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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结的香气
作者:小川洋子
内容简介
弘之是我的恋人,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庆祝同居一周年,他送了一瓶饰有孔雀羽毛的香水。 今天,他自杀了。 是的,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他自杀了。 站在太平间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从未提起过的弟弟彰,从彰口中更是发现了一个自己从未听说过的弘之。求学经历是假的,家庭构成是假的,兴趣爱好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唯有他已经死去的事实是确定的。 弘之,你到底为什么自杀?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过去到底是怎样的? 为了解开这些谜题,我循着香气踏上了寻找弘之的回忆之旅 芥川奖得主、日本百万畅销书女作家小川洋子全新情感推理力作。
一
从维也纳国际机场转乘前往布拉格的航班已经晚点了五个小时。不论去问谁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都没有人告知真相。他们不是一脸不耐烦地缩缩脖子,就是快速地溜出一串我听不懂的语言而已。
CG37号登机口位于建筑的一端,人影稀疏,十分安静。这里既没有流淌的音乐,也不闻旅行者们满心雀跃的叽叽喳喳。不知是否喇叭坏了,偶尔响起的机场广播断断续续的,几乎听不清。
咖啡站正准备打烊:刚才给我做三明治的小哥正用拖把拖着地板,柜台的灯光已经熄灭,咖啡杯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倒扣着排列在擦碗布上。
外面一片漆黑,隐隐地可以看到橙色的导航灯。这时,正好有一架飞机起飞,我看到它就像被吸入了遥远的黑暗中,变成一个点,越变越小。
一个白人老妇蜷着身子,以包为枕,横躺在长椅上;有一家子正在吃月饼,看着像是中国人,月饼的碎屑窸窸窣窣地落在地上;一个婴儿在母亲的怀里撒着小娇。大家都在等候飞机起飞。
我想算一算自己已经从日本出发多久了,想算一算自己到底多久没睡了,但几次尝试都没弄明白。七小时的时差,又是加又是减,闹得人不明白。因为过于疲劳,我的大脑中枢已然麻痹。
不管什么事,负责计算的都是他:把一个人的生日换算成公历、统计出差的差旅费、记下保龄球的得分、指出出租车找零有误……
不论什么时候,他都能得出正确的答案。只要我嗫嚅一下“唔……”,他就会立刻在一旁为我提示正确的数字。绝不颐指气使,也不扬扬得意,反倒显得有点抱歉。因为你看起来有点为难,忍不住就说出口了,如果是我多管闲事,还请多多包涵。他仿佛就是这么说的。58、37400、1692、903……他的答案只关乎数字本身,没有别的实际意义。但是,他低声说出那些数字的瞬间却是我的至爱。
坚定不移的数字的余韵令我安心,我可以确实地感觉到,他真真切切地就在身边。
忽然一阵雷鸣,适才飞机消失的方向划过一道闪电,随后落起了冰雹。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候机厅的玻璃碎了。骇人的声响笼罩在周遭,就像什么坚硬物体崩塌了一般。老妇站起了身,婴儿愣得掉了口中的安抚奶嘴。每一个人都在看外面。
冰雹就像是真的玻璃一般,闪闪发光。定睛望去,可以看到每一颗映射在黑暗中的形状。有好几颗撞到了窗上,然后碎裂、散开。
忽地回过神,却见我们要搭乘的飞机已经停靠在旁,可以看到机身上“CESKY”几个字母。它是何时又从何处来的?我站起身靠近窗户,只见堆放着行李的货车排成长队,从四处蜿蜒着朝这边驶来。
冰雹打在螺旋桨、机轮、机翼上,机门打开,舷梯斜靠过去。雷声愈加隆隆,婴儿又放声大哭了。
被冰雹击打的飞机看起来格外渺小,宛如受了伤孱弱的小鸟。
通知登机的灯,终于开始闪烁。
当医院的护士打电话通知我弘之的死讯时,我正在起居室熨衣服。
“啊?你说什么?”
听筒那一头的声音很陌生,我又问了一遍。
“他在工作的地方试图自杀,服下了无水酒精。”
为什么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可以对弘之这么了解?我感到不可思议,这真是莫名其妙。
“请立刻赶过来,从一楼西门进来就是抢救中心。”
无水酒精,这个我很清楚,就放在调香室柜子的最下层——我经常注视着弘之在调香室里工作的身影,所以那里面的东西不论多么微小都记得——就在那个有着红色盖子的褐色玻璃容器里。瓶子圆圆的,看着有些笨重,上面贴着白色的标签。我记得只用掉了一厘米的量。
“明白了吧?”
女人再次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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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熨台前,重新开始熨烫弘之那件正熨烫到一半的衬衫。
其实,我知道应该立刻出发,应该把钱包塞进口袋跳上出租车,不顾一切地赶往医院。
然而,我的手不受控制地继续摆弄着熨斗,仿佛这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我细心地熨平领口的皱纹,虽然这件衬衫的主人明明已经死了。
太平间位于地下室。我走在狭长的走廊上,听到树脂地板发出的吱吱声。早上送他出门上班时,应该并没有异样,我对自己说。当时,他拎起装着调香工具的包,在玄关的镜子前确认领带有没有歪掉,然后对我挥起一只手说了声“再见”,之后便出门了。
昨晚正好是同居一周年的纪念日,我们小小地庆祝了一下。我做了他喜欢的肉馅糕,甜点则是烤苹果派。我们还开了香槟,但只有我喝了。劝了很多次,他就是不喝,这也是惯有的事。弘之说酒精对嗅觉不好,所以绝不肯沾上一滴。不过,他多吃了一个苹果派。
他第一次为我调制了香水,作为礼物送给我。这是很久以前就约定好的。之前我每次催他,他总会为难地垂下眼帘说:“没那么容易的,我必须对你有更深的了解。”
香水的名字是“记忆之泉”。细长的半透明玻璃瓶上没有任何装饰,瓶肩是不对称的曲线,瓶身玻璃上嵌着几个气泡。迎着光线看,气泡恍如在香水中畅游一般。相较于朴素的瓶身,瓶盖上刻着的图案却非常精巧,微微凸起,是一根孔雀的羽毛。
“孔雀是记忆之神的使者。”
他取下瓶盖,手指滑入我的发间,在我的耳后抹上一滴香水。
在度过如此重要的一晚后自杀,这怎么可能呢?从刚才开始,我一直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假设他早就决定要自杀,只是在等着香水完成,那就说明他对我没有任何留恋。但如果真是这样,他完全可以不做完这个香水。
太平间狭窄且寒冷。弘之躺着的床的周围,勉强可以站人。香水工坊的玲子老师和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玲子老师看见我,欲言又止,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我把手掌贴在弘之的脸颊上。他的表情很温柔,让我不由自主地这么做。无法相信这是一张死去的人的脸,一张如果置之不理就会渐渐腐烂的人的脸。
“对不起。”玲子老师说,“如果早点注意到,事情就不会这样了……一早我拜托弘之看门后就出门了,回来时发现他倒在地上。真是无法相信,他怎么会服药自杀呢?我不应该绕道,应该再早些回来的。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以为他在捉弄我。但是,我怎么喊他怎么摇他,都没有反应。他的脚边滚落着无水酒精的空瓶子。当看见那个的时候,我全身震颤,无法自已,痛苦得就好像是自己喝了一样……但是,弘之一点也不痛苦。真的,闭着嘴,闭着眼,他就像在专心闻香一样。是的,就和平时一样。看上去,就像是抽丝剥茧地追寻着发生在很久以前关于香气的回忆时,心脏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跳动一样……”
一旦开口,玲子老师就停不下来了。她的话语接连不断,如泪水流淌一般扑簌而下。只有她的声音,在太平间里回荡。
弘之的脸颊很温暖,就和我无数次触摸过的一样。但立刻,我就知道这是错觉。其实他的脸冰冷得令人心痛。只不过是熨烫白衬衫时留下的余温,遗留在了我的手心。
“为什么要喝下那么难喝的东西……”
我没有流泪,没有喊叫,只是淡淡地呢喃了这句话——这是玲子老师事后告诉我的,而我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但是,他的弟弟能来真是帮了大忙。如果只有我和凉子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哎,是吧?哪怕只是多一个亲近的人能来也好,不然也太孤单了。弘之自己,只身在安静的调香室一角。陪着他的,只有昨天调制好的香水的气息……”
当沉默造访时,玲子老师似有些承受不住地再次开口。
“那个是‘记忆之泉’。”
我小声解释,她没有听到。
要怎么做才能让弘之的身体保持住现在的样子,我思考着。我很清楚他已经不可能复生,但也不想看到他化为灰烬或者化为白骨。我认为最可怕的,是他的身影就此消失,那比死还要可怕。不管多么冰冷,只要掌心能继续触摸到这张脸庞,我想我就能坚持下去。
首先,需要干净而高级的丝绸,而且要许多许多,足够我绕上好几层的。然后,是末药,这是最重要的。弘之曾经告诉过我,“木乃伊”这个词的词源就是这种香料,它具有杀菌与防腐的效果。早在公元前四千年,人们便以它为供物烧给神佛。那是可以带来重生的圣药。
当时,我们是怎么聊到木乃伊的?我已经忘了。弘之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每一个都跟香水有关。听他说那些故事,总能使我深感佩服,让我满心愉悦,令我平心静气。
接着,要放血,取出内脏。这事再怎么细心也不过分。不论是多小的肠子上的褶皱,多薄的脑子中的皮层,都要一个不剩、一片不留地掏出。然后,就是往里面塞满末药。塞的时候要注意,要巧妙地拉开皮肤,不要破坏原本的形状。当然,脸颊的内侧也不能忘记。最后,裹上浸过末药的丝绸,静待末药完全渗入每一寸的肌肤。没有什么好怕的,列宁也好,伊娃?贝隆也好,都是如此这般操作的。
调香室的柜子上有装末药的瓶子吗?为什么玲子老师尽絮叨些无足轻重的事,却不把关键的香料带过来?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明明就是末药……
“我们约好一年打两次电话的。”
陌生的声音!我受惊地抬起脸,手还停留在弘之的脸庞上。
“父亲的忌日,我打给他;母亲的生日,他打给我。得定好日子,要不就会忘记。”
是站在玲子老师身旁的男子。他抓着床沿,一句一句慎重地吐出言语。低下头时,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
真像弘之啊,简直可以说就是弘之啊!一瞬间,我猛地被拉回到现实,贴在弘之脸颊上的手指冰冷得僵住了。
弟弟?他有弟弟吗?他从没提过家人呢。弘之说,家人全都去世了。然后,再无下文。家人全都去世了——我以为再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适合他。他总是坐在玻璃的调香室里闻香,就好像出生之前便在那里,久久都不动一下。
如果光线的角度再变一下,就能看清他的脸了。我连忙移开视线。弘之的唇依旧润泽,今早才洗过的头发尚还柔顺,而他最珍惜的鼻子在如此寒碜的灯光下,仍然不失美好的轮廓。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也是我打电话的日子。他是为了让我能早点知道,才选择这个日子的吧。”
男子不是对玲子老师、我或者弘之发问。
我把手从弘之的脸上移开,玲子老师哭出了声。明明没有窗,寒气却不知从哪儿悄然而入。
他会选择今天,也许并不是为了承诺过的香水,而是因为挂念弟弟。也说不定,他希望自己能和父亲死在同一天。
我竟然在妒忌这个素不相识的弟弟?不合时宜的情感使我困惑、混乱。它击垮了我,也带给我失去弘之的真正的痛苦与恐惧。
在布拉格机场迎接我的,是个一脸稚气、堪称少年的年轻男子。他双手插在穿得旧兮兮的皮夹克口袋里,微微弓着身体,发现我之后,露出害羞的微笑跟我握手。青年有着匀称结实的身材,双耳戴着金色的圆耳环。
“真抱歉,让你久等了,飞机晚点了好久。”
我说道。他低着头,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还担心你会等得不耐烦就回去了。这大半夜的要是让我一个人走,真不知如何是好呢。真是谢谢你了!”
青年含糊地点了点头,扣上皮夹克的纽扣,用眼神示意我先出去再说。他有着波浪般的栗色头发,以及相同颜色的眼睛。
“哎,你是切得克旅行社派来的导游吗?”
这一次,我试探着用英语询问。但他的反应照旧,只是冒出两三个像是捷克语的单词。听着既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宽慰。
“我明明再三强调要一个懂日语的导游啊,这是怎么回事?英语也不行吗?一句也不会?”
他没有回答,用一只手握住了行李箱把手,然后有些踌躇地向我提着的旅行袋伸出另一只手,像是在说“可以的话,这个也让我来”。我摇了摇头,他立刻把手收回去了。
“语言不通的话,我会很头疼的。我有很多东西要调查,还得找人问话,不是单纯来观光的。今天原本约好要讨论并制定逗留期间的行程的。当然,我没有想到飞机会晚点那么久。明天,明天能好好地派一个符合我要求的人来吗?”
虽然我知道和他说什么都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担心。我一直没睡,精神有些异常的亢奋。
青年热情地倾听着,仿佛他能理解我说的一切,对着半空望了一会后,默默地露出微笑。然后,他把行李箱放上了小货车的后车厢里。无奈之下,我也只好对他客气地笑笑。确实,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布拉格也下了骤雨吗?街上湿漉漉的,林荫树、柏油路以及有轨电车的轨道都因水滴而泛着光。带点乳黄色的街灯照亮了黑夜,可以看见快到市中心了,也几乎没有人影。这个城市里既有被高高的绿树与红瓦围绕、风格沉稳的医院,也有行将废弃的穷酸的加油站。幽暗的森林、公交车总站、公园里的喷泉、食品店以及邮局,它们似乎都在沉睡。小货车拐过几个十字路口,开始加速。放在后面的行李箱与大概是他自己的黑色箱子互相撞击,发出嘎嗒嘎嗒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他身后用英语慢慢地问了两次。他转过头,扑闪着惹人怜爱的眼睛,又重新握紧方向盘。
“我是凉子,我的名字叫凉子,凉——子。明白吗?”
这次我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背,他怕痒似的扭着身体点了点头。
“凉、子。”
虽然是结结巴巴的发音,但看来我的意图传达到了。
“那么,你呢?”
“捷涅克。”
他亮起方向灯,逆时针转动方向盘。因为引擎的声音,我听不太清楚。
“捷、涅、克。”
他慎重而小声地回答。
这名字真难念啊,感觉我疲劳不堪的大脑完全记不住。
突然,他指了指外面。我吃惊地把脸凑近窗玻璃。不知不觉间,沃尔塔瓦河展现出她的身姿,宽阔而静谧的河流融入黑夜,前方横跨着查理大桥,布拉格城屹立在山顶上,仿佛在俯瞰这一切。
照在大桥与城上的灯光很特别,不炫目,却能让人清楚地看到塔上精致的装饰以及排列在栏杆上的圣像的轮廓。看上去,似乎唯有那里的风景掬取自宇宙的深处,连黑暗都到达不了的宇宙的深处。
青年放慢速度,让我可以尽可能地观赏这片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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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涅克。”
他又说了一次。
“嗯,我知道了,很好听的名字哦。”
我回答。
从面向旧城广场的泰恩教堂旁拐入错综复杂的小巷,然后朝北走两三分钟就到了旅馆。旅馆是一栋四层楼高的古老建筑,除了大堂,所有的灯火都已熄灭。楼梯很陡,每踩一步都会发出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咯吱声。上面铺的深红色地毯早已磨损,满是污渍。
我在床的一角坐下,从包里取出“记忆之泉”,迎着光检查玻璃瓶有没有在长途旅行中碰伤。
只是晃了晃瓶子,就有香味溢出。这是凝结在幽深森林里凤尾草叶上的露珠的味道,是吹拂在雨后黄昏的微风的气息,是茉莉花蕾从沉睡中醒来的瞬间的芳香。
但或许,这只是那一夜弘之给我抹上香水时的记忆复苏了而已。我无法分辨这缕香从何处飘来。
房间的天花板很高,一个人住太宽敞了,除了简陋的床、化妆台还有衣橱,便是一片空荡荡。衣橱的门是坏的,就这么半开着。窗帘看起来很厚实,有很多褶,但已被晒得褪了色。
我用手指抚摸着瓶盖上的孔雀羽毛。自从弘之死后,我一次都没有打开过它。我很怕里面的液体会渐渐减少,最后消失得一点都不剩。
至今,我仍记得弘之的指尖触碰到我耳后凹陷处的瞬间。是的,他先用惯常的手法打开盖子——不管什么种类的瓶子,弘之都能非常迅速、优雅地打开,不论是芳香蒸馏水瓶的白色瓶帽,还是芳香精油瓶的滴管盖,又或者无水酒精的红色瓶盖。
然后,他用一滴香水润湿手指,用另一只手挽起我的头发。润湿的手指触碰到我身上最温暖的地方。我闭上眼,一动都不动。这样,才能更好地感受香气,才能更近地感受他。我能听到他的心跳,感觉到他的气息拂过额头。还有,他的食指总是湿润的。
我握紧香水瓶,倒在了床上。我知道我必须睡,但怎么才能睡着呢?不管我怎么努力压抑,围绕弘之的所有感官还是会苏醒,好像稍微侧一下脸,向耳后伸一下手,就可以碰触到他的身体。我几乎可以勾过他的手指,含在嘴里。而我的手里,只有香水瓶。
行李箱就这么被扔在房间正中央。刚兑换的陌生纸币从口袋里露了出来。百叶窗已经放下,即使竖起耳朵我也听不到街上的声音。
我明白,我来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二
“你们尽管随意地找。不过,弘之用过的也就只有这张书桌和那一排柜子了。”
玲子老师说。
“非常感谢您。”
我和彰一起回答。
在太平间初次见到时,我明明觉得他们很像,再仔细一瞧,却发现他的一切都和弘之不一样。他叫彰,是弘之的弟弟,比弘之瘦,比弘之高,头发是顺直的,差不多刚遮住耳朵。说话的时候,会直直地望着我,视线不移开。
“那么,我找柜子,书桌就拜托给嫂子了。”
彰叫我“嫂子”。我和弘之还没有登记结婚,也不知道他有个弟弟,所以每次被这么称呼时,都觉得浑身不舒坦。但对他而言,却好像是早已熟悉的称谓。这种率性也和弘之不同。
我们分头整理弘之的私人物品,寻找可能的线索。玲子老师的香水工坊在一间公寓房里,二十平方米左右的起居室就是工作的地方。在阳光照射不到的东面用玻璃隔了一间调香室,再摆上办公用的书桌与沙发,墙上打了一整排的架子,密密麻麻地摆着香料。这里看起来就像整齐有序的化学实验室。
我觉得应该能发现些什么,但书桌里尽是些无聊的物品:图钉、固体胶、日历、彩色铅笔、研钵、法语词典、小镜子、滤纸、牙科的挂号单、植物图鉴、香草糖……
所有的物品各就各位,没有一丝紊乱,也没有特别显眼。这里就像被锐利刀刃切断的时间剖面,一切都正常又平静。
“哥哥一直整理得这么干净吗?”
彰一边翻阅着柜子上的文件,一边问。
“是的。”
玲子老师回答。
“他不是想自杀才特地整理的,如果是那样我应该会留意到。总而言之,他在事物分类方面有着出类拔萃的才能,不管对象是四百多种的香料,还是一枚一枚的别针。你说是吧?”
她把头转向我。
“是的。”
我附和道。
“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书包里藏着发霉的面包,每次被发现,老妈都会歇斯底里一番。”
彰口中的弘之是我不知道的,每次听到我都会心跳加快。是继续听,还是捂住耳朵?我不知道。关于弘之,到底是我了解的更多,还是他了解的更多?在太平间体会到的那种妒忌又涌上心头。不,不能让自己更混乱了。
弘之好不容易用自己的方式悉心整理好物品,我一股脑地翻出,全部塞进了纸板箱。我知道自己搅乱了平滑的时间剖面,但是,无论如何都想弄清弘之自杀的理由。
“说起来,我之所以会聘用他,也是因为看中了这个能力。”玲子老师一边和彰一起翻阅文件,一边继续说道,“作为一个调香师,如何记住诸多的香料是非常重要的。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四十万种气味。我们需要赋予无形的香味以意象与语言,将它们有序地放进记忆的抽屉里,在需要的时候打开需要的抽屉。如果不能,是无法干下去的。所以,我认为他出众的分类能力绝对能运用在这个领域里。”
“哥哥是出色的调香师吗?”
“应该会是的,虽然现在还在摸索中,只是刚入了个门。”
玲子老师叹了口气,打开另外一个文件夹。
和弘之一起生活后,我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分类癖好。自己的衣服和书自不用说,连我工作用的资料还有化妆品,他都要全部分类、收纳——这个工程花费了十天以上的时间。
“如果你有不想被我动的东西,提前告诉我,我不会去动它的。”
弘之先打了招呼,而我则让他随意。因为他的做法非常合理,能让生活更为舒适。更重要的是他专心作业的样子真的很迷人。
站在洗脸台的柜子前,或是打开洗碗池下放调味料的地方,他先整体观察片刻,用眼睛计算空间与物品的数量大小的关系,想出设计图后才开始行动。他移动化妆水的瓶子,把指甲油按照色系排列,将头痛药放回急救箱,把香辛料分成三格,又交换了橄榄油和菜籽油的位置。
有时候我比较随意,很快就弄乱了,他也不会抱怨。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整理后的状态,而是分类这个行为。紧抿双唇,集中视线,将一件件物品陆续填入脑中所描绘的公式中,他就差说出“给世界上的物品分类就是我的责任”这样的话了。
也亏得他的好习惯,我们很快就搜完了家里。遗书自不用说,连可疑的涂鸦、信、电话号码都没找到。弘之没有日记,记事本上也只有事务性的记录。我又仔细想了想,能够被称为我们共同朋友的,只有玲子老师一个。
我从词典的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逐一核实日历上标着的约定事项,也试着拨打了牙科挂号单上的电话号码。但,都是徒劳。
“我想调查一下这些软盘,可以吗?”
彰手里拿着几张光盘问道。
“嗯,你查吧。”
我们聚在电脑前,注视着屏幕。屏幕上出现的全是陌生的单词、数字还有化学公式。
“是配方吧。”
玲子老师说。
“没有类似口信的东西吗?”
“没,看着像是为了学习,自己写的配方。”
玲子老师摆弄着键盘。一条一条,所有的数据都只记录了香水的原料以及用量。
“不是原创的,是对现有香水做的分析。”
读取到第三张软盘最后的文件时,屏幕上突然出现文章的片段。我们三人齐声发出了短促的惊呼。
“岩石缝隙间滴落的水滴,洞窟里潮湿的空气。”
彰念出第一行。
“封闭的藏书室,染尘的微光。”
我跟着念道。
“黎明时分,刚刚冻结的湖面。”
“微微卷曲的死者的头发。”
“陈旧、褪色、柔软的天鹅绒。”
“这到底是什么?是诗吗?”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又从头看了一遍。
“我觉得不是,这是把香味的意象具化成了语言。”
“所以,只是工作的记录吗?”
“香味的意象是非常主观的,和人的记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定能成为了解弘之内心的线索。”
最后,我们把这部分打印出来带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知道个究竟,这是人之常情,但也别勉强自己。”
玲子老师站在玄关对我说。
“嗯,放心。”
我把纸箱抱在胸前。
“彰,欢迎随时来玩,难得认识一场。”
“黎明时分,刚刚冻结的湖面……”
彰没有说再见,只是喃喃地吟出弘之留下的一行文字。
我送彰到了旅馆,办完弘之的葬礼后,他一直住在这里。
据说彰的老家在面朝濑户内海的小镇上,自从弘之离家出走后他一直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身体很弱,连葬礼都没有来东京参加。兄弟俩的父亲在十二年前——弘之十八岁、彰十四岁的时候,因为脑瘤去世。他生前是大学医院麻醉科的教授。弘之在父亲去世后就立刻离家,自此再也没有回家。不过兄弟俩有时会联系,每年两次的电话是固定的,偶尔还会见面吃个饭。高中毕业后,彰开始在木工用品店里做事,工作内容是组装橱柜、运送砖瓦及有机土、更换电锯的电池等等。
都是些不知道的事,彰一点点告诉了我。
“你在这里能待到什么时候?”
我问他。
“二等亲(1)的丧假是五天,还有时间。”
彰回答。
我们在旅馆的大堂喝咖啡,大堂没有窗很昏暗,正中摆设着一个俗气的中国花瓶。沙发有些太软,我坐着很快就感到腰酸背痛。
“你听弘之提过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跟我说过。”
彰有些抱歉地摇了摇头,头发垂到了额前。
“但不只是嫂子的事,做什么工作,在哪里住,这些事我也不知道。说出来可能你也不会相信。”
“不,我相信。关于你,我也是在他死后才知道的。”
我端起杯子,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于是又放了回去。
“哥哥本来就不健谈,浑身上下散发着‘我不想谈私生活的话题’的气息。所以我们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基本都是我在说。对店长的牢骚啦,对职业棒球的预测啦,还有和女朋友吵架的经过啦,唉,反正都是些无聊的话题。他就只是听着,有时候会扑哧笑笑,有时候会佩服似的点点头。只是安静地听着,看上去就像是聋哑人。”
“你们关系很好呢。”
“怎么说呢,嫂子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妹妹,结婚后去马来西亚定居了。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
“是吗?我十四岁的时候,哥哥忽然离家出走,因此,我们俩的关系啪地中断过一次。他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老妈身边……那实在是很不安的回忆。所以六年后重新取得联系再见面时,我也总是提心吊胆,就怕自己万一干了什么傻事,他又会去什么遥远的地方,也就不敢问多余的事情。”
彰喝了口水。
“但是,到底还是变成了这样。”
冰块发出声响,好似在小声嘀咕。彰一直盯着杯子里看。
知道弘之自杀的时候,我当然很震惊,希望是搞错了。但老实说,真正让我震惊的,并不是他自杀这个事实,而是自己曾经有过“或许会发生类似事情”的念头。
和弘之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从没担心过他会自杀。但不知为什么,在那个瞬间,我意识的某一个角落已然接受了。
星期六的深夜,他没有开灯,却端坐在碗柜前按照长短顺序排列勺子和叉子,我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去接他回家,他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只是在调香室里嗅着香纸,脸上挂着仿若追寻某种记忆的落寞神情,我无法开口叫他。或许就是在这些不知不觉间,某种预感已经悄悄发芽。就像彰每次见弘之时,都会小心翼翼一样。
“你们最后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向服务员示意再来一杯咖啡。
“半年前吧,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哥哥穿着橙色的短袖POLO衫,他难得穿那么鲜艳,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POLO衫是玲子老师从法国买回来的礼物,就放在衣橱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
“还注意到别的什么吗?”
“我已经反复回想过好几十遍了,从那天见面到分开的每一个场景,一个一个回忆。他那天说了什么,什么表情,还有没有漏掉什么……但是,没用。”
桌面上有几颗水滴,彰就着它们无意识地画了好几个图形。那是一只被晒得黝黑、全无防备的手,好多小伤痕,指尖粗糙还有皲裂。和弘之用滴管汲取香料的手,截然不同。
“不要紧,我没有责备你。”
“当时,我出差来东京参加进口工具展览会。我们约好在涩谷八犬(2)前碰头,就在狗尾巴那里。因为东京,我只认识那里。然后我们去中华料理店吃了午饭,和平时一样。之后哥哥送我去车站,跟我挥手告别,对了,还给我买了罐装啤酒,叫我在新干线上喝。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情。一定要说特别的话,分开的时候,他跟我握了握手,说我手上有铁的味道。因为我在展览会上碰了许多工具嘛,‘你不要跟狗一样嘛’,我当时这么回他的,他就笑。之后门就合上了。”
“顺便问下,弘之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什么?”
“老爸去世是其中一个导火索吧,但那并不是原因。哥哥不是一时冲动出走的,而是情绪累积了很长时间,就像沙丘一点点被侵蚀一般。只能这样,别无他法了。唔,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吧,我也说不太清楚……那时还只是个孩子……哥哥当时已经十八岁,是足够自立的年纪。或许用‘离家出走’这个词也不是很恰当。那天,老妈忽然说想吃无花果,于是他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他把零钱放进口袋里,穿上运动鞋,但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去问杂货店的大叔,大叔说哥哥确实去买过无花果。一共八只,除了我们三个人的,还有供在佛坛前的一份,每人两只。大叔最后看见的,是他提着无花果朝家的反方向走远的背影。老妈至今都想着吃无花果呢。”
“和这次一样呢,没有预兆,没有留言,忽然就消失了……”
“是啊。”
彰叹了口气,眨了两三下眼睛,双脚交换了一下姿势。沙发的弹簧发出令人不快的嘎吱声。
大堂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放音乐,但音量很小,完全听不清。像是双簧管的声音,又像是猫咪的呼噜声。吧台里的服务员百无聊赖地擦拭着糖罐。不知道从哪张桌子传来了轻笑声,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嫂子,看下这个。”
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
“刚才玲子老师给我的。”
是弘之的简历,似乎是在工坊入职时提交的。
“名字和住处,唔,这些先不管它。出生年月、户籍、学历、工作经历、家庭构成、特长、资格证书……全都是假的。”
他把简历转向我,让我能看清楚。简历上是弘之熟悉的字迹,圆润而流畅,很容易辨认。
“他的生日不是四月二十日,而是三月二日。没有上过大学,他高二辍学了。大学毕业后去耶鲁大学留学学习戏剧,回国后在私立高中担任外聘教师,教伦理社会,并以戏剧部顾问的身份参加了全国高中戏剧大赛,连续三年获奖。父亲是染坊师傅,母亲经营托儿所,两人在十年前因为汽车跌入水池而溺亡。特长是演奏弦乐器,小学时在当地的儿童交响乐团担任大提琴手……你见过哥哥拉大提琴吗?”
我沉默地摇了摇头。
“别说大提琴,家里连个口琴都没有。”
好一阵子,我们的视线都直直地落在简历上。
“他跟我说来工坊之前是在农药厂工作的。”
“这也很奇怪。”
“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谎?我不认为是为了装门面。”
“如果别人叫他拿耶鲁大学的毕业证书来,他打算怎么办?不过事到如今,管他伦理社会还是农药,都无所谓了……”
彰把简历放回了口袋。他并没有因为弘之说的谎而生气,但也没觉得无所谓。看上去,他更加哀伤了,连折起简历的手势都很小心翼翼,像是在安慰着什么。
“路奇小时候是不会撒谎的。”
我盯着彰的脸。
路奇。
我第一次听到别人喊他这个名字,这是我们独处时我对弘之的昵称。
“小时候,我念不好自己的名字,总是会发成‘路奇(3)’。这是我另一个秘密名字。”
弘之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也这么叫他呢。”
“我们总算找到了一个共享的真实。”彰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1)二等亲,日本法律上表示亲属亲近程度的一个等级,指自己与祖父母、兄弟姐妹、孙子女之间的关系。
(2)涩谷八犬,指日本涉谷地铁站前的忠犬八公铜像,日本人在涉谷约会碰面一般选在此处会合。
(3)“路奇”,在日语中的发音是“ruki”,“弘之”在日语中的发音是“hiroyuki”,比较接近。
三
翌日,我去了一家新开的珠宝店做采访,这是之前就定好的杂志社的工作。其实我想休息一段时间的,但连调整日程的力气都没有。如果要到处打电话、道歉、解释、被安慰,我觉得还是平静地完成眼下的工作来得更简单。
我和平时一样把录音机、备用电池、笔记本以及做笔记的工具放进手提包里,只抹了层口红便出门了。
明明弘之已经死了,但外面的世界看起来丝毫未变,真是不可思议。地铁仍然很挤,大厦间依旧刮着大风,手提包的搭扣还是只能扣到一半。
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被抽离出这些风景,我伸出手,什么也触摸不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正兀自枯萎,试着用力去抓地铁楼梯的扶手。等了很久,也没有感到坚硬的金属触感。手指迷失在了黑暗的空中。身穿西装的年轻男子从身后撞到我,咂了咂舌后,沿着楼梯往上跑走了。
摄影师为珠宝拍摄照片期间,我采访了负责宣传的女性。这次新品要突出的主题是什么,以怎样的女性作为目标群体,珠宝对顾客所起的作用是什么,大概是这样的内容。
她戴着一枚美洲狮造型的戒指,狮子的眼睛是蓝宝石做的。她口齿流利,说起来滔滔不绝,一边说一边还摊开了宣传册,打开了陈列柜的锁,把珠宝随意地摆满桌上。白金制的美洲狮尾巴在她的无名指上缠了好几圈。摄影师的快门声不绝于耳。墙壁是新涂的,涂料发出刺鼻的味道。每一个陈列柜都折射着吊灯的光,实在是太耀眼了。我眼皮发颤,太阳穴生疼,感觉睁不开眼。
莫非要大哭一场?为了不让对方察觉,我按着眉间,将意识集中在旋转的磁带上。她挥动着被美洲狮紧紧缠绕的手指,继续介绍一个融合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欧洲美术理念设计出来的胸针。
完成工作后刚回到家,洗衣店就送来了洗好的衣服。是弘之的外套,在夏末买来后,他整个秋天都穿着它。
“口袋里有落下的物品,我就拿出来了。其实在受理的时候,我们应该仔细检查的,真是对不起。”
洗衣店的人低下头,把装在塑料袋里的纸片递给我。
我把外套挂在窗帘杆上,袖口的污渍已经消失,手感柔软。弘之曾无数次穿着它,我可以一一回忆,我想要整夜整夜地去回忆。
纸片的四角已有磨损,文字也很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来是滑冰场的入场券,上面写着“成人半日券1200日元”。
“喂。”彰在旅馆的房间里,“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旅馆的信号似乎不太好,有刺啦刺啦的杂音。
“没,没什么事。你刚才在做什么?”
“在朗读旅馆的住宿规章。”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想不出该做什么。”
“这样啊,我在盯着路奇的外套看。洗衣店的人刚刚送回来,笔挺松软,看着就像有人的身体在里面一样。”
彰没有回答。
“你的丧假天数已经用完了吧?”
“还有带薪假,没关系。”
“你的母亲在等你吧?”
“我还想在这里多待一阵,给你添麻烦了吗?”
他问得太直率,反而使我不知所措。
“不,怎么可能添麻烦?你想留多久都可以。”
杂音一直不断。
“话说,我从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一张滑冰场的入场券,你怎么看?”
“滑冰场?”他咀嚼似的重复着这个词语,“只有一张?”
“是的,只有一张。”
“是你和哥哥一起去过的滑冰场吗?”
“不是,我没和他一起滑过冰。他不是运动很差的吗?说婴儿时期髋关节脱臼什么的……”
我能感到电话那头,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把入场券翻了个面,迎着灯光,想看看上面有没有记过些什么。
“会不会……是他瞒着嫂子……和什么人约会?”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着说道,似乎难以启齿。
“我也在思考同一件事。”
我如实回答。其实在发现入场券的瞬间,我就是这么怀疑的,打电话给彰也是想听听他对这个怀疑的看法。但是,我没有勇气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这句话。
“三十岁的男人,不会一个人去滑冰场吧?”
“这倒也不一定。”
“星期天他也会一个人外出,回来很晚,没有任何联络,但我没怀疑过什么。他不是那种会和女人逢场作戏的人。即使真是和哪个喜欢滑冰的女孩子约会,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是吧?毕竟,路奇已经死了。”
说着说着,总是归结到这个点上。已经死了……每次说出这句话,我都会发抖。
“明天一早,去那个滑冰场看看吧?”
彰提议。
“为什么?找女孩子?”
“不是,一起去滑冰吧。”
“不好意思,我现在实在提不起这种兴致,而且也不会滑冰。”
“我教你。路奇不是也写了吗?‘黎明时分,刚刚冻结的湖面’。”
滑冰场里尚没有客人,只有整冰车一边转动着车轮下的滚刷一边前进。
我很后悔没有戴围巾,没想到这里会如此冷。
从前就知道在车站对面有个萧条的滑冰场,却是第一次来。因为门口的招牌锈迹斑斑,入口处又总是一片昏暗死寂,我以为这里早已关门大吉。
椭圆形的滑冰场并不特别宽敞,周围除了一圈水泥长凳环绕以外再无其他装饰。这里没有茶室,没有礼品店,也找不到身穿华服的花样滑冰选手。天花板上暴露出黑漆漆的钢筋,灯光昏暗得让人心里没底,墙壁上到处贴着马戏团巡回演出、花市开放以及幼儿园义卖会举行的通告——都是过期的。
“来,先要借鞋。你穿多大的?”
彰熟门熟路地把我拖到柜台前。
“36码。”
“那么,一双36码,一双44码,谢谢。”
女服务员一言不发,咚的一声在柜台上放下两双鞋。彰的鞋码和弘之的一样。
一站到冰上立刻就失去了平衡,我赶紧抓住扶手。扶手又黑又亮,不知道被多少人掌心的油脂浸润过。
“你真是第一次滑冰啊?”
彰抛下我自顾自地滑了起来。他滑得真好,就像真正的花样溜冰选手一样。身体半屈,双腿交错滑行,时而斜过冰刀急转,时而飘逸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滑去。周身未见一分用力,头发却是急速地飞扬。
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冰刀滑过冰面的声音很好听。
“嫂子,到中间来啊!一直抓着栏杆,再久都滑不好的。”
他在对面叫我。被寒气包围的声音弹在天花板上,形成了好几重的回声。
我尝试着前行,却并不能如意。我的脚无法随心所欲,只能慢吞吞地挪动,双手怎么摆都无法保持平衡。
“大胆地把身体往前倾,脚就会自然跟着往前了。看,就是这样。”
彰做起了示范,他故意很夸张地单脚滑行,却没有摔倒。
他穿着在太平间第一次见面时穿过的衣服,旧的灯芯绒裤和起满毛球的黑色毛衣。在冰上显得尤为白皙,松散的头发不时遮住他的侧脸。
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堪地站在这个滑冰场里?彰绕着滑冰场顺时针滑了好几圈,看起来很开心。客人陆续进场,音乐不知不觉已经响起——似乎是很久之前的某首电影配乐。没有人孤身只影,大家都和自己的恋人、父亲或者朋友手拉着手。我,无可救药地迷失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地方。
弘之也来过这里吗?穿着44码的鞋,把入场券的副券放进口袋,握着这根扶手。
“站着多无聊啊,我们去那边!”
彰滑到我身边,气喘吁吁地说。
“我不是来享受的。”我说,“我已经快乐不起来了。”
我别过脸,鞋尖踢在有机玻璃板上,发出的响声大得超过自己的想象。正要退场,彰按住了我的肩。
“这样就太悲伤了,嫂子。”
他呼出的气息是白色的。
他就这么拉住我的手臂,带着我离开扶手。动作并不强势,我的身体却自然地被带动了起来。
“脚再用力,对,就这样。”
为免摔跤,我不得不用力握住彰的手。我一直摇摇晃晃,他一直稳如泰山。人们接二连三地从我们身边滑过。
“再加一点速度,重心往前移。看,不是成功了吗?第一次能这样,已经很棒了!”
我们一起绕着滑冰场滑。他一直都在表扬我,看我要撞到别人时,就轻轻地把我带往没人的地方。虽然只是手拉着手,但我似乎已经将全身的力气交付于他了。
滑冰场上有个将绒线帽遮到额头的小男孩,也有靠着扶手娓娓而谈的情侣。一个女学生惊叫着摔倒了,好几个人看到后笑着起哄。
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能因为看到彰的表情以及动作就想起弘之。但唯有味道,是不能控制的。彰和弘之有着一样的味道。
其实之前我也有察觉,却逃避不想承认。
闭上眼睛闻着那味道,我以为弘之又站在了眼前,恍然睁眼后因为失落而倍加痛苦。确切地说,它并不明晰如味道,它只在瞬间抚过心头,是更为朦胧的气息。微暖,静谧,有点像树木的清香。当我们并肩而行他忽然凝望我时,当他为我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时,当我的耳朵贴在他裸露的胸膛时,我无数次地记住了这个气息。
彰的滑冰鞋挂起的冰溅到我的脚踝处,我们的肩和手腕不时地碰到一起,黑色的毛衣擦过我的脸。我无法欺骗自己,那是和弘之一样的味道。
“你滑得很好呢。”
我一边继续滑,一边说。
“因为小时候路奇教过我。”
彰回答。
“诶?”
“滑冰是路奇的拿手好戏。算术得了满分也好,作文得了金奖也好,他一点都不觉得自豪,只有和我去滑冰场玩时,他会非常得意。明明没人教过,他却能转能跳的。路奇一滑,大家都会发出‘哇哦’的感叹声,连我也跟着得意。大家渐渐地聚集过来,等回过神时我们已经在滑冰场的中央了。在那里,他就像专业滑冰手一样,沐浴在聚光灯下,不断滑动。”
他抓紧握着我的手,快速地转过滑冰场一角。
“那么,髋关节脱臼是假的?”
“嗯。”
他沉默了一会才回答。
“不过,和双亲掉在水塘里溺亡相比,倒也不算太大的谎话。”
的确如此,在弘之编写的故事里,这只不过是不起眼的一行。
“从家骑自行车大约二十分钟的地方,有一个滑冰场。就在驾校的隔壁,很小。但即使在夏天,也会照常营业。和这里的气氛很像,比如墙壁的颜色啦,灯光的亮度啦,还有冰的硬度。我们攒下零花钱,每个月会瞒着爸妈偷偷去一两次。”
“为什么要瞒着?”
“老妈很讨厌一切寒冷的地方,说会感冒不许我们去。老爸就一句话,‘滑冰场那种地方是不良少年才去的’。不过,他对所有的事都是这态度。”
“很严格的家庭啊。”
“可以这么说吧。路奇只对滑冰绝不肯让步,再怎么被禁止,他也会瞒着爸妈偷偷地滑。而且,一定会带着我一起去。我们提心吊胆怕被发现,还偷偷用吹风机吹干湿掉的裤子。我最喜欢的,就是在滑冰场里的路奇了。”
“所以,也瞒着我啊。”
“什么意思?”
“滑冰,就是要偷偷干的事情,他已经习惯这点了。”
我松开彰的手,把身体靠在扶手上。因为太冷,感觉胸口有些抽痛。
“你最喜欢的路奇,他一次都没向我展示过。”
彰拢了拢散乱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耳朵通红,我知道他也冻到了。
“再滑一圈,好吗?拜托了。”
他开玩笑地做出邀请跳舞时的动作,恭恭敬敬地向我伸出了手。
“你第一次遇见哥哥,是怎么想的?”
“这个啊……”
我装模作样地晃了晃纸杯里的咖啡,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其实立刻就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我不可能忘记那一天的事。
“你可不要觉得我奇怪哦!”
彰点了点头。
“我觉得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个人。”
从刚才开始,滑冰场里的客人便没有再增加。借鞋处的服务员还在发着愣,看上去心情不好的样子。坐在水泥长凳上比在冰上还要冷,彰直直地望着我,想要听我接着说下去。
“能够和这个人相遇,我一定是被老天特别选中的人。我是这么想的……很奇怪吧?”
我把纸杯放在长凳下,双脚换了个姿势。滑冰鞋穿不太惯,脱了以后脚尖有些麻。
大约三年前,我为女性杂志的香水特集去工坊做采访。当时,弘之正在调香室里。他身穿长过膝盖的白大褂,一会儿坐在工作台前,一会儿把小瓶里的东西放在天平上,一会儿把细长的纸片浸湿后放到鼻前,一会儿在笔记上写下数字。
我在沙发上向玲子老师问话,他还是继续埋头工作,没有看过我们,也不曾过来搭话。那时,我不知道那里是调香室,以为装了什么特殊的玻璃,所以里面的人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也看不见外面的事物。从一开始,弘之就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之后,为了核对样稿我再次拜访工坊。玲子老师外出了,只有弘之一人留守。
“这里要换张照片。还有这里,不是‘香草水’,是‘香水草’,它提取自天芥菜,闻起来很有异国情调。”
指出两三个错误后,弘之把样稿放在桌上,一直抿着嘴,仿佛再也不打算主动说话了。像是“老师很快就要回来了”、“杂志什么时候发行”、“好热啊”这些,他都没有说。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沉默。绝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不必勉强去寻找话题的那种沉默,明明静寂无声却让人感觉清溪流过鼓膜深处令人愉悦的那种沉默。
他的身体是不是被包裹在特殊的玻璃中?在他的身边,我无须多言;在他的沉默中,我亦能沉淀。
“能把那个香纸条给我闻闻吗?”
我能感到自己的声音正被吸到玻璃当中。
“你是说试香纸吗?当然可以。”
从他嘴里蹦出的是我不知道的美丽词语。他递了一张试香纸给我。我感觉自己的鼻子从未如此灵敏过,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鼻黏膜。因为太过紧张,甚至有点痛。
他的手就在眼前。其实,我想闻的不是试香纸,而是他的手。
“那么,辛苦你了。”
告别的时候他这么对我说。
“如果不打扰的话,改日还能再来请教吗?”
如果就这样说再见,一切就告终结。我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工坊的大门阖上。
他的身影一消失,包围我的空气的颜色、温度甚至触感都不一样了。我伫立在公寓的过道上,不住眨眼。确实,他不在,就像一开始就不曾存在一样地消失了踪影。那里只剩无尽的空洞。我试着摸了摸大门,却是徒劳。
从相遇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有他的世界和没有他的世界,差别巨大。
“一点也不怪。”
彰捏扁空纸杯,扔向垃圾桶。纸杯碰到垃圾桶的边缘,完美地落入其中。
“嫂子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他托着下巴俯视滑冰场。长凳下散落着口香糖的包装纸,空果汁罐以及和弘之那张一样的入场券。背景音乐的音量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不管哪个滑冰场,都有这样的味道吗?湖面吹过一阵透明的风,水面唰地恢复平静,在这一瞬间四周仿佛被冻住了——像这种味道。”
“我刚才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我们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周围的喧闹声里。
“我和路奇一起去过的滑冰场,味道和这里的一样。”
弘之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制作香水的灵感,还是来缅怀逝去的孩提时代?为什么不带我一起来呢?
“叔叔。”
忽然,从滑冰场传来了声音。是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头上扎着蓬松的白色蝴蝶结,穿着格子长裤,颈上挂着一副麻花棒针编织成的粉红色毛线手套。
“叔叔,你蒙上眼睛滑嘛!”
彰放下手,眼神求助似的在我与少女之间来回,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女孩抓着扶手,却似乎一刻都不愿消停,不住地用滑冰鞋画着“8”字。
“小姑娘,你很厉害呢。经常来吗?”
我试着问她。
“谢谢,我每天都来滑哦。”
她的口吻像大人似的,脸红扑扑的,刘海因为汗水贴在了额头上。
“下一次要闭着眼睛滑哦,约好了!”
女孩向彰挥挥手滑远了,粉红色的手套一直晃晃荡荡地摇摆着。
四
弘之的鼻子形状很美,与他卓越的嗅觉完美匹配。它并不只是高挺这么简单,比例平衡,很有气质,鼻梁骨高高隆起,皮肤紧致光滑,光线在鼻翼处投下表情丰富的阴影。
“为什么上帝会授予人类如此美好的器官呢?”
我喜欢在床上凝视他的鼻子。将手放在他的锁骨上,一边用唇触碰他的肩,一边抬起视线。那正是最妙的角度。
“每次看见长颈鹿,我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为什么上帝会创造出这么长的头颈呢?”
弘之说。于是,两个人都扑哧笑了。
和弘之第一次约会那天,他迟到了一个半小时。我们约好在车站前的咖啡店见面,然后一起去自然博物馆。一开始的一小时,我觉得自己果然被他嫌弃了,被他用这样的方式来拒绝。接下去的三十分钟里,我满脑子都在想他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个念头反而更令人难受。在人行道上被车撞了,司机逃逸;在月台上被人推了下去;蛛网膜下出血,瘫倒在地;被路过的歹徒刺伤……各种想象,各种惨况,而其中必然会出现的一个细节便是他的鼻子变成了一摊血肉。我认定,当他死去时,他鼻子的美好形状也将不复存在。
忍无可忍,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往月台走去。正想要买回程的车票时,弘之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迟到的理由是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彬彬有礼地向我道歉,就仿佛从调香室玻璃那一侧用双手轻轻奉上歉意一般。
“我赶到咖啡店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我想你大概是来车站了,于是就追了过来。”
“为什么你觉得还能赶上我?”
“收银台还留有你的味道,所以我想你大概还没走远。”
“我的味道?你能闻到?”
“当然啊。”
即使我不在他的眼前,他也能找到我。这是何等的幸福。
太平间里,弘之的鼻子完好无损,看上去就好像唯有它还没死去。
自然博物馆里有猛犸象的展览单间,等身大小的猛犸象母子屹立在草丛间。弘之摁下按钮,母猛犸象一边叫着一边扇动耳朵,而小猛犸象把身体蹭向母亲仿佛在撒娇,它的玻璃眼珠还会转动。不知本来就应该如此,还是清理工作不到位,覆盖在它们身上的毛满是灰尘,看起来就像是旧拖把。这间房间里散发出冰河时代的气味,是由玲子老师调制的。
“你也帮忙了吗?”
弘之摇了摇头。
“调香是非常私密的工作,我没有忙可以帮。”
“具体流程是怎么样的?完全不懂呢。”
“先要调查猛犸象的毛以及皮肤组织、生活时期的土壤成分、周边的植物等等,然后才能开始调制。要将香味的信息与冰河时代的意象完美地结合起来。”
“可是,花了这么多工夫,我并没有闻到太明显的味道。”
“是吗?”
他又一次摁下按钮。仔细一看,猛犸象屁股那里的毛已经磨损,露出了里层的钢丝。它的叫声嘶哑而哀伤。
“你身上果然还是写文章的人的味道。”
“不好闻?”
“不,正相反。基调是纸,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保管在藏书室一角的厚重资料,午后门可罗雀的书店,再加上一点铅笔芯与橡皮的味道。”
“第一次见面,你就能知道对方的职业吗?”
“看情况。有时候只是在电车上碰到,就能知道他早饭吃了什么,还有刚才大概在什么样的地方。她今天早上吃的是抹了番茄酱的荷包蛋,这个大叔在桑拿房里混了通宵——差不多这个样子。”
“简直就像是预言家。”
“并不是预言家哦,我不能预测未来。不论什么时候,香味都是存在于过去的。”
小猛犸象又转动着玻璃眼珠望着我。它们不知疲倦,一次次地发出相同的叫声。
星期一的早上,我又独自去了一次滑冰场。还没到开场时间,售票处一个人都没有,但入口处开着门,所以我就默默地进去了。
一台整冰车正绕着滑冰场开动。为了避免遗漏,它绕了无数个圈,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四方形的动物正低头陷入思索。
灯只亮了一半,脚边一片昏暗。不时有风吹进来,入口处的门嘎嘎作响。这次,我没有忘记裹上围巾。
“十点才能开始滑。”
正在清理长椅的老人说。
“不好意思,我不是来滑冰的,散着步刚好路过。因为门开着才进来的……我这就出去。”
我慌忙起身说道。
“没事,没事。你慢慢待着吧,我不是来赶你走的。”
老人用破破烂烂的抹布擦拭长椅。虽然用那样的东西擦反而会更脏,他却很专心地埋头于自己的活计。
“咦,你不是昨天和路奇一起来的人吗?”
他像是突然注意到,停下了手。
“路奇?”
是的,这个人的确是这么说的,他用了我和弘之之间的秘密暗号。
我很清楚自己心跳加速,觉得必须说些什么,但嘴唇不断颤抖,没法好好说话。我重新裹紧了围巾。
“不,昨天一起来的并不是他。”
“真的?好奇怪呢。我只是从办公室那边看到一眼,但那绝对是路奇啊。因为是第一次带人来,我还愣了愣。你们两个正好就坐在这块儿吧?最近他都没有来,我还担心呢。”
“那是路奇的弟弟。”
“弟弟?啊,是吗,难怪我搞错了。”
“但是,他们一点都不像……”
“没那回事,不是一模一样嘛。”
老人把湿手在工作裤两侧擦了擦。他的头发已经秃了一半,嘴边盖着一层花白的胡子。
“您知道路奇吗?”
我问他。
“嗯,是我的朋友。”
他很干脆地回答。
“他经常来这里吗?”
“是啊,一个月两三次吧。周末来得比较多,星期五晚上啦,星期日下午啦。”
“一个人吗?”
“总是一个人。”
“他来这里到底做什么啊?”
“当然是来滑冰啊,小姑娘。这里是滑冰场。”
老人抽动着胡子笑了。因为围巾的关系我感觉喉咙有点难受,却一点没挡住寒气,还是很冷。
“不过,路奇和普通的客人稍微有些不一样,他是滑冰场的艺人。”
我没反应过来“艺人”这个词的意思。为了平静下来,我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放在嘴边呵气。
“一开始也只是普通的滑冰,但他还会杂技滑冰,渐渐地有了名气。然后,在我们老板的许可下,杂技滑冰成了这里的表演项目。路奇可以在他高兴的时候来滑冰,表演十五分钟左右的杂技,并从客人那收取小费,这其中的两成给老板当作场地费。评价很好哪!有很多客人是为了路奇才来的。他不只是滑冰厉害,表情也很可爱,能说会道,惹人喜欢。也不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是销售或者新人演员之类的吗?”
“不,不是的……杂技滑冰到底是什么?”
“小姑娘,你和他弟弟那么要好,对路奇倒是一点也不了解啊。前空翻后空翻算是简单的;把两三张椅子叠在一起,从摇摇晃晃的地方跃过去,像跳箱一样;手上一边转盘子,一边旋转。最受欢迎的,是请一个客人用喷漆在冰面上喷出喜欢的图案,然后路奇蒙上眼沿着图案单腿滑行,要求不能脱离图案的范围。”
老人自豪地说。
“这种事能办到吗?”
“能,能办到。有客人觉得好玩会故意画很复杂的图案,就是那种弯弯曲曲扭来扭去的图案。这种情况,路奇就会静静地取下手表,递给附近的客人说:‘不好意思,只要给我三十秒的时间,可以吗?在这三十秒里,我要把这个图形烙在眼底。’之后,他就双手叉腰,收紧下巴专心地凝视着图案。这三十秒,使得客人的好奇心愈加高涨。然后,时间终于到了。他从口袋里取出领巾,递给围观的人里最美的女性请她为自己蒙上眼。他说:‘小姐,能拜托你吗?’声音就像阿兰?德龙一样低沉性感。这个杂技滑冰我看过好多次,连三厘米的误差都没有过。太厉害了!刚开始我以为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结果不是。路奇是真的能滑。他可以当场把图形记在脑子里,然后在冰上准确地再现。观众们哇地发出惊叹,鼓掌喝彩。路奇摘下眼罩,不动声色地行了礼,滑到刚才帮他蒙上领巾的女性面前,在她的手背上轻吻。就像是对待公主一样,十分温柔。简直像画一样,毕竟是帅哥嘛。”
老人毫不吝啬地使用着“路奇”这个称呼,在自己被抹布弄湿的手上模仿轻吻的样子。我凝视着桶里混浊的水。
“别以为这样就算完了哦,路奇还有一个绝招。在最后,客人们会往棒球帽里投小费。他只要看一秒或者两秒收到的钱,就能估算出一共有多少金额。金额并不是很大,也就有个四五千日元吧。但是,里面既有十日元的硬币,也有一千日元的纸钞,还会有人在对折的纸钞里藏一枚硬币。每次他都不会错,连一日元都不会弄错。这时,客人会再次鼓掌喝彩,有些慷慨的会再投第二轮小费。”
没有错,我确信这就是路奇。他没有计算这个概念,对他而言,数字就像是风景一样。当他做起加法或者乘法时,自然得就像仰望横穿天空的鸟儿或者观赏路边的花朵一样。
“话说回来,他的冰刀技巧真是令人着迷啊。我在滑冰场工作了那么多年,很少见到滑得像他那么好的人……啊,我说得太多了,现在可不是偷懒的时候。你慢慢散步吧,离开场还有一会儿。”
“谢谢您。”
我向他致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再见啦。”
老人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从长椅下方拾起一张巧克力的包装锡纸。我正想要开口继续问,他却拎起了水桶,像是为了阻止我的话语,朝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了。大概是水桶太重,他的脚步显得有些疲累。
路奇在这里滑冰。他被不认识的人们包围着,沐浴在好奇的视线下,沉浸在掌声与欢呼声中。
我靠在扶手上,望着无人的滑冰场。不知什么时候,整冰车已经开走了,刚打磨好的冰面悄然无声。
是缺钱吗?这不可能。我自由撰稿的收入加上他的工资已经足够生活,我们也不买奢侈品,也不需要奢侈品。再说,至多不过数千日元的私房钱到底能有何用?我摇摇头,啃着指尖。指尖已经冻得完全失去了知觉。
我拼命地想象他在滑冰场里的身姿。
路奇暗暗记下冰上的图案——说不定就和他在调香室里闻香的样子相似吧,眼睛眨也不眨,全神贯注,潜入到我所无法触及的意识深处。
然后,路奇选出最漂亮的女孩,从口袋中取出没有一丝皱褶的干净的丝绸领巾——它就折好收在衣柜左边的抽屉里,女孩腼腆地把领巾三折后蒙住了他的眼睛。为了让女孩的手能够到,路奇应该还弯下了身吧。两个人的脸挨得很近,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女孩的手触到了他的头发。
终于开始在图案上滑行了。44码的旧滑冰鞋裹住他柔韧的脚踝,看起来就好像是定制的高级货。
路奇的脚踝,我看过吗?一定看过很多次。早上他穿袜子时,帮他修剪趾甲时,还有在床上缠绵时……然而,我记不起它具体的样子了。
路奇双手保持平衡,谨慎地变换着冰刀的角度。绝不能滑出去,就像没有什么能违背他定下的分类法一样,就像没有哪种香料会在他的调控下出错一样。
只有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观众屏息静气,控制不住地轻呼出声。他毫不动摇,紧抿双唇,挺起胸膛,平静地沿着喷漆的痕迹前进。扎在脑后的领巾结微微晃动。最终,冰刀到达了终点。
路奇竟然会期待他人的注目?!为此,他将自己的身体作为观赏物,对人讨好地笑,甚至演戏一般轻吻女人。这简直难以相信。
我转身背对滑冰场,闭上了眼睛。眼皮好像都冻住了。路奇总是闷在调香室的玻璃后,能够进入他的世界的,明明只有我一个人。
“哎,哎!”
有人在叫我。
“我说‘哎’。”
稚气的撒娇声。我转过身,是昨天见过的小女孩。她的脖子上还是挂着粉红色的手套。
“今天没和叔叔一起来吗?”
她穿着滑冰鞋,喘着气,看起来已经滑了一两圈。
“嗯。”
我点头。
“什么呀。”
她有些遗憾地嘟哝了一声,用冰刀尖划着冰面。
“下次再表演蒙眼滑冰的时候,一定要让我用喷漆画画哦。你帮我去拜托他好吗?一定哦,说好了哦!”
小女孩从扶手那边探过身来,反复强调了好几次。“知道了,我会转告的。”
我回答她。
五
在布拉格第二天的早晨,到旅馆来接我的还是捷涅克。他穿着和昨晚相同的皮夹克,靠在前台柜子边,摆弄着UNICEF(1)的募捐箱。看到我后,嘴角扬起了一个笑容。
“懂日语的导游……”
为保险起见,我还是问了一句,但果然没有任何进展。
在柜台内侧的旅馆老板娘说了些什么,捷克语中夹杂着英语单词,我听不懂。
接着,捷涅克也委婉地开了口。但接下去就是一片沉默。他又用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募捐箱,老板娘的视线在我和他之间来来回回。
旅馆前的马路上停着黄色的垃圾回收车。隔壁似乎是餐馆的后门,厨师正在往里搬运蔬菜。狭小的前台照不到太阳,到了早上光线还是很暗。
“好吧,那这么干吧!”
我想老板娘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因为她忽然打开了一张足足覆盖柜台台面大小的布拉格市内地图。地图正中流淌的是沃尔塔瓦河,左侧是延绵的森林。折痕处有些磨损,到处都是用红色铅笔画的圆圈以及标注。
她抓着我的食指在地图上指了好几个地方。布拉格城、黄金小巷、华伦斯坦宫、洛雷塔教堂、斯美塔那博物馆、旧犹太人公墓、火药塔……
“有这个就没问题了,只要用手指点一下,不管是哪里他都能带你去。”
她频频点头,折起地图要交给我。
“不是的,我不是来观光的。我的恋人十五年前可能来过布拉格,我是来调查他的事情的,想知道在他逗留的十天里,他是如何度过的,还有没有人记得他……”
老板娘似乎以为我在客气,硬是把地图塞到了我包包的口袋里。她抚摸着我的手,像是在说“没事的,没事的”。捷涅克依旧客气地站着。
今早起床的时候,我想过如果不能来一个像样的导游,就去投诉切得克旅行社,不过这个想法已经渐渐淡去。自己一直在絮絮叨叨,然而他们听不懂,不可能理解我,这不是更为滑稽吗?忽然觉得,为了追寻弘之的幻影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可能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借口吧。
“好,我明白了。那就收下了,谢谢您。”
我把地图仔细收进包里,老板娘笑得一脸满足。
能够证明十六岁的弘之曾经代表日本高中生被邀请去捷克的证据,几乎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和彰一起在他老家找了个遍,也没有什么收获。那时,彰还在上小学,而且还和父亲一起留守在家,对那段记忆已经甚为模糊。与弘之同行的是他们的母亲,但母亲现在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已经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记忆了。
“我想去图书馆。”汽车停在旧城广场,走过去的路上我对捷涅克说道,“图书馆哦,懂吗?”
捷涅克指了指包里的地图望着我,好像在说“用这个不就好了吗”。
“我不知道确切的地点,所以有点费劲。国立的,市立的,或是大学图书馆都可以。只要是有很多书、杂志以及报纸的地方,大家可以在那里自由地读书、查找资料。知道吧?我想你也去过的吧?”
广场上有很多人了。咖啡馆的露台已经开放,鸽子在客人的脚边啄着面包屑。在扬?胡斯的雕像前,一群年轻人正坐在台座前的楼梯上发呆,是在等人吗?朝阳照在了旧城市政厅的天文钟上,对面的泰恩教堂伫立于阴影里。我们斜穿过朝阳与影子的交界线,钻进了小货车里。
“带我去这种地方,看,就是像这样,书成排放在书架上的地方。”
我拿起手边的旅行指南,仿效书放在书架上的样子。
“Ah!Ano,ano!”(2)
捷涅克似乎因为能够理解我的话而欢天喜地,他点了点头,轻轻地转动方向盘。
小货车颠簸着开过石子路,入眼的是一个又一个教堂。每一个教堂都有一座塔,塔的形状迥异,大多发霉发黑了,却不损其轮廓之美。一般都刻有雕饰,再小的塔也绝不偷工减料。这里,几乎包含了这个世界上能想到的各种形状的塔。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色一直延续到远方,昨晚有些潮湿的空气早已干爽。
有轨电车从旁超过了我们。我们穿过凿成拱形的建筑,绕过拥挤的十字路口,又钻过铁路的高架桥,再沿着河岸往前开了一阵,过了一座桥。这时,左手边可以看见查理大桥。或许因为还早,游览船仍停泊在岸边。天色已经大亮,光线很好,水面却仍像磨砂玻璃般一点都不通透,无法望穿河底。水流看似平静,但我在车里也能听到河水撞在桥墩上激起的浪花声。
弘之也听过这个声音吗?思及此,风景的触感便完全变了。塔的轮廓、天空的湛蓝、河水的流动,都从我的指尖远去了。
旅途漫漫,因为弘之不在而产生的空洞依旧在那里。我凝神不动,屏息静气,任由无尽的失落如水一般将自己淹没。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把脸贴在了窗玻璃上,垂下眼帘。玻璃很冷。我还没有找到办法来应对悲伤的爆发,有时会想不顾周围人的惊讶而大声呐喊,有时候会想往自己的胸口插上一把刀。我以为呐喊声或者鲜血,大概能够填补这个空洞,但其实没有任何作用。对此,我很清楚。
外在的我正在抽泣,内在的我却只是迷惘地伫立在空洞的边缘。
“莉莉,莉莉。”
捷涅克说。
“莉莉,莉莉。”
我发现他是在喊我。不知不觉间,车已经停下。
我们登上缓坡,看见了一座很大的建筑物。它有着乳白色的墙壁和绛紫色的屋顶。没有人影,周围被绿色环绕,小鸟的啼鸣声不绝于耳。
“来,请进。”
捷涅克握住门把手便轻易地打开了三米高的大门。这里是斯特拉霍夫修道院的图书馆。
我朝里张望。密密麻麻的书直接从一楼堆到二楼,旧纸张的味道扑鼻而来。我犹豫着,捷涅克温柔地把手贴在我的背上。
每走一步,拼接地板便嘎嘎作响,沉滞的空气缠绕在我的脚边。这里的书一般是猪皮封面,歪歪斜斜地紧紧靠在一起。事实上,有些书的书脊快要脱落,有些书的装订线已经裂开,一半的书因长期浸染了读者手上的油垢与灰尘而发黑,无法分辨书名。
书架镶着金色的边,天花板上装饰着壁画。烛台造型的吊灯发出微弱的光,阳光透过朦胧的玻璃窗,却照不到我们身上。
的确,这里正如我说的那样有着成排成排的书,却不是我所寻求的那种图书馆。但我无法立刻离开,因为捷涅克正小心地站在我身后,仿佛怕惊扰了我要办的重要事情。而且,我想起了弘之在软盘里留下的话。封闭的藏书室,染尘的微光。是的,他是这么写的。
这里有那么多的书,却只有我们两个人。书本无穷无尽,却再也不会被人触摸,再也不会被人翻开。侧耳倾听,仿佛可以听到书本沉睡时的呼吸声。
我缓步前行,不打扰久积而成的时间层。捷涅克不时地从一旁偷窥我的侧脸,似乎在担心我是否满意。
到处都摆着地球仪和天文仪,到处都挂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在深处一个角落里,似乎展示着标本,犰狳、龙虾、鲇鱼、鳄鱼、海星、蚕……尽是些看起来令人不舒服的东西。墙上挂着一个奇怪标本,不知是鸟类还是鱼类,头很小,嘴唇坚硬,眼睛成了黑色的空洞,身体是扭曲的四方形,全身都长着瘤。看上去,它像被某种狂暴的贝类寄生了,又像是得了什么病眼球爆裂开了。总之,是经历了无尽的痛苦才得以解脱的。
说不定,在这里的某一本书,在这片昏暗的书架上正逐渐腐朽开去的某本书上,记载了弘之死去的理由。只是,那一页再也不会有人翻阅,它如化石一般长眠。
从图书馆出来后我不由得做起了深呼吸,因为觉得刚才在里面似乎一直不曾呼吸。而跟着的捷涅克也伸了伸懒腰。
修道院的后院阳光普照。这里只有修剪齐整的常绿树、草坪和长椅,视野却很棒。绿色一直平缓地延绵开去,彼端是一片城镇。风景一览无遗,城镇的尽头与天连成一线。
初夏,风还带着点凉意,我在长椅上坐下。从高处向下望去,塔的形状更醒目了,它们将天空切割成了各种形状。屋顶全是红褐色,有情侣漫步在山脚的小路上。忽然,鸟儿自林间飞出,划过我的眼前。
弘之真的来过布拉格吗?窝在狭小的座位上,乘坐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他真的来过这里吗?
我不曾和弘之一起旅行过。那种当日来回的海水浴没有过,自己开车欣赏红叶也没有过。因为,他患有非常严重的交通工具恐惧症。
弘之走着去香水工坊上班,约会一般选择附近的公园、电影院以及植物园。有时候路稍微远一点,我坐电车去,他必定还是步行。五站路的距离,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刚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一点。明明早上起得很早,步行了两个多小时,他也不会出汗或者显出疲惫的样子,飒爽出现的风采仿佛刚刚才下电车。当我心血来潮想在公园划船或因为乏累想搭出租车时,他总能以自然且恰当的理由回避。
开始交往后,我送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塞斯纳(3)的夜间飞行游览券。为了给他一个惊喜,一直到生日当天才拿出来。
“碰巧去这家航空公司采访,他们告诉我有非常浪漫的观光飞行——可以乘坐塞斯纳的飞机俯瞰夜景,之后还能吃到法国大餐。对了,还有豪华轿车接送哦。现在应该已经开到附近来接我们了吧。”
豪华轿车停在我当时居住的寒碜公寓前,熊一般庞大的车身乌黑闪亮,直接占满道路。戴着手套的司机有些夸张地行了个礼。附近的孩子们从没见识过这种高级车,纷纷凑过来看。公寓里的住客也从窗户往外张望。有的孩子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车身,被司机赶走了。
弘之的表情有些僵硬,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吃惊。他只是沉默地站在玄关,可能是因为豪华轿车过于高调,有些不好意思吧。
“不用担心哦。因为采访的关系,他们给了我员工价,不贵的。”
司机打开车门,手握把手弯下腰,静静地等候我们上车。孩子们趁此机会往车窗里面张望,或对着后视镜照自己的脸。
“快走吧。”
我催促着,弘之迈出了一只脚想要上车。就在这个瞬间,他忽然呻吟着瘫倒在地。手胡乱地伸在半空像是要抓住什么,接着好似察觉到谁都不会前来救他时,又绝望地垂下头,把脸埋在了地上。孩子们齐齐地围了过来,像是在说这比豪华轿车更有意思。
“心脏病发作吗?”
“哪里疼?”
“不会是血管爆了吧?”
“他死了吗?”
他们满不在乎地说出各种可怕的话语。
最终,豪华轿车费劲地驶出狭窄的小路,上面一个乘客也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你特地为我准备的,我不想让你失望。”
“如果知道你的病,我就不会准备那么愚蠢的礼物。”
“我说不出口,担心被你嫌弃。一坐上任何交通工具就会陷入恐慌,如果因为这种事情让你觉得我没出息的话,会很难过的。”
“笨蛋,我怎么会因为这样就嫌弃你?”
在床上休息了一阵后,弘之渐渐缓过劲来。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很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记不清了。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连乘一站电车都不行?”
弘之点了点头。他看起来比平时要弱小,脸颊、胸膛、腰部、脚踝,整个身体仿佛都蔫了。他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
“会感觉气血翻涌,喉咙像被掐住一样无法呼吸。飞机、电车不行,公共汽车、空中索道甚至旋转木马,都会让我很痛苦。”
他的眉毛旁边有擦伤,头发散发出泥土的味道。
弘之把脸贴在我的手心上,仿佛在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被关进交通工具里。我静静地等着,一直到听见他睡着的呼吸声。
“哎,你也来这边吧?”
我往长椅的一边让了让,捷涅克听话地在我身旁坐下。
“天气真好。”
凑近一瞧,便发现他年轻得近乎稚气。大概才十多岁吧,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肩膀上全是骨头,唯有一双大大的鞋特别显眼。一和人说话就会露出羞涩的表情,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还不住地眨眼。
“你家大概在哪里?河对岸,还是在山丘里看不见的地方?”
“莉莉。”
捷涅克指着正前方,大概是想告诉我旅馆的位置。
“我的名字不叫莉莉哦。凉——子——,来,跟着我练习一下。”
“莉、莉……”
他面红耳赤,像是被迫坦白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我们一起笑出声来。
这时,坡道上有两个人结伴朝着修道院的方向走来。高大的修道士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踮着脚,在频频说些什么。修道士贴心地歪着头,热心地侧耳倾听。
小女孩头顶的白色丝带轻盈地飘动,稚嫩的声音传到了我们这边。她穿着格子长裤。
我忽然觉得她很像我在滑冰场遇到的那个女孩。我回过头去,想要看看她的脖子上有没有挂着粉红色的手套,但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修道院的阴影里,再也看不见了。
(1)UNICEF,United Nations International Children's Emergency Fund的缩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
(2)捷克语,“啊,是,是!”的意思。
(3)塞斯纳,美国的小型飞机制造公司的名称,也指这种小型飞机。
六
距离第一次去滑冰场后大概一个月,我去了弘之的老家。从新干线下车,再乘大约三十分钟的支线车就到了,在车上看到了据说是弘之父亲生前工作过的大学医院。
彰来车站接我。这是一个普通的小镇,有着萧条的商业街、田地、派出所以及学校。濑户内海应该就在往南很近的地方,看不到,但风里有海水的气味。
路上,我在蔬果店买了无花果,一篮正好八只。弘之离家出走那天,来的也是这家店。
“老妈,哥哥的朋友来玩啦。”
彰说。她不断地握住我的手,抚摸我的头发,或是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颊,就像个失明的人想用手触摸我身体的每一处。然后,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我。我从未被谁搂得如此紧过,她干瘦的手指几乎嵌进了我的背里。
“你要好好对路奇,那孩子很容易累。因为他的脑子总是在思考很难的问题哦,一般人都想不出来的深奥问题。”
她放开我,整理着衬衫前襟的褶皱说道。
“是,这是当然的。”
我回答。
这是一个消瘦得令人心疼的女性,锁骨简直要划破衬衫。虽然穿着质地高级的洋装,头发也优雅地绾起,但这份消瘦使得她无可救药地憔悴。
而最令人感到突兀的,是她浓厚的妆容。起初我还以为她脸上有痣或什么瑕疵,想借此来掩饰一番。厚厚的粉底一直从发际线抹到脖子,还扑了大量的蜜粉。整对眉毛都拔光了,又用眉笔重新描上。眼皮上有蓝、橙、紫三重眼影,唇上是黏而未干的鲜红,戴的假睫毛也已经明显过时了。
如此的浓妆掩盖了她的脸部特征,但只消一眼我便立刻感到,她和弘之长得很像。这令我不禁感伤。
我们在餐厅里吃无花果。餐厅里摆着一张细长的橡木桌,周围放了十张椅子,我犹疑着不知该坐在哪里。桌上空空荡荡,没有桌布,没有花瓶,也没有读到一半的报纸。彰把洗好的无花果放在桌子正中。我和彰各吃了一只,她则吃了六只。橱柜雕饰着气派的花纹,里面精心摆放着一些进口餐具,却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铰链都已经严重生锈,表面的玻璃也蒙着一层灰。
除此以外,这里再没有起眼的摆设。与其说是收拾得彻底干净,倒不如说是一块块无可填补的空白散布在房间里。
“客人带来了礼物哦。”
彰说。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放在手掌上的无花果,像是在掂重量,又像是在等着将它焐热。
“不道谢可不行,你一个人吃得完吗?”
“嗯,当然。”
她回了一句后,便开始剥无花果的皮。她折断枝条,食指和拇指一边留意着不要弄破果皮,一边慢慢地从中间开始剥,其余的手指摆出宛如芭蕾舞者一般的优雅姿势。果汁从指尖经过手腕滴到了桌上,她却全不在意地继续剥。待确认再无一丝果皮留下后,她朝前探出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她的血盆大口和优雅的手部动作极不协调。鲜红的唇裹住果肉,吮吸果汁,似乎不用嚼也能吃下去。确实,从她喉咙处隆起的肌肉,我知道无花果正被往下咽。她吃得那么猛,几乎咬到了自己的手指。
口红立刻就花了。每次晃头,就会有白粉从脸上扑簌而下。有些白粉落在了无花果上,她也不以为意。鼻尖渗出了油脂,粉底在她的皱纹间一点点龟裂开来。新长出的眉毛茬在粉底之下重新露出了头。转眼之间,她把六只无花果一扫而空。
离家出走的时候,弘之是怎么处理那八只无花果的?一个人全部吃光了吗?望着桌上被丢弃的果皮,我不禁暗想。
弘之出生长大的房子就在音乐学院北侧的小区尽头。沿着缓坡种植着一片精心修剪过的山茶、桂花以及石楠树篱,缓坡下是县城的主干道。嘈杂声几乎传不到这里,只有管乐声不时乘着风从学院的方向飘过来。
这个房子有些特别。日式平房旁又增建了一栋两层高的洋房,整体构成了一个歪斜的L形。平房的屋顶上长着青苔,屋檐下的燕巢已经裂开,檐廊被增建的洋房遮挡,太阳只能照到一半。洋房的设计颇具少女情怀,弓形的窗镶着淡蓝色的框,屋顶上装饰着假烟囱与公鸡风向仪。
两栋建筑就像被黏土强行固定住的互斥的磁石,毫无美感,硬贴在一起。相连的地方已经有裂痕,应该是修补过好几次。只有这一处,墙壁显得特别厚。
庭院虽然宽敞,但树枝恣意横生,令人无法纵览全貌。洋房前是贴着红瓦的凉棚,凉棚旁是半月形的水池,整个庭院里到处摆着石头小人。
每一处都自成一体,欠缺整体的和谐统一。凉棚的支柱上是夸张的雕刻(应该是模仿古希腊的科林斯柱),水池彻底失去了原本的面目,满是深绿色的黏糊的液体,风向仪的脚已经生锈,直直地指着西方一动不动。
石头小人的造型各不相同。有的捧着水瓶,有的颈上缠着蛇。玄关旁则是一对相拥的双胞胎少年,看起来不像是被摆在这里的,倒像是花了很长时间从地下爬出来的。它们低着头,仿佛在思考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一开始,因为树木的遮挡我没留意到平房前的温室。温室里空空荡荡,没有洒水壶,没有小花盆。总之,没有一样东西能让人觉得这里曾经是个温室。但玻璃没有碎,支架也很结实。乱七八糟的庭院里,唯有它仿佛没有受到时间的侵蚀。不知为什么,感觉和调香室有点像。
“不好意思,因为没有别的合适的房间,得请你睡我的了。当然,床单已经洗过了,床垫也在太阳下晒过,没有问题。”
彰说。
“我睡哪里都没问题。但是,你要睡哪里?”
“路奇的房间。他的房间从他离家出走后就一直保持原样,如果嫂子觉得那里更好也可以……”
“啊,我还是借用你的房间吧。”
我想了一想才回答。那个房间里流动的是我所不知道的弘之的气息,我担心自己不能入睡。
“嗯,好的。我小时候就一直在路奇的房间里玩,已经习惯他的床,也习惯他不在了……”
彰赶紧止住,又转了个话题,仿佛自己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虽然还有好几个房间,但都没法住。我家很少有客人留宿,最近一次大概是二十年前堂兄过来玩的时候。”
确实,我和彰不一样,还不太习惯弘之已经不在身边。
“以前也算是有一间客房,就是那间榻榻米房,但现在被我老妈占领,没法睡人了。她把那里称为‘奖杯之屋’。”
“什么意思?”
“就是那里陈列着哥哥得到的奖杯。”
“为什么会有奖杯?是在滑冰大赛赢来的吗?”
“不是啦,是数学竞赛。”
我将视线从彰身上移开,手指摁着太阳穴,试图去理解这个陌生词语的意思。手镯顺着手肘滑落下去。
“你不知道吗?”
“嗯……”
我摆弄着手镯的开口处回答。
“我以为你肯定知道。哥哥可是数学天才哦,货真价实的‘别人家的小孩’。”
书柜、碗橱、餐具柜、箱子、衣橱、化妆台、电话桌、折叠桌……各种家具都被集中到了这里。我这才明白,屋子里那些不自然的空旷原来都是这样来的。也不知道它们本来收纳的物品都去了哪里,总而言之,现在全部用来陈列奖杯了。
第一次知道,原来奖杯还有如此多样的造型。大的,小的;细长的,粗矮的;有的绑着缎带,有的刻着定理;金色的,银色的;塑料的,青铜的,镀金的……真是不胜枚举。
这些奖杯占据着家具的里里外外,没有一丝空隙。而且门都没有关上,应该是为了方便仔细赏阅。奖杯很多,但摆得不乱,每一处细节都透露出仔细考虑了协调性后的用心与细心。在精心计算过房间的纵深后,弘之的母亲分配给每一个奖杯以最适合的地理位置。于是,纵览全局就可以看到高高低低的奖杯连成了一道美丽的曲线。没有一个奖杯被挡住,它们全都整齐地正面朝前,间隙处则被各种奖章、奖状以及照片点缀。
这间房间大约十六平方米大,但除了站着参观展示品的空间之外,竟再无半分留下。所有的一切,都被弘之获得的纪念品占据着。
“好厉害……”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开始看才好。
被暮色笼罩的庭院在拉门上投下了绿色的影子。彰打开了电灯开关。
“为什么哥哥要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保密?”
“有那么重要吗?”
“因为他只会用数学来表达自己,至少,一直到他十六岁为止。路奇的人生基本都是从数学中学到的。”
我随手从书柜上层取下一个奖杯,奖杯底座上写着“全国儿童算术锦标赛 冠军 篠塚弘之君(十岁)”。又轻又小,单手就能握住。奖杯被仔细打磨得又滑又亮。我小心地将它放回原处,留意着不要有偏差。
柜子上的奖杯略新。
西日本电视台主办 艺术·科学竞赛 数学组冠军
初中数学竞赛 中国地区(1)大赛 冠军
数学振兴会等级考试 特级
数学广播讲座锦标赛 初中组 冠军
……
“全都是冠军。”
“只有一次因为流感发烧到四十摄氏度的时候拿了亚军,此外全都是冠军。那次亚军的奖状和奖杯都被老妈扔进焚烧炉烧掉了。”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的数学比赛?”
“是啊,令人吃惊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数学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每一天,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都举行着某场数学竞赛。”
彰轻轻地推了下我的背,防止我撞到一扇打开的化妆台门。这里的榻榻米磨损严重,因着家具的重量陷了下去。
“这个房间,全部是你母亲一个人管理的?”
“是的,哥哥离开以后这成了她唯一的慰藉。主要就是整理他的战利品,分类、展示、凝视,然后一个个抚摸过去,用脸去蹭,紧紧地抱住。这也是唯一一件她能从头到尾一气呵成的工作。”
彰的味道果然跟弘之的一样。我们安静地待在狭窄的地方,他身上的气味让我无从逃避。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些,继续说道:“最初和嫂子见面的时候,老妈是不是摸着你的身体,然后像是要揉碎一样紧紧地抱住你?你是不是感到惊慌失措,很不舒服?真是对不起。她每天就是这么对待奖杯的。这十多年来,奖杯是她唯一的交流对象,而且再怎么用力奖杯也不会坏。”
“没关系,我没往心里去。”
“她每个月都要重新布置一次,把这里的东西搬到那里,反正我是无法理解有什么不同。但对她而言却是一件大事,可以折腾一整天。瞧,抽屉里还藏着各种东西呢。剪报、行程表,这些自不用说,还有答题卷、会场的地图、旅馆里的浴帽、肥皂、机票、坏掉的垫子、丁点儿大的橡皮……”
抽屉分成了好几个格子,里面收着各种物品。每个物品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恪尽职守,没有丝毫的偏差,就像经过药物处理的昆虫标本维持着生前的样子一样。
“有机票呢,他可以乘飞机?”
“当然啊,为了参加比赛,他和老妈两个人到处旅行。他被邀请参加欧洲的竞赛,还去过捷克斯洛伐克。”
“骗人!他不是不能乘坐交通工具的吗?会有很严重的反应……”
“咦?”
这次轮到彰震惊了。
“所以,哥哥是离开家后回不来了吗?”
他关上抽屉,里面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音。
“话说回来,这里的分类做得真出色,就和弘之用的方法一样,彻底、无隙、美丽。”
“是从哥哥离开后才这样的。”
“母子两个人分开后身处异地,却都在对物品进行分类啊。”
天色渐暗,我们又在碗橱与衣橱之间静静地站了一会。
这里的东西,都曾经被弘之触摸过,我却感到很陌生。奖杯在白炽灯的映照下发出柔和的光芒,无法唤起我对少年弘之的想象,只是更加清晰地提醒了我他的死亡。
“他和我交流的时候不是用数字,而是语言,正正经经的语言。”
我说。
“嗯,我知道的。”
彰回答,他的脸有一半掩于暗处。又是那种味道,浓郁得几乎让我以为弘之正藏身于阴影的那一头。
“你们在干什么!”
忽然有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许随便进来的,你为什么就不听话?”
是弘之的母亲,她的嘴角兀自残留着无花果的汁液。
“不是的,妈妈。我在给客人介绍路奇有多了不起呢。”
彰慌忙辩解。
“不许碰!我今天早上才特地上油擦亮过,要是碰到手上的油脂,不就白费了吗?啊,你要怎么赔我?!”
她激动地摇着头,用手掌拍自己的大腿,看上去受了很大的刺激。消瘦的膝盖从裙摆下方露了出来。
“对不起,妈妈,瞒着你进来是我不对。我们什么地方都没有碰过,不会留下手指的油脂的。”
他搂住她的肩膀,抚摸她的头发。
“我就是想让客人知道,路奇他解决了多么难的问题,被多么厉害的大学老师赞叹过。客人也大吃一惊哦!她都不知道路奇竟然那么聪明。所以,请原谅我,拜托你了,妈妈。”
她的头自彰的胸前抬起,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她终于不再拍大腿,起身直直地盯着我说:“你看到他在第十四次‘毕达哥拉斯杯’全国比赛上,以史上第一个满分冠军拿到的那个奖杯了吗?”
(1)此处指日本的中国地区,位于日本本州西端,包括鸟取、岛根、冈山、广岛和山口五县。
七
我当然也留意到了弘之对数学的敏感。他每次都试图通过数学来理解事物,记得小说中喜欢的场景的页数,在浴室贴瓷砖时会运用组合定理,甚至用集合来演算小鸟们在院子里的聚会。
说到院子,我们两个人布置了一个小小的花草园。那段对话大概发生在种植迷迭香花苗的时候。
“那边的园艺店不太好,买的花苗有一半都枯了。前天我重新全换了一批,看着有一半还没扎根。照这个趋势,等全部扎根还要重新种多少次呢?”
我一边用铲子翻着土,一边说道。弘之则捡起一张广告纸,在背面飞快地写起了数学公式,还不断嘟囔:“设有迷迭香n株,k天后顺利成长的概率为括号1减去2的k次方分之一括号的N次方,要求的公式是西格玛k等于0到无穷大、中括号1减去……变数设为x,等于1减去2的k次方分之一……求得的和是……”
他的嘟囔不像是说给我听的,倒像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可以了哦,不用算得这么精确的。”
我发现这个复杂的计算会没完没了,于是有些委婉地说道。弘之倏地停下手,望向半空。
“我去找一家更好的园艺店。”
“是啊,就这么做吧。”
弘之垂着头,像是犯了不合时宜的错误。
Σ、∞、∫、log……广告纸的背面净是陌生的符号。
“数学公式真美,就像是神秘的图案。”
我说。
“这不过是普通的符号。”
他飞快地把纸撕碎,揉成一团。
那次的迷迭香茁壮成长,但自从弘之死后,因为无人照顾很快就枯萎了。
还有类似的事情,比如说我们在附近的十字路口等信号灯时。
“这里总是要等。”我有些烦躁地说。
弘之当即回答:“每7.5秒。”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里的绿灯是30秒,红灯是30秒。有二分之一的概率为绿灯,不用等待。剩下的一半里,是0秒到30秒中的某个数值,取平均值15秒。这样子,就是1/2×0+1/2×15,也就是7.5秒。”
实际上他并没有计算,他不过是用自己的语言在形容十字路口的日常风景而已。
“好厉害!”
我再怎么赞美,都无法令他自豪。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后悔,就好像在说“我又犯病了”。
“在这里等红绿灯的人中,一定只有路奇思考过平均的等待时间了。”
这时,信号灯转绿。我拉着他的手,跑过十字路口。即使撞到别人也不介意,我紧紧地、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想有任何分开的可能。似乎有一阵风自我们的脚下升起。他的手很温暖,大得可以包容我的一切。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谜题,只要有弘之在,什么样的谜题他都能够为我解开。而他会死去的征兆,哪都没有。
次日,彰出门上班后,我在家独自探索。
彰的房间在二楼最深处,或许因为增建的缘故,呈一个不规则的五角形。他的床整理得干干净净,睡起来很舒服。闹钟旁竖着一个女孩的照片,大概是女朋友。录音机里是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的磁带。三面墙上做了定制的架子,上面摆满模型屋:餐厅、古董店、动物园、乐器店、面包店、城堡,各种各样,每一个都制作精良。桌上放着进行到一半的作品,只有一只脚的椅子、还未上色的餐具以及散乱的布片(估计是要做成窗帘)。这是个隐隐飘荡着黏合剂味道的房间。
下楼后,发现起居室以及餐厅里仍残留着早餐时的咖啡香味。都说了我会收拾,彰还是把餐具全部洗得干干净净,我听到餐具烘干机的定时播报声。
主要的家具都被转移到了奖杯之屋,只剩下一张皮质沙发,起居室显得很冷清。墙上没有一幅画,屋子里找不到一张类似收银条、广告传单这类生活用单据,连一朵能填补空白的花都没有。
为了找到弘之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确切证据,我把房间的所有地方都摸了个遍。沙发的凹陷处会不会还有他的体温?婴儿床上的污渍是不是他小时候吐奶留下的?墙上的痕迹一定是兄弟俩吵架时他乱扔玩具导致的吧?
但无论如何,一个擅长滑冰的男孩,一个轻易攻克数学难题的天才,一个闷在调香室里的男人,三人一体,这实在难以想象。我明明是想探寻他的过去,却总感觉自己是在描绘他死后的身影。在我所不了解的彼岸世界,他是不是正蒙着眼睛,滑行在手套女孩画出的图案之上?是不是数学竞赛得了满分,正在领奖台上接过气派的奖杯?
如果是这样,就能说得通了。弘之早在和我相识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透过起居室的窗可以看到科林斯风格的凉棚。凉棚的柱子上积满了灰,雨水冲刷出一道道褐色的条纹。通草与藤蔓肆意地交缠在一起。
彰的母亲把自己关到奖杯之屋后便再没声响。那里的门框有些变形,地板会嘎吱嘎吱地响,虽然我很想再去仔细调查一番,但撞见她会很麻烦,只得暂时作罢。
玄关旁的西式房间曾是彰的父亲的书房。桌上摆着文献以及打印出来的检索卡片,钢笔滚在一边,摊开的笔记本里夹着吸墨纸,看上去就像有人刚刚在这里写东西。但仔细一瞧,却是灰尘满布。这个房间就像被关在茧中安睡的蚕一般,静静地躺在尘埃里。蚕茧完完整整,没有一丝裂痕。
书柜应该也是被发配去了奖杯之屋,书籍随意地堆在地上,基本都是医学方面的书。书堆上面突兀地放着一个小奖杯。我伸手拿起,却扬起一阵尘埃。奖杯金色的涂料已经脱落,红白色的缎带皱巴巴的,顶部是一个洋葱造型的装饰,因为螺丝松了,似乎轻松可以取下。
“第四十四届西洋兰品评会 优秀奖 农业振兴会主办”——缎带上的文字模糊不清,好不容易辨别了出来。
从这个房间可以清楚地看到空旷的温室。
我犹豫了一阵,回到二楼进入弘之的房间。房间明亮,通风,放着连书架的书桌、床以及镜子,墙纸的图案是飞机与新月,阳台的扶手上沾着鸟屎。
打开衣柜,没想到竟然还放着很多衣服——就是那种高中男生会穿的棉衬衫以及运动服。有的被随意地揉成一团,有的则长袖短袖被挂在一个衣架上。这和我所认识的弘之的衣柜完全不同,这里完全没有分类的概念。而且衣服的尺码比我知道的都小了一号,看来他离家出走以后又长个子了。
镜子前放着男士化妆品。瓶瓶罐罐上的标签已经褪色,里面的东西也已挥发完毕。插座旁扔着一只老式的吹风机,或许是用来吹干因为滑冰而弄湿的裤子的吧。
书桌的抽屉果然也未经整理,入眼的是少年特有的乱七八糟。自动铅笔笔芯、护身符、计算尺、学生手册、偶像歌手的照片、放大镜、钥匙圈、烟、英语单词卡片、汉堡店的优惠券……我轻轻地关上了抽屉。
唯有书架上的书名与少年不相称。《线性代数》《非标准解析学》《集合·位相·距离》《详解 有理级数》《欧几里得向量空间》,每一本书上都有学习过的痕迹,或用荧光笔画了线,或做了标注,或贴了标签。但是,这些笔记,我连一个字都无法理解。
床上有褶皱,虽然我知道那只是因为昨晚彰睡过,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我用手指在褶皱间寸寸游移,想要唤醒弘之曾经躺在这里留下的体温。但不管等了多久,指尖仍然冰冷。
“彰有好好给你看‘毕达哥拉斯杯’的奖杯吗?”彰的母亲嚼着三明治里的火腿问道。
“有的。”
我点头,虽然并不记得那是哪座奖杯。
“彰的毛病就是嘴上说得好听,转眼就全部忘光了。怎么样?很气派吧?因为是历届比赛以来的第一个满分,所以当时工作人员紧急做了特别版。”
她把吃到一半的火腿三明治放回盘子,又喝起了柠檬茶。和吃无花果的时候不同,此时的吃相有一种刻意的文雅。只是妆依然很浓,面包上沾满了口红。
“对了,你看过当时的答题纸吗?我给它裱了框,就放在柜子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
“没,很遗憾。”
“唉,彰怎么就那么不机灵?”
她抬起手却碰倒杯子,红茶洒在了桌子上。
“三个专攻整数论的大学教授花了整整两天才解决的问题,路奇只花了四个小时就做到了,而且很完美。或许你不了解,用正确的方法推导出正确的答案,是非常美妙的。没有多余的步骤,完美平衡,浑然天成。只要经过路奇的手,数学就能成为音乐,成为雕塑。”
“是的,正如您所言。”
我想起弘之撕破后丢弃的写有迷迭香花苗数学公式的广告纸。
“那么精彩的东西却不给客人看,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她吃完手中剩下的三明治,用餐巾轻拭嘴边。
“彰虽然忙于工作,但每天都这样把午餐准备好呢。真是个体贴的儿子。”
我说。
“每天都是三明治。昨天也是,今天也是,宪法纪念日也是,圣诞节也是。区别也就是莴笋变成黄瓜,黄芥末变成蛋黄酱。”
她有些腻烦地说着,又拿起最后一块送进了嘴里。似乎是假睫毛戴歪了,眼睛一直眨啊眨的。今天,她的眼影是绿色、黄色与珍珠白。
“但是,很好吃呢。”
“那孩子啊,整天就只会做模型屋。那是女孩子过家家用的吧?他这么大个男人,真是不正常。”
“彰的作品很棒哦,和真的完全一样,做得很精致。”
“所以我说,这到底有什么用?那么小的房子谁能住?”
她把餐巾揉成团,摔到了桌子中间。我噤声不语。
小鸟停在杨梅树上鸣啭,此外听不到别的声音。当海风吹过的时候,树木一齐摇晃,在温室的玻璃上投下绿色的影子。
“路奇他在做什么?”她说,“‘毕达哥拉斯杯’的预赛已经临近,再不报名就来不及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这个……”
我犹豫着怎么说才最适合,不由语塞。
“他出去买无花果以后就没回来。”
她用食指蘸着打翻的红茶茶水在桌上乱涂,和口红同色的指甲油使她的手指更显嶙峋。
“路奇是怎样的孩子?”
我转换话题。她抬头探出身子,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等待这个问题很久了。
“一句话,聪明的孩子。不是脑子转得快或是机灵,他是真正的、天生的聪明。才四岁就试图理解世界的构成,而且用他自己的方法哟。”
“构成?”
“嗯,是的。时间从哪里产生,又在哪里消逝?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宇宙的尽头是什么?兔子玩偶小白是从哪里来的……?他就思考这些,歪着头,满眼的不可思议。”
她的眼睛眨得更猛了,我不禁担心假睫毛会掉下来。眼线已经晕成了两个黑眼圈。
“虽然是第一次带孩子,但我立刻就知道路奇是特别的,是出生后第一次洗澡就受到了神特别庇佑的孩子。他还说过这样的话哟:如果我死了,我想回到妈妈的肚子里。”
不知不觉间,鸟儿们已经飞上了天空。邮递员骑着摩托车在前面的道路上驶过,很快又安静下来。我凝视着沉在杯底的柠檬。
“为什么他却死了呢……”
她用白衬衫的胸襟擦了擦被红茶茶水沾湿的手指。
八
全国高中生数学竞赛
冠军的头脑
于八月十二、十三日举办的为期两天的第十七届数学竞赛(日本理数科学振兴会主办),迎来了历届首位一年级冠军。
完成此壮举的篠塚弘之今年十五岁,在学校参加的社团是生物部,不擅长的科目为古文和日本史,爱看时刻表,是一个很普通的高中生。
然而在数学方面,他却能轻易解开普通高中生连题意都无法理解的难题。特别是这届比赛第二次考试出现的第四题,唯一解开这道数论题的正是篠塚君。据说,这道题甚至能难倒很多考研的同学。
“本次竞赛题的难度大约是高一水平。但是和一般的应试数学不同,它光知道知识点是无法解开的,还必须通过洞察力与想象力自己创造出一个理论。篠塚君的厉害之处,便是他对于如何确定解题方法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即使是不知道的定理,他也能够自行推导出来,自己创造出定理。他拥有的才能令人惊讶。”
这是本届评委××教授的评价。如此有实力的参赛者,想必读书相当勤奋吧。但出人意料的是,据说他并不常坐在书桌前研究数学。
“骑自行车上学的路上,还有和弟弟玩奥赛罗棋时,会突然闪过解题的头绪。但是,比起解题,还是阅读理论书所花的时间要更长。学校留的作业,利用晚上八点到十点差不多就能完成了。”
到底怎样的家庭环境能培养出这样的天才?篠塚君的父亲是大学医院的麻醉科教授,母亲原本是药剂师,如今是全职主妇,他还有个小四岁的弟弟。
“我记得他在蹒跚学步时就对日历显示出异常的兴趣。翻过来翻过去,反反复复地看,一点也不会腻。我忙得脱不开手的时候,把日历给他就没问题了。等他会说话后,我指着院子里的朱顶红说‘好漂亮的花哟’,他却回答我‘有六片花瓣’,这让我很吃惊。还有上小学之前,他就已经会乘除法。不是单单会做计算,而是能够准确理解数字的相乘、相除是怎么一回事。之后,我就给他买他想要的数学书,我丈夫也会出些题给他做,并没有特地去上过补习班。我们能做的,就只是让自己别打扰到他。”
据他的母亲所说,家长从不曾强迫他去学习。而这次参加竞赛,也是希望篠塚君能够拥有在学校体验不到的经历,并且多交几个朋友。
那么,他是否以成为一个数学家为目标呢?
“不,我并没有这么决定。而且我也想学外语,对哲学也很有兴趣,还不知道将来会走哪条路。但是,我想我会一直喜欢数学的。”
说话时微微垂着头的篠塚君的脸上仍有着几分稚气。最后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时,他面红耳赤地摇了摇头。
* * * *
小学毕业时成绩单上的班主任评语:
一年来,该生待人接物冷静沉着,言行举止脚踏实地。不与他人争吵,对待同学一视同仁。学年年初,在当众回答问题时略显拘谨,但随着举手次数的增加,态度也变得积极。
在班级活动中负责保健项目,主要管理健康观察卡、发放健康报纸、在黑板上记录出勤缺席等工作,每项工作都完成得一丝不苟。该生能够积极地接受被他人嫌弃的工作并且坚持到底。
学习方面,该生的每一科成绩都很优秀,在算术上表现出的理解力与应用能力尤其出类拔萃。计算能力、对空间的理解能力、对数量的认知能力、逻辑思考能力、对新知识的探求心等方面,都无可挑剔。他并不满足于教科书,还自己给自己加量,我认为该生已经可以大致理解高中的教科书。
作为教师,我也是第一次接触到如此特别的学生,虽然在指导方针上也曾困惑过,但看见他在各方面都展现出才华,我也深感喜悦。
得天独厚的数学思维也对其他学科产生了好的影响,并被运用到观察动植物、理科实验、手工、社会统计分析等领域。而在诸如乐器演奏与器械运动等以长时间练习为主的科目方面,该生也能很有毅力地学习。虽然花的时间较长,但能取得相应的成绩。
在国语方面,该生有着优秀的阅读能力。他能理出纲要,划分段落,在掌握各段关系的同时对全文做出合乎逻辑的理解。感受力很强,除了数学方面的书籍外,他也经常从图书室借阅小说、传记、历史书等。
在用语言表现自我时,该生略显不自信,但这不能说是能力上的不足,更多的是性格使然。相信在今后迈入社会后,会得到改善。
综上所述,我对该生就读初中并无特别忧虑,希望他在新的导师带领下,对数学以及其他学问产生更浓厚的兴趣,希望他罕见的才能可以更好地开花结果。
特别活动方面:该生获得了县里的新年书法展铜奖、校内持久跑比赛第五名;在学习汇报演出时,参演音乐剧?美女与野兽?中的时钟一角。
* * * *
突然致信还望见谅。
前几日,偶然在杂志上看到了弘之,才知道你在数学竞赛上获得了非常了不起的奖。因为喜悦与怀念,情不自禁地提起了笔。真是可喜可贺。
自弘之从幼儿园毕业已经快十年了。在这期间,我也结婚了,三年前又因生孩子而辞职,目前在家。
杂志上刊登的照片中,虽然你垂着眼,对焦也很模糊,但我还是立刻认出了你。你和幼儿园的时候完全没有变化呢。当时你的小名叫“路奇”,现在还是这么叫吗?
那个害羞爱哭的路奇,却解开了高难度的数学题成为日本第一,连大学教师都赞叹不已,我真是大吃一惊。而同时,我也为曾在幼儿园照顾过如此优秀的孩子而感到自豪。
在刚接下你们班级时,我第一个记住的名字就是“弘之”。这并不是假话。在等入园仪式开始前,我给大家看绘本,当时你说了句“还剩三分之一”。我第一次看到懂得分数的幼儿园孩子。为保险起见,我还特地数了一下页数,真的正好是三分之一。
另外,还有石榴写生的时候,你还记得吗?画完后,大家都把石榴当点心吃了,只有你取下了全部的石榴粒,放在画纸上一粒一粒地数了起来。十粒一组,十粒一组,你一直很有耐心地数着,即使放学也毫不在意。你的母亲、园长老师还有我,我们都静静地看着你,不打扰你。然后,你终于数完了。‘二百三十九粒!’你大声地说着,脸上的表情无比灿烂和喜悦。(具体的数目其实我记不清了。)
教你折纸的是我,教你单杠的也是我,如今你却在解答我们完全无从入手的难题。作为一名教师,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
今后你也要保重身体,在擅长的领域尽情地发挥。虽然身在远方,我仍祈祷你能愈加活跃。也请代我向你的父亲、母亲问好。
* * * *
“赞扬、赞扬,全都是赞扬。”
“烦了吗?”
“不,就是头有些晕。”
“开窗吧,老妈坚信外面的空气会腐蚀奖杯,总是关着窗。”
彰的母亲早上说头疼,服药后正在睡觉。今天是彰一个月一次的休息日。
“不会被你妈发现吧?”
“没关系,她用的镇静剂药性很强,而且还服了规定的两倍量,不睡个三小时是不会醒的。”窗户都卡住了,好不容易才打开。春天的阳光洒在庭院里,虽然没有风,但土地与绿色的气息却悄然潜入屋中。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参加各种竞赛的?”
我把幼儿园老师写来的信放回信封。
“唔,不清楚。总之我懂事的时候,母子俩已经开始在各地比赛了。赛程安排应该被收在什么地方了,找找吧。”
彰穿梭于家具之间的空隙,从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捆赛程安排表。它们按年代远近依次排列,基本上都已经变色了,四角也有磨损。有些折痕已经破损,用透明胶重新粘上;有些豪华得就像是高级餐厅的菜单。
“最早的是‘儿童节 来吧天才儿童们’,是这个。日期是昭和四十八年,呃,离现在有多少年了?我当时四岁,所以哥哥是八岁,也就是……二十二年前。”
“你算得有点慢呢。”
“我可没路奇算得那么快。”
“你没有遗传到吗?”
“才不是遗传,哥哥是基因突变。而我在店里,还因为总是搞错找零被骂呢。”
彰缩了缩脖子。
从日程表来看,“儿童节”是游乐园策划的一个活动,主要是请身怀特技的小学生亮相。但看起来都很无趣,能说出山阳本线全部站点的孩子、看佛像照片就能说对名字的孩子、能背出莎士比亚戏剧的孩子……弘之的名字就混在这些孩子当中。“会解答高中入学考试题目的算术小博士”——这是给他的称谓,他压轴出场。估计当时活动的奖励是冰激凌,因为日程表上面还留着冰激凌滴落的污渍。
“你也一起去了吗?”
“不记得了,大概被留在家里了吧。一般都是这样,按照老妈的理论,我在会让哥哥分心,发挥不出实力。”
“你妈很卖力呢。”
“很卖力?这个词,太轻描淡写了,看这个房间你就能明白。”
我和彰都光着脚,努力把自己的身体塞到家具与家具之间的狭窄空间里,呼吸着静止的空气。窗子打开了,空气还是没有丝毫改变。
“那些会场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独特气氛。周围都是不认识的脸,可以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而监考官也不知道在神气什么。老妈心神不定,反复说着同样的话。‘要冷静、好好地看题。不用着急,知道吗?最重要的是不要忘记写名字。就是这样,路奇一定能行!很简单的。’我总担心老妈的脑袋是不是不正常了。因为有人说过,人要是脑袋不正常了,就会反复说同样的话,一遍又一遍。我又兴奋又担心又紧张,自己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在附近跑来跑去,嚷嚷着‘不要忘记写名字哦’。然后,周围的大人都扑哧笑了。只有老妈满脸通红,她发起火来,简直像要把我闷死一样捂住了我的嘴。就是这个样子——”
彰捂住自己的嘴,翻着白眼,装出痛苦的样子。
“真的?”
“嗯,没有骗你。只要能让路奇得冠军,把我闷死都不算什么。”
我感到彰的母亲就站在隔扇后,回过头去看却没有人。注视着我们的,只有刻着路奇名字的奖杯。
“最后一次竞赛就是昭和五十五年夏天的那场,他以高中一年级的身份获得了冠军,是这个吧?但是,为什么从那之后就突然停止了?是为了大学入学考试吗?”
“已经到极限了呗。当然,以路奇的才能应该还有更大的可能性。但是,乘巴士,乘汽车,有时候还要乘飞机去不认识的地方。做题,被表彰,被拍照,然后又是一条漫长的回家路。还要被老妈叮嘱二十多遍‘不要忘记写名字哦’——这种生活不可能长久。”
彰把一沓日程表塞回到抽屉里,一点也不介意会弄皱。明明知道自己的母亲发现后会发脾气,他对待这些东西却有着故意为之的粗暴。他还把剪报本倒着放,拧歪奖杯上的细绳。
“你不是说他还参加过布拉格的大赛吗?似乎那次的日程安排表没有留下来呢。”
我说道。
“对哦,那才是真正的最后一次。”
他好像才想起来,回答说:“哥哥是在十六岁的夏天被邀请参加欧洲竞赛的,大家还在高中的体育馆里举办了送行会。老妈不知从哪里借来了旅行箱,还定做了礼服,大大地折腾了一番。但是,为什么没有留下那次的记录呢?”
我们分头在各个抽屉里寻找,却连一张小小的新闻剪报也没找到,去布拉格的机票以及奖杯也没有。
“大概是没有得冠军吧?”
“我有跟老爸被留在家里的记忆,却不记得那次的结果。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从布拉格回来后,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老妈变成了那样,路奇不再去上学,老爸死了。”
我们找累了,瘫坐在榻榻米上。
彰抱着双腿叹息。虽然天气已经转暖,他仍然穿着和在太平间遇见时相同的黑色毛衣。手肘的地方已经磨损,领口也下垂了,袖口处沾着木屑,是在制作模型屋的时候沾上的吧。
“五个白石头与十个黑石头排成一列,任何一个白石头的右边必有一个黑石头,这样的排列方式一共有几种……?如果n的平方分之n的n次方加1为整数,求所有n大于1时的整数解。……方程式x的n次方加1等于1有唯一正数解x(n),当n→∞时则近似1,请计算趋向1的收敛速度……请举例:①无限集中不包含无限真子集;②与真子集同构的集合;③没有极大理想的数环。……”
我朗读起试题纸。
“求解、计算……路奇一直在被人命令着。”
“这个房间一直提醒着我路奇已经死了,比在太平间看到他的遗体时还要强烈。我觉得这些莫名其妙、疯了一般的试题纸,就是死亡通知书。”
“我和他每天都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只要稍微伸出手,就能碰到对方的身体。但是,我没察觉到他在求整数n,或者计算收敛速度。”
“就算嫂子察觉到,事情也不会有任何变化的。谁都阻止不了。这样的结果,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彰踢了一脚碗橱,里面的奖杯发出咔嗒咔嗒的摇晃声。最靠外的细长形奖杯倒了下来,滚落在我们之间,但我们谁都没动手把它放回原处。
“哥哥离家出走后,我很怕一个人进这个房间。只要在这里待着,就会有不安向我袭来,我担心他已经死了。虽然不清楚理由,但我觉得这个昏暗的房间角落好像有一股不安的迷雾,它渐渐升起,越来越浓,向我笼罩过来。我想要挥散它,却忽然发现他在迷雾的另一头。但是,不管我怎么伸手也碰不到他。那时我才十四岁,明明就不懂死亡的意义……如果不是和嫂子一起,我在这个房间里都待不下去。”
他的声音里透着软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四岁。
“没关系,我在这里。”
我回答。
九
做饭自不用说,从买东西、打扫到管理他母亲的药物,这个家的一切都由彰一手包办。彰的母亲早上花很长时间化妆,然后花大部分的时间在起居室里发呆或者窝在奖杯之屋里。说起来,她既不外出,家里也只有一个人,但化妆这个步骤从不省略。
彰下班后从不绕道,总是径直回家准备晚餐,然后整理房间,开洗衣机洗衣服。晚上,他的母亲早早睡觉,他就在起居室里一边熨衣服一边看悬疑片的录像带。
“我来帮你吧。”我说。
彰却只是回答:“不用了。”
无奈,我只好和他一起看录像带。他动作熟练,一件一件地熨烫着,还像模像样地根据衣服的质地调节温度。
突然想起来接到医院的电话时,我也正好像他这样在熨衣服。那件白衬衫,我熨得服服帖帖,没有一丝皱褶。
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餐厅用晚餐。因为桌子太大,三个人坐得很开,没法亲昵地轻声交谈,拿调味汁的时候还得起身伸长手臂。
“今天做的是妈妈喜欢的锡纸烤虹鳟哦,当心烫。”
彰和她说话时的口吻与他平时不同,很温柔,想必当他的恋人应该也很幸福吧。
“要再撒点胡椒吗?”
“不,不用了,就这样。”
餐桌上的交谈很少。多数是彰提出话题,我为了不冷场而随声附和,有时还设法让她也加入进来。但是,她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们完全没有兴趣。她时而把餐巾叠成各种形状,时而静静地盯着红酒瓶的软木塞,要不就是用叉子把虹鳟塞进嘴里。
“今天你们碰过奖杯吗?”
“当然没。”
“你呢?”
她忽然眼神锐利地扫向我,我有些手足无措。
“嗯……”
我喝了口红酒,回答道。
“凉子小姐一直和路奇一起生活,路奇的事情她都知道,你要不问问她?”
“是吗?”
“妈妈,你知道调香师吗?就是做香水的人。听说路奇在学这个。”
“为什么要做这个?不是可以学数学吗?”
“他很早以前就不学数学了。”
“为什么?”
“已经学得足够多了。”
“这红酒好涩。”
“只喝一杯就好,不然又要头疼了。”
我们沉默地用了一会儿餐。因为绿树很多的关系,笼罩在庭院里的夜色愈显深沉,温室、池塘、石头小人都藏身于黑暗之中。
“这个人要在家里待到什么时候?”
她用叉子指着我。
“让她好好住一阵,不好吗?你这样很没礼貌哦,妈妈。”
“太打扰你们了,对不起。”
我说。
“没事的,嫂子。”
“嫂子?你什么时候有嫂子了?”
“就最近,从路奇死后。”
“我都不知道。对不起,刚才失礼了。”
她将视线落在虹鳟上,一根一根地挑着鱼刺。指甲油是蓝的,非常浓郁的蓝色,看起来就像血一样。
“不,没关系。是我不好,因为你们待我亲切就一直赖在这里了。对了,听彰说您和路奇去过布拉格旅行?那想必是个美丽的城市吧?”
她不断地挑鱼刺,鱼身已经被搅和得不像样了,指甲上沾着黏黏糊糊的黄油。
“妈妈,可以吃了,没有鱼刺了。”
彰说。
“柠檬切得不对。”
“对不起,是我切的,我想帮一点忙……”
我道歉。
“不可以切圆片,应该是一瓣一瓣的。”
“随便哪种都一样的,柠檬就是柠檬啦。”
“我说了那么多次要切瓣,你为什么就不听?”
“嫂子是帮忙的,你应该感激才对。”
“我不喜欢切圆片。你爸爸看的显微镜里就总是这个形状,他从患处切下薄片,再用药剂染上色。”
“你在说什么呀?家里已经没有显微镜了。要么,我把这个扔掉,再给你切新的,可以吗?”
“是异常的细胞啊,是被肿瘤侵蚀的细胞啊!”
彰还没伸出手,她已经把柠檬扔在了地板上。
“我没去过什么布拉格!”
她又挥起叉子对着我。虹鳟鱼肉飞溅。
“是呢,我好像问了不该问的……”
我擦了擦胸前的虹鳟。
“你在做什么啊,妈妈?快对嫂子道歉。”
“没关系,小事。”
“什么嫂子啊,这人是冒牌货,你别被她骗了!”
“求你了,妈妈,冷静点!”
“彰也起疑了吧?为什么我要去布拉格?!”
“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让这个女人滚出去!”
“你给我适可而止!”
彰怒吼着拍了桌子。红酒洒了,椅子倒了。红酒缓缓地沿着桌子蔓延,像是要填补我们之间的空隙。我听到彰冲向二楼的声音。
“不要忘记写名字。听到了吗?不要忘记写名字!”
她对着他的背影叫道。
彰在弘之的房间里做模型屋。不知是确实太投入还是假装没有注意到我,他弓着背坐在桌前并没有动。
《几何问题研究》上堆着切成小块的方木料,大学笔记和公式背诵卡被工具刀、刷子以及纸黏土盖着,厚而结实的《数学英日·日英辞典》则成为展示的舞台,上面摆放着各种已经完工的小东西。
“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宅邸。”
彰说着,手上的活没有停。
“好漂亮。”
我把手伸向书桌:“可以摸吗?”
“嗯,那里的已经干了。”
东西很小,可以放在手心里,一拉把手却变成了一张书桌。上面还放着烛台和墨水瓶,抽屉里甚至放着便笺与信封。
“主人在这张书桌前,给住在寄宿学校里的儿子写信。”
华盖遮顶的床上垂下蕾丝,圆桌上摆着为茶歇准备的美味巧克力蛋糕,暖炉里烧着柴火,灯光明亮,摇椅上放着一个毛线球。每一件物品都栩栩如生。
“女主人为了赶圣诞节的礼物,正在织毛衣。”
每说一句,就有方木料的碎屑被吹起。
“这是一栋有十五间房屋的大房子,要完成很费工夫呢。”
彰正在一块食指指甲大小的木片上雕刻木马。他的指尖满是伤痕,脏兮兮的,为了小木马一直在不停地运动。
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平时要小,似乎是为了配合模型屋的尺寸。他健壮的手明明可以轻易捏碎这里的所有部件,手指看起来却和巧克力蛋糕、毛线球、木马一般柔弱。
“这个是什么?”
我想要触碰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把手搭在他的椅子背上。
“看,是摇篮哦。”
“哇,好可爱。”
“小婴儿就在这里睡。”
他用刮刀蘸上强力胶黏合木片。手指轻轻一碰,摇篮就在他的手掌上摇晃起来。
“楼下我已经整理过了。”
“嗯,谢谢。”
我们屏息静气,注视着摇篮,就好像真的有婴儿在里面沉睡一样。
这一晚,我打开了弘之送我的香水瓶。但觉得香味会马上完全挥发,立刻又把盖子盖上了。我深深吸一口气,将那缕芳香牢牢印入肺腑,然后在床上躺下。我知道,如果不这么做我会睡不着的。
次日,彰的母亲心情恢复了。口红是更明亮的橙色,假睫毛也很服帖。她紧紧地拥抱了我,和我道了早安,丝毫不记得昨晚的芥蒂。桌上依然留有红酒打翻的痕迹,虽然我用湿布擦了无数次。
我在音乐学院前的车站下车,前往市立图书馆。是的,我要去寻找弘之十六岁时被欧洲大赛邀请去布拉格的记录。
陌生的图书馆利用起来很不方便,而彰记得的日期又很模糊,所以查起来着实费劲。有时候觉得总算找到了,却发现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美容师比赛特辑;有时候翻遍了一整年的报纸,却连一行希望看到的报道都没有。
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最终找到的只有一篇刊登在当地报纸上的豆腐干大小的报道。
今年,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举办的欧洲数学竞赛上,第一次邀请了日本的高中生参赛。四月二日,有五位优秀人才在严苛的国内预赛中脱颖而出成为参赛选手。
该竞赛原本是东欧各国为培育数学精英所举办。参加的国家逐年增加,在迎来今年第二十届的纪念大赛之际,第一次邀请了日本、中国、缅甸、韩国等国家参赛。
各国各自派出的五位代表将在这两天里用九个小时解决六道问题,五人的总分将决定各国的名次。此外,满分的选手将获得金牌,答对五题者获得银牌,答对四题者则获铜牌。
这次,全国共有九百九十六名高中生报名参加了由日本数理科学振兴会举办的国内选拔考试。经过了二月三日的初试与三月八日的复试后,共有五名选手在三月二十七日开始的四天三夜的考试中脱颖而出。
其中获得最高分的篠塚弘之(十六岁)是本地县立高中的二年级学生。他说:
“因为是第一次参加国际竞赛,所以很紧张。但是我会以平常心对待,尽力发挥出自己的实力。我也很期待能遇到外国的高中生们。”
另外,唯一被选中的女生杉本史子(十七岁)则很坦率地表达了她的喜悦之情:
“真是不敢置信。我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能最终入选。我在学校的戏剧部里写剧本。到布拉格后如果有时间,我想去看歌剧。听说比赛会场设在贝特拉姆卡别墅,我也很期待。据说莫扎特的?唐璜?序曲就是在那里完成的。”
五位代表选手将在接受通信教育训练后,于七月二十日开始进行为期一周的集训,在八月一日出发前往布拉格。
我把这篇报道反复看了三遍,还是很担心会有哪里看漏,又坐在中庭的长椅上朗读了两遍。
文中的弘之还是第一。经历过滑冰场和奖杯之屋的震撼后,照理,我不应该再惊讶了,但还是很不习惯。路奇藏着的才华是如此惊人,它让我忐忑,感觉呼吸困难。同时,失去他的我的痛苦又更深了一层。
而更让我困惑的是杉本史子所说的“戏剧部”。弘之交给香水工坊的简历上也列了这一项。
报道详细地说明了国内预赛的情形,但没有任何一份报纸或杂志涉及布拉格大赛的结果。我在宽敞的图书馆里绕来绕去,缠着图书管理员用电脑查了好几次,妄图找到遗漏之处,但结果是一样的。
只有布拉格的部分,彻底缺失。弘之参加竞赛的记忆就此被切断,之后是一片弥漫的黑暗。
篠塚弘之(十六岁)——我用手指抚摸着这一行字。这只是一张复印纸,上面记载着他身为优等生的发言,却让我感觉陌生。纸上没有散发出任何香气。
“是日本数理科学振兴会吗?我有些事想要咨询一下,是关于十五年前在布拉格举行的欧洲数学竞赛的事。……不好意思,我是自由撰稿人。这次一本杂志想要做关于各个领域里的天才少男少女的特辑,所以想了解一下十五年前被选中的五名日本选手之后如何了。当时是你们振兴会举办的国内预赛吧……?呃,现在已经不举办比赛活动了?是吗,那真是打扰了。那,过去的记录还有吗?能帮我查一下吗……?是的,当然,绝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的。我就是想知道当时各位选手的联系方式、欧洲大赛事务局的联系方式以及比赛的结果……是,我可以等。等多久都行。麻烦您了,真是很对不起。您帮了我大忙,正愁没有记录不知如何是好呢。我明天会再打电话给您的……”
翌日,振兴会的人如约为我查询了记录。我心急火燎地记下了年轻文员从电话那头传来的信息。
杉本史子是仙台的高中生;了解当时情况的人如今都不在振兴会了,同行前往布拉格的副会长已经去世;大会的主办方是位于布拉格的数学竞赛财团欧洲分部;日本在二十四个参赛国中位列第二十二名;杉本史子获得了日本队内的最好成绩——铜牌;篠塚弘之……中途弃权。
十
我和捷涅克沿着被称为“饥饿之墙”的坡道离开了修道院,再次回到小货车上。
“这次我想让你带我去这里,这个叫‘数学竞赛财团欧洲分部’的地方,地址上面有。你知道怎么走吗?”
我打开从日本带来的便条纸。半生不熟的英语已经放弃,捷克语的会话指南也已经放弃,我只是自顾自说着自己能懂的语言。
“Ano,ano,rozmím?”(1)
捷涅克说的我还是一个词都不懂,但他看了便条后立刻点头,以一脸“尽管放心”的表情望着我。
回头还能看到修道院,整齐划一的窗户以及红褐色的屋顶从树木的缝隙间漏出来。图书馆在哪一块呢?我已经分辨不出来了。两座塔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车子穿过桥回到城市的东侧,向南开了一阵,接着驶离了河边大道。我立刻就分不清方向了。捷涅克在狭窄的小路上灵活地转了好几个弯。每转过一个角落,观光客的人数就少一些,周围也就更清静一些。
醉汉躺在破旧的旅店门口,从礼拜堂的地下传来了赞美诗的歌声,一个老妇人靠在阁楼窗前织毛线,瘦得腰骨都凸出的猫咪在门柱上窥视着我们。
不久,眼前出现了一道爬满藤本蔷薇的石墙。墙的另一头可是公园?只见树木郁郁葱葱,无从窥探究竟。捷涅克开着车擦墙而过,落下了几朵花蕾。
数学竞赛财团欧洲分部就在藤本蔷薇石墙的转角尽头。这是一幢庄严的四层建筑,正面玄关的大门以及凉台的扶手上都雕刻着狮子的头,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徽记。但落魄之相却难以掩饰——窗户防盗网几乎脱落,门铃被扯走只垂下一根电线,墙上满是涂鸦。
我们还是选择走了进去。屋子里很暗,什么都看不清,得紧紧挨在一起才不会跌倒。冰冷的空气缠绕在脚边,我听到捷涅克有规律的呼吸声。
长长的走廊两头有好几扇门,但没有人,只有无边的黑暗。
“Davej si pozor……”(2)
捷涅克喊道。我的头发蹭到他的皮夹克,发出了一阵沙沙声。
虽然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也完全不了解这个地方到底意味着什么,捷涅克却一点都不害怕。他表现得很勇敢,仿佛守在我身边才是最重要的事。
捷涅克打开一扇门。里面的天花板很高,房间很宽敞,但除了被熏得发黑的暖炉、一张坏掉的椅子以及一台断了线的电话外,便空无一物。我们每走一步,都会扬起一片灰尘。
每个房间都差不多。没有人进入过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伤痕累累,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人遗忘。只有房间角落里到处掉落的数学书,证明着这里的确曾是竞赛财团的分部。
走到四楼,便能一览被藤本蔷薇覆盖的石墙内部。那里是墓地。墓碑一字排开,长满青苔,供奉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
“可以了,回去吧。”我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只能看见墓地……”
捷涅克看着我嘟哝了两三句,像是打气似的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还剩一个房间,进去看看吧。”
我想他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
一踏进最后的房间,我便明白他的预感果然没有错。这里和其他的房间不一样,废弃的奖杯堆积如山。
是财团举办的竞赛的奖杯吗?各种各样,几乎堆满了整个房间,甚至挡住了一半的窗,形成一个标准的圆锥。圆锥形很标准,几乎让人怀疑用尺量过。
大概是堆积得太久,奖杯与奖杯之间仿佛已经紧密黏合,再也无法分开了。有的奖杯的狮子装饰已经折断,有的奖杯的底座松脱,还有的奖杯因为不堪重负几乎散架。没有一座奖杯还能作为承载冠军光辉的道具。
这堆东西与弘之母亲热爱的分类无关,与没有一丝指纹的光彩无缘。它们是巨大的墓碑。
我叹息。捷涅克走近这堆东西,试图念出刻在底座上的文字。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我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捷涅克朝着传出动静的方向叫了几句,声音撞到奖杯山,在房间四处散开。
一个男人蹲在那堆东西的另一头。他将床垫铺在日照充足的窗边,裹着破破烂烂的毛毯,头埋在双膝之间。他的头发上满是尘埃,皮肤与手指乌黑发亮,脚边放着简易炉子、没有把手的锅、灯以及一些生活用品。锅底上还沾着一层发霉的炖菜。我抓住捷涅克的手臂。
不是怕这个男人。我只是陷入一种错觉,怀疑这个男人是弘之。他是不是为了拿回数学竞赛的奖杯而重返欧洲?不辞而别后躲在这里小口吃着发霉的炖菜,只为了寻找刻有自己名字的奖杯?
捷涅克向那个男人问话。陌生的语言没有抑扬,听起来冷静干脆,却又略带激愤。自由吞吐捷克语的他看起来忽然成熟了不少。
但不论捷涅克如何询问,男人都只是用胆怯的眼神从毛毯之间窥探着我们,一个劲地喘息。
“没用,我们还是走吧。”
“Ano,rozmím……”
我们静静地关上了门,不再叨扰被丢弃的奖杯与男人的睡眠。
回到旧城街道,我们吃了迟到的午餐。走了半天却一无所获,我竟没有感到失望。
我也不再纠结要找语言相通的导游了。相反,我开始觉得在这次旅行中,捷涅克或许是不可或缺的。他总是能够给予我想要的恰到好处的沉默,就像调香室里的弘之那样。
捷涅克俯身吃着炸花菜与蘸汤面包,全神贯注于盘子里的食物。偶尔抬起头拿餐巾或喝水时与我的眼神对上,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然后把一大块炸花菜塞进嘴里。只有刀叉碰撞的声响充斥在我们两人之间。
回旅馆的路上,我们又一次爬进了修道院的后院,因为想看夕阳。然而,等了又等也不见日暮。日色虽显朦胧,但天空青色犹存。
“时间就好像静止了一样。”
我靠在栅栏上说。捷涅克双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车钥匙发出了叮当声。
“已经很晚了。说好的时间是几点来着?真不好意思。”
“Nevadí?”(3)
和早上来的时候一样,修道院里一片寂静,后院也不见人影。这里远离街道的喧闹,连鸟儿的啼声也听不到。
头上扎着白色丝带的小女孩和高大的修道士去哪里了?我朝“饥饿之墙”的坡道转过身去,只看见塔的影子长长地延伸开去。
“哎,那条路是通往哪里的?从那里是不是也能到下面的停车场?去看看吧。”
栅栏正巧在图书馆附近中断,一条小道的入口藏在树丛掩映中。我们从那里往下走。
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在我们脚边摇晃。捷涅克紧跟着我,口袋里的钥匙发出声响。不久,视野忽然开阔起来,我们来到一片三叶草丛生的小广场。广场正中,是一个温室。
和弘之家的正相反,这里的温室小而紧凑,绿意盎然。洒水器无声地运作着,封闭在内侧的热气凝成水滴打湿了玻璃。不,或许弘之家的温室曾经也如此这般。
门没有上锁,我只是轻轻一碰,就打开了。浓郁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几乎要把我呛倒。
“捷涅克,我可以顺道看看这里吗?”
我转过身,却没有人。刚才他的身影还真真切切跟在我身后,此刻却完全不见踪影。钥匙的声音、脚印,什么都没有留下。
“捷涅克!捷涅克!”
声音被吸入树丛里,传不到任何地方。
我感觉自己犯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误,却不知道到底是在何时又是如何犯了错。像风向在不经意间转换了一般,我就这样被留在了温室前。
然而,我并无半分困扰,也没有后悔或害怕。因为,从温室的里面飘出一缕香味——“记忆之泉”的香味。
我毫不犹豫地步入了温室。
蝴蝶兰、山百合、茉莉花、仙人掌、莲花、橡皮树、酒瓶椰子、香蕉……各种植物枝繁叶茂。每一朵花都开得璀璨,绿叶清澈如水,一看就是精心培育出来的。角落的架子上除了水壶与修枝剪刀,还放着肥料、农药等各种园艺用品。铲子湿淋淋的,似乎才刚刚清洗过泥土。菜粉蝶在一片绿色之间若隐若现。抬起头,玻璃反射出夕阳炫目的光。
这里充斥着土地、叶子与花朵混合的味道。但在这个味道的底层,确实隐匿着令人沉溺的香味。我绝不可能错过。
循着香气,我走到温室的尽头。那里有一个被凤尾草掩盖着的洞窟入口,藤蔓下垂,水滴从岩石的裂缝中滴落下来。
我走进洞窟,洞窟很深,怎么走都不见尽头。唯有那缕香,不间断地指引着我。
脚下是岩石,照理应该很坚硬,走起来却觉得脚感莫名的柔软,很舒服。大概是长了什么特殊的青苔吧。我凝神细看,却什么也没看到。水滴不时地打湿我的头发与脖子。
途中我回过一次头,不是为了记住回去的路,而是想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温室的光亮已远留在无法触及的地方。
“你竟然找到了这里。”
那人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木然而立。
“坐吧。”那人把一张椅子拉到面前,客气地看着我,“当然,我不勉强你。”
这是一个被岩石包围而成的小房间。酒精吊灯的灯光太过微弱,房间深处一片朦胧,令我无法分辨洞窟是否继续延伸下去。但有一件事很确定,那缕香味正是从这间房里散发出来的。
“岩石缝隙间滴落的水滴,洞窟里潮湿的空气。”
我喃喃自语。那人丝毫不显惊讶,也不问个中奥妙,只是侧耳倾听。
这句话从唇齿间流泻而出,随意得正如哼唱摇篮曲或者诵读一节诗歌一般。那是弘之留在软盘里的词句。
“对不起,我好像是迷路了。”
我在椅子上坐下。
“没必要道歉。”
椅子坐着很舒服,温柔地裹住我的身体。脚下的岩石仿佛铺了一层绒毯,不见丝毫摇晃,椅脚恰到好处地嵌入岩石的低洼中。
“因为看温室的门开着,就自说自话地进来了。入场费应该在哪里支付?”
每一句话、每一声轻微的叹息都在洞窟中起伏回荡,比起在外面时更震动鼓膜。所以我不得不很小心、缓慢地说话。
“入场费?第一次有人担心这个。”
那人左手微微抬起,掌心朝向我,又立刻收回。只是一个小动作,却深深地落在了我的视野里,久久都散不去。好像不只声音,连身体的动作都经过好几重的回荡,形成了特别的残影。他每有动作,“记忆之泉”的味道就愈加清晰。
“不过,为什么我能和你交流……”
这句话是问我自己的。
“语言的种类无关紧要,你能和我这样交谈,不就足够了吗?”
那人抚摸着袖口。
我们之间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是两人份的茶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摆设,斑斑驳驳。有三面岩壁被削平做成了架子,上面整齐地排列着许多相同形状的小罐子。因为光线的关系,看不清洞窟的深处,也就无法确认到底有几个罐子。我感觉架子似乎延伸到很远,却又觉得尽头似乎就在眼前。
“我知道有个地方和这里很像。”我说,“是调香室,就是调制香水的房间……房间被架子包围,上面密密麻麻地陈列着许多放香料的小瓶子。没有一个瓶子歪斜,没有一个瓶盖松动,也没有一瓶的标签被遮住。丝毫不乱,分类整齐有序。空气很冷地流动,到处是挥之不去的静谧,都和这里很相似。还有必须很小声说话这一点。因为如果在调香室里大声说话,会弄坏天平的指针。”
“是吗?”
那人点头。
“安静是最重要的。在分辨香味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迷失在自己所拥有的过往世界中。而过去的世界是无声的,就好像梦也是无声的一样。这时只有一种路标,那就是记忆。”
在温室入口处犯错的感触,还残留在某个地方,似乎有什么在隐隐闪动。
为什么我会对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聊起调香室的事?为什么这个人完全没有诧异?还有,这里是哪里?
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打算纠正错误。
明明只要切换一下意识的开关就能利落地解决这一切,我却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任由自己说出心头浮起的念头。
“在这里可以很安心。因为岩石非常坚固,不会有别的声音来打扰你。对了,要喝茶吗?正好到下午茶的时候了。”
“嗯,有劳。”
茶具果然也简陋。茶壶口有裂缝,杯子内壁也因为茶垢变了色。那人斟好茶,又把小勺子与砂糖罐连同茶杯一起滑到我面前。
茶水滴落、勺子与茶杯碰撞、砂糖罐在桌上滑过,却没有发出声音——正如他说的一样。
并不是鼓膜突然破裂以至于耳朵听不见东西。我能感觉到空气确实在震动,但它们撞到岩石后,从声音转变成了另一种形态的东西。
“啊,很好喝,我正有些累呢。我要找的信息在图书馆里连一行都没有,数学竞赛财团的分部里住着流浪汉,想看夕阳但太阳总是不下山……”
老实说,茶并没有多好喝,却是我迄今为止从未喝过的一种茶。它没有味道,能感受到的只是暖意。暖意如轻纱裹体,比起味道来,更令我心旷神怡。
“随便喝,有很多。”
“谢谢。”
头顶掉下水滴落入杯中,我毫不介意地继续饮着茶。
那人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耐心地等我缓过劲来。他惬意地靠在椅子上,缓缓地眨着眼,偶尔将视线落在交叉的手指间。
我再次观察起他。该怎么形容呢?和人初识,我会下意识地留意对方的发型、长相、服装等特征,但现在无法从这个人的身上抓取这些特征。当然,他有头发,脸近在眼前,身上也穿着衣物,可是这些都无法在我脑海中形成具象。
他一半的头发与脸掩隐于黑暗中,很难看清,衣服的颜色和岩石相同,看起来就像从空中剥了一片黑暗直接披在了身上。我甚至连他是老是少、是高是矮都无法分辨。但没有关系,这些差别不算什么问题。形成这个人的不是物质,而是气息。
“这上面是不是正好就是修道院的图书馆?”
我抬头看着灯问道。
“唔,不清楚。我从没想过洞窟的上面是什么。”
他给我倒了第二杯茶。
“不管是哪种图书馆,我只要一踏进去就会陷入同一种情绪,想‘这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东西值得被写下来’。”
“世界远比想象的来得错综复杂。”
“而我所能触及的,只是其中的很少几页而已……”
这时,我的身后有什么动静。我吃惊地回过头,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是孔雀!孔、雀……我在心中小声地说出这个词语,确定自己并没有弄错。
一共五只孔雀,它们用瘦小的爪子扒着岩石的凸起部分,静静地从黑暗中走出来。即使被我发现依旧很镇静,边走边伸长脖子,头顶上的羽冠跟着晃动。偶尔,它们又停在架子下、桌子旁、我的右侧,啄饮低洼中的积水。羽毛摩擦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是孔雀。”
那人的口吻充满了慈爱,立刻将我从混乱失态中拉了回来。打翻的茶水不知何时已经被拭去。引领我至此的那一缕香气,正来自这些孔雀。
“我是孔雀的看守者。”
“看守者?”
“嗯,是的。我的工作就是照顾、守护它们。”
我悄悄地把手探进包里,握住了弘之给我的香水瓶。盖子上刻着孔雀羽毛的图案,平滑而细腻。
“真是美丽的鸟。”
“谢谢。”
自称看守者的他从黑色衣服的袖口里伸出手,打了两次响指。五只孔雀停止喝水,紧挨着身体再次消失于洞窟的深处。我把茶杯中所剩不多的茶一饮而尽。
一阵沉默。我们两个人侧耳倾听着沉默,一动不动。这里没有风,灯火却在摇曳。
“我明天还能来看孔雀吗?”
我说。
“当然,我等你来。”
不知何处又响起了羽毛厮磨的声音。
走出温室时,发现天色已经很暗了。我回到修道院的后院,急忙沿着“饥饿之墙”往下跑到停车场。教堂的钟声响起,估计是报时的。
捷涅克坐在停车场饮水站的台阶上,不安地缩起身体,抱着膝盖。在财团大楼时,他是如此勇敢可靠,但从暮色中远远望去,似乎又变回了稚气的少年。
“捷涅克!”
我挥着手,气喘吁吁还有些发音不清。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掌握了这个复杂的名字发音。
捷涅克转过身,看到我后立刻浮起笑容,也朝我挥起了手。虽然我们昨天才相识,虽然我们语言不通,他却松了口气,就好像等到了最重要的人的出现。
(1)捷克语,“是,是,我知道了”的意思。
(2)捷克语,“当心”的意思。
(3)捷克语,“没关系”的意思。
十一
我把录像带放进播放器,犹豫了一阵后按下了播放键。弘之的母亲在午餐后就躲进了榻榻米房,为了不让她发现,我调低了音量。
午餐照例是三明治,只是其中的配菜从莴笋变成了土豆,黄油换成了蛋黄酱而已。她把我吃不完的那份也全部吃完了。
古老的录像带似乎被播放过无数次,画面杂乱,声音也闷得几乎听不清。我从沙发上起身,坐到电视机前。
一开始是好几个连着的广告:冰激凌、汽油、生命保险……然后,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矮胖男人与身穿短裙的年轻女子登场,他们齐声叫道:“来吧,天才儿童们!”
喇叭响起,音乐没完没了,摄影棚里的观众开始拍手。歌手、谐星、漫画家、作家,评委们依次登场。但还没有看到弘之的身影。
录像带放在奖杯之屋里衣柜的抽屉中,贴着“弘之录播 TS播放 昭和五十一年五月四日”的标签,标签上的字迹很认真。看来,弘之的母亲很仔细地保管着这盘录像带。我把它藏在毛衣底下,偷偷带出房间。她应该会很厌恶我在弘之的回忆上留下手指印,那还是不要让她知道比较好。
第一个登场的是六岁的民谣歌手。嘉宾将一支飞镖射向日本地图,射到哪个地方,她立刻就能唱起那里的民谣。身上的和服明显太大,松松垮垮很是滑稽。唱到兴起时,她晃着脑袋,头上的花饰也掉了下来。
第二个登场的是擅长画肖像画的幼儿园小孩,然后是骑单轮车的兄弟,再接下去是蒙上眼能演奏出巴赫无伴奏组曲的八岁小提琴少女……
每一个的登场都让两个司仪发出夸张的惊叹。男人喜欢用手扶着镜框说“哎哟,这实在是……”,而担任助理主持的女子每次弯下腰对孩子提问的时候,都会露出短裙下的内裤。录像混杂着吱吱作响的杂音,每三分钟画面就会晃动,随之出现两条黑白的线。
“接着,我们有请第五名小朋友登场!”
女主持皮笑肉不笑地抬起一只手,弘之的身影出现在画面的左边。
他穿着一条裤线笔直但略长的短裤、白衬衫和针织背心,脚上蹬着一双崭新的皮鞋。——没有错,他就是十一岁的弘之。
他低着头走到正中,身体朝前但没抬眼。看上去不像是紧张,感觉倒更像是无聊得不知该做什么。他的手不时地握起、松开,有时又交叉在背后。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背心前襟上有一个名字的开头字母H,大约是他母亲绣的。
你的名字是什么?几年级啦?今天和谁一起来的?助理主持接二连三地发问。弘之回答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明明没有人想知道我的名字”。因为要把耳朵凑到弘之的嘴边,助理主持的内裤也看得更加清楚了。
“你午饭吃饱了吗?”
司仪开玩笑地指了指弘之的肚子,观众席上一阵哄笑。他却面不改色,只是整了整背心的下摆。
这真的是弘之吗?我忍不住反复问自己。他的手还像普通孩子一样肉嘟嘟的,双腿却像竹竿似的,膝盖也就更加显眼了。肩膀的轮廓隐隐显示出渐渐成人的强健,脖子却纤细得令人禁不住捏一把冷汗。鼻子……对了,他最重要的鼻子,因为低着头看不清楚。
那只鼻子,在不久后将闻遍世界上各种的香味并加以记忆。这件事当时还没有人知道。司仪也好,评委也好,观众也好,他们只是新鲜地看着眼前这个羞涩的少年。
那双腿,不久后会变得优雅修长、矫健有力,站在放香料的架子前寻求想要的气味。
他的手指,将会极具魅力地打开香料的瓶子,并且,爱抚我的乳房。
开始出题。
一次竞赛的奖品是巧克力。第一名将获得十千克,从第二名开始,每一名都将获得前一名所获得巧克力重量的一半。但是,获奖者中最后一名获得的巧克力和前一名相同。
问一:如果有六名得奖者,一共需要准备多少千克的巧克力?
问二:如果有一百名得奖者,一共需要准备多少千克的巧克力?
评委也一起解答问题。他们嘟嘟囔囔地计算着,谐星嚷着“看不懂问题里的汉字”就扔下了笔。笑声再度响起。
弘之坐在为他特别准备的豪华书桌前,将视线落在答卷纸上。他抿着唇,没有握铅笔,连眼睛都没有眨。侧脸的表情就跟他为了挑选藏匿的气味,把试香纸凑到鼻前时一模一样。
助理主持露出了担心的表情,以为他是因为问题太难而无从着手。弘之没有在思考,似乎只是静静地躲在被数字装饰的意识之海,等待这狂躁的时间快点过去。
“好了,我解完了。”
弘之呼出一口气,走到黑板前开始讲解。
“这道题没有计算的必要,只要做一个正方形来思考就很简单了。就像这样……”
他在黑板上画了个小正方形。黑板上其实有着非常宽敞的空间,但那个正方形却小得能被一只手遮住。他用线把它分成了六个部分——是了,他可以徒手画出别人用尺子才能画的直线。
“所以答案是二十千克。得奖者是一百名也好,是两百名也好,都是同一个答案。”
众人发出感慨,掌声如雷。镜头扫向观众席,弘之的母亲就坐在中间。
其他人都只是象征性地鼓掌,唯有她明显不一样。她探出身,以骇人的气势拍着手,眼中只有弘之一人,满是喜悦与自豪。
她比现在丰满一些,留着短发,没戴假睫毛,也没有涂着扑簌扑簌四散的白粉。
弘之更加畏缩了,直往后退,似乎以为只要自己的身体变得足够小,掌声就能快点停止。总是这样。得出正解后,他总是会显得如此无措。
评委们一齐张大了嘴,司仪又把话筒对准了他。弘之努力地想要回答。明明已经得出正解,再没有说话的必要,但他仍然在想方设法地措辞。我正要开大音量仔细听他说的话,黑白的两条线又出现了,杂音也更响。弘之被截断,被肢解。不论我怎么竖起耳朵,都听不到他的声音。
“之前让你不愉快了,真对不起。”
彰坐在拴在海边的小船船舷上,对我说道。
“你母亲的事?”
我也在他身旁坐下。
“嗯。”
彰点了点头。
“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不愉快,不用往心里去。”
“就像发病一样。她时常会突然那样,完全没有办法。绝不是讨厌嫂子你。”
“嗯,我很明白。不用再说这个事了。”
虽然是淡季,海边还是有不少人。有一个大叔在遛狗,孩子们嬉笑着玩飞碟,恋人们在防波堤上相拥。但不论怎样的喧闹,都被吸入波浪声中。
一捆捆木材被放在租船屋的旁边,估计是夏天用来建造海之家(1)的。贴在餐厅玻璃窗上的菜单几乎要被海风吹烂了。天还很冷,但海面上已经浮着好几块帆板。
“我不想你讨厌跟路奇有关的任何事物,不管是哪种。滑冰也好,奖杯也好,老妈也好……”
视野正中恰好浮着一个三角形的小岛。在它另一头的水平线处,一片霞光朦胧,远远地只能看到几只细长的货船。
“然后,还有我……”
彰踢着脚边的沙子,沙子里露出了贝壳、干枯的海藻、小树枝以及虫子的尸骸。
“你怎么会担心这种事?”
我弯下腰,擦去了沾在他运动鞋上的沙。
“谢谢你,嫂子。”
他说。
太阳已快西斜,但水面依旧波光粼粼。小狗奔跑在被波浪冲洗干净的沙滩上,海鸥栖息在三角形小岛的岩石上。
“你的那个豪华模型屋完成了吗?”
我问他。
“还没,昨晚总算把会客室搞定了。”
“完成后送给女朋友当礼物?”
“不,她不喜欢那种东西。就打算一直装饰在房间里。只要看到就会感到很安心。模型屋里暖炉的火不会熄灭,蛋糕不会腐烂,婴儿永远都是婴儿。”
我们在沙滩上散了会步。不看他的脸,只是感受他在身边的温度,我就会非常清晰地回忆起弘之的身影。一个在我身边那么近的人,伸出手就能轻易地抓住手臂与衬衫的人,头也不回地突然消失……这种事真的会发生?我怎么找也不能再找到他。
他就这么走着,在沙滩上留下足迹。组成他身躯的骨头,覆盖在骨头上的肉与皮肤,塞在身体里的内脏,头发,眼球,牙齿,指甲……这些东西竟然全都消失了。我实在无法相信。
他存在吗?不存在吗?我只要伸手触碰一下就可知晓,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埋在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东西,令人生畏。
我忍无可忍,想要伸出手,却一个激灵生生地制止了自己。他不是路奇,他是彰。
“今天是哥哥死去的第几天?”
“六十二天。”
“你回答得好快。”
“是的。路奇活着和死了,一切都不一样。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改变的。”
“总有一天你会数不过来的,像几亿几千几百几十万什么的……”
“数字是无限的。”
“我们的数学没有路奇那么厉害,所以没关系,很快也就算不过来了。”
开始涨潮了,货船朝岬角后避让,不知不觉间帆板也没了踪影。虽然鞋子里满是沙子,我们却毫不在意地继续散步。
“在我四岁、路奇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们曾经离家出走,就这样在海岸边一直走。啊,对,正好就是他开始参加竞赛的时候。”
“原因是?”
浪花溅到了脚边。回头望去,两个人的脚印成了一条长长的斜线。
“我把老爸的听诊器弄坏了。我们是被明令禁止进书房的,我却一个人偷偷跑进去玩。路奇很听话,我让人不省心。当时没有注意到厚厚的词典下面放着听诊器,一踩上去,贴在胸前的那个圆的地方就裂了。我偷偷把它放回原处,没和任何人说,假装它是自己裂开的。”
“然后被你父亲发现了吧?”
“老爸很生气,问是谁干的。压根儿没解释一句听诊器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只关心是谁干的。然后,路奇就说是他自己干的。他低着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声音冷静而坚定,还重新演示了听诊器是怎么被弄坏掉的。他的演示是那么正确,我几乎怀疑他是不是躲在一边看见了。当时他明明去了学校不在家,却完美地说明了一切,从词典的位置、踩上去的角度到听诊器坏掉时发出的声音。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是路奇道歉?太不可思议了,也因此,坦白事实的时机就这么错失了。”
“是为了袒护你吧?”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我解释不清楚,路奇不是想顶罪或是为我圆场,他之前压根儿没考虑过这些,而是更自然的行为。是的,他很自然,就好像行云流水地解答数学题一样。连我这个肇事者都在想,搞不好真的是路奇干的。老爸只是说了句‘你让我明天怎么去巡诊’,连惩罚都没有。大概他坚信我才是犯人,没想到却是路奇,所以很扫兴吧。之后,他就怄气地躲到温室里照料兰花去了。总是这样,老爸一感到不爽就会躲到温室里去。”
“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离家出走?”
“不知道,路奇说我们离开家吧,我就跟着了。毕竟我确实欠了他一个很大的人情。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撒那种谎。”
“你们打算去哪里?”
“谁知道……就这么走着了,路奇和我沿着海岸漫无目的地走。季节、时间,都和现在差不多。他一直沉默着,也没有生气。就那样笔直地往前走,既不回头也不停下来,走得远远的。我们觉得只要沿着海走,总会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也没能问他为什么要帮我顶罪,只是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要落后。当时特别怕如果自己多嘴会被路奇抛弃,我没有勇气一个人去远方。而且,那个时候,我已经相信弄坏听诊器的真的不是我,而是路奇了。”
“最后你们到了哪里?”
我望着彰。他的头发比初见时要长,遮住了半边侧脸。夕阳渐渐染红了天空。
“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没有风、冰冷的黑暗。一个多管闲事的大妈看天黑了却只有我们两个小孩,觉得很奇怪,就把我们带到了派出所。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彰把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他弓起的背影和在录像中看到的弘之很像。
到此为止吧,我对自己说。他们是兄弟,自然会有点像。我没有任何必要一一找出他们的相似点,一一铭记。必须停止了。我用手指梳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这里有好几间民宿,有窗门紧闭的别墅,也有渔船停靠的码头。沙滩一路蜿蜒,在礁石处戛然而止。海浪已经逼近,租船小屋已经遥不可见,小岛却始终漂浮在同一处。
“你们还翻过了这里?”
“嗯,路奇拉我上去的。他从不懂畏惧,所以才能很快学会滑冰时的跳跃还有翻跟头,还有那复杂的数字世界。这种小山坡,他才不会怕呢。”
波浪冲击岩石表面,水花四溅。但我们都没想要避开。彰的裤脚被打湿,变了色。
“好了,回去吧。”
彰说。
“你不拉我翻过去吗?”
我问他。
“没用的,就算爬过去也走不远。我和路奇已经确认过了,不会错的。来……”
彰的手正要触及我背后,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东西啪啦啪啦地散落在沙滩上。
是模型屋的化妆台、煎锅还有楼梯的扶手。我赶紧在浪花打来之前把它们拾起还给彰。
“谢谢,嫂子。”
每当我为他做了什么后,他都会很有礼貌地致谢。但听起来不像是跟我道谢,更像是麻烦了兄长的妻子所以要向兄长道歉。是的,向路奇道歉。的确是感谢的话语,听起来却很哀伤。
“我要去布拉格看看。”
我说。
“欸?”
彰反问。
“一个叫杉本的女性曾和他一起参加过欧洲竞赛,我见过她之后就会去布拉格。”
他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牢牢地握住化妆台、煎锅和楼梯的扶手,把它们重新放回口袋。
我听到餐具摆上餐桌的声音。
“不可以哦。彰要在妈妈的右边,凉子小姐是这边。”
弘之的母亲心情似乎难得不错,发号施令的声音听起来很开朗。
“我知道啊,但你不觉得这样离得太远了吗?”
我可以想象彰是如何一边巧妙地敷衍自己的母亲,一边利索地做准备工作。今晚的菜式会是什么?从厨房传来烤肉的香味。
我坐在凉棚下的长椅上等待晚餐。夜色已沉,一轮满月高悬于空中,路灯也纷纷亮起。庭院里三三两两的石偶小人仿佛要将自己藏身于夜色中。风吹过,凉棚上传来树叶的沙沙声,垂下的藤蔓轻轻摇曳。
“嫂子,坐在这种地方会有毛毛虫掉下来的。”
彰的声音隔着窗户传来。
“没事啦。”
“今年还没有洒过药,如果被刺到会相当疼的。”
弘之的母亲正在叠餐巾、放刀叉。她弯着腰,让叉子的顶端排成一线,绝不容许半丝紊乱。
在月色下,只有温室的玻璃发出朦胧的光。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那里始终充斥着一成不变的静谧。
正如彰所说,铺的砖瓦上落了好几条毛毛虫,鲜艳的黄绿色的毛毛虫。有的正拼命地四处乱爬想要逃跑,有的摔烂了身体渗出透明的液体。
“嫂子,已经准备好了。”
彰与母亲来到凉台。
“来,凉子小姐,请多吃一些。”
她终于记住了我的名字。
“为什么那个温室就这么空着?”
我自言自语,并不是在问谁。
“那是我先生精心照料的温室,种了许多许多的植物,都快放不下了。但家里没有一个人对那些有兴趣……不管多么珍贵的花,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赞扬。我先生死了以后没人照料,很快就全部枯萎了。”
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话如此有条理。彰说最近换了一种药,大概是药效的缘故吧。她穿着围裙,态度也比平时好,眼神很平静。只是浓妆没有变化,今天的眼影是翡翠绿、松石蓝以及黄土色。
“我全都搬出去扔了。”
彰说。
“那些植物渐渐地全部枯萎,就像尸体腐烂一样。”
她踩扁脚边的毛毛虫。
“我觉得比起枯萎的温室,还是空荡荡的温室更适合纪念老爸。”
“说起来,路奇也曾躲在里面呢。”
她把拖鞋底在凉台边缘蹭了蹭,说道。
“是啊,从布拉格回来后有那么一阵。”
“一天早上起床后,就没看到他。大家一起找,才发现他躲在温室里。”
“是啊,我记得。他从里面用钢丝把门绑住,让门没法打开。”
“他很巧妙地把身子挤到兰花的花盆、芒果树还有肥料袋子形成的角落里。路奇那么大的孩子,竟然能藏进去,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的两条腿用力弯曲,一只手滑入芒果树的树干之间,还有一只手搭着自己的屁股,下巴埋在膝盖当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感觉像是想要恶作剧却被夹在奇怪的缝隙里出不来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他难为情,没脸见大家呢。”
她一直在说,循着记忆,语句流畅,就像在描述近在眼前的场景一般。
我们一起望向温室。穿过玻璃的月光层层交织,停滞于温室中无处可逃。我们直直地望着玻璃,仿佛在等待弘之的身影会因为母亲声音的指引而浮现。
“没关系,没有人会嘲笑你的,妈妈第一个保证;才一个小小的失败,不要紧的。——我这么说,但是路奇一动不动,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我们渐渐担心了起来。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呼吸了!不是恶作剧也不是开玩笑,如果长时间保持那种姿势,身体会扭曲没法变回原样,血液也会不流畅导致手臂坏死的。我们当时特别担心。”
“于是,老爸和我折腾着想要把铁丝弄下来,老妈呜咽着去劝他,一大清早就鸡飞狗跳。现在想起来,只感到滑稽。”
彰靠在凉棚的柱子上挠了挠头皮,他的头发里还残留着海水的气味。
“滑稽?亏你说得出。妈妈和路奇都是认真的呢。我劝他:求求你了,快出来吧,不然你会像植物一样一辈子不能动了。”
“那,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问道。
“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宣布他不读高中了。”
彰回答。
“是的,之前完全没有交流过。总之,他把自己关起来,不去学校了。我提出要打破玻璃进去,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嘛。但我先生立刻反对,他说如果户外的空气进去,兰花会枯萎的……”
我听到厨房的烤箱定时器发出“叮”的一声,是肉烤好了吧。餐桌上摆着红酒与冷菜碟。
“走,去吃晚饭吧。”
彰说。
“然后那孩子——路奇突然抬起头,顺手撕扯身边的兰花吃了起来。狼吞虎咽,好像很好吃似的……”
弘之的母亲垂下眼帘,又踩死了一条毛毛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