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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我梦见你在挂蚊帐、铺被子,按梦书上讲的,家里今天该有远客来。   父亲:我看你还在做梦。有道是“贫居闹市无人问”,我们可是贫居山野哩,会有什么远客来看我们。   这时屋前屋后的树上一片喜鹊叫。   半音更加坚定地说:一定会有远客来,你看,喜鹊子都叫了。   老何说:那还去不去大青山?   儿子道:不去了,我看反正也睡晏了。你不是从来不耽误事的吗,我看兆头也不好,就是去了,八成也会见不着王瞎子。   老何叹道:乌鸦嘴。好,我倒要看看你那梦灵不灵。   想不到何半音的梦竟是灵验了。   晌午时分,了丁县县长于长松的夫人郭如玉和她的儿子郭向阳,专程从县上来拜访何氏父子。县城所在地百八十里街,离十八里铺正好是一百八十里,是贯连附近三省古官道上的两个点。他们的到来,真正算得上是远客。   早年何了凡无所事事,学得一些看相测字的小伎俩,为此他吃了不少苦头。一直到近年,政府和老百姓都不再以为这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他才像一只挨过打的老鼠,见外面没有什么动静了,便再次探出头来,领着儿子,仗着这点本事,在附近山中走乡串户维持生计。   早年何了凡和县长于长松有过一段可歌可泣的生死经历,他和于家,往来不多,却是血肉相连的。老何见郭如玉亲启大驾气喘吁吁爬上山来,想她绝不是来走亲访友的,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来问他。   那郭氏原本是一个地主的女儿,是闻名乡里的大家闺秀,她冰雪聪明,一眼便看穿了何了凡的心事,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老何啊,我有一个朋友,也是老于的朋友,要办一件大事,但打不定主意,想请你算算。   何了凡问:你们那朋友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郭如玉道:你们父子俩如今可是高山打鼓名声在外呢。   千万别这么讲,要是公安局派出所晓得了,我们就完蛋了。   如今谁还管这些,你们真是跟不上形势了。   真没人管了啊?   你们到县里来看看,汽车站那一带,搞这一行的成了堆。   真的啊,倒是要去看看。   来县里走走吧,老于念着你们呢。   真是好久没有去看他了,唉,要谋生活呢。我说啊,县里高手如林,你们怎么不就地解决,还跑这么远来……   郭向阳忙说:我朋友说了,要请就要请高手,我妈说你们才是一流的高手。   何了凡觉得这话好听,说:这么抬举啊……   郭向阳和何半音八九岁时同过学,但只同过一天,一天也算得上是同学,又加上两家的关系不同一般,便很亲。长辈们说话时,何半音便领着郭向阳到屋前屋后去看山里景致。向阳和他妈都是第一次来十八里铺,这里一切都是新鲜的。   郭如玉知山里没有什么菜,便从县里带了酒肉来,在这个没有女人的家里,她亲自操刀下厨,做了几样菜。饭饱酒足后,净了面,喝了茶,何了凡说开始干活,让找纸笔来。   郭向阳早就备好了。   何了凡说:写个字吧。   郭如玉让向阳写。   因这事情大,郭向阳一旦捉笔在手,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手就发抖。   何了凡见向阳紧张,忙说:心里想着你要问的事,随便写个字,越随意越好。   郭向阳好不易镇定下来,在一张白纸上,歪歪斜斜写了个酒盅大的“北”字。   何了凡把这字交给儿子:你看看吧,我喝多了,去一趟茅厕。说着边解裤子边往后面走。   坐在一旁的何半音看了看这个字,朝上翻了翻眼睛,说:要办的这事,从字上看,应该是南方好走。   向阳问:你看这事能成吗?   半音说:好走就是能成的意思嘛。   向阳的脸上就荡开了笑:你们那专用术语我可听不懂。   郭如玉问:贤侄,你给算算,这事什么时候办好?   半音:立春后可成。   郭如玉问向阳:你听清了?   向阳答:听清了。   郭氏又问半音:就这些?   半音点点头,见门外有一只小狗经过,他忙起身吹着口哨去逗狗。   何半音如此轻描淡写,让那母子俩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一会何了凡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进屋来,问道:我儿子怎么说?   向阳复说了半音的原话。   何了凡一看这个字,说:对,对,半音判得对。   郭如玉说:老何你能讲讲吗?我们都不懂这个,好回去讲给朋友听。   了凡说:这个嘛,按江湖上的规矩,看相测字,是只讲结果不讲道理的。今天是你亲自出马,就讲讲。你看这方位啊,这屋子的朝向是坐北朝南,郭向阳写字时,脸朝大门正南,背靠北方。上南下北,左东右西,你看这“北”字呵,中间一条通道,连着南北,可见南北畅通,谋事能成。而东西两侧封死无门,所以东西两个方向成不了事,这“北”字右边为“匕”字,匕为刀,那西方,不但不能成事,还有凶险,千万不能涉足。为何又判南方可走不取北道呢?因写字人脸朝南方,举目可望光明,可见高远,气脉可行南。南方水旺,北方火旺,眼下冬季快过完了,不到一个月便要立春,可见水是旺势,火是衰势,南旺北衰。向阳写“北”字,大概是有心向北,他是把希望寄托在北方的。但无意中却是坐北朝南,你看向阳的背后是厨房,厨房为火房,背靠着火,后背又没长眼睛,很难顾上火的,一不小心,就难免火烧屁股,容易出事,因此半音判南方好走是对的。立春后事成,是春季水旺,正好顺水推舟,一路顺风。我看就说这么多吧。   郭如玉抚掌道:解得好,解得好。这学问不浅哪。向阳你听清了么?   郭向阳也喜上眉梢,忙说听清了听清了。   告辞时郭向阳送上一个不薄的红包。   在十八里镇附近方圆百十里,凡付给看相、算命、测字、卜卦、看风水、选阴宅、画符水、给小孩治跌打损伤、收惊吓等巫术之类的酬劳,名曰“赏封”,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都讲究个“三”字,要么是三块三毛三,要么是三十三块三。钱多的,高兴时给个三百三十三也不算多——不过何了凡经营此业十余年了,还没有碰到过这等好事。钱少的,给三毛三分的赏封,手艺人也不会嫌少。钱多钱少不算太重要,但师傅一旦上了门,这个赏封少不得,好像这个赏封与巫术的成败以及与日后助长巫师的气息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似乎与劳动报酬的关系不是太大。从业人员很看重这个赏封,没有人拒绝它,就是至亲好友家里的事,也无一例外的要收下这个赏封,这与帮不帮忙以及“大方”抑或“小气”没有什么关系。   何了凡接过向阳的红包,一沾手便觉沉甸甸的,这是他收到过的最大的赏封。难怪儿子坚持不出门,原来是有好事哩。可是老何不敢拿这个赏封,他看都不敢打开来看,仅从里面取出一张十块的票子,又找了些零钱塞进去,只肯收三块三毛三的酬劳。推来推去,弄得郭如玉要发脾气了:了凡你这不是看不起我们么?   何了凡才肯退一步,收下三十三块三,说:不是我不爱钱,但这个钱我不能收。我这是给于政委办事呢,本来是不可谈报酬的……   郭如玉说:这事可不是老于叫我们来办的,跟他可没有关系。   了凡道:可你是政委的夫人。   何了凡说的于政委,便是现任县长于长松。   {1}晏:第二章命悬一线情缠百结   20世纪50年代初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中国人民解放军一支精干的剿匪部队悄悄地出现在十八里铺,这时十八里铺的人们还在雪窝子里睡大觉,百里大红山被一床厚厚的雪被严严实实地遮盖了。这种天气,人、畜以及山中万物,除了睡觉,没有什么可以干的事情,连狗都认为不会有任何人畜会钻到雪被外面来,在人和狗看来,这支在草绿色军装外面罩着白色外衣的队伍,俨然就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连善走山路的十八里铺人,都不敢想象这批战士是怎么摸着黑,踩着齐膝深的大雪走上山来的,这不比挑着百把斤重的担子走路轻松。   解放军不畏艰苦选择这种最恶劣的天气进山剿匪,是考虑这股狡猾的残匪逃离也难,大地一片白茫茫,就是吐一口痰也可以成为无法抹去的踪迹。解放军是下定了决心要把这股残匪收拾干净。   大红山一带的匪患有着悠久的历史,这与横贯邻近三省的官道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条官道就经过县城所在地百八十里街、十八里镇、十八里铺和大红山深处的阴山寺。昔时往来三省边境的各种贸易及商人、小贩、官员,惟此道可承载,俨如时下的铁路和高速公路。就如老藤缠树、蜜蜂恋花、虫蚁觅食、蚂蝗追血腥气、扒手盯钱包,就如今天的车匪路霸,因金钱和利益的驱使,在这条官道边,世世代代衍生劫匪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识时务的各路匪众纷纷解甲归田,惟潜藏于大红山中的一小股悍匪冥顽不化,剿匪部队曾两次出击,只是捣毁了几处匪窝。因地广人稀,林深路隘,且那久经风雨的匪众腿脚利索,嗅觉敏锐,在明处进攻的解放军无法施展手段,连根匪毛都捞不着。这次冒雪突进,以难攻难,除非那顽匪练就了脚不沾地、飞檐走壁、可以在雪原上不留痕迹的本事。   大红山一带的劫匪,有个不成文的共识和传统,即劫财不伤人。劫财也只劫大财,不拦做小生意的。劫财的方式多是强收买路钱,与时下的收费站差不多。不同的是收费站收的钱,多是用来还贷款,进国库。昔日匪众用的是“放水养鱼”的招数,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许多年来,并未影响这条官道的畅通和繁华。因无命案或命案不多,官府也不打算认真去剿灭他们。   十八里铺历来没有做大买卖的,仅为过往商旅提供食宿。土匪从不打这些小买卖人的主意,而且吃了喝了,还照样付钱,故十八里铺人历来不恨土匪,对建国后人民政府的剿匪行动,也多持观望态度。   可这次于长松政委率领的队伍得到了十八里铺人的支持。因为这股残匪四面楚歌,被切断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断了粮油给养后,穷途末路,不得已破了老规矩,为了保全性命,兔子也吃窝边草了,便向诸如十八里铺这样的小户人家也下手抢粮。一两年前,还比较斯文,还能够拿走一半留下一半。随着形势恶变,便强取索要了。在这严冬降临之际,土匪为储备过冬的粮食,十八里铺一个月内被抢了三次。每遭抢劫后,政府便要实施救济,每有救济粮到,嗅觉灵敏的土匪必准时登门清仓清户,甚至刚煮熟的饭,来不及上桌,便被连锅端走了。残匪如吸血的蚂蝗盯在十八里铺人身上打不掉拍不走,人们恨死他们了。眼看着山下人都过上了平安的日子,享受着解放的阳光,而他们仍生活在黑暗中,十八里铺人是不能再忍受了,所以部队开进来时,十八里铺家家户户开门迎接。应队伍上的要求,所有青壮年都答应去给部队抬担架、挑粮食、送弹药。基干民兵则要求发把枪去冲锋陷阵。老百姓不再看热闹了,一些老在山里跑的猎户,对残匪的行踪很了解,主动提供重要线索并报名带路。   部队将带来的粮食和猪肉,分到各家各户,体面地做了一顿饭,和十八里铺人一起吃了,便精神抖擞地向大山深处进发。尽管雪被将山壑沟坎盖平了,十八里铺的猎户仍能带领战士们准确地走在羊肠小道上,不至于踩空掉到崖下。   于长松政委在何了凡家里歇息,他让身子骨并不很健壮却是精干有力的何了凡做他的向导,跟他走。   这场战斗没有如剿匪部队想象的那样艰难,于长松他们做了十天的打算,但只花了三天工夫。西边和东边打配合的部队还没有找到一根土匪毛,主攻部队就宣布结束了战斗。缺吃少穿、人心不稳的残匪基本上丧失了战斗力,已经没有任何能力与身强力壮、斗志昂扬,将几百万国民党军队都打败了的人民解放军博弈。   于长松既是个指挥官,又是个冲锋陷阵的战士。他身上“咣当咣当”挎着手枪、冲锋枪、匕首等各式武器,让何了凡替他背着子弹和水,跟着他跑。他的战士没有几个能跟上他的,但何了凡的脚上功夫让他很满意。何了凡对此褒奖不以为然,善跑跳可是一个山里人最起码的生存手段,是人人要具备的基本功。   在剿匪部队差不多集结完毕、清理残匪最后一处葬身之地的时候,于长松突然发现,被击毙的尸体中有一具突然站了起来,迅速钻进雪被,滚下一个山坡。这一幕发生在一瞬间,于长松来不及给他的战士下命令,当即便跟随着匪徒逃窜的雪沟滚下山坡。这个突然变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跟随在于长松身边的何了凡看得真切。事不宜迟,何了凡抱着于政委的子弹和水壶,也一闭眼滚下了这个陡峭的山坡。   很快何了凡随着雪地上清晰的足迹,找到了于政委。于政委正踏着那个残匪的脚印奋力追赶。走了个把时辰,足迹消失在一处高崖下的小河边。崖阴下的小河没有冰封,才尺把深的溪水无声地流着。这里已经听不到枪声和战士们的欢呼声,只有大块大块的积雪自崖顶上轰然落下,很快又被比雪温度高的溪水融化冲走。于长松拉着何了凡涉水而过,紧靠悬崖,藏身一处相对隐蔽的地方,屏心静气捕捉肯定就在附近藏着的匪徒的气息。   于长松有个爱喝水的习惯,只要一有空他就会朝何了凡伸出手来要水喝。就在于政委朝何了凡伸出手来时,何了凡发现刚才一路奔爬,把军用水壶的软木塞弄开了,水壶已经成了空壳,他连忙俯下身去小溪里灌水,就在他弯腰之际,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枪声,一线急风从头皮上掠过,他惊叫一声坏了,待回头看时,于政委己重重地倒在他身后。与此同时,于政委胸前的冲锋枪也响了,左侧灌木丛中应声发出一声惨叫,立马便见有殷红的鲜血从溪水里流了下来……   子弹打穿了于长松的膝盖骨,血如水柱般的蹿起尺余高。于长松满头大汗赶紧用手按住伤口,忙叫何了凡解他的绑腿。于长松指导何了凡割下一截绑腿捆住伤口。但只一小会,绑腿便染红了,这时于长松也晕过去了。   何了凡放声大喊着救命。但除了能听到如水波一样荡漾的回声外,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想用抢声报警,但他只打过鸟铳,他小心翼翼地将于政委胸间的冲锋枪取下来,握紧了,朝着崖头上方打完枪里的子弹,可仍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想他们离开部队已经很远了。   何了凡觉得只有靠他自己的力量来救出于长松了。   有两条理由支撑着何了凡一定要救下于长松:一是这颗子弹本应该是他吃的,却在他一弯腰的工夫,让于长松替他挡了灾。二是几天前有个陌生人对他说,有人会替他挡灾,还说“你可要一生一世对这个人好”,天下竟有这等巧合的事!义不容辞,他必须尽一切办法把于政委背回去。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想法替他止住血。可是这血连绑腿都捆不住,还有什么办法让它不流呢?何了凡只有求助于雪了,也许雪能冻住伤口。何了凡取过于政委的匕首,割掉他一只裤脚,搬来几个冰块,堆在伤口的周围。为了减轻负担,他把政委的枪支和自己身上的东西全解下来,藏进一个石洞里,然后用石头堵住。他解下于政委的绑腿,准备将他捆在自己的背腰上,又砍来一根结实的杂木作拐棍,用以对付未知的艰难路程。他爬上身后的崖头,再爬上崖头的一棵树,根据经验,他看准了往十八里铺进发的方位。待干完这一切之后,他扒开冰块,发现于政委的这条伤腿变成了一根不能弯曲的冰棍,伤口的血也不再往外流了。为了慎重起见,他往那冻得梆硬的伤口又浇了两遍水,眼看水珠渐渐变成玻璃状,血色被固定在里面,便把于政委捆到背上,开始了他在齐膝深的雪原上的苦旅。   在我们乡中,形容一件东西特别沉重,有一句流行的口头禅叫做:比死尸还重。乡中平日迎娶新娘子、接送腿脚不方便的老人、抬病号到十八里镇看病,都用两人的轿子,使两个肩膀足矣。倘是抬尸体上山下葬,非四人或八人方可对付,要挑选精壮汉子,还需预先憋足劲,一路吼喊着将棺材一鼓作气送到墓穴。谁也搞不清人死了怎么会这么重。现在于长松差不多是只有一口气的活死人,压在何了凡身上,每迈出一步,都觉得有千斤之重。何了凡心里明白:乡下抬个死人上山,少也要四个人,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将这个和死人差不多的活人背回去?就是能背回去,自己也会累个半死,还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为了保障足够的体力,他在小溪里扳开几块石头,捉了十来只壳多肉少的螃蟹,塞在口袋里。在这茫茫雪野中,伸手可找到的食物,也只有此物了。   何了凡开始觉得背上的于长松很重很重,但意志和肢体都麻木了之后,重感已不是突出的问题,倒是眼皮有千斤之重,怎么也支撑不住要往下合拢。他是经历过劳累的人,知道这眼皮无论如何也不能合拢去,一旦合拢了,便再也不会撑开了,这意味着他们俩很快便会冻死在这茫茫雪原上。   当意识已无法拉住眼皮时,他不停地捧起雪往脸上擦,用以刺激眼皮,这一招,开始也还管用,但很快就不灵了,冰冷的雪擦到脸上已经没有了冷的感觉。当快要睡过去时,他折下一根树枝,狠狠地抽打着眼脸,当血滴到地上时,他再度抓起雪擦到伤口上,以剧烈的疼痛来唤醒无边的瞌睡……   何了凡让于长松的头歪在他的右肩上,使他的鼻子对准他的颈根右侧,让那一丝温热的鼻息来证明他还活着。那句“你要一生一世对这个人好”的话始终在脑子里盘旋。只要他还能走,还背得动他,他是不能丢下这个替他挨了枪子、挡了灾的好人的。但当他感到自己累得快要像死人一样睡去时,也曾产生过恶毒的想法:政委呵政委,你要是真活不出来,你那一口气就早点灭了吧,何必要弄死两个人呢?可是于长松那口气仍旧如一根狗尾巴草似的固执地触摸着他的颈根,看来天不绝他,既然这样,他便不能丢下他!   大约是中饭时分出发,一直走到天黑,何了凡才闻到了来自十八里铺的油烟味,看到了一些在黑暗中晃动的火星和隐隐约约的喊叫声。何了凡明白:这是于长松的部下在寻找他们的首长。何了凡早已没有了再往前走的力气,手脚都已不再听指挥,十几只螃蟹早已连壳带渣吞进了肚子里,那浓烈的生腥味在饥肠辘辘时竟比红烧肉还香,可惜它们不够填充饥饿之海的一个小小角落。经那油烟味和火光的鼓舞,他再一次挺直了腰杆,朝着火光麻木地行进。   眼看着火光越来越亮,还能隐约听到人的声音。他多么想呼喊求救呵,但他没有了呼叫的力气,连张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想要是带了支枪在身上多好,那就可以鸣枪求救了。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拐棍还能准确地捅到古官道残缺不齐的石板上,这证明他的神智还是清晰的,这样可以保证他们不至于摔下悬崖。因油烟味和火光的引导,不停地往脸上的伤口擦雪,眼皮总算没有合拢去。就这样,也不知又走了多远,走到了什么时候。   何了凡终于看到模糊的人影和火把在眼前晃动,他表示怀疑,他努力集中意志,集中听觉,集中视力,当最终证实这不是幻觉而是真人真火时,他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让那强撑着的眼皮合拢去,任如弓一样紧绷着的意识和骨架轰然散去……   何了凡睡了两天两晚才醒过来,醒来后他想吃下一头牛或一头猪或一条狗,但人们只让他吃了半条狗。不然他在雪地上没累死,会在饭桌上撑死。人们告诉他:他背着于政委在雪地上整整走了十几个小时,快到天亮时人们才寻到他们。那时他人睡着了,手却在石板官道上爬着,他的十个手指头和膝盖都是血淋淋的。大家叫他时他已经听不到也不回应,但他仍能机械地爬行……   何了凡用冰冻的办法让于长松的血没有流尽,但这条冰冻的伤腿也没有什么用了,设在十八里镇的临时军医院不得不给它切除了。于长松睡了三天三晚才醒过来,醒来时他只剩下了一条腿……   于长松无意中救了何了凡,何了凡拼死救出于长松,他们能活下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谓生死之交。从此他们互称恩人,成为一段流传全县以至更远的佳第三章一字拆开去钱米滚滚来   20世纪80年代初,了丁县有一种被誉为“南方人参”的叫做“平术”的中草药突然走俏。当时有几个做中草药生意的外地人,用麻袋拎着钞票来了丁县收购平术。没有见过大钱的了丁人眼睛发热了,这些外地人受到了热烈欢迎。但那时还是搞的计划经济,做生意还没有做生意的规矩可言,产平术的农民开始还很配合,但见有钱赚了,便生枝节。有些办手续的部门也故意设难,把那些人陷在了丁县进得出不得,叫做“开门接客,关门打狗”。   一日一个叫做老洪的外乡人,找到在县卫生局上班的郭向阳,把向阳请到饭馆里吃了一顿饭,坐了半天,向他讲了这宗买卖的前景,并诚邀他加盟。   郭向阳说:我不懂生意啊。   老洪说:不要你懂生意。   向阳说:我要上班哪。   老洪说:你照样上你的班。   那我能干什么?   你的任务嘛,方便时打打电话,出去吃吃饭。   吃饭?   就吃饭。   这,也算是做生意?   对。   我看这样的生意谁都会做,不必要我来做。   不,只你能做。   我搞不懂。   真的,你不要懂。   那就试试吧。   这就好,现在把话说明了,要干,你就不是帮忙干,是大家一起干,你就是股东了,赚了钱,有你一份,亏了算我们的。   这样行吗?   老洪说:我们是外地人,你是地头蛇,我们可没有胆子玩你。   说着老洪就给了郭向阳一笔定金。向阳看了看,相当他半年的工资,他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拿过这么多钱的,心就跳了,脸就热了,胆也壮了,说:既然看得起我,就尽管吩咐吧。   显然这些商人看中了郭向阳是县长儿子的特殊身份。有了这块金字招牌,在这个山洲草县,就没有什么不好办的了,至少是不会有人故意为难这县长儿子也有份的买卖,能方便就尽量多行方便。很快他们就以最合算的价钱,将本地的平术收购一尽,并租到了最好的仓库。其他人再要插手做这宗买卖,已经不可能了。   郭向阳只想多做点事,要对得起那份丰厚的定金才好。可是没有什么要他做的事,整整一个月的收购过程,他一共也只遵命打了十几个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电话,联系的人,都是那些他熟透了的常来家坐的局长、乡长们。有几个电话他都懒得打,还是叫他妈郭如玉打的。饭倒是吃了不少,但没有几个饭局是谈的生意。当他被街上人称作“平术老板”后,他甚至还不晓得“平术”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因有郭向阳的加盟,老洪他们成为了丁县最大的平术囤积者,买卖做得很大了。已经有好几家号称实力雄厚的公司,坐镇在了丁县的招待所里,争相要做他们这批药材的总销售商。目前的形势不是销路好不好的问题,更不是价钱好不好的问题,而是选择跟谁合作、使资金更快更安全地回笼的问题。因渠道太多,诱惑太猛,风险太大,让他们很难决择,为此老洪他们几个股东躲在房里讨论了几天几晚,公说公有理,婆说理更多,但谁也不能说服谁。老洪是大股东,他也不好决断,现在骗子太多,怕一旦出了错,他也承担不了责任。   但事情总得有个了结,拖一天,便是一天的损失,仓储费用和投入资金的利息都不秀气。最后大家统一了意见:孤注一掷,求助神明、求助巫术、求助天意。相信前人的警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样他们租了一辆车,几个股东浩浩荡荡一路同行,先去拜谒全省名望最高的广德寺,他们一行数人个个虔诚,齐跪于佛前,久久不起,祈求菩萨指路,又给了十分丰厚的功德钱,方求出一签来。寺中一位白发冉冉的僧人,见这么一伙人郑重其事只为求一签,为之动容,大动恻隐之心,问道:你们这般认真,要问什么大事啊?老洪答道:我们这些人,都是些自食其力的人,有的是做手艺的,有的是做小买卖的,有的把做屋的钱也拿了出来,大家好不容易凑了些钱,看中了,想做一笔正经的生意。现在到了最后一关,做好做不好,就此一举,特来求神明相助,看和哪方商家做好。老僧见这人极为诚恳,说的也是本心话,便说:跟你们说句实心话吧,我们广德寺供的是佛,抽签之类的做法,并不是佛教所看好的,只是如今有这个需求,好像不设这些个项目就吸引不了香客,我看真要求签,应到道教的庙里去。大家一听有道理,便又不顾路途之苦,跑到全省最有名气的一个叫做烟竹观的道教寺庙去求灵签。这里香火旺,人挤人,供的菩萨又多,不知要问哪位高神才得体,急难时,一位资深的民间清士见他们备了不少供品,是要来诚心朝庙,便一一指点如何履行程序,后来问及他们的所求,不过是一笔买卖,这位先生便提醒道:这种小事,惊动大神未必合适,比如说,打蚊子用得着大炮吗?喝一口水用得着去大河里吗?领张结婚证用得着找省长吗?大神要管大事,哪有心思和工夫管小事?这么一说,也有些道理,大神一天要处理多少民间的求问,未必就没有个头昏脑涨的时候。于是他们经人指点,再去找一家小庙,小庙不好走,汽车在泥沙路上一路颠簸,苦不堪言,待履行完一切祭拜抽签事宜,又有行家里手指点他们:你们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你们是在了丁县的区域里做生意,怎么跑到外面去求签呢?比如说一个孩子出生了,应该在出生的医院里领出生证;去外面做事,只有到村上去打证明才管用;买了劣质商品,也只有在出售这个东西的店里才能换。你们应在当地请神,那些土地菩萨就是管当地事的,外地菩萨怎么好插手管你们的事?这个说法也是无可驳斥的,在情在理。转了一圈,最后他们又回到了丁县,在县城长途汽车站旁的城隍庙里又抽了一次签。   老洪他们抓了一把签回来,可是签的内容都不一样,既有上上签,也有中下签,不知听哪位大神的才好。这时又有高人来指点: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到底没有经验,这信神明,头一就是要心诚,不管哪个庙里的神明,都是天上的星宿,哪个不是享受着千百年香火的供奉?革命不分先后,神明不分大小。一件小小的事情,问一个神明足矣,犯得着兴师动众惊动那么多神明吗?你们好歹也是场面上的人,想想看,一件小事,又问村长,又问乡长,还去问省长,你们说人家烦不烦,都表态,你说最终听谁的好?   这么一闷棍敲来,大家顿时蒙了,倘真是得罪了诸神,还会有什么灵签可得?看来这一趟是白跑了,哪一个神明都不能得罪呀,那么众神仙的意见也就都不好采用了。   他们又花了一天的时间讨论,做出最后决定:不信死的,信活的。决定找一个测字算卦的高手,一锤定音。正打算分头出动去咨询一些街头巷尾相信巫术的小市民,请他们推荐合适人选,在场参加研究的郭向阳猛的一拍大腿说:不用找了,有人选了!   郭向阳给各位股东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文化大革命时,他父亲于长松县长受到冲击,下放农村时,因丧失生存希望而几度自杀,被星相学家何了凡指点迷津而顽强地活了下来的事情。   这个故事有人证物证现身说法甚是动人,老洪当即拍板:就请他!   众股东也一致赞同。   老洪说:这事宜急不宜缓,就委托向阳老弟你去办了。   向阳说:我还不晓得他在哪里流浪,还要到处去找。据我所知,老何深居山野,不爱热闹,先别去多了人,我就叫上我妈一起去吧,相信我和我妈会办妥这事,她毕竟见过大世面,还是县长太太。那何先生与我父亲是生死之交,他也会给足面子的。   郭向阳怕自己面子小,便缠着郭如玉出面,郭氏见事情重大,尤其是儿子有股份在内,当鼎力相助,便带着郭向阳去十八里铺寻找何了凡。   出发前老洪交代郭向阳,好事要办好,不要薄待了手艺人,他让郭向阳准备了一份不薄的酬劳,但何了凡只收了三十三块三毛钱。   郭向阳回县城后,把何了凡的判词原原本本告诉了合伙人。他说他写“北”字,看似无心,却也真是有意,因为这宗生意,明摆着北方好做,平术这味药,在南方没有什么明显的功效,但一到北国,便成了“人参”,由于老想着北方好赚钱,手就不由自主写出个“北”字来。   听完郭向阳的传达,几个合伙人还是很难统一思想。因那些坐在招待所里等的,东西南北的商家都有,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老板,老洪他们也都仔细打听过了,几个老板中,那南方来的福建老板,初看上去,倒是最弱的,住的也省,穿的也一般,吃的也不讲究,一点也没有做大生意的架势。怎么那字上,又偏偏看好南方呢?大家对这个判词,还是深表犹疑。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最后老洪说,既然大家一致认定了去请何师傅算,便应信他的。所谓请师师为主,就信何家父子一回吧。   大家想想老这样七嘴八舌,永远不会有一个结果,这做生意也如煮一锅饭,火候是关键,火少了不熟,火多了会锅巴,现在正是要停火开锅的好时候,可不能把事误了,便同意了老洪的决定,铁了心往南走。   结果经何了凡父子指点的这单生意,郭向阳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事后才弄清楚,西边来的是个大骗子,腊月二十八日那天被派出所给抓了。北方那个老板,连自己都被人家骗了,回去过年的路费都没有了。倒是来自南方福建这个不显山露水的老板,真还算是个认真做生意的,货到款到,干净利索。这一切都应证了何半音预言的准确。就这一单生意,郭向阳便认定了何氏父子是他以后生意场上的福星。   老洪说要请何氏父子吃饭,并要重谢,让郭向阳把他们请来。郭向阳留了个小心眼,不想这些外人与他的福星接触,便撒个谎说他们在乡下流浪,一时找不到。   老洪说:我们还是要感谢他们的,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郭向阳说他一定会找个机会去感谢他们。   待老洪他们走后,郭向阳给何氏父子俩从裤子到帽子到棉袄、从内到外添置了个全套,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块手表,还给老何买了一袋滋补品和几瓶虎骨酒。这些礼物在那个年头已经是很大的破费了,相当一个县长一年的工资。   郭向阳将一大堆礼物送到了十八里铺。   何了凡连连推辞:这怎么好受,这怎么好受。   郭向阳说:你还不晓得你们创造了多大的价值。这是你们的劳动所得,我可不能贪污。就像烧香敬菩萨一样,要是灵验了,可是一定要还愿的,不然便会遭报应。   老何就笑:这也算得劳动?   郭向阳说:这好比是教书,老师的劳动是动嘴巴皮,你们也是动嘴巴皮,怎么不是劳动?   半音说:听说你现在是个老板了。   向阳说:老板谈不上。不瞒老同学,这一单生意做下来,也真抵得个三五年朝去晚来上班的辛苦。   半音说:这就叫做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   郭向阳说:还不是托你们的福。你们要是不收下这点心意,大家的心都会不安的。山里哪个猎人打了野物,也是见者有份嘛。   老何只好收下了这一大堆礼物: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老何倒出两杯虎骨酒来,要请向阳也喝一杯。他脸上的成就感,随着那酒就溢了出来。   喝了一会酒,郭向阳就问:老何我问你一个问题,比如说,你有一份钱在我手里,你自己不晓得,就是说,我昧了你也不晓得。你说,你们看相的是不是看得出来?   老何笑道:这个都看得出来,那就是个神仙了,那我们就可以去公安局破案了。   向阳说:我跟你说啊老何,这次我们合伙送你礼物的这些钱,我是一分钱都不敢昧,一分钱都花掉了,我就是怕你的火眼金睛给看出来。早晓得你看不出来,我是会昧下来一点的,我晓得我不是一个正经人。   老何笑道:哈哈,酒后吐真言。   古历十月的天气是大红山最好的季节,地里该收进屋的也收得差不多了,人也闲下来了,山上的景色也是最好看的时候,红叶和黄叶穿梭在无边的绿色中,这绿就要醉人了。老何和向阳喝得开心,果然不久就醉了,他们是高兴而醉。郭向阳高兴是他赚到了第一笔横财。何了凡高兴是真正体现了他的价值,也算没有辜负和于长松的一段友谊。   数天之后,在百八十里街上行走的郭向阳,已是一副暴发户的样子:做了类似歌星的发型,衣服、皮鞋、手表、眼镜等一身行头全换上了时尚新颖的。他对一些朋友和同事说,他不想去上班了,打算办个留职停薪,起早贪黑、按部就班、看人脸色、辛辛苦苦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连吃烟打牌都不够,不如做点小生意,瞄中了,挖一瓢,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因尝到了做暴利生意的甜头,不久郭向阳毅然辞掉了工作,这在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很大胆的行为,他的勇敢精神一时在百八十里街上传得很宽。   郭向阳这一决定竟没有请何氏父子给看看。他已经很相信他们父子了,为什么不请他们看看前程呢?许是怕老何他们一旦说不宜出外的话而影响他的雄心壮志吧。   郭向阳的这一举动,甚至没有征求他的父母的意第四章穿着裤子连着裆   于长松随王震将军的南下支队从北打到南,转战南北身无寸伤,没想到被大红山上的一个毛贼弄成独腿英雄,他还没有结婚便只剩下一条腿,这让人们十分惋惜。   好在老天有眼照应他,他在十八里镇疗伤时,一条腿的他竟把地主分子郭先知的闺女郭如玉搞到了手,郭如玉可是十八里镇方圆数十里有名的美人,年轻男子多看她几眼就会发癫,要不是时局突变,地主倒了霉,她下嫁给一个省长或者一个军长,都有些委屈。   于长松成为独腿英雄后,不能再随解放军部队走了,上面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提了两个:一是他想留在了丁县工作,理由是他讨了个本地女子为妻,妻子郭如玉不想离开故乡,所以他只能娶鸡随鸡。二是希望能给他的救命恩人何了凡安排一个革命工作。   组织上满足了于长松这两个并不高的要求。于长松到地方后先是被安排在了丁县人民武装部当副政委,几年后任政委。   这年中秋节的前三天,也是于长松到武装部报到的第三天,于长松派了台吉普车把何了凡接到了县里。两个人你救过我的命,我救过你的命,互称恩人,一见面那个亲热啊,加上两个人都爱喝几盅,喝了酒又爱说废话,他们俩就在屋里说了整整一天的话,喝下了四斤苞谷酒、吃完五盘酱豆腐干子、三盘猪头肉和一斤花生米。于长松还是那么能喝水,八磅的热水瓶喝完好几瓶,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出汗,一天不拉尿,尿都变成汗从脸上流下来了,一条湿毛巾就摆在茶几上,不断地擦着汗。每隔一小会,于长松就大呼小叫着:玉啊,来续水啊。   那时郭如玉还没有和于长松成亲,还没有成亲的闺女便被准女婿公开带到县里来同居,这在十八里镇一带是很不体面的事。但一个地主的女儿高攀了武装部的副政委,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体面,大体面都有了,小不体面算什么?人们也就不好评价此等事情了。   于长松每叫一声,如玉便满面春风自内间款款闪出,她替于长松续上茶水,便又像猫一样斯文地躲进内屋,决不停留,她不愿打扰男子汉们的酒兴。她穿着自己绣的直贡呢布鞋和自己缝制的青棉布长裤和白底蓝花对襟秋袄;一条油光闪亮的大辫子听话地贴着背脊;袄子贴着身段,把一个细腰和圆滚滚的臀部以及丰满的胸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来……何了凡是不敢多看她一眼的。   何了凡以前听说十八里镇有个叫郭如玉的美人,让好几个地方上的青年都想发了花癫,他不信这个邪,要一睹为凭。他是个不错的篾匠,一天特地带了几只织得精致的画眉笼子,装作去十八里镇赶集,一定要去看一看让人会发花癫的郭如玉究竟有什么魔力。待找到了郭如玉的家,他硬是站在她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等到如玉从外面款款而回,看着她和一个老婆子在屋檐下说了一小会话、看着她一扭水蛇腰一闪长辫如烟似的没入家门……这种女子果然是不能多看的,看着看着他就腿发软,浑身发热,脑壳迷糊,他赶快掉头就走,他怕自己也止不住会发花癫,若是为了一个连手都摸不到、嘴巴都亲不上的女子把自己给弄癫了,不能做篾活,不能唱山歌了,那真是狗屁不值。   这个女子天生是要让凡夫俗子挨不上边的,但如今成了他的恩人的枕边人,何了凡十分高兴。郭如玉没有嫁给一个省长或者一个军长,不是她不配,而是时机不对,正好碰上推翻一个旧世界,诞生一个新世界的节骨眼上,旧世界的省长和军长,要么打死了,要么坐牢了,其余的都屁颠屁颠地逃到台湾去了。新社会的省长和军长,又是最忙的人,谁还顾得上谈爱情?而郭如玉又是年纪不饶人了,不能等到省长和军长们不忙的时候再来发现她。当于长松在十八里镇养伤拄着拐棍在镇上闲逛而发现郭如玉时,她就快满二十岁了,二十岁还没出阁,在十八里镇一带已经是很少见的现象了,一般姑娘十七八岁还没有出嫁生崽,一辈子也就嫁不出去了。因南征北战平天下,于长松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时间考虑婚事,这天他一见郭如玉便把眼睛给看直了,这无异于老虎看见了羊,哪还会有失手的?能把土匪都吃掉的“于老虎”还拿不下一个地主分子的闺女,这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吗?这样郭如玉从此便与省长和军长无缘了。   看来于长松是无比疼爱着郭如玉的,每隔一小会如玉来添茶,他都会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在她转身离去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要搂一搂她的蜂腰,拍一拍她那皮球一样圆溜溜的屁股。他那北方的口音重,他玉啊玉啊的叫,何了凡实在听不出来是叫的如玉,还是玉,或者是混成一个音。   喝高了的时候,于长松就搂着如玉的腰不放手了,他仰起头问站着的如玉:玉啊,你,你当着我的恩人说说,你喜不喜欢我?你是喜欢我这个官位,还是喜欢我这个人?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介武夫,我还是有点文化的,我在队伍上还是学文化的标兵哩!说吧,喜不喜欢?你只管说,不要害羞,今天就只我和我的恩人,都是自己人,对不对?   郭如玉低下头,羞红着脸什么也不说。于长松见她不说,也不勉强:好好好,我看你还是害羞。我可要当着我恩人的面告诉你,我可是喜欢你的。你要是不喜欢我,我一枪就毙了你,我打枪可是个神枪手,从来不失手的。你要是喜欢我,我就做你的牛做你的马,一辈子听你吩咐,一辈子保护你,我这人的最大好处便是不说假话,这话今天有恩人做证……   于长松为了证明自己有文化,不久又搂着来添水的如玉的腰不让她走:玉啊,你别走,我刚才想了个对联,写的就是我的恩人何了凡,我念给你听听,看行不行,他不是叫了凡吗?我就以他的名字做个嵌字联。   上联是:   前缘未了   下联是:   勇敢非凡   哈哈哈,你看妙不妙?他救了我,是缘分,是我俩前世有缘,正因为有缘,他才不顾性命,勇敢非凡。   郭如玉低头浅笑,也不知是不是赞赏。   何了凡书读得不多,但至少晓得这样的对联顶多算是一句话,如何谈得上是联?那郭如玉是读过私塾的,她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哪里会看得起于长松这点文化,她笑也是无可奈何啊,于长松哪里知道,那郭如玉可是能嫁省长和军长的身价哩!   于长松做了一副联,他也逼何了凡做一副联,不然要罚酒。了凡说做联可以,但不能有郭如玉在场,他是不敢在才女郭如玉面前现丑的。于长松大笑何了凡怯场。   待郭如玉进去了,何了凡说:我也做个联形容形容你。   于长松道:好呵,看来你肚子里也有点墨水啰。   何了凡说:做得不好,莫怪啊。   上联是:   部队政委变县里政委喊来不必改口   下联是:   地方粮票换全国粮票好买北京包子   于长松听后想想:你这上联说我呢倒也不错,很贴切。下联嘛,对也还算是对得上,可是,这北京包子和全国粮票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   什么关系?   你猜猜。   那让我想想,哦,我看你这山里伢子,没吃过包子是吧?一下子就想到吃包子上去了,你说,你是不是想吃包子?   被你猜中了,我的最大理想呢,一是想去看看北京,二是想吃包子。   好好,这两件事,我今天就满足你一桩。于长松就到门外喊警卫员去买包子。   天快黑的时候,警卫员把包子弄来了,糖包子菜包子都有,热气腾腾,异香扑鼻。一见这么多的包子,何了凡的眼光就直了,再也不会拐弯,就像当初于长松第一次看到郭如玉那样眼睛被拴住了。   于长松在一旁看着何了凡吃包子,说:你救我一条命,就是图吃几个包子啊,那你的要求也太低了,你今天一定要给我吃个够,不然你就对不住我。   这天何了凡一口气吃下了二十个包子,何了凡想:这县里的包子都这么好吃,北京的包子不知会好吃到什么地步。   晚上于政委安排他睡在武装部的招待所里,满肚子的包子撑得他无法躺下去,只能斜靠着桌子,半坐半站了一个晚上。他不断地打着嗝,吐着酸水,到天亮时用脸盆接了大半盆酸水。   自这以后,何了凡再也不想吃包子了。一想起包子的模样,一闻到包子的气味,便想吐酸水。   过年的时候,于长松在十八里镇他岳父家和郭如玉结了婚。于长松厉行节约,说反正家里要吃团年饭的,这结婚酒就和团年饭合并了吧。地主郭先知是知书达礼之士,他熟知嫁娶之礼,怎么简单也不能这么随便就把女儿给贱嫁了,但面对一个杀过很多坏人、对革命贡献很大的军人,他又能说什么?   于长松在地主郭先知家吃团年饭时,举起酒杯宣布他和郭如玉结婚了。一杯酒倒下肚去,就算是结婚了,一个客都没有请。于长松后来想想结一次婚,连一个客都没有请恐怕也不对,便让郭如玉的一个哥哥打着火把去十八里铺把何了凡叫来。于是,了凡算是来宾,作为这场婚礼的见证人,了凡在郭家陪着于长松在火塘边守了一夜岁,火塘里烧着一个半人高的“压岁蔸”,上面煮着一鼎锅腊肉萝卜,就着这柴火和腊肉萝卜,何了凡陪于政委喝了一通宵的酒,了凡还特意带了把胡琴来,为这对新人唱了一夜的花灯戏。   除夕之夜,于长松对何了凡说,他是对革命有贡献的人,要给他安排一个工作,问他最想干什么。   何了凡说他想当解放军。每当想起解放军的黄军鞋,回味起大红山打仗时的硝烟味,他就要激动好一会。   于长松说:当兵不行,你都结婚了,怎么能去当兵。   何了凡说除了崇拜解放军,其次便是崇拜工人阶级。他曾经去了丁县水泥厂看过,那个机器大啊,那个烟囱高啊,那个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响啊,那个灯光篮球场里的球打得好啊,那个澡堂子里的水热啊,那个散发在空气中的水泥的气味好闻啊,那些个工人阶级的胸膛挺得直啊……一切都令他如醉如痴,他真不想离开那里。   于政委说:那你就去水泥厂当工人吧。毛主席也说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你的选择是对的。   何了凡成为了丁县水泥厂的工人。厂里上上下下对他都很尊重,都晓得他是了丁县人民武装部于长松政委的救命恩人。他也从不摆恩人架子。厂里要他在政治学习会上讲一讲他救于政委的过程,他坚决不讲,因为首先是于长松替他挨了一枪,才有他后来的回报,这不是值得摆的功劳。   何了凡很爱这份工作,干起活来很卖力,一年之后,厂里让他当了个班长,管十来个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   这一年过端午节厂里不放假,但允许大家睡一个懒觉。这天早晨何了凡还在床上做梦,守传达的跑来喊他,说是有人找他。   有个女的来找何了凡,手粗脚大,穿着蓝花布衣服,手里提只草篮子。   何了凡问:你找我?   她说:你叫何了凡吧?   我姓何。   十八里铺人,大红山剿匪时救过于长松政委。   没错。   有一个人要见你。但是他不能到这里见你。   哦,要见我又不敢来,难道我会吃人?   你不吃人。可有人会吃人。   行,我倒要看看有人要吃的人有什么好吃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敢吃人?   你是个救了英雄的英雄,谁也不敢怎么样你,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呵。   莫喊得吓死人,我枪都没打过,算什么英雄。你叫那人来见我吧。   不行,得你走一趟。   要是我不想见呢?   那是一个你愿意见的人,你要是不见,你会后悔一辈子。   那是谁呀?   现在不告诉你,到了路上再告诉你。你请个假,我带你去。   请什么假,现在只有人家跟我请假。   哈,好大的口气,当了官啊?   当个班长,也算是个官吧。你叫什么名字?   就叫我秀妹子吧。   了凡心里就笑,想这一点也不秀气的妹子,该叫蛮妹子才对。出于好奇,了凡便跟着秀妹子去见那要见他的人。   出了水泥厂的大门,不远处便是一条河,河上没有桥,一条渡船接送过往行人。过渡的人都认得秀妹子,连一同过渡的狗都朝她摇尾巴。下了船,何了凡说:都认得你啊,连狗也认得你。   秀妹子一笑:都是些牌友。   打什么牌?   什么牌都打。这里打“跑和子”(一种纸牌)的多。你会打“跑和子”么?   不会。   唉,堂堂男子汉不会打“跑和子”。一谈到打牌,秀妹子便眉飞色舞。   了凡说:告诉我,这是去见谁?   秀妹子说:见我爸。   你爸?   当年大红山剿匪前几天,你救过一个人的命,还记得么?   何了凡猛的就冒出一身汗来:怎么不记得,我正想找他呢,可我又不晓得去哪里找。就是你爸啊?我找不到他,他就应当来找我嘛。   他很想来找你,但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   唉,一言难尽。   了凡道:你爸可是个奇人,要是找不到他,我会后悔一辈子。   那年十八里铺的雪下得大,一大清早,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满山满岭的树木枯草被刮得东倒西歪,沉积在农家院落和屋顶瓦楞中以及草木叶片上的尘土被风卷起漫天飞舞,一时间天昏地暗,难辨东西。这是大雪将至的前奏,当老天爷要把一床洁白无瑕的被褥展开铺在大地上时,必是要打扫一番床铺的,就如是一个主妇打点换季的行头。待到夜幕降临,猛地平风息浪,天地突然间变得温柔无比,躲进了被窝的人们明白:这时棉花团似的雪片必漫天飘飞而至。   当大山静得出奇、天过早地发亮时,十八里铺有经验的鸡、鸭、狗、猫和人一样,都知道下了怎样的一场雪,大家都蜷缩在屋子里,好晏不愿出门。一直到半上午,人们才陆续打开家门。这时篾匠何了凡发现自家门口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他的一条胳膊负了重伤,血透过外衣汩汩地往外冒,他躺倒的雪地上,已经留下了很大的一摊血,血迹如一只脚盆,四周已经结成了薄冰,人就蜷缩在这黑褐色的血盆里。   面对一个垂死之人,竭尽全力救援这是十八里铺人的传统。何了凡不由分说便把这血肉模糊的外乡人背进屋。山里人对付冬天和外伤,有他们祖传的行之有效的办法。何了凡和他的家人,很快便用山里人特制的草药给伤者止住了血,并扒下他的衣服,将他那冻僵了的身子用雪擦暖过来。   伤者醒过来后,请何了凡找出笔墨,在纸上写了几句话,气若游丝地对了凡说:我想请你去一趟十八里镇,给我弄点药,不知你愿不愿救我一命……   何了凡快言快语:不愿救你,我背你进来干什么?   伤者说:十八里镇有个云长药号……   了凡:我晓得。   伤者:云长药号有个焦郎中……   了凡:我认得。   了凡拿着那纸条就跑。十八里铺到十八里镇,是十八里下山路,在年轻气旺的何了凡脚下,就是大雪封了山,只要没有冰冻,也就是风卷残云的工夫。   云长药号的焦郎中取过条子一看,脸色骤变,当即把伙计都叫齐了,拿的拿药,动的动碾子,做的做膏药,不一阵工夫,便弄出吃的敷的两大包药。焦郎中一头一脸汗,把药交给了凡,说:还要拜托你快来快去,病人的血流得太多。   何了凡二话没说,打起飞脚便往回赶。   了凡小跑着回家救人,很快便见十八里铺顺坡势高低而建的错落的白色屋顶,一阵山风袭来,猛地记起:没有付焦郎中药钱的。再想想,出门时一急,本来就忘了带钱。看来,只好日后由病人自己去处理了。看那焦郎中一见药单子便如见熟人的模样,想想他们的关系,非亲即朋。   不到半天工夫,便将药物备齐,带上山来。由那伤者口授,了凡一阵鼓捣,口服几样,余者全敷在伤口上,用一块棉布缠着。待一切妥当,伤者这才艰难地挤出点笑来,对了凡说:多亏你了,多亏了,我现在要睡一个觉,你们不要管我,也不要叫我,我睡醒了,就会好的……说着倒头呼呼大睡,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方便。待到第二天上午,伤者醒过来时,脸上便有了一点红润。其时是20世纪50年代初,大红山匪患猖獗,十八里铺自然是难免祸端,何了凡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失血过多的陌生人补身子了,只有一腿还是护秋时捕杀的野猪肉,他忙叫妻子割一块给煮了。但被那伤者制止了,他说他是吃斋的。了凡晓得吃斋的人不吃肉,但能吃鸡蛋,忙叫妻子去借几个鸡蛋。那陌生人接受了何了凡的盛情。   伤者对了凡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会记得你的。   了凡说:见死不救,还算得上是人吗。   了凡问他是怎么负的伤,是野兽咬的,还是土匪打的,或者是在山上采药时摔伤的?伤者苦笑着,什么也不想说。   了凡问他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到大红山的阴山寺拜菩萨,怎么选个这么冷的天气到山里来。陌生人摇着头,也不愿说出来。他只是说:要是我们真有缘分,我们就还会见面,我就能报答你。   这样了凡就不好再问什么了。   当巨大而厚重的乌云在天空沉闷地移动时,伤者有点着急地说:我要走了,看样子,还有大雪要下来。   了凡留他待融了雪以后再走,他很坚决地说不。他说要是这雪冻住了,十天半月也下不了山了。这是一句行话,看来他对山里的事不外行。了凡没有强留他,还送了他一里路,他不放心,他要看着他能不能把路走稳,要是不行,不管怎样,他会把他拖回来。   在一棵大松树下,伤者坚持不让了凡送了,他说他有把握能走下山去。然后对了凡说:老弟,我看你十日之内有血光之灾,小则伤人,大则害命。你要小心又小心……可是呢,应该有人替你挡灾,要是没人替你挡灾,你此劫实在难逃。要是真有人替你挡灾了,你可要一生一世对这个人好。   何了凡问:你是看相的呀?   伤者道:也算是会看一点吧,你相信我呢,就把我这话放在心上,不相信呢,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我是实在没有什么好感谢你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提醒了。   说完伤者便拄着一根树枝匆匆走了。   这个陌生人说的话,了凡回去反复琢磨,终是不晓得他胡说了些什么。早晨我摸过他的额头,不发烧呀,不发烧怎么又说胡话呢?他想还是相信他说的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怎么样,这十日内上山干活还是小心点好。   待伤者走后,何了凡在他睡过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两块银元和一点人民币。从这自旧社会留下来的银元上,可以看出此公是有点来头的,那时候一般人可没有银元,至少十八里铺还没有谁手里有这东西。这是何方神圣,单身一人,手无寸铁,到这深山老林来干什么?这事给何了凡留下了一个难解之谜。   不久何了凡的妻子生下来一对双胞胎女儿,他用这两块光洋,分别给两个女儿各打了一对银手镯和一个颈圈,以后每见孩子手上的银手镯,便会想起他救下的那个神秘人物。他还记住了他说的“要是有缘,我们就会再见面”的话。   三天后他与于长松的生死之缘,便应验了那人的预言。现在能见到这个奇人了,何了凡甚是高兴,连连说:真是有缘,真是有缘。你爸真厉害,知天晓地,断事如神仙……   秀妹子忙制止:别说这个,他成分不好,还搞封建迷信,迟早有人会整死他。我把他接到我这里住,没人认得他,如今他是白天关在家里,夜里才出门。   了凡说:不对,你爸可是真功夫,不能一句“迷信”就把他打倒。未必你就不信?   有人信,我不信。   你怎么不信?   我爸叫我莫信。   哦,是这样。你爸跟谁学的?   不晓得。   他没对你讲过?   他从来不讲他的这些事。我只晓得他是读了不少书的人,在旧社会教过书。   他教你认字吧?   不教。他说只有种地、做手艺才会有饭吃,读了书没用。   你爸叫什么名字?   江湖上人叫他“寅斋公”。   何了凡听到这么一个名字便要肃然起敬。在百八十里街一带,旧时被赋予“斋公”称号的,一般是比较受社会尊重的人物,应是读书人、私塾先生、德行很好的道教徒和佛教徒、道德水平比较高的族长、慈善家和有钱人等等。但20世纪50年代以后,有“斋公”这个头衔的人,日子便比较难过了,他们昔日头上的光环,在今天便是臭狗屎。教过私塾的寅斋公一样的难逃此劫。   秀妹子的家境不好,几间东倒西歪的茅屋。寅斋公住的房间,墙上贴满了报纸和各种有字的纸。秀妹子说她爸就爱看这些破报纸,她一出门,就留神替他捡报纸,回来他就用米汤将报纸贴在墙上,一字不漏地读。虫子爱吃米汤,所以寅斋公的纸墙上疤痕累累,百孔千疮。   了凡和寅斋公见了面,感慨万千。寅斋公说:我晓得我们迟早是要见面的,我当初说过,有缘就会再见面。   了凡说:你不留名字,又不留地址,我也没办法找你。   寅斋公:难得你还那么热心,救一个连名字都没留的人。   了凡:那都是旧事了,能看到你就好。   这天是过节,寅斋公杀了一只鸡,备了几个好菜招待何了凡。这是20世纪50年代末中国老百姓最困难的时候,桌上有一只鸡,不异于现在的一桌海鲜。为了重逢,寅斋公还备了一点酒。每人喝下两杯,寅斋公就满脸愧色地对了凡说:我是早就要去府上谢恩的,但不能去,我出身不好,被人叫做地主崽,怕连累你。我也晓得你当上工人阶级了,心里高兴。现在我住到秀妹子这里来了,也没有人认得我,所以我一定要见见你。   了凡说:我也不晓得你怕什么。   秀妹子道:你是英雄,当然不晓得怕。   寅斋公指责女儿:怎么能这么讲话?   这顿饭吃了半天,晚上有政治学习,何了凡只好告辞。生产可缺席,学习可不能缺席。寅斋公说:你没事就来呵,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哩。何了凡也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便说有时间一定会过来坐,也不过是三四里路,方便。   过两天何了凡有空,便去看寅斋公。一来二去的,那摆渡的艄工认得他了,便说:找秀妹子打“跑和子”啊?你可要小心。   何了凡问:小心什么?   这个女子神了,她就像看得见你手里的牌。   看样子你也好这一口。你要摆渡,哪有工夫打牌?   晚上在船上打。   你打不赢她,还跟她打什么?   就是啰,越是打不赢,就越不信邪,越不信邪,就越是输,她在我们这一带,算是打遍四乡八洞无敌手。她过三十年渡,都不要付钱给我了,今后你过渡,也记在她的账上吧,不然我欠她的太多。   一个女子会那么厉害呵?   艄公说:不信你就试试。   何了凡倒是看不出这个蛮妹子会有这般手段。再去秀妹子家时,了凡便对寅斋公说:你女儿的名气可不小。   寅斋公:她会有什么名气?   了凡道:一说她的名字,都夸她打得一手好“跑和子”。   听到“跑和子”,在一旁铡猪草的秀妹子扔下铡刀,一下就窜了过来,眼睛放亮:喂喂喂,废话少讲,何老兄,来玩一盘如何?“跑和子”两个人也能玩,两人玩有两人玩的味……   寅斋公瞪她一眼:玩你个尸,一天到晚只想着玩牌。   秀妹子声音小了:咳,真冤枉,都怨我打牌,就不晓得我还会喂猪。   父亲道:不是老子给你看猪,你会喂猪有屁用。   何了凡问:慢,慢,我没搞清,这猪怎么看啊?   寅斋公道:你见过猪贩子吗?   见过。   猪贩子就是会看猪相的人。   猪也有相呵?   人有相,山河有相,树木有相,花草有相,猪、牛、羊都有相。上相的猪便会吃潲、不吵栏、能睡觉、少病痛,这样的猪,不愁它不肯长。   我只听说过猪是喂大的,没听说过猪是看大的。   会喂不会看,花十分气力得三分收成,会看又会喂,做一成收三成。   这,这猪怎么看啊?   这个嘛,不是一下子说得清的。   秀妹子说:你想学看猪啊。你当着工人,吃着皇粮,多轻松,多干净,别学这个。   了凡道:我老婆还在喂猪哩。能把猪喂好,当然是好事。   秀妹子:你不是说着玩的吧?   了凡:你要我赌咒吗?   寅斋公:有道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这虽说是雕虫小技,但要学会,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了凡:你是怕我吃不得苦,半途而废啰。   寅斋公:我晓得你吃得苦,霸得蛮,你舍死救于政委的故事,可是传得很宽的。你真想学这个啊?   了凡:厂里又没什么事,都是在磨洋工,要是你愿教我,学学又不是坏事,多门手艺,多条活路。   寅斋公:这也是一句实话,手艺钱,万万年。好,我教你。我说过,你救过我的命,我要报答你的。我一帮不上你钱忙,二帮不上力气忙,也只有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手艺了。要是今后你不当工人了,有了这个小手艺,混一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   了凡:这跟当不当工人没关系。我愿意拜你为师。   寅斋公:你要上班,有工夫来玩这个呵?   了凡:有不有工夫,那是我的事。   原来何了凡以为当工人很神圣,其实很平凡,和种地一样,都是劳动。原来以为那些机器很复杂,其实很简单,拆一次再装一次就都明白了。何了凡只花了不到一年时间,便把水泥厂里的所有工种都学会了,水泥厂对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新鲜感。他是个好奇的人,一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很快他就不满足水泥厂这种打钟起床、打钟吃饭、打钟上班、打钟搞政治学习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了。在枯燥的厂区,有如被关进牢笼的感觉,他就是想跳出水泥厂一成不变的刻板生活,他最乐意做一只任意飞翔的鸟、一尾无拘无束的鱼、一条四处流浪的狗、一粒随风漂浮的草籽……而不适合做一个好看而没有春夏秋冬的花瓶或看上去庄严体面却一辈子只会走一条路的自鸣钟。这样,当寅斋公答应要教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时,他立刻就情绪高涨,跟风进屁眼马上答应了下来。   以后何了凡每吃过夜饭,随便找个理由向学习委员请个假,就往秀妹子家里跑。   在秀妹子那臭气熏天、苍蝇撞得人倒的猪栏里,开始了寅斋公任教的第一课。寅斋公叫他抱起一只才满月的一身屎尿的小猪,来到夕阳尚存的后院,让他仔细观察这只小猪的嘴巴、鼻子、耳朵、腰身、腿脚、毛色、屁眼。寅斋公高声问:记住了吗?   他答:记住了。   寅斋公叫他把这只小猪放进猪栏,再抱来一只一身屎尿的小猪,来到光亮的地方,又让他仔细观察这只小猪的嘴巴、鼻子、耳朵、腰身、腿脚、毛色、屁眼。寅斋公说:你看看,这只猪和那只猪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何了凡高声回答:都是一只猪,不同的是刚才那只重些,现在这只轻些。   寅斋公摇摇头:不对不对。去洗洗,今天不看了,下次再来。   何了凡希望他再说点什么。可他什么也不说。   何了凡再来时,寅斋公仍叫他抱两只猪来比较。这次何了凡看得仔细,说出了三个不同的地方。   寅斋公仍摇摇头:不够不够。去洗洗,今天不看了,下次再来。   何了凡不泄气。他倒要看看,这个地主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三次看猪,何了凡说出了五个不同的地方。   寅斋公说:我看少也有十来处不同。   了凡:呵,那我还得仔细看看。   寅斋公:对,得仔细、仔细、再仔细。小手艺也是手艺,要学精也不易,所谓:条条蛇咬人。   ……一直到何了凡觉得秀妹子家的猪圈里没有臭味了,怀里那些脏兮兮的小猪俨如可爱的玩具,寅斋公才教他从比较两只小猪发展到比较三只小猪,然后是比较一群小猪。   待到看一眼便能一口气把栏里小猪的公母、长短、重轻、特点说个八九不离十时,寅斋公才说:你可以看大猪了。便开始接触公的、母的、白的、黑的、花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本地土猪、北方黑猪、西北八眉猪、湖北白猪、两广小花猪、华中两头乌、外国的约克夏、皮特兰……一直弄得他满脑子是猪,梦里也是猪。水泥厂的厂房像猪栏;机器声听上去都是猪叫;四个轮子的货车看起来像猪跑;他指责徒弟的骂辞全与猪有关:你真是比猪还蠢,比猪还脏,比猪还慢;看人不顺眼,出口便是:比猪还胖、比猪还瘦、比猪还能吃、比猪还能睡、比猪的嘴巴还多、比猪走路还难看……在何了凡看来:要把猪的一切弄清楚,比办一个水泥厂和当一个厂长复杂多了。   这时寅斋公说:当你成了猪迷,就可以学看猪了。   一直到半年之后,寅斋公才开始教他真功夫,识别什么样的猪好喂,肯吃潲、易长膘、不择栏、下崽多、会播种……   看来寅斋公比较满意何了凡的学风和钻劲,便主动说:待学好了看猪相,我再教你看牛相。毛主席说:牛是农家的宝。可毛主席没有说条条牛都是宝,事实上能够称得上“宝”的牛还是不多的。会看牛,就等于会识宝。千里马与伯乐的故事听说过吧,识马有马伯乐,识牛也少不了牛伯乐。看来毛主席也没讲得很死火……   何了凡忙打断:咳,咳,少牵涉到毛主席啊,你不要忘了你可是个地主崽,少惹麻烦为好。   寅斋公打了自己一巴掌:对,对,不要扯三拉四,说猪就说猪,讲牛就讲牛,好了,就讲这牛吧……   何了凡说:不急不急,一样样来,我吃不消,先把猪看好再说。   寅斋公说:好,学手艺应该是这样,一口吃不进一个胖子。   了凡说:真学手艺了,我看还是要有个拜师的仪式,我该正儿八经叫你师傅。   慢,慢,工人阶级拜地主崽为师,我看你是不想吃你那碗饭了,我也会受牵连,不死也会脱一层皮。   当然是关起门来叫,我可比你懂政治。   你叫我师傅,那我要叫你恩人?   这是两回事。你当初没叫我恩人,我也要救你,做人不能见死不救。可我现在不叫你师傅,你就不会认真教我。   你把我看扁了吧。   师傅(父)师傅(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了父亲,才有责任。   那,那就两抵了,都不叫了。   也好,革命形势不允许,一切仪式就免了,省些麻烦。以后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师傅了,这么学,手艺才算是真学了。   其实呢,这些都不要紧。   何了凡说:就这样吧。   何了凡就叫秀妹子师妹。   秀妹子说:我可不会喊你师兄呢,我又不学你们那一套。   以后一有空,何了凡就像失了魂地往秀妹子家里跑。   寅斋公先教他看猪。   后教他看牛。   最后打算教他看人。   寅斋公说:看人最难,千人千面,千面千相,南北有别,东西不同,相辅相成,相生相克,人心如海,心性多变,无可参照,不好比较,高深莫测。我要把丑话、难话说在前面,看人可不比看牲口,光靠口教还不行,凭经验和眼力也不够,还要善取前人智慧。前人不知摸索了好多年,有不少宝贵的东西,都写在书里,书里淘宝也是不能少的一招。所以你还要先打好文化基础,有文化才能读得进书,干这一行,最终还是拼的学问,这难,第一关就难。   何了凡说:这个难我不怕,那我就先跟你学文化。   寅斋公便开始教了凡学文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书本就是那糊在墙壁上的废报纸,只要把那些字全认下来,并能够知其义,了凡要学的手艺也就可以开始往下走了。何了凡的父亲,也曾是个好学的人,除了会篾活,还跟一个常来山中采药的外地人学做草药郎中,学认药名;早年曾让一个私塾先生在家里住着教书,可惜这个先生只教了半年就走了,因为十八里铺人不多,只有五个孩子来上学,收入实在太少,留不住人,何了凡也就只闻了那半年书气。   认字好,这是何了凡最乐意干的事情。   何了凡心有所依,便魂不守舍,无心工作,更不参加政治学习,早就令厂方不满。因何了凡是赫赫有名的于长松的救命恩人,厂里不好怎么样他。领导曾找他谈过一番很含蓄的话,何了凡其实是听懂了,却装作不懂,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顺势装宝,当作了耳边风。厂方无奈,只好一状告到了于长松那里。   于长松把何了凡叫去谈话。大体上无非是叫他珍惜工人阶级这个神圣称号,珍惜一班之长这个位置,要起模范带头作用,还要积极向组织靠拢。令于政委生气的是:何了凡到厂里这么多年了,居然没有向组织上写入党申请书。于政委愤然骂道:想不到你他妈的觉悟会这么低,这么不给我一点面子。   何了凡上班自由散漫一点,于政委尚不生气。但政治不求上进,这让政委很生气。政委勒令他回去的当天晚上就要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组织。   何了凡口里应诺着,心里却想:我现在正和一个地主崽打得火热,哪里还有资格申请入党?政委呵政委,本人此生恐怕会辜负你的栽培和厚望了。   此时的何了凡已经变成一条连救命恩人也拉不回头的犟牛,一意孤行,无可救药。山里人的犟脾气,当年在漫天飞雪中将于政委背回来时就已经表现出来了,他明知自己力气已经用尽,还是要咬着牙强撑着,何况现在他干的是令他如此充实和快乐的事情,他怎么会放手?眼看着寅斋公墙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被他一块一块地吃到了肚子里去,一张张新糊上墙的报纸又成为他最新的养料,如此美味的佳肴,九头牛也拉他不回了。   20世纪60年代中期一个寒冷的冬天,何了凡被了丁县水泥厂开除了。   这个结果何了凡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要不是于长松给他顶着,他早就该卷起铺盖走人了。尽管这几年来他把自己与地主崽寅斋公交往的行踪伪装得很巧妙,但怎么能躲过革命觉悟空前高涨的广大工人阶级雪亮的眼睛?一切阻挡历史前进的牛鬼蛇神和封建迷信都将在这场伟大的运动中被打倒、被扫除干净。   何了凡被开除有两条无可反驳的理由:一是近几年来他工作滑坡,逃避政治学习。二是生活作风腐化,在外面有养私生子的嫌疑。何了凡承认这两条都是事实。而不能公开承认的是他确实养了私生子,不是什么“嫌疑”。   值得庆幸的是到何了凡被宣布开除的这一刻,寅斋公的身份还没有被造反派发现,一旦被发现,他们师徒俩的命运恐怕就难以预料了。何了凡没有被列为批斗对象已是上上大吉,一宣布被开除,他当即便收拾行李准备走人,不敢在这是非之地多逗留一分钟,谁晓得一分钟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   何了凡背着简单的行李离厂回家时,看都没有再看一眼他工作过多年的厂子,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留恋这个地方。但他没有选择灰溜溜的离开。他特意绕到工厂办公楼,迈着稳重的步子,挺直腰杆走过这个楼房破败不堪、生产着水泥却让水泥地坪坑坑洼洼的大院。五层楼顶上的高音喇叭悦悦地唱着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唱段《打虎上山》,院里新搭的一个台子周围插满了鲜艳夺目的红旗,不知是要开批斗会还是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何了凡曾经是喜爱这样的热闹的,比如他深深地怀念着当年解放军开进大红山时的热闹。但现在他不爱场面上的热闹了,他有了另外所爱着的东西。这时有很多他认得的和不认得的人急匆匆地往这里赶,一场大的斗争或者学习很快就要在这里举行。何了凡暗暗庆幸他从此不必要凑这样的热闹了。何了凡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不打算看任何一个熟人,但是他感到凡与他熟的工友都在看着他,可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不怪人们不近人情,在这样的时世,谁若是和一个被开除的人搭腔,就是很蠢的人了,何了凡理解大家的苦衷,他只是想以自己的平静来告诉大家:何了凡并没有被打倒。   在离开厂区不远的地方,何了凡听到一辆汽车“嗞”的一声碾过路边厚厚的积雪,停在他身后。了凡侧过身看看:这是厂里的货车。   一个灰头灰脑的司机叫他上车。司机说有一个厂领导叫把他送到县里,这样还赶得到下午开往十八里镇的公共汽车。但司机不愿公开这个领导的名字。   何了凡本不打算今天回家,他还要去和寅斋公告别。大雪使得渡船停了摆,他准备弯五里路过桥去看寅斋公。   平时除了星期天和节假日,他白天从不去师傅家。他每次过渡后,装作去方便,要蹲在河坎上的一片灌木丛中,看看有不有人跟踪。他和他师傅都非常清楚:在这样的时代里学这样的东西是冒风险的事情,所以从来不敢有半点闪失,俨然在做地下工作。师傅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这个地主崽比谁都懂得什么是时务,该怎样识时务,他像一只老鼠一样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正因为他们的小心,寅斋公才得到了很好的保护,造反派也没有抓到他们师徒的“反动”证据。来往整整好几年竟没有被厂里人发现也真是不易,这也是值得何了凡庆幸的事情。   就在何了凡被开除的时候,他也算是在寅斋公那里出师了。凡师傅肚子里有的,都毫无保留地吐给他了。他想他这次被开除回十八里铺,今后是很难来看师傅和师妹了。何了凡记得:寅斋公不止一次说过“你今后要是不当工人了……”的话。现在果然是不当工人了!这个命运结局,其实是早在师傅的预言之中呵。   何了凡准备像往常一样,磨蹭到天黑去秀妹子家。他想好了先去河边的一个南货店里打半斤酒,买二两花生米,再去泊在两棵杨树下的渡船上坐一会。这些年他频频过渡,与那爱打牌的摆渡老头结下了很深的友谊,以后不会再来坐他的船了,也要和他告个别,他想和他喝下这半斤酒,叙叙友谊,这样不久天也就快黑了。   但一辆好心的汽车打破了他的计划,把他送到了县里。他把不值钱的行李寄在一个熟人家里,又往回走十里路,来到渡船边,但他没有喝酒的时间了,这时天色也不早了,他把花生米和酒留给了摆渡人。   雪天的路不好走,一步三滑,待何了凡弯了几里路赶到秀妹子家时,天已黑尽,寒冷让人们早早熄了灯火,钻到了被子里。何了凡远远看见山冲里秀妹子家却亮着灯,觉得多少有点反常。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往这个只有一户人家的山冲里赶,走近时,便听到屋里人声嚷嚷,手电乱晃。他警觉地绕开大路,轻车熟路从后门摸进厨房,透过一寸宽的门缝,他看见一群人围着秀妹子。   可喜的是那些围困秀妹子的人,一个个怒气冲冲,而秀妹子却若无其事,反倒像一只斗赢了架的公鸡。   何了凡看见这些人中,有几个水泥厂平时吊儿郎当的工人。其他人就认不出来了。   一个帽檐遮住了脸的人阴阴地说:你说怎么办吧。   秀妹子说:你们说怎么办吧。   你必须把寅斋公交出来。   我说过好多遍了,我不认识你们讲的寅斋公。   他可是你父亲。   我父亲叫做江寅清,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寅斋公,你们找错了人。   有人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你父亲就是寅斋公!   秀妹子毫不手软也拍了一巴掌:那我就是你老娘!   又响了一巴掌:你什么态度?   秀妹子拍得更响:我就这态度!   窗台上那没有灯罩的一星灯火被几巴掌给扇灭了,但很快又被一根火柴点燃了。   一人威胁:你应该晓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吧?   秀妹子挖苦道:晓得,革命造反派,来造我这个农村妇女的反。   晓得你就要老实点。   秀妹子问:你们晓得我是什么身份吧?   你是地主崽寅斋公的女。   错。你们身为革命造反派,不会不晓得了丁县的大烈士袁长久吧?要是谁不晓得袁长久,谁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告诉你们吧,我就是袁长久的侄媳妇!我丈夫是袁长久的嫡亲侄子,他如今是锰矿上的工人阶级。造反派来造烈士后代的反,来造工人阶级的反,翻了天了。哼,在大烈士面前,你们这些造反派算个卵。   咳,咳,咳,你敢说造反派算个卵?   我看卵都不如。   看来要给这个泼妇来点硬的,叫她试试硬卵的味道。   秀妹子借机就撒起泼来:好啊,你们造反派要强奸烈士后代啊。只要你们不怕坐牢不怕杀头我就成全你们。说着秀妹子就开始脱裤子。这些大都没有结过婚的人,一见这阵势就慌了,开始往外面跑。   秀妹子喊道:跑什么跑什么,卵怎么都不硬啦?   七八个来抓寅斋公的一下子全跑出去了。   这时何了凡从后门走了进来。秀妹子一见他便慌了,一口吹灭了灯,小声问:你来干什么?   了凡道:我来和你们告别,我被厂里开除了,我准备回老家去。   我们晓得你开除了。   我都才晓得,你们怎么……   我爸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你爸呢?   我爸说狡兔有三窟。他要我告诉你,不要来找他了,他不会来我这里了,有缘便会再相见。   呵,走脱了身就好。他没有留下别的话啊?   他说,要说的,这么多年都说过了。   想不到会见不着他了。我还没叫过他一声师傅呢。   你要是真叫他师傅,他才不会教你哩。   要是你见到你爸,你对他说,我现在叫他一声师傅。   我也不一定能再见到他。   什么意思?   你快走吧,那些人还会再来的。   我不明白……   秀妹子推了他一把:别婆婆妈妈了,快走。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你,没问题吧……   放心,我对付他们这些人,就像对付一条卵。   何了凡往回走时,果然没见雪地上有人的足迹,那些人还藏在附近等着捉拿寅斋公。但这已在秀妹子的预料之中。   秀妹子突然变得这么从容多谋,是何了凡想不到的。在他的印象中,她是个除了打“跑和子”精明之外什么都糊涂的“马大哈”。正因为她是个马大哈,才让他轻而易举有了一个儿子——秀妹子是结了婚的,她丈夫在离家六十里外的锰矿上班。秀妹子在她父亲的催逼下,偶尔也去丈夫那住上几天,但她丈夫很少回来,何了凡在她家出出进进几年,就从来没有碰到过她丈夫。   何了凡觉得奇怪,曾问过秀妹子:怎么没见你丈夫回来过呀?   谁知这话没问好,惹得秀妹子大发脾气:你倒管得宽啊,他回不回来,关你卵事!   从此何了凡不敢问起她的丈夫。   秀妹子年纪也不小了,却没有孩子。何了凡自是不敢问她为什么不要孩子,因为一问这事便会与她丈夫有关。   有一次过渡,船上有人谈到秀妹子与“跑和子”的话题。何了凡顺便问了问摆渡的艄公。老头告诉他,秀妹子的丈夫,可能是那个东西做不了多少用,不然怎么会不生孩子,怎么不愿回来陪老婆?何了凡觉得有道理,难怪他的问话会触及她的隐痛。   有一次久雨天睛,恰逢周末,何了凡很早就往师傅家跑。这天师傅比他更早就出了门。秀妹子告诉他,今天是三月三。三月三,龙抬头,父亲每逢三月三必出门去,风雨无阻。   了凡问:干什么?   不晓得。   你没问过他吗?   问过,他不说,就不问了。反正是很要紧的事。   这么好的天气,正好你爸又出去了,没人管你,怎么没出去打“跑和子”啊?   今天不行,要晒被子,落了这么久的雨,被帐都发霉了。   何了凡就帮忙把屋里要晒的都搬出来。待忙完了,他们也坐下来晒太阳。   这次秀妹子主动谈到了孩子的话题。她问:了凡哥你生了几个孩子啊?   了凡答:两个。   都是女孩子?   是的。   可我爸说你命中有个崽。   是呵,他也对我说过。我也想有个崽,可是想不到,我老婆生过一胎,就再也不怀了。   我爸说我命中也会有个崽。   会有的,会有的。了凡安慰她。   有个屁,我从来就没有怀过。   见秀妹子脸色不好看,何了凡便知趣地不谈这个了。   中午时分,吃过饭,秀妹子说了凡哥你帮我看一下东西,我想睡一下,这鬼太阳要么不出来,一出来就毒得很,脑壳都晒得发晕。   何了凡便给秀妹子看守太阳下不值钱的东西。   三月三的当顶太阳果然是很毒了,不一会何了凡也招架不住,便坐到师父糊满报纸的土坯房里。一会觉得口渴,想去水缸里舀水喝,但进厨房需经过秀妹子的房间,见她仰面八叉倒在床上,又不敢去了。   这三间小屋,埋在一个小山冲的松树和灌木丛中,难见人影,鸟雀无声,四野无风,寂静异常。秀妹子那轻微的鼾声和浓烈的女人气息,游荡弥漫于这低矮的小屋中,有如一张网将何了凡罩住了,渐渐地束紧,束紧,不久便觉全身燥热,更加口渴难挨,便顾不了斯文,轻轻绕到厨房里,狠狠灌了一通冷水,却不小心打翻了一只脸盆。秀妹子被吵醒了,叫道:吵死啊,干什么呀?   了凡答:喝水。   秀妹子说:又不是牛喝水,喝得这么响。喂,给我也来一点水,咳,真是的,看见人家屙屎喉咙痒,我也口干了。   何了凡便拿着水桐树挖成的水勺给她送去半勺冷水,当服侍她喝过水后,何了凡已经不能抽身离开,这个有着阔肩粗腰、大胸肥腿的女子,以其巨大的热量在吸引他、融化他,他已无法指挥自己抽身,何了凡顿觉脑壳里一片空白。就在这混沌之际,他的肢体奋不顾身扑向了那肥硕温厚的沃土,就如一只饥饿的羊扑向一片绿草地、如一只长途跋涉的蜜蜂扑向芳香的花朵、如一条狗扑向一块骨头……   秀妹子惊呼:你要死……   不待秀妹子往下喊,何了凡那已有几个月不曾贴近过女人的嘴巴,集结了全身力气,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喉咙。   一阵搏击,五大三粗的秀妹子终于推开何了凡,喘着大气说:你要死啊,要把我憋死啊,就不晓得秀气一点?   了凡有些恨自己:一个男子汉居然就放不倒一个女子。   但不容了凡多想什么,秀妹子就劈头盖脸一把抱住了他,死死地把他压在下面,说: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狠。   经如此一番折腾,倒把了凡的虎气给掏出来了,便觉胸中烈焰翻腾,他下力气把秀妹子掀翻在身下。   太阳暖暖地洗着久雨的大地的霉气。   不久秀妹子怀上了何了凡的孩子。   一直到孩子生下来,左邻右舍都不晓得她怀了孩子。秀妹子如一只澳大利亚袋鼠,藏一个孩子在肚子里竟与平时无异,一件秋衣便可将隆起的肚子遮掩过去。快到临产时她照样到处去打“跑和子”。她的肚子从来没有痛过,有一天肚子突然痛起来了,她估计是要生了,便不得不扔下纸牌往家里跑。还没有跑到家,孩子就生下来了,她用牙齿咬断脐带,走了一里路,把孩子抱回家,还烧一锅水给自己和孩子洗了,才睡到床上。   寅斋公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半音”。   半音只吃了两个月奶,秀妹子那健硕的身体竟不产奶了。   秀妹子把半音交给何了凡:没奶吃的孩子我带不活,交给你的大婆子去带吧,她生不出崽来,就应该带崽。不管何了凡同不同意,秀妹子就上了牌桌,从早打到晚,她可顾不上半音吃什么。在女儿打牌的问题上,寅斋公也无可奈何。   何了凡便把半音送回了老家。   何了凡的结发妻因没有给了凡生下个崽来,心怀愧疚,像带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把半音带到了五岁。可惜她命薄,没有再伴陪半音,便匆匆离开了人世……   从此以后何了凡便没有再见过秀妹子。据说自寅斋公走后,秀妹子便和她丈夫过日子去了。何了凡毕竟没有勇气去锰矿找秀妹子。一年后他曾去看过一次她的房子,其时门窗都没有了,里面关着一群第六章山大了,什么草都长   何半音是个性情孤僻的孩子。他不喜欢和同伴玩,在路上碰到小伙伴也立刻躲开或绕道走。他常常一个人独自游荡。他有两个姐姐,但从不和姐姐呆一起,他不爱和外人来往尚可理解,但和自己的姐姐都那么疏远就叫人想不通了。   半音不爱与人相处,并不见得没有快乐。一队蚂蚁搬家,他可以静静地蹲在地上看半天;燕子衔泥在梁上砌窝,他天天守着看,一直要看到它们将新巢筑成,然后看到它们有了小燕子,他才能够放下心去关心别的事情;他不爱和人玩,却喜欢和猫狗对话,十八里铺的猫狗都喜欢他,只要他一出门,猫和狗就集合了,他发明了各种指挥猫狗的口哨声,一声令下,所有人家的狗都不听主人的了,会屁颠屁颠跟着他跑,为此全十八里铺的孩子都嫉妒他,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带着它们奔跑在山野间,俨然一个司令……   于政委来十八里铺视察工作时,顺便去看望他昔日的恩人何了凡。这时于政委转了业,在了丁县当县长,但十八里铺人还是习惯叫他“政委”。   其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最火爆的时候,其他县的县长,十有八九都被弄下台去了,为什么于县长不倒呢?恐怕是武装部他那些老部下保了他,那时候只有军队说的话还管用。再说他的剿匪功劳余威仍在,一条没有腿的空空荡荡的裤脚立马可让人肃然起敬,造反派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于政委得知半音八岁了还窝在家里看蚂蚁搬家,没去上学念书,便把孩子叫来问话。   政委问:你想读书吗?   半音望着于政委,不回话。父亲示意儿子点头,半音点了点头。   政委:一个孩子应该读书。   他又点点头。   政委:要好好读。   半音再点头。   政问何了凡:喂,你这个孩子,不会是个哑巴吧?   了凡忙答:政委,这孩子从小不爱讲话。   政委:要是这个样子,这书怎么读?   父亲问儿子:你会读吗?   半音点点头。   何了凡向政委保证:真要是到了教室里,他会讲话的。   于政委道:这就对了。   于政委掏钱给何了凡,让他立即去给孩子置办行头并付学费,并通知十八里镇小学安排半音插班。   半音兴高采烈地背着新书包去上学,脚板有意在十八里铺的石板上踩得“噼噼啪啪”响。十八里铺的乡邻从来没见这个孩子这么精神过,真替他高兴。大家也从心底里感谢于政委,他真是个重感情的人,并不因为何了凡不争气被工厂里开除了就疏淡他,还想方设法帮他解决生活上的问题。十八里铺的所有猫狗都来送半音去上学,这种场面很壮观,也令老乡们感动,人不知,狗有义,猫狗也情长呵,这孩子并不孤独。待送到下山的一棵大松树旁,半音叫它们回去,大家才恋恋不舍地夹着尾巴离去,它们是不愿他去上什么学的。当何了凡牵着背着新书包、穿着干净衣服的儿子的小手,腼腆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时,老师立即中断讲课,向全班同学介绍来插班的他:同学们,这位新来的同学,叫做何半音。为什么取名叫半音呢?我看他唱歌一定会把4(发)和7(西)唱得很准。   同学们哈哈大笑。   半音一脸麻木,他还不晓得什么叫4(发)和7(西)。   见状老师不再开玩笑:同学们,欢迎何半音同学。老师带头鼓掌。   大家鼓掌欢迎。半音的嘴角歪了一下,他这便算是笑了。   但是,半音只在小学校里呆了一天,便不愿再去上学了。老师教他认的字,他全部认得。当时十八里镇的小学只有三十几个学生,一个老师在一个教室里同时教几个年级的课程,这种班叫做“复式班”。教一年级的课文时,二、三年级的同学便写作文或做算术。二年级上课时,一年级和三年级不许讲话,埋下头来干老师布置的活。待到教三年级,其余者也这样。八岁的半音是去读一年级的。当他一口气听完三个年级的课、又讨来二、三年级的课本,能一字不差念完课本上的字时,就再也不去上学了。原来以为上学读书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这层神秘的面纱,只一天便被他揭开了。在他看来,读书远远不如蚂蚁搬家和燕子砌窝那么神奇。   还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何半音过不惯集体生活,他一个人独处惯了,一下子与这么多人在一起,老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弄得他心神不定。再是怕吵闹,一下课孩子们尖叫乱蹦,他的心便跟着狂跳,像虫子钻进了脑壳一般“嗡嗡”叫。   半音下午回家时,脸色苍白。他对父亲说他不想去读书了。   何了凡没有骂他。知子莫过父,原因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不久于政委知道了半音逃学的事,狠狠地骂了何了凡一顿。   了凡委屈地说:老师教的那些字,他都认得,就坐不住了。   于政委为此事专门找了十八里镇小学的老师。老师也证实这孩子一口气可把一到三年级的语文书全部念完,一字不错。   于政委问了凡:你儿子没上过学,怎么认得字?   何了凡说儿子早该上学了,可是他又供不起,再说让一个才几岁的孩子走十八里路去上学,他也不放心,就打算自己来教他开眼睛。他想要是把寅斋公教他的那点文化传给儿子,也就差不多够用了。他还找来一些孩子读过的、不要了的旧课本用来教儿子。半音读书认字的兴致很高,记性也好,生字教一遍就认得了,也就年把工夫,待到他去上学时,能把初中语文课本上的字全认出来。   这么一讲,政委也不好说什么了。   正好这时半音捡柴回来,于政委叫他过来。   半音吓得掉头就跑,他辜负了于政委的栽培,内心深感愧疚。   政委道:你过来,我不批评你。   父亲也叫他过来。半音这才颤抖着过来。   于政委说:听说你认字蛮厉害,来,我来考考你。说着政委掏出身上的《毛主席语录》,翻到中间的一页,叫半音认。   听说只是要他认字,半音便放松了,他只看一眼,便按着这一条语录往下背诵。《毛主席语录》也是家家必备的“圣经”,半音早在上学前就烂熟于心,这怎能难倒他。他一口气便背完大半本,经父亲的坚决制止,他才停下来,他有些不快地瞥了父亲一眼,怪父亲打断了他的兴致。   于政委脸上便有了悦色,说:去拿纸笔来。   半音找出半支铅笔,一张皱巴巴的纸。   于政委指着一条语录:这样吧,你从“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这一条开始,往后默写五条。   因有字写,半音劲头更大,马上伏在吃饭的桌上,刷刷刷飞快地写开了,于政委歪过头看,见这孩子的字倒也写得又快又工整。不一会,交上卷来,一字不丢,字字清楚。   于政委叹一声:孩子,你是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呵。   何了凡听罢眼圈一红,而半音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何了凡带回一个私生子并因此丢掉饭碗,十八里铺人不认为是一个什么问题。在地少山多、水少风大的山里谋生,要付出更大的力气,只有男人才有足够在山里生活的力气,所以一户人家一定要有男子,男子再生男子,不然就撑不起一个家,就算不上一户像样的人家。何了凡的老婆生下来一对双胞胎女孩后,肚子再也鼓不起来了,所以后来了凡在外面生个男孩,不但无人指责,却是家家户户都上门去祝贺。当讨论到工作要紧还是儿子要紧时,全体十八里铺人一边倒:儿子比工作重要。   但何半音在十八里铺生活得并不好,他的两个比他大十岁的姐姐一点也不喜欢他,在她们看来:这个“野种”一旦进入这个家,便是野狗占了家山,今后这份家业就都是他的了。   何了凡把半音带回来的第五个年头,他老婆上山扯笋子时被五步蛇咬死在山上,从此两个女孩当家。只要何了凡一离开家,她们便想出种种阴毒的办法折磨半音,他的屁股和大腿两侧常常是一块青一块紫的,不让他吃饱更是常见之事。这事倔犟的何半音从来没有对父亲讲过。如此看来,童年时何半音被扭曲成个古怪的不近人情的性子也不为怪,连同父异母的姐姐尚不能容他,叫他怎么相信别人?他也不会相信学校能给他带来快第七章悲如何,乐又如何   20世纪60年代最后一个中秋节,十八里铺的男人在后山上修一条水渠。这条水渠在夏天发山水时被冲开一个两丈宽的口子。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队长老孔说今天早点收工,好歹也是过中秋。大家就扛着锄头、挑着箢箕往家走。这年头早已不时兴什么年呀节的,谁也没想到今天是中秋节,经队长这么提起,大家心里便多少有了些暖意。但下坡时有人说起一件事,立刻把好不容易有了的一点暖意也赶走了。   说是就在过中秋的头两天晚上,被遣送到十八里镇劳动改造的原县长于长松在家中上吊了。幸好又没有吊死,地主郭先知家那根棕绳因用久了,不牢实,就在于长松快要落气的时候,一挣扎,便断了。不论是人还是牲口,在快落气的那一刻,都是要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一下的,比如杀鸡,在流血时鸡是不动的,在血快流尽的时候,便要使劲扑腾几下,如不抓牢了,还会蹿出去跑很远。人也是这样,虽说没有鸡那么有劲,但无论是力气和精神,都会振奋一下,这种现象,就如是读书人说的回光返照吧。   于长松首次上吊没有达到目的,但倘若他真是想要寻死路还不容易?下次寻一根结实一点的棕绳再吊一次,不就彻底解决了……   这事说得大家心里一凉,眼前一黑,便觉得路边的茅草在拉扯裤脚,有如孤魂野鬼在拖后腿,悬挂在山头的落日放射出冷飕飕的光芒,山间万物突然模糊起来,茫茫一片阴森。大家都低着头走路,心里沉甸甸的,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于长松是有恩于十八里铺的,在他出任武装部政委和县长的十几年间,没有少关照十八里铺的乡亲们,几乎家家户户都得过他的好处。他偏爱十八里铺,不仅仅是何了凡救过他的命,还要感恩这方山水,他在这里指挥的剿匪战斗,创造了除他自己之外的零伤亡记录,可谓一帆风顺,手到擒来,虽说只是一场小战斗,但仍在军界成为美谈,其功劳够他享用一辈子呢。十八里铺人是识好歹、知恩图报的人,眼看着一个恩人有难而又帮不上忙,心里难受哩。   最难受的当数何了凡。了凡在此之前已经晓得于长松有了难处,造反派像苍蝇一样一直叮着他不放,他满以为他那条象征着功勋的断腿能助他渡过难关,谁料终究没能支撑住。但想不到他会垮得这么快,输得这么惨,一个不畏枪弹的军人竟会轻生。那么,自己还能帮上他的忙吗?恐怕很难,看那斗争的来势,他就是愿意再走原路从雪地里背他走十个来回也救不下他来。   好一会,有人拍了拍何了凡的肩膀,小心地问:了凡,问个不该问的话,你和于政委,也都亲如兄弟了,你看看他的命相,他是不是个短命鬼?   了凡不高兴:我又不是个神仙。   都晓得你在寅斋公那里学了些本事回来,你会看相,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了凡生气:怎么不问点别的?   咳,病急乱投医咧,说是这么说,还不是指望他能熬出来,我们又帮不上他。   了凡说:帮不上就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大家见了凡心情很坏,便不再说什么,把路走得愈发沉闷。   太阳落山的时候,上山修水渠的男人们的草鞋,已经踩在十八里铺的石板街上了。没有上山干活的老人和孩子略略感到有些惊讶: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收了工,一个个怎么把脸拉得这么长?   队长老孔和何了凡住在最西头。待只剩下老孔和了凡时,老孔紧走一步,贴近何了凡,悄悄地问:你不打算去劝劝于县长?   何了凡低头不语。   老孔说:十八里铺只你够格劝劝他。   何了凡一声不吭。   老孔不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何了凡听见老孔将锄头重重地搁在自家台阶上。当生气的锄头把碰在木板墙上时,板墙也毫不客气将它弹开,倒地时可能是打中了一只睡懒觉的猫,猫“喵”的一声惨叫着蹭上了屋顶。   中秋之夜,十八里铺上空的月亮躲在云层里始终没有露脸。十八里铺的大人和小孩都没有出门去看十五的月亮,也没有人埋怨十五的月亮怎么不亮又不圆。各家各户的门一如往常一样早早地就关了,狗也觉得没有什么义务要尽,找个合适的地方睡觉了。   这时何了凡悄悄地离开了十八里铺,他去看自杀未遂的下野县长于长松。于长松被摘掉县长帽子戴上“走资派”的帽子后,被贬到十八里镇来当农民。他是个孤儿,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把他往郭如玉的老家放。   在谁都觉得何了凡对于县长寻死路的事表现得麻木不仁时,他这才去看他。就像浓云遮挡着十五的月亮一样,他不希望人家摸到他的真实想法。他毕竟是在单位上混过的人,他比十八里铺人更了解这场运动的严峻和复杂。他不想因感情办事而让于长松雪上加霜。   待何了凡走到十八里镇时,几十户人家居住的老街只剩下了一星灯火,那就是地主郭先知家。   在一盏没有灯罩的灯火下,沉浮着好几个脑壳。何了凡没有从前门进去,他走的后门。尽管轻手轻脚,进门时带去的一股风还是将那粒灯火吹得一阵乱晃,那些灰蒙蒙的脑壳便像水塘里游动的鱼。下野县长于长松坐在油灯下,身子裹在一床棉絮里面,这显然是防他再度自杀,他的几个家人和亲戚陪着他过夜。除了吸水烟发出的“咕咚咕咚”声,屋里死气沉沉,连屁都没有人放。   何了凡的出现,给这一屋的晦气注入几滴清新,那深深地埋在被窝里的于长松也睁开了无神的眼睛。何了凡不敢看那眼神,昔日的英雄气竟这么快便荡然无存,人哪,怎会是这么脆弱,这般不堪一击。   于长松抖抖索索从被窝里伸出根手指来,朝了凡勾了勾,要对他说什么。了凡忙附上耳去,那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我完了,你不该来。   了凡说:我早该来看你,只是我不晓得你成了这个样子。   于长松眼里便滚出两行浊泪来:你不该来看我。   了凡:我怕什么?我可是贫下中农。   于长松:咳,这种时候,也只有你敢来看我了。   了凡:莫讲这些了。你枪子都不怕,怎么能轻生呢?   于长松:生不如死呵,还要连累一大家子人……   了凡便吩咐家人:把灯给端过来。   有人把油灯端到了凡眼前。   了凡又交代:把火捻亮些。   家人把火捻到最大。   了凡捏着于长松的左手,又捏着他的右手,然后仔细地看看他的脸。他可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的救命恩人。   于长松也痴痴地看着了凡,幽幽地说:了凡你好好地看我一眼吧,看一眼算一眼,有这一回,怕没有下回了……   看罢何了凡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说:你我的缘分还没有断,还有几十年。   于长松又流出泪来:了凡你不要安慰我,我晓得我完了,完了……   了凡便有些生气:谁说你完了,谁说你完了?于县长,哦,我现在不能叫你县长了,因为你现在不是县长了。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你没完!十年之后,你还是一条好汉,你还会官复原职!要是你一定要轻生呢,你就等不到那一天了,信不信由你。我看,你就信我这一回吧,十年之后,要是我的话没有兑现,你再上吊也不迟。到时候要是真兑现了,你要专门请我吃一桌饭。   说这话时,了凡的声音不大,却是朗朗有声,连了凡自己也觉得他这个做给县长听的报告很有气势。这话他是同时要让大家都听听的,这个屋子里不能这么死气沉沉,在这样的晦气中呆久了,人不死也会发癫,他这气势可以驱赶这倒霉的晦气。   何了凡又对守候着他的亲戚说:你们都回去睡觉,不要再守了,他不会死,他那县长还没有当完。要是他现在死了,他也就算不得当过英雄,我也就跟着跳崖。   来不及等于长松说什么,也无须听他说什么,何了凡就出了门,连夜赶回十八里铺,不耽误第二天上山修水渠,更不希望有局外人晓得他来过这里。   了凡走后,几个守夜的亲戚大惑不解,悄悄议论:看不出这何了凡,这么有眼力啊……   了凡一剂强心针,竟也在失望至极的于长松身上起了一点作用,声音也爽了起来,说:了凡被开除,是跟一个叫寅斋公的地主崽学看相、搞封建迷信。   一个亲戚就说:这寅斋公的名声可不小,兄弟你就信他徒弟一回吧……   十年后,如何了凡所言,于长松果然官复原职。   于长松搬回百八十里街红旗路一号了丁县县委大院时,第一件事是应诺请何了凡吃饭。   一直到于县长派人来接何了凡时,十八里铺的乡亲们才晓得:那年中秋之夜,何了凡还是悄悄地去过于长松的岳父家,给暗无天日、失望之至的于长松指点过迷津。   复出后的于长松干劲很足,打算为山区人民大干一场,要把耽误了的光阴抢回来,其时上面连县委书记都没有派,由他全面主持党政工作,看那势头,于长松远不是干一个县长便可了得的。   但是不合时宜的何了凡在于县长设下的家宴上,见县长一派得意的样子,几杯酒下肚,就管不住嘴巴了,不由自主溜出不客气的话来:于政委呵,我看你也不要太操劳,不要管太多的事,不急不缓地做吧,工作是干不完的。我看你在仕途上,当个县长也就到头了。   这大杀风景的话,正在兴头上的县长和他的亲戚、家人听了肯定是不舒服的,但碍着情面又不好说什么。何了凡喝高了些,眼前的人都在晃,好像十年前在十八里镇郭先知家看到的那一幕:一些灰蒙蒙的脑壳像鱼一样在浑浊的水塘里游荡着。   果不出何了凡所言:以后于长松就在了丁县县长的位置上,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   后来人们讲起何了凡的本事,流传最广、真实性最强的,恐怕还是这一段。   这个段子,后来还在政界广为流传,不但在了丁县,省里有些领导都有所闻。   于长松去上面开会,倒是没有领导问他工作怎么样,身体怎么样,操着一条半腿干工作有不有困难,大都是兴致很高地问他: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高人给你指点过迷津啊?   于长松开始很不适应这样的问话,觉得领导干部不谈工作,却热衷于打听这些江湖俗事,多不得体。后来有相当级别的朋友给他念了个人人所知、就只他不知的段子:讲套话群众不爱听,讲坏话领导不爱听,讲笑话大家都爱听。朋友又告诉他:你以为你当个县长蛮大啊,省里机关守传达的都是处级干部,你有这么个段子在身,人家还认得你,没有这段经历,谁也不会注意你。于长松是个明白人,想想这话在理,很符合实际,不觉幡然醒悟:看来再用过去满脑壳革命的观点来做新时代的领导工作,是干不下去的呵。   以后凡有上面的领导和兄弟县的同志再向他打听这件事,他的态度便完全不同了,他会不厌其烦地向人家讲述这段经历。他文化不高,却是个聪明人,为了使这个故事更生动,还特意将其编得更完整更富有传奇色彩。比如他说到何了凡,还会把教他本领的师傅寅斋公描绘成一个来去无踪、鬼神难测、学问精深、知天晓地的异人,有了这样的名师,焉有不出高徒的道理?他把当初上吊绳断的那一节,做了细致详尽的描述,还有意把旧棕绳改为新棕绳,他说我当初实在不愿再忍受屈辱了,我可是在战场上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我要死,便要死得干脆利索,不留余地,我精心选择了一根能够让我死得痛快利索的新棕绳。开始进行得很顺利,套上结实的圈套,一脚踢掉高凳,一口气当即便堵在喉咙口不再往上走了,我一点痛苦都没有便进入了睡眠状态,人变得越来越轻,最后像一片羽毛一样飞了起来。我最先飞过的地方,是当年我率领部队剿匪的大红山,还是那个漫天雪舞的战场。我想我当年就该埋葬在这里的,是一个叫何了凡的山民没让我死成,我如今还是要埋葬在这里。可这时,那个何了凡竟又出现在这里,他一把拉住我,说我还没到死期。这样我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不知怎么的,一根结实的绳子竟会断成两截,照说它吊一千斤都没事……   在于长松的故事里,他有声有色强调了何了凡关于他能官复原职的预言,却隐略了何了凡对他在官场上到此止步的判决。   因于长松顺应时世,很好地运用了这个发生在他身上的“神奇”故事,他这个县长当得人气很旺,到省里市里各部门去办事就方便多了。听说了丁县的于县长来了,不认识他的领导都要道一声久闻大名,这份殊荣,让许多县长羡慕得要死。当然,总是免不了又要他重复一遍这个讲了千百遍的故事。也因这个故事,于长松给了丁县挣来许多好处,重要的是还到北京申请到一个“贫困县”的帽子,这个帽子戴着可暖和啊,每年都有几千万的扶贫经费从各条渠道源源不绝地流进了丁县,这几千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别的县里干部发不出工资,而了丁县虽说穷,但工资从来没有拖欠过。与此同时,他的这个故事也在北京许多部门流传,不然那几千万也不能那么轻松拿得下第八章江湖之近江湖之远   何半音不喜欢上学,却喜欢学习,他喜欢一个人的学习。随着年龄增大,他的求知欲也越来越强烈,当他一旦把对蚂蚁搬家和燕子砌窝的兴趣转移到读书写字上来,何了凡给他找来的旧课本和报纸就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了。何了凡觉得再用他师傅寅斋公教他的办法来教儿子,已经不行了。在十八里铺,要找到一户有字纸的人家是很难的,家家把竹木削成五六寸长、寸把宽的薄片用来揩屁股,没有用纸来揩屁股的,就是家有废纸,也不敢作践它们,那样不尊重神圣的字和稀有的纸,人们认为是会遭雷劈的。十八里铺的乡亲们晓得何半音的阅读量大,凡有人出外,必想方设法给他找书和报纸,但这些平头百姓,又能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来?   何了凡看到儿子越来越“饥饿”,而他又不能给他提供“食品”,甚是着急。他想此时要是于长松没有被打倒就好了,他要是还当着县长,找些好点的书还不是小事一桩。一日何了凡去十八里镇看望接受劳动改造的于长松时,对他说了这个难题。于长松除了摇头,只能表示爱莫能助。倒是在一旁的郭如玉听到了,说她有一个表亲在公社食堂里煮饭,说她愿去找找她,看能不能想想办法。郭如玉感谢何了凡救了她丈夫一命,而且还暗示了一个伟大的希望,当即便去找人。一会她高兴地跑了回来,叫了凡先别走,天黑后她的亲戚会送些书来。   这次何了凡的收获巨大。郭如玉的亲戚趁着天黑挑来两麻袋书,书是公社造反派从一个被打倒的林业专家家中抄来的,扔在食堂的楼上有两年了,无人过问,估计已经被遗忘了。何了凡连夜挑着这些书回了十八里铺。回去一打开,何半音就扑在上面不再起身了。这些都是好书,有《十万个为什么》《三国演义》《战争与和平》《颜真卿字帖》等小说、科普作品、字帖等各类书籍70多本,都是当时的禁书,对于何半音来说,如同看到了一片新天地。何了凡趁着太阳好,把这些书都搬到外面来翻晒,找来些废报纸小心地将封面再包一次,将弄卷了的角用石块压平,一本本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放置在楼板上,还不时拿出来晒晒太阳,生怕发霉或被虫子咬。文革的烈火烧不到十八里铺,读书在这里仍旧是受到尊重的事情。何半音可以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捧着它们,坐在自家门口的一块麻石上阅读被看作是“封、资、修”的东西。除了看书,便是临《颜真卿字帖》。一年下来,他就把颜体字写得惟妙惟肖,以后十八里铺各家各户有春联什么的要写,全出自他的手笔。   在何半音十来岁时,虽说他因吃奶少而长得很瘦弱,但他可以反抗虐待他的两个姐姐了。三个人经常打成一团,他们打架时都一言不发,打输了的也不哭,因此邻居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们正打得酣畅时,被何了凡撞上了。   何了凡很快将一双女儿嫁了出去。可能是他无力摆平这两个娘生的孩子之间的矛盾,两个女儿从歧视弟弟到集中记恨偏心的父亲,自从嫁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十八里铺,连以后何了凡死了,她们也不愿回来流一滴眼泪。她们永远也不原谅父亲借别的女人的肚子生崽这个事实。   所谓穷人养娇子。因何了凡自幼对半音百般娇惯,他十几岁了既不能上山下地做农活,又不会干家务。他惟一的长处便是能将那些书本全部“吃”进肚子里去。半音的记忆惊人,过目不忘。在何了凡看来,已经超过了他和他师傅。就凭这个,父亲累死累活养着他也值得。但在十八里铺这样山高水冷、交通闭塞的地方,养闲人不是易事,尽管何了凡早出晚归忙内忙外竭尽全力,仍是无法维持生计,他不得已带着儿子下山去跑江湖。   其时毛泽东思想光芒四射普照大地,祖国山河一片红革命样板戏唱遍大江南北看戏不要钱,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污泥浊水沃野千里真干净,敢于斗争敢于革命不管是谁的卵谈都等于放屁……但是,老百姓还是经常会碰到一些解决不了的日常生活中的具体问题,比如说:好不容易筹了点钱,想买一只猪崽子喂了,要是买回来它不肯吃潲、不肯长怎么办?手头稍稍宽裕一些的,想买条牛崽子养了,要是这犊子长大了不愿发力却是横着眼睛抵人怎么办?一个孩子若还长得灵泛,要是会读书,只是做了个手艺人便可惜了。要是只有做手艺的命,花钱费米送读书,就等于是白送了,是送其读书好还是做手艺好?闺女要是嫁得一个好丈夫,会好一辈子;一步走错鲜花插在牛屎上,会让人后悔一辈子,哪个方位可以寻得好人家?有点小买卖要偷偷做,哪个方向能行得通又不至于被人抓住?家里有人病了,吃何处郎中的药会见效?谁也经不起四处求医问药的折腾……在那个家家户户只见工分难见钱、一个上千人的村庄只有一台被大队干部锁在大队部的手摇电话机、讲革命讲境界不能讲享受讲爱情讲花前月下、赤脚医生到处诊死人、不知保险为何物更无借贷、没有法纪没有规矩却又砸烂了旧祠堂铲除了乡村权威的年代,农民手足无措,有很多问题需要帮助。   何了凡是能提供这种帮助的人,他就晓得什么猪好喂,什么牛好养,哪般女孩性情好,哪样男子会顾家,哪个日子好出行,何时水火要小心……有一些帮助,是可以直接看到效果的;有一些预言,可以给迷茫者一份精神安慰和引导。这种帮助,就如漫长的山溪水不停不息地滋润着两岸的田地一样成为民间必不可少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需求,就如狂风骤雨阻不断小溪长流,革命运动也无法剔尽世代相传的民间习俗。   苍茫大地必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江河滚滚必泥沙俱下,杂草虽被不断地铲除,只要一有雨露便会破土而出,寅斋公和何了凡便是这样的人人喊锄却又总是能存在的杂草,这一方天地,还是要给他们留着小小的一块生存空间。   在何半音满十三岁这天,也就是郭如玉给他找的几十本书被他反反复复看过几遍而再也找不到什么读物的时候,何了凡领着他下了山,开始了流浪生活,神出鬼没游荡于人们需要他们的地方。   除了谋生之外,何了凡觉得到了要把寅斋公教给他的那一套传给儿子的时候了。他晓得不能让半音这种很专注的人闲下来,要是他对他的所学有兴趣,他一定会学得很好。   何了凡在十八里镇惟一的一座“工农兵饭店”里,要了一份回锅肉炒香干,一份豆腐脑酸菜汤,自己另外要了二两苞谷酒,郑重其事地庆祝儿子的十三岁生日。在喝下了二两烧酒后,他有些伤感地推心置腹地对儿子说出一番话来:儿子啊你今天满十三岁了,要是旧社会,十三岁就有收了媳妇生了崽做了爷的,所以,你就应算得是一个大人了。我看你这一生哪,文不文,武不武,工不工,农不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肉要吃精的,做事要做轻的,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想做。你记性好呢又不愿去学校里读书,脑子好使呢嘴巴又钝,半天放不出个屁来,今后要是我一死,你怎么混得到吃的呵。我这做爷的呢,不能给你留下一点财产,我能留给你的,也只是一门能混点饭吃的本事,从今天起,我就开始教你。当年我师傅说是教我一门能赚饭吃的手艺,我也这么对你说吧。看来你除了干这一行,也没有别的活命门路了……   少年何半音还不曾想过为自己设计人生。他的脑子里没有多少母亲的概念,自幼与父亲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只要能跟着父亲便好,对父亲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这样何了凡就带着儿子游荡在大红山周边的村庄里,偷偷摸摸地为人们提供他们所需要的服务,趁机手把着手教儿子怎么看猪、看牛、看人,把他的所学竹筒倒豆子一粒不剩地往他的脑子里灌。值得高兴的是儿子对此十分感兴趣。   每过个把月,父子俩便回家一次,晒晒被帐,打扫一下房子。大家看见半音渐渐的就长高了、长好了、有礼貌了,很替这个冇{2}娘崽有出息而高兴。显然也可以看出来他们父子俩在外面混得还算不错,油水重不重,吃没吃饱,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其时十八里铺人都晓得何氏父子在外面干什么,但绝对没有人向当局举报。但是何氏父子从不在十八里铺展示他们的本领,请也请不动,不知有什么讲究。有言道:近处菩萨远处显。外面的人谈起何家父子如何如何,十八里铺人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们有什么出众之处。   一眨眼何半音便长成了一个大人。一天他们走到十八里镇,打算去看看落难的于长松。何了凡是每年不多不少要去看他两三次的,看多了对于长松没好处,不去看又不合何了凡的为人。这次一到镇街上,便听到满街人都在谈论于长松官复原职的事。这时了凡就放下一颗心来,猛的就觉得这世界发生大变化了,他们在那闭塞的山里游荡,是无法感知外部世界的温度的。   十八里镇没有人相信于长松咸鱼会翻身,也没有人相信何了凡的狗屁预言会兑现,因此这个话题现在谈起来别有一番意味,何了凡这个大家非常熟悉也并不怎么在意的江湖艺人,因此一招便身价倍增。他现在走在十八里镇的街上,虽说还是老样子,但在人家看来,已是大师的风范了。   原来十八里镇人按江湖上的套路,叫何了凡为何师傅,现在改口叫老何了。师傅不过是一个手艺人,而在姓前加一个“老”字,便是尊称,是属于干部级的称谓。镇上人告诉老何:当于长松官复原职时,十八里镇用铺天盖地的爆竹来欢送他,不少人还自发送他到县里。看来“凤凰拔毛不如鸡”的于长松,这些年来还是很好地融入了十八里镇这个“鸡”群,当鸡猛的又变成了凤凰时,昔日的“鸡”友便脸上有光了,毕竟和“凤的鸡”相处了上十年哪,那是都沾了点凤的气味的。   在这大喜事来临时,全十八里镇最尴尬的要数郭家,他们是无脸去给于长松送行的。原来郭如玉没有给于长松生下一个儿子来,而她的一个弟弟正好生了两个男孩,郭如玉便与弟弟商量,过继一个给于长松做崽。当时于长松正走红,这等好事哪有不愿攀附的?有道是:上吊都要找根大树。她弟弟一家当然会高兴地应允。其实革命者于长松一点重男轻女的想法都没有,既然老婆做了主,也就只好答应下来。谁知这个叫郭向阳的孩子还来不及带到城里接受最好的教育,于长松便被贬到了乡下。   郭向阳不可推脱的要戴个“地主孙”的帽子,幸好他生母出身贫农,这过继之事,总算没有在于长松倒霉之后做什么话说。这样郭向阳还是能享受到贫下中农子弟一样的待遇,堂而皇之在十八里镇上学读书、唱革命歌曲、戴鲜艳的红领巾。郭向阳的亲生父母逢人便说:幸好还没有办过继酒,没有去上户口,跟那背时鬼姓于,要不我儿一辈子也就跟着倒大霉了……自从于长松下放到十八里镇,家里人就不让郭向阳再叫他爸爸了,还不让他去见接受劳动改造的于长松。现在镇上人就说了:这孩子还是个鸡命呵,做不了凤子。   尽管十二分不愿意,复出后的于长松还是接受了这个继子,他最终还是败在老婆的枕边泪和千般道歉下。那时郭如玉还是一个风情万种的中年妇女,孩子都已二十岁了的她,还是那么苗条丰满,在百八十里街上,于长松还没有发现比自己老婆漂亮的女人。何况在他危难时,她没有少陪他挨批斗,跟他把那最难走的路给走过来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呵,于长松曾经这样向何了凡发过感慨。   郭向阳初中只读了两年,再也不愿意闻到书的气味了,整天在乡下游荡。后郭如玉将他带到了城里,她怕他无事可干学坏,便缠着丈夫做手脚,让体检有两项不合格的郭向阳硬是去当了兵。两年后复员回来,分配到县卫生局拿一份薪第九章泥鳅爱往松处钻   春暖花开的时候,何了凡和半音准备下山去看看郭如玉所描述的景象。   他们在长途汽车站旁边的一个小旅社里安顿下来。他们不打算去惊动县长,不是怕他不喜欢,他们是不习惯进屋就脱鞋,痰也不能乱吐,坐在被郭如玉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房子里浑身不自在。   安顿好之后,何氏父子到长途汽车站去看热闹。   过去长途汽车站的一溜敞蓬如今改成了一栋四层的楼房,人们候车买票不必经风历雨了。候车室大门两侧有一个长廊,长廊的一侧被擦鞋的、修锁的、炸油货的、卖干菜和土产的、摆地摊卖鞋垫皮带扣指甲剪老鼠药等小商品的占领了。另一侧就如郭如玉所讲的坐着一排瞎子,有十来个,他们每个人备有两把椅子,一张自己坐,另一张留着给来算命的顾客坐。他们把探路的棍子靠着身后的窗台,把装着水壶、香烟和测字工具的布袋子放在窗台上。他们的脸上都堆着笑容,抽着烟卷说着话,恭敬地接待着顾客。长廊的另一边很拥挤,瞎子们这边却很宽松,但绝无他人来侵占这方领地。不时有公安巡警从车站前面的闹市经过,何了凡看见,他们根本没有来赶走瞎子的迹象。   算命先生们有的在县里租房住,有的就是附近乡下人,他们像上班族一样早出晚归,中午就在旁边的摊子上吃几个包子或吃碗面。   何了凡对儿子说:看来郭如玉说得对,这事真是没人管,可以公开搞了。   何氏父子老在山里跑,不知外面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出来一看,想想用句当时很流行的话“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来形容也不为过。   何了凡和儿子商量也准备到县里来做,县里毕竟是一口大塘,塘里水深好养鱼。县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人多了什么生意都好做。了凡父子蹲在汽车站对面的菜市场观察了半天,见十几个瞎子,半天下来,都要接上七八个业务,而他们在乡下爬山越岭,过河渡水,有时候一天都开不了张,而且乡中大多没钱,微薄的报酬都很难兑现,要么打个欠条,要么给几个鸡蛋和一包干菜什么的。腿脚如不灵便,舍不得跑路,混一口饱饭吃都困难。难怪瞎子们要云集到此,在这里等鱼上钩自然比到处去撒清水网要强十分,而且开的都是现钱。何了凡说到县里来做,半音当即举双手赞成。他赞成主要还是因为县里比乡里好玩。再说想吃个包子,只要身上有钱就能吃得到,不像在乡下,有钱也只能空想,在何半音二十岁进城居住之前的最大愿望,是如他父亲当年一样:想吃包子就能够吃上包子。每次何了凡带儿子来县里,他都要让儿子痛痛快快吃上一顿包子,但他不让儿子过量,不能像自己一样太贪婪,把一个美好的食欲给活活毁掉。   一旦决定了要到县里来做,何了凡觉得要去问问于政委,听听他的意见。   从长途汽车站到县政府,抄近道走小路,翻过一个山坳就到。山上有一座小庙正在扩建,看来规模要扩大十几倍,今后一下长途汽车便可以登山拜菩萨。被脚手架裹了的大庙已露出一只彩绘的檐角来,阳光照着甚是夺目。相比之下,寺庙下面一个小学校的屋顶便显得十分寒酸,为了让香客有一条好走的上山路,小学校的围墙被拆除一半。过去比哪里的庙拆得快,现在庙比学校修得好,何了凡有些看不懂。但明白了既然能够大张旗鼓修庙,今后可能不会再搞拆庙的运动了,这事可以与瞎子公开上街算命联系起来看。   于政委说得好:现在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重点是要把经济搞上去,把老百姓的生活搞好,至于修庙啊算命啊什么的无益也无害,就让他们去搞吧,只要不犯法、不扰乱社会治安、不找政府要钱添麻烦就行。   这样何了凡便放心了,坚定了来县里做的信心。   于政委把何半音拉到跟前,说:这孩子一下子就长大了。咳,你记性那么好不读书,真有点可惜了,我看,去学门手艺吧,手艺钱,万万年,只有手艺饭吃得长久。   又问何了凡:你打算叫他干什么?   了凡说:还没有想好。   政委批评:你这个爷是怎么做的?不想事。这样吧,你想学什么,跟我讲,我来帮你张罗。   何了凡不好意思地对政委说,儿子只能跟他干这一行。   政委张大嘴巴,不知说什么好。好一会他问半音:你愿意吗?   半音点点头。   政委瞪了老何一眼:要是在过去,你这叫做迫害青少年,你会被枪毙的。   老何忙说:你批评得对,批评得对。   郭如玉很热情地接待了何氏父子,因她儿子做平术生意赚了钱,把她的本钱还给她了,要是这宗买卖亏了,还不晓得怎么收场。当初这钱交给郭向阳去玩是于政委不知道的,她的心一直吊在半空中,能有这么一个好局面,真是要好好的感谢何氏父子。   郭向阳有了点本钱,到省里发展去了。郭如玉担心他在省里混得不好,把老何拉到一边,悄悄的说很想请他给算算。何了凡说在这里干这个不好,因为于政委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他说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打个比方,一个人病了,他不愿打针吃药,你派个郎中去也没有用;把衣服脱了洗澡没有洗的地方还是不能洗;汽车好开要是没有路也开不成……再说人都已经去了,拉也拉不回转了,何必再做事后诸葛亮?如此一说,郭如玉也就不好勉为其难了。   从于政委家里出来后,何氏父子决定到县里来谋生活。   何了凡找到棺材铺里一个老雕花木匠,请他找了一块六寸宽、两尺长的梨树板子,做个小招牌,上面刻上两行字:   爱奉承休来问我   喜直判指引前程   四天后牌子做好了,见那硬实的木板上,漆的是黑底绿字,字是学的柳体楷书,阴刻的刀法苍古有力,令何了凡爱不释手,他是跟他的师傅寅斋公练过柳公权的字的,识得好歹。   何了凡要请老师傅去吃一碗牛杂面,老人家说:年纪来啦,都七十五了,晚上不能多吃了,你要感谢我,就看看我还能活几年。   何了凡说:要是今年你的兄弟姊妹有打破,你还有十年寿命。要是没见,你明年开春有一大难,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老人说:唉,一个月前,我二哥,他走了。   何了凡说:你要经常去拜拜你二哥,他替你挡了一劫,多给了你十年寿命。   何了凡扯了一块布,做了个袋子,装了这块招牌,打算堂而皇之领着儿子在县里做事。   何了凡在长途汽车站旁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七八个平米的小房子安身,在一个楼梯弯里放个煤炉子做饭,到三十米外的公共厕所里方便。尽管生活艰苦,毕竟比四处漂泊、担惊受怕要好。   何了凡像算命先生一样,在汽车站那个长廊上摆了三把凳子,将那黑底绿字的小招牌挂在窗台的风钩上。瞎子们一探棍子,晓得加了人,便主动互相靠拢一点,热情地给何了凡腾出一个位子来。老何请瞎子们吃了一碗面,算是相认、算是入伙、算是回报。   何了凡的招牌很管用,加上他是个光子,与人交流多了许多方便,他的生意就要好一些。一听有脚步声近了,瞎子们眨巴着眼睛满脸堆笑指望顾客光临,谁知却是在何了凡那里排队。到了第五天,这个阵势愈加明显,瞎子们脸上的微笑中便多了些尴尬和失望,这时何了凡便有点心怯了。   半音在开张那天只坐了半天,就再也不肯与瞎子为伍了。人家看瞎子一眼,再看他一眼,他就坐不住了。耳边好似有个声音在说: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就跟瞎子混在一起,抢人家瞎子的饭碗,成何体统……   半音对父亲说他宁可在家做饭,也不想去守摊子了。   何了凡也觉不爽,说:他们都是瞎子,只我们是光子,总总不是个味。   又过了一天,何了凡没有再去,把那个小招牌挂在出租屋的门头上,他说:做个姜太公算了。半音也觉得这样好。   出租屋的房东也是个穷人,子女都不管他,他就靠着祖上传给他的两间屋养老。他自己住一间,租一间给何了凡,每天在瞎子附近卖盐茶蛋。见何了凡把招牌摘了,便问:你做得好好的,怎么不做了?   了凡道:光子和瞎子坐在一起,怕有抢生意的嫌疑,我儿子也不愿意。   房东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存在谁抢谁的生意吧。   人家倒是没说什么,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也罢,你们真是厚道人,好人会有好报的。酒香不怕巷子深,真做得好,会有人找上门来的。   托你老人家的福,要是有人问起我们,请你指指路呵。   这个我做得到。   那就感激不尽。   房东说:谢什么,有饭也该大家吃嘛。   其实干这行的高手,大可不必摆摊设点,靠的是口口相传,互相引荐。有心求教,踏破铁鞋也要寻了来,就如那郭如玉母子俩,当初不惜跑百八十里路去找何氏父子。   何了凡父子退守陋巷后,该来看相测字的照样要来,新面孔大都是老顾主介绍来的,一点也不比在显眼的地方弱,有时候这小房子里还站人不下。也有乡下人老远来求看牲口的,他们也不拒绝,不论赏封多少,两个人必分一个去。眼看生意做得很好,何了凡高兴,心想照这样下去,自己养老和儿子日后结婚也无什么忧虑了,便要感激这个宽松的社会环境,看来他师傅寅斋公真有点先见之明,说这一行日后可混得一口饭吃,终是到了应验的时世。   一次下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早起来,何了凡伸脚去探鞋,却是踩在水里,屋里竟有了齐膝深的水,自大红山流下来的河水猛涨,把靠河的老街淹了大半。何氏父子忙抱着行李逃了出来。   正值何氏父子狼狈逃窜时,一把大伞当头罩了过来,一个胖子把他们父子俩拉进一辆停在路边的小汽车里,一直拉到了丁县政府招待所的一间体面的房间里。   胖子说:我找得你们好苦呵。   何了凡说:这位兄弟,你没有找错人吧,我不认识你啊?   胖子问:你是叫何了凡先生吧?   是的。   这位该是你的公子何半音先生吧?   什么公子公子的,他是我的崽。   这就对了,我找的就是你们二位。   找我们有什么贵干哪?   我是奉命行事,找到你们,然后安置好你们,我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何了凡说:我没搞懂。   胖子说:我也不懂。等雨住之后,我们去看房子。   了凡不解:看房子?   胖子说:第十章塘大水深好养鱼   百八十里街顺河而建,老城加上新城,拉拉扯扯、婆婆妈妈差不多都有十里长了。河水是由南往北流的,流成个弧形,抱着十里长街。老城依着山势,新城往开阔处走。有钱人和年轻人都住到新城去了,留在老街上住的大都是买不起新房子、不愿赶时尚的人。   何氏父子选择住在老街上一个叫做流星巷35号的两间房子里,隔出半间来做厨房,半间吃饭,一间住人,比汽车站那出租屋相比强了十分。   那个不愿公开姓名的胖子要给何氏父子租房,何了凡坚辞不受。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不能轻易占便宜、无端的得人好处。   胖子说:你们给我的一个朋友指点过迷津,他发了财后,一定要来报答你们,但此人做好事是不愿图回报的,也不愿露脸。他听说你们想到县里来发展,就想给你们租个房子住,好有个落地生根的地方,这事不大,只能表示他的一点诚意,他是决意要以德报恩的,你们就接受了这一片心吧。   何了凡说:要成气候要发财,都是人家的命大,也不是我们给的,我们只是看看,而且也得过人家的赏封了。我们不想欠下这笔人情债。   胖子慌了:那,那怎么办?   老何问:你那朋友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胖子:我不能说。   是不是当年做平术生意的老洪?   胖子:我真的不能说。   了凡说:那我不能接受。我们不能不明不白得人好处。   那胖子差不多就要哭了:那你就把我搞惨了,这事你要是不接受,就等于把我的饭碗给砸了,老板会说我连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马上就会把我给辞了。这样吧,看在我的一家四口靠着我的这份工作的份上,你们先住下来,哪怕只住一宿,第二天走人都行,你要让我把这差交了。   话说到这一层,估计那胖子也不像说的假话,老何心软,就答应先住下来再说。   胖子要何了凡在新城区热闹的地方找个房子,人气旺就好做生意,不要考虑钱。而何了凡却在老城区选了个偏僻的地方,理由是他怕热闹,其实他是不愿意多花人家的钱。流星巷在半山,推窗可见河,又听不到汽车的声音,实在是个好地方,不晓得怎么会被时尚冷落。   流星巷的巷口拐角处,有个叫“胡记”的南杂店,是一家很老的店子,姓胡的老板祖上就是做小生意的,这家百年老店一直姓胡。解放的时候,这家店子曾经充过公,后来因胡家出了个烈士,又把这家小店还给他们了。   胡记有好酒,酒历来是自家酿的高粱酒,他们从来不卖其它酒,有钱赚也不卖。一只可装十来斤酒的青花瓷坛就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旁边放着两只自制的竹筒。一只竹筒盛一两,另一只竹筒盛二两。有人来打酒,坛口上用粗棉布包着谷子的坛盖被移开,长把的竹筒伸进坛口,咚的发出一声美妙的声音,这酒香便荡漾开来,自坛口溢出,那好酒之徒便开始吞口水。这样沽酒的方式、这种竹筒打酒的美妙声音,大概持续了百把年了,胡姓后人丝毫也不想改变它。显然这样的沽酒方式以及当街销售这样的酒,早已被发展的时代所淘汰,所不屑,眼前也只有一些上了点年纪的人爱来这里沽酒和吞口水了。   何了凡算得一个。   自何了凡入住流星巷后,他便是胡记的老顾主。只要在家,天天必到,风雨无阻。每天早晨醒来,他匆匆抹一把脸,便风急火急往外跑,像去救火,像有人在后面追赶。还隔着店子十来步,他必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提醒胡记的守店人:他来了!无论是胡记的男人和女人,早已熟悉这个咳嗽声了。这咳嗽声是一个报信的讯号、一个贪婪而迫切的讯号。每听到这个咳嗽声,胡记的人便要放下手中的活计,飞快地揭开包着稻谷的盖子、飞快地将盛二两高粱酒的竹筒“咚”的一声沉入酒坛中,当酒香直冲出坛口时,何了凡的鼻子就准确地扑在坛口上了。竹筒迅速将酒提了上来,余酒滴落到坛子中发出金属般好听的声音,这时何了凡便自己动手抓过一只古老的青花酒碗,准确地托在竹筒下,那来不及掉到坛子里去的余酒,便滴在酒碗中了。待酒徐徐流入杯中,何了凡两眼炯炯发亮,欣赏着这美好的一刻,他的鼻孔张到最大,脸色潮红,喉结迅速运动,呼吸越来越快,给人的感觉是这酒要是还慢一拍倒入碗中,他就会支撑不住倒下去。当竹筒滴尽最后一滴液体,口朝下被高高举起时,何了凡那只手激动得颤抖着,将青花酒碗款款地送到嘴边,只听得“咕咚”一声,二两高粱酒便被那抢劫犯似的喉咙一下悉数送进肚中。二两酒一口吞下,这是何了凡的风格,他爱喝急酒,爱喝空肚酒,喝空肚酒的好处是趁着人睡了一夜,肚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这样,酒便会一滴不浪费地沁透到五脏六腑,可以把所有器官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这一天大家都会工作得很起劲。当一口酒“咕咚”一下很响亮地滚下喉咙时、当何了凡确信这酒的元气被迅速地送到了五脏六腑时,他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于是,崭新的一天便展现在眼前了。很多年来何了凡一天只喝一次酒,一次只喝二两酒,一两不过瘾,超过了二两怕误事。   一个爱酒的人不会对天下名酒不知道,何了凡也能一口气说出五粮液、茅台、西凤等等几个老酒牌和新酒牌。但说归说,羡慕归羡慕,他爱喝的还是胡记自酿的高粱酒。老胡祖籍也是十八里铺,小时候在十八里铺生活过,老胡深爱着十八里铺的高粱,这高粱是千辛万苦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为了防御野猪侵袭,还要安排人给它守夜。用这等高粱蒸出来的酒自然不同一般,每年高粱成熟时,老胡便要上门去收购高粱,十八里铺的高粱基本上只能供老胡家蒸酒用。品着胡记的手艺、想着老家坡里高粱的倩影、回忆着夜半断断续续响起的赶野猪的竹梆筒声,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呵。   何了凡喝完酒,赶紧到巷子对面的老汤家吃面,为什么要赶紧呢?要依仗这面条把酒气压住,不许它从喉咙口跑出来。老汤家的男人比女人能干,女人大多是干点洗碗擦地的活,炒臊子下面全是男人撑持。老汤死了之后,子承父业,继续下面。小汤年纪轻轻就一脸的皱纹,大家仍然叫他老汤,这样叫实在有些不忍心,但为了缅怀老汤的手艺,这样叫对安抚肠胃有益处。小汤也没意见,只要父亲的死没有影响生意,人们照样来捧场,叫他什么都行。   在百八十里街,何了凡只习惯喝胡记的酒,只吃老汤店里的面。儿子何半音既不喝酒也不吃面,他爱的是包子。何了凡喝好酒吃好面后,便给儿子带几只包子回去,儿子喜欢糖包子和肉包子一起吃,父亲便给他带两只糖的两只肉的,半音将四只包子拍成一个大饼,慢慢品味。   老胡和老汤让何了凡记账,一个月结算一次,了凡觉得这样也好,省事。头一个月何了凡去结账时,老胡和老汤说有人给结走了。说是那个给他们租房的胖子来结走的。老汤还补充说,这位不愿公开姓名的老板委托他从此以后供应何了凡父子的大米、油和藕煤,并三天送一斤猪肉和一斤鸡蛋。没了就送,不要浪费,也不要空缺。   老汤说:这事你们两爷崽要配合我啊,什么时候没有米了,没有油了,没有煤了,一定要告诉我,我马上给送过去。人家给我做了生意,还额外给了我报酬,我也答应了人家一定会做好的,不要让人家说我不守信用呵。   老胡说:你们可是碰上财神爷了。   老汤说:看样子,这个老板要供你们两爷崽一生一世的吃喝,还是你们那手艺好,帮人一时,帮己一世。   何了凡说:你们两个不是口里冇得味给我画饼吧?   老胡说:不骗你,我和老汤是昨天晚上被人家找去说的。说着老胡和老汤便把近一个月的账单拿出来,当着何了凡的面给撕了。   何了凡说:这,这,这,何必呢,何必呢,我们两爷崽又不是过不下去,喝点小酒,吃点小菜饭,租个旧房子,还是没问题的。   老胡说:你那个房子,人家把五年的房租全付了,那个房东笑得只差没掉下巴。   何了凡说:不能这样老得人家好处,劳烦二位给我们辞了。   老汤急了:那你就把我们害苦了,我和老胡都已经答应人家了。   何了凡就有些生气:这个主你们怎么能给我做呢?   老胡说:老何你莫急,依我看,人家又不是给你们置房子,买电视机,给十万八万的票子,我看人家也只是要表示一点心意,给的也不多,算是个小人情,你们要是不接受,恐怕人家心里也不安。   何了凡也就只好暂时领了这份情,心想只要在县里做开了,站住了脚,稍稍混得好一点,便马上搬家,得了人家的好处,始终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欠人情债,睡觉也安稳。   何氏父子不久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和流星巷的人相处得也很好,尤其是老何,已经离不开老胡的酒和老汤的面了。何了凡把那个小招牌拿出来挂在矮檐下,算是安营扎寨开了张,开张时老何叫上老胡和老汤,做了几样菜,几个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老胡和老汤准备买挂爆竹来放,何了凡同意,但何半音不同意,也不晓得为什么不同意,或许是儿子不喜热闹或者是不喜张扬。父亲见儿子不同意,便叫老胡和老汤免了这份客气。何了凡刚到,流星巷人便晓得了他和县长于长松的关系,老胡问何了凡:你们打算在这里长住下来,怎么不请请于县长?   了凡说:算了吧,也不好叫他到这种地方来,他毕竟是一县之长呢,怎么说,我们这干的也不是一个蛮体面的职业,不能给他添光彩,便不能为难人家。   何了凡不打算去请于政委,但于长松要找他。一日老胡领着郭如玉来找老何。老何一见郭如玉突然来访,不禁就红了脸,心里就怪老胡,怎么可以不预告一声呢?其他客户可以随便来,郭如玉就不能随便。看这屋里一团糟,这样子怎么可以接待县长夫人呢?年轻的时候,他毕竟也是暗恋过她的,这便是他要红脸的理由。老何手忙脚乱收拾东西。郭如玉善解人意地说:还收拾什么,家里没有个女子,有这么干净,也算是不错了。   老何抱愧地说:真是对不起,不晓得夫人要来。   郭如玉说:老于生你的气呢。   生我的气?   你到县里来了多久啦?   有两个多月了。   你看你看,来了两个多月,也没告诉老于一声,他很生气。   不敢告诉你们。   怕什么?   我们干的这活,毕竟不体面,上不得正坛,怕给政委丢脸,更是不便在县委机关大院出出进进。   嗯,这倒也是一句真话,可你和老于是什么关系?他在家骂你了。   骂我什么?   他说要是你不认他了,他会一枪崩了你。   老何就笑:没去看他,不等于不认他吧?   郭如玉说:老于也是的,都到地方上多少年了,还老是枪呀枪的。   又说了些闲话,郭如玉说:老于要我来,说要请你办一件事。   老何道:政委要我办的事,说“请”就真是见外了。   郭如玉:老于说明天省里有个领导来,还是他的好朋友,他想请你们父子俩给好好的看看。我说这命相是天生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好也给说好一点,你叫老何他们怎么看?老于也很为难,说朋友来了,总不能让他不愉快吧。老于说,要是这人真是个好相呢,好办,好的要说透。要是有问题,不好的呢,尽量少说,或者说得含蓄一点,你看我这话说清楚了没有?   老何:我明白。这样的事我们碰得多。   郭如玉:那你明天不要走了,县上有人会带他来的。本来要请你到招待所去看的,可是客人诚心诚意坚持要来拜访你。   老何道:好,我在家等着。   这是于长松第一次开口叫他干这等三教九流的事情,这也可以视作一县之长正式表态认可他的工作,老何便有了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为了接待好政委的客人,老何打扫了卫生,还买了些糖果摆上,以示重视。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郭向阳和县上的人把这位领导同志带到了流星巷35号。为了保密起见,待领导同志进了老何的门,其他人便在巷口上站岗,准备挡住不速之客,以免打扰,让他们在屋里安静地呆着。   一个小时后,老式的木门“吱呀”一声响,只见客人握着老何的手走出门来。客人满脸喜气,看样子他很高兴。   当晚于长松让人把何了凡叫到了他家,见面便问:看得怎么样?   了凡道:我按照你的要求,好的多讲,不足的少讲。   这个人怎么样,你说给我听听。   这人少年寒苦,但聪明好学,祖上有厚福之人,可得其庇荫。命中又兼有贵人相助,中年可得志,前年去年今年,年年有进步。   你都说给他听了?   当然。你交代了,好的要说透呀。   不足之处呢?   不足之处呢,我看他聪明不能太过,跟人不可跟得太紧。所谓水可载舟,也可覆舟,贵人可以帮你,也可累你。皆因贵人位高权重,惹人眼目,尊他的人多,妒他的人也会多,若是太近了,难免不被牵扯进去,所谓伴君如伴虎,就是这个道理。   嗨,我看你还蛮懂政治呵,你这一套,我都讲不出来,我看你可以做个县长。   讲得好有什么用?讲得好不如想得好,想得好不如做得好,做得好不如命好。命里只有三格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不对,你这是悲观主义。   不是我悲观,我师傅是这么教的。   哼,不过你也说对了,他如今跟的,正是一个省级领导,当官当到省级,也算得上是个贵人了。你的意思是,要是再跟这么紧,他的个人前途会受到影响?   恐怕还不止是影响。   这些话,你告诉他了吗?   按照你的指示,讲是讲了,但不会讲得这么明白。   那怎么行?   我暗示了。不讲,便是我的不对,干我们这一行,该讲的一定要讲,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能做损德的事。但有些话,可以讲得明白,有些话,不能讲得太死。至于他能不能听出来,就全靠自己去悟了。   你倒头头是道呀。   干一行,就有一行的规矩。比如你们当官的,就要讲究公正无私。   你别教我怎么当官,你那什么狗屁暗示,要是他听不出来怎么办?他应该与领导保持点距离才好啊。   不要着急,一切自有分解。   你的意思是听天由命啰?   那又能如何?   咳,我看你呀,看了也白看,人家还是不明白,好在我不信这个。   了凡说:可你还是信过我一次的。那一次,要是依着你那性子去寻死路,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吗?不是把郭如玉拱手送人了吗?   了丁县人都晓得:于长松脾气再大,只要一谈到郭如玉,就没脾气了。   县长道:那是事关性命嘛,看来还是听比不听好,哈哈。   了凡告诉政委,他朋友给了他两百块钱,他只收了三十三块三毛。   县长说:你真蠢,省里干部有钱,人家给你,你就只管收。   了凡道:我们这一行,是注定了不能靠这个来发财的,一想着发财,就会像有贪心的法官一样,不公平,那样做就会短阳寿。   县长道:嗨,嗨,这话也讲得不错,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你有这个水平?   了凡:不敢乱讲呵,怕你一枪崩了我。   于长松爱听这话:晓得怕就好,告诉你们呵,我们是一家人不说二话,这个人叫做刘铁,是大青山人,他们家离我们十八里镇,也就只十多里路。刘铁如今在省里当处长,为人忠厚,做事扎实,我看要是老天不瞎眼,他就该有个好前程。我去省里办事,不住酒店,要住他家里的,这个朋友,我是交上了,你们也要交这个朋友。刘铁的伯父便是鼎鼎有名的刘大山将军,这个人你们不会不晓得吧?也算你老何有眼力,把这个也看出来了。我的老上级,曾经也是刘大山的部下,这层关系,你们想想看,有多亲?你们认我,就要认他!有些话该怎么去提醒他,我不管,你们看着办吧,反正不能坏他的好事,影响他的进步,好不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何了凡便要把头点到让政委放心为止。   告辞于长松的这天晚上,何了凡一直想着白天的事情,越想越睡不着,半夜里忍不住把半音叫醒: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儿子说:什么事不能明天讲啊?   不行,我这人心里藏不下事。   讲吧讲吧。   还是白天的事,这事我怎么也放不下,我们这次被于政委给蒙了,他们当领导的,习惯了报喜不报忧,我也受了影响,只拣好的讲。而干我们这一行,一是一,二是二,实在是不能这样做的,这事呢,又不能再对刘铁说什么,可又怎么向政委交代呢?   你还想着这事呵,你以为政委还记得这芝麻绿豆小事啊,一县之长,要管的事多着哩。   那不行,政委这边的话是一定要回的,我和他可是生死之交,不一般。   那你想怎么回话?   我这不是叫你也想想办法吗。   我没有办法。   儿子呵,看来我们这碗饭,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吃的,你以为真的就可以“爱奉承休来问我,喜直判指引前程”?不是,不是。我倒是想了个长久之计,我想我还是把我那篾匠手艺捡起来,让人家觉得我是个篾匠,看相呢,是我的副业,看着玩的,碰上了好看的,就给看看,有麻烦的,有些事不便说穿的,就不看,就说我是个篾匠,这样就有了退路,你看这样行吗?   我可不会跟你学做篾匠。   我又没有要你学这个。   我不会学你当缩头乌龟。   唉,你还太年轻,到时候你就会晓得做人难了。   半音烦了:好啦好啦,你爱怎样就怎样,我要睡觉了。   夜就苍重起来,小何一下就睡出鼾声来,老何却还是难以入睡,他脑子里不时浮现刘铁兴冲冲地出门去的样子,可以看出来刘铁根本就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话。倘若他的暗示被忽略了,被误解了,那就不异于是误人前程了。想到这一层,何了凡就像欠了人家的债、偷了人家的东西一样难受,越发睡不着了。   第二天,何了凡起床后干的头一件事,就是把那块写着“爱奉承休来问我,喜直判指引前程”的招牌摘了下来,找块干净的塑料布包着藏了起来。在老胡那里,他头一回没有喝完那二两酒。在老汤那里,他头一回没有吃完一碗面。   老何走到街上,买了把篾刀,置办了做篾活的行头,还买了两根竹,摇摇晃晃扛了回来。在流星巷口,他看见老胡和老汤都张大了嘴巴看他。   老何把竹子搁在老胡的墙上,擦一把汗,叫道:老胡,来一两酒。他一口吞下那一两酒,叫道:今后要是谁有什么篾活要干的,给介绍介绍啊,我可是个不错的篾匠哩。   老胡和老汤还没有回过神来,老何就扛着竹子上坡了。   老何觉得轻松了一些。   老何打算找个时间告诉老胡他们:他今后的主业是做篾匠,副业是看相测第十一章树大未必能遮荫   刘铁降生于与大红山一脉相连的大青山下。   刘铁的青少年时期与何半音等山地孩子一样,从小就浸淫在乡间的神秘文化之中,接受着乡村神道文化的熏陶和教育。在他刚开始懂事的感官中,听到的音乐,是唢呐、胡琴、牛皮鼓和铜锣的演奏,无论是婚庆还是丧葬,乐师们演奏着大体相同相通的曲调;看到的舞蹈,是道士为亡人念经、做道场或是作法替病人驱魔捉鬼,他们穿着长袍,手舞足蹈,做着各种夸张的动作,口里喷着火,打着赤脚在烧红的青砖上跑过,北方人叫做“跳大神”;一个孩子,最基本的功课是每天早晚要洗净手脚,心怀虔诚,到柜子顶上拈上几根草香,点燃了,去敬奉祖先和神明,家家户户都是立有神龛的,孩子小了,够不上神龛的香炉时,需准备好凳子垫高了,把带着一家人的敬仰之情和对未来生活的万千祈望插入香炉之中。大人早晚的功课在地里,这与种地求生同样重要的精神劳动,一般便由孩子来完成;许多孩子生下来便要请算命先生“打流年”,“打流年”是根据一个人的生庚时辰来预测一生的福禄寿禧、命运波澜,都写在一个叫做“流年簿”的本子上,供一生翻阅;封闭而静穆的山地里是很难见到一张陌生的面孔的,孩子们见得最多的是剃头匠和算命的瞎子。剃头不好看,算命好看,每有瞎子拄着拐棍、敲打着手中的小铜锣来了,孩子们便跟着跑,他们听不懂瞎子讲什么,但看见听讲的大人们多是面带庄严、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便觉得这瞎子是了不起的人了,便肃然起敬,便不敢使坏,生怕被看不见的人看破内心的鬼动作来;除开和尚、道士、算命先生有本事,乡中还有不少有本事的人,要是有谁家的小孩受了惊吓,无端发烧,夜哭不止,家长必去请那懂巫术的能人上门来,巫师用红布包上一包米,做个枕头让孩子枕了,然后念个咒语,伸出中指和食指,在空中画个叫做“符”的东西,喝一声“去”,大致这缠人的邪气也就被驱赶出门了,这孩子的哭闹一般也就止住了;山地蛇多,那时候对付蛇的办法不是捕杀,也绝不会有人以蛇为食,但各地都有会治蛇伤的术士,五月初五过端午,治蛇术士这一日最忙,他要被各家各户请到家里去“画蛇水”──农家备一桶水,术士默念着咒语,伸出中指和食指在水桶上方画出些符号,这桶水就变成了防蛇的灵丹妙药,家人喝上一碗,这一年中可保得上山下地不被毒蛇袭击。大概那“蛇水”一经注入人的血液里,便会产生一种什么气味,蛇远远的闻到了就会难受,就会掉头而去,就像是一个人闻到了屁臭,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捂住鼻子走开。十八里铺除了何了凡的老婆死于蛇伤外,还没有发生过蛇咬人的事件,恐怕这与大家都能够自觉地在五月初五那天喝上一碗“蛇水”有关。在大红山一带,每年都会发生蛇咬死羊、猪甚至牛的事情,这些被毒蛇咬死的牲口一身发绿,没人敢去动它,一般是就地挖个坑给埋了。因常能目睹如此惨烈的事件,哪怕是一个最调皮的孩子,也不会拒绝喝“蛇水”,何了凡的老婆不是山里长大的,不晓得蛇的厉害,更不相信一碗水便能让蛇走开,终因她没有能够做到入乡随俗而死于蛇祸。   乡间凡有人居住的地方,必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庙宇,庙宇的设置有如政府的行政职能部门,层次分明,等级森严。土地庙最小,半人高即可,它的职能是管着附近几户或十来户人家;管一个村或一个乡的叫社主神方庙,里面供着菩萨,可容得数十人于内敬奉或遮风躲雨;管一个县的叫做县主神方庙,即精神领域的县太爷了。神方者,一方神圣也,凡本地降生的孩子,要持了香烛鞭炮供果,去神方庙里给“上户口”。凡过世的,要到神方庙里去注销户口,然后在此代办阴间的户口,如不经办这道手续,逝者便成了没有落脚处的孤魂野鬼。县主神方庙,一般会有一些规模,可容得下和尚、道士和出家人。了丁县正在大兴土木修建的阳山寺不属此列,其级别相当于现在的中央或省里的驻县机构,它不会管地方上诸如户口之类的小事,它是搞宏观调控的、抓大事、布大道的。开始修阳山寺时,县长于长松等领导建议把住在规模不大、年久失修的县主神方庙里的神明一并请入寺中,这个提议没有获得通过,全因职能和工作性质不同,就不便在同一个地方办公。神方庙里供着一个叫钟大仙的神,钟大仙的前身是个大孝子,这样的神就可以进入阳山寺,因他是一个楷模,一个偶像,身上没有行政职务。   凡庙宇所在地,必是当地最热闹的地方,也是小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乡间有了红白喜事,都会去庙里报告菩萨。唱戏、放电影,大多也是在庙宇前的坪里举行,人们绝不会在自己快乐的时候,忘记与土地、神方等生息与共的地方神一起分享。谁家生了小孩、嫁娶、做寿、有孩子考取了大学、做了屋、买了牛等等好事,至少也要请上戏班子唱几本皮影戏,请乡亲们和菩萨一起看,人们认为自家有了好事,是神明庇佑的结果,这是一种谢情的方式。因神明是神圣的,庙宇便神圣,庙宇旁边的东西都神圣,乡中长得最古老的树,多是簇拥在神庙后面,这种树不管是什么名称,一律被尊称为“神树”;在树洞里栖身的蛇叫做“神蛇”;在树上居住的鸟雀虽说不叫“神鸟”,但住在这里的鸟雀最安全,既没有猎人伤害它们,也不会有调皮的孩子去掏鸟雀蛋。这一带的乡间,如今保留下来的最大的树不是在高山上,而是在神庙的周围,20世纪50年代搞大跃进,所有的大树都被砍下来捅进炉子炼了钢铁,只有神庙旁保留下来一些,因怕遭神明惩罚,没有人敢下手。凡庙宇旁,必有水井,这里的井水一般被认为是“神水”,各路神仙可打造出不同品质的神水,有的神水请去可洗得好眼疾;有的神水能清除皮肤瘙痒和疮毒;有的神水喝了可治肠胃方面的病……对庙宇,乡人不敢亵渎,不会放牛羊去那里啃草和排泄,小孩子绝不敢面对着它撒尿。在了丁县这地方,人们最热衷的事情,是祭拜和修缮庙宇以及祖上的坟墓,清脆的声声爆竹不时划破广袤乡村的宁静,这个声音是在告知沉睡于地下和游荡于天上的祖先和神明:怀念祖先和感恩神圣的人们来看望你们了……   后来很多很多地方的庙宇被拆掉了,道士、和尚以及所有江湖术士都被列为如地主富农一个级别的牛鬼蛇神,但这并不能改变人们对于神明的信任和尊重。人们可能觉得神并不能解决现实中的许多问题,但谁也不敢、也不愿否认它的存在。它许多个世纪都存活下来了,都没有在人们心中消亡,一定有它存在的原因,谁也没有理由说服它不必要存在,大家都希望那种人神共存的生活能继续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至少它能给单调的乡村生活带来一些想象、浪漫和飘渺的精神寄托,就如是冬天里烧的一堆柴火,可以吸引大家坐到一起来,散散寒,聊聊天,有一个聚头。   20世纪50年代某年夏天,大青山某小学一位乡村教师去县里参加暑期学习班时,在报纸上读到了刚刚公布的被毛主席授衔的共和国将军名录,其中有一个叫做刘大山的名字,他将报道抄了下来,带回了大青山。他回乡后没有进自家家门,径直来到刘铁家,那时刘铁还没有出生,不过后来刘铁还是做了他的学生。他把他未来学生刘铁的父亲刘五山从菜园子里叫回家来问话:你是不是有个兄弟叫刘大山?   刘五山说:有这么一回事。   什么叫有这么一回事?   我听说我有个大哥叫刘大山,但我没有见过他,他出去打仗的时候,我还在娘肚子里。   那你不认识他?   在娘肚子里就认得人,除非是你这样聪明的教书先生。   你大哥是不是跟毛主席出去打的仗?   我娘说家里孩子多,没饭吃,大哥就跟着一支队伍吃饱饭去了。   你大哥出去几十年了,就没有和你们联系过?   我娘说他死了。如今我娘我爷都死了,还有什么大哥。   教书先生告诉刘五山说要是没搞错的话,他大哥不但没有死,还当了将军。刘五山问道:将军有好大?   老师说:有省长那么大。   刘五山便来了精神,立刻按老师指引的去县里的民政局落实此刘大山是不是大青山的彼刘大山。   县民政局很负责任,马上和上级联系,很快落实了此刘大山便是彼刘大山。   刘大山当了将军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大青山,这让大青山人平添许多光彩。很多人专程跑到刘大山的老家来看这个出了个大人物的屋场有什么不一样,结果是不但屋场没有什么不一样,连将军幸存于世的兄弟三山和五山也没有半点与山里人不一样的地方。当了将军的刘大山不打算回来,这让乡亲们很失望。刘三山和刘五山也不打算去北京认兄弟,这一点大青山人很支持。山里人有个不好的脾气:不管你的官有多大,钱有好多,你要是摆架子,他尿都不会朝你屙。你敬他一尺,他就会敬你一丈。   一直到刘铁长到六岁,这个格局才发生了变化。那年刘大山在离开故乡三十多年后,第一次回家。但刘大山荣归故里远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风光。乡亲们不知道:这时的刘大山正因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冲击,他的头上已经没有光环了,也就无风光好谈了。   大伯父在六岁刘铁的印象中,看上去和一个农民差不多。但大伯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记住了:战争年代要出人头地就靠打仗,和平时代就要靠读书。   又过了十多年,刘大山第二次回故乡。这次回乡跟上次大不一样,上次只回来一台小汽车,这次一路开回来十台小汽车。   当时有一个能看点相的老乡在一旁看热闹,把刘五山喊到一边,对他说:别看你哥威风凛凛,红光满面,一下开回来十台小车,我看他这也是最后一次回来了,有什么好吃的,多做点给他吃,省得今后后悔;有什么话要说的,也尽管说,以后他也听不到你说什么了;有什么要他帮忙办的,更要抓紧提出来,今后你们一点便宜也占不到了。   刘五山听了乡人的劝说,在刘大山走时,鼓起勇气对他说:刘铁长大了,大哥你带他出去闯一闯吧。   不打算以权谋私给家人和故乡解决任何问题的刘将军说:那么多乡亲们都能够在家种地,我怎么能把自己的侄子带出去呢?   刘五山说:你老弟媳妇望子成龙,没有少请人给他算命,次次都说他要吃几井水,是个要出门赚饭吃的八字,说他命中有贵人打招呼,可我看他胆子小,过分老实,书也读得不蛮扎实,更是没有见过世面,怎么也不像个能到外面混得好的样子。   将军便说:照说我们共产党人不能相信封建迷信,要相信科学。可这个这个问题嘛,怎么说呢,小时候我们那娘也是老给我看相算命,我那时候也是胆子小,看见人家杀鸡都怕,爷爷见我胆子小,叫我去学个缝纫匠,说干这个不要胆子大,可是算命看相的都说我是个出门走天下、能带兵打仗的命。爷爷一听这个话,脸就青了,骂人家先生是放屁。结果呢,我还是没有当成一个裁缝,出去扛枪闹革命了。杀得猪叫是屠夫,只要一见血,胆子就大了,以后我打敌人、杀坏蛋,眼都不眨一下。   刘五山赶紧说:那你更应该带你侄子出去闯一闯,他窝在这山里,怎么能见到世面?你当年要是不出去,如今还不是在乡里做一个裁缝。   或许是刘大山见刘铁长得可爱,或许是人之将死,其心也软,竟把这事答应了下来:好吧,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挪一挪也好。   将军把刘铁叫到身边:我能带你出去,但只带得一时,带不得一世,有不有出息,有不有造化,还是得靠自己努力呵,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有本事,自己去建功立业,以后不论在哪里,不要打我的招牌,你就是你,孩子,你有这个志气吗?   在一旁的刘铁应承下来,他那份诚恳是可以相信的,刘大山放心了。   刘大山把刘铁交给他的一个老部下后,不到两个月,突发心脏病猝死,应了那民间术士的判决。   当着共和国将军的刘大山没有给家乡解决任何一个问题,没有弄回来过一分钱。村里有一座被人走了三百年的石拱桥断了,村上没有经济能力修复,冬天里小孩子上学都要打赤脚涉水过河,外面的人就说闲话了:你们村是捧着金饭碗讨米,朝廷里供着那么大一个官,摆看啊?村干部没有面子,便做了个报告,叫刘三山递给他那将军大哥,结果讨了一顿好骂。刘大山回北京后,不久给村上寄来一点钱,说今后村上修这座桥时,他也凑个份子。此事一经传开,便没有人敢找他办什么事了。   刘大山将军在生养他的故乡惟一办的私事是推荐刘铁谋了一份公职。刘铁应了那算命先生“贵人打招呼”和“出门赚饭吃”的预言。这个结果,在饱受神秘文化浸染的刘铁看来,似乎是一种宿命,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刘铁当初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到县政府某部门工作,一个是到乡政府当一名基层干部。刘铁选择了去乡政府,父亲也支持他的选择,理由是不想给刚刚去世的刘大山脸上抹黑,一个将军的后裔主动要求到条件最艰苦的基层去工作,谁也不会说三道四。刘铁打算从第一步走起,在最难的地方做起,他不愿生活在大伯父的阴影里,他发誓要做出个样子给他大伯父的在天之灵看看。   谁知刘铁在这个离大青山最近也是全县最穷最偏远的乡一呆就是十年。   活跃在20世纪90年代生命舞台上的人们,有数以亿计的人晓得影星刘德华,没有几个人晓得将军刘大山。刘大山既然成为了一个消失殆尽的符号,这个符号对于刘铁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在90年代这个鼓励人人发财个个致富奔小康利益至上的时世里,因真正的革命者刘大山在他极其辉煌的时候没有给过他人以利益,也就不会有人记挂他、怀念他,也就不存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说,因此,也就不会有人记得这里还有一个将军的后裔,刘铁也就没有机会再享受他大伯父的好。   安置刘铁的那个刘大山的部下,在将军仙逝两年后,也匆匆步了他的后尘,有幸去阴间再做刘大山的警卫员。这样刘铁便成了一块无人问津的铁,刘铁不说,也不会有人把他与一个将军的名字联系起来。乡领导换了一轮又一轮,刘铁是不倒翁,铁板一块,锈在了这块土地第十二章比一比井水和河水的味道   看来何半音很喜欢在县城居住,以前与父亲形影不离的他自从住到县里来了之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扫以往的孤独和不合群。他每天吃完早饭便将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出门,很少帮父亲守摊子。何了凡并不责备儿子,觉得一个男子汉不应该过于依恋父母,见儿子开始了他的独立行动,很是高兴,他从不问他去干什么,只是问他身上带了钱没有,表现出一副很支持儿子出去走动的样子,他生怕自己问得不得体而打击儿子独自出门的信心和热情。他就在屋里一边干着篾活,做好饭等儿子回来享用。   了丁县是个年份不浅的县,沿河十几里的地里和山上,随便挖几锄头,便可见古砖残瓦。早些年,有人在如今正在扩建的庙址那里挖出来一块残碑,据考证在春秋战国时这里曾经叫做“比沙国”。如此看来,几千年之后,比沙国纵使沦落为一个县衙,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壮。一个二十多岁才来到这个曾经了不起的县城的青年何半音,要考察探访一番是必然的事情。   何半音一个人悄悄地行走在大街小巷中,东张西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一切与大红山不一样的景观,这些新鲜的东西他是要了解的,不了解就没有资格在这里住着,就如是在山里你分辨不出几十种鸟叫、喊不动猫和狗,你就没有资格在山里住着。   待把城里的每一个角落走遍了之后,他就到长途汽车站去听瞎子算命。他不坐人家的凳子,在地上蹲着,反正瞎子又看不见他,这一行与他学的那些东西很接近,听听也觉得有趣,就如是吃一条草鱼和吃一条鲤鱼、吃一个肉包子和吃一个糖包子、看一场人演的戏和看一场皮影戏,大体上也差不多。   他去得最多的还是县里的图书馆,看不要钱的书和报纸,夏天里还可以享受吹电扇。想想以前父亲到处借书找字纸给他看,在这里算是见了大世面了,有如是浸泡在文字的海洋里了。在熙熙攘攘的市井中,他最看得起的还是来图书馆看书和借书的人──尽管来这里的人不是街市上最时尚、最体面的人。   回出租屋路上,半音必经过正在扩建的寺庙,因钱米充足,进度非常快,只花两三年时间,眼见得一个小庙很快便变成了一座大庙,庙中的菩萨也塑好了,周围还盖了不少房子,是给和尚、尼姑、出家人和善男信女住的。不久就要搞落成典礼和开光仪式了,一些将要成为庙中主人的僧道已穿着长袍飘飘欲仙晃荡于庙中,昔日那个守着小庙的老头早已不知去向。随着大庆的日子临近,每天来关心它成长的人也越来越多,有时多达千人。庙里主事的见这些看热闹的人们闲着也是闲着,便叫人摆出来几张桌子收捐款。人们既然是来关心佛事,断不了是要踊跃应捐的,面额虽说不算大,每到太阳落山时,要用麻袋装钱。   从长途汽车站往大庙走的九十九级台阶还没有完全铺好,不少有商业头脑的人便开始抢占码头,在台阶两侧的泥巴地上和草丛中摆摊设点做小生意,其中大多是出售香烛鞭炮等敬奉菩萨的物品。令何半音感兴趣的是有好些个自称是相术家的,摆起一张小桌,小桌前围着一块印有“有求必应”、“赵神算”、“李铁嘴”之类广告词的大红布,开始接待香客和游客。这么多业内人士云集于此,让何半音为之一振,对于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他来说,这可是一个了解本界真实水平的极好机会。他一个一个摊点跟班学习,像听那些瞎子算命一样,看他们怎样表演。待见识过所有师傅的招式后,不禁大失所望,他们大多还只是停留于看过几本诸如《麻衣相法》《柳庄相法》《小镜集》《相理衡真》之类的相书的层面,叫做“只有三两颜料就敢开染铺”,要是把这一行的精深比作一条河,他们大都还只能说得上是才打湿了一只脚,还不具备下河的本事。相形之下,半音便要倍加看好他的父亲了。   何半音回去把他的见闻说给父亲听了。老何高兴地说:你出去看看也好,晓得什么是真功夫,正所谓: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但我算不得什么,比你外公就差远了,他才算得上是高人。   半音不知多少次听过父亲讲起外公,外公是父亲心中的神,父亲都有如此手段,外公该有多厉害?那是何半音想象不到的。那么,外公又是在哪里从的师?这么联想下去,仰望学问之高,何半音便要顿生敬畏。   半音对父亲说:我总觉得外公还在人世。   何了凡说:你这是做梦。   半音:不,照算他还只有七八十岁,他不会死。要是没死,他就是现身,如今也没有人为难他了。   老何:话是可以这么说呵。   半音:我想他迟早会现身的。   老何说:那样当然好。   何半音常去看修庙,不久打听清楚了:说是一个叫做慧觉大和尚的在筹集资金修庙,这个慧觉大和尚,是闻名江南数省的名僧,在杭州灵隐寺出的家,就如一个人在北大、清华念过书一样来路显赫。他在广东、福建和港澳台一带有不少信徒,只要他肯开口,不愁没有人拿钱,难的倒是他不肯开口。   慧觉隐居在两省交界处一个偏远的小山上,一日他夜观天象,见了丁县方向红光冉冉,屈指一算,知有大佛沉睡多年后醒来,当为其准备起居饮食才好。当即派出他的得意门生本寂和尚北上考察。本寂经分布在各地的慧觉的信徒引领,一路北上,一日来到了丁县,经人介绍,说一个农民的猪栏里垫着一块石碑,这石碑上赫然刻着“阳山寺”三个大字,待本寂仔细考察过后,断定此碑来路不凡,应是原庙的名字,师傅所见异光,必出于这重见天日的石碑。人们还带他到县文物管理所看了那块不久前挖掘出来的“比沙国”界碑,这不朽的历史证据,更加坚定了本寂的判断。   这个发现很重要,慧觉大和尚也认可了本寂的判断。慧觉游历时,很多年前曾是到过大红山的阴山寺的,如今发掘出一块阳山寺的碑,这个巧合绝非偶然,世间有阴必有阳,慧觉当即卜出一卦,其卦象正合他意,便决定在了丁县重塑昔日大庙的辉煌。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丁县的领导时,让一直找不到振兴贫困县途径的头头们很是高兴,当即决定配合开发这个项目。如今把“阳山寺”的匾额和“比沙国”的匾额拿出来一并把玩,恢复原寺名便成了历史的必然。   阳山寺毁于何时已无从考究。大红山中有阴山寺,了丁县城有阳山寺,古人这一阴一阳的设计,是否有什么联系?据说佛学界正在考证。   经慧觉大和尚推荐,由本寂来主持阳山寺的佛事。据说这本寂年纪不大,本事却是不凡,曾是某佛学院的高材生,精通佛学,还兼懂阴阳八卦,也能看相测字,说他几年前曾批给当时一位在任的省级领导八个字:   五年越三级   三载去两人   结果灵验,这位领导五年提拔了三次,而三年中却不幸父母双亡。   据说本寂的名气很大,常被人请到省城去给各方要人看相测字,住的豪华宾馆,坐的名贵小车,很是了得。   半音回家去,也和父亲讲这些事。   何了凡叹道:不要眼红人家呵,人家本事大。   何半音说:我真想见识见识他的本事。   了凡说:本寂不是要来阳山寺当主持么?还愁没机会见他。   阳山寺的落成开光典礼将要办得非常隆重,因县里的佛教协会还没有成立,没有相对应的办事机构,县里成立了临时工作班子,由县长于长松牵头挂帅,抽调各机关能干的同志来帮忙。   一天何半音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告诉父亲,说他在图书馆看书时,听到一个书友讲,说是阳山寺正在紧锣密鼓准备开张的事,县上抽调了不少干部在帮忙,有个叫妙云的管事尼姑发脾气,说你们了丁县这么大一个县,就找不出个会写字的来。原来是庙里要抄写的东西很多,而能写好毛笔字的又找不到。他要父亲去找找政委,他想报名去当写手,一来他喜欢写字,二来他好趁这个机会接近本寂和尚。老何是从不拒绝儿子的要求的,觉得这是个好事,儿子太孤独了,让他去那人多的地方混混会对他的性格锻炼有好处。但这么小的事情去找日理万机的县长合不合适?可是县里他不熟,也只有政委这个熟人。最后老何决定去找郭如玉。郭如玉倒也客气,说这事是不必找老于,她和那些在寺里帮忙的说一说就行了,对于郭如玉来说,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果然半个钟头后就有人来通知半音去寺里做事。   何半音十多岁便能写得一手逼真的颜体楷书。那懂书法的妙云师傅一看大喜,当即就留下了他,让他填写邀请信、书写大大小小的宣传标语、写各类文告和通知,有时一天就能写完一大瓶墨汁。那时电脑还没有在了丁县派上用场,这些活还得靠手工来做。   何半音自小在家里茶来张口,饭来伸手,为了就近摸透宗教界和星相界的名人本寂和尚的底细,一下子变得十分勤快,任劳任怨。原来这勤快和懒都是相对的,也如时下的追星族,一旦有了这份狂热,哪怕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何了凡想不到儿子还有这等潜力,甚是高兴,看来他担心自己死后儿子会弄不到饭吃纯属多余。老何对自己把儿子推到庙里做事这一招十分得意。每天晚上儿子累得回来倒头便睡,他也不惜亲自动手给他洗脚。   庆典前一个月,何半音渴望见识的本寂和尚正式入住阳山寺,参与主持庆典大事。本寂不苟言笑,举止庄重,他一出现,那些追随他的众僧便肃然,居士们更是奉若神明,人们可不敢小看这个才三十多岁的佛学院高材生。   20世纪90年代初,管着了丁县98万子民的县长于长松用车还有些吃紧,而本寂和尚就有了一辆专车,给他开车的是一个在80年代中期就赚过几十万元的款爷,此公忽一日顿生出家的念头,便毅然抛妻弃子跟随了名噪江南的慧觉大和尚。慧觉年事已高,不愿再主持佛务,身边仅带两三个弟子在山野间过着隐居生活,便把他推荐给了徒弟本寂,这个在当时可以称作富翁的款爷,一心向佛,清心寡欲,鞍前马后,毕恭毕敬,忠心耿耿给本寂开车打杂。因终日与大师形影不离,想必是要多沾许多灵气的。   这扩建的寺庙是了丁县政府无偿出的地,慧觉大和尚筹的钱,本寂是慧觉的代表,设计和监造都是本寂的弟子妙云在把持。大庙的后面有一栋独立小楼,那是本寂的寝宫、书房、藏经楼兼会客室,一般的香客是进不去的。这种设置拉开了主持与僧众、信徒的距离,增加了神圣感,使了丁县那些停留于求神问卦层面的信徒们明白了什么叫做寺院,什么叫做大师。   本寂的寝宫是带卫生间的,安装着冲水马桶,不过在80年代末还没有发明热水器。床上放的是席梦思,这东西了丁县人大都还没有见识过。书房和藏经楼是连在一起的两大间,四壁是书架,大多摆着经书,还有不少哲学和书法方面的著作和名帖。本寂上任时来了三台车,一台是本寂的专车,一台面包车是省里和外面来送他的朋友,因这些朋友不吃斋,且身份不凡,由县里安排食宿,还有一辆卡车拖的全是他的书,在寺里做事的人员全体去搬书,足足忙了大半天,这样何半音有机会仔细领略了本寂和尚的气派,大开了眼界。书房中央是一张八尺长四尺宽的大书桌,上面铺着毡子,文房四宝齐全,这么气派的桌子他是头一次见到,看来本寂是爱写字的。会客室里摆放着好几张名贵木料做成的茶几,什么木料半音说不出来,要四条汉子才能搬动一张,这么沉的木,大红山的土壤还养育不出来。四周是宽大的真皮沙发,如此阔气的摆设,大概了丁县还没有,至少县太爷于长松的办公室里没有。墙上挂满了省里书画名家的作品。还有西藏的唐卡,上面画着雍荣华贵的佛像,据说这东西非常珍贵。最值钱的要数客厅兼佛堂正面神龛上一尊一尺余高金光闪闪的观音像。待所有书籍和一应用品放好之后,工作人员擦过最后一次地板,几个和尚才十分庄重地从一口很考究的木箱子里请出观音,端端正正安放在预留好的位置上。观音初到阳山寺的第一炷香是本寂和尚主烧的。这时工作人员已经不能在一旁观看了,那张沉重的雕刻着莲花的木门已徐徐关上,本寂带着几个弟子在里面诵经。这十来个衣服汗湿了的工作人员没有考虑换衣服,而是在争论一个很愚蠢的问题:那尊观音菩萨是不是用真金做的?志愿者何半音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他们争,待争得差不多了,他才说:你们没看到菩萨背后刻的什么字啊?   刻的什么字?   无量敬请   无量是什么人物?   无量你们都不晓得啊?   莫啰嗦,快讲快讲,衣服都粘到背上了。   无量便是×××。   呵,是×××!   那×××怎么叫无量?   半音答:这是×××的佛号。   难怪难怪,×××可是香港的大富翁,那我们还有什么好争的?×××送的金菩萨有假那还得了?走走走,快回去换衣服。   县长于长松是可以随便出入本寂的小楼的,但于长松在本寂入住后去过一次便再也不进去了,他在看过本寂的房间后愤愤地当着半音和一些工作人员的面说:妈的,当县长不如当个庙长!   于政委是一根直肠子,心里藏不住话的,这话肯定也对别人说过,他这县长不如庙长的话很快便在城里传开了,不知会不会传到本寂耳朵里去。   话虽这么说,于政委还是竭尽全力组织阳山寺的落成开光典礼。他和本寂配合得不错,但他不会去本寂的小楼里议事。   本寂注意到何半音写的字,也很看好他的字,一天下班时,本寂的一个弟子来通知半音,叫他晚上去那“心念堂”写字,这邀请当然是何半音所盼望的。   这晚半音和本寂一起同场操艺,就在他的大桌子上,边写字边论字,浅浅的谈了一些笔墨上的看法。从言谈中,半音见出他是读了不少名家的帖子的,对中国书法各个时期的成就和变化也有些了解。在写字的问题上,他没有像做和尚那般装大,能与他平等切磋。尽管半音觉得他笔墨的悟性不算好,但就凭他对书道的爱好和尊重,对他就有了不错的印象。   本寂还让何半音看了一些他的收藏。他收了不少省内外书法家的作品,不厌其烦地一一向半音介绍这些名士的头衔。可惜半音只是从图书馆的书籍中了解古今历代书法名家,对本寂心目中的名人一无所知,他除了点头,还是点头。尽管他与世隔绝,但他还是一眼便可看出来哪些作品有一点收藏价值,而大多数作品不过是应酬之作,可是本寂好像没有这个感觉,一律小心珍藏着。   本寂的谈兴很浓。半音一直陪他到凌晨三点才回家。老何在家热着洗脚水和夜宵等他。见半音神清气爽,毫无倦意,老何说:这回看样子是过足了写字的瘾。   半音道:大开眼界。见识了什么是湖笔、徽纸、端砚。弄明白了什么叫书房、写字台,写字和书法有什么不一样。   老何问:本寂这个人如何?   半音道:依我看,本寂这人,按佛家的说法,慧根不浅,要是专注于一件事,有望成气候。照说佛家是讲清静的,可惜他好强、慕虚荣、爱热闹,这样心智一乱,就谈不上专一了,说不定还会误己又误人。   老何问:你看仔细了?这可是晚上,光线不好。   半音说:和他呆了那么久,应该有个八九不离十吧。   老何交代:这话不要对外人讲,他如今可是如日中第十三章冉冉佛音绕古城   阳山寺的落成开光典礼举办得非常成功。   最成功之处是慧觉大和尚亲临现场并主持了这次典礼。   慧觉一直身体欠佳,他都已委托本寂代他念发言稿了。吉日将临的前五天,本寂给恩师打电话报告最后的筹备情况,感觉师傅的声音中气很足,估计他的身体有了好转,本寂当即把这一特好消息告诉了于长松县长。   这个信息对于长松来说太重要了,只要能把慧觉请来主持开光仪式,就意味着了丁县要平添一笔意外财富啊。只要慧觉一来,省市有关的重要领导同志便会来,此时此刻,他们不止以一个尊重佛教事业的普通百姓的身份参加庆典,他们更愿意作为慧觉大师朋友的身份来捧场。慧觉大概也是在乎有分量的人来捧他这个场的。只要有领导来就好办了,平时见都见不到呵,如今就在眼前,送上砧板的肉,这是怎样的机遇呵,还不下手,更待何时?了丁县各个部门的同志都很懂套路,知道怎样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接近各自系统的领导,把事先备好的冠冕堂皇的工作汇报和要钱、要项目、要政策的报告及时递上去。这种时候,看在佛的面子上、趁着难得的无事一身轻的好时光,也是领导最容易签字表态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慧觉来了,很多港澳台的崇拜者便会专程来一睹大师主持盛大宗教仪式的风采,并找机会与大师亲近,对于一个佛教徒来说,能够和慧觉这样大师级、领袖式的、存世已不多的人物说上一句话、照一张相、见上一面,都是很难得、很幸运的事情。既然能够专程从海外赶来参加庆典,就不是寻常百姓了,大都是腰缠万贯的款爷,他们是爱在慧觉眼皮底下慷慨解囊的,不是他们没有钱,而是怕大师不开口。慧觉品德高尚,据说他的身上是从来不带一分钱的,近十几年来,凡港澳大款送给他的钱,少也有几百上千万了,在20世纪90年代初,这可是个惊人的数字。他把这些钱一分不留悉数捐给了慈善和佛教事业,而他自己,一件袍子穿了几十年还舍不得扔掉,一顿饭从不超过三碟素菜。他七十岁后就住到一座没有任何名气的偏僻的小山上,去见他非常不易,下了汽车要走几十里羊肠小道,除了他的嫡亲弟子间或去探望他,少有人能寻到他。慧觉这样做,是不是想躲避无孔不入的世俗的侵扰,是不是想谋得真正意义上的清净?   文革前就开始当县长的于长松当惯了穷家,对金钱有着特别灵敏的嗅觉,道理很简单,慧觉来了,这个庆典的规格就高了,更重要的是慧觉出现在哪里,看得见摸得着的现钱便会流到哪里,他来到了阳山寺,这钱就如是落在了丁县土地上的雨,想流也流不走。   本寂提供的这个好消息,对于长松来说,其高兴程度比他当年把大红山一带的绝色美人郭如玉弄到手差不了多少。他当即对本寂说,一定要设法把他师傅请来!这时于长松眼中的本寂突然可爱了许多,只要他能把慧觉请来,他想他可能会改变誓言,再进本寂的门,并原谅他住着比县长还好的房子,摆着比省长还好的摆设。   本寂也希望师傅能够光临,近十年来,慧觉应各地的要求,陆续把他的得意门生派往中南几省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寺院担当振兴各地佛教事业的大任。但据本寂所知,年事已高、腿脚不太方便的师傅没有亲临过任何一家寺庙指导佛事。他亲自来了丁县选择庙址并亲自敲定落成开光典礼的黄道吉日,已是破天荒的举动了,这要令本寂的那些师兄师弟们以及江南佛界人士好不羡慕。20世纪80年代末的了丁县还没有私人电话,一个局级机关只有安装一台电话的能力和标准,县里只有县委书记和县长两位最高首长才安装了家庭电话。为了表示对阳山寺工作的支持和重视,县邮电局从长途汽车站拉来一根三百米长的专线为本寂安装了一台电话,据说邮电局长的母亲和夫人都是虔诚的佛教徒。   金秋十月,风高气爽,离阳山寺落成开光典礼还有三天,本寂揣着了丁县政府和省佛教协会的邀请公函,出发前往离了丁县三百里的某僻野山乡,迎接慧觉大和尚。本寂拒绝带任何县里派出的随从,仅带了那个略懂医道、从卫校毕业的尼姑妙云随行,他不想让人们晓得师傅住的地方,这显然也是慧觉的意思。于县长考虑得周到,因了丁县没有像样的车子,本寂车子的底盘也不算高,特地找市里一个老板借了一辆“沙漠王子”越野车去迎接贵宾。于长松还专门给邻县的县长打了个电话,让当地乡政府派几个精壮劳力,备一顶轿子,小心把慧觉抬到马路上。   送走本寂,于长松紧急召集工作人员,给港澳台和外省一些大款信徒们发电报,在原来寄送过请柬的基础上,郑重其事地说明慧觉大师临时决定莅临典礼并亲自主持开光仪式,这一招是很管用的,不会再有人在来与不来的问题上犹豫不决。   阳山寺的落成开光典礼成为了丁县历史上最热闹的事情,老一辈百八十里街上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空前的盛况。   县里准备在政府的招待所里接待上面的领导同志和港澳台同胞,这是了丁县惟一像点样的接待场所。接待工作中最让人伤脑筋的是不知吃什么好。这些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吃遍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又拿了那么多钱来支持修庙,人家来也不过是吃一顿饭就走人,因离省城不过是三百里路,估计也没有几个人愿意住招待所的,如果连这一顿吃的都不能给人家留下好印象,就太不应该了,也体现不了当政者的能力和水平。如果连一顿饭都做不好,怎么谈依托阳山寺开发了丁县的旅游资源?这是县长于长松的原话,这就给了县里负责接待工作的同志很大的压力。为此相关部门召开了专门会议研究吃的问题,最后一致决定还是打地方牌,以地方土特产为主。了丁县是山区,山里出蘑菇、竹笋,尤其是野味多。于是紧急动员,组织猎人上山捕捉猎物而不是打猎,死东西可不能上桌。这对于山里人来说也不是难事,不出三五日便送来了不少山珍野味。一切准备妥当,想不到慧觉却提议:凡参加庆典的有心向佛者,都用斋饭。大师这般仁爱,哪有不响应的?这样就拯救了不少野兔、山鸡、青蛙和蛇的性命,凡活着的,都在慧觉大慈大悲的光芒普照下得到赦免,当即被放归山林。所有来宾贵客无不欣然应命,高高兴兴地与老百姓在阳山寺前的土坪里同吃斋饭。更高兴的还要数前来朝佛的善男信女们,能和平时只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大领导以及看都看不到的大富翁在同一个泥巴坪里共进素餐,真是莫大的荣幸。更要感谢那慧觉大师,只有他才能够制造这样的令所有佛众都平等相处的机会。   了丁县的大小寺庙遍布城乡,了丁县人历来有给菩萨做生日的习惯。凡各地供奉的菩萨生日,当地人都要去给菩萨庆生日,一家至少去一个人,也有全家去的。因菩萨不能张口吃东西,也不能用眼睛看东西,庆生日的方式不是送鲜花和蛋糕,而是去寺庙里陪陪菩萨,烧个香,放个炮,热闹热闹,然后吃个斋饭。饭不是白吃,搞的AA制,每人出几块钱,这钱除了伙食成本,剩余的留给庙里做开支。菩萨也不是白得人们的好处,她的回报便是在饭里施法,让人们觉得吃后有避邪消灾的美好感受。百八十里街那些常在各乡中寺庙里主持大小佛事的里手,早就估计出将会有多少信徒来阳山寺恭迎菩萨就位并吃开光斋饭,开辟出一个阔大的土坪,一次能开一百五十桌,用的是了丁地方使用的四方桌,一桌坐八个人,一次可同时供一千二百人进餐。用十只饭甑蒸饭,十口大铁锅炒菜,炒菜的锅铲把有三尺长,两百多人专司办伙食。二十只临时柴灶里欢快地炸响着火花;劈柴的松香味和油盐味弥漫在阳山寺的上空;一群群鸟雀在空中飞翔,不时俯冲下来叼走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饭菜;一千多双筷子和汤勺因搅拌和碰撞发出的响声足以让城里来的斯文人感到震惊,如此壮观的吃法令他们胃口大开。参吃这么高规格的斋饭,大家拿的是五块钱的香火钱,也有拿得多的,钱是自觉地放进功德箱里。省市来的领导同志和港澳台来的信徒一一被应邀到本寂的心念堂去见慧觉,丰厚的香火钱要在此时放到慧觉前面的红木茶几上。“心念堂”几个字是慧觉出发前给本寂题的,棺材铺里的那个雕花木匠干了一个通宵,才在庆典这天清早把牌子做出来,油漆还没有干就挂到了门头上。不过这活没有在棺材铺里干,他也是个信佛的人,深知慧觉的字是很神圣的,可不能随便刻制,他叫老婆点了一炷香,将工具拿回去,在自己家里干的活。   山上风大,慧觉的身体有恙,没有让他到室外的台子上入座,他的祝词仍旧由本寂来念。饭也没有在泥巴坪里吃,他在本寂的房里吃,仍旧是两菜一汤。于长松过意不去,叫本寂做他师傅的工作,请他多尝几样菜,哪怕是一样只尝一筷子,但还是被慧觉拒绝了。不过慧觉还是精神抖擞地主持了菩萨开光仪式,可惜庙堂里只容得百把个人,一般的老百姓是进不去的。但这就足够了,完全达到了人们期望达到的目的。   何了凡和半音父子不拜佛,但还是来参观了大典、吃了斋饭。他们不拜佛,是不敢拜佛,皆因他们学的是巫术,这可是佛法所不屑的。何氏父子这次来凑热闹的目的是想看一看传说中的慧觉大和尚,这种职业的愿望是远远超过平常人的。但按正常程序他们是不可能见到慧觉的,那些有身份的人还排着长队哩。这时何半音看到妙云师傅的身影一闪,便心生一念,打算去找找她,因他是她请过来写字的,而且她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因此她还得到了本寂的表扬,有了这一层关系,说不定她会出一个主意。半音硬着头皮找到了妙云。妙云果然没有拒绝半音的请求,她说仪式快结束时,你们提前躲到心念堂旁的树丛里去,那样你们就可以看到回房间休息的慧觉大师了。   这样何氏父子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慧觉被本寂和妙云搀扶着,从大殿的后门出来,一步一脚走到心念堂。除了从了丁县电视台的镜头中人们看到了慧觉大和尚的形象外,了丁县的寻常百姓有幸一睹慧觉真实容貌的,恐怕也就只有何氏父子了。   慧觉在心念堂只住了两个晚上就匆匆回去了。   第二天何半音在家里卸下一块门板,铺上妙云送他的宣纸,试图重温一下在大桌子上写字的快感。   老何在一旁帮忙,问儿子:昨晚见了慧觉,有何感想?   半音就写下一行字来:   大慈大悲大善大德大彻大悟   老何笑笑:我来添几个字。   半音说:好啊。便把笔递给父亲。   老何在儿子那一行字后面写道:   亦曾有大恶   何半音的脸色骤变,说:这我可是没有看出来。   老何:你没有看他的手。他老把手套在袖子里不愿意伸出来,这天气又不是蛮冷,老袖着手干什么?我就起了疑心。上台阶的时候,他总算把手伸出来了,你没有看到吗?   半音惭愧地说:没有,真是没有。   老何:他那手如老藤,抓前捕后,有杀气。他要是不能成佛,就败在手相上。   半音:你经常告诫我看事要专心,要细致,我还是没有做到。   老何:不要紧,记住便是。这事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然佛教徒们饶不了我们……   半音又写出几个字来:   知无不言大第十四章见识   据省佛教协会的人讲,这次了丁县重建阳山寺的规格和落成开光典礼的水平,都是本省建国以来宗教界的扛鼎之作。   就经济效益而言,看来也是很可观的,除了建庙耗资几百万没有欠一分钱民工工资和材料钱外,本寂很快就向县里提出:想资助修一个比较大的老年公寓。本寂说这项工程的投资和建设规模在全省都应是第一流的,面对很快便会来临的人口老龄化的问题,与国际接轨应有前瞻性的眼光,那么这项工程,便不再仅仅是面对孤寡老人的敬老院的旧模式了,而要考虑更多单身老人的需求。本寂打算请他的恩师慧觉大和尚来题写公寓名,如果师傅写不了,便由他自己来完成。在20世纪90年代初,“老年公寓”这个名词在中国内地还很陌生,那是欧美等发达国家才能做到的事情,本寂作为一个出家人,具有如此敏锐的视野,实属不易,这也因他与港澳台同胞和国内一些精英人物往来密切有关。本寂作为一个出家人,是从不间断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一般也就只看这个节目,所以他是知道不少世俗之事的。本寂想把老年公寓做得很大,原来的敬老院只能安排三四十个老人,他要求县里留出能容纳三四百人入住的土地来,他一步步努力来完成这项工程。开始县里很难接受本寂的设想,不想干这么大规模,怕搞起来管理不了,还怕到时候本寂没钱了,把一屁股债务扔给县里就惨了。据说市里的关市长很支持本寂的想法,并严肃地批评了县领导的保守思想,说你们真是鼠目寸光,人家可是出钱替你们办事啊,你们应该跟风进屁眼才对,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搞项目吗?空手套白狼的项目你们都不晓得抓住,怎么搞改革开放?所谓出家人不打逛语,本寂应不会轻易许诺,再说看他那个能力,有理由相信他能做得到。经关市长这么一打气,便马上成立了以于县长为头的领导小组,着手工作。   就社会效益而言,这次盛大佛事自动土到落成,前前后后千余民工参与施工,有十多万人来此看热闹,竟没有人伤一个手指头,没有人摔过跤;落成典礼原来只准备开三天斋饭,结果吃了五天还没有满足人们的需求,上万人吃饭,只弄坏了五只饭碗,其中有三只还是洗碗时碰坏的;还有传得更神的,说是阳山寺山脚下有三个瘫痪病人,那天听得开光仪式开始时百支唢呐齐鸣,数十万爆竹同时炸响,不由得热泪盈眶,高喊着慧觉的大名,竟都站了起来,齐刷刷走到了阳山寺去朝庙;还有十几里外的人在慧觉来的那晚、也就是开光仪式的头一天晚上,见阳山寺方向红光闪烁……   因这场佛事的成功,人们记住了两个人,一个是本寂,一个是于长松。   于长松就像当年获得剿匪成功的英名一样再度赢得建庙英名。但他并不怎么高兴,因为他的名字明显地被人们排到了一个出家人的后面。作为一县之长,他拿不出钱来建希望小学,更没有能力修建老年公寓,而本寂和尚发一句话就可以把现票子给甩出来,这让他很没面子。尤其是在老年公寓的问题上,还挨了关市长一顿批评,虽说没有点他的名,但他是主管经济工作的县长,不是批评他还会是谁?因奔波过度,于政委的断腿与假肢过多摩擦,发炎感染,他不得不卧床休息。何氏父子去看他时,他再次发出了不无悲凉的感叹:一个县长不如一个庙长呵!这个和尚本事大啊。   老何安慰政委:怎么能量大,也不能当县长。他做得再好,大家还是得说你领导得好,总有你的功劳在。   政委说:那倒也是,他干得好,我支持他,干得不好,我拆他的庙。   政委的这个牛皮吹得大了些,除非文革再来,才有拆庙的可能。据说市佛教协会的牌子都要挂到阳山寺来,本寂也很快便要接任市佛协的主席了。县长只能干到退休,而佛协主席会干到死。过去一个县长可以签字枪毙人,而现在别说摘一块佛教协会的牌子,恐怕随便摘一块指路牌都不大可能。   何氏父子也不想打击于政委的积极性,便陪着笑,只要他高兴就好,他就是把他那个县长看得比省长大也不要紧。   于县长虽说看不起本寂,但必须和他密切合作,因为本寂热心干的事情,也是于长松该干的事情,事情干好了,到上面去汇报的,毕竟不是本寂而是他于长松。   阳山寺落成之后,本寂给于县长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这是本寂头一次说请于县长帮忙的话,于县长觉得很受用,马上答应下来:只要是了丁县范围内的事,你尽管提。   本寂说:一个小忙,我要一个人用。   只要对工作有利,什么人都行。   何半音先生。   他,他能做什么用?   他写得一手好字,我想请他来替寺里抄写经文。这次庆典活动,阳山寺得到了不少海内外佛教界友好人士的大力资助,按中国人的传统,凡得人好处,都是要回报的,一礼还一礼,心就安了。寺里是清净之地,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出去还礼的,打算抄写装裱一些经文去还人情,既客气,又节约。   一谈到节约,于长松便来了劲,说:这还不容易,叫他来就是。   我可请不动,我说发一份工资给他也请不动,看来非得你出马,据说在了丁县,他们父子俩只会听你的。   怎么请不动?   他说他坐不住,是个游侠。   好吧,这事我来办。   于县长马上让人把何氏父子叫到他的办公室。他问半音:本寂和尚请过你吧?   半音答:是的。   有好纸好笔好墨还出钱请你去写字,这么好玩的事,你怎么不愿去?   我不喜欢庙里的气味,也不习惯受别人指使。   要是能够给你充分的自由,想去就去,或者到家里来写呢?   那还差不多。   政委就下命令了:那就这样定了。你们支持了本寂的工作,就是支持了我的工作,阳山寺搞上去了,就是了丁县搞好了,这是大局,要顾全大局。   何半音看在政委的面子上,把这活接下来了。他有兴致时,便到本寂的心念堂去干活,绝大部分时间在家里架上门板写字。他按照本寂的要求,用颜体小楷或中楷抄写《金刚经》《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圆觉经》等佛教著名经文。本寂请会金石的刻了两方大印,一方是篆书的“阳山寺印”,一方是慧觉题的“心念堂”三字印,加上本寂的名章,盖在每一幅作品上。在外人看来,这就是本寂的作品了。何半音替他当“枪手”,但半音没有委屈感,他自以为这不过是临帖的水平,算不得书法创作,署谁的名都一样。本寂精心制作的礼品很受欢迎,一些政界和商界的要人不惜托人或登门请要。而一般人是得不到的,不然就是十个何半音不分昼夜干,也供不应求。这样本寂以佛传字,以字事佛,名声越传越远。   何半音听说本寂看相的本事也不小,经常被请到省里给一些要人看相,他很想摸一摸本寂的底子,如果他真是一位高人的话,他就能够学到一些东西──这也是他答应继续给寺里干活的原因,因此他就有了接近本寂的机会。   他的这个目的很快也达到了。   这天何半音要写八尺的大幅字,家里的门板小了,便到心念堂本寂的红木大桌上来干活。早上还出着太阳,不久便开始下雨,正是应了“春天孩儿脸,上树戴斗笠”一说。本寂在大殿里做功课。半音开始干活时,风雨声渐大,春雷滚滚,便紧闭了门窗,好静心做事。不一会,忽听得书房外的客厅里隐约有人说话,原来本寂已在客厅里接待客人了,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平时本寂接待客人时,外人是不便在的,这次恐是风雨声大了,本寂也不知内屋还有人。这事有些尴尬,何半音现在再窜出去,为时已晚。只好屏住呼吸,努力不弄出声音来,装作屋里无人,好让他们放心说话。   这天来找本寂的人竟是刘铁。因听觉职业的敏感,尽管一年多前只是匆匆一见,何半音仍能记住并准确判断出是刘铁的声音。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天气里,刘铁跑了三百里路,半上午就到了,可见他一定是有要紧事举棋不定,企望高人赐教。以前何了凡的指点可能没有解决什么问题,他要找名气更大的本寂给看看。不过那时本寂要是在阳山寺主事,刘铁也不会去找何氏父子了。为什么如今的电视、报纸活得那么好?其中少不了广告支持,一样东西一经广告包装,尤其是名人包装,不需要任何另外的理由就会被人们认可,而没有标明生产厂家、没有投入广告的东西,便无法进入市场,很难获得信赖,这就使媒体有了坚强的支撑,很快便成为了火爆的新兴产业。本寂来头大,源流正宗,又有凭空出世的阳山寺做广告,看好他是势在必行,刘铁和所有人一样不能免俗。没有本寂,何氏父子在了丁县星相界尚可将就将就,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品牌一到,那昔日的村野之言,便只能作参考了。   本寂从不随便接待客人,凡来找他的,必要经过要人或熟人推荐,一般人不会来,来人不一般。本寂热情地接待了刘铁,上了好茶,将木炭火烧得很旺,看来刘铁的来头不小。在这样的天气里,本寂也不打算出去办事了,便悠悠地喝着茶,准备给刘铁仔细地看看。   本寂给人看相有规矩:一天只看一个,须预约,上午九点以后看,其它时间一律不看,他的这个规矩从不改变。这也是本行业世代相传的最佳从业时间,上午九时左右,是最佳观人识相的时间,毛主席把青年比作八九点钟的太阳,说明了这是人一生中最好的时期,也是人一天中最好的时段,还有着一天中最理想的光线。人睡过一觉,又刚补充养料不久,是阳气最盛、精力最饱满的时候,最能反映人的精神面貌。如是好相,此时必更好,若不好,也最易看出不好处来,不会受到诸如熬夜、疲劳、喝酒等等之类的干扰。看来本寂所学,还是有源流的。   一个多小时后,谈话结束,外面响起了告辞声。   走时刘铁要给本寂一个红包,本寂推让不受,说:你一个行政干部,能有多少钱?算了吧。   刘铁也不强塞:那我能为寺里做点什么事?   本寂说:我们在帮助县里建几所小学,但经费还是不够,要是你有办法,找找有关部门,给解决点桌椅板凳、电扇、黑板之类的东西吧。   刘铁说:这个不难,到时候你叫他们办事的造个计划给我。   本寂说:谢谢了,这帮的也是一个大忙。   本寂出门送客。听脚步声,本寂陪着刘铁往大殿方向走了。   这时何半音一屁股坐在地上,竟起不来了。原来他是半蹲在地上,透过门缝看完这一幕的,待起身时,他的膝盖不知不觉中早已僵硬得不听使唤了。   何半音忙揉着膝盖,让自己尽快站起来尽快离开,要是让本寂察觉到他在偷听,这可是极不道德的事情,比做贼好不了多少。   何半音跌跌撞撞走出心念堂,冒着小雨往家跑。心里怨着自己:我怎么会做出比偷盗好不了多少的事情来?   却又笑出声来。   何半音就这样一路笑着往家走。   他一路笑着和认得的不认得的人打招呼,而他以前是碰到了熟人也装作不看见的。流星巷酒铺里的老胡和面铺里的老汤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以往他顶多也只是和他们点点头以示客气。为此老何没有少作解释,说这孩子从小没有亲娘哺养以致弄成个忧郁性子。现在何半音一脸灿烂地倚到老胡的铺台子上,说道:老胡生意好啊。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和老胡说话,而且说的是客套话。他的傻笑吓了老胡一跳,让老胡张大嘴巴不但没有及时回答,还合不拢来。何半音还专门横过街去,站在老汤的面锅旁笑容可掬地说:老汤生意好啊。半音这也是头一回对老汤开口说话。他的傻笑也吓了老汤一跳,手中两尺长的筷子就掉到了汤锅里。   然后何半音便笑着往家里走。老胡老汤就放下手中的活,赶出来看那笑痴了的何半音的背影。   老胡说: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   老汤说:他不会是疯了吧?   何半音笑着站到他父亲面前,他希望父亲看看他的笑脸,但父亲却埋着头在织他的鸟笼子。   老何头也没抬:今天回来得早啊。   小何笑而不答。   老何说:铜壶叫了,你加点水吧。   小何笑着把铜壶加满水。   老何说:好像要开天了,太阳要出来了,你帮我把才织的那几样东西拿出去晒晒吧。   小何爽笑着手脚麻利地完成了吩咐。   老何问:今天回得这么早,这么快就写完了啊?   半音仍是笑而不答。   老何觉得不对,儿子再怎么话少,在家里还是不少的,不至于这么久不吱声,忙抬起头来看儿子。当他看到儿子满脸阳光时,惊讶得差点让篾刀破了手。   父亲忙问:有什么好事啊,捡了宝贝啊?   半音不理父亲,只顾兀自傻笑。   何半音是这个世界上笑得最少的人,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也逗不笑他。现在他把他一年的笑都给透支了。这个不苟言笑的儿子突然失态,让何了凡慌了起来。   何半音当然是看出了父亲的惊讶的,他还看出了老胡老汤的惊讶,他想他们要惊讶才对,如果不惊讶反而不对,因为他惊讶了,他们也应该惊讶。这世上让他看上去新鲜奇怪的东西很多很多,但要让他感到惊讶的东西还不多,但他却看到了令他惊讶的东西,这是多么重要的发现啊。就如同是好玩的事情,好吃的东西,要有人来共同分享才显得更好玩更好吃一样,一个人的惊讶也应该是有人来分享的。何半音觉得这笑好似是魔术师手中的一块布,它的功用便是把秘密遮挡起来,他现在用这块布把惊讶给遮挡起来了,他可不能轻易就把布抖开来让人一下子就看出他的惊讶,往往笑得越灿烂,秘密就会藏得越深。   何了凡扔掉蔑刀一把抱住儿子,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儿子,你不会是撞了邪吧?   儿子轻轻的拿开父亲的手,笑着说:不是中了邪,是看到了邪。   老何疑惑:看了邪?哎呀呀,我给你念个咒,你外公教过我一个“雷公咒”,我还没有用过,我给你驱邪。   儿子几乎就笑出声来,看来他父亲是真有些急了,他说:看邪和中邪可不一样,我是看到了好笑的东西,才笑的。   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你说你要是看到了不相信会发生的事你会不会笑?   我不会笑,这种事多着呢。   你说要是你一下子明白了别人并不是那么高,自己并不是那么矮你会不会笑?   这也没有什么好笑的。   要是你看到一桶水不荡,而半桶水却荡得厉害你会不会笑?   那倒是有点好笑。   要是……   父亲打断儿子的话:你今天的话特别多,别啰嗦了,说吧你看到了什么?   这时何半音喝下了一大瓢冷水,总算把笑给压了下来。   半音说:我今天长见识了,这世上真有胆子大的人。   说谁呵?   我今天干了一件不体面的事,我偷听了本寂和尚给刘铁看相。   刘铁来找本寂看相了?   就是刚才不久的事。   他们没有发现你啊?   风大雨大,我被堵在里面房子里了。   只要你不是故意的,也算不得是偷听。也罢,总算让你见识了本寂的真面目。   大开眼界,大开眼界,要不是我亲耳所到,我还不会相信本寂胆子有这么大,真正算得上是只有四两颜料就敢开染铺,看几本地摊子上的破书就敢指点江山,刘铁要是真听了他的,会把他给害苦了。   他给刘铁讲什么了?   给他画了一个好看的饼。   老何说:刘铁也是的,照说他也是一个聪明透顶的人。他以为这是看病呵,请这个医生看看,再请别的医生看看,我们是乡里的土郎中,本寂是城里来的大医生,怕乡下郎中看了不准,再请大地方的专家看。   半音道:结果呢,乡里郎中讲得不怎么好听,而城里医生讲得好听些,当然就会听大地方人的啰,人人都想听好听的话,我看刘铁也难免其第十五章打断骨头连着筋   了丁县的平术被老洪他们给捧热后,深受行内看好,第二年的价格大涨。   可是郭向阳没有在这宗生意里赚到一分钱,因为种植户和收购商猛的在一夜间都变得无比聪明,他们认真总结去年的经验教训,在来年平术种子还没有入土的时候,供销双方就在广大乡村的角落里,甚至昏暗的煤油灯下,十分巧妙地避开了一切人为设置的障碍,神不知鬼不觉达成了协议。时代毕竟已经发展到了20世纪80年代,谁也不能去农民的地里强抢他们种下的农作物。   这一切变化郭向阳全然不知,当那些精明的生意人一脚泥一脚水穿行于田间山岭之中,恭谦地和农民称兄道弟时,他却穿着锃亮的皮鞋在车水马龙的省城闹市,以一个乡村富绅的心情充满同情地看着那些所谓的城里人像蚂蚁一样挤公共汽车。到了收购季节,郭向阳兴冲冲地从省城回来,按去年的老套路做好了一切准备,和相关部门都打好了招呼,甚至去看望过何氏父子,到时候要请他们继续给他指明方向。可是,没有人上门来找他。他听说老洪那个班子又结伴来了县里,可是他连他们的背影都看不到。他到百八十里街几个能住宿的地方看了看,一个做平术生意的人也找不着。一直到了丁县数千吨平术悉数运出县境,郭向阳才明白所有的外地老板,没有一个人再在百八十里街住宿、求人、请客,他们直接从农民手中拿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第三年第四年了丁县的平术价格仍旧很好,但郭向阳不愿再回首往事,别说是县长的儿子,就是县长也不能左右平术的自由流动了。   郭向阳失去了在故乡发展的信心,一心往省城奔。他很少回来,但每次回来必去看看何了凡父子。他不止一次说如果不是何氏父子帮他赚下第一桶金,他也没有辞职去省里混的底气。这话何氏父子爱听,说明这个人还是识好歹,明事理,记着他们一份好处的。   于长松希望他的这个继子出去外面混,只要不在身边就好。因为只要他在县里,就会让他提心吊胆,不知他打着他的牌子又会在暗地里干什么。他和人家同样拿一份工资,而他总是穿得比人家好,花钱比人家大方。他问过老婆是不是给他钱了。如玉说他有工资,吃用都是家里的,他好意思再到家里拿钱花?看来她不会再给他钱花,他有点相信老婆的话,他的应酬太多,就是给,也不能应付他的开支。后来郭向阳辞职走了,有一个老干部才悄悄地告诉于长松:他这个儿子一年换了三个女朋友,三个都打了胎,每一个打发好几千块钱走人,因有钱打发,才没有给他这个当县长的留下什么麻烦。在20世纪80年代,他这个县长,一年的工资都没有一万块钱,儿子从哪里弄这么多钱来玩女朋友?这事不能往下想,一想就是很可怕的事情。幸好儿子主动提出辞职,听到消息的这一天,他顿觉轻松,回到家里止不住窃笑。   郭如玉埋怨他:儿子把饭碗都丢了,你还高兴。   他故作正色道:这你就是怀疑他的能力了。现在真正有本事的,都是自己干。他们算是碰上好时世了。   老婆说:他又没有读什么书,能有多大的本事。   政委道:毛主席只读了个师范,当了领袖。我也只读了个小学,也干上了县长。不在乎书读得多,在于后学哩。   如玉一笑:你的胆子真大,敢跟毛主席坐在一起。   政委:过去说这话,要坐牢。如今在自己屋里过过瘾,问题不大。   儿子以前在外面干了些什么,郭如玉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她不敢对丈夫说。她曾苦口婆心劝过儿子,但儿子口口声声承诺不会给当县长的爹添麻烦,她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她希望儿子能干点像样的事情来,靠着老子的面子,干些拉拉扯扯偷偷摸摸的勾当,她的脸上也无光啊。儿子每甩掉一个引产的女朋友,她都要炖一只鸡婆去医院里百般安抚受害者,加上不薄的赔偿,倒也没弄出什么大事来。她也不想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从内心而言,她也是希望儿子离开百八十里街的,所以她也没有多少底气指责丈夫。   郭向阳头脑发热,连辞职的大事都没有跟母亲说,但打算去省会发展的事是对她说了的。郭如玉曾经想过这事应该去问问何了凡,请他给算算能不能去。倘若卦上说不能去怎么办?没了工作又留在县里,麻烦不是更大吗?不是养一只老鼠在仓里吃谷吗?便放下了这个念头。   郭向阳在省里发展了三年之后,他妈有点慌张了。尽管每一次郭向阳回来都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一副发展得不错的样子,他给于长松买很贵的酒,给她买很贵的毛衣,动不动就请朋友到百八十里街最好的店子里吃饭。但只有郭如玉明白他混得应该是不怎么样的,因为她的一点积蓄又被他借走了,她催讨过好几次,他总是支支吾吾,而这点钱于长松和她两个女儿都是清楚的,一旦要拿出来做急用,她将如何交代?   一日郭如玉想着这事,越想心里越慌,终是坐不住了,便来到流星巷35号找何了凡,要请他给儿子算算运道,看看是否可在省城发展。   这是个久雨方晴的天气,老何让儿子把屋里快发霉的被帐衣物都搬出去晒晒太阳。这已是半上午的时光,流星巷人该上学的上学去了,该出门干活的都出门了,太阳把一条巷子洗得空荡而明亮。当郭如玉穿着玫红色的紧身薄棉袄拐过老胡的店子,出现在巷口时,眼尖的何半音一下子就认出她来。   儿子对屋里的父亲说:有人来了。   老何说:来人又不是稀奇事。   是找你的。   找你不是一样吗,你也是个师傅了。   这个人可是来找你的。   谁啊?   一个你最愿意见的人。   我还真说不出谁是我最愿意见的人。   你认为全世界最漂亮的人。   何了凡便蹿了出来。见郭如玉款款地走来,便自语道:她来干什么?便问儿子:你猜猜,她会来问什么?   半音道:来找你说说话哩。   老何说:不对,她是来……我看八成是为她儿子来的。你别发呆了,快,快,替我准备一下行头。   什么行头?   篾匠行头,快!   两人就跑进屋去,了凡手脚麻利地穿上干活的围裙,半音摆上一应行头。老何说:你走后门出去。等她走了你再回来。   儿子就抄起钓鱼杆出了后门,说:你们好好地谈谈啊。   父亲骂道:放屁!父亲知道,儿子这是在挖苦他。因为他曾对儿子说过当年他是怎样去十八里镇求见美人郭如玉的。他觉得一个父亲能把自己的隐私与儿子共同分享,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因郭如玉的光临,何了凡觉得今天的阳光更加灿烂,在他看来郭如玉几十年后依旧如当年那么漂亮,他真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   但他还是没有满足她此行的目的。   郭如玉进屋时,他装作正在起劲地织着一只箩筐。   郭如玉惊讶地说:你都是个有名的大师傅了,怎么还在干这个啊?   老何说:不行了,我那一套跟不上时世了,落伍了。阳山寺不是来了个本寂大和尚吗,如今都去请他看相了,很少有人来找我们了。要生活嘛,只好重操旧业,不过,还是有不少人看好我的手艺,谋生活没问题,你家里缺什么,告诉我一声。   你儿子呢?   年轻人,这么好的天气,屋里怎么留得住。   远远的说着一些话,说着一些关于十八里镇的话,一些猪呀牛呀羊呀之类的山里老家的话,倒也亲切。绕来绕去,九九归一,郭如玉最终的话题还是要说到她儿子。可是早有准备的老何顺势就把她的来意推到本寂身上:弟妹啊,大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怎么不请本寂?他会好好的给你看看的,毕竟是一县之长家里的事。   郭如玉说:会请他看的。但先想请你看看,你熟悉我家的情况。   老何说: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干这个事,可不能与医生比,医生看病,熟人比生人会看得认真。我们这一行,忌的便是一个“熟”字。比如你家老公,我与他是患难朋友,我巴不得他什么都好。这“好”字要是先入为主了,就会影响正确的推断。推断的结果无非是两个:好与不好。要是把不好的结果说成好,就会误人大事。   那你就随便说说,说错了又不怪你。   这事可不能随便,既砸招牌又误人的呢。   郭如玉看看招牌没了:你们那招牌呢?   老何苦笑道:本寂一来,我们就不敢挂招牌了。   说到这一层,县长夫人也就不好勉强老何了。   郭如玉前脚走,何半音后脚就进了门。   老何问:你没去钓鱼啊?   小何说:我在看你怎么打发她。   你觉得我打发得如何?   一般水平。   也罢,只要打发了就好。没办法,不好说,就是不好说。   要是郭向阳以后真有事,他们还是会埋怨你没有及时提醒的。   老何说:这就叫做“难”,一边是恩人,另一边是难言之隐。不说出来,对不住政委。说出来,也是白说,郭向阳命中注定有难,不是你我可帮得到的。唉,走一步看一步吧。难啰。   半音说:依我看郭向阳这人,运气不好,财路不好,难成气候,但命还是算好,有贵人帮他。他有难,别人会替他挡灾,叫做黄狗偷肉白狗挨打。   何了凡不禁放下手中篾刀,抬头望着儿子道:咳,儿子啊你可以了,这一层我可没有看出来。   半音道: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脖子上有一颗好痣,你没有看到。   了凡惊呼:那真是没有留神,真是没有。你进步了,比我看得细致,比我行,好好,看来你才是真正能干这一行的料子,我还只是个做篾匠的命。   半音说:这也是你教的,上次看慧觉,还记得么?   了凡道:难得你这么用心。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