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公主大福/作者:周梦』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乳名叫做大福的景国公主景永福,因受药物毒害从出生就是弱智,因此连累其母一同遭到景王的嫌弃。在大福十岁那年,皇宫内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突然恢复了清明,并且由白痴变为了天才。之后,大福带着被打到冷宫的母亲乘机逃离了景国,来到邻国燮国过起了逍遥的田园生活。燮国太子李易的忽然造访,打破了大福平静幸福的日子。”   』 ------章节内容开始------- 引章   (本章免费)   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可以改变很多事,特别是对人来说。十年前鄙视的人或许十年后换成了仰望,而十年前美貌的妇人十年后已徐娘半老。至于生生死死,那更加自然。但对景永福来说,十年却是一个噩梦,一个整整十年的噩梦。   十年前,景永福出生于景国。她的父亲是景国势力最大的誉王爷景申茂,而她的母亲曾是闻名景国的花魁,后来成了誉王爷的第六妾,闺名若,人称若夫人。因誉王爷对若夫人的宠爱,誉王妃联合了几位侧妃在景永福未降生之前给若夫人下了虎狼之药,导致了她的早产,更导致了她一生再无法受孕。如果王妃们知道若夫人并非心甘情愿地嫁入王府,如果王妃们能未卜先知若夫人诞下的并非男孩,也许会放过她们。但是,没有如果。   这就是景永福的出生,它预兆了她一生的命运。大难未死,景申茂为她取名为福,大福是她的小名。   景永福不足月便降生人世,这使得她无法继承父亲强悍的体格,也没有遗传到母亲的国色天香。能活下来对她来说,已是上天给予的特别垂怜,别的,无法再企求什么再奢望什么。   若夫人因出身不佳,无法册封为妃,更不用提在皇亲国戚的玉牒上留名。她获得的殊荣仅仅是誉王爷的独宠,但这份宠爱并不单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出自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对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的征服欲。可时间能消磨人的眷恋,所以这份宠爱在景永福三岁时戛然而止。   贵人语迟,是指说话晚的小孩将来会大富大贵。很多孩子小时候分明能说话了会说话了,可他们偏偏不说,逼急了才蹦出几个字。这其实是聪明的孩子,已经懂得用自己的双眼来看世界。而景永福不是。   王府里人人都说若夫人的孩子是个痴儿。因为先天不足,补药日日不断,没补上元气,倒补出一身虚胖。虽然见人就乐,但只会哭和笑两种表情,以至于连下人见到了她都在一旁偷笑。誉王妃的嫡女雅纹郡主不过四岁,俨然一派公主威严架势,哪像大福,都满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见人也只是傻乎乎地笑,饿了尿了,才哭几嗓子。   大福,这个名字,后来流传到景国,成为痴儿、智力低下的代名词。誉王爷没有处置谋害若夫人母女的凶手,却赐予一个孩子困扰十年的噩梦。几乎没有人记得她的官名,那个曾记载到景国皇室玉牒上,又被删除的名字:景永福。   大福三岁时被确定与正常孩子不同,形臃肿貌呆滞,行动迟缓。听到太医的诊断,若夫人先是悲痛欲绝,但很快就恢复了冷静。面对冷嘲热讽的王妃们,替主子幸灾乐祸的下人们,还有一个对自己失去兴趣的丈夫,换作一般女子早就崩溃了。幸而若夫人不是一般女子,她全部承受了下来。世态炎凉,早年曾身处风月场所的若夫人再清楚不过。她少时曾目睹往日花骨朵一样娇嫩的少女,一夕人老珠黄就被恩客们无情抛弃,而老鸨一见大爷成了孙子,变脸比唱戏还快。人情冷暖,那是极自然的事。   失宠的若夫人带着大福住进了王府的冷院,失去了誉王爷的爱而得享无人嫉恨的清闲,若夫人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孩子身上。她每天白天带着大福在院子里活动,天黑了,就坐在灯下念书讲故事给她听。几个有良心的奴仆见此情形常常在暗地里感伤,其中一个胆大的建议若夫人放弃吧,有此心血何不花在讨好王爷上,但被若夫人严词拒绝了。   若夫人不愿意放弃她的孩子,即便大福终生都智力低下,也总归是她的孩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若夫人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终于教会大福说简单的字句。当大福第一次喊她娘的时候,她抱着大福哭了。而大福不明白,只是笑着看她流泪。她的母亲啊,即便在哭的时候也是极美丽的。大福懵懂地觉得,这世上只有若夫人真心待她,而其他人都在逗她看乐子。有时候,她觉得他们笑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傻,可她不喜欢说话,所以也不会告诉他们。   大福六岁的时候,已经在景国上下小有“名气”。誉王爷对景王之位明明虎视眈眈,却又惺惺作态,经常借故推脱不上朝或者拒见大臣,理由经常是“家有痴儿需要照料”。人人只道风流王爷爱屋及乌,对若夫人情深一片,更道他仁义,哪里知道若夫人母女早就被他锁在了冷院多年。   誉王爷的所作所为,开始若夫人是不知道的。大福在若夫人一字一句的讲书中,微笑的鼓励下,不知不觉已经八岁。因为经常活动的关系,她身上的臃肿逐渐消退,面容也接近于常人,只是话还是说不连贯,思维依然忽东忽西,总是无法停留在一个地方。尽管如此,若夫人也觉得非常满意,而大福却给了她一个天大的意外惊喜。   那个夜晚,若夫人又拿起书本讲述不知讲过多少遍的故事。讲到一半她困了,停顿了很长时间,回过神来,却听见大福朗朗背诵的声音。若夫人手中的书一下跌到了地上。大福睁大双眼,结巴地说了句什么,却听见母亲颤抖的声音,福儿,继续继续!于是,大福继续了。好奇怪,说话很累,但她说若夫人曾经读过的书却一点儿都不累。于是,大福一本接一本地背诵,背到第五本,那是本皇历的时候,若夫人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泣语道:“谁说我的福儿痴了?我的福儿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十岁后大福才知道,只有记性好到过目不忘的人,才能很快地背诵皇历那种枯燥的东西,而若夫人只是实在无新鲜的书讲给她听,才会无聊地念了一遍皇历。那是景国的皇历,内容很繁杂,有很多人名、地名和无数的事件,涵盖了景国二百年的历史。可那样的书,她竟然听过一次就全部记住了。   若夫人回过神来,嘱咐她决不可在外人面前背书。她迷糊地点了点头。其实换作是别人,她也无法说那么多的话。   若夫人本来熟读诗书,又擅长琴棋书画,当发现大福过耳不忘的记性后,她又想启蒙她的艺术才能,可惜这次她失望了。对牛弹琴,连字都写不来更何谈作画?好在若夫人很快就忽视了这失望。人,不能太贪心。而大福,已经是她的奇迹。   若夫人找来了她能借阅的所有王府的藏书,一本本,一字字地读给大福听。没有人知道若夫人发现了什么,人人都道她妄图改变痴儿,连自己也变痴了。   时光流走,誉王爷终于在事隔六年之久,于大福九岁的某日来看了她们。他来的时候,大福正在院子里活动。   若夫人能教大福的活动方式只有三种:一是跑追,若夫人经常在前面小跑,让她在后面追逐,或者她跑,若夫人来追;二是秋千;三就是舞蹈。   九岁的大福体态已同寻常女孩无异,轻盈的身子,纤细的腰身,因为经常活动的关系,整个人显得朝气蓬勃。   大福已经能舞凤飞霞,它是若夫人所有精通的舞艺中难度最大的。单不说空中转身的难度,只说整支舞落脚在地上远比空中起舞的时间少得多,就可知其难度。   不仅若夫人喜欢凤飞霞,大福也喜欢。她的脑子尚不清楚,可飞翔在空中的感觉如此自由,让她错觉,她大概就是一只鸟吧。大福飞到最高处,舞到最酣处,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站在不远处,而若夫人已经跪到了地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直地跌了下来。但是她没有摔到地上,男子快速地接住了她。   “你是……大福?”景申茂定定地望着她,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大福习惯性地招牌式一笑,景申茂立刻如接了个烫手山芋一样丢开了她。她转身一溜烟地跑回了若夫人身边。若夫人示意她跪下,她迷茫地照做。   “回王爷,她正是福儿。”   “哦,你起来说话。”   若夫人拉着大福站起来,答了几句话。誉王爷说着说着就问到了大福,“大福这几年长进不少,刚才看她舞凤飞霞几乎让本王以为看到了当年的你。”   “托王爷的福,福儿这几年是好多了。”若夫人小心翼翼地道,“只是她还是不能与雅纹郡主她们几个相比。”   “那是。”誉王爷转了口吻道,“但你也不容易了,把她拉扯到这份儿上。”他径自走进房间,若夫人只好示意大福回自己的房间。大福不明白为什么要她离开母亲,但是早有明白的奴仆把她拉走了。   誉王爷夜宿若夫人的冷院次日就引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先是现时最得宠的侧妃史妃的下人,她们送来了几件残次的绢帛,不言而喻讽刺若夫人是王爷用过的旧人。接着是张牙舞爪的下人的挑衅、辱骂。若夫人一一小心地应对过去,但最后来的却是誉王妃的长子,仅比大福年幼一岁的景戍环。他吵闹着要见大福。若夫人拗不过他,只得引他来见。谁料他一见到大福,张口就来一句,“小白痴!原来父王总是来看你才不理朝政的!大福小白痴……”   接下来他说的话大福一点儿都不明白,但若夫人全明白了。她浑身发抖,因为整个景国都知道了大福的大名,更因为景申茂的假惺惺。大福看见若夫人难受,认定景戍环在欺负人,她就推了一把景戍环。景戍环被她一推后一怔,上前一步扇了她一个耳光。   “死白痴!居然敢推我!”他还要上来打她,若夫人将她紧紧地圈在怀里,泣道:“戍环公子饶过福儿吧,她什么都不明白啊!”   大福听见砰砰砰的声音打在若夫人身上,那时候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心原来也会痛。以前摔倒磕破甚至流血她都会放声大哭,但那只是身体发出疼痛的讯号,可现在,她的身体没痛,但是她的心却那样难受,比身体受伤更痛百倍千倍。   景戍环终究是个孩子,打累了就放手走人。可事情还没完,当晚,大福就被一群奴仆揪起来,不停地打耳光,直到她晕死过去耳畔还能听见母亲的哭泣。可她却反复想着,她真的不是很痛,比起早上的那种痛,她真的不痛。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大福不痛,真的一点儿都不痛……   太医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让她脸上的伤肿完全消失。誉王爷放下话来,叫各房不要再找若夫人母女的麻烦,因为他现在还不能让大福随便死,大福如果死了,他到哪里去找那么好的借口。   这一场灾难只能算作小祸,一年后的一场大祸彻底地改变了大福的人生。   大福十岁的生日除了若夫人王府里没人记得,但是景国所有人都记得,那一天是景国最小的王爷喜王爷景申韫的诞辰。誉王爷带着王府里有身份的妃子、王孙们去了喜王爷的府邸庆寿。若夫人母女没有资格上那种规格的宴席,事实上,自大福三岁后,若夫人就不再出席各类宴席。同往日一样,夜里她给大福念书讲故事,正讲到一半,有奴仆来敲门,说是秦夫人有请。因为有一年前王爷的话放着,她并不担心秦夫人会对她们如何,何况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位秦夫人出身也不佳,同样遭遇了誉王爷的喜新厌旧,和出身大家的所谓贵妇的蔑视。   果然若夫人带大福过去后,只是和秦夫人吃吃饭,陪她说说话。完了后,若夫人携女告辞。直到这里,大福的世界还是旧貌,无甚改变。天还是天,月亮还是月亮。但是,当她走出秦夫人的院子后,一切就开始不同。许多年后,当她想感谢秦夫人——如果不是因为秦夫人的一时兴起,邀请了她们母女,也许她一辈子只能做一个半痴半呆的大福——可是却再也没有机会,秦夫人早逝,享年仅三十二岁。   若夫人携大福,静静地走回冷院。月亮很圆,夜色很美。大福吃得很饱很舒服,微有几分困意。走到半途,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在远处响起。   “王爷回府!”   “有刺客!捉拿刺客!”   后面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躁。大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母亲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母亲的手湿漉漉的。一时间,刀剑交错声、人声此起彼伏。   “福儿,快,我们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若夫人很后悔,如果不应秦夫人之邀,这时候大福早就睡着了,更不会遭遇眼下的无妄之灾。   “哦!”大福随若夫人跑到花园里,躲在假山石后,“可是,娘……娘?”   若夫人知道她想问发生了什么,但是如何能向痴儿解释清楚?   “嘘!”若夫人将指头按在她的唇上,“不要说话,我们先躲在这里!”   大福乖巧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前院的响声似乎小了。若夫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却听见轻微的响动。她惊吓地急转身,连带大福一起转身。   面前是个黑衣人,连面孔都用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   “啊!”若夫人未及呼救,她的喉咙已经一紧,什么话都呼不出口了。   大福只见黑衣人在母亲身上点了一下,母亲就呆住了。她摇晃母亲的手,母亲不理她,只是拿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黑衣人,目光仿似哀求。   黑衣人冷冷道:“我解开你的穴道,你别大声喊人来就是了!”   若夫人的穴道解开后,她苦苦哀求道:“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就当没看见你。”   黑衣人仔细地打量了若夫人片刻,忽然问道:“夫人如何称呼?”他单身行刺誉王爷,不想王府有高手在旁,不得手反被穷追猛打,出路被封后逃入王府,逃窜到花园正好遇到这两人。若夫人虽育有一女,但风姿过人,解开穴道后,言语惊慌却不失镇定,黑衣人便以为她是某位有身份的侧妃,打算以这两人为人质逃出王府。   若夫人并无江湖阅历,一愣后答他:“妾身字若,人称若夫人。”   黑衣人将目光转投大福,笑道:“原来你就是若夫人,那这位就是大福喽!”   若夫人立刻色变,景国上下都听信了誉王爷倍爱痴儿,不难想象眼前歹人意欲何为。   大福不明究竟地望着他们,只见那黑衣人笑,下意识地她也跟着笑了。黑衣人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大笑道:“大福在手,可生逃王府!”   大福被他抓得生疼,皱眉道:“疼……放!放手!”   黑衣人见女娃神情,更确信了她的身份,一把挟住她的腰,竟迈开大步,走出了花园。   “景申茂!你给我出来!”   “娘!”大福在他怀中向母亲伸出双手,无奈却离母亲越来越远。   “放开福儿啊!你拿我,别抓她啊……”若夫人追不上江湖人的轻身功夫,最后半句话消失在风中,“王爷并不待……”   人在半空,这是比凤飞霞更高,更临空而翔的滋味,但是却一点儿也不自由。大福被人牢牢地把持在手掌。她看到迅速围绕过来的王府侍卫们,看到他们手中的兵器,眼中警戒的神色。很快,她看到了她的父亲,誉王爷半带讥讽的眼神。   “景申茂!你看看我手中的是谁?”   大福被高高举起,可是没有人看她。她也不看他们,她只想找她的母亲。   “不就是大福吗?”景申茂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他身后的心腹侍从立刻端来一张太师椅,景申茂从容地坐下,“我劝你别痴心妄想拿她当挡箭牌,识相的束手就擒,还少受点儿苦楚。”   大福感到身子微微一落,随后被举得更高,“景申茂你休想骗我,我手上明明拿着你的心肝宝贝,你若不想让她伤一根汗毛,最好立刻撤了手下,送上快马,一个时辰后,我自然在城外放了你的大福!”   “呵呵!”景申茂轻轻地笑了笑。   大福的身子在抖。不是她在抖,是黑衣人在抖。   “嘿嘿!”景申茂眼中已充满嘲讽。   “啊!娘……娘!疼!”大福的半边身子剧痛,一条手臂仿佛离开了她的身体。   “福儿!福儿……”虽然离得很远,若夫人撕心裂肺的呼唤声还是传了过来,饶是无情人听了也为之动容,可誉王爷不但无动于衷,反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好笑好笑!真好笑!”   因为刺客被锁定在当场,确定安全无误后,很多人都来旁观热闹。誉王爷身后逐渐出现了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若夫人终于赶到,跪在誉王爷身前,不停地磕头,“求王爷大发慈悲,救下福儿吧!”   那清脆的磕头声不禁使大福流下泪来。   “娘!不要!”这次她没有结巴,只是不断重复着那句话,“娘!不要……”   黑衣人看到若夫人磕头的地上已有血迹,而景申茂依然面不改色,这才信了手中的大福并非他的“大福”!但他仍旧不甘心,愤愤地道:“虎毒不食子,大福难道不是你景申茂的种?”   景申茂悠悠道:“她是个痴儿!一个无用的废物!若不是本王怜悯,将她养这么大,她早就死了。本王能容忍她这样的痴儿活在眼皮子底下,已经是对她的仁慈了!现在也该她回报我了!就为本王死一次如何?”   “王爷!”若夫人突然抬起血迹斑斑的额头,“以往是若对不住您,如果您肯不计前嫌救下福儿,若必当死心塌地服侍您!”   景申茂却冷冷地道:“迟了,若儿!要是十年前你这样对本王,本王还不把你捧到天上去……”他身后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歹毒,听到下半句却喜笑颜开。   “可是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现在这副德行,别说侍候本王,连当本王的下人都不配!去去,别在我眼前杵着,找个地儿好好洗干净去!”   若夫人一怔后,凄声道:“往日一缕情丝,今夜当断送。我负情君负我,枕畔红绡凉。若不再求您!”她凛然站起,转身扑向自己的孩子。   景申茂听了若夫人的两句话后,仿佛陷入了回忆。侍卫们没有他的指令,依然在原地待命。只见那妇人跌跌撞撞地向孩子扑去,她原先磕头的地面上露出了一摊血迹。   景申茂瞧见了血,回神后冷酷地笑了笑,接着抬起手来,他的手一放下,场中三人就得去死了!刀剑早已出鞘,只等痛饮颈血!   “娘!福儿不疼了,娘也不疼了!”大福再次向若夫人伸出了小手。   远处,那只无情的手在空中停了停。   若夫人双手握住大福的手,黑衣人一跺脚,忽然再次扯住大福。大福的耳畔响起他狂暴的声音,“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半边身子被牵动,阵阵剧痛传来,但比不上被迫脱开母亲的手她眼中的刺痛。大福尖叫了起来。   见黑衣人扑来,誉王爷的手果断地挥下。   “杀!”   “福儿!”若夫人如同绝命般尖叫,与此同时,大福眼前已是一片雪亮亮的光。   那是一场噩梦。明明睁着双眼却看不见,拼命呼喊却听不到。四周无边无际的苍白将她包围。她只觉得热乎乎的液体流淌在皮肤上,切断肢体般的疼痛在体内咆哮。可是,她不想死去,她想活下去。脑海中有什么在奔腾,思维从未有过的激越,却运转得那般清晰,仿佛一个陀螺在高速旋转,却显示出精致的纹路。   ——我是谁?   ——大福?景永福!   十年糊涂的脑瓜突然一朝清醒。是的,她是大福,因在娘胎里被人毒害命大不死却成痴儿的大福。她是大福,父亲不待见见死不救的女儿。她是大福,所有的人都将她当作痴儿任意取笑任意欺负的大福……   她为什么会活在这样的世上?负累,负累,负累,大福觉着她的身子沉重起来,她的眼皮沉重起来。反正睁眼也是一片虚无的空白,不如睡去。有点儿温暖又冰凉的液体围绕着她,非常舒服,很像在母亲怀里的感觉。不,她的母亲,娘啊——十年了,能回忆起的往事却如同一场噩梦,连痴儿都会自动忽略不堪的往事,可是,娘却从未放弃过她。娘总是那么和蔼地微笑,白天拉着她的小手跑在清冷的院子里,晚上柔声细语地念书给她听。是母亲啊……   以前她在梦中神志不清,可是现在她醒了。她想让母亲知道,你的孩子并不痴,不,她一点儿都不痴……母亲哪,她再也不愿看见母亲哭泣的脸,她只想让母亲快乐……   ——即便世间如此冰冷。   大福的耳朵终于能捕捉到声音,这世上最温暖的人在喊她:福儿!福儿……   ——她要活下去!   ——是的,她要活下去,要和母亲一起快乐地活在这世上。 第一章   (本章免费)   未觉秋来秋已深,啼鹃催去语声频。   虽无锦绣何妨写?纵有笙歌不废吟。   聚散莫言俗事苦,悲欢休恨烂红尘。   燮城虽好非故土,明月清风慰我心。   太医早就想摇头告诉那可怜的妇人,她的孩子不可能再苏醒,这时却发现原本重伤气若游丝的人,在长长的一记犹如叹息般的呼吸后,气息逐渐强了起来。   一探脉,太医的声音略显几分惊喜,“恭喜若夫人,这孩子真应了她的名,福大命大!她已经逃出生死关,接下来只要好生调养,不出半年,保准还你一个欢蹦乱跳的大福!”看着妇人破涕为笑的脸,太医心中不禁感慨:好了又如何?倒不如死了干净!一个痴儿一个痴母,若夫人难道不知道这样的孩子活着也是她的拖累?   景永福静静地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再次回到人世。如她所料,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她亲爱的母亲。若夫人端着药碗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泪花在眼中打转。   “福儿……”   景永福仔细地端详她,若夫人真的非常美丽,即便神色憔悴,也难掩风韵。容长脸,眼眉清雅,让人一见就觉得亲切。   不知互相凝望了多久,若夫人终于发现了异常。她的福儿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还是平常清秀的小脸、稀疏的眉、小巧玲珑的鼻……啊,是眼睛完全不同了。原本呆滞无光的眼,此刻神采奕奕,漆黑的瞳仁映出的虽是自己,但在漆黑的背后却是难以压制的气势,仿佛要将天地扭转。   “娘!”景永福顿了顿后道,“我想离开这里!”   药碗跌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夫人,怎么了?”门外传来丫头的声音。   景永福对母亲淡淡一笑,飞快地闭上眼。   “没什么,不小心摔了碗。你帮我收拾一下。”若夫人犹带几分慌张,目光一直不离床上的孩子。   “唉,夫人您别太累着自己。”丫环进来马马虎虎地收拾了一下,转头就走了。   听人远去,若夫人轻声唤:“福儿!”   景永福再次睁开眼,“娘……”   “福儿……你……终于醒了!”   “是啊,娘,我睡得太久了。”景永福微微一动手指头,若夫人就握住了她的手。母亲的手很暖和,很温柔。   “十年了,娘,福儿睡得实在太久了!不过现在福儿醒了,彻底地醒了。娘。”第一次说那么长的话,景永福说得很慢,但不再结巴。   若夫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溅落到景永福手上。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刻。一个她含辛茹苦养育了十年的痴儿,现在平静地告诉她,“我不痴!而且,不会再痴!”   这一天过得飞快又格外漫长。若夫人告诉了景永福发生过的一切。   那个改变景永福命运的夜晚,她被黑衣人挟持,誉王爷下令格杀勿论,刀剑袭来的最后关头,谁也没料到,拯救景永福的居然是黑衣人。他以身体保护了景永福,以至于景永福没有当场身亡。而他一死,侍卫们自然不会上前动手。只是小命虽保,景永福还是身负重伤。这无疑是天大的讽刺,最后救景永福的不是她的至亲,而是原本想害她的人。也许最后一刻黑衣人良心发现,总归是死,就不拉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了。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只有阎王知道了。景永福的生父,誉王爷景申茂只是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她,说:“还真是大福!痴儿福大!”他指派了太医后,就再没来看过景永福一眼。   景永福听完了,心里却没有半点儿愤怒,从誉王爷将她名传天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她的父亲,而见死不救下令格杀勿论的时候,她就已经还了他们的父女情。   “娘,我没兴趣再听那些讨厌的事情。”景永福想了想后道,“现在的我,只想把十年的光阴追补回来!”人没有多少个十年,再过十年,她就是个大人了。   若夫人欣然而笑。不是痴儿,她早就发现她的孩子是个天才。她再次取来书籍,只念了书名,就听到景永福朗朗不绝的背诵声。   “娘,怎么了?”见若夫人神情异样,景永福停下来问。   若夫人紧紧地抱住她,“好孩子,娘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孩子!这些你早就会背了。”   “是啊……我听娘的声音很好听,我就全记住了。”景永福顿了顿道,“但是好多意思我还不明白,要娘给我解释。还有好多发音接近……”说了会儿话,景永福觉得头疼,一摸才发现脑袋后面还裹着布。   若夫人见状道:“太医说你脑袋后面挨了一下,所以才会昏迷了那么久。”当下景永福隐约明白她为什么会“醒”来。很多年后,景国的太医首辅告诉景永福,她原本脑袋里的淤血封了灵窍,而被打破脑壳后,淤血流出,还了她清明。   接下来的两个月,无人打搅的时候,景永福就躺在床上安静地看书认字。其实书她都能倒背如流,认字就十分简单,有些难度的是理解个别字句的意思。若夫人不是专职的教书先生,很多书她也不明白,比如讲解天文的,推算数理的,这都需要景永福自己琢磨。十年啊,景永福心想她整整空白了十年,所以发狠地想学回来。   若夫人理解她,但怕她太累,夜深了,总要跟她一起入睡让她好早点儿休息。景永福也知道她太急了,她的身体还未康复,很多必备的东西还未准备好,更有很多该学会掌握的还未上手。可是,多一天留在王府,她就多一天不自在。   “娘,我说过,我们要离开这里……”景永福喃喃而语,迷糊地睡着了。若夫人微笑着替她拉上被子。她的福儿正在飞速成长,没什么比这更令她快乐的。   四个月后,景申茂接到府内总管一个奇怪的禀告,说大福伤好大半能下地了,却莫名恋上了王府内醉荷湖的仆人打扫湖面的木船,时常拉着若夫人乘船玩耍。夫人起先不肯,毕竟那是仆人搭乘的小船,但无奈拗不过痴儿,又不放心她一人在水上玩耍,只好陪着去了。   总管在请示王爷,毕竟若夫人和大福再失宠也是主子,哪有主子上仆人的船玩耍的事情?但景申茂长久没有给他答复。   “王爷……”   景申茂想起那夜,大福被黑衣人举在空中,向若儿伸出手,若儿满头是血,毅然决然地奔向痴儿……最后黑衣人更是奇怪地将大福拢在怀中,挡下了大部分的刀剑。   “罢了罢了,不就是对痴母痴女嘛,随她们去了,别再来烦本王!”   后来总管自然没把更奇怪的事情上报。比如说,大福又莫名其妙地弄起木匠,做了几个古怪的小东西后,不过几天转而又玩起女工……因为大福本来就痴,做的东西也无法以常识辨认,所以没有人放在心上。而走近她,她就对人痴笑,若夫人在一旁哀怨地一瞥,下人们自然也就跑开了。   等到大福伤后第六个月的某天早晨,服侍若夫人母女的下人照例去请早膳的时候,这才发现冷院已人去楼空。同一时间,那艘只有夏季才派上用场的木船也不翼而飞。   景申茂伫立在王府北面的水闸前,铁锈斑驳的水闸门还吊在半空,可原本门下拦挡的木栏却被人撞破,留下好大一个窟窿,窟窿那边便是唐河,遥遥可见远处唐河河面宽广起来。   王府内几个有头脸的奴仆跪在景申茂身后,没人敢抬头。有人回报这个窟窿不是一天挖的,是逐渐挖烂了大部分木条,最后一撞而破。   良久,他们才听到王爷冷冷的声音,“一个晚上能跑多远?你们是木头吗?就让两个大活人逃了出去?还跪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作鸟兽散,只留下景申茂低低的叹息,“往日一缕情丝,今夜当断送。我负情君负我,枕畔红绡凉……若儿。”   当日中午,王府书房,书桌上摊着几件奇怪的物品。三样是木制的,两样是布品,但模样怪异,辨识不出是何物。   景申茂一字字地问:“若夫人带走了一些细软,却留下这几样古怪玩意儿?”   丫头跪在地上,提心吊胆地道:“回王爷,是的。”   “这些是什么?”景申茂手一拍桌面,古怪的物品弹起又落下。   丫头连忙答道:“这是大福小姐做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   “大福?”景申茂厌恶地说,“为一个痴儿,做娘的居然敢逃离了王府!来人!”   门外人应声而入,仔细记下景申茂的嘱咐。   “无论她们跑多远,都要给本王把她们娘俩带回来!”他不要的女人和孩子,不代表这个女人和孩子能主动弃他而去。   三天后,在唐河入海口找到了木船。王府引湖的水闸窟窿早已堵上,十几名侍卫将它扛回了王府,放在了宽敞的前厅院落。   景申茂仔细端详,这跟他记忆中的木船稍有不同。一对本该放在船内的木桨被固定在两边船壁上,延伸处还有转轴,而船内也多了几样他从未见过的装置。景申茂猛然想起丫头呈上的那几样古怪的木制品,那是——这船多出来的部分吧!他飞快地跑回书房,取了东西后回奔到船边,一比对,果然如此!   “给本王找个制船的奴才来!”   很快结论被制船人证实,这是改良的划桨装置。可以使力气小的妇人,用踏脚的方式驱动划桨!   “不知王爷可否允许小的制作这种划桨?”制船人不是王府奴才,不懂看王爷脸色,犹在那里唠叨不停,“据小的看,制作这划桨的人真是天才,以后划桨的渔人可省下大半力气,将此划桨推广开来……”   “滚!”   景申茂按了下太阳穴,居然有人夸大福为天才?鬼才信是那痴儿脑袋里想出来的,肯定是若儿!   景申茂又找来了制衣坊的能人,证实了那两样不成器的布品,拼在一起是半件男子衣裳,小号的,还没有袖管,算是件实验品。如此,景申茂也免了王府下人三天内没有找到人的罪。原本是找一对母女的,现在变成了一双男子,能找到才怪!   跌坐在太师椅上,景申茂低低地道:“若儿,本王小看你了!”   但是一个月后景申茂收到的消息更是深受打击,消息是由当事人带着物品一起回来禀告的。   还是在王府书房里,书桌上呈着一包首饰,多是大福三岁以前他赏给小孩的,那时景申茂对若夫人还眷恋着。   东晋城的当铺老板跪在地上,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件让景申茂长久无法回神的事情。   “那日黄昏,小的准备打烊了。一个小丫头匆忙撞进了小的铺子。小的见她衣着光鲜,身上首饰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就招呼了她。那丫头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艳红色绸缎小包,放在小的面前也不打开,却叫小的先支走旁人。小的以为是笔大买卖,自然把伙计们都支了下去。等人走干净了,门关了,小丫头才慢慢地揭开红色小包。不曾想,红色小包里是个蓝色小包,她又仔细地解开,里面还有个明潢色绸缎包着。看着明潢色绸缎更不像寻常人家的,小的那颗心就被吊起来了……”   “少废话,拣要紧的说!”   “是是!她打开明潢色绸缎,里面是一堆女子首饰。以小的多年经验判断,那些可全是上等货色。小丫头开口就是八百两。我不肯。小丫头却说,这是她家主子吩咐下来的,没这个数不当。小的在商言商,她要死当,小的自要压价。小丫头便生气了,仔细包起小包,口上说,若不是急用,谁来当,还当这个价!   “小的知道这个价绝对划算,这些首饰四千两都不止。但她说急用,小的便吃定了她。当下任由她一层层地包上小包,开了个七百两。小丫头好似不会做生意,不知缠扯,包上小包,来了一句,你家不肯我找别家。小的当时心慌,嘴上还是不肯。那丫头竟摔门而去。小的看实在不行,这才叫了她回来。八百就八百吧,吃个小丫头的亏算我积德做善事了!没想到,还真吃了她大亏。”   “继续!”景申茂忍耐着道。   “是是!小的银票本在怀里,当下取了八百两出来。她却跟护宝似的,把那艳红色小包抓得紧紧的。直到银票到手,这才不舍似的将小包给我。走之前还道一声,老板,谢谢你,你真是好人!直到我再次一层层打开那小包,才知道东西已经调了包!哪里是先前的好货色,她给的,也就值个八百两!”   当铺老板啰唆地说完,也不见王爷发话,只得跪在地上,直到跪得腿都麻了,才听上位者古怪地问了句:“那丫头看上去有多大年纪?”   “这个嘛,依小的看,也就十岁左右!”   景申茂心头一震,“可是眉毛疏散,笑起来有几分傻样?”   “眉毛倒是疏散,但那丫头笑起来甜甜的,半点儿不傻!小的就是看她笑得好看,这才没提防,想不到,她居然是个小骗子!”老板咬牙切齿地说,抬起头来,却见誉王爷脸色不对,连忙止住话头,等王爷发话。   景申茂此刻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表。要他相信大福能骗过脚底下跪着的精明老板,还不如相信太阳打西边出来,但是事实摆在眼前,痴儿大福骗过了老江湖,难道太阳真从西边升起来了?不对,肯定是什么事情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他却茫然不知。若儿,肯定隐瞒了他什么!   打发了当铺老板后,景申茂再次细细地查问了冷院的下人,越发觉得有异。他亲自去了冷院,看到书房里种类繁多的书,听到下人禀告,七年间,若夫人每晚念这些书给大福听。景申茂不由得自嘲,长年的冷落倒成全了若儿的博学苦读吗?想起昔日那个顾盼神飞、精通诗文的女子,景申茂更加确定,所有的一切都是若儿一手策划的!   景申茂搜索大福母女整整三年未果,不得已对外宣布,大福过世,其母悲痛欲绝一病不起,也一起去了。若夫人“死”后没有追封,到“死”依旧是誉王爷的卑贱妾室。   又过了一年,原先的景国太子被废,景申茂毫无悬念地继承大统,定年号仁德,史称誉帝。   仁德元年,夏末。出景国国境,嘉临关以西,燮国东部最大的边陲重镇淄留,城内最繁华的街口,最近一年红遍淄留的酒肆天然居上,雅座“三国”里,有五位锦衣男子正入座。   这五位都是前呼后拥的主儿。居主位的是燮国委任于淄留的镇国将军轩辕不二,也是轩辕世家当今的家主。他的身侧,左边是淄留府县主屠刚,右边是淄留富甲一方的财主方晓春。屠刚身旁是轩辕不二的长子轩辕则,最后一位是面生的年轻男子,只看轩辕不二命轩辕则亲自侍候的情形上,此人非富则贵,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景永福一边打量着一边推测,这年轻男子的真实身份是燮国的太子也不无可能。不过他是何方神圣,她并不感兴趣。现如今已成为掌柜的景永福,多少要给轩辕一族一点儿薄面亲自来伺候下——也就是站在一旁看看伙计递上菜单送上茶水,然后寒暄几句,接着就可以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轩辕不二是个爽快人,每次来,都是大手一挥,一句“你看着办”就可以打发了,当然,是他打发掌柜或小二。可这一次他却规矩地接下了伙计的菜单,递给了那最后一位年轻贵人。景永福这才真正端详起此人。只见他年龄二十上下,面容俊朗,只是眼神太过犀利。身上穿的虽是寻常的燮国月白袍,但却不是一般公子少爷穿得起的,那可是燮国贡缎所制,而腰间佩玉更是晶莹剔透碧光滟滟,更要紧的是他的气质非同一般。看他的举止,显然是长期位居上位之人。   “易公子还是第一次来天然居吧,这是去年新开的店,酒菜虽比不上王都,但有几分新意,还请公子自己随意点上几个。”   景永福忽然笑不出来了,易公子,哎哟,娘啊,还真让她随便给猜中了。燮国太子名讳不就叫李易吗?   正在景永福盘算如何加速脚底抹油的时候,李易却将菜单推还回去,笑道:“既然掌柜在此,不如就由掌柜的给我介绍一下。看这东西好生无趣!”   所有人都在看景永福,她只好清了下嗓子,开始介绍,“天然居上客,客上天然居。其实正如店名,小店推崇自然饮食,尽量保持食材的本色原味,略加辅料……”   “就简单介绍几样菜肴即可。”李易打断了景永福的话。   “哦,是是。”早说嘛,景永福笑道,“小店厨子最拿手的菜肴有二,一是酱汁牛肉,二是茶树菇烤肉。”   “不错,不错。这两个菜口味甚好!”轩辕不二附和了一句。   李易却双目炯炯地盯着景永福问:“是吗?不知好在哪里?”   景永福也盯着他看,这人多少有点儿找碴的意思了,一般像这样“巨头”聚会的场面,掌柜这样的小人物应该是越早打发下去越省心,哪里会被问个不休?   “只知好,不知好在何处,岂不是很可惜?”李易瞟了一眼轩辕不二道。   “这倒是。”轩辕不二岂会不知李易的脾气,大声道,“小掌柜的,赶紧说给我们听!”   景永福暗叹一声,难道年纪小就吃亏吗?她嘴上却笑着答:“回公子,这酱汁牛肉是同数十种蔬菜一起烹制,但烹制之中,用纱布将蔬菜尽数裹了,是以牛肉烹制好了,有菜味却不见菜影!”   在座四位老客不约而同地点了下头。正是这个味!   “茶树菇烤肉呢?”   景永福不慌不忙地反问:“诸位大人、公子可以回想一下,一般在其他地方吃到的茶树菇是不是味同嚼蜡?”   方晓春向来给景永福面子,这时候接口道:“不错,晒干后的吃起来涩涩的,一点儿都不好吃。”   景永福笑道:“是啊,可是新鲜的茶树菇有股子怪味道,吃起来口感更差对吧?   方晓春不住地点头,“是啊是啊……可你天然居的……难道用的是新鲜的茶树菇?”   “方老板果然好美食,不错,您说准了,我们天然居用的正是新鲜的茶树菇!”   “这怎么可能?你家厨子如何做到的?如何能将那股子怪味去掉?”   景永福故作高深地一笑,“独家秘方,不可外传。要想吃这一口鲜,还请大人以后多到小店来捧场!”   方晓春一愣,随后大笑道:“好你个小掌柜的,拿我开涮!”   在众人的笑声中,景永福借故告辞。李易也没再为难她,只是火辣辣的目光直到景永福离开“三国”雅座,还在她背上烫着。   流年不利!景永福暗自嘀咕了一句,吩咐伙计小心照应,那一桌子,单挑出哪一个都惹不起。   景永福走后,轩辕则问李易:“易公子为何会问起那掌柜的?”   李易英眉一挑,“诸位别告诉我,你们都没瞧出那是个小丫头来着?”   轩辕不二第一个大笑起来。屠刚在一旁低声道:“易公子有所不知,这小掌柜的是女孩子,我们早就知道,而且还是她来淄留开店前就亲口告诉我们的。”   轩辕不二仿佛在回忆,“这小掌柜的很有意思,开店前亲自送来拜帖,说是有什么规矩不懂的还要我多多海涵。分明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   屠刚笑道:“她对我说的话却是,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身为女儿家实在不宜抛头露面,要假扮男孩开个小店来养家糊口。我准了她开店,不料却是这么大个店!”   李易顿了顿道:“原来如此!”   方晓春问:“不知公子为何借着菜名盘问那丫头?”   李易正色道:“开始我也只是随便一问,但听那丫头口音,实在不像我们燮国人,也不像景国西部的,越听倒越像是景国京都人氏。我一时起了疑心,毕竟此时乃多事之秋,淄留又是我国边境之重,加上她的小店刚开一年,难免不往那个方向想!”   轩辕不二也正色道:“不错,公子心细了。这小丫头倒非奸细,但我淄留的细作实在不少。前天本将还在军中捉获了一个,可惜没留下活口!”   屠刚接着道:“因她年幼开这么大个店,我便对她的事情一直留心。她与母亲两人来到淄留,说起来确实相依为命。只是像她年纪那般小,却颇有手段的人物实在太少。而她们母女能有钱财开天然居这样的店,必定来历不小。我一直疑心,直到见过她母亲,我才确信她不是奸细……”   屠刚说到这里打住,李易怀疑地向他瞟了一眼。边上方晓春笑道:“因这小掌柜的娘,是个绝色美人!”   那小丫头的模样顶多只能算个中人之姿,她母亲能美到哪里去?李易正想着,却听方晓春又赞道:“美人清雅不与世同流,听说这小掌柜的爹不是个好人,乱七八糟娶了好多老婆,美人遭不待见,这才带着小掌柜离开了家乡。”   这些当然是景永福杜撰的,从十岁那年离开景国京都后,她扯谎的水平逐日递增。不过这一段倒有一半真实,真真假假半真半假,才是扯谎的最高境界。   李易前后琢磨了一下,忽然笑道:“果然好手段。要不是把诸位都一一说圆了,她小小年纪如何能带着美貌的老娘在淄留立足?”   众人相顾而笑。笑声中,却听李易问道:“还不知道这小人精叫什么名字?”   轩辕不二豪迈一笑,另两人齐声答他:“她自称姓平,名叫大福!”   景永福打了个喷嚏,听见楼上“三国”雅座里爆出惊雷般的笑声后,她的心底立刻流过一阵寒流,肯定是某个老家伙向那太子报上了她的名字!   李易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轩辕则强忍着,只听边上的方晓春悠悠道:“我估摸着,她娘俩的确不招人待见。不然这么机灵的丫头好叫不叫,偏偏叫一个跟他们景国誉王那有名的痴儿一样的名!大福大福!嘿嘿!害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叫她大名,只好叫她小掌柜的!”   屠刚点头道:“是啊,誉王没什么好叫人佩服的,也就养个大福整整一十三年,直到去世都没不待见她!”   李易擦了擦眼角的泪,“到底如何养那痴儿,谁都没见过。都是些谣传,皇家的事儿,听起来总有点儿玄!”他身在帝王家,对皇家之事,领悟比在座的几人都更加深刻。但话在众人舌边转了几转,他对大福的疑心也就去了。要知道眼前这几位,哪一个不是人精?就说相貌粗犷的轩辕不二,心思却绝不似外表那样,不然他岂能继承轩辕家族的家主之位?轩辕世家百年来在燮国屹立不倒,始终掌握着对一个国家一个王朝来说最重要的军权,这可不是一般世家能享有的尊荣能承受的重责。连轩辕不二都放心的小丫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菜送上后,伙计退下。五人开始说正题。他们说什么景永福没听见,可她在楼下,又随便猜了个不离十。   燮国除了太子还有三位重要的皇子。分别是贵妃之三子李泫,德妃之长子李献和淑妃之六子李菲。不按照长幼排序,按尊卑排的。贵德淑娴四妃,当然是贵妃的儿子排在前面,不对,应该是皇后的儿子太子李易排在最前面。   李易不会无缘无故来到淄留,他是来拉票的。轩辕不二这一票他铁定拿下了,除了拉票,还同最近嘉临关附近不太平有关。奸细就像虫子,轩辕不二接连捉了几个月的虫子,前天好不容易捉到一条,却是死的。死虫子也是条命,却被吊在城门上了。   景永福东想西想想了一大堆,忽然想到一事,面色不由一变。未雨绸缪,她该带着母亲离开这里了。虽然眼前还没有半点儿战争的预兆,但一边是景王新立,另一边是燮国争储,没大战,小战是逃不过的,而那些皇族最喜欢找理由来掩饰真正的目的……恐怕没什么理由比别国挑衅更佳吧?   多年以前,景永福的生父以她是个痴儿为由,将一个国家逐渐掌握在自己手中,皇室的虚伪她再清楚不过了。   景永福沉思片刻,作了决定。   雅座里,李易将该说的都说完了,忽然问:“这雅间是谁起的名?”   轩辕则在一旁搭腔,“能命名‘三国’,起名者必定不凡,而且颇有胆气……”   轩辕不二和方晓春又大笑了起来,屠刚低声道:“还有谁?自然是那小掌柜的,平大福小姑娘了!正因她把雅间起名为‘三国’我才对她疑心了多半年。”   李易和轩辕则一愣,显然没料到“三国”如此大气的名字竟出自一个小丫头。   轩辕不二笑罢沉声道:“现在时局,正应了‘三国’鼎立的格局。我燮国与景国百年来明争暗斗,元气各伤,而北面的契列萨却悄然崛起。契列萨骁勇善战举国皆兵,若南下入侵居庸关,后果不堪设想。所幸的是,契列萨是个游牧王国。它攻下城池容易,守住战役胜利果实却百倍艰难于战役本身。只是,我们仍不可不防……”   屠刚接着道:“景国誉帝新立,我燮国君主却日渐老迈……所以,更需提防的依然是景国。”他当中停顿的意思众人都明白,那就是燮王衰老,争储将不可避免。论起排行,李易是燮王的五子,上有号称“燮国猛王”的长兄隶王李献、八面玲珑的三哥沛王李泫,下面还有精怪的迪王六弟李菲,而每位皇子的母妃都出自名门,占据了燮国四大世家之三。   李易之所以与轩辕一族示好,正是因为轩辕世家是百年间唯一不嫁女入宫,不做外戚的世家。这也是轩辕一族几朝几代都受君王重用的原因之一。   李易担忧地说:“隶王战功显赫,其母妃背后陈氏一族多骄横跋扈,这几年更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谈及要事,李易不自觉中不再自称“我”而换成了“本宫”,东宫太子之势微露。   轩辕不二道:“殿下大可宽心,陈氏还不成气候,即便隶王打了几个胜仗,但在本将看来,那不过是儿戏。”隶王的几次战役都是对契列萨,契列萨攻下边境城镇,并不善守,换了别的将士,夺回失城也不难。   李易摇头道:“将军远离京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隶沛二王暗地结盟,陈氏和司马一族联手。隶王屡屡挑衅本宫,只是试探。”   轩辕不二等人一惊,连素来沉稳的屠刚面色也变了。燮国两大世家联合,起码掌控了燮国的小半势力。   李易又道:“本来这上位有能力者居之,我两位兄长能力都佳。但景国誉帝新立,局势有变。在此动荡之际,万一我燮国同室操戈,岂不是给外人可乘之机?”   轩辕不二肃然站起,屠刚等人也随之起身。只见轩辕不二斟满酒,双手递给李易,庄严道:“殿下以国家为重,不二敬你一杯!”此时,李易只是太子,并非天子,他轩辕不二还不能跪拜,但凭李易适才一番话,轩辕不二已彻底归顺了太子。   屠刚等人以轩辕将军马首是瞻,每个人都斟满酒,众人碰杯而饮。   复座后,几人简定对策。正说到一半,有人叩响雅座外门前的垂铃。   景永福亲自端来一坛佳酿,约摸十斤的分量,从库房提留上来,她的小脸已通红。   “诸位大人,这是小店自酿的美酒,还请大人们赏脸。”   李易再次端详,国色天香或娇或媚的女子见多了,反观这丫头,倒更像一碟清粥小菜,不觉莞尔。散淡略显几分慵懒的眉,似笑非笑的上翘嘴角,别有一股讨人喜欢的味道,也难怪淄留地界上的大人物都对她另眼相看,也不计较她带着孩子气的张狂。   方晓春打趣道:“什么样的好酒,要你掌柜的亲自来送?别一会儿结账,叫我们成了你的冤大头。”他时常也与景永福做点儿小买卖,干货柴薪什么的,知道她厉害,见平白送来的酒水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景永福笑道:“方大人要肯多给,小的自然收……”   众人嬉笑。   “不过啊,小的是真心送酒,这酒不要大人的钱。”   方晓春指着景永福的鼻子笑道:“不要钱,估计比要钱更狠啊!”   景永福向他眨眨眼,他微微一诧,然后会意不再多言。   景永福在雅座外等了一段时间,方晓春借着如厕溜了出来。景永福引他到一僻静地儿,对他作揖道:“小的要把天然居让给大人。”既然主意已定,景永福便不愿多耽搁一天。也许有些仓促,毕竟李易还在店中,但方晓春此人她最为欣赏,绝不是乱嚼舌根的人,也承蒙他照料,天然居才有今日的规模。   “啊?”方晓春张大了嘴巴。   “小的承蒙诸位大人关照在淄留开了个店,但毕竟小的年纪还小,见识也短。听长辈说王都繁华,能人异士藏龙卧虎,小的也想多历练历练,见识见识。再说了,小的毕竟为女儿身,年纪小还雌雄莫辨,等到大了迟早是会被人看破的,徒招人闲话,到那时候只怕给各位大人添堵。这天然居终究难守下去,既然迟早要走,不如早些离去。”   方晓春环顾四周。景永福知道他在想:这样一个店,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难得的匠心独具的设计,更难得的人气鼎盛,其实景永福也不舍得。天然居是她的心血,花了一年才经营到如今这个地步。当年离开景国不得已,离开时也没有想过今天会开这样的一家酒肆。可是处事需当机立断,景永福不喜欢纠缠。她的母亲若夫人早年对誉帝就没有干净利落地了断情分,才会受到伤害。不喜欢就不会受伤,分明不是个好男人,何苦委屈着喜欢呢?   回忆如潮涌……   四年前的夜晚,小船砰的一声撞开了木栏,与此同时,三更的更声在远处敲响。景永福用满是血泡的双手拾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丢开,将小船平缓地引出窟窿,划入唐河。小船划离王府大约五米的时候,她与若夫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只见黑糊糊的一个洞口,不见王府内景致。景永福脚下不停,踩踏着自制的划桨,嘴上却道:“娘,你能想象到明日天亮,誉王爷站在这洞口往外望会是种什么心情吗?”   若夫人回过头来,远望前方愈见开阔的河面,道一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这是我们的感受,而他,应该是耻辱。”   夜风吹得景永福身心舒畅,连日来的操劳一扫而空。一切她都预计好了,先是混淆王府内下人的视线,借由他们之口迷惑景申茂,结果只是第一步,他就没兴趣理会。而见到总管制止若夫人后跑去上报却徒劳而返,景永福便知她和若夫人已经波澜不惊地踏上了轨道,逃离景国的轨道。   可接下来的木匠活和针线活却苦了景永福,她和若夫人从库房里找到了一柄匕首,虽谈不上削铁如泥,可勉强破破木头还是可以的。至于针线则与景永福彻底无缘,是若夫人亲自缝制了两套男装,景永福做的不过是失败的半成品,甚至连袖管都没留出拼接的地方。   匕首在景永福的日日摧残下磨折了,折断之前它完成了它的艰巨任务——将水闸下的木栏划得差不多了。为了那一撞成功,景永福还特地在船头包上了棉布,掐准了三更的更声。   如她所料,一晚顺风,小船乘风破浪,天才刚亮,就到了罗琦山。她们在山脚弃船,此时风向有变,景永福便让船随风而去,与她们真正的目的地南辕北辙。   罗琦山往西是东晋城。景永福在城里“卖”了些首饰,然后与若夫人搭乘了前往嘉临关的商船。若夫人的首饰比景永福的值钱,有些并非景申茂所赐,具有一定的纪念意义,所以景永福做主“卖”的是自己的。   景永福天生能成为一个“奸商”,这与人的年龄无关,她成为“奸商”的天赋在东晋当铺初显锋芒。事后景永福也想过,那老板会骂她小骗子,可她骗他什么了?分明就是八百两的东西,没多卖他也没少卖。如果不是他想占便宜,这笔生意如何会成交,她没给他一堆石头就算很客气了。   船泊厚轮,景国西境。过了嘉临关,便是燮国……   “回神!回神!”方晓春一根指头轻点景永福额头。   景永福这才惊觉,心下一乱,面上却漾开笑容,“是不舍啊,追忆过往的点点滴滴,能到今天的地步,确实不易,所以还请方大人给小的一个合理的价钱……”   “怎么?不是送给我的吗?”方晓春开玩笑说。在景永福陷入回忆的时候,他也算好了出多少银两接收天然居。   “大人难道想叫小的孤儿寡母的远上王都连盘缠都没有啊?”景永福挤眉弄眼地道。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们在说什么?”李易不知何时来了。   景永福一惊,被人逮个正着,麻烦啊。少年行事总不稳,若夫人也不知说过她多少回了。   景永福转过身,已是一脸阳光灿烂,“易公子有何见教呢?”老实说这个太子殿下长相不错,可景永福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   “你想去王都?”   “是啊!”景永福心里却在烦躁,都被他听见了还问。她又不是奸细,早点儿离开他的视野,省得被这个多疑的太子琢磨来琢磨去。   “我带你上路如何?”   李易终于看到他想看的神情,她刻意堆起的笑容下,闪过一丝慌张。   在方晓春的惊诧中,景永福微笑道:“多谢公子好意,但男女有别,怕是不太方便……小的还是自行上路。”开玩笑,景永福呸一声,跟你李易上路才叫危险,躲得了隶王的明枪躲不了沛王的暗箭,到时候你李易随便抓起她和她娘在身前一挡……   “小掌柜的,不要先拒绝。我此次出行,随行中有位女侍卫,小掌柜与母亲可与她食住同行……”   景永福眼睛一亮,女侍卫,也就是会武功的女子喽?十岁逃离景国王府,她错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所以景永福羡慕所有会武功的人,特别是女子。   李易以为景永福心动,又道:“如此一来,一路上无须花费一文钱,到了王都我的地头,我还可以为你安排落脚的地儿。所以小掌柜的,我说你不要先拒绝嘛!”   方晓春打量着他们,也在琢磨:太子莫非看上这丫头了?   景永福最终还是轻轻地摇头道:“再次感谢易公子。公子与小的今日才相识,就肯如此帮忙,小的真的很感动。但小的心想公子行程一定不同于我等寻常百姓,小的与母亲虽到燮国一年,却只限于淄留,燮地诸多风景胜地只有耳闻未饱眼福,所以小的打算一路游历,恐怕与公子行程不同。”有武功的女子,与其羡慕人家不如自己有。景永福还是很清楚,少跟燮国王室扯上关系比较好。   李易眉头一皱,他很少被人拒绝,何况他提供的条件非常优厚。“三国”雅座里另几位大人物也走了出来,景永福连忙对方晓春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方大人明儿见。”说完就兔子似的闪了。   轩辕则最为年轻,在景永福离开后听李易一说,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何会心生带她同行的念头?”   众人回到雅座,李易望着桌上景永福送来的酒坛,良久后低声问:“诸位有没有觉得这丫头已经猜到本宫的身份了?”   轩辕则顺着李易的目光,第一个发现了酒坛上的封字,那竟是一个“太”字!   李易将酒坛转了一圈,在一片寂静中道:“她小小年纪已有如此才干,周旋我等之间游刃有余,看似精明贪财,实则是种掩饰,掩饰她身上的一种才干。以四字来概括此才干,正是——审时度势!”   李易叹道:“第一次见本宫,她还笑着说,想尝那道茶树菇烤肉就来她的天然居。本宫可以断定,这时候的她还没有想离开淄留卖掉天然居的打算,但她下去后回头一想,离去的念头就出来了。 第二章   (本章免费)   “从本宫来淄留见诸位的事上,她就推算出淄留不久后就会成为箭矢之地而向方大人提出转让天然居。拒绝同行,游历只是托词,她真正是怕跟本宫同行,反遭危险。”   与此同时,景永福在楼下想到一事,不由得跳起两尺高,冲进库房一看,“坏了!坏了!”   伙计好心地问:“咋啦?”   她颓唐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掩面,低低道:“丢人了!”   伙计摸摸脑袋走了,景永福从指缝里看他的背影,小子,就是你,该好好摸摸你的蠢脑壳了!先头她懒得自己找,叫他拿坛好酒,他问要哪一坛,她说酒封上字的笔画最少的。结果这伙计没找到“一”,却拿个“太”给了她!的确丢人!景永福忽然拿开手,大笑了几声,丢人也是李易丢人!   “本宫用人素来不分男女,无论年龄,与尊卑无碍与身份无妨……”楼上的李易顿了顿道,“诸位大人难道不认为,这位平大福姑娘与众不同?小小年纪就能在你们手下热闹地开一家这样的酒店?猜出本宫身份却面不改色应对自如?”   轩辕不二等人这才悟到,原来太子是打的这个主意。这倒不是他们几个不如李易心思缜密,而是他们的身份地位和李易不同,不曾往这个方向想。   方晓春与景永福打交道最多,点头道:“是个人才,可谁也琢磨不到这小丫头脑袋里转的是什么主意。殿下,怕她是不肯的。”   李易露出雪白的牙齿,“她已经拒绝本宫了,不过本宫不会放弃!本宫看上的,再辛苦也要到手!她不是要来王都吗?本宫有的是时间收服这丫头!”   另一厢,景永福笑罢,走出库房一边打量着天然居店里店外的暗侍明侍,一边吩咐伙计提前打烊,且免所有店客的餐费。店客埋怨的声音不少,他们不乐意,景永福心里也不舒服,但这是最后一天了,她要休息准备一下。   店里李易的暗侍只好表明身份,景永福向他们嘟嘟嘴,“到楼上站成一排!”他们敢怒不敢言,天子脚下也没见过这样的掌柜啊!   至于店外的暗侍就更倒霉,随着天然居的提前关门,门前的小贩自然散了,车马去了。他们无所遁形,尴尬之极,不知脚该落在哪里,人该藏到哪里。   景永福从门缝里瞄外面的风景,后领却被人提起,“小掌柜的在做什么呢?”   原来又是李易。他听到楼下的动静,下楼却见景永福毛着身子向外窥探,再见店内的侍卫对他使眼色,他便知发生了什么,当下好气又好笑地抓住她的后领,提起来问话。   双脚离地,后颈被抓,景永福自己以前也这样抓过猫,那猫被抓后就跟她现在似的,识相地乖乖不动,只为等待反扑时机。   景永福干笑道:“易公子可以先将小的放下再问话吗?”   被放回地上,景永福整了整衣襟道:“小的在想,人挪活树移死,一根脑筋不转弯的人跟树比起来有啥不同?公子的手下若都是树桩子,小的就浇点儿水吧。   “阿甲、阿丙!给门外的几位爷送点儿酒水!”   伙计得令,却见李易一下拉开店门。   “都进来!”   景永福一愕。要知道店门是上了木闩,顶了支木的,李易却一气呵成完成了开门的动作。于是,景永福脱口而出,“殿下好大的力气!”   这话真正的失言不是喊破了他的身份,反正到了这份儿上彼此已经心知肚明,而是后面落下的“力气”两字。李易是功夫好她却赞他力气大,以他的身份就是只有力气大都该赞功夫好。她赞力气大,就是压根没把他当盘菜。景永福猛地捂住了嘴,心道,完了完了,这下子李易该明白了,她非但知晓了他的身份,而且她还藐视他。   两个伙计听景永福道出“殿下”二字,吓得跪倒在地。景永福看看他们,只得暂时委屈一下自己的小腿,慢慢地弯了弯。   “不必了,又不诚心!”李易托起她的手腕。景永福抽回手,笑吟吟地望着他。这人没有架子,那就是同方晓春一样易亲近的人喽?   “倒是个天大的胆子!”   “谢殿下夸奖!”其实景永福也不是胆子大,而是她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开溜,话又挑明了,豁出去罢了。   楼上几人这时候一个个踱了下来,就在景永福被一群“狐狸”们围堵的时候,救星来了。人高膀圆的水姐从后门进来,洪亮的声音把众人一震。   “掌柜的打烊了也不快点儿回家?夫人正等着你呢!”一身侍女打扮的水姐威风凛凛,恐怕她也是当世唯一能将侍女服穿出将军袍味道的女子!   即便与景永福熟络如方晓春者也是第一次看见水姐,所以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珠子,看着那出奇高大的女子从众人身旁走过。她竟是比每个人都高,连轩辕不二都被她比下去了,而景永福仅仅到她的腰腹。   “阿甲你收拾下关好店门,我先带掌柜的回后院了!”   景永福跟水姐走过方晓春身旁,对他伸出一根手指,方晓春惊讶了一下,伸出两根,景永福摇头,还是一根手指。   “玩什么呢?捣蛋家伙,快点儿回去。”但水姐不给景永福时间与人讨价还价,在一群人的默送下,水姐神气地带走了小掌柜的。   直到看不到水姐了,轩辕不二才道:“这女人身手不凡,颇具大将之气!本将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审视的目光落在地方官屠刚身上,后者低声道:“平大福确实与母亲平氏两人来到淄留,水姐是她报上的丫环,水姐是粗使丫环,另有一丫环名唤小翠,贴身陪伴平氏,此外还有一小厮名叫阿根。入户籍时便只报了这五人,伙计、厨子都是在淄留直接招的。”   轩辕不二还想问下去,却听屠刚道:“这些下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下官也只见过平氏身边的小翠,这叫水姐的下官也是第一次见到。”   李易冷笑道:“有趣有趣!”转而,李易问方晓春,“她临走前向你比划的是什么意思?”   方晓春倒吸一口冷气答他:“她开价一千两,我嫌低了,给她两千两,她却坚持一千两出让天然居!”   一旁跪着的伙计一时面面相觑,没听过一丝风声,掌柜的就要卖店?   李易握紧拳头,显然是愤怒了。低价卖店,怕是恨不能插翅而飞吧!   “殿下……”轩辕不二唤了声。   李易这才缓和了神情,冷漠地看了一眼此刻店中的侍卫。他们的确不够机灵,若有突发事件,别指望这些人能保护自己。   “尔等留守此店,看住前后门,待明日本宫要好好接见平掌柜母女!”那“好好”二字显然加重了语气。但此时轩辕不二等人都觉得李易处理得对,平大福身上的疑问实在太多!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李易打算破例用一个小姑娘,自然要将她的底细摸清楚!   出了天然居的后门,水姐拉着景永福的手,边走边道:“闯祸了吧!大福,什么人能把你逼到卖店的份儿上?”   景永福摇头,“不是人逼的,形势所迫!要打仗了,我恐怕这地头不妥。”   “什么叫形势啊?形势还不是人做的?”   景永福想想也对,笑道:“水姐越发聪慧了!”水姐平时不显山露水的,这会儿出场拉她回来,自是知道卖店、离开淄留之事已不可避免。   三年前初到厚轮。景永福与若夫人遇到了水姐。   才从摇晃的船上踏到扎实的地面,景永福就看见远处,水姐黯然伫立河边。因她的样貌不同于常人,景永福不禁多看了几眼。其实景永福并不想管闲事,她同若夫人刚获自由,最要紧的无非是找处地方安身立命。可走远后,水姐的模样始终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她终究还是对若夫人说出了她的担忧,“娘,我们过去看看……我总觉得那女的站在河边想寻短见。”   在景永福心里,像水姐这样的女子,不受夫君喜爱,不遭公婆待见。站在河边,还会发生什么好事?   前面两点被景永福猜中了,但她猜错的是,水姐并不打算寻死。水姐只是见水而生感慨,她名为寄水,难道就只能依托男人而活吗?   水姐本是镖师之女,嫁于师兄,而最近十年走镖吃香,男人手上有钱后接连娶了三房娇妾,看她就越来越不顺眼,加之公婆也嫌她多年来未诞子嗣。水姐的父亲尚在世时,两家还勉强着往来,但她父亲尸骨未寒,她就被休了。   “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是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寻死。我只是在想日后怎么过。”水姐平静地道,“我有手有脚不会饿死,只是那些流言蜚语叫我心烦!”在男尊女卑的燮景两国,若一个女子被丈夫休了,无论什么原因,所有人都只会羞辱那女子。水姐虽孔武有力,不怕找不到活路,但闲话却让她听得每每愤恨不已。   景永福想了想,说:“我叫大福!”   水姐猛然抬起头来。   若夫人紧紧地握着景永福的手,景永福凝望着水姐道:“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这个名字,因为我大福就是大福自己,不是别人!”   水姐眼里闪出明亮的光。   “我不会改掉我的名字。”景永福如是道。   见过若夫人,景永福将发生的事和决定的事对她说了。她沉思了片刻,忽然笑问:“这次是不是又要溜走?”   景永福理直气壮地说:“娘,这不叫溜,这叫抽身!”   其实景永福有十几种方法从“重兵”包围的天然居抽身而去。此非彼时,她早非当日那个只能依靠母亲的大福。三年厚轮一年淄留的岁月,她更没有虚度。   景永福在想象,李易一大清早杀过来却只见人去楼空,方晓春傻乎乎地先看一眼伙计转交给他的契约(名曰管理费,五年后景永福不回来天然居才是他的),然后恨不能撕了它……   景永福笑了笑,呷口清茶,放下杯盖,想象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无情的,李易和方晓春正儿八经地坐在她面前。她将店契放在他们面前,对方晓春道:“给我一千两,我把店给你。给我两千两,我再多送你条财路!”   方晓春的双眼明显有了变化,“你怎么知道我身上带了两千两?”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话是:“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出两千两买下?”景永福斜眼看着他,并不回答。   “什么财路能值一千两?”一旁的李易冷冷地问。   景永福眯眼而笑,“这个不是卖给殿下的,只能说给方大人听。大人,你附耳过来……”   景永福在方晓春耳边如此这般一说,方晓春双眼的变化越来越明显,眼珠子简直要跌出眼眶。李易虽身怀上乘武艺,要运用内力听清景永福的话也容易,可他身为太子的尊荣和骄傲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只见方晓春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两张大面额银票,匆忙对李易施了一礼,“恕在下失礼,此事关系重大,在下需要尽快去办!殿下,告辞!”就大步流星地去了。   “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景永福再次端起茶杯,悠然道:“殿下既然打算起程回王都,这淄留地面上的事就不用理会了。何况,如果小的所料不差,殿下应该是来找小的兴师问罪,然后无论小的肯与不肯,卷了小的铺盖,打包小的一同去王都。”   李易终于问出了他的疑惑:“平大福,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怕本宫吗?”   景永福眨眼道:“听闻殿下素来礼贤下士,而大福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殿下岂会与大福一般见识?”   李易眼神闪烁,表情变化,最后却稳稳道:“平姑娘,我只是一片好意。你拒绝也就罢了,何必处处激我?”   景永福一怔,她确实对他不敬,他还自称“我”而非“本宫”。她现在只是个十四岁的普通小老百姓,而他乃燮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这份宽厚令景永福汗颜。感动之下,她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大话。   “殿下仁厚,只是我乃景人,不便为燮效力。但我有几句话想对殿下言明。世人只见燮国争储的表象,却不知其背后蓄谋已久的一场国家变革。燮国四大世家,三家入宫为外戚,而外戚夺权一直是每位帝王的忌讳,燮国的帝王并不昏庸,为何成全了陈、司马和杨三家入主后宫的心愿?四大世家,哪个是好惹的主儿?燮王非但惹了,还娶了仨,娶满了能娶的世家千金。”   景永福顿了顿,这时候的李易目光更亮,“继续说,不要打住!”   景永福莞尔,“如此,殿下就是觉得大福讲得还不错,那么殿下要记住了,出了淄留,这天然居就再没有平大福!殿下也自然没见过此人!”   李易皱起眉头道:“说完再论!”   “好吧!”有些话景永福早就想找个人说了,母亲、水姐她们都很好,都很聪慧,但并不适合这样的话题,而李易适合,且非常适合。她身体里流淌着誉帝的血脉,传自誉帝的对政治的敏感,使她一直很关注时局。   “燮王娶了三位贵妇,却立一个三代书香的文臣之女为后,其用意世人恐怕都误解了。不是一见钟情,帝王家原本就少有真情,也不是忌惮三位妃子背后的世家,怕哪个坐大了,另两家就不好交代。要是燮王真的担忧外戚之患,当初就不会娶,更不会接连娶了三位。”   景永福凝视李易问:“殿下觉得您的父亲是个胆怯的人吗?会患得患失,优柔寡断吗?”   李易摇头。   “但是,很有野心是吧?”   李易眼中猛地闪过火一样的光芒。燮王李和裕虽然年过半百,身子骨日见衰老,可其心志同二十岁的青年一样。他不肯躺在龙椅上苟延残喘,每天都要坚持去百菜圃活动筋骨。   百菜圃是其三十岁的时候在御花园里捣鼓出的一片菜圃,说是要与民共享种田养菜的甘苦。   同样关注燮王的景永福曾经感叹,单凭李和裕只吃自己种的蔬果,这一点誉帝就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她充满敬意地说:“您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帝王!他为了让您成为一代明君,给自己铺设了艰辛的前半生。切莫辜负了他!您要知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虽然,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一边!这一边就是燮国的国祚。只要利于燮国的,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做,相反,有碍的,他就会坚决铲除!”   说到这里,景永福多少有点儿妒忌,李易的命真好,她是没法比!他生来就有个皇帝老子安排好了一切,只等他长大成人,时机成熟后就把一切交接给他,当然立他为太子老皇帝肯定也观察过几年。   李易即便成为燮王之路艰辛,但笃定了李和裕的后台,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而她呢?她父亲给她的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名字。嘿嘿,大福!   景永福遐想着,李易一下抓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李易神情复杂地道:“大福,我可以不强求你同行,但请你日后不要装作不认识我好吗?”   景永福怔了怔,示意他放开她的手。   “大福,你对我燮国局势如此明了,那天下局势呢?”李易慌忙地放开了她。   景永福吸一口气道:“这是个三国时代。花落何家,未定!不过,你燮国若平安度过四子争储,将是天下最有势力的争夺者!”誉帝虽强,但景国不是一人之国,而常年来景国官员,隐患叠伏,国力日渐衰弱;契蛮虽强,然国制不改,休想染指中原;只有燮国,国强民富,去了世族的权势,再出现几位名将,天下可定!   李易沉声道:“请教大福,若四子争储尘埃落定,接下去该如何成就大业?”   景永福心中又是一暖,他用“请教”,但嘴上却平淡地道:“等尘埃落定再去想别的事,何况殿下,在下身为景人!”   “我只是想确定你的能力。”李易赔罪不成,干脆挡住了想溜的家伙。   景永福手心里忽然沁出了汗,她都说了些什么?她忽然觉得她就似一个无知的顽童,奢望以螳臂之力去舞动沉重的轮盘。可是她的天性里,这股渺小的力量却顽强地不依不饶地存在着……   “其实你说的,以前我虽不算十分明白,但还不至于一点儿都看不透。”李易深深地望着她,“父王是想要一举铲除燮国潜在的不安定因素。”   景永福试图推开他的手臂,果然如蚍蜉撼树。她开始后悔,毕竟她太年轻血热,被李易的平易近人打动,可是帝王家的人能信得过吗?   “可是对我李易来说,哪怕此刻身陷囹圄,也要做好长远的打算。不能为眼前的困惑而乱了最终的方向。”李易说话呼出的热气吹到景永福脸上,年轻英俊的脸上流露出远大的抱负。   “你不想说就不说。你不想跟本宫走就自己走。但是,大福,你不要当作从来没见过我,从来没跟我说过今天的话!”李易收回手,让出路,笑着吐出两个字,“休想!”   景永福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笑道:“好啊。”   他以退为进地忍让,不再坚持同行,但她还是决定从他眼皮底下溜走。对他的宽厚,她已回报过高。   “现在可以告诉本宫,你究竟对方晓春说了些什么,他怎么跟兔子似的去了?”   “也没什么,就要离开了事情总要交代的,何况要交代的……”一看他的眼色景永福就知道她应该挑要紧的说,连忙道,“我说要他在淄留、厚轮沿线多开当铺,完了!”   李易疑惑地问:“为什么?”   “很啰唆的,殿下要听吗?”景永福摇头晃脑,并不想说下去。   这时候的李易也很年轻,只以为是“财路”,所以没有追问下去,而更年轻的景永福,一心只想逃开他。结果一件本可以避免的事情发生了,至于它对景永福的命运来说是好是坏,难以评价。   离开一个地方后来却很少怀念,这样的人是冷酷还是坚强?   景永福对景国京都王府那个生她养她十年的地方没有留恋,对厚轮三年深居简出的宅子也没有留恋。不管怎么说景国都是她和母亲的国家,背井离乡已经够凄惨了,再远离故土就更悲凉,所以起初景永福和若夫人选择的落脚点是景国边境厚轮。   可是天不遂人愿,来到厚轮的第三年,某个多事的大婶串门后将若夫人的美貌吹上了天,眼见平静即将被打破,景永福和母亲不得不离开景国。虽然景永福早就做好打算,一旦景申茂找到厚轮,她就潜往淄留,但她想不到驱使她离开的力量并非皇权,而是出自平民百姓悠悠之口。这件事也让她感悟到,有些事情是盖不住的,更是躲不了的。韬光养晦无用,是明珠本身就会发光。于是,景永福到了淄留后决心干点儿事情,坐吃山空她本就不喜,反正燮国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们母女的。结果她成功地经营了一家酒肆,还大大方方地用起了“平大福”这个名字,不错,她本来就叫大福。   景永福开天然居一点儿都不盲目,上上下下她都打点了,对上她利用了轩辕不二等地方官的怜悯,对下她着实显露了一手。当她如数家珍般,报出所买物品的单价、总价和消耗情况——精确到一枚铜板时,让所有伙计都瞠目结舌。她折服了所有人的时候,若夫人就在她身后掩嘴而笑。   可惜更多时候景永福却是个无能的人,比如有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她就羞于启齿   她不会烹饪!   身为一家大规模的酒店掌柜,居然连最简单的蛋炒饭甚至蛋炒蛋都不会。在阅遍无数本菜谱后,奢侈地烧焦了无数只锅子后,景永福放弃了。天然居的厨子更郁闷,掌柜的只说不练,却偏偏懂得比厨子还多,因此厨子也坚定了此生跟随掌柜的决心!——到哪里去找这么精明又厉害的老板?不过景永福觉得厨子对她死心塌地另有原因。她怀疑,厨子相中了水姐。   那日水畔邂逅后,水姐就留在了景永福和若夫人身边。景永福不敢想象没有水姐的生活。生活不是逃亡,它需要柴米油盐,而她与若夫人,一个做了十年痴儿才苏醒,一个是生来就被伺候的美人,别说淘米煮饭,连衣服都没洗过半件。所以水边劝慰水姐的景永福,实际的模样比水姐更不堪。   粗制的男装,大半月未洗已经发黑的领口、袖口,还有因为要掩人耳目而涂黑的面庞,与虽神伤却一身整洁的水姐比起来,恐怕还是景永福更显落魄。   偏生就是这样,还非常有气势地扬言名叫大福,回想一次景永福就汗颜一次……   刘寄水眼力不错,早就识破这是一对母女,半是好奇半是怜悯与之结伴同行。一路上三人交谈,景永福也对她脾性,到了客栈,她才发现这对母女某些方面的能力实在叫人惨不忍睹,于是,她就自告奋勇地承担起“生存大计”!因她的加入,景永福和若夫人才得以永远告别客栈,幸福地步入了小家小园的生活。   厚轮的日子起初是非常恬静的。景永福努力钻研着各类书籍,刻苦地学习所能掌握的、所感兴趣的任何知识。但书籍之外,她却对人性更加好奇。十年的噩梦使她更加冷静地观看世人,她知道这世间恶人再多还是有好人的,比如她最敬爱的母亲。她也知道有些人恶不代表他一辈子都恶,比如最后关头舍身救她的刺客。   令若夫人遗憾的是,景永福对艺术方面毫无天赋。琴棋书画都只会欣赏,跟厨艺一样,只能动口不能动手。而稍微跟淑女沾点儿边的女工也是一样,景永福认为花那么长时间来制作一幅作品,太浪费宝贵的生命,何况衣服的主要作用是保暖和保护身体不受伤害,女工就好比非要在优良的弓箭上精心刻画花纹,多余!所以除了十岁那年为逃离王府她拿过一次针线,后来再也没有碰过。   景永福也没有学武,因为她早就过了最佳的习武期。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喜欢武学,不可以学,还可以看,而水姐就是她看得最多的实体武学书。水姐的基本功异常扎实,可惜的是没有名师指导,所学的只是粗浅的功夫。所以有段日子,水姐练武的时候,经常看到景永福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脸上羡慕和惋惜的表情并存。   在景永福终于能写出一手比较像模像样的书法后,她给水姐写了整整三十页的字。那是景永福看了水姐有段日子后,总结自己所看过的武学宝典,为水姐量体裁衣设计的新的武学修炼方法,不过当时水姐没有看懂她的“天书”。直到十天后,景永福掌握了基本的绘画技巧,给水姐画了二十幅动态图,水姐才勉强看懂。而从那二十幅图上,若夫人也彻底死了对她艺术才能的期盼之心。   厚轮次年,水姐感叹她年纪已大,即便得到景永福这样的“高人”指点,与武学的巅峰也已无缘。景永福随口说了句,那还不好办?找几个小孩来从头教起。结果水姐就跑到厚轮的街上等啊等,等了两个月,捡回一对五岁的孪生兄妹,把景永福佩服得五体投地。怎么捡才能捡到一双没父没母的孤儿,而且还是双胞胎?水姐答,等的,补充说明,等了两个月。   这一对兄妹男孩叫金根,女孩叫玉翠。其实是水姐某天在青楼附近晃悠等到的。当时老鸨不肯买下男孩,正与人贩子纠缠,两群人吵了一半才发现一双孩子不见了。   景永福嫌金啊玉啊的太俗,就各抽掉一字,男的叫阿根,女的叫小翠。当时平阿根冷着小脸,平小翠如受惊的小兔一样走进了平家宅子的大门。门关上后,水姐一手拉着一个向景永福走来,如是介绍道:“她叫大福!可一点儿都不大福……”景永福笑到一半的脸僵了,这个形象从此就印刻在两个孩子心中。   李易果然守信,没有再来打搅。景永福与若夫人、水姐、阿根、小翠,还有个拖油瓶——淄留土生土长的伍大厨子不肯留在家乡,信誓旦旦地说要追随景永福一生,但人却不进马车,追随到水姐身旁看她驾车去了。   屠刚亲自来送,伙计们也神情伤感。走之前,屠刚隐晦地对景永福说:“轩辕将军托我谢姑娘了。”   景永福“嗯”了一声,马鞭落下,马蹄扬起。她心想:估计方晓春这会儿忙死了!最近流寇四起,淄留和厚轮是大城市不会被波及,但两城之间的景燮两国的城镇却时常遭受劫掠。轩辕不二每次得了消息发兵围剿,总是功亏一篑。奸细难除,流寇难清。现在她教他们的一招就是最好的除虫子方法。流寇得了财物总要出手吧,边境不太平,当铺能关门关店的早关了,哪里还有收钱财的地方?无论组织多么严明的队伍,都会有老鼠屎,正如无论多么清廉的朝廷,都会有贪官污吏。她要方晓春开当铺就相当于放了老鼠夹,总会有老鼠主动送上门来。只要顺藤摸瓜,逮了当赃物的人自然就能追查出流寇的底细。到那时候,就可清除细作一并端了流寇老窝。   西出淄留,一行人一路游历。倾华湖、南山十三峰、古城盛京一路赏景。   约摸半个月后,一行人来到青莲山黄龙洞。景永福忍不住在山道上卖弄了下自己的好记性,背了段前人的游记,“江郡北三十余里,青莲山石峰突兀,洞穿峰半。先从北麓上折坂,东向穴南,岩石色黄而形如龙,故曰‘黄龙’……”   眼前半山洞门岩石赫黄,勉强能算“形如龙”。   若夫人、水姐包括阿根、小翠习惯于景永福“老练”的解说词而吝于赞美,好在伍大厨给足了面子,“想不到掌柜的不但精通烹饪,还熟悉地理风土啊!”   “厨子!”景永福拍拍他的肩,“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   “啊?”伍大厨张大了嘴巴。   中午时分,一行人在青莲山脚下休息。景永福不会算错路程和时辰,更不会叫若夫人露宿山野——他们推进的速度堪称龟速。若换了李易,也许用半个月就可以赶回王都,而景永福正是为了避免跟他赶到一起,才特意游山玩水的。   景永福对李易说的话已经暴露了她的内心。这天下,这三国,她其实是有兴致的。当日梦醒之际,她曾想向她的父亲向这个世间讨回她应得的。她体内汩汩流淌的皇家之血,脑海里所剩不多却皆是不堪的回忆……没有人生来就会是强者,没有人生来就该被抛弃。景永福不欠景申茂,但他欠她,欠她的不是一个童年,而是一个名字。   既然大福之名名传天下,那就让这个名字真正地名动天下!她曾这样想过,但看见母亲担忧的眼神,她放弃了。   这世上母亲最重。   傍晚,马车进入宽城,停在了水姐早年曾住过的锦山客栈前。只听车前的水姐嘟囔了句,“怎么几年不来,这客栈的生意好到这份儿上了,连停个马车都这么难。”   一人接她的话,“这位大姐,我们马上就搬完了,麻烦您再等等。”   景永福掀开帘子一角,几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他们的车前,看仆从忙碌地从车上搬运物件,应该是家有钱的主儿入住客栈了。   水姐“哼”了一下,算是默认等他们了。就在景永福打算放下帘子的时候,两双小眼睛凑了过来。景永福一乐,就没收回脑袋,陪他们看了。   是时斜阳西下,一树一石都镀了层淡薄金光,一位少年翩然出现。他手持一柄扇子,华服鲜丽容貌精致,年纪在十五上下,与他贵公子身份不般配地亲自跑来对水姐道:“这位姐姐劳烦你久等了,晚些时候请你们吃茶!出门在外,本想图个安逸,倒将东西带多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景永福也猜到他是这几辆马车的主人。华服层叠,手上还拿把装饰性的扇子,这样的人出门能少带东西才怪!等他的仆从们将东西搬完,水姐才有了空间将马车停进客栈里,奇怪的是店家到了这时候还没露面。   伍大厨打开车门,抱下两个孩子。景永福随后跳下车来,搀扶母亲,当母亲站在地上的时候,地面发出一声轻响。景永福回头一看,只见那少年手中玉扇落到地上,一双比女子更美上几分的杏圆眼直直地瞧着若夫人。   景永福心中一寒,提起嗓子喊:“店家呢?这么大个店,没一个人招呼吗?”   几个伙计样的人跑了过来,但站到那少年身后尺余却没了动静。景永福继续喝问,却见那少年收回目光,弯下腰拾起扇子,握在手心对她抱拳道:“这位小哥儿,莫怪招呼不周,现时这店属我管事!”   景永福睁大眼。少年腼腆地道:“我父亲是店东,掌柜的是我家包奴,今日我出游到此,他们自然以我为大。怪不好意思的,才到这儿就给各位添麻烦了!”   “原来如此。”景永福暗忖,这少年身上的用度和气派绝非一方商贾之子,而除了失态跌落玉扇,他的言辞举止无不流露出温文的谦和——此子必出自于燮国大世家。   果然少年自我介绍道:“在下司马秋荻,不知小哥如何称呼?”   “我姓平。”一听他的姓氏,景永福不由得想到沛王李献,李献的母妃正出自司马世家。她的声音不免冷了几分,“我们萍水相逢,公子不要客气,速速安置我们休息才是个当主人的理。”   司马秋荻忙吩咐伙计引平家人去客房。   掌灯时分,司马秋荻遣人邀请平家人赴宴,景永福拒绝了,她家自备伍大厨,那可是天然居的第一掌勺。   被拒绝司马秋荻并不意外,他嘱咐伙计送去几道小菜,便安生吃自己的小酒去了。吃到一半,仆从却端来了一笼点心,说是景永福回赠的。一笼白嫩嫩粉丝丝的玉兔糕,每个都憨态可掬。   “糯米制,实心无馅。只是看着好看罢了!”另一场合,景永福边说边往嘴里丢了一个。   “那还送给人家?”伍大厨不明白,他烧制的好东西多了,她却送出个中看不中吃的。   “我就是送给他看的。”   小翠歪头不解,若夫人在她身后微笑。景永福懒懒地道:“因为那位司马公子根本就不会吃!”   他就跟那玉兔糕似的。   宽城往西是袁家荡,再往西就没了风景区,回了西上王都的官道。但到了袁家荡后景永福无法再西进,隶王的手下封锁前路,说是契蛮来袭。   景永福的心底涌起不安,而当天下午又遇司马秋荻,她再也无法压抑住繁杂的思绪。   李易出事了!景永福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的肃杀。   司马秋荻依然彬彬有礼持着玉扇施礼道:“平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   方晓春开的当铺肯定抓到了内奸,接下来呢?   “萍水二度相逢,不知道这算不算有缘?公子上次送的玉兔糕秋荻可着实喜欢……”   “喜欢就多吃几个……”   轩辕不二审问了奸细,发现了秘密。   “秋荻舍不得吃,放了一夜就失了成色,可惜可惜……”   “那就不吃喽!”   会是什么秘密呢?   司马秋荻仿佛发现自己被敷衍了,停了停问道:“平公子是不是有心事?”   景永福看了看他手中的玉扇,又看了看他标致俊美的面容,突然一下子想通了。李易大概遇刺了!轩辕不二抓获的奸细送不上王都,因为这个内贼根本就是隶王甚至沛王的人。所谓的边境流寇根本就是他们派人假冒的。流寇不是景人,全是地道的燮人!也许司马秋荻本人并不知情,但他出现在此,已经说明司马家族的涉足。   “公子是否在担心滞留此地,耽搁了行程?”司马秋荻琢磨着,他手上有块临行前其父给的金牌,说是路上受隶王下属之阻,可出示而过。要多带几人想来也无妨吧?   景永福莫名地说:“我只是有些愧疚。”   “什么?”   景永福转身回到车里。即便遇刺,李易也没那么容易死,但他此次遇刺本可避免。如果她当日肯多动动脑筋,往下仔细想想,多想几个方向,例如,抓的流寇是景人如何?燮人又如何?若燮人是普通流寇如何?不是又如何……   司马秋荻还在斯文言语,“公子不如与秋荻结伴同行,秋荻家父与隶王也有几分交情,看在家父的薄面上,会放秋荻先行离去……”   “多谢。”景永福关了车门,“我们与公子道不同,我们要去烨北平原!”   马车已经远去,司马秋荻还站在那里。他的仆从小心提醒道:“公子,时候不早了!主子还在记挂着呢!”   司马秋荻却苦笑道:“去烨北平原吗?怕是她不想跟我同行。”   “娘,大福的头很大。”车里,景永福依偎在母亲怀里。   “发生什么事了?福儿?”若夫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我不知道是错还是对,但是,我觉着内疚。一件分明可以预料到的坏事,却被我疏忽,让它发生了。”如果她真是李易的谋士,那么她还没为他谋划就险些要了他的命。她只想着自身安危,没有顾及他的安危。虽然流寇真相的揭发只是其一,也许没有此事,李易的回程也不会太平,可那样宽厚的太子,如果因为她的疏忽而送命,她就真对不起他。   但她不该找借口。“这是大福的错,是吧,娘?”只有弱者才会以借口搪塞过失。   小翠不解,目不转睛地盯着景永福,阿根面无表情。   若夫人的手抚过景永福的头,宽慰道:“我只知道既然已经发生,就不要再去追究谁错谁对,而是该如何处理现在的事。”   景永福在母亲怀中点头,“所以我要去烨北!”   李易遇刺,回王都之路重重封锁。如果她是他,就会选择与轩辕不二会合。淄留会合可不是个好选择,现在潜伏在淄留的两王势力已全部活络,相反,一直不太平的燮契边境烨北平原倒是个好选择。平原开阔,敌人无所遁形。轩辕不二拥有正规的军队,既不怕契蛮更不惧不可见光的小股势力。从烨北往西走水路折返王都,时间虽然长了些,但尽在轩辕控制范围。   马车外伍大厨嘀咕道:“烨北,那里可没什么吃食!”   “有你在还怕弄不出可口的东西?”水姐冷笑着道。   “是是!我没啥本事,就是会做吃的!”伍大厨干笑。   烨北的确没啥吃食,平原上人烟稀少,不像城镇到处是饭店酒肆。但烨北又多吃食,平原上食物资源丰富。   伍大厨聚精会神地翻烤着两只野兔,阿根坐在一旁认真观看。若夫人和小翠摊开包裹,取放餐具。神情恍惚的景永福给马喂了把精粮   这天的景永福,不知道为什么破天荒地换了女装。这是自逃出誉王府后她第一次穿女装,有些怪异和不自在。   若夫人温柔地给她插了支珠钗。小翠只笑不语,阿根扭头看了会儿,然后摇摇头就走了。水姐则说了句:“跟我当年一样俊俏……”伍大厨视若无睹,依然招呼道:“小掌柜的,咱们吃烟熏味重的,还是焦脆香嫩的?”   景永福笑吟吟地向他走去,走了一半忽然惊觉,她即便穿着女装,厨子也压根没把她看成女的。   景永福幽怨地想,你们不赞我貌美如花,至少也要夸下衣服吧!   马不安地踏了下蹄子,景永福从它的大眼珠里看到她身后的汉子。一刹那,后背掠过一个激灵,危险涌上心头。   她转过身,紧绷的神经更加紧张。娘啊,好凶悍的男子!这会儿水姐取水去了,不在附近,只剩一群妇孺,外加一个中看不中用只会拿菜刀的厨子,倘若这人有什么歹意,就得全家抱团死了。   景永福勉强对他笑着招手,“你好!” 第三章   (本章免费)   那男子一身契列萨人的装束,一双淡蓝的眸子咄咄逼人,令人忽视他的实际年纪。看清了他手中握的是什么,景永福的背上不禁冷汗直流。那是一把匕首,匕首上满是黯淡的血迹,遮掩了原有的雪亮锋芒,而男子衣裳上明显留有打斗的痕迹。   此人极其危险!景永福相信他能轻而易举地杀人,并且已经杀过好几个人!   正当她呆立着,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的时候,男子却收了匕首。一副不羁的模样取代了先前的腾腾杀意,他指了指他的肚子。原来,他是被伍大厨烧烤的香味引来的。景永福的神经一下松弛了下来。   男子叽里呱啦地说了句听不懂的契列萨话,景永福摇头示意。他又指指伍大厨的方向,于是,景永福便捡了个大男人回来。   “你跟我来!”   男子的相貌威武,令所有人都多看了几眼。男子也颇有意思,目光扫了一圈众人后,停在若夫人身上一会儿,再停到小翠身上一会儿,最后转投兔子,目光就坚定不移了。   景永福暗叹,还好是个贪吃鬼不是个色鬼,没像司马秋荻一样见到她娘扇子都掉了,但是不久后她就知道她错了。   因男子的出现,阿根的目光明显发生了变化。阿根性子极冷,平日极少表达情绪,这时眼神里却分明射出了敌意。   “为什么这么看他?”景永福问他。   他低吼,“他盯着小翠!”   若夫人莞尔。   男子又叽里呱啦地说了句话。   景永福试探着问:“饿了?”他这才睁着湛蓝的眼看她,看了会儿依然说了句听不懂的契列萨话。   景永福忽然想起她不会说契列萨话,但可以写,过目不忘的记性就有这点儿好处。简单的日常语,她其实是会的。她正要去找纸笔,这时候,兔子熟了。   景永福一行人目瞪口呆,男子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只野兔。小翠惊讶之极,她吃了一半的兔腿从手中跌落,男子立刻弹丸似的弹了出去,接住了小翠掉的兔腿,嘴里还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仿佛在说,不要浪费。嘴一张一闭,兔腿送进嘴里,没几下拉出嘴就变成一根剔干净的骨头。   众人叹为观止,只有伍大厨发愁,等水姐回来做什么给她?   景永福感慨道:“仅看此人的凶悍,就知契列萨的强大。如若给他们找到一条国体的改良之策,这天下谁还是对手?”   阿根难得地多话,“我也会变得很强!”   景永福笑了,“是啊,你们将来都会很强。”   远处忽然传来水姐的声音,“大家收拾东西,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她还没到眼前,就先吆喝大家伙收拾东西,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伍大厨最听水姐的话,赶忙灭了火,移开木架,收回工具。其他人也收拾起来,只有那个契列萨男子,一把抢过伍大厨预备放起来的兔肉,使劲地往嘴里塞。   伍大厨骂了句:“饿死鬼投胎的家伙!”   水姐来到景永福眼前,凝重道:“前面有不少契列萨人,虽然看上去不像来劫掠的,但还是避一下的好……”她的目光停在那个男子身上,愈加凝重。   景永福也望着他道:“他肯定跟前面的契列萨人有关系,只是不知道他们对他来说是敌是友。”   男子忽然停下了进食,抬头看着景永福,那双明蓝的眼珠闪动着奇异的光彩。景永福顿时明了,指着他的鼻子骂,“坏人!你分明听得懂我说话!”   男子却不答,又继续啃他手中的半只兔子。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既然听得明白,就赶紧告诉我们,你是谁,怎么会一个人待在这儿?”   但这男子打定主意当一个外国人,又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不答景永福的话只啃他手中美味无比的兔子。原本斑斓的乌爪子这时候已经油亮亮的,也许是他动作大了点儿,袖管口却露出一道暗红。   景永福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一怔。景永福慢慢地翻开袖口,“坏蛋,你身上有伤!”   “福儿,我们带上他!”若夫人已经坐上马车,忧虑地道,“如果他不肯随我们走,就随便他吧!”   “大福,走了!”水姐催促着。   “嗯!”景永福凝视那双色泽接近于蓝天的双眼,“跟我们走,我知道你听得懂!”但他的反应叫她气愤。他抽回手,继续啃兔子。明明已经吃饱了,还啃啊啃!由此景永福确定,他实际也是个少年。   与他拉扯之间,水姐忽然从马上下来,沉声道:“来不及了,契列萨人来了!”   景永福站直身子,转头看那方向,视线里十几骑漂亮的契种良马逐渐清晰。下意识地,她挡在那个只知道啃兔子的家伙面前,但她又怎么挡得住他的头?   领头的契列萨人是个精悍的中年人,他对水姐点头示意后,说起生硬的中原话,“惊扰诸位,在下是契列萨婆罗族左刀钦克婆罗氏,来找少主。”左刀是契列萨族宗中颇有分量的人物,左刀称主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此人已是族中宗氏认可的宗长。   左刀的眼神一直投射在景永福的方向,她只好识相地让开半步,露出那个啃兔子的家伙,心中嘀咕:莫非婆罗族当代的宗长少主就是这个吃了她一只半兔子的人?   哗啦几声,马上的人齐齐下马,跪在地上。又是几句叽里呱啦的契列萨话。景永福瞎想着说话的内容,无非是,小的保护不周害少主在外吃苦,吃中原人烤的兔子都那么香……   这位婆罗氏的少主无疑架子极大。他居然理都不理他们,任由叽里呱啦声在耳边此起彼伏,直到最后一块兔肉啃完,他才抓起衣襟擦擦嘴,之后就径直向小翠走去。   阿根挡在小翠面前,却见那男子斜了他一眼后,单腿跪在小翠身前,用他那油亮的爪子握住小翠颤抖的素手,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响在众人耳边,“你等我,等我六年。六年后你长大了,我蒲蒲儿娶你为妻!”   水姐瞪圆了眼睛,伍大厨张大了嘴巴。若夫人死死地拉住冲上前去想揍人的阿根。一群契列萨人交头接耳。景永福看傻了眼。   “少主,走吧!”   蒲蒲儿上马之前,忽然将怀中的匕首丢给了景永福。“这是聘礼!”   “啊!”景永福几乎能闻到血腥味,捧在手里只觉得恶心,刚要丢开,却听马上男子追加了一句,“大福,六年后你实在嫁不出去,蒲蒲儿也娶你。”   匕首下落途中出鞘,啪的一声砸在景永福脚上,出奇地锋利,鞋头中刀,还好没有伤着脚趾。   “浑蛋!”景永福破口大骂起来。   豪迈的笑声响起,“六年后到草原来找我,不然我就来抢你们!”   马撒开蹄子,狂奔而去。   “疯子!”景永福对着远去的男人大吼。契列萨人哄笑着追随他们的少主拍马而去。   匕首擦拭干净后,小翠死活不接,所以景永福只得带在自己身边。契列萨人的刀子与四年前景国王府的藏刀有着天壤之别,前者是用来杀人的,而后者只能堪堪完成逃亡使命。   聘礼之词,景永福只当他胡言乱语。这么好的一把利器,正适合防身。   经过契列萨婆罗族少主的插曲,景永福不敢继续游历烨北平原,水姐身手再好,保护他们四个人还是有些吃力。所以一行人迅速赶往了烨北西南,在废亭坡守株待兔,等到了李易和轩辕不二。   废亭坡很久以前是有亭子的,但后来亭子废了,就成了废亭,而现在,连废亭也没有了,只剩下矮秃秃的山坡,挡在了西进王都的要道上。   轩辕不二的军队还没有踏上废亭坡,遥遥就看见低矮的山头上,一女一骑而来。不复侍女的装扮,刘寄水一身简练的女武服,不带任何兵器,直入轩辕军,如入无人之地。   “轩辕将军!”刘寄水抱拳,“将军一路劳顿,我家姑娘请将军在此小憩片刻。她有几句话要与殿下相谈。”   轩辕不二早就认出了水姐,问道:“你家姑娘人呢?”   “与夫人在前面已经等了几日了。这会儿……”刘寄水忽然笑了笑,“只怕在梦周公。”   轩辕不二眉毛直竖,正犹豫见或不见,却听刘寄水哂然道:“如若殿下不方便,那我家姑娘就不去王都了。这几日连日来游山玩水,燮国的大好江山委实赏心悦目,比起人声鼎沸的王都,还是天地之间甚至于市井之地更适合我家姑娘。”   李易自遇刺后一直佯装伤重,不出车门半步,此刻却掀开车帘,对轩辕不二说道:“将军请稍候片刻,本宫还是去见见这个小丫头!”   轩辕不二沉吟道:“殿下身上还有伤,让则儿陪您过去吧!”轩辕则应了声。   李易换了身衣服,在轩辕则的搀扶下,上了匹马。轩辕不二的副将面有忧色道:“将军,让殿下和少将军同去,是不是人少了点儿?”   轩辕不二大手一挥,“去不得人多,那小姑娘见人多就跑了。”他早就看清废亭坡的地势,即便生生地冒出几个歹人来,也讨不着便宜。   “究竟是哪里来的小姑娘,莫非……”副将仍在东想西猜,那边刘寄水已经慢慢引马而去,后面两骑紧紧尾随。   山坡到顶,往下可见一辆马车静静地停着。车前一个男子蹲在地上,一个男孩正看他摆弄食材,一派宁静,只有风过杂草的轻颤。   景永福其实并非摆架子睡觉,她自从换了女装后,奇怪的事就接连发生。先是撞见那个贪吃兔肉的浑蛋,没几日,一直迟迟不来的葵水突然来了。若夫人说她长大成人了。长大成人意味着,她很困。   过了很久景永福才醒来,懒洋洋地问了句:“伍大厨,我们今天吃什么?”   若夫人忙对她道:“殿下来了,等你等到现在!”   “哎哟,对不住!”景永福的头脑逐渐清晰,“请殿下上来说话。”   车门打开,李易脸色苍白,在轩辕则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景永福凝望他许久,心底某处动摇了,这人伤着还在马车外等她许久,一直没有喊醒她。他以尊贵之躯如此待她,这次她真的动摇了。   “真是太失礼了,竟叫殿下等了那么久。我给殿下介绍一下,这位是大福的母亲,这位是小妹平小翠。”   李易的目光在若夫人身上一晃,没有看小翠,直接停留在景永福的脸上,“你有什么要跟本宫说?”   景永福上下打量着他,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便道:“也没什么别的,只是拦一下殿下罢了。”   李易顿时眼光凌厉,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你既然来了,也不说点儿什么吗?”   景永福没有立刻答他。他站起,“那本宫走了。”顿了顿又道,“平大福,本宫感谢你助轩辕将军捉到了奸细。此地不安全,你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见李易转身,她连忙道:“殿下且慢!前路坎坷,殿下如何而去?”   李易道:“本宫的手下再不济,拼死护主的忠勇还是有的!”   “殿下既然未受重伤,那殿下的兄长自然也就没有加害于殿下。”   李易慢慢地转回身。   景永福道:“殿下既然平了边境流寇,急于得意归朝,那大福就祝殿下一路顺风。”   李易张口,半晌,只道一个字:“你!”   景永福忽然低头,柔声道:“大福多次冒犯殿下,但殿下恩德从不曾计较。还请殿下坐下,听大福一言。”   一片沉闷,过了很久,李易才坐回景永福面前,神情复杂地说:“你究竟要我如何?”   景永福转头望向窗外,隐约可见轩辕的军队。   “殿下,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您看外面那么多将士,他们是燮国的忠勇之士,一腔热血只愿撒在疆土,而不会是王室夺嫡上。”她转回目光,“您一人身上担着燮国无数性命!”   “可是我不出手,也会有人逼我出手。”李易沉痛地道,“你知道他们派了多少人刺杀本宫?你知道我这次出行带了一百零三人,此刻还剩多少?只有二十九人,其中十四人恐怕这辈子都只能靠朝廷养活了。罢了,和你说这些又有何用?你也不过是个小丫头……”安排死难者的后事,和处理伤患,延迟了他的行进速度,不然他只会走在景永福前面,断不会被她等到。   景永福的心猛地一抽,那份负疚感就更加深重。本可阻止的事情,却被她忽略了。这一忽略,就是七十四条人命,还险些害了李易的性命。   “本是手足同根,可我念着亲情,他们谁又会念这兄弟之情?”   小翠被他悲伤的神色所动,小手紧紧地抓住若夫人的衣摆。她与阿根一胎同胞,自懂事起阿根就对妹妹珍爱无比,她很难相信这世上还有谋害手足的兄弟。   “我虽侥幸逃生没有负重伤,可我这里被伤了!”李易手指胸口,吐了口浊气后,他低低道,“很久以前就开始伤了,但这次,更彻底。”既然说了,他就说到底,他也不明白,为何要对这个黄毛丫头说那么多。   景永福叹了口气,问:“请问殿下您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燮国呢?”她本来是打算远离他的,有多远就离多远,但是他感动了她,所以景永福下定决心要报答李易的知遇之情。以她的年龄和身份,当日在天然居的说话有点儿可笑,可李易从来没有轻视过她,所以这一次也不会。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扮演李易生命中闪过一下又倏忽而逝的过客,她想要帮他一把,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李易仿佛领悟了什么,眼神发亮地盯着景永福。   “殿下想要一个强大的燮国吧?”景永福说出他心中的答案,“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可称霸当世,一统天下。这是最好的。而兄弟不齐心,弑王除患,守个自家江山还是容易的,不过逐鹿三国,那就算了。   “兄弟死的死,颓的颓,即便九五之尊可呼风唤雨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或者,好一点儿吧,活下来的也许心不甘情不愿,但至少有点儿牵绊也有点儿趣味。抑或,再好一点儿,想到日后可分享的江山版图,想到将来更安逸的选择,总比日夜操心操肺或者族灭家亡强得多吧!”   “平大福!你为什么帮我?”   景永福哑然,不知如何回答。原先她只想先过好自己的日子。近的来说,她不想再发生令她不舒服,而让他人无辜送命的事情。远的来说,燮国不安生,她与若夫人和身边的人也不得安生。这就好比为省力,就得先做些不省力的活儿为以后的省力做铺垫。比如为逃离景王府一时的省力,她就得和若夫人先做几个月不省力的活计。   “你想要什么?”   景永福忽然失笑,“我想要什么?想要财富,我想自己努力挣钱也许可以成为巨商。想要荣华,嫁给你做个后妃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前提是殿下不嫌我没有倾国之貌。不过这都不是我想要的。殿下,我还小。我想先幸福地长大,然后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   李易听到那句“嫁给你做个后妃”不禁心弦一动,但面上依然沉静,他问:“那是什么?”   景永福思索了会儿,道:“小时候,我曾经在跳舞的时候想过,自己也许是只鸟。飞翔在天空觉得是那样自由,身体仿佛就像风般轻盈。”但是父亲来了,她跌了下来。   “你……还会舞蹈?”   “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景永福浅浅一笑,拉住若夫人的手,“飞得再高,也没有在娘身边快活。”空中的滋味再美,都是缥缈的,而脚下的土地才是最可靠的存在。而无论孩子飞多远,母亲的臂弯都是她最温暖的归宿。   “我祝愿殿下顺利登基,但只到这里为止。”   若夫人微笑着点头。只要孩子想做的,做母亲的都会默默支持。景永福微微愧疚地对若夫人道:“娘,等事情完了,我们再去寻一处风景秀丽的地儿安生。”   李易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对母女,神情复杂。   这一天午后强烈的阳光持续到傍晚,很多燮国将士都看见他们未来的君主,当时的太子殿下,亲自引一辆马车回归队伍。奇怪的是他没有骑马,而是走在马车前,轩辕则紧随着他。马车前坐着一个高大的女将,女将身旁是个平庸窝囊的男子。马车门关着,里面据说坐着一位美丽无比的夫人,和她的三个孩子。   李易轻手轻脚地走着,所过之处,军士静默。   后来李易登基,将废亭坡更名为下马坡。   简单的军帐之中,轩辕不二坐在主席,李易次之,景永福坐在末席,轩辕则伫立一旁。寒暄之后,景永福的第一句话就是,“依在下看来,我们不必急于回王都。”   “哦?”轩辕不二自然要问个究竟,但被景永福先问了。“在下想知道方大人开了当铺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李易虽知情,却属耳传,首先景永福需要掌握最准确的情报。   轩辕不二大致讲述了一下。开当铺的次日方晓春就逮到一形迹可疑之人,拷问出贼人落脚之地后,轩辕军大获全胜。匪首虽死,但其尸身上却搜出了隶王的信物,加之喽啰的口供,确定了长期骚扰边境的流寇并非景人,而全是出自皇子授意的燮人。用意一是将轩辕不二——目前燮国最具能力的将军且是轩辕一族的族长调离王都;用意二是引诱李易亲自前往,伺机谋害。轩辕不二知情后迅速押运歹人西进,在半路上救下了李易。两人会合后因隶王打着契蛮来袭的旗号封锁官道,只好北迂烨北平原。   景永福再问:“殿下遇刺,与将军得胜,孰先孰后?又差多少时日?”   李易倒吸一口冷气,“只差一天。将军前脚抓住那帮贼子,本宫后脚就遇刺了!”   轩辕不二沉声道:“确切地说,只隔一夜。”   景永福思索片刻后点头,“既然如此,就更不必回王都了。”诚然,边境流寇被擒是李易遇刺的诱因,恐怕回王都的路上也被布置过了。李易死了自然再立太子,如若不死,就把轩辕一族连根拔起。而即便没有流寇扫平之事,李易都难回王都。只是对方不想让他死在自己掌控的地界上,所以才没有在来路上动杀手。   李易并非俗子,轩辕不二更不是莽将,听景永福这么一问也已想到了这些。   良久,李易叹了声,“有此智谋,他不愧为我大燮皇子!”这里的“他”指的自然不是隶王。   他转了语调,却是真挚的,“如若没有大福,本宫和轩辕将军还真要往套子里钻去了!”   景永福暗道一声惭愧,没有她,他们也不见得死。以轩辕不二在燮国的威信,最后结局如何还两说,只是她多此一举,想叫他们更顺利点儿罢了。   “这是一盘活棋,对我们而言是,对他们而言,亦是。”景永福郑重地道,“但是,这棋走下去,不会有赢家。有,也不是燮人。所以,我们该把它推了。”   李易和轩辕不二的炯炯目光忽然让景永福记起,她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她的脸微微发红。   李易没有让景永福失望,他道:“好,本宫推了。让一切从头来过。”后来景永福才逐渐发现,这人不仅心思细腻而且胸有城府。   当下,一夜长谈,景永福最后疲累地睡着了。她已经说了她的判断,接下去如何打打杀杀,还有燮国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与她无关。李易轻手轻脚地抱走了她,将她送回了柔软温暖的被窝。   燮国王都,太子府邸容易府。   李易的亲随为景永福打开车门,从马车上下来后看到这个名字,她不禁咧开了嘴。容易府?容下个李易,还真是容易啊!   容易府附近的人不少,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她,她一一扫过众人。眼前的容易府门卫一点儿面子不给,目不斜视地看着她的绣花鞋。迎接的管事脸上笑眯眯的,却不时以眼神向她身旁的李易亲随发出疑问:这是谁?旁边滞留的行人静静地观赏着她的衣裳,身后的一个十七八岁的痞子最有眼光,凝神望着她的头,仿佛呆了。   景永福只是被刻意打扮过了,脚上的鞋出自王都名鞋坊,头上的凤钗金花是她现在暂时的主子大方所赠,身上的衣服也是根据他的品位特别赶制的。   没有人看景永福的脸,她有点儿郁闷。为了配合需要,她已经连剃带拔地少了好些眉毛,脸都刷了层粉,甚至连嘴都抿过好几次红纸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也许她的容貌真的不怎么样,连契蛮的浑蛋都担心她嫁不出去。   “这位是平姑娘。”李易的亲随轻声介绍。   管事这才仔细打量起了景永福。   李易的亲随补充道:“殿下吩咐,不可怠慢了平姑娘。”   管事似乎有点儿纳闷,但还是非常恭敬地弯了下腰,“姑娘请随我来。”门口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   容易府与幼时景永福居住的誉王府邸截然不同,不提两国建筑的风格不同,即便是院舍的格局都差别极大。随着她逐渐步入,管事看到她后为何会疑惑的答案也渐渐浮出水面。   她步入了一个男人的世界,整座容易府没有一个女子。景永福不敢说自己是第一个踏入容易府的女子,但肯定是仅有的几个之一。路经之处,所有人行侧目礼,表情同管事。   她很快明了这里是李易的一座特殊府邸,相当于一种机构,堂堂燮国太子不可能没有专属工作场所和专属工作人员。她没有被装扮成男子而是一身纯女性的打扮,已然是李易对她的尊重,只是李易对妆容和服饰的品位比她好不了多少。   接见她的是李易手下最出名的谋士薛桐颐,其人三十上下,服饰简约,平易近人,而开场的几句话,更说得十分漂亮。   “平姑娘,我叫薛桐颐。姑娘既然来到容易府,就是殿下相中的人。姑娘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对我说。只要不太难办,我都会满足姑娘。”   这话里包含了许多内容,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已然明了景永福带来了李易的嘱咐。   “薛先生客气了。”景永福施礼道。   清茶送上,景永福将淄留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明,他冷静地听完,道:“依我之见,也是不要那么快回王都。”   品了口茶后他又从容地道:“现在着急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殿下也是一时气急,毕竟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亲随,换了谁心里都不好受。好在,现在殿下冷静了。死者已矣,该考虑的是如何对得住死者的英灵。”   景永福凝望着他,惭愧自己不能算作真正的谋士,眼前的人才是。对于那七十四条人命,她首先想到的是内疚,而他想的却是如何收拾好局面。   “不过殿下总要回来的。在他回来之前,不知平姑娘打算做什么?”   景永福收回杂念,笑道:“我想见一下迪王。”   “哦?”薛桐颐起了兴趣,“见一下置身事外的迪王?”   “想必今天有个小丫头进容易府的事,诸王一会儿便都会得知吧?这丫头才进容易府就拜会了迪王殿下,一定非常有意思。”   “是非常有意思……”薛桐颐笑了笑,“我会为姑娘安排好。”   “听平姑娘口音,是景人吧?”他忽然转移了话题。   “是。”景永福将半真半假的身世又阐述了一次。   “哎……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哦,我叫平大福。”   薛桐颐只是惊讶了一下,转瞬他的惊讶便烟消云散。“今夜为姑娘洗尘,届时会将姑娘介绍给各位府中贤士。”   景永福道谢,与薛桐颐告别。因为话到这里就够了。   容易府多文士,大多数文人即便在俗世中打过几个滚,染了几分尘色,却依然无法掩饰骨子里的清傲,而薛桐颐属于少数极个别人士。   男人的世界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女人,不被丢出去已经不错了,不能计较态度。景永福如是想。   这一过场,乏善可陈,吸引景永福的倒是容易府历年来搜集的各方面的资料,她囫囵吞枣似的硬记下不少。   次日上午,景永福按照计划去拜见迪王,顺便一览了燮国王都的风采。轿子在宽敞繁华的大街上不疾不徐地行进,沿路不时出现高大肃穆的燮国建筑,面容平和的行人小贩行走其间。这使她断定,燮国确实比景国富强。看一个国度是否繁荣昌盛,只要看它的民众的衣装举止就够了。除了烨北平原人迹稀少,从边陲的淄留,一路西行到王都,沿路上的乞丐她就没见过几个。   她正感慨着,轿子停了一下,却不是到了地头,而是又被人挡了,挡路的居然还是司马秋荻。景永福从轿帘下看到他换了身雪白绸服,依然手持只有装饰性的扇子——换了把白色羽扇,司马秋荻飘然步入一所豪宅。   景永福的轿夫换了个方向,从边上绕过。她放下帘子,心想司马秋荻不该比她晚回王都,显见半路去过别处。他去哪里了,她却懒得想,也无从猜测。只确定他进的宅子,肯定是他司马家的重要府邸。   景永福能顺利地进入迪王府,一半归功于薛桐颐在府宴前就遣人下了拜帖,安排妥当了见迪王前的诸事,而另一半大约算是运气。   燮国并非任何一个皇子都能封王,即便不是王爷,也不是景永福这样没有身份的人能够随便见的。而迪王,更不是一般人能随便见的,原因众所周知。可是府宴后薛桐颐颇有几分怪异地告诉景永福,迪王愿意见她,并且就安排在提出约见的次日上午。时间很紧,所以景永福一大早起床,就开始恶补燮国的宫廷礼仪,这叫她多少念及李易的好处。她一个民间女子,几曾在他面前中规中矩过?张牙舞爪倒没少过。李易能一忍再忍,着实令她佩服。   宫廷礼仪其实景永福并不陌生,她很快就完成了课业。依然是那身紫衣,配备标准行头,薄施脂粉地去了。   迪王府是正式的王府布局,正门后是宽大的院落,穿院后是堂皇的前厅、雅致的后厅,然后是九曲精致的走廊,跨越人工开凿的湖泊,而后是更大气瑰丽的主厅。   最后景永福停在后花园环门前,引见她的下人道:“姑娘请在此等候,小的前去通报。”   景永福并没有久等,下人很快就出来,引她进入秋季少见的花开内院。她粗粗地浏览一番,眼前都是秋属花卉,可想而知,迪王府还有另外三季的花园。   浓郁的花香,斑斓的花姿,不知什么样的主人才能相配。早在景国景永福就听说过迪王李菲的大名。据说李菲的母妃杨怀莹国色天香,而他继承了其母的容貌,十五岁时就被誉为燮国最美的男子,以至于杨家的门槛经常更换,其因不言而喻。   所以迪王轻易不见客,更不愿会见女客。   景永福见过李易的英姿勃发,能想象得出他的兄弟也一样风采出众;她也见过司马秋荻的精致文秀,可以想象燮国贵公子的谈吐气质。但见到李菲后,她才知道李易也好司马秋荻也罢,甚至她以前见的所有的人,在外貌上都远不及迪王。   燮国贵族花园的风格多是柳暗花明曲中通幽,迪王府也不例外。侍从带着她绕过几处落英缤纷,这才露出亭轩一角,红漆绿瓦,飞檐雕兽。再往前几步,可见一个年轻男子的侧面。他斜倚画柱,额头上挂着一串深红玛瑙,丹凤细斜星眸深邃,挺直的鼻梁下是两片薄而冷酷的唇,身上披的是件深紫色暗纹长袍,里面是对襟的浅潢色绸衫,颜色强烈对比下,更显肌肤晶莹剔透。只是一个侧面,景永福就确定他的容貌名不虚传。   在上午的明光里,迪王粉色肤质下略显淡青的血脉,那是他搁在栏杆上的一只手。修长的手指,蓄着长而洁白的指甲,却无言地述说着一个事实,手的主人其实非常强大。如果迪王真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他的手只会白皙柔嫩,不会显经露脉。   大约还有十步的距离,他慢慢地转过了头,几缕细发被风拂过,带出一种令人难以收目的磁力。虽然实际上他的眼眸是懒散冷漠的,但那斜吊的丹凤眼角却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在微笑。   在这样的容貌前,景永福只能自惭形秽。美得叫人不敢多看,因为太美的东西,有的不能奢望,有的更是危险,而她不是来看美男子的。她低眉垂目,规矩地行礼,而后默不作声。   侍从躬身而退。景永福站在亭轩外,李菲坐在里面。李菲的目光在景永福的脑袋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以同美貌匹配的声音清冷地问道:“你就是平大福?”   “是的,王爷。”   李菲没有马上问下去。一阵微风吹来,景永福脑袋上的视线随风而去。她站了会儿,也不管失礼,抬起头望着他。这个迪王很奇怪,美得叫人惊奇,怪得叫人不解。   过了很久,那清冷如幽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求见我?”   “是的,王爷。”景永福再次回答他无意义的发问。暗想:她叫什么名字,拜帖上写着,她不来见他,送什么拜帖?正常的人该问她,你为什么来见我啊?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啊?显然,迪王是非正常的。   李菲又没了声音,眼眸虽然停留在不远处,但她觉得他什么都没看。他在神游。   又过了很久,李菲结束了召见,“既然已经见了,那你就回吧!”   景永福一怔。难道迪王的智商和容貌不成正比?把她当作慕他美色前来瞻仰的一员,瞻仰完就打发掉。但见李菲转身拂袖前,眼中的那一丝玩味,她立刻惊觉,他哪里是在敷衍她,而是配合了个彻底。   她来见李菲原本就是打算扯淡的,李菲不过是将无聊的空话省略了。直接开头,跳到中段,利落地结尾。   景永福在心底叹了口气,既然李菲猜到了她的来意,又配合了一场接见,那就是默认目前支持李易。于是,她对着他离去的翩然身影,发自肺腑地说:“多谢王爷!”   那背影顿了顿,倏忽消失了。前一刻还见他凝固的姹紫流光,后一刻花颤人已去,只有风如故。   他竟露了手轻功!   如果景永福是个涉世未深,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少女,见到这么个绝世男子,又是王爷,又身怀上乘武功,不倾心才怪。但景永福不是。虽然对迪王的美貌不可能视若无睹,但是她眼中看到的更多的是他的厉害。   归途路经撞见司马秋荻的豪宅,景永福突发奇想,去见下司马秋荻。   下轿后,景永福如愿地又收到各式精彩目光。从昨日抵达容易府开始,就有人盯上了她。那个十岁的痞子就是其中之一。   “姑娘找谁?”门卫见她衣着光鲜,身上“配件”齐全,客气地发问。   景永福笑吟吟道:“本姑娘来找司马秋荻!”   门卫倒是问得清楚,“敢问姑娘找我家公子何事?”   景永福笑得更甜,“他答应过我要请我吃饭!”   门卫狐疑着问:“姑娘认识我家公子吗?”   “你去告诉他我姓平!”   后来景永福为此追悔过无数次。如果说惹上迪王是不得不为之,那么惹上司马秋荻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司马秋荻又换了衣裳,竟是一身无论王宫民间都少见的橙色系衣裳。琥珀帽,橙衣红巾,衬得一张脸更显富贵标致。他手上照例拿着一把扇子,这回是把檀香薄木扇。不过在景永福眼中,他更像一只插了个牙签的大橘子。   司马秋荻满面笑容地从宅子里跑出来,看到景永福身后只有一个单人轿,那笑容就减了几分。   “就知道是你!上次宽城匆忙一别,你不是说去烨北的吗?”   “司马公子,我去了烨北就不能来王都吗?”   司马秋荻忽然反应过来,“平……平公子,你怎么穿成这样?”   景永福听见自己从牙缝里发出的声音,“穿成这样你都叫我平公子?”   “失礼失礼……”一叠声的谦辞,扇子在景永福眼前晃来晃去,“平姑娘,都是秋荻我眼拙,平姑娘千万不要生气。秋荻给你赔不是了。”   一旁的司马宅门卫瞪圆了眼珠。景永福看到门口围观的人多起来了,赶紧拉了司马秋荻就走。   “走了走了,吃饭去!”   “平姑娘……”司马秋荻挣脱景永福的手,微红着脸道,“姑娘别拉着秋荻,秋荻怕影响姑娘名声……秋荻自己走……”说话声越来越小,也不知道谁是姑娘,谁是大爷。   司马秋荻的随从们大开正门救了场,驾着宽敞华丽的马车一出,司马秋荻就恢复了贵公子的风范,檀木扇一展,“平姑娘请上马车。”   这天景永福的行程据说被很多人记录在案,后来她在迪王那里看到了这张行程表:“辰时二刻入迪王府,巳时末刻出。午时初刻见司马秋荻,二刻随同司马入应家菜馆,未时三刻出,末刻游玩荣光湖,申时三刻归。又与司马于酉时一刻入放鸽楼用了晚膳,亥时初刻归容易府。”   司马秋荻虽不曾踏遍燮国的一山一河,但生在世家,自小耳濡目染,竟不冷场三江五海地扯个没完没了,加之他与景永福年龄相仿,所以这一天出了迪王府后,景永福过得非常惬意。迪王带给她的压力一扫而空。男人太漂亮又聪明实在讨厌。好在有一个既有钱又有趣,外表还俊俏的贵公子陪着玩,她忍痛少的那些眉毛总算值了。本来眉毛就散淡稀疏了,还给拔成弯眉,幸好发现得早,不然拔成柳叶眉只有细细的两道,她哭都来不及。   司马秋荻原本约好景永福继续游玩,而景永福也觉得他还没尽够地主之“谊”,但公事来了,私事只能先推到一边去。   景永福拜见迪王的第二天,迪王就大驾光临,回访她来了。事前李菲没有任何通知,直接找上门来,仿似吃准了天下没有敢拒绝他的人。   也许天下还真没有几个敢拒绝他的人,至少景永福不敢也不能。在李易未归之前,她需要制造一个假象,迪王肯回见她,正求之不得,所以她只好忍痛吩咐容易府下人通知司马秋荻改日再玩。   容易府没有迪王府那种精心到奢华的花园,但干净整洁的庭院不少。薛桐颐遣人引迪王去的正是这样的庭院。   景永福匆忙赶到的时候,一身素雅的迪王就宁静地伫立在树下。她不得不暗叹一声,这个男子生来就是为赚女子芳心的。   景永福很想想象在几棵几乎掉光树叶的老树下,一个惨淡青年在等候命运的安排。可惜事实不是这样。   淡青色衣裳一般人穿着都黯然无光,但眼前的人配一支青玉发簪,以他本身的光芒带出了青色流波。淡青色长袍及地,外罩一件墨绿暗纹的无袖长衣,腰后别一把短剑,整个人透出一股高山青松的隽永。   一枚枯叶缓缓飘落,他摊开手,叶子就落到了他手心。他侧过头来,清凉的声音潺潺响在院落里,“平姑娘,轮到本王回见你了!”   景永福走近,施一薄礼,正不知说些什么,他已转回头去,悠然道:“见多了绮丽,初见这寂寥清净,倒也不错。”   “是的,王爷。”   又没了下文。他不说话,景永福只能等。在等待的时光里,景永福只能像观赏景观一样欣赏他的美色。迪王不仅貌美,而且非常会打扮自己。如果说司马秋荻是色彩丰富的,那迪王李菲就是风姿独特的。一般男子即便有他那等姿色,装扮起来也会失之阳刚偏于阴柔,但迪王却完美地展现了自己的男子气度和身为皇子的尊荣。   过了很长时间,李菲才开口道:“明日午后,平姑娘到本王府来一趟。”   “是的,王爷。”景永福忽然发现有时候话说得少,嘴是轻松了,但脑袋却很累。迪王的主动邀请她该受宠若惊吗? 第四章   (本章免费)   就在她想到,为什么两次对话都是她在回答“是的,王爷”,迪王的结束语来了。   “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儿见。”李菲转身飘然而去,留下一个嘴角微微抽搐的人在那里发呆。   迪王李菲,其貌妍胜桃李,其性精怪冷僻,这是燮王李和裕的御笔判词。景永福从容易府薛桐颐手上得到的资料也大体如此。年纪仅次于李易的李菲,因貌得名,也因貌养成孤僻的性子。自小不喜与人结伴,年及弱冠都不愿娶妃纳妾。但李菲天资过人,武艺精通,其剑术上的造诣更是得到了其师——燮国武林泰山北斗之一的铁剑盟主庞龙的赞誉。   研究完资料,景永福对薛桐颐道:“隶王从军,沛王控人脉,而迪王看似抽身物外作壁上观,实则却手握民间绿林的力量。”   薛桐颐疑惑道:“铁剑盟确实乃我燮国最大的武林二枝之一,但绿林人士再强也无法与正统军队相提并论,何况庞龙与迪王只有师徒之缘,他很少来王都,而以迪王的性子,也不会跟任何人亲近。”   景永福叹一声,“正是看不出他有夺嫡的明显野心,所以他才最危险。因为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薛桐颐称是,却忽然笑道:“如此说来,平姑娘也是危险的人呢!因为我现在也看不透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吗?”景永福打个哈哈,“无害无害,绝对无害!我身为小女子,野心太大会很不幸,其次我又不是皇亲贵戚,我于权力的漩涡,只是过客。”   虽然景永福在帮李易获得燮国君位,但是她并不乐意亲眼看到燮国日后强大起来统一天下,更不愿见到燮国攻打景国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生父对她再不公,她也是景人,她没有一天忘记过,景国是她的国家。有一个事实有些残酷,若论出身,景永福还是景国的公主,即便这公主是天下闻名的痴儿。   “差点儿忘了,有件好事要告诉姑娘。”薛桐颐转移了话题。   “哦,好事?”   薛桐颐惭愧地道:“平姑娘虽然年纪小,但住在容易府着实有些不便,一方面这里没有女仆照料你,另一方面府里的众多文士先生也颇觉不适,所以殿下嘱咐我为姑娘另安排住处。”   “这是好事?”   薛桐颐微微红了脸,“是的,因为殿下过几日会将平夫人及平府家人送来王都……”   景永福眨了下眼,问道:“还有呢?”   薛桐颐的声音低了许多,“姑娘将以太子姬妾的身份入住新居。”   景永福在脑中飞快地思考,却听薛桐颐急着为他主子辩解,“殿下说委屈姑娘了,待大事定夺后,一切定随姑娘主意。殿下还说,以姑娘识大度的胸襟,一定不会为虚名所缚。”   景永福沉吟道:“你回殿下,如若他肯当众宣布娶一个名叫大福的女子,我就担了这虚名。”既然要担一场虚名,她就要把李易拖下水。让燮国上下甚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燮国的太子殿下,迎娶一名名叫大福的景女。她赌李易丢不起这个人!   薛桐颐一怔,忽又拱手道:“如此我就向殿下据实禀告了。”   “烦劳薛先生了。”   若夫人他们到达王都的三天前,景永福可算是整个燮国最招女子嫉恨又最招女子羡慕的人了。那日与司马秋荻一路游玩,就承受过无数少女神情各异的目光。当时的她还有那么一份得意和虚荣。不错,一只花哨大橘子在陪她玩,虽然她不是美人,还少了不少眉毛,但是,当身边的人换作是迪王李菲,那就不是只受年轻姑娘们的瞩目了。迪王的魅力是不分男女老少全体通杀。   蒙迪王亲自召见,景永福再次来到王府,被要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头换面,一洗李易为她特制的形象。在李菲侍女的装扮下,她摇身一变勉强成了个美人。   翠绿色贴身柳叶服,外罩一件白色过膝开襟镶边外衣,金丝白缎鞋面,这让景永福怎么看怎么都有几分小翠身上柔弱纤美的味道。头饰是一柄小巧玲珑的碧玉扇,后来被司马秋荻看到,眼珠子就再也转不开了。不施胭脂,唯独在额头上轻点鹅黄状如半开芙蕖,对着铜镜,连景永福自己都不相信那小美人是她。   她正惺惺作态,背后传来李菲清冷的声音,“如若眉毛似先前散淡,你这样子也算别有风致了!”   景永福装作没听见,转身施礼,“见过王爷。”   “免了那些虚礼,以后就这样。”   “不知王爷召见,有何要事?”   李菲走近凝视她的脸,答非所问地道:“不看这双眸子,你也就是个寻常丫头。可偏偏就是这双眸子星光点点,叫人无法忽视。”   这么近距离地看着李菲,景永福的压迫感更加强烈,但是她没有逃避。   “大福大胆,请教王爷,是要这双眼眸看还是不看您?”纵然迪王美若天仙,可景永福并不吃美色这一套。   但是景永福没拿准词,李菲突然向她伸出手来,两指指向她额头上那点儿鹅黄,长长的指甲几欲触到她的肌肤。   “你信不信,凭这句话本王就可挖了你的眼珠?”   “王爷在试探我吗?若真要挖了大福的眼珠,指头还会点在额头上吗?”话虽如此,景永福的后背还是出了层层冷汗。往后还是说“是的,王爷”比较安全。   李菲薄凉的嘴唇两侧上翘,现在她觉得他那种笑有点儿可怕了。   那只手逐渐下移,指甲轻轻地擦过她的鼻尖,她顿时呼吸沉重,要知李菲身具上乘武功,他只需加一分力道,她的鼻子就会被他划成两半。   “小丫头,还是怕的吧!”冷不防,她的下巴被他抬起。   景永福识相地垂目,“是的,王爷。”   李菲收回手,笑了两声,那分明悦耳的声音却让景永福揪紧了心。   “跟本王走。”   景永福乖乖地尾随,暗叹若李易见到在他跟前嚣张的她只能在迪王面前吃瘪,是幸灾乐祸还是该检讨御人之术不如其弟呢?其实李易有求于她而她无贪他之心,而迪王她有心图他他却无求于她。状况是完全不同的。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李菲动静那么大,其行径不仅与司马秋荻如出一辙,更有甚者,大盖王都所有贵族锋芒。可谓迪王一动,整座王都风生水起。   第一日,吃吃喝喝。   第二日,曲艺升歌。   第三日,游船惊梦。   以王爷的豪华排场,百骑开道,去任何一处都是先清场,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香车美人尾随俊美王爷粉墨登场。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景永福每天都被杀了千百次。   今天是第三天,李菲带她游赏荣光湖。这是她第二次游荣光湖,与前次相比心情大异。尽管随行的侍从数量提高了百倍,待遇越升了不止一个级别,身边的男子更是……没有得比。可她宁愿跟大橘子坐在船头,放肆地赤脚踏水,然后看橘子熟透。   李菲只顾挥毫山水,寄情箫管。偶尔问景永福,她就恭敬地说:“是的,王爷。”因为她要眼珠子更要脑袋。李易打扮她,只要点儿眉毛,李菲打扮她,虽然暂时还看不出要什么,但他若要,肯定比眉毛更狠。   长久的沉寂容易犯困,何况午后阳光温暖,水波催眠。景永福倚在栏杆上渐渐迷糊,反复挣扎在现实与周公之邀的边缘。   李菲画完一幅画,抬眼看到她的模样,便掷了支笔,彻底丢醒了她。   “过来看本王的画!”   “是的,王爷。”她打了个激灵,靠过去看,嘴上送上几句赞词,“好画,笔厚墨酣,水色淋漓,特别是远山轻云,淡淡几笔,反衬出水韵悠长。”   “倒有几分眼力。”李菲冷淡地说了一句。   景永福虽与画艺无缘,好歹受若夫人的熏陶,评判画作的能力还是有的。可接下来,她的不幸降临了。   “你来画!”   “唉……”她叹一声,果然不能多说,“王爷,我不会。”   “笔在你手里。”李菲丹凤眼一斜,射出灼人的光芒。   “王爷,我真的不会。”她双手将笔奉上。   浑厚的力量自她手腕传来,李菲一只手扣住她,另一只手强迫她握住笔,不容拒绝地命令道:“画!”   可怜的景永福只能再答:“是的,王爷。”   李菲让出座位,随侍送上花茶,他端着茶杯,斜睨一眼,冷冷道:“还不快画?”   景永福苦着脸看了一眼面前的素白画纸,再看手中这管宫廷制笔,心道,不是我要委屈你们,实在是迪王要我糟蹋你们。追悼了一番纸笔后,她望了望面前气定神闲的李菲,咬牙问道:“可以不画景,画人吗?”   “画!”李菲开始品茶。   “那么献丑了!”景永福开始涂鸦。画人可比画景要求高,不过她能画的大约只有人了,至少她画过,她给水姐画了二十幅武功修炼的动态人物图。   “好了!王爷!”   李菲的茶还在嘴里,差点儿喷出来,勉强咽了下去后问:“这么快?”   “是的,王爷。”   他走过来一看,那长指甲又指着她的鼻子问:“这是什么?”   景永福解释道:“回王爷,这上面一个圆圈是脑袋,一竖是躯干,躯干上面一撇一捺是两只手,下面一撇一捺是两只脚。”   那指甲在景永福鼻子前轻轻晃动,好半天才收了手。她看他,他也看她。半天,李菲才转过头不看景永福,飘逸的长袖旋过她眼前,压抑的颤抖的修长身躯,过了好久,才爆发出类似筝弦激扬的声响。   李菲在大笑。景永福沮丧地想,画得糟糕,取笑也就罢了,他居然还笑得那么大声!   李菲笑罢,悠悠地道:“能将本王画成这样的,能有胆子画成这样的,天下再无第二人。”   景永福一手遮在额前,“大福汗颜无地。”他以为景永福画前看了看他,这画的便是他。这真是个要不得的误会!   几天来一直清冽的声音有了温度,“你会弹琴吗?”她现在几乎能确定,他在耍她!   ……   迪王的笑声时不时地回荡在风光旖旎的荣光湖上,以至于当晚就碰巧在湖峤春华阁上遇到了沛王李泫。   能在迪王清场后还踏足的,整个王都没有几人,沛王李泫就是其中之一。论起气势来,李泫没有李易的轩昂和锐利,谈及长相,也难比李菲的耀人夺目,可李泫的身上却有一种叫人如浴春风的和煦,令人见面难忘。如果不清楚他的底细,很容易被他优雅不带半点儿倨傲的温和所感染,这也是李泫在燮国长袖善舞的一个主要原因。   李泫身着一身剪裁精致华丽而不失夸张的宝蓝长袍,将侍卫留在阁外,只身前来,一声亲热的“六弟”,便融入了迪王的夜宴。   景永福自他出现便起身,站在一旁聆听他的寒暄。有种人在开场几句话时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沛王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难得今天六弟也想到来此处游览,正与王兄灵犀相通。”李泫打趣道,“要是每次都想到一个地方那就更好了!”   李菲依然清音而道:“王兄整日为父王上下奔波,要是每次都与菲想到一个地儿,那就不是王兄了。”   “说得好!”李泫略带埋怨地道,“六弟也该多出来活动活动,一可为父王分担国事,二吧,就是不为父王,至少也得为自己活络活络,整天闷在府里,为兄还真怕六弟闷坏了。”   “这不是出来了吗?”李菲淡淡笑道,“来,菲给王兄介绍个有趣的人。平丫头,过来。”   李泫的目光早在进来时就打量过李菲身旁的小女子了,这时更加看得仔细。   “这位姑娘是谁?”   李菲凉凉地道:“王兄不知道啊?她是太子殿下容易府新来的人,可有趣了!”   “啊?失敬失敬。”李泫对景永福道,“容易府里能人辈出,你如此年轻就能住在容易府,想必必有过人之处。”   景永福对他施礼后,苦笑道:“小女子可没啥本事,今日六王爷都一一试过啦。”   李菲想到了下午那些事情,不由微笑,却是不语。   李泫质疑道:“不会吧?平姑娘也许是大巧若拙!”   景永福佯装伤心道:“真的,说不准明天我就被太子殿下赶出容易府了。这几日能得六王爷不弃,已经是小女子的福分了。”   李泫琢磨着景永福的话。李菲却淡淡地道:“不妨,五哥若不要你,本王收你。”   李泫顿时神色一变,即便他时常以热面孔贴李菲,也只换回一副不冷不热的客气,而现在冷清人却对这么个不知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小女子青眼有加,这让李泫不禁多看了几眼景永福。   李泫早已得知李易未死只负了轻伤,和轩辕不二抓了那些无用的奴才留在淄留,却派一个十四岁的丫头回王都。这丫头古怪得紧,连名字都怪,好叫不叫叫大福。她来到王都的次日就被薛桐颐安排见了迪王,接下来就更匪夷所思,她居然还与司马家的小公子交好。而迪王李菲这个原本就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怪人,也似乎被她吸引,与她频频接触。与其让李泫相信此二人是“同类相吸”,倒不如怀疑其中酝酿着巨大的阴谋,所以他才特意来此。可眼前的平大福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是个寻常丫头。更奇怪的是,就这么一个丫头,李菲要收。皇子王爷的“收”字含义很多,收为婢女呢还是收为妾室?   “多谢王爷。”景永福低下头去,“只是小女子闲野惯了,能来王都一见世面,已心满意足。等老了白了头发回忆起舞勺之年的这段时光,一定很快活。”   “舞勺之年?快活?”李菲玩味着,忽而笑道,“本王怎么就忘了,你原本就是个小快活的丫头。”   小快活?景永福心中猛然一动,什么地方不对,但要细想,却没有头绪,而李泫已在一旁接话,“也是,及时行乐。六弟,我们别光顾着说话,菜都快凉了。”   一席精美酒宴,三人都吃得各怀心思,只有表面上的愉悦贯穿始终。   临去时分,李泫打赏了景永福,一串猫儿眼棋珠。附词:小丫头一见如故,送个小玩意儿给你。她也没有任何推辞,直接戴在腕上。李泫很会收买人心,哪怕未必能用,也会给对方留一个良好印象,同时,这赠物也有其用意。猫儿眼哪怕眼神再敏锐,做成了棋子样的珠子,终究也是棋子。景永福很清楚,不过她更清楚这个能卖钱。   等他离去,李菲在马车里冷冷地问她:“你出容易府的时候,就是五哥回王都的时候吗?”   景永福想了想,答:“我不清楚,王爷。”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反问:“王爷想让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呢?”   李菲瞥着她手腕上的那串珠子,“你既然能收三哥的东西,本王的东西也不会拒绝吧?”   景永福一愣。三天里李菲虽没赠她财物,但每天改头换面的装束,和吃喝玩乐的用度,不比李泫送的珠子便宜。   李菲凑近她,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却比任何刀枪更有杀伤力。景永福上下眼皮翻着,忽然笑道:“其实王爷已经送了。”   “哦?”李菲眼中不经意地散发出灿若明星的光芒。   “王爷送的是——”   景永福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斟酌说辞一般,身子移近马车门。   “色!”   说完她打开车门,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在一众侍卫的瞠目结舌中,她跑了一段路后,回头大喊道:“再次多谢王爷!”   “呵呵……”低低的笑声从马车里传出。   景永福叹一声,心中感叹。以李菲的身手不让她下马车很容易,但拦堵了她就是正常人的反应,再次确定,他非常人。   沛王李泫以物赂,迪王李菲以色惑。前者景永福可以来之不拒,后者却避之不及。她在容易府思定近事,决定提前下笔——这也是她同李易商议好的,他的归程由景永福决定——将太子奏折拟好后,她忽然失笑,这不正是李易的决定吗?不然他不会让薛桐颐转告,送若夫人来王都。   当晚,景永福将折子交给薛桐颐,他模仿李易的字体、语气复写一遍,明日早朝即上呈。大意是景贼狡诈,长期骚扰边境,被俘后还口出污言,挑拨离间。李易兄弟素来友爱情深,岂是贼人能破坏?念及燮王仁义慈悲,李易不愿大开杀戒,只除了匪首,留在淄留招降景人,先行上报,择日将返。   此折在燮国朝殿中风光无限的时候,景永福离开了容易府,于王都东门,亲自接了若夫人和水姐他们。水姐已换了寻常商妇的装扮,伍大厨依然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   “捣蛋家伙,谁这么厉害,竟把你打扮成个千金小姐?”水姐翻身下马,拉起景永福的手,左看右看,眼中尽是欢喜的神色,而伍大厨站在一旁惊讶不已。   “夫人,快来看看。”小翠的脑袋伸出车外,又缩了进去,随后拉着若夫人的手走下马车。   “福儿……”若夫人也是十分惊喜,说不出话来。阿根最后下马车,低低一句,“总算像个女的了。”   景永福斜了阿根一眼,如实道:“这得感谢迪王。我这一身都是他使人装扮的。”   若夫人赞了句,“迪王好眼色,有机会娘要亲自谢他。”   景永福一吐舌,见那个不正常的人?开玩笑!她急忙从水姐手中滑出,扑到母亲怀里撒娇,“不说这个了,娘一路可累了,咱们先回吧。娘,我好想你……”   换了容易府随从驾车,一行人去了薛桐颐安排的新居。水姐在马车里问景永福:“迪王是传闻中英俊的模样吗?”   伍大厨顿时竖起耳朵。   “好看是好看,不过,没娘好看啊!”   “傻孩子!”若夫人轻轻地拧一把景永福凑过去的脸蛋。   新居竟与司马秋荻的豪宅毗邻,虽不能算是豪宅,但也是大庭大院。宅门有匾无字,李易还在斟酌景永福的条件所以无字。景永福推断着,李易已经从若夫人这儿得知她曾邂逅过司马秋荻,加之她一到王都见了李菲后就找大橘子,所以李易才特意给她选了这么个地方。   关于司马家的小公子,容易府的资料也非常翔实。司马秋荻,现今司马一族族长司马静彦的幼子,也是最珍爱的儿子。这份珍爱一方面缘于司马秋荻的生母早逝,另一方面则是司马秋荻从小就是个可爱乖巧的孩子。与他诸位本宗兄长、外宗司马氏不同,十五年的燮国大氏族的熏染没能引发他对政治的兴趣,倒令他成为一个追逐风雅、致力奢华的贵公子。尽管其父司马静彦努力栽培他,想让他成为司马一族日后的重要人物,无奈司马秋荻一直游离于权力之外,只对金钱营造的华美有兴致。   司马秋荻的背景景永福不感兴趣。她喜欢跟他出游,因为他会付账,还会讨她喜欢。第一次邂逅,因他的姓氏她拒绝了他的宴请,而到王都主动找他,也是因为他的姓氏——他的姓氏可混淆她背后无数人关注的目光。   住得近,人也来得快。景永福才落脚,司马秋荻就找上门来了。这回他穿得很正式,燮国贵族子弟素爱的月白袍,只是司马秋荻的袍子制作精良,云裳层叠,银线刺花,远比一般贵族的奢华,而手上依旧持一柄扇子,白璧无瑕的扇骨,雪梨粉金的扇面。   “司马秋荻啊,我不得不服你,你哪里来的那么多扇子!”景永福上前打趣道。   司马秋荻白净的脸上立刻铺了一层淡淡的粉红。他每天派人到容易府打探景永福的消息,前几日听闻她与迪王出行不能邀她,今日却是问到了新址,得知若夫人也来了,他特地换了身较正式的服装,还带了礼物。   “平姑娘要是喜欢,明日秋荻就送几把来给姑娘把玩。”转而却是对若夫人行礼,“平夫人,秋荻见您总想起自己的母亲,如若不嫌,请夫人收下秋荻的这些薄礼。”   若夫人与众人都是一怔。景永福便在母亲耳边如此这般简单地说了些司马秋荻的身世。其实当日第一次相见,他看若夫人的目光就很不寻常,在获悉其出身后,景永福便明了,她的母亲必有什么地方让司马秋荻思及了他的生母。   “司马公子太客气了。”若夫人斟酌道,“只是怕公子馈赠过厚,平氏承受不起。”   司马秋荻忙道:“不会的,不会的……”   景永福信手打开其中一个长形礼盒,里面是一管木笛。虽谈不上名贵,却看得出做工精良,有些时日了,成色却不显老旧。她拿在手里端详着,“这是……”瞥眼却见若夫人神色有异。   若夫人上前来,逐一打开司马秋荻的礼盒,无非是些曲乐类物品。众人都好奇地看着她,今日的若夫人似乎有些激动。她仔细浏览了所有物品后,目光转向女儿手中的笛子。景永福连忙将笛子递给她。   若夫人将木笛捧在胸前,长叹一声,“泠泠彻夜,漫漫韶华,谁是知音?司马公子,你听过阮蔚娘这个名字吗?”   司马秋荻随言动容,正色道:“亡母名讳正有一个‘蔚’字。请教夫人,您认识我娘吗?”   若夫人眼中盈盈,“我岂会不识?髫年相识比肩竞艺,蔚娘总先我一步……到现在,竟是先我去了。”   景永福凝神望着司马秋荻,原来这人竟是她娘的故人之子。却听司马秋荻不解地问:“可为何我爹书房里珍藏的画像,画中人却似夫人您呢?”   他这一问,生生把他老爹当年的风流韵事牵了出来。水姐不露痕迹地带小翠、阿根妥置礼盒而去。   尘封往事随着那管笛子重又浮现。简单说来就是当年爱慕若夫人的司马静彦抢不过景申茂,所以娶了姿色稍逊于阮若娘的阮蔚娘。当然司马静彦以一个燮国商人的身份,怎么可能与景国最有权势的誉王爷相争呢?   司马静彦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他带阮蔚娘回燮国,丝毫不提她青楼女子的出身,连名字都不曾吐全,所以连司马秋荻也只知道他母亲名字里有一个“蔚”字,其他一概不知。只是司马静彦珍藏若夫人的画像,这就让人颇费思量。   “夫人,秋荻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夫人忘了今日之事。”   司马秋荻一听若夫人提了几句,就知不应再追究下去。景永福不禁高看了他几分,大橘子还是有分寸的。   与此同时,燮国宫廷之内朝堂之上,景永福拟写的折子得到了燮王李和裕的定夺。他委派隶王李献亲自迎接太子回都。这个决定与景永福的预计基本一致,不是派隶王就是派沛王。   李易回王都的这段时间,李菲不再捉住景永福陪他风花雪月,容易府遣人与隶王商议迎接太子的细致事宜也与她无关。景永福本指望司马秋荻继续热情地尽地主之谊,可惜遗憾的是,自从送礼之后他对若夫人更感兴趣。两人竟成了忘年交,整天里吟诗作画弄琴把笛,而可怕的是,他们一对弈就是老半天。当然,落第一子的时候,景永福就自觉滚蛋。滚蛋了还得做掩饰工夫,至少让司马家的随从了解,他家小公子对她很有好感而不是对她娘有好感……景永福很郁闷,她这是招谁惹谁了?   几天后景永福把门一关,不让司马秋荻进来。司马秋荻久久地站在门外等候,围观的、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看着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似的司马小公子,景永福心软了,还是把他放了进来,可一转身又听到司马家的下人说,这对小人吵吵闹闹是正常的,没看一会儿又如胶似漆了?景永福更郁闷了。   麻烦的事总是接踵而至,放司马秋荻进门后不久,司马夫人就来了。景永福关照好府内下人别去打搅那两位高人,亲自到正厅去见了司马夫人。   一身华贵的司马夫人,在四个丫环的陪同下,正襟端坐,俨然一副大家主妇的气势。几句客套话后,司马夫人转到了正题,“秋荻不是在你府中吗?怎么不出来见我?”   景永福笑问:“夫人不是来见我的吗?”   司马夫人眼神一厉,“听沛王说,前几日姑娘与迪王走得很近。不知为何近日迪王不召见姑娘,姑娘反倒跟我儿亲近起来了?”   景永福依然笑道:“所以烦请夫人以后好好管束贵公子,他与我投缘,老到我这儿来玩,虽是一身清白却落了旁人的污眼,实在有损他的清誉。”她心里恨不能司马夫人把司马秋荻关在家里。   “好利的一张嘴!”司马夫人冷冷地道,“我会管好秋荻,不叫他无端陷入泥沼。毕竟我司马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犯不着和些路边野花纠缠不清。”   景永福笑得更甜,“是啊,太子殿下、迪王还有沛王最近都热衷于体察民情,时常在路边野地里转悠。司马家倒很清醒,不和殿下他们玩这一套,的确不愧是燮国百年不倒的老家族!”   司马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但到底没失了风度,沉声道:“平姑娘,老身没空跟你打哈哈,叫秋荻出来!”   景永福终于不笑了,正色道:“夫人,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出了这府我不管,但在这里只有我说话管用。所以您请回吧,等司马秋荻到了他自个儿府上,就是您司马家的事了!”   司马夫人眼中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一手拍了下椅子扶手,那木头应声而碎。   “夫人不要动怒!”景永福假装畏惧。   高大的水姐悄然出现在景永福的身后,正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景永福在背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水姐别动手。水姐收回了凝敛的内劲,后退离去。   司马夫人犹在发威,“平姑娘,老身带回自己的儿子也要你管?”   那清幽的冷声适时响起,“哟,本王来得真巧!”   “王爷!”景永福连忙施礼,连带厅内所有人行礼。   “老身见过王爷。”   李菲一身玄衣飘然而入,坐到了主位上,瞟了一眼打烂的椅子,冷笑一声,“看来本王赶上趟了!”   司马夫人强装镇定道:“适才老身失手,这年纪大了,抓个东西没长眼就抓烂了!”   “那夫人以后要看仔细了,别抓什么都烂,有些玩意儿啊最好别抓!”李菲悠悠道。   “老身受教了!不敢打搅王爷,老身先行告退!”   司马夫人走后,李菲斜眼瞟着景永福,“几天不见,你就惹上司马家的人啦?小丫头,还真有手段!”   “王爷说笑了。”其实景永福也知道他来了,所以才叫水姐不要动手“请”司马夫人走。原因很简单,单凭司马夫人那不入流的功夫水姐不会看在眼里,她的出现正是因为李菲那种级别的高手入府。景永福一见水姐出场就知道来高人了,这当儿会来找她的高人也就迪王一人。既然迪王来了,她自然犯不着自己去赶绿头母苍蝇。   “不知王爷莅临寒舍有何见教呢?”景永福偷笑着。   李菲却继续他的话题,“司马家的小公子不错的。看司马夫人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就知道司马秋荻在司马家的特殊位置……”   “是的,王爷。”景永福赶紧截断道,“王爷是来带大福出去游玩的吗?”   李菲却盯着她问:“这是大福真心所想吗?”不等她答又道,“如果是你真心所想,那本王就如你所愿!”   景永福一怔,他这算是讨好我?李易归程已定,很明显她这枚棋子的作用已完。她不用再与他虚与委蛇,李菲也该弃她不理,等候李易回来找正主才是。   两人出了门去,上了王府马车。李菲又恢复了神游模样,侧面静美而缥缈,一路上长久地沉默,只是这一路长得惊人。马车一路出了王都西门,一直西去。半路上李菲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侧面望向车外的姿势,任秋风逐渐吹散他精心绾好的青丝。发丝乱了,添一份莫名的惆怅,看得景永福也跟着莫名惆怅起来。   马车轻微地颠簸,景永福很自然地睡着了。和荣光湖上不敢掉以轻心的棋子不同,现在它落子了。   如果景永福醒着,她会发现之后李菲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李菲的眼中有着即便她清醒面对他也无法读懂的神情。   景永福醒来后看到了短暂的一瞬余光,那是美到危险的眼神,她来不及细品,她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这次出行是李菲蓄谋的。随着这个念头的涌动,她的头脑瞬间空白——她正依偎在他身上,如同每次在马车里依偎在若夫人身上一样。   景永福飞快地坐回原位,倒是李菲冷漠地说:“没有下次。”她的心不禁狂跳,这都怎么了?   马车最后停在香山陀罗寺。容易府的资料上记载有,迪王偶尔出行,小离王都,目的地通常是此寺。   李菲不是来拜菩萨的,他带景永福来到寺后一座空旷的庭院。庭院外植被繁茂,而庭院里除了青砖红瓦别无他物,硬要算有的话,也就是角落里的一张石桌,没有石椅。   来到庭院后,李菲径自伫立中央,长久地沉默无语。风过玄衣,金丝绣龙的宽大袖口,不时鼓起,而被风吹乱的长发,荡起几缕,随风而舞。   想到那个记载,景永福忽然觉得迪王其实很寂寞,甚至寂寞到把寂寞当作了享受。她陪着他发呆。拜他所赐,自十岁梦醒,景永福还是第一次尝试,什么都不想,只是伫立。后来景永福反思过,那应该接近于佛家的禅定,只是佛家打坐入定,而他们是站着。   一直站到天光暗了,站到景永福腿酸,站到肚子发出饥饿的信号,李菲才开尊口,“走!”   在陀罗寺用完素斋后,李菲带着景永福回了王都。马车上他依然沉默,但和来时不同,他闭上了双眼。景永福不敢再睡,实际上也再无困意,同李菲一站后,仿佛她也修了一星半点的呆功,竟是什么也没想,直到地头。   李菲放景永福下马车时,睁开眼看了她一下,依然不发一言。这使景永福恍然大悟,这是他的告别。以后他不会再抓她陪他,这是最后一次,他带她出行,一如他先前在马车上所说“没有下次”。   景永福目送他的马车离去,夜风袭来,这才觉,秋已深。   按照燮王的意思,边境剿匪得胜回朝的太子李易,由隶王亲自出都百里相迎,一入都门便是六声礼炮轰鸣,这是亲王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耀,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   年过而立的隶王李献,宽额方颐,浓眉阔目,其貌不似燮王不似德妃,而酷似德妃之父,陈氏族长陈池华。李献尾随在李易身后,默然看着一身雍容华贵的宫廷服饰的李易,满面春风地走在自己亲手参与安排的夹道欢迎的列队中。要不是李泫之前百般嘱咐,切莫失了“情谊”,忍为上策,他再不济也要挖苦李易几句。李易的这一手虽然使李隶放下了心中大石,但他同李泫一样,并不相信李易就这样轻易放过了他们。既然李易要做一幅兄贤弟爱的温馨画面,那么他们就配合一下,先弄明白李易的用心再应对不迟。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向聪明但过于激进的李易为何去了趟淄留就变了呢?这是他们所不了解的,而李易这一变,将李泫精心安排多年的陷阱抡空。   入了宫门,李泫为首的一众皇子、王爷迎上了李易,一番友爱情深的言语后,李易随众人入政梳殿。只有李菲依然是那副冷性子,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李易跪在殿中,叩首谢恩后,按景永福杜撰的版本将淄留之事娓娓道来。他得到消息后,与轩辕将军联手,如此这般……燮王听得入神,竟忘了赐座,等李易讲完了,才想了起来。   李易入座后,却听身后朝中大臣有人出列,发问道:“请教太子殿下,这群景匪奸猾无比,难觅其踪,饶是轩辕将军也没能与之正面交锋过几次,不知太子殿下如何使计找到贼窝,一举歼灭景贼的呢?”   李易没有转身也认得他的声音,正是隶王的外祖父陈池华。他心中琢磨,若在殿上告之众人,此计出自一个十四岁的景国少女,倒是可以公开大福的名字,顺势光明正大地娶之为妾。可若真是这样,大福就不再是他的秘密,以前几日李菲和司马秋荻对她的热络劲,杨家、司马家恐怕都不会放过这样一个人物。他放不开那张狂的小丫头,更不愿看到她被李菲或司马秋荻带离他的身边。   燮王在龙椅上也笑呵呵地问:“易儿,父王也很好奇,如何得到景贼的消息,又是个什么样的消息?”   李易恭敬顿首,逼他作一个选择的话,那他宁愿是前者,“此消息来自一位景女。儿臣与她约定,儿臣向天下公开她的名字,她就答应嫁于儿臣。”   李泫与李菲闻言,双双变色。景女,那还会有谁?向天下公开她的名字,一个与景国著名痴儿一样的名字,不啻是对燮国皇室的一种侮辱。李菲曾放出太子不收他收她的话,但也不会去大肆渲染这样一个名字。   “哦?景国的女子?”李和裕捋了把花白胡子,“易儿你只有一妃,也实在太少了。父王一直在为你留意合适女子,既然你有心于这个景女,父王可为你做主。只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出身又如何呢?”   李易何尝不知道说出大福的名字会在大殿上掀起滔天巨浪,可是,为了将她永远留在身边,他还是鼓足勇气在政梳殿上朗声而道:“回父王,她姓平,名大福!”   “……”   片刻,李和裕站起身来,手指李易,浑身颤抖地怒道:“荒唐!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殿中一片哗然。   李易跪下道:“父王息怒。”   李和裕厉声道:“你可知这样一个名字如何能宣告天下?告诉景申茂我燮国的太子,娶一个跟他死去的白痴女儿一样名字的景女为侧妃?不!断不可能!孤绝不允许!此女居心叵测,易儿,你如何会答应她这样的条件?”   李易抬头道:“父王,儿臣相信平大福是真心助我燮国,不然她不会在淄留帮助儿臣……”   “别说了!”李和裕挥手,喘着粗气道,“即便你想娶的是景申茂的女儿景国公主大福,孤也不能答应。”   这时,几乎从来不在朝殿上说话的迪王李菲上前一步道:“请父王息怒。这个景女平大福菲也见过,据菲来看,此女并不愿嫁五哥,故而以公开其名为约,好叫五哥知难而退。这娶与不娶由父王决定,五哥说与不说却是五哥的决定。五哥乃性情中人,既然已经提过了,那就算对平大福履了约。父王不允则是合乎情理,想我五哥乃堂堂燮国太子,如何会娶这样一个名字的景女?依菲来看,赏点儿财物给这个平大福,事情也就到此了结了。”   杨氏族长杨寰郛出列跪下,附和道:“诚如迪王所言,事情就到此了结。请陛下息怒。”   所有官员大臣随杨寰郛跪下,朗声道:“请陛下息怒。”   李泫一边跪着一边打量他的六弟。那张俊美又冷到极致的脸,半侧着纹丝不动,美到清冷不见一丝人气,似一个假人。   李和裕稳了情绪,“就照菲儿的意思办了。易儿,这次你到淄留打了胜仗回来,本该赏你些什么,但你今日在朝堂上所言有失太子仪德,因此这赏就免了。迪王听旨,景女平大福清匪有功,御赐红绢百匹,黄金千两。你去办吧!”   “儿臣遵旨。”   李和裕沉吟了一下,又道:“再赏个牌匾,就依孤昨日题字一并送去!”   李菲派人将燮王的赏赐和牌匾一起送到之前,政梳殿上的事早已通过薛桐颐传到了景永福耳里。不日后,太子李易向景女大福求婚的事情成了燮国王都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暂且不表。 第五章   景永福看着乌金牌匾高悬门楣,那四字御笔亲赐——福惠双修!   景永福不得不佩服燮王。看来他早就知道了一切。惠同蕙音,兰心蕙质,既得福禄又获好处。要紧的是,这字是李易回王都前李和裕就写好的。   他不让李易娶她,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太能干了。他自己讨了三个厉害的大老婆,自作自受苦头吃尽,如何还会让儿子继续尝这苦楚?但这样的人又轻易放不得,所以他借李易之口将大福之名名扬朝殿,让全燮国都知道她是太子看上的人,又叫她无法轻易脱身。   但景永福怎么也没想到李易竟为留她,在政梳殿求婚。男人的脸皮比女人厚,皇室的男人脸皮更厚。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严格说来,人情世故也是门智慧,而在这门智慧中她还是显得太嫩了!   “好字!好字……”除了赞叹景永福无话可说。   “可我觉得你一副苦瓜样,大福。”李易在她身旁道。   “这个皇恩浩大……风也大。”景永福躬身道,“如若殿下没有要事,请恕大福困乏需要休养。”   她转身,却听背后有人喊:“大福!”   “很抱歉连累了卿,但本宫不会轻易放弃!”   景永福心道,你也知道连累我?她身上忽然一暖,那是李易脱下他宽大的衣袍围住了她。   “仔细着身子……来日方长。”   景永福想拒绝,但李易抽身的速度比她快。她只得暗叹一声,走过“福惠双修”,门在身后关上。   不如称病吧,把事办完了就走人。景永福琢磨着。   穿过一个院子,走过一道廊子,景永福看到阿根正在打一套长拳。九岁半的他身子已不似初来时那般瘦弱。只是,尽管好吃好喝地养着,阿根还是瘦条个儿,不往横里长只往高处蹿。   看到景永福走近,阿根停下了打拳,却惊叫道:“别过来!”   景永福笑了,继续走近,“为什么不能过来啊?”   “别过来!后退!”   但来不及了,她鼻尖一痒,什么味道钻进了骨子里,然后身体一麻,便不省人事了。   醒来后,景永福浑身乏力,听床边小翠哭哭啼啼地将事情的缘由说了一遍。原来今日是水姐检验二人功课的日子,阿根的试练就是打一个时辰长拳,但规定不能走出小翠画的圈。小翠不是用一般的粉条画圈,她用的是隔磨粉,这粉有毒,但毒性有时间限制,时间一到毒性自动挥发。水姐考小翠的就是精确到一个时辰的用药,结果没想到平日从来不看他们练功的景永福今日却无端撞上了。   看着小翠哭得梨花带雨,阿根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还有母亲和水姐关心的神情,景永福微笑道:“我正找不着生病的由头来闭门谢客呢,这下倒好了!”   小翠啜泣道:“是小翠的药叫姐姐倒下的,所以小翠一定会治好姐姐。”   景永福半开玩笑地说:“等着你呢,小翠神医!”   自景永福病后,平大福这个名字开始流传,先是在燮国的官宦氏族的圈子里流传,接着流传到平民百姓口中,跟着是整个燮国,最后传遍三国。由于李易始终没说明得了景永福什么样的消息而剿灭边境匪患,谣言便越传越悬乎……总之大福再次出名,但这回,她一点儿都不痴了。说她是为父报仇的义女,多出于寻常燮国百姓;说她是卖国求荣的叛徒,肯定出自太子的敌对阵营;极少数人知道真相竭力为她辩驳,却同样编织了谎言。   莫名其妙。   几拨太医来过平府,他们开的药方都被伍大厨当了炉引。分明是中毒,偏开些祛风散寒吃不死人的方子,也只能做做炉引。   李易亲自探望过景永福三次,每次她都在昏睡,他知道她不愿意见他,后来就不来了。李菲自从送匾后就失了音讯,确切地说自那日香山陀罗寺后景永福就再没见过他,倒是李泫派人送来不少贵重药材,都是补血养气的,景永福权当他孝敬她娘。而司马秋荻显然被管束了,一直没有出现。   一个月后,李易终于见到了“清醒”的景永福,关于娶她之事的后文终于可以落实了。   “其实卿深知本宫之心,本宫只是想挽留卿,百般无奈才出此下策……但只要卿愿意,本宫亦不会辜负卿。而卿提出的条件本宫已做到了,在大庭广众之下,朝堂之上,本宫向父王请求娶卿为妃。”李易苦笑道,“想来卿早就算计好了,父王拒绝了。”   “但我赌输了,不是吗?殿下还是做到了。”景永福反感李易为了将她留在燮国而不择手段,但也佩服他不惜太子身份在政梳殿上公开宣布要娶她。   “左右都是不肯,但本宫也该知足。卿终究为本宫留在了王都。”   回归起点,景永福也只答应助他登上皇位。   虽然已经开诚布公,但李易对她还是习惯性恭敬地问:“请教卿,接下来本宫该做什么?”   “保护好燮王即可。”景永福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却是最重的话。   李易一怔。   “既然推了盘,新开的局若要出其不意,就得换主攻方向。”景永福睡了那么多天,脑袋可没有休息。   “暂时的风平浪静都是为了掩饰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如果上位者被逼急,狗急跳墙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还有一点,殿下有没有觉得燮王龙体是指望不上宫里的太医的?”   李易神色严峻道:“没有证据的话不能瞎说,卿此言有何依据?”   “我的病不是风寒,而是中毒,但太医院的太医来了几拨,没有一张方子对症下药,可想而知,他们不是一群庸医就是被人指使。以燮王的睿智,早该有所察觉。历来帝王对身边的太医都是最谨慎的,燮王为何任由庸医徘徊宫廷?”景永福自嘲地一笑,“不过我的确没有证据,那些药方我都叫我家厨子用去引火了。”   李易沉声道:“卿就是心慈手软,总给人留下活路。卿怎么会中毒?”   景永福随便说了个谎。   李易亲自为她斟了茶,又闲聊了几句,她把该注意的事项都一一说了。如若她所料不差,李易的“推盘”暂时灭了即将蹿出苗头的血腥夺嫡,却酝酿出更可怕的暗涌。弑王杀父,这样的事情每朝每国都在上演。   说得差不多了,李易忽然话锋一转,小心谨慎地问:“卿真的不愿下嫁于我?”   他终究是当面问了,景永福凝视着他,这位堪称一表人才的天之骄子,虽然年轻,尚有许多不足,但已基本具备了一代明君该有的一切素质。可帝王家哪有什么真情可言?若夫人的遭遇早叫她体味到皇家的无情。李菲欺她年幼,曾以色惑她,相比之下,李易还算坦诚。   景永福斟酌后反问道:“请教殿下,对大福抱以何种情愫?”   李易当时的神情和言语让景永福始终不曾忘怀,他一字一句如是道:“那是一种较之男子之于女子更值得珍视的情愫。”   景永福哑然失笑。他倒是聪明,没有拿话骗她。   “这是殿下求贤若渴的情愫啊!”   李易深深地凝望她,“卿真的只有十四岁吗?”   景永福无语。她确实只有十四岁,却与十四岁的孩童不同。李易不知道她与他一样出自于天下最黑暗的家庭,皇室的昏暗和她幼年经历的苦楚,逼迫她不得不早熟,逼迫她不得不拼尽所有来看清周遭世界。   李易忽然抓住景永福的手,印上一吻。   “无论卿信与不信,易愿付出可能的一切代价,娶卿为偶。”   景永福只觉汗毛倒竖,急忙将手抽出。   “卿好好将养身子,易会等卿。”李易深深地再望一眼景永福,她却转过头去。许久后李易才轻叹了一声,这才离去。   李易走后景永福仔细研究了一下自己的手,怎么男子都爱抓住女子的手就亲呢?蒲蒲儿那样对小翠,李易也这样对她。她觉着很不舒服,她不喜欢。而她浑然没有想到的是,面对李易的表白,她竟没有丝毫尴尬。   李泫坐于书房,倾听下属的回报。司马静彦默然站在一旁。   “平大福称病月余,其间太子去看过三次,迪王没有任何动静。平大福病愈后,足不出户,只是遣人置办了若干物品,包括粗制家具十套,厨具三十四套,就再无动静。”   李泫沉吟片刻后问:“你说她原本是在淄留开酒肆的?”   “是。听说是家不错的酒店,厨子手艺好,菜色有新意。”   “难道在王都闲不住打算开酒肆吗?”李泫下令道,“继续盯着。还有淄留那里继续给本王打探。”   李泫下属退下后,司马静彦问道:“王爷见过这个丫头,可看出什么不妥?”   李泫面上惯常的和煦不见,转而沉重地说:“险些被她骗过,送她财物她来之不拒,可听过李易朝殿上的话,本王才如梦初醒。正是这个小丫头看出了淄留什么地方不对,给轩辕不二拔了个头筹。她原是个酒家女,自然消息灵通,本王怎么就给忘了?不过酒家女毕竟是酒家女,看来她闲不住,又打算重操旧业了!”   司马静彦却道:“不然,拙荆曾亲自领教过。小丫头话中有话,暗示我司马家族不要掺和皇家的事,不然难保司马一族日后的荣耀。”   “哦?竟有这样的事?”   “这本是件丑事,拙荆口舌上不如那丫头,吃了亏后这两日才唯唯诺诺地将此事告之于我。我叫她重复了当日的每一句对话,这才发现这个平大福不简单哪!”   “她是李易的人,犯不着提醒我们。莫非……”李泫笑道,“莫非她有意于秋荻?”   司马静彦担忧道:“我倒宁愿是这样……”他话锋一转,却是面露杀机,“这个丫头洞察局势,耳目聪颖,但不是我们的人,她帮的是太子。纵然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可碍眼的话绝不能留她。”   李泫冷笑道:“不错,本王的礼物岂是那么好收的?既然收了,就要有为之付出性命的觉悟!”   若夫人在景永福病愈后某日问起了司马秋荻,“那孩子莫非出远门了,一个月过去了,都没有半点儿音讯。”   景永福深知故人之子在母亲心中的分量,何况司马秋荻的确投了若夫人的缘,当下她将司马秋荻被软禁在家的事儿说了,果然若夫人面有忧色,“这么个可爱的孩子,关在家里可不要闷坏了。”   “不妨,我有个主意。虽不能解他禁足之闷,却也可好生抚慰他一番。”   若夫人望她而笑,“看你笑得贼眉鼠眼的,必然又要搞怪!”   “生我者娘亲也,知我者亦娘亲也。嘿嘿……”忽而景永福想到一事,“沛王送的那些药材娘在服食吗?”   若夫人温和地点头,“嗯,都是小翠亲自打理的。”   “好药材不能浪费……”后面半句她没说下去,生怕若夫人担忧——有毒的药材也不能放过。   李泫送来的药材,每一批都是无毒没害的,但世上就有些药材,分开都是良药,放在一起却成了毒药。若小翠不识或不戒备,任由它们堆在一块儿,不管是谁吃进肚子里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景永福觉着李泫棘手了些,连小人物也不放过,只是他小看了她的能耐。她为人处事向来都给人留活路,但也不代表她是个好欺侮的主儿。   数日后,李泫如愿地听到下属回报,平大福再次一病不起,李易为此又数度出入平大福府中。   又数日后,下属又报,平大福竟似逐渐好转。李易招了一批戏班艺人送入府中为其解闷,前些时候置办的家具厨用也派上了用场。   “她倒是命大!”李泫冷冷道。   司马静彦道:“容易府亦有不少能人异士,不死也在情理之中。倒是太子的态度耐人寻味,不过是个其貌不扬的酒家女,他先是将其送入容易府,次而殿上求婚,可见她在太子心中的分量。她若一死,必然牵动太子。”   李泫沉吟道:“这还算事小,陈家那边更紧要。一切都拜托司马大人暗中筹划了。”   司马静彦称是。   门外又传新报,却是平大福看腻了杂耍戏班,又迷上了烟花炮仗。   “真是个扰人耳目的丫头!”李泫不耐烦地打发掉下属后,阴冷道,“此女不可不除!”   司马静彦默然。   回到司马府邸,司马静彦听到隔壁传来的爆竹声声,心中质疑,大白天的玩爆竹,不过是个童心未泯的丫头,真要把她当成是碍眼的除之而后快的对手吗?他看了下关禁闭的小儿子,自隔壁爆竹声传来,他修身养性的平静便荡然无存,一副恨不能插翅而飞的模样。司马静彦去了疑惑顿生厌恶,哪里来的讨厌丫头,勾了太子的魂又迷了自己的儿子,合该被李泫盯上。当下司马静彦将小儿看得更紧,甚至连府内的梯子都尽数收了——就怕他按捺不住翻墙而去。   而这时的景永福,正忙得不亦乐乎。若夫人、小翠、阿根、水姐甚至伍大厨都围在一旁,看她跟制烟花爆竹的卢师傅讨论这个研究那个。   “这白粉放出去是红色的?那放进潢色的会出什么?”   “回小姐的话,小的没这样做过,还真不知道。”爆竹师傅汗颜,从未见过问题那么多且那么古怪的小姐。   若夫人在一旁沉吟道:“作画的话,红色和潢色调和在一起就是橙色。”   “对!就是它啦!”景永福笑逐颜开,“我还要白的、蓝的、绿的,有什么给什么,通通给我就是啦!”   “但是小姐,有的粉不能混。”爆竹师傅猜测道,“若小姐要制特殊的烟花,不如让小人来代劳。”   景永福沉吟道:“还请师傅多留几日,小女子不会亏待你。”   几天后,爆竹师傅神魂颠倒地回到自己的小店,嘴上犹在嘀咕无人可解的数字,“百一七百二七……竖九二横四三……”   “师傅,您这是在念什么呢?”他的徒儿好奇地问。   却见爆竹师傅一呆,脸色迅速变得青白,“糟了,忘了,从头算过。”又叨咕了一会儿,他颓然道,“我终究没办法计算这些个,可她小小年纪,不打算盘也不记在纸上,这怎么能算得出来?这层铺细叠的火石粉变化繁复……啊,我又忘了……好徒儿,刚才我说到哪个数了?”   卢肆爆竹烟花店关店数月。重开店后成为燮国首屈一指的名店,独占行业鳌头,这是后话,不过这店的红火与景永福脱不了干系。当王都上空升起绚烂璀璨的烟花后,这店就出名了。   司马秋荻很烦,每天身后跟着小厮,连如厕都紧盯着。越烦他就越焦急,隔壁的平大福每天都在耍爆竹烟花,平氏一定很快活,快活到有可能都忘了自己,但他却绝无可能忘了平氏。那张画像中的女子他一直将她当作自己的生母,而与平氏相处的一个月,他更坚定了对平氏的归宿感。虽然司马夫人及众位姨娘都对他不错,却没有那种心意相通骨肉亲情——他在司马一族的地位全仰赖于司马静彦的宠爱。但是平氏不同,他能感受到,她是真心对待自己,视若己出的怜惜。   可能的话,他真想当平氏的儿子,大福的兄长。也许大福只觉得他是个纨绔公子,但和她在一起,他就愿意倾己所有所能,令她快乐。司马秋荻凭本能感受到,大福也是这么想的,无拘无束只是单纯快活地一起玩耍。   现在他凭本能感受到,大福正以她的方式向他打招呼。想到司马夫人气愤却又无奈的神情,他就不禁偷笑,但再想到自己桎梏府中的处境,他又黯然。这几夜他总是很晚入睡,今夜也不例外。   外室看守他的小厮忽然惊呼起来,“公子!公子,你快来看,隔壁放烟花了!”   他忙不迭地披衣而出,只见高空烟花绽放,煞是好看。红彤彤的团花,绿油油的丛簇,千朵万朵在繁星中开放,同过年一般的景致,不禁让他看痴了。   “好家伙啊!比我们府中的烟花还好看!”小厮赞叹道。   司马秋荻没有接话,只顾看那空中的火花,灿烂明丽,璀璨时令人忘乎所以,倏忽流逝时又担心放烟火的人会就此停手,好在一时寂暗后总会再次升起姹紫嫣红。忽然,几束火花同时炫耀,随之烟火的颜色改变了,在束束火花降落时,一团火花夹带爆竹声冲上夜空,散射开来,竟是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橙色烟花。那烟花散开,形成一个圆球,艳丽无比。紧接着,又一束白光激射其上,宛如一把打开的折扇插在橙球上,神奇又靓丽无比。   司马秋荻笑了。   橙色球花连带白扇落下,又升起绿色球花,依然附带一把状似扇子的白烟火斜插球花。接着是蓝的、紫的,各种颜色的,但每色球花都附带白扇形烟花。   小厮会意地看了一眼司马秋荻。这分明是隔壁家讨好公子来着,只是公子这阵子郁闷,连往日爱不释手的扇子都尽数藏在了柜子里。   司马静彦也看到了,心中反感稍减。这平大福对秋荻也算有情。   同一时间,王都无数人都观赏到了这一系列烟花,赞声不绝。只有卢肆的爆竹师傅还在琢磨,“怎么样才能弄出来呢?高度不难,落点成圆也不难,但横竖的计算……”   伍大厨在边上看着景永福,那表情完全是在看怪物。水姐等人跟她相处的日子久了,都是一脸的笑嘻嘻,阿根也难得有点儿孩子气,在旁边摆弄着景永福所制的爆竹。只有若夫人始终愉悦地欣赏烟花——这可是特制的司马秋荻式样的烟花。   烟花之夜以阿根大放爆竹告终。都城府衙遣人勒令禁止了平府的扰民行径,看在李易的面子上,来人客客气气地说话,没有请平家人上衙门。但是烟花爆竹的动静实在太大,次日李易只好带景永福入宫——燮王召见。   入冬的燮国王宫,长久的殿外等候使景永福无暇欣赏宫廷景致,只顾捂着冻红的鼻子。李易怜惜地道:“也不戴个围脖。”   她憨笑一声,“殿下是恨不能把我包个严实,不让人见着才好吧。”   李易微笑道:“已经藏不住了,我也不后悔。是时候叫父王亲眼见下你这个鬼丫头了!”   她不敢看他的目光,勉力打趣道:“我就这么见不得人?”虽然话早就挑明了,可该羞涩的时候她不能表现得太过轻松。   李易刚想开口,姗姗来迟的宦官尖着嗓子宣旨见驾。于是换了风凉的外宫,景永福跪到了冰冷的殿堂地上。   “民女平大福参见陛下。”   老皇帝没有叫她久跪,“起来回话吧!”   她恭敬地站起。   “听都府衙上报,昨天夜里你放了半宿烟花爆竹?”   她道:“正是。民女大胆,想在新年来临之前,给太子殿下做点儿新鲜玩意儿。昨天算是大功告成,只此一次,以后断不会再无缘无故弄出声响打搅街坊邻里。”   李和裕定定地打量了她许久,才道:“花样挺新鲜的,新年到宫里来耍耍。”   她忙道:“民女哪能弄出那些个,民女不敢贪功,都是王都卢肆烟火店的货色。”   李和裕说了几句,就打发她回去了。他只字不提当日李易殿上求婚之事,正合她意。   景永福走后,李和裕留下李易说:“她若是景国那个大福再生,倒是件好事。”李易后来转告了景永福,他以为是他父王松口,景永福却不禁咋舌。燮国的统治者未必洞穿她的底细,而是从燮国利益出发,若燮国太子娶的是景国公主可谓门当户对,于时下局势于燮国好处无尽。那句新年来宫中耍耍,绝非无的放矢。李和裕在暗示要她进宫,她当然拒绝了。   李氏父子言谈良久。一场宫变就在他们的言谈中慢慢滋长,而景永福能做的想做的该做的,都已做完。剩下的,已然不在她能力范围,更有甚者,超出了她的想象。   新年到来之前,景永福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如果不算某日后院突然走水,某日盗贼光临,某日司马静彦的突然来访。   放火没烧死半个人,盗贼也不是一般贼人,所以司马静彦亲自找上门来,看看景永福究竟是何方妖孽。但叫他失望了,世上没有这么平凡的妖。   司马静彦打着谢景永福关照过他儿子的幌子,带礼物上门,实则一探平府深浅。这倒没有让他失望,他看到了水姐。   因为已接近新年,景永福顺便也回了礼,亦是一些珍贵药材,祝司马夫人长命百岁。   这天晚上,带回“珍贵药材”的司马静彦铁青着脸出现在沛王府。据说他离开后,沛王也沉默了半宿。这是容易府回报的消息。   新年在无数人的期待中终于来到。   平家人聚集在院子里,场中的烟花爆竹多得几乎堆了半个院子,多是卢师傅答谢的厚礼。   小翠欣喜地问:“这些我们可以从今年放到明年了?”   “是啊,其实只一天。”景永福忽然坏笑道,“今天晚上你跟我娘一起睡,就等于跟她睡了一年,这下一年就全归我了。”   众人莞尔。   水姐笑话她,“真是长不大的孩子,这么大了还缠着夫人一起睡觉,真不害臊!”   “我就是喜欢嘛!”景永福扑入若夫人怀里,“谁叫小翠老跟我抢!”   若夫人摸着她的头,眼却望向远处。景永福恨恨地想,还有个家伙跟她抢娘,这个家伙不在若夫人身边,他在隔壁。   胡闹了一阵,平家还没有正式大放爆竹烟花,倒是隔壁司马家开始乱放一通了。   卢师傅的烟花经过改良后供不应求,但即便货物紧张,他还是送了景永福许多。景永福不好意思明白地告诉卢师傅,其实她自己做得更好。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放啊?”伍大厨忍不住问了句。   景永福笑道:“不急不急!好东西总要最后登场!要不,伍大厨你先拿个大炮仗玩玩?”她翻了个大号的递给他,小翠却连连摆手,“不要不要!炮仗太响,听得我心慌,还是等会儿放烟花好!”   景永福想了想道:“这样吧,还是给你们先分好,每人放自己的。”她把爆竹炮仗多给伍大厨和阿根,小烟花给小翠,轮到水姐,水姐会意地接过一支巨大的烟花。伍大厨瞪眼道:“大福偏心,给水姐一个最好的!”自从来到王都,他不再叫小掌柜的,逐渐也叫起了大福。   “一会儿再分吧!”景永福笑道,“多得是呢!要不你们一会自个儿选?”   阿根瞟了一眼水姐手中的那支,瓮声瓮气地道:“谁不知道那个是你做的,给了水姐却叫我们放卢师傅的!”   景永福大笑着掩饰尴尬,倒是水姐瞪了他一眼,“师傅的你也敢抢!”   “算了!”阿根假装大方地走开。   “这放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呢?”伍大厨凑近水姐,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问。   “放出来就知道了。”   一旁的阿根开始放爆竹,小翠捂住耳朵喊:“先别放这个,太闹了!”   喧闹之中,水姐不急不忙地撕开手中烟花穗头,引了火石点燃导线。阿根和小翠起先没注意到,等两人发觉,一道白光已随鸣镝般的声响冲上夜空。   这声响虽不尖利,却是与周遭的声音都不同,这白光起先倒也寻常,直线上天,但后来就不一样了。白光于空中幻化出烟花,没有其他色变,依然是明如昼光的白,只是升得比寻常烟花都要高。   水姐举着烟花,沉声道:“小翠、阿根、老伍都到我身后来!”三人依言,而景永福早在她点燃烟花的时候便拉着若夫人站到了她身后。   白色烟花升至最高点,开始变出花样。纵然明知家中来了歹人,但每个人还是被头顶上的烟花吸引。   一个圆亮的白环,拖着一竖,两旁各自伸展两道斜线。这是景永福进行了多次计算后的心血。   “呃!”阿根第一个毫不客气地收回目光。如此巨大的烟花放出来的不过是简单的白色线条,阿根的巨大期待落空。   水姐目视前方,还不忘嘲讽景永福一句,“我怎么就忘了,你某些方面就是大福,离开了卢师傅,只能整个……”话没说完,她已纵身一跃,和闯入平家的一群人缠斗在一起。阿根护住众人,大声道:“别怕,我保护大家!”   景永福依然注视着那坠落的白色烟花。做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就做了这个图案,正是当日迪王李菲的“人物画”。只是她不知道李菲看到自己的“画像”做成了烟花放到了天上,会作何感想?   烟花很快消散,夜空依然星星点点,那是王都更多人放的烟花。   水姐打到一半,忽然后退,同一时间,阿根蹿到了景永福身前,砰的一声他倒在她怀中,眼前一个黑衣蒙面人与随后赶到补位的水姐缠斗了起来。   “哥哥!”小翠惊呼道。阿根口中流出鲜血,艰难地道:“不怕……我保护大家!”随即昏死过去。   景永福禁不住流下泪来,阿根生生地为她挡下了对方的致命一击。对方显然算计了水姐的身手高强,正面吸引了水姐的注意,然后从背后偷袭她,如果没有阿根,这会儿她就去见阎王了。可阿根还是个孩子啊!   伍大厨替她接下阿根,惊慌失措道:“怎么会这样?怎么……”   原本缠住水姐的一群人向景永福扑来。若夫人慌忙从背后抱住她,却见小翠奇怪地不躲反而上前,一双小手往空中一扬,一层青雾弥漫在院中。   “你们杀我哥哥!我……我……我要你们死!”那娇弱怨愤的声音不大,却刺人心扉。   花鼓声声金缕轻点,瑶阶粉香绰约百态。除夕之夜朝露之台,燮王家宴,皇亲国戚皇子命妇汇聚一堂,正是觥筹交错笙歌鼎沸之时。   李泫依着排行坐在李菲左侧,一热一冷的两人之间,仿佛有道无形的鸿沟。令不少人心生感慨,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同样是王爷,沛王叫人一见如故,迪王却是拒人千里。太子固然不错,但较之沛王,总少了点儿亲近,更多的是未来帝王的尊威。   李易紧挨燮王而坐,眼中却时不时地发出凌厉,扫过空缺的隶王之位。李献白天就得了燮王恩旨,巡夜王都可稍迟入宴,但戌时已尽,仍不见他入席归位,证实了平大福未雨绸缪的预见。   ——隶王掌握王都禁军,此外他陈氏一族还控制着京畿附近约为五万的军队。如若隶王迟归,必生不妥。   李易只觉心头越发紧了,不防脚背被人轻踩。那是他的父王李和裕的提点。有点儿大不敬了,李易暗叹,姜还是老的辣。   这时候,远空上的烟花映入众人眼帘。虽然之前也不断有烟花冲上夜空,但都没有这束火花蹿得那么高,且如此怪异。   平大福的话犹在李易耳畔,“当殿下看到一怪异烟花,那就是大福的信号。”当时他还问了,究竟是何样的烟花。“肯定是殿下生平从未见过的样式,与众不同的样式。”   现在见了,果然如此。李易望天而叹,这样的烟花难为她能做得出来。   李菲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色烟花逐渐消散。朝露台上的炭火灼热,宫灯明亮,场中宫女婀娜多姿,偏生他的心却清凉无比。   李泫在一旁轻笑道:“今年的烟火不同于往年,六弟你说呢?”   白色烟花已经消失,李菲依然仰望夜空,清冷的声音低低道:“木不可秀于林,烟火亦是如此。”即便简陋,那也是天下无双的烟花。   “木不可秀于林?”李泫目光中闪过一丝戾气,转瞬即逝,依然是温煦如风的笑脸。那个叫平大福的小女子,就如同一场烟火,绚丽也就一时。原本也只是个小人物,却几次三番叫他意外。他送去的药材被她识破,将那几味合在一起有毒的药借司马静彦之手奉还。他使人纵火,雇人谋杀,不想她身边还有刘寄水那样的人物。但小人物终究是小人物,到底忍耐不住先掀了自己的底牌。平大福仗着刘寄水向他示威,将那些毒药送还,的确令他沉郁,原来她先前都在装病……可为什么不直接装死?死了一了百了,他还可以少杀她一次。   宫外隐隐传来爆炸声。台上的舞乐缓了缓,李和裕一挥手,宫女鱼贯而退。被炭火包围温暖如夏的朝露台与被烟花爆竹的硝烟染成紫色的夜空仿佛分隔成两个世界。   景永福没有想到,卢师傅送她的烟花爆竹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处。小翠用了毒雾后,来敌立即倒下一大半。没被当即毒倒的人,纷纷掩了口鼻。不知是哪个不慎将火石丢进烟花爆竹内,随后噼啪声响,烟花乱窜。毒雾被巨大的烟雾一冲,倒是稀薄了不少。   “小心!”伍大厨急喊,他手上抱着阿根,眼却一直盯着水姐,“太子的人呢?都要出人命了,怎么一个都不过来,难道都是死人吗?”   水姐身上已然挂彩。她武功虽高,但来人也不弱,且还有一群喽啰帮衬着。   景永福忽然想到:莫非李易也要她死?不,以李易的性格和人品,他还不至于如此。下一刻,她立刻猜到了是谁——燮王。这种事情也只有燮王做得出来。千算万算,忘了在李易阵营的背后,还有个燮王。   若夫人环抱她的手在颤抖,她轻轻地拍拍母亲的手,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   她既然能在十岁那年彻底苏醒,既然能带母亲离开景国,就绝不会死在这里。   “小翠!接着!”   一把匕首落到神情悲愤的小翠手里,正是当日蒲蒲儿所下的聘礼。小翠一直不肯接受它,景永福却将它带在了身边。   缠住水姐的黑衣人,因有手下助攻,抽空硬冷道:“小小女孩,做什么困兽之争?乖乖上路可少些苦楚!”   小翠接了匕首后杏眼圆瞪。   “就看你的天分了!小翠,近身之术加上这把匕首,可助水姐一臂之力!”   犹在苦战的水姐精神为之一振,喝道:“拼一线之利!”生死关头,她也没有多余的话。   匕首出鞘,光华逼人。于硝烟青雾之中,声声爆竹和节节火花下,一个娇小的女孩,义无反顾地冲入了恶人群中,却是以命相搏。   匕首原是一寸短一寸险的武器,水姐说的却是“一线”。而小翠素来只喜药草不喜武术,只学了套近身搏击之术,她紧握匕首灵巧地穿插于众敌之间,确是只争一线。   景永福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后悔,她虽无法修炼内力,但学些武功招式还是不难。可她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瘦小的小翠在刀光剑影中奋力拼杀。刀锋擦过小翠稚嫩的脸庞,划出血痕,剑尖洞穿她的衣襟、她的袖管,每次堪堪在对方的刀剑招呼到她的要害前,她都狠准地先给予对方致命一刺。   “小翠……”若夫人早就泪流满面。伍大厨气息渐粗,他到底是个男人,看到眼前舍命抗敌的只是两个女子,一个尚且不满十岁,叫他如何能控制胸腔内的热血。   景永福凝望伍大厨良久,忽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硝烟之中还裹着毒雾,偶尔飘来的一丝一缕,嗅了也叫人胸腔为之一窒。   伍大厨仿佛也察觉了她的注视。景永福黯然道:“算了……”   他怔怔地望着她,嘶哑道:“为什么?”   景永福苦笑道:“你真能帮水姐和我们吗?”   伍大厨那惯于掌菜刀的大手,微微颤抖,握紧成拳后,最后还是无奈地松开了。   两处战场都分出了胜负。小翠面前所有的敌人全部倒下了,但她一身血污,人似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黑衣蒙面人惊呼一声,一个小女孩竟将他的手下全部击毙?水姐乘机一拳打中他的胸腹。黑衣人捂住胸腹后退一步,压抑着道:“我还会再来领教的,刘寄水!”随后他狠狠地看了一眼小翠,目光扫过景永福后,飞身离去。   来敌退去,伍大厨终于冲到水姐身旁,支撑起其实已是强弩之末的她。   匕首落地,小翠慢慢地跪在血泊中,放声大哭。她一向善良,今天却大开杀戒,毒杀数十人,手刃十四人。   水姐道:“哭什么哭?还不去看看阿根?”小翠张大嘴,哭声卡进了喉咙里,也不顾身上的血污,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到一半似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撒出粉末,解了先前的毒雾。   若夫人擦去泪花,“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福儿,太子不来,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景永福回望众人,三个会武的人一个昏死一个重伤,还有一个杀了人后神魂不在,她心中不禁越来越冰凉。枉她自以为看穿人性,枉她自以为了解皇室黑暗,她终究不够资格,算了小的漏了老的,这才玩火害了身边的人。   这就是真正的帝王,能为己用,留之,不能为己所用,也不会叫他人用去。她不肯入宫,燮王必在那时就存了杀她之心,哪怕她在助李易,哪怕她实际也在顺着他的心意破除夺嫡凶事。可景永福忘了,她太出挑了。   她的筹谋已定,所以才激沛王李泫杀她。结果真正触动的危险,却是来自燮国最高的统治者。他委实老谋深算,只需暗中撤掉平府中李易的人,就可借李泫之手除掉她。到日后李易追问起来,杀她的人也是李泫,与他毫无干系。   景永福转望若夫人,慎重地跪在她面前。   烟火爆竹的燃势侵蚀院墙,火光熊熊,夹杂着声声脆裂。   她握住母亲的双手,沉重道:“大福不孝,险些害死水姐、阿根和小翠,连累母亲担忧。是大福愚钝了,这燮国死人,与我们何干?哪怕燮国亡了,我们亦可寻个世外桃源安居过活。是大福年少轻狂,耐不住要试试单凭一己之力去改变什么……现在大福明白了,那不过是痴心妄想。与历代各朝各国的皇室一般,妄图粉饰出一个个太平盛世,实际上都是盖不去的血腥杀戮。”   “福儿……”若夫人把她拉起来,她坚持不起,将话说完,“大福想通了,再不管那些,哪怕他们打得不可开交,战火荼毒,民不聊生,那都是正常的改朝换代。伤亡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母亲以前时常劝说小翠的话,她能救下一条生命,如何能救下所有的生命?物竞天择,强者生存,国家亦是一样的。”   火势越来越烈,景永福的心越来越冷。   “我们离开这里……”   隶王行色匆匆而来,身上的月白袍带着几处乌黑,显然为硝烟所染。他跪在台下禀告:“父王,请恕儿臣来迟,今日普天同庆,都城处处在燃烟花爆竹,儿臣怕哪家哪府不小心走水,故而巡视了多次来得晚了。”   “献儿辛苦了。”燮王问道,“只是不知先前的异响是怎么回事?”   李献犹豫片刻,又望望李易,面似难言。   “有什么话快说,别吞吞吐吐的!”燮王一向最反感有人在他面前惺惺作态。   “是!有处民居不慎走火,烟花爆竹堆得太多给炸飞了屋子。那家正是早先父王御赐牌匾的平大福家。”   李易一下站了起来。   “儿臣知道太子殿下与平大福多有走动,所以亲自去看了。这大过年的,说她家屋子的事还真不吉利……总之儿臣尽人事了。”李献话说到后面,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丝嘲笑,“儿臣安排妥了,这便赶来,到底是晚了几分。”   李易知道那声爆炸绝非来自平大福的宅院,以他的修为可以判断,响动出在王都南面,而平大福的宅院居于王都西侧。果然王都四门,南门被入的概率最高,司马静彦到底小心谨慎,鼓动了陈家,从南门入城——南门的守将出自陈族偏支。 第六章   但李易的失态站起还真是担忧大福,那古怪烟花放上天际,即意味着他们动手了。李和裕不着痕迹地将李易拉回座位,对李献道:“那就入座吧,献儿。”   李献谢恩坐到了李易座下,却故意小声嘀咕道:“五弟还真坐得住!”   李易飞快地斜他一眼。   燮王示意后,歌舞复现。李献暗地接过随从递上的一件残衣,得意地在李易眼前一晃,李易顿时被刺痛双目。那是当日他送她的紫衣。   李献收了衣服,手上又变出一截青丝。李易咬牙,悄然离席。李泫满意地看到李和裕伸手拉了一把李易,却没拉住。   李菲冷眼看着这一幕,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他身后的随从斟满酒樽,暗暗做了个只有李菲才看得懂的手势。   鼓乐暂休,弦音舒缓,舞女翩袖。李易一去不返。   一曲罢了,司仪报下目,仿契舞。一队契列萨装扮的宫女,异族风情十足地登场。李和裕不禁失笑,“若有一日真正收复蛮夷,赏此歌舞才大快孤心!”众人称是。   皮衣裘帽的女子们,飒爽地做出各样舞姿,令众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草原。只是装扮成契女,就叫人心驰神往,若能真正打败契列萨,该有多好!   就在众人遐想沉醉中,台下忽然传来了铿锵的打斗声。胆小的宫女立刻止了舞,战战兢兢地停在场中,而距离燮王较近的皇子率领随从迅速靠近燮王,围拢到了燮王座前。距离较远的命妇们乱作一团,左不是右不是,不知该把脚往哪里放。   乱中只有李菲镇定地喊道:“保护父王。”此刻朝露台上,就数他武功最高。   李菲没有和其他皇子一样接近燮王,而是独自站在宫女面前,拔下腰后短剑,一抖手,出乎所有人意料,短剑鞘中出来的非剑,而是把乌黑的长鞭。鞭子轻响,打在玉青色的地砖上,融入刀剑相错的声响中。   李献不合时宜地狂笑起来,“六弟啊六弟,你什么时候舞起鞭子来了?”笑罢,他自以为幽默地说,“你难道没听过鞭长莫及这话吗?”   李菲冷冷反诘道:“隶王,你难道没听说过投鞭断流吗?”   李献笑声更甚,随着他的笑声,一群被坚执锐的军士冲进了朝露台,为首的正是陈氏一族的族长陈池华。   “陈公为何而来?”李和裕镇定地问。   陈池华与李菲隔着一群宫女而立,“池华为陛下而来。”不等李和裕再问,他跪下朗声道,“我燮国日渐式微,而陛下亦不复当年强勇,池华为我燮国国祚着想,甘冒诛九族之罪,还请陛下退位,传位于年富力强的皇子,请陛下首肯。”   李和裕冷笑道:“你也忒心急了!孤百年之后自然传位于易儿,犯得着逼宫吗?”   陈池华起身道:“太子固然不坏,但未必最佳。陛下难道看不到吗?无论隶王、沛王,甚至迪王都比太子优秀。还是陛下担忧氏族坐大,外戚夺权,所以立李易这样一个只知女色,不知父君的储君?不错,罪臣的确逼宫,可陛下您也看到了,在您座下保护您的是隶王、沛王,持鞭挡臣的是迪王,可这时候太子哪里去了?”   李和裕面上难看起来。   “请陛下圣裁。先废除李易太子之位,再立新君!”   四周一片沉默,台上的打斗声随着陈池华的登台而暂时告一段落——朝露台上围堵的都已是陈池华的人,几个反抗的宫廷侍卫人头落地。   李泫不动声色地等着,这便是司马静彦抛给陈家的诱饵。让燮王自己选择,立三王中的哪一位。陈家出面虽冒风险,也占了最大的赢面。陈家逼宫燮王自然不得不优先考虑隶王。   李泫算计过,若隶王成了太子,来日他就可借隶王曾逼宫的罪名,光明正大地取而代之。   “请陛下圣裁!”一众军士剑拔弩张。   李和裕慢慢地站起身来,顿时四下寂静。一旁的公公递给他一物,除了李菲,每个人都盯着他手中之物。   那是一件木制的小巧弓弩,但和一般弓弩不同,它装的是三枚古怪的箭矢。一般箭头都是铁制,但李和裕手上的箭头却看不出是什么质地,而且是圆的。   “陈公可知孤手上拿的是什么?”李和裕慢悠悠地问。   陈池华眯起眼道,“陛下以为这样一把小弩就能挡住臣的五万精兵吗?陛下难道非要逼臣犯下那滔天大罪吗?”   李和裕只是一笑,说时迟那时快,他举起弓弩瞄准陈池华。   众人只听见啾的一声,一支强弩穿越静立的迪王,穿越两个宫女的耳侧,洞穿陈池华的身体,又洞穿了他身后的几名军士。惨呼声迭起。几个胆小的宫女、命妇当即昏厥。   陈池华有几分身手,却也只能避开要害,他惊骇之极,“这是什么?这……”   众人无不惊骇,陈池华肩上血肉模糊的血洞,和他身后倒在地上的军士,触目惊心。   只听李和裕冷酷地道:“陈公纵有强兵万人,哪及孤手上的一弓多弩?”他轻巧地接过公公递上来的箭矢,按在弩上。   “何况孤准备了这样的弓弩千具。”李和裕冷冷地扫过座下众皇子,目光停留在李泫身上。虽然弓弩没指着李泫,但他却觉得后背渗出冷汗来。   “易儿,你还不出来?”   李献大惊失色,忽然觉得自己完了。   “是的,父王。”李易从李和裕背后走出,已是一身将甲,“启禀父王,王都内犯上作乱的贼子们儿臣已经基本控制住了,而宫廷内,这样的弓弩已经慑住了陈公和隶王的手下。”陈池华的军士入宫,正中了李氏父子预定的圈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窃窃私语。   李易自然不会解答,只是同李和裕一样,目视变色的沛王李泫。至少李泫有一点算得极准,那就是平大福对他来说,确实具有特殊的地位。   明知道李献拿出的是仿制的紫衣,明知道那青丝不会是她的,但李易还是心悸,所以李献看到的是他真实的表情。   陈池华自是不甘心,命手下军士背水一战。但李和裕残酷的一句“放下兵器,不涉九族,酌情发落”令军心动摇。所有参与逼宫的军士都知道他们在犯上作乱,而今李易现身,明显隶王大势已去,继续负隅顽抗的下场却是诛连九族,聪明人都会作出明智的选择。一个军士当即扔下兵器,跪伏于地,越来越多的军士跟着也降了。陈池华与他的心腹杀了几个,但如何杀得光降兵?陈池华见事态发展不妙,直接率亲信军士冲上前去——只有拼死杀了李和裕和李易,才是扭转败势的唯一法子,可惜李菲挡在他们面前。   一道黑光激射狂舞,啪啪接连数声清脆鞭鸣,竟将冲上前来的十余人逼了回去。   “陈公,而今你只有一死以谢天下以谢燮国!”清冽之声在台上回旋,李和裕盯着自己风华绝代的六子,低声对李易道,“叫他回来!”   李易接过李和裕手中的弓弩,“六弟,退后!”他一抬手,三弩齐射,将陈池华身边的三人射杀。   王座旁的公公机灵地直接递上一筒箭。李献直勾勾地看着,若他这时抢了李易手中的利弩,情势是否会改变呢?他不自觉地往李易身边走去,冷不防后背一阵剧痛,回头一看,却是一向亲近的三弟沛王李泫的心腹侍卫。李献想说什么,但那人一手捂住他的嘴,只有刀子进出肉体的沉闷声。   啾啾声不绝于耳,李菲提着鞭子,往王座走去,他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一路默然只看脚前三尺地。惨呼的绝命声,无数身子跌落地上的闷响,夹杂几声女子的惊呼在他身后响起。玉青色的地砖在炭火宫灯的烘照下,逐渐映出惨红血色。   这一场厮杀终究残酷,李菲没有走回多少步,陈池华的手下已冲上前来。他力毙数名,只听弓弩声声,呼啸身旁,鲜血四溅,躯体倒地……   燮敏王宏格十一年,敏王长子、隶王李献与陈氏族长逼宫,被杀于朝露台。德妃陈氏自尽。辉煌几世的名门望族,燮国四大世家之一的陈族被连根拔起,所有主要的陈氏族人都死于朝露台一案。斩首的斩首,赐死的赐死。唯一幸存的是隶王的三女一子,只是他们余生都将在燮国幽暗的冷宫过活。   这已是燮王的恩德,没有灭陈氏九族,但真正的“恩德”却是赐给沛王的。据刑部大司案的调查取证,陈氏一门的犯上作乱,与司马一族有着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牵连。可是燮王全都压下了。惊恐的司马一族在朝露台事件后,着实低调处世了几年。而沛王也不似之前爱与百官走动,他面上依然春风迎人,但更多的春风却给了府内的姬妾,府外的名妓。   朝露台当晚,陈公与隶王伏法后,李易本打算将诸多要事委托给李菲,但后者以劳累为由拒绝了。李易不得不亲自处理,等他安置好被俘叛军,派遣军队捉拿王都内陈氏要人,已是次日拂晓。   清晨,李易不顾一夜疲倦,亲率随从赶到平大福所住的宅院,看到的却是断壁残垣。司马静彦站在“福惠双修”的牌匾边上,低沉道:“我已尽力,但火势太猛,连带我家府邸也被烧到了。”   李易翻身下马,半跪在那烧焦的牌匾旁,伸手触碰那“福”字,却是一触扎心。他飞快地收回了手,站起身喝道:“秦大同呢?”秦大同正是他安排在平大福宅院的侍卫首领。   一个身影悄然从废墟里出现,恭敬地答道:“属下已细细查过数遍,平姑娘及平家众人,都不在这里。”   李易不顾司马静彦在,失态地上前抓起秦大同的衣领,斥道:“本宫是问昨晚发生了什么?平大福为什么不在这里?”   秦大同黯然道:“属下不知!”   李易一怔,接着狂怒起来,“你如何会不知?本宫命你昼夜保护,你竟敢回本宫你不知?”   秦大同不知,但司马静彦却是知道的。逼宫的事是陈家做的,别的事却是他做的。他思量了一下,虽然平大福宅院旁只是司马家众多的府邸之一,但毕竟王都很多人都知道,平大福的邻居是他的幼子司马秋荻,平宅被毁,他不可能一丁点儿不知情。于是,司马静彦沉声道:“殿下,事发突然。平姑娘家昨天收了卢肆许多烟花爆竹,猛炸起来,威力不小。不过据我看来,这火着得另有蹊跷。我家很多下人都说听到了平姑娘家除了爆竹火药的爆炸声,另有隐隐的打斗声。不过等下人们赶来的时候,火势已经烧得太旺,他们只顾忙着救火,也没见着什么。”   砰的一声,秦大同被甩到地上,他不敢用轻功,被李易摔了个四脚朝天。   李易红了眼,转身揪住司马静彦的衣襟质问道:“是你害了她!是你叫她不见的!”   司马静彦没有反抗,只是望着地上的牌匾,道:“是她自己要走的。”   李易盯着司马静彦的脸很久,突然一把放过他,转身冲进残破的宅院。过了一会儿,司马静彦在门口只听李易喊道:“秦大同,你给本宫滚进来!”司马静彦默然地回了自己的宅院,平大福可没死啊,死的都是他派去的人。除了刘寄水,她身边居然还有个小毒王,难怪沛王的药给送了回来,厉害啊,一出手就毒杀了数十人。   另一边,李易发现了地上残留的血迹。司马静彦虽将尸体运走,但满院的血迹却不能完全清除。   秦大同见主子表情可怖,不等发问,跪在地上道:“昨晚戌时初刻,属下等接到通知,命属下等埋伏南门……”   “谁通知的?”李易咬牙问。   “宫里的徐大人。”秦大同低头道,“属下想刘寄水身手高强,昨天有事也轮不到平姑娘头上,徐大人又严词催促,属下只好带领手下去了南门,果然南门……”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到他脸上,力气之大,竟使他半边脸立刻高肿起来。   李易拔出佩刀,却又颓唐地收回。铿的一声,秦大同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回。   不日后,燮国王宫政梳殿上,群臣肃立,听燮王的信臣宫中随走徐善娓娓讲述一个基本真实的故事。   徐善原是位宦官,自小服侍李和裕,因其口齿伶俐办事利落而被破格赐封为宫中随走。燮国上下皆知,徐善即是李和裕的代言人。   “那日景女平大福佯装卧病在床,太子殿下应其请求,召集能工巧匠扮作戏班艺人前去探望。将平大福先前所购置的粗制家具拆卸,依其意研造出第一批弓弩……”   李泫想到手下那日来报,平大福购买了粗制家具十套,到了此时他方才知晓,早在那时她就动手筹备了,不禁骇然。   “卢肆爆竹烟花店老板只以为平大福有心制作烟花,却不知她真正要研制的是无坚不摧的弓弩箭头。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叫她做出来了。为了能将无敌箭头送入宫中,平大福半夜大放烟花爆竹,这就是月余前王都中人所见奇观。吾王睿智,也从太子殿下口中得知平大福此女聪颖过人,借着赏识其智,召其入宫面圣。但可惜的是,她带来了一车成品的无敌火石,却拒绝了陛下的圣眷。太子殿下亲自监督将无敌火石安置在箭矢上,这才成功地降伏了叛军……”   李泫咬牙。当日的烟花他不是没有看见,但看见了竟似白见,只道是讨好司马秋荻的火花,想不到竟是击溃隶王的利器。而次日燮王召见,他也与所有人一样,以为燮王不是要痛斥其扰民就是赞其烟花精美。   李泫身前的李易也在咬牙,当日她若送的不是一车火石,而是一纸秘方,也许今日她就能真正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人。燮王得了火石后遣专人研究,竟无法依葫芦画瓢复制。若能大批生产无敌火石用于军事,这天下日后便是他李家独霸。但是,她没有,所以引发了燮王的杀意。试想,若这样的人投了别国,会对燮国造成何等灾祸?   “除夕之夜,平大福功成身退,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宅院,此后销声匿迹如石沉大海。吾王念其才惊世,怜其痴心于太子被拒,故大告天下,召平大福返宫,赐封为太子侧妃……”   李易的唇几欲咬破。他心道,若真是如此倒也罢了,可燮王哪里要她回宫?这还是要她的命!扬名天下,不啻发了一道全天下的通缉令。   李菲始终静静地聆听,俊美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平大福的画像遍布燮国,景国誉帝很快也收到了一张。画中少女虽称不上美人,但眉毛弯弯,眼神明亮,笑容平和,使他想到一个人。同样是笑,一个一看就是副痴样,一个却使原本不美的人平白美了起来。   同叫大福,同为景女,除了眉毛稍有不同,那脸型那五官无一不似,景申茂越看画像越疑心。再想到燮国传来的有关此女的机智故事,于是,景永福又多了道宫廷召令。不过誉帝啰唆了点儿,他婉言隐晦地表达了对一个飘零燮国的景女的关怀,和与其同名却早夭的公主的追念。一句话,他也要平大福入景王宫,香饽饽是一个公主的名头。可笑的是,大福本就是公主。   这一年拜李和裕所赐,大福再次出名,比当年痴儿的知名天下,比之前燮太子求婚的扬名燮国,来得更声势浩大。但景永福深知,这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她并不如传闻中那般聪明,甚至这样的传闻恰恰说明了她的年少无知。   几乎整个燮国都在寻找她,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她的画像,茶坊酒肆不经意间总能听到关于平大福的故事。   到处都是暗探,有燮王的、誉帝的、李易的、司马家的。但叫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景永福并没有走出王都,她一直都在王都。   同之前信心满满抽身于众人眼皮底下不同,这一次水姐重伤尚能动弹,但阿根却一点儿都动不了。景永福需要援助,不得已她再次想到了一个人——迪王。   一切都要从那天晚上说起。   “我们离开这里……”   伍大厨看着一昏一伤的两个人叹道:“可我们去哪里呢?”   景永福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打算袖手旁观下去,真的不能帮我们吗?”   他一愣,垂目道:“可我怎么帮?我只是个无能的厨子,除了烧菜不会别的。”   “带我见你的主子!”她冷冷地道,“你做不了主,你家主子能做主!”   若夫人惊讶地看着他们。   伍大厨抬头惊诧地问:“大福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景永福紧紧地盯着他道:“你眼看水姐被人打伤,你眼看还是个孩子的小翠奋不顾身地去杀人,其实你也受不了,你也想过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救人……我不让你上去帮忙,不是说你帮不上,而是念及你的主子。你的主子煞费苦心地把你安排在淄留多年,又把你送到我身边,不到紧要关头,他是绝对不想暴露你的身份的。先前有沛王的人,我不让你动手。但现在,这里只有我平家的人,伍大厨,不,我该叫你杨大厨吧!你不用辩解了,带我们去见迪王!”   伍大厨绷紧了脸,但在水姐不屑地瞥了一眼后,他松下了脸,苦笑道:“果然是冰雪聪明的大福,什么都瞒不过你!”   小翠确定阿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斜了一眼伍大厨。却见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往墙外一掷,竟是内力雄厚,在空中抛出极长的距离,落入黑暗中的某处。   水姐叱道:“你竟在我面前藏了那么久!”   伍大厨低声道:“水姐,我……” 第七章   啪——一个清亮的耳光打到他脸上,他没有避让,继续道:“如果不是死皮赖脸让你正眼都不看我一下,以你的修为早就察觉到了。只是让我想不到,识破我的却是不会武功的大福。难怪主上常说,不会武功的人厉害起来远比我们会武功的人更可怕。”   景永福叹一声,“水姐,你也别为难他了。他确实没有帮我们,但也没有害我们。我能断定,若真到紧急关头,他还是会出手相助的。”   伍大厨默然。他一身修为卓越,却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妇孺血战群敌。   火势渐猛。几名黑衣人翻墙而入,伍大厨吩咐了几句,来人匆匆离去。不多时,平家人从后门而出,上了马车。   夜深人静之时,在一处僻静的宅院里,景永福见到了本不打算再见的迪王。李菲仓促而来,来不及换去身上隆重张扬的宫廷华服。他锦带牙牌,绿衣绣氅,身上隐约御香徘徊,却是为了掩饰朝露台上沾染的血腥味。   若夫人等人在后堂,厅上只有景永福、李菲二人。   李菲进房后那双丹凤眼就再也没离开过景永福。她知道李菲有太多的疑问,而她亦有。不想李菲开口却是,“你……十五了吧?”   “是的,王爷。”可能说习惯了,景永福张口就是这句。   李菲唇一动,却没说话,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过了很久,他才道:“为什么想到我……到我这儿来避风头?”   景永福想了想道:“因为你是李菲。”李菲道“我”,她便自觉把“您”的尊称取消了,并且直呼其名。斟酌片刻,她又道:“我不想再跟燮国王室纠缠不清,但是李菲愿意的话,我想,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无关景燮无关尊卑。”   接着她一笑道:“毕竟说起来,李菲是最了解我的。”从她十三岁来到燮国淄留开始,她就生活在迪王的眼线下,他若不了解她,燮国就再没有了解她的人了。   李菲眼中又闪过那种复杂的神情,清冽的声音仿佛叹息般吐出,“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难道伍大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   “他一直掩饰得非常完美,可以说无懈可击,直到最后我才发现其实他有武艺。”当水姐和阿根伤重,小翠一人力战群敌,伍大厨的呼吸变化了。景永福明显感到一呼一吸之间悠长凝重,悠长意味着他内力浑厚,凝重是他在反复挣扎。而迪王李菲本身也有疑点,以前她一直没想通,但发现伍大厨身怀武功后她洞悉了这个秘密。   景永福顿了顿,道:“你也露出了马脚。”   李菲疑惑道:“可我与你说的话极少,难道……”   “确实很少,但言少不代表不失。”景永福如实道,“虽然只有两句,但两句已经足够。”   “第一句,你说‘如若眉毛似先前散淡,你这样子也算别有风致了’,我来王都前就被李易弄掉了不少眉毛,你如何得知我之前的眉毛是散淡的?但当时我也只是疑惑,毕竟以你的眼力能看出我剃过眉也正常。   “但是第二句使我确定无疑,你还记得那日沛王也来了湖峤春华阁,你对我说‘本王怎么就忘了,你原本就是个小快活的丫头’。一般人都该说快活的小丫头,你却说我是个小快活,可见在你的心目中对我的判断,是个满足于自身快乐的小人物。这句话令我汗颜,连我都没有像你这样了解我自己。你不说,我几乎都没想过。不错,你说得很对,我只是个竭力使自己使身边的人快乐的人。试问与我仅见了数次,且话都不多的你,怎么可能把我看得那么清楚?唯一的解释就是你的确对我非常了解。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你怎么可能了解我呢?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如何会了解一个平民百姓?难道你就生活在我身边?这个答案看似荒诞,可在没有别的解释的情况下,它就是唯一的真实。当发现伍大厨的秘密后我才恍然大悟,他的主子,只有你。”   只有淄留朝夕相处的人才能提供给李菲有关她的事情。但还有一个疑点景永福没说,那就是李菲当日在船上耍她作画调丝,样样她不擅长的都被揭露,而她擅长的诗文史典,他却半字不提。   李菲深深地凝望她,沉默半晌后,道:“佩服。”   景永福苦笑道:“说起来我还要谢你,若非身边有伍大厨这么好的一个暗探,现在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   李菲沉吟道:“这时候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你也该知道,在我这里逃避,也只是一时,而我未必值得你信赖。你别忘了,我终究是燮国的六皇子。”   景永福平静地道:“我当然知道。我甚至知道,你曾经想杀我。”   李菲眼中逸出一丝痛苦,却淡然道:“不错。那日我带你去香山陀罗寺,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次想叫你永远再不能醒来。李泫不知道你的能耐,我却清楚得很。一旦李易回了王都与你会合,就再也无机会除去你,而有些密谋将注定被你破坏。”   “所以你说‘没有下次’。”景永福身旁的炉火烧得很旺,可当日那股秋凉从她心底猛然蹿出,迅速蔓延至全身。   李菲顿了顿,开始回忆,“从你在淄留找上轩辕不二、屠刚等人开始,我就对你留了心。你不是一般的小人物,你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娘亲、一个身手不凡的下人,还有一个常人不会用的名字。但当时我也只是好奇,是谁能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栽培成你这样?机智、聪明也就罢了,可你还能精通以你的年纪和身份不太可能知道的东西,比如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菜谱,其间不乏景国宫廷菜肴。要知道伍大厨除了武艺,的的确确是个好厨子。一个酷爱烹饪掌勺多年的人竟然不如一个十三岁的丫头知道得多,这意味着什么?而你不仅精熟烹饪,听伍大厨说,有时还会摆弄木工、铁器,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叫我如何不好奇?   “天然居是个收集消息的好地方,你对此不感兴趣,所以你不是景国派到燮国的奸细。一年里淄留搜集上报的关于你的事件,我都看过了。你快活地生活在燮景边境,经营一家日渐红火的酒肆,没有任何异样举动,以取悦你的母亲,养育一对双生子为乐。”李菲叹了口气,“可是李易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你从他身上预见了边境祸事将近,急不可待地抽身远去。本来你已经走远,可你为什么要回过头去管他呢?李易有什么值得你帮他?大福,你很矛盾。分明是颗七窍玲珑心,为何堵了一窍?有些方面反应迟钝得不行,有些事情更是笨手笨脚,还真是大福!   “我看着你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有时我经常想当日我若亲手杀了你该有多好?与其叫你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沉睡在我怀中。可我到底没有下得了手,明知道你这小丫头坏事,明知道你这小丫头野性难驯,可我却在期待……”李菲目光流彩,嘴角自嘲地上翘,“期待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不小了。”已经豁出去的景永福撇了撇嘴。   李菲转了语气,“其实我很高兴你现在能找到我,李易不能保护好你,但我可以。只是天下没有白得的便宜,大福,我可以收留你们,可以秘密派人医治好刘寄水等人。但是,你也该付出些什么吧?”   景永福想了想回他,“我现在的吃穿用度都是你们李家人赠的,至于费力不讨好反致杀身之祸的事,我不想再干了。”她幽怨地瞥他一眼,又道,“我帮李易结果平白少了不少眉毛,你难道想要把我所剩不多的眉毛都要了去?”   李菲微笑道:“这倒不至于,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了,再少了那些眉毛,就跟去了皮的梨……不过,也许更逗人。”   景永福面容一僵。   李菲沉吟了片刻,又换回尊称,“这样吧,刘寄水他们在这里养伤期间,你就卖身于本王。”   景永福张大了嘴巴。   李菲暧昧地笑道:“曾有人说本王以色送人,现在本王倒想试试,换这个人投怀送抱会如何?”   “……”   景永福收回愕然,审视他良久,突然咧嘴笑道:“不就做回丫头吗,王爷不要说得那么过分。”   景永福早就心有准备,与虎谋皮不容易。迪王已经放过了她一次,这回她主动送上门来,就绝对不会轻易放手。虽然她不知道他的最终目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李家的皇子都有野心。还有一点,他想戏弄她。“卖身”、“投怀送抱”,说这些词无非是为了看她的表情。   果然,李菲收了笑,道:“要看你窘迫的样子还真难啊!分明有求于我,却总能沉住气。明天我安排妥了再来接你。”   “是的,王爷。”   李菲起身,走出房门前,顿了下,“今年你归本王了,小丫头……”   景永福暗叫一声苦,这就是她的十五岁吗?李菲的浅笑声慢慢消失,却在她心中回响了许久。   王都辗转相传朝露台之事,关于大福的部分更是被添油加醋吹得神乎其神,几乎把她吹成不似凡人倒似天神下凡相助李易的仙女。   但他们不知道,此刻这个仙女正在迪王身边兢兢业业地尽一个丫头的本分。   李菲再次将她改头换面一番。经典的丫头造型,宫式长裙,盘花双髻,只是脸上蒙了半块面纱,不叫人看到容貌。没有人好奇这个丫头长什么样,一方面迪王府的下人都被主子调教得既规矩又谨慎,另一方面他们也都知道无论她什么容貌都不可能比迪王更美。   景永福被李菲带在身边,他干什么她都得伺候着。从他一睁眼起床开始,她就必须出现在他眼前。只有少数时候才不要她跟着,其他时候她就得跟别在他腰后的短剑一般,形影不离。   景永福能从许多丫环羡慕的目光中看出,多少人想要干这份“美”差,在她们眼中,李菲就是天,就是世上最美的主子,最优秀的男人,能伺候他是天大的福分。不过对景永福来说,做李菲的丫环,最多也就享了“艳”福,而且这还是她对自己的安慰之词。   每天清晨,某个风华绝代的家伙,会懒洋洋地敲一下床栏,然后等她送上清茶,漱口后再风情万种地起床。景永福不得不佩服自己,她真的太了不起了,居然对他的美色毫不动心。   雪绸微敞,露出清晰的锁骨,和胸前一大片细致晶莹的肌肤,亵裤松带显出充满韧力的细腰,修长的腿慢腾腾地一动,下床的动作牵动几缕长发,从她面前飘过。偏偏这时候他还会展开双臂,伸个懒腰,那双手臂只要一合,她就会被他抱住。好在他从来只是吓她,双手伸出先成拳,而后会伸展十指,长长的精心修剪的指甲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只要他轻轻地一出手就会要了她的小命。   如果说从一个人的穿着打扮上来推断其性格,那么李菲就是好折腾的人。起床之后,他会打开许多衣柜,从众多衣服中挑选出当日想穿的。当然,跟在他身后的人就得将他翻出的衣服全部放回去,景永福不能帮他穿衣的原因是她太笨拙。这也难怪,某个素来嫌麻烦的小丫头只喜欢穿简单的衣服,太烦琐的衣服穿起来耽搁时间。   景永福第一次帮李菲穿衣服就让他先震惊,接着取笑,最后无奈。估计李菲被人伺候了二十年还是头一遭碰上把外衣当里衣,把飘带当衣带的丫环。   李菲穿衣服的时候,景永福就无视他的目光收拾衣服,又因为她将好端端的衣服全揉成了一团,往柜子里塞,所以,这份差事很快告吹,她沦落为只能睁大眼,看他慢条斯理地穿这戴那。   起床穿衣后,景永福伺候他吃早餐,之后,随他到花园看他极其缓慢地打一套拳。大约也只有景永福这样的丫环不会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优雅之极地与花弄影,随风摇曳,不过她看风景琢磨自己心思的空当也会瞄他一两下。说实话,李菲确实令她赏心悦目。如果白天李菲也能这样一直打拳弄剑,她想她会更舒心。可惜,李菲早修完了,就是她噩梦的开始。   “磨墨!”   早修完,李菲就要去书房处理文件。作为燮国的王爷,除了一些日常公文还有他名下的产业需要打理。可是磨墨这事景永福还真干不来。第一次磨墨,墨汁就飞溅出来,弄得她两手乌黑,还脏了衣服,可李菲一点事儿都没有,身手灵敏的他早就拿起面前的一本折子,左挥右横,不仅挡下了所有溅出的墨水,连捏着折子的手,露出长长的两截指甲都没沾上。   景永福愁眉苦脸地站在书桌边,道:“王爷要我脏上多少次才肯放过我?”衣服脏了倒没事,反正迪王家大业大,她一日换一百身都换得出来,可手上染了墨汁很讨厌。   但是这次有些不同,李菲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大块白布,她还没反应过来,李菲已经走到她身后,用白布包住了她。景永福一怔,他说话的气息吹在耳旁痒痒的,“笨丫头,把你全给包了,看你再弄花样出来!”   景永福的脑后袭来一股微风,却是他的手拂起她的长发,将白布两头在她脖后打了个结。这样的动作太贴近她,等他弄完,她正要离他远些,却被他捉住了一只手。看着那修长有力的手扣住自己的手腕,长长的指端微抬,不让指甲掐入她的肌肤,她不禁呼吸一紧。   李菲从背后环出另一只手,慢悠悠地将一只白色宽大的布质手筒套在她手上,另一只手也如法炮制。景永福瞟了一眼地上,阳光将两人的身形斜拖成双。可是为什么,他的影子看上去也比她端秀几分?   “全包严实了,仔细磨吧!”他轻笑着坐回座位,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似乎非常满意她被他包成了个白布人。   景永福平复呼吸,开始磨墨。墨汁一如既往地四溅,白手筒首先黑了,接着身上也黑了。她心中哀叹一声,为什么,她用力墨汁溅出,不用力墨汁也溅?看着自己笨拙的动作,和身上、手上与之相配的笨拙白布装扮,景永福再次体会到若夫人对她某些方面的深深无奈。   李菲照例拿折子上下轻挥,直到她停止磨墨的动作,才拿开折子。   她瞪着他,他也看着她。他明亮的眸子光华熠熠,全是笑意。   “包了也是白包……”他伸出手轻轻点一下她的额头,她怒视,然后垂首低眉。果然是白包,他的手收回,指甲尖上有一点儿黑。   “为何你这么个聪明人,有些事做起来就那样蠢笨呢?”李菲顺势再次抓住她的手,只是避开了被墨汁染黑的部分。他抽出手筒,轻巧地翻了里面出来,擦掉桌上的墨汁,口中取笑,“真不敢让你擦这桌子,怕又是越擦越黑。”前日里擦桌上的污墨,景永福不小心用袖管碰到砚台,结果就擦黑了一张桌面。   景永福猛地退后三步,脱掉另一只手筒,解开脑后结子,丢开白布。   李菲笑问:“怎么,你也会恼怒?”   只听她闷闷地道:“哪敢?只是穿这一身徒惹王爷笑话。”   李菲悠悠道:“说真的,本王就喜欢看你惹笑!”   景永福又低下头,眼前她寄人篱下,除了低头,就是那句“是的,王爷”永远正确。   好不容易挨完了上午,到了午膳时间。这午膳的折磨与磨墨相比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她只要忍着饿,站在李菲身后即可。李菲用完午膳后稍作歇息,她就乘这空当,回自己房里用饭,会有专人在她房里准备好饭菜等着。不过往往她饭还没吃完,就有人闯入,匆忙带走她——那是李菲又需要专属丫环伺候了。   景永福觉着下午的时间最漫长,因为下午的李菲异常安静,无论做什么事情。李菲会独自在花园里坐上半天,也会在琴房里弹上很长时间对她来说能催眠的乐曲。有时他会再回到书房,不用她磨墨,而是看书临摹,或者也会到院子里慢吞吞地练功。总之,将那套从一见面就开始耍,不知玩过多少次的变相色诱贯彻到底。随着时日流走,渐渐地她觉着连欣赏他都火药味十足。   晚上李菲的手下会向他报告一些人事的动态,他也不避讳,并不支开她。于是,景永福听到了关于自己的故事,也听到了她走后李易在司马静彦面前的失态,每件事情都阐述得非常详细。   一晚,李菲的手下走后,景永福打趣地问:“我这样的人,王爷当日也是这么细致地搜集资料的吗?”   李菲不发一言,却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本子,递给了她。她接过,封面上赫然写着三个朱笔楷字——平大福。   她忙不迭地翻开第一页,一扫便放下心来。迪王的调查只能从燮国开始,有关她在景国的过去只有一笔:十岁随母移居厚轮。   李菲审视着她,只见她一行行一页页看去,却是越看越乐。   “怎么了,本王的手下难道报错了吗?这本子哪里记得不对了?”   景永福乐不可支,“没错没错,只是叫我想不到,我跟司马秋荻胡闹的事儿都记得那么全!”   李菲幽幽地道:“要不是你到了王都见了本王就去找司马秋荻,本王才不会……”他忽然住口。   景永福还在翻阅自己的过往,看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王爷这屋里应该还有人吧?专门记录你手下报上来的消息?”   李菲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闭目道:“不错!”   景永福环顾四周,全是一格格的柜子,记录之多恐怕不亚于容易府。   忽然她冲到柜子前喊道:“那个记录的人,你在不在啊?在的话听好了!给本姑娘记上一笔,那个……今年今月今日,本姑娘随王爷入此房……”   本子向李菲丢去,他手一伸就接下了,连眼都没有睁开。   她笑吟吟地接着道:“偷袭王爷未果。”   李菲依然坐在椅子上,只是身体有了起伏。   晚上最叫景永福尴尬,因为她的房间就在李菲的寝室外,说白了,就是下人房,专要她睡不好觉的。好在李菲总算没为难她,开玩笑从来点到为止。不过她倒是知晓了李菲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子,睡觉偶尔也会磨牙。   第一晚景永福还以为他发个声音叫她进去端个水拿个毛巾什么的,结果披上衣服跑去一看,他却是在磨牙。她正研究他究竟是如何发出的声音,他却睁开了眼。黑暗里,灿若明星的眼,几可夺魄,而那样近距离的对视,令她心慌。后来她习惯了他的磨牙声,也就见怪不怪了。她打定主意,就算有刺客跳到他床上,她也当不知道。但迪王的床哪有刺客跳上去,怕倒是府里的一群女子心心念念地想爬上去。   时间一日日地过去,其间李菲安排景永福见了两次若夫人他们。水姐好得很快,但阿根还需要时间静养。有李菲的人在屋外,景永福没有多言。   第三次景永福去见若夫人的时候,阿根基本痊愈。没有第四次,因为第三次见若夫人,景永福就再没离开母亲。   景永福离开的是李菲。   当有日清早,李菲敲了多次床栏,最后来的不是景永福而是一个随从,他就知道她走了。   那天的李菲穿得非常简单,一身素洁的白袍,连短剑都没别,就匆匆从迪王府赶到了若夫人等人暂居的宅院。十几位侍卫跪在地上,却不见那四个妇孺。   李菲异常冷静地细细搜遍宅院的每处角落,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失望之余,他一掌推到墙上,墙应声而倒。   两截断甲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他走后约摸半个时辰,景永福收起了他的断甲。   见到那两截玉白的指甲,景永福才确信,李菲对她是有几分真情的。只是早在她十三岁那年,他就错了。   与李菲交往的一幕幕浮现她眼前。秋花丛中的他,清冷庭院的他,马车上静默的他,陀罗寺孤寂的他……   “福儿,走了。”若夫人唤她,她盈盈一笑,转身离去。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