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刺心1·铜雀春深 作者:墨武 内容简介 传说中,齐国都城邺的铜雀台藏有如意(阿那律)之谜,人若能见如意,可万事如意。 南北朝末年,天下有北齐、北周、南陈三国鼎立,以北齐最为强盛,有天下第一将斛律明月、兰陵王高长恭、领军段韶全力支撑,隐约有灭周、陈二国之势,周、陈二国不甘束手,暗中策划反击之计。 这时领军段韶在前方大破周军时突然暴毙身亡,留下迷雾重重。 斛律明月震惊段韶之死,全力追寻真相,同时继续推行段韶平定天下之计策。 与此同时,一消失多年的神秘人突然出现在邺城,彻底引爆了三国之间的生死纷争 前言 记得有研究历史的学者曾说过,中国古代历史不过是封建王朝的循环史。当时听了,觉得很有些道理。后来慢慢发现,人类社会的任何一种制度,无非是人性中某些方面集中固化的结果,如果是这样,人类自出现以来,就一直在进行着一种循环——人性的循环。 人性难揣,历史因此多姿多彩,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华夏上下五千年,精彩的历史层出不穷。这次我写的是南北朝年间——公元572年的新历史。 这是动乱的一年。 选中这一年,不仅因为这是写小说的好年代,还因为这一年发生的很多事件集中反映了人性中的某些特点。 在这之前的数百年间,中国处于一个黑暗的时代。 分裂、割据、战乱连连……千古名城都曾茂草丛生、文明湮灭。 不想过多地去叙说其中的昏暗,因为换角度来看,昏暗总会对应着光明,光明就意味着希望。公元572年是中原大地有希望的一年,思想撞击、融合、交汇成为大势所趋。 动笔的时候,我曾有犹豫,因为对很多朋友来说,南北朝是个混乱复杂的朝代,印象朦胧。我们虽是新历史,毕竟还有历史,涉及到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写的时候又不能不提及。 将复杂的事情简练化是史官做的事情,比如春秋的微言大义。 将简练的事情复杂化是考证家做的事情,比如今古学派。 可要将简单和复杂的东西变得有趣化、逻辑化,吸引人看下去,则是一个小说家致力发展的方向。 我虽致力于这个方向,但仍旧在开篇前,想和朋友们做个历史预热,先提一个问题。 兰陵王的父亲是谁? 如果有朋友很快答出,兰陵王的父亲是齐国文襄帝高澄。恭喜你,你的历史学识已到了非一般的境界。 如果有朋友回答,兰陵王的父亲?先问问你,兰陵王是谁?哦——当我没问过这个问题。 当然了,这个问题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倒是个不屑一顾的问题,可如果我再补问一句,兰陵王的母亲是谁?只怕很少有人答得出来。 这是个让历史学家也头痛的疑难问题,因为史书上从未记载过此人。 历史学家挠头的问题,正是小说家有兴趣的问题。 在朋友们正式阅读这本书前,我最后补充一句——全文就是以这个问题开始的。 序章 残月如钩。有孤雁越过了魅影憧憧的山峰后,被奔腾壮阔的郁江水所惊,一飞冲天。 有鼓声传来,震人心魄。怒涛如雷的江水,竟也压抑不住那种鼓声。 孤雁被鼓声惊扰,转而北飞,扎入乱山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山耸如枪,直插云霄。崎岖难行的山路两侧竟有许多人跪拜着。 那些人衣着混杂,老少男女各有不同,看装束似郁江如意峰周边各寨的人物,不知为何竞聚集在此。 众人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眼中都有着一种期待——期待地望着峰下。 鼓声陡停,天地亦静,众人蓦地向山峰下虔诚叩拜…… 一人如履平地般走上险峰,脚步轻盈。路过那如幽灵、似信徒的叩拜众人,他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上了峰顶,静静地望着山顶那如残月般凄美的一个女人…… 残月余晖照在他脸上的时候,给他的容颜带来几分朦胧。 他看起来似还年轻,似不经世事,似平凡的芸芸众生,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冷静? 女人背对着来人。来人脚步虽轻,女人却有感应,但她只是轻轻地舒口气,并未转身。 来人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孤独的背影,深施一礼道:“夫人千里传信,以岭南七十二族欢迎贵宾的九宾鼓叩大礼相迎,不知何事吩咐?” “你能不远千里前来,妾身很是感激。”女人轻声道,“吩咐不敢当。妾身以岭南最高贵的礼节相迎,只是想求先生为我去做一件事。”她终于转过身来,面纱虽罩住了神秘的面容,却露出她皎洁的双眸。那双眼皎洁如明月,却带几分残月西落般的无助。 来人诚挚道:“夫人相召,我若未死,定当前来。”他犹豫半晌又道,“只是以夫人之能,我实在想不出……”顿了片刻,静待女人的解释。 夫人笑了。薄纱遮挡了她的年华,却遮挡不住她眼中的笑意,尽管那笑意中还有多年沉淀的哀愁。 “我相信,这世上有皇帝无法做到的事情,可先生能!因为先生想必已见过了阿那律!” 她一直哀伤的口气中带着热切,说的话却奇怪、费解。 阿那律?来人见过了阿那律?阿那律是什么?为什么来人可做到皇帝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来人却像是明白了,亦笑。他本看似极为年轻,但那一笑中,却包含着多少沧桑和落寞,“夫人真的这么认为?” “你没有见过阿那律?那你如何……”夫人眼中带了分惊奇。 来人又笑,“或许只是因为我命不该绝罢了。不过,无论我是否见过阿那律,十三年前夫人的救命之恩,我终生难忘。夫人有事,我绝不会推辞。”他说得或许平淡,但其中的决绝和坚定不容置疑。 一滴泪水透过纱巾,如晨露般消逝。夫人怔怔地望着来人,突然跪了下来。 来人略带吃惊,跪礼还迎道:“夫人何必如此?有事直说就好!” 他心中在想,冼夫人德高望重,有恩岭南各族多年,一声令下,岭南各族无不为之竭尽所能。正因为如此,陈国天子陈顼为安抚岭南,亦对冼夫人极为器重,真不知天底下还有何事让她如此为难?她之前召我前来,让人带给我一个人的画像,又是为了什么? 夫人泪眼朦胧,话语中已带几分哽咽,“先生,你还从未见过我的相貌。只要你见上一眼,恐怕就会明白很多事情。” 来人点头,心中又想:“冼夫人当年救我时就是蒙面,嫁到岭南亦是如此。她气度从容,蒙面至今,其中难道也有什么隐情?” 寻思间,夫人已伸出玉手,掀开脸上的纱巾,露出让明月黯然失色的花容。 来人多年历练,阅人无数,早养成波澜不惊的性情,饶是如此,蓦地见到夫人的花容,只感觉岁月如箭,惊艳地击在心口,遽然而惊,失声道:“你……他……” 他心头狂跳,感觉多年前的记忆点滴刹那间如江水涌上。他本年轻的脸上再现沧桑。 许久,来人才平静道:“夫人想让我去北方齐国?”见那花容憔悴,随晚风而动,来人又道,“做什么?” 夫人凄然道:“找到他,然后……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设法让他到岭南。” 来人迟疑许久,才道:“我可告诉他真相,但他不见得会来……” 那一刻,夫人突然变得比冰都要冷漠,“他不到此,只有死!” 来人凝望夫人许久,这才点头道:“在下尽力而为。”他似已明白很多内情,不再多问,起身向山下行去,转瞬就没入了黑暗之中。 鼓声再响,声声如天雷滚动,惊心动魄。 夫人蓦然泪流满面,望着冥冥暗处,泣声道:“王图霸业,不过尘土。你若知今日,当初是否会换一种选择?” 她的泪水滑落,如珍珠般滴在坚岩之上,花瓣一样地碎裂。 第一章 生死 孙简心进入邺城的时候已近黄昏。 黄澄澄的天光似粼粼漳水,落在巍峨瑰丽的铜崔台上,铺下巨大的阴影,如同神之印记。 孙简心站在阴影之外,眯缝着眼睛,不看铜雀台的楼宇连阙、飞阁重檐,只是若有所思地远望着铜雀台顶的那只铜雀。 铜雀高一丈五尺,舒翼若飞,却像还在眷恋着流年故土,不肯远走。 邺城,天下名都;铜雀台,名都之心。 铜雀台本是魏武帝曹操所建。 昔日,曹操灭袁氏兄弟后,宿邺城,夜见金光由地而起。隔日,挖掘金光之地,得铜雀一只。 谋士苟攸解释说,古有舜母梦见玉雀入怀而生舜,今得铜雀,亦是吉祥之兆。 曹操大喜,于是建铜雀台于漳水之上,以彰显其平天下之功。 只是那时候,铜雀台上并没有铜雀。 时光荏苒,邺城自曹魏后,又有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占领,至北方齐国立都,虽经历代兴衰,仍昌盛不改。 变幻的朝代,恒立的铜雀台。迄今为止,铜雀台好像只是变了一点——多了一只铜雀。在很多人心中,铜雀台似乎建立时,就应该有这只铜雀的。 孙简心却知道并非如此。他知道的事情远比很多人要多,尤其是关于铜雀台上的那只铜雀。 舒了口气,孙简心收回目光,发现自己被笼罩在铜雀台的阴影下,不由地微扬了下眉头,举步向长街东侧行去,那里还有阳光。 虽说日落不可避免,但他更喜欢阳光。 他看起来是个极为寻常简朴的人,可仔细看去,却发现他和常人很有些不同。 他衣着洁净,颜如少年,可微锁眉头的时候,神色却带了分沧桑——这种沧桑,中年人脸上都极少见到。 说他弱冠之年,不会有人怀疑。但有人说他人到中年,似乎也是十分可能。 岁月如水般无情,未在他的脸上造就刻痕,却在他的心头留下了印记。他嘴角还带着笑意,带着分从容。 他背负的包裹轻便狭长,似乎裹了一把剑,但他绝不像是侠客。 他就似那万千涌入邺城的百姓一样,来此不过是想要找个安身之地。 如今天下三分,有江北齐、周两国和江南陈国并立。连年来,战事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江淮、黄河两岸的百姓不奔大周,不向陈国,更喜欢聚在齐国国都邺城周边,只因为在他们心目中,邺城如这铜雀台一样稳固,几世不变。 孙简心信步长街之上,像在享受暖阳的普照。突然,不远处有人嘶哑着嗓子道:“从卦象来看,你应该是性格忠厚却倔强。命运既然将你送到我的面前,如果你信瞎子我的话,最好投身军旅,博取前程……” 孙简心怔了下,鼻翼微动,扭头望去。 街角处,摆着个简陋的卦摊,卦摊旁扯着一面布幡,上面只写个“卜”字。算卦之人眼珠呆滞如死灰,显然是个盲者。 肓者面前坐着个魁梧的汉子,闻言,脸上露出感激之意,从怀中掏出了两文钱放在桌案上,转身大踏步地离去。 孙简心无声地笑笑,才待移开目光,就见那盲者死鱼般的眼望向他道:“这位客官,可要算命吗?” 孙简心见盲者一瞬不变地望着自己,走过去坐下道:“我不算命。”他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后,从怀中掏出两文钱放在桌案上,听肓者轻声道:“难道……客官不想卜算此行任务的吉凶?” 孙简心眼中掠过分诧异,他早就肯定这盲者眼瞎不假。可一个瞎子,恁地有这般判断? “客官不算命,是因为不信命?还是不信我?”不闻孙简心回答,盲者嘴角似乎掠过一丝自嘲的笑。 孙简心脸上突然露出沧桑,但沧桑转瞬又被笑意遮挡,不答反问道:“先生如何发现了我?又怎知我来此有目的呢?”他在这片刻的工夫,仔细留意那盲者的相貌,暗自奇怪。 盲者容颜憔悴,发迹斑白,乍一看,颇为苍老落魄。可孙简心却感觉,这人不像是个卜者,而像个才子——曾经走马章台、放荡风流的才子。 这样的一个才子,怎么会变成了卜命的肓者? 孙简心不解,却不发问,只感觉那肓者死灰的眼睛似暗夜般地罩着他,心中蓦地有股不舒服的感觉。 “我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但感觉到有人的存在。”盲者咧咧嘴道,“你知道,瞎子的感觉总是比明眼人敏锐的。” 轻轻地咳嗽,那盲者又道:“你和方才的那个莽汉不同。你行如虎豹般轻盈,止有山岳般沉凝,应该是有高明的身手。你坐下来的时候,我听到轻微的麻布摩擦声,说明你衣着朴素。” 孙简心益发地惊奇,不想这瞎子不但感觉敏锐,推断亦是不凡。 “以你这等身手,却甘心贫闲,显然志不在富贵。你不想算命,却付两文钱给我,看似同情我,却是要借机观察我的用意,自然又是个极为谨慎之人……听你坐下来时,动了下胸前的系绳,显然你还背个包裹,除此之外,你身无长物。你行囊简单,不是心怀雄心,想来邺城开创功名;你不屑赘物,定是身怀任务,不得不来邺城,可又不想久留。我想客官属于后者。” 肓者虽瞎,可显然比很多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孙简心微笑不语,目光落在桌面上。 肓者双手放在桌面上,捧个碗大的龟壳,龟壳中放着六枚方孔圆钱,上书“布泉”俩字。铜钱不过是寻常的铜钱。 孙简心不看铜钱,只看着肓者的一双手。肓者容颜沧桑,一双手却很干净,干净得不应该握着龟壳,而应捤着刀笔。 “先生信命吗?”孙简心忽然问道。 盲者怔了片刻,空洞的双眸终于闭上,垂头似望着手中的龟壳,低声道:“我已是命运的手下败将……” 孙简心望着肓者的黯然,缓缓道:“那还请先生帮我看看命运吧。” 肓者霍然抬头,茫然地看着孙简心,嘴唇诺诺,想要说些什么,终究只是点点头,伸手抄起六枚铜钱问道:“客官贵姓大名?” “孙简心。” “人生浮华虚幻,简心不易了。”盲者苦涩地笑笑,将那六枚铜钱投入龟壳中,虔诚地摇晃三次,然后伸手逐个铜钱摸过去,放下龟壳时,长叹一口气,抬头望着天空,沉默不语。 孙简心小看肓者,竟一直看着那铜钱的正反变幻,半晌才道:“原来是大凶之兆。”他不必盲者解卦,也看出卦象不祥。 他居然也懂卦象。 肓者周身一震,灰败的眸子突然直勾勾地望着孙简心的身后…… 孙简心内心凛然,但没有回头。 他背后并没有长眼睛,但他信自己的一双耳朵,他身后没人接近! 可若是没人,肓者为何露出这种表情? 不待发问,就听到天地间一声大响——那响声如雷,轰然而起,震得邺城铜雀台的那只铜雀都要颤抖起来。 孙简心笑容微僵,终于扭头向城南望去,事出突然,他还能分辨出声音是从南方传来。 大响过后,天地皆静,本是喧哗沸腾的邺城,奇迹般地静寂下来。 究竟那声响有何魔力,竟然造成这般景象?孙简心不解,素来平稳的一颗心忍不住跳得快起来。 那肓者对巨响却似不闻,脸上惊惶之意不减,颤声道:“不错,不但是大凶之兆、得失有碍,还会有血光之灾!”他说到最后,声音突转凄厉狰狞,本来沧桑的面容急剧地扭曲,像已看到了横祸降临。 孙简心虽早将一颗心锤炼得有如止水,但见到肓者如此,还是脸色微变。他又见肓者突然一伸手,不知从哪里取来一把琵琶捧在怀中。 孙简心人未动,包袱亦未动,可袖门却微有一耸,里面竟如有活物欲破袖而出。那耸动极为轻微,转瞬就和孙简心一般稳如山岳。 肓者手持琵琶,五指一划,铮的一声响,琵琶乐声就响彻了寂静的邺城。 世上怎会有如此琵琶,能这般嘹亮?难道说肓者手手的琵琶竟有通天彻地之能? 孙简心转瞬发现了谜底,城中并非肓者的一把琵琶在响,而是几乎全城的琵琶都在响。 有琵琶声响,在城南城北、城西城东! 孙简心诧异不减,实在想不出究竟什么事能比城中的乐者这般齐心共意,在此时此刻同时将琵琶拨动? 琵琶乐起,如秋风落叶,本是静寂寥落的邺城,突转肃杀起来。琵琶声转瞬低歇,城南有鼓声振作,有号角长鸣,肃杀的邺城陡然满是金戈铁马的气息。 “客官可知这是什么曲子?”盲者放下了琵琶,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的惊惧不过是幻象。 孙简心亦收敛了身心,略有所思道:“听鼓角之声,应是军中之乐。”他未听过此乐,但知道北方有一种横吹乐曲,马上奏之,慷慨激昂,很像如今的乐声。 肓者嘴角带分哂然,突然道:“客官是从未到过北方,抑或是这些年不理世事,竟然连此曲都未听过?” 孙简心目光微闪,想起一事,失声道:“莫非此曲就是《兰陵王入阵曲》?” 《兰陵王入阵曲》! 天下名曲无数,但从未有《兰陵王入阵曲》这般荡人心魄,如斯流传。 提及这六个字时,孙简心眼中有异彩闪动。他的确未听过这首战曲,但知道这曲闻名天下本是因为齐国的一个人。 兰陵王! 兰陵王就是高长恭,本皇室宗亲,齐国文襄帝高澄第四子,亦是当今齐国天子高纬的堂兄。 数年前,周国、突厥联手攻打齐国,周国倾十万大军围困齐国重镇洛阳,势在必得。 齐国天子虽调兵遣将,但屡救无果。眼看城破在即,齐国危难,中军将兰陵王为安军心,竟率五百铁骑从邙山杀出,势如破竹,连破大周七重伏兵,直杀到金墉城下。 齐国军心大振,内外夹击,竟破周国十万兵马,解洛阳之围。兰陵王洛阳一战,杀得周国元气大伤,数年内难对齐国再起战事。 兰陵王一战成名,自此立下无上威望,得以和齐国军中双雄斛律明月、段韶并驾齐驱,成为齐国的中流砥柱。而洛阳一役后,齐军将士共创《兰陵王入阵曲》,颂扬兰陵王之雄伟功业。 曲因人传世,人因曲扬名。 天下共一曲,只为兰陵王! 孙简心虽如肓者所言,的确不理世事许久,但闻曲声激荡,渐渐行进,想起兰陵王平生往事,也不由再次发问:“兰陵王如今在邺城吗?” 肓者沧桑的脸上蓦然泛起光辉,“若不是他入了邺城,谁会布如此声威?” 孙简心这才明白,原来那巨响、那琵琶声、那横吹鼓角,都不过是为一人而鸣。 兰陵王到了邺城! 入阵曲渐转浑厚,向孙简心所在的方向移来。孙简心抑制住起身观望的念头,突然道:“不知这卦象可有化解之道?”他很快从震惊中沉静下来,不再理会兰陵王的前来。就算肓者脸上都有分惊奇之意,不提占卜,反问道,“你初到邺城,难道不想去看看兰陵王真容?” 孙简心淡笑道:“他自是他,我自是我,若是有缘,自会相见。”顿了片刻,他又道,“不过想见他真容谈何容易?我在这之前,虽未听过《兰陵王入阵曲》,但也听过兰陵王的事迹。听闻他极为俊朗,为威慑敌手,阵前杀敌均戴狰狞鬼面,因此常人难见他真容。” 肓者轻叹道:“不错,当年洛阳一战,他亦是戴面具入阵,惊周人军将胆魄,到金墉城下时,大齐军将不信世上有如此威猛之人,只怕周人用诈,兰陵王城下除了面具后,这才得以入城引兵出阵,大破周军。” 城中入阵曲转为悠扬,曲声伴马蹄声轻响。 孙简心终于扭头望去,只见落日余晖生金,照耀着远远长街处行来的一队人马。 那队人马盔甲鲜明,当先骑兵举着的旗帜随微风摆动,绣着“兰陵王”三字。无呼喝、曲声开路,却远比那鸣锣击鼓还要简洁高效。铁骑踢踏、军旗掩映下,一时间让人看不到兰陵王究竟何处。 路上行人百姓早退到长街两侧,楼宇画阁中的酒客歌女也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候兰陵王路过,每人脸上都带着如落日般的光辉——那显然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和仰慕。 孙简心远远望见这般声威,不知为何,轻轻叹息了声。回过头来,见到肓者正空洞地望着他,像要望穿他的内心深处,心头微悸。就听那盲者道:“客官可信命吗?”这是肓者第二次如此询问,孙简心却不厌其烦,只是道:“我想听先生说说。” 城中入阵曲已变得古朴,盲者脸上带分迷离的光,“卦为凶卦。客官若信命的活,命运又把客官带到我这瞎子面前,我就奉劝客官立即走……” “走,去哪里?” “走得越远越好,但一定先要离开邺城。立即走!”肓者颤声道,“你若信瞎子的话,最好向南走,那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孙简心笑笑,平淡而坚决道:“我不走,我也小能走!” 肓者怔住,呆呆地望着孙简心,脸上蓦地露出悲哀之意,低语道:“原来你还是不信命。为何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如此?等到老了相信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孙简心沉声道:“先生错了,我信命!”见肓者茫然,孙简心坚定道,“但我信之命,非先生所言之命。世情浮华,人多行侥幸,求之不得,推之以命。却不知命由心生、心由命转、吉凶陈杂、福祸相生。先生卜卦推命,即知《易》之理,岂不知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 盲者脸上带分吃惊的表情,似不敢想眼前这人竟也精通卜辞,吃吃道:“那你信的是什么命?” 孙简心淡然一笑,“我信的命乃天地有道,万物有律,福祸可转,生死相成。前途虽凶,但人若能尽心恕人,未尝不能扭转。前途虽好,但若不知收敛……”说话间,他听着那已转悲壮的入阵曲,感觉队伍行到身边不远,便盯着肓者轻声道,“巅峰之下,只怕祸患顿生!” 话音才落,数点光华从天空划过,有如流星。 孙简心警觉陡升,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到光亮如流星坠地,落在行进的队伍旁。紧接着,轰地几声大响,烟雾弥漫升腾。 行进的队伍,瞬间被笼罩在迷雾之中,入阵曲遽停。忽有数点黑影从长街两侧的重檐飞阁顶窜下,直扑队伍正中。 肓者震惊忘语,孙简心却眉头一皱,凭空消失不见。 长街乱起,战马长嘶悲鸣,似乎预示不幸之事的发生。马虽悲鸣,阵中却无人惊呼慌乱。只听队伍中有人断喝道:“保护兰陵王!” 有刺客! 刺客要杀兰陵王! 竟有刺客敢潜入齐国都城邺城,行刺齐国如日中天的兰陵王,刺客是谁? 长街惊呼一片,百姓均被眼前之事震惊。可兰陵王所领的队伍不惊,这些护卫皆是身经百战、刀头舐血,动乱起时,虽不知刺客是谁,但知道一点——无论刺客是哪个,刺杀兰陵王者,杀无赦! 刺客翻飞如群鹰搏兔。 就在刺客扑下那一刻,早有十数兵卫急动弓弦,箭如烈焰腾空,直冲云霄,带出两道彩虹。有两个黑影在闷哼声中如石头般坠落尘埃,不等入地就被突出的长枪刺中,悬在半空。 还有三点黑影竟避开了怒箭枪锋,弹指惊颜中,已落在了队伍正中。 两道黑影一长鞭、一狼牙棒,竭力扫清道路。 还有一道黑影冲在最前,并未蒙面,露出如狼般狰狞的面容。那刺客双目红赤,看起来恨意在胸,手一摆,就从如林般的锋芒中硬生生地夺过一杆长枪,只一挥,长枪横扫,击在一名兵卫的背心。那兵卫被他抽得腾空而起,半空吐血蜷缩,眼看不能活了。 可刺客中又有一人倒了下去,转瞵间,身首两分。 冲到最前的刺客看也不看拦路的兵卫,更不看倒下的同伴,脚尖再点马背,还是奋力前冲。 有日落、有尘起、有雾迷、有人喧,前方刀寒枪冷,前方杀机重重,可刺客不为所迷、不为所惊,他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冲! 早在重檐之上,他就看清楚情形,消息无误,兰陵王就在阵中,眼下就是除去兰陵王的绝佳机会。 他来此,就是要杀兰陵王,就算死,也要杀了兰陵王! 距离急缩,透过迷雾,刺客又急冲两丈,身形陡凝,只因为他看到了一匹马、一把刀和一个人。 马是千里马,刀是紫金刀,人是戴着面具的紫衣人。 紫衣飘逸,面具狰狞。 长街沸腾,马嘶人乱。 杀气弥漫中,只有那匹马由始至终一直立在原地,并无骚动。只有那把刀一直静静地泛着冷漠的光芒,如同夕阳最后的余晖。 马静因为主人未动,刀冷因为主人更冷。 主人当然就是兰陵王。 曲虽停,战意正浓。 兰陵王只是横着刀,看着天。落日余晖下,面具狰狞,狂野如故,面具后的那双眼却带分寂寞萧冷。 “慕容夺印,你不该来。” 刀冷人冷声音却多情,兰陵王开口说了一句话,竟如多年的朋友一朝相逢般深情。他认得刺客就是慕容夺印,就像慕容夺印早就认识他一样,他们之间的恩怨是国恨家仇。 慕容夺印立即吸气、身躯暴涨,长枪劲刺而出。他等待多年,就在等这一个机会——杀到兰陵王身前的机会,他不认为鲜卑的慕容会比不上区区的一个高长恭。 枪到兰陵王身前的时候才发出“嗖”的一声响,可见枪势凌厉凶猛。 长街陡静。 长枪矢锋带着落日最后一点余晖,如同飞蛾扑火般壮烈,眨眼间已到了兰陵王的胸前,燃到了高长恭的眼间。 兰陵王轻叹——叹息如入阵曲般悠扬委婉。 天光陡然大亮——好似不经夜,瞬间又到了白昼。 兰陵王出刀。 长枪带着一只手臂,孤零零地飞天冲起。慕容夺印看着自己手臂飞人之时,眼中红赤更浓,但蓦然间,也变得如兰陵王一样地寂寞萧冷。 他在空中依旧前扑,像是要和兰陵王同归于尽。可不等扑到兰陵王身前时,他蓦地断了,整个人断成两截。 有鲜血从他腰间飞射而出,烟花腾空般惊艳,可也如烟花般绚丽后转瞬凋零。 “咚”的一声响,慕容夺印孤零零地落在了长街上。 “锵”的一声,兰陵王收刀挂在鞍前。 马未动,人望天,刀更冷,只有紫金刀锋上还挂着一滴鲜血,转瞬划出一道弧线,轻盈地落下去,如经霜的花瓣。 烟雾已薄,一道黑影腾空再起,却向长街一侧的楼阁飞去。五名刺客转瞬间独剩下最后一人。 那刺客心早冷,他现在已没有杀到兰陵王面前的念头,鲜卑慕容和高家就算有血海深仇,他也不想再报了。 慕容夺印死了,他慕容夺帅还要活下去。 他们出手前,慕容夺印根本不看退路,但他慕容夺帅早留心了退路。只要他能飞上楼阁,就可以从足檐逃走,兰陵王的铁骑绝对追不上他。 他只要先逃到阁楼之上。 眼看阁楼栏杆已近在咫尺,栏杆后抱着孩子的妇人已清晰可见。 妇人抱着婴儿,一直躲在栏杆之后偷偷地看着长街上的动静。孩子已熟睡,可妇人好奇心作祟,不肯放弃这茶余饭后的谈资,因此一直盯着长街的一举一动。突见刺客扑来,妇人脸早变白,蜷缩在栏后祈祷,盼刺客只是路过。 就在这时,长街陡然有震天的喊声。 “兰陵兰陵,威震四方!” 那喊声直如天雷地火,震得慕容夺帅心口都颤,然后他就看到天地间倏然再亮。 兰陵王出手了。 不是天光,是刀光! 念头电闪而过,慕容夺帅心头一阵绝望。阁褛虽看似近在咫尺,但对他来说,已经远在天涯。他没有回头,他去势已绝,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躲不开兰陵王的一刀。 慕容夺帅还是出手了,一出手,长鞭如毒龙般地钻出,竟卷住那妇人抱着的婴儿,甩到了自己的身后,脸上露出分恶毒的笑容。 他必死无疑。可他就算死,也一定要做点什么。 兰陵王文武双全,在齐国有着无上的威望,在齐国百姓心目中,更是忠义无双。若兰陵王在长街上砍死个孩童,那消息传出去,百姓们会怎么想呢? 长街喝声顿停,所有的军士脸上都带分意外的绝望,谁都没有想到慕容夺帅会有这般做法。 就算兰陵王的眼中也闪过一分厉芒。 他已不能收刀,只因为他这次是长刀破空、飞斩而出!这一刀,汇聚了他的精气神力、决心杀气,早算定慕容夺帅无法逃脱。 这一刀本是必杀之刀,不留生机。刀出后,兰陵王亦是无法控制,他亦没有想到,这一刀下去会牵扯到一条无辜的生命。他那寂寞凌厉的眼眸中也不出透出无尽的悲凉。 夕阳散尽最后一分光芒,可刀光更盛。 长街的时空凝结了,众人睁大眼看着那如日光的刀锋就要照耀在慕容夺帅和孩童的身上。 阳光,本是生的希望,这里却意味着死亡! 孩童早被惊醒,睁大了眼,看着那夕阳绽放的光芒。他显然太过年幼,还不知道死亡的可怕。 长鞭陡断,电闪中,似有肉眼难及的青芒一闪,竟能抢在刀光之前击在孩童身上。孩童被那青芒一击,倏然而上。 刀光闪过,“咚”的一声大响,将慕容夺帅透背斩过,死死地钉在了栏杆之上。 血如箭。慕容夺帅人在栏杆之上,竟还能艰难地扭过头来看上一眼,见到那孩童从高空而落,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终究头一歪,死了。 孩童腾空而起,恰巧躲过了那致命的刀光。 长街上的百姓和军中兵卫见了,几疑神迹,忍不住高声怒吼:“兰陵兰陵,威震四方;兰陵兰陵,天下无双!” 这是无双的奇迹,这也像神之保佑,眼见那孩童躲过了致命一刀,迅疾下落,竟没有一人担心孩童的生死。只因为众人都认为,只要兰陵王在,邺城就有奇迹。 兰陵王脸上面具狰狞依旧,可眼中却露出焦急之意。他当然知道那孩童还在危险之中,就像他知道救孩童的不是他一样。 孩童急剧下坠,眼看就要重重地摔在地上,众人似乎意识到不妥,有的已经止住了呼声…… 陡然有手臂轻舒,轻轻地接住了那孩童。 孙简心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孩童下落的地方,轻轻伸臂搂住了孩竜,如同挽住了最心爱的花瓶。 孩童咯咯地笑了起来,望着孙简心手舞足蹈。他显然只觉得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场好玩的游戏,全然不知这刹那间,他几经生死。方才那青芒击在身上,他不觉疼痛,只感觉好像母亲温柔的抚摸。 这时才传来楼阁上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妇人目睹一切,此时才把揪心喊了出来。 可那凄厉的叫喊声转瞬就湮没在长街军民、百姓的喊声中。群情汹涌,没有人注意孙简心,他轻轻地将孩子送到奔过来的妇人手上,然后看了兰陵王一眼,转身没入长街的拐角。 夜幕笼罩。 栏杆处,紫金刀长柄似乎还在震颤,刀光却黯淡下来,犹如慕容夺帅尸身上点滴落下的鲜血。 星未起,可兰陵王的一双眼中却有星光闪耀,他静静地坐在马上,听着军民欢呼的时候,只看着孙简心离去的方向。 街角卦摊后的盲者茫然地望着兰陵王的方向,喃喃自语道:“孙简心?这人究竟是谁?” 第二章 桃花 天明时分,孙简心坐在阁楼的角落,靠近栏杆,望着东方。 第一缕阳光照过来的时候,他端起了茶杯,为自己倒杯热气腾腾的茶,然后坐等茶凉。 随身的包裹就放在他的左手近栏杆旁。 栏杆完好无缺,也无血迹,只因为眼下这阁楼并非昨日黄昏慕容夺帅身死的那阁楼,这是个茶楼。 昨日黄昏的铜雀、占卜、血战、救人,他好似全然放在了昨天。他清晨到了这个茶楼后,叫了壶茶,神情就像眼前这杯茶一样,带着热度又有些朦胧。他就那样地坐在角落,一直坐到午牌时分,竟没有丝毫不耐。 可这是真的平静,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没有人知道。 楼梯口有脚步声传来,孙简心并不去看,他知道来人和他不会有什么关系。 他坐了半天,只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盘旋在他脑海中许久,直到如今,他仍旧想不出什么妥善解决的方法。 经过昨天的风雨,他知道问题远比他设想的还要棘手。偏偏这件事他一定要做。 偏偏脚步声在孙简心桌前停下。 茶楼兼卖点心。这二层阁楼上虽也坐了不少客人,但座位远未坐满。来人径直到孙简心之前,显然是专门为他而来。 孙简心想不出邺城会有什么相识,缓缓抬起头来,微微愕然。 来人身长膀阔,浓眉如墨,虽是蓬头陋衣,何看起来颇有豪迈之气,只是下颌胡子刮得铁青,眼珠又极为活络,倒让他显得有分市侩。 看清来人的容貌,孙简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讶然。 那种讶然似吃惊、似错愕、似故友重逢,又像是带分惆怅。 讶然一晃而过,他又恢复到平日的从容,心中只是想,这人怎么那么像他? 那人并未留意到孙简心的变化,哈哈一笑,大马金刀地坐下,不见外地拿起孙简心面前的一块点心,三口两口吞下,又顺手拎起茶壶灌了几口,这才一抹嘴道:“阁下可认得我吗?” 他举止突兀,孙简心却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的举动,半晌才道:“还未请教壮汉大名?” “想必阁下是初到邺城,因此连我冉刻求也不识得?”那汉子撇撇嘴。 “壮士就是冉刻求?”孙简心略有动容,可眼中却有分笑意。 汉子挺直了腰板,有些意外道:“阁下听过我的大名?” 孙简心斩钉截铁道:“从未听过!” 见汉子的脸好像被踩上一脚的样子,孙简心忍不住微笑道:“只是见壮士仪表不俗,名姓似有深意,想壮士有朝一日定能名动天下,是以先行记住这个名字。”心中却想,我从未见过此人,此人也绝不会知道我的底细,可他奔我而来,是混吃混喝,还是另有目的? 冉刻求笑得嘴都合不拢,“阁下不简单,竟然知道我名字大有深意。那你可猜到我的名姓究竟有何深意吗?” 孙简心随口敷衍,不想竟中了彩,倒存些意外,“这个嘛……我要仔细想想……” 冉刻求等不及孙简心去想,径直说出了答案,“我是个孤儿,本无名无姓的。只因羡慕冉闵的威名,这才跟他姓了冉。” 孙简心入邺城前虽未闻过《兰陵王入阵曲》,但对过往历史颇为熟稔,知道冉闵本是汉人,冉魏政权的创建者,曾在邺城立都,乱世中以“屠胡令”闻名于世。 轻皱眉头,孙简心道:“你想出名?” “当然!”冉刻求毫不犹豫道,“男儿在世,谁不想出名?难道阁下不想吗?” 孙简心望向窗外风光,淡淡道:“那你名字有刻求两字,是说刻意求名吗?” 冉刻求神色微怅,转瞬摇头笑道:“阁下这下可猜错了。我这刻求两字,却是取自古代一名剑客的典故。” “还不知古代哪位剑客有此典故?”孙简心讶异问道。 冉刻求脸露向往之意,缓缓道:“古有一剑客,乘舟过江,不想随身之剑落入江中,他遂在舟上刻一记号,旁人愚钝不解询问何意,他说剑落江中,因此刻舟铭记,终一日可凭记号寻回宝剑……” 孙简心才喝了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阁下说的可是古时刻舟求剑的典故,那刻舟求剑之人就是阁下说的名剑客?” 冉刻求大言不惭道:“不错,正是此人!”见孙简心目光古怪,他摇头道,“本以为阁下见识不凡,看起来也和那凡夫俗子仿佛。” “壮士此言何解?”孙简心倒也虚心。 冉刻求正色道:“阁下想必是觉得我牵强附会,却不知凡夫俗子只笑刻舟求剑之人愚昧,而不知一剑丢失如水东逝,心中有剑方得习剑之道。刻而求之,所求非剑,而是求心求道而已!” 孙简心怔了片刻,抚掌微笑道:“壮士有此高见,成名不远了。” 冉刻求亦笑道:“阁下既懂我心,想必也是个高人,只恨早不相识。你虽初到邺城,但尽管放心,有我在,无人敢来欺负你。” 说话间,他伸手过来拍向孙简心的肩膀,以示亲热。 孙简心略为沉肩,避开了冉刻求的大手,收敛笑容道:“不用相逢恨晚,还是这时见面得好。” 冉刻求一把拍空,手落在孙简心的包裹之上,略有愕然道:“为什么这么说?” 孙简心看着空了的茶壶道:“若是早上相见,这茶还是滚烫的,只怕不好下口。” 冉刻求一怔,缓缓缩回放在包裹上的手,“阁下难道把我看成是一个骗吃骗喝的骗子了?”见孙简心默然,他愤然跺脚,起身离去道,“好,好,好!我本来看你不错,还想交你这个朋友,可阁下实在让我失望。” 孙简心半分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扭头向窗外看去,心中暗想,此人刻意接近我,虽假装被我激怒,却绝不会一走了之。 果不出所料,冉刻求走到楼梯口,又止住脚步,转身走了回来,站在孙简心面前,语带诚恳道:“阁下虽不仁,但我却不想不义……我来见阁下,本有一言相送……” 顿了片刻,见孙简心沉默不语,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好奇之心,冉刻求只好道:“阁下可是姓孙?孙简心?” “壮上何以得知?”孙简心神色惊奇。 内亥求突转神秘,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我不认识你,但我会算。” 见孙简心错愕的神色,冉刻求又坐了下来,微带得意道:“早在方才见到阁下时,我掐指一算,就算出阁下的姓氏来,想是无误了?” “真看不出壮十不但见识不凡,还有这般本事……”孙简心像有些钦佩,心中却想,我这些年末出,才到邺城,就有人查我底细了? 冉刻求露出缅怀之意,长叹一口气道:“这本事是一个和尚教给我的,可惜他传我技艺后就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那和尚是哪个?”孙简心搭腔道。 冉刻求低声道:“孙兄可听过僧燦之名?” 孙简心眉心一展,转瞬平缓,“僧璨?我当然听过,此人为慧可弟子,得达摩真传,实乃佛教高人,不想……他竟收了你为弟子?” 冉刻求连忙摇头,脸上露出惘然之意,喃喃道:“我倒想做他弟子,可一来……”脸蓦地发红,他又道,“二来……”脸上露出苦涩之意。 孙简心饶是善于推敲,却也不解冉刻求到底在说什么。他心想,观其神色,这人见到僧燦不见得是假的,但能得僧璨传其本事之语,却是大有可疑。想僧璨得道之僧,焉会以术士之道传人? 他心中虽疑,可并不说出,却对眼前这个冉刻求有了几分兴趣。 冉刻求本是豪放中夹杂些市侩,这刻又有些扭捏之意,突然又长叹一声道:“孙兄看我为人如何?” “我没得僧燦高僧传授,不会看相。”孙简心摇摇头,回到正题道,“壮士说要送我一言,却不知……” 冉刻求立扫惆怅之意,眼珠转转,悄声道:“我得僧璨高僧传法相术,和孙兄是一见投缘,因此见孙兄面相,这才有一语不吐不快。” 顿了片刻,他神色萧肃道:“实不相瞒,我看孙兄实乃大富大贵之相,但印堂发暗,只怕很快会有一劫。” 孙简心忍不住伸手摸摸印堂,皱眉道:“不知是什么劫难?” 冉刻求此刻全没了市侩之气,看起来如僧璨附体,身躯前倾,紧盯着孙简心的双眸。 孙简心神色如同受到惊吓的羊牯。 冉刻求严肃道:“阁下印堂发暗,其中却透淡红色泽,这一劫当是桃花劫!” 孙简心哑然失笑,“不想我竟能撞到此劫,还不知此劫何时发作?”他看起来没有半分畏惧,反倒有分期待之意。 冉刻求肃然正色,一字字道:“就在此时!” 孙简心笑不出来了,见到冉刻求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忍不住后仰身子,若有所指道:“难道是兄台……” 他苦着一张脸,看起来只想翻过栏杆跳下去。 冉刻求见了,又见周围的茶客对这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忙挺直了身子道:“你莫要想歪了……”见孙简心正直直地望着他,又叫道,“我说的可不是你的意思。” 蓦地住口,发现在座茶客好像均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身后,冉刻求闻到淡淡幽香传来,忍不住回头望去,这时才听到环佩响声,也愣在当场。 一女子脸罩纱巾,着一身绛红轻衫,娉婷地走上楼来。 正值午时,艳阳当空。可那女子走上来时,艳阳似乎也怕挡住那女子的脱俗举止,悄然躲入云端。 风习袅袅,飞花穿楼。环佩之声如泉水叮咚、飞檐风铃,就那么轻柔地入了楼,静了红尘紫陌。 冉刻求看起来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那女子秋波一扫,见到冉刻求呆呆的样子,忍不住莞尔一笑,如盈水千华明亮了茶偻。 直到红衫女子捡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好久,楼上才恢复了喧哗之声。众食客低声议论,显然都在讨论她是哪个。 冉刻求见孙简心的目光一直随着那女子而动,低语道:“孙兄,我已算定,你的桃花劫运就应在这女子身上。” 吞了口唾沫,冉刻求轻叹道:“这种劫运若落在我身上,那真将万劫不复。可孙兄绝非常人,既知道劫运,想必有了破解……” 冉刻求话未说完,便张大了嘴巴,下巴差点砸在桌面上。 那个让他认为非常人的人已经站了起来,径直向那红衫女子走了过去。看起来这非常人不像是躲劫,而像是要去应劫。 那脱俗绝伦的红衫女子一上楼,是个男人其实都有搭讪的打算,但或被女子的容光所摄,或自惭形秽而不敢多望。就连那店伙计都看直了眼,忘记上前招呼,眼见孙简心向那女子走过去,又是嫉妒,又是恼怒,恨自己为何没有孙简心这种接近伊人的勇气。 众目睽睽之下,孙简心就那么走到了红衫女子的桌前,问也不问地坐下问道:“姑娘,可否让我看看你的手相?” 冉刻求用手才托回了下巴,闻言,手即有点抽筋,喃喃道:“我的老天,看他一派斯文,怎么比我还要直截了当?” 那女子微睁秀眸,显然也是极为惊诧,伸出手,却是掩住了嘴,轻声道:“做什么?” 她声音柔弱中带分妩媚,妩媚中又带股冰泉的惊心。 孙简心神色略有迟疑,“我看你……”才说了三个字,蓦地发现那女子眼中惊诧之意更浓,望的却是他的后方。孙简心霍然回头。 阳光正耀。长街上陡然响起奔雷般的马蹄声,那蹄声如此急迫,让不少人纷纷探头而出,要看个究竟。可孙简心顾不得去看来骑是谁,只因茶楼内一人影好像凭空出现,径直向冉刻求扑去。 那是冉刻求的仇家? 疑惑只是一闪,孙简心本能地急忙提醒了一句,“小心。” 其实不待孙简心警告,冉刻求也知道有危险来临,遽然站起,一掌向来人拍去。他武功或许不见高明,但气势极猛,一掌击出,居然虎虎风声。 可那道人影实在比风还要快,竟然避开了冉刻求的一击,掠上了凭窗的栏杆。 孙简心脸色微变,因为他看到那影子掠过时,竟将他放在桌上的包裹凌空带起…… 孙简心手按桌面,才待举动,瞥见对面女子妙目望来,心中微动,轻舒一口气,喝道:“有贼!”他霍然起身,看起来就要向窃贼冲去。那黑影已带着包裹跃出栏杆,手臂一抡,包裹箭一般飞向长街之上。 一马奔来,马上骑士长鞭挥出,正卷住孙简心的包裹。 马不停蹄,沿长街飞驰而去,转瞬不见。 而方才在茶楼抢走包裹的黑影却越屋檐而上,等孙简心冲到栏杆跟前,俩人均不见了踪影。 唯余马蹄声依稀随风声传来…… 孙简心看似惊呆当场,不想两个窃贼配合得这般巧妙。可窃贼如此巧妙配合,只为了抢他的一个包裹? 他似乎还没有回过神,冉刻求却气得脸色通红,叫道:“简直无法无天了,有我在,竟然还有人敢抢我朋友的包裹?” 他重重一拍孙简心的肩头,“孙兄,你不用担心,我认得那两个飞贼。你我既然是朋友,他们还敢来偷你的东西,那就是不给我面子,我去给你追回来。” 他才要下楼,回首瞥了那红衫女子一眼,低声道:“孙兄小心应付桃花劫为上。” 孙简心不待多言,冉刻求早走得不见踪影。孙简心皱了下眉头,向那女子望去,只见那红衫女子似被窃贼惊吓,已然起身向楼下行去。他忍不住道:“这位姑娘……” 那红衫女子眸子转动,多了几分冷意,突然问道:“我可认得你吗?” “应该不识。”孙简心摇摇头。 “那你可认得我吗?”女子又问。 孙简心明白女子的言下之意,微微一笑,“打扰了。只是……”他的目光落在女子眼眶底下,见那儿有半弧月般黛痕,迟疑道:“姑娘保重。” 那女子清冷一笑,似有不屑,转身下楼。 孙简心凝望女子背影良久,眉心微锁,喃喃道:“不会错的,是孤独迷情蛊,可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身上?” 孙简心回头望去,见到茶楼众人多是幸灾乐祸的表情,他不以为意,走到凭窗栏杆处望去,只见那红衫女子已上了一顶小轿,沿马贼逃走的反方向行去。 望着轿子远走,孙简心嘴角浮出淡淡的微笑,自言道:“昨天那盲者身上是芜菁子的味道,今天又遇到孤独迷情蛊,事情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茶楼伙计却不觉得有趣,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孙简心。 孙简心包裹被抢,看起来竟没半分焦急。那伙计却在操心,不知孙简心拿什么付账。 伙计才待上前,眼前一花,孙简心突然不见。那伙计睁大了眼,差点跳起来。 忽见一点碎银凭空而落,“叮”的一声落在桌案上,明晃晃的。 伙计扑过去拿了碎银,茫然四顾,却不见孙简心的影踪,忍不住嘟囔一句:“见鬼了!” 小轿晃晃悠悠,顺着长街向邺城东方建春门而去。 漳水悠悠,穿城而过。轿子也如水一般地漫走,过了几条长街,转入一条窄巷。 巷子尽头,有朱门高墙,只是朱门颜色已有残旧,高墙上更有野草探头,颇有落魄的味道。 轿子停住,那红衫女子闪身从轿中下来,径直到了朱门处,铛铛铛敲了三次。 咯吱声响中,朱门悄然而开,幽风阵阵吹拂红衫女子的衣袂。 虽是日光高照,可大宅中满是阴森之气。 红衫女子没有半分畏惧之意,缓步而入,不待回身,朱门便咣当而闭,煞是诡异。女子不除纱巾,只是眉梢眼角都有着难言的笑意,转身轻笑道:“冉刻求,你不装神弄鬼会死吗?” 朱门后站着一人,浓眉如墨,下颌胡渣铁青,赫然就是送句话给孙简心的冉刻求。他竟然认识这红衫女子。 那二人在茶楼上故做不识,所为何来? 风抚红衫,如蝶弄舞,带着分暖阳的温柔。那本是脱俗惊艳的女子,突如仙子眷恋着凡尘般化作了蝴蝶。 冉刻求望着那如蝶起舞的女子,眼中闪现温柔,转瞵大笑道:“我若不装神弄鬼,怎么完成蝶舞姑娘的吩咐?” 红衫女子嫣然一笑,赞道:“冉刻求,我就知道你可以的。那包裹呢?” 长鞭脆响,院中高树上突然飞来个包裹,赫然就是孙简心的包裹。 红衫女子轻舒玉手,轻易将那包裹抓住,仰面望向高树道:“神鞭王五果然名不虚传,再加上快马张三……”秋波流转,又到了冉刻求身上,“当然还有将来的大侠冉刻求。二人出马,实在无往不利。” 冉刻求摸摸下颌,似被轻笑迷眼:“可是若没有蝶舞姑娘陪着做这场戏,倒不容易让孙简心离开包裹了。蝶舞姑娘只是一现,那个孙简心就已失魂落魄。其实,不需我出手,蝶舞姑娘只要说一声,那孙简心就可能将包裹送上了。” 蝶舞嫣然一笑,妩媚百生。 冉刻求顿了片刻,又道:“蝶舞姑娘为何要查此人的底细?” 蝶舞轻移莲步,走到一张石桌旁,解包裹时,若有所思道:“有人肯出百两黄金让我们探孙简心的底细。此人绝不简单,定要小心从事。”心中暗想,冉刻求这次说错了,那个孙简心望我之时,眼中没有任何情欲在内,倒像是…… 她一时间也说不出那种感觉,解开包裹时,见里面除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只有个木制扁长的盒子在内,略显失望。又见木盒上缚红绸,心中琢磨,这里面是什么呢? 那盒子像桃木所制,除此外并无特异,红绸色泽黯淡陈旧,很有些年头。 冉刻求凑了过来,皱眉道:“我从包裹外看时,还以为是把剑,也一直以为孙简心是个剑客。难道说……剑在其中?” 见蝶舞要去动那盒子,冉刻求一把按住玉手,沉声道:“我来开。” 冉刻求蓦地望见蝶舞望着他的手,只好讪讪地移开,借势搔头道:“我总觉得那个孙简心有些门道,只怕这盒子有问题。” 轻纱后的面容如雾般朦胧,蝶舞的眸子亦有分朦胧,“那你就不怕危险?” “我孤家寡人,有什么怕的?” 冉刻求不敢直视那目光。说话间,他已解开红绸,揭开盒盖,等看清里面之物,错愕道:“这是什么?” 木盒分为两格,一格装个细长绢质卷轴,另外一格却装了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 那细长卷轴应是一幅画,但另外那个奇怪细长的东西,冉刻求却未见过。 那奇怪的东西长有尺余,弯弯曲曲的,色泽如玉,上有流纹,一端有个略弯的手柄可供握住,另一端呈弯曲回头之状,如云如花。 光线照耀下,那东西周身泛着柔和的光芒,如在雾中,让人相见之下,亦要坠入雾中一般。 不闻蝶舞回答,冉刻求伸手触摸了一下那奇怪的东西,只感觉那东西如玉所制,触手冰凉。 蝶舞望着木盒中两件物品,也有些发呆,终于伸手将那奇怪的东西拿起,看了半晌道:“这东西应是如意。” “如意?”冉刻求皱眉道,“是什么?” 蝶舞盈盈一笑:“你常在市井,不识此物倒也正常。可若说市井百姓常用的不求人,你想必知道?” 冉刻求看了眼那“如意”,沉思道:“不求人?我当然知道,那不过是个给后背抓痒的东西。咦,你别说,倒和这东西真的有些相像……” 蝶舞接道:“听闻不求人本就是如意变化而来,民间用来抓痒,在朝廷中却是权势的象征,非大富大贵不能使用。” 冉刻求皱眉道:“看孙简心为人朴素非常,绝不会是什么权贵?他身上带了这么个贵重的东西,实在奇怪。” 蝶舞亦道:“你说得不错,此物材质非金非玉,很是罕见。据我估计,价值绝不在百金之下。” 树上的神鞭王五一直沉默不语,这刻突然笑道:“蝶舞姑娘这般说,那这如意价值不容置疑。看来我们这次就算查不到孙简心的底细,拿了这如意,也是不虚此行了。” 冉刻求摇头道:“不行,我们只是查人底细,这包裹还要原封还回去。若见财起意,不顾原则,和贼何异?王五,这次你出手的酬劳我定会付你,但要打这如意的主意,我不同意。” 王五立即点头道:“冉大哥说的是。” 蝶舞秋波流转,看了冉刻求一眼,笑道:“我们本来是连环计划,若是从包裹中查不到孙简心的底细,就还要由冉大哥还回包裹,和那个孙简心拉拢关系,继续探听他的底细。若少了件东西,于行事不利。” 树上王五哈哈一笑道:“蝶舞姑娘不必怕我不开心,我不过随口一说,还能真的贪别人的财物不成?” 话才毕,他突然喝道:“是谁?” 只见他的长鞭夭矫如龙,倏然从树中飞出,卷在另外一棵大树上。王五身形一荡,已借长鞭之力飞扑屋顶。此人身形中等,就是双臂极长,有如灵猿一般。 见王五似发现敌踪,蝶舞忙护住包裹。 冉刻求也飞身窜上屋顶,见王五茫然四顾,忙问:“怎么了?” 屋顶鬼影都不见一个,王五手拖长鞭,极为错愕道:“方才我抬头看天,无意中看见屋脊处像有人伏着。难道是我花了眼?” 他的神色犹自不信,突然撮唇做哨,发出一长一短的声讯。片刻后,陋巷处传来回声。 冉刻求听了,立即道:“张三没有发现问题。” 他看似粗扩,却也心细,在蝶舞前来之时,早请王五在树上留意动静,让快马张三在巷子外防人进入。三人配合无间,有暗语互通,因此一听张三回音,就知并未发现敌人。 王五脸色发红道:“可能是我眼花,害你们担心了。” 冉刻求哈哈一笑,拍拍王五的背心道:“兄弟是谨慎,何必自责?”他和王五从屋顶飘落地面,心中却想,王五鞭法奇妙,苍蝇都抽得死,眼力更不用质疑,他怎会看错? 他又想,可若说真有人能在王五眼皮底下消失,那实在是骇人听闻。有谁会来偷窥我等,莫非是那个孙简心?这人若跟踪到此,就是知晓了我等的全部计划,无论心智、武功,均是远胜我等,若惹恼了此人,只怕我等吃不了兜着走。 他想到这里,内心惴惴难安,但神色不变,只怕兄弟和蝶舞担心。 蝶舞见二人并无所获,倒不紧张,放下了如意,伸手取了木盒内的画轴,轻蹙娥眉道:“从如意上看不出孙简心的底细,眼下只有从这画儿中看看有没有线索了。” 她轻展绢画,只看了一眼,咦了声,半晌无语。 冉刻求、王五均向那画看过去,不约而同也是轻咦一声,神色有些发呆。 那幅画并非什么山水花鸟,只是画了一个女人——绝美的女人。 女人入画,绢画薄薄,微风吹拂,吹得绢画颤颤,那女子好像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 冉刻求不识书、不识画,一眼看过去,却也知道那画儿画得极好,他从未见过那般栩栩如生的画卷,更觉得那画中的女人骨子里面有几分的忧郁。 画中女人并未蹙眉,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感觉到了抑郁之气。同时又觉得那无双的工笔,画的已经不是女人的容颜,而是那逝去的年华,还有年华中无可排遣的一股伤逝。 呆立许久,察觉蝶舞一瞬不变地望着他,冉刻求干咳两声,“这女人是谁?” 看蝶舞摇头的动作如花丛蝶飞,冉刻求收敛了心神,“总觉得这女人像一个故事。” 他说得奇怪,可蝶舞偏偏懂了。 “你说得不错,只看这画,就可想到这女人身上定有个故事——很伤心的故事。”望着那绢画中的女子,蝶舞心中也有几分怅然,忍不住想,孙简心随身携带一幅女子的画像,难道说这画中女子是他的情人? 终究还是收了画,连同那如意一块放回了盒子,蝶舞轻轻系上红绸,如整理凌乱的心情。 冉刻求见蝶舞系好包裹,伸手接过,不发一言,转身就向院门走去。 他们这次行动失败,从包褒中除了得到一肚子疑惑外,并未查到孙简心的任何事情。他们的连环计只用了一半,冉刻求眼下就要去接近孙简心,继续查探孙简心的底细。 等冉刻求走到院门前,蝶舞目光中突然带着迷离,急上前两步道:“冉大哥……” “什么事?”冉刻求止步,却不转身。 蝶舞盈盈一笑,转瞬有分愁意,压低声音道:“冉大哥,方才王五若没有看错,我只怕来人不善,很可能就是那个孙简心。此人绝对高深莫测,心意更是难测,若知道是我们捣鬼,你送上门去,只怕对你不利。” “然后呢?”冉刻求淡淡问。 蝶舞轻咬红唇,许久才道:“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卷入此事,凶险非常。我倒觉得,不如……放弃这个任务好了?” 她这般说的时候,神色失落溢于言表。 可她的表情绝非是痛惜那百两黄金,而像是失去了心爱之物。 冉刻求背对蝶舞,神色竟也有分失落,突然道:“我记得你说过,这任务完成与否,对你至关重要?” 蝶舞无声地点头,转瞬道:“可在我心中……你的安危……” 不待她说完,冉刻求已截断道:“我这人做事素不言婆婆妈妈,更不喜中途而废,你等消息就好。”说罢推门大步离去。 金灿灿的落日透过敞开的院门照进来,落在蝶舞身上,带分烟霞的迷离。可那分迷离之意远不及她秋波泛起的朦胧。 冉刻求夜半时分才到孙简心所住的客栈前。 这时月消隐,星却繁。他在客栈前徘徊许久,心绪亦是如繁星般凌乱。 他虽是市井之徒,但头脑极为活络。他见到孙简心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此人绝非常人,他最初见到孙简心时并非在茶楼,而是在昨日黄昏的巷口。那时,他如寻常百姓般在看兰陵王,无意中发现孙简心出手。 这刻知事情可能败露,他虽不是卜者,还是心中推算,此客栈极为简陋,孙简心气魄非凡,却安居此地,可见此人成大事不拘小节。孙简心若不知我计,我借还包裹之际接近他,倒可能挖出他的底细,可他若知道我的来意,我再这般举动,未免太过可笑。可不以此法,我如何完成蝶舞的任务? 冉刻求在店前徘徊了两步,又想,昨天黄昏时,孙简心竟能在兰陵王刀下救出那孩童,武功高明可见一斑,但这人出手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救人,可见这人宅心仁厚,和这种人打交道,当以诚对之。 一念及此,他浑身上下陡然轻松了很多,哈哈一笑,自语逍:“要说诚实,我可诚实半天了。”说罢,便大踏步地走入客栈。 他早在茶楼出手之前,就在客栈打听过孙简心登记之名,不然在茶楼何以能猜出孙简心的名姓? 进入客栈,更不多话,径直上了二楼客房处,向最里的房间走去。 他虽决定以诚对诚,但毕竟还抱着套人底细的念头,难免底气不足。 越靠近孙简心所住的房间,他心中越是忐忑,不知从哪里诚起。 脑海中突然泛起绢画上的那个女人,冉刻求暗想,孙简心随身带个女人的画像,难道是个痴情种子?如是这般,他冉刻求倒和孙简心很有些谈资。 胡思乱想间,他到了门前,习惯性地敲门——两快一慢。心道,自己将和伙伴的联络暗号都敲了出去,其意算诚,那孙简心想必定然感动。 也不知道孙简心太过感动还是怎地,迟迟不见开门。 冉刻求皱了下屑头,轻推房门,咯吱声响,房门竟然开了。只是走廊还亮,房内黑黝黝地看不真切。 冉刻求心中微凛,暗想,孙简心绝对是高手,可这样的一个高手,怎么会不知人来? 难道说……他不在房间?亦或是此人已离开了客栈? 一念及此,冉刻求心中微急,奔到床头,见帘帐低垂,才要掀开,内心中陡然有分急剧的不安之意。 房中暗暗看不真切,但冉刻求在刹那之间已感觉有危险逼近。 就听窗棂“咯”的一声响,房间内有香风传送,但先香风一步前来的却是寒风。 寒风中,有琴弦声动,琴声已到他的身后。 冉刻求心中凛然,不待回身,就地侧滚开去,忙乱中回眼望去,就见有剑光如弦,划过他方才所立的位置。 剑光后,持剑之人蒙面而立,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整个人如融入了黑暗之中。 方才,他躲闪若是慢上片刻,只怕就要被那如弦的长剑刺个对穿。 冉刻求心中大骇,脑海中瞬间回想起蝶舞所言,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卷入此事,凶险非常! 难道说蝶舞直觉准确,早看出孙简心心狠手辣,要致他于死地? 念头如电闪间,又有琴弦声动。 那剑光如律,剑发琴声,刹那间又到了冉刻求的面前。 冉刻求大喝一声,手臂一挥,竟砸在剑锋之上。“铛”的一声响,有火星闪耀。 冉刻求胳膊好似铁铸,竟将那剑身荡开。 长剑荡开,但持剑之人手一抖,剑身曲折,随着火星,反刺冉刻求的肩头,有血飞溅。 火星中,冉刻求脸色铁青,只见到持剑之人如星的一双眼,不由大喝道:“孙简心,你为何杀我?” 说话间,冉刻求飞身上了房梁,才待凌空反击,火星陡灭,窗棂又是“咯”的一声响,室内突然静寂若死。 冉刻求只闻自己剧烈的心跳之声。 就在这时,房间门口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有如鬼叫。 鬼叫之后,有灯火照亮了房间,一人持灯缓步走了进来。 灯影摇曳,更显那人举止沉稳,他进屋后见桌椅凌乱,略有诧异,抬头向梁上的冉刻求望去,淡淡道:“阁下印堂发暗,肩头隐透血红色泽,难道是可度人却难度自身,也中了桃花劫难?” 冉刻求死死地望着来人,神色先是错愕,转而哭笑不得。 那人却是孙简心。 第三章 如意 冉刻求从屋梁上跳下,摸了把肩头,手心隐有血迹,庆幸自己伤得不深。一颗心还大跳不停,他暗想,方才那刺客若是再留片刻,只怕自己小命难保。 刺客是谁? 他初以为是孙简心对他下手,现在才知道另有其人。他转身到了临窗处,见窗扇虚掩,还在晃动,闻幽香残留,问头苦笑道:“我算来算去,却没想到孙兄的桃花劫应在我身上了。” 孙简心缓缓坐下,略带不解道:“冉壮士此言何意?难道说,分手后又见到茶楼上那个女子了?” 冉刻求微怔,只感觉孙简心话中暗藏玄机,倒不易回答。 他本以为刺客是来行刺孙简心,却被他倒霉撞上,刺客发现有误,这才遁走。可孙简心行若无事,见屋中鸡飞狗跳,却问也不问,冉刻求又怀疑那刺客本和孙简心一伙,就是要来杀他。 而孙简心提及蝶舞,是随口一问呢?还是已看到他和蝶舞在一起,有所暗指? 冉刻求想不明白,却更觉得灯光下的孙简心扑朔迷离,忍不住道:“孙兄难道不知方才有人要杀你吗?” “我进屋时,只见到冉壮士人在梁上……”孙简心眉头一挑。 冉刻求闹心道:“你只看到我在梁上,却不知道有人摸进你的房中,想要杀你!我辛辛苦苦地……为你……找回包揪,特来还你,误打误撞帮你挡了一劫。” “有人要杀我?”孙简心困惑的模样,对包裹却不放在心上,“我素来和人无怨无仇,怎会有人杀我?只怕是……”上下打量着冉刻求,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冉刻求鼻子差点气歪了,“你的意思,难道是有人摸进你的房间,却是要杀我了?” 见孙简心深以为然的样子,冉刻求叫道:“这种话也只有你说得出来。我早算准……你有桃花劫,我救得了你一次,却救不了你一世,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他将包裹丢在桌上,转身就走。 孙简心突然道:“冉壮士……留步。” 冉刻求止步,却不回头,冷冷道:“你还要说什么?”心中暗笑,我这真情流露,还不把你感动得痛哭流涕? 孙简心并未流泪,只是若有所思道:“你两次说帮我挡住了桃花劫,难道说摸进房的刺客是个女的?你看清她的面貌了?” 冉刻求道:“她蒙面的,我怎么看得清?但刺客身上有香味……当然是女的了。” “有香味的不见得是女的,可能是包子。”孙简心沉吟道。 冉刻求气极反笑道:“好,好!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我。你明早起来,吃肉包子的时候,可要小心些,莫被鱼骨头刺到了。” 他头一次诚实做人,不想却被气得七窍生烟,口不择言,“我言尽于此,若再理你……” 本想说再理你就是孙子,可又觉得说得太绝,看孙简心淡然自若,又不像留客的样子。冉刻求到现在除了得到一肚子气和一身剑伤外,再无所获,但就此离去,又是心有不甘。 正为难时,听孙简心轻声道:“蝶舞姑娘也是受人指使吧?” 孙简心说的声音虽轻,冉刻求却如闻雷响,差点跳起来,回转身,脸色已变,“你说什么?” 灯光朦胧,更给孙简心带分神秘之意。 灯光闪耀,也照得冉刻求脸色阴暗不定。 孙简心嘴角浮出微笑,“要探我底细,何必这般麻烦?明日你带我去见蝶舞姑娘,找到指使之人,我告诉他就好。” 冉刻求吃吃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他武功算不上高绝,但自负谨慎,此时却实在想不通孙简心怎么找到他们的行踪。 孙简心笑笑,“要跟你和快马张三不容易,但跟着蝶舞姑娘的小轿还不困难。你想问我怎知你们的关系?” 见冉刻求茫然点头,孙简心道:“快马张三、神鞭王五配合得极巧,显见抢包一事是经过周密安排。张三来得不早不晚,当然是你放出的信号。但你们要抢我的包裹,却畏惧我的身手,是以定要找人引我离开包裹。如此安排倒是巧妙,但这般巧妙,反倒让我看出你们之间必有关联。” 他说得简略,但其中的推敲缜密却让人惊诧。 冉刻求想了许久,长叹道:“不错,看来这世上本无天衣无缝的圈套,我又学到了一招。”顿了片刻,他盯着孙简心道,“你既然知道有人查你底细,还敢去见吗?” 孙简心淡然道:“孙某平生问心无愧,何惧之有?” 冉刻求望着那灯下坐着的人,不知为何,竟心有戚戚,又夹带分敬仰和羞愧。 他张张嘴,终于还是未说什么,转身离去。 孙简心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推窗看了一眼,鼻翼动动,回转身时,目光微闪,突然俯下身来,再起身时,手中多了块紫色玉佩。 那玉佩触手温滑,正面寥寥数刀,雕出一派草原风光。 孙简心翻腕看去,见玉佩反面正中写个“燕”字,下款刻着“晚晴”二字。他皱了下眉头,缓缓坐下,心中暗想:这玉是谁落下的?难道是方才那刺客?谁要查我的底细,我倒可猜出一二。可淮来行刺于我,却让我想不明白。难道说……他知道我到了齐国,这才劫杀于我?可他怎知我已复出?这玉上的几个字,又代表什么意思? 孙简心终究还是将玉佩放入怀中,手指一弹,桌案上的油灯倏然而灭。但他没有到床榻上安歇,只是盘膝坐在地板上,闭上双眸。 房中暗了下来,他的脸上又如蒙上了一层薄雾,完全隐在神秘之中。 清晨时分,房门响了几声,孙简心睁开双眸,站起身道:“冉壮士来得倒早,门没有关。” 冉刻求讪讪地推开了房门,双眸有些血丝,看起来不是来得早,而是一夜未眠。 见孙简心笑容淡淡,若无其事般洗漱,冉刻求心中不服,“孙兄简直和神仙一样了,怎猜到来的是我?难道不会是端茶送水的伙计叫?” 孙简心用毛巾抹了把脸,微笑道:“自从我告诉掌柜,我身上的钱只够付住宿费用,吃饭钱都无着落后,就再没见到伙计了。” 冉刻求望着他那淡淡的笑容有如朝阳初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实在想不出,一个看问题如此透彻的人,为何还能如孩童般笑得这般开心? 孙简心略作收拾,又把包裹背上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冉壮士这次找我,想必是要带我去见见那幕后之人了?” 冉刻求很想否定,但终究还是点点头。 他昨夜回转,立即将发生之事说与蝶舞听。蝶舞也是诧异,连夜询问幕后之人,得到回复,可与孙简心一见。 二人出了客栈,街边热腾腾包子的香气扑鼻而来。 冉刻求咽了口唾沫,才想起自己奔波一夜,到现在米水未沾。不等多说,见孙简心走到包子铺前随手拿了两个包子,却不付账,转身就走。 冉刻求心中很是不满。他暗想,这个孙简心简直吃定他了,难道说吃包子的钱,也要算在他的身上? 眼珠转转,压制住饿意,冉刻求装作不认识孙简心般,轻描淡写地从包子铺前走过,只等看孙简心的笑话。 不曾想,那卖包子的老汉对孙简心的举动视若不见,仍旧卖他的包子。冉刻求一时傻了眼,气愤不过,只以为那老汉老眼昏花,便也到包子铺前,抓了两个包子就要走。 那老汉伸手抓住冉刻求的手腕比官抓贼还利索,陪笑道:“客官,两个包子,两文钱。” 冉刻求怔在当场,半晌才道:“刚才有人拿你包子,咋不见你要钱呢。” 老汉眨眨眼睛,警惕地望着冉刻求道:“老汉我只看到客官你拿我包子还没有给钱哩。” 冉刻求见街边百姓投来的鄙夷眼神,羞愧难言,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伸手入怀拿了两文钱丢下,逃命一样地追上孙简心,见他正施施然地将最后一口包子吞进肚子,含笑望着他,冉刻求忍不住老脸发红。 孙简心拍拍手,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冉壮士,请带路。” 冉刻求拿着包子,有如石头压在心头。他走了几条巷子,仍困惑不已,喃喃道:“都是白拿包子,为何那老汉只抓我呢?” 孙简心看了他半晌,“你很像个人。” “不是像人,我就是个人。”冉刻求忍不住纠正,“白拿包子最多算个贼,不能连人都不算吧?” 孙简心笑笑,岔开话题,“你见过如意?” 冉刻求立即道:“当然……”他老脸一红,暗想到,昨天才在孙简心的包袱中见过。听蝶舞说,那在朝廷中是权势的象征,孙简心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可你想必不知道,如意是在魏武帝之后才突然兴起,到如今才被你等知晓。如今的如意头柄处做成弯曲回头状,寓意回头如意,万事称心;若见回头,即见如来。有人说如意本是秦始皇时期传下来的。当初,孙权雄霸江东,曾在金陵掘地得一铜匣,长二尺七寸,内装一白玉如意。当时人皆不识此物是什么,有人推测秦皇看出金陵本有天子气,故用此宝镇住王气。” 孙简心说起旧事,神色感慨,向铜雀台方向望去——那里铜雀舒翼,晴空如洗。 冉刻求搔搔乱发,不解道:“孙兄果然见多识广,但……”他心道,世间物件数不胜数,件件追求来历有何意义? 孙简心自顾自道:“但也有一种传说,如意本是从天竺世尊那里传来,因为有梵语称如意叫做——”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看向冉刻求,一字一顿道,“如意的梵语,本叫阿、那、律!” 冉刻求一头雾水道:“阿那律?天竺世尊?” 他心中暗想,这个孙简心倒是博学多才,竟然连梵语都知道一二。但他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只想知道,凭什么他吃包子就不用给钱呢? 孙简心留意冉刻求的神情,心中暗想,此人原来对阿那律一无所知。那蝶舞呢?昨日看她对我包裹内的如意并未流露出特别的兴趣,是也不知情,还是深藏不露? 孙简心将困惑暂压心头,缓缓道:“冉壮士恐怕还不知道,如意来历虽然难以定论,但有关如意,却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冉刻求顿时来了兴趣,忙问:“什么秘密?” “你可知道这铜雀台的来历?”孙简心突然道。 冉刻求微愕,感觉这个孙简心扯东扯西,就是不扯正题,怫然不悦道:“孙兄说如意的秘密,怎么突然扯上了铜雀台?” 孙简心微微一笑道:“只因为铜雀台和如意大有关联。方才我曾说过,如意本是魏武帝之后,才蓦地在民间流行。这件事虽有不少人知道,却很少有人知道魏武帝建这铜雀台,本来就是因为如意!” 冉刻求立即反驳道:“孙兄这次可说错了,我听说,当年魏武帝灭了袁氏兄弟后,夜宿邺城时,晚上见城西处金光冲天,掘地得一铜雀,这才在上建一铜雀台,彰显平四海之功。” 孙简心笑笑,“你都能听说的,中间就不知道有多少曲解和掩饰了……” 见冉刻求不服,突问道:“魏武帝挖铜雀而建铜雀台,似乎还讲得通。但你要知道,魏武帝当初是连建铜雀、金虎、冰并三台,那其余两台,又有什么来由?魏武帝建铜雀台是彰显平四海之功,但后来赵国石虎占领邺城,大肆补建增高铜雀台,立只铜雀,又是什么用意?难道是为了纪念魏武帝之功?而后冉魏、前燕、东魏先后占领邺城,均在铜雀台上大作文章,难道只是为了享受?如今齐国立都于此,仍对铜雀台戒备森然,寻常人等不得接近,对外却宣称是城防所需。可如今齐国强盛,根本无须这般谨慎防备,这又是为了什么?” 冉刻求滞住,向城西三台望去,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反问道:“那你说是为了什么?” 孙简心脸上突带分迷离之意,喃喃自语道:“若我猜得不错,这几代君王都是在寻找铜雀台遗留之秘!” “什么秘密?”冉刻求立即追问,见孙简心神秘一笑并不回答,心思飞转。他回想孙简心所言,若有所悟道:“你方才说魏武帝建这铜雀台是因为如意,难道这秘密是关于如意的?如意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本来对如意、铜雀台、魏武帝什么的并无兴趣,但听孙简心一分析,终觉诸多怪事难以一一解释。同时难免又想,这个孙简心对铜雀台秘密这般研究,来到邺城多半也是为了什么如意之谜? 那孙简心随身不也带了个如意?只是不知和如意的秘密有什么关联吗? 冉刻求越想越乩,几乎忘记了今日的目的,见孙简心说到关键时候打住,心痒不已道:“孙兄不答,真急煞小弟了。” 孙简心好笑,见冉刻求有求于人,称呼倒是越说越近,心道我怎会不说?我大费口舌将此事告诉你,你以为我是两个包子吃饱了撑的?我只盼你莫要辜负了我的深意。 见冉刻求早被故事吸引,孙简心略做沉吟,低声道:“我告诉你,你莫要说与旁人知晓……” “那是自然。”冉刻求连连点头。 孙简心轻叹一声道:“天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这句话本是羊祜太傅所言,但一语道破天下之事。如意如意,其秘如意,亦是说这世上真有一种东西叫做阿那律,你只要见到了,就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如见佛祖世尊一般。” 冉刻求远没有孙简心博学,不知道羊祜是魏晋名臣,只以为羊祜和他在赌场常见的羊牯是兄弟,听到最后,怦然心动道:“这世上真有阿那律?” 孙简心点头道:“因此,很多君王一直在寻找阿那律。魏武帝建铜雀台为此,石虎立铜雀亦为此,若真见阿那律,那一生就可如意了。想长生也可,想荣华亦可,说不定就算要隐身都可以办到了。” 冉刻求额头见汗,感觉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听到孙简心最后一句,突然大叫一声。 孙简心吓了一跳,皱眉道:“你做什么?” 巷子附近也有百姓,听冉刻求大叫,就向这方向望来,夹杂着指指点点。 冉刻求作势要抽自己的嘴巴,歉然道:“孙先生,学生一时失态,还请莫怪。”顿了片刻,见四周无人注意,他哑着嗓子道,“这么说……先生见过阿那律了?” 孙简心脸色微变,怫然道:“你胡说什么?” 冉刻求急了,又不敢逼问孙简心,脸涨得通红,陪笑道:“先生莫要推搪了。你方才分明说过,见到阿那律后,想要隐身都可以办到。” “那又如何?”孙简心脸色有分异样。 “先生身上就有个如意。”冉刻求不由道,“难道说……” 孙简心忍不住笑道:“那当然不是传说中那个阿那律。不然,我丢了如何会不紧张?那不过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关切之意。” 冉刻求愣了下,喃喃道:“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关切之意?” 他脸上蓦地有了分悲伤,像是感怀身世,摇摇头,甩去了忧伤。 冉刻求凑近一步,哑着嗓子道:“就算你身上的那个不是真正的阿那律,但你显然见过。学生到现在才知道先生为何拿包子不用给钱。方才,先生肯定在那老汉面前施展了隐身之法,你说我猜的对也不对?” 孙简心忙摆手道:“你莫要胡说八道,我哪里会什么隐身法。” 他越是否认,冉刻求就越觉得他欲盖弥彰,急道:“先生莫要谦逊,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我不信。”他四下看了眼,突然深施一礼道,“小子一见先生,就觉投缘,今日才知道先生就是小子的再生父母、指路明灯。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话未落地,冉刻求五体就要投地,蓦地发现面前的孙简心不见了踪影,只以为他施展隐身法离去,嘶声道:“师父莫走!” 孙简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招呼哪个?” 冉刻求又惊又喜,回头望去,见孙简心站在他的身后,又要拜下去。孙简心脸色肃然道:“我不会收你为徒,你莫要白费心机。” “为什么?”冉刻求大失所望。 孙简心不答反问道:“你想拜我为师又为了什么?可是想学什么隐身之法?学隐身之法又为了什么,吃包子不给钱吗?” 冉刻求尴尬道:“这个嘛……也不全是这个目的,当然,吃包子若不给钱,也能省下很多钱去救济穷人了。”他感觉这个劫贫济贫的理由有些荒唐,脸色不由发红。 孙简心淡然一笑,“我不会收你为徒。但我毕竟和你有缘,可教你方才吃包子不给钱之法。” 冉刻求眼前一亮,“真的?师父……”他又要拜下去,见孙简心脸色沉下来,忙直起腰板道,“只要先生肯教我此法,学生此生任凭先生吩咐。” 孙简心缓缓点头道:“这是你亲口答应的,你莫要忘记了。不过,此事对你未免有些不公。这样好了,我教你此法后,你为我做一件事情就好。” 冉刻求欣喜不已,暗道,若真学会隐身法,大有用途,甚至可了却他多年的一个愿望。这时不要说一件事情,十件百件也是应了,他怕孙简心反悔,迭声道:“一言为定。先生请讲。” 孙简心咳了一声,见冉刻求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沉声道:“这法子就是,我在住店之时,已经提前给了那老汉十天的包子钱,是以今日拿包子不用付账。” 冉刻求眨眨眼睛,似乎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半晌才吃吃道:“就这样?没什么隐身法、阿那律?” 孙简心微微一笑,“我从未说过会什么隐身法,我也没说过见到过阿那律。只不过是你妄想罢了。”说完,他举步向前走去,淡淡道,“这件事应该教会你一个道理,这天底下本没有免费吃的包子。” 冉刻求先是错愕,又是沉思,片刻后突然大笑起来。 孙简心只以为他有些恼羞成怒,不想他笑得极为欢畅,突向孙简心一拜道:“利令智昏一点不假。想不到我冉刻求竟也被诱惑冲昏了头脑,相信什么阿那律一事。这次真是受教了,多谢先生指点。” 孙简心暗道,此子倒是知错就改,就是不知…… 他未及多想,耳听后方有啜泣之声传来。孙简心回头望去,见到巷子那头来个牛车,挂着白幡,上面载着个薄皮棺材,几个汉子跟在车旁,一个老妇伏在棺材旁悲痛欲绝,哭泣不休。 冉刻求见了,皱了下眉头,猜这老妇多半是家里死了人,托人将尸体送到城外去安葬。 清早就见棺材,着实大不吉利。冉刻求抬头向孙简心望去,却见他眼中带分怜悯之意,垂手让路。冉刻求心中微愧,心道,人家死人了伤痛欲绝,自己还想着吉利与否,实在不该,也跟孙简心般让开道路。风遗尘整理校对。 那牛车行过,孙简心看着那薄皮棺材目光突闪,向牛车后一个汉子问道:“有劳,请问这棺材里的……是老人家的什么人?” 那汉子脸露不忍,低声道:“唉,是老妇人的儿媳。这家人本来就命苦,婆媳相依为命,儿子死在沙场,留下个遗腹子。那儿媳本想生下来,老了也能有个依靠,不曾想,前日难产,一尸两命。”他说罢,连连摇头,听前面的赶车汉子催促便快步跟上。 冉刻求一旁听了,叹息道:“人生无常,无常是苦。走吧……”他突然冒出这两句,有些不伦不类,又像心有戚戚。 孙简心还在望着那棺材,突然道:“不对。” 冉刻求微怔,才待问有什么不对,就听前方长街一声锣响。 那锣声响得颇为突然。冉刻求骇了一跳,那拉车的老牛却蓦地受惊,长哞一声,竟拉着车子狂奔起来。 老妇人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车旁的汉子纷纷去扶。 赶车的汉子拼命要拉住疯牛,但哪里能够? 车子转瞬就冲出了巷子。冉刻求脸色大变,叫道:“不好!”他知道这巷子一出,就是邺城主道,这时人正喧嚣,这疯牛连车冲出去,若遇行人,只怕会有祸事。 想到这里,冉刻求举步就奔,想要拦住疯牛,可知道绝无可能得手。却见孙简心竟如青烟一缕般飘出巷口,又惊又佩,不知此人如何练就这等身手? 孙简心冲到巷口时,离疯牛不过数丈距离,眼前长街宽绰,见行人惊得纷纷避让,孙简心微吸一口气,脚尖轻点,竟凌空飞跃上了牛车…… 就在此时,他看清楚前方形势,心头沉了下去。 前方陡然传来震天的一声喊:“保护昌国侯!” 冉刻求奔上长街,看清眼前的情况,大惊失色,霍然止步。 凭空竟有面铁墙竖起,挡在长街的中央。 而铁墙森然,中间错落点点寒光,日头照耀下,杀气暗藏。 呛啷、咯吱声不绝于耳。那一刻,铁墙后不知多少钢刀出鞘、劲弓弦绞。 冉刻求久在邺城,听到“保护昌国侯”几字时,已然明白,前方正是如今齐国天子手下重臣昌国侯高阿那肱的兵马。那凭空出现的高墙却是铁盾铸起铁墙,铁盾之后就是杆杆锋锐的长枪,那疯牛冲去,就算不死在乱箭之下,也会死在长枪阵内。 可疯牛车上还有俩人带着一口棺材。 孙简心和那赶车的汉子若随牛车冲过去,和疯牛一样断然没有活命的可能。 赶车的汉子早就吓的脸色煞白,怪叫一声从牛车上跳下,落地变成了滚地葫芦,不等站起,脖子上早架了三把钢刀。 孙简心却没有跳,他人在车上,蓦地抄起缰绳,似乎还想挽住牛车…… 冉刻求一路行来,和孙简心总算有些交情,见到这种情形,一颗心差点迸出来,放声喊道:“孙兄快走,莫管牛车!” 孙简心人在车上,眼睁睁看着牛车撞向铁盾长枪,陡然轻叱一声,一掌拍在右手车辕之上。近丈长的车辕陡断,腾空飞起,越过铸墙铁盾…… 弓箭手本要放箭,见状纷纷掉转方向,羽箭如飞蝗般射向空中的车辕,只怕那车辕伤到昌国侯。 孙简心微吸长气,一掌又拍到疯牛的左面脖颈之上,同时伸手挽缰斜斜带去。 疯牛长哞,被孙简心控制遽然右转,那牛车几欲腾空而起,划了个弧线,奇异般地转向。可那巨大的冲力还是让疯牛承受不起,巨躯晃动。 孙简心突然一指戳出,正中疯牛的脑后。伴随车轮摩擦地面刺耳的吱吱声响,疯牛晃了两下,轰然摔倒。 车上的棺材滑向地面,却被孙简心伸手抄住。 那棺材虽是薄木所做,但毕竟很有些分量,加上棺中尸体,有数百斤的力最,就算几个壮汉来抬,也要费些气力,却被孙简心举重若轻地平稳放在了地上。 长街陆凝,鸦雀无声。 冉刻求见到孙简心一连串眼花缭乱的举动后,几疑非人所为,错愕难言。可见那盾牌高墙裂开,有兵士涌出,持长枪将孙简心围在正中,他暗自叫苦,心道孙简心本应早早跳车,何苦为了一头疯牛费这番周折,冲撞了官兵,只怕会有天大麻烦。 果不其然,那些兵士才围住孙简心,就有人高喝道:“拿下刺客,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金灿灿的阳光照下来,落在孙简心的身上,拖出个长长的影子。 风动发乱,刀枪寒光。 孙简心却只静静看着面前的那口棺材,突然摆手道:“且慢。” 他本布衣装束无甚威严,可方才制服疯牛有如天雷行法,齐兵对此人均有些畏惧之意,是以踟蹰不前。 那发令的军官见状,盯着孙简心的举动,神色警惕,不知他有什么要说。 孙简心望见冉刻求就在不远,招手道:“冉壮士请过来……” 冉刻求只感觉那发令官目光如冰,心中发冷,可无法置身之外,只能走近前道:“阁下有什么吩咐?” 他称呼蓦地拉远,只盼孙简心大发慈悲,自己摆平此事,莫要把他牵扯在内。他早见到盾墙后有几匹健马驰近,为首那人高额鹰鼻、脸若刀削,正是齐国国主高纬手下宠臣——高阿那肱。 “你曾答应为我做件事情?”孙简心道。 冉刻求骇了一跳,心道,你不是让我摆平这件事吧?见孙简心目光灼灼,像要看到他心中一样,他硬着头皮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好,那你向他们说明此事的原委,为我争取一炷香的工夫。”孙简心言未毕,已走到那薄木棺材旁,蹲了下来,竟对眼前的危机不予理会。 冉刻求怔住,不明白孙简心为何要争取什么一炷香的工夫?孙简心这时候还在看棺材,可知道性命不保,准备把死人搞出来,把他自己放进去?可这薄薄的棺材,怎么能装孙简心和他冉刻求二人? 眼见众兵卫目光森冷,无暇多想,冉刻求一咬牙,拱手施礼道:“草民冉刻求请见昌国侯,事情是这样的……” 话未说完,有兵卫喝道:“跪下!” 冉刻求只觉得有两脚踢在腿弯处,双腿一软,差点趴在地上,才要起身挣扎,就有单刀压在后颈之上,无法起身。 冉刻求脸擦青石,斜眼望上去,心中暗恨,叫道:“昌国侯……我们不能不讲道理,草民无罪。” 昌国侯人在马上,一直冷望孙简心。见如此情形,孙简心竟还敢背对自己,他怒急反笑道:“如今有风声说邺城有妖孽暗藏,对齐国不利。前几日有慕容反贼为乱,今日有尔等利用疯牛靠近本侯借机行刺,还敢说无罪?来人,砍了这人,当街示众!” 话才落,有单刀顿扬,倏然向冉刻求砍去,同时数把长枪逼在冉刻求周侧,防他反抗。 冉刻求空有武功,无从反抗,不想不明不白就死在这里,大叫道:“孙兄救我!” 刀光耀目,倏然落在一人的手上。 那持刀砍人的兵卫只感觉一股柔和之力推来,倒退两步,才发现手中单刀已被孙简心夺去。周围有持枪兵卫见状,齐喝一声,瞬间有三杆长枪向孙简心刺来。 枪未及身,孙简心左手一拂,手指轻飘飘地从枪杆上掠过,三名持枪的兵卫就感觉手如电击,麻木不堪。 铛铛铛数声响,三杆长枪落在地上,那几名兵卫骇然失色,退后数步。周边的兵卫见状,却是发了一声喊,反倒上前一步。 一时间刀甲寒光,杀气弥漫。 冉刻求人在地上,却看得清楚,心头大跳,不信世上竟有这般武功高绝之人。 昌国侯人未退,亦未进,可脸色亦是微变,不由得一摸腰间长剑,却又缓缓松开五指。 孙简心腕一翻,单刀陡旋。众兵卫一惊,却见那刀劈在了棺木之上,刀身嗡嗡响动。 远方运棺的几个汉子见孙简心对死人如此不尊,都是脸色改变,只因兵卫环绕,均是不敢上前。 孙简心却双手抱拳道:“在下久仰昌国侯大名,击突厥、破蠕蠕,战功赫赫,实乃齐国名将。今日遇见,实乃幸事!” 昌国侯冷哼一声,神色略缓。 旁边的兵卫见昌国侯不语,一时间琢磨不透侯爷的心意,并不动手。 孙简心又道:“只是今日一事,实在有些误会,还请侯爷听我解释。” 昌同侯冷冷道:“牛车有价命无价,你等绝不会为头疯牛这般疯狂,若没有图谋,有谁相信?” 冉刻求暗自奇怪,心道自己也是解释,孙简心也是解释,为何昌国侯要砍自己的头,却对孙简心还算客气? 他并不知道昌国侯高阿那肱本是名将之后,当初其父随齐国开国之君神武帝高欢东征西讨、镇守北疆。高阿那肱自幼习武,虽以家世进封,但随父镇守北疆时,对抗北疆游牧民族,也曾立下汗马功劳。 后来,高阿那肱转入东宫当差,多亲近当时的太子高纬。高纬当上皇帝后,对高阿那肱极为信任,屡次封赏,一时间为宫中红人。 高阿那肱虽得势,但在内心中,还以当年抗击突厥、蠕蠕为傲,孙简心提及他的辉煌往事,让他很是感慨,敌意略减。 孙简心继续道:“在下的确是有图谋……”见众人脸色都变,孙简心又道,“不过并非想要行刺侯爷。” 有兵卫喝道:“你说不是,有谁证明?” 孙简心不理兵卫的质疑,沉声道:“侯爷也说过,牛车有价命无价,可见在侯爷心目中也重人命。在下如此作为,只是为了救棺中人一命。” 冉刻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道,棺中的妇人都死了两天了,还救什么? 昌国侯亦是诧异,皱眉道:“你胡说什么?”他早看到棺材已经封棺,显然是要抬出去埋葬,孙简心竟说要救死人,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孙简心摇头道:“在下并未胡说,实则感觉棺中之人未死,方才只怕牛车冲到侯爷面前,棺材随牛车被毁,殃及里面的两条性命。在下救人心切,多有冒犯,还请侯爷恕罪。”他话说完,转身握住棺上的刀柄,看来竟要开棺查看。 一人突然扑上来护住棺材,哭天喊地道:“你……你要做什么,我儿媳已亡了两日,入土为安。你难道非要这般恶毒,搅得她不得安息吗?” 扑上那人正是方才那老妇人,她本是畏惧官兵,不敢上前,这刻见孙简心如此,又惊又痛,豁出命冲上来拦阻。 孙简心微皱眉头,耐心道:“老人家,虽说入土为安,但人命关天。你若信我,还请让我开棺看看,说不定还有机会。你儿媳和孙子的性命能否从奈何桥回转,都在你一念之间。” 老妇人本是悲痛欲绝,见孙简心沉稳决然、神色从容,竟对孙简心所言半信半疑,“你真能救我儿媳的性命?”说话间闪开了些身子。 孙简心不语,手握刀柄,才要用力,就听高阿那肱道:“且慢。” 孙简心身形微凝,并不转身,只是道:“昌国侯有何吩咐?” 高阿那肱人在马上,威严无限,缓缓道:“你欺骗无知妇孺,却骗不了本侯。你等不过是借机行刺,只是看本侯戒备森严,不好得手,这才借口救命逃脱。人死怎能复生?我劝你还是想个好点的托词,莫要自误。你行刺本侯在先,开棺辱尸在后,若棺中人无法活转,只怕就算本侯饶你性命,这邺城的军民也饶不得你!” 眼看孙简心动也不动,似被他言语所摄,高阿那肱带分讥诮道:“你可想好了,还要开棺吗?” 冉刻求趴在地上不敢起身,额头上早大汗淋漓。他也不信孙简心所言,心中嘀咕道:“孙兄,孙爷,我的祖宗,你这般能耐,可千万找个能让我们逃命的借口。这棺材中人死了两天了,你还要去救,和阎王爷抢生意,难道不怕阎王爷收你吗?” 日头早升,暖阳落在兵甲上,泛着冷意。所有人均是望着那棺前的孙简心,心情迥异。 只见孙简心立在那里,微风吹拂,衣袂激荡,影子似乎也有些动摇。 可他握刀的手却是铁铸一般的坚定。片刻后,他那本是年轻的脸上蓦地闪过分沧桑落寞,然后他只是一翻腕,刀光闪动,削断了封棺之钉。 喀嚓声响,棺盖已被掀开…… 第四章 情仇 众人忍不住低呼,倒不是因为棺中诈尸,而是因为孙简心的抉择——他这一刀,可说是将自己完全置于死地。 冉刻求一闭眼,喃喃道:“完了。” 高阿那肱一霎不变地盯着孙简心的举动,神色有怀疑、有惊奇,还带着几分诧异。 他见过的人多了,但从未见过孙简心这般举止的人。他本坚信自己判断无误,但见孙简心决绝的举动,忍不住将信将疑起来。 孙简心开棺后,并不完全掀开棺盖,反倒利用棺盖挡住了阳光。 不少兵卫都露出厌恶的表情,扭过头去,有几个胆大的也只能看到孙简心的背影,却看不清棺中的情形。 众兵卫议论纷纷,无非说什么“此人难道是个大夫?”“大夫也只是治病,岂可和阎王抢命?”“他这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在拖延时间罢了。” 孙简心不为外界所动,鼻翼微闪,轻轻舒了口气,俯身过去看了半晌,直起身来道:“侯爷,不知可否给在下准备些烈酒?” 冉刻求心道,你这时候还有心情喝酒?可是自知不幸,想喝临刑酒吗? 高阿那肱虽是奇怪,但只是摆摆手,让手下去准备。这片刻的工夫,他已命兵卫询问了棺中人的情况,打探老妇人和那几个汉子的情况,知道这几人是邺城的百姓,并无可疑之处,更不会伙同孙简心骗他,心中好奇之意大起。他虽对孙简心是刺客的念头淡了,何更想看看孙简心到底要做什么。 侯爷下令,兵士很快捧来儿坛子烈酒来。 孙简心看了微笑道:“又不是洗澡,用不了这么多。”随手取了一坛洒来,拍开泥封,顿时酒香四溢。 冉刻求知道是好酒,咽了下口水,见无人注意他,便悄悄地站起来。他心道,就算死,临死前能喝点美酒也是好事。 不曾想,孙简心左手一拂,那酒坛骞地喷出一股蓝火来。火光才起,孙简心手一翻,右手五指中已夹了四根银针,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芒。 众人大惊失色,不由护住了高阿那肽,只怕孙简心对侯爷不利。 高阿那肱亦是心中凛然,却还能静观其变。 只见孙简心右手夹针从酒坛上蓝火中来回过了三次,银针泛蓝之时手腕微振,四根银针突然不见,若非留意细看,根本不知去到何处。 冉刻求却发现银针入棺,虽知道自古有什么针灸之法,但从未见过如此施针之术。 高阿那肱见状,暗自警惕。他心道,此人银针有如暗器出没,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二人不同心思,但都一样念头,知道这银针入棺是在救人,棺中妇人能否活命,就看此举了。 不想银针入棺有段时间,棺中并无任何动静。冉刻求心下叫苦,暗想自己本不该盼望孙简心能够起死回生,眼珠乱转,他见众人目光都聚在孙简心身上,这刻若冲出逃命,还有些机会。 他寻思时,见孙简心仍旧神色平静,只是将那柄启棺的钢刀拿起,慢慢在酒坛火焰上灼烧。 那些兵士均是虎视眈眈,只怕孙简心成困兽之斗,暴起伤了侯爷。 再过片刻,那钢刀似乎也带了分蓝意,孙简心向冉刻求招手道:“你过来。”倒转钢刀,将刀柄交与冉刻求。 冉刻求怔怔地接过钢刀,暗想,做什么,难道孙简心怕我无法逃命,送把钢刀防身? 孙简心再次探身去看棺材内的动静,五指灵巧,捻提转动,片刻后从妇人身上拔下两根银针。 第二根银针一出,棺中突然发出了女子的叹息之声。 那声长叹幽幽。虽是青天白日,但众兵卫听到,均是感觉寒意在背,胆大的还敢细看,胆小的忍不住退后一步,只怕有鬼借尸还魂。 高阿那肱在马上未动,但一颗心也怦怦地剧跳不停。 再过一会儿,孙简心捏住第四根银针,顿了片刻才拔出,且脸色凝重。 棺中突然传来孩童哇哇的哭声。哭声虽弱,但长街皆闻,兵卫哗然,就算高阿那肱亦是动容失声道:“孩子生出来了?” 他早从兵卫口中得知棺中是一尸两命,这刻听到孩童哭声,虽知就是那妇人的胎儿,还是忍不住震惊,不信世上竟有此事。 “刀来!”孙简心突然低喝。 冉刻求诧异当场,呆了下,才知道孙简心对自己说话,慌忙将刀递了过去。 刀光一闪,孙简心再起身时,手上已抱了个哇哇大哭的婴儿,棺材中竟还有产妇呻吟声不断传来。 原来,孙简心不但救出了婴儿,还将产妇一块救活了。 兵卫轰动,长街哗然。冉刻求长舒一口气,突感阳光明媚,活着竟是如此美好,就算冷漠如冰的高阿那肱见到孙简心双手托起的婴儿,眼中亦闪过分温柔之意。 那老妇人见了,更是热泪盈眶地当街跪倒,迭声道:“神仙有灵,神仙显灵了。” 平静的只有孙简心。他取出块手帕,为那婴儿擦去污渍血迹,又解下长衫包住那婴儿递给老妇,转身再向昌国侯又施一礼道:“侯爷宅心仁厚,对我等的冒犯宽宏大量,这才救了两命,在下替百姓谢过。” 高阿那肱终于挤出分笑容,暗想,出力的是这人,这人却不居功,如此示好,我若再行计较,未免过于小家子气了。他摆摆手道:“先生过谦了。你救人活命,技艺神乎其神,本侯生平仅见。来人,赐黄金十两。” 冉刻求轻松了口气,不想刺客一事就这么过去了。 转瞬有人送来金子两锭,孙简心略做犹豫,接过金子纳在怀中,再施一礼道:“多谢侯爷,在下还有别事,先行告辞。”说罢,他向冉刻求使个眼色,当先离开。 冉刻求仍对高阿那肱不分青红皂白要砍他脑袋一事耿耿于怀,勉强拱拱手,只怕另生事端,快步离去。 高阿那肱并未阻拦,只是望着二人背影呆呆地出神,似在想着什么。 有兵卫低声道:“侯爷,那个大夫虽救了两命,但好像总有些古怪,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高阿那肱自语道:“他们走不了的。”转而精神一振,他说道,“你请个稳婆来好好照顾那产妇和孩子,莫要怠慢。” 那兵士应了声,心中奇怪。他暗想,侯爷素来心硬如铁,冷酷非常,这次怎么会对产妇和孩子这般关照,莫非转了性子? 高阿那肱还是望着孙简心离开的方向,嘴角蓦地带了分诡异的笑容,喃喃道:“好,好,很好!” 冉刻求离开了昌国侯的视线后,这才抹了把冷汗,重重地一口痰吐在地上,骂道:“这个高阿那肱,小人得志,处事横蛮。那牛惊了,也是因为他摆架子,非要鸣锣开路惊扰。一切错都是他的,孙先生,你何必对他那么客气?” 孙简心去了长衫,露出干练的打扮,闻言笑笑,“你莫要再先生、先生地客气,还是如在昌国侯面前,叫我阁下好了。” 冉刻求知道孙简心说他在危难时,急于在高阿那肱面前撇清关系一事,脸色发红道:“先生,学生也是逼不得已,先求自保,万一有事时,也可再想办法营救先生了。” 见孙简心笑而不语,冉刻求脸皮冉厚,也不好圆下去,岔开话题道:“先生技艺倒是神仙下凡了,死人都救得活。可是……先生怎么知道棺材里的产妇未死呢?” 孙简心舒了口气道:“棺材薄木,渗有新出血迹,试问死了两天之人,怎么还会出血?” 冉刻求不想孙简心这般心细,叹服道:“原来如此。不过……先生开棺时,有几分救活那产妇的把握呢?” 孙简心沉默片刻,望向远方道:“我开棺之时,只想着人命千金,有分机会,总是要看看的,并没有去想太多。” 冉刻求望着那执著坚定的面容,琢磨那平淡话语中的深意,脸有愧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本市井之徒,虽也有豪侠之气,但从未想过世上还有种豪气如斯平淡。 孙简心收回目光,带笑望着冉刻求道:“你那时候并不信我能救活产妇是正确的,因为我开棺前也没有半分把握,人总有权为自己打算的,因此你不必愧疚什么。” 冉刻求心中如五味瓶齐翻,不知什么滋味。 孙简心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看似年轻,实则沧桑,不但有神秘的来历、高绝的身手,竟还有着妙手回春的绝技。他或许看起来不将太多事情放在心上,偏偏怀有深沉的悲悯之心。他来邺城做什么?他对高高在上的昌国侯不卑不亢,对冉刻求这种市井之徒也不苛求,直到此刻,他还会照顾冉刻求的感受? 沉默片刻,孙简心又道:“不过,我有件事还想问问冉壮士……”顿了片刻,他才道,“你若不信我能救人,在我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时候,那是你逃命的好机会,你为何没走?” 冉刻求想了许久才道:“我若逃走,定然大乱。昌国侯迁怒下来,那产妇定无生机,岂不是我害了那母子?” “你真的这么想?”孙简心眉毛微挑。 “假的。我哪里有那么伟大?我只考虑和先生在一起,活命的机会大些罢了。”冉刻求说罢哈哈大笑,当先行去。 孙简心看着冉刻求粗犷的背影,心中暗想,此子看似玩世不恭、苟且贪生,但内心并非如此,他刻意遮掩想法,倒像有着极重的心事。 不多时,二人又入了一巷口,到了处高墙外,隐见墙内画阁红楼。 有红杏点点,闹出墙头,更显楼阁的寂寞。 冉刻求领孙简心到了偏门处,轻敲两下。偏门轻开,一丫头探出头来,看了冉刻求、孙简心一眼,立即移开目光道:“冉大侠,姑娘等你许久了,这面请。”不再多话,带二人向内行去。 楼阁沉寂,就算鸟儿的叫声似乎都有些慵懒。 冉刻求本是不羁的人物,到了这里却有些拘谨。 孙简心环视四周,见杨柳迎客、流水鸣琴,环境倒是颇为雅致。他并非学究,粗略一看,就知道这里多半是邺城青楼所在。 昨日见到的蝶舞风姿绰约,原来是处身这种场所,那要打探他背景的幕后之人,总不会是这里的老鸨吧? 孙简心想到这里,哑然失笑,缓缓摇头,心道,若是寻常青楼的丫环,多是八面玲珑、能说会道,眼下这丫鬟话都不多说一句,极为谨慎,只怕蝶舞并非寻常歌姬那么简单。 沉思间,三人过了一条长廊,来到靠假山的雅阁前。 假山顶有流水淙淙,顺山而下。微风送爽,人立楼前,精神陡然舒畅。冉刻求轻咳一声,那丫环止住脚步,回头道:“小姐就在楼上,两位请登楼。” 冉刻求轻舒一口气,当先带路,显然并非第一次来到此间。 孙简心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心中暗想,昨日窥视冉刻求举动,似乎对这个蝶舞姑娘颇为有意,可他是否真正知道蝶舞的底细? 轻掀珠帘,清音回荡。二层阁楼内香气缭绕,屋角处有金兽香鼎正燃着麝香,温温腻腻,比起楼外春光的清爽,另有一番风味。 一女子正跪坐在铺着泥金笺纸的几案前,手持狼毫笔,沾笔欲书,闻珠帘响动,抬起头来,嫣然一笑。 那庭院的春光似乎全凝聚到了这一笑之中。 孙简心见了,饶是心如止水,也是微凝目光,见那女子肤若凝脂,脸似白玉,麝香迷离,阳光透窗的斑驳下,更显妩媚。 冉刻求呆呆地望着那如画的脸庞,心中微惘。但他还未忘记此行目的,介绍道:“孙先生,这就是蝶舞姑娘,你们……见过了。” 瞥见孙简心脸色有分异样,冉刻求只以为他是沉迷在蝶舞的美色中,忍不住咳嗽一声,同时忍不住想,蝶舞不似凡尘女子,怪不得孙先生如此。 孙简心似乎才回过神来,笑容浮上道:“要知道我底细的人,当然不是蝶舞姑娘了?” 蝶舞明白孙简心的言下之意,盈盈一笑,放下手中之笔道:“事有不巧,让我等打探消息之人方才有事走了。” 冉刻求怔住,不想辛苦来到这里,竟是这种结果。 若是旁人闻言,多半恼怒,以为蝶舞在消遣自己,孙简心只是哦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先生为何不问问,究竟哪个想知道你的来历呢?”蝶舞反倒有些意外。 孙简心含笑道:“他虽有好奇之心,但我却没有追究根底之意。既然如此,告辞了。”他拱拱手,转身欲走…… 蝶舞神色微愕,轻呼道:“先生请留步。” “蝶舞小姐有何吩咐?”孙简心言语平淡,也不转身。 蝶舞望着那背影,轻咬红唇,带分娇羞道:“适才先生说错了。无论是妾身……还是冉大哥,其实都对先生的来历很有兴趣,难道先生吝于相告?” 冉刻求嘴张了下,终未开口。他虽好奇孙简心的底细,但绝不会逼孙简心说出,蝶舞把他牵扯到内,他却也没有否认。 孙简心沉吟道:“我等此生如水中浮萍,邺城一见,此生只怕再难相逢,既然如此,何必执念?蝶舞虽美,却过不了四季轮换,姑娘莫非想不透这点吗?”言罢下楼,再没停留。 蝶舞欲呼又止,脸上带分薄怒。 她自负容颜,冉刻求这等人物见了她,都是失魂落魄,偏偏这个孙简心对她的美貌视而不见,让她心中不满。全然没有去体会孙简心的言下之意,只是在想,此人不近女色,是个厉害角色,他说邺城一见后再难相逢,这么说,他真如义父所言,并没有在邺城久留的打算了? 冉刻求望着那轻嗔薄怒的娇颜,却想着孙简心说的那句话,“蝶舞虽美,过不了四季轮换。”越是咀嚼,他越感觉其意无穷,竟然呆了。 陡然闻蝶舞唤道:“冉大哥……” “什么事?”冉刻求微醒,断了方才翻转的念头。 蝶舞见到冉刻求呆呆的样子,轻笑道:“这几天来冉大哥辛苦了,这就去休息吧。” 冉刻求嗯了一声,转瞬诧异道:“我们不查孙简心的来历了?” 蝶舞捂嘴浅笑,“不用了,方才我不过是看看孙简心是否看重……冉大哥这个朋友,以诚相待罢了。”一撇嘴,她略带不屑道,“他真地以为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底细吗?” 冉刻求更是惊讶,“你说……你已经知道他的来历了?” 蝶舞轻点螓首,伸手又提起了笔,在金笺上写了孙简心三字,看了半晌,低语道:“简心……简心,他这种人物,真的会有简单的心思?”笔一钩,她划去简心两字,向冉刻求嫣然一笑道,“我若未猜错,这人姓孙是不错,但另有其名。”说话间,她提笔在纸上补了俩字。 冉刻求奇怪非常,不知蝶舞怎么肯定孙简心的来历,探头一看,待看清楚纸上所写的俩字,变色失声道:“原来是他?!” 孙简心出了阁楼后,回头望了一眼,见冉刻求再不跟随,轻叹一口气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欲简心君心难。今日事后,简心只怕不易了。” 他摇摇头,出了庭院径直回到客栈。 他本布衣简行,举止从不引人注意,到客栈几日,并无人认识,也少与人搭讪。不想今日再返客栈,只见客桟中几个客人向他望来,都是神色异样,悄然指点议论。就算客栈老板都想过来搭讪,但却畏惧不敢上前。 孙简心耳尖,听他们议论的是长街惊牛一事,暗想消息传得真快。 不多加理会,他径直回了房间。才推开房门,他就皱了下眉头,关了房门,警觉陡升。 房内蓦地有琴声凌乱。 这房中简单,并无乐器,怎么会有琴声发出? 琴声却是从头顶处传来! 孙简心根本无暇抬头去看,只感觉寒气迫近,身形一闪丈许,已到了窗前。可那琴声陡转,盘旋迂折,眨眼间已到了孙简心的胸前。 孙简心止步,那琴声也蓦地消失不见,只余一泓如水长剑,指在孙简心的胸前。 剑是把软剑,剑身极为狭长,不过普通利剑一半宽窄,剑身轻微颤抖,有如琴上震颤的弦影。弦影之后,是一双亮得如夜空闪星般的眼睛。 那双眼如此明亮,眼珠更是黑如点漆,似一眼就能看穿人的内心深处。 孙简心终带分错愕,目光一寸寸地从对方双眸处移开,看到来人身着绿衫、寻常女子装束,不寻常的是她手上的长剑,脸上的黑巾罩住了本来的面目。 原来不是有人鸣琴,而是来人剑发琴音,从屋顶梁上跃下,一招制住了孙简心。 长街繁乱,房间内静得心跳声似乎都听得到。 孙简心扬扬眉,恢复了平静,眼中带分询问之意。 他并不认识这女子,这女子因何而来?为何要对他下手? 那女子伸出左手,低喝道:“拿来!”她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声音中如冷泉般的婉转。 孙简心看着那玉琢般的纤长手掌,反问道:“什么?” “玉佩。”女子简洁道。 孙简心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昨夜前来造访的也是姑娘。” 昨天晚上,冉刻求前来还孙简心的包裹,突遇刺客,被刺了一剑。刺客来去迅速,遗留下一块玉佩,孙简心一直琢磨刺客的来头,不想此人竟如此胆壮,白日来下手索要。 女子哼了声:“少废话,你莫要转什么主意,若是妄动,我手中的剑可是不长眼睛。” 孙简心一笑,虽在长剑胁迫下,却没有惊慌,“玉佩本是你的,我正想如何还给你,你亲自前来索取,再好不过。” 他缓缓伸手入怀取了那块玉佩,慢慢地递过去。 那女子见到玉佩完好,黑白分明的眼中,却露出分伤感,可伤感一闪而逝,又换了警惕的眼神。她紧握软剑,显然不敢小瞧孙简心。 她蓦地探出左手,从孙简心手上夺过玉佩,可并不撤剑,冷然问:“你究竟是谁?” “姑娘昨夜前来,难道就是想问这个问题?”孙简心笑容淡淡。 那女子见他似有调笑之意,点漆的眼眸中露出分恼怒,“我问你就答,莫要啰唆。”她将长剑前探了几分,接近孙简心的咽喉。 孙简心微皱眉头,回道:“我姓孙……”不等再说什么,他眉头一扬,看向房门处。那女子也听到脚步声急促奔到门前,便闪身到了孙简心的身后,长剑仍不离他的脖颈。 孙简心见其身法飘忽,持剑之手却是稳如磐石,非下了十数年的功夫难以做到,暗自称奇,一时想不通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来人到了房门前敲了三下。那女子不语,只是示意孙简心应对。孙简心一听敲门声前快后慢,就知道来人是谁,皱眉道:“我睡了。” 那人笑道:“先生,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呢。我追你追得好苦。”说话间,他已大咧咧地推开房门走进来。 来人正是冉刻求。 冉刻求从蝶舞那里得知孙简心的名字,神色大变,竟不及向蝶舞解释什么,立即下楼来追孙简心,和孙简心前后脚到了客栈。 他有事急于来见孙简心,顾不得客气,随手要关房门时,才看清楚眼前的情况——孙简心被人挟持,笑容有些发苦,而那持剑蒙面女子正冷冷地望着他。 冉刻求骇了一跳,当然知道情况不妙。他暗想,能制住孙简心的人非同小可,同时闻到房间内幽香味道似曾相识,记起昨晚之事,更是心惊,眼珠转转,一拍脑门,懊丧道:“原来走错门了,真是对不住了。” 见那女子不发一言,冉刻求陪笑道:“你们夫妇拿着刀子,可是在唱戏了?小生唐突,误闯进来,打扰二位的雅兴,请莫见怪,告辞,告辞。” 他提心吊胆地开门正要离去,那女子冷冷道:“你若走出这房间,他就得死!” 冉刻求一怔,终究还是转回身来,苦笑道:“这位姑娘,我……我不认识这位兄台……和姑娘呀。他死不死的……” 那女子截断他的话头,“你不认识他,在高阿那肱面前和他站在一起?” 冉刻求吸了一口凉气,才知道女子对他和孙简心的关系竟极为了解,尴尬道:“姑娘好眼力。可那时候,在下是……”他本想说自己是逼不得已,先置身事外再说,可见到孙简心望过来,心思飞转,下定了主意,一拍胸膛道,“不错,在下和孙先生是生死之交,绝不肯看他面临危机而袖手旁观的,你要怎地才能放了孙先生,划出道来吧!” 他这么激昂地一说,就算孙简心都诧异起来,不知道自己和他生死交在哪里,更不知道这么个市井狡黠之徒为何突然硬朗起来? 那女子似被冉刻求的慷溉之气所摄,目光定在冉刻求身上,半晌无语。 冉刻求挺胸抬头,看起来也颇有几分好汉的样子,见女子无言,暗自想到,都说红粉配佳人,美女爱英雄,我冉刻求这种英雄气概一出,还不让这女子仰慕得五体投地? 那女子只是双脚着地,沉吟半晌才道:“看来你真的是条好汉。” “那是自然。”冉刻求傲然道。 那女子淡淡道:“可英雄不是嘴里说说就算的,总要做出点样子。” 冉刻求道:“你要如何?”他心中有点怀疑,不知这孙先生是否真的是蝶舞说的那人,以他的身手怎么会被这女子制住?可能是人有失手、马有乱蹄,让这女子偷袭得手罢了。我只要找机会让女子分心,孙先生就可能逃脱女子的剑下,以他伏牛斗猴的本事,降服这女子有何困难? 他现在还没忘记昌国侯给他的羞辱,这斗猴当然说的是昌国侯了。 那女子左手一翻,手上蓦地多了个小瓷瓶,抛了过去,“接着。” 冉刻求手一探,稳稳抓住瓷瓶,颇有些降龙伏虎之势。 只是他接了瓶子后,见孙简心还是未趁机而动,似被他的侠气吸引得忘记了行动,知道有些不妙,干笑道:“你给我个瓶子干什么?”看了眼,他猜测道,“好像是个药瓶。这里面难道是十全大补丹?哈哈。”虽想笑得豪气干云,但满是干涩之意。 那女子秀眸微眨,淡淡道:“你觉得是不是呢?” 冉刻求咽了口唾沫,只感觉嘴唇发干,再也猜不下去。 那女子剑锋又靠近孙简心脖颈几寸,“冉大英雄,你既然想救生死之交,我就给你个机会。这药瓶中有两丸毒药,本是我为仇人所备,如今看你运气如何,你选一丸吞下去!” 冉刻求差点跳起来,“你说什么?我好运能如何?”英雄还有选择,他不想自己根本没什么选择,两丸都是毒药,还选什么,难道选哪丸味道好些吗? 那女子淡然道:“你运气好呢,吃了剧毒的一颗马上就会断气,并无痛苦……” 冉刻求一张脸全变成胡茬的铁青之色,“这还是运气好?那运气不好呢?” 那女子接道:“若运气不好的话,选中那慢性毒药吞下去,就会痛苦七七四十九天才咽气,只恨不能马上就死。”见冉刻求比死人也不过就是多了口气,那女子讥诮道,“你要做英雄,要救你的朋友,我就给你个机会,只要你吞了一丸毒药,我立即放了他!” 冉刻求怔住,好像吃下了一整棵黄连,头发丝都发苦。 那女子斜睨孙简心,见其全无反应,冷冷道:“冉大英雄,你也莫要指望他能救你,他就算救得活死去两天的人,也绝解不了我的毒!这两丸毒药我求了许久才得到,世上无人能解。” 她口气中又是自信,又是伤感。自信当然是信毒药无药可救,伤感却是为了什么? 孙简心笑容浮起,突然开门道:“这位姑娘为何会备这两丸毒药,难道早算准今日会有英雄试药吗?” 那女子冷笑道:“本来有一丸是给我自己预备,另外一丸却是给仇家的。”她眼眸中蓦地闪过分痛恨,就算冉刻求看了都不寒而栗,不知她对谁有这般刻骨仇恨。 他心思飞转,忙道:“那在下怎能夺姑娘所好,总要姑娘和你仇家先用了这药再说。” 那女子纤指一紧,怒叱道:“少废话,本姑娘最恨什么英雄,偏偏你就是一个。今日这毒药,你吃还是不吃?” 冉刻求暗自叫苦,哪里想到,英雄也有末路之时。他见那女子作势动手,忙拔开瓶塞道:“姑娘莫急,让我选选。” 瓶塞一开,一股辛辣刺鼻气息冲来,见里面药丸一红一绿,如洪水猛兽,冉刻求后背发冷,片刻想了百来个主意,就是没一个能用的。 孙简心突道:“姑娘备这种毒药,想必是对仇敌恨之入骨,又知仇敌绝不好相与,因此留丸立死之药,以防被擒受辱了?以姑娘这种身手,竟还没有十足刺杀的把握,姑娘又恨英雄,难道说这仇家……”顿了片刻,他推测道,“这仇家难道就是兰陵王?” 那女子娇躯微震,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她虽未直认,但这么一说,已证实孙简心猜测无误。 冉刻求又惊又喜,心道这个姓孙的可真是神仙了,不但能救死人,还能把别人心思猜得清清楚楚,可他如何知道女子的仇家是哪个? 孙简心很快说出了答案,“我昨日捡了姑娘遗落的玉佩,正面为‘燕’,字,反面为‘晚晴’两字,我本不知道究竟,现在想想,只怕这‘燕’字说的就是大燕国,大燕国慕容氏和齐国高氏恩怨纠葛多年,如今虽没有复国之心,却一直有报仇之念……前日行刺兰陵王的刺客,可是和姑娘有些关系?” 那女子握剑之手颤抖,眼眸中露出凄婉之意,“不错。慕容夺印、慕容夺帅本是我的堂兄。他们怕我有事,将行刺高长恭的行动提早,我竟未能赶上前日的行动。”她的声音陡转凄厉道,“可高长恭一刀斩杀我堂兄慕容夺帅的一幕,我还是亲眼所见,永生难忘。我慕容家和高家的深仇大恨,只有血能洗刷!” 冉刻求回想起当日长街血战之惨烈,心有戚戚。他暗想,以兰陵王之威,你赶上去只怕也是送死。他转念又想,当初这女人要是死在兰陵王手下,我今日就不用受这煎熬,因此,福兮祸兮真难预测。 这些心思不好说出,冉刻求顺着那女子的话茬道:“原来女侠也恨兰陵王,在下其实也看不惯那个小白脸,他不过是仗着皇家身世,长得俊俏,武功其实也算不上高强,想姑娘这般身手,杀他定然不是问题。”可他心中却嘀咕,你仇家是兰陵王你不去找,倒来为难我们这两个无辜的人干什么? 那女子冷哼一声,“你见过高长恭的真容?” 冉刻求一怔,摇头道:“那倒没有。” 那女子嘲讽道:“那你怎知他脸白脸黑,简直是一派胡言。我两个堂哥武艺高强,均死在高长恭之手,他武功若还不算高强,那你这个大英雄的武功恐怕只能屠狗杀猪了。” 冉刻求浓眉一扬,隐有怒意,心道,你到底是哪方的?但终究只是长叹一口气道:“姑娘说得不错,在下无甚本事,这里要说能胜过兰陵王的,只有孙先生了。”心中一动,他立即想到了什么,恍然道,“姑娘难道是见到孙先生抢在兰陵王刀前救了那孩童,因此觉得孙先生能帮姑娘复仇,这才找来?” 那女子秋波如水,落在孙简心脸上,竟不言语。 孙简心突道:“如果真如冉壮士所言,姑娘恐怕太高看了我。复仇不复仇暂且不说,姑娘今日能否走出这间客栈都很难说。”说话间,他的目光透过窗子缝隙向长街望去。 那女子眼中微惊,跟随望去,只听到脚步声踢踏,就见长街处涌来一队官兵,片刻就将这间客栈团团围住。 为首领兵之人向楼上望来,高呼道:“封住客栈,不许出入,违抗者,杀无赦!” 那声音宏亮,冉刻求也听得清楚,失声道:“不好,难道是邺城官兵搜查刺客的同党,姑娘你泄漏了行踪,被他们查到了下落?” 第五章 升天 兰陵王遇刺,岂是小事?虽说慕容夺印、慕容夺帅等刺客当场尽数被杀,但齐军不能不防还有余孽藏在邺城。 因此,这几日邺城城防实则外松内紧,冉刻求推断齐兵为房中女子而来,可说是合情合理。 那女子瞥见客栈外有官兵包围,也不由吃了一惊。正琢磨如何应对时,感觉孙简心一动,那女子低叱声中将长剑刺出,却感觉手腕一麻,长剑脱手而飞,空中一转,反向那女子刺去。 原来,孙简心见女子惊诧,抓住这电光石火的间歇,身形微转,手腕轻托,轻巧地取了那女子的长剑。 孙简心一剑刺来,虽没有那女子出剑的铮铮琴音,但光寒森森、曲曲折折,一柄软剑到了孙简心之手,直如灵蛇舞动。 那女子身形巧翻,斗室腾空而起躲避。冉刻求这才有时间叫一句,“好!” 冉刻求硬着头皮充好汉,就是想为孙简心拖延时间,此刻见孙简心脱险,终于出口长气,暗想以孙简心之能,有剑在手,无论如何那女子都不是对手了。 他“好”字才出口,陡然感觉一点寒风入了口,又见那女子空中腾翻,避开孙简心的长剑,反向他扑来,不由深吸一口长气,准备迎战。就感觉那点寒风又入了咽喉,颇有辛辣气息,他蓦地想到什么,怪叫道:“不好!” 室内陡静。那女子落下来后再也不动,任由孙简心的长剑指在她的背心。 冉刻求却是冲到一个角落处,以手抠喉,哇哇大呕。 他忙到现在,那两个包子都没顾得上吃,吐得涕泪横流。只听那女子道:“药丸入喉即化,吐不出来了。” 冉刻求直起身来时,脸色和死人一般,叫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他手中还握着那药瓶,正侥幸不用服用毒药,哪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总不会是十全大补丹了。”那女子冷冷道,“我今日若有事,总算有个人陪葬了。” 冉刻求脸色惨白,“是急性的还是慢性的?” 原来,方才他开口叫好,不想那女子在空中弹出一颗药丸,正入他口中,他吸气备战,又将那药丸完全吸到了胃中。他不曾想,好不容易救了孙简心,却把自己置身死地,不由欲哭无泪。 那女子听着客栈嘈杂声,竟还能保持镇静,只是道:“我不死,你就死不了。” 冉刻求望着孙简心急道:“先生救命。”他这刻生死攸关,三人又僵持不下,听着齐兵入了客栈,迟早要搜到这面来,更是焦急。 齐兵一来,必抓那女子无疑。偏偏自己性命悬在那女子手上,那女子若不幸,他这陪葬的可太过无辜。 眼下情形紧迫,由不得细细商询,他只盼孙简心神仙下凡,解救他这凡夫俗子的危难。 脚步声踢踏,听包围客栈的齐兵已到了二楼,向这面的房间走来,孙简心微皱眉头,突然道:“他们可见过姑娘的面容?” 他问得奇怪,那女子不解,只是摇摇头,“没有。” 孙简心微舒一口气道:“那就好办了。”一伸手,已扯下了女子脸上蒙的黑巾。 那女子错愕,才待斥责,就听孙简心低声道:“齐兵直奔这里,应该不是为你来的了。”说话间,他将长剑递还给那女子。 那女子亦是冰雪聪明,立即明白过来。 齐兵若搜刺客,必定从一楼开始。可齐兵过楼不停,显然是有目的而来。她神出鬼没,齐兵断然不会知道她眼下就在孙简心的房间…… 这么说,齐兵是为孙简心而来? 她此刻想到这点,脑筋转得已算极快,但想到孙简心在如此形势中还能细心分析,直指关键所在,内心反倒有些骇然此人的心思。 转念间,那女子手一摆,软剑入了腰间,在外浑然看不到任何痕迹,坐下来对冉刻求招手笑道:“表哥,怎么不坐?” 冉刻求愣在当场,一时间如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适才那女子被孙简心揭开纱巾,已让他错愕不已。他和那女子一直敌对,只感觉那女子眼睛明亮得出奇,危机之下,却几乎忘记这是个女子。 见女子去了黑巾,不由眼前一亮。那女子眉目弯弯,红唇微薄,如玉的脸上少了几分血色,乍一看,不及蝶舞妩媚动人。可她的一双若明星、如秋水般的眼眸,其中韵味却让人甘坠红尘。 方才她低叱呼喝、声调冰冷,如杀人不眨眼般,但这刻突然一笑,小巧的鼻子微翘,却很有些调皮的味道,哪里会让人想到是一心复仇的刺客? 冉刻求看着那女子半晌,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表哥?他怎么会变成这女子的表哥了? 孙简心早坐下来,拎起桌上的茶壶,轻松地倒了杯茶道:“冉壮士,你表妹远道来看你,怎么了?欢喜得不知道怎么招待了?” 冉刻求蓦地醒悟,明白了孙简心的意思。既然没有齐兵见过这女子的面目,那她撤下面巾就和寻常百姓无异,孙简心用的是混水摸鱼之法。 嘈杂的脚步声在房门外倏然而止,房门转瞬即开,大步闯进来几名兵卫。为首那人身着甲胄,眉宇间带分倨傲,见房中竟有三人,皱眉道:“哪个是孙简心?” 来人气势汹汹,孙简心波澜不惊,起身微笑道:“在下就是。” “带走。”那人一挥手,立即上来两个兵卫,一左一右地将孙简心夹住,直如囚犯般。 冉刻求一惊,忙道:“官大哥,你们做什么?” “你是干什么的?”那军官斜睨着冉刻求。 冉刻求见对方来者不善,陪笑道:“在下冉刻求,邺城的忠良百姓。” 那军官哼了一声道:“好,一块儿带走。” 屋外立即又冲来两个兵卫,夹住了冉刻求,就要向外行去。 冉刻求大惊,喊道:“官大哥,你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他自从见到孙简心、听到如意一事后,可说是事事吃瘪,很怀疑如意有些反作用。孙简心万事如意,跟在孙简心身边却是万事晦气,不然这几天怎么从来没有顺心的时候?带走他不要紧,可他中了那女子的毒药,现在把他带走,那女子拍屁股走人,他到哪里喊救命去? 那军官骄横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冉刻求心中焦急,眼珠转转道:“几位官大哥莫要着急,我表妹才来看我,我总要和她说上几句才好。” 为首那军官这才上下打量那女子几眼,打个哈哈道:“好,也一起带走!你们有话就在路上尽情说。” 冉刻求暗自松了口气,心道,这位军官只怕姓戴,叫做戴走,不然何以张口闭门就是“带走”二字?这结果多少在他意料之中。那女子却有些意想不到,狠狠地瞪了冉刻求一眼,但知道事到如今,动手不利,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于是她缓缓站起,跟随众人出了客栈。 等到了客栈外,那军官一摆手,有兵卫牵来了马给孙简心几人乘坐。 那军官也翻身上马,恐吓道:“尔等乖乖地跟本常侍走,本常侍也不会为难尔等,若是想要逃走,莫怪本常侍对你们不客气。” 冉刻求心道,原来你现在对我们这是客气,哦,要是不客气,说不定就和昌国侯一样直接要砍我们的脑袋了。 冉刻求不知道常侍是什么,孙简心却知道,常侍本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从,心中微诧。 众人一路默行,不多时,到了邺城天街。 那军官竟过天街向北行去,冉刻求看出些问题,心中也惊。他在邺城许久,虽不知常侍是什么东西,但知道天街北面是什么所在! 邺城本是齐国都城,形状长方,有两重城垣,分为郭城和宫城。 城中有一东西主道,将全城划分为南北两部分,这条干道就叫做天街。 天街以南,是邺城臣民居住之所;天街以北,是皇家宫城所在,寻常百姓,若无缘由,擅过天街,当斩不赦。 这个什么常侍竟然带他们到宫城所在,用意何来? 冉刻求毕竟只是市井游侠,蓦地到了这等威严所在,忍不住心惊胆颤,偷向孙简心望去,见其竟还平静自若,也不知是胆大,还是傻得根本不知问题严重。 那女子却是秀眸轻转,好像乡下人进城,对宫城颇为新奇的样子。冉刻求却知道这女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为日后混入宫城,刺杀兰陵王做准备。他不由暗自叫苦,感觉这次当个叛逆的表哥,只怕凶多吉少。 那常侍带着三人一路北行。虽有官兵把守宫城,但见那常侍后,只是点头,并不过问,显见这常侍在宫城也是有不小的来头,怪不得盛气凌人。 又过了几道宫门,众人来到一大殿之前,殿前篆书写着“仙都”二字。 殿前站着一人,正向这个方向观望,见几人前来,冷峻的脸上挤出分笑容道:“孙先生,别来无恙了。” 那人气势高昂,脸庞有如刀削出的崇山峻岭,赫然就是昌国侯高阿那肱! 冉刻求也不笨,隐约猜出突然有官兵摸上门来,可能就是这昌国侯搞鬼。印证此事后,他不喜自己料事如神,反愁如何应对。他暗想,都说这昌国侯气量狭小,在长街时被孙简心言语所束,放过二人,这次恐怕是秋后算账了。 孙简心倒还是平和淡定,拱手施礼道:“原来是昌国侯要见在下?” 高阿那肱哂然一笑道:“孙先生这次可猜错了,要见你的非本侯,而是穆大人。”说罢向殿中一指。 仙都殿下正坐着一人,见众人前来,也不起身,只是翘着兰花指喝着香茶,闻言更不抬头,只是尖声道:“都进来吧。” 那人声音颇细,似女人捏着嗓子在说话,但装束分明又是男子打扮,坐在幽静的大殿中,看起来颇为怪异。 冉刻求一听,立刻想到,怎么要见孙先生的像是个宦官?这宦官找孙先生有什么事情,看这宦官的地位,竟然还在昌国侯之上。 他见过宫中的宦官,知道宦官都是不男不女的,因为被阉割,声音也向女子转变,因此这般判断。 孙简心见到那人身上的官服却认得,那是朝中重臣的装束,绝非宫中宦官。 等众人进了殿中,高阿那肱抱拳施礼道:“穆大人,本侯已将孙先生请到。” 那人这才轻轻地放下茶杯,抬头望了孙简心一眼。 孙简心见了那人,似乎轻蹙下眉头,但转瞬湮灭。冉刻求见了,却又想去吐。 宦官大多因生理因素久了就变得肥胖,同时心理变得扭曲。那人不胖,还略微显得消瘦,可在冉刻求看来,这人实在有些让他难以承受。 那人喉结突出,下颌的胡茬就算粉底都遮掩不住,明显是个男子,可脸上却涂着艳红的胭脂,那胭脂就算抹在女人脸上,都是显得过于娇艳,这男的抹在脸上,好像还有点顾盼自赏。 他望了孙简心一眼,漫不经心的样子,目光落在那慕容家的女子身上,眼眸微亮,问道:“这是哪家的女儿呀?” 高阿那肱皱了下屑头,回头望向带孙简心前来的常侍。 那常侍上前一步,施礼道:“大人,这是冉刻求的表妹。侯爷让卑职把孙简心找来,正逢冉刻求和他表妹都在,卑职不知这二人是否也有用处,自作主张将他们一块都带来了。” 高阿那肱点点头,不再多说。穆大人目光闪动,总是不离那女子身上,微笑道:“魏常侍,你做事仔细,很好。” 魏常侍满脸放光,忙道:“卑职分内之事。”他转身望向冉刻求,叫道,“你表妹叫什么名字?”他看出穆大人竟对这女子颇有意思,为讨好穆大人,主动询问女子名姓。 冉刻求一呆,心道,我哪知道她的名字? 魏常侍脸带不耐,“冉刻求,问你话呢?” 冉刻求回想和女子相见的情形,心中一动,支吾道:“事情倒巧了,我表妹也姓穆……叫做……穆晚晴。”他想起,这女子叫慕容夺印堂兄,自然是姓慕容,女子随身的玉佩上有晚晴两字,只怕这女子就叫做慕容晚晴。可这刻,他哪敢说出女子的真名,因此只截取了慕容的前一个字音。 孙简心一旁听到,倒感觉这冉刻求的确有些小聪明。 那穆大人笑容更浓,“真的?那可真的巧了。穆姑娘现在住在哪里呢?” 慕容晚晴垂头沉默不语,似乎对穆大人很是畏惧,显得楚楚可怜。 冉刻求知道她柔弱的外表下,有着随时害人的心思,只怕慕容晚晴一不如意,就要暴起伤人,那时候,三人只怕都把命丢在这里,忙圆场道:“我这表妹本在邺城外的乡下,没见过世面,穆大人莫要见怪。” “那很好呀。”穆大人笑容淡淡,可笑容中似乎有别的味道。 冉刻求不知道好在何处,只是尴尬笑笑。 高阿那肱有些不耐,咳嗽声道:“穆大人,在下还有要事办理……” 穆大人捂嘴笑笑道:“不想侯爷比皇上还急,这可是皇上不急,急死宦官了。” 高阿那肱皱了下眉头,似乎对这比喻并不高兴,但显然还能克制住自己。 穆大人看了出来,又笑道:“昌国侯,奴家不会说话,你莫要见怪。好啦,这个孙……什么的,跟我走吧。”他起身拂袖,马上过来个宫人,他将手搀在宫人身上,也不多话,扭动腰身向内殿走去。 孙简心望向高阿那肱,高阿那肱只是摆摆手,突然压低声音道:“你好好做事,少不了你的好处。跟穆大人去,机灵一些。” 孙简心听他言语中,竟有分拉近关系之意,微笑道:“多谢侯爷关心。”他也不问究竟要到哪里去,似乎前方是康庄大道也好、刀山火海也罢,都是坦然处之。 冉刻求见孙简心要走,忙叫道:“孙先生……你小心些,这里有我。”听起来他是要做孙简心的后盾,实则是要提醒孙简心,莫要忘记他还在这里,可别丢下他不管。 孙简心点点头,片刻后转过大殿的拐角,不见了踪影。 冉刻求一颗心空空荡荡,心中难免还有好奇,向高阿那肱看去,见他也冷冷地看着己,勉强一笑,“猴……爷,这宫里召孙先生来,究竟何事呢?”他委曲求全之时,却不忘记占下口舌便宜。 高阿那肱淡漠道:“升天的事情。” 冉刻求心头一跳,想起孙简心曾说过得如意者可长生、可隐形一事,如果见如意真能万事如意,升天也是大有可能。但暗内诧异,心道他们怎么知道孙简心和如意有关? “什么……升天?猴爷说笑了。” 高阿那肱脸上蓦地闪过厌恶之意,冷冷道:“你难道没听说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孙简心这件事若做好了,可一步登天。”他瞥了慕容晚晴一眼,道,“你们两个沾点关系,说不定也跟着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 冉刻求见高阿那肱把他比作鸡犬,暗自恼火,可听高阿那肱的意思,眼下这事做得好了,还有好处,心中稍安。转瞬想起一事,他又问:“可孙先生若做不好呢?” “那你们也可升天了,只不过是另外一种方式了。”高阿那肱手掌轻摆,做了个斩的手势,神色中带分冰冷之意。 冉刻求瞠目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孙简心跟在穆大人之后丈许,见穆大人从仙都殿内殿后门穿出,并不停留,沿着一长廊行去,一直沉默无声,只是行走间微风吹拂,有香气传来。 孙简心在仙都殿内,就闻到这香气,知道是穆大人身上的衣香。他暗自想到,我来邺城之前,对齐国宫廷内有所了解,宫中能让昌国侯都陪着小心的姓穆男子,算来算去只有一个叫穆提婆的,却不想是这种人物,想必是宫廷环境使然。却不知道我想见的那人……荣光无限下,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来邺城本抱有目的,但一直头痛如何实现,这刻处于宫中,对他实现目的倒有几分帮助,临近目标前,心中反倒有些不安。 宫城深深,里面的宫殿金碧辉煌,但看起来并无二样。寻常人若进了此处,只怕早就晕头转向了。孙简心却知道,行路虽是曲折,但总是北行,默算方位,暗想这是去宫城后宫的方向了。 又行了片刻,穆大人突然止住了脚步,并不回头道:“那个孙……什么,奴家看你人还不错,比起那冉刻求好些,因此想和你说两句。” 孙简心道:“穆大人请言。”他心中在想,此人身在高位,但居然对外人自称为奴,不见得是对人卑谦,想是习惯所致。 “这是宫里……宫里就有宫里的规矩。”穆大人轻叹幽幽道,“虽然有昌国侯赞许,祖侍中推荐,但若做错了事情,谁都救你不得。” 他说的昌国侯自然是高阿那肱,但孙简心才入邺城,根本不识哪个高官,那祖侍中又是哪个? 若是冉刻求在此,肯定一头雾水。孙简心微震,立即猜想,祖侍中?果然是他!原来他回到了京城,他竟推荐我入宫,难道是已猜到了我是哪个? 心中虽凛,孙简心却不动声色,轻声道:“谢穆大人提醒。” 穆大人似是一笑,淡淡道:“你果然不错,可不要像那冉刻求一样,不然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一会儿到了后宫,做你该做的事情,不该问的一句也莫要说,你要记得。”说罢,他长袖一拂,继续向前行去。 孙简心暗自瞥惕,知道穆大人看似漫不经心,却早将冉刻求厌恶他的表情看在眼中,他并不发作,显然是城府极为深沉,而孙简心当初看穆大人之时,心中却带分怜悯,这穆大人情感敏锐竟然察觉出来,这才有方才一说。 再行片刻,到了一朱红宫门前,穆大人径直而入,庭院深深,不知楼阁几许,穆大人吩咐宫人将孙简心带到一间房中,竟扬长而去。 孙简心坐在房中,并无丝毫不耐。 不多时,房门推开,一个大眼的宫女带着几个宫人竟抬着装满热水的木桶进房。 孙简心微怔,盘算她们用意时,就听那为首的宫女道:“请孙先生沐浴。”那宫女圆脸甜笑,倒是客气,看起来不但要请孙简心沐浴,还准备帮他更衣。孙简心哭笑不得,不想被召到宫中竟只是要洗澡。 可他处事随和,知很多事情多言无用,亦客气道:“沐浴无妨,在下素来喜欢自便,各位在门外等候如何?” 那宫女见他如此,好像想笑,但只是带宫人退出门外。 孙简心索性脱衣入了木桶,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等包裹浴巾出来,才想更衣,那宫女再次进来,命几个宫人抬着木桶出去,又让几个宫人抬着新的一桶热水进来道:“请孙先生沐浴。” 孙简心虽好洁净,闻言也有些发呆,半晌才道:“还洗?” 那圆脸宫女认真点头道:“不错。”见孙简心呆得甚至有些可爱,那宫女少了分拘束,低声解释道,“外人要见穆妃,都要洗上三遍,这是宫中的规矩,有劳孙先生了。” 孙简心笑笑,只好再入木桶。洗了三遍,换了崭新的衣服鞋袜后,他浑身都要飘了起来。 换下的衣服连同孙简心随身那包裹却被那圆脸宫女收起,只说出宫再还给他。孙简心只以为就可以去见什么穆妃,不想那圆脸宫女又帮孙简心梳理发髻,忙碌片刻,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好了。” 孙简心看看自己,感觉像个光鲜的鸡蛋,颇为好笑,还客气道:“有劳姑娘。”他心中暗想,这个穆妃不知什么人物,和穆大人有关系吗?这宫女这般慎重,想必是宫中规矩森然,点滴不敢做错的缘故,又想起穆大人所言,只感觉宫城虽是辉煌,但威严之下,快乐全无。 那宫女见孙简心和善,轻声道:“听说先生好像是个大夫?” 孙简心认真道:“不是像,而是本来就是。” 那宫女见状想笑,“可说实话,来这儿的大夫多了,偏偏就先生最不像大夫。” “那像什么?”孙简心站起身道。 那宫女方才为孙简心梳理发髻,就一直在悄悄打量着他,闻言抿嘴笑道:“什么都像,可就是不像大夫。” 门外有人冷冷道:“宫中让你做事,可不是让你来乱嚼舌头的。” 圆脸宫女一听那声音,忙束手而立,吓得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出来,更不要说给自己分辩。 孙简心转头望去,见门外站个女子,眉目弯弯,容颜苍白,一张脸冷如冰霜,让人一见极不舒服。 那女子对那圆脸宫女道:“你多嘴多舌,我罚你……”她一开门,那圆脸宫女就浑身发抖。 孙简心见了,突然道:“这位姑娘这几日是不是咽喉疼痛,周身乏力?” 那女子微惊,忘记了惩罚那圆脸宫女,皱眉道:“你怎知道?又是这丫头乱嚼舌头说的?” 圆脸宫女想要否认,却又不敢,急得眼泪在眼眶中乱转。 孙简心微微一笑道:“姑娘误会了。她只是说最近宫中有很多姐妹不舒服,想问我几个方子为姐妹治病,因此,在下看姑娘的时候稍加留意,这才看出点问题。姑娘若不介意,不如让在下开个方子如何?” 那脸色苍白的女子冷哼一声,瞪了那圆脸宫女一眼,“就你多嘴。”话虽训斥,但已温和了许多。 圆脸宫女忙道:“奴婢再也不敢了。”偷看了孙简心一眼,满是感激,知道孙简心一番话无疑是为她解脱,同时又好奇这不像大夫的孙简心为何看病如此神准。 孙简心道:“姑娘这般症状,不知吃了什么药物?” 那女子略带烦心道:“还不是吃些清热消肿的药物,可几天了,也不见好。” 孙简心笑笑,“那可错了,姑娘这症状属于太阳伤寒症……病机表寒。”见女子不懂,孙简心解释道,“简单来说,这病就像冰包火,世人都知道灭火要清热,却不知道去火之前定要破冰的,你一味先是清热,就如在火外的冰层又不停地加冰,内火何日能去?因此治这病反要先服用药物去寒,冰破火自散。” 那女子恍然道:“原来如此。” 孙简心见她缓和了脸色,笑道:“姑娘若不嫌弃,在下想开个方子……”那圆脸宫女慌忙去取了笔墨,孙简心挥笔而就,将那方子先交给那圆脸女子保管,说道:“姑娘按方吃药,这病隔日就好,不过我们总要先做正事了。” 那女子回过神来,心中凛然,立即道:“不错,你跟我来。”她看了那圆脸宫女一眼,再不说什么惩罚之语,转身离去。 孙简心向那圆脸宫女眨眨眼睛,微笑而去。 圆脸宫女拿着那纸药方,知道是免除惩罚的药剂,心中感激,望着孙简心离去,暗自祷告:“这先生真是个好人,他把药方交给我,显然是帮我化解难题。他这般用心,只盼好人好报,莫要像以前那些大夫般……”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颤,摇头道,“不会,这先生医术好,人又好,定不会有事的。”她神色焦急,几欲落泪,就像看到孙简心一步步走向地狱般担忧。 那脸色苍白的女子带着孙简心穿过一条长廊,远远见到一阁楼,停下低声道:“冰儿多谢先生的诊方。” 她方才冷若冰霜,这刻突然缓和下来,却并非完全因为那药方,而是实在感觉孙简心这人和宫中之人完全两样,让人可放下成备。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原来姑娘叫做冰儿,好名字。”孙简心微笑道。冰儿心道,这孙先生倒真的和善,怪不得宫中虽严,那丫头也敢和他说笑。转瞬轻叹声,又看了孙简心一眼,“冰儿听说先生在宫外宁可得罪昌国侯,也要救人性命,之后又一针两命起死回生,可说医术高绝,圣手仁心。就不知……”她欲言又止,似乎想问什么。 孙简心不想消息传得如此之快,不知冰儿心意,谦逊道:“冰儿姑娘过奖了,在下不过做些本分之事。” 冰儿脸色益发苍白,见阁楼前有人望过来,不敢再耽搁,压低声音道:“先生好人,冰儿希望先生能有好报,一会进入宫殿内定要见机行事,莫要自误。最好不要说自己是个大夫。” 她说完这句话后,脸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再不多言,径直向阁楼行去。 孙简心反倒怔住,一时间心绪纷飞,有些想不明白。 昌国侯找他到此,穆大人带他前来后宫,他早就猜测可能是找他来医病,而病人可能就是穆妃。不要说他本意就是要到宫中寻人,就算无此目的,有人求医救命,他也从不推辞。 可事到临头,冰儿领教过他的医术,为何反让他不承认是大夫,其中是何用意? 寻思间,孙简心已跟随冰儿到了阁前,又是一怔。只见阁楼门口处并非珠帘垂落,却是放下了厚厚毛毡般的帘子。 这时候天气渐热,这般布置实在很是古怪。 有人将毡帘开启个缝隙,放二人通过。孙简心才一探头,就感觉前方明亮异乎寻常,定睛一看,皱了下眉头。 这时尚是白昼,可楼中却连半分日光都没有,无论门窗,都被遮掩得严严实实,不透风亮。不过,楼虽没日光,但仍亮如白昼,只因为楼中地面铺着晶莹白玉,楼顶处竟镶嵌着十数个如孩童拳头大小的明珠,散发着温柔的白光。 白光下,整个楼中无论何物都泛着晶莹的光华。孙简心一入楼中,自身也如蒙上一层淡淡的光芒。 此情此景,似非人间,而像是孙简心一步升天,进入了人间的天堂! 第六章 反复 孙简心饶是从容,蓦地进入这如天堂之地,神色中也有分迷离。但他很快收敛了心神,适应了光线,凝神望过去,只见前方数丈外有一大床,锦绣流苏,华丽难言。 不过床帷低垂,让人看不清床上的情形。 孙简心才进来时,只感觉阁楼静得瘆人,甚至连身边那冰儿的呼吸声都听得见,本以为楼中少人,但举目扫过去,心中诧异。 楼内竟站着十数宫女,个个木然而立,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如此人众,如斯寂静,孙简心饶是胆壮,也是有些心悸。刹那间,他再没有在天堂的感觉,只觉得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那不过是一时心境,他转瞬平复,又感觉十数宫女望过来的目光,或有讥讽、或有怜悯、或有淡然,不一而足,总而言之,似乎都感觉孙简心到此地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 孙简心不解众人为何有这种表情,却见大床旁坐着一人,浑身白衣,如着缟素。室内白亮,那人又着白衣,背对着孙简心,远看就如同一团雾般。 孙简心目光明锐,看到那人发髻黝黑,感觉他甚是年轻。 穆大人就在那人的身侧,见孙简心前来,轻声在那人耳边说了些什么。 那人也不点头,更不回身,只是道:“听说你是个大夫?甚至死人都能救得活?”他话音尖锐,其中满是焦灼之意。 孙简心知道那人对己说话,不由向身边的冰儿看了眼。 那冰儿到了这里,头都不敢抬,但感觉到孙简心望来,垂着的手轻轻摆了下。 孙简心记得她的吩咐,沉默片刻,终道:“不错,在下是个大夫。” 那冰儿微震,神色顿有焦急。 孙简心看在眼中,暗自诧异,还能平静道:“但俗语有言,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在下何德何能,可救治死人?不过是能医不死之病罢了。” 那人尖刻道:“这么说,你也没什么本事,不过是个庸医了?” 话音落地,阁中静得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那些宫女看孙简心都像看着个死人。冰儿更是额头隐有细汗,神色带分畏惧之意。 孙简心只是笑笑,却不多言。 穆大人向孙简心看了眼,低声又在那人耳边说了两句,看他和那人举止亲热,倒是颇能说得上话。 那人顿了很久,才道:“不错,既然来了,总要试试,那你给穆妃治病吧。” 孙简心点点头,才迈前一步,那人突然尖声叫道:“你就在那黄线外站好,莫要接近。穆妃病重怕生,不见生人的。” 孙简心一怔,低头望去,见到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划有一道黄线,但距那大床竟有丈许之远。床帷低垂,根本看不到床上何人。 他到现在终于明白冰儿为何不让他承认是个大夫,想这深宫之内,御医也是不少,可再好的医生,也要望闻问切,对症下药,若连病人都看不到,又如何看病? 怪不得那些宫女看孙简心的表情,都是可怜中带分滑稽,实在是知道孙简心就算医术高超,也无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医治病人。 这白衣人威严无限,但似讳疾忌医,孙简心一个应对不好,只怕就有杀身之祸! 果不其然,孙简心正犹豫间,就听那人暴躁道:“你怎么还不给穆妃医治,可是根本没什么本事?来人呀……”话未完结,穆大人牵住那人的手道,“皇上莫急,总要给他些时间才好。” 孙简心微凛,目光凝在那白衣人身上,不想这人就是齐国的君王——掌天下权势的高纬。 如今中原以齐、周、陈三国并列,而齐国强盛,一时尤二。孙简心倒没想到,堂堂一个齐国的国君竟是这般模样。 看高纬白衣披发、任性随意,哪有半分国君的样子? 不过,孙简心也知道,齐国之所以雄霸天下,全仗斛律明月、段韶和兰陵王高长恭三人之功。高纬继位虽久,但听闻自幼多在后宫,养于胡太后和女官陆令萱之手,因此性格孤僻,少理朝政,如今爱妃有恙,高纬如此性情,倒也可以预料。 眼下不但要救穆妃之命,亦要救自身之命,孙简心知晓事态严重,却并不慌张,只是道:“穆大人,既然在下不便近前,不知穆大人可否给在下一根可扯到床前的丝线呢?嗯,缝衣的丝线就好。” 他分辨形势,知道眼下和高纬说话,如鸡同鸭讲,既然如此,不如和穆大人商议就好。他已猜到这穆大人就是穆提婆,更听传言说穆提婆和高纬关系非同寻常,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幸亏这穆大人对他还算可以,由穆大人传话,行事总会方便很多。 冰儿微怔,心道这孙先生要丝线做什么?这时候要上吊,绳子似乎更好? 穆大人虽也不解,毕竟城府深沉,只是点点头。 早有宫人取来丝线,递给孙简心。 孙简心手持丝线一端,又道:“不知穆大人可否将丝线的另一端系在病人左手腕之上?” “你要做什么?”穆大人大奇。 孙简心微笑道:“医者四道,望闻问切。在下庸人一个,治病难离四道。既然眼下望闻问三道难以行得通,在下就只能用切字一法。在下有幸得高人传授,得悬丝诊脉之法,只要皇上和穆大人肯将这丝线系在病人左手腕处,在下就可在此诊断病人脉息,一辨究竟。” 众人大是惊奇,那冰儿又惊又喜,却实在难信世间还有如此高明的医术。 高纬虽还在烦郁之中,但好奇之心大起,犹豫道:“你真有这本事,那不妨一试。” 穆大人见高纬赞同,更小犹豫,命宫人轻掀床帷,将丝线系在床上的穆妃手腕。他见太医的次数也不少,知道把脉的位置,问道:“可要系在指定的位置?” 孙简心道:“系在离腕纹三寸左近就好。” 穆大人暗自称奇,让宫人按照孙简心吩咐做好。 孙简心目光如电,终借此间隙,见到床上躺着一女子,动也不动,直如死了一般,轻皱下眉头。 等丝线系好之后,众人只是望着孙简心,均好奇这人如何来悬丝诊脉。把脉的大夫他们见得多了,但隔丈许用丝线进行把脉的人物,他们可是从未见过。 孙简心不慌不忙地盘膝坐下,左手扯直了丝线,右手三指缓缓搭在丝线上,闭上双眼,右手三指轻微而动,像真能感觉到丝线上传来的脉搏跳动。 楼中静寂下来,似乎心跳声都能听见。众人被眼下情形吸引,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喘一下。 高纬虽还焦灼,可关心事情究竟,竟也不发一言催促。 足足有半炷香的工夫,孙简心这才轻嘘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高纬早转过身来,好奇地望着孙简心,见状问道:“怎样?” 孙简心终见高纬的面容,见他年纪甚轻,但双眉之间皱纹深刻,显然是个阴郁之人,谨慎道:“病人可是经常心绞疼痛,近日更是反复发作,时而昏迷不醒?” 言一出,那十数宫女均是目露不信,冰儿亦是身躯微颤,脸露喜意。 穆大人神色惊奇,诧异道:“你如何得知?” 他这么一说,无疑证明孙简心判断无误,虽有事实在前,穆大人却始终难信世上有如此神医,竟凭一根丝线诊断出穆妃的病情。 高纬急问:“那你说,如何诊治呢?”他本对孙简心没什么信心,但见过他悬丝奇技,倒感觉此人绝非宫中御医能比,言语倒客气很多。 孙简心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断得不错,微笑道:“这病是气上撞心,心中疼热……” 不待说完,高纬就不耐烦地打断道:“你莫要如那些老学究般,说些朕不懂的事情,你只要告诉朕,究竟如何来医治就好。” 孙简心立即道:“在下现在未带针在身上……”他心道,我就算带着针,依你们对穆妃的重视,恐怕也不会让我施针,你们却不知这样爱护她,反倒是害了她。 转念之间,他说道:“皇上能否先给我一张琴呢?” 高纬和众人都怔住,一时间不明白孙简心什么意思。 穆大人蹙眉道:“你要琴做什么?” “治病!”孙简心立即道。 众人面面相觑,就和不明白孙简心如何悬丝诊脉般,亦不明白琴怎么用来治病。 高纬喜怒无常,这刻倒是好说话,立即道:“给他一张琴。” 皇帝下旨,宫女不敢怠慢,慌忙出去寻琴。 她们知道这高纬性格不定,也知道有大夫来诊病,治疗的针艾、名贵的药材都早有准备,就算虎骨、熊胆、千年老参都是一应俱全,不想这大夫别具一格,要的东西虽寻常,她们反倒没有准备。 慌乱好一会儿才送上琴来,惹得高纬颇为不悦,幸好那穆大人在一旁劝慰,才不至于龙颜大怒。 孙简心见状,心中暗道,都说齐国穆提婆为人奸邪,和母陆令萱把持后宫,无恶不作,今日看来,传言倒是过于渲恶了。 琴送上来后,众人又沉默下来,看着孙简心,不知道他如何用琴来治病。就见他冉次盘腿坐下,横琴在膝,沉吟片刻,手一拂,竟要弹起琴来。 众人错愕,不想他这时候竟旁若无人地弹琴做乐,着实胆大妄为。 冰儿亦是不解,暗想方才那宫女说得不错,这个先生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大夫,哪有大夫如他这般治病?他这时弹琴,难道弹琴就可以治病?真是匪夷所思!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感觉孙简心是在治病,但见孙简心举止从容,倒像个琴道高手。他们都觉得这寥落肃杀的宫廷中,听他弹弹琴也是不错。 不想孙简心才一出手,众人又是脸色异样,穆大人也皱起眉头来。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这些人久在宫中,就算不吃猪肉,但总是见过猪跑的,齐国内宫乐师无数,弹奏吹击无所不精,这些人耳濡目染,曲子好不好总还知道。 琴声讲求和平中正,孙简心一弹,中正算不上,平就是太平了。 他似懵懂乐童才识瑶琴,手法简单,只是拨弄着几根琴弦,叮叮咚咚的气象虽不错,但让人感觉实在乏味。若不是见皇上高纬还在耐着性子听着,众人说不定早就喝起倒彩,轰孙简心出去了。 偏偏孙简心脸皮很厚,竟完全不知自己弹琴的幼稚,一派乐在其中之意。 冰儿也懂乐理,听了片刻,心中却是奇怪。 瑶琴七弦五音,五音为宫商角徵羽。她听孙简心弹得简单,但琴声多发商音,高低不定,若是闭目细心听去,只感觉琴音虽单调,但绝不刻板,让人如置山野泉旁,心境平和又清爽自然。 再过片刻,高纬终于按捺不住,叫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话一出,琴声戛然而止,不待孙简心问答,就听床榻上有一微弱的声音道:“皇上,这是在哪里呢?” 宫女微微喧哗,声音中全是难以置信之意,就算穆大人都动容变色。高纬一震,顾不得斥责宫女失态,又惊又喜,扑到床边叫道:“穆妃,你醒了?” 原来说话之人竟是床上的穆妃。 高纬扑到床边,见这几天一直昏迷不醒的穆妃竟睁着眼睛,虚弱地看着自己,一颗心欢喜得都要炸了开来,迭声道:“这……这……这是在宫中呀。” 穆妃神色茫然,目光流转,终于落在了高纬脸上,眼一眨,竟然流出泪来,哽咽道:“皇上,妾身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高纬一把抓住穆妃手腕,叫道:“不会,绝不会的。朕怎会让你一人离去?”他对穆妃显然是情深意重,这刻真情流露,竟也流出泪来。 穆妃见状,微微一笑,笑容如幽兰绽放,轻轻伸手出去擦拭高纬脸颊的泪水,低声道:“妾身方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高纬急问。 “妾身在梦中,感觉是在荒野中行走,天昏地暗,不知人在何处。突然间听到有天籁之音传来,那荒野就变得春暖花开、鸟鸣幽泉,妾身一喜,就睁眼要看个清楚,不想就看到了皇上。” 说到这里,穆妃微有气喘,轻声道:“想是皇恩浩荡,感动了天地,这才让妾身能再见龙颜了。” 一旁的穆大人神色诧异,说道:“义妹,其实是皇上圣恩感动了天地,这才派来个神医,用琴声唤醒了妹妹。” 孙简心听到这里又皱了下眉头,听穆大人如此称呼,这穆妃难道是女官陆令萱收的养女? 高纬这才想到什么,回过头来,望着孙简心哈哈大笑道:“提婆,祖侍中说得不错,这人果然有两下子,竟医好了穆妃。来呀,赏赐这大夫黄金千两,带出去吧。” 他满心欢喜,虽不说是卸磨杀驴,但心中只有穆妃,只想和穆妃一起,并不想旁人打扰。他一意孤行,完全凭自己的心意,却根本不问这病究竟治好了没有。 孙简心才待说什么,穆大人摆手止住,示意孙简心出楼。 等二人出了阁楼,穆大人这才轻叹一声道:“先生医道之高,实乃奴家生平仅见。” “可这病还没有医好。”孙简心实言相告道,“在下不过是用琴音唤醒了穆妃,治标未治本。” 穆大人问道:“那如何治本呢?” 孙简心沉思片刻才道:“方才在下说过,穆妃的病是气上撞心,心中疼热……此乃厥阴之病。若要治本,有快慢两法。” 穆大人倒比高纬耐心很多,笑道:“先生既然能施神技唤醒穆妃,奴家就信先生之法绝不会有错。但这事却不着急……” 孙简心略微诧异,“不急?”心道这些人如此关心穆妃的病情,甚至不惜找外人来治,怎么事到临头,反倒悠闲起来? 穆大人心情似乎极好,兰花指一翘,指向不远处的冰儿道:“你带先生去仙都殿等候。”转向孙简心道,“先生且在仙都殿稍等片刻,奴家去去就回。”说完匆匆离去。 冰儿见穆大人离去,这才轻拍胸口,微吁口气道:“先生真的吓死人了,怎么不听冰儿的话……幸好先生医道高绝,不然就和那些大夫一样的下场了。” 她神色庆幸,这会再非冷若冰霜的样子。虽有埋怨,但无疑是因为对孙简心颇为关心。 “先前给穆妃看病的大夫是何下场?”孙简心闻言皱眉,其实心中早有结果。 冰儿脸露畏惧之意,岔开话题道:“先生……我带你去仙都殿吧。别人的事情,如何管得了许多呢?” 她为避孙简心追问,快步行去。 孙简心回头向阁楼望去,缓缓摇头,跟随冰儿向仙都殿行去。 二人一路默行。快近仙都殿时,冰儿突然道:“先生技艺真的神乎其神,若非先生展现,冰儿真不知琴声还能治病,其中缘由,不知先生能否见告呢?” 孙简心并不故作高深,解释道:“古人有云,医者之道,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望为望病人之气、色、形,闻主为闻病人之五音。若通此两道,人之病否,看看听听可知大概了。” 冰儿惊奇道:“原来还有这种看病法子。”沉思片刻,她又道,“但能知晓这两道的都是神人、圣人了。普通大夫终日皓首穷经,把脉开方一辈子,恐怕都不知道,或不信这道理。其实今日若非亲眼所见,冰儿也不信呢?先生看来对望闻两道极为精绝,也是神人、圣人了。” 孙简心微微一笑,“这如何敢当,在下不过是个普通人。” 冰儿嫣然一笑,又问:“可你根本没有听到穆妃说话,也望不到穆妃的气色,如何知道穆妃的病情呢?难道真是从那悬丝得知究竟?” 孙简心摇摇头,四下看了眼才道:“这是我障眼之法,若说出来,冰儿姑娘莫要让旁人知道,以免节外生枝。” 冰儿不想孙简心对她如此信任,激动地伸手作势抹脖颈道:“砍了我的头,我也不说!” 孙简心见其这般,心道深宫险恶,这冰儿那冷若冰霜的样子原来也不过是保护自身的法子罢了。 心生怜惜,孙简心缓缓道:“我悬丝闭目之时,并非在把脉,其实是在倾听穆妃的呼吸之声,从其呼吸的异常判断出她的病情。” 冰儿更是骇异。她心道,穆妃隔孙简心有丈许之遥,那时候呼吸微弱,楼中又有许多人,孙简心竟用此法听诊,虽非悬丝把脉,但也可说是惊世骇俗,不解道:“那先生为何不对皇上言明呢?” 孙简心略带怅然道:“世人多有好奇之心,你们的皇上又有疑我之意,我才用这种炫目之法调其好奇之心,坚定信我之意,这也是不得已为之了。” 冰儿沉默片刻道:“先生看来不但医术好,更懂人心,不但懂人心,更具仁心。” 见孙简心一笑了之,冰儿再问:“那先生弹琴治病,是否也是瞒天过海之法?” 孙简心道:“那倒不是,人法天,天道有律,昔日黄帝命伶伦制律,就是法天地之音,与人受益。弹琴治病,乍听虚无缥缈,世人却不知人亦有律,只要看准病由,让人与乐声共律,治病自然顺水推舟。我方才知穆妃是厥阴之症,气上撞心,因此采用商音平肝熄风,减其火气,穆妃这才醒转罢了。” 见冰儿苦苦思索,孙简心轻叹声,“这道理说来简单,但人活天地间,杂音多有,要找符合病情的音律,并非容易之事。冰儿,我到时会写个琴谱,你依谱练习,到时候弹给穆妃来听。穆妃之病就拜托你来帮忙调理了。” 冰儿微喜,知道她若能借此亲近穆妃,就算没什么荣华富贵,人在宫中,总不至于受气,孙简心这般安排,实在是为她着想,心下感激。转念想起一事,她说道:“可听穆大人的意思,似乎想留你在宫中慢慢给穆妃诊病,不然为何不急于问方呢?先生这般吩咐,可是不想留在宫中吗?” 孙简心暗道,这女子冰雪聪明,猜人心思倒是一猜就中,“我还有事,只怕过几日就会离开邺城。再说我闲云野鹤,也不习惯在宫中。” 冰儿脸露失望之意,但还是道:“宫中伴君如伴虎,先生如此想法最好不过。只怕……穆大人那关很难通过。” 孙简心笑笑,“我看穆大人心思细腻,极重情感,想必不会为难我。” 冰儿谨慎地看向周围,压低声音道:“先生只怕看错了,穆大人为人也和皇上一样,喜怒无常,睚眦必报,得罪他的人,素来都没有好下场。不过……他的确对先生还是不错的,今日若没有他在皇上面前说话,只怕先生连悬丝诊脉的机会都没有。”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奇怪之意,显然是对穆大人的表现有些意外。 二人说说走走,仙都殿已在眼前。 孙简心远远就望见冉刻求人在殿中,脖子扯得和仙鹤仿佛。 冉刻求见到孙简心前来,喜形于色,快步出殿道:“先土,怎么样了?” 孙简心去给穆妃治病,冉刻求却是皇帝不急、急死宦官了,一方面担心孙简心做不好事,连累他掉脑袋升天,一方面又担心孙简心做好了事情,被皇家赏识后升了天,忘记他这生死之交,从此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他在这种心情的煎熬下,又吃毒药在肚,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简直如鱼在沸水中,眼看都要翻白。他见孙简心回来,真如临刑犯遇到皇帝大赦般解脱,差点激动地哭出来。 慕容晚晴见孙简心回转,目光中却露出诧异之意,可她自从到了宫中就甚少说话,一直垂着头,也不知想着什么。 高阿那肱稳坐殿中未动,见状暗想,这冉刻求蠢才一个,孙先生若没有医好穆妃的病,只怕就要死在那里,怎还能平安到此?就算冉刻求的表妹,看起来都比他沉稳很多。 他这是任凭风浪起,坐看水煮鱼,自然不解沸水中鱼的苦恼,含笑站起道:“孙先生果然名不虚传,来,请坐。” 孙简心听高阿那肱说的“名不虚传”四个字暗有所指,心中微动,终究付与一笑道:“不知侯爷可否安排纸笔,在下想写点东西。” 高阿那肱在仙都殿等候多时,早将事情想的明白。 他心思阴沉缜密,在请孙简心入宫前,又详查了产妇家的事情,更知道孙简心的底细,不然如何敢轻易让孙简心入宫?他暗想,孙简心既然医治好穆妃,自然会受到皇上和穆大人的信任,日后的荣耀难以尽言。 如果孙简心封官进爵,他有举荐之功,又和孙简心一殿称臣,眼下当要打好关系,日后才能方便携手行事。 高阿那肱摆摆手,吩咐殿外侍卫去取纸笔,说道:“孙先生,长街疯牛一事,本侯也是一时情急,这才让手下动手,若有得罪,还请勿要见怪。”他以堂堂昌国侯的身份,这般说话,可说是给足了孙简心面子。 孙简心平和道:“邺城几日前才出刺客,侯爷防备也是理所当然。若非侯爷气量宽宏,在下也救不了那母子,事情已过,侯爷再这么说,就折杀在下了。” 高阿那肱心中满意,暗想这个孙简心不但医术好,也会做人,比起那冉刻求可强上百倍。 见侍卫取来纸笔交给孙简心书写方子,高阿那肱转身对冉刻求道:“小兄弟,你也莫要介意,不如本侯今晚设宴,款待你们三人如何?” 高阿那肱虽有请客的打算,可冉刻求哪里有吃饭的心思,不待拒绝,就听殿外有人娇笑道:“这可不妥。” 高阿那肱闻言脸色微变,见是穆大人走进殿来,不知皇上心意,谨慎道:“那穆大人的意思是……” 穆大人目光流转,从慕容晚晴身上掠过,落在孙简心身上,“今晚宴席当由奴家来请客,在场诸人,人人都得赴宴。侯爷,你可莫要和奴家争了。” 高阿那肱闻言心中一松,哈哈笑道:“穆大人真会开玩笑,本侯怎敢和穆大人争呢?”他一语双关,心中已在盘算长远的作为。 不想,冉刻求一旁突然道:“不行。” 众人一怔,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冉刻求,不知他有什么说法。 高阿那肱更是心道,这小子分不清主次轻重,他以为自己是哪个,竟然有反对的权利? 冉刻求见到孙简心回来后,心情放松,但感觉腹内疼痛,只怕毒发了,性命攸关,只想先出宫城逼问慕容晚晴解药再说,哪想着吃饭? 他一路追查孙简心的底细,莫名卷入这场危机中,实在有苦难言,见众人都在望着自己,心中也怕,但还是说道:“小的和表妹都是乡下人,只怕见不了大世面。穆大人这顿饭,我们两个还是免了吧。孙先生,你不是说晚上还有事吗?”冉刻求可怜巴巴地望着孙简心,只盼他能先帮自己解了毒再说。 孙简心停了笔,将所书分成两份,一份交给了冰儿,一份递向了穆大人,道:“穆大人,冉壮士说得不错,在下的确还有他事,这晚宴,只怕难以应邀,还请见谅。” 穆大人见孙简心拒绝他的提议,脸色一变,怫然不悦。高阿那肱也皱起了眉头。 殿中顿时冷了下来。 孙简心见状,还能微笑道:“这是治病的药方,只要按方服药,穆妃的病不日可好。但这病是个慢性的,因此平日穆妃还要多听听琴声,最好能四下走走,多见见阳光。至于琴谱,在下已写好一份,由冰儿姑娘平日给穆妃弹奏就好。” 舒了口气,孙简心作揖道:“在下幸不辱命,这就和两位大人告辞了。” 冉刻求大喜,忙也施礼道:“告辞,告辞!” 他转身要走,穆大人神色益冷,说道:“且慢!” 不待穆大人发令,殿外的侍卫早拦在殿口。冉刻求见这阵仗,脚步抬起来轻轻落下,再不敢前行。 孙简心微皱眉头,静静地望着穆大人道:“还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穆大人低头望着手指,他手指纤细,指甲染得红如血一样,“孙先生,常言说的好,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先生医术通神,不但奴家,就是皇上都是喜欢的。只要先生留下,荣华富贵、加官进爵指日可待,要说一步登天,也是不为过了。可先生这时却要走,可是不给奴家面子吗?”他说到最后,娇柔的声调中已满是肃杀之意。 冰儿见状,神色畏惧,知道这才是穆大人的本来面目。 在后宫的人大都知道,宁可得罪皇帝,也不能得罪了穆大人。穆大人的心意比起皇帝还要难测,而这个穆大人的手段也远比皇帝要狠辣许多! 孙简心目光转动,轻叹一声道:“穆大人……在下一介草民,怎敢不给大人面子?” 穆大人微喜道:“那就留下,不能推搪。”他这么一说,又没了肃杀的气息,宛如个女子在撒娇。 孙简心沉默半晌才道:“穆大人,恕在下唐突问一句,穆妃可是平日少在宫中走动,整口在阁中,这才渐渐生出毛病来?” 穆大人不知他为何扯到穆妃,微有惊奇道:“不错,正是如此,孙先生如何知道?” “那穆妃以前呢?不知是什么性子?”孙简心问道。 穆大人轻叹一声,并不讳言道:“她以前其实是个丫头,跑跑跳跳、吵吵闹闹的,跟随皇后入宫以后,话就少了,走动也就少了。奴家倒是更喜欢从前的那个她……只是……”他欲言又止,反问道,“孙先生问这些做什么?” 孙简心缓缓道:“人各有天性,若能顺其自然,最好不过。勉强压抑,极容易出病。穆妃就是如此,只是性子受了压抑,这才闷出病来。穆大人和她兄妹情深,对此应该体会颇深。” 穆大人心想,你是不知道我义妹为何不能跑跳了,这宫中的事情,怎能说清?但感觉孙简心目光清澈,直指内心一般,对他兴不起反感,终于道:“你的意思是,你本是闲散的性子,不想被宫中规矩束缚,因此终究还是不想留在宫中了?” 孙简心道:“想穆大人亦是性情中人,当知……在下的难处。穆大人若有心,还请成全在下,莫让在下为难。”说罢深施一礼。 高阿那肱一旁看到,暗想这个孙简心好不识好歹,竟敢忤逆穆提婆,以穆提婆的性子,如何会听你说?只怕你转瞬将好事变成祸事,出不了这宫城! 不想穆大人只是看着孙简心,目光极为复杂,许久才道:“那以后若有机会,奴家请先生再来宫中医病,不知道先生可否愿来呢?” 孙简心暗自松了一口气,听出穆大人言下之意,微笑道:“在下若得召唤,绝不推辞。” 穆大人悠然一笑,挥挥手道:“好啦,怕了你了,奴家会和皇上说,让皇上莫要勉强孙先生为官,但孙先生也莫要忘记答应奴家的事情。至于今晚的宴席,还是要聚聚的。” 孙简心立即道:“在下定会赴宴,只是眼下还要出宫做些事情,不知道穆大人可否应允?”他心中在想,那个慕容晚晴,最好早带她离开宫中。 穆大人不问孙简心要做什么,只看着他的双眼,半晌才道:“好,你可暂去,冉刻求和他表妹留下。” 冉刻求骇了一跳,忙道:“表妹,你意下如何?”他见穆大人几次都留意慕容晚晴,好像竟对慕容晚晴有了意思,知道这女子坏了事,只盼她知道危机,婉言谢绝。 不想慕容晚晴低头道:“我一切听表哥的。” 冉刻求暗自叫苦,不想这慕容晚晴也是极为狡猾,又把烫手的难题交给了他,见到众目如剑,忍不住心惊胆颤,求救般望向孙简心。 穆大人早看出冉刻求的意思,淡淡道:“冉壮士莫非不给奴家面子吗?孙先生想必也不会管这许多吧?” 孙简心见穆大人脸色沉冷,目光中隐泛杀机,心中凛然。他知道,这穆大人心思细腻,感觉敏锐,初见冉刻求时,冉刻求对他的反应就引发了他的不满,这刻冉刻求若再抗拒,只怕穆大人火起,谁都救不了冉刻求了。 心思飞转,正在想着主意,孙简心突然警觉升起,只感觉到一股压力从背后沛然而来。 压力并非来自穆大人或昌国侯,而是来自殿外!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种直觉,每逢大敌前来时,他均有这种反应,但这些年来,从未有一种压力会在他心中造成如今有如山岳般逼来的沉重。 有人前来? 这个人不但是高手,而且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来人竟有敌意,来人是谁? 念头电闪而过,孙简心强忍转身去看的冲动,平日脸上自然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就听殿外有人轻描淡写道:“冉刻求和他表妹可以走,但这位孙先生……一定要留下!” 他说得轻淡,但每个字都如刻在众人的脑海般不容置疑。所有人均忍不住随声音向殿外看去,高阿那肱只看了一眼,立即垂头,竟似带分畏惧之意。就算穆大人看到来人都是脸色改变! 第七章 身份 高阿那肱身为昌国侯,在齐国位高权重,却不敢得罪穆提婆。 穆提婆如今在后宫呼风唤雨,一些时候就算皇帝惹他生气,都要小心陪着,才能哄他开心。穆提婆说的一句话有时候简直比圣旨都要好用,这在朝廷中早有共识。 可偏偏有一个人突然到了宫城中,对穆提婆的提议断然反对,这样的一个人又是哪个? 冉刻求打破头也想不出来,因此扭头望去,就见到仙都殿前站着一个人。 这时日头西斜,有淡金的阳光铺到了殿前,落在那人的身上,照出个长长的身影。 冉刻求乍一望去,只感觉那人身上散着金光,却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他感觉看到的是一座山。 若非是山,焉有那磅礴无俦的气势?若非是山,怎会立在那里,让人有渺小之感?可明明是个人,怎么会让人感觉是一座山? 冉刻求想不明白,但却隐约明白一点,就算狂傲如斯的穆提婆、威震皇城的高阿那肱,对来人都有几分畏惧之意。 那人说完一句话后,立在那里再无声息,殿中殿外亦是鸦雀无声,似被来人气势所迫,呼吸都有些困难。 孙简心终于回过身来,望向来人,就感觉那落日熔金中,有两枝箭矢射来,击中他的心口。不是箭矢,而是目光——如箭矢一般的目光! 孙简心微吸一口气,不想世上还有人有这般凌厉的眼神,竟要刺到人的内心深处,似乎在这目光下,一切皆无可遁形。 那人望见孙简心的双眼,也是心头一震。他目光犀利,但看到孙简心双眸时,却如箭矢落入了碧潭中,只起涟漪,难起波浪。 那人心中也是诧异,不想孙简心面对他竟还能如此从容淡定。 “斛律将军?”孙简心终于开口,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嘴角竟还能有笑容浮起。 冉刻求闻言,只感觉脑海中轰然声响——心中蓦地想到个人物。 就听到殿前那人回道:“是!” 只一个字,如同炸雷般响在冉刻求耳边,冉刻求身形晃晃,几乎栽倒在地。 斛律将军?哪个斛律将军?这天底下除了斛律明月,还有哪个斛律将军? 来人竟是斛律明月——齐国第一将军! 齐国如今威慑天下,逼陈国、周国不敢仰望,靠的是智谋无双的段韶,靠的是威勇无双的兰陵王,但在齐国军民心中,段韶和兰陵王两个人加起来,也难敌斛律明月的威望。 斛律明月十七岁就被齐国开国之君神武帝高欢提拔为都督,向此东征西杀、南征北战,生平未尝一败,可说是威名盖世,打遍天下难逢敌手。就算大周名将韦孝宽,虽能击败神武帝高欢,让高欢闷郁而终,但和斛律明月对决时从未取胜一次,难免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感。 斛律明月在疆场先后征战三十余年,到如今齐国国君高纬之时,已辅佐齐国五朝君王,如此功绩,如此忠心耿耿,自然在齐国军民心中树立起无上威望。如此人物,就算皇帝高纬见到,也满是尊重恭敬,穆提婆虽是高纬面前的红人,眼下也不敢和斛律明月争锋。 冉刻求虽因个人原因有点看不起兰陵王高长恭,但对斛律明月这人一直久仰,恨无缘见面,不想就在今日,就在此时,竟能目睹斛律明月真容,难免心情激荡。 他又见斛律明月一来,就让不男不女的穆大人吃瘪,让威严无限的昌国侯垂首,虽不知斛律明月为何要留下孙简心,但对斛律明月敬仰万分,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喊,做人当如斛律明月,方不负英雄生平! 这时,他已看清楚斛律明月的面容,只见其虬髯满面,乍一看威猛无比,如草原怒狮,但再看一眼,又觉得此人雄猛中亦带分儒雅,双鬓发白,又带分风霜之意。 冉刻求还待细看,就见斛律明月向他望来,就感觉有道闪电劈来,慌忙移开了目光。那一刻,他的脑海中只留下那凌厉的目光,反倒忽略了斛律明月的威猛和沧桑。 静寂的殿堂中,穆提婆脸上的红艳似乎也有几分褪色。许久,穆提婆才轻笑道:“原来斛律将军回到了邺城,怎么不提早知会奴家一声,好让奴家派人去接呢?” “不劳穆大人费心了,木将军自会认路。”斛律明月斜睨穆提婆一眼,很快移开了目光,其中的冷漠之意,瞎子都看得出来。 冉刻求一听,就知道斛律明月和穆提婆并不和睦,暗自叫好。 穆提婆开口就碰个钉子,脸上虽还残留着笑,但眼中闪过分阴霾,阴柔道:“将军一回邺城,就认路到了宫中,还不知道有何贵干?” 斛律明月再也不看穆提婆,淡淡道:“本将军赶赴宫中,是怕有人不认路了。” 穆提婆微有异样,终于按捺住性子道:“恕奴家愚笨,不知道斛律将军此言何意?” 斛律明月满是肃杀之意,转向高阿那肱道:“昌国侯,你带这位孙先生前来宫中,可知道这孙先生究竟是谁?” 高阿那肱虽是侯爷,但在斛律明月面前,没有了半点威风,低声道:“阿那肱不知。”他虽在穆提婆面前自称本侯,但震于斛律明月威势,更知道什么昌国侯在斛律明月眼中一文不名,因此放低了身份。 斛律明月冷然一笑,“你不知这位孙先生的身份,竟敢带他入宫面圣,若皇上因此有事,不知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众人一惊,都不由地看向孙简心。 听斛律明月之意,孙简心这人竟然大有来头,而且好像会对高纬不利?这怎么可能? 但斛律明月绝不会无的放矢。他径直入宫,看起来就是为了这个孙简心,他如何知道孙简心在宫中?又怎知孙简心的来历? 高阿那肱不安难言,穆提婆却远没有他那么畏惧,执拗道:“皇上没事。”他这时候居然对孙简心还是信任,实在让很多人出乎意料。 斛律明月上前一步,冷哼道:“若真出了事,只怕晚了!” 他迈上前一步,冉刻求被他气势所逼,退后了一步。 孙简心笑容不减,竟受得住斛律明月传来的压力,不解道:“斛律将军何以认定在下要对国君不利?” “因为你本是周国子民。”斛律明月一字一顿道。 众人又是诧异,穆提婆也是微颤,眉宇间带分担忧之意。 众人当然都知道如今三国鼎立,周国和齐国素来交恶,疆场厮杀多年,互相死伤无数。孙简心若真是周人,悄然来到邺城,只怕真有目的。 高阿那肱更是不安,知道孙简心若出了问题,他第一个逃不脱干系。 孙简心反倒笑了,“斛律将军看人和在下不同。” 他蓦地岔开话题,让众人一时间摸不到头脑。 “有何不同?”斛律明月目光闪动。 孙简心轻叹一口气,“在斛律将军看来,这天底下有周人、有齐人、有陈国人,还有什么蠕蠕人、突厥人。可在下的眼中,天下只有两类人,不知将军可知道是哪两类?” 斛律明月并不去猜,径直问道:“哪两类?” “有病的人和无病的人。”孙简心摊摊手心,轻声道,“斛律将军多想了,在下此次前来邺城,只想治病救人,并没有对齐国不利的目的。” 斛律明月放声长笑,震得殿瓦均颤,只是笑声中,毫无欢愉,只有寒意,“你若没有不利齐国的目的,为何要换名而来?” 孙简心微有愕然,看了斛律明月半晌才道:“将军知道在下本来的名字?” 斛律明月嗤之以鼻,又上前一步,凝望孙简心,一字字如同有千钧之重。“孙思邈,你真以为这般打扮,就可以骗得过本将军吗?!” 孙简心脸色微变,终于只是笑笑,喃喃道:“孙思邈?我不听此名许久,不想还有人记得我从前的名字。” 他这么一说,显然承认斛律明月所说无误。他并没有被揭穿底细的惶恐,神色间只带分淡淡的怅然。 众人却是微哗,神色各异。 冉刻求听闻“孙思邈”三字时,脸色蓦红,似是十分激动。慕容晚晴本一直垂头,自斛律明月来之后,更是头也不敢抬起。她是慕容家后人,到此险地,如此举动再正常不过,可听到孙简心真名时,还是忍不住霍然抬头,目露惊诧。冰儿手持纸笺,亦是脸色苍白。 而高阿那肱听闻孙思邈之名后,微微一震,显然也知道这个名字。 只有穆提婆却有些茫然,反问道:“孙思邈是何人?” 斛律明月斜睨他道:“穆大人看来真的久居宫中,少理宫外之事了。不知穆大人可知道独孤信是谁?” 穆提婆为人阴柔,心思更是细腻,知道斛律明月讽刺他在宫中兴风作浪,对国事孤陋寡闻,气愤道:“奴家当然知道独孤信,此人美容仪,善骑射,又号独孤郎,听闻本是天下难得的美男子。” 顿了片刻,见斛律明月面无表情,穆提婆又补充道:“不过此人十多年前就死了,斛律将军为何提及此人?和孙……先生又有什么关系?” 斛律明月懒得再看穆提婆,如电的双眼望向了高阿那肱道:“昌国侯当然知道的更多了。” 高阿那肱毕竟从身军旅,也算是战功赫赫,对军中往事知道更多,略作沉吟道:“独孤信本西魏八大柱国之一,和周国太祖宇文泰是生死之交。独孤信本事西魏,周代西魏后,又可说是周国的开国功臣,听闻这人除了是军事奇才之外,还在相人上有一绝,经其评点之人,多是鱼跃龙门,身价倍涨。不过独孤信在十数年前已死,这点穆大人说得不错。”言下之意也是不解为何斛律明月突然提及个已故之人? “昌国侯说得不错,独孤信早死了……” 斛律明月轻叹一声,目光又落在孙思邈身上,“可各位只怕不知道,独孤信生前曾和此人结为忘年之交!孙思邈,你说本将军说的对也不对?” 众人微哗,难以置信地看着孙思邈,均想独孤信赫赫威名,不想竟和孙思邈有交情! 可如今的孙思邈看起来年纪也不算大,十数年前更是年轻,孙思邈以何能耐竟能和赫赫有名的独孤信交往? 孙思邈平静地望着斛律明月,缓缓道:“蒙独孤大人赏识,见了几面。在下对独孤大人甚为仰慕尊敬,却不敢称是忘年之交。” 斛律明月哂然冷笑道:“他若和你不是忘年之交,以他地位之尊,相人之准,二十年前如何会给你做出至高的评语?” “什么评语?”发问的却是穆提婆。他虽不满斛律明月对他的态度,但对孙思邈的来历更是好奇。 斛律明月再次上前一步,已近孙思邈,缓缓念道:“心有玲珑孔,手持无缝针;动心可安国,妙手即回春!” 众人听到这几句,不约而同在想,这几句话倒不难理解,心有玲珑孔当然是说孙思邈非常聪明,手持无缝针多半是说他针灸之术高明。独孤信后两句所言,自然是说孙思邈的才能即可安国,又可治病救人的意思,也就是不为良相、就为良医了。 以独孤信的地位之尊,给孙思邈如斯评语,可说是极为推崇。以独孤信的相人之准,这么看好孙思邈,孙思邈在二十年前按理说就该声名鹊起,为何至今还默默无闻? 众人骇然同时,心下又想,这评语是二十年前的,那时候孙思邈定是未及弱冠,竟有这般神通,可说是神童了。 孙思邈默然许久,似在回忆前尘往事,半晌才道:“斛律将军,就算独孤大人和在下是忘年之交,那又如何呢?” “你现在终于承认了?”斛律明月神色肃杀。 孙思邈轻叹一口气,“在下只是不想高攀,若斛律将军执意认为如此,在下也不反对。只是在下就算是周国人,就算和独孤信大人有关系,将军似乎也不必如此紧张,至少在下前来齐国,对贵国并无任何敌意。” “谁能证明?”斛律明月咄咄逼人道。 孙思邈反倒一怔,笑容苦涩,喃喃道:“这也需证明吗?” 目光望过去,见众人或多或少都是流露出困惑,知难以自辩,孙思邈索性道:“那谁能证明在下确有敌意呢?” “果然是伶牙俐齿。”斛律明月哂然道,“可任凭你机心百变,今日也莫想要从这宫中逃脱。来人,将孙思邈拿下!” 他陡然厉喝一声,直如沉雷,震得仙都殿几乎颤了起来。 殿外跟着一声喊,守在殿外的侍卫蓦地冲了进来,虽不过十数人之多,却有千军万马之势,瞬间将孙思邈围在当中。 一时间剑戟寒光,冷了正落的夕阳。 斛律明月却是动也不动,反倒负手凝立。 这时夕阳西落,将其长长的影子映在殿中,也落在了孙思邈的身上。 众人均是变色。高阿那肱更是忍不住退了一步,心道,孙思邈长街伏牛,可见武功高强,若是动起手来,虽难逃斛律明月掌心,但终究是场龙争虎斗,旁人恐怕就要遭了殃。 孙思邈人在困境,脸上蓦地又闪过分迷雾,似凝聚了多年的沧桑。 他不望剑戟铁甲,只是静静地看着斛律明月,突然伸出了双手。 众人心中一紧。慕容晚晴也是霍然抬头,神色也带分紧张。就连斛律明月都是目光中厉芒一闪…… 就听孙思邈平静道:“将军既然怀疑在下,不妨先锁了在下,慢慢去查。在下始信清者自清,一切尽可平和解决,又何必刀兵相见呢?” 众人愣住,不想孙思邈全然没有反抗之意。 穆提婆脸露不平之意,嘴唇动了下,却未开口。 一人突道:“斛律将军……这……不公平。” 众人冴异,不知谁在这时候竟敢指责斛律明月,向发声之人望去,更是吃惊。 说话的却是冉刻求。 见斛律明月前来,冉刻求本以为来个解救他危难的救星,哪里想到却来了个煞星,不由暗自叫苦。他一直敬仰斛律明月英雄盖世,本不敢多言,但见孙思邈另有一番从容气度,让人一见心折,忍不住为孙思邈开口叫冤。 斛律明月冷望冉刻求,不发一言,像是想听他要说什么。 可斛律明月就算如此冷漠,对冉刻求的神色反倒比对穆提婆、高阿那肱要客气。 冉刻求鼓起勇气,才待开口,孙思邈突然道:“这位冉壮士……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孙先生要说什么?”冉刻求愕然反问。 孙思邈缓缓道:“当初你偷我包裹,骗我信任,我其实……一直记恨在心。” 冉刻求一怔,吃吃道:“你……”他一时错愕,不信听到的是真的。 孙思邈又道:“因此,我三番五次故意戏弄于你,以解心头之恨。民街之上,甚至搞得你几乎送命,你想必也对我心有不满。” 见冉刻求开口欲说什么,孙思邈截断道:“因此,你此刻就算说我的坏话,我也绝不怪你。但想斛律将军早对我有了判断,也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你如果有什么话要说,不妨也免了吧。” 冉刻求翻翻白眼,像是噎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许久才嗄声道:“孙思邈,你有种,竟然对我说这种话?”转身对斛律明月道,“斛律将军,小的无话可说,但是不是可以走了?” 斛律明月从冉刻求身上看过去,瞥了慕容晚晴一眼,摆摆手道:“放他们两个出宫。” 冉刻求再望孙思邈一眼,咬咬牙,大踏步离去。慕容晚晴一直话都不说一句,见状也是细步跟了出去,不敢回头望上一眼。 穆提婆虽有意拦阻,但见斛律明月山一样地横着,也不敢造次,只是冷哼一声。 喀嚓声响,有兵士上前给孙思邈戴上手铐,又锁上脚链,完全把孙思邈当作重犯处埋。 这期间,斛律明月动也不动,但一双眼始终不离孙思邈。 孙思邈亦是不动,只是抬头看着殿外日落,神色惆怅,竟不出任何辩解之语。 见兵卫锁住了孙思邈,斛律明月脸上也掠过分诧异,不曾想孙思邈如此听话,摆手道:“将他押到狱中,严加看守。” 那姓魏的常侍领命,如临大敌地将孙思邈带走。 片刻后,仙都殿内重归寂静,只余斛律明月、高阿那肱和穆提婆立在那里,一言不发。冰儿还是捧着那纸笺,似乎吓傻在那里,神色惨白。 穆提婆望了冰儿一眼,皱眉道:“你也去吧,留在这里做什么?” 冰儿应了声,向孙思邈被押走的方向望了眼,缓步离去,一双捧着纸笺的手忍不住瑟瑟发抖。 冉刻求大步流星地出了宫,直走到天街上,这才回头望了眼。 没有兵卫再跟着,斛律明月显然只看重孙思邈,对他这个半路杀出的无名小卒没什么兴趣。 慕容晚晴跟在冉刻求身后,见状也向后望了眼,等冉刻求转过头去时,突然顿住脚步,向一旁行去。 冉刻求如背后长了眼睛,一伸手就将慕容晚晴抓住,低喝道:“你去哪里?” 慕容晚晴猝不及防,被冉刻求抓个正着,挣扎了下,感觉冉刻求手掌如铁箍般,蹙眉道:“你做什么?你真以为是我的表哥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管我去哪里?” 冉刻求冷笑道:“你真以为是我表妹了?我管你去哪里!可我中了你的毒药,你走了,我怎么办?” 二人在长街撕扯,有百姓驻足望来,慕容晚晴似有忧虑,眼珠转转,装作温婉的样子,却低声喝道:“你再不放手,不怕我杀了你?” 冉刻求知道这女子心狠手辣,腰间更缠着一把软剑,真动起手来,他胜算不大。 心思飞转,冉刻求低声威胁道:“你若敢动手,我就揭破你叛逆的身份,只怕你逃得了我这一关,却逃不了齐兵的追击。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慕容晚晴四下看看,见长街有兵卫经过,正向这方走来,终于轻叹口气,“你要去哪里?” 冉刻求见她服软,一拉她的手腕道:“你跟我来就好。” 慕容晚晴不再挣扎,跟随冉刻求过了天街,钻入一条巷子,东拐西绕,不多时进入条陋巷。 这陋巷极为静寂,人影都不见得一个。慕容晚晴眼珠数转,看起来几次想要动手,但见冉刻求满是戒备之意,终于放弃了动手的打算。 冉刻求终到一院门前,顾不得敲门,一脚踢开。 “谁?”院内有低喝之声。 声音未落,呼的一声响,有黑影扑来,冉刻求动也不动,只是道:“是我!” 那黑影倏然不见,化作长鞭回缩到一人的手上。那人见到冉刻求,喜道:“老大,你总算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了?怎么忘记了敲门的暗号……”瞥见冉刻求抓着那女子的手腕,他吃吃道,“换了相好的了?” 那人正是神鞭王五,当初曾配合冉刻求抢过孙思邈的包裹。 慕容晚晴细眉一挑,看起来有些恚怒。 冉刻求终于放开了手,低声道:“一会儿我再向你解释。张三呢?” “我勒死条狗炖着吃,张三等你不到,先去买酒了。” 冉刻求这才留意到破烂的院中架个铁锅,旁边鲜血淋漓,锅里放着狗肉,还没有开炖。 才待说什么,一人从院门外窜了进来,手拎个酒坛子,身形瘦削,见到众人,喜道:“都回来了。”见还多了一人,他不解道,“这位是?” 冉刻求长吸一口气,凝望慕容晚晴道:“慕容晚晴,在下和你本井水不犯河水,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慕容晚晴冷冷道:“你这是干什么,先礼后兵吗?” 冉刻求皱了下眉头,“不错,在下只是想要解药救命,这总是应该的吧?”他用眼神示意两兄弟,张三、王五这才知道原来这女的竟是敌人,遂成掎角之势拦住她的退路。 慕容晚晴见状,神色不善,手已摸到腰间,眼看就要拔剑相向,却终于放下手来,讥诮道:“傻子,你吃的不是毒药,而是我前几日伤风去药店配的药丸。我怕你们在齐兵面前揭穿我的身份,这才吓你的。” 见冉刻求瞠目结舌,还有些不信,慕容晚晴又道:“以孙思邈和你的关系,你若吃了毒药,他怎会一直不闻不问呢?” 冉刻求长吐一口气,抹了把冷汗,尴尬道:“原来如此,看来我真是傻。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他不是没有怀疑,而是关已则乱,到现在身体还没有感觉到异样,回想孙思邈的态度,心中已信了慕容晚晴八成。 王五、张三见二人似已和解,不约而同地吐了一口气。王五问道:“怎么又出来了个孙思邈?” 慕容晚晴却道:“冉大侠,现在没事了吧,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她转身就要离去,冉刻求突然叫道:“且慢。” 见慕容晚晴神色不悦,冉刻求上前一步,诚挚道:“慕容姑娘,你两次连续去找孙先生,我猜并非恨他在兰陵王刀下救了那孩童,而是想办法要和他联手对付兰陵王?” 此言一出,王五、张三都吸了口凉气,脸色改变。 兰陵王赫赫威名,这女子竟然敢和兰陵王做对,他们听着都是心惊。 慕容晚晴沉默许久,这才道:“不错。我当初的确有这个打算。” 冉刻求微喜,立即道:“那我们现在正是同仇敌忾,眼下孙先生被斛律将军关了起来,我们若是救了他,他定然会感激你,就会帮你。” 话未完,王五、张三脸上已变得没有了血色。王五还能问一句,“哪个斛律将军?” 冉刻求不理,盯着慕容晚晴,只盼她答应。 慕容晚晴霍然转头,似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冉刻求,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带着几许复杂之意一像错愕、像同情,又像是有些讥讽…… “孙思邈那么对你,你竟然要去救他?” 冉刻求抬头望天,似有千言万语,但终究只化作了一个字:“是!”他心中暗想,孙先生只是怕连累我,这才在斛律将军面前那么说。我当时就知他的心意,可想着要出来筹划救人,这才出宫。孙先生这般对我,就算没有僧璨说过的那些话,我也一定要想方设法来救孙先生了,不然……我会后悔一生的。 他和孙思邈相处虽不过几日,但目睹孙思邈的行事,暗自佩服,早当孙思邈如知己、朋友甚至师父,但这些话却不想对慕容晚晴提及。 慕容晚晴神色古怪,看了冉刻求良久,这才道:“你不但是个傻子,你还是个疯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能从斛律明月手下救人?” 冉刻求并不动怒,只是道:“我……” 话未说完,慕容晚晴突然神色一变,看向冉刻求的身后道:“孙先生?” 冉刻求大喜回头,王五、张三暗自骇然,同时望去,只见到夜幕深深,哪有孙思邈的影子? 听前方风动,冉刻求立知不好,只见到慕容晚晴蹁跹一点,投入了黑暗之中,这才知道中了她的计策。 王五、张三反应极快,就要追出去,冉刻求颓然摆手道:“算了,不要追了。”王五、张三止住了脚步,同声问:“老大,究竟怎么回事?” 冉刻求不答,只是抬头看了眼天色,见日头不堪重负地西落,很快要入夜了,他缓缓地握紧拳头,呆呆地出神。 仙都殿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暮色笼罩,众人皆没入青青的夜色之中。 穆提婆终于开口,很是不满道:“斛律将军果然威风!”他在宫内素来呼风唤雨,这刻被斛律明月憋了一肚子怨气,忍不住发泄,“可斛律将军似乎欠我们一个解释!” 斛律明月斜睨穆提婆道:“本将军需要向你解释?” 穆提婆一怔,气急反笑道:“都说斛律将军治军严明,深明大义,如今看来,若斛律将军这么治兵,手下如何肯听令?” 高阿那肱也是气郁,闻言亦道:“斛律将军,就算孙思邈是周人,就算独孤信赞许过孙思邈又如何?祖侍中其实早知道孙思邈的底细,他对阿那肱说过,孙思邈是个人才,若能善用,说不定是我大齐之福。” 暗影中的斜律明月看起来不再威严,反倒有些孤单,他静静听完,只说了一句,“那盲公又知道什么?” 高阿那肱和穆提婆闻言,都是脸有忿忿,就听殿外暗处有人道:“肓公并不知道什么,那斛律将军既然知晓很多事情,为何不说与盲公听听?” 那声音沙哑低沉,似乎对万事漠不关心,又像是早看穿世事,因此淡漠。 高阿那肱和穆提婆闻言,都是脸色微喜,举目向殿外望去。 只见到殿外大树旁站着一人。 本是夜意转浓,那人又站在树下,全身如同笼罩黑暗中,让人看不清究竟。来人有如幽灵般在夜色中蓦地出现,倒显得鬼气森森。 斛律明月并没有任何惊诧之意,立在殿中,不知为何,浑身上下仿佛都笼罩着一层悲伤,许久后才道:“孝先死了。” 他用极为平静的声调说出这四个字,但其中刻入骨髓的痛楚伤感让人一听而知。 高阿那肱和穆提婆齐齐变色,难以置信地异口同声道:“什么?” 他们不是没有听清斛律明月所言,而是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 孝先?孝先是谁?竟让他们如此悚容关切? 就算那树下之人也是失声道:“孝先死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死的?”他本是冷漠的声调,这一刻才显出波澜激荡之意。 斛律明月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再无双的画笔也难描绘他心中的悲伤。 “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每个人都会死,你我都不例外。” 斛律明月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后,手握紧成拳,骨节咯咯响动,似乎诉说着心中的愤怒。 “不过,孝先是被人害死的!” 殿内外三人均是悚然,齐声问道:“凶手是谁?” 斛律明月松开五指,叹口气道:“我不知。”转瞬平静道,“但我会查出来的,我一定会查出来的。” 他用极为冷静的口气说出这句话来。殿内外的三人都感受到一股寒意,他们知道斛律明月这么说,就无疑在宣判那凶手死刑。 殿外树下那人突然道:“孝先遇害,又和孙思邈有什么关系?斛律将军今日囚禁孙思邈所为,可有目的?”他听孝先遇害,心情激荡,也明白了斛律明月的悲伤,言语声缓和下来。 斛律明月道:“敌人亡我大齐之心不死,他们既然能对孝先下手,就不会止于暗算了孝先。” 殿外树下那人立即道:“你说他们还会有进一步的举动,你怀疑孙思邈和他们有关?但有何凭据?总不能因为他到了邺城?” 斛律明月手一探,竟有一卷画轴在手,再一抖,画轴垂落下来,显出所画的内容。 这时殿中正暗,高阿那肱和穆提婆心中好奇,都迈上两步,凝目向那画上望去,同时咦了一声。 高阿那肱道:“怎么是……但是……”他满是惊诧之意,还揉了下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穆提婆却道:“肯定不是……可是……”口气中满是困惑之意,眼中亦带分迷惘。 那幅画上并非什么山水花鸟,却是画了一个绝美忧郁的女人。 殿外树下那人道:“是孙思邈带的那幅画?”他离大殿还有些距离,也根本看不到画上的内容,但却一猜就中,可他怎知孙思邈随身带了一幅画? 斛律明月简洁道:“是!” “一幅画能说明什么?”树下那人道,“相反,这幅画反倒说明他的用意,将军莫要忘记了当年的约定,他可能是岭南冼……” “住口!”斛律明月一声低喝。 树下那人立即收声,衣袂随风而动。 斛律明月冷冷道:“一幅画当然说明不了什么,但他包裹里还有个如意,你莫要忘记了。” 顿了许久,他又道:“他和阿那律有关。和阿那律有关的人……你当知道不会对齐国有什么好意。” 他这句话说得也很奇怪,阿那律当然就是如意,为何和阿那律有关的人就会对齐国不利? 树下那人一震,却像懂了,许久才道:“原来如此。将军,我还是有点怀疑,但显然你有很多事情不想和我说。”见斛律明月不语,似是默认,那人叹口气道,“我想去见见孙思邈,和他说几句话,你总不会反对吧?” 斛律明月漠然道:“你要去,最好现在就去,不然……只怕晚了。”他口气中有着说不出的萧冷。穆提婆和高阿那肱都忍不住打个激灵,心中想,为何斛律明月这么说?难道说斛律明月今晚就要杀了孙思邈? 树下那人点点头,转身缓缓离去。 他好像并不怕晚,走得竟然很是缓慢,走了多时,才出了宫中。宫中侍卫见了他,纷纷避让到路的两侧,也不搭讪,却也不阻拦。 那人出了宫后向右转去,过了金水桥,那面就是邺城的深牢大狱一一天字狱。 把守兵士见到那人竟也是视而不见,直当那人是隐形的一般。 夜色朦胧,那人缓慢移动的身影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到了牢房前,那人只是对狱卒道:“我要见孙思邈。” 狱卒看着被黑暗笼罩的那人,脸上露出敬畏之意,立即打开牢门,领那人进入。这牢房中虽有十数铁牢,但只有最末的铁牢亮着一盏孤灯。 来人脚步沓沓,径直到了那间铁牢前。 孙思邈正盘膝坐在枯草上,听到脚步声,缓缓地抬起头来。他虽身在囹圄,可如在宫城中,依旧从容自若,见到那人竟像是认识的,轻声道:“祖侍中,我们又见面了。” 那人缓缓蹲坐下来,灰败的脸上挤出分惨淡的笑容,“我早奉劝过你立即走的……你偏不听,看起来,你也不过是命运的手下败将。” 透过栏栅,可见那人一双呆滞死灰的眼。 无论谁看到这双眼都知道那人已经瞎了。自由出入宫中,不需别人领路的人,竟然是个双目失明的人,这已是让别人很是诧异的事情。 但更让人诧异的是,这人竟是当初孙思邈才到邺城为他算命的那个瞎子! 第八章 劫狱 孙思邈见到那瞎子,并无丝毫诧异,轻声道:“祖侍中的确劝在下南行的,但祖侍中又叫蝶舞通过冉刻求调查在下的底细,进而让昌国侯召在下入宫,岂不自相矛盾?” 他一口就说出了蝶舞的幕后主使。 那瞎子神色木然,并不否认,只是问道:“你何时知晓我的身份?又从何得知?” 孙思邈微笑道:“我是不久前在宫中才猜到祖侍中的身份,只因为一种味道。” “味道?”祖侍中略带诧异,“什么味道?” “芜菁子的味道。” 祖侍中听到芜菁子三字时,眼角一跳,木然的脸上突然现出狰狞凄厉。 孙思邈将他表情看到眼中,倒是意料之中,回忆道:“当初才见祖侍中时,在下就在祖侍中身上闻到芜菁子的味道,那时候还未多想。后来听穆大人偶尔提及,我能入宫中是因为昌国侯赞许,祖侍中推荐,这才记起一件往事,想到祖侍中是哪个。” 见祖侍中不语,孙思邈道:“若在下没有记错,祖侍中叫做祖珽,自幼天资过人,才艺精绝,不但饱读诗书,而目工音律,明四夷之语,擅阴阳之术,更对医术也有专长。祖侍中因少年得志,惊才绝艳,被时人推崇,称为神童。” 他说到这里,脸上微显推崇之意,更多的却是惋惜,“只是这个神童太过恃才傲物,虽得神武帝赏识,仕途上一马平川,然一心志在侍中之位,想通过此位大展平生抱负。在齐国武成帝在位之时,他虽得武成帝赏识,但攻击武成帝之宠臣、也就是侍中何士开,希望取而代之,不曾想惹恼了武成帝,被下狱中。这天字狱内,祖大人也曾待过,因此颇为熟悉,不需人领路也能前来。” 祖珽神色漠漠,似听着别人的故事,可一双握在铁栅上的手已青筋暴起。他看似个落魄不堪的瞎子,靠替人占卜算命为生,谁又想到此人竟有如此曲折跌宕的人生? 孙思邈望着祖珽,眼中带分怜悯,又道:“祖大人被下于狱中,并不甘心,因此进言武成帝,希望帝王能回心转意。虽是铮铮铁骨、一片丹心,不想惹恼何士开,暗自下令狱卒用芜菁子制成的蜡烛给祖大人照明。芜菁子本内服之药,可明目清热,但若熏眼,反让人失明。祖大人的一双眼就是那时失明的了。” 祖珽终于松开了紧握铁栅的双手,反倒舒了一口气道:“不错。不想这些往事,你竟也知晓。” 孙思邈道:“如今武成帝已仙去,何士开作茧自毙,祖大人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侍中一职,但也因此失去许多。祖大人因芜菁子失明,如今身上反好用芜菁子,想必要反其道而行,再从芜菁子上找到复明之路了?在下能知大人的身份,也是从芜菁子和祖侍中六个字上做出的推断罢了。” 他说得轻淡,可要从这六字中推出这些事情,没有渊博的见闻和缜密的心思,怎能做到? 祖珽脸颊肌肉跳动了下,许久才道:“孙思邈,你果真不差,竟能知晓这么多。但有一点你说错了,我眼睛瞎了,并不想复明。” 孙思邈略有诧异,只是“哦”了一声,静待祖珽解释。 “我以前眼睛未瞎,但心却被蒙住,因此恃才傲物,当有此祸。但我现在眼睛瞎了,心却亮了很多,也想到了许多以前未想之事……” 祖珽神色幽幽,突转话题道:“我年少成名之时,周国也有个神童,叫做孙思邈……” 孙思邈听祖珽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只是淡然笑笑,不置可否,但神色悠悠,想及往事,回观今日,多有怅然。 祖珽的事情他未忘记,但他自身的事情,旁人也未忘怀。只因为他多年前也是多姿多彩的人。 他虽简性收心,甘于平淡,但别人却不能。 祖珽道:“那时都说孙思邈聪颖通神,自幼就能日诵千言、过目不忘,未及弱冠就精老庄之说、通佛家圣典,佛道中人听你见识都是自愧不如。你得独孤信极高赞誉,甚至独孤信说你非神童,而是圣童。那时候我才高气傲,闻你之名,也想会你一会。” 孙思邈看着祖珽那沧桑的面容,谦声道:“可那时……在下并无缘分来见祖侍中。” 祖珽自顾自道:“你本身又有个异事,那就是你自幼百病缠身,天下无人能医。谁曾想,你竟久病自医,无师自通,莫名精钻医术,成为一代圣手,就连那时京兆御医都比你不过。大周一代雄主宇文泰有疾,竟然也想找你入宫医治,但你的医术从何而来,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孙思邈不答,环顾牢狱,感慨道:“往事如烟,何必多言?不想你我均有一段日子在这里度过。” 祖珽不理孙思邈的打岔,死灰的眼睛盯着孙思邈道:“你那时虽无找我比试之心,但我却有寻你一较高低之意。只是可惜,在我想寻你之时,你却突然不知下落。自此后,竟有十三年没有你的消息。” 孙思邈见祖珽脸色肃然,故作轻淡道:“不想祖大人竟对一素未谋面之人如此关注。” 祖珽哂然冷笑道:“若是旁人,死活和我无关,但我一生以你为对手,又如何不会关注你的下落?这十数年来,我仕途起起伏伏,但从未放弃追寻你的下落。旁人都说你已死去,我却知道,你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死去,更不会甘心平淡。” 他似说孙思邈,又像说自己的生平抱负。 他岂不也是不甘心平淡的人? “果不其然,你不甘寂寞,如今再次出现,出手四针就救活那死去两天的孕妇,四针两命,医术高绝之处,让我这自负医术的瞎子都自愧不如。” 祖珽无神的眼眸盯着孙思邈,缓缓道:“我早从蝶舞那里知道你,如今又知晓你救活了两命,若再猜不出你的底细,那实在有负祖珽两个字了。” 听孙思邈还是默不做声,祖珽双手一探,再次抓住了铁栏道:“你能否说与我知,这十数年来,你究竟去了何处?” 孙思邈轻叹一声,不解道:“在下去了哪里,和祖侍中有何关系呢?” 祖珽双手更紧,握得咯咯响动,他眼眸中死灰之意更浓,脸上竟泛出几分神采,在油灯下显得颇为紧张热切,“当然有关,你十数年后再次复出,非但医术更上一层,还有了惊世骇俗的武功,这当非凭空得到。我只想知道,你这些年,是不是已经见到了……阿、那、律!” 冉刻求终于松开了拳头,不再望天,回头望着一直看着他的两个兄弟。 张三、王五方才见他出神,似乎思考什么,一直没有打扰,见他目光望过来,异口同声道:“老大,究竟怎么回事?” 冉刻求抿着嘴唇看了两个兄弟半晌,突然一转身冲到了屋中。 这里庭院败落,屋中也是零乱不堪,只有几张桌椅,一个衣橱也是倒了半边门,里面放了几件破旧的衣服。 这种光景,只怕贼都懒得过来光顾搜寻。 冉刻求一进房间就瞄上那衣橱,一脚踢过去,衣橱顿时就跨了半边。 张三、王五面面相觑,脸上露出分不安之意,但均未劝阻。 冉刻求再来两脚,将整个衣橱踢到一旁,露出后面的砖墙,他伸手过去一摸,竟然从砖墙上掏出一块青砖出来。 原来,那衣橱后面的墙有儿块砖头是活动的,内有一个暗格。冉刻求伸手进去,再拿出来的时候,手上已多了个沉甸甸的包裹。 他把包裹丢在桌上,“铛”的一声大响,包裹散开,里面竟滚出不少金块银锭出来。 虽在淡淡的月色下,金银仍是明亮得让人有些移不开目光。 冉刻求却没有看桌上的金银,只是看着两个兄弟。 奇怪的是,张三、王五也没有去看桌上的金银,只看着冉刻求,神色古怪。 冉刻求终于开口道:“两位兄弟跟我也有几年了。我们兄弟仨人联手行事,虽说没有发达,但也赚了点本钱……”他伸手一指桌子道,“所有本钱都在这里。这天底下本没有不散的宴席,今晚就是你我兄弟分手的时候,这点钱,你俩分了就出邺城吧。” 张三皱了下眉头,问道:“好好的,为什么要散了?可是我们兄弟有做错的事情?” 冉刻求轻叹一声道:“兄弟没有做错什么……只要过了今晚,我们日后相见还是兄弟。” 张三急道:“老大,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们。你难道忘记当初对我们许下的承诺了?你说过,你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富豪,让所有人不敢看轻我们,如今誓言犹在,你怎能半途而废?” 冉刻求嘿然不语,心道,原来这誓言你们都还记得,我呢……可有一日忘记?但他只是笑笑道:“人总是会变的。” “谁都会变,可老大你却不会变。”王五沉声道,他比张三要沉稳许多,突然道,“老大,你今晚是不是要去救什么孙思邈,甚至可能和兰陵王、斛律明月交手?你怕连累我们,这才让我们先走?” 方才慕容晚晴在时,他听了只言片语,但也隐约猜到了什么。 冉刻求脸色微变,不等说什么,张三哂然一笑道:“老大,这可是你不够意思了,这种时候你让我们走,还算什么狗屁兄弟。” 他虽少想事情,但性子急烈,叫道:“你要救人,一定要算上我们两个!”但想到要和兰陵王以及斛律明月敌对,还是心中忐忑,不解冉刻求这等小人物怎么会和这俩人结仇? 王五亦道:“张三说得不错,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兄弟多了,患难的兄弟才是真正的兄弟。”见冉刻求神情激荡,王五又道,“可究竟怎么回事,你总得和我们说说。那孙思邈就是那个孙简心吗?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冉刻求本对营救孙思邈一事全无把握,见和兰陵王仇深似海的慕容晚晴竟然也不敢抗衡斛律明月,和他联手去救孙思邈,更是心灰意冷。 他当然知道要从斛律明月手下救人,那比登天还难,本待打发两个兄弟后,冒死去救,大不了送条命。这刻被兄弟鼓舞,蓦地又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他暗想,斛律明月虽关住了孙思邈,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这刻正是斛律明月松懈之时,只要摸清孙思邈所在,营救并非全无可能。 见两个兄弟都在望着自己,冉刻求道:“两位兄弟还记得僧璨吗?” 王五立即道:“当然记得,当初老大见到他,说他是得道高僧……死缠烂打地要拜他为师,可终究没有成功。那和尚说老大虽有慧根,但也六根不净,此生和佛门无缘。他说得也对,毕竟这几年来,老大一直还对蝶舞姑娘情有独钟。” 冉刻求脑海中立即浮出蝶舞的动人身形,心道,这次行动可谓凶险非常,说不定会掉脑袋,只怕再也见不到蝶舞了,要不要先和蝶舞告别? 但念头一闪而过,冉刻求道:“你们说我喜欢蝶舞姑娘,那是没错。人家古人都说什么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呢,老大我当然不能免俗。” 他少识字,更不读书,偶尔听人说过几句《诗经》,记的是乱七八糟,更不知道雎鸠为什么是君子要追求的,那应该是猎人追的才对。这刻说出来,只为轻松笑笑。他心道,跟着僧璨就要做和尚,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那武功就算练到绝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这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转瞬提起精神,冉刻求又道:“别打岔,我说到哪里了?”忽记起道,“是了,僧燦说我和佛门无缘,但他临走前曾说过,我要实现平生大志,做天下第一富豪,遇到一个叫孙思邈的人,千万不能错过。今日我就碰到他了,不想,斛律将军竟然因为孙先生是周国人,医术好,就说人家来邺城别有用心,将人抓了起来,真他娘的胡说八道。” 他简略地将他和孙思邈入宫一事和兄弟们说了,犹自气愤,但他对斛律明月还有几分尊敬,称呼个将军,若是昌国侯、高阿那肱这么做,早就猪狗畜生地骂起来了。 他心中又想,奶奶的,什么如意不如意的,老子碰到了孙思邈后,就从未如意过。这个孙思邈也是的,你非要隐姓埋名做什么,我若是一早就知道你是孙思邈,早就拜师学艺,你如果早教了我,我现在救你也不至于这么没底了。佛家说什么教人就是救已,一点不错。 张三附和道:“不错,斛律将军的确没有道理。这到邺城的百姓,周国的也有,陈国的也有,就算蠕蠕、突厥那草原的难民都有,总不成都要抓起来吧?大哥……你好像就是陈国的百姓呢。” 冉刻求脸上有分异样,转瞬哈哈一笑,“你小子不也是?我们长江边上拜的把子,都可说是陈国人吧。王五,你呢?我们认识你,可是在草原。” 原来这三人是四处飘零,萍水而遇,这才结交,可对于对方的往事,并没有打探。 王五哂然一笑道:“我从小就是个孤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跟个马夫出关学了点鞭术,马夫死了,自己南下找饭吃,不料想碰到你们。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顿了片刻,他下结论道,“斛律将军以国取人,未免过于偏颇!再说孙先生来到邺城,坏事没做,可连救了好几条人命呢。” 冉刻求一拍大腿道:“谁说不是,若说救人性命也是过错,那我情愿一错再错。我这人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知道一点,像孙先生这样的人在牢中,那是天理难容。” 张三立即道:“老大,你说怎么做吧,我们跟你干就好。大不了是掉脑袋的买卖,可十八年后,不还是一条好汉?!” 王五立即道:“正是,老大,你吩咐吧。” 冉刻求怔住。他虽想要救人,但如何下手,全然没有计划。最要命的是,眼下孙思邈人在何处,他完全不知道,又如何救人? 张三、王五也看出问题所在,正为难时,冉刻求神色突变,低声道:“有人。” 话未落,三人同时听到院中“咯”的一声轻响,似有人摸进来,不由均是心惊。 要知道,他们三人计划劫狱若被人知道,只怕人未救了,反倒先被砍了脑袋。一念及此,三人几乎同时从屋内窜出,见院中站有一人,本想动手制住来人,却又顿住。 院中只站着一个孩童,癞痢头,鼻孔处还流着鼻涕,浑身衣服油腻,刮下来倒可炒两个菜,下一壶酒。 见冉刻求三人冲出,那孩子傻笑道:“你们……谁……是冉大侠?” 冉刻求不想自己侠名远播,竟然连傻子都知道,皱了下眉头才道:“小兄弟,我是冉刻求,你找我什么事?” 那孩子擤了下鼻涕,一伸手,递过一封信来,“有人……要我交给你的。” 冉刻求错愕不已,还是伸手接过来信,只见到来信也是油腻非常,好像从油锅中炒出来的,上面写了几个大字,“要救人,跟孩子来!” 那几个字色泽暗紫,竟像是用血来写的。冉刻求看了,打了个寒颤,刹那间,只感觉诡异非常,就算面前那孩子看起来都有些怪异。 他救人的念头才和兄弟提及,并无第四人知道,怎么就会有外人知道,还派个孩子来试探? 写信的人是淮?怎么会知道冉刻求的心思?这究竟是不是个圈套?冉刻求琢磨不透,一时间不由左右为难。 孙思邈望着近在咫尺的祖珽,神色间怜悯之意更浓。 又有人提及阿那律! 阿那律本是梵语,就是如意。 如意究竟是个传说,还是百姓心中美好的愿望,还是真如孙思邈对冉刻求说的那样真有其事,就如佛祖世尊般,世人若见他,就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没有人知晓。 但祖珽显然觉得孙思逸会知晓。他为何认为孙思邈会知晓?冥冥中,他还知道孙思邈的多少事情?孙思邈还有多少玄秘不为人知? 许久,孙思邈才道:“我没有见过阿那律。” 祖珽一怔,握着铁栏的手指一根根地松了开来,恢复了死灰的脸色,重复一遍道:“你没有?”他声调讥诮,像是信了,又像是怀疑…… 孙思邈点点头,重中道:“我从未见过阿那律,但我听过。祖侍中也在找他吗?” 祖珽突然狂笑起来。灯火闪烁,照得祖珽神色有如疯狂。 等笑声止歇,他才嗄声道:“世上有谁不在找他?你若未见过阿那律,如何会有今日的神通,又如何能胜过我祖珽?” 孙思邈平静地看着祖珽,叹口气道:“祖侍中错了。” “我错在何处?”祖珽厉声道。 孙思邈还是平和道:“胜负一事,很难分辨。祖侍中以为在下医术不差,又会些武技,好像胜过祖侍中,因此觉得忿然。但那不过是雕虫小技,人各所长罢了,又如何能和治国安邦、胸怀天下的祖侍中相比?再说,人生难百岁,过眼如云烟,求个此中胜负,又有什么意义?祖侍中浮浮沉沉许多年,难道还没看透这点?” 祖珽闻言,脸色数变,终于又恢复了木然之意,喃喃道:“说是容易,但做到实在太难。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的……” 孙思邈轻叹一口气,再无言语。 牢狱中油灯一闪闪的,挣扎着释放出似要祜竭的光芒,就像述说着人生的不情愿。 许久,祖珽再次开口道:“这么说,你到邺城,并非为了求取功名?” 孙思邈沉默片刻才道:“若求功名,在下十数年前就可去求,不必等到今日。” 祖珽瞪着灰白的眼眸,缓缓点头逍:“这话若是旁人说,我不免觉得沽名钓誉,若是你说,我信。那你到邺城……究竟有何用意?” 孙思邈微微一笑,“祖侍中何必明知故问。蝶舞姑娘取了我的包裹,见了那幅画后,定会转告祖侍中,在下不信祖侍中见到那幅画后,还会不知在下的目的。” 祖珽漠然道:“我为何一定会知道?我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到的。” 孙思邈淡淡道:“祖侍中不必去看,也会记得那幅画的。祖侍中惊才绝艳,琴画双绝,多年前,不知为多少人做过画。那幅冼夫人的画像是祖侍中亲手所画,怎会忘怀?” 祖珽一震,失声道:“你又知道了,你究竟还知道什么?”他那一刻,额头鼻尖竟然有了细微的汗水,神色极为紧张。 孙思邈见祖珽失态,仍旧平静道:“我只知道,过去的虽已过去,但约定还在。祖侍中如此聪明,当知在下的来意,若肯成全在下,不但在下感激,想必冼夫人亦会感激不尽。” 他提及冼夫人的时候,口气稍重。 祖珽听到冼夫人几个字时,咬得牙床咯咯响动,神色中竟带着极强烈的惊怖。 冼夫人三字究竟有何魔力,让这齐国的侍中竟如此失态? 孙思邈没有多说,因为他早知道多说无益,祖珽对住事肯定心知肚明。 长吸一口气,祖珽终究平复了心境,只是道:“你错了,过去的不会过去,不然你也不会来。但约定嘛……本非我定下,我也没有什么能力成全你……”顿了下,他补充道,“更何况你要找的人,眼下已不在邺城。” 孙思邈微微动容,“那在哪里?” 祖珽突然一笑,“我怎么知道?我不过是个瞎子。你这般神通广大,去找阿那律询问,不就知道了?”他似有嘲讽,竟不再多言,起身离去。 他走得极慢,但终究还是走到牢门前,咣当声响后,铁门隔断了二人的距离。 孙思邈收回目光,神色略带困惑,喃喃道:“不在邺城,那在哪里?”他陷入沉思之中,竟对眼前困境全不放在心上。 冉刻求却没有孙思邈的心境,一颗心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他终究还是选择和张三、王五跟着那孩子走,去看个究竟。那包金银,王五背在身上,只盘算着一救出孙思邈,立即连夜逃出邺城。 冉刻求知道此行非死就逃,只怕很难再见到蝶舞。他流连邺城数年,心中对蝶舞的情意就算瞎子都看得出来,这次不得已要走,心中实在难舍,几次想要去见蝶舞,终于还是压住了这个念头。 那孩子一路上无语,带着三人过了天街向东北而行。 冉刻求暗自吃惊,看孩子领路的方向不是直奔宫城,而是向金水河对面的天字狱行去,难道说孙思邈就在天字狱? 可这孩子如何知道?这孩子是谁派来的?这孩子如果带他们救人,又有什么本事带他们过河前往天字狱? 冉刻求几人想不明白,王五多了个心眼,低声道:“老大,他们是不是想把我们引过去,直接关在牢中呢?” 冉刻求知他是觉得这是个圈套,摇头道:“不会,斛律明月要抓我们,和抓小鸡一样,何必费这个周折?” 说话间,三人跟着孩子到了金水河畔,过了河,那面就是邺城天字狱。 冉刻求一颗心怦怦乱跳之际,却见那孩子并不想办法过河,而是下了河堤。 前方突现出一排棚子。那棚子是用松木简易搭建,连在一起倒有些规模,只是夜幕笼罩,让人看不真切。 那长棚子漆黑一片,只有西侧亮着一点灯。几人下了河堤,不等进棚就闻到有香气传来。 三人这才记得还没吃晚饭。冉刻求却是一天都米水未沾,咽了口唾沫,心中狐疑之意更浓,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所在? 他虽知道过河就是天字狱,毕竟从未来过这里,对周边的形势并不了解。 那孩子带他们到了棚子的西侧,立在门口,伸手一指门帘,示意他们进去。 冉刻求一咬牙,当先掀开门帘进去,遽然一惊。 灯光下,只见到刀光霍霍在一人手上团闭舞动,陡然一顿,寒光已映在冉刻求的脸上。 冉刻求才要退后,突又顿住,脸色铁青。 张三、王五紧跟冉刻求身后,见状不好,就要抄家伙动手,却被冉刻求一把按住。 就听“嗵”的一声响,那把刀砍在了案板之上,颤颤巍巍地抖动。 那刀却是把菜刀,案板不过是普通的切菜案板。 冉刻求目光从那把菜刀上移,落在方才耍刀那人的脸上,见那人立在灶旁,矮胖的身材只比锅灶高出几分。油光的一张脸好似千层饼糊在了上面,脸上一颗大大的黑痣,可算是那人最英俊的地方。 冉刻求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从未见过此人。 他没有独孤信看人的本事,依他多年看人的经验,感觉这人并非杀手,更像个厨子。 而这个地方,更像是个厨房。 一想到这里距天字狱只有一河之隔,冉刻求暗自想到,难道这里是给牢房犯人和狱卒做饭的地方? 那厨子也在望着冉刻求三人,目光咄咄道:“你们来了?” “是。” 冉刻求含含糊糊道,才待询问对方的来意,就听那厨子道:“碗儿,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有人粗声粗气道:“都好了。” 随着话音,一人从灶后站起,看符冉刻求三人。 那厨子有些自豪地一指那人道:“我侄女,碗儿。大碗喝酒那个碗,你们都记住了。” 冉刻求等人一头雾水,就听那碗儿吩咐道:“你俩负责装饭菜,你挑着这两个酒桶,你胳膊长,还不过来帮忙!” 冉刻求三人愣在当场,看着发号施令那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碗儿个子倒比厨子要高许多,但腰却和酒缸一样,扎着两个大辫子,一张脸涂着的粉比烧饼还要厚,此刻正叉着腰、瞪着眼,见三人不语,骂道:“你三个是吃货吗,还不来干活?” 张三、王五面面相觑,不曾想,怎么来劫狱救人却变成了帮工打杂? 冉刻求感觉这碗儿和穆大人可能是兄妹,都是让人分不清性别。见灶旁准备了饭菜洒水,心中微动,问道:“这是要往哪里送?” 碗儿喝道:“当然是往牢中,不然送去你家吗?” 冉刻求心中一喜,立即意识到什么,向两个兄弟使个眼色道:“还不快来帮忙。” 张三、王五迷迷糊糊,可还是听从冉刻求的吩咐。王五拎起两个酒桶,张三、冉刻求抬着饭菜装车,然后送到了船上。 碗儿大咧咧地上了船自己掌舵,张三自告奋勇地划桨,一行四人向金水河对岸划去。 冉刻求看着奖划动河水,心绪波浪般起伏,一时间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他听说要去牢中送饭,知道这是营救孙思邈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事情实在蹊跷,怎么会有人找他们过来干活,又怎么偏偏让他们三人去牢中送饭? 那托孩子给他们送信的人是哪个?难道这一切,都是写信那人的安排? 可写信那人为何要救孙思邈?他怎么能把一切安排得丝丝入扣?这人如此诡异,不知是哪个高人? 冉刻求打破头也想不明白,看着后面掌舵的碗儿,怎么看也看不出她像个高人,本想从她口中打探点消息,但闻着她身上有点熏人驱蚊的劣质花油味道,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曾想,碗儿好像想从他口中打探些消息,问道:“你……说你呢……你有老婆了没有?” 冉刻求扭头四望,见到两个兄弟的脑袋就要垂到脚面上,只能接道:“还……还……没有。” 碗儿冷冷笑道:“你还没娶老婆,怎么年纪轻轻的就急着去送死?” 冉刻求心中微凛,感觉这倒像高人说的话。 不想高人只说了这句话后,就默默地掌舱,再无言语。 冉刻求一时间又捉摸不透碗儿的用意,咳嗽一声,试探问道:“姑……娘……” 碗儿看了他一眼,目光在夜色中显得发亮。 冉刻求不敢直视,没话找话道:“姑娘可嫁人了?”一句话问出,他感觉有些唐突,实在是因为和这碗儿没什么共同话语。 没想到碗儿幽幽叹息道:“我这样的人,只怕嫁不出去的。” 冉刻求忙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姑娘肯定能嫁的出去的。” 碗儿若有深意地看着冉刻求道:“那我嫁不出怎么办?你娶我?” 冉刻求很想抽自己一记耳光,恨自己为何没事找事,见两个兄弟虽在紧张的氛围内还忍不住偷笑,心中叫苦。 就在这时,船身一震,张三低声道:“到岸了。” 众人均是凛然,向岸上望过去,只见有几个兵卫已靠过来,喝问道:“谁?” 张三火爆的性子,转望冉刻求,示意是否现在就动手?冉刻求摇摇头,心道现在就动手,何时能打到头?何况还不知道孙思邈在哪里呢。回望碗儿,知道她定会应对。 碗儿松开了舵,霍然站起身来骂道:“你们几个天天吃我的、喝我的,现在还问我是谁?”她跳下船来,叉着水桶腰,竟对那几个兵卫横眉冷对。 那几个兵卫见状,忙笑道:“原来是碗儿姑娘送饭来了,莫要生气,不过是开个玩笑,何必介意。” 张三早快手快脚地搭了舢板,三人将吃喝的东西搬下船来。 为首的兵卫见了,突然道:“这几位倒面生呀。” 冉刻求三人心中一紧,知道不好。 碗儿回手就推了冉刻求一个踉跄,骂道:“蠢货,还不赶快抬东西上去。以前那几个吃货今天吃坏了肚子,来不了了,临时找几个蠢货帮工。几位军爷,难道不是他们送的东西,你们就吃不下去了?” 为首的兵士似乎也怕了这碗儿的泼辣,忙道:“哪会,碗儿姑娘说笑了,来……来,都送上来吧,兄弟们都在等着。” 冉刻求暗叫侥幸,不想碗儿竟和这些兵士如斯熟络,更奇怪幕后之人究竟何等本事,可以说服碗儿帮他们。他忙和张三、王五把酒食放到车上,推上岸去。 一眼望去,前方黑黝黝的一片屋脊,如怪兽蹲伏,只有正对门处有几点灯火亮着,有几个狱卒懒洋洋地坐着,见车子前来,一窝蜂地扑来,嗅到香气,争抢着好食,哪管冉刻求几人面生不面生。 冉刻求有些出乎意料,转念一想,倒也释然,心想如今邺城实为天下第一城,极为太平,这天字狱只怕犯人也不会太多,因此狱卒也轻松很多,戒备并不严密。再加上他胆大心细,趁热劫牢,只怕斛律明月根本没什么准备,一念及此,倒有些自得。 碗儿先分完狱卒的饭菜,然后推车进入了牢房,一间间地分派犯人的饭食。一路上,冉刻求三人提心吊胆,但仗着碗儿的泼辣,根本无人去留意冉刻求三人。 等到了偏西靠内的牢房处,碗儿干咳一声,冉刻求等人立即打起了精神,见牢房地形居内,有四个狱卒守在门外,戒备比寻常牢狱前要严了一些。 冉刻求一颗心怦怦大跳:暗想,绕了一圈,均是不见孙思邈,难道说他就在这里面? 碗儿依旧上前,笑问道:“几位官爷,这重囚室里面不是空的吗,还守什么?” 一个狱卒摇头道:“不是空的,今天新关进来一个。” 冉刻求几人脸色微变,悄然垂下头来,不想让狱卒看到自己的异样。 碗儿大咧咧道:“我说怎么不见几位官爷出来吃饭,原来是在看人。” 先头说话那狱卒也埋怨道:“谁说不是,好菜都让前面的兔崽子们分了吧?” 碗儿哈哈一笑,从车中下角处取来个篮子,里面装有十数个卤鸡腿,递过去道:“这是我特意给几位军爷留的。” 那几个狱卒大喜,纷纷上前,每人先拿两个鸡腿大嚼。一人含糊道:“碗儿姑娘真的细心,谁若娶了姑娘……那真是天大的福气。” 旁边那三人起哄道:“你小子还没婆娘,不如娶了碗儿姑娘好了。” 那人差点被鸡骨头噎死,忙道:“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 冉刻求听了好笑,心道这姑娘倒是个异数,大咧咧的连狱卒都怕。但他也是心急火燎,见碗儿还是不紧不慢的,连连使眼神暗示。 碗儿轻声问:“这里面关的是谁呀,害得几位吃不好饭?” 一人应道:“听说姓孙,魏常侍亲自押来的,说是得罪了斛律将军。” 碗儿四周望望,见无人在旁,笑道:“他敢得罪斛律将军,可真是不要命了……”话未落,她突然身形暴起,手掌切在说话那人的脖颈上,那人身形一软,倒了下去。 剩下那三个狱卒还含着鸡腿,见状大奇道:“碗儿……”话未说完,碗儿如前一掌,又切在第二人的脖颈上,击倒那人。 不但狱卒,就算冉刻求三人见到,亦是骇然,从未想到臃肿的碗儿,竟然有如此骇人的身手。 冉刻求心头狂震,暗想,难道那写信之人就是这碗儿?她为何要如此拼命来救孙思邈? 那两个狱卒见状不好,来不及吐掉口中之肉、扔掉鸡腿,才要拔刀,突然身形晃了两下,头晕目眩。碗儿连环两脚将那俩人踢倒在地,低喝道:“换衣,冉刻求和我进去救人!张三、王五在外留意动静!” 她说话时,一伸手就从一个狱卒身上摘下了监牢的钥匙,还顺手扒下那狱卒的衣服丢给冉刻求。 不等冉刻求反应过来,她已经用钥匙开了牢门。 冉刻求等人这才回过神来,暗自惊叹这女子做事果断利落、手狠心细。那四个狱卒倒地,一半是因为被碗儿击倒,但更因为碗儿在鸡腿上下了迷药。 披上衣服,冉刻求和碗儿冲进牢房,张三、王五立即扒了两个狱卒的衣服套在了身上,又将那四个晕过去的狱卒藏在角落里,然后站在牢房前,心脏都在剧烈地跳动,只盼冉刻求、碗儿顺利地救出孙思邈,然后众人浑水摸鱼出了天字狱,从此逃之夭夭。 不想过了片刻,牢狱中还没有动静,前方突然火光闪动,有几人举着火把簇拥一人前来。 有兵卫喊道:“大人前来,还不迎接。” 张三、王五一听,一颗心几乎跳出了胸膛! 第九章 黄雀 冉刻求在劫狱前,几乎觉得必死无疑,从未想到过竟能轻而易举地冲入牢房,不由感慨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非仗着碗儿姑娘脸皮厚,他冉刻求再胆大心细,也绝不会如此顺利地到了这里。 等入了牢房,举目一望,见十数间铁牢空空荡荡的,冉刻求心头一沉,只以为中了圈套。 就听碗儿低声道:“在里面。” 冉刻求极目一望,才发现最里面的一间铁牢内有人影隐约,老脸不由一热,跟着碗儿冲了过去,正迎上孙思邈诧异的目光。 若说孙思邈也有吃惊的时候,无疑就是在此刻。 见二人冲到铁栏前,孙思邈皱眉道:“冉刻求,你怎么来了?”目光落在碗儿身上,上下打量两眼,有些恍然道,“原来是你。” 冉刻求一呆,问道:“你们认识?” 他做梦也没想到过,孙思邈和这种女人也有一腿,暗自一想,顿时明白究竟。 在他想来,定是孙思邈曾经医治过碗儿,而碗儿这种女子能找个活的男人就肯嫁,更何况碰到孙思邈,自然是痴心一片系在孙思邈身上,为孙思邈不惜一切,不然怎么会冒着砍头的危险来救孙思邈? 他在那胡思乱想,碗儿沉默不语,早用钥匙打开了牢门,钻入牢中,又要为孙思邈打开锁链脚铐。孙思邈略为避让,说道:“且慢……” 碗儿一怔,冉刻求急了,叫道:“孙先生,感谢的话留着出去再说,如今事态紧迫,先放开你再说。” 孙思邈皱了下屑头,突然道:“我不走。” 碗儿持钥匙的手一抖,冉刻求的下巴几乎砸到脚面,二人齐望孙思邈,失声道:“你不走?” 孙思邈认真点头道:“我自甘束手,本有目的,不达目的,怎能就此离开?这次若是离开,只怕以后就更难做了。” 冉刻求劫狱前曾想了千般困难,却从未想到牢中之人根本不想被他救,眼珠转了几下,分析道:“得了吧,孙先生,我知道你是高人,这次被我们来救,感觉跌了面子。算了,这件事,我保证不说出去就是。” 伸手去拉孙思邈,向碗儿使着眼色。碗儿本是大咧咧的举止,这刻却又闷不作声,手指轻动,已为孙思邈打开手铐脚镣。 孙思邈较叹一声,突然道:“这外边戒备森严,你们又是怎么进来的?” 冉刻求见孙思邈有些松动的意思,喜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严。当然了,也不是轻易能混得进来的,还得靠我……和碗儿联手才能进来。” 孙思邈目光困惑,还待再说什么,就听到外面的牢门咣铛一声打开,张三扯着嗓子公鸭一样地道:“穆大人驾到!” 话音未落,脚步沓沓,就见牢门口处几人走了进来,为首那人赫然就是穆提婆。 穆提婆带了几个兵卫在身边,后面又跟着张三和王五。 冉刻求心头一沉,暗自叫苦,不想这不男不女的在这关键的时候出现。 杀出去,还是先擒住穆大人做人质? 冉刻求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两个念头,回望过去,低声道:“怎么办?孙先生,你一定要出手了。” 孙思邈虽不想走,但他冉刻求可不想被关在牢中,若被穆提婆发现问题,将牢门一关,那他们天大的本事也难以逃脱。 幸好张三、王五跟在穆提婆的身后,好似未被穆提婆发现问题,可断穆提婆的后路。 张三、王五额头满是汗水,紧跟在众人的最后,频频和冉刻求交换着目光,询问冉刻求的打算。 冉刻求迅速盘算双方的实力,感觉若孙思邈出手,他们还可过了这一关,毕竟孙思邈长街伏牛、从兰陵王刀下救了孩童两事都显得武功极高。 可关键是,孙思邈似乎根本没有出手的打算! 脚步声踢踏,穆提婆走得虽慢,终究还是到了铁牢近前。 这时候,冉刻求人在牢外,只是上半身穿着狱卒的衣服,不伦不类。碗儿人在牢内,来不及退出,虽早悄然将钥匙藏在身后,但牢门大开,孙思邈的手铐脚链都是松松散散,一看就知道大有问题。 更何况,穆提婆是认识冉刻求的! 灯火闪烁下,穆提婆的脸上更有分胭脂般的艳。 他不看冉刻求和碗儿,亦像没有看到牢中的异样,只是凝望着孙思邈。孙思邈亦在看着穆提婆,微微一笑道:“不想祖侍中才去,穆大人又来,看来孙某真的给几位大人添麻烦了。” 穆提婆幽幽一叹,突然摆手道:“来人,给孙先生解开镣铐。” 冉刻求一怔,碗儿不知所措,张三、王五更是摸不到头脑。 原来方才穆提婆前来,张三、王五已暗中盘算,若是被穆提婆看出问题,定要拼死抵抗,守住牢门,等冉刻求救出孙思邈再说。不想穆大人似有心事,竟对他们根本没有在意,只要他们打开牢门。进了牢房后,张三、王五又想要断穆提婆等人的后路,暗想难免一番血战,哪里想到穆提婆竟是来释放孙思邈的? 冉刻求心机最快,忙从碗儿手上抢过钥匙,装模作样地去开孙思邈的镣铐。 这掩耳盗铃之举着实有些好笑,穆提婆视而不见。 等见孙思邈完全去了镣铐,穆提婆才道:“孙先生,你走吧,我已吩咐这里的狱卒,不会拦截先生。”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道:“穆大人此举,实在让在下感激,可斛律将军那面……” 穆提婆一扬眉,脸上带分忿然之意,“白日时,斛律明月将先生下狱,奴家就愤愤不平,但争他不过,因此立即去宫中后禀皇上。皇上听先生被下狱,也是诧异,说先生这样的人若没确凿过错,平白下狱,岂不显得大齐赏罚不明?因此皇上下旨,让放了先生。先生不用怕,尽管走就好,斛律将军那面,自然有奴家去说。” 他说到这里,神色激动,却自有一番动人的慷慨之意。 一摆手,身边有兵士送来个包裹,正是孙思邈留在宫中那个,穆提婆道:“孙先生,这是你的包裹,我给你拿回来了。” 冉刻求一旁看了,呆了一呆,不想穆提婆竟是这种人物。就算那碗儿,都是目光诧异地看着穆提婆,像被他的执著所动。 见孙思邈立在牢中,并无稍动,穆提婆跺脚道:“先生怎还不走,莫不是怀疑奴家的诚意?” 孙思邈看了穆提婆良久,这才深施一礼道:“谢过穆大人。此次恩情,不知何时能报。” 穆提婆微有喜悦,兰花指再次翅起,一指孙思邈道:“看先生你说的,你救了我的义妹,又让皇上开心,这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做这点小事,何足挂齿?你若是把我当朋友,就莫要说这些客气话。” 冉刻求见穆提婆言语嫣嫣,灯光下竟是一派妩媚神色,不由心中发毛,暗想这穆提婆不是看上了孙思邈吧?那他倒和碗儿有得一拼。 孙思邈真诚道:“我一直把穆大人当作朋友看待,既然大人说无甚问题,那我先行告辞。” 他终于走出牢笼,向牢外走去。将到牢门前,穆提婆突道:“先生……” “穆大人有事?”孙思邈止步,回头望去。 穆提婆神色复杂,见人多眼杂,欲言又止,有些烦躁道:“你们都出去,奴家想问先生件事情。” 跟着穆提婆的几个手下立即出了牢中,冉刻求总是不放心穆提婆,只怕他用计,让兵卫在外扼住要道,慌忙也跟了出去。 张三、王五和碗儿像是一样的心思,立即出了牢门。毕竟在他们心目中,孙思邈无论如何都可应付穆提婆的。 牢门合上,穆提婆望着孙思邈,目光中突透露分哀怨,柔声道:“孙先生,奴家问你一件事情,你可一定要问答。其实,这件事奴家也是替别人问的……” 孙思邈道:“我若知情,定会回答。” 虽在牢中,静寂再无外人,穆提婆竟好像还不放心,四下望了眼,以极低的声音道:“你是不是认识岭南的冼夫人?你这次来……是不是要找兰陵王?” 牢外繁星点点,一眨一眨地如烦琐的心思。 冉刻求一出牢外,深吸一口气,只感觉空气极为清新美好。 穆大人的手下出了牢房,只是闲散地站着,视冉刻求等人为空气,而牢狱别处的狱卒竟也没什么惊扰,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冉刻求等人见这种情况,暗自都舒了口气。 这次众人劫牢,都有些赴死的决心,哪逛想到会有这种结局? 见碗儿立在一棵大树底下沉默无言,冉刻求倒对她的身份起了兴趣,悄然过去道:“碗儿……姑娘,你也认识孙先生?”暗想她为情人搏命,倒也起了几分尊敬。 碗儿斜瞥着冉刻求,冷漠道:“废话。我不但认识他,还认识你哩。” 冉刻求被她身上的花油味道熏得头痛,见她目光晶亮,倒和涂着厚粉的脸有些不搭,不及多想什么,只怕这碗儿移情别恋看上了自己,忙道:“我怎么比得上孙先生呢?” 碗儿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冉刻求谦虚一句,不想别人当了真,心中很不是味道,还待再说什么,就听牢门响动,才记得未脱离险境,忙问头望去,见到孙思邈当先走出了房门,少有地皱着眉头,见冉刻求几人望过来,有询问之意,只是点点头道:“我们走。”穆提婆也跟随出了牢房,道:“孙先生,你……一切珍重。” 孙思邈回身抱拳施礼,转身离去。 冉刻求一肚子困惑,见穆提婆情深款款的样子,心中纳闷。等离开了天字狱,上了船后,终于忍不住道:“孙先生,你和那个……不男不女的……”见孙思邈望过来,目光中带分责备,他忙改门道,“你和穆大人在牢中说了什么?” 斜睨碗儿,见她也侧耳倾听的样子,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推断,为孙思邈惋惜,不懂怎么喜欢孙思邈的人都显得那么另类? 孙思邈并不回话,只是皱眉思索,喃喃道:“他的用意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冉刻求只以为孙思邈在说穆提婆,暗想这有什么不简中的,一个女人喜欢上个男人,天王老子都敢得罪,只是不想男人喜欢上男人也是这么痴情。 河面不宽,船儿很快就靠了岸。 众人都是舒了口气,张三道:“下一步怎么办?” “我们先出城。不过出城之前,要和我叔叔先联系上。”碗儿立即道。 王五道:“不错,联系他后,马上出城。”他为人沉稳,早看出这次劫狱是那厨子和碗儿一手策划,虽说眼下穆提婆放众人离去,但事后斛律明月若追究起来,只怕那厨子脱不了干系。 孙思邈还在思索中,跳下岸来,望着前方的木棚道:“你怎么会来救我?” 冉刻求立刻挺直了腰板,大义凛然道:“孙先生,小子感觉斛律明月这次做的大错特错,又敬你高义,感觉你这样的人若呆在牢中,实在没有天理,这才想无论如何也要救你,方不负天下这个义字。” 他说得慷慨激昂,自己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孙思邈望着前方道:“你不该救我的。” 冉刻求一怔,不待多说什么,就听到前方暗处传来一声冷笑。 那冷笑声十分低沉,但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他们的耳边,众人一闻那笑声,不知为何,只感觉一颗心仿佛都凝了冰,一直沉了下去。 笑声还激荡在半空,就听前方有人道:“他的确不该救你的。”那声音低沉暗哑,但威严无限,其中又带着无尽的落寞孤独之意。 张三性子最急,手腕一翻,一把匕首已亮在手上,前冲两步,喝道:“是谁,滚出来!” 孙思邈脸色一变,喊道:“小心。” 他话未出口,空中就见一道暗影飞来,竟如墨蓝夜中划过了一道黑色的闪电。 张三大叫一声,竟被那黑色的闪电击得飞起数丈,“嗵”的一声响,凌空钉在了树上。 这时半空才有“嗤”的一声响,如西风撕裂;“嗡”的一声响,弓弦发出琴鸣之声;“铛”的一声响,张三手上的匕首方才落在地上。 众人大骇,除孙思邈外,都是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这才发现张三是被一箭射中。 原来,刚才有人射出了一箭——箭如闪电。 闪电也不如这一箭的凌厉威严。 究竟是谁,可发出如此惊心夺魄的一箭? 众人再望前方暗处,眼中都露出惊怖畏惧之意。 一箭射出后,再无箭、无笑、也无言,只余那一箭的残念余声还回荡在众人的脑海之中。 孙思邈望着暗处,那一双明亮的眼突然带分沧桑凝重的庄严。 这时,张三发出一声闷哼,疼得脸色发白。那一箭并未要了他的命,只是射中他的肩胛,将他活生生地钉在树上。但这一箭的痛苦,实在比要他命还要难受。 孙思邈闻声,竟不顾前方杀机重重,突然闪身到了张三的身边,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匕首。手一挥,先削断了箭头,再一挥,又削去了箭簇,然后一手扶住张三,一手抵在张三肩胛露出的那一分箭杆处,脸上雾气一现。 张三又是哼了一声,疼的五官移位,鲜血从肩头淋淋而下,可那入体的箭杆已被孙思邈逼出了体外,掉了出来。 孙思邈撕裂外衣,眨眼的工夫,就将那伤口包扎稳当,这才叹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救人的手法简单有效,但那片刻的工夫,冉刻求一颗心几乎都要蹦了出来。他虽也关心张三,但更知道暗夜中,还有个夺命阎王随时会射出冷箭,这时候孙思邈如此做,几乎是将性命交在了对方的手上。 可黑夜中始终没有第二箭射出,他为何会错过这出手的最好机会?冉刻求想不明白。 孙思邈上前两步,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望着暗处,终于开口道:“秦月汉关乱烽烟,定军枪出定江山;河西江表英雄业,问鼎箭前泪不干。三十年来,这几句话流传到大江南北。在下虽也早闻斛律将军枪箭双绝,以定军枪、问鼎箭笑傲天下,让英雄俯首,但今日得见,才发现果然名不虚传。” 碗儿脸上涂着厚厚的粉让人看不清表情,闻言眼中却露出惊凛之意。 冉刻求更是心如雷击,望着黑夜又退一步,嗄声道:“斛……斛律明月?” 他显然做梦也没有想到,虽逃出天字狱,却还是逃不了斛律明月的算计。斛律明月竟会来此,而且正在等着他们。 那木棚一下子就像燃了起来,亮了金水河面。 仔细一看,才知道非木棚燃起,而是许多火把瞬间燃起,每支火把均是握在一名铁盔铁甲的军士手上,一眼望去,手持火把的兵士几乎如天上繁星乱闪。 只有星光闪烁,那些人却无半分声息发出。 众人靠岸时,甚至连岸边虫鸣之声都听得见,只以为岸上无人,哪想到竟有这多人手埋伏。 见所有黑甲军士虽如石雕木刻,但随时都会发出惊人的攻击,众人骇然之际,忍不住叹服。暗想,早闻斛律明月治军严谨,所率齐国铁军纵横疆场三十余年不败,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虚。 灯火最前面有人持弓而立,身形如山如岳,压迫得众人几乎不能呼吸,正是大齐第一将军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背负箭壶,箭壶中插着几枝羽箭斜探出肩头。他见孙思邈在前,沉声道:“孙思邈,你可知越狱逃窜是什么罪名?” 面对天下第一名将的威势,只怕周国名将韦孝宽亦是忐忑难安,孙思邈还能神色不改,轻声道:“斛律将军错了。” 一言落地,河水流淌的声音都听得见。 众人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更不信孙思邈敢一出口就说斛律明月错了。 在大齐,昌国侯、穆提婆甚至陆令萱等人对斛律明月都是恭敬听顺,孙思邈天作的胆子,敢说斛律明月错了? 斛律明月并不恼怒,亦不屑恼怒,只是盯着孙思邈道:“本将军错在何处?” 孙思邈道:“在下出了天字狱,并非越狱,而是穆大人向贵国天子请旨,这才放出了在下。斛律将军若不信,大可向贵国天子询问,可知真假。斛律将军安在下个越狱的罪名,甚至不听天子旨意,可是想把自己凌驾在齐国天子之上吗?” 斛律明月目光中厉芒一闪,众人见了,就感觉一箭射来,心头抽紧。 良久,斛律明月才道:“本将军只是问你是否知道越狱的罪名,何时说过你越狱了?” “原来将军没错,是在下错了。既然如此,将军想必不会挡在下离去了?”孙思邈微微一笑,也不分辩。 斛律明月淡淡道:“当然不会,你要走尽管走。既然有天子的旨意,邺城官兵、齐国上下就绝不会对你有丝毫留难!” 他说得言辞灼灼,提及天子两字时,口气中满是尊崇之意,无一人会怀疑他对齐国的忠心。 冉刻求喜从天降,虽愤然斛律明月重创张三,但相对能安然离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知道斛律明月一言九鼎,说过的话绝不会不算,低声道:“先生,那我们走吧。” 孙思邈未动,急得冉刻求几乎跺脚,不知道他这刻是不是又犯了牢中的毛病,有机会走竟还摆摆架子。 碗儿一直沉默无言,眼神在孙思邈和斛律明月身上游走,惊骇之意更浓。 她显然比冉刻求想得更多,也看出了冉刻求看不到的危机。 那孙思邈呢?他是否看到? 孙思邈默然良久,这才缓慢道:“我要走尽可以走了?”见难言的肃杀下,金水河都像燃了起来的样子,孙思邈道,“那他们几个呢?” 火把下,斛律明月山岳般的影子颤颤而动,说出的话却如板上钉钉,“你孙思邈并没有越狱,可他们却有劫狱的罪名。国有国法,法不可废,因此……你可以走,他们却是砍头的罪名!” 冉刻求和王五骇然变色,这才明白孙思邈和斛律明月对答的言下之意。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逃出天字狱后,危机没有结束,反倒刚刚开始。 如此说来,孙思邈说得没错,他们劫狱真的反倒错了。 孙思邈沉默许久,轻轻叹口气道:“斛律将军当初将我下狱之时,并未为难,其实是在我的意料之中。” 斛律明月若有所思道:“你早知道本将军不会杀你?” 孙思邈笑笑,笑容中满是敬重之意,“在下只知道,若只凭一个怀疑就杀了在下的话,斛律明月就绝非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沉默下来,手中长弓有弓弦声轻吟。 只凭怀疑就出手,绝非强者所为,斛律明月既是天下第一将军,当然不会只凭怀疑就杀人。 孙思邈又道:“斛律将军囚禁在下,无非是想看看在下是否如将军所想而来,又想看看在下是否有同党不知轻重地扑来救我。” 冉刻求听了,又羞又凛,暗想怪不得自己和碗儿能轻易进入囚牢救人,原来早在人家的算计之内。 顿了片刻,孙思邈轻声道:“可天底下并非所有人都有斛律将军的心思,冉刻求等人本是义气汉子,不解斛律将军所为,难免一时冲动、鲁莽行事。但天下有谁没有鲁莽之时,只怕将军年少时,也是在所难免吧?” “那你呢?有没有鲁莽的时候?”斛律明月突问。 这寻常的一句话就如一支箭射了出来,击在孙思邈的身上。孙思邈眼中突现痛苦之意,可那痛苦之意转瞬被脸上迷雾遮掩入了骨。 斛律明月似是随意一句,也不想等下文,抬头看天,似在想着什么。 孙思邈终道:“法理不外乎人情。冉刻求等人做事虽错,但终究未造成大错。将军要罚,本是法理之中,但还请将军考虑他们莽撞无知,给他们个悔过的机会。”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道:“事情真如你说的那么简单?” 孙思邈求情时,冉刻求心中惴惴,虽有不平,但知事关重大,为了兄弟,还能忍气吞声。张三被一箭射得伤重,反倒被激出一腔火气,怒声叫道:“斛律明月,那你说有什么复杂的地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要杀我,尽管动手罢了,何必找些云里雾里的借口。” 斛律明月看也不看张三,轻淡道:“你等勾结反叛慕容晚晴,这也是云里雾里的借口吗?” 张三一怔,他听过冉刻求提及慕容晚晴一事,但不知斛律明月这刻提出有何根据? 冉刻求却是心头狂震,不知斛律明月如何知道此事,还嘴硬道:“慕容晚晴是谁?”心道,你若是说我那个假表妹,反正她眼下不在这里,我给你死不认账好了。但心中奇怪,不知道斛律明月何时知道他们和慕容晚晴有过关系? 斛律明月目光如电,从众人身上闪过,淡淡道:“她就在你身边,你如何不认得?” 冉刻求心头狂震,被斛律明月一语提醒,想到什么,扭头望向那碗儿,一脸难以置信之意。 碗儿自斛律明月出现后,一直沉默无言,极为畏惧,这刻终于按捺不住冲上前一步,嘶声道:“斛律明月,你究竟把我叔叔如何了?”她本来声音粗犷,大咧咧地像个村姑,这刻真情流露,虽声音嘶哑,但还难掩本来的清冷幽婉。 冉刻求一听那声音,心头颤动,顿感大事不妙。 斛律明月目光森冷,盯在碗儿身上,清晰道:“慕容晚晴,你说呢?” 一言落地,火把噼啪响动,可熊熊火光也难暖空气中的冷。 众人均望着碗儿,这下,就算王五、张三都已明白,原来碗儿就是慕容晚晴! 冉刻求恨不得给自己一记耳光,暗骂自己蠢笨,为何没有早想到这点? 除了慕容晚晴,又有哪个会提早知道他有劫牢的打算,派那癞痢头来找他?除了慕容晚晴,又会有哪个肯冒生命危险陪他来劫牢?怪不得碗儿见孙思邈的时候,孙思邈好像认得碗儿,原来孙思邈早知道碗儿就是慕容晚晴。 慕容晚晴当初在冉刻求面前故意说不救孙思邈,但她显然知道,这是她复仇的良机,救下孙思邈,她才有和斛律明月对抗的机会,因此假意离去,却是安排接下来的劫牢行动。 但慕容晚晴显然也没有料到,斛律明月不过是做局等人入彀。 可慕容晚晴易容精妙,扮个村姑般的女子,惟妙惟肖,斛律明月又如何看得出来?一想到这里,冉刻求大为困惑。 慕容晚晴紧握双拳,虽是畏惧斛律明月的威严,还能昂首道:“斛律明月,你如何知道我的底细?” 斛律明月道:“你和慕容夺帅等人也不算笨,倒知道小隐于野、中隐于市的道理,因此一直未远逃,而是留在邺城,混迹市井,等待复仇的机会。你们谋得天字狱旁做厨的差事,更是胆大心细。可你们从未想过,早在数月前,本将军就已知道你们的行踪。” 火光下,慕容晚晴脸色惨白,嗄声道:“那你为何……”说到这里时,她双眸红赤,竟说不下去,显然明白斛律明月为何不提早动手的用意。 就算冉刻求都已了然,不由暗自心寒。他心道,斛律明月老辣非常,虽早知慕容氏余孽的藏身所在,却不着急动手,显然有不屑,也有放长线钓大鱼的打算。 慕容氏灾难再至,斛律明月就算将在邺城的慕容氏连根拔起也无大用,因此一直隐而不动。斛律明月知道,慕容氏若要举动,多半会联系仇恨齐国的反叛,到时机成熟时,斛律明月再下手将叛逆一网打尽,显然更见成效。 怪不得前几日慕容夺帅等人才出手,就被兰陵王尽数斩杀在长街之上。怪不得冉刻求等人才去劫牢,就有兵士埋伏在木棚附近等他们回转。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在斛律明月的监视之下。 慕容夺帅等人显然等不及去找外援,倒让斛律明月的心思用在空处。但偏偏慕容晚晴竟盯上了孙思邈,冉刻求又自以为得计地掺和进来,可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这下冉刻求终于醒悟过来,今日之事,任凭孙思邈有说破天的本事也绝难善了! 或许孙思邈有本事可逃,可在场其余众人,又有哪个能逃过斛律明月的问鼎箭? 想到在仙都殿时,斛律明月显然已知道慕容晚晴的底细,竟能不动声色,冉刻求更骇然斛律明月的心机之深,再看孙思邈时,目光中透漏出绝望之意。 孙思邈竟还能从容自若,好像根本没有那些复杂的心思,缓慢道:“斛律将军还记得慕容绍宗否?” 冉刻求一怔,不明白孙思邈这刻怎会还有这般闲情。但见到孙思邈提及慕容绍宗时,慕容晚晴神色更悲,斛律明月山岳般的身躯也似震了下,却抬头望天并未言语。 孙思邈一直望着斛律明月,见状道:“想慕容绍宗本鲜卑慕容氏,亦是前燕太原王慕容恪之后,心怀大志。当年慕容绍宗曾和神武帝共事尔朱荣,曾数次在尔朱荣面前压制神武帝夺取天下之愿,神武帝几乎因此丧命。但神武帝创齐国时,不以为忤,反倒和慕容绍宗推心置腹,信任有加。自此后,慕容绍宗或心有复国之意,但此生对神武帝忠心耿耿,再无反叛之心,反倒为大齐立国立下汗马功劳。” 冉刻求心中微动,暗想这慕容绍宗莫非和慕容晚晴他们有关系吗? 孙思邈见斛律明月仍不言语,继续道:“想斛律将军身为齐国开国之匝,对慕容绍宗之事并不陌生,在下这般说,倒是多此一举。”顿了片刻,他提高声调道,“慕容绍宗死后,朝廷念其劳苦功高,赠使持节、尚书令。但其子慕容十肃因父功而傲,竟蓦地造反,引发杀身之祸,自此慕容氏和高家又是如同水火势不两立。而如今慕容绍宗后人慕容夺帅行刺一事,很难说是燕、齐相争,更像是彼此间斗的一口无谓之气。” 冉刻求这才明白慕容氏和齐国恩怨所在,望着慕容晚晴孤零零的身影,心中有股悲凉之意。 “想斛律将军身为齐国定海神针,万民敬仰……而慕容氏早已衰落,无力反抗。”孙思邈上前一步,诚挚道,“斛律将军为何不效法神武帝对慕容绍宗之举,宽恕为道,化解了这段恩怨?” 斛律明月哼了一声道:“本将军何德何能,可效法高祖之举?” 慕容晚晴闻言,再也按捺不住,叱道:“那好,斛律明月,今日你我就一决生死,无关他人。”说罢就要纵身上前。 冉刻求一把抓住慕容晚晴,叫道:“斛律将军,我本敬你英雄无双,不曾想你这点气量都没有。我和慕容晚晴一起劫狱又如何,大不了你将我们两个都杀了。”他本敬仰斛律明月为人,但见斛律明月抓孙思邈在先,伤张三在后,如今又对一弱女子咄咄相逼,头脑发热,冉也想不了许多,挺身而出。 王五一旁沉声道:“是三人。” 张三高喝道:“是四个!”他挣扎着站起,走到三人身边,并肩而立。这四人均知,就算合四人之力,也难敌斛律明月一箭,但风萧萧下,争一时之气,全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孙思邈皱下眉头,不待多言,斛律明月突然道:“孙思邈,我知你今日费尽唇舌,无非是想为他们脱罪罢了。只可惜这几人自以为好汉,却根本不知你的苦心所在。” 冉刻求一怔,本想说救人帮人难道还错了。但知道此刻说出,难免有施恩望报之嫌,一咬牙,挺胸并不多言。 孙思邈轻叹一口气,望着身后的冉刻求四人道:“你等实在无知之极,斛律将军若真的要杀你等,何必等到此刻?斛律将军,你说是不是?” 斛律明月沉默许久,突然道:“但错就错了,总得有人担当。孙思邈,你说是不是?” “不知将军想让在下如何担当?” 孙思邈说得平静,但一言说出,无疑将所有的事情都扛在了肩头。 冉刻求一听,内心陡然激荡,本想还充好汉,但哽咽在喉竟不能言。慕容晚晴望着孙思邈晚风中显得孤独的背影,目光极为复杂。 斛律明月闻言,霍然望向孙思邈,目光如箭,一字字道:“你真想一人担当他们的罪名?你可担得下?”他迈前一步,虽未挽弓,但气势全出,压迫得众人呼吸艰难。 孙思邈缓缓地吸气,缓慢地吐气,笑容中也带分苦涩道:“那要看将军要给在下什么重担?” 斛律明月眼中战意陡燃,“孙思邈,十三年前,都说你圣手灵心,那时说的是你医术高绝,但在本将军看来,十三年后的你,武功只怕还在医术之上。” 孙思邈道:“将军过奖。将军今日咄咄逼人,定要把在下再网进来,莫非想看在下的武功?”他早猜到,斛律明月前来,还是不放心他孙思邈。区区冉刻求、慕容晚晴四人,何必斛律明月出手? 本来他可以借圣旨之名一走了之,斛律明月绝拿他无可奈何,但他如何能够? 斛律明月目光闪动,凝声道:“皇上有旨放你,本将军本不能对你出手。但如今是你自取担当,皇上若知,只怕也怪不了本将军。” 孙思邈道:“那是自然。将军做事,岂不向来滴水不露。”他本态度平和,这刻言辞却有些尖刻之意。 斛律明月眼睛眯起,道:“我知你也是心有不忿,如此动手,对你实在不公。好,我给你个机会,张二已领一箭,可恕劫狱罪过。你要为其余三人担责,那无论这三人罪名轻重,你就受本将军三箭,你看如何?” 他轻描淡写说出决定,看似宽容,众人脸色均变,就算那些持火把的军士闻言,看孙思邈时也都如看死人一般。 斛律明月以定军枪、问鼎箭雄霸天下,箭法之高,天下已不做第二人想。他出枪可定天下,但出箭就能定人生死,方才张三重创,并非斛律明月箭法不精,而是不想张三死罢了。如今斛律明月让孙思邈来挡三箭,甚至因此可赦免叛逆慕容晚晴,看似让孙思邈占了便宜,实则将孙思邈当作极强的对手。 当年齐、周决战洛阳,大周名将韦孝宽手下第一猛将王雄纵横沙场,斩齐将无数,对阵斛律明月时,斛律明月只用了一箭。 只不过一箭——就射杀了大周第一猛将王雄。 如今斛律明月却要射孙思邈三箭,孙思邈如何可挡? 慕容晚晴脸色改变,嘴唇微动,要说什么,终究深深地望了斛律明月一眼,并无言语。而斛律明月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显然在斛律明月心中,试探孙思邈的底细远远比铲除慕容氏残余的叛逆要重要得多。 众人明白这点,心中不由奇怪,不解斛律明月为何对孙思邈如此重视?众人心境复杂,均望向金水河旁那沉静的身影,只见到那身形微微一闪,已离开冉刻求等人数丈。那张本是一直笑容淡淡的脸上又闪过一抹流水无痕般的沧桑。 晚风更冷,金水河寒。孙思邈垂手立在堤岸旁边,平静得如河水流淌,张口只说了两个字。 “好。请!” 第十章 三箭 冉刻求虽立志想做天下第一富豪,但亦想当个英雄。 男儿在世,有谁不曾想做个无敌天下的英雄? 他曾幻想过太多英雄事迹,但从未想过有这样一种英雄豪迈——平淡若水。 孙思邈无壮语激言、无豪气干云,有的只是从容和担当——面对天下第一高手的从容,锐身赴难的一种担当。 就连河边齐国的兵将均是露出钦佩之意,慕容晚晴更是几欲张口,虽让人看不到表情,但眼眸中有含义千万。 冉刻求瞥见,只觉得这女子性格倔强,可能不想让孙思邈代她挡上一箭,但终究逃不过对生的渴望,因此还是放弃了傲气。他冉刻求何尝不是如此? 一念及此,心中多少有些惭愧,冉刻求暗中祷告:“十殿菩萨、九天佛祖,我本是从来不信你们的,今日却虔诚向你们许愿,你等若真的有灵,今日保佑孙先生逃过斛律明月的三箭,我日后若是真成了天下第一富豪,定捐出一成财富广修庙宇,普度天下。” 想想又觉得脸红,暗想孙思邈都在为他赌命,他这样好像吝啬了点,咬牙喃喃道:“两成好了。” 他临时抱佛脚,似是真心盼望孙思邈能够渡过难关,倒有些度人度己的菩萨心肠。 孙思邈立在河堤之畔、垂柳之旁,听晚风送冷,双眸一霎不变地望着斛律明月。 他纵有神秘的来历,伏牛的身手,甚至可起死回生,但在天下第一名将斛律明月面前还是丝毫不敢大意。 斛律明月却并不着急挽弓。见孙思邈决意接招之时,他眼中就闪过分古怪——像有些意外,又像是有些了然。 斛律明月左手持弓,右手轻抚弓身雕琢,忽然道:“你可知道,这三十余年,有多少人死在我的问鼎箭下?” 不等孙思邈回答,也知道孙思邈无从回答,斛律明月继续道:“我十七岁从军,就以箭落雕,被人称为落雕提督。自此后再不射雕,射的均是犯我国境的虎豹豺狼之辈。” 那一刻,他神色坚决,语气凝冷,任凭谁听了都明白他的决心。 有斛律明月在,犯齐者必诛! 他执意留难孙思邈,一定要孙思邈接他三箭,难道说他一直觉得孙思邈终究要对齐国不利? “平阳一战,我射死周国大将达奚的先锋勇将尉迟临风,让达奚不战而退。河清三年(564年),齐周决战洛阳,周国权臣宇文护几乎倾全国之兵来战,我又亲手射死周国第一猛将王雄,让宇文护闻风而逃。天统三年(567年),周国双雄宇文杰、梁景兴不服我名,带周兵十万阵前搦战,点名让我出战,我当场一箭射死梁景兴,宇文杰不敢出战,竟随即败走。” 他说起陈年往事虽是平淡冷静,但其中蕴含的杀机沉沉,让冉刻求、王五等人大汗淋漓。 慕容晚晴更是神色激荡,纤手握紧,隐现苍白。 听斛律明月又道:“之后,我带三千铁骑追击周军八百里,刺杀宇文杰于枪下。后来周国第一名将韦孝宽忍无可忍,和我决战汾水,我派人百般辱骂,连续射杀他手下一十三员猛将,他贪生怕死,终究不敢和我一见。” 夜色中,孙思邈衣袂飘扬,似也被斛律明月往日豪情所激,心弦震动。 他当然知道斛律明月说这些旧事绝非炫耀,而是攻心。 这疆场上常胜的将军凭的绝非只是勇夫之力。 下者攻伐,上者攻心! 可就算他知道斛律明月用的是攻心之法,也难免被如烟往事吸引。 轻叹一声,斛律明月望向天空,天空有月,月正明,“我从军三十多年来,箭下从不杀无名之辈,每杀一人,就要在弓上刻道痕迹,到如今,已有一百三十九道。” 众人忍不住向斛律明月的弓上望去,但黑黝黝看不真切。正心情激荡间,就听斛律明月道:“孙思邈,不知你今日会不会给这弓上再加一道伤痕?” 他回光一闪,未等盯在孙思邈身上,就喝了一声。 “着!” 那一声断喝,就如夜空一个霹雳,震得河水几欲倒流。 冉刻求等人耳鼓嗡鸣、心弦绷紧,被那声大喝惊得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未听弓弦响动时,弓弦急颤,弦上已有道黑色闪电击出,直奔孙思邈。众人目光虽都落在斛律明月身上,但竟没有见到他挽弓搭箭! 那一箭之威几乎让鬼神失色,取的却是孙思邈的大腿。 孙思邈虽全力成备,但也没想到斛律明月出箭如此突然,角度如斯刁钻,但他早在斛律明月大喝之前就似已有警觉,蓦地腾空而起,身形一闪,竟窜到身旁柳树之后。 羽箭落空,整枝射入土中,不见踪影,可见箭矢的凌厉。 孙思邈方才闪身到了河堤柳旁,看似不想连累无辜,原来是早想定了躲避斛律明月问鼎箭的策略。 这一射一躲简直是妙绝天成,如同事先配合一般。 慕容晚晴见了,心中骇然孙思邈竟有如此妙绝的身法,目光一直随着孙思邈的身形转动。 冉刻求见了,血脉贲张,若非方才被斛律明月一声大喝震得耳聋眼花,心跳怦怦,就要喝出好来…… 可他转瞬脸色大变,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孙思邈躲到树后,当然是考虑到斛律明月箭法天下第一,利箭如电,若是连环三箭,恐怕大罗神仙都是无法躲避。可他若躲在树后断斛律明月箭势,分别躲开斛律明月三箭自然容易很多。 可这也在斛律明月算计之中! 孙思邈身形才入树影,斛律明月暴喝声中未见挽弓作势,就见他肩后又莫名地少了一枝羽箭。 羽箭如有神通,略一盘旋,就从弓弦上惊艳地击出,竟洞穿了柳树。 而孙思邈正在树后。 冉刻求眼前一黑,甚至想到孙思邈被利箭射穿的情形。 谁都知道斛律明月箭法高绝,要避开他三箭好似登天,但谁都没想到,他箭法通灵,几乎可说是到了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境界。 神佛在天,也不敢正撄问鼎箭锋锐,柳树在前,也一样会被问鼎箭击穿。 孙思邈若仗柳树躲避,无疑将自身置于死地。 弓弦震颤急如暴雨,暴雨之中陡然有凤鸣清越。 晚风中,就见柳树枝条激荡。在刹那生死间,孙思邈突然探手抓住了柳枝,竟借柳枝弹力一荡,凌空而起。 冉刻求见了,惊诧莫名,实在难信天地间还有人有着比灵猿还矫健的身手。 夜色沉沉,压不住孙思邈的身形,夜幕清冷,其间隐约见到有鲜血潋滟洒落。 孙思邈还是中了箭! 这不过是斛律明月射出的第二箭! 孙思邈看起来已用尽全力,却把自己陷入真正的死地当中,他人在空中,再无屏蔽可躲。 斛律明月十七岁时就曾射落过空中巨雕。孙思邈人在空中,就算有雕儿的双翅,看起来也绝躲不开斛律明月的落雕之箭。 冉刻求的一颗心坠入了深渊,王五、张三更是脸灰如死,慕容晚晴双手握拳,周身颤抖,嘴唇动了下,看似就要喊什么…… 就在这时,孙思邈已被柳条弹到最高之处,身形奇异般一转,在空中竟向斛律明月冲来! 所有的兵将均是睁大了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此时此刻,孙思邈最好的逃命方法就是窜得越远越好,可他竟然拉近和斛律明月的距离。 难道他自知终究无法躲避斛律明月的最后一箭,反求死个痛快? 就算斛律明月,目光中都掠过分诧异,眯缝起双眼,肩头羽箭又是一跳,已落在他的手间。 箭在手,手扣弦,弦绷弓,弓已满月,箭指长天! 孙思邈人在天上,已见箭矢寒光似兵戈烽烟,脸上迷雾再起,有如秦月汉关沧海桑田。他轻叱一声,手一抖,竟有一点青绿之箭爆射斛律明月。 他抢先发难,竟在第三箭之前反攻斛律明月。 弓弦震颤,羽箭再出,那如霹雳的羽箭瞬间击穿那点青绿,击在了孙思邈的胸口,透体而穿,直飞向天际的明月,消失不见。 冉刻求身形晃了晃,只感觉那箭也同时射中了自己的心口,绞痛莫名。却听王五惊喜喊道:“老大,你看!” 冉刻求定睛一看,就见半空有衣衫缓缓而落,而孙思邈却好好地落在地上,除了左臂处有鲜血流淌外,胸口并没有什么血洞。 冉刻求难以置信,揉了下眼睛,发现看到的不是幻觉,又惊又喜,奔上前去叫道:“孙先生,你没事?” 孙思邈由死到生的三箭之间,冉刻求一样感觉到生死冷酷,这刻大喜若狂,心中还有个疑问,方才明明见到第三枝箭射中孙思邈的胸膛,他怎能还会无恙? 孙思邈伸手抓住下落的长衫,撕了条衣襟包扎左肩箭伤。 那长衫的胸口上有箭痕一点。风遗尘整理校对。 他看着那箭痕,眼中露出分古怪,半晌才抬头望向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还持着长弓,弓弦还在震颤,但弦上已没有了箭。 他就立在那里,看着孙思邈,眼中也有分不信,但更多的却像思索。 “斛律将军,在下已接了三箭。”孙思邈终于开口。 方才生死一瞬,箭箭似雷驰电掣,惊心动魄,让众人好一会儿难以回转心神。他这刻却淡定从容,仿佛事情从未发生一样。 冉刻求紧张地望着斛律明月,心中暗想,不知孙先生躲过三箭,斛律明月会不会遵守诺言,或者再起波澜? 斛律明月沉默半晌,直到弓弦停震后,这才冷漠道:“好。” 谁都不确定他这个“好”是说孙思邈的身手好,还是另有含义,就听斛律明月又道:“放他们五个出城。”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缓缓道:“斛律将军,在下到邺城,本因为一个约定,要找一人。” “你要找的人,已不在邺城。”斛律明月截断道,“你根本不该来。” “可是……我已经来了。”孙思邈缓缓道。 斛律明月斜睨孙思邈道:“你不想走?”他说的声音虽轻,可那一刻,金水河旁火炬都要凝住。 冉刻求急得要跳脚,不知道孙思邈这时候还要找谁,难道不能出城再说吗? 孙思邈本想再说什么,可看了身边四人一眼,终究轻叹口气,转身离去。 冉刻求、王五等人吐了一口气,扶着张三离去。 慕容晚晴还有些犹豫,可见到斛律明月望来,她似有畏惧,不敢再问叔叔的事情,立即转身跟随冉刻求等人离去。 直到孙思邈几人没入黑暗良久,斛律明月还是持弓立在那里,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那岸边的兵卫亦只是举着火把,石雕木刻般地站立,岸边只闻火把的噼啪响声。 “方才的一切,你当然都看清了?”斛律明月突然开口,问得古怪。 暗处闪出一人,就如夜的一部分。 他全身上下都笼罩在一件黑袍中,就连头上都戴个斗笠,让人看不清面容。那人应声而出,却没有立即回答,反上前几步,到了方才孙思邈所立的地方低下头来寻找什么。 片刻后,那人弯腰从地上捻起一截绿油油的柳枝,又看了半晌。 他做的像是极为平淡不相关的事情,出奇的是,斛律明月也在留意他的举动,似乎从中看到了什么玄机。 那人看着那柳枝,半晌才道:“将军,此子身手之高,匪夷所思。但此子最可怕的却是能料人之先,心机难以揣测。”他声音极为沙哑,话语缓慢,显然是谨慎细致之人。 斛律明月只是点点头,抬头望着夜空。 这时,明月正孤零零地挂在天上,虽撒下万千光辉,但本身难免孤单寂寞。 那人举着那柳枝又道:“他在将军第三箭发出前,知任凭将军发箭,绝难躲避。那时候将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就凭这根柳枝做引,提早催动了将军的箭势,又同时用道家秘术‘一气化三清’来脱衣换形,这才让将军一箭射在他衣服上,他却凭这两步成功逃脱将军的第三箭。” 他顿了下,补充道:“当然了,将军只想看他的底细,并没有全力以赴。但饶是如此,此人绝境之中,料人之先的本事也是翘楚之辈。” 斛律明月终于开口道:“刘桃枝,你有种本事,只要道中人一出手,你就能看出他的来历。那除了那招‘一气化三清’外,孙思邈掷出柳枝用的是什么手法?” 他神色凝重,那一刻竟对这个问题极为看重,提及“道中人”三字时,神色间带分厌恶。 刘桃枝也抬头望空,像是回忆方才孙思邈腾空扑来的身影,良久后才道:“不是道术,也不是暗器手法,是剑术。” “剑术?不是道术?”斛律明月眼角一跳。 刘桃枝摇头,又肯定地点头,“是剑术。道术中绝没有这么一招,用剑和运用暗器的手法、举止均不相同,因此他也不是使用暗器。将军,当时卑职看孙思邈掷出柳枝时,感觉他的确是刺来一剑。”他微微闭目,回忆道,“那一剑并无嚣张霸气,但气度剑意实乃桃枝生平仅见。” “如果你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剑法,那真的很难有别人认得出来了。”斛律明月喃喃道。 刘桃枝点点头,欲言又止。 “如果连你也看不出来,这也可能说明这种剑法本来并没有流传在世上。”斛律明月又道。 刘桃枝身躯微震,虽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声音微颤,“将军,你的意思是?” 斛律明月还是在望着天空的明月,缓缓道:“周国宇文氏和我大齐交战数十年,其间仇怨难以尽数。当初全仗我大齐神武帝英勇,西征南战,打下了偌大的江山,才能和周国、陈国鼎足而立。” 他岔开话题,多少有些突兀,但神色缅怀,当是有感而发。 齐国虽仗神武帝高欢创立,但斛律明月历齐国五朝,也可说帮高欢撑起半壁江山,但他言语间却没有提及自己的功劳,对神武帝高欢的忠心可见一斑。 “我一介武夫,得神武帝器重提拔,当竭尽心力辅佐高家江山,不敢怠慢,尽此一生,无非想帮大齐伐陈讨周,一统江山。怎奈江南王气未收,周国日渐强盛……只怕……”斛律明月轻拨弓弦,弦发哀叹。 刘桃枝谨慎道:“将军何必自颓?想如今齐国强势,天下第一,江南却是内忧外患。自陈霸先受禅后,陈国气势远不如前朝宋、齐、梁三国。陈霸先死后,陈国内耗极重,叔夺侄权,如今虽有陈顼当政,算个人物,但手下可用之将不过淳于量、吴明彻、萧摩诃数人,何足为虑?” 他侃侃而谈,显然也对天下大势极为熟稔。 沉吟片刻,刘桃枝又道:“而周国眼下宇文邕虽是天子,可一切权利都掌控在权臣宇文护之手。宇文护素无疆场谋略,不识大体,终究难和将军沙场一决胜负。” 斛律明月心中暗道:刘桃枝见识过人,却难知己。陈国陈顼虽夺侄子地位,但我齐国何尝不是这种惨剧连连?自神武帝后二十余年,齐国连换四代君主,内乱也见一斑。幸运的是,如今天子虽还年少,却如白纸,只要耐心教导,不难成为一代明主。长恭又是如日东升,可继我衣钵。大齐在我等苦心经营下,如今抢占先手,实现我生平夙愿也是有几分把握。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日后究竟如何,谁也难以预料。 虽是这般想,还是被刘桃枝所言振奋,斛律明月道:“陈国虽气数衰败,但国主陈顼因经磨难,亦有志向,仍不可小觑……” 说到这里,他心中暗想:我今日之计若能成行,陈国不足为虑! 可他终究没有说出心事,只是道:“我们真正的大敌仍是周国!” 斛律明月忍不住陷入沉思中,良久才道:“如今周国虽说宇文护弄权,但其根基牢固,绝非陈国可比。老夫一直留意着周国的变幻,感觉国主宇文邕年少老成,只怕……” 本想说只怕宇文邕胜过高纬,但终于咽回这句话,斛律明月又道:“周国先有独孤信,后有韦孝宽,这两人或许武功戎略不如老夫,可若论隐忍权谋,还在老夫之上。周国得以不倒,很大原因是在这二人身上。不过,独孤信已死,老夫最担心的反倒不是韦孝宽。” 刘桃枝一直静静倾听,此刻略有困惑,“那将军担心的是……” “我最担心的是孙思邈和一个叫做那罗延的人。” 刘桃枝道:“将军为何对孙思邈这般重视,我倒能猜出一二……可那罗延是哪个?” 斛律明月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那罗延本是独孤信的女婿。此子年少时,就被独孤信看重,将女儿独孤伽罗许配给他。” 刘桃枝沉思片刻才道:“都说独孤信相人一绝,能将女儿嫁给那罗延,显然是感觉此子定有作为。可是这些年来,我怎么从未听过这人的名字?” “这也正是老夫困惑之处。”斛律明月眉头紧锁,缓缓道,“此子自从娶了独孤信之女后,好像就再没了消息,我派人多次打探,都说此人一直在武川家中隐而不出,读些圣贤书消遣,但从未有人真正见过。他好像在独孤信死前数年,就再没见过外人。” 刘桃枝掐指一算,身躯陡然一震,嗄声道:“将军将此人和孙思邈相提并论,难道是说……他多年前也失踪了?”他似极为激动,勉强平抑情绪后才道,“莫非……他和孙思邈一起失踪的?” 他似对孙思邈失踪一事极为重视,也如斛律明月般,知道更多的内情,又道:“那他……会不会和孙思邈一起复出?” 斛律明月眉宇间带分疑虑,缓缓摇头道:“老夫不知,但当初从昆仑传回来的消息说,孙思邈那时候身边的确还有一人。老夫不能确定那人是否就是那罗延。” 刘桃枝长吸一口气,看了眼周围,极为谨慎道:“将军,你对孙思邈百般试探,刻意为难,难道你怀疑他和道中人有关?” 他提及“道中人”三字的时候,极为轻声,如履薄冰。 不闻斛律明月回答,刘桃枝又道:“还是说,将军认为如意就在昆仑?而孙思邈在昆仑时见过如意?” 斛律明月虎躯震撼,右拳一握,弓弦竟发铮铮之声。 刘桃枝见状,垂手而立,低声道:“将军,请恕在下失言。” 斛律明月双眸如电,钉在刘桃枝身上,许久才道:“桃枝,老夫和你也算相知多年,很多事情不必瞒你。但如意一事,老夫至今为止,所知还是限于传说。你一直对如意一事极为留意,甚至确信不疑,老夫不会干涉,但希望你能明白一点……” 刘桃枝恭声道:“将军请讲。” 斛律明月道:“无论有没有如意,我们的计划,都从来不会改变。若行周密之事,绝不能心存侥幸,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刘桃枝立即道:“那是自然。只不过若见到如意……”见斛律明月神色肃杀,刘桃枝不再谈论下去,只是道,“将军三箭后,对孙思邈如何判断?” 沉思会儿,刘桃枝缓缓道:“无论祖侍中还是穆大人,均认为他来只不过是为了冼夫人和兰陵王……”不等说完,就被斛律明月挥手截断。 斛律明月望向孙思邈离去的方向,冷冷道:“你信他的目的就那么简单?” 刘桃枝半晌才道:“观孙思邈举止,并非言行不一之辈。更何况他到邺城后,并未作奸犯科,反倒连救数人……” 斛律明月截断道:“大奸大恶之人,往往做圣贤之举。王莽若不是后来谋权,世人还不认为他是个圣贤?” “因此将军认为,孙思邈一切不过是装出来的?”刘桃枝揣度道。 斛律明月缓缓道:“是不是装,总是要慢慢来看。老夫只知道,一个人本可十三年前扬名,突然能舍弃浮华,不知所踪,十三年后再出,目的就绝不会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他和道中人一定会有牵连。” 这是他第二次提及道中人,眼中杀机一闪。 刘桃枝低声道:“将军既然怀疑他,为何要放他走呢?他这一走,天南地北,再见他就难了。” 斛律明月肯定道:“若老夫没有猜错,他出邺城后,一定会南下。” 刘桃枝竟对斛律明月的推断很是赞同,说道:“不错,他多半会南下。可是……就算将军知道他南下,想掌握他的行踪也非易事。” 斛律明月嘴角突然带分难揣的味道,喃喃道:“这点倒不用担心,老夫既然能放他,就有收他的把握。” 他手持长弓,忽然叹了口气,心中突想到一个问题,孙思邈用的剑法,刘桃枝都不识得,那会不会是天衣? 一念及此,弓弦又震,嗡嗡声响,带分暗夜的骚动。 冉刻求奔出邺城数里后,耳边还有斛律明月弓弦震颤的声音。 甩甩脑袋,甩出一头汗水出来,冉刻求这才发现心口剧烈地跳动,周身疲惫欲死。 城门本已关闭,但有斛律明月下令,故守城的兵士对几人并不为难。 五人一出邺城,虽说前方夜幕黯淡,但冉刻求二话不说就背起张三当先跑了出去。 冉刻求只怕斛律明月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很快又派人把他们抓回去,因此一路狂奔,直到累得喘不过气来,这才放下张三休息片刻,暗想可别把戏没开始,自己就先被累死了。 喘着粗气看着孙思邈,冉刻求虽说提心吊胆一晚,但终究得偿所愿,突然咕咚跪倒,叫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孙思邈面对斛律明月时都是从容自若,见冉刻求如此倒吓了一跳,闪身避开,皱眉道:“你做什么?谁是你师父?” 冉刻求眨眨眼睛,欢喜得难以流泪,抹了把汗水当情感。 “当然你是我师父了。师父,你有所不知……”见张三、王五都是一副不知的表情,提醒道,“你们不记得了?僧璨大师曾提及过孙先生……” 王五道:“不错,僧璨大师的确提及过孙思邈……”心中不解这和冉刻求拜师有何关系,不过他们兄弟一起坑蒙拐骗多年,这种配合也不知道演练多少次,知道顺着冉刻求说下去就好,其余的事情自有冉刻求去圆。 冉刻求果然接下去,长叹一声道:“师父,记得你我当初才见时,我就和你说过我见过僧燦大师吗?” 孙思邈点头道:“记得,你说僧璨大师曾教你相人之术。”他斜瞥慕容晚晴一眼道,“你的相人术果然并不简单。你站起来说话。” 冉刻求知孙思邈说他不识慕容晚晴假扮碗儿一事,老脸一红,却立即站起来道:“师父有令,徒弟怎敢不听。可徒儿站起来说话,心中对师父也是一样的尊敬。” 他句句扣着师父两字,越发地恭敬,见孙思邈并不拒绝,心中暗喜道:“师父有所不知,僧璨大师看徒弟很有慧根,还想收徒弟为徒,但徒弟并未跟着他。” 孙思邈略有诧异,“这可是个机缘,你竟平白错过?” 冉刻求立即道:“谁说不是呢?可当初徒弟和师父说及此事时,曾说过有两个缘由让徒弟不能拜僧璨为师。” “你说什么一来……二来……但究竟什么原因并未提及。”孙思邈回忆道。 冉刻求赞道:“师父高人,过耳不忘。” 谄媚拍完马屁后,又做出忠心的模样,冉刻求道:“当初我并不知道师父的身份,这才隐瞒内情,如今师父问了,我当然会说了。一来呢……僧燦大师当初不便在邺城久留,我若拜他为师,当下就要离开邺城。我舍不得蝶舞姑娘。” 他虽有脸红,但还很诚恳道:“这二来呢,要拜僧燦为师,就一定要当和尚,而且不能还俗。我家就我一个,我若当了和尚,岂不绝后了?我当然不肯。” 孙思邈心道,你当初说自己是个孤儿,怎么又知道身世了? 不待发问,又听冉刻求道:“僧燦大师当初苦苦哀求……不是,是劝我当他徒弟……我就是不愿。张三,你怎么了,疼得很辛苦吗?” 张三的确辛苦,只不过是憋得辛苦,他听冉刻求颠倒黑白,若非肩头还有疼痛,只怕早放声大笑起来,闻言龇牙咧嘴道:“的确很痛。王五,你没中箭,又怎么了?” 王五垂头不让众人看到脸色,闷声道:“我肚子疼。” 冉刻求不再理会两个兄弟,倒记得自己编到哪里,继续道:“僧燦大师无奈,只能放弃收我为徒的念头。但说良徒难找,说有个叫孙思邈的……也就是先生也在找徒弟,僧璨大师当下决定,为免我误入歧途,暂时代孙先生收我,让我日后见到孙先生,直接叫师父就好。” 眨眨眼睛,终于挤出点泪水,冉刻求上前一步,叫道:“师父,自从那以后,徒弟天天盼着能见到你,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当知道你入狱后,徒弟我心急如焚,这才联络帮手来救你,老天保佑,终于让徒弟顺利救出了师父。师父,你放心,我以后跟着你,定然发奋习武,日后击败斛律明月,为你讨回今日这公道。” 他看起来又要拜下去,孙思邈闪身避开,摇头道:“我不会收你为徒。” 冉刻求本以为自己这番瞎话有情有义、有亏有欠,就算铁石心肠都能打动,不想孙思邈无心无肺的样子,愕然道:“为……为什么?难道僧燦大师没和你说这件事吗?” 孙思邈不待回答,一旁的慕容晚晴冷冷道:“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吗?你拜师要打败斛律明月,偏偏你这个师父并不敢得罪斛律明月。” 众人听她对孙思邈出言不逊,脸色均变。冉刻求这次心思最快,立即想到,我用的是苦情计,慕容晚晴遭逢大难,用的却是激将法,只想激起孙思邈对斛律明月的恨意,联手和高家君臣作战。 孙思邈微微皱屑,转瞬微笑道:“慕容姑娘倒是深知我心。” 慕容晚晴不想孙思邈全无火气,错愕十分,眼珠转转,立即道:“冉刻求,因此你也不用希望用劫狱一事打动孙先生,或许在他看来,我们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她言语中有着说不出的讽刺,但说到最后,神色楚楚,另有心酸之意。 她族人尽数被高家斩杀,她为救孙思邈,将唯一的叔叔也赔了进去,可如今看起来,孙思邈并不想和兰陵王、斛律明月为敌,她凭一己之力,根本无复仇的指望,一念及此,怎能不心如刀割? 偏偏她又是一个极为倔强的女子,哀求的话绝不肯出口,那种伤心的眼神流动,冉刻求、王五和张三望见,心中均是莫名地伤感。 孙思邈不看慕容晚晴,见其余众目光迥异,淡淡道:“不错,若没有你们劫狱救我,我或许根本不必挨上斛律明月一箭。” 他说得虽是实情,但众人听到耳中,实在不受用。 张三怒火立起,大声道:“听孙先生这么说,是我们连累你了?” 孙思邈这次却不回答,只是负手而立,神情竟像默认了。 张三虽感激孙思邈救治之恩,但想己若不去救孙思邈,何必挨上这一箭?他越想越气,望向冉刻求道:“老大,你水里来火里去,我们兄弟拼死跟随,不想竟救出这种人来。这种师父,你拜了何用?我们走!” 王五一直扶着他,见他挣扎要走,慌忙拉住道:“张三,不要急,总要问问老大的意思。” 张三道:“那还用问,当然是跟我们走了。”他抬头向冉刻求望去,心头一沉,就见冉刻求站在那里,神色有些为难,但分明没有要走的意思。 孙思邈看着冉刻求,问道:“冉壮士,你说我方才说的对不对?” 冉刻求脸色数变,见张三、王五望着自己,抹抹汗,拳头舒展又攥,一副为难的样子。但终究还是一咬牙,“先生说得不错,若非我们多事,有穆大人在,先生根本不会有事的。我们错了就要认错,张三、王五,过来……过来……向先生道歉。” 张三一怔,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冉刻求,良久才道:“我们可是兄弟。” 冉刻求神色尴尬,不待说什么,就听张三道:“可这一刻后,我们再不是兄弟!” 他说完后,霍然转身,大踏步地离去。王五看了冉刻求一眼,神色亦是不满,转身跟随张三离去。 慕容晚晴目光转转,摇头道:“冉壮士,你为求拜师,竟然连兄弟都不要了。你师父为求自保,连面子都不要了。看来你们师徒真的般配。我这里祝你早日拜师成功,也盼望孙先生再遇斛律明月的时候,能够少挨一箭。”言罢,她霍然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冉刻求望着她的背影没入黑暗之中,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孙思邈。 孙思邈也正望着他…… 许久,冉刻求才道:“师父,你似乎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第十一章 密事 夜阑珊,风乍起,吹乱一腔思绪。 孙思邈脸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听冉刻求发问,淡淡道:“解释什么?” “师父绝非是张三、王五看到的那种人,师父你是有苦衷的,是不是?你和斛律明月有恩怨,你怕连累我们,因此不想我们跟着你走?”冉刻求立即道。 “你和我才认识几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孙思邈道。 冉刻求一怔,不待多言,孙思邈已轻叹口气,转身向前行去。 他走的方向和张三等人离去的方向截然相反。 冉刻求左右看了看,叹口气,向孙思邈追去,边跑边叫道:“师父,等等我……” 孙思邈看似缓步而行,但冉刻求发足狂奔,竟越追离得越远。 冉刻求奔得满头大汗,眼看孙思邈竟要不知去向,不由大急道:“师父……师父……” 前方有片密林,冉刻求追赶途中,陡然眼前一花,再见不到孙思邈的踪迹。 冉刻求用尽全力奔到林前,哪里再看得到孙思邈?环顾四周,但见晚月清风,孤影徘徊,不由彷徨。 他立在林前片刻,气喘吁吁,突然双手放在嘴边,嘶声喊道:“师父,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不要你解释了,好不好?”他喊了十数声并无问应,突然收了声,无力地垂下手来,一抹眼角,发现自己竟流了泪。 他已不知自己多久没有流过泪,但流泪的那一刻,久久埋在心底的酸楚翻滚而出,难以遏制。 他就那么怔怔地立在林前,看着手中的泪水,许久许久,缓缓地转过身来,却发现孙思邈无声无息地就站在他的眼前。 冉刻求惊喜交加,大叫一声,立即跪倒道:“师父,我就知道你不会丢弃徒弟的。” “你起来说话。”孙思邈道。 冉刻求本想说你不答应收我为徒,我就不起来,但听孙思邈门气肃然,终究不敢违背,缓缓站起,结巴道:“师……师……师……父。” 孙思邈看了冉刻求良久,这才问道:“你为何要拜我为师?” 冉刻求微愕,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孙思邈也不催问,只是静静等待。 半晌后,冉刻求才道:“先生,我不是个孤儿。” 他那一刻,收敛了平日的嬉皮笑脸,眼中竟藏着无边的哀伤,本要落泪,但昂起头来道:“我是被父亲抛弃的。我本姓张……可我不会姓张,我以后也不会姓张,我从来没有对第三人说过这件事。我对人一直都说我姓冉……冉闵的冉!我一直想要和冉闵一样横行无忌,这辈子……不会再让人看不起!” 冉刻求说得很乱,但孙思邈却好像有分了然。 “你姓张?”孙思邈喃喃低声,脸上似有分异样,心中却想,他原来姓张,他又和那人如此像,难道说他真和那人有关吗? 冉刻求眼眸闪亮,并没留意到孙思邈的异常,他陷入往事的追忆中。 “我年幼时,乞儿一样地在世上活着,但我不要再受人白眼,我坑蒙拐骗,我四处流浪,我结交了两个兄弟,我对他们说,我要做世上第一富豪。我是见过僧燦大师,但是我苦苦哀求他收我为徒,甚至……我都想当几年和尚。或许是大师看我意向不坚,他还是走了……之后的几年,我混迹邺城,和蝶舞姑娘一起做些事情,或许赚到些钱物,但我一直在想,我究竟要不要一辈子这样?” 霍然望向孙思邈,冉刻求热切道:“直到我碰到先生后,我才知道,做人可以像先生这样。先生,我漂泊这些年,自以为不错,到现在才发现其实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我知道遇见先生是我此生最好的机会,若是错过,终身遗憾。方才不见了师父,我甚至有种被父亲抛弃的感觉。” 他头一次如实说出自己的心境,语带哽咽道:“先生,你问我为何要拜你为师,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要跟你学些什么。我只知道,跟在你身边,我这一生才会有些希望。” 他再也抑制不住多年来压抑的酸楚,眼泪顺眼角而落,慌忙擦拭,恳求地望着孙思邈。 这一次,他真心实意,再没有转其他的念头。 就听孙思邈道:“我不会收你为徒的。” 冉刻求心头一沉,极为绝望,听孙思邈又道:“可你要跟着我倒无妨。不过,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你跟着我,可不要后悔!” 冉刻求听孙思邈有带他的意思,大喜过望,叫道:“我不后悔,我绝不后悔。”可叫喊后,忍不住心中嘀咕,什么是不归路?怎么听起来这么恐怖! 孙思邈微微一笑道:“那好,我们走吧。”言罢向南行去。 冉刻求不迭地点头,擦擦眼角,跟在孙思邈身后,忍不住向邺城方向望了眼,知道如果离去,再见蝶舞不知哪年哪月,心中不舍,但终究一咬牙,跟着孙思邈道:“师……先生,我们去哪里?” “到了你自然知道。”孙思邈若有所思地前行,突然问道,“你说你姓张,可有名字吗?” “或许有,但早忘了!”冉刻求咬牙半晌才道,“我现在就叫冉刻求。” 他虽这样说,不知为何,心中那股刺痛难以泯灭,并没有留意到孙思邈悄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眸中也带分淡淡的惆怅。 二人趁夜向南赶路,冉刻求这几日如绷紧的弓弦,此刻放松,顿感疲惫不堪。 夜半时分,孙思邈见他走路都要睡着的样子,便找处靠山背风的地方歇息。可未到天明,就起身继续赶路。 冉刻求虽恨不得连睡几天几夜,但有着心事,睡觉还睁着只眼睛,见孙思邈赶路,慌忙跟随。 孙思邈日出而起,夜半才息,认准了西南方向而走,看似行得不快,但冉刻求一路小跑也是难以追赶。 接连数日,如斯赶路,冉刻求只觉得两腿都要和自己分离,如拉磨的驴子般只知道前行,却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这一日正在赶路,突听前方水声传来。 冉刻求一眼望过去,见河面宽广,舟行如鲫,河北岸有座城池高耸,心中愣住,暗想这不是黎阳城吗? 黎阳据黄河而建,那这条河当然就是黄河了。 他们从邺城一路向西南而行,竟赶到黄河边上,怎么算,都有数百里的路程。 一念及此,突觉得脚心疼痛难忍,冉刻求慌忙脱下鞋来,大叫一声。原来,脚底早磨出水泡,水泡又烂出血来,沾在脚上,一脱鞋钻心地疼痛。 见孙思邈止住脚步,望着黄河方向若有所思,冉刻求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你究竟要去哪里?” 孙思邈简洁道:“江南!” “去江南干什么?”冉刻求大喊,差点一头跳进黄河里,心道,人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我骡子般地赶了这几百里路见到黄河,本以为是尽头,怎么还要再赶几千里路去江南? 这千里迢迢的,难道就这么走过去? 孙思邈扭过头来,平静道:“你不想跟我走了?” “想、想,乌龟王八蛋才不想走!”冉刻求指天发誓,跳着脚道,“可想有什么用,我这两只脚还怎么走?”表功一样地抬起一只脚来,恨不得放在孙思邈的鼻尖上。 孙思邈看也不看道:“先进城再说。”他当先向黎阳城走去。冉刻求无奈,一瘸一拐地跟着,眼珠乱转,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未近黎阳城时,就见百姓排了长队,城门处有官兵盘查,竟是戒备森严。 冉刻求见了心中微惊,暗想,黎阳是齐国交通水路要道,平日运输繁忙,但地处齐国腹地,素来没有什么战乱,这般严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突然想起,他们才从斛律明月那里逃走,莫非斛律明月改变了主意,又要抓他们几个? 一念及此,冉刻求心惊胆颤,忙压低声音道:“先生,这里人多眼杂,要不,我们还是在城外找个地方歇息吧?” 孙思邈道:“你脚不痛了?” “不痛!”冉刻求用力跺了下,痛得龇牙咧嘴,可知道能痛得出来比掉脑袋后不知道疼要幸福好多。 冉刻求见孙思邈还在沉吟,一把拉住他,转身就要离开。 不料想,他不动还好,一动就被守城的兵卫看到,有几个兵卫已大声喝道:“站住,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话才落地,一个队正模样的人带着几个手下已将二人围了起来,百姓见状,呼啦啦地散到一旁。 冉刻求只感觉流年不利到了极点,忙道:“几位大哥,我等可是邺城良民。” “那到黎阳做什么?” 那队正上下打量着二人,神色不善。 冉刻求心思飞快,立即道:“到黎阳来看个亲戚……就在城西城隍庙旁,姓李……卖香烛的,在下姓张。” 他毕竟是走南闯北的,知道这时候绝慌不得。不过他也的确到过黎阳,知道这里有个城隍庙,有城隍庙自然有卖香烛的,想卖香烛的姓李姓王,官兵也不熟悉,更不会深究。 他怕这些人是奉斛律明月之命搜寻他们,当然不敢说出身份,随口编造事情,顺理成章,自己倒信个十成十。 没料到,那队正脸色陡变,手一挥,那几个手下单刀出鞘,指向二人,一时间寒光闪闪,杀气凛然。 守城的兵士见了,片刻又涌来十几人围在外圈,一个个脸色铁青,如临大敌的样子。 冉刻求打破头也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急道:“几位大哥,究竟怎么回事?” 那队正冷然笑道:“昨晚城隍庙失火,贼人不知去向,你俩今日来了,说不定就是贼人的同党。来人,锁上他们去问,若不认得什么卖香烛的,就押去大牢!” 那兵士轰然领命,上前就要拿锁链套住二人。 冉刻求差点去撞墙,怎想会有这种巧事,偏偏要了他们的命,一时间没了主意,忙道:“先生救命。” 孙思邈心道,你秉性难改,满嘴跑马,这时候想起先生来了? 虽见形势紧张,孙思邈却不慌张,微微一笑道:“这位仁兄,他刚才信口胡说,你莫要见怪。” 那队正更是凛然,上前一步,握住刀柄道:“那你又要说些什么?” 孙思邈蓦地伸手解下了背着的包裹,那队正立即拔刀,喝道:“你敢反抗,信不信我砍了你!” 孙思邈手一翻,一块晶莹的玉牌已在手上,向那队正晃了下。 阳光明耀,照得那玉牌如透明般,隐有花纹流转。冉刻求不等看清楚玉牌刻的是什么,那队正脸色又变,竟有惊吓的样子,失声道:“你……你……” 孙思邈收了玉牌,微笑道:“这位仁兄,现在不会怀疑我是贼人了吧?” 那队正身子竟有些发抖,低声道:“大……大人……”看起来就要跪下去,却被孙思邈一把扶住。 冉刻求只听孙思邈低声道:“我有些事情要做,不便泄露身份。你莫要声张。”又见那队正连连点头,喝退了手下,不由大为奇怪。 他本来以为自己是撒谎的祖宗,哪里想到孙思邈撒起谎来,天都吹得下来。 孙思邈又是什么大人?怎么那队正如此害怕?那玉牌究竟有什么门道? 不待多想,那队正当先领路,带孙思邈入城,冉刻求带着一肚子疑问跟了进去,却没有留意到身后不远处,有三个人戴着斗笠正在看着他。 那三人见冉刻求入了城,立即也向城中走去,却被兵卫拦住喝道:“干什么的,去排队查验。” 那三人中为首之人压低声音,冷冷道:“你们瞎了眼睛?我们是方才那大人的护卫。” 兵卫一愣,他早看到队正对孙思邈客气的样子,不知真假,也不敢阻拦。那三人已大摇大摆地入了城。 孙思邈进了黎阳城后先找了家客找。那队正几次要奉承,却被孙思邈拦阻。那队正见状,不再坚持,先行告退。 冉刻求见那队正对孙思邈比亲爹还亲,想不明白究竟,等进了客房后,忍不住道:“先生,我们要留在这里?你又是什么大人?那块玉是什么宝贝?” 孙思邈一个问题也没答,只是道:“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言罢起身离去。 冉刻求忙追出去,可哪里看得到孙思邈的影子,暗自跺脚,又疼得皱眉,才要回转房间,隔壁房间突然伸出一只大手,一把竟抓住他的衣领! 冉刻求一惊,就要大叫,隔壁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来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进房来。 双臂微振,冉刻求看样就要出手,等看清楚来人的时候,舒了口气,一等那手掌离开嘴巴,吐口唾沫道:“你们要吓死老子吗?” 面前站着俩人却是张三和王五。 房间内还有一人戴着斗笠,略微掀开,露出秀丽清容,正是慕容晚晴。 冉刻求蓦地在这里见到三人,竟没丝毫意外的表情。他看向慕容晚晴,微笑道:“慕容姑娘做得一出好戏。” 慕容晚晴冷哼一声道:“你拜师了吗?” 张三急问:“怎么回事?” 王五也道:“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三人齐问,冉刻求眼珠转转道:“说来话长了。” 他找张倚子坐下,叹气锁眉的,盘算着怎么来应对眼下的局面。 张三性子最急,叫道:“有什么长不长的,要不是王五劝我,我这次真不和你做兄弟了。那孙思邈不通情理之至,我就不懂为什么你执意要跟着他?” 王五道:“张三别急,老大当初打手势让我们暂时离去,自然有他的道理。慕容姑娘不也说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让老大拜师学艺再说。别的一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冉刻求道:“慕容姑娘真是冰雪聪明,这么帮我,当然也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孙先生了?” 慕容晚晴贝齿轻咬红唇,却未回话。 冉刻求心中暗想:当初我看孙先生对我们不咸不淡的样子,只怕他舍我们离去,就借张三发怒的机会,表明立场先跟着先生,留暗记让王五等人随后跟来。 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师父要拜,兄弟也不能丢的。慕容晚晴那时候对我明损暗帮,显然也看出我的用意,很不简单。她和张三、王五一起跟来,当然不是看我长得帅,而是还想着说服孙先生帮她复仇了。 他在盘算不休,慕容晚晴终有分不耐,“冉刻求,无论如何,我总算帮过你两次!大丈夫恩怨分明,小女子可是施恩望报的。” “那是自然。”冉刻求当然明白慕容晚晴的言下之意,拍胸膛道,“放心,就凭你带我们劫狱、帮我拜师两件事,我怎么说也要说服师父帮你报仇,宰了那兰陵王。” “你好像也恨兰陵王?为什么?”慕容晚晴秀眉一挑,似有些意外。 冉刻求不待回答,张三哈哈一笑道:“这个我可知道。老大最喜欢蝶舞姑娘,偏偏蝶舞虽没见过兰陵王,却对兰陵王极为仰慕。” 冉刻求一张脸拉得比驴脸还要长,却终究只是叹口气。 张三又道:“上次蝶舞让我们帮忙抢孙先生的包裹,听说就是为见兰陵王一面!老大没兰陵王那小子的身价,更没有兰陵王的英俊,打又打不过兰陵王,无奈之下只能拜师学艺,另辟蹊径,想要有朝一日再见蝶舞姑娘时能胜过兰陵王。老大,你说我猜得可对吗?” 众目睽睽下,冉刻求一张驴脸又和煮熟的闸蟹一样红润,摸摸下巴的胡茬道:“别的倒都不差,不过你说我不如兰陵王英俊,我倒不敢苟同。蝶舞姑娘就说我刮了胡子很帅,王五,你说我是不是比兰陵王更有男人气派?” “我不会撒谎。”王五硬梆梆道。 冉刻求为之气结,望向慕容晚晴道:“慕容姑娘看人的眼光与众不同,当然看出哪个好了?” 慕容晚晴看了冉刻求半晌才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有一样你肯定比兰陵王强的。” “哪样?”冉刻求大喜。 “最少你的脸皮要比兰陵王厚上许多。”慕容晚晴轻淡地补了一句,“他就算戴面具,也比不上你。” 冉刻求老脸红得都要滴血,还能说一句,“姑娘看人果然与众不同。”见两兄弟都是憋着笑,他岔开话题道,“进城挺难的,你们怎么混进来的?” 张三道:“你们进城时,我们就在城外。慕容姑娘见那队正对孙先生恭敬,就说是孙先生的护卫,然后就这么进来了。不过,老大你走南闯北的,怎么会让他们围住?” 王五看冉刻求好像在找豆腐的样子,只怕他一头撞死,一旁道:“这黎阳城的戒备少有地森严,只怕发生了什么大事。” 冉刻求点头,他进城时也发现城中长街有兵卫搜寻什么,只怕城中真的有大事发生。 慕容晚晴蹙屑道:“什么大事都和我们无关。冉刻求,你说要帮我报仇,眼下可有说服孙思邈的法子了?”见冉刻求踌躇,她咬牙道,“你莫要知恩不报。我若知你骗我,我就将你斩成十七八段,丢到黄河里面去。” 冉刻求骇了一跳,见她神色楚楚,逼问却狠,心中一动道:“办法是有一个,可姑娘只怕不乐意。” “为了报仇,我死都不怕,有什么不乐意的?”慕容晚晴斩钉截铁道。 冉刻求道:“我看姑娘长得不错,也和我师父一样的聪明,不如先想办法嫁给我师父好了,大家如果成了一家人,报仇的事嘛……哎哟。” 他话未说完,就见慕容晚晴一掌击来,不过意料之中,冉刻求要退出门外,却碰到了痛脚。 见慕容晚晴要杀人的样子,冉刻求忙摆手道:“你问我主意,我就是说说,不同意的话,再商量好了,何必打打杀杀呢?” 冉刻求转身要逃,慕容晚晴已喊道:“你站住!” 她白洁如玉的脸上,那一刻有分红晕上涌,见冉刻求随时要逃的样子,咬牙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为了报仇,一切事情好商量。” 张三、王五差点晕倒。 冉刻求看起来也要撞墙的样子,许久才道:“你不会真的喜欢上孙先生了吧?” 慕容晚晴冷冷道:“不行吗?你反对?” “行,行。我怎么会反对?既然你有意,剩下的事情我来安排。”冉刻求点头点得脖子快断了,忍不住道,“可你喜欢他什么?” 慕容晚晴眼波流转,嫣然一笑,亮了房中的颜色,“你若为我挡斛律明月一箭,说不定我也会喜欢你的。” “那你还不如让我去死吧。”冉刻求骇了一跳,见慕容晚晴要把椅子扔出来的样子,慌忙跳到门外,急声道,“孙先生快回来了,我要去等他,你们记得跟上了。” 他快步离去,心中还有些困惑,不知慕容晚晴是认真还是随口一说。 摇摇头,冉刻求喃喃叹息道:“女人呀,谁知道她发神经的时候在想着什么?唉,她喜欢先生还算正常,毕竟先生为她挡了一箭。蝶舞没见过兰陵王却能喜欢上他,那才是不正常呢。” 他感怀自身,难免自怨自艾,回到自己房间前,推开房门见孙思邈负手立在窗前,背对着他,心中诧异,不想孙思邈回来如此之快,更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和慕容晚晴的约定,忐忑上前一步道:“先……生……你……” 他才说几字,就发现有点不对。因为孙思邈跟他一路,一直穿着青色衣衫,这人身材和孙思邈仿佛,但穿的却是褐色的衣服。 那人听闻响动,缓缓转身。 这时,光线从窗口照在那人身上,反将那人面容笼在暗处,让人看不真切。 饶是如此,冉刻求还是感觉那人一双眼亮得迥异常人,还带分绿意,极为摄人,如同深夜荒坟中冒出的幽灵,让人见到,忍不住心悸到脚底。 “你……是……”冉刻求心头狂震,只感觉声音嘶哑,竟弱不可闻。 就见那人一掌向他拍来,他竟浑身无力,更不要说抵抗,然后就感觉那手掌到了面前,一时间天昏地暗,缓缓地倒了下去。 他不知昏迷了多久,感觉如同掉入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潭中,沉沦难起时,听到一个声音道:“醒来吧。” 那声音柔和非常,将他意识的黑暗遽然撕裂,闪出一道光亮来。 冉刻求霍然睁眼,就见孙思邈坐在身旁,一双眼也是晶晶闪亮,但无疑比那双魔眼多了太多的温暖。 冉刻求心中一热,头一次感觉到那双眼的关切之意,霍然坐起,叫道:“先生,这是哪里?” 扭头望去,又愣在那里,他还在原先的房间内。 房间内不知何时多了许多兵卫,房间靠窗处坐着一人,长须长眉,神色清癯,见其穿着打扮竟是齐国的大官。 孙思邈见冉刻求起身,轻舒一口气,转身对那大官道:“王大人,我这跟随自幼就有个病根,一劳累就会昏迷,如今无碍了。” 冉刻求迷迷糊糊,叫道:“先生……我……”见到孙思邈背对自己,却在摆手,他急把下文咽了回去,支吾道,“我没事了。” 冉刻求心中一阵迷惘,几乎以为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是噩梦。可噩梦怎会这般清晰? 王大人见状笑笑道:“还不知道孙先生竟有治病的本事。不知道孙先生手持穆大人的令牌,可有什么要老夫做的事情吗?” 孙思邈摇头道:“实不相瞒,在邺城时,穆大人和在下倒是一见投契。临别时,穆大人将令牌放在在下的包裹中,并未告诉在下。进城时,在下和兵卫有点误会,怕起争执,这才拿出令牌来,不想却惊扰了大人。” 王大人笑道:“原来如此。可远来是客,孙先生若是不嫌简慢,不如今晚由老夫做东如何?” 孙思邈微笑回道:“不敢叨扰,在下还有些事情,很快就要起身南下了。” 冉刻求这才明白孙思邈手中那玉牌竟是穆大人给的,怪不得那队正见到令牌脸都绿了。 那队正见到令牌,想必以为孙思邈是朝廷之人微服下访,不敢怠慢,这才去禀告王大人。王大人听说朝廷来人,自然过来巴结。 他片刻间将来龙去脉想清楚,可心中却始终有个阴影,方才房中那有双魔眼的人究竟是谁,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那绝不是一个梦! 王大人见孙思邈拒绝邀请,心中踌躇。 他知道穆提婆如今身为皇帝面前的红人,位高权重,绝不能得罪。这个孙先生竟能和穆提婆相交,得穆提婆赠与令牌,不论什么关系,总要妥善安置。 他并不知道邺城发生的事情,常理推断,总以为孙思邈来此定有深意。又联想到不日前,还有个大人物也经过黎阳,虽然形色匆匆,但朝廷先后有要员来到黎阳南下,莫非朝中出了什么大事?再想到城隍庙被烧的事情,更是忐忑。 当初,他听说孙思邈手持穆提婆的令牌,当下带兵赶来时,就发现冉刻求昏迷在地。孙思邈见他前来,还能淡定自若的给冉刻求看病,举止从容,让王大人绝不敢小瞧。 王大人当然感觉冉刻求发病好像有些异样,可终究没有多问。 听闻孙思邈很快要走,感觉孙思邈多半是路过,王大人放松之下也不敢怠慢,说道:“那孙先生可有什么需求,但说无妨。” 他手一摆,早有手下奉上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不问可知,定是金银之物。 孙思邈见状,心中暗想,听闻黎阳总管王琳也是个人物,一直侍奉江南梁国,陈霸先以陈代梁后,王琳铮铮傲骨,拒不降陈,被陈霸先击败后,反投齐国,但伐陈之心从未淡过。今日对我如此,多半还是因为穆提婆之故。想他人在黎阳,虽是位高权重,最想去的想必还是江淮,那才有机会和陈国交手,若有穆提婆为他美言,去江淮便不难了。 见王琳眼中满是渴切之意,孙思邈微微一笑道:“王大人好意,在下心领。这包东西太过累赘,在下就不要了。” 冉刻求虽还惦记那神秘来客,但也留意这面的动静。他见那包裹沉重,知是真金白银,不知孙思邈搭错哪根神经,到手的钱还嫌烫手,立即道:“先生怕累,学生给你背好了。” 王琳本有失落,见状微微一笑,示意那兵卫将包裹送到冉刻求手上。 冉刻求一把接过,不敢去看孙思邈的脸色。 孙思邈微皱下眉头,却不再推搪,展颜笑道:“倒让大人见笑了。我本想向王大人要两匹马的,如此一来……” 王琳立即道:“去给孙先生准备两匹快马。” 孙思邈长身而起,施礼道:“多谢大人。在下还有事情,这就告辞了。” 王琳见其意坚,也不挽留,当下陪同孙思邈出了客栈,由一帮兵卫护送到城南,叫艘大船摆渡过河,上岸后,又送出几里,礼数可说是极为周到。 冉刻求身在其中,见众人前呼后拥,总疑身在梦中。他暗想,老子混迹这么久,也从未有如此威风的时候,都说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吃屎,古人不欺余也,以后可要跟好了孙先生才对。 人在马上,王琳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孙先生,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孙思邈道:“王大人客气,在下若知情,绝无隐瞒。” 王琳暗自琢磨,都说穆提婆为人喜怒无常,不想这孙先生倒是好脾气。 他也算阅人无数,第一眼见到孙思邈时,就感觉这人让人心生亲近,大有好感,斗胆问道:“不知最近宫中可出了什么事吗?” “在下只知道斛律将军回到邺城,穆妃身体出了些小问题,但已无大碍。”孙思邈道。 王琳见他对邺城之事这般熟悉,更是心热,又问:“那依先生来看……朝廷可准备对陈国用兵了?” 孙思邈皱眉道:“这个……在下的确不知。大人何以这般推断?” 王琳留意孙思邈的脸色,压低声音道:“先生难道不知,前日兰陵王也到了黎阳?” 孙思邈神色不变,但脸上似瞬间蒙了层迷雾,“这个……穆大人也对我说过,但兰陵王目的地只怕不是黎阳吧?” “先生认识兰陵王?”王琳试探道。 孙思邈点点头道:“在邺城见过兰陵王。” 他的确没有说谎,但这句话听到王琳耳中,却有不同的意味。 王琳见孙思邈不但认识穆提婆,竟还对兰陵王的行踪颇为熟悉,更感觉此人来头不小,低语道:“本官听兰陵王的意思,好像陈国那边有事发生,兰陵王这才要南下解决。想兰陵王本是我大齐栋梁,能惊动他出手的事情绝不会是小事。因此本官冒昧推测,只怕江淮会有战事……本官精熟江淮之事,若有事端,倒真想为朝廷尽份心意……” 孙思邈早知王琳这番话的用意,无非是想让他在穆提婆面前美言,推荐王琳到江淮领军,沉默片刻才道:“能不开战最好不过,若战事一起,苦的只怕是天下百姓。” 王琳立即道:“先生所言极是,但并非所有人都如先生所想。” 孙思邈无奈一笑道:“在下记住大人的话了。” 王琳神色一喜,还要再说些什么,就见一兵卫快马赶来。那兵卫不等到了王琳近——前,就翻身下马,快步走来低声道:“大人,城隍庙……”他只提及三个字,立即住口,看了孙思邈一眼。 王琳脸有难色,孙思邈立即道:“送人千里,终有一别。大人忙自己的事就好,在下亦要赶路了。”王琳显然有事在身,便客气几句,当下圈马带兵卫回城。 冉刻求只听到那兵卫又说道:“城隍庙那妖道……”还要再听时,众人已经去得远了。 回头望去,见到孙思邈在马上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讪讪道:“先生,我们如今要去哪里?” 孙思邈喃喃道:“妖道?难道是他们又出现了?我要不要……”回过神来,见冉刻求困惑的表情,孙思邈沉思半晌,才叹息道,“还是先去南方。别的事,到可再说。” 他一直极为从容,这刻却露出少有的为难之意,似乎为坚定念头,一带缰绳先往南行。 冉刻求慌忙跟随,二人策马转瞬跑了几十里出去,眼见天将迟暮,前方山脉连绵,孙思邈带冉刻求入山,找处背风的山脚歇息。 冉刻求见孙思邈又在野外过夜,暗自嘀咕。他早看了包裹,里面有数百两的金银,暗想我这真是叫花子命,捧个金饭碗也得要饭去。 孙思邈不知从哪里挖来些黄精,又摘来些山果,分与冉刻求食用,当水又当饭。 略饱后,天色早暗,冉刻求本以为就要休息,不想孙思邈盘膝而坐,突然道:“刻求,我和你相交多日,有些事要和你说说。” 冉刻求精神一震,只以为他要传功授业,忙道:“先生请讲。” 孙思邈双眸微张,目光落在冉刻求身上许久,这才道:“今日我和你所言,你绝不可让第三人知道,不知你能否守门如瓶?” 冉刻求更坚信了传功的念头,笑道:“先生还信不过我吗?”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喃喃道:“我信你人好,但这世上,往往好心办坏事。我知道你一心拜我为师,但我早说过,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你一定要想好了,是否真要和我走下去?” 这时倦鸟早已归巢,青山寂寂,孙思邈的声音飘飘荡荡在空中,浑似不在人间。 冉刻求一听之下,心底突然冒出股寒意,不由地一激灵,打了个冷颤。 第十二章 杀机 夜幕笼罩下,孙思邈坐在黑暗处,再无声息,乍一看,如幽灵浮动。 冉刻求心惊之下,更是茫然。 说实话,他根本不了解孙思邈这个人,他只是听僧璨提及、斛律明月略讲,但这些对了解一个人显然不够,更何况孙思邈一直都像隐在雾中的人。 见黑暗中的孙思邈就那么坐着,似有孤单之意,冉刻求陡然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叫道:“先生,我想好了,我一定跟你走的。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这些日子来,我知道你是个有坚持的人。人家给你官你不做,人家给你钱你不要,你想要的东西,只怕我这辈子都不能理解,但我知道……我其实,也想做你这样的人。” 他混迹市井多年,说出最后几句话的时候,陡然觉得心头清亮,虽是一闪而过,但那一刻他再没有畏惧彷徨。 良久,孙思邈嘴角又浮出淡淡的笑容,“好,你坐下,听我说一件事情。” 他抬头望着夜空,神色又带分沧桑。 冉刻求一旁看了,心中有些奇怪,暗中嘀咕,这个孙先生究竟有多大呢?听斛律明月说起往事的时候,他最少也得三十岁以上,为何有的时候,我看他年纪不过和我仿佛呢? “方才我说了,这世上好心的人未见得能办得好事。你以为帮人的时候,其实是将自己陷入了深潭。但世事往往如此,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方不负平生义气一场。” 冉刻求听他前面说得消沉,后面却深得心意,连连点头道:“先生,我看慕容晚晴也是可怜……” 孙思逸摆手止住他的下文,缓缓道:“多年前,我曾被人救过一命。” 冉刻求大为惊讶,心道孙思邈武功深不可测,竟还有人能救他性命? 孙思邈看出冉刻求心意,“那时候我还年轻,只是精通医术,并不会武功。” “那先生的武功是谁教的?”冉刻求好奇心大起。 孙思邈避而不答,回忆往事道:“我自幼大病一场,久病竟自医。见天下混乱,百姓日苦,于是在精研医术后钻研三坟五典、诸子百家,企图从中寻出一条济世之道。” 冉刻求偷吐舌头,暗想我只想做一个富豪,不让人瞧不起,不想先生志向如此远大,这人和人是不能比的。 听孙思邈又道:“大道至简又至难,我虽有所获,但实在无多。但有一日,却从一本书籍中发现个秘密,怦然心动,本要立即前往昆仑山寻秘,可却因为一件事耽搁了。” 他说到这里时,眼眸中突闪过分痛楚。 昆玉难磨,流年更似水无痕,很多往事印在心头,痕迹终生不去。 那痛楚闪过,取代的是无边的惆怅,孙思邈又道:“那时候的我,心高气傲,和你如今仿佛,虽一介书生,但什么事情都想理会。” 冉刻求羞愧道:“先生说的是,有时候,我就是管不住自己。以后我碰到什么事,躲开就是。” 孙思邈微微一笑,“那也不用。你心性极佳,可惜一直未有人指点,我也指点不了你什么,只愿你顺着本心就好。但这本心难求……”他说的声音越来越低,有了分犹豫。 他那一刻想的是,我带冉刻求在身边,对他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冉刻求记挂着故事,并没有去体会孙思邈的言下深意,问道:“先生,后来怎样了?” 孙思邈道:“后来我差点因此送了命,不过幸得冼夫人相救。” “冼夫人?” 冉刻求搔搔头,似有印象,略一回忆,吃惊道:“岭南的冼夫人?” 见孙思邈点头,冉刻求大为错愕,“听闻冼夫人是在梁武帝的时候,嫁给岭南冯家的冯宝。冯宝本是汉人,冼氏却是当地越族首领,本来男尊女卑,但冼夫人嫁给冯家后,岭南人却是只知冼氏,少提冯家。” 他说到这里,搔搔头笑笑,似感觉有点班门弄斧。 孙思邈却想,冼夫人女中豪杰,能力百年难见,若论声望,远超冯家了。 见孙思邈不语,似有鼓励,冉刻求又继续说道:“冼夫人坐镇岭南多年,德高望重,还会行军作战。陈武帝代梁后,也对冼夫人极为器重。当初陈国势弱,若非冼夫人拥护陈国,江南陈国的江山也不见得会安稳到今天。如今虽是陈顼当政,但冼夫人若有所求,陈顼也是绝不推辞的。不过,听说冼夫人的丈夫冯宝多年前已经死了。” 他提及这些往事,见孙思邈只是点头,想到什么,“可冼夫人本是岭南越族人,先生当初去昆仑,怎么会和她相见呢?” 孙思邈沉默半晌才道:“那是她最后一次到北方。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那以后,她再未涉足江北,只怕这一生,也不会离开岭南了。” “为什么?”冉刻求不解道。 孙思邈唏嘘道:“只因为那次后,她曾立誓,此生若再过江北,天诛地灭!” 冉刻求更是困惑,不知道冼夫人为何会立下这种奇怪的誓言,更不知道孙思邈为何突然要提起冼夫人? 孙思邈道:“我方才和你说了,大丈夫平生受恩要报,当初我被冼夫人救命后,并不知她就是冼夫人,但当时就说过,一定会回报她。” 脑海中又到了那凄风苦雨的日子,他涩然一笑,又道:“她当初不以为意,我却执意问其名姓,她这才告诉我她的名姓,反说我若有难,可前往岭南找她。或许在她心目中,我那时仍是个懵懂冲动的少年。我从昆仑复出后,因有件往事未能解决,因此这才暂时改名避免麻烦。” 心中却想:可我却没料到这么快就被斛律明月揭穿身份,只怕孙思邈这三个字传了出去,日后麻烦不断。可既然身份揭穿,福祸随缘,我又问心无愧,何惧之有? 暂时放下这个念头,孙思邈又道:“我虽未张扬行事,但冼夫人不知为何竟知我的行踪,托人送信给我,求我为她做件事情。我当下赶赴岭南去见冼夫人,再到齐国,就是要完成冼夫人的一个嘱托。” 冉刻求看似莽撞,其实也是心细,听孙思邈所言,立即听出几个问题。 孙思邈这些年一直在昆仑,可他在昆仑做什么? 孙思邈以前有件恩怨没有解决,因此改名孙简心?是因为女人,还是因为仇家? 孙思邈一直颇为低调,冼夫人又如何知道当年的少年复出? 虽困惑重重,但冉刻求还是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冼夫人托先生什么事呢?” 孙思邈回道:“她……要找回自己的儿子。” “她儿子……不都是在岭南?”冉刻求有些诧异。 孙思邈又沉默下来,良久才道:“这是件秘密,知晓的人不多。我希望你听了后,不要再对第三人提及。”他顿了片刻道,“冼夫人在嫁人之前,曾有一子。” 冉刻求吃了一惊,“她儿子是哪个?”他听闻秘辛,本来就是错愕连连,不想孙思邈接下来的话,让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冼夫人嫁给冯宝之前生下的儿子——就是兰陵王!” 冉刻求霍然站起,月明风清下,却感觉阵阵热血上涌、眼前发黑,许久才艰难道:“先生你……你……不是开玩笑吧?” 孙思邈抬头望天,见明月如钩,隐泛清愁,心道:这时候,只怕千里之外的冼夫人也在看着明月,盼我早日带她儿子回转了。 千秋名声,万岁基业,什么岭南齐国,在一个母亲心中,怎及子女重要呢? 见冉刻求满面不信的神色,孙思邈道:“你难道不奇怪吗?兰陵王的父亲,也就是文襄帝高澄共有六子,兰陵王排名第四,但其余五子母亲均有姓氏可查,唯独兰陵王生母让人查不到一分线索?” 冉刻求恍然击掌道:“对呀,我就听蝶舞说过……她说兰陵王自小就没了娘亲,很是可怜……嗯,很是可怜。”没说的话却是,我他娘的也自幼没有娘亲,更被父亲狠心丢了,蝶舞怎么从来不说我可怜呢?女人的心真的难以琢磨。 孙思邈目光闪动,问道:“蝶舞见过兰陵王的真容吗?” 冉刻求摇摇头,“她说没有。就是没有才一心想见。先生,蝶舞姑娘其实也很可怜,她一直在青楼,听说是被个有身份的人收养,一直替那人做事。” 孙思邈脑海中立即显出祖珽那双灰白的眼眸,看着眼前的冉刻求,心中暗叹。 冉刻求又道:“她现在日子才过得好些,上次抢先生的包裹,也是那人吩咐的,说事成后就让蝶舞见见兰陵王,蝶舞欢喜得不得了。” “你并不知蝶舞的幕后之人是谁?你在帮她做事时,已经知道她是为了兰陵王?你也喜欢蝶舞姑娘?”孙思邈盯着冉刻求道。 冉刻求咬牙半晌,终于缓缓点头,三个问题,均可用一个“是”字答复,但其中复杂的心境,谁能领悟? 孙思邈又问:“你喜欢蝶舞,却帮她去见兰陵王?你难道不知道……”冉刻求截断道:“我知道先生要说什么,先生想说蝶舞见到了兰陵王,只怕更对我不屑一顾。” 挺起胸膛,冉刻求道:“可我总希望,她就算见到兰陵王,也能知道我的好。” 他言语之间有自信,也有自伤,终究不再多说什么。 但他信,自己的心意孙思邈能够理解! 孙思邈凝望冉刻求良久,这才轻叹道:“你很好。情感一事,的确很难说清,但你应该知道我和你说及往事的用意吧?” 冉刻求一怔,立即感觉到有些不妥。 如此说来,孙思邈这次到邺城,就是要带兰陵王回岭南见母亲冼夫人?可自己答应过慕容晚晴,要让孙思邈帮她报仇,杀了兰陵王。如今,老子好心办坏事,应承之事要撞墙。先生受人之托,当然不会去杀兰陵王,那慕容晚晴可要对老子下手了。 不过担心一晃而过,冉刻求更多疑惑瞬间涌上心头。 冼夫人如果真的是兰陵王的生母,那父亲当然是高澄?高澄一代君王,和冼夫人间又有什么爱恨纠葛?高澄怎么会让冼夫人嫁到岭南?此事多年前发生,为何直到现在,冼夫人才托人来寻兰陵王?这件事情,究竟还有谁会知道?孙先生所言,似乎还有些不尽翔实。 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冉刻求立即问道:“先生,那斛律明月可知道你来邺城的目的?” 孙思邈道:“只怕他已知道。” 他心中在想,冼夫人画像一出,按照当年的约定,不但斛律明月,就算祖珽都知道我来邺城是为了兰陵王,但穆提婆如何知晓的呢? 略皱眉头,孙思邈又想,穆提婆告诉我,兰陵王才回邺城,转瞬就南下,王琳在黎阳所言,证实穆提婆并未撒谎。斛律明月见到那幅画后,当然知道我的目的,可他却让兰陵王南下,应当是存着不让我和兰陵王相见的念头了。 冉刻求竟像也想到这点,“那斛律明月对你诸多为难,难道是不想你去找兰陵王?” “为什么?”孙思邈略有意外。 “如今斛律明月老迈,兰陵王正如日中天。齐国对抗周国、陈国的重任正慢慢地移到兰陵王的肩上。斛律明月对齐国忠心耿耿,自然不会让兰陵王随你离去。”冉刻求立即道。 他这般推断倒是合情合理,可他转瞬推翻了自己的论断,“不对呀,斛律明月若是不肯,他为何肯放你走呢?” “斛律明月肯放我走……”孙思邈沉吟道,“恐怕是因为他们一直怀疑我……” 说到这里,忽然心中有股警兆升起。 那警兆来得突然,来得诡异,甚至比斛律明月当初立在他身后更要让他心悸。 孙思邈心下骇然至极,知有危险迫来,不待多说,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冉刻求的脖领飞身上了一旁的高树。 他蓦地一抓一跃,灵敏如猿猴出手,纵跃似飞龙腾空。 冉刻求还在迷糊之中,就见远方突然有点磷火落在了他们方才所处的位置,那磷火一亮就灭,但他们所处之地方圆丈许的野草蓦地就枯了。 那是极为诡异之像,冉刻求见了,心中骇得怦怦大跳,不知那暗影究竟何物,却知道方才二人若还坐在那里,只怕就和那草一样的命运。 夜,静寂如死。 本已夏日,冉刻求却感觉全身都在冒着寒意。 就听身旁孙思邈缓缓道:“哪里的朋友,何不出来一见?” 冉刻求不由佩服孙思邈的涵养和功夫,很明显,有人暗中要取他们的性命。要是换了他,早就扑过去拼命,偏偏孙思邈还能好整以暇地问话。 扭头望向孙思邈,却发现他问话时紧闭着双眸,似在倾听什么。 半晌后,孙思邈又开口道:“朋友既然来了,难道吝于一见吗?” 前方仍静,仿佛那磷火暗影不过是个幻觉,若非青草枯萎,真如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冉刻求有些不耐,大喝道:“哪个龟孙子暗算老子……”他不待再骂,孙思邈脸色微变,突然伸手掩住他的嘴巴。 冉刻求一怔,就听到一声鼓响传来。 那鼓声突兀,虽不嘹亮,但冉刻求听到却感觉那鼓槌好像敲在了心头,疼痛难忍,怪叫一声。 他一声大叫后,那鼓声更紧,声声如碧海潮声,击得冉刻求气血翻腾、心头大跳,又感觉只要一张嘴,那颗心就要跳了出来。 陡然间双耳后一凉,鼓声陡灭,天地全静。 原来,孙思邈霍然出手,将两根银针插到了冉刻求的耳后。 冉刻求中了两针,立即感觉如聋子一般,但还是感觉到一颗心狂跳不休,如一面大鼓在胸膛锤击一般。 他心下骇异,不知中了什么妖魔法术。 孙思邈却知遇到了生平最大的一个危机,双手一合,捏了个奇怪的手诀,第三遍问道:“朋友所来为何?你我无冤无仇,何必用灵光、鼓月这等阴毒的手法招呼?” 他神色虽还从容,但微睁的双眸中带着凛然之意,问话虽轻,却远远地传开去,看来没有受鼓声的丝毫影响。 鼓声立停,远远处有人道:“灵光夺魄,鼓月取魂。可惜灵光、鼓月虽出,也夺取不了你的魂魄。孙思邈,看来说你得天师大道的传言并非虚妄。”那人声音平平,绝无半分转折,听起来让人不舒服至极。 孙思邈自忖绝未听过此人的声音,不知他为何盯上自己,双眉一挑,不答反问道:“原来阁下是道中之人?” 暗中那人亦是不答孙思邈所问,只是道:“孙思邈,就算你得天师之道,我要杀你也不是难事。” 孙思邈笑笑,反手一折,取了根树枝在手,左手五指从树枝上轻轻抚摸过去。 冉刻求剧烈的心跳稍缓,听力被银针所限不敢拔除,只怕鼓声再起,就会吐血而亡。可他眼睛没事,能看到孙思邈嘴唇蠕动着和人说话。见孙思邈这刻还有闲情折枝谈笑,心中忐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睁大眼睛望向暗处,却根本看不到什么。 “我信阁下之能。”孙思邈道,“可不知阁下为何要杀我?” “我可以不杀你。”暗中那人道,“只要你交出阿那律,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孙思邈皱了眉头,“我没见过阿那律!” 暗中那人平淡道:“你觉得我会信你?” 不闻孙思邈回答,那人又道:“孙思邈,你十三年前赶赴昆仑时,不过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你自昆仑复出,不但医术更上一层,甚至武功也达常人难想之境,你能抵抗灵光、鼓月之术,或可说是得天师之法,但你能躲避斛律明月三箭,只怕就算天师也难做到。你莫要说这些武功是天上掉下来的。” 孙思邈一直琢磨着对方的来历,闻言有些纳闷,想不出敌人如何知道他接了斛律明月三箭。 无暇深想,孙思邈缓缓道:“因此,你认为我必定见过阿那律,才会有这身本事?” 暗中那人哼了声,显然确信无疑。 孙思邈道:“看来我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出阿那律来,不然这荒山野岭就是我的埋骨之地了?”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当然知道如何去做。”暗中那人道。 孙思邈笑笑,五指过处,手中树枝奇异般地褪了青绿的树皮。 “你错了,我不是聪明人,我交不出阿那律!” 那一刻,天地陡静,风似乎都凝在半空。 冉刻求看不到黑暗中的动静,只能留意孙思邈的表情看形势发展,他虽不知道事情恶劣,但见孙思邈表情少有地凝重,低语道:“先生……”才吐了两个字,一颗心陡然又大跳起来,骇然闭口,就听空中似有尖锐的啸声。 他被孙思邈封了听觉,竟还能听到啸声传来,可见声音凄厉至极。 办刻求慌忙向前看去,隐约中又听鼓声再起,虽是微弱,但不知为何,一颗心也随着那鼓声起伏。 鼓声快心跳则快,鼓声慢则心跳缓,心口更隐约有刺痛之感。 冉刻求骇异万分,知道若是这么下去,只要鼓声急如密豆,他心跳也如此快捷,很快就要吐血身亡。 他虽走南闯北,但从未碰到这般险恶之事,简直非人力能够抗拒,慌忙向孙思邈看去,暗叫先生救我。 孙思邈见他望来,左手握拳,右手一搭,做了个奇怪的手诀。 冉刻求生死关头明白孙思邈用意,立即双手如孙思邈般做诀。 说来奇怪,他手诀一成,就感觉心口刺痛感轻了很多。不待多说什么,孙思邈手一动,将冉刻求双腿又盘了个姿势。 冉刻求只感觉孙思邈拿他两条腿当作面条任意揉捏,这一盘,双腿几乎折断,差点大叫起来,不等他叫出口来,孙思邈又在他嘴上轻拍一掌,示意他收声。 冉刻求盘腿掐诀闭口收声后,心跳立即缓了很多,似乎那鼓声也影响不了他什么,不由暗自称奇,却不知什么道理。 啸声突顿,鼓声未停。黑暗中那人冷笑道:“孙思邈,你真以为凭天师传下来的三关诀,就可对抗我的七伤术吗?” 孙思邈缓慢吸气道:“鼓月夺魄,七伤灭身,阁下原来是天师道下高人。只可惜道术虽高,见识却不高,在下若有阿那律,怎会被阁下所制?在下若没有,阁下岂不是滥杀无辜?” 暗中那人突然放声大笑道:“你以为凭三关小术就能教训我,未免太过不自量力。”话音才落,鼓声啸声均停,却有奇异的竹哨声起。 孙思邈陡然变色。 冉刻求根本听不到二人的对话,看不到暗中的情形,只是留意孙思邈的脸色,见状慌忙向前看去,背脊陡然冒起一股凉意。 只见前方黑暗处突然有草浪起伏。 这时晚风微弱,那草浪起伏却是因为其中涌出了许多条蠕动的黑影。 那黑影大小不一,大的像是青蛇,小的却像蝎子、蜈蚣、四脚蛇之类,只因隔得较远,看不分明。 可不到片刻工夫,那草浪已接近树下,眼看就要向树上爬来,冉刻求心中发毛,几欲作呕,就想跳下树去逃命。 就听黑暗那人笑道:“孙思邈,三关内返,内念不发,外念不入。你虽观物于无物,但毒虫上身,我不信你能守得住三关……” 他话音未落,天地间陡然有轻啸传出,如雏凤清鸣,天籁音起。 啸声才起,孙思邈脚下用力,竟借树枝弹力,从树上一跃而起,飞扑西方。 冉刻求一见孙思邈出手夭矫如龙、热血沸腾,几乎要大叫个“好”字。 可他非但没有叫出这个好字,一颗心反倒沉了下去。 孙思邈扑的并不是他一直望的方向,也就不是黑暗中那人所在的方向! 生死之间,孙思邈如此做法,难道是想逃? 孙思邈逃了,他冉刻求怎么办? 念头如闪电,冉刻求眼眸还是被孙思邈身法所带,就见孙思邈一扑之下,眼看就要冲入黑暗之中…… 黑暗那人突然道:“好!”那平淡的声音中带了分急迫,却正是从西方传来。 声未落,天空突有磷火闪动,那一刹,竟有十数点磷火从暗中飞出,正击向孙思邈下落的方向。 冉刻求不知敌人怎么会突然换了方向,见状也知道孙思邈完了。 孙思邈气已尽,毕竟不是飞鸟,还是要落地。那人算准了孙思邈此举,先前驱毒物来攻不过是个幌子,这一次才是要想置孙思邈于死地。 方才那一点磷火就让方圆丈许草木皆枯,这十数点磷火打在身上,还不让孙思邈当场气绝? 磷火无一落空,尽数打在孙思邈的身上…… 冉刻求心中一冷,陡然感觉情形曾经见过,睁大了双眼。 果不其然,袍子倏然而燃,袍子下却有暗影一道,未及落地时电闪穿出,那人正是孙思邈。谁都不知道他如何能在空中转折,却见他手一扬,手中树枝没入了黑暗。 那树枝如剑,瞬间撕裂了天地间的黑暗。 冉刻求在树上见到孙思邈那一式,只感觉如堂堂正正之师却用奇诡之兵,脱口大叫:“着!” 黑暗中一声闷哼传来,长啸陆出,却是向西方遁去。 孙思邈却不停留,霍然向南扑去。 他知道敌手极为高明,用的是音遁之法,音在西方,人却向南方逃走。方才黑暗之人一直都在西方,只是采用音遁法,让他们误以为声音是从前方传来,若是旁人冲向那声音来处,正中了黑暗之人的暗算。 孙思邈方才闭目倾听,就是在查对手的方位。他不信声音来源,却信自己内心的判断。 果不其然,前方有黑影暴窜,转瞬已逃出十数丈开外。 孙思邈骇然对方身手高强也是超乎他想像,中了他一剑后还能有这般敏捷,知道今晚若不借机抓住此人,只怕再斗此人,就要花十倍的气力。 微微吸气,正要追击,就听到前方树上突有琴声。琴声微弱却萦绕,瞬间追到逃窜那人的身前。 荒山野岭中,怎么会有人弹琴,如何会有琴声? 电闪之间,孙思邈想到什么,立即喊道:“不要!” 不是琴声,而是剑吟。 剑是一柄会发琴声的剑,出剑的人却是慕容晚晴。 她怎么会来到此地? 琴声陡震,“铛”的一声大响,如金戈烽冷。 慕容晚晴隐忍多时,出剑算计精准,一剑刺在黑暗之人身上,本以为会将那人刺穿,不想却如刺在钢板之上,忍不住一愣。那人再哼一声,向慕容晚晴看了眼。 只一眼,慕容晚晴就感觉坠入陡崖深谷之中,一时间竟全身发软。 那人双眸亮得异乎寻常,似带着一股魔力,让人一眼望去再难移开。 心中大骇,慕容晚晴立咬舌尖,神志略清,横剑爆退。她应变也是极快,知道这人控制住她的心神,下一步恐怕就要出手毙了她。 果然那人一眼望来,随即立掌如刀,击向慕容晚晴的脖颈,却被她躲过。 那人指尖擦慕容晚晴鼻尖而过,忍不住惊咦一声。 刹那间,那人已知要杀慕容晚晴最少还要两招,但两招过后能不能逃得过孙思邈的追击,却是未知之数。 他是心高气傲之人,这次来找孙思邈本势在必得,不想孙思邈本事竟深不可测,远超乎他的想象,一招失算,胜负难料,他不想冒险搏命。 转念之间,手一挥,一颗黑丸击在地上,瞬间冒起了一道浓烟。 浓烟扩散得极快,刹那间弥漫了方圆数丈,那人哂然一笑,笑声竟也如浓烟般重重叠叠、四面八方地蔓延开去,浓烟消散,笑声已歇,那人却已不知了去向。 浓烟才起,慕容晚晴就要冲过去,孙思邈及时赶到,一把将她抓住,不进反退,避开了浓烟。 慕容晚晴急道:“你做什么,我是在帮你!” 孙思邈轻叹一口气道:“你若进了这烟雾中,只怕全天下的人都帮不了你了。” 慕容晚晴微怔,立即醒悟过来,问道:“烟有毒?” 不待孙思邈回答,已见到浓烟过处,草叶均变黄枯萎,不由骇然失色,跺脚道:“那你还不快追,让这妖孽跑了,只怕后患无穷。” 孙思邈望着黑暗处,喃喃道:“他不会跑的。” 他心中在想,我才到这里,这人就闻风赶到,他这次虽逃,但怎肯轻易放过我?我不找他,他也会找我的。 慕容晚晴不解孙思邈之意,还待再说什么,突见孙思邈望过来,目光古怪,心中微慌道:“你看什……”话未说完,陡然间感觉到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这一晕倒,直如天荒地老。 不知几许,突闻鸟鸣啾啾,清风拂面,慕容晚晴睁开双眼时,蓦地发现晨露依依如泪滴在草叶之上。眨眨眼,又见红日初升,柔和的光芒洒落,有如亲人的抚摸。 略做沉吟,终于想起昨晚的事情,慕容晚晴霍然坐起,茫然四顾,就见一双大眼正在瞪着她。骇了一跳,认出那是冉刻求时,忍不住皱了下眉头道:“你救了我?” 她昨晚不知为何昏迷,也不知为何醒转,所有一切如梦一般。 冉刻求见她醒转,本有些高兴,见她蹙眉不悦,好似对仇敌一样,忍不住道:“怎么了,你不高兴?” 慕容晚晴冷哼一声,缓缓坐起,感觉浑身乏力,心中凛然,问道:“孙先生呢?” 她神志渐复,骇然想到,难道那妖孽手掌掠过我鼻端的时候,对我下了毒?是孙思邈救的我? 冉刻求道:“走了。” “他去了哪里?”慕容晚晴立即跳了起来。 冉刻求哈哈一笑道:“你还不承认吗?” “承认什么?”慕容晚晴微有错愕。 冉刻求抱膝坐在地上,不慌不忙道:“你本是喜欢孙先生的,对不对?不然怎么会对他的行踪这般紧张?” 慕容晚晴脸似微红,转瞬讽刺道:“你追女人不在行,分析女人倒很内行了。你若真猜得懂女人心思,现在也不会是孤家寡人了。” 冉刻求老脸发热,心中暗骂张三乱嚼舌头,不然慕容晚晴怎么会知道蝶舞的事情?慌忙岔开话题道:“张三、王五呢?怎么不见了?” 他对慕容晚晴到此并无意外,因为几人早就约定,一路追随孙思邈南下,只等他和孙思邈定了师徒名分,他们再找个机会重聚好了。反正那时候木已成舟,孙思邈又非顽固不化之人,冉刻求倒不担心孙思邈要执意赶走几个兄弟。 慕容晚晴闻言,脸上突然露出一分惊惧之意。 冉刻求见了,心头一沉,霍然站起道:“他们出了意外?” 慕容晚晴不待回答,就听一人淡淡道:“你这次倒有先见之明。” 冉刻求回头望去,见孙思邈不知何时回转,又惊又疑道:“师父,你……他们……”一时间千言万语,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孙思邈望向慕容晚晴道:“慕容姑娘,昨晚之事,还请你说说。”他说话间,盘膝坐了下来,笑容泯去,双眉微皱,似有难题不解。 慕容晚晴看了冉刻求一眼,苦涩道:“说来话长,但以先生的睿智,想必早看穿冉刻求的小聪明了。我也不瞒你,冉刻求一心拜你为师,我们怕耽误他拜师这才故作误会离去,不过暗中约定,还是要跟随先生你的。昨晚先生在野外露宿,我们也一直跟在不远。” 冉刻求心中不满,暗想这女人真是不可理喻,把事情都推到我的身上,你自己一心想求孙思邈帮忙怎么不说。可一心要听兄弟的下落,急问道:“那后来呢?” 慕容晚晴脸上掠过分惊惧,“天黑时,张三、王五都想去听听你们说什么,我拦不住,就任凭他们去胡闹,但警告他们莫要让先生发现。不想他们一去许久,我等得不耐烦,也摸过去看看,可没走多远,就见到张三和王五昏在草丛中。”冉刻求立即问:“谁弄昏了他们?” 慕容晚晴白了他一眼道:“我怎么知道?我那时候还以为他们得罪了孙先生,被孙先生放倒的,可很快感觉不对,因为这二人脸都是白的,印堂却发黑,好像中了毒……” 冉刻求心中凛然,回想当时场景,感觉青天白日下也有些不寒而栗。 慕容晚晴脸也有些发白,似有余悸道:“我知道先生素来只救人,从不下毒,隐约感觉到不对,本想弄醒张三他们两个,但没那本事,就想来找先生。可那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过来,忙偷爬到树上。借树枝遮掩,见到两个像僵尸一样的怪物向这个方向跳来。” 冉刻求诧异道:“僵尸?这世上真有僵尸?” 慕容晚晴轻咬红唇,回忆当初的情形,眼中还有分惊吓困惑,“我不知道呀,但那两人是跳着走路,膝盖并不弯曲,和传说中的僵尸很像了。” 顿了片刻,她见孙思邈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继续道:“那两个僵尸过来,将张三、王五都背了起来,立在那里却不再动弹。我那时候……有点怕,不知道怎么办。” 冉刻求记挂两个兄弟的下落,不满道:“有什么难办的,下去宰了那两个僵尸好了。” 慕容晚晴道:“你说得简单,张三、王五轻易被人放倒,敌人肯定不简单。那僵尸是死的,我还怎么再杀?昨晚就见你在树上呆着,可不见你下来帮手。” 冉刻求脸一红,辩道:“你如果对付不了僵尸,怎么不赶快来找先生。”如今在他眼中,孙思邈无所不能,看起来不但能医病救人,武功卓绝,甚至可斗僵尸施法术了。 慕容晚晴道:“你以为我有你那么蠢?我是想来找先生,可就在那时,远处又过来一人,我怎敢轻举妄动?那人脚下轻飘飘的,一看就是武功极高。那人穿褐色衣服,倒不像僵尸,可伸手在那俩僵尸头上拍了下,不知念了句什么,那两个僵尸就背着张三、王五一跳一跳地走了。然后那人就向孙先生的方向潜过去,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说到这里,她轻咬红唇道:“我当初也想向先生示警,可一来没想到那人出手那么快。二来……我看到那人从树下经过时,不知为何,心中实在有点害怕。” 她不再多说什么,垂下头来,像是有些羞愧。 冉刻求见她的样子,虽还牵挂兄弟的安危,可心道自己昨天见到那暗中人,根本无还手之力,慕容晚晴还敢刺那人一剑,实在不能再强求她做什么了。一念及此,心中反倒有些歉意。 突然想起什么,他一拍脑袋叫道:“是那人了,原来他在黎阳的时候就跟着我们。” 他在黎阳城内的客栈曾见过一个怪人,之后就昏了过去。听慕容晚晴提起,那人穿着褐色的衣服,倒和自己见到的那人一样,多半就是一个人。 见孙思邈望来,冉刻求立即将客栈发生的事情说了遍,末了补充一句,“先生,我那时候看到的真不是幻觉。” 孙思邈点点头,心中暗想,我当初救醒你时,就发现你中了天师秘术,只是那王大人在,又在齐境,不好多说什么。那人一路追踪我来,心狠手辣,为何不杀了你呢? 转念一想,孙思邈就已明白,他留着冉刻求更能牵绊我的行踪,不然我孤身一人,他要找我就不是易事了。 想到这里,孙思邈站起身来道:“走吧。”并不多说什么,当先行去。 冉刻求有些着急,跟在孙思邈身后道:“先生,去哪里?” “响水集。” 孙思邈向南行了没有多远,就站在了一棵树下,似乎想着什么。 冉刻求只是望着孙思邈,又问:“先生,去那里做什么?” 慕容晚晴一直默默地跟着俩人,突然道:“你脑袋不好使,难道眼睛也不好使了?你没看到树上有字吗?” 冉刻求一怔,才发现孙思邈身旁的那棵树已经被剥了半边树皮,露出光秃秃的树干。 树干上不知是灼烧还是人为,镂出几个血红的大字——中元、响水集! 那几个字龙飞凤舞,虽是青天白日下,却带着森森鬼气、万千杀气。风遗尘整理校对。 冉刻求一见那字就喊邪门,只感觉那字体上似有幽灵凝聚、勾魂夺魄,比人移不开目光,偏偏他方才并没有留意。 立即明白什么,冉刻求道:“那妖人让先生去响水集?张三、王五都在那里?先生当然会去了?” 孙思邈只是默默点头,神色间终带了分凝重。 冉刻求见了,想起孙思邈说过,他们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不知为何,他心底突然冒起股寒意,只感觉朗朗乾坤、天日昭昭下,总有些阴森诡异的杀气难以挥去。 第十三章 风雨 天阴欲雨,大河东去。 冉刻求再面对一条大河的时候,一屁股坐了下来,叫道:“先生,你打死我,我也走不动了。” 河非黄河,而是淮水! 冉刻求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他竟然从黄河一路南下走到了淮河。 当孙思邈提及要去响水集的时候,冉刻求大喜若犴。他知道孙思邈口硬心软,绝不会对张三、王五俩人的生死置之不理,不用他求,孙思邈想必也会去救。 可冉刻求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响水集并不在黎阳左近,而是仁州之东、破釜塘之西的一个集市。 他不解那两个僵尸、那个妖人怎么将张三、王五带到这里,也不知道孙思邈怎么会知道淮水旁有这么个集市,最为不解的却是为何他要一路走过来。 他们三人只有两匹马。按照冉刻求的想法,倒可让孙思邈和慕容晚晴同乘一匹马,一路上培养些感情,就算他说服不了孙思邈去杀兰陵王,慕容晚晴看他这媒人之功,也不会对他下手。 不想孙思邈倒是干脆,径直乘了一匹马。慕容晚晴好像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当下乘了另外一匹马。冉刻求抢不过,只能盘算到前面的市集再买匹马乘坐,反正王大人送的金银尚多,买个十来匹马也都够了。 没料到,孙思邈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吝啬得如铁公鸡一样,竟坚持让冉刻求走路跟随,不然就不带他去救兄弟。 冉刻求拗不过孙崽邈,只能再次拿着金饭碗去讨饭,背着沉重的包裹一路快走。 他也不是没有吃过苦的人,但这一路南下,倒是感觉以前的日子简直是在天堂。 等见了淮水,知道过了河,响水集已经不远可,周身疲惫欲死,再也走不动半步。 孙思邈见河水滔滔,不理冉刻求,牵马顺着河岸走下去,似要寻渡船过河。他一路行来,笑容不减,但沉默许多,似凭空多了许多心事。 慕容晚晴跟随下了马,见冉刻求瘫在地上,走过来道:“大英雄,走吧,你的兄弟还等你去救呢。” 冉刻求翻身坐起,向孙思邈的方向望了眼,低声道:“慕容姑娘,我感觉有点不对。你说我究竟哪里得罪了先生,他要这么罚我?我们一路南下,过泗水后,越走越荒凉,有时候百里都无人烟。先生怎么会对这里熟悉,确信响水集就在破釜塘西呢?他不是骗我们吧?” “你怎么不去问先生?”慕容晚晴冷冷道。 冉刻求道:“我怎敢?我不过是骗了他一次,他就罚我走了这么远,若是怀疑他,他还不罚我爬着到天边?” “那你走了这么远,可发现自己有什么改变吗?”慕容晚晴目光微闪。 冉刻求搔搔头,“能有什么改变?就是感觉脚底板茧子厚的和鞋底差不多了。” “我总感觉先生这么做,有他的深意。”慕容晚晴若有所思道,“或许他在教你一门功夫?” “功夫,什么功夫?我怎么不知道?”冉刻求来了劲儿,回忆南下伊始,孙思邈倒的确教了他点东西,但那事他都不好意思对慕容晚晴说出来。 孙思邈教他的是走路的功夫。 冉刻求活了二十年,也听说过邯郸学步,当时为之一笑,不想笑话人的也不如人,内己走路也是要人教的。 以前走路,他素来是龙行虎步,自以为威风凛凛、气势逼人,但孙思邈却教他含胸拔背、收腹松肩,同时让他走路时记得什么“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 冉刻求茫然不解,孙思邈也不过多解释,只是让他照做就好。 一路行来,冉刻求骡子般赶路,累得心形皆忘、四大皆空,按照孙思邈所教之法行走,不久后思绪空空,好像个白痴一般。 但这长逯跋涉中,冉刻求渐渐感觉行路之时,身体中有股气力在催动他的脚步,若说没有收获,那是假的,若说有什么收获,冉刻求也想不明白。 传说中,人家都有什么金钟罩、铁头功,冉刻求却从未听说有什么走路的功夫。他心中暗想,难道先生教我无敌铁脚功吗?似走路快有什么用,难道以后去做个脚夫吗? 慕容晚晴见冉刻求一片茫然,懒得为他授道解惑,“你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对了,你说一定劝先生帮我复仇的,现在可有什么办法了?” 冉刻求一听到这复仇,脑袋就大,更不敢说孙思邈这次是来找兰陵王的。可知道若不应对慕容晚晴,她的仇人名单恐怕就多了他冉刻求一个。 眼珠转动,冉刻求压低声音道:“这件事,若是一家人就好商量。” 他本做好了挨打的打算,不料想慕容晚晴突垂头下来,竟似有分羞涩之意。冉刻求暗自诧异,倒感觉慕容晚晴的确对孙思邈有点意思。 上次在黎阳城时,他就说过这事,那时候慕容晚晴反对就不算坚决。 她是真的为了复仇不惜一切,还是顺水推舟爱上了孙思邈? 冉刻求想不明白,又道:“其实,你有所不知……先生早决定为你除去兰陵王了。”他心中暗想,我这不是说谎,如果孙先生真要带兰陵王去见冼夫人,也算是除去了这号人物。 慕容晚啃娇容微变,颤声道:“他真的想除去兰陵王?那……我怎么从没有听他说起?” 冉刻求道:“慕容姑娘,这你就不知道了。女人的心思我的确不太懂,但男人的心思我可懂了。先生心里想着什么,我是一清二楚。” 慕容晚晴蹙着眉头,略带着幽怨道:“你知道他想什么?” 冉刻求微笑道:“他其实……是喜欢你的。” “你瞎说什么?怎么可能?我……”慕容晚晴吃了一惊,虽未跳起来,可一张脸已经红得和朝霞一样。 冉刻求看到眼中,心中暗想,这件事看起来已有定案,慕容姑娘真的喜欢上先生了,不然为什么脸红?不过这也难怪,她慕容家几乎被高家连根拔起,她虽然要强,可毕竟是个女人,先生也算救过她的性命,她无依无靠,对先生暗生好感不足为奇。只是蝶舞也和慕容姑娘处境仿佛,我给她依靠她怎么不靠呢? 想了半晌,他想出个缘由,多半是因为兰陵王和先生一样,脸都白的缘故。 慕容晚晴见冉刻求怔怔出神,哪里知道他复杂的心思,忍不住催问:“然后呢?” 冉刻求回过神来,故作神秘道:“先生喜欢你,却不敢说出来,因此想暗中帮你做了兰陵王再说。实不相瞒,他这次南下,一方面要救张三他们,还顺道要找兰陵王。” “兰陵王南下了?你们怎么知道?”慕容晚晴神色有分异样。 冉刻求见一叶轻舟从下游行来,船头那人正是孙思邈,忙道:“以后再和你说,先生找到船了,你莫要对先生提刚才我说的事情,不然先生脸皮薄,被你揭穿心事后,恐怕反而不会帮你了。切记!” 说完走到岸边,冉刻求高喊道:“船家靠岸。” 那叶孤舟到岸边停下,冉刻求当先跳到船上,却不见孙思邈的那匹马,忍不住道:“先生,马呢?” 孙思邈淡淡道:“过河之后不远就是响水集,要马也没什么用了,我就放了他。” 冉刻求心中微颤,感觉孙思邈话语中竟有交代后事之意。 慕容晚晴也跳到船上,却留意到撑船的船夫,心头突然一跳。 冉刻求随着她目光望过去,也是脸色微变。 撑舟的是个中年汉子,戴个斗笠,遮挡住上半边脸庞,但仍遮挡不住他面容的凄厉之处。那人脸上有一道伤疤,竟像是从眼角一直划到了下颌,那伤疤像是被刀所砍,砍得极为惨烈,他的嘴唇下颚的肉都翻卷出来,鼻子亦缺了一小块。 或许那汉子本来长得不差,但就是这一道疤痕,让人白日见了他,就如见到厉鬼一样心中发冷。 孙思邈见二人上船,只是简单地说了句,“麻烦送我们到对岸就好。” 那撑船汉子嗯了声,也不言语,将船向对岸摆渡过去。 冉刻求和慕容晚晴对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警惕之意。 他们过泗水、近淮河,如今未过长江,就仍算是在齐国的地域,但实际上,泗水以南、长江以北的大片土地,除了几个较大的州、郡有齐军把守,尚算繁华外,大片土地都因连年的战乱、水灾等缘故荒废。 他们一路南下,甚至能见到百里无人烟的场景,淮水一带的凄凉可见一斑。 民不聊生,因此四处游荡,导致盗匪滋生横行。他们一路行来,也碰到过几波盗匪,但都被孙思邈巧妙避过。如今见到这凶恶的船夫,冉刻求、慕容晚晴二人不约而同在想,孙思邈从哪里找来的船夫?可不要是个强盗! 天更阴暗,终有几滴雨落下来打在河面上,泛起点点涟漪,很快升起白白的雾气。 河水苍苍,河雾茫茫。 小船慢慢地行进,快到了河心处。 那船夫时不时地偷看一眼船头的孙思邈,又好像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眼船艄冉刻求背的包裹,瞄了下慕容晚晴的容貌。 雾气细雨中,孙思邈坐在船头望着河面,竟像神游物外,并不知道危机迫近。 冉刻求只感觉那船夫的脸色越发阴森可怖,心中凛然,突然道:“慕容姑娘,你还记得我有个外号吗?” “什么外号?”慕容晚晴一愕,见冉刻求眨着眼睛,偷指船夫,明白了冉刻求的用意。 三人都会武功,自然不怕一个河上的船夫,就怕这船夫见财色起意弄翻了船,三人虽不见得淹死,但也是颇为麻烦。 慕容晚晴冰雪聪明,立即又道:“你可是说浪里白条的外号吗?” 冉刻求心中暗赞,接道:“是呀,我走南闯北,着实闯下了不少名号,但就这个浪里白条的称号最让我喜欢,想当年鄱阳三鬼作恶多端被我盯上,有两鬼不待跳江,就被我力毙当场,还剩一鬼跳入长江妄想水遁,却被我追入长江,游了十数里刺杀他在江底,那一战下来,江湖的朋友才给我起个浪里白条的外号,唉……不想一转眼已过去五六年了。” 人家是出口成章,他倒是出口成谎,瞬间沧桑,一个故事讲得有头有尾、震骇力十足。 茫茫河上,风吹衫扬,冉刻求立在船艄,倒很有几分大侠的气势。 冉刻求讲故事的用意当然是告诉那船夫,岸上、水上都莫要起恶意,不然他冉大侠出手,那就是有死无生。 慕容晚晴听得双眸放光,佩服道:“可惜现在没有哪个不长眼的鼠辈敢冒犯冉大侠,不然倒可再见大侠风范了。” “那也说不定。”冉刻求斜睨着那船夫。 孙思邈还坐在船头,也不知听没听到冉刻求胡扯,一言不发。河雾腾起,又给他的脸上带来分迷离之意。 那船夫突然放下手中的舵,船在河中顺水而下。那船夫也不理会,蓦地一弯腰,手上竟多了个匣子。 冉刻求一凛,喊道:“你做什么?” 慕容晚晴亦是心惊,只怕对方暴起,手已摸到腰间的剑柄之上。 咯吱声响,那船夫开启了匣子。 天虽阴,却见一道碧绿的光华从匣中射出,映绿了船夫那狰狞丑恶的脸。 匣中竟有一把短剑! 冉刻求心中大骇,忍不住双拳错在胸前,不想这船夫竟如中山狼,没被他这浪里白条吓住,反倒要发难。 慕容晚晴心中亦惊,看出匣子中的那柄剑竟是罕见的利器,只怕虽不如远古的干将、莫邪,也是相差不远。 这寻常一个淮水上的船夫怎么会有如此利器? 二人惊疑不定,凝神以待,本以为那船夫就要出手,不想那船夫只是看了眼匣子中的宝剑,突又合上匣盖,捧着那匮子向船头的孙思邈走去。 冉刻求大是困惑,暗想,难道这船夫是个高人,竟不屑和我们两个交手,要和孙先生比个高下吗? 那船夫很快到了船头——孙思邈的身后,捧着那匣子立了半晌,突然跪了下去。 冉刻求眼珠子差点鼓出来,诧异不已,不明白这是什么古怪的招式。他向慕容晚晴看去,见她也是一脸茫然,不明白究竟。 孙思邈本是背对众人,却如背后长着眼睛,一反手就托住下跪的那船夫,一言不发,可眼中又带分慨然之意,右手摆了摆。 那船夫身形微动,执意将那闸子往前送去,眼看就要递到孙思邈胸前。 冉刻求见了心中暗惊,只以为这二人是在方寸间比拼高深的内劲。 他听闻,武功高手和地痞斗殴时大呼大喝不一样,往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决定生死。 孙思邈方才一出手,就制住船夫的一只手,高明之处自不用言,先生另外一只手摆了下,很有迦叶拈花的样子,莫非是江湖传言的拈花手? 但这船夫显然也不简单,比他刻舟求剑更加高明,看起来已到匣中有剑、手中无剑的地步,不知先生如何抵挡? 孙思邈略带无奈的样子,一伸手,突接过了那匣子。 不等冉刻求叫好时,船夫立退,很快就回到船尾,摆舵一转,船如鱼般向对岸划去,宛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冉刻求、慕容晚晴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出哑剧是什么意思。 正琢磨间,船身一震,已到了对岸。 孙思邈手持匣子,到了船夫身边拍拍他的肩头,轻轻跃上岸边,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再不回头。 冉刻求慌忙跟上,却没有留意到那船夫等三人远走后,突然跪了下来,向孙思邈离去的方向叩拜三次,直起身来时,有两滴滚烫的泪水顺着那丑陋的脸庞流淌下来。 虽说响水集不远,但仨人走到天要黑时还是四野荒凉,远看群山连绵接到天边。 冷风夹雨,打在身上,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冉刻求回忆船上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故意落后几步,低声对慕容晚晴道:“慕容姑娘,刚才究竟怎么回事?” “你这么聪明,当然想到了原因?”慕容晚晴不答反问,脸上有分异样。 冉刻求立即挺起胸膛,摆出聪明的样子,“这件事说穿了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船夫被我们两个吓到了,不敢动手。”— “那船夫被你吓到了,因此把宝剑送给了先生?” 冉刻求也有自知之明,忍不住地咳嗽道:“第二种可能就是他方才和先生比拼了功夫,但自知不敌,故意示弱将剑送给了先生,恐怕……”他四下望去,略大声音道,“恐怕他很快要找来帮手再次出手。” “他们会在哪里出手?”慕容晚晴好像对这个设想倒很赞同。 “只怕……只怕……”冉刻求心中盘算时,突然听到有车行辚辚之声,失声道,“只怕是现在!” 回头望去,见到有一辆马车从后方岔道处行来。 马车朴实无华,赶车的马夫虽然有些年迈,可车前车后均有四个随从快步跟随,神色剽悍,一看就知道练过功夫。 慕容晚晴本是嘲弄的神色,见状亦是凛然,不想冉刻求竟然说对了。 他们一路行来人迹荒芜,这些人若不是为他们而来,怎么会这么巧在这儿出现? 可奇怪的是这些人若为他们而来,骑马来劫更是方便,为何会有辆马车? 慕容晚晴心细如发,感觉事有蹊跷,留意马车反倒要多过留意马车旁的八个随从了。 孙思邈闻有马车行来,停步回望,神色平静如旧,只是侧身站在路边,静等马车经过。 他白到邺城后,几经生死,出得了殿堂,进得了井巷,斗将军、战妖人,虽杀机频频,但从未改变从容本色,对路过的马车也是寻常视之,丝毫不像冉刻求那么紧张。 那马车从冉刻求身边路过时并未停歇,但到孙思邈身边时,车夫突然一扯缰绳,马车倏止。 冉刻求大惊,以为强人就要出手,想那马车多半是个陷阱,上面不知有多少盗匪流寇、弓箭弩枪。 不想车停后,一个声音从车上传来道:“可请问……先生一件事吗?” 冉刻求一听那声音,心头微颤。 那声音低徊,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冉刻求浪迹天下,实则也见过不少女子,但从未想到过,一个女子寻常的问话竟能让他浮想联翩。 蝶舞惊艳红尘,固然美貌,但声音未免媚了些。慕容晚晴秀丽孤傲,虽是脱俗,但声音未免冷了些。可马车上这女子的声音不冷不媚、平平淡淡,但自带分难以排遣的惆怅之意,让人闻之竟心情戚戚,感觉那女子有极为难的事情,恨不得赴汤蹈火地为她做到。 孙思邈乍闻询问也是一呆,半晌才道:“不知……何事呢?”他似被女子声音所动,言语中也带分低沉。 车中那女子并不掀开车帘,在车内缓缓道:“敢问先生,响水集可在前方吗?” 冉刻求心中狂震,虽早打消了车中女子和船夫同谋的念头,但听到响水集仨字,忍不住诧异,想起那深夜妖人所约不寒而栗,搞不懂这女子去响水集做什么。 孙思邈道:“前方山脚拐弯处就应是响水集了。” 车中那女子道了声谢,车夫扬鞭策马,八个随从加上一辆马车很快消失在山脚之处。 细雨霏霏,孙思邈看着那马车离去,竟有些发呆的样子。 冉刻求见孙思邈在女子面前虽少言,但从来举止自若,好像没有今日这般失态的样子。他暗自琢磨,听说有一见钟情,难道还有一听就钟情的事情?先生这样,不会是喜欢上车上那女子了吧?扭头向慕容晚晴望去,见她也在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脸色异常苍白。 冉刻求吃了一惊道:“慕容姑娘,你……怎么了?” 慕容晚晴回过神来,摇摇头,冷哼道:“看来你这聪明人也有猜错的时候了。”她举步跟孙思邈前行时,身躯颤动,不知是冷还是激动。 冉刻求看了,心中又是诧异,总感觉慕容晚晴见到马车后,似乎有什么不对。不待多想,他见孙思邈走远了,慌忙跟了上去。 孙思邈说得不错,前方山脚拐弯处果真有个集市。 一眼望过去,只见到房屋鳞次栉比,只怕有一两百间店铺都不止。 冉刻求一路行来,少入城镇,多数是和孙思邈在荒郊野外孤魂野鬼一样地行进,蓦地见到这般场景,精神振作,感觉好像重新回到人间,当下跑过去主动请缨,先找家客栈休息。 他这时候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可见细雨蒙蒙中,前方一条长街却空空荡荡,人影都没一个,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这时未到夜晚,天光犹亮,本是做生意的时候,不知为何,整个集市竟少有人声,就算狗吠都难闻一声。 冉刻求见了,心中发怵,退了两步,又跟在孙思邈的身边。方才他还感觉重回人间,可见到眼前的景象,又像进入了无人的鬼域,想起那妖人随时会出现,心中忐忑。 孙思邈沿长街行过去,见到周围店铺大多关了门板,有几家门板半掩,门后似有人躲躲闪闪向外窥探,全然不像做生意的样子,也是奇怪。本待上前询问,那店主见人前来,慌忙闭紧大门,任凭冉刻求怎么叫嚷,均不开门。 冉刻求大为奇怪,嘟囔道:“先生,怎么回事?他们有钱不赚吗?” 孙思邈沉吟道:“去前面看看吧。” 他心中暗想,今天不过七月十三,距离中元口还有两天时间,集市百姓这般惊惶,不知和我前来有没有关系? 他自从见到那妖人留下的“中元、响水集”五字后,就知道前来恐怕会有莫大的凶险。 可他一则一定要来救张三、王五两个无辜之人,二则也是想趁机见见一些人。今日见百姓惊扰不安,心中叹息,中原动乱数百年,不知何日能重归太平景象呢?我许久前就曾立志济世救民,如今虽有所成,但要实现志愿,实在路途遥远。 冉刻求顺着路走下去,转了个弯,眼前一亮。 前方有个客栈,挑出个白布招牌,上书“万安客栈”四个黑字。 冉刻求倒不是为了找到客栈喜悦,而是看到客栈前停辆马车,正是方才他们见到的那辆。回头对孙思邈道:“先生,刚才那帮人落脚这里,想必这客栈是开张的。” 孙思邈点头,和冉刻求入了客栈,见客栈内颇为宁静,柜台旁有个伙计,耷拉着眼皮,听有脚步声进来,头也不抬道:“去找别家吧。” 冉刻求不解这响水集的人怎么如此诡异,有生意上门也不做? 他一路冒雨行来,带着满脑袋的疑问和一肚子的火气,见伙计狗眼看人低,忍耐不住,拍案道:“你当老子住不起房吗?” 手一丢,他将背着的包裹丢在柜上,“铛”的一声大响。 他当初接到这包裹时,满心欢喜,只以为占了大便宜,哪里想到背的时候是多少现在还是多少,一文钱都没有花出去。心怀怨气,冉刻求早打定主意,就算这里是天宫,也要住一晚再说。他双手叉腰,对伙汁怒目而视,看样子一言不合就准备大打出手。 那伙计骇得跳了起来,见冉刻求颇有杀气,忙陪笑道:“客官,实在是客满了,小的才请你找别家了。” 冉刻求冷笑道:“你骗三岁孩子呢?眼下吃饭时光,食客没几个,外边也就一辆马车,只怕这店里住的人不超过十个,怎会客满?” 那伙计有些尴尬道:“是都预定出去了。” 冉刻求毕竟混走江湖多年,在孙思邈面前呆头呆脑,在旁人面前可不示弱,见那伙计眼睛乱转,知道他言不由衷,一掌拍在柜台上,探身道:“那我和你赌一把。” “赌什么?”伙计一哆嗦。 “老子赌你客房绝对没有全部预定出去,若让老子查出一间空的,你就给老子二百两金子。如果老子错了,就赔你二百两金子。”冉刻求说话时,伸手解开包裹,露出里面的金银,顿时满屋生辉。 那伙计忙道:“这位大爷……小的可赌不起……”他本爱搭不理,见冉刻求赌注豪阔,好像钱是抢来的一样,只以为这是匪盗,声音都吓得颤起来。 楼梯处有脚步声响动,一掌柜模样的人走下来,见这面吵闹,问道:“怎么回事?” 那伙计忙把事情说了遍,伸手向冉刻求等人指了下。 那掌柜的见冉刻求横眉立目不好相与,撇开冉刻求向孙思邈道:“这位先生,实不相瞒,客栈并未住满,也未预定出去,可这几天实在不方便再接客人。” 孙思邈道:“为什么?” 那掌柜的四下看了眼,神色发苦道:“先生何必问这么多呢?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其中的内情,在下真不好说。诸位还是另找别家吧?” 冉刻求憋得恼火,才待发怒,却被孙思邈一把拉住。孙思邈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叨扰了。只是我等是羽衣请来的,若去别处,只怕不好找了。” 那掌柜的脸色一变,颤声道:“你说什么?” 冉刻求困惑不解,一时间不知道“羽衣”是什么意思,竟有偌大的法力? 孙思邈左手突伸,半空画了几下,收回来后微笑不语。 冉刻求饶是睁大了眼睛,也没有看清楚他画的是什么。 那掌柜的见了,身子发抖,上前一步道:“你……”突然舒了口气道,“既然先生知道,那就请住吧。只是请……先生……” 孙思邈道:“掌柜大可放心,我自知规矩。” 那掌柜如释重负,恭敬道:“那就好。几位,偻上请。” 他突然前倨后恭,带众人到楼上,竟给孙思邈几人分了三间上房,更不用吩咐,早让伙计送上热水毛巾,又奉上香茶,态度之恭敬,让冉刻求不可想象。 孙思邈拿了几文钱要赏给伙计,那伙计却是连连推搪,绝不肯收。 冉刻求头一次见到这种怪事,真觉得这孙思邈身上满是秘密,再难的事情到了他的手上都会迎刃而解。 一等伙计退出,冉刻求就问:“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孙思邈微微一笑,坐下来道:“我也不知。” 冉刻求急道:“这是什么话?你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对你那么恭敬?先生你肯定知道什么,你莫要瞒了,眼下我们三个同仇敌忾,有消息都知道的好。” 慕容晚晴一旁突道:“其实我倒知道伙计为什么对先生如此恭敬。” 冉刻求愣住,一个脑袋瞬间有两个大,吃吃道:“你知道什么?” “但我也有些事情不知道。”慕容晚晴秋波转动,落在孙思邈的身上,轻声道,“若是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先生指点。” 孙思邈笑笑,心中暗道,很多事情我还只是猜测,这个慕容晚晴又知道什么呢? 慕容晚晴道:“那妖人留下中元、响水集五个字,显然是约定在中元节、也就是七月十五在响水集和先生见面。这中元一说,本是北魏时期才提出,都说中元之日,地官勾搜选众人,分别善恶,以让囚徒饿鬼寻求解脱。” 孙思邈目露讶然之意,像头一次发现慕容晚晴竟也颇有见识。 “那妖人追踪先生,又约先生在中元节再见,我只怕他有妖术,要在中元之日施展,对付先生,先生不能不防。”慕容晚晴说到这里,灯下娇容微红。 孙思邈点点头,道了声谢,反问道:“姑娘还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和那妖人之间有何恩怨,但明白一点,只怕先生和那妖人都与天师有关。” 灯光下,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缓缓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方才刚知。只因为先生向那掌柜的画了个符,本来那符极为难懂,可我偏偏认得那符是茅山宗的驱邪之符。”慕容晚晴说到这里,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孙思邈有些意外,又问:“你如何认识茅山宗的符箓?”他这么一说,就承认慕容晚晴说的不错。 冉刻求一旁听得又羞又愧,还有些好奇,这才知道,敢情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他一个人稀里糊涂装明白。 慕容晚晴略有犹豫,垂下头来,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终究抬头,脸露戚容,慕容晚晴道:“当时慕容家要找高家复仇,想杀兰陵王,但力有不能,我堂兄慕容夺印听说茅山宗符箓极为灵验,就想请此中高手相助,因此我也对符箓有些认识。只是……茅山宗高手素来神出鬼没,我们找他们不到。” 冉刻求很是诧异,心道,先生原来会画符,莫非也是茅山宗的高手? 他倒也听过茅山宗,也知道茅山宗的宗师眼下是王远知。听说此宗颇为神秘,能够驱邪捉鬼,但除此之外,他并不知晓太多。 慕容晚晴又道:“茅山宗本一直在江南发展。但我听说最近几年,影响已过江北,在江淮一带暗中流传。这响水集近长江,恐怕也在茅山宗影响之下,一些百姓对此道中人颇为敬畏,因此那掌柜的见先生会画符,难免会畏惧了。” 冉刻求这才明白,忙道:“先生,你别的本事不忙教学生,这画符的本事一定要先教的。” 他跟随孙思邈这些天,只学会了走路,只怕孙思邈下一步就要教他怎么睡觉,心有不甘。见画符有这等威风,不由心痒,讨着要学。 “我劝你还是不要学的好。”慕容晚晴先给冉刻求一盆冷水。 孙思邈笑笑道:“慕容姑娘说得对,这东西的确不学的好。” “为什么?”冉刻求困惑不解,不服道,“我看好像也没什么难的。先生,你还是教我点有用的东西吧?不然学生跟着你一直丢脸,先生你颜面也不好看。” 慕容晚晴道:“你以为先生是藏私吗?大错特错,先生是为你好。你在齐国多年,难道不知多年前齐国文宣帝高洋曾下令灭道,齐境眼下已无一道士。你学了画符的本事,就和道士有点关系,只怕以后人在齐国,面子是有了,脑袋很快要丢了。不然那掌柜的何以对先生虽恭敬,似一直不敢说茅山宗一事?” 冉刻求骇了一跳,不服道:“那先生会画符,就不见得丢脑袋。” “人与人不同的。”慕容晚晴道,“先生聪明绝顶,当然知道什么时候画符,什么时候藏拙。如果像你一样地胡乱画符,只怕很快就惹祸上身了。就是不知道先生怎么知道掌柜的和茅山宗有关系,开口就说羽衣二字?” 冉刻求追问,“什么是羽衣?” 孙思邈笑道:“羽衣本是茅山宗道人的一种别名。齐境灭道,禁提道人两字,因此大家都用羽衣二字代替道人。我本也不知道掌柜的和茅山宗有关,但入店时,见到门外有茅山宗的暗记,说要在这响水集做场法事,闲杂人等速速离开,这才猜测掌柜的和茅山宗有些关联,也明白为何各个店铺不做生意。想来是这些百姓敬畏茅山宗,又身在齐境,怕官府找麻烦,这才独善其身了。” 慕容晚晴脸一红,她虽自觉观察仔细,却没有留意到这点。 孙思邈似看出她的心思,微笑道:“其实这些都是偏门左道。慕容姑娘能知晓符箓,已让我很是惊奇了。” 冉刻求一拍头顶,亡羊补牢道:“我明白那船夫为何弃剑而逃了?” 见孙思邈、慕容晚晴望过来,冉刻求得意洋洋道:“定是先生出手时,手画符箓,那船夫以为先生是茅山宗的高手,这才投降。” 慕容晚晴叹气道:“你聪明过了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目光晶亮,定在孙思邈身上,一字字道,“那船夫本受过先生的恩惠,知道先生此行极为凶险,这才赠剑效力?先生,我猜的可对?” 孙思邈淡然一笑,“慕容姑娘果然聪明。”心中却想,我本以为这慕容晚晴不过是个寻常的女子,但今日才发现,此女见识之高,让人刮目相看。可她今日突然锋芒毕露,有什么用意呢? 慕容晚晴果然不肯说过就算,神色略有热切道:“可我有几事不明,还请先生指教。那船夫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以先生的个性,当然不会对他说出行踪目的,那船夫又怎知先生会赴险?” 冉刻求大为奇怪,不解慕容晚晴为何会对一个船夫这么注意。难道说,她看出那船夫有什么奇异的地方? 听慕容晚晴又问,“那妖人和先生约在响水集,茅山宗高手蓦地过江做法,不知道那妖人和茅山宗可有什么关系吗?他会不会邀请茅山宗高手共同对付先生?先生究竟有什么秘密,要他们这般大张旗鼓地对付你呢?” 她接连几问,显然直指问题的关键所在。冉刻求听了,也感觉谜团颇多,但所有的谜团似乎都只有孙思邈能解答。 孙思邈脸上笑容淡淡,灯光下,似又笼罩了层昏晕。 “慕容姑娘,一个人过去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关键是他现在是什么样的人。既然如此,姑娘何必苦苦询问那船夫的以前呢?” 慕容晚晴微怔,只感觉这几句话似有所指,琢磨下去,竟含义万千。 “不过,我可以肯定一事……”孙思邈又道,“那晚暗算我们的人和茅山宗应该不会是一伙的。” “为什么?”冉刻求立即问。 他听得稀里糊涂,只感觉发问比思考痛快许多。突然听到耳边似有沉雷响动,冉刻求下意识向窗外望去,只以为要下一场大雨。蓦地察觉到楼板震颤,冉刻求才发现并非雷声,而是马蹄声。 那马蹄声来得好快,前一刻还如在天际飘荡,下一刻就涌上长街如奔到众人的面前。倏然间,马蹄声止,就停在了三人所在的客栈之外。 这时风雨飘摇,云染如墨,给那马蹄声更带来了不尽的肃杀之意。 冉刻求心中一寒,暗想,这时候还有谁会来到这里,莫非是那妖人突然带人杀到? 第十四章 陷阱 天空陡然一道霹雳划下,撕裂苍穹,随即有雨落如豆,噼噼啪啪地击在窗棂上,给炎热的夜晚带来几分冷峻之意。 冉刻求被马蹄声惊动,一时间将所有疑惑丢在脑后,把窗子推开了个小缝向街上望去。 只见万安客栈前立着十数匹健马,马上十数人均是身披蓑衣,头戴蓑笠,一眼看去,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那些人勒马后,为首一人翻身下马,大踏步地走入客栈。 余众却还在马上,立在雨中,人马均是动也不动,如铁铸一般。 冉刻求见状,只感觉这些人彪悍肃杀却又诡异森森,缩回头来道:“先生,不知来人什么路数,我去探探情况?” 孙思邈沉默片刻,道:“今日,我要和你们二人说明白一件事……我早说过,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这条路凶险异常,对手更是心思难揣,我在其中,随时会有杀身之祸。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们跟着我,我难保你们的安全。你们考虑好了,现在离去,还来得及。” 慕容晚晴听了眼睫低垂,心中暗想,我现在离去,只怕来不及了。 “先生,道路凶险,不走不行吗?”冉刻求不解道。 孙思邈并不训斥,只是轻叹一口气道:“刻求,我十三年前就选择了这条路,现在说不走,已经太晚了。但你们大不必如此。” 他少有的肃然,灯火下,脸上又蒙上层光晕。 慕容晚晴望过去,感觉这看似谦和却又神秘的男人,突变得说不出地坚毅执著,心中暗想,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走的又是什么路?为何他的表现和我所想的完全两样呢? 室内静寂清幽,窗外风雨摇曳。 冉刻求望见孙思邈的神色,不知为何,心中激情荡漾,大声道:“先生,你说得不错,无论如何,有些路是男人必须要走的,我只怕你不带我走。” “那姑娘的意思呢?”孙思邈目光一转,落在慕容晚晴身上。 慕容晚晴轻咬红唇,脸却有些发白,幽幽道:“我的意思,你难道不明白?” “不明白!”孙思邈答得直截了当。 冉刻求心道,这先生什么都不差,就是情感木讷了些。这情况如此明了,他还追问不休。人家姑娘若没看上你,怎么会这般神态? 慕容晚晴脸色更白,霍然望向孙思邈道:“我的意思就是,我终究有一日要说服你帮我铲除兰陵王。我亲人都没了,凭自己的力量复仇,比登天还难,眼下除了你,我再无指望。因此,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无论怎样!” 半空一个霹雳击下来,击得天地震撼,如心弦抖动。 冉刻求暗自苦笑。他心道,怪不得蝶舞不喜欢我,看来我这辈子也搞不懂女人的心思了。 孙思邈轻轻叹口气,许久才道:“好,我们下楼用饭。” 三人出了房间,才到了楼梯口,就见到楼下有一人望了上来。 冉刻求望见那人,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那人身着蓑衣,正是方才进客栈的来客,身材极为魁梧。但更魁梧的人冉刻求也见过,令他发冷的是那人的一张脸。 他也算阅人无数,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一张脸。 那人一张脸从印堂到人中,分为两色,左边脸漆黑如墨,右边脸竟惨白如雪。这种脸白天见了都是心中发冷,若是半夜见了,胆小的只怕当场就吓昏过去了。 那人只是望了冉刻求一眼,冉刻求就觉得如在夜深人静的荒坟场被狼盯着,从脚趾头寒到了头发梢。 这人是谁?如此怪异,难道就是那暗算他们的妖人? 冉刻求转念又觉得不像。当初他在黎阳虽见过那妖人,却只留意那人的一双眼,至于那人脸黑脸白,全然不记得。这人虽是诡异,目光也是颇为森然,却少了那妖人的凛厉。 孙思邈却像没见到那人的古怪,只是走下楼来,选了张位于墙角的空桌坐下来,招呼道:“掌柜的,可到了用饭的时光了?” 那掌柜的立在那里,动也不动,神色间似有为难之意。 那阴阳脸缓步走过来,立到孙思邈桌前。 客栈内灯火一明一暗,照得那人的脸亦是黑白流转,诡异难言。 “不能用饭,你走!” 那阴阳脸终于开口,一字一顿,似乎嗓子中有个塞子,每个字吐出来都费了极大的力气。 孙思邈目露不解,不待发问,冉刻求一拍桌案喝道:“为什么?” 他早憋了一肚子火气,看出对方是来找茬的,暗想既然迟早要打,何必客气?他一拍桌案,桌上碗筷齐动,倒也颇有威势,震得那掌柜的差点坐下来。 那阴阳脸目光一寒,突然一掌也击在了桌案之上。 本是颤动的碗筷杯盏如有了灵性,倏然一耸,就要飞了起来。 慕容晚晴花容微变,不知那人是内劲极强,还是会古怪的法术,只怕这碗筷击出后,那人攻击随后就至,手已摸在腰间剑柄之上。 “有话说就好,何必拍桌子呢?”孙思邈说这十一字的工夫,突然一伸手从筷筒中取出根筷子,手腕一挥,筷子敲击在杯盏碗筷之上。 只听“叮、叮、叮”几声响,曲调单调却有悠扬之意,那本纵跃欲飞的杯盏倏然不动,恢复了平静。 那阴阳脸目光又是一闪,右手握掌成拳,手上青筋暴起,却再也没有挥出去。 慕容晚晴见孙思邈的动作看起来缓慢,但弹指的刹那间有如以筷运剑,击出了十数剑,剑法之快简直前所未闻。不知为何,一颗心怦怦大跳,只是想,我若是和他真的对敌,能接他几招? 客栈中杯盏响声余韵未绝,客栈外突然又有马蹄声响起。 这次马蹄声并非急骤如雨,只如闲敲棋子、挑落灯花的那种优雅。马蹄到客栈前而止,脚步声响,几人走了进来。 那一刻,客栈内灯火好像都亮了几分。 慕容晚晴望过去,目光略有异样。 来的虽有几人,但无论哪个人望去,第一眼注意的都是其中那温文儒雅的公子。 那公子身着蓑衣,一入客栈就掀开了蓑笠,露出俊逸雍容的面孔。 慕容晚晴心中奇怪。她第一眼望去,就感觉这公子养尊处优、身份华贵,可这种人怎么会雨夜来到这里? 那公子见到孙思邈几个,皱下眉头,低声道:“萧大……怎么还有人在?” 那阴阳脸闪身到了那公子面前,低语了两句,向孙思邈一指。 那公子脸色有分异样,仔细打量了孙思邈几眼,似欲上前时,楼梯响动,有俩人从上走下来道:“掌柜的,这有张菜单,你照着上面写的去做,做好了有赏。” 冉刻求抬头望去,见那俩人赫然就是马车内女子的随从,心道只怕会有好戏看了。 果不其然,那阴阳脸已拦到那俩人的面前,干涩道:“不做。” 那两个随从都是剽悍精猛的样子,闻言微怔,虽骇异阴阳脸的古怪,还能问道:“为什么不做,你是哪里的?” 阴阳脸冷淡道:“你们走!”伸手向客栈外一指,看起来竟要将俩人轰出客栈。 冉刻求终于明白过来,心道这阴阳脸显然是那公子的手下,那公子看起来要在这客栈居住,因此阴阳脸要将客栈内的客人都先行赶出去。他心中气愤又好奇,却不解这公子和那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那两个随从冷哼一声,也看出阴阳脸来意不善,突然一伸手搭在阴阳脸的双肩上,齐喝道:“滚!” 众人只见到人影一闪,紧接着轰的一声大响,却见那两个随从撞在墙壁上,不由大奇。 只有孙思邈目光敏锐,在电闪间见到那阴阳脸在两个随从出手同时,双手齐出,竟后发先至地抓住那两个随从的衣领,将俩人抛了出去。 孙思邈一见那阴阳脸出手就知道这人只是容貌古怪,招式却一点也不占怪,实则是内外兼修的高手。 他看出这点后,反倒心中奇怪,暗想约我之人精通法术,手下应该不会有这种技击高手,那这人来到响水集多半和我无关,但他和那公子到了这里,显然并非无由,却不知为了什么? 那两个随从撞在墙上,筋骨欲断,却还能翻身跳起。这时楼梯处脚步声响动,又有几个随从冲到楼梯口,见状大声呼喝。 那阴阳脸只是一摆手,客栈外一直铁铸般的骑士霍然下马,冲入客栈之内,站在那公子之前,如同长枪林立。 孙思邈很是诧异,感觉这些蓑衣人或许算不上高手,但动作齐整威猛,竟有疆场纵横捭阖、排兵布阵的气魄。 难道这些人本是军中之人? 一想到这里,孙思邈目光微亮,想到了什么。他突有感觉,向慕容晚晴看了眼,见慕容晚晴正看着他。 慕容晚晴见孙思邈望来,移开了目光,低声道:“那阴阳脸叫萧大……萧大?难道是他?” 她声音虽轻,冉刻求却听到了,亦低声问,“你认识他?” 慕容晚晴摇摇头,冉刻求见她说得吞吞吐吐,恨不得把她脖子扭断,把她藏着的话挤出来,幸好听她又道:“孙先生可知道梵语中大字如何说吗?” “大字在梵文称作摩诃……”孙思邈立即道。 “萧大……萧摩诃?”冉刻求忍不住喃喃念了遍,脸色也变了,失声道,“萧摩诃?难道是他?” 三人低语间,客栈楼梯上下早剑拔弩张,那十数个蓑衣人并肩站在那公子之前,一是要护卫,另一方面却是等那阴阳脸的命令,看起来一言不合,就要将楼下楼上八个随从杀光。 那八个随从虽脸露畏惧之意,但不肯示弱,已抽出兵刃,就等厮杀。 就在这时,楼上一人道:“他们要我们离去,走就是了,不要动手。”声音平淡细弱,何自有满腔的惆怅之意,让人闻之心中怜惜顿生。 冉刻求一听,就知道是那先前问路的车中女子说话,抬头望去,见到一女子身着淡青衫子立在楼栏处,向下望来。 那女子纱巾蒙面,只让人看到一双明澈水柔般的眼眸。 她就立在那里,客栈内的灯火、客找外的雨声都轻柔下来,似乎怕惊扰那女子的心境。 冉刻求见那女子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如空谷幽兰,无依无靠的样子,心中陡然有侠气升腾,暗想就算那阴阳脸是萧摩诃,也不该这般恃强凌弱了。他奶奶的,先生怎么不出手揍他们一顿? 突感觉楼中静得惊人,冉刻求向阴阳脸那面望去,见到那些人均是沉寂不语,似也对方才发生的事情感觉歉然,那雍容俊逸的公子更是痴痴地望着那女子,眼中竟有爱慕之意。 慕容晚晴见到众人这般神色,脸上露出极为古怪之意,似女子嫉妒天性发作,见不得别的美貌女子抢了她的风头。 蓦地感觉孙思邈正望着自己,慕容晚晴脸色又转苍白,瞥向孙思邈,见他缓缓地移开了目光。 孙思邈观察入微,发现了慕容晚晴的古怪,心中在想,慕容晚晴为何对那女子这般表情? 他虽心中猜测,但并不追问,只将困惑留在心中。 那八个随从听到那女子吩咐,立即收了兵刃,退到楼上,收拾包裹就要下楼,看起来要另找客栈,避开这无谓的麻烦。 那雍容公子回过身来,突向阴阳脸道:“你为何这么多事,这客房多得很,我们都可住得下,怎么要赶人家走呢?” 阴阳脸微皱眉头,心道这本是你的吩咐,再说我们来此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有件大事要做,怎能让旁人知晓?但他素来少语,终究什么都没说。 那公子见那女子娉娉婷婷地走下楼来,眼看要路过他身边时,忙道:“姑娘请留步。” “公子有何吩咐?”那女子止住脚步,眸光落在他身上。 “怎敢……怎敢吩咐?”那公子本是风流倜悦,举止从容,但见到那清亮的眸光竟有些眩晕,口吃道,“是这样的……外面夜黑雨大,姑娘这样出去,如何受得?家……奴误解在下的意思,诸多无理。还请姑娘留在这里,在下替……家……奴的无理赔礼了。”言罢,他双手作揖,一躬到地,竟是大礼赔罪。 那女子静静地立在那里片刻道:“公子客气了。既然是一场误会,也不必记挂在心上了。”言罢转身回到楼上,关上房门。 那八个随从立即跟着回到楼上,显然对那女子言听计从。 那公子呆呆地立在原地,竟不敢出声挽留。 半晌后,见女子不见了,他才回过神来,去地上捡了那随从落下的菜单,脸有喜意,招呼阴阳脸过来,吩咐几句。 阴阳脸神色不愿,但还是招呼掌柜的过来道:“照做!好料!公子请!” 他只说了七个字,掌柜的倒不笨,立即明白过来,赶往后厨吩咐准备。 冉刻求一见,不由嗤之以鼻。他当然也明白那公子的意思,那公子对那女子颇为倾心,因此极力讨好,让掌柜的备好料照菜单做菜,一会儿用宋博取那女子的欢心。 他虽不屑,但心中更有好奇之意,低声道:“先生,萧摩诃难道就是那个萧摩诃?” 他这句话叫得奇怪,慕容晚晴却懂了,细语道:“不是陈国的那个,还有哪个?他真算是胆大包天!他到这里做什么?” 这句话,显然是向孙思邈发问。 冉刻求得到确切的答案,心中微震。 他里在邺城多年,但早在儿时就听过萧摩诃的大名。听说萧摩诃自幼得异人授武,十三岁就随姐夫蔡路带兵为梁国作战,如今却是陈同将军。 原来,萧摩诃祖父本是梁朝重臣。陈霸先以陈代梁后,萧摩诃曾在南野和陈霸先鏖战,孤胆单骑,陈军无不望风披靡。只是萧摩诃虽勇,毕竟救不了气数已尽的梁国,最终还是在梁亡国后归顺了陈霸先。陈霸先宽宏大量,不以为忤,招之麾下。 至此后,萧摩诃一直为陈效力,抵挡江北齐国、周国入侵陈境,鞠躬尽瘁。就连斛律明月也曾赞过:“萧摩诃实为陈国第一勇将!” 在陈国的传说中,萧摩诃几乎三头六臂,威猛无俦。冉刻求幼时曾以萧摩诃为偶像,却不想在响水集见到他,更不想还和这人几乎打起来,心中当然忐忑。 可冉刻求也和慕容晚晴一样地疑惑,这响水集本是齐阔地域,如今齐、陈两国不算友善,常有纠纷,萧摩河若被发现身份,危险不言而喻。萧摩诃为何甘冒奇险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孙思邈显然也不知情,缓缓摇头道:“与我等若是无关,不必自寻麻烦。” 冉刻求分析道:“这响水集不算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也算不上什么大地方。他们和我们都来到这里,未见得没有关系。” 孙思邈倒头一次觉得冉刻求言之有理,见那公子目光转动,突然向这方向走来。 那阴阳脸皱眉不悦,但还是跟随那公子来到仨人的桌前。 慕容晚晴暗想,听闻萧摩诃是千军猛将,怎么会像一个跟屁虫一样?难道是我认错了?可若非此人,又有谁会有这种怪相,这种功夫?哦,多半是这公子大有来头! 那公子坐下来,目光从三人脸上掠过,落在了慕容晚晴身上,微笑道:“这位姑娘请了。可否请教姑娘一件事情呢?” 他俊逸丰朗,彬彬有礼,看起来又身世不凡,本是无数女人的梦中情人,可慕容晚晴不知为何,好像就觉得这人讨厌,开口就道:“不可以。” 那公子顿时尴尬,他平日有求必应,哪里想到在这响水集竟连碰两个钉子。冉刻求见那公子吃瘪,心中大呼痛快,眼珠转转道:“公子要请教这姑娘的事情,我倒知道。” 那阴阳脸微微色变,神色中竟有紧张之意。 “这位……兄台知道?”那公子很有分意外。 “公子可是想问那女子的来历?”冉刻求向楼上望了一眼。 那公子又是一怔,半晌才道:“不想兄台这般聪明,不知可否赐教?” 那阴阳脸闻言,神色微松,却又带了分不满失落之意。 孙思邈一旁瞧得仔细,心中喑道:如果这人真是萧摩诃,那这公子在陈国定有极高的地位,不然以萧摩诃的威望,怎会被这公子称为家奴?萧摩诃先前紧张,后变失望,显然是怕这公子口无遮拦,说出目的。可听那公子竟放弃要事,打听个无关的女子,难免失望。 他观察细致,片刻间就从中推断出许多,但始终难以明白,能让这二人冒险前来的是什么事情? 冉刻求哈哈一笑道:“这个嘛……这么多人在旁,不方便说了。先生,我吃饱了,回客房先休息了。”他故作高深莫测,站起来当先上楼。 那公子若有所失,却也没有拦阻。 等到了房前,冉刻求见只有孙思邈、慕容晚晴跟过来,皱了下眉头。 慕容晚晴道:“你这引蛇出洞的法子不灵了。” “你懂得仆么?”冉刻求露出神秘的笑容。 慕容晚晴淡淡道:“我的确什么都不懂,偏偏你想做的事情,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无非想骗那公子说出此行目的罢了,可你知道,只要萧摩诃在旁,绝不会让那公子泄漏秘密,因此,你想骗那公子独自和你相处。不过那公子身份尊贵,萧摩诃当他宝儿一样,怎么会离开那公子的左右?再说那公子若问那女子的底细,饭做好了送去,径直去问就好,他那种身份怎么会纡尊降贵地求你?” 冉刻求听得目瞪口呆,暗想我不了解女人,这女人倒把我分析得清清楚楚,实在可怕。 他犹自强辩道:“你说得大错特错。那公子就算去问,不见得能问出那女子的下落,你没看到那女子对他极为冷漠吗?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小白脸的。” 见慕容晚晴似无话可说,冉刻求找回自信道:“谁说那公子不会求人?他刚才不就请教我了?他现在只是抹不开面子罢了。” 说话间,他向楼下的公子望去,却见又有一人进了客栈。 那人走路摇摇晃晃,歪带个帽子,脸上满是猥琐的笑容。冉刻求一见就感觉那人是个市井无赖,倒有几分亲切之感。 可知道萧摩诃在这儿,那市井无赖可能转瞬就被丢到客栈外,冉刻求倒有点为那人担心起来。 不想那人竟安好无恙地走到萧摩诃面前,双手送上一封信来。 萧摩诃没有半分赶人的样子,伸手接过信展开看了眼,脸色又变,抬头向楼上望了眼,正碰上孙思邈的目光。 孙思邈见那目光中满是凌厉之意,心中一怔。他虽和萧摩诃有过冲突,但并无太大矛盾,可见此刻萧摩诃望来,其中竟含有极大的敌意。 萧摩诃缓缓收信,伸手掏出锭银子交给那无赖。那无赖喜笑颜开,转身出了客栈。萧摩诃却一摆手,那十数个蓑衣人立即聚在楼下封住了客栈的出口。 萧摩诃向那公子低声说了几句,那公子脸上露出诧异之意,也向孙思邈望来,而萧摩诃却一步步地上了楼梯,走到孙思邈的面前,突然一伸手。 冉刻求、慕容晚晴均惊,以为萧摩诃要出手,先后退了一步。 孙思邈屹立不动,缓缓问道:“阁下要做什么?”他早看清萧摩诃手上竟有个极大的包裹。 萧摩诃一松手,任由那包裹掉在地上,“咚”的一声大响。 冉刻求一听,就感觉那包裹装的是金银珠宝,不由大奇。就听萧摩诃干涩道:“你要的东西在这里,我要的东西呢?” 孙思邈忍不住反问,“什么东西?” 萧摩诃脸色凝冰,一字字道:“明知故问!拿出来,无事。不拿出来,哼!”他神色肃杀,显然准备随时动手,而楼下那十数蓑衣人亦是手握刀柄虎视眈眈。 冉刻求心中恼怒,立即感觉是有误会发生。 孙思邈心思转动,却觉察事情绝非误会那么简单。 微微一笑,孙思邈斜睨地上的包裹道:“阁下但请放心,我们既然来了,东西肯定会给你……” 他话一出口,慕容晚晴和冉刻求都是大奇,不知道孙思邈怎么会和萧摩诃扯上关系,他们说的东西又是什么? 萧摩诃脸色转和,伸出手道:“那……拿来。” 孙思邈道:“不在我身上,明天才会送来。” 见萧摩诃神色怒然,孙思邈微笑道:“那东西事关重大,我怎敢随身携带,难道不怕你们抢了东西又要命吗?你放心,我会找个稳妥的方式交给你,只是这钱……” 萧摩诃立道:“钱不是问题。你若如约,我保你安全!”他显然极为紧张那物的下落,对孙思邈的要求竟加倍允诺。 孙思邈笑笑,俯身下去解开包裹看看,一时间金光扑面。 冉刻求为之咋古,知道里面的财物价值连城。他做梦都想成为富豪,不想这机会总是不明不白地落在孙思邈的身上。 萧摩诃留意孙思邈的一举一动,却并不阻拦孙思邈查看包裹。 孙思邈终于站起身来道:“不错,钱已到,货很快就到。天明我再找你。”说着优哉游哉地进入了房间,关上屋门,将所有人都关在门外。 冉刻求本有千言万语要问孙思邈,但见萧摩诃在旁,半句也说不出口来。见慕容晚晴沉默地回到房间,他只能也学孙思邈般不动声色地回到房间。 关上房门后,隔着房门听了半晌,听到脚步声下了楼,冉刻求立即冲到房间内另一道门前。他房间有两道门,一道通向走廊,另外一道门却是连着孙思邈的房间。 他轻轻敲敲门,低声道:“先生?” 不闻回答,冉刻求脸色立变,他当然知道孙思邈耳朵极灵,这时候也不可能安睡,孙思邈不答,是不是意味着他出了意外? 伸手一推门,那门竟然开了,冉刻求心中凛然,全神戒备地进了房间,突然呆在那里。 房间内空无一人! 冉刻求心中顿时慌了,又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这些天来,他跟随孙思邈,虽历经磨难,但心中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定。孙思邈没让他拜师,可在他心中,早当孙思邈是师父、朋友甚至父兄。 可孙思邈竟然不辞而别? 他是怕冉刻求累赘,还是认为对付不了萧摩诃的纠缠,抑或是他本无忧无虑地来,亦无忧无虑地走? 冉刻求想不明白,站在房中片刻,立即转身从自己房门出去,到了慕容晚晴的门前。这时候,他感觉慕容晚晴或许能给他主意。 轻较敲敲房门,感觉到楼下的萧摩诃等人似乎望上来,冉刻求忍住慌张,却听不到慕容晚晴回应,更是心惊。推推门,门内上了闩,冉刻求一咬牙,手一翻,两指掐了一根铁丝探进门缝挑动两下,推开了房门。 这招他已许久没有用过,这刻早顾不得许多。知道慕容晚晴翻脸无情,冉刻求早准备好了说辞,才待解释,突然愣在那里。 风吹窗棂,噼啪轻响,房中有股入秋的寒意。 可冉刻求心中更寒,只因为这房间内也是没有人迹,慕容晚晴亦不知去向。 雨渐细,风正冷。 孙思邈人在屋顶,极目远望,留意各条长街的行人。 这时正值夜浓时分,有几盏灯飘零在夜中,照得雨丝如红尘阡陌,却照不走自身的孤单。 孙思邈还在笑,只是笑容看起来也有分灯的颜色。他知道冉刻求肯定会找他,但他暂时没有时间和冉刻求说明究竟。 原来他一间到房间,就无声无息地滑到窗口,在推窗望到窗外无人后,从窗口而出到了屋顶,然后向左手奔去,到了长街的十字路口处。 他知道有张网已在收缩,而他眼下就在网中,他要破网而出,就要争取主动。 或许冉刻求还不明内,但他早知道,肯定是那无赖送的那封信将萧摩诃的矛头指到他的身上。 谁写了那封信? 是不是在黎阳城外暗算他的那个人?萧摩诃究竟向他要什么?写信那人想挑拨他和萧摩诃之间的关系,坐收渔翁之利?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