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地狱之花 作者:永井荷风 内容简介 《地狱之花》是日本著名作家永井荷风的代表作。本书收入《地狱之花》、《隅田川》、《积雪消融》和《两个妻子》四个中短篇小说。《地狱之花》通过一位在富豪家当女教师的姑娘园子的遭遇,反映明治时代妇女决心冲破世俗观念、争取近代人自由幸福的思想。作品的跋被日本文学界看作左拉主义的宣言,影响很大。 《隅田川》被认为是永井荷风创作中*具古典风格的小说。主要人物阿丝和长吉青梅竹马,长大后面临着不同的人生道路的抉择。阿丝决心成为一名艺妓,而长吉被母亲要求努力升学。与长吉的孤独、伤感相对照的是阿丝的开朗与果敢。 本书中收录的另外两本部作品《积雪消融》和《两个妻子》也是永井荷风的著名中短篇小说。 前言 永井荷风原名永井壮吉,别号断肠亭主人、石南居士、鲤川兼待、金阜山人等,一八七九年生于东京,父亲是个精通汉学、留洋美国的官吏,担任过明治政府文部大臣的秘书长。永井荷风早年受到中西文化的教育,中学时代爱读日本和中国的古典作品,学着写过俳句、落语、狂言和汉诗。一九〇三年,其父为使他将来成为一名实业家,让他去美国留学,而永井荷风更崇尚欧洲文化。留美期间,他受到美国自然风情的感染,后又转道法国旅行,因与父亲发生龃龉,失意中在法国度过了十个月的郁悒生活,但受到西方文学的熏陶,创作思想和风格均有明显变化。回国后他出任庆应义塾大学教授并主办了日本唯美派杂志《三田文学》。一九一六年,永井荷风辞去教授和杂志编辑的工作,开始了长时间的隐居生活。一九五九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于独居的陋巷。 永井荷风一生留下了许多小说、随笔和译作。最早的小说在当时的名作家广津柳浪的推荐下发表,初期作品《野心》(一九〇二)、《地狱之花》(一九〇二)等受法国左拉的影响,有早期自然主义的倾向。从法国回来后发表了短篇小说集《美国故事》(一九〇八)和《法国故事》(一九〇九)后,一跃成为知名作家。虽然《法国故事》曾受到明治政府禁止发行的处分,但这段时间是永井荷风创作生涯中创作愿望最强烈、生活最充实的时期。他应夏目漱石之邀而发表的长篇小说《冷笑》(一九一〇—一九一一),对明治社会的丑恶、庸俗和肤浅进行了尖锐的抨击。永井荷风的小说代表作有《隅田川》(一九一〇)、《竞艳》(一九一六)、《梅雨时节》(一九三一)和《东绮谭》(一九三七)等,此外他还著有随笔集《江户艺术论》(一九二〇)、《雨潇潇》(一九二二)、《下谷丛话》(一九二六)、《荷风随笔》(一九三三)及一些剧本。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五九年的日记《断肠亭杂稿》,简练而忠实地记录了作者的大半生,既是一部优秀的随笔作品,也是了解这段时期日本社会风俗和作者思想的重要资料。他的译诗集《珊瑚集》(一九一三)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有名译作,曾给佐藤春夫、堀口大学等诗人以很大的影响。永井荷风于一九五二年获得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一九五四年当选为日本艺术院委员。 早期作品《地狱之花》(谭晶华译)是通过一位在富豪家当女教师的姑娘园子的遭遇,反映了明治时代妇女决心冲破世俗观念、争取近代人自由幸福的思想。这部作品中既有左拉文学的影响,又有作者自身反抗家长意志、憧憬自由的影子。作品的跋被日本文学界看作左拉主义的宣言,影响很大。 永井荷风在文学上的逆反精神也在《地狱之花》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富豪黑渊过去与外国传教士的小老婆通奸,待传教士死后,他们结婚并继承了传教士的巨额财产,因此遭到社会的仇视、摈弃,非常孤立和苦恼。主人公园子对此非常同情,她认为黑渊固然有罪,但是“社会是不是一直这样公平地惩罚每个有罪的人呢?一国的首相横行妓院,至今还在玩弄尚未成年的少女的肉体;政治家几度凌辱妇女却满不在乎;教育家隐瞒丑恶的受贿罪不以为耻。社会不是照样对他们放任、宽容,他们的地位和信誉不是并未受损吗”?这种不公平现象使作者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他同情弱者,对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表示反感和义愤。 这一点在《东绮谭》(谭晶华译)中也有明显的表露,他认为:是宰相和教育家们的欺骗、“名正言顺的妻女们的虚荣心”在“驱使他奔向一开始就知道的、邪恶而黑暗的街巷”。他相信:在道德败坏的深谷中,不仅有真实和亲切的感情,还有“娇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泪水之果”。 此外,永井荷风对当时日本的传播媒介为取悦读者而动辄对文人“笔诛”的现象也是深恶痛绝的。他几次“受害”,除了敬而远之外,只能怀着强烈的逆反心理进行嘲讽,甚至不惜咒骂几句来解恨。在《地狱之花》里,他借富子之口说:“那些报社的人大都如同流氓,一句话,全是些有前科的乌合之众,要是社会上的人都把他们写的东西当做事实,那我对这漆黑的社会才不以为然呢!”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在军国主义法西斯统治下,部分文学家充当御用文人,战时还有作为战地报道班成员奔赴前线而撰写所谓“国策文学”的人。永井荷风则一直采取正面对抗的态度,他的反战精神在日本文坛有口皆碑,其思想和言论在日记《断肠亭杂稿》中表现得最为充分。他曾采取抗税措施,目的是不让军队去多买炮弹。在代表作《东绮谭》中,永井荷风用揶揄和嘲笑的笔触描绘了战争年代日本黑暗的形势和奇怪的社会风气。例如主人公面对警察的无理盘查和抄身,臆造了一个家庭成员——妻子,并把法国大革命的纪念日说成妻子的诞生日,临行前主人公把所吸的烟雾朝警察所在的派出所里吐去,真想说“你还是闻闻我的烟香吧”,以表示对警方的蔑视。每当炎炎夏日的傍晚,主人公总要外出散步,其理由是躲避收音机广播的噪声,而噪声中最使他感到“痛苦”的是“拿九州方言讲的政论”。尽管商店橱窗里装饰了战地士兵的偶人,但路人漠不关心,使主人公感到“异样”。“五·一五事件”(1)后,电线杆上贴满号外,而民众对此并无特别表情,“只有摆摊的商人在不停歇地给玩具兵器上发条,用喷水的玩具手枪乱射一气”。在这部作品里,永井荷风对警察的蛮横、无知以及日本发动大战前的黑暗时代的嘲讽是尖锐和无情的。他怀着一种悲哀和冷漠的心情注视着自己的国家步步滑向战争深渊。 由于永井荷风长期受到西方文明的熏陶,因而对西方文化和文明极为熟悉,他比较善于用西方艺术的审美眼光去观察自己国家的国情和风俗。日本在江户时代经历了二百年的锁国期,到明治维新后,随着国门洞开,西方文化大量涌入日本,日本人发挥天生的模仿才干,从日常的饮食起居到国家的经济政治制度,西方文化的影响触目可见,其中不乏驳杂、浅薄的文明开化现象。永井荷风在作品中对这些现象进行了嘲弄和批判。 《梅雨时节》(郭洁敏译)主要写一个名叫君江的咖啡馆女招待从乡下进城后,在东京闹市银座的特定环境中,受当时西风东渐的影响,变成一个沉溺在与异性淫乱取乐之中又毫无羞耻感的女人。她的堕落并非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快乐”,这反映了当时社会风气使人道德沦丧的现象,有文明批判的倾向。在《东绮谭》中,永井荷风对当时东京实际存在的俗恶现象披露很多,抨击得也很激烈。诸如咖啡、红茶的喝法,外国人名地名的译法,赤坂溜池牛肉店栏杆的装饰,出租汽车司机的不文明举动,现代人无处不露的以利己主义为核心的优越感,文人墨客的结党营私作风,等等。通过这些,我们可以了解永井荷风作为一个文学家的气质、教养、兴趣及精神状态。文艺评论家中村光夫这样评价他:“可以认为,在我国的文学家中,他不仅仅理解西方文明的精神侧面,而且还是一位完全消化吸收了的开拓者……他不光了解外国、精通外国文学,作为有国外生活经历的文学家,他还是唯一的成熟者。”(《荷风的青春》)因此,当时的永井荷风就像一只立于鸡群的鹤,他是孤立的,恐怕真正理解他反俗精神和文明批评内涵的日本人并不很多。 永井荷风的作品还有明显的怀古倾向,代表作《隅田川》(谭晶华译)就是永井荷风创作中最具古典风格的小说,主要人物长吉、阿丝及萝月的形象与残留着江户情调的隅田川畔的自然风光融为一体,写出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意境。长吉的感情和心理与作者青年时代的感情和心理是重合的。永井荷风所追求的理想、完美的江户时代的艺术情趣在隅田川畔尚未完全消失,因此,他想尽力把该处的季节变化、风俗人情表达出来,以寄托自己的怀古幽思。 《东绮谭》也忠实地记录了作者的这种情绪。在谈到阿雪的形象时,永井荷风写道:“阿雪是缪斯,她使我那倦怠、荒凉的心灵中清晰地浮现出往昔令人怀恋的幻影。”“在令人缅怀往昔的影响力方面,阿雪真比饰演鹤屋南北狂言剧的演员和擅讲兰蝶故事的鹤贺某先生更大些,她是一位巧妙的不说台词的艺术家。”这种三四十年前业已消失的“虚无缥缈、光怪陆离的幻影幻人”,正是作者要追求的江户时代的古典美,它是消极和颓废的。永井荷风对它的无限留恋和热衷追求固然有他自身思想方面的原因,但也是社会政治环境和令人窒息的时代造成的结果。 一九一〇年,“幸德秋水事件”(2)(也叫“大逆事件”)发生时,担任庆应义塾大学文科教授的永井荷风从六月起每天看到载着“囚犯”的马车驶向日比谷法院。幸德秋水等十二人被执行死刑后,永井荷风深受震动和刺激,他在一九一九年发表的《火花》一文中说:“我在社会上所见所闻的事件中,还从来没有过像这样令人产生不可名状的厌恶心情的。我既然是个文学家,就不应当对这个思想问题保持沉默。小说家左拉不是曾经因在‘德雷福斯事件’中主持正义而亡命国外吗?可是我和社会上的文学家都一言不发,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难以忍受良心上的痛苦。我因自己是个文学家而感到极大的羞耻。之后我就想不如把自己的创作降低到江户时代那种格调,从这时起,我开始提烟袋、集浮士绘、弹三弦了。” 另外,永井荷风还写有《积雪消融》(谭晶华译)和《两个妻子》(谭晶华译)等中短篇小说。 应该看到,永井荷风的文学是由各种要素构成的,其思想倾向也绝不是单一的。他的一生证明他是一位坚持自己思想、维护自己个性的很有特点的作家,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在艺术上,永井荷风所代表的日本唯美主义的文学作品克服了自然主义平板单调的缺点,感觉敏锐、语汇丰富、诗情洋溢,其艺术形式也是多彩多姿的。 谭晶华 (1) 一九三二年五月十五日,日本海军青年将校和“爱乡塾”学生对政府腐败和《伦敦条约》削弱了日本海军力量一事不满,为建立军事政权而发动兵变。兵变军人袭击首相官邸等处,杀害犬养毅首相。事件后日本军部势力增强,政党内阁时代宣告结束。 (2) 一九一〇年幸德秋水等社会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被指控图谋杀害天皇而被捕,十二人被处死。 地狱之花 一 灿烂的五月第二个星期天的午后,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园子牵着小秀男的手,迈着相当疲乏的步子,沿着向岛的白髯堤缓缓走来。 此刻,大自然正自豪地展现出她最为美丽的姿容,恰似一位丽质处女,大堤上、田野中、道路旁,极目远望,处处披上了柔软的天鹅绒衣裳——那树木的嫩叶和青草的光泽美得难以形容。宽阔的隅田川,宛如一条闪光的浅黄色缎带,上面处处绣上了细小的波纹和白色的水鸟。在比丝绸更加柔和的太空中,初夏的太阳给这一切艳丽的色彩洒上了一层金黄色的、美妙亲切的光辉。 河面吹来的微风中自然地带着绿叶的清香,园子任其吹拂着自己那烫成英国式的发型,出神地眺望和睦而又充满生气的河堤,心中忽然萌动起一股女性特有的、悠然而安详的情感,一种犹如摆脱了平日拘谨生活束缚(尽管她本人不这样认为)的、极其舒畅悠闲的感情油然而生,无意识地展开了幻想的翅膀。她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手中牵着的那个少年,只是漫步走去。不一会儿,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留神看了看少年,只见秀男依然是那副病态的、萎靡不振的神情,正无精打采、死板地拖着脚步而行。园子想找个话题结束这种一时的沉默,便指着一条睡在两人路过的大门楼住房前的黑狗说:“秀男,你瞧,那是猎狗吗?” “喔,那是阿姐家的狗。”少年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抬起头看着园子,“老师,这一家是阿姐的房子,以前曾是我家的别墅。” “哟,是吗。好漂亮的房子!”园子已经听说向岛有黑渊家的别墅,但是没有亲眼见过。 “老师还不认识阿姐吧?”少年稍稍来了点精神,“咱们去玩玩?” “我一次也没和她见过面,再说天马上就黑了,下次再去吧。”园子回答后,静静地望着堤下的宅邸。 高高的围墙里,像森林一样繁茂的树木完全遮蔽了房子的屋顶,只是从宅邸横卧的占地上可以了解到里面大得无法估测,而且十分幽静。园子平时鄙薄财富,此刻却似乎产生了一种敬意。不一会儿,她带着这种意念萌发出一种好奇:这座宅邸的主人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呢? “你阿姐现在还是独身吗?”园子终于憋不住问道。 “是的,就她一个人。” “多大岁数?” “嗯……我想是二十六岁。” 在这么大的、毋宁说是寂寞可怕的大宅邸中,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独个儿生活……仅此事实,便使熟知遭到社会强烈排斥的黑渊家情况的园子心中立刻浮现出种种想象——这位与自己同为女性的女子,有着如此巨大财富却隐居在这寂寞的城郊,其命运究竟如何?园子的心沉浸在略带几分同情的悲哀之中。忽然,从幽深的树林里面,幽幽的琴声钻出随风摇曳的、小小的绿叶传入耳中,仿佛受到琴声的感染,附近的黄莺也不知在何处鸣啭起来。啊,何等的悠闲,何等的恬静!在世上激烈的生存竞争中不时感到精力不济的园子的心不能不立刻为之震颤,与其处在褒贬不定的街巷中为极易受损的名声苦斗得精疲力竭,莫如退离社会而生活于太平世界。冷静地看,这种人或许可以说正在享受至高无上的幸福……这一偶发的深深感慨使园子身陷其中,她和少年机械地运动着的脚步使他们离那宅邸已有五十来米远,可是,园子的心仍然无法从这种感慨中摆脱出来,最后,她竟想到别错失良机,而要和隐居在这座宅邸中的女主人亲热地谈谈。这种意念引诱着她,她看了看秀男,问:“你阿姐是怎么样的人?” “阿姐她……像高个子的爸爸那样……” 这天真的回答使园子不由露出了微笑。这时,即将落山的红彤彤的夕阳照在河堤上,散步回家的人们的身影全都倒向同一个方向。园子忽然听到自己身后响起重重的脚步声,不由回过头去,只见一位老绅士向她打招呼:“你好,在活动吗?” “是的。” “真是好天气,这样的星期天散步,真没的说。” 绅士似乎习惯于经常保持威严,他几乎是故意从自己那令人讨厌的容貌,尤其是从那密密的胡须间发出一种装模作样的和蔼声调。他的年龄将近五十,是个肥大的人,高高的礼帽靠后深扣在头上,双肩不时在完整地扣好纽扣的大衣下耸一耸,双手正确地分垂左右,似乎在任何场合下都不会改变这种极其认真、清廉和严肃的姿态,令人感到他此刻在长满青草的河堤上踏着柔软小草的脚步也像在学校长长的走廊上发出的脚步声一样,极有规律,不快不慢。 一开始,园子听他说出自己从未听到过的亲切问候,一时竟慌张得不知如何作答,过了一会儿,她看看与自己并排而行的他的模样,发现他与平时那位惯于装模作样的水泽校长并无两样,才以平静的声调回答:“您也在散步吗?” “不,去亲戚家有事,现在回家。” “是吗。我从上野出来散散步。前些天跟您谈起的黑渊的儿子就是这一位。” 园子看了看秀男,说这位老绅士就是自己供职的某女校的校长,还文静地帮他摘下帽子,让他向校长敬礼。水泽校长慈祥地微笑着询问了秀男的年龄,接着又对园子谈开了,从有关儿童教育方面的意见扯到女子比男子更适合当家庭教师,等等。园子认识水泽已经三年了,不过,除了在学校的教员室谈论校务之外,从未听他谈过这样亲切的话语,因此,她一直以为校长是个十分严厉甚至苛刻、可怕的人物。然而,眼前的校长以一种轻柔、和蔼的声调与自己畅谈,使以前认为他苛刻的园子心里感到校长似乎还具备一种不寻常的慈祥气质,作为一个妇女教育家,可以说他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于是,园子连最初校长亲切地招呼她时,自己产生的奇妙的不快也完全忘记了,随着交谈的深入,她竟大胆地谈出了平时自己想到的有关女子教育方面的意见——从当今女子教育方针的过于消极一直说到想进一步推动和发展男女两性的清白、圆满的交际关系。 这时,水泽校长说:“当然,我也这样认为。”他对园子的意见略加赞同,接着又道出了自己的苦衷:我也想坚决地采取积极的方针,可是,社会的形势尚未成熟,所以还不能断然冒进。无论是谁,当他把蕴藏在心底的意见发表出来,又受到对方的欢迎,这时的愉快是难以忘怀的。园子的心情自然地舒畅了,情绪振奋,忘记再去深究校长的真心究竟是什么。 她说:“我真不知该怎么说,让我不客气地直抒己见,那么不满意的地方还很多。如今的妇女教育家把服装以及所有妇女的装饰都当做奢侈品加以猛烈攻击,结果使一般的女学生以为粗俗比质朴更好,比如她们蓬着干燥的头发,不去梳岛田式或其他美丽的发髻,完全破坏了女性美,还自以为得意,我觉得这真是一大憾事。再说,我最担心的是这种只知奋发追求学问,却缺少女性自然温柔美的人,将来结婚后是否能尽到妇女最重要的义务。所谓妇女对社会的义务,一般说来就是慰藉丈夫、当好内助、建设圆满的家庭,除此以外别无其他。所以,我对这一点很不放心。” 秀男露出无聊的神情,无可奈何地拖着脚步,可是,园子还在与校长谈自己的各种感想,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枕桥前。 “老师,快点回家吧!”秀男一看到桥对面等候的马车,顿时精神大振地叫。这时,两人的交谈正好中断,园子过桥来到马车边,向水泽校长作了恭敬而又天真可爱的辞别,拉着秀男的手打开了马车门。 二 由一匹马拉的小型马车载着园子和秀男从上野动物园到浅草公园,然后又到向岛跑了半天,现在,随着驭手扬起的鞭子声,马车一溜烟地朝吾妻桥方向奔去,把水泽校长抛在身后。 夕阳为天空和河水染上了火红的色彩,连正要过桥的马车的窗边也闪着红色的光辉。可是,不一会儿,当马车来到小石川水道町的宅邸附近时,暗淡的黄昏之光已变为夜色。在装有大铁门的西式大门前,园子扶秀男走下马车。铁门柱上耀眼的汽灯和大门口的电灯光,把门前宽大的院子照得通亮,使树上美丽的嫩叶更加青翠,就着亮光仰视这幢两层楼的洋房时,还可以看到另一幢紧挨着洋房的很大的日式平房的屋顶。园子打开大门,走进这幢日式房子的一个房间。 这间房间是秀男的自修室,除了放有一张双脚桌子和一只书箱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一周前,园子经好友笹村道三介绍,受聘当上黑渊家的家庭教师,带秀男去郊外散步,今天也是第一次。起初,园子为进黑渊家工作的事犯过不少的犹豫。提起黑渊家,大多数人都会皱眉,有关他家的流言五花八门……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很确实的根据,主要说这一家的主人很早以前曾同洋人的小老婆通奸,通过这个小老婆夺取了洋人的财产,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黑渊家才拥有巨额财产和这么大的住房,但遭到社会的摈弃以至于无法到社会上去露面,这倒是事实。园子难以拒绝平时信赖的朋友笹村的一味恳求,事先征得了自己学校校长和养母利根子的同意后,才答应下来,说好每天在女校上完课,就到黑渊家来给秀男上课。而园子从进入黑渊家的那一天起,始终不能摆脱一种好奇心:这户人家的主人现在仍然是被社会抛弃的可鄙人物吗?社会又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排斥黑渊家呢?她很想把这些问题搞个水落石出。 和往日一样,吃完女佣送来的晚餐,园子让秀男念了书后,准备回家。这时,纸隔门打开了,进屋来的是这家的主人。 “呀,今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一定累了吧!” “不,没什么……”园子很有礼貌地回答,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主人和第一天见面时一样,穿着秩父绢(1)质的夹衣和短和服,岁数看上去已近六旬,头发胡须全都白了,但是,由于体格健壮,所以并不觉得怎么衰老。他那泰然的坐姿,不仅自然具备掌握巨大财富的人该有的威严和沉着,而且带有几分慨然的风采,似乎立志于反抗社会一时给予他的沉重打击。同时,长时间隐居生活的影响又使他那常常紧皱的浓眉之间和闪着某种异光的、凹陷的眼睛里漂浮着一种黯然失色的、不快的色彩。 “不,你一定很累了,听说你们到了向岛啊。阿秀,很有趣吧!”他的脸上浮现出充满慈爱的微笑,看了看秀男。秀男喜滋滋地回答: “爸爸,我们经过阿姐家门前了!” “哎,还有一条大狗呢!”园子突然想起自己在河堤上对秀男的姐姐所作的种种想象,于是,又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了看主人,“那座房子好像大得很哪!” “是啊,只是庭院大,住房可旧得不像样了。” “谁住在里面?” “我的大女儿住着,她叫富子。” 园子借机又试着问了两三个问题,老主人一开始的回答有些迟疑,不一会儿就毫不介意地详细说起女儿的经历来,似乎要把事情的原委全告诉园子似的。 富子独自寂寞地隐居在向岛别墅,确实如园子想象的那样,是由于黑渊家遭到社会排斥的结果。富子十八岁时从高等女子学校毕业,可是没有一个朋友。上了几年学,她被众多的同学当做不道德、不仁义的家庭出身的女人排除在集体之外,恰似社会排除她的父亲黑渊长义一样,她没有一个可以安稳交际的朋友。这姑娘有时躺在操场的角落里哭泣,有时在教室里受辱,然而,富子天生一副非常好胜的性格,虽然孤立,却坚决、倨傲地反抗着同年级的同学,最终顺利毕业。正因为如此,她的逆反精神越来越强。起初只是讨厌女学生的模样,如果大家都梳西式头发,她就一个人梳岛田式,大家都以穿印有家徽的短和服为高雅时,她偏偏只穿条纹的短和服,总之,只是局限于学校内的倾轧。可是毕业以后,她的同学或迟或早地成了上流社会中的夫人,或者在名流妇女的各种集会上留有大名,或者通过报纸、杂志记者的大笔堂而皇之地发表她们的家庭观及其他见解,于是,富子的逆反心理又像过去一样越来越强烈,最终成了病态,她常常强行提出脱离一般常识的、离奇的危险主义口号来自得其乐。富子一度与一位法学士结婚,不到一年,便主动提出分手,然后搬到向岛的别墅去,至今已有两年了。 “哎,其实说起来真难为情,不过,想来也无可奈何,还不能很好思维的孩子给她这么沉重的打击,自然容易产生这种结果,所以,秀男就要接受他姐姐的教训,我不让他去上学,打算在家里受教育,今后请多给予关照。” 以前雇的教师去外地旅行了,所以老主人长义开始征求正在教秀男读书的园子的意见。他的眉头依然紧皱着,脸上清晰地呈现出无限痛苦的神态。随着他步入这般老境,曾经一再使他热血沸腾的功名荣华之念也渐渐地淡薄了,现在,他心中的苦闷并不是自己握有万贯家财却无法在社会活动中出名,而是想到过去以为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竟如此严重地殃及子孙,因而陷入了深深的忏悔和悔悟之中,与此同时,他现在烦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才能使子女们得到圆满的幸福。 从长义诉说的语调、模样和神情上,园子想到他在为自己的孩子忧虑重重,不禁产生了同情,同时感到自己有责任搞好他那个儿子的教育,要让老人安心。无论社会排斥他的原因是什么,自己既然被他家请来,就应该对他尽可能地献出自己的诚心和热情。当老主人声明“诚意相求”后,提出可能的话请住在他家照料他儿子的一切生活时,园子回答说自己愿意很高兴地答应。 “不过,我还得听听母亲的意见以后才能给您肯定的答复。” 园子辞别了老人,由黑渊家的车送出,不久就回到麹町下二番町养母家的小房子里。在车上,她仍在不停地想着有关社会和黑渊家的各种事情。钻入租住房的小门,一走进养母的房间,园子马上说起老主人提出的事来。 养母利根子戴着一副很大的老花眼镜,此刻正在折本字帖上写字,她那半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身穿黑色的短和服和裙裤,端庄地坐在桌前。园子进屋后,她透过眼镜朝园子瞥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毛笔放在泥金画的砚台盒里,然后,静静地摘下老花眼镜,做出可以交谈的模样。这是养母的近卫流(2)习字职业的宗旨——要随时修饰边幅对待门生的一种自然的习惯表现,她与别人说话之前,必定要轻轻咳上一声清清嗓子,然后问: “喔,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园子向前膝行几步说,只要母亲不反对,自己当然按黑渊提出的要求住到他家,某某女校离他家很近,可从那儿去上班。 “既然这样,就照你说的去办吧。”利根子莫名其妙地在桌上巡视了一遍,“那么,你的饭钱怎么算?” “这还没有说起,不过我想,大概他们会出的吧……” “是吗,那敢情好。这种事事先不问清楚,以后会很麻烦的。” 起初,园子心中暗暗担心母亲会不同意。利根子曾在藩主松平家的宫中独身生活了数十年,度过了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至今仍然孑然一身,靠教授年幼时就被称为名笔的近卫流字体生活。园子原是她的侄女,为了继承她“常滨”的家名,十三岁时被利根子要到身边。养母数十年间未体尝过来自男性的、心灵上的愉快,总是主张几乎是“冥顽”的至善道德,常常和园子发生意见冲突。本来以为她准会以“未婚女子寄宿别人家不好”为由不肯轻易应允,没想到很快就谈妥了,对此,园子很奇怪,不知其中的奥妙,不过,她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些,由于平时养母过分顽固,加上近来随着年龄增大,她那可鄙的金钱欲日益明显,园子自然不愿待在她的身边,她决定明天就备好行李住到黑渊家去。 三 已是六月了,黑渊家开阔的后院被一片茂密的绿叶覆盖着,仿佛是在郁郁葱葱的森林深处。当园子和黑渊一家人都熟悉后,她也几乎知道了他家有这种社会定评的原因。现在,园子独自漫步在黄昏时凉爽的树林间,心中想着这些事。 的确,黑渊家的财产并不是靠光明正大的手段获取的。主人长义以前是一个外国传教士的翻译,这位传教士的姓名,知道的人一定现在还不会忘记,他是一个有着巨额财产的英国贵族,周游到日本,在各地传播他的宗教。他在日本期间,曾经秘密蓄有一名当时不为任何人所知的外妾,可是几年以后,当他偶然病死在东京的家中时,这个外妾便继承了他那笔惊人的巨额财产,接着又和传教士的翻译黑渊举行了婚礼,建了很大的宅邸。不久,正当黑渊家以初升朝阳之势开始进入上流社会开展交际时,当时一家以“毒笔”闻名的报社抢先登载了暴露这家人大秘密的抨击猛烈的报道,因此,黑渊家顷刻间成了世人点戳脊梁骨的目标,其中甚至有人传言说他们夫妇俩恶毒地谋杀了那位传教士,结果黑渊夫妇差点被传上法庭。以后二十多年来,黑渊家的恶名至今在社会上流传,其影响一直殃及到后代。 一开始园子也自然地感到不快,不过,忽然间她又想到,对于黑渊家所犯的罪行,社会所给予的惩罚是否得当呢?总之,与他人的小老婆结婚确实有罪,然而,社会是不是一直这样公平地惩罚每个有罪的人呢?一国的首相横行妓院,至今还在玩弄尚未成年的少女的肉体;政治家几度凌辱妇女却满不在乎;教育家隐瞒丑恶的受贿罪不以为耻。社会不是照样对他们放任、宽容,他们的地位和信誉不是并未受损吗?诚然,黑渊家的财产是可鄙的,但是,社会对以上那种可以说是触犯了法律的罪过可以这样放任、宽容,为什么唯独严厉地惩罚黑渊一家?园子对这样不公平的事实深感纳闷,以致无法想象社会舆论的标准、道义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她的心头被对黑渊家的深深的同情之泪濡湿了,同时她也由衷地感到,在当今这个毁誉不定的社会里要保持清洁美好的名声是何等困难,而且,即便保持了这样的名声、受到社会的欢迎,可是社会原本就是这样的轻浮,它所给的评价,不一定是正确的、有价值的、值得自豪的!就这样,随着园子对黑渊家的同情渐渐加深,她迄今为止的圆满、平稳的社会观也逐渐缺损了。她沉浸在不同寻常的激昂的感慨之中,在幽暗的树林中到处漫步,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池塘边的亭子跟前。 突然映入眼帘的是钻石一样的星光。黄昏的天空带着淡淡的微光,给四周的景致蒙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园子在亭子的凳子上坐下,仰视着黑幕即将降落的天空,不禁莫名其妙地感到悲哀和寂寞,感到自己无依无靠的脆弱,名誉啦、地位啦,这些经常令人烦心追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也许,人生终究不像诗人歌颂的那么快乐。这会儿,她又不知不觉地沉溺到深刻的哲学空想中去了。就在这时,身后茂密的林中传来了人的脚步声和讲话声,园子吃惊地回头一看,见是夫人缟子牵着秀男的手,也在作晚饭前的散步。 “瞧,美丽的星星!”夫人也看到了对面低矮的杉树树梢上的那颗星星,嚷着站到园子的近前。 夫人身材修长,肤色白皙,皮肤很美,怎么看也不像是五十出头的人。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好,脂肪较多的健康身躯中,血色充满生机,由此推测,她至少还持有三十多岁妇女所具有的年轻、健全的欲望和精力,她的乌黑的头发梳成西式,黑色绉绸短和服间露出花样美丽的腰带,笔直站立的背影让人一见便能想象出她以往妖艳的风韵及其艳史。倘若排除那不甚优雅的、放荡的音调,再多有一点高尚的修养,那么她那显示活泼、爱好花哨气质的爽快的谈吐和娇柔的、不令人讨厌的敏捷目光,几乎会让人认为她是个十分难得的交际家。不,事实上在平时出入的教堂里,别人虽然在心中摈弃她,但还是被她拉拢过去。缟子夫人的嘴角上浮现出天生艳美的微笑,她望着园子的脸说:“一到傍晚,就真想到开阔的原野去散步啊!” 她的语调与主人那阴郁的模样截然不同,夫人的心中难道没有一点愤慨和怨言吗?当园子第一次把夫人与她的丈夫作比较的时候,不能不产生这样的疑问。 “不过,说到黄昏,您不会自然地产生一种寂寞的心情吗?”园子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尽量轻声地问。 “是啊,说寂寞也寂寞,这也是自己的心情决定的。”夫人坐下来,又说,“我尽量不去想那些可悲和讨厌的事,反正你要知道,社会上本多可悲和叫人不快的事,如果要让自己精神不愉快,那是没有底的,我对丈夫也总是这样说。也许我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也就是说,我认为哪怕多有一刻愉快的时间也是好的。” 看着夫人的笑容,园子也不得不露出微笑。 “我打算无论什么场合都按这一准则办。上次,我就这个话题曾和笹村大大议论了一番,那位先生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宗教家……” 两人的话题不一会儿转到笹村身上,园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以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夫人的脸,问:“您很早以前就和笹村是知己吗?” “哪里,还只有一两年的交往。一开始是在某教会见到他的,后来又因为他办的妇女杂志的基金和其他一些关系有所接触,像最近这样常常来访,还是今年才有的事。”夫人回答后又热心地向园子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笹村道三是某教会的会员,爱好文学。他去年担任了某家书店发行的妇女杂志的编辑,今年二十八岁,仍然过着租房寄宿的生活。因为这份杂志的关系,园子才认识了他,以后又多次得到拜访他的机会,他那种怀才不遇的文学者的态度,和对于教育和宗教所具有的、确实了不起的新见解使园子把他当做一个青年秀才深加信任。园子当上黑渊家的家庭教师,也完全是因为有这位可以信赖的朋友介绍的缘故。 “他也真够可怜的。”园子自言自语地说着,对他还不成家、只是一门心思锤炼思想的境遇由衷地表示同情。 四 黑幕完全笼罩了四周,整个夜空中闪烁着星光,淡淡的晚月照着整个庭院,池边柔软的草地上有两个人影在流动。两人站起来想回屋内,刚走出亭子,便和来迎她们吃晚饭的女佣和她身后的大女儿富子撞上了。 “嗳,你什么时候来的?”夫人吃惊地问。 “刚来,在那儿和爸爸谈话呢。”富子边说边朝屋子走去。 园子知道这就是上次主人说起的居住在向岛的女儿,就借着月光久久观察富子的身姿:她像双亲一样体态修长、面容姣好,而且非常美,或许是夜间月光照着的缘故吧,她那清秀的长脸像雪一样洁白、光滑,浓黑的头发梳结成花街柳巷中常见的倒银杏式(3)垂髻,淡色的丝绸单衣外系了一条“献上博多”(4)的宽筒状腰带,丝织的外褂披在肩头,那模样恰似艺伎的打扮。夫人回过头来介绍了女儿富子的情况,富子稍稍站定脚步说:“初次见面,以后咱们慢慢地交谈,我有许多事要请教呢。”语气干脆利落,可以看出她具有机敏、圆滑的气质,和母亲相似。 大家先来到十铺席大的客厅坐下,由于好久没来玩的富子的到来,以及园子搬来后尚未款待过一次,主人长义突然提出要在西式餐厅里举行一家团圆的晚餐,于是,大家又起座重新围坐在餐厅的餐桌边。 初夏凉爽的夜风越过半拉开着的窗帘,吹得明亮的煤气火焰直摇晃。二十年来,主人长义由衷感到愉快的,唯有一家人围坐饭桌团圆的时候。此刻,他平时阴郁紧锁的眉头舒展了,环视在座的漂亮的成员,高兴地拿起肉叉,一声不吭地听着大家讲话。话最多的是富子,她就最近出版的文艺书评以及音乐、戏剧,不时发表自己的议论。 “园子,你不常到剧场去看戏吗?”她把头扭向园子这边。 “是啊,我……”园子低声说,“十二三岁前爸爸经常带我去,可以后就再也没去过了。” 园子在这样回答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年幼时——被养母收养之前——的往事。园子的生母家也是松平家的藩士,在某部当下级官吏,因为平时爱好音乐,所以每个月都要带园子去看一次戏,因而园子对此自然也有了不小的嗜好,可是被养母利根子收养以后,她只能日夜读书,尤其进入教育界工作以来,甚至已经忘掉了这世上还有剧场存在。现在,听到富子那张能言善辩的嘴里说到的各种事情,她不能不回想起很早以前自己年幼时自由自在的境遇,同时也感觉到,所谓的教育家,往往要为一点点小事考虑自己的名誉或身份,因而不得不束缚自己。 “只要与学校有了关系,那就会被无聊琐事束缚,即便是很想去的地方,也得谨慎自重,因此,我已经十多年没听到三弦的声响了。” 园子根据自己的经历,谈到当今的教育家的处世态度过于偏执,只求无过,过分地作茧自缚。富子很赞同此说,不一会儿,她的嘴里就喷出了对一切相关人物的愤懑之声。 “我不客气地说一句,当今再也没有比教育家和宗教家更虚伪的人了,什么道德啦、教义啦,说的是一番貌似圣人的话语,还说去看戏会怎么怎么,去听书又会怎么怎么,独自打扮成一身清白的样子,其实都是硬忍着想看的欲望,要不然,这些话简直就像不懂戏味的农民说的痴语!那些人之所以老说这些洁身自好的话,是因为他们干的是这种营生,要是像大家那样愉快了,马上就会领不到工资,所以我认为他们是为了排遣痛苦不得不这样说说的。” 园子只是微笑着听富子劲头十足地不停数落。对方能高兴地听着自己抒发久郁心头的不平,使富子心里感到不同寻常的畅快,接着,她又对园子说起许多往事,说起自己和同班毕业同学的各种关系。 喝咖啡的时候,富子以娇柔的声调说:“园子,下次你有空时,请一定到向岛来玩。” “谢谢,我一定会去打扰您的。” 迄今为止,园子还没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交谈的朋友,学校里女教师虽然不少,但那些人净是些无法根除女性嫉妒心的可鄙之辈,所以她明知富子是个过激的女人,却觉得富子的观点有些和自己相同,就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不过,向岛那边的夜里很冷清吧?”园子问了以后,交谈又变得平静了,一直到饭后水果完全吃光为止,好像许多话还谈不完似的。 壁炉橱上的座钟终于敲响了九下,大家依依不舍地起身,主人长义微醉的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容,夫人缟子仍然像平日里一样艳丽,牵着露出睡意的秀男的手,站在园子和富子中间,一家人从这充满快乐的餐厅里,静静地回到原来的客厅去了。 五 来到黑渊家已经大约有一个多月了,这一段时间内,园子除了觉得自己获得了难得的经历,同时也感到以往一直很开朗的内心似乎蒙上了一层阴云。这倒不是说她已被特别浓重的阴郁思想所左右了,而是她莫名其妙地滋生了一种自己也难以说清的、无法排遣的郁闷,似乎无论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似的。 为什么会对一切事都这样无精打采呢?在每天傍晚必定进行的饭前散步途中,园子走在树林中不时思考着原因,可很快地,她连想这些也感到厌倦了,最后只是数着树木间美丽的星星回到屋里。 园子今年二十六岁,是个个子不高、肩膀溜圆的娇小女人,她有小小的嘴、可爱的眼角、柔软丰满的乳白色脸颊,总之具有十分动人的美。更特别的是,她的细长柔美的颈项仿佛不堪承受那么多浓发的重量似的,不时使那张温和的脸前倾,更为她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可爱风姿,恰似一株柔软的小草被一朵美丽的鲜花压弯了茎叶一样。开始是夫人缟子,以后富子也说园子当女教师太可惜了。倘若她的浓浓黑发不是这样随便地梳成一扎,而是梳结成特别显眼的岛田髻,那看上去该有多么美丽啊!她有这样的姿色,为什么迄今为止毫无察觉,反倒想凭借一个女人的微力在社会这个激烈的战场上自立呢?女教师嘛,最终连像样的婚姻也无法得到,要不然就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委导致她落到这种境遇——至少把女教师与护士同等看待的缟子会理所当然地抱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也许园子自身也无法清楚地加以说明,因为她一开始并没有当女教师的愿望,而从对她放纵不管的生母家来到严格的养母家,她渐渐悟得了读书的趣味,觉得穿上酱紫色的裙裤,捧上一两本洋书走路是那么高雅,以至于一时间在朋友间到处不停地宣传扩大女性权利的主张。二十岁时,她从东京女校毕业,当时架子之大现在想来简直可怕,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一开始就把两三个求婚者拒之门外的事。当然,园子是要继承常滨的家名的,所以得由男方进门做养子,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位相当优秀的工学士来求婚,大概是被她的容貌吸引的缘故吧。另外一位求婚者的长相像美女,是新派青年画家。园子觉得婚后把自己的一切全花在家务中,那实在过于遗憾,她怀着一定要在社会上一展芳姿的茫然野心和至少得显示一下自己学识的愿望,又去上了某某英国人开设的英语学校。园子每天抱着斯惠顿的英国文学书以及莎士比亚剧本之类漂亮、沉重的书籍往返于与筑地的途中,心中在不停地描绘种种理想:闺秀小说家、女新闻记者、女大学讲师,等等。然而,不知是否因为她对现实的生活问题从未确定过肯定的方针的缘故,怀着如此伟大抱负的园子三年之后取得了漂亮的证书,却无所事事地在养母家玩了半年,就像是读累了书一样显得茫然。养母可沉不住气了,于是在她所有的朋友中奔走,总算让女儿当上了某私立女校的教师。园子那一时间泯灭的功名心,这时再次激烈地燃烧起来,不过,她的性情恰似她那柔弱的身姿,绝不可能有长期与社会苦斗的坚强力量,一遇到什么事便以惊人的激情开始活动,可马上又像牵牛花那样枯萎下去,莫名其妙地消耗了精力。于是她又试图弄清一个女人站在功名街头孤身奋斗究竟是什么原因、为了什么目的,但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答案,只可以说那些名誉、地位、权势、体面之类的朦朦胧胧的东西还自由自在地在心中徘徊。像以往那样时时如火山燃烧似的火热的功名心,不知何故近来再次燃烧起来,可是,突然来到黑渊家后的种种感慨又使她觉得这种狂热骤然冷却了,就像上次从英语学校毕业时一样,一种倦怠和沉寂的心理状态使园子重新变得懒惰起来。几天之间——令人感到时间很长——园子宛如套版印刷似的过着非常单调的生活:机械地走到学校的教员室,回来后尽义务地与秀男面对书籍相视而坐,然后就直奔庭院,犹如一条彷徨的野狗在那儿度过黄昏。这种时候,不用通过谁,难以控制的、不健全的生理作用会使人自然地陷入毫无边际的空想之中。园子也完全一样,连夜间的睡眠也渐渐地少了,她的心中,昨天的希望之光变得朦胧了,倒是阴郁的昔日往事渐渐占据了广阔的地盘。在一个躺着难以入眠的夜晚,过去的情景历历在目地呈现在眼前——主要是那位工学士和画家求婚时的事。要是自己当时成了婚,现在在干什么呢?与现在的境况相比,哪一种幸福呢?细细想来,现在自己也找不出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可又总觉得有些绝望和不踏实。园子想起自己当初拒绝了男人们的求婚,可是他们仍然执意把爱情献给自己,那时自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得意和愉快,仿佛赢得了巨大的胜利似的。同时她又想到以后再也没有人向她求婚的情形,因此联想到以前想象的那种情况现在再也不会出现了,随即产生了新的空想。园子难以忘记近来三次造访向岛的富子的事和一次在路上碰到笹村的事。 今天早晨园子做了个梦,并且突然惊醒了,无论怎样努力也回忆不起梦的内容,正巧这天是星期六,午后,主人长义要她捎口信,于是她一人去了富子家。 入梅已经三天了,还未下过一滴雨,天气有点热,不过,凉爽的风轻轻吹着衬衣的衣袖,还算是个舒服的日子。鲜艳的绿树叶、耀眼的流水、河堤的景色都自豪地显露出夏季的妆饰,呈现出难以形容的勃勃生机。然而,园子不感到愉快也不感到不快,她走进了富子宅邸的大门。 因为很亲近了,回话的女佣直接把她领到富子的内客厅。无论多么严谨的人,第三次造访富子的时候一定会被她完全当做朋友对待,领入自己那乱七八糟的内客厅里。富子的信条是:既然来到我家,就必须全部抛弃烦琐的社会体面、风度之类的假面具,赤裸裸谈论正式场合下不该说的话会令人愉快。现在,富子正躺着读小说,她没有丝毫的狼狈,看到园子后静静地坐起,亲手把身旁的坐垫递过来。 园子先转告说四五天前主人长义的老毛病神经衰弱又发了,心情郁闷,所以要富子去玩。 “人一上年纪就没办法了。不过,爸爸的牢骚真叫人难对付。”富子这样回答后,又自言自语地说,“看来,爸爸还忘不了社会上的那些事啊。”过了一会儿,她又看着园子的脸问,“园子,当然不仅仅是男人,可是男人为什么这样想到社会上去受人奉承呢?想来真有点可笑。” 园子有些迟疑,不好作答,富子立刻接着说:“像我爸爸,年龄这么大了,至今还为无法到社会上去出人头地而烦恼,反而自己造出病来。而我呢,只想再结一次婚,做梦也不想到社会上去抛头露面了。” 富子又像平时一样开始发表她一贯的主张:来自社会的名誉啦、名望啦究竟是什么东西?想得到名望,或者已经到达了有名望的地位,那么,他就在各方面把自己的自由束缚了,与其必须把表面的道德和道义当做招牌而成为愚不可及的、自欺欺人的伪善者,还不如像自己这样不被这个社会重视而退出来,自由自在、悠然地按自己的意愿安心度日要幸福和愉快得多,也少却许多心灵上的烦恼! 园子清楚地知道富子的这番主张乃是一种对社会对黑渊家的排斥的反动,然而,她又不得不承认富子的话里有着不可辩驳的真理。 “那些表面上地位显赫、其内里令人大吃一惊的事也是常有的啊!” “真是这样!”富子好像突然深深地动了心,“我和丈夫分手,其实也完全因为这样的事。” “什么这样的事……”园子声调急切地催促对方往下说。 “只是装饰表面的事……”她微微低下头说,“现在想来,我的态度也太粗暴,说起来这事也怪难为情的,可我完全厌弃他了,是我提出离婚的。” 富子的丈夫是在学士社会中颇有名气的法学士,除了当大学的副教授外,还受聘当了两三所私立学校的讲师。对这样有名望的丈夫,富子感到由衷的满足,把自己所有的真情和热诚献给了他。那时她作为新学士的夫人在交际场合渐渐受到欢迎,同时,她那因绝望而产生的偏颇也逐渐恢复了女性的温柔。然而过了半年,这种和睦的情形就遭到了破坏,这是因为她发现丈夫娶自己为妻只是为了她家的财产,他从社会上挣的工资全部消失在富子不知道的地方,与此同时,丈夫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后来变得常常在外面过夜。一开始富子每天流着十分悲伤的眼泪度日,不久听说丈夫在婚前就和某个艺伎有关系,并在本乡的妾宅里已经有个三岁的男孩等详细情况,这才领悟到自己终究不能得到丈夫的爱情,可怕的嫉妒、愤怒、悲哀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使她变本加厉,成了激进的富子。 “我感到委屈得很,想对他搞点可泄愤的报复,我对丈夫的柔情消失殆尽。我……一天晚上故意到外面过夜!说真的,我会意气用事得如此果敢,连自己也感到吃惊。两天后我回到家里,丈夫大为恼火,大叫什么‘不贞’、‘不义’,我心想事已至此,便把心里所有的事都倒了出来,反正我的话一定是说得过激的。不过,我说园子,要追究责任的话当然得那样说。他自己在婚前连小孩都有了,而别人只是稍微任意模仿了一下,他就立刻把自己的事放在一边不提,说人‘不贞’,听了不叫人讨厌吗?总之,说到‘贞操’,这要夫妇双方都干净才可以保持。我嘛,把他驳得无言以对,当场就叫他写了离婚书。” 说话间,富子请园子喝红茶、吃点心,又说,自己和丈夫离婚后,有一段时间里精神错乱到要请医生诊治,隐居向岛之后才有所醒悟,领悟到对别人口中说出的评判感到悔恨、愤慨或者过于认真地解释社会,反而会使自己滋生荒唐的反抗念头,自己是这个社会中毫无价值的人,无论戴上什么美好的名誉之冠也只是给他人观赏的,自己只是自己,社会还是社会。决不要去计较社会的评判,想干的事就毫不客气地自由地去干。我这个卑贱之身什么都想做,但决不会瞒着他人去卑劣地犯罪,也决不为了自己的名声而自我束缚,为愚蠢的烦闷而坐卧不安。既然自己是一个完全脱离社会的、没有丈夫也没孩子、无论何时何地都只是孑然一身的女人,那么,道德——所谓有了社会和家人之后才产生的必要的道德——就全然与我无关了,在外人看来,我斗胆干的事也许十分可恶,但我对此无半点负疚感,可以做到心安理得。 “现在,我的心情真是十分悠闲宁静,没有一点烦心的事,我想,要是我就这样死在这儿,那才真是极乐往生哪!” “是啊,正像世上真心实意地从事慈善事业等美好工作的人很少一样,大家归根到底是在为了自己的名誉不得不回避坏事,由衷洁身自好者大概可以说基本上是没有的。”园子眺望着宽阔的庭院,“虽然我想使自己的心变得更宁静更悠闲,但是,毕竟还不能像您那样做到完全与世隔绝,所以不时要做些言不由衷的事,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园子说完后,眼睛依然注视着庭院,从遮盖了清清泉水的、浓绿的夏季树林间,四五只美丽的小鸟一边鸣叫,一边啪哒啪哒地飞落到一片紫色天鹅绒模样的菖蒲花边。不知何时,富子也把脸转向这夏天的美丽庭院,说:“园子,你刚来的时候还是紫藤花将谢的时节吧。” 这句唐突的话宣告了这场异常严肃的谈话的结束,两人又谈了一阵向岛的景色以及牵牛花、菖蒲花等无关紧要的动听话语,不久,不知谁先提出的,她们在廊边穿上了庭院木屐。 六 园子和富子并肩走在比小石川本宅庭院更宽阔的密林间,右边盛开的菖蒲花覆盖了整个池塘水面,通过左边粗大的树干间望去,到围墙边的空地已被开垦成花圃,田里的白百合开得令人注目。两人脚踩柔软的青草地,仰脸望去,头上是细藤密枝交织成的绿叶顶篷,微风吹过,绿叶间的蓝天上不时落下耀眼的光线,宛如拉出的白金丝那样摇摆着,夏初的树林中,一切都充满自由和生机,既恬静又明亮。 “真是心旷神怡啊!”园子不禁叫起来,对在这美丽的别墅中“毫不烦心”地自由自在生活的富子羡慕不已。 如果说置身于自由之境是创造人类幸福最重要的条件,那么只能说自己距离幸福还相当遥远。迄今为止,园子并不认为自己受到了多么严重的束缚,然而仔细想来,平时自己总是会想,这样说的话,会不会遭到别人的诋毁?那样做的话,能不能使自己的权利和地位有所增强?从谈吐到举动无一不是经过这样的判断之后才进行的,所以从未悠闲地随心所欲过,尤其是听到女教师同事在背后嫉妒、讨厌地说自己坏话时,总会想到自己那天生的温柔为什么不能变得更顽固和严厉些呢?总会为各种事担心,从衣服到头发直至天生的体态,所有这一切,现在想来是多么的难受! “园子,不去花圃里看看吗?” 富子嗓门响亮,她拉起园子无力垂着的手,转身从池塘边朝对面的花圃走去。 “园子,百合花在小说里不是总被当做恋爱的媒介物使用的吗?”富子伫立在白百合花中,微笑着说。 “鲜花中没有比白百合花更美的花了,我最最喜欢的就是白百合。” 这块比养母家的庭院大上一半多的花圃里种满了无比美丽的白百合花,叫人眼睛为之一亮,那浓郁的芬芳几乎把人醉倒。也许是从刚才起一直沐浴着夏季明亮的阳光的缘故,富子显得很愉快,憋不住要找出些逗趣的话题来。 “园子!”她高声招呼,“你那样喜欢白百合花,就带些回家去吧!我这个人谁都不会理睬了,可园子嘛,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一定有许多人希望和你换花的吧……你说呢,园子!”富子嗬嗬地笑了起来。 “哎,瞧你!”园子与其说吃惊还不如说突然腼腆起来,“我说喜欢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因为那花的形状特别柔美才……” “所以说嘛,嗬嗬嗬嗬。”富子立刻抢过话来继续说,“园子,别那么正经了,既然咱俩已经这样亲密无间,你就开诚布公地坦白吧!” 两人在花圃里小径边的长凳上坐下,肩并着肩,园子一下子回不上话,只是烧红了脸颊。 “你坦白地告诉我后,我也,嗬嗬嗬嗬。”富子又笑了。 然而,园子真没有什么艳史。二十岁的时候,工学士和画家……特别是那位画家,他献上了热烈的爱情,园子拒绝他的求婚后他还寄来过一两封信。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可值得一说的经历了。 “富子,您那样说,可我实在没有可说的事……”她回答的语调简直是可怜的。不过富子仍然严厉地勉为其难,最后,她只好难为情地说了那位青年画家的事。 富子独自大声地询问园子为什么要拒绝这等良缘,之后又问她今后是否想永远独身。这会儿园子似乎不像刚才那样腼腆了,不过仍然低垂着头。 “就像刚才所说的,我完全因一时虚荣心过强,全然不把结婚的事放在心上。全部拒绝了求婚,并不是信奉独身主义。不过,以后从学校毕业至今,再也没碰到这样的事,所以,很自然地一时间忘却了结婚。” “园子,那么现在你还不考虑婚姻大事吗?” “现在?……”园子穷于作答,再次红了脸。 她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想起了养母严厉的家教说,男人几乎全是恶魔,决不能让他们靠近,加上自己事实上被极强的虚荣心驱使,在蓓蕾开放的十七八岁至二十出头这段时间里,芳香的酥胸里无暇描绘对男性的感受,单独与男子相对交谈颇得其兴的机会至今也不满三次,甚至连回忆起完全忘却了的求婚者的事也是来到黑渊家以后,因为心情过分轻松,乘着无聊之时才想起来的。对于富子的提问,园子还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要是在到黑渊家之前,不,要是在她尚未意识到教育界的自由精神过于缺乏之前,也许会毫不犹豫以一种虚荣的劲头颇为自负地回答说,还没有时间考虑这种问题呢!然而现在……既不能说那么想结婚,又不能说结婚是愚蠢的。 “富子,我现在还不好回答,不过我不像养母那么顽固,我认为女人结婚是很普通的事,所以只要发现有真心愿意娶我为妻的人,我当然会高兴地嫁给他,无论他的家庭如何贫困……” 这时,随着一股风吹来,突然一股浓烈的香气直扑两人的脸面,与此同时,从花丛背后走出了一位男子。 七 “嗳,你好!”他端正又灵活地摘下礼帽,“哟,园子也在呀!” “笹村,真难得呀,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富子已经笑开了。 “笹村,请坐……”园子离开长凳站起来,静静地回了一礼,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 笹村推辞了,他让园子坐到原来的地方,自己把拐杖撑在背后倒仰着身子,站在园子的跟前。 “是啊,今天到堀切去看菖蒲花了……久不问候,想上门来道个歉呢!” “是太不像话,这一阵不到小石川来了。笹村,看来你又找到什么有乐趣的地方了吧。” “胡扯!别开玩笑。”笹村大声地否定,使人感到他似乎生气了,然后马上轻声说,“富子也说得太过分了,我为什么要那样……即使我不是个基督教徒,作为一个贫穷的文学家,想来也不可能那样做,是嘛,园子!” 笹村二十七八岁,个子小却很健康,穿得有点陈旧了的西服口袋里露出某种外国杂志模样的刊物,胸前纽扣眼里插着一枝很大的菖蒲花,一副文学者的神态,那模样叫园子见了不难相信他的身份。他的面容看上去有不够雅观的地方,但是,那轻柔而充满热诚的语调正好消除了这个缺点。他绝不是个口才好的人,对刚才富子频频发动的攻击,不时做出一副故意退缩的样子,让富子充分赢得嘴上的胜利。不一会儿转了话题,他讲述了堀切赏花的情况后,又开始赞赏起周围一片密而美丽的白百合花来,他列举了种种文学例证说,济慈是如何比喻和歌颂这种花的,雪莱是怎么说的,华兹华斯又是怎么说的,之后说自己认为没有比这种花更美的鲜花了,曾经为之写过诗,接着,便轻声清晰地吟诵起自己创作的一节诗来。 他的声调很好,略带些沙哑。富子以她惯有的声调笑着说,这是什么时候写的,听到这真想唱通俗歌曲。不过,园子对比喻女性清白贞操的诗句和他的声调颇感兴趣,不由得悄悄注视着笹村的脸。那不时吹来的阵阵花香,使她感觉到心底潜藏的一种感情被诱发了,不知何时会沉醉在这种香气中。富子突然说:“笹村,园子也像你一样,特别喜欢白百合。” 一句话说得园子的心情莫名其妙地激荡起来,两人对视了一下,富子毫不客气地说:“是吧,园子!两位都崇尚白百合,要是写小说的话,一定会生出一段故事来。” “恋爱故事吗?啊哈哈哈哈!” 笹村轻松地笑了,园子满脸通红。 女佣出来说茶水已经备好,富子催促两人离开花圃,同时顺手摘了白百合递给两人。 “回去时不嫌麻烦的话,我让老花匠给多剪些带去。” 笹村高兴地把花插在胸前,园子总觉得不好意思,不过,也把一枝花插到了黑发之间。 园子和笹村一起走出富子家门的时候,堤上已被黑暗笼罩。两人喝完红茶,交谈了各种话题,不知不觉地忘记了时间,后来,硬是推辞了富子留吃晚餐的邀请才离开了她家。 来到言问附近时,茂密的樱树叶遮住了星光,两人所行走的路上一片黑暗,堤下民房里漏出的灯光不时可怕地照出园子羞涩的身影和紧挨着她行走的笹村,走过长命寺前,灯光完全消失了。被柔软的绿叶覆盖的十里长堤与衬映着对岸美丽灯火的隅田川一起,终于进入了平和的睡眠之中。带着植物生长香味的微风把枕桥边饭店里娴雅的三弦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园子继续在这无声的夜间漫步,深深感受到一种寂寞而又愉快的情趣,她那小小的胸腔里充满着余韵浓郁的诗意,甚至忘记了自己走在何处。突然,她的一侧脸颊感到了微微的温馨,惊异地一扭头,笹村那急促的呼吸和插在胸前、在黑暗中显得特别白的百合花的香味一起扑面而来。 园子的心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话,只是漏出激烈的喘息声。两人又这样走了五六步,笹村突然叫道:“园子!” “嗳。”她轻声回答,心脏又是一阵更激烈的狂跳。 “园子!”又听到一声明确的叫声,可后面什么话也没有,园子只觉得浓烈的花香再次在寂静的夜间大气中飘曳,她似乎完全丧失了一切明了的记忆,更惊异的是,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男人的手臂已经勾在她的肩上了。 “嗳,园子!”他硬是把园子抱过来,“园子,那首歌颂白百合的恋诗,我是怀着深深的情意吟诵的。” 嫩绿的树叶上除了美丽的星星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夜茫茫,在一片宁静的隅田川畔,此刻,这儿既没有尘世名望和地位的干扰,也没有其他任何的束缚。歌声消失了,像被风吹跑了似的,漆黑的水面上幽幽地传来水鸟的鸣啭声、在船席篷下过着太古式生活的运土船民的船橹声、不时使人感到像在耳语大自然秘密的树叶沙沙声和舔着河岸的河水淙淙声,十分和谐,这一切全是和着难得的白百合花香所奏响的大自然的旋律。 因热切渴望追求名利而枯萎了的年轻女性的柔情在心底萌动,在名望本身的价值将得到冷静判断的此刻,在眼下这有力的自然性的诱惑下,她怎么可能拒绝呢?女人的声音在颤抖,却是由衷发出的。 “你所说的事……能向你所相信的上帝起誓吗?” “当然。” 走过竹屋渡口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紧紧地把她抱过来,仿佛那沸腾的胸中再也无法压抑一种强烈的诱惑之情一样,一下子凑到了她的唇边。 “哎呀!” “为什么?我是上帝的信徒,我向上帝宣誓一定忠诚。而你原本不是基督教徒,所以,我必须在行动上做出让你放心的爱情的标记呀,来,请让我愉快地吻你吧。” 园子先是觉得他胸前插着的百合花那清香柔软的花瓣轻轻地触及了自己的下颏,以后的事几乎就分辨不清了。 事实上,迄今为止,园子尚未经历过这样令人害臊的事。不过,当他们过了吾妻桥,来到行人众多的大街上后,因为顾忌世人的眼睛便分头坐上了人力车,这时,她竟奇妙地感到了一种愉快,同时,刚才笹村要她今晚一定去他的住处时她所感到的恐惧感,这会儿也渐渐地消失了,心中留下的只是清馨温柔的气息。 啊!园子就这样被美丽的大自然所显示的六月之夜那充满了挚爱的诗意感染了,她接受了永不后悔的恋情的赐物,并认定这是天地带着这种恋情来劝她接受的,再说,恋爱这东西必定由几分轻率促成,这又使她决不会为之感到忧虑。 八 次日星期天,园子哪儿也没去,陪着秀男在后花园荫凉的树林间和池塘边无聊地玩了一天,到了傍晚,回家看望好久没去探望的二番町养母。 养母利根子的脸色,一改以往的苦涩相,露出园子过去从未见过的兴奋神采,不仅如此,她还像小孩子一样雀跃,所有的动作都有些慌乱。园子无法想象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见到养母这平时见不到的喜悦,她自己也禁不住感到异常高兴。 “妈妈气色很好嘛,碰到什么中意的事了?” “啊,园子!”养母似乎早就等着这句问话,“近来我想可以得到我期望的职位了!但是,尚未最后敲定……” “妈妈所期望的职位是当什么学校的教师吗……” “是啊,贵族女校……” 养母继续讲述事情经过。最近贵族女校的习字教员调往别处工作,有人推荐她去接替,弄得顺当的话,不久就可以得到这份盼望已久的有名誉的工作。 “哟,原来这样。妈妈,我真不知道怎样为你高兴,祝你尽早落实这件事。” “我想,大概最近就会决定的。不过,本月十五日那所学校放暑假,所以,弄不好也可能到九月才可确定。” 养母说完停了停,园子问是否已经吃了晚饭。养母说,你一定要一起吃。两人面对女佣端来的饭菜,养母问:“你们学校的课上到什么时候?” “上到本月底。” “那么,九月之前可以轻松一下啰?” “是的,九月十日前休假,放假前,一年当中要算这个六月份最辛苦。后天的校庆纪念会上,要让许多学生演说或朗读,教师要负责给他们记成绩,真叫人坐立不安。好不容易干完这些,马上又要准备学期考试,这个月真是最忙的了。” “是呀,听说去年校庆纪念会时,你的学生的朗读成绩最好啊。” “所以嘛,今年总想别亚于去年。” 两人谈了各自的期望,将近九点时,园子才离开养母家。回到黑渊家后不久,就听到十声钟鸣,园子坐到桌边,改学生们的英文作业和听写本,直到十一点才上床就寝。 后天星期二就是校庆纪念会了,私立某某女校每年到这一天,就邀请与建校有关的朝野名士、学生家长及保证人来学校,学生们在会上用英语演说,唱歌,演奏,完了之后来到操场的绿荫下,举行膳食科学生烹调的立餐会,这已成为惯例。今年这一天的校庆活动又照常进行,园子教的学生在英语演说中被公认成绩最佳。第二天,园子受到了水泽校长的称赞。 这不是遇上了一件令人振奋的事吗!十多天来园子这颗疲倦、沉滞的心,忽然再次恢复了以前那种温情及生机,追求名利地位之念又随之勃然而来,不过,这种欲望和以前大不相同,这绝不是过去那种极端褊狭而漠然的名利欲,也就是说,现在她已不想靠一个女人的孤身奋斗在这个大千世界里立身,而是完全依靠男人的提携,以一个女人、一个妻子的身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追求太平的名利。她下了这种实在的决心。 园子对一切事物更热心了,有时又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镇静,身体的各项机能也显得更健康了,蔷薇色的脸颊边显示出一种处女特有的高雅、娇艳的色彩。在寂寞的雨夜,不时感到悲凉的唯有一件事:对自己未来的婚姻,不知养母的意向如何。然而,即便是这件事,她也总是出于自身的纯洁,保持着处女坚定的自信,只要自己有诚心和热情,两人之间没有污点和虚伪,就必定成功。 园子渐渐地品尝到了那些庭院散步、偶然邂逅和黄昏树荫下挽手等恋爱的快乐滋味。二十多天很快过去了,不久,某某女校的第一学期结束,进入了长达两个月的暑假。园子首先考虑如何过暑假的问题,她为能够摆脱固定的上课时间而感到幸运。她想,是否就利用这段时间做结婚的各项准备呢?先回养母家慢慢地与养母商量,然后再拜访校长和其他与自己工作有关的人们,万无一失地说清自己的心情,到今秋或初冬,选择天气好的时候公开举行婚礼?园子在心里开始筹谋各种计划。但是,黑渊家每年照例要去小田原的别墅避暑,长义老人非请园子同行不可。盛情难却,园子最终无法推辞,于是说好只住到七月底,暂时把内心盘算的计划搁了起来。虽然不免有点失望,但园子想到八月一日起,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脸上绝没不快的表情,不久就同为了旅行而喜滋滋的黑渊家一起,坐火车奔向小田原。 他们和前往箱根温泉的旅客们一起,从国府津车站坐上电车,倾听着不断传来的相模滩的海涛声,一会儿穿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一会儿越过广阔的绿色原野遥望箱根的群山,最后渡过美丽的酒香河,来到松林茂密的小田原城下。在这长长的列车上,园子一一回答了秀男的提问,既讲了历史上的事,也讲了地理上的事。从车站坐上人力车,穿过保留着古代驿站之寂寞冷落风貌的小田原街道,不久就来到建造在海边的别墅。 “多好的景色呀!” 园子和黑渊一家一坐到外客厅的走廊边,立刻由衷发出了这喜悦的叹声。迄今为止她两度去箱根时曾在这海边散过步,却从未像今天这样独占过如此美丽、广阔的相模滩风光。黑渊家的别墅一定是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从四五棵大松树直立的围墙边起,过一个小小的沙丘,地势渐渐低下去,到海水拍击的海边大约有半町(5)距离。在这片宽阔沙地的靠沙丘处,各种低矮的杂草开着小小的花朵,对面则可清楚地看到涨潮时打上岸来的海藻和散乱着的各种贝类。下午的太阳以其炽热的光芒烘烤着这块沙地,大海极其喜爱夏日的晴朗,它要一展自己那湛蓝色的广阔无垠的尊容。东边的尽头,在三浦半岛隐隐可见的地方,有几朵白云在浮动,正面的水平线上,映入眼帘的除了大岛的炊烟和点点白帆之外别无他物。大而平缓的波涛,从遥远的大洋上渐渐地聚来,一冲上银色的沙滩,就发出巨大的声响,变得粉身碎骨,其余沫在日光的反射下,放射出难以形容的光彩。园子久久地凝视着不断推动前来的波涛,又把脸转向横卧在近处的伊豆半岛。永远不变的青青群山,似乎得到了最大的安慰,令人感到它的身上蕴藏着深深的含意。一时间完全沉浸在这大自然中,园子不能不突然涌起漫无边际的茫然空想,而后从中惊醒,回首顾盼自己时,顿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受,仿佛自己还像十年之前初到东京的时候一样。 从廊边回到客厅,主人和夫人已经换好浴衣,不再那么讲究坐姿了,他们见园子望着自己,夫妻俩便一齐招呼她:“园子,你也可以去换衣服了。” “是。不过,天真凉快,一点也没有出汗。” “园子,你的房间可能比较小一些,我想你就住对面那个三铺席的房间吧……”主人长义像促使夫人同意似的看着缟子,缟子夫人点点头,拍手招来了女佣。 园子向夫妇俩略略施礼,跟着女佣来到自己的房间。这果然是个狭小而安静整洁的房间,在离窗不到两米的屋外有一棵黑青松,细密的枝叶间不断发出凉风吹过的声响。园子在这间屋里起居,上午九时至十一时按规矩让秀男读书,在九时之前日照尚不厉害的上午,以及大海染上蔷薇色晚霞的时候,一家人一起或到海边,或到街上,或去旧城址处不定点地散步。这种悠悠然的避暑生活使园子觉得时间过得非常慢,从东京到这儿一个星期,小小的小田原中的古迹和名胜已经被多次看了个够。 园子最感快乐的是踏着沙上冰凉的露水、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清纯的空气在拂晓的海边散步,以及仰望着紫色的黄昏中开始露出微笑的明星在海边水际处漫步。 一天早晨,家里人当然还没有起床,园子和平时一样,独自走下墙外的沙丘。她尽量贪婪地大口吞吸着黎明时的空气,朝海边走去。在一派朦朦胧胧的水蒸气中,大海就像刚睡醒一样,轰轰隆隆地又沸腾起来。东方的天空中泻下一道日头喷薄欲出前的红光,一秒一秒地扩大着它的领地。园子并不想歌唱,但是歌声自然地从喉咙里流了出来。她不知不觉地一面吟诵着留在记忆之中的、笹村所创作的新体短诗,一面走了一二町路,突然,拉上沙滩的渔船背后有人影站起,园子慌忙闭上了嘴。渔船背后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看到园子也吃惊地从坐着的沙地上站起来,紧紧地挽着手臂朝沙丘那边走去。园子立刻想到他们是新婚夫妇,不知什么缘故,她的视线紧追过去,目不斜视地瞅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松林前。青年男女的身影消失后,在波涛的轰鸣声中可以隐约听到两人合唱的歌声。 凭倚在渔船边,园子自然地垂下了头,一种想和恋人在这清洁的沙滩上共同散步的愿望,自她为这拂晓和黄昏的海边景色感到喜悦的瞬间起,便经常来到她的心中,这方面的想象如今更是变得无比强烈。当朝阳从深厚的清晨积云中钻出,喷射出它那最早出现的金黄色的彩光时,园子回到了自己三铺席宽的房间,禁不住反复下定决心:必须做好下月赶紧回东京的准备。可是她又想,在自己返回东京之前得把笹村叫到这海边来一次,眼前浮现出别的新婚夫妇的倩影,使她的这种感情更炽热了,这天上午,她终于写了封长长的信寄给笹村。 第三天收到了回信,信上说,明天他将投宿在一家名叫南阳馆的旅社,请园子当晚来见面。这封信的信封正反面都用假名,肯定不是笹村亲笔写的字。不仅如此,还关照说,他来小田原的事,一定别让黑渊家的人知道。园子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她想,大概他是要为两人的恋爱关系保密吧,于是不再多加怀疑,这天傍晚,她谎称散步,离开了黑渊家的人,悄悄到南阳馆的一间屋里等待久违的相见。 见面时,她忘了问一句有关那信的事,只约他次日早晨到海滨的沙滩上见面,然后就回了家。 九 海边黎明的约会对园子来说一定是难以忘怀的,这给了她无限的快乐。与街上和公园里的散步不同,在这广阔的沙滩上没有一个人会来妨碍他俩手挽手和毫无顾忌的接吻,她完全沉醉在专一的蜜恋里,末了,又约笹村傍晚再到荒废的古城遗址约会,然后才怀着对越来越明亮的太阳光的怨恨,辞别笹村回来。 整整一天,园子只是凝视着太阳光影的移动,好不容易挨到了吃完晚饭的时刻。夕阳宛如燃烧的火球,正要坠入丁度滩的地平线,明亮的光柱从撒过金色粉尘似的云间洒下,照在窗外粗大的松树树干上。园子的眼前历历在目地浮现出约会的地方,那城外的农田里原封不动地保留着阿浜沼泽地,是最合适的避人耳目的地方。是在浓密异常的杉树树荫及缠绕着茑萝藤的断墙下好呢,还是在大久保神社所建的天主台附近好呢!反正,挽着恋人的手臂,在诉说着不朽历史的古城边度过黄昏,不是同样在讴歌不朽的爱情吗,这是多么富有诗意啊!园子在无边无际的空想之中,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变成了小说中的人物。突然,纸隔门响亮的开启声将她惊醒,进屋来的是夫人缟子,她好像有什么事情似的坐了下来。 一开始的几句对话很平常,可是,过了一会儿,夫人便往前凑了凑,提出的问题出人意外。 “园子,笹村到小田原来,他没有给你一点音讯吗?” 怎么回答才好呢?园子惊得几乎要窒息,好一会才镇定下来,按笹村那封信的意思说:“是的。”她的声音很轻。这时,缟子已经陡然变色。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啦!他做得太过分了!” 早些时由夫人带来的女佣昨天下午看见笹村从电气列车上下来,夫人听说此事后,以为他总会来这儿造访的,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连个音讯也不给,想到这儿,未免有点不快。说起来,笹村已有三个多月——自从园子来到黑渊家后就不怎么来访了,夫人为了排遣单调生活中的无聊,每个周日都上教堂去,到那儿自然地巡视一遍,也总是看不到笹村的人影。他过去常常会来信对久不造访表示歉意,说是杂志的编辑工作太忙,可是这一个月里,竟然连这样的信也绝迹了。因为过去的关系,缟子对此深感不快,又不能主动找到他的旅馆去,只是没趣地忍耐着。因为有这样的原委,笹村既然来到了这小田原,也不来露露面,实在使夫人愤愤不平。园子也觉得缟子的话很有道理,因而再次疑惑起来,笹村究竟为什么不肯到夫人的别墅来一次呢?可是,刚才已经装作不知了,现在也不能再说清真相,于是园子决心冒犯一下痛苦的撒谎之罪,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说: “他也没给我任何消息……弄不好,会不会是女佣看错了?”她正要平静地转过脸去看夫人,缟子已经严厉地发话了: “不,没错!肯定没错!”她的语调有些激动,“看到阿竹的脸,他慌慌张张地躲进巷子,阿竹说她也只好装作不认识地回家来了。总之,他到这儿来是确实的!” “啊,原来是这样。”园子内心的痛苦非同寻常。 夫人久久地盯着园子的脸说:“园子,这算是什么行为呀!太……太不像话了!你说呢,园子!” 夫人那渐渐变化的语调和脸色使人觉得她不仅仅对笹村的无礼感到愤怒,而且在怀疑这里面是否有着什么其他更加严重的事情。可是园子此刻顾不上去留心这些,她只是急着尽快地逃离这儿;而夫人呢,不一会儿,随着内心的激动,她那越来越强烈的、老年妇女天生的可怕的嫉妒心变得难以自制了。 “园子,笹村最近……是否有什么讨厌我们的理由?” “不,那倒不至于……”园子这才注意到夫人的样子有些异样,不过,她觉得这无非是那种使黑渊一家人无法恢复惯有和善心的怪僻所引起的胡乱猜疑。于是她一再说明这种推测有误,笹村绝不是那样的人。园子的说明既仔细又热心,为他辩解了十分钟,然而园子突然惊住了——夫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可怕。 “园子对笹村的心底了解得可真够仔细的啊。”她冷不防地说。 园子一愣,红了脸,不再吱声。她的脸一红,好像促使夫人在心中做出了某种判断,同时使她那猛烈的妒火越烧越旺。此刻,夫人缟子睁大了略带细细皱纹的眼睑,射出充满了猜疑味的锐利目光,微微上翘的暗色嘴唇在颤抖。 “园子,有什么可值得这样保密的呢,要是那样,就直接对我说吧!” “……” “园子,我明白了!你打算保密的话,就请便吧!不管发生什么,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园子,你们也真是太无法无天了!” 气氛紧张得叫人无法再坐下去。缟子猛然起身走出房间。日头完全落山了,可怕的夫人从黑黝黝的房间拉门处消失时衣服发出的摩擦声,犹如蛇在草间爬行时发出的声响,使园子毛骨悚然。然而,园子那不谙罪恶的眼光,常常以正确、纯洁的心地去看待他人,因此她还没想到夫人发怒的真正原因,以为这是因为笹村疏远了夫人而使她一时感情冲动的缘故。哎,反正约好的相会时间已经过去,笹村独自一人在那寂寞的古城中苦等自己,现在是否已经回了旅馆?想到这里,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可是现在当着夫人的面又怎能出门!她焦急地等着可乘之机,但毕竟没有勇气,直到这天夜晚十点过后一家人个个上床后了事。 园子换上睡衣钻进蚊帐,可怎么也定不下心来。她想今夜无论如何得和笹村见一面,为自己的违约表示歉意,另外,为了平息夫人的愤怒,不论笹村有什么理由,也得让他明天趁早来别墅。她又起身看了看枕头下的怀表,仿佛突然间下定了决心似的,起床穿上刚脱下的衣服。她仔细地观察了四下里的动静,尤其是夫人就寝的里屋的情形,之后从可以撑肘的窗台处溜出,照旧关上套窗,撒腿朝面向大海方向的围墙处跑去。 在一泻千里、无遮无挡的月光照射下,四下里像白天一样明亮。园子穿上平日去海边时穿的草屐,一打开折门,便跑下沙山,然后一口气朝海边猛跑过去。在明亮的月光沐浴之下,茫茫的相模海滩像一块银板一样发出柔和的光辉,黑漆漆的伊豆半岛在薄绢般夜霭的笼罩下寂静地沉睡着。一二百米开外处又有一座低矮的沙山,翻过这座小山,她刚要从山对面的小路上朝小田原的街区走去时,在停放着拉上岸来的四五艘渔船的渔民小屋拐角处,突然有人从暗处发话: “你好,常滨!是园子吧!” “嗳!”园子吃惊地朝那儿回望去,只见美丽的白沙上映着一个男人的大黑影,接着,从小屋后面传来低声吟唱庸俗的流行歌曲的歌声,好像有两个女的。 “哟!是水泽先生啊!” “好景色,你也在散步吗?”水泽校长站到了园子的近旁,他说,自己也是为避暑而想去箱根待一周,昨天到达小田原,为了看看这一带的古迹,已经在这儿用去了两天。他还说,受到今晚如此美丽的月亮的诱惑,在万般寂寥中请旅店的女招待陪同,第一次来观赏海岸的景色,末了又说:“我知道你也上这儿来了,所以想在明天或者从箱根回来后去拜访。” 园子已经惊慌失措,应答时竟接不上气来。水泽却满不在乎地说:“一起到那边去走走吧!”他再三注意着园子的神情。 月光照射下的园子,美得真是难以言喻,她那乌黑的密发使人感到园子的颈项经常是因为它的重量而被压斜的,夜露和月光的滋润,使黑发显得更加光泽,在阵阵海风的吹拂下,它零散地挂在白皙的脸上;她那马马虎虎穿上的单衣下鼓起的胸脯,翻飞着的衣袖和下摆,使水泽的眼睛像上次沉浸在某种幻想中时一样,变成了一股昏然、无力的清风。 “水泽先生,我嘛……因家里有事,正急着去街里呢……” 园子最终下定决心谢绝了校长的邀请,急急忙忙要离开这儿。水泽也难以强行挽留,不,大概是因为小屋黑影中女人们的笑声使得他在园子面前有所顾忌了吧。“那么再见……”说着,他告诉园子自己住在南阳馆,然后茫然地目送着园子撒腿跑去的背影。 园子跑着跑着,又增添了新的不同寻常的烦恼。南阳馆——这也是笹村投宿的旅馆呀!万一今夜自己去笹村房内的事被校长知道了呢?同一家旅馆,要是在走廊上撞上了该怎么办呢?但现在已不是因这些事犹豫不决的时候,只好碰运气了。在玲珑剔透的月亮下,园子边跑边恼,很快来到了南阳馆门口。 一〇 入口处的大门关上了,不过另一个出入口还亮着灯,里面传来了女招待们吵闹的笑声。 “嗳,这儿该有个叫笹村的先生吧。我叫常滨,请去通报一下。” “是,这就去。” 在女招待回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园子忐忑不安,一个劲地回头张望,幸好,在旅馆里并未看到校长的影子,园子松了口气,在女招待的带领下,打开了里客厅的纸隔门。 “园子,来得好哇!” 笹村正要去迎接园子,在从里面开门,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喜悦,边说边拉起她的手让坐。 “嗳,真是对不起呀,你一定久等了吧!” “不,我在约定的地点等到八点多,心想,你一定有什么不方便的事了,在九点之前回来的。” “哟,等到九点!”园子的声音悲咽了。隔了一会儿,她才以平静的声调详细地讲述了今天发生的事。 “呀,那么,我来的事夫人完全知道……”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一下子彻底改变了笹村的脸色。 园子静静地点着头。“笹村,当时我真不知道有多么难受。你究竟为什么讨厌去黑渊家呢?” “不,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委……”笹村再次艰难地喘了口气,“那是……因为我想尽量为我们俩的关系保密,那位夫人嫉妒心特别重,万一让她察觉到我们的事,肯定不会有好处,所以我害怕去她家。” “我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明天你一定得上她家去一次。” “是啊,说得对……没有不去的理由,没法子,那就去吧!”笹村总算这么说了一句,不过,看上去他心中还在犹豫,所以园子又叮咛了几次,几乎到了啰唆的地步。 时间在这样的交谈中毫不留情地逝去了。女招待突然拉开纸隔门,探进头来问:“对不起,您今夜住宿吗?” “不住,我回去。”园子吃惊地从腰带里拉出表来一看,“不好!已经十二点啦!” 不知什么时候,女招待已经照旧闭上了纸隔门,不知走到哪儿去了。笹村望着园子那慌慌张张做动身准备的样子,以惊讶的声调问: “园子,你真的打算回去吗?” “是啊,不回去的话,你……”她有点心惊肉跳地望了望他的脸。 “你说回去,可已经这样晚了,还是在这儿住一夜吧。嗳,园子,明天早晨天不亮回去,谁也不会察觉,不好吗?两人交交心,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今天晚上请你一定听我的。” 园子无言以对,只是弯下刚直起的膝盖,垂着头。 夜,真是静得可怕,刚才还听得见的各个房间里的三弦音和笑声也完全消失了,来自远处海上的低沉的浪涛声在寂静中越来越响,远处街上传来了狗吠声。 “园子,真的,你不能回去了。” 他轻轻地抓住了园子的袖子,然而,园子怎么也鼓不起过夜的勇气,她像刚才一样一言不发。于是,他又开腔了: “为什么不能住呢?因为我们彼此已经表明了真实的心迹,所以,只要不让别人知道,一起过夜绝不是什么可耻和可怕的事……我说园子,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呢?” “说为什么,你呀,万一让别人知道了,那才无可挽回呢!再说,我任教的学校校长也住在这家旅馆里,所以,说什么我也得回去。” “真遗憾,一定不行吗?” “是的,我也恋恋不舍,可是……”园子的声音动了感情,她转过脸去,灯火照着她颈项处的皮肤,显得格外白皙。西式发型两鬓的散发飘垂在脸颊上,恰到好处地平添了可爱的风姿,不仅如此,她身上那件薄薄的单衣,从腰部到膝盖紧紧地裹着发育得十分美丽的肉体,那体态恰似出自名匠之手的一尊盖着薄纱的雕像。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美丽的姿容,也许很不情愿放她回去吧。笹村再一次依依不舍地相劝。 然而,园子似乎下定了决心,她静静地站起身来,说:“你呀,一定生我的气了吧。” “哪里,我决不会说什么气话。不过,园子,我觉得你对恋情很冷淡,心太硬啦。” “你这样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绝不是怀着冷淡的心情说要回去的。在尚未结婚之前,我们的恋爱完全是秘密的,我总觉得自己会对良心进行谴责的,实在不敢做那样胆大妄为的事,请你原谅我。”她的话声几乎带着哭腔。 “什么?你说会对良心进行谴责!园子,那么你只要回去了,心灵就会得到满足……你是说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去啰?” “怎么?”园子的手扶在纸隔门上又站住了。 他趁此机会又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到了深夜只是和恋人相视而坐而坚决不过夜,这种做法又有多大的价值呢?这种只能称之为一时的节欲行为难道能够成为证明你意志强弱的什么荣誉吗?不,这能为自己带来多少得意呢!好,就算在这种场合下压抑感情完全是来自良心正确判断后的结果,可它能够永远使你心安,永远给你满足吗?“园子,你能够高高兴兴地回去吗?” 被他这么一说,园子真的找不到适当的回话了。然而,她感到无论怎么说,迄今指引自己前进的教育是绝不会允许这种行为的……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不敢在这家旅馆里过夜。要是自己所受的教育再少些,所信仰的道德的感化贫乏一些的话,也许就不至于受到如此痛苦的折磨了。明明知道这样做绝不是犯罪却还是不敢尝试,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最后,园子的心境毫无理由地变得十分悲哀,她只得说,总之今夜是瞒着夫人又顾忌校长就在身边,所以无论如何得回去。 笹村终于死心断念了,他说:“园子,那么我送送你吧。” “好,请吧!”园子高兴得热泪盈眶,“送到那儿就可以了。” 笹村送园子到离别墅百米开外的地方,最后,园子一再恳求他明天务必去拜访夫人以示安慰,这才悄然分手。幸亏没有人发现,她终于定下心来,躺在卧具上,顿时感到身体异常疲乏。 一一 上午九点过后,园子在像平时一样当着主人长义的面让秀男读书的时候,知道笹村已到另一个客厅去拜访夫人了。十时敲过,日课结束,她若无其事地揣着一颗不平静的心回到了自己三铺席大的房间里,不一会儿,就跟着来迎她的女佣,到夫人和笹村的房间,静静地坐在他们当中。 看不到夫人脸上像昨天那样的不愉快神色,园子有些心定了,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向笹村表示了久违的问候,这时,夫人奇怪地随势低声命令道: “园子,你去把茶和点心端来吧!” 园子不由望了望缟子的脸,迄今为止,夫人从未吩咐她去干家中的杂事,所以她有时甚至觉得被主人家过分看重反而很可怜。然而,现在突然吩咐她干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与其说园子是懊丧还不如说是吃了一惊。 “饭厅里都有,快点儿啊!” 园子意识到这是夫人为了泄昨日之愤而当着笹村的面在羞辱自己,不过,她又认定这儿不是可以争辩的地方,便静静地离开座位走到饭厅。女佣刚把茶具搁上托盘,这位有名声的女教师端起点心盘,跟在无所用心的女佣后面,再次返回客厅。夫人快活地笑着说: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接着,夫人就切断了话头,然而这句话在园子听来总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她偷偷地看了看笹村的脸色,他的脸色并未改变,摆出一副平时常说的自甘清贫又十分亲近的神情说:“再也没有比伪善更可恨的东西了,不过罪恶倒是有怜悯之处。倘若我遇上不能保全美德的事,就爽快地以罪人的身份到上帝面前接受审判,而绝对不会去犯伪善之罪。” 他大言不惭地说着,又转过来面对着园子,开始谈论美丽的景色。过了一会儿,夫人再次发出了简单的命令。 “请你把那儿的苇门打开,风一点儿也吹不进来……” 园子一声不吭地服从了。交谈继续进行,说到要去附近的海边看看,于是,大家一起来到走廊边,不巧,脱鞋石上只有两双草屐。 “对面的廊边有我的驹木屐,快去拿来!” “嗳。”园子的脸有点微红,不由睁大眼睛,目光锐利地看着夫人的脸,缟子也以同样冷漠的目光看着园子,两人的目光交汇一处,沉默了片刻。笹村大概到底不忍观看这种场面吧,他把视线转向远处,穿上草屐走到围墙边去了。不一会儿,园子的脸上增添了一丝悲哀的神色,她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静静退出现场,很快用一只手提着夫人的木屐走了回来,恭敬地把鞋放在脱鞋石上,就在这一刹那,夫人傲慢地一下把右脚落在木屐上,她的衣服下摆刷地从尚未抬起头来的园子的领口边和头发上带过,把园子插在头上的木梳一下子扫落在地。 这是何等耻辱的事!勃然大怒的吼声在渴求名誉的年轻女教师心中发出强烈的震响。自己到底有什么罪,要忍受这样的凌辱!自己好歹是个诲人之师,而夫人算什么呢?以前是人家的小老婆……不过是个满足洋人肉欲的玩物!她愤然抬起怒火中烧的头来,可是夫人已经靠近围墙与笹村并排而立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哀感突然像冰水一样渗入她的胸中,接着,在她那为人谦逊的心中也同时出现了一种理智:在这个场合下与对方争执是不合算的。园子咬紧牙关,静静地捡起木梳,尾随二人而去。 然而,园子在各处海滨的漫步中开始想到,今天的屈辱绝不应该就此作罢,一个光明正大的正派女子甘愿忍受一个下贱的、不知贞操价值的妇人的侮辱,就等于是容忍对女子神圣贞操的侮辱,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等闲视之的事!……不过,自己又不是那种会靠复仇来解恨的人!对了,今天坚决离开这个家庭当是最为妥当的办法!一小时后,大家一起回来时,园子下了这个决心。 吃过午饭,笹村说要回旅馆,向夫人告辞离去后,园子就想向主人长义辞行,她不时地寻找着这样的机会,最终没碰上好时机,这一天又到了夜晚。园子独自一人将胳膊肘撑在三铺席房间的窗台上望着屋外,月亮露脸之前庭院被一片漆黑的夜色笼罩着,不过,即将立秋时节的天空中含有大量的露水,它们带着新鲜、闪亮的光泽,横卧在美丽的银河中。沙山上的草丛以及草丛周围发出的虫鸣,恰似下阵雨时那样不停地喧闹着,甚至压倒了海涛的轰鸣声。远离时常不让自己心灵喘息的名利街市已有半个月的园子,此刻面对着这充满淡愁的秋意,心中首先被自己对笹村的温柔的爱困扰了。 她仔细地回想起拂晓时的散步和旅馆里的对话,随着思恋之情越来越难以忍受,她开始再次琢磨夫人为什么会为笹村的事如此侮辱自己,从夫人那执拗的样子上推测,她似乎不仅仅是因为笹村怠慢了她而发怒,这么说,这里面必定还有其他的理由。归根结底,夫人不可能把一般小事产生的怒气泄到了自己头上,按说夫人没有理由为笹村的事来向自己如此泄愤,可谓不同寻常。但是,事实上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么夫人那种盛怒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思来想去,突然,一种意外的、令人十分讨厌的想象被园子自然地描绘出来。园子心想,这也未免太猜疑了,一度强行打消这种念头,但是除此之外,她再也找不到在夫人、笹村和自己这三者之间自己会受到夫人如此带有复仇性侮辱的有力的理由,为此,园子感到苦闷。不过,再从自己所信任的笹村方面去想,又不能不认定这种想象是错误的。笹村与夫人有着某种关系……这怎么能叫人相信呢?虽然他有时冲动,会做出昨夜那样的举动,不,即使他确实具有与自己的信仰截然相反的堕落的品性,但他毕竟是个文学者,是受过洗礼的某某教会信徒中的老资格者,要是愿意,是个可以当上牧师的人。想到这儿,她又觉得他不至于去犯那种叫人想来不寒而栗的罪行。那么,这会不会是因为什么自己无法知道的理由或者其他什么关系而引起的呢?自己对他人、对信任的恋人这样胡乱推想才是大错呢。自己决不该再想这些,只要不再遭受这样的侮辱就行,也就是说,自己只要离开这个家庭就行。园子再次下定决心,悲哀的脸从被沉甸甸的头发压得受不住的可爱细颈上抬起,朝庭院对面望去,在客厅漏出的灯光的衬映下,盛开的夜来香花前出现了高个子的长义牵着儿子秀男小手的身影。 一二 “老师!”秀男一回头,看见园子,立刻叫了起来。 “什么事?”园子温和地应答。这是个好机会,长义和秀男一起在园子居室旁狭窄的外廊边坐了下来。 满头白发的长义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对幼子充满慈爱的善良老人,园子平静又比较郑重地提出请允许她明天辞行的事时,长义惊得目瞪口呆,那模样委实可怜。他呆呆地望着园子的脸,半晌才以悲伤的语调说道: “园子,您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您提出的事,想必一定不可怠慢,不过,我这儿又……迄今为止,您特地花了心血,您瞧,秀男能开始读书了,字也不怎么写错了。现在您突然要离开,就得又换老师,虽说在我的知己中能当代课老师的人很多,但我想,他们当中恐怕找不出一个能像您一样忠厚、亲切的人,我根本不愿放您走。他的母亲,如您所知,是个腹中空空的人,难以把秀男的教育工作交给她,无论怎样,我都要把这件事长久地托付给您。园子,我完全……就像您所看到的,我残年的快乐,一生的目标只有这样一件事,只想把这秀男培养成人,像样地送入社会。因此,无论如何请您帮忙,大概我这样有些强人所难吧,不过,希望您在做安排的时候,再好好想想这些……” 看到老人脸上那充满至诚的神色,平时就对他深表同情的园子,再也说不出什么更强硬的话来。怎么办呢?最初的决心稍一动摇,当初听到老人的心声时自己所表的决心同时也在心中重新唤起。自己是出于对黑渊一家的深切同情和对社会的义愤,为了慰藉这位不幸的老人的心灵,才怀着最大的诚意和热情,决心承担教育老人的爱子的大任的,可如今,只是因为自己一点微不足道的感情,就如此随意地辞行,对这一家人弃之不顾,这太轻率,不是值得赞赏的事。园子终于反省到,自己这一时的决定并无多少正当的道理。 “园子,怎么样啊?我这样求您,难道还无法应允吗?”老人极不放心地瞅着低着头的园子,秀男好像也明白了两人谈话的意思,他说: “老师,我不愿嘛!我不要别的老师!”他也同样地探头盯着园子。 听到这么可爱的声音,园子不禁深受感动,她似乎全然忘记了一切,“我改变主意了,因为一点小事,我就提出这种要求,让您担心,真对不起。今后,我这个人还会尽量热心地照顾他的,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 现在,园子又对自己的轻率产生了羞愧之念,她再次下定决心。老人高兴得要蹦起来,他邀园子去外客厅喝红茶畅谈,园子跟着老人从庭院朝那儿走去。 月亮已经升起在松树梢头,沐浴着细细针叶间漏下的月光,他们在通风良好的地方各自坐定,老人拍手吩咐让夫人缟子也来这儿。园子心想,难得一个快乐的时间,又要……不过这种场合园子是不会吱声的,甚至脸上也不会露出异样的表情。女佣马上折回来说: “老爷,夫人好像患了感冒,她说不舒服,已经要睡了。” “什么,感冒了?刚才还一点看不出来嘛……真不好办!” “是啊……”女佣的回答令人莫名其妙。 “好啦,你叫她保重,然后送茶来吧。” 女佣去了。夫人不来固然使园子感到高兴,但是心中不免又想,夫人为何如此意气用事呢?说感冒了,这无疑是谎言,她拒绝和丈夫一起喝茶,莫非是不愿和刚刚发过脾气并加以羞辱过的自己一起喝茶、交谈……尽管园子想排除这种猜疑,可疑心还是自然产生了,当她再次从沉思中惊醒环视四周时,客厅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上了红茶和点心盘。 老人平静地端起茶杯,“这种时候感冒……大半是睡觉时受了凉的缘故。” “也许吧。”园子看到老人那种担心的样子,不忍心沉默,便轻声应道。 “她平时很少生病服药……” 由于晚年精神上的折磨,老人的脸变得十分阴郁。特地设想的一个愉快的场面又变得冷清了。 园子目睹老人被夫人生病的谎言蒙蔽却还真心为妻子的不测之灾忧虑的样子,觉得非常可怜,她又想,如此正直的老人,社会为什么还要认为他曾是个卑劣者而对他能够悔悟的德性不加以肯定呢?真正的悔悟是多么难得啊!园子的心中唤起了更大的同情。 “您不必担心,她平时结实,到明天就会……今晚休息得早,明天一定会好的!” 老人点点头,看了看园子的脸。这些议论夫人的谈话使长义心中不禁浮现出妻子结婚当初和婚后的种种往事,他的表情显得更忧郁了。 “园子,说起来是老人的牢骚,不过,小时候忽视了教育真伤脑筋,说起内人来,真是我的耻辱,她对自己孩子的事全不关心,只是热衷于自己交际之类的事,家庭教育或者一家团圆等家庭内的事全不放在心上。我常常提醒她,不过,她好像不真正懂得我说的话,现在我已经死了心,认定对她说这些是无济于事的。” 老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名利欲日益淡化,如今只求一家人和睦地建立一个家庭小乐园,这是他唯一的愿望。然而,夫人也许是性格的关系吧,并不想满足丈夫的愿望,她也不会做出使丈夫十分不快的举动。随着丈夫心灵的生气渐渐衰弱,如今,她对丈夫和家中的事无论好坏都不放在心上,只是独自一人为满足自身健康所需的多彩的精神快乐而热衷于衣服和发型装饰等细小之处的时尚。老人对爽快地答应自己要求的园子,不知不觉地这样唠叨起对妻子的不满,直到发现秀男在他的膝盖上睡着了才吃了一惊,慌忙站起身来。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要仰起脸来才能看到,这意味着已到夜间十点左右了。园子辞别老人,静静地返回自己的居室,铺好可以自我安歇的床躺下,然而,渐渐加剧的烦闷使她无法舒畅地入眠,心烦意乱,恰似一团无法解开的乱麻。按照老人对自己那胜似亲属般的亲切诉说的话去想象,其夫人会不会因为丈夫死气沉沉的模样而大为不满,结果偷偷地去犯可怕的罪行?一旦产生了的疑心,无论怎样设法排除,结果反而导致疑虑加重,这么一来,与她共同犯罪的男性又是谁呢?这一点又值得进一步怀疑。最后,园子终于自我恐惧起来,很想消除这些疑念,她千方百计想从心头抹去对自己视为生命的恋人做出的这种可怕的、错误的想象。啊!今夜难道就不能在往日那种对未来期望充满着快乐的、温馨的美梦中入睡?园子在苦闷之余,企图努力沉入对恋人的各种欣喜的想象中去,却怎么也无法安然地合上眼睛。她无可奈何地数次起身后又躺下,末了,为了排除这一想象,她想去庭院里走走。正当她要轻轻打开窗户的时候,在一片虫鸣声的院子那一边突然传来了奇怪的脚步声,园子不禁竖耳倾听,接着又以紧张的神情悄悄地从套窗的隙缝中窥视屋外的动静。 一三 在足以照亮心灵深处的月光下,大自然的一切景象宛如梦幻中见到的那样静卧在浓浓的水蒸气中,海水的呻吟、小虫的鸣叫、风吹松林之声和谐地歌唱着夜间不可侵犯的和平,还有一种奇妙的声响从充满神秘色彩的太空中传来,那是满天浓重的水汽凝成的露珠滴落下来的声音。 园子撑起跳动的眼皮朝四周巡视,只见一个人影在这静谧的深夜里晃动,就在这个人消失在面朝大海方向的矮墙边的一刹那,许多甲虫像树叶一般纷飞起来。啊!园子在惊愕得不由发出叫声的同时,犹如猜中了似的一下子来到院子里,她似乎完全丧失了平时那种冷静的自省力,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背影追去。 她同样越过矮墙,来到放眼望去仿佛铺满白银似的、闪着银光的沙滩上,在明亮的月光下可以马上分辨出那个已经走到一二百米开外、稍稍低矮的沙山边的人影是谁。她身着华美的单衣,系一条小花纹的腰带,梳结成西式发髻的头发被风吹散了。她步履蹒跚地奔跑着,活像一个可怕的恶魔附身的人一样,正在不知不觉地朝一个又深又黑的洞穴中走去。园子认清了她的去向时,忽而躲在松树背后,忽而又怕跟丢了她,屏气蹑足地跑上一段,不知不觉地从渔民小屋边走进了小路,最终来到了小田原街内,不一会儿,当望得清南阳馆门口的灯火时,那人的身影倏地消失了,可是园子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去向。尽管园子确认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但看到眼前的情景,惊讶再次向她袭来,同时,一种难忍的愤怒使她的心中一时间充满了一种迄今为止未曾经历过的、各种感情的聚合——以往未体验过的嫉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此刻的园子,既不景仰美名,也不寻思难以侵犯的权势,只有狂热的恋火和难以抑制的妒焰催动她跌跌撞撞地冲向旅馆门边,她甚至没有工夫想好自己的目的究竟是要惊扰有罪的男女幽会呢,还是计划目击他们无可抵赖的犯罪事实。看到旅馆大门还像昨夜一样敞开着(似乎夜还不像想象的那么深),就径直闯去,差点撞上从里面探出来的脑袋,那人一看见园子就嚷开了: “啊,是常滨哪,现在已经很晚了,嗳,怎么样,到这儿来坐坐吧,来,别客气,进来吧!” 园子大吃一惊,仿佛被人突然当头浇了盆水,她直愣愣地瞅着对方,这人竟是水泽校长!自己该如何作答呢?再也没有比这时更叫人为难的了。校长几乎要来牵她手似的不停地邀她,园子忐忑不安地到外客厅坐下,在明亮的汽灯光的照射下,园子更窘了,简直想跑出客厅,难堪得心烦意乱,原来,她衣冠不整,只穿了件睡衣,外边扎了根有点脏了的难看的衣带。 让自己供职的学校校长看到她这么不检点的样子,对于园子来说是何等难堪的事啊。在这样的深夜,这般模样地跑来,究竟要拜访何人?要是校长这样问又当如何辩解呢?倘若谎称是来拜访校长阁下,那一定会受到他的严正指责:如此不检点的模样,真是太不礼貌!总之,校长一定会认为自己是个不可信的人。园子越想越悲,不知什么时候连手指也颤抖起来了。不过,不知什么缘故,校长并没留神这些,不,他好像努力不使园子难堪似的,只是漫无边际地闲扯了一阵,先让园子感到自己的性格十分磊落,然后,突然好像有事似的离席走到拉窗外去了。 园子松了口气,可心里很不踏实,总是感到有点可怕,她以可怜的神情一再恼恨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这时,一个男人的高高的笑声不知从哪儿钻进耳朵,也许是多心,园子总觉得这笑声像是笹村的声音,她忘记了一切,拼命地跑到靠窗一侧,目光炯炯地从打开着的拉窗处巡视四周,可是,窗外的里院正中是个人造泉,正面一排房间的拉窗里只有避暑游客们放肆的谈话声,再也听不到像笹村的声音,她就像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一动不动地注意倾听了一阵,突然,发现身后有人来了,慌不迭地回头一看,只见水泽校长紧靠着自己站着,几乎要贴到她的身上。园子吃惊地向后退去,水泽一直盯着她的脸,语气严肃地说: “园子,我有点事想和你谈。” “什么事?”园子的脸色发青了,心想,他不知会发出何等严厉的责问,没想到水泽竟说: “园子,你总有一天得嫁人的吧。” “嗯?” “不要这样惊讶,今夜我一定要和你商量一下这件事。”他的脸上露出可怕、鄙俗的笑意,就在这时,拉窗打开了,女招待端来了酒杯和酒壶。 这些净出乎意料的事使园子大为惊讶,被闹得晕头转向,到水泽把酒杯递给她时,园子竟忘了说坚决谢绝的话,万般无奈之中,园子连续喝干了两杯酒。她只是幼小的时候在父亲的膝边玩耍时不当真地尝过酒味,以后的二十年间,连酒香都没闻过,因此,这热酒带来的醉意立刻使她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校长膝行几步,微微低着头说: “园子,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今晚一定要和你商量……不,请务必听我说。” 他那四十多岁的发黑的嘴唇里突然吐出了年轻时代的温柔之声,大胆道出了园子压根不曾想到的请求——请她答应和他结婚。水泽在原配偶死后不久,娶了比他小二十岁的年轻妻子,前年春上,这个妻子又病故了,这两年间,他一直过着寂寞的独身生活,这些事园子早听说了。可是,这求婚对自己来说,绝不是一场玩笑,考虑到求婚者是自己受雇学校的校长,因此必须最严密、最冷静地做出回答。当校长再次催促答复时,园子终于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您对我这种人有意真叫我感激,不过,这……我这个人是不能出嫁的……”她说了由于要继承常滨家的家名,自己必须招养子入赘的事。 “是嘛……”于是校长不再强求,只是说,没办法,这件事我好好考虑之后再与你商量。交谈结束后,园子再也无心久坐,不顾深夜的可怕,径直走出了旅馆。 一出门立刻想到的就是夫人缟子和笹村的事——他们俩这会儿大概还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房间里相处吧,由于校长突然发出的令人惊异的求婚,使自己不想搁下却还是失去了注意观察的时机。和刚才一样激动的情绪再次燃烧起来,她又回头去看旅馆,就在这瞬间,想到万一再被校长发现不好,这才打消了念头,终于慢慢地向回走去,脑海里思绪万千。当她周身的活力丧失殆尽,宛如接受了可怕的宣告似的躺在床上时,脸色竟像一个死人一样。 一四 不知何时返回的夫人到上午十点过后还没起床,老人长义来到她的枕边,亲切地询问她的病情,到下午将近三点——凉风开始任意吹散暑热的时候,夫人提出要回东京去。她说,头痛得厉害,看来不像是一般的感冒,这小田原又没有称心的医生,趁病情还不严重就回东京,尽早请医生诊治。她留下丈夫和孩子,独自一人坐车到国府津车站。园子看这模样,觉得其中可能有几分真实,但是当天傍晚,她悄悄去南阳馆处找笹村时,很快逮到了可怕的事实。笹村大概是为了赶上夫人乘坐的那趟列车吧,旅馆的女招待说,午后他已经出发了。越来越大的恐惧和惊愕使园子浑身颤抖,她回到住处走进居室,正好看到一张明信片——笹村写着因急事回东京去了。园子“哇”的一声,伏地饮泣了三十分钟。 哎,园子已经完全丧失了呵责男人罪过的勇气,丧失了自己蒙受欺骗后所应有的义愤……她失去了所有的元气。比起反省自己为什么会相信这么肮脏的男人来,此刻她最先感到的唯有悲哀,他为什么要触犯这种可怕的罪恶呢?笹村是从什么时候起与夫人发生关系的呢?在和自己订婚之前呢,还是之后?总之,从情形上看,最近一定有相当一段时间断绝了往来。哪怕是一时之过,难道他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吗?简直难以想象,可是,昨天忽然间产生的疑念不幸得到证实,发现了他们不容抵赖的幽会事实,自己今后该怎么对待他呢?想当初自己为了不让顽固的养母表示异议,曾经自然地强调,结婚一事必须由自己做主,如今连这一努力也成了徒劳。他根本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爱着自己,尽管口头上不时说着爱的神圣,实际上大概只是以一时的肉欲为目的才爱自己的吧。不过,自己还不认为他是多么不道德的人,如果一个接受过洗礼的教徒对上帝起过誓,按说就没有再加怀疑的余地。幸好,在目击这一悲伤的事实之前,自己的贞操尚未失却……然而,对这次恋爱断念难道就是幸福吗?转念一想,总觉得自己不认为他是那么卑劣的人物,在弄清他们的秘密之前,自己还是暂时……不,不,自己应该主动规劝,使他尽早悔罪才对。这个秘密万一传入老人的耳中,又会怎么样呢?一心企望家庭和睦的老人会怎么样呢?一方面,让他悔过是她应做的事,另一方面,不让老人得知这个秘密以慰藉其精神又是自己感谢老人平时好意的最重要的事。园子心中稍稍恢复了勇气,很快写了一封信,像以往一样向他表示了自己的诚意,然而,心灵上的剧痛和悲哀使她每夜泪流不止,濡湿的衣袖几乎拧得出泪水来。 园子在这样的泪水中迎来了七月的结束,夫人一去之后再也没回过小田原,一想到她可能在东京的空房里尽情享乐时,园子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原先打算八月回东京筹备婚事,如今也不得不全部舍弃,这个毫无指望的八月最终带着炎热来临。一天早晨,老人惊得大声叫嚷,园子听到他在不停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发生了什么事情?园子想到万一,不禁心脏剧跳起来,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她赶紧来到老人的房间里坐下,不知什么时候起,老人带着一脸的悲伤,手持一张报纸,可怜地望着园子。 “您怎么啦?” “园子……说起来这全是我的错!”他指着报纸,把它递给园子。 “是什么事呀?”园子边问边把视线转向报纸,零碎消息一栏上用二号铅字印着:向岛的妖窟!正义之士可曾记得黑渊家!!这标题足有几行,很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园子松了口气,原来不是有关夫人的事,但又很不放心,稍稍挑了几行一读,才知道报上登载的文章主要是攻击富子的,说她在向岛林荫深处的宅邸中有一间单独的房子,那是富子勾引艺人热衷于淫乐的密室,此外,在宽敞的宅邸中还有几间暗室,富子很随便地使到她家访问的女客们得到淫乐的满足。园子知道这种暗室在富子院子的林荫中根本不存在,那儿只有凉亭,这大概是报纸出于营利目的夸大渲染、故意捏造的吧。不过,联想到富子平时的言行,邀请演员为酒宴助兴的事也完全做得出来。园子抬起头来。 “嗨,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她的声调若无其事,目的是宽慰老人。 但是老人以十分平静的语调说:“不,即使没有这样严重,也不可能毫无根据。园子,我们一家净出些可耻的事。” 园子一时找不到宽慰老人的话,老人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马上抬起头来,发出带着由衷悔恨的悲哀的心声: “不过,园子,我决不会憎恨被揭露了不检点行为的女儿,我深深地……只感到这一切归根到底全是我的错,如果我有很好的立身于社会的身份,哪怕是日常生活拮据的身份,我女儿怎么也不会产生那么乖僻的念头。想到这些,我不该怨恨他人,而必须首先憎恨自己的过失!啊,我做的全是坏事!可耻的事……” 此刻,闪亮的黄金、包藏着所有荣华富贵的宽大的宅邸对老人又有什么价值!深深的忏悔!然而,这些已经起不到作用了,这个貌似宽大却又具有不可思议的恶作剧般正义之槌的社会!它永远不会原谅老人的悔悟,不仅如此,它还要越来越彻底地葬送这个一度犯下过失的老人的一切希望。 园子说不出什么更新的安慰话,只是像平时一样一再重复说,真正的悔悟是最最难得的功德,能够达到幡然悔悟的境地,那么什么样的罪过都会勾销的。社会的舆论未必正确,人只要站在自己真诚的信仰所指引的安心之处就行。过了一阵,园子辞别了老人。新闻报道从次日起连日刊载,老人痛苦异常,打算一人回东京,先见见富子,不打听一下事情的虚实,他怎么也放心不下,因为从第一天到第五天的报纸上,那些用最为刻薄的辱骂文字与卑猥的净琉璃式的句子和章节报道的事件,对一般读者来说,简直比读小说还有趣。 一五 老人对园子嘱咐了秀男的事,于当天傍晚一人从国府津坐上列车回到小石川家中时,已经过了九点。他的突然归来使女佣大吃一惊,十分狼狈。老人没摘帽子就先询问夫人的病情,女佣有些奇怪地说: “夫人现在正有客,在里屋呢。” “客人是谁?” “嗯,他叫笹村。” “是嘛。”老人以前屡次见过这个人,再说又是他介绍园子来自己家工作的,并不是特别需要客气的来客,于是,老人穿过了长长的、西式住宅的走廊,又沿着日本式住房的宽宽的廊子,想去最里侧的夫人房间。他打开关闭着的拉门,见房内只有美丽的灯光,不禁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在廊上伫立了一阵,这才听到树林间隐隐约约地传出了夫人痴情的笑声。 老人立刻穿上庭院木屐,朝树林深处的凉亭走去,地面上厚厚的青苔和绿草掩去了人的脚步声,夫人看来并没发现有人来,不时发出的放肆的调笑声越来越清晰。此刻,老人已经摇摇晃晃地来到了距凉亭四五米远的池边,听清了夫人很随便的、又绝对不该对一般客人说的话,于是不由得悄悄躲到树叶后边朝对面窥视。天色与昨天不同,薄薄的云彩不时遮蔽明月,一时间四下里一片漆黑,过了一阵,从黑色的云朵一角漏出光来。老人以混浊的视线定睛看去,竟触及到一番意外的景象,他不由得移开了视线,在这一刹那,云彩又挡住月亮,使四周再次变得乌黑,在这黑暗的深处,传来了夫人那返老还童变为二十多岁年轻姑娘似的窃窃私语,这声音清晰地穿过夏季的夜空,忠实地把每个字传入老人的耳中。老人就像触电一般,浑身上下已经衰弱的肌肉颤抖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越过树木仰望着黑黝黝的天空。过了一会儿,当明镜似的月亮再次露脸时,老人羞于目睹这清明月光照亮的一切,再也不抬头,悄然蹑足返回客厅。 夫人缟子一无所知,撑起几乎如痴如醉地躺在男人膝盖上的上身说:“笹村,你准定和园子断绝关系吧?” 他轻轻地点点头,依然握着夫人的手。夫人迄今为止郁积心头的一切担心和忧虑一扫而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宛如温暖的热带风促使世界之春来到似的,兴奋得全身热血沸腾。说起来,早在笹村第一次来访之前,夫人就长时间地怀有一种不满,那就是自己身上充满着与年轻时代完全一样的健康、旺盛的精力,这和现在的年龄并不吻合,又和失去了一切欲望、阴郁的丈夫长义的衰老无法保持平衡,对因此引起的各种不满,夫人最初是选择去剧场、教堂或集会等热闹场合的办法来加以排遣、聊以自慰,不想后来结识了笹村,本来就缺少教育和道德观念的夫人心中,很轻易地浮出了不应有的幻想,一度紊乱了的心使她变得不再是富豪的尊夫人,而是过去当外国人小老婆时候的轻浮的阿缟。一天黄昏,正好也是在这个凉亭里,她突然得到了一时的满足。夫人觉得凭借自己的手腕,不,至少因为自己存在,丈夫才可能拥有如此庞大的财产。这想法虽不流露,心里却总是揣着,因此,她对丈夫毫无愧意。不过,她最害怕的倒是曾经严厉打击她并将她的期望彻底粉碎的报社的耳朵,她曾经几次硬是从心中抹去了漂亮的男演员们的面影,现在,笹村既是文学者,又是宗教家,所以她认定只要自己不说,两人的秘密绝不会败露。笹村却毫无如此思考的闲暇,借着夫人温柔纤手强灌下洋酒的醉意以及曾经在花街柳巷玩弄过数十个女性心灵所学会的手腕,他怎么可能保持纯洁的心灵呢!他丧魂落魄地沉浸在梦幻之中,领到了夫人分给他的那份罪恶。 噫!具有可怕的巨大力量的,其实就是这一股子情欲!人在可能产生的所有欲望中,这被说成是最低贱、最可恶的欲望,在这种道义的法则下,人们一面表示满意服从,同时又总想着突破它,或者为突破它而苦闷。毫无疑问,笹村是个接受了宗教洗礼的文学者,在庄严或令人愉悦的太阳光照射下,他是个真正而纯洁的上帝信徒,然而,当黑暗的夜间来临时,当恶魔展开有力而罪恶的双翼袭来时,当必须伏地祈求上帝拯救时,他会突然先去倾听恶魔的细语,而将祈祷置之脑后。有时候,深夜的大街上传出的三弦琴声和远处上野那边的钟声,在他听来,就像富有妓院区情趣的言情小说所形容的那样,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儿。然而,这个可悲的青年身上裹着的宗教和道德的外衣又严厉地苛责他,使他决不去接近那些低贱的街巷。夜间精神的脆弱和白天功名心的勃兴使他的生活不可思议地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差别,这种差别随着年龄的增长毫无变化地正常发展,恰似即将满溢的洪水就要淹没坚固的道义大堤一样。一个不幸的机会——就在他接受了夫人缟子意外的邀请时,顷刻间大堤可悲地塌毁了。他怀着梦一般的心境回家,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心中充满了恐惧,甚至觉得自己会就此沉入深深的地狱,他哭着在一片黑暗之中呼唤上帝的拯救。 可是,一度破坏的道义之堤是无法轻易修复的,尽管以后他渐渐地回避与夫人接近,但犯过罪的人已经无法唤醒以前那种保持德行的勇气。 不久,他悄悄地屈指算了算自己认识的女人,发现最美的当数园子,在由向岛去别墅的归途中,他的愿望竟意外地得到了满足,不过,预期的目的并未达到,他反而和夫人更加难分难离了。 “笹村,我真心而坚决地和你说定,你听着,今后你再寻花问柳,笹村,我可要豁出命来报答你的恩情的。”夫人的语调好像是在说,年轻的男人真是太可爱了!在小田原,当夫人意识到属于自己的男人被园子夺走时,就像烧烂了心肺一样难受,接着又感到万分悲哀。如今,自己已经四十……将近五十岁了,这一自我提醒的呼声立刻如葬送一切欲望的葬礼钟声一样在心中敲响,自己怎样才能得到男人的爱情呢?她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之中。可是如今,当她一想到再次成功地把这个男人逮到了身边,就不愿再去想别的,难以抑制这可怜的喜悦。而笹村自从上次在南阳馆那间客房里像掉了一颗到手的珍珠一样惋惜过后,其精神变得很不正常,现在,以前那种恐惧感渐渐地淡薄了,大胆地对夫人言听计从,这一回也不知是谁先提出的,两人终于又来到了凉亭。 当两人走近住房时,夫人和客人完全变得那么彬彬有礼了,各自装模作样地迈着步伐,女佣说:“夫人,老爷回来了。” “嗯?怎么……”夫人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些,笹村的面色已经变得苍白。 “不知他在干什么,正在西式房间里。” “是嘛。”夫人勉强控制住阵阵激烈的心跳,努力不让用人看出破绽,“你去对他说,我这就来。” 她慌慌张张地把笹村打发回家后,轻轻地推开了丈夫的房门。 一六 老人使心情平静下来,暗淡的油灯光照亮了他的半边白发,他没脱西服,倒在长椅子上,痛苦地睁圆双眼,凝视着房间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像。那是他结婚当初请人画的一幅像,画上是夫妇俩快乐地手拉手的情景。看到老人感慨万千的模样,夫人感到不同寻常的痛苦,真想就此逃出房去,但是,她马上又清醒过来,打招呼说:“是你呀!” 老人看上去就像没听见似的用双手抱着头长叹了一声。 “你这是怎么啦?” 老人惊异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就像遭到什么东西袭击似的,对着夫人的脸凝视了一阵,再次一下子倒在椅子上。 缟子看到这情景才意识到事情非同寻常,自然握紧了不由颤抖起来的手指,轻声亲切地问丈夫为什么突然回家,许久,才得到回答,说回家是因为报载的消息而想见见富子。夫人有些放心了,告诉丈夫说,没想到自己的病不碍事,十天左右就痊愈了,正打算明天回小田原去呢! 翌日上午,老人不顾东京八月份火烧似的酷热,驱动马车到向岛富子的住处去,一进门,就听到在门边玩耍的孩童们嚷道:“瞧呀,有马车到淫棍家里来啦!”老人首先受到了意外的惊吓。一会儿见到了富子,女儿还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老人不仅从女儿口中听到她对社会的一顿痛骂,而且还得知报上刊登这类文章是有些原委的。 “爸爸,这种事不值得您去担心。上次,那报社硬来索钱,被我巧妙地挡了回去,他们就写这样的东西作为回敬,您一一当真才不好办呢!那些报社的人大都如同流氓,一句话,全是些有前科的乌合之众,要是社会上的人都把他们写的东西当做事实,那我对这漆黑的社会才不以为然呢!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如果他们想以我们这种人为素材使报纸畅销的话,那就让他们去赚点钱吧!这些人坐着火车到处寻找他人的缺点,干的是比您想象的坏得多的、恶棍所干的事。” 过了两三天,报上的报道也许因为缺少了有关富子的材料,开始探究似的重复刊登起老人的经历、夫人的品性——全是那些二十年前某报社撰写过的事情。老人每天早晨读着这些荒谬的报道,不由地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同时也想到夫人今日的不检点……充满了一种体面丧失殆尽的愤懑之情。 二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像屋里墙上挂着的肖像那么白皙、漂亮的青年,阿缟是个没有任何亲属、无依无靠的长崎艺伎。她的美丽的姿色被传教士B看上,使她在除了B本人之外别人全然不知的秘密情况下享受起荣华富贵来。不久,她就开始抱怨,急切地要与自己建立不正当的关系。在那位传教士死后,按照他的遗嘱,阿缟得到了令人惊异的巨额遗产的一半——即捐赠给英国孤儿院之后剩下的那一半,按照她的愿望,他带着不安的心情终于完成了两人的婚事,所有这一切,都历历在目地浮在眼前。接着,他们就遭到了整个社会的唾弃,至今仍然无法在公开场合露面活动。他那长达二十年之久的苦闷——尽管握有可轻而易举地开展引人注目的活动的财力,却不得不压下陡然而增的强烈的功名心,蜷缩在社会之外的角落里——这是何等难堪的痛苦;况且,自己的过失还殃及到女儿,竟把她造就成如此乖僻的女人,今后,恐怕连自己由衷的忏悔也不会被社会承认,会再次传出毫无根据的流言,这是多么的悲哀。如今,人们最后可图安逸的家庭和睦、自己老后的唯一寄托也给毁了,这又是多么严厉的惩罚!自己的妻子犯了通奸罪还在狂喜。哎,自己由于渴望富贵,用不正当的手段得到了财富,这一时之过,竟得到了如此可怖、残酷的惩罚,这又怎么可能料到!老人的眼睛不时被泪水浸湿,那些现实生活中的希望之影全都被无情地剥夺消失了,一种冷冰冰的死的企望在心中萌发、陡增。老人长期做外国人的翻译,对上帝说不上不信,不过,他成为信徒主要是把它当做一种交际术,目的是取得外国人的信任,所以,他并不甘心把自己这悲哀的命运任上帝去摆布。不久,报纸上的报道又以探究夫人不检点行为的笔调写来,老人再也沉不住气了。 这天早上,老人读了一段题为“请看明日版面”的极为紧急的报道,心想,这一耻辱无论如何不能让世人知道,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也得设法瞒住,他想给报社塞点钱,就备上马车,朝江户川边驶去。到那儿时,忽然听到有人叫骂自己,紧接着,一颗石子疾飞而至,打碎了马车的玻璃窗,一块玻璃片重重地击在老人的额头上,鲜血直往眼睛里流。 这一折腾使老人不得不返回家中,听说夫人刚才又出门了,他已经失去了打听她去哪儿的勇气,立刻请医生进行治疗,玻璃片不仅深深地扎入额头,而且连左眼球也受了点轻伤,七八层纱布厚实地缠住了老人半边阴郁的面孔。 随着脉搏的跳动,老人只感到一阵阵疼痛和极度的疲劳,他的呼吸微弱,就像死去一般久久地倒在长椅子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起身一看,在这八月中旬令人晕眩的酷暑中,是去不了银座的报社的。夫人在这日头最烈的时候上哪儿去了呢?而且一去至今还不归来。老人昏迷似的再次倒下,又用没事的右眼久久地凝视着那幅年轻时夫妻俩的画像。过了一小时,这只眼也一下子合上了,布满皱纹的脸上显露出无限痛苦的神色,手指和脚趾尖不住地微微颤抖。老人大概把外出的事全忘光了吧,他依然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静思中,这时,他的脸上血色全无,可怕得成了青色,手脚的颤抖越来越厉害,有时全身的肌肉都一起抖动起来。 因为这酷热,大街上一片寂静,除了宽阔的院子四周的树木之外,仿佛全都荒废了似的。这间木结构的西式房间的天花板很高,树木间刮来一点凉风,所以并不感到十分闷热,不过显得阴森可怕,有时四周的墙壁上还发出低沉的奇怪声响。从窗口向院子里望去,灰色干裂的土地上,树木、石材、建筑物和各种东西的影子比墨色还黑,越过黑影,触目皆是难以表述的、无色而残酷的日光,它很沉着,毫不掩藏自己那无限的热量,静止地、从容地烘烤着一切。完全深陷在这苦痛和沉默之中的、盛夏的白昼,要是没有满院单调的蝉鸣,简直就无法找到一个活的人生行迹。 在这大白天的寂寞中,老人将把他的沉思持续到何时呢!呜呼,他对于人世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仍然觉得可耻,因万分痛苦而精疲力竭的身体,是否会就此再也无法忍受这不用鞭子的鞭笞而可悲地死去?老人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毅然站起身来,从桌子抽屉里取出卷信纸,持笔写起来,他拼命地写了一个多小时。突然间,重重的开门声使老人大吃一惊,赶紧把信纸塞进抽屉,目光锐利地回过头去。随着“啊”的惊讶声,来人一屁股坐在跟前的椅子上了。 这是夫人缟子,看到老人那完全变了脸色的可怕形象和半边面孔上绑着的绷带,缟子的脸色不由变得铁青,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一七 随着报上的报道连续发表,园子心里直惦着回东京的事,今天、明天吧……可是,就在老人去造访报社受伤的那天傍晚,她突然从南阳馆遣来的送信人那儿得到了一封来信。打开一看,才知道是水泽校长写来的。信上说,他在箱根和沼津等地与避暑的老师们有点事,竟回来迟了,今天下午才绕到小田原,前几天说的事还想好好谈上一回,务请今夜抽空光临。园子没有特别可以拒绝的理由,不得不在晚上七时左右到水泽的房间里去了。不过,因为羞于穿上次那种不检点的衣着,这一次她穿上刚洗净浆好的粗质单衣,头发梳成一束,不让散发漏出来,以一个标准女教师的举止,娴静地向校长问候。 “来得好!来,轻松点……”校长的语调一本正经,可是不一会儿,他就身穿着短袖的旅馆浴衣,盘腿而坐,“这儿和东京不同,园子,真的别拘束,我先失礼啦!” 园子却始终保持正确的坐姿,只是用圆扇轻轻扇了扇。 “就像刚才信上所说,这件事我想再和你好好谈一次……”校长说这话的时候,他事先吩咐要的酒菜已经端上来了。 “来,那么,我敬你一杯。” “请用,我不喝酒。” “来吧,只喝一杯,我这儿什么也没有,这种事真是……需要边吃边谈的,哈哈哈哈。” 园子勉强喝干了一杯。 “园子,就像你上次谈过的那样……其实这事要我说委实不好启齿,不过,你真像上次说的那样不能出嫁吗?” “是的。” “那么,我提的事你还没告诉过家里人吧?” “不,还没有……” “啊,这么说……我大概还用不着完全失望,不一定完全不行啰。”水泽校长望着园子的脸,已经端起了第五杯酒,他也许是想借着酒力来掩饰这困难的交谈造成的尴尬,又喝干了一杯,指着园子,“你还没听母亲的意见,说明这件事最后怎样还不知道呢。” 园子先用手推开酒杯,说:“不,要说母亲的想法,本来就是让我……”说话间,杯中又被斟满了酒,她无可奈何地饮了一口,校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园子,啤酒行吗?我这就去要……” “不,行了……我什么也不能喝,请、请别费心了。” 但是,啤酒又在她桌边的杯里满溢出来。园子还从未被人这样灌过酒,每次斟酒后,她都克制着少饮,但是又怕怠慢了主人的款待,现在,两颊已经烧得发烫了。 “你母亲的想法是……”水泽满面通红,此刻他已经一点也没有困窘的样子了。 “她就是为了让我继承家名才收我为养女的,所以一般情况下我想她不会让我嫁出去的。” “啊,是这样啊,那么你母亲的想法我明白了,可是,你呢……你的想法是和我……比方说我改名,那你是否会答应我呢?” “嗬嗬嗬嗬,您改名……别开玩笑了,嗬嗬嗬。” “不,你把这当做玩笑就不好办了,虽然我的请求过于随便,但是这毕竟是我最后的决心。既然已经打开心扉想得到你,那就希望你一定要答应。园子,请你先说说个人的想法。” 园子只能低头沉思。校长的性格和自己过去想象的大不相同,首先,作为一个教育家竟然又是个令人讨厌的酒鬼,再说,虽然不知原委,但他对雇佣的教师毫无顾忌、若无其事地提出重大的婚事,作为一个校长未免太轻率。尽管我是个除了自己之外谁都不熟悉的乡下人,但他这样做还是有点不知廉耻。倘若排除这些事实,那么即使自己有恋人——事实上有一个可悲的恋人,当然也并非绝对不可和他谈谈。回想起来,自从校长在向岛的河堤上第一次对自己亲切交谈以后,他始终恭维着自己,这也是因为他早已怀有这样的企图……园子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一股委屈和愤怒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油然而生,她真想明确地把自己的意思和盘托出,忽然,她又想到若是说得过头,对方可是雇用自己的校长呀,眼下还应采用圆滑、稳妥的拒绝办法,于是静静地抬起头来说: “要说我的想法,倒也没别的……我只想照养母的意思去做。” “是嘛,还是照母亲的……”水泽看上去有点发窘,此刻,饮下的日本酒和啤酒使他全身的血液发起热来,而且,自从失去年轻的妻子以后,渴望与年轻女人狂欢的唯一乐趣所促成的莫名其妙的嗜好正借着酒力扰乱着他的心。水泽不禁放下了一条搁在膝盖上的胳膊,稍稍横下身子说:“园子,不过这就叫人不好理解了,因为你已经不是十九、二十的人,是能出色地担任一个年级教学、对任何事都该有自己见解的人。难道……你就对婚事毫无考虑?哈哈哈哈,这怎么说呢,我并不是光问你对我的想法,园子,一般地说,你究竟喜欢什么性格的男子?” “什么性格,嗬嗬嗬,我一次也没考虑过这种事呀……”她又低下头去,突然感到饮酒后的头痛。 “哈哈,园子,别隐瞒了。今天在这儿,可与东京不同,不必顾忌技术性的体面和礼仪,应该以轻松自然的感情直率地交谈。我说,园子,来,再满上一杯,敞开心怀地说说吧。” “那,不行!”酒杯又倒满了,无奈,她又喝了一口,园子因浓重的醉意,不得不采用随便的姿势而坐,额头上居然淌下汗来。 吹来一阵凉风,灯火摇晃起来,不知哪个房间里传来了“下雨了吧”的嚷声,园子突然惊醒,似乎没想到会坐得这么久似的,发现不知不觉之中夜已深了。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不安,透过窗户仰望外边的夜空,平时一准看得见月光的天空,现在黑漆漆的一片,连星星也不见了。 “水泽先生,我要告辞啦!” “嗨,你说什么呀!现在……不是刚敲过九点嘛,慢慢地……好好聊聊!” 水泽稍稍撑起躺倒的身子,迷蒙的眼睛前面,灯光照射下的园子的姿色看上去真是美极了,她端正地束着腰带,西式发型的头上插着一个有小缎带的发簪,那模样使水泽忽然觉得很像他两年前死去的年轻妻子,一股强烈的爱心涌起,寻思非同这女人结婚不可,同时,两年前有年轻妻子陪伴时的快乐和失去她以后的寂寞也一并向他袭来,以后这种寂寞哪怕一天一夜也无法再忍受,即使早半个小时,他也想尽快有人给自己安慰。水泽瞪着那双喝酒后充血的眼睛,有点按捺不住了。 “园子,我将排除一切,一定要娶你续弦。我产生这种愿望说起来还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是在一年前吧,不过,当时一方面妻子刚死不久,另一方面最终也没找到表露心迹的时机。但是,既然我现在提出求婚……把我的这种缺点毫不掩饰地呈现在你眼前,那就非得请你同意,否则我是无法安心的。我向你提出这件事,当然不能以校长的身份对待,倒是可以说变成了一个跪在你脚下的奴隶在哀求,倘若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今后,我将无法毫不介意地像以前那样与你相处……园子,这件事务请和母亲好好商量,予以同意。万一你实在无法改姓,我也不计较,你尽可到哪儿都用现在的姓名,有孩子后可先用常滨家的姓,以后你再进我家的户籍,或者我进你家也……总之,先采取可行的办法,请答应这件婚事吧,在这儿,我想先得到你的、你个人的承诺。” “要说我个人的嘛……我还压根儿没考虑过结婚的事,要是我不是养女,那么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任何人表明我个人的意见,可我完全是靠养母的情分长大的……在我和养母谈婚事之前,就请您原谅我吧!” 对这样谦逊、明确的措辞,水泽再也无法勉强了。然而,映入他纷乱的心中的园子的美貌使他怎么也无法对她的回答保持平静。为了进行这难以启口的交谈,自己不自觉喝醉后的失态和校长的体面全都丢失等原因所引起的一时担心,这会儿也完全被迷恋园子美貌的狂跳的爱心冲掉了,水泽再次开始苦苦思索如何说才能得到她的允诺,可是园子最后几句话使他再也找不出可说的话来。园子整了整服饰,又说: “告辞了,我将尽快去和养母商量一下,承蒙款待,谢谢。”她道完谢后站起身来。 水泽一想到一个美丽的女人将要从自己身边消失,就产生了一种万分留恋、拼死也要把她留下的心情,不过,又不能去扯住已经站起身来的园子的衣袖,只好无可奈何地说了声“真对不起了”。他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我送你到那边吧,再向旅馆提出留住也晚了,今天天黑危险……反正我也要散散步,请你不要推辞。” 园子无法推却,便和水泽一起走出了南阳馆。 一八 带着雨水的厚厚云层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埋葬了太空,连刮得很凶的大风,此刻也饱含着浓重的湿气。西边的天际不时可以看到淡淡的闪电,使人不由得担心会不会下场暴风雨。园子心想,曲曲折折的街道虽然比走海边的近道远,但是光线亮,还是走马路吧。谁知水泽已经抢先一步拐进了那条通向海滨的小路,园子不愿从后面把他叫回来,转念一想,抄近道早点回家也好,于是她也拐入小路,稍稍加快了脚步。 “这儿可真黑啊!”水泽好像真的对脚下的一片漆黑表示吃惊似的,特别是他那喝醉了酒的脚步动辄打踉跄,“园子,危险!再慢一点!”话音刚落,就踢到一块小石头,一下子摔倒在地。“嗨,多危险啊!”园子慌忙拉住水泽的手,扶他起来。 “哦,真不好意思。”水泽被园子柔软的手牵着,刚要站起来时,发现向前稍倾着身子的园子的柔和的气息正温暖地呼在自己的脸上。他伫立着用一只手掸去衣服下摆和衣袖上的尘埃时,又看到黑暗之中园子的脸就像刚刚洗净一样雪白。直到这时,他还不肯自然地放开园子的手,似乎毫无意识似的,再次向前走时,园子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水泽这才觉得自己无法再硬是握着不放了。 园子被校长握过手后,突然比刚才走得更快,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走,不一会儿就下了海边的沙山。狂风从发出可怕巨响的海面上以意外凶猛的气势扑来,有时叫人不得不侧过脸去躲避。 “这真吓人!”水泽自言自语地说着下了沙山。这时,刚才久握过的手上竟渗出汗来,他可以自由地感受到园子手指的温暖。水泽全身的血液不知何时被这温度加快了循环,心脏莫名其妙地剧跳起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一种难以克制的想象便自然伴随而生——回想到握着年轻妻子的手时的快乐使他产生了一种毫无道理的希望,如果能把如此美貌的园子也那样放在自己的身旁……这种企望终于脱离了理念,猛烈地袭上心头。 他今年已经超过了四十五岁,为什么还如此渴望得到年轻的妻子呢?由于家境贫寒,他不可能长期从事学业,无可奈何之中,他进了衣食皆由官费负担的官立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各地的中学和普通师范学校任教,五年前被推荐担任了朝野绅士发起创办的女校校长。然而,他的生性绝不企愿担当如此清苦的职务,他想在前三年里置身教育界,尽尽官费毕业生的义务,一旦摆脱了这法定的束缚后,便立刻去找个对品行约束较少的其他工作,但是他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尽管不满意,他还是不得不继续永远留在教育界里。随着地位的不断升高,他的责任也越来越重了。与此相反,生活方面渐渐自由后,他只要想到若是自己处在约束较少的境遇中便可从容地做些使疲劳的身心得到愉悦消遣的事,就会不由地感到自己职责的清苦已到了不可忍受的程度。一个人缺少恰似酒醉之后放声高歌一般的放纵和快乐,对一辈子来讲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现在对此稍加反省的话会感到这种想法本身的荒谬,但是早就下决心必须完全抛弃这类趣味的他,又会产生这种说不出来的无穷的兴趣,仿佛是一个受到终身监禁判决的囚犯从黑暗的监狱之窗仰望自由的世界之空一样,他不时回想起在故乡上中学时所做过的坏事,感到很羡慕。如今,自己毕竟得远远地离开那种快乐之境了,烦闷之极,他下了绝望般的决心,主张极端严厉的道德规范,以此来慰藉自己那颗自暴自弃的心灵。他看到违反禁烟规定的学生立刻命其退学,或者严罚高声吟诵诗歌的学生,对这种暴虐的处置不亦乐乎。可是,在他三十岁过后,竟意外地娶到一名年方十八的美貌女子为妻,长久受到折磨的不满足感顿时消失了,自然地恢复了安详的精神面貌,然而,年轻的妻子陪伴了他七年之后病故了,接着续弦的不满二十岁的后妻,同样在丈夫不同寻常的爱恋之手的玩弄下,虽然得到了衣着奢华的满足,却也因得病而不幸早亡。水泽最终连一个孩子都没有,至今保持着昔日的精神,在后妻死后立刻着手寻求新的替补人,这两年间,他感到自己比过去更寂寞、更清苦。 这位受到如此不幸打击的教育家由于心灵完全失去了平衡,陷入了恍恍惚惚的空想,忽地清醒过来再注视园子那边,只见汹涌卷来的海浪的亮光,竟使四下里的黑暗有所减轻,随着越来越亮的闪电,风也越刮越猛,女人那长长的衣袖好像要被狂风撕裂似的朝后边卷起,朦胧之间看到园子伸出一只露出一段白臂的手,稍稍前倾身子,边走边不时地拉拢衣服的下摆。水泽已经不再去想别的,只是在醉意的驱使下捏紧了园子刚才牵过他的那只手。 园子吃惊地挣脱了他的手,久久地凝视着水泽的脸,然后说:“我说,对不起……离家已经很近了,不必劳您再送,告辞了!” 水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不,已经送到这儿了,你就不必再客气,送你到家吧。”他想再去牵园子的手,不知怎的,园子声调极其严厉地高声嚷道:“你要干什么!”她甩开了他的手。 被大喝一声后,水泽不由得犹豫起来,他立刻感到难堪和羞耻,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很不简单。他无言作答,只好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在这一瞬间,一道极亮的闪电,使他看到园子正以一种苍白的眼神紧盯着自己的脸,这锐利的目光,看上去包含着深深谴责自己罪孽的意味。水泽为了提出这桩难以启口的婚事,故意用一种十分磊落的态度,想一举谈成这门亲事,他故意不掩饰自己的缺点,痛饮其酒,但是现在他对此有点后悔,酒也稍稍醒了,他终于意识到园子上一次慌慌张张地深夜从海滨跑过的事和第二天晚上在同样时间里身穿睡衣跑到旅馆来,一定是另有原委,而不仅是园子所说的不答应结婚是由于养母的原因。园子不仅没有答应自己,还让她发现了自己的缺点,今后的面子问题必须加以考虑。不,这件事无论如何得让她同意,不论采用什么手段,也要……在黑暗之中,他再次盯着园子,毫无道理地从头到脚地仔细地打量着她的模样。又是一道闪电打过,同时而降的暴风试图翻天覆地。 “园子!” 他好像决心已定,大声地嚷道。此刻的暴风完全吹散了人的声音,似乎就连在他身边的园子也不能听见似的。她惊惶地缩起身子,不时拉拢衣服的前襟。 水泽那可怕的连鬓胡子被风吹得倒竖起来,两只眼睛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这时,在这空旷的海滨,发亮、闪落的电光不时突然从深深的黑暗中撕裂着陆地,几乎要夺走伊豆半岛的巨大波涛、横卧在天际一角的奇怪云层的蠕动以及海边山冈上要压根儿倒伏的松林,这一派混乱不堪的景象,都在苍白而凄怆的电光中展现出来,刹那间,除了白色的浪花之外,一切又被埋葬在沉沉的黑暗之中。呵,这叫人如何想象,同样是这个海滨,曾经有浅黄色的拂晓和紫色的黄昏,在银粒般的沙子上,在海水涟漪的涮洗中,它曾允许恋人们愉快地散步。暴戾的疾风怒吼着,肆虐于大海,如同诅咒着要摧毁世界一样。沙砾飞扬,叫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似乎轻而易举地会将伫立着的两人刮倒。 这是多么疯狂的景象!此刻站在这狂暴的大自然中的人,恐怕全世界只有脸色可怕的水泽和身段优美的园子两人吧。 在这愤怒的天地间,一个强有力的男人要把一个力量单薄的女人占为己有实在是太容易了。小田原的街区已经沉睡了,不,所有的动物都害怕得不可能到这吓人的海滨来,即便有胆大的来客,事实上也无法听到一两米外狂风怒涛在漆黑之中呼啸时的人声。人一旦离开了经过装饰的社会,立刻就会变成粗暴的动物。人无论多么有修养,可心底的某个角落里,一定会留下几分野蛮残忍的性情,水泽那粗大骨骼和强健肌肉构成的身体猛然启动了。 是啊,正因为社会是穿着各式各样的衣装,用各种腰带绑裹起来的,所以,妇女的权力才能把男人降服到自己的脚下,贞操这东西显出无上的荣光。然而,道德和宗教只是宣扬自己具有何等无边的力量,却回避关顾小人物的繁杂之事而独自悠悠然地躺在天地之间,它们怎么可能去很好地保护绝望之中的人呢!文明的利器未必能击毙狮子。此刻,面对着水泽以狞猛之势冲过来的禽兽般的蛮力,园子是用某种手段去防御呢?还是以道德为基准当面加以斥责、一露口才?可悲的是怎样做也是徒劳的。她像是为了要让别人看到自己这最可耻的模样似的喊叫,可黑暗、暴风、怒涛,大自然在空间夺走了她的呼叫,仿佛为眼下发生的事感到高兴似的,它无止境地肆虐着,狂暴不羁。啊!多年来园子靠一种道义顽强保护的贞操,就连自己深信不疑的恋人也不许拿走的肉体的贞节终于被糟蹋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园子倒在三铺席的寝室里,哭得死去活来。自己遭到了什么样的蹂躏啊!她只是莫名其妙地感到惋惜,好像一切都在昏昏沉沉的梦境之中。迄今为止,自己特意为保护美容而耗去的劳力全白费了,恰似一件小心珍藏的宝贝被破坏时那样,人们比可惜宝贝更感到恼怒的是为困难重重的保存法所付出的徒劳。园子此刻已经暂时忘却了贞操的价值是什么,不过,当她逐渐平静下来时,一种欲哭无声的悲哀,像水一样冰凉地流入心田。哎,贞操这东西,不论其难以看到的精髓如何,都只是通过肉体的情况来被人直接判断的,而且,肉体上的贞洁又是多么容易遭到玷污!这种易遭玷污的贞洁一旦失去,妇女到社会上出头露面的资格也就大半丧失了,连得了可鄙疾病的男人也不愿爽快地娶这种有着正当权利的女人为妻。社会为什么要建立如此奇怪、严密的制度呢?妇女的肉体被玷污后,绝不是靠她的意愿就可洗清的,一度失过身的女人,一辈子由衷忏悔也将徒劳。的确,妇女的生命就是肉体!她们没有心灵!而且,而且,妇女的肉体又是多么易被玷辱,多么无常! 绝望之极,园子萌起了强烈的复仇心,可她马上意识到,要达到复仇的目的,就非得把自己的奇耻大辱公之于众,一想到这一点,再悔恨也只能把这件事就此掩盖起来。一种羞耻心涌上心头,她再次终日泪流不止。哎,从今以后,自己会怎样呢?该怎么做呢?面对将终身托付给她的丈夫,佯装不知地掩盖这个秘密,园子总感到会愧得无地自容。但是,做丈夫的人一旦知道这个秘密肯定又会不快……不,甚至也许就会因此带来悲剧。现在自己认定是丈夫的人就是那位笹村……一想到他,迄今为止因自己的遭遇而一度忘记了的笹村的罪恶又映入脑中,而且她总觉得他的罪恶快暴露了似的。万一他的丑闻公开,他在这个世上……或者视情节还会触犯刑律。这样一来,自己会最终因为养母的关系无法与他结婚,那么,自己又必须把爱情献给他人,并把这有着秘密的身子交给某个男人……这时,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响声。 园子吃惊地侧耳一听,才发觉不知是谁在不停地敲大门,不一会儿又听到“电报,电报”地叫了两声。园子慌忙叫起女佣,收到电报后立即打开,一看电文,她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几乎要停止呼吸,女佣也大吃一惊。但园子渐渐地平静下来。 “是什么,什么事啊?” “什么什么事?糟啦……主人夫妇在东京死了!” “呀!”女佣差点儿瘫在地上,“怎,怎么回事……” 园子没有回答,但是她慢慢支起因恐惧而不停颤抖着的身子,静静地走到秀男睡着的枕边,突然,她热泪盈眶。 一九 这封令人惊愕的电报使园子一时间好像完全忘记了自身的悲痛一样,于次日早晨赶紧乘上了头班火车,她安抚着秀男,匆匆忙忙地赶回了东京的住宅。惨不忍睹的老夫妇的遗体并排陈放在十铺席大的内客厅里,枕旁悄然坐着可怜的富子。 虽然已有思想准备,但是园子一开始还是因突然袭来的惊悸和恐惧而显得茫然自失,过了好一会儿,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她打开了富子从枕边递来的老人的遗书,这封长长的信是老人特地为自己写的,当她热泪盈眶地读完这封长信时,终于了解了老人演出这幕惨剧的用意。 老人最初目击了妻子的丑行后,觉得这一恶行对妻子来说是不可饶恕的,可是当他想到自己是如何娶得这个妻子的,自己对有恩义的英国人B氏所做的错事时,便由衷地感到耻辱,失去了严厉制裁妻子的勇气,只是一心企望妻子悔悟。但是老人发现那酷爱正义几乎达到可憎地步的报纸即将披露这一大秘密时,首先感到必须设法对社会保住这一隐私,这种心情压倒了妻子丑行带来的愤怒和悲哀。因为这一奇耻大辱只要从这个遭人鄙夷的家中暴露出去,那么,自己一家人无论用什么办法也永远不能在社会上抬起头来,已进入老境的自己固然无大关系,可是像花朵一样可爱的、天真无邪的秀男也要因为这样的耻辱而不得不和自己一样长期忍受来自社会的苛责,他已经有一个被社会摈弃了的父亲,如果再加上一个被人议论犯有通奸罪的母亲,那么这个不幸的少年的命运又会如何呢?报纸的报道,尚可用金钱的力量使其沉默一段时间,但是那些把别人的罪恶当做天赐的喜事一样看待的、贪得无厌的可怕之人一度得知,那么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给你捅出来。因而,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呢?他的期望只有一个——让秀男未来的长长人生命运灿烂辉煌。自己已经毫无指望,那么,就让自己毫不可惜地毁灭吧,他要以死来明确地向社会表示悔罪——他认为过去的罪其实只是一时考虑不周的一种过失。同时,妻子的大罪也要明确地自我制裁,她终究是个不可救药的人,仅从趁自己外出的间隙立刻奇怪地销声匿迹一事来看,她肯定不会给秀男带来多少幸福,还是让秀男成为人世中最最不幸的孤儿好些,在一片绝望之中,这样做反而可以看到真正美丽的希望之光。老人认定,无论如何残酷的社会,看到他们夫妇以死表示的悔悟之后,不可能再去迫害这个少年。因此,为了把这个少年的一生托付给园子,老人用悲恸的文字给女教师写道:请你当这个可怜孤儿的最慈爱的母亲吧。最后还附带写明将把巨额财产的三分之一让给园子继承。 呜呼!与这一家悲惨的景象不同,翌日的报纸又是如何报道事实真相的呢?他们欣喜雀跃,报纸几乎登满了,仿佛一部一切由秘密和事件构思成的有趣的小说有了结尾一样。社会上轰动了,把这极其悲惨的一家人的命运与外界隔绝的、黑渊家宅邸的围墙外,从这一天起聚满了人。富子和园子主持举行庄严肃穆的出殡仪式那天,大门口人山人海,不堪入耳的恶骂之声使园子闻之胆寒。但是,老人那冰凉的遗体已经感觉不到任何苦闷,他静静地和妻子的棺木一起,长眠于青山墓地之中。 就这样,骄傲地赢得了胜利的社会舆论,自然对黑渊家中的一员园子也进行了种种不善的臆测。园子已经没有时间去顾忌这些风言风语了,她不辞辛劳地一心料理一家人的后事。然而,几天过后,当宽敞的家中突然显得十分寂寞时,园子又沉入了极端的悲痛之中。啊,今后自己会怎么样呢?自己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平平安安生活下去的人了。自己寄予莫大希望的笹村,随着这一家人的毁灭,其丑恶的行径也暴露了,所以不得不辞去了谋取生活费的杂志记者的工作,教堂当然不会再去,连阳光普照的地方也无法露面。不,说到这一点的话,园子也相同,要把自己的秘密深藏在心里,决不可泄露,自己已经失去了奋勇当先出头露面的勇气。园子决定,好歹必须去与笹村见上一面。次日早晨,她到他的住处去,可笹村大概是太羞于见人吧,说他不在,最终未能见到。园子很失望,回家途中,又坐车弯到养母家,想对养母赔个不是,因为自己久未回家探望,另外还想详细叙述一下黑渊家的情况。 养母利根子那张总是令人讨厌的脸上似乎又增添了几分威严,她转过迄今为止从不露出微笑的脸,突然瞪着园子说: “阿园,你干的事可真叫我难堪呵!” “什么,什么事呀?”园子心中先是轰的一声。 “什么事……我可大遭麻烦啦!” 养母阴沉的脸上显得更加不快,开始抱怨说,由于园子和黑渊家的关系非同一般,因而殃及到养母,看来,她为根利子到贵族女校当教员的活动也引起了很大的风波。园子觉得养母一开始认为自己去黑渊家收入多,很高兴,爽快地允许她去黑渊家,到现在又这样不负责任地抱怨,真是太薄情了,一时间眼睛湿润了,不过,当她想到养母长期独身过着不美满的生活,饱受苦恼,又受着金钱的支配,于是觉得养母十分可怜。园子亲切地告诉养母,黑渊家财产的三分之一已经由自己继承,自己承蒙老人生前的好意及遵照他的遗言,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也将长住在黑渊家为照顾孤儿尽力。养母听了,露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好像感到讨厌,但是对黑渊家的怨言没有了。园子进一步细说了自己对黑渊家的决心后,便辞别了养母,又去拜访笹村,还是没有见到他,她徒劳地返回黑渊家。 从这天夜晚起,园子觉得周身的疲劳越来越加剧了,其精神也好像因极度的悲痛而疲惫不堪,她想,无论再有什么迫害和失望加到身上,自己也一定会无动于衷的吧。所有的感情都和身体一样衰竭了,她常常做梦,变得异常迟钝,恰似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瞬间空气显得格外沉闷一样,平素易于激动的园子,变得很不正常,令人担心她不久会不会发生可怕的精神失常。富子因为不知道园子深藏心底的秘密,觉得她的情况怎么看也异常,于是认为这归根结底是社会上因自己家的事对她说三道四而造成的,十分怜悯她。同时,富子又想坚决按老人遗言所说,让园子成为她们家的一员,成为秀男的母亲,所以她不回向岛,经常来到园子的身边,照例用过激的言辞咒骂社会上的一切,或者用细柔的语调恳求园子帮忙。每次谈到最后,富子总要说,社会把我的一家说成地狱、深渊和魔窟,但是,我的家已经建成了一个美丽、自由的乐园,这是那个像现在这样爱好罪恶并乐意惩罚罪恶的、轻薄而残忍的社会绝对窥测不到的,我真想把这些说给世上有罪的人和遭到排斥的人听听。 园子精神上的迟滞随着富子的疾呼而慢慢地复苏了,她意识到自己现在几乎接受了一个沉重的宣告,但接下来是否能实现呢!忽然发生异变,刮起可怖的暴风,有时,园子真想像富子一样过过无赖的生活,竭力表示对社会的反抗,有时又想用继承的遗产办一个震惊社会的事业,思来想去,最终没有一个方案能使自己的心灵得到满足,于是又想,还是干脆自我堕落到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运用黄金的魔力,破坏社会道德,扰乱社会风纪,从而取得一种快感吧。犹如一个发着高烧的人一样,园子的脑海中产生了各种幻想。这么一来,她的眼神常常变化,还做出了诸如猥亵地辱骂女佣等以前从未有过的举动,没过多久,她那温顺谦逊的性格竟变得异常任性、薄情,更严重的是变得爱好残酷了。然而,到了九月即将开学的两三天前,园子又突然一变,这回变得柔弱得出奇,莫名其妙地淌眼泪,陷入了一种忧郁症的状态。富子大惊,一再劝她去就医,可是,她好像非常害怕医生触摸,怎么也不肯答应。富子若是能清楚详细地了解园子在暑假之前那么漂亮是因为沉醉在热恋的美梦中、赢得了压倒全校的名声,以及后来碰到的种种遭遇,那么一定不会对她这种一目了然的精神病变的缘由感到奇怪了。可是,从守口如瓶的审慎的园子那儿,什么也问不出来,富子感到束手无策,整天守在她身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二〇 直到学校开学的前一天,还是泪流不止的园子使富子十分担心。这天傍晚,园子接受了水泽校长的突然来访。 园子该如何面对这位无礼、可怕的校长呢?他对自己的罪孽表示赔礼的来信虽然已经来过几封,但是,园子怎么能够保持平静的心情,怎么可能泰然自若呢!园子感到万分愤怒,几乎要晕倒,接着又突然产生了羞耻心,无论怎样尽力,也无法抑制全身的颤抖和汹涌澎湃的血潮。想到这次会见的重要性,她很想保持冷静沉着的态度。园子先从橱里取出化妆镜,照照自己的脸,这才大吃一惊,脸上血色全无,脸颊消瘦,憔悴形秽,与怀着莫大的希望去避暑之前的容貌已判若两人。深陷的充血的眼睛里射出的锐利的光芒,直截了当地表明她已经陷入神经过敏症的困境,同时,她的大眼眶也许是不断流泪的缘故吧,紫中带黑,而且细腻、秀气的小鼻子鼻翅后和嘴边都留着阴郁的黑影。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她绝望了一阵,就那样盯着镜子,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来,到衣橱的抽屉里取出了白罗纱的丧服,然后把目光停留在丧服上,静坐了好长时间,脸上增添了难以言喻的悲痛之色,但是这难以压抑的激动之情终于被白色的丧服征服了,园子再次面对镜子,静静地整理好凌乱的西式发型,毅然拿起了这件神圣的白罗纱丧服。 过了五分钟,园子打开房间的隔门,又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令人感到她完全不是这个世上的人。她那悲痛欲绝的苍白的脸和瘦骨嶙峋的身架与白罗纱的丧服极为和谐,怎么看都像是一位要念可怕咒语的女神,在难以描述的神圣氛围之中,又体现出使人颤栗般的冷峻。园子轻轻地移动步子,打开客厅的房门,先用银铃般的声音问道:“水泽,别来无恙吧?”然后,郑重地鞠了个躬。 会客室里贵重的家具和装饰品带来的庄严已经使水泽惊异,这时又突然看到这个女神,一下子竟然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他很快表示,自己怎么会对早就那么神圣、几乎完全具备了妇女德性的人做出那种事来……大概已经感到自己罪行的可怕和已被宣告应得的报应了吧,他始终用乞求怜悯的目光偷看着园子那可怕的侧脸,又过了一阵,才战战兢兢、像对上帝忏悔似的请求园子原谅他的罪过。这时,园子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用冷冰冰的、异常悲痛的语调说: “别担心了。我已经是一个不能到社会上去露面的人,无论我怎么申怨,也绝不可能损害您的名誉。即使我完全答应过您,可现在也是一个不能结婚的人了,因此,今后不管您怎么说,我也无法遂您的心愿,请死了这条心吧,请把我这个……女人当做一场梦吧!” 一时定下的要当面斥责水泽的决心,由于不由涌出的眼泪,使园子紧咬着嘴唇忍下了。水泽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活着,他从椅子上滑下来,几乎要跪倒在这位女神的脚下,说不上一句答词。 “水泽!”女神的声音再次落在他的头上,“我已是一个无法到社会上去抛头露面的人,社会上对我有种种议论,我变成了这可怕的黑渊家的同流者,不知学校的老师们怎么看。” 水泽好像借到了一点儿力似的抬起头,亲热地直视着园子的脸。 “园子,关于这件事,即使会影响我的地位,也要为你奔走,决不使你以前的名誉和地位受到任何损害。我发誓,无论干什么,我都在所不辞!” 水泽的声音中充满了诚实,然而,这时好像有一个圣灵在促使园子说话似的,她的嘴里自然地发出了嘹亮的声音,她的心里感到清澈、冰凉,不禁发出了大胆的宣言。 “我只能到这个社会所说的地狱去。那种因为舆论立刻会遭到诋毁或者马上又可恢复的靠不住的名誉和地位,我再也不去期待了!我想得到能使自己的心灵戴上名誉之冠的、安心而自由的地位。” 这些话使水泽无言以答,他失望、惭愧、后悔,沮丧地告辞了。望着他那可笑的背影,园子感到十分痛快,心情竟豁然开朗了。 一开始,园子由于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才忽然想到去穿白罗纱丧服的——在老夫妇出殡时,她穿过这套丧服,没想到这么一来,居然完全征服了水泽的心。园子想穿着这套给自己增添力量、为自己雪了耻的、值得感谢的丧服上楼去老人的居室参拜安放在那儿的遗像,她静静地打开了房门。 几个窗户都拉着窗帘,黄昏时冷冷的光线从窗帘间照着绒毛帘,四边的雪白墙壁和所有的家具都肃穆而又高兴地迎接夜间的黑暗早早到来。由于房间终日紧闭,所以白天的热气和四五天前焚香的香味儿至今充溢着,简直要令人窒息。啊,一想到令人痛心的、老夫妇的命运随着两声枪响和大量鲜血的流出而在这房间里宣告结束时,一种恐惧感突然袭上园子心头,她跌倒似的跪在遗像前,衷心祈祷,并一再发誓说,即使舍弃生命也要接受老人的遗愿,照顾好孤儿的一生——这是她对那封可悲的遗书表示的决心。然后,她静静地走出房间,下了楼,不知怎的,心情和以前截然不同了,连她自己也感到奇怪。 她来到日本式住房的走廊上,只见庭院中一片翠绿的树木上残留着淡红色的晚霞,带着几多凉气的晚风,从湛蓝的天空中刷地刮下来,吹得比雪花还要洁白的丧服衣袖翻飞。园子经这奇异的晚风一吹,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似苏醒了一样,感到全身充满了健全的力量。 一进房间,就像得到了莫大的勇气,她写下一封信——非常简洁地写明坚决辞去教师的职务,并立刻差人给水泽校长送去。三天之后,园子毫无羞色地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了富子,还这样表示: 自己已经能像富子所说的那样,在这个社会的嘈杂污秽的地狱中安心地走自己确信的路,今后将一改过去那种只是顾虑社会上的毁誉褒贬,结果强行洁身自好的可笑做法,要在这个没有任何束缚的、自由自治的乐园中过上真心满意的美好生活。呵,自己完全错了!迄今为止自己不敢有一点儿失闪,钻入了道德的网套里,这并不是由衷地爱好德行,而完全是因为担心世上的诽谤之故!而现在,自己已完全像富子一样成了自由之身,遭到了玷污的肉体的贞操已不必再加保护,自己已经从以贞操和德行为招牌来处世的地位上解脱出来,现在无论有何种秽行也不再是骗人骗己的了。啊!一个人只有处在这种和动物完全相等的、自由自在的境遇中修得美德、戴上永垂不朽的赞美之冠才有价值!不,只有这样,才能被授予人的称号!! 果然,园子在说出如此宏大的决心的同时,顿觉心中勇气倍增。第二天,她满面春风,化妆得很漂亮,打算把这一重大决心也告诉养母利根子,同时还要去造访像狐狸一样隐居着的、那位上帝的信徒,去告诉他,如果真心悔罪,就决不要失望,还要问他对以前的感情如何打算,今后是否会对自己倾注真诚的爱情?为此,园子准备了双马牵引的马车,有力地握着到大门口来为她送行的富子和秀男的手。 这时,九月的晚风吹来,清凉如水,给人带来无比健康的活力。健壮的驭马高声嘶鸣,园子昂首阔步踏上车门,头顶上的天空像水晶一般,悬缀着美丽、可爱、光辉的希望之星! 跋 人类的确难免有其动物性的一面。姑且不论这是构成人体生理的诱惑所致呢,还是由动物进化成的人类祖先的遗传。人类依据本身的习惯和实情创造了宗教和道德,并长期加以完善,可就在当代的生活中,人类又把这一阴暗面完全斥之为罪恶。在这已成定论的情况下,这种阴暗的动物性还会如何发展呢?若想造就完美、理想的人生,我坚信必须首先对人的这个阴暗面进行特别的研究,正像法庭要伸张正义就必须细查罪证及犯罪始末一样。所以,我要毫无顾忌地忠实地描写伴随祖先遗传和境遇而产生的众多的情欲、手腕、暴行等事实。这篇《地狱之花》就企望达到此目的。不幸的是,这一艺术的表现全然未获自由,加上本人对其研究极不全面,思想甚为浅薄,描写尚不成熟,因而终难达到预期目标的一半。然而,富有同情心的读者!本文著者殷切期望你们,不要去注意缺少才智的年少作者的愚才如何,请对他渴望求新的大胆研究永远不吝赐教。 (1) 日本琦玉县秩父地区出产的丝织品,多用作衣里料子。 (2) 日本书法流派之一,亦称三藐院流,由近卫信尹创立。 (3) 日本妇女发型之一,将头发一分为二左右相盘成一个圆圈,从江户末期开始流行。 (4) 日本福冈县博多地区出产的顶级丝织品名。 (5) 日本长度单位,一町约合一百零九米。 隅田川 一 在今户做常盘津(1)师傅的胞妹今年盂兰盆节也没有来访,俳谐(2)师松风庵萝月每天牵挂着这件事。可是,正午的酷热又不便出门,只好等到傍晚。傍晚时分,他在竹墙边种着牵牛花的厨房门口冲了个澡,然后裸着身子喝完晚餐酒,这才离开饭桌。随着家家户户燃起驱蚊烟雾,夏日的黄昏不知不觉地变成夜间。并排放着盆栽的窗口外的路上,热闹的木屐声和鼻歌艺人们的热烈说话声越过帘子传来。萝月经老婆阿泷提醒,打算立刻出门到今户去,可是,附近凉台上有人搭话,他一坐下去,喝上一杯后就爱滔滔不绝,每天晚上总要漫无边际地聊上很久。 早晚感到有些凉快的时候,日头也就短了起来,牵牛花越开越小。当西晒的太阳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照进狭窄的屋内时,知了的叫声便更急促地传入耳中。不知怎的八月已经过了一半,夜间,阵风从屋子后面的玉米地刮过时发出的声响常使人误认为在下雨。萝月年轻时纵情玩乐搞坏的身体,至今每到季节变化之时仍周身关节疼痛,因而总比一般人先感知秋天的来临,只要想到已是秋天,他就会莫名其妙地心焦起来。 萝月突然慌乱起来,初八洁白的早月高高悬挂在布满晚霞的天空时,他就离开小梅瓦町的住处,径直朝今户走去。 沿着河浜的拉纤路往左拐,从那条若不是本地人就不知道通往何方的迂回曲折的小道绕到三围稻荷神社旁边,直通大堤。顺着小道走,可以看到一块四周被稻田包围的空地上盖起了新的出租用的杂院屋和空房,这里既有占地大、庭院里种有花木、砌有庭院石的房子,也有零星分散、颇像农家小茅屋的住宅。萝月曾透过这些住房的竹墙看到女人在黄昏的月下冲澡。萝月师傅虽然上了年纪,但是以往的气质未变,不自觉地悄悄停下脚步。不过,所看到的妇人大都不是美貌的,只好泄气地快步离去。他每次看到出售土地和出租房屋的木牌,就不由盘算起来,自己也想尝试一下不劳而获、发大财的滋味,而当他沿着水稻田,看到盛开着美丽莲花的中央水田、听到青青稻叶随着晚风摇摆的声响时,又把算钱的事抛到脑后,想起散留在记忆之中的古人名句,实在是妙不可言。 走上河堤时,因樱树叶遮蔽而显得幽暗的河水对面的人家点亮了灯,在河风的吹拂下,樱树的病叶纷纷散落。由于不停地步行,萝月很热,他舒了口气,用扇子扇着敞开的胸脯。看到歇脚的茶馆尚未打烊,他急忙走过去坐下说:“老板娘,来杯凉酒。”正面遥望着待乳山的隅田川上,鼓起风帆的船只不停地行驶,随着黄昏的降临,水面上海鸥的羽色看上去分外洁白。眼见这番景致,尽管季节不同,萝月师傅还是想起一首俳句“无酒赏樱有何兴”,竟忽然起了喝上一杯的念头。 萝月一口喝干了老板娘端来的壁厚底高的酒杯中盛的凉酒,就此上了竹屋渡船。驶到河中央,随着渡船的摇摆,凉酒的酒力渐渐发作。樱树叶上皎洁的明月是那么清凉,柔滑的涨潮河水一如“你往何方”的流行歌词所说,在晚风任意地吹拂下畅快地流去。萝月师傅闭上眼睛独自哼起了小调。 一到对岸,他突然想到该到附近的点心店去买点礼物,便走过今户桥,沿着笔直的马路走去。萝月自以为脚步走得很稳,其实已经是步履蹒跚了。 他只是在两三家卖今户瓷器的店里看到一点儿有特色的东西。这儿是一条街面房低矮的小街,类似某个城厢的街巷,屋檐下和巷口处边纳凉边交谈的人所穿的单衣在昏暗的路灯光下显得特别白。四下里一片寂静,不知从何处传来狗吠声和婴儿的哭声。来到晴朗夜空下林木茂盛的今户八幡神社跟前,在成排的檐灯中,萝月很快认出了用勘亭流(3)字体写着“常盘津文字丰”(4)的妹妹家的檐灯,家门前的路上有两三个人正驻足倾听屋内练习的净瑠璃。 一盏有玻璃罩的、六分灯芯的油灯,悬吊在因常有老鼠狂奔而发出惊人声响的天花板上。油灯照亮到处用宝丹(5)广告和《都新闻》的新年副刊美人画贴补破洞的纸拉门、暗黄色的旧衣橱以及留有漏雨水迹的旧墙,使八铺席大的客厅里显得十分暗淡。昏暗之下,不知用陈旧的芦席门遮挡的走廊外是否还有个小小的庭院。屋檐下的风铃发出寂寥的声响,小虫子在静静地鸣叫。 阿丰师傅正襟危坐在祭日时放盆栽和挂有不动明王像的壁龛前,膝盖上放着三弦,用硬木刮片不时拢上刘海。她弹罢前奏,坐在摊放着练习谱的桐木小桌另一边的一个三十岁左右、商人模样的男子,用男中音学说《小稻半兵卫》中情人结伴出走的故事:“那么,什么也不用说了,如今这对已谈不上兄妹关系的恋人……” 萝月在走廊近处坐到练习结束,他摇着扇子,因为刚才喝的凉酒尚未全醒,所以一会儿情不自禁地和正在练习的男子一起唱起来,一会儿又闭上眼睛,毫无顾忌地打个饱嗝后,轻轻地左右摇晃着身体,漫不经心地注视着阿丰的脸。阿丰已经四十多岁了,在昏黄的油灯光的照射下,她那瘦小的身体显得愈加苍老。忽然间,想到她过去曾是上好当铺里可爱的深闺小姐时,萝月先是感慨这种悲哀、寂寥的现实,接着,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当初自己也很年轻漂亮,惹女人喜欢,因只顾玩乐,最终落到和家里永远断绝关系的地步。如今,当时的往事怎么想都不是事实,而只是一种梦境。用算盘砸自己脑袋的父亲也罢,哭着对自己忠告的忠心耿耿的管家也罢,要分店独自开业的阿丰丈夫也罢,他们时怒时喜,时笑时哭,挥汗不知厌倦地拼命工作,可是如今,一个个全死了,无论他们是否来到过这个世上,其结局无一例外。所幸的是自己和阿丰活着的时候,那些人还会留在两人的记忆之中,不久,当我们俩也死去之后,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哥哥,本来我想两三天之内到府上去打扰的。”阿丰突然说。 那个排练的男子反复练了几遍《小稻半兵卫》之后又开始练说《其妻八郎兵卫》,练了两三遍后就回去了。萝月煞有介事地换了个坐姿,用扇子轻轻地拍着膝盖。 “本来么,”阿丰重复刚才的话,“驹込的寺庙在市区改划时要被拆除,这样一来,谢世父亲的坟墓就得搬到谷中或染井之类的地方去,四五天前寺庙里派了人来,所以,我正想找你商量怎么办呢!” “原来这样。”萝月点点头说,“这事倒不可置之不理。爸爸死了有多少年啦……” 萝月歪着头算计,阿丰还在不停地往下说着染井墓地的地价一坪(6)要多少钱啦,要如何对寺庙表示心意啦,她的意思是女人干这事不行,得让萝月这个男人出面把一切事全揽去处理。 萝月原本是小石川表町相模屋当铺的继承人,因为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年轻轻的就放弃了继承权。顽固的父亲去世后,由娶了妹妹为妻的当铺管家忠实地继承了相模屋的买卖。然而,明治维新后时势大变,家运日见衰败,不巧又遇上一场大火,当铺就这样垮了,于是,热衷于风流雅兴的萝月不得不靠俳谐生活。而阿丰在此之后又失去了丈夫,连遭不幸,幸亏依靠昔日成名的演艺,当上了常盘津的师傅并以此维持生计。阿丰有个儿子,今年十八岁。这个沦落的母亲活在世上的唯一欢乐,便是看着独苗儿子长吉出人头地。根据商人不知何时会破产的经历,阿丰觉得即便自己三餐并作两餐,也得把儿子送进大学,将来可挣大钱。 萝月师傅喝干了凉茶,问:“长吉怎么样啦?” 阿丰马上颇为得意地说:“学校现在正放暑假,可不能让他玩,我让他到本乡去上夜校了。” “那么,要很晚才回来啰?” “是的,总要在十点以后。虽说可坐电车,可路还是太远。” “和咱们这辈人不同,如今的年轻人真叫人钦佩。”萝月停了停又说,“现在他还在上中学吧?我没孩子,不了解当今学校的事。到上大学还要好几年吧?” “明年毕业后参加考试,上大学之前,还要上一所……大的学校(7)。”阿丰真恨不得一口气全给哥哥说清,心里再急得慌,毕竟是个不甚了解时势的女人,很快就说乱了套。 “这得花一大笔钱呀!” “是呀,这笔钱大多没有着落呢。嗨,每月学费一圆,书费及每次考试起码两三圆,加上一年四季都得穿西服,鞋子一年都得穿两双哟!” 阿丰说得来劲,提高了声调,大概是为了让别人更了解她的苦心。这时萝月感到,既然如此勉强,那么即使不让长吉上大学堂,还是找得到一条更合他身份的立身之道的。不过,这话不便说出口来,他期待着话题的转变。长吉幼年时的竹马之友、煎饼(8)店的阿丝姑娘自然地浮现在他的脑中,当时,萝月每次到阿丰家,总要带上外甥长吉和阿丝去奥山和佐竹原看杂耍。 “长吉十八了,那姑娘也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吧?她还来学戏吗?” “不来我们家,可是每天到前面的杵屋家去。听说不久她就要到葭町(9)去……”阿丰若有所思地打住话头。 “要去葭町呐,这姑娘有气魄!她小时候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今晚要是来玩就好了,你说呢,阿丰!”萝月顿时来了精神,阿丰却“砰”地敲了一下长烟管说: “和以前不同啦,长吉现在正忙着学习哪……” “哈哈哈哈,你是要我别弄错方向吧。有道理!唯有这条路不可掉以轻心。” “你呀,真是。”阿丰伸长脖子,“也许是我看得不对,不过,长吉那模样也着实叫我担心呀。” “所以说,这也并不是不可说的事。”萝月用拳头轻轻捶了捶膝盖。阿丰对长吉和阿丝的事只是一种莫名的担忧,原来,阿丝每天早晨学完长歌(10)回家时,没事也总要弯到这儿来看看,而这时长吉必定在窗边等着她,这时间,他寸步不离窗槛。不仅如此,有一次,阿丝生病躺了十多天,长吉竟目不转睛地傻愣着,可笑至极。阿丰一口气诉说着这一切。 隔壁房间敲响九点钟的时候,格子门突然被一下子打开。凭着这开门的方法,阿丰立刻明白是长吉回来了,她打住话头回头望去。 “今晚这么早呀?” “老师因病早放了一小时。” “小梅的舅舅来啦!” 没有回答声,隔壁房间里传来扔书包的声响,紧接着,从纸拉门里露出了长吉那温顺、柔弱、白皙的脸庞。 二 残暑的夕阳比盛夏的烈日更毒辣地烘烤着宽阔的河面,大学船库用油漆漆得雪白的板壁上反光更甚。然而,四下很快就变成了暗灰色,仿佛一下子灯光全都消失了似的。在涨满晚潮的河面上行驶的货船风帆显得格外洁白。不久,初秋的黄昏犹如落下帷幕一样很快变为夜色,流动的河水一闪一闪地发出十分炫目的亮光,清晰地衬映出渡船乘客们黑色的身影,宛如一幅水墨画。从岸的这一边望去,长长地横卧在河堤上的一排叶樱树黑得可怕。一时间有趣地排成长长一列行驶的货船队,不知何时一艘不剩地消失在上游方向,只有垂钓归来的小舟像树叶一样漂浮在水面上。放眼望去,隅田川不仅再现出它的广阔,而且还显得那么静谧、孤独。遥远的、上游河流的天际耸立着眷恋夏季的云峰,细细的闪电在不停地闪烁。 打刚才起,长吉就独自呆立着,有时凭倚今户桥的栏杆,有时从岸墙处俯视渡口的栈桥,眺望从日落到黄昏、黄昏变黑夜的河边景色。他和阿丝约定,今晚天黑到看不清人脸的时候在今户桥上见面。可是恰逢星期天,他无法以上夜校为借口,于是,一吃完晚饭趁着太阳尚未落山时就溜出了家门。平日里人们匆匆赶往渡口的路上,现在几乎没有人影,在桥下过夜的货船上的灯火使庆养寺里高大的树木在谷河的流水中映现出美丽的倒影,门前栽有柳树的两层楼新房里传来了三弦的乐曲,裸露身子的男主人跑到傍水的低矮小屋门外来纳凉。长吉专心致志地望着桥对面,心想,是她该来的时候了。 最初渡河过来的人是位身穿黑麻僧衣的和尚,接着,是一个穿着束紧裤脚的长裤和一双胶鞋的、建筑师模样的男人,又过了一阵,一个拎着雨伞和小包袱的穷妇人,穿着晴天用木屐粗俗地踢起沙子大步流星地走去。以后,再等也不见一个行人。长吉无可奈何地把疲倦的视线移向河面,那儿比刚才亮了些,可怕的云峰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长吉发现从长命寺一旁的堤树间升起了一轮略带红色的圆月,这大概便是农历七月的满月吧。天空亮得好似明镜,遮挡月亮的堤树显得愈益黝黑,空中只有一颗夜明星,其余的全被明亮的天色悉数抹去,一条长长的云带横卧着,发出银色透明的光辉。不一会儿,随着圆月离开树林,河岸边夜露滋润的瓦房顶,河水濡湿的圆木桩,涨潮河水捎来的、石墙下的藻草带,船只的侧身和竹竿之类的东西很快都沐浴在月光里,发出银色的光辉,长吉很快知道自己在桥板上的身影变得越来越黑了。过路的一对演唱“法界节”(11)的男女说:“哟,瞧,月亮!”他们站立片刻,拐向谷河的岸边,同时在成排的小屋前若有所指地唱道: “学生痴守桥栏边……” 不过,也许他们发现这是徒劳无益的,于是,没有唱完,就像刚才来时那样疾步朝吉原堤方向走去。 除了幽会恋人所体验到的各种担忧和苦苦等候时的焦急之外,长吉还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悲哀:阿丝和自己的结局……比结局更现实的是,今夜相会之后明天怎么办?阿丝说,今晚要去以前就说好的葭町艺伎馆洽谈,两人约好边谈边走过这段路。倘若阿丝即将成为艺伎,那么,不仅迄今为止每天的约会不再可能,而且他还总有一种万事皆休之感,仿佛阿丝去的是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遥远国度,并一去不返。今夜的月亮是难忘的,长吉深深地感到,这是一生中难以重逢的月光,所有的记忆像电光一样一一闪现。 最初在地方町上小学时两人每天吵闹玩耍;不久,附近的板壁和仓库土墙上出现了男女合伞的图画,遭到大伙儿的取笑;小梅的舅舅还经常带他俩去奥山看杂耍或给池塘里的鲤鱼投饲料。 有一年三社祭时节,阿丝去舞馆跳了道成寺舞,她还每年都和町内的邻居一起到制盐船上去跳舞。从学校回来的途中,他俩每天在待乳山寺庙里会面,在不为人知的山谷里町到吉原田圃一带漫步…… 啊,阿丝为何要去当艺伎呢?长吉真想制止她:你不能去当什么艺伎!他决心要强行加以制止,然而,马上又想到自己对阿丝毕竟缺少这份威力,他感到一种无法捉摸的绝望,感到泄气。阿丝比长吉小两岁,今年十六,可是,此时长吉特别强烈地感到阿丝一天比一天更像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姐姐。其实,从一开始起,阿丝就比长吉来得坚强,比长吉大胆。他们俩被画成男女合伞遭人取笑时,阿丝毫不退让,满不在乎地大声嚷道:长吉就是我的男人!去年首次提出等长吉放学回家时在待乳山约会的是阿丝;先提出到宫户座剧场去站着看一幕戏的也是阿丝。回家晚了,倒是阿丝不担心;在不熟悉的地方迷了路,阿丝会主张走到哪儿算哪儿,她说,问问警察就会明白的!然后反而兴致勃勃地疾行起来…… 桥板上响起一阵毫不收敛的吾妻木屐(12)声,阿丝小跑着突然靠近了长吉。 “晚了吧。妈妈给梳的发型真叫人不满意!”她理了理因奔跑变得更乱的鬓发,“很怪吧?” 长吉只是圆睁双目看着阿丝的脸,眼下她那与平时毫无区别的、精神抖擞的模样简直令人憎恨。要到遥远的浅草居民区去充当艺伎,她难道就没有一点悲戚之感吗?长吉想说的话很多,可说不出口来。阿丝对照亮河水的、明玉般的月光毫不在意。 “快走呀,今晚我有钱!到仲店(13)去买礼物吧。”说着,她急急迈步而行。 “明天一准回来吗?”长吉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明天回不来,后天早晨准能回来。要把平时穿的衣服和各种东西都搬去呢!” 两人穿过细细的巷子,想沿着待乳山麓朝圣天町的方向去。 “干吗不吱声呀,你怎么啦?” “后天回来后又要到那儿去的吧。哎,阿丝从此就是那里的人了,不会再和我见面了吧。” “偶尔我也会回来玩的,不过,我还得努力学艺呢!” 她的声调有些悒郁,却并不带着那种能使长吉感到满意的悲愁。过了一阵,长吉突然又问: “你为啥要去当艺伎呢?” “怎么又问这事,阿长真怪!” 阿丝再次快速重复长吉熟知的事。她要去当艺伎的事,两三年前,不,也许更早些的时候长吉就一清二楚了,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自打阿丝做木匠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起,母亲就在家里帮人做些针线活。在船场有妾宅的一家老主顾的夫人看到阿丝的模样,说什么也要认她做干女儿,还说将来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出色的艺伎。这位夫人的娘家在葭町开了一家颇有气派的艺伎馆,可是,当时阿丝家并不怎么拮据,最主要还是舍不得让长得十分可爱的孩子离开身边,所以就留她在父母身边学艺。之后,父亲去世,无依无靠的母亲靠着船场夫人的帮助,才开了现在的煎饼店,有这层关系,加上任何事情都不是光有金钱的情分就可解决的,于是,出于双方的好意,阿丝去葭町的事在没有任何人强迫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决定了。对此了如指掌的长吉并不是为了要阿丝再说这些才问的,倘若阿丝非走不可,他想要让她为两人的惜别表现出更大的悲伤。长吉清楚地知道,自己和阿丝之间不知不觉地已经产生了感情上的隔阂和龃龉,因而更感到悲切。 阿丝为买礼物走过仁王门到仲店去的时候,长吉的这种悲哀感更加不堪忍受了。在外出纳凉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阿丝突然站住了,扯住并排而行的长吉的衣袖说: “长吉,我马上也要打扮成那模样了,准是穿绉绸的,那种衣裳……” 长吉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梳着岛田髻的艺伎和一个身穿印有家徽的黑绸服装的漂亮绅士结伴同行。啊,阿丝当上艺伎后,能牵着她的手一道走路的大概也是那么漂亮的绅士吧,再过多少年,我才会变成那样的绅士呢?想到自己如今只是系着兵儿腰带的学生,真是深感可怜,长吉还觉得,别说将来,就是现在,自己已经丧失了成为纯真的阿丝的朋友的资格。 即将来到御神灯(14)不断的葭町巷口的时候,长吉连进一步体味空虚和悲哀的精神也没有了,他只是茫然而不可思议地瞅着那些拐向狭窄、昏暗、深不可测的巷子深处的人们。 “喏,一、二、三……第四盏煤气灯的地方,不是写着松叶屋吗?瞧,就是那家!”阿丝指着屋檐下的灯说,自己常常跟着船场夫人来,有时也受夫人的差遣来这儿,所以十分熟悉。 “那我回去了,已经……”长吉只是这样说,却依然站立不动。阿丝扯住他的衣袖,讨好似的凑过来说: “明天或者后天,我回家时一定要见面,好吗?一定。说定啦!你到我家来,你答应呀!” “嗳。” 听到长吉的回答,阿丝便完全不再担心似的用吾妻木屐踏着巷内的阴沟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去,她的脚步声在长吉听来仿佛是急急奔去一样。不一会儿,格子门的门铃“嘀铃铃”响了起来,长吉意欲尾随阿丝走进巷子,可就在这同时,最近处的那户人家的格子门随着人的说话声打开了,一个瘦长的、手提弯灯笼的男子跑了出来。长吉不仅害怕起来,而且讨厌被那人看到自己的脸,便一口气逃到马路上去了。圆圆的月亮小了许多,月光皎洁、透明,它高高悬挂在内马路上静静耸立着的仓库屋顶上方那布满群星的天空正中。 三 每逢有月亮的晚上,月光总是随着夜深而渐渐地清明起来,潮湿的河风越刮越大,只穿一件单衣会感到寒意。到人们起床的时候,月亮终于停止上升,天空无论是早晨、中午还是傍晚,总是多云,漫天的云彩重叠着不停地运动,时而在云块与云块之间露出一小块分外湛蓝的晴空。气候则变得异常闷热起来,自然渗出的腻汗使皮肤黏乎乎的,令人不快。然而,这种时候肯定又常会刮起强弱不一、方向不定的风来,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风雨之中蕴含着一种特别深沉的力量,为寺庙的树林、河岸的芦苇叶及市郊一大片贫民家的木板屋顶带来春夏季节绝对无法听到的声响。太阳早早地落山了,长长的黑夜马上会越来越深,若是夏季,乘凉者的木屐声会淹没八九点钟的钟鸣,可现在,四下里竟变得像十二点时那样寂静。蟋蟀的叫声不停,灯光显得那么清澈,秋天,啊,是秋天了!长吉首次感到秋季的确这么令人讨厌,他切身体味到这个季节的寂寞是多么难以忍受。 学校昨天已经开学,大清早,长吉就把母亲为他准备的盒饭和书籍包在一起出了门。可是,第二、第三天,他就失去了步行至遥远的神田的劲头。以往每当漫长的暑假行将结束时,他总会不由得怀念起学校的教室,盼着上课这一天的到来,然而,现在这种喜滋滋的心情已经消失殆尽。无聊!追求学问又有何用?学校并不是能使自己获得所期望的幸福的场所……幸福与学问毫无关系,这是长吉新近的感受。 第四天早晨,长吉像往常一样七点之前离家步行到观音寺内,犹如一个精疲力竭的旅行者在路旁的石头上歇息一样,坐在正殿旁边的长凳上。寺内不知什么时候打扫过了,在晨露濡湿的小石子上,看不到人们扔下的肮脏的纸屑,与往日的嘈杂不同,清晨空荡的寺庙内庄严神圣、静得出奇。正殿的走廊上到现在还坐着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像是在这儿过了夜的,其中有个家伙居然毫无顾忌地解开肮脏的三尺衣带,正在重新系兜裆布。这段时间天空老是乌云低垂,灰蒙蒙的,四周的树上被虫子吃过的树叶不时掉落下来,乌鸦和鸡的啼鸣、鸽子拍击翅膀的声音,听上去干脆有力。翻卷的奉纳手巾后面,满满溢出的水浸湿了洗手钵石头,使人产生了寒意,尽管如此,早晨前来参拜的男女在登上正殿阶梯之前还是个个停下来洗手。长吉偶然发现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年轻的艺伎,嘴里咬着一块桃色的手帕,大概是为了不让身上只穿了一件的上衣袖口浸湿吧,她长长地伸出手来,露出了雪白的手臂。同时,长吉还听到坐在她身边长凳上的两个学生在说:“瞧瞧,艺伎呀,不赖吧!” 艺伎梳着岛田髻,是身体柔弱、两肩下垂的瘦小个子,小嘴、圆脸,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这使长吉在刹那间联想起阿丝,差点儿从长凳上蹦起来。阿丝一如月亮皎洁的夜晚约定的那样,在第三天回来取简单的行李,准备今后长做葭町人。当时,长吉对她变得判若两人的模样感到吃惊,一个曾经只系一条软布红腰带的姑娘,一天之间突然变成了与现在正在寺庙洗手处洗手的年轻艺伎一模一样的人,她的无名指上甚至已戴上了戒指,虽然毫无必要,却不时从腰带间拿出小镜子和纸袋一再扑粉,捋上鬓角上的散发。人力车就等在屋外,仿佛身上带着多么急切、重要的任务一样,阿丝不知是否待了一个小时便返回了,临走时给长吉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向他的母亲问好。她还用熟悉的声调说了一声不知什么时候接客,所以最近还要回来,然而,这话在长吉听来,已不是以往的那种纯真相约,而只是一种熟谙世故、随机应变的客套话了。在这个世上,少女时代的阿丝、青梅竹马的恋人阿丝已经不复存在了。人力车吓着了睡在路旁的家犬,它飞速离去,一股不知名的浓烈的化妆气味沁入长吉的全身,那是多么痛苦、多么难受呀…… 消失在正殿中的年轻艺伎再次出现在阶梯下,她光着脚拖着吾妻木屐,小心翼翼、轻轻地迈步而行。长吉目送着她的背影,又想起目送那辆人力车时的可恨的一刹那,他再也无法忍耐,从长凳处站了起来,竟不知不觉地尾随在艺伎身后走到仲店街的尽头。年轻艺伎拐进一条横街,身影消失了。街道两边的商店都在忙着清扫店铺、陈放商品。长吉一个劲地朝雷门方向走去,他倒并不是非得找到年轻艺伎的行踪,而是要追踪历历呈现在眼前的、阿丝的背影。上学的事压根儿全忘了,从驹形到藏前、从藏前到浅草桥……然后又径直朝葭町方向走去。可是,当他来到电车通行的马食町大街时,长吉有点不知该拐向哪条小街了,好在大致的方向还清楚。正因为是出生在东京的人,所以他讨厌问路,想到这是恋人所居住的街巷,就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仿佛随意把地名泄露给路人就会让人家窥探到自己心头的秘密一般。他百般无奈,只是任意往左拐,两次走到类似建材批发商店云集的河浜边。结果,当长吉来到一条稍宽一点的街上,看到很远处的明治座的屋顶时,因为听到远离马路的地方传来的轮船汽笛声,才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和街道的方向。这时,他感到十分疲劳,汗水不仅从戴着学生帽的额头,而且从系着裤裙的腰带四周渗出来。不过,长吉不想休息片刻,他以一种不同寻常的苦心、担忧和疲劳,总算找到了那个月夜里跟着阿丝来过的巷口。 早晨的太阳照着巷内的一侧,一眼就可以看到巷底。这里并不全是有格子门的小房,白天看,竟然还有意想不到的大库房,有防盗装置的板壁,壁上露出松树枝条,撒着石灰的厕所清扫口和并排陈放的垃圾箱也出现在眼前,猫儿在边上徘徊。巷内通行者居然很多,极其狭窄的阴沟板上,过路人互相侧转身交会行走,学三弦的琴声伴随着话声传来,还听得见洗涤东西的水声。一个卷起红色衣服下摆的小个子女人正在用扫帚清扫阴沟板,还有人挺认真地一根一根擦着格子门上的木档。长吉不光害怕那么多的人,而且,在进巷子的地方开始反省自己该怎么办。他想悄悄地从松叶屋前走过,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偷偷看一看阿丝的身影,然而四周过于明亮了。要不就这样站在巷口,等待阿丝有什么事外出的机会,可是,长吉又感到附近店家的人似乎都在对自己张望似的,真是无法在此站五分钟。长吉打算另想办法,便朝着对面的小街方向走去,一个卖粟饼的老爷子正咔啦啦弄响吸引附近孩子们的杵棍从那儿走来。 长吉沿着滨町的小街慢慢朝大川端方向走去。他开始有些领悟到:无论如何等待机会,大白天总是不方便的。可是,现在再去学校也已经晚了,不去的话,解决去哪儿、如何打发从现在到下午三点这半天时光的问题又迫在眉睫。母亲阿丰对学校的时间安排了如指掌,长吉早一小时或晚一小时回家,她马上就会问个不停。当然,长吉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敷衍过去,但是他又十分讨厌撒谎后良心上感到的痛苦。正巧在他走过的河边,游泳场的小屋被拆除了,柳树荫下有人在垂钓。四五个过路人呆呆地站在一旁观看。长吉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便装出观看钓鱼的模样站在一旁,不过,他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终于背靠柳树根部蹲了下来。 打刚才起,天空大部放晴,尽管不时有风吹过,但潮湿又火辣辣灼人肌肤的秋阳,炫目地照耀着眼前的大河河面,所以,从道路一侧那长长的围墙里伸展出的茂密树枝的浓绿树荫使人感到格外凉快。卖甜酒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也在树荫下卸下了红漆箱子。由于日光强烈,一眼望去,成排的瓦屋顶显得污秽不堪,被风吹来的云彩聚成云块,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高度比猛烈地喷吐着煤烟的工厂烟囱还低得多。后面一家专卖钓鱼工具的小店里传来了十一声钟响,长吉数着数着,开始为自己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感到惊异,同时,他也放了心,如此泡下去,消磨掉三点之前的时间并不困难。长吉看到有一个垂钓者开始吃饭团,也跟着打开了饭盒,不过,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东张西望地将四周扫视了一遍,生怕有人看到。幸好已近正午,一眼望去,河岸上已经无人往来,他以最快速度把饭菜全都吞咽下去。垂钓者个个像木头人一样缄默着,卖甜酒的老头在打盹,午后的河边越来越静,连狗都不上这儿来。长吉想想真是好笑,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为情,这样胆小怕事呢? 在两国桥和新大桥之间转了一圈之后,长吉决定该朝浅草方向往回走了。一种“万一”的念头牵着他再次绕到葭町巷口处去看了看,人已不像上午那么多,这首先使他定下心来。然后,他战战兢兢地走到松叶屋前,从外面看进去,屋里很暗,连人的说话声和三弦琴声也听不见。然而,在没有遭到他人指责的情况下从自己恋人居住的屋门口走过这一事实却使长吉感到十分满足,仿佛自己毅然进行了一次破天荒的冒险一样,在此之前长时间步行的疲惫和痛苦最终没使他感到后悔。 四 这一周剩下的几天,长吉总算去上学了,可是,过了星期天,次日乘电车到上野时,他突然又下了车,这是因为应交给老师的代数作业一道也没有做,英文和汉文亦没作预习,不仅如此,他还想到今天要做世上最令人讨厌和可怕的机械体操,倒挂在单杠上,或从比人还高的高架上跳下来,无论军曹(15)出身的教师怎样强迫,无论整个年级的学生怎样哄笑,长吉最终还是无法做好。不管做什么体育游戏,他总是不能和其他学生一起活动,自然而然地在一片轻侮声中被孤立起来,结果,总是容易受到大伙儿恶作剧的作弄,仅此一点,学校就是一个令人十分讨厌、痛苦和难堪的地方。因此,无论母亲寄予多大的希望,长吉至今仍全然没有进高等学校的念头,因为他已经听说,倘若升学读书,第一年必须过那种野蛮严酷的寄宿生活,高等学校宿舍里发生的种种秘闻早就使长吉闻之丧胆。在绘画和习字方面没有人比得上长吉,但他的性格与铁拳、柔道之类的所谓“日本魂”格格不入,偏向了别的方面。从孩提时代起,他整天爱听母亲弹她赖以生存的三弦,所以没有学就自然记下了弦调,对街上传唱的流行歌曲,听一遍就能记住。小梅的舅舅萝月师傅早就发现了他这种可以成为名人的素质,劝说阿丰把长吉送到桧物町或植木店等一流名家去当弟子,但是,都被阿丰坚决拒绝了,而且,从此以后,她总唠叨着禁止萝月再提让长吉摆弄三弦的事。 长吉要是真的如舅舅所说,从那时就开始练习三弦,现在准是个成熟的艺人了,恐怕不至于在阿丝成为艺伎后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他觉得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事,误了一生的大计。他突然憎恨起母亲来,与对母亲的无限积怨相反,他不由常常亲切地想起试图依靠萝月舅舅生活的事。以往由母亲或者萝月自己嘴里无意识道出的舅舅热衷于放荡生活的经历,对刚刚尝到恋爱苦痛的长吉来说,或许可以从新的意义上予以解释。长吉先是想到原是妓女的“小梅舅妈”在明治初期吉原解放(16)的时候投靠小梅舅舅的往事。舅妈非常疼爱小长吉,然而,自己的母亲阿丰对此却不满意,甚至连盂兰盆会节和年末在情理上该作的问候也不放在心上,因此,长吉再次对母亲的态度感到不快和憎恨,这种几乎连睡觉也盯着自己不放的母爱真是无聊之极。要是这会儿是小梅舅妈那样的人在,她肯定会发现自己在为什么而痛苦并寄予同情的。小梅舅妈看到阿丝和自己,曾经以极富感情的声调说:你们要永远在一起好好地玩。她不会把我心中不愿得到的幸福强加给自己。偶然间,长吉把母亲那样的良家女人和小梅舅妈那种有着某种经历的女人的心理作了一番比较,又把学校的教师和萝月舅舅那样的人作了比较。 正午之前,长吉躺在东照宫后面树林的石头上,想着这些事,之后,又从书包里拿出小说来专心阅读,他还想到如何才能偷到母亲的图章,在明天必须交的请假条上盖上印。 五 经过一段时间整日整夜地连降的雨水之后,又连续好几天晴得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不知什么缘故,天空刚刚阴沉下来,马上又刮起风来,吹散路上干透的沙子,与风同时来临的是一天胜似一天的严寒。紧闭的门窗不时悲戚地抖动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学校每天七时开始上课,为了赶去上学,长吉最晚六时非起床不可。可是,六时起床时总是一天比一天暗,后来终于变得像夜晚一样,家中只得点灯。每年初冬,长吉只要一看见这黎明时昏黄的油灯光,就会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厌心情。母亲为了鼓励孩子,总是比长吉起得更早,只穿着看上去冷飕飕的睡衣,为他准备好热的早饭和茶水。长吉虽然觉得对不起母亲的好意,却又无法摆脱睡意,他总是想在被窝里多蹭一会儿,但是,在一个劲地只惦记着时间的母亲的催促下,只得牢骚满腹地迎着寒冷的河风上路。有时,他对母亲过分地多管闲事感到气愤,便故意解掉母亲提醒他戴好的围巾,导致感冒。已经成为过去的几年之前,萝月舅舅曾带着他和阿丝一起去看过酉市节(17),每年回想过那一天的事之后不久,寒冷的十二月便来临了,今年也和去年一样。 长吉漫不经心地把今年和去年、去年和前年、前年和再前几年的冬天作了比较,明确地体会到,人是如何随着年龄的增长失去幸福的。在还没上学的孩提时代,早晨天冷,不仅想睡多久就可以从容地睡上多久,身体也不会感到这样冷得厉害,在寒风冷雨天反倒兴致勃勃地奔跑。哎,如今呢,清晨踏着今户桥上的白霜行走是多么够呛;正午一过,早早地斜挂在寒风不断呼啸的待乳山老树边的夕阳看上去是多么悲哀。从今往后年复一年又会有什么新的痛苦降临到自己身上呢?长吉从未像今年十二月这样为时光的快速流逝而悲伤过。观音寺内过年的集市已经开张了,弟子们拿来送给母亲的新年礼物——砂糖、松鱼干丝等都陈列在壁龛处。学校的期末考试已经结束,教师对长吉十分糟糕的成绩给予警告的信件已通过邮局寄到母亲手里。 长吉一开始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他默默地低着头,听着母亲的数落,一碰到什么事,她就会伤心地说“靠我一人拉扯你长大”。上午来练习的小姑娘们回去后,不到下午三时以后,放学的姑娘不会来这儿,因此,这会儿正是母亲最有空的时间。外面没有风,冬天的太阳照着靠路一面的窗户。这时,格子门还未打开,先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动听的声音:“对不起。”母亲吃了一惊,刚站起身来,纸拉门外又响起那女人的话声:“伯母,是我呀!久违了,我来向您赔不是的!” 长吉颤抖了,来者是阿丝。她解开漂亮的混纺和式吾妻大衣走进屋来。 “哟,长吉也在呀!没去学校吗……啊,对了!”接着,她装腔作势地“嗬嗬嗬”地笑起来,双手撑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伯母,您还好吗?真是很难脱身,自从分别后这么长时间没能来见您……” 阿丝打开用绉绸包袱巾包着的点心盒。长吉一声不吭,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阿丝,母亲也好像有点被她吸引了似的,在对她的礼物表示谢意后说:“变得漂亮了,都叫人认不出来啦!” “变老了吧,大伙儿都这样说。”阿丝露出美丽的微笑,把刚刚解开的紫绉绸上衣带又打上结,顺手从腰带间取出红天鹅绒的烟袋说:“伯母,我已经会抽烟了,显得傲气吧!” 这一回,她放声大笑了。 “坐到这儿来,太冷。”母亲阿丰取下长火钵上的铁水壶沏茶,“什么时候亮相(18)的?” “还没呐,因为年关临近了。” “是啊!阿丝肯定会走红的,既漂亮,又学会了本事……” “托您的福。”阿丝停了停又说,“那儿的阿姐也很高兴,她们比我还差劲,有的人什么乐器都不会。” “现在的艺伎嘛……”阿丰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茶柜里取出点心钵,“不巧家里什么也没有……这是道了寺的特产,有些与众不同。”说着,特地用筷子夹了夹。 “师傅,您好!”嗓门尖尖的两个小姑娘吵吵嚷嚷地来学艺了。 “伯母,请别张罗……” “哪里,没什么。”阿丰嘴上这样说,可是过了一会儿,就到隔壁屋里去了。 不知怎的,长吉感到很不好意思,自然而然地垂着头,阿丝却毫无变化,轻声问:“那封信收到了?” 隔壁房间里的两个小姑娘齐声练起“嵯峨和阿室的樱花盛开”调来。长吉只是点头,不知如何是好。阿丝写信来是在第一个酉市节前,信中只是说自己无法抽身出来,长吉立刻把分别后的生活情况详细写了信寄出,但是,他最终没有收到自己久盼的阿丝的回信。 “今晚是观音菩萨节,一起去吧。我可以在家里住一夜。” 长吉顾虑着隔壁客厅里的母亲,无法做出任何答复。 阿丝什么也不管地说:“吃罢晚饭来接我!”接着她又说:“伯母也一起去吧。” “啊。”长吉的话音有气无力。 “嗳……”阿丝突然想起来了,“小梅的伯父怎么啦?他喝醉酒和羽子板店的老爷子吵架,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次我真害怕极了,今晚他能来就好了。” 阿丝趁小姑娘学琴暂停的空隙向阿丰告辞。“那么晚上见。打扰了!”说着便匆匆赶回家去。 六 长吉患了感冒,正月初七学校开始上课后,他硬挺着去上学,终于染上了流行性重感冒,整个正月一直病倒在床上。 今天八幡寺庙内打早晨起就传来二月初午节的鼓声。下午,温暖柔和的日光照在西侧的外隔门上,小鸟的身影不时从屋檐下掠过,饭厅角落那阴暗的佛坛处也显得特别明亮,壁龛处的梅花已经散落,四门紧闭的家里传来了盎然的春意。 两三天前,长吉离开病榻了,今天暖和,便到屋外随便散步。在病体痊愈的今天,他认为生了这场折磨他二十多天之久的大病乃是意料之外的大幸,因为他早就料到下个月的学年考试自己及格的可能性甚小,如此因病缺课之后,即使不及格,对母亲也可理直气壮地有所交代。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浅草公园的后面,狭窄的道路一侧有一条很深的水沟,越过水沟的铁栅,对面冬季落叶的大树下,是一排五区扬弓店家(19)的后侧,那儿显得污秽不堪。片侧町屋顶低矮的住房好像从后面一起倒向深沟这边来似的,也许就是因为太脏的缘故吧。并不拥挤的路上看上去总是显得那么忙得出奇,来回徘徊的形秽的人力车夫看到穿戴较好的行人便紧追不舍,缠着要人家坐他的车。长吉总是从巡警值勤的左侧石桥走到看得见淡岛神社方向的四辻,来往的行人中有站停观望的,他也若无其事地站在拐角处仰视宫户座的剧目广告牌。 那粗字体题写的剧目广告牌居中,左右两侧画着身穿棉被那么肥厚的衣服、小脸、大眼、手指粗壮、夸张地摆出各种姿势的人物。这块大广告牌上的、屋顶形状的顶檐上还像彩车一样装饰着漂亮的人造花。 长吉想到,无论多么风和日丽,在屋外走,毕竟还是刚到立春的季节,应该找个暂避寒风的地方。于是,他看了戏剧广告板后,便顺势走进了剧场站位席的小门。到里面才看到不太牢靠的阶梯,楼梯半当中的拐弯处十分昏暗,一股聚集着许多人的热烘烘、臭乎乎的气味从更暗的楼上传来,不时可听到呼唤演员名字的吆喝声。这种声音使长吉体味到一种只有城市观众才有的特殊快感和热情。他两三级一步地一下子蹿到楼上挤入人群,倾斜、低矮的剧场天花板下的站位席使人产生一种类似下到大船底舱似的感觉。后侧角落里的汽灯光全被挤挤挨挨的人头遮挡了,场内非常黑暗拥挤,因此,从跟前的观众像猴群那样爆满的铁栏杆处望去,整个剧场里只有天花板是宽敞的,舞台因被带有颜色的混浊空气笼罩,反倒显得又远又小。台上响起了梆子声,正好换了布景。布景是一道笔直的石墙,下面铺一块肮脏的天蓝色布,背景画的是一道不大的武士宅邸的瓦顶土墙,天空涂得一片漆黑,硬是让观众想到此刻正是深夜。长吉根据迄今为止看戏的经验,知道场景设置了深夜和河边,必定会演出杀人的场面。出于幼稚的好奇心,他踮起脚伸长脖子观望,果然,在低沉的擂鼓声中传来了惯有的梆子节拍声,左侧的哨所暗处,一个武士家听差的男人和抱着席子的女人(20)大声争执着上场,观众都笑了。演员做出寻找失物的样子,捡起了什么,神态突然一变,异常清楚地念起净瑠璃剧的题名《梅柳中宵月》和出场演员的姓名。盼了许久的观众从不同的地方发出呼喊声。当梆子声再次轻轻响起时,穿黑衣的男子(21)把舞台右侧角落里竖着的布景拆除了一部分,三名身穿武士礼服的净瑠璃演员和两名弹三弦的演员挤在局促的舞台上,在立刻弹响的三弦伴奏下,主要演员开始演唱。长吉对这类音乐总是很感兴趣,也十分熟悉,尽管场内某个地方的婴儿哭声和其他观众的呵斥声会带来妨碍,但是,吐字清晰的台词和三弦的伴奏音乐依然听得真真切切。 朦胧月夜,只见点点星光,亦闻声声钟鸣,莫非有谁尾随追赶…… 这时,又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不光是热衷于听戏的,场内的所有观众都骚动起来,这是有原委的。原来是身穿红色内衣,礼服的领口缠有紫色丝巾的妓女用头巾遮挡着脸、猫着腰从花道(22)里跑出来了。“看不见啦!”“前面太高了!”“帽子拿掉!”“混蛋!”有人在高声怒吼。 一前一后,未知沦落何方。白鱼舟的网儿要躲,更要避人耳目…… 扮演妓女的演员走到花道的尽头处,边往身后顾盼边念台词,她接着又唱道: 稍稍驻足,上游传来重赏梅花的船歌……蹑手蹑足,抛下这茫茫黑夜。云不遮月,这万分焦急等候的夜晚,我十六夜的命运未卜。占卜神知晓恋人相会,竟吹散行将降雨的乌云,让月亮和恋人相互对视…… 观众们又骚动起来,抹得漆黑的天空布景的正中,一个挖穿的大圆孔里亮了灯,从观众席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漫天的云彩布景用绳子吊了上去,月亮太大太亮,武士住房的围墙看上去很远,而月亮反倒很近。不过,长吉和其他观众一样,美丽的幻想并不因此受到丝毫的损害,而且,他只要一想起去年夏末为了送阿丝去葭町而在约会的今户桥边看到的又大又圆的月亮,就觉得舞台上并不是在做戏。 一个身穿便服、一头乱发的男人一副形秽的模样,蹒跚地迈步走上舞台,他和迎面走过的女人对视了一下说: “是十六夜吗?” “您是清心吧!”女人倚向男人说,“真想见您哪!” 观众又发出了嚷声和笑声:“哟,是一对呀!”“嗨,要吃醋啦!”有的戏迷则在呵责:“静一静!” 舞台上相爱的男女一起投水自尽,女人因触到白鱼舟夜间撒下的渔网而获救,她又重返舞台。同样,男的也没有死成,他爬上石墙。远处嘈杂的歌声、对富贵的羡慕、生存的快乐、境遇的绝望、机会与命运、诱惑、杀人……剧情波澜起伏,一幕戏终告结束。耳边近处传来一阵惊人的呐喊声:“换场喽……”观众像潮水似的朝出口处涌去。 长吉走出剧场便加快了脚步,虽说天色还亮,但日头已经落山,千束町杂乱的小店铺的门帘和旗号在一个劲地翻飞。为了看看时间,他在路上弯下腰来朝屋里一瞅,这一带屋檐低矮的住房里漆黑一片。长吉病后惧怕晚风,脚步越走越快,然而,当他看到由谷河流向今户桥的、开阔的隅田川景致时,不能不暂时停下脚步。河面上闪着悲怆而灰色的水光,催促最后一点冬日离去的水蒸气使对岸河堤呈现出一派朦胧之色,几只海鸥在货舶的船帆间穿梭飞翔,匆匆流去的河水使长吉情不自禁地感到悲哀。对岸河堤上亮起了一两盏灯,枯萎的树木,干燥的石墙,肮脏的瓦屋顶,映入眼帘的净是些褪了颜色的冷色。从戏院出来后一瞬也不曾消失的、清心和十六夜那艳丽的形象,宛如羽子板的贴画(23)一样特别清晰地浮现在脑中。长吉对剧中人物羡慕到憎恨的程度,为羡慕有余而终不可及的自己感伤,他想到,自己还是死了好,但没人会同自己一道去死,这使他更感悲哀。 要过今户桥的时候,河风冷冷地从一旁吹来,犹如给了他一记巴掌。寒冷使长吉不由得一阵颤抖,同时不知不觉从嗓门里哼出无意中记下的一节净瑠璃唱词来,这又使他惊异。 此刻再叙颇愚痴…… 这段唱腔是清元(24)一派所创造的曲调优美的唱段,其他流派无法模仿。当然,长吉不像太夫(25)那样挺身扬脖唱得那么动听响亮,曲调从他的咽喉里自然流出,在他的口中低声吟唱,然而,这一唱却使他感到自己那万分痛苦的心灵似乎得到几分缓解。“此刻再叙颇愚痴……真心想来……岸上所见的青柳……”长吉哼唱着这些想得起的唱词,在拉开家门之前反复踯躅。 七 次日午后,长吉再次去宫户座看站位戏,因为昨天他从相爱的男女手牵着手的美丽舞台上体验到一种无限悲哀的美感并为之陶醉,不仅如此,他还不由自主地深深迷上了热闹的戏院——黝黑的天花板和壁门圈住的二楼剧场里弥漫着阴郁的、臭烘烘的气息,灯火点点,人头济济。对于阿丝的消失,长吉常常莫名其妙地觉得寂寞和悲哀,他自己也一点闹不清这是什么缘故,只是寂寞,只是悲哀。为了慰藉这种寂寞和悲哀,长吉无时无刻不在强烈地渴求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他很想把潜藏在自己心底的漠然的痛苦向任何一位能亲切地给自己以回答的美丽女性倾诉。他不仅会睡梦里梦见阿丝,甚至还会见到路上迎面走过的素不相识的女人忽而变成岛田姑娘,忽而变成梳倒银杏髻的艺伎或梳着圆髻的夫人。 长吉就像初次看戏那样兴致勃勃地瞅着上演着完全相同剧目的舞台,同时毫不松懈地观察着左右两侧热闹的观众席。世上竟然有那么多的女人!在那么多的女人当中,为什么自己不能与一位可以给人以慰藉的女人邂逅呢?谁都行,只要是能对自己亲切地招呼一声的女人。那样,自己就不会只是这样深切地思念阿丝的一切了。长吉越是思念阿丝,便越想得到减轻这种痛苦的其他东西,这样,也就不至于一味沉溺在读书以及与上学有关的自身前途的绝望之中了…… 这时,在混乱的站位席上突然有人拍了拍长吉的肩膀,他吃惊地回过头去,见是一个戴着便帽和黑墨镜的年轻人从身后高一阶的看台上伸长脖子向下俯视着自己。 “这不是阿吉吗?” 话这样说了,可是,这阿吉模样的剧变使长吉一时说不出第二句话来。阿吉是长吉在地方町小学读书时的同学,过去曾在他父亲开的谷路理发店里为长吉理过发。他把丝绸手绢缠在脖子上,和服外套下露出了大岛捻线绸的外褂,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他伸过头来在长吉的耳边小声说: “阿长,我当演员啦!” 长吉听了颇为惊异,由于身在杂乱的站位席上,他除了沉默别无他法。不一会儿,舞台上又出现了和昨天一样的河边暗斗场面,剧中主人公把偷得的金钱掖入怀中,一边跑向花道一边扔石子,随着他的动作,梆子敲击声“啪”地响起来了。帷幕动了,站位席上照例又发出了“换场喽”的喊叫声。在人群涌向狭窄的出口处的时候,幕布完全拉开了,从舞台后面的不知哪一处传来锣鼓声。阿吉拉住了长吉的衣袖说: “阿长,回去吗?算了,再看一幕吧。” 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穿着剧场发的服装,手持贴着黏合纸的小竹篓来收下一场的戏票款。长吉虽然担心时间,但还是留下了。 “阿长,好极了,我们可以坐下。” 大部分观众离去后,阿吉在采光用的窗边坐了下来,像是在等待长吉与自己并排同坐,他再次说:“我是演员,变了吧!”说着,拉出友禅绉绸的衬衣长袖,故意摘下黑色的金边眼镜擦起镜片来。 “变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谁呢!” “吃了一惊吧,哈哈哈哈!”阿吉高兴得由衷地笑了,“拜托你了,阿长。虽然看上去像,但仍有顾虑,这就是演员。我是伊井一座的新演员,后天起又是新富座的人了,待大伙儿到齐后,你来看戏,好吗?你到后台来,就说找玉水。” “玉水?……” “嗯,玉水三郎。”说着,他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女人用的钱包,拿出一张小小的名片说,“瞧,玉水三郎。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阿吉,而变得榜上有名啦!” “当演员真有意思。” “有时有意思,有时很吃苦……不过玩女人倒很自由。”阿吉看了看长吉的脸,“阿长,你玩过女人吗?” 长吉回答:“还没有。”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这是一个男人的耻辱,便不吱声了。 “你知道江户一丁目的楫田楼吗?今夜一起去吧,不必担心。我并不是津津乐道,不过,确实有不必担心的道理。不同寻常吧,哈哈哈哈!”阿吉放肆地大笑起来。长吉突然问: “玩艺伎很贵吧?” “阿长,你喜欢艺伎?好奢侈!”新演员颇感意外地再次瞅了瞅长吉的脸,“那还用说!不过,花钱玩女人那太好说话了。我认识公园里两三家有妓女的酒馆,带你去吧,一切成竹在胸!” 打刚才起就不断有人三五成群地上楼来看戏,站位席上变得十分嘈杂。留在幕前的观众等得不耐烦了,有人拍起了巴掌。舞台里的梆子声虽然时隔很久才响一下,不过,听上去似乎快开场了。长吉从坐得发拘的窗边站起身来。 “还早着呢!”阿吉自言自语地说,“阿长啊,这叫巡回梆,是告诉演员们道具已经设置完毕,离开场还早着呢!” 他悠然自得地抽起烟卷来。长吉佩服地说了声“是吗”,站在站位席的铁栅栏处朝舞台那边眺望。在花道至舞台正面池座间的那些不像阿吉那样了解梆子声是何意的观众,还以为马上就会开场,外出的人都急着返回自己的座位,前后左右乱成一团。从一侧楼座斜射到一边幕布上的夕阳的光柱使长吉莫名其妙地感到悲哀,他凝视着因室外不时刮入剧场内的风而呈现在幕布上的大波纹起伏的曲线。幕布上出现了浅草公园艺伎们为市川某某公签下的一连串的名字。又过了一会儿,长吉问: “阿吉,这里面有你认识的艺伎吗?” “瞧你!公园是我们的天下!”阿吉大概感到某种屈辱,他开始漫无边际地解说起幕布上写着的每个艺伎的经历、容貌和性格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啪,啪”梆子声响了两下,开场曲和三弦音传来,开启的帷幕随着渐渐密集而急促的梆子节拍收拢到一侧,站位席上早就响起了呼喊演员名字的吆喝声,观众无聊的交谈声一时也静止了,场内呈现出一种黎明般的光明和生气。 八 阿丰步行来到今户桥,这才知道现在已是春季四月鲜花烂漫的时候。女人持家的繁忙,使她直到晴空的艳阳照进窗户、马路对面那家名叫“宫户川”的鳗鱼店门口的柳树萌发出绿色新芽时,才刚刚知道季节的转换。现在,她从总是被两面肮脏的瓦房顶遮挡住四周视线的、地势低洼的城郊小巷,突然来到桥上,映入眼帘的、四月的隅田川,使一年只外出两三次的母亲阿丰十分惊异,她几乎难以相信自己这双老眼。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下,流水的光辉,堤上的青草和成排的樱花,各种旗帜迎风招展的大学船库,这一带人们的喊叫声以及号炮声,摆渡船上上下下赏花人的嘈杂,四周景致的色彩在母亲疲倦的眼睛里显得过分强烈。阿丰刚朝渡口走下去,突然又慌忙回身朝金龙山下的日荫处的瓦町急急走去。她在路边尽可能寻找车身肮脏、看上去显得窝囊的车夫,还提心吊胆地说:“车夫,便宜点,拉我去小梅吧。” 阿丰并不是来赏花的,她现在已经手足无措:自己寄予厚望的独生子长吉不仅考试不及格,而且还声称不想上学,讨厌做学问。阿丰万般无奈,觉得唯一的办法只有去找哥哥萝月商议。 第三次找到的老车夫,好不容易才答应按阿丰希望的车价拉她去小梅。在午后的日光和尘埃中,吾妻桥上人山人海。拉着阿丰的老车夫摆动车辕,晃晃悠悠地走在飞快奔跑的人力车流中,那些车上坐着身穿盛装去赏樱花的青年男女。车一过桥,就摆脱了赏樱花的人群,直拐中乡,来到业平桥。现在已是春季,可是,这儿污秽的板条屋顶上只有明媚的阳光,沉滞的河浜水倒映出蔚蓝的晴空,这是一条拉纤路。以前人称金瓶楼小太夫的萝月老婆,棉衣领口处掖了块手巾,因常搽白粉而变成褐色且布满皱纹的脸上沐浴着阳光,正在格子门前往晒板上贴东西。她家在路边,路上除了一些玩拉洋画和转陀螺的孩子之外,行人稀少。看到跑来停下的人力车和走下车来的阿丰,她立刻冲着打开的格子门对屋里嚷道: “哟,多难得呐,是今户的师傅来啦!” 屋里的主人萝月师傅往并排放着万年青盆栽的走廊上放上一张小桌,这儿是他经常按天地人顺序排列、匆忙选定俳谐的地方。 萝月摘下眼镜,离开桌子,重新坐到客厅中央,拿着吊袖带进屋来的妻子阿泷和来访的阿丰是年龄相仿的老妇人,她们一次又一次地鞠躬、谦让,长时间地互相问候。两人的交谈中提到的“阿长身体好吗”、“好的,可是,我对他毫无办法”这一问一答,竟把阿丰要来办的事早早地提到了萝月的面前。萝月平静地磕了磕烟灰。无论是谁,年轻时总有过迷惘,自己也还记得,这种时候听了家长的规劝只会增加仇恨。所以萝月认为,与其外人从旁进行严厉地干涉,还不如任其发展来得有效。然而,因看不到孩子前途而充满恐惧的母亲那狭隘的心胸毕竟无法容忍这种富有人情味的放任主义。阿丰就像看到了厄运的前兆一样,压低嗓门长时间地叙述起长吉很早以前起就不去上学并偷盖自己印章伪造假条的事…… “我问他,你讨厌上学,究竟打算怎么办?他回答说,我去当演员,怎么样?要当演员!天哪!这可怎么办?哥哥,一想到长吉如此没出息,我实在太为他惋惜。” “是嘛,他想当演员?”萝月先是惊讶,很快就想起长吉七八岁的时候很爱摆弄三弦的往事,“他本人希望当演员,这就没法子了……真不好办。” 阿丰又说,由于家庭的不幸,她才牺牲自己沦落成一个艺人师傅,倘若让自己的儿子也从事这样卑贱的职业,真是对不起先祖的灵牌。听阿丰提起一家破产没落的往事,萝月就会想到因热衷于放荡生活而被逐出家门的自己,不禁产生一种要搔搔秃头的困惑感,本来,按他酷爱演艺社会的兴趣,真想对阿丰这种偏颇的思想加以攻击,可是,要是真这样做,恐怕又会引起无休止的“祖先灵牌”之争,所以,萝月师傅想先圆个场,让阿丰放心,便开始归纳。 “总之,我谈个意见吧。年轻时迷路的人结局反会很好。今晚或者明天,你让长吉来玩,我准能让他回心转意。其实你不必那么担心,世上令人担心的事未必难办。” 阿丰一再拜托哥哥,谢绝阿泷的挽留,离开了哥哥家。春天的夕阳红彤彤地斜挂在吾妻桥对面的空中,赏完花回家的人群呈现出更加混乱的场面。人群中有穿着金纽扣学生服、精神饱满地步行着的学生,阿丰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大学的学生,然而,自己正是一心为了把儿子也培养成这样了不起的学生,才靠一个女人的力量在生活中苦斗了几年,如今,只要一想到这相当于她生命的希望之光已经完全消失时,一种不堪忍受的悲愁就袭上心头。尽管托了哥哥萝月,但是她仍然放心不下,这倒并非因为哥哥过去是花花公子的缘故。她想到要让长吉立下大志毕竟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事,还必须依靠神佛的力量,于是,突然在雷门下了人力车,毫不顾忌仲店街的拥挤,急急忙忙地朝观音堂走去。诚心祈祷之后,抽了一根神签,只见一张古色古香的纸条上用木版印刷体写着: 阿丰看到大吉的字样才放下心来,可是,一想到大吉反而容易引起凶灾,又想象出各种恐怖,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 九 听说下午龟井户的龙眼寺书院有俳谐的创作评选会,萝月和当天上午来访的长吉吃完茶泡饭,便结伴从小梅的住处沿着押上的河浜朝柳岛方向边走边谈。河浜正遇白天退潮,露出漆黑污泥的河床,在四月暖洋洋的日光照射下,河泥散发出浓烈的臭味。不知从何处飘来了煤尘,某家工厂的机器声也传入耳际。路边的民房盖在低于路面的地方,所以屋内的女主人不关注室外的大好春光、缩在幽暗的屋内紧张地干着家庭副业的情景,路上的行人可以一目了然。在这种小房子拐角的肮脏板壁上,混贴着药品及占卜的广告,还可看到招收女工的纸贴比比皆是。在这样阴郁的路上转了一会儿,来到地势较高的坡地上,只见一侧是妙见寺的红墙,与之相对的另一侧是洗得很洁净的、桥本饭店的板壁,令人突然有面目一新之感。贫穷的本所一区到这儿为止,木板桥的对岸是覆盖着野草的河堤,越过河堤,龟井户村的庄稼地和林木把一派美丽的田园春色展现在人们面前。萝月停下脚步说: “我要去的寺庙就在对岸的河边,那棵松树边看得见寺庙屋顶吧!” “那么,舅舅,我就在这里告辞了。”长吉早早地摘下了帽子。 “不急,嗓子渴了,来,长吉,休息一下再走。” 他们沿着红墙壁,来到妙见寺门前用芦苇围起来的小茶馆,萝月率先坐了下来。这儿笔直的河浜也因退潮同样显露出污秽的河床积水,不过,远处庄稼地里刮来的清风却很凉爽,望得见龟户天神牌坊的对岸河堤上,柳条的嫩芽闪烁着美丽的亮光,堤后的寺门顶部,麻雀和燕子在鸣啭。尽管远处近处几家工厂的烟囱喷着煤烟,但是,这儿远离市区的、春季午后的恬静却使人感到心旷神怡。萝月眺望了一阵四周的景致,若无其事地瞅着长吉的脸问: “答应我刚才对你说的事吗?” 长吉正好开始喝茶,只好点点头,无法出声作答。 “总之,你再坚持一年,只要从现在的学校毕了业……你母亲嘛,也渐渐上了年纪,不会那么固执己见的。” 长吉只是点着头,漫无目标地凝望着远方。两三个搬运工人不停地从停靠在退潮的河浜边的运泥船上把土运到河堤外的工厂去。河岸这边空无一人的路上,突然出人意外地从天神桥方向奔来两辆人力车,在两人休息的寺门前停下。乘客大概是来扫墓的吧,一个梳着圆发髻的、看来像是富商家的妇人,牵着七八岁的女儿的手走进门去。 长吉在桥上与萝月舅舅告别,分手时萝月再次担心地说: “那么……”他沉默了片刻,“虽然你不愿意,但是,眼下还得忍着点,孝敬母亲是不会得恶报的。” 长吉脱帽轻轻施礼,然后手拿帽子奔跑似的快步朝刚才来时的押上方向走去,同时,萝月的身影也消失在被杂草嫩叶覆盖的对岸河堤下。萝月感到,在自己将近六十年的生涯中,还从未碰到过今天这样棘手、这样为痛苦感情困扰的事。妹妹阿丰那样拜托自己是理所当然的,而长吉立志走戏剧演出道路的愿望也不是坏事,“匹夫不可夺其志”,人都有着各自的脾气,事物无论好坏,强人所难总是不好的,所以萝月只是被夹在双方中间,对哪一方都不能表示赞同。当他回想起自己过去的经历时,萝月更是无须询问便可明了地察知长吉内心的一切。自己年轻时置春天美丽的阳光于屋外不顾,坐在祖辈传下的冥暗的当铺店头工作是多么的难受、多么的可悲呀!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往大账本上记上出入金额,远不如在靠河边的明亮的二层楼酒家里读读俏皮书(26)来得有趣。长吉说,与其当一个留着胡须的古板职员,毋宁在自己喜爱的演艺界自在度日。这样过是一辈子,那样过也是一辈子。然而,只要萝月现在还处在不得不劝解的立场上,就不可把自己的这种感想暴露出来,他只能像对待长吉母亲那样也对长吉说些这种场合下能说的宽慰话。 长吉一步一步地走在处处相同的本所穷街上,他并不想取个近道径直回到今户的家中,也不想绕到什么地方去玩一会儿再回家。长吉完全绝望了,要实现自己当演员的愿望,除了依靠富有同情心的小梅舅父之外别无他法。他预想舅舅一定会帮助自己的,然而,这种期待完全欺骗了自己。舅舅虽然不像母亲那样从正面强烈表示反对,可是,他引用“见景绝非听景”的比喻,长时间地叙述了要取得演艺成功的困难、舞台生活的痛苦以及艺人社会交往的烦琐,然后又说,希望你能理解母亲的心情,不要等舅父忠告就会明白一切的。长吉深切地感到,人上了年纪,就会把自己年轻时代体验过的那种只有年轻人才知道的烦闷和不安忘得一干二净,很容易对下一代年轻人进行漫不经心的训诫和批评,年长者和年轻人之间毕竟有着不可填平的鸿沟呀。 不论走到何处,路都是这么狭窄,泥地又黑又湿,曲曲弯弯,似乎像小巷一样有走不通的危险。长着青苔的板条屋顶、松垮的墙基、倾斜的屋柱、污秽的板壁、晾晒的破布和尿片、并排陈列的粗点心和杂货、阴郁的小房子不规则而无休止地延伸着,其间不时可以看到令人瞠目的大房子,那些全是工厂。瓦房顶高高耸起的是古寺,大都破烂不堪,从破损的围墙处到寺后的墓地可以一目了然。成堆倒伏的塔形墓碑和被斑斑点点的青苔覆盖的墓碑,甚至冲破了池岸的界限,有好几块已掉入了水塘大小的古池中。当然,这儿看不到一株新献上的鲜花,大白天,古池里早早传来青蛙的叫声,去年的枯草浸泡在水中正在腐烂。 长吉忽然在附近人家的门牌上看到中乡竹町的路名,于是,立刻想起近来爱读的为永春水(27)的《梅历》(28)来。啊,那些薄命的恋人原来就住在如此令人作呕的潮湿小街上呀。再一看,发现这儿还有类似小说插图上画的竹墙房子,墙根的竹子完全枯萎了,根部被虫子咬得一推即倒。边门的木板顶篷边有一株瘦弱的柳树垂着勉强带点绿色叶子的枝条。冬天的下午,米八(29)偷偷地前来探望患病的丹次郎时大概就是站在这种冷寂的小屋门前的吧。半次郎(30)说雨夜鬼怪故事时第一次拉起阿丝(31)的手也是在这样一间小屋里吧。 长吉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恍惚和悲哀,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幻想——他愿意被那甜蜜、温柔又忽然变得冷淡、漫不经心的命运之手玩弄。 想象的翅膀在伸展,春天的晴空在他的眼睛里比以往显得更加蔚蓝、更加广阔。远处传来了卖糖果小贩吹的朝鲜笛声,那笛子吹出的乐曲音调在想象不到的地方奇妙地变得低沉了,带给人难以言表的忧愁。 长吉暂时忘却了先前滞留在心中的对舅舅的不满,暂时忘却了现实中的苦闷…… 一〇 天气就像夏末初秋时一样,春末夏初也时常连降大雨。千束町到吉原田圃又毫不为怪地涨起了每年都发的大水,听说本所也一样,不少地方涨了大水。萝月惦记着阿丰家所在的今户一带的情况,两三天后,在外出办事回家的傍晚前来探望,大水倒还太平,可是,一场意外的灾难使他大吃一惊。外甥长吉正在一片慌乱之中被人用担架抬着送往本所的传染病医院。母亲阿丰把医生的诊断告诉萝月:长吉只穿一件薄薄的夹衣去千束町附近发大水的地方看热闹。从傍晚到深夜,他在泥水中转悠,当天夜里就得了感冒,很快变成伤寒症。阿丰说完哭着跟在担架后面走了,万般无奈的萝月只能一人守在家里等到阿丰回来。 区政府派人来用硫磺烟和石炭酸消毒之后,阿丰家就像大扫除或搬家时那样显得一片狼藉,加之这会儿没人的寂静,使人感到这家中犹如葬礼出殡以后一样。刚才天还没黑就关上了套窗,仿佛顾忌外人窥视似的。随着黑夜的来临,屋外突然刮起了大风,家里的套窗被刮得咔咔作响。天气变得很冷,不时从厨房隔门的破洞里刮到客厅里来的风,吹得那盏吊在屋里的昏暗的油灯直晃,几乎要灭掉。每当这时,黑色的油烟就蒙上灯罩。胡乱地重新摆放的家具影子在肮脏的榻榻米和下部裱纸剥落了的拉门上摆动。附近邻居家里的百万遍的念经声忽然哀戚戚地传入耳中。 萝月只是一人,无所事事,很是无聊,不由感到寂寞。他想,这种时候不该没有酒,就到厨房里去找,可是,在这个女人当家的地方连一只酒杯也找不到。他又跑到外屋的窗边去站着,稍稍打开一点套窗,就着对面的门灯看看路上,怎么也找不到一处有酒店标记的地方。城郊的街巷,夜还未深便家家户户门户紧闭,只能清晰地听到阴森森的反复念经声。从河边刮来的强风把屋顶上的电线刮得嗖嗖作响。星光看上去那么明亮,这起风的夜晚使人感到心头冰凉,仿佛严冬突然来临了似的。 萝月无可奈何地关上套窗,再次茫然地在煤油吊灯下坐定,他不停地吸烟,望着挂钟时针的移动。老鼠不时发出惊人的声响,在天花板上奔窜。萝月忽然想到不知是否有可以在这儿读一读的书籍,就到柜子和壁橱里到处寻找起来,只看到练习常盘津用的书籍和陈旧的历书。最后,他提着油灯,上楼到长吉的房间去了。 桌上叠放着几本书,还有一只杉木板做的书箱。萝月从怀里掏出夹在钱包里的老花眼镜,先是很稀奇地一本一本地打开西式装订的教科书来看。“叭哒”一声,书里的一样东西掉在榻榻米上,萝月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穿着春装、艺伎打扮的阿丝的照片。他又悄悄地把照片夹回原书,接着继续漫不经心地一本本翻阅身边的书籍,这回又出乎意料地看到一封信。这信看上去没有写完,句子与撕下的卷纸一起断了,然而,通过能够读到的文字便可完全了解整封信的意思。长吉在信中吐露: 自己与一时离别的阿丝各自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双方的心也日益疏远,特有的青梅竹马关系终于变成如同素不相识的路人关系。即使经常互相通信,也无法保持一致的感情,对这种无可奈何的局面颇感怨恨。再说自己决心要当演员或艺人,无奈最终无法如愿,只得艳羡理发店的阿吉的幸福。自己每天茫然地虚度没有奋斗目标的时光,无聊至极。现在,自己没有自杀的勇气,所以,还是染上什么疾病死去的好。 萝月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感觉:长吉在大水中漫步得病乃故意所为,这回他没有痊愈康复的希望了。一种后悔的意念压迫着他:当时自己为什么说些言不由衷的劝词去干扰长吉的愿望呢?萝月不禁再次自然地回想起自己年轻时迷上女人被逐出家门的往事。自己应该成为长吉的支持者,倘若不让长吉当上演员陪伴阿丝,那么,自己不惜毁弃祖传家基,迄今为止饱尝人间辛劳的经历也就毫无价值可言,这将有愧于以万事通自诩的松月庵萝月师傅的大名。 老鼠冷不防又在天花板顶上狂奔起来,大风依然刮个不停,煤油吊灯的火苗在不停地晃动。萝月就像言情小说作者构思作品卷头的插图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在心中描绘两个年轻美貌的姿容——长脸形、肤色白皙、眼大有神的长吉和圆脸形、嘴角娇柔、眼角上翘的阿丝。同时,他在心中呼唤:无论染上什么热病,你可千万别死!长吉,放心吧,我在你的身边! (1) 日本净瑠璃的流派名。 (2) 日本平民诗的一种形式,在江户时代作为平民文艺得到独立和发展。 (3) 一种由特殊画笔写成的浑厚的圆体字,日本江户时代歌舞会的招牌和演艺界的节目牌常用该字体书写。 (4) 萝月妹妹阿丰的艺名。 (5) 东京上野池端的守田治兵卫店里出售的一种黑红色口含芳香剂。 (6) 日本面积单位,一坪约合三点三零六平方米。 (7) 这里指日本旧制高等学校。 (8) 薄脆饼干,日本一种代表性的干点心。 (9) 位于东京日本桥,当时是艺伎馆聚集之处。 (10) 和歌的一种形式,五音和七音反复交替,最后以两个七音结尾。 (11) 明治时代中期日本盛行的一种流行歌曲,用月琴伴奏。 (12) 一种妇女专用的木屐,屐底有浅齿,因江户时代的妓女吾妻常穿这种木屐而得名。 (13) 一条从浅草雷门到观音堂的长达一百三十米的商业街。 (14) 艺人家和妓馆门口装的吊灯。 (15) 日本陆军下士官军衔之一。 (16) 一八七二年日本政府发布命令,废除娼妓职业、禁止卖淫,大批吉原妓馆区的妓女因此获得解放。 (17) 日本每年十一月酉日在各地鹫神社举行祭典的庙会。 (18) 艺伎初到一地时向有关人士所作的见面问候。 (19) 明治时代以奥山为中心的浅草公园一带建起的许多娱乐场所,是妓女们卖淫的地方。 (20) 日本江户时代的下等野妓,她们常常抱着草席在路边拉客。 (21) 日本歌舞伎、净瑠璃等传统戏剧中身穿黑衣搬置道具、为演员提台词的人。 (22) 从观众席到舞台出入口的狭窄通道,起初用来为演员献花,后构成舞台的一部分,供演员上下场用。 (23) 用厚纸做出花鸟人物的形状,贴上美丽的花布,内里塞入棉花等物,使之有立体感,最后再将它贴在羽子板上。 (24) 日本净瑠璃的流派名。 (25) 能、净瑠璃、歌舞伎等高级艺人的称号。 (26) 日文写作“洒落本”,系江户时代中期至后期流行的一种色情文学,主要通过滑稽的会话写实性地描绘花街柳巷的风俗、人情及嫖客的心得。 (27) 为永春水(1790—1843),江户时代后期专写人情小说的作家。 (28) 原名《春色梅历》,一部描写主人公丹次郎和三个女性的恋爱故事的言情小说。 (29) 艺伎,丹次郎的恋人,后成为丹次郎的妾。 (30) 丹次郎的同情者。 (31) 一个名叫此丝的妓女,半次郎的恋人,两人后来成婚。 一 耳边的白眼鸟时钟敲响深夜一点之后又过了将近半个小时,千代子让管厨房的女佣和搞房内杂务的侍女在十二点时先去睡了,她独自一人待在铺好了棉被的八铺席大的房间里,坐在活动被炉边,忍受着二月中旬深夜的严寒,毫无倦意地等待丈夫回家。 大清早出门的丈夫今天到横滨办事,因此要晚回家。虽说丈夫关照过别等他,让她先去睡,但是千代子怎么也不愿先睡,夜越深越无睡意。她给自己心中有底的两三家酒馆打了电话。随着焦急的加剧和睡意的消失,千代子越来越觉得丈夫的横滨之行成了骗人的鬼话,一会儿她又变了想法,心情异常不安起来:莫非丈夫身上有了什么不适?是火车或电车出了什么事? 千代子身边凌乱地放着《都新闻》、《报知新闻》、《大和新闻》、《朝日新闻》等五六种晚报和表演艺术方面的杂志,除此之外,还有几本和歌集和小说。晚饭以后,千代子就把这些东西都翻了个遍。羊羹、酥脆小饼、条块红糖、水果,吃得打起了又甜又酸的饱嗝儿,再也无法往嘴里塞了。针线活呢,白天已经聚精会神地干了整整一天,丈夫房间清扫得十分仔细,连榻榻米上的小刺都已拔去,办公桌的抽屉也整理过了,厕所间的手巾换上了洁净的,灯泡和灯罩上擦得一尘不染,现在再也没有一点使她牵挂的事可做了。耳畔传来时钟的滴答声,响得怕人,深夜的寒气也像剃须刀刮脸时一样凉到衣领口。迄今为止,千代子已记不清往火钵里加过几次炭、往铁壶里加过多少水了。炭笼又一次空了,被炉里的火势终于弱了下去。 千代子取出插在火钵里的火钳,卷起盖被,从被炉里扒出隐没的火苗。这时,用琉球绸布和浴衣缝成的丈夫的睡衣的一只袖子从炭盆架上荡落下来,掉在梳着女演员发髻的千代子的头上。她平静地撩开衣袖,可不知怎么搞的,衣袖上的缝衣线与发髻针缠上了,怎么也取不下来。过了一阵,千代子总算抬起头来,她恼得咬牙切齿,用尽气力拉出丈夫的睡衣,扯坏半只衣袖,然后用力掷在地上。由于用力过猛,蹲着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和那件睡衣一起向前栽倒了,她紧紧地抱着睡衣悄声哭泣起来。 千代子今年二十五岁,三年前二十二岁时做了藤川俊藏的妻子。俊藏是千代子的父亲的同行——法学博士藤川律师的大儿子,毕业于芝加哥大学,一度与父亲一起从关口的家里去南佐柄木町的法律事务所上班,当初和千代子在竹川町交询社(1)举办的音乐会上相亲时,俊藏看到千代子那苗条的身姿、柔美的肩胛曲线、戴着珍珠和红宝石戒指的修长手指,觉得她的身材在日本女性中实不多见,她那椭圆的脸形、高高的鼻梁、肤色白皙的面容虽然并不可爱,但是她的微微肿胀的单眼皮配上长有湿润长睫毛的双眸和那紧抿的嘴角总有悲戚之感,整个表情带有一种难言的忧愁幽怨的情趣。俊藏认为这证明了这位女性的感情和感觉都不平庸、都不迟钝。如今,他倒有些后悔,其实,这正是她歇斯底里性格的一种特征。然而,当初刚见到千代子的时候,俊藏自信这个女人在朋友面前是绝不会给他丢脸的。 俊藏在千代子眼里是个高高身材、胖瘦适中、体格匀称、风度翩翩的男子,他身穿做工考究的男子昼礼服,浓眉大眼,肤色浅黑,脸型强健,看上去既像贵族,又像外交官,她从心底里认定他就是自己理想之中的伴侣,又听说藤川家除了老父老母之外只有一个即将大学毕业的弟弟,一个妹妹也已经找好了婆家。千代子认为,如此良缘到别处是不可能找到的。就在他们结婚的那年冬天,老博士公公谢世,接着,第二年婆婆也去世了。俊藏的弟弟去年秋天到一家银行驻上海的分社去工作,之后,家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其家庭之幸福自然令人羡慕不已。这一点,千代子本身也很明白。正因为懂得这些,她对丈夫不知从何时起总是很晚回家的现象深深地忧虑起来,简直到了让她难以忍受的地步。一段时期内,她甚至认为像自己这样幸福的人是举世无双的,与此相反,她如今却几乎毫无理由、莫名其妙地又觉得这世上也许再也没有比自己更不幸、更悲惨的人了,她只是茫然地感到有一种令人恐惧的悲惨命运横亘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丈夫回家晚并不仅仅是因为交际和工作,这一点不用说她也一清二楚。不过,三年过去,直至今日,千代子想方设法寻访打听,也没能查明确实的情况——没有发现已成了丈夫情人的艺伎或演员。 千代子顾不上手指和脚趾已经冻僵,紧紧地抱住丈夫的睡衣哭泣着,就在她吸进涕泪时,忽然闻到一股焦味,这下真使她大惊失色地猛然站起身来。 原来,刚才就在她大发脾气的时候,盖被的一角落进了炭火渐灭的被炉中。千代子拉开纸隔门,将盖被拖到走廊上搓灭被角上的火。突然,汽车引擎的声响划破了深夜的寂静,惊醒的狗吠叫起来。接着传来了开门声和鞋踩石子的声响,千代子发疯似的冲向大门,拉开门,室内的灯光划破了无风寒夜的黑幕,使丈夫吃了一惊。 “千代子,还没睡呐?”说着,他立刻大步流星地朝台阶处走来。 “你呀!”她用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就踉踉跄跄地扑上去用力紧紧地抱住了他,又使丈夫吃了一惊。那把西洋梳子“叭哒”一声正好落在石头上。同时,千代子的演员发髻在丈夫胸前散了个,扎头带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拖在她的外褂下面。 俊藏皱着眉说:“我说,谁趁我不在到这儿来可不行。”不过,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马上改用温和的语气说,“千代子,你一定很冷吧?” 他轻轻地拍拍千代子的脊背,因为无法脱鞋,俊藏只能抱着千代子的身子,穿着鞋进了门,他用力推开千代子紧贴在胸前的脸,想吻她。 “不!”千代子像撒娇的幼儿那样摇着头说,“按道理你没必要再这样做。” “何必这样生气呢?又没有任何酒气什么的,想来你不是在发酒疯吧。”他解散皮鞋上的鞋带,自言自语地说,“因为坐了末班电车,到万世桥后出租汽车一辆都找不到,实在令人惊奇。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可到了江户川又爆了车胎。早知会弄到这么晚,就该叫家里来车接才好。”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让包车去接,我看还是快点退掉包车吧,真是浪费!” 千代子也喃喃自语地说着,捡起了台阶上丈夫的文件包和自己的梳子。这时,传来了谁起床的声音,夫妻俩这才悄悄地进了卧室。 一扇纸隔门敞开着,被炉边的盖被抛在走廊边翻了个身,寝具上的睡衣揉得乱七八糟,对这番情景感到吃惊的与其说是俊藏,倒莫如说是千代子本人。对俊藏来说,这样一片狼藉已不是什么稀奇的现象,倒是刚才在门口被冷风吹得基本冷静下来的千代子眼下有些发窘,心里直觉得无论怎么说也对不起丈夫,她伫立在内客厅门口的屏风跟前,按着散乱的发髻,悄悄对俊藏察言观色。 俊藏脱下外套扔到一边,微微笑着说:“女佣们没起来是咱俩的福气。我倒没什么,你会被人笑话的。”他一屁股坐在掀掉了被子的被炉架上解起纽扣来,似乎这样反而更方便似的。 千代子无精打采地走过去,把手放在丈夫的膝盖上说:“请你原谅。” 俊藏并不认为事情到此就已平安地结束了,他发现千代子那老是肿胀着的单眼皮里泪水盈眶,眼睛向上凝视着,她的侧脸、乱蓬蓬的头发和乱七八糟的衣服,看上去既娇媚又哀怜。他握住她放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双手说: “你为什么那么寂寞呢?半路上我想打个电话给你,可是在外一是有旁人,二是有事哪!”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中顺着长长的睫毛流到脸颊上,不等千代子拿起衣袖去擦,俊藏抢先取出手帕为她擦去了泪水。 “千代子,快睡吧!西服到明天早晨再弄也行,老不睡怎么行呢?要感冒的!” “不,没关系,我给你烘烘睡衣,这样怎么穿呢!” 千代子拿起丈夫的手帕擦净泪水,忽然与刚才判若两人似的一手拿铁壶一手拿炭笼,急急地朝隔壁饭厅走去。她回过头来说: “你,不想吃些什么吗?” 二 俊藏每天上午九时从关口台町的家里坐包车去南佐柄木町的法律事务所上班,有时也会从饭田桥乘院线电车到有乐町,过了乘车高峰的时候,有时还会在江户川边乘坐市内电车。不过,这样都要花费不少时间,十分不便,所以俊藏一直在考虑搬到别处去住。然而,在法院当法官的顽固的叔父反对无缘无故地卖掉父亲的旧宅邸,说这样不好,所以至今依然住在这儿未动。他们一直未购汽车也是因为对这位叔父有所顾忌之故。本来,俊藏的父亲是一位具有质朴的学者风度的人物,不像是个律师。南佐柄木町的事务所还是明治初年盖的一幢二层砖瓦房,他租下后只把里面稍事改装了一下。如今,随着附近的房屋一批批地改建翻新,这幢老房子自然显得十分寒碜了,不过在业务上,确实多亏了这位有名望、有信用的老博士多年打下的坚实基础,这家事务所虽然现在由年轻的俊藏继承,倒也仍和以前一样受人信赖,继续被两三家大公司和商店聘为法律顾问。 事务所里有两位父亲在世时就在那儿工作的年长律师,他们曾经都是俊藏父亲家的学仆(2),其中一个名叫佐竹的人早在学生时代就被誉为秀才,尽管学历上稍逊于博士,但也被私立大学特聘为讲师。同时,他又是一个热情的基督教徒,在社会上颇有名气,也很受同行们的尊重。因此,有人甚至断言,藤川法律事务所只要有佐竹在就不用担心信用问题。对于这一点,俊藏心中其实早有察觉。他没有考上国立旧制高等学校,在一所私立大学学习,中途中止学业赴美国留学。因此,在严谨正直的佐竹眼里,俊藏对工作既不吊儿郎当,也谈不上满腔热忱,只能说他是用一种循规蹈矩的态度在处理一切来往的事务。 俊藏接到那些与职业无关的宴会和俱乐部的邀请几乎全都来者不拒,可是对开重要的辩护大会和带有政治、社会使命的集会只是按老规矩露露面,从不发表任何见解,只是笑笑了之。佐竹看到这一切,总是特别要对他进行一番忠告或激励:现在的社会中,无论对什么事,都应以积极的姿态参与,否则是要吃亏的。他甚至还劝俊藏说,不论成败都应去参加一次议员竞选,因为律师这项工作必须不放过任何在社会上扬名的机会。对佐竹的建议,俊藏是不会反对的,不过也没有任何打算采纳的迹象。 事务所中还有一名叫鹤崎的律师,以前也是藤川家的学生。他有喜爱拉扯女佣的癖好,是个常常令博士夫人担忧的玩乐好手。鹤崎赞扬俊藏的优柔寡断是贵族气质,还不无同情地说:“俊藏不能像我们这一辈苦学生一样在生活中拼搏是不难理解的。”鹤崎还当着俊藏的面开玩笑说,老先生挣下了那么多的财富,你完全没有再去辛劳忙碌的必要。有固定资产的人不工作,可以说是为那些也想在今后创造固定资产的人留下一些机会,也许这也是一种为社会服务的表现吧!有时,他又会正面劝俊藏说:“怎么样,俊君!今天有空吗?只要夫人那边不介意,不妨去玩玩嘛!” 然而,俊藏既没有按严谨正直的佐竹的忠告去做,也没有轻易地被鹤崎诱惑。 “你是怎么搞的?既然连等候也要收费,就应该让她们把榻榻米再打扫一下。袜子里面脏得不像话。”“那些艺伎也随着物价上涨身价越来越贵了。”“现在即使去也找不到什么好艺伎。”俊藏嘟囔着,最后哪怕去了也不主动,他总是爱做出一种自己是迫不得已而奉陪的姿态。 与基督教徒佐竹不同,对于鹤崎,俊藏不仅不需作任何回避,反而不时向他倾诉一番心里话。 “今天真瞌睡哪,昨夜又弄得我左右为难。”这一天佐竹提早吃完午饭去私立大学上课了,该办的事大致处置完毕,俊藏便和桌子对面的鹤崎搭话。 鹤崎正在看一份油印的文件,听到俊藏说话便伸懒腰似的直起身子来,双手抱着头问:“昨夜去了吗?” “不是被叫到横滨去了嘛。在回家的电车上碰到了辰龙、桃助和另外两三个人……”大概为了不让隔壁房里做勤杂工的学生或旁人听见,俊藏站起身来伸长脖子凑过去说,“她们说是去横滨看戏归来。于是,到新桥后我便去那儿坐了坐,回到家一点多了,她的脸上‘气压很低’哪!”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啊?根本不必那么介意嘛!拿她和我老婆相比可能不太礼貌,不过,现在我家那位已经麻木昏聩了,即便是当初,她对这种事也从不多啰唆。也许是我搞得太厉害,她已经麻木不仁了吧。” “你家那些孩子够夫人忙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俊藏在煤气炉边上点燃烟卷。 “可夫人为什么做不到呢?在我看来,你是无可挑剔的,也许是夫人太神经质的缘故吧。” “去年起似乎变得厉害起来了,稍微晚回一点就不行。” “说来我也很少到你家拜访,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了。因为从老先生还健在时起,我就做过许多失信的事。” “哪有的事,这是你兴头上说的开明话吧。” “是嘛。不过,女人们的开通实际上就很难捉摸。假若她们心里确实开通的话,嘴上反倒不肯说开明话了。” “是啊,这看来倒是个真理。” “到那种地方去,男的比女的老实得多。只要听到几句好话,男人便会乘兴说出一切秘密。可是,根据我的经验,对女人是不能讲真话的,哪怕是再明显的谎话也无妨,只能说些让她们听了高兴的话。” “哈哈哈哈,所以说你的家才那么和睦啊。” “谈不上和睦,不过也不会成为妨碍。我喝醉时,无论回家还是在外过夜都绝不承认是去玩的,这样做的效果确实不错。” “听说佐竹家里的那位也很厉害哪,不过,这一阵好些了吧。” “那位是个例外,抓住那么严谨正经的人横加指责,那模样怎么说也是病态。” 楼梯上传来一阵麻底草屐的走路声,一个十四五岁的学生打开门说: “来了一个女人。” 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话,俊藏和鹤崎听了都吃惊地回过头去。 “她说……是看到报上广告后才来的。” “噢,是应聘的办事员哪。”鹤崎说着,弹去落在文件上的烟灰,把文件放到一旁问,“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不是像以前在这儿的那位坂田小姐那样的?” 学生表情尴尬地说:“好像还要瘦一点。” “总之,先见一见吧。”他用下颏吩咐把她带到隔壁房内,随后站起来说,“没经验也不怕,只要能清楚地传达电话内容就行。” “就是嘛。” “工资就照以前那个一样付吧,当然,这要在面试之后宣布。” 听到脚步声进了隔壁的会客室,鹤崎这才咳嗽着走出办公室。 俊藏依然站在炉边望着窗外,这时,电话铃响了,他走到墙边摘下听筒。 “喂……是千代子啊……是我……现在出去吗?……好……已经没别的事了,到时间我会去的……好,回头见吧。” 俊藏很早就决定这一天和妻子千代子一起去帝国剧场,他挂断电话,同时看了看时钟。 三 帷幕降落后,舞台的一侧出现了休息二十分钟的告示。那些习惯于每换一幕必定离席的、帝国剧场的观众,纷纷涌向走廊,按各自的爱好进入剧场的饮食店。俊藏和千代子也被人流推动着来到楼下的食堂。然而,桌子大都被人占去,空着的席位上都立着牌子,上面用漂亮的字迹写着预定客人的姓名。 千代子站在入口阶梯上往里瞧了瞧说:“看来没座位,到二楼去看看吧。” “上哪儿都挤吧。先进去看看再说。”俊藏明知不行还是下了阶梯。 不仅是这个帝国剧场,无论上哪儿看戏,俊藏总是对吃饭的不便和饭食的粗劣感到头痛。今天离开事务所时幸好只有三点多钟,于是事先在风月堂买了三明治,又和鹤崎一起喝了一瓶黑啤酒,所以肚子并不饿。再说,俊藏并不怎么喜欢看戏,看了之后,当然会有不虚此行的有趣之处,不过,他却没有主动想看戏的要求。今天之所以来看,主要是为了尽尽安慰妻子的义务。 “算了,你呀,待会儿再来吧。”千代子扯着丈夫的西服衣袖说。男招待明明看见他俩站在那儿却根本不想过来为他们找个位子,俊藏对走过跟前的男招待招呼过两三次,但他们都急匆匆地走过,那些已经入座的人更是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因此,进门下了台阶的千代子又朝回走去。这时,从走廊上走来一位二十四五岁的梳着圆发髻的妇人,她由一个像是她丈夫的男人陪着,看到千代子,就说: “哟,好久不见了。已经吃完了吗?” “没有,全坐满了。” “那么,我们预定了席位,如不嫌弃,就和我们一起合桌吧。只有我和我丈夫两人。”梳着圆发髻的妇女轮流望着三人的脸,好像不仅仅对千代子和俊藏,还对自己的丈夫征询意见。 “谢谢,我们待会儿再吃也行。”千代子也同时打量着俊藏和对方的丈夫。 两位夫人原来是女子学校同年毕业的学友,各自结婚后在每年一次学校的同窗会时有机会见面,此外,还会像今天这样偶然在看戏或三越街等处碰到,有时还会乘上同一辆电车。不过,她们还都没到对方婚后的家中去过,也互不认识对方的丈夫,因而这会儿有些踌躇,不知该怎么办。 两位丈夫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医院院长,职业不同。他们不过是从自己的妻子那儿听说过对方的姓名而已。不过,医院院长由于女友之间表现出来的亲密态度而毫不拘谨地自然而然先开口了。 “请和我们一起吃吧。来,请往这边走。”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要给你们添麻烦。”俊藏也愉快地回答。 院长叫住了男招待,让他领着,把俊藏夫妇领到最靠里面的一张写有“川桥先生”的饭桌边。 “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不,我也一样,今天真是个好机会。” 两人互相寒暄着坐了下来,又向各自的夫人们点头招呼后,便借着食堂里明亮的灯光不由得端详起对方的妻子来。在男子的眼里,往往他人的妻子总比自己的更美些。川桥院长觉得千代子身穿下摆带橄榄色花纹的日本礼服外加一件粗格衣衫的装束真比舞台上的女演员还华丽艳美;川桥的妻子玉子身穿蓝细条纹碎花布短和服外加一件碎白点花纹的锦缎衣,梳扎有紫色发带的、薄薄的圆发髻,虽然让人觉得与她的年龄相比,打扮显得过于朴素,但俊藏同样觉得她十分娴静可爱。这也难怪,两位夫人确实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妇女。千代子是苗条颀长的瘦个子,与她的身高相比,玉子矮得只像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个子很小,脸和手也和身体颇为谐调,长得很小巧,不过看上去又比千代子显得丰满,那张细嫩、白皙的圆脸上一说话就露出酒窝,下颏也是双重的。她的和服衣领做得很宽大,不过,发髻尾梢还是搭在后衣领上,因此,她的颈项看上去并不长,是个极富魅力的女人,令人自然地联想起观赏精巧的皇宫人偶时的心情。 玉子的丈夫——医院院长是个又矮又胖的男人,甚至他身穿的特殊衣料做的晨礼服也显得太长。也许是小儿专科医生的缘故,他那张始终笑哈哈的圆脸由于宽额头上的头发大都脱落而显得更圆了。不过,从他的气色和轻快的举止上看,便可推测到他或许还未满四十岁。他声音洪亮地说: “藤川先生,用点什么呀?日本酒怎么样?不喝点什么是热闹不起来的。” “我来点威士忌什么的吧。” “是啊。瞧这光景,我们也许无法从容地喝成这杯酒呢!”院长不时起身招呼男招待。 “玉子,小孩一定长得非常活泼可爱吧。” 俊藏借着千代子提起的话头乘机也向玉子搭话: “孩子几岁啦?” “刚满三岁。”玉子也和她丈夫一样始终微笑着,“全靠牛奶喂养,真是麻烦透了。” “不,那是很快乐的事。” “您有几个孩子啦?”院长问。 “一个也没哪!” “是嘛。所以长得这么美。妇女一生孩子就见老。” “这是真的。千代子真是一点儿没变。无论什么时候头发总是那么好看,令人羡慕。” “您的发型才真好呢。一见到玉子,我也真想试着梳梳日本发型,只是我家附近找不到好的梳发师傅。”千代子伸长脖子从后面张望旁边座位上的玉子梳的圆发髻。 “对不起,您这是在哪儿梳的?” “新桥。”玉子抚摸了一下鬓角,转过脸来让千代子看发髻,“我是自己找上门去的,人很多,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呢!” “不过,您家到底还是靠那儿近,是在筑地吧。” “虽说是筑地,但在筑地明石町,也不近哪。” 男招待总算端来了饭菜。 通知开幕演出的铃声响了,两对夫妇的座位分别在二楼和底层,因此在走廊上说了声“回头见”便分手了。第二次幕间休息时,千代子去上厕所,她走后俊藏也离开了坐席,一人站在走廊上的人群中吸烟,他下意识地目送着两个手拉手从自己跟前走过的雏妓,忽然,他发现了川桥院长。川桥这时正倚在靠近出口处走廊的墙壁上,在和一个发型时髦的女人说话。俊藏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近两三步,挤在走廊上来往的观众中一看那女子的侧脸,顿时产生似曾相识之感。 她一定是五六年前在这个剧场的舞台上演戏的那个名叫池原龟子的女演员,那时,俊藏在新桥一带举行的宴会上常常与这个女演员搭话,所以,现在看到川桥院长和她在一起交谈,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不过,俊藏突然想起这个龟子之所以结束舞台生涯是因为和一个从国外归来的医生热恋后生了孩子的传闻,不禁毫无根据地揣测那个医生莫非就是川桥君。俊藏一下子站住了,与此同时,女演员重新披好披巾,拨开人群急急地向出口处走去。 俊藏瞅着川桥院长——他一点也没发现自己正在被远处的人注意着,这样,俊藏反倒有些不忍心从背后去招呼他了。他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正好碰到了从与出口处相连的宽阔走廊上走过来的千代子和玉子,她们去买了明信片和发簪。 四 在学校求学期间千代子和玉子并不是这么亲密的朋友,千代子在校四年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玉子的成绩则不好不坏,居中等水平。两个人的家庭环境也全然不同——千代子是律师的闺秀,玉子是股份中间商的小姐,她们一个住在麻布的狸穴,一个住在日本桥的箱崎町,一出校门便各奔东西,在学期间的互相往来只不过那么一两回而已。 如今,她们俩都结婚了,一个很快成了母亲,这次偶然在帝国剧场互相见到了对方的丈夫,两人都觉得比以往更加亲热了,同时,那已经逝去的少女时代的往事也更值得深切眷恋。四五天后的一个下午,玉子先到千代子家去登门造访。 二月只剩下最后的两三天时间了,千代子这时刚吃完午饭,她让侍女和女佣帮忙从仓库里搬出人偶,正在饭厅的地板上装人偶陈列架。 “哟,这可怎么办哪。头发这样乱,手也墨墨黑……”望着摊在双膝上沾满灰尘的双手,千代子火急火燎地说:“那就请到会客厅去吧。在火盆和茶水送上之前先点燃煤气炉!这没人待的内客厅太冷了。” 千代子总是对细小的地方也特别注意,这是她的脾气。她回头看到留在饭厅里慌慌张张地为人偶盒掸灰的女佣阿由,便吩咐说: “阿由啊,这盒子先这样放着吧,待会儿我再请你帮忙,你快洗洗手,拿开水来。” 千代子急忙洗了手,只换了件外褂,一边系衣带,一边朝客厅走去。 客厅是间十铺席大的日本式房间,屋内铺着堺市地毯,摆着用柳条编成的小圆桌,还有四五张有扶手的椅子,煤气暖炉边放着长椅子。 玉子坐在椅子上等待时,不由环视了一下客厅里的摆设。她发现壁龛上小米樱花和木瓜花的插法正是她们在学校时所学习过的插花流派,由此断定这确实出于千代子之手。书橱上放着各种漂亮的装饰物,其中一只小花瓶里插着白色的石竹花,这又使玉子马上想起千代子很早以前就十分喜爱这种花的情景来。放在长椅子上的几条小被子的刺绣花样特别显眼,也许那是千代子消遣的产物吧。特别是当玉子看到千代子为丈夫精心缝制的领带和手工制作的小棉被时,不禁想象到身为这家主妇的千代子生活过得有多么幸福、和睦。 二月末温煦的阳光将庭院里树木的影子留在关闭着的纸隔门上。玉子身居工商业者居住的闹市区,她深感千代子家簇新的门纸上没有半点尘埃的洁净实在难得,整洁的室内令人赏心悦目,沙沙沙随风摇摆的竹叶声伴随着院子里的莺啭鸟鸣声一起传来。 “您这儿可真安静哪。”玉子见到千代子,没问好就先赞扬了住房,她还夸奖大门前的山茶花种得好极了。 “您的庭院一定很大吧。” “不,哪儿的话,冬季也不做什么打扫。”话是这么说,其实千代子对园艺还是很感兴趣的。再说,不论什么她都爱亲自动手干,即便是数九寒天,千代子也常常拿起扫帚打扫。于是,她颇为得意地拉开了纸隔门让玉子观赏庭院的景色。 千代子的博士公公在世的时候,这个庭院经常请花匠们来修整。如今,整个院内不仅显得古朴,而且年年岁岁越长越繁茂的树木已经遮蔽了邻居的屋顶和围墙,连马路上的电线杆也被遮掩起来看不见了。因此,院内显得格外幽深、静谧。梅花在当阳的廊前星星点点地开放了,洗手盆前阳光沐浴下的南天果红彤彤地闪着亮光。 “哟,看了真让人舒服。”玉子离开坐椅走到纸隔门边,往院里眺望了一阵,又说,“太宁静了,晚上您不觉得寂寞吗?” “我已经惯了,倒不怎么觉得。” “我嘛,以前就胆小,白天还可以,到了雨夜无论如何都不敢一人看家。” “您家一定很热闹吧。” “因为医院和家在一起,整天就是闹哄哄的,可是又做不出什么大事……”玉子说着,重新坐到椅子上,“真是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您真是太细心,我算服了。这些刺绣和花边都是您制作的?” “整天闲得没事,家里又没孩子,只有丈夫一人……再说晚上他回得又晚。”上次,千代子因为丈夫回家晚,刺绣时心烦意乱,现在竟不知不觉地说漏了嘴,她马上意识到了,微微红了脸,望着玉子。没想到玉子却摆出一副想要引诱千代子继续往下谈的模样说: “我丈夫回家也很晚,不过,说他也没用,我也就不多说了……做女人的可真吃亏啊。” 听玉子这么一说,虚荣心、好胜心都很强的千代子再也无法冷静思考,她很想把平时无法向人倾诉而久郁心中的疑惑一下子全解开来。 “是啊,再也没有比做女人更无聊、更悲哀的了。”她凝视着玉子的脸说,“这么看来,还不光是我家一个。为什么男人都要那样做呢?” “你呀,这种事嘛!要是偶尔去玩玩,因为是男人,那么这是没有办法的,我已经认了。可要是再秘密地纳妾什么的,那才真叫人不愉快呢!” “还要纳妾,天哪!”千代子睁大了眼睛,就像是自己遇到的事情一样,“前些天我见到您家先生时,看他那风度不像是干这种事的人啊……” “据说,在我出嫁之前他们就有了很深的关系,现在又传说他们已经有了孩子,我就更加无可奈何了。” “哟,竟然有了孩子!”千代子的心房突然一阵狂跳,她用手按住胸口说,“是和什么地方的艺伎吗……” “不,是帝国剧场的女演员……现在她退出了舞台,被他供养在爱宕下呢。” 听玉子说着说着,千代子越来越不安起来,她联想到迄今为止自己的丈夫俊藏从来没有谈论过那些出名的艺伎和女演员,弄不好,他可能也会在什么地方隐藏着小老婆吧。她犯了疑。 “玉子,您一开始是怎么察觉的呢?”千代子首先提出这个问题,为的是能有所启发。 玉子略有所思地朝上翻眨着眼睛,好像在思考这复杂的事该从哪儿说起似的。“总之,他一开始瞒得很好,到去年底才终于暴露出来。他说到大阪有事出了门,一般每月总有一两次以出诊或什么事为借口去外地,长的时候会一去就是一周。丈夫那次离家的当天,家里因为要钱开销,我便让女佣去银座的银行取钱。她马上就回来告诉我说,刚才有个漂亮的女人在银行用写有老爷名字的支票取钱。我问她怎么会知道,女佣回答说,这是在银行柜台窗口并排站着时随意看见的。要是发现了就会一下子全明白的!您瞧,平时一贯懵懵懂懂的女佣,这时候在一旁把那个女人写在支票背面的姓名、地址都牢牢记在脑中。不过,只知道地址是田村町三丁目,几号不清楚,名字叫池原龟子。这以前我就对一些事犯过疑,所以当天晚上便悄悄地出门到派出所等地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住处。” 千代子不知不觉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那幢房子有大门,不过,还是一幢日本式的二层楼房。我听到了丈夫的声音,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玉子说到这儿,可能是嗓子干渴了,不停地喝着茶,随后低下了头。 “后来,您又怎么办了呢?先生回家后您说了这件事吗?” “我想,自己该怎么办呢?我到叔母家去找她们商量,而不愿回娘家说这种事。我到心地善良的叔母家去谈到这件事,她说,这种时候必须克制忍耐,不要把事态搞得更糟。女人不顾一切地把丈夫的丑事张扬出去,反而会使男人意气用事,所以我一切都委托婶子去办,可是你可知道,现在哪,连那位婶子也束手无策了。后来,我当着他的面大闹了一场!也许是这个缘故吧,以后他便不怎么去妾宅住了,不过他们的关系并没断绝。” “玉子啊,即使这样,您还是很好地忍耐下来了,我能理解您。” “细细想来,我深深感到自己太可怜了,不过这也没法子,因为我现在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再说老是说些酸溜溜的话反而会引起他的反感……” “可是,您呀!唯有丈夫的品行不端与其他事不同呀。” “看看我的丈夫,您家的一切真是令人羡慕啊。” “在一旁看也许是这样,可是进来一看还不是一样!他在外面随心所欲,我说几句,他便马上一个劲地攻击我是歇斯底里什么的。我觉得,男人是怎么也不会懂得女人的真情的。” “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最好。我常常由衷地希望自己会再有在学校时的那种心境。” “说得对极了!” 两人相视着,同时又深深地叹息。寂静的庭院里乌鸦在鸣叫。 五 “哟,又去看表,不行!”一个名叫辰龙的艺伎摁住到枕边去取怀表的男人的手说。 俯卧在被褥上的俊藏照样把下颏支在枕头上说:“看看时间还是可以的吧,我还没有说要回去呢!” “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别看表了。我什么时候不准时放您回去过?哎,阿藤,别这样着急,我看您还是再好好歇歇。” “嗯。”俊藏应道,可还是把下颏支撑在枕头上没动弹。 “再想挽留您也不行,我这种人还没有提这种任性要求的资格,这点,再傻的人也明白。您放心好啦!” “够了,我不是让您别说讥诮话吗?” “不留您就是了,少说几句总可以吧。” “这不好。特地来玩,这样被挖苦……” “是回家后被夫人挖苦吗?啊,可惜!” “哎哟,真疼,野蛮!” “留下伤痕不得了吧。” “那样罪恶会败露哪。” “真的不要紧吗?对不起。”辰龙边看边抚摸着自己留在俊藏臂上的两颗牙印。 “知道了就好。你换成我试试,真够呛!” “您只会这样说说。不过,今晚电话怎么没打来?真难得呀。” “今晚她到有乐座去了。” “啊,原来如此。有什么活动吗?” “大概是开什么精研会吧!” “那么待到十一点吧,偶尔的,请多待一会吧。” “到十点,下次我午间就来。” “好,请便,只要还中意。我不抱什么希望地恭候。” “你是非常不可信的。” “我就是平时教养差些,女人总是老实的,什么事都是开始最重要。” “这么说,有哪个客人像我这样老实?一开始就把为什么不能过夜的理由全说了出来,完全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 “说得对极了!因为您是绝不会做坏事的,也不会借口回家又到别处去的!” “哟,口出妙言嘛。” “过去因为不好意思一直没说。不过,我还是很窝心哪。” “要是你是指日本桥那儿的话,我其实早就不去了,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在乎。” “尽撒谎。您哪,以后也不肯不去的,这我一清二楚咧。” “不过,我不去就只能说不去,你不信可去问问日本桥的人嘛。” “您为什么不去了呢?” “没什么别的原因,本来就没有特殊关系。” “那是因为彼此太要好了吧,两人互相说了钟情话?” “你胡说些什么!其实那些人不能陪着我去走着玩,所以就不去了。” “阿藤,您到底有多少个相好呀?” “只有一个,只有你呀。” “别来这一套啦,谁会信您。” “你瞧瞧,无论我说得多么真切,你都把它当做谎言。说真的,我可不愿与那么多的人玩。日本桥那儿一开始就是因为情面关系才去的。女招待也罢、艺伎也罢,全是因为情面难却,其实客人这样做也是很遭罪的。” “有情面的尚且如此,要是没情分的岂不更够呛!您以为如何?” “这就像你我的关系一样,虽然我每次来都要受你这般挖苦,但还是不断地来,旁观者可能也会认为不公平的吧。” “说的是。一个艺伎,被人讨厌了还缠着人家,真是岂有此理!” “我随口瞎说,或许你这儿我还是不来为好。” “您说什么?阿藤!我给您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吗?” “生气了吧,我是开玩笑的!” “一半开玩笑,一半出自真心吧!我心里清楚得很,知道您也是出于情面,怕我会说给您添麻烦的话才来我这儿的!我说您啊,尽管我是个微不足道的艺伎,但是绝不会给您添什么麻烦的。如果您确实讨厌我也没关系,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明确地直说出来我才高兴。” “你专讲些莫名其妙的话,真拿你没办法。我可什么也没说呀!” “您的行为比您的语言更令人难受。” “今晚你这是怎么啦?总之,这种无聊话下次再谈吧。今天晚上请你原谅。” 楼下的时钟一报十点,俊藏就不管那女人了,爬起来迅速地做好回家的准备。 这两三天天气连续晴暖,俊藏不叫车,想从艺伎处直接走着去乘电车。他边走边思想,这艺伎变得如此嘴碎,是无法容忍的,虽然她不免可怜,但自己毕竟到了该换个“口岸”的时候了。 俊藏之所以对艺伎感兴趣,完完全全是因为他感到这是一种好奇而又有趣的玩乐。他特别爱找那些并不熟谙两性关系却轻浮且富有人情味的文雅而洒脱的女人。他希望只要男人不强去探寻和暴露女人的秘密,女人在发生问题的时候也不要煞有介事地又哭又闹。凡事不能做到通情达理、温文尔雅的艺伎是不值得留恋的。俊藏决心不再和这个辰龙来往了,以后请那家酒馆的老板娘帮他与辰龙一刀两断……想到这儿,俊藏来到了数寄屋桥往河对面一瞧,发现有乐座还亮着灯。看来长歌精研会还没结束,俊藏想到,今天自己可以比千代子先回到家,于是自然感到轻松起来,他点燃一支烟等待空荡荡的电车驶来。 “少爷!”这时有人在身后叫他,俊藏回头见是律师事务所的佐竹律师。 “上哪儿了?”听到这样的问话,俊藏不便说自己刚从有艺伎接客的酒馆回来,于是反问道: “先生呢?” “刚才就在那儿的教堂里有个演讲会,我去参加了。” “演讲些什么呀?” “是这样,我以法律的惩罚和国民的道德精神为题讲了一小时,和上个月在青年会馆作的演说大致相同。” 个子矮小的佐竹不时注意着滑向鼻尖的近视眼镜,他那长有浓眉的四方脸向前凑了凑,摆出一副要讲述演讲大概内容的姿势。就在这时,俊藏看到电车来了,便故意慌慌张张地朝电车跑去,佐竹也跟着他上了电车,不等入座就接着说: “总而言之,比起各种政治和社会问题来,现代的日本人更加需要的是把自己的品格培养得高尚些,没有比较认真的态度,就谈不上搞什么社会问题和普选运动。” 电车里有三个像是读完夜校回家的学生、两个提着类似盒饭小包的售票员,还有一个办事员模样的年轻妇女坐在一个角落里。佐竹继续用那带着北国方言腔的话语高声说: “教会的委员让我请您下次也去演讲一次,听说他们打算每月请一个宗教家以外的人士作一次能使他们获得社会性知识的演讲。” “让我考虑一下吧。”俊藏硬是忍住了呵欠,“不过,我对演说、讲演实在不拿手,尽管我也觉得一个律师不擅辩是不行的……” “不,听说真正的雄辩家平时大都沉默寡言。” “这样说来,像鹤崎这样的善辩家就没什么前途了。”俊藏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逐一审视着车厢里的广告。化妆品的广告里画着艺伎模样的女人头像,俊藏见后不禁想到,甩掉辰龙后该让谁来取而代之呢。他思索起迄今见到过的艺伎们的各种往事来。 “哎,您读过卡诺(3)写的《雄辩论》吗?很有意思,他说,演说这个和平的武器告诉我们:洞察听众的群集心理是获得成功的第一步……” 俊藏知道,佐竹热情地议论什么的时候,中途打断他是无益的,只能让他按想说的去说,所以,他只是发出似乎很钦佩的附和声:“嗯,有道理,是这样,是这样啊!”同时,俊藏仿佛过去不认识似的端详着佐竹那张四方脸:他已经是快满五十的人了,却总像学生一样,读到一本什么新书立刻就会为之激动,还勉为其难地去感染他身旁的人,倘若这些人无动于衷,佐竹也绝不失望和生气。俊藏认为,要在现在社会中活动,必须要具备佐竹的刚毅和不太敏感的神经,他真不愧是出生于能登的人。想着想着,俊藏感到咽喉干渴异常,这大概是因为刚才在酒店吃了火锅和酱汁烤鱼片的缘故吧。 佐竹上车后不停地谈着,直到神保町车站转车。俊藏应付着他,心里却另打算盘,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喝上点什么香甜可口的冷饮。 六 川桥院长在通行电车的爱宕町大街上下了车,拐进西式家具店和药店之间的一条新马路,来到一幢两侧都开有同样小门的二层楼房前,手刚碰到挂着“池原”门牌的格子拉门上的电铃按钮,铃声就鸣叫起来,响得令人吃惊。里面传来了狗吠声。 “是您来了。瞧这天一下子变得多热啊。”一个梳着小圆髻的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把院长脱下来的胶鞋放进了用神代杉木做成的木屐箱中。 川桥没有脱帽,一进连接客厅的那间屋子便拉开了门,走进八铺席大的外客厅,客厅前有一个种有两三棵小枫树的小院,靠院子一侧的纸隔门全敞开着,廊边已经挂上了半垂着的新的竹门帘,门帘下放着一只玻璃金鱼缸和两盆铁炮百合。回过头来再看屋里,只见壁龛处养着菖蒲花,墙根边的衣帽架上挂着一件红色衬领的斜纹哔叽褂子。虽然五月刚过,川桥妾宅已呈现出一派地道的夏季景致。 川桥盘腿坐在靠近走廊一侧的一个大坐垫上,抚摸着哼哼叫着走近他的哈巴狗脑袋问: “妈妈,她不在家吗?” “该回来了吧。她去参加练习了。” “孩子在二楼吗?” “让他和女佣一起去爱宕家玩了。”说着,她从橱里拿出川桥穿的和服和白府绸腰带,又说,“我去挂个电话吧。” “行啦,只要会回来就行。” “不过,我还是去挂一个吧。她说过,今天您肯定会来的。真的,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都得靠您帮助呀。”母亲自言自语地从后门走出去。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后,川桥不知想到了什么,马上站起来跑去拉搁置在大橱上的桑木小橱抽屉,可是,所有的抽屉都上了锁。他环视了一下客厅之后,蹑手蹑脚地朝二楼摸去。 这时,房门拉开了,回来的正是龟子,她一见川桥就说: “今天真热啊!” “妈妈打电话去了。” “我说了四点一定回来,让她别担心的。”她皱了皱眉又说,“真是太热了,这是怎么搞的!” 龟子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喝退围着她转悠的哈巴狗,解开腰带上的结扣。 “哎,那橱子上有饼干听,请拿些给太郎吃吧。” 川桥有些吃惊,不过,他还是按龟子的吩咐,一边给哈巴狗太郎喂饼干一边抬头打量着龟子,她站在客厅中央,解开了用印度印花绸做的双层厚腰带,脱下粗条纹黑白方格的大岛产夹衣,只剩下一件红白色相间的手网印染布长内衣。再过两三年龟子就满三十岁了,这只要看现在在帝国剧场舞台上演出的龟子同一代女演员的年龄就可明白,然而她那浓妆艳抹的圆脸上的一双大眼睛,用青竹色窄腰带和内长衣紧紧裹着的健壮丰腴的身段,使川桥觉得她依然年轻,五年之前让她辞掉演员工作宛如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您在这儿多坐一会儿,我去冲洗一下来。热得真难受。”龟子毫不在乎地脱得只剩下凸纹薄绸的内裙,把内衣挂在衣帽架上,同时,披上了那件斜纹哔叽的褂子。 “我等不了很久,现在是刚出诊回来。” “吃饭之前回去行吗?” “所以说嘛,你以为现在几点啦?马上就到五点!”川桥弯腰向前抓住龟子正想系发带的手说,“你不可以待会儿再去慢慢洗吗?” “身上黏乎乎的心里不舒服。哎,你瞧!行了,我冲一下就来,五分钟也要不了。” “是嘛,你这样想洗就没办法了,那我晚上再来吧。” “哟,你这是干什么呀?” “待会儿我再来,你尽管去洗澡吧!” “那我不洗了。近来你为什么老说些和我过不去的话?” “我不会说与你过不去的话。我明明告诉你今天是出诊回家途中,是你在和我过不去。” “可我实在是出汗太多了呀!” “这是因为你去跳了舞!” “谁会大白天去跳舞,尽说些怪话。” “龟子,今天……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这时,后门传来母亲回家来的动静,川桥切断了话头,可是,他好像觉得事到如今也非说清不可似的。 “上二楼去说。” 龟子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一改回来时那热烈任性的劲头,老老实实地跟在川桥后面上了楼。 二楼的走廊边和内窗的纸隔门都紧闭着,两人既不开窗透风,也不铺坐垫入座,互不理睬地注视着别处。哈巴狗太郎挂着涎水摇晃着身上的响铃从楼梯上露出头来,但是没有人招呼它,它只能不知所措、垂头丧气地又下楼去了。这时,隔壁的留声机里放起了净瑠璃常盘津调中的松岛曲。川桥从口袋里取出烟卷,没有火,只能咬紧烟卷的咬口处,随后开口说: “龟子,听说你和那个桐田……也有关系,尽管你说得那么好听……” “哎哟,这究竟是谁说出这样的蠢话来的?” “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传说吧!哎,龟子,如果你坚决不承认,那么,我可以出示你在何地何日何时何分干何事的证据。龟子,难道你不明白我对你的好意吗?我们不是连孩子都有了吗?生活上也同样,你和阿母可以什么事也不干地生活下去的钱财我全给了你。可是你还要瞒着我干这种事,究竟居心何在?哎,龟子,你有理由的话你就说吧!” “对不起!” “只说一句对不起是不行的!自从辞掉演员工作由我照顾你的生活以后,你行为不检点已经是第三次了!” “好了,这种过去的事。你别……”龟子用衣袖掩面。 “你听着,龟子!筑地那儿是第一次,箱根那儿是第二次……” “别说了,都是我不好。” “这不是赔个礼就可完事的。菩萨虽慈悲,但屡教不改也会动怒的!我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宽容而这样屡遭伤害。” “所以我承认是我不好,向你赔礼。这真的全怪我不好。” “那么龟子,今后你不能再做那种不体面的事了,我们约定,要是你再犯,那么就得听任我的处置。” “行。” “光口头说不行,得立字为据。今后再有此事,龟子,你听好,你可别误解我的心情,下次你再做这种不体面的事,我用你的名义送给你的邮船公司和钟纺公司的股票……都得还给我……” “瞧你,那……” “所以,我要你别辜负了我的好意。我并不是为了要讨回送给你的东西才这样说的,只是不这样做,问题就不能根本解决。龟子,总之,这次是第三次了,你得好好想想了。” 龟子猛地伏倒在地,从掩面的两袖间漏出了轻轻的哭泣声。室外天色尚未全暗,屋里却不知何时已点亮了灯。川桥无可奈何地望着伏倒在地的龟子,慢慢靠近她并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头说: “龟子,有什么事可值得这样伤心呢?” 龟子还是伏在地上,犹如婴儿寻找母乳似的摸索着抓住了川桥的手,声泪俱下地大叫一声: “你这个人呀!” 川桥的双手抱起龟子说:“别哭了。”语调之中充满由衷的怜悯之情。 七 上次玉子拜访千代子之后,两人便像姊妹一样亲热地来往起来,不见面时不是通电话便是写信,去三越或白木屋购物时,一准互相邀请,有时还一起吃了晚饭才回家。 花落之后天天不停地下雨,天气一度重又变得像春分之前那样寒冷。可是,一到五月天空放晴后,气温骤然升高,夹衣不用穿了,需要直接换上斜纹哔叽单衣褂子。千代子很想去看看有何夏季所需的物品供应,与往日一样,她打电话邀请玉子吃完晚饭后立刻去白木屋商场。 两人总是从不同方向而来,玉子常常先到之后便在五层楼的食堂里等千代子。这一天,千代子赶到商场后便急忙乘电梯上了顶楼,可是不知什么缘故,食堂里看不到玉子的人影。千代子在靠近门边的桌旁坐了下来,一边吩咐女招待一边不时注意着来来往往的顾客。 不一会儿,有个梳着圆发髻、肤色白皙的小个子女人站在食堂门口朝里张望,像是在寻找一个等待她的人,乍一看她很像玉子。千代子正想站起来时,隔壁桌子上一个学生打扮的吸烟男子,脱下便帽猛地起身,那女人立刻发现了他,静静地走到他的身边,环视一下四周,说: “等了很久吗?” “不。” “今天我很担心呐。” 他们俩相视而笑的模样使千代子一开始以为这是姐弟俩,但是,她很快发现这两人并非姐弟关系。两人见近处桌边只有千代子一人便庆幸地在桌下互相踩脚拉手,那女人膝盖上的手帕一落地,男的立刻弯腰捡起,还抖一抖灰才递给女人。女招待送来了红茶,男的询问要一块还是两块,把方糖放入女人的茶碗。那女人只是用下颏回答,就像在差遣一名男侍一样目睹他做完这些事。 千代子看了觉得讨厌,就把脸转向外面。可是,她想受到男人如此亲热的对待,那女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情呢?便又自然地朝他俩望去。突然,千代子感到,要是丈夫俊藏也像那个男子一样对待自己那该多么快乐呀。为什么丈夫总是以一种既不讨厌也不喜欢的、不冷不热的态度对待自己呢?她开始重新思考起这个平时经常琢磨的问题来。 千代子家的五个孩子中唯有她是女孩,自从出生以后,可以说她一人独占了父母和全家人的爱。她觉得自己的容貌比起一般人来也算是出众的,从小学到女子高中的学习成绩始终优秀,偶然成绩不像自己预想得那么好的时候,她就发疯似的哭泣,懊恼不已。这种时候,父母反而要安抚她说:学校的事就由它去吧。 结婚以后,千代子对丈夫有心奉献出自己全部的爱和整个生命,就像学生时代酷爱学业一样,她不会满足于只干自己的事。在向丈夫奉献自己身体和生命的时候,千代子也强烈渴望得到丈夫给予自己以炽热的、男性的真心和情感。千代子多次问过丈夫的想法,与其说问还不如说向他倾诉苦衷更合适。然而,她没有一次得到过满意的回答,也不曾看到过他露出满意的神色。丈夫每个月总要陪她去看一两次戏;每逢星期天,他们总是一起外出散步;不论怎么晚,他都决不在外住宿;妻子所做的菜他从不抱怨,总是很高兴地吃下去;家里的财产和经济一切都由千代子掌管,因此,丈夫也许会认为千代子的问话有些不可思议:你还有什么可再问我这个做丈夫的人呢?回娘家去告诉父母吧,看来也不会得到他们的理解。眼下,千代子只能向年龄相同、境遇相仿的玉子一人倾诉衷肠。 旁边桌上喝红茶的那对男女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座位,千代子想到自己久盼不至的玉子说不定已经在楼下的休息室等候,便无精打采地向电梯处走去,恰巧从电梯铁栅门里出来的人群中看到了玉子。玉子也发现了千代子,马上跑过来说: “我迟到了,让您久等了吧。” “不,没等多久。” “正要出门时来了客人,真对不起。”她用手帕文静地按着额上的汗珠。 “真难得呀,今天您做了这么时髦的发型。” “昨天洗了头,我还不习惯,自己梳不好呐。看上去挺别扭吧,肯定是的。”玉子把正好映照着自己模样的窗户玻璃当做镜子,用手压了压宽松的发束。 “不知是不是还没看惯的缘故,我总觉得您今天的表情不同往常嘛。”千代子和玉子结伴再次回到食堂坐下后,不由得对玉子端详了一番:她不仅发型与往日有所不同,整个气色和眼神都使人感到神采奕奕,这是千代子过去从未见到过的,与二月末第一次到关口家去时的模样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千代子不知这一变化的奥秘,还以为这大概是顶楼明亮光线的作用呢。女招待送来红茶离去后,玉子突然问: “千代子,今天晚上您有事吗?” “不,至少到现在还没安排。” “今晚我和丈夫一起去看戏,方便的话请一起去。” “上哪儿看……” “晚上,所以想去帝国剧场。” “去帝国剧场?……”千代子不可思议,望了望玉子。因为平时,由于龟子的事,玉子对去帝国剧场看戏总觉得不是滋味,千代子曾多次听玉子对这事发过牢骚。 这一来,玉子以更加兴奋的神色说:“千代子,从那次以后,我丈夫终于和他在爱宕下的小老婆断了关系。” “哟。”千代子只是叫了一声,因为过于突然,她什么话也应不上来。 玉子注视了一下四下的动静后说:“听说他们有很多丑事,我丈夫说,迄今为止他被那孩子拖着因而一再忍耐,他是看出再这样下去没有指望,所以彻底与她断了关系的。那孩子已经有四岁了,我一直担心,把孩子放在那种品行不端的女人身边,现在还不知变成怎样了。于是我提出来,请丈夫把那孩子带回来由我抚养。为这事就在我要出门的时候有人来访,结果,今天来晚了。” “行了,这事可比什么都重要。玉子,这下您可真痛快呀。” “是啊,这怎么说呢,我觉得天好像突然亮了。”玉子坐在椅子上左右摇晃着身子,仿佛是那满腔的喜悦之情使她坐不安稳似的。 千代子想说些什么。但是,一想到迄今为止只要一见面就互相安慰的对象玉子如今已没有什么不幸可言时,顿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寂寞感,她只好沉默不语地注视着玉子的脸。 “千代子,您丈夫怎么样,还去新桥玩吗?” “是的……不。”千代子支支吾吾地低下了头。要在往日,不等玉子问,她就会主动说起来,可现在,她却不想把丈夫的一切都告诉玉子了。过去因为两人的境遇相同,所以毫不顾忌地向她倾诉。然而,玉子如今的处境已不同以往了,现在只有自己一人抱怨,唯有自己要受人安慰、怜悯,这使千代子感到难以忍受的苦痛。玉子呢,对这些竟毫无察觉,她窥察似的望着千代子说: “千代子,今夜您可真的要来,偶尔您也该去散散心呀。” “是啊。不过,我有点事。” “真对不起,说实话票子也有多,所以不必客气……” “玉子,下次再陪您吧。”千代子不知不觉地坚决回绝了玉子的邀请,她自己也对说出的话感到吃惊,连忙看了看玉子的表情,见玉子毫不介意,才稍稍安下心来。不过,又觉得在椅子上再也坐不下去了。 “走,咱们下去吧。” 付完款,玉子凑过来像是要拉住千代子的手似的。 “买玩具的柜台在哪儿呀。明天早晨从爱宕家带来的孩子要到我家一起生活。从照片上看是个心明眼亮的可爱的孩子。千代子,以后来我家看看吧。” “好,谢谢。”千代子似乎只是口头应承,她故意远远地离开玉子,快步走下了楼梯。 八 本来准备要买的夏季物品也没买成,千代子就上了停在出口处等候的车子。回到家,她看到紧闭的饭厅窗户上映着夕阳,地席散发出一股尘土味,屋里热得人闷得慌。 “阿花,我昨天不是吩咐过了嘛。有太阳的时候,即使我不在也得放下竹帘,你又忘了吗?” 千代子想凉快一点,于是猛地拉开了窗户,昨天刚用白蜡打过的窗槛很滑,拉窗飞快地滑向一边撞在窗柱上,“砰”地反弹回两三寸。 千代子经常指责女佣开、关门重手重脚,可是今天自己竟也这样粗暴地开了窗,一想到这点,她更加怒不可遏,声音颤抖地嚷道: “快放下帘子来!” 女侍看来常常受到训斥,倒也不怎么惊慌,她悄悄地放下走廊边的竹帘,然后跪坐在廊边等千代子脱下一件外褂。 千代子换上平时穿的夹衣,洗了脸,坐在夕阳晒不到的另一侧廊边,捋着头发。不管怎么热,毕竟还只是五月,从树木繁茂的庭院里刮来的凉风很快收干了千代子的汗水,烦躁不安的心情也自然地平静下来。女侍把叠好的衣服放到衣柜里,便赶紧逃到厨房那边去了。千代子茫然地透过竹帘望着一片新绿的庭院,静静地回想着玉子的谈话和她的模样,同时也想到:当时自己为什么不能更加热情地听取玉子的诉说呢?为什么自己不为她由衷地感到高兴呢?从情理上说,自己还可以说些应该说的话。玉子一定会认为我是个怪人吧。千代子不仅觉得对不起玉子,而且对自己因朋友的幸福产生嫉妒的可鄙心情而深感无地自容。她想立即打个电话,自然地向玉子赔个不是,但又想起今晚他们夫妇俩要去看戏,因此转而想写封信,又觉得这样做会不会过于一本正经呢,她左右为难,好不苦恼。 初夏的夕阳渐渐移至侧篱外厕所的房顶,在庭院一片郁郁葱葱的新绿覆盖下,挂着竹帘的家中显得有些阴暗。 “夫人,晚饭该怎么准备呀?”四十岁左右的名叫阿金的女佣拉开纸隔门,跪伏在地上问。 “今天是吃西餐吧。” “是的,吃西餐。” 婆婆去世以后,只有小夫妻俩吃饭,他们决定隔一天吃一次西餐,再说,从菜单到做菜基本上由千代子亲自干,所以女佣只好无可奈何地从走廊上站起身来。 “汤做了吗?” “做好啦。” “那么,把通心粉和马铃薯煮好,我这就去。” 千代子让阿金先干,而后自己也去了厨房。 厨房光是铺了地板的地方就有八铺席大,方向朝南,既当阳又通风,设计得很不错。已故的博士在购买这套住宅的时候说,客厅和书斋怎样都行,可厨房和用人们的起居处一定要明亮暖和,以便他们工作。那些曾经出入于博士家的人也确实不折不扣地按照他那一流的家教重新翻建过房屋,不过,当时还没有现在这样的西餐餐具和漂亮的火炉。博士注意养生之道,主张吃粗食,总吃碎麦米。他过世后不久,遗孀也去世了,家里从厨房到客厅都彻底改了面貌。亲戚中当然有人对千代子说三道四,不过千代子对那些议论不屑一顾。这倒并不是千代子要乘婆婆去世的机会一下子过上奢侈的生活,而是为了尽量不让丈夫找借口在外面吃完晚饭才回来。别的不说,这样做至少可使家里显得明亮热闹,千代子认为这是最重要的事。隔一天吃一次西式晚餐也并不全是她的嗜好,而是她为了不让丈夫因伙食单调而倒胃口的一种良苦用心。 “夫人,马铃薯好像已经煮熟了。”阿金掀开了火炉上的锅盖。 “你给我捣烂它,像往常一样滗掉汤水放进奶油一起捣烂。” “是。夫人,还要请您看看汤怎么样了。” “阿金,今天做得很不错呀。” “是吗?夫人,您说过,汤做得好,做菜才算合格。多亏了您,我总算掌握了做汤的技术。” “阿金,你说过去曾做过什么食品方面的买卖,是吗?” “是的。” “所以嘛,很快就掌握了技巧。上次那个女佣怎么教也教不会。” “是这样……” “还有,家里的阿由到现在还不会沏红茶。” “她年纪还轻,还不顶用。” “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一会儿就忘了。不肯努力的人最占便宜。” “是啊。” “阿金,你说过去做过食品买卖,那是什么买卖呀?” “点心铺,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在什么地方做生意?” “麻布的六本木。做过西式点心和蛋糕之类的东西,也用过两三个帮手,可是,我丈夫去搞投机买卖把钱全赔光了。” “做丈夫的不好,女人就得一辈子吃苦。” “您说得对极了。他不光喝酒,还不干正经事,真叫人没法子,有时甚至会想他还是死掉的好。要说我最头疼的就是他酗酒。夫人,再也没有比酗酒更坏、更让人犯愁的了!玩女人还算好,上了年纪后就会渐渐停止的,唯有这酗酒和赌博,一辈子都改不掉!” “说的是。不过,老是离家在外游玩闲逛也叫人犯愁。” “夫人,我的男人实在是个不像话的东西。六本木的点心铺关闭后我们搬到新宿后面住,我和女儿帮人干点活,儿子那时身体好,去当了电车的售票员。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大清早起来就喝得醉醺醺的,说是要卖女儿去当娼妓,我可没听他的。我实在拿他没办法,想去请警察来训诫他。就在这阵子,有一天下大雨,他晚上出了家门,到第二天也没回家,我估计他大概又到什么地方去赌博了,再不然就是给抓走了。那天傍晚,巡警来通知说,他跌在传马町道普请的洞穴里死了,让我去领尸。家里和四周的邻居全都认为这是他平时作孽的报应,没有人流一滴泪。” 阿金在窗下的一张饭桌上一边捣马铃薯一边诉说自己的经历,她过去在好几家人家做过用人,这些事已重复过好多遍,所以现在说来倒也十分自然,有顺有序,简单明了。不过,她的语调中不带一点感情,听上去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经历一样。 千代子听完阿金平静的讲述后,与其说可怜她,毋宁说颇感纳闷。她正在加调味品的手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悄悄地看了看阿金的脸,她在想:阿金听到丈夫死于非命的消息时真的没有落泪吗?她真想再详细地听听那一瞬间阿金的真实心情,还想问问阿金和丈夫永别之后这样做女佣,今后究竟打算如何了却自己的一生。但是,她又觉得这样过分刨根问底不好,便不再说什么,一会儿把视线移到了窗外。 九 俊藏脱下西服,换上粗丝织便服,坐在八铺席房间中间的热带硬木做成的饭桌前,电灯照射在饭桌小花瓶里的那枝栀子花上,使它显得更加洁白。庭院中初夏的暮色尚未降临,麻雀不停地叫着。千代子从厨房里擦着手出来,坐下后就拿起桌上的葡萄酒问: “你喝这酒行吗?或者再换别的?西班牙的白葡萄酒也有。” “就喝这个吧,吃饭时就是喝葡萄酒好。” 女侍阿花端来了通心粉汤,俊藏马上默默地拿起汤匙。千代子期望丈夫对自己谈些有趣的事,又想对丈夫说些别的什么,无奈找不到话题,只好和丈夫一样默默地喝了一口汤。 “你觉得太咸吗?” 被千代子一问,俊藏这才好像要品尝一下汤的咸淡似的又尝了一口,说: “不怎么咸。” “是嘛。这么说来,也许是我的口味不对。”千代子喝了汤。她对俊藏的态度总是不称心,她并不企望俊藏对自己做的晚饭进行勉强的赞扬,然而他总是不加褒贬地大口大口地吃完饭菜,这也实在令人觉得乏味。结婚至今已有三个年头,至今千代子还搞不清楚丈夫对食品的嗜好。有时菜里盐放多了,他并不埋怨,甜食吃得不算少,酒也来者不拒,所以,实在摸不清他最喜欢吃的是什么。这一点正是千代子最担心的,是否别人反而更了解他的嗜好呢?一想到与他相好的艺伎可能比自己更了解俊藏,她就会进一步疑心丈夫是否故意在对自己隐瞒他的嗜好。 俊藏喝完汤,好像才发现餐桌上的花似的。 “这不是栀子花嘛,好香!” “我觉得这花比蔷薇花雅致。” “是啊,在花店买的吗?” “不,是门前院子里种的。从大门口到院子里去的墙根边不是种有栀子树吗?” “是吗?我倒没注意。” “你呀,连自己家都不……倒是从外面嫁来的我清楚得多,嗬嗬嗬嗬。”千代子大声笑起来,她的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意,不过,俊藏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与此同时,他判断千代子一定会以这事为先导,继而将要开始攻击自己对家里事什么也不管,只知在外玩乐,所以他决定先绕个弯子进行辩解: “我想把自己的情趣培养得高雅些,在学歌呢。” 千代子不知其中的原委,就问: “在学什么歌呀,是长歌吗?” “不是那种歌,是诗,是短歌!” 千代子越发诧异了:“不过,什么时候记不清了,上次你不是说过讨厌短歌吗?” 俊藏答不上来,只得说:“我说过这话吗?” “说过。你说那些写短歌或小说的女人只要稍有不满的事就把它当做短歌创作的素材,真可怕。我给你记着呢!” 其实,这句话即便千代子不提醒,俊藏也绝不会忘记。有一次,俊藏晚归,引起两人之间常见的争吵。这时,俊藏突然发现千代子的枕头边放着刚发行的和歌集,就说,你读了这种和歌,变得越来越神经过敏了,还是免读为好。想到千代子总是念念不忘这种芝麻绿豆的无聊事,俊藏有点恼火: “像你这种记性好的人真没治,我不能信口说话了。” 千代子正想回敬几句,幸好女侍阿花来拾掇汤盆,接着又送来了炖鸡,于是两人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俊藏本来就不愿多争吵,阿花一放下盘子,他马上拿起小刀说: “这菜看来不错,什么,是炖鸡吧!” “可能老一些,尽管要店家送的是童子鸡。”千代子边说边把胡椒和盐瓶推给丈夫。 “嗯,很嫩。”他咬了一大口,“吃了家里的西餐,外面的简直没法吃,主要是用的油不好。像精养轩、中央亭等处的宴会上拿出来的东西吃了真叫人不舒服。” “不过,那儿还是很受青睐的,一般婚礼宴席都在精养轩举行。” “我们结婚时也是在那儿举行喜庆酒宴的,也不能把它说得太坏。” “男人大概都无所谓,可是对女人来说,再没比婚礼宴席更令人讨厌的事了,光是向那么多的人一一问候就搞得人头昏眼花。听说我有个朋友在婚礼上还脑贫血发作了呢!” “对男人来说,婚礼也不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男人会不由得发窘,莫名其妙地难为情,似乎在犯傻。在大神宫举行婚礼时我始终忍受着,那仪式也实在太长了。看着那些主祭一组一组地端着三方白木盘进进出出,我想,这要弄到什么时候才完呀。千代子,当时你一定没有发现,就在主祭一个劲地搞着什么的时候,我家亲戚的席位上跳上来一只小猫,它瞅着人们的脸,‘喵呜’地叫了起来。我叔母是个迷信的人,她很想把小猫赶走,装出要打它的样子,可小猫却叫得闹得更欢了,真妙!” 俊藏喝葡萄酒有了几分醉意的时候总是不停地说话,那模样令人好笑。千代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对俊藏说: “你呀,一开始……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哎,你说呀。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觉得我是个怎样的女人?” “这个嘛……千代子,别问这种怪问题了,叫我怎么说好呢,这可不好回答呀!” “别讲客气话,说得不好也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只想听你说真话。” “那么,即使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呀。” “没关系,你说说看嘛。” “抓住自己的老婆说什么迷恋啦,爱啦,这类傻话我说得出口吗?看新戏或报载小说,里面有的夫妻好像会说这类话。” “你呀!我可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夫妇也罢,恋人也罢,全是一码事,互相诉说爱与被爱会令人产生亲切感。” “是嘛,不过,我总觉得好笑,说不出口。夫妇嘛,每天见面,似乎没有必要说这类话。” “尽管每天相见,可是,当不明白丈夫心思的时候,就觉得有必要问问。” “你这么说的意思好像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喽?” “是呀,我不完全明白。” “对那些一目了然的事左思右想,考虑过多就反而弄不明白了。男人的心其实十分单纯,并不像女人想象得那么复杂。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不过,我总是对你怀有敬意的,我感谢你。” 这时,恰巧饭后的咖啡端了上来,幸运的俊藏为了岔开话题,离开饭桌来到走廊上。俊藏知道,千代子一有机会就唠叨这些是出于嫉妒,所以不等交谈达到十分激烈的程度,还没有伤害双方的感情时,就得逃离说话现场。同时他也知道,在这种场合下,自己只要像对情人叙述衷肠时那样握住千代子的手,说句“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人”,千代子肯定马上会高兴起来。然而,作为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妻子,他怎么也道不出这种卿卿我我的语言来。 俊藏背朝饭厅坐在廊边,仰望着夜空,自言自语地说:“多好的月夜,难怪这么明亮。” 一〇 “是嘛!真是大功告成!还是常在外走走会碰上好运气哪!” “我也有些意外,魄力大的人到底办得成事。” 从南佐柄木町事务所朝土桥方向回家的路上,俊藏和鹤崎在街边的树荫下边走边谈。 “女人嘛,没点魄力是搞不成的。据说有个秘诀:一靠时间、二靠金钱、三靠体面、四靠衣着、五靠胡诌。信口胡诌也是猎取女人的一种办法。” “鹤崎君,这么说你就大有希望啦,你最会讲话,对我们事务所的那个女事务员的工作进展得如何?差不多可以得手了吧。” “她不行,好像已经有人黏上了!人过四十岁就没用啦!你嘛,现在干最合适,尽可能地多搞几个吧。” “你可别唆使我去干坏事。” “不过,今晚你上哪儿?” “我正在考虑该上哪儿。她要我别上酒馆,直接上她家去。” “她家在哪儿?” “在爱宕下。不过,她过去的丈夫,我多少有点认识,虽说现在已经断了关系,可跑上门去总有点于心不安。” “最初是在哪儿谈成的?” “在木挽町的芳川,完全事出偶然。前天银座的柴田不是因市区改划的问题来事务所找我商量吗?之后,我们一起去芳川吃午饭。柴田谈完正事马上回家了。那时正好是三点左右,这不上不下的时间真让人为难。于是,我想叫个女招待来陪我打发多余的时间。我漫不经心地走到楼下,发现有个女人在和账房的老板娘闲聊。她的发型很时髦,后颈项雪白雪白的,那背影看上去十分美妙。我想看看她的正面,就装作打电话跑到账房去,一看原来是她!这个女人当演员的时候曾经有两三次红得发紫,所以我硬把她叫到二楼,这就是相识的开始。” “你们不是以前就相好了吗?” “过去只叫她来演过堂会。” “这就怪了。” “怎么啦?” “要真是那个龟子的话,她的长相和身段都是你所喜欢的那种类型。好久不见她登台,所以我也记不清了,好像她的额头比较宽,眉毛朝下弯,脸的下部较阔,下唇略微突前,是这模样吗?那她和那位一度受人青睐的、日本桥的小浜很相像。” “我算服了,如此系统的描述叫我无话可说。可是你要知道,我这次并不是因为龟子什么都像小浜才向她求爱的,当时完全是一时的冲动,现在被你一说,才感到她们确实是同一风格的女人。” “小俊呀,根据我的经验,女人如果长相和身段相似,那么她们的脾气及对事情的应酬方法也会大致相同的。怎么样,你的体验如何?” “别问这种深刻的问题。你要知道,我还只是前天刚谈妥的,这些还不明白呐。不过,她说话时歪头、眨眼,那副急切的样子倒是很像小浜。” “是吧。总之,你找到一个好的就行。” “哎,我要请教一个问题以作参考。这种女人和艺伎不一样吧,得付她多少钱呀?虽然对方什么要求还都没提……” “名义上她现在没有丈夫吗?” “是的,她说已和川桥院长断了关系。” “原来这样。那么,你就趁她还没提出的时候先说个数,等她开口后反倒要出高价了。” “现在小老婆的报酬究竟该付多少呀?” “税务署的调查不是说从二百圆到七八百圆不等吗?要是连人家小老婆的报酬也要去调查抽税,那就没治了,还不如到赌场去公开抽税来得名正言顺。” 来到土桥跟前,一旁驶过的汽车扬起尘埃,两人用手帕捂住了嘴。 一一 阴雨连绵的梅雨季节里出现了少有的晴天。庭院的积水上漂浮着常盘木的落叶。秋季般的凉风不时从湿透了的植物丛中吹来,同时捎来了不知长在何处的椎花的阵阵香味。梅雨时节的潮湿阴郁,加上前天和昨天晚上俊藏晚归所造成的不快,这些都使千代子感到,今天在这个家中无论如何也待不了一整天。凑巧这时玉子打来了电话,千代子拿起电话,玉子对她说:“有点事想告诉您,请务必前来一聚。” “在什么地方碰头呢?老是下雨无法走动,今天我也正想出去散散步呢。” 玉子说:“那么请您到老地方去吧,我三十分钟后出门。” “老地方”指的是日本桥白木屋百货商店的食堂。千代子催促女佣做好午饭,又让她在自己换衣服的时间内叫好车。 千代子乘白木屋的电梯上楼,看到玉子已经准时等候在食堂门口,她没有上脂粉,头发凌乱,衣服也是平时家里穿的便服。千代子想起刚才玉子在电话中要自己务必前来见面,又看到她的这副模样,不由心跳起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玉子,怎么啦?” “哎,吃坏肚子躺了几天,现在已经好了。” 玉子这出人意料的回答使千代子有些恼火,她没吱声。玉子往里走了两三步又说: “千代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突然叫您出来并不是有什么大事。” “不碍事。”千代子冷冷地回答,在双人椅上坐了下来,两人沉默了一阵。等到围坐在隔壁餐桌上那四五个像是来东京观光的乡下人叽叽喳喳地离席后,玉子才放下刚端起的红茶说: “千代子,我丈夫和爱宕下的女人又旧情复萌啦,有段时间确实一刀两断过……” “哟,这真是……”千代子不由得提高了嗓音,又匆忙环视一下四周。 “还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过,看他那样子很可疑。” “这可不好办哪。”千代子叹息着凝视玉子那未经化妆的苍白的脸,同时产生了一种平和的心境。 就在一个月之前,也是在这个食堂里,当千代子听玉子喜滋滋地说她丈夫改邪归正的时候,曾情不自禁地感到嫉妒和懊丧。从那以后,每当她憎恨丈夫放荡不争气时总要打心眼里羡慕和嫉妒玉子的幸福。她并不希冀玉子再去品尝以往的不幸,只是不堪独自忍受因丈夫放荡而带来的痛苦,希望有一个同病相怜的伙伴罢了。 “玉子,快找确实的证据吧,现在可不是磨磨蹭蹭的时候。”她的语调自然而然地变得颇有煽动性。 “爱宕下那女人家的地址我是知道的,要去那儿看看也行。不过,千代子,真奇怪呀,我的心里总有一点害怕。” “有什么好害怕的!上次您不是一个人到处打听后才找到那儿的吗?” “嗨,那时候是刚听说这事,一怒之下才去拼命找的……这次他又这样干,我不去现场也一清二楚。再说,我还有这么个想法:男人嘛,反正不会满足于一个女人的。不知道和他有关系的女人是谁当然不行,而一旦知道后,心情似乎稍稍平静了,可是以后又会产生种种烦恼。” “这话也有些道理。不过,玉子,您这样想不等于自己欺骗自己吗?想知道的秘密不去了解,这不就是胆怯吗?” “也许是胆怯。但是,千代子,您是不知道啊!去了解这种秘密时的心情是多么令人厌恶。看到自己的丈夫在和别的女人寻欢作乐时的心情真是难以名状。一想到这些,便觉得还是佯装不知好……现在我变得这样软弱无能了。” “那么,您就这样明明知道丈夫和爱宕下的小老婆保持关系还听之任之吗?”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所以,我才打电话给您的。千代子,您看怎么办呢?我甚至这样想过,反正他要纳妾,那还是不要找那个爱宕下的女人,干脆去找个我不认识的人。” “既然这样,那么不管怎样您得先到爱宕下去确认一下。玉子,要是您一人不情愿,我可以陪您一起去。今天雨停了,天气还凉快,我跟您一起去吧。” “那……这可要给您添麻烦呀。” “哪里,瞧您说的。” 千代子比玉子更迅速地起身离开了座椅。 两人在日本桥上了电车,到芝口换车后又在虎之门站下了车,这会儿正是女学生三五成群放学回家、在车站候车的时间,玉子又讲起当初学生时代的快乐,她们沿着爱宕下大街向山内方向走去。其间,玉子几次转身说不想去丈夫的妾宅了,可是千代子坚持说,既然已经特地来了,就别这样胆小。每次来到街巷的拐角处,千代子就主动向玉子打听该向哪边走。 两人又拐进一条较宽的巷子,巷子的另一尽头看得见大街上的电车。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家引人注目的电灯铺跟前,玉子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千代子,就是那条小巷。”她边说边慌张地顾盼四周。 “啊,原来在这儿。”千代子站定后也和玉子一样看了看四下的动静。 雨虽然停了,但是,午后的深巷里仍然显得潮湿、阴沉,风也凉飕飕的。泥泞的大街上行人稀少,巷子里看不到孩子们玩耍的身影,只有她们俩站立处对门的那家山货店二楼传来了悠扬的琴声。 “也许现在他还没来,我们可以从门口走过,不过……千代子,您看怎样?”玉子在丝绸雨伞下悄悄地望了一下千代子的脸,她的眼神和语调仿佛是在向千代子哀求:这条巷子我已告诉你了,咱们不必上门,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可是,与此相反,千代子却被一种要窥探恐怖场面似的好奇心驱使着,兴趣越来越浓。前后左右的视界内行人稀少,当她发现一个卖豆腐的人出现时,突然抓住玉子的袖子凑过去说: “走,过去看看吧。” 玉子这才下了决心收起雨伞,率先踏上小巷脏水沟的盖板。 “左边还是右边啊?哎,在哪边呀?” 听到身后千代子的问话,玉子回答说:“我记得是左边。”实际上,玉子只是悄悄地来过一次,因此现在心里不免有些不踏实。 “千代子,可能不是这条小巷,真对不起。” “您得记住某种标记才行。” “好像她家门前有一棵枫树。” “那么,不就是头上那家吗?” 千代子用手指着说。这时,不知哪一家突然传来开门声,同时,一个穿西服的男子背影出现在前面狭窄的小巷里。开门声使玉子和千代子吃了一惊,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在这一瞬间,穿西服的人拐进了与小巷相通的另一条巷子。然而,那人矮墩墩的身材和那夏季外套的颜色已经使玉子判定他正是自己的丈夫——川桥院长。 “真是吓人一跳。”千代子喘了口粗气回头一看,发现玉子那泪汪汪的双眸怨恨地凝视着自己。 “千代子,正因为早知道这样,所以我才不愿到这种地方来。” 千代子这才意识到这一切的含意,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怎么办,只是和玉子一样莫名其妙地泪水盈眶了。 一二 俊藏这天晚上十点过后回到目白的家中。平时,只要晚回家他总是事先打个电话告诉家里,由于经常晚归,可找的借口全都用过,因此今天只能由它去了。俊藏在爱宕町的龟子家吃完晚饭又坐了一阵,步行到虎之门坐汽车回来。在汽车里,俊藏预想了千代子即将对自己施行的攻击、自己对此该作的辩解以及对她的安抚方法。不一会儿,他跨进自家高高的门槛。 可是,今天晚上,不知什么缘故,千代子和侍女一起打开大门迎接他进屋之后,一直显得十分平静。 俊藏反倒感到有些可怕,不过他又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坦然些,不必勉强去取悦她。俊藏把帽子和手提包交给千代子,然后径直走进起居室随意地说: “马上睡觉!今天太累了。” “是吗?我这就去给你拿睡衣。”望着千代子立刻行动的身影,俊藏越来越害怕起来。 “我自己到那儿去换吧,你帮我把手表和钱包放好!” 俊藏把口袋里的东西交给千代子,又打开走廊对面的房门,这儿是他们夫妇的寝室,里面铺了一床缎子羽绒被。 俊藏结婚半年之后就想和妻子分床睡,可是就从这时起,只要一有点事千代子就烦躁发作,所以俊藏也不便提出分床的要求,就这样一直维持到现在。俊藏并不是不愿和千代子一起睡,只是因为自己在外干了不为人知的丑事,深夜回家之后酒气就别说了,最担心的还是怕其他女人身上的香水和脂粉的残香导致秘密败露,而一旦暴露那就非同小可,这常常使他难以安眠。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一次,俊藏回家前在酒馆的浴室洗了澡,当时他随意使用的肥皂和平时家里用的香味不同,回家后立即遭到千代子的责问,弄得俊藏不好回答。那次事发生后俊藏决定,无论多么闷热也不在外面沐浴,不用艺伎的手帕擦手。丈夫的用心越周到,妻子的检查也越严格。如何巧妙地摆脱妻子的盘查,如今对俊藏来说已成了寻花问柳所必须解决的关键问题,成了他的日课。当他用言辞和行动对妻子百般抚慰、恰到好处地劝解成功,就会犹如完成一件大事一样感到轻松。要是碰到无论如何劝慰也不顶用的时候,他就愤怒地说:“我做到这种地步你还不高兴吗?”结果,这又可以成为他第二天再去玩乐的理由。 女侍叠好俊藏的西装和千代子的衣服,静静地拉上门走了出去。千代子重新系好睡衣的窄腰带,整理好尚未收拾好的随身物品。俊藏在被子里望着妻子的背影说: “穿上单衣啦,好气派!” 昨天千代子穿的还是条纹法兰绒睡衣,可今天就换上了中形夏季单衣。俊藏觉得妻子的穿着不同往日,显得妩媚。 “昨夜闷热得睡不着啊。” “今天不又凉得够呛吗?明天早晨肯定还会冷的!” “不过,法兰绒太厚了,穿着睡不舒服,你说不是吗?像现在这种天气穿长衬衫睡最惬意。” “是吗?”俊藏从长衬衫一词意识到艺伎,开始小心起来。 “当艺伎的常穿,可我们这种人不习惯穿衬衣睡觉,这也没法子。” “就是嘛,没必要样样都去学艺伎,还是保守一点为好。” “太保守了男人不喜欢吧?” “哪有这种事?良家妇女不应该去学艺伎那种不堪入目的放荡样子。” “那么,你认为女演员怎么样?她们好像是介乎于良家妇女和艺伎之间的人物。” 俊藏大吃一惊,心想:难道千代子什么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和爱宕下的女人的关系了?他一句话也应不上来。可是千代子却越讲越起劲,她撒娇似的说: “你知道吗?那个川桥先生,就是你上次在帝国剧场食堂里和他说过话的人……他的事可有趣了!” “什么事?” “今天我到白木屋去买东西啦!偶然碰到了玉子,后来我们谈了许多事。” “嗯,这很好嘛。”俊藏还不明白千代子要说些什么,心惊胆战地问,“买到什么好东西了吗?” “没有什么好买的东西。玉子给我讲了许多有关她丈夫纳妾的事,我很可怜她,就放弃买东西,还对她说了许多安慰话。你知道吗?玉子的丈夫呀……他上次也跟你说过话的吧。玉子以为他已和小老婆一刀两断了,可事实上他们没断,他还在往爱宕下那个女演员的住处跑!” “哎,是吗?” “玉子今天悄悄带我去爱宕下了,说是看看那女人的情况!” “你,到爱宕下去了?几点几分?” “我们是从白木屋坐电车去的——电车很挤,怎么也乘不上,后来我们在虎之门下车后走去的,大概是四点钟吧。玉子说她丈夫不可救药,要回娘家去。”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不凑巧嘛!在小巷里,我们看到了川桥先生的背影。我不很清楚,可是玉子却一下子恼怒起来,站在巷子里向隅而泣。我真是为难极了。” 俊藏还是第一次听说龟子和以前的男人保持着关系。不过,在这种场合下他不能露出声色,只是有些生气地说:“那个做小老婆的是个坏女人,反正给人家造成这种麻烦真是糟透了!” “确实是这样!与这种人相比,还是艺伎好些呢!因为艺伎是公开营业的。” 俊藏发现,今夜千代子之所以用前所未有的宽宏不对自己的晚归横加指责,一定是玉子悲伤过一场的缘故,这情形恰似两人一起饮酒,一个先醉、另一个尚未醉倒却锐气受挫一样。俊藏心中暗自好笑:玉子固然可怜,但是她要是每天都这样伤心一次岂不更好。这时,千代子冷不防地说:“哎,好像有跳蚤吧?” “是吗?哪儿痒?” 壁龛上的座钟慢慢地敲了十二下。 (1) 由福泽谕吉在一八七七年设立的日本最早的社交俱乐部。 (2) 住在老师家边干活边学习的人。 (3) Lazare Nicolas Marguerite Carnot (1753—1823),法国军人、政治家。 积雪消融 兼太郎被水滴声弄醒了,他从油光光的和尚枕上抬起半白的头,纳闷地凝神静听。 枕前有着向外凸的窗子,阳光透过防雨板窗的罅隙,在毛玻璃的拉窗上留下几道细线般的光影。兼太郎明白,从昨天下午至深夜越下越猛的暴风雪在天亮时突然停止,不知何时起天空早已放晴了,因此,这水滴声并不说明外面在下雨。与此同时,他发现此刻差不多该是晌午时分了。在正月末最严寒的时节,当阳光照进二楼这间偏西的出租屋时,附近邻居家烧大马哈鱼或其他干鱼的香味马上就会飘进屋来。去年的这个时节兼太郎刚租下这间屋子,他总是无所事事地茫然望着这冬天短暂的太阳光打发时光,因此现在即使不看钟也知道时间。然而,时光的流逝可也真快,想到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兼太郎便照例回想起自己失败的经历——屈指算来那是五年之前,由于股票市场暴跌,他失去了家资,与妻子分手后,又被小老婆逐出门外,直到今年迈入五十周岁前夕才好不容易租借到这间屋子。他过去是在浅草瓦町通行电车的大街上经营玩具杂货批发的老板,如今已沦落成专为打电话介绍房产买卖的所谓房地产老板当跑腿。昨天整整一天在狂风大雪中东跑西颠,那双仅有的木屐,齿都折断了,湿透的布袜现在肯定未干,想到这些,兼太郎自暴自弃了:哎,今天就干脆躺一天吧。这家介绍房屋买卖的老板原是他在瓦町开店时雇过的伙计,自己歇上一两天,想来老板不至于对过去的雇主抱怨什么,也不必担心因此遭到解雇…… 卖豆腐的吹着笛子从窗下走过,听到草屐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兼太郎不难想象积雪消融的情景,他庆幸自己今天醒得晚。突然,“嘭”的一声巨响震动了房屋,这是隔壁人家屋顶上的积雪滑落到兼太郎借住的二楼房檐上来了,接着,后面屋顶上又传来晾衣竿坠落的声音。反正睡不太平,兼太郎嗦着鼻涕起床,立刻打开套窗,小巷里密密匝匝的房屋顶上的积雪和晴空中悬挂的太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使他只得闭目伫立在窗边。这时,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嚷声: “田岛先生,是咱们家的晾衣竿吗?” 兼太郎打开窗户后,阳光当然照亮了二楼,并使楼梯下也豁然明亮起来,因此,女房东知道兼太郎已经起床。 “不会是咱家的吧。”兼太郎说着,马上去察看会客室火盆里是否还有火,这对他更重要。 “田岛先生,马上该吃午饭啦!” 拉门外的女房东边说边走上二楼,在尽头处不到二米宽的廊庑似的板屋处,拼命想打开紧靠阁楼的晒台门,把那扇玻璃门弄得咯哒咯哒作响。这幢房子本来就造得不好,今天早晨积雪又堵着,门就更难打开了。 在这间通向晒台的板屋檐下,放着兼太郎使用的木炭、煤球箱,还有一只铅桶和洗脸盆。 “哟,田岛先生,木炭和煤球都湿了哪!昨天晚上您该设法放放好呀。” 女房东把晾衣竿放好,用现成的抹布擦擦皲裂的脚底板,不客气地推开拉门伸进头来。她年纪大约三十二三岁,扁平的脸盘上长着淡淡的眉毛,眼角下垂,肩膀高耸,体格健壮。听说她曾经在新富町的一个什么酒家帮佣多年,因此,总是穿一身棉织条纹布外加印着店名的双层套领的衣服,脖子上还披挂着写有“泽潟屋”三个字的新手巾,用淡紫色发带梳结的圆发髻向上拢得很光洁,压根儿看不出她是位身居深巷的普通妇女。靠以前供职的酒馆老板的撮合,她成了被熟客们呼为“新富座的长吉”的剧场接待员的妻子,他们在这筑地二丁目本愿寺旁的小巷里成家立业已有五年,但是还没有孩子。 “夫人,我去澡堂暖一暖,今天好好休息一天。”兼太郎踩着棉被取下挂在屋柱钉子上的手巾说,“老板去剧场了吗?我也去看它一场戏吧。” “由播磨屋主演六藏卿哪,听说很不错。” “夫人还没看过吗?” “新年里要到处拜年什么的,在家的人忙得很呐。”女房东用挂在脖子上的手巾包好头,帮兼太郎叠棉被。 “您放心去吧。我会给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田岛先生,我还是忘了拿上来,牛奶搁在火盆边。” “今天早晨牛奶就免了吧。出太阳了还这么冷呀!”兼太郎衔着牙签,穿着睡衣推门而出。 巷子里的积雪大都被扒到两边的阴沟板上去了,中间出现了一条人力车勉强可以通过的狭路,积雪融化后的水滴从巷子两边结构相同的二层楼屋檐上飞落到下面行人的颈项里。为躲避水滴,兼太郎想沿着某一边的屋檐下走,又担心屋顶上的积雪会突然滑落下来。他把手巾盖在头上,趿着昨天断了齿的木屐来到大街上。对面是长达百米多的盖瓦围墙,墙根的老柯树长得十分茂盛,那是富豪家空着的房子。这儿并排开设着各种小商店,其中有两家自行车店是兼太郎从前不曾见过的。这儿还有澡堂、荞麦面馆、送饭上门的饭馆以及酒馆,这些杂乱无章的商店尽头是一个十字道口,从这儿可通往备前桥,还可远远望见本愿寺高高的围墙和火警瞭望塔,但是,寺庙大殿的屋顶却被商家的房子遮挡住了。区公所的工人把扒拢的雪装上车倒到河里去,附近人家的狗站在远处冲着他们吠叫。一根粗粗的电线杆边上不知谁堆了两个大雪人,汽车司机和铁匠铺的工人摆出投掷棒球的姿态,正在打雪仗。 兼太郎一跨出狭窄的小巷,顿时感到这条往日不起眼的街道忽然显得那么明亮、宽敞。他常常思忖,自己怎么说也不是那种生在小巷长在小巷的人,在赴九泉之前真想再一次住到大街上去。兼太郎打开澡堂的玻璃门,给账台付洗澡费时,这种感慨变得更加由衷了。 筑地的这一地区住着许多给人做妾的女人,因而这里竟被人称作“妾新道”。正经的年轻良家妇女系上红色的发带外出,也会让人误认为她是给人做妾的。兼太郎越过账台看到女子洗澡部正在脱衣的女人中有个身材矮小、年龄偏大、看上去像是做妾的人,便不由得想起以前自己在代地河岸蓄妾的往事。她叫阿泽,大正三年夏季,欧洲大战打响后,经营玩具杂货出口业务的兼太郎受到沉重的打击,为了翻本,经过估算,他买了股票,很快便赚了一笔钱,可是这甜头反而成了导致他破产的根本原因。暴发户热流行的四五年间,由于媾和条约签订,一时下跌的股票行情上涨到最高峰,不过马上又暴跌了。兼太郎连继承的不动产也拱手交与别人,只得带着孩子去妻子的娘家同住。他蓄养在代地河岸的小老婆阿泽又变成了原先的艺伎泽次,幸好妾宅用的是阿泽的名义。两人商量之后决定变卖房子,所得的钱作为用来重新购买艺伎阿泽家招牌的资本。虽然兼太郎和妻子当时已有一个八岁的男孩和十三岁的女孩,可是,他仍然整天泡在阿泽家。妻子的娘家是颇有资产的五金器具批发店,兼太郎的品行使他们完全失望,外祖父母收养了两个孩子,解除了女儿阿静和兼太郎的婚约,听说他们不久让阿静又嫁了人。 就从那时起,兼太郎在泽次家的处境也艰难起来,一开始,泽次曾说得很漂亮:“要是被人说老爷倒霉你就背叛,那我也就没有脸面再见昔日的朋友。过去受您的照顾,从今以后我要报答您。”可是,一两年间,她不知不觉地公开住进了酒馆接客,还出远门到箱根去。兼太郎一直忍受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女人也把他当做一个累赘来对待,因此,他终于在前年秋天沮丧地离开了阿泽家。也许是觉得他太可怜了吧,泽次把当时卖妾宅所得的三千圆交给了兼太郎。以后兼太郎到处借房栖身,最后搬到现在筑地二丁目剧场接待员家的二楼。他从泽次手里拿到的三千圆早在米屋町居住时就花去了大半,又经过这一年的吃住,实在是所剩无几了。 雪停了。虽说今天是人们可晒晒太阳的大好晴天,但是因为不是星期天,男子澡堂里只有一位插花师傅模样的白髯老人正在宽衣解带。账台上常常见到的老妇人和小姑娘都不在,一堆木筹子的一侧散落着一些零钱,大概是这位老人所付的洗澡钱吧。兼太郎也丢下洗澡钱,正要脱鞋,只见一个女人哗啦啦地拉开女子部的大门走了进来。 她身穿一件像是彩线大白点花丝绸布做的外褂,无论是打扮还是那下颏突出、脸型偏短的长相,都没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不过,她那十七八岁的妙龄和这一带不常见的分开梳结的女演员发髻,使兼太郎不由定睛看了看她的容貌。那姑娘也隔着账台见到了兼太郎,于是,她很奇怪地拿着洗澡钱站在脱鞋处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吸了口气。 “哟,是爸爸呀。好久不见了!”说完,便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阿照,长得我认不出来了。” 兼太郎庆幸这会儿没其他人,他走近账台伸过头去。 “爸爸什么时候搬的家?” “去年的这个时候。” “那么,现在不住柳桥了?” “阿照,你现在住在哪儿?在御徒町的外公家吗?” 阿照忽然犹豫起来:“今天我从那个——我是到朋友家来玩的。”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阿照,我就住在附近,洗完澡去坐一下,爸爸就住在那个木炭店和自行车店拐角处的第三家,那家姓木村。是拐弯后靠右边的第三家,行吗?” 这时,澡堂门又打开了,进来两个穿西服拖木屐的男人,好像是出租汽车店的司机,他俩吹着口哨,曲调是流行歌曲。兼太郎只是“行吗,行吗”地征询着,很不情愿地脱掉木屐走进澡堂。阿照迫不得已地点了点头,马上消失在男子部这边望不见的澡堂深处。 正在饭厅的长火盆上做家常菜的女房东看到洗澡回来的兼太郎便隔着门说: “田岛先生,要吃饭的话我再给您蒸。这儿有煮烂的饭,如不嫌弃就请用,您看如何?” “这么多的酱汤!”兼太郎拉开房门,站着说,“夫人,有件事叫人不可思议,就像言情故事中所描写的事一样。我遇到了寄养在老婆娘家的女儿,偶然在澡堂女子部看到的。” “哎,这可真……” “当时我老婆才三十出头,正年轻哪,她并不愿和儿女们分手,可是,对我好像很厌恶,终于跟别人走了,丢下了女儿和儿子。算起来,我女儿该有十八岁了。” “她就住在这一带吗?您让她搬来这儿住吧。” “洗完澡有些冷,我去穿件衣服来。夫人,我女儿会上这儿来的,我不想让她觉得我穿得很邋遢。” 兼太郎上了楼,换好衣服等待阿照到来。午饭吃完了,可是,下面没有一点开门的动静。兼太郎拉开窗坐下,口里衔着敷岛牌香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小巷到大街的那段路,连火都忘了点上。路上并没有女儿的身影。看来阿照毕竟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感哪,她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父亲,拒绝来见面也是理所当然的。他用手背擦去鼻涕,缩进脑袋关上了窗。不知哪家的时钟敲了两下,西斜的日光已照不进小巷,因此,二楼上一下子变得阴暗了。兼太郎在窗槛上坐了很久,感到浑身发冷,于是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又去后面的晒台上取煤球。这时,他嗅到一股烧鸡的香味。听说隔壁家住着一位在木挽町性病医院工作的助理医生,他于去年年末娶了一位护士当妻子,这家人总是从二楼把尘埃毫无顾忌地扫到房东家门口,所以房东太太不时诅咒说:“这种乡下人,真是不可救药!”兼太郎抓起被积雪濡湿的煤球,把独身生活的自己与医生作了比较,不禁羡慕起这位新婚后能快乐地度过今天半天固定假日的医生来,他不由自主地隔着晒台静听了一阵隔壁人家传来的说话声。这时,晒台下厨房门口有个男人的说话声传进他的耳中。 “夫人,不在家吗?夫人。”从两个晒台之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脸上长着浅浅麻子的男人,穿一条藏青色的细筒裤,进口细条纹机织棉布衣的衣襟向上掖着,上身还穿着一件短风衣,没戴帽子。 “伊三郎,路很不好走吧。来,进屋吧。”女房东打开取水处的厨房门,把手搭在那男人的肩上小声说: “今天二楼的那位在家。” “是吗?是那个房客老爷子?那我下次再来吧。” “哎,没关系。来吧,伊三郎。冷吧。” 男人进屋后,女房东敏捷地把他的木屐藏好,紧紧地闭上了屋门。这个名叫伊三郎的人是新富见艺伎管理所的人,专管艺伎使用的三弦等乐器,看来,他是女房东在酒馆当女招待那阵结识的相好。去年的这段时间兼太郎每天闲待在二楼没事,因此,对他俩的交往一清二楚。那时,两人常常注意回避二楼的兼太郎,出门时还一前一后分开走呢。 兼太郎往被炉里加了些炭想再睡它一觉,可是,今天直到将近正午才醒,睡眠充足,所以,现在眼皮不可能再合得上。于是,他披上那件陈旧的和服外套,决定外出走走。其实,他本来并没有什么需要去的地方,只是想起以前散心时常去的八丁堀的书场,便去那儿消磨掉了一点时间,然后到地藏桥的面拖鱼虾店去喝了一杯酒,再沿着新富町的内河岸往家走。这时,冬季傍晚的天色全暗了,积雪融化后的泥泞道路又被寒风刮得结了冰。 打开屋门,看见女房东背朝外独自一人在厨房间淘米,她故弄玄虚,打开屋内所有的房门,放着长火盆、柜子和保佑吉祥的敬神架的八铺席房间以及厕所间,站在厨房门口便能一目了然。 “夫人,我女儿到底还是没来过吧。” “是啊,没来过。”不知为什么,女房东连头也没回一下。 兼太郎莫名其妙地再一次深深地感到失望,上楼后立刻脱下外套扔到被炉上,然后和衣躺下。对门那个叫吉川的酒馆里的艺伎正和酒客们一起在说唱“三千岁”(1)。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迷迷糊糊刚要昏昏入睡,楼下传来“田岛先生,田岛先生”的嚷声。 女房东跑到楼梯口摆出一副代人接客的模样说:“请小姐上楼吧,他准是在打盹!怎么还没听见?田岛先生,田岛先生!” 兼太郎突然从床上蹦起来:“是阿照吗?来,上来,请上来吧!”他边说边跑下了楼梯。 阿照站在门口脱鞋处,长长的羊毛围巾从大衣肩头一直拖到膝盖下,手里捧着个纸包。兼太郎迫不及待要去拉女儿的手。 “阿照,来得好呀!刚才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我也刚回来。来,上楼吧。” “那么,打扰您了。”阿照向女房东打了个招呼,跟着兼太郎上了楼梯。 “阿照,这儿就是你爸爸住的地方。爸爸是不是大变样了?”兼太郎拨旺炭盆里的火说,“你不必脱外衣,这儿很冷,还是穿着吧。” 阿照仍转过身去脱下大衣和围巾,将它们放在靠近这间六铺席房间门口的纸隔门边。 “本想在中午来的,可是,我和朋友约好要去浅草。”阿照说。 “是嘛,去看电影?”兼太郎把小长火盆推向阿照那边。 “爸爸,这些不足挂齿的东西,是送给您的。” “什么,礼物!那太感谢了。”兼太郎真是太高兴了,忙拿起阿照放在火盆边的礼物,放在膝盖上打开包装纸,里面包着的是一种罐头。 “爸爸,您还爱喝酒吧。浅草什么也买不到。” “嗨,这就是爸爸最喜欢的东西。” 喜悦的热泪使兼太郎不停地眨动着眼睛,而阿照却始终漫不经心地环视着屋里的一切,当她看到壁龛上放着的二合(2)装的酒瓶时,因自己没有说错而突然笑了起来。 “爸爸,您还是在睡觉之前喝酒吗?” “啊,哈哈哈哈,叫你发现好东西了。昨夜下雪在回家途中去喝了一杯,我说不要,可对方搞错了,又送来一瓶,我只好揣在怀里带回家。” “爸爸,今晚还没喝吧,来一杯,我为您倒!” 酒瓶正好在她的手够得着的地方,阿照想把酒瓶放到长火盆上的铜壶里去烫。 “放在这壶里没问题吧。” 兼太郎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噙着满眶的泪水久久地凝视着阿照。阿照把酒瓶放入铜壶烫酒的动作看上去是那么熟练。 兼太郎中午在澡堂的账台处遇见阿照时,就禁不住想问问女儿的经历。以前在瓦町开店的时候把孩子全丢给妻子阿静管,自己和他们几乎没有见面的时间,早晨起床,女儿已经上学去了,女儿回来时,自己又外出了。晚饭他是在妾宅吃的,每晚不超过十二点绝不回家,如今突然看到长大成人的女儿,作为一个父亲,他深深地感到内疚,同时也感到害怕——女儿会不会恨自己呢?兼太郎把想问的话咽进肚里,这实在太难以启齿了。 其实,那段时间兼太郎只要一见到妻子就厌恶万分,她是个不机灵的肥胖女人,这倒也罢了,最令人讨嫌的是她天生的严重狐臭。就这样,兼太郎不知不觉地在疏远妻子的时候也疏远了那时生下的孩子。那一阵兼太郎所找的艺伎尽是些别人形容为“枯瘦”的小个子女人,除了最后在旅笼町买下妾宅相送的泽次之外,他在日本桥和浅草每月必去光顾的女人,无一不是苗条的瘦小女人。身材高大的女性无论怎样美貌和有风韵,兼太郎一概不予理会。“从前那种女人可用来作大篱(3)的花魁,现在则可以去充当演员。”“大个女人就像穿杀了的大金枪鱼,木然乏味。”他常说这类玩笑话也是这个缘故。兼太郎本人身强力壮,却是一个不起眼的矮小男人,他一看到身材比自己高大的妻子阿静头上的大圆发髻,就会产生一种被征服似的错觉。 兼太郎回想起当时的种种往事,忽然发现女儿阿照的容貌很像她的母亲,而身材却像自己,并不肥胖臃肿,这时,他又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母亲的狐臭不知是否会遗传给她呢?不巧这会儿楼下的女房东开始烧年糕了,年糕的香味掩盖了一切,使他无法证实自己的疑问。 阿照一直注意着火盆上正在烫酒的水壶,她好像也闻到了年糕的香味。 “爸爸怎么做饭的?是在下面吃吗?” “在家的时候是,不过,我每天得去桶町工作。中午吃盒饭,回来时去花村或别处喝杯酒。” “爸爸,这么说您现在在工作?” “不是什么好工作!你小时候还是孩子可能不知道,有个皮肤黝黑、名叫桑崎的胖子曾在瓦町商店里工作过,他现在获得了成功,开了一家漂亮的店铺,我就在他那儿工作。” “桑崎,我记得呀,是什么地方的外乡人吧。近来碰到的净是外乡人,他们的事业都干成了。” “就是你爸爸不行呀。御徒町的叔叔不也是地道的东京人吗?” 兼太郎见话题自然地转了回来,便想借机问问与家人分手后的情况。“阿照,你妈出嫁时,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去呢?是他们婚前约定不准带孩子过去吗?” “那倒不是,不过……”阿照始终低着头,似乎在躲避兼太郎紧盯不舍的视线,她说,“爸爸,看来酒已烫热了,怎么喝?” 她用手指拎出酒瓶,让瓶上的水滴滴进炭灰里。 “阿照,你是在哪儿学会烫酒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事谁都会。”她把酒瓶放在火盆架的板条上问,“爸爸,酒杯放在哪儿?” 兼太郎撇下重要的问话,从茶具架里取出在夜市上买来的酒杯。 “怎么样,你也来一杯吧。看你那么会烫酒,想来喝一杯不成问题。” “我能喝很多。”阿照拿起酒瓶给父亲斟酒。 “阿照,今天是我巧遇你的好日子哪。”说着,他把酒一饮而尽,“爸爸请你喝酒,不会喝的话装个样子也行。” “嗯,那就请倒吧。” 阿照把兼太郎有保留地只斟了七分满的酒一口喝干,还在火盆边将酒杯上的水滴拭净后才递过来,这使兼太郎越来越觉得她是个行家,他不知所措地注视着阿照的脸。 “爸爸,真讨厌!从刚才起就老盯着人家的脸看。我不会永远是小孩子呀。” “阿照,母亲出嫁后你见到过她吗?” “没有,听说她不在东京,而在大阪开店。” “角太郎怎么样了?你十八他该十三了。” “阿角现在还在御徒町外公家。男孩子嘛!” “女的就不能住吗?” “那倒不至于。这主要是我不好,因为我不听外公的话。” “只要认个错就行了。赔个礼还不行吗?” “这和别的事不一样。现在我也不会再回去了,还是这样自由。” “和别的事不一样,是什么事呢?” “什么事,这不用说也明白!爸爸怎么不像个出入花花世界的人了呢?” “明白了!不过,还不全明白。阿照,别不好意思啦。说到这种事时,倒是爸爸没脸见你。要是你还照样好端端待在御徒町外公家的话,那么即使我在路上碰到你,我们也不会交谈的,是吧。我抛弃老婆和孩子,作为一种报应,艺伎家终究只把我当成脚下的一双鞋。所以,我现在才能这样与你谈话。” “这倒也是。要是我离开御徒町外公家,即便爸爸还像过去一样住在柳桥,我也不便去找您的。爸爸,您是为什么离开柳桥的呢?” “不是离开,是被赶出来的!行了,这种过去的事就别管它了。阿照,我倒想问问你的情况。我是在街上澡堂子遇到你的,我想你一定住在附近,在什么地方,是嫁了人吗?” “嗬嗬嗬嗬,爸爸,我好不容易刚满十八岁呀!” “十八岁不就是个成年妇女了吗?完全可以出嫁。你刚才不是自己还说已经不是孩子了吗?” “我确实已经历了许多担忧和辛劳呀。” “又会烫酒,又会斟酒,不可小瞧你啦。你像爸爸,能学会很多事的吧。哈哈哈哈,我来猜一猜吧。说你是茶馆的招待吧,发型和打扮显得时髦些。所以我猜你是在咖啡馆或酒吧干活,对不对?阿照,别光笑,告诉我吧。” “完全正确!” “还是在咖啡馆吧。我总觉得像。不过,这一带好像没什么好的咖啡馆,你在哪家?” “前一阵在人形町的东京都酒吧。不过,现在已经辞掉了。这之前在日比谷时认识的一个阿姐和我交了朋友,她就在前面一丁目的地方建立了家庭,我到她家住了两三天,是来玩的!我玩掉不少时间了,马上又得再回去干活。” “听说咖啡馆工资很高,是真的吗?一个月可挣多少?” “是啊,一开始不熟练只有三四十圆,在银座的时候,到底地方好,总超过一百圆。不过,那儿太忙,又要花钱做衣裳,结果还不都差不多。” “嗯,真了不起!还得做女人才行。爸爸每天两腿走得发硬,你猜一个月能拿多少钱?总共才八十圆!其中二十圆付房租,每天外出吃饭又得花上三十圆,这笔钱要能省下就好了。” “所以,我挣的钱要想存一些的话是能存不少的。我们这些人中有的存了五六百圆哪!我也曾想多少积攒一些,但总是存不住。我就干脆不存了,有钱时拼命看戏看电影,全部用光它!” “你会跟客人去看戏吗?咖啡馆也一样吧,你们和茶馆、酒馆的女招待一样,也会碰到好顾客或老爷吧。” “有的人碰得上,有的人碰不上。爸爸,这可是最后一点了。” 阿照将二合装酒瓶倒立起来为父亲斟好酒说:“几点啦?我该走了。两三天内等我确定了去向再告诉您。” “还可以坐一会儿嘛。那个打更的一到九点会绕到这儿来的。” “今天晚上我还得烫衬衣领,做各种准备工作,明晚再来吧。我要带点酒和好吃的东西来。”阿照站起来问,“爸爸,这家人家的厕所在哪儿呀?” 阿照没有违约,第二天晚上让大街上酒店的小伙计送来了四合坛装的银釜正宗酒,自己则买了一包银座的甘栗,用印有白木屋标记的包袱巾包着,再次来到兼太郎的住处。甘栗是送给楼下女房东的,因为送了这点礼,女房东变得格外亲热起来,阿照下楼去打水的时候,女房东简直要扯住她的衣袖了。 “阿照呀,你要烫酒请用这只火盆吧。铜壶里的水装得太满会沸出的。哎,没关系,我家那口子不到十一点是不会回家来的,倒不如今晚就在这儿谈吧。田岛先生,您说呢,田岛先生!”她还对跟着阿照下楼到汲水处去的兼太郎劝说起来。父女俩只好在长方形的火盆边坐了下来。 女房东和阿照边咯吱咯吱地咬年糕片和甘栗边斟酒。兼太郎不知不觉地喝得醉醺醺地说: “阿照,要是你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一位情妇,我会连命也不要的。从前不是有个叫阿丹的官差吗?哈哈哈哈。” “阿丹是怎么回事?” “阿丹就是唐琴屋的丹次郎嘛。你不知道?所以说现在的姑娘真是太不通人情世故了。你问问房东太太吧。要是夫人也不知道就不好办了。” “哟,我也不知道呀。是不是把好酗酒的人叫做丹次郎啊?嗨,我明白了!是把酒后满面通红戏谑为丹印吧。” “这家伙我算服了,哈哈哈哈!简直是入谷的鬼子母神,令人敬畏。哈哈哈哈。” “多自在呀,爸爸也真是。” “一旦有事的时候嘛,酒喝不喝都一样,哈哈哈哈。不过,今夜他像是醉了。” “还是喝酒的人好哇,一切辛劳都会忘却。” “所以从前就说酒是扫除忧愁的玉帚。没有酒我就成了短命的樱花,只要有酒,爸爸什么都可抛弃,钱也不要,老婆也不要。” “话虽这么说,可是爸爸,单身生活是不方便的,您也不能老这样下去。” “能不能我可没办法。行啦,阿照,这种事就别谈了。今晚好不容易有点像过新年的味道了,阿照,让你听听爸爸弹的三弦吧,这可不是跟着留声机学的。” 房东终于回来了,他身穿印有演员家徽的机织条纹布外褂,那活像附近村落里农民的装束和长相丝毫看不出一点戏剧界人士的气质,越看倒越像个花匠之类的手艺人。他的年龄和他夫人相仿,不过,那只不停眨动的左眼眼黑很大,狭小的额头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房东太太用对弟弟说话似的口吻说: “喂,这是田岛先生的闺女!她给我们送了礼!” “是嘛,那太谢谢了。”说完,他坐到房间的角落里,取下夹在耳背上的一段未吸完的飞艇牌香烟。可能是因为够不到火盆的缘故吧,他只好用手指捏着那段吸剩的纸烟头部。 “怎么样,每天看戏的人不少嘛。”兼太郎醉醺醺地要拉人陪他喝。“我敬你一杯吧。今年冷得不同寻常呀。” “谢谢。酒,我不会……”这个剧场的接待员又把飞艇牌纸烟夹在耳朵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田岛先生,不行!酒糟腌的甜酱菜他都没法吃。” “原来这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喝酒不会发生越轨事,而喝酒是铸成失误的元凶。夫人,有这么好的丈夫,您真不知有多么幸福。” 房东太太没吭声,到厨房去开始做饭。 小巷里万籁俱静,对面吉川酒家里的电话铃声、要酒要菜的嚷声,一切都听得真真切切。 “爸爸,明天起我又要去以前干过活的那家日比谷咖啡馆工作了。您路过请过来坐,我请您吃好的。”阿照重新夹好发夹,把手绢放入和服袖筒里。 尽管兼太郎此刻已经醉意朦胧,但他仍然感到孤独。“天冷,去工作自己要当心些。今晚还去一丁目的朋友家吗?” “我正在考虑呢。我想现在就去日比谷,下午说定了的,再说,我也熟悉那儿的情况。” “今天去不太晚了吗?” “现在刚到十二点,还有电车。日比谷的酒吧又开到很晚,到了夏天还常常通宵营业呢。” 房东夫妇和兼太郎一起送客,阿照拉开了格棂门说: “啊,今夜多好的月亮!” 密密匝匝的屋顶上残留着前天的积雪,因此,照进小巷的冷清清的月光显得格外明亮耀眼。 “的确是个美好的月夜,没有风。”站在门口朝外张望的兼太郎漫不经心地跟着女儿走到户外。他总觉得打开门在小巷里撒尿远比上厨房边的厕所去来得方便,所以临睡前常常到屋外去小解。 阿照在两三步之前的地方等着兼太郎,一会儿,她像想起什么事似的说:“爸爸,那个人就是剧场的接待员?怎么一点也看不出?”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怪人。和他在一幢房子里已经住了一年多了,竟然没好好交谈过一次。” “我总觉得他不像个做丈夫的,真可怜哪。” 他们出了小巷,看到中国面馆对面的围墙外放着货物,街上没有行人,只有载着艺伎的汽车在来来往往地行驶,有的人打开屋门正在等候汽车到来。澡堂这会儿好像也放了水,传来了下大雨时才有的流水声,同时,阴沟里升腾起的热气在冷清皎洁的月光照射下,白白地飘浮在屋檐下。 “今晚醉得不轻呀。我送你到那边吧。” “爸爸,醉酒危险啊!” “没关系,自己知道醉了还不要紧。” “爸爸,我觉得那位房东太太并不爱她的丈夫!” “怎么搞的,你又说那家的事。” “和不爱的人一起生活,恐怕就像那种模样吧。如果讨厌对方,倒不如下决心分手的好。” “色情与夫妇本是两回事!相爱的情人会任性,所以总搞不好。这也是你今后要学习经历的事,记着注意点吧。” “爸爸,有个人从我在银座工作时起到现在天天给我写信,我只要求他什么事,他一切照办,还为我买了很多东西呢。” “是吗,是年轻人?” “二十五岁,庆应大学的!上次我和他一起去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们会有一次分离,不过,到最后一定能够如愿以偿。” “是名家后代吗?” “是的,他父亲是银行总经理。” “那可真了不得,他家家境太好,父母可能不同意你们相好吧。” “所以我们才去算命的。不过爸爸,如果他家怎么也不同意的话,我们说好到时一起出逃。要真是那样,就请爸爸帮帮我们的忙,让我们藏在您住的地方吧。” 兼太郎难以作答,装着咳嗽敷衍过去。父女俩不知不觉地在酒店的路口拐了弯,漫步在通向电车路的那条笔直宽阔的马路上。 “不要紧的,爸爸。我不会做那种愣头愣脑的事,请放心。只要能在咖啡馆里工作,没有任何人帮助,我们每天也能相见。或许一辈子都那样才更好呢。” “阿照,你生气了吗?”兼太郎不无担心地正想偷看一下阿照的脸色时,从电车路那边急急走来一个穿西服的人,他与兼太郎父女俩迎面走过时看到了阿照,忙说: “是阿照啊,你说要去日比谷,我上那儿找你了!” “我这就去。”阿照朝那男子跑去,她边跑边回过头来说,“爸爸,那么再见了,您别送了。再见,向房东太太问好!” 被女儿抛下的兼太郎惊得呆住了,他目送着幽辉如水的月色下手挽手、肩靠肩离去的这对年轻情侣和地下拖曳着的两个黑影远去。 望着望着,兼太郎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柳桥的泽次跟着别的男人离开他时的往事,也想起了自己目送泽次陪伴别的男人走过柳桥时的背影和自己因两人关系无法挽救而彻底绝望的心情。他竭力企图搞清为什么现在这种时候自己会想起那些往事来。 阿照和泽次并不相同,她们也不可能相同。阿照是被荒唐至极的父亲在错误观念指导下弃之不顾而被抛入社会的单身姑娘;泽次则是将不顾家庭、抛弃妻儿而一心跟她生活的自己一推了之的女人,两人的情况和人品截然不同。然而可以这样说,当自己独自一人伫立在夜阑人静的街头,借着月光目送两对男女离去时的孤独的心境是何其相似! 不过,阿照不知为什么还要请如此无情无义的父亲喝酒。不可思议的事真是越想越多,倘若这一点令人纳闷的话,那么如此深受自己恩惠的泽次把自己推向街头的所作所为就更加令人百思不解了。 兼太郎出门时没戴帽子,女儿给喝的酒很快醒了,末班电车驶过了大街。兼太郎走回小巷,拉开屋门,里面传来房东的鼾声和夫人开橱门的声响。兼太郎关上大门上了楼,他喝了些铁壶里的凉水,拉开了棉被。 小巷外响起了汽车马达声,对面酒馆的酒客们大概也都该回家了吧。 (1) 小调曲名,描写某人遇见恋人三千岁时的场面。 (2) 日本容积单位,一合约为零点一八升。 (3) 日本江户时代花街柳巷中的最高级妓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