不理他们,都没用。他们有我们的地址。我感觉他们和维尔库一样粘人。不,最好还是慢慢来吧。 吃甜点的时候,我的不安更加重了。尼尔向希尔薇娅歪过身子,用食指扫过钻石,说: “嘿,还带着那块石头哪?” “您这土话是在摩纳哥学校里学的吗?”我问他。 他眯起眼睛,目光中带着一种强硬的神情。 “我不过是问问您的太太是不是还带着石头。” 原先那样和蔼的他一下子竟变得咄咄逼人。也许是因为刚才吃饭时喝多了吧。芭芭拉显出有些尴尬,她点燃了一根香烟。 “就算我太太带着一块石头,”我对他说,“可这块石头您买不起。” “您这样认为吗?” “我敢肯定。” “您凭什么这样想?” “一种直觉。” 他爆发了一阵大笑,随即眼光温和下来。现在他用一种开心的表情打量我。 “您生我的气了?我只不过想开个玩笑,一个不高明的玩笑……对不起。” “我也一样,开了个玩笑。”我对他说。 一阵沉默。 “既然你们都是开玩笑,”芭芭拉说,“那么,就什么事也没有啦。” 他一定要我们喝一种不知是李子还是梨子酿的餐后酒。我把杯子举到唇边,假装吞了一口。而希尔薇娅则一饮而尽。她一直没再开口说话,两只手神经质地来回搓着她的那块“石头”。 “您也生我的气了?”尼尔用谦卑讨好的口气问她,“是因为石头的玩笑?” 他又恢复了轻微的美国口音,于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他身上有一种可爱的腼腆。 “我请您原谅。希望您忘掉那个愚蠢的玩笑。” 他双手合在胸前,做出孩子求饶般的表情。 “您原谅我吗?” “我原谅您。”希尔薇娅说。 “我真心为这个石头的玩笑而后悔……” “石头不石头的,我并不在乎。”希尔薇娅说。 这回轮到她带出了巴黎东区的那种拖腔。 “他经常这样吗?”她用指头点着尼尔问芭芭拉。 芭芭拉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 “有时候这样。” “那您用什么方法让他恢复正常呢?” 这个问题落地有声,像铡刀一样锋利。尼尔大声笑了起来。 “多可爱的女人!”他对我说。 我十分不自在,大口喝了一口酒。 “现在怎么来结束这个晚上呢!”尼尔说。 这正是我预料的。我们的灾难还没有到头。 “我认识戛纳一个非常愉快的地方,”尼尔说,“我们可以到那儿喝一杯。” “到戛纳?” 尼尔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 “嗨,老伙计,不要这副脸孔嘛……戛纳并不是一个放荡的地方呀……” “我们得回旅馆去,”我说,“我在等一个午夜的电话。” “得了,得了……您到戛纳自己给他打电话吧……您别把我们扔下呀……” 我绝望地向希尔薇娅转过身去,她毫无表情。但是最后她终于帮我说话了: “我累了……我不想在夜晚坐汽车远行……” “坐汽车远行?到戛纳?别逗我了……你听见了吗,芭芭拉?到戛纳是坐汽车远行……到戛纳,他们还觉得远……” 不能再说什么了,不然那声音就会像机床的锻锤一样响个不停:“到戛纳,到戛纳……”如果不顺从他们,他们还要粘得更紧。为什么有的人简直和口香糖一模一样?你尽管在马路边上蹭,想把它们从鞋跟上蹭掉,却完全无济于事。 “我向你们保证十分钟就到戛纳……这个钟点开车快得很……” 不,他根本没有喝醉的样子。他说话的声音很柔和。希尔薇娅耸了耸肩膀。 “要是你们坚持,就到戛纳去吧……” 她保持着冷静。她几乎令人觉察不到地对我挤了挤眼。 “我们要谈谈钻石的事,”尼尔说,“我想我已经为你们找到了买主。是不是,芭芭拉?” 她只是微笑不答。 穿白制服的侍者在桌子中间变换着位置,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用如此稳定的步子走路。在玻璃窗后面,尼斯的灯光似乎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我们向海上飘去,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摇动。 坐进汽车的时候,我对尼尔说: “我真的希望您把我们送回旅馆……我不想错过那个电话。” 他看了看表,随即脸上展开了舒心的微笑。 “您不是等夜里十二点的电话吗?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您再也没有任何借口离开我们啦,老伙计……” 希尔薇娅和我坐进汽车后座。芭芭拉啪的一声关上了她的金质烟盒。她向我们转过身来: “你们有烟吗?”她问,“我可是一支也没有了。” “没有,”希尔薇娅不客气地回答,“我们没有香烟。” 她抓住我的手,紧贴在她的膝盖上。尼尔开动了汽车。 “你们真的要带我们去戛纳?”希尔薇娅问,“戛纳没劲透了……” “您在给并不了解的事下结论。”尼尔用辩护的口气说。 “我就是不喜欢夜盒子嘛!”希尔薇娅坚持说。 “可是我并不带你们去夜盒子呀!” “那去哪儿?” “我要让你们吃一惊。” 他并未像我担心的那样把车开得很快。他打开收音机,把音量放得很低。我们又一次经过水上俱乐部和维吉埃公园的白房子,来到了海港。 希尔薇娅捏紧了我的手。我向她转过身,用胳臂朝汽车门指了一下,想让她明白在红灯那儿我们就下车。我觉得她明白了,因为她点了一下头。 “我非常喜欢这支曲子。”尼尔说。 他放大了收音机的音量,对我们转过身说: “你们也喜欢吗?”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回答。我在想着等会儿要经过的去戛纳方向的路线。在阿尔贝一世公园那儿肯定有个红灯,或者再过去一点儿,在英格兰人大道那儿。对我们来说,最好是在英格兰人大道下车,然后隐入大道旁边的任何一个小巷,因为是单行车道,尼尔没法开进去追我们。 “我没有香烟了。”芭芭拉说。 我们已经到了加西尼码头。他停住了车。 “你要我们下去买烟吗?”尼尔问。 他转过身来问我: “您不介意下去为芭芭拉买烟吧?” 他把车掉了个头,停在双艾码努尔码头的起点。 “您看见岸上的第一家饭馆了吗?就是加拉克饭馆……门还没关……您向他要两包格拉文香烟……他们要是不痛快地给,您就说给我买的……加拉克太太还在我穿裤衩的时候就认识我了……” 我瞟了一眼希尔薇娅。她似乎在等我作出决定。我用头对她做了个否定的表示。还没到溜之大吉的时候。要开溜得等到进了尼斯市中心。 我想打开车门,但它关得死死的。 他按了一下速度杆上方的一个按钮。这一回车门开了。 我走进加拉克饭馆。爬上通往餐厅的楼梯。一个金发女人站在衣帽间的窗口后边。我听到从餐厅传来的嘈杂人声。 “您有香烟吗?”我问。 “什么牌子?” “格拉文。” “啊,没有,我没有英国烟。” 她把香烟托盘递给我看。 “算了……我就买美国烟吧。” 我随便选了两盒,递给她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她打开抽屉,又打开另一个,就是找不到零钱。 “算了,”我对她说,“您自己留着吧。” 我下了楼梯。当我走出加拉克饭馆的时候,汽车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在加西尼码头旁边的马路上等了一会儿。尼尔大概是到附近什么地方灌汽油去了,一时找不到加油站。汽车一会儿就会出现在我面前。随着时间的流逝,恐慌的感觉抓住了我。我已无法一动不动地等待。我在马路上踱来踱去,最后忍不住看起表来。已经快是凌晨两点了。 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从加拉克饭馆走出来,一阵车门碰撞发动机吼叫。还剩几个人在马路上继续他们的谈话。我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和笑声。在不远处水池那边,几个黑影在卸木箱,一边卸一边将它们堆在一辆黑着灯、盖着篷布的卡车旁边。 我向他们走过去。他们正在歇气,倚在木箱上吸着烟。 “你们刚才没看见一辆汽车吗?”我问。 其中一个对我抬起头来: “什么汽车?” “一辆大黑汽车。” 我需要跟人讲话,需要把心里的一切告诉别人。 “几个朋友在一辆黑汽车里等我,就在那儿,楼房前边……他们没告诉我就走了。” 不,对他们解释是没有用的。我找不到词汇。再说,他们也并不听我说。可是其中一个人大概注意到我沮丧的神色。 “什么牌子的黑汽车?”他问。 “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车子的牌子?” 他问这个问题也许是为了证实我是否喝醉了或者神志不清。他不信任地看着我。 “是的,我不知道汽车的牌子。” 连这个都不知道,真是可悲。 我沿着西米叶大道往上走。突然心头一跳。远远的,我辨出一辆汽车黑乎乎的轮廓,它就停在尼尔别墅的带栏杆的围墙前面。等我走近一看,发现它并不是刚才那辆汽车,而是有外交使团号码的那一辆。 我一次又一次地揿着门铃。没有人回答。我试着推推大铁门,它关得紧紧的。我穿过了大街。在栏杆后面我所能看见的那部分房子里,没有一丝灯光。我又走下西米叶大道,再次走进位于大街拐弯的地方、玛杰斯蒂克大楼旁边的电话亭。我拨了尼尔的电话,听任铃声响了很久。但是和在铁门前一样,没有人回答。于是我又顺着大街走回别墅门口。那辆汽车还在那儿。不知为什么,我试着去开每一个车门,但它们都关死了。车后的行李箱锁着。接着我又摇摇大铁门,希望它能打开,没用。我朝汽车和铁门踢了几脚,仍然一无所获。一切的一切都对我关闭了,找不到一丝裂缝让我钻进去;什么都摸不到抓不住,一切都锁住了,不可挽回地锁住了。 正像这个城市一样。我在里面走着,回圣安娜公寓。街道死一般地寂静。偶尔有汽车经过,我用目光扫射着每一辆,但从来不是尼尔的汽车。这些车全像是空的。走过阿尔萨斯·洛林公园的时候,看见一辆汽车,黑色的,大小也和尼尔的车一样,停在岗白塔大街角上。它的发动机响着,然后熄灭了。我走近它,但隔着半透明的车窗什么也看不见。我弯下身子,几乎把脑门贴在前窗上。前座上,一个金发女人斜坐着,身体靠在方向盘上,背对着一个正往她身上贴的男人。她似乎在挣扎。一个脑袋从摇下的车窗里伸了出来,但我已经走远了。一头棕发梳向脑后的男人叫道: “你感兴趣吗,偷看的家伙?” 身后传来一阵女人的刺耳笑声。在加发来利街,我似乎一路上都听到这个回声。 圣安娜公寓的铁栅栏门被插住了,我以为这个门也永远打不开了。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撞,它终于开了。在黑暗的小径和花园里,我只能摸索着走到仆人用的楼梯。 走进房间,拧亮吊灯,我首先感到的是一种安慰,因为在这里仍然能感到希尔薇娅的存在。她的一条裙子扔在皮沙发椅背上,其他衣服整齐地摆在柜橱里,在这些东西后边,我认出了她的旅行包。她的梳洗化妆品也没有离开盥洗室旁边的浅色小木桌。 我和衣躺上床,熄灭了灯,以为在黑暗里可以更好地思索。然而黑暗和寂静像裹尸布一样缠着我,使我感到窒息。渐渐地,窒息的感觉又被空虚、沮丧所代替。一个人躺在我们俩的床上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我拧亮床头灯,低声对自己说,希尔薇娅马上就会回到这个房间和我在一起。她知道我在这里等她。于是我再次把灯关掉,以便更清楚地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和她穿过小径、踏上楼梯的脚步声。 十一 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在圣安娜公寓和尼尔别墅之间走来走去的夜游神。我每每长时间地揿着门铃,从来没人回答。那辆外交使团的汽车始终停在老地方,在栅栏门前边。 尼尔给我的电话号码在阿尔卑斯海滨省的电话簿上是这样登记的:美国领事馆服务处,西米叶大道五十号。我曾给在巴黎的美国使馆打过电话,询问他们是否认识住在这所房子里一个叫维吉尔·尼尔的人。我对他们说,因为这个人突然不见了,我很为他担心。但他们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人。西米叶大道的蓝堡别墅是给使馆工作人员提供的住处,但是已经几个月没人住了。不久将有一个美国领事搬来,我应该去问问他。 我每天看所有的报纸,特别注意本地的,连意大利报纸也没放过,逐条地读着每一条轶闻。其中一条曾引起我的注意:在希尔薇娅失踪的那天夜里,一辆注册号为巴黎的奥贝尔牌德国黑色汽车在经过蒙冬市和加斯代拉镇的克罗斯峰公路上掉进了山谷。汽车被烧毁,在里边找到两具完全烧焦的尸体,其身份已无法辨认。 我特地绕到英格兰人大道,走进靠近克隆斯达德街的那个大车库,向一个修车的打听车库里有没有奥贝尔汽车。 “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耸了耸肩膀: “那儿,最里边的拐角有一辆……” 不错,那正是一辆和尼尔的车非常相像的汽车。 我想把我们和尼尔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再走一遍,希望从中找出一条线索。也许在这些地方会看见他们和希尔薇娅一起出入。我想象着像拍电影那样用蒙太奇手法将画面倒回去,不厌其烦地观察同一个片断的每个细节。但每次放到我手拿两盒美国烟走出加拉克饭馆的镜头,不是胶片断了,就是拷贝放到头了。 只有一天晚上例外。那是在邦切特街的意大利饭馆,尼尔夫妇第一次约我们出来的地方。 我选择了那天约会时的同一张桌子,靠近巨大无比的壁炉,并且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是的,我希望通过重到这些地方、重复同样的动作把看不见的线索连接起来。 我问饭店老板和每一个侍者是否认识尼尔夫妇,没人听说过这个名字。可尼尔却告诉过我们他是这儿的老主顾了。吃饭的客人高声交谈着。一片嘈杂使我头脑发木,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来这儿,甚至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明白了。 经历过的一个个事件都越来越模糊,到后来竟烟消云散。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刹那间的印象:满屋的食客,巨大的壁炉,墙上挂的古亚第的仿真画,以及嗡嗡的谈话声……除了这一刹那什么也不存在了。我不敢站起来,也不敢离开这个餐厅。仿佛只要走出这个门,我就会立刻跌入深谷…… 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进来了,他斜背着一架照相机,带进来一股外面的冷空气。我一下子从麻木状态中惊醒,我认出了这个穿天鹅绒外衣、长着一副拙劣画匠脸的摄影师,他常在地中海宫殿门口转悠,而且给尼尔夫妇、希尔薇娅和我照了一张相。这张相片我一直装在钱夹里带着。 他走遍了每一个餐桌,问吃饭的人是否愿意来一张“纪念相”,但是没有一个人要。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迟疑了一下,大概因为我是独自一人吧。 “照相吗?” “是的,请。” 他对我举起相机,闪光灯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一边等着手里捏的照片干燥,一边好奇地打量我。 “一个人在尼斯?” “是的。” “您是旅游吗?” “不完全是。” 他把相片装进一个硬纸壳的相框,递给我: “五十法郎。” “您要不要和我喝一杯?”我对他说。 “非常愿意。” “从前我也是摄影师呢!”我说。 “是吗?” 他在我对面坐下,把相机放在桌子上。 “在英格兰人大道,您曾经给我照过一张相。”我对他说。 “我不记得所有的人,人太多了,您知道……” “是的,人很多……” “那么,您也曾经是摄影师?” “是的。” “是哪一种呢?” “哦……什么都干一点儿。” 这是我第一次能和什么人讲话。我从钱夹里拿出那张照片。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忽然皱起了眉头。 “这是您的朋友吗?”他指着尼尔问我。 “不完全是。” “您知道吗,以前我认识这个家伙……可是我已经好几年没见他了……那天照相的时候怎么都没看出来是他!街上人来人往的……” 侍者给我们端来两杯香槟酒。我假装喝了一口,而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那么,您曾认识他了?”我这样问他,并不太指望他的回答,我已经习惯了一切事实都从我面前逃掉。 “认识,我们小的时候住在同一个区……利桂叶区……” “您能肯定吗?” “绝对肯定。” “他叫什么名字?” 他以为我故意让他猜谜。 “亚历山德里。保尔·亚历山德里。我说得对不对?” 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照片。 “他现在干什么啦,这个亚历山德里?” “我不太清楚,”我说,“我和他不怎么熟。” “最后一次我见他的时候,他在加玛格放马群呢……” 他抬起头来,用一种既揶揄又郑重的声调说: “您交了坏朋友,先生。” “为什么?” “保尔早先当过卢尔赌场的招待,他是市立赌场的筹码兑换员,后来又当了酒吧招待……再后来他去了巴黎,我就再没见过他。他蹲过监狱……我要是您呀,一定得小心点儿。” 他用犀利的小眼睛盯着我看。 “我喜欢给游客们一点儿忠告……” “可我并不是游客。”我说。 “是吗?您住在尼斯?” “不。” “尼斯是一个危险的城市,”他说,“在这儿有时候会遇到坏人……” “我不知道他叫亚历山德里,”我告诉他,“他说他叫尼尔。” “什么……您说他自称什么?” “尼尔。” 我把这个名字的字母拼给他听。 “我的天哪!保尔说他叫尼尔……尼尔,这是我们小时候一个在西米叶大道住的美国人的名字。那是个大别墅,叫蓝堡。保尔还带我到别墅的花园里去玩过呢,那是在战后的时候……他爸爸在别墅里当园艺师……” 我穿过马塞纳广场。警察局办事处就在不远,市立赌场旧址的栏杆后边,尼尔就是在那儿当过筹码兑换员。什么是“筹码兑换员”呢?我来回踱着,看着一辆辆大轿车在汽车站进进出出。终于,我鼓起勇气一下冲进警察局,好像生怕不这样自己又会打退堂鼓。 在大厅里,我向一个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打听,报告“失踪”该找哪个部门。 “什么失踪?” 立刻,我已经为自己的举动后悔了。现在人家要向我提问题了,而我不得不详细回答。他们不会满足于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似乎已经听见了打字机单调的咔嚓声。 “一个人的失踪。”我说。 “二层楼,二十三号办公室。” 我不愿坐电梯,徒步走上楼来。沿着一条浅绿色的走廊,一个挨一个的房门上标着单数的房号:三号,五号,九号,十一,十三……然后通道向左拐了九十度角:十五,十七……二十三。房顶上的圆灯强烈地照在门上,使我不由得眨了眨眼。我敲了好几下房门,一个尖锐的声音让我进去。 一个戴眼镜的金发小伙子双臂交叉地俯在金属办公桌上。他的身旁有一个浅色的小木桌,上面放着一架罩着黑塑料布的打字机。 他向我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我坐了下来。 “是为了一个失踪好几天的女朋友。”我说。我的声音在我自己听来就像是别人的一样。 “一个女朋友?” “是的。我们认识了两个人,他们请我们去饭馆吃饭,吃完饭以后我的朋友就和他们坐着一辆奥贝尔汽车不见了……” “您的朋友吗?” 我说得很快,好像预料到他要打断我,而我却只有几秒钟时间向他解释一切一样。 “从那儿以后,我再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我们遇见的这两个人自称叫尼尔先生和夫人,住在西米叶大道的一所属于美国大使馆的别墅里。还有,他们用的是一辆有外交使团牌照的车,那辆车现在一直停在别墅前面……” 他听着我说,下巴托在掌心里,而我却不能停嘴。那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把这些事情一个人闷在心里,没有机会告诉任何人…… “那个人并不叫尼尔,也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是美国人……他叫保尔·亚历山德里,是尼斯人……这是他的一个童年伙伴告诉我的。这个人是英格兰人大道上的摄影师,他给我们照过一张相。” 我从钱夹中掏出那张相片递给他。他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夹起相片,好像拿着蝴蝶标本的翅膀那样,然后放在办公桌上,并未看一眼。 “那个保尔·亚历山德里是照片上的左起第三个人。他曾经是卢尔赌场的招待……他进过监狱……” 他用指尖把相片朝我这边推了推,显出对这材料不以为然。而保尔·亚历山德里尽管蹲过监狱,也引不起他的一点儿兴趣。 “我的女朋友戴着一件价值很高的首饰……” 我感到一切都将失去平衡了。只要再讲出几个细节,我生活中的一个阶段就会在这里,在这个警察局的办公室里告终。我深信这个时刻到了:他就要揭开打字机的黑盖布,把机器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入一张白纸,在一阵吱吱声中把它卷上去,然后抬起脸望着我,用温和的口吻对我说: “请您讲吧。” 然而实际上他仍然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下巴依然托在手掌心里。 “我的女朋友戴着一件非常贵重的首饰。”我用更坚定的口气又重复了一遍。 他还是一言不发。 “那个自称是美国人的保尔·亚里山德里注意到我朋友戴的那件首饰,他甚至向我建议要买它……” 他直起了身子,把两只手平放在办公桌上,拿出一副要结束这场谈话的架势。 “她真是您的女朋友吗?”他问我。 “是的。” “那么说,您跟她没任何亲戚关系?” “没有。” “我们的机构名称是:寻找失散家人。这个人显然不是您的亲属,如果我没弄错的话……” “不是。” “因此……” 他摊开两臂,作出一个教士般温和的无可奈何的姿势。 “再说,您知道,这类的失踪我见得多了……一般都是自己出走……您怎么知道您的朋友不是自愿跟这对夫妻一起去旅行呢?怎么知道她过一段时间以后不会再来跟您联系呢?” 我还是鼓起勇气嘟哝了几句:“我在报纸上看到,一辆奥贝尔牌的汽车在蒙冬和加斯代拉之间掉进了深谷……” 他带着不变的教士的温和搓了搓双手: “在蓝色海岸掉进山谷的奥贝尔汽车多得是……您当然不会去数清尼斯和附近地区所有掉进山谷的奥贝尔汽车吧?” 他站起来,抓住我的胳膊,用坚决的然而客气的动作把我送到办公室的门口,打开了门: “对不起……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他对我指指门上的牌子。当他关上门后,我一动不动木呆呆地站在走廊里的球形吊灯下面,眼睛盯着那些蓝色的字母:“寻找失散家人”。 十二 怀着再也没有指望的心情,我再一次来到阿尔贝一世公园。我恨警察局那个办事员没有表示一点儿关心,他从没一刻想拉我一把,连起码的职业好奇心都没有。正当我要和盘道出一切的时候,他使我丧失了这样做的勇气。活该他倒霉!这件事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是件平庸无奇的案子。绝不是!他自己棋错一着,失去了一次晋升的大好机会。 也许是我没解释清楚,也许压根儿就不该跟他谈希尔薇娅,而该谈南方十字钻石。和这块历史悠久、浴血一生的宝石比起来,我们的生活、我们可怜的个人经历算得了什么?不过是给许许多多事件加一段插曲罢了,而且并不是最后的插曲。 刚到尼斯不久时,我在常去买侦探小说的书店里发现了一部共有三卷的书,是一个叫B·巴尔曼的人写的,叫作《稀世宝石传记词典》。这个巴尔曼是巴黎上诉法院的钻石专家,他在书中罗列了几千枚举世闻名的名贵钻石。希尔薇娅曾在里边找过关于南方十字的介绍。 巴尔曼用了十几行来描写我们那颗钻石。它是一七九一年一月十日巴利伯爵夫人被盗的首饰中的一件,后来在一七九五年由克丽斯蒂公司拍卖,从此以后它就销声匿迹。直到一九一七年,它在一个住在巴黎第十六区西贡街八号的法妮·罗伯特·德戴桑古家中再次被窃。盗窃者名叫塞日·兰茨,不久即被抓获,但是法妮·罗伯特·德戴桑古却立刻撤回了申诉,声称此人是她的朋友。 宝石“重新露面”——这是巴尔曼的原话——是一九四三年二月。这一天,一个叫约翰·特拉伊的人将钻石卖给了一个叫帕格农的人。据警察局后来建立的档案,这次买卖是以德国马克成交的。一九四四年五月,路易·帕格农又将钻石卖给菲利浦·贝吕那,又名巴申科。此人一九一八年一月二十二日生于巴黎,父亲名叫马里奥,母亲是爱丽娅·维利·德胡斯特,住址不详。 巴利伯爵夫人一七九三年法国大革命期间在断头台上被绞死;塞日·兰茨一九四五年九月遭暗杀;路易·帕格农一九四四年十二月被枪毙。而菲利浦·贝吕那则和南方十字钻石一起消失了,直到这颗钻石出现在希尔薇娅的黑毛衣上,然后又一次消失。和她一起…… 然而,随着夜幕降临尼斯,我渐渐又觉得那个警察局的办事员不无道理:他开展调查的条件是寻找走失的亲属。要是他揭开打字机的盖布开始询问的话,我能告诉他一些什么关于希尔薇娅和最近这些事件的具体情况呢?就连我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也显得是如此支离破碎,如此断断续续,以至于无法让人理解。再说我也不能什么都告诉他,有些事情只能存在心里。我常常想起一个贴在栏杆上的剩几片破纸的旧电影广告,上面写着:“记忆是不能出卖的”。 我回到圣安娜公寓。在这儿,在房间的寂静中,我老是听见一种常常引起我失眠的声音:打字机的声音。字键的噼啪节奏非常快,然后渐渐慢下来,就像用两个食指犹犹豫豫地打在键盘上一样。这时,我就又会看见警察局那个金发的职员,他用柔和的声音向我发问。回答他可真难呵…… 必须向他解释一切,从头开始。但这正是最大的困难: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从一开始,一切就只不过是某种气氛,某种布景…… 我可以给他看从前在马纳河边拍的照片。那是一些黑白大照片。我一直保留着它们,同时也保留着希尔薇娅旅行包里的东西。这天晚上,在圣安娜公寓的房间里,我从柜橱的深处找出了那个硬纸壳的文件夹,上面写着:河水浴场。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这些照片了。我细细审视着每一个细节,试图使自己重新进入这个背景,一切都是从这儿开始的。其中的一幅,我本来已经不记得,现在看起来却有一种恐惧和被吸引的混合感觉。看着它,这间房子的沉寂和我的孤独更加强烈。 照片是在遇见希尔薇娅的前几天拍的。上面是马纳河边一家饭馆的街座。支着阳伞的桌子,浮桥,垂柳。我努力回忆着:是施尼威的“老克罗多什”饭店吗?还是拉瓦莱那的“蓝亭”或是“乔舍姆岛城堡”饭庄呢?记得当时我拿着莱卡相机一直退了很远,以便使人和景色显得更自然。 最远处靠近浮桥的一张桌子上没有阳伞,两个男人并排坐在那儿,悠闲地聊着。其中一个是维尔库,另一个呢,我立刻认出来了,就是那个对我们自称尼尔而实际上叫保尔·亚历山德里的人呀!看见他坐在马纳河边,真是不可思议,就好像看见虫子天生就长在水里一样。 十三 是的,我是在一个夏日清晨的拉瓦莱那河水浴场认识希尔薇娅·欧拉雨,维尔库的妻子的。在此之前几天我来到马纳河边拍照片。一个小出版商接受了我的计划,拍本题目叫《河水浴场》的影集。 我曾给他看了我的样本:一本关于蒙特卡罗8的漂亮影集,是一个叫W·维恩曼的摄影师于三十年代末完成的。我的书将采取同样大的规格,同样多的页数,也是用黑白照片,大多数是逆光相。但是我不拍蒙特卡罗玻璃窗外映在晴空中的棕榈树,也不拍夜晚黑暗和闪亮鲜明对比的汽车和冬季运动俱乐部的灯光,在我的影集中将可以看到巴黎郊区河滩上的跳板和浮桥。但光线将是一样的。出版商并没有完全明白我的话。 “您难道认为拉瓦莱那和蒙特卡罗是一回事吗?”他这样问我。 不过他终于还是跟我签了合同,人们总是信任年轻人。 这天早晨,拉瓦莱那河滩没有多少人,我甚至敢肯定她是唯一的晒太阳的人。几个孩子在游泳池旁边玩滑梯,每当他们跳进淡蓝的水中,我们就听到一阵欢呼和笑声。 立刻,我被她的惊人美丽和闲散气质震住了:她漫不经心地点燃香烟,用同样的动作就着麦管吸干橘子水,把杯子放在身边。然后她用那样优美的姿势伸展地躺在蓝白条相间的日光浴躺椅上,两只眼睛藏在太阳镜后面,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出版商的疑问。是的,蒙特卡罗和拉瓦莱那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但是这天早晨我却见到了一个:那就是这位姑娘,旁边是W·维恩曼用黑白照片充分显示的气氛。是的,她不但不会使背景减色,相反还会增加它的魅力。 我从左边跑到右边,脖子上挂着相机,寻找着最佳角度。 她发现了我的花招。 “您是摄影师吗?” “是的。” 她摘下太阳镜,用她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孩子们已经离开了游泳池,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您不热吗?” “不。为什么?” 我脚上穿着皮鞋——在这个河水浴场是禁止的——还穿着一件高领绒衣。 “我晒太阳也晒够了。”她说。 我随她走到游泳池的另一边,爬满青藤的墙在那儿投下清凉的影子。我们相挨着在白木椅上坐下来。这时她已披上一件白毛巾浴衣,她向我转过身来: “您在这儿到底想照什么呢?” “景色。” 说着,我用手大大地比划着指给她看游泳池、跳台、滑梯、淋浴室以及远处的露天餐厅,它那橘黄色柱子的白术藤架,蔚蓝的天空,和我们身后浓绿成荫的围墙…… “我不知道该不该照成彩色的,也许更能反映拉瓦莱那河滩的气氛吧……” 她大笑起来: “您认为这儿也有什么气氛吗?” “是的。” 她含着揶揄的微笑打量着我: “平时,您都照些什么呢?” “我正准备创作一本叫作‘河水浴场’的影集。” “河水浴场?” 她的眉头皱起来。我已经打算和盘端出我那些让出版商半信半疑的论据:我要搞的是和蒙特卡罗影集类似的作品……但转而觉得不必将事情复杂化。 “我打算将巴黎附近还保留着的河滨浴场都照上。” “您已经找到很多了吗?” 她向我递来一个金质烟盒,这烟盒跟她的自然纯朴的风姿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更让我吃惊的是,她为我点燃了香烟。 “我照了乌阿斯河所有的河滩……比如伊尔亚当,波蒙,布特利河滩……还照了塞纳河畔的河水浴中心:维莱那、伊丽莎白城……” 她似乎很为附近有这么多河水浴中心而她竟不知道感到吃惊。她用清澈的眼光望着我。 “但是寻根究底,我最喜欢的地方是这儿,”我对她说,“这儿的气氛正是我要寻找的……我想我要在拉瓦莱那和附近拍很多照片……” 她的眼光始终不离开我,似乎要证实我并不是开玩笑。 “您真的认为拉瓦莱那是一个河水浴中心吗?” “或多或少吧。您呢?” 她又一次轻声地笑起来: “拉瓦莱那究竟有什么可照的呢?” “河滩啦,马纳河岸啦,浮桥啦……” “您住在巴黎吗?” “是的。不过我在这儿租了个旅馆房间。要把相片照好,至少得待上两个星期呢……” 她看看手腕上的表。那是一块男表,粗大的金属表链愈加显得她的手腕纤细。 “我得回去吃午饭了,”她说,“我已经晚了。” 她的金质烟盒忘在了地下,我俯身捡起来递给她。 “啊呀……这个我可不该弄丢了……我丈夫的礼物……” 这句话她说得毫无自信,说完她就进了游泳池另一头的淋浴间换衣服。再走出来时穿了一条大花的长裙裤,斜背着一个大大的海滩背包。 “您的裙裤好漂亮!”我对她说,“我很想这样给您照张相,就在这儿,沙滩下或者马纳河的一座浮桥上。整个背景很协调……” 不错,塔希提……维恩曼在他的蒙特卡罗相集中也插入了好几幅三十年代圣特罗贝寂静的海滩,几个身穿长裙裤的女人躺在沙滩上,四周都是竹子。 “的确是塔希提风格,”我说,“不过在这儿,马纳河边,倒是很有魅力。” “这么说,您是想让我给您当模特了?” “我很希望。” 她向我微微一笑。我们走出拉瓦莱那沙滩,在沿着马纳河的大路中间走着。路上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行人。阳光下一切都寂静无声,一片柔和的颜色:蔚蓝的天,淡绿的白杨和垂柳……连平时浑浊不动的马纳河水这一天也格外清盈,水中倒映着蓝天、白云、绿树。 穿过施尼威桥我们仍旧走在马路的中间。这条两旁梧桐树整齐排列的大路也叫这样一个名字:英格兰人大道。 远处,一只独木舟轻滑进马纳河,这是一只橘黄近似粉红的小舟。她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靠近河边的人行道上,好看见轻舟划过。 她将一幢别墅的镂花铁门指给我看: “我就住那儿,和我丈夫一起……” 我总算鼓起勇气,问她是否还能再见面。 “每天十一点到下午一点我都在游泳池。”她对我说。 十四 拉瓦莱那河滩和昨天一样清静。她躺在白色淋浴间前面晒太阳,而我则始终寻找着把这些照下来的最佳角度。我很想把跳水台、淋浴室、饭馆的绿藤架餐厅和马纳河岸都照上,但是河岸和沙滩却被大路给隔开了。 “沙滩浴场没直接建在河边,真是太可惜了。”我叹息道。 但她并没有听见我的话,也许盖着她的草帽戴着太阳镜睡着了。我在她身边坐下,把手放在她肩上: “您睡着了吗?” “没有。” 她拿掉草帽,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微笑。 “沙滩照完了吗?” “还没有。” “您倒不着急呀。” 她用两只手端着盛橘汁的杯子,嘴唇中间衔着一根草。她把杯子递给我。我也喝了橘子汁。 “我请您到家里来吃午饭,”她对我说,“要是您不介意认识我的丈夫和婆婆的话……” “这太客气了。” “这也许会给您拍照片带来点儿灵感……” “您整年都住在拉瓦莱那地区吗?” “是的,整年。和我丈夫还有婆婆一起。” 她一下子显得沉思和顺从起来。 “您丈夫在这个地区工作吗?” “不,我丈夫什么也不做。” “那么您的婆婆呢?” “婆婆?她有几匹参加万森和昂日安赛马会的跑马。您对马有兴趣吗?” “哦,懂得不太多。” “我也不懂。不过您要是因为拍照片对这个感兴趣,我婆婆一定会很高兴把您领到跑马场去。” 跑马。我想到W·维恩曼,他在影集中拍摄了摩纳哥汽车大奖赛的出发:沿着海港一闪而过的赛车的俯视镜头。好,我在这里,马纳河边,也找到了和他那个体育活动相似的题材,我刻意寻求的河滩氛围,用轻快的跑马和双轮马车来表现不是再好没有了吗? 走在河边空荡荡的大路上,她挽住了我的胳膊。但是当我们走近她家的栅栏门时,她和我拉开了距离。 “您真的不介意来我家吃午饭?”她问我。 “恰恰相反。” “要是您觉得厌烦了,可以借口有工作走掉。” 她看我的眼光那么温柔,而且有些异样,我心里一阵激动,预感到今后我们将不再分离。 “我已经告诉他们您是摄影师,要在拉瓦莱那搞一个影集。” 她推开了栅栏门,领我穿过一片草坪,草坪旁边耸立着一幢很大的别墅,盎格鲁-诺曼底式的建筑风格,墙上镶着斜木筋。我们进了客厅,墙壁装嵌着棕色木板,扶手椅和沙发的面料都是苏格兰花呢。 一个穿着海滨长裤的妇人,从落地窗走进客厅,迈着灵活的步子向我们走来。她约莫六十来岁,个子很高,灰头发像狮子似的蓬着。 “这是我婆婆,”希尔薇娅介绍说,“维尔库夫人。” “别叫我婆婆。听起来让人灰心。” 她的嗓音沙哑,并带着轻微的巴黎郊区口音。 “那么说,您是摄影师?” “是的。” 她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希尔薇娅和我则坐在了沙发椅上,盛着开胃酒的托盘已经放在我们面前的小桌子上。 一个像骑师一样矮小的男人迈着懒散的步子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穿着白上衣和海蓝色的裤子,活像游艇上的水手或者水上运动俱乐部的职员。 “请给我们斟酒吧。”维尔库夫人说。 我要了少量波托甜红酒,希尔薇娅和维尔库夫人喝威士忌。那个男子拖着脚步走开了。 “听说您要拍一个拉瓦莱那的影集?”维尔库夫人问我。 “是的。拍拉瓦莱那和巴黎郊区的所有河水浴场。” “拉瓦莱那变多了……现在是一片死气沉沉了……希尔薇娅告诉我,您为搞影集需要了解一些关于拉瓦莱那的情况……” 我转向希尔薇娅,她用眼角瞟着我。我明白了这是她请我来的借口。 “我认识拉瓦莱那还是在刚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候我和我丈夫就住在这所别墅里。” 她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威士忌。她中指上戴了一枚祖母绿的宝石戒指。 “那个时候,好多电影明星都到拉瓦莱那来……有莱内、达利、吉米、盖亚尔、普列扬……弗拉特利尼夫妇就住在佩勒……这些人我丈夫都认识。他玩赌赛马,在特列姆布莱,和于勒·贝利一起……” 她似乎很高兴在我面前提起这些名字和回忆往事。希尔薇娅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说我要写拉瓦莱那的历史吗? “对他们来说,住在这儿很方便……因为茹安维尔电影制片厂就在这儿附近……” 我预感到她讲起这些来会没完没了。她的脸上升起了红晕,眼睛也放起光来。是不是第二杯威士忌酒喝得太快的作用?还是记忆的闸门打开了? “我知道一个十分奇特的故事,您也许会感兴趣……” 她向我微笑一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在她眼睛里和笑容中有种青春的光一闪。想她昔日一定曾经是艳丽漂亮的女郎。 “那是一个我丈夫很熟悉的电影演员,他叫艾莫斯,莱蒙·艾莫斯。他住得离这儿很近,就在施尼威……据说,他在巴黎解放时在一个街垒上被乱枪打死了……” 希尔薇娅听着,显出惊奇的样子。似乎她从来未见过婆婆如此健谈,从未见过她在陌生客人面前如此放松,如此随便。 “事实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说起来真是个可怕的故事……以后再给您讲吧。” 她耸了耸肩膀。 “您觉得乱枪之说可信吗,啊?” 一个穿着白衬衣、天蓝裤子的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坐在长沙发上,维尔库夫人旁边。他一定是在她准备告诉我艾莫斯之死的秘密时走来的。 “我看出你们正谈得火热呢……打扰你们了。” 他对我欠了欠身子,伸出手来。 “弗里德里克·维尔库……很高兴见到您……我是希尔薇娅的丈夫。” 希尔薇娅张开嘴想为我介绍。我没让她有机会说出我的名字,抢在她前面简单地说: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 他打量着我。他的一举一动,那种从容的、颇有些自命不凡的微笑,带金属质感和专断的口气,都表明他充分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相貌端正的棕发男子的魅力。但是,很快地,他的毫无风度的举止,配上手腕上的链形手镯使他那点魅力消失殆尽。 “妈妈在给您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呢!她的兴头儿一来就没完没了……” “这位年轻人感兴趣,”维尔库夫人说,“他在写一本关于拉瓦莱那的书。” “真是这样的话,您尽可以相信我妈。关于拉瓦莱那她简直无所不知。” 希尔薇娅低着头,好像有些窘迫。她把一只手搁在膝上,沉思似的用食指轻轻搓膝盖。 “我希望咱们快开始吃饭吧,”弗里德里克·维尔库说,“我快饿死了……” 她向我投来不安的一瞥,似乎后悔把我领进这所房子,让我不得不陪着这个女人和她的儿子。 “咱们在外边吃吧!”维尔库夫人建议。 “您这主意妙极了,妈!” 对自己的妈妈用尊称,而且口气这么亲热,我感到吃惊,不过这倒跟他腕上的粗手镯挺协调。 穿白上衣的男人正等在客厅门口。 “夫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们就来,于连。”维尔库用响亮的声音说。 “阳伞支上了没有?”维尔库夫人问。 “支上了,夫人。” 我们穿过大草坪。希尔薇娅和我落在后面一点走在一起。她对我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似乎怕我想溜掉。 “我很高兴您请我来,”我对她说,“很高兴。” 但她好像并未完全放心。也许是担心她丈夫的反应,她用一种有点儿轻视的眼光观察他。 “希尔薇娅告诉我您是摄影师,”维尔库边打开栅栏门边说,他让他母亲先走进去,“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可以给您一些工作……” 他宽容地赠给我一个微笑。 “我们和一个朋友正在干一桩重要的事业……我们会需要商品说明书和特殊的照片……” 虽然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想给地位低微的人施舍他的帮助,我的目光却离不开他手腕上吊着的镯子。如果他所谓“重要事业”是跟这又大又粗的手镯一个类型,那么除了倒卖美国汽车这种勾当,大概不会是别的吧? “他并不需要你给他找工作。”希尔薇娅生硬地说。 就在小楼的对面,穿过马路来到河边,维尔库推开一道白色的栏杆,上面写着:“英格兰人大道十四号,私人浮桥。弗里德里克别墅。” 他母亲转向我: “您可以看到马纳河的美景……我肯定您会拍照片的……” 我们走下了几节在岩石上挖成的台阶,它的红颜色使我觉得这一定是人工的。然后我们来到一个非常宽敞的浮桥上,一个白绿条纹相间的布阳篷支在那里。一张桌子上摆着四份餐具。 “请坐在这儿。”维尔库夫人对我说。 她对我指着一个可以看见马纳河水和对面河岸的位置。她自己坐在我的左边。希尔薇娅和她丈夫则坐在桌子的两头,希尔薇娅在我这边,维尔库在他母亲那一边。 穿白上衣的人在别墅和浮桥之间跑了两趟,给我们端来了生拌菜和一大条冷鱼。由于天气热他流着汗。每次他跑完一趟维尔库都要对他说: “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点儿,于连,别让汽车撞着……” 但是于连并不理会他的劝告,总是拖着脚步走开。 我观察着四周。阳篷为我们遮住了太阳。阳光射在马纳河棕色的静止不动的水面上,像那天我们从河滩走出来时一样,给河水一种透明感。对面是施尼威山坡,山脚下绿树丛中露出一座座庞大的茅草房。紧靠河边的地方却有许多现代化的豪华别墅,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里住的都是巴黎中央菜市场的退休经纪人。 我们在遮住骄阳的弗里德里克别墅的浮桥上吃午餐。它无疑是附近最大、最豪华的浮桥,就连右边二十米开外的“蓝亭”饭店与此相比也显得寒酸。是的,弗里德里克别墅浮桥和马纳河的景色形成奇异的对照,和这些柳树、静止的河水、供人垂钓的河岸形成奇异的对照。“您喜欢这个景色吗?”维尔库夫人问我。 “非常喜欢。” 真是奇怪的对照。我觉得像是从南方蓝色海岸搬来了一小块飞地摆在巴黎郊区,就像加利福尼亚的亿万富翁把中世纪的城堡一砖一石地叫人搬到他们的国家一样。浮桥前面的岩石让我想起加西斯附近的地中海小海湾。我们头顶上的篷伞带着摩纳哥式的豪华,放在W·维恩曼的影集里也毫不逊色。它也让人想起威尼斯的“丽都”夜总会。当我看见浮桥旁边停着一艘克里斯·克拉夫特快艇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那是您的吗?”我问维尔库夫人。 “噢不,是我儿子的。这个蠢家伙就爱开着它在马纳河上兜风,可这是禁止的。” “妈,别那么刻薄呀……” “不管怎么样,”希尔薇娅说,“克里斯·克拉夫特根本开不起来,水里尽是淤泥。” “你说得不对,希尔薇娅。”维尔库说。 “这条河简直就是沼泽……如果您去滑水,滑水板会陷进泥里,像被水母缠住一样,那时候您就会在河里动弹不得。” 她说这话的口气斩钉截铁,眼睛不眨地盯着维尔库。 “你这是说傻话,希尔薇娅。在马纳河上当然可以开游艇,也可以滑水……” 他好像被触在痛处了,一定是把克里斯·克拉夫特看得很重。他对我转过脸来说: “她自己宁愿去破破烂烂没人收拾的河滩……” “没那事儿,”我说,“那些河滩一点儿不破,我还觉得挺美呢!” “真的吗?” 他看看我,又看看希尔薇娅,似乎想看出我们俩之间的默契。 “是的,开游艇兜风是蠢事,”维尔库夫人说,“你还是把它卖掉吧。” 维尔库不作声了,他点燃一支烟,看样子在赌气了。 “您说说,在这一带找到了哪些河滩?”维尔库夫人问我。 太阳照在河水上金光粼粼,她眯起了眼睛,然后戴上一副深色的大墨镜。 “您想拍的是那些河滩,对吗?” 她那母狮一般的面孔,她的大墨镜,还有午餐时喝下去的威士忌,本来可以使她看来很像一个在艾登罗克9度假的美国贵妇。然而,无论是她还是我们身旁这些岩石、游艇、浮桥上的遮阳篷,虽然都是蓝色海岸不可缺少的点缀,却就是和蓝色海岸有那么一种区别。维尔库夫人和马纳河的风景协调一致,她和这景色有相似之处。也许是因为她沙哑的嗓音? “是的,我是在找河滩拍照。”我回答她。 “我小时候常去一个河滩,在雪尔那一带。它叫作马纳河上的古耐河滩……号称‘小多维尔’10……那有细沙和帆布帐篷……” 那么说她是在这儿长大的了? “可是这些已经不存在了,妈妈。”维尔库说着耸了耸肩膀。 “您去那儿看过了吗?”维尔库夫人不理会她的儿子,继续问我。 “还没有。” “我相信它一定还在。”维尔库夫人说。 “我也相信。”希尔薇娅迎着丈夫的目光大胆地说。 “在茹安维尔还有一个叫贝莱特罗的河滩……”维尔库夫人又说。 她思索了一会儿,扳起手指头数起来: “我记得圣莫里斯河滩的饭馆叫杜舍……圣莫里斯的红岛上有个沙堤……还有乌鸦岛……” 她一边说一边用左手的食指将右手的手指一个个扳倒: “阿尔福别墅河滩的饭馆加旅店……香比尼河滩,加丽尼河岸……棕榈河滩和施尼威的‘丽都’……这些我都了如指掌……我就是在这个地区出生的……” 她把墨镜摘掉,和蔼地看着我: “您看,您该干的还多着呢!咱们这儿是名副其实的蓝色海岸豪华浴场啊。” “可是这些地方都不存在了,妈妈!”维尔库又重复了一遍,由于没人听他的话而恼怒起来。 “那又怎么样?我们有权利梦想,是不是?” 她这样粗暴地回答她儿子使我很吃惊。 “是的,我们有权利梦想。”希尔薇娅用响亮的声音重复道,她那有点拖拉的音调和马纳河岸,和维尔库夫人提到的所有河滩都显得十分协调。 “明天您就可以看到这颗钻石,妈妈……”维尔库说,“它的确是非常少见的……放过这样好的交易可太傻了,它叫‘南方十字’。” 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说着,极力想使自己的劝告生效。但是他的母亲始终将目光藏在墨镜后面,不动声色,似乎定定地凝视着远方施尼威深绿色山坡上的什么东西。希尔薇娅用眼角偷睨着我。 “我明天给您看……”维尔库说,“它有一整套家谱呢,是颗独一无二的钻石……” 这个戴着粗手镯,有一艘陷在马纳河中的豪华快艇的男子,他是钻石商还是珠宝经纪人?尽管我仔细观察他却仍然不能相信他有这方面的职业才能。 “卖主在一个星期以前特地来这儿见我,”维尔库说,“要是我们不赶快决定,这笔交易就会从我们手里溜走了。” “我拿着颗钻石能干什么呢?”维尔库夫人说,“我已经过了戴钻石的岁数了。” 维尔库大声笑起来。他看着希尔薇娅和我,似乎想让我们作见证。 “可是,妈妈,我并不是让您戴钻石呀!我只是说用个好价钱买下来,然后再以两倍价格卖出去……” 这一次,维尔库夫人向儿子转过身来,慢慢地摘下了她的墨镜。 “你在说蠢话。倒卖家具和首饰从来都是赔钱的……”我可怜的宝贝,我恐怕你不是做买卖的料……” 她用了一种既看不起又亲热的语调。 “是不是,希尔薇娅?弗里德里克最好还是不要搞什么宝石的买卖?干这一行并不容易,知道吗,我的宝贝儿……” 维尔库的脸沉了下来。他不能够保持冷静了,他甚至别过头去。我也不再看他的粗手镯,而看着闪光的、由于驾驶者的错误而陷入静止浑浊的马纳河的快艇。 我心里在想,他想参与的每一件事情,他的每一个动作以至他的每一个最小的企图,都不可避免地陷入烂泥般一塌糊涂的结局。而他竟然是希尔薇娅的丈夫。 身后一阵脚步响。一个和维尔库年纪相仿的男人出现在浮桥上。他穿着一身驼色的西服,鹿皮鞋,小眼睛陷得很深,有一个像公山羊一样固执的额头。 “妈妈,这位是勒内·茹尔丹。” 维尔库向母亲介绍新来的人,口气半炫耀半恭敬,好像这位脚蹬鹿皮鞋、公山羊脑袋、两眼无神的勒内·茹尔丹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谁?”维尔库夫人这样问,脑袋未移动一毫米。 “勒内·茹尔丹,妈妈……” 那人向维尔库夫人伸出手来: “您好,夫人……” 但是她并不去握他的手,只是戴着墨镜用瞎子般的冷漠回答他。 于是他把手伸给希尔薇娅。她毫无热情地握了一下,满脸不情愿。然后他对我点了点头。 “勒内·茹尔丹,”维尔库对我介绍,“一个朋友。” 他对来人指了指我前边的一张空椅子,那人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勒内?我正好在说钻石的事儿呢。那是颗绝美的宝石,对不对?” “绝美。”那人说着,努力挤出一个和他的目光一样空洞的微笑。 维尔库对他母亲俯下身子小声说: “要卖钻石的那个人就是勒内·茹尔丹的朋友。” 他这么说,好像这人的名字是个可靠的保证,是贵族家谱里有证可查的依据。 “我刚才正跟我儿子说,我过了戴钻石的年龄了。” “很遗憾,夫人。我敢说您一定会喜欢它……这是一颗有历史的宝石呢,我们有关于它的一整套记载文件。它叫‘南方十字’……” “相信我,妈。要是您肯给我一笔钱,我发誓将来卖的时候把老本儿翻一番。” “我可怜的弗里德里克……这钻石是怎么来的?偷的吧?” 山羊脑袋的人不禁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噢,不是,夫人……这是遗传来的。我的朋友要卖掉它,因为他需要现金。他在尼斯有一个不动产公司……我可以提供一切证据。” “我们可以把钻石给您看,妈妈……您应该在决定之前亲眼看一看。” “好吧,”维尔库夫人用厌倦的口吻说,“你们就把这个‘南方十字’拿来给我看吧。” “明天,妈妈?” “明天。” 她沉思地摇了摇头。 “你来吗?勒内?”维尔库问,“咱们现在得去看看工程进行得怎么样了。”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您也许会感兴趣……我正在马纳河一个小岛上全面施工。小岛在施尼威后边,地皮是我母亲的财产。我们想在那儿开一个游泳池和一个夜总会。希尔薇娅会告诉您的……她不是什么都不瞒着您吗?” 他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我没还嘴,只要想到他用香肠一样的肥指头搂着希尔薇娅的身体,我心里就直恶心。要是我们动手打起来的话,我实在不愿意让自己碰他。 他走下浮桥的梯子,后边跟着那个穿鹿皮鞋的山羊脑袋。两个人并排在克里斯·克拉夫特里坐下以后,维尔库用气狠狠的动作发动了游艇。游艇很快在施尼威河湾后边消失了。河水是这样沉重,小艇驶过处甚至都没有留下串泡沫。 维尔库夫人有好久都沉默不语。然后对希尔薇娅说: “亲爱的,去让他给我们端咖啡来吧。” “马上就去。” 希尔薇娅站起来,经过我身后时,令人觉察不到地两手在我肩上悄悄按了一下。这回轮到我担心了:她会不会借机溜掉,丢下我一个人陪她婆婆度过这一天余下的时光呢? “咱们到太阳底下去坐着吧。”维尔库夫人向我建议。 于是,我们坐到了浮桥边上的两张蓝色帆布椅子上。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透过她那墨镜呆呆地看着马纳河水。她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总是辜负父母期望的孩子? “谈谈您的拉瓦莱那照片好吗?”她似乎出于礼貌为了打破沉默而问我。 “那将是些黑白照片。”我告诉她。 “做得对。” 我为她不容分辩的口吻吃了一惊。 “要是能够全拍成黑的就更好了。我要告诉您一件事……” 她迟疑了片刻。 “马纳河岸的所有这些地方都是令人伤感的……当然,在阳光下,它们使人产生错觉,除非您十分了解它们。它们给人带来厄运……我的丈夫就是在马纳河边一场不可理解的车祸中死去的。我的儿子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变成了一个无赖……而我,我将要一个人在这凄凉的风景中衰老……” 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她一直保持着冷静的态度。她的语气甚至是相当淡漠的。 “您是不是把现实看得太黑暗了?”我对她说。 “一点儿也不。我敢肯定您是个对气氛敏感的小伙子,那么您一定能理解我……尽量把您的照片拍得黑一些吧……” “试试看吧。”我对她说。 “马纳河边总是发生一些黑暗的丑恶的事情……您知道盖那些别墅的钱都是怎么来的?是那些姑娘们在那种房子里干活儿挣来的!而那些拉皮条的男人和妓院老鸨退休了之后就住到这些别墅里来……我的话可不是瞎说的……” 她突然停住了口,似乎在思索什么。 “马纳河岸的这些地方从来就不是好人待的,特别是战争期间。我刚才跟您讲过可怜的艾莫斯……我的丈夫很喜欢他。艾莫斯那时住在施尼威,他在巴黎解放的时候死在街垒上了。” 她始终直直地望着前方。是在看艾莫斯曾住过的施尼威山坡吗? “人们传说他被一颗飞来的子弹打中了……这不是事实。那是杀人灭口。是因为战争中常来香比尼和拉瓦莱那的某些人……他认识他们,知道他们的某些事情。他在附近的小旅馆里听到过他们的谈话……” 希尔薇娅给我们斟上了咖啡。过了一会儿,维尔库夫人似乎有点遗憾地站起来,向我伸出手: “认识您非常高兴。” 她吻了希尔薇娅的前额。 “我要去睡午觉了,亲爱的。” 我陪她走到石阶的脚下,红岩石旁边。 “谢谢您给我讲了马纳河岸的情况。”我对她说。 “您要是还想知道别的细节,那么再来看我吧。不过我敢肯定您现在已经进入气氛了……把相片照得黑些吧,照成一片漆黑……” 她强调地说出“一片漆黑”几个字,带着巴黎郊区的口音。 “奇怪的女人。”我对希尔薇娅说。 我们在浮桥边上的木板上坐下,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呢?你觉得我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吗?”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称呼“你”。 我们就这样待在那儿,双双坐在浮桥上,用目光追随着一只滑入马纳河的小游艇,正是第一天相遇看见的那只小艇。水面不再平静不动,不时激起一阵阵涟漪。 河流载着这只游艇,使它看起来愈加轻快,缓慢的有节奏的划桨动作显得激昂有力。阳光下,我们只听得淙淙的流水声。 不知不觉中,暮色已开始侵入我的房间。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晚饭我要迟到了。我婆婆和丈夫一定已经在等着我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把枕头翻过来,又抖落着床单。 “掉了一只耳环。” 然后她站在衣柜的镜子前面穿衣服。她套上绿色紧身外衣和掐腰的红棉布裙子,又坐在床沿上穿上帆布鞋。 “我也许待会儿再来,要是他们打牌的话……要不就明天早上来……” 她把门从身后轻轻地关上。我走到阳台上,用目光追随着她那轻盈的身姿,黄昏中的红裙,沿着拉瓦莱那河岸渐渐远去了。 整整一天,我躺在房间的床上等她。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墙上和她的身上印下一个个金色的斑点。楼下,旅馆门前的三棵梧桐树下,玩“贝当克”11的人们常常一直聚到深夜。我们可以听见他们的喊叫。他们在树上挂起灯泡,灯光也透过百叶窗射进屋里,在黑暗中投在墙上的光环比太阳光还亮。她的蓝眼睛,她的红裙子,她的棕色头发……后来,过了很久以后,这些鲜艳的光彩全都消退了,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正如维尔库夫人说的那样。 有时候,她在我这儿能一直待到第二天早晨。她丈夫和那个穿鹿皮鞋、山羊脑袋、两眼无神的家伙,还有那个想卖钻石的人,一起跑出去做生意了,另一个人她不认识,但是茹尔丹和她丈夫谈话中常提到他的名字:他叫保尔。 十五 一天夜里,我一下子惊醒了。有人在拧我房间的门把手。我从来不锁门,为的是希尔薇娅有空来找我能进来。她进来了。我摸索着找电灯开关。 “不,别开灯。” 起初,我以为她伸出双手是为了遮住床头灯刺眼的光线。但她实际上是想不让我看见她的脸。她头发散乱,面颊上有一道斜伤痕,流着血。 “是我丈夫……” 她跌坐在床沿上。我没有手绢来给她擦脸上淌着的血。 “我和丈夫吵架了……” 她在我身边躺下。维尔库香肠一样的肥手指,又短又粗的手打在她的脸上……想到这儿,我简直恶心得要吐。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他吵架了……现在,我们一起走……” “走?” “是的。你和我。我有一辆汽车,在下边。” “可是上哪儿去呢?” “瞧……我把钻石拿来了。” 她把一只手伸进内衣,然后给我看用一根很细的链子套在她脖子上的钻石。 “有了这个,我们就不会有钱的问题了。” 她从脖子上摘下链子,塞进我的手里。 “拿着它。” 我把它放在床头柜上。这颗钻石让我害怕,就像她脸上流血的伤痕一样。 “现在是我们的了。”希尔薇娅说。 “你真觉得应该拿它吗?” 她似乎并没有听见我的话。 “茹尔丹和另一个家伙一定会找我丈夫算账……只要他不还钻石,他们就不会放过他……” 她说话声音很低,就像有人在门外偷听一样。 “可他永远也没法还给他们了……他们肯定会给他苦头吃的……叫他尝尝交坏朋友的结果……”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将她的脸靠近我,对着我的耳朵说: “那时我就成了寡妇。” 不约而同地,我们俩爆发了一阵神经质的大笑,笑得浑身打颤。然后她靠近我,关掉了床头灯。 汽车停在旅馆前面的梧桐树下。就是那些人无休止地玩地滚球的地方。不过这时候他们不在那儿,树上的电灯泡也熄灭了。她要开车。于是她坐在方向盘前,我坐在她旁边。一只手提箱歪歪斜斜地丢在后排座位上。 我们沿着拉瓦莱那河岸走了最后一次,在我记忆中,汽车放慢了速度。我隐隐约约看见马纳河中部小岛上的杨树,还有很深的草和秋千架。在水被污染以前,我们曾一直游到那儿去过,不过那已经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河对岸看得见施尼威山冈黑乎乎的轮廓。最后一次,茅草房向后退去,诺曼底别墅、山间小屋、林间平房……这些用姑娘们血汗钱建起来的房子……还有他们那些种了一棵菩提树的花园,马纳体育中心的运动场,乔舍姆城堡的镂花铁门和花园…… 在向右拐以前,我最后一次看见了拉瓦莱那河滩,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跳水台、淋浴间、月下的蔓藤花架,此情此景在我们童年时的夏天显得像仙境一般,而这天晚上却好像注定要永远寂静荒凉下去了。 从我们生活中的这一时刻开始,我们尝到了忧虑害怕的滋味。这是一种仿佛有罪的模糊感觉。心里明白必须逃避,却不知道究竟要逃避什么。为了逃避,我们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最后在这儿,尼斯城,一切都结束了。 当希尔薇娅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止不住将钻石拿在手中,或者看着它在她的肌肤上闪闪发光,不禁在心里对自己说:它将给我们带来厄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我们之前曾有许多人为此拼命,在我们之后将它挂在脖子上或拿在手中的也将不乏其人。它将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存在下去,始终那样冷峻,面对时代变迁和为它而死的人漠不关心。不,我们的忧虑不是因为接触了这块冰冷的、泛着蓝光的石头,而是,毫无疑问,来自生活本身。 最初,刚刚离开拉瓦莱那的时候,我们也曾有过一段短暂的休息和安逸。那是在大西洋海岸的拉布尔,时值八月。通过丁香街的房产事务所,我们租到了小高尔夫球场旁边的一个房间。直到午夜,打高尔夫球的人喧哗和笑声不断,使我们得以安然入睡。有时候,我们也去喝一杯,我们坐在松树下面的一张桌子旁边,后面是青石板屋顶的酒吧柜台,我们在那儿领取高尔夫球杆和白球,没有任何人注意我们。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我们深信在这儿谁也不会找到我们。下午时分,我们常常沿着路堤散步,挑着海滩上人群最密的地方。然后,我们就走进沙滩,寻一小块空地铺上浴巾。在散发着润肤琥珀油香气的人群中间,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孩子们在我们身边搭着他们的沙子城堡,流动小贩从人们身上跨来跨去,兜售着冰激凌……在那八月的星期天,我们和周围的人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注释 [1]即“远方”协会的缩写。 [2]法国南方著名的香料产地。 [3]法国凡尔赛的著名宫殿。 [4]二十世纪著名的美国好莱坞演员,原籍澳大利亚。 [5]法国北方诺曼底的著名海滩。 [6]法国南方最时髦的海滨城市。 [7]巴黎东部低级夜总会地区。 [8]世界著名的摩纳哥赌城。 [9]法国东南部城市安蒂柏靠海的一家豪华旅馆。 [10]多维尔是法国北方诺曼底河岸的著名旅游城市。 [11]盛行于法国南部一种铁球游戏。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