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出轨的盛唐:武后3 作者:宗承灏 内容简介 在这个被偏见和铁腕遮蔽的惊艳盛世,她是这个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女皇,她是历史,也是传奇!真实再现中国历史生存法则及后宫内幕!本书全景式展现中国历史上唯一女皇最隐忍、最狠厉、最孤绝又最辉煌的传奇人生!这是一本精彩诠释中国古代女人只有在床上先征服男人才能在权力场上征服天下的最经典教材,生动描写了武后的从容镇静,老成练达,虽然难以洗涤其残忍毒狠之罪,却是人人敬佩。她做皇后28年,皇太后7年,后以本人名义做皇帝15年,兹后唐朝其他15个皇帝也全是她的孙辈和后裔。所以,纵是武则天的头衔一改再改,她仍是唐朝的祖先和国母。以一个篡位而颠倒朝代的人物,又在太庙里千秋享配。尽管她的一生备受争议,但她用一块无字碑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无字碑背后的秘密是什么?要立一块无字碑?她的一生注定是一个传奇! 第一章 下一站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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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利用酷吏的铁血手段镇压了一批又一批反对者,坐稳了女皇的宝座。 她在如愿以偿之后,却渐渐生起一种身临困境的感觉,这便是因告密和滥杀所造成的民心不稳以及政治上的局促难安。这种来自于权力根基上的震荡,使得武则天初登帝位便尝到了自己当初种下的恶果。 武则天是告密的狂热鼓吹者,告密之风盛行,曾经在夺权之路上帮了她的大忙,她的敌人也一个个落入她精心布置的罗网之中。此风既长,也严重毒化了社会风气,使一些卑琐小人投机钻营,利用告密之机诬陷好人、谋取私利,一时之间,全国上下冤案不绝,牢房也人满为患。 但是天下民心未散,大部分朝臣虽然嘴上不敢说,并不代表他们心里没有抵触情绪,毕竟他们饱读圣贤书,深受正统观念的影响,换一个皇帝并不能将其彻底洗脑。 武则天对此心知肚明,她所能做的就是斩除一切存在或者可能存在的隐患。 永昌元年(689)八月,帝国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流放到岭南绣州的徐敬业的弟弟徐敬真又逃了回来,准备投奔突厥。徐敬真并不甘心老死于瘴疠横行、偏远无际的岭南地区,他决心逃亡到突厥,谋求一条生路。从岭南地区逃亡至最北面的突厥,从南到北需要贯穿整个中原大陆,这的确是很大胆的疯狂计划。 他不是没有想过逃亡可能会付出比死亡更可怕的代价,但还是想放手一搏,拿自己的命运赌一把,万一潜逃成功了呢?徐敬真路过洛阳时,他的两个朋友——洛州司马弓嗣业、洛阳令张嗣明送给他一些财物,助他远遁海外。在告密成风、酷吏横行的年代,还能结下这种两肋插刀的朋友,极为难得。 徐敬真运气实在太差,他到达定州后就被当地官吏捕获。噩耗传来,弓嗣业上吊身亡,不劳朝廷追究,自行了断了。 张嗣明、徐敬真被抓捕归案,二人或许是有意为之,或许是经不住酷刑的折磨,在监狱里没待几天,他们就张口乱“咬”。认识的,他们咬;不认识的,只要听说过名字的,他们也不放过。他们以为如此“坦白”,自己就可以被免除死罪,逃出生天。 被咬出来的人算是霉运临头,很多人被牵连判了死罪。本来是很简单的一桩案件,就这样演变成罕见的大狱冤案。比如张嗣明诬告内史张光辅,说“征讨豫州时,他私下议论王者受命的征验、天象变化,在朝廷和叛逆者之间脚踏两只船”。 自从徐敬业在扬州掀起叛乱之后,武则天就变得疑心重重,她对造反的一切可能性都不放过,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留下一颗祸乱的种子。 当然被牵连进来的官员也有侥幸脱身的:秋官尚书张楚金、陕州刺史郭正一、凤阁侍郎元万顷、洛阳令魏元忠等人已经被拖到刑场上,没想到武则天派凤阁舍人王隐客骑快马传话将他们予以赦免了。 赦免的喊声从皇宫后院一路传到刑场,受刑之人能够从刀锋之下躲过一劫,自然是喜极而泣。只有魏元忠端坐不动,依然保持着受刑的姿态。有人要扶他起来,他说:“太后还没有发话,真假还不知道。”凤阁舍人王隐客赶到,又让他起来,他却说:“等宣读完太后的敕令后,我再起来也不迟。” 直到宣布完敕令,他才缓缓起身,拜了两拜,脸上始终没有任何悲喜的表情。或许魏元忠早有预料,前方还有新的惩罚措施等着他们。果然他们虽然刀口脱险被赦免死罪,但无法躲过被流放的命运。武则天很快便下令将他们流放于岭南的穷山恶水之间。 秋官尚书张楚金可以说是刑部总管,身居如此显位,却仅仅因为死囚的一句话,就被部下突然逮捕并投入大狱。由此可以看出坐第二把交椅的秋官侍郎周兴急于上位的政治野心以及刑部官吏新兴势力的抬头。 当然在这次事件中,也有被周兴趁乱诬告致死的官员。地官尚书、检校纳言魏玄同和右武卫大将军黑齿常之就是两个冤魂。 高宗皇帝在位时,周兴任河阳县令被召见,准备对其加以提拔,但是有人上奏说他不属于清流官,这才作罢。当时在殿外等候消息的周兴并不知情,他一直站在外面等候任命。或许是因为级别太低,没人注意到他,所以也就没人搭理他,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正在周兴茫然无措的时候,时任同平章事的魏玄同走过来对他说:“周县令不要等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言下之意,升迁无望。就因为这句话,周兴以为是魏玄同阻挡了自己的升迁之路,因此一直怀恨于心。 在周兴看来,魏玄同打压自己是因为他骨子里瞧不起自己。周兴是尚书省都事出身,属于流外官,也就是衙门里无品无级的具体办事人员。魏玄同一直反对朝廷重用流外官,早在高宗执政时期,魏玄同就曾在自己所奏的封事中,向高宗皇帝建议道:“今欲务得实才,兼宜择其举主,流清以源洁,影端由表正。不详举主之行能,而责举人之庸滥,不可得已。”这句话暗含的意思就是要求高宗重用士族,因而,出身非士族的周兴,又怎能得到那些士族官员的推荐呢? 其实真正阻碍周兴发展的,并不是魏玄同,而是当时的用人体制。 如果当时的政策是重用庶族,那么即使有魏玄同等人的阻拦,也无济于事。问题是当时的政策以讨好士族为基本原则。在这种背景下,那些思想保守的朝廷要员,又怎能不对庶族的周兴另眼相看、阻碍其发展呢? 等到武则天上位,尤其是在恐怖政策实施之后,周兴才逐渐受到重用。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武氏政策这时候已经发生转变,庶族非清流官员逐渐受到重用,周兴在仕途上前进的障碍也就自然消除了。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告密之门洞开,如果没有武则天特殊时期非常规的用人政策,周兴只能以一名区区县令,终其一生。 魏玄同有一个最为要好的朋友,此人就是裴炎。 一次,周兴上奏武则天,诬陷魏玄同,说他曾经在人前说过大逆之言“太后老了,不如事奉皇帝耐久”。意思是做武则天的官做不了几天,不如做皇嗣李旦的官来得长久。 当时武则天已年近古稀,此话正中其心病,也彻底激怒了她。 武则天一怒之下,将魏玄同赐死于家中。魏玄同死前,监刑御史房济对他说:“您老为何不告密,这样就有机会得到太后的召见,也可以为自己争取最后的申辩机会。” 魏玄同感叹道:“被人杀死和被鬼杀死,并没有什么不同。既然如此,我又怎能当告密的小人呢?”说完,慨然自尽。 随着时间的推移,该杀的已杀,不该杀的也杀了,剩下的也被排挤出权力的核心,酷吏们围剿的对象也越来越少,也就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发生,无论如何,他们也要尽量找到猎物,哪怕无中生有。 同时,他们已经养成嗜血的习惯,如果长时间看不见鲜血淋漓的场面,他们便觉得哪里不痛快似的,变得困顿萎然。 剪除李唐宗室是武则天的主动出击,酷吏们不过是按照她的心意去办而已。 如今杀戮大臣很大程度上不是武则天的本意,而是武氏宗亲意欲夺嫡和酷吏们带着自身目的和要求插手进来的结果。这两方面的代表人物分别是武承嗣和来俊臣,他们成为武则天伸展出去,却无法完全控制的权力触角。触角所到之处,血溅五步。 高宗去世后,武则天正值夺权路上的重要关口。这时候,她需要帮手。 此时诸武粉墨登场并得以重用。在武则天看来,就算整个世界都与她为敌,不认为武周政权为天命所在,武家子弟也不会那么认为。在他们看来,武周是武家的大周。 光宅元年(684),武承嗣以礼部尚书的身份,主持了嗣皇帝睿宗李旦的登基大典,大大风光了一把。没过多长时间,武承嗣就被提拔为了宰相,正式进入帝国的权力核心地带。 武则天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信不过,更不要说那些家门侄子了。武承嗣做了两个月的宰相便遭到罢相,半年后又再度拜相。这一次时间更短,一个月不到就被武则天挪了位置。 武承嗣心态好,能禁得住这么折腾来折腾去,要是碰上有气节的官员,早就撂挑子不干活了。可武承嗣没有半句怨言,他相信姑母终究不会亏待他们武家子弟。 就连对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武承嗣也是极尽谄媚之术,薛师长、薛师短的。 等到垂拱元年(685)以后,武则天除了提拔武承嗣为相之外,武三思等人也陆续升任相职。诸武由此纷纷登上政治舞台,成为朝廷内外一股不可忽视的外戚势力,这也是武则天夺位的重要支持力量。 武则天登基,诸武自然群情振奋,自谓“武氏当有天下”。既然武氏代李氏而兴,那么下一个“龙种”一定还会从武氏族人中出现。他们力劝武则天诛杀李唐宗室,建武氏七庙,向天下臣民彰显武氏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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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二年(691)九月,武承嗣发动了夺储斗争。这时,正值武周帝国建立的第二个年头,朝堂上下依然保留着浓厚的李唐时期的政治色彩。 随着恐怖政治的不断深入,武则天的施政蓝图上也留下了深深的恐怖烙印,逐渐影响着人们的政治嗅觉。 从垂拱四年(688)假造洛水宝图,武承嗣忙碌的身影就显得无处不在。 多年在官场摸爬滚打的实践经验告诉他,当一个人没有能力取得政绩的时候,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在权力当家人的面前多争取几次露脸的机会。 武则天登基后,作为武氏嫡系袭爵人的武承嗣进封为魏王,并官拜首席宰相——文昌左相。此时,地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宰相)韦方质负责编修《垂拱格》,他也算是帝国的老派官僚。 他有病在家中休养。武承嗣、武三思前往问候,韦方质靠着床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既不还礼,也不挪动身子,藐视群小。事后,有人劝他今后不要这么做,他淡淡一笑说:“人的生死自有命运的安排,身为大丈夫又怎能屈身侍候太后的近亲以求自保呢?”武承嗣的热脸就这样贴在了韦方质的冷屁股上。他知道韦方质刚硬,没想到会如此不识抬举。 武承嗣指使酷吏周兴构陷韦方质,将其抄家流放,害得他客死异乡。这时朝中的宰相虽然还有其他人,但武承嗣一人独大。话又说回来,宰相已经远远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了,他要飞得更高。 目标,随着身份地位的改变而不断调整,对武承嗣来说,下一站——太子。 武承嗣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良好过,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武家。 在他看来,自己于武周朝的建立居功至伟,自己又是武家的嫡系袭爵人,大周朝的太子之位花落谁家,除了自己还能有谁?难道是那个幽居东宫的皇嗣李旦?显然是开玩笑,听东宫密探来报,那个挂名皇嗣每天担惊受怕,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自保,哪里还敢与自己争夺皇位继承权。 在武承嗣的眼睛里,武则天毕竟年岁已高,说不准哪一天就会突然驾鹤西去。自己的命运如何,武氏族人的命运又将会如何,一步走错,就会凶险万分。 他是武氏嫡长,最先继承了武士彟的爵位,姑姑称帝,自己又以亲王出任宰相之职。 尽管如此,武承嗣也是心如明镜,这一切靠的是武则天这棵大树,大树一倒,这天下绝不可能是他武家的,他们一定会被清除。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加紧培植党羽,笼络大臣,牢牢控制朝局。 他十分清楚,只有皇嗣是武家的,是他武承嗣的,天下才能是武家的。他以合法的身份出现在朝堂上,反对派们只有依附于他才能继续在朝为官,最终必然也会站到他的阵营,那时武周的天下才能代代传下去。 武三思也劝武承嗣,得想办法尽快让武皇确定你为继承人。 每每听到太子、皇嗣、继位这些敏感字眼,武承嗣的眼神里就会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欲望的神采。武承嗣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武则天一夜之间将自己确定为皇位继承人。 最理解武承嗣心思的人莫过于武三思,因为武三思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要打。武三思提醒他:“办法总会有的,难道你忘了当年傅游艺带领关中百姓上书劝进的事了吗?” 武承嗣又怎会不记得,那是他们武家群情激奋的精彩时刻。在那些日日夜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事态的动向。 武三思说:“现在你可以向当年的傅游艺学习,花钱雇老百姓联名上表,请立你为皇嗣,然后我再找几个大臣在旁帮腔。如此内外联动,皇上一定会好好地考虑考虑,这事就有可能会成。” 这时,正值武周帝国建立的第二个年头,政治氛围中还弥漫着武则天称帝前后的血腥之气。恐怖政治高潮时期的政策,依然禁锢着人们的思维,酷吏们还在为所欲为。 武则天称帝之前还开创了另外一种政治作风,即广开言路,鼓励天下臣民请愿。 让人感到讽刺的是,这个方法的发明者傅游艺却在九月中旬,因有非分之想而触犯了武则天被下了大狱,然后自我了断了。人虽然死了,可是他却为武承嗣留下了宝贵的政治遗产,并且开启了群众请愿的序幕。 既然武则天可以通过群众请愿的方式谋求帝位,那么他武承嗣也就可以利用同样的方式去谋求储君之位。急于获取皇位继承权的武承嗣开启了新一轮的请愿上表运动。 武承嗣找到凤阁舍人张嘉福为自己策划造势,张嘉福作为政府官员,不方便抛头露面,便找来洛阳人王庆之联络数百人上书请立武承嗣为皇太子。 天授二年(691)九月下旬的一天,武则天正埋头于宣政殿批阅公文,隐约听见宫门外有吵吵嚷嚷之声,心烦意乱之下便厉声叱问身边的宫女:“何人在宫外喧哗?” 武承嗣花钱雇来的上访者王庆之就这样被带到了武则天的面前。看着眼前精明如贼的王庆之,听了他的请愿诉求,武则天很快就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武承嗣这帮不安分的猴崽子们又来给自己惹麻烦了,不然一个浪荡于市井的游民怎么会突然关心皇家的立储大事。请愿书递至武则天的手中,她虽然表现得不露声色,但内心还是有所困扰的。 虽然让李旦及其子嗣都更姓为武,可武则天知道,这么做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等到哪一天自己两眼一闭离开这个世界,太子李旦登上皇位,复兴李唐就成了一种必然的趋势。李唐复归,那她费尽心机所创立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呢?武则天虽然草草地打发走了王庆之,却给了他一个特殊的待遇,允许他随时进宫来见自己。 武则天找来文昌右相岑长倩和地官尚书格辅元进侧殿议事,征求他们对这件事的看法。 岑长倩是初唐名相岑文本的侄子,也是当初武则天赶在高宗驾崩之前急赴洛阳提拔起来的亲信之一。当时任命的四位宰相因为资历太浅,特设同平章事之名,他们是郭待举、岑长倩、郭正一和魏玄同。 郭正一的宰相一职只干了几个月就被赶下了台;郭待举因裴炎之死被贬;魏玄同为酷吏周兴陷害致死,四个人中只剩下岑长倩一人。 岑长倩对武则天登基持有非常积极的态度,他上表请求改皇嗣为武姓,作为大周朝的储君,又请愿劝进武则天登基。武则天登基后并没有亏待他,将其提拔为文昌右相(尚书右仆射)同凤阁鸾台三品,地位仅次于武承嗣,获赐姓为武氏,即武长倩。 由此可见,他能够稳稳当当地走到今天,并且有获赐皇姓的荣耀,绝非官场上的庸碌之辈。就连李旦改武姓,里面也有岑长倩的一份功劳。他这么做的目的其实是为了保住李旦的储君之位。 对于岑长倩来说,他可以接受武则天为皇帝,甚至也可以接受李唐换武周,但是他绝不愿接受武承嗣为太子。他的这种态度,可以说,代表了当时大部分李唐旧臣的心声,当然也引起了武承嗣的不良反应。 当张嘉福、王庆之上表请立武承嗣为太子时,就曾经逼着岑长倩在表上署名,结果遭到对方的严词拒绝。按说岑长倩这种八面玲珑的人应该会见风使舵支持武家子弟上位,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岑长倩反对的理由是,皇嗣李旦现在居于东宫,是陛下的亲生皇子,一向谦恭孝谨,并无任何过错,没有任何废黜的理由。此言一出,朝臣为之侧目。 岑长倩继续言道:“何况重立皇储事关帝国之根本,岂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可以随便议论的?动辄结党请愿,非国之福。请皇上彻查此事,狠狠制裁那些背后使诈的上书者,以儆效尤!” 岑长倩的态度是,既反对重立皇储,又要求惩治幕后的主使人,将矛头直接指向武承嗣等人。岑长倩如此不识时务,并不代表其他人也是如此。武则天又另外召见了宰相之一的地官尚书(户部)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格辅元,他也持相同意见。 格辅元也是面有忧患之色,严肃地劝阻道:“既然已有太子,无缘无故废除,另立其他太子,这等于平地起风浪,这种危险的行为,怎么可以任它发展下去呢?恳请陛下彻查幕后主使,解散请愿团,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与岑长倩、格辅元持同一立场的还有司礼卿欧阳通,他是著名书法家欧阳询之子。他们被武承嗣等人视为眼中钉。 武则天见自己信任的宰相都坚决反对,看来这件事暂时没办法再进行下去。武则天刚刚登基,不想因为重立皇嗣搞得大失人心。她一直在用心听朝臣们所发的牢骚,并没有做出任何回答。自从创立大周以来,“皇嗣”问题就一直困扰着武则天。 虽然武则天在身心方面的状况接近于一个精神饱满的中年人,但毕竟是年近古稀的老妇人。对于继承者的问题,拖得时间越久,越会让她焦虑难安。 格辅元经常会在武则天面前列举出无端废除太子李旦对政局的种种不利,那一刻,他能够清晰地解读出武则天脸上渐渐浮现的难堪之色。面对岑长倩、格辅元的咄咄逼人,武则天有时候会在他们据理力争时突然有意识地打断他们的滔滔之言。 武则天说:“难道我说过要摘取亲生儿子的太子之冠吗?你们说的这些陈词滥调不听也罢,听了反而使我更加心烦不已。你们都给我退下吧,皇嗣之事我还需要时间好好斟酌,自然也会有妥帖的定夺。” 岑长倩、格辅元二臣对武则天莫名的火气深感惶恐和郁闷。岑长倩对格辅元说:“皇上对我们发什么脾气?难道她心里真的想要废掉自己的亲生儿子,改立侄儿?” 格辅元也只能无奈地摇头,说:“天晓得,大概她自己也踌躇两难吧。” 两位老臣在武则天面前的言论很快就传到了武承嗣的耳中,武承嗣内心拴着的狮子张开了血盆大口。多年的积怨也开始发酵,如今已到了非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地步。时不我待,武承嗣已经开始授意来俊臣在岑长倩、格辅元和欧阳通等老臣的身后磨刀霍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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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李旦武姓只是权宜之计,武则天又怎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按照眼前的布局,作为皇嗣的李旦将在她百年之后继位。李旦如果继位,那么自己苦心经营的武周新朝的局面将会被再度打破,这是武则天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当然这与性情温和的李旦本身的意愿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主要还是来自于那些李唐旧臣们的压力。真要是到了那一天,武则天为之奋斗了一生实现的政治图景也将会付诸东流。更何况作为大周帝国的开国之君,武则天将有可能会被定性为李唐的篡国者。而那些供奉于太庙的武氏先祖们的灵位,也将会因为她的退位而被遗弃于道路两旁的尘埃之中。 每每念及于此,武则天的心总会不由得跌入万丈冰窟。如果自己是一个男儿,那又将会是另外一番现实图景。她不由得怨恨自己的女儿之身。女人成就一番事业怎会如此艰难?她想,如果要延续武氏王朝的政治血脉,最为有效的方式,莫过于从武氏的血统中,选出最适合的接班人,册立为皇嗣。 武承嗣第一次冲击太子之位,以失败而告终。但是他并不甘心,想着早晚有一天还会卷土重来。朝中持反对意见的并不只有岑长倩、格辅元、欧阳通三个人,但因为他们身居相位,地位显赫,才让武承嗣等人感到惶恐不安。有人拒绝在上表中署名,给上表活动造成了巨大的阻力,尤其是拒绝的人中有宰相之类的高层人物。 从这件事上,武承嗣得出了这样一个政治经验:处于囚禁状态的李旦已经无力反抗来自外界的攻击,在这种情况之下,武则天更应该倾向于由武姓族人来承继她的皇位。对于武承嗣而言,影响他上位的最大阻力还是来自于那些在心里依然忠于李唐的旧臣们。要除去这些碍事的朝臣,最好的帮手就是那些敲骨吸髓不眨眼的酷吏。 关于皇嗣问题,武则天一直犹豫不决,对于平日处理事务迅速、果断的她来说,真是少有的现象。武则天即位之初,也曾经考虑过皇嗣的问题,却没有想到一旦面对这个问题,会有那么大的困难和阻力。在此之前,她只是步步为营,不择手段只是为了实现那曾经高不可攀的目标。 而这一问题的复杂性,对于武则天来说,是她执政以来遇到的最大考验。 皇嗣问题成了帝国政治的风向标,武则天能够从朝中官员带有倾向性的言语里,窥知他们内心的秘密。 武则天看得出来,这次宰相被迫害事件,完全是武承嗣和来俊臣一手策划的。由此可以知道,武承嗣想要继承皇位的野心有多么强烈,而官员们舍命保护皇嗣李旦的决心又有多么坚定,他们对于“匡复李唐”这件事,抱有多么大的期望。 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武则天没做过多的犹豫就批准了来俊臣逮捕岑长倩等人的奏文。岑长倩是为数不多的几位赐武姓的宠臣之一,要把他拉下马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是人就有弱项,是弱项就有可能会被你的对手攻破,这是无法避免的。 恐怖政策应该结束,因为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将李唐皇室的反抗镇压下去,为武周帝国的建立奠定了基石。但是恐怖政治不可能立即停止。既然恐怖政治已经开始有扩大化的倾向,那么,在扩大化所带来的恶果还没有完全彰显出来之前,它就不可能结束。 当然,恐怖政治之所以能够继续向前发展,是因为下层社会的愿望。庶族中有许多人已经卷入了这场恐怖政治的旋涡之中,参加到告密者的行列里,但他们在政治与经济上的诉求并没有得到满足,他们还需要继续推动恐怖政治。而来俊臣便是这些人的代表。 武承嗣和酷吏来俊臣经过一番合计,以吐蕃犯边为名,推荐岑长倩出征吐蕃,将他暂时调离京都。岑长倩率军前脚刚离开洛阳,来俊臣就随后下手,逮捕了岑长倩的长子——灵原。 酷吏,不要以为酷吏都是像侯思止那样没有文化的粗人。来俊臣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不光是心理学大师,还是行为艺术学的大师。他能随时把握武则天的心理,同时又能利用严刑峻法达到自己的目的。岑长倩是武则天的宠臣,如果要扳倒他,只有在一种前提条件下,那就是触及大周朝皇权的底线。底线何在?就在来俊臣上奏的那句话里——复辟李唐。 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潜在的敌人。御座上的武则天再一次抽出血刃,快刀出鞘时那种决然的声音,让她产生一种安全感。多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快且有效。 当来俊臣的捕吏在洛阳城门外挡住岑长倩的马时,他终于明白过来,绝望和求生的本能使他狂叫起来,滚开!让我去见圣神皇帝。 看着咆哮的岑长倩,来俊臣发出了数声冷笑。他说:“我就是奉了圣神皇帝的敕命来抓你的,你一心叛变大周要匡复唐朝,居然还有脸去见皇帝陛下?” 武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代宠臣岑长倩就这样锒铛入狱了。当朝宰相,手握重兵的武威道大总管,赐姓武氏……这一顶顶高帽子都抵不过一顶谋反的大帽子。前者能够送你上青云,而后者又会让你跌入地狱,万劫不复。 当时,地官尚书格辅元和中书舍人欧阳通刚刚锒铛入狱,皇家大狱的狱卒们又看见奉命西征吐蕃的岑长倩被押进了密室。 密室之中,岑长倩不知怎么吐掉了封口的木塞子,他的怒骂之声响彻大狱幽闭的空间。“武承嗣算什么东西?!他要是做了皇嗣真是我朝的不幸。” 岑长倩的大公子灵原算是开了眼了,他以前只是听说酷吏的手段突破人想象的极限,但他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如此凌辱。灵原在严刑拷问下交代了发生在他家的一次聚会的内容:在那次聚会上,老臣们对武承嗣的野心口诛笔伐,对武则天过多封荫武门也颇多讥讽攻讦。灵原不仅供出了岑长倩和格辅元,更是将欧阳通在内的数十位朝臣也拉了进来。 来俊臣立时上奏,岑长倩等人相互串联反对立武承嗣为皇储的根本原因,实际上是为了确保李旦的皇嗣地位,以备日后复辟李唐。 面对酷刑,岑长倩表现出了比自己儿子更为强大的意志,不管如何严刑拷打,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有谋反的意图。他为自己极力辩白,陛下已有皇嗣,魏王夺嫡于国不利,臣等据实上奏绝无谋逆之心。 审讯断断续续地拖了数月之久,毫无进展。来俊臣没有想到这帮老骨头会那么硬。为防止夜长梦多,他将岑长倩、格辅元和欧阳通等数十位朝臣全部处死,然后伪造了口供和签名,送达武则天处交差。 十天后,在武承嗣的授意之下,来俊臣又杀了另一位宰相乐思晦和右卫将军李安静。 李安静是以刚直著称的开国名臣李纲之孙。武则天登基前夕,王公百官皆上表劝进,只有李安静拒绝谄媚,事后被逮捕下狱。面对来俊臣的刑讯逼供,李安静从容地应道:“以我唐家老臣,需杀即杀!若问谋反,实无可对!”最后也遭了来俊臣的毒手。 就因为反对立武承嗣为太子,两位宰相和数十位朝臣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折腾至死。天地为之失色,世人为之震惊。武承嗣借案立威,朝堂内外人人震惧,风头一时无两。 此时的武则天却无法开心起来。她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有被人利用的嫌疑,武承嗣是在借她手中的刀来铲除异己。武则天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从来只有她利用别人,现在自己竟然却被别人利用。 武则天对于来俊臣诛杀岑长倩等朝臣之事并不满意,因为她已经在慢慢调整权力的运行方式。她被皇嗣之事搅得心烦意乱,很多时候,甚至都不想听人提及武承嗣的名字。 第二章 皇嗣梦是一场无法醒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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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人请愿的王庆之因为得到武则天的一纸手令,可以随时入宫门请见女皇。当王庆之不厌其烦地屡屡前来上阳宫请愿时,武则天开始厌恶这个不知深浅的市井草民。 此时的武承嗣却在武则天诛杀岑长倩、格辅元和欧阳通等人后,大受鼓舞,决定乘胜追击。武承嗣认为,既然武则天特许自己雇来的王庆之凭印纸随时觐见,那么自己又何不好好利用王庆之这张牌,掀起“舆论反李”的新高潮? 武承嗣之所以会选择王庆之,是因为他无职无权,是草民阶层的代表,说话比较自由。当武承嗣再次命王庆之领着数百人到宫门请愿时,武则天又一次接见了他。 与往日并无不同,王庆之再度提出废黜李旦的要求。或许是被他这种死缠烂打的精神感染了,这一次武则天很想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样的新鲜理由,便问道:“皇嗣李旦是我的儿子,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废黜他呢?”王庆之的回答是:“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今谁有天下,而以李氏为嗣乎?”也就是说,李旦不是你武氏族人,不具备成为皇嗣的资格。武则天面露厌烦之色,说来说去还是老三篇,武则天便让他回去考虑成熟再来。王庆之索性跪在地上,以死泣请,死活不愿意离开。武则天还没考虑清楚皇嗣的归宿问题,对于王庆之所请求的“册立武承嗣为太子”,也只能不置可否。但是武则天真的不想再听王庆之之流在耳边喋喋不休着毫无建设性的意见。 她不想听,却又没办法。既然已经为底层民众上言打开了方便之门,武则天也不好出尔反尔,再强行关闭。当着朝臣的面,武则天又给王庆之开了一张便条,让他下次再来。 让武则天气结的是,没过两天,王庆之又趾高气扬、大模大样地进宫了,惹得围观的人们一片唏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见女皇如见隔壁王二婶?实在是让人敬仰。 也赶巧了,王庆之到了朝堂,武则天正在和兵部的人研究出兵吐蕃的军国要事。王庆之不管不顾,走过去昂然打断武则天和朝臣们所议之事。他理直气壮地说道:“魏王乃武氏正宗,理应立为皇太子。李旦乃外姓之人,旧党余孽,不杀他就算高抬他了,让他做皇嗣,实在是家国的不幸……” 又是不请自来,又是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说那几句私底下排练了无数遍的台词。一个平民,置朝堂规矩于不顾,进出自由,口无遮拦。 武则天再也无法容忍,她拍案而起,对正在向她奏事的李昭德说:“将这个讨厌之人拉出去,赐他一顿棍杖。”李昭德早就有心除掉这个无赖,一直苦无机会。他一挥手,上来两个侍卫,将王庆之脚不沾地硬生生地拖了出去,一直拖到先政门。王庆之做梦也不会想到,此次不同往日。 那些尚未散去的朝臣听说李昭德要杖责那个进宫如逛菜市场的王庆之,都凑过来看热闹。不一会儿,先政门前就围满了朝官,每个人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欣悦之色。 李昭德生于长安,长于长安,是一个纯粹的长安人。他没有任外官的经历,到目前为止只在京城任官。这种生于帝都的历练让他的精神气质显得自信有余而忧患不足;与生俱来的直爽性格,又将他与那些出身地方的官员区别开来。说到李昭德,朝中老臣都会提起他的父亲李乾裕,认为父子二人有太多相似之处。 李乾裕于贞观初年任殿中侍御史,同样是一个性情刚直、才干突出的朝士,后晋升为御史大夫。由于性格过于刚直,敢言敢为,经常遭人背后算计,后被朝廷免官,于失意忧愤中病死。 李昭德不但继承了父亲身上那种耿直、洒脱的性格及杰出的才干,而且在各方面都要比他的父亲更加大胆和直接,自我表现的欲望也更为强烈。 李昭德的头脑极其灵活,尤其善于把握现实状况,适时发挥个人才能,且勇于表现自我。在恐怖风暴席卷朝堂内外,朝臣们谨小慎微如探雷似的在权力地带摸索前行之时,李昭德让自己独特的个性绽放出灿烂的光芒,也由此成为大时代背景下一颗耀眼的政治明星。 当李昭德接到武则天的指令,让他好好教训王庆之时,他的内心雀跃不已。 他让宫中侍卫将王庆之拖出宫门外示众,当着朝中官员的面,他用手指着王庆之大声叱骂道:“此贼欲废我皇嗣,立武承嗣。”此言一出,围观人群哗然一片。李昭德就是要打给这些人看,看谁还敢为武承嗣请愿。 当然李昭德的这番举动也是做给武承嗣看的,因为武承嗣也在其中。他没想到王庆之会将武则天惹急了,更没想到李昭德会将矛头直接指向自己。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进退两难。 打板子是一项体力活,但也是项技术活。宫里的刑杖都是有规矩可循的,不是随便乱打的,执刑人将火候把握得炉火纯青,生死在毫厘之间。 执刑人训练时,先用皮革绑扎成两个人形,一个里面放上砖头,一个外面包上纸,然后再给他们穿上衣服,对他们行杖。放砖头的人形是用来练习“外轻内重”手法的,要求做到看起来打得很轻,衣服也不要破损,但里面的砖头要打碎。包纸的人形是用来练习“外重内轻”手法的,要求做到看起来似乎打得很重,但里面包裹的纸不能损伤。行杖要达到这样的水平才算合格。 而判定生死的关键也并不是打多少杖,而要看发令者的意愿,如果发令者两脚水平正常摆放,那么执刑人就知道要“外重内轻”,顶多是养个把月伤了事。但如果发令者双脚内八字摆放,那执刑人就明白要“外轻内重”,表面看不出什么伤痕,但内地里使暗劲将人活活打死。 行刑的侍卫们一看李昭德这副派头,就知道今天他们的任务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只要简单粗暴地把这家伙往死里揍就算完成任务。 李昭德一声高喝,执杖之人应声而答,于是乱棒齐下。神采飞扬的王庆之瞬间就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刚开始还杀猪似的哀号连连,没过多长时间就没有动静了。李昭德以为王庆之用装死来逃避责罚,于是走近细看,只见对方口鼻沁出了血丝,用手一摸,早已气绝身亡。 看着王庆之在朝臣们的眼皮子底下被活活打死,跟着王庆之前来请愿的人早已吓得肝胆欲裂。那一声声铆足了劲儿拍下去的板子,在王庆之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为了能够捞取那么一点好处,居然被活活打死,太不值得了。 武承嗣苦心组织起来的百人请愿团就这样被李昭德一通棍棒打得魂飞魄散,四下逃窜,生怕跑得慢一步就有可能死于非命。武承嗣靠着连杀两位宰相树立起来的淫威,就这样被李昭德打得立刻消失了。 李昭德转身回报武则天:“陛下可以安心了,王庆之再也不会来打扰您了!” 武则天心头一震道:“他死了,我并没有让你把他打死。” 李昭德表现得一派轻松,眉宇间有着难以掩饰的愉悦。只见他双手一摊,一脸无奈地说道:“棍棒无情,下面的人下手不知轻重,此等小人也太不经打,三两下就断了气。” 武则天不由长叹道:“爱卿,难道你也不赞成立魏王为太子么?” “那是肯定的。”李昭德根本没有想掩饰内心真实想法的意图。 他接着说道:“我不清楚陛下您到底是怎么考虑的。高宗皇帝是陛下的夫君,皇嗣为陛下的皇子。如果说自己的儿子都靠不住,那么侄儿就更靠不住了。世间心心相隔,父子亦然,母子亦然,又何况姑侄呢?” 李昭德的这句话凌厉得像一把刀子,而刀锋所向直接刺向武则天的软肋。李昭德说的这句话和前面王庆之说的那句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王庆之对武则天说的是,自己的儿子李旦靠不住。而今天李昭德再次向武则天强调,自己的侄儿武承嗣更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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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虽然聪明,但是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都耗在了后宫世界的权力博弈上,人生的努力都集中于这个焦点。对于自己施予大恩的内侄武承嗣,武则天从来没有想过,他有一天会背叛自己,即便是在她百年之后。 一直以来,武则天对自己的娘家人有着说不出的一份感情,最亲最痛恨的人中都有他们的存在。姐姐韩国夫人及她的女儿魏国夫人,外甥贺兰敏之,其他的异母兄弟及那些堂兄弟们,虽然自己对他们有大恩大德,但他们还是做出了背叛之事。 武则天并不后悔对他们施予恩宠,就算他们曾经背叛了自己,谁让她的父亲是武士彟。除了武家人,她真的不知道,还有谁,值得自己这样无条件地信任,尽管他们可能还会辜负自己的这份信任。就像现在,武则天又把武承嗣放在心里重新掂量了一次,她对自己的这个侄子又到底了解多少呢?当年武承嗣的父亲死在自己手中,武承嗣几年的牢狱生活也是拜自己所赐。如今他对自己还算忠心可靠,是亲情无价,还是因为她这个姑姑手握的皇权无价?如果自己失去了皇权,他还会拿这个姑姑当观世音菩萨供着吗? 自垂拱元年以来,武承嗣内心就涌动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澎湃欲望。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不遗余力地推动武则天去建立武周帝国,去打压李氏宗亲,排除异己。在他看来,武则天称帝以后,武氏王朝的下一个皇帝,理应是他。 武承嗣如果要接替武则天当皇帝,首先一条便是先成为储君。他不是储君,而是魏王,储君是“皇嗣”李旦,这在武周帝国建立之初便已经明确了。武承嗣需要策动一次倒储行动,将储位夺到自己的手上。 如果说,武承嗣是武氏族人夺权的头号人物,那么武氏家族的二号人物便是武三思。此人也怀有同样的野心。武三思之所以对于武承嗣的所作所为全力支持,是因为他的地位低于武承嗣,他不能直接越过武承嗣去摘取皇冠,所以他不想过早地暴露自己的野心。所以武三思的夺储欲望,显露得要比武承嗣稍微晚一些。 当李昭德明确地告诉武则天,如果你将来传位于武承嗣,那么你这个做姑姑的,连供奉武家先祖的庙堂都进不去,因为你是李家的媳妇,高宗皇帝的未亡人。 话已至此,可武则天还是抱着一种观念,她创立的武周朝是武家的大周,不是李家的大唐。她心有不甘地说:“王庆之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武周江山是不应该给异姓人继承的。” “皇嗣(李旦)不是已经跟着陛下改姓为武了吗?”李昭德似乎早有准备,反问道。 武则天脸色微微一沉,低声喝问:“爱卿,难道对此还有异议?” 李昭德只能无奈地摇头,他说:“陛下真要是为身后事打算,就更不能立武承嗣为太子了。儿子立庙祭祀父母天经地义,从来就没听说过侄儿会立庙祭祀姑母的。” 武则天沉吟半晌,没有作声。李昭德说的每句话都没露出什么破绽,乍听上去,也像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考虑。 李昭德的话显然是触及了武则天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她不禁陷入了思索之中。自己一旦去世,如果由武承嗣继承皇位,必将面临这样一个问题:他的皇统来自何处,是来自于他的父亲武元爽,还是来自于她这个姑母?按中华帝国的传统习惯,他必定要抬高其父亲的地位,因为权力世界还是以男性为中心的,武则天这个女皇是千百年来的特例,不可复制。 身处那么多杰出的男性政治家的包围之中,身为女性,武则天身上具有独特的个人魅力。当别人指出自己的错误时,武则天已经能够做到坦诚不讳,虚心接受。这是一般男性的专制君主所缺乏的聪明。 从武则天的表情,李昭德很快对她的内心想法了然于心,他知道自己的建议十拿九稳了,只需要自己再添上一把火。 李昭德迟疑片刻,说道:“陛下能够成为社稷之主,是受高宗临终托付。陛下如果将来将皇位传给武承嗣,他能否立庙祭祀你这个姑母暂且不说,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高宗皇帝是肯定得不到血食的。” 提到已故的高宗皇帝,掀起了武则天心头无限的涟漪。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他们是夫妻,是战友,他们相互扶持又相互掣肘。不管是爱大于恨,还是恨大于爱,这份感情终究扯不断、理还乱。 凤阁侍郎李昭德的一番话打动了武则天的心,尤其是提到将来她和已故的高宗皇帝无法享受血食祭祀。武则天朝李昭德赞许地点着头,不由感叹道:“爱卿一言胜过百官千谏,这些年来我广纳才俊野不遗贤,但是能像爱卿这样一语中的的人却寥寥可数。” 李昭德见武则天不再言语,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来日方长,他决定等待下一次机会。 或许是杖责王庆之替武则天解了朝堂之围,又或许是李昭德的一番言论正中武则天的下怀,没过多长时间,李昭德被提拔为了宰相。 李昭德的突然发力,打得武承嗣措手不及。那冰冷的板子虽然落在了王庆之的屁股上,武承嗣却觉得像是狠狠地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面子有时候真的不是自己找回来的,而是别人给的。武承嗣还没来得及去找回属于自己的面子,李昭德已经抢先一步,将他的里子也撕扯得稀巴烂。李昭德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到位,于是他找了个机会再度密奏武则天:“魏王威权过重,陛下不可不防,不然早晚会惹出事端。” 武则天先是一怔,然后不以为然地笑了。武则天道:“爱卿无须多虑,武承嗣是我的侄儿,所以我才会让他担当要职,委以重任。”在武则天看来,只要自己还剩下一口气,武承嗣就翻不了天。 李昭德面有忧色,摇头道:“侄儿与姑姑,又怎比得上儿子与父亲之间的亲情?权力之争时,各种悲剧都有可能发生。连儿子还有杀死父亲的,何况侄儿呢!现在武承嗣既是陛下的侄儿,亦是亲王,又任宰相,权势与君主等同,照此发展下去,我担心陛下不能久安于天子之位!” 李昭德一番话直听得武则天如闻惊雷,她不安地拍打着龙椅上的扶手,像是从一场噩梦中突然警醒。她盯着李昭德的眼睛,冷冷地说道:“朕没有想到这一点,如果不是爱卿提醒,朕几乎埋下了大患!” 李昭德的这番话触痛了武则天内心深处最为柔软的部分,武氏家族在历史上深有旧怨,武承嗣的父亲武元爽是被武则天流放而死的,所以从利害关系上讲,李昭德的这番话确实有一定道理。 武承嗣很快就知道李昭德在武则天面前进言关于他没有资格成为皇嗣的问题。让武承嗣深为不安的是,李昭德究竟在武则天面前说了自己多少坏话。他能够感觉到,自从王庆之事件之后,武则天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微小的变化都会引起局中人的紧张与不安。当初武则天改旗易帜,建立大周时,那些王公及文武百官曾经集体上书。既然大势已去,身为臣子,只有顺应时势所趋,才是明智之举。内心以李唐遗臣自居之人,在天下大势之前,暂时委屈自己,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今日的一时委屈,是为了明日的伸张。 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王庆之想要成为武承嗣的佐命功臣,结果白白送了自家性命。造成这种局面的关键,就在于李派士族的阻力。李昭德一声召唤,许多文武官员便积极响应,将王庆之打杀。 武承嗣处境之孤立,和李派士族高涨不熄的气焰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虽然从整体上看,武承嗣并没有达到最终的目的,但在处理局部的具体问题上,却取得了胜利,他借此机会杀害了数十名文武官员。武承嗣也认为,请愿虽然不是上上策,但是就此掀起的大肆诛杀还是可以立威的,可以趁机将李唐派的气焰打下去,不失为一种重要的手段。 第三章 一个婢女的愤怒,与爱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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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三年(即如意元年,长寿元年,公元692年),武则天那没有几颗牙齿的牙床里竟然生出了新齿。这一奇迹的出现,让武则天兴奋不已。在百官的簇拥下,武则天登上高高的则天门,接受百官的拜贺,改元长寿,大赦天下。这一次改元,是这一年当中的二度改元。四月一日,曾改成如意元年;现在又从九月九日起,改为长寿元年。 也就在这一年里,武则天任命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武承嗣为特进,纳言武攸宁为冬官尚书,夏官尚书、同平章事杨执柔为地官尚书,也就是说,他们的相职被武则天一并罢免了。 武承嗣夺嫡不成,连首席宰相一职也被剥夺。本来是希望能够一鼓作气,实现自己的皇嗣梦想,结果却被李昭德在谈笑风生之间扭转了局面。本以为到手的完胜就这样变成了一场完败,虽然武承嗣还不愿意承认失败,可现实已经让他清醒了许多。 梁子算是结下来了,既然你们胆敢挑战我的权威,那么就休怪我不客气了。武承嗣很快就做出了反击,他到武则天面前说李昭德的所作所为,可谓居心叵测。 很显然,李昭德之奏已经打动了武则天的心。武则天不但没有听进武承嗣的添油加醋,反而将其狠狠地批评教育了一通。武则天明确无误地告诉武承嗣:“我任用李昭德,他能分担朕的一些忧劳。有他在,朕才睡得安稳。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件事了,这与你无关。” 武则天冷酷的话语犹如一把利刃穿透了武承嗣的心脏,他只有默然无语地退去。 武承嗣这时候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李昭德在朝堂之上一个人表演。由于李昭德突然获得武则天的圣宠,朝堂不再是武氏兄弟把持的一亩三分地。李昭德所表现出来的勇气与智慧以及他无所顾忌的政治态度,让武承嗣和来俊臣等人心生恨意,恨不得逮着机会将其置于死地。 如今武则天登临天下,此一时彼一时,那些非常时期使用的手段和起用的人,都需要好好整顿一番。而她或许正是看中了李昭德所具有的无惧无畏的气质,所以才会重用他。 时人有云:“诸处奏事,陛下已依,昭德请不依,陛下便不依。如此改张,不可胜数。”虽然这句话有夸张之嫌,但也由此可见李昭德在武则天心目中的分量。 李昭德的出现成为酷吏们的克星,比如酷吏侯思止要讨老婆,武则天命政事堂拿出来议议。李昭德却仰天一笑:“这个流氓娶媳妇也要拿到这里来议,简直辱没我朝威仪,可笑之极!” 一席话,举座皆惊。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如果说酷吏侯思止这一类是属于没文化的流氓,那么李昭德就是有文化的流氓。李昭德连武承嗣都不怕,更何况侯思止。 武则天迷信祥瑞,她要让天下臣民都要相信一点,自己的皇位是天赋神权。登基之前,那些会说话的石头和自然界的灵异现象都会让她兴奋不已,拿来大做文章。 有人从洛水里面捞出了一块有红色印记的石头,因为它的心忠诚(以其赤心)。李昭德大怒,恨不得上去直接抽那人两记耳光。他也不管自己正置身御前,当着武则天及一众朝臣的面,指着来人的鼻子就怒斥道:“一派胡言!如果这块石头有赤心,那么其他石头是不是全都谋反了?” 武则天也被这句话逗笑了,所有在朝的人也跟着武则天大笑了起来。 自从告密之风盛行,朝堂之上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笑声了。那些畏畏缩缩的朝臣,每日里低眉顺眼地扮菩萨,生怕在武则天面前说错话,表错情,成了刀下冤魂。 襄州人胡庆用红漆在龟的腹部书写“天子万万年”几个字,到皇宫门口进献。李昭德用刀把字刮除净尽,奏请将进献者法办。武则天说:“这个人用心并不坏。”命令释放他。 自从垂拱元年(685)以来,武则天在会见了近万名告密百姓之后终于感到了疲惫和厌倦,席卷天下的告密浪潮渐渐趋于平息。即便如此,各地官府衙门在城镇乡路贴出停止入宫谒见的布告时,仍有数千名前往洛阳告密的百姓滞留于东西南北的驿道之上。 索元礼、周兴和来俊臣等人联袂创造了一个恐怖而“辉煌”的酷吏时代。 许多朝臣失望地发现,他们献媚于女皇的脚步永远赶不上这个老妇人奇思怪想的速度,她一直立于这个时代的风口浪尖,走在最前端。 神都洛阳宫里花谢花飞,牡丹吐芳处有蛱蝶与蜜蜂竞舞春风,楼台水榭上有乐工手执箜篌练习新曲,深宫中的春宵美景总是纠缠着某种甜酸之气。 巡夜的宫监们在经过武则天的寝殿时总是避瘟神似的绕路而行,他们知道白马寺的大和尚薛怀义几乎每夜都与女皇相伴于绣榻之上。 宫廷群臣仍然在武则天身边上演着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好戏。自垂拱年间以来,武则天任用酷吏,处死唐朝皇族和贵戚数百人,诛杀大臣数百家,杀刺史、郎将以下官吏更是数之不清。 在这些酷吏中,尤以来俊臣最为活跃。自从成为帝国的王牌酷吏以来,来俊臣在服务于武则天的同时,经常会利用审案之机向一些被告者的家属,或者一些有可能成为被告的人勒索。面对来俊臣的无耻敲诈,许多大臣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乖乖就范,屈服于他的淫威。 但来俊臣的敲诈也未必百分百成功,像当时的左卫大将军泉献诚就不畏惧来俊臣。 泉献诚是高句丽人,他是高句丽权臣渊盖苏文的孙子,渊男生的儿子,入唐后因避讳唐高祖李渊名而改称泉献诚。此人也是刚烈正直之辈,每次听到朝中大臣遭来俊臣敲诈时,便会当面责备那些甘心受屈辱的人,身为朝廷命官,怎么可以向一个奸邪之徒献媚?这也太不成体统了。 也有人私下对泉献诚说:“我们并不是怕来俊臣这个人,而是怕他手中的特权,你看圣上那样信任他,放纵他,我们这是在舍钱买平安。” 每次听到这话,泉献诚总会正色地说:“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为什么要讨好这类奸恶无比的小人?你们看看来俊臣这等鼠辈,滥杀无辜,嚣张至极。假如人人只求自保,那天下岂不乱了?”泉献诚的这些话很快进入了来俊臣的耳里,来俊臣因此怀恨于心。 虽说泉献诚是一个严守忠义的人,无奈泉献诚的手下未必就能跟他一般严格要求自己。很快,来俊臣就收到了一条消息,泉献诚的手下有违法行为。既然这样,一直在等待泉献诚出事的来俊臣又怎能放过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 当收到告密泉献诚以及手下违法的事时,武则天犹豫了,尽管泉献诚一向忠心,但毕竟泉献诚是个高句丽人。公元666年,在他16岁的那一年被父亲派到唐朝请降,从那以后泉献诚才被赐封为唐朝将军,而且泉献诚手下的兵将也有一部分是投降过来的,曾经在平定越王之乱时立下大功。虽然是功臣,武则天还是将泉献诚交给了来俊臣审讯。 当泉献诚被押到来俊臣的面前时,来俊臣嘲讽道:“泉将军不是一贯以忠义示人且治军严谨吗?怎么这次放纵部下违法了?” 泉献诚面无惧色,激动地呵斥:“来俊臣,要杀要剐,老夫等着!” 对于来俊臣所动用的严酷手段,泉献诚始终不屈服,大骂不止。 遇上了一个强硬之人,审讯他的那些酷吏们倒也不着急,而是像猫玩老鼠般慢慢地折腾,直到将其逼至死亡,然后以“畏罪自杀”交代了事。 朝廷每任命一名官吏,宫中守门的官婢便会在私下议论,又有“鬼朴”来了。所谓“鬼朴”,也就是做死人的材料。想到那些即将上任的官员,不久以后就会成为酷吏整肃的对象,甚至被押送刑场赴死,宫婢们不禁露出幸灾乐祸的嘲讽之色。 果然不出所料,未满一月,那些新上任的官吏即遭突然逮捕,举族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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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告密的人蜂拥而至,地方官府完全失去了管理效力。每个人都想把自己收集到的第一手情报上报,这让武则天不胜其烦。她命令监察御史严善思彻查,不能让朝臣酷吏们拿告密这件事当饭吃,搅乱正常的朝堂秩序。 严善思是一个实在人,这样的人往往有一共性,那就是敢说真话不怕得罪人。经过严善思的一番彻查,承认诬告、服罪而死的达到八百五十多人。在这份长长的名单中,上至朝廷重臣,下至体制边缘的小吏,无冤不成狱。 从这个结果看来,大部分告密者都是基于私人恩怨,或者索贿未能达到目的,才以这种方法报复。此后,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们在降低工作标准的同时,心中始终有着难以化解的怨恨。 他们将严善思视为新体制内的背叛者,于是酷吏们联合上奏,严善思彻查的情况并不真实,纯属诬告之言。武则天虽然知道严善思是无辜的,但还是将其流放到帝国的南陲边疆,一个叫作驩州的地方。 武则天之所以将严善思流放到遥远的南陲,一方面是想借此缓和酷吏们的愤慨;一方面想保护他,免得他遭酷吏的暗算。没过多长时间,武则天便找了个借口将其召回,任他为浑仪监丞,也就是让他掌管天文、历法等的衙门,就是以前的太史局。让他离开监察御史的岗位,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观察日月星辰如何运行,以此判定天象给人间带来的种种启示。 严善思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比如右补阙朱敬则就大胆上奏,他说:“现在新皇已经登基,人心也已安定,陛下今后应缓和刑罚,抑制罗织之徒,让天下苍生得以休养生息。” 武则天为此特赏绢布三百匹,鼓舞了朝臣渐渐冷却的心。以前曾经上书直陈酷吏的残忍,请求缓刑以宽待民的侍御史周矩也卷土重来。他上奏武则天,当务之急,重振朝纲,再拾人心,都需要推行仁政。 武则天也同样犒赏了他。他们说的话虽然不能完全契合武则天的心意,但他们说出了朝中大部分人的心声。武则天给予他们赏赐,以此温暖大部分朝臣的心,何乐而不为? 在严善思提供的那些名单中,尤为扎眼的是那些居于高位的宰相。 史料记载,从武则天临朝称制算起,先后任用了七十五名宰相,人均任期只有三个半月。 而在这七十五人中,其中的百分之六十被武则天贬杀,由她一手提拔的宰相被流放和被杀的有二十四人,笑到最后的只有区区四位。武周朝顺风顺水的宰相只有三位。时局如飓风般动荡,身陷其中又能全身而退的毕竟少之又少。 男一号是以谄媚出名的“两脚狐”杨再思,在帝国政坛上摸爬滚打了十余年,留下的名言就是“莲花似六郎(武皇男宠张昌宗),非六郎似莲花”。 男二号是苏味道,此公为文章四友之一,颇有文采,宰相当了六年多,官腔官话说了一箩筐。此人打官腔就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说话,可即是不可,不可即是可,凡事无可无不可。成语“模棱两可”就是从他这里得来的。 男三号便是为相五年的娄师德,他的人生格言是:“如果别人吐你一脸唾沫,不要生气,更不要擦去,要等唾沫自己慢慢干,这样别人才能出气,你才能不得罪他。”“唾面自干”的成语就是送给他的。 李昭德和后面两位宰相是同事,一位模棱两可,一位唾面自干,都是品行不端之人。 李昭德想往后退也没办法,武则天对他信任有加,且委以重任,在帝国的权力高层中形成了众星拱月的局面。 这时候武则天正加紧防范宰相群臣复辟的可能,所以才会利用酷吏不断掀起大狱。李昭德的暗中相助无形之中反制了武承嗣的夺嫡计划,这么做实属难能可贵。其实李昭德此举,对皇嗣和李唐王室成员的现状改善并不大,更无法消弭武则天对这些人的怀疑与猜忌。 王庆之的“李旦靠不住论”,武则天能够接受。 李昭德的“武承嗣靠不住论”,武则天也同样能够接受。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毕竟自己的皇位来路不正,天命所归只能忽悠一时,却难以忽悠一世。武则天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一脚将李旦踢开的机会。 李旦背负着一副难以卸除的精神枷锁,他对武则天始终怀有一颗畏惧之心。他的位置被武则天剥夺,却毫无怨言,听任摆布。 也许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真正得到过那个位置,从未得到,又何谈失去? 李旦被降为皇嗣后,心态上并无失落惆怅之感,每日早晚进宫请安。武则天对她的几个皇子,既怒其不争,又不希望他们性格上有尖锐的一面。李旦是一个性格温和之人,或许正因为如此,武则天才会对其慢慢放松戒惧之心。 可是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了问题,李旦每日都要向武则天请安。一来二去,就被武则天身边的户婢韦团儿盯上了。 宫婢是一种罪奴,那些犯了重罪的臣僚,其家属或没入司农,或没入掖庭,没入掖庭者即为宫婢。掌管门户的户婢,不同于一般宫女之处,是她们有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 一般的宫女多半身处后宫内廷,对外界的事知之甚少,或毫无所知。由于户婢身份特殊,能够有机会见到大量往来的朝中大员,甚至熟悉他们在宦海中浮沉的情况。也就是说,韦团儿是掌管宫中门户,负责引导人觐见皇帝的宫婢。 李唐皇族有异域血统,历来不乏俊男美女。史料记载,章怀太子李贤“容止端雅”,懿德太子李重润“丰神俊朗”,形容安乐公主李裹儿用的词更是绝,“姝秀辩敏”“光艳动天下”,李旦也不例外。 韦团儿头脑聪明,办事灵活,颇得武则天的信任与赏识,当时担任户婢的领班。所以在宫人之中,她也算是一个颇有实力的人物。更重要的是,作为皇家的婢女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要生得一副姣好的面容和婀娜的身姿。而韦团儿在户婢中更算是出类拔萃的。 尽管韦团儿深受武则天的赏识,可是婢女的身份始终无法改变。由于身居要位,有权有势的人见得多了,或许是见惯了别人的奉承与笑脸,心境自然也就变得活泛起来,对改变自己的命运有了非分之想。她希望能找一位居于高位的男人,将来成为他的爱妾,唯有如此,她才可以攀上高枝,家雀变凤凰,改变自己的身份,享受永久的荣华富贵。 在经过一番筛选比较之后,团儿锁定了目标,那就是身为皇嗣的李旦。在韦团儿看来,李旦当过挂名皇帝,如今还算是皇嗣。她喜欢李旦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温厚笃实、儒雅知性的贵族气息,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最佳人选。 或许是李旦现在所处的地位很尴尬,挂名的皇嗣随时有被人取而代之的风险,因此李旦身上时常投射出几分冷冷清清的影子,这从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女人内心的母性本能。 每次李旦进宫时,韦团儿都会想方设法地与他套近乎。无论前朝后世,君王或者太子宠爱宫女并非没有先例,更何况当今皇上就是最好的人生榜样。所以对自己容貌极为自信的韦团儿,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就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可是韦团儿毕竟是一厢情愿,太子李旦对她毫无感觉,他用一种委婉的方式拒绝了她。韦团儿并不死心,情急之下居然还打出了武则天这张牌。她对李旦说:“奴婢知道殿下目前的处境,如果奴婢能在身边服侍,定当竭尽全力调和殿下与圣上之间的关系。” 她的这番话,使本就无意的李旦更加心生恐惧。他甚至认为韦团儿是武则天派到自己身边的卧底。她接近自己的目的,与纯粹的爱情无关,她的目的是监视自己、掌控自己。 从那以后,李旦尽量避免和韦团儿碰面,即使经过她的身边,也会尽量板起面孔,视她为陌路人,不给她任何接近的机会。韦团儿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如此无情地拒绝,她的爱情之火很快成为内心的愤怒之火。尤其是当她面对那些已经看出端倪的下等户婢,她觉得自己丢尽了面子。 无数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得罪谁,也不要轻易得罪女人,就算是太子也不例外。 愤怒的火焰炙烤着韦团儿的内心,她像所有愚蠢的女人那样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了愚蠢的安排。她并没有要伤害李旦的想法,而是将心中的怨气全部泼洒到李旦身边的女人身上。自己色冠群芳,要身段有身段,要长相有长相,是男人就没有理由拒绝自己,就算你是未来的皇帝也不应该如此决绝。 韦团儿最后将问题的根源归结于李旦身边的皇妃,肯定是那些女人从中作梗,破坏了自己的好事。最后她将目标锁定在李旦最为宠幸的两个妃子身上——刘氏与窦氏。 李旦的正妃为刘氏,原本应该做皇后,现在随着夫君的命运转折又降为皇嗣正妃,生有长子李成器及寿昌公主和代国公主。另有德妃窦氏最为得宠,生有李隆基及金仙、玉真二位公主。 两个人都是名门淑女,本以为嫁给皇室就可以一生荣华。她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冥冥之中得罪了一个宫婢,要是知道,她们也愿意做丈夫的思想工作,不就多娶一个妃子吗? 韦团儿出手了,她决定一招致命,不留后患。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韦团儿决定疯狂一次。她暗中做了两个桐木人,在木人的胸前刻上武则天的名字。然后由事先已经联络好的东宫户婢,将桐木人分别放置于刘妃和窦妃的床下。 韦团儿找了个机会,对武则天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她说:“两位王妃对陛下早已恨之入骨,夜夜都施法诅咒陛下早死。如果陛下不相信奴婢的话,可以到两位王妃的床下去搜查。” 韦团儿的话,字字句句都让武则天心惊不已。自己已近暮年,时间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所剩不多。如果自己哪天一觉不醒,皇嗣李旦马上继位,是理所当然的事。更何况李旦本来就是前任皇帝,自己只是一个窃贼,窃取了李唐的社稷。她的行为难免会让东宫的那些妃嫔们心有怨恨,她们在私下里诅咒自己早死,也是极有可能的。 要知道施巫蛊之术,诅咒皇帝早死,罪当灭族!武则天身边的一个侍女都这么有野心、有手段,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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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武则天亲临万象神宫,破例起用魏王武承嗣为亚献,梁王武三思为终献。 在这样大型的国家庆典中,武则天选用两位武家人为亚献和终献,却让皇嗣李旦置身事外,可见李旦位置的尴尬以及在武则天心目中的地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表明皇嗣在皇帝的心里,原来也不过如此。 李旦依然保持着一贯谦恭的笑容,像个没事人那样。他习惯了武则天加诸于他身上的种种羞辱,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场灾难正向他悄然袭来。 第二天清晨,他的两位王妃刘氏和窦氏洗漱完毕,照例去嘉豫殿向她们的婆婆,当今的女皇陛下拜年。站在宫门外,她们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两人携手走进宫门,也就此打开了一扇死亡之门。 有人看见她们并肩走进嘉豫殿向武皇陛下请安,之后便无人见过她们的影踪,也无人知道她们最后的下落。陪同的侍从在外面等待良久,也不见刘、窦二妃从嘉豫殿走出来。直到天黑,她们也没有返回东宫。第二天黎明,仍然没有半点消息。也就是说,她们在嘉豫殿消失了。 两个大活人就这样从金銮之地人间蒸发了。韦团儿的诬告始终没有向外公开,武则天也没有下令搜查两妃的住处,或追究两妃身边的人。这不像是武则天一贯的谨慎作风,或许是英雄迟暮,让她产生了强烈的疑心之故。 刘、窦二妃的离奇失踪,让后宫每一个人的心底都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阴霾。有人亲眼看见刘、窦二妃进入武则天的侍寝之处,而迎接他们的是户婢的大领班韦团儿。韦团儿领着心腹户婢数人,将刘、窦二妃带出侍御殿,随后进入旁边的侧殿再也没有出来。 若干年后,已登基为帝的睿宗李旦恨不得将嘉豫殿的每一块地皮甚至屋顶都翻过来,也没能找到她们的尸骨。 刘妃为刑部尚书刘德威的孙女,以温柔孝顺著称。此女是高宗李治亲自为李旦挑选的嫡妃,他对这个儿媳也非常满意。 窦妃的出身更为高贵,是著名的虏姓高门扶风窦氏,即北周武帝外甥女唐高祖太穆皇后窦氏的家族,族人将相辈出,与皇家多次联姻,是建唐以来最为贵盛之家。太宗李世民的母亲也是出自于窦家,窦妃算是她的曾外孙女,生子李隆基,就是后来的唐明皇。 刘、窦二妃其后都被追谥为皇后,但对这两位薄命女子而言,这死后获得的尊荣又算得了什么?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远避政事只求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忘怀一切的李旦,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妻妾双亡。 李旦只能一忍再忍,一忍到百年,唯有如此,他才能在帝国顶层的权力夹缝中求得一席生存之地,才能坚持到云开月明的那一天。李旦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过他应该过的日子,读他的书,练他的字,在院内闲逛,和侍从们一起玩游戏,打发枯燥的东宫生活。 东宫僚属见殿下如此镇静,也都故作蹈规蹈矩,全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或许两位皇嗣妃在东宫待腻了,各自回娘家去了。 白天于人前扮作无情人故作坚强,可是夜幕降临,人心又复归软弱。李旦把太监侍女们都打发走,独自一人伫立于窗前,望着苍茫而寒冷的冬夜,想着二妃的归处。泪水不知不觉地从他的脸颊滑落,他知道黑暗处有人在盯着自己,他必须忍住,绝不让自己哭出声。人前人后不一样,只有在晚上这独处的时刻,他才能表露出对二妃深深的思念。 李旦严令东宫大小僚属不得谈论刘、窦二妃之事,他也没有举行任何超度仪式或纪念,船过水无痕,就好像自己的生命中从来不曾来过这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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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团儿对刘、窦二妃的陷害,本来只是后宫之事,但却在这时被酷吏盯上了。 当时全国有许多职业告密者,他们暗中收买并唆使那些贵族官僚及富豪人家的奴婢提供告密线索,通过告发其主人来获取赏金。如果富贵人家的奴婢提供线索,有职业告密者代为告密,得到奖赏时也会分一部分给奴婢。正因为如此,豪门大户虽然雇用奴婢,但却始终不敢托以忠心。 窦妃的父亲窦孝谌任润州刺史。有心怀叵测的家奴恐吓窦妃的母亲庞氏:“你女儿的事可能会连累你们全家,你应该半夜起来祈祷,以消除妖异。”这句话让老妇人魂飞天外,寝食难安,她经常会在半夜爬起来,焚香祈祷全家平安。结果这个家奴就跑去告密,庞氏因此被送到监察御史龙门人薛季昶处查问。 薛季昶,龙门人,是一个政治上相当活跃而权势欲也极强的人物,李旦曾称他“同汲黯之强直”,也就是说他的强硬和正直与汉武帝时期的酷吏汲黯不相上下。人都有两面性,就是这样一个直臣,这一次却说了不少昧良心的话。 薛季昶诬陷庞氏与她的女儿德妃一起求神降祸于武则天。这个薛季昶先是痛哭流涕,然后说:“庞氏的行为,我不敢说出口。”然后他夸大擦眼泪的动作,故意吞吞吐吐地说道,庞氏和女儿窦妃内外呼应,祈祷皇嗣李旦能够安然继位,复兴李唐,并企图利用巫术谋害武皇的性命。 诅咒皇帝,罪当问斩。眼看窦家难逃大劫,庞氏的儿子窦希瑊情急之下就找到了侍御史徐有功讼冤,这是窦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徐有功,名宏敏,字有功,河南道洛州偃师(今偃师市)人。他曾经在州县做过三年的法官,创造过一项审案奇迹,那就是没有动用过一次刑罚。正因为如此,在体制内落得一个外号“徐无杖”。他不仅是这个时代最著名的法官,就是放眼整个中国法制史,他也算得上一个敢用生命去捍卫正义的清官。 但凡清官都敢仗义执言,就算是皇帝犯了错,也敢直接叫板,屡屡驳回皇帝诏旨。 徐有功的成名之战发生于两年前,当时是天授元年(690)。有个魏州人上书告发县尉颜余庆曾参与琅邪王李冲的叛乱,武则天将此案交与来俊臣审讯。 颜余庆到底犯了什么罪呢?原来琅邪王李冲曾在贵乡县放债,一次他派几个家奴到贵乡收债,这几个家奴出发前曾给任贵乡县尉的颜余庆送去一封信,请他帮忙收债。颜余庆就帮他们收了一些债。李冲起兵造反失败被诛时,颜余庆没有受到任何株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武则天曾下过赦令,明文规定凡参加李冲父子谋反不是魁首的可以免死。 过了四五年后,居然有人揭发颜余庆当年收债之事。因为武则天对告密者常给以奖励,才有人掘地三尺也要没事找事。来俊臣定颜余庆为反叛罪,要判他死刑。御史台根据当年武则天的赦令,改判为流放。 武则天将这个案子拿到朝堂之上召集官员讨论,侍御史魏元忠奏道:“颜余庆帮助李冲收债款,并和李冲通信,谋反证据充足,不是从犯,该判死刑,抄他的家。”武则天表示同意。 司刑丞徐有功站出来反对说:“皇上永昌年间下的赦令说:‘参加李贞(李冲之父)叛乱的魁首都斩首伏法,余党还未揭发的可以从轻发落。’颜余庆是永昌之后揭发出来的,应是从犯,不是魁首,不宜判处死刑。如果将其作为魁首惩处,那是将活人变为死人,该赦免的反而加罪,这还不如不颁发赦令的好。窃以为朝廷处置不当。”听了徐有功说的这句话,武则天脸色一变,大怒道:“那么什么人是魁首呢?” 徐有功面不改色,从容答道,“所谓魁,就是首领,当头的人;首,就是主谋的人。”武则天又问道:“颜余庆为什么不能算是魁首呢?”徐有功回答说:“像李贞(李冲之父)这样的人才算魁首,他们早已依法处死。颜余庆今天才论罪,他不是从犯是什么?” 徐有功的一番话说得武则天哑口无言,最后只好免除颜余庆的死罪。 当武则天发怒徐有功和她争论时,在场的官员和左右侍卫数百人,个个缩着脖子,惊恐万状,连大气也不敢出,可徐有功始终镇静自若凛然面对。 最后的结果是武则天收回成命,颜余庆得以免死,徐有功也由此声名大噪。 庞氏的儿子窦希瑊为了拯救母亲,想起了享有盛誉的徐有功,徐有功因此成为窦家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判决书已经下达,庞氏也正被押赴刑场。就在生死攸关之际,徐有功快马传牒暂缓行刑。 为了维护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无辜之人,这位从六品下的芝麻官侍御史,再一次挺身而出挑战武则天的皇权。当徐有功看到窦希瑊为母亲涕泪交加地鸣冤,徐有功感觉到其中必有冤情。他为庞氏鸣冤的奏章很快就送呈武则天御前,并向司法衙门发出通牒,要求延期处置庞氏。 武则天当然不会忘记徐有功这个人,在裴炎之后,敢和她在朝堂之上直接叫板的朝臣没有几个,徐有功算是其中之一。裴炎当年身为帝国的宰相、顾命老臣,有和武则天直接叫板的政治资格。尽管如此,最后还是为此而丧命。与裴炎相比,徐有功位卑言轻,只是区区的从六品下侍御史。就是这样一个低级官员,凭着自己的满腔热血和对正义的坚守,他还是挺身而出与武则天据理力争,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已经疯了,就是走在即将疯狂的路上。 徐有功是既让武则天敬佩,又让她心生忌惮。她忘不了他在和自己争辩时眉宇间飞扬的那一抹神采,也忘不了他说起话来唾沫星子四处飞溅的狂妄之态。 徐有功的存在就是要让执政者们明白一个道理:就算你可以用武力征服天下,也无法征服每一个人的心。武则天闻言大怒,愤怒让她失去了好心情。女皇大笔一挥,给徐有功安了一个罪名——通谋,也就是说他与庞氏是同党,一并判处绞刑。 武则天要征服天下,更要征服人心,她希望所有的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都能表现得不堪一击。而这一次她的对手不是别人,是徐有功。 薛季昶上奏,他说:“徐有功和她们是同党,过去他便经常借着个人的感情和意见,随意释放罪人,这简直是藐视国法,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应按照法律,定徐有功的罪。” 武则天很愤怒,要求尽快将其治罪,并处以绞刑。侍御史下面有令史十七人,其中一个令史就将这消息偷偷告诉了徐有功。徐有功当时正在堂上办公,得到消息后,他不由喟然长叹:“岂吾独死,诸人长不死耶?”帝王将相,终归黄土,没有谁可以做到不死不朽。 人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也应该赤条条地轻松上路。徐有功照旧回家吃饭睡觉,一切照旧。很多人不相信徐有功真的能够做到无惧无畏,他们认为徐有功在公开场合强作欢颜,他的真实面目应该是回到家里关门,搂着妻儿放声痛哭。那些半信半疑的人还为此专门跑到他家里偷窥,他们发现徐有功的日常起居与平日并无二致,就连晚上也没有任何失眠的迹象,依旧鼾声雷动。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面对死亡依然谈笑风生。当密探们将侦查的消息告诉武则天时,女皇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也许是人的好奇心使然,武则天再次召见了徐有功。她还真想再见他一次,问一问他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其实武则天并不讨厌此人,甚至视其为帝国将来的良臣贤相,对他寄予厚望。如今发生这么一件事,让武则天颇感意外。 见到徐有功,武则天一通责问。她问:“你近来办案的效率和质量都有所下降,重罪不办或轻办的失误太多,你是不是不想在这个职位上待了?” 徐有功慨然答道:“重罪不办或轻办,是臣下的小过失;对生命怀有敬畏之心,却是帝王的大德。”言下之意,自己用小过失成全了君王的大恩德。 徐有功毅然决然的话语,让武则天陷入长久的沉默不语。这个回答的巧妙之处,是它与武则天此时的某些想法不谋而合。就在不久前,武则天已表现出“以恩止杀”的态度,所谓恩,当然只能由武则天自己来实施,而不能为臣子们所盗用。 现在徐有功将功劳归于武则天,她也就此沉默。最终庞氏得减免死罪,同她的三个儿子一起流放岭南;窦孝谌降职为罗州司马;徐有功也被削除名籍,成为一介平民。对于徐有功而言,依他的性格,能够脱离体制,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而这件事的挑头人韦团儿的下场呢?正妃与宠妃消失之后,韦团儿最想看到皇嗣李旦痛苦凄惨的样子,可结果让她大失所望。皇嗣李旦就像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如船过水无痕。李旦并没有因为正妃与宠妃的消失,多看韦团儿一眼。李旦越平静,韦团儿就越疯狂。 女人的疯狂会彻底迷失一个人的心性,这一次韦团儿将仇恨之火直接烧向了皇嗣李旦。她居然想到要用非常之手段杀死这个心如铁石的男人。 疯狂的女人往往也是最为愚蠢的,韦团儿将心中的想法向与自己要好的几名心腹婢女说明,并要求她们从中帮忙。而这几个人,正是前面杀死两名妃子的帮凶。如果说,杀死妃子能够满足她们略显变态的情感需求,毕竟身为宫婢,地位卑贱,长期饱受后宫世界的权力碾压,每个人的心中都埋藏着难以消解的怨恨;那么这一次,当韦团儿再度找到她们帮忙,希望杀死皇嗣李旦,她们在听了韦团儿的想法之后,则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几个人商量之后,就由其中一人将此事秘密上奏给了武则天。武则天感到极为震惊。无论如何,李旦是她的亲生之子,还是帝国的皇嗣。一个婢女,居然想要了他的命,真是一个不疯不成魔的女人。 有着底层宫女生存经验的武则天,知道此类女人的危险性。她们会因为情感上的一时冲动,或者是在某种欲望的驱使之下,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更何况,刘、窦二妃之死的真相也在她的大脑皮层里储存着,如此疯狂的女人会随时将真相曝露于日光之下。 这一次,武则天不会再给她机会,就找了一个借口,将其活活杖责而死。 韦团儿死了,皇嗣李旦的麻烦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徐有功的巧妙反抗,捍卫了李旦的皇嗣地位。如果庞氏的罪名成立,那么窦氏的诅咒之罪也将得到进一步的证实。李旦的处境,也将会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尽管如此,身陷危险境地的李旦并没有解除危险警报,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已将酷辣无比的恐怖之手伸向了宫廷深处。以目前皇嗣李旦所处的地位来看,不管是那些同情他的人,还是那些不甘于做武周朝太平官的人,对刘、窦二妃及庞氏的巫蛊事件都持一种信以为真的态度。 在外人看来,这一事件具有无以辩驳的合理性。对于十四五岁就进入后宫,成长于一个完全封闭世界的贵夫人,在武则天只手遮天的局面下,她们为自己和丈夫未卜的命运所能做的事,便是以巫蛊之道为自己争取生存的可能性。 那些朝廷大臣们在为后宫女人的命运感慨唏嘘的同时,只希望灾祸不要再降临于皇嗣李旦的身上。李唐皇族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保留一份安宁,静待时间最后的裁决。 武则天对于刘、窦二妃想以蛊道咒死自己之事,凭直觉深信不疑。武则天认为,身为一家之主,两名宠妃的丈夫,皇嗣李旦不可能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就算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武则天的心里也没办法做到完全的释然。 李旦与他的三个哥哥在性格上有着很大的不同,温厚柔顺是李旦于世人的印象。在他平静如水的外表下面,到底又隐藏着什么?两妃离奇失踪,他好像显得无动于衷,依然保持着往日的平静。 对于这个孩子,武则天无法理解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李旦所表现出来的淡然超脱,甚至让她觉得有些可怕。 第四章 四颗脑袋一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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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二年(693)正月,刚刚返乡过完年的少府监裴匪躬带回一些土特产,应约来到内常侍范云仙家串门,互致新年问候。 范云仙是一个伤残人士——比别人舌头短半截。他的舌头不是天生残疾,而是后天造成的。 让他舌头短半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酷吏来俊臣。 数年前,内侍范云仙犯案下狱,落在来俊臣的手上。范云仙被折腾得受不了,连连求饶,希望来俊臣看在自己当年对先帝高宗有功的份儿上,手下留情。可来俊臣还是让人割去了他的半截舌头,让他从此成为一名伤残人士。 裴匪躬和当年被酷吏截去半截舌头的范云仙对桌饮酒,二人谈起国事家事以及皇嗣李旦的现状,不禁热泪横流。裴匪躬内心的感情无以表达,就提议道:“过年了,皇嗣殿下连失二妃,又长期蜗居东宫。不如我俩带些家乡的土特产去探望皇嗣殿下,也算是尽尽我们做臣子的心。” 范云仙连连点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仰面叹曰:“皇帝不皇帝,太子不太子,又姓李又姓武,不明不白,不伦不类,这种局面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 第二天,二人就带了些土特产,相约来到东宫门口,贿赂看门的公公递上了拜帖。 皇嗣李旦一听说大过年的有李唐的老臣子来看望他,内心起伏难平。二人进了东宫,远远就看见李旦迎出门来,他看上去比以前消瘦了许多,两位老臣子心中不觉泛出一阵酸楚,撩起衣襟擦拭眼泪。 李旦心中也不免有些伤感,伸手将二人扶起,君臣相携走进内殿。李旦说:“难为你俩一片忠心,我非常感动,但就目前情形看来,二卿还是少来东宫为好,以免受我的牵累。”裴、范二人伏地不起。等到心绪稍事平复,范云仙道:“臣拜储君,理所应当,又如何在乎其他?” 两个人前脚刚迈出东宫的大门,后脚就被来俊臣请进“推事院”喝茶,名为喝茶,实为受刑。 “推事院”是来俊臣在丽景门设置的一个皇家监狱,专门供他审讯犯人。当时,官员们戏称“丽景门”为“例竟门”。也就是说,凡是被关进这所监狱的人没有几个是活着走出来的。审讯过程中,裴、范二人十分不配合。来俊臣将各种毒辣招数在他们身上一一试过,也没起到任何效果。 来俊臣只好将情况向武则天奏报,武则天极为震怒,亲自做出批复:可以动用法外之刑,以私下密会皇嗣论罪,将他们腰斩于市。 武则天这么做,意图很明显。她就是要孤立皇嗣李旦,并且斩断李旦与朝中大臣之间的联系。谁如果胆敢私下去见睿宗李旦,视同裴、范二人。 在朝臣们内心惴惴难安的同时,武则天的一道敕令让李旦本就茫然无措的内心又蒙上了一层阴影。武则天让皇太孙李成器以及李旦的四个王子,全部离开各王府而搬入宫中。同时,李成器被剥夺皇太孙的地位,改为寿春王,二子恒王李成义改为衡阳王,三子楚王李隆基为临淄王,四子卫王李隆范为巴陵王,五子赵王李隆业为彭城王,分别降为了郡王。 李成器的母亲是太子妃刘氏,而李隆基的母亲是窦氏。如果说,他们因为母亲的关系受到牵连,那么其他三王也难逃降格的命运,这确实使朝臣们深感不安。 他们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平日里在各自的王府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如今,他们却在这里相聚,共同分担愁苦的岁月。或许是在小时候一起幽禁的岁月中培养出来的感情,成年后,即使李隆基登基后,五兄弟一直都能和睦相处。 武则天把李旦看得很紧,画地为牢。而与此相对应的却是她对诸武的纵容,由此可见武则天由最初维护“武李”平衡,转向偏袒武氏一族。 李隆基这时候已经九岁,号为临淄王,母亲德妃被杀后由豆卢贵妃抚养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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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春天,繁华的洛阳城变得愈发热闹,花香浸透每一寸空气。皇宫御花园的树丛花影里有蝴蝶翩翩起舞,有百鸟奏鸣。 然而这一切,对于一个七十岁的老妇人来说,已经不具有足够的吸引力。 天刚蒙蒙亮,武则天就从床上坐起来,由几位宫娥替她梳洗化妆。胭脂和熏香再也无法遮掩额角的皱纹以及身上散发出来的衰老气息。 宫中不知岁月长,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帝王生活也会让人心生厌倦,逼人老去。 偶尔静坐的时候,武则天会不由自主地怀念起自己在四川广元度过的那段闲暇时光,在她漫长的记忆里,那也是她一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闭上眼睛,武则天会情难自已地怀念往昔。闭上眼睛,她还能够感觉得到,古老而安静的院落、树木、云朵和溪流。 六十年的时光也只是倏忽而过,她甚至觉得自己刚从童年的一场梦境中醒来,天竺花的香气尚未散去。时间真是一个狠心的魔术师,前半生机关算尽、斗争不息,后半生还没来得及好好设计自己的蓝图就日渐衰老。 百花斗芳争妍,让人犹如置身于一个流光溢彩的新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说,表面上的光鲜亮丽,难以冲淡由权术与搏杀所织成的畸形网络。武则天终于意识到,在衮冕和玉玺的背后,她所寻求的也许仅仅是一场人生的安宁,而她所得到的似乎更加微乎其微。 长寿二年(693),武则天的军队收复了安西四镇,也由此扩大了帝国的版图与疆域,境内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呈现一片太平盛景,但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像往常那样给她冷寂的内心带来安慰了。 自从长子李弘和雍王李贤去世之后,庐陵王李哲又遭到流放。如今,武则天的身边只剩下低眉顺眼、了无生趣的皇嗣李旦。 在武则天的心目中,她的皇位继承人至少需要两大条件。无论是李旦,还是急于上位的武承嗣、武三思,都不能让她满意。尤其那几个武家兄弟,论外形,他们身材矮小;论气质,也缺乏贵族豪门的教养,更无帝王之气。 一直以来,武则天的精力都放在了朝中各派别之间的权力斗争上,思想异常活跃,很多时候,她会忘记自己的年龄。而这两年,她之所以会在意自己的年龄和寿命,主要是因为嗣位问题一直缠绕着她。 武承嗣为争夺皇嗣兴风作浪,让她始终拿不定主意。 如果天命可以改写,武则天想要再活上百年,将武周的皇位坐穿,让这帮有野心当皇帝,没能力坐江山的庸碌之辈都失去机会。可是人再强大,也无法与时间对抗,时间就是世间生灵的天命所在。 对于武则天来说,皇嗣李旦和武承嗣仍是她考虑最多的两个人选。在选择接班人这件事上,武则天所表现出来的反复无常与她先前的果敢、坚毅判若两人。她一会儿频频召见李旦,并时常与他共进晚餐;一会儿又要试图说服太平公主嫁给武承嗣,为他日后登上皇位扫清障碍(她的这一意图遭到了女儿强烈的抗拒)。 不管事实最终如何,武则天的内心非常清楚,她实际上已着手为自己安排后事了。 文昌左相武承嗣仿佛看穿了武则天的心思,武则天在立储一事上表现出来的犹豫和摇摆的确是一个不祥之兆。来俊臣曾经多次提醒武承嗣,一旦武则天对皇嗣李旦的怜爱之意苏醒复生,武承嗣和他本人就将面临着被抛尸荒野的命运。来俊臣说得言之凿凿,好像除此之外,真就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了。就目前的情形来说,他们可以选择的对策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皇嗣李旦尽快除掉。 这一年九月,丁亥朔(初一),帝国的天空再度出现了异象——日食。 魏王武承嗣率领五千人上表为武则天请加尊号“金轮圣神皇帝”。按照佛家的观点,菩萨成为转轮圣王后乘坐的车子有金、银、铜、铁四种质地,分别称为金轮圣王和银、铜、铁轮圣王。 金轮圣王统治四天下,其余圣王依次递减为三、二、一天下。武则天对这一尊号相当满意,身着天子冠冕,接受臣民及四方朝拜。 武则天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但她仍让朝中大臣们感觉,老妇人其实并不老,与天后时期相比,她在掌控权力、调度人事方面,更多了几分成熟与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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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是一个有着霸权意识的执政者,她的统治风格带有浓厚的“独裁”色彩,她深谙法家的法、术、势之道。作为史无前例的女主,虽然大体上仍沿袭大唐的法令与制度,但却能应势而为,有选择地遵守李唐的体制。 武则天知道,自己的大周要摆脱李唐的影子,就是要有意识地适当性破坏,如此才能破茧而出。如果武则天只是一味地固守大唐之法,那么她只是李唐王朝的守财奴,是李唐的太后而已,无法形成个人的统治风格,也绝不可能做到独揽权柄。 武则天破坏律令的手段是用势与术,同时以刑、赏交互使用的方式推进。这也是她之所以能够独断专行,统治帝国二十一年之久的主因,也是她最终走向覆亡的主因。武则天无论是要继续称制还是登基,在性质上都是权力掌握和夺取的问题,她必须面临还政的政治惯例和传统男性的父系社会压力。与那些开国皇帝相比,她身边没有一个为自己打天下的开国集团,如刘邦的丰沛集团或李渊的太原集团。她从十四岁入宫,如今已七十岁,绝少接触社会、结交豪杰,开创大周时依靠的是取得代行君权的称制权,后来是依靠酷吏稳住它。随着她开国为君,酷吏也变成了帮助她打天下的开国功臣。 等到武则天坐稳江山之后,开始厌倦了酷吏那一套恶心人的手法。酷吏虽然能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但作为统治者,不光要清除异己,更要树立亲民的形象。打打杀杀,太不具有人性化。 武则天是个有经验的政治家,她打算化化妆,打点粉底遮遮丑,以一种亲民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这么多年,丢掉的形象分要赶快补救。想来想去,武则天还是决定从哪里跌倒,就让别人在哪里躺下。 天授二年(691),武则天决定动手,她要借几颗老牌酷吏的脑袋用一用。 第一颗脑袋,正是那位第一个站出来拥她为帝的傅游艺。傅游艺曾经是帝国的希望之星,在武则天登基这件事上,他是出了大力的。 一个小小的合宫县九品主簿,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一跃成为三品宰相。由于晋升太快,他身上穿的官服好像变色龙的皮,由青而绿、自朱而紫,很多人都称他为“四时仕宦”。 当年傅游艺带着几万被天意神旨煽动的群众大规模上访,力挺武则天当皇帝。后来他成为酷吏也是形势需要,武则天清理李唐皇室,又是傅游艺作为马前卒。他因为奏请武则天诛杀流放到岭南的罪犯,而被列入酷吏名单。 傅游艺升迁太快,他的升迁之路触及了多方利益。他对李唐皇室下黑手,为李唐旧臣所恨;又因残忍地诛杀流人,让天下人为之鄙夷。他的快速发迹引发了同辈官僚的嫉妒,无数双鲜红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伺机而动。 傅游艺没有辜负那些期盼的眼神,一切来得太快,犹如一场梦。当梦醒的时候,他离大限也就为期不远了。 那天他刚刚赴宴归来,或许是因为酒喝大了的缘故,回家倒头便睡。他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梦,在梦里他身着华丽的衣服,登上湛露殿。醒来之后,他仍陶醉在梦境之中。傅游艺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不但在家人面前宣扬,在亲友面前也大肆显摆。于是有好事者就跑去告发,说他有谋逆之心。 武则天没有犹豫,当即批示,逮捕下狱。傅游艺不堪受刑,自杀而亡,看来酷吏也承受不起严酷之刑。 酷吏的出现是为了肃清唐室和那些希冀光复唐室的旧臣,当所有的目标渐渐达成之后,他们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在现实中,酷吏们围剿的目标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明确。如果失去对象,那么所豢养的猎犬也就不需要了。 或许是预感到末日降临,酷吏们为此感到焦躁难安。为了摆脱这种困境,他们要不断地为武则天制造对立面和假想敌。只有让武则天陷入政治恐慌,他们才有存在的可能性。 武则天要借的第二颗脑袋,正扛在索元礼的肩膀上。 索元礼是武则天提拔的首位酷吏。他审犯人,不让一个人咬出几十人甚至上百人,他就不会罢手。他的门徒们(周兴、来俊臣之辈),个个争相效仿他的作风。时间一长,武则天也生厌恶之心,胡乱安了个受贿罪的罪名,就将索元礼关进了监狱。 索元礼在监狱里大喊冤枉,结果狱卒只说了一句话,索元礼就瘫软如泥,顿首认罪。那位狱卒说的话只有五个字——取公铁笼来!《旧唐书》中对索元礼的评语是:性残忍甚于虎狼。 在所有酷吏中,无论在手段、相貌上都最残忍的索元礼,成为武则天纾解权力矛盾的一大法宝。索元礼服罪,死于狱中。作为一名执法人员,能够死于自己所钟爱的事业,也算死得其所。索元礼倒下了,但却活在了其他酷吏的心里。他们将接过他未竟的事业,“化悲痛为力量”,一路严酷到底。这其中的杰出代表,就是周兴和来俊臣。 还有最后两颗脑袋,轮到了逼杀章怀太子的丘神勣和周兴。天授二年(691)正月,御史中丞知大夫事李嗣真就酷吏用法过于严酷一事向武则天进言:“今告事纷纭。虚多实少,当有凶慝……先谋疏陛下君臣,后谋国家良善。”也就是说,酷吏所做之事,无非是离间君臣关系,然后伺机向持不同政见的大臣们下手迫害,制造政治危机。武则天听后表示她早就对此有了怀疑。 第二天,李嗣真再次上书质疑朝廷的司法制度已经遭到严重损毁,并向武则天提出警示,威权下移会影响国家安全。在李嗣真劝谏武则天的上书中有这样一段话:“老子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今日假此威权,便是窥国家之利器也,不可不慎!” 其实武则天又何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朝廷司法损毁正是她纵容的结果。话又说回来,如果司法严密,制度严谨,她又怎能轻易夺权和巩固政权?尽管她对此并不感冒,但是李嗣真的那句“权由臣下”却是她的大忌,也正中她的要害。 两个月后,有人告发文昌左丞周兴与左武卫大将军丘神勣私下串通,意欲谋反。那时周兴刚刚从刑部尚书一职升为三品文昌右丞,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武则天对此也很是疑惑,她私下与上官婉儿交流时也提到这一点。武则天认为,因告密而获功禄者中周兴最具才学,自己也待他不薄,周兴没有理由反对自己。 上官婉儿对此未置可否,她说:“密告信鱼龙混杂真伪莫辨,此事似乎要弄清罪证以后再作结论。”武则天继续道:“你看调查周兴之案谁是最佳人选?”上官婉儿沉思片刻,突然笑着说:“陛下,以婉儿看来,没有比来俊臣更合适的人选。”武则天也笑起来,上官婉儿的话正合她的心意。 用这种狗咬狗的方式结束周兴的酷吏生涯是最合理的方式,也算是给那些反对严酷政治的朝臣们一个交代。同时将周兴交给来俊臣,也算是为周兴留一条生路,同时可以借此考验来俊臣的忠诚度。 而另一个酷吏丘神勣就没有那么好的结局了。当年琅邪王李冲起兵,丘神勣前往镇压,杀尽白衣请降的数千家博州官民,尽显酷吏的杀手本色。如今风水轮流转,武则天毫不手软地赐死了丘神勣。 武则天之所以对周兴还有一丝怜才之意,是因为周兴在司法方面颇有造诣,当年曾得到高宗皇帝的嘉许,只是碍于他的流外官身份未能被破格提拔。当武则天把这桩案子交给周兴的好友兼下属来俊臣时,来俊臣也领会了武则天的心意。武则天让自己去审这个案子,是想给周兴留条活路。 看在朋友兼老乡的分儿上,来俊臣责无旁贷地做出了选择。对于来俊臣这样的人来说,朋友是用来出卖的。周兴的祸,就是来俊臣的福。不把他踩下去,自己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啊!?自己只是一个赌徒,不要随便谈感情。 不过要除掉周兴,又谈何容易?这么多年跟在周兴后面,没少学到东西。周兴有时候也自叹,来俊臣早晚会超越自己,成为真正的酷吏之王。面对周兴的老辣和狡黠,来俊臣有着切身体会,这将是他仕途上至关重要的一战,不容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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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二年(691)正月,神都洛阳,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 这一天天色渐暗,北风呼啸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雪。文昌右丞周兴挥动了两下胳膊,揉了揉眼睛,一天又过去了。 那些断了的残肢,喷出的血液,凄惨的哀号,让他陷入莫名的亢奋,但也让他不寒而栗,毕竟人都是血肉之躯。近年来,自从唐宗室的主要人物被他一一罗织入狱杀害之后,他办的案子明显少了起来。连续几名法律战线的同僚惨淡收场,让他不免陷入兔死狐悲的情绪之中。下一个又是谁?是自己,还是别人?不想了,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请也请不来。如今朝中人人自危,除武党成员外,那些李唐旧臣躲自己就像躲瘟疫。 早在高宗时代,周兴的才华就曾经引起了高宗皇帝的赏识。 第一次见到高宗皇帝,周兴就展现了自己善于把握机会的能力,并在武则天面前侃侃而谈。当然周兴并不是一个不分场合、爱出风头之人。他能够读解出武则天眼神里流露出的那份欣赏,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言无不尽。 “可惜你只是一个小吏,可惜啊……”高宗皇帝当年离去时留下的这句话,扑灭了他进取功名的所有热情。多年以后,这一幕仍是周兴在酒桌上与朋友聊天时的谈资。 武则天重用他,看中的是他所具备的刑讯手段,而不是他对法律的见解。周兴已经很知足了,像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还能够派上大用场,能让这么多人匍匐于自己的脚下,也不算白活一回。只要武则天一个眼神暗示,他会像闪电犬一样扑向猎物,然后摇着尾巴叼回来向主人邀功请赏。 一颗颗人头如同夜空中的流星陨落,周兴的官位也随之扶摇直上,一直升至司刑少卿、秋官侍郎。当初的“阿婆”,如今的“牛头阿婆”。宰相魏玄同得罪了他,便被诬告谋反,含冤自杀。他可以把威震四夷的名将黑齿常之锁拿入狱,一颗一颗地敲光牙齿,还“幽默”地询问:“你的牙齿并不黑呀,为什么叫黑齿?” 就在这个日暮天寒、雪将落未落的冬日,周兴收到了来俊臣邀他赴宴小聚的便笺。 这样一个下雪天,能够约上三两好友小聚,烤烤肉,喝喝酒,又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周兴如约前往,两大酷吏怀揣着各自的心思,频频举杯。醉翁之意,早已不在酒中。 酒喝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回顾了过往的交情,又交流了一番朝堂内外的形势。谈着谈着,他们就把话题聊到了自己的业务上。来俊臣那张俊美的面庞此时已现出酒醉的酡红,可他的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醒,他要在不知不觉中给周兴下个套子。 他叹了一口气:“现在刑讯工作越来越难干,那些犯人越来越狡猾,个个都说自己是冤枉的。”周兴摇头道:“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刚抓进来的时候,人人都说自己是冤大头。斩决之后,就都没话说了。” 说到这里,周兴顿了顿,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继续言道:“说一千道一万,干好我们这一行就两个字:刑讯。”来俊臣满脸仰望崇拜之色,毕恭毕敬地给老大斟满杯中酒,接着说道:“周兄言之有理,可是对有些人,我看刑讯也不见得管用。” 周兴摆摆手,表示不同意来俊臣的看法。来俊臣嘴角泛起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知道到了收套子的时候。他说:“我手下有一个囚犯,明明有造反之嫌,却抵死不认罪,一些皮肉之苦也奈何不了他。周兄饱学博识,能否传授一条良计妙策让他服罪?” 周兴哈哈一笑,随即正色说道:“现在正好是冬天,你只要准备一只大瓮,将炭火生得旺旺的,把缸烧得发烫,让犯人蹲在里面取取暖。我敢打包票,不消半个时辰,铜人铁汉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来俊臣听后,一张俊俏的脸上浮现出妩媚动人的笑容,在冬夜里却让人感觉不寒而栗。他吩咐手下道:“你们听懂了吗,就按照周大人说的做。”他突然转身问周兴:“周兄,你想随我去观望瓮中囚犯吗?”周兴正暗自得意自己的创新之举,又怎能错过一场好戏,赶紧道:“我也正有此意,不妨一睹为快,也可以借此助一助酒兴。” 来俊臣当场让人置办下一口大缸,生起炭火。炭火熊熊,缸很快就烧得通红。周兴伸出头朝瓮口望望,问:“囚犯在什么地方?”来俊臣猫头鹰似的笑声像刀子一般划破冷寂的冬夜,他站起身来,朝着周兴鞠了一躬,脸上挂着让人难以琢磨的笑容,说:“周兄,小弟我奉旨查办周兄与丘神勣合伙谋逆一案,还请你配合审讯工作,入此瓮中。” 周兴目瞪口呆,瞬间酒意全消,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来俊臣安排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鸿门宴。人心险恶至此,连周兴这样使阴斗狠之人也猝不及防,他木然地看着来俊臣从袖中取出武则天的诏命。 周兴已经隐隐感觉到大瓮的热气微微灼烤着他的紫袍黑靴,他的七尺之躯突然就软瘫下来,在绝望中他只有叩头服罪,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抱住来俊臣的大腿,“来公,来公,救我,救我啊……”带着哭腔的讨饶之声在夜色中回荡。 周兴此时还不是行将处决的囚徒,按照他的告密逻辑,他完全可以利用“告密”的方法取得和武则天会面的机会,为自己争取最后的一线生机。但是,一代酷吏面对自己的后辈,一时之间乱了方寸,精神很快就崩溃了。 周兴知道,来俊臣敢动自己,一定是武则天的授意。不经过武则天允许,他也敢动自己?既然这是武则天的想法,他也只能认命。来俊臣笑眯眯地将他的老上司兼同乡从地上扶了起来,递上纸和笔。没废多少工夫,来俊臣就将周兴谋反一案的证据收集完毕,送达武则天处。除掉周兴、索元礼等人的是武则天本人,即使他们利用告密自救的方法,也未必能够生效。 在武则天看来,制狱权长期落在某些酷吏手中,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正如宰相必须经常更换一样,酷吏也必须经常更换。更何况,有些酷吏表面上摆出一副忠实走狗的姿态,而暗中却在做着于己不利的事。 周兴肠子都悔青了,算计来算计去,最后竟然被自己最亲密的战友给算计了。按律当斩,武则天看在他这么多年为自己披荆斩棘的分上,没有将周兴杀掉,而是改判流放岭南。对周兴来说,流放罪也就意味着让他去死。这些年来,被周兴整得家破人亡的又何止百十家。 周兴,这个被主子抛弃的忠犬,就这样上路了。令人感到蹊跷的是披枷带锁的周兴刚刚走出洛阳地界便遭人伏击,几个蒙面者在山道上突袭,押送的士卒逃上山坡,回头一看周兴已成无头之尸躺在血泊之中。 蒙面杀人者虽然身份不明,但是那个倒在他刀下之人已从紫袍高官沦为枷下的苦囚,成为皇权的弃儿,死或者不死已无人再去关注。周兴的这种死法倒也省却了武则天不少心思,更无人会站出来追问那个躲在幕后的策划者到底是谁。 第五章 小人物安金藏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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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兴走向覆灭的过程中,武承嗣采取的是袖手旁观的态度。 武承嗣与周兴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勾结紧密。武承嗣曾经借着周兴的手,制造了大量的冤狱,清除异己。 武承嗣是文昌左相(尚书左仆射),周兴是文昌左丞(尚书左丞),是武承嗣的直接下属。如果武承嗣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挽救周兴,当然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武承嗣并没有那样做。他已经抛弃了周兴,用来俊臣将其取而代之。 此后,来俊臣集团在武承嗣夺储阴谋中大卖力气。来俊臣扳倒周兴,并不能说明这是武则天对暴虐的深度反省。在来俊臣的那本《罗织经》中,他更是无耻地宣称“上无不智,臣无至贤”。自己做人的原则便是“功归上,罪归己”。来俊臣这种甘当炮灰的精神着实打动了武则天,就此一路绝尘,荣登酷吏之王。 武承嗣被罢相后,来俊臣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对于他们之间的结盟,武则天也有所察觉。 来俊臣又将矛头指向皇嗣李旦,暗地里组织人手密告李旦。告密信递到了武则天的手中,惹得她一声无奈的叹息。 武承嗣也趁武则天犹豫之际,进言道:“陛下既然赐旦跟咱们姓武,旦就应该规矩一些,以武家皇嗣自居。可是他却始终忘不了李唐,几次三番想要图谋不轨,那些有二心的大臣也唯其马首是瞻。不查清旦的问题,皇上就别想睡个安稳觉。” 听完武承嗣的进言,武则天面无表情,半天没有言语,最后只是摆了摆手让武承嗣退下。 太子李旦虽然留在了皇嗣的位置上,可是武则天却下了一道敕命,禁止他与所有的公卿见面。当初他当了一阵子的挂名天子,如今又变成了挂名的皇嗣。对于李旦而言,两名宠妃离奇失踪,自己和孩子也被幽禁于东宫,内心的悲愁如天空中的阴霾压得人透不过气。 武则天对于刘、窦二妃想以巫蛊之术咒死自己这件事,深信不疑。一直以来,她对背叛自己的人都会毫不留情。尤其是面对亲人的背叛,她内心的愤怒是任何人都无法平复的。 有这样的母亲,有武家这一帮虎视眈眈盯着皇位的继承者,李旦又怎能做到安然度日。他将每一天都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生活于他而言,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 母亲对于孩子来说,是温情,是慈爱。但是对于身为皇嗣的李旦来说,母子缘分却意味着政敌之间的猜忌与对视,意味着随时有可能会降临的血光之灾。身负皇子身份,或许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悲剧。 与其他酷吏相比,来俊臣兼具偶像与实力的双面特质,其他酷吏则各有千秋。 索元礼是波斯人,高鼻大眼,外形气质还说得过去。 侯思止是典型的市井小民,满嘴的陕西土话成为朝臣们茶余饭后争相模仿的必备曲目,逗闷取乐。 周兴算是司法领域的资深人士,一向自视过高,能让他正眼瞧上的没有几个,来俊臣算是其中一个。除了来俊臣的才华让他欣赏,他们还另有一层关系——老乡。老乡这个词语,更像是一个阴谋——一种用于谋利的武器。还有一点,由于彼此利益的勾连,老乡最大的功用,就是可以用来出卖。在这一点上,周兴后来体会得更加深刻。 来俊臣可以说是周兴一手捧起来的,刚开始,他在周兴面前执弟子之礼。来俊臣长得很是标致,脑袋也灵活,手脚勤快,很快被周兴视为心腹之人。周兴当时已经红得发紫,是武则天剪除李唐皇室的头号功臣,李唐宗室的最大克星之一。 武则天登基后论功行赏,当时有些功臣享受到赐姓武氏的荣誉。其中包括曾经在高宗病危期间帮助武则天夺取政权的宰相岑长倩,还有嗣圣宫变勒兵入宫废除中宗的羽林军首领张虔勖,逼杀章怀太子的丘神勣以及带头诣阙上表请求改唐为周的傅游艺等,而作为酷吏代表受到武则天赐姓嘉奖的,只有周兴一人。 这一荣耀,就连武则天亲自提拔的首位酷吏、面首薛怀义的义父,波斯人索元礼也没有得到。 天授年间,来俊臣刚刚步入仕途,周兴已是武则天眼中的大红人,已达到事业的巅峰。权力博弈有一条规律,一旦攀登到了顶峰,也就意味着开始走下坡路,只是早晚的问题。对于周兴来说,也不例外,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那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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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二年(691)之后,来俊臣成为武则天最为信任的宠臣之一,凡有大案必交于来俊臣一手处理,并为此专门在丽景门为他内置了推事院,号为“新开狱”,由他一个人主宰制狱。但凡入此门者,有去无回。 武则天疑心很重,对于谋反案件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即使存在着明显漏洞,她也不加责怪,任他自由发挥。有人告发来俊臣受贿索贿夺人妻妾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武则天更是问都不问。 人的生活方式各不相同,不可强求人人都做道德标兵,只要于己有利就可以了。来俊臣师承周兴,但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果说周兴算是牛头马面,那么来俊臣完全就是阎罗在世死亡的代名词。 此时,一心想要谋夺储君之位的武承嗣早就看出了来俊臣的残忍凶狠,来俊臣也正准备傍上他,于是二人携手共同创造“美好”未来。 长寿二年(693)一月,武承嗣指使人告发皇嗣李旦谋反。 来俊臣将李旦和他的嫔妾子女全部带到偏殿看管起来,就地架起了刑堂。那些造型奇特、面目狰狞的刑具,摆得满地皆是,血迹清晰可见,散发着阵阵血腥之气。胆小的女眷们不禁惊恐地捂住了脸,胆小的因受惊吓而嘤嘤哭泣。 李旦已被武则天下令不得与大臣们见面,除了侍女宦官,身边就只剩下一些太常乐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他也只能寄情于书法和管弦来打发无聊的时间,混吃等死的日子总是让人感到苦涩难熬。 来俊臣看着李旦和他的家眷,心底不禁发出阵阵冷笑。贵族血统,英雄好汉,不过是一副骨架,外加皮囊。对于他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人只有两种:活着的和死了的。来俊臣动手了,刑具刚一派上用场,凄厉的惨叫声就不绝于耳。 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东宫僚属哪里禁得起如此折磨?在一番折腾之下,他们抖抖索索地画了押,卑躬屈膝地承认自己和皇嗣同谋叛逆。骨头硬一些的人,也是咬着牙硬撑,但求早死早了断这份痛苦。 李旦倒吸一口凉气,缓缓合上了双眼。这一幕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虽然早有准备,但面对死亡,他仍是心寒胆战。 来俊臣愉悦地踱着步子,今天他的心情看上去与往日大不相同,因为今天他要对付的人,不是一般的朝臣,而是皇嗣李旦。看着那些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东宫侍从在自己面前乖乖地画押,他的唇边浮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本来以为需要再折腾一会儿,谁知难度系数会如此之低。 这些口供只要递交到武则天手中,子虚乌有的皇嗣谋反案便成了一件板上钉钉的铁案,皇嗣李旦不死也得脱层皮。李旦倒下,李唐皇室也就等于输掉了所有翻身的本钱。 “你们为什么栽赃陷害?皇嗣没有谋反。”就在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这句话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愣住了。李旦回头望去,原来是府中的太常乐工安金藏。 李旦与此人并不熟悉,平时甚少交流。在李旦的印象里,这人平日里看上去温和、寡言,个性耿直正派。 来俊臣还没审问到他,他挤在人群里望着眼前的一幕悲剧。谁也没料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子竟然会在关键时刻爆发出铿锵之言,人们不免为他担忧。来俊臣盯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乐工,神情惶惑,他不相信刚才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安金藏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迎着来俊臣的目光而上。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寂静让人只能听见现场每个人急促的呼吸。平日里以冷血著称的来俊臣用凶狠的目光逼视着对方,眼前这个面目清俊的男子居然丝毫不为所动,脸上流露出不屑与厌恶。看到伙伴们都屈服于来俊臣的淫威之下,做出卖主求生的虚假自白,更引起安金藏绝望的愤怒。 来俊臣脸上浮现出杀机,安金藏身边的人全散开了,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了场地中央。英雄,从来都是孤独的。几个酷吏见来俊臣动真格的了,拎着刀直接扑向安金藏。安金藏面色微变,他明白一旦落到这帮酷吏的手里,连顺顺当当地死都成了一种奢侈。 他闪身躲过酷吏的攻击,并就势夺下了其中一人的佩刀,大叫道:“皇嗣没有谋反,你们如果不信,我安金藏愿意剖心证明!”言毕,他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惊的举动。他反手一刀,竟然直刺自己的胸膛,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些平时见血就亢奋的酷吏们,此刻也呆立当场。 安金藏强撑着没有倒下去,用尽力气吼道:“皇嗣,真的没有谋反……”话音未落,他手握佩刀又向下拉开尺许长的口子,五脏六腑都滚出来了,血腥扑面。侍卫们刚要上前夺刀,安金藏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来俊臣没有想到安金藏会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反抗,顿时惊得面无血色,几乎不知所措。 这事闹大了,酷吏杀人本来是很正常的事,但是还没有结案就在东宫闹出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脚,此时早有人将此事报告给了武则天。 武则天命令来俊臣停止审讯,来俊臣肯定是把人逼急了,不然不会闹出人命的。同时,她让人将安金藏用肩舆接进宫来,急召御医诊治。御医把流出的五脏放回胸膛之内,用桑皮线缝好,敷上药,无论如何要保住安金藏的性命。安金藏毕竟正值青春壮年,昏迷了整整一夜之后,一条命总算捡了回来。得知安金藏脱离了危险,武则天也很高兴,她决定亲自前去探望。武则天为他这种大无畏的护主精神所打动。 由于失血太多,安金藏的身体一直很虚弱。见到武则天,他借此机会反复向武则天陈述皇嗣的无辜,满脸的诚恳。话虽然说得质朴笨拙,但是却很打动人心。安金藏的父亲是归降的安国首领,他则是东宫一个身份低微的乐工。满朝文武看着皇嗣李旦被酷吏来俊臣欺负,却无能为力。 关键时刻那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武官、背后文绉绉骂人的文臣都闪到一边,没人站出来拉皇嗣李旦一把。来俊臣都准备结案了,谁知道半路又杀出一个安金藏,原来小人物被逼急了也会发出狮子吼。 看着安金藏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武则天想必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这是武则天第一次当众承认自己的错误。武则天让来俊臣暂时收手,再这么折腾下去,除了逼人剖腹,指不定还会干出什么天怒人怨之事,影响极为恶劣。皇嗣李旦就此又逃过一劫。 如果这次不是安金藏挺身而出,事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安金藏,由此成为李唐皇族最为感谢的人。中宗复辟后将其封为右骁卫将军,立碑表彰他的忠义。唐玄宗即位后又赐爵安国公,子孙也获得庇荫。安金藏用决然赴死的姿态保住了皇嗣李旦的清白,也让小人物在史料堆中留下了极为炫目的一笔。 第六章 六道使事件:杀人游戏升级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李旦因身边出了一个安金藏,才躲过一劫。可是那些身在边远之地的李唐皇族后人们,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天授三年(691),酷吏中的宰相傅游艺以“安边”为名,向剑南、黔中、安南、岭南等六道派出酷吏充任监察御史,目的是专程去迫害已被流放的宗室、功臣之后及其同情者。位及宰相高位的傅游艺之所以列名酷吏,也与他提出的发“六道使”有着重要关系。 他提出这样的建议,除了向武则天邀宠之外,还与他的身份有关系。他是第一个上表请改唐为周的朝臣,武则天建周后,将其赐姓为武。这样的人,可以说是李唐皇室的死敌。他害怕有一天李唐复辟会算到自己头上,所以才会提出“诬诛皇枝”的建议。 在这一年九月,傅游艺被杀了。 傅游艺活着时提出的那个问题,在武周帝国刚建立时,并不是最关键的问题。 如今傅游艺虽然死了,但是他提出的“六道使”并没有被人遗忘。长寿二年(693),再度有人提出“六道使”,这个人就是补阙李秦授。 李秦授上书进言,他说:“陛下自登基以来,诛斥李氏及诸大臣,其家人亲族流放在外有数万人之多。如果这些人同心合谋,招集为逆,社稷必危。谶曰:‘代武者刘。’夫刘者,流也。陛下不杀这些人,臣恐为祸深焉。” 李秦授的这些话切中了武则天的软肋,她连夜召其入宫,商议对策。在这次君臣见面中,武则天说过这样一句话,她说:“爱卿名为秦授,天以卿授朕也,何启予心!”按照傅游艺和李秦授的分析,被列入第一类屠杀对象的是李唐皇室的后代。 这时候,李唐皇室中人已凋零无几,大多数人都死于越王李贞、琅邪王李冲父子在博州、豫州起兵叛乱时期,即使没有被处决的幼弱孩童也被流放至岭南。如今已过去五年,这些孩童有的已经成年。 被列入第二类屠杀之人的则是那些为了捍卫李唐荣耀而遭杀戮的大臣后代。 武则天还没有考虑全面派发使者,她考虑的仅是岭南一道,那里是李唐皇室的集中地。恰巧此时,有人向武则天递上密状——岭南有反状。 谋反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就像是二百二十万伏的高压线,触及必死。呈递到武则天手里的一堆告密材料中,至少有一半以上是关于谋反的。不是张三告李四想谋反,就是李四反告张三已经暗藏兵器。 武则天得到消息后,当即派遣万国俊为监察御史前往审理。万国俊也是酷吏出身,与来俊臣是非常要好的同僚,同掌制狱,还联合编著了著名的官场生存法则——《罗织经》。一个人如果没有无耻到极端的地步,也写不出《罗织经》那样的书。连心机重重的武则天读后都拍案惊奇道:“如此心机,朕未必过也。” 万国俊虽然是《罗织经》的撰著者之一,但他的官阶不过从八品下,比来俊臣相差太多了。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到达广州以后,便决定采取一些非常规手段,为自己晋级积累政治资本。 临行前,武则天对这件事定了一个调子——“若罪状确凿,可当场处斩”。 万国俊一到广州,就把流人全部聚集起来召开动员会。会议的主题就是——让大家鼓起自杀的勇气,集体自杀。没有经过任何审讯,就号召大家集体自杀。政治犯们的情绪瞬间被点爆,局面顿时转化为失控状态。 万国俊知道逼他们顺从地自杀,难度未免大了一点。他只好安抚,让他们排着队到河边去看沿河的风景。他们刚走到河边,站在高处看风景的万国俊一声令下,带着兵器的士兵就从高处俯冲而下如疯似魔般地拔刀乱砍。三百多披枷带锁毫无防备的流人,就这样被全部砍杀于当场。 清冽的河水被染成鲜艳的红色,在刺眼的日光之下显得触目惊心。万国俊用袖子蹭了蹭刀锋上的血迹,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屠杀后来像传染病一般迅速蔓延开来,与万国俊密不可分。 万国俊回到京城,伪造了一份流人造反的证据呈献给武则天。他说:“那些流人对陛下都心怀不满,意图造反,如果陛下不早做处置,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叛乱爆发。臣因担心局势发展下去不可收拾,所以我就将他们全部除掉,以绝后患。” 武则天很是满意万国俊的做法,因此将其提拔为朝散大夫兼侍御史。同时选拔刘光业、王德寿、鲍思恭、王大贞、屈贞筠等六人担任监察御史,分别前往剑南、黔中、安南等六道地方调查流人情况。武则天这么做,就是要告诉刘光业等六人,你们都要向万国俊学习,出手要稳、准、狠。 六道使既不笨也不傻,他们每个人都是帝国官场的精英分子。在这场屠杀比赛中,纪录被不断地刷新。刘光业杀了九百人,王德寿杀了七百人,其他人就算杀得少的也至少有五百人之多。武则天果然没有用错人,六道使的办事效率比万国俊更高、更快、更强。 这场杀人比赛,赛出了“风格”,也同样赛出了“水平”。没有裁判,更没有经过任何调查取证。后来一统计,连高祖、太宗时代的很多犯人也被无辜牵连,惨死于刀下。 他们竟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实施血腥屠杀,与武则天的授权不无关系。当死亡人数统计出来,武则天也吓了一跳。她担心万国俊等酷吏扩大牵涉面,于是赶紧阻止,那些幸免于难的六道流人,连同其家人在内,立即被释放。 各道使者的屠杀,重演了帝国恐怖政治高潮时“使者得实,便行斩决”的霸道行径,而且规模比当时要更大。这场屠杀并不是新的恐怖高潮。因为在各道屠杀之后,武则天采取了若干措施善后,这是前所未有的。 武则天命使者做好流人的安抚工作,她的语气里透露出与己无关的无奈。她说:“吾前使十道使安慰流人,何使者不晓吾意,擅加杀害,深为酷暴。其辄杀流人使并所在锁项,将至害流民处斩之,以快亡魂。” 岭南是流人集中的地方,但其他诸道并没有那么多的流人,刘光业等杀了那么多人,是因为他们滥杀。按照武则天的本意,该杀的只是所谓的“革命时犯罪者”以及他们的后代,也就是一心忠于李唐,反对她登基执政的那些人。但六道使把一些因别的问题而流放的人,也借机一并杀了。 这就是武周史上最让人震惊的“六道使事件”,酷吏的杀人游戏升级越来越快,帝国律法在他们眼中形同虚设,视人命如草芥。 第七章 以恩止杀是一步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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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元年(692),武承嗣夺嫡不成反被罢免了宰相之职。 遭此际遇,武承嗣不禁一肚子的委屈与懊恼。他知道,在权力斗争中已经吓破了胆的李旦并不是他的对手,让他心生忌惮的是那些忠于李唐的旧臣。 如今李昭德成了武则天身边的大红人,而自己的宰相大权反倒被一朝剥夺,眼看太子之梦就要破碎,武承嗣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就在此时,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向李唐旧臣发起了来势汹汹的第二轮攻击波。 这一次行动的主攻目标,是朝中七位素负声誉的大臣。其中三人是宰相:冬宫侍郎裴行本、地宫侍郎狄仁杰、凤阁侍郎任知古。其余四人是司礼卿崔宣礼、前文昌左丞卢献、御史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 来俊臣控告这七人犯下谋逆大罪。这次行动并没有提出嗣君的问题,只是提出七个人犯的是谋逆大罪。被来俊臣指控的这七个人中,数狄仁杰和魏元忠的声望最高。七位大臣同日被捕。消息传出,洛阳城群情惶惶,不知又有怎样的惨剧将要上演。 洛阳城也随之实行全城戒严。南衙,金吾军增加了戒备人员。北门,由来俊臣通知,加派一位中郎将担任值日。山雨欲来之势,使得神都洛阳如临大敌。武则天深居于西苑的五凤楼,外面的紧张情形,她也只是听上官婉儿在自己面前说了一些。 朝中的大臣有四五人请求觐见奏事,都被劝回避,这是武则天即位之后很少见的事。武则天此举让朝臣们大为疑惑,他们虽然对女皇的私生活有着各种猜测,但是武则天对政事却是从来不含糊的。今日出现这种局面,不知是何原因? 散朝后,魏王武承嗣没有跟随朝臣们的脚步走出朝殿,而是在大臣们的目光注视之下独自离开了人群。他一脸凝重,在太监们的导引之下,步履匆匆地进入了内宫。 那些心忧七大臣命运的官员们私下窃窃交流。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所能做的,也只是在宫门外等待最后的结果。 武则天将武承嗣召入内宫,是要问一问七大臣的情况。武承嗣告诉武则天:“狄仁杰等人谋反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他与魏元忠在人前自称‘李唐旧臣,思复故君’是确实存在的。” “他们有谋反的行动吗?”武则天问。 “还没来得及实施,估计正在策划谋反。”武承嗣以肯定的语气回复武则天。 “陛下,叨天之幸,我们在事前就破获了这一惊天阴谋,否则等到他们举事,会比徐敬业当年的声势更为浩大。实在让人想不到,朝中居然会出现七大臣同时谋逆。”武承嗣故意将语气拖长加重,以强调问题的严重性。 武则天的内心有着说不出的别样滋味,她不免怆然低语道:“狄仁杰他们一伙,都是由我一手栽培起来的,我让他们从身份微贱之人成为权力世界的高官显贵,我将帝国的命运交于他们手中,想不到他们居然会在羽翼稍丰的时候,合起伙儿来谋逆于我。” 主审狄仁杰的是来俊臣,而主审魏元忠的是侯思止。从审讯的整个过程来看,无论是对狄仁杰,还是对魏元忠,来俊臣等酷吏都不敢采取先斩后奏的极端方式,而是千方百计地诱导或是逼迫他们承认谋反的口供。 来俊臣对他们说:“在尚未受皮肉之苦前,先承认罪行,这样对各位都有好处。” 七位身陷牢狱的朝臣对来俊臣等酷吏的审讯手法早就如雷贯耳,尤其是来俊臣,他常在刑部的僚属面前炫耀自己的酷辣手段。他于人前吹嘘,只要犯人交到自己手里,就不怕他们不招供,不怕他们不认罪。自己有十大枷,他们能挨过几枷?就算铮铮铁骨过了十枷,自己还有十大刑,他们又能挨过几刑?所以那些犯人到了他的手上,只有招供认罪一条路可以选择。 当来俊臣让武士们从两廊将刑具搬出来,陈列于堂上示威时,那些如厉鬼凶魔般的行刑者们发出来自地狱般的呼喝声。在狄仁杰看来,这是最庸俗的示威,最低级的做派。狄仁杰看着趾高气扬坐在上首的来俊臣,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 狄仁杰首先承认自己有罪,他说:“大周革命是万物维新的一场革命,我身为李唐旧臣,不容否认,确实有谋反的想法。”在承认自己有罪这件事上,狄仁杰有着自己的认识与考量。 狄仁杰承认得如此爽快,主要是针对来俊臣的刑讯方法中的“一问即承听减死”。任何囚犯,不管其罪行如何,如果在第一次审讯的时候,立即承认有罪,就可以免死。这个做法,曾经上报武则天,得到了武则天的认可。这种做法,实际上是一种诱供。 在狄仁杰的心目中,武则天是一个合格的君主,是位明君,但是,武则天居然会任用来俊臣这种品行不堪之人,真是一个执政者的悲哀。 狄仁杰自问,自己对武则天还算忠贞。但他也明白一个道理,在一个狂妄的小人面前,所有的辩白都是苍白无力的。狄仁杰认为,自己和其他六个大臣,都已是老迈之身。如果任由刑具加身,纵然不死,也肯定成了伤残之身。他不相信这个世界有舍身成仁一说,他只相信,只有活下去才有新希望。因此,他决定拿自己的命运作为赌注,希望能够逃过今日一关,期望以后再行平反。 狄仁杰主动承认自己有谋反的动机,让来俊臣省心不少。于是,他就上奏武则天,说狄仁杰已经认罪。武则天对此也并没做过多的怀疑,在她看来,来俊臣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他们这么没完没了地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李唐的荣耀,就是为了阻挡她以一个女儿之身实现登临天下的梦想。不论自己有无明君圣主的手段,也不论自己待他们如何皇恩浩荡,像狄仁杰、魏元忠这些人,是不会为了一个女人的天下而有所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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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忽然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愿意面对现实。而过去,那个敢于直面严峻现实的女人好像飞离了身体,并且离自己越来越远。如果放在过去,在问题没有得到妥善解决之前,她一定会深究下去。 她虽然已经贵为九五之尊,但是却变得越来越不自信。很多时候,她不愿意直面现实的困扰,只愿意求取暂时的逃避。武则天让上官婉儿传话来俊臣,让他对这个案子要做到“毋枉毋纵”。对于朝中不断出现的谋反之事,上官婉儿已经听得太多了,已近乎麻木。自从武则天当权之后,几乎每年都会有反叛事件发生。而每个案件,最后都以查明属实、血流成河收场。因而上官婉儿认为,虽然所有的反叛都不可能成功,但是所有的反叛却又是一种无可辩驳的事实存在。 狄仁杰给上官婉儿留下的印象相当好。但良好的印象,也是由武则天感染而来的,并非自己亲身体验到的。或许正因为如此,对于狄仁杰的谋反,她既无直觉的同情,也没有像武则天那样生出那么多的感慨。 既然狄仁杰本人已经认罪,对他的看管也就不需要再像以前那么严密。这一天,来俊臣手下的得力干将王德寿来到牢房里找到了狄仁杰,希望能够与其完成一笔交易。 王德寿想让狄仁杰供出杨执柔也参与了自己策划的“谋逆”大案。这个杨执柔不是简单的官场小人物,他与武则天的母亲杨氏都是隋朝观王杨雄的后人。一直以来,武则天将杨家的利益看得很高,其程度不亚于重视武氏家族。 武则天曾经说过一句话:“要欲我家(武氏家族)与外氏(杨氏家族)常一人为宰相。”这里的外家就是指杨家,而外家的宰相则是杨执柔。 狄仁杰听了王德寿的算计之后,大吼一声:“皇天后土啊!你怎能安排我狄仁杰行此等肮脏之事!?”狂吼之后,他用头猛撞房内的柱子,砰砰作响,直至血流满面。场景惨烈,身为酷吏的王德寿也不免心惊胆寒,只好找个机会悄悄溜走了。 从表面上看,狄仁杰拒绝王德寿是出自道德,但在实际中,狄仁杰是权衡两者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两人之间的交易虽然没有达成,但狄仁杰还是利用王德寿为自己办了一件事。 他将自己在监狱中写下的告密状缝制于棉衣中,然后对王德寿说:“天气渐热,请将棉衣交于家人,将其中的棉絮去掉。”王德寿也没怀疑。 狄仁杰在王德寿走了之后,信心忽然发生了动摇。他觉得,诸武与来俊臣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在这种局面下,他的儿子想要入朝申冤并非易事。 其实狄仁杰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只要来俊臣防范在先,狄仁杰的安排就会落空。或许是来俊臣的自信心过于强大,他以为狄仁杰既然已经供罪,那么罪案如山,肯定没有平反的可能,所以也就松懈了戒惧之心。 狄仁杰之子狄光远在接到狱卒送来的棉衣时,颇感蹊跷。眼下正值隆冬季节,父亲却让人将棉衣在此时送回,其中必有隐情。他很快就在棉衣内找到了狄仁杰的那封密信。 第二天一早,狄光远就入宫向武则天呈上狄仁杰的诉状。 武则天看了狄仁杰带出来的诉状之后,脸色大变。她亲自召见来俊臣,让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来俊臣始终坚持一个观点,自己没有对狄仁杰等朝廷重臣施加任何刑罚,狄仁杰在监狱中受到了极好的对待。在这种待遇之下,如果狄仁杰不是身负重罪,又怎能承认自己谋反。 武则天并不相信来俊臣的话,她派人到监狱中去检查狄仁杰的生活情况。被指派的使者是通事舍人周。来俊臣赶紧抢先安排布置,让狱卒给狄仁杰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好衣服,然后才让周进去。 周是个胆小鬼,他怕为狄仁杰说话会使自己遭殃,所以一进牢房眼睛竟然不敢看那些狱卒,唯唯诺诺的。 周的调查虽然没有取得任何结果,但调查本身还是起到了震慑作用,引起了来氏集团的极大恐慌。他们千万百计要稳住阵脚,甚至明目张胆让手下伪造了几份谢死表,假冒狄仁杰他们在上面签字,然后让周呈送给武则天。 谢死表是死囚临行前的谢表,它并不是一种普遍的做法。周的调查,也向受迫害者传递出了一个信息,那就是武则天对案件有所怀疑。即使在这种情况之下,朝臣之中,也没有人敢挺身而出,向武则天揭露来俊臣主管的监狱中的种种黑暗情况以及他平常使用的惨无人道的逼供方法。 就在整个朝堂陷入死寂之时,有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孩子挺身而出,扭转了被动局面。他的名字已经失考,他的父亲是凤阁侍郎乐思晦。乐思晦于两个月前获罪被杀,其家被没。 他的儿子虽然只有八九岁,却异常聪慧。按照当时的做法,乐思晦全家都遭到了惨杀,唯独这个小儿子因为年龄很小,所以幸免于难,被发配到司农寺为奴。 唐朝官员犯罪,家属往往连坐。女性被分配到掖庭宫当奴婢,男性往往被发配到司农寺当苦力。这个小孩子就这么保住了一条命。此时他要求觐见武则天。 奇怪的是,武则天竟然准许了。皇帝在大殿上正式接见小孩子,在人们看来不符合常理常规。估计是反对酷吏的大臣们操作的结果,想让武则天听听这个酷吏政治的受害者发出的心声。 于是在这一天的朝堂之上,满朝文武面前,一场绝地拯救正在展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小孩子的身上。孩子首先申明,他告密不是为了自己,因为他父亲已经被杀,家破人亡;他告密,是为了伸张法律的威严,希望陛下制定的法律能够不被来俊臣这些酷吏所破坏。 孩子在朝堂之上面无惧色,慨然道:“任何在来俊臣狱中的‘承反’都是不可靠的,不可信的。那种‘承反’都是酷刑下的产物。陛下如果不信我的话,可以挑一个最信得过的人,交给来俊臣审判,最后的结果肯定是承认一切指证,供认不讳。” 乐思晦的儿子的确有着过人之处,这种过人之处不仅在于他表现出了一般人所没有的勇气,敢于揭发来俊臣,而且在于他敢于指斥“内状”。有内状而后有酷刑,有酷刑而后有“承反”,所以内状是冤狱之源。 第二天下午,武则天将狄仁杰等七位大臣召入宫中面询。大臣们一见女皇便纷纷跪倒,其中一名老臣更是泪如雨下。武则天来到狄仁杰身边,问道:“你既已服罪,为何还让人送信鸣冤?” 狄仁杰说:“臣等若不服罪,恐怕今天就见不到陛下了。” 武则天将手中的一纸奏表扔给狄仁杰:“那你为什么要给朕上这份《谢死表》呢?” 狄仁杰一脸疑惑,取过奏表粗粗浏览一遍,说:“臣等并未写过《谢死表》,这是别人伪造的。” 武则天继而又逐个询问另外几位大臣,他们的回答与狄仁杰如出一辙。武则天在仔细核对了他们的笔迹之后,脸上顿时掠过一丝阴云。 武则天如果将生杀大权完全下放给来俊臣,狄仁杰等人必死无疑。 武则天虽然重用酷吏,但她始终不肯下放下生杀权力。在最后关头,她还是对狄仁杰采取了面诘的方式,当面批评教育了事。狄仁杰在生死攸关前逃过一劫,事情的真相也将很快水落石出。 就在狄仁杰深陷牢狱之时,与他同时遭到诬陷的大臣魏元忠正在被另一个酷吏侯思止审讯。 侯思止先威胁魏元忠说:“亟承白司马,不尔受孟青。”意思是不招供便用棒打。魏元忠不屑道:“侯思止,你如果想要魏元忠的项上人头,只管截取,何必让我承认谋反!” 侯思止命人将其推倒在地,倒拖着走。拖了一阵后,魏元忠扶着墙摇晃着身子才勉强站了起来。 他怒目而视,用手指着侯思止破口大骂:“我算是倒霉,好比骑在一匹不服调教的恶驴上,被震了下来,脚却挂在驴镫上,以致被倒拖着走。” 这句话激怒了侯思止,他威胁道:“你胆敢抗拒制使,待我奏明圣上,将你处死!” 这句话再次激怒了魏元忠,他冷笑道:“侯思止!你要杀我就杀,说什么谋反不谋反!你好歹也是国家御史,要懂得礼数轻重。你是奉天命在行事,却不行正直之事。居然在这里说什么白司马、孟青棒,不是我魏元忠,没人会教你如何做人!” 侯思止是一个大字不识的粗人,平日就怕别人嘲笑自己没文化,时时注意向别人请教。他刚出道的时候,恒州某叛司教过他,他的旧主也教过他。正是由于他们的指教,侯思止才会当上御史。 现在他又听到魏元忠如此一说,也不免心惊肉跳,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赶紧躬身作揖,将魏元忠扶上堂来,客气地说道:“幸蒙中丞教。” 魏元忠也不和此等粗俗无知的小人一般见识,俨然坐定,对侯思止一番教导。 武则天对臣僚们尔虞我诈人人自危的处境充满了怜惜之情。她赦免了狄仁杰和魏元忠的造反之罪。狄仁杰以清廉、公正的官风深得民心,而魏元忠则是一个性格刚直、狂放自我的三朝老臣。 事实上他们对新皇朝的抵触情绪连武则天也有所察觉。但是武则天却对杀人杀红眼的来俊臣说,狄卿不杀,魏卿亦不杀,把他们贬逐出京就行了。来俊臣大惑不解,他不理解武则天为何一改昔日雷厉风行不留病草的作风,他不相信武则天能够真正立地成佛。 或许是为了解答来俊臣心中所惑,武则天说:“古人云以杀止杀,我今以恩止杀。我知道狄仁杰和魏元忠的心属于李唐还是属于武周,但是一个是屈打成招,一个是死不认罪,如此诛杀老臣何以树立清明之政?” 武则天的唇边是一种淡淡的智慧的微笑,似乎在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告诉来俊臣,自己也知道对方在杀人立威。但自己现在不需要枉杀,现在需要的是清明与祥和,是到了收起血刃的时候了。 朝臣们纷纷赞颂天子圣德仁慈的胸怀。但是几天后,武则天的又一道敕令却令人瞠目,为了奉行佛教不杀生的信条,女皇禁止所有的臣民捕杀牲灵以飨肚腹,而且武则天告诉朝臣们,她的素食生活已经开始多日了。 这条敕令意味着禁止食肉,不管是家里养的猪牛羊还是狩猎来的飞禽走兽,这使那些每餐离不开肉肴荤宴的官吏们茫然无措。武则天并不在乎他们的口腹之欲,她以弥勒菩萨的姿态下了这道敕令,集市上的禽畜一时无处可寻。 有人按捺不住,还是会偷偷地杀生吃肉。禁肉敕令推行不久就名存实亡了,王孙贵族都关起门来心照不宣地偷偷食肉。他们知道,女皇肯定不会派人挨门挨户窥察人们的饭桌,更重要的是新朝开国不久,有许多比禁肉食更重要的事摆在武则天的御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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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以恩止杀的做法引起武承嗣、来俊臣等人的极大不安。 来俊臣与另一个出身士族的酷吏张知默上表抗议,反对赦免七大臣。他们要求对七大臣重新审讯,但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来俊臣于是缩小了范围,希望至少能够处决一人,以挽回自己的面子。 七个人中,他选中了裴行本。理由是裴行本暗中做了悖逆国法之事,他状告张知謇和庐陵王谋反不切合实际,其罪应当斩首。来俊臣的这条理由,用意之一是拉拢张知默。张知謇是张知默的兄长,曾任房州刺史,李哲被软禁于房州时,曾经得到过张知謇的照顾。或许正因为如此,裴行本认为他有谋反的倾向。 来俊臣为了置裴行本于死地,不惜翻出旧账,当初指控裴行本时,并没有利用这个事件。面对来俊臣的指控,朝臣们均表现得噤若寒蝉,唯恐躲之不及。但是有一个人却站出来为裴行本辩驳,此人便是徐有功。 徐有功面奏武则天,他说:“来俊臣这么做,显然是违背了陛下使罪臣再生的恩赐,使圣人以德治国的理想受到折损。做大臣的虽然应当疾恶如仇,但是效忠君主必须把顺从其美意放在首位。” 就在来俊臣要求处死裴行本时,武承嗣不止一次地向武则天要求处决狄仁杰,而武则天似乎并不买账,给予他的答复是:“命已行,不可返。” 朝中大臣有人为了借此机会讨好来俊臣和武承嗣,也站出来呼应他们的做法。 殿中侍御史霍献可就上书要求处决崔宣礼,让人感到极为震惊,因为崔宣礼是他的堂舅。为了大义灭亲,霍献可的表演可谓全情投入,不惜下血本。他在殿堂上跪奏此事时,说到激愤之处,居然头碰石阶,现场鲜血淋漓。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霍献可都用一块显眼的绿布包扎伤口,在人群中极为扎眼。如此夸张的装扮,也只不过是为了引起武则天的注意并赏识他的忠诚。但崔宣礼并没有因此而被杀。 事情的最后结局是,七大臣都保全了性命,其中五人被贬官,狄仁杰贬为彭泽令,魏元忠贬为涪陵令,任知古贬为江夏令,崔宣礼贬为夷陵令,卢献贬为西乡令;两人被流放,裴行本与李嗣真均流放岭南。 自从来俊臣着手处理谋逆案以来,这是第一次消案放人。当宫闱局的办案人员护送着七大臣各回府邸时,整个洛阳城轰动了,官员们奔走相告。 不久,武承嗣就遭到了罢相,娄师德、李昭德两人,受到武则天的特擢而入相。时刻关注朝中动向的官员们对此有不同的解读,也再度引起朝堂上下的一片议论之声。前者是武氏族人,而后者是从不阿附武氏的李唐旧臣。 七大臣一案结束之后,武则天很快就朝中的权力分配比重进行了重新配置。 在武氏族人中,她的这一做法自然引起了大家的恐慌。虽然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反复向武则天陈说利害,但是武则天却不为所动。 武则天这么做也让朝臣们感到深不可测,这就像是一个人在玩跷跷板,起落全在自己的掌控中。武氏族人如同武则天皇权躯体上的寄生物,他们从来就不敢违拗女皇的决定。 当武承嗣退出朝堂之后,大周的朝廷上就出现了一种新的气象。一群出身寒微的士人,经由娄师德的引荐入仕。不久,武则天又将这些士人分派到外县去。这一措施使残存的关陇集团贵族、山东世族与武氏诸王走到了一起,因为寒族出身的进士和文人的崛起,将会对他们构成很大的威胁。 可是武则天却不以为意,她对这个新措施抱有极大的热情。 当旧贵族集团和武氏诸王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地陈说利害时,她却在谋划如何进一步地发掘所需要的人才,作为武周朝新的权力支柱。这是武周王朝建制以来出现的新的政治动向,过去武则天虽然也朝这一方向迈进,但并不像现在这样趋于明朗,也不像现在这样无比坚定和积极。 在上官婉儿记录的皇帝起居手册上,明确地记载着武则天在这段时间里频繁召见新人,有的给予官职,有的见了一次就再也没有下文,而奉派官职的人员,也有不少只做了三四个月就被斥免的。 一个新晋官员,通常需要经过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考察。一是来俊臣对他的忠贞度考察;二是李昭德对他的智能考察。 这两项考察,只要有一项不合格,立刻就会失掉官职。半年来,大周王朝的地方官和中下级官员,在这种双面考核中,像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 除了用人的大幅度调整,武则天为政的另一个重要特点,便是尽可能地熟悉并掌握社会政治情况。垂拱元年,她铸铜为匦,置于朝堂之上,鼓励天下臣民投递表疏,也因此将她俯视人间善恶的视野扩大了千倍万倍。 武则天所表现出来的帝王胸襟,使得人们敢于对恐怖政策提出不同的看法。尽管平民的意见不一定会被采纳,但意见提出后,武则天也不会置若罔闻。久而久之,那些意见对结束恐怖政策,就像涓涓细流集汇成河,还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对恐怖政治持批判态度的大多数是心系李唐之人,也就是所谓的李派人士。并不是说他们不承认大周帝国,既然武则天已经称帝,那武周革了李唐的命就是短期内无法改变的现实。如果不承认武则天的皇帝地位,就有可能像右将军李安静一样,成为她的刀下冤魂。 武则天意欲登基之时,群臣皆劝进,包括那些忠于李唐的朝臣。满朝听闻劝进声,只有李安静表现得异常安静,没有任何表态,后来以谋反罪入狱。负责审讯的来俊臣就问他为何不劝进,难道心有异志?李安静凛然答道:“作为大唐王朝的旧臣,你们可以杀了我,但不能侮辱我。” 如果我们以承不承认武周帝国,作为划定武周派与李唐派的标准,那么李唐派的人数就少得可怜了。虽然大多数李唐派当时也都上表劝武则天执政,但他们的目的是保全自己,心系未来。 时任文昌右相的岑长倩就是一个颇为活跃的劝进者,他被赐姓为武,但他却坚决反对武承嗣夺储,竭力保存李旦的皇嗣地位。岑长倩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正是一种典型的李唐派态度。 在武、李两派的力量对比中,武派的力量并不像现实所反映出来的那样——远远大于李派的力量。表面看来,武派占有领先优势,李派处于劣势地位,但真正拥护武派的人其实并不多。 这里有几个原因。一是武则天建国所走的路,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征伐夺权之路。虽然说,武力征伐打江山的难度要比和平过渡和局部动荡的难度大得多,但在征伐的过程中,往往能够培养出一大批与新王朝利害相互勾连的心腹之臣,而武周王朝的建立却缺少这样一个重要环节。武则天建国走的是天授神予、恐怖开道的双线路径,在思想上强化,在肉体上驯服。 在这种高压态势之下,许多持观望态度、支持李唐的人都被赶到了武派阵营中去。表面上,他们或许是武派人士;但实际上,他们是武周体制内隐性的李派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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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上书要求整顿酷吏,结束滥刑,重建法制,将那些心狠手辣之徒清理出帝国的权力系统。武则天也正在为这件事烦恼不已,那些嗜血的酷吏是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这些年没少为自己出力。随着恐怖政治的不断深入,武则天能够感觉到,这些酷吏变得越来越难以掌控。 忠于李唐的官员对恐怖政策的批判,都是通过上奏表疏。目的是改变武则天对恐怖政策的态度,取缔酷吏在刑讯上享有的特权。他们批判的重点,或是向武则天指出恐怖政策的危险后果,或是呼吁武则天把政策的轮子转向仁政,要求停止重用酷吏。 酷吏当道,天下屏息,但也有不怕死的。初唐著名的大诗人陈子昂就是其中一个。 早在“扬楚之变”刚刚结束之际,陈子昂就曾经上书。他当时正担任麟台(秘书省)的正字,只能算是九品小官。位卑未必言轻,陈子昂斗胆上书武则天,公开反对酷吏滥刑。 在上书中,他言道:“东南有微孽(徐敬业)谋乱,陛下顺天诛除,恶人皆服,这岂不是天意在彰显陛下的神武之功!?但是具体执行者不察您的心思,却穷究其党羽,使陛下大开诏狱,重设严刑。对逆党亲属和有交往的人,只要有涉案嫌疑,就互相牵连,莫不穷究拷问,枝蔓不绝,致使朝中人士皆惶惶不能自保,海内传闻所至,无不惊恐!几年以来,我见各地告密,关押起来的不止千百人,所告的皆为扬州事变之事,及至穷究,则百无一实。等陛下您宽恕了这些冤枉的人,有奸恶之徒又给他们安上别的罪名,致使眦睚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被捕之人,冠盖如云!” 陈子昂曾经写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情诗句。有人说,他的这首千古名句,就是在他屡次谏议不被采纳后,有感而发的。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属四川)人,算是富家子弟,青少年时轻财好施,慷慨任侠。成年后才开始发愤攻读,博览群书。二十四岁时中进士,后来升至右拾遗,所以后世也称他为“陈拾遗”。 高宗驾崩的那年,他从蜀中来到东都,正好赶上武则天下诏招天下贤士。他就以“梓州射洪县草莽”的名义,上了一道《谏政理书》,劝武则天“为大唐建万代之策”。文章通篇以媚态示人,意在取悦武则天。所以说作为庶族地主阶级中的进步人物,陈子昂对武则天的执政,是充满希望和热情的。 在初入仕途之际,陈子昂在文字中甚至将武则天视为非常之主,自己也一门心思想在非常时代里一展才华,进非常之策。可以说,那时的陈子昂内心充满了进取功名的欲望。 令人遗憾的是,陈子昂虽然在精神上做好了准备,但是他并没有看清现实的路径,更没有看清武则天的真实意图。就连他在上书劝武则天不要滥施酷刑时,也没看清武则天到底想要干什么,还以为她是因为对徐敬业谋逆一事无法释怀,所以才会将严刑峻法执行到底。 不过这道奏疏把滥刑的根源分析得很到位,直称酷吏为“寡识大方”的刀笔吏,是“图荣身之利”的小人,指责武则天信任酷吏是“爱一人而害百人”,文字大胆而辛辣。 他在奏疏中还说,经十年的东征西讨之后,天下疲极,不幸又连遭荒年,人民“流离饥饿,死丧略半”。近年来好不容易才得以休养生息,如今圣上重用酷吏又滥施淫刑,大伤和气,天下不安,都怕无辜被陷,人情之变,不可不察!措辞虽然偏激,但因为陈子昂是公开上书,而且奏疏中带有浓厚的书生意气,所以武则天并没有怪罪他。 继陈子昂之后,李嗣真也对恐怖政策进行了公开批判。在李贤被废前几个月,李嗣真就已经预言其必败。由此可见,此人也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策士型人物。 李嗣真对酷吏的批判,比陈子昂来得要更加尖锐,也更加猛烈。他引述古代的司法程序,要求恢复中书门下早已被酷吏们窃取的详复权力。李嗣真提醒武则天,那些手中掌握着皇家威权的酷吏很可能是对手安插进来的卧底,他们的存在将会置武周帝国于危险的境地。 李嗣真因此遭到来俊臣的反击,被流放岭南。从此,他再也没有参与过帝国的政治活动。 武承嗣本来以为可以借助来俊臣之手,除掉皇嗣李旦,结果却出了一个“安金藏事件”。武承嗣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且与武则天之间的矛盾,也开始逐步浮出水面。 于是,朝堂内外掀起了批判酷吏的小高潮。其中尤以徐坚、朱敬则、周矩三人的批判最具代表性。 万年主簿徐坚上书之时,恐怖政策早已推行至州县。派驻地方执行任务的朝廷使者,对州县长官有就地处决的权力,使得各地州县地方官员惊惶不已。徐坚的表疏便是就此而发的,要求武则天从使者手中收回权力。乱杀不能打击真正的奸逆,却能造成人们对朝廷的仇恨心理。 右补阙朱敬则对恐怖政策的批判,比徐坚更进了一步。他认为恐怖政策在武则天称帝之前所起的作用,是“以兹妙算,穷造化之幽深;用此神谋,入无人之妙术”。但是这一切,在武则天称帝之后,它的性质就变了,“即向时之妙策,乃当今之刍狗也”。也就是,恐怖政策在武则天登基前后所起的作用是不同的,登基前是妙算,是神谋;登基之后,则成了一个大包袱,不合时宜,毫无用处。 侍御史周矩的批判更为深刻,他说:“今满朝侧息不安,皆谓陛下朝之密,夕与之仇,不可保也。”也就是说,满朝都是陛下的仇人,陛下处于极端孤立的地位。 周矩并没有夸张。武则天执政期间的君臣关系可谓高度紧张,矛盾异常尖锐。 周矩将这样一个问题摆在武则天的面前,无非是想要警醒她,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是一个皇帝,到底是依靠酷吏,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还是将权力从酷吏的手中收回,依靠文武臣僚去治理天下? 两者选其一,何去何从必须做出一个明智的决断。周矩这句话,好似对武则天的一声棒喝:如果坚持这么做,就是与满朝文武百官为敌!周矩的奏疏呈上以后,武则天猛然惊醒,她决定对滥杀无辜的酷吏开刀,作为整顿帝国刑狱的开端。 延载元年(694),武则天以贪污罪将声名太坏的来俊臣贬谪为同州参军,以示警告。六道使也因杀孽太重,仇家遍地,最后都落得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武承嗣虽然没有受到处罚,但是来俊臣离京之后,他的势力也随之一落千丈。 来俊臣对这种官途上的逆转,似乎并没放在心上。虽然被下贬至同州参军,由正四品下贬至从七品上,毕竟也还算是体制内的官。更何况,同州是紧挨着洛阳的地方。来俊臣知道,武则天并没有杀自己的念头,如果她想要杀自己,罪名俯拾即是。来俊臣得以东山再起的原因,主要是武则天对李唐余孽还抱有忧惧之心。 第八章 来俊臣的末日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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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功元年(697)正月,帝国发生了一起谋反案,造就了武则天统治后期的最后一场大冤狱:箕州刺史刘思礼谋反案。 刘思礼是刘世龙的儿子。隋朝末年,刘世龙与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都是晋阳大户。在晋阳起事前夕,两人都投向当时的唐国公李渊。刘世龙投向李渊的时间,要早于武士彟。唐朝建立之后,俩人都被封为国公,武士彟是应国公,刘世龙是葛国公。 刘世龙的后人之所以慢慢淡出权力视线,一是因为他没能攀上一门好亲戚,像武士彟那样与隋杨皇室结姻;二是因为刘世龙后来出了问题,因罪流放至岭南。虽然他后来死于钦州别驾的位置上,但是刘家已家道中落。到了武周时期,刘思礼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中级官吏而已。 刘思礼鬼迷心窍,竟然相信相术谋反事。他以前曾跟术士张憬藏学相面。张憬藏告诉他,按照面相,他将来可以做太师那样的高官。要实现这个目标,只有到箕州为官。张憬藏是一个著名的术士,他曾经给当时的许多知名人士相过命,如蒋俨、刘仁轨、魏元忠、杜景佺、姚崇等。 神功元年,刘思礼果然被授为箕州刺史。命相的应验让他一时之间昏了头,他想要做太师,位至极品。刘思礼就找到了洛州录事参军綦连耀商量此事,綦连耀是个更疯狂的人,以为刘思礼命中要辅佐之人一定是自己,虽然自己现在只是一个七品芝麻官。既然天命如此,就无法再拒绝。 于是,二人便真的秘密商量造反夺取皇位。他们的计划是:与朝中官员相交接,以相面欺骗对方,假说他们都是大富大贵之相,然后告诉他们,綦连耀身附天命,大家只有拥戴他做皇帝才能得到富贵。也就是说,你的面相富贵,就是应验于他的身上。 刘思礼暗中一个个去游说,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本来官僚们就没有衷心拥护武周的坚定立场,对于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有着潜在的不满和不信任。置身于酷吏掀起的恐怖政治风暴之下,很多官员内心也希冀着掀起一场新的风暴革命,打开未来更加光明的蓝图。 在刘思礼的思想攻势之下,凤阁舍人兼天官侍郎王勮也加入到他们的阵营当中。他是诗人王勃的兄长。虽然有些人也有所动摇,但并没有加入其中。他们虽然对武周代李唐有所不满,但并不希望刘思礼这样的野心之徒撇开李唐做出逆天之举。 后来,刘思礼的阴谋被人发现了,而发现之人是明堂县尉吉顼。吉顼与王勃的弟弟王助有着一层亲戚关系,或许是天意弄人。有一天他夜宿王家的时候,于无意之中听到了刘思礼的谋逆计划。吉顼认为事关重大,于是就向来俊臣报告了此事。告密已不再是让人只赚不赔的买卖,风险性越来越高。吉顼不敢贸然尝试向武则天直接告密,而是借助来俊臣的力量。而此时来俊臣刚刚从地方返回京都,仍然是一个县尉。为了再度找回昔日的荣光,他正苦无良策。吉顼正巧给他送来了大礼——有人要谋反。 谋反,又是谋反,不告人谋反,自己就不足以翻盘。告发,只是第一步。想要坐实,还需要在案件的审理上多下功夫。 来俊臣以为武则天会让自己来主审这个案子,不料武则天却任命河内郡王武懿宗处理。武懿宗就是想要羞辱太子李旦的第三子,当时还是楚王李隆基的那个人。武懿宗将审问的职权交给了发现阴谋的吉顼,吉顼也是一个手段毒辣的酷吏。 吉顼立刻逮捕了刘思礼,不消几个回合,他就发现刘思礼根本就不是一个成事之人。他和武懿宗决定好好利用这个人。武懿宗向刘思礼开出条件,只要你能够说出同伙的姓名,便可免去一死。 求生的欲望驱使着刘思礼将自己知道的全部供述出来,包括曾经帮助他成为箕州刺史的凤阁舍人兼天官侍郎王勮、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凤阁侍郎李元素、夏官侍郎孙元亨、天宫侍郎刘奇石、给事中周潘、凤阁舍人王勮的兄长泾州刺史王勔以及弟弟监察御史王助等三十六人,被一网打尽。这些人都出身名门,其中有少数人和谋反毫无关系,也被武懿宗“清洗”出局。除了遭到诛杀的三十六人,他们的亲友因连坐而被流放者也达到了千余人。 刘思礼并不在这三十六人之列,他在同伙被杀之前,精神已完全崩溃。当被拉上刑场时,他还嘶吼狂喊,说同伙们的冤魂缠住他不放,让人来救他。 此次事件虽然是吉顼发现的,但是却是来俊臣向武则天告发的。武则天并没有将案件的审讯权交与他,这让来俊臣内心很不舒服。当这件事告一段落时,心有不甘的来俊臣将矛头直指吉顼。他密告武则天,吉顼之所以会发现此事,是因为他也是这三十六人的同党。 吉顼知道来俊臣的手段,听闻之后惊惧不安。他立刻请求觐见武则天,说明事情的真相,又加上武懿宗从中周旋,才从来俊臣的獠牙之下脱险。 通过整件事,武则天看得很清楚,吉顼才值得她信任,遂将其擢升为右肃政台中丞。武则天论功行赏并不会置来俊臣于不闻不问,她从来俊臣诬告吉顼一事,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对方内心的焦躁与愤怒。曾经风光一时,又怎能甘心长久被女皇冷落?为了安抚来俊臣,武则天奖掖他上奏谋逆事件有功,将其擢升为洛阳令。 来俊臣升任洛阳令,又再度恢复了酷吏的嗜血本性,眼睛里散发的光芒也更加狠辣。作为皇权释放出去的头狼,他需要撕咬猎物来体现自己的生存价值。就在朝臣们惊魂未定之际,来俊臣又告发司刑府史樊惎与造反事件有关,不分青红皂白将其下狱诛杀。 樊惎的儿子在朝堂之上为父亲喊冤,朝臣们虽然内心也相信樊惎死得冤枉,可他们慑于来俊臣的淫威,没有人敢站出来为屈死的大臣说一句公正之言。 少年撕心裂肺的怒吼在偌大的朝堂之上回响,却没有得到半句回应之声。空气里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少年先是愤怒地发出掷地之声,后是当殿长哭,他那冰冷的目光掠过每一张忧惧的面庞。现场谁也没有想到,少年会在躬身而起的一瞬,突然从鞋内拔出一把锋利短小的匕首,深深地扎进自己的腹部,然后倒于血泊之中。 朝臣们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为少年人的玉碎,也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他们不忍直视现场的血腥,胆怯地往后退缩着。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人用衣袖遮面,暗自落泪,双肩因悲愤过度而不停地抽搐,此人就是秋官侍郎刘如璇。 竟然有人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罪犯之子抱以同情?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来俊臣的耳朵里,来俊臣抓住此事准备再做一番文章。他当即诬告刘如璇是樊惎的同党。刘如璇为自己申辩道,他并非因为同情樊惎父子,而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有迎风落泪的习惯。 来俊臣根本就不相信这种托词,他说:“目下涓涓之泪,乍可因风;口称唧唧之词,如何取雪。”也就是说,落泪或许可以因风而下,难道啧啧称叹,也是因为迎风的缘故吗?他极力要求将刘如璇处以绞刑。最后经武则天批复,将其流放汉州。 很长一段时间,由于周兴、丘神勣、索元礼、侯思止等酷吏或被诛杀,或遭仇杀,或疯狂而死,或病死,或流放而消失,尤其是在来俊臣被左迁,销声匿迹的这几年时间里,朝臣们忧惧不已的内心已经有了慢慢平复的迹象。 接二连三的血腥事件,再次点燃了朝中的恐怖气氛。朝中百官也再度陷入恐慌之中,他们不知道会因为什么事,就被来俊臣揪住不放,生死未卜。只要来俊臣在权力系统存在一天,悬于他们头顶上方的那片乌云就不会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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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获得升迁的来俊臣比以前更加疯狂。除了大肆敛财,他对于女色有了更为变态的嗜好。他在同州的两年多时间里,并无失意落魄者的颓废,仍旧沉溺于花花世界,任意掠取同僚妻女。 武则天对来俊臣的态度,类似于当年她对待李义府的态度。李义府被贬为普州刺史以后,长孙无忌一党想要加害于他,武则天予以保护。而现在,来俊臣也享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没过两年,来俊臣重获起用,擢拜为洛阳令、司仆少卿。这是从四品上的官衔。来俊臣被武则天贬谪一次,再度翻身,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没有他做不到,只有别人想不到。只要是他看中的美貌女子,没人能够逃过他的手掌心。来俊臣是个色胆包天的情种,但凡世上的情种都有自己处理感情的一套方法,来俊臣也不例外。 没出嫁的,登门求亲强娶过来。只要对方未婚,来俊臣就有娶她的资格。已经出嫁的,也没关系,来俊臣会给人家送上一个承诺。我会等到你丈夫死了,再来娶你。没过两天,自家丈夫被抓了,然后胡乱安一个罪名,直接拖到东菜市砍了脑袋。 来俊臣就靠这种先诬陷、再杀其夫的办法夺其妻,吃亏的官民不在少数。不管你是西蕃酋长,还是高门贵族,只要他乐意,就没有不能实现的。 有武则天在背后撑腰,来俊臣的胆子变得更大了。此时的来俊臣虽然是司仆少卿,但他在权力地盘上依然拥有巨大的威慑力。他企图利用这种力量,重组自己的权力集团。以前担任要职的酷吏,也正在慢慢淡出帝国的权力要塞,很多人死于武则天的权力清洗。 来俊臣内心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感,他需要忠心于自己的人,需要不断地往来氏集团补充新鲜血液。他卷土重来的时间不过半年左右,多次嘱请吏部调整官员。据主选之人后来向武则天交代:“臣违陛下法,罪不过一身;忤俊臣,罪及族矣。”由此可见,来俊臣此时已经完全掌握了吏部的选人用人权。 洛阳城开始流传着消息,来俊臣又要发动大规模的告密运动。 他们经常于龙门聚会,在龙门某处石头上刻上许多公卿权贵的名字。来俊臣命他们朝那块大石头扔小石头,只要小石头击中了谁的名字,谁就是下一个被告密的对象。据说,来俊臣和他的那些门徒们最想击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昭德。 在李昭德的逻辑体系里,为官不任事是该杀的。而在当时,在官场上混迹的大部分人都抱着明哲保身的态度。 和李昭德同列宰相班子的几位分别是唾面自干的娄师德、模棱两可的苏味道,和那个以逢迎拍马著称的“两脚狐”杨再思。他们都在装聋作哑,无论是谁做皇帝,有俸禄有官位就可以。 所以大臣们经常看见李昭德卷袖子,动辄拍案而起,干些得罪同僚的事。管的事多了,自然也就成了“专权擅事”;不管事,自然什么事都没有。个性直率的李昭德就这样成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攻击的目标,造谣中伤的奏疏漫天飞。李昭德似乎并不在意,依然故我。 有一天,李昭德在明堂奏对的时候,突然问道:“侍御史违制有据,属于刑律,宰相应如何处置?”武则天自太宗朝起就精通刑律和熟习典章,对于李昭德的询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本朝因袭隋律,杖杀朝堂,如缓刑,则流——” 李昭德向武则天再拜,并未说明为何而问。可是,第二天早朝之前,李昭德以宰相身份传达皇命,宣布杖杀侍御史侯思止。 这是一场突发事件,令紫宸殿外的文武百官大感惊愕。通常情况下,在早朝之前不会使用杖杀之刑。当金吾将军派佐员执行宰相之命的时候,来俊臣不得不挺身而出阻止了。 侯思止一直是他的得力助手,也深得武则天的信任。来俊臣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他不相信武则天会不通过自己而将侯思止直接交与李昭德执行杖杀。 来俊臣站出来劝阻李昭德,要求对方稍微等一会儿,等武则天上朝之后再执行。 李昭德向来俊臣一揖,随后转向其他朝官,一脸肃穆地说:“我奉主命处决侍御史侯思止,来俊臣阻我执法,诸公皆是证人。” 来俊臣内心一怔,他的权力在宰相之上,但在紫宸殿,他的职权是不能和李昭德相提并论的。当李昭德表现得盛气逼人的时候,他反而气馁了。他也想到过走内廷的门路,或许可以救援。因此他并没有显得过于激动,而是寻求其他办法。 就在来俊臣入宫请援之际,李昭德毫不犹豫地命金吾卫执行杖刑,根本不给对方机会。 当武则天上朝的时候,侍御史侯思止已经被杖责而死。李昭德从容地出班,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将监察御史弹劾侯思止的本章及侯思止违制私藏宫锦、从事巫蛊、家藏甲胄及侵夺民家财货等一并陈奏。最后,他朗声说:“臣昨日请示,蒙陛下指示,今已遵命执法矣。” 武则天心头凛然一怔,她想不到李昭德会打着自己的旗号杖刑侯思止。 就在刚才,她已经接到来俊臣的报告,原拟暂处侯思止以流放之罪,过一段时间再将其召回。没有想到李昭德竟会如此独断执行,让她极为不快。 尽管武则天内心极为不满,可生米已煮成熟饭,她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眼前的现实。 这是李昭德给予来俊臣集团的一次公开打击,杖杀侯思止的行动,使满朝文武为之侧目。 武则天对李昭德杖杀侯思止并没给予明确的表示,从帝国的刑律角度,她没有任何理由去谴责秉公执法的李昭德。但从现实的利益取舍上,李昭德的行为在武则天的内心留下了一片阴霾。 一直以来,武则天对李昭德的智谋和专擅有着说不上来的一种感受。武则天虽然是一个有智思的政治家,但是她和其他的政治家并没有不同,对权力有着独占的欲望。一直以来,武则天都希望权力能够由她一人掌控,而李昭德所采取的方式显然是一次权力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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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德和来俊臣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种人,李昭德是敢说敢做的直人,而来俊臣是敢想敢干的狠角。如果说,还有谁敢在朝中和来俊臣直接叫板,那么非李昭德莫属。李昭德事事与来俊臣唱反调,女皇宠着你,不代表我李昭德就怕了你。 李昭德已经贵为宰相,在武则天心目中,他是最值得信赖的帝国官员之一。李昭德曾谏阻武则天立武承嗣为太子。而武则天也曾当着武承嗣的面说过,有了李昭德,自己就可以睡个安稳觉。 来俊臣虽然无所忌惮,但很多时候面对这位铁腕宰相也得避其锋芒,让其三分。在风云际会的大时代里,李昭德的确是满朝文武大臣中的一个异数。在来俊臣的心里,李昭德是值得自己尊重的对手,可此人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不识时务。 来俊臣被贬同州参军后,朝堂上攻讦李昭德的言论很快出现,什么专权用事,威震人主。这些话在武则天听来分外刺耳。说的人多了,她也就信以为真了。即使不是真的,这些罪名也并非空穴来风。 弹劾李昭德越权专断的奏章不断涌现,称李昭德的权势已然威胁到武则天。他们说,陛下已依,昭德请不依,陛下便不依。也就是说,李昭德已经完全掌控了武则天的思想。这样下去,李昭德的权势会变得越来越重,将来想要控制他就越发难了。 有人甚至发表了一篇长达千言的文章《石论》,文中逐项列举了李昭德超越皇权赋予的权限,任意胡为的行径。李昭德过于张扬的个性,说话做事不知收敛,加上他在政治上的特殊才能,时间久了,难免会让那些得过且过的朝臣们反感。 过于出众的人要比那些作奸犯科的小人更让人难以接受。武则天也深切地感受到,李昭德虽有出众的才能,但他缺乏一个政治家应有的手腕。一个人说的时候,武则天并不在意;两个人说的时候,她也可以一笑了之。可是当满朝文武大臣都在议论皇权旁落的时候,武则天终于坐不住了。 延载元年(694)九月,李昭德被贬为岭南的钦州南宾县县尉,八品芝麻小官。从堂堂一国宰相沦为县尉,这是名副其实的断崖式任免。这还不算完,随后李昭德又被剥夺官职,追为免死流放,成了一名流放的政治犯。 第二年,曾和李昭德同殿为相的豆卢钦望、韦巨源、杜景俭、苏味道、陆元方等五名宰相,受李昭德牵连,统统被贬,被赶出了京城,只留下正奉旨修建天枢的姚璹和“两脚狐”杨再思。这是太平年月难得一见的大批宰相左迁,可见武则天不能容忍任何人专权结党的决心。 虽然事隔三年,李昭德重获起用,但只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正八品监察御史,而这时的来俊臣已经是从四品的司仆少卿了。 世易时移,如今的来俊臣要整治已经失宠的李昭德可谓不费吹灰之力。李昭德被诬谋反,下狱待死——武则天仿佛已经对这位昔日的宠臣完全失去了耐心。 在这样一场权力大调整中,来俊臣成为最大的受益者。背靠着武则天这棵大树好乘凉,谁又敢动他?谁又动得了他?现在别说是李氏宗族的那些人他看不上眼,就算是武氏诸王和武则天最宠爱的女儿太平公主他也没有放在眼里。 武则天知道来俊臣的胡闹行为,可她从未阻止过。水至清则无鱼,她希望自己的朝堂能保持这种政治生态上的平衡,这样她才容易控制。身为帝国的一把手,却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能信任,就算是赢得全世界又能如何? 来俊臣的吹风行为,不仅让那些大臣们厌恶至极,更让诸武和太平公主感到不满。皇族亲贵尚且如此,普通朝臣更没人管得了他,任由来俊臣在帝国的权力系统内翻江倒海。来俊臣毫无忧患意识,也丝毫没有消停下来的迹象。就连朝廷用于赈灾的款项,他也敢挪用。 就在来俊臣从地方回京不久,李昭德也被武则天召回洛阳授予监察御史的职务。 二人又重新回到了权力的核心地带,他们之间的政治斗争,在中断了一个时期后,又重燃战火。二人你瞅着我,我盯着你,都想朝对方的要害部位下手,一招致命。 这时候有消息称,来俊臣私底下将自己比作“石勒”,这与其说是来俊臣的自况,不如说是人们对他作的漫画。唐人喜欢作政治漫画,如将李义府比作“人猫”,后又比作“铜山大贼”;王弘义被称为“白兔御史”;李敬玄又被称为“李阿婆”之类。 现在有人将来俊臣称为“石勒”,让武则天很是恼火。“石勒”预示着什么呢?石勒出身低微,又是灭亡西晋的主要人物。晋怀帝永嘉五年四月,他消灭了西京王朝最后一支军队。人们将来俊臣比作“石勒”,其含义显然是说他想谋反,要推翻武周帝国,取武氏的地位而代之。武周帝国一旦毁灭,所有的当朝权贵,其中包括武氏宗亲,也将随之毁灭。 武氏宗亲曾经是来俊臣酷吏政治最为坚定的支持者,就在不久前的刘思礼谋反案中,告发者是来俊臣,而审理者正是武懿宗,此案可以视为“武来联盟”的又一次联合行动。 对于那些内心忠于李唐之人,如果不能彻底拆散武氏宗亲与来俊臣的联盟,想要摧毁其势力,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有人说“石勒”漫画的始作俑者,很可能是李昭德。 来俊臣自然知道自己处境的险恶,他认为对自己威胁最大的,还是李昭德。来俊臣与李昭德,从表面上看来,二人具有极端不同的两种性格:一个属阴,一个属阳;一个内心百转千折,一个处事简单直接。他们之间也有相同之处:聪明过人,对自己的能力过度自信,有独断专行的倾向。二人反目,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共同之处受到了来自于对方的挑战。 两个人在左迁之后又都恢复了京官的身份,但是级别已不可同日而语。李昭德不过是监察御史,跌落至正八品上,而来俊臣已经是司仆少卿,从四品上。在左迁岭南之前,李昭德是武则天最为信任的宰相,位居皇家权力的核心地带。 在经历了流放之后,李昭德原本豪放不羁的个性有了很大的收敛。尽管如此,人的本性还是难以改变。当李昭德掌握了来俊臣索贿打压异己的情况后,他再也无法平心静气地与这样的人同朝为官,他决心告发来俊臣。 来俊臣早已察觉到了李昭德的动向,他不会坐以待毙,决定先发制人。当来俊臣拿出自己的计划与那些依附于自己的官员们商量时,首先得到了秋官侍郎皇甫文备的支持与响应。 皇甫文备曾经在李昭德被贬之后,上书指责宰相杜景佺等人附会李昭德,这些人的加入和抱团,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李昭德专横跋扈的嚣张气焰。李昭德对皇甫文备自然是心有憎恶,他任监察御史以后,有一次在朝堂之上羞辱了皇甫文备。 皇甫文备怀恨在心,与来俊臣共证李昭德谋反,于是李昭德被捕下狱。李昭德下狱,被视为李唐士族的一次重大失败。但是紧接着,来氏集团内部也出了问题。 卫遂忠是来俊臣一手提拔起来的密探,当年来俊臣在全国各地布控,安排线人,只要他想整谁,各地爪牙就相互串供,罗织罪名。 卫遂忠是来俊臣手底下最为得力的干将,他不仅在行动上亦步亦趋地跟着来俊臣,更主要的是他能够吃透来俊臣博大精深的权谋思想。他甚至将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作为自己的行动指南,放在枕头底下,日日苦读,夜夜钻研。因此他得到来俊臣的赏识,被视为心腹死党。 在来俊臣的政治态度中,有一种无法克服的矛盾。一方面,他大肆残杀士族地主;另一方面,他又千方百计地想挤进士族阶层,成为一名真正的士族官员。来俊臣在下贬同州之前,逼娶了太原望族王庆诜之女,就是想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份。 王庆诜之女是个美人,已经嫁于职位低微的段简为妻。来俊臣除了看上此女美貌,更重要的是来俊臣希望可以利用这种婚姻关系,重新树立来家门户。而后一种态度,则直接导致了来俊臣与集团其他成员的紧张关系。 来氏集团中的大部分人来自于社会底层,原先来俊臣倚靠他们打下权力根基,现在羽翼丰满,又准备抛弃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去攀富结贵。 自认为天下再无敌手的来俊臣万万没有想到,他将李昭德送进大狱,自己的政治生命也将要走到尽头。因为有一把刀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这致命的一刀不是来自于宿敌,不是来自于仇家,而是来自于他最为亲近的下属兼朋友——酷吏卫遂忠。就像他当年将周兴请入瓮中,朋友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或许就是他们饿极之时放在火上烤着吃的饱餐之物。

4

神功元年(697)六月,来俊臣举行了一场豪华盛宴。宴请的对象是王氏夫人娘家的有关亲友。到场的所有客人都经过他的严格挑选,与会者全是豪门大户之人,来氏集团中那些出身低贱的老成员都不在邀请之列。 就在来俊臣与那些有身份地位的客人频频举杯之际,来氏集团的老成员卫遂忠,自带酒水和食物找上门来。卫遂忠刚从另一个酒场赶来,虽然已经喝得迷迷糊糊,可他还是感觉意犹未尽。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卫遂忠一步三晃地登门来找来俊臣继续喝酒。门卫拦住卫遂忠,却被他强行推开。卫遂忠径直入内,迎面撞上王氏,他满心的怒气无从发泄,借着酒劲,他指着王氏的鼻子就是一通羞辱,语言极其难听。王氏虽然是二嫁,但好歹也算是名门淑女,众目睽睽之下竟被人羞辱至此。 来俊臣顿觉颜面扫地,气血上涌,一顿棍棒将卫遂忠的酒意给打醒了。卫遂忠醒了以后就跪地求饶。他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可几天后来府传出消息,王氏女不堪受辱竟然自杀了。卫遂忠辱骂她,不仅是对她人格上的侮辱,更让她整个家族蒙受屈辱,唯有一死才能解除受辱的痛苦。 消息传来,卫遂忠吓得魂飞魄散。他了解来俊臣的诸般手段,他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多么凶险的命运。 出身名门望族的女子秉性刚烈,嫁给来俊臣后过得本就生不如死,但无论如何她的死是因为卫遂忠大闹来府引发的。卫遂忠买来棺材,写好遗书,在家等着来俊臣的报复。由于王氏夫人选择了自杀,来俊臣“立门户”的企图,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卫遂忠明白,现在的他和来俊臣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可现实并非如卫遂忠所设想得那样,来俊臣居然没来寻他的晦气。或许来俊臣看上的本就是王氏的美貌和她高贵的家世,从段简手里将王氏抢过来,只是为了满足一个成功男人的虚荣心。人死不能复生,天下美貌女子遍地都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没过多久,来俊臣又盯上了段简的侍妾,估计段简上辈子与他有着难以消解的深仇大恨。来俊臣也不得不佩服,段简欣赏女人的眼光与自己如此相似。为什么他娶到手的女人,总是令自己魂牵梦绕放不下? 段简恨得牙痒痒,也只能自认倒霉。 来俊臣不仅将自己的罪恶之手伸向那些低级别的官员,就连居住于帝京的外邦人士也遭到了侵犯。当时盛传住在洛阳的西羌酋长有个擅长歌舞的年轻小妾。来俊臣想得到这个女人,遭到酋长的严词拒绝。于是来俊臣就诬告这个酋长有造反的企图。 消息传开后,各国的酋长约有数千人之众赶到洛阳宫城前,自行割掉一只耳朵,或割伤自己的脸面,以此证明酋长的清白。异域臣国的使节在危险逼近时,形成一种抱团力量,并通过自残的方式来捍卫尊严,就算是残忍如来俊臣,也不得不做出退让。 在这个世界上,最想除掉来俊臣的人,段简是其中一个,而卫遂忠是另一个。王氏的死让卫遂忠惶惶不可终日,他太了解来俊臣这个人了,因为了解,他才不相信来俊臣会轻易放过自己。 于是,卫遂忠决意用告密的手段先发制人。卫遂忠是来氏集团的核心人员,对他的揭发,不由人不相信。此时,契丹军正在攻占冀州,武懿宗的军队仓促之间由赵州退至相州。但是这一重大的军事失利,给京都百姓带来的震撼,还没有卫遂忠揭发来俊臣造成的冲击力度大。 卫遂忠的告密,是揭发来俊臣企图通过一个庞大的罗织计划,以达到窃取皇权的真正目的。来俊臣的罗织计划分为两步,武氏诸王也因此成为来俊臣首先要打击的对象。卫遂忠告密显然是想要借此离间来俊臣与武则天、来俊臣与武承嗣等武氏族人之间的关系,使来俊臣处于一种孤立状态。 以武承嗣为首的新外戚武氏一族,在朝堂内外行事张扬,专横跋扈,自然引起许多人的反感和厌恶。随着时间的推移,来俊臣的复仇心理越来越强烈。最初,来俊臣只想报复武承嗣一个人,然而在思索具体办法的过程中,他的复仇计划也越来越大。 来俊臣认为打倒一个武承嗣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只不过让武氏一族再出现第二、第三个武承嗣而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他们彻底除掉!于是来俊臣将武承嗣、武氏诸王以及太平公主等人有谋反的企图奏报武则天。 这个想法促使着来俊臣更加疯狂地投入其中,他认为自己的推理无懈可击:武则天年纪大了,皇嗣李旦并没有让位的可能,武承嗣和武氏一族感到前途暗淡;在不安和焦虑之下,武承嗣和武氏族人有了强烈的危机感;于是他们私下勾结,想要诉诸武力,强迫武则天将帝位让于武承嗣。 通过推理,来俊臣甚至将武则天的掌上明珠太平公主也纳入其中,原因是太平公主是武攸暨的妻子,她应该也在暗中帮助夫家。甚至推理出,他们在帮助武承嗣登上皇位后,接下来会让太平公主成为第二代女皇。 来俊臣之所以敢于这么不着边际地诬告,是因为这个推理符合逻辑,符合局中每一个人的利益分配。武承嗣的野心是人尽皆知的事;太平公主的性格与母亲极为相似,既充满野心,又擅长谋略。 在来俊臣的计划中,最后的既得利益者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他本人。如果武氏一族以及庐陵王李显等李唐族人能够再次遭到清洗,那么来俊臣就有可能成为帝国权力集团中最重要的核心人物,成为宰相班子的领头人。 权力往往会让一个人迷失心智,来俊臣并不认为,其他酷吏惨淡收场的命运会复制在自己身上。他甚至认为,以他的魄力和才智,成为首席宰相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掌握政权之后,再培养忠诚于自己的心腹僚属,独揽朝纲。等到条件成熟,从武则天手中夺取皇权也不是没有可能。一个女人能够做到的事,他这个有手段有谋略的男人也应该能够做到。 来俊臣的野心和梦想,正按照自己设定好的蓝图一步步走向现实,可现实要比梦想来得更加残酷。 来俊臣没有想到,卫遂忠的突然闯入,会彻底打乱自己的计划,让他陷于被动。卫遂忠偷偷溜进了武承嗣的府邸,以自己的生命安全为交换条件,将来俊臣的计划告诉给武承嗣。 卫遂忠说:“上次龙门聚会来俊臣掷石的对象是魏王,来君臣正准备告发你谋反!” 来俊臣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是以告密起家,以告密达到权力的巅峰,如今反被自己的心腹告密。如果说索元礼、周兴等酷吏的死亡,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自我裁决,那么此时的来俊臣也正在一步步地走进这个命运的怪圈。 听到卫遂忠的告密,武承嗣大为震惊。这个消息是从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口里说出来的,武承嗣不能不信。他立刻借举行武氏族人聚会为理由,召集武氏族人商讨应对之策。聚会的人除了诸武,其中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在驸马薛绍死后,由武则天强行做主再嫁武攸暨。说起太平公主,连街头乞丐也知道那是女皇的心头肉,有幸睹得公主芳容的人知道她的面目酷似其母,性情之刚烈也直追武则天。 唯一遗憾的是她的学识胆略却无法望其项背,太平公主的锦绣年华很多时候用在研制脂粉蔻丹上了。人们记得太平公主当初下嫁薛绍时,高宗皇帝和武则天给她的封地之大并不输她的那些哥哥们,载满嫁妆的车辆在洛阳的坊区前足足行进了两个时辰。 驸马薛绍后来因为哥哥被莫名卷入越王李贞的谋反案,死于狱中,武则天就将做了寡妇的女儿太平公主接回上阳宫与她同住。前后大约有两年时间,太平公主依然像孩提时期一样承欢于母亲膝前。在女儿面前,武则天往往会展现出她鲜有的慈母形象。 对于女儿的不幸婚姻,武则天常常怀有一种负疚之痛。每每望着太平公主那张青春已逝的面容,内心总生出怜爱之意,就会想着该给女儿选择一个新的驸马了。 新的驸马人选很快落定,他就是武则天的侄子武攸暨。在武氏男丁中,武攸暨并不突出,也只能算是资质中庸之人。武攸暨那时刚刚随姑母武则天登基而受封为定王,而他对上阳宫母女的婚姻计划浑然不知。 载初元年(690)春天的某一天,武攸暨在衙门里忽闻家僮前来报丧,说其妻郑氏暴毙于家中。武攸暨大为震惊,早晨离家时妻子还倚门相送,几个时辰过后就阴阳两隔。武攸暨心急火燎地奔出官衙,看见外面停着一辆宫辇在等他。武攸暨上了车才发现宫辇不是往定王府的方向去,而是径直往后宫而去。驾车的太监告诉他,是圣神皇帝召他去上阳宫。武攸暨叩见武则天时仍然惊魂未定,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传说中像神一样的姑母。 武攸暨想说什么,但他发现武则天双眉紧蹙,似乎不想听他作任何表白。 武则天说道:“我听说郑氏出身寒门无甚妇德,她现在暴毙或许成全了你。武门一族中我最器重你,有意栽培又怕承嗣、三思他们有所不平。现在机会来了,我要将太平公主许配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武攸暨的脑子在那一瞬间是空白的,他除了下意识地屈膝一跪,叩谢圣恩之外,根本来不及考虑这飞来的艳福与妻子暴毙之间有着怎样的因果联系。 太平公主再嫁一时之间成为长安与洛阳街谈巷议的话题,人们在谈论二人走到一起到底是政治婚姻,还是情感需求的同时,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对武攸暨发妻死因的各种传言。有人说太平公主派人毒死了郑氏,并将砒霜强行塞进她的口中,定王府内有人听见了郑氏的尖叫和挣扎声。另一种含蓄的说法则把策划者指为武则天,是一种用眼神和默契交流的看法,只能意会。 朝臣们也都知道武则天深爱着太平公主,她唯一的嫡出之女。杀死一个郑氏为公主谋得一个如意郎君,这样的宫廷故事似乎还说得过去。另外一些有识之士则看重公主再嫁的政治意义,太平公主嫁入武门,武家的权势更是显现出百尺竿头的端倪。 武则天为什么会选择将太平公主嫁于武攸暨?或许是因为武攸暨是一个稳重厚道之人,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没有让人指摘之处,也没有陷入权力斗争的旋涡。他是一个比较可靠,可以和太平公主长久生活的人。至于为什么那么着急让武攸暨娶太平公主甚至不惜采用杀妻的手段,可能是因为武则天想在她称帝前将女儿的婚事即与武氏联姻的事情安排好。 载初元年(690)七月,太平公主嫁给了武攸暨。两个月后,武则天称帝,改“唐”为“周”,封武氏子十四人为王,武攸暨被封为千乘郡王。太平公主与武氏联姻,使她被武则天很好地保护起来,避免了李氏子弟可能遭到的不测。 武则天登基,武氏一族鸡犬升天,就连那些远居乡野者也可以免除徭役,天下真的归于武姓了。如此看来,选择在那个特殊的时间段让太平公主再嫁,只是武则天权力弈局中的一步棋。 这次武氏家族会议,太平公主是以武家媳妇的身份列席会议的。虽然这时候,太平公主并没有完全介入朝中之事,但是已经开始介入武则天的私人生活。就在不久前,太平公主刚向母亲推荐了张昌宗、张易之两名绝世美少年做男宠。 经过一番商讨,武氏族人达成了一个共识——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武承嗣曾为争夺太子之位和来俊臣联手整治过一大批李唐旧臣,深知其心狠手辣。武承嗣为了利用太平公主在武则天心目中的地位,将太平公主也拉进来俊臣的黑名单。听说来俊臣也要对自己下手,太平公主决定反击。她找到了武则天的二位男宠张昌宗、张易之。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强的风,莫过于枕头风。如此这般滚雪球,反来俊臣恐怖政治联盟的人越来越多,连南北衙禁军统领都参与进来。他们可以说是为了共同的事业走到了一起。 他们决定联名上奏,奏章由魏王武承嗣牵头,诸武及太平公主紧跟其上。奏章也不是无中生有地胡编乱造,来俊臣本来就劣迹斑斑,要找到他违法乱纪的证据实在太容易了。 由于武承嗣等人的关系,使得来俊臣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 于是,武承嗣对来俊臣的态度也随之发生变化。其实如果从维护武氏诸王的利益来看,武承嗣等人最应该做的其实并不是打击来俊臣,而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保全他。来俊臣比他们更懂得生存之道,更善于利用及加深武则天对政敌的猜忌心理。假如来俊臣不死,一年多后也许不会出现或推迟出现李显复储的局面。然而武承嗣等人却不是这么考虑的,他们急于想要置来俊臣于死地,也由此导致了一年后的惨败。 实践证明,来俊臣浮沉宦海这么多年,只要淹不死就有浮起来的可能性。如果他这次不死,那些沉下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得罪他的朝臣了,洛阳城的大小棺材铺都会狠狠地赚上一大笔。 武承嗣慌了,太平公主也慌了,卫遂忠更陷入了不着边际的慌乱之中。那些暗地里诅咒来俊臣的人都陷入了疯狂之中。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回家写黑状子,不会写的找人代笔,会写的要将文字锻造得如匕首、刺刀。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来俊臣往死里整。因此卫隧忠的揭发,成为轰动一时的特大新闻。 既然武承嗣提出处死来俊臣,群臣就不会有人反对,他们早就盼着来俊臣这条疯狗遭到报应。不容来俊臣为自己辩解,他马上就被抓捕入狱。开始时,审讯人员只举出他索贿的罪状,后来连所有的诬告罪都一并计算在内,甚至还套上了阴谋叛逆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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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的结果不断升级,先是说来俊臣想诬告诸武和太平公主,接着说他还想诬告皇嗣和南北衙禁军谋反,想把他们全部除掉,然后利用武则天对自己的信任,伺机夺位做皇帝。 谋反,归根结底还是谋反,大家都清楚,只有坐实这个罪名,来俊臣才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死亡深渊。 来俊臣虽然做了无数人神共愤之事,但还不至于走上谋反之路。一路走来,在来俊臣开出的那张长长的死亡名单中,又有几个能完全瞑目的?如果说,昨天的来俊臣是施害者,那么今天的来俊臣也成了恐怖政治的受害人。在风云变幻的体制面前,个人的命运只有被裹挟而行,谁也无法真正主宰。 已经被武承嗣打通环节的审讯人员,没费多少功夫,就干脆利落地将来俊臣谋反一案坐实。按律当斩,刑讯官员将结果上报武则天。 武则天着实吃了一惊,来俊臣有多大能耐,她又怎会不知晓?来俊臣虽然心性狠毒而又狂妄,但他并不是一个翻云覆雨的政治野心家。武则天并不完全相信来俊臣有想要推翻武周王朝的政治野心。 于武则天而言,来俊臣只不过是一条可供自己随意驱使的狗而已,她才是主人。至于谋逆夺位之事,令人匪夷所思,也是没有任何根据的。 武则天很快就意识到,这位宠臣是真的被冤枉了,对于他的忠诚,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武则天迟迟没有在批复上落笔,那些盼着来俊臣早死的朝臣们急得无所适从,难道这么多人的意见女皇都置若罔闻? 要求处死来俊臣的奏章像雪片似的纷至沓来,堆满了武则天的案头,大部分是匿名的,还有不怕死的也就不需要匿名了。就连武则天的新宠张昌宗、张易之也授命在她耳边不停地吹枕头风。然而越是这样,武则天就越是表现得犹豫不决。 对武则天而言,来俊臣算是一个极其合格的雇员,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向自己表忠心。功劳永远是女皇陛下的,而骂名则永远是自己的。只要女皇需要,就算让他来俊臣背尽千古骂名,也是心甘情愿的。 武则天以为,来俊臣之所以会得罪那么多人,是因为除了她这个皇帝,谁也控制不了他。要除掉自己身边最为信任之人,武则天又怎能不犹豫?虽然她不能接受,然而这次参与的人太多,不能不给大家一个交代。 就在武则天左右为难之际,内史(以前的中书令)王及善却又催上门来。 中书令王及善站出来上奏,他向武则天指出:“来俊臣是一个以凶狠、贪婪的魔鬼,这是众所皆知的事,他的存在就是帝国的大凶,没有宽恕的余地。如果不尽快处刑,朝野上下人心动荡,祸从此始!” 八十岁的王及善虽然是朝臣中德高望重的人物,但是他的意见并没有完全被武则天所采纳。通常情况下,王及善上奏之事,武则天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唯有这一次,武则天始终保持沉默,没有明确表态。她并非认为王及善的话毫无道理,她的犹豫来自于对整件事的怀疑,她要看清楚背后潜在的原因。 武则天的沉默,让满朝文武大臣再度陷入无妄狂想之中,当年李义府由中书令贬为普州刺史的时候,人们也体验过类似的悬念,唯恐他东山再起。李义府让人们担心了近一年。但臣民们的焦虑心情,还远远没有这一次来得强烈。而这一次,武则天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从来俊臣被收监到她最后做出决断也只是三天的时间。 最终使武则天做出决断之人——吉顼,与李昭德一样,也是一名宰相级别的酷吏。 吉顼原来与来俊臣关系密切。但刘思礼谋逆大案刚一结束,来俊臣突然反告吉顼是谋逆同党,两人的矛盾便尖锐起来。吉顼是所谓的权变之士,当他嗅知来俊臣的意图之后,便采取了反告密的方法。吉顼被武则天召见,他敏捷的辩才和俊朗的外形,给武则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由此成为武则天的心腹之一,这是来俊臣始料未及的。 神功元年(697年9月改元神功),此时的武则天已经74岁,在埋首朝政之余仍然可以从事一些简单的体育运动,比如说骑马。 近一段时期,为武则天牵马的是她特别信任的吉顼。这个过程是武则天放松身心的时间,她往往会利用这个时间,就朝中政事与吉顼做一番交流。 吉顼也是一个健美的男子,他和来俊臣身上那种阴狠之美不同。吉顼高大威猛,其心机深沉刻毒并不输于来俊臣。如果我们把索元礼、周兴看作第一代酷吏,来俊臣看作第二代,那么吉顼算是第三代酷吏中的领军人物。 吉顼是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史料中大致描摹出两张面孔。一张面孔,即一些所谓的“正统”议论,这张脸是丑陋而狠毒的。 另一张面孔,传说中的“忠臣”,有人认为吉顼不应该列入《酷吏传》。理由是吉顼在大是大非面前极力维护李唐皇室,做事有魄力和权谋。《新唐书》将他与裴炎、刘祎之合传,将其视为中间派,他既与武则天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同时又是一个心存李唐的忠臣。 后来中宗得以复位,吉顼出力不少。睿宗上台后将这段隐情公之于世,追赠他为左御史台大夫。但他为人过于狠毒,满手血腥也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他曾和来俊臣联手审理刘思礼案,大肆屠杀海内名士三十六人,亲朋故友连坐流放千余人。吉顼的强势表现一度压倒来俊臣,让来俊臣很是不满。为了独占功劳,来俊臣打算把吉顼也罗织到此案中去。 吉顼知道来俊臣的手段,只要被他罗织进去,不死也要蜕层皮。他赶紧上书,武则天亲自出面调解。来俊臣被提拔为洛阳令,而吉顼也就此上位成为武则天的心腹。 一天,吉顼陪武则天游御苑,两人交谈起来。武则天是一个渴望知道外界情况的人,她向吉顼询问起大臣们在朝堂外都在关注什么。吉顼知道武则天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大臣们对来俊臣一事的看法,他说:“其实也没议论其他的,大家疑惑不解的是皇上为什么对来俊臣的极刑迟迟未予敕许?” 武则天说:“朕之所以没有杀他,是因为他有功于武周朝。” 吉顼立刻拜倒在地,沉声道:“来俊臣勾结无赖,诬陷忠臣,赃贿如山,冤魂塞路。如此国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安顿朝野,何足为惜!?” 吉顼的意见和王及善相同,不同的是,王及善陈述的只是个人意见,而吉顼则是反映了大部分人的想法,是所谓的“公论”。无论是王及善还是吉顼,都没有在来俊臣的谋反问题上大做文章。不过,吉顼的这番话极为奏效。这句话在提醒武则天,处决来俊臣合乎大部分人的愿望,是一种平缓民怨的政治需要。 吉顼在这里给出的理由,深深触动了武则天的内心。当时的武周正处于内忧外患,对外关系极为紧张的时期。在西方,吐蕃正提出割让四镇的要求;在西北方,默啜反复无常的态度,让武则天深为忧虑;在东北方,契丹部队正在包围幽州,南下威胁魏州。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极力保住一个民愤极大、象征帝国恐怖政治领军人物的来俊臣,就有可能让天下人为之心寒。一番权衡,武则天觉得到了放手的时候。 武则天在听说处决来俊臣是全体臣民们的反映后,转而表态支持公众的做法。于是在众臣的期盼之下,武则天终于下诏将来俊臣处以极刑。而在此之前,被来俊臣诬告,以谋逆之罪收押在狱中的李昭德也同样获得了极刑的敕令。 令人讽刺的是,李昭德的极刑是在来俊臣的一再奏请之下实施的。 武则天还专门下了一道制书。这篇被后人命名为《暴来俊臣罪状制》的文章,其中采用了吉顼提出的理论。制书中还说了不少安抚人心的话。 制书最后的话是:“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这表明对来俊臣的用刑加重了,已经不是“弃市”,而是“赤族”,李昭德却没有被“赤族”。“弃市”,就是处斩之后,把尸体丢弃在刑场,让罪人死后也蒙羞。所谓“赤族”,就是整个家族被诛杀,全被鲜血染红。在士族稳定发展时期,像来俊臣这样的庶族人士根本就没有办法进入体制的核心层。武则天的称制与称帝,打破了原来的局面,给庶族提供了进取之阶。 于是,在先后经历了李昭德、卫遂忠、王及善、吉顼等人的一再活动后,武则天终于决定处死来俊臣。来俊臣和李昭德之死,都是当时政治斗争的结果,他们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这年五月十六日,一个暴雨将倾的午后,来俊臣口含木枚,被押赴曹市处决。洛阳城中的居民早已蚁聚在曹市两侧,将邻近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当时令人不解的是,当来俊臣的死刑判决批下来时,李昭德的死刑判决也随之批了下来。李昭德是来俊臣的死敌,按理说,如果处决来俊臣是正确的,那么释放李昭德也同样是正确的。 多年来,武则天已经习惯了将李昭德与来俊臣当作两个相互对立的砝码。当来俊臣遭到下贬时,李昭德也同样落得下贬的命运。两个势同水火的仇敌,有着极为相似的荣辱起伏。这当然不是简单的命运安排,而是武则天在二人身上采取的巧妙的人事安排。 或许正是源于这一点,现在来俊臣行将处决,那么李昭德也是非死不可。能亲眼看见宿敌与自己同归于尽,是武则天给予这两位宠臣最后的恩典。 行刑之时,电闪雷鸣,大雨如注,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人们看热闹的心情,数以万计的洛阳百姓在那一刻自发地走出家门冲上街头。当两名昔日的宠臣、今日的死囚被带上刑场的时候,围观群众激奋难抑,发出了低沉的怒吼。这吼声是对李昭德的敬重和怜悯,还是对来俊臣的憎恨和愤怒? 两种情绪激烈碰撞,这也成为武周历史上最为戏剧化的一幕。刀光闪过,人头瞬间落地,一对前世冤家,同归来世宿命。 也就在鲜血喷溅的一瞬,围观的人群突然涌向行刑台。现场维持秩序的刑吏抽出刀想吓退群众,可人从四面涌向前台。到处都是人,人推人,人挤人。刑吏们一看,涌上来的人群都冲向一个点——来俊臣的那具无头尸体。 愤怒的人们撕扯着来俊臣的四肢,有人甚至连皮带肉地张口就咬,状若疯癫,凄厉如鬼。豆大的雨点打得人浑身透湿,却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们只顾着在来俊臣的尸体上做最后的报复。 短短几分钟内,来俊臣的尸体就变成了一摊肉泥,单独滚落一边的脑袋,不知道被谁当作球踢得无影无踪。再扭头看李昭德的尸体,或许是因为和来俊臣是宿敌的缘故,洛阳城的老百姓对李昭德被处死报以莫大的同情和哀悼之意。 来俊臣的尸体被激愤的百姓们刮肉剔骨,而李昭德的尸体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草席,旁边摆着祭祀的贡品。在那些时间里,洛阳城的百姓交流的话题都是围绕这件事。有人说,李昭德是个清官。还有人说,我不知道他是清官还是贪官,我只知道是他修好了洛水上的中桥,方便了老百姓。 李昭德当年风光无限的时候,很多朝臣对他张扬的个性还是很嫉妒和反感的。但当他和来俊臣同日押赴刑场,被处以同样的极刑后,大家也为他感到惋惜。他那豪放不羁、独具一格的为人成为同僚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很多人不免慨叹道:朝堂上的一棵大树被风吹倒了! 后来执刑官向武则天如实禀奏了刑场的所见所闻,或许是百姓们撕扯来俊臣尸体的血腥一幕严重刺激了武则天,武则天也是心有戚戚然。她叹息着说:“来俊臣杀对了,李昭德为小人所害,我也深感痛惜,择一风水吉地为他修个好墓吧。” 武则天开始反思酷吏滥刑的危害,那些过往的一桩桩冤案,犹如一段段噩梦。 来俊臣死后,武则天就再也没有重用过酷吏,她开始逐步平反以往的冤狱。武则天知道天下人痛恨来俊臣,于是下诏将其罪恶一一陈列。诏上有言:“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可准法籍没其家。”也就是说,应该诛灭来俊臣的整个家族,以伸雪百姓的愤恨,可依法查抄他的全部家产。 来俊臣死了,朝堂上下一片欢腾,人心大振。平日里那些谨言慎行的朝臣们互相庆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不必再担心恶鬼缠身。 至此,武则天一手打造出来的几大酷吏全部死在了自己的手上,借此彰显了她娴熟狠辣的帝王之术。她将自己主使的那几起冤假错案的责任也全部推到这几个人的头上,从而将自己从血腥中摘取出来。 来俊臣掌权之时,吏部受他控制越级授官的人每次数百人。来俊臣垮台之后,那些受他恩惠的侍郎都来自首。他们哭诉道:“我们违背陛下,该当死罪!我们扰乱国家法度,只能加罪于自身;我们如果违抗来俊臣的意愿,就会被立即灭族。”于是,武则天只是责备了他们,并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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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功元年(697)九月,武则天与侍臣们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武则天说:“近期以来,周兴、来俊臣审理案件,多牵连朝中大臣,说他们谋反。有时我也怀疑它不真实,并指派亲信大臣到监狱提审,得到犯人的自供状,都是自己承认的,朕便不加怀疑。自从周兴、来俊臣死后,不再听说有谋反的人,这样看来,以前被处死的人难道没有冤枉的吗?” 武则天说出这番话是在有意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她无非是想撇清自己与酷吏的关系,也借此声明自己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君主,容不得酷吏搅乱朝纲。而在此之前,自己之所以会举起屠刀,掀起恐怖政治的狂飙,完全是被周兴、来俊臣等人所蒙蔽而已。 既然武则天说出这样的话,那些曾经长期活在恐怖政治阴影之下,朝不保夕的大臣们又怎能沉默以对?他们也乘势抓住机会,以此来加速摆脱恐怖政治。 夏官侍郎姚崇对曰:“自垂拱年间以来因谋反罪被处死的人,大概都是因为周兴、来俊臣等罗织罪名,以便自己求取功劳所造成的。陛下派亲近大臣去查问,这些亲近大臣也不能保全自己,哪里还敢动摇他们的结论。被问的人如果翻供,惧怕惨遭毒刑,不如早死。仰赖上天启迪圣心,周兴、来俊臣等被诛灭,我以一家百口人的生命向陛下担保,今后朝廷内外不会再有谋反的人;若稍有谋反的事实,臣愿承担知而不告的罪名。” 听了姚崇的话,武则天满心喜悦。她说:“过去宰相都顺着周兴、来俊臣他们,才让他们事事得逞,结果让朕成了一个滥用刑罚的君主。今日,听了你说的这番话,很合朕的心意。” 武则天在这里毕竟作了一番自我批评,她也承认自己一度当了“淫刑之主”。既然武则天可以将自己脱离出来,早就习惯了见风使舵的大臣们也顺从君意将所有的罪恶推到了那些早已离开这个世界的酷吏们身上。 这时候,朝中有大臣为魏元忠诉冤屈,武则天又将其召回,让他担任了肃政中丞。一次在武则天所赐的皇家宴席中,武则天问他:“你从前多次蒙受诽谤,为什么?”魏元忠苦笑道:“我好比是一只鹿,而那些罗织罪名的人想得到我的肉做羹,我又如何能躲避他们?” 随着来俊臣等酷吏的全面覆灭,逐渐得宠的吉顼不敢再步其后尘。他也放下屠刀,不敢再走酷刑之路。从此以后,他倾心巴结“二张”,交结诸武,慢慢做到宰相的位置,后来更为李唐复国出谋划策。 来俊臣之死为酷吏画上了一个句号,特务恐怖统治持续了有十五年左右。其中尤以垂拱年间武则天临朝称制时期和武周开国的天授年间最为恐怖。酷吏的兴起和衰亡都是由武则天一手操控,从索元礼、周兴到后来的来俊臣,这些瘟神不过是武则天诛锄异己的一把把刀而已。 一般说来女主临朝,手底下也没几个卖命的,要独揽大权必须借助外戚或宦官。 来俊臣与李昭德之死,都是当时政治斗争的结果,他们都是斗争的牺牲品。 众所周知,初唐时期的宦官都还没有冒泡,处于潜水状态。武则天也没有外戚可作为坚强的后盾,裴炎、刘祎之等亲密盟友一个个背叛自己,武则天一度陷入到孤军作战的境地。 需要说明的是,酷吏主要行使的是检察权,而不是行政大权。也就是他们担任的大多数是司法方面的官职,入阁拜相则少之又少,因此不能进入帝国的政治核心,只能别人敲锣,自己走上前台助助兴而已。 影响最大的酷吏索元礼、周兴、来俊臣,都没有干过宰相。只有一个傅游艺浅尝辄止。傅游艺因第一个上书劝武则天登基而拜相,但不出半年就把自己的相位和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 来俊臣死后,吉顼也赶紧除去了自己酷吏的外套,换了一副马甲。武则天需要什么,自己就顺应形势去奉献什么。 随着来俊臣的死亡,帝国的恐怖政治就这样体面地结束了。这是武氏政策转变中的一件大事。从此,武则天基本结束了对反对派的猜忌,也同时抛弃了庶族中的投机分子。于是,一出李显复储的闹剧便上演了。 第九章 天子门生及其明堂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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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女人,武则天能够在李唐最为强盛之时夺取皇权,并且像模像样地当了十五年皇帝,到最后不是因为输给其他政治势力而灭亡,而是终结于自然法则。 一个在传统伦理上居于先天性弱势的政权何以能维系如此之久,并且在很多地方不逊于那些男性帝王?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武则天对士庶两族所采取的两种不同态度。一方面是对豪门士族的打压之势;另一方面是对寒门庶族大开方便之门,得到了庶族民众的拥护。 武则天属于非法夺权,玩的是权术,属于独裁政治,不给他人插足的机会。 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她对宰相职权和声望的打压。她首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把一些工作资历浅、品级低的官吏提拔到宰相的位置。据统计,在武则天统治时期,四品以下官员出任宰相超过半数以上。去年还是底层官吏,说不定第二年就成了宰相。 这种劳动强度大、危险系数高的工种,谁也不愿意干,导致中书门下两省的正三品宰相常年缺编。甚至出现过三省都没有领导挂职的局面,全部由“同中书门下三品”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些编外宰相们来代劳。 宰相班子成员不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基本维持在十个人以上。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常换常新。宰相府每天都很热闹,早晨出门上班,先要搞个告别仪式,拉着家人的手交代后事;晚上平安回家,再搞一个庆祝仪式。 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之下,宰相们整天两股战战如筛糠,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唐朝建制以来,三省六部制互相制约君权,也成了一句空谈。 与此同时,武则天大力加强中央集权,加大对地方州县的监管力度,发明了十道巡查制度,也就是由中央派遣十道使者分春秋两季巡视全国。春季称为风俗,秋季称为廉察,并以《垂拱格》专门设定四十八条巡查格式,依照条例监督州县。 这些监察御史级别虽然不高,只是小小的八品官,但是他们手中的权力却大得惊人。在地方,谁也不敢拿他们不当中央官员。他们除了要考察地方官员的政绩,审理疑难案件,还要检查地方经济领域内的犯罪行为,并督促发展州县农业生产,搜罗人才等等。只有官员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巡查不到的地方。 这时候的十道还只是一个虚拟的监察区,但权力却实实在在凌驾于州县之上。武周朝结束以后,到唐玄宗时期,道由最初的虚拟区向实体行政区转化。到了唐代后期,道与方镇合二为一,成为凌驾于州县之上的地方最高行政机构。御史的权力也越来越大,成为一方诸侯,拥兵割据。 或许是武则天疑心太重,就连对被她视为心腹的监察官也始终保持着戒备之心。左右肃政台可以没事互相弹劾,巡察使者也是三天一换两天一调。监察御史猖狂到什么程度呢?他们可以越过自己的上司,直接上奏皇帝反过来弹劾自己的上司。 在人才的使用选拔方面,武则天虽然有贡献,但并没有像有的史学家所说的那样,有着划时代的意义。武则天最为推崇的是科举,特别是自己亲自主持的制科考试。 唐代的科考分为常科和制科。每年按例举行的分科考试称为常科,而由皇帝下诏临时举行的考试则称为制科。在武则天统治期间,以常科步入仕途的人数并不多,甚至还赶不上高宗时代。有人认为,殿试是武则天工作创新的结果,其实不然。殿试,就是由皇帝亲临现场主持制科的考试。 早在显庆四年(659),高宗皇帝就已经开科八门,并亲策举人九百人。这才是一个划时代的举动,此后制举就大致按照这个路子发展下去,也开创了帝王亲试举人的先河。既然高宗皇帝掠美在前,也就不存在武则天首创一说。 高宗开启了殿试的先河,但殿试却在武则天的手里发扬光大。或许正因为如此,史学家才会坚持认为,武则天对于科举考试的贡献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制举由皇帝亲下制诏举行,考官也由皇帝临时任命,皇帝有时还会亲临考场,考中者就会成为天子门生。皇帝的学生,前途自然是一片光明。武则天自临朝称制开始便频繁地举行制举,平均一年半载总要举办一次,频率高于高宗时代;常科考试却没什么发展,进士平均每年录取二十人,反而少于高宗时代。 唐代的常举由礼部官员主持,录取与否也是由主考官根据考试成绩来定夺,考生也大多是应试教育的牺牲品。 唐代刚开始推行科举,录取率极低,也没有誊录、糊名等规定,很多时候考生场外的表现也在考虑之中。场外表现有很多不确定因素,雇枪手那是最常用的手段,有钱人甚至可以组成一个智囊团,发挥集体的智慧。 没有背景也没有名声的寒门士子将自己的作品结成文集,托关系走后门,交到朝廷官员或者主考官员的手里,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赏识和提携,称之为“行卷”。 为了避免文章被人拿去后丢进茅厕,扔进垃圾桶,士子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别出心裁地写点有趣的东西作引子以此来加强文章的可读性,这样就诞生了一种新的文体——“唐传奇”。 这些考生在考前会挖空心思和那些考官们取得联系,走一走后门。白天怕被人发现,晚上会偷偷上门。 举子视主考官为座主,主考官视举子为门生,这就是结党。结党讲究的是缘分。而这一幕也是武则天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幕,你们都结党了,那我这个皇帝岂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她下令严肃科考纪律,一要糊名,遮住考生姓名;二要誊录,派专人把考生试卷重抄一遍,免得主考官认出笔迹容易作弊。 考场纪律算是过关了,但天下考生挤独木桥的缺陷却又暴露了出来。再出色的人才也有临场发挥失常的时候,如果接连几位名满天下的学子落榜,朝野上下便会一片哗然。 时间长了,武则天不胜其烦,与其得便宜卖乖的事都被朝臣们占了,不如自己来当这个座主开制科,考官临时指派,科目自行拟定,及第者既不是张三的人,也不是李四的人,统统是朕的人——天子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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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四年(688)至天授二年(691)正值武周革命前后,武则天连年举行制科考试,借以收买天下士子之心。 天授元年(690),武则天亲自在都城南门内的洛成殿面试贡人。各地精英闻讯后车马纷驰,云集洛阳,竟有一万多人,一时间洛阳的客栈住满了前来应考的读书人。规模空前,持续数日之久,其影响远远超过高宗时期的那一次。 这次大考连续进行了几天,竞争非常激烈,武则天亲临洛阳城南门主考,临场策问。所谓对策,就是把策题写在简册之上,使应举者作文答问。其中有一位考生,倒显得从容自在,因他本是洛阳人,不用出洛阳城就可以参加考试了,此人便是张说。 在这次对策中,刚满二十岁的张说脱颖而出,挥笔如刀,洋洋洒洒,直指武则天重用酷吏之弊。武则天看完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钦点他的对策为天下第一,将其拜为太子校书,张说从此步入仕途。 武则天开了金口,张说对策,天下无双,并将其策文张贴于尚书省,让朝廷那些起草政令的文吏们都以其为范例。张说在上万名考生中被武则天钦点文章独步当世,且专门发通告昭示天下。张说从此一举成名。 张说,史料中给出的评语是:文武双全,出将入相,文章与许国公苏颋并称“燕许大手笔”,也曾经去边疆匹马平定过突厥叛乱。前后三次为相,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号称一代文宗。张说后来成为推动“开元盛世”的肱股之臣。 开元元年(713),唐玄宗受内禅登基为帝,但一直被太平公主牵制,张说特地献佩刀于玄宗,要求玄宗以国事为重割断亲情。玄宗由此下定决心,同年杀太平公主,结束了武则天开创的女人天下,揭开了开元盛世的序幕。 这种面对面的制科考试,为帝国发掘了一大批人才。除了张说,还有张柬之、苏颋、刘幽求、祝钦明等有才之士,也是通过制举,青云直上。他们是武则天留给后来者的政治遗产,这些光芒万丈的名字,最终点亮了大唐的天空。 除了制科之外,武则天还对常科也进行了改革。常举考试,全国的统一教材是高宗时代编印的儒家经典《五经正义》。要知道儒家文化推崇的“三纲五常”,是当时束缚女人的枷锁。 女子无才便是德,当初武则天为了从那些经义之中找到女人当国的依据,翻遍圣贤书。女皇发现那些所谓的圣贤也不过如此,让她收获甚微。 最后,她才在《尚书》中找到一句“垂拱天下治”的句子,牵强附会于“垂拱”的年号,刚想把这当作自己受天命的依据,又有人站出来说话了。“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同样出自《尚书》,这又怎么解释?这让武则天极为尴尬。 唐初的常科考试主要有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科。政府对儒学还是非常推崇,大兴学校,尤其是明经,更是被视为诸科之首,及第者可授予从九品上的官职。 明经,汉朝出现的选举官员的科目,始于汉武帝时期,一直到后来的宋神宗时期才被废除。被推举者须明习经学,故以“明经”为名。初唐重臣裴炎、裴行俭都是明经出身。 明书和明算是用来选拔文字训诂和数学计算方面专门人才的科目,就算有人靠这两个科目考上了也没前途。没有前途的事,就激发不了考生读书的兴趣。 明法是用来选拔法律方面的人才,但法律也不过是个被执政者随意捏来捏去的软柿子,自然被武则天白眼向青云地选择性忽视。她的眼光最后落在了进士科上面。 进士科由隋炀帝首创,唐初并没有受到当国者的特别重视,叙阶一般为从九品下阶,低于明经,考试标准也有不同。《文苑英华》中载有贞观元年进士及第者上官仪的策文,声律严格,文辞华美,通篇用典,颇有六朝的奢靡之风。 上官仪以文采取胜,是唐初进士及第者以文名而受到擢升的第一人,从中可以反映进士科以文取士的实质。等到武则天秉政,有意识地淡化经学,大崇文章,进士科的地位得到极大提升。 而后,朝廷又颁布了《条流明经进士诏》,进士科加试“杂文”,并明确地将“识文律”作为进士及第的首要条件。 该诏令可以说是唐代科举史上标志性的重要文件,文辞之重在进士科中得到了制度保证。由是文学大兴,进士科重于天下,以致宰相薛元超把自己始终不得进士及第作为平生三大恨之一。上自朝廷大吏,下至五尺孩童,都有会作诗的。史称武则天“君临天下二十余年,当时公卿百辟,无不以文章达,因循日久,寝以成风”。天授二年(691),武则天派十道存抚使,以抚慰天下。存抚使临行,武则天令百官赋诗送行。这些诗后来被编为《存抚集》而行于世,达十卷之多。 作为执政者,武则天无法改变千百年来深植于人们心底的天理人伦,但她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当时人们的价值取向。 武则天对于科举制的改革不光体现在文采上,她还开创了武举,以示文武并重。 她的武举选拔标准太过荒诞,因为考试只考射箭、举重等武艺和膂力,而不论运筹帷幄的韬略和智谋。特别还要求身高六尺以上(大致相当于今天的1.8米),人要长得帅,话要说得漂亮。这看起来不像在选拔军事人才,倒像是在选拔武术明星。 淡化儒学,抑制道教,把人们的视线吸引到诗赋的风花雪月和释教的幽微义理上去,武则天热心地为民众安排好精神生活,而她自己自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还应该是万众瞩目的中心部分。 从卑微的才人、侍女,到如今掌控天下唯我独尊的女皇帝,既然当上了主角,她就绝不肯淡出历史的视线。她自称弥勒转世,称帝后即加尊号“圣神皇帝”,此后又连续加上尊号“金轮圣神皇帝”“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乃至“天册金轮圣神皇帝”。慈氏指弥勒,金轮称自己为转轮王,这是同时以弥勒佛和转轮王自居。 她的想象力震古烁今,就连浩如烟海的佛家传说里也找不到这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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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忍、疑忌是武则天立世的主要心态特征之一。随着帝位的稳固,自觉杀戮过重的她,不免也有所反省。于是,她在面对武承嗣发动的群众演员王庆之要求罢黜李旦时说:“皇嗣我子,奈何废之?” 于是,她才表示今后要“以恩止杀”;于是,她才对自残护主的忠仆安金藏说:“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 这种反省,使女性内心柔软的一面渐渐复苏。但是长期以来,后宫生存所养成的自我防范意识,对朝臣们的疑忌之心依然无法消除。很多时候,这种矛盾的心境会左右着她的行动,时而残忍,继续推行恐怖政治;时而又担心刻薄有余,延揽人心不足,于是就想要多施仁政,表现出明君圣主的仁慈一面。 随着时间的推移,仁慈之心最终还是战胜了冷血铁面,也成为她晚年心境的主导方向。 武则天的心境转变是客观现实矛盾的反映,它既包含了帝国内部的矛盾,也包括与周边少数民族的矛盾。内部矛盾,主要是武李两大派别间的矛盾。但由于武则天建立的武周王朝是一个超自然力色彩浓重的帝国,处处借助神旨佛意来强化皇权的正统,在武则天执政时期,宗教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所以宗教矛盾也很突出。 薛怀义能够得到武则天的专宠,就是得益于他是“弥勒转生说”的主要倡导者。 武则天让薛怀义做白马寺的主持。白马寺是佛教东来的第一处名刹。武则天在薛怀义身上还是很用心的,名字中含有“胸怀大义”之意;而薛又是贵族大姓,算是攀了名门。 为了给薛怀义打造建功立业的平台,武则天派他带兵去讨伐突厥。薛怀义所到之处无人匹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连突厥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当然话也可以这么说,或许是突厥人听说宝爷驾到,早就闻风而逃了。 薛怀义也不客气,就找了块碑石,将自己的功劳都刻在上面。薛怀义曾经三次率兵征讨突厥,尤其是延载元年(694)三月那次,更是显赫至极。大和尚薛怀义被任命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以内史李昭德为行军长史,凤阁侍郎、同平章事苏味道为行军司马。 两个宰相都是薛怀义的下属,其炙手可热的程度可见一斑。武则天也给爱郎面子,将其拜为辅国大将军。由此可见,在诸多男宠之中,武则天对薛怀义是宠爱有加的,想将其打造成为帝国的复合型人才。不光能够为自己排遣身心的寂寞,在其他领域也让薛怀义有所建树,这样就可以堵住朝堂内外的悠悠众口。 她想让朝臣们相信一点,自己并不只是因为爱上男色,更多是因为爱惜人才。 在武则天的心目中,薛怀义不光是她的精神伴侣,更是事业上的帮手。当初武则天为找不到称帝的理论依据所苦,薛怀义和法明等僧人为《大云经》作疏,称唐室衰微,武则天为弥勒降生,当为天下主。 从这点上来看,薛怀义也算得上武周帝国的开国功臣了。薛怀义无知而又无畏的想象力让武则天很是受用,知寡人心者,大和尚也。 延载元年(694)三月,右卫大将军薛怀义第三次领兵攻打突厥默啜。 经过将近半年的长途跋涉,他于这年初冬回到了神都洛阳。和前两次出征的情景并没有两样,薛怀义率领军队在定襄至海热尔一线的沙漠地带游走数月之久,未见敌方任何踪迹,便班师凯旋。 不虚此行的是,薛怀义给他的女皇陛下带回了一些鸟类的羽毛和几只羚羊的角。除此之外,一无所获。朝臣们在私下里议论纷纷,薛怀义此番出征不是为了远驱狄夷,安服边陲,而仅仅是一次野外狩猎而已。 薛怀义和他的部将们来到城外,朝中的文武大臣早已在那里迎候多时。不过,让薛怀义大感意外的是,武则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亲自出门迎接他。 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武则天命令薛怀义三次领兵攻打突厥,一直使朝内文武感到迷惑。武则天频频驱使不谙兵法的薛怀义出征边塞,让朝臣们不得其解。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薛怀义已经很少在武则天的内宫留宿,大部分时光都居住于白马寺里。有时,武则天不得不降尊派使女前往白马寺召他入宫随侍,而薛怀义往往借故推脱。即使薛怀义偶尔奉旨前来,神色之间也显得颇为勉强。 武则天已经隐隐有所感觉,自己毕竟是七十二岁的老妪,而薛怀义身健体强,正值一个男人的盛年之期,精力无比充沛。 有一段时间,薛怀义与太平公主之间的闲言碎语传到武则天的耳中,武则天的心再一次被揪紧了。薛怀义如今是右卫大将军兼鄂国公,位极人臣,煊赫一时。就连武承嗣见了薛怀义都得随马执缰,心怀畏惧。随着薛怀义对武则天的厌倦渐趋明显,他在宫中的行为也变得日益荒唐,几乎到了一种忽癫忽狂的地步。 薛怀义对于恶作剧似乎非常迷恋,常常以扇打官员的耳光取乐。他在白马寺中私蓄童娈,终日与之狎戏无歇。他动辄在宫中举行佛教的无遮大会,悬灯结彩,当众抛撒钱袋,以至于有人在哄抢中竟被践踏而死。 出征突厥期间,薛怀义曾因一言不合向宰相李昭德挥拳便打。让人大惑不解的是,一向性情耿直的李昭德居然害怕求饶。要知道,那时候的李昭德是武则天最为宠信之人,可见薛怀义狂妄到了何种地步。 督造明堂,兴建天堂,一个曾经流落街头的江湖郎中居然能够将武则天的形象工程一一摆平,还没出半点纰漏,难怪武则天会对他另眼相看。薛怀义刚被领进宫时,武则天还是孀居的太后。虽然天下人皆知薛怀义的“御用国师”身份,但是对外还是羞答答地隔了一层面纱。 薛怀义出入宫禁都是打着出家人的幌子,有时还要法明等僧人陪同前往作为掩饰。随着武则天的正式称帝,薛怀义更是上蹿下跳,不可一世。两次出征突厥勒石记功更是让他觉得自己是帝国无人可及的人才。 薛怀义这次出征归来,武则天却没有到城外迎接,使他在震惊之余大为羞怒。 在此之前,薛怀义已经成为天下第一名刹白马寺的主持。长寿元年(692)四月,武则天下令改元如意。有人说,这是武则天为了薛怀义这位如意郎君才改的年号。 如果只是单纯去烧烧香,拜拜佛,那还不能尽显武则天内心对佛祖的诚意。她为此专门发布制令——禁天下屠杀及捕食鱼虾。坚决反对任何虐待、残害动物的行为和思想。 当然这条禁令仅限于低等动物,在生物学上,人属于高等动物,因此不包括在内。武则天作为动物保护主义者的先驱,想法是值得肯定的。但想法能否付诸实施,就要另当别论。 这条禁令并没有培养出一批素食主义者,却让挑食的大臣们塞了一肚子的怨气。天天萝卜青菜,有酒没肉,宰相的餐桌和平民的餐桌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时间不长,人们的餐桌上又重新丰富了起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 宰相娄师德到地方巡查,发现官府驿站人员端上来一盘羊肉。而娄师德正好是检查各地有无违法乱纪事项的监察御史,对这种堂而皇之地违反禁屠令的事情自然要过问:“皇上下令禁屠,你们从哪里弄来的羊肉?” 厨师答:“大人有所不知,这羊根本不是我们杀的,是被豺狼咬死的。” 娄师德点头微笑,手指盘中羊:“这只羊很倒霉,那只豺狼也很知趣啊!” 厨师听了这话,感觉像是在夸自己,回到后堂一通忙活又端上一盘鱼。 娄师德又问:“这鱼又是怎么回事啊?” 谁知道这个厨师烧菜把脑子烧糊了,回答道:“大人,这条鱼也是被豺狼咬死的。” 娄师德哭笑不得,摇头叹道:“你这个厨子,忽悠人也应该动动脑子,你应该说,这条鱼是被水獭咬死的。” 连娄师德这样厚道的老实人,都拿这条禁令不当回事,可见这条禁令的可行性有多少。武则天对臣下这种明知故犯的行为并没有放在心上,本来这么做,就是为了忽悠天下人的。她也意识到这条禁令不合理,但还是听之任之地实行了八年之久。 直至久视元年(700)武则天服长生药病愈,下决心抑武兴唐还政长安。在这八年时间里,这道奇怪的禁令一直摆在那里,既妨碍了普通人的生活,也妨碍了法律的尊严。全国人民心照不宣地吃着肉,说着自欺欺人的谎话。 武则天的大周帝国已经建立了七年,她无疑已经走到了权力的巅峰。那些曾经的反对者们也被消灭得差不多了,整个帝国趋于稳定,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武则天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精力充沛。六十九岁换了新牙,七十六岁时又长出了两条眉毛。 大臣们也无法解释发生在武则天身上的奇怪事件,他们只有闭着眼山呼万岁,将其奉为真佛在世。 这时候武则天已经开始广置面首,但薛怀义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在武则天的心目中无人可以取代,情比金坚。 既然自己是女皇身边的第一面首,那么就要表现出一种皇后般的高贵。他甚至十天半个月都不到宫里向武则天请安,更多的时间都是住在白马寺里。有时候武则天宣召,他也是爱理不理。 你以为自己是谁?想跟女皇玩距离产生美的游戏吗?时间久了,武则天不免产生了逆反心理。也就在这时候,内宫长得最为俊美的御医沈南璆闯入了武则天的世界。 近侍们总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武则天也就懒得再去搭理对自己若即若离的薛怀义。喜新厌旧的武则天让薛怀义很是不满,他觉得这是女皇对自己的羞辱。他为武则天立了那么多功劳,女皇陛下为什么会移情别恋呢? 薛怀义一气之下,耍起了小性子,干脆不再进宫见武则天,整日待在白马寺里当他的主持,与那些已经剃度的小流氓们在一起厮混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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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圣元年(695)正月十五,这一天是中国传统的上元佳节。朝廷取消宵禁,百姓家里也是张灯结彩,一派祥和的节日气氛。 薛怀义为这个节日也做了精心的准备,他一贯是个喜欢热闹、不甘于寂寞的人。在这样一个节日里如果没有他的助兴,这偌大的洛阳城该多么无趣。 一夜醉生梦死,第二天醒来,薛怀义突发奇想。他指挥手下在明堂的地上挖了一个五丈深的大坑,坑里面预先埋上佛像,装上机关,然后用丝绸在坑上搭了一座宫殿。薛怀义指挥着手下将佛像从坑底徐徐拉起,一直拉到彩绸搭建的宫殿之中。从旁边看起来,犹如地底踊出了一座佛像。然后他又用牛血画了一幅二百尺高的佛像,将这幅佛像悬挂于天津桥上。 然后他对外妄称,这是他薛怀义割破自己膝盖,用自己的血画成的。只有白痴才会相信一个疯子说的狂言妄语。那个巨型佛像犹如天降弥勒,就是将白马寺里的和尚挨个放血也不可能完成这样一幅作品。 薛怀义尽情地表演,忙活了半天始终没有发现玉辇的踪影,武则天没有出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该来的人不见踪影,看热闹的人却是里三层外三层。薛怀义的所有表演就是为了能够博女皇一笑,可武则天却让他的良苦用心付诸东流,怎不令他黯然神伤。 薛怀义认为,武则天一定是故意冷落自己才没有出现。她将自己苦心准备的一场盛宴视为无物,不值得前来捧场。牛血画成的大佛,也像是在冷冷地嘲笑他这个人间的假和尚。 陛下是在故意让我在天下人面前丢尽颜面吗?难道我薛怀义真就成了皇权的弃儿?想到这些,薛怀义内心有着莫名的躁狂与失望。他为武则天做了那么多的事,就因为一个姿容疏朗的御医,就要将自己打入冷宫,这世界太不公平。 薛怀义的内心醋意翻腾,一夜没有合眼。他决定用最疯狂的举动,向武则天表达自己的愤怒与不满。 第二天(正月十六)夜里,天堂忽然失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天堂成了一片火海。当初建天堂的时候,耗资数以亿计,差点让帝国的国库空虚殆尽。 一座象征着武周皇权的建筑,耗费了多少财富,一场大火就将其化为灰烬。 这还不算,大火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蔓延将附近的明堂也给点着了。烈火熊熊,整个神都洛阳照耀得如同白昼。大火整整地烧了一夜,直到天明,明堂连着天堂也就此焚为一炬。 残砖烂瓦,断壁残垣,劫后苍凉,让洛阳城的臣民们触目惊心。他们以为是上天降怒,天谴武周。当武则天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肃天门的殿楼,眺望西北方被烧红的天空时,大火显然已经无法扑救。这座耗时数年建造起来的天堂神宫就这样于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对于武则天而言,明堂是她得天命的标志,是她号令天下的巨型圣物,是武周王朝的象征。明堂顶上那个一凤压九龙的独特造型,更是她内心真实的写照,是她毕生坚持的权力信仰。 关于明堂这场大火,也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薛怀义蓄意纵火;另一说法是放火之人另有其人。放火一说,是说薛怀义受不了武则天有了新宠冷落自己。有人认为,这种说法未免过于潦草。无遮大会是佛法界的超级盛会,每五年举办一次。这样的大会,只有被称为“神皇”的武则天才有资格作主持人。但这次的主持人不是她,而是薛怀义。 当时围绕在武则天身边的佛教人士比较多,有河内净光老尼、嵩山韦什方、老胡等,这些都是薛怀义在武则天周围布置下来的一班人,这班人都以“神仙”自命,而薛怀义则是这群“神仙”中的主神。照此发展下去,薛怀义大有夺取武周佛教教主的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作为佛教徒的武则天,她的地位也将会在教主薛怀义之下。 如果薛怀义没有陷入极度疯狂的状态,是不可能点燃这场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大火的。这场大火,应该是不慎起火。或许是因为时人恨武则天重用一个江湖浪荡子,淫乱宫闱,便诬陷薛怀义是这次事件的主谋。那么多神仙,竟然阻止不了一场明堂之火。 武则天质问净光老尼:“你们这帮神仙不是经常说,自己可以未卜先知吗?为什么事先没有告诉我明堂会有这场大火?” 在武则天的质问之下,他们也无法自圆其说。 武则天震怒之下,让这帮所谓的得道仙人遭到了灭顶之灾。而那个自称能预言吉凶祸福的净光老尼成为了第一个牺牲品,她在准备逃跑的路上被捕获,充作官婢。南下岭南为武则天采制长生药的韦什方听到这件事,受不了刺激,自缢身亡。 有人从这次事件中看到了扳倒薛怀义的机会,在明堂被焚烧后的第二天,御史周矩入宫面询武则天,上本弹劾薛怀义。 未等周矩把话说完,武则天就打断了他的话。她说:“万象神宫被烧掉了,咱们再建它一座就是了。”对于武则天来说,薛怀义虽然越来越猖狂,但毕竟是自己的枕畔之人,惩治与否,由不得你们这些大臣,而取决于我的态度。 周矩不依不饶,说:“大火烧掉万象神官,陛下尚可补救,倘若燃及江山社稷,臣恐救之不及……臣闻薛怀义在白马寺内私自招募了一千多名武功卓绝的僧人,似有谋反之嫌。臣以为应将薛怀义交由大理寺审讯。” 周矩见武则天不为所动,决定换一种说法。他说:“薛怀义整天出入宫廷,要是和这帮小流氓搞出什么阴谋,危害到陛下的安全就不太好了。” 周矩接着又说:“薛怀义每天都纠集一些不法和尚在白马寺里不是修行坐禅,而是舞刀弄剑。他又整天出入陛下身边,万一他哪天神智迷乱,对陛下有什么不良的企图,那是防不胜防啊。” 周矩要求提审薛怀义,看他到底有无野心与阴谋。周矩这番话果然奏效,武则天深以为然。或许是她当时也正在生薛怀义的气,就批准了周矩的请求。 周矩刚刚回到御吏台,薛怀义就骑着高头大马赶了过来。人虽然来了,但他的派头实在过于夸张,根本不像是一个犯罪嫌疑人来接受审问。他进门后并没有跪地受审,而是在大堂上直接摆了一张床,下了马直接往床上一躺,袒胸露腹,嚣张至极。 薛怀义压根儿就没把坐在堂上的周御史放在眼里,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嘲讽之色。 周矩气坏了,招呼手下过来,就要把薛怀义押上公堂。还没等御吏们动手,薛怀义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飞身上马,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面对薛怀义的故意挑衅,周矩只好向武则天汇报。听完汇报后,武则天也是苦笑连连。她说,此人似已疯癫,不足诘,所度僧,唯卿所处。也就是说,这个人疯了,你不必再去审问他,就将他身边那些剃度的和尚处理掉就可以了。 既然暂时动不了薛怀义,那么就将他手下那些和尚全部遣散。周矩立即调兵遣将,包围了白马寺,将寺院中上千名和尚全部抓捕起来,五个十个地被捆成一队,将其打发到岭南蛮荒之地。薛怀义见这次是动真格的,只好老老实实地在皇宫里躲了一个月,才敢出来。 受此挫折的薛怀义又怎能轻易屈服,没有消停几天,他决定东山再起,于是在武则天跟前大吹枕头风,要求正月十五在明堂前举行无遮大会。只要与神佛有关联,武则天基本上都会应允。 武则天的态度表明,虽然薛怀义的任性引起她的不满,但是念及旧情,武则天还是愿意保护他的。不过,薛怀义并没有体会到武则天的良苦用心,他不仅没有因此收敛,反而沿着错误的道路越走越远。 正月二十日,武则天亲祭宗庙。她要求侍臣们对重建明堂、天堂之事,提出自己的意见。这时候的武则天已经七十多岁,或许是身体原因,精神也随之虚弱。曾经一向独断专行,从不询问臣下意见,也不需要别人给太多意见的武则天,逐渐变得谨小慎微。 朝臣们的议论大多围绕着这场大火展开,没有人对武则天重用薛怀义再提出批判和责难。捅了那么大的篓子,也不过如此。 在这之后,薛怀义依旧不来宫中请安,和白马寺那些幸存下来的和尚,或饮酒作乐,或结伴作恶、作弄朝官。随着时间的推移,烧毁明堂和天堂之事,成为薛怀义心头难以打开的结。从未有过的不安,在他的心中隐隐浮现。 武则天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召薛怀义入宫做伴。被冷落的薛怀义索性破罐破摔,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醉酒之后的他口无遮拦,妄言后宫隐私,动辄杖责身边的和尚。对武则天来说,如今的薛怀义越来越令人生厌。 朝臣们私下里经常用极端的言辞指责薛怀义,一些话难免会传到武则天的耳中。对于这只越来越失控的野兽,武则天难免有几分恐惧。如果真像朝堂内外所议论的那样,纵火焚毁明堂、天堂的元凶是薛怀义,那么这无疑是疯子的行径。 一个人疯狂到如此地步,如果再让他随意进入后宫,恐怕会做出更多骇人的行为。事已至此,武则天也并非没有考虑过将薛怀义除掉。不过,若将他定罪,势必将他交与大理寺审讯。武则天担心,薛怀义见大势已去,也许会将他与自己及太平公主之间的秘密尽数抖出。 也就在这时,太平公主入宫求见。出乎武则天的预料,太平公主也是为了薛怀义之事而来。她的忧虑和母亲一样,既然薛怀义胆敢纵火焚烧明堂,那么要求这样一个人严守宫闱隐私显然是一句空话。 武则天之所以没有立即捕杀薛怀义,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武则天需要一块遮羞布。她不能公开惩办大和尚薛怀义,朝臣们都知道他是自己养在身边的面首,现在如果昭告天下,说薛怀义因为争风吃醋火烧明堂,必须予以惩处,这也太没面子了吧?不仅不能公开他的罪行,还要尽可能地帮他洗脱罪名。怎么洗脱呢?说这是天火?不行。如果是天火,那不就意味着天谴了吗?只能归罪于人。那应该归罪于谁呢?工匠。说他们用火不慎,点着了天堂里的大佛,大佛含麻较多,属于易燃品,导致火势迅速蔓延。 二是武则天难舍这段情。薛怀义从垂拱元年(685)进入武则天的后宫,到延载二年(695)正月,整整十年时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薛怀义跟着她一起经历了改朝换代的种种风浪,为她登基称帝没少劳心费力。这次放火,也是多情所致。 对于武则天来说,明堂是她得天命的标志,突然被焚毁,怎么向天下臣民解释这场火灾呢?朝中舆论也分为两种,一说,这是上天对武周朝的警示,身为君主的武则天应该自我反省一下,举行一场隆重的祭天仪式;另一说则是典型的马屁精,恭喜吾皇,这是天降祥瑞,可喜可贺啊! 持后一种观点的朝臣还引经据典,说当年周武王伐纣,军队过河时就曾经遇到天降大火,结果武王伐纣成功了。今天明堂失火,也同样是一场大吉之兆,预示着大周朝的事业也会蒸蒸日上,立百世不朽之基业。还有人干脆直接说,当年弥勒成佛时就遇到过天魔烧宫的情况,皇帝陛下就是弥勒佛在世啊!武则天虽然爱听好话,但那场映红天庭的大火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如果说,这场大火是天火,那么上天意欲何为?如果这场大火是人祸,那么她又该拿薛怀义怎么办?武则天对薛怀义心生不满的原因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白马寺的僧众越来越多,难道薛怀义真要建立一支僧军?白马寺离洛阳宫城不过十余里,如果薛怀义建立这支僧军意图谋反,实在是肘腋之患,这是武则天绝不能容忍之事。 这些时日以来,薛怀义心里很不平静。他知道明堂失火是一场天大的灾难,以他对武则天的了解,女皇是不会轻饶自己的。既然一切已成定局,他索性两眼一闭随它去,等待结局的降临。 薛怀义变得愈发放肆,在武则天面前也不懂得收敛。发展到这一步,武则天再也不想继续容忍下去了。武则天开始将薛怀义视为一个极端危险分子,为了防备他突然发疯,利用随便出入后宫的机会袭击自己,武则天秘密挑选了一百多个健壮的宫女,组成了一支宫廷女子保安队,整天跟在自己身边,以防不测。 表面上,武则天并没有显露出内心的狂躁与暴怒。可是明堂顶端那只被浓烟熏得发黑的金凤,让她有着隐隐的不安。难道天命真的要离她而去吗?神明真的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无法容忍了吗? 过了几天,武则天宣薛怀义进宫。在进宫之前,薛怀义有些忐忑难安。可是当他抬眼看向武则天的那一瞬,心上悬着的石头也随之安然落地。眼前的女皇笑意盈盈,一派慈祥安泰之色。免礼、赐座、赐茶,老妇人看着眼前的爱郎不免心生眷恋。 武则天特意向薛怀义解释,自己之所以没有出席无遮大会,是因为她忙于政务实在抽不开身。在谈到明堂那场大火时,武则天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向薛怀义表态,起火的原因已经查明,是施工的工匠不小心造成。 武则天说:“既然已经焚毁,说明上天还不够满意,朕决定重新修建,还是由你薛怀义来全权负责。” 武则天的态度让薛怀义心里无比欢悦,看来老妇人还是舍不得惩罚自己。薛怀义进宫之前,已经做好了领受重刑或者被处死的准备,谁知道武则天却将责任全推给了工匠。 武则天把重修明堂的任务交给薛怀义的第二天,大臣们在朝堂之上听闻之后当即炸开了锅。太平公主听说此事,也进宫询问武则天。她不解地问:“朝堂上下都在议论那把火是薛怀义放的,陛下难道没有听说吗?” “太平,你说的这些,朕又怎能不知晓。”武则天说。 “那陛下为何还要如此纵容于他,惹得朝臣们抱怨不断?”太平公主满脸疑惑,不知道武则天的闷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武则天用一种欣赏的眼光凝望着女儿,笑容里似乎藏着别样的深意。 “太平,那你说,朕应该怎么做。如果你换作朕,你又会怎么做?” 太平公主毕竟不同于普通的皇家女子,她的性格与武则天极为相似,有手段,也有韬略。她很快就从武则天那张挂着冷冷笑意的表情读解出了对方的想法,她点头回报武则天更为深沉的笑容。 薛怀义纵火烧了明堂之后,似乎也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倘若武则天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他将面临怎样的后果。好在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糟糕——武则天不仅没有责怪于他,而且还降诏让他负责重建万象神宫。 薛怀义真的有些感动了,他知道武则天对自己宠爱有加,可是没想到武则天会对他那么好。薛怀义怀着赎罪的心情,将精力全部投入到新明堂的再建工程中。在他的严厉督促下,整个工程提前竣工。 新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完全按原先的样式,拱壁飞檐,高大豪华。大殿顶上立有贴金箔的一对凤凰,展翅欲飞;沿屋脊是两条铜铸的巨龙,口衔宝珠,昂首相向。宫殿内部,金碧辉煌,五彩缤纷。 落成典礼这一天,武则天亲自到场,鼓乐齐鸣,盛况空前。趁着高兴劲,武则天下令改年号为“万岁通天”,并奖励薛怀义等有功人员。庆典后大摆筵席,尽欢而散。 薛怀义完全没有意识到,欢乐的尽头往往是死亡的前奏。武则天在处理薛怀义的问题上,早就有自己的想法。她采取两步走,先剪其上层羽翼,又逐其下层支党。如此上下联动,薛怀义的力量越来越弱。 延载二年(695)二月三日,这天上午,风和日丽,春风习习,两个装扮得像花一样的妙龄侍女,乘坐镶花小轿来到白马寺,口口声声要见薛国师。薛怀义正带着一帮花和尚寻欢作乐,闻听外面有小女子找他,忙传令予以接见。 两位女子来到薛怀义的禅房,温柔地弯弯腰,给床上的大和尚道了个万福,轻启朱唇说:“太平公主差妾来给薛师带个信,公主在瑶光殿等着薛师,有要事相商。” 想当年,薛怀义被武则天赐姓为薛,强行摊派给太平公主的第一任丈夫薛绍做叔叔。正是源于这一层关系,太平公主在邀请函里以晚辈自居,给足了对方面子。 太平公主从小身边就有一奶娘,姓张,出身于武术世家,曾经教过太平公主几手拳脚,至今仍在府上,合府称为张夫人。公主让她训练出一百多名女兵,作为自己的保镖。 这天,公主对这一百多名保镖一一做了部署。又叫武攸暨之兄建昌王武攸宁派几十名羽林军卫士,隐蔽在瑶光殿外。一切布置停当,专等薛怀义的到来。 薛怀义做梦也不会想到,太平公主会对他构成威胁。听说公主召见自己,他还想着能与公主鸳梦重温。出门之前,他还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带着他的喽啰侍卫,骑着他的高头大马,吹着愉快的口哨,直奔皇宫的瑶光殿而来。 来到午门,把门的羽林军见是常来常往的薛师,忙打一个敬礼,挥手放行。到了第二道门,内宫玄武门,按规定,薛怀义的骑从都得留下,只有薛怀义才能进去。玄武门内,早有太平公主的乳母张氏等在那里,见薛怀义来到,连忙迎了上去。 薛怀义跟在张氏后边,大模大样地往里走。瑶光殿在日月池旁边,地处偏僻。瑶光殿门口空无一人,四处也静悄悄的,一只老鸹在旁边的老槐树上突然发出“嘎——”的一声叫,吓了薛怀义一跳。 就在这时,薛怀义身后的大门“咣”地一声关上了。只见周围朱红的帷帘闪动,钻出四五十个身强力壮的健妇,健妇们发一声喊,一拥而上,扯胳膊的扯胳膊,抓腿的抓腿,将薛怀义按倒在地。 就在薛怀义破口大骂、挣扎之际,角门大开,冷艳如花的太平公主缓缓踱了出来。看见公主出来,他像是见到了救星。太平公主一挥手,众健妇拥着薛怀义来到瑶光殿的后院。后院里,建昌王武攸宁和武则天的远亲、武则天姑姑的儿子宗晋卿,正手拿利刃,杀气腾腾地站在那里。 一个侍女将门帘一掀,太平公主伸手相让,薛怀义笑眯眯地跨进门去。谁知刚刚落脚,便掉进门里的一个深坑里。两旁涌上来十数名膀大腰粗的女兵,拿张大网向他头上一撒,将其罩于网内,然后硬生生将其拖了上来。 薛怀义就是力气再大,也成了有劲使不上来的网中之鱼。众女兵将捆得结结实实的薛怀义押到堂前,并强行让其跪下。两边女兵过来,不由分说,先是劈头盖脸地打了他一百个嘴巴,直打得血流满面,嘴斜脸歪。 薛怀义一度目露凶光,当他看到地上摆好的刑具,他知道今日凶多吉少。 太平公主将手中的惊堂木狠狠地拍下,但见两旁几十个女兵应声而出。她们不爱红妆爱武装,一个个手执木棍、扫帚、粪勺,向薛怀义一阵乱打,将其活活打死。 杀了薛怀义,太平公主直奔长生殿,向武则天汇报了所发生的一切。 听说薛怀义死了,武则天还是心有戚戚然。她不由得长叹一声道:“情之最笃者,亦割爱而绝其命矣。十年承欢,情不可谓不笃,而一朝宠衰,立加之于死,朕诚可谓千古之忍人也哉。” 太平公主知道武则天还心疼薛怀义,停了半天,才小声问:“薛师的遗体怎么处理?” 武则天指示道:“将他的遗体运回白马寺,焚之以造塔。” 一辆畚车载着薛怀义的尸体悄悄出宫,来到白马寺。向其他僧众说薛怀义因酒醉坠马而亡,命立刻火化,让他早登天界。随后又按高僧圆寂的后事处理规格,在白马寺的后院里架起木柴,将薛怀义烧化成灰,不久,灰堆之上立起一座黄白相间的八角塔。 从垂拱年间到证圣元年(685~695),由临朝称制的太后成为一代女皇,武则天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段岁月就是和这个男人一同度过的,内心不舍、唏嘘慨叹也是人之常情。 在所有宠幸的面首中,薛怀义是和武则天相处最久的一个。在张易之、张昌宗之前,薛怀义是她主要的情人,她曾经那么纵容他,曾经深深眷恋于他,也曾厌恶他而又不忍杀他。 当一切归于平静,这个曾经给她带来慰藉,又给她带来诸多麻烦的男人最终血溅于宫门之内。 送佛送到西,武则天趁势将薛怀义平日豢养于寺内的一干侍者恶僧尽数拿下,该处死的处死,该流放的流放,免得污言秽语流传于外。 至于薛怀义的尸体,则焚化后造了佛塔,算是毁尸灭迹,此时离他传奇式的发迹正好十年。一个连出身都模糊不清的江湖游民,由于机缘巧合与这个时代最有权力的女人走在一起,由此进入历史的视野。或许是天意弄人,薛怀义又和自己亲手建造的天堂、明堂、佛像,在刹那间化为灰烬,烟消云散。 死亡,意味着一个人结束了在这个世上的一切,也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 薛怀义曾经是神都洛阳的风云人物,但是洛阳人直到他死后三天,才隐隐约约地得知一些信息。他们信疑参半。很多人还是愿意见到薛怀义惨死的,这个狂妄彪悍的男人,已经成为社会的公敌。 至于武则天,她在薛怀义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情绪很是低落。在世人眼中,这个刚霸如铁的妇人是狠心和残忍的代名词,可是,对薛怀义,却不免情意绵长。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想起与这个江湖男儿的十年欢愉,十年前,她的生命比现在强;十年前,她的情欲像火一样,比现在旺。 第十章 但愿长醉不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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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时期佛教思想弥漫,武则天利用了这一潮流,尤其是在她即位大统前后,先是倡扬“黑河女主说”,接着又鼓吹“洛水宝图”,指使薛怀义等伪佛教人士撰写《大云经疏》,在全国上下宣扬“弥勒转生说”,自称神皇,洛阳被称为神都…… 佛教在武周帝国建立过程中,起着巨大的作用,它与恐怖政治构成了帝国的两大支柱。但是薛怀义事件对佛教这一根支柱产生了严重的冲击,武则天想要维护这根支柱,便采取了礼尊高僧的办法,礼尊高僧也使得武则天获得了巨大的政治效应。 当时像薛怀义这样的权力投机分子,为了配合武则天,在登基前大造君权神授舆论。薛怀义和杜撰发现“洛水宝图”的唐同泰都是体制外声名狼藉的小人物,虽然他们的权力投机为自己带来了实惠,可他们在佛教领域里的影响力还是极为有限的。 薛怀义被处决之后,一个叫法藏的和尚成为洛阳僧众的领袖人物。他是《华严经》的重译者之一。 明堂大火之后,武则天重整佛学,尤其对晋代所译的《华严经》进行了重新修订。 法藏曾经参加过历史上最著名的和尚玄奘法师译场的工作,后因见解不同而退出译场,那时候他不过十余岁。一个十余岁的小和尚竟敢与备受尊崇的玄奘相矛盾,可见其才华学识必有过人之处。 薛怀义不死,法藏无法跻身佛教界高位。薛怀义死后,他才有机会成为华严宗主。法藏为了迎合武则天,虽然弄了一些玄虚,但其真正目的,是为了抬高华严宗的地位。 但最受武则天尊崇礼遇的高僧,要算神秀,这一点从武则天为其安排讲法的场所就可见一斑。法藏讲法的地点在寺庙中或佛授寺,到宫中讲法是只在特殊情况下才有的事。而神秀则不同,神秀就生活在宫里,讲法的地点也在宫里。 法藏与神秀成为武则天最为尊崇的得道高僧,与薛怀义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被武则天发现并尊崇是在薛怀义被处决之后。他们与以武承嗣为代表的武氏家族以及酷吏都没有关系。他们之所以被武则天礼遇尊崇,是因为他们自身所具备的条件。 帝国的恐怖政治在此时,正在逐步走向衰落。 如果说,当初薛怀义这样的奸僧得势与恐怖政治逐渐由低潮走向高潮这一历史现象紧密相连的话,那么高僧被武则天礼尊,也与恐怖政治逐渐走向衰弱这一现象密不可分。 天下大道,善恶相错。法藏的哲学,神秀的修行,还有义净的游历,在佛教信徒们的眼中象征着无上的威望。法藏等似乎也把握住了武则天的这一心理,为她制造了一些灵异事件。比如圣历二年三月十八日,当时,法藏在佛授记寺讲经,正说得投入,讲堂及寺中地面都处于震动状态。法藏给出的解释是,这是如来佛祖降下的灵异现象,目的是要启用新译的《华严经》。 武则天很是感动,神仍在眷顾着武周帝国,它并没有因薛怀义事件而减少对自己的庇护。武则天继薛怀义之后,再度掀起了一股宗教狂热。人们拜倒于帝国法师面前,就是拜倒于武则天的皇权之下。人们相信佛祖,也就等于相信武周帝国的正统性。 有人质疑,武则天一面大兴恐怖政治,一面又如此礼遇尊崇佛教,二者是否矛盾。 华严法界中有所谓事事无碍法界及理事无碍法界之说。这种万事包容的哲学,使武则天后期对李唐拥护者敌意的减弱以及武李两派矛盾的缓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神秀的到来,对于武则天政治上的猜忌心态的淡化,起到一定的作用。 武则天的心境如何,与她所接近的人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当她与薛怀义等奸僧接近时,她嗜杀的念头就会变得强烈;而当她与神秀等高僧接近时,她以恩止杀的念头就会增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武则天晚年对嗜杀的反省,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周围环境作用的结果。而法藏、神秀等高僧的思想,便是武则天开创政治新环境的一部分。 参与除掉薛怀义之后,太平公主已俨然成为武则天最为贴心的小棉袄,见母亲闷闷不乐,便慷慨地将自己闺中爱物张昌宗送与母亲。张昌宗是已故宰相张行成的族孙,贵介公子,俊雅温文,不同于薛怀义那种出身于底层的江湖混混。 太平公主将张昌宗带进宫去,举荐给武则天。武则天见了这艳若莲花的美男子,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浊世之中竟有如此美艳脱俗的男子,简直找不到一丝缺点;喜的是这样一个世间美男子,可以陪伴自己度过那难以消解的漫漫长夜。 失去薛怀义不到两年时间,如今又将收获如此绝美之人,真是让武则天有着难以言表的兴奋。她将太平公主着实嘉奖了一番,真是知母莫若女。 当天晚上,张昌宗就留宿于武则天枕畔,伺候得女皇很是满意。武则天当夜就将其封为飞旗将军。美少年张昌宗在上阳宫里如鱼得水,伺候一个老妇人的床笫之事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因此得到的荣华富贵是无数世间少年可望而不可即的,进宫五天便被女皇封为银青光禄大夫,获赠洛阳豪宅、奴婢、牛马和绢帛五百匹。 从此以后,张昌宗日陪饮,夜陪宿,与武则天欢爱无比,深得君王心。 朝臣们见女皇如此宠爱张昌宗,也纷纷转投于此来拍他的马屁。张昌宗时年二十二岁,喜弹琴瑟,工于音律,面庞犹如睡莲般洁净,口含兰麝之气,俨然一个翩翩少年。如此人间美少年,又怎能不让武则天心生爱怜? 当人们齐声赞赏张昌宗一张青春逼人的粉脸美得像莲花时,内史杨再思马上纠正道:“你们都没说对,不是六郎似莲花,而是莲花似六郎。六郎解语,莲花岂能解语?”张昌宗也由此多了一个“莲花六郎”的雅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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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武则天沉醉温柔乡之际,那些武家子嗣却在盘算着等到武则天百年之后,万里江山的归属问题。尤其是武承嗣和武三思,二人更是通过各种方式向武则天讨好,希望能够实现接任武周王朝的人生大梦。 长寿二年(693)九月,武承嗣发动了五千人上表,请武则天接受“金轮圣神皇帝”的尊号;第二年,武承嗣又再次发动了二万人上表,请武则天接受“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的尊号。“金轮”指佛教中的转轮圣王;“越古”,即古今未有的意思。 武承嗣策划的这两起上尊号的大戏,让武则天很是满意。能够借着朝臣们的口,实现自己的权力幻梦,何乐而不为?但武则天觉得还不够,她又在尊号前面加上了“慈氏”二字,这就面面俱到了。于是武则天便成了“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见武承嗣很容易就博得了武则天的欢心,武三思也不甘落后。经过一番策划,他的创意甫一亮相,便赢得了武则天和朝臣们的交口称赞。武三思将四夷的酋长全部发动起来,共同铸造了一根高一百五十尺、径十二尺的粗大铁“天枢”,立于洛阳皇城正南门,上面铭记圣神皇帝废唐兴周的功德,以传之后世。 武则天对武三思这一创意的兴趣似乎更大,她下令造九州铜鼎,与“天枢”对应,用铜五十六万零七百斤,上面铸的是各种吉祥的花纹图样,以显示武周帝国的浩荡国威和皇权。 武承嗣、武三思为了争当皇太子挖空心思向武则天邀功讨好,可对于李氏皇族的人来说,他们就是李氏皇族最大的敌人。武、李之间的斗争,因为武周帝国的存在以及李唐血脉的延续而存在。 不要说武家子弟会这么想,就连武则天最为宠爱的太平公主也有放手一搏的念头。这时候,太平公主正与张昌宗的兄弟张易之沉溺于情爱的春梦中。兄弟二人侍候母女二人,好一番天人合一的“和谐”景象。 太平公主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又慢了一步。不过她的脑子转得并不慢,如果立武姓皇嗣,或许她也有资格。自己的现任夫君是武家子嗣,自己又是圣神皇帝的亲生女儿。作为女性帝王的母亲将帝位传于自己最钟爱的女儿,是顺理成章之事。 对此,太平公主也是信心十足。她向武则天进言道:“武承嗣尊上‘金轮’也罢,武三思铸造‘天枢’也罢,都不过是虚名,于母皇有多大好处?”要想真正打动武则天,只有投其所好,使她得到实实在在的益处。在一番利益考量之下,太平公主决定将张易之也奉献出来。尽管她很舍不得,但为了从武则天那里得到更有价值的东西,她决定再一次忍痛割爱。 翌年初春,在张氏兄弟的精心侍奉之下,羽化登仙之术似乎在武则天身上起到了较为明显的作用。武则天在她六十九岁时,口中居然长出了新的牙齿,后来又在她七十六岁时重生了眉毛,连她那双已经有些混沌的双眼也开始变得清澈,视力大增。兴奋之余,武则天将年号改为“久视”。张易之回春有术,使武则天感到自己似乎回到了四十年前身为“昭仪”的年龄。 当武则天左拥右抱张氏兄弟,尽情享受情爱之乐时,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对于男女欢爱,她甚至觉得现在的自己比年轻时代来得更加疯狂和热烈。 后宫里突然间有两个年轻貌美的男子出入武则天的寝宫,朝臣们又开始私下犯嘀咕。走了薛怀义,又来了张氏兄弟,身边总是不缺貌美如花的男宠,老妇人完全是按照男性帝王的标准来安排自己的生活。 武则天在兴奋之余又生出了新的想法,在后宫设置控鹤府。所谓“控鹤府”实际上就是女皇的“三宫六院”,只不过,它在修经编史的名目下被粉饰得更具有艺术气息。 “控鹤府”的名称是太平公主琢磨出来的,她向武则天解释说:“鹤,乃道家成仙飞升之鸟。乘之飞往仙山,永隔尘嚣,与天地造化共存。鹤是仙鸟,清洁高雅,脱尽世虑,远离名利,自由洒脱。任命张氏兄弟为府监,以研究儒、释、道三家学问为主要任务。这样,他们的工作也就不会很繁重,也没有案牍的辛苦,可以空余出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陪伴陛下。” 太平公主曾经做过道士,对道家那一套理论还是谙熟于心的,说起来也头头是道。于是,以张易之为首的儒生们组成的“控鹤府”便在宫里挂牌成立,一大批长得帅、有素养的男子被召入府内。一时之间,朝堂内外议论纷纷。 武则天拨巨款扩建控鹤府,修建了长宽各一里的御花园,里面有池塘,塘内有两个小岛,由彩绘精雕的游廊相连。园内四时花草树木茂密繁盛,恰如仙山洞府。既为“控鹤府”,当然少不了有仙鹤栖息,匠人们做了许多木鹤,供观赏和踩骑。 张昌宗头戴华阳巾,身披鹤髦衣,手执洞箫,骑在木鹤上,一边吹出动听的曲调,一边欣赏着园中美景。其他人,也在府监的带领下,边歌边舞。只要一有空闲,武则天和太平公主就会沉浸于其间,君臣翩翩共舞,其乐融融。武则天觉得只有这样,才算不虚度人生,才算不枉为帝王一场。 虽然这里名为“控鹤府”,但实际上那些“鹤”是根本控制不住的。一群美少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除了饮酒赌博,寻欢作乐,还要想着花样玩耍,乃至不男不女,同性相恋,闹得秽声四起。武则天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能够给自己带来快乐。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一个名叫侯祥的年轻人,听说“控鹤府”犹如人间仙境,便向武则天上了奏折推荐自己。 朝廷官员听说有人写了这样一份奏折,都捧腹大笑,他们私底下也偷偷地拿帝国的丑闻作笑话,只是无人敢站出来规劝武则天收敛一二。 只有大臣朱敬则拍案而起,他秉笔直言,上书武则天。 朱敬则谏言道:“我认为陛下有张氏兄弟就应该满足了,难道还嫌不够,非得把天下美男一网打尽?朝臣们在私底下早就议论不休。我还听说一个叫侯祥的人,到处炫耀自己可以充当内宠侍候皇上。如此言辞污秽不堪,无耻之极,败坏了陛下的名声。臣职掌谏劝,不能不奏。” 武则天看了朱敬则的奏折,非但没有生气,还专门做出批示:“爱卿为国勤劳,殊可嘉勉。但此事你并不知道情况!” 朱敬则的话虽然触到了武则天的痛处,使她难堪不已,但幸好她的心情没有受到影响。更何况朱敬则是正式向武则天谏言,并非私下议论。 随着时光一点点老去,此时的武则天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健康与皇权,“二张”的存在恰恰满足了她的这两点需求。这两个人和武则天有着绝对的共生关系,正是源于这种关系,武则天自然不容他人对张氏二人有丝毫的非议和侵犯。 无论是谁,只要触及自己的利益都会遭到无情的报复与杀戮,哪怕是血肉至亲也不放过。在这一点上,武则天几十年来一直秉持这种理念。 “二张”虽然不像薛怀义那么狂放不羁,可阴柔的外表下有着让人难以琢磨的气息。平日里他们会将自己打扮得千娇百媚,但闻香风阵阵,便知他们来临。闲暇之余,武则天越看越喜欢,爱屋及乌地拜“二张”之母韦氏、臧氏为太夫人。 天下父母无不慨叹,生子当如“二张”。 和那些青春美貌的少年郎待在一起,真是一件养眼养心的事。武则天有时候会数日沉溺于控鹤府,与那些面目俊朗、才华横溢的少年书生朝夕相对。人生能走到她这一步,夫复何求? 在少年郎那轻颦浅笑的眼眸里,在觥筹交错嬉闹戏谑的笑语中,一代女皇但愿长醉不愿醒。就连后宫那些女官、侍女、户婢见到“二张”都会禁不住啧啧赞叹,自叹弗如。 第十一章 营州之乱引发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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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登封元年(696),武则天下令免天下百姓租税一年,起程封嵩岳,祭后土。 三十年前,武则天曾以皇后的身份,跟随高宗李治登封泰山,如今既然自己创立了武周天下,那么就改封禅之地为中岳嵩山,借此与李唐划清界限。不过中国历朝历代都以泰山为封禅圣地,这一次武则天以女主身份登封嵩山,不仅使她成为中国封禅史上唯一的女性封禅者,而且是唯一在泰山之外举行封禅大礼的皇帝。 武则天的创新之举自有她的道理,她对外宣称,自己在梦中得知中岳之神姓武,算是自己的本家。当然这只是她的一个借口,武则天之所以在嵩山封禅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武则天自认为自己是周朝人的后代,武姓是周平王他的少子的后裔、后代,她是周姓的后裔。周姓源自夏朝,周朝的人认为他们是夏朝人的后代,而夏朝人的发源地、夏朝人的祖山就是嵩山。 二是武则天建立的武周政权建都于洛阳,东都洛阳就在嵩山脚下。这个地方人杰地灵,而且是她的祖山。当然作为女皇帝,武周更名以后,武则天就想要变革过去的做法,秦始皇、汉武帝、光武帝和唐高宗都是在泰山封禅,那她就要做出变革,换个地方。 借着这次封禅典礼,武则天将中岳的神灵也逐个封了个遍,夏朝帝王启为齐圣皇帝;启的母亲为玉京太后。 除了封禅又封神,明堂重建工程也在这一年全面完工。新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规模略小于旧明堂,号为“通天宫”。明堂之颠仍然铸有金凤朝阳,高达两丈。其他方面可以节省,这个绝对不可以省,因为那只金凤就是自己的化身。 与此同时,武则天又玩了一把改年号的游戏。这一次改的年号更加张扬:万岁通天。武则天一直视中华文字有一种魔力和神秘性,只要有机会,她就会改一改年号,动一动官职名号。不过这几年的改动频率比以往更大,有时三两个月改一次,让人有匆促之感。武则天这么做,也让人能够感受到她内心的不安与躁动。年号的变化无常,让天下臣民感到困扰与麻烦,他们有时候实在搞不清楚今夕是何夕? 这时候的武则天要以“天册金轮大圣皇帝”的身份,再享明堂。巧合的是,明堂重建后不久,就遇上了强台风,宝顶的那只金凤迎风折断,一头从虚空中栽了下来。武则天无奈之下决定更改为火珠,构成群龙捧珠的形制,中国建筑史上一凤压九龙的奇景从此成为绝响。 武周开国以来,帝国边境线上并不太平,西北有吐蕃争雄,北部有东突厥复国。 高宗时代,随着咸亨元年(670)大非川一战吐蕃崛起,双方开始了对西域的争夺,安西四镇几经易手,幸亏有名将裴行俭夺回,才算保住了帝国的颜面。 垂拱二年(686),武则天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期间,唐军败于吐蕃之手,四镇再度失守,这让她一直耿耿于怀。唐帝国的政治中心在关中,陇右的安全至关重要,而西域正是翼蔽陇右的天然屏障。 在经过周密准备之后,武则天于长寿元年(692)派遣久居吐蕃熟悉敌情的王孝杰率军西讨,一举夺取了四镇,“还先帝旧封”,并从此派兵戍守长镇西域。吐蕃和西突厥退出争夺,天山南麓的形势基本稳定,直至安史之乱一曲霓裳舞破河山。 不过在和复国的东突厥(一般称为后突厥汗国)交战中,武周军却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当时的突厥首领默啜可汗也算是突厥史上一等一的军事将领。 后突厥经常骚扰武周北部边境,完全是“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的游击战术。每次抢了东西就跑,等到武周军反应过来,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就在武周朝准备集结军队准备与其大战一场的时候,后突厥又遣使请和。 在吐蕃之战大败后不久,契丹入侵平州(河北省卢龙县)的快报传到了神都洛阳。契丹居于中国东北地区,是占据辽河上游的东胡民族之一,蒙古族与靺鞨的混血种族。从晋朝开始,势力逐渐做大。唐高宗时代,其中一部族归顺唐朝。从此,契丹的属地就分为八部,分别成为唐朝的一州,由各酋长担任刺史。 武则天即位前后,因派赵文翙担任营州都督,边境形势急转直下。此人有着强烈的种族歧视,激起了对方的愤怒,于是骚乱不断发生。 万岁通天元年(696)五月,东北契丹部落在首领李尽忠、孙万荣的带领下,打着“尊唐反周”的旗号起兵反叛。叛军杀了赵文翙,夺取了营州城,并包围了檀州城。他们在这时候提出著名的口号:“何不归我庐陵王”。 对于武则天和她的朝廷来说,这个口号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它至少让武则天认识到庐陵王李显存在的价值,同时也让人们认识到李唐皇储在任何时候都要比武氏诸王的政治分量重,并且重得多。 就在营州被攻陷后的第十三天,武则天派出了以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左威卫大将军李多祚、司农少卿麻仁节等二十八名将领领衔的强大阵容出击契丹。 武则天除了派出强大的进攻部队之外,还组织了高规格的防守力量。她任命梁王武三思为榆关道安抚大使、姚璹为榆关道安抚副使,负责戒备契丹南下,有攻有守。武则天如此大张旗鼓之举,只有一个目的——提高朝廷对“营州之乱”的关注程度,人为地扩大这次小规模边境事端的影响。 曹仁师、张玄遇、麻仁节等人到达幽州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已是鼓舞人心。 营州陷落时被俘的武周军将士之前被契丹人关在地牢里,就在曹仁师等人的部队即将抵达的时候,契丹的看守对被俘的武周军将士们说:“我们的家属又冻又饿,都快活不下去了,只等着官军到了就投降。” 不久,契丹人又将那些被俘的武周军将士们从地牢之中放了出来,然后告诉他们:“我们没食物供给你们吃,又不忍心杀你们,现在就放你们走。”这批被俘的武周军将士到了幽州,把这些事情告诉了曹仁师等人的部队。 八月底,武周军队抵达黄麞谷(今河北迁安东北)时,又遇到一批契丹的残兵前来请降。武周军的将领并没怀疑对方的诚意,触目所及,道路两旁尽是老牛瘦马和因饥饿而倒地的难民,傻子都看得出契丹这次面临的饥荒有多么严重。 曹仁师等人看契丹已经到了如此境地,就不再保持骑兵与步兵整体推进的队形,直接率领骑兵进攻,希望能够一举将其拿下。埋伏多时的契丹军等的就是这个进攻的时机。 不知有诈的武周军就这样呼啸着冲入了对方设下的包围圈,结果不言而喻。经此一战,武周军损失惨重,契丹军用战死的武周军将士的尸体将整个山谷都填满了。 在这次战斗中,张玄遇、麻仁节被契丹军用绊马索生擒活拿。将领的被俘使后面的战局陷入被动。连契丹军自己也没想到,这仗会打得如此轻松。他们决定找一个合作伙伴,风险共担,利益共享。最后他们就找到了突厥的阿史那默啜(以下简称默啜)谈这笔生意,双方一拍即合,约定共谋武周。 契丹占崇州,突厥袭凉州,连战皆克,兵锋所向势不可当。消息传来,举朝震骇。 武则天一方面任命同州刺史、建安王武攸宜为右武威卫大将军兼清边道行军大总管出击契丹,一方面为充实军队又颁布诏令:“天下系囚及士庶家奴骁勇者,官偿其直,发以击契丹。”也就是说,全国的囚犯和家奴,都要参军出击契丹,囚犯无罪释放,家奴由官府出钱赎身。 武则天之所以会想到将天下囚犯和家奴推向战场,也是无奈之举。当时军队的状况也的确令人担忧,唐太宗时期曾经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府兵制这时候已经走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贞观四年(630)李靖击破东突厥以来,中原地区平静了半个多世纪,战火多在境外或边陲一带,内地百姓不识干戈已有数代之久。而李唐三代帝王都非常重视农业,到了武则天掌权时代依然不改以农为本的政策,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上层的权力之争不影响中下层人民的生活,所以当时人口增殖非常快。 当时推行的是均田制,随着人口的增长,渐渐无地可均,却是事实。于是人们自然希望迁徙到有田可种的地方。而唐初政府禁止老百姓随意迁徙,没有经过政府批准,擅自移民就成为逃户。史载武周时代,“天下户口亡逃过半”,原因即在于此。 这些逃户跑到一个地方,知道入户口难,就不入户口。只要有吃的,要不要户籍无关紧要,就算手持户籍也不能当饭吃。他们或私下垦荒,或租赁他人田地,因为没有户口,所以也就不需要纳租调、服徭役。这种偷税漏税行为,使国家利益受到损失。 时间长了,政府吃不消了。武则天沿袭唐初以来的户口普查制度(括户政策),查清隐匿人口,要求他们恢复户籍。允许逃户就地落籍,无论是北漂的还是南漂,漂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承认他们的合法地位,有时还给予减免一年赋税或两年课役的优惠,让逃户得以安居乐业,化解社会危机。武则天去世之时,人口已由永徽初年的380万户增长到650万户,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武则天一向重视人心向背,宣布百姓年满50岁者免除徭役,比以往60岁免除徭役的规定缩短了10年。这些德政都有助于社会稳定和生产发展。如果说均田制的败坏对社会造成的影响还可以用灵活的手腕化解的话,那么对府兵制的冲击就不是那么好办了。 均田制是府兵制赖以生存的基础,直接影响到兵源问题,不是高宗时代的整顿吏治就可以解决的。兵制败坏,名将乏人,等营州之乱爆发时,武则天面临的就是这样“无将可派,无兵可征”的窘况。 武则天真是被现实逼急了,不然她也不会想到,将全国的囚犯和家奴都推向战场。 在这种形势下,对于那些做梦都想着早日接班的武派士族是非常不利的。河北危机发展下去,那些被委以防御征讨重任的武派士族的无能就会表现得越充分,李唐派士族将更多地被重用,武派士族将丧失越来越多的权力。 武派士族陷入两难困境,要么独立解决河北危机,要么让李唐派士族夺走他们更多的权力和地位。契丹和突厥在黄河以北的横行恣肆,让武则天对他们丧失了信心,他们对自己也逐渐丧失了信心。他们既无力解决武周的边境危机,又不愿李唐派士族在这场由外力引发的权力博弈中胜出。于是,他们将目光投向了默啜。对默啜来说,第一次河北事变是他人生中最为完美的演出,也借此让突厥变得更加强大,由一个草原上的流浪汉变成了一个雄踞沙漠的大汗之国。 默啜从武周勒索了大片的土地、物资、人口;又从新城奇袭中,得到从河北抢来的物资;契丹、奚部族,自神功年以后,也常受其奴役。默啜认为,现在也该到了戏弄武周帝国的时候了。 万岁登封元年(696)九月,虎视眈眈观察吐蕃及契丹动态的默啜,率领他的突厥兵侵入凉州,以数万之军力包围了凉州城。凉州都督许钦明虽力战,但运气不佳,被突厥军俘虏。 突厥趁这个机会派遣使者向武周提出和谈的要求,吐蕃要求安西四镇的守军撤退以及把属于武周的十姓突厥之地,割让给吐蕃。 武则天在这里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营州事件以后,她不应该以契丹为打击重点,而应该维持突厥与契丹两存的局面,让他们相互牵制。东北边境上的契丹——武周——突厥的三角关系,现在变成了突厥——武周的对峙关系。对峙比三角关系更加危险,因为武则天和她的帝国必须直面来自于突厥的压力。 当然,这时边境上,还存在另外一层三角关系,即突厥——武周——吐蕃之间的三角关系。但是吐蕃与突厥之间并不存在直接冲突,它们各自与武周构成对峙关系。也就是说,武则天既要承受吐蕃的压力,又要同时承受来自于突厥的压力。 默啜可汗是一个极为阴沉狡猾之人,他在联合契丹进攻武周大捞了一笔之后,突然觉得契丹的势力扩张超出了他预先的设想,一旦发展壮大将成为突厥最危险的对手。 默啜决定改变以往的军事策略,调转枪口帮助武周攻打契丹,乘势吞并这个部族,一统北方。默啜刚刚攻占凉州斩杀武周的将领与士兵,要让武则天相信自己的诚意还是比较困难的。不知是默啜主动请求,还是武则天为了使这位颇具实力的蛮邦国君臣服,总之,以前归顺武周,任左卫大将军、归国公的默啜成为了武则天的养子。其实这种做法和大唐屡次下嫁公主一样,不过是政治上的一种交易。 除了给武则天当儿子外,默啜还表达了另外一层与武周修好的意思,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武则天的孙子,同时希望朝廷能够归还河西的降户。 也就在武周与契丹进行政治交易的同时,传来了李尽忠病死的消息。得到契丹军内部动摇的情报后,默啜请求武则天趁这个机会讨伐契丹。这让武则天龙心大悦,立刻封默啜为迁善可汗,表彰他能够在关键时刻弃暗投明。形势开始出现重大转折,孙万荣进攻檀州失利。 默啜抓住李尽忠去世后契丹疏于防范的机会,率军直捣契丹大本营松漠(今内蒙古巴林右旗一带),把李尽忠、孙万荣等人的孩子和老婆都抓回东突厥。看到东突厥真的攻打契丹了,而且战果还不错,武则天非常高兴,就给默啜加官晋爵,封他为颉跌利施大单于、立功报国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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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高兴得似乎有些过早了,默啜不是听话的乖儿子,契丹也没那么容易就被打败、打怕。默啜袭击了松漠之后,孙万荣并没有被打蒙,他集结契丹的残余部队,试图反扑。武则天这时候甚至有些担心契丹会渡过黄河,于是准备采取措施,以断河路。 契丹军长驱直入,洛阳就将直面契丹军队,这是非常危险的。她所看重的武氏子弟并没有缓解日趋严重的战争困境,在这种形势下,武则天不得不起用李唐旧臣。 第一个被起用的李唐派人物是狄仁杰。狄仁杰的起用,绝不仅仅关系到狄仁杰个人的命运。由此可以看出,武则天对武派士族的失望。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她不得不转而依靠李唐派士族。 武则天在这时候想到了正在彭泽当县令的狄仁杰,一纸诏书就将他调到了黄河以北的魏州当刺史去了。 狄仁杰这几年虽然一直在彭泽当县令,但是他身上的那种官场之人少有的真性情却丝毫未曾减损半分。他到任之后,看到当地农民不下地干农活,全都在城里修防御工事。一问之下,才知道这是前任刺史独孤思庄因恐惧契丹的攻击,命令近郊的农民全部住进城里,担任修缮城墙的工作并加强守备,全城都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狄仁杰将他们全都赶出城,让他们回去耕地,放着自家田地不去种,跑到这里来挖坑。那些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农民不清楚具体情况,陷入恐慌之中。狄仁杰拍着胸脯,向他们保证道:“契丹人离这儿远着呢,哪里用得着这么做!?万一契丹人来了,就由我狄仁杰一人对付。”在老百姓最需要安全感的时候,狄仁杰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狄仁杰这么说,不是因为自己的军事才能有多么了不得,能够吃定契丹人;而是因为狄仁杰知道,契丹人是不会攻到魏州的。他之所以相信契丹人不会来,是因为有一个人不欢迎他们来。那个人就是当今皇帝——武则天。 这时候,她释放囚犯、赎买家奴组成的部队已经抵达抗击契丹军的最前沿。 武则天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没有再派出二十八名将领出征。 实践证明,“二十八星宿下凡”只是一个军事史上的笑话。这一次,武则天起用了收复安西四镇的名将王孝杰,领兵十七万讨伐契丹;同时让建安王武攸宜领兵进驻渔阳,作为策应。 从这个安排,我们可以看出武则天对武家子弟的优待,让他不必与契丹正面交锋,却可以分享胜利的果实。这时候突厥领兵的只有孙万荣孤军作战,而武周领兵的是名将王孝杰,统率的军队又是如此庞大。 武攸宜出征之前,武则天亲自前往白马寺为其饯行,足见她对此战的必胜信心以及寄予武攸宜的厚望。王孝杰当时正因与吐蕃交战失利而免职赋闲在家,此番被任命为清边道总管,急于立功赎罪报效国家。 王孝杰率部与契丹在东硖石谷碰个正着,狭路相逢,勇者也不一定能够赢得最后的胜利。 此时的王孝杰显然是犯了军事错误中的冒进主义倾向,上一次对吐蕃之战,他就尝到过大败的耻辱,因而被免官。此次对契丹之战,他是憋着一口气来的,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功补罪,否则将难以立足。结果被困于山谷,全军覆没,自己也一头栽下山谷摔死了。 作为策应的武攸宜听到王孝杰败亡的消息,非常震恐,竟然不敢前进,致使孙万荣乘胜杀入河北重镇幽州城,纵兵大掠,局面迅速恶化。武攸宜派人去讨伐,也吃了败仗,灰头土脸地领军回来,仍被拜为左羽林大将军,武则天对自家人的维护由此可见一斑。 接连吃了两次大亏,武则天不得不谨慎行事。于是她先跟突厥约定好一起攻打契丹,然后又凑了二十万大军前去征伐。这次她选中的武家子弟是河内王武懿宗,出任神兵道行军大总管;以娄师德为清边道副大总管,右武威卫将军沙吒忠义为前军总管。 两位亲王,两位宰相,阵容之强,规格之高,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军事行动。 第一次讨伐契丹,梁王武三思为安抚大使;第二次建安王武攸宜为策应;而这一次是河内王武懿宗独当一面。对外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两线的高层指挥官皆是武派人士。武则天这么做,是想给自家人立威扬名的机会,让群臣对他们有新的认识。 武懿宗出任大总管时,河北南线的形势是“燕南诸城,十不存一”。也就是说,武则天已经失去了对这些地方的实际控制。而由于军役繁重,帝国的均田制也受到了严重破坏。 人们以为,造成今日之局面完全是武周朝的过错,他们公开发泄对武氏朝廷的不满情绪。那些发泄不满情绪的人,有许多是上层社会人士。 在武懿宗给武则天开列的三百余名逆贼中,提到了一些人的姓名,其中除了一部分契丹人外,大部分是汉人。这些人与破产的均田户,都对武则天的王朝怀着痛恨的心理。 对于通晓河北社会状况的孙万荣来说,他当然知道如何从这种胶着的形势中,捞取属于自己的政治好处。于是,他在进军幽州的同时,也发动了新一轮的政治攻势。 孙万荣提出的口号是“何不归我庐陵王”,从形式上看,这个口号并不反对李唐统治,可同时它也不反对武周的统治,它只是针对武周政治中的一个重要矛盾,即储位斗争。这是武、李矛盾的焦点所在,这个要求反映了李唐派的利益,具有相当的蛊惑性。 河内王武懿宗毫无半点武将的样子,个子不高,相貌显得有些猥琐,更重要的一点是此人的胆子极小。大军刚刚抵达赵州,武懿宗听说有几千契丹骑兵将杀过来。在没有确认消息的情况下,居然吓得掉头就跑,军用物资扔得满地都是。在武懿宗看来,保命要紧,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契丹人闭着眼睛就接管了赵州城,传说中的天朝上国,实力也不过如此,胜利让他们信心暴涨。契丹军拿下赵州后,做了一件让世人为之震惊的血腥之事——屠城。 孙万荣这时候不害怕与武周军面对面,他只害怕默啜偷袭自己的后方,顾头就难以顾尾。他决定先要稳住默啜,于是派人通知默啜,自己已经打败了王孝杰的百万大军,武周军早就逃得无影无踪,请贵军和我军联手拿下幽州。 孙万荣派了五个人去和默啜可汗谈这件事,这五个人不是一起来的,而是分期分批来的,准备轮流做默啜的思想工作。其中三个人先到了,默啜很高兴,每人赏了一套红色官服。先到的三个人就这样成了军事首领。后到的两人也准备邀功领赏,将契丹后方空虚的情况揭了个底朝天。默啜并不领情,直接将他们杀了。 默啜出兵攻打孙万荣新建的那座城池,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攻陷了新城。在这次行动中,他充分发扬了游牧民族擅长打游击战的优良传统。孙万荣的主力部队与武周军队在前方打得不可开交,后方老巢却被人连锅端了,军心大乱。军中的奚族部落见有利可图,跟着反戈一击。 武周军的神兵道总管杨玄基率军从正面攻击孙万荣军,奚族部落的军人从背后夹攻孙万荣军。孙万荣军大败,只带了几千名骑兵跑路。逃跑也需要技巧,比如逃跑路线、交通工具等。 凶残的孙万荣显然没有熟练掌握逃跑这门技术含量很高的学问,在逃跑的途中,他非常不幸地遭到了武周军前军总管张九节的伏击。孙万荣被打得像老鼠一样四处乱窜,带着家奴逃到潞水东岸。正在他走投无路之际,他的家奴义不容辞地站出来为他了结了一切。家奴趁其不备,手起刀落将其斩杀。 孙万荣死了,武周与契丹的这场战争眼看就要消停下来。可是还没等武则天喘口气,默啜已经领着他的突厥兵掀起了千里尘烟。 默啜这一次是真的怒了,而他的愤怒更多是来自于武周对他的感情欺骗,起因是和亲。在和亲的人选问题上,武则天打破以往惯例,派了武承嗣的儿子、淮阳王武廷秀入突厥,纳突厥可汗默啜的女儿为妃。在这次和亲前,凤阁舍人张柬之就站出来谏言:自古未有中国亲王娶夷狄之女者,再说,派一个亲王去娶他的公主,默啜未必会答应。武则天不以为意,她认为默啜也急于求和,不会有其他想法。万岁通天元年(696)六月,武则天命淮阳王武廷秀携金帛巨亿入突厥和亲,纳默啜女儿为妃。豹韬卫大将军阎知微摄春官尚书、右武卫郎将杨齐庄摄司宾卿送武廷秀进入突厥领地。 果然不出张柬之所料,突厥默啜听说武廷秀要娶他的女儿十分气愤,在黑沙南庭摆开刀枪阵,迎接武廷秀的和亲队。感觉受了侮辱的默啜,命令除阎知微以及愿意投降的人以外,将其余人等一律拘留起来。 默啜得了武周朝廷的许多敕赠,变得越发强大,而他窥视中原之心也从未休止。 默啜对阎知微说:“我欲以女嫁李氏,不是武氏。我突厥世受李氏恩,闻李氏尽灭,唯两小儿在,我今将兵辅立之。”默啜当即封阎知微为南面可汗,赐三品之服,欲使阎知微作为将来傀儡政府的大臣。 就在这时,监察御史裴怀古被突厥所囚。他趁突厥人不备,逃了出来。见到武则天,他将出使突厥的具体情况叙述了一遍。武则天听后,内心恨恨不已,一怒之下剥夺了阎知微敕封、伪封的一切官职。裴怀古也被迁为员外郎。就在武则天准备发兵征讨之时,默啜的战书已经传到。 为了师出有名,默啜在战书中历数武则天的五宗罪:与我蒸熟的种粮,种之不生,一也;金银器皆行滥,非真物,二也;我与使者绯紫者夺之,三也;缯帛皆是用过的旧物,四也;我可汗女当嫁天子儿,武氏小姓,门户不敌,罔冒为昏,五也。我为此起兵,欲取河北耳。 严峻的边疆形势造成朝廷上下一片恐慌,这时正赶上岭南也发生叛乱,朝廷已分出一部分兵力前往征讨,再加上连年用兵,国力兵力大为损折,已无兵驰援征讨突厥的边防军。 武则天不得不诏令天官侍郎吉顼为招军使,在皇宫门外及各城镇热闹处摆开桌子,招募志愿军。吉顼大张旗鼓,折腾了一个多月,才招了八九百人。 御前会议上,当吉顼把这种情况向女皇报告的时候,武则天也是长叹一声:“人心若真是如此,你不妨向大臣们直说。”于是吉顼便在朝臣中大肆宣扬,他的这种做法引起了武氏家族的严重反感。 除增兵边关外,武则天同时下敕,改默啜的名字叫斩啜。但被女皇御笔改了名字的默啜并没有被斩,反而势力更加扩张。突厥军很快兵临赵州城下,将赵州城围个水泄不通。赵州长史唐般若翻城投敌叛变,赵州城随之沦陷。 默啜屠杀了赵、定等州万余名男女,自五回道返回漠北。突厥军队所过之处,杀掠不可胜记。默啜退往漠北以后,他的兵力并没有受到任何折损。自此,默啜产生了一种轻视中原的心理。 在默啜看来,战胜中原大国并不是一件难事。默啜此时拥有兵力四十万,自高宗朝末年开始的东突厥复国运动,至此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当边报传至神都洛阳,朝堂上下为之震动。御前会议上,作为朝廷首辅之臣的狄仁杰更是慷慨陈词,说到激越之处,涕泪交加。狄仁杰向武则天苦谏道:“如今边关十万火急,陛下且请早下决心,迎还庐陵王,以绝夷狄窥我中华之心,不然,则天下势必乱矣,战争一起,士民百姓必遭祸害。” 狄仁杰一边说一边落泪不止,武则天看着眼前哀伤不已的老臣,陷入沉默之中。 第十二章 有着可怕信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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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经历了神功元年(697)那闹哄哄的一年,在河北因安抚老百姓立下大功的狄仁杰被武则天任命为鸾台侍郎,并于第二年正式进入宰相班子。 其实这已经不是狄仁杰第一次拜相,早在六年前,也就是天授二年(691),狄仁杰就曾经入过阁、拜过相,后来因为被来俊臣陷害而入狱。 这次能够东山再起,完全得益于武则天对他的赏识与信任。武则天曾对狄仁杰说:“我听说,狄爱卿在汝南干得不错。虽然你有能力,但曾经有人向我告发过你,你想知道是谁吗?” 狄仁杰摇头拒绝道:“陛下如果认为我错了,那么我就改。如果认为我没错,我也不会沾沾自喜,只能说得遇明君圣主,是我狄仁杰一生的幸运。我不想知道是谁诋毁我,是因为我还想将他当作朋友。” 狄仁杰越是如此,武则天就越是欣赏他的为人。而在狄仁杰看来,专心治政要比与人钩心斗角重要得多。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一个宽厚之人。面对狄仁杰的磊落人品,武则天的内心也是极为赞赏的。作为帝王,武则天对朝中官员的人品能力心中有数,她一心想起用这些人,让他们为自己的帝国服务;任用酷吏与小人,是她不得已而为之的。 狄仁杰是并州太原人,和武则天算是半个同乡;他比武则天小六岁,这一年他已经六十七岁。几十年的宦海浮沉,武则天的喜怒无常,同僚之间的过河拆桥,他已经一一领教了,也变得更加麻木。但有一样东西他始终没有放弃,那就是赤诚之心,一颗对大唐帝国的赤诚之心。他必须忍耐,也必须等待机会出现。 不夸张地说,这时候的狄仁杰已经修炼为一个老成谋国之人,行事沉稳,智慧通达。更让武氏族人感到胆寒的是,狄仁杰是一个怀揣着政治理想上路的人。而他所信奉的政治理想是如此纯粹,那就是去除武派势力,恢复李唐。当然去除武派势力,与暂时拥护武皇并不矛盾。 狄仁杰具有独特的人格魅力,他不光有着极好的辩才,还有着与之相符的容貌。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此人在外形上也很有“男神”的风范。 狄仁杰就是这样一个内心有着坚定信仰,做事又能圆融通达,算是内方外圆之人。几起几落,他依然能够得到武则天的赏识。这不免会让那些失势的李唐旧臣们感叹,狄公的存在,才是李唐复国的希望所在。 当时很多人背后对武则天的私生活指指点点,恨不得用唾沫淹死武则天养在控鹤府的那些面首。比如说分管刑部工作的宋璟,就爱跟武则天身边的张氏兄弟过不去,有事没事找个机会将兄弟二人找来审讯一通,借此打压他们的气焰。 还有那个劝武则天杀掉来俊臣的宰相王及善,他也劝武则天不要因为沉溺于男色,让自己明君圣主的形象受损。 与他们相比,狄仁杰则要温柔得多,他无视武则天在生活上所表现出来的淫靡之风。在狄仁杰看来,作为君主的武则天养两个男宠与她能不能当一个好皇帝并没有必然联系,用不着上纲上线,动不动就往君臣失序上面靠,这种做法只会适得其反。 虽然狄仁杰没有指责过武则天的私生活,也没有与武氏族人斗得天昏地暗,但这不代表诸武就能轻易放过他。武则天越是重视狄仁杰,就越让武氏族人感到不安。 诸武显然已经意识到,风头太劲的狄仁杰将来有可能会成为他们全面接手皇权的最大障碍。当初狄仁杰被来俊臣陷害入狱,武承嗣就在背后暗暗使劲。起因是当初李唐皇室起兵讨武兵败,狄仁杰为了营救因屠城被无辜杀戮的越州百姓,站出来阻拦,也因此开罪了武承嗣。 后来狄仁杰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又从死牢里把自己捞了出来,才算躲过一劫。这样的困境对方都能逃脱,武承嗣干脆自己跳出来奏请诛杀狄仁杰。狄仁杰不死,他的心就不死。狄仁杰不死,他的帝王梦就会死。 奏章一次次地递上去,又一次次地被武则天驳回。如此反复折腾,他还是不死心,又指使一个叫霍献可的低级官员,用脑袋撞击玉阶来要挟武则天杀狄仁杰。可无论如何,武则天还是无意取狄仁杰的性命。 狄仁杰复位之后并没有去找武承嗣算账,他无意与对方做过多的纠缠,他要的是武则天的信任与支持,要的是用自己的政治观点去影响武则天。唯有如此,李唐复国才有希望。 史料中的狄仁杰“好面引廷争,太后每屈意从之”。凭借着自己高人一等的辩才,狄仁杰喜欢在朝堂之上与政见不同的武派人士展开对弈,而武则天总是会被其感染与说服。 那时候上朝,如果皇帝开明,鼓励大开言路,那么大臣们上朝就好像是去参加辩论赛。正反双方各执一词,尤其是那些以辩论起家的御史,更是将朝堂视为锻炼口才的绝佳场所。他们动不动就在朝堂之上吵架抬杠,争得脸红脖子粗,脾气暴躁者恨不得卷袖子伸胳膊冲上去掐架。 有着坚定政治信仰的狄仁杰也不例外,只要认为是不妥之处,他就会挺身而出,常常让武则天无法罢朝。他的谏言思辨性极强,让武则天也深受感染,最后只好以妥协收场。 在武则天面前都敢据理力争,更不要说在那些官员面前。有一件事可以让我们对狄仁杰的性格有着更为全面的了解。 当时王及善和豆卢钦望刚刚被提拔到宰相岗位,算是狄仁杰的顶头上司。通常情况下新官上任要说几句客套话,二人也虚伪地客套了两句。王及善说:“我们都身无长处,只因武皇错爱,同僚们给三分薄面,才让我们当上了这个宰相。其实我们还是才疏学浅,需要自我修行的地方还有很多。” 王及善的话刚说完,狄仁杰就接了过去。他说:“二位大人真是谦虚了,我看你们玩长行(打麻将等赌博游戏)就很有一套,怎么能说自己身无长处呢?其实王大人不该称为右相,应该称为有相才对。” 慢半拍的王及善还没反应过来,疑惑不解地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啊?” 狄仁杰手捋长髯,微微一笑道:“难道博学多才的王大人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那些聪明有才华之人,不如生来命好的。看二位大人面相如此之好,应该也是有相之人!” 面对狄仁杰的咄咄逼人,王及善和豆卢钦望只有尴尬地赔笑。尤其对于王及善,不知是何原因,经常被狄仁杰嘲讽取笑。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王及善并不记仇,有时候还配合着自我嘲讽一番。原因何在,只能说他是折服于狄仁杰的人格魅力吧。 由此可见,我们在电视剧里见到的那个长相憨厚、笑起来像个面团似的狄仁杰,和史料里的狄仁杰有着很大的区别。如果用白描手法勾勒狄仁杰,狄仁杰是一个直率而富有幽默感,而又相貌不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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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对狄仁杰寄予厚望。她之所以信任狄仁杰,就是希望狄仁杰能够巩固自己的江山,为武周朝建功立业。在狄仁杰拜相的前一天,武则天特地赐他一袭紫袍。 紫袍上面绣着十二个金字“敷政术,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也就是让他将来能够做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登上相位,做相臣的表率,百官之首。 据说这十二个字是武则天亲自绣上去的,狄仁杰的荣耀可见一斑。估计连高宗皇帝的龙袍,武则天都没亲自动手绣过,可见狄仁杰在武则天心目中的分量。连武则天都拿狄仁杰当个掌心宝,其他人也只有流着口水羡慕的份儿。很多同级别官员都尊称狄仁杰为“国老”而不直呼其名。 对于狄仁杰来说,这些身外的浮名只是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所做的前期铺垫。他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太子的归属,谁将成为武则天的接班人。 圣历元年(698),武则天七十五岁。随着年岁老去,武则天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感到的极度疲倦和懈怠,而这种从未有过的疲倦感让她变得愈发沉默。几十年敢作敢为的豪气正在从武则天的身上一点点地剥离,同时也缺少了之前的敏感,似乎对人对事越来越无所谓,甚至有些麻木。 在朝臣们眼里,武则天这两年变得更接近于一个慈祥的老人,虽然威严犹在,但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 武则天越来越热衷于一些祭祀活动,以前泰山、嵩山封禅的祭祀、洛水授图的祭祀,她是以一种兴奋昂扬的姿态展现于世人面前,犹如从天而降的女神,笼罩于森严肃穆的光芒之中。然而,如今的祭祀中,朝臣们只能看到女皇在神像佛龛前双手合十的虔诚,一个动作迟缓、脚步踉跄的老妇人。 一夜之间老去的武则天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那些朝中大臣,到底谁才是皇位的接班人? 武则天像是在刻意回避这件事,而朝臣们也没有催问不休。不管是武氏宗族的支持派,还是心系李唐的老臣,他们由先前的争斗慢慢转变为同情,同情一个老人守着自己辛苦打拼下来的财富却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接班人。 先前的争斗仍在明里暗里地以各种形式进行着,但是在继嗣问题上能够在武则天面前说上话的大臣,也只有狄仁杰。其他人只能观望,大家都在等待着破局的那一刻。 李唐老臣们好像并不着急,反倒是武承嗣和武三思这些武家子弟们有些坐不住了。 他们看着武则天一天天地老去,无奈地看着她与李唐老臣们的关系一天天趋于融洽。 帝国的中枢权力由狄仁杰、娄师德、王及善、杜景俭、姚崇、魏元忠等人把持,这些人都是稳重忠直的李唐老臣。武则天虽然偶尔也会让武承嗣、武三思担任宰相,可始终没有将帝国最重要的权柄交于他们手中。 武则天到底是想让武周延嗣,自己做个开国皇帝,还是要把皇位再让给李唐?无人知晓女皇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无人知晓,却让每个人都在猜测。 迟迟未定的太子之位,由此成为武李派系之争的焦点。 对于武承嗣、武三思等武家子弟来说,夜长梦多,越拖对他们越不利。为了取得武则天身边人的支持,以武承嗣、武三思为首的武则天娘家人整天就守在张易之哥俩的家里,争着牵马服侍,大献殷勤,口口声声称张易之为“五郎”、张昌宗为“六郎”。当然武家人的理由是“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大周的江山不能一代而亡”。自古以来就没有天子任命异姓作为继承人的,大周朝不能一代而结,纵然不能传至千秋万世,至少也要传个百八十年。 两股势力的政治交锋,让武则天一时也陷入了两难境地。她在这场政治拉锯战中也失去了主张,到底是立娘家人还是该立自己的亲生儿子? 狄仁杰也看出了武则天内心的纠结,多次利用与其单独交流的机会将话题往这方面引。 李昭德活着的时候,让武承嗣的太子梦打了水漂。现在李昭德死了,狄仁杰又义无反顾地继承其衣钵。在立储这件事上,狄仁杰严防死守,不会给对手任何绝地反击的机会。 面对满朝文武百官,武则天好像只对狄仁杰抱有一种持续的好感。狄仁杰风趣幽默,举止沉静,处变不惊。他在谈论国家大事时,也时常能让武则天发出爽朗的笑声。 某日,武则天召狄仁杰进宫,告诉他:“狄爱卿,朕昨天晚上几次梦见跟人玩双陆(一种赌博游戏)都不能取胜,这是怎么回事呢?” 狄仁杰是个机会主义者,他不会浪费任何一次机会,浪费机会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就意味着失败与死亡。狄仁杰淡淡一笑说:“双陆不胜,我想肯定是因为宫中无子。这是上天在向陛下发出警示,太子之位如果闲置太久肯定会生变的。” 武则天盯着狄仁杰的眼睛,想要从中发现一丝破绽,但她终究一无所获。对于一个有着坚定信仰的人来说,时间或许是他唯一的制胜法宝。 狄仁杰没有回避武则天那充满忧患色彩的眼神,他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女人内心的城池已经在慢慢地沦陷。而狄仁杰这时候需要做的,就是帮助她找到一个可以继续陷落的理由。 狄仁杰的理由很简单,这个理由也同样是让天下归心的理由。 念及于此,狄仁杰缓缓地说道:“文皇帝(李世民谥号文)九死一生、浴血奋战才平定天下,把江山传给子孙。大帝(指李治)又把两个儿子(指李显和李旦)托付给陛下。现在陛下想把江山传到别人的手里,这不是上天的旨意。况且姑侄之间、母子之间哪个更亲?陛下如果立皇子为继承人,离开人世后牌位将会被送到太庙跟先帝一起接受祭祀,直到永远;如果立侄子为继承人,那就另当别论了。因为从来没听说过侄子把姑姑的牌位放在太庙里祭祀的。” 狄仁杰这一番话,正切中了武则天的心事。虽然心事被戳破,但武则天并没有轻易屈服。 武则天说:“这是朕的家事,我心中自有决断,爱卿又岂能预料得到?”言下之意,让狄仁杰不要再来干预皇家内部的事。 狄仁杰淡淡一笑,说道:“作为君王应该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还有什么事不是陛下的家务事?!陛下不是经常教导我们说,皇帝是头脑,大臣是手脚,所以君臣应该是一个统一体。何况我还处在宰相的位置上,我没有不过问这件事(立太子)的理由。” 对于狄仁杰来说,这能算是多管闲事吗?自己的半生奋斗,难道仅仅是为了一场闲事?当然不是。狄仁杰明白,自己的政治理想能否实现,就在此一搏,为了李唐的江山社稷,也为了自己心中如火焰一般不熄的复国理想,他决定豁出去了。 武则天一时被说得无言以对,直气得浑身发抖。 一天晚上,武则天再次将狄仁杰召入宫中议事。她略显神秘地告诉狄仁杰:“朕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御花园中振翅高飞,它羽毛艳丽,叫声清亮。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鹦鹉,便站在回廊下久久观望。不料,时隔不久,这只鹦鹉的羽翅突然为大风所折,扑然坠地……” 狄仁杰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之色,他的内心有着隐隐的喜悦。他明白,武则天对他说出这番话,应该意有所指。 此时的武则天心中应该有了取舍,不然她不会三番五次设一个套,然后自己再往里跳。就算没下定最后的决心,她的内心也是纠结万分的。武则天这种不安的状态,当然逃不过狄仁杰那双能够穿透事物本质的眼睛。 狄仁杰虽然没有将心中的想法如实相告,但还是决定借着这个梦境来说服武则天。他说:“以臣之见,此梦意味深长,鹉者武也,鹦鹉显然就是陛下的化身,两翅即为陛下的两个儿子。现在庐陵王已被废贬在外,皇嗣旦又遭禁于内,故而有折翼之象。倘若陛下能重新任用他们,鹦鹉必能复振于天空,翱翔高飞……” 作为帝国官场上的老油条,狄仁杰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次机会。他翻来覆去,最后的落脚点总是能够回到还政于李唐的立场上去。 关于太子的争论,悄悄而来,又悄悄隐去。武则天的梦,不曾得到圆满的答复,但是,她也不愿再继续这么没完没了地探索下去了。此时的她早已明白,但凡牵涉到政治,再没完没了地深究下去,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堪。 此时的朝堂内外却因她的一梦而产生若干流言,有的说女皇帝将要疏远诸武,有的说诸武可能会再度联手铲除李唐残剩的势力。所谓李唐的残余力量,自然是指已改姓武的皇嗣李旦和庐陵王李显。 其实在武则天的内心深处,她根本瞧不上自己娘家那几个子侄。既然如此,她又怎能放心将自己苦心经营的帝国交与他们去经营,他们压根就不具备皇家子嗣的资格。 如果武承嗣真的坐上了武周皇帝的宝座,以她对这个侄子的了解,他是不会对她这个姑母心生感激之情的。毕竟他的父亲当年是被自己杀掉的,几个孩子也曾经被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如果将来他当上皇帝,她这个先皇就别想进太庙了。 “如果立侄儿为储君,为了稳定政权,他们肯定会大肆屠杀李唐宗室,包括自己仅存的两个儿子。到时候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将会一个不剩。就算为了大周她愿意做出断子绝孙的牺牲,那么武周就真的能维持下去吗?”念及于此,武则天不由一声长叹。 一声喟叹也让狄仁杰感慨万千,这个老妇人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迅速地衰老了。 以前,她仅仅只是看上去像一个老太婆,而如今,她真的是年老体衰了,皮肤粗松,褶皱越来越多。尽管如此,她身上所表现出的非凡的悟性、智慧和预见力仍然让朝中那些男性官员们为之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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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君位继承权争夺问题虽然是因为诸多因素发展出的一种现状,连武则天本人也始料未及,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集中于武则天与她的那些子女、侄子、所养的面首(情夫)之间交缠的感情与利害判断上。 对于善用权术的武则天而言,她知道侄子们帮她代唐而立,掌握政权,除了图的是荣华富贵之外,最主要的是希望能够获得大周王朝的继承权。但是他们忘记了一点,那就是他们的父亲叔伯当年与武则天母女之间结下的宿怨,武则天又岂能忘怀而不加提防。所以纵然让武氏子弟拜相,也是这边刚拜那边就罢了,不让他们久握实权。 另外,纵使武则天有令儿子从母姓、大力提高母权、改善帝国的妇女地位等措施,但她却绝非女性主义者或女权主义者。因为她只是个为个人争取权力和享受权力的人,此外即使连亲生女儿太平公主也不能轻易分享,也无意培养她为继承人。 身为女皇的武则天虽然严惩儿子,甚至不惜剥夺他们的人身自由和生命,但是她毕竟仍深受古代以男性为中心的宗法意识观念影响,认同母子之情是天伦,儿子是继承香火者,是使她死后有血食的人,非姑侄关系所能比。 武则天的内心想法,正在被李昭德、狄仁杰、吉顼等人所洞悉和掌握,因此他们才能说动武则天解放和重立太子。只是这种话由被她敬重或信任的朝臣们提出,效果远不及由被她宠爱的“二张”等面首们提出来得更好。凡人往往逃不开情欲二字,敬重又哪里能够比得上宠爱来得亲密。 李哲(即李显)这时候改名武哲,寻奉敕改从母姓,这样就使武氏大家庭增添了一个重要人物。对那些武氏子弟而言,虽然与君位继承权擦肩而过,但是政治势力还在,他们与他表面上是一家,其实却分属两系,甚至可能对姑母有“以异性为皇嗣”之怨。 如何化解王室一家两系的矛盾,避免未来两系子弟的冲突?武则天思虑良久,决定以调和的方式来化解。她于圣历二年(699)七月,召集李哲(即李显)、李旦、太平公主与武三思、武攸宁等,在明堂立誓文昭告于天地,铭之于入铁券,藏于史馆。 有御医私下议论,武则天的老年综合征越来越严重,最明显的是她的腿脚越来越不利索。她越来越不愿意参加活动,怕老胳膊老腿碰着磕着。她的活动时间,大部分都是沉浸于张氏兄弟的美色之中。对武则天来说,何以解忧,唯有“二张”。 这就使得“二张”这两个原本安分守己专心侍奉皇帝的男妾,也被卷入到了这场波诡云谲的夺嫡之战中,并由此成为各方势力竞相争夺的中心。自古以来,皇帝枕畔之人吹起的枕头风都要强过朝堂上大臣们掀起的谏议。 武则天一直没让这两个小情人参与朝政,主要是有薛怀义的前车之鉴。她只是让“二张”担任一些清贵散官,后又特置控鹤府,以张易之为控鹤府监,张昌宗、吉顼、李迥秀等人大部分都是武则天宠幸之人,其中也有一些文学之士掺杂其中。 “二张”成为武则天舒缓神经、抗衰延老的心灵鸡汤。他们堂而皇之地在群臣面前抛头露面,毫无遮掩。凡内殿有什么酒场和娱乐活动,武则天左手拉着大张,右手拽着小张,屁股后面还跟着武承嗣一帮子侄。 诸武也清楚“二张”在武则天心中的分量,于是想尽一切办法去巴结讨好他们。甚至放低身价为他们牵马执鞭,他们希望“二张”能够在关键时刻站在自己这一边,吹吹枕头风,美言几句。 “二张”与薛怀义不同,薛怀义来自于江湖草莽,身上有着浓重的流氓习气,敢作敢为,行事百无禁忌。“二张”算是宰相族孙,身上有着贵族血统,相较而言,并无小人得志的狂妄之态,行事比较低调含蓄,安分守己地陪在武则天身边。 拥李派的大臣们意识到“二张”的重要性,武派人士也同样认识到这一点。于是,一场争夺“二张”兄弟的权力斗争在朝堂内外愈演愈烈。这场斗争,实质上是储位争夺战的一部分。如果“二张”受武承嗣等人影响,那么此后的历史将有可能被改写。 所幸的是,这时候有一个能言善辩之人,从武派中游离出来,站到了李唐派一方,这个人便是吉顼。他在将“二张”拉到李唐派这一边的过程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吉顼立场的转变,是由于他已经意识到在两派斗争中武派已处于劣势,政权早晚会重新回到李唐皇室手中。他把这个判断向“二张”透露,并劝他们根据大趋势来制定自己的行动方向。营州之乱将武氏族人的无能彻底暴露于人前,武则天每次派遣一名武家子弟上阵,都希望能够挽回一些颜面。结果却令她大失所望,只会换来更大的耻辱。 吉顼不算是十足的坏人,但也算不上是一个正人君子。《旧唐书》更是将其列入《酷吏传》中,主要是因为他在刘思礼一案中的表现。 吉顼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虽然起步很晚,也就是在神功元年(697)才算真正得到起用。但他的工作效率却很惊人,只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在权力场上风生水起,成为武则天身边的大红人。他在赢得了武则天信任的基础上,与她的两大情人“二张”也打得火热。 吉顼心里像明镜似的,武懿宗和武三思想当太子,只能是白日做梦,李唐复辟已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武则天看似还在犹豫,其实内心已经有了定数,虽然很无奈,但是没办法。 一次,吉顼与“二张”喝闲酒,三个人喝着喝着,吉顼先停杯了。他看着眼前已有七分醉意的“二张”,醉颜酡红美如莲花。吉顼盯着两人看了半天,满脸尽显关切焦虑之色。 “二张”见吉顼停杯,且面露忧愁之色,忙问其故。吉顼长叹一声说道:“你们兄弟二人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朝中很多的大臣早就恨得牙痒痒。如今皇上已是老迈之躯,等到百年之后,你们何以自保?” 此言一出,正中“二张”的痛处,或许是体内的酒精在这时候起了作用,二人像个孩子似的哭得惹人怜爱。 吉顼看着眼前的兄弟二人,知道一切尽在掌握中。他心中暗喜,说道:“眼下大家都想让李唐复辟,然而庐陵王在房州,皇嗣又在关押期间,社稷必须要有所托之人。皇上根本看不上武氏诸王,二位何不劝皇上立庐陵王,将来也有个好的归宿。” 吉顼的这番话果然起到了作用,张氏兄弟将其作为他们的保命符。于是在一个他们自认为合适的机会,向武则天提出召回庐陵王的建议。 极少在武则天面前非议朝政的张氏兄弟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让武则天吃惊不小。好像手里一直把玩的木偶,突然间开口说了话。警觉的武则天很快意识到,二人背后一定有人指使。追问之下,“二张”道出了幕后之人是吉顼。 武则天召来吉顼当面质询,吉顼没做任何隐瞒,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吉顼这番话并没有多少创新之处,武则天也知道,那些李唐旧臣内心也都是这么想的。不同的是,大部分人为了自保,装聋作哑。不过这样的话从吉顼口中说出,武则天还是感到惊讶的。她认为酷吏出身的吉顼,为人刻毒敢言,不应该期盼李唐复国。 吉顼的这些想法,狄仁杰在武则天面前已经反复强调过了。无非是武家人难当大任;只有你那两个儿子,才能继承你的意愿,是天下人心所向。吉顼的表现虽然令武则天较为失望,可她并没有愤怒。 武则天也知道,很多现实的问题已经到了无法回避的时候。她有着深深的疲惫,曾经以为这天下地盘是自己的,天下的臣民也是自己的,可以由着性情来。可今日的她忽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手中沙,看上去握得很紧,不知什么时候却已变得空空如也。 此时,狄仁杰等朝中重臣虽然不知其中原委,却一再向女皇动之以母子之情,提议召回庐陵王。在迎还李显这件事上,“二张”应居首要之功,而狄仁杰等大臣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召回庐陵王是李唐复国之路上的关键一步,表明局势在向着有利于李唐的方向发展。狄仁杰等大臣也不敢催她,怕欲速则不达,引发武则天的反感有可能会把事情办得更糟。 这时候,李显的治国才能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存在就是起到一面旗帜的作用,巩固其地位的每一个举动都被视作在为李唐复国铺路。 在狄仁杰、吉顼等人的一再提议之下,武则天也只有徒唤无奈。 十几年来,她广施官爵,减免赋役,神道立国,薄待儒术,为收买天下人心做出了诸多努力,最终还是敌不过“李唐皇族”这四个字! 既然已确定李唐复国,武则天所要做的就是尽量去调和武、李之间的矛盾,确保武姓在李唐政权下也能享有如今的地位和权利。在李显太子身份确立之后,武家子弟也能被委以重任,安排到重要岗位。 神功二年(698)三月的一个黄昏,一队落满风尘的车马悄然通过洛阳城门,所有车窗紧闭,帷幔低垂,即使是守门的卫兵也不知道,是放逐多年的庐陵王一家奉诏回京了。 据说庐陵王李显接到回京诏敕时面色惨白,他怀疑回京之路就是母亲为自己安排的一条死亡之路,及至后来见到阔别多年的母亲,她的白发、她的微笑和声音告诉他,回宫并非就是死路,母亲已经垂垂老矣,母亲正在为皇嗣人选左右为难,她那灭亲杀子的故事或许只是遥远得近乎失去真相的往事。 这一天与往日并无不同,狄仁杰正在家里闭目养神。心忧朝政的他难得有如此放松的时刻,也就在此时,宫里来人传话,武皇找他过去有事商量。狄仁杰梳洗一番,换上官服,就急急忙忙地往宫里赶。狄仁杰赶到的时候,武则天已经端坐良久。 武则天看着眼前的老伙计,两个人像老朋友似的唠了起来。他们说到了孩子,两个人的话题最后落在了庐陵王身上。狄仁杰的情绪依然很激动,慷慨陈词。武则天没有打断他的话,也跟着长吁短叹。 武则天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许爱卿说得对,到了该召回庐陵王择定皇嗣的时候了。” 这话如雷贯耳,狄仁杰震惊地抬起头。武则天微笑地看着他,说道:“既然你那么思念庐陵王,那我把他还给你。” 身后的帷帐徐徐拉开,出现一个四十来岁神情呆滞的中年男子。这不是他记忆中的人,却有张似曾相识的脸,那眉眼,那轮廓…… 长久的期冀乍现于眼前,原来梦想是可以成为现实的。这一瞬间狄仁杰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忍不住老泪纵横,他跪倒在玉阶之上,激动得无以言表。 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狄仁杰和李唐旧臣们朝思暮想几十年的庐陵王,大唐昙花一现的中宗皇帝。 狄仁杰向李显深深顿首下拜,半天没有起身。武则天喟然长叹,命李显拜谢国老。当李显惶然抬头的那一刻,武则天看见了庐陵王李显花白的头发和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容,以前眼里还留存的少年人的傲气,也已全然变成了中年人的畏缩。 这是她的第三个儿子,如今连他都这么老了。武则天的面容上显现出恍惚的神情,二十年的血雨腥风在她眼前一掠而过。那是何等须臾之间的事啊,嗣圣宫变她将李显从皇位上赶下去的那一幕犹在眼前,时间快得像一把锋利的刀。 李显是秘密回京的。武则天托言他身体有病,派人将他一家接回神都,沿途秘密封锁消息,甚至连李显本人都不知道此行是福是祸。他一度吓得想要自杀,幸好有妻子韦妃给他打气鼓劲。一个连死亡都经历过的人,难道还怕活着吗? 狄仁杰听罢前因后果,感觉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妥:“故君回到京都,到现在还没有其他人知道,怕就怕外界不知真假引发猜测与议论。” 武则天疲倦地微笑着,既然已召回了庐陵王,不妨将这份人情做到底。命庐陵王出居龙门,百官列队相迎,隆重地昭告天下。一时间,群情振奋,大有暗夜穷尽黎明降临的豁然之感。 九月,武则天册立庐陵王李显为皇太子,原来的太子李旦则恢复相王之称。在册立太子的大典上,文武百官看见了那个在大唐时代昙花一现的中宗皇帝,他不再是他们记忆中那个轻浮愚蠢的年轻皇帝,现在的他看上去是一个神情略显呆滞,身材也略显肥胖的四十三岁的中年男人。当四十三岁的李显在钟乐声中接受太子之冠时,朝臣们仿佛看见了这二十年的血雨腥风从自己的眼前一掠而过。 为了让侄子武承嗣和太子李显搞好关系,武则天特敕武承嗣为太子少保。李显虽然重新做了太子,但武则天仍然把他当成了一个摆设,不让他临朝视事,也不准他跨出东宫一步。而李显也没有去争取太子的权力,十四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李显因一言而痛失宝位,如今的他又怎能不吸取教训?对李显来说,自保要比做太子来得更为重要。 北部边疆,突厥人并没有因庐陵王李显的复位而自动退兵,他们仍攻城略地,劫掠男女。 闻鼙鼓而思良将,有人在这时候向武则天推荐了蓝田县令薛讷。薛讷是“三箭定天山”的名将薛仁贵之子。身为将门虎子,薛讷受到了武则天的器重,由一介县令擢升为左威卫将军、安东道经略。 薛讷走马上任之际,特地向武则天拜别辞行。在这次君臣会晤中,双方交流了用兵方略。武则天说:“默啜打着匡扶庐陵王的旗号,犯我疆土。如今庐陵王已然复位,他为何还是步步紧逼。” 薛讷认为,如果让皇太子李显来当河北道元帅,那么突厥将会不战而败。经过一番试探,薛讷见武则天已经动了让太子李显复出的心思,便不再多言,叩头而去。第二天早朝,内史、宰相王及善奏道:“太子虽立,然深居东宫,外议汹汹,请太子赴外朝以慰人心。” 狄仁杰认为,太子刚刚回京,只可遥领元帅一职,不可亲自上前线杀敌。为替武则天解忧,狄仁杰主动请缨为副元帅,领兵抗击突厥。 武则天甚为欢欣,以狄仁杰为河北道行军副元帅。以右丞宋元爽为长史,右台中丞崔献为司马,天官侍郎吉顼为监军使。另外,又从扬州、豫州调三万人马,归狄仁杰节制。 第二天,以太子李显为河北道领兵大元帅的诏令一出,各个募兵站果然报名从军者非常踊跃,不到三天的时间,竟有五万余人应募参军。 闻听此事,武则天不由感叹:“前次吉顼募军,一个多月招募不足千人;等到太子李显来当这个大元帅,三天时间不到,人数就已经超过五万。难道真是太子李显的本领比吉顼高明吗?朕看未必,只不过是因为太子的身份过于特殊而已。” 李显的前天子身份还是很有效果的,可见人心思唐。默啜得知太子李显要任职河北道元帅的消息后,忙下令将所占的赵、定、恒、易等州抄掠一空,携财帛亿万、子民羊马返还漠北。狄仁杰领十万兵马,也没有追上。 突厥撤退前,将已经投靠突厥的阎知微放回。已经被定性为叛国者的阎知微被官军擒至京都。武则天最痛恨叛逃之人,于天津桥南将阎知微凌迟处死。 班师回朝之日,庆功御宴绝不可少。百余张桌子,一半坐着征边的功臣,一半坐着文武百官。女皇则高高在上,独享一桌。两旁一边坐着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及太平公主等人,另一边坐着武承嗣、武三思等。 在这次庆功宴上,武则天赐太子李显姓武氏,大赦天下;以皇嗣李旦为相王,领太子右卫率;同时恩准禁锢多年的太子、相王诸子出阁,恢复人身自由。 武则天确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也就等于确立了她身后的皇位继承关系,这让武氏宗族的人大失所望,可是他们又心有不甘。武则天毕竟是大周皇帝,只要她一天不将皇位传于太子,武周朝就还是武氏的。 几十年的斗争习惯,让武则天对权力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她不敢,也不能将权力拱手相让。她活在这个世界一天,就要牢牢地抓住自己用九死一生换来的权力之柄。为了预防不测,武则天将京都周围的驻兵交给河内王武懿宗、九江王武攸归统领,而禁中兵权,则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 边境的纷扰不宁对武则天来说只是暂时的,无法真正动摇帝国的根基。而朝中的大势,她始终不曾放手。她对罢黜贬走十几年的庐陵王和他的那些近戚还不能做到完全信任。她知道,他们中有人恨自己,恨得牙痒痒。相比较而言,武则天更为看重的是那些宰相们。 战争平息后,武则天派遣武懿宗、娄师德、狄仁杰分别在黄河以北各地安抚百姓。河内王武懿宗打仗不行,安抚百姓却很有一套。 那些被契丹军队胁迫带走的大唐子民以为战争结束了,可以重新回到安宁的生活状态,可迎接他们的不是亲人的笑脸,却是冰冷的刀锋。武懿宗把他们全部当作内奸叛徒,将其剖腹取胆,手段极其残忍。一时间,黄河以北的老百姓把河内王武懿宗跟杀人狂魔契丹将领何阿小相提并论,说“唯此两何,杀人最多”。噩梦还没醒来,武懿宗又向武则天提出了一个更为变态的建议,把黄河以北投靠契丹的老百姓全部灭族。 这时候,有人站出来说话了。此人是左拾遗王求礼。当年武则天要把薛怀义弄进宫里修建明堂,王求礼上书要将其净身后再进宫,免得祸乱宫闱。 在王求礼的事迹材料里,还有这么一件事,能让我们清楚地认识到他的为人。 武周与吐蕃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朝廷军费开支很大。当时担任内史的豆卢钦望就出了一个主意,要求九品以上的京官每个人捐出两个月的薪俸作为军费。 结果惹得王求礼直接找到豆卢钦望当面质问:“你的薪水高,捐两个月的薪水当然不会影响生活;我们低级别官员就那一点薪资,还要养家糊口,都捐了,难道让全家老小去喝西北风啊!?” 后来这件事传至武则天的耳中,也就不了了之了。通过这件事,打响了王求礼敢于谏言的名声。 武懿宗放着契丹军队不打,反而将刀锋指向自家的老百姓。这让王求礼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站出来说:“这些投靠契丹的都是手无寸铁的贫民,他们打不过契丹军队,为了活命才被迫跟随契丹,根本没有反叛的想法。武懿宗率领数十万大军是去打仗还是组团旅游?没见着敌人的影子,自己先跑得没影。现在又把责任全推到老百姓身上,他这是不忠的行为,请把武懿宗杀了向那些屈死的百姓谢罪!” 武懿宗被驳得哑口无言。司刑卿杜景俭也上奏,认为那些人是被胁迫的,请求武则天不要再追究下去。在王求礼和杜景俭的力谏下,武则天最终没有采纳武懿宗非人道的想法,刚刚结束被契丹蹂躏的百姓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平定契丹后,武则天将武承嗣和武三思同日拜相,但仅仅九天之后又将他们双双罢免。由此可见武则天此时的内心是非常矛盾不安的,她既想扶持武家子弟,又觉得他们难以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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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功元年(697),武则天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官员安置问题永远是执政者的大问题。这次人事调整稳定了帝国朝纲,是让武周化为李唐的一个重要节点。 武则天执政后期的宰相是狄仁杰、娄师德、王及善、姚崇、苏味道、李峤、陆元芳、魏元忠、吉顼,也有武家族人武三思、武攸宁。在这些人中,狄仁杰是武则天最为倚重的首辅之臣。 武则天执政时期,帝国的宰相班子阵容强大,人数之多也是历朝历代所罕见的。武则天就是用众多的宰相组成中枢,使权力不能过分集中,让他们互相制约。出了问题,她罢免几个宰相并不会影响朝中大局,而且马上可以从同平章事的准宰相中补充进来,让现任的宰相也有生存的竞争压力。 在武则天执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曾经换过几拨宰相,一拨遭到清除,另一拨就会紧跟而上。这种前赴后继式的用人机制,使得帝国朝政始终处于正常运转的状态。 武则天后期的宰相班子相对稳定,由于大规模的政治斗争已经趋于平静,这些宰相经过了许多政治风浪,都受过一定考验,轻易不会发生重大变故。武则天对自己所任用的宰相非常了解,使用起来也比较得心应手。其中,狄仁杰经过反复“考核”,成为武则天眼中最值得信任的权臣。 狄仁杰是一个出将入相、定夺大事之人,从而得到了朝野上下的一致认可,也同样得到了武则天的尊重。武则天后来口口声声叫他“国老”,这在朝臣们中间也是从未有过的恩宠。 第二位受武则天尊重的是娄师德,此人出任门下省最高长官纳言(即侍中)。娄师德做事极为稳妥,有着丰富的行政、军事和屯田经验。知人善任的武则天委任他为陇右诸军大使,边境线上即使有再大的险风恶浪,也动摇不了娄师德一步。 在武则天执政时期,娄师德已经在帝国的官场上打拼了三十年。由于他器量超人,虽历经酷吏横行,冤狱屡兴,政治风浪翻滚,却从未被动过一丝一毫。他游走于朝堂与军中,表现得游刃有余,功名和身份地位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或许正因为如此,娄师德虽然已是古稀之年,武则天还是要将朝中和军中的重任托付于他。 除了信任并重用这些已进入人生暮年的老臣,武则天还不断地为帝国官场补充新鲜血液。比如在平定契丹及来俊臣一案中有上佳表现的姚崇(后来的开元名相姚崇)被破格提拔为夏官侍郎,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姚崇头脑清晰,办事周密,是一位难得的和平宰相。 另一位宰相苏味道则又是另一种做事风格,他办事不大讲原则,表面看起来温顺老实,有“苏模棱”之称,但他很有处理朝政的经验。 武则天对他们的性格特质还是非常了解的,尤其在政治斗争激烈之时,这样的宰相不能或缺,他们是缓冲激浪的砝码和铁锚。 同时武则天还将武氏子弟纳入到了宰相的群体中,这么安排既可以及时得到朝中信息,牵制其他宰相;但同时又不使之控制朝政,让他们肆意妄为。 吉顼是武则天的心腹之臣,他对武则天是绝对的忠诚,但同时,这个人又不失才干与谋略。 王及善是一个忠诚正直的宰相,在朝堂之上,他敢于直言劝谏。他曾经在武则天设的宫廷宴席上,站出来大肆抨击武则天不顾君王形象,宠爱张氏兄弟,惹得武则天很不高兴。武则天就对他说:“爱卿年纪大了,已经不适合再来参加宫廷宴席,你只要去干一些检校阁中之事就可以了。” 性情耿直的王及善怎能受得了女皇的如此羞辱?一气之下,索性躺在家中养病,整整一个多月都没有上朝。武则天知道此人能力强,脾气大,你越是哄着他、宠着他,他越是不拿你当回事,便索性置之不理,实行冷处理。 武则天这么不管不问,更让王及善难以接受。他叹息说:“中书令可以一日不见天子吗?” 失望之余,王及善上书乞请还乡,蛤三次上书都没有得到允许。武则天不仅没有同意他退隐回乡,反而让他担任文昌左相,职级得到了提升。 魏元忠算是一位文武兼备的宰相,他在政坛也是几起几落。圣历初年讨伐突厥默啜时,狄仁杰从河北副帅任上被调入京师,武则天又将魏元忠任命为萧关道大总管,代替狄仁杰之位。默啜没能在他手中讨得半点便宜,只好再度遣使求婚,送回武廷秀。 陆元方则是一个公私分明、极为严谨的官员。武则天知道他的秉性,每遇机密要事,总是会征求他的意见,而陆元方从未有半点泄露。 第十三章 狄公一去,朝堂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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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誓言无法消弭武、李之间的积怨,这一点武则天也心知肚明。武则天需要建立起更加牢固的关系,那就是联姻。武则天希望能够通过婚姻来维系武、李两大皇族的关系。除了先前太平公主已经嫁给武攸暨,武则天共有十九个孙女,即太子李显有八个女儿,相王李旦有十一个女儿。 太子李显的八个女儿,在武则天的安排下,新都郡主嫁给了武延晖,永泰郡主嫁给了武承嗣之嫡子武延基。李显最宝贝的女儿安乐郡主则嫁给了武三思之子武崇训。 据说此女相貌极美,《新唐书?公主传》中说她“姝秀辩敏”“光艳动天下”,很少看到一本正经的史书用这类词语形容一位公主。《后汉书》谈到王昭君之美,也不过就是用“光明汉室”“竦动左右”而已。可见安乐郡主的美丽,必是人间罕见。 这一系列的联姻也透露出武则天内心的隐秘,她虽然已将太子显和相王旦赐姓为“武”,但心中仍然视他们为李家之子,故此以武、李联姻来巩固武家的外戚地位。 武则天尚且如此,也就难怪外人将太子与相王视为李家“天子”了。在武则天看来,她虽然已经让李显和李旦改从母姓,却终究不能将他们真的视为武家人,否则如何会安排此“武”和彼武联姻呢? 值得一提的是武则天在安排武家男娶李家女的同时,并没有安排武家女嫁给李家男,这主要是因为武则天并不想摆脱武家以外戚尚主的格局。武则天也清楚,将武、李两系强行地捏合为一家人是不可能的,所以她才想通过改姓、通婚、誓盟等等方式安排,让两系融合团结,以消除他们之间的矛盾与冲突。 随着庐陵王李显的回归,有些人以为李唐皇族将重新获得权柄,武氏子弟从此将失势。以前武则天威权独揽,酷吏严峻,谁也不敢乱结朋党。可是随着政治斗争形势的变化,如今拥李、拥武或中间派已隐然形成。同时随着“二张”干预朝政又出现了附张派,吉顼的表现显然可以作为其中的代表。 吉顼原与武氏宗族更有渊源,当年其父易州刺史吉哲因受贿应当处死,于是便将两个妹妹送与武承嗣,请他救父,遂与武氏子弟搭上关系。而今天,他显然已经洞悉了武则天的亲子之情,所以才会借机向李氏宗族这边靠拢。 圣历元年(698)八月,苦心经营权力的武承嗣心有凄然地离开了人世。他死后的第三天,武三思即出任检校内史,掌首相之职。同月,武士彟之孙武重规任天兵中道大总管,掌并州(今太原市)城中的天兵军。作为武氏族人的标志性人物,武承嗣的离世对武派人士的打击可想而知。 早在载初元年(690)重阳节,武则天发动武周革命,将大唐皇帝、自己的亲生儿子李旦降为“皇嗣”,赐姓武氏。对新建的武周帝国来说,李旦无异于是李唐王朝的亡国之君,在他当皇帝之时,已被母后所挟持,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傀儡皇帝。他之所以没有步入死亡的噩运,全赖是武则天的亲生儿子。 不过对于武家人来说,李旦这个“皇嗣”终究不是武氏宗族的真血脉,所以李旦成了武氏子弟的眼中钉。虽然他这个皇嗣身份所享有的威仪完全比照皇太子,但是终究不是皇帝的法定继承人,所以“皇嗣”这个头衔也仅显示他是女皇的子嗣罢了,也同时暗示武则天将来未必会将其立为“皇太子”。武则天如此做法,难免不会让以魏王武承嗣为首的武氏子弟有了更大的野心,意图夺嫡。 作为首席宰相,武则天父亲的爵位继承人,武承嗣曾经教唆女皇杀尽李氏宗室。为此,他于武则天登基不久后就组织百姓到宫门请愿,请武则天立他为皇太子。在君位继承人选始终未定的大背景下,皇位继承权是最敏感的政治问题。除了武承嗣仍然坚持不懈地争取继承权外,蒙难的旧王室谁也不敢轻易进言,表达自己的意愿。 从武则天登基以来,武承嗣就一直为文昌左相同三品,掌控尚书省最高行政权,并利用此身份权势来谋取皇太子之位,继承武家天下。 或许是感受到了武承嗣的离世对武派势力的打击,就在武承嗣死后一个月,武则天将武三思推上了宰相之位,又将武攸宁擢升为相。不久,她又下令在神都洛阳城外屯兵驻防,命河内王武懿宗、九江王武攸归统领。 圣历二年(699)七月,武则天命建安王武攸宜留守西京长安,接替会稽王武攸望。通过这一系列安排,武家子弟分别被授予了军政要职,并控制着洛阳、长安、太原三大政治中心。 武则天还是不放心,又于圣历二年腊月,赐太子姓武;同年六月,召集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与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宁等共为誓文,立誓和睦相处,在明堂昭告天地,铭之铁券,藏于史馆。 弃周兴唐的原则至此成为定局,武、李盟誓的这一刻,也就向天下宣告了一个事实——武周王朝注定一代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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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十月,在宫中幽禁六年之久的相王李旦及其诸子终于重获自由。 李旦的长子李成器二十一岁,已经成年;三子李隆基十五岁,他们的青春期就在六年漫长的囚徒生涯里度过了。在那些度日如年的幽闭岁月里,作为皇族子弟的他们连到院子里活动的机会都不被准许。 在狭小的空间里提心吊胆地活着,像小动物一样在苍茫的世间互相安慰取暖,意外的不幸反而加强了兄弟之间的凝聚力。就算如今准许出阁,武则天也没有把他们分开,赐宅洛阳积善坊,分成五院,各自生活,但还是住在一起,时称“五王坊”。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人生经历,才让李隆基兄弟之间结下了令人羡慕的真挚感情。后来李成器主动将太子之位让给李隆基,也应该有兄弟情深的因素吧。 同时出阁的还有故章怀太子李贤的遗孤李守礼,他的幽禁时间更为长久,有十几年,现在已二十八岁。相王诸子还有亲情可以慰藉,李守礼的命运更为悲惨,每年他都有几次被带到院子里受宦官杖打的痛苦经历,他的哥哥和弟弟就是死于这种残酷的毒打之下。 李贤的三子之中,只有李守礼活了下来,可见他生命力的强韧,但无情的杖责还是给他的身体和心理留下了难以痊愈的伤痕,尤其是遇到天气变化,杖责之处便会隐隐作痛。 出阁后的李守礼纵情声色,好酒贪财,名声在李唐皇族子弟中算是最为不堪的。但想到他少年时不幸的遭遇,谁又能忍心指责他呢?能够在那些幽暗无光的岁月中活下来,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这些尊贵的囚徒们终于可以活着走到阳光之下,回首往事,想必内心总会生出翻云覆雨、世事艰难的感慨。武则天仍在忙碌,她总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事情。从前她处心积虑地从李家抢过江山,现在她又要处心积虑地把江山还回去。这时候的武则天已是七十七岁的高龄,但是她对权势仍然紧抓不放。 这时候,帝国的权力核心层不断地进行着重组,王及善、娄师德两位重臣相继去世,武则天又将谨慎清廉的陆元方提拔为宰相。 陆元方担任宰相不久,有一次,武则天向其询问宫外之事,陆元方大概怕她年高劳累,未作思索就随口答道:“臣备位宰相,有大事不敢不奏;琐琐碎碎的人间细事,就不足劳烦圣听了。” 这本是一句体恤之言,可是在武则天听来,却觉得异常刺耳。这句话就好像我们常开的玩笑,在一个家庭里,大事男人做主,小事女人做主,可一辈子摊不上几件大事。刚当上宰相,就想把我这个女皇的权力架空?!武则天盛怒之下就将陆元方罢相。其实陆元方说的也是实话,实话实说往往就会得罪人,更何况他得罪的是当今圣上。 武则天也确实感到力不从心,她一心扶上重要位置的那几个武家子弟又帮不上忙。圣历三年(700)正月,刚被拜为首相的武三思再度遭到罢相,看来此人除了谄媚功夫之外实在没什么政治才略,一次又一次地让武则天失望。 心比天高,无奈身体不争气,身边人也不争气,武则天内心的郁闷可以想象。而在李唐复国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世人对武家人的轻视也越来越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此消彼长的态势往往会给武则天以强烈的刺激,时不时地发作一次,每次都有触了霉头的官员作祭品。而这一次轮到了吉顼。 吉顼自认为有了武则天的恩宠,便可以百无禁忌,他也从不掩饰对武氏族人的反感。有一次,在武则天面前,因讨论在赵州的战功,吉顼和武懿宗在朝堂之上争执起来,他们都认为自己比对方的功劳大。 吉顼长得魁梧高大,又很有论辩的口才。而武懿宗却长得短小伛偻,在争论时,要仰着头和吉顼争辩,还有些口吃,在吉顼居高临下凌厉的攻势面前,屡屡败下阵来。令人难堪的是,武懿宗当时的样子引得旁边的朝臣哄堂大笑。 吉顼如此奚落武家人,触痛了武则天的敏感神经。她虽然承认吉顼说得在理,但当她看到武家这个矮小的男人受到攻击,几乎没有反驳的力量,畏畏缩缩耷拉着脑袋的那一刻,武则天感觉就像是武氏全体族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受到了侮辱。她忍不住火上心头,当即呵斥:“吉顼当着朕的面都敢侮辱我武氏族人,可见朕不在时,你又嚣张到何种程度!?” 这句话把满朝文武都给镇住了,吉顼也是吓得连连叩头谢罪。 没过几天,吉顼又忘记了前日女皇的怒火,他在奏事时又援古引今地长篇大论,雄辩滔滔。或许是为了挽回前日在武则天面前的失策,他越说越起劲,完全不顾听者的感受。 武则天强行打断了他的话,厉声训斥道:“你说的这一套我已经听腻了,不用废话!” 武则天继续说道:“我告诉你,要说过去的事,你未必都知道。昔日太宗皇帝有马名狮子骢,狂烈无人能制。朕作为宫女侍侧,当即表示,只要给我铁鞭、铁挝、匕首三件东西,就能制伏。铁鞭击之不服,就用铁挝打,还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连太宗听了都壮朕之志。吉顼呀吉顼,难道你今日想用鲜血来弄脏朕的匕首么!?” 吉顼听到武则天说的这一席话,早已吓得面色如土,汗浸全身,浑身筛糠,叩头如捣蒜。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一族,便借着这个机会,全力对付吉顼。早在吉顼唆使张氏兄弟建议武则天召回庐陵王李显,并促使李显成为太子时,武氏一族就对吉顼恨之入骨。李显册立为太子不久,武承嗣于伤心绝望之中病死。 吉顼是武则天极为信任的人,武氏族人一直苦无机会对其下手。现在既然武则天已经对其显露出不耐烦,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武氏族人联名告发吉顼有冒官污蔑朝廷官员的行为,更是经常找机会侮辱武氏族人。关于这一点,武则天在武懿宗事件里,也亲身体验了一回。武则天虽然没有判他死罪,但还是把他由宰相贬官为安固县的县尉。 在离开洛阳的那天,吉顼向武则天告别,含泪进言:“臣今远离阙庭,永无再见之期,愿陈一言以进!” 武则天赐坐问询,吉顼道:“合水土为泥,会引发争执么?” 武则天答:“没有。” 吉顼又道:“如果分一半塑为佛祖,另一半塑为道家的天尊呢?” 武则天笑道:“那就有麻烦了。” 吉顼再拜,继续言道:“臣也以为有大麻烦。宗室、外戚如果能够各守本分,那么天下就会太平。现在太子已立,然而外戚仍居王位,陛下若不处置而任其发展,他日必有祸乱,臣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吉顼越说情绪越激动,忍不住流下泪来。不管这个人有多么滑头,这番话的确是发自肺腑。武则天盯着吉顼凝视良久,才怅然道:“朕也知道,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吉顼一震,他从未想到过一向斗志旺盛的武则天竟然会说出这样消极的话语。他还没接过话来,武则天已疲倦地挥挥手,起身离去。白发伶仃,似已不胜萧瑟。吉顼目送着武则天的背影,看着她慢慢地隐于阴影之中,消失在幽暗的回廊间。 正如他自己所料,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武则天。贬谪后不久的吉顼,即在失意中客死异乡。他所预言的一切,都在逐一地发生…… 武则天还是改不了一贯的强悍性格,心态上虽然早已认输,可情感上仍有不甘。这时恐怕连武则天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谁是宗室、谁是外戚?要不然就是认同了朝野上下的共识——武氏天下的大周,可是武氏仍不能是皇室。 此时的武则天对调和一家两系日后可能的冲突也感到无能为力,朝臣们也只能根据形势的变化而谋取有利于自己的最佳位置。 武则天之前以为经过自己的刻意安排,李、武两家日后就能成为一个牢固的集团,甚至形成“李、武联合政权”。然而她今日居然说出“业已如此,不可如何”这样令人灰心丧气的话,可见她也是没有办法。就如同她曾经妄想自己是转轮王和弥勒佛,当幻想被现实一点点戳破,清醒之后则是一种无以复加的痛苦。 吉顼虽然走了,但是他临行之前说的那番话却让武则天陷入到深深的忧思之中。武则天的心情,正如吉顼临别时所说的那样,对未来的恐惧与不安让她难以消解,且愈来愈强。 武则天也承认武三思不是做宰相的料,现在她已经换上狄仁杰做内史(即中书令),作为首席宰相掌管一切朝政。同月她又给太子李显的诸子逐一封王。 李显的长子李重照已经十八岁,避讳改为重润。当年高宗为保证政权的顺利交接,在立李显为太子的同时也立了几个月大的李重润为皇太孙,此后他的身份也随着父亲的起落回升一路浮沉,现在被封为邵王,次子李重福为平恩郡王;三子李重俊为义兴郡王;四子李重茂当时只有三岁,也被封为北海郡王。 诸子之中以长子李重润最为出色,史载他“风神俊朗,早以孝友知名”,看来他是位孝顺友悌的俊美少年。中宗不怎么样,倒生下了重润和安乐公主这样一对漂亮儿女。 武则天如此安排,自然是为了加强太子李显的地位。她这么不停地在武、李之间左右摇摆搞权术平衡,很多时候,估计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实现怎样的目的。如果说,登基之前,她一路斗争都是为了实现今日的荣耀;那么时至今日,已经登上权力巅峰的她,到底是命运在掌控她,还是她在掌控命运? 这天下是姓武还是姓李?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两边抬高的结果必然是双方火并,两败俱伤,其下场她是知道的,可是她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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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理智与情感争斗中的武则天不堪重负,毕竟已经是七十七岁的老妇人,内外交困之下,她终于病倒了。 史书上第一次记载武则天生病是在圣历二年(699),这当然不是说她以前没有生过病,但应该不是很严重。比起她的同时代人,她的身体已经好得有点过分,至少足以让高宗皇帝心生羡慕。 但她到底是人不是神,只要是血肉之躯,便总有衰亡的一天。岁月的痕迹一点点地爬满皮肤,感受到疲倦由内及外地蔓延开来,曾经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依然神采奕奕、目不交睫,现在就算睡眠充足头脑也整天晕晕沉沉,精力、智力、记忆力、判断力、反应力都在逐日衰退,力不从心的感觉越来越强。 圣历二年正月,女皇本来已经稀疏的眉毛又重新长出了几根,为此百官相贺很是热闹了一番,但再精致的谎言也掩饰不了无情的现实。正月才庆祝过身体康健如西王母般青春不老,二月就大病一场,好像老天是在故意捉弄这人间至尊至贵的老妇人,先是给她一点惊喜,当她按照一贯作风准备去大肆渲染的时候,便反过来无情地嘲弄她。 纵横一世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之中的武皇,最终也逃不过冥冥中的那只翻云覆雨之手。 据说这次大病全靠给事中阎朝隐虔诚向嵩山之神祈祷甘愿以命相换才得以痊愈。但第二年武则天又再度病倒,而且病情似乎更为严重,几乎到了不能视事的地步。 身体的衰老伴随着情绪的低落,虽然在宠幸了张氏兄弟之后,女皇的心情一度好转,但立储问题依然耗磨着她正在衰竭的心力。她历经艰难凶险创立的“武氏”江山看来无以为继,犹如一个富甲天下的商贾千辛万苦积攒起万顷良田、千座房宅,却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 首席宰相狄仁杰恳请武则天下令由太子监国,但被拒绝。此时的武则天仍然贪恋权力的魔杖,尽管她现在已经知道这并不能给她带来健康和永寿。 狄仁杰无可奈何,只得利用掌政的机会尽量提拔一些忠于李唐的才学之士上位,先后引荐了姚崇、桓彦范、敬晖等数十人,也就是说,后来策划神龙宫变逼武则天让位的五位主谋中有三位是狄仁杰推荐的(张柬之、桓彦范、敬晖)。他们绝不是偶然才走到一起的,他们在政变中“协力之功”是细致而扎实准备的结果。 当武则天忧虑地注视着河北战场上的军事形势的时候,李唐派士族积极展开了巩固李显储位的活动。他们所关心的,与其说是击退突厥进犯的问题,不如说是如何才能巩固李显的储位。 既然李显被立为太子是由于突厥的压力,那么一旦这种压力减轻之后,李显是否还能保住他的储位?也就是说,立李显是一种永久性措施,还是一种权宜之计? 李显复储后,狄仁杰出任河北道副元帅,领兵去河北。十月,事变结束,但狄仁杰并没有回到京师,他此时停留在河北,做河北道安抚大使,后来他回到洛阳出任内史(中书令)。在狄仁杰归来之前,内史为武三思。狄仁杰归来之后,武三思调出任太子少保,内史始由狄仁杰担任。 武则天此时开始注重搜罗人才。她非常尊重士族地主的意见,甚至要求他们直接推荐人才。这种做法以前从未有过。 武则天所信任的大臣都有推荐人才的权利。他们推荐的人才被接受的数量以及被推荐者能否得到高位,往往以武则天对他们的信任程度为参照。 狄仁杰与武则天之间曾经有过一次极为重要的谈话,她要求狄仁杰为朝廷推荐一个“佳士”作将相。唐初的宰相,多半是出将入相型的。武则天掌权以后,出现了一种新型宰相,即文学型宰相。但现在,武则天所要求的又是出将入相的复合型人才。 狄仁杰向武则天推荐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柬之。狄仁杰比张柬之还小五岁,张柬之与武则天都已年逾七旬。这是狄仁杰第一次推荐张柬之,因为他认为张柬之是难得的相才,只让他在低级别职位上混日子是严重的人才浪费。 武则天对于张柬之并不陌生。也就在两年前,张柬之上书反对武廷秀去突厥迎亲,武则天非常气愤,将他由凤阁舍人贬为合州刺史。 推荐张柬之是狄仁杰权力布局中非常重要的一颗棋子,没人可以取代。狄仁杰的身份究竟该怎样定位,无论是大周还是李唐都对他荣宠备至。有人说,狄仁杰就是游走于这两个身份之间的帝国精灵。他是大周皇帝武则天最信任的重臣,一代良相。 当时狄仁杰也已近七旬,年迈体弱,感觉到生命即将进入倒计时阶段。恢复李唐,这份责任与义务压在他的身上,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要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他就会尽量巩固太子的地位,以确保政权的顺利交接。不然等到哪天两眼一闭,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武则天的信任对于狄仁杰来说,是他于风口浪尖屹立不倒的资本。如果说武则天对他没有一丝疑虑,也是不现实的。举荐张柬之的时候,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武则天便表现犹疑。 狄仁杰说:“单论文辞蕴藉,苏味道、李峤已可入选。如果陛下要的是济世安邦的奇才,臣推荐荆州长史张柬之,其人虽老,却有宰相之才。” 武则天于是把张柬之提升为洛州司马。过了几天,武则天又要狄仁杰荐贤,狄公答:“前些日子举荐的张柬之,陛下并没有用啊。” 武则天道:“不是已经提升他为洛州司马了么?” 狄仁杰道:“臣举荐的是宰相人选,不是司马。” 此时,李显复储的问题在朝野中还没有形成定局,显然,这时讨论举荐贤士的问题,似乎还为时太早。因此,这个上限还可以往后推些。在狄仁杰的大力推荐之下,武则天对于苏味道、李峤的才能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比较之下,她决定重用张柬之。 让武则天心有疑虑的是,这时候的张柬之已将近七十五岁。碍于狄仁杰的面子,武则天还是先将其放在洛州司马的位置上先用一用。此后武则天拗不过狄仁杰的再三请求,再次将张柬之提拔为秋官侍郎,这是最大限度。 武则天给狄仁杰的解释是,自己不想让一个比狄卿年纪还大的人,担任宰相之职。与狄仁杰相比,武则天对张柬之始终难言宠信。直到狄仁杰死后的第四年,张柬之才成为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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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显复储后,武则天考虑的主要问题是后事安排。封建君主制社会中,政权交替之时是最容易出现动乱的时候。为了保证政权的顺利交接,历代统治者往往会在事前谨慎布局,巧妙地安排好交接事宜,而挑选顾命大臣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步棋。 一般地说,顾命大臣的职责有两点。一是,他必须保证政权的顺利交接;二是,要全力辅佐新君,推行适当的政策。在一般情况下,这是既定政策,缺一不可。 武则天此时执行的政策便是“武、李并贵”,因此他要挑选的贤士是一位能执行并贵政策的人才。此时选拔的贤士肩负的责任,比唐太宗李世民当年指定的顾命大臣还要重。太宗时代的党争,就深度而论,远不如武则天时期来得猛烈;就广度而论,也不如武则天时期牵涉面大。 在推行了十多年恐怖政策以后,武氏家族早已人心尽失。在这种局面之下,如果还奢望武李可以抱团显然是不现实的。武则天这时候选拔贤士,其目的无非于此。 其实对于贤士的标准,武则天心中很可能早就有了人选,也就是像吉顼与狄仁杰这样的大臣。二人有着共同点:其一,他们都是迎立李显建议的倡导者;其二,他们都与武派有一定的交往,吉顼的两个妹妹是武承嗣的小妾,而狄仁杰并没有公开反对武氏家族。 狄仁杰的成功之处,在于他诱使武则天初步接受了一个与她谋求方向全然相反的人,即李唐派的张柬之。 武则天对张柬之是有所顾虑的,但还是提升了他的官职。武则天的用意,只是敷衍一下狄仁杰,她并非真的要将张柬之当作狄仁杰那样的“贤士”来重用。 尽管狄仁杰的语气已经带有责备的意味,武则天仍只让张柬之出任秋官侍郎(即刑部侍郎)。直到狄仁杰去世,张柬之也没能够入阁拜相。然而推荐张柬之的人实在太多,狄仁杰去世四年之后,也就是长安四年(704),张柬之才通过姚崇的举荐入阁拜相,而那时的张柬之已是耄耋之年。 大周朝的国政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中,对狄仁杰的人品和才能武则天一向深信不疑,她相信狄仁杰一定可以保障政权的顺利交接,不会忘恩负义地赶恩主下台。 武则天对狄仁杰的敬重已经到了人臣莫及的程度,狄仁杰觐见时,她都会免其跪拜,并且充满温情地说:“见到狄公下拜,朕也会感觉疼痛。” 太宗皇帝曾经说过魏徵是他的镜子,李勣是他的长城;李靖好比他的兄长;无忌好比他的儿子;一日不见马周,就会做梦梦见对方……皇帝的甜言蜜语一箩筐,总要哄得臣子们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卖命才是王道。 在晨光熹微中,左右执金吾领着骑兵和仪仗队开道,羽林军两百人拱卫着女皇帝,离开了宫城,向着同平章事狄仁杰的府邸方向而去。 女皇帝此行是要了结她最后的心愿。在她的一生中,她识拔了不少有才干的人出将入相。但是,那许多人中与她具有朋友情谊的,唯有狄仁杰一人而已,而且,外臣能够有资格进入镜殿的,也唯有狄仁杰一人。 武则天素来强横,对待朝臣多以霸道之术,如今年事已高,也想为后世留下一段君臣和谐的佳话,何况狄仁杰也确有笼络的必要。 在狄仁杰患病时期,武则天曾下令“百官奏事,非军国大事不得烦扰狄公”。 狄仁杰去世当天,武则天在通天宫下了一道特别制敕,封闭镜殿。有朝臣私下议论,女皇作镜殿,中央三人床,四壁皆镜,为秘戏而设。环顾四周,床上风花雪月,万种风情,纤毫尽入眼底。武则天之所以封闭镜殿,是因为狄仁杰曾经讲过镜殿之弊。 狄仁杰病逝于久视元年(700)九月,终年七十一岁。武则天追赠其为文昌右相,谥曰文惠。狄仁杰两度拜相,加起来总共不过三年多时间,名气却超过武周朝任何一位宰相,身前身后都广受赞誉,晋封梁国公,图形凌烟阁,追赠司空,配享太庙,可谓人臣之极。 对于狄仁杰来说,唯一遗憾的是无法亲眼看见李唐复国成功。作为武则天最为宠信的大臣,也许他也同样不忍目睹武周的终结。在结局未到来之际离开这个世界或许于他是最好的结局,让他避过了那令人尴尬的一幕。 狄仁杰没有辜负武则天,因为他只是因势利导地帮助武则天选择了一条最明智的道路。狄仁杰也同样没有辜负李唐王朝,他尽到了一个故国旧臣所能做到的一切。 武则天原本冀望狄仁杰能够帮助自己打理朝政,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优哉游哉地度过余生。岂料斯人先行一步,徒唤奈何。她对狄公的了解与信任是长期以来建立的,一时之间去找哪一个可以替代? 身为帝王,她斗天斗地斗人,却斗不过时间。她不由得长叹:“天何夺我国老如此之速!?”狄仁杰的提前去世,让武则天断了歇一歇的念头。虽然身体已经江河日下,还是不得不勉力勤政。只是每当遇到迟疑难决的时候,面对着满朝文武,她竟然再也找不出一个像狄公那样睿智干练之人,更重要的是,能够懂得她的心思,替她分忧之人。 “狄公一去,朝堂仿佛都空了。”白发苍苍的武则天在幽冷的洛阳宫中发出这样一句感叹,让人顿觉意兴萧索。天上地下,权力满满的她竟孤独得如此彻底。此后,每遇朝中大事,宰相们争论不休,无法决定时,武则天都会凄凄凉凉地说上一句:“天为何急急夺走我的国老?” 狄仁杰的丧礼办得极为风光,武则天罢朝三日,为其亲自主持丧礼。遵从其遗愿,灵柩运回老家太原安丧。发引那天,参灵的各地代表、官员士夫、亲邻朋友,一齐赶来送行。洛阳城内城外,路祭彩棚,供桌阻道,车马喧呼,填街塞巷。为示皇家尊崇,武则天特派三百名羽林军将士沿途护送,这是人臣所能享受到的最高待遇。 第十四章 爱郎,真乃仙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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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的感叹不无夸张的成分,虽然狄仁杰的确是才具卓绝之辈,但还没到离开他整个帝国就无法运转的地步。事实证明,离开狄仁杰的武周帝国,不但转,而且转得依然像模像样。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狄仁杰的忠诚是为了自己心中那份坚持,说得不好听,是一个旧臣对故国的愚忠。对于武周朝和武则天来说,狄仁杰只是一个随时有可能翻云覆雨的卧底。 什么是卧底?有人说卧底就是取得了对手的信任,在保全自己的基础上伺机除掉对手。而最为高明的卧底,往往是不以除掉对手为目的。最高明的卧底,是去化解对手。 武则天想当皇帝的时候,只是想自己过过瘾。她没有考虑更多,更没有想到当了皇帝之后怎么办。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是武则天个人无法逆转的。尤其在后期选择接班人的问题上,狄仁杰也常常陷入两难境地。 一边是李唐,一边是大周,狄仁杰只能选择其一。在这种情况下,狄仁杰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武则天心思的变化。他在取得女皇信任的基础上积极进谏,最终成全了还政于李唐的历史伟业。 正如林语堂先生写的《武则天正传》中所言:“他的冷静,他的耐性,他的智慧,他的眼光,都不弱于武后。他正是武后的克星。”克星,不是水火不容,兵戈相见;而是一物降一物,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是巨大的磁场。 与狄仁杰相比,武则天是单纯的,单纯到信任狄仁杰的一切。武则天当政时,久经江湖的狄仁杰已经慢慢修炼为官场上的“老妖精”。狄仁杰抓住一切机会付诸行动,只是为了心中不熄的理想之火——复辟大唐。 武则天执政以来,许多大臣想要恢复李唐,他们有的当面讽刺,有的公开造反,但最后身首异处,惨淡收场。只有狄仁杰做到了既化解对手,又达到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这才是真正的政治谋略。 倒下去一个狄仁杰,魏元忠还在,姚崇这时也成为了朝堂上的重臣,当然还有狄仁杰临走之前推荐的张柬之……他们能将狄仁杰的坚持作为自己的坚持吗?一切犹未可知。 从另一方面来说,狄仁杰的离开是官场上的自然减员,也能够腾出位置给那些后来者。官场从来讲究的就是新陈代谢,不然一个人老是占着位置,后来者也会灰心丧气。一代良相狄仁杰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为下一步李唐的顺利接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逝者已逝,该致敬的还是要致敬,该继续的还是要继续。 久视元年(700)十月,即狄仁杰去世后一个月,武则天宣布以正月为十一月,一月为正月,大赦天下。武则天的健康情形很好,可是,她的性情却起了明显的变化。她开始变得暴躁,不再像以前那样忍耐,行事也不如过去那样精密严明。 狄仁杰故世一年后,朝廷中昔日由狄仁杰引进的人以及武则天自行识拔的人,渐渐抱团形成一个以反对张易之兄弟为共识的权力集团。 这群人,是传统地反对一个女人为皇帝的;这群人,也传统地认为皇帝应该是李家的。他们食着周粟,他们受武周王朝的爵位,可他们私底下还是自诩为大唐皇帝的忠良。过去,这一集团的斗争是针对武氏一族人和其他新晋氏族。现在他们改变了斗争方略,希望将武则天身边的核心人物逐一击破,而他们首先要对付的是张易之和张昌宗两兄弟。 这个集团的领军人物是以肃政中丞入为同平章事的魏元忠,同时结合了凤阁舍人张说、宋璟,侍御史张廷珪,左史刘知几,正谏大夫朱敬则以及充司礼监的高戬。 朝堂之上因为失去重臣而陷入一时的低迷,而在遥远的边塞,武周帝国也迎来了严峻的考验。久视元年(700)七月,吐蕃将领麹莽布支率军对凉州发起进攻,包围了昌松(今甘肃省古浪县一带)。 时任陇右诸军大使的唐休璟率军在洪源谷与吐蕃军展开激烈对战。 开战前,唐休璟看到麹莽布支的军队衣甲鲜明,就对他的部下说:“钦陵兄弟已经死去,麹莽布支刚当上大将,对军事还不太懂,很多吐蕃大臣的子弟跟着他,看起来像是精锐部队,其实很容易对付。我今天就让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击败他们的。” 唐休璟为什么要在开战动员讲话中,提到“钦陵兄弟已经死去”这样一句话?唐休璟说这句话的意图是为了给将士们解压,可见钦陵兄弟虽然已经死了,但他们在武周将士们的心目中余威尚存。 钦陵兄弟不仅善于作战,而且能言善辩,极有远见,唐朝军队曾经不止一次吃过钦陵兄弟的亏。当年他们就曾经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大败赫赫有名的李唐名将薛仁贵,一举歼灭唐军十万。 调露元年(679)二月,芒松芒赞去世,钦陵拥立新的赞普。唐高宗闻讯后,命大将裴行俭乘机出兵攻打青海。裴行俭说:“钦陵为政,大臣辑睦,未可图也。”唐高宗便乖乖地收回了成命。从这里可以看出钦陵在当时吐蕃国中的威望之高和吐蕃势力之大。 不知道是“钦陵兄弟已经死去”起了化学反应,还是唐休璟的确是一员猛将,唐休璟穿戴上盔甲,率先攻入敌阵,一通砍杀。没有钦陵兄弟,一切皆有可能。 吐蕃军队被武周军队打得一路败逃,六次战役全都以唐休璟的胜利而告终。吐蕃军队中有两千五百人被唐军斩下首级,还有两名将领做了俘虏。吐蕃军队打不赢,只好退兵。钦陵兄弟如果地下有知,非踹烂棺材板不可。自己也就离开两年,就已沦落至此。由此可见一个好的将领对于一支军队来说是多么重要,所以说两军对阵,不是玩命这么简单。吐蕃军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唐休璟修理了一通,卷着铺盖卷回家去了。 战争是这个星球上最顽固的瘟疫,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不然就有可能遭受对手的致命一击。洪源谷之战后不到一个月,沉寂了多年的西突厥也蠢蠢欲动。 久视元年(700)九月,西突厥酋长阿悉吉薄露率部反唐,武则天派遣左金吾将军田扬名、殿中侍御史封思业带兵征讨阿悉吉薄露。 唐军到达碎叶城时,阿悉吉薄露在夜间已劫掠了碎叶城附近的居民。封思业带领骑兵追击,反而被阿悉吉薄露击败。封思业受挫,田扬名也没有扬名立万。 田扬名率领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的军队攻打阿悉吉薄露所在的城池,十几天都未能攻下来。就在田扬名苦无扬名之策时,天上掉下了馅饼:阿悉吉薄露自己主动上门请降,田扬名大喜过望,看来这次不扬名都难。 在任何情况下,尤其在战场上,绝对没有免费的午餐。阿悉吉薄露又不是傻子,在己方占据主动的情况下会放下武器。也许是他觉得这场战争的技术含量太低,有点侮辱自己的高智商。一觉醒来,他居然想到了诈降。这种高级计策,也只有他这种高级人才才能想得出来。假借投降的名义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田扬名并没做过多的考虑,就接受了阿悉吉薄露的投降请求。田扬名太渴望一场胜利,送上门的便宜又岂能放过?眼看自己的诈降计划就要实现,阿悉吉薄露不免暗自得意。 就在田扬名往阿悉吉薄露设计好的圈套里钻的时候,出现了意外。封思业却利用一次见面的机会将阿悉吉薄露杀了,并收降了他的军队。这场类似于闹剧的起兵就这样莫名开始,又莫名结束了。 武周边境,真正对帝国构成威胁的还是吐蕃。强盛的吐蕃虽然暂时威胁不到帝国的腹地,但在西境的较量已经消耗了武周不少军力和物力,而且稍有不慎吐蕃就有可能打进来。 为了对抗吐蕃,唐朝建国以来都是将帝国最优秀的人才派遣至西境担任军事统帅。在唐休璟之前,刘仁轨、娄师德都曾先后在对抗吐蕃的第一线工作过;唐休璟之后出任陇右诸军大使的是魏元忠。魏元忠于长安元年(大体相当于公元701年)改任灵武道行军大总管。 同年十一月,新的陇右诸军大使兼凉州都督赴任,这位新任陇右诸军大使是郭元振。郭元振的战略才能在安西四镇的割让与否上已经得到了检验,他的战术才能怎么样? 他到底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之流,还是真正的将才?这一切,都需要实践的检验。郭元振到任之后,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不光是一名有着战略眼光的统帅,还是一名处理实际问题能力的高手。 当时凉州处在大唐与吐蕃、东突厥交界之处,自然也就成了吐蕃、东突厥军队经常光顾的地方。离得近,策马扬鞭一阵风就刮到了眼前,避之不及。 为了扭转局面,郭元振在凉州南境修筑和戎城(今甘肃古浪)、北境设立白亭军(今甘肃民勤东北),把险要位置控制住,凉州的控制范围也从南北四百里扩大到了一千五百里。从此以后,吐蕃和东突厥就再也不能轻易地打到凉州城下。 在经济方面,郭元振让甘州刺史李汉通屯田垦荒、兴修水利,凉州的粮食产量迅速增长,囤积的军粮甚至够吃上几十年的。 郭元振善于安抚百姓、统率军队。在他任凉州都督的五年时间里,当地无论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的老百姓,对他都是敬畏有加。 作为原任凉州都督的唐休璟此时已经回到朝廷述职。就在唐休璟回朝述职期间,吐蕃使者论弥萨来到大唐求和。武则天设宴招待论弥萨,唐休璟也参与了本次宴会。在宴会上,论弥萨多次把目光停留在唐休璟身上。 武则天就问对方,为何老是用眼睛盯着唐休璟。 论弥萨回答说:“洪源之战时,这位将军猛厉无敌,所以我想记住他的相貌。” 对于一个将领来说,能够得到己方的称赞已是不易,能得到对手的称赞更是难上加难。武则天很快将唐休璟提拔为右武威、右金吾两卫的大将军。唐休璟非常熟悉边疆事务,对东起辽东碣石、西到安西四镇的绵绵万里的地理情况都了如指掌。 后来,唐休璟因军事能力突出,又被任命为夏官尚书、检校凉州都督、同凤阁鸾台三品。当时突骑施酋长乌质勒与西突厥互相攻击,大唐通往安西的道路无法通行。武则天让唐休璟跟其他宰相一起研究应对措施。很快,便将研究结果报给武则天,武则天按照研究结果安排实施。 过了十几天,安西各州纷纷请求增援,路程日期跟唐休璟预料的一模一样。武则天不无感慨地说:“恨用卿晚!” 武则天私下曾经对其他宰相说:“唐休璟对边疆的事务非常熟悉,你们十个也抵不上他一个。” 年近八十的武则天已经看清了大势所趋,不再一味地任用自己的娘家人,也不再任由那些冷血的酷吏们上蹿下跳地乱折腾。正是因为武则天改变了执政方略,才让唐休璟、郭元振这样的人才浮出水面,再加上魏元忠、姚崇这些能臣,武周帝国呈现出一派中兴的气象,但这种气象却让人产生了一种回光返照的不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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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武则天和她身边的重臣们已经衰老,由此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罕见的高龄政府,由君到臣都好像是在和时间赛跑。在时间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谁也无法逃脱自然法则布下的这场局。 武则天开始乞灵于仙丹,就像那个时代的人们常做的那样,皇帝也是凡人,也做俗事。不过武则天的运气的确很好,曾经让李唐几代皇帝体质急剧下降甚至为之丧命的丹药,在她的身上居然奇迹般地发生了功效。 可能是她的体质实在异于常人,也可能是她找的炼丹方士也的确有些能耐。 武则天在服了洪州道士胡超耗费三年时光炼制的长生药后,困扰自己多年的病痛居然真的得到了缓解。劫后余生的武则天欣喜地把年号改为“久视”,这是一个具有浓郁道家色彩的词语,语出《道德经》中“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由此可以看出,武则天内心对于长生的渴望和对道家的敬意。 年轻时的武则天笃信人定胜天,编织谶纬,制造天命;年老时却敬天畏神,虔诚礼佛,这种转变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无论怎样,垂暮之年的武则天开始对宗教渐生出敬畏之心,不再将其视为可随意利用的工具。 改元“久视”的同时,她也宣布就此除去“天册金轮大圣”之号,恢复到最简单的皇帝称呼,其后又废除长达八年的禁屠令。她曾经煞费苦心炮制的一个个政治神话,现在也由她一一将其破除。 此一时彼一时,一个自然人对延续自然生命的渴望压过了往昔对荣耀的追求。与天争高、与神佛比肩的豪情开始逐渐消退。武则天也知道,那些附加于自己的神名仙号只是一个个虚幻的泡沫。再怎么与天齐名,她也只是俗世的天子,这就是她的真实位置。什么“金轮圣王”“弥勒化身”,这些糊弄人的称呼帮不了她,她不想再骗自己,也无心再骗天下人。 久视元年(700)七夕节,武则天派道士胡超替她到嵩山谢神,投简于封禅台北。武则天所投之简是一道除罪金简。这个除罪金简上镌刻的短短六十字铭文,可以看出武则天此时的心态变化:“大周国主武明曌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曌罪名。太岁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谨奏。” 这个呼风唤雨了半生的女人,无论是精神世界还是自我实践,都在向现实做出一种妥协和让步,向她曾经挑战过的皇权秩序,挑战过的权力规则,甚至向她曾经强力扭转的天意和人心做出让步。 在时间面前,无论多么强悍之人都会有被打败的一天,身为女皇的武则天也不例外。身体越来越差,接连生了两场大病使武则天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一切皆如过眼云烟,及时行乐才是真正的王道。武则天试着将自己从烦琐的政务中慢慢解脱出来,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与张氏兄弟的欢愉和不眠不休的宫廷宴饮之中。对于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来说,也该到享受的时候了。 控鹤府里满是青春正当时的美男,这些美少年成了武则天的后宫佳丽,填补着她困顿寂寞的内心。可是这些荷尔蒙正旺盛的少年无处释放,他们只有彼此抱团取暖。 控鹤府在百姓心目中本来就是女皇寻欢的乐土,又加上那些青春满溢的少年肆意妄为,以致秽声四播,闹得天下尽人皆知。 宋璟为人秉性刚直,强硬不屈,他曾当面羞辱张易之,将其称之为“夫人”。 而侍中韦安石在赌牌桌上,看见张氏兄弟把几个四川商人叫进皇宫赌博,勃然大怒:铜臭商人居然进入皇宫,实在有辱皇室尊严!遂将几个四川商人驱逐出宫。 随着朝臣、坊间的流言四散,武则天已经觉察出控鹤府的丑声外泄。她觉得应当改一下控鹤府的名称,于是索性改为“奉宸府”。她浪费于酒宴之间的时光,有一半要消磨于她那张阔大无比的龙床上。 武则天广选天下美貌少年以充后宫。选秀的标准也极为严格,才貌双全是第一位的。就算自己不用放在那里当一个花瓶摆设,也要让人看出主人的品位。 奉宸府不光养了许多雌雄莫辨的“伪娘”,还有一些创作型人才,也就是所谓的文人墨客。武则天要求他们能够随时随地陪伴在她身边吟诗作赋,逗闷取乐。有了这些文人墨客,粗俗的男女调情便陡然上升了一个档次,简单的吃饭喝酒也平添了一份文化情趣。 在这帮文人墨客里最为出名的才子当数一个叫宋之问的,他的文采和人品一样声名远扬。不同的是文名有多高,他为人的评价就有多低。 作为文人,宋之问因其低劣的人品而遭人唾弃,不仅表现在其对待政治趋炎附势的态度上,也表现在一桩广为流传的命案上。一日宋之问见其外甥刘希夷的一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颇有妙处,便想占为己有。但刘希夷不从,宋之问于是用装土的袋子将刘希夷压死,被称作“因诗杀人”。 据说宋之问当初报名是参加武则天的男宠选拔,最后没有通过是因为武则天嫌他口臭。既然当不成女皇的枕边人,宋之问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做了“二张”的枪手,替两位花样美男捉刀代笔,因为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雅爱其才”。宋之问本以为自己会成为奉宸府的主人,谁知道却成为了捧场客。 宋之问是个知道安乐的人,能在这奉宸府中谋得一份职业,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就算是帮“二张”捧尿壶,他也觉得这是一份很有前途的事业,毕竟离权力核心是那样近。 武则天早已厌居深宫的枯燥生活,频频出游,徜徉于山水之间,沉溺于少年温柔的笑容里。拜嵩山,幸温汤,修建三阳宫,沉醉奉宸府。 有时候,兴趣来了,她也会在奉宸府举办诗会,由她宠爱的才女上官婉儿做主持兼评判,看谁写得又快又好。她曾游龙门,登石楼,命百官当场赋诗,冠军的奖品是一件皇家锦袍。左史东方虬诗先成,获赠锦袍,然而东方虬屁股还没有挨上板凳,“口臭文人”宋之问也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口臭并不妨碍文香,宋之问的文章写得文理兼美,在座的文臣无不拍手叫好。武则天又将赐给东方虬的锦袍要了回来,转手又改赐宋之问。群臣在下面起哄,诗会也由此达到高潮。这就是传说中的“龙门赋诗夺锦袍”的故事。 落败者东方虬当然会感觉尴尬,有人据此称武则天未免太过小气。不过这类场合本来图的就是一个热闹,彩头的意义本就在于添加竞争和嬉闹的氛围,倒也不必认真。由此诞生出大量宫廷应制诗,这些诗大多格调不高,但声律严格,对仗工整,对正在成型中的律诗发展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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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毫不掩饰地大选天下美男如金丝雀般豢养调教,刺痛了很多男人的自尊心,也吸引了大批贵族少年趋之若鹜。 他们放弃学业,放弃世袭官职不做,争相参加选秀,希望能像“二张”一样得到女皇的垂青。清秀少年整天敷粉、着锦、扮袅娜随风的海棠花,粗豪健壮的逢人便夸自己的绝色外貌,自我举荐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初唐虽然风气开放,还是让有些思想正统的大臣看不下去,上书要求武则天能够有所收敛。武则天虽然厚赏了那些进谏者,但在实际行动中依然我行我素。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建立起来的奉宸府,充满了一种后现代主义的颓废气息。 一次宴会,武三思说张昌宗是“升仙太子”王子晋的转世后身。武则天大笑,遂命张昌宗穿上神仙的羽衣,吹凤笙,骑木鹤在庭院游玩。文士们无不赞叹,皆赋诗赞美。之后说他是仙人王子晋的人越来越多。这么说的人多了,便也成了事实。 武则天命人打造了一只木鹤,张昌宗身披羽衣,乘坐其上,悠然吹笙。轻轻地按动机关,木鹤就拍动翅膀,跃跃欲试。木鹤机关再精巧,想必也比不上现在的小汽车,难免一颠一簸,震得张昌宗羽衣飘飘,越发像个神仙,时不时就掉下一根半根羽毛,牵惹出无数的相思情债。 此等奇幻之景自然惹得那些趋炎附势的文人赞叹不已。武则天这时已是飘飘欲仙,她也不禁赞叹道:“爱郎,真乃仙人也。” 武则天对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的宠爱日盛。她日复一日地迷恋着他们,不顾大臣们的议论之声,大有将这种迷恋进行到底之势。迷恋使她的生命变得很长,这是朝廷中的百官们和武皇的后代们所始料未及的。 武则天恨不能把她的无穷珍宝都送给眼前这妖姬一样的男人,转瞬之间,原本贫穷的张氏兄弟,摇身一变成为了天下少有的腰缠万贯的富翁。武则天先是给了她最宠爱的张昌宗云麾将军行左千牛中郎将的官位,尔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为他加封,将散骑常侍、银青光禄大夫等各种官衔,全都一股脑儿地加于这个面色白皙敷粉涂朱的年轻人身上,并特许他与众多资深朝官一道朔望朝觐。 对于略有才能,且已做了朝中小官的张易之,武则天更是赐他司卫少卿的高官。 如此,张氏兄弟一路攀升的势头锐不可当,直到朝廷终于没有了适合这对男宠的更高的官位。来自朝廷和来自皇室的言论,一浪接着一浪,几乎把女皇淹没。 武则天的后宫生活不仅成为那些朝中大臣们私下议论的焦点,就连武、李两大皇族之人也关上门交流看法。李显的爱女永泰郡主由武则天做主嫁给魏王武承嗣的长子武延基,怀孕已将临盆。她的兄长也就是李显的嫡长子李重润,前来探望他们夫妻二人。 兄妹几人议论起朝堂和后宫之事,尤其是聊到“二张”得势,更是让他们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于是双方你一句,我一句,言语中也就有贬低武则天之意,身为女皇怎能如此不检点自己的行为?后来这些人因为发生口角,争执中说漏了嘴,私下密语就传了出去。张易之听说后就添油加醋地将他们私下议论之语学给武则天听,几个年轻人因此遭遇了灭顶之灾。 武则天找来李显,当面质问。难道这就是你培养的好儿女、好女婿?!你来亲自处置他们。用他们的血警醒其他人,身为皇家子嗣,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不该说。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对于李显来说,武则天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李重润是他的嫡长子,年仅十九,尚未娶妻生子。而永泰郡主年仅十七,身怀六甲已将临盆,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下得了手? 既然武则天已经表明了态度,作为执行者的他还有其他的选择余地吗?武则天的手段他早已领略过了。就算他下不了手,结果也已经注定。李显只能在心中默念:“孩子,上路吧,如果有来生就不要生于皇家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就是一件令人断肠之事,何况是父亲逼杀子女。李显带着武则天的诏令,去执行杀自己子女的任务,下令赐李重润自尽。武延基虽为武氏族人,但很可能也是由岳父李显赐死。 本已接近产期的永泰郡主在突闻兄长和丈夫的死讯后,受了惊吓早产。在这种情况下,无人敢伸出援手,包括她的亲生父亲,任由她痛苦万分地死去,早产的孩子也随母亲而去。 李显继位后,追封重润为“懿德太子”,永泰郡主为“永泰公主”,并史无前例地特许他们的坟墓尊称为“陵”,规格与帝王等同。由此可以体会到,李显在这次事件中承受的内心痛苦以及身为太子无法保全家人的深深愧疚。 补充一点,李重润是韦妃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他的死,令韦氏后半生母凭子贵的指望完全落空。后来,她联手自己的女儿安乐公主毒杀自己的丈夫唐中宗李显,阴谋篡位,估计与这件事也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武则天为了“二张”不惜向自己的孙儿孙女痛下杀手,可见她对于“二张”的宠爱与袒护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恰恰也证明了“二张”在某些方面的确是有干政行为,不然武则天不会如此严厉地处罚非议之人。对于武则天来说,这时候的“二张”不仅是她的面首和保健医生,更像是她的政治盟友和心腹,是自己的一双耳目。 尽管武则天给予“二张”无限的宠爱,可是却无法让他们得到朝臣们的理解。这让武则天很是头疼,也很是郁闷,她甚至连愤怒的力气也没有了。有一天在寝殿,她终于憋不住了,问上官婉儿:“这天下是朕的,朕在朕的天下可以为所欲为,他们为什么就容不下这两个孩子呢?” 上官婉儿回答:“朝官们认为这张氏兄弟无德无才,只会吃喝玩乐,而圣上却给了他们那么高的职位。在朝臣看来,如果把官位给了这样无能的人,那官职不也就成虚名了吗?” “他们又会做什么事?”武则天也面有难色。 “不知道陛下是否记得,您一直想编纂一本将儒、道、佛三教精粹汇集起来的书,成为后世垂范的经典。何不让张氏兄弟的奉宸府来试着做做,以解陛下之忧?”上官婉儿提议道。 武则天摇摇头,无奈地说:“他们哪里懂这些?” 上官婉儿笑道:“陛下多虑了,不懂不等于就不能去做。天下有那么多文人学士,招募进奉宸府不就是了。只要奉宸令亲自监督,这本垂范千秋万代的书就一定能够编好。如此还能为易之、昌宗兄弟正名。” 这次谈话之后,由“二张”领衔编纂《三教珠英》的工程很快便投入实施。朝中由张说、宋之问、崔湜、富嘉谟等二十六位文人组成的编书班子成立。参与编辑的文人雅士们也纷纷前来张易之的奉宸府报到。 上官婉儿使武则天获得了解脱,而她自己在繁忙的政务之外,却被深深地陷在了编辑《三教珠英》无穷无尽的事务中。前来编书的文人雅士们其实都知道,真正主持操作这项浩繁工程的其实是上官婉儿。于是编辑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他们也是同上官婉儿商量。他们信服上官婉儿,崇敬上官婉儿,他们心甘情愿在上官婉儿的领导下工作。 上官婉儿为了这部书,自然也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最后在他们的默契和共同努力下,这部总共一千三百卷的《三教珠英》果然很快问世,世人不禁对奉宸府刮目相看。 从建筑学上来看,奉宸府绝对算得上是建筑史上的一个精品,可谓匠心独运,鬼斧神工,宛如道家修真的洞府。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在其间载酒而行,诗情画意;粉面桃腮的俊俏少年临风弄笛,不染俗尘。别说老年的武则天,就是连那些后宫的女子也没有几个能抵挡得住这神仙般日子的诱惑。 武则天游嵩山时还特地往谒升仙太子庙,亲自作文刻碑,文中除了汪洋恣肆地炫耀大周的繁荣昌盛,字里行间还透露了武则天对神仙世界的向往,当然也少不了对主人公升仙太子王子晋的赞美,然而字字爱意都是送给身边的玉人六郎的。 这块碑刻于武周圣历二年(699)六月,现存于河南省偃师县缑山仙君庙。碑刻共有行草书三十四行,每行六十六字。有飞白书碑额。碑阴刻有武则天《游仙篇》诗文,是武则天七十六岁时所作。《升仙太子碑》的正文,语势畅达,气象恢宏,情韵无穷,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有专家将此文章与其书艺相互比较,得出结论,书胜其文!其书风遒劲潇洒,笔势婉转流利,结体宽严适度,落笔铿然有声。既得二王神笔,又有自家风格,是艺术宝库中的珍品。 第十五章 两个小人是祸乱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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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狄仁杰、娄师德等宰相的相继离世,武则天发出了“朝堂空矣”的感叹。 只要武周朝一天没有关门歇业,自己还是女皇,她就不用担心自己会被这个世界抛弃。对于这一点,武则天从来没有怀疑过。 她自从有了张氏兄弟的陪伴之后,心情虽然一度好转,但立储问题依然在耗磨着她日益衰竭的心力。随着一天天的衰老,武则天的幻灭感也越来越深重。 武则天有时不安地感觉到,她的身边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即便是张昌宗,也常常给她带来难以言说的烦恼。她听到宫人们传来的密报,张昌宗在控鹤府与太平公主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更让她感到头痛的是,就连自己最宠爱的近侍之一上官婉儿也有了背叛她的迹象,一向对她无比忠诚的上官婉儿竟与张易之也有了私情…… 那些在她面前恭顺有加的朝臣也开始打起了官腔,玩起阳奉阴违那一套。 而那些依然健在的老臣中,最让武则天感到失望的当属魏元忠。她曾经多次将魏元忠从生死关口拉了回来,对他可谓恩重如山,仁至义尽。可让武则天感到愤怒和不解的是,魏元忠不仅不图报答,相反一味违拗圣意,处处与她为难。 在武则天看来,魏元忠不顾性命屡屡谏责自己,多少显得有些矫饰——他只不过是在替自己赚取一些“忠臣良相”的可怜的名声罢了。魏元忠算是武则天晚年的能臣,可以用文武兼备、敢说敢为来形容这个人。在武则天任用过的所有宰相中,此人应属上品。 这时文臣集团与“二张”的矛盾越来越明显,如果“二张”能够有所收敛,肯安安生生地专门服侍武则天,那也没什么,最多只能算是女皇生活作风问题上的一道蕾丝花边。 刚得到女皇宠幸时的“二张”与政治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可是作为武则天最为宠信的两个男人,就算他们能够在权力面前淡定如处子,但那些对权力虎视眈眈之人,又怎会错失各种借梯登天的途径? 武则天非常信任这两个散发着脂粉气的小男人,经常授意让他们处理政务。朝臣们私底下的唾沫非但没有将他们淹死,反而成为激发他们斗志的原动力。 不要说大臣们拿“二张”没有办法,就是皇亲国戚在他们面前也是黯然失色。为了张氏兄弟,武则天不惜逼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自杀。既然皇族里有人在这件事上吃亏,其他人只有吸取教训。于是李显、李旦、太平公主都千方百计想着法儿哄张氏兄弟开心。 兄妹三人私底下合计,只要张氏兄弟开心,武则天就会龙颜大悦;武则天心情好,他们这些做儿女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长安元年(701)十月三日,武则天离开神都洛阳,以二十天的时间,完成了近五百公里的行程,抵达长安。 早在显庆二年(657),唐高宗以洛阳为东都,此后频繁往返于两都之间,以住洛阳为主,直至在洛阳病死。武则天称制后,又迁都洛阳。 而武则天这一次离开洛阳并非临时起意,在此之后的两年时间里,她都留在长安。当年,武则天成为皇后,借着长安后宫有恶鬼出没传言,要求高宗迁都洛阳。武则天迁都有她自己的想法,长安是李唐旧势力的地盘,为了自己培育的新势力能够迅速扩张,武则天认为长安不是理想的执政场所。 在此之后的二十余年里,武则天虽然有几次随高宗皇帝返回长安,但只是短时间停留。大周帝国成立之后,武则天正式以洛阳为都城,再也没有去过已成为陪都的长安。 可是就在这一年的十月,武则天却突然前往长安,这让朝臣们大感困惑。太子李显一家内心的怨恨难以平复;而武家因为武延基被杀,也心怀不满。朝臣们早就对张氏兄弟非常反感,经过这一次的事件,他们的反感更为强烈。在“二张”看来,只要他们一句话,就算是金枝玉叶的亲王、郡主也可以说杀就杀。 他们在感受着武则天带给他们的皇恩浩荡时,也不免心有不安。朝臣们的不满情绪就像是一场“无声的责难”包围着他们。 武则天显然发觉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情绪上的变化,然后再以此推测朝臣们对这次事件的反应。于是她希望能够通过改变环境来舒缓朝堂内外弥漫的紧张气氛,所以才想到返回长安。她也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再亲眼看一次长安,那里埋葬着自己人生中最好的年华,也埋葬着自己的真相与谎言。武则天离开洛阳,是在处死皇孙、孙女一个月后起程的。 回到久违的长安,武则天定居于含元宫,随后又将其更名为大明宫。此处原来就称大明宫,这时等于又恢复了旧日的名称。或许是迁回昔日自己的发奋之地,原本精神上已略显疲态的武则天很快又恢复了以前的明快果断。当武则天和她的朝廷移往长安期间,突厥与吐蕃开始频频侵扰边境。 为了应对局势,唤醒人们李唐皇族血液里的尚武精神,长安二年(702)正月,武则天颁下了创设武科举的敕命。为了向天下人传递自己的尚武意图,武则天亲自登上门楼,现场选拔武举人。 武科举的科目有骑射、马战、步射、举重等诸般武艺。分别规定等级,及格者才能参加才貌的考试。身为一个武士需要具备堂堂的威仪,所以身高六尺以上是必备标准。其次,和文科举一样,武科举录用的人才也要有辩才以及军队统帅应有的外形条件。 在文重于武的传统里,提到科举,是专指文科举而言的,各代的武科举都没有受到重视。包括武则天的大周帝国时代在内,原则上都是“出将入相”。正所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帝国边境一旦吃紧,那些宰相往往会摇身一变成为将军,带兵远征。凡是万军之统帅,必须有《孙子》《六韬》等兵法的修养以及明晰的头脑,并且擅长战略、战术。当时的武科举,并没有设置与文才有关的考试,所以录用的武科举人才往往很难达到预期的要求。 李重润和永泰郡主的死,一度让太子李显与韦妃陷入恐慌与无措。他们虽然痛恨张氏兄弟,但多年的流放生涯让他们早就习惯了忍气吞声。在冷峻肃杀的现实面前,他们就像是后宫里栽种的植物,沉默地面对命运强加于他们的一切。 身为太子的李显比谁都清楚,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回到长安之后,至少从表面上看,“二张”的势力非但没有衰减的迹象,反而一路高升。习惯于见风使舵的朝臣们围绕着兄弟二人举行的宴会,一次比一次豪华奢靡。 太子李显一家人的不安,不仅波及相王李旦,连一向以豪放知名的太平公主也受到了影响。兄妹三人经常私下里商量种种对策,以应对当下的局面。他们搞不清楚“二张”会在武则天面前说些什么坏话,如果不小心得罪了张氏兄弟,他们能够想象得到,武则天将会给予他们难以承受的严重后果。 长安二年(702)八月,李显兄妹三人联名上书,请武则天封张昌宗为王。武则天驳回了他们的请求,虽然说自己宠幸“二张”,但并不代表就要给他们封王,她也要考虑影响。武则天越是拒绝,李显兄妹越是认为她在找一个更为合适的理由和借口。等到《三教珠英》编辑完成之日,兄妹三人再次上书。在这种情况下,武则天才顺势将银青光禄大夫张昌宗赐爵为邺国公。 这两件事原来是不相干的,可是武则天却巧妙地将两者糅合于一处。在朝臣们看来,武则天好像是为了表彰张氏兄弟编辑《三教珠英》有功,才将张昌宗封为邺国公。 在朝堂上,《三教珠英》并没有受到朝臣们的特别关注,但张昌宗的邺国公头衔,却让许多人为之侧目。自从皇孙李重润、继魏王武延基、永泰郡主死后,张氏兄弟也一改往日油头粉面的面首形象,努力结交那些知名文士,从事丛书的编撰。 名诗人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等人,皆依附于张易之门下。就连那些青年士子,也有许多人是出自于张易之府门,他们将武则天的面首视为自己的宗师。此外,负有才名的殿中侍御史郑偣、冉祖雍、光禄丞宋之逊等人,也成了张易之的党羽。 张易之、张昌宗的出现让日渐老去的武则天得到新的欢愉,此时的她需要的是男人的臂弯,在疲倦的时候可以依偎。武则天之所以如此,只是从精神上蔓延出来的一种否定衰老的意念。 “二张”也准确把握了这种意念,他们把自己转化为一道清冽的溪泉,滋润着老妇人那日渐枯竭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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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像是一场循环游戏,老人与孩子有着很多相似之处。 武则天对“二张”的依赖,又何尝不是一种孩童似的依恋。他们在一起,时时会无休地讲着稚气的、可笑的民间神话。有时,他们会在女皇帝的怀中睡着,同样,女皇也会在他们的依偎中沉沉睡去。 由于接近,也由于几乎是全部的时间在一起,“二张”自然而然地会接触到朝中政事,他们有时会和上官婉儿一起协助武则天处理事务,他们无意间会看到许多密件。 有不少密件是和他们兄弟有关的,“二张”从来不为自己作解释,也从来不避讳人们对自己的攻击,好像那些密件与他们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将张昌宗赐爵为邺国公,也是由此而来的。武则天以为爵位能够保障情人的地位。爵位,再加上接触到大政的机密,张昌宗自然而然会为自己布下一场棋局,夏宫侍郎韦承庆、凤阁侍郎崔神庆、侍御史房融,也就势投向“二张”集团。每一个政治集团的建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张氏兄弟运用他们的权位,进行得却很顺利。 不用说那些用屁股指挥脑袋的朝中大臣,就连太子和公主都要争着抢着巴结张氏兄弟。为了能够在仕途上有所斩获,那些习惯了见风使舵的朝臣早就顾不得读书人的颜面。就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琢磨着如何攀附“二张”之时,也有人在寻找机会想要将“二张”拉下马。 朝廷中,昔日由狄仁杰引进之人以及由武则天自行识拔之人,渐渐地结合成了一个反对张易之兄弟的集团。 在过去,这一集团的斗争目标主要针对武氏一族人和其他的新进氏族。现在他们改变了斗争的方略,希望将围绕于武则天身边的核心人物逐个击破,先要集中对付“二张”。 由肃政中丞入为同平章事的魏元忠,结合凤阁舍人张说、宋璟,侍御史张廷珪,左史刘知几,正谏大夫朱敬则以及充司礼监的高戬,成为反对张氏兄弟的先锋。这时候,狄仁杰等首辅大臣相继离世,宰相班子中很少再有比魏元忠更有威信的了。 对于武则天宠幸“二张”这件事,魏元忠表现得比其他朝臣更为激烈,这完全是性格使然。他生来是一个暴脾气,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魏元忠是宋州宋城(今河南商丘县南)人,当太学生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性格刚直之人,从来不去跑关系走后门,做买官要官的事,因而多年未得征用。当时有左史江融,写了一本《九州设险图》,备述古今用兵成败之事。魏元忠从其学,由于学习刻苦,天赋又好,终于成就了一位有着卓越军事才能的文人。 他与娄师德、裴行俭相类似,都走文武兼备之路。 仪凤年间,吐蕃侵扰,他向朝廷投密信言事,长篇数千言表现其雄才大略。他历数前朝治乱与君主用人的关系,也大胆地指出本朝用人和赏罚的得失,尤其论述了对吐蕃作战的应有方略。其论宏阔,大气磅礴,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 他的表现很快得到了高宗和武则天的赏识,授秘书省正字之职,入值中书省。不久,又迁任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在平定徐敬业之乱中,武则天让他担任李孝逸军的监军。武则天对他认识极准,魏元忠果然极有军事才能,给李孝逸献计无不成功。平乱之军能不失时机地进军,迅速取得胜利,和魏元忠的献策关系极大。 魏元忠就此立下汗马功劳,也表现了他非凡的军事天才和果勇的作风。平乱后因功授司业正,不久迁洛阳令。当时酷吏横行,他先后数度受害,首次入狱因平叛有功,被武则天救下,流放岭南。一年多后刚被召回任御史中丞,又被来俊臣拘陷。面对屠刀他依然神色自若,毫无畏惧之色,这次又被武则天在刀口豁免,流放费州。 后来他又被重新起用为中丞,不到一年被酷吏侯思止陷害,结果又一次被投进大狱,在狱中大骂酷吏侯思止不止。 武则天爱惜他是一个人才,仍然没有杀他,将其流放于外地。酷吏垮台后,武则天再一次恢复了他的官职。武则天对魏元忠屡次被卷入重案而不解,问他原因。他委婉地回答,自己身为头鹿,酷吏欲烹美羹,所以才会屡屡遭到迫害。 一个人在官场上如过山车似的这么来回折腾,可以说是九死一生。按道理说,他的内心也应该能够做到云卷云舒、宠辱不惊了。可所有的经历对魏元忠来说,最后都没有转化为内心的城府。要想将一个性格刚猛之人修炼为彻头彻尾的官场上的圆滑之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圣历二年(698),武则天升魏元忠为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并命他为检校并州长史,任天兵行军大总管,让他防御突厥。同时又将其迁升为左肃政台御史大夫,检校各州长史、同凤阁鸾台三品,成为出将入相的权要。 魏元忠与狄仁杰相比较,缺乏后者的机智和通融,因此治理政务军务、对上对下,可以说刚猛有余,而柔韧不足。如果他能够像狄仁杰那样懂得官场的变通之术,四两拨千斤地处理矛盾,他应该可以走得更高。 可惜他没有选择走别人的路,而是依然走自己的路。 魏元忠与狄仁杰都是高宗朝后期帝国官场上崭露头角的人物。魏元忠在平定徐敬业叛乱中立了功,狄仁杰则在宁州及豫州刺史任上有着良好的表现。 狄仁杰官至宰相,魏元忠则是御史中丞。他们都曾经受过酷吏的残酷迫害,魏元忠被迫害的次数尤其多,连武则天也称其“累负谤铄”。恐怖政治结束后,他们都在相近的时间内被起用。起用后,都曾经做过副元帅。 二人的政治经历虽然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但是他们在性格上却大为不同。狄仁杰属于刚中带柔型,而魏元忠则是刚烈有余。当年魏元忠被酷吏侯思止逼迫时,毫无惧色与之周旋,甚至说出决绝之言。他说:“你要我魏某人的头颅,只须拿锯子来锯就好,何必强迫我认罪。” 武则天对二人的信任程度也不在一个层面上,狄仁杰死后,武则天不由发出“朝堂空矣”的感慨之言。其实若论才能,魏元忠不在狄仁杰之下,这一点武则天也是心知肚明的,可她为何会说出朝堂无人之类的话?一是表现了武则天对狄仁杰的依赖之情;二是表现了武则天对朝中无人可用这样一种局面的失望情绪。 武则天谋求治国人才时,只是征求了狄仁杰的意见,而避开了魏元忠,这说明武则天对魏元忠并不十分倚重。 久视元年(700),也就是狄仁杰离世这一年,魏元忠年仅六十三岁,而狄仁杰推荐的张柬之已经七十五岁。在正常情况下,狄仁杰故去之后,魏元忠应是主持朝政最为合适的人选,但狄仁杰却没有推荐他。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狄仁杰已察知武则天对魏元忠并不十分信任。如果他极力推荐魏元忠,难免会引起武则天的猜疑。于是,狄仁杰才会挑出一个名望和资历都不及魏元忠的张柬之。 就与“二张”的关系而论,魏元忠与狄仁杰也大有不同。狄仁杰有时为了顾全大局,对“二张”持虚与委蛇的态度。魏元忠则不然,他毫不掩饰对“二张”的敌视态度,并大张旗鼓地与他们进行斗争。不同的性格决定了不同的态度。可是在武则天看来,反对她所宠幸的男人,就是反对她这个女皇。 狄仁杰和魏元忠都曾经劝谏过武则天,但却收到了不一样的效果。结果成全了狄仁杰一世良相的美名,而魏元忠却捞了个一根筋的称呼。 对于宠信“二张”这件事,不同之人有不同的解读。狄仁杰等忠于李唐的旧臣们看到,武则天还是能正确处理为政与自己私生活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宠“二张”而耽误了政务,当然也不会因为朝政而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尤其能让狄仁杰等人可以接受的是,这时候的武则天已是高龄,高宗离世十几年,身为万乘之君,她毕竟是一个孤独的老妇人。日光之下,她用权力将自己武装到“牙齿”,可是等到黑夜降临,附着于人身上的那些身份符号逐渐隐去,孤独感像是万虫噬心。 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养几个宠伴,打发一下晚年的寂寞时光,又能算什么事呢? 作为一个帝王,三宫六院、佳丽三千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想一想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大臣们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女皇毕竟也是皇帝,作为皇帝难道就不能有几个男宠?总而言之,作为武则天所信任的股肱大臣,大部分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换位思考,应该有所理解。 狄仁杰虽然也经常找机会劝谏武则天,但他并没有采取激烈的手段。武则天能够理解老臣们心中所想,也能够分清现实的重点,君臣关系多年来还算融洽。所以狄仁杰去世时,武则天才会当着众官员的面,大哭不止。一代铁血女皇,也是血肉之躯。 尤其让大臣们感到高兴的是,晚年的武则天性格变得温柔而有趣。大小事任你劝谏,也不再动气发火。即使是关于“二张”的劝谏,只要不是当面冲撞让她下不了台,她也能坦然接受。如宰相韦安石,就曾经当着武则天的面,逐走“二张”的友人四川宋霸子等商人。 武则天非但没有加罪,还表扬韦安石能够秉公执法,敢于直言相谏,这种风度让在场的官员无不为之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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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死后,面对空荡荡的朝堂,武则天的政治热情锐减。其实朝堂并没有如武则天所言的那样“朝堂空矣”,其实还有不少可堪大用的贤良之才。可是对于武则天而言,狄仁杰之后再无狄仁杰,没有一个让她可以放心地将政治权柄交于他手的宰相了。 武则天不得不每天临朝勤政,身心也极度疲倦。连皇帝都厌倦于朝政,就更不用说那些朝臣,朝堂上的气氛也随之松懈下来。虽然偶尔还会有突厥及吐蕃侵扰边境,但很快就不了了之。朝臣们最为担心的皇嗣问题也慢慢安定下来,近来也没有造反或忤逆事件发生,君臣好像都沉浸于“太平盛世”的慵懒气氛之中。 就在这表面上太平无事的时期,武则天的内心却感觉无比空虚。有张昌宗、张易之陪侍的内宫宴会,比以前更热闹,也更加频繁。在宠幸“二张”这件事上,魏元忠与武则天之间再度爆发了正面冲突,魏元忠让九死一生的自己又死了一回。 事情的导火索是一次与“二张”兄弟有关的人事安排,在这次人事安排会议上,武则天事先就已经内定了张易之的兄弟、歧州刺史张昌期为雍州长史。 既然内定,就不需要再摆到台面上来商议。可武则天还是把这件事拿到朝堂上来征求宰相们的意见,这等于把球又踢给了宰相们。 武则天都已经默许的事,拿出来讨论不过是走走过场。宰相们都清楚官场上的潜规则,无人提出反对意见。可魏元忠却不吃这一套,既然是廷议,那就应该有不同的声音。于是,他上前发出了一句与其他人不同的声音,他说:“张昌期不配当长史!” 这句话虽然让人感到震惊,但并不令人意外。震惊是因为魏元忠得罪之人是“二张”,对抗之人是当今圣上;不意外,是因为这句话出自魏元忠之口。 武则天问其原因,魏元忠回答:“张昌期不懂政事,以前任职歧州,当地农户都跑光了。雍州是京畿地区,事务重大,薛季昶精明强干,应当由他来担任。”魏元忠所说的话虽然不中听,但说的是事实情况,句句在理。武则天只得中止对张昌期的任命,改派薛季昶为雍州长史。 如果不是性格因素,武则天还是很看重魏元忠的。武则天重用了他推荐的薛季昶,让薛季昶做右御史台谏议大夫,充山东道防御大使,节制幽、沧、瀛、定、桓等州诸军,以防突厥。 武则天这么做,让魏元忠产生了错觉,他认为自己在武则天心目中还是有足够分量的,自己还可以实现更多的想法。于是魏元忠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向武则天面奏:“魏元忠蒙皇上和先帝看得起,屡受皇恩。今天武皇您又让我位极人臣,当上宰相。我压力很大,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让我惭愧的是没有尽到一个宰相的责任(尽忠死节),让一些小人亲近皇上,这是我的罪过啊!” 武则天和大臣们心里也都清楚,魏元忠这句话的矛头直指武则天身边的那两个跳梁小丑。朝臣们并不惊讶,因为这已经不是魏元忠第一次这么做。 当初魏元忠还是洛阳长史的时候,就不将张氏兄弟放在眼里。当时洛阳县令张昌仪仗着是张易之、张昌宗的弟弟,每次到都督府都直接往长史的办公室闯。魏元忠当了洛州长史后,张昌仪还想那么嚣张,结果被魏元忠当面呵斥出去,让他规规矩矩地到院子站着听候指示去了。 有一次,张易之的奴仆在街头行凶,结果被魏元忠抓到,直接就给乱棍打死了。当年尚且无惧二人,如今当了宰相之后,就更没有必要怕他们。 武则天显然很不高兴,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她的眉头却紧锁起来。 张易之兄弟见魏元忠揪往他们不放,更拿出了“尽忠死节”的架势要和他们缠斗到底,别看二人平日里活得尊贵无比,也乐得逍遥自在,可谁又能真正了解他们内心的真实感受?在外人看来无限风光的背后却暗藏着深刻的危机感。 张氏兄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和魏元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更不可能同殿称臣。他们总有一天会走上角斗场,你死我活才是最终的结局。在“二张”愤怒的情绪背后,还有一层深深的恐惧。他们的风光来自于武则天,附着于武则天,然而这时候的武则天已经八十岁,随时都有离开这个世界的可能。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们会不会如同失去父母的孤儿般被抛弃在这冰冷的后宫?答案是肯定的。 更何况,现在武则天依然健在,魏元忠这个老儿又死死地盯着他们,像一只饥饿的狼随时扑上来用尖锐的爪子将他们撕个粉碎。如果想要摆脱这种恐惧,他们就要尽快抢得先机,以除掉这个让他们夜夜做噩梦的魏元忠。 他们心里也清楚,不光是以魏元忠为首的朝臣们有生吃他们的心,就连李唐皇室和武家那些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魏元忠既是宰相,又是太子左庶子,算是东宫的僚属,与太子交情匪浅。 “二张”兄弟已经通过武则天的手间接杀死了太子的一双儿女,太子又怎能不恨他们?万一太子有朝一日当了皇帝,魏元忠是他东宫的官僚,肯定还得当宰相,到那时君臣两个都看不上我们,日子还怎么过啊?干脆制造一个案子,将魏元忠给拖进来,顺便也把太子拖下水,一箭双雕。 他们决定借武则天之手先除掉魏元忠。可是魏元忠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有智慧、有功劳、有资历,还有两次在鬼门关前大难不死的经历。既然台面上除不掉他,那就只有在背后找机会。作为武则天的枕边人,想要除掉敌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魏元忠以前对“二张”的攻击,仅限于他们的家奴或堂兄弟,如张昌期之流,并没有直接针对“二张”本人,“二张”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是这次与往日不同,魏元忠直指他们是君王身边的小人,大有清君侧的意思。这样的严厉措辞让“二张”无法忍受。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们不得不采取报复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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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三年(703),逐渐老去的武则天,行动越来越不方便。 武则天的身体正在逐渐迟钝僵化,精力也在一天天地衰退,可一颗帝王之心仍在跃动不已。这注定了她仍舍不得放手对整个帝国的掌控。如果说权力是毒药,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解药。 这一天,武则天正躺在龙床上闭目养神,只有“二张”环伺在侧。张昌宗一直处于不安静的状态,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这一切又怎能逃过武则天的眼睛。 “六郎,有什么心事说出来让朕也听听。”武则天说道。 张昌宗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对武则天说:“魏元忠凌强欺弱,皇上还以为他是我武周朝的能臣大贤,屡屡袒护于他。如今养虎成患,这个贼子终于露出反状来了。” 一听有反状,武则天的手不由抖动了一下,她赶紧抓住张昌宗的手,急促不安地问道:“何来反状?谁人谋反?” 张昌宗知道,普通的政治事件已经无法刺激武则天困顿麻木的神经,唯有谋反才能起到作用。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才缓缓道来:“魏元忠与司礼丞高戬私下密谋,‘主上老矣。吾属当挟皇太子。可谓耐久。’” 不听则已,一听此言,武则天再也无法安神静气。她微闭的双眼突然变得神目如电,杀机浮现。她说:“魏元忠数度流配,朕不以为责,又数度将其召回朝堂,委以重任,何又负朕如此深?” 武则天最痛恨的就是谋逆这档子事,魏元忠性格刚烈,敢做敢当,又对她宠幸“二张”之事耿耿于怀,听到张昌宗的密报,不由不信,她便对魏元忠产生了警惕之心。作为帝王,武则天对魏元忠这样的下属始终是爱恨交织。朝堂之事的确需要仰仗于他们,因为他们的执政才能要超出一般的官员。但他们又让她头痛不已,因为他们也的确有个性。 魏元忠是文武兼备之臣,在朝中的势力很大,威望也很高,可以说是百官之首。如果真像张氏兄弟所说,他要发动叛乱,祸起萧墙,那后果真是难以想象。 魏元忠和“二张”较劲,这是朝堂内人人都能看出来的。“二张”陷害魏元忠,也算是正常的权斗。至于司礼丞高戬被拉进来,也不是无缘无故。高戬是因为经常有事没事训责自己的属下张同休(“二张”的哥哥),因而得罪了“二张”。打狗还得看主人面,由此可见这兄弟几人在高戬心目中也没有什么地位可言。高戬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那就是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的情人。 张昌宗的话让武则天再也没有心思休息,这件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她下令先将魏元忠和高戬控制住,这一次她要亲自审问。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更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尤其是对待魏元忠这样的重臣更要慎之又慎。武则天要求“二张”与他们明天当庭对质,这让“二张”多少有些意外。他们以为,武则天会将魏元忠和高戬直接定案下狱,因为以前类似的冤狱太多。 次日辰时,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御审就准时开始了。朝堂之上,武则天一脸的威严肃穆,端坐于龙椅之上。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和诸位宰相分坐两旁。 御审先由张昌宗站出来指证:某年某月某日,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魏元忠到礼部视察,司礼丞高戬负责接待,俩人立于司礼府的二楼上,指点着皇城说出了那句大逆不道之言:“主上老矣。吾属当挟皇太子。可谓耐久。” 对武则天来说,没有比“年老”或“退位”此类言语,更让她心有所忌的了。更何况,如果这番话是实,那么他们此种商议,正是要鼓动太子李显篡夺天子大位。再联想到平日,魏元忠经常说出的那些带刺的话语,和对张氏兄弟过分露骨的攻击,更何况魏元忠本来就是一个执着如铁的硬汉,这种事也并非不可能。 张昌宗的这番诬告之言,让武则天陷入到一段不愉快的回忆当中。 永昌元年(689),魏玄同与裴炎结交,时人就将他们的关系形容为“耐久朋”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一种政治关系,裴、魏二人因此组成了政治上的小集团,阴谋颠覆武则天的临朝称制,企图将李旦推上皇帝宝座。 后来,酷吏周兴诬陷魏玄同,说他在私下与裴炎说过:“太后老矣,须复皇嗣。”武则天听后大怒,于是将其赐死于家中。 魏元忠显然也想到了当年这件血案,他死死地盯着张昌宗,恨不得冲上前去扼住对方的喉咙。此时的魏元忠已是六十八岁的老人,白发皓首,性情耿直。自从太学生时代起,他就是一个不畏强权的汉子,不管是面对何等权贵势力,他都会坚持自己内心的信念。更何况,他有平定徐敬业之乱以及对突厥、吐蕃之战立下的赫赫战功。 在酷吏横行之时,他屡受诬告,就算是被判了死刑绑缚刑场,面对刽子手的血腥刀锋,他也能泰然自若。由于敕命,得以保全性命流放边地,他也能忍受苦难。如今登上宰相宝座,出将入相,却要以老迈之躯对抗女皇身边年轻而妖媚的张氏兄弟。 “二张”在这里同样用了“耐久朋”,将魏元忠的名字,巧妙地与裴炎联系在了一起。将魏元忠与裴炎画上等号,很符合武则天对魏元忠的印象。武则天曾称裴炎为“受遗诏伉扈难制”的老臣,而魏元忠也是一位口口声声自称“臣承先帝顾眄,受陛下厚恩”的倔强老臣。 被“二张”指控的另一人物是高戬,他是太平公主的情夫。“二张”的指控名义上指向魏元忠与高戬,但牵涉到的还有太子李显与太平公主二人。牵涉到的人物,比起被指控的人重要得多。在这里,让人隐约可见武三思的黑手。 “二张”一口咬定魏元忠、高戬说了那句忤逆之话。魏、高二人就矢口否认。一时之间,双方唇枪舌剑。本来就是没影子的事,想要坐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二张”现在是借武三思的头脑进行思考,对于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族人来说,如果魏元忠“驱张”成功,自己夺取储位的图谋将更加难以实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定下反客为主的计策,污蔑魏元忠等企图抬出李显,强迫武则天退位。 武则天对李显、李旦兄弟,早就有一种疑惧心理。这种心理,时强时弱。弱时,母爱就会流露出来,李派的意见就能听得进去,恐怖政治就不容易再演;强时,仇恨之心随之复苏,武派的意见就会占据上风,恐怖政治便得以趁机出笼,李显的储位就难以稳定。 所以,“驱张”和“反驱张”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李显的储位问题。 虽然张昌宗和张易之无中生有,但他们打的却是有准备之仗。他们推出了一个证人,这个人就是张说,一个在仕途上有着无限光明前景的年轻人。在此之前,二人就找到了凤阁舍人张说,许予高官,让他出来做伪证。 张说是个年轻官员,又是奉宸府的成员,平时同张氏兄弟关系很好,加上有高官引诱,就同意站出来作伪证。当二张提出让张说出来做证时,武则天点头同意,当即传令让张说上殿对证。 张说,字道济,祖籍范阳,后举家迁徙至河南洛阳,他是垂拱四年武则天殿试录取的第一名。王孝杰讨伐契丹,张说在王孝杰军中充任管记。王孝杰兵败,张说来到洛阳,向武则天奏明失利经过。契丹南犯,张说又随武懿宗出征。武懿宗声名狼藉,张说还专门著《论神兵军大总管功状》,为其开脱。 武则天对张说还是很欣赏的。现在“二张”兄弟提出他这么一个证人就是想让谎言成为事实。其实张说还有另外一个重要身份,那就是《三教珠英》编委会的成员。由此可见,张说是张氏兄弟的人,又很得武则天的信任。 张说是个聪明、有才华的年轻人,擅长写诗赋文。三十五六岁的他就当上了凤阁舍人。 当时场面相当严肃,武则天亲自主持这次对质,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及诸宰相在一边旁听。此时的宰相有苏味道、李迥秀、韦安石、李峤、朱敬则等人。 苏味道是著名的骑墙派,当时号为“模棱手”。李迥秀则是“二张”母亲臧氏的情夫,李峤则是个滑头的文人。宰相中间,比较正直的只有韦安石和朱敬则二人。 一大群朝臣,站在殿外玉阶下边,在等候对质的结果。 张说此时也站在殿外玉阶下,内心惶恐不已。当他正要上殿的时候,一些正派的朝臣拦住了他,陈说利害,解析忠奸,让他不要做出卖灵魂的事。 张说的同事,同为凤阁舍人的宋璟首先开口。宋璟举进士时,只有十六七岁,从高宗朝末至武周中期,他在政治上均无所表现,他一生的重大表现,便是从这次对质事件开始。 宋璟对张说说道:“道济啊,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苛免!若获罪流窜,其荣多矣。若事有不测,璟当叩阁力争,与子同死,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举也!” 这是在告诉张说,一个人的名节最重要,你可以欺骗人,但是你不能欺骗鬼神,你做什么事,鬼神都在那儿看着呢。所以啊,你千万不能党附奸佞,来陷害正人。如果你因为这件事得罪了皇帝,即使被流放边疆,那也是很荣耀的事啊。 左史刘知几也劝说道:“无污青史,为子孙累!”刘知几是当时的史学家,这句话等于在威胁张说,笔杆子在我这儿掌握着。如果你要敢做对不起魏元忠的事,我就用白纸黑字将你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让你遗臭万年。 劝说张说的还有殿中侍御使张廷珪,他用《论语》中“朝闻道,夕死可矣”来劝勉张说。 这些官员你一言我一语,使张说大受刺激,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张说内心纠结着就进殿了,武则天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说半天没有说话,他不说话,魏元忠沉不住气了,就冲着他嚷起来:“张说,你小子也想和张昌宗一起陷害我吗?” 张说皱了皱眉头说:“魏公,你还好歹还是个宰相,怎么像个街头巷尾的市井小人?” 他这么一说,张昌宗急了,指着张说道:“你说啊,那天你听见什么来着?你快说啊!” 张说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着武则天说:“陛下啊,您看今天这场面,张昌宗在您面前尚且如此逼迫于我,可见在背后他得多嚣张啊!今天当着您的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我得说一句实话,我从来没有听见魏元忠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那都是张昌宗在逼我做伪证!” 张说的话一出口,朝堂之上瞬间就炸开了锅。“二张”不由得气急败坏,指着张说对武则天喊道:“武皇,张说与魏元忠同反!” 刚才还说张说可以为自己做证,现在又说他跟魏元忠一起谋反,这也太儿戏了。 武则天对“二张”的表现也不满意,就追问张易之兄弟:“你们凭什么说张说和魏元忠一起谋反啊?” 这一句话本来是张氏兄弟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 但张说的临阵倒戈,并没有让张易之、张昌宗乱了阵脚。要不怎么说张氏兄弟能成为武则天身边的宠儿,其他控鹤府的文人只能写一些歌功颂德的应景文章呢。 张易之说:“我曾经亲耳听到张说跟魏元忠说,您就是当今的伊尹和周公。那伊尹是什么人啊?伊尹流放了自己的主君太甲。周公是什么人呢?周公长期摄政把主君都给抛到一边去了。张说这么说不就是和魏元忠一块儿谋反吗?” 张说听着张易之的解释,脸上并无愤然之色。等到张易之说完,张说不紧不慢地奏道:“陛下,当年您任命魏元忠当宰相的时候,我前往祝贺,确实勉励他要向伊尹和周公学习。我为什么让他们学习伊尹和周公呢?因为伊尹辅佐商汤成就商朝的霸业;而周公呢,他是辅佐周朝的几代君王成就周朝的霸业,这都是千古忠臣啊。陛下任命宰相,要是不让他们学伊尹和周公,您还让他们学谁啊?我这样说有什么错吗?” 张说的一番话,让张氏兄弟哑口无言,于是他越发起劲,继续道:“我又怎会不知道‘二张’今日气焰熏天?如果我依附他们,就可以当上宰相,而如果我同情魏元忠的话,可能马上就要人头落地。可是神明在上,我张说不敢附和小人。” 如果不是在朝堂之上,估计此时早就掌声四起,欢呼声一片了。 张说的表现的确超出了宋璟等人对他的期望。估计连张说自己都忘了是应张氏兄弟之邀来给他们做伪证的,临阵倒戈,让对方防不胜防。 武则天这时候已经看出了端倪,自己的两个小情人被朝臣们耍了。张说这种做法让武则天的心里很不痛快。她看着张氏兄弟在群臣的围攻之下左支右绌,觉得自己的权威也受到了某种挑衅。一个皇帝如果连自己所宠爱的人都保护不了,那么还不如退位。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谁都知道是张昌宗在诬陷魏元忠等人了。 武则天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也看出张氏兄弟是在诬陷魏元忠,可她还是要站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张说反复无常,称魏元忠为伊、周,在张易之面前又说他谋反;先说魏元忠反,又说张易之诬陷,应该把张说和魏元忠押起来一起审讯。 隔了几日,武则天又将张说从牢里拉出来审问,张说仍然梗着脖子不改旧词。武则天不禁恼羞成怒,即命诸宰相与河内王武懿宗共同审理此案。 武懿宗见女皇已八十多岁的高龄,浑身是病,朝不保夕,在皇位上也待不了多久了。在诸宰相的有意暗示下,武懿宗不免为自己的将来着想,也不敢动粗的,升堂问了几回,见问不出什么新东西,仍旧把案子往上一推了事。 张说横下一条心,打死都不改口供,怎么问还是坚持说魏元忠不反,是“二张”兄弟诬陷。 在这次事件中,如果说张说自身的正直、勇敢等美德是产生反应的化学品的话,那么宋璟等人激励的话就是催化剂,这次化学反应的结果彻底打乱了“二张”的计划,不光救了魏元忠,也成就了张说的美名。 在这次事件中,宋璟等朝中重臣抱团与“二张”对抗,可见人心所向。

5

朝堂上的气氛越来越沉重,急需有人打破这种沉闷的气氛,吹进一些清新的风。就在此时,有人提出“皇上应尽早让位于太子”的想法。虽然每个人的心头都有着共同的期许,渴望李唐的复国梦想早日实现,可是百官之中,还没有人敢把这件事说出来。 正谏大夫朱敬则首先递上奏章为魏元忠、张说申诉。与平民相差无几的从九品官员苏安恒也递上了奏章。奏章的内容让朝臣们大吃一惊,尽管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是这么想的,可最后还是被从未列入考虑的人占了先机。 苏安恒来自于习艺馆(当初称为内文学馆),馆内的内教博士是从九品下,是流内官的最低一级,一般朝臣对他们总有几分轻视。 如此有分量的奏疏,却被他们占得先机,这让大部分朝臣感到羞愧难当。 同样是奏章,同样是为魏元忠等人申诉,苏安恒的奏章要比朱敬则的奏章来得更加猛烈。朱敬则的奏章主要是说魏元忠忠诚正直,张说也没犯什么罪,如果处罚他们,会让天下人失望。 苏安恒的奏章就激烈得多,对魏元忠的问题一带而过,矛头直指武曌本人以及张易之,说武则天刚登基的时候还像个纳谏的样子,晚年只喜欢那些说好话的人。忠臣们畏惧于张易之等人在朝堂不敢说话,私下里都很愤怒,而且赋税徭役太多使得老百姓精疲力竭,听信谗言、独裁专断使得赏罚失当,弄不好就要引起政变。 苏安恒来自于后宫习艺馆,他却突然上奏劝告武则天主动让位于太子李显。这道奏疏犹如一道晴天霹雳,重重地震响于每个人的心头。张易之这帮人看到苏安恒的奏章之后也是勃然大怒,都劝武则天杀掉苏安恒。此前,苏安恒要求武则天返政于太子的奏章写得也是锋利如刀,武则天终究还是没有杀他。 一个从九品的内官,为什么会有此突发性的谏言?事前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受人唆使,也就是说此举是他的一种自发性行为。武则天在阅完奏文之后,并没有如朝臣们所想象的那般愤怒,更多的是发自心底的震惊。 狄仁杰死后,所有的朝臣都摆出了明哲保身的姿态。在这种情形下,竟然有一个区区从九品的内官,敢于站出来挑战圣威,勇敢地上陈“逆耳”的忠言。 武则天私下召见了苏安恒,当面赞扬了他的勇气和直言。这让本来已抱着必遭诛杀或流放信念的苏安恒感到意外。他已私下与亲友们做了临终道别,做了赴死的准备。 在此之前,武则天之所以会给予狄仁杰最大程度的信任,是因为她知道,狄仁杰全无逼自己退位的意思和计划。 这一次意外地收到最低级别官员劝告退位的上奏,武则天隐隐地感觉到,一旦处理不当,很可能会造成无法收拾的混乱局面。权衡之下,武则天认为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以不在意的态度,任它不了了之。 在朱敬则和凤阁舍人桓彦范、著作郎魏知古的担保下,武则天最终还是放过了苏安恒,展示了一位君主的度量。 谁都知道,只要武则天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她就不会放弃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周帝国。所以,不论是为了呼应“天命”,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权力欲望,这都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让步。 经苏安恒这么一闹腾,武则天再也没心思审讯魏元忠和张说等人了。在苏安恒的奏文里,关于“二张”半句话也没提到,这算是有自知之明,或许这也是救他一命的关键所在。不过正是从这份奏折,武则天才真的警觉起来。 原来魏元忠等人并不是只想除掉张氏兄弟这么简单,背后或许有着更大的阴谋。魏元忠下狱,那么多人跟着蜂拥而上,要与他一起赴生共死,尤其是那个低级属官苏安恒说出的那么一番揭露她的话。 最后的审判结果下来了,张说和魏元忠等人一并治罪。魏元忠被贬往高要(今天的广东地界)当县尉,从宰相直接被贬为副县长。张说和太平公主的情夫高戬也被流放到岭南。 垂暮之年的魏元忠,第四次踏上流放之路。 临行前,他得到了一个向武则天辞别的机会。当双鬓已染白霜的魏元忠,身着便装,迈进大殿的那一刻,武则天心中有了隐隐的悔意。应该说,狄仁杰之后,她有意将魏元忠视为自己的股肱之臣,可是…… 武则天忙令近侍给魏元忠赐座看茶。魏元忠虽是被贬之人,但她要给予一个老臣应有的尊严。魏元忠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喝了几口御茶后,凄然言道:“臣老矣,今向岭南,十死一生,陛下他日必有思臣之时。” “元忠啊,你把最后一句话说明白一些,朕有些不明白。”武则天不解地问道。 魏元忠用手指着缩在武则天身后的“二张”,愤然道:“这两个小人,终究是祸乱之根!” “二张”兄弟像两只受伤的四脚小兽,惊得屁滚尿流,赶紧下殿叩头如捣蒜,捶胸顿首,直叫冤枉,以此博取同情分。如果魏元忠这番话放在过去,武则天会认为这是对她的大不敬,对她权力的挑战。此时的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暴怒,可是对“二张”的爱怜之情还是会让她失去应有的理性。 魏元忠的临别赠言,激起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内心的仇恨,他们决心全力反扑。 武则天望着魏元忠离去的背影,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踉跄了几步,若有所失地说:“元忠真的走了吗?”这句话让不由让我们想起,狄仁杰死后,武则天的那一句“朝堂空矣”的喟然长叹。 为了保障“二张”兄弟不再受到来自朝臣们的无端攻击,武则天尝试性地将一些权力递交到他们手中。放在以前,即使是在酷吏政治的巅峰时期,她也没有将权力单独授予来俊臣等人。酷吏只有在奏闻和受到委托之后才可以行使权力。 至于狄仁杰,也只是取得了在原则之下便于行事的权力。这么做,等于武则天授人一柄剑,而剑柄依然掌控于自己的手中,可是这一回与过去有着很大的不同。 武则天给予张氏兄弟的权力,是完全授权,是将整个权力的剑柄交于张氏兄弟之手。武则天此举,并不是从理性出发,而是缘于感情。张昌宗曾经抱住武则天的腿流泪不止,倾诉自己处境的险恶。一向以铁齿钢牙示人的武则天开始为自己的两个小情人着想,容许他们将亲近之人安置于权力系统内部,在朝中结党,容许他们大肆排除异己。 最先感受到武则天性情变化的并不是那些朝中大臣,而是随侍身边多年的上官婉儿。对于武则天的这一项措施,上官婉儿也感到万分诧异,她不无悲观地想道:那个让自己熟悉的武皇已经回不来了。 殿中侍御史王晙还想上殿替魏元忠申诉,宋璟拦住他说:“元忠幸得全身而退,你再多说,引起武皇震怒,不知会有怎样狼狈的收场!” 王晙说:“魏公以忠获罪,我以义再奏,即使也被发配流放也在所不辞!” 宋璟也长叹道:“我不能为魏公申理,深负朝廷啊!” 魏元忠离京时,太子仆(掌管太子车與、乘骑、仪仗的官员)崔贞慎等八人为他在效外饯行(因魏元忠兼太子左庶子)。 张易之兄弟听说了这件事,便化名“柴明”投信铜匦,密告魏元忠与崔贞慎等人谋反。武则天又令监察御史马怀素进行调查。 武则天甚至认为,身为朝中首辅大臣的魏元忠,又在太子东宫担任重要职务,生死攸关之际,急中生变,极有可能做出不轨之事,她想借此查个水落石出。马怀素查案时,她同时派人监督、催促,以防包庇作弊。 马怀素很快上奏说:“崔贞慎等人仅为饯行,并无反状。”并提出让柴明出来与崔贞慎等人对质。武则天闻奏说:“我并不知柴明是何许人,你也不必让他们对质,只要根据密状报的案情审理就可以了。” 马怀素说:“实情就是送行,没有其他的事发生。” 武则天大怒,说:“你是想纵容他们造反吗?” 马怀素说:“臣不敢!魏元忠以宰相被谪,崔贞慎作为故旧相送,要诬陷他谋反,臣不敢这么做。西汉时栾布上奏赦免彭越,汉高祖不认为栾布有罪。何况魏元忠的罪名实情和贬官的处理都不如彭越重,难道陛下还要杀死送他的人吗?陛下自操生杀大权,欲加之罪,陛下亲自断案好了。而如今既委臣审理,臣不敢不据实上奏。” 武则天听后口气缓和了些,说:“他们一点罪也没有吗?” 马怀素说:“臣愚昧无知,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罪状。” 武则天见马怀素说得句句有理,对答如流,神态自若,觉得所奏应该是实情,便心中释然,不再审问崔贞慎等人。 其实武则天又怎能不知,宠幸张氏兄弟有损天子威仪。但她认为,自己也是垂暮之年,让两个花样少年在身边给自己解解闷,打发余生的困顿时光有何不可,并不影响朝中大局。大臣们一般的劝谏,她能理解,也并不愤怒。 但是身为首辅大臣的魏元忠,自己又多年信任于他,非要以死相拼,她就无法容忍。加上张氏兄弟和密状告他造反,又有这么多人拿性命同他一同争斗,参与人又多是东宫太子的属官,这让武则天突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所以她才会揪住此事不放,一定要审个水落石出。 魏元忠乃一国宰相,竟因张氏兄弟这两个跳梁小丑而遭贬,实在是得不偿失。 第十六章 山雨欲来的无限悲凉 武则天由长安回到洛阳之后,整个朝廷的权力集团被分裂成为两大派系。一派攀附“二张”兄弟,是拥张派;另外一派反对“二张”兄弟,姑且称之为倒张派。 两派为了各自的利益,始终处于水火不容的状态。魏元忠一案让两派的争斗更加明朗,很多人跳出来表明自己的立场,生怕慢一步就跟不上队。 弄清楚这两派的人员构成,基本上也就可以梳理出神龙政变的前因后果。长安三年(703)九月的这场斗争,以魏元忠遭到左迁而告一段落。“二张”的计划只能算是成功了一半,魏元忠没有被杀,这让他们内心不安。可是圣旨已下,暂时也只能如此。他们继而又想,诚如魏元忠自己所说,他到了世界的边缘,瘴疠之地,年纪已大,已没有再回到京都之地的可能。 让“二张”内心暗自窃喜的是,在紧要关头背叛他们的张说,也被流放到了岭南,那里的条件更加恶劣。最大的敌人以及背叛自己的人都被驱逐到遥远的边境,朝堂上还有谁敢与他们作对? 这场斗争同时至少向朝臣们传递了两种可能性。 一是武、李并贵政策的失败。武则天提出这个政策的本来意图,是考虑到李显、李旦等与诸武在自己死后会走向决裂,从而引发政治动荡。而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武、李斗争已趋向白热化。 二是“二张”威权的动摇。想当初“二张”“权宠日盛,倾朝附之”,李重润、武延基等皇室成员,因私下议论而遭到武则天诛杀。但是现在,“二张”已没有先前的威风。 武派士族曾经想要依靠“二张”窃取皇权,现在他们见“二张”一天天地贬值,也只有另辟新径。 魏元忠的远贬,似乎是李派的失败,但武、张费尽心机,也不能将他杀死,也无法动摇李显的储君之位。魏元忠的下狱更是激起权力集团内部的轩然大波,长安城中街谈巷议,无不以此为题。无论朝野,都有人出面营救他。在朝者,如宋璟、张廷珪、刘子玄、桓彦范等人。在野者,如苏安恒等人。这难免会让人想起光宅元年朝士们营救裴炎的运动。但那一次没有成功,裴炎仍然被杀。而这一次,基本上是成功的。两下形势对比,光宅元年,武则天下定决心临朝称制。两年以后,她悍然推行了恐怖政策。而现在,且不说武则天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已不再有施行恐怖政治的精力,更为重要的是,武周朝的内部环境,已经不容她再那样做。勉强施行恐怖政治,只能促使李派士族提前实现政变。 当恐怖政治恣肆横行之际,宋璟、张廷珪、刘子玄等人均噤若寒蝉,闭门著书,他们并没有拿自己的头颅撞击恐怖政治的铁壁。这并不是说他们怯于前而勇于后,而是形势不同所致。不同的形势下不仅造就不同的人物,而在同一人物身上,先后也有不同的表现。 这场斗争是对李派力量的一次大检阅,也由此增进了他们的信心。既然“二张”的威势已经弱化,武派的力量也已经削弱,那么扩大战果,将“驱张”运动向前推进,就是可行之事了。 别看张氏兄弟是靠男人的美色起家,可拥张派中却不乏实力干将,很多人还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士子。那些平日里看上去有些气节的文人,却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这些熟读经史子集的士子们之所以能够抛却自尊为张氏兄弟鞍前马后,不外乎利益使然。很多文人官僚都是张氏兄弟的下属,彼此之间有关联。 张易之是奉宸府的头儿,奉宸府当时集中了许多文人墨客。这些文人墨客在身份上和“二张”兄弟有着相似之处,他们都是武则天晚年怠政的产物。 武则天晚年觉得该办的大事也办得差不多了,有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想法。一是包养“二张”兄弟作为男宠;二是搞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写诗,写字,让这帮文人陪着她玩儿。 这些人虽然是文人、大臣,但是也有着弄臣的色彩。在这一点上,他们和“二张”兄弟并无质的区别。除了文人官僚之外,以武三思为首的武家子侄,也是“二张”党羽的重要成员。 武三思以及他那些弟弟、侄子,最担心的是李显当皇帝,想要阻止李显由皇太子变成皇帝。谁才能阻止李显当皇帝呢?他们觉得只有“二张”兄弟有这个能量,所以他们想要借助“二张”兄弟阻挠李显当皇帝。同时武家的这些子侄们,他们在权力运用上并不张扬,反而显得谄媚。这其实也是武则天高压政策的结果,老压着他们,让他们觉得只有攀附武则天才有活路。发展到最后,凡是武则天宠幸之人,武家人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巴结。当年武则天喜欢薛怀义,武三思兄弟几个就放下尊严跟在后面为他牵马执镫做奴才;如今“二张”得宠,他们又来巴结“二张”。 自从魏元忠事件以来,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一族及朝臣们,对“二张”的态度显得更为殷勤。虽然只是表面上的顺从,但至少也像一阵风掠过,草木皆倒伏。 通过这个案子,很多正直的大臣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人反对“二张”。 这些大臣主要集中于两大部门。一是太子府和相王府。因为太子李显和相王李旦受到“二张”的直接威胁,所以他们的僚属为了保护主君,肯定看不上“二张”兄弟,这是一种天然的对立。 另外一个部门就是司法部门,包括大理寺、御史台、刑部等部门。武则天结束酷吏政治之后,司法部门汇聚了一批执法严明、正义感强的官员。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宋璟,也就是对张说进行思想教育的那个人。 宋璟是进士出身,在武则天的长安年间已经官至御史中丞,也就是御史台的实际负责人。 宋璟是个追求内心高洁之人,他实在看不惯围绕于武则天身边的那些弄臣,尤其是“二张”。他常常将自己比作梅花,凌寒独自开。他为官名声极好,老百姓称他为“有脚阳春”。也就说他这个人走到哪里,就把阳春三月带到哪里。对待与自己志同道合之人,犹如春天般温暖;而对待“二张”这样的小人,犹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有一天,武则天邀请有一定地位的朝臣在内宫举办皇家宴会。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仗着和皇帝亲近,坐到上座。他们坐好后,宋璟进来了。宋璟虽然从来没有巴结过“二张”兄弟,可“二张”兄弟平日里对他还是很敬畏的。 张易之一看宋璟走进来,赶紧站起身来让宋璟坐上座,一边让还一边说客气话:“宋公,你是当今第一人,怎么能坐于下首呢?快请上座,快请上座。” 没想到的是,宋璟根本不给他留面子,只是扭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下官才能低劣,地位也在诸位之下,张卿才是当今百官之中的第一人。” 这时候,有一个官员就出来打圆场了,就说:“宋公,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你怎么能管五郎叫张卿呢?” 这个官员虽然是为了讨好谄媚张氏兄弟,但也不是信口胡言。这里面涉及到唐朝人的语言习惯,当时的奴才都管主人叫郎。由于张易之、张昌宗受宠,所以很多官员称他们为五郎、六郎。没想到今天,宋璟突然冒出一句张卿来,所以这个官员就提醒他。 当时也有朝臣见到“二张”当面称其为“公”,因为这时候张昌宗已被封为邺国公,张易之也被封为恒国公,所以,称兄弟俩为“公”是当然之理。宋璟上下打量了插话的这位官员,然后手指对方,愤然道:“你又不是张易之的家奴,你怎么能管他叫郎呢?”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一些拥张派官员更是羞愤难当,脸色十分难看。这样一句极负嘲讽意味的话语,让现场的气氛十分尴尬。 拥张派和倒张派在当时确实是水火不容,势力也是旗鼓相当。 一方面拥张派里有很多的高官,包括一些宰相。由于“二张”的得宠,就连他们的几个弟弟也都跟着沾光做了高官,所以说“二张”的势力不容小觑。 与拥张派相比,倒张派的优势在于群众基础。也就是说,有正义感的大臣和在野人士是倾向于倒张的。他们的观点是,“二张”祸国乱政,倒张是为救国。 长安四年(704)七月,武则天带着“二张”从长安返回洛阳。第二天,武则天就下诏将张易之、张昌宗的三个堂兄弟收监。他们是司礼少卿张同休、汴州刺史张昌期、尚方少监张昌仪。三人均犯了贪污罪,案情牵涉到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 武则天在长安时,大概就已经收到对张氏兄弟的控告状。她感到事态重大,在长安处理不太方便,于是决定返回洛阳。其实洛阳老百姓早就开始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明他们的倒张立场。张易之、张昌宗当时整天藏于深宫,老百姓根本见不着他们的影子,更没有机会表达愤怒,可他们的亲属还是受到了牵连和打击。 就在这一年的年初,尚方少监张昌仪在洛阳刚建了一所豪宅。有一天,张昌仪刚刚起床,看门的人慌慌张张地就跑来向他报告,说他们家大门上被人写了一行字,什么字呢?“一日丝能作几日络”。这句话就是说,只能够用一天的丝线,能打几天的结子呢?言下之意,看你还能狂妄到几时? 张昌仪赶紧让人擦去,同时吩咐看家护院的一些人,晚上好好守着,抓住这个人,把他给我往死里折磨。当天晚上,各种保安措施都用上了,看门护院的人在外面守了一夜,却连个鬼影都没抓着。 第二天早晨,那行字又出现在了大门上,一连六七天都是这个样子。张昌仪被折腾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索性他也就不往下查了。 他抄起笔,在那行字之后添上了四个字“一日亦足”。你不是问我还能狂到几时吗?那我就告诉你,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天就要狂妄一天。这话说得活脱脱一副流氓嘴脸。 对付流氓最好的办法是用流氓手段,用写字这种文绉绉的方式,对张昌仪这种人来说毫无用处。留字之人,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自从张昌仪写了这四个字之后,门上再也没字了。 其实无论是倒张,还是拥张,其本质还是为了争夺未来的皇位继承权。就在这时,武则天收到了一份特殊的奏章。安平王武攸绪弃官,入嵩山隐居,并留下弃官表文。 安平王武攸绪在表文中解释自己如此做的原因,是担心武则天和武氏亲属们留他,如果不弃官,就无法面对武则天的挽留,因此,他只得采取弃官留表这种方式。武攸绪在奏疏中反复强调此举纯粹出自本性,与政事无关。 这突如其来的报告,加剧了武则天内心的忧虑,她不相信武攸绪出自本性一说。她以为,古往今来的隐士,十之有九都有其他的原因。同时,她从历史的记载获得了一个概念,凡是承平之世,隐士就少,一到乱世,隐士就多了起来。 她以为,在仕途中遇到困难,或者在政治上遭遇了不得已之事,才会让人想到归隐,而武攸绪在仕途上并没有遇到阻力,一定是政治上特殊的原因促使他隐退了。 是什么原因呢?武则天实在无法理解。在她的想象中,武氏一族荣显已极,顺遂也到了极点,没有任何理由能使他萌生退意。可是她转而一想,在昏昏然的武氏族人中能够出现一个孤标傲世者,也不是坏事。 武攸绪的离去,使武氏族人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无限悲凉。这是一个没有未来的时代,一旦武则天驾崩,武氏族人会走到什么地步,是可以预料,又无法预料的。武攸绪走了,为了躲避即将来临的暴风雨而走了。 武攸绪离职隐居带来的征兆,并没有引起武氏皇亲国戚和宠臣们的重视,他们继续为眼前的权力而倾轧斗争着。 多事的长安三年终于过去了。长安四年(704)春正月,在梁王武三思的建议下,毁了仅建四年不到的三阳宫,在万安山又修了一座兴泰宫。万安兴泰,新年新气象,取个好彩头。这是一项由朝廷拨巨款兴建的大工程。大工程就要由一位大人物来接手,宰相李迥秀在这时候登场了。 李迥秀是“二张”集团的重要成员,也是当朝宰相。他还有一个更加隐秘且艳俗的职业,张易之的母亲张太夫人的情夫。 自古以来,无论是做情妇还是情夫,也许一开始是建立在“权色交易”之上的,但人毕竟是有感情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很难说这还是一种简单的交易了。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年轻貌美的女子,可李迥秀却傍了个人老珠黄的妇人,内心的委屈可想而知,可他又无法拒绝。 张氏兄弟的父亲死得早,母亲阿臧守寡多年。不想母凭子贵,让不甘寂寞的阿臧春风二度。她居然看上了年轻俊秀的凤阁侍郎李迥秀,想要与之成亲,实际上也就是让他充当自己的面首。 当时武则天宠爱“二张”兄弟,对他们的母亲也是恩宠备至,封其为太夫人。除此之外,武则天还推己及人。她想自己已是古稀之年,见着年轻妖娆的“二张”还是欢喜得不得了。张氏兄弟的母亲比自己还年轻十岁,肯定也是如此,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武则天对才能、人品、容貌都相当突出的李迥秀也非常有好感。偶尔会召他和他的母亲到宫中,给予优厚的待遇。婢女出身的李母能够享受如此待遇,这让为人子女的李迥秀心中感激万分。当武则天要将阿臧嫁给他时,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李迥秀早有妻妾,但又怕为此事犯违敕之罪,让宗族及个人蒙受不幸。加上张易之的权力威逼,不得已才接受这项令他极为难堪的敕命。 李迥秀在武则天和张易之的双重压力之下被迫答应了这门婚事。可是,成亲当夜,阿臧满脸的皱纹、满头的白发,还是远远超出了李迥秀的心理承受能力。李迥秀虽然觉得有一种吃了死苍蝇的感觉,可他还是觉得这个事情有利可图,就奉旨做了张太夫人的面首。 张易之为母亲营造爱巢可谓煞费苦心。据《朝野佥载》上的记述,可以一窥当时的奢靡之风。“张易之为母阿臧造七宝帐,金银、珠玉、宝贝之类罔不毕萃,旷古以来,未曾闻见。铺象牙床,织犀角簟,鼲貂之褥,蛩虻之毡,汾晋之龙须、河中之凤翮以为席。” 就连太平公主看了以后,都不免生出感叹:“看他行坐处,我等虚生浪死!” 自从李迥秀转换角色成了阿臧的面首之后,官运亨通,一路飙升至宰相。 自古以来,承揽工程都是一个流油的肥差,无数官员趋利暴富深陷其中,但依然乐此不疲。而李迥秀又是一个无良文人,工程刚开始启动,就按捺不住地索受贿赂。结果被监察御史马怀素抓住了把柄,弹劾他贪赃受贿。 弹劾完毕,马怀素把贪污的证据往武则天面前一摊,人证物证俱在,李迥秀不认都不行。结果工程还没完工,李迥秀就从宰相的宝座上一头栽了下来,被外放到庐州做刺史。 魏元忠被贬的时候,众大臣力挺不止。可对于依附于“二张”的李迥秀,只有放炮庆祝。李迥秀上路的时候,无人送行,挺张派无人敢露面,大难还未临头就各自飞了。李迥秀的落马并没有引起“二张”兄弟的警觉,他们还在积极寻找新的生财之道。 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只有财富才能带来暂时的安全感。他们与僧人万寿商议,请求武则天向天下僧尼收税,用来修建一尊巨型佛像。这又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贪赃机会多多自不必说,还可倒卖木材大捞一笔。佛祖他老人家如果知道自己的弟子被强行收税,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当年的明堂大火烧毁了天堂内的巨佛,武则天曾经想过重修,但被狄仁杰劝阻住了。如今旧事重提,正好可以弥补当年的遗憾,武则天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长安四年(704)四月,朝廷从各地和尚那里征税得十七万余贯,正准备投入修建,监察御史张廷珪上书进谏,称眼下府库空虚,民生困蔽,不太适合大兴土木。 张廷珪还同时指出,佛家提倡灭诸相,崇无为。如果兴建大佛,就会填土伐木,破坏生态,也就会杀生。这样就会逆佛而行,那么念经拜佛还有什么用?进入暮年的武则天对佛的敬畏之心越来越强,她也知道自己再强也强不过佛祖他老人家。违背佛意的话不说,违背佛意的事不去做,所以这项工程最后成了烂尾工程。 工程虽然下马,但没有妨碍“二张”从中获得好处。该拿的好处,一分没少拿,因为和尚的税很大一部分都进入了他们的腰包。金钱往往会遮蔽世人的双眼,让人心无所敬畏。 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让张易之、张昌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些拥护李唐的朝臣们早就盯上了他们。倒张派们经过几个月不动声色地收集证据,在这一年的七月十二日突然出手,状告司礼少卿张同休、汴州刺史张昌期、尚方少监张昌仪贪赃受贿。 随着魏元忠的倒台,倒张派们也开始意识到,生死对垒的时刻就要到来。不是吃掉对手,就是被对手吃掉。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而最好的进攻则是将对手彻底打垮。 武则天刚自兴泰宫返回神都宫城。主管政法工作的宰相韦安石就把厚达尺余的指控诸张的各种材料,摆在了武则天的御案上。当然这些材料并不是随意捏造的,可谓件件属实。 指控的材料翔实有力,时间、地点、人证、物证,一件都不少。他知道要将拥张派彻底打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搞不好先垮掉的是自己,而不是对手。 面对那么多翔实的指控,身陷牢狱的张同休、张昌期、张昌仪三人不敢不承认,只是把所有的罪名,一股脑儿地往张易之、张昌宗身上推,说都是他俩指使他们干的。三人以为,御史台的人动得了他们,却动不了武则天裙裾间的张五郎、张六郎。 宰相韦安石拿着张同休、张昌期、张昌仪的供词,要求武则天立即下敕将张易之、张昌宗二人也逮捕入狱。武则天仔细查看了三人的供词,见实在躲不过去,只得降敕:“张易之、张昌宗作威作福,亦命同拘。” 领敕后,韦安石当即派人将躲于小明堂的张昌宗、张易之抓了起来,投到大狱之中,特令御史大夫李承嘉和御史中丞桓彦范审讯“二张”。 武则天也明白这是倒张派故意布下的一个陷阱,目的是诱使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犯错。不过,情势发展到了这步田地,武则天也不便再一味地袒护张氏兄弟,只能暗自为他们安排一条脱罪之路。 就在收监后的当天下午,张昌宗、张易之被关入大牢还不到三个时辰,夏官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宗楚客,拿着武则天的敕书将案子接手,同时将韦安石打发到地方去察看灾情。 在宗楚客的一手安排下,数天之后,司刑正贾敬言上奏,判张昌宗强买人田,按律可以罚铜二十斤抵罪。此判决书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哗然,朝臣们愤愤不平。当然对于这种处罚,武则天是非常满意的。 在今天看来,铜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而在当时,所有的货币几乎都要用到铜。虽也有金、银,但主要用于装饰,并没有流通。铜受重视,也是自然的道理。铜一斤十六两,一两是十钱,铜二十斤是三千两百钱。以张昌宗的身价而言,这种处罚显然是微不足道的。 武则天之所以会接受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受到审判,是因为在日益高涨的舆论压力面前,她不能用皇权强力压制舆论。当审判结果出炉,武则天以为如此即可结案,也就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要求张昌宗马上接受处罚。 不料四天之后御史大夫李承嘉、御史中丞桓彦范却给出了完全不同的判决:张同休兄弟赃款合计四千余缗,张昌宗依法应当免官。 一向骄狂跋扈的张氏兄弟,终于把火烧到了自己的身上。张昌宗听说监察部门要将他的官职免去,赶紧跑到武则天面前喊冤。在女皇面前,他悲悲切切地为自己叫屈:“臣自以为对国家有功,不应被免职。” 武则天明白,眼前上演的这一幕是倒张派们假公济私,可是,在形势逼人的场合,她又不能完全无视他们的意见。无可奈何之下,她只有将各位宰相召集来当面问询。 武则天用沙哑而冰冷地声音问道:“昌宗是否有功?”像是在质问,你们谁敢说昌宗无功? 朝臣们一听,一个个愣在了当场,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候,内史杨再思给出了一个令武则天极为满意的答案。他说:“张昌宗合炼神丹,皇上服用之后有效果,这应该是最大的功劳。” 朝臣们再一听,不免内心犯嘀咕,可也不好明着说什么。张昌宗站在女皇身边,本来略显紧张的神情放松了许多。武则天听了,脸上严肃的表情也稍有缓解,杨再思又道:“张昌宗以前与张易之共同为陛下调制神丹,陛下服用之后,认为非常有效,且有助于延长天子大寿,这就是对朝廷有功。” 杨再思是个无耻之徒,当时很多人都看不起他。左补阙戴令言专门写过一篇《两脚狐赋》的文章讽刺他。文章大意是杨再思的个性狡猾如野狐,不同的是,只有两只脚而已。 杨再思知道这件事后,怒不可遏,立刻采取了报复行为。他诬告戴令言,将其左迁至长社为县令。杨再思自从在延载三年受命担任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列席宰相之后,一直都保持着宰相的地位。朝臣们私下都说这是因为他懂得讨好“二张”以及与武氏一族的关系。 杨再思是一个对上对下始终一团和气之人。有人曾经当面问他:“公位极人臣,为什么对人还要采取低姿态?” 杨再思的回答充满了狡黠的意味。他说:“树大招风,我们做人一定要像风中的柳条一样,柔软、迎合,才能保住自己和家人。” 武则天很是高兴,不待其他宰相发话,立刻传旨赦免张昌宗。 然而拥护李唐的大臣们已视“二张”为眼中钉,岂会这么容易就罢手?两天后,宰相韦安石从附近区县视察灾情回来,见张易之等人在牢房里,锦衣美食,吃喝玩乐,有滋有味地享受生活。韦宰相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诸张剥去身上的华服锦衣,换上囚服,移于别室关押,而后用车拉着诸张在狱中的豪华用具,邀上另一宰相唐休璟直奔朝堂。 朝堂上,宰相韦安石和唐休璟将那些东西一字摆开,对武则天说:“皇上,您自己看看,张易之他们是在收监期间吗?”这二人算是倒张集团的重量级人物,因为他们不仅是宰相,而且还兼任东宫的左庶子和右庶子,属于拥护李唐的核心力量。他们一出手,事态顿时有扩大升级的倾向。 武则天看着那些金银用具,锦被御酒,还有绘着美人图的檀木屏风,惊讶地说:“谁人将奢具送入牢中,乱我法度?” “堂堂的三品宰相,夏官侍郎宗楚客!”韦安石指着堂下的宗楚客气愤地说道。 宗楚客急忙上来叩头跪奏道:“张氏兄弟侍候皇上有功,平日在宫中养尊处优,臣怕他们受不了牢狱之苦,故好心为之。” 韦安石恭手道:“国家法度堕落于此,怎不令天下人耻笑!?臣请对诸张一案速作处理,并把党附“二张”的宗楚客一并治罪。”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众目睽睽之下,武则天也不好任意妄为,决定采取丢卒保车的举措,将张同休贬为岐山丞,张昌仪贬为博望丞;佞相宗楚客左迁为原州都督,充灵武道行军大总管。要知道他在这一年刚受命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成为宰相之一。 武则天不愿与宰相们发生直接冲突,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为张易之开脱的理由,只好将韦安石外派到扬州去做长史。 八月七日,武则天又以契丹入寇为由,任命唐休璟为幽营都督、安东都护,将其打发到东北。唐休璟临行前,特向太子李显辞行,并提醒太子道:“‘二张’恃宠生娇,屡失为臣之礼,必将生乱。殿下宜留心防备。” 中宗复辟后,称此言对他影响极深,一直深藏心中牢记不忘,神龙宫变前曾经一度想要召回唐休璟问计。至此,我们终于看到了此案背后李唐皇族淡淡的影子,尽管只是通过间接的反映。 拥李派大臣准备了数月之久,张昌宗贪赃案与张易之罪案几乎同时发动。由此可见图谋之深远。然而如此声势浩大的举动,仅仅半个多月就有了结果。张氏兄弟仍然逍遥法外,仅仅两个亲戚被贬外放而已,而拥李派却损失了两名宰相,可谓得不偿失。 虽然武则天以调韦安石、唐休璟的方式,免除了对“二张”的审判,但是并不意味着“二张”问题的结束。人们已看出武则天的尴尬处境:既要保护“二张”,又要敷衍舆论。她已经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露出窘态了。 当朝臣们正在积极整顿“二张”之时,武氏一族也在暗中默默地关注着事态的演变。此时武氏的领头人是武三思。武三思的住处与太子李显相邻,他常去拜访李显。武三思自认为,自己已经与太子建立起了相当友好的关系。 武三思知道,朝中形势已经有所变化,武皇已是风前残烛,随时有熄灭的可能。一旦女皇不在,寄生于她的“二张”兄弟,也将会随时结束他们的命运之途。在这种情况下,武三思没有组织武氏一族的人参与驱逐张氏兄弟,可也没有向张易之、张昌宗伸出援手。武三思的政治野心虽然还在,但已经由原先想要夺取天子大位转为强化外戚的势力,进而达到操纵皇权的目的。 长安四年(704)八月,突厥将领叱列文崇反叛。 九月,宰相兼相王府长史姚崇也被武则天以突厥叛乱为理由外派为灵武道行军大总管。虽然默啜可汗随即求和并送回扣押多时的武延秀以示诚意,但姚崇仍需以灵武道安抚大使的身份出使西北边陲,其真实原因是因为他得罪了“二张”。 武延秀的回归,还是让武氏族人大感欣慰的。武氏一族为此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欢迎他的回归,给他种种鼓励。族人对他还是抱有极大的同情之心,他的父亲武承嗣在此之前已经病逝,继承父亲之位的长兄武延基也被赐死。 太子东宫和相王府的人接连被调离洛阳,且都是名臣良将,当然会惹得天下议论纷纷,人心惶惶。朝臣们对张易之、张昌宗的不满越来越强烈,怒火甚至延及到武则天身上。 人们不明白则天皇帝为何要如此袒护两个无德无功的男宠,把那么多才华出众的朝臣逐出神都,这不是“亲小人,远贤臣”是什么?或许,她只是想要借此打击两位皇子的势力,她对儿子的调教还没有结束。 大概不希望人们对她回归李唐的政策产生误解,武则天有意利用这次突厥请和的机会重返长安,在西京接待突厥使者,然而尚未成行她便已病倒。 姚崇出发前觐见武则天时,武则天命他推荐宰相人选。而在此之前,武则天已经调整了三个宰相:韦安石、唐休璟、姚崇。武则天正是多病之秋,她也迫切地感到,帝国需要一个有能力的宰相。 于是,她才问姚崇,在外司诸臣中,谁具有宰相的才能。 趁此机会,姚崇推荐道:“张柬之沉厚有谋,能断大事,但这个人年岁已高,陛下要用就尽快用。” 第十七章 张柬之是怎样“炼”成的 武则天这次病得比任何时候都严重,桑榆暮年,抵抗力越来越弱,整个身体仿佛已只剩下一具风干的躯壳。曾经如此眷恋过的权杖,曾经孜孜以求的帝国,现在都已变得不那么重要,她只想尽情享受剩下的不多的时光,而代表着青春与梦幻的张氏兄弟,是她生命里最后的一抹色彩。 武则天也不明白,她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快乐了,那些臣子怎么还会如此忍心剥夺?她已经无心再去改变什么。如今她已经到了八十一岁的高龄,她于十五岁入宫,成为大唐太宗皇帝的才人,其后成为高宗皇帝的昭仪,再进为皇后,奠定了她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的基础。时日如流,她由皇后而为太后,再由太后而为皇帝,开创了一个新的王朝。 自她与宫廷关联在一起,屈指算来,已有六十六年,与她同时代的人物,十之八九都已凋谢,只有她巍然独在。然而,她的生命,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朝臣们从最初的排斥,时至今日,也不免会将其视为天命。七十九岁以前,武则天向外界传递的信号,是健朗、精神抖擞,没人能够看出她的老态。而她,也一直拼命来掩饰衰老。 那时候,人们都有一个错觉,以为她是一位不到六十岁的妇人。可是,从七十九岁那年开始,她的身体就有了显著的变化,这一回的大病,好像是一场大风雨,将她的生命华彩洗涤殆尽。 她的听觉、视觉,都显著地衰退了。现在,在她面前讲话,必须提高声音,否则,她会听不到。不过,她却尽力地隐藏自己机能的退化现实。 然而上天仿佛有意在和她作对,几乎在她病倒的同时,洛阳城遭遇了一场百年罕见的雪灾。接连一百多天里,苍穹晦暗,无月无星,没有车马,没有行人,昔日辉煌灿烂的锦绣神都几乎变成了一座死城。 就在这日光消逝、万物凝滞的时候,八十岁的张柬之终于入阁拜相。张柬之生于唐高祖武德年间。他是进士出身,在唐高宗一朝一直郁郁不得志。 张柬之在帝国权力场上的发力阶段应该是在载初元年(690),武则天为了建立武周王朝,第一次开殿试,开制举。张柬之以六十六岁的高龄,与后生晚辈们一起上了考场。之后还一举高中,从此就擢拜监察御史,以后的仕途就比较顺利了。 十年之间,张柬之从八品的监察御史做到了四品的荆州长史,这时的他已是七十六岁的老人。张柬之的上升之路遇到的第一个贵人就是武则天,武则天开制举给了他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也就在这一年,他又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个贵人:国老狄仁杰。 在狄仁杰的推荐之下,武则天将张柬之提拔为秋官侍郎。所谓秋官侍郎,就是刑部侍郎。 武则天这样做是完全符合用人原则的,宰相是百僚之首,是负责国家全局工作的,必须经验丰富,既要有地方经验,又要有在朝廷中央的经验,然后才能总揽全局。所以武则天是想一步一步地来,多考察张柬之几年。 如今姚崇又向武则天推荐张柬之,应该视为狄仁杰推荐的继续。姚崇本人也是狄仁杰推荐上任的,由于他主动让出了知兵马的权力,赢得了武则天对他的信任,所以此次推荐才得以成功。 就这样,张柬之在八十岁的年纪终于拜相。虽然武则天对张柬之有知遇之恩,但是张柬之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上。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张柬之拜相的时候已经是武周王朝的多事之秋。 “二张”兄弟气焰熏天,国家前途未卜。对于张柬之这样一个正统的儒家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是想尽一切办法除掉这两个小人,以确保太子李显能够顺利继位。 如此一来,政治立场坚定、沉厚有谋、身居相位的张柬之成了反“二张”力量的核心人物。离开荆州的前夜,张柬之与其好友杨元琰一同泛舟江上。那一夜,他们谈了很多,平生际遇、世事沧桑。讲到动情处二人不觉潸然泪下,相约盟誓,此生定要竭尽全力推翻武周政权,匡复李唐天下。 酒尽,灯残。张柬之辞别挚友,再度回到纸醉金迷的洛阳城,然而那一夜的豪情与江上盟誓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底,念念不忘。 一别经年,张柬之的官职没有任何起色。如果不是任性的“二张”一口气赶走魏元忠、韦安石、唐休璟、姚崇等多位能臣良相,致使朝堂空虚的话,张柬之很可能没有机会入阁拜相。 然而,如果只是如果。不管武则天政治嗅觉有多么灵敏,对张柬之有多么不放心,她毕竟还是让他进入了帝国的权力中心。 张柬之站稳脚跟后,立即提拔杨元琰为右羽林将军,掌握部分禁军。好友相见,没有风花雪月,没有畅述旧情,有的只是彼此莫逆于心的知己情怀。 “元琰可还记得昔日江上之言?”张柬之深深地凝视着杨元琰,沉声道:“今日我授予你这个职务,并非没有理由。” 杨元琰微笑:“明公放心,元琰没有一天忘记过。” 四目相对,眼里都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情,那是天下风云尽在我辈指掌间的万丈豪情。 此时张柬之已经八十岁了,然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展望前景,他踌躇满志,信心坚定,只要梦想的种子不曾死去,人生的任何阶段都可以作为征程的起点。这就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唐人精神。从张柬之的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正处于上升时期的帝国积极进取、蓬勃向上的昂扬意态。 武周晚年局势已趋缓和,但李唐复辟仍然困难重重。武皇余威犹在,“二张”势力扩张极快,跟张柬之几乎同时提拔起来的宰相韦承庆、房融等都倒向“二张”。 张柬之沉着以对,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物,挑动起人们心底的波澜,他聚拢起的人有不满武周政权的,有虽然安于现状但更怀念李唐的,有对武、李无所偏好但憎恨“二张”的…… 在张柬之的组织安排下,宰相崔玄暐、御史中丞宋璟、司刑少卿桓彦范、御史中丞袁恕己等,逐渐成为倒张的核心人物,先以“二张”为靶子展开攻击,并将事态逐步升级,最终演变成针对武则天本人的逼宫行动。 武则天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这场百年难遇的雪灾,接连肆虐了数月之久,遮蔽了日月,也带走了武则天的健康。本来已经衰老枯朽的身躯还在继续衰弱下去,她很久不上早朝了,渐渐地连床也下不了了。 每日僵卧在迎仙宫长生殿,听沙漏一点一滴不停地流泻,那是时光残酷的脚步声。曾经如斯强悍的生命,如许充沛的元气,经过日复一日的侵蚀,已消耗得接近枯竭。宽大袍袖下的手已经瘦得如枯枝,因为长久卧病而呈现出异样惨白的脸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叶脉般淡青色的血管。雄霸天下的女皇正在一点点地接近死亡。 但她仍旧着紧地掌控着帝国的最高权力,一如攥紧自己最后的生命。或是不欲他人窥见自身的老病,或是年纪越大能信任的人就越少,连宰相们也几个月难以能见她一面。非紧急政务就尽可能压下,案上累积的公文渐渐堆积如山,但武则天并没有任何让太子监国帮忙处理政务的意思。而太子李显经过十几年的折磨,已非昔日轻狂莽撞的青年皇帝,深知在母亲面前韬光养晦的必要,根本不敢有所非议。常年随侍在武则天身边的只有张氏兄弟。 按理,在武则天身边侍奉汤药的,应该还有皇太子李显及其弟相王李旦。而现在,李显、李旦被撇在一边。本来武则天在交接班问题上,就施行了一个不稳定的、易于招致动乱的武、李并贵政策。病情到了如此恶化的程度,武则天还是坚持既不让李显、李旦,也不让武三思、武攸暨之流,甚至连她平日里最为宠爱的唯一的女儿太平公主近身侍候。这当然与武则天已经习惯了张易之、张昌宗的侍奉有关,但她不想表现出对与武、李两大皇族任何一方有所偏向,恐怕是一种主要的态度。 忠于李唐的朝臣们对此深感不安。平常皇帝连人影都见不到,一旦驾崩,消息也不能立刻传出来,无法掌握先机,局势必然不利。于是待武则天病情稍有好转,宰相崔玄暐谏言,要求禁止“二张”入宫侍疾,并以孝道为名推出李唐两位皇子:“皇太子、相王,仁明孝友,足侍汤药。宫禁事重,伏愿不令异姓出入。”这是有心让李唐皇族代替“二张”,随时监视武则天的动静了。 武则天自然不理,但也不想跟大臣们闹翻,温言慰勉一番,“二张”照旧留在身边。作为让步,皇太子也可留驻玄武门,准许时常谒见天子,侍候晨昏。 这个结果并不能让忠于李唐的朝臣们满意:张氏兄弟内可近侍皇帝,抢得先机,对外结交朝臣及武氏族人,势力不容轻视,已然成为李唐复国的最大障碍,也是他们要铲除的首要目标。 “二张”不是木头,朝中局势的变化他们又怎能不知?两次牢狱之灾已经让他们乖了许多,昔日的张扬跋扈也都收敛了起来,谨言慎行得不敢轻出宫门一步,活像在外面耀武扬威一不留神吃了亏的宠物猫,吓得再也不敢出门,只是乖乖地蜷伏于武则天的脚下,生怕被李家的恶狼们捉去剥皮炖汤。 其实张氏兄弟虽为幸臣,但出身名门,上有天子宠爱,下面也有不少趋炎附势的文臣武将甘为所用,手里也不是一副多烂的牌,如果有一定的政治智慧,也不是完全没有生路。但张易之、张昌宗本是纨绔子弟,一遇风浪便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只知躲在武则天身边避祸。 张氏兄弟安分守己,朝臣们想要捉他们的痛脚一时倒也不易,但对于那些久经政治风浪考验的政坛老狐狸们来说,铲除他们并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十八章 鞋子落地的那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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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数月之后,长安四年(704)十二月,洛阳城的大街小巷突然出现了一批神秘的飞书,说张易之兄弟要谋反。所谓“飞书”,就是当时的匿名小字报,相当于传单之类。 飞书里并没有“二张”谋反的确切证据(有确切证据就不用发匿名帖了),只说他们结交党羽,意图谋逆。榜文贴得满城皆是,却完全无法追查来源。 谋反!谋反!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谋反之说,不胫而走,一时整个神都洛阳闹得沸沸扬扬。私下勾结术士被认为是极为严重的政治问题,更不用说卜得天子之卦了。“二张”吓得魂不附体,因为别人虽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有鬼的:他们曾经找人为自己看过相。 此事发生在“二张”入宫为男宠之后。踏入波诡云谲的深宫之中,对自己的前途心怀忐忑,找人相面也是很常见的吧。关键在于“二张”找的这个相士李弘泰学艺不精,胆子又大,张口就说卜筮得乾卦,是天子之卦,“二张”当有帝王之贵。这下就不是看相的问题,而是谋逆了! “二张”如果有一点点政治头脑,要么把李弘泰捉去见官脱罪,要么干脆杀人灭口。偏偏这两个绣花枕头完全没有危机意识,虽然本能地知道此事要保密,却并未动李弘泰分毫。 眼下飞书一逼,两人顿时没了主意,商量之后由武则天最宠爱的六郎张昌宗出面,把这段陈年往事向武则天交代清楚,争取坦白从宽。武则天也知道这两个小男人的能耐,一笑了之。 张易之、张昌宗向武则天坦白交代的事情,由内廷传至拥李派大臣们的耳中。他们很快收到了消息,顺藤摸瓜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不过张氏兄弟包庇李弘泰只能算是有反心,便把这事和八月张易之要求在定州造佛寺一事联系起来,说张易之、张昌宗此举不只是为了贪财,而是受李弘泰所惑,欲行妖术夺取天下。 这么一来“二张”图谋造反不仅心动,而且行动,很可以做成一桩大案了。 到了十二月十九日,许州人杨元嗣出面,状告“二张”谋反,称“昌宗召术士李弘泰占相,弘泰言昌宗有天子相,劝于定州造佛寺,则天下归心”。术士李弘泰被捕落网,人证物证俱在,张氏兄弟欲哭无泪。 这个案子是不需要审理的,直接把人押至午门斩首就可以交差了事。 综合各种证据,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张昌宗曾经找人给自己算过命,而且有可能算出了天子命,这说明他有不臣之心。另外他在算命之后,又撺掇武则天在定州造佛寺,这就叫作妄图利用宗教发动群众。既有谋反的动机又有造反的行为。 但是“二张”不是普通人,而是武则天养的两只宠物猫,所以这是一桩大案要案。那既然是大案要案了,按当时的程序,就得立案侦查。 如果要谋反,起码要掌握兵权,而从当时的情况来看,“二张”并没有掌握这种权力。这时候,张易之的官职是麟台监,张昌宗是司仆卿。他们的那些家族兄弟也没有一个是掌握兵权的,再看那些与他们接近的人,朝中与“二张”走得较近的官员李峤、宋之问、杜审言、崔融等人都是文士,也没有一个是掌握兵权的。 可是没有掌握兵权的张易之、张昌宗却掌握着一种特殊的权力。这种权力,我们称之为“近身权”。身者,自然是武则天之身。这种权力在君主专制时代,是一种令人感到极其畏惧的权力,它来源于君王的恩宠。 只要武则天一天没有离开皇帝的宝座,张氏兄弟就还可能享有一天这样的权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张易之、张昌宗虽然不能进行一般意义上的谋反,却能在另一个层面上实施他们的夺权计划。 他们是如此接近权力顶峰的那个人,而那个处于权力顶峰的人,又处于病危之中。没有切实掌握政权与兵权的张易之和张昌宗二人,却掌握了一种令朝臣们感到畏惧的权力。如果他们利用这种权力,突然罢免张柬之等人的职务,乃至废黜太子李显的储位,那形势比举兵逼宫更让人感到可怕。 既然是谋反,武则天就不可能置若罔闻,这是她最忌惮的字眼。这时,“二张”兄弟仍然拥有一批捧场者。以宰相班子而论,此时宰相是张柬之、崔玄暐、房融、韦承庆、杨再思。其中房融与韦承庆是“二张”的捧场者,杨再思虽有不少阿谀“二张”的言行,但态度圆滑,随风而倒,算是半个捧场者。 武则天派凤阁侍郎韦承庆、司刑卿崔神庆、御史中丞宋璟去调查此事。韦承庆、崔神庆不愿得罪张氏兄弟,他们在调查之后向武则天上书说:“张昌宗在看相不久后就把李弘泰的话奏报陛下了,按照法律,张昌宗这是自首,可以免除刑罚;李弘泰妖言惑众,应该依法处置。” 宋璟不同意他们的意见,他和大理丞封全祯上书说:“张昌宗已经非常受宠,也非常荣耀了,他还找人看相,想干什么!?李弘泰说他为张昌宗占卜到了有皇帝气象的纯“乾”卦,张昌宗为什么不把他交到司法部门治罪!?他虽然声称已经奏报了,终究还是包藏着祸心,依照法律应该斩首抄家。请把他收押起来,严加审问!” 武则天当然不会真的杀掉张昌宗,所以她采取了“拖”字诀,留着宋璟和封全祯的奏章不批示。 宋璟又向武则天面奏说:“如果不收押张昌宗,恐怕会让民心不安。” 武则天没办法,只好说:“你暂时先停止调查,等收集到进一步的证据再说。” 宋璟没办法,只得退下。 宋璟退出去之后,左拾遗李邕又向武则天说:“从宋璟最近上奏的情况来看,他是为了国家的安定,并非为自身着想,请陛下批准他的请示。” 武则天仍不答应。 为了不让宋璟牢牢盯住张氏兄弟的案子,不久之后,武则天便下令派遣宋璟去扬州办案,接着又派宋璟去查办幽州都督屈突仲翔贪赃案,后来又让宋璟作为李峤的副手去甘肃、四川一带巡视。 宋璟统统不予执行。他上奏说:“按照惯例,州县的长官有罪,品级高的由侍御史审理,品级低的由监察御史审理,不是军国大事御史中丞是不应该出去办案的。现在甘肃、四川一带并没有什么动乱,不知道陛下为什么派遣我?臣不敢接受命令。” 宋璟违抗敕命的事件,让武则天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现在除了忍耐,努力维持现状,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宋璟不离开朝廷,他就可以继续盯着张氏兄弟。同样盯着张氏兄弟的还有桓彦范和崔玄暐。 时任司刑少卿的桓彦范和天官侍郎崔玄暐都是狄仁杰生前非常赏识、极力推荐的人。他们也跟狄仁杰一样,是李显的拥护者。 桓彦范上书强烈要求治张昌宗的罪,崔玄暐多次要求惩处张昌宗。二人上书都是在向武则天施加压力,桓彦范更是言辞如利剑。他说:“张昌宗无功而蒙圣宠,心藏叛乱意图,此次之罪,可以说是苍天下达怒意所致。如果上奏自白即可不问罪,那么世上则无人处刑,如此放任,必导致天下大乱。” 武则天只好让司法部门研究怎么定张昌宗的罪。司刑少卿崔昪是崔玄暐的弟弟,他对张昌宗的判决是斩首。 宋璟乘机再次要求收押张昌宗。武则天无奈之下对宋璟说:“张昌宗已经向我奏报了,你先退下,容我再好好想想。” 宋璟将手中的审讯笔录呈上,却立在那里没有退下。武则天将手中材料翻得哗哗作响,翻了好几遍,依然没有表态。 宋璟只好继续奏道:“那是他被匿名信检举,实在没有办法才来自首的,谋反是大逆之罪,即便自首也不能减刑。如果不处死张昌宗,朝廷还要法度做什么!” 武则天也被宋璟所表现出的凛然姿态所震慑,她也不发火,只是和颜悦色地劝解宋璟。宋璟却旁若无人,摆出一副以死相搏的姿态,说:“张昌宗承蒙额外的恩宠,臣知道自己的话会带来灾祸,但义愤在心,就算死了也不会感到遗憾!” 或许是这句话激怒了武则天,她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杨再思担心宋璟再这样下去还会惹武则天生气,就以武则天的名义让宋璟退下。 结果反遭宋璟一番讥讽,宋璟鄙视地看了杨再思一眼,说:“天颜咫尺,亲奉德言,不烦宰相擅宣敕令。”杨再思只得讪讪地退了下去。 宋璟紧盯不放,武则天也不好强行回避。她有些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们说该怎么处理昌宗?”宰相崔玄暐的弟弟、司刑少卿崔昪说:“按我大周律法,应对张昌宗处以大辟!”大辟就是把人大卸八块。 宋璟知道,想要上来就将张氏兄弟大卸八块,显然是不现实的。他于是再次奏道:“谋反大逆,无容首免,请速将张昌宗下狱,交御史台按问。” 在宋璟义正词严的要求下,武则天答应让张昌宗到左台(即御史台)接受调查。 宋璟大获全胜,押着张昌宗直奔御史台。宋璟急于要将张氏兄弟除掉,不等升堂,就直接站在院子里开始审问起来。张昌宗显然也被宋璟的举动所震慑,失去了往日的张狂,低声下气,有问必答,眼看就要有所突破。 就在这时,情况突变,武则天身边的一个近侍赶到。他当场宣读了武皇赦免张昌宗的敕书,张昌宗就这样得到了豁免。眼看张昌宗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傲慢地转身离去,宋璟不禁叹息道:“未能先将逆贼脑袋击碎,悔之莫及!” 其实武则天也算给足了宋璟面子,不仅没有追究他三次抗旨之罪,还叫张易之、张昌宗专程到他府上去拜谢。宋璟拒绝见他们,并让人传言道:“公事当公言之,若私见,则法无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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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建立的大周王朝仍沿用唐朝法律,依照《唐律》,张昌宗所犯的是涉嫌十恶罪的第二款“谋大逆”罪,所以崔玄暐、桓彦范和宋璟等宰相、法官都想办他,而且有把握将其定性为死刑。 危急关头,对张昌宗有情有义的武则天急不可待地以皇帝发出的敕令生生地打断了司法程序,特赦张昌宗,无异将事件揽到了自己身上,这就使得将矛头指向了自己。 “二张”兄弟无论犯了什么样的罪,都有武则天刻意庇护。武则天丝毫没有将“二张”治罪的想法,仍让张易之以麟台监、张昌宗以春宫(礼部)侍郎的身份参与朝中事务,依照制度,他们是无权参与大政的。 在武则天病重期间,身边只有“二张”的情况下,政事到底由谁来决定?万一发生不测到底由谁来继承皇位?以武则天的执政风格,这种极度不明朗的情势又怎能不让那些心忧李唐社稷的朝臣们以及她的三个子女焦虑和紧张?武则天越庇护“二张”,越让“二张”参与朝中事务,则越会使子女、朝野心怀不安和恐惧。 对于他们来说,要除掉有危险性的张易之、张昌宗,只能采用非常之手段。若采用非常的手段,就必须先对付武则天。 这时候的武则天也在慢慢地妥协,她也知道传位是早晚的事,她已经明诏让李显接任太子之位。但是她绝对不可以在有生之年逊位,那就等于自我宣布武周灭亡,等于宣布由她为之奋斗了几十年建立的女人当政的王朝灭亡。自掘坟墓的事,她绝对做不到,也不符合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和性格。 当武则天躺在病床上,从宦官嘴里第一次听到“二张”谋反的消息时,也只是惨淡地一笑。 武则天知道,“二张”绝不可能做出叛逆之行。真正让她感到可怕的是谣言背后所酝酿出来的各方力量。她很同情“二张”,自己的死期,可能就是他们的祭日。作为宠臣,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必须要为君王殉死的命运,别无选择。 在长安四年(704)那个多雪的冬天,宋璟非但没有感到一丝暖意,反而觉得比任何一个冬天都更加的寒冷。耗费了无数精力,那么长时间的坚持与等待,竟等来这般如同儿戏的结局。这对于一直希望在制度内解决问题的宋璟,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武则天对“二张”的维护、包容让朝廷内部那些有心杀贼的人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只要武则天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就没有人能够动得了张氏兄弟。 在法律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张柬之以武力兵谏逼宫的主张逐渐占据了上风。对“二张”的憎恨,对朝政的失望,对时局的忧虑,最终战胜了对铁血君王的恐惧,君臣之间的敌对态势终于发展到了白热化阶段。 武则天的病情一直没有起色。新年伊始,她出人意料地下令废弃使用四年之久的年号“长安”,改元“神龙”。“神龙见首不见尾”,以之为年号不免有几分不祥之意,这大概是武皇一时心情恶劣的产物。 尽管如此,她仍然试图与大臣们改善关系,开年便宣布接受宰相崔玄暐及司刑少卿桓彦范的意见,大赦天下,自文明元年以来的罪犯(公元684年,武则天废中宗囚睿宗,改元文明),如果不是徐敬业扬州之乱或李唐宗室起兵的主谋魁首,皆在宽宥之列。这是她独掌天下后规模最大的一次平反活动。 崔玄暐与桓彦范都是力主将“二张”治罪的大臣,武则天此举有一定的和解意味,也是希望能在她生前了结恩怨,实现政局的平稳过渡。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针对她的罗网已经布置停当,并在悄悄收拢。 张柬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神龙宫变的,现在已经无考,只知他反武拥李的立场从未改变过,刚刚入阁拜相便着手在禁军中安插亲信。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武则天在狄仁杰、姚崇的再三举荐下提拔他为宰相,就是为自己打开了一扇死亡之门。张柬之与武则天年纪相仿,性格上都倔强执着。但是再强的人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此时的武则天缠绵病榻已久。 一个人病得越久,内心的斗志也就会一层层地剥落。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分分秒秒中,武则天考虑得会更深更远。可她已经无力再做任何抗争,就让一切都随风去吧。真的累了,一辈子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岂有不累之理?可作为同龄人的张柬之却是老当益壮,雄心万丈,一心要在自己生命结束前迸发出最绚烂的火花。 两位八十岁高龄的老人将迎来一次面对面的交锋,他们博弈的结果将决定一个伟大帝国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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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过得飞快,多事之冬也在冰雪消融的尽头远去。神都洛阳又迎来了一个新的春天。 此时的武则天真的老了,宽宽的椭圆形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看上去有些浮肿;黯淡的眼睛流露出对生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武则天身边仍然只有“二张”留侍。武则天和这两兄弟的关系,由于朝臣们短期内接踵而至的惨烈攻击,形成和以前迥然不同的感情,甚至有一种同生共死的悲壮味道。 对武则天而言,张易之、张昌宗已成为她精神与血肉的一部分。 神龙元年(705)的春节与往年大不相同。由于武则天身体不好,只是在正月初一,组织了在京正四品以上的重臣,到长生殿谒见了病中的女皇陛下。 短短半个时辰的接见时间,武则天竟然有些支撑不住,显得异常疲乏。她叮嘱了张柬之等几个宰相一些勤勉为政的话后,就挥挥手让大家各自散去。 朝臣们显得也很疲惫,该进谏的,都已经直谏过了。他们甚至不惜以命相谏,超越臣下本分地上奏谏言,可是这些忠贞大臣的意见却始终无法打动女皇。 他们知道,只要有武则天在,就没人动得了“二张”。朝臣们最担心的是,神志昏然的武则天会突然颁发让位于张昌宗的制敕。岁月不饶人,武则天伏枕养病,政令不通,朝臣们跟放了羊似的,趁着春节,你来我往,今天到你家,明天到我家,轮番喝起酒来。在朝臣们私底下的迎来送往中,一切看上去很美,帝国居然在这时候呈现出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新年应该有新的气象,这个春天注定是等不来东风的,已经有人隐约感受到了风暴来临的前奏。谁也没有料到,在正月里武则天居然从病榻上起来了,并且还主持了一次祭祀活动。 太常令裴知古居然从这次祭祀活动的钟磬乐器之声中,听到了政变临近的脚步声。 隋唐之际常有一些从音乐推论人事的事例,但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玄妙。他们或者是揣测,或者是担心,或者是希冀。他们的主要根据当然是人事,而不是音乐。 对于心忧社稷的大臣们来说,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只有一条道行得通,那就是迫使武则天退位,拥立太子李显登基,复兴唐室,安抚摇晃的政权和人心。如果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很可能会发生大的变故。 八十一岁的女皇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场旨在推翻武周政权,匡扶李唐社稷的政变行动正在朝堂内外悄然实施。 张柬之被任命为宰相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许多政变集团的中坚分子塞进禁卫军中。被派往禁卫军的人物有敬晖、桓彦范、杨元琰、李湛、武攸宜。 李湛是武则天早期的宠臣李义府的儿子,原任右散骑侍郎。张柬之入相之后,引荐了一批新的羽林将军,李湛便是其中之一。其余,还有建安王武攸宜为左羽林卫大将军,杨元琰是由外吏内调的。敬晖是由右台中丞调职。桓彦范则由司刑少卿调任。 武则天之所以会同意张柬之的任命,也有她自己的理由——李多祚是禁军的老将,一向忠谨可靠;武攸宜是自己的侄子,与其切身利害相关,自然是可靠的;李湛父子两代,都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杨元琰由外吏入内,在玄武门没有党派私交;桓彦范和敬晖,是反“二张”的,这些人的背景各不相同,将这些人放在一起,发生意外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 武则天极其重视玄武门,她深晓当年太宗皇帝如何取得玄武门禁军将领的拥戴,而兴兵入宫取得皇位。因此,在她掌权的年月中,对玄武门的控制一刻都没有放松。 武则天愿意将来自各个不同系统的人物入于禁军区,这样就无人能操纵羽林军了。只要羽林军无事,宫廷的安全就获得了保障。 但是人事难期,武则天的缜密安排与防范,还是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那些各不相干的将军们,却因各自的未来而多数结合起来,他们为自己的未来而图谋着至高无上的女皇帝。 大年初二,张柬之又以拜年的名义,亲自来到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的家中。李多祚原为靺鞨酋长,骁勇善射,意气风发。以军功被高宗李治迁为右羽林大将军,前后掌禁兵北门宿卫二十余年。 李多祚将军见当朝宰相屈尊来给自己拜年,欢欣鼓舞,备感荣幸,忙令人安排酒宴,予以款待。 为什么张柬之要屈尊到李多祚府上拜年?因为李多祚的职位太过重要,他是右羽林大将军。武周中央军事力量一共有两支,一支叫作北衙禁军,另外一支叫作南衙卫兵。北衙禁军,它的主要职能就是保卫皇帝。南衙卫兵的主要职责是保卫中央政府。 那么这个北衙禁军的最高统帅就是左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是这两个最高统帅中的一员。 张柬之如果能够拉拢李多祚,就等于控制了半个京城,对于下一步的行动,就有了胜利的把握。 二人喝了一些酒,聊了一些李多祚的家事。最后话题自然引向朝政,张柬之就问他:“将军击鼓鼎食,金章紫绶,贵宠当代,位极武臣,岂非高宗大帝之恩?” 李多祚面色立即凝重起来,慨然道:“是啊!多祚一日未敢忘先帝之恩。” 张柬之一听这事有门,就说高宗皇帝的儿子现在正被张易之、张昌宗这两个跳梁小丑陷害,您难道不想去解救他吗?您难道不想做一点什么事来报答高宗的恩德吗?您难道不想青史留名吗? 李多祚一拍桌子,端起一斛酒一饮而尽,慨然道:“若能诛灭张易之兄弟,还太子于宝位,多祚唯相公所使,终不顾妻子性命!”这句话是一句表态的话,只要是为李唐社稷,我李多祚就是抛妻弃子也在所不惜! 当张柬之将诛杀张易之兄弟的计划和盘托出,李多祚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横刀立马。 武官多是性格耿直之人,他们对那些围绕一个问题能够古往今来说上半天的文官,有着一种崇拜,何况是面对一个身居高位,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八十多岁的老人。 直觉告诉李多祚,干了一辈子刀口舔血的买卖,或许这最后的一笔将会使自己青史留名。 八十岁拜相的张柬之做起事来果然沉稳有谋,他的政变准备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各个环节层层推进。拉拢李多祚,也就等于手里有了一支军队。军方仅仅有一个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还是远远不够的,还要继续充实队伍。 张柬之首先策反的两个最重要的人物,一个是司刑少卿桓彦范,另外一个是中台右丞敬晖。这两个人都是他过去的老同事,而且他们三个都曾经受到过狄仁杰的提拔。因此,三个人也就有一种类似于同门的关系。 当张柬之找到他们两个,把自己的计划一说,立即得到了二人的响应。我们早就想这么干了,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也就是说,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也形成了政变的核心集团。这三个人就是政变核心指挥部的最早的成员,张柬之、桓彦范和敬晖。 拉拢李多祚,让张柬之握住了枪杆子,有了枪杆子也就等于成功了一半。拉拢桓彦范和敬晖,让张柬之有了并肩作战的盟友,一切按部就班。张柬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知道自己要想一举成功,还有很重要的一步棋需要走,那就是争取得到天下人的响应。 张柬之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就是拉拢李唐皇室。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李唐皇室才是正宗,别看武则天在台上折腾得欢,可老百姓并不买账。对于武则天来说,这真是一场悲剧。 张柬之要发动的这场政变必须得到李唐皇室的支持,诛杀“二张”必须打着皇室的旗号进行,否则就是犯上作乱。太子李显是政变集团拥戴的人物,政变的目的,就是要将他推上皇帝宝座,使李唐皇室复辟。 李显具有号召全局的政治地位,政变若想成功,就必须借助他的名义。 当时太子李显每天从玄武门进宫,给武则天请安。担任羽林将军的桓彦范和敬晖两个人就在玄武门截住了太子李显。两个人把张柬之制订的计划这么一说,太子李显虽然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李显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政变成功,他是最大的利益既得者,其他人都是为他冒险。 时间越来越紧迫,由于张柬之等人在禁卫军中进行了大量的人事调动,“二张”兄弟也警惕起来。为了安抚他们,张柬之等人又做出了一个巧妙的安排,他们任命武攸宜为右羽林大将军。问题是,既然“二张”兄弟已经察觉了禁卫军中出现了某种问题,那么如果他们利用近身权,敦促武则天传下诏书,否决张柬之等人的作为,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武则天活着的子女一共有三个,太子李显、相王李旦,还有太平公主,也就是说,兄妹三人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不能有一个人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太子李显是这次政变亮出来的一面旗帜,相王李旦很早就开始掌握军权。李旦担任左卫大将军,这是南衙的最高将领,南衙卫兵的头。所以到时候,可以由他带领南衙卫兵来控制政府,稳定京城的局面。 大臣们和皇室成员都做好了准备,政变已如弦上之箭,最后摊牌的时刻就要到了。 第十九章 无字碑的沉默与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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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五年(705)正月二十二日。在浓浓的晨雾中,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及左羽林卫将军薛思行等率领左右羽林兵五百余人,伫立于玄武门下,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李多祚以及驸马都尉王同皎等人。这次行动兵分四路,环环相扣。 第一路由张柬之和崔玄暐两个老臣带领部分禁军将领和禁军的士兵控制玄武门,只要控制住了玄武门就等于控制住了入宫的必要通道。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就是通过这一招,斩杀了自己的两个兄弟,夺取了皇位。 第二路由李多祚带领部分禁军将士到东宫迎接太子,把太子迎到玄武门,号令天下。然后两路军队会合,进入皇宫,杀死“二张”,再逼武则天退位。 这两路,可以说是整个政变的主体部分,只要有一路出现纰漏,满盘皆输。 第三路是由太平公主策反好的宫女在宫里做内应。别看这些宫女平日里低眉顺眼干的都是伺候人的活,可逼急了,递上一块板砖,姑娘们也照样敢拍;塞给一把刀,姑娘们也照样敢捅。 第四路,就是由相王李旦和相王府的袁恕己,共同发兵,控制朝廷中央,进而稳定整个京城的局面。 张柬之首先安排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带领部分将士去东宫迎接太子,太子一到,号令一出,大局定矣。 让张柬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他们走到东宫门口,太子李显开始反悔了。李显这边一打退堂鼓,可就害苦了来接他的将士们。东宫门口,李多祚一行人,正在拍门叫人,拍了半天,门也没开。 这时候的李显正躲在屋里发抖,心里没底就只有靠抖来解决问题。虽然说人不是被吓大的,可李显还真的是被武则天吓大的。自从张柬之向自己和盘托出了行动计划,李显就陷入了一种纠结的状态。 李显在心里不止一次地计算过成本,现在虽然是“二张”伴君侧,可武则天毕竟还没有将自己这个太子废黜。如果逼宫不成,自己就是领头造反的罪魁祸首,自己会死得很难看,他太了解自己母亲的雷霆手段。 李显越琢磨越觉得这事非同小可,躲在门里不肯往外迈步。太子临阵成了缩头乌龟,这些外面的将士可就急了。他们又不是傻子,你太子会计算成本,我们也会。我们这些当兵的图什么?无非就是逼宫成功,你太子成了皇帝,到时候你吃肉,我们跟着喝点汤。 可令他们想不到的是,事到临头,太子却不愿意陪他们玩了。如果太子这张牌打不出去,他们不就成了造反了吗?造反可是要灭九族的,这还了得?! 这时候有个人站了出来,太子的女婿,驸马都尉王同皎。他比一般人了解自己这个岳父,怯懦、胆小、无主张。对待这种人只有一个办法,替他拿主意,就是绑也要将他绑上贼船。不然的话,后果不可想象。 王同皎上前拍门,内侍一听是太子的女婿,忙把门打开。王同皎一把推开门房内侍,领着一行人,直闯内室。 正殿里,太子李显已穿好衣服,正在来回踱步,内心有着难以梳理的万般情绪。他见自己的女婿带着一行人闯了进来,不由得将身子往后缩了缩,事到临头却又不肯出面。 如果太子在这时候退缩,前面所做的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没有太子参加的政变,将会变成臣子叛乱的大逆事件。王同皎急得头上冒火,恨不得背起自己的岳父就往外跑。 在这种情况下,已没有任何退路。王同皎又急又气地做岳父的思想工作,他说:“先帝以神器付殿下,横遭幽废,人神共愤,二十三年矣。今天佑其哀,北门、南衙、同心协力,诛凶竖,复李氏社稷,愿陛下暂至玄武门以孚众望。” 王同皎的话虽然说得句句在理,可李显还是听得心惊肉跳,浑身发抖。这些道理他比谁都明白,毕竟自己一路走来,九死一生,这种步步惊心的生命体验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之中。 李显扶着墙,面露难色说:“这小人是应该清除掉,可是现在圣上御体不好,万一咱们兴兵宫禁,吓着她老人家怎么办?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面对这群盔明甲亮、刀剑在手的政变将士,李显却表现得毫无可取之处,耷拉着脑袋,面如死灰,虚汗淋漓,强烈的恐惧让他的目光散乱得无处安放。虽然在此之前他也有过坚定的时刻,可是事到临头,这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还是无法说服自己轻松上阵。 距离他上一次被废黜,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一年,他并没有从命运的阴影中走出来。他曾经以为,自己将会永远无法触摸权力的至高荣耀,曾经的一切对他来说犹如一场梦境。这一次,李显是被武则天重新召唤回身边,那个蜷缩于内心最隐蔽角落的奇幻梦境,有了再度复苏的迹象。尽管如此,他也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他是李唐的子嗣,身上流淌着皇族的血液。他担心那个支离破碎的天子之梦会在年复一年的禁锢中悄然死去,但有时候又害怕它有一天会龇牙咧嘴地醒转过来,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光荣得近乎奢侈的梦想。可是一觉醒来,它居然真的成为了现实。他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本能的反应就是拒绝,就是排斥,他消受不起那梦境中的一切…… 事到如今,发起政变的大臣们也深感无奈,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太子李显要求停止政变,这让将士们大惊失色。政变已经发展到了这个程度,怎么能停下来?如果停下来,所有政变的参与者,都将以逆贼论处。 李湛厉声说:“诸将士抱定不顾自身安全,甚至不顾家族性命的信念,与诸位宰相同心戮力,匡扶社稷,殿下就算不哀其诚恳,也不能让我们白白送死。好吧,我等性命低贱,死不足惜,就请殿下到外面来,说服诸位将士放下武器,束手待毙吧。” 李显的犹疑不定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了下来,将士们已经能够听到死神发出的召唤。时间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这场与时间赛跑的死亡游戏已经没有多少悬念值得等待。 李显默然良久,他已经听出了李湛这句话的弦外之音。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冲着你这个太子而来,要取消这次行动,也由你亲自出面。李湛的这句话有着威胁的意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和你有着直接的关系,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此事半途而废,我们会等来杀头族诛的命运,你这个太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武皇肯定也会将你下诏赐死! 放手搏一把,有可能会逃出升天;如果你不出面,今日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两条路,生死两重天,已经没得选了。李显见事已至此,没得选择,只好一声叹息,哆哆嗦嗦地迈出门去。 李显出了门,早就为他准备好的高头大马牵到其面前。他踩着镫,两腿直打战,上了几次马都没上去,最后还是女婿王同皎将他抱上了马。上了马,他还不忘回头说一句:“可都是你们硬逼我去的。” 李显刚一骑上马,那些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将士们立刻打响马鞭,马急忙奔走,将士们就护拥着李显,一块儿往玄武门奔去。 就在太子李显这边出岔子的同时,玄武门那边也遇上了大麻烦。 本来张柬之亲自带领着部分羽林士兵到玄武门,按他的想法,一切都摆平了。因为玄武门的守军、左右羽林军都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刚到玄武门前,就被羽林军拦住了去路。拦住他的人叫田归道,是个殿中监。田归道既不“挺张”也不“反张”,他只是赶巧碰上了。他骑着马远远就看见玄武门闹哄哄的,就带领着千骑士兵过来看热闹。 张柬之仰首望着这座高大森严的玄武门,心急如焚,进退两难。想要强攻,又担心惊动了武则天,整个京师会陷入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不攻,就会错失良机,逼宫行动眼看就要功亏一篑…… 张柬之的计划虽然已经做得够细致了,可这位临时来凑热闹的田归道真是计划外的。百密一疏,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张柬之万万没有想到,他只考虑到守护玄武门的主力部队是左右羽林军,拿下左右羽林军,就等于拿下了玄武门,却疏忽了田归道的千骑兵。 计划周密,各方面的人事关系都已疏通好了。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才能通过玄武门这一关卡。由于玄武门是通往宫禁的一个主要门户,统治者常以精兵守卫。不掌握玄武门,政变就将失败。 现在守卫玄武门的,是一支名唤“千骑”的精锐部队。“千骑”的前身是“百骑”,由唐太宗建立。他挑选了一批孔武有力,特别是箭法高超之人组成“百骑”。太宗每次出猎的时候,百骑就簇拥在他的鞍前马后。以后,武则天又将它扩展成为“千骑”。 千骑也是北衙禁军的成员,名义上挂靠于左右羽林军,但是他的将领从来都是由皇帝亲自委任。皇帝这么做,也就是为自己留一手,让禁军内部互相牵制。一旦主力部队被策反了,还有非主力部队临时顶上。 但很快张柬之就稳定了下来,他忽然想到,现在左右羽林将军在这儿,你这个千骑既然挂靠羽林军,那就应该听将军的话。赶快让开,我们有急事。 可是没想到,田归道却是个认死理的人,他一句话差点没把张柬之呛死:“张大人,没有人跟我说这个事情,我不能放行。” 胜机就是与时间赛跑,最先撞线者就能把握胜机。张柬之知道,对待这种死心眼,不能硬来,不然会因小失大。只有一个办法,做通他的思想工作。 张柬之说:“我们现在是奉太子之命,进宫清除小人,请你把你手下的军队一并交给我们指挥。”田归道坚决不干,又僵持在这儿。 如果真就这么僵持下去,还真是麻烦。可这时候太子李显赶到了,田归道一看见太子,一时也没了主意,因为他本来并不是“二张”的党羽,也没必要帮他们。他不让张柬之进去,不把自己的兵交给他们,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 可是现在太子李显来了,他的出现具有无可争辩的权威力量。田归道一咬牙,说:“这样吧,咱们协商,我让你们进去,但是我的兵不能跟着你们走。”只要不挡道,一切都好办。田归道一放行,将士们就顺着玄武门冲进宫里头了,而且是径直冲进了武则天睡觉的寝宫——迎仙宫。有些宫女一看有士兵来了,回身就跑,想要回去报信。 在里面策应的太平公主早就领着宫女敢死队在那儿候着了,一刀就把准备报信的宫女给捅死了。没有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士兵们接着往里走。 这时候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还在睡觉,听到外面有动静,赶紧披衣起床,刚走出门,就被士兵杀死在外廊之下。杀死了“二张”兄弟,张柬之他们就带兵进入了武则天的寝殿——长生殿。 武则天是老年人,本来就有失眠症,当她听见有动静,抬起头一看,只见一片刀光剑影。武则天从床上缓缓坐起,她一点也没有失掉女皇的尊严。 “是谁在兴兵作乱啊?”她习惯于用这种权威的口吻说话。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她:“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谋反,臣等奉太子之令诛之,因为害怕泄露消息,所以事先没有通报陛下,我们擅闯宫禁,真是罪该万死。” “谁在说话啊?”武则天厉声问道。 “罪臣张柬之!”张柬之的回答口气相当强硬,没有丝毫避让。 武则天看了看这个跟自己同龄的老头子,没有说话。她又转过脸去,看着太子李显说:“原来是你派兵杀人,那现在人已经杀了,你就回东宫歇着去吧。” 李显素来害怕武则天,这时更答不上话来。桓彦范代他回答:“太子怎么能回东宫!?以前高宗皇帝将太子托付于陛下,现在他已经成长起来了。人们思念李氏,思念太宗与高宗的恩德,一致拥护太子,诛灭贼臣,请陛下传位于太子,以负天人之望。” 武则天听出了这帮人是来造她的反的,她转眼看见了将军李湛,问:“你也是来诛杀易之兄弟的吗?我待你们父子不薄,你今天怎么会这样做呢?” 李湛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当然不会说自己和死了的老爸信仰不同。 这个时候武则天又转向崔玄暐,她说:“别人当宰相,都是有人推荐,只有你崔公,那可是我亲手把你提拔到这个岗位上来的,怎么你也会在这里呢?” 崔玄暐毕竟是一个有着高素养的人,又有着极强的应变能力。他说:“我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报答陛下。”到了此刻,武则天已经知道众叛亲离,大势已去,才又重新躺在她那张宽大无比的卧榻上,慢慢合上双眼,不再说一句话。她确实很辛苦,自永徽夺宫以来,她一直在与人斗,费尽心机,才获得了自己现有的地位。 与此同时,相王和袁恕己已经顺利地控制了中央机构,逮捕了“二张”兄弟在中央机构的党羽。禁军的将士们又来到了张易之兄弟的豪宅中,把他们的三个弟弟也逮起来,张氏兄弟五人的脑袋就这样被齐刷刷地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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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元年(705)元月二十三日,经过一夜的风云突变,在黎明之前逐渐趋于平静。宫廷的钟声,与平时并无两样。 人间万象,无论有着怎样的变化,太阳总是会从东方一样升起。浸透了雨水的屋瓦和泥土,在太阳普照之下,蒸发出温暖的气息。羽林军兵士,严肃而精神抖擞地在御苑的甬道上来回巡弋。 从清晨起,张氏五兄弟的脑袋就被悬挂在了神都的天津桥上示众。 那五颗头颅吸引着洛阳成千上万的百姓以及漫天的乌鸦,还有低旋着的苍鹰。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早朝时,武则天亲下敕令,即日起由太子监国,大赦天下。 武则天诏书有言:因身体欠佳,不料有人趁机谋反,因染风疾执政倦勤,故令太子监国云云。 太子李显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幸福来临的那一刻,他还是显得慌乱无措,就像是刚从一场梦境中醒来。 同一天,相王李旦偕袁恕己,率领南衙之兵镇守,以防备非常事件发生。被视为张易之同党的两个宰相韦承庆、房融以及司礼卿崔神庆,均被捕下狱。 这一天,太子李显派遣十个御使到各州安抚人心。 元月二十四日,又一道敕令发出。武则天终于正式将皇位让给了她已年近半百的儿子李显。一生辉煌为大唐王朝的创建立下赫赫战功的太宗李世民驾崩的时候,也不过是这个年纪。 武则天下诏传位于太子,同时大敕天下。李显正式登位,他又重新做了皇帝。二十一年前,李显曾经做了两个月的皇帝,在裴炎、程务廷率领的禁卫军逼压之下,被迫下台。现在,又是禁卫军,在新的人物率领之下,把他又扶上皇位。他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自己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就其才华而言,充其量也只能勉强胜任一个低级别的官员。 元月二十五日,太子李显在洛阳的通天宫向天下宣布正式即位。李显即皇帝位,此时国号还没改。以相王为安国相王,拜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以太平公主为镇国太平公主。李姓皇族被发配籍没者,子孙都可以酌量叙官。 虽然按例再次赦免天下,但是“二张”同党则被排除在外。曾经由于周兴、来俊臣等酷吏以冤罪致死的人们,由新皇李显下敕命,全部雪耻改判为无罪。一切时不我待而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李显威严地坐在皇帝的宝座上,这一次,他不像十几年前第一次做皇帝时那样妄自尊大忘乎所以,也不再像做太子时那样心怀惴惴,惶惶不可终日。这时候的唐中宗李显尽管还心有余悸,有碍于母亲依然活着,但是他知道此时的母亲已宛若一具活僵尸,她再也不能真正完全地左右他的朝臣了。他已经实权在握,他才是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元月二十六日,已成为“上皇”的在皇宫中称雄数十年的武则天,终于搬出了迎仙宫。 在皇家禁卫军的护送下,武则天徙居洛阳城西南的上阳宫仙居殿内颐养天年,由李湛率禁军担任警卫工作。这样的安排,等于将武则天与诸臣隔离起来。 李显为母亲特意安排了一场无比浩大的送行仪式,聪明绝顶又对朝中政治有着丰富经验的武则天,对儿子以及臣子们对她的安排听之任之。她毕竟还是上皇,毕竟没有被自己的亲儿子诛杀。在如此的宫廷争斗中,她应该为自己的最后结局暗自庆幸。 她躺在马车里离开了皇宫,那一刻没有人能够体会到她内心宏大的寂寞。马车开始起步,但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颠簸,就缓缓地驶出了皇宫。 百官们用怯怯的目光送别曾经的女皇,他们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也不想看到今天的场面。他们甚至怨怪她,如果她能主动退位,情形也许会好得多。这毕竟是一幅很凄惨也异常悲凉的画面,没有人不为之动容,特别是那些曾跟随女皇多年的文武大臣们,更是难免心生悲哀。 这时,突然从百官的最前列传出号啕之声,众人望去,原来是宰相姚崇。 站在旁边的桓彦范和张柬之二人,赶紧从两旁搀扶姚崇离开行列。张柬之责备姚崇:“今天不是哭泣的时候,如果因此受到指责与怀疑,你将会惹祸上身!”曾经向武则天极力推荐张柬之为宰相的,正是姚崇。 姚崇面色黯然,用衣袖拭干眼角的泪水。他以哽咽之声说道:“我在旧主身边任职已久,今天在此告别,实在难忍内心悲痛。前几天为大义与公等共同诛杀奸贼,参与匡扶大业,这是身为人臣应当有的忠诚,也是大义。可是今日与旧主告别而流泪,同是人臣之义,也是人之常情。如果因此获罪,本人也绝不后悔。” 张柬之等人的想法是,身为政变的支持者,焉能为昨日之事哭泣,而且是在百官之前,露出丑态。当日,新任宰相姚崇就被贬为亳州刺史。 元月二十七日,新帝中宗李显率大小侍臣浩浩荡荡地来到城西南的上阳宫,探望昨天迁徙于此的母亲武则天。这一天,武则天仍在昏睡中。在上阳宫中的武则天,实际上失去了所有,甚至连行动自由也在监控之下。上阳宫,在名义上不受看管,但实际上此地的出入都受到干预。 自从事变之后,武则天几乎是长期躺卧在床。她的病已经痊愈了,但她不愿起来——首先,是她的双腿很虚弱,在地上站立不久就需要坐下来休息。以前,张易之会将她抱来抱去,一想到这些,她的内心就会变得颓然不已。何况,她已失位,在心理上自己已无立足之地,何必再离开床呢? 中宗李显看到母亲,仅仅几天时间已经苍老得让他差点认不出来。李显低垂着头,不敢直视武则天的目光,偶尔抬头四目相交,他就会恐惧得全身寒毛直竖,变得面无血色。 卧于病榻的武则天看到中宗的狼狈与惊慌,内心原本凝结成霜的情绪,瞬间有了融化之感。母子会长时间无言以对,有时候武则天会简单交代一番,让中宗好好做皇帝,好好保护自己。 武则天虚弱不堪的神情和低沉的话语,让李显第一次对母亲这个词在亲情的层面上有了新的认识。 上阳宫的侍从人员,看到失位的女皇帝很平静。但是上官婉儿却知道,春夜漫漫,女皇都是在失眠中度过的,她也时时在夜间听到武则天凄惘深沉的叹息。 这一天,中宗李显封母亲为则天大圣皇帝。李显特意在母亲的封号前加上了“则天”二字,是为了特别提醒世人,十五年前,母亲就是在则天门上登基称帝的。 新帝不敢当着母亲宣读这一有着特殊意义的封号,他怕这会更加刺伤母亲脆弱的神经。他只是想昭告天下,想向世人证明他是个孝顺的儿子,他并没有将母亲扫地出门,母亲永远是母亲,母亲也永远是皇帝。 二十九日,这一年的正月是小月,二十九日是一月的最后一天,中宗李显对参与政变的朝臣论功行赏。政变领袖张柬之封为夏宫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敬晖、桓彦范封为纳言,这些都是新宰相,他们同时也分别获赐郡公的爵位。王同皎为右千牛卫大将军,琅琊郡公李湛封为右羽林大将军及赵国郡公,其余的人也各按功劳,或获晋升或获得奖赏。 在玄武门值班的守卫田归道因没能及时打开玄武门,差点让政变功亏于溃。革命成功后,敬晖想杀田归道,可是田归道坚持为自己的正当行为辩护:“身为千骑之将守卫城门,是我职责所在。”中宗李显对他忠于职守的行为也很是欣赏,将其提拔为太仆少卿。 二月一日,中宗李显再度带领文武百官赴上阳宫探望上皇武则天。自此,中宗每十日探望一次母亲,以显示他虽身为皇帝,却还是秉持着“百善孝为先”的原则,并以此不断地洗刷武力篡夺王位所带给他的深重的罪恶感。 武则天看到中宗率文武百官在自己面前演练各种礼仪,貌似谦卑的脸上像是蒙着一张张假面具一般。武则天始终不发一言,她知道,李显这么做,一定有张柬之这些谋臣在背后支招,用这种方式表达天子的孝心,做给天下人看。 二月四日,中宗李显登上城门,亲自向天下宣布正式恢复大唐国号。他在母亲依然苟延残喘着性命的时候,便英勇地实施了复辟,并且复辟得彻底而坚决。他不仅将旗帜的颜色从母亲大周帝国的红色,变回李唐时代的黄色,而且将古城长安恢复为国都,只把武则天的神都洛阳当作陪都。 李显还彻底废除了由母亲亲自创立的那套非正统的“则天文字”及各类别出心裁的制度。大臣的官阶、名称、服装的颜色,也都恢复到永淳元年(公元682年)以前的规制。至此,自天授元年(690)九月以来持续了十五年之久的大周帝国时代终于彻底结束了。 正式恢复唐朝国号后十天,太子妃韦氏被册立为皇后。即日,中宗追赠韦后的亡父韦玄贞为上洛郡王,亡母崔氏为郡王妃。 左拾遗贾虚己上书认为:“异姓之人不得封为王,是从古至今的定制。现在唐室光复刚刚开始,天下百姓无不钦慕向往,盼望陛下亲政。高宗时期追赠皇后的父亲武士彟为太原王,殷鉴不远。为防止祸端再起,陛下应让皇后坚决恳辞,这样更能增加皇后谦虚守礼的美德。” 在庐陵王时期,中宗李显与韦后共同处于生死难料的艰难环境中,他对坚强的妻子始终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依赖。他曾经对她许诺:“他日得见天日,我将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如今,李显总算得见天日,也可以报答作为他精神支柱的糟糠之妻了。 面对韦后的希望,中宗会无条件地答应她的一切要求。二十二年前,李显第一次登上帝位,在将岳父韦玄贞从豫州刺史提拔为宰相时,就遭到武则天的反对。 郁闷难耐的李显居然发出要将皇位让于岳父大人的过激之言。结果惹祸上身,被赶下皇位,全家人在房陵过了十四年暗淡的平民生活。韦后对武则天一直怀有敬畏之心,内心有着强烈的憧憬。自从她再度坐上皇后宝座,尤其是在没有武则天的掌控之下,她的内心有着无法抑制的冲动。她曾经私下说过:“阿武能做的事,我为什么做不到?” 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中宗在韦后的心目中,已经不再是那个共患难的夫妻,而是用以夺取大权的工具。 新的纪元开始。这一年是公元705年。从此,徙于上阳宫仙居殿的则天大圣皇帝便开始了她等待死亡的最后生涯,漫漫十个月的苦难历程。 武则天不知她将在最后的生命中为自己画下怎样一道微弱的印痕。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慢慢地,竟连食物也不能顺畅地吞咽下去。 她瘦弱不堪,形容枯槁,已很难在床上随意地翻身,对于大半生都在追逐权力的武则天来说,失去皇位是此生最令她痛苦绝望的一件事了。她昼夜躺在仙居殿的床上苦思冥想。她知道她一旦失去皇位,便什么都不是了。她不知道今后该怎样打发所剩不多的命若弦丝的余生。 武则天挨着她最后的时日,寂寞而苍凉。她在床榻上昏睡着,昏睡着她迷茫的一生。她的思维有时候很清醒,但有时候又很混乱。 她不能总结自己,但是她却始终在坚持着自己。她不知道她在向巅峰攀登的时候脚下踩着的是多少人的尸体,蹚过的又是由多少道鲜血汇成的河流,其中有许多还是亲人的血。功过是非,她永远也弄不明白。她躺着,活着,只是活着,支撑着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直到寒冷的冬季再度到来。直到那一天,雨雪纷飞,天地晦暗,神龙元年(705)十一月二十六日,一代女皇终于凄凄冷冷地死在了上阳宫的仙居殿。 大唐景龙元年的秋天——李显从母亲手中夺回皇权,用神龙为年号,两年,就改为景龙。 一队羽林军的骑兵从长安出发,经过渭河上的中渭桥,向乾陵驶去。不久,又有一小队羽林军骑兵,护送着一辆用四匹马拖拉的宫车,经过中渭桥,向乾陵驶去。 乾陵,是大唐高宗皇帝李治的坟墓。神龙二年(706)的秋天,大圣皇帝武则天的灵柩,也附葬入乾陵,和她的丈夫在地下会合了。 一颗璀璨的星终于陨落,陨落时闪着苍凉的寒光。回顾武则天的来时路,在通往女皇的道路上,武则天使用了大量的非正常手段,她的权力欲在她人生的最后十五年达到了不可逾越的巅峰。然而,令我们无法想到的是,在她最后的岁月里,却把自己的一生都推翻了。 武则天的遗嘱中充满了善意和谦虚,她在遗嘱中宣布:“祔庙、归陵,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其王、萧二族及褚遂良、韩瑗等子孙亲属当时缘累者,咸令复业。”她不再当皇帝了,自甘为李家的儿媳妇。她宽恕甚至讨好政敌王皇后、萧淑妃、褚遂良、韩瑗的子孙亲属,让他们下岗多年全部实现再就业。她不再有任何锋芒,她与整个世界和解了。 武则天的灵柩得以以皇后的身份,在她亲生儿女们的护送下,体体面面地由洛阳运至长安。在满目青绿的五月,由皇帝李显亲自主持,举行了那个比她的丈夫李治还要隆重辉煌的安葬仪式。他们在巨大的陵墓前,为武则天树起了一块高耸入天的无字碑。 对于该无字碑的含义,人们说什么的都有。推测其本义,似乎是随便后世评说,其中显然包含了深切的不屑与蔑视。按照中国人的习俗惯例,这种评价大体是由男人们从事的。 这位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她不屑的是什么呢?是她所在的这个国度里的男人们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