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好兵帅克 作者:雅洛斯拉夫·哈谢克 内容简介 《好兵帅克》,是公认的讽刺文学名著,由捷克著名作家雅洛斯拉夫哈谢克编著。主人公帅克善良、勇敢、机智,貌似平凡且不露声色,看起来甚至有些愚昧且滑稽可笑,甚至被军队宣布为神经不正常而退伍。一天,帅克在公共场合议论皇储遇刺事件,因而被秘密**以叛国罪逮捕。几经周折,帅克终于回到了家。但不幸又被征招入伍。犯风湿病的帅克只好由佣人用轮椅推着,一路高呼爱国口号去参军。在一系列的事件中,帅克用智慧和令人啼笑皆非的表演巧妙地同奥匈帝国反动政权做斗争,他到哪里哪里就被搅得鸡飞狗跳、天翻地覆,他是捷克人民心中一名真正的好兵。 作者雅洛斯拉夫哈谢克计划要完成六部,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中完成《好兵帅克》的前三部与第四部的起头,还没有完成第四部时,哈谢克病倒了。1923年1月3日,雅洛斯拉夫哈谢克离开了人世。 这部小说至此结束,哈谢克因肺结核病逝,至于好兵帅克后来的命运如何,只能靠读者自己去想像。 译 序 1 《好兵帅克》的作者雅罗斯拉夫·哈谢克1883年4月30日出生于波希米亚的布拉格。13岁死了父亲,他做过一段时间药店学徒。他16岁进了商业学校,成绩还不错。这时他对写作和流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曾经利用假期到波希米亚、莫拉维亚、斯洛伐克、匈牙利和加里西亚各地流浪。流浪的方式很“潇洒”。他身无分文,靠乞讨和跟流浪汉、吉卜赛人交往度日。这个小伙子从流浪汉那儿学了许多东西,有好有坏。回来后他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小说,其中一篇在报纸上发表了,没有署名。那是他文学生涯的开始。 他14岁就在布拉格参加过反对日尔曼人的活动。他撕过日尔曼人的戒严令,扔石头砸过日尔曼人的窗户,参加过烧毁一家日尔曼人的房子。18岁时他索性参加了无政府主义运动,跟警察发生过冲突,被逮捕过,坐过牢。 1902年他19岁,进了斯拉维亚银行,但是不久就擅离职守,去了斯洛伐克。回来时银行原谅了他,一个月后他又流浪去了。这次回来他受到了警告:再犯就开除。他的回答是索性离开银行,靠写作生活。但是从1900年到1908年的八年间他一共只发表了185个短篇作品,要靠这点微薄的收入过活显然是不行的。大概还得靠跟流浪者交往过日子。 这时他遇见了雅尔密拉·美尔洛娃,爱上了她,开始追求她。但雅尔密拉的中产阶级家庭无法接受他那激进的思想和流浪汉式的生活。 1907年他开始到各省去向矿工和纺织工人演讲,被奥地利警局的线人密报为“特别危险的人物”,受到严密监视。在一次无政府主义游行时,他因为袭击警察被捕,判处了一个月监禁。他在牢里给雅尔密拉写了许多情诗。雅尔密拉的父亲很生气,不愿女儿再跟他来往,让她给他写信,说他如果再搞无政府主义活动就跟他永远分手。哈谢克同意放弃无政府主义,但是出狱之后仍然落拓不羁,穿着随便。未来的岳父又警告他,如果他真想获得雅尔密拉的青睐,就必须穿得像个体面人,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哈谢克又答应了。第二年他跟警察的冲突减少了,可仍然被传讯了两次。一次是因为想扯掉广场上的一面旗帜,一次是因为破坏公共秩序。雅尔密拉的父母带着女儿走掉了。但这个不受欢迎的求婚者却坚持不懈,跟随他们赶到了乡下。回来时因为没有火车票钱,只好步行了60英里(约180华里)回到布拉格。 1909年,他似乎在努力向雅尔密拉的父母证明有能力养活自己和雅尔密拉。一年之内他写了64个短篇小说,大部分都在《讽刺画》上发表了——《讽刺画》的编辑约瑟夫·拉达就是他后来出版的《好兵帅克》的插图的作者。然后哈谢克接手当了《动物世界》杂志的一名编辑。但是,哈谢克太浪漫,太不受拘管,并不适宜办《动物世界》这样严肃的科学性杂志。他在那份杂志里创造了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动物发表,被解雇了。这次事件在他的《好兵帅克》里也有俏皮的描述。 哈谢克准备跟雅尔密拉结婚了,雅尔密拉的父母坚持婚礼要在教堂举行。为此,哈谢克作了妥协,恢复了他三年前已经放弃的天主教信仰(捷克人普遍信仰天主教)。1910年5月13日,他终于和雅尔密拉结了婚。哈谢克获得了雅尔密拉,却受不了新娘所带来的社交圈子。不过,1910年毕竟是他最丰收的一年,他不但得到了雅尔密拉,而且发表了75个短篇作品。 1911年他在《讽刺画》上发表了《好兵帅克》的第一批故事。故事里的角色跟现在的帅克很像,但也有不小出入。1912年这批故事被纳入一个短篇小说集,叫做《好兵帅克和其他的离奇故事》。在这个集子里,有关好兵帅克的部分只占了29页。 这时的哈谢克已经明显表现出不能按雅尔密拉和她的家庭对他的要求过日子。他在《动物世界》里编造动物的时候,还从桥上跳到江里,被警局救出关进过疯人院。他在那里看见了疯人的生活。那些见闻和感受后来在《好兵帅克》里有很生动别致的描述。 以后他又成立了一个“犬类研究所”(这个词是他根据《百科全书》里的一个条目杜撰的)。一两年后他在一本很时髦的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犬类研究所》。他说:“我现在是一个研究所的老板了。”仍然一副流浪汉模样。本书里那伶牙俐齿的狗贩子帅克大约就孕育于那“研究所”。 他随后又开玩笑似的宣称要成立一个政党,叫“温和和平合法进步党”。那是奥匈帝国议会的选举时期,他成了一名候选人,借机公开揭露了奥匈帝国和它的种种问题。这又似乎是他开的一个大玩笑。不过,我们从他这个政党的名字看见了帅克的影子。那位言必称“启禀长官”的帅克大概是这个“温和和平合法进步党”的具体体现。帅克就在以他那独特的温和、和平、合法的方式揭露着奥匈帝国的黑暗。 1912年雅尔密拉为哈谢克生了个男孩,叫理查。但是哈谢克在家里仍然呆不住。他在一家报纸工作,似乎有着远大前程。可是他公开攻击了一个政党的几位领袖,而那几个人恰好控制着哈谢克工作的那家报纸。雅尔密拉生气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这似乎反而解放了哈谢克。哈谢克又恢复了流浪汉的生活。从此转入“地下”,到哪里都没有户口,警察找不到他。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他常常跟漫画家拉达(本书插图的作者)生活在一起。拉达曾回忆说哈谢克这时写了很多小说,也烹调了许多美味。我们从哈谢克身上再次看见了帅克的影子。帅克不是酿得一手好酒吗?书里不是还有好些关于烹调的讲述吗? 这个时期有好些传说围绕他出现,其中之一又是一个政治玩笑。他到一家半妓院半旅馆的地方登记住宿,办手续时他自称是俄国人,使用了一个俄国式的名字。那名字实际是“舔我屁股”的捷克字母的倒写。若用汉语作比喻,可以说是:古比沃梯安(股屁我舔)。问他到布拉格来干什么,他回答说来调查奥地利总参谋部的活动。这时正是政治狂热时期,警局警惕性很高,立即紧急出动,包围了旅馆。警局以为抓住了一个重要的间谍。却发现是这位调皮的哈谢克。审问他为什么那么干,他一脸天真说他要测试一下奥地利警察的工作效率。他只被监禁了五天就乐呵呵地恢复了自由。这里我们分明看见了帅克的面影。 1915年哈谢克被征召入伍,进了驻扎在切斯克-布杰约维策的91步兵团。小说《好兵帅克》里的91步兵团使用的就是帅克所属团队的番号。而现实生活里的91步兵团的花名册里确实有些人名字和职位都跟小说《好兵帅克》里的一样。比如营长萨格纳上尉,连长路卡什中尉,后勤军士长范涅克,士官生别格勒,温佐中尉。路卡什中尉还有个勤务兵,不叫帅克,而叫斯特拉什里扑卡。哈谢克对他的同事路卡什中尉特别感兴趣,还为他写过些诗。这位路卡什先生在建立共和国之后,还长期保留着那些诗,可惜他去世后这些诗都丢失了。 哈谢克进91团时,跟小说里的马瑞克一样,是个一年制志愿兵,只是因为警局的秘密材料说他是危险的无政府主义者,被剥夺了军阶应享有的权利。这样的情节在《好兵帅克》里也有所反映。 哈谢克曾经跟后勤军士长范涅克在一个办公室办公,来往密切,常常帮他算账。那里还有一位叫美沙列克的中尉,就是小说里那位上谄下骄非常讨厌的杜布中尉的原型。从小说和实际情况看来,小说里的帅克和马瑞克就是用他自己和那位勤务兵斯特拉什里扑卡作为原型写的。上述几个人至今还有照片保留,但是跟拉达为本书画的插图里的人物不大像——拉达的插图是在哈谢克死后才画的,哈谢克生前没见到过。 91步兵团从波希米亚调到了匈牙利,然后上了前线。哈谢克从季拉丽西达到加里西亚的漫长行军为本书的季拉丽西达情节提供了素材。 但是哈谢克到前线不久就被俄国人俘虏了。俄国人突破了防线,切断了他们的后路。路卡什中尉让他跟部队撤退,他没有走,自愿作了俄国人的俘虏。 俘虏营的条件极其艰苦。他先是在基辅,后来又到了乌拉尔,做的都是最沉重的苦役。他还跟许多俘虏一样,害了斑疹伤寒,所幸不厉害,很快就好了。后来他被调到军官办公室工作。 这时他得到消息,要成立一支由在俄罗斯的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组成的志愿军队伍(这支队伍后来成了“捷克军团”的核心)。哈谢克要求参加,立即得到批准,被派去招募新兵。这时他又利用业余时间为捷克文的杂志写稿。他的《被俘虏的好兵帅克》就是在这时写成的,1917年在基辅出版。 哈谢克毕竟是个波希米亚人,流浪汉。他的思想太活跃,太自由,他又惹祸了。他借用了狄更斯小说的书名写了一篇文章《匹克威克俱乐部》,嘲笑领导,受到了纪律处分。 这时的哈谢克对同是斯拉夫民族的俄国存在着很火的幻想。1916年俄罗斯沙皇加冕,他曾经写文章宣称:“我们开始了一场革命,要推翻哈布斯堡王朝,欢迎伟大的罗曼诺夫家族后裔登上捷克王位。”即使在俄国二月革命后,哈谢克也还攻击过布尔什维克。 但是,十月革命以后,哈谢克的观点却迅速激进起来。捷克军团离开基辅向西行军时,他没有跟着去。1918年他去莫斯科,参加了红军,一个月后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党。同年3月3日布尔什维克跟中欧诸国签订和约,哈谢克不能再打德国人了。这时捷克军团已经把他宣布为叛徒,发出通缉他的命令。哈谢克被布尔什维克派到撒马拉去工作,但是撒马拉随即落入捷克兵团手里,他只好化装逃走,到了俄罗斯的中亚省份。 在红军逐渐取得对俄罗斯的控制,捷克兵团撤走以后,哈谢克在布尔什维克党里逐步发展。这位捷克籍的红军战士变成了苏维埃里的“噶谢克委员”。1919年他被任命为乌法的国际共委书记。同年又被任命为《红箭》出版处的党组书记。一年以后他成了第5军政治部国际局局长。据说还参加过一次布尔什维克党校的学习。更值得注意的是:他30个月没有喝过酒,也没有吸过烟,过着严肃的正规生活。 这时,一个捷克斯洛伐克社会民主组织的代表邀请他回捷克去。大约是思念家乡吧,他立即同意了。1920年12月19日他突然在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出现,并开始在社会民主党左翼的机关刊物上发表文章。 但是,他不能跟雅尔密拉见面,因为他从俄国带回了另一个妻子。有人说这位新夫人是个贵族,某亲王的眷属,但那也可能是一个帅克式的故事。在新建立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有些人把他看做叛徒、赤党和重婚犯,他很难找到稳定的工作,于是逐渐往战前的流浪生活倒退。但是他还得养活自己和新的妻子,只好拿起笔来写作。他第一次决定写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 1921年初,他开始写《好兵帅克》。那年夏季他迁到布拉格以东好几百英里以外的里扑尼策去居住。他希望在优美的环境里写小说,不受干扰。他计划把小说写成六部,可是没有人愿意考虑出版。哈谢克无可奈何,只好在第一部写完后跟他的朋友一起自己出版,自己发行。第一部出版后,引起了较大的注意,有个出版人愿意接受全书出版。哈谢克从《好兵帅克》第一部出版得到的收入不算高,但已可以在里扑尼策买一幢村舍,在那里继续用口授笔录的方式写小说的第二部、第三部和第四部。 遗憾的是,经过多年流浪汉式的生活,尤其是作俘虏时的苦役和疾病的折磨,他的健康状况恶化了,他没有完成第四部就病倒了。1923年1月3日,他离开了人世,距40岁还差几个月。第四部没有完成,他的一个朋友卡尔·范涅克倒是把它续成了,但是那结尾不但虚假而且平庸,我们这个译本所根据的塞西尔·帕罗特先生的英译本没有采用。 除了《好兵帅克》之外,哈谢克还有十多个小说集出版。 哈谢克是捷克的波希米亚人。波希米亚人一词在法语里就有“流浪汉”的意思,往往被当做吉卜赛人的同义词。这虽是一个误会,却有一定的历史渊源。1419年到1436年的十多年胡斯战争在波希米亚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六分之一的人口死亡,大量的波希米亚人逃亡到西方的德、法等国。他们长期在国外过着离乡背井,四处流浪的没有祖国的生活。时间久了,就给了人流浪汉的印象。现在,那段历史虽已过去,波希米亚人的流浪汉印象却滞留下来,积淀在语言里。但是,我们在雅罗斯拉夫·哈谢克身上倒真正看见了一个永恒的流浪汉形象,一个冲动的、激烈的、疾恶如仇的、玩世不恭的、怎么样也不肯受到拘管的性格。 2 《好兵帅克》是一本亦庄亦谐,似真似幻的小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它能令你捧腹大笑,也叫你毛骨悚然。有时使你在捧腹大笑之余不禁毛骨悚然。 为了理解本书的方便,我们先介绍一点捷克的历史背景。 最早的捷克人国家捷克公国是10世纪中叶在波希米亚建立的,因为首都在布拉格,又称布拉格公国。11世纪捷克公国的疆域扩展到了莫拉维亚。以后曾陆续称波希米亚王国、捷克王国。1867年奥地利政府与匈牙利国会达成协议,把统一的奥地利帝国改组成二元制的奥匈帝国。从此捷克和斯洛伐克便处于奥匈帝国的统治之下,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小说《好兵帅克》所描述的时代。 在二元制的奥匈帝国,奥地利和匈牙利两国是平等的,由奥地利帝国皇帝兼任匈牙利王国国王,所以我们在这本小说里看见,它的军队有个叠床架屋的名字:皇家王室部队,它的财产也叫皇家王室财产。奥匈帝国的军队、国防、外交和财政由奥匈帝国的皇帝大权独揽,其他的机构如各级议会和各级政府却两国分别自成体系,自行运作。因此帅克和他的部队尽管是波希米亚(捷克)部队,却不归匈牙利人管,而归奥地利人管。奥地利人说德语,所以部队的官方语言是德语。军官无论是波希米亚人还是匈牙利人,一律要求也说德语。这又加重了原来就有的民族的三级对立。日尔曼人(奥地利人,德国人)最高,其次是匈牙利人,最下层是斯拉夫人(包含波希米亚人、波斯尼亚人、黑塞哥维纳人、加里西亚人、波兰人)。因此我们看见,在小说里日尔曼人一出现就高人一等。行军时帅克的连队已经在中学住下,91团所属的旅部已经在银行住下,可是德国的汉诺威师预备部队一到,提出要住中学和银行,整个旅只好乖乖地连夜搬家。捷克人对统治他们的日尔曼人和匈牙利人都有强烈的对立情绪。帅克送情书时之所以跟匈牙利人大打出手,民族对立情绪是一个基本的因素。这种对立很普遍,时间也已很长。我们在书里见到,路卡什中尉、萨格纳上尉和那个车站站长当年也都参加过捷克民族反对政府和匈牙利人与奥地利人的活动,直到现在彼此还说一声捷克爱国者之间的招呼语:“纳兹达!”只是他们的反对无效,壮志消磨,只好收拾起对抗情绪,为目前的生计奔忙。这也是捷克部队普遍存在纪律涣散,军官们生活腐朽的重要原因之一。 那时的奥匈帝国是靠四种力量维系的:军队、政府(包括警察、法院、监狱等)、宗教,还加上对皇帝的忠诚。对皇帝的忠诚是本书反复出现的种种陈词滥调所围绕的核心。但是,那时的奥匈帝国已经严重地众叛亲离,尤其是在被残酷统治的波希米亚。在那里,皇帝已是普遍的讪笑和仇恨的对象。老百姓不但敢怒,甚至敢言了。正如帅克所说,“你去喝醉酒,再奏起奥地利国歌听听看,”你就能听到老百姓对皇帝的牢骚了!所以在帅克对医生叫喊“约瑟夫皇帝陛下万岁”的时候,三个对立派别的心理医生立即异口同声断定他是个白痴。这情节显然带漫画式的夸张,但是犀利泼辣,点明了时代的本质,成为本书的独特风格。 3 帅克这个人物性格很不好理解。作者在序言里把他称作英雄,说他“虽没有拿破仑式的历史魅力,却也足以使亚历山大大帝的光辉黯然失色”。因此批评家大都有一种倾向,想寻找他的“英雄”表现。《绞刑架下的报告》的作者,捷克斯洛伐克的反法西斯的民族英雄伏契克说:帅克“是掌握了让派遣他去打仗的人输掉的艺术。他采用的方法不是规避和怠工,而是一本正经地执行他们的命令。”说他“仿佛是一条虫子,在蛀蚀(奥匈帝国)那个反动制度时是很起劲的,尽管并不是始终都很自觉的;在摧毁这座压迫与暴政的大厦上他是起了作用的”。捷克作家奥布拉赫特的说法是,帅克是“聪明的傻子,天才的傻子”。 但是,这一类的评价却难以回答一个问题:即使帅克让派遣他的人输掉了,在摧毁这座暴政的大厦上起到了作用,他能算得上英雄吗?能算得上“足以让亚历山大大帝的光辉黯然失色”的英雄吗? 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帅克,理解他的英雄身份呢? 用哈谢克自己的话说,他这《好兵帅克》“只是一个时期的历史画卷”。而那个时期也许就最适宜用某些特殊的形式来表现。 和他同年出生,也跟他同地出生(波希米亚的布拉格)的奥地利作家法朗兹·卡夫卡表现那个时代的方式就很别致,很像哈谢克。他的《变形记》(1916)和《审判》(1925)就是很好的例子。《变形记》写推销员格利高尔一天早上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起初他的亲人还为他痛苦,可渐渐地他们就疏远他了,冷淡他了,嫌弃他了,以致厌恶他了,等到他死去时,一家人都如释重负。小说反映了那个祸福无常的社会的一种恐怖现象。变成甲虫只不过是莫名其妙变成了“卖国贼”之类的人的一种幻化形式而已。帅克就好几次被扣过卖国贼的帽子,有一次还几乎被绞死。卡夫卡的《审判》又是另外一种形式,却也像《好兵帅克》。约瑟夫·K由于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原因忽然被捕了,可在惝恍迷离之中,又还能像平时一样自由行动。他上了一个阁楼,莫名其妙在那里受到审判。审判他的几个人对他说,“只要你承认,这就是审判”。于是他被判有罪,被两个胖子带到城外,一刀刺进了心脏。整个过程似是现实又似是噩梦。也带有那时的社会的恐怖。这两篇小说都令人联想到《好兵帅克》里布拉格人的遭遇:突然就被抓了,糊里糊涂就出现了被杀的可能。表现的方式也似真似幻。 很显然,《好兵帅克》跟卡夫卡的小说一样,使用了很多非现实的因素,带了相当的夸张、变形和扭曲。因此,要评价这样的作品我们似乎应该另辟蹊径。若是用正剧的尺度去衡量,难免会方枘圆凿,格格不入。 实际上《好兵帅克》里的帅克是哈谢克所创造的一个既傻又精,既守规矩又不守规矩的“好兵”,用来嘲弄那个黑暗凶残的社会的。在那样的社会里任何人的正面反抗都非常危险,很容易被抓、被关、被杀。于是哈谢克创造了帅克这个温和地、和平地在法律范围内进行斗争的小兵形象。通过他的行为和见闻尖锐地暴露和嘲弄了那个庞然大物的国家机器的阴险、残酷、虚伪、无能、混乱与荒谬。 帅克有点像卓别林《摩登时代》里的那位小不点工人。那人拧螺丝拧成了惯性,见了女人屁股上的纽扣也要去拧一拧。落到了庞大机器的齿轮和传送带之间,呼呼地上升,哗哗地下降,扭过来,转过去,最后却傻呵呵地摇摇摆摆地出来了。好兵帅克也是这样,也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半白痴,在医院、在监狱、在疯人院、在简易军事法庭、在部队进进出出,随时都可能死,随时都可能倒霉,可他就那么傻呵呵笑呵呵地大踏步前进着,一路留下笑料,而最终安然无恙。 帅克的特点是:他是一个“好兵”,一个谨遵军事条例,满口奥匈帝国部队陈词滥调的好兵。他就是借着这样的身份揭露着、嘲弄着奥匈帝国种种制度的荒谬,引得人哈哈大笑。这样,他就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算得上个了不起的英雄——当然,这赞美带了点夸张。 其中嘲弄部队纪律和忠于皇帝口号的部分最为生动、有趣,给读者印象最深。 帅克嘲弄了奥匈帝国部队的绝对服从的制度。 那是什么样的绝对服从?我们来看书上的说法。 帅克被当做俄国间谍给抓了起来。一个匈牙利军士长向他这“俄国间谍”炫耀奥地利部队的纪律: 那军士长“打开了通向隔壁房间的门,叫道:‘汉斯·吕夫拉!’ “‘到!’回答声传来。一个害甲状腺肿的士兵踏进了房间…… “‘汉斯·吕夫拉!’军士长发出命令。‘把烟斗给我送到那边去,要像狗拿棍子一样叼在嘴里,围着桌子四脚爬,一直爬到我叫“立定!”爬时还得学狗叫,可是烟斗不能从嘴里掉下来,掉了我就捆你!’ “害甲状腺肿的斯蒂里亚人趴到地下学起了狗叫。 “军士长胜利地望着帅克:‘我不是告诉过你,犹太小子,我们是有纪律的吗?’” 等到那士兵叼完烟斗学完狗叫,军士长又说:“好的,现在来个吆灯儿调!”于是办公室响起了换嗓调的声音。 你看,士兵们绝对服从到了什么程度!人成了畜生,机器。 帅克的另一个上级甚至说:“每个上级,作为上级,都是最完美的人,比你们众人加在一起还聪明一百倍”,“没有你们的军事上级,你们是连屁也不会放的。” 结果是,“连屁也不会放的”下级绝对盲目服从“最完美”的上级。小说里惟一不打骂下级的上级反而因此遭到了埋怨。士兵们公推帅克去给他提意见。那位上级只好打了帅克一个嘴巴,把他扔出了房间。士兵们这才放下心来,觉得有了个好领导。是非的扭曲就到了这样的程度! 路卡什中尉还是比较善良的,但是帅克刚去当他的勤务兵时,他给他上的第一课仍然是绝对服从:“如果我对你说,‘跳到火里去,’哪怕你再不情愿,你也得往火里跳。” 这就是奥匈帝国部队的纪律。士兵必须绝对执行上级指示,没有权利做半点变通。 在译者看来,伏契克所说的让派遣他的人输掉的故事其实就是讽刺着这样的纪律。我们来看一看: 随军神甫卡茨苦于没有钱花了,要让勤务兵帅克去弄钱。先想的是拿公寓的沙发和钢琴去上当铺,然后又决定让帅克去借。给他的命令是:一定要借到钱,用什么借口你自己编造去。帅克去了,果然满载而归,他找了卡茨的三个朋友,三处都借到了钱。甚至连当铺的人也叫来,把公寓里的沙发和钢琴也当掉了。弄来了一大堆钱,买来了好多瓶卡茨想喝的酒。他是出色地完成了上级的命令吧?但是,他为借钱而发明的借口却是:卡茨神父要付“私生子抚养费”。他甚至为此还向卡茨的朋友下跪。他们还能够不借给钱吗?卡茨神父能说他错吗?绝对不能。他是按命令办事的,编造了最有效的借口。至于卡茨神父在朋友面前名声扫地,在公寓老板面前形象难看,以后又怎么还债,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又如送情书的事。喜欢拈花惹草的路卡什中尉看上了别人家的妻子,要勤务兵帅克去送情书。给他的命令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得到回信。帅克去了,收信的女主人要他把信交进去。为了得到回信他只好交了进去,准备付出代价。结果是男主人在家,双方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事件上了报,路卡什中尉几乎身败名裂。但是,帅克是严格按照命令执行的,他还是个“好兵”。至于路卡什中尉因此而遭到巨大损失,那可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路卡什中尉情急之际乱发命令。这样的事何等微妙复杂,能下立等回信的命令吗? 路卡什中尉的情妇来看他,路卡什要值班,晚上不能回家,命令勤务兵帅克接待,叮咛他即使是那女人“最无聊的怪念头”也要服从。到了晚上,那女的出现了“最无聊的怪念头”,要帅克跟她上床。帅克能怎么办?只好服从了。 以上几件事很像是“掌握了让派遣他去打仗的人输掉的艺术”的,而且“采用的方法不是规避和怠工,而是一本正经地执行他们的命令”。但是要说帅克想让卡茨神父和路卡什中尉输掉,却跟小说其他部分的情节矛盾。 如果帅克真有让神父“输掉”的意图,机会就太多了。因为卡茨神父是个好酒贪杯的人,非常懒散,漏洞百出。帅克要让他“输掉”,机会俯拾即是。卡茨神父遗失了野地经台,帅克满可以冷眼旁观,不帮他寻找,他无法主持弥撒,自然就会“输掉”。还有,部队排成方阵等待弥撒已经许久,神父姗姗来迟,却突然发现少了辅祭,弥撒无法进行。这时帅克更可以冷眼旁观,让神父去面对已经老大不高兴的官兵。可他并没有让他“输掉”,而是自告奋勇,去临时救急,当了辅祭,帮助神父度过了难关。这样看来,很难说他有让神父“输掉”的意图。 情书事件发生之后,帅克不但打架异常骁勇,而且在审问时一口咬定那情书是他自己写的,与路卡什中尉无关,随即抓住机会吃掉了那封情书,而且撒赖,拒绝了警方核对笔迹,使案件终于不了了之。这分明是掩护了路卡什中尉。要说帅克要他“输掉”,也难以服人。他这样保护路卡什中尉的事还有一个。买私酒犯法,路卡什中尉让帅克去买私酒。中途叫人抓住了。帅克为了证明那瓶里是水不是酒,一口气喝光了整整一瓶甘邑白兰地酒(那可是惊人的酒量),把酒瓶扔进池子里,消灭了罪证,保护了主人。他如果想让路卡什中尉“输掉”,顺水推舟把酒交出去,说是主人叫买的,岂不就达到目的了? 最突出,最具闹剧味的绝对服从命令的故事还在厕所大事上。火车站那位少将很强调军人生活的纪律性,特别要求要准时集体上厕所。第二天,少将来检查工作了。 那时士兵们正按照少将命令撅着屁股,蹲在粪坑边,“像秋季准备远航非洲的燕子,一排排蹲在电线上”。少将突然光临,考验的时刻到了。小说描写道: “帅克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 “他就那样跳了起来,裤子没有拉,皮带挂在脖子上,在最后时刻用掉了那片纸,大吼了一声:‘立定!起立!立正!向右看!’然后举手行礼。两排人全都没有拉裤子就在蹲位边立正站着,皮带挂在脖子上。” 于是少将大为赞赏,说:“这里出现了一个见了上级军官懂得自己职责的人的范例。”“这就跟在战场上一样,在危急时刻,一个普通士兵毅然肩负起了领导的责任。”于是少将提出,一有机会就提升帅克。 此好兵帅克之所以为“英雄”者也!正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帅克若是幸运,跟少将当了勤务兵,没准还能跟他上调国防部,过两年扛上几颗星星呢。 还有两个更加漫画式夸大的故事,其奥妙之处那时的捷克人容易感受到,现在的中国读者也许容易忽略。 帅克接到征召入伍的命令。他虽然痛风严重,不能行走,却仍然叫女用人用轮椅推着,拄了双拐去参军。一出房门就引来了一群人,以后人数越来越多,扩大到好几百。沿途警察见到就向他行礼、骑警见到他就随行保护,还有密探监视。随后还上了报。总而言之,帅克轰动一时,成了稀有动物。 这轰动说明那征兵令是多么地不近人情。已经不能行动了,还叫人用车推着去,拄着双拐去。去了怎么训练?怎么打仗?可报纸还在报道这忠君爱国的英雄事迹,还在号召大家为他捐献,贵夫人还到医院来慰问他。那个社会还有点理智没有?帅克这一“英雄事迹”分明是在把兵役的暴政游街示众。 这轰动也反映了那时捷克人对那场战争的态度。日尔曼主任军医宝茨就说过一句话:“捷克人全都是逃避兵役犯。”这话虽夸张,却反映了事实。那时用自残行为逃避兵役的人比比皆是,书里有大量的描写。人们看见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傻冒自然会觉得有趣,像看滑稽表演一样,聚众围观。 但是,即使帅克拄着双拐坐着轮椅去了,他仍然被认为是逃避兵役犯,受了许多折磨。那个制度是不是疯了? 拿政府的兵役暴行游街示众,却不给军警宪特以任何口实。相反,后来还有贵夫人到医院去慰问他,再演一场闹剧。帅克(应该说是哈谢克)此举真可谓炉火纯青的斗争艺术!这正是帅克这个角色的意义所在。有关皇权、军队、战争正义性的陈词滥调已经根本没有人相信,这位“好兵”上街一表演,就产生出尖锐的讽刺效果。 但是,还有更滑稽的。 帅克被诬告入狱。一个三人委员会来对他的精神状态作鉴定。三个人代表了三种不同的心理学观点。平时一直互相敌对,但是,在帅克的问题上意见却立即“达到了完全的一致”。因为: “帅克一进入那准备对他进行心理鉴定的房间,望见了墙上的奥地利皇帝的画像,就大叫起来:‘吾皇佛朗兹·约瑟夫一世万岁,先生们!’于是真相已经像青天白日一样清楚。帅克那自发的宣言解决了整整一大堆问题。”三个人敲定了对他的意见,写出了结论:
以下署名的医学专家证明:约瑟夫·帅克属智力完全低下的友善型白痴。该人在本委员会面前以下述的话表现出自己:“吾皇佛朗兹·约瑟夫一世万岁!”这句话足以证明约瑟夫·帅克之精神状态为显著型白痴。 这是哈谢克一个非常夸张的讽刺。一个奥匈帝国的公民叫喊了一声奥匈帝国的皇帝万岁,立即被奥匈帝国的地方刑事法庭鉴定为白痴!出具了证明。而与此同时,一个酒馆老板因为承认苍蝇在“吾皇佛朗兹·约瑟夫一世”的画像上拉了屎,就被判了十年监禁。 帅克以好兵的身份做到了任何其他人所做不到的事,辛辣地揭露了奥匈帝国的真正面目,给予了尖锐的讽刺,使得人心大快。这才是帅克这位好兵的过人的本领所在。哈谢克说他是英雄,原因在此。 帅克还有些过人的能耐,那算不上英雄,却还值得一提。 这个月亮脸、蓝眼睛的老兵任何时候都是一脸微笑,一脸平静安详。他以叛国罪莫名其妙地被抓进了监牢,要是别人,早委屈得呼天抢地了,可他倒头就睡,睡得很甜。他在医院里受尽了折磨,饿肚子,灌肠,裹湿被单,喝奎宁水,一切都满不在乎。他说睡湿被单跟在海滩上一样;他喝奎宁水比苏格拉底喝那碗毒胡萝卜精还镇定自若。他还叮咛“行刑”的人按照条例办事,对他不要徇情。连里发出命令通缉他,他说那是应该的;人家当着他的面研究该不该绞死他,他在一边评论两人谁是谁非,好像跟自己完全无关。步兵连行军,别人吃不消,他不但背了背包枪支笑呵呵地走,还讲故事,还唱歌。他就是像这样面对层出不穷的折磨,没有半声呻吟,没有一滴眼泪,甚至没有一句抱怨。他可真是一个好兵,一个傻呵呵的好兵。 他就是像这样在他参军前和参军后,在一次两次的“长征”路上,用他自己,也用他的朋友们直接和间接的经历揭露并嘲弄了那政权、那军队和那教会的腐朽、昏庸、残忍、荒谬。他笑呵呵地承受着平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做到了平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也可以说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当然,这赞美带了喜剧性的夸张。 但是,数以百万计的捷克人却跟他一样以类似的韧劲敢怒而不敢言地承受着奥匈帝国国家机器的暴虐与蹂躏。只是他们的坚韧只有悲怆而不带丝毫喜剧性。 顺带说一句。帅克不但是个弱智者,而且有市井无赖和兵痞的习气。人家以为他是逃兵,他就顺势吹牛说他是杀死了十五个军士和军士长逃出来的;别人谈到太阳黑子的危害,他就说他有一天挨了打正因为那天有太阳黑子;卡茨神父让他打人,他就连续三次把神父的债主踢下楼去;他跟朋友设计偷狗送给路卡什中尉,还到农民草地上拉路卡什中尉抓鸡;他拿杂种狗冒充良种狗卖给别人,还搞假谱系证明骗人。在这套本领上他还有独特的优胜事迹。警局的侦探白瑞特施奈德奉上级之命以买狗为名和他来往,想搞他的情报,却连战连败,每来一次都被帅克那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买了一条冒充良种的杂种狗回去。等到他那套间里有了七条这样的怪物之后,那侦探就把自己跟七条狗一起关到后屋里。那群狗因为饿得太久,终于把他吞下了肚子。帅克听见了这悲惨的事件之后就说:“一想到末日审判到来后,他们怎么才能把他身体拼凑还原时,我就感到头痛。” 说我们的英雄还是这样的“七擒孟获”的英雄。 帅克还有一个看家本领,故事多,俏皮话多,有精有傻,介绍了许多笑料,拆穿了许多西洋景,这就不用介绍了。 4 虽然约瑟夫·拉达跟哈谢克从1907年就认识,在1911年就曾经在自己办的幽默杂志《讽刺画》上发表过帅克的短篇小说,但是他答应为每周连载的《好兵帅克》画题图却是1921年的事。拉达按照要求画了,据他说哈谢克看了觉得很满意。但是那画跟我们现在看见的插图完全不像。 1924年,即哈谢克逝世一年后,拉达再次为哈谢克的《好兵帅克》画插图。这一次画了540幅,是在《捷克斯拉夫》日报的星期日增刊上刊用的,刊用时由画家引用和压缩了原作的句子作说明。在这些插图里拉达改变了帅克的形象,又凭自己的想像创造了小说里其他角色的样子。拉达也为小说设计了一个结尾,为它画了插图。《好兵帅克》的这个连环画本很受欢迎,流传很广。于是出了一个新版的《好兵帅克》,采用了拉达插图的四分之一。这套插图有一些改变,让帅克一开头就是个圆脑袋光头。 拉达的这些插图哈谢克没有看见过,它们的人物跟哈谢克当年的同事们也不相像,但是这套插图已经跟《好兵帅克》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成了经典之作。拉达是个严肃的画家,水彩画、风景、动物、书籍插图都很有名气,但是到今天还保留下来的倒是这流传于世的《好兵帅克》插图。据说他为哈谢克的作品画过1339幅插图,其中909幅是为《好兵帅克》画的。 这个译本是根据塞西尔·帕罗特(Cecil Parrott)的第一个英语全译本全文转译的。该英译本根据的是没有删节和修改的捷克文本,由William Heinnemann和企鹅丛书联合出版。第一次出版于1973年。 第一部 上火线以前 序 言 伟大的时代召唤着伟大的人物,于是有了平凡的无名英雄出现。分析分析他们的性格你就会发现,他们虽没有拿破仑式的历史魅力,却也足以使亚历山大大帝的光辉黯然失色。在布拉格街头你至今还能遇到一位衣衫褴褛的人,那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那伟大的新时代的意义,只照自己的想法过着朴素的日子,不打扰谁,也不受要想采访的记者打扰。你若是问起他的姓名,他就平淡质朴地回答你:“我叫帅克……” 这位不声不响、平平淡淡、衣衫褴褛的人就是迟暮之年勇往直前的好兵帅克。在奥地利时代他的名字曾挂在波西米亚王国〔1〕每一位臣民唇上,进入共和国后他的光辉也永远不会磨灭。 我非常喜欢好兵帅克,在我叙述他在大战期间的种种冒险时,深信这位朴素无华的无名英雄能博得你们一切人的同情。他不像傻瓜西罗斯特瑞塔斯〔2〕,为了能让自己上报纸、进课本,一把火烧掉了以弗扫的女神神庙。 仅凭这,他也就够资格了。 作者
1 好兵帅克干预世界大战 “他们就像这样杀死了我们的斐迪南,”女仆对帅克先生说。帅克先生是几年前离开部队的,因为部队医务委员会最终确认他是个白痴。他现在靠卖狗为生。卖的是不堪入目的丑陋的杂种狗,他还给狗伪造谱系证书。 除了这种职业,他还受风湿的折磨,此时此刻正在膝盖上揉着艾里曼止痛膏。 “是哪一个斐迪南呀,弥勒太太?”他一边搓揉一边问,“我认识的斐迪南有两个。一个是普路莎药店跑街的,有一回弄错了,在店里喝掉了一瓶生发油;还有一位是捡狗屎的,叫斐迪南·可可式卡。两人死了都是算不上多大损失的。” “啊,你错了,先生,是斐迪南大公殿下,柯诺匹士切那个胖子,喜欢上教堂的那个。” “耶稣玛利亚!”帅克叫了起来。“可了不得!大公殿下是在什么地方出事的?” “在萨拉热窝给崩掉的,先生,用的是连发枪,你知道。他跟大公夫人坐车从那儿路过。” “好,你说得对,坐在车里,弥勒太太。当然,那样的老爷有钱坐车。可他就没有想到像那样坐车能惹出倒霉的结果。何况是在萨拉热窝!那是在波斯尼亚,弥勒太太。我估计是土耳其人干的,你看。我们本来就不该抢了他们的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纳的。现在倒好,弥勒太太,大公殿下跟天使一块休息去了。他恐怕遭了很久的罪吧?” “大公殿下立马就断了气,先生。连发枪可不是好玩的,你知道。前不久我家乡努塞有位先生也玩过连发枪,你猜怎么着?他把全家都杀光了,还捎带杀了上来看谁在四楼打枪的看门头。” “可有的连发枪,弥勒太太,是哪怕把你气死你也打不响的,那种枪还不少呢。但是,为了对付大公殿下,我相信他们买的枪要好些。我敢打赌,弥勒太太,干那种事的人为了那一天肯定会穿得笔挺。对大公殿下开枪可不容易,你知道,不像偷猎的打猎场看守。问题是你怎么能靠拢他。穿得破烂了是靠不拢那样的大人物的。你得一身笔挺才不会老早就叫警察抓走。” “据说他们人数还不少呢,先生。” “嗨,那还用说,弥勒太太,”帅克说着结束了腿上的按摩。“你要是想杀死大公殿下,甚至更厉害,杀死皇帝陛下,你一定得找人参谋。几个脑袋总比一个脑袋强呗。这人出个点子,那人想个办法,然后就像国歌上唱的话:‘厥奏肤功。’主要的是得瞅准像那样的先生坐车路过的时间。正像老鲁痕尼一样,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就是用锉刀杀了我们最近哀悼的伊丽莎白〔3〕的人。他只不过是跟伊丽莎白去散散步而已。如今谁还信得过谁呀?从此以后当皇后的怕就别再想散步了!还有许多人怕也得挨锉刀呢,你看。记住我的话,弥勒太太,下一回轮到的就是沙皇和他那皇后了,甚至说不定是咱们这位皇帝陛下自己——虽然上帝不允许。他们毕竟已经拿他的叔叔〔4〕开了刀。这位老先生敌人很多,甚至比斐迪南还多。不久以前有一位先生在酒店里告诉过我们,总有一天所有这些皇帝都得一个一个完蛋的。到时候他的骑兵步兵全都保不了他的驾。那以后皇帝就没钱付房租了,房老板只好找人把他抓起来。皇帝一拳打到房老板腮帮上,还给了警察两家伙,于是他们就用捉酒疯子的车把他带走,让他去清醒清醒。嗨,弥勒太太,我们赶上了个什么世道呀,真的!这对奥地利是多大的损失!我在部队的时候有个步兵杀了一个上尉。他装上子弹就进了办公室。别人告诉他那儿没他的事,可他坚持一定要跟上尉谈一谈。上尉出来就下命令,让他‘回军营关禁闭’!但是他端起枪就扣了出去,子弹射穿了上尉的心脏,从背后穿出来,还打坏了办公室,打碎了一瓶墨水,把公文溅了个一塌糊涂。” “啊,天呀!那当兵的后来怎么样了?”弥勒太太问,这时帅克已在穿衣服。 “用裤子背带吊死了,”帅克给自己的圆顶帽做着清洁说。“而且,那背带还不是他的,是他借口裤子往下掉,向管牢的借的。你以为他会等人家来枪毙吗?你看,弥勒太太,到了他那种处境,谁的神经都会出差错的。因为这个,他们把管牢的贬下去当了兵,还关了半年禁闭。不过那家伙没有蹲完禁闭就逃到瑞士去了,目前在那里的一个教堂里布道。现如今老实人太少,弥勒太太。我可以想像大公殿下在萨拉热窝时是错认了那刺杀他的人了。他看见来的是个绅士,就想,‘这人是体面人,会向我欢呼的。’可是他给他的不是欢呼而是砰!砰!——是几声砰还是一声砰,弥勒太太?” “报纸上说,先生,大公殿下给打成了筛子眼儿,一膛子弹全撒他身上了。” “那好,动作麻利,弥勒太太,麻利得吓人。要是我来干,我得买一把白朗宁手枪。那东西看起来像玩具,可一两分钟就能打死二十个大公,肥瘦不论。不过,说句体己话,弥勒太太,胖子大公确实比瘦子大公好瞄准。你可能还记得他们在葡萄牙打死的那位国王吧?也是个胖子。说到底你总不能以为国王会是瘦子吧?好了,我现在要到圣餐杯酒店去了。要是有人来取那条袖珍种冰麝狗——我收了订金的——你就告诉他们,说我把那狗送到我乡下的养狗场去了。刚剪了耳朵没有痊愈是不能动的,动了会伤风。请你把这钥匙交给看门头。” 圣餐杯酒店里只坐了一位顾客,在国安部里当差的便衣警官白瑞特施奈德。酒店老板帕里威茨在洗酒杯,白瑞特施奈德正想方设法吸引他谈些严肃的话题。 帕里威茨是有名的臭嘴,每说两个字就有一个是屁股或屎,可他读的书不少,还劝大家读读雨果那本书。说是那书上描述了拿破仑的老卫士在滑铁卢给英国人的回答。〔5〕 “啊,今年夏天太阳忒耀眼,”白瑞特施奈德往严肃话题靠拢。 “全他妈的狗屎!”帕里威茨一面把酒杯往柜子里放,一边回答。 “他们在萨拉热窝干的事对我们很有好处呢,”白瑞特施奈德怀着微弱的希望说。 “哪个萨拉热窝?”帕里威茨问。“你指的是努塞那个酒窖吗?那地方老打架,你知道。当然是努塞那个。” “我说的是波斯尼亚的萨拉热窝,帕里威茨先生。他们刚刚在那里刺杀了斐迪南大公殿下。你对那事有什么看法?” “我的鼻子才不往那种事里伸呢。我一伸就会有人来亲我屁股了!”帕里威茨点着烟斗客客气气地回答。“如今沾上了那种事谁都有断脖子的危险。我是个生意人,客人进来要啤酒,我就给他斟满,什么萨拉热窝,什么才死去的大公,跟我们这种人不沾边。这种事会直接扯到潘克拉茨〔6〕去的。” 白瑞特施奈德不做声了,失望地四面打量着空落落的店堂。 “嗨,这儿原来不是挂着一幅皇帝陛下的像的吗?”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就在现在挂镜子的地方。” “对,你说得不错,”帕里威茨回答,“原来是挂在那里的。但是苍蝇老往画上面拉屎,我就把它放到阁楼上去了。说不定会有人多嘴,拿那事胡说八道,你知道,那就可能闹出不愉快来,而我并不想那样,对不对?” “萨拉热窝那事出得太丢脸,帕里威茨先生。” 这个狡猾的问题开门见山,引来的是帕里威茨小心翼翼的回答。“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纳在这个季节都热得像火烤。我在那儿当兵时他们还得在我们中尉头上镇冰块呢。” “你是在哪个团当兵的,帕里威茨先生?” “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我记不住。我从来对这类屁事没兴趣,不会麻烦脑子去记的,”帕里威茨回答。“好奇心能杀死猫呢。”〔7〕 白瑞特施奈德终于又闭上了嘴。可他那阴险的脸却因帅克而闪出了光辉——帅克这时进了酒店,要了一杯浓浓的黑啤酒,说:“维也纳今天也哀悼。” 白瑞特施奈德眼里闪出希望的光,接了短短一句:“在柯诺匹斯切升了十面黑旗。” “啊,应该升十二面的,”帅克猛喝了一口酒,说。 “为什么要升十二面?”白瑞特施奈德问。 “凑个整数呗。成打地算账更方便,成打地买东西也更便宜。”帅克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帅克叹了一口气,自己打破了沉默。“那么,他已经跟上帝和天使们躺在一起了。荣耀归于大公!还没有当上皇帝就死了。我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有一回有个将军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立即就没了命,一点麻烦也没有。他们打算扶他回马背上去,一扶,吃了一惊,已经完全咽了气——原是要提升陆军元帅的。那事就出在检阅的时候。这种检阅从来没有好结果。在萨拉热窝我也参加过检阅。有一回检阅我至今还记得。我的制服上掉了二十粒扣子,他们就把我关了半个月禁闭,单人监。我给捆起来在那儿躺了两天,像拉扎路斯〔8〕一样。不过,部队嘛,纪律总该有的,要不然谁还肯动弹?我们的中尉马考维茨老喜欢说,‘必须有纪律,你们这些混蛋草包,要不然你们就会像猴子一样爬上树去的。军队就是要把你们从猴子变成人的,你们这些上帝不要的大草包。’这话难道不对么?你设想一个公园试试。就设想是查尔士广场那公园吧!若是每棵树上都蹲个不守纪律的兵!那还不吓得你做噩梦!” “萨拉热窝的事,”白瑞特施奈德回到了本题,“是塞尔维亚人干的。” “那你就错了,”帅克回答,“是土耳其人干的,因为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纳的问题。”于是帅克阐述了他对奥地利的巴尔干外交政策的见解。1912年土耳其人在战场上败给了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希腊。他们曾希望得到奥地利的帮助,可是没有得到,于是他们杀了斐迪南。 “你喜欢土耳其人吗?”帅克回过头问帕里威茨。“你喜欢那些异教狗吗?不喜欢,对吧?” “顾客嘛,谁都一样,”帕里威茨说。“管他土不土耳其。在我们这样的生意人看来,这事跟政治不沾边。你愿来我这小店坐坐,掏钱买啤酒,你愿聊什么就聊什么。这就是我的原则。杀我们的斐迪南的是塞尔维亚人还是土耳其人,是天主教徒还是穆斯林,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是青年捷克分子〔9〕,全都一样。” “好了,现在,帕里威茨先生,”白瑞特施奈德又绕了回来,他担心从这两人身上一个把柄也抓不住,“虽然都一样,可你得承认那对奥地利是个很大的损失。” 帅克代替老板作了回答。“没有错,确实是个损失,的确,是个不能不承认的损失,惊人的损失。斐迪南不是随便什么半文不值的二百五就可以替代的。不过嘛,他要是更胖些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白瑞特施奈德活跃了起来。 “我是什么意思?”帅克快活地回答。“我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更胖一些,他当然早就中风了,在柯诺匹斯切自己的庄园里追赶拾柴火捡蘑菇的老太婆时就中风了。那他就不会死得那么丢脸了。你想想看,皇帝陛下的叔叔给人崩了!嗨,多没面子!报纸上登满了!好几年以前,在我们的布杰约维策有个叫布热提斯拉夫·路德维克的牲口贩子。他在市场上因为小事争吵,给人家捅了刀子。他有个儿子叫波胡斯拉夫。那小子无论到哪儿去卖猪都没有人肯买。大家说,‘那就是给人捅了刀子的那人的儿子。他说不定也是个最没出息的孬种!’他没有办法,只好从克鲁木洛夫大桥跳进了伏尔塔瓦河。他们还得把他捞出来,给他挤水,做人工呼吸。他当然只好死在正要给他打针的医生胳臂弯里了。” “你这比较可有点怪怪的,我看,”白瑞特施奈德意味深长地说。“你先说的是斐迪南,可接下来谈的却是牲口贩子。” “啊,不,我没有比较,”帅克为自己辩护。“上帝不允许我拿谁跟谁比较。帕里威茨先生很了解我,我是从来不拿谁跟谁比较的,是不是?不过,我就是死也不愿当那大公的寡妇。她现在怎么办呢?孩子都成了孤儿,柯诺匹斯切的家族庄园没了主人。再嫁个大公么?又能有什么好处?只不过再跟他一起去一趟萨拉热窝,再当一回寡妇罢了。你知道不,多年以前在赫路布卡〔10〕附近的茨利伏有个管猎场的。那人名字很难听:小公鸡〔11〕。有个偷猎的把他打死了,留下了一个寡妇和两个娃娃。不到一年那寡妇又嫁了个管猎场的,是米罗伐瑞人,叫佩皮·沙伏。可沙伏又给打死了。然后她又嫁了第三回,嫁的还是个管猎场的。她说,‘逢三该走运了,第三回再不成功我就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可是,他们又把第三个也打死了。她嫁了三个丈夫,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她甚至跑到赫路布卡亲王殿下的办公室去大诉她嫁了三个猎场看守的苦。于是他们又给她介绍了一个人,叫雅瑞斯,是拉热策瞭望塔的水上警官〔12〕。你猜怎么着?那人在清查海关时又淹死了。她跟检查员也生了两孩子。随后她又嫁了个劁猪匠,是伏南尼人。有天晚上劁猪匠用斧头敲破了她的脑袋,自己去自首了。后来劁猪匠在皮塞克的地方广场绞死了。那时他还咬了神父的鼻子,说是自己对什么都不后悔,而且说了一些有关皇帝陛下的话,太肮脏了。” “你碰巧知道他讲的话了么?”白瑞特施奈德看见了希望,问。 “那我可没法告诉你,因为谁也不敢重复。但是我听说那话恐怖极了,吓人极了,有个长官索性给吓出了神经病,直到现在还关单人禁闭,不让扩散呢。那可不是老百姓醉糊涂了常常拿皇帝陛下发的那种牢骚。” “老百姓喝醉了酒能拿皇帝陛下发什么牢骚呢?”白瑞特施奈德问。 “好了好了,先生们,换个题目吧,”帕里威茨说。“你们知道我不喜欢这个。说不定有人会说话出了格,闹得大家不愉快。” “老百姓喝醉酒拿皇帝陛下发什么牢骚么?”帅克重复道。“那就多了,你去喝醉酒,再奏起奥地利国歌听听看,那你就能听到你刚才说的了!那时你就会想起皇帝陛下许许多多的事。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也能让他一辈子觉得丢脸的。不过,老先生其实也冤。你倒想想看!他的儿子鲁道夫〔13〕,那么年轻,还在开花的年龄,说没有就没有了。老伴伊丽莎白呢,给锉刀扎死了。还有约翰·奥斯,也没有了。而他那位在墨西哥当皇帝的弟弟,又在什么地方的城堡里给赶到一堵墙面前枪毙了〔14〕。到了现在,老人家那么大年纪,又让人家把他叔叔给崩了。要受得住这一切还非得有铁打的神经不行。还有,有些混蛋喝醉了酒还骂他。可我呢,如果今天挂起了气球,我是会自愿去为皇帝陛下效劳,流尽最后一滴血的。” 帅克狠狠地喝了一气啤酒,又说了下去。 “你真以为皇帝陛下对这样的事会善罢甘休吗?你要那样想可就是根本不理解他了。跟土耳其人的仗是打定了的。‘你杀我叔叔,我扇你嘴巴’。非打不可。塞尔维亚和俄罗斯会帮我们忙的。不杀他个血流成河是不会罢休的。” 在发出这预言的时刻帅克那样子可真神气。那纯真的脸笑得像个大月亮,闪动着热心的光。他对一切都那么了如指掌。 “说不定,”他继续预言着奥地利的未来,“咱们跟土耳其人打仗,德国人就会来打咱们,因为德国人跟土耳其人是一伙。你就找不到比他们更混蛋的混蛋了。不过,我们可以跟法国人搞联盟。自从1871年以来法国人就仇恨德国人。所以气球是会挂起来的,仗是有得打的。我的话完了。” 白瑞特施奈德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 “你也用不着再讲了。你跟我到走廊去一趟吧。到那儿我有事要告诉你。” 帅克跟随便衣警官来到走廊,那儿有个意外在等候他。帅克的酒友向他露出了小鹰徽〔15〕,宣布要逮捕他,立即解送警察总局。帅克想解释说这位先生一定发生了误会,他纯粹是清白的,没有说过一句得罪人的话。 不过白瑞特施奈德告诉他,他犯了好几条刑事罪,包括叛国罪。 两人这才回到酒店,帅克对帕里威茨说: “我喝了五杯啤酒,吃了两根香肠和一个面包卷。你现在再给我一杯李子烧吧,我就要走了,因为我给抓起来了。” 白瑞特施奈德对帕里威茨亮了亮小鹰徽,瞪着他瞧了一会儿,问: “你结婚了吗?” “结了。” “你走了老板娘能接手这店吗?” “能。” “那好,帕里威茨先生,”白瑞特施奈德先生快活地说。“把你老婆叫来,把生意交代给她。晚上我们再来提你。” “别着急,”帅克安慰他,“我上那地方去只不过是因为犯了叛国罪。” “可我为什么要到那儿去呀?”帕里威茨大叫起来,“我一直都很小心的。” 白瑞特施奈德笑了笑,得意扬扬地说: “因为你说苍蝇会在皇帝陛下的画像上拉屎。到了那儿他们准会在你脑袋里揍出对皇帝陛下的尊敬的。” 于是帅克便被便衣警官押着离开了圣餐杯酒店。两人来到街上,他脸上又闪露出了纯真的微笑问: “我应该离开人行道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我这一抓,就没有资格走人行道了呢。” 他们俩进了警察总局,帅克说: “好的,我们在圣餐杯酒店里很快活的,你常去圣餐杯吗?” 在警察押着帅克走进接收办公室的时候,圣餐杯的帕里威茨也把酒店的一应事宜交代给了他那泪水涟涟的老婆,并以他那难以模仿的态度安慰着她: “别哭了,别号了,不就是皇帝陛下的画像上拉了点苍蝇屎么,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好兵帅克就是这样以他那甜蜜可爱的方式干预了世界大战的。他预见到了未来,历史家们对此将会感到兴趣。要是以后的局势并没有按他在圣餐杯酒店所预言的那样发展,我们倒该记住,他毕竟是完全没有受过有关外交学问的基本训练的。
2 好兵帅克在警察总局 萨拉热窝的暗杀让警察总局塞满了受牵连的人。他们被一个一个抓了进来。接收办公室的老警探用慈祥的口气说: “那位斐迪南怕是要让你们付出昂贵的代价了。” 他们把帅克关进底层一间牢房时,他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六个人。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个中年人坐在角落里的床上,好像不愿意与那五个人为伍。 帅克开始一个一个问他们为什么被抓。 他从坐在桌子边的五个人得到的答案几乎完全相同: “因为萨拉热窝呗,”“因为斐迪南,”“因为大公殿下被暗杀,”“斐迪南呗,”“因为他们在萨拉热窝收拾了大公殿下。” 回避跟另外五个人在一起的那第六个人说,他不愿跟这些人打交道,怕的是遭到怀疑。他给抓来只不过是想杀死霍立采的佳尔斯,抢他的钱。 帅克就跟阴谋家们坐到了一张桌边。阴谋家们还在说着进来以后至少说了十遍的话。 他们全是从酒店、酒窖或是咖啡厅抓来的。只有一个例外。那是一位特别胖的先生,戴着眼镜,眼泪汪汪。他是在自己的公寓里被逮捕的,因为萨拉热窝暗杀前两天他曾在乌布雷什吉酒店请两个学工程的塞尔维亚学生喝过酒。那事叫警探布历喜看见了。布历喜也在热切佐伐街的蒙马特酒店跟他们一起醉过酒。按照布历喜签过字的警局报告,他自己也请那两个学生喝过酒。 在警局初审时,胖先生对所有的问题的回答都是一成不变的哀号。 “我是开文具店的。” 而他所得到的也是那一成不变的回答: “那不是理由。” 从酒窖抓来的一位矮个子先生是个历史教授。他正在向酒窖老板讲述花样百出的暗杀史。抓他时正在对每一次暗杀作着心理分析。他说: “暗杀的道理就跟哥伦布那个鸡蛋〔16〕一样简单。” “对,就跟你要到潘克拉茨大牢去一样简单。”这是审问时警局侦探的意见,点睛之笔。 第三个阴谋家是霍柯维什吉一个慈善机构的会长多布洛密。多布洛密正好在暗杀事件发生的当天举行着一个花园音乐晚会,宪兵中士去命令客人回家,因为奥地利在举哀,多布洛密会长便心平气和地说: “就等一会儿,《海斯洛范尼》〔17〕马上就演奏完了。” 现在他就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哀诉: “八月份就要举行新会长选举,如果那时我不能回家,就有可能落选。那将是我第十次连任会长。丢了这份脸,我真是活不下去了。” 新近被哀悼的斐迪南对第四个被捕者开了个奇怪的玩笑。那人秉性认真,名声清白,连续两个整天躲开了有关斐迪南的一切话题,一直到了那天晚上他在咖啡馆里玩玛利亚什〔18〕的时候。那时他用王牌梅花7吃掉了黑桃老K,说: “用小7点,就像在萨拉热窝。” 第五个人说自己被抓只是因为“大公殿下在萨拉热窝被暗杀”令他非常紧张,至今还是头发倒竖,胡子直立,脑袋令人想起一种冰麝马厩犬。 这人在饭馆被抓时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连斐迪南被杀的报纸也没有看,只一个人坐在桌子边。那时一位先生来到了他身旁,在他对面坐下就说: “读了吗?” “没有。” “知道吗?” “不知道。” “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不感兴趣。” “可是你应该感到兴趣。” “我不知道应该对什么东西感到兴趣。我只是抽我的雪茄,喝我的几杯酒,吃我的晚饭。我不看报。报上说假话,我凭啥激动?” “那么你对萨拉热窝的暗杀甚至不感兴趣?” “我对一切暗杀都不感兴趣,不管是布拉格的,维也纳的,萨拉热窝的或是伦敦的。那些事有政府管,有法庭和警察管。他们在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杀了什么人,都是那人活该,他干吗要那么不小心,成了个混蛋草包,给人杀了呢?” 这就是那次交谈的最后几句话。从那以后他每过五分钟就要重复他那哀号: “我冤枉,我冤枉。” 他在警察总局大门尖叫过这几个字,在被转送到布拉格刑事法庭时尖叫过这几个字,还要尖叫着这几个字给送进监狱。 帅克听完了所有这些可怕的阴谋故事,认为应该向他们解释一个道理:他们的处境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我们大家都落进了这讨厌的一锅粥里,”他这样安慰他们。“你们说自己不会有问题,大家都不会有问题,你们错了。我们搞警察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惩罚我们说话出格么。既然局势这么险恶,连大公也叫人杀了,自己给抓进局子来有什么希奇?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热闹热闹,在开追悼会之前让斐迪南风光风光。我们在这儿的人越多,对我们的好处也越大,人越多越快活嘛。我在部队的时候,有时坐禁闭的人能有半个连。清清白白的人给判刑的多的是!不但军事法庭,就连老百姓法庭也一样。我记得有个女人给判了刑,说是她卡死了她刚生下的一对双胞胎,虽然她发过誓说她不可能卡死两个孩子,因为她只生了一个小女孩,卡死时并没有多少痛苦。可她仍然是因为两条人命被判了刑。还有个扎贝赫利策的吉卜赛人就更冤枉了。他在圣诞节晚上闯进了一家蔬菜水果店。他发誓说他进屋只不过想暖暖身子,可是没有用,一落到法庭手里,事情就坏了。可不做坏事也是不可能的。也许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们所想像的是坏蛋。但是好人和坏人你怎么能区别?特别是现今,局势这么严重,连大公殿下都叫人杀了的时候。我在布杰约维策当兵的时候,队长有条狗被人在检阅场后边的林子里杀了。队长一听到消息就叫我们集合站队,命令报数,报到十的人全部出列。不用说了,我准是那报十的人之一。我们就这样在那儿眼皮一眨不眨地立正站着。队长在我们行列前走来走去,说:‘你们这些混蛋,猪猡,野兽,满身斑点的土狼,你们,为了那条狗,我真恨不得把你们全他妈的关禁闭,绞成通心粉,枪毙了再煲粥。我不会手软的,为了让你们瞧瞧,我给你们每人十四天。’你们看,那时候不过是为了一条癞皮狗,而现在呢,为的是一个大人物:大公殿下。为了把丧事办得像模像样,搞点恐怖总是需要的。” “我冤枉,我冤枉。”头发直竖的人又在重复。 “耶稣基督也冤枉,”帅克说。“可他们还照样钉了他十字架。现在谁还管谁冤枉不冤枉呀,笑呵呵地硬着头皮过呗——就像他们在部队常告诉我们的那样。天下万事,这才是最好的,最美的。” 帅克心满意足往床上一躺,呼呼地睡着了。 同时又有两个新抓的人给带了进来。一个是个波斯尼亚人,在号子里走来走去,咬着牙齿,每回张嘴都是怪话,“Jebem ti dusu〔19〕。”一个念头折磨着他:他的那卖货的篮子会在警察总局弄丢的。 另一个新客人就是帕里威茨老板。他一见到熟人帅克就把他叫醒,然后以最悲伤的口气叫道: “嗨,我进这儿来了!” 帅克满腔热情跟他握手,说: “你来了我很高兴,真的。我知道那位先生说他要来找你时,他说话是算数的。这样的说一不二倒是好事!” 可是帕里威茨说他那说一不二狗屎不值,然后放低了声音问帅克:那些挨抓的先生是不是小偷——他怕会影响了自己的生意。 帅克告诉他这一帮人全是为一桩案子被抓的——大公案件。只有那个想谋财害命的人不是——他想杀害霍立采的农民佳尔斯。 帕里威茨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说他到这里来可不是因为大公那样的小角色,而是因为皇帝陛下。旁边的人一听便来了劲,他于是告诉他们他家的蝇子是怎么玷污了皇帝陛下的画像的。 “是蝇子给我把他弄脏了的,死虫子,”讲完了自己的情节,他说,“到末了他们倒把我关起来了。为这事我可永远也不会原谅那些苍蝇,”他气势汹汹地补充道。 帅克回到了床上,但是并没有睡多久,因为他们来带他过堂了。 背着十字架的帅克向他的各各地山〔20〕走去。他爬上了四楼审讯处,对于自己的殉道行为崇高地茫然不觉。 他看见一张公告写着禁止在走廊里吐痰,便要求警察允许他吐到痰盂里去。然后他进了办公室,满脸纯真的憨厚,微笑着说: “祝诸位先生晚安。” 没有人回答,却有人在他软肋上揍了一拳,然后把他押到一张桌子面前。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先生,板着张冷冰冰的长官脸,带着可能从龙布罗索的书《罪犯类型》里滚出来的兽性残忍。 他像打算喝血一样盯了帅克一眼。 “把你那副白痴面孔收起来。” “我没法儿收,”帅克一本正经回答。“我是因为白痴才被部队除名的,有特别委员会的白痴文件作证。我是官定的白痴。” 罪犯型的长官咬牙切齿地说: “人家对你的指控和你犯下的罪行说明你满脑子是主意。” 于是他对帅克缕述了他的种种罪行,从叛国罪到对皇帝陛下和皇室成员的大不敬罪。其中的核心之宝是赞同对斐迪南大公的暗杀。然后从那一桩罪行衍生出了一连串新罪行。其中闪耀着光辉的是煽动罪。因为那是在公共场所进行的。 “对这些罪行你怎么解释?”脸上带着兽性残忍的先生胜算在握地问。 “这种事就太多了,”帅克天真地回答。“好事总会成堆的。” “这就行了,你承认这些全是真的?” “我全承认。你们确实是非严格不可,没有严格就不会有成就。我在部队的时候……” “闭上你那臭嘴,”警局的委员大叫。“问你话你再回答,懂吗?” “我当然懂,”帅克说。“启禀长官,您乐意说的话我全能听明白,也能从你们乐意说的话里看出自己的奋斗方向。” “你跟谁接头?” “跟我家的女工接头,长官。” “你在这儿的政治圈里就没有朋友?” “有的,长官。我订阅午后版的《人民政治》,也就是‘母狗报’〔21〕。” “滚!”兽性长相的先生对帅克大吼。 他们把他带出房间时,帅克说: “再见,长官。” 帅克回到牢房告诉所有被抓的人说,这种过堂有趣极了。“他们对你大吼几声,然后就把你踢了出来。” “要是从前的话,”帅克接着说,“那就厉害多了。从前我在一本书上见到,为了证明被告无罪,要求他在烧得通红的铁条上走,或是喝熔化的铅。还有就是给不肯招供的人戴上脚枷,或是在梯子上吊成一排。再不然就像对内泊穆克的圣约翰〔22〕一样,用厨工用的火把烧腰眼。据说那位圣约翰被烧时,叫得就像遭到了亵渎神明的杀害,一直叫到他们用不漏水的袋子装了他,从爱利士卡桥扔进河里。这样的事太多了。即使在那以后,他们也常常把被告砍成几块,或是戳在博物馆附近的火刑柱上。像那样的人若是只给扔进地牢就会觉得是得到新的生命了。 “现在坐牢倒有趣,”帅克津津有味地说下去。“没有砍成四块,没有人戴脚枷,反倒给床,给桌子,给长椅子,并没有像沙丁鱼一样挤到一堆。我们还有汤喝,有面包和一罐水,而且厕所就在鼻子底下。从此你可以看到万事万物都是在进步的。去审问的路是远了一点,走过的走廊不只三条,还得爬楼梯,这是事实。但是走廊干净而且热闹。这儿带进来一个,那儿带进来一个,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你可以至少为自己并不孤独而高兴。每个人都走着自己美好的路。没有人害怕一来到办公室就有人告诉他,‘好了,我们已经考虑了你的案子,明天你不是砍成四块就要火刑烧死,你自己选择吧’。那选择太困难,肯定。而且我认为,诸位先生,我们有许多人到了那种时候都会很为难的。对呀,而今可就进步多了,对我们很有好处的。” 他刚为关押公民的现代化方式发表完辩护词,一个看守就打开门大叫起来: “帅克,穿好衣服,准备过堂。” “我一定穿好衣服,”帅克回答。“我不反对,但我怕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已经过了堂而且给赶出来了。我担心跟我一起关在这里的其他先生们会不高兴的。今天晚上他们连一次堂都还没有过,而我倒过到第二次了。他们说不定会眼红的。” “滚出来,少胡说八道。”这便是帅克君子风度的发言所得到的回答。 帅克发现自己再次面对着那位凶狠的先生的脸。那人单刀直入地、狠毒地、不容分说地问他: “你全都招认么?” 帅克善良的蓝眼睛盯着横人温和地说: “你要我招认,长官,我就招认,那对我没有害处的。你要是说‘帅克,什么都别招,’那我就会蘑菇来蘑菇去一直不招,蘑菇到一口气也不剩。” 那横人又在文件上写了几个字,把笔递给帅克,要他签字。 帅克在白瑞特施奈德的证词上签了名,加上了以下的话:
上述对本人的各条指控均有事实根据。
约瑟夫·帅克 他签完名又转向那位凶狠的先生: “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要我签?明天上午我是不是还要再来一趟?” 回答是“明天上午就送你上军事法庭了”。 “什么时候,长官?我怕睡过了头——老天爷耶!” “滚!”那是那天从帅克身边桌子对面传来的第二声怒吼。 帅克在回他那带铁栅的新家的路上,对押解他的警察说: “这地方干啥都像火上了房子一样。” 门刚在他身后关上,难友们便问了他一大堆各种问题。对此他清楚地回答: “我刚招认了:刺杀斐迪南大公的说不定就是我。” 六个人都吓得在爬满虱子的毯子下蜷起了身子。只有那位波斯尼亚人说: “Dobro dosli.”〔23〕 帅克在床上躺下说: “我们这儿真是傻呵呵的,连个闹钟都没有。” 虽然没有闹钟,到了早晨他还是给叫醒了。六点正,绿色安东尼〔24〕把他送到了刑事法庭。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呀,”绿色安东尼开出警察总局时,帅克对同车的人说。
3 好兵帅克在医疗专家面前 地方刑事法庭干净舒适的小牢房给了帅克极为美好的印象——刷白的墙壁,漆黑的栅栏,拘留所的看守长胖子德玛提尼先生,还有他那紫红袖饰和政府发的制帽上的紫红穗子。不但在这儿,而且在撒灰星期三和耶稣受难节〔25〕的宗教仪式上,紫红都是官定使用的颜色。 罗马人统治耶路撒冷的光辉年代重新降临了。囚徒们被带了出来,押到底楼那位1914年的彼拉多〔26〕面前。几位负责检查的官员,当代的彼拉多,不是诚实地洗干净手〔27〕,而是打发人去特西格领来了土豆烧牛肉和比尔森啤酒,把越来越多的起诉书交给了检查官。 在这儿,大部分的逻辑都消失,大获全胜的是断章取义。断章取义扼杀、癫狂、愤怒、大笑、威胁、屠杀、毫不留情。官员们是法律的魔术师,条文的祭司长,被告的吞噬者,奥地利丛林的猛虎。他们按照条款的数目掌握分寸,考虑如何扑向被告。 跟在警察总局一样,也有几位先生例外。这些先生们对待法律并不那么认真,因为在任何地方总是可以从稗子里发现小麦的。 帅克被带到了这样一位先生面前受审——这位面貌和善的老先生,即使当年在审讯臭名昭著的杀人犯伐雷什时也从不曾忘记告诉他:“请赏光坐下,伐雷什先生。这儿就有张空椅子。” 他们把帅克带到老先生面前时,老先生按照自己天生的友好性格也请他坐下,然后说: “那么你就是帅克先生了?” “我觉得我肯定是,”帅克回答,“因为我爸是帅克先生,我妈是帅克太太,我不能拒绝承认自己的名字来伤害他们的面子。” 审讯官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唉,你遇见的问题可不少呀,你一定有着许多在良心上过不去的东西吧。” “我的良心上一向就有许多过不去的东西,”帅克回答,笑得比那官员还要友好。“我良心上的压力很可能比大人您乐意我感到的还大。” “对,从你签了字的供词来看,这倒很清楚。”那官员笑得同样可亲。“在警局他们没有对你施加过压力吧?” “当然没有,长官。是我自己问他们是不是要签字,他们让我签我才签的。总而言之我是不会因为签字跟他们吵嘴的,那样做对我没有好处,对不对?法律和秩序总是必要的。” “你觉得自己身体完全正常吗,帅克先生?” “不算完全正常。不,不能说正常,长官。我害着风湿,我用艾里曼风湿膏揉腿。” 老人家再一次和善地笑了:“我们要是让医学专家给你检查一下,你有意见吗?” “我觉得自己病得并不厉害,用不着专家在我身上不必要地花费时间。在警局已经有医生检查过我有没有花柳病了。” “都一样,帅克先生,我们还是让专家们试一试吧。我们要组织一个很好的委员会,保证你拘押受审。与此同时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好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他们在报告里说你宣布过一个观点:战争马上就要爆发,而且到处宣扬。有这回事么? “有的,长官,战争确实很快就要爆发。” “你就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可能搞错吗?” “啊,不会的,我只有一次在查尔士广场差一点搞错给汽车压死。不过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审问就此结束。帅克跟官员握了手,回到牢房后告诉室友: “哎呀,都是为了斐迪南大公殿下给暗杀的事,他们要让医学专家来检查我。” “我也被那些医学专家检查过,”一个年轻人说,“那是我为了几块地毯给送到了陪审员面前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一份弱智证明。这回我私吞了一部蒸汽打麦机,他们也拿我没有办法了。我的律师昨天告诉我,只要证明了我弱智,我就终身受用不尽。” “我根本不相信这些医学专家,”那位带聪明相的人说。“有一回我造了几张假汇票,做好了面对一切后果的准备去听心理学家赫伏罗士博士的讲演。他们来抓我了,我就装出中风病人的样子,装得跟赫伏罗士博士刚才描述的一个病号完全一样。我在委员会的一个医学专家腿上咬了一口,又拿起墨水瓶喝墨水,还当着委员会专家的面在屋角撒了一泡尿——请原谅我说这话。因为我把一个委员的小腿咬了,他们就证明我完全正常。这样我就倒了霉了。” “我才一点都不怕这些先生检查呢,”帅克说。“我在部队的时候有个兽医检查过我,结果倒一点也不坏。” “医学专家全是坏蛋,”一个弯腰驼背的矮子插嘴说。“不久以前有人完全出于偶然在我的草场上挖出了一副死人骨架。医学专家说那是四十年前用钝器击中头顶杀害的。我现在才三十八岁,可他们却把我抓进监牢,虽然我有出生证明,有教区登记摘要和身份证。” “凡事都得讲个公道,我认为,”帅克说。“说到底,谁都可能犯错误,也难免犯错误的。一心想搞什么东西时就更容易犯错误。医学专家也是人嘛,人总会是有毛病的。有一回我晚上从乌班则图回家,来到努塞那里的波提齐河桥边。有个人一来到我面前就用皮鞭抽我的头。我倒到地上,他用手电一照,说,‘打错了,不是他。’可是正因为打错了,他又大发雷霆,抽了我背上几下。一个人总是要犯错误的,一直要错到死,这是人的天性。就跟有位先生一样。那天晚上他发现了一条冻得半死的疯狗,便把它带回家来,放进他老婆被窝里。那狗一暖和,醒了,咬了他全家,还把摇床里的奶娃咬成几块吃掉了。或者,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个车工犯错误的例子。他就住在我们那幢楼里。他用他那钥匙打开了伯多里的小教堂的门,以为那是他家厨房。然后往经台上一倒就睡着了,以为是睡在自己家床上。后来他又把一张有神圣经文的帘子拉到自己身上,把《圣经·新约》和别的圣书垫到脑袋底下。早上,教堂执事发现了他,等他醒来就很心平气和地告诉他,那不过是个小错误。‘一个可爱的小错误,’教堂执事说,‘不过因为这错误我们只好为教堂再举行一次奉献仪式。’以后那车工来到了医学专家面前。他们向他证明说他是完全清醒的、明白的。他们说,如果他喝醉了,他就无法把钥匙插进小教堂的门锁里了。以后那车工死在了潘克拉茨监狱。我还可以给你讲一个例子:一条克拉德诺的警犬是怎样犯错误的。那是一头阿尔萨斯犬,是有名的骑兵队长罗特的狗,也是由罗特队长配的种。他拿那狗在流浪汉身上做实验。后来流浪汉都躲离了克拉德诺地区。于是队长发出命令,要警察提供嫌犯,不得有误。这一来可就好了。有一回他们给他带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人,是在兰尼森林发现的,坐在一个树桩上。队长立即把那人的外衣后摆剪下一片,让警犬嗅过,再把他带到镇子后面一个砖厂里,然后嗾那经过训练的犬去追。那犬找到了他,把他捉了回来。于是他们又逼那人从梯子爬上阁楼,跳过墙壁,再跳进湖里,警犬一直跟踪着他。可他们最后才发现,那人原来是捷克激进党的代表,因为参加议会听得腻了,到林子里去散心的。我说人是天生就要犯错误的动物,道理就在这里。不管是受过教育的聪明人还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二百五。就连朝廷的大臣也是会犯错误的。” 三个庄重得出奇的先生组成了一个医学专家委员会,负责鉴定帅克心理水平是否跟他被控犯下的罪行相称。三个人每个人的意见都跟另外两个人有着辉煌的出入。 他们代表了三种不同的科学学派和心理学观点。 三个敌对的科学阵营如果说在帅克的问题上意见完全达到了一致的话,那纯粹是因为,也只能是这样解释:帅克给了他们使他们目瞪口呆的印象。帅克一进入那准备对他的心理状态进行鉴定的房间,望见了墙上的奥地利皇帝的像,就大叫起来: “吾皇佛朗兹·约瑟夫一世万岁,先生们!” 真相已经像青天白日一样清楚。帅克那自发的宣言解决了整整一大堆问题。于是只剩下了几个很重要的问题需要澄清了——根据帅克对那些问题的回答就可以照精神病学家卡乐森博士、赫伏罗士博士和那位英国人威晶的体系敲定对他的初步意见。 “镭比铅重么?” “对不起先生,我没有称过。”帅克甜蜜地微笑着回答。 “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我得先看看末日再说,”帅克满不在乎地说。“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明天是看不见末日的。” “你想知道怎样计算地球的直径吗?” “不,我怕是不想知道,”帅克回答。“但是我自己倒想先问你们一个问题,先生们。假如有一幢三层楼的房屋,每层楼有八扇窗户,房顶还有两个老虎窗和两个烟囱,每一层楼各住两家房客,现在,请告诉我,先生们,这大楼的看门人的奶奶是哪一年死的?” 医学专家们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色,可有一个专家还是进一步提出了问题: “你知道太平洋最大深度是多少?” 回答是:“对不起,先生,不知道。”“但是我认为它肯定要比维谢赫拉岩石下的伏尔塔瓦河深。” 委员会主席简短地问了一句,“够了吧?”可还有委员提出了下面的问题: “12,897乘以13,863是多少?” “729,”帅克眼皮也没眨巴一下就回答。 “我看这就够了,”委员会主席说,“你们可以送被告回原来的地方去了。” “谢谢,先生们,”帅克毕恭毕敬地回答。“我也觉得够了。” 帅克走后三个委员都同意按照诸位精神病学明星所发明的自然法则判断,帅克是个显著型白痴,智力低下。 送呈检查官的报告里包含了以下的内容:
以下署名的医学专家证明:约瑟夫·帅克属智力完全低下的友善型白痴。该人在本委员会面前以下述的话表现出自己:“吾皇佛朗兹·约瑟夫一世万岁!”这句话足以证明约瑟夫·帅克之精神状态为显著型白痴。
因此,以下署名委员会建议:
1.取消对约瑟夫·帅克的调查。
2.将约瑟夫·帅克送精神病诊所观察,以确定其精神状态对环境有多大危险。 这一报告草拟之时帅克却在告诉他的难友:“他们对斐迪南一点也不感兴趣,只对我谈了一些更愚蠢的废话。最后,他们和我双方都认为谈得很够了,就分了手。” “我谁都不信,”在他家草场上挖出了死人骨架的矮子驼背说。“那些人完全是一窝骗子。” “这世界上还非得有骗子不行。”帅克说着往草荐上一躺。“要是大家彼此都以诚相待,马上就都会对彼此的鼻子挥拳头的。”
4 好兵帅克给扔出了疯人院 后来帅克描述起他在疯人院的生活时,总用格外颂扬的词语。“我真不明白疯子们住到那样的地方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大脾气。你可以光着身子在地板上爬,可以像豺狗一样号叫,还可以发脾气咬人。任何人在任何地方的人行道上那么做,别人都是会吃惊的,可一到那儿却成了最寻常和司空见惯的事了。那儿的自由是连社会主义者都梦想不到的。谁都可以把自己当做全能的上帝、童贞的圣玛利亚、教皇、英国国王、皇帝陛下或是圣温策斯拉思——虽然自称是圣徒温策斯拉思的人是关单人牢的,整天光着身子捆着。还有一个人大吼说自己是大主教,可他就只知道吃吃吃,还有就是跟吃押韵的事——拉屎。请原谅我说这样的丑话,不过,在那儿谁都不觉得那样做丢脸。还有一个人为了吃双份口粮,甚至冒充圣西里尔和圣美托迪乌司〔28〕弟兄俩。有个男人还说自己怀了孕,邀请大家参加孩子的命名礼。关在那儿的人很多,有下棋的,有搞政治的,有打鱼的,有搞侦破的,有搞集邮的,还有业余摄影师。还有个人到了那儿是因为他把一些古陶罐叫做葬礼上的骨灰罐。有个人一直给穿上了捆绑衣,因为不让他计算世界末日什么时候到达。我还在那儿遇见过几位教授。其中一位老跟在我后面走,向我描述寇克诺什的吉卜赛民族的摇床是什么样子。有个教授则向我解释说地球内部还有一个比外面这个大得多的圆球。 在那里谁都可以跟在国会里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舌尖上出现了什么话就讲什么话。有时候他们彼此讲童话故事,一讲到公主倒了大霉他们就打架。其中最狂的一个假定自己是《奥托百科全书》第十六卷,要求大家去翻他,查阅“纸板盒钉书机”条目。说要是不翻查他,他就会倒霉。只有给他穿上捆绑衣他才能安静,那时他就觉得快活,因为他以为自己进了书籍装订工的印刷机,要求为他进行现代装饰。生活在那里可真像生活在乐园里。你可以寻衅闹事,打架唱歌,吵闹呐喊,跳跃,祈祷,学羊叫,翻筋斗,在地上爬,乱蹦乱跑,手舞足蹈,单腿跳跃,整天蹲着或是爬墙,没有谁会到你面前对你说,‘不能这样做,’‘你这样做不对,’‘你应该为自己害臊,’‘你没有教养么?’不过有一点也是真的,有的疯子非常安静。有一个很有教养的发明家,比如,就只是不断挖鼻孔,一天只说一次话:‘我刚刚发现了电。’正如我所说,那儿是很愉快的,我在疯人院所过的那几天是我这辈子最美妙的日子。” 的确,他们把他从刑事法庭带走送到疯人院去进行观察时,在疯人院等候他的欢迎仪式真叫他喜出望外。首先,他们把他脱了个精光,然后给他穿上了病员的衣服,带他出去洗澡。他们很亲热地搂住他的腋窝,有个男护士还给他讲了个关于犹太人的故事。在浴室里他们把他浸进一盆温暖的水里,再拉出来做冷水冲灌,如此交替了三次,然后问他喜不喜欢。帅克说比在查尔士桥边那家浴室里还快活;他非常喜欢洗澡。“如果你再给我剪剪指甲、理理发,我就完全满意了,快活极了。”他愉快地笑了笑,补上一句。 他的这个要求也得到了满足。他们用海绵把他上上下下擦洗过,又拿一条床单把他裹了起来,带到一间病房,放到床上,用被盖好,让他睡觉。 帅克至今谈起来还是满怀深情。“想想看,他们是抬了我走的,的确是抬了我走的,那时候我真是过着完全幸福的日子呀。” 他的确是在床上幸福地睡着了。然后他们唤醒了他,给了他一大杯牛奶和一个面包卷。面包卷已经切成了小片,一个看守抓住他两条胳臂,另一个把面包卷蘸了牛奶,像给鹅填饲料团一样地喂他。喂完之后又抓住他的腋窝,带进了厕所,让他大小便。 帅克谈起这个可爱的时刻也是满怀深情。他们随后为他做过的事就不用我转述了。我只需引用他一句话: “在我方便时也有一个人用双臂搂住我。” 再把他带回来之后他们把他放到了床上,叫他睡觉。可是他刚迷糊了一会儿,他们又把他弄醒了,带他去检查室。他在那儿一丝不挂地站到两个医生面前。那叫他想起了自己被征召的辉煌时刻。一个德语词“tauglich”或是“适于服役”不知不觉从他嘴里溜了出来。 “你说的是什么呀?”一个医生问。“前进五步,再后退五步。” 帅克走了十步。 “可我只让你走五步,”医生说。 “多走几步少走几步对于我都一样,”帅克说。 然后医生让他坐在椅子上,一个医生敲打他的膝盖。他对另外一个医生说,反射完全正常。那人却摇了摇头,又亲自来敲他的膝盖。头一个医生又把帅克的眼睛翻得大大的,检查瞳孔。然后医生们往一张桌子走去,随口说了一两个拉丁词。 “听着,你会唱歌吗?”一个医生问,“你能为我们唱首歌吗?” “乐意,先生们,”帅克回答。“我嗓子不行,耳朵也外行,你知道。不过我可以来一腔。只要你欢喜,可以来一腔叫你高兴高兴。” 于是帅克唱了起来:
小修士他在那椅子上坐呀,
热乎乎的眼泪顺着脸儿流,
他把自己头发狠狠地揪…… “哎呀,我怕是唱不下去了,”帅克说下去。“要是您高兴,我再给您唱一首:
啊,我的心里多悲凄,
铅块样的痛苦使我喘不过气,
坐在这里望远处,我的爱在那里,
她是甜蜜的锁链,锁住了我心扉。 “这个歌我也忘词儿了,”帅克叹了口气。“我还记得《我的家乡在哪里?》〔29〕的头一句,《公鸡喔喔大将军》,还有几首民歌。比如《上帝拯救吾皇吾土》、《进军雅洛美的时候》、《为您欢呼,神圣的贞女,一千声欢呼》……” 饱有才学的医生交换着眼神,其中一个对他提出了以下的问题: “你作过精神状况检查没有?” “在部队里,”帅克一本正经自豪地回答,“我是经军医正式鉴定的显著型白痴。” “我相信你是个装病的逃兵!”另一个医生对帅克大叫。 “什么?我么,先生们?”帅克为自己辩护,“我不是装病的逃兵,我向你保证。我是个地道的白痴。你只须到布杰约维策的车斯克或到卡尔林的预备役总部去问问就知道了。” 两个医生中年长的一个挥了挥手,表示失望,然后指着帅克对护士们说:“把衣服还给这家伙,打发他到一号走廊的三级病房去。然后回来一个人,把文件全部送办公室,让那儿的人迅速解决他的问题,别让他老吊在我们脖子上。” 几个医生都向帅克投来讽刺的目光,帅克恭恭敬敬鞠着躬,规规矩矩退走了。一个护士问他又想胡闹什么,他回答说:“我还光着身子没穿衣服,我什么也不愿让先生们看见。要不然他们会说我粗野或是鲁莽的。”从护士们接到命令归还帅克的衣服开始,他们就一点也不关心他了。他们让他穿上衣服,其中一个带他去了三级病房。在等候办公室办理出院手续的几天里,帅克还有机会继续发表他那很受欢迎的言论。失望的医生作了一份鉴定,说他是装病,“思想有病”。但是他们没有给他吃午饭就打发他走时,却出现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帅克宣称他们没有权利不给人吃饭就打发人离开疯人院。 这种对公共和平的破坏被疯人院门房叫来的警官制止了。警官把帅克带到了撒莫瓦街警察局。
5 好兵帅克在撒莫瓦街警察局 随着帅克在疯人院阳光明媚的日子而来的是充满迫害的日子。布朗警探安排了跟帅克的会见。他一肚子迷人的尼禄皇〔30〕时代的罗马棒喝队员的残酷。当年的棒喝队员们无情地大叫,“把这个基督徒流氓扔给狮子,”现在的布朗警探也大叫,“把他关到栅栏后面去。” 布朗警探不多说一个字,也不少说一个字,只是眼里冒着特别堕落的嗜欲的光芒。 帅克一鞠躬,骄傲地说:“我准备好了,先生们,我相信关到栅栏后去就是关到号子里去。而关到号子里去并不太坏。” “在我这儿可别太轻松马虎,”警官回答。于是帅克放开嗓门叫道:“无论长官怎么处理,我总是很讲规矩,很感激的。” 牢房里木板床上有个人在想问题,没精打采地坐着。他那表情很清楚:钥匙在牢门锁里响时,他并不认为是要放他了。 “你好,先生,”帅克在木板床上他的身边坐下说,“大概什么时候了?” “时间管不住我,”考虑问题的人回答。 “这儿还不太坏,”帅克继续说。“床板至少是刨平过的。” 那沉重的人没有答话,只站起身子在床和门之间的小天地里冲来冲去,像是想冲去抢救什么东西。 这时帅克津津有味地观察着墙壁上潦草的字迹。有一个不知名的囚徒向上天庄严发誓要跟警察决一死战,他写道:“叫你挨不到我的边。”还有个囚徒写道:“滚蛋,铜扣子〔31〕!”另一个只记录事实:“1913年6月5日囚禁于此,待遇不太坏。维硕威策一商人。”还有一个写得挺深沉,因而惊天动地:“全能的上帝慈悲……”下面是:“舔我的屁……”不过那“屁”字给划去,改成了大写字母的“外衣后摆”。而在它旁边,某个诗意的灵魂却写下了这样的诗行:我伤心地坐在溪旁,丘陵遮住了阳光,我凝望辉煌的山岗——我最爱者居住的地方。 那位像是想赢得马拉松赛一样在牢门和木板床之间冲来冲去的人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地回到座位上,双手一抱脑袋,突然尖叫道:“放我出去!” “不,他们是不会放我出去的,”他自言自语道,“不会的,我是今天早上六点来的。” 然后他爆发出失控的要求,站起来问帅克:“你身上碰巧有皮带吗?我就一了百了算了。” “我倒是非常乐意给你搭一把手,”帅克解着皮带回答。“我还没有见到谁在牢房里用皮带吊死过呢。” “不过,麻烦的是这儿没有钩子。”帅克四面瞧了瞧,说下去。“窗栓吃不消你那重量,除非你跪在木板床上上吊——就跟那位爱玛戊斯修道院的修士一样,他是为一个年轻的犹太女人吊死在十字架上的。我很喜欢自杀,所以,你请便吧。开好头就是成功了一半。” 帅克把皮带塞进伤心人手里。那人望了望皮带,把它扔进屋角,大哭起来。一只黑手擦花了眼泪,他尖叫道:“我还有孩子呀!我是因为醉酒和不道德行为进来的呀。上帝,我那可怜的妻子呀!等我回到办公室,同事们会对我说些什么呢?我还有很小的孩子呀!我是因为醉酒和不道德行为进来的呀。如此等等,没完没了。” 不过,他终于平静了一些,又来到门口,用脚踢门,用拳头捶门。门那边传来声音,“你要干吗?” “放我出去,”他说话时的口气好像再没有了生活的目的。“放你到哪里去?”门外传来回答。 “到我办公室去,”这位倒霉的父亲、官员、酒罐和浪荡子说。 笑声从平静的走廊传来——可怕的笑声。脚步声再次渐渐远去。 “那位先生那样嘲笑你,一定很恨你吧,”那绝望的人又在他身边坐下后,帅克说。“像那样的警察只要一生气,是许多坏事都能干出来的,要是更生气就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你要是不想吊死,就安安静静坐下,静候事态发展吧。如果你是个官,结了婚,还有小孩子,那倒真是可怕的,我必须承认。我要是没有错的话,你大概是相信自己会给开除吧。” “我说不清楚,”那人叹了口气。“因为我究竟干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从什么地方给扔了出来,我又想回那里去点一枝雪茄。不过,开头还是很美好的。我们的部长庆祝他的命名日,请我们去了一家酒店,然后我们又去了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第六家,第七家,第八家,第九家……” “你愿意让我帮你记数吗?”帅克问。“我多少也算个专家。有一天我一个晚上就去了二十八家酒店,但是,我在任何一家酒店喝的啤酒也没有超过三杯,千真万确。” “简而言之,”那位以如此辉煌的风格庆贺命名礼的部长的倒霉部下说,“我们进过大约十二家夜窝子以后,就发现部长失踪了,虽然我们原是把他用绳拴住,像小狗一样牵着的。我们四处找他,最后,我们自己也彼此失散了。我发现我来到了维诺赫拉笛的夜咖啡厅,一个很正派的地方。我在那儿直接抱着酒瓶大喝。以后还做了什么我就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他们把我送到这儿的警局时,两个警察报告说我喝醉了酒,耍了流氓,打了一位女士;从木钉上取下了别人的帽子用刀子划成了碎片;赶走了女子管弦乐队;在大众面前控诉大堂领班偷了二十个克朗;砸碎了我坐的席位的大理石板;还故意往邻座一位陌生人的黑咖啡里吐了口痰。别的就再也没有了,至少是不记得了。相信我,我是个正派人、聪明人,除了自己的家,别的什么都没有想过。你对这事怎么说?我肯定不是坏蛋!” 帅克没有回答,只是津津有味地问,“你砸那大理石板时费劲不?是一拳头就砸破的?” “一拳头,”聪明的先生回答。 “那你就脱不了干系了,”帅克思索着回答。“他们会证明你是无师自通,经过苦练的。你往里面吐痰的那杯咖啡,加了朗姆酒没有?” 不等他回答,帅克已经解释开了: “要是加过朗姆酒你就更倒霉了,因为那就会更贵。法庭是要一笔笔账累计的,至少要累计成一条罪状。” “在法庭……”这位有良心的家长沮丧地悄悄地说着话便低下了头,落入了被良心谴责所吞噬〔32〕的人的痛苦境地。 “你家里的人知道你坐牢了吗?”帅克问。“说不定要等到上了报才知道?” “你认为会上报吗?”部长命名礼晚会的受害者天真地问。 “那还用问,绝对要上报的。”回答很坦率,因为帅克对谁也不隐瞒真相。“每一位读者都会从你干的事获得刺激的。我也喜欢读酒疯子和酒疯子逃走那种栏目。不久以前在圣餐杯酒店有个客人只不过用酒杯打破了自己的头——把酒杯扔到天上,自己站到下面去挨打。他们把他抬走了。第二天早上就见报了。有一回,我在本德罗伏卡扇了一个殡仪馆哭丧员的耳光,他也回扇了我一个。为了恢复秩序他们把我俩都抓了起来。那事也立即在下午上了报。还有,有位议员在磷火咖啡馆砸了两个杯子,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他吗?第二天也上报了。现在,你可以做的事只能是从监狱写封信去更正,说是他们刊载的消息与你无关,你不是姓那个姓的人的亲属,跟那人并无往来。你必须写信回家,告诉家人把你的更正剪下来保留好,留到你释放后再读。 “你冷吗?”见那聪明的先生发抖,帅克问道。“今年夏天变得很冷了。” “我完了,”帅克的伙伴抽泣起来。“我失去提升的机会了。” “肯定是不行了,”帅克立即同意。“如果你释放后回不了办公室,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能那么快就另外找到工作。因为你想为他干活的人(哪怕就是个骗子)也得要你交一份品行端正的证明书。不行了,你一时失足,胡闹了一通,是要付出昂贵的代价的。你坐牢的时候你老婆和孩子生活有没有依靠?她会不会去讨饭,教孩子许多坏事?” 帅克听见了抽泣: “我可怜的小娃娃!我可怜的老婆!” 那没有良心的悔过人站了起来,开始谈起他的小孩子。大的十二岁了,是童子军。那孩子不喝酒,只喝水,是可能成为他爸爸的榜样的。他爸爸是平生第一次这样胡闹。 “童子军?”帅克惊呼道,“我喜欢听童子军的故事。有一回,我们91团在布杰约维策的车斯克的赫路布卡区的茨利伏邻近的米罗伐瑞受训,附近的农民开始搜查在教区树林里成群结队游荡的童子军。他们抓住了三个。在捆最小的一个时他呻吟、尖叫、哭喊得那么厉害,连我们这些硬心肠的大兵都看不过意了,觉得还是躲开的好。被捆的三个童子军咬了八个农民。后来挨了桦树条子,才对村长坦白说:他们躺下晒日光浴时这一带的草场没有一个不被他们压平的。他们还说拉热策没有压倒的庄稼之所以被烧完全出于意外。那正是收获季节,他们只是想在那地里用叉子烤一只鹿——那鹿是他们在教区的树林里悄悄靠近后用刀子捅死的。从童子军在树林里隐藏的地方发现了一百多斤啃过的家禽和野味的骨头,还有大量的樱桃籽和一堆堆没有成熟的苹果和其他好东西的核。” 不过童子军这位可怜的父亲却不肯接受安慰。 “我干了些什么呀?”他号叫起来,“我的名声毁了。” “肯定是毁了,”帅克带着他那典型的坦率说。“你干了那些事之后你的名声确实是一辈子都毁了。你的朋友们看见了报上报道的一切,一定会主动给你雪上加霜的——一定会的。不过你也别太着急,世界上名声有问题的人是没有问题的人的十倍!这只是小事一桩。” 走廊里传来了精神抖擞的脚步声,钥匙在锁孔里一响,门开了,一个警察叫着帅克的名字。 “对不起,”帅克很骑士风度地说,“我是正午十二点才来的,而这位先生今天早上六点就来了。我并不特别急。” 帅克没有得到回答,却被警察一条强有力的胳臂拽到了走廊里,一声不响地带上楼梯,来到了二楼。第二间房里一个警探坐在桌子边,是个面貌和善的胖子。胖子对帅克说: “那么你就是帅克了?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因为世界上最普遍最平常的原因来的,”帅克回答。“由一位警官先生押来的,因为他们不给我午饭吃就要我离开疯人院,我不答应。那不是把我当成野鸡赶出来的嘛!” “好了,帅克,”警官和蔼地说,“我们撒莫瓦街道所干吗跟你纠缠?把你送到警察总局去不是更好吗?” “正如俗话所说:您掌权,听您便,”帅克心平气和地说。“黄昏时去警察总局一趟也算个小小的散步,挺快活的。” “我很高兴双方意见一致,”警探快活地说。“双方一致总要好得多,是吗,帅克?” “我也总是非常乐意接受任何人的意见的,”帅克回答。“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恩情,探长,决不会的,请相信我。” 他被那警官陪着恭恭敬敬下了楼,进了禁闭室。一刻钟以后他就在另一个警官押解之下来到了耶池纳街与查尔斯广场的街口。警官腋下夹了一本厚厚的卷宗,写着德文名字《囚犯档案》。 来到斯巴里纳街街口,帅克和押送的人见到一群人在一块挂好的牌子前挤来挤去。 “那是国王陛下的宣战诏书,”警官对帅克说。 “我老早就预言过了,”帅克说,“但疯人院一直不知道,虽然他们早就应该直接知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警官问帅克。 “因为他们在那儿关了许多军官先生,”帅克解释说。他们又遇见了另一群人在宣言前挤来挤去。这时帅克高声叫了起来: “上帝保佑吾皇佛朗兹·约瑟夫!我们的战争必胜!” 热烈的人群里有个人砸帅克的帽子,让它扣到了他的眼睛上。好兵帅克在一大群人簇拥之下再次进了警察总局的大门。 “非常肯定,我们必胜,我再次宣布,诸位先生!” 帅克叫喊着离开了簇拥着他的人群。 从历史上某些隐约的时代的某些地点,一个真理逐渐照亮了欧洲:今天的计划将为明天所抹煞。
6 打破恶性循环的帅克回到家里 一种外来权威的精神弥漫了警察总局大楼。它想弄清人民群众对这场战争有多大热情。除了少数人还乐于承认自己是某个民族的儿子,却只好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外国利益流血之外,警察总局的官僚机构还精心搜罗了一帮食肉动物。在他们看来,要保卫被扭曲的法律条文,只有使用监牢和绞架作为手段。 他们带着一种凶狠的和蔼对待受害者,每说一句话都要掂量清楚。 “很抱歉,你又落到了我们手里,”帅克被带到一个带黄黑斑纹的兀鹰面前,兀鹰说。“我们还以为你会改过自新呢,可是你让我们失望了。” 帅克一声不响,点了点头,露出一脸的无辜。黄黑两色的兀鹰探索地望着他,加重语气说: “把你那白痴相收起来。” 可是他那口气随即友好了,说: “我们把你关了起来,那当然难受。但我可以保证,你那罪行不可能太严重。你缺乏头脑,显然是受人引诱才误入歧途的。告诉我,帅克,引诱你干这种傻事的是谁?” 帅克咳了一声嗽,回答道: “请原谅,长官,我不知道是什么傻事。” “难道那还不是傻事,帅克先生?”兀鹰摆出一副父辈的关切口气。“按照押送你来的警察的证词,你在挂在一个角落里的宣战书前聚集了一帮人,呼喊起什么‘上帝保佑吾皇佛朗兹·约瑟夫,战争必定胜利’的话妖言惑众。” “我是不能坐视不理的,”帅克宣布,他那双诚实的眼睛盯住审问者的眼睛不放。“他们都在看宣言,可是没有一个人表示欢欣鼓舞,没有一个人大叫‘上帝保佑吾皇’或‘乌拉’什么的,一点表示都没有,警官,简直像是漠不关心。因此我非常生气,我这样的91团的老兵是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于是我才吼叫了那些话。而且我相信,长官,您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也会挺身而出的。既然是打仗,就必须打胜仗。老百姓就必须大喊,‘上帝保佑吾皇’,谁想让我不叫是办不到的!” 黄黑色的狼被压倒了,征服了,再也忍受不住这位纯洁天真的羔羊帅克的注视了。他低下了目光,望着官方文件说: “我给你的热情打一百分,可你要是换了个环境就好了!你是在警察的押送之下,你知道,那样的爱国表现有可能叫群众看作是嘲笑,而不是真心,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一个人到了警察的押送之下,”帅克回答,“是他平生的痛苦时刻之一,但是处于那样的困难环境里,依然没有忘记自己战时责任的人,我看终归不那么坏。” 黄黑斑纹的狼号叫了一声,再一次盯着帅克的眼睛看。 帅克用纯洁、和善、谦卑和温情的暖意应付他的注视。 两人目不转睛对视了好一会儿。 “去你娘的,帅克,”那官员终于开口了。“你要是再到这儿来,我就不再问你问题,而是马上把你押到赫拉灿尼的军事法庭去,明白吗?”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叫滚蛋,帅克已经扑上前去吻着他的手说: “愿善良的上帝对你的一切给予报偿!您什么时候需要纯种小狗就给我打个招呼,我是个卖狗的。” 像这样,帅克发现自己获得了自由,回家去了。 他一时难以决定是否先去一趟圣餐杯酒店。最后还是决定去了。于是他打开了那道门——他前不久才被白瑞特施奈德警探从那里押出来的门。 一片死寂笼罩着酒吧。那儿坐了几个客人,其中有圣奥博林乃的教堂执事。大家都哭丧着脸。帕里威茨太太坐在柜台后面,呆望着几个啤酒龙头。 “喂,我又回来了,”帅克快活地说。“能给我一杯啤酒吗?帕里威茨先生出什么事了?他也回来了吗?” 帕里威茨太太没有答话,却哭了,集中了她全部的悲哀,特别着重地号啕出了每一个字: “一周前,给判了——十——年。” “好呀,那么说,”帅克说,“他已经蹲了七天了。” “他一直是非常小心的,”帕里威茨太太抽抽搭搭地说,“他总是说自己非常小心。” 酒吧里的客人维持着一种执拗的沉默,仿佛帕里威茨的幽灵就在屋里游荡,叮咛他们更要谨慎。 “谨慎是智慧之母,”帅克在桌上一杯啤酒边坐下。啤酒泡沫里有些小窟窿,是帕里威茨太太捧着杯子给帅克送来时由眼泪滴成的。“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不能不谨慎。” “昨天我们举行了两次葬礼,”圣奥博林乃的执事更换着话题。 “那就是说有人死了?”另一位顾客说。第三位顾客又问: “葬礼有灵柩车吗?” “现在仗已经打了起来,”帅克说,“我倒想知道部队的葬礼会是个什么样子。” 酒客们起身付了账,一声不吭走掉了,只剩下帅克跟帕里威茨太太在一起。 “我真不能相信他们会把一个无罪的人判了十年,”他说。“无罪判五年的事我倒听说过,但是十年太过分。” “唉,你看,他什么都承认了,我那老头,”帕里威茨太太抽抽搭搭地说。“他在这儿说的关于苍蝇和画像的话他在警局和法庭上都承认了。审判时我是证人,可是他们说我跟他是夫妻关系,可以放弃作证。那么我再作证又有什么用?一谈夫妻关系我就吓坏了。我担心会惹出别的祸事来,便放弃了作证,而他呢,可怜的老头子,就那么望了我一眼!那一眼我是到死也忘不了的。判决之后他们要押走他。他在走廊里似乎发疯一样对他们大叫了一声:‘思想自由万岁!’” “白瑞特施奈德先生就再也没有来过?” “来过好几回,”帕里威茨太太回答。“喝一两杯啤酒,问我谁到过这里,也听大家谈足球。大家一见他出现就啥话也不讲,只讲足球。他老在抽搐,好像随时都可能发疯,抽起筋来。这段时间他只抓住一个从扑里齐纳街来的帏垫商人。” “那只是个训练问题,”帅克发表意见,“那帏垫商人是个笨蛋吗?” “很有点像我丈夫,”她哭着回答,“白瑞特施奈德先生问他会不会对塞尔维亚人开枪,他说他不会打枪。不过他有一回上靶场,也花过一克朗打过枪。于是白瑞特施奈德先生掏出了笔记本,我们全都听见他说,‘好呀,这又是一桩地道的叛国案!’那位从扑里齐纳街来的帏垫商人就这样给带走了,从此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的人可多了,”帅克说。“给我一杯朗姆酒好吗?” 帅克正喝着第二杯朗姆酒,白瑞特施奈德进了酒店。他匆匆瞥了一眼柜台和空落落的房间,就在帅克身边坐下,叫了一杯啤酒,等着听帅克说话。 帅克从报架上取下一张报纸,看着广告栏的最后一页,说: “真没有想到,你看看!拉辛涅伏斯附近的斯特拉思科夫街五号有一位秦佩拉先生要卖地呢,九亩地,去学校和火车站都方便。” 白瑞特施奈德哒哒地敲着指头,转身面向帅克: “你也对土地感兴趣,我很意外呢,帅克先生。” “啊,原来是你呀?”帅克跟他握手说。“刚才我倒没认出来,我记忆力忒差。要是没有记错的话,我们上次是在警察总局的接收室分手的。那以后你在做什么?常来这儿吗?” “我今天是专为找你来的,”白瑞特施奈德说,“在警察总局我听说你是卖狗的。我要买一头可爱的冰麝狗或是小庞犬〔33〕之类的。” “哪一种狗我都能给你弄到,”帅克回答。“要纯种的还是常见的杂狗?” “我觉得只有纯种好,”白瑞特施奈德回答。 “干吗不搞条警犬?”帅克问。“搞一条能立即嗅出气味,找到犯罪现场的?维硕威策有个屠夫就有一条。他还拿那狗拉车。你很可能说那是专业不对口。” “我想要一条小庞犬,”白瑞特施奈德冷冰冰地坚持道,“一条不咬人的小庞犬。” “那你是想搞条没牙的?”帅克问,“我知道德依维采有个酒店老板就有一条。” “那我还是要一条小冰麝吧,”白瑞特施奈德回答,他只有粗略的犬学知识,如果没有警察总局的命令他是绝不会来搞什么养犬活动的。 但是给他的指示很准确、清楚、坚定——利用做买狗的生意跟帅克混熟。为此他有权选择助手和处理买狗的经费。 “小冰麝也还有大小的区别,”帅克说。“我知道两条小的和三条大的。五条狗能偎依在你的膝盖上。我能向你热烈推荐。” “我要的就是这个,”白瑞特施奈德说。“要是只买一条,得多少钱?” “那得看大小,”帅克回答。“你看,一般说来,狗是论个儿大小卖的,可小个子冰麝并不是牛犊,恰好相反,它是越小越值钱。” “我在考虑搞几条大的,看家护院挺好的那种,”白瑞特施奈德回答,他担心给国家警局秘密经费带来过重的负担。 “那好,”帅克回答,“大的我可以五十克朗一条,也可以四十五克朗一条卖给你。但是我们忘了一件事。要狗崽还是成年狗?公狗还是母狗?” “对我都一样,”白瑞特施奈德回答,犬学于他是陌生的领域。“给我弄到手,我明天晚上七点来取,行吗?” “你来吧,一言为定,”帅克干巴巴地说,“但是,做这笔生意我得先让你交三十个克朗订金。” “没问题,”白瑞特施奈德交了钱说,“现在咱俩来喝上四分之一公升吧,我请客。” 两人喝了酒,帅克又请白瑞特施奈德喝了四分之一公升。然后白瑞特施奈德又让帅克不要怕他,说是他今天没有上班,跟他谈政治不会出问题的。” 帅克宣称他在酒店从来不谈政治,一般说来政治是讲给婴幼儿听的东西。 白瑞特施奈德的观点恰好相反,他更革命。他说每个弱小民族都注定了要毁灭,问他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 帅克说他跟哪个弱小民族都不沾边。只是有一回他不得不照顾过一条弱小的圣伯纳狗。他拿部队的饼干喂它,可它最终还是呜呼哀哉了。 到两人都喝到了第五个四分之一公升时,白瑞特施奈德宣称自己是个无政府主义者,问帅克能推荐他参加哪个组织。 帅克说有回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花了一百克朗在他那儿买了一条莱昂贝格狗,可那家伙最后一期的分期付款却没有交。 喝到第六巡,白瑞特施奈德谈起了革命和总动员。这时帅克向他探过身子对着他的耳朵说: “刚才进来了一个客人,你得小心,别让他听了去,否则会惹祸的。你看,老板娘又在流泪了。” 帕里威茨太太的确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哭。 “你哭什么呀,帕里威茨太太?”白瑞特施奈德问。“我们三个月就打赢,那时候就要大赦,你丈夫就可以回家了。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地庆祝吧。” “你不觉得我们会打赢吗?”他转身问帅克。 “干吗老放你那套留声机?”帅克说。“我们准定赢,就那么回事。现在我要回家了。” 帅克付了账,回到了老女工弥勒太太那里,弥勒太太看出用钥匙打开套间门的竟是帅克时,害怕了。 “啊,天呀,先生,我还以为你多少年都回不来了呢,”她带着一向的坦率说。“因此我这段时间出于怜悯收留了一个房客,是夜总会看门的。我们这儿给警察搜查了三次,什么东西都没有搜到,那时候警察就说你完了,因为你太狡猾。” 帅克立即让自己相信了:那位不相识的房客在这里非常随便。那人正睡在帅克的床上,而且很高贵,满足于只睡一半,把另外一半让给一个长头发的宝贝睡了。那宝贝抱着他的脖子惬意地睡着。男衣女衫零乱地堆在附近。从这混乱可以清楚看出,这位夜总会看门人跟那女人回来时心情很快活。 “先生,”帅克摇晃着闯入者说,“不要弄错了时间,赶掉了午饭。你要是埋怨我赶你出去没有赶上午饭,我会不高兴的。” 俱乐部那看门的太疲倦,好一会儿工夫才明白过来:这床的原主回来了,在要床呢。 这位先生跟所有的夜总会看门人一样宣布,谁要是搅了他的瞌睡,他是会揍人的。然后又想睡。 这时帅克收起了看门人的衣服,拿到床前,使劲地摇着他说: “你要是再不穿上衣服,我就把你光着身子赶上大街。你倒不如穿整齐了逃出去的好。” “我原是打算睡到晚上八点的,”看门人穿裤子时吃惊地说。“这床是我每天给女房东两个克朗租的。她准许我从俱乐部带年轻姑娘回来。玛日娜,起床了!” 他是直到扣着领子、结着领带时才清醒过来,能跟帅克说话的。他说含羞草夜总会是最正派的俱乐部之一,准许进去的女人在警方都有干净的材料。他打心眼里邀请帅克去看一看。 可他的女伴一点也不喜欢帅克,使用了一些很考究的词语,其中最考究的是: “你个酒酿酿的〔34〕!你!” 入侵者一走掉帅克就去找弥勒太太算账,却连个人影儿都找不到。这时他看见了一张纸条。弥勒太太在纸条上以罕见的轻松草草抒发着她对把床位租给俱乐部看门人的不幸事件的感喟。 “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只好请你原谅了,先生。因为我要跳窗户了。” “撒谎,”帅克看完了纸条等待着。 半小时以后不幸的弥勒太太溜进了厨房,从她那心绪不宁的表情看,她是在盼望帅克去安慰她。 “你要是想跳窗户的话,”帅克说,“就到大厅那边跳去。窗户我给你打开了。我不劝你从厨房窗户跳,因为那样你就会跳到玫瑰花坛上,弄坏了花儿还得赔钱。从大厅窗户跳出去,你就会漂漂亮亮地摔到人行道上,要是运气好,就能摔断了脖子;要是你只摔断了肋骨和手脚,就还得交医药费。” 弥勒太太满面流泪,静静地进了大厅,关上窗户,然后回来说,“那边风太大,对你的风湿可没有好处,先生。” 然后她就去铺床,铺得异常精心、整齐。回到厨房后她对帅克流着眼泪说:“我们养在院子里的那两条小狗,先生,死掉了。那条圣伯纳狗也在警察搜查时跑掉了。” “啊,天呀!”帅克叫道,“它会惹来大麻烦的,警察马上就会追踪它。” “他们在搜查时把那狗从床底下拖了出来,它却咬了警探一口,”弥勒太太继续说。“在那以前有个先生说床下有人,他们就以法律的名义叫‘他’出来。‘他’不出来,他们就把‘他’拽了出来。它恨不得一口把那些人吞掉,但是后来它却从大门蹿了出去,从此再没回来。他们又审问我,常来看我们的有什么人;我们是否接到过外国汇款。然后他们开始暗示说我是个傻瓜。我告诉他们说我们很少接到外国汇款。最后一笔是贝诺的校长汇来的,是一笔预付款,买你在报上登广告的安哥拉猫的。你用装红枣的盒子寄去的不是猫而是一只瞎了眼的猎狐狗。然后他们便十分和善地跟我谈话,向我推荐那位在夜总会的看门人,希望我在套房里不至于觉得孤独和害怕。就是你刚才赶出去的那人……” “我跟这些当权的来往运气总不好,弥勒太太,现在你可以看见他们会来多少人买狗了。”帅克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推翻奥匈帝国后审查警局档案的人是否破译出了国家警察秘密资金的账目。那账是这样写的:B……四十克朗;F……五十克朗;L……八十克朗,等等。但是他们如果以为B,F,L是为了四十,五十,八十克朗把捷克出卖给黄黑鹰的先生们的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就绝对是上了当。 B代表的是圣伯纳狗,F代表的是猎狐犬,L代表的是莱昂贝格狗,都是白瑞特施奈德从帅克手里弄来送到警察总局去的,全是些讨厌的杂种狗,跟帅克卖给白瑞特施奈德时所冒充的纯种狗毫无关系。 那圣伯纳是杂种鬈毛狗跟街头家狗的杂交种。那猎狐狗耳朵像猎熊狗,个子像屠户狗,盘着四条腿却像害了佝偻病。而那莱昂贝格狗却令人联想到马厩冰麝犬那硬胡须的嘴。而它尾巴粗短,又高得像猎熊狗,后半身却脱了毛,像有名的美洲光皮犬。 后来卡劳司警探来买狗,带回去的却是一只眼露凶光的妖魔,令人联想到长着长鬛毛的斑点土狼。而它在秘密支出账上却是一个新的项目:叫M……九十克朗。 那条魔鬼冒充的是獒犬。 但是,就连卡劳司也没有从帅克那儿搞到什么情报。他的遭遇跟白瑞特施奈德相同。帅克把最狡猾的政治谈话引向了一个问题:小狗若是发了怪脾气怎么办。白瑞特施奈德精心设计的陷阱,其结局只是从帅克那里接手了一条叫人难以置信的杂种怪物。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侦探白瑞特施奈德的结局。等到他那套间里有了七条这样的怪物之后,他就把自己跟它们一起关到了后屋里。因为他把它们饿得太久,那群狗终于把他吞下了肚子。 白瑞特施奈德表现得如此高贵,为国家节省了一笔殡葬费用。 警察总局的个人档案“职务提升”一栏里有以下的刻薄话:“为自己的狗所吞食。” 后来帅克听见了这悲惨的事件,就说: “一想到末日审判到来后他们怎样才能把他身体拼凑还原时,我就感到头痛。”
7 好兵帅克去打仗 奥地利国防部突然想起了帅克。那是在加里西亚的拉布河边的森林看见奥地利军队逃过河去的时候;是在一师一师的奥地利部队光着屁股在塞尔维亚遭到袭击,挨到早该挨到的打击的时候。是的,即使是帅克吧,对于解救帝国于混乱之中也可能有用。 他们通知帅克在一周之内到斯特勒茨基-奥斯特罗夫接受体格检查。那时帅克碰巧风湿病再次发作,躺在床上。 弥勒太太在厨房里给他煮咖啡。 “弥勒太太,”帅克在房间里轻声叫道,“到这儿来一会儿。” 女用人站到他床边时,帅克温和地说下去,“弥勒太太,你坐下吧。” 他声音里透出些许神秘和庄严。 女用人坐下之后帅克挣扎着坐起来宣布,“我要去打仗!” “圣母呀!”弥勒太太尖叫道。“你到那儿能干什么呀?” “战斗呀!”帅克忧郁地说。“奥地利形势异常严峻。他们正从上面的克拉科向我们推进,也从下面向匈牙利进攻。他们正从四面八方像蒸汽压路机一样向我们碾来,这就是政府要召唤我们的原因。我昨天给你读了报纸,乌云已经笼罩了我们亲爱的祖国,是吧?” “但你是连动都不能动呀。” “那没有关系,弥勒太太,我可以坐轮椅去打仗的。你认得街角那个糖果店老板吗?他那个轮椅就挺合适。多年前他常常推了他那调皮的瘸腿爷爷到新鲜空气里来。弥勒太太,你得用那轮椅推我去上前线。” 弥勒太太哭了起来。“啊,亲爱的先生,我怕是得去给你找个医生来吧?” “你哪儿都别去,弥勒太太,我除了腿脚不好使,倒是堆完整无缺的炮灰。在奥地利局势危急的时候,每一个残疾人都必须走上他的岗位。你还是去煮咖啡吧。” 当心烦意乱、泪流满面的弥勒太太把咖啡倒进过滤器的时候,好兵帅克在床上唱起战歌来:
红公鸡刚开始喔喔地啼鸣,
将军便挥舞旗帜冲向敌人,
拉塔扑兰,拉塔扑兰,拉塔扑兰。
挥舞起刀向敌阵冲锋,
呼喊着圣母呀玛利亚神圣,
拉塔扑兰,拉塔扑兰,拉塔扑兰。 心惊胆战的弥勒太太被令人肃然起敬的歌声一惊,竟然忘记了咖啡。她手脚发抖、诚惶诚恐地听着。床上的帅克唱了下去:
既有圣母保佑,还有四道桥,
别德蒙呀,要加强你那岗哨。
拉塔扑兰,拉塔扑兰,拉塔扑兰。
战争和屠杀进行在索福林诺,
尸体堆成山,鲜血流成河。
拉塔扑兰,拉塔扑兰,拉塔扑兰。
断胳臂和断腿飞舞满天,
英勇的十八团在那里奋战。
拉塔扑兰,拉塔扑兰,拉塔扑兰。
十八团弟兄你们不要灰心!
后面的行李车里满是黄金。
拉塔扑兰,拉塔扑兰,拉塔扑兰。 “看在上帝的分上,先生,求求你了!”厨房里传来了怜惜的声音,但是帅克已在结束他的战歌:
大篷车有姑娘行李车有钱,
咱当兵的日子真是蜜样甜。
拉塔扑兰,拉塔扑兰,拉塔扑兰。 弥勒太太冲出大门去找医生,一小时后回来时帅克早已酣然入梦。 所以,帅克是叫一个大胖子医生惊醒的。那医生把一只手在他的额头上放了一会儿,说: “别怕,我是从维诺赫拉笛来的巴维克医生,我来给你把把脉。把这个温度计放到腋窝里。行了,现在我来看看你的舌头,再伸出来点,别缩回去。你爸爸妈妈是害什么病死的?” 因此,在维也纳最迫切地要求奥匈帝国各族人民成为忠诚与献身的最佳榜样时,巴维克医生为平静帅克的爱国热情开了一剂溴化钾,劝告勇敢的好兵帅克别再考虑上前线的事。 “挺直了睡觉,别出声,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来时他在厨房探问弥勒太太病人情况如何。 “更糟了,”她衷心感到忧伤,回答道。“晚上风湿痛突然发作,他就唱起了——请原谅我这说法——奥地利国歌。” 巴维克医生感到必须对病人所表现的新的爱国情绪作出反应,给他开出了更大剂量的溴化钾。 第三天弥勒太太通知他,帅克的病更严重了。 “下午他要人给他拿战场地图,医生,晚上他产生了狂热的幻觉:奥地利必胜。” “他按照处方服了药粉吗?” “啊,没有,医生,他还没有要过药呢。”巴维克医生雷霆万钧地训斥了帅克一通,走掉了,而且向他保证决不会再来为一个拒绝了他的职业帮助和溴化钾的人治病。 距离帅克非到征兵处报到不可只有两天了。 在这段时间里帅克作好了必要的准备。首先,他打发弥勒太太去买了一顶军帽,然后又打发她到街口转角处的糖果铺去借来了轮椅——就是糖果店老板推着他那调皮的瘸腿爷爷到新鲜空气里去的那辆。然后他想起还需要拐杖,幸好糖果店老板也保留了拐杖作为对老爷爷的家庭纪念。 现在他只缺一束插到新兵纽扣眼里的花了。这花弥勒太太也给他弄到了。在最后两天她从早哭到晚,明显地哭瘦了。 于是在那值得纪念的日子,布拉格街头出现了精忠报国的动人典范。一个老太婆推着手推车,车上坐着一个人,头戴军帽,胸佩擦得锃亮的帝国徽章,挥舞着双拐,纽扣上辉耀着鲜艳的新兵花朵。 这个人一再地挥舞着双拐,对着布拉格的大街高叫:“打倒塞尔维亚人!” 他身后聚集起了一大帮人。他要去参战了,他刚出房门就跟来了一群人,以后又不断扩大,而成了一大帮。 帅克看见站在某些十字路口的警察见到他就向他行礼。 来到温策斯拉思广场时,围绕着帅克轮椅的人群增加了好几百;来到克拉科伏思卡街时他们又揍了一个戴日耳曼帽的学生。那学生对帅克叫道: “Heil!Nieder mit den Serben”!〔35〕 来到佛迪其可瓦街拐角时,骑警赶上来驱散了人群。 帅克让地区警探看了他手上那白纸黑字的东西,上面说他那天必须到征兵委员会报到。警探有些失望。为了把混乱降低到最小程度,他命令两个骑警陪同帅克一直来到斯特勒茨基-奥斯特罗夫。 《布拉格公报》对此次事件的报道如下:
瘸腿者的爱国主义
昨日午后布拉格主街的行人见到一个雄辩的例证:我们民族的儿子在伟大和庄严的时刻能对老年的皇帝和他的宝座提供何等忠诚与献身的典范。我们俨然回到了古希腊罗马时代。那时缪歇斯·斯凯扶腊〔36〕不顾自己的胳臂已被烧焦,仍然叫人领着上了战场。昨天,一位由年老的母亲在轮椅上推着的、手拄双拐的残疾人高贵地表现了最神圣的情操与选择。这位捷克人的儿子不顾自己的病痛,自发地把自己推向了战争,准备为他的皇帝献出生命和一切。既然他的呐喊“打到贝尔格莱德去!”在布拉格街头唤起了生动的响应,那就证明布拉格人民提供了什么样的热爱祖国热爱皇室的典范。 《布拉格日报》的写法调子相同,结尾时说那残疾的志愿者受到一群日尔曼人的护送,他们以自己的身体保护着他,使他不至受到协约国的捷克特工的私刑之苦。 《波希米亚报》发表了同样的报道,提出该爱国残疾人应当得到恰当的回报。该报宣布它在各地的办事处已经准备好接受日尔曼同胞对该无名英雄的捐赠。 如果在这三份报纸的眼里捷克的土地还不够产生更为高贵的公民的话,那却不是征兵委员会人士的看法,也肯定不是主任军医宝茨的看法。宝茨是个十分残酷的人,能从一切事物看出在兵役、前线、子弹和开花弹之前畏缩逃避的犯罪企图。 这位日尔曼人以他的一句老话远近闻名,“捷克人全都是逃避兵役犯”。 他在十个礼拜的活动中从一万一千人里查出了一万零九百九十九个逃避兵役犯。而且,如果在他叫“向后转”时,那不幸的人没有因中风而被抬走的话,他肯定能揪住那第一万一千个的喉咙。 “把那个逃避兵役犯带走!”宝茨在确认那人已死掉之后说。 在那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站到他面前的是帅克。他跟别人一样完全光着身子,用支撑身子的双拐纯洁地挡住了羞处。 “你那无花果树叶〔37〕倒真精彩,”宝茨用德国话说。“进了天堂就不用那东西了。” “兹证明该人为白痴,完全不宜服兵役,”军士长读着公文。 “你还有什么毛病?”宝茨问。 “启禀长官,我害风湿病。但是我愿为皇帝陛下流尽最后一滴血,”帅克恭顺地说。“我膝盖肿了。” 宝茨朝帅克瞪了一眼,那一眼能瞪得他血液凝固,然后用德语吼叫:“你逃避兵役!”他转身板着脸对军士长冷冰冰地说,“马上送进牢里!” 两个持刺刀的兵带走了帅克,送进了卫戍部队监狱。 帅克拄着双拐走着,却吓了一大跳:他发现风湿痛开始消失。 弥勒太太还带着轮椅在上面的桥上等待帅克,却看见帅克拄着双拐由两个持刺刀的士兵押送着,便哭了起来,丢了轮椅便跑,再也没敢回去。 帅克在两位国家武装保卫人员押送之下,天真无邪地走着。 两人的刺刀在太阳里闪光,来到玛拉斯特兰纳的拉杰茨吉元帅纪念碑时,帅克转身对着跟随来的人群大叫道: “打到贝尔格莱德去!打到贝尔格莱德去!” 拉杰茨吉元帅从自己的纪念碑上朦胧地俯瞰着好兵帅克。帅克扣眼里插着新兵花,拄着旧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缓缓地消失在远处。同时,一位神色庄重的先生向周围的人说,那被抓走的人是个持不同政见者。
8 逃避兵役者帅克 在伟大的时代里军医们为了把逃兵送回部队中心去,消除他们心里的怠工魔鬼,需要作出非凡的努力。 他们引进了程度不同的刑罚来处分逃避兵役者和逃避兵役嫌疑分子,如肺结核患者,风湿病患者,疝气、肾病、伤寒、糖尿病、肺炎和其他疾病的患者。 逃避兵役者受到的惩罚层次井然,分作以下几级: 第一级:厉行节食,每日早晚各清茶一杯,如此三天,再加阿司匹林发汗。对士兵的抱怨当然置之不理。 第二级:奎宁粉或奎宁液大剂量吞服,或称“消灭奎宁”以保证士兵不产生战争就是喝啤酒、玩九柱戏的错觉。 第三级:温水洗胃,每次用水一公升,每日两次。 第四级:肥皂水加甘油灌肠。 第五级:以冷水浸泡之床单包裹全身。 健壮的人有能在一天之内承受全部五级刑罚的,然后让自己被装进薄棺材,送进军人公墓。也有胆怯的人到达灌肠阶段便宣布健康情况良好,渴望参加下一支队伍齐步出发,奔赴战壕的。 帅克属于这类胆怯的逃避兵役者之列,被关进了卫戍部队监狱疗养院。 “我再也受不了了,”他邻床的一个人说。那人是第二次洗了胃,从诊断室送来的。 那人冒充的是近视。 “明天我就回团里去,”帅克左边的邻居决定,那人冒充聋子,刚灌了肠。 门边有一个用冷湿被单包裹的肺结核患者正在缓慢地死去。 “那是本周死去的第三个了,”帅克右手的邻床说。“你害的什么病?” “风湿痛,”帅克回答。一听见这话周围便发出一片怪笑,连冒充结核的快死的结核病患者也笑了。 “别冒充什么风湿痛往这儿爬了,”一个胖子郑重地警告帅克。“在这儿风湿不比冻疮更有分量。我是贫血。我已失去了半个胃,断了五根肋骨,还是没有人相信。我们这儿甚至有一个聋哑人。两个礼拜以来他们每半小时就用冷湿被单裹他一次,而且每天给他灌肠,洗胃。护士们都觉得他过了关,可以回家了。医生却还在给他喝催吐剂。那是可能把他吐成两半边的。他终于失去了勇气。‘我不能再聋哑了。我的说话和听音能力回来了。’病号们全都劝他别毁了自己,可他却坚持说他能听能说,能跟别人一样。第二天早上他把那话告诉了医生。” “我不像那个冒充中风的,”有个冒充有条腿比另一条短了四英寸的人说。“我坚持了很久。”他们只给了他三剂奎宁,一次灌肠,再饿了他一天,他也就认了输。到把他的胃洗得翻出来时,他身上一点中风的迹象都没有了。坚持得最久的是给疯狗咬了的人。他咬人,号叫——的确扮得很地道,可惜嘴里吐不出白沫。我们尽可能地帮助他。有几回我们在医生到来之前挠他痒痒,挠了一个小时,挠得他抽搐,全身发紫,可还是吐不出白沫来。事实上就不可能吐出白沫,可他那样子确实吓人。那天早上医生来时他认输了。那时我们都很替他难过。他站在自己床前,直得像枝蜡烛,敬了个礼说:“启禀长官,咬我的那条狗说不定根本不是疯狗。”医生望了他一眼,望得那么奇怪,他发起抖来,接着说了下去:“启禀长官,我根本没有叫狗咬过。咬我手臂的是我自己。”从那以后他们就以自残罪对他进行审讯。说他为了逃避上前线,想把自己的胳臂咬断。 “需要口吐白沫的病都不好装,”装病的胖子说。“就拿癫痫病来说吧,我们这儿就有一个。他一直告诉我们那病只发一次是不够的,所以他就一天发它十来次。他又抽筋又发抖,攥紧了拳头,眼球疯狂地转动,在地板上打滚,舌头伸得老长。简而言之,我可以说那就是一个一级癫痫病,十足的癫痫病。但是他突然长起疖子来了。脖子上两个,背上两个。脑袋不能转动了,身子不能坐也不能睡了。他那套抽筋发抖、在地板上打滚的本领全都无法施展了。他发起高烧来。医生查房时他说起了胡话,把一切全说了出来。他那疮还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他长着疮在这儿又躺了三天,换了一种食谱。早上是咖啡和面包卷,午饭是汤、丸子和浓肉汁,晚上又是粥和汤。我们都洗过胃,又在严格节食,饿得要命,但是只能望着那家伙狼吞虎咽,咂嘴舔舌,呃气打嗝,吃得心满意足。他就像这样打垮了另外三个人,他们也都坦白了。他们害的是心脏病。” “最好装的病,”还有个逃避兵役的说,“是疯病。我们隔壁的号子里躺着两个教师。其中一个没日没夜断断续续地叫:‘乔丹诺·布鲁诺的火刑柱还在冒烟,伽利略要重新审判!’另外一个却学狗叫,先是慢叫三声,汪——汪——汪;然后连续快叫五声,汪汪汪汪汪;再慢叫一声,汪。这样不断地叫。两人已经使劲叫了三周多。我开头也想装疯,装宗教狂热,宣扬教皇永远正确。但最后还是决定花十五个克朗,找马拉斯特兰纳的一个理发匠给我弄了个胃癌。” “我认识一个扫烟囱的,住在布瑞伏诺夫,”另一个病号说,“十个克朗他就能给你弄一场高烧,烧得你想跳楼。” “那不算啥,”又一个说。“维硕威策有一个接生婆,二十个克朗就能把你的腿关节弄脱臼,到死你都得是残疾。” “我十克朗就弄脱臼过,”窗户边那排床上传来一个声音,“十克朗加上三杯啤酒。” “我的病已经花掉两百多,”他的邻床,一根干棍子,宣称。“你还能告诉我有什么我没有吃过的毒药吗?找不到的。我就是个活的药品库,什么药都吃过。我吃过氯化汞,吸过汞蒸汽,嚼过砷化物,吸过鸦片,喝过鸦片酊,在面包上撒过吗啡,吞过番木鳖碱,喝过磷的苦味酸溶液和硫化碳溶液。我把我的肝、肺、肾、胆、脑、心脏和肠全毁了。没有谁知道我生的是什么病。” “最好的办法,”有个人在门边解释,“是在手臂上皮下注射煤油。我表弟就很幸运,把手肘以下切除了。现在再也不用害怕以后的战争麻烦了。” “因此你看,”帅克说,“为了皇帝陛下每个人都经受着那么多磨难——甚至洗胃和灌肠。多年前我在团队的时候还更糟糕。那时候为了使病人康复,就把他捆起来关到地洞里去,那可不像这儿。那时候没有病床,更没有痰盂。就一张木板,病人躺在木板上。有一回有个人真害了伤寒,他旁边的人也害了天花。可两个人都给捆了起来,团队军医还说他们装病,踢他们的肚子。两人死掉之后问题闹到了国会,上了报纸。他们立即禁止我们读报。为了不让我们有报纸,就搜查我们的箱子。我一向倒霉,团队那么多人偏偏在我身上发现了报纸。于是他们把我带走,让我上了团的报告会。我们那上校,一个他妈的草包(上帝保佑他),对我大发雷霆,要我立正告诉他,报上那东西是谁写的,否则他就会揍得我上下牙床错位,再关得我脸青面黑。然后来了团里的军医。他在我的鼻子下面挥舞拳头,用德国话说,‘你这个肮脏的猎犬,讨厌的无赖,奇臭的大粪,社会主义分子烂泥堆!’我笔直望着他们每个人的眼睛,没有眨眼,也不出声,右手挨着帽檐,左手贴着裤缝。他们像狗一样围着我转圈,对着我吼叫。我一动不动,一直闭嘴敬礼,手贴裤缝。他们像这样攻击了我大约半个小时,上校对我冲了过来,吼叫道,‘你是个傻瓜,对不对?’——‘启禀长官,我是个傻瓜。’——‘那好,傻瓜,重禁闭二十一天,每周节食两天;兵营禁闭一个月,手铐四十八小时。立即拘捕,不给吃的。捆起来,让他明白明白帝国不需要傻瓜。我们会用鞭子把那报纸从你脑袋里抽掉的,你个龟孙子。’上校在我身边转了好一会儿,说。可是我蹲班房的时候兵营里却出现了奇迹。我们那上校什么都不许当兵的看,连《布拉格官方新闻》也不许。甚至不许在餐厅里用报纸包香肠和碎奶酪。于是从那时起当兵的全都看开了报纸。我们的团队成了接受教育最多的团队。一切报我们都读。每个连都拿上校编顺口溜,编歌词儿。团队出了任何事都有人民救星把它捅到报纸上去,标题是‘虐待士兵’。那还不够,他们还给国会议员写信,请求国会议员过问。于是议员们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质询,说我们那上校是魔鬼什么的。有位部长还派来了个调查组。然后赫路布卡人佛兰卡·恒克给判了两年,他因为上校在训练场上揍了他腮帮子,便跑到维也纳找代表联系了。调查组一走,上校便命令全团集合,告诉我们,当兵的就是当兵的,当兵的就得闭上臭嘴干活,当兵的要是对什么东西反感,那就是违纪,就是犯上。‘因此,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你们以为那个什么调查组能帮助你们吗?’上校说,‘帮助个屁!现在连队一队一队从我面前走过,大声复述我说的话。’于是我们一连又一连齐步来到上校站着的地点,向右看齐,手扶步枪皮带,对他大叫,‘因此,我们这些混账王八蛋,以为那个什么调查组能帮助我们么?帮助个屁!’当十一连在他面前走过之前,上校已经笑弯了腰。但是十一连齐步走,顿着脚,来到上校身边时,却静悄悄的,连最细微的声音也没有!上校的脸红得像火鸡。他让十一连重来。十一连到他面前时仍然一声不响走过,一队跟一队的士兵横眉怒目盯着上校。‘稍息。’上校命令。他在场子上来回地走,马鞭敲着皮靴,四面乱吐痰。然后,他突然站住,大叫,‘解散!’他骑上他那匹蹩脚的老马,跑出大门去了。我们等着看十一连会遭到什么处分,可是什么处分也没有。我们等了一天,又是一天,等了整整一周,仍然平安无事。上校再也没有在军营里露面。这可叫士兵们、军士们和军官们乐坏了。以后来了个新上校。有谣言说那老的一个到疗养院去了,因为他给皇帝陛下写了封亲笔信,说是十一连搞了兵变。” 医生下午查房的时间到了。格林什坦医生沿着一张张床走,后面跟着手拿笔记本的随身医官。 “马库纳?” “有!” “灌肠加阿司匹林!坡科尔尼?” “有!” “洗胃,奎宁。科伐瑞克?” “有!” “灌肠,阿司匹林!可塔阔?” “有!” “洗胃,奎宁!” 就像这样无情地、机械地、简短地一个一个处理下去。 “帅克?” “有!” 格林什坦医生望望新来的人。 “你有什么病?” “启禀长官,我有风湿!” 格林什坦医生已经习惯于在行医过程里温和地含讥带讽,那比发脾气有效得多。 “啊哈,风湿,”他对帅克说,“你肯定是痛得要死了吧。世界大战一打起来,要上前线了,你的风湿就犯了。很巧嘛,我觉得你一定感到非常非常遗憾。” “启禀长官,我确实感到非常非常遗憾。” “好,病得正是时候,你看,他还非常非常遗憾。你可真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到关键时刻就害风湿,还没有忘记我们。不过,在和平时期这样的可怜家伙倒会像年轻力壮的公山羊一样乱跑的。战争一爆发,他立马害起风湿,膝盖骨不能动了。你是膝盖痛吧,我看?” “启禀长官,是膝盖痛。” “通夜不能合眼,是吧?风湿嘛,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痛苦的、严重的疾病。我们这儿对治疗风湿病人很有经验。严厉的节食和其它治疗都是行之有效的。你在这儿治风湿,效果准比在别什堂尼〔38〕温泉还快。到了上前线的时候你就可以像上了润滑油的闪电了。” 他转身对随身医官说: “写下:帅克,严格节食;洗胃,每日两次;灌肠,每日一次。然后再酌情处理。现在送他去诊断室洗胃,苏醒过来再灌肠。要好好灌,认真灌,灌得他呼天抢地,吓得他那风湿病落荒而逃。” 然后医生对所有的病床转过身去,发表了一篇充满高贵的、理性的道德格言的演说:“别以为我是个他妈的笨蛋,能相信你们那些鬼话。你们这些花招是丝毫也打动不了我的。我知道你们都是些逃避兵役的家伙,一见打仗就想开溜。我只会把你们当逃避兵役的人处置的。我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几百几千像你们这样的逃避兵役犯。这几张床上就睡过数不清的人。这些人什么毛病都没有,只是少了军人的胆量。当他们的同志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以为自己可以赖在床上偷懒,吃医院的饭食,等战争飞走。不过,他们全都发现自己犯了他妈的错误,而你们也会发现自己犯了他妈的错误。二十年后你们再梦见跟我较量还是免不了要哭叫的。” “启禀长官,”从窗户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我的病好了。我晚上发现我的哮喘没有了。” “你的名字是?” “科伐瑞克,启禀长官,怕还得给我灌肠。” “对。你还得灌灌肠再上路,”格林什坦医生决定。“省得你埋怨这儿没有给你治病。现在,我念到名字的人集合,跟随医官走,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每个人都按照医嘱得到辉煌的治疗。其中如果还有人试图用祈祷或威胁对付执行人,说是自己有朝一日也可能参加医疗队,现在的执行人也有可能落到他们手里的话,帅克却至少是坚毅顽强的。 “别手软,”他要求给他灌肠的执行人说。“记住你的誓言,即使躺在这儿的是你的父亲或兄弟,你也得给他灌彻底,连眼皮也不眨一眨。你得好好想着胜利属于我们,奥地利靠的就是灌肠。” 格林什坦医生第二天查房时问到帅克对在军队医院的日子印象如何。 帅克回答说,那是一个公平的、怀着崇高理想的机构。他得到的报偿是跟昨天一样的治疗,外加阿司匹林和三剂奎宁粉。奎宁粉融在水里,让他一次喝光。 就连苏格拉底喝他那一碗毒胡萝卜精〔39〕也不及帅克喝奎宁时那样从容泰然。格林什坦是在用各种程度的折磨考验着他。 他们当着医生的面用冷湿被单裹住帅克,问他是否喜欢,他的回答也是,“启禀长官,就跟在游泳池里或海滩上一样。” “你还有风湿病吗?” “启禀长官,好像还没见好。” 又给了帅克别的折磨。 那时步兵将军的遗孀冯·波参汉伯爵夫人费了很大的劲寻找着《波西米亚人》近日所报道的那个残疾人。那人身子虽然残废,却叫人用轮椅推着,叫喊着“打到贝尔格莱德去!”这种爱国主义的表现使得《波西米亚人》的编辑部号召读者捐款资助那精忠报国的英勇的残疾人。 很容易找到。打听了几处警局,最后确认了那人就是帅克。冯·波参汉伯爵夫人带了女伴和一个提着篮子的随从来到了赫拉灿尼。 但是可怜的伯爵夫人并不知道躺在卫戍部队监狱医院里是什么意思。她的名片为她打开了监狱的门。办公室里人们对她殷勤备至。五分钟后她就知道了,她所要找的“好兵帅克”正躺在三号病室的十七号床上。惊惶失措的格林什坦医生亲自陪伴着夫人。 帅克刚结束了格林什坦医生处方的日常疗程,坐在床上。身边围着一群瘦骨嶙峋的、挨着饿的逃避兵役者。这批人没有罢休,还在严格节食的战场上跟格林什坦医生进行着顽强的角斗。 若光是听这些人谈话,无论是谁都会得到一个印象:自己来到了蓝绶带〔40〕学派的厨艺间,周围全是美食家,要不然就是遇上了满桌珍馐美味。 “普通的板油油渣即使在热的时候也是可以吃的,”害“严重胃黏膜炎”的人这时正对人讲述,“趁板油还沸腾就把油渣榨干,加上盐和胡椒。可以告诉你,连鹅板油油渣跟它一比,也都算不上档次了。” “别再提鹅板油油渣了吧,”一个害“胃癌”的人说,“那东西是什么东西也比不上的。猪板油油渣跟它一比算得什么?当然,你得像犹太人的炸法,把它炸成金黄色。犹太人一弄到肥鹅,就连皮带油扯下来,放到锅里去炸。” “说起猪板油油渣,你可就大错了,你知道,”帅克的邻居插嘴说。“当然,我说的是在家里用日常肥油炸成的油渣,即所谓的家常油渣。那东西不能是棕色,也不能是黄色,而是介于棕色与黄色之间。这种油渣不能太软,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脆,否则也嫌过火。是要能一沾舌头就化,还不让油流到下巴上的。” “你们谁吃过马油油渣吗?”一个新的声音插了进来。可是没有人回答,因为那随身医官已经跑了进来: “床上的人听着!伯爵夫人驾到,谁都不许把脏脚伸出床外。” 冯·波参汉伯爵夫人踏进病房门时那庄重的气派哪怕是大公夫人也是难以企及的。整个勤务兵队伍也都随着进来了,甚至包含了医院管后勤的军士长——他从中看出了一只财务检查的神秘的手。那东西有可能把他从基层的这个肥美食槽牵开,送去某个围着铁丝网的岗位,接受开花弹的温柔关怀。 他脸色苍白,但更苍白的是格林什坦医生的脸。老伯爵夫人那小小的名片在他眼前飘动,“将军遗孀”,还有与之相关的一切:关系、荫庇、投诉、调前线以及其他阴森森的东西。 “帅克就在这儿,”格林什坦医生努力保持假扮的镇静,带领冯·波参汉伯爵夫人来到了帅克床前。“他表现了伟大的坚韧精神。” 在帅克床前有一把为冯·波参汉伯爵夫人准备好的椅子。伯爵夫人坐了下来说:“捷克斯兵,好斯兵,残疾斯兵,勇敢的斯兵。我灰常爱捷克奥地利斯兵。” 说到这儿她伸手摸了摸帅克没刮胡子的脸蛋,又说下去: “报子桑的东西我都读的,我给你带来了好刺的东西。一点刺的,一点喝的,一点含嘴里的,捷克斯兵,好斯兵,约翰,拿桑来!” 她那勤务兵长着一脸硬翘翘的颊须,令人联想到有名的杀手巴秉斯基。勤务兵把一个硕大的篮子拽到床前。伯爵夫人的陪伴,一位高个子的太太,满面流泪地在帅克床边坐下,拍平了帅克背后的草靠背——她心里有个一成不变的想法:应当为伤病英雄做的就是这个。 这时伯爵夫人从篮子里取出了礼物:烤鸡十二只,用粉红色丝绸纸包着,系着黄黑双色的丝带。军用甜酒二瓶,挂着标签:“Gott strafe England”〔41〕。标签背后是一张画:佛朗兹·约瑟夫跟威廉手牵手,好像要做幼儿游戏:“小邦尼,独自在洞里。可怜的小邦尼,出了啥问题,想跳都跳不起!”〔42〕 然后她从篮子里为养病的人取出了三瓶酒和两盒香烟。她仪态优雅地把所有的东西放到旁边一张空床上,再放上一本装帧美丽的书《吾皇生活故事》。那是现在的官方报纸《捷克共和国》的功勋卓著的主编写的——主编最热爱的就是老王佛朗兹。还有几包巧克力,也挂着同样的标签“Gott strafe England”。奥地利和日耳曼皇帝的画片也在床上出现了。在巧克力上他俩却没有手牵手,而是各行其是,背对着背。还有一把有两排硬毛的美丽牙刷,带着题词:“Viribus unitis”〔43〕,是希望每个人刷牙不忘奥地利的意思。还有一套修指甲的工具,是给前线和战壕准备的用处极大的小礼品。它的包装盒上是爆炸的开花弹,一个戴钢盔的人正端着刺刀冲锋。下面是德语:“为了上帝、皇帝和祖国。”还有一罐饼干,上面什么也没有画,却有一首翻译成捷克文的德文诗:
奥地利,你高贵的皇室,
四处飘扬啊,你的旗帜!
你的旗帜骄傲地高高飘扬,
奥地利呀,你福寿绵长! 最后的礼物是花盆里一株白色的风信子花。 冯·波参汉伯爵夫人在打开这一切放到床上时,早已感动得泪流满面。几个饥饿的逃避兵役者则早已感动得馋涎直滴。伯爵夫人的女伴给帅克背后塞好草垫,也哭了起来。好一会儿坟墓似的沉默。那沉默突然被帅克的话语打断了。帅克合拢双手,祈祷起来: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您的名字受到崇敬。您的王国来到……请原谅,夫人,我弄错了。我想说的是:啊,我们在天上的父,为我们祝福这些礼物,由于夫人的厚恩,愿我们能够享用。阿门!” 话一说完他便从床上抓起一只鸡,在格林什坦医生骇然的目光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啊呀,他刺得多么开心,可怜的斯兵!”老伯爵夫人一肚子高兴,对格林什坦医生悄悄地说。“他肯定已经康复,可以丧前线了。我的礼物对他有责么大的帮组,我增斯非苍高兴。” 然后她来到一张张的病床前,散发了香烟和奶油巧克力。当回头来到帅克身边时她又抚摩着他的头发,用德语说道:“上帝保佑你们每一个人!”然后便带了她的全部随从出门去了。 格林什坦医生送伯爵夫人出了门,还没来得及从楼下上来,帅克早已把鸡分光了。大家吞吃得如此之快,格林什坦医生只看到一大堆啃得精光的骨头,仿佛那群鸡是活生生掉进了兀鹰窝里,而它们那被啃光的骨头又叫太阳照射了好几个月。 军用甜酒和三瓶葡萄酒也已失踪。几包巧克力和那箱饼干同样进了病人的肚子。有人甚至喝掉了跟修指甲的工具放在一起的指甲油,吃掉了跟牙刷放在一起的牙膏。 格林什坦医生回来后恢复了好战的姿态,发表了一通长篇演说。客人走后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被啃光的鸡骨头印证了他的信念:这些家伙无可救药。 “当兵的,”他突然吼道,“你们只要还有一点头脑,对那些东西就会连碰都不碰的。你们只会对自己说:‘我们要是吃了这些,医生就不会相信我们有重病在身了。’现在你们自己向我证明了你们对我的一片苦心并不领情。我在给你们洗胃、灌肠,让你们厉行节食,可你们却把胃塞了个满满实在。你们是在找胃黏膜炎害吧?你们太荒谬了。不等你们的胃开始消化这一切,我就要把它们给通通洗出来,叫你们到死那一天也能记住,而且告诉你们的子子孙孙你们曾经囫囵吞吃过鸡肉,也曾用其他美味塞满了肚子,可它们没有在肚里停留十五分钟,因为它们立即热乎乎地被灌了出来。现在,一个一个出来吧,我要叫你们别忘了,我不是你们所想像的他妈的傻瓜,我比你们全加到一起还要聪明那么一点点儿。还有,我得通知你们,我明天就会派个委员会来,因为你们在这里蘑菇得太久。你们既然能像刚才那样,在五分钟之内把那么多东西吞下去,塞满肚子,你们就谁都没有害病,什么病都没有害。出列!一,二,三!” 轮到帅克,格林什坦医生打量了他一眼。那天那神秘的访问促使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认识伯爵夫人吗?” “她是我后娘,”帅克心平气和地回答。“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现在又找到我了……” 格林什坦医生干脆地说:“回头再给帅克灌一次肠。” 晚上,忧伤笼罩着每一张病床。几个小时以前他们肚子里曾经有过各种美味的好吃东西,可现在他们只有寡淡的茶和一片面包了。 窗户前传来了二十一床的声音:“我喜欢炸鸡超过烤鸡,你们知道吗,诸位老兄?” 有人在咆哮:“给他裹湿被单治一治。”但是经过了这次不成功的宴会,大家都衰弱不堪,再没有谁愿意动弹了。 格林什坦医生说话算话,第二天早上就有几位军医从那有名的委员会来了。 他们从一排排床前庄严地走过时二话不说,只是说,“伸出舌头!” 帅克把舌头伸得老长,脸上露出傻呵呵的微笑,舌头伸得眼睛都大了。 “启禀长官,我舌头不能再伸了。” 这在帅克跟委员会之间引起了一番争论。帅克坚持说他作这样的解释是因为怕长官们以为他不愿让他们看舌头。 各委员之间对帅克的结论有惊人的出入。 一半人认为帅克是个“傻瓜”,另一半却认为他是个无赖,在拿战争开玩笑。 “我们要是斗不过你,”委员会主席对帅克大吼,“那就真他妈的成了奇迹。” 帅克带着天真儿童的上帝般的宁静望着全体委员。 老军医长逼近了帅克: “我倒想知道,你这猪猡,你现在想的是什么?” “启禀长官,我什么都没有想。” “天打雷劈!”一位委员吼叫起来,敲得战刀嗒嗒地响。“他竟然什么都没有想。以上帝的名义问你,你为什么没有想?你这暹罗象。” “启禀长官,我没有想,因为执行任务的士兵不准想。几年前我在91团,我们团长就一直说,‘当兵的都不能自己想,长官自会代替他们想。当兵的一开始想,就不是当兵的了,就成了肮脏讨厌的老百姓。那思想引你上不了正轨……’” “闭上你那臭嘴!”委员会主席气冲冲地打断帅克。“你的情况我们完全了解。这头猪还以为人家会把他看做真正的白痴呢,可你根本不是白痴,帅克,你确实狡猾,像只狐狸。你是个无赖,青皮,是个讨厌的混蛋。你懂不懂?” “启禀长官,我懂。” “我告诉你闭上你那臭嘴,听见没有?” “启禀长官,我听见了,我闭上我这臭嘴。” “天打雷劈!上帝呀!那你就闭上吧。我对你下过命令,不要说废话,这你很明白。” “启禀长官,我很明白不要说废话。” 军官先生们交换了个眼色,叫来了军士长: “把这人带到办公室去,”老军医长指着帅克说,“静候宣布结论和报告。到了卫戍部队,他们就会把那些胡说八道从他脑子里全敲掉的。这家伙结实得像小提琴,只一味地装傻。更叫人生气的是,他还拿他的上级开涮,以为他们是到这儿来让他寻开心的,以为整个战争也是拿来开玩笑,闹着玩的。到了卫戍司令部,帅克,他们就会让你明白了:战争并不是野餐。” 帅克跟随军士长往办公室走,途中穿过院子,他轻轻哼道:
我一向这么看呀,
打仗最好玩,
混上一两周呀
打道回家转…… 帅克到了办公室,值班军官对他大吼,说他那样的混蛋就该枪毙。这时楼上病房里委员会正在要求逃避兵役者作“临终忏悔”。七十个病号里只有两个过关:一个是被炮弹炸断了一条腿,还有一个害了道地的腐骨症。 只有这两个人没有听到“可服兵役”的结论。其他的人,包括两个肺病害得快死的人,都被定为可以上前线服役。老军医长没有在这时放过发表演说的机会。 他的演说里点缀了丰富多彩的咒骂,内容却简单。他们全是猪猡,全是大粪,他们只有为皇帝陛下英勇战斗,才有可能取得回归人类社会的资格。他们犯下的妄想当逃兵和逃避兵役的罪行要到战争结束后才能得到宽恕。可他本人却不相信那是可能的。他认为等待他们的只有绞架。 有一个灵魂仍然纯洁、没有被败坏的年轻军医问军医长他是否也可以说几句。年轻人的演说跟他的上级的不同在于乐观和幼稚。他说的是德国话。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阐述了一个问题:离开医院回前线归队的人,每个人都应当成为征服者,成为勇士。他深信他们在前线一定能巧妙地使用武器,光明磊落地对待战争和私人生活。他们将一心想着拉杰茨吉元帅和萨伏伊亲王尤金的荣誉,成为战无不胜的勇士。他们将以自己的热血为帝国光荣的、广袤的土地创造出辉煌业绩,胜利完成历史赋予他们的使命。他们将怀着大无畏的勇气,不顾生命危险,在弹洞累累的团队旗帜下,向新的荣誉和新的胜利迈进。 事后老军医长在走廊里对这位天真的人说:“我亲爱的同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你那席话完全是白费时间。为什么,即使是拉杰茨吉元帅或是你那萨伏伊亲王尤金也是无法把这样一群流氓变成士兵的。不管你对他们说话时像天使还是像魔鬼,结果完全一样。他们就是一帮骗子手。”
9 卫戍部队监狱里的帅克 不想上前线的人的最佳避难所是卫戍部队监狱。我认识一位试用教师,是个数学家,因为不愿意到炮兵部队服役,去对别人开炮,于是偷了一个陆军中尉的手表,让自己进了卫戍部队监狱。他是故意那样做的,战争不能使他激动或迷醉。在他看来,对敌人开炮,用榴霰弹或大炮弹去打死跟自己同样不幸的,只不过在对方服役的试用数学教师,似乎完全是白痴行为。 “我不愿意因为自己的野蛮受到仇恨,”他对自己说,于是平静地偷了那只表。他们首先检查了他的精神状态,他一说他是为了想速成致富,就被送进了卫戍部队监狱。那儿还有许多因为盗窃或欺诈被囚禁的人——理想主义者或非理想主义者。有的人是因为把战争看作了发财的手段。那是基层的和前线的各色各样的后勤军士长,办伙食搞采购的人。他们玩出了可能玩出的各种花样。有的是小偷,他们要比送他们进监狱去的流氓诚实一千倍。还有的则是士兵,因为犯了各种各样纯粹部队性质的错误,比如顶撞上司,图谋哗变或开小差。还有就是政治犯。那是另一类人,百分之八十都清白无辜,而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被判了刑。 司法与申辩机构整体看来倒也堂皇。每个面临政治、经济和道德全面崩溃的国家都有这样一套机构。往日的权势和荣耀依靠法院、警察、宪兵和以告密牟利的人勉强保留着残余的光辉。 奥地利每个部队单位里都有密探。这些人监视着自己的同志,在行军时跟他们同睡一张床,同吃一块面包的同志。 此外,卫戍部队监狱还由国家安全部和克利马与斯拉夫策克先生〔44〕之流提供情报。军事检察机关因为前线士兵与留在家里的绝望的亲属之间的通信,把写信的人送进了监狱。由宪兵送来的则甚至有给前线写信的领养老金的可怜老农民。而军事法庭则因为他们写了安慰的话或描述了家里的痛苦,就判他们十二年监禁作为惩罚。 有一条从赫拉灿尼卫戍部队途经布瑞伏诺夫直到莫托尔练兵场的路。路上常常有一群人走着。打头的是一个遭到军事押解的人,戴着手铐,后面跟着一辆车,车上有一口棺材。练兵场上一声简短的命令:“放!”然后就在各团各营宣读团部的命令,说是又有一个人因为在征召入伍时“闹兵变”被枪决了——起因是他的老婆舍不得分手,被上尉用军刀砍了。 卫戍部队监狱由军事监狱长斯拉维克、卫队长林哈和军士长(又名“刽子手”)热巴管理,即所谓的“三雄执政”!谁知道他们在单人牢房打过多少人!说不定今天在共和国统治下,卫队长林哈还当着卫队长呢。我估计在计算养老金时他在卫戍部队监狱干的那些年还算了军龄,因为克利马和斯拉夫策克当年在国安部干的活儿就是算了军龄的。热巴恢复了老百姓生活,当了营造商。他在共和国下面说不定还加入了什么爱国团体呢。 军事监狱长斯拉维克在共和国下面成了小偷,目前在坐牢。那可怜的人没有像别的部队长官那样让自己过上舒服日子。 军事监狱长斯拉维克接手帅克时默默地瞪了他一眼,这很自然,那等于是说: “你让自己进了这个地方,你那名声就不好听了,是吧?好了,宝贝,我们会让你在这儿过甜蜜日子的,谁落到我们手里我们都同样伺候。我们的手跟女士们的手不完全一样,这你是知道的。” 为了增加那一瞪的分量,他又把他那结实的胖拳头伸到帅克鼻子底下,说: “你闻闻看,你个王八蛋!” 帅克闻了闻,发表了意见: “我不会喜欢它落到我鼻子上的。有一股坟墓味。” 这深思熟虑的心平气和的发言倒打动了军事监狱长。 “嗨,”他用拳头戳了一下帅克的肚子,说,“站直了!你那兜里是什么玩意?如果是香烟,可以留在这儿,钱也拿出来,省得他们给你偷掉。还有别的东西没有?能坦白地面对上帝吗?现在不能撒谎,撒谎是要受罚的。” “把这人关什么地方?”军士长热巴问。 “十六号,”军事监狱长决定。“跟裤衩们关一起。你没见林哈卫队长批的字‘严密防范’吗?” “啊,看见的,明白了,”军士长对帅克严厉吆喝起来。“是害虫就得当害虫办。谁要是闹别扭我们就送他进单人监,在那儿把他肋骨全打断,然后扔下,等他去翘辫子。我们有权那样干的。对那个屠户我们就是那样干的,对吧,热巴?” “对,那屠户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军士长热巴迷迷糊糊地回答。“他那身子可结实呢!我在他身上踩了五分钟还不止,直踩到肋骨咔咔响,嘴里冒出血来。他还活了十天。真是个壮实极了的主儿。” “所以你看着,你个王八蛋,到了这儿谁要是打算闹别扭或逃走,”军事监狱长斯拉维克结束他的训话,“就纯粹是找死,死了还得受罚。有人查监时,你如果胆敢有找问题提出上告的打算,那你就祈求上帝保佑吧,可怜的大粪!要是有人来检查,问到你:‘有什么要上告的没有?’你这个臭害人虫就必须立正敬礼回答:‘启禀长官,没有。我完全满意。’哼,你怎么回答,你这个可恶的笨蛋?复述!” “启禀长官,没有。我完全满意,”帅克复述,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甜蜜,军事监狱长受到了误导,以为那反映了由衷的热情和老实的态度。 “现在,脱得只剩下裤衩,上十六号去,”他温和地说,再没像平常一样加上“大粪”、“臭害虫”或“讨厌鬼”之类的话。 帅克在十六号牢房遇见二十个只穿裤衩的人。全是文件上批过“严密防范”的人。现在都受到严密的防范,怕他们逃跑。 要是那些裤衩都干净,窗户上又没有栅栏,你一眼看去就可能认为自己进了某个浴室的更衣间。 军士长热巴把帅克交给了“牢房司令”,一个没有扣衬衫纽扣的毛毵毵的人。他把帅克的名字登记在挂在墙头的一张纸上,对他说:“明天我们就要去表演。他们要带我们上教堂去听布道。我们全都得穿着裤衩,站到布道坛下去。有热闹瞧的。” 当地的小教堂在卫戍部队监狱里也跟在一切监狱和反省院里一样,很受欢迎。倒不是强迫接受的布道使听众更接近了上帝,也不是它让囚徒学到了更多的道德规范。那都是瞎话,其实是做不到的。 那是因为那仪式和布道在卫戍部队监狱的沉闷里是一种强烈的刺激。不是因为更接近了上帝,而是因为有希望在路上的走廊或院子里发现香烟头或雪茄烟蒂。毫无希望地躺在痰盂里或地板灰渣里的一小截烟头是可以占尽风情,使上帝消亡的。那发臭的小东西能战败上帝和灵魂得救的希望。 比那更激动人心的是布道。那真是一份难得的野餐。因为随军神父奥托·卡茨的确是个可爱的人。他布起道来,其动人与风趣确实不同凡响。他能打破卫戍部队监狱的沉闷,能说出些关于上帝的无穷慈悲的美丽的废话,让被遗弃的囚徒和被侮辱的人魂灵飞升。他在布道席和神坛上发出的誓言是如此响亮,呼喊出的“Ite, missa est.”〔45〕是如此动听,他所主持的仪式是如此别致,竟能把神圣弥撒的程序颠倒过来。他在酩酊大醉之后能杜撰出全新的祷告词,全新的神圣弥撒,甚至圣体崇拜仪式。这在监狱里确实是是闻所未闻的。 而到他捧着圣餐杯、圣餐面包与酒或是弥撒书而偶然失足摔倒时,他发出的尖叫又是多么有趣!他大声斥责监狱单位派去的辅祭,说是他故意绊倒了他。就在圣餐礼上下令把辅祭关进单人监狱,或让他戴上手铐。 接受惩罚的人却得意扬扬,因为那是监狱小教堂整个哑剧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在节目里演了主角,而且表演得气宇轩昂。 监狱神父奥托·卡茨,最完美的随军神父,是个犹太人——附带说明一下,那并不稀奇。科恩大主教也是犹太人,而且是玛哈〔46〕的朋友。 奥托·卡茨神父的阅历甚至比大主教科恩还多姿多彩。 奥托·卡茨在商学院读过书,作为志愿兵又在部队服役过一年。他是如此精通汇兑业务和有关的法律,他在一年之内就让卡茨公司辉煌卓越地破了产,逼得老卡茨先生远走北美,进了个他的债权人和合伙人都找不到的特居地,然后老卡茨的合伙人也跑到阿根廷去了。 这样,年轻的奥托·卡茨在把卡茨公司大公无私地送到了北美和南美之后,发现自己再也没有了获得遗产的希望,连放脑袋的地方也没有了,只好又去当了兵。 不过在那以前奥托·卡茨曾经想出了个非常精彩的主意。他设计让自己受洗,请耶稣来帮助他成就自己的事业。他怀着绝对的信念转向了耶稣,认为那是他跟上帝之子之间的一笔交易。 卡茨在布拉格的爱玛戊斯修道院庄严地受了洗,阿尔班神父〔47〕亲自把他浸到施洗盆里。参加洗礼的有卡茨所在团队的一位虔诚的少校,赫拉灿尼淑女学会的一位老姑娘,还有宗教会议的一个大下巴的代表作他的教父。场面十分壮观。 官员的检查顺利通过,刚长羽毛的基督徒奥托·卡茨留在了部队。起初他以为自己可能一帆风顺,甚至还打算过学习参谋课程。 但是有一天他醉醺醺地进了修道院,放弃了军刀,穿上了法袍。赫拉灿尼的大主教接纳了他,让他进了神学院。圣职任命仪式之前,他到乌-威沃度后面一条小巷里一个有女人服侍的正经娱乐场所喝了个烂醉如泥,然后离开了他那旋风般的放纵与欢乐,径直去参加了圣职任命仪式。获得任命后他回到了团队,让部队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做了随军神父。然后他买了一匹马,骑着它在布拉格街道上乱跑,跟同团队的军官赌酒滥饮,寻欢作乐。 他寓所的走廊上常听到愤恨的债主的咒骂;他常从街头带姑娘回家,有时也让传令兵去找姑娘。他喜欢玩伐波〔48〕,有人估计他作弊,在法袍的大袖子里藏有一张A,但是谁也没有抓住过他。在军官圈子里人家叫他“圣神父”。 他讲道从不事先准备,这一点跟他的前任很不相同。他的前任有个固定的想法,布道可以改造卫戍部队监狱的囚犯,便常到那监狱访问。那可敬的随军神父虔诚地转动着眼珠,向囚犯们宣扬娼妓应该改造,对未婚妈妈的照顾应该改进,也坚持非婚生子女应当得到抚育。他的布道带有抽象的性质,跟今天的生活毫无联系,沉闷之至。 奥托·卡茨随军神父的布道演说却相反,每个人都盼望着听。 十六号牢房的囚犯们被带进小教堂时真是个喜庆的时刻。他们只穿裤衩,怕的是穿好衣服就意味着随后有人溜掉。二十个穿白裤衩的天使被排列在布道坛正下方。其中有人受到命运青睐,正在嚼着路上拾到的烟蒂——那倒很自然,因为没有口袋,烟蒂没处隐藏。 卫戍部队监狱的其他囚徒围绕着白裤衩站立,乐呵呵地望着布道坛下那二十位只穿裤衩的人。随军神父马刺丁当地走上讲台,来到布道坛前。 “立正!”他叫道,“祈祷开始,跟我念,重复我的话!你,后头那个,王八蛋,别把鼻涕往手里擤!你是在上帝的教堂里,你要再擤我就关你禁闭!我真怀疑你们是否还记得主祷文,流氓们。好了,咱们来试一试——唔,我知道你们不行。主祷文跟你们有他妈的什么关系?你们关心的只有吃两勺肉、豆子和生菜,撑个贼饱,四仰八叉躺到床上挖鼻孔,压根就没有想过上帝,对不对?” 他从布道坛上往下盯着那二十名只穿裤衩的白身子的天使。白裤衩也跟别人一样,在专心致志地享受。他们背后有人在玩“光屁股”〔49〕。 “这可是头等地好玩,”帅克对他身旁的人说——那人有帮助他人逃避兵役的嫌疑:为了每人三个克朗的报酬,他拿斧子砍掉了所有伙伴的手指。 “你等着瞧,”那人回答。“他今天又加够了油,他会给我们讲通向罪恶的荆棘道路的。” 这人说得很对。那天随军神父的情绪极好,身子老扑到布道坛以外,几乎要失去平衡。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唱点什么吧,孩子们,”他俯过身子对众人叫喊,“要不然,我教你们唱个新歌怎么样?来,跟我唱:
全世界的人里
我最爱的就是她。
我不是她的惟一,
却排队参拜她,
参拜的人太多了,
你怎么称呼她?
她的名字就叫
圣贞女玛利亚。 “你们一辈子都学不会,王八蛋,”神父说下去。“我真恨不得把你们全都枪毙了,明白不?我这话是在上帝的神圣殿堂说的,因为上帝可以送你们进地狱,不怕你们,流氓们,因为你们动摇,不肯皈依基督,宁肯在罪孽的荆棘道路上行走。” “来劲了,油滑了,”帅克身边那人快活地悄悄说。 “那罪孽的荆棘路,你们这些混账的草包,就是跟罪恶作斗争的路。你们全是浪子,宁可在牢里鬼混,也不肯进入天父的怀抱。但是,只要抬起眼来望望天上,你们就有了胜利的希望。和平将在你们灵魂里永存,流氓坏蛋们。后面那人,你若不再打响鼻我是会高兴的。你不是马,也不是在马厩里,而是在上帝的殿堂里。让我来告诉你们吧,你们这群鸭子——啊,我讲到什么地方了?对了,”他又改用德语说,“讲到你们灵魂的和平了,没错。记住,你们这些畜生,你们是人,你们必须看穿乌云,望向无边的宇宙,懂得这里的一切都瞬息即逝,惟有上帝能给你永恒。行了吗,先生们?”(他又回到了德语。)“我应当为你们日夜祈祷,祈祷慈悲的上帝保佑你们这些混账白痴,祈祷上帝的灵进入你们那冷酷的心,以他那神圣的慈悲涤去你们的罪孽,使你们永远属于上帝。上帝永远垂爱你们,无赖们。但是,这正是你们的错误所在,我是不会指引你们到天堂去的,”神父打了个嗝儿,“对,不会的,”他顽强地重复道。“我是什么都不会为你们做的,连梦里也不会为你们做,因为你们都是些无可救药的人渣。上帝的仁慈不会为你们指路的,上帝的爱不会吹拂到你们身上的,因为人主做梦也不会想到跟你们这种骗子交往。听见没有,下面穿裤衩的?” 二十条裤衩抬头一看,同声回答: “启禀长官,听见了。” “光听见还是不够的,”神父继续讲。“生活的阴霾是如此暗淡,上帝的微笑消除不了你们的灾难,因为上帝的善心也是有分寸的,混蛋猴儿们。后面那野人,你别笑,否则我关你禁闭,关得你脸青面黑!那边那个,别以为你是在酒店里!上帝是无穷慈悲的,但他只对走正路的人慈悲,对不守上帝法则和礼拜堂规矩的社会渣滓却不慈悲。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话。你们连祷告都不会,以为上教堂是上什么娱乐场所,上剧场电影院什么的。我要把那念头从你们脑袋里踢出去。别以为我是来逗笑,惹你们高兴的。我要把你们一个一个关进单人牢房。我就是要那么做的,贱坯们。我在你们身上是浪费时间,徒劳无功,这我明白。哪怕是陆军大元帅或是大主教自己来,也是无法改造你们的。你们是不会转向上帝的。不过,也一样,总有一天你们会想起我曾经怎样努力为你们做过善事。” 二十个裤衩里有一声抽泣传出,那是帅克,他泪流满面。 神父往下一瞥。帅克站在那儿用拳头擦眼泪呢。周围露出了欣赏那一套的快活迹象。 神父指着帅克继续说: “你们都要以这个人为榜样。他在做什么?他在哭。好了,别哭,我劝你别哭了!你是想改过自新吗?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孩子。你此刻哭了,可是一回到牢房你又会故态复萌的。你还会是老样子,还是个大坏蛋。你必须多想想上帝的无穷恩典与慈悲。你必须努力工作,让你罪孽的灵魂在世上找到正道。刚才我们看见一个人要想改过自新,在流着眼泪,可你们其他的人又在干什么?你们丝毫表现都没有。那边那人嘴里还在嚼什么,好像他爹妈是反刍动物似的。那边呢,还有人在上帝的殿堂里脱掉衬衫捉虱子。你们就不能回家再捉吗?就非得留到神圣的仪式上来捉不可吗?还有,监狱长,你怎么会啥都没看见?你们毕竟都是当兵的,不是草包老百姓。即使在教堂里,你们也应当维持军人的风度。为了基督的缘故,继续寻找上帝吧,要寻找虱子回家再说,这就是我能劝你们的话,流氓坏蛋们。我要求你们在作弥撒时守好规矩,别再跟上次一样:后排有人拿政府发的衣服换面包,趁神父举起圣餐面包就把换来的面包几口吞掉。” 神父走下布道坛,去了圣器室,监狱长跟在身后。不久,监狱长出来了,径直走向帅克,把他从二十条裤衩里拉了出去,带进圣器室。 神父很惬意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卷香烟。 帅克一进去,神父就说: “啊,你来了!我全想好了。我相信我已经看穿了你,你这个王八蛋,你知道吗?我还是头一回遇见有人在这儿这教堂里哭。” 神父从桌上跳下,在一幅撒尔司的圣法朗西斯忧伤的画像下站住,一边推搡帅克的肩膀一边大叫: “你得承认你那抽泣是胡闹,你个下贱坯。” 撒尔司的圣法朗西斯从他那画幅上探头探脑地俯瞰着帅克。一个殉道者模样的人也从另一面的一幅画上张大嘴望着帅克——罗马雇佣军正用锯子锯那人的屁股。挨锯的人脸上没有丝毫痛苦,也没有殉道者的欢乐或光辉,只一味张大嘴瞪大眼瞧着,仿佛想说,“我怎么就摊上了这种事呢?你们在对我干些什么呀,先生们?” “启禀长官,”帅克把一切都谨慎地押在这一宝上,说,“我向全能的上帝和您,可敬的神父,上帝的代表承认,我那哭泣确实是胡闹。我看出你的布道演说需要有个罪人悔过,你在布道时寻找,却没有找到,因此我真心想满足你,不让您觉得再也没有了好人。而且我自己也想玩一玩,放松放松。” 神父打量着帅克那憨厚诚实的脸。一道阳光照到了撒尔司的圣法朗西斯忧伤的脸上,也温暖了对面墙壁上殉道者瞪大的眼睛。 “我开始喜欢你了,”神父又往桌子上一坐说。“你是哪个团队的?”他开始打嗝儿。 “我是91团的,也不是91团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团的。” “那你为什么进了牢房?”神父又打了个嗝儿,问。 一阵排箫琴声从小教堂传来,权当了风琴音乐。弹琴的是个因开小差而坐牢的教师。他正以最忧伤的调子在排箫琴上唱出最凄凉的歌来。他的歌声跟神父的打嗝声融会交流,构成了一种新颖的粗野乐曲。 “启禀长官,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关到了牢里。可我并不抱怨,我只不过是倒了霉罢了。我的意图一向最好,只是到末了最倒霉的总是我,就像那边那画里的殉道者一样。” 神父望了望那画,笑了,说: “对,我可真喜欢上你了。我得去找军法官了解一下你的情况。我不再跟你说话了。弥撒还挂在我心里,我得先做完它!向后转!解散!” 帅克回到布道坛下穿裤衩的亲人身边,那些人问他神父叫他到圣器室去干了什么,他一律干巴巴而短促地回答: “他喝醉了。” 大家认真看着神父作弥撒,不掩饰自己的欣赏。那是神父的新表演。布道坛下有人打赌说圣体匣会从神父手上掉下来。那人拿自己那份面包赌了两个嘴巴,他赢了。 神父作弥撒时小教堂里人人激动,不是因为信徒的神秘感,也不是因为笃信的天主教徒的虔诚,而是因为看戏时不知道戏会怎样发展时的悬念:情节在发展,大家大气不出,等着看结局。人们叫神父在经台前向他们满怀虔诚展示的场面吸引住了。 神父的法袍穿反了,人们陶醉于那美感的乐趣。他们怀着强烈的同情和热心观看着经台上出现的情节。 红头发辅祭是个逃兵。他原是教堂执事,也是28团的偷扒专家。此刻他正在充分发挥自己的水平,从回忆里唤醒神圣弥撒的全部仪式、技巧和文词。他既是辅祭,也是神父的提词员。神父很随意,老把句子整个儿弄得颠三倒四,不是按一般的弥撒发展下去,而是翻到降临节弥撒附近那一段就大唱,唱得会众们心满意足。 他嗓子不行,耳朵也不灵,于是震响在小教堂穹窿之下的就只能是在猪圈才能听到的尖叫,加上猫叫春。 “他今天真是醉了,”在布道坛前就座的人高兴极了,津津有味地说。“并不全是油滑。他来劲了!准是在什么地方跟女人一起喝多了。” 此时“弥撒到此结束!”的话差不多是第三次从经台上发出,有如印第安红人发出的战斗呼啸,震得窗玻璃嗒嗒直响。 神父再次望了望圣餐杯,希望还有一两滴余沥,却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向听众说: “好了,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王八蛋们,下班了。在教堂,在这神圣中的神圣处所,你们应当表现出衷心的虔诚,笨蛋们,可我看你们就没有虔诚的意思。你们面对着全能的上帝,竟然能够恬不知耻地哄笑、嗤笑、咳嗽,划拉你们那腿。即使是在我的面前,在代表着圣贞女玛利亚、耶稣基督和天父上帝的我面前,混账白痴们,你们还敢那么干。下回再这么干,你们就要受到应得的惩罚,你们就会明白:不但有一个我在上次布道时所宣示的地狱,而且还有个人间地狱。即使你们因为侥幸逃掉了前一个,我也不会让你们逃掉这后一个的。解散!” 神父用这种惊人的实际方式展示了这种监狱巡视的办法应当受到诅咒,然后立即进了圣器室,换下法袍,从酒桶往大杯里倒了些圣餐酒,一饮而尽。随即他在辅祭帮助之下骑上了拴在院里的马。可这时他想起了帅克,又跳下马来,进了军法官贝尼斯的办公室。 军法官贝尼斯是个喜欢交际的人,舞姿优美,却也是个浪荡子,感到在这儿腻味得要命。他平时以在姑娘们求他签名的本子上写些德文诗打发时间,因此签名簿源源不断。他在整个军法机构里都是最重要的角色。在赫拉灿尼军事法庭里他手边总有一大堆待办的案子和混乱的文件,因此极受尊重。他老把诉讼公文丢失,不得不编造些新的公文。他张冠李戴,失去了要提出控诉的事件的线索,便往往靠灵机一动,瞎编些情节充数。他把逃兵当小偷审判,把小偷当逃兵处理。他只凭自己的捏造便提出政治案件。他无中生有,翻云覆雨,给别人定下他们连做梦也想不到的罪名。若是起诉书和告密者的小报告在没完没了的文件与混乱的公文往来中丢失了的话,他就自己胡编些对皇室的大不敬之类的罪名,随意扣到人家头上。 “哈罗,”神父跟他握手说,“你好?” “不太好,”贝尼斯回答,“他们把我的文件弄得一塌糊涂,害得我他妈的晕头转向了。昨天我整理好了一个因为兵变被抓的人的材料送出去,却叫他们打了回来,说是那案子不是兵变,而是偷罐头。我费了许多劲,才重新编了个号,可我不明白怎么又叫他们察觉出来了。” 军法官“呸”地吐了一口痰。 “你还打牌吗?”神父问。 “打呀,把家当都输光了。上回我跟那秃顶上校玩马抠,把我的全部家当都塞进了他那鬼嗉子,没有办法。但我还知道有一个挺不错的年轻赌徒……你有何贵干,神父?” “我要弄个勤务兵,”神父说。“我上回那个是个老会计,虽没受过多少教育,却是个头等角色。不过他总是哭哭啼啼,老祈祷上帝保佑,我最后只好打发他跟着步兵营上前线去了。据说那个营给打散了。他们又给我派来了一个小伙子。这人什么事都不干,只到酒馆喝酒,由我付账。这人倒是可以接受的,可他那脚汗臭,我又打发他上了前线。今天我在布道时找到了一个王八蛋,为了逗乐,他哭了一场。我想要的就是这种角色。这人名叫帅克,在十六号牢房。我想知道他是为什么给送到牢里来的。是不是有办法安排一下,弄出来给我。” 军法官开始在抽屉里寻找帅克的档案,但跟往常一样,没有找到。 “林哈上尉那里有文件,”他找了很久,说。“天知道我的这些文件到哪里去了。一定是送给林哈了。我马上给他打电话。哈罗,我是贝尼斯中尉,长官,你手边是否碰巧有一个叫帅克的人的材料?……肯定在我手上吗?这我倒没想到……是我从你那里拿走的吗?是的,我倒没想到……现在在十六号。……我知道,长官,十六号的材料在我手里。但是我认为帅克的材料一定就在你文件柜里什么地方……如果我不是用那样的口气跟你说话你就高兴么?你文件柜里的文件从不乱放的吗?……喂,喂……” 贝尼斯在桌边坐下,愤怒地谴责着正在进行的种种调查的混乱方式。他跟林哈上尉长期不和,而且双方寸步不让。贝尼斯拿到了林哈的文件一定要把它弄得乱七八糟,谁也理不清爽。林哈弄到了贝尼斯的文件也一定如法炮制。他们把对方的文件丢失倒也理所当然。 (帅克的文件是战后才终于找到的,放进了部队军法部的档案里,提要为:“妄图抛开其伪善面具,公开反对当局与国家。”这文件是塞在一个叫做约瑟夫·考德拉的人的档案里的。档案封面画了个叉,注明:“结案”,还注明了日期。) “那么,是我把帅克弄丢了,”贝尼斯说。“我要把他叫来,他要是什么都不承认的话,我就放了他,送到你那里去。由你到团队去办手续。” 神父走后贝尼斯叫来了帅克,却让他站在门口,因为他刚接到警察总局的电话,说是关于步兵麦克西纳的7267号起诉书所需文件已送第一办公室,林哈卫队长已经签了字。 这时帅克打量起军法官的办公室来。 不能说那办公室能给谁什么好印象,尤其是墙上的照片。那是部队在加里西亚和塞尔维亚执行死刑的各种镜头。有烧焦的村舍和树木,有给吊在上面的尸体压弯下来的树枝。其中一张特别艺术,是塞尔维亚一个家庭被绞死的照片——一个小娃娃和他的父母。两个士兵手握刺刀看守着树,一个军官以胜利的姿态站在前景上抽烟。背景的另一边是忙得热火朝天的野战厨房。 “好了,你犯的是什么事,帅克?”贝尼斯办完电话文件,问道。“你干什么事了?你是坦白呢还是等候被起诉?不能像这样拖下去的。你不能想像来到法庭会接受的一群疯子老百姓的审判。我们这儿是军事法庭,是帝国王室军事法庭。你惟一能免于受到严厉而公正的制裁的出路就是坦白。” 贝尼斯在失掉有关被告的资料时有一套独特的办法。不过你可以看到,那办法其实并不独特。因此,如果这样的审查与盘问徒劳无功时,我们倒不必吃惊。 贝尼斯觉得自己一向明察秋毫。虽然完全没有被告的材料,不知道控告了他什么罪行,他为什么进了卫戍部队监狱,但是他只要观察观察被带到他面前的人的举止与长相,仍然可以推断出他关班房的理由。 他的洞察力和对人本性的理解是如此出色,有一个吉卜赛人因为偷了几十件衬衫(他在一家商店为仓库管理员打工)被他的团队送到了卫戍部队监狱,竟被他以政治罪提起了公诉。案情说那人在某处的酒店跟士兵们谈起了一个问题:在波西米亚国王的领土和斯洛伐克人的土地上建立一个独立的民族国家,交由斯拉夫人管理。 “我们掌握了,也研究了你的实际证据,”他对那不幸的吉卜赛人说。“你只能坦白交代你那些话是在哪一家酒店说的,是在什么时候向哪个团队的士兵说的,都是些什么人。此外再也没有出路。” 不幸的吉卜赛人不但捏造了日期,而且捏造了酒店和据说听他讲过话的人所属的团队。在离开审讯之后他索性从卫戍部队逃走了。 “那就是说,你什么都不承认吗?”帅克一直死不开口,贝尼斯说,“你不说你为什么到了这里,他们为什么把你送进监狱吗?在我主动告诉你之前,你至少还来得及告诉我。我再警告你一次,你还是招认的好。招认对于调查有帮助,可以从宽量刑。在这方面这儿跟老百姓的法庭一样。” “启禀长官,”帅克温顺地说,“我进了卫戍部队监狱因为我是个迷路的儿童。” “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启禀长官,我几句话就可以讲清楚。我们那条街有个卖煤炭的,他有一个天真的两岁娃娃。那娃娃有一回从维诺赫拉笛一直走到了丽本。一个警察发现他坐在人行道上,就把他带进了警察局,关了起来——一个两岁的孩子。你看,那娃娃是很清白的,可是他就坐了牢。如果他能说话,或是有人问他为什么被关到那里,他是说不出来的。我这情况就跟他很像。我也是个迷了路的孩子。” 军法官那威严的目光从帅克的全身和面孔上迅速扫过,随即软化了。站在他面前的人全身散发着那样天真烂漫满不在乎的神气,贝尼斯开始在他的办公室里紧张地来回踱步。如果不是他对神父有言在先,帅克真不知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 最后他再次在桌子面前站定了。 “听着,”他对帅克说,帅克在他面前一脸无辜地望着,“我要是再遇见你,你就会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带走!” 他们带帅克回十六号时,贝尼斯把监狱长斯拉维克叫到面前。 “如果没有我进一步的命令,”他很干脆地说,“帅克就送给卡茨神父处理。准备好他的释放文件,派两个人送到神父那里去!” “路上要戴手铐吗,长官?” 军法官一拳砸在桌子上。 “你是个笨蛋。我不是跟你交代得很清楚么,把他的释放文件办好。” 那一整天因为林哈卫队长和帅克的事而聚集在军法官灵魂里的一肚子脾气都狂涛般喷射到了军事监狱长的头上。最后贝尼斯说: “现在你明白自己是个头等的皇家笨蛋了吧?” 皇家笨蛋原是只能用于国王或皇帝的话,可这位并非皇室成员的小小军事监狱长听了却还觉得不舒服。在从军法官办公室回来的路上,他便对一个执行劳动任务打扫走廊的囚徒踢了一脚。 至于帅克么,军事监狱长下定了决心,至少还得让他再蹲一夜班房,从中体会更多的恩典。 在卫戍部队监狱里蹲的那一夜,永远会是帅克记忆里最动情的一页。 紧靠十六号牢房就是“黑洞”,一个关单人禁闭的黑黝黝的坑洞。那天晚上从洞里传来了一个士兵的惨叫。军士长热巴奉了斯拉维克监狱长之命正在弄断那人的肋骨,因为他触犯了军纪。 惨叫声停止时,十六号牢房里劈啪之声清晰可闻,那是在处死在搜查中落入囚徒指头间的虱子。 门上墙壁的洞里,一盏有格栅保护的石蜡油灯冒出微光与青烟。石蜡油的气味、没有洗澡的人体发散的自然气味与便桶的气味融合到了一起。便桶每一次用过,搅动了表面,又给十六号增加了一浪新的气味。 食物粗劣,每个人的消化过程都困难,大部分人都有放屁的毛病。长夜静寂,信号悄然而出,此呼彼应,种种俏皮话也随之而起。 走廊里不时传来卫兵有节奏的踱步声。门上的小孔不时地打开,一个看守从窥视孔看了进来。 正中的床上有一个声音平静地讲述着: “在企图逃走而被他们送到这里来之前我是住在十二号的。那里关的是轻案罪犯。有一回他们带来了一个从乡下某地来的小伙子。那个善良人被判了十四天,因为他让几个当兵的跟他一起过了一夜。他们起初以为是什么阴谋,后来才发现他那样做是为了钱。他是应该跟最轻号关在一起的。但是最轻号住满了,于是送到了我们那里。啊,他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和家里给他送来的那些东西你简直难以想像!因为他得到了批准,可以自己要来食物让生活舒服一些。他还得到批准,可以抽烟。他有两条火腿,有很大的面包,还有鸡蛋、黄油、香烟——总之,他那两个背包里有你所能梦想到的一切。那个王八蛋以为他必须一个人吃独食。我们开始要求他让大家分享。别的人有了东西大都会自己识相,可他不,他是个吝啬的混蛋,他拒绝了,说是他要关十四天,上面给我们吃的定量伙食烂白菜土豆会伤害他的胃。他把他的全部饭食和部队面包都送给我们。那东西他不想要,我们可以平均分配或是轮流着吃。告诉你吧,他是如此地绅士派头,连马桶都不愿坐,宁可熬到第二天放风时,到院子里的厕所去解决。他太娇气,甚至带来了自己的大便纸。我们告诉他,我们对他那份饭食一点也不感兴趣。我们坚持了一、二、三天,那王八蛋吃着火腿,在面包上涂着黄油,还剥着鸡蛋——总之他活得像金花菜丛里的一头猪。他抽烟时连给别人吧上一口也不肯。他说我们是不许抽烟的,要是看守看见他给我们吧了一口,就会把他关起来。正如我所说,我们坚持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我们动手了。那王八蛋醒得早。我还忘了告诉你们,他大清早、正午和晚上塞肚子之前都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作祷告。这一回他做完祷告就去找他床下的背包。对,两个背包还在,但是瘪了,空了,像梅子干一样了。他尖叫起来,说是叫人抢了,我们只给他留下了大便纸。然后有五分钟他认为我们是在开玩笑,藏了他的东西,还高高兴兴地说,‘我知道你们只是逗我玩,是会还给我的。你们干得倒真漂亮。’我们有个丽本来的人说,‘听着,拿毯子把自己盖起来,数到10,然后再看你的背包。’他把自己盖上了,像听话的乖娃娃一样数着1,2,3……然后那丽本人又说,‘别数那么快,得慢慢数。’于是他在那里拉长声音慢慢数了起来,‘1—2—3—’数到10又从被单下爬了出来,往背包里看。‘耶稣玛利亚,弟兄们,’他叫喊道,‘我的背包还跟以前完全一样瘪。’在整个过程里他那脸还那么傻乎乎的,我们几乎笑破了肚皮。这时丽本人说了下去:‘再来一次。’相信我,遭到那一番戏弄之后他非常生气。他又试了一次,再次发现除了大便纸之外什么都没有。这时他开始捶门,大喊大叫:‘抢人了,抢人了,救命,开门,看在基督的面上,开门!’那时他们全跑来了,叫来了看守长和军士长热巴。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他已经疯了,前一天他一直吃到深夜,把东西全吃光了。他只能哭,不断地说,‘肯定还有面包皮剩在什么地方的。’同时寻找着面包皮,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因为我们也很精明,一时胀不下的就用‘绳邮’送到三楼去了。他们抓不到我们的证据,尽管那个傻瓜不断念叨,‘肯定在什么地方还有面包皮剩下的。’那一整天他没有吃东西,而且仔细监视,看有没有人吃东西或抽烟。第二天午餐他仍然没有动他那份饭食。到了晚上,腐烂的土豆和白菜似乎也触动他了。可是他的祷告却不再像大吃火腿和鸡蛋时那么勤了。然后我们有个人设法从外面弄了些香烟进来。这时他第一次跟我们说了话,求我们给他吧一口。可我们啥也不给他。” “我倒担心你们会给他吧一口,”帅克说。“那就可能把整个故事都破坏了。那一类的高贵行为是只能在小说里看到的,到了卫戍部队监狱的这种环境,那简直是发疯。” “你们就没有给他来一手湿毯疗?”有人问道。 “我们没有想到。”然后就开始了悄悄的讨论,研究应该不应该给他一次“湿毯疗”。多数人表示赞成。 语声渐消,大家都睡了,搔着内衣下虱子最集中的地方——胳肢窝、胸口和肚子。拉起爬满虱子的毯子蒙着头睡觉,避免受石蜡油灯光的干扰…… 早上八点他们把帅克叫到了办公室。 “在通往办公室的路上左手有个痰盂,他们的香烟头是往那里面扔的,”有人为帅克提供情报。“到了一楼你还要经过第二个痰盂。走廊要九点才扫,说不定那儿还有东西。” 但是帅克令他们失望了。他再也没有回十六号。十九个裤衩对帅克做了不同的推论和猜测。 国民卫队的一个长雀斑的士兵具有惊人的想像力。他传播了一个消息,说是帅克对他的上尉开了枪,当天就要被带到莫托尔练兵场去执行死刑。
10 帅克做了神父的勤务兵
Ⅰ 帅克在两位背着上了刺刀的枪的大兵光荣押送之下重新开始了他的万里长征。他们要押他到神父那里去。 他的两位押送人员彼此互补。这一位若是算瘦长的话,那一位就可以叫胖墩儿。瘦长的瘸着右腿,胖墩儿瘸着左腿。两人都在后方服役,因为战前不久两人都免除了兵役。 两人沿着人行道一本正经地走着,不时地瞟上帅克一眼。帅克在两人之间大踏步走着,跟他遇见的每个人打招呼。他参军时买的军帽和便服在卫戍部队监狱储藏室弄丢了。他们在释放他之前另外给了他一套旧军装。军装的原主人是个大肚子,又比帅克高了一个脑袋。 至于裤子么,再加三个帅克也可以装下。宽松的皱褶无穷无尽,从脚下一直皱到胸口以上,不知不觉招来了行人的欣赏。宽大的上衣满是油泥,手肘处打着补丁,在身子四面招展晃荡,像稻草人的衣服。裤子挂在身上像马戏团的小丑。军帽在监狱里也换了一顶,直扣到耳朵以下。 对于路上行人的讪笑,帅克报以甜蜜的微笑和出于温厚的天性的柔顺目光。 三个人就像这样往神父在卡尔林的公寓走去。 两人里第一个跟帅克说话的是胖墩儿。他们仨正从玛拉斯特兰纳过街楼下穿过。 “你是哪儿人?”胖墩儿问。 “布拉格人。” “你不会跑吧?” 瘦高个这时也插了进来。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胖墩儿大都是乐观主义者,脾气好;而长腿的细高个儿大都相反,是怀疑主义者。 于是瘦高个儿说:“他要是能跑就准定会跑。” “可他干吗要跑?”小胖墩儿回答,“现在他已经出了监狱,事实上已经自由了。他的自由可不就在我手上的信封里么。” “给神父的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瘦高个儿问。 “我不知道。” “你看,你说着它,可是你不知道。” 三人不再说话,过了查尔斯大桥。来到查尔斯街后,小胖墩儿又对帅克说话了: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押你去见神父吗?” “去忏悔,”帅克满不在乎地说。“明天就要绞死我了。在这种时候这类事总是要办的。他们把这叫做精神安慰。” “他们干吗要……?”瘦高个儿小心翼翼地问,而胖墩儿则怜悯地望着帅克。 两人原都是乡下的生意人,也都是一家之长。 “我不知道,”帅克憨厚地微笑着回答。“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肯定是命。” “说不定你是在一个倒霉的星座下出生的,”小胖墩儿似乎明白,满怀同情地说。“跟普鲁士人打仗的时候,在我家约色佛伏附近的亚森纳地方有个人就是那样给绞死的。他们抓住他,啥理由都没告诉他,就在约色佛伏把他绞死了。” “你要是问我的话,”瘦高个儿满腹狐疑地说,“他们总不会平白无故绞死人的。总得有理由他们才站得住脚。” “不打仗时,”帅克回答,“他们总要找个理由,可一打仗他们就不用为找理由伤脑筋了。你可能在前方打死,也可能在后方绞死,都差不多:一面是半打,一面是六个。” “我说,你不是个‘政治犯’吧?”瘦高个儿问。提问题的口气透露出他对帅克开始有了好感。 “没有错,我这人就是太政治,”帅克笑了笑回答。 “你不是个民族社会主义者吧?”现在轮到小胖墩儿谨慎了,他插嘴说。“那些主义跟我们究竟能有什么关系?——咱们身边到处都是人,到处都在望着咱们。最好是能找条小道把刺刀取下来,别惹人注意。你不会溜吧?不会吧?你要是溜了我们可就倒霉了。我没有说错吧,东尼克?”他对瘦高个儿说。瘦高个儿平静地回答:“我们取下刺刀总是可以的。他毕竟是自己人。” 瘦高个儿心里对帅克充满同情,不再是个怀疑主义者了。他们找了一条合适的小道,取下了刺刀。胖墩儿允许帅克走在他的身边。 “想抽枝烟,对吧?”他说。“我不知道……”他想说“我不知道在绞死你之前他们会不会给你烟抽”,却意识到那话不妥,没说出口。 三个人抽起烟来。押送帅克的人开始对他讲起自己在赫拉得茨-可拉罗维的家里的事,讲他们的老婆、孩子、耕地和奶牛。 “我渴了,”帅克说。 一高一矮两个大兵交换了一个眼色。 “我们可以找个什么地方赶快喝上一杯,”胖墩儿说,估计高个儿是能同意的。“但是得找个不显眼的地方。” “咱们去库克里克吧,”帅克建议。“在那儿你们可以把枪放到厨房里去。老板塞拉邦纳是个猎鹰〔50〕,你们不用担心他。 “在那儿他们拉小提琴和手风琴,”帅克说下去。“姑娘们也去,进不去代表大厅〔51〕的体面人也到这里来。” 瘦高个儿和小胖墩再一次交换了眼色。瘦高个说,“很好,咱们去一趟,到卡尔林去的路还远着呢。” 帅克一路上给他们讲了好些故事。三个人欢欢喜喜来到了库克里克。他们完全按照帅克的主意办,在厨房里放下枪,进了酒吧。酒吧里弥漫着小提琴和手风琴的音乐,大家唱着一首民歌:
潘克拉茨有一座
青青的山,
山顶上的那排树
好逗人喜欢…… 一个小姐坐在一个令人厌倦的青年膝头上。那青年头发光溜溜的,从正中分开,正沙声沙气唱着“我刚哄得姑娘听了话,现在又有人来撩拨她”。 一个喝醉了酒的沙丁鱼小贩趴在一张桌子上睡觉,不时地醒过来又用拳头捶桌子,结结巴巴地说:“没有好处。”然后又睡着了。台球桌后有一面镜子,镜子下坐了三个年轻女人。她们对一个铁路警卫叫道:“年轻人,请我们喝一杯苦艾酒吧。”乐队附近有两个人在争论头天晚上玛尔佳是不是给巡逻队抓走了。这个说他亲眼看见的,那个却说她跟个当兵的到乌瓦尔苏旅馆〔52〕上床去了。 有一道门前有个士兵,跟几个老百姓坐在一起,讲着自己在塞尔维亚受伤的经过。他一只手臂缠了绷带,口袋里满是老百姓给他的香烟。他说他再也不能喝了,可人群中还有个秃顶的老头在让他拿东西。“再拿一个,当兵的,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呢。我让他们给你奏点什么曲子好吧?你喜欢听《孤儿》吗?” 《孤儿》是秃顶老头喜欢的歌曲。而小提琴和手风琴也的确凄楚地奏起了《孤儿》。于是他眼里噙着泪珠,颤悠悠地唱了起来:“孩子大了,懂点事了,问起了妈妈,问起了娘呀……” 有人在另外一张桌上说:“别唱了行不?去,让乐队停下。你带着你那《孤儿》见鬼去!找个钩子吊死去吧!” 对手的桌上打出的最后王牌是唱起了:“分别了分别了,我的心,都碎了,都碎了……” “富兰达,”他们压倒了《孤儿》之后就对伤兵说,“别在他们那儿了,到这儿来跟我们一起坐吧。让他们下地狱去。来,把香烟都拿过来。你没有法子让那些傻瓜快活的。” 帅克想起了战前的日子,那时他老到这里来坐。警探德拉日纳常来突击检查这地方,妓女们都怕他,于是拿他编了些语意双关的歌曲。他记得有一回妓女们合唱的是:
德拉日纳要来突击检查,
可玛日娜心里并不害怕,
别看他那样地咋咋呼呼,
叫她赶走的倒不在少数。 可正在那时候,是谁来了?来的正是凶神恶煞的德拉日纳本人和他的队伍。那简直像是对一群松鸡开了枪。便衣警察把所有的人都赶到了一处,帅克发现自己也卷了进去。那是因为他一向倒霉。德拉日纳要他出示身份证,帅克却对他说:“你搞突击检查有没有得到警察总局的同意?”帅克还记得有一位诗人也常到那里的镜子下面去坐,一面听着库克里克的喧嚣声、手风琴的曲调与歌唱,一面写诗,然后背给妓女们听。 可是押送帅克的人在那地方没有这类回忆。对他们说来这完全是新的体验,他们开始喜欢这地方了。第一个在这儿感到心满意足的是小胖墩,因为他那样的人不但有乐观主义倾向,而且有享乐主义倾向。而瘦高个儿则跟自己作了一会儿斗争。在他失去怀疑主义的同时也逐渐失去了自我控制和其他的良知。 “我也去跳跳,”喝完第五杯啤酒,他望着一对对舞伴跳着“什拉巴克”的神态说。 小胖墩完全沉溺在寻欢作乐之中。一个小姐坐到了他身边,跟他讲了些色情故事。他眼里闪出了光。 帅克喝着酒,瘦高个儿跳完舞跟舞伴回到桌边。然后他们又不停地唱歌、跳舞、喝酒,拍打陪伴的小姐。在爱情交易、尼古丁和酒精气氛里永远存在着一个古老的口号:“我们死后,任它洪水滔天”〔53〕,哪怕那感觉依稀隐约。 下午,一个大兵来到他们面前,提出可以让他们长一个疔疮,外带血毒症,收费五个基尔德〔54〕。那人带了一枝皮下注射针,可以在腿上或手臂上注射石蜡油〔55〕。那样,他们至少可以在医院呆两个月,如果再用唾沫擦创口,甚至可能拖上半年,然后被部队完全除名。 已经完全迷糊了的瘦高个儿在腿上做了石蜡油静脉注射——是那大兵在厕所给他做的。 黄昏渐渐到来,帅克建议恢复行程去神父那里。已经开始迷糊的小胖墩想说服帅克再玩一会儿,瘦高个儿也觉得不妨让神父等一等。但是帅克对在库克里克玩已失去了兴趣。他拿一个人走掉威胁他们俩。 三个人这才出发。但是帅克还得答应他俩在别的地方再玩一次。 他们又在佛罗伦萨路的一个小咖啡店停了下来。为了继续玩,小胖墩在那里当掉了银壳怀表。 离开那里时两人只得由帅克搀着走了。他费了很大的劲,两人老打趔趄,老想找地方玩。胖墩儿差点把神父那信封弄丢了。帅克无可奈何,只好自己拿着。 看见有军官或军士过来,帅克还老得提醒他俩注意。帅克作了超人的努力和斗争,才把两人带到了神父居住的克拉罗伏斯卡大道。 他亲自给他们的枪上好刺刀,戳他们的肋骨,逼他们押着自己,而不再由他拽了他们俩走。 二楼门口有张名片:“奥托·卡茨,随军神父。”一个大兵开了门。大厅里传来人声和酒瓶的丁当声。 “启——禀——长官,”瘦高个向那个大兵敬了个礼,用蹩脚的德语吃力地说,“一封信,一个人,送到。” “进来,”当兵的说。“你们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神父也跟你一样……”当兵的吐了一口痰。 当兵的拿了信走掉了。他们在大厅里等了好久门才打开。神父不是走了出来,而是飘了出来。他穿着背心,拿着香烟。“这么说你们已经到了,”他对帅克说。“是这两个人送你来的吧。嗨,你们有火柴没有?” “启禀长官,没有。” “嗨,你为什么没有?每个士兵都应当带好火柴,准备点烟。一个不带火柴的士兵是……是什么?” “启禀长官,是没有火柴的士兵。”帅克回答。 “很好,士兵没有火柴,就不能给人点烟。对,这是一个根本点。现在还有一点。你的脚臭不臭,帅克?” “启禀长官,我的脚不臭。” “好了。这是第二点。现在是第三点。你喝烈酒不?” “启禀长官,我不喝烈酒,只喝朗姆酒〔56〕。” “好了,你看看这儿这个当兵的。我从费尔哈波中尉那儿借来用一天。他是中尉的勤务兵。他什么都不喝。他完——完全戒了酒。因为这个他就要被送上前线。因——因为像他那样的人对我没有用。他不是个勤务兵,而是条母牛。母牛也是光喝水的,不过叫起来还跟公牛一样。 “你是个戒酒的人,”他对那当兵的说。“你应该觉得自己丢脸,你这个傻冒。你就该挨几个大嘴巴。” 押送帅克来的人有点摇晃不稳,想站直了,努力拿步枪顶住自己,却没有顶住。神父对他们说: “你们喝——喝醉了,”神父说道。“你们值勤的时候喝醉了。为这个我得关——关你们禁闭。帅克,把他们的枪下了,带到厨房去。就由你看着,等巡逻队来带走。我马上给军营里打——打电——电话。” 这情况完全证实了拿破仑名言的颠扑不破:“在战争之中,局势瞬息万变。” 早上是这两位用刺刀押着帅克,怕他跑了;后来是帅克搀着这两位;而现在呢,只好让帅克来看管这两位了。 对这命运的剧变这两位起初还没完全意识到,直到进了厨房坐下,看见帅克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站在门口后,才明白过来。 “我要是有点酒喝就能对付了,”乐观主义的小胖墩叹了口气说。而瘦高个儿却又怀疑主义大发作。他说那整个儿是个可耻的骗局。他开始破口大骂帅克,说是他俩倒霉到这种地步,都是帅克害的。然后又指责帅克,说他向他们保证过第二天就要上绞架的,可现在倒叫他们看清了,什么坦白呀,什么绞架呀,纯粹都是骗局。 帅克一声不响地在门前走来走去。 “我俩才是他妈的笨驴!”瘦高个儿叫喊。 帅克听完了他们俩所有的控诉终于宣布: “现在你们归根到底总可以明白了吧,部队不是野餐。我不过在执行任务而已。我是跟你们一样落到眼前这地步的,只不过正如俗话所说‘命运向我微笑了’而已。” “我要是有点酒喝就好了,”乐观主义者气急败坏地重复说。 瘦高个站起身子摇晃着来到门口。“咱们俩回家吧,”他对帅克说。“伙计,别他妈的那么傻了。” “退回去,”帅克回答。“我得看住你们俩。现在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了。” 神父在门口出现了。“我——我——给军营的电话没有打通,你们回去吧。记——记——记住,值勤的时候不能喝酒,不能喝醉。跑步——走!” 为了神父的荣誉可以作这样的说明,他跟军营的电话没有打通是因为他家根本没有电话,事实上他只对台灯叨咕了几句。
Ⅱ 帅克已经给神父当了三天勤务兵,可三天里他只看见过他一回。第三天赫尔米奇中尉的勤务兵来通知帅克,叫他去领神父回家。 那勤务兵在路上告诉帅克,神父跟中尉吵了一架,砸了钢琴,自己醉了个贼死,而且拒绝回家去。 赫尔米奇中尉也醉了,把神父扔到走廊上。神父此刻正坐在大门口地板上打盹。 帅克到了那里。他摇晃神父,神父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帅克敬礼,说: “启禀长官,帅克报到。” “你在干什么——你在这儿干什么?” “启禀长官,我得带你回去。” “那就是说,你得带我回去,是吧?回哪儿去?” “回你的公寓去。” “我干吗非得回我的公寓去?我现在不就在公寓里吗?” “启禀长官,你是在别人屋子的走廊里。” “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启禀长官,你是到这儿来串门的。” “不——不——不是——串门,你错——错——了。” 帅克扶起神父,靠在墙上。神父晃了几晃,扑到他身上,说:“我就趴在你身上好了。 “我趴到你身上,”他傻呵呵地笑了笑,又说。最后帅克设法把他抵到墙壁上,他借那新姿势又打起盹来。 帅克推醒他。“我能为你做什么?”神父努力想扶住墙壁往前走,却没办到,反倒坐到了地上。“你是谁呀,究竟?” “启禀长官,”帅克再次努力把神父往墙壁上推,“我是你的勤务兵,神父长官。” “我没有勤务兵,”神父费了好大劲才说出话来,又费了点劲想往帅克身上趴。“我也不是神父。” “我是头猪,”作为醉汉的他说的倒是真心话。“放开我,先生,我不认识你。” 这场小小的搏斗以帅克的全胜告终。他利用胜利的机会把神父拽下了楼,来到马车道门口。到了那里,神父再也不肯上街了。“我不认识你,先生,”他一边挣扎一边对帅克不断嚷嚷。“你认识奥托·卡茨吗?我就是奥托·卡茨。 “我一直跟大主教来往,”他抓住马车道的门不放,大吼。“梵蒂冈对我很感兴趣,你懂吗?” 帅克免去了“启禀长官”,用亲昵的口气对神父说: “我告诉你,别来这一套了,要不我就揍你那胳臂肘儿。我们回家去吧,别再纠缠。闭上嘴巴。” 神父松开车道门,又一次趴到帅克身上。“好吧,咱们去一个地方。不过乌舒胡〔57〕我是不去的,我还欠那儿债呢。” 帅克又是推又是拉,把神父弄出了车道门,沿着人行道往回家的方向走。 “那人是谁呀?”有人见了问。 “是我哥,”帅克回答。“他趁假期来看我,一高兴就喝醉了。你看,他还以为我早死了呢。” 神父只听见最后几个字,便哼起一个小歌剧的曲子来,谁也听不出是什么。他又站起身子对看热闹的人说:“你们家若是死了人,一定得在三天之内报告兵团总部,遗体才能洒上圣水。” 然后他就不出声了,鼻子往前冲,想往人行道上趴,帅克急忙搂着他胳肢窝,往回家的方向拽。 神父头往前冲,腿往后拖,像只打断了脊梁骨的猫,却在独自念叨着:“Dominos vobiscum-et cum spiritu tuo. Dominus vobicum.”〔58〕 两人来到出租马车站,帅克让神父靠在墙上,自己去跟一个出租马车夫讲价,要送他回去。 有个车夫说他很熟悉那位先生,以前拉过他一回,以后是再也不会拉他的了。 “他把车上什么东西都吐脏了,”他毫不留情地说,“甚至车费也没给。我拉他跑了两个多钟头,他才找到自己的住处。我找过他至少三次,一个礼拜以后才给了钱。可我跑那么多路一共才给了我五个克朗。” 讲了很久价,有个车夫终于同意了。 帅克回到神父身边,神父又已睡着,有人摘下了他的圆顶帽拿走了——因为他常常穿便服。 帅克叫醒了神父,又靠车夫帮助才把他弄上了马车。神父一上车又迷糊得人事不省。他把帅克当成了75步兵团的朱斯特中校,说了几次,“我如果对你直呼其名的话,别生气,老兄,我是头猪”。 马车在卵石上颠簸,有一回似乎把神父颠醒了。他坐直了身子,唱起了一段不知名的歌。说不定只是他的幻想:
每当他在膝盖上把我摇晃,
我总想起那可爱的时光,
那时我们住在美克林村,
就在多玛支利采那镇旁。 不一会儿他又完全睡糊涂了。然后他转向帅克,眨着一只眼睛说:“你今天好吗,夫人?” “你是要到什么地方度夏去吗?”他停了停,又说。他看东西成了重影,便指着帅克问,“你已经有了个成年的儿子,是吗?” “坐下!”帅克大叫。神父想往座位上爬,帅克又叫,“否则我就得教训你懂点规矩!” 神父不做声了,一双猪一样的小眼睛瞪着车外望,丝毫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只回头对帅克沮丧地说:“夫人,让我方便方便。”说着就想脱裤子。 “赶快扣上扣子,猪猡!”帅克对他大叫。“出租车夫对你太熟悉。你已经吐过一回了,吐得满身都是。现在又这样!别以为你还能像上次那样不给钱就跑掉!” 神父满腔幽怨地用双手支着脑袋唱了起来:“再也没有谁爱我……”但是他又突然不唱了,用德语说:“对不起,老兄,你是个他妈的大草包。我愿唱什么就可以唱什么。” 他一撅嘴像要吹口哨,嘴里却狠狠冒出一声:“哇!”马车给“哇”住了。 帅克命令车继续走,神父想点燃烟嘴儿。 “老点不着,”他用完了一整盒火柴,丧气地说。“是你把它吹灭的。” 那时他思路又断了,笑了起来。“太有趣了。火车里就咱俩,是吧,我亲爱的同事?”他开始在几个口袋里乱摸。 “我的车票丢了,”他叫道,“停车,我得找到车票!” 他摇了摇手,无可奈何地说:“行了,咱们走吧……” 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你,在绝大部分案件里……对,……在一切案件里……你都是错的……三楼,那只是个借口……那跟我无关,是你的事……我亲爱的夫人……会账,……我喝了一杯净咖啡!” 他迷迷糊糊跟一个想像中的对手争吵起来:他是在一家餐厅里,那人不让他坐在窗户前面。然后,他又把马车当成了火车,把身子伸到窗外,用捷克语和德语大叫:“到宁贝格了,全部转车。” 帅克把他拽了回来,他又忘了火车,模仿起各种动物来。模仿时间最长的是公鸡。他那喔喔喔……在马车里得意扬扬地回响。 他一刻不停地蹦跳了好一会儿。一时想往马车外扑,一时骂路上的人是无赖,一时又把手巾扔到车外,大叫停车,说他行李掉了。随后他又讲了一个故事:“从前,在布杰约维策有一个鼓手。他结了婚,一年以后就死了。”然后哈哈大笑,说:“这故事很不错吧?” 在这整个过程里帅克对神父的态度一直保持严厉。 神父对帅克玩小花样,比如往马车外扑或是想破坏座位,帅克就在不同的时刻在神父的软肋上揍上一两拳,神父都接受了,麻木得很不寻常。 他只试图闹过一回兵变,往车外跳,说是他再也不愿往前走了,他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泊默克里而不是布杰约维策。帅克在一分钟之内就彻底敉平了叛乱,逼他回到座位上原来的地点,并设法不让他再入睡。在这段时间里帅克最温和的话是:“别睡着了,你这个骷髅头!” 突然,一阵忧伤袭向神父,他抽泣起来,问帅克有没有妈妈。 “乡亲们,我在这世上真是孤苦伶仃呀,”他在车上大叫。“关心关心我吧!” “别丢人了吧,”帅克责备他。“别胡闹了,要不然人家会说你醉了。” “我一滴酒也没喝,老兄,”神父回答。“我完全清醒。” 但是他突然站起来行了个军礼,用德语说:“启禀长官,我真是醉了。” “我是一头猪,”他带着真诚的彻底的绝望不断重复了十次。 他转过身又不断请求:“扔我到车外去吧,你干吗要带我走?” 他又坐了下来,喃喃地说:“月亮周围出现了圆晕,船长,你相信灵魂不朽吗?马能不能上天?” 他哈哈大笑,可随即又忧伤起来,冷冷地望着帅克说:“请原谅,长官,我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你去过维也纳吗?我记得是在神学院。” 为了宽慰自己。他背诵起拉丁文诗句来:有一个黄金的时代,不需要法官仲裁…… “我背不”下去了,”他说。“把我扔出去吧,你干吗不扔我出去?我不愿对自己采取任何行动。” “我想让鼻子落地摔下车去,”他以坚决的口气宣布。 “长官,”他再次请求,“亲爱的老兄,请打我一个嘴巴。” “一个还是几个?”帅克问。“两个吗?挨打……” 神父大声数着一个个嘴巴,脸上闪着幸福的光芒。 “这东西对人大有好处,”他说。“健胃,消食。再来一个。” “非常感谢,”神父叫道,帅克迅速照办。“我完全满足了。请把我的背心撕开吧。” 他提出了五花八门的要求:把他的腿弄脱臼,略微卡卡他的脖子,拔掉他的指甲,敲掉他的门牙。 他表现出了做殉道者的渴望,要求把他的脑袋砍掉,再用口袋装好尸体,扔进伏尔塔瓦河。 “我的脑袋非常适合有星星在后面闪亮,”〔59〕他热情洋溢地说。“我需要十个星星。” 然后他又谈起了比赛,转到了芭蕾舞,谈得也不久。 “你会跳茨咂达舞吗?”他问帅克。“你看过熊舞吗?是这样跳的……” 他想跳高一点,却落到了帅克身上。帅克开始打他嘴巴,然后让他在座位上躺了下来。 “我想要个东西,”神父大叫,“但是不知道要什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他垂下头,完全听天由命了。 “我要什么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一本正经地说。“跟你也没有关系,对吧,长官?我不认识你,你怎么敢谴责我?你会斗剑吗?” 一时他又厉害了起来,想把帅克从座位上推下去。 等到帅克毫不犹豫地让神父品尝了他的体力优势的滋味之后,他只好平静下来。然后他又问:“今天是星期一还是星期五?” 他急于知道的还有:现在是十二月还是六月。他在提出花样繁多的问题上表现出了巨大的才能。比如他问:你结婚了没有?你喜欢羊奶干酪吗?你家有臭虫吗?你没有生病吧?你的狗有怪脾气吗?” 他出现了交流的倾向,讲了自己怎么因为买马裤、马鞭和马鞍欠了债;讲他几年前害过花柳病,是用高锰酸钾治好的。 “没有想到试试别的药——没有时间试,”他打了个嗝儿。“你们可能觉得那药太厉害,但是你告诉我吧,嗝儿,嗝儿,我能怎么办?嗝儿,嗝儿,对不起。” “保温瓶是,”他又忘了刚才的话题,自顾自说了下去,“保留饮料和食物原有温度不变的容器。你觉得,我亲爱的同事,伐波〔60〕和二十一点,哪种牌更公平?” “我以前在什么地方确实见过你,”他大叫,要想拥抱帅克,用他那口水滴答的嘴唇亲帅克。“我们俩是同学,你是个好人,”他温情地抚摩着自己的腿说。“我上次见到你之后你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跟你见面的快乐补偿了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一种诗意的情绪袭来,他大谈起向快乐的面孔和温暖的心的阳光回归。 于是他跪下祈祷“福哉玛利亚”,然后大笑,笑得肚子都要破了。 他们在他的公寓前停下时,把他从车里弄出来又成了很困难的事。 “还没有到!”他尖叫,“救命!他们要绑架我!我还要走。”他确实像是煮熟的蜗牛被他们从壳里掏了出来。因为他的腿夹在了座位后面,一时似乎要给拽成了两半。 拽他时他又放声大笑,说是他们上了他的当。“你们要把我扯成两半儿了,先生们。” 然后他又被拽过车道大门,上了楼梯,来到他的公寓。他一进门就被扔到沙发上,像扔口袋一样。他宣布他不会付汽车钱,那汽车不是他叫的。光是给他讲清那是出租马车就费了他们一刻钟的时间。 即使到了那时,他还是不同意,他抗议说他坐的只是法式出租马车。 “你们是想蒙骗我,”他对帅克和马车夫眨着眼睛,表示他心中有数。“我们是走路回来的。” 突然,他宽厚大方的情绪爆发,把钱包扔了出来。“全拿去吧,我可以给你们钱。多几个少几个克鲁泽〔61〕对我没有区别。” 他真该说的是“三十六个克鲁泽”,因为那就是包里全部的钱。幸好马车夫搜索了他全身,一边搜索一边嘀咕要打他嘴巴。 “那好,你就打吧,”神父回答。“你以为我挨不起呀?哪怕你揍我五下我也挨得起。” 车夫从神父背心里翻出了十个克朗,走掉了,咒骂着自己倒霉,也咒骂神父浪费他的时间,毁了他的生意。 神父好一会儿才睡着,因为他不断地安排着新的计划。他什么事都想做。想弹钢琴,想学跳舞,想煎鱼。 然后他答应把他妹妹嫁给帅克,虽然他没有妹妹。他还要求把他抬上床去。最后,他睡着了,他希望被看做是人,因为人作为一个实体是有价值的,跟猪一样。
Ⅲ 早上帅克走进神父房间时,发现他躺在沙发上,而且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湿成了这种罕见的状态:跟自己的裤子一起黏在了皮沙发上。 “启禀长官,”帅克说,“昨天晚上……” 他几句话就向神父解释清楚了:如果他认为是别人弄湿了他,那他就是大错而特错了。神父还有特别严重的余醉,情绪十分低沉。 “我想不起,”他说,“我是怎么从床上睡到了沙发上的。” “你根本就没有上过床,长官,一到这里我们就把你放到沙发上——我们只能做到那种程度了。” “我闹了些什么?我惹事没有?我是不是醉了?” “不是醉了一半!”帅克回答,“而是完全醉了。只说了几句胡话。我希望洗一洗,换换衣服对你会有所帮助。” “我觉得好像有人打过我,”神父抱怨道。“我还感到很口渴。昨天我跟人吵过架吗?” “吵得不很厉害,长官,你现在的口渴是昨天的口渴留下来的。谁要摆脱它都不会那么快的。我认识一个细木工,1910年新年前夕他第一次喝醉。元月1日早上他口非常渴,非常难受,就买了一条腌青鱼,又喝起了酒。他就像那样,每天必喝,一直喝了四年。谁也帮不了他,因为他每回都在星期六就把整个礼拜的腌鱼买好了。正如我们91团的老军士长所说,那是一种地道的快活循环〔62〕。” 神父正遭到残醉百分之百的折磨,情绪绝对低沉。那时谁要是听了他的话准会相信他从不会错过亚历山大·巴切克医生的演说(我们必须宣布对酒精恶魔作殊死的斗争,因为它杀死了我们最优秀的人),而且一直在读他的《伦理火花一百讲》。 确实,他把医生的话略作了修改。“如果你喝的是,”他说,“高雅的饮料,比如椰奶酒、野樱桃酒、干邑白兰地,那就不会有问题!可我昨天喝的是一种可怕的杜松子酒。我竟然能喝下那样的东西,这使我极为吃惊。那东西有一种叫人恶心的味道,哪怕喝格寥忒酒也会好一点。人们发明出许多肮脏的东西,却又像喝水一样灌到肚子里。那样的杜松子酒不好喝,没有颜色,又烧喉咙。如果是杜松子蒸馏的真货,跟我有一回在莫拉维亚喝到的那样,也好一点。但是这酒是用一种木精加芳香油勾兑的。你看,我老打嗝儿。” “酒是毒药,”神父断言。“应该是原装的,地道的,不能像犹太人在工厂配制的那种。应该跟朗姆酒一样。好的朗姆酒是一种可贵的饮料。 “我们这儿要是有地道的胡桃烧〔63〕的话,”他叹了口气,“我的胃就会好的。我在布路斯卡的史纳泊上尉家就喝过那种胡桃烧。” 他开始掏腰包,翻钱袋。 “我只有三十六个克鲁泽了。把沙发卖掉怎么样?”他思考着。“你看呢?有人买吗?我可以告诉房东说是借给别人了,或是给人偷走了。不过,沙发还是保留的好。我打发你到史纳泊上尉那儿去,求他借给我一百个克朗,前天他打牌赢了。要是在他那儿借不到,你就到维硕威策军营去找马赫勒中尉。要是在马赫勒那儿也没有成功,你就到赫拉灿尼找费舍上尉。你可以告诉他,我非付我的马料费不可了。我把马料费全买酒喝掉了。在他那儿要是再不走运,我们就只能当掉钢琴混日子了,他妈的。我给你笼统写几句吧,别叫人家胡乱搪塞回来。告诉他们我需要钱,我已经是山穷水尽。你喜欢什么理由就编个什么理由,只要别空手回来。否则我就打发你上前线。问问史纳泊上尉他那胡桃烧是哪儿买的,买两瓶回来。” 帅克的任务完成得光辉灿烂。他那忠厚老实的样子为他赢得了充分的信任。他说的话谁也没有怀疑。 他认为对史纳泊上尉、费舍上尉和马赫勒中尉说神父非给马买草料不可是不行的,他提出的贷款理由是神父非交私生子抚养费不可了,于是在三处都弄到了钱。 他诚实地完成了远征任务,一回家就摇晃着他那三百克朗。已经洗过澡,穿上了干净衣服的神父非常惊讶。 “我一家伙全弄回来了,”帅克说,“明天后天都不用再为钱伤脑筋了。很顺利的,可是我不能不对史纳泊上尉下了跪,他真是个猪猡。但是我告诉他,我们到了非付抚养费不可的时候了……” “抚养费?”神父吓了一大跳,重复了一句。 “对,抚养费,长官,付给女人的补偿,你知道。你不是让我随便编造个理由吗?我想不出别的了。我老家就有个鞋匠给五个姑娘付抚养费呢。弄得他走投无路,只好四处借债。大家都相信他的处境确实可怕。你这边的几位长官都问我:那姑娘长得怎么样,我就说那姑娘非常漂亮,还不到十五岁。因此他们就要她的地址。” “你简直弄得一团糟,帅克,”神父抱着脑袋说。“哎呀,我头疼死了。” “我把我住的那条街上一个聋太太的地址给了他们,”帅克解释。“我是想把事情办好的,命令总归是命令嘛,我不会让自己给谁搪塞回来的,我得动脑筋不是。现在人家还在大厅等着抬钢琴呢。我把人带来了,要搬到当铺去,长官。没有了钢琴不是坏事。屋子更宽敞了,钱凑到一起也更多了,我们可以过一两天安生日子了。房老板要是问我们拿钢琴怎么样了,我就说里面的钢丝断了,送工厂修理去了。我跟门房也打过招呼,钢琴搬出屋和搬上车她都不会奇怪。我还给沙发找来了买主,是我的朋友,做二手家具生意的。今天下午就来。而今的皮沙发卖大价钱呢。” “这些事你全都办了呀,帅克?”神父问,他仍然抱住脑袋,一脸绝望。 “启禀长官,史纳泊上尉买的那种胡桃烧我不是买的两瓶,而是五瓶。这样,我们要喝酒就有备用的了。可以让他们进来搬钢琴了吗?得赶在当铺关门以前运去呢。” 神父绝望地挥了挥手,几分钟后钢琴已在往货车上搬。 帅克从当铺回来,发现神父坐在一瓶打开的胡桃烧面前发脾气,因为他作午餐用的肉片煮得太嫩。 他又已是烂醉如泥。他向帅克宣布,从明天起他要开始新的生活。喝酒是庸俗的功利主义,而人是需要过精神生活的。 他带着哲学意味谈了大约一小时。他打开第三瓶胡桃烧的时候,家具商到了,神父几乎是把沙发白送给了他。他邀请家具商跟他聊聊天,可是家具商道歉说,他还非得去买一张床头柜不可,神父很不高兴。 “可惜我没有床头柜,”神父责备他说。“人是很难事事都考虑周到的。” 家具商走了,神父又跟帅克开始了友好的谈话。他跟他又喝了一瓶。他的话有一部分是他对女人和打牌的个人态度。 他们俩坐了很久,黄昏时两人越谈越投机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不过,到了晚上关系又变了。神父恢复到前一天的状态,把帅克跟别的人混淆不清。他对帅克说:“啊,不,现在请别走!你记得行李车上那个红头发的士官生吗?” 他顺着这美妙的牧歌一直发挥下去,直到帅克对他说,“听着吧你,我腻味了。现在你得爬上床打盹去,明白吗?” “我就爬上床,亲爱的孩子,我就爬上床——我为什么不爬上床呢?”神父结结巴巴地说。“你还记得我们读五班时的情况吗?你的希腊文练习常是我帮你做的。你在兹布拉斯拉夫有一幢别墅,你可以坐船从伏尔塔瓦河回去。你知道伏尔塔瓦是什么意思吗?” 帅克强迫他脱掉了靴子和衣服,神父对几个莫须有的人抗议了一下就服从了。 “你们看看吧,先生们,”他对着衣柜和虚无说,“我的亲人是怎么对待我的。” “我不认我的亲人了,”他钻进被窝时突然决定。“哪怕是天串通了地来迫害我,我也不认了……” 于是,他的鼾声在房里响起。
Ⅳ 帅克去看他的老女用人就是在这几天里,他在自己的寓所里发现的是女用人的堂妹。那人告诉他:弥勒太太在用轮椅送他参军的当天晚上也给抓走了。老太太上了军事法庭。由于没找到控诉她的理由,只好把她送进了斯坦霍夫集中营。她寄回来一张明信片。 帅克拿起那张神圣的家族纪念物读了起来:
亲爱的安宁卡:
我们这儿很快活,身体都好。我旁边床位的女人得了斑疹……这儿也有人得了……花,此外都正常。
我们的食物很多,还捡些土豆的……做汤。我听说帅克先生已给……了,我们设法打听到了他的地点,仗打完了我们可以去给他上坟。我忘了告诉你,阁楼右旮旯的箱子里有一条冰麝狗的小崽。自从他们因为……把我带走后,那狗崽已经好几周没有东西吃。我怕是来不及了,小狗已跟……安息到一起了。 横跨那封信盖了一个粉红色的德文大印:“查讫。斯坦霍夫皇家王室集中营。” “那小狗确实死了,”弥勒太太的堂妹抽泣起来。“你是绝对认不出你的住房了。我让几个女装裁缝在那里住。她们也真把它变成了个妇女时装厅,墙壁上到处挂着时装照片,窗户上放满了花。” 弥勒太太的堂妹任何安慰都听不进去。 她不断地哭泣,哀叹,最后总算透露出了心思:她担心帅克先生是从部队开小差的,打算害她,给她惹祸。最后,她跟他说话时简直把他当做无耻的冒险分子了。 “你这话可是无价之宝,”帅克说,“我喜欢你的想法。告诉你吧,凯哲太太,关于我是怎么出来的你倒是绝对说准了。我不得不杀死了军士和军士长十五个。不过,你可别告诉任何人……” 帅克离开了那个他已经很不喜欢的家,他说:“凯哲太太,我在洗衣店还有几个衣领和衬衫前胸,请你代我取了来,我打完仗回来才能有几件便衣穿。请关心一下,别让柜橱里的衣服长了蛾子。向睡我那张床的妇女们转达我的爱。” 然后帅克便去拜访圣餐杯酒店。帕里威茨太太一见了他便说不会卖酒给他,因为他很可能是开小差出来的。 “我的丈夫,”她又开起了她那“留声机”,“那么小心谨慎,可他进去了,毫无道理给关起来了。而像你这样的人却自由自在地乱跑,还能从部队开小差。上个礼拜他们还来这儿找过你呢。” “我们比你谨慎,”她下结论道,“可我们也一样煮进了汤里。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走运的。” 这番谈话叫一个年长的人听见了。那人是个锁匠,斯密绰伏的人。那人来到帅克面前说道:“请原谅,先生,你能够到外面等一等吗?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到了街上他对帅克说了知心话,他根据帕里威茨太太的意见相信他是个逃兵。他告诉他他有个儿子也是逃兵,现在跟他奶奶住在一起,在离约色佛伏不远的亚森纳。 虽然帅克保证自己不是逃兵,他仍然塞了一枚二十克朗的银币到他手上。 “这只是一点临时的补助,”那人拉他进了角落里一家酒店。“我理解你,你不用怕我。” 晚上很晚帅克才回到了神父家,可神父还没有回家。 神父是第二天早上才回家的。他叫醒了帅克说:“明天我们要搞一场庆祝,做一场擂鼓弥撒。弄一点黑咖啡,里面加点朗姆酒,要是能弄点烈酒就更好了。”
11 帅克配合神父做擂鼓弥撒
Ⅰ 为屠杀人类所做的准备一向都是以上帝(或是某种由人类设计、按人类想像创造的更高级存在)的名义进行的。 古代的腓尼基人在割断一个囚徒的喉咙之前也举行宗教仪式,其庄严肃穆不亚于几千年后新的世人在走向战争用火与剑屠杀敌人之前的仪式。 几内亚岛和波利尼西亚的食人生番在按照仪式吃下他们的俘虏或多余的人(比如传教士、旅行家、公司代理人或只不过有点太好探索的人)之前都得给神灵献祭,举行最五花八门的宗教仪式。由于服装的文明还没有到达他们那里,他们只用林中鸟儿的绚丽羽毛装饰大腿两侧。 宗教法庭在烧死受害者之前也举行最庄重的宗教仪式,一种带歌唱的大礼弥撒。 罪犯被执行死刑时总有祭司参与,以他们的存在去干扰罪犯。 在普鲁士,倒霉的受害者是由本堂神父带到砍头墩去的;在奥地利,是由天主教神父带到绞刑架去的;在法国,是由教士带到断头台去的;在美国,则由教士带到电椅前;在西班牙,带去的地方是一种椅子,在那里用巧妙的工具扼死;在俄罗斯,革命者由大胡子的东正教神父带去,如此等等。 在这种时刻,各地都捧着一个有基督钉十字架的形象走着,仿佛在说,他们只不过砍掉你的脑袋而已,只不过绞死你而已,只不过扼死你而已,只不过往你身上通一万五千伏的高压电而已。不过,你倒是想想:那里那个人遭的是什么罪。 没有祭司的祝福,世界大战这个大屠场是开不了张的。每一支部队的随军神父都为给他们面包吃的一方举行擂鼓弥撒,祈求胜利。 搞兵变的人上法场有神父出现;捷克兵团分子上法场也有神父出现。 有“圣徒”绰号的强盗伏依切克〔64〕屠杀和消灭波罗的海的斯拉夫人时也是一手执刀一手执十字架的。从那时到现在没有出现太大的变化。 整个欧洲的人像牲口一样走向屠杀。把他们赶去的不但有屠户皇帝、国王和其他的大人物、大将军,而且有信仰不同的传教士。教士们为人们祝福,使他们赌咒发誓要消灭从陆地、海上和空中来的敌人,如此等等。 擂鼓弥撒一般要举行两次,一次是在部队上前线之前,一次是在前线的血腥大屠杀大流血开始之前。我记得有一回擂鼓弥撒正在举行,敌人的飞机就在我们头上丢下了一个炸弹,炸中了野地经台,那神父除了几条血淋淋的破布,什么也没剩下。 随后那些人写到他就说他是个殉道者,而我们的飞机也要为对方神父准备同样的荣耀。 我们从那一炸获得极大的乐趣,在埋葬那位神父残骸的地点的备用十字架上,一夜之间就出现了这样的墓志铭:
可能炸死我们的倒炸死了你,
你老是说我们将跟圣徒一起,
嗨,挨炸时你正作神圣弥撒,
可你站立处留下的只有血迹。
Ⅱ 帅克酿造了美味的烈酒,那是能叫海上老狗们酿造的烈酒也相形见绌的。 即使是十八世纪的海盗喝到那样的烈酒也不能不手舞足蹈。 神父很高兴。“你能搞出这么美味的东西,是从哪儿学的?” “多年以前我做流浪学徒的时候,”帅克回答,“在布莱门一个放荡的水手那儿学的。他常常说,烈酒就要烈到掉进海里能游过英吉利海峡。如果喝的是温吞水烈酒,他就会像小狗一样淹死。” “喝了这样的烈酒,帅克,我们就能举行一次精彩的擂鼓弥撒了,”神父沉思着说。“我想我应该先对他们发表个告别演说。擂鼓弥撒可不是那么好玩的,不像在卫戍部队监狱里布道,或是向流氓们布道。你得调动起全部的智慧。我家有个野地经台,是折叠式的——袖珍版的。” “耶稣玛利亚,帅克,”他双手抱着脑袋大叫起来。“我们俩都是他妈的草包。我一向把那折叠式野地经台放在什么地方你知道么?放在我们卖掉的那张沙发里。” “哎呀我的天,那可真是不幸,长官,”帅克说。“幸好我认识那位家具商。前天我还遇见他老婆来着。家具商因为偷了一个衣柜,进了班房,我们的沙发落到了维硕威策的一个教师手里。如果我们弄不到那野地经台,那就会造成灾难了。我们最能做的就是喝完酒就去把它找回来,因为我觉得你没有了野地经台是做不了弥撒的。” “真正缺的也就只有野地经台了,”神父说,声音很带着遗憾。“检阅场上一切齐备,木匠已经搭了弥撒台,布瑞伏诺夫修道院已经答应借给我们圣体匣。我自己应该有圣餐杯。不过,我的圣餐杯到哪里去了……?” 他回忆着。“假定我把它弄丢了,那么,我还可以找75团的魏廷格中尉,借他的体育奖杯用用。多年前他参加跑步比赛获得过‘体育爱好者奖’。魏廷格一向是个优秀的长跑手。他常常夸耀的是一小时四十八分跑完了从维也纳到默德灵的四十公里。我昨天已经跟他说好。我把一切都拖到最后一分钟来做,真是他妈的大笨蛋。我怎么就没想起往沙发里望一眼呢?倒霉的蠢驴!” 他喝了按那浪荡水手的单方酿制的烈酒,在酒力作用之下开始麻木地咒骂自己,并以花样翻新的箴言解释自己为什么真该去那些地方。 “好了,我们不如还是去找野地经台的好,”帅克建议。“天已经亮了。” “我还得穿上制服,再喝杯烈酒。” 他们终于出发了。在他俩去找家具商老婆的路上,神父告诉帅克前一天他赌“上帝保佑”赢了很多钱,如果一切顺利,他就想把钢琴也从当铺赎回来。 那简直像是异教徒答应把献供的牺牲埋到地下。家具商那老婆睡眼惺忪,他们从她口里打听到了沙发的新主人的地址——那位维硕威策的教师。神父表现了不同寻常的宽容,只扭了扭那女人的脸蛋,挠了挠她的下巴。 神父发誓说他必须在新鲜空气里走一走,分散一下思想。两人便步行往维硕威策走去。 在维硕威策的教师公寓里等着他们的却是个不愉快的意外。那教师是个虔诚的老先生。他在沙发里发现了那野地经台,认为那肯定是神的恩典,便把它送给了维硕威策一个当地小教堂的圣器室。他只坚持一个条件:在折叠式经台那一面必须题上词:“为了上帝的荣耀,为了对上帝的赞颂而捐献。退休教师克拉日克先生,公历1914年。”老先生因为自己只穿了内衣内裤接待两人,感到很难为情。 两人从跟老先生的谈话很清楚地听出,那发现使他感到了一种奇迹式的含义,一种神圣的指示。老先生说,早在他买沙发时他内心就有一个声音在说,“瞧一瞧沙发抽屉吧!”他还宣称自己看见了一个天使的幻影在直接给他发出指示:“打开沙发抽屉吧!”他服从了。 他一发现那三截装的带密室的微型折叠式经台,立即在沙发前跪下,激动地祷告和赞颂了上帝许久。他把那看作是上天的神示,要他用那经台去装饰维硕威策的教堂。 “我们才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玩呢,”神父说,“既然这类东西不属于你,你就应该立即送到警察局去,而不是送到什么倒霉的圣器室去。” “为了那奇迹,”帅克补充道,“你会惹上许多麻烦的。你买的是沙发,而不是经台。经台可是军事当局的财产。你得为你那上帝的恩赐付出沉重的代价。对于天使的指示你原是不该答理的。有个人在卓尔的野地里挖出了一个圣餐杯。那是从教堂里偷出来埋到地下,想等候好时机取出而事后忘记了的。那人也把它当做了神的恩赐。他没有熔化它,却带着它去见了神父,说他想把它送给教堂。谁知神父却认为是良心谴责的痛苦逼迫他交出来的,便请来了镇长,镇长又叫来了宪兵。那人虽然无罪,却也因为盗窃教堂财产罪判了刑,原因恰巧是他唠叨的什么奇迹。他想为自己辩护,说起天使什么的,但是又扯上了圣玛利亚,给判了十年。你还是陪我们一起去找到那里的神父,让他把军队财产还给我们的好。野地经台可不是小猫或袜子,是不能随便送给自己心爱的人的。” 老先生穿衣服时全身直抖,牙齿嗒嗒地响。“我的确没有坏心思。我以为得了那么个神圣恩赐是可以拿来装饰天主在维硕威策的穷教堂的。” “可那就得拿军事当局作牺牲,肯定,”帅克严厉凶狠地说,“为你那份恩赐感谢上帝吧!绰特波日有个叫皮封卡的人。他在一根牛绳偶然落到他手里,后面还牵着一头别人的母牛时,也认为是上天的恩赐呢。” 一席话把可怜的老先生说得魂飞魄散,只想尽快穿好衣服,了却这层干系,再也不为自己辩解了。 维硕威策的神父还在睡觉,被吵闹一惊醒就骂人,因为他睡意矇眬之间只以为是有人叫他去给谁举行临终仪式。 “他们真不该拿临终涂油礼来烦人,”他不情愿地穿着衣服嗷嗷叫着。“人家睡得正香,偏偏有人会想到去死。然后还得你为费用的事去讨价还价。” 他们就像这样在客厅里见了面。一个是维硕威策的天主教信徒的代表,一个是上帝在人间的军事当局的代表。 不过,归根到底也只是老百姓和军人之争。 在教堂神父提出那野地经台不属于沙发时,随军神父便宣称要是那样讲的话,那经台就更不属于教堂的圣器室。教堂是只有老百姓才去的地方。 帅克发表的意见很多,大意是:只要军事当局愿意拿钱把个穷教堂打扮起来,简直是易如反掌。他说“穷”字时是加了着重号的。 最后,他们来到了教堂圣器室,教堂神父交还了野地经台,得到了以下的收据:
收到偶然进入维硕威策教堂的野地经台一架。
随军神父奥托·卡茨 这架有名的野地经台是维也纳的犹太人莫利茨·马赫勒的公司制造的。那公司制造弥撒所需的种种附件和其他宗教用品,比如念珠和圣徒像等等。 野地经台由三部分组成,大量使用了假黄金,跟神圣教堂的光辉一样。 没有相当的独创性是不可能认出那三部分画实际上表现了什么的。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经台即使是非洲赞比西河的异教徒也可以使用,即使是布里亚人〔65〕和蒙古的巫师也同样可以使用。 经台上的绘画色彩刺目,远远看去像是给铁路员工检验色盲的色点表。有个形象倒很突出——一个带有光环的裸体,身子快变成了绿色,像教区神父那已经腐烂开始发臭的鹅鼻子。谁也没有对那圣徒做什么,相反,圣徒两边倒有长翅膀的生物。据估计想表现的是天使,但是谁看了都有一种印象:这个神圣的裸人因为两边的陪伴而恐怖得大叫了,因为两个天使都像童话里的妖魔,是长翅膀的山猫跟《启示录》上的野兽的杂交种。 对面一幅是打算表现圣父圣灵圣子三位一体的画。大体说来画家还没有把鸽子画糟,他画出的是一种鸟,可以叫鸽子,也可以叫微安道白母鸡〔66〕。上帝天父像美国惊险电影里装扮出来给观众看的西部蛮荒的土匪。 另一方面,圣子却是个快活的小青年,肚皮很漂亮,裹在一条像是浴裤的东西里。总体看属轻佻一族,手上握十字架的手法俏皮,有如握着网球拍。 可是,从远处一看,这些细节却混淆到了一起,仿佛是一列快要进站的火车。 第三幅画表现了什么,却怎么也看不清。士兵们很想解决那哑谜,老为那画争吵。一个当兵的甚至觉得那是撒扎瓦峡谷的风景。但是画下却有德语题词:“圣母玛利亚,上帝之母,怜悯我等。” 帅克在出租马车上把那野地经台放稳了,自己坐到了车夫座旁边。随军神父在车里惬意地坐定,双脚搭在神圣的三位一体头上。 帅克跟马车夫谈起了战争。马车夫是叛逆派,对奥地利军队的胜利发表了种种意见,比如:塞尔维亚人没有给他们好日子过和诸如此类。过税收站时官员问带的是什么。 帅克回答: “是神圣的三位一体,圣贞女玛利亚和随军神父。” 这时检阅场上的步兵部队等了很久,早已不耐烦了。因为一主一仆不得不到魏廷格那里去取体育奖杯,然后还得到布瑞伏诺夫的修道院去取圣体匣、圣饼盒和做弥撒用的其他附件,包括一瓶圣餐酒。从这事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举行一场擂鼓弥撒可真是不简单。 “我们就这么糊里糊涂应付着,”帅克对马车夫说。 他说得对,因为等到他们来到练兵场台子上摆野地经台的桌子边时,随军神父又发现忘了请辅祭。 在那以前辅祭总是由一个步兵来做的,但是那人却自愿调去当电话兵,上了前线。 “别着急,长官,”帅克说。“辅祭的活儿我能对付。” “你不会作吧?” “干倒是没有干过,”帅克回答,“不过瞎放一炮也未尝不行。目前是战争时期。在战争时期人们就得作他们以前连梦也不能梦的事。我会用‘也和你的心灵同在’回答你那个滑稽的‘但愿主和你们同在’的。我觉得像猫儿绕着热粥转那样绕着你转几圈,然后给你洗洗手,从瓶子里倒倒酒……也不是多么困难的活儿。” “好吧,”随军神父说。“可是,别给我倒水,最好是另外那瓶里装的也是酒。至于别的么,往左转往右转什么的我可以告诉你。我轻轻吹一声口哨就是往右转,轻轻吹两声就是往左转。你也用不着拖声拖气背什么弥撒书。这倒真的很好玩。你怯场不?” “我干什么都不怯场,长官,即使当辅祭也不会。” 随军神父说“倒真好玩”,他倒是说对了。 一切都进行得像火烧房子一样快。 随军神父的讲话很简短。 “战士们,我们在这儿聚会,是为了在上战场之前让我们的心皈依上帝,希望上帝能赐予我们胜利,保佑我们平安。我就不多耽误你们时间了,祝你们万事如意。” “稍息,”站在左翼的老上校发出命令。 擂鼓弥撒之所以叫“擂鼓”,是因为上了战场它也要服从部队战术的需要。在三十年战争〔67〕转战沙场时,部队的擂鼓弥撒有时可能作得极其冗长。 而在现代的战术里,部队运动往往迅速果断,因此擂鼓弥撒也同样需要迅速果断。 于是这次弥撒只用了整十分钟。而靠近神父的战士们又觉得奇怪:为什么神父作弥撒还吹口哨? 帅克很快就熟悉了暗号,一时往圣坛右边转,一时往圣坛左边转,别的都不说,只说一句话,“也和你的心灵同在”。 那样子倒像印第安红人围着一块献牲的石头跳舞,但是造成了良好的印象,因为它驱散了情绪低落的灰尘扑扑的练兵场的枯燥。练兵场后面是杏花林阴道和厕所。厕所的臭气代替了哥特式教堂馨香的神秘气味。 每个人都觉得好玩极了。站在上校身边的军官们在拿彼此开玩笑,因此一切任其自然。行与伍之间时不时传来一声“让我吧一口”的话。 烟草的蓝色烟雾从一营营士兵头顶直升云天,有如供神的馨香。军士们看见上校自己点起了香烟,便也点起烟抽了起来。 “让我们祈祷吧”的话终于发出。灰尘的旋风猛然扬起,一个灰色制服的方阵在魏廷格中尉的体育奖杯前跪下了——奖杯是中尉在维也纳至默德灵的“体育爱好者”长跑赛里获得的。 奖杯里斟满了酒,随军神父所号令的队伍对他的普遍看法是:“喝法挺在行。” 这一动作又重复了两次,然后又是“让我们祈祷吧”。这时军乐队便狠命地演奏起奥地利国歌来。然后是“立正”,“跑步——走”。 “把这些东西全收拾好,”随军神父指着野地经台吩咐帅克,“该送到哪儿去就送到哪儿去。” 于是他们像两个好孩子,坐了马车把所有的东西都送了回去,那瓶圣餐酒例外。 他们回到家里,叫跑了好大一圈的不幸的出租马车夫到团部去讨车钱。这时帅克对随军神父说:“启秉长官,辅祭跟他所辅助的人必须是同一个教派吗?” “当然,”随军神父说,“要不然,弥撒就不起作用了。” “那么,长官,我们犯了个大错误,”帅克说。“我什么教派都不是,所以我才一向倒霉呢。” 随军神父望了帅克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把剩下的圣餐酒喝掉,就想像自己已被收回了教会怀抱吧。”
12 一场宗教辩论 出了一件事:一连好几天帅克都没有见到这位部队灵魂的医生。随军神父的时间只分配在上班与寻欢作乐之间,绝少回家。一回来就像一只在屋瓦上做了爱情远征的喵喵叫的公猫,满身是没有洗过的脏污。 回家时如果还能表达意思的话,也不过对帅克说上两句崇高目标,神灵感应和沉思默想之类的话,然后就呼呼大睡。 有时候他也努力用诗歌说话,引用几句海涅的诗。 帅克又跟随随军神父给工兵作过一次擂鼓弥撒。由于某种错误,又请来了一位神父。那人以前是教理问答教师,虔诚得异乎寻常。当他的同行帅克请他喝口干邑酒时,他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那酒是从帅克老挎着的军用水壶里倒出来的,水壶正是为了这类宗教功能而存在的。 “这酒是好牌子,”卡茨神父说。“喝几口你就回家吧。弥撒我一个人去作,因为我有点头疼,需要到野外去走一走。” 虔诚的神父摇着头走掉了。卡茨便像往常一样高贵地完成了任务。 这回变成我主耶稣的血的是加了汽水的酒〔68〕,布道时间也长一些,每三个字就带上句“什么的,当然”。 “士兵们,你们今天就要上前线什么的,当然,祝愿你们的心皈依上帝什么的,当然。你们会遇见什么情况什么的,当然,自己不会知道什么的。”于是,典礼台前就不断发出雷霆般的大吼:“什么的,当然”吼声混杂在上帝和圣徒的名字之间。 在神父激情洋溢文采飞扬的时候,他把萨伏伊的尤金亲王描绘成了圣徒,在工兵架桥时尤金亲王将会庇护他们。 不过擂鼓弥撒结束了,没有出现什么磕磕绊绊的意外。弥撒作得妙趣横生,工兵们望得津津有味。 回家时神父和帅克要带那折叠式野地经台上电车,人家却不让。 “我就拿这圣徒砸在你头上,”帅克对售票员说。 等他们终于回到家,却又发现圣体盒在路上什么地方丢失了。 “没有关系,”帅克说。“早年的基督徒是没有圣体盒也作弥撒的。如果我们在什么地方去登寻物启事,拾到它的诚实人可以要求报酬。而如果给的报酬是钱,那我就认为:拾到它的诚实人是不会出现的,虽然这种人确实存在。我们的团在布杰约维策时,有个当兵的是个可爱的老白痴。他有一回在街上拾到六百克朗,就把它交给了警察。报纸把他作为拾金不昧的诚实人作了报道,可那给他带来的只有不信任。谁都不愿意跟他说话了,大家都说,‘你这个二百五,你干的这叫什么糊涂事呀,哼,你如果还有一点点荣誉感的话,你对自己就该厌恶透了’。那人有个女朋友,从此不再跟他说话。他休假回家,朋友们也都因此把他从酒店的舞会里赶了出去。他病了,心里太难受,最后他扑到了一列火车下面。还有,我们那条街上有个裁缝,他拾到了一枚金戒指。人家警告他,让他别交给警察,可他不听。他在警察局受到的接待和善得不同寻常。警察告诉他,有人报案说丢了一枚带钻石的金戒指。然后就望着他戒指上那块石头对他说,‘我的好心人,你很清楚你这石头并不是钻石而是玻璃。你那钻石卖了多少钱?对你们这样的拾金不昧的人我们太了解了’。结果是:另外有个人丢了一枚带假钻石的金戒指——种传家宝式的东西。可是那裁缝还是蹲了三天班房,因为他发起火来,侮辱了一个警察。他也得到了法定的十分之一的报酬,一克朗二十赫勒,因为那假东西只值十二克朗。但他把那钱扔到了失主脸上。失主认为他侮辱了他的荣誉,又告了他一状。于是他又被罚了十克朗。从那以后他就到处宣扬,每个拾金不昧的人都该挨二十五鞭子,抽得又青又紫,当街抽,让大家牢记,吸取教训。我认为是不会有谁把圣体盒送回来的,即使圣体盒背上有团队的徽记,因为谁也不愿跟部队的财产打交道。为了避免进一步惹麻烦,人家宁可把它扔进什么地方的水里。昨天我在金花环酒店跟一个乡下人聊天。那人五十六岁,想去找诺瓦帕卡的地区中央代表〔69〕办公室,去问他们为什么征用了他的马车。他被地区中央代表办公室赶出来时,行李火车正好进站。他在广场上站了站,望了一眼,一个年轻人便请他在前来拉部队罐头的马旁边站一站。可他从此便也没有回家。行李火车开动时这人给带走了。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匈牙利。在那儿又轮到他找别人替代自己在行李火车上站一站了。他是靠这个办法救了自己的。否则他会一直给拉到塞尔维亚去的。回到匈牙利时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再也不敢跟部队财产沾边了。” 晚上那位曾经想参加早上工兵擂鼓弥撒的虔诚神父来拜访他们了。那是个狂信的人,恨不得把每一个人都送到上帝身边。他在作教理问答教师时曾经用扇耳光的办法培养过儿童的宗教情绪。不同的杂志上不时地出现过关于“虐待狂教理问答教师”、“扇耳光的教理问答教师”的报道。他深信桦木棍子能帮助孩子熟悉教理问答。 他有条腿有点瘸,那是他一个学生的爸爸来拜访他时造成的。他打了那孩子耳光,因为他对三位一体〔70〕的道理表现了某种怀疑。他自己也挨了三个耳光,第一个为了圣父,第二个为了上帝圣子,第三个为了圣灵。 他今天来是为了跟他的同事卡茨掏心窝谈谈,指引他走上正道的。他以这样的话开始:“我感到惊讶,你这儿竟然连耶稣上十字架的像也没有。那你每天到什么地方去祷告呢?你房间里的墙上连一张圣徒像也没有。你床头上挂的是什么?” 卡茨笑了:“那是苏珊娜和长老〔71〕,下面那个裸体女人是我一个老朋友。右边的是日本货,描绘的是歌舞伎跟日本老武士的交媾动作,很有创意的,对不对?每日祷告书么,在厨房里。帅克,去把它拿来,翻到第三页。” 帅克走掉了,厨房里清楚传出三个酒瓶瓶塞拔下的声音。 三瓶酒在桌子上出现时,虔诚的神父不禁大惊失色。 “这是一种圣餐用的低度酒,”卡茨说,“是雷司令,质量上乘,味道像墨塞尔〔72〕葡萄酒。” “我是不会喝的,”虔诚神父顽强地说,“我是来跟你谈心的。” “谈话总会谈干嗓子的,我亲爱的同事,”卡茨说。“你喝点酒我就听你说。我这人虚怀若谷,乐于听取别人的意见。” 虔诚的神父喝了一点酒,眼珠子转动起来。 “这酒可是魔鬼般地好喝,我亲爱的同事,是吗?” 狂信者正言厉色地说:“你说了粗话,你那个词〔73〕可没有逃过我的耳朵。” “这只是个习惯而已,”卡茨回答。“我有时甚至发现自己说亵渎神圣的话呢。再给神父斟一点,帅克。我还可以向你肯定:Himmelherrgott,crucifix,sacra〔74〕这类话我都说的。我认为你只要跟我一样,在部队里呆久了,自己也会这么说的。什么Himmelherrgott,crucifix,sacra,说起来并不困难,也不复杂,对我们神职人员也都是很熟的话。那不是非常职业性的词语吗?再喝一点,我亲爱的同事。” 往日的教理问答教师机械地咂了一口酒,他显然想说点什么,但还在整理思路,没有出口。 “我亲爱的同事,”卡茨却说了下去,“鼓起劲来吧!别那么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好像人家五分钟后就要绞死你似的。我听人家说到过你。说是你有一个星期五因为弄错了日子,以为是星期四,在一家餐厅吃了一块排骨,急忙跑到厕所把手指伸到嘴里,想把它呕吐出来。〔75〕因为你以为上帝会消灭你。我可是在四旬斋节吃肉也不怕的,我也不怕什么地狱烈火。请原谅,继续喝。你现在好了一点吗?你对地狱的观点是否有了些进步呢?是否能跟得上时代和改革派的精神呢?我的意思是,等待可怜的罪人们的不但有一般的燃着硫磺火的大锅,而且还应该有帕频设计的快速沸腾壶〔76〕和高压锅。罪人要到人造黄油里炸了,要在电力烤栅里烤了,要在蒸汽碾子下碾几百万年了。还有牙医用的特殊器械收拾他的牙,他号叫时还要用留声机记录,把唱片送到楼上的天堂里去,让义民们听了开心。还有,在天堂里要喷洒科隆香水了,要听爱乐乐团演奏的布拉姆斯〔77〕乐曲了——演奏时间太长,使你恨不得跑到地狱或涤罪界去。为了让天使的翅膀不太费力,要在他们的屁股上安装螺旋桨了。喝吧,我亲爱的同事!帅克,给他倒点干邑白兰地。我觉得他不大舒服了。” 虔诚的神父猛醒过来,开始小声地说,“宗教是理性推理的事,谁若不相信三位一体的存在就……” “帅克,”卡茨打断了他的话,“再给神父斟一点干邑,让他转过弯来!给他讲点什么吧,帅克!” “启禀长官,”帅克说,“伏拉申附近有一位高级神职人员。那人在他的管家跟男仆卷款潜逃之后就雇了个女用人。到了老年,他开始钻研据说做过教皇的圣奥古斯都的作品。他在书里读到:谁若相信还有另一个半球谁就要进地狱。于是他叫来了女用人,说,‘听着,你有一回告诉我,说你儿子是个装配工,到澳大利亚去了。那就是说到另一个半球去了。但是按照圣奥古斯都的教导,谁若相信还有另一个半球谁就要进地狱。’‘神父大人,’那女人回答,‘可毕竟,我的儿子给我写来了信,还汇来了钱。’‘那正是魔鬼害人的陷阱,’高级神父说。‘按照圣奥古斯都的说法,澳大利亚是根本不存在的。你呀,你是上了反基督势力的当了。’到了礼拜天那神父就公开诅咒了女用人,而且大叫澳大利亚是不存在的。于是他们把他拉出了教堂,直接送进了疯人院。还有些人也是应该送进疯人院的。圣尔素拉姐妹修道院的人有一瓶圣贞女的奶,据说是她用来哺育圣婴耶稣的。在本内索伏有一座孤儿院,在他们从路尔德〔78〕去弄了些圣水来之后,孤儿们就害起了一种世界上从没有见过的痢疾。” 黑点在虔诚神父的眼前飞舞,他喝了第二杯干邑,酒力冲进了他的脑袋,他才又清醒过来。 他眨巴着眼睛问卡茨:“你信不信贞女玛利的纯洁受孕?你信不信保存在比亚里修道院里的施洗圣约翰的手指是真的?索性,你信不信天主?你要是不信,为什么又做神父?” “我亲爱的同事,”卡茨亲切地拍拍他的背回答道,“在国家还没有不承认士兵上前线赴死前需要上帝保佑的时候,在神父还是一桩收入可观的差事,工作也不太累的时候,对我说来,那总比在操场上跑来跑去和搞野战实习要好。当兵时我老是接受上级的命令,而现在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代表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我自己扮演着上帝的角色。我不愿赦免谁的罪我就不赦免,哪怕他们跪到地上求我。但是,现在你是很少见到有人走到那一步的了,他妈的。” “我爱上帝,”这位虔诚神父宣布,开始打嗝。“非常热爱。给我一点酒,我尊崇上帝,”他说下去。“我非常尊崇他,膜拜他,我对谁都没有那么尊崇过。” 他用拳头捶着桌子,捶得酒瓶直跳。“上帝是崇高的存在,不属于尘世,他做的事是荣耀的。他是一种光辉的启示,谁要让我相信相反的话是办不到的。我也尊崇圣若瑟,尊崇所有的圣徒,只是圣徒萨拉皮扬除外,他那名字太丑。” “那他就应该申请改个名字,”帅克发表意见。 “我爱圣露米拉和圣伯纳,”前教理问答教师说了下去。“他在圣格哈救了很多朝拜的人。他在脖子上挂一瓶干邑白兰地,寻找陷在雪崩里的人。” 谈话转往新的方向,虔诚的神父开始完全糊涂了。“我尊崇无辜婴儿,12月28日有他们的圣徒日,我恨希律王。〔79〕母鸡一睡着你就拿不到刚生下的蛋了。” 他傻笑了一下,唱了起来,“万军之主的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上帝!” 突然,他不唱了,转向卡茨站起身子尖锐地问他:“你不相信8月15日是贞女玛利的升天节吗?” 这趣剧倒真热闹了起来。空酒瓶越来越多,时不时地听见卡茨说:“告诉我你不相信上帝,否则我一滴酒都不给你喝!” 仿佛是早年迫害基督徒的时代又回来了。前教理问答教师唱了一首罗马竞技场的殉道者之歌,大叫道:“我相信上帝,我不会背弃他的。你收起你那酒好了,我可以自己叫人送来。” 最后,他们把他弄上了床。睡着之前他还举起右手庄严宣誓,“我相信天父上帝,圣子和圣灵。把每日祈祷书给我拿来。” 帅克把一本放在床头柜上的书塞进他手里。于是虔诚的神父手上拿着薄伽丘的《十日谈》〔80〕睡着了。
13 帅克参加临终涂油礼 随军神父奥托·卡茨手里拿着一份通报闷闷不乐地坐着。通报是他刚从军营取来的,其中有国防部颁布的最新指示。
国防部决定,为部队士兵进行临终涂油礼的现有规定一律暂停,为随军神父任务作如下规定:
第一节,一律不再在前线举行临终涂油礼。
第二节,重病号重伤员禁止送回基地领受临终涂油礼。要求随军神父立即把此种伤病员转送部队当局做下一步处理。
第三节,基地军队医院可根据军医证明集体举行临终涂油礼,但不得妨碍军事机关工作。
第四节,在例外情况下,基地军队医院当局可以准许个别人领受临终涂油礼。
第五节,如有军队医院当局命令,随军神父应为当局指定的人举行临终涂油礼。 然后神父又读了一次要他第二天到查尔斯广场军队医院为重伤员举行临终涂油礼的通知。 “听着,帅克,”神父叫了起来,“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他妈的,布拉格难道只有我一个随军神父!干吗不让那天在我这儿睡觉的虔诚神父去?要我到查尔斯广场去作临终涂油礼,可我已经忘记怎么做了。” “那就买本教理问答好了,在哪儿都能买到的,”帅克说,“是一种指南式的小册子,给精神神父使用的。爱玛戊斯修道院有一个花匠的下手,因为在那儿工作,就想进入那儿的在俗弟兄行列,买一件道袍,省得干活时刮破衣服。他只好买了一本教理问答去学习怎样画十字,什么人可以免于原罪,良心纯洁是什么意思,等等琐碎的道理。学过之后他又把修道院菜园里的一半黄瓜卖掉了,给修道院丢了脸。我遇见他时他说:‘其实我不学教理问答一样可以偷黄瓜卖。’” 帅克买到教理问答带回家里,神父翻了几翻,说:“临终涂油礼只能由神父举行,而且只能涂经过主教圣化的油。因此你看,帅克,临终涂油礼一个人是办不了的。临终涂油礼究竟怎么做,你给我念念。” 帅克念道:“其过程如下:神父为病人的每一种感官涂油,同时祈祷如下:‘愿上帝因其神圣的慈悲及此神圣的涂油礼宽恕你的一切罪过,宽恕你通过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语言、触觉和步态犯下的种种罪过。’” “我倒想知道,帅克,”神父说,“人能通过他的触觉犯什么罪过,你能告诉我吗?” “犯罪的路子可多了,长官。你可以把你的手伸到别人口袋里,或者,在跳舞时你……在那种地方会出什么事你是知道的。” “那么,通过步态又能犯什么罪呢,帅克?” “在他装瘸子骗取同情的时候。” “用嗅觉怎么犯罪呢,帅克?” “在他不喜欢臭味,不喜欢发臭的人的时候。” “味觉呢,帅克?” “在他觉得别人对他的胃口的时候。” “说话呢?” “那是跟听觉在一起的。在有人老唠叨而又有人愿意听的时候。” 一番哲学思维之后神父住了嘴,然后又说:“因此我们就需要主教圣化过的油。这儿是十克朗,去买一瓶回来。这样的东西部队仓库里显然是不会有的。” 帅克出发去寻找主教圣化过的油。这任务可比寻找伯士娜·涅穆措娃〔81〕童话里的生命水还难。 他找了好几个药房,一说“我想买一瓶主教圣化过的油”,人家就哈哈大笑,要不就手忙脚乱地往柜台下面躲。在这种时候帅克的脸总是庄重得不同凡响。 他又到外科医院去碰碰运气。到了头一家,他被一个药剂师轰了出来。到第二家,人家想打电话叫救护车。到了第三家,医院院长说,德劳哈大道的波拉克斯有限公司是卖清漆和油漆的,他想要的油那里肯定有存货。 德劳哈大道的波拉克斯有限公司是一家很讲实效的公司。顾客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他们是不会让他离开的。顾客要买科派巴〔82〕香油,他们就给他松节油,说那东西也同样管用。 帅克进店提出要买十克朗主教圣化过的油,经理便对店员说,“给他倒一纪尔〔83〕三号大麻子油,陶臣先生。” 店员用报纸包好瓶子,一副公平交易的口气对帅克说:“这是质量上乘的油,你若想要刷子、清漆或油漆,务请光临,本店竭诚为你服务。” 与此同时神父正在阅读教理问答,温习他在神学院就已忘掉的功课。他非常欣赏某些俏皮得不同凡响的句子,多次为了它开怀大笑:“‘临终’的‘涂油’〔84〕来自一个事实:那往往就是教会对那人的最后一次油嘴滑舌了。” 或者,“每一个患了重病却终于醒悟的天主教徒可以接受一次极端的(或最后的)油嘴滑舌。” “如果可能,趁病人还有记忆,让他接受一次极端的(或最后的)油嘴滑舌。” 然后传令兵送来了一封信,通知他为了对军队进行教育,明天的临终涂油礼将有部队女界宗教教育协会的人来参加。 那个协会由歇斯底里的老太太们组成。她们给医院的军人发放圣偶像,发放讲述天主教战士为皇帝陛下牺牲的故事集。书上有一幅描写战场的彩色插图。画面上躺满了人的尸体、马的骸骨、翻倒的军火车厢以及炮车;地平线上是燃烧的村庄和爆炸的开花弹。前景上躺着一个被炸掉了腿的垂死的士兵,一个天使手捧花圈对他俯过身子。彩带上的题词是:“此日你与我同在天堂。”垂死的人面带幸福的微笑,仿佛给他送来的是冰激凌。 奥托·卡茨读了信封里的信,吐了一口唾沫,想到,“明天倒是个好日子”。 几年前他常到圣依格纳修士教堂向部队布道,那时他就认识那几位哈尔比〔85〕(他是这么称呼那些太太的)。他的布道常常热情洋溢,“协会”就常坐在上校身后。布道之后两位又高又瘦身穿黑衣的妇女常常会来到他面前,跟他讨论部队教育的问题,一谈两个小时,谈得他发了脾气,对她们说:“对不起,善心的太太们,团长还等我去陪他打牌呢。” “呐,油买到了,”帅克从波拉克斯公司回来,郑重地说。“三号大麻油,质量上乘,有了这一瓶我们即使给整整一个营搞临终涂油礼也够了。公司是可靠的,它卖清漆、油漆,也卖刷子。我们现在缺的就是铃铛了。” “干吗要铃铛?” “在我们带了这种上帝与之同在的三号大麻子油行动时,我们得一路摇着铃铛让看见的人脱帽致敬呀。从来就是这样的。许多人因为这东西对他们没有意义而没有脱帽,就被抓进了牢里。在日支科伏就出过一桩这类案件。一个教区神父打了一个瞎子,因为他没有向他脱帽致敬,还让他坐了牢。故事很像圣体节〔86〕演出的节目呢。因为上了法庭,他们向瞎子证实,他只是瞎子,而不是聋子和哑巴,而那是在晚上,他是能够听见铃铛声的,于是那瞎子就犯了亵渎罪。我们的时间虽不是晚上,可别人根本就不会注意我们,我们一摇铃铛,他们就非得对我们脱帽致敬不可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马上就去搞个铃铛来。” 帅克得到批准,半个小时后就弄来了一个铃铛。 “是从路边那小客栈乌克日库弄来的,”他说,“我只紧张了五分钟,可不得不等了许久,因为老是有人来往。” “我要去咖啡店了,帅克。若是有人来就让他等一等。”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来了一位白头发的老先生,走路时腰板挺直,板着一张脸。 老先生整个身子散发出冷冰冰的怨恨与愤怒,像是被命运之神派来毁灭这苦难的星球,要在宇宙之间把它消灭得无影无踪似的。 他的话严厉、枯燥而凶狠:“不在家?上咖啡店了,对吧?就是说我得候着,对吧?好,我就候他到天亮。他有钱上咖啡店却没有钱还债。还把自己叫神父呢!不要脸的耗子!” 他往厨房里吐痰。 “先生,别往这儿吐痰!”帅克很感兴趣地望着那陌生人,说。 “我还要再吐一次,你看看,就像这样,”那位严厉的先生顽固地说,又向地上吐了一口。“他应该害臊的!还是随军神父呢,无耻之尤!” “你要是受过点教育,”帅克提醒他,“你就会改掉在别人屋子里乱吐痰的毛病了。你以为打了世界大战,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你的行动得讲点规矩,别像个流氓。动作要有礼貌,说话要有分寸,别一副该死的坏蛋派头,你这个他妈的草包老百姓!草包!” 严厉的先生气得发抖,从椅子边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大叫,“你胆敢说我不是正派人?那我是什么人?你说……” “你是肮脏的猪,”帅克直视着他的眼睛,“你随地吐痰,好像在电车上、火车上或公共场所里似的。我原来总不明白为什么到处都挂牌子:禁止吐痰。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就是因为你。满世界的人都肯定知道你有这毛病。” 那严厉的人脸色变了,用一连串针对帅克和神父的咒骂作答。 “你啰嗦完了没有?”等那位先生终于说完“你们俩都是流氓,有其主必有其犬!”的话,帅克不动声色地说,“你在给扔下楼梯之前,还有什么吩咐?” 这位严厉的先生已经说得筋疲力尽,再也想不出更有价值更有实效的咒骂,只好住了嘴。帅克把那看作是一种再等待已无意义的信号。 于是,他打开门,把那严厉的先生拉到门口,面向走廊,用不逊于国际足球锦标赛最佳射手的腿法,对他一脚踢了出去。 帅克的声音也随着那严厉的先生滚下了楼。 “下一回你拜访正经人家,行为得正派点。” 那位严厉的先生在窗户下来回地走了许久,等着神父回来。 帅克打开窗户望着他。 神父终于回来了。他把严厉的先生带进了屋,让他在自己对面椅子上坐下。 帅克不声不响拿了个痰盂进来,放到客人面前。 “你这是干吗,帅克?” “启禀长官,我在这儿已经跟这位先生为随地吐痰的事有过不愉快了。” “你离开我们一会儿,帅克,我们有事要办。” “启禀长官,我马上离开。”帅克敬完礼走掉了。 帅克进了厨房。隔壁房间一场很有趣的谈话开始了。 “我要是没有弄错的话,你是为了兑现那张支票来的?”神父问客人。 “是的,我希望……” 神父叹了一口气。 “人嘛,常常会落到只剩下希望的境地。‘希望’,这小小的字眼在信心、希望和怜悯这三叶苜蓿上〔87〕时是多么美丽!它能鼓舞人超然于生活的混乱。” “我希望,神父,那笔款子……” “当然,尊贵的先生,”神父岔开了话头。“请让我重复一次。‘希望’这个字在人与生活的斗争里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你不能失去希望。作为一个天真纯洁的人,怀着固定的目标,开了支票把钱给别人,抱着到时候就收回的希望,那是多么美好的事!那你就怀着希望吧,坚持不懈地怀着希望吧,希望我还给你一千二百克朗吧,可现在我口袋里连一百克朗也没有。” “那就是说你……” “对,我就是那意思,”神父回答。 客人脸上又出现了顽强的盛怒表情。 “这是欺骗,先生,”那人站起来说。 “你消消气吧,尊贵的先生。” “这是欺骗,”客人顽强地叫喊起来。“你已经可耻地辜负了我的信任。” “先生,”神父说,“换换空气对你会有好处的,这儿太闷热。” “帅克,”他对着厨房大叫,“这位先生想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启禀长官,我已经把这位先生踢出去一回了。” “那就再踢一回!”命令一出,帅克立即迅速、干脆、无情地照办了。 “趁他还没有闹出乱子时我们就把他赶出去,很好,”帅克从门口回来说。“从前在玛利史采有个开酒店的,有点文绉绉,在任何环境都能引用《圣经》的话。他用鞭子抽打别人时总要说,‘不用杖打儿子的是恨他;疼爱儿子的须随时管教。’〔88〕你在我的酒店里打架,我就得教训你。” “你看见了,这就是不敬神父的人的下场,”神父笑了。“圣约翰·克利所斯托姆说过‘尊崇神父的人尊崇基督,侮辱神父的人侮辱基督我主,神父代表了基督我主!’我们要为明天做好充分准备,弄点煎蛋和火腿,酿造点红葡萄酒五味酒,然后我们就把时间奉献于沉思默想。因为正如晚祷里所说,‘由于上帝的慈悲,敌人在这一住处的全部网罗已被撤除。” 世界上有些人是非常顽强的。这位两度被踢出了神父家大门的先生就是其中之一。晚饭刚做好又有人按门铃了。帅克出去开门,不一会儿就回来通报:“他又来了,长官。我暂时把他关到厨房里去了,好让我们安安静静吃一顿晚餐。” “那可不对,帅克,”神父说,“‘客人进屋就是上帝进屋。’古时候举行宴会是连魔鬼也招待的。把他带进来让我们快活快活吧。” 不一会儿帅克就把那顽强的人带了回来。那人怒气冲冲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坐下吧,”神父客客气气地邀请他。“我们刚吃晚饭,已经吃了龙虾、沙文鱼,现在是煎鸡蛋,还加火腿。别人借钱给我们,我们就美美地吃。” “我希望我到这儿来不光是让你们开心的,”怒气冲冲的人说。“我这是第三次来了。我希望这一回能解释清楚一切。” “启禀长官,”帅克说,“他真是一条蚂蝗,跟丽本那位叫布史克的家伙一样。人家一晚上把他从爱克斯纳扔出去十八次,他回来十八次,说是他的烟斗忘记拿了。他从窗户上翻进来,从大门里走进来,从厨房里钻进来,从墙壁上翻到大厅里,又从地窖里钻到酒吧里。如果不是消防队员在房顶上把他抓了下去,他还得从烟囱里下来呢!他那股牛劲是可以当个优秀的部长或国会议员的。为了对付他,他们花了最大的力气。” 那顽强的人好像没有听见人家在说什么,仍然顽强地重复道:“我要求把事情弄清楚,我要求给我机会说话。” “我给你机会说话,”神父说,“说吧,尊贵的先生,你愿说多久就说多久,同时我们开怀大吃。我希望不至影响你的故事。帅克,上菜吧。” “你很清楚,”顽强的人说。“战争正在激烈地进行。我这钱是在战前借给你的。要不是因为打仗,我倒用不着坚持要你还债。但是我的遭遇很不幸。”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笔记本说下去:“我这儿全记着。严纳塔中尉欠我七百克朗,可是他竟然脸皮那么厚,在特瑞纳战役中阵亡了。普拉舍克中尉在俄罗斯前线成了俘虏,可他欠我两千克朗。微奇特里上尉也欠我两千,他在拉丝卡拉瓦给自己的兵杀死了。马齐克中尉在西伯利亚当了俘虏,他欠我一千五百克朗。这儿还记着好几个这样的人。有一个人在喀尔巴阡山阵亡了,欠我一张支票没有付。另外一个成了俘虏;还有一个在塞尔维亚淹死了。第四个在匈牙利一家医院里死掉了。现在你可以懂得了,如果我这人不是那么活跃,下手不是那么厉害,我怕是会叫战争毁灭了的。你可以说你没有直接遭到危险,但是你看看……” 他把笔记本塞到神父鼻子底下。“你看看,贝诺的玛逖亚斯神父就是一周前死在隔离病房的。我真可以把自己的头发揪下来。他欠了我一千八百克朗,却进霍乱病房去给一个对他毫无意义的人举行临终涂油礼。” “那是他的责任,亲爱的先生,”神父说。“我明天也要去给人举行临终涂油礼呢。” “也是去霍乱病房,”帅克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那你就能看见什么叫自我牺牲了。” “神父,”那顽强的人说,“相信我,我已经山穷水尽了。这场战争难道就是为了让所有欠我债的人都消失吗?” “在受到征召要上前线的时候,”帅克又说,“神父跟我就要举行神圣弥撒庆祝,希望天上的上帝高兴,让第一发炮弹就把你撕成碎片。” “长官,我谈的是严肃问题,”那蚂蝗对神父说。“我要求你的仆人别来干扰我们的正事,我们才好迅速解决问题。” “我按照您的意思办,长官,”帅克回答。“请给我专项命令,让我别干扰你们的事。否则,我是会继续维护你的利益的,因为那才符合合格士兵的身份。这位先生说得对,他想一个人离开这里。我也不喜欢闹得难看。我这人喜欢交朋友。” “帅克,这事闹得我心烦了,”神父说,好像没有注意到客人还在身边。“我还以为这家伙能讲点故事让我们开心呢。他反倒要我命令你别来干扰,虽然你出于不得已已经收拾了他两次。在这样的晚上,在我面前还有重要的宗教仪式需要我集中思想亲近上帝的时候,他却拿个什么一千二百克朗的愚蠢故事来麻烦我,要我分心,使我不能搜索良知,靠拢上帝,迫使我再次告诉他目前我什么都不能给他。为了避免这个神圣的夜晚遭到破坏,我不愿意再跟他说话了。你告诉他一句话,帅克:‘神父是什么都不会给你的!’” 帅克对着客人的耳朵大声喊叫出了那句话,执行了命令。 不过那顽强的客人仍然坐着不肯动。 “帅克,问问他,他打算张着嘴在那儿坐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得到钱是不会从这里挪窝的!”那蚂蝗顽强地反驳。 神父站起身子来到窗前说:“那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帅克。你愿拿他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来吧,先生,”帅克一把抓住不受欢迎的客人的肩膀。“逢三走运。” 他立即再优美地表演了一次,表演时神父在窗前敲着葬礼进行曲。 这个奉献于沉思默想的夜晚经过了好几个阶段。神父以如此的虔敬与热忱靠近了上帝,到了半夜还可以听见他的寓所里传出以下的歌儿:
排好队我们就出发,
姑娘们哭得眼睛瞎…… 好兵帅克也跟着他唱。 在部队医院盼望着临终涂油礼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个老少校,一个是个银行经理——银行经理也是后备部队军官。两人躺在相邻的病床上,都是在喀尔巴阡山上腹部中弹的。后备部队军官认为接受临终涂油礼是他的职责,因为他这位上级军官也盼望接受,他要不接受就是违反军纪。而虔诚的少校却是出于心计。他想像着祈祷可以治好他的病。可是两人都在举行临终涂油礼前夕就死掉了。等到早上神父跟帅克到达时,两位军官都黢黑着脸躺在被单下,跟一切由于窒息而死的人一样。 “我们搞得非常张扬,长官,可他们却死掉了,真泄气。”办公室的人告诉他们那两个人什么都不需要时,帅克嘟哝起来。 他俩的确搞得非常张扬,是坐了出租马车去的。帅克摇着铃铛,神父双手抱着用桌布包好的油瓶,并用油瓶祝福所有路过的人,人们也都脱帽致敬。 事实上脱帽致敬的人并不多,虽然帅克使劲摇着铃铛。 街上的几个天真儿童跟着出租马车跑,有一个还爬到马车后面坐下了。于是他的伙伴们就一起呐喊:“跟着车跑呀,跟着车跑呀!” 帅克摇着铃铛,马车夫用鞭子往车后打。到了佛迪其可瓦街,有个公寓的女管理员(贞女玛利会的会员)跟着马车跑了上来。她在路上得到一次祝福,画了个十字,吐了一口痰,叫道,“车赶得很快,有如跟主同在的耶户〔89〕。可以累得你害痨病的!”然后才气喘吁吁地回老地方去了。 最受铃铛声干扰的是车夫的那匹马。铃铛声准是唤起了它对什么往昔事件的回忆,因为它不断地回头看,还不时地在卵石路上踏起了舞步。 这就是帅克所说的“非常张扬”。这时神父到办公室去解决临终涂油礼的财务问题。他跟后勤军士长算了账,说是部队领导总共应当付他圣油和车费一百五十克朗。 然后医院院长就跟神父吵了起来,争吵激烈时神父还用拳头捶着桌子大叫:“上尉,别以为临终涂油礼是可以免费的。骑兵军官接受命令去种马场选马还给生活津贴呢。我真是很抱歉,那两位先生没有活到接受临终涂油礼,否则还得再加五十克朗。” 这时帅克抱了那瓶圣油在下面的警卫室等候。那油在士兵里引起了真正的兴趣。 有一个士兵发表意见,认为他们的枪和刺刀若用那油擦了,打仗肯定胜利。 一个来自波西米亚的莫拉维亚高原的士兵仍然相信上帝,他要求大家别再谈这类问题,别让圣餐的奇迹卷入争论。我们必须像基督徒一样抱着希望。 一个老预备兵望着毛头新兵说:“开花弹炸掉你脑袋就是你的美好希望!我们是叫他们的障眼法迷了眼的。有一回有个教权党的代表到我们村子来,向我们大谈其上帝的和平遍于全世界的道理,上帝如何不要战争,如何希望我们像兄弟一样过和平生活。可现在你看那个混蛋傻瓜!一打仗那些人就到每家教堂去为我们的军队祈祷胜利去了。他那讲话里的上帝简直就像是部署和指挥作战的总参谋长。在部队医院我们眼望着许多送葬行列走出去,一车车锯掉的胳臂和腿拉出去。” “士兵是脱光了制服埋掉的,”另一个当兵的说。“制服又给活人穿了。像这样穿穿脱脱,永远没有个完。” “直到我们胜利,”帅克说。 “可那位傻瓜却没长眼睛,还在梦想立功呢,”一个下士从角落里插嘴道。“你就上前线去好了,进战壕去好了!凭你那德行,早就该被赶着往铁丝网那边的刺刀尖、地雷阵和开花弹冲去了。在后方瞎唠叨谁不会,可谁也不愿到战场上去死。” “让人用刺刀捅个窟窿我倒觉得精彩,”帅克说,“肚子里进一颗子弹也不赖。给大炮打得粉碎,看见自己的腿和肚子跟你分得远远的,就更有意思了。谁也没有来得及跟你解释你就死掉了,那是很好玩的。” 年轻的士兵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口气。他为自己年轻的生命遗憾。他怎么会生在这样一个世纪,叫人像屠宰场里的牛一样宰杀呢?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必要? 有个原来作教师的兵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有的科学家用太阳黑子来解释战争。哪一类的太阳黑子一出现,就会出现可怕的情况。比如迦太基的征服……” “让你那学问见鬼去吧,”下士打断了他的话。“少废话,扫房间去,今天你值勤。我们才不管他妈的什么太阳黑子呢!哪怕出了二十个太阳黑子我也不会管它。” “太阳黑子实在太重要了,”帅克说。“有一回出了太阳黑子,我那天就在努塞的乌班则图给揍了一顿。从那以后我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得先看看报,看要出太阳黑子不。要出太阳黑子我就说:可别来找我,我哪儿都不去。我就是靠这个才活到了今天的。佩利山火山爆发,毁灭了整个马提尼克岛,有一位教授在《人民政治》上说他老早就告诉过大家要出个很大的太阳黑子,但是《人民政治》没有把那话及时传到岛上,岛上的老百姓就遭了殃。” 这时楼上的神父接见了一位从部队女界宗教教育协会来的女士,一个叫人恶心的塞壬女妖。那人一大早就到各医院巡回分发圣徒偶像。伤病的士兵把偶像全扔进了痰盂。 她在巡回时用一派愚蠢的废话惹得人人愤怒。她要人人真诚地忏悔罪过,改过自新,死后上帝才可以让他们永远得救。 她跟神父谈话时脸色苍白,说战争没有使士兵们高贵,而是把他们变成了野兽。在楼下,伤病员对她伸舌头,告诉她她是稻草人、丑八怪、老妖婆,说她骨瘦如柴。“啊,太可怕了,”她用德语说,“老百姓的道德已经败坏了。” 她描写了自己对士兵的宗教教育的看法。她说士兵只有在相信上帝、具有宗教感情时才能为皇帝陛下英勇战斗,不怕牺牲,因为那时他相信天堂在等着他。 她继续唠叨,又说了些类似的傻话,而且显然还会继续对神父纠缠不清。但是神父却以并不太高雅的态度解脱了自己。 “我们回家吧,帅克!”他对警卫室大叫。回家路上他们再没有张扬。 “下一回谁愿意,谁就去作临终涂油礼好了,”神父说。“想想看,你想要去拯救灵魂,可你还得一个个讨价还价。这些人呀,一心想的就只有账本。” 神父看见帅克手里那瓶“圣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倒不如拿这玩意把我和你的皮鞋擦了,帅克。” “我来看看能不能给门锁上点油,”帅克补充了一个主意。“你晚上回家时那锁吱吱叫得吓人。” 这次并不存在的临终涂油礼就这样结束了。
14 帅克做路卡什中尉的勤务兵
Ⅰ 帅克走运的时间并不长。狠心的命运拆散了他跟神父的友谊。如果说在发生以下事件之前神父还算个可爱的人的话,那么,这次行为可算剥去了他那可爱的外衣。 神父把他卖给了路卡什中尉,跟当年俄罗斯出卖农奴一样,更确切地说,是在玩纸牌时把他输掉了。事情发生得很意外。路卡什中尉举行了一次漂亮的晚会,他俩玩了“二十一点”〔90〕。 神父把一切都输光了,最后他说:“我把我的勤务兵给你,你预支给我多少钱?我那勤务兵是个傻瓜,傻得令人叫绝,一个非常有趣的性格,极品货色。你以前就没有见过那样的勤务兵。” “我预支给你一百克朗,”路卡什中尉提出。“要是你到后天还没有赢回这一百克朗,你就把那罕见的宝贝给我送来。我自己的勤务兵叫我恶心透了。他老是抱怨,老是给家里写信,而他那双手又是能捞到什么就偷什么。我打过他,但没起到好作用;我一见他就抽他耳光,对他也没有多大帮助。我打掉了他几颗门牙,可就连那也没有让那龟孙子有什么起色。” “同意,那就,”神父乐呵呵地说,“到了后天不还你一百克朗,我就给你帅克。” 可他把那一百克朗也输光了,于是伤心地回到家里。他心知肚明,也从不否认,两天之内他是不可能把一百克朗挣回来的,因此,事实上他是把帅克卑鄙无耻地出卖了。 “我满可以说两百克朗的,”他愤怒地自言自语。但是在他转乘立即回家的电车时,也遭到了良心的谴责和伤感的折磨。 “我这做法就不像个绅士,”他站在公寓门口按铃时心想。“我怎么面对他那憨厚的傻呵呵的目光呢?” “我亲爱的帅克,”他一到家里就说,“今天出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我玩了纸牌,运气坏得可怕。我把钱全押上了。我拿了张A,又来了张十,庄家手上是J,可他还是得了二十一点。我好几次都拿A或十,但是庄家总是二十一点。我把我的钱全输光了。” 他停了停:“最后我把你也输掉了。我拿你押了一百克朗,要是后天再还不了债,你就不再属于我,而是属于路卡什中尉了。我的确非常抱歉……” “如果只不过是一百克朗的问题,”帅克脸上闪出了光芒,说,“我可以借给你。” “那你就借给我吧,”神父精神一振说,“我马上拿了钱去找路卡什中尉,我可真舍不得跟你分手。” 路卡什中尉一见神父又来了,大吃一惊。 “我是来还债的,”神父得意扬扬地四面望望,说,“我要再玩一把。” “满上,”轮到神父叫牌,他说。 “我只比你多一点,”他宣布。 “那好,再满上,”再轮到他叫牌时,他又叫,“盲打。” “20点,收钱,”庄家宣布。 “我总共19点,”神父闷声不响,拿他那一百克朗的最后四十付了账。那一百克朗是帅克为了从新的农奴制下解放自己借给他的。 神父在回家的路上得出结论:一切都完了,无论如何也挽救不了帅克了,他要去做路卡什中尉的勤务兵是命中注定的了。 帅克开门时神父告诉他:“全完了,帅克,谁也逃不了自己的命运,我把你输掉了,还有你那一百克朗。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但是我斗不过命运。我让你落进了路卡什中尉的爪子。我们俩分手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赌钱不就是赌运气吗?”帅克平静地说。“你不是也常常有机会赢吗?没有得到好牌当然不好,但是有时牌太好也非常可怕。孜德拉子以前有个白铁匠,叫微服达,他常常到世纪咖啡厅后面的酒店里玩玛利亚什纸牌戏。有一回魔鬼悄悄对着他的耳朵说,‘玩一回二十一点怎么样,十个赫勒一注?’于是他们就玩起了十个赫勒一注的二十一点,他作庄家,大家都来赌。然后,庄家的本钱涨到了十克朗。微服达想帮助别人,老念叨着,‘赌少赌坏更加保险,’但是你就想不到他有多倒霉。不管他手上的牌多小,从来也不比别人的牌更小。庄家的本钱不断地涨,涨到了一百克朗。没有一个赌客手上的钱够格跟他‘满上’了。微服达坐在那儿直冒汗。你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听见他叫,‘赌少赌坏更加保险。’赌客一个跟一个和他赌十克朗一注,每一个都‘爆’了。一个扫烟囱的能手大发雷霆,回家取来了更多的钱。庄家赌本已经是一百五十多克朗,他‘满上’了。微服达想抽身不赌了。他后来承认他把赌注提高到了三十,原本是不打算赢的。可是相反,他却拿了两个A。他装作手上没有牌,故意说,‘谁拿十六点就赢。’可那个扫烟囱的只有十五点。你看倒霉不?老微服达煞白了一张脸,非常痛苦。四面八方都在骂娘,嘟嘟哝哝说他作弊。还说他因为在牌上作记号挨过鞭子,虽然实际上他玩牌非常老实。就像这样,他们把克朗一个一个送给了他。后来他那里就已有了五百克朗。赌场老板再也受不了了。把准备付给酿酒厂的款子取了来,坐上桌子,推出了两百,又推出了两百。于是他闭上眼睛把椅子转了一圈,希望时来运转。然后说他要‘满上’。‘那我们就摊开牌赌,’他宣布。我不知道为了能输掉钱老微服达还有什么不肯牺牲的。他摸到一张七点,要了。赌场老板悄悄笑了,因为他拿了二十一点。老微服达要了一张牌,又是七点,他还是要了。‘这回要出A或十了,’老板不怀好意地说。‘你准定爆,微服达先生,我拿最后一件衬衫打赌。’满场都静得像死亡。微服达再要牌,出了第三张七。满场的人都惊呆了。赌场老板脸色白得像纸,因为那已经是他最后的一文钱。他到厨房去了。不一会儿工夫老板的一个小学徒跑了进来,央求我们去砍断绳放下老板,因为他已经在窗户把手上上了吊。我们割断绳子放下他,救活过来。大家又赌。这时谁身上都没有钱了,钱都到了庄家手里,堆在微服达面前。微服达还在说:‘赌少赌坏更加保险。’为了把自己打爆,他是世上的一切都肯给的。但是,因为他得把手上的牌全摊开,他就不能作弊,也不能故意打爆。他那运气把所有的人都惹恼了。于是作了一种安排:没钱的人可以写借据给他。继续赌了几个钟头,老微服达面前堆起了成千上万的克朗。扫烟囱的已经欠了庄家一百五十万出头。孜德拉子来的煤炭商人欠了差不多一百万。世纪咖啡厅的一个看门的欠了八十万,还有个外科医生欠了两百多万。光赌池里的小纸条就有三十多万。老微服达尝试了各种花招。他不断进厕所,叫别人帮他拿牌。可回来时人家还是告诉他为他拿了牌,得的是二十一点。叫人拿来了新牌,可仍然没有用。微服达到十五点就不要牌了,可别人只有十四点。所有的人都非常愤怒地望着老微服达。骂他最厉害的人是个铺路工,那人只赌了八个克朗现金。他公开宣言就不该让像微服达那样的人逍遥自在,应该狠狠地揍他一顿,扔他出去,然后像小狗一样把他淹死。老微服达那个绝望劲呀,你真是难以想像。最后他出了个主意。‘我上厕所去,’他对扫烟囱的人说,‘你给我抓抓牌,行吗?’然后他帽子也不戴就上了街,径直跑到密斯利科伐街去找警察。他见到一个巡警,就告诉他有人在某某酒店赌钱。警察命令他在前面走,他们随后就到。他回来后人家告诉他那一会儿工夫一位外科医生已经输了两百多万。看门的输了三百多万。赌池里已经有了五十万克朗的借据。一会儿之后警察闯进门来,铺路工大叫:‘分头逃命!’但是没有用。警察没收了全部赌本,把所有的赌客都抓到了局子里。孜德拉子的煤炭商进行了反抗,他们就把他抓上了捉酒疯子的车。庄家的赌本里有五亿多借据和一千五百克朗现金。‘我从来没抓到过这么多钱,’一个警局的探长见到那叫人头晕的数目时说,‘比在蒙特卡洛还多。’全部赌客都得在那儿呆到天亮,只有老微服达例外。警察局把他放了,还因为他反戈一击告了密,答应拿没收的赌金的三分之一给他,作为合法报偿。大约有一亿六千万,说不定更多。但是还没有到早晨他已经神经错乱,在布拉格满街跑,订购了好几十个保险箱。所谓的玩牌赢了也不过是这样吧。” 然后,帅克就出去酿烈酒去了。却又出了事。他费了不少劲终于把神父送上了床,那晚上神父号啕痛哭,大叫:“我把你卖掉了,我的朋友。我不要脸,把你卖掉了。你骂我吧,打我吧,我都受着,我对不起你。我不能望着你的眼睛。你撕碎我吧,咬我吧,毁灭我吧。好事我全配不上。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然后神父把满是泪痕的脸往枕头里挤,温和轻柔地说:“我是个根本没有人品的混蛋。”随即像根木头似的睡着了。 第二天神父回避着帅克的目光,一大早就出了门。晚上很晚才回来,带回来一个胖子步兵。 “告诉他我的东西放在哪儿,帅克,好让他能找到方向,”他说,仍然回避着帅克的目光。“也教教他怎么酿烈酒。明天你就要到路卡什中尉那儿去报到了。” 帅克跟新人一起做烈酒,很随和地过了一个晚上。到了早晨,胖子步兵已经几乎双脚站立不稳。他唱起了一种离奇的歌,是乱七八糟串到一起的几个民族歌曲大杂烩:“一湾溪水绕卓朵伏流,我的爱在那儿卖红啤酒,山呀山呀你多么陡,姑娘们沿着你那小路走,庄稼汉耕地在白山头。” “我倒不用为你担心,”帅克说,“有了你这种才能,你是可以在神父这儿干下去的。” 于是那天早晨路卡什中尉第一次见到了好兵帅克那张正派的诚恳的面孔。帅克向他宣布:“启禀长官,我是帅克,是神父打牌输给了你的。”
Ⅱ 军官使用勤务兵已经是源远流长的制度。甚至连亚历山大大帝也似乎有勤务兵。肯定无疑的是,封建时代国王的用人扮演的也就是这种角色。堂吉诃德的桑丘·潘沙不是勤务兵又是什么?我倒是很感到意外,为什么就没有人写出一部部队勤务兵史来。要是有人写了,我们就可以从中读到亚玛维拉公爵在托列多之围时何以会吃掉他的勤务兵了——而且饥饿到连盐都没有放。那是公爵自己在回忆录里说的。他说他那勤务兵的肉很细、很嫩、很脆,口味介于鸡肉和驴肉之间。 在一本介绍战争艺术的德国古书里,我们还读到过对于勤务兵的要求。古时候的勤务兵必须是虔信的、道德的、诚恳的、谦逊的、勇敢的、大胆的、敦厚而且勤劳的。简而言之,勤务兵必须是个模范。可到了眼前的时代,这种模式已经受到相当程度的修改。现代的勤务兵往往用不着虔信、道德或是老实。他撒谎,骗主人,常常把他那上级的生活弄成十足的地狱。他是一个狡猾的奴隶,玩弄出五花八门的骗人花招,去给主人增添痛苦。在这种新一代的勤务兵里,你就找不到高贵的费南多(亚玛维拉公爵的那位跟班)那种自我牺牲型的人物了,他是再也不会愿意让主人不加盐巴就吃掉了。而在另一方面,我们也见到指挥官使用各式各样的方法跟现代的勤务兵进行殊死的斗争,以求维护权威。那方法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恐怖。1912年格拉兹审判过一桩案子,主角是一位上尉。他把自己的勤务兵踢死了,却被宣判无罪,因为那只是他第二次踢死勤务兵。在这一类先生们眼里,勤务兵一文不值,只是个可怜虫,往往也就是主人的仆妇、奴隶或打杂的丫头。这样的身份逼得勤务兵玩弄心计、使用花招,那倒不足为奇了。他在这个星球上的地位只能跟古时的酒保近似。酒保之所以认真,是拳头与惩罚训练的结果。 不过,也有人从勤务兵一跃而成为宠幸,变成全连或全营的恐怖者。所有的军士都得贿赂他。他可以决定你的假期,他可以运用影响为被送上报告会的人转圜,让他顺利过关。到了战争时期,对这类宠幸人物的报偿往往是大大小小的宝贵的银质勋章。 我在91团就认识好几个这样的勤务兵。有个勤务兵还获得了大银质勋章,因为他擅长把偷来的鹅烤成美味。另一个勤务兵得到了小银质勋章,因为他一向能从家乡得到大篮大篮的美味食品,即使在最严重的饥馑时期也能胀得主人几乎走不动路。 对这位勤务兵授勋时,他那主人拟订的嘉奖词是这样的:
在战争时期面临进逼之敌的强大火力时,视死如归,从未片刻离弃长官,表现了异常的英勇与顽强。 事实上那时他是在基地的某处掠夺别人家鸡舍。 战争改变了勤务兵和主人之间的关系,让自己成了最受基层仇恨的人。肉罐头别人五个人一听,勤务兵一人独得一听。他的军用水壶里永远装满了朗姆酒或干邑白兰地。这种动物嘴里嚼着巧克力,吃着为军官储备的甜饼干,抽着主人的香烟,一连几个小时烹煮着食物,还有一套多余的军装。 勤务兵往往跟连队的传令兵过从最密。他把自己享有的种种特权和餐桌上丰富的残汤剩肴送给传令兵,还把后勤军士长也拉在一起,结成三雄执政。三雄执政直接亲近长官生活,一切战争行动和军事计划他们都知道。 哪个单位的下士跟勤务兵交上了朋友,他那个连对什么时候干什么事就能心中有数。 他说,“两点三十五分我们就会干起来”,到了两点三十五分奥地利的士兵就会准时跟敌人脱离接触。 勤务兵跟野战炊事班的关系也最密切,他永远喜欢绕着锅头转,索要菜肴,好像是在菜馆里,面前摆着菜谱。 “我想来份排骨,”他对炊事兵说,“你昨天给我的是尾巴。我的汤里还得加一片肝。你知道我是不吃脾脏的。” 而到混乱开始时,勤务兵的形象总是最好看不过的。战壕一挨炮轰,他的心就掉进裤裆里。那时候他永远跟自己的行李和主人的行李一起躲进了最安全的掩体。他怕炮弹找到他,便用破布蒙着头。他不希望别的,只希望主人受伤。主人一受伤他就可以跟主人一起撤退到距离前线尽可能远的基地去。 他以某种秘密手段系统地培养风声鹤唳的情绪。“我有某种感觉,他们在收拾电话机了,”他在一个个单位神秘兮兮地讲。当他可以说“现在他们已收拾好电话”时,不禁得意扬扬。 谁也比不上他更喜欢撤退。在撤退时,他早忘记了头顶上飞掠的大炮弹和开花弹,只顾带了行李孜孜不倦地往首脑部门挺进——首脑部门有行李火车伺候。他热爱奥地利的行李火车,能够坐在那上面旅行他再快乐不过。一遇见意外他就使用双轮救护车。非步行不可的时候,他给人的印象却是彻底地垮掉了。那时他就把长官的行李扔在战壕里,只带自己的财产。 如果发生了主人逃脱而跟班被俘的情况,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背着主人的行李的。那时那些行李就成了他的财产。他对那行李总会竭尽全力抓住不放。 有一回我见过一个被俘虏的勤务兵。那人跟别人一起从杜布诺步行到了基辅以外的达尔尼卡。除了自己的行军粮袋,他还带了没有被俘的上级的行军粮袋和形状各异的大小手提箱五个,外加两床毛毯和一个枕头,头上还顶着一个行李包。而且抱怨说哥萨克人偷走了他两个箱子。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人。他像那样苦苦跋涉,走过了整个的乌克兰。他简直就是一辆步行的搬家卡车。我怎么也不理解他是如何能拖了那么大一堆行李走过了那么几百公里路的。可他还是带着它步行到了塔什干,然后在一个俘虏营里得了斑疹伤寒,躺在那堆行李上死掉了,死时还照顾着它们。 而今勤务兵已经遍及了共和国的每一个角落,而且在讲述他们的英雄事迹。攻占索克尔、杜布诺、尼什和匹亚伏的全都是勤务兵。每一个勤务兵都是一个拿破仑:“是谁告诉上校让他给统帅部打电话,说行动可以开始的?是我。” 他们大部分人都是反动分子,受到全部基层官兵的憎恨。其中有一些还是告密者,眼看见别人给抓起来捆起来,特别感到得意。 他们发展成了一个特殊的种姓。他们的自私自利就不知道有边际。
Ⅲ 路卡什中尉是风雨飘摇的奥地利君主政权下的一个典型常备军军官。军官学校把他培养成了一种两栖动物。他在社交场合说德语,写作用德语,读的却是捷克语书报,在他给为期一年的志愿兵讲课时,常对他们秘密地说:“让我们做捷克人吧,但是不必让别人知道。我也是捷克人。” 他把当捷克人看作是某种秘密组织的成员,认为跟他们拉开距离较为明智。 除此之外他倒是个正派人。他不怕上级,部队调动时也能恰到好处地照顾自己的连队。他常常找仓库给部下安排舒适的宿营地,常常让士兵滚出一桶啤酒来喝,由他自己那差强人意的薪金支付。 他喜欢听自己的部队在行军时唱歌,即使在去上操和回来的路上,也要他们唱。他也在连队的旁边走着一起唱:
到了半夜就黑漆漆,
口袋里跳出些燕麦粒,
坦坦塔拉!噌!嘣! 他的公正不同凡响,也没有欺负人的习惯,因此很受部下爱戴,他也十分得意。 可军士们到了他面前却发抖,不到一个月他就能把一个野兽样的军士长调教成一头十足的羔羊。 他可能大喊大叫,不错,但是他绝不骂人。他使用词语和句子字斟句酌。“你看,”他说,“我倒真不愿意惩罚你,我的孩子,可是我无可奈何,因为部队的效率和勇气靠的就是纪律。没有纪律的部队只能算是在风中摇晃的芦苇。如果你着装不整饬,纽扣没有钉好或掉了,显然你就是忽略了自己对部队应负的责任。昨天检查时你的制服上少了一粒扣子,他们就关了你禁闭,你也许会觉得无法理解。换句话说,那事在老百姓生活里只是小事一桩,并不重要,可以根本忽略不计。可你看,到了部队,像那样忽视个人仪表的结果却是要受处分。为什么?这不是掉了一粒纽扣的问题,而是应该习惯于军纪的问题。你今天忘记钉上一粒扣子,明天就会觉得拆枪擦枪是一种麻烦,后天你就会把刺刀忘记在某处的酒店里,而最后你就会在站岗时睡觉。因为从那粒倒霉的纽扣开始,你就在事业上走上了懒散人的下坡路。情况就是这样,我的孩子,我现在处分你,正是为了挽救你,使你今后不致因为可能干出的坏事而受到更严厉的处分——如果你逐渐地但是肯定地忘记了自己的责任的话。我要关你五天禁闭,我要你在吃面包加清水时好好想想:那处分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一种教育手段。其目的在于改造受处分的士兵,提高他们的素质。” 他早就该当上尉了,但是他在民族问题上的小心谨慎对他并没有帮助,因为他对待他的上级总是开门见山,面对公务关系上任何形式的谄媚逢迎全都觉得有失尊严。 这是他所能保留的南波希米亚农民的性格。他是在那儿的湖泊和密林里的一个村子里出生的。 他对士兵虽然公正,从不欺负他们,却有一个性格上的特点:厌恶勤务兵,因为他很不走运,得到的勤务兵都是能想像得出的最讨厌的,最卑鄙的。他揍他们腮帮子,打他们耳光,努力用说理和行为来训练他们,并不把他们当士兵看待。可他跟他们毫无希望地奋斗了多少年,勤务兵不断更换,他最终还是只好叹气:“现在我手里的仍然是个邋遢家伙。”他把他的勤务兵看作是动物生命的最低级形式。 他非常喜欢动物。他有一只哈尔兹金丝雀、一只安哥拉猫,还有一只冰麝马厩狗。在这些动物干坏事的时候,他的历届勤务兵对它们的处理,倒不比路卡什中尉在他们干坏事时更厉害。 他的勤务兵让金丝雀挨饿。有个勤务兵还把安哥拉猫的眼珠打了出来。他们一见到那冰麝马厩狗就打。最后,帅克的一位前任还把那痛苦的动物带给了潘克拉茨一个骗子手,让他把它藏了起来,为此他自己掏腰包给了那人十克朗,并不后悔。然后,他干脆告诉主人,说那狗在遛弯时跑掉了。那勤务兵第二天就跟连队一起齐步走,上操场去了。 帅克到路卡什中尉处报到开始工作,路卡什中尉把他带进了客厅,说:“神父推荐了你,我希望你不至于辜负他的推荐。我已经有过十来个勤务兵,没有一个能跟我长久相处的。我必须警告你,我是很严格的。谁要是使坏或撒谎,我的惩罚就很可怕。我要求你对我永远说实话,执行我的命令,不许抱怨。如果我对你说,‘跳到火里去,’哪怕你再不情愿,你也得往火里跳。你在看什么?” 帅克正兴味盎然地望着旁边的墙壁,那里挂了一个鸟笼,笼里有一只金丝雀。帅克那温驯的目光盯着中尉,用善良淳朴的声调说:“启禀长官,笼子里有一只哈尔兹金丝雀呢。” 帅克像这样打断了中尉的话头,作了个立正姿势,两眼直视对方的眼睛,一眨不眨。 中尉想说点威风的话,但是注意到了帅克脸上那天真无邪的表情,只说出了以下几句:“神父推荐你,说你是个很严重的白痴,我看他没有错。” “启禀长官,他肯定没有错。我当正规兵的时候,正因为是白痴才被彻底除名的。而且是显著型白痴。在我们团队里只有两个人是这样除名的。我和冯·考尼茨上尉。那位上尉每次上街,如果你能原谅我的话,长官,永远是同时用左手挖左边鼻孔、右手挖右边鼻孔的。他跟我们一起上检阅场时永远让我们排成一个队形,好像在检阅队列行进,而且说,‘士兵们,啊哼,记住,啊哼,今天礼拜三,因为明天就是礼拜四,啊哼。’” 路卡什中尉耸了耸肩膀,像个不知道怎样表达某种思想,一时又想不出话来的人。 路卡什中尉从门口出发,经过帅克,走到房间对面的窗户,又走了回来。在这整个的时间里帅克都对他作着“向右看”和“向左看”的动作,紧随他的所到之处。帅克脸上那天真的表情是那么明显,中尉只好低下目光去看地毯,说了几句跟帅克讲的那位愚蠢上尉无关的话。“是的,我的要求是,必须有秩序,爱干净,不说谎。我喜欢诚实,不喜欢撒谎,我惩罚撒谎毫不留情。听懂了没有?” “启禀长官,听懂了。没有比撒谎更糟糕的事了,谁要是被谎言缠住,他就算完蛋了。佩日莫伏后面一个村里有位教员,名叫马立克。马立克老跟狩猎场的人的女儿鬼混。狩猎场的人给他打了招呼,说他如果发现他跟他女儿在树林里约会,就要把蘸满盐的鬃毛打到他屁股里去。那教员回了他一个信,说他那话不是事实。但是有一回狩猎场的人却真抓住了那教员正要去跟那姑娘在一起。狩猎场的人准备照话行事,教员又为自己辩护了,说是他只不过是在摘花。可他话才说完,又改了口,说他在捉甲壳虫。最后,他更是越说越乱,连自己也说糊涂了,赌咒发誓说是来下套捉野兔的。于是那善良的猎场看守把他送到了警察局,案子从警察局转到了法庭。那教员为这事几乎坐了牢。如果他干脆说了真话,也不过就是挨一枪盐巴鬃毛完事。我的意见是,最好的办法就是诚实、坦白。我要是干了坏事,我就会说:‘启禀长官,那事和这事就是我干的。’至于诚实么,总是很好的事,因为诚实永远是最好的策略。就跟竞走一样,一个竞走运动员只要作弊一跑,就已经被淘汰了。我有个表哥就是那样的。老实人到哪儿都受到尊重,得到荣誉,对自己也满意,上床时会觉得自己像是新出世的婴儿,说:‘我今天仍然挺快活。’” 他说这话时路卡什中尉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望着帅克的靴子,心想,“天呀,我不也常常说这样的废话么。惟一的差别就是端出我的话的盘子不同。” 可他不愿失去自己的威仪,等帅克说完话,他又说了开来: “跟我在一起你得把靴子擦干净,把制服弄整齐,把扣子一个个钉好,给人一个军人的印象,而不是个可怜巴巴的老百姓。真是奇怪,你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有军人仪表的。我有好多个勤务兵,其中只有一个还像个真正的战士。但是最后,他却把我的制服和全套行头全部偷走,拿到犹太人地区卖掉了。” 他停了停,又说下去,向帅克解释了他的全部任务,解释时没有忘记把主要重点放在一个事实上:他必须忠诚,家里发生任何事决不能外传。 “如果我第二天不值班,”他补充说,“有女士来看我,她就可能在这里过夜。我们在床上时如果我按了铃,你就得给我们送咖啡进来,懂吗?” “启禀长官,我懂,如果我没有事先打招呼就来到床面前,那女士说不定就会觉得别扭。有一回我带了个女的回家,我们俩正玩得开心得了不得呢,我家那女用人给我们送咖啡来了。她吓了一大跳,把咖啡泼了我满背,还加上一句话,‘这样向你请安最好不过了。’有女士在什么地方睡觉的话,我是知道怎么办才合适,才妥当的。” “说得好,帅克,对于女士我们得特别灵活。”说着说着中尉的心情越来越好了,因为谈话接触到一个填满了他在军营操场和玩牌之外的空闲时间的问题。 女人是他那公寓住房的生命和灵魂。女人构成了他的家庭。他的女人有好几十个,其中很多都想用小摆设来装饰他那套房间。 有一位女士是一家咖啡厅老板的老婆。她跟他在一起整整过了两个礼拜,直到她的丈夫来找她,把她带回了家。那女的给他绣了一块惬意的台布,在他全部内衣内裤上绣上了他姓氏的第一个字母,如果不是她的丈夫来破坏了那段田园佳话,说不定会连墙壁上的帷幕都给绣上花的。 另外一位女士是在三周之后被她家的人带回去的。她打算把他的房间变成小姐的闺房,到处放满花哨的小摆设和小花瓶,而且在他的床头挂了一幅保护天使的画。 在他寝室和饭厅的每个角落都能感到女性纤手的痕迹。那痕迹还延伸进了厨房。在那里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厨房用具和杯盘碗盏。那是一个工厂老板的害相思病的老婆的精美馈赠。除了自己的激情,她还带来了一些小机械:有切绿色蔬菜和白菜的,有打面包渣和刮肝的,还有各种不同的蒸锅、烤锅、煎锅、浇汁勺和天知道什么东西。 但是一周以后她就走掉了,因为她受不了一件事:中尉除她之外还有二十多个情人,而每个情人都在那位穿军装的高雅男士的行为上留下了某些痕迹。 路卡什中尉还写大量的书信,有一个满是情人照片的影集,也获得了一大批纪念品,因为这两年他还表现了某种拜物教的倾向。这样,他就搜集到了几根女用吊袜带,四条可爱的女用绣花半短内裤,三件细丝透明女内衣,若干细葛手绢,甚至还有一件女士马甲和好多长袜子。 “今天我值班,”他说。“晚上以前不会回来。把一切都准备好,公寓房收拾整齐。我最后这个勤务兵是今天才送进军队上了前线去的,就是因为他撒谎。” 在进一步作了关于金丝雀和安哥拉猫的指示之后,他走掉了。可到了门口又回头叮咛了几句有关诚实和秩序的话。 帅克在他走后把一切都整理到了最佳程度,路卡什中尉晚上回到家里,帅克向他报告: “启禀长官,一切都整理好了。只是你那猫很调皮,把金丝雀吃掉了。” “什么?”中尉像打雷一样叫喊起来。 “启禀长官,事情是这样的。我知道猫不喜欢金丝雀,老喜欢侮辱金丝雀。于是想介绍它们俩认识认识。要是那野家伙想干坏事,我就狠狠揍它,让它到死都记得应该怎样对待金丝雀,因为我非常喜欢动物。在我住的那幢房里有一个帽子匠。他把他那猫训练得非常好,在它吃掉了三只金丝雀之后就不再吃了。它要是喜欢的话还可以让金丝雀站在它背上。我也想那样试一试。于是我从笼子里取出了金丝雀,让猫去闻一闻。可那家伙,那小猴子,我还没有注意呢,它已经把金丝雀脑袋给咬掉了。我真没想到它会那么不讲信用!如果咬死的是一只麻雀,我也不会说什么,可那是一只哈尔兹山产的可爱的金丝雀呀!嗨,它吞下肚去时那个馋劲呀!连毛带肉,还欢喜得一个劲呜噜呜噜叫。他们说猫没有受过音乐教育,金丝雀一唱歌它就受不了,因为它听不懂。我咒骂那猫,但是我向上帝发誓,我对那猫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做,只是静候你回来决定如何发落。那个不要脸的畜生!” 说这话时帅克以那样真诚的表情望着中尉的眼睛,中尉开始时虽然怀着残酷的意图走到了他身边,却又只好离开了。他在椅子上坐下,问道: “听着,帅克,你的确是个真正的头等大笨蛋吗?” “启禀长官,”帅克郑重其事地回答,“我真是个头等大笨蛋!我打小儿就那么倒霉。我总想把事情干好,可除了让我和我周围的一切都倒霉之外,老是没有好结果。我的确是想让猫和鸟儿认识认识,让它们彼此谅解的。可猫却把鸟儿吃了。这次联欢活动搞成这种后果我也没有办法。几年前,在一幢叫做乌什度巴徒的屋子里有一只猫,它甚至吃了一只鹦鹉,因为那鹦鹉学着它喵喵叫,嘲笑了它。但是猫相当顽固,它会老赖着不死。如果你要让我结果它,长官,我还得用门夹破,否则是结果不了它的。” 然后帅克带着他那张最天真烂漫的脸和最温和善良的笑容,向中尉叙述了猫是怎样处死的。那内容简直可以把任何一个反对虐待动物协会的人送进疯人院。 在叙述时他展示了如此丰富的专业知识,竟使路卡什中尉忘记了愤怒,问起他来: “那么说,你懂得怎样照看动物了?你对动物有感情吗?你喜欢动物吗?” “我最喜欢的就是狗,长官,”帅克说,“因为狗能给懂得卖狗的人提供一种赚钱的买卖。我不会卖狗,因为我一向太老实。可别人照样四处找我,说我卖给他们的是蹩脚货,而不是健康的纯种狗。好像天下的狗都应该是纯种狗而且健康一样。何况,每个人还要我提供狗的家谱,弄得我只好印了些良种狗家谱证书,拿出生在砖窝里的科世热杂种狗冒充血统最纯正的贵族狗,出生在阿敏·冯·巴恩海姆的巴伐利亚狗舍里。而老百姓如果运气好,在家里养了一头纯种犬倒真是会喜出望外的。我说不定可以把一条维硕威策的翘尾巴长毛庞犬当做猎熊狗卖给他们,而他们也只会很意外:怎么这种从德国远道而来的罕见品种会有那么长的毛,而且并不盘腿呢。开狗舍的都那么干的。你要是能听一听大狗舍里吹的关于这些狗的家谱的牛皮就好了,长官。事实上全世界就没有几条狗会说‘我是纯种狗’的,要不就是它妈妈干了些丑得可怕的事而忘了,要不就是干那类事的是它奶奶。再不然就是它有好多个爸爸,从每一个爸爸遗传来了一点点东西。从这个遗传了耳朵,从那个遗传了尾巴,从再一个遗传了嘴下那撮毛,从第三个〔91〕遗传了它那嘴筒子,从第四个是那蹒跚的腿,从第五个是那身坯。如果它有一打这样的爸爸,你可以想像这种狗会是什么样子!我有一回就买了一条那样的狗,名字叫巴拉班。它有那么多爸爸,当然非常难看。所有的狗都不愿跟它往来。我买它只不过因为可怜它,因为它太遭狗们遗弃。而它进了屋也老是非常伤感地坐在角落里,最后,我只好把它当一条冰麝马厩狗卖掉了。给我带来最大麻烦的是染毛,我把它染成了胡椒盐色。它就那样跟他的主人去了莫拉维亚,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它。” 这一番有关犬学的演说引起了中尉极大的兴趣。而帅克也还能滔滔不绝地演说下去。 “狗可不像小姐太太,是不会染头发的。染毛只能是打算卖狗的人的活儿。一条狗要是老到毛都完全灰白了,而你又想把它当一岁大的小狗卖;或是你想拿腿脚不灵便的老狗冒充九个月的小狗,你就得买点硝酸银,在水里融化了,把那狗涂得黑黝黝的,让它焕然一新。你还得像喂马一样拿砒霜喂它,让它长力气。还得拿砂纸把它那牙齿打磨干净,就像打磨生锈的刀子一样。在你带它出去卖给买主之前,你必须用梅子白兰地灌进它的喉咙,让它晕晕糊糊的。那时它马上就会活跃起来,欢乐起来,快活地吠叫,跟谁都交朋友,像个喝醉了酒的市参议员。但主要的问题是:你必须跟人家说话,长官,不断地说,一直说到买主完全发了疯。要是有人想从你手上买一条小型冰麝犬,而你家里只有一条短毛猎犬,你就得有能力谈到他带走的是一条短毛猎犬,而不是小型冰麝犬。而如果你碰巧有的是一条小型冰麝犬,而有人想买一条凶猛的日耳曼獒犬看家,你就需要骗得他走时兜儿里放的就是你那小型冰麝犬而不是日耳曼獒犬。当年我作狗生意时,来了一位太太,她告诉我她的鹦鹉飞到她家花园里去了,而几个男娃娃正在她别墅前面玩印第安人的游戏。他们抓住了鹦鹉,拔光了它尾巴上的毛,把自己打扮成了警察。而那只鹦鹉因为没有了尾巴,很难为情,生起病来,兽医只好给了它一点药粉,让它死掉了。因此她想另外买一只鹦鹉,一只可敬的鹦鹉,不是那种粗野的,啥也不会,只会说粗话的。我有什么办法?我家根本没有鹦鹉,也不知道哪儿有。我有的只是一条眼睛完全瞎了的粗野的牛头狗。于是,长官,我就从下午四点钟开始一直谈到了晚上七点,那太太买走的终于就是那只瞎了眼的牛头狗,而不是鹦鹉。那形势比什么外交场合还要艰苦。等到那太太出门时我说了,‘现在你让那些小男孩再来拔拔它的尾巴试试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跟这位太太说过话,因为她有了那只牛头狗只好离开了布拉格——那狗对屋里什么人都咬。请相信我,长官,要买到一条合适的动物还真不容易。” “我很喜欢狗,”中尉说,“我有些前线朋友在前线都带着狗。他们给我写信,说是你要是有一条忠实可靠的伙伴在身边,比如一条狗,战争的日子就能过得十分愉快了。我觉得你对各种血统的狗都很了解,我希望如果我有了一只狗的话,你是会把它照顾得很好的。你觉得什么血统的狗最好呢?我的意思是做伴最好,你知道。我原来曾经有过一只冰麝马厩狗,可是我不知道……” “在我看来,长官,冰麝马厩狗是一种很好的狗,确实,它们并不讨每个人喜欢,因为它们的毛刚直,嘴筒上的胡须也硬,就像个刚释放的囚犯。可就因为它们非常丑,所以它们很漂亮,同时它们也很聪明。圣伯纳狗跟它一比是多么地愚蠢!它们甚至比猎狐狗还聪明。我就知道一条冰麝狗……” 路卡什中尉望了望手表,打断了帅克的话: “时间已经晚了,我得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又要值班了。你明天可以花一整天去给我找一条冰麝马厩狗来。” 他睡了,帅克在厨房里的沙发上躺下,读起中尉从军营带回来的报纸。 “好了,你现在来到了这里,”帅克对自己说,跟随着当天新闻的纲要。“土耳其苏丹给威廉·恺撒授了勋。可我还连一枚小银质勋章也没得到过。” 他想了一会儿,跳了起来:“我差点忘了……” 他来到中尉的寝室。中尉已经睡着,他把他叫醒了: “启禀长官,那猫怎样处理,我还没有得到你的命令呢。” 睡意矇眬的中尉模模糊糊醒了过来,翻了个身,咕咙了一句:“送到军营关三天禁闭!”又睡着了。 帅克轻轻走出房间,把那邪恶的猫从沙发底下捉了出来,对它说道:“给你三天军营禁闭,去!” 安哥拉猫又钻回沙发下去了。
Ⅳ 帅克正打算出门去找冰麝马厩狗,一位少妇按响了门铃,要求跟路卡什中尉谈话。她身边放了两个箱子。帅克还瞥见了一顶搬运夫的帽子,那帽子正在楼梯上消失。 “中尉不在家,”帅克坚定地说,可那少妇已经进了大厅,对帅克断然发出了命令:“把箱子给我拿进来。” “没有得到中尉的同意,这可不行,小姐,”帅克说。“中尉专门给我下过命令,没有经过他允许的事,一律不许我做。” “你可真怪,”少妇叫道,“我是来跟他一起住的。” “这事我可完全不知道,”帅克回答。“中尉今天值班,晚上以前是不会回来的。我有命令要去给他找一条冰麝马厩狗。我没有听说过箱子和女士的事。现在我要关房门了。你要是发发慈悲走掉,我是会很高兴的。没有人通知过我,因此我不能把我不认识的陌生人留在屋里。有一回他们把一个陌生人留在了我们街上那面包师傅贝尔西茨基的屋里。那人就打开了他家衣橱,跑掉了。 “我对你倒不反对,”帅克注意到那少妇走投无路,急得哭了起来,又说,“但是你绝不能留在这儿。这一点你得承认,因为屋子是交给我管的,屋里的每一件小东西我都得负责。因此我必须再次求你,别再在这儿白费力气了。我要是没有得到中尉的命令,是连我亲哥哥也不会认的。我衷心感到遗憾,只能这样跟你说话。但是部队嘛,总是应该有秩序的。” 这时少妇已经多少镇定了些。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放进一个迷人的小信封里,沮丧地说:“把这个送到中尉那儿去。我就在这儿等他的回音。麻烦你了,这是五克朗。” “没有用,”帅克回答,这突如其来的客人那股顽强劲惹得他生了气。“收起你那五克朗吧,它还在椅子上。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到军营去,在那儿等我。我去给你送信,也给你带来回信。但是我怕你不能在这儿等他。” 说着他已把两个箱子拽进前厅,并像城堡看守一样哗哗地响着钥匙,站在门口暗示说:“我们要锁门了!” 那少妇垂头丧气地走进了走廊。帅克关上门往前走,客人像小狗一样跟在他身后小跑。帅克到香烟店买香烟时她赶了上来。 现在她走在了他身边,想要设法跟他搭上话。 “你真会交那信?” “既然说了,当然会交。” “你有把握能找到中尉?”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两人又沉默不语地并排走。很久以后帅克那位同路人又开始说话了。 “那么,你认为你是找不到中尉的吗?” “不,我没有那么想。” “那么,你认为他可能在什么地方呢?” “不知道。” 对话再次中断了很久,那女士又提出一个问题继续问。 “那封信你没有弄丢吧?” “还没有。” “那么你肯定是会交给中尉的了?” “肯定。” “你能找到他?”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知道,”帅克回答。“我真是太惊讶了,怎么会有人那么爱调查,老是问同一个问题?简直像我在街上每隔一个人就挡住他问今天是几月几号一样。” 那女士跟帅克搞点交易的企图就这样彻底失败了。于是,在到军营去的剩下的路上两人再也没有说话。到达军营之后,帅克才让那少妇等着,自己跟门口的几个当兵的聊起了战争。这一定叫那少妇非常难堪,因为她在大路上神经质地徘徊着,看见帅克聊个没完,她的表情极为痛苦。而帅克脸上那表情之愚蠢却可以在那时发表在《世界大战纪年》上的照片上看到。那照片的标题是:奥地利皇储与击落俄罗斯飞机之两位飞行员谈话。 帅克在门口一张长椅上坐下。他解释说:喀尔巴阡前线部队的进攻失败了,可另一方面帕则密索的指挥官库斯曼涅克将军却已到了基辅,而在我方后面,我们还有十一个根据地在塞尔维亚,跟在我们部队后面赶的塞尔维亚人马上就要累得走不动了。 然后他开始批评某些著名的战役,发表了地道的阿基米德式的大发现。他说:部队如果四面八方都受到了包围,就应该投降。 他谈了许久,这才想起应该出来告诉那位走投无路的女士:他马上就会回来,因此她哪儿都不能去。然后他才上楼去了办公室。他在办公室找到了路卡什中尉。中尉正在为一个下级军官解答壕堑作业练习,在责备他不会画图,一点几何概念都没有。 “你看,你应该这样来画。要在已知的直线上画垂直线,必须让垂直线跟已知直线呈直角,明白吗?这样一画,你那壕堑的方向才会正确,才不会往敌人方向去,你跟敌人的距离也就会是六百公尺。但是,照你现在的画法,你就会把我们的阵地推到敌人的战线里,你和你那战壕就会跟敌人垂直,可你需要的是一个钝角。说到底这确实是非常简单的,对不对?” 那位预备役中尉入伍前是个银行出纳。他站在设计图面前,完全绝望了,根本听不懂。帅克向中尉走去,他才长叹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启禀长官,有位女士给你送来了这封信,等你回答。”报告时他心知肚明地、亲昵地挤了挤眼睛。 中尉读到的东西没有给他好的印象。是用德文写的:
亲爱的亨利希:
我丈夫在迫害我。我绝对必须跟你呆上几天。你的勤务兵是头地道的猪猡。我非常不幸。
你的凯蒂 路卡什中尉叹了一口气,把帅克带到隔壁的办公室里,关上了门。他开始在几张桌子间走来走去。最后才在帅克面前站住了,说:“这位女士信上说你是头猪猡,你对她干什么了?” “我对她什么都没有干,启禀长官,我的行为完全正当,但是她想在公寓马上住下来,我没有得到你的命令,没有让她一个人在那儿住。而且,她还像回家似的,带了两口箱子。” 中尉又大声叹了口气,帅克也照着叹了口气。 “你刚才怎么说的?”中尉威胁地叫道。 “启禀长官,这种事很难办。两年前有个年轻女人进了伏切西卡街一个帏垫商的屋子。那商人无法赶她出去,只好开了煤气跟她一起死掉了。那笑话就是这样收场的。女人很难缠呀,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很难缠,”中尉也跟着帅克叹气。他从没说过像现在这么真实的话。这位“亲爱的亨利希”的处境确实非常不妙。一个受到丈夫迫害的妻子找上了他,要在这儿住几天,而他正准备接待从特里朋尼来的密考娃太太——密考娃太太打算在他这儿住三天。她每个季度到布拉格买东西,都固定要向他献身三天,这一回是来续旧情的。而她走后的第二天还有个年轻姑娘要来。那姑娘确实答应过在她考虑一周之后就接受他的引诱。因为她一个月后就要跟一个工程师结婚了。 现在中尉坐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脑袋一声不响,思考着。但他一时想不出办法,只好坐到桌子旁边,取来公文纸和信封,写了下面的话:
亲爱的凯蒂:
值班到晚九点,十点回家。对我请不要客气。至于我的勤务兵帅克,我已命令他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你的亨利希 “把这信交给那太太,”中尉说。“我给你的命令是你对她的行为要有礼貌,要灵活,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把她的要求看作命令。你对她行动必须殷勤,服务必须周到。这是一百克朗,用作她打发你去办事的开销,买午餐晚餐什么的。你向我报账。还有,买三瓶酒和一包烟。行了,再没有什么话了。你可以走了。可我得再次提醒你,哪怕她最无聊的怪念头你也得服从。” 那少妇已经不抱希望,以为再也见不到帅克了。因此在她看见帅克拿着信出了军营,向她走来时,感到极为意外。 帅克向她行了个礼,把信交给了她,报告说:“按照中尉的命令,夫人,我对你的行为要有礼貌,要灵活,服务必须周到,服从你最无聊的怪念头。我得给你弄吃的,你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中尉给了我一百克朗,还得用这钱买三瓶酒和一包香烟。” 少妇读完信,决心又恢复了,那决心开始表现在对帅克的发号施令上。她命令帅克去叫一辆出租马车。车来之后,又让帅克到驾驶席跟车夫一起坐。 两人坐车回了家。一进屋子少妇便拿出明显的主妇架子。她命令帅克把箱子提进寝室,到院子里把地毯拍打干净。还因为镜子后面有一小片蜘蛛网发了点脾气。 一切都似乎证实:她打算在自己争到的地位上扎下根基,长治久安。 帅克出汗了。他拍打完地毯,少妇又想起窗帘也得取下来拍打。然后她又命令帅克去擦客厅和厨房的窗户。她又开始搬动家具,搬时态度十分坚决。等到帅克把家具从这头全搬到了那头,她又不喜欢了,订出了新的方案,另行安排。 她把屋子里的一切弄了个天翻地覆。但是,她营造窝巢的精力终于开始不济,只好停止了对帅克的作践。 她从亚麻布柜橱里取出了干净的布套,给枕头和天鹅绒垫套上了套子。她做这事显然带着对床笫的热情,床笫引起了她内心的情欲和鼻翼的颤抖。 然后她打发帅克去取午餐和酒。帅克还没有回来,她已换上一套透明的长袍,把自己打扮得特别挑逗、诱惑。 午饭时她喝光了一瓶酒,抽了几枝烟,然后钻进了被窝。那时帅克在厨房里享受着部队面包——他把面包泡在甜酒里吃。 “帅克!”叫喊声从卧室传来,“帅克!” 帅克开了门,看见那少妇靠在枕头上,一副诱惑姿态。 “进来!” 帅克向床走去。女人带着颇不寻常的微笑打量着他那矮墩墩的个子和强有力的大腿。 她拉下了笼罩一切、隐蔽一切的薄薄的衣料,严厉地说:“把靴子和裤子都脱掉!来!……” 如此这般,于是好兵帅克在中尉从军营回到家里时才向他作出了如下的报告:“启禀长官,我按照你的命令,满足了女士所有的愿望,服务周到。” “谢谢你,帅克,”中尉回答。“她的愿望很多吗?” “大概六次,”帅克回答,“现在她在睡觉,好像给骑得筋疲力尽了。她最无聊的怪念头我真的都服从了。”
Ⅴ 在大批大批的部队被困在杜纳叶茨河与拉阿布河岸的森林里,在枪林弹雨之下坚持战斗的时候;在整连整连的士兵被大口径重炮撕得血肉模糊,埋葬到喀尔巴阡山的泥土里的时候;在所有的战场的地平线都为燃烧的村庄和城市照亮的时候,路卡什中尉与帅克却跟那位逃离了丈夫,到这屋里来自封为主妇的太太闹着一场并不愉快的韵事。 那女人出去散步时,路卡什中尉跟帅克举行了一次作战会议,研究怎样摆脱她。 “最好是,长官,”帅克说,“让她老公知道她的地方,把她带走。她是离开她老公逃掉的,而她老公也在找她——这是她在我给你送去的信上说的话,你告诉过我的。我们可以给他老公打电报,让他来把她带走。去年伏升诺里有个别墅就出过这样的事。不过电报是老婆自己给老公打的。老公来找老婆,把两个人都打了耳光。不过那事的有关双方都是老百姓,而我们这案子的老公却不敢袭击军官。何况你完全没有错,你并没有请谁来。她离家出走是她在拿自己冒险。你知道那样一封电报作用很大,哪怕是挨几个嘴巴也……” “那人很精明的,”路卡什中尉打断了他的话。“我认识,是个啤酒花批发商。我一定要跟他谈一谈。我马上就给他打电报。” 他发出的电报很简短,很商业化:“尊夫人现住在……”下面是路卡什中尉的公寓地址。 于是啤酒花批发商闯进了大门,于是凯蒂太太遇到了很不愉快的意外。商人看去十分小心谨慎,而此刻尚保持冷静的凯蒂太太急忙把两位先生彼此作了介绍。“这是我的丈夫,这是路卡什中尉。”她想不出别的话说了。 “请坐下,文德勒先生,”路卡什中尉说,口气带着欢迎,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我可以请你抽一枝吗?” 精明的啤酒花批发商很得体地取了一枝,嘴里喷着烟雾,有分寸地说:“你马上就要上前线了吗,中尉?” “我已经申请调往驻在布杰约维策的91团。这里的一年制志愿兵训练学校的课程一结束,我就有可能调去那里。我们需要大量的军官,而今天的局势却有个令人很不愉快的特点:有资格被接受为一年制志愿兵的青年不肯来申请。他们宁可当普通步兵而不肯费点力气去当士官生。” “战争给啤酒花生意带来了相当大的破坏,但我认为战争是长不了的,”啤酒花商人说,望望妻子,又望望中尉。 “我们的局势是好的,”路卡什中尉说。“战争将以欧洲中部诸强的胜利结束,对此现在是再也不会有人怀疑的了。法国、英国和俄罗斯太软弱,碰不过奥地利-土耳其-德意志这块花岗岩。不错,我们在某些战线上也遭受过一些小挫折,但是,我们只要一突破喀尔巴阡山脊和杜纳叶茨河中游的俄罗斯战线,战争就会结束,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法国人也立即会遭到威胁,有可能失去整个的东部法兰西。德国部队甚至可能突破巴黎防线,这在目前也已十分肯定。此外,我们在塞尔维亚的换防也继续取得成功。只是我们部队的撤离(那实际上是一种新的部署)受到很多人误解。那种误解跟冷静推理对战争时期的要求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我们很快就能看出,我们在南线的深思熟虑的换防即将获得成果。请到这边来看。” 路卡什中尉轻轻牵着啤酒花商人的手臂,带他来到挂在墙上的野战地图前,指给他看了几个点,然后解释道:“东线的贝斯吉兹是我们一个出色的根据地。在这儿你也可以看见:我们在喀尔巴阡战区有着强大的后盾。只要我们在这条战线发起强大的进攻,就会势如破竹,直捣莫斯科的。战争将比我们所想像的结束得更早。” “可是,土耳其人怎么样?”啤酒花商人问。他一直在想着怎样扭转话题,回到他来此的目的上。 “土耳其人防守得不错,”中尉回答,带他回到了桌子面前。“土耳其国会主席哈里·白吉和阿里·白吉都来到了维也纳。利曼·冯·桑德斯元帅已被任命为土耳其达达尼尔部队司令。格尔茨帕刚从君士坦丁来到柏林。还有,我们的国王已经给恩维尔帕夏〔92〕、海军中将乌斯东帕夏和泽瓦德帕夏将军颁发了勋章。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颁发的勋章真是不少。” 三个人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中尉说话了,认为应该结束这种尴尬的场面了:“你是什么时候到的,文德勒先生?” “今天早上。” “你在我家里遇到了我,我很高兴,因为下午我总在军营上班,晚上还要值班。因此,我的套房实际上成天空着。所以我才能给你的太太以方便。她在布拉格逗留期间没有受到任何人打扰。我既然是她的老朋友……” 啤酒花商人干咳了一声,说:“凯蒂肯定是个奇怪的女人,中尉。为了你为她所做的一切,请接受我最热烈的谢意。她是因为凭空出现的一个念头上布拉格来的。她说她得治治她神经上的毛病。那时我不在家,我回到家里才发现已经没有了人,凯蒂走了。” 啤酒花商人尽量装出讨人欢喜的表情,对太太伸出一个指头,强笑着问她:“那么,你是觉得在我旅行的时候你也可以旅行吗?当然,你并没有意识到……” 路卡什中尉眼见谈话又在往尴尬的方向发展,再次把聪明的啤酒花商人带回了军事地图,指给他看了标有着重线的地方,说:“我忘记了给你指出一个很有趣的东西:这个面向西南方向的大弯。这一组山头在这儿形成了主要的桥头阵地。协约国主要就是针对这个地点进攻的。这条铁路线连接了桥头阵地和敌人的主要防线。铁路线一关闭,维斯杜拉河的北方部队与右翼之间的交通就被切断。这一点你现在很清楚了吧?” 啤酒花商人回答说他一切都非常清楚了。但是按照他的天然策略感,他担心这话会被看作某种暗示,便一面往回走一面说:“战争期间我们的啤酒花失去了国外市场。法国、英国、俄国和巴尔干再也买不到啤酒花了。我们的啤酒花还在往意大利运,但是我担心意大利也会马上卷入战争。不过,到胜利的时候,我们的货物就可以自己定价了。” “意大利目前是严格保持中立的,”中尉安慰他说。“它打算……” “但是它为什么不承认自己受到跟奥匈帝国和德国签订的三国条约的制约呢?”啤酒花商人突然发起火来。一切问题突然塞满了他的脑袋——啤酒花、他妻子、战争。“我估计意大利会向法国和塞尔维亚进军的。那时候战争就会结束。我仓库里的啤酒花在腐烂,国内市场生意清淡,出口市场几近于零,而意大利却要严守中立。意大利为什么要跟我们重续1832年的三国联盟?意大利外长散·玖利安诺侯爵到哪儿去了?那位先生干吗去了?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你知道我战前的年营业额是多少?现在是多少?” “你别以为我不关心时事,”他说了下去,望着中尉怒火直冒。中尉从嘴里静静地吐着烟圈,烟圈赶上烟圈,又散化开,凯蒂太太很感兴趣地望着他的动作。“德国人已经逼近巴黎,为什么又退回到前线?玛阿斯和墨塞尔之间为什么又打起了重炮战?在玛席河附近的孔贝与窝厄热,有三家酿酒厂给烧掉了,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每年至少要给他们五百多袋啤酒花。扶斯夏的哈曼司威勒酿酒厂也烧掉了。靠近米豪森的涅德拉斯巴赫那个大型酿酒厂也变成了焦土。这意味着我的公司每年要损失一千二百袋啤酒花生意。为了克罗斯特赫克酿酒厂,德国人就跟比利时人打了六仗。在那儿你每年又损失了三百五十袋。” 他义愤填膺,说不下去了,只站起来向他妻子走去,说:“凯蒂,马上跟我回去。收拾好你的东西。” “所有这一切的出现都叫我非常生气,”过了一会儿,他带着道歉的口气说。“我以前可是个十分平静的人。” 在太太离开这里去收拾东西时,他放低了声音对中尉说:“她这样做已经不是头一回。去年她就跟一个试用教师跑过一回。我是在很远的扎格勒布找到他们的。我还利用那机会跟扎格勒布的市酿酒厂签订了六百袋啤酒花的合同。 “对,南方一向就是个金矿,我们的啤酒花远销到了君士坦丁堡。可今天,我们已经有一半给毁掉了。要是政府再限制国内的啤酒生产,那它给我们的打击就是终结性的了。” 他点燃了递给他的烟,绝望地说:“以前光是华沙就要购进二千三百七十袋啤酒花。华沙最大的酿酒厂是奥古斯丁厂。那厂的代表每年都固定要来看我。现在简直逼得我走投无路了。幸好我没有孩子。” 从华沙的奥古斯丁酿酒厂的代表每年固定来看他所演绎出的逻辑推理使中尉温和地笑了笑。啤酒花商人注意到了,于是作了解释:“索朴隆和格罗斯堪尼撒的匈牙利酿酒厂是使用我的公司的啤酒花生产啤酒出口的,远销到了亚历山大港。他们每年平均需要一千袋。现在一封锁,他们拒绝了一切订货。我的啤酒花减价百分之三十卖,他们也一袋都不肯订。停滞、腐烂、痛苦,在这一切之上还有国内的麻烦。” 啤酒花商人沉默了一会儿。那沉默被凯蒂太太打破了。凯蒂太太已经准备好了离开:“我的箱子怎么办?” “他们会来取的,凯蒂,”啤酒花商人放下心来说。一切顺利,终于没有吵架,没有闹丑闻,他心里很高兴。“如果你还想买点东西的话,这正是我们走的时候。火车两点二十开。” 两人都跟中尉友好地分了手。啤酒花商人很高兴事情完全结束,他往前厅走去时对中尉说:“你要是在前线受了伤——当然,上帝不允许——就到我们那儿疗养去。我们会非常精心地照料你的。” 中尉回到凯蒂太太准备离开时收拾打扮的房间,在梳妆台上见到四百克朗和下面的一封信:
中尉,在我那个猩猩丈夫,那个头等笨蛋面前,你没有保护我,倒是让他把我像忘在你家的奴隶一样带走了。在这样做时你还胆敢说是大方地接待了我。我希望在你家的花销没有超过信封里这四百克朗。这钱请你跟你那仆人分用。 路卡什中尉拿着信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它慢慢撕成了碎片。他微笑着望望放在梳妆台上的那笔钱。他看到了凯蒂太太在对镜梳头时因为激动而遗忘在梳妆台上的梳子。他把那东西也归入了他那拜物教藏品之列。 下午,帅克回来了。他给中尉找冰麝马厩狗去了。 “帅克,”中尉说,“你运气不错呀。跟我住在一起的那位太太走掉了。是他丈夫带走的。为了感谢你为她所作的事,她在梳妆台上给你留下了四百克朗。你得好好谢谢她——倒不如说谢谢她丈夫,因为那是他的钱,她出门时拿走的。我给你口授一封信吧。” 他口授道:
尊贵的先生:
请为我向那位太太,你的妻子,表示发自内心的感谢,因为我在她访问布拉格期间为她所做的一切,她给了我四百克朗。我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乐意效劳的,因此我不能接受这笔钱,只好把它…… “现在你接下去,帅克。你为什么感到不安?我说到哪里了?” “只好把它……”帅克颤抖的声音里满是难过的情绪。 “那好,现在写:
……只好把它寄还给你,并向你保证我最深切的敬意。向夫人致以尊敬的问候,并吻她的手。路卡什中尉的勤务兵约瑟夫·帅克。” “写完了?” “启禀长官,还缺日期。” “1914年12月20日。现在写信封。这四百克朗拿去送到邮局,就寄那个地址。” 然后路卡什中尉便欢欢喜喜地吹起口哨来,吹的是小歌剧《离婚夫人》里的一支抒情曲。 “还有一件事,帅克,”帅克正要去邮局,他又叫了起来,“你找的狗怎么样了?” “我找到了一只,长官,非常好看,但是不容易到手。不过,我希望明天总能拿回来。那狗要咬人的。”
Ⅵ 最后那句话路卡什中尉没有听见,虽然它很重要。“那畜生咬起人来不要命,”帅克原打算重复一下的,但最后他想,“那跟中尉有什么关系?他想要一条狗,给他弄一条不就完了。” 当然“给我弄条狗来!”说说倒容易。狗主人对狗总是宠爱的,即使并非纯种狗,即使是杂种狗,即使是生命的惟一用途就是给老太婆暖暖脚的那种狗,也总是很受主人宠爱的。主人都不会允许谁伤害它头上一根毫毛的。 但是狗总会本能地感到自己会在某个好日子给人偷走的,特别是纯种狗。比如在出门遛弯,暂时离开主人的时候。刚离开时它很快活,也很警觉。它跟别的狗一起玩,怀着不道德的目的爬到别的狗背上,而别的狗也往它身上爬。它一路嗅着街沿,在每个角落抬起腿撒尿,甚至撒到卖菜大嫂的土豆篮子里。简而言之它具有那样的“生之愉悦”,世界对它是那样美好,就仿佛对刚通过毕业考试的小青年。 可是你突然注意到它的欢乐消失了,它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这时它第一次受到了失望的袭击。于是在街道上仓皇无措地乱跑,乱嗅,呜咽,完全绝望地夹起了尾巴,耷拉下耳朵,在谁也不认识的大街当中奔跑。 要是它能说话,它就会叫道,“耶稣玛利亚,有人要偷我了!” 你去过养狗场,看见过惊惶失措的狗吗?它们都是被偷过的。大城市孳生出了一个特殊的小偷阶层,专门靠盗狗为生。有一种小型的客厅狗,比如袖珍型的冰麝犬。很像小手套,可以装进大衣口袋或女士的暖手筒里的。可甚至从那种地方这狗也可能给偷走,可怜的家伙!带斑点的野蛮德国獒犬晚上在乡下气势汹汹地保卫着别墅,可它也能在半夜给人绑架了。警犬也可以从警探鼻子底下给弄走。你用皮带牵了狗出去,有人却把皮带剪断了,狗没有了,你只好傻呵呵地望着一段空皮带。你在街道上遇见的狗有百分之五十换过几个主人。常常是,多年以后你买回的说不定就是自己的狗,是在小狗时你带出去散步给偷走的。狗被带出去大小便时被盗的危险性最大。狗大部分是在大便时丢失的。每条狗大便时都要四面小心张望,原因就在这里。 盗狗贼采取的手法繁多。或者像扒手一样直接下手,或者狡猾地引诱那不幸的动物。只有在学校课本和自然史初级读物里,狗才是忠实的动物。哪怕是最忠实的狗,你只要让它闻一闻油煎马肉香肠的香味,它就忠实不起来了。它就忘记了走在它身边的主人,转身就跟你走,流着馋涎,期待着那香肠的巨大幸福。它非常友好地摇着尾巴,鼻孔张翕着,像是往母马身边牵去的最野性的公马。 在城堡台阶附近的马拉斯特兰纳有家小酒店。某一天,有两个人坐在酒店后面的暗影里。一个是当兵的,一个是老百姓。两人身子前倾,彼此神秘地说着悄悄话。看去很像是威尼斯共和国时代的阴谋分子。 “每天八点,”那老百姓低声说,“女用人带它到公园去,路上经过哈伏里采克广场的角落。那可是一头地道的野兽,咬起人来不要命,不会让你抚摩的。” 他又往那当兵的靠了靠,对他耳朵悄悄说:“它甚至连香肠也不碰的。” “煎过的香肠也不碰?”士兵问。 “煎过的也不碰。” 两人各吐了一口唾沫。 “那么,那畜生吃什么?” “天知道,这种狗跟大主教一样,很得宠,很娇惯的。” 当兵的跟老百姓碰了碰杯。老百姓又悄悄说:“有一回有条黑庞犬,我想替克拉末伏卡的养狗场把它弄到手。那狗也不吃香肠。我跟了它三天,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开门见山问那带狗的太太实际上给它喂什么——它太漂亮了。那太太一听,得意了,说它最喜欢吃的是肉片。于是我给它买了牛犊肉片,认为牛犊肉片更好。可你猜怎么着?那畜生连正眼也不瞧它一下。因为牛犊肉片是牛肉,而那狗所习惯的是猪肉。因此我最后给它买的是猪肉肉片。我让那狗闻了闻,然后就跑,那狗跟了上来。那太太叫,‘庞提克,庞提克!’可她那亲爱的庞提克到哪儿去了?它跟着猪肉片跑到街角和更远的地方去了。然后我给它的脖子拴上皮带,第二天就让它进了克拉末伏卡的养狗场。它脖子下面有一片很长的白毛,他们把它染黑了,从此再没有人认识。可别的狗见到油煎马肉香肠还都抢的,这样的狗数目不少。你最好是去问那女用人那狗最喜欢吃什么。你是军人,长得也神气,她更有可能告诉你。我已经问过她,可是她只望了我一眼,好像马上就要捅我一刀似的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那女人不大好看,像只马猴,但是跟像你这样的军人一起,她肯定会说的。” “那真是条冰麝马厩狗吗?我们中尉别的狗都不想要呢。” “是条很伶俐的冰麝马厩狗。胡椒盐的颜色,真正的纯种,就像你是真正的帅克我是真正的布拉赫尼克一样。我想知道的是它吃什么,我就给它那东西吃,再给你搞来。” 朋友俩又丁丁当当碰了杯。打仗以前帅克还靠做狗买卖过日子时,布拉赫尼克就给他提供过狗。布拉赫尼克老有经验,据说他从马车夫车场非法买来可疑的狗,然后转手倒卖。他甚至还得过狂犬病,在维也纳的巴斯德研究所里过得就像在家里一样。现在他认为给予大兵帅克无私的援助是他的本分。他认识布拉格全市和周围地区的狗。他此刻说话文静,因为他得小心,怕让酒店老板认出他来。六个月以前他曾偷走老板一条狼狗的小崽子,是掖在外衣底下,让它吸着婴儿奶瓶弄走的。那傻呵呵的狗崽一声不吭,显然是把他当亲娘了。 原则上他只偷纯种狗。他还可能是精通养狗问题的法律专家。一有机会他就给所有的养狗场和私人供货。他在街上走,他以前偷过的狗就对他汪汪叫。有时他在某处橱窗附近站着,急于报仇的狗就在他身边抬起腿,撒他一裤子尿。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们就见到好兵帅克在公园边哈伏里采克广场的角落里走着了。他在等候牵冰麝马厩狗的女用人到来。女用人终于到来了。一条狗从帅克身边跑过,颊须撒开,皮毛粗硬,有一双聪明的黑眼睛。它跟所有结束了拉与撒的狗一样,很为警觉,追赶着在街头的马粪里寻找早点的麻雀。 然后带狗的女人也从帅克身边走了过去。那是个老姑娘,年龄不小了,头发整齐地梳成辫子盘在头顶。她对那狗吹着口哨,挥动着狗链和一根高雅的鞭子。 帅克找她搭讪。 “对不起,小姐,你能告诉我去日支科伏的路吗?” 女用人停下步来望了他一眼,想明白他是否真要问那问题。帅克那善良的脸告诉她这个军人说不定真是想去日支科伏。她的面部表情柔和了,快快活活地向他解释了该怎么走。 “我刚调到布拉格,”帅克说。“不是这儿人,是乡下来的。你也不是布拉格人吧?” “我是伏南尼人。” “那我们相隔不远呀,”帅克回答。“我是普罗提文人。” 这种有关南波希米亚地形的知识,是帅克从前在那地方演习时学来的。它以一种乡土之情的柔光照满了那善良女人的心扉。 “那你肯定认识普罗提文那广场边的屠户佩查了?” “那还用说,我当然认识!他是我哥呢,我们家的人都非常喜欢他,”帅克说。“是个很好的人,肯帮忙。他的肉好,分量也给得足。” “你不会碰巧了就是雅瑞斯的一个儿子吧?”那女用人问。对于那陌生的兵开始感到了亲近。 “我就是。” “是哪个雅瑞斯?是普罗提文附近的科赤呐家,还是拉热采家?” “拉热采家。” “他还在送啤酒吗?” “没有错,还在送。” “但是他一定已经是六十好几了吧?” “上个春天就六十八了,”帅克不动声色地说。“他现在养了一条狗,成天围着他转,也坐在他车上。跟那边追麻雀的那一条很相像。一条可爱的狗,非常可爱的。” “那条狗是我们家的,”帅克的新朋友对他解释。“我在这儿的上校家工作。你认识我们家上校吗?” “认识,他聪明得不得了,”帅克说。“在布杰约维策我们也有那样一位上校。” “我们家主人很严格的。最近有人说我们在塞尔维亚打了败仗,他回家来脾气就大得吓人,把厨房里的盘子乱扔,而且说要开除我。” “那么说,那是你的小狗了?”帅克打断了她的话头。“遗憾的是我的中尉一见狗就受不了,因为我非常爱狗。”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叫道,“狗是很挑嘴的。” “我们那狐狐就很时髦。有时候它什么东西都不吃。可现在吃了。” “它最喜欢吃的是什么?” “肝,煮过的肝。” “煮肝?猪心肝还是小牛心肝?” “啥肝都一样,”帅克那乡亲笑了。她把帅克最后这问题看做是并不成功的逗笑。 两人一起走了几步,那冰麝马厩狗便回来套上了链子。那狗对帅克非常友好,想用嘴去扯他的裤子。可是它对他却又害怕起来,突然停住了脚步,仿佛意识到了帅克对它不怀好意,于是悲伤而颓废地走着,斜眼瞄着帅克,似乎想说,“现在倒霉也轮到我了吗?” 然后女用人告诉帅克,她每天黄昏六点都带狗到这儿来,又说她不相信布拉格的人。有一回她在报纸上登了个广告。一个锁匠给她回了信。那人想跟她结婚,但只从她那儿骗走了八百克朗,去搞他一个什么发明,从此就不见了。在乡下的人肯定要老实些。她要是想结婚的话,就肯定要嫁个乡下人,而且要在战争以后。她认为战时结婚是愚蠢的,因为战争新娘一般都会变成寡妇。 帅克说他下午六点来,给了她美好的希望,然后就走掉了。他告诉他的朋友布拉赫尼克:那狗什么肝都吃。 “那我就请它吃牛肝,”布拉赫尼克做了决定。“我就是那样把连教导员维德拉那条圣伯纳狗弄到手的。那是一条非常忠诚的狗。明天我就把那狗给你安全而且健康地送来。” 布拉赫尼克说到做到,帅克早上刚打扫完公寓住房,便听见门口狗叫。布拉赫尼克牵来了那提着抗议的冰麝马厩狗。那狗天然撒开的毛奓得更厉害了,眼球凶狠地转动着,看上去非常凶猛,令人想起动物园笼子里的饿老虎,望着站在面前的长得肥头胖脑的游客,龇牙咧嘴,仿佛想说,“我要把你咬破、撕碎、囫囵吞掉。” 他们把狗拴在厨房桌子边,布拉赫尼克讲了他是怎么把这狗偷来的。 “我故意从它身边走过,手上拿着用纸包好的煮过的肝。那狗开始嗅了,对我跳了过来。我什么都没给它,只顾往前走,它跟上来了。我在公园旁边往布勒多夫斯卡大街拐了进去。在那儿我给了它头一块肝,它吃完了,仍然紧紧跟着,生怕再也见不到我。我又拐进了金日西斯卡街,在那儿又给了它一块。它吃完那一块,我已经给它套上了链子。我拽着它穿过了温策斯拉思广场,去到维诺赫拉笛,然后到了维硕威策。路上它给我玩了些稀奇古怪的花招。我横过电车道时它躺下不动,说不定想给电车压死。我带了一份空白谱系证明,是在福赫思文具店买来的。你会伪造谱系证明么,帅克?” “那得要你的笔迹。你要写上那狗来自莱比锡的冯·碧落养狗场,父亲是阿恩汗·冯·卡斯贝格,母亲是爱玛·冯·特劳腾斯多夫。父系来自齐格飞·冯·布森达尔。父亲曾获1912年柏林冰麝马厩狗展第一名。母亲曾获纽伦堡纯种狗培育协会金质奖章。你估计它有多大?” “看牙齿是两岁。” “那就写一岁半。” “剪坏了,帅克,你看这耳朵。” “可以弄好的。等它跟我们习惯之后,必要时可以修剪的。现在收拾只会惹得它脾气更大。” 这偷来的动物愤怒地吠叫着,喘着气,冲来冲去,然后躺了下来,又是疲倦又是衰弱,伸出舌头等着看下一步会怎么样。 它逐渐平静了,只偶然地呜咽几声。 帅克把布拉赫尼克交给他的肝给它吃,它却只仇恨地望了它一眼,不理睬,然后又盯着它看,好像想说,“我的指头已经给烫过一次了,你们可以自己吃。” 它听天安命地躺了下来,装作要打瞌睡。突然,它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念头,跳了起来,后腿站在地上,前爪乞讨。它投降了。 但这动人的场面对帅克却没有起作用。 “躺下,”他对那可怜的动物叫道。那狗躺下了,又凄凉地哀号起来。 “我在它的谱系上写什么名字?”布拉赫尼克问。“它原来叫狐狐,因此我们必须找一个声音相近的,它一听就懂的。” “为什么不可以叫‘花花’呢?你看,布拉赫尼克,它竖起耳朵了。站起来,花花!” 已被剥夺了家庭和名字的不幸的冰麝马厩狗站了起来,等候着下一步的命令。 “我想我们应该把它解开,”帅克决定,“看看它要做什么。” 那狗一被解开就往门口跑去,在那儿对着门把手大叫了三声,显然是对这两个坏人的慷慨大方寄与了希望。不过它看出这两人并不理解它是如何迫切地想出门,便在门口撒了一泡尿,相信他们会因此把它赶出去,因为它小时候人家常那样做,而上校又对它进行过部队式的严格训练,让它适应家庭生活。 帅克反倒说了:“这狗肯定狡猾,很有点耶稣会会员〔93〕的味道。”帅克用皮带抽了它一家伙,把它的嘴筒子塞到那摊尿里,让它费了很多力气才把自己舔干净。 那狗为这种侮辱呜咽起来,开始在厨房里跑圈子,又气急败坏地嗅着自己留在身后的气味。然后,它突发奇想,跳上了桌子,又跳下来吃掉了放在地上的残余煮肝,再到火炉旁睡下。经历了这番冒险之后它终于睡着了。 “我该给你多少钱?”布拉赫尼克向帅克告别时,帅克问他。 “就别提钱了吧,帅克,”布拉赫尼克温和地说。“为了老朋友我是什么事都愿做的,特别是老朋友在部队服役的时候。再见吧,老弟。无论你遇到了什么不幸,千万别带它到哈伏里采克广场去。你要是再需要一条狗,我的地址你是知道的。” 帅克让花花睡了很久。同时又去屠户那里买了半磅猪肝煮好。他在等候花花醒来时拿了块热猪肝让它嗅。花花开始在睡梦里舔嘴唇,然后伸了个懒腰,闻了闻猪肝,吃掉了。于是又到门口去重复它对门把手的实验。 “花花,”帅克叫道,“来!” 那狗心怀疑虑地走了过来。帅克把它抱到膝盖头上,抚摩它。于是花花第一次友好地摇起它那被剪短了的尾巴,并对帅克的手温和地啃着,含着,很聪明地望着帅克,好像想说:“无可奈何,我知道我打了败仗。” 帅克继续抚摩着它,带着温情的口气对它说话: “从前呀,有一个小狗狗,名字叫狐狐,它跟一个上校一起生活。女用人带它出去散步,来了一位先生,把它偷走了。狐狐到了部队一个中尉那里。他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花花。花花,把爪子给我!现在你看,你个调皮蛋,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只要你听话,乖乖的。要不然我们就只好狠狠地打一仗了。” 花花从帅克的膝盖上跳下来,又欢欢喜喜地跳了回去。黄昏时中尉从军营回家时,帅克跟花花已成了最好的朋友。 帅克望着花花进行了哲学推理:“总体而论,每个士兵说到底都是从他家里偷出来的。” 路卡什中尉见到花花,感到一种非常惬意的惊讶,而花花重新见到带指挥刀的人,也表现出巨大的欢乐。 中尉问起那狗是哪儿来的,花了多少钱,帅克却气定神闲地回答是一个朋友送的,那朋友刚被征召入了伍。 “好,帅克,”中尉跟花花玩着说,“月初一号我给你五十个克朗作为狗价。” “我不能接受,长官。” “帅克,”中尉严厉地说,“你到我这儿上班时我就给你解释过,你必须服从我的一切命令。我告诉你要给你五十克朗,你就得接受了拿去喝酒。你要拿这五十克朗去干什么,帅克?” “启禀长官,我要按照你的命令,拿去喝酒。” “要是我忘记了,帅克,我命令你向我报告,说我得给你五十克朗狗钱,明白?你有把握这狗没有虱子?你最好给它洗个澡,梳一梳。明天我值班,但是后天我就要带它出去遛遛。” 帅克在给狗洗澡的时候,狗的主人上校却在家里大发雷霆,威胁说要把那小偷送到军事法庭,把他枪毙,绞死,关二十年,砍成四块。 “我操那天打雷劈的混蛋猪猡,”在上校的公寓里到处可以听到用德语发出的这种咒骂,骂声震得窗户答答地响。“我得要找那狠毒的杀人犯算账。” 灾难性的风暴正在帅克和路卡什中尉的头顶酝酿。
15 灾难 腓德烈·克洛斯上校是个非常可敬的白痴。他还有个附加的称号:冯·齐勒古特,这名字来自萨尔斯堡地区一个被他的祖宗在十八世纪搜刮得干干净净的村庄。无论谈什么事他都只能用陈词滥调,而且要问是否每个人都明白他那些最原始的老词语的涵义。比如:“那么,窗户——对了。先生们,你们知道窗户是什么吗?” 或是:“一条两边都有沟的过道就叫路。对,先生们,你们知道什么是沟吗?沟就是几个人挖出来的东西,凹下去的。对,是用十字锹挖的。那么,你们知道十字锹是什么吗?” 他有解释狂,带着发明家的狂热对他的工作做着解释。 “书,是许多方形的纸,用种种方式裁成种种大小,上面印了字,然后摞整齐,装订好,还用胶黏上,就这样。对了,先生们,胶又是什么呢?胶是一种黏稠的物质。” 他的愚蠢是奇迹式的,军官们老远就回避着他,怕听他作解释:人行道是一条铺过的路,高于路面,跟马车路分开,旁边是房子的门面。房子的门面是从街上或人行道上看见的那个部分。我们从人行道上是看不见房子后面的,这一事实一走上马车道我们就立即能证明了。 对这一有趣的事实他还作好展示的准备。幸好大家都抢到了他前面。从那以后他更是疯狂地说胡话。他挡住路上的军官,跟他们无休无止地谈蛋糕、太阳、温度计、油煎圈饼、窗户和邮票。 这样的蠢材弄到身上的高速提拔确实叫人瞠目结舌。他连总司令部一个极有威望的将军都挤到了后面,而那人曾不顾他军事上的极不称职支持过他。 在军事演习中,他带着自己的团队创造过奇迹。他从来没有按时到达过指定的阵地。他带了部队面对机关枪摆成行列行进。多年前在南波希米亚的皇家军事演习里,他和他的团队完全迷失了方向,最后竟跑到莫拉维亚去了。演习结束,全军已回到营地,他还带着部队在莫拉维亚流浪了几天。但是他安然过了关。 他跟将军和别的与他同样愚蠢的奥地利老军事要员的友谊给他带来了种种勋章和勋位。他因此感到异常荣耀,认为自己是太阳底下最优秀的军人,最优秀的战略家和最优秀的军事科学理论家。 他对团队的检阅总以跟士兵的谈话开始,他老是问他们同样的问题: “部队引进的步枪为什么叫‘曼利彻’〔94〕?” 在团队里他的外号就叫曼利彻疯子。他异常记仇,部下的军官谁不喜欢他,他就毁了谁。那人要结婚,他就在申请书里附上一份很坏的报告。 他失去了半只左耳,那是他年轻时在一场决斗里被打掉的。对手只不过为了证实一个事实:腓德烈·克洛斯·冯·齐勒古特是个纯粹的白痴。 如果我们分析一下他的智能容量,就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它丝毫不比阔嘴唇的佛朗兹·约瑟夫·哈布斯堡〔95〕大。而后者是著名的显著型白痴。 在哈布斯堡皇族和他身上你可以听见同样的连篇废话,可以发现奇迹般的幼稚。在军官俱乐部的一次宴会上,大家正谈着席勒〔96〕,克洛斯·冯·齐勒古特上校突然凭空说道:“现在,先生们,我昨天看见了一部蒸汽耕地机,是车头推动的。但是,请注意,先生们,不是一个车头,而是两个车头。我看见那里冒着烟,就走了过去。那里已经有了一个车头,而另一边还有一个。告诉我,先生们,这不是很滑稽吗?两个车头,好像一个还不够用似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车上的汽油一用光就只好停车。这事我昨天也看见了。可他们还胡说着什么‘永动’,先生们!那车不动,站住了,不能动,因为没有汽油。这不是很滑稽吗?” 他尽管愚蠢,却极为虔诚。他的住房里有自己的神坛。他常常到圣依格纳修士教堂去忏悔,领圣餐。战争爆发后他为奥地利和德国军队的胜利祈祷。他把基督教跟德意志的霸权梦混为一谈。上帝必须帮助他们,让他们把被征服者的财产和土地抓在手里。 他在报纸上读到又抓了俘虏的消息时非常激动。 他说:“抓俘虏干吗?俘虏都该枪毙,不能慈悲的。要到死尸里去跳舞。塞尔维亚的百姓到最后一个都该烧死,孩子也都该用刺刀捅死。” 他的恶劣不亚于德国诗人维罗特。维罗特在战争期间发表的诗歌要求日耳曼人有钢铁和仇恨的灵魂,要杀死数以百万计的法国鬼子。
让人骨和燃烧的尸体
直堆到山顶的雾里。 路卡什中尉上完了一年制的志愿兵的课,带了花花去遛弯。 “我冒昧警告你,长官,”帅克很担心地说,“对这狗你可得十分小心。它是可能跑掉的。它说不定会想念它的老屋,一放带子就会往家跑的。还有,我劝告你别走哈伏里采克广场的方向。那座圣贞女像附近是一个野蛮屠户的狗的地盘。那狗咬人很凶,一见陌生狗进入它的地盘,就会妒忌,怕它吃了它的东西,跟圣哈西托那个叫花子〔97〕一样。” 花花快活地跳来跳去,钻到中尉脚底下,让狗皮带缠住中尉的军刀。它因为出来溜达表现得特别高兴。 路卡什中尉和狗出了门,来到街上,向朴日卡匹方向走去。他要到盘斯卡街去跟一位小姐见面,却还在心里考虑着工作。明天他该怎么给志愿兵班讲课?一座已知的山的高度该怎么计算?为什么高度要从海平面起算?怎样从海拔高度确定山脚到山顶的高度?该死!国防部干吗要把这样的东西列入教学大纲?那显然应该是炮兵学的东西。而且说到底,总参谋部不是还发了地图么?敌人既然是在312高地,为什么还必须从海平面起考虑高度?〔98〕山的高度为什么还要计算?什么用处都没有。一看地图全知道了。 他正来到盘斯卡街附近,一声凶狠的“立定”把他从种种念头里惊醒过来。 与那声“立定”同时,他的狗已开始挣扎,并发出快活的吠叫,想挣脱皮带,向喊口令的人跑去。 站在中尉面前的是克洛斯·冯·齐勒古特上校。路卡什中尉立即面对上校立定,敬礼,并道歉说没有看见他。 克洛斯上校是以喜欢叫人“立定”著名的。 他把敬礼看做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是部队整体力量的基础。 “士兵敬礼必须要灵魂贯注,”他常常说,那是信徒们最微妙的神秘主义。 他要求敬礼的人按照操典最细微的指示准确而郑重地做到。 他埋伏着等待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从步兵直到中校。要是有步兵敬礼时马虎了,仿佛在手碰帽子时心里嘀咕着“倒霉”,上校就把他带到军营去,给他处分。 到了上校面前还说什么“我没有看见你,长官”是不行的。 “一个军人,”他常常说,“必须能在人群之中看出他的上级军官,别的不想,只想执行操典里规定的职责。即使在战场上倒下死去之前,他也必须敬礼。谁要是不敬礼,假装没有看见我,或是敬礼马虎,我都把他看作是蟊贼。” “中尉,”克洛斯上校用可怕的声音说,“下级永远必须向上级敬礼,这条命令还没有撤销嘛。其次,军官从什么时候起可以带偷来的狗溜达了?对,你这就是偷来的狗,别人家的狗就是偷来的狗。” “这狗,长官……”路卡什中尉想反驳。 “是我的,中尉,”上校声色俱厉地打断了他的话。“它是我的狐狐。” 狐狐或者花花回忆起了它的老主人,便把新主人从心里赶走了。它挣脱了带子,朝上校跳去,表现出只有害相思病的六年级学生发现跟他所爱的人心心相印时所表现的那种欢乐。 “带了偷来的狗逛大街,中尉,是不符合军官身份的,你以前就不知道?一个军官没有弄清楚他买一条狗的可能后果,就不应该买!”克洛斯上校继续雷霆震怒,同时抚摩着狐狐或花花。那狐狐或花花开始对中尉卑劣地吠叫了起来,同时龇牙咧嘴,好像上校指着中尉说过“咬他!” “中尉,”上校继续吼叫道,“你认为骑偷来的马跑来跑去是应当的吗?你就没有看见我在《波希米亚》和《日报》上登载的丢失冰麝马厩狗的广告吗?你的上级军官登在报上的广告你就不看吗?” 上校拍着巴掌。 “可真是的,这些年轻军官!纪律何在?上校登了广告,中尉竟然不看。” “我真恨不得打你几个嘴巴,你这个他妈的老混蛋,”路卡什中尉望着上校那令人联想到猩猩的颊须心想。 “跟我走一会儿,”上校说。于是两人走了起来,开始了非常快乐的谈话。 “如果是在前线,中尉,这样的事是不会发生第二次的。在后方,带了偷来的狗遛弯当然很惬意。是呀,当我们在战场上每天要牺牲一百个军官的时候,你却带了上级军官的狗遛弯,而且不肯看广告!要我登一百年广告说我的狗丢了吗?要登两百年?三百年?” 上校响亮地擤着鼻涕,那永远是他愤怒到极点的标志。他说,“你继续遛弯吧。”然后就转过身子走掉了,用马鞭愤怒地敲打着他的军官大氅下摆。 路卡什中尉走上了对面的人行道。他又一次听见叫“立定!”——上校刚叫住了一个倒霉的预备役步兵。那人正怀念家里的母亲,没有注意到他。 “我拿帅克怎么办呢,”中尉想。“我要打他嘴巴,但是那还不够。哪怕把他的皮一片一片扒拉下来也还便宜了那流氓。”他不再管跟女士见面的事,怒气冲冲就往家走。 “我要杀了他,那个肮脏的狗,”他踏上电车时对自己说。 这时好兵帅克正跟军营来的一个勤务兵谈得很投机。勤务兵带来了几份文件要中尉签字,现在正在等候。 帅克请他喝咖啡。两人一起讨论的是:奥地利将会怎样被打垮。 两人所谈的好像已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发表了许多上了法庭肯定会被定为叛国罪,让他们双双上绞架的言论。 “现在皇帝陛下一定已经糊涂透了顶,”帅克宣布。“他从来就没有聪明过,但是这场战争一定会要了他的命。” “他当然已经糊涂了,”从军营来的人有把握地说。“他太昏聩,很可能连目前在打仗都不知道。他们说不定觉得丢脸,不敢告诉他。即使他对老百姓发表的宣言都有他的签字,那也是伪造的。他们一定是没有让他知道就印了上去。因为他已经什么问题都不能想了。” “他完蛋了,”帅克很了解情况似的说,“他尿裤子,要别人像喂奶孩儿一样喂。最近在酒店有个人还告诉大家,皇帝陛下有两个奶妈,每天喂他三次奶。” “但愿战争结束,”从军营来的兵说,“但愿他们把我们打垮,奥地利终于得到和平。” 两人继续谈了下去,直到帅克一句话把奥地利永远打进了地狱:“像这样愚蠢的皇帝制度根本就不应该存在,”而另外那人又以更为实际的念头把他的话补充完整,“我要是上了前线,很快就会溜掉的。” 两人继续阐述普通捷克人的观点时,军营来的人转述了他那天在布拉格听见的消息。在纳霍德已经可以听见炮声,俄国沙皇马上就要到达克拉科了。 然后两人谈到我国的粮食是怎样运到德国去的,德国兵是怎样得到了香烟和巧克力的。 然后两人回忆起以往的战争时期。帅克庄严地争辩说,古时候他们往被包围的城堡里扔臭罐子,在那样的臭味儿里打仗可真不是开野餐。帅克还读到过他们把某地的一个城堡包围了三年,三年里敌人就每天对包围在城堡里的人扔着臭罐子开心。 要不是路卡什中尉回来,他们一定还会谈起许多有趣的或增长见闻的事。 中尉朝帅克投去一个摧毁性的狰狞目光,在文件上签了字,让那勤务兵走掉之后,就招呼帅克跟他回到起坐间。 中尉眼里闪出了一阵阵可怕的电光。他坐在椅子上望着帅克,思考着怎样开始这场屠杀。 “我先得打他几个嘴巴,”他想,“然后就打破他的鼻子,撕破他的耳朵,然后再看。” 但是,他面对着的却是帅克那老实善良的注视。帅克胆敢用下面的话打断了暴风雨前的平静:“启禀长官,你的猫完了。它把靴油吃光,让自己死去了。我把它扔进了地窖——隔壁的地窖。你再也找不到这样善良美丽的安哥拉猫了。” “我能拿他怎么办?”中尉心里闪过一句话。“为了基督的缘故,他脸上是什么样的白痴表情呀!” 而帅克那慈爱而天真的眼里还继续闪着温良和蔼的光,其中还有一种泰然自若的镇定。一切都秩序井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即使发生了,也都发生得井井有条。 路卡什中尉跳了起来,但是没有像他原先打算的那样揍帅克一顿。他对着帅克的鼻子晃动着拳头,大吼:“帅克,你偷了狗!” “启禀长官,据我所知,这几天没出过这样的事。我还得申明,是你自己今天下午带了花花去遛弯的。因此那狗我不可能偷。你回家没有带狗,我一看就知道出了事。那叫做‘形势’。斯巴林纳街有一个口袋匠,名字叫库内西。他一带狗出门遛弯,就必定把它弄丢。他常常是把它丢在酒店的什么地方或是叫人偷了,或是叫人借去了,从此不还……” “帅克,你个兔崽子,天呀,闭嘴!要不你就是个狡猾的流氓,要不你就是头骆驼,头脑糊涂的白痴。你可真是一场客观的教训。但是,我告诉你,你可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招!你那狗是哪儿来的?它怎么到你手里的?你知道它是我们上校的狗吗?我一碰见上校他就把狗带走了。你明白不?这可是天大的丑闻。现在你告诉我真话!你偷没有偷?” “启禀长官,我没有偷。” “你知道那是一条偷来的狗吗?” “启禀长官,我知道是偷来的。” “帅克,耶稣玛利亚,天呀上帝,我枪毙了你,你个兔崽子,畜生,傻瓜,猪猡。你真是那么个糊涂虫吗?” “启禀长官,我是个糊涂虫。” “你干吗给我搞一条偷来的狗?你干吗把那畜生弄到我家来?” “是带来让你快活的,长官。” 帅克的眼睛善良温和地望着中尉的脸。中尉坐了下来,叹了口气:“上帝为什么拿这个王八蛋来折磨我?” 中尉一言不发坐到了椅子上。他听天由命了。他觉得自己连卷烟的力气都没有了,更谈不上打帅克一个或两个嘴巴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打发帅克去买《波希米亚》或是《日报》,让他看看上校关于那狗的广告。 帅克把报纸翻到广告栏拿了回来。 他脸上洋溢着光彩,得意地宣布:“这儿真有呢,长官。上校把那冰麝马厩狗描写得多漂亮呀,读起来是一种享受呢。他还给找到狗的人悬赏一百克朗。报酬挺高的。平常只能给五十。科世热有个叫波热切其的家伙就把那当生意做的。他总是偷狗,然后到广告上去找,看见有人丢了狗,他就马上送去。有一回他偷了一头很漂亮的黑庞犬,因为狗主人没有在报纸上登广告找,他自己反倒去登了广告,花了十克朗。最后有一位先生宣布那狗是他的。他虽然掉了狗,但是认为找也没有用,因为他再也不相信人会诚实。但是现在他明白了,世界上仍然能找到诚实的人,这给了他极大的快乐。他说他反对给诚实以报酬,但是作为纪念,他愿意送他一本自己的著作,是谈室内和室外植物栽培的。那善良的波热切其抓住黑庞犬的后腿,拿它砸到那位先生头上。从那以后他赌咒发誓再也不登广告了。如果没有人要,他宁可卖到养狗场去。” “睡觉去,帅克,”中尉发出命令,“你可能会这样废话连篇一直讲到明天早上的。”他自己也上了床。晚上他梦见了帅克,帅克把王储的马也偷来送给了他。他梦见王储在检阅时发现了那匹马——倒霉的路卡什中尉正骑在马上。 到了早上,中尉感觉好像度过了一个放纵淫乱的夜晚,头上挨了许多揍。一个异常恼人的噩梦纠缠着他。那可怕的梦弄得他筋疲力尽,天快亮时才睡着,却又被敲门声弄醒了。帅克那善良的脸出现了,请示他什么时候叫醒中尉。 中尉在床上叹了口气:“滚开,你这个魔鬼!这简直就是地狱!” 但是他起了床,帅克给他送来了早餐,却提出了一个叫他大吃一惊的新问题:“启禀长官,你还愿不愿意我再给你搞一条挺乖的小狗狗?” “你知道,帅克,我真恨不得送你上军事法庭呢,”中尉叹了口气。“可他们只会判你无罪的,因为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你这种奇迹般的笨蛋。你照照镜子自己看看,望着你那愚蠢表情你不觉得恶心吗?你是我所见到的大自然最离奇的构想。现在你给我说实话,帅克,你真的喜欢你自己吗?” “启禀长官,不喜欢。镜子里的我多少有点歪扭。那镜子切得不好。中国人斯但涅克的铺子里有个哈哈镜,谁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都会想呕吐。嘴像这样,脑袋像废水水桶,肚子像喝得烂醉的教士。简而言之,完全是个稻草人。后来波希米亚的总督也从那里过,也在哈哈镜里看见了自己。那镜子只好马上撤掉了。 中尉转过身来叹了口气,认为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咖啡上而不在帅克身上为好。 帅克已经在厨房里逍遥地干起活来。路卡什中尉听见他在唱歌:
格林伏穿过了宝德门,
刀光闪闪他哭坏了美人。 然后厨房里又传来另一首歌:
我们就是吵闹的男孩,
能博得每个姐儿喜爱,
工资到手把干草晒。 “你可真是在晒干草呢,你个王八蛋,”中尉心想,吐了口痰。 帅克的脑袋在门口出现了。“启禀长官,军营里来人叫你,要你马上去见上校。他的传令官来了。” 他又机密地说:“说不定就为了那条狗呢。” “我已经听见了,”中尉说,而传令官原打算到了客厅再向他报告的。 说这话时中尉情绪沮丧,然后走了出去,像要杀了帅克似的瞪了他一眼。 这回不是团队报告会,而是更糟糕的东西。中尉走进上校办公室,上校坐在椅子上凶狠地皱着眉头。 “两年前,”上校说,“你曾经申请调到布杰约维策的91团去。你知道布杰约维策在哪里吗?在伏尔塔瓦河上,对,在伏尔塔瓦河上,奥赫热河或是什么河就在那地方跟它汇合。可以说那城市很大,而且很友好,如果我没有错的话,还有一道河堤。你知道河堤是什么吗?就是修建在河上的墙壁,对,不过,那跟我们这事没有关系。我们在那儿演习过的。” 上校住了嘴,望着墨水瓶马上转入了另外一个话题:“我的狗跟了你之后就毁掉了,什么都不吃。你看,墨水瓶里有苍蝇。很怪的,冬天会有苍蝇掉进了墨水瓶,这就是没有秩序。” “好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你个老不死的混蛋,”中尉心里想道。 上校站了起来,在办公室来回走了一两圈。 “为了制止这类事情再次出现,我考虑了很久对你该怎么办,中尉。我想起你曾申请调到91团去。上峰最近通知我们,91团军官严重缺员,因为军官都被塞尔维亚人杀了。我向你保证,三天之后你就可以到布杰约维策的91团去了。他们正在那里组建一个前线步兵营。你不用感谢我,军队需要军官,那种……” 他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便看了看表宣布:“现在是十点半,正好到团队报到处去。” 愉快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中尉离开办公室时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来到志愿兵学校,在那里宣布他马上就要上前线,因此要在内卡赞卡举行一个告别晚会。 他回到家里对帅克含蓄地说:“你知道不,帅克,什么叫步兵营?” “启禀长官,步兵营就是‘士兵步行的营’,步兵连就是‘士兵步行的连’,我们说话总图简便。” “非常好,帅克,”中尉语气庄重地说。“我想告诉你,你要跟我一起去士兵步行的营了——如果你喜欢那简便说法的话。上了前线你可别再像在这儿一样搞些丁丁当当响得可怕的东西。你高兴吗?” “启禀长官,我非常高兴,”好兵帅克回答。“要是为了皇帝陛下和王室我们俩双双倒下死掉,那真是最美妙不过了。”
第一部 《上火线以前》尾声 在我写完《好兵帅克和他在世界大战中的命运》第一部(《上火线以前》)时,我愿意宣布,还有两部续集:《在前线》和《作俘虏期间》即将在短期内陆续出版。在这两部续集里当兵的和老百姓都还要继续跟现实生活里一样讲话,做事。 生活不是精心塑造女孩子的学校。人人都照自己的性格说话。礼仪司司长顾思先生说起话来跟圣餐杯酒店老板帕里威茨就大不相同。我这本书既不是厅堂礼仪参考书,也不是上流社会的词汇手册,它只是一个时期的历史画卷。 在需要使用粗话时(实际上话就那么说的),我并不觉得照原样写下来有什么可耻。我把绕来绕去的委婉和吞吞吐吐的含蓄看作是虚伪的最愚蠢形式。那样的东西在国会里也使用。 从前有人说,有良好教养的人什么东西都可以读。这话说得对。在完全自然的东西面前大惊小怪的只有最恶劣的流氓和制造脏污的能手。怀着他们那可鄙的虚伪道学气,他们总是疯狂攻击个别词语而置内容于不顾。 多年前我曾读过一篇对一部中篇小说的评论。因为作者写过,“他擤了鼻涕,擦掉了”,评论家就非常生气,说那种写法违背了一切美与崇高的事物,而作家给予人民的应该是美与崇高。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例子,说明太阳底下能孳生出多么无聊的笨蛋。 一听见粗话就大惊小怪的人是懦夫,因为使他们害怕的是现实生活。而对文化和性格带来伤害最多的恰好是那样的软弱者。他们愿意看到民族成长为一群过分敏感的小人物,像圣阿罗依修斯那类拿虚伪的文化犯手淫的人物。僧侣优斯泰丘思在他的书里谈到阿罗依修斯时说,他听见谁大声放了个屁就会泪流满面,只有通过祈祷才能获得安慰。 那样的人物在公开场合表现义愤,却特别喜欢钻进公共厕所看墙壁上的猥亵题词。 我在我的书里使用了一些粗话。那只不过想顺带记录人们实际上的用语。 我们不能够期望酒店老板帕里威茨说起话来像劳多娃夫人、顾思博士、奥尔加·法斯特罗娃夫人〔99〕那样温文尔雅。那些人和一大串的人是打算把整个捷克共和国变成一个有拼花地板的巨大沙龙的,在那里来往的人穿燕尾服,打白领带,戴白手套,谈吐考究,培养着厅堂式的优雅举止。但是这类厅堂里的狮子却在这种伪装之下在最严重的罪恶与放纵之中流连忘返。 我要利用这个机会提请读者注意一个事实:帕里威茨还活着。他活到了战后。他是在牢里度过战争时期的。他至今依然故我,还跟他刚卷入佛朗兹·约瑟夫皇帝画像的苍蝇屎问题时一模一样。 他读到我书里有他时就来看我,在我的第一批书里买去了二十本,分赠他的朋友。这样,他就为这本书的扩散做出了贡献。 我写了他,而且描写说他以嘴臭著名,他也因此由衷地高兴。 “谁也改变不了我,”他说。“我一辈子都是想到什么粗野的话就说的,而且还要这样说下去。我是不会为了某头母牛或别的东西而在嘴上围上餐巾的。今天我出名了。” 他的自信确实大有长进。他那名气靠了他的许多粗话,这已经让他高兴了。如果我忠实准确地记下他的原话,只是想警告他不应该那样说话的话(那当然不是事实),我一定会侮辱了这位善良的人。 他在他那不雅的语言里以一种单纯诚恳的方式下意识地表现了捷克普通人对拜占廷方式的〔100〕深恶痛绝。他的血液里就存在这种对皇帝和对优雅词语的憎恶。 奥托·卡茨也还活着。他是“随军神父”的真实血肉的体现。帝国崩溃时他把一切都扔掉,离开了教会,今天成了北波希米亚一个青铜件与模具厂的经理。他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威胁说因为我所写的东西要报复我——某家德国报纸节选了我的作品的一部分译出刊登了,那部分选文真实地刻画了他的模样。因此我倒想去看看他。一切顺利,到了早上两点,他已经站立不稳,却布起道来,“我是奥托·卡茨,随军神父,你们这些用石膏模子浇铸的木头脑袋!” 还有许多像已去世的白瑞特施奈德的人,在旧奥地利做过秘密警探,今天在共和国仍然东游西荡,对别人谈话感到极端的兴趣。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靠这本书达到我的目的。我曾听见有人骂过别人,“你差不多就是个帅克式的大笨蛋,”但那也不能说明我已达到了目的。不过,如果帅克一词成了骂人话的艳丽花环上一朵优秀的标本,我也就满足于自己对捷克语言的这点贡献了。 雅罗斯拉夫·哈谢克 注 释 〔1〕 波西米亚王国:原为奥匈帝国(1867—1918)下属的一个王国,在今捷克西部。奥匈帝国版图原包括今奥地利、匈牙利和捷克,还有波兰、罗马尼亚、南斯拉夫、意大利等国的一部分。 〔2〕 西罗斯特瑞塔斯:古希腊以弗扫人,于356年放火烧掉了以弗扫的阿特密斯神庙。事后招认是为了想身后留名。据说亚历山大大帝就出生在他烧掉神庙的那个晚上。 〔3〕 原注:1898年奥地利皇后伊丽莎白在瑞士遭到无政府主义者刺杀。 〔4〕 原注:事实上佛朗兹·斐迪南是皇帝的侄子。 〔5〕 原注:英军统帅催促堪布朗元帅投降时,堪布朗那有名的回答是:“狗屎,只有死卫士没有降卫士。” 〔6〕 潘克拉茨:布拉格监狱所在的地方。 〔7〕 西谚:猫有九条命。此处是说好奇心危害之大。 〔8〕 拉扎路斯:《圣经》里的重病乞丐。见《约翰福音》第11章。 〔9〕 青年捷克分子:即捷克民族自由党党员。捷克民族自由党是由克拉马舍博士领导的政党。克拉马舍博士是建立共和国后的第一任总理。 〔10〕 原注:史瓦增堡亲王在南波希米亚的著名田庄。 〔11〕 原文为Pind,our,意思是小公鸡。 〔12〕 原注:作者哈谢克的祖父也叫雅瑞斯,也是个水上警官。 〔13〕 原注:佛朗兹·约瑟夫皇帝的儿子,王位继承人,在麦灵地方自家的猎苑里被神秘杀害。 〔14〕 原注:约翰大公放弃哈布斯堡王朝的称号后,更名为约翰·奥斯。斐迪南·马克西米连,皇帝的弟弟,加冕后为墨西哥皇帝,1867年被俘虏并处决。 〔15〕 原注:小鹰徽:双头鹰是奥地利国安局的标志。 〔16〕 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的一次集会上,有人说发现新大陆其实很简单。哥伦布拿了一个鸡蛋,请大家竖立在桌上。每个人都失败了,哥伦布敲破了鸡蛋一头,让它竖稳了,然后说,这事很简单,就跟发现新大陆一样。 〔17〕 原注:波希米亚著名爱国主义歌曲,号召更广泛地使用捷克语。 〔18〕 原注:捷克人喜欢玩的一种纸牌。 〔19〕 塞尔维亚语,意思是:操你灵魂。是常用的咒骂语。 〔20〕 各各地山:基督被钉上十字架之处,又名髑髅地。借指受难之地。 〔21〕 原注:布拉格的一种保守的日报,1945年停刊。 〔22〕 原注:内泊穆克的圣约翰:捷克高级教士,1398年受酷刑后被扔进伏尔塔瓦河。后被封为圣徒,成为反宗教改革的象征。 〔23〕 波斯尼亚话,意思是:欢迎。” 〔24〕 原注:即黑玛利亚。译注:黑玛利亚,巡逻车的别名。 〔25〕 撒灰星期三:封斋节的第一天,即复活节前的第七个星期三。从前有在那一天在忏悔人身上撒灰的仪式,故名。耶稣受难节:复活节星期天前的星期五,为纪念耶稣受难而设。 〔26〕 彼拉多:判决耶稣上十字架的人。 〔27〕 彼拉多在判决耶稣上十字架前曾经洗手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27章第24节。 〔28〕 圣西里尔(827—890)和圣美托迪乌司(约825—885),是斯拉夫人的一对使徒弟兄。西里尔原名君士但丁。 〔29〕 这首歌后来成了捷克国歌。 〔30〕 尼禄皇(公元37—68):罗马的著名暴君。据说公元64年烧毁了罗马城的大火就是他自己放的,大火焚烧时他在山上弹琴赋诗观赏。 〔31〕 铜扣子:对警察的蔑称。 〔32〕 原注:有人说是:受到良心谴责的咬啮。我觉得这话不太准确。归根到底老虎是吞人而不是咬人的。(作者注) 〔33〕 庞犬:庞莫兰尼亚种狗。 〔34〕 酒酿酿的:原文为son of an archbishop(大主教的儿子),这话除去arch就与son of a bitch(狗娘养的)发音近似。译文谐音,与“狗娘养的”近似。 〔35〕 德语,意思是:打倒塞尔维亚人! 〔36〕 缪歇斯·斯凯扶腊:传说里的古罗马勇士。他在刺杀围攻罗马的阿特路斯卡国国王时被捕。国王判他火刑,他却把一只胳臂放到火上去烧,用以证明罗马人的英勇无畏。国王深为敬佩,立即命令释放了他,并与罗马议和。译文照原文字面译出,与传说有出入,待考。 〔37〕 无花果树叶:《圣经·旧约》第3章第7节说:亚当和夏娃在吃到智能之果后产生了羞耻心,便用无花果树遮羞。 〔38〕 别什堂尼:斯洛伐克一处著名的温泉,以治疗风湿痛闻名。 〔39〕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70—399)是被判死刑后在众门徒面前平静地喝下毒药胡萝卜精死去的。 〔40〕 蓝绶带:原为法国波旁王室时代的一种最高级别的圣灵骑士装饰和标志,借指最高级别。 〔41〕 原文为德文,意思是:上帝惩罚英国。 〔42〕 这是捷克儿童游戏。“邦尼”意为兔子。 〔43〕 拉丁文,意思是“齐心协力”。原注:这题词是佛朗兹·约瑟夫皇帝自己设计的。 〔44〕 克利马与斯拉夫策克:二人当时曾任警察局长,克利马还曾经是密探。 〔45〕 拉丁文,意思是:弥撒到此结束。 〔46〕 原注:捷克诗人J. S. 玛哈(1864—1942),在十九和二十世纪之交,有人攻击奥罗莫克大主教西奥多·科恩博士的犹太人血统,玛哈曾经出面为他辩护。 〔47〕 原注:阿尔班·沙赫莱纳,圣本笃派僧侣,据说后来移民德国,成了纳粹分子。 〔48〕 原注:奥地利禁止的一种牌戏。 〔49〕 光屁股:士兵中的一种游戏。一个人露出光屁股,别的人从后面打。他猜中打的人是谁,那人就跟他交换地位。 〔50〕 原注:捷克的一个爱国体育俱乐部。其成员在帽子上佩戴猎鹰羽毛。 〔51〕 原注:布拉格城正中的一座复合式建筑,包括一家咖啡馆,一家餐厅,几个接待室和最大的音乐厅塞美坦大厅。 〔52〕 乌瓦尔苏:布拉格一家不正派的旅馆,房间可按小时出租。 〔53〕 原文为法语:“Apres nous le deluge!”是不顾一切,及时行乐的意思。相传原话是:Apres moi le deluge(我死之后,任它洪水滔天),出自法国国王路易十五之口,而“我们死后”云云则是他的情妇蓬芭杜夫人的说法。到了奥地利首相梅特涅嘴里,这话的意思却成了赞扬自己的:我死之后一切都会乱七八糟。 〔54〕 当时德国和奥地利的一种银币,相当于两个克朗。 〔55〕 原注:这是得到过相当证实的混进医院的办法。但是疔疮里残留的石蜡油气味可能露出马脚。用汽油更好,因为汽油挥发得更快。后来常常注射一种汽油和乙醚的混合液。再以后还出现过更为改进的办法。 〔56〕 朗姆酒:用甘蔗、糖浆之类制作的甜酒。 〔57〕 原注:有名的妓院。 〔58〕 原文为拉丁文,意思是:但愿主和你们同在——也和你的心灵同在。但愿主和你们同在。是作弥撒时司祭和辅祭轮流对答的话。 〔59〕 原注:此处又一次暗示了内泊穆克的圣徒约翰。这位圣徒的塑像有光环,光环上有星星,象征他殉道时出现过的奇迹。 〔60〕 伐波:奥地利禁玩的一种纸牌戏。 〔61〕 克鲁泽:奥匈帝国的硬币,价值五十分之一克朗。 〔62〕 快活循环:原文为merry-go-round,意为儿童玩的“旋转木马”,但语意双关,故照字面直译为快活循环。 〔63〕 胡桃烧:原文为orechovka,用胡桃酿制的烧酒。 〔64〕 原注:即圣徒阿多贝特,捷克的保护圣徒之一。 〔65〕 布里亚人:主要居住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正北的贝加尔湖一带。 〔66〕 微安道鸡:美洲的一种杂交鸡。 〔67〕 三十年战争:1618年爆发于波西米亚的战争,至1648年以缔结威斯特发利亚和约结束。传统上认为是德国的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之间的斗争,实质上是法国的波旁王朝和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的权力之争。 〔68〕 从神学上讲,圣餐礼里的酒和面包可以整体转化为耶稣的血和肉。所以酒就是耶稣的血。 〔69〕 地区中央代表:原文为hejtman(赫特曼),指中央政府在地区的代表。 〔70〕 指圣父圣灵圣子三位一体。 〔71〕 苏珊娜和长老:故事见《圣经》伪经,两个长老引诱苏珊娜失败,遂诬告苏珊娜与人通奸。先知但以理来判案,为苏珊娜洗雪了罪名。 〔72〕 墨塞尔:莱茵河支流名,源于法国东北山区,该流域以产葡萄酒著名。 〔73〕 你那个词:指上文的“魔鬼”,在没有必要时说这个词基督徒就认为是亵渎神圣。 〔74〕 原文为德语,意思是:天上的上帝、十字架、圣餐。基督徒认为在没有必要时说这些话就是亵渎神圣。 〔75〕 有些虔诚的天主教徒在星期五不吃肉。 〔76〕 原注:1781年法国物理学家帕频发明了的快速沸腾壶。 〔77〕 约翰尼斯·布拉姆斯(1833—1897):德国作曲家。 〔78〕 法国西南部一个天主教朝拜圣地。1858年一个姑娘贝纳黛特说圣母十八次向她现身,同时出现了一个可以治病的温泉,世界各地的信徒都来朝拜和治病。1933年贝纳黛特被封为圣徒。 〔79〕 希律王为了杀死据说将成为犹太人的王的耶稣,下令杀了伯利恒所有两岁以下的男婴。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章。 〔80〕 薄伽丘(1313—1375)的《十日谈》里有大量嘲笑教会的虚伪和腐败的故事。 〔81〕 原注:捷克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也是捷克和斯洛伐克童话的搜集者。 〔82〕 科派巴:南美一种树的芬芳树脂,药用。 〔83〕 纪尔:四分之一品脱。 〔84〕 临终涂油:“临终”原文为extreme,可以曲解为:极端;“涂油”原文为unction,可以曲解为:油嘴滑舌。所以临终涂油可以理解为最后的(或极端的)油嘴滑舌,因而令卡茨神父发笑。此处照神父的曲解翻译。 〔85〕 哈尔比:古希腊罗马神话里的一种鸟身女妖,狞猛异常,女面女乳,长翅膀,满身臭味。 〔86〕 圣体节:三一星期日后的星期四。是个节日。这一天各行会要举办宗教性节目演出。 〔87〕 在三叶苜蓿上:指牛羊在丰肥的牧草上,隐喻:处于顺境中。 〔88〕 见《圣经·箴言》第13章第24节。 〔89〕 耶户:曾做以色列人的王。见《圣经·列王记,下》第9章第20节:“车赶得甚猛,像宁示的孙子耶户的赶法。” 〔90〕 二十一点:一种法国纸牌戏。J Q K一律作十点,A既可作十点又可作一点。二十一点最大,超过二十一点为“爆”,即输。不足21点比大小。赌客与庄家对赌。 〔91〕 第三个:原文如此。应是第四个。看来帅克倒真有点糊涂。 〔92〕 帕夏:当时土耳其高级文武官员的尊称。 〔93〕 耶稣会:原是1534年建立的一个反对宗教改革的基督教组织。后来词意递嬗,耶稣会会员具有了阴谋家的意思。 〔94〕 原注:一种老式的连发步枪,以发明人的姓氏命名。 〔95〕 阔嘴唇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典型特征,有“奥地利嘴唇”,之称。嘴唇特别大,下唇严重前伸。哈布斯堡是欧洲著名王族,曾统治奥地利、匈牙利、波希米亚、西班牙等国。 〔96〕 席勒:(1759—1805)德国著名诗人,戏剧家。 〔97〕 原注:圣哈西托是布拉格的一个教堂。警察曾在那里逮捕过一个叫花子,那人盘踞在那个地区,把别的叫花子都赶走。 〔98〕 312高地:312就是高地的高度,所以不用再测算。 〔99〕 原注:哈谢克时代写作有关道德与品行作品的名人。 〔100〕 拜占廷:奥斯曼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的旧名。 第二部 在前线 1在火车里闯祸的帅克 在从布拉格到车思克的特快列车二等包厢里有三个人:路卡什中尉,他对面一个脑袋全秃的老先生和帅克。帅克礼貌地站在包间通走廊的门口,乖乖地承受着中尉排炮般的新一轮咒骂。中尉置那个秃顶老百姓在场于不顾,在整个旅程里对他不断大发雷霆,说他是全能的上帝所创造的最精彩的四条腿动物。 为的只是一件小事:应该归帅克照管的行李数目有差错。 “那就是说有人偷了我们一个提箱,对不对?”中尉斥责帅克。“谁也会说就是那么回事,你这个王八蛋!” “启禀长官,”帅克温和地插嘴,“确实是给偷了。车站里总有许多坏蛋来往。其中有个人无疑是看上了你那箱子,我猜想。这家伙无疑是利用了我暂时离开行李去向你报告一切顺当的时候。他八成是利用了那有利的时机——那些家伙老在等候那种时机,你知道。两年前在西北站,他们偷了一个年轻太太的婴儿车和车上一个用襁褓裹着的小丫头。他们还算不错的,把婴儿交到了街上的警察局,说是在火车入口捡的,有人扔在那儿的。然后新闻界反倒斥责那可怜的年轻太太是个狠心的妈妈。” 帅克着重指出:“车站上总会有盗窃案的,永远会有的。不可能没有。” “我相信,帅克,”中尉插嘴道,“你总有一天会落个难看的下场的。我至今不明白你是个天生的骡子还是假装的骡子。那箱子里是些什么东西?” “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长官,”帅克回答,眼睛一直望着对面那老百姓的秃顶。那人假装对这事毫无兴趣,继续看着《新自由报》。“箱子里只有从起坐间拿来的镜子和从大厅拿来的几个衣架,所以我们完全没有损失,因为那都是房东家的东西。” 帅克瞧着中尉气势汹汹的手势,口气温和地说:“启禀长官,我原来的确没想到会有人偷箱子。至于镜子和衣架么,我告诉过房东,打完仗回家就还他。在敌人的国家里镜子和衣架多的是,所以就这个问题而言,我们并没有什么损失,房东也没有。我们打下一座城市之后……” “管住你那舌头,帅克!”中尉声色俱厉地打断了他。“我总有一天要把你送上军事法庭的。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全世界最混账的傻瓜王八蛋吧。你这几周的极端愚蠢的表现哪怕一千年也没人赶得上。这一点我希望你也明白!” “启禀长官,我明白。正如别人所说,我要等到不愉快的事情已经发生,问题已经过去,才表现出充分的观察才能。内卡赞卡人尼赫雷巴跟我的命运就很相像。他总喜欢上一家叫“泼妇林”的酒店喝酒,一直希望从那周的星期六开始改恶从善,翻开生活的新页,但是一到星期天他又总说,‘到了早上两三点,弟兄们,我发现自己躺在了木板床上〔1〕。’他原想规规矩矩回家的,结果总是在什么地方破坏了别人的篱笆,卸下了出租车的马鞍,或是想取下巡警帽上的公鸡毛来捅烟斗。这叫他着急得了不得,而最严重的却是这种不幸是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当年他爷爷去作学徒旅行时就已经……”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帅克,别再拿你那些故事来惹我心烦了。” “启禀长官,我告诉你的每一件事都是可以发誓的真事。他爷爷去做学徒旅行的时候……” “帅克,”中尉大发脾气,“我再次命令你别再给我讲什么故事。我不愿听。到了布杰约维策看我再收拾你。我要关你禁闭,你知道么,帅克?” “启禀长官,不知道,”帅克温和地说,“你没有告诉过我。” 中尉不自觉地咬紧了牙,深深地叹了一气,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本《波希米亚》,读起关于种种伟大胜利和德国“E”潜艇在地中海活动的报道。他读到一种轰炸城市的德国新发明,从飞机上扔下的可以爆炸三次的特种爆破炸弹。这时帅克跟那位秃顶先生的谈话却惊动了他。 “对不起,先生,你会不会碰巧是斯拉维亚保险公司的代表朴克拉倍克先生?” 秃顶先生没有回答。帅克对中尉说: “有一回我在报纸上读到,正常人头上应该平均有六至七万根头发,深色头发的人少一些。这可以在很多实例上看到。” 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乌-斯佩库咖啡厅有一个医生说,掉头发是因为生小孩时情绪太激动。” 这时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那秃顶的先生跳了起来,用德国话对帅克大吼:“滚出去,猪猡,你。”然后把他赶出包厢,进了过道。老先生这才回到包厢,向中尉介绍了自己——那是为中尉准备的一个可爱的小意外。 原来发生了一点小误会:这位秃顶的老兄并不是斯拉维亚保险公司的代表朴克拉倍克先生,而是冯·史瓦茨贝格少将。少将穿上便服对各个要塞进行私访,想给布杰约维策一个措手不及。 他是在人世间出没过的最恐怖的私访将军,只要发现了任何违背秩序的东西,他就对要塞主管官员说: “你有手枪没有?”“有,我有。”“那好!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我肯定知道该怎么样使用手枪,因为我在这儿看见的不是要塞部队,而是他妈的猪圈。” 事实上,他一私访就肯定有人在什么地方自杀,冯·史瓦茨贝格少将也就能得出满意的结论:“就该这样!这才叫军人风度!” 如果他视察之后还有人活着,他似乎就完全高兴不起来了。他还有一种把别人往不愉快的地方调动的狂热。一个军官哪怕只是最轻微地得罪了他,也只能跟自己的要塞告别,到黑山前线去朝圣,或到加里西亚某个肮脏角落的醉醺醺的劣等要塞去干活。 “中尉,”他说,“你是在什么地方读军校的?” “布拉格。” “你还上过军校呀,你怎么就不知道军官应该怎样对部下负责呢!你这情况太可爱了。其次,你跟部下说话就像跟他是哥们儿似的,你还没有对他说话就允许他先说话,这就更可爱了。第三,你还容许他侮辱你的上级。作为上述情况的结果,我将采取相应的措施。你叫什么名字,中尉?” “路卡什。” “在哪个团队服役?” “原来在……” “谢谢,我们谈的并不是你原来在哪里。我想知道的是你现在在哪里。” “在91步兵团,长官。他们把我调到……” “调动你了,他们很懂事嘛。他们让你尽早跟随91团到某个地方看一看前线,那对你倒没有坏处。” “可那是早就决定了的,长官。” 于是少将训斥了起来。他谈到他最近几年所观察到的军官们的一个坏习惯:用亲密的口气跟部下说话。他从其中看出了民主原则横流放肆的危险。士兵是应该处于恐怖状态的,士兵在上级面前必须发抖,必须心惊胆战。军官应该让士兵保持在距自己身体十步之外,不让他们独立思考,甚至根本不思考。可这就是近几年的可悲错误。古代的士兵害怕长官有如害怕烈火与硫磺,可是现在…… 少将挥了挥手,表示绝望:“现在大部分军官都娇惯士兵。我原来想说的就是这个。” 少将重新拿起报纸,沉浸到报纸里去。路卡什中尉死白了一张脸,到走廊上去找帅克算账。 他发现帅克站在窗户边,一脸幸福与满足——那是只有一个月的婴儿才能有的表情。小家伙吃饱了,吮足了,“睡觉觉”了。 中尉站住了,对帅克点了点头,指了指一个空包厢,跟着帅克进去,关上了门。 “帅克,”他庄重地说,“终于到了该你那腮帮子挨揍的时候了,你该挨世人所见过的最凶猛的拳头了。你干吗要去攻击那位秃顶的先生?你不知道他就是冯·史瓦茨贝格少将吗?” “启禀长官,”帅克回答,一脸殉道者的表情,“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侮辱谁的打算。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少将,连梦也没有梦见过。而他跟斯拉维亚保险公司的代表朴克拉倍克先生的确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朴克拉倍克先生常到我们那里的酒店来。有一回他在桌子边睡着了,有个发善心的人在他秃顶上用永久铅笔写道:“为了保证你子女的聘礼或嫁妆,请允许我们通过附上的保险单向先生提出建议:每期只付三克朗。”当然,每个人都溜掉了,只留下我跟他在一起,因为倒霉的总是我。他醒了过来,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大发脾气,却以为是我干的,他也想拿拳头揍我的腮帮子。” 他那个小字眼“也”从帅克嘴唇边吐出时是那么动人、温情、哀怨,中尉放下了举起的拳头。 但是帅克还在说:“那位先生是不应该为这样一个小错误发那么大脾气的。按照那篇文章所说的每个正常人应有的数目,他的确应该有六万到七万根头发,可少将居然会秃顶,这可是我一辈子也想不到的事。自己说句什么话,却叫别人莫名其妙地接了过去,这正如有人所说,造成了可悲的误会,这种情况是谁也可能碰上的。几年前有个叫席富的裁缝告诉我,他带了一条在玛利波新买的火腿从他干活儿的斯泰马克经过雷奥本到布拉格去。他坐在火车里旅行时,以为旅客里只有自己才是捷克人。快到圣茉莉茨时,他开始把火腿切成片。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先生眼巴巴地望着他,嘴里馋涎直冒。裁缝注意到了,大声自言自语道:“你也想吃一片吧,你这个王八蛋?”可那位先生竟然用捷克语回答说:“你要是让我吃,我当然要吃。”于是他们俩一起狼吞虎咽,还没有到布杰约维策已经把火腿报销了。那位先生的名字叫符依切赫·路斯。” 路卡什中尉盯了帅克一眼,走出了包厢。不久以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帅克那张诚实的脸却在门口出现了。 “启禀长官,我们五分钟以后就到塔波尔。火车要在那里停五分钟。你要买什么东西吃不?以前这儿有很好吃的东西的……” 中尉大发雷霆地跳了起来,对过道里的帅克说:“我再次警告你,我越少见到你我就越高兴。要是我的眼睛再也见不到你,我就最高兴。相信我,我一定做到。别让我再看见你,一眼也别让我再瞥见你,你这个骡子、草包、笨蛋。” “遵命,长官。” 帅克敬完礼,向后转,齐步走,来到过道尽头,在角落里一个乘警座位上坐下,跟一个铁路工人搭起讪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铁路工人显然不乐意跟人说话,只轻微地不感兴趣地点了点头。 “我以前跟一个叫霍夫曼的人来往很多,”帅克滔滔不绝地说,“霍夫曼一直坚持说这些报警器从来没有用。换句话说,你就是拉了那把手,也起不到应起的作用。说实话,我对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兴趣。但是我见到这儿这个报警器倒很想知道,如果我在某个时候偶然需要使用它,会出现什么情况。” 帅克站起身来,跟铁路工人一起走向报警制动闸:“限紧急时使用。” 铁路工人认为向帅克解释制动闸机制的作用是他的责任:“那人告诉你要拉的就是这个把手,这一点他说对了;但是他说它不起作用却又是错了。只要一拉闸,它永远能煞住火车,因为制动闸是通过所有的车厢跟引擎联系的。报警制动闸是一定会起作用的。” 这时他俩的手都放在把手上。他们是怎么拉了闸让火车停下了的,却是怎么也说不清了。 实际上对于是谁拉动了制动闸,发出了警报,两人各执一词,永远无法统一。 帅克肯定那不可能是他,因为他不是二流子。 “火车突然停了,我自己就吓了一大跳,”他对乘警心平气和地解释。“车还在走,却突然停了,我比你还着急呢。” 一个庄重的先生出来为铁路工人说话了。他肯定第一个谈起报警装置的是那个当兵的,他亲耳听见的。 为了反驳这话,帅克一再申明自己如何诚实,如何不愿火车误点,因为他是上前线去的。 “这事站长会给你作解释的,”乘警作出决定。“你得交二十克朗。” 这时他们看见许多旅客往车厢外走,乘警长吹起了口哨,一位太太提着箱子疯狂地跑过轨道,进入了田野。 “这倒真值二十克朗,”帅克坦然且平静地说。“二十克朗也蛮便宜的。有一回皇帝陛下驾临惹日支科伏,有个叫富兰达·斯诺尔的人跪到大路当中挡住了皇帝陛下的车。那地区的警察局长眼里含着泪水埋怨斯诺尔不该在他的地区害他,他应该到下面那条街去,那是警察总局局长克洛斯的辖区。他应该到那儿去致敬。然后他们把斯诺尔先生送进了监狱。” 乘警长的到来扩大了听帅克讲话的人的圈子。帅克四面看了看。 “行,咱们现在继续讲吧,”帅克说。“火车晚点是很不好的。但如果是在和平时期,谁他妈的也不会注意。不过,现在是战争时期,人人都应该知道:每列火车里都有军事人物——少将呀,中尉呀,还有勤务兵呀。这样的耽误每一次都是可能引发灾祸的。拿破仑在滑铁卢只晚了五分钟,那以后他和他的光荣就流进阴沟里去了……” 这时路卡什中尉挤进了听话的人群。他满脸煞白,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叫了一声:“帅克!” 帅克敬礼说:“启禀长官,他们把责任推给了我,说我拉停了火车。国家铁路局在紧急制动闸上有很特别的标识,任何人也不能真正靠近,否则就可能出事故,他们就可能罚他二十克朗。现在他们就要罚我二十克朗了!” 乘警长已经走出圈子,发出信号,火车继续行驶。 看热闹的人回到车厢各自的地点。路卡什中尉没有再说一个字,也回去坐下了。 只剩下了乘警、帅克和那铁路工人。乘警取出笔记本,把整个事件写成了报告。那铁路工人轻蔑地望着帅克。帅克平静地问道:“你在铁路上的时间很长了吧?” 铁路工人没有回答,于是帅克宣布他认识布拉格附近一个乌仁内热武斯人,叫穆立阔·法兰提喜克。有一回他也是拉响了报警闸,吓得要死,半个月失去了说话能力,直到他去看一个住在霍斯提伏的花匠时才好过来的。他在那里跟人打起架来,有人抽他,连鞭子都抽断了,他却好了。“那是1912年的事,”帅克补充道。 铁路工人打开厕所,进去闩上了门。 乘警跟着帅克,要收他二十克朗。强调说他如果不交,到了塔波尔他只好带他去见那儿的站长。 “好的,”帅克说。“我一向喜欢跟受过教育的人谈话。见到塔波尔那位站长我一定会很开心的。” 帅克从制服口袋里取出烟斗点燃,吐出军用烟叶刺鼻的烟雾,说了下去:“几年前,思维塔瓦的站长是瓦格纳先生。他对部下是个魔鬼,只要有可能他就给他们难堪。受他欺负最厉害的是扳道工容伟特。最后那痛苦的人绝望了,跳到河里淹死了。但他在死前给站长写了一封信,说他做了冤鬼,晚上也要来找他。跟你说千真万确的话,他果然来找他了。晚上那善良的站长坐到车站电报机前,听见电报铃响,就收到这样的电文:“你好,你个老王八蛋。容伟特。”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周,然后站长向所有的火车站都发出公文电报,对冤鬼做出了回答:“原谅我,容伟特。”到了晚上,收报器敲出了下面的回答:“到桥边信号灯上吊死去。容伟特。”车站站长服从了。从那以后他们把思维塔瓦前一站的报务员关了起来。你看,天地之间的事真要比我们在哲学里所能梦想到的还多呢。” 火车进了塔波尔车站,帅克要跟乘警一起离开火车了,他按规矩去向路卡什中尉报告:“启禀长官,他们要带我去见站长了。” 路卡什中尉没有回答,他已经万事不关心,大彻大悟了。最好是什么事都他妈的别管,帅克的事别管,对面那秃顶少将的事别管。最好是坐着不动,到布杰约维策就下车,就去军营报到,就跟个步兵连上前线,到了前线必要时就可以让自己给杀死,离开这个痛苦的世界,这个有可怕的帅克这种野兽晃来晃去的世界。 火车启动时,路卡什中尉从车窗望出去,看见帅克站在月台上跟站长聚精会神地进行着严肃的谈话。一群人围着他,其中有几套铁路制服。 路卡什中尉叹了口气。不是同情的气,而是因为帅克留在了月台上而感到的如释重负的气。唉,就连那秃顶的少将对他也似乎不再是讨厌的魔鬼了。 火车哮喘着往车思克-布杰约维策方向走掉后许久,月台上围着帅克的人数却不见减少。 帅克谈到他的清白,很成功地说服了听众。一位女士叫了起来:“又是一个可怜的士兵受到虐待的例子。” 人群接受了她的这个判断。一位先生对站长宣布:帅克那二十克朗由他来付。他被说服了,那事不是这个兵干的。 “看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从帅克那天真异常的表情得出了结论,说。帅克转身对着人群,宣布说:“乡亲们,我是清白的。” 这时宪兵中士出现了,从人群里拉出了一个市民带走,说:“你对这事要负责任的;你煽动群众,我要教训你。如果你像这样煽动士兵,人们就就难以对士兵们寄予希望,奥地利就难以取胜。” 那倒霉的市民没有办法,只好肯定自己确实是老城门的屠户头,并没有这种意图。 这时深信帅克无辜的那位好先生到办公室代他付了那二十克朗,又带他去了一家三等餐厅,请他喝了一杯啤酒。那人发现他的全部证件和铁路凭证还在路卡什中尉手上,又大大方方地给了帅克十克朗,作为票款和其他费用。 临走之前他对帅克机密地说:“没事,好当兵的,你要是在俄罗斯前线成了俘虏,就按我说的办,向兹多布诺夫的酿造商泽曼问好。我的名字你写下了,是吧?要保持头脑清醒,注意别在前线呆得太久。”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帅克说。“免费到外国看看总是挺好玩的。” 帅克继续坐在桌边,在他把那大方的恩人赠送的十克朗不声不响喝掉时,月台上的人在谈论着一个间谍刚被抓走的事。说是那间谍在拍摄车站的照片(其实帅克跟站长谈话时那群人并不在场,只是远远望见)。但是一位太太又出来驳斥,宣称那人并不是间谍。她听说是一个骑兵在女厕所边打了一个军官,因为那骑兵的女朋友来跟他告别,那军官跟着那女的到了女厕所。 这些冒险的猜测典型地反映了战争时期的草木皆兵情绪,可那些刚冒芽的猜测却被来月台清场的宪兵掐断了。帅克继续一声不响地喝着酒,温情地怀念着他的中尉。若是中尉到了车思克-布杰约维策在火车里到处找不到他的勤务兵,他怎么办呢? 客车到达之前,三等餐厅里挤满了军人和老百姓,主要是不同团队和编制的士兵。他们是被战争的旋风刮到塔波尔的几家医院里来的,民族成分极其复杂。现在正要回到前线去重新遭受伤害、摧残和痛苦,而作为报偿将为自己的坟墓赚来一个简单的十字架。多年以后在东加里西亚凄凉的平原上将会有一顶褪色的帽子在凄风苦雨里飘动,上面缀着生了锈的帝国帽徽。一只吃尸体的可怜的老乌鸦偶尔还会栖息在帽子上,怀念当年肥美的盛宴。那时在它面前摆开的常常是无边无际的餐桌,躺满人的尸体和马的骸骨,而它此刻站着的这顶帽子下当年就有最美味的珍馐:人的眼睛。 一位承受这种痛苦的候选人在帅克身边坐下了。他穿着一身满是血迹和灰尘的肮脏制服,是刚从一家医院做完手术出来的。他干瘪、精瘦、可怜,把一个小小的背包放到桌上,取出一个褴褛的钱袋,数了数自己的钱,望了望帅克,问他:“Magyarul?”〔2〕 “我是捷克人,老兄,”帅克回答。“喝一杯怎么样?” “Nem tudom, bardtom.”〔3〕 “没有关系,老兄,”帅克带邀请的口气说。把自己斟满的杯子放到不幸的士兵面前。“好好喝一杯吧。” 那人明白过来,喝了酒,对帅克道了谢。“Koszonomszivesen.”〔4〕他继续检查钱袋里的东西,最后叹了一口气。帅克明白那匈牙利人也想叫一杯啤酒,但是钱不够,于是又给那匈牙利人叫了一杯。那匈牙利人再次对他表示了感谢,然后又想借助手势向他解释点什么。他指着自己受过枪伤的手臂使用国际共同语说:“噼,啪,噗!” 帅克同情地摇了摇头。康复期的残疾人继续向帅克解释。他把左手放到离地面半公尺的地方,然后举起三个手指头,表示他有三个小孩。 “Nincs ham, nincs ham.”〔5〕他继续说,想告诉他孩子们在家里没有吃的,然后用他那军大衣的肮脏袖子抹掉了眼里的泪珠。大衣上有一个弹孔,子弹射穿了他的身子——完全为了匈牙利国王〔6〕。 在这样的交谈中,帅克那十个克朗一个个跟他告了别。这当然不足为奇,可那也是在跟车思克-布杰约维策缓慢但肯定地断绝着联系——随着他请自己也请那康复中的匈牙利人喝掉的一杯杯啤酒他失去了购买火车票的能力。 又一列去布杰约维策的火车从车站经过,帅克仍然坐在桌子边,听那匈牙利人重复他的“噼,啪,噗!harom gyermek nindx ham, eljen〔7〕!” 他说最后这话时帅克跟他碰了碰杯。 “继续喝酒吧,你这个匈牙利王八蛋,”帅克回答。“往酒里泡吧!你们是不会这样请我们喝酒的……” 邻桌的一个士兵说他们随28团到兹格德时,匈牙利人指着他们,让他们举手投降〔8〕。 这倒是实话,没有撒谎。但是这个匈牙利士兵显然觉得受到了侮辱,虽然在所有的捷克士兵中那情况是家常便饭,而到最后匈牙利人自己也都那么做的——那时他们已厌倦于为匈牙利国王卖命了。 然后那个士兵也在帅克身边坐了下来,告诉他:他们在兹格德也让匈牙利人吃了些苦头,把他们揍出了几家酒店。说话中他对匈牙利人的争强斗胜能力也打满分。说自己在背上有个刀伤,所以送回基地去治疗过。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连长显然想让他坐牢,因为他没有报那一刀之仇——报仇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他就该受惩罚,惩罚了才能维护整个团队的荣誉。 但是军事管制队队长突然来查问帅克了。那是一个士官长,由四个拿刺刀的士兵陪同。他开始了:“易赫瑞·多库门腾〔9〕,你的增明呢?给我看看,坐,不要走,坐,喝酒,还喝酒,当兵的!” “我没带证件,米拉茨库〔10〕(甜心),”帅克回答。“91团的路卡什中尉把证件带走了,把我留在了这儿的车站上。” “米拉兹克是什么意思?”军士长用德语问一个捷克民团老兵。那老兵似乎无论做什么都跟他过不去,因为他用德语平静地说: “米拉茨库吗?就是‘军士长先生’的意思。” 军士长继续跟帅克谈话。“每一个司兵都必须有增件,没有增件我把他关进巴痕霍伏斯-米粒塔尔康曼多〔11〕,像关疯狗和讨厌的野秀一样。” 他们把帅克带到了车站驻军总部。那儿的警卫室里坐了几个人,跟那老兵一样的捷克人——那位因为给“米拉茨库”找到那么出色的德语译名,而为他的长官、军士长和天生的敌人效了劳的老兵。 警卫室里有石版画装饰,是那时国防部分发到一切跟部队有关的办公室、学校和军营里的。 好兵帅克迎面见到一幅照片,按标题那照片表现的是皇家与王室21炮兵团的法兰提塞克·翰梅尔中士和蒲尔哈与巴哈梅下士在如何鼓励人们坚持战斗。那照片对面挂了另外一幅照片,文字说明是:匈牙利民团轻骑兵5团的詹·丹克侦察敌人排炮阵地。 右下方挂着块牌子:罕见的英雄模范。 这里的模范和文字都是被征召入伍的新闻记者和奥地利老白痴臆想和编造的,要借助这类牌子鼓舞士气,可部队的人从来不读。英雄模范被装订成册送给前线的他们时,他们就拿它来把烟斗烟丝卷成烟卷,或是处理到更该去的地方,使其作用跟被辉煌地杜撰的旷世英模的价值与精神更为契合。 军士长去找一位军官去了。帅克在一块牌子上读到了下面的文字:
英勇的马车兵约瑟夫·崩
救护部队的战士赶着隐蔽在峡谷里的马车运送重伤员。装满了一车就往救护站送去。俄国人发现了,向他们开炮。皇家王室第3军后勤部队马车兵约瑟夫·崩的马被开花弹炸死了。崩叹了口气说,“我可怜的达宾,你完了!”就在那一刻,他自己也被开花弹炸伤了。可是他不顾伤痛,从马背上卸下马具,把车拉回到安全的掩体,又回来寻找死马的马具。俄国人继续开炮。“你打吧,该死的家伙!我是不会把马具留下的!”他喃喃地说着,继续解开马具。他终于成功了,背上马具便往马车爬了回来。因为耽误的时间很长,他回来后受到救护车人员严厉的申斥。勇敢的士兵解释道:“我不能放弃马具,实际上它还是新的。我觉得这样的东西我们并不多,丢了十分可惜。”然后他便去了急救站。直到那时他才报告自己已经负伤。后来,部队长在他胸前挂上了银质勇敢奖章。 帅克读完报道,军士长还没有回来,他便对警卫室里的捷克民团的人说:“那可真是勇敢的模范,如果我们继续像他那样,我们的部队就会只有新马具了。但是我在布拉格时还在《布拉格公报》上读到过一个更优秀的模范——一年制志愿兵约瑟夫·伏衣纳博士,属于加里西亚步兵野战部队第7营。他在拼刺刀时脑袋中了弹,他们要把他送到急救站去,他却对他们大吼说,像他那样的擦伤不需要包扎,他要立即跟随连队前进。但是,一颗子弹又削去了他的踝骨,他们又想把他弄走,但是他拄着棍子开始往前线拐,用棍子保卫自己。但是,又一块弹片飞来,打断了他握棍子的手。他把棍子换到另一只手上,高叫道为了这个他一定不会饶恕敌人。要不是不久以后一块弹片杀死了他的话,上帝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如果敌人没有打死他,说不定也能得到一枚银质勇敢奖章呢。他的头被炸飞了,滚下来还在高喊,‘不要放在心上,即使死亡靠近!不要害怕,完成你的本分!’” “报纸上确实是这么写的,”有个人说。“但写报道的人要是真见到那种情况,不到一小时他准会发疯。” 捷克的人吐了口唾沫说:“我住在恰思拉夫,那儿有一个编辑,是从维也纳来的日尔曼少尉。他拒绝跟我们说捷克语,可是等他调到了步兵连,那里除了捷克人再没有别的人,他又突然会说捷克语了。” 军士长在门口出现了,狠狠地望了一眼便骂了起来: “我支要离开三分钟,就会听见没有完没有了的‘捷克语,捷克人。’” 说着他便往外走,显然是想上餐厅,却指着帅克告诉一个捷克民团的下士,中尉一来立即把那王八蛋交给中尉。 “中尉又到电报局跟女电报员鬼混去了,”下士在那人走掉后说。“他已经追求了她两周。每回他从电报局回来都愤怒得吓人,骂那姑娘‘是个烂货,却不肯跟我睡觉’!” 现在他显然正在大发脾气,因为他进屋不久,就能听见他拿书在捶桌子。 “没有办法,老兄,该你到他那儿去了,”下士怀着同情对帅克说。“许多人都经过他的手,老兵新兵都有。” 他把帅克引进了办公室。一个年轻的中尉坐在桌子后面,非常愤怒的样子。桌子上的文件乱七八糟。 他一见帅克和下士,就带着事先警告的口气说:“哼!”下士这才报告说:“启禀长官,这人是在车站发现的,没带任何证明文件。” 中尉点了点头,仿佛表示他多年前就预料到今天的此时此刻会在车站发现完全没有证明文件的帅克。因为任何人此刻看到帅克都无法回避一个印象:这样一种面貌和形象的人是不可能没有带文件的。那时帅克看上去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掉下来的,此刻正带着他那天真的惊讶望着一个崭新的世界。人们在这儿要求他出示一些他从没听说过的莫名其妙的愚蠢东西,比如文件。 中尉望着帅克,想了好一会儿,考虑着要对他说什么,要问他什么问题。 最后,他问道:“你在车站干什么?” “启禀长官,我要回91团去,在等去车思克-布杰约维策的火车。我在91团当路卡什中尉的勤务兵。我被带到车站站长这儿来交罚款,只好离开了中尉。我被看做有拉响紧急安全闸刹住了我们坐的特快列车的嫌疑。” “你要逼得我上墙壁么,”中尉叫道,“交代关键问题,不要东一句西一句说废话。” “启禀长官,自从路卡什中尉和我上了那列火车起,我们就一直不走运。那列车要把我们尽快送到91皇家王室步兵团去。一开头,是我们掉了个手提箱,然后——我简单说吧,一个少将,脑袋完全秃了顶……” “天呀,”中尉叹了口气。 “启禀长官,如果容许我引用新近去世的皮匠比特里克的名言的话,那就是:要让我对一件事得出恰当的看法,就得让结论从我心窝里流出来,像从毛毯里叫醒一样。他命令学徒在挨皮带之前先脱下裤子。” 中尉气得喷鼻息,帅克继续说着: “啊,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得到一位秃顶少将的欢心,叫路卡什中尉轰到过道里去了,我是路卡什中尉的勤务兵。然后我又在过道被人指控犯了我刚才谈的错误。那事没有解决,我只好一个人留在了月台上。火车开了,中尉、箱子和我所有的文件也都走掉了,我只好张着嘴站在那里,没有文件,像个孤儿了。” 帅克带着一脸动人的善良表情望着中尉。中尉心里立刻明白这个王八蛋讲的完全是事实。这人给了他先天性白痴的印象。 中尉于是向帅克列举了特快列车以后的历次开向布杰约维策的车,然后问他为什么没有赶上这些车。 “启禀长官,”帅克可爱地微笑着回答,“我在等下一班车时遇见了一种不幸:我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开始一杯又一杯地喝啤酒。” “我以前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蠢货,”中尉暗自想道。“他什么都承认。我想起了我面前出现过的所有的人,他们对受到的指控都不承认。可这位却没事人一样地说,‘所有的火车我都赶掉了,因为我在一杯又一杯地喝啤酒。’” 他把他这些思想全部概括成为一句话,对帅克说:“你简直就在退化,你这个王八蛋,你要是说谁退化,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启禀长官,我住在纳-波及斯齐街和加特林斯佳街的街口。那里以前就住过一个退化分子。他爸爸是个波兰的伯爵,妈妈是个接生婆。他自己是扫街的,可是一到酒吧他就只准别人叫他‘老爷’。” 中尉认为应该想个办法处理掉这个案子,于是加重语气说:“我告诉你,你个倒霉的傻瓜,你个混账草包,你去售票处吧,买张票就去布杰约维策。我要是下次再在这儿见到你,就把你当逃兵办。滚!” 因为帅克站着没有动,手还在帽檐边,中尉便用德国话叫道:“解散!你听见了没有?滚!帕拉尼克下士,带这个倒霉的傻瓜到售票处去,让他买张票去车思克-布杰约维策!” 不一会儿帕拉尼克下士又在办公室出现了。在他背后,从半开的门里露出了帅克那张善良的脸。 “啊,现在又是什么事?” “启禀长官,”帕拉尼克下士神秘地悄悄说,“他没有钱买票,我也没有钱。他们又不给他免票,因为他没有部队文件证明他要去团队。” 中尉毫不犹豫,立即以所罗门王〔12〕的断案方式解决了这道难题。 “那就叫他走路好了,”他决定。“迟到了就让他的团队关他禁闭。谁愿意在这儿受他的纠缠。” “没有办法,老兄,”两人离开办公室时帕拉尼克下士对帅克说,“你只好步行去布杰约维策了,老兄。我们在警卫室里有一个军用面包,我们就送给你在路上吃吧。” 半小时后,在他们请帅克喝了一杯黑咖啡,给了他一包部队烟叶和一个部队面包供他在去团队的路上吃之后,帅克走出了塔波尔。他的歌声在夜晚的黑暗里回荡: 他唱着一首古老的军歌:
我们向亚洛美挺进,
你要是愿意请相信…… 天知道是怎么搞的,好兵帅克并没有往布杰约维策走,而是直奔了西方。 他裹着军大衣,在积雪的道路上那霜冻笼罩的空气里艰难地跋涉,就像从莫斯科战役回来的拿破仑最后的老卫士。惟一的差别就是他自得其乐地唱着:
我走出门来逍遥地闲行,
走进了翠绿的森林。 回声在雪夜的树林的寂静里荡漾,直到所有村庄里的狗都吠叫起来。 他唱累了便在碎石堆上坐下,点燃了烟斗休息,然后再继续长途跋涉,通过新的冒险走向布杰约维策。
2远征布杰约维策的帅克 古代的战士瑟诺风足迹遍及整个小亚细亚和天知道的什么地方,却根本没有地图。古哥德人进行了多次远征,却没有丝毫地形学知识。而所谓的远征就是永远往前走,走到没有人知道的区域,让等候机会扭断你脖子的敌人切断你的后路。任何人,只要有聪明的头脑,都是能通过远征创造奇迹的——像瑟诺风那样头脑的也行,像从里海或亚速海附近天知道什么地方来到欧洲的那些强盗部落〔13〕的头脑也行。 恺撒的罗马兵团挺进到了高卢海以北的某处,他们也没有地图。有一回他们说为了取得更多的收获,打算从另一条路回到罗马,他们真的做到了,“条条大路通罗马”之说显然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条条大路也通往车思克-布杰约维策,好兵帅克看见弥勒付苏克村而不是布杰约维策地区时,也对这说法深信不疑。 不过,他仍然坚持不懈地前进,因为一个好兵是不会允许区区一个弥勒付苏克村挡住他向车思克-布杰约维策前进的步伐的。 于是帅克便在克微托福地区往弥勒付苏克西面拐过弯去。在来到克微托福之前,他已经耗尽了多次行军所积累的军歌储存,只好重新唱起了那支老歌:
于是我们就出发,
姑娘们哭得眼睛瞎……… 一个老太太用基督徒的方式招呼帅克:“早上好,当兵的,你去哪里呀?”她刚离开教堂,从克微托福回扶拉兹去——也是往西走。 “我是上布杰约维策找团队去的,妈妈,”帅克回答,“去打仗。” “那你就弄错方向了,当兵的,”老太太带着担心的口气说。“从这条路穿过扶拉兹是到不了布杰约维策的。再往前走就到克拉托维了。” “我相信即使从克拉托维也可以走到布杰约维策的,”帅克听天由命地说。“一个人忙着赶回团队,就得努力前进,才能免掉虽然尽了力往目的地赶却终于迟到所惹起的麻烦。” “我们这儿已经有过一个跟你一样的人。他想去皮尔森上捷克民团。这人叫唐尼切克·玛斯库,”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是我侄女的亲戚,后来他离开了。一周以后宪兵来找他,因为他没有到团队报到。再一周以后他又穿了老百姓衣服出现了,说是准许他回家度假的。但是镇长去了宪兵驻地。他们却没有让他‘度假’,把他拉走了。现在他从前线写信回来,说他受了伤,失掉了一条腿。” 老太太怜惜地望着帅克:“你可以在那边的杂木林里等一等,当兵的。我把我家的马铃薯给你拿一点来,让你暖和一点。你从这儿可以看见我们的村子,就在杂木林后面的右边。你必须穿过我们的扶拉兹村,可这里的宪兵像秃鹰一样凶。你可以从杂木林往玛尔欣走。但到了玛尔欣以后,当兵的,你却得回避西柔瓦,那儿的宪兵会剥了你的皮的。他们老是在捉逃兵。你得对直穿过树林,到霍拉兹朵维策旁边的塞勒克。那儿有一个非常好的宪兵,无论谁他都让穿过林子。你身上有证件没有?” “没有,妈妈。” “那你就别走那条路。你最好走拉多米索,但是要注意,晚上再去。那时候宪兵全都上酒店去了。到了那儿,你能在圣富罗里安后面的下街上找到一幢下半截涂成蓝色的房子。你可以打听农民马力沙里克。他是我哥哥。你可以向他转达我的爱,他就会告诉你从那儿怎样去布杰约维策。” 帅克在杂木林等了半个多小时,老太太给他带来了一个罐子,用枕头盖着,怕凉了。帅克吃了里面的马铃薯汤,身子暖和了。然后老太太又从手巾里取出一大块面包和一块腊肉,塞进帅克口袋,对他画了个十字,告诉他她有两个孙子也在部队里。 然后她向他细致地重复了应该穿过哪一个村子,回避哪一个村子,才又从外衣里取出一个克朗,让他在玛尔欣买杯酒喝,然后上路,因为去拉多米索还有很远的路。 帅克按照老太太的指点绕开了西柔瓦,打算去拉多米索再往东走。心里以为从罗盘上的任何一点都可以走到布杰约维策。 过了玛尔欣,有一个老年手风琴手跟他同路,是在一家酒店买酒,准备去拉多米索的长途跋涉时遇见的。 手风琴手以为帅克是个逃兵,建议他跟他一起去霍拉兹朵维策。他在那里有个女儿,已经结了婚。她的丈夫也是个逃兵——手风琴手显然多喝了几口。 “我女儿把她丈夫藏在马厩里已经两个月了,”手风琴手向他透露。“所以她也可以把你藏起来。你能在那儿一直躲到战争结束。你们如果是两个人,就可以快活一些。” 帅克客客气气地谢绝了邀请,手风琴手突然大为生气,往田野左边走掉了,同时威胁帅克说他要到西柔瓦的宪兵部去告发他。 黄昏时帅克在拉多米索的圣富罗里安后面的下街上找到了农民马里沙力克,向他转达了他在扶拉兹的妹妹的问候。可那对马里沙力克却没起什么作用。 他反复坚持要看帅克的证件。他是一个成见颇深的人,一直谈着强盗、流氓、小偷,说在皮塞克地区这种人到处乱窜。 “这种人不愿意在部队服役,逃离了部队,在整个地区游荡,偷盗,”他对帅克很强调地说,盯着他的眼睛看。“可他们看上去都天真得像羔羊。 “是呀,当然呀,到了要说真话的时候就紧张了,”当帅克从长椅边站起来时他补充道。“一个人如果心里没有鬼,他就会安安静静坐着,拿出证件来给人检查。但是,如果他没有证件……” “再见吧,爷爷。” “再见,下回你别再找像我这样不客气的人。” 帅克走掉了,踏进了黑暗,老头子还唠叨了许久:“嘴里说要去布杰约维策回团队,是从塔波尔来的。可这个流氓先到了霍拉兹多维策,到了那里又走了皮塞克。哼,他是想环球旅行么!” 帅克继续走了差不多一个晚上,来到了浦齐姆附近一个地方。他在那儿的田野里找到一个干草垛。他正把干草扒拉开,却听见附近有声音说:“你是哪个团队的?要到哪里去?” “是91团的,去布杰约维策。” “为什么非得去那儿?” “我的中尉在那儿。” 他能听出在他身边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笑声停止时帅克问他们是哪个团队的。他发现有两个是35团的,一个是炮兵部队的,也是布杰约维策人。35团的人是一个月前快要上前线时逃走的,炮兵是从被征召那天开始流浪的。他是浦齐姆当地人,干草垛也属于他。晚上他总在这干草垛里睡觉。前天他在树林里发现了那两个人,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草垛。 他们都怀着战争会在一两个月内结束的希望,想像着俄国人一定已过了布达佩斯,进了莫拉维亚——这样的说法在浦齐姆到处流传。早上天亮之前骑兵的老婆就会给他们送早饭来。然后35团那两个人就继续往斯特拉孔尼策走,因为其中一个在那里有个姑妈,他姑妈在苏史策又有个朋友。那人有个锯木厂,他们俩在那里可以得到很好的掩蔽。 “你这位91团的如果愿意,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走,”他们向帅克建议。“让你那中尉见鬼去吧。” “那可不那么容易,”帅克回答。他挤了几下,往干草垛更深处钻。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三个人全不见了。其中有一个(显然是那个骑兵)在他脚边放了一片面包,让他带着上路。 帅克穿过了几处森林,在什切可诺遇见了一个流浪汉,是个乡下老头。那人让他喝了口白兰地,像老朋友一样地欢迎了他。 “别穿了那套衣服乱走,”老头告诉帅克,“你那身部队制服可能给你惹大祸的。现在到处都是宪兵,何况穿上你那身皮乞讨也没有机会。现在不像过去了,宪兵要捉的不是我这样的人,而是你们。” “他们要抓的只有你们,”老头重复道,口气非常自信,帅克认为关于回91团的事不告诉他更聪明。他愿认为自己是什么就让他去吧。干吗要破坏善良的老先生的幻觉? “你打算到哪儿去呀?”两人点燃了香烟,绕着村子慢慢地走,过了一会儿流浪汉问。 “去布杰约维策,”帅克回答。 “出于对基督的爱!”流浪汉恐怖地说,“到了布杰约维策,你一句话还来不及说他们马上就把你抓起来了。你必须穿便服,穿破烂,像残废人一样拐着腿走路。” “但是你别怕,我们现在要到斯特拉孔尼策、福尔因和杜布去。除非我们是倒霉透顶了,在那里是不会偷不到一套便服的。斯特拉孔尼策的人还是诚实得像白痴,晚上往往不关门,随你进出,白天也根本不锁门。他们冬天出门到邻居家聊天,你就可以溜进去,径直抓一件便服就走。你缺什么?靴子你有,缺的是穿在身上的东西。你这件军大衣旧不?” “对,旧了。” “啊,留下。乡下人来来往往都穿军大衣。你缺的是裤子和短外衫。我们弄到便衣之后就把你这军服裤子和上衣卖给伏年尼的犹太人赫尔曼。部队的东西他都买,然后卖到各处的村子去。 “我们今天就去斯特拉孔尼策。”他进一步透露自己的计划。“离这儿四小时路就是什瓦曾贝格的羊舍。那儿的羊倌是我的朋友,也是个乡下佬,我们可以在那儿过夜。早上我们就一直去斯特拉孔尼策,看能不能在那一带搞到一套便衣。” 帅克在那羊舍发现了那位可爱的老乡下佬。那人还记得他的爷爷给他讲法国战争的事。他比那位老流浪汉还要大二十岁左右,叫他“孩子,”跟叫帅克一样。 “好了,你们看,孩子们,”他们在炉火旁边坐下之后,他解释道,炉火上煮着带皮的马铃薯。“那时候我爷爷也是逃兵,跟现在你们这些兵一样。但是他们抓住了他,狠狠地打了他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但他还算是运气好的。雅瑞斯的儿子——现在的老雅瑞斯,普罗提文附近的拉热策人,水上警官,他爷爷在皮塞克逃跑时带了些火药和子弹。他们打算在皮塞克枪毙他,可在那之前还在大街上让他挨了士兵六百棍‘排队打’,死对他倒是解脱,是救了他。可是,你是什么时候逃走的?”他眼里含泪转向帅克。 “在征召后带回军营的时候,”帅克回答。他明白了,一个当兵的不能让老羊倌的幻想破灭。 “你是爬墙壁的吧?”羊倌好奇地问,显然回忆起他的爷爷告诉过他是如何翻军营墙头跑掉的。 “没有别的办法呢,爷爷。” “卫兵很厉害的,对你开枪了?” “开了,爷爷。” “你现在要往哪儿去?” “他糊涂了,”那流浪汉代替帅克回答。“他坚持要到布杰约维策去找死。他是一条笨蛋小狗崽,你知道。我得教他一手。我们要想办法给他偷一套便衣,然后就一切顺利了。我们要设法混到春天,再到农民家去干活。今年会闹饥荒的,劳动力一定很缺乏。人家说所有的流浪汉都会给抓起来,送到农场上去干活。因此,走不走还是自己决定的好,我认为。农场上帮工不会很多的。所有的人手都会给抓去的。” “你以为这仗今年还打不完吗?”羊倌问。“对,你当然是对的,小伙子!以前就有很多打得很长的仗。常听说的有拿破仑战争,然后是瑞典战争,再后就是七年战争。而人呢,也活该吃这些仗的苦。慈悲的上帝再也忍受不了了。人都变得娇气了,你看。在他胡子底下放羊肉都不行,连那他都不吃,孩子们。早年间他们还常常到我这儿来排队,想让我卖点藏在柜台下面的羊肉给他们呢。可是这几年呀,他们叫猪油牛油浸透了,除了鸡鸭猪肉,什么都塞不进去。因为他们的那傲慢,慈悲的上帝生气了。可是他们仍然不肯清醒,总会弄得像拿破仑战争时一样,连鹅脚都煮了来吃的。我们的老爷们和东家们太过分地花天酒地,他们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老亲王什瓦曾贝格出门坐一部普通马车,可年轻的亲王,那个愣头青,这些日子却只知道骑了摩托车到处放臭气。” 炉子上煮马铃薯的水开始冒泡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老羊倌带着预言的口气说:“这场战争皇帝陛下是胜不了的。对于胜利什么热情都没有。因为,正如我们斯特拉孔尼策的学校老师所说,他不肯让别人给他戴上皇冠。现在他什么好听的话都可以说。但是一答应戴上皇冠,说了话就得守信用了,你这个老王八蛋!” “说不定现在他也会勉强戴的,”流浪汉说。 “现在谁都他妈的对那事没有兴趣了,孩子,”老羊倌怒气冲冲地说。“下面的斯可齐策的邻居们会面时你应该跟他们在一起。每个人都有朋友在前线。你应该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都说是这回仗打完就会有自由了。以后贵族的官邸呀,皇帝的皇宫呀,都不会有了,皇亲国戚的庄园也全都没收了。为了说这类话宪兵还抓了一个人,叫科仁涅克,说那叫煽动叛乱。没有错,今天的法律就是宪兵的法律。” “可以前也是一样的,”老流浪汉回答。“我记得以前在克拉诺有个宪兵队长,名字叫罗特。他在一个好日子开始了喂……你把那叫作什么?警犬,很像狼的,经过训练它什么东西都能跟踪。克拉诺的队长满肚子就是那些训练过的狗。他有个专门的小屋,狗在里面活得像老爷。有一天他来了个念头,想拿我们可怜的流浪汉做实验。于是发出命令,让克拉诺全区的宪兵把流浪汉统统抓起来交给他,一个不留。有一回我从兰尼流浪过来,钻到树林里很深的地方,只漏了一点点光能叫人看见,可还是没有用。我想到管猎场的人的小屋去,还没有走到就给逮住,送到了队长那里。哎,孩子们,你们就难以设想我在那队长和他的狗手下受的是什么罪。首先,他让那群畜生都来闻我,然后逼我爬到一把梯子上。我刚爬上顶他就嗾出一条魔鬼来追。那混蛋野兽把我从梯子上拽到地下,再趴到我身上,对着我的脸龇牙咧嘴地嗷嗷叫。这时他们把那野兽弄走,又要我躲起来——躲什么地方随我的便。我沿着一条山沟往通向可恰科峡谷的树林跑。半小时以后两条狼狗就赶上来,把我扑倒了。一条狼狗控制了我的咽喉,另一条就往克拉诺跑。一小时以后罗特队长跟他的宪兵赶过来,喝住了狼狗,给了我两克朗,还允许我在克拉诺地区讨两天饭。但是,我在那里讨饭了吗?你可以打赌!我像个疯子一样跑掉了,跑向了贝龙地区,从此不再在克拉诺地区露面了。流浪汉全都回避那地区,因为那队长拿所有的流浪汉做实验。他对他的那些狗宠得要命。所有的宪兵站都说他每到一个地区,只要在什么地方看见有狼狗,就不再检查工作了,只是整天跟中士们喝酒快活。” 羊倌把马铃薯捞出来,再往碗里倒酸羊奶。这时流浪汉继续谈他对宪兵执法的回忆。“在利普尼茨城堡下面有一个宪兵中士,住在宪兵站里。我是个头脑简单的老家伙,总有一个印象:宪兵站总该在高地方,比如广场之类,肯定是不会在背街小巷的。因此我一直只在乡下小镇的背街小巷里走,根本不看街牌。我一家一家地讨,最后来到了一个平常农户的二楼。我推开门一叫,‘可怜可怜倒霉的流浪汉吧。’天呀,哥儿们,我要是能钻进地板里去就好了。那就是宪兵站!靠墙壁摆一溜步枪,桌子上有耶稣钉十字架的圣像,箱子上是登记簿,桌子对面是皇帝陛下居高临下瞅着我。我还来不及结巴出一句话,那中士已对我扑了过来,在门口他对我腮帮子就是一拳,我沿着木楼梯摔到了楼梯底,一直跑到凯日里策才停步。那又是宪兵法律。” 他们开始吃饭,然后就在温暖的起坐间里的长椅上摊手岔脚地睡着了。 到了晚上,帅克一声不响穿上衣服出了门。月亮刚从东方升起,帅克借助随着月亮而来的光往东走,口中重复着那句话:“我不可能走不到布杰约维策。” 帅克因为走出树林便看见右边有一个市镇,急忙选了一条更靠北的路,然后再往南拐。在南方,他又依稀看见一个市镇模样的地方(那就是伏年尼)。于是又朝相反的方向走,穿过了草原。初升的太阳在冰雪覆盖的山坡顶上迎接了他。 “勇敢者,前进吧!”好兵帅克自言自语。“责任召唤着我,我必须赶到布杰约维策去。” 但是由于一个不幸的机会,帅克不是从普罗提文往南去了布杰约维策,而是让自己的脚步往北踏上了去皮塞克的路。 快正午时他在前面望见了一个村子。他从小山上走下,心想:“像这样走不行,我得问问怎么去布杰约维策。” 进了村子他大吃一惊,看见第一个屋子边有一根柱子,柱子上有个牌子,上面标明:“浦齐姆。” “耶稣基督,”帅克叹了口气。“我又回到了浦齐姆来了,我是在这儿干草垛上睡过觉的。” 何况他又在小湖背后一幢粉刷白了的房子上看见挂了个“小鸡儿”(那是某些地方给奥地利的“小鹰”的称呼)。一个宪兵像守网的蜘蛛走了出来。帅克这一吓可不轻。 宪兵径直向帅克走来,二话不说,只问,“你上哪儿去?” “到布杰约维策,回团队。” 宪兵挖苦地笑了:“可你是在背着布杰约维策走呢。你那布杰约维策已经在你背后很远了。”他把帅克带进了宪兵站。 宪兵站的中士在整个地区都以办事巧妙精明著名。他从来不咒骂被拘留或逮捕的人,而是对他们刨根掘底地反复盘问,连完全无辜的人也只好承认。 站上有两个宪兵帮助他,盘问总有全体宪兵的傻笑伴随。 “刑事调查的秘诀在于精明的头脑和良好的态度,”中士总对部下说。“对人大喊大叫帮不了你的忙。对于罪犯和嫌疑人你必须永远和蔼,但同时也必须保证用问题的洪水把他们淹没。” “欢迎你到这儿来,士兵,”中士说。“坐下,让你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吧,走了那么多路你毕竟已经疲倦了。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 帅克重复了一遍:他要到车思克-布杰约维策回团队去。 “那么你显然是拐错了弯,”中士微笑着说,“因为你现在正在离开车思克-布杰约维策。这事我很容易说服你。你头上有一张波希米亚地图。你看看它,士兵,普罗提文在我们南边,在普罗提文南边是赫路布卡,再往南才是车思克-布杰约维策。这样,你看,你不是到布杰约维策去,而是在离开布杰约维策呢。” 中士亲切地望着帅克,帅克平静尊严地说:“但是,我仍然是在去布杰约维策的路上。”他这话一定说得比伽利略那句名言“但是地球仍在绕着太阳转”的效果还要好,因为伽利略说那话时一定在大发脾气。 “你知道,士兵,”中士仍然那么亲切地对帅克说,“我会纠正你这个想法的。你自己也会跟我有相同的意见:每一次的否认都只会使承认更加困难!” “你绝对正确,”帅克说,“每一次的否认都只会使承认更困难,反之,每一次的承认也都只会使否认更困难。” “那么,士兵,这个结论是你自己得出的。你坦白地告诉我吧,你要到你那个布杰约维策之前是从哪儿来的?我说‘你那个’是故意的。因为在浦齐姆的北边显然还该有另外一个布杰约维策,地图上没有画出来!” “我是从塔波尔来的。” “那么,你又在塔波尔干什么呢?” “我在等去布杰约维策的火车。” “那么,你又为什么没有坐去布杰约维策的火车呢?” “因为我没有票。” “但是,你原来是个兵,他们为什么不给你士兵免票证明呢?” “因为我身上没有证明文件。” “啊,这就明白了,”中士对他的一个部下得意地说。“他并不是他假装的那么蠢。开始交代点真东西了。” 中士好像没有听见他刚才说的关于文件的话,又问了起来: “那么,你就离开了塔波尔。可你又往什么地方走的?” “往布杰约维策走。” 中士的面孔带上几分严厉,目光落到地图上。 “你能够在地图上指给我们看,你是走的哪条路去布杰约维策的吗?” “地方我不能全记住。我只记得已经到过浦齐姆一次。” 宪兵站的人全都带着怀疑彼此打量。中士又说了下去:“那么,你在塔波尔的时候已经是在车站。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拿出来。” 他们仔细搜遍了帅克全身,除了一个烟斗和几根火柴,什么都没有发现。中士问帅克: “告诉我,你身上为什么什么东西都没有?” “因为我什么都不需要。” “啊,上帝,”中士叹了口气。“你简直就是个殉道者形象嘛。你说你已经到过一次浦齐姆。那一次你在这儿干什么了?” “我步行经过浦齐姆去布杰约维策。” “现在你看看自己,说得多么折磨人。你刚才还说是要去布杰约维策,现在我们已经说服了你,你是在离开布杰约维策。” “我估计我一定是转了个圈。” 中士跟全体宪兵站人员交换了一个“原来如此”的眼色。“转了好大一个圈呢,你那个圈呀!我看你就是在这个地区来溜达的吧。你在塔波尔车站呆的时间长吗?” “我一直呆到最后一列火车向布杰约维策开走。” “你在那儿干什么了?” “我跟当兵的谈话了。” 中士跟全体宪兵再交换了一个“原来如此”的眼色。 “你又谈了些什么呢?比如,你问他们什么问题了么?” “我问他们是哪个团队的,要到哪里去。” “太好了,你就没有问他们,比如,一个团队有多少人,人员怎么分配的?” “没有,没有问那些,因为我多少年以前就很清楚了。” “那么,你对于我们的部队的组成情况是烂熟于心了?” “当然,中士。” 现在中士打出了他最后一张王牌。他得意地看了看他的宪兵: “你会说俄国话吗?” “不,我不会。” 中士对一个准下士点了点头,等他带帅克去了隔壁房间后,他怀着完全的胜利和肯定的情绪搓了搓手,说:“听见了没有?他不会说俄语!是个狡猾家伙!什么都承认,就是不承认最重要的一点。我们明天把他送到皮塞克的地区军官那里去。犯罪学依靠的是精明的头脑与和善的态度。你们看见我是怎么样把他淹没在问题的洪水之中的了吧?谁会想到他能是那样的人呀?一副愚蠢的、白痴的样子。但是,对于这样的人,你正好需要保持整个头脑清醒。好了,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我去写报告。” 那天下午近黄昏时这位宪兵中士带着甜蜜的微笑拟订了一个报告,其中的每一句话都用德语写着:“有刺探情报嫌疑。” 富兰德卡中士花了好些时间写他那古怪的德语公文。同时他感到情况更清楚了。到他以下面的话结束报告的时候,他为自己的成就微笑了:“因此本人冒昧报告,该敌军军官将于今日解送皮塞克宪兵总部。”他对准下士叫道:“你给敌军军官吃了东西没有?” “按照你的命令,我们只给十二点以前送来审问的人饭吃。” “这是个很大的例外,”中士庄重地说,“是个高级军官,是他们的参谋总部派来的。你知道,俄国人是不会派个下士之类的人到这里当间谍的。通知老雄猫给他准备一餐午饭。要是没有剩余的就专门给他做点什么。然后让他们给他弄杯加朗姆酒的茶,全给端到这儿来。别说是给谁吃,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是什么人到了这儿。这是军事机密。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要过一点烟叶。他坐在警卫室装出很满足的样子,好像在家里一样。‘这儿很舒服,很暖和,’他说。‘而且你们这炉子不冒烟。我很喜欢到这儿跟你们在一起。但是如果炉子冒烟的话,就得扫烟囱了。不过只能在下午扫,决不要在太阳当顶时扫。’” “这人可真狡猾,”中士口气很迫切地说,“他能装得跟他完全无关的样子。但他明明知道自己会被枪毙。对这样的人我们应该尊重,即使是敌人。如果是我们,说不定会犹豫或退缩,可是他却能平静地坐着说,‘这儿很舒服,很暖和,而且你们这炉子不冒烟’。这才叫性格,准下士,要做到这一点你可得有钢铁的神经、自我牺牲的精神,还得有坚毅和热情……要是奥地利也有这样的热情……算了,咱们不谈这个吧。归根到底,即使是我们,也有自己的热血男儿的。你在报上看见那个炮兵中尉伯格了吗?他爬上了一株很高的枞树,在树桠上建立了一个观察哨。我们的人撤退时他已经来不及下树,下树就会给俘虏的。于是他在那里一直等到我们的部队把敌人赶走。他在树上住了十四天,就呆在树顶上,为了不饿死,他啃了整个的树冠,把小嫩芽和针叶全吃了。我们的人到达时他已经非常衰弱,在树上稳不住,掉下来摔死了。死后给他颁发了英勇功勋金十字章。” 中士庄重地补充了一句:“那是一种牺牲,准下士,那是英雄主义!你看我们又扯到题外去了。跑一趟,去订午餐,同时把那人给我送来。” 准下士带来了帅克,中士友好地示意他坐下。然后他开始先问他是否有父母。 “没有,我父母都没有。” 中士立即觉得那倒好些,因为至少不会有人为这个不幸的人哀悼了。他望着帅克那和善的脸,一时善心冲动突然拍了拍他的背,向他弯过身子,带着父亲的口气问: “唉,你在波希米亚过得好吗?” “波希米亚我哪儿都喜欢,”帅克回答。“我在旅行时到处都碰见很好的人。” 中士点头同意。“我们的人民很善良,也很有礼貌。偶然在什么地方出现盗窃或斗殴并不影响全局印象。我在这儿已经十五年了,如果我算一算的话,我可以说每年只有四分之三次杀人案。” “你的意思是只杀死了四分之三?”帅克问。 “不,我不是那意思。在十五年里我们只调查了十一起杀人案。其中五起是抢劫杀人,另外六起是普通的杀人案,不重要的。” 中士沉默了一会儿,又回到了他的审问方法:“你打算到布杰约维策做什么呢?” “到91团执行我的任务。” 中士命令把帅克带回警卫室,然后为了怕忘记,急忙在给皮塞克的宪兵首长的报告里加上了一条:“精通捷克语,计划混进车思克-布杰约维策的91步兵团。” 中士快活地搓着手,为自己搜集到的丰富材料和调查方式取得的准确结果而得意。他回想起他的前任伯格中士。伯格中士从来不跟被拘留的人谈话,从来不问他任何问题,立即把他送到地区法院,附上一个报告:“据准下士称:此人因系流浪汉乞讨而被拘留。”那算得上调查吗? 中士望着自己一页页的报告,满意地笑了。他从写字台里取出一份布拉格宪兵总部的秘密指示,上面跟平常一样盖有“绝密”字样。他读给自己听:
各宪兵站对在各该地区经过之一应人等均须特别严密防范。由于我军在东加里西亚之行动,俄军已越过喀尔巴阡山,在我帝国境内建立阵地,遂使战线进一步西移,深入我王国。鉴于此种新情况及前线之流动性,俄国间谍已有可能进一步渗入我王国领土,尤其在西里西亚及莫拉维亚地区。根据密报,不少俄国谍报特务已从上述地区潜入波希米亚,其中经俄国军事参谋学校训练之俄籍捷克人为数不少。此辈能以完美之捷克语在捷克群众之间进行叛国煽惑,并已有行动,看似谍报人员中之特别危险者。据此,地区宪兵司令部发出如下命令:凡靠近要塞、军事中心、军用火车经过之地区,务须进一步提高警惕,凡可疑分子一律拘捕,立即审讯,并送上级机关处理。 富兰德卡中士再次满意地笑了。他把秘密指示跟其他文件归到一处,收入标有“密令”的卷宗里。 密令为数不少,是内政部与地区防卫部联合拟订发出的——宪兵部队分属于这两个部。 这类文件的复印与散发是布拉格地区宪兵司令部无法控制的。 计有:
关于控制当地群众态度之命令。
关于如何与当地居民谈话,打听有关前线消息如何影响群众态度之指示。
当地群众对已发行之战争公债及各种捐税反应调查表。
已被征召及即将被征召人员士气调查表。
当地政府成员及知识分子士气调查表。
关于立即搜集有关当地居民之党派归属情况及各政党之实力情况之命令。
关于监视各地政党领导人活动及某些代表当地人民之政党忠诚程度之命令。
对流入各该宪兵部队辖区之报纸、杂志、手册之调查表。
关于如何获取不忠嫌疑分子之间之接触情况及其不忠内容之指示。
关于如何在居民中招募领取津贴之检举人及告密人之指示。
给予在宪兵站正式录用之当地领取津贴之检举人及告密人之指示。 每天都有新的指示、规定、调查表和命令发下。 富兰德卡中士被淹没在奥地利内政部发出的这类新发明的洪流之中。他积累了极大一堆没有处理的文件。他对调查表的回答总是一个模式:此地一切完全正常,当地居民忠诚情况可定为甲等A级。 奥地利内政部为对帝国的无法动摇的忠诚发明了以下的等级:甲等A级,甲等B级,甲等C级;乙等A级,乙等B级,乙等C级;丙等A级,丙等B级,丙等C级;丁等A级,丁等B级,丁等C级。丁等的三个级别里A级意味着叛国罪,要上绞架;B级意味着监禁,C级意味着拘留观察。 中士的桌子里有种种印刷文件和名单。政府需要知道每一个市民对政府的看法。 这些印刷品随着每一次邮件的到来而无可奈何地增长。富兰德卡中士常常为之绝望地绞着双手。他一见他所熟悉的盖有“公文邮件:免费”戳子的信封,心里总会开始怦怦地跳。晚上他思考着这些文件便得到一个信念:他是活不到看见战争结束了。地区宪兵部会剥夺掉他的理智的最后残余的。他不可能享受到奥地利武装的胜利了,因为到那个时候他肯定已经完全疯了。地区宪兵司令部每天都用问题向他开炮:为什么调查表d之72345/721号没有回答?对于88992/S22gfeh的Z号指示他采取了什么样的措施?123456/1922 bir V号规定的实际效果如何?等等,等等。 在居民中去招募领取津贴的检举人和告密人的指示最让他伤脑筋。他认为在老百姓都是木头脑袋的布拉塔地区是不可能招募到这种人的,于是想出了一个主意:把村里的羊倌搞了来。羊倌是村里一个白痴,只要别人对他叫:“佩佩克,跳一个!”他马上就跳。他是为大自然和人性所忽视的不幸角色,一个残疾人,为了每年几个吉尔德〔14〕和一点食物,替村里的人放着羊。 于是中士把他叫了来,对他说道:“你知道转悠老头是谁么,佩佩克?” “咩,咩,咩。”佩佩克学羊叫。 “别学羊叫了。你要记住:有些人就把皇帝陛下叫作转悠老头。你知道皇帝陛下是谁吗?” “就是‘黄的背心’。” “说得对,佩佩克!现在你记住,你挨家挨户讨饭吃的时候,只要听见有人说皇帝陛下是条牛什么的,你就马上来向我报告,我给你六个克路泽〔15〕。你要是听见有人说我们这仗是胜不了的,你也得到我这儿来报告我是谁说了那话,明白吗?我会再给你六个克路泽的。但是,我要是听说你对我隐瞒了什么,你就死定了。我就把你抓起来,送你到皮塞克去。现在你就‘跳一个’吧。”佩佩克真地跳了跳,于是中士给了他十二个克路泽,然后给地区宪兵部高高兴兴写了个报告,说他已经招募到一个告密者。 第二天乡村神父来到他面前,神密兮兮地告诉他,当天早上他在村子外面见到村里的牧羊人佩佩克·维斯克池。维斯克池对他说:“神父,中士告诉我:‘黄的背心’是条牛,我们这仗是胜不了的。咩咩咩,跳一个跳一个!” 在跟神父进一步作了解释和探讨之后,富兰德卡中士把村里的羊倌抓了。后来佩佩克在赫拉灿尼以叛国颠覆罪、煽动罪、大不敬罪和其他几项罪行与违法行为被判了十二年监禁。 他在法庭上的行为跟在田野里和在邻里间一样,回答一切问题都是咩咩叫,判决以后他发出的声音也是:“咩咩,跳一个!”而且真跳了。为了这个他受到了纪律处分:睡硬床,关单人禁闭,三天不给饭吃。 从那以后宪兵中士再也没有告密人了。于是他只能满足于臆造一个,胡诌个名字,一个月给自己增加五十克朗,用以到老雄猫酒店喝酒。他喝下了第十杯之后,突然良心发现,嘴里的啤酒变苦了。他总听见邻居说着一句话:“今天我们的中士有点蔫蔫的,好像情绪不好。”于是他便往家走。他走掉之后总有人说:“看来我们的人在塞尔维亚什么地方叫人脱了裤子揍了,中士无话可说原因在这里。” 但是中士在家里至少可以再填上一份调查表。“居民情绪:甲等A级。” 中士常常是长夜难眠,一直担心有人来暗访或调查。晚上他梦见刽子手的绞索,梦见他们把他带到绞架去的情景,梦见地区保卫部长在绞架下亲自审问他:“中士,你对1789678/23792 X. Y. Z号调查表的回答到哪里去了?” 而现在呢!那句德国的古老的招呼“费德曼舍(祝贺你)”仿佛已在宪兵站每个角落回响。富兰德卡中士再也不会怀疑地区司令会拍拍他的背,说:“中士,祝贺你了。” 中士在心里描绘出其他的诱惑画面。那是在他那公事头脑的某个角落里形成的:勋章,迅速扶摇直上至最高职位。对他的刑侦能力的欣赏为他开辟了道路,通向光辉的事业。 他叫来了准下士,问他:“午餐你拿来了吗?” “他们给他拿了熏火腿白菜和面团布丁。汤已经没有了。他喝了茶,还想再要一杯。” “那就给他呀,”中士宽宏大量地说。“喝过茶就带他到我这里来。” “那么现在,你吃得高兴吧?”半小时以后准下士带来了帅克。帅克吃饱了,跟平时一样欢喜。 “不算坏,中士,要是再多一点白菜我也吃得下去的。不过没有关系!你们没有做准备嘛,这我理解。火腿熏得很好,那一定是在家里熏的,还是家养猪的肉。加朗姆酒的茶对我也有好处。” 中士望了望帅克,开始发话了:“俄国人喝很多的茶,是真的吧?他们那儿也有朗姆酒吗?” “你在全世界都能找到朗姆酒的,中士。” “别跟我模棱两可,”中士心里暗想。“你早就应该对自己说的话多加注意了!”他对帅克弯过身子,带着说知心话的口气问,“俄国有漂亮姑娘吧?” “你在全世界都能找到漂亮姑娘的,中士。” “啊,你个王八蛋!”中士再次暗暗思量。“现在你为了摆脱麻烦怕是一切都愿意牺牲的了。”现在中士使出了他的重型大炮。 “你打算到91团去干什么?” “我想跟他们一起上前线。” 中士满意地望着帅克,说:“对呀,那是去俄国的最好办法。” “不错,设计得很巧妙的。”中士注意到自己的话在帅克身上的影响,满意得脸上发亮。 但是他在帅克眼睛的表情里,除了完全的心平气和,再也读不出什么来。 “这家伙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中士吃了一惊,想到。“那是他们的军事训练。我要是处在他那环境,别人对我这么说话,我的膝盖头是可能打抖的……” “明天我们就送你去皮塞克了,”他随口说道。“你去过皮塞克没有?” “1910年皇家军事演习的时候去过。” 得到这个回答中士的微笑就越发友好而胜利了。他在心里觉得自己的审讯体系正在超越自己。 “整个演习你都参加了吗?” “我是步兵,当然都参加了,中士。”然后他还跟以前一样心平气和地望着中士。中士快活得呆不住,很想立即把这事写进报告——他几乎按捺不住自己了。他叫准下士把帅克带走,然后完成了报告:“此人计划如下:混进91步兵团,旋即自告奋勇上前线,伺机去俄国,因该人已意识到,由于我方安全机构之警惕,用其他方式已无法返回。此人能跟91步兵团融洽相处甚易理解,因经进一步审问业已承认:1910年曾以步兵身份参加皮塞克地区皇家军事演习。此一事实清楚指明,该人具有优秀之职务能力。我愿再作补充:本人所到手之指控材料纯系本人盘问体系之成就。” 准下士在门口出现了:“中士,他要上厕所。” “上刺刀!”中士决定。“不过,等一等!算了,把他带到这里来。” “你想上厕所?”中士口气友好地说,“这要求不是别有用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帅克。 “说真话,就是个二号问题,中士,”帅克回答。 “为了保证不是别有用心,”中士另有含义地重复道,挎上了军官手枪皮带,“我亲自陪你上厕所!” “这是枝很好的连发枪,”他在路上对帅克说。“七发子弹,准头极好。” 但在出门进入院子以前,他叫来了准下士,对他神秘兮兮地说:“你必须上好刺刀。他进去以后你就在厕所后面站岗,不让他在粪坑里挖地道逃跑。” 厕所是常见的木料棚,凄凉地站在院子正中,遮住装满粪水的粪坑。粪水从旁边的粪堆里渗透出来。 厕所饱经风霜,好多代的士兵已在其中解决了身体的需要。现在帅克蹲在里面,用手抓住绳子带紧了门。准下士在他后面从窗户望着他的屁股,生怕他挖地道逃跑。 而中士鹰隼般的眼睛则盯在厕所门上。中士在思考着:万一帅克企图逃跑,应该打他哪一条腿。 可是,厕所门平静地打开了,钻出个解决了问题的帅克。他对中士说: “我希望在里面呆的时间不太长,让你久等了?” “啊,不久不久,不久不久,”中士回答,心里想:“他们是多么礼貌的文明人呀。他明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却那么光明磊落。到最后一分钟也是个绅士。我们自己的人处在他的地位能像他这样吗?” 在宪兵站里,中士跟帅克继续坐在宪兵阮帕的空床上。阮帕要值班到明天早晨。他的任务是在几个乡村巡逻,可那时他却安详地坐在普罗提文的黑马酒店里,跟鞋匠师傅们打玛利亚什,并在打牌间隙解释奥地利必胜的道理。 中士点燃了烟斗,让帅克也点燃了自己的烟斗。准下士往火炉里放进了一块木柴,于是宪兵站就变成了世界上最惬意的一个地点,一个宁静的角落,对即将到来的冬季黎明而言的一个最温馨的小窝,正是友好闲谈的好时刻。 可是没有人说话。中士正沿着一条思路在思索。他终于表达了出来。他转身对准下士说:“在我看来绞死间谍是不对的。一个人为了职责,可以这样说吧,为了他的祖国,而牺牲了生命,应该使用荣誉的形式处理,用火药和铅弹。你怎么看,准下士?” “当然他应该枪毙而不是绞死,”准下士表示同意。“我们这么说吧,如果他们派遣我们,对我们说,‘你必须打听到俄国人的机枪队有多少机枪。’我们也只好化了装就出发。他们为什么就该把我像强盗或杀人犯一样绞死呢?” 准下士激动起来,站起身子,叫喊道:“我坚持要枪毙,然后以充分的军队荣誉下葬。” “但是障碍在于,”帅克说,“人要是聪明,就能使谁也证明不了他有罪。” “啊,能够的!”中士着重地说。“只要也聪明,而且有一套办法。你自己就会看见的。” “你会看见的,”他口气平静地说,绽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在我们面前谁也别想溜掉。是吧,准下士?” 准下士点头表示赞成。又说,对某些人来说,游戏已经提前结束,哪怕是完全不动声色的面具也没有用。因为越是平静就越证明他有问题。 “你跟我是一个学派,”中士骄傲地肯定。“不动声色,那只是个肥皂泡,假装平静也是一种犯罪事实。”他突然中断了对自己理论的阐述,转向准下士问:“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呀?” “你今天晚上不是要去酒店吗,中士?” 一个新的难题随着这一问在中士面前出现了,必须立即解决。 这人如果利用他晚上不在的机会逃跑了怎么办?准下士当然是个可靠的人,而且仔细。但是已经有两个流浪汉在他手里跑掉了。事实上问题出在他不愿意在冬天的大雪里长途跋涉,送他们到皮塞克去。因此,他在拉热策附近的田野里就把他们放掉了,然后装模作样对天放了一枪。 “我们叫老太婆去取晚饭。她也可以给我们买一罐啤酒,”中士解决了这个难题。“就让她去跑一趟吧。” 他们的女用人老佩兹雷卡的确跑了一趟。 在晚饭以后的整个时间里,宪兵站和老雄猫酒店之间的小路忙碌起来。老佩兹雷卡那沉重的大靴子在这条连接线上踏出的脚印罕见地多了起来。那说明中士正充分弥补着自己不能亲自到老雄猫酒店去的遗憾。 等到老佩兹雷卡在酒店里最后出现,带来消息说中士向他们致敬,还想让他送去一瓶恭度硕伏卡〔16〕时酒店老板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你问他们那里来了什么人吗?”老佩兹雷卡回答。“什么人?嫌疑人。我离开的时候,他们俩都用胳臂搂住了那人的脖子。中士抚摩着他的脑袋,对他说:‘我可爱的斯拉夫王八蛋,我的小间谍。’” 过半夜很久,准下士睡着了,衣服一件没脱,拉长了身子躺在床上打鼾。 在他对面,中士还坐着,一瓶恭度硕伏卡只在瓶底还剩下了一点点。他用手臂搂着帅克的脖子,泪珠沿着晒黑的面颊直往下淌。恭度硕伏卡酒把络腮胡黏成了一片。他还在嘀咕着:“你说,俄国是没有这样好的恭度硕伏卡的!说了我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承认吧,像个男子汉一样!” “俄国没有!” 中士向帅克滚了过去。 “你叫我很高兴,你坦白了,审讯就该这样。如果我有罪,我干吗要不承认?” 他站了起来,拿起空酒瓶摇摇晃晃进了自己的房间:“他要是没有拐——拐错弯,事情就整个儿地不——不一样了。” 他还没有往床上和衣躺下,又从办公桌取出他那份报告,补充了以下的材料: “本人尚须在五十七段基础上补充:俄国恭度硕伏卡……”他涂了一个黑点,用舌头舔掉,傻呵呵地笑着,躺上床,然后便像木头一样睡着了。 早上,躺在隔壁床上的准下士开始大声打鼾,再加鼻子吹哨,把帅克惊醒了。帅克起了床,摇晃了几下准下士,自己又睡了。但是公鸡已开始打鸣,太阳随之升了起来,老佩兹雷卡也已来生炉子。因为昨夜的奔波劳累,她也睡过了头。她发现房门大开着,一切都睡得昏昏沉沉。警卫室的煤油灯在冒烟。老佩兹雷卡喊叫起来,他把准下士和帅克拉下床,对准下士说:“衣服都没有脱就上床睡觉,纯粹像个牲口,害臊不害臊?”她也提醒帅克,见了女人至少应该把裤扣扣好。 最后,她使劲催促迷迷糊糊的准下士到隔壁去叫醒中士,睡得太久就不像话了。 “你可落到好人手上了,”准下士去叫醒中士时老太婆对帅克嘟哝。“这个是酒鬼,那个是酒罐,连两只眼睛当中那个鼻子都换钱喝酒了。他们欠了我三年工资,我一跟他们提起,中士就说:‘住嘴,老太婆,否则我送你进牢里去。你的儿子偷猎,还偷庄园的树木,我们都知道。’我给他们当牺牲品已经四年了。”老太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嘟哝道:“你对中士一定得小心。你要他多狡猾他就有多狡猾,还是个头等大坏蛋。只要办得到,他谁都可以害,谁都可以送进牢去。” 中士很难叫醒,准下士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他相信已经天亮。 最后,他从梦境冒了出来,揉着眼睛,对昨晚的事开始有了模糊的记忆。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说了出来——他没有把握地望着准下士:“那家伙跑掉没有?” “啊,当然没有。人家可是诚实人。” 准下士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往窗外看看,又走了回来,从桌上的报纸撕下一片,用几根指头揉成了团,显然想说点什么。 中士有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最后,为了证实心里的猜测,说:“我会帮助你的,准下士。我估计我昨天又暴露了自己,是吗?” 准下士责备地望着他的上级。“你要是明白昨天自己说的话和你跟他谈的那类话就好了,中士。” 他靠近中士的耳朵悄悄说:“你说我们全体捷克人跟俄国人流的都是斯拉夫人的血;你说尼古莱·尼古拉耶维奇〔17〕下个礼拜就要到扑热罗伏来;你说奥地利人坚持不下去了;你还告诉帅克,要是再审问他,他一定要尽说废话,什么都不承认,坚持到哥萨克人来解放他;还说崩溃点很快就要出现,就跟胡斯〔18〕战争时一样,农民会拿了连枷冲进维也纳的;又说皇帝陛下年老昏聩,体弱多病,马上就要翘辫子了;还说威廉皇帝是条爬虫,他要是坐了牢你会给他寄钱,改善他的处境的。还说了许多别的话,全是这一类的。” 准下士离开了中士,说:“这都是我记得很清楚的话,那时我醉得还不厉害。以后我也完全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中士望了望准下士。 “但是我还记得,”他宣布,“你说我们跟俄国人一比,简直就是侏儒;你还在我们那老太婆面前大叫‘俄罗斯万岁’!” 准下士开始在房间里神经紧张地走来走去。 “你像公牛一样吼叫,”中士说。“然后就往床上一倒,打起鼾来。” 准下士在窗户面前站住,用手指敲着窗户宣布:“中士,你在老太婆面前也并没有闭住嘴。我还记得你是怎么对她说的:‘记住,老太太,每个皇帝和国王想的都只有自己的口袋,那就是他们打仗的原因。哪怕就是转悠老头那样的糊涂老家伙也一样。他们不敢让老家伙从厕所里出来,怕他在馨布纶宫到处拉屎。’” “你的意思是说,我说过那样的话?” “对,中士,你说过,是在你出门去院子里呕吐之前。而且你还叫过,‘老太婆,把你手指头伸到我喉咙里去!’” “你也说了些好东西呢,”中士打断了他。“那时你产生了一个愚蠢的想法:尼古莱·尼古拉耶维奇要做波希米亚的国王。” “这我可想不起了,”准下士害怕地说。 “那你当然想不起来了。你已经绝对给酒浸透了。你打算出门时已变成了猪眼睛。你不是从门口往外走,而是从火炉往上爬。” 两人很久没有说话,直到中士打破了寂静:“我一直告诉你酒精就是死亡。你酒量不大,可你老喝。如果他跑掉了怎么办?我们怎么交代?啊,上帝,我的脑袋快裂开了!” “我告诉你,准下士,”中士说了下去,“这家伙没有跑,正说明他是如何阴险狡猾。到审问时,他就会说:整个晚上门都开着,我们俩都喝醉了,他如果觉得有罪,早跑掉一千次了。幸好他们不会相信他这种人。只要我们正式宣誓,然后说那全是捏造,无耻谰言,那就连上帝也救不了他了,而且会有另外一条法律套上他的脖子。当然,就他这个案子而言,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我的头要是不这么疼就好了。” 沉默。过了一会儿中士说:“把那老太婆找来。” “听着,老太婆,”中士严厉地望着佩兹雷卡的眼睛,对她说,“去找一个带座子的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来。” 佩兹雷卡疑问的眼神引得中士大发雷霆。“机灵点,去吧!” 中士从桌子抽屉取出两枝蜡烛,蜡烛带着给公文打蜡封的痕迹。吓得发抖的佩兹雷卡拿了耶稣受难十字架进来,中士就把它放在桌子边缘的两枝蜡烛之间,点燃了蜡烛,庄严地说:“坐下,老太婆。” 害怕得要命的佩兹雷卡在沙发上坐下,眼神慌乱地望着中士、蜡烛和耶稣受难十字架。惶恐攫住了她。可以看到她放在围腰上的双手跟腿在一起发抖。 中士庄重地围着老太婆走,第二次在她面前站住,以庄严的声音宣布:“昨天晚上你看见了一件大事,老太婆。对这事你那弱智的头脑很可能理解不了。那个军人是个情报官,间谍,老太婆。” “耶稣玛利亚,”佩兹雷克尖叫起来。“斯可齐策的圣贞女呀!” “安静,老太婆!为了从他身上获得情报我们不能不对他说了各种各样的话。你听见了我们说的那些奇怪的话了,是吗?” “是的,长官,”佩兹雷卡低声说,声音发抖。 “但是我们所说的一切,老太婆,都是为让他交代而设计的,要让他相信我们。我们成功了。我们要从他那儿得到的东西都得到了。他上了我们的当。” 中士停了一会儿,理了理蜡烛烛芯,眼睛又严厉地盯着佩兹雷卡,严肃地说下去:“你在场,我们让你参与了整个秘密,而那秘密是公事的秘密,你向谁也不能透露,即使到了临死的床上。否则他们就不会同意把你葬进教堂的墓地。” “耶稣,玛利亚,圣若瑟,”佩兹雷卡哀号起来,“我真倒霉,我干吗跑到这儿来呀!” “别号叫了,老太婆。起来,到十字架面前来。举起右手两根指头发个誓。跟着我说!” 佩兹雷卡颤巍巍地来到桌子面前,不时地哀号一声,“斯可齐策的圣贞女呀,我干吗跑到这儿来呀!” 满面忧伤的耶稣从十字架上俯瞰着她,蜡烛冒着烟,一切对她都那么狰狞可怕,仿佛不属于人世。她完全昏聩了,膝盖相撞,双手发抖。 她举起手臂,伸出两个手指。中士庄严地、强调地背诵着,让她跟着说:“我在全能的上帝和你,中士,面前发誓:对我在这里所听见看见的一切,直到死去之日也不会提起一个字,即使有人问起也不会。愿上帝帮助我。” “现在,老太婆,你还要亲一亲这个十字架。”佩兹雷卡在剧烈的抽泣的伴奏下发完誓,虔诚地对自己画完十字,中士又发出命令: “现在你可以把耶稣受难十字架送还你借来的地方了。告诉他们,我是因为审案才用它的!” 魂不附体的佩兹雷卡拿了十字架踮着脚离开了房间。从窗户上还可见到她不断回头张望着宪兵站,仿佛是想让自己肯定这不是梦,而是她在片刻前有过的平生最恐怖的经历。 这时中士又抄写起报告来。昨晚他曾经补充过的,曾经涂成黑点,又曾经跟字迹一起仿佛纸上有果酱一样舔过的那份报告。 现在他完全重新抄写了一遍,却想起还有一个问题没有问。他又叫来了帅克,问道:“你会照相吗?” “会。” “那么,你为什么没有带相机?” “因为我没有相机。”回答诚实而清楚。 “如果你有相机,你会拍照吗?”中士问。 “但愿‘如果’和‘万一’变成‘煮锅’盛到‘碗里’,”帅克简单地回答,平静地忍受着中士脸上那困惑的表情。中士的头又开始疼了。他再也想不出问题,只好问:“拍车站照片困难不?” “比别的什么都容易,”帅克回答。“因为车站不会跑,老站在一个地方,用不着你叫它‘笑’!” 于是中士又可以在他的报告里加上以下的话:“兹对2172号报告荣幸作补充……” 中士继续写道:“本人审问时,此人尚交代有以下问题:此人会摄影,最喜拍摄车站。诚然,在此人身上未搜到相机,但不难设想为避免注意,已把相机藏匿在某处,并未随身携带。此一事实业已为其交代证实。此人交代,如有相机自会拍照。” 从昨晚以来中士的头一直疼得厉害。他关于拍照的报告越写越乱。他继续写道:“显然,从此人交代可以看出:其所以尚未拍摄车站建筑及具有战略重要性之其他地点,皆因未带相机。无可辩驳之事实为,如该人携有已藏匿之有关摄影之器械,照片早已拍摄完成。皆因尚无顺手之器械,故未在该人身上搜出照片。” “这样就够了。”中士说完签上了字。 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完全满意,自豪地念给准下士听。 “这是一种成功,”他对准下士说,“你看看,报告就该这样写!材料全都写进去。审问,我的朋友,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主要的问题在于能把一切清楚地写进报告,让上峰看得着迷,读得眼睛都鼓出来。把我们这人带来,我们把他的事结束了吧。” “现在我们的准下士就要送你到皮塞克的宪兵部去了,”他对帅克沉重地说。“按照条例,你确实是该戴手铐的,但你是个规矩人,就不给你戴了。我相信你在路上不会逃跑。” 中士显然为帅克那善良的脸所感动了,加上了一句:“我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恶劣。带他走吧,准下士。报告在这里。” “那么再见,上帝保佑你,”帅克温和地接下去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中士。有了机会我会给你写信的,要是能到这里来,我会来看你的。” 帅克跟着准下士出门上了路。谁若是遇见他们俩,看见他俩那样友好地谈着话,是可能把他们当做偶然同道进城或上教堂的老朋友的。 “我真想不到,”帅克说,“上布杰约维策的路会有这么多的困难。它让我想起了科比利喜那个屠户朝拉。有天晚上朝拉来到默兰的帕拉茨基纪念碑,绕着纪念碑转呀转呀,一直转到了早上。他以为那墙没有尽头。这事把他弄得非常糊涂,转到早晨,他再也走不动了,叫喊起来,‘救命,警察!’警察来了。朝拉问警察到科比利喜怎么走,说他沿着一道墙走了五个小时,还没走到头。于是警察把他带走了。他到了单人牢里把什么东西都砸坏了。” 准下士一句话没说,心里却想:“你这是在纺的哪门子线线呀!又扯起你那布杰约维策的童话故事了。” 两人从一个湖边经过,帅克颇有兴趣地问准下士,这个地区偷着钓鱼的人多不多。 “这里谁都偷着钓鱼,”准下士回答。“他们还想把刚才那中士扔到湖里去呢。湖堤上的水警老对他们的屁股打鬃毛弹,但是没有用,他们在裤子里垫了铁皮,你看。” 准下士谈起了进步,谈起人类适应新的东西有多么快,又是怎样互相欺骗。他演绎出了一条新的理论:战争对人类是一种巨大的福祉,因为战争杀死的不但有好人,而且有很多流氓和坏蛋。 “总而言之,这世界上的人太多,”准下士沉思着说。“每个人出气都吹到别人脖子里。人类的繁殖情况太可怕。” 两人来到了路边酒店。 “风刮得他妈的太恐怖,”准下士说,“我觉得喝一小口不会有害处。别告诉任何人我在押你去皮塞克。这是国家机密。” 准下士眼前跳动着中央政府有关嫌疑分子、值得注意的分子和宪兵站职责的指示:“勿使该人等与当地人有任何接触;在押送该人等去更高级部门途中,须密切注意,勿使其在途中与人作不必要之交谈。” “不能泄露你是谁,”准下士再次叮咛。“你干过什么勾当跟别人没有关系。我们不能让惊惶情绪蔓延。在这样的战争时期惊惶情绪是很坏的东西,”他继续说。“无论你说了点什么,都会像山崩一样传播到整个地区的。你明白吗?” “好的,我不会散布惊惶情绪的,”帅克说。他说话算话,因为在酒店老板跟他说话时他特别强调地说:“我这儿这个哥哥说,我们一点钟就到皮塞克。” “那么你弟弟是休假?”老想刨根问底的酒店老板问准下士,准下士眼皮都不眨,厚着脸皮大胆地说:“今天是他最后的日子!” “他让我们骗了,”酒店老板出门去了什么地方,准下士对帅克笑了笑说。“不能造成丝毫惊惶。这是战争时期。” 在进入路边酒店之前准下士宣布喝一口没有妨害时是个乐观主义者,但是他忘了一个分量问题。到他喝了十二杯之后,他又坚决宣称地区宪兵站的领导到了三点就要吃午饭,因此没有必要早去。何况一场暴风雪即将开始。即使他们想在下午四点左右到达皮塞克,时间也多的是。哪怕是六点到,也不会晚。不过从那天的气候看,天可能很阴暗。现在走和晚一点走都一样,皮塞克又不会跑掉。 “咱们还是庆幸自己呆在暖和的地点吧,”他作了决定性的判断。“在这样的臭天气里,呆在前线壕沟里的人可比我们坐在火炉边难受多了。” 巨大的老炉子发着红光,散着热气。准下士发现:在外部的温暖之上再加上内在的温暖是很舒服的,正如加里西亚人所说,各种提神的甜酒都能促进内在温暖的获得。 酒店老板在这个孤立的地点虽有八种酒仍然无聊得要命。他为悲泣在房屋每个角落的寒风的呼啸干杯。 准下士不断邀请酒店老板跟他一起喝,老责备他喝得太少。但那显然不公平,因为老板已经站立不稳,而且一直想的是玩伐波牌。老板还坚持说,入夜后曾听见东边有炮声。一听这话准下士打了个嗝:“为了上帝的缘故!千万不能惊惶,对这个问题是有过指——指——指示的。” 他又继续解释所谓指示就是一套直接的命令。解释时他却泄露了一些秘密指示。但是对其他的话老板就再也听不懂了,他只说战争的胜利是不能依靠指示取得的。 准下士决定跟帅克动身去皮塞克时,天已黑了下来。在暴风雪里他们连眼前一两步之外都看不清楚。准下士不断地说:“跟着鼻子对直走,皮塞克就到了。” 这话他说到第三次时声音已不是在路上,而是在下面什么地方——他已顺着雪坡滑到坡下去了。他靠着步枪的帮助吃力地挣扎了回来。帅克听见他对自己格格地笑着说:“是溜冰场呢!”不一会儿路上又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因为他又溜到坡下去了。他大吼大叫着压倒了风声:“我摔倒了。慌张了!” 准下士变成了一只忙碌的蚂蚁,无论在什么地方摔倒,都作出顽强的努力爬了起来。 他五次重复了雪坡滑行,到他再次来到帅克身边时,无可奈何也气急败坏地说:“我如果想丢失你就太容易了。” “别担心,准下士,”帅克说。“只要我俩连在一起就好办了,我们俩就谁也不会丢失谁了:你带手铐没有?” “每个宪兵都是要随身带手铐的,”准下士坚定地说,在帅克身边跌跌撞撞地走着。“手铐是我们的饭碗。” “那就把我们连到一起吧,”帅克建议。“为什么不试试?” 准下士很内行地一挥手,就把手铐铐住了帅克,另一头连在自己右手手腕上。现在他俩就像双生子一样连到一起了,路上窜跌时也分不开了。准下士牵着帅克走过了一堆堆石头,一摔倒便把帅克也拉倒下去,倒下时手铐硌着他俩的手。最后,准下士说不能再像这样走下去,他非得解开不可。他费了很长时间开手铐,想解放他和帅克,却都没有用。他叹了口气说:“我们俩怕要连在一起,直到进入天国了。” “阿门。”帅克说,两人继续艰苦的旅程。 那天晚上他俩历尽可怕的艰辛到达皮塞克宪兵司令部时已经很晚了。一种深沉的低落情绪攫住了准下士,他完全垮了,站在台阶上说:“嗨,以后的情况太可怕,我们分不开了。” 到中士找来宪兵站首长时,情况的确很可怕。 团长一开口就说:“对我呵口气! “现在我明白了,”团长用他那老有经验的鼻子嗅清楚了问题,说,“朗姆酒、恭度硕伏卡酒、车提酒、叶拉宾卡酒、奥瑞绰伏卡酒、维什诺伏卡酒,还有宛尼科伐酒。”〔19〕 “中士,”他转身对他的部下说,“现在你看见宪兵不应该有的模样了。这种违纪行为是得由军事法庭来审判的。竟然把自己跟罪犯铐到了一起!跑到这儿来,满身酒气,烂醉如泥——是像动物一样爬来的!给他俩取掉手铐!” “好了,是什么事?”他向准下士转过身去。准下士用没有铐住的手反过手来敬了个礼。 “启禀长官,我带来了一份报告。” “我正要写报告送你进法庭呢,”团长言简意赅地说。“中士,把他俩都关起来,明天带来审问。仔细研究一下从浦齐姆来的报告,送到我屋里去。” 皮塞克宪兵站的团长是个非常好管闲事的人,迫害起部下来毫不手软,办官僚主义事务出类拔萃。 在他的宪兵站总辖区从来没有宪兵站能说风暴已经过去。团长每签署发出一份公文都会刮起一次风暴。他就是靠对整个地区发出指责、训诫和警告过日子的。 自从战争爆发以来,浓云就低压在皮塞克地区的各个宪兵站头上。 那气氛阴森之至,官僚主义的雷声隆隆地滚过宪兵站的中士、准下士、士兵和雇员身上。他对每一个鸡毛蒜皮的问题都要搞一次纪律检查。 “既然我们要想取得战争的胜利,”他在检查每一个宪兵站时说:“a就得是a,b就得是b,i头上就不能少了那一点。” 他感到背叛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自己,而且绝对相信:不但他的辖区的每个宪兵良心上有罪恶,而且由于战争的影响,在这关键时刻每个人都犯着某种玩忽职守的罪过。 他接受着从上面下来的公文轰炸。地区防卫部指出:据国防部情报,皮塞克地区的士兵正在向敌方逃亡。 上面逼着他测试他的辖区的忠诚。情况很恐怖,附近的妇女来送丈夫上前线,他就肯定知道丈夫们会向妻子保证不会为皇帝陛下送掉性命。 革命的乌云开始笼罩着黄黑两色的地平线。在塞尔维亚和喀尔巴阡山,28团和11团的官兵,整营整营地集体哗变,跑向敌人。11团里就有皮塞克地方和他的辖区的士兵。在革命风暴袭来之前那闷热的平静里,从伏年尼来的新兵带来了黑纱做的康乃馨;从布拉格来的士兵经过皮塞克车站时,把当地上流社会太太们送进他们的运猪车的香烟和巧克力扔了回来。 然后,一个上前线去的营经过时,几个皮塞克的犹太人用德语大叫:“上帝保佑吾皇!打倒塞尔维亚人!”却挨了一顿狠狠的揍,一个礼拜不能在街头露面。 这一类事件的出现清楚表明:教堂管风琴演奏的《上帝保佑吾皇》只不过是一种可怜的粉饰,普遍的伪装而已。而宪兵站对送到浦齐姆来的调查表的回答则总是老一套:一切处于最佳秩序,完全没有反战煽动,居民态度甲等A级,热忱程度甲等A至B级。 “你们哪能算宪兵,不过是乡村警察罢了,”宪兵团长在检查时常常说。“你们不是提高警惕百分之一千,而是在慢慢变成牲口。” 在作出这个动物学新发现之后,宪兵团长又说:“你们在家里鬼混,心里想的是:‘让他们那战争滚蛋吧!’” 随之而来的永远是一张为倒霉的宪兵开列的任务单,一篇关于全局形势的训话:如何牢牢控制一切,使形势真正按照该出现的状态出现。这种对宪兵辉煌形象的完美描述,目的在于增强奥地利的国力,随后便是威胁、纪检和谩骂。 团长深信,他在这里守卫着,为的是保存某种东西,而在他管辖的宪兵站里的宪兵却全都是些游手好闲的个人主义者、流氓、骗子。对他们说来,除了白兰地、啤酒和果酒,一切都没有意义。他们薪水很少,为了有醉酒的钱他们就接受贿赂,因此正缓慢但肯定地瓦解着奥地利。在地区宪兵总站他惟一信得过的人就是他自己的中士,但是他那位中士却老在酒店说:“我们那位老糊涂又在大出洋相了……” 团长研究着浦齐姆宪兵站中士呈送的关于帅克的报告,站在他面前的是他在宪兵总站那位中士玛切卡。玛切卡心里想的是,就他所关心的而言,团长最好是跟他那所有的文件一起下地狱去,因为下面渥大瓦有人等他玩什纳朴森〔20〕。 “我上次就告诉过你,玛切卡,”团长说,“我所知道的最大笨蛋就是浦齐姆宪兵站那个中士。但是,从这个报告看来,那个中士本领见长了。那个烂醉如泥的流氓准下士送来的,像狗一样跟他铐在一起的兵就肯定不是间谍,而是个一般的或老油条逃兵。即使是奶娃读了这白痴文件里的蠢话也能一眼看出他已醉得像教皇手下的大主教了。 “马上把那个兵带来,”他研究了片刻浦齐姆文件,下了命令。“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种讨好卖乖的故事。最可笑的是,他还打发一个酒鬼准下士来押送这个嫌疑人。这些人到现在还不理解我。我是能跟魔鬼一样凶狠的。不到吓得他们一天拉三次屎,他们还以为能玩出什么花招骗过我呢。” 团长开始缕述现在的宪兵对命令持如何消极的态度。他指出每个中士都把写报告当玩笑,只把事情闹得更糟糕。 上峰来了警告,说是不能排除有情报间谍在乡下游荡,宪兵中士就大量捏造故事。要是那样,战争再打长一点,岂不要搞出个天大的疯人院么。办公室必须给浦齐姆拍个电报,命令中士明天到皮塞克来一趟。他在报告开始提出的“非常重要的事件”得从他那脑袋里敲掉。 “你是从哪个团逃走的?”团长用这句话迎接帅克。 “我没有从哪个团队逃走。” 团长望望帅克,在他那平静的脸上只看见坦然,又问道:“你那套军装是哪里来的?” “每个战士被征召时都发军装,”帅克平静地笑了笑说。“我在91团服役,不但没有逃跑,而且恰好相反。” 他把相反一词给予强调,团长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你所说的相反是什么意思?” “这事很简单,”帅克信赖地说,“我在往我的团队走,是在找团队而不是在逃走。我没有比尽快赶回团队更迫切的需要了。我一想到整个团都在等着我,而我显然距离车思克-布杰约维策越来越远了,确实是够紧张的。浦齐姆的中士在地图上指给我看过:布杰约维策在南面,但是他不是让我往南边去,而是把我往北方送。” 团长挥了挥手,似乎是说,“他干过的事还有比把人往北方送糟糕得多的呢”。 “那就是说你找不到你的团队了?”他说,“你找过没有?” 帅克向他解释了整个情况,列出了塔波尔和他去布杰约维策时沿途经过的地方:弥勒付苏克、克微托福、扶拉兹、玛尔欣、西柔瓦、塞勒克、霍拉兹朵维策、拉多米索、浦齐姆、什切可诺、斯特拉孔尼策、福尔因、杜布、伏年尼、普罗提文,最后又回到了浦齐姆。 帅克带着极大的热情描述了他跟命运的斗争。为了回到在布杰约维策的91团,他如何排除艰难险阻,竭尽了全力,可是全失败了。 他热情澎湃地叙述着,团长在一张纸上用铅笔机械地画出了好兵帅克在回团队路上无法摆脱的那个恶性循环怪圈。 “那倒是赫尔克勒斯〔21〕式的功劳,”他快活地听完帅克对他长期回不到团队所感到的愤怒,终于说道。“你绕着浦齐姆转的那样子我要是能见到,一定是很精彩的。” “要不是因为那可怜的窝里那位中士,”帅克说,“老早就可以决定了。他连我的名字和团队都没问过。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眼里一切都神秘得那么可怕。他应该把我送到布杰约维策去的。我是寻找团队的帅克还是可疑分子,一到军营他们就会告诉他的。而现在我应该已经回到团队一整天,而且在执行军事任务了。” “你在浦齐姆为什么不指出那是一种错误呢?” “因为我看出跟他说也是白说。正如维诺赫拉笛的酒店老板阮帕在有人想赊账时说的话:有时候人就像木头桩子,什么都听不见。” 团长思考的时间并不长。他只得到一个结论:一个人想回到团队,竟然绕了那么大个弯子,这标志着人类的最严重的堕落。于是他在办公室打字机上按照公文程序规则和文采的要求,打出了以下的呈文:
驻车思克-布杰约维策之皇家与王室步兵91团光荣之团部钧鉴:
随本文件递解约瑟夫·帅克,请接收。该员系在皮塞克地区之浦齐姆为宪兵站据其自述以逃兵嫌疑捕获。据该员自述应为贵团步兵,当时正在回团途中。该员身材矮壮,面相与鼻子均对称,眼睛蓝色,其他无特点。随附件b. I. 奉上该员伙食费收据,已经该员确认,请于查明后在地区保卫部账目中扣除。附件c. I. 为在该员被捕之日在其身上查获之军用品清单,请查验。 帅克从皮塞克到布杰约维策的火车旅行进行得轻松而迅速。押解他的是个新入伍的年轻宪兵。那人害怕得要命,眼睛从没离开过帅克的脸,深怕帅克会从他手上溜掉。在整个旅程里他都在解决着一个难题:“如果我现在要去小便或大便怎么办?” 他的解决办法是拉着帅克陪伴。 在整个旅程里,从火车站到布杰约维策的玛利安司克军营,他都把眼睛盯在帅克身上,直盯得眼睛抽搐。两人一走到街角或十字路口,他就仿佛不经意似的告诉帅克每个押解人员枪里有多少子弹。帅克回答说他相信宪兵在大街上是不会开枪的,因为怕出事故。 宪兵就跟他辩论起来,辩着辩着就到了军营。 路卡什中尉在军营上班已经是第二天。他们把帅克和有关文件突然送到了他面前,这可是坐在办公室桌子边的他所万万没有想到的。 “启禀长官,我又回来了,”帅克敬了个礼,脸色庄重地说。 这整个场面叫连队的军士长阔塔特克看在了眼里。阔塔特克后来说:帅克一报到,路卡什中尉便蹦了起来,双手抱头,身子往后一倒,倒在了他身上。而在抢救时,帅克一直敬着礼说,“启禀长官,我又回来了!”然后脸白得像纸的路卡什中尉便用颤抖的手接过有关帅克的公文,要求大家退出,并告诉宪兵一切正常,这才把自己跟帅克一起关进了办公室。 帅克远赴布杰约维策的长征便像这样结束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给了帅克以行动的自由,他自己也会来到布杰约维策的。无论当权诸公如何吹嘘是他们把帅克送到了他的职守所在之处的,那也只能是谎话。以帅克的精力与难以抵御的战斗欲望而言,当权诸公的动作也不过就像往机器里扔了一把扳手而已。 帅克与路卡什中尉凝望着彼此的眼睛。 中尉眼里有一种暴虎冯河的、咄咄逼人的可怕光芒,而帅克的目光却温和真诚,像是望着失而复得的最亲爱的人。 办公室静得像坟墓,能听见附近走廊上有人走来走去。那是个很自觉的一年制志愿兵,因为感冒,只能留在营地。那感冒能从他声音里听出,因为他正带着浓重的鼻音用德语背诵已经背会的东西:要塞应如何接待皇室成员。他的话还清晰可辨:“皇室要员靠近各要塞,该要塞城堡立即鸣礼炮一响,司令官持短剑策马趋前迎接。” “闭嘴,那边那个,你,”路卡什中尉对着走廊咆哮起来。“下地狱吧你!滚!发烧就上床躺着去!” 苦读的志愿兵走掉了,从脚步声可以听见,但他那带鼻音的背诵仍从走廊尽头隐约传来:“此刻司令官敬礼,第二次鸣礼炮;崇高的要员下马,第三次鸣礼炮。” 路卡什中尉跟帅克第二次彼此无言地注视。最后,路卡什中尉带着尖刻的讽刺说:“衷心欢迎你来到车思克-布杰约维策,帅克。天生该绞死的就不会被淹死。已经发出了一份逮捕你的命令,明天你就要去参加团报告会。你再也纠缠不了我了,我已经受够了你的罪,我的耐性已被你粉碎,一想到能跟你这混蛋傻瓜过了那么久,我就……” 他开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不,太可怕了,我现在很惊讶,为什么没有崩了你。我要是崩了你,会出什么问题?绝对没有问题。我会被宣判无罪的。你明白吗?” “启禀长官,我完全明白。” “别又来你那套废话,帅克,否则倒真会出事的。我们终于会把你那些花样彻底结束,一劳永逸。你那白痴劲已经被你无限发展了,不闹到一切都悲惨结束不会有个完。” 路卡什中尉搓着手:“你什么都完了,帅克。”他回到桌前,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叫来了办公室门前的警卫,命令他把帅克带去见监狱看守,而且把条子给他。 两人押了帅克穿过院子。中尉带着暗含的得意望着监狱看守开了大门——门上贴有“团队禁闭”的黄黑两色标签。他看见帅克消失在门背后,不久以后又看见监狱看守一个人走了出来。 “现在,谢谢我主!”路卡什中尉出声地思考着。“他终于进去了。” 在玛利安司克军营地牢那黑暗的天地里,帅克受到一个胖胖的一年制志愿兵的衷心欢迎。那志愿兵在一张草荐上爬来爬去。他是那里惟一的囚徒,已经是第二天无聊得要死了。帅克问他为什么关禁闭,他的回答是没有理由。晚上他喝醉了,在一个广场的拱门下错打了一个炮兵中尉一巴掌,事实是他甚至不是打了他巴掌,而是打掉了他的帽子。那位炮兵中尉晚上碰巧站在了那拱门下,显然是在等一个妓女,背向着志愿兵。志愿兵却把他当成了一个也是个志愿兵的朋友,名叫玛特纳·法兰齐塞克。 “那人也跟他那朋友一样,脑袋有点翘,”他告诉帅克。“我从后面悄悄走过去,打掉了他的帽子,说:‘看打吧你,法兰齐!’那家伙是个傻瓜,妈的,他马上吹起哨子,叫来了军事警察,把我抓走了。 “有可能是,”志愿兵承认,“在混乱里彼此打了几下,但是我认为对情况并无影响,因为我显然是认错了人。对方也承认我说过,‘看打吧你,法兰齐!’而他的名字叫安东。情况很清楚,惟一能给我惹麻烦的倒是我从医院溜号的事。如果从那本《医疗记录》查出来…… “我参军时,”他继续说,“先在城里租了一间房,想害上风湿病。我连续三次喝了个大醉,淋着雨跑到城外,躺在沟里,连靴子也脱了,但是没有用。然后是冬天,我到玛尔社河洗了一个礼拜澡。结果刚刚相反,老兄,我得到的是很好的锻炼,我可以整晚躺在我住的房屋院子里的雪上。屋里的人早上把我叫醒,我那腿还暖和得像穿了毛便鞋。哪怕至少得个扁桃体炎也好呢,但是我绝对没事。我就连花柳病也不害,他妈的。我每天都去‘旅顺口’,我的同事有的害上了睾丸炎,连睾丸都切除了,可我呢,一直免疫。倒霉透顶了,老兄。然后有一天我在‘玫瑰花’遇见了一个残废军人,是赫路布卡人。他让我星期天去看他,并向我担保第二天我的腿就会肿得像水桶。他家准备有注射液和针。我从赫路布卡回来时就几乎真的走不动了了。那人是个好样的,没有骗我。这样,我终于得了肌肉风湿,进了医院,一切顺利。随后,命运再一次对我微笑了。我姐夫,日支科伏的玛萨克医生,调到了布杰约维策。我能在医院住那么久,全亏了他。如果我没有因为那本倒霉的《医疗记录》坏了事的话,他是有可能把故事编造到我因为不宜服兵役而被除名的。那本是个好主意,头等的。可我弄了一个大本子,在上面贴了一个标签,写着:91团医疗记录。条目之类清清楚楚,我填了些假名字、假温度记录和病情。每天下午医生查完房我就在腋下夹了那个本子冷静地进了城。大门是捷克民团看守的,在那里我有充分把握。我一亮本子,他们甚至还给我敬礼。然后我就到在税务局办公室工作的一个熟人那里换上便衣,再去酒店。我在酒店跟熟识的人发表种种可以认为是叛逆的言论。后来我潇洒得过了分,连便衣也懒得换,穿着军装就进了酒店,还在街上走,不到凌晨两三点不回医院。晚上叫巡逻的挡住,我也亮出《91团医疗记录》,以后就再也没有人问我了。到了医院大门,我也是不声不响亮出《医疗记录》,总能设法回到床位的。我的脸皮越来越厚,以为谁也不会对我怎么样了。然后就出现了在广场拱门下的那次致命的错误。那个错误表明:无论什么树也不可能一直长上天去,老兄,有道是骄者必败。芸芸众生都是草,人的辉煌是草里的花。要做依卡路斯,就会融化了翅膀。〔22〕人人都想成为巨人,其实什么都不是,是屎,老兄。别相信机会,早晚掐掐自己,提醒说:谨慎是勇敢的更佳部分,坏莫坏于过分。随着纵情声色寻欢作乐而来的是道德上的醉余回痛,这是大自然的规律,老兄。我本来是有机会列入丙等三级,被部队拒绝,终身不服现役的,却叫自己毁了。这一摔好厉害!我是有可能在预备役总部的某个办公室里悠闲度日的,是我的粗心大意害了自己。” 志愿兵以下面的话庄重地结束了他的忏悔: “迦太基陷落了,尼尼微化作了废墟,老兄,但是,举起大拇指吧!即使他们送我上了前线也不要想像我会开一枪。团报告会!给学校开除!皇家王室痴呆症万岁!我干吗要蹲到他们那学校里去参加考试?士官生——准尉——少尉——中尉!去他娘的!军官学校!跟那些不得不复述全年功课的小学生打交道!军事上的瘫痪!步枪该背在左肩还是右肩?下士有几颗星星?查查预备兵名单去!天呀!没有香烟抽了,老兄!要我教你怎样把痰吐到天花板上去吗?看,是这样吐的。吐之前先许个愿,愿望就会实现。你要是喜欢喝啤酒的话,我可以向你推荐那儿罐子里的出色的清水。你要是饿了想享受美餐的话,我可以推荐你上市俱乐部去。你无聊了我可以劝你写诗治疗。我已经写了一首史诗:
管牢的在家吗?他通宵昏睡。
我们承受了主要压力,却只听到
司令部的消息:战争失利。
而此时,为反对敌人袭击,
他用行军床筑起了一道工事,
他把床堆成了坚强的壁垒,
你便从他嘴里听见了故事:
‘奥地利国威决不至于隳颓,
上帝保佑它的强力与荣誉。’ “你看,老兄,”胖子志愿兵说下去,“谁要是说我的人民对亲爱的王国的尊重正在消失,就让他滚蛋吧!这儿就有一个关禁闭的人,没有烟抽,在等着上团报告会,而他却是尊重王室的优秀范例。他在他的歌里向他更为伟大的祖国致敬。那是在四面八方都面临崩溃的时刻。他的自由被剥夺了,但是从他的唇上照样流出毫不动摇的忠诚诗句。Morituri te salutant, Caesar!〔23〕但是,那看牢房的却是个王八蛋,给你办事的人是个他妈的贱货。前天我给了他五克朗,让他买香烟,可这个混账猪猡今天早上告诉我,说他要是作了我要他做的事,就会惹上麻烦。那五克朗等他领了薪水再还我。对,老兄,现在我是什么都信不过了。最好的口号都给颠倒了过来。连囚犯的钱也抢!更恶劣的是,那家伙还整天唱:‘有人唱歌的地方,你睡觉就不用担心,因为坏蛋没有歌声!’猎狗,阳沟,流氓,卖国贼!” 志愿兵问帅克他犯的是什么事。 “你找你的团队了?”志愿兵说。“那可真够你找的,塔波尔、弥勒付苏克、克微托福、扶拉兹、玛尔欣、西柔瓦、塞勒克、霍拉兹朵维策、拉多米索、什切可诺、斯特拉孔尼策、伏尔因、杜布、伏年尼、普罗提文、皮塞克、布杰约维策。布满荆棘的道路呀!你明天也要上团报告会吗?兄弟,我们明天要在刑场上见面了。那么,我们的上校又有可以暗笑的材料了。团队的事情叫他兴奋到什么程度你是没有丝毫印象的。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地跑,像发了疯的猎狗,舌头耷拉下来,像气息奄奄的老驮马。 “还有就是他那谈话,他那训话——同时一直向四面八方吐痰,像流着涎水的骆驼。他的话从来没有个完,你简直会以为整个玛利安司克军营会立即塌了下来。我很了解他,因为我以前上过一次他的团报告会。我去参军时穿的是长靴,却戴了顶高顶礼帽,因为裁缝没有按时做好我的制服,我只好就像那样进了一年制志愿兵学校。我穿了长靴戴了高顶帽去集合,跟别人一起在左翼队列里行进。施瑞德骑了马向我径直跑来,几乎把我撞倒了。‘该死!’他用德语吼叫得你在苏麻瓦都能听见。‘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你这个老百姓?混蛋。’我很礼貌地回答,我是一年制志愿兵,来参加操练。你应该看看他那样子!他演说了半个小时,然后才第一次发现我还戴着高顶帽行着军礼。他别的不说,只叫我第二天去上团报告会。说完他一踢马刺,就像疯子骑手一样往上帝才知道的什么地方跑走了;随后他又飞跑回来,又是咆哮和发威,捶胸口,命令我立即退出操练,到警卫室去。在团报告会上他给了我十四天军营监禁,让我穿上从仓库里取来的不像话的破烂,而且威胁说要扯掉我的‘杠杠’。 “‘一年制的志愿兵,’那个混蛋傻瓜上校继续乱嚷,‘是高尚的东西,他们就是荣誉、军人本色和英雄主义的雏形。一年制志愿兵沃尔塔只通过了一般的考试就提升成了下士。然后他自愿上了前线,抓住了十五个俘虏。不过在他交出俘虏时被炮弹撕成了碎片。五分钟以后,提升沃尔塔为士官生的命令就下达了。这种光荣的前程、提升和勋章你们也是可能得到的。你们的名字也可能镌刻在团队的金册上。’” 志愿兵吐了一口痰。“你看,老兄,太阳底下能生长出什么样的王八蛋来!我对他们给一年制志愿兵的那些军阶杠杠和特权,根本他妈的不在乎。‘先生,你是个傻瓜,’这话倒顺耳。可‘先生,你是个……’——只不过没有粗野地说出‘他妈的傻瓜’而已。死去之后赏你个军功章、大银质勋章什么的,这些勋章就是皇家和王室的死人承包商——承包了所有扛星星和不扛星星的死人。哼,哪怕是牛吧,日子也好过一点。牛在屠宰场就给宰了,用不着在屠宰前牵到操场练步枪。” 胖子志愿兵滚到了另外一张草荐上说了下去:“显然,这都是不可能千秋万代的,总有一天都得崩溃。你把荣誉打进猪肚子里,最后那猪就会爆裂。要是我上了前线,我就要在车厢上写道:
他们会把你们的骸骨留在沙场,
无论是八匹马或二十四个儿郎。” 门开了,牢头出现了,给两人带来了四分之一个军用面包和一点新鲜的水。 志愿兵没有从草荐上起来,只用以下的修辞呼语〔24〕呼唤牢头:“多么崇高,多么美丽,他来访问囚徒了,91团的圣徒阿格涅斯!欢迎你呀,慈悲的天使,你的心满溢着同情,你带来了减轻痛苦的食物和水,它们的重负压弯了你的身子。你所表现的慈悲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在黑牢里你就是个灿烂的幻影。” “上了团报告会你马上就会忘记你那些幽默的。”牢头嘟哝道。 “留住你的头发吧,你这可怜的老坏蛋,”志愿兵在木板床上回答。“你最好告诉我们:如果你非得把十个一年制的志愿兵关起来的话,你会怎么办?别摆出那副傻模样了,你玛利安司克军营的牢头禁子。你会囚禁二十,而放掉十个,你这大耗子。基督呀,我要是当了部长,我就送你去参加一场精彩的战争。你明白入射角跟出射角相等的规律。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在宇宙里为我指出一个坚实的点,把它给我,我就能撬起整个的世界,包含你,你这个自命不凡的草包!” 牢头连眼珠子都突了出来,晃了一下身子,砰的一声关上了牢门。 “赶走牢头互助会,”志愿兵把面包公平地分为两半,“按照监狱条例第十六条,必须为判决之前的军营囚徒提供十足的军人口粮。可是,统治这儿的却是弱肉强食的蛮荒法则。它的裁决是:谁能先把囚徒口粮塞进肚里,谁最走运。” 帅克跟志愿兵坐在木板床上嚼着军人面包。 “从这个牢头禁子你可以看见战争是怎样把人变成了野兽的,”志愿兵继续沉思。“毫无疑问,在我们这位牢头被征召以前还是个有理想的青年。一个浅色头发的娃娃,文雅而有善心,能保护不幸的人。他村里搞狂欢因为一个姑娘而斗殴时,他能挺身而出。毫无疑问,那时候谁都尊重他,可现在……上帝,我真恨不得一拳揍在他腮帮上,拽住他脑袋往木板床上撞,再把他头冲下扔进茅坑去。而这,老兄,就证明了军事活动是怎样把人彻底变成了野兽的。” 他开始唱了起来:
在遇见那一个炮兵之前,
她就连魔鬼也都不畏惮。 “老兄,”他继续说,“如果我们从亲爱的王国的角度看这一切,就可以得到无可避免的结论:目前的情况跟普希金的叔叔时代完全一样。普希金是这样写他叔叔的:既然他已是快要死去的鸭子,也就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
老是叹气,老猜测一个问题:
魔鬼要何时才把你抓去! 牢门外再次听见钥匙的丁当,管牢的点燃了过道里的油灯。 “黑暗里的一道光明!”志愿兵叫道。“光明照进了军营!晚安吧,牢头先生,向所有的上级转达我的敬意。祝福你好梦连宵。说不定你还会梦见把我让你买香烟的五个克朗还给了我呢,虽然你已经拿它为我的健康干杯了。祝你做个甜蜜的梦,你这个老魔鬼。” 他们听见管牢的嘀咕了些关于明天的团报告会的话。 “又孤独了,”志愿兵说。“我现在要用睡前的时间揭露一个问题:军官和军士们的动物学知识是如何在每天增加着。为了发掘出活的战争新材料,发掘出具有军事意识的炮灰,用以填满大炮的嗉囊,必须对自然史或柯什出版的《经济繁荣的源泉》进行深刻的探索。在柯什的书里每一页上都冒出这样的字:牲口、猪、猪猡。不过我们最近注意到:先进的军事人物正在向新兵引进一些崭新的术语。在11连,阿道夫下士使用了‘恩佳丁山羊’;准下士弥勒(一个喀什佩思基-霍里的德国教师)把新兵叫做‘捷克臭猪’;桑德纳玛军士长把新兵叫做‘牛头癞蛤蟆’或‘约克郡肉猪’,他还许诺要扒掉每个新兵的皮,填制成标本。他说这话时所表现出的专业知识,俨然来自标本剥制世家。我们的上级军官全都是用这种方式向我们灌输对祖国的热爱的。他们使用的特殊教具是:向新兵大呼战斗口号,围着他们跳跃蹦跶,让人想起非洲土著正为剥下无辜羚羊的皮或是吃掉传教士的臀尖做着准备——正在给教士肉拌作料。这类词语当然不会在日尔曼人身上使用。即使桑德纳玛军士长使用了‘一群猪猡’的说法,总会立即补上‘捷克’字样,以免日尔曼人误会为也指了他们。在那时11连的全部军士也都转着眼珠,仿佛是些可怜的狗,因为贪婪过分,吞下了浸满汽油的海绵,呕不出来了。有一次我听见准下士弥勒和阿道夫下士的谈话,谈的是怎样进一步训练国防军士兵。其中突出的字眼是:‘腮帮上两家伙。’起初我还以为他们俩在吵架,德意志的军事磐石快要瓦解了呢。但是我犯了个大错误。他们谈的不过是基层士兵而已。 “‘在对那样的捷克猪’(这是阿道夫下士提出的谨慎的教诲)叫了三十次‘卧倒’,他仍然学不会,还像蜡烛一样笔直站着时,光给他腮帮上几拳就不行了。你得一手狠揍他的肚子,一手把帽子揍到他耳朵以下,同时喊口令,‘向后转!’趁他转身时,再踢他屁股一脚。那时你就能看见他直挺挺地‘卧倒’了,道尔灵准尉也就会哈哈大笑了。 “而现在,老兄,我必须给你讲讲道尔灵的故事,”志愿兵继续讲。“11连的新兵谈起道尔灵颇有点像墨西哥边疆农场上的孤老太太传奇式地谈起某个著名的墨西哥大盗。道尔灵以吃人著名,他是从澳大利亚部落来的食人生番,要吃掉落到他手里的外部落人。他的故事很精彩。刚出生不久,奶妈就抱着他摔了一跤,把小康拉德·道尔灵的脑袋狠狠撞了一下,甚至到今天你还能看见他脑袋上平塌了一块,仿佛是陨星撞击了北极。每个人都怀疑:即使他脑震荡不死,以后还能干什么呢?只有他爸爸,一个上校,没有失去希望。他说那毫无关系,因为小道尔灵长大后理所当然是要从事军事职业的。在‘填鸭手’(头一个填鸭手提前花白了头发,发了疯;第二个填鸭手弄得走投无路,要想从维也纳的斯蒂芬塔上跳下)的个别辅导之下,经过了初级技术学校的四个年级的可怕挣扎,小道尔灵终于进了海因堡的军官学校。军校并不为学员们以前受过的教育担心,因为那对奥地利的正规军官往往不适用。他们惟一的军事理想就是成为普鲁士的训练中士。教育使灵魂崇高的理论在军队里是不适用的。教官是越粗暴越好。 “在军校,道尔灵很不行,就连小学生都懂的功课他也不知道。儿时撞伤了脑袋的迹象分明可见。 “他在考试时的答案雄辩地说明了那不幸事件的后果。他的回答以愚蠢引人注目,被看做是严重白痴和神经混乱的经典性病例。因此军校的老师只叫他‘我们那位糊涂朋友’,从不叫别的。他的愚蠢是如此地耀眼炫目,以至于他证明了一种希望:几十年后他说不定能进入特瑞西雅军事科学院或国防部。 “战争爆发,全部年轻士官生都升任准尉时,康拉德·道尔灵也把自己弄进了海因堡被提升为准尉的士官生名单里。这样,他就找到了道路,进了91团。” 志愿兵停了停,又说了下去:“国防部出版了一本书,叫《训练或教育》。道尔灵从那书上读到:恐怖对士兵非常必要;训练的成就跟它所使用的恐怖成正比。在这方面道尔灵总是取得成功。为了回避他的吼叫,成连成连的人请病假。可严格讲起来,那样做并没有效果。谁要是请病假,谁就得来三天‘重罚’——顺带问一句,你知道什么叫‘重罚’吗?在操场上赶你跑一整天,晚上还关你禁闭。结果是道尔灵的连队再没有请病假的了。请病假就坐班房。道尔灵在操场上永远保持随便的军营口气,以‘猪猡’开始,以留下动物学疑案的‘猪猡狼狗’结束。与此同时他也非常自由化,给士兵们留下了选择的自由。他说,‘你这头象,你自己决定吧,鼻子上几家伙,还是三天‘重罚?’可即使你选择了‘重罚’,鼻子上还免不了挨两家伙。道尔灵对此的解释是:‘你这头象,害怕鼻子受罪了?我估计你是。可要是重炮轰起来你怎么办?’ “有一回他把一个新兵的眼睛打爆了,却用德语宣布:‘啊!一个反正要送命的混蛋,干吗为他大惊小怪?’这话康拉德·冯·霍岑朵夫元帅也常说:‘所有的士兵迟早是要送命的。’ “道尔灵挺喜欢的、也行之有效的办法是把捷克的基层士兵召集起来训话,谈奥地利的军事任务。他解释了部队教育的普遍原理,从戴手铐到上绞架和枪毙。我到医院以前的那个初冬,我们在靠近11连的操场上训练。训练间隙道尔灵就给捷克新兵训话: “‘我知道,’他开始了,‘你们都是些流氓,我必须把你们那些捷克牛粪从脑袋里敲掉。跟着捷克你们甚至是连要上绞架都找不到地方的。我们的最高统帅也是日尔曼人。听见了没有?地狱的钟声响了,卧倒!’ “每个人都卧倒,大家都趴在了地上,这时道尔灵走到士兵们身边,发表演说: “既然是‘卧倒’了,哪怕是在泥里给炸个粉碎,也必须‘卧倒’,你们这些流氓。早在古罗马时代就已存在‘卧倒’。那时候每个人都必须参军,从十七岁服役到六十岁。他们必须在战场上服役三十年,在军营里不允许像猪一样鬼混。那时就已经有了一种部队语言和口令。要是有人想跟他们说爱特路里亚〔25〕语,罗马军官就会狠狠收拾他。而我,也要求你们用德语回答,不用你们那种乱七八糟的话回答。你们明白趴在烂泥地上有多舒服吧。但是你只要想想,你们之中若是有人不想趴下去,而想站起来,我会怎么办?我会一拳头打破他的腮帮,直破到耳朵的,因为他那动作就是不服从,就是兵变,就是反抗。对于好兵来说,就是玩忽职守,破坏秩序纪律,就是对军官训练的蔑视。随之而来的就是:那样的王八蛋注定了要上绞架,被‘剥夺一切享受尊重与民事权利的权利’。” 志愿兵没有话说了,住了嘴,可他随后显然又想出了个题目,说了起来。他描述起军营里的情况: “是阿达米其卡团长任内的事。阿达米其卡非常地冷淡。坐在办公室里总瞪眼望着虚空,像个不妨害人的疯子,脸上表情好像想说:‘我是最冷淡不过的。’他在营报告会上想的是什么也只有上帝知道。有一回有个11连的士兵到营报告会告状,说有天晚上准尉道尔灵在街上骂他是捷克猪猡。而他入伍前是书籍装订工,是有民族意识的捷克工人。 “‘就是说,昨天他在街上对你说了那样的话,’阿达米其卡团长平静地说——因为他说话一向平静。‘案情就是这样。现在我们得查查你离开军营时是否得到批准。去吧!’ “不久,阿达米其卡叫来了告状人。 “‘已经查清楚了,’他仍然平静地说,‘那天你得到了批准,可以离开军营,直到晚上十点。因此,不给你处分。去吧!’ “那以后,老兄,就常常有人说阿达米其卡具有公正的意识,于是打发他上了前线。接替他的是温佐少校。但有人想在各民族之间掀起纠纷时,温佐却是个魔鬼。把准尉道尔灵训斥了一通的就是这个温佐少校。 “温佐少校娶了个捷克老婆,非常害怕民族争端。几年前他在库特纳-霍拉当团长时喝醉了酒,在旅馆骂了一个侍者一句‘捷克流氓’——我还得说明,温佐少校在社会上除了捷克语从不说别的语言,跟他在家里一样,他的几个儿子也在捷克读书。可他仍然骂出了上面那话。而那话竟然上了当地的报纸。然后一个议会议员在维也纳议会上对温佐的旅馆行为提出了质询。因此温佐受了许多肮脏气,因为那时正在讨论部队预算,库特纳-霍拉这位醉醺醺的温佐团长却在这个问题上横插了一杠子。 “后来温佐团长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一年制志愿兵里候补士官生孜特克搞出来的。孜特克把那事捅上了报,是因为他跟温佐团长之间有过宿怨。那是在温佐团长出席的一个晚会上开始的。孜特克开始了遐想:人只要看看大自然,看看云彩如何覆盖了地平线,山岳如何高耸到天际,瀑布如何在森林里轰响,鸟儿如何在歌唱—— “‘只要你沉思着这样的东西,’候补士官生孜特克说,‘那么,在崇高的大自然面前,一个团长又算得了什么?团长也是一个零,跟任何候补士官生一样。’ “因为当时所有的军官先生都已酩酊大醉,温佐团长真恨不得像抽骡子一样抽这位不幸的哲学家孜特克一顿鞭子。于是结下了仇怨,团长一有机会就跟孜特克过不去,而孜特克那句话却流行开来,迫害也随之升级。 “‘温佐团长跟大自然一比算得了什么?’这话在整个库特纳-霍拉广为流传。 “‘那个王八蛋,我要弄得他自己去上吊,’温佐团长常说。但是孜特克过老百姓生活去了,而且继续研究哲学。从那以后,温佐少校对全体下级军官就产生了厌恶情绪。即使是上尉也难免惹得他大发雷霆,胡说八道,更不用说士官生和准尉了。 “‘我要像掐臭虫一样掐死他们!’温佐少校说。那位把犯了一点小错的人送到营报告会上来的准尉就活该倒霉了。在温佐少校眼里只有大得可怕的错误才是错误——比如守卫火药库的士兵值勤时睡着了;或是更可怕的事:晚上翻过玛利安司克军营的墙壁,却在那里睡着了,给捷克巡逻兵或炮兵巡逻兵逮了去。简而言之,是闹出了玷污团队良好名声的可怕问题。 “‘为了耶稣基督的缘故!’有一回我听见他在走道里咆哮,‘那爬虫已是第三次叫民团巡逻兵抓住了。马上把他扔到地牢里去!这个王八蛋必须离开团队。送他到运大粪的火车上去。而且,他居然没有揍巡逻兵一顿。这种王八蛋就不是兵,而是十字街头扫街的!不到后天不给他们饭吃,把草荐也收了,塞他进单人间,毯子也不给,这个耗子!’ “现在你想想看,朋友,少校刚到我们这里,那个白痴准尉道尔灵偏偏抓了个士兵上了营报告会。据说那人星期天下午故意不向他敬礼,而他是跟一个年轻女士坐出租马车经过的!按照那军士的说法,那时那营报告会简直就跟末日审判一样。营办的军士长刚带了名单进入走廊,温佐少校就对道尔灵吼叫起来: “‘天呀!我才不管这种破事呢,我根本禁止任何人管。你知道吗,准尉,营报告会是什么?营报告会是主日学校请客吗?你坐了马车走过广场,他怎么能看见你?你知道人家教育过你,只有在遇见军官时才向他敬礼。那并不意味着当兵的为了望着一个坐车经过广场的准尉就得像陀螺一样旋转。发点善心,管住你那舌头吧!营报告会是一种很严肃的制度。如果那士兵已经向你说明他没有看见你,因为他那时正在向马背上的我敬礼,眼睛望着我的方向——你懂吧,道尔灵准尉,如果他说他不可能扭回身子去看见你坐的马车,你就应该相信他。下一回请你发点善心,别再拿这种小事来麻烦我了。’ “从此以后道尔灵就变了”。 志愿兵打了个呵欠:“团报告会之前我们得好好睡一觉。我还想告诉你一点团队的情况。施瑞德上校不喜欢温佐少校。施瑞德整个儿就是只怪鸟。管志愿兵学校的萨格纳团长在施瑞德身上看到了一个典型的军人,虽然没有什么东西比让他上前线的想法更叫他害怕。萨格纳的确是个很精明的买主,跟施瑞德一样仇恨预备役军官,把他们叫做‘臭老百姓’。他把志愿兵看作你必须训练成军事机器人的野兽。你在他们制服上钉上星星,把他们送上前线去消灭,而不是必须保留来传宗接代的活蹦乱跳的高贵军官。 “在整个体系里,”志愿兵把毯子往身上拉了拉说,“部队的一切都带了腐败的臭味。瞪大眼睛的群众到目前为止对此还没有醒悟过来。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给绞成肉酱;挨了枪子也只细声细气叫一声‘妈!’就完事。英雄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等待参谋总部的屠户宰杀的牲口。但是到最后,每个人都会闹兵变的,那可就会是一场大屠杀了。军队万岁!晚安!” 志愿兵静了下来,然后又在毯子底下翻来覆去,问: “睡着了吧,老兄?” “没有,”另外一张床上的帅克回答。“我在想。” “想什么,老兄?” “想战争开始时给一个细木工发的英勇银质大奖章。因为他是团里第一个被炮弹炸断了一条腿的人。那细木工是法付罗瓦人,叫木里其科,配了一条假腿,到处炫耀他的奖章,说他是第一个,也是团里第一个战争残疾人。有一回他去到维诺赫拉笛的‘阿波罗’,跟屠宰场的屠户们吵了起来。最后他们扯掉了他的假腿,拿假腿打他的脑袋。扯断假腿的人不知道那是假腿,吓得昏了过去。到了警察局,他们把木里其科的假腿给他安上了。但是从此以后他对他那英勇银质大奖章就非常生气了,要把它送到当铺里当掉。他们在当铺把他连人带勋章截获了。结果是又惹上了些烦心事。有一种对残废军人的特别荣誉法庭。法庭判决剥夺了他的银质奖章,后来又连他那假腿也剥夺了……” “你是什么意思?” “简单得可怕。有一天来了个工作组,告诉他,他不够资格使用假腿。于是拧掉螺丝,拆下假腿拿走了。” “还有件很有趣的事,”帅克说下去。“有些战争阵亡者的家属也突然收到了那种奖章,附了个说明,说那是借给他们的,可以挂在某个重要场所。在波热切霍瓦街的威舍赫拉德,有个阵亡者的父亲非常生气,认为是当局拿他开玩笑,便把那奖章挂到厕所里。跟他共同使用走廊厕所的警察告发了他,说他进行了叛国活动。那可怜的人就大倒其霉了。” “从这件事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志愿兵说,“芸芸众生均如小草,人的荣耀是草里的花。现在在维也纳出版了一本书《一年制志愿兵日记》,其中有一首很迷人的诗,译成捷克文是:
有一个英勇的志愿兵战士,
为亲爱的祖国他慷慨捐躯。
表现了勇士为祖国奋战之时
是如何蔑视艰险,全无畏惧。
他的尸体被抬到了大炮面前,
一声声的祈祷,飘向青天。
在胸前他们给他别上勋章,
都因他为国王的旨意而死亡。 “因此我认为,”短暂的沉默以后志愿兵又说,“我们部队的士气在衰落。因此我建议我们俩在夜的黑暗和监狱的沉默里唱一支关于炮手雅波瑞克的歌,这支歌可以提高士气。但是我们必须竭尽全力扯着嗓子大吼,要吼到整个玛利安司克军营都能听见。为此,我还建议站到牢房门口去吼。” 监狱里立即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大吼,吼得走道窗户答答地抖:
他坚守在大炮面前,
填着炮弹,填,填,填。
他坚守在大炮面前,
给大炮呀,填炮弹。
战斗呀,紧张混乱,
他两条胳臂〔26〕都挨了炮弹。
可他仍然在当初的地点
填着炮弹,填,填,填。
他仍站在大炮面前,
给大炮呀,填炮弹。 脚步声和谈话声从院子里传来。 “那是看守,”志愿兵说,“跟他一起的是今天值班的佩里坎中尉。佩里坎中尉是预备役军官,我在捷克俱乐部的朋友,参军前在一家保险公司做计算工作。我们可以从他那里搞到香烟呢。我们继续吼吧。” 于是又听见大吼:“他坚守在大炮面前……” 门开了,看守显然因为有值班军官在场,心里烦躁,对他们尖声大叫: “这儿不是动物园!” “请原谅,”志愿兵回答,“我们这是鲁道夫乐团本地分团。鲁道夫乐团是帮助囚徒的乐团。我们刚唱完了节目单上的头一个节目:《战争交响乐》。” “闭嘴,”佩里坎装作严厉的样子说,“我认为你知道,九点钟就该睡觉,不应该再吵闹了。你这个音乐会节目连广场上都能听见。” “启禀长官,”志愿兵说,“我们没有排练好,像这样地不和谐……” “他每天晚上都干这种事,”看守说,想挑起军官对他的敌人的反感。“总的说来他的行为可怕得不可理喻。” “对不起,”志愿兵说,“我想单独跟你谈谈。让看守到门外等等去。” 看守走后志愿兵便亲昵地说: “好了,香烟交出来吧,法兰塔…… “啊,是体育牌?你这个中尉大人就没有更好的香烟吗?好了,暂时凑合着抽吧,非常感谢。还有火柴呢。” “就抽个体育牌!”中尉走后志愿兵轻蔑地说。“即使在最难过的时候人也得保持点精神。抽一枝,老兄,最后一枝了。明天有末日审判等着我们呢。” 志愿兵睡觉以前也没有忘记唱上一腔:“我的朋友是高山、悬崖和绝壁,可它们带不回我们当年所爱,深情所系……” 如果志愿兵用野兽来概括施瑞德上校的特点的话,他就错了。因为施瑞德上校对于公正无私有所偏爱。这一点在他和伙伴们在那家旅馆度过那些快乐的夜晚之后就尤其明显地表现了出来。不过,他什么时候没有快乐过? 在这位志愿兵发表着对军营情况的粉碎性批判时,施瑞德上校却跟军官们坐在一起,听着克莱齐曼中尉讲话。克莱齐曼刚从塞尔维亚回来,一条腿受了伤(是给一头母牛顶的)。他讲述着冲击塞尔维亚阵地的情况。那是他被派到那里的战争首脑部后见到的。 “啊,现在他们从战壕飞了出去!他们在两英里长的战线上全面跨越了铁丝网,朝敌人扑去。皮带上挂着手榴弹,肩膀上挎着防毒面具和步枪,做好了射击和战斗的准备。子弹啸叫着,一个跳出战壕的士兵倒下了,又一个士兵也在刚被炸毁的护墙上倒下了,第三个倒是前进了几步,却也倒下了,但是他的同志们高叫着‘乌拉!’穿过硝烟战火猛扑过去!敌人从四面八方射击,从战壕里和弹坑里射了过来。还把机关枪瞄准我们。士兵们再一次倒下了。有一群士兵逼近了敌人的机枪,却也倒下了。但是他们的同志们已经冲到前面去了。乌拉!一个军官倒下了。步枪声再也听不见了。有可怕的东西在酝酿。又倒下了一大群人,可以听见敌人的机枪了:嗒嗒嗒嗒……又是谁倒下了……对不起,我说不下去了,我醉了……” 腿上受伤的军官不出声了,没精打采地在椅子上坐着。施瑞德上校只亲切地微笑着;他对面的斯比拉团长好像要跟谁吵架似的用拳头捶着桌子,上校仍然亲切地微笑着。斯比拉团长重复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也无法从中推导出他打算暗示或明示的意义: “请你们仔细考虑考虑。我们已经充分动员了奥地利民团的乌兰部队、奥地利民团、波斯尼亚步枪队、奥地利步枪队、奥地利步兵队、其罗尔皇家狙击兵队、波斯尼亚步兵队、匈牙利民团步兵队、匈牙利骑兵队、民团骑兵队、长枪骑兵队、短枪骑兵队、炮兵部队、火车、工兵部队、医疗部队,还有海军,你们明白了吗?可比利时呢?第一次和第二次征集的人组成了战斗部队,第三次征集的人就留在基地搞后勤了……” 斯比拉团长一拳捶在桌子上:“民团在和平时期就是只在基地执行任务的。” 他身边的一个年轻军官认真希望上校相信自己是个久经锻炼的军官,大声对邻座说:“害了肺病的就该送上前线去,那对他们有好处。何况归根到底病号给打死了总比健康人给打死要好些。” 上校笑了笑,可是他突然皱起了眉头,掉头对温佐少校说:“我很惊讶,路卡什中尉怎么不肯跟我们在一起。自从他调来之后就一次也没有跟我们一起玩过。” “他写诗呢,”萨格纳团长含讥带讽地说。“他刚来不久就爱上了史莱特工程师的老婆。他们俩是在戏院遇见的。” 上校皱了皱眉头,望着虚空:“我听说他能唱对偶句。” “是的,在军校时他还常常唱对偶句让大家快活呢,”萨格纳团长说。“他知道不少很好的故事,很精彩的。我可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跟我们在一起。” 上校悲哀地摇摇头:“现在我们之间已经不存在正常的同志精神了。可我记得的是,当年我们每个军官在军官俱乐部都要尽力作出贡献,让大家快活。我还记得有一个叫丹括的中尉,全身脱光了,躺在地板上,屁股上栽一根青鱼尾巴,表演美人鱼给我们看。还有一个叫史莱斯纳的中尉能够像马一样嘶叫,动耳朵;还模仿猫叫,模仿大头蜜蜂嗡嗡地飞。我还记得斯科德大尉。只要我们需要,总把他的姑娘们带来吃饭。那是三个姐妹,受过他的训练,像训练狗一样的训练。他把她们往桌子上一放,她们就立即为我们脱光了衣服。他随身带一根乐队指挥棒,啊,值得赞美呀,他真是个杰出的乐队指挥。他什么事没让那三姐妹在沙发上干过!有一回他让人把一大浴盆热水抬到房间正中。我们一个接一个去跟三个姑娘洗澡,每个人都去。他还给我们拍照。” 施瑞德上校回忆起这些事时笑得灵魂都出了窍。 “我们在浴盆里打过些什么样的赌呀,”他在椅子上扭动着,猥亵地咂咂嘴说下去。“可是现在呢?还有什么好玩的呢?那个对偶句诗人索性不露面了。现在的年轻军官连酒意都控制不住。此刻还不到十二点,可是你看,这张桌子周围就已经有五个人醉了。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连坐两天,越喝越清醒。啤酒、葡萄酒、饮料,不断往肚子里灌。真正的军人精神今天已经没有了。为什么?天知道。没有玩笑,只有没完没了的讲话。你现在听听那边那张桌子,他们在谈美国呢。” 他们能听见桌子那头有人口气庄重地谈着:“美国不会参战的。美国人跟英国人之间剑拔弩张,美国人还没有做好准备。” 施瑞德上校叹了口气:“那都是预备役军官的夸夸其谈,够你恶心的。像那样的人昨天还在什么地方的银行里写字,或是糊纸袋子,卖香料、桂皮,卖鞋油,或是给学校的孩子讲故事,讲狼饿肚子,逼得出了树林什么的。今天他们却觉得什么都知道了,可以跟正规军人平起平坐了,见了什么东西都伸出鼻子往里钻。我们倒是有个路卡什中尉,是正规军官,可人家不肯跟我们在一起。” 施瑞德上校闷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脾气更大了。因为他在床上读报时多次看见前线报道的一句话:我军已转进事先准备的阵地。这真是奥地利军队的光荣日子!跟萨巴克〔27〕的日子他妈的一个样,像是同一个豆荚里的两粒豌豆。 施瑞德上校就是带着这种印象在十点钟来参加那演出的——志愿兵描写为“末日审判”的那一次演出,他很可能说对了。 帅克跟那志愿兵站在院子里等着上校。军士,值班军官,团里的副官,带着犯错误人资料的团办军士长,都已经到场。团报告会的正义之斧将落到两人身上。 上校终于来了,皱着眉头,用马鞭神经质地抽打着马靴。志愿兵学校的萨格纳团长陪同。 接受完报告,他带着死亡样的沉默,在帅克和那志愿兵身边来回走了几次。两人只好追着上校出现的方向“向右看”和“向左看”,看得都特别认真。因为扭的时间太长,几乎扭断了脖子。 最后,上校在志愿兵面前站住了。志愿兵报告:“一年制志愿兵……” “我知道,”上校简短地接下去说,“一个一年制志愿兵,下贱的没人要的东西。你当老百姓的时候是干什么的?你读古典哲学吗?那么我估计你是个昏聩的知识分子……” “大尉,”他对萨格纳说,“把志愿兵学校的人全带过来。” “当然,”他对志愿兵们说下去,“古典哲学学者大人只好来受我们这样的人的玷污了。向后转!我早猜到了。他的大衣褶皱不规范。看去就像刚离开了女人一样。或者就像在妓院里鬼混了出来。我来教训教训你,你这个年轻的暴发户。” 志愿兵学校的学员们齐步进入院子。 “列成方阵!”上校命令。部队围绕被告及上校形成一个狭窄的方阵。 “那么看看这个人吧,”上校用马鞭指着志愿兵大叫。“他喝掉了你们志愿兵的荣誉。我们是要把你们培养成值得尊重的军官骨干的。你们是要带领士兵到战场上去争取荣誉的。但是,这个家伙会把他的人带到什么地方去呢,这个醉鬼?会带到一家接一家的酒店去。他会把士兵们的朗姆酒配给全喝光的。你有什么话为自己辩护吗?没有。你们看看他。连为自己辩护的话都没有,可当老百姓的时候他学的是经典哲学。他倒真是个经典榜样。” 上校把最后的话说得很缓慢,很着重,然后吐了一口痰:“一个经典哲学家,喝醉了,晚上打掉了军官的帽子。我的上帝!你多幸运呀,打的是个炮兵军官!” 他最后的那句话集中了91团对布杰约维策炮兵的憎恶之情。晚上落到团部巡逻队手上的炮兵,和落到炮兵巡逻队手上的团队士兵都倒霉了!那仇怨可怕之至,无法调和。一年一年相传的世仇,血腥的宿怨,再配上双方流传的故事,比如步兵是怎么样把炮兵,或者炮兵是怎么样把步兵,扔进伏尔塔瓦河的。又如双方怎么样在南波希米亚的这个大城市的“旅顺口”、“玫瑰”和无数其他娱乐场所大打出手的。 “不过,”上校说了下去,“那样的错误必须受到可以起儆戒作用的处分。这个王八蛋必须从志愿兵学校开除,而且从道德上歼灭。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们的部队已经太多。团办!” 团办军士长捧着文件和铅笔庄重地走上前来。 一片死寂,就像是在审判杀人犯的法庭上,法官说:“现在,我宣判。” 上校以完全相同的口气宣布:“对一年制志愿兵玛瑞克处以二十一天‘重罚’,服刑完毕送到厨房削马铃薯皮。” 上校转过身来命令志愿兵学校士兵退场。士兵们四人一伍齐步走开的声音传来。这时上校对萨格纳团长说,退场做得不好,下午你还得在院子里跟他们一起再训练队列行进。 “必须做得有声有色,团长。还有一件事我几乎忘记了。告诉他们,志愿兵学校全校五天不许离开军营,以此让他们永远记住以前的同事,流氓玛瑞克。” 但是那个流氓玛瑞克却站在帅克身边,样子挺快活。那处分对他再好没有了。到厨房去削马铃薯皮,做面团布丁,从骨头上剔肉,肯定要比面对敌人旋风式的火力大叫“两人一伍,纵队前进!”而裤子已撒满了尿好得多了。 施瑞德上校从萨格纳团长那儿转过身来,在帅克面前站住,仔细地打量着他。此时此刻帅克的样子以那圆乎乎的笑脸为特色,两边两只大耳朵,翘起在使劲扣住脑袋的军帽之外,整体创造出一个充分可靠,不懂得冒犯的印象。“我有什么事做错了吗?”他的眼睛在问,“我纯洁得像羔羊,你还看不出来吗?” 上校对团办军士长提出的问题集中表现了他的观察:“白痴?” 上校看见那憨厚的脸上的嘴对他张开了。 “启禀长官,没错,是白痴。”帅克代替军士长回答。 施瑞德上校对副官点了点头,把他拉到了一边。两人于是叫来了军士长,看了有关帅克的材料。“啊哈,”施瑞德上校说,“这就是路卡什中尉的勤务兵?按照中尉的报告是在塔波尔丢失了的?我认为凡是军官都应该教育好自己的勤务兵。既然路卡什中尉选择了这样一个显著型傻瓜做勤务兵,他就得接受选择的后果。他既然哪里都不去,就有的是时间。你也没有见过他跟我们在一起,是吗?那就很好。他就有足够的时间训练自己的勤务兵。” 施瑞德上校走到帅克面前,望着他那善良的脸说:“你这个脑子有毛病的动物,我给你三天‘重罚’,服完刑便回路卡什中尉那里报到。” 帅克就像这样跟志愿兵在团队监狱又见了面。而路卡什中尉又由施瑞德上校叫来,让他有机会享有了一种机会:由上校亲自告诉他:“中尉,大约一周以前,因为你的仆人在塔波尔车站弄丢了,你曾申请要一个勤务兵。现在他既然回来了……” “长官……”路卡什中尉带着乞求的口气回答。 “我已经决定了,”上校着重地说下去,“关他三天禁闭,打发他回你那里去……” 路卡什中尉趔趔趄趄走出上校的办公室,他完全被粉碎了。 帅克跟志愿兵玛瑞克在一起的三天过得快乐极了。两人每晚在木板床上都有爱国主义的表现。 一到晚上总有《上帝保佑吾皇》和《尤金亲王,高贵的骑士》的歌声从监狱传来。还加上一连串军队歌曲。看守一来他们就用下面的歌表示欢迎:
我们那位老看守呀
灵魂还不能交,
要等魔鬼从地狱来呀,
抓他去烤又烧。
魔鬼赶了部大车来呀,
把他打翻在地。
魔鬼们发现这块柴火
倒还是头等的! 志愿兵在床板上给看守画了个像,在下面还配了一首老歌的歌词:
为了买一根香肠,我到布拉格走走,
可我遇见了谁呢?是那有趣的老头。
那个有趣的老头,就是我们的看守,
我要是没有跑掉,他准得咬我几口。 在他们俩拿看守开涮有如在安达路西亚的塞维尔〔28〕拿红布挑逗公牛时,路卡什中尉却痛苦地等待着帅克来向他报到上班。
3帅克季拉丽西达冒险记 91团调防到了季拉丽西达,或名莱妲河上的布路克。 帅克关了快三天禁闭,到释放前三小时却跟一年制志愿兵一起被带到主警卫室,受到军事押解,来到火车站。 “很久以前就听说,”志愿兵在路上告诉他,“我们要调防匈牙利,在那里组建几个步兵营。士兵要受到野战射击训练。他们会跟匈牙利人打架闹事的。我们可以快活地上喀尔巴阡山。而匈牙利人则到这儿布杰约维策来执行驻防任务。民族就混杂了。有个这样的理论:强奸其他民族的姑娘是防止退化的最佳处方。三十年战争时期瑞士人跟西班牙人这么干过;拿破仑领导下的法国人这么干过;现在,匈牙利人到了布杰约维策,也会这么干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公平交易不能算掠夺。捷克士兵会跟匈牙利姑娘睡觉,而不幸的捷克姑娘也会让匈牙利兵上她的床。几个世纪以后就会出现叫人类学家感到兴趣的惊喜:玛尔社河边怎么会出现了颧骨突出的人种?” “这种杂交,”帅克说,“整个儿是一桩有趣的事。布拉格有个跑堂的,叫克里斯迪安。他爸爸是阿比西尼亚的国王,曾经在布拉格的什特范尼采一个马戏班里展览过。一个女教师,常在《拉达》上发表点诗歌,描写点牧羊人、森林和溪水的,跟那国王进了旅馆,有如《圣经》所说‘有了私情’。等到她生了个小男孩,皮肤却完全是白的。那女的非常吃惊,但是,嘿,半个月以后那娃娃变成了棕色,接下去颜色就越变越深,一个月以后又开始转黑。不到半年,那娃娃就黑得跟他爷爷阿比西尼亚的国王一样了。她带了孩子到皮肤病诊所去,希望能把他的皮肤漂白一点什么的。但是诊所的人告诉她,那是地道的黑人皮肤,是没有办法想的。这事急得她发了疯。她开始给杂志写信,想知道怎么能够制止黑人出现。他们就把她抓进了卡塔琳基〔29〕,把那小黑男孩送进了孤儿院。那儿的人跟那孩子的趣事可就多了。后来,那孩子学了当跑堂的,又常到夜总会去跳舞。现在已经生出了许多捷克产的黑白混血儿,都是他传宗接代的成果,颜色却没有他深。有一回一个常到圣餐杯酒店去的医学学生告诉我们,问题远远不是那么简单。像那样的半黑人又会生出些半黑人,那些孩子跟白人就难以分辨。但是在后代里又会突然出现一个黑人。你想想那是什么样的灾难!你可能跟一位小姐结婚,那丫头雪白雪白的,可她突然生了一个黑娃娃。而她在九个月以前在没有你陪伴时去过杂耍剧场,看了黑人表演摔跤。我想那事儿整个儿是会逼得你思考某些问题的。” “你那个黑人克里斯迪安的问题,”志愿兵说,“还必须从战争的角度来看。让我们来设想一下,他们让那黑人参了军。他是布拉格人,因此该进28团。但是你已经听说过28团是怎么到了俄国人那边的。俄国人发现自己抓住了一个黑人俘虏克里斯迪安,他们会多么惊讶?俄国报纸一定会报道说,奥地利虽然还没有殖民地部队,可它已经把黑人赶进战争,依靠起黑人预备部队来了。” “人们常说,”帅克插嘴道,“奥地利在北方确实有殖民地。那地方名叫佛朗兹-约瑟夫帝国什么的……” “住嘴,”押送他俩的士兵说。“你们还是小心为上,今天就别谈什么佛朗兹·约瑟夫帝国了。你们最好不要指名道姓……” “好了,你看看地图吧,”志愿兵插嘴说,“那儿真有一片属于我们最仁慈的皇帝佛朗兹-约瑟夫的殖民地呢。按照统计,那里只有一样东西:冰。冰是由布拉格冰厂的破冰船从那里运送出口的。这个冰工业在外国很受重视,因为它是一种很赚钱的生意,虽然有风险。最大的风险出现在从佛朗兹-约瑟夫帝国出发,穿越北极圈的运输上。这事你能想像吗?” 押送的士兵嘟哝了几句听不清的话,跟押送人一起的中士倒是靠近了些,想听志愿兵下面的话。志愿兵庄重地说了下去:“奥地利这个惟一的殖民地是国民经济的出色资源,那里的冰足以供应整个欧洲。当然,那里的殖民活动进展缓慢,一部分是因为大家不肯自愿参加殖民,一部分是因为参加的人给冻死了。可是,有了气候调节的帮助,辽阔的冰山地区就会出现得到恰当开发的希望。而贸易部和外交部对气候调节却是很感兴趣的。只要修上几幢旅馆就可以吸引来大量的游客。当然,必须要规划出旅游路线和浮冰间的通道,还要在冰山上画出旅游标志。惟一的困难是爱斯基摩人。他们使我们在当地的政权机构无法工作…… “那些混蛋不肯学德语,”志愿兵说下去,中士听得津津有味。他是个活跃的人,当兵前是农场人,又愚蠢又粗鲁,对不知道的东西全都囫囵吞枣地接受。他的理想就是在奥地利部队一直干到老死。 “教育部花了很多钱,作了很多牺牲,给爱斯基摩人修了一所学校,中士,冻死了五个建筑工。” “砌砖工活了下来,”帅克插嘴,“因为他们点燃了烟斗,保持了暖和。” “并不是都活了下来,”志愿兵说。“不幸的是,其中有两个忘记了吸烟,烟斗熄灭了。于是他们只好被埋到冰里。但是,学校毕竟是冰砖加钢骨水泥造的,黏合得很好。可爱斯基摩人却使用冰封停航的商船上的木柴在学校周围燃起了大火,达到了他们的目的。学校是建在冰上的,冰化了,整个学校连同校长和政府代表都沉到海里去了——他们原打算第二天就为学校庄重举行奉献仪式的。你还能听见政府代表在水淹到脖子时用德语高叫:‘上帝惩罚英格兰!’他们现在很有可能要派一支部队到爱斯基摩人中去维持秩序。当然,跟爱斯基摩人战斗一定很艰苦。而给我们部队带来最大伤害的倒是驯善的北极熊。” “派兵也只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中士聪明地评论道。“好像战争的发明不是已经够多了似的。举例说吧,防毒面具就造成瓦斯中毒。你拿面具往头上一戴,反而中毒了。这是他们在军士学校告诉我们的。” “他们只是想吓唬你们,”帅克说。“当兵的就该什么都不怕。哪怕是在战斗时掉到粪池里也应该把自己舔干净了,又回去战斗。军营里吃一种带秕皮的小麦豌豆面包时,就让大家对毒气习以为常了。不过现在听说俄国人有了一种针对军士的新发明……” “很可能就是一种特殊的电流,”志愿兵补充说。“那电流接到军士领章的星星上时,星星就要爆炸,因为星星是赛璐珞做的。那是一种新的灾难。” 虽然那中士参军前是放牛的,而且是头等的蠢货,大概也终于明白了他们俩是在拿他开涮,于是走掉,到巡逻兵前面去了。 何况这时他们已靠近了车站,布杰约维策的居民正在那里为团队送行。送行没有官方性质,但是车站前的广场上已站满了等候部队的人。 帅克的兴趣集中在街道两旁的人身上。按照一般惯例:被押解的走前面,好兵走最后。好兵塞进运牲口的车,而帅克跟志愿兵就送进囚徒专车。囚徒专车总挂在军用列车后面,紧跟团部的车。在这样的囚徒车里,空闲地方多的是。 帅克情不自禁地对两旁的人挥动帽子,叫道:“纳兹达!”〔30〕这个动作富于暗示性,人群也大声重复这话。于是纳兹达传播开来,在车站上空雷霆般震响。远处有人开始说,“他们来了!” 押解队的中士很生气,高声命令帅克闭嘴。但是喊声像山崩一样传播。宪兵把人群往后赶,给押解的人开路,人群却继续挥动着软帽硬帽高叫“纳兹达!” 那表现倒符合规律。车站对面旅馆窗户边的太太小姐们挥动着手绢叫喊:嗨尔!〔31〕人群里捷克语的“纳兹达”跟德语的“嗨尔”交融混合。有一个热心分子利用这机会叫了一声“打倒塞尔维亚人!”却被人绊倒,在假装的拥挤中被轻轻踩了几脚。 一句话像电火花闪动着蹿开:“他们来了!” 他们果然来了,帅克被武装押解着,向人群亲切地招手,而志愿兵则庄重地敬着礼。 他们就像这样进了车站,进了为他们指定的军用列车。狙击兵军乐队的指挥被这出乎意料的场面弄昏了头,几乎要指挥演奏《上帝保佑吾皇》了。幸亏在那关键时刻出现了从第7骑兵师来的拉茨纳,使秩序开始恢复。拉茨纳头戴黑色圆顶呢帽,是高级随军神父。 他的故事很简单。他是前一天来到布杰约维策的,仿佛偶然似的参加了离别前的军官小型宴会。他是个饕餮之徒,在任何军官的餐桌上都是灾星,能吃喝十个人的酒饭。他多少带了点醉意来到军官伙食团,想跟师傅甜言蜜语搞点吃的。他吃下了几盘调味酱和带馅布丁,像野猫一样从骨头上撕了点肉吃,然后喝起了厨房里的朗姆酒。朗姆酒喝得他醉醺醺的,打起了嗝,这才回到告别宴上,在新一轮的豪饮中再次出人头地。干这类事他经验丰富,在第7骑兵师他吃喝掉了军官们许多钱。到了早晨,他又心血来潮,觉得必须在团队第一列火车开出以前把事办了,这才沿着人群一路迤逦而来,在车站产生着一种效果:负责团队运输的军官们急忙躲避他,钻进了站长办公室,关上了门。 这样,他才在车站前露了脸,才在狙击兵军乐团的指挥打算演奏《上帝保佑吾皇》时,抢掉了他手上的指挥棒。 “停,”他说。“还不到时候呢,等着我给你们下命令吧。在我回来以前先‘稍息’。”他走掉了,进了车站,跟着出发的押解队伍。他对几个人叫了声“立——定!”让他们站住了。 “你们到哪里去呀?”他很郑重其事地对中士说。中士面对这新情况,不知所措了。 天性善良的帅克代替他回答:“他们带我们去布鲁克,你要是想跟我们一起,长官,也可以。” “那好,我正想呢,”拉茨纳神父说,又转身对押解人员说,“谁说我不可以?齐步——走!” 高级神父进了囚徒车厢,便在长椅上躺了下来。天性善良的帅克脱下了自己的大衣,塞到他的脑袋下面。这时志愿兵对那吓坏了的中士说:“对高级神父就该这样服侍。” 现在拉茨纳神父在长椅上舒舒服服地伸直了身子,开始解释起来:“蘑菇烧肉,先生们,蘑菇越多越好吃,但是蘑菇必须先用油跟葱一起煎过,以后再加丹桂叶和葱……” “刚才你已经加过葱了,先生,”志愿兵说。中士看出拉茨纳神父确实醉了,可他仍然是他的上级军官,只好无可奈何地望着他。 中士的处境的确是无可奈何。 “对,”帅克插嘴道,“高级神父说得完全对。葱越多越好吃。〔32〕在帕克美里策住了一个酿造厂老板,他就常常往啤酒里加葱,因为他说葱使人口渴。总而言之葱的用处大了去了。油炸洋葱还可以治疖子。” 这时拉茨纳神父在长板凳上悄悄地说着话,好像是在梦里:“一切都靠的是作料,看用了什么作料,用了多少作料。不能用太多的胡椒和太多的红辣椒面……” 再说下去就更加缓慢更加柔和了:“不要放太多的干丁香,不要放太多的柠檬,太多的甜胡椒,太多的香葡萄……” 话没有说完他睡着了,偶然停止了打呼噜便从鼻子里吹哨。 中士目光呆滞地望着他,押解队的人坐在长椅上悄悄地笑。 “他不会那么快就醒的,”过了一会儿,帅克说。“他已经完全醉昏了。 “没有关系,”帅克说下去,这时中士用痛苦的眼神白了他一眼,要他别说。“你拿他没有办法,他已经醉得像个大老爷了,他有大尉军衔呢。这些随军神父才不在乎自己高级不高级呢,上帝给了他们独特的天赋,一有机会就醉得发臭。我在卡茨神父身边当过差,他是连自己的鼻子都能拿去喝掉的。这一位在这儿干的这些事跟那一位常干的事一比,绝对算不上什么特别。我们俩一起曾经把圣体匣当掉去买酒喝。连当掉上帝我们都是可能的,只要有人肯预支钱给我们。” 帅克来到拉茨纳神父面前,把他身子推侧过去,面对着墙壁,然后以专家的自信口气说:“他会一直打鼾打到我们到达布鲁克的。”说完他又回到自己的地方。倒霉的中士以失望的目光跟随着他,说:“说不定我应该去向上级报告。” “那你可别想,”志愿兵说,“押解工作是由你指挥的,你不能离开我们。按照条例,在有人接班以前你是不能派任何押解人员去向上级报告的。而且你看,这个问题很啰嗦。你也不能开枪发信号叫人。因为这儿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开枪是不可能的。从另一方面说,也还有个条例,除了囚徒和押解人员,任何人进入囚徒车厢都是不准许的。这里不经批准严格禁止任何人进入。还有,你如果想掩盖自己的错误,把高级神父扔出行进中的火车,也行不通,因为这里有人证。他们看见你让他进了他原不该进的车厢。那你就肯定会受到降级处分。” 中士糊里糊涂地回答说,他并没有允许高级教士进入车厢,是他自己进来的;而他毕竟是个上级军官。 “在这儿你是惟一的领导,”志愿兵强调地肯定说。帅克补充完了他的话:“哪怕就是皇帝陛下想进来也不能容许。那跟站岗守卫时一样。一个军官来检查工作。他让站岗的新兵去给他买盒香烟。新兵问要买什么牌子,你一回答就可能给关进碉堡。” 中士有气无力地反对说,毕竟头一个告诉高级神父他可以跟他们待在一起的是帅克。 “那话我是可以说的,中士,”帅克回答,“因为我没有主见,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你也会没有主见呀!” “你当正规兵时间长不长?”谈话时志愿兵问中士。 “三年了,现在估计我会升班长了。” “那你就没有指望了,”志愿兵含讥带讽地说。“告诉你吧,看来会降职。” “都一样,”帅克说,“不管你是军士还是普通士兵,有一点都是真的:凡是降了职的人都送上火线去打前锋。” 高级神父动弹了一下。 “他在做梦呢,”帅克确认一切都处于最佳秩序,说。“他现在肯定是梦见了大吃大喝。我只担心他会在这儿搞出乱子来。我那位卡茨神父只要一喝醉,就不知道自己在梦里能干出什么了。有一回他甚至……” 于是帅克谈起了他跟奥托·卡茨神父的经历,谈得很详细,方式也很有趣。大家连火车开动都没有注意到。 干扰帅克讲述的只有后面车厢的轰隆声。由纯粹从克鲁姆罗伏和喀什派司克-霍瑞来的日尔曼人组成的12连在吼叫着:
到我来时,到我来时,
到我来时你再来。 在另外一个车厢里,一个不要命的家伙在对着渐行渐远的布杰约维策大吼:
你呀,你呀,我亲爱的,
你就留在了这里。
哈拉流,哈拉流,霍罗。 那真假嗓之间的陡转和吱吱尖叫十分可怕。他的同志们只好把他从牲口车敞开的车门拽了开去。 “至今没有人来检查,我倒很意外,”志愿兵对中士说。“按照条例,我们一到车站你就应该把我们的事向火车上的负责人报告,而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喝醉了酒的随军神父身上。” 可怜巴巴的中士顽固地坚持着沉默,继续死盯着飞逝的电线杆。 “我想起我们还没有向任何人报告,”志愿兵心怀恶意地说下去,“而到了下一站,列车的负责人又肯定会来看我们。我身上的军人的血就往上涌,我要抗议。我们为什么该受到这种像……” “像吉卜赛人一样的对待,”帅克说,“流浪汉一样的对待,好像我们怕给关起来,不敢看见上帝的光明,不敢到任何地方报到似的。” “除此之外,”志愿兵说,“按照1879年12月21日皇家王室命令,押送被扣留的士兵坐火车时必须遵守以下条例:第一,火车里必须有栅栏门。这一点这儿是按条例执行的,跟大白天一样。我们都关在完整的栅栏后面,这是合乎秩序的。第二,作为对1879年12月21日的皇家王室命令的补充,每一拘留车务须有厕所。若是没有,亦须配备带盖尿罐,供囚徒和押送人员大小便使用。就我们的情况而言,我们不能认真谈拘留车厢带厕所的问题,我们只不过呆在划出的一个车厢里,跟整个世界隔绝。可这儿没有尿罐……” “你可以从窗户里往外尿的,”中士绝望地说。 “你忘记了,”帅克说,“囚徒是不能靠近窗户的。” “然后是第三条,”志愿兵说下去,“必须配备盛有饮用水的水桶。你们却没有为这事操心。顺带问一句,他们在哪个站给我们吃配给饭?你们不给吗?你是不肯费事去了解的,我早知道……” “因此,你看见了,中士,”帅克说,“运送囚徒可不是主日学校请客,你们得好好照顾着我们。我们不是普通士兵,我们不能照顾自己。一切东西都必须送到我们鼻子面前,因为有的是有关的命令和条文,谁都必须遵守的。要不然岂不就会天下大乱吗?‘被逮捕的人就像是包尿布的娃娃,’有一回有个臭名远扬的流浪汉对我说,‘他必须得到别人照顾,不能着凉或是激动,因此他很满足于自己的命运,也没有人侮辱过他。可怜的小娃娃。’” “顺带说一句,”过了一会儿,帅克友好地望着中士说,“借光,到了十一点,你能告诉我吗?” 中士莫名其妙地望着帅克。 “你显然是想问我,中士,为什么我要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是十一点。那是因为十一点以后我就属于牲口车厢了,中士,”帅克着重地说,再以庄重的口气说下去,“在团报告会上我被判了三天监禁。我是从十一点开始服刑的。今天十一点你就得放掉我。十一点以后我跟这儿就没有关系了。超时扣押士兵是不容许的,因为部队必须服从纪律和命令,中士。” 这一棒打得中士好久没有回过神来。但是他最后提出了反对,说是因为他没有接到过文件。 “亲爱的中士,”志愿兵说,“文件是不会自己走到押解负责人那里去的。既然山不走向穆罕默德,〔33〕押解负责人只好自己走向文件了。你现在又面对着一个新的情况。你没有权力扣留任何应该释放的人。从另一面说,按照目前的条例,谁也不能离开拘留车车厢。坦率说吧,我就不知道你怎么样才能摆脱这种可怕的局面。我看你越往前走就会越麻烦呢。现在已经是十点半了。” 志愿兵把怀表塞进口袋:“我很好奇,想知道半小时以后你怎么办?” “半小时以后我就属于牲口车了。”帅克怀着梦想说。这时晕头转向的中士对他转过身去,说: “如果你不觉得不方便,我觉得这儿倒是比牲口车舒服得多。我相信……” 他的话被高级神父的叫声打断了,神父在梦里尖叫:“多来点肉汤!” “别吵了乖,别吵了乖,”帅克亲切地说,把神父垂下的大衣一角掖到脑袋下面。“继续梦见大吃大喝吧!” 志愿兵开始唱了起来:
别吵了,娃娃挂在树尖上,
风吹着摇篮直晃荡。
树枝儿压弯了摇篮滑,
娃娃和摇篮都摔地下。 走投无路的中士对一切都不再反应。 他茫然地望着田野,对囚徒车厢里的混乱全不理会。 隔间旁边押送队的人仍然在玩“光屁股”,迅速有力的打击落到屁股上。他往他们的方向望去,眼睛落到一个步兵惹人生气的屁股上。他叹了一口气,目光又收回到窗户上。 志愿兵为什么事情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对没有了精气神的中士说:“你知道有个叫《动物世界》的杂志吗?” “那个杂志,”中士显然因为转换了谈话方向高兴起来,“我们村的酒店老板倒常买的,因为他对安哥拉羊非常感兴趣。可他的羊老死,他就去找那杂志咨询。” “我亲爱的老兄,”志愿兵说,“我要向你讲的故事就要说明:谁也免不了出错,这是像青天白日一样清楚的事。我深信后面那些人,先生们,你们是会停止玩‘光屁股’的,因为我马上要讲的故事非常有趣。即使不为别的,只为其中有不少你们不懂的技术词语也不妨听一听。我要为你们讲一个《动物世界》的故事,好让我们忘记今天的战争苦难。” “我有时候都觉得我成为《动物世界》编辑的过程是个相当难以解释的谜。那是一本很有趣的杂志。最后我得到了一个结论,我之所以接受那份工作,只能是因为我的心灵完全处于癫狂状态,而那又是因为我受到了我对老朋友哈耶克的友情的驱使。一直到那时为止,他的编辑工作都干得很不错。可是他做编辑时爱上了老板福赫思的女儿。老板给了他一个小时以后解雇他的通知,还带了个条件:给他找个合适的编辑接手。 “你从那事可以看出,那时的劳动关系多么奇怪。 “我的朋友哈耶克把我介绍给杂志老板时,老板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我,而且问我对动物是否有什么设想。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因为我一向非常尊重动物,而且从它们看见了向人类演化的过程。尤其从动物保护的角度看,我一向尊重它们的欲望和要求。所有的动物都只有一个愿望,在被吃掉之前尽可能死得没有痛苦。 “从出生之日起鲫鱼就为一种想法所占有:厨工拿它活生生地剖开肚子,很不愉快。杀公鸡宰脑袋是往制止虐待动物协会的原则迈进了一步。那原则是:非专业人士不能割开家禽的喉咙。 “石斑鱼在油煎时扭动的样子证明,它们在以其死亡的惨状证明是在对被放到人造黄油里活活炸死提出抗议。为追逐火鸡时…… “这时老板打断了我的话,问我是不是多少懂得一点家禽、狗、兔子、蜜蜂饲养,是不是知道一些有关动物世界的零碎知识。问我会不会从外国杂志剪下画片复印,会不会翻译外国杂志里有关动物的专家文章,会不会查阅布雷牟的著作,使用布雷牟的书写社论,写与天主教圣徒日有关的动物生活,写有关不同的季节的社论,写有关赛马、打猎、射击、警犬训练、国家和宗教假日的社论——总而言之,我是否能像个记者那样俯瞰全局,利用全局写出言简意赅内容丰富的社论。 “我宣称对于怎样办好像《动物世界》这样的杂志已有了许多创意。他说的那些问题我都烂熟于心,那些栏目和观点我完全能够应付。我的努力将把杂志提高到一个异常高的标准。我将重新组织杂志的内容和体系。 “我将引进新的栏目,例如‘快乐的动物’,‘动物周围的动物’,我将永远仔细考虑政治环境。 “我将不断地给读者以惊喜,让他们从一个动物到另一个动物读得喘不过气来。我要让‘跟动物相处的一天’与‘解决农场动物问题新纲要’和‘牲畜粪便’之类的栏目交替出现。 “他再次打断了我,说我这策划非常好,即使只能执行一半,他也会送我一对上过柏林家禽展览的微安道特矮脚鸡。那是得过一等奖的好东西,为主人赢得过优秀选择育种金奖的。 “我可以说尽了最大努力,竭尽全力坚持了我办这杂志的行动计划。但是我很快就发现我写的文章超越了自己的能力。 “为了给读者一些崭新的东西,我发明起动物来。 “我从一个基本的假设出发,比如大象、老虎、狮子、猴子、鼹鼠、马、猪之类的动物已经是《动物世界》读者太熟悉的东西,因此必须用新鲜的材料,新鲜的发现来刺激读者。于是我拿‘硫磺腹鲸鱼’做了个实验。我这个新品种动物有鳕鱼大小,用充满蚁酸的尿脬和一种特别的泄殖腔武装自己,可以向它想吃的小鱼喷出一种麻痹性的毒酸。有一个英国科学家(我给它取了个什么名字我已忘了)把它这种酸称做鲸酸。鲸鱼脂肪是谁都知道的,但是鲸酸却引起了不少读者的注意。他们问起制造这种酸的工厂的名字。 “我可以向你保证《动物世界》的读者一般都是很具探索精神的。 “在‘硫磺腹鲸鱼’之后不久我又发现了一连串其他动物。其中我愿意提提灵巧的袋鼠科哺乳动物‘技能繁荣兽’;古代奶牛原形的‘食用牛’;还有‘乌贼纤毛鼠’,我指出后者的特点近似阴沟里的耗子。 “我的新动物一天一天越来越多,我在这方面的成功使我自己也惊讶到极点。我从来没有想过必须为动物界增加这么多的成员,让布雷牟在他的《动物生命》之外漏掉了这么多的生灵。布雷牟和他的追随者知道我在冰岛发现的蝙蝠‘辽远蝙蝠’,还有乞力马扎罗山巅的家猫‘易怒性巴祖吉鹿猫’吗? “以前的动物学家有过‘库恩工程师虱’的概念吗?那是我在琥珀里发现的,它全盲,因为它靠吃史前时期一种地下鼹鼠为生。那种鼹鼠也全盲,因为按我的写法,它的高祖母跟泊斯度密雅岩洞里的一种地下的盲洞螈交配。那时候那种洞螈一直繁衍到今天的波罗的海。 “这一件小事引起了《时代》与《捷克人》〔34〕之间的一场广泛的争论,因为《捷克人》在它专栏的杂文里引用了我所发现的虱子,而且说:‘上帝凡创造必完美。’《时代》当然要以纯粹的现实主义方式把我的虱子跟郑重的《捷克人》一起撕个粉碎。从那时开始,我作为发明家和新物种的发现人的幸运之星似乎开始遗弃我。订阅《动物世界》的人开始烦恼了。 “那是我关于养蜂与家禽饲养的种种新故事引起的。我在那里面发展了新的理论,造成了真正的慌乱。因为有名的养蜂家帕奏瑞克先生一听见我那些简单的劝告就中了风,而苏玛瓦和泊克隆喜的养蜂业则完全垮了。家禽也遭到一种害虫的袭击。总而言之一切都开始崩溃。订阅人写来了威胁性的信,拒绝接受杂志。 “于是我又投身于野鸟的研究,到今天我还能记得跟《农民地平线》编辑部主任、教权代表兼辅导员约瑟夫·M. 卡多恰克之间的问题。 “我从英国杂志《乡村生活》上剪下一幅画,画上是一只小鸟栖息在胡桃树枝上。于是我给了那鸟取了个名字‘胡桃夹子’——若是有鸟站在杜松子上,按照逻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写作‘杜松子鸟’或‘杜松子夹子’的。 “那以后还有什么没有发生呢?我遭到了卡多恰克先生的攻击。他写了一张平常的明信片告诉我,那鸟是‘鲣鸟’,绝对不是什么‘胡桃夹子鸟’,‘胡桃夹子’是对德语Eichelhaher〔35〕的误译。 “我给他去了一封信,阐述了我关于胡桃夹子的全部理论,其中夹杂了些斥责之词和只凭想像‘引用’的布雷牟的话。 “作为回答卡多恰克先生在《农民地平线》上发表了一篇社论。 “我的主管福赫思跟平时一样坐在咖啡馆里读省里的报纸,因为他最近花了非常多的时间搜集对《动物世界》上我那些刺激性作品的评论。我进去时他指了指桌上那份《农民地平线》,用最近从没有离开过他那眼睛的悲伤神色平静地望着我说话。 “我在咖啡馆大庭广众之间大声读了起来:
“尊贵的先生:
我已请你注意到了一个事实:你的杂志正在引进着非同寻常却无法证实的术语。它对捷克语言的纯洁性表现了太少的尊重,而且发明了各种不同的动物。试举一例。你的编辑不是使用长期普遍惯用的‘鲣鸟’这个词,而是用了‘胡桃夹子’,而‘胡桃夹子’来源于对德国名字Eichelhaher——鲣鸟的误译。 “‘鲣鸟,’报纸老板气急败坏地重复我的话。 “我继续平静地读了下去:
“然后我收到你的《动物世界》编辑的一封信。那信是无法容忍地粗野,个性化而且蛮横。它把我罪恶地称作无知的混蛋骡子——那是应当受到最严厉的谴责的。这不是体面人回答客观的学术性评论的方式。我倒想明白我们俩究竟谁是更大的骡子。也许我不应该在明信片上进行谴责,而应该写信。因为工作压力很大,我忽略了这种细节,这是事实。现在,在你的《动物世界》编辑发动了那番粗野的进攻之后,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他当街‘戴枷示众’。
“如果你的编辑想像我是头骡子,对于鸟类的命名没有观念,也没受过教育,那他就大错特错了。我从事鸟类研究多年,不是从书本上研究,而是通过观察大自然研究。我在我笼里养的鸟儿比你那编辑一辈子见过的鸟儿还要多得多。他一辈子也就只是在布拉格的豪华酒家与普通酒店里混混而已。
“但这些都只是需要考虑的次要问题,虽然如果你那位《动物世界》的编辑在拿起笔发动进攻之前先费点工夫了解一下他要指责为骡子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肯定不会有坏处。他也可以避免指向了莫拉维亚的密斯切克附近的富瑞兰德。在这篇文章发表之前,那地方有你们刊物的一些订户。
“这不是一场跟什么糊涂傻瓜的个人论战,而是一场事实之争。因此我要再次重复:我们语言里分明有着众所周知的名字‘鲣鸟’,却要通过翻译去发明什么新的名字是不能容许的。 “‘是的,鲣鸟。’我的主管的口气更沮丧了。 “我不容许打岔,我继续平静地读着。
这样的行为出自超级傻瓜和文化破坏者之手索性就是无赖。有谁把‘鲣鸟’叫‘胡桃夹子’了?《我们的鸟类》148页就有它的拉丁文学名ganulus〔36〕 glandarius B. A. 那就是我的鸟儿:鲣鸟。
按照D. 贝尔的说法‘胡桃夹子’叫做mucifraga〔37〕 carycatectes B。这个‘B’并不是你那编辑在给我的信里所说的某个字〔38〕的第一个字母。捷克的鸟类学家只知道普通的鲣鸟,肯定不知道你们那‘橡实夹子’〔39〕。‘橡实夹子’是你们那位先生脑袋的产物,按照他的理论,第一个字母就应该属于他〔40〕。那是个私人的粗野的骂人用语,并不能改变事实。
鲣鸟还是鲣鸟,哪怕《动物世界》的编辑对他怒气冲冲地撒尿。而这也只能说明有时人写东西能轻佻和主观到什么程度。虽然那位草包大言不惭地‘引用’了布雷牟的话,厚颜无耻地写道,按照布雷牟452页所说,鲣鸟属于鳄鱼亚科,可是他所谈的452页讲的却是小灰百劳和普通百劳(拉丁文:lanius minor L. )。然后这位超级草包(恕我使用这个赞词)又引用了布雷牟作为权威依据,说鲣鸟属于第十五科,可事实上按照布雷牟的分类,乌鸦分在第十七科,其中包括了白嘴鸦和寒鸦科。他那么粗野,竟然把它列入了寒鸦(colaeus)科,属喜鹊、蓝鸦属和无能白痴亚科〔41〕。虽然同一页写的是森林鲣鸟和花斑喜鹊……” “‘森林鲣鸟!’我的杂志老板双手抱着脑袋,叹了口气。‘报纸还我,我好读完。’ “老板读下去时我担心是嗓子坏了,‘土耳其乌鸦翻译成捷克语永远是土耳其乌鸦,正如鸫鸟永远翻译成鸫鸟。’ “‘鸫鸟应该叫做杜松子夹子,’我插嘴道。‘因为它吃杜松子,而杜松子是拿来做酒的。’ “福赫思先生把报纸扔到桌子上,钻到台球台子下面去了,喘着气叫出了他读到的最后的话: “‘鸫鸟,土耳其乌鸦。’ “‘没有鲣鸟,’他在台球台下号叫道。‘胡桃夹子,我认输了,先生们!’ “他终于被拽了出来,两天之后他在家人的怀里咽了气,得了脑流感。 “他最后的清醒时刻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不是我个人利益的问题,而是公共利益的问题。请从那个观点接受我的判断,那是很客观的,就像……’——可是他咽了气。” 志愿兵停了停,对中士不怀好意地说: “我讲这话只有一个意思:谁都会遇见这种或者那种赌运气的时候,犯下大错!” 总之,中士能从这一切理解到的东西只有一点:犯大错的就是他。于是他又朝窗户转过身去,情绪低沉地望着飞逝的景物。 帅克对故事表现了更多的兴趣。押送组的人彼此傻呵呵地望着。 帅克开口了:“世上的东西都是隐藏不住的,最终都得暴露。你们听见了,甚至像那样的白痴鲣鸟最终也还不是胡桃夹子。有人居然会上了这种当,这倒很有意思。确实,发明动物是很困难的。但是,展览已经发明的动物却还要困难得多,真的。几年前布拉格有个叫美思特克的人发现了一条美人鱼,把它放到维诺赫拉笛的哈伏里采克街的一个帷幕后面展览。帷幕上开了个口,大家能在朦胧的光线里看见一张普通沙发或花园沙发。一个从日支科伏来的女人靠在沙发上,绿纱裹住双腿,据说代表尾巴;头发染成绿色,手上戴了手套,手套上安装了纸板做的鱼鳍,也是绿色。背脊上还有背鳍,用绳子固定。十六岁以下少年不许入场。十六岁以上买了票的人看见美人鱼的大屁股上写着‘再见!’高兴得了不得。至于乳房么,却没有可叫喊的,垂在肚子上,像个憔悴的娼妇。晚上七点美思特克结束了展览,说:‘美人鱼,你可以回家了。’美人鱼换上了衣服。晚上十点你却看见她在塔波尔思基街上走来走去。她对遇见的男人很机灵地说,‘亲爱的,来跟我玩玩“爱罚”〔42〕怎么样?’她因为没有登记证件,在德拉日纳搜捕时,跟别的妓女一起给抓了起来。美思特克的生意就垮了。” 这时高级神父从长椅上掉了下来,可仍然躺在地板上睡觉。中士傻呵呵地望着他,见大家不出声,又把他扶回了长椅。别的人谁也没有帮忙。他显然已经完全没有了威信。到他低声绝望地说“你们也可以伸把手吧”时,押送组仍然呆呆地望着,连一根指头都没动。 “你应该让他在那儿继续迷糊的,”帅克说。“我对我那随军神父就一向这么办。有一回我就让他在厕所里睡觉,有一回他还在衣柜上睡过,还有一回他睡到别人家的水槽里。他还有什么地方没有睡过?只有上帝知道。” 中士突然心血来潮,下定了决心表明自己是这儿的主人,粗暴地说:“闭上你那臭嘴,少废话!勤务兵就是废话多,你比流氓还讨厌。” “对,当然呀,中士,你是上帝呀!”帅克平静地说,像个想要缔造世界普遍和平,准备进入唇枪舌剑的辩论的哲学家。“你是七重苦难圣母〔43〕呀!” “啊,上帝,我们天上的父,”志愿兵绞着手叫道,“请用对一切军士的爱充满我们的心,让我们望着他们不再厌恶吧。保佑我们坐在车轮上的监牢黑洞里的信众吧!” 中士涨红了脸,跳了起来:“我禁止任何人说话,一年制生,你。” “但是你办不到,”志愿兵带着安慰的口气说下去。“对于有些品种和科属的动物,大自然是一点智力都不给的。你听说过人类的愚蠢没有?要是你天生是别的哺乳动物,而没有白痴和中士的称号,会不会好得多呢?你犯了个大错误,把自己看作最完美的、最充分发展的生物了。要是人家把你那几颗星星拿掉,你就只剩下一个可以在前线的任何战壕里给打死而没人理会的穷光蛋了。你会的。要是他们再赏给你一颗星星,把你变成个叫做‘老丘八’的动物,你还是不能行。你那心灵的地平线会更加狭窄。等到你在前线的什么地方放下那副文化发育不全的骨架时,整个欧洲都没有人为你掉一滴眼泪。” “我把你送进牢里关起来。”中士绝望地叫道。 志愿兵笑了笑。“你当然想把我关起来,因为我给了你一些难听的名字。但是你说假话了,因为你那智力是体会不到任何侮辱的。此外,无论你拿什么打赌我都奉陪,赌你对我们谈的任何话一个字也没记住。即使我说过你是个胚胎,你也用不着等到车到下一站,而是不等下一根电线杆闪过就会忘光的。你是一块已经死亡的灰色物质。我不能想像你能有条有理地报告你听见我说了些什么。除此之外,你可以问问你愿意问的人,我有半句话谈起你的智力水平没有,我是否以任何形式侮辱过你。” “当然没有,没有,”帅克否认。“这儿谁也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能让你找出半点茬子的话。一个人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总是很难堪的。有一天我坐在‘隧道’夜咖啡馆里,谈着苏门答腊巨猿。有一个水手跟我们在一起。他告诉我们说,苏门答腊巨猿常常跟长了大胡子的普通公民分不清楚。苏门达腊巨猿的下巴让一大部胡子遮住,就像……就像是,’他说下去,‘我们能不能说,就像坐在隔壁桌子旁的那位先生。’我们全都掉过头去看。长胡子的人来到水手面前,打了他一个耳光。于是水手抓起一个啤酒瓶,打破了大胡子的头。大胡子倒到了地下,晕了过去。我们跟水手告了别,因为他一见自己差不多打死了人,便立即溜了。然后我们把那位先生抢救了回来。我们肯定不该抢救他,因为他一醒过来就叫来了警察,把我们全告了,虽然我们跟那事绝对没有关系。警察把我们带走,进了警察局。大胡子在那里仍然说我们把他当做了苏门答腊巨猿,而且我们没有谈过别的,只谈他。他像这样说了下去,但是我们提出反对,说他并不是苏门答腊巨猿。可他坚持说,没有错,他就是苏门答腊巨猿,他听见的。我问那警官能不能向他解释一下。警察心平气和地向那人作了解释,可是那家伙还是不听,而且说警察一点也不了解情况,却站到了我们一边。于是警察把他关了起来,要让他清醒清醒。我们想回‘隧道’去,可我们也不行了,因为我们也给送进了班房。因此你看,中士,一个不值得一提的小误会可能造成什么后果。奥克劳赫利采有位先生,有人在涅美孜基-布罗德说他是条印度蟒蛇他就生气了。其实那样的字还很多,一点也不罪恶的。比如,如果我告诉你说你是个麝香鼠,你能真正有理由对我们生气吗?” 中士尖叫了起来。不能说是咆哮,可那激动、愤怒和绝望混合成的一串激烈的声音,却跟高级教士从鼻子里吹奏的鼾声呼应,构成了一部吹打呼啸的合奏乐章。 随着尖叫而来的是彻底的沮丧。中士在长椅上坐了下来,那双没有表情的珠泪盈盈的眼睛呆望着远处的森林与山峦。 “中士,”志愿兵说,“你望着细语的山峦和芳香的森林时,你让我想起了但丁的形象。你有一副高贵的面相,带着但丁般的诗人气质,是一个心志与灵魂都文质彬彬的、对高雅的情绪敏感的人。请就在那里坐下去,那地方很适合你。你呆望着田野时心里有一种什么情绪?你肯定没有丝毫装腔作势或趾高气扬,你肯定是在想着,到了春天,这些光秃秃的处所化作一片片开着快乐的花儿的绿色地毯时会有多么美丽。” “而且有一条小溪环绕那绿色的地毯,”帅克说,“中士坐在树桩上,舔着铅笔,为《青年读者》写一首小诗。” 中士完全无动于衷。志愿兵却坚持说他在一次雕刻展览里肯定见过他那头,叫人做成了雕像。 “对不起,中士,你真给伟大的雕塑家史图尔萨做过模特儿吗?” 中士望着他痛苦地说: “没有,没有做过。” 志愿兵不说话了,在长椅上伸开了身子。 押送组的人在跟帅克一起打扑克,由于失望,中士不时地注意一下,甚至容许自己指出:帅克先用黑桃A拿牌拿错了,不该用主牌拿,应该留下7点,拿最后一副牌。 “酒店里,”帅克说,“常常贴出不错的通知,反对观牌的人插话。我记得有一条是:‘观牌别插话,插话打地下。’” 军用列车进了站,要检查车厢,车停了。 “当然,”志愿兵心知肚明地瞥了中士一眼,残酷地说。“检查的人已经来了。” 检查员们进了车厢。 参谋部指定预备役军官木拉兹博士做军用列车的负责人。 这样的麻烦活儿他们常常推给预备役军官做。木拉兹博士已叫这工作逼疯了。入伍前他是一家现代化的中学的数学教师,可车厢里的问题他一个也解决不了。上一站报来的各车厢人数跟在布杰约维策上车时的人数不符。他核对了文件,好像天上突然掉下了两个野战炊事班,马也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增加了。这已经让他毛骨悚然,很不愉快;而在军官名单上却又有了两个士官生没有了踪影。团办所在的第一车厢又在不断寻找一部打字机。种种混乱弄得他头昏脑涨,已经吃了三片阿司匹林,现在又苦着一张脸在检查车厢。 他带着同僚走进囚徒车厢,看了文件,听了焦头烂额的中士的报告,说是他带了几个士兵押解着两名囚徒。木拉兹博士再次从文件确认了报告准确无误,又往四面看了看。 “你们还带了个什么人一起呀?”他指着高级教士厉声问,那教士趴着睡在长椅上,屁股向检查人员挑战地望着。 “启禀长官,”中士结巴着,“那是因为,这个这个……” “你那‘这个这个’是什么意思?”木拉兹博士吼叫起来。“说清楚。” “启禀长官,”帅克代替中士回答,“趴在板凳上的先生是位高级教士,喝酒喝糊涂了,黏上了我们,跟着上了车厢,到了这儿。因为他是上级军官,所以我们不能把他赶走,赶走就犯了以下犯上的纪律。他显然是把囚徒车厢当成团部车厢了。” 木拉兹博士叹了口气,看了看手上的文件。文件上没有说有什么高级教士要坐火车去布鲁克。他的眼睛神经质地抽搐起来。上一站突然增加了许多马匹,而此刻在囚徒车厢里又从天上掉下来一个高级教士。 他没有办法,只好命令中士把高级教士翻过身来,因为他现在趴着,无法认出是谁。 中士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高级教士翻过身来躺好。教士给翻醒了,看见面前站着军官,就用德语说:“嘿,福莱迪,什么事?饭好了没有?”然后又闭上眼睛,转身对着墙壁。 木拉兹博士立即认出,这人就是昨晚军官筵席上那位饕餮之徒,那位把军官们的全部配给吃了个精光的臭名昭著的鲨鱼。他立即叹了口气。 “为了这事你得上报告会去。”他对中士说。他正要走,被帅克挡住了。 “启禀长官,我不该在这儿。按照规定我要关到十一点,因为我的刑期到今天结束。我已经给关了三天,现在该走了,该到畜生车厢跟别人一起了。既然已经超过了十一点很久,我想请求你指示,长官,是否可以让我下车到铁路上去,或是往前面送到畜生车厢去,再不然就到路卡什中尉那里去。” “你叫什么名字?”木拉兹博士看看自己的文件问。 “帅克,约瑟夫,启禀长官。” “啊,你就是那位有名的帅克呀,”木拉兹博士说。“没有错,你该在十一点释放,但是路卡什中尉要求我在到达布鲁克之前别放你出来。他说那样比较安全,至少你在路上不会调皮捣蛋。” 检查人员一走,中士忍不住说出了尖刻的话: “那么你看,帅克,向上级报告也只当屁用。我那时要是存那种心思的话,可以叫你们俩够戗的。” “中士,”志愿兵说,“放屁也多少可算是一种争论的方式。但是聪明人生了气,或是想攻击谁,是不会放那样的屁的。还有你那个滑稽的威胁,说是你可以让我们俩够戗之类的话。机会上了门你干吗不抓住?这只表现了你那成熟的伟大智能和罕见的策略。” “你这一套我受够了!”中士跳起来说。“我可以把你们俩都送进监狱!” “为什么,宝贝们?”志愿兵一脸无辜地问。 “那是我的事!”中士鼓起勇气说。 “你的事,”志愿兵笑了笑。“是你的事,可也是我的事。就跟玩扑克一样,‘我大姨也是你大姨!’我倒是觉得:一提到要向上峰报告你就发急。你开始对我们大吼大叫,原因就在这里,你这种方式当然是违背上级条例的。” “你是头粗野的猪!”中士鼓足了最后的勇气,摆出气势汹汹的架势。 “我得告诉你一点,中士,”帅克说。“我是个老兵,我大战以前就在部队服役。告诉你,说粗话对你没好处。我还记得多年前当兵的时候,我们连有一个老兵,叫史莱特。正如俗话所说,他当兵是为了吃粮。他老早就可以以中士的身份回家了,但是他已经有点二百五,老跟我们当兵的过不去,黏在我们身上就像衬衫上沾了屎。他老念叨这个不对头那个完全违背条例。他还很刁泼地欺负我们,常常说:‘你们就不是士兵,而是惹人讨厌的看守。’有一天我发了脾气,找到连报告会。‘你要求什么?’大尉说。‘启禀长官,我要告军士长史莱特。说到底我们都是皇帝的士兵,而不是一群惹人讨厌的看守。我们是为皇帝陛下效劳的,不是看守果树的。’ “‘听着,你们这些坏种,’大尉回答,‘滚!别让我看见你们!’于是我规规矩矩问他,让不让我上营报告会。 “上了营报告会,我向上校报告说,我们不仅仅是看守,而且是皇帝陛下的士兵。上校要关我两天。但是我要求送我上团报告会。我在团报告会上对一切做了解释,上校对我大吼大叫,说我是个混蛋的白痴,要进地狱的。于是我再次反驳:‘启禀长官,可以送我上旅报告会吗?’他害怕上旅报告会,把军士长史莱特叫到了办公室。史莱特只好为了‘讨人嫌的看守’的话当着全体军官的面向我道了歉。随后他在院子里赶上了我,告诉我说,从那天以后他再也不会骂我,但是他要把我赶进要塞监狱里去。从那以后你可以想像我总是十分警惕。可是我警惕得仍然不够。我在商店附近的岗亭站岗。每个站岗的都得在墙壁上弄点东西。或者画女人的那东西,或者写首小小的顺口溜。我想不出什么东西来,就完全出于无聊,就在题好的词‘老兵史莱特是个大傻瓜’下面写了个名字。那个猪猡军士长立即告发了我,因为他像一条猎狗一样监视着我。倒霉的是:在那题词上面还另外有句话:‘我们不打仗,我们对它拉屎。’而那时是1912年,我们因为领事菩罗查思卡事件〔44〕正要出发去塞尔维亚。于是他们立即把我送到了特瑞津的地方法院。军事法庭的老爷们为那商店旁边的墙壁和有我签名的题词拍了大约十五次照,又让我写了十次‘我们不去打仗,我们对它拉屎’,用来检验我的笔迹。我不得不当着他们的面写了十五次‘老兵史莱特是个大傻瓜’。最后,又来了个笔迹专家,让我写‘易北河上的德伏-克拉罗微1879年7月29日遭受到易北河凶猛洪水的恐怖’。‘这还不够,’军法官说。‘我们感到兴趣的是“拉屎”,让他听写许多带“拉”带“屎”的话。’于是他让我听写了拉车、拉马、拉兵、拉人、拉帮、拉倒,狗屎、马屎、猫屎、驴屎、牛屎、羊屎〔45〕什么的。这事把那法庭来的笔迹专家逼得都快发疯了。他老回头望站在他身后的拿刺刀的兵。最后他说,那字只能送到维也纳去。我不得不连续写了三次:‘太阳也开始灼热,温暖得极其美妙。’他们把所有的材料都送到了维也纳,最后的结论是,那些题词都不是我的笔迹,但签字是我的,因为我承认了。于是我因为在站岗时签了个名就被判监禁六周。他们说,我在签名时无法良好执行站岗任务。” “这不是很清楚么,”中士满意地说。“你照样没有逃掉惩罚,成了个地道的罪犯。要是换成了我,而不是那个法庭,我就会判你六年而不是六周。” “你就别那么凶了吧,”志愿兵插嘴道,“还是想想你自己的下场的好。刚才检查官说了,得让你上报告会。为这事你得严肃地作好准备,仔细想想一个中士的最后时刻。跟茫茫宇宙一比,你算得了什么?你想想看,距离我们最近的恒星跟这列军用列车的距离也有太阳和它的视差一秒钟的弧形运动距离的275,000倍。哪怕你就是宇宙间的一颗恒星,也肯定太渺小,拿最好的望远镜也看不出来。你在宇宙间也只微不足道到无法界定的程度。你在天上半年只能轻微画点弧,一年只能略造成些晦暗,小得无法用数字表示。你那视差根本无法测量。” “既然那样,”帅克说,“中士倒应该为自己的大小没有人能测量而骄傲了。不管报告会结果怎么样,他也应该安静而不激动,因为一切激动都危害健康。现在是战争时期,大家都应该注意健康。因为战争的艰苦要求任何人都不能拆烂污。 “如果他们把你送进了监牢,中士,”帅克露出甜蜜的微笑说下去,“如果你遭到了冤枉,那你也不能灰心。即使他们坚持他们的看法,你也得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以前认识一个卖煤的,是战争初期在布拉格因为叛国罪跟我一起关进警察总局的。那人叫法兰提塞克·什科佛。后来可能因为国事诏书什么给处决了。审问时问他对自己的供词是否有什么不承认的,他说:
无论以前如何,总得有个样子,
只要没踪没影,就是不曾有过。 “以后他们把他送进了黑牢,两天没有给他吃饭喝水,然后带出来审问。他仍然坚持‘无论以前如何,总得有个样子;只要没踪没影,就是不曾有过。’说不定他就是在军事法庭审判之后带着这几句话上了绞架的。” “据说现在有很多人给绞死了,枪毙了,”押解组有人说。“不久以前他们在操场上向我们宣读过一个命令,说是他们在莫托尔枪毙了一个叫库德纳的保守派。因为那团长用刀砍了库德纳那个还抱在妻子怀里的小孩——他妻子是到本尼朔伏来跟他告别的。这惹得他大发雷霆。而‘政治犯’么,当然就要关起来了。在莫拉维亚他们还枪毙了一个编辑。而我们的团长还说同样的命运正等着别的人呢。” “任何东西都得有个限度,”志愿兵暧昧地说。 “你说得不错,”中士说。“像那样的编辑倒活该那样。他们只会煽动老百姓。去年我还当准下士时,就管了个编辑。他不叫我别的名字,只叫我‘部队灾星’。但是,我对他进行徒手训练,他就着急了,总对我说‘请尊重我身上作为人的东西’。但是在下‘卧倒’命令时,我可让他那‘作为人的东西’遭够了罪。军营的院子里有许多水洼,我把他带到了那样的水洼旁边。那王八蛋只好往下趴,趴得水像游泳池一样乱溅。可一到下午他又把全身上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了,那身制服又跟锃亮的大头针一样干净了。他又是揉痛,又是呻吟,又是嘀咕。第二天他又像猪一样在泥水里滚了。我站在他身边对他说,‘现在,编辑先生,你看见了,“部队灾星”跟“作为人的东西”哪个更重要?’他真是地道的自命清高!” 中士得意扬扬地望着志愿兵说下去:“正因为他自命清高,他就失掉了他一年制志愿兵的杠杠,因为他给报纸写信谈了虐待士兵的事。可是,像他那样有学问的人,连步枪后膛都拆不下来,你怎么能不虐待他呢?教他怎么做,他十遍也学不会。你教他‘向左看’,他却把他那胡涂脑袋往右扭,好像故意跟谁闹别扭,而且一直瞪大眼,像只老乌鸦。持枪训练他根本不知道先要抓紧什么,是枪皮带还是子弹带。你作示范,教他手臂怎样沿皮带滑出来,他瞪大眼望着你,像牛犊望着一道新的门。他连枪往哪边肩膀挂都分不清,敬礼像猴子。练转身时,唉,上帝保佑!练分列式要求步子整齐,可你瞧他那动作!练向后转他分不清用左腿还是右腿转,噗、噗、噗!他可能前进六步才转过身来,像轴上的风信鸡。走齐步他那腿像害了痛风,像个在教区交易会上跳舞的老娼妇。” 中士吐了口痰。“别人故意发给他一枝锈得厉害的枪,让他学擦枪。他擦起来就像公狗擦母狗。哪怕再买两公斤麻纱也擦不干净。他越擦,那枪锈得越厉害。到了报告会上,他那枪给大家传来传去观摩,每个人都很惊讶:他那枪怎么可能生了那么多锈!我们团长常说他怎么样也成不了军人。只是白白糟蹋军队的面包,还不如吊死了好。可他只知道在镜片后面眨巴眼睛。哪一天他没有受到‘重罚’或关了禁闭,那一天就是他的节日。可他仍然给报纸写文章,谈部队粗暴对待士兵的事。直到有一天他们搜查了他的行李。天呀!他那些书呀!全是关于裁军和国际和平的。为了那事他只好突然给送进了驻军监狱。那以后他算是让我们安静了几天。可有一天他又在办公室出现了。让他在那里填配给供应一览表了——那是为了不让别人跟他接近。这就是那位自命清高的人的悲惨下场。如果他没有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失去志愿兵的权利的话,他完全可以成为大不相同的绅士的。就连升个中尉也有可能。” 中士叹了口气:“他连大衣褶子都弄不整齐。他在布拉格订购了各种液体和油膏来擦干净他的纽扣,可他那纽扣依然又锈又红,像以扫〔46〕一样。他能不能少唠叨点呢?到了办公室他仍然啥事不干,只说些哲学兮兮的话。他以前就喜欢哲学。正如我所说,老是谈他那‘作为人的东西’。有一回他做‘卧倒’,趴在水洼上还在想,我就对他说:‘你老想你那“作为人的东西”,趴到烂泥里还在想。你记住,人就是用地上的泥土做的,泥土一定不会亏待你。’” 中士说完想说的话很为得意,等着看志愿兵会说什么。可接话的却是帅克: “几年以前,为了同样的事——虐待士兵,35团就有个叫孔尼切克的人对他的中士和自己捅了刀子。我是在《信使报》上读到的。中士身上大约有三十个伤口,其中十几刀都是致命的。然后那个士兵就坐在中士尸体上捅死了自己。好几年以前在达尔玛忝还出了一桩案子。一个中士的脖子给人抹了,直到今天还是个谜,不知道谁干的。大家只知道那中士叫费亚拉,是图尔诺夫附近的德拉波扶纳人。我还认识75团一个中士,叫雷曼内克……” 他这快活的故事被睡在长椅上的高级教士拉茨纳的大声呻吟打断了。 可敬的神父带着全部的美丽与尊严苏醒过来。他的苏醒有某些现象伴随,跟快活的老拉伯雷笔下那年轻巨人卡冈都亚〔47〕早晨醒来时相同。 随军老神父在长椅上放了几个屁,打了几个嗝,还打了一个很大的呵欠,才终于坐起身来惊讶地问道:“赞美十字架!我在什么地方?” 中士一见部队里的先生醒了过来,急忙讨好地回答: “启禀长官,尊驾乐意上了押解车厢。” 可敬的神父脸上闪过一道惊讶的光。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努力整理着思绪,却没有用。从早上两三点身边出现的事到他在窗户上装有栅栏的车厢里醒来,两者之间隔了一片海洋般的空白。 最后,他对还那么讨好谄媚地站在面前的中士问道:“是谁下命令送我到这里来的?我……” “启禀长官,谁也没有命令。” 可敬的神父站了起来,开始在长椅间踱来踱去,喃喃自语说他弄不明白。 他又坐下来说道:“实际上我们是在往什么地方走?” “启禀长官,往布鲁克走。” “我们干吗要去布鲁克?” “启禀长官,我们91团全调那里了。” 可敬的神父在记忆里吃力地搜索,要回忆起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是怎样进了这车厢的,为什么会往布鲁克走,还有跟91团之间的问题和遭到押解的问题。 他已完全从余醉中醒了过来,能认出志愿兵了。于是转身对志愿兵说: “你是聪明人,能不能为我解释一下:我是怎么跟你们走到了一起的。不要说废话,也不要向我隐瞒。” “很乐意,”志愿兵和蔼地说。“我们早上上车时你在车站就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因为你多喝了几口。” 中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上了我们的车,”志愿兵接着说,“就跟我们在一块了。你在长椅上睡下了,这儿这位帅克把他的大衣垫到了你脑袋底下。在上一站列车检查时把你列入了随车军官名单。这就是说,你已经被正式发现。为这事我们的中士还得上报告会呢。” “明白了,明白了,”可敬的神父叹了口气。“请你费费心,到了下一站把我转到团部车厢去。午饭准备好了没有?你会不会碰巧知道?” “不到维也纳是不会开午饭的,长官。”中士插嘴道。 “那么,把大衣塞到我脑袋底下的就是你啰?”可敬的神父对帅克说。“非常感谢,真的。” “我一点也不值得谢,”帅克回答。“我只是做了任何一个士兵见到上级军官脑袋下面没有东西时该做的事。何况他还——这话怎么说呢?每个士兵都应该尊重上级的,哪怕他就是喝迷糊了。我有过跟神父一起的美好的经验,因为我做过奥托·卡茨神父的勤务兵。神父都是快活不过的人,脾气也都好。” 高级教士因为头天晚上的余醉有点民主精神发作,他取出一枝香烟递给帅克:“抽一口,孩子!” “为了我你要去上报告会吗?”他对中士说。“别担心了,我会给你解决的。你不会有事了。” “至于你嘛,”他对帅克说,“你就跟了我吧,跟着我生活,你就会像睡在鸭绒床上。” 此时他的宽宏大量劲重新发作,于是坚持要给每个人做一件事。他要给志愿兵买巧克力,给押解组买朗姆酒,把中士调到第7骑兵师参谋部的摄影科去。他要把每个人都解救出去,而且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他开始从自己的烟盒里向大家发香烟,不仅仅是给帅克,而且给每一个人,而且宣布他批准每个人抽烟。他要尽力减轻对他们的处分,让他们回到正常的军事生活里去。 “我不愿意你们对我产生不好的看法。我有很多关系,我是不会失信的。你们每个人给我的印象都是正派人,是上帝所爱的人。如果你们有罪,你们正在为自己的行为赎罪。我看见你们在快乐地、认真地接受上帝赐予你们的一切。” 他转向了帅克:“你是为什么受到处分的?” “上帝给了我一种惩罚,”帅克虔诚地回答。“是在团报告会上给的,长官,并非因为我的错误。因为我没有及时回到团队。” “上帝的慈悲与公正是无穷的,”高级教士庄严地说。“他知道应该惩罚谁,通过惩罚他表现了睿智和全能。你又是怎么样进了监狱的呢,志愿兵?” “因为,”志愿兵回答,“仁慈的上帝十分慈爱,他让我得了风湿病,而我又变得太骄傲。我服完刑就要派到厨房去了。” “上帝的旨意总是对的,”一听见厨房,可敬的神父便热情洋溢地说。“一个好人即使是在厨房也是能成就一番事业的。厨房正是应该派遣聪明人去的地方,因为有各种可能的组合。重要的不是怎么样烹饪,而是对组合食物准备食物和诸如此类的活动的热爱。就拿调味酱来说吧。一个聪明人做洋葱调味酱时就把各类蔬菜放在一起,用黄油煎过。然后加作料,胡椒,新作料,还加一点豆蔻和姜。但是普通的二流厨师就把洋葱煮了,加上掺板油的褐色面粉糊。我最希望的是在军官伙食团看见你。一个人在普通职业和在一般生活里可以不需要聪明,但是到了厨房,他就脱颖而出了。昨天晚上在布杰约维策的军官伙食里他们除了别的东西还给我们上了玛德拉酒烧腰子。愿上帝宽恕做那菜的人的一切罪恶。那是个真正的聪明人。而且在那个军官伙食团还真有个从思库忒赫来的老师。我在64国民自卫团的军官伙食团也吃过同样的玛德拉酒烧腰子。他们在里面加上些香菜籽,那可就跟普通的乡下酒店里用胡椒烧的腰子一样了。而且,是什么人烧的?那厨子当老百姓时是干吗的?是个大庄园的牲口催肥匠呢。” 高级教士住了嘴,然后把话头转向了《新约》和《旧约》里的烹饪问题,特别是《圣经》里那个在祭祀和其他教堂典礼之后殚精竭虑地烹制美味佳肴的时期。然后神父又邀请他们唱点什么。不幸的是,这时帅克跟往常一样就唱了起来:
调皮的卡萝琳
轻轻地摆了摆手,
教区神父一看见,
捧了酒就跟她走。 不过,高级教士并没有生气。 “如果有点朗姆酒的话,我们就不再需要酒了,”他一脸纯粹友好的情绪,微笑着说,“也可以不管那位卡萝琳了。她总想引诱人走向罪恶。” 中士在大衣里谨慎地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个扁瓶子,里面就是朗姆酒。 “启禀长官,”他故作平静地说,要让别人觉得他做着巨大的牺牲,“这你不会见怪吧?” “肯定不会的,孩子,”可敬的教士快活地回答,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了欢乐。“为我们快乐的旅途干杯。” “耶稣玛利亚。”中士眼见那瓶酒吱地一声已去掉一半,倒抽了一口凉气。 “啊,你这个捣蛋鬼,你呀!”神父微笑着,对志愿兵〔48〕心知肚明地眨了眨眼睛。“竟然无缘无故叫起了上帝的名字,上帝会惩罚你的。” 可敬的神父又从扁瓶子里吱了一口,递给帅克,发出严厉的命令:“干杯!” “战争毕竟是战争,”帅克把空瓶子递还中士时快活地说。中士的目光奇怪地呆滞了,说明瓶子的确已经空了。那种目光只有精神病人才有。 “现在我要打个盹,到维也纳再醒,”高级教士说。“到了维也纳请叫醒我,非常感谢。” “你,”他转身对帅克说,“到伙食团的厨房去给我取份午饭来,拿几把刀叉,说是给高级教士拉茨纳取的。一定要双份,要是有面团布丁,不要从顶上取,那样会漏馅。再从厨房给我拿瓶酒。带好饭盒,好用饭盒盛酒。” 拉茨纳神父在口袋里摸索着。 “听着,”他对中士说,“我没有带零钱,借一个吉尔德给我。嗨,拿着!你叫什么名字,帅克? “拿着,帅克,这是小费!中士,再借给我一个吉尔德。看着,帅克,命令执行好了还可以得到第二个吉尔德。还有,让他们把香烟和雪茄给你,带给我,别忘了。如果还供应巧克力的话,就用纸给我包个双份。要是有罐头,还让他们给你拿点熏舌或鹅肝。他们要是发爱门塔勒奶酪,一定注意不要边上的。要是有匈牙利萨拉米香肠,要从中间切,中间更嫩,头上的不要。” 高级教士在长椅上一伸身子,马上又睡着了。 “你一定很喜欢我们这位捡来的娃娃,我觉得,”志愿兵对中士说,可敬的神父用鼾声给他的话作着伴奏。“真是活泼可爱的。” “正如俗话所说,离娘断奶了,”帅克说,“在吸奶瓶了。” 中士跟自己斗争了一会儿,突然甩掉卑躬屈膝的样子,粗暴地说:“脸皮也实在太厚了!” “没有零钱!他倒叫我想起一个叫木里其科的人,是德依维采的一个石匠,”帅克说。“他也从来就没有零钱。后来他欠的债堆到了耳朵,因为欺骗坐了牢。他大把花钱又吃又喝,却总是因为没零钱借债。” “在战前的75团,”押解组一个人说,“团长被开除了,因为把团里的经费全喝了酒。可现在他又当了团长。还有个军士长,偷了部队的贴边布,二十多包呢,可现在又到参谋部当军士长去了。而前不久他们在塞尔维亚却枪毙了一个步兵,只因为他一口气吃光了一个罐头,那罐头据说是要让他吃三天的。” “你那故事跟我们的话题不沾边,”中士说,“不过,向一个可怜的中士借两个吉尔德作小费也太……” “看着,吉尔德在这儿,”帅克说。“我才不愿让你蚀财我进账呢。哪怕他再给我一个吉尔德,我也还给你,省得你哭。你能有个上级向你借钱花应该高兴才是。你也太自私了,不就是两个可怜兮兮的吉尔德么。我倒想看看你非得为你部队的上级牺牲生命时怎么办。如果他受了伤,躺在敌人战线里某个地方,你非救他不可,非抱着他逃跑不可,而敌人还在拿开花弹什么的打你,你怎么办?” “要是你呀,连屎都会吓出来的,”中士为自己辩护。“你这个小勤务兵,胆小鬼。” “每一次打仗都会有很多屎,”押解组那人又插嘴了。“不久前在布杰约维策有个伤员告诉过我们,他在进攻时连拉了三次屎:第一次是从掩体里爬上来,冲到铁丝网障碍物面前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开始剪断铁丝网的时候;第三次是俄国人端着刺刀喊着‘乌拉’,向他们冲过来的时候。于是他们回头就往战壕跑。他们那单位里就没有一个没拉屎的。掩体顶上死了一个人,两条腿耷拉下来,半个脑袋给炮弹炸掉了,简直像是一劈两半的。那人在最后时刻也拉了屎,拉得很多,从裤子流到靴子,再流进战壕,混到了血里。那半个脑袋就落在那下面,跟脑浆一起。人呀,自己会怎么样,谁也注意不到的。” “有时候,”帅克说,“打仗打得生了病,就会恶心。有个在疗养的帕则密索病号在布拉格的泊霍锐利克的‘展望’酒店给我们讲过。那一回在某个要塞下面拼刺刀。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俄国人,那是座人山,端了刺刀向他冲了过来,鼻子上挂着一条鼻涕。他看见那俄国人那鼻涕,那一条鼻涕,就突然恶心得厉害,急忙逃掉,去了急救站。急救站诊断是因为他害了霍乱,把他送到了布达佩斯的霍乱营。他在那里就真的染上了霍乱。” “那是个大兵还是中士?”志愿兵问。 “是个中士,”帅克平静地回答。 “这种事出在志愿兵身上也可能的,”中士愚蠢地回答。但说时得意地望着志愿兵,好像在说,“那得我决定,你怎么说?” 志愿兵却没有答理,只在长椅上躺下了。 列车靠近了维也纳,没有睡的人从窗户望着维也纳周围的铁丝网障碍和工事。那景象显然使整个列车上的人情绪低沉。 在车厢里还可以听到喀什派司克-霍瑞的德国佬在断断续续的吼叫:“Wann ich kum”,wann ich kum”, wann ich wieda”, wieda kum...”〔49〕但是现在围绕维也纳的不愉快的铁丝网的印象压倒了那声音。 “一切很有秩序,”帅克望着战壕说。“一切井井有条,只不过维也纳人星期天出来郊游时怕裤子会给人扒掉。在这儿过日子得非常小心。 “维也纳是个很重要的城市,”他说下去,“你只要想一想他们那馨布纶宫动物园里的野生动物就明白了!几年前我在维也纳,最喜欢的就是去看猴子。但是只要有大人物的车从皇宫里出来,就谁也不准通过警戒线。我跟第十区的一个裁缝在一起。他们把那裁缝关了起来,因为他无论付什么代价都要去看猴子。” “你去过皇宫没有?”中士问。 “皇宫很漂亮的,”帅克回答。“我没有去过,但是有去过的人告诉过我。最漂亮的是皇宫那站岗的。每个人都得两米高。以后就给他个小楼让他管理。至于公主么,那就是成群结队的了。” 列车从一个车站经过,乐队演奏的奥地利圣歌声从车站后面传来。那乐队到这里来八成是走错了地方,因为他们费了很多时间才跟火车一起进了站。帅克他们停了车,吃到了那份口粮饭,还受到一套仪式性质的欢迎。 那欢迎跟战争刚开始时可不一样了。战争开始时在奔赴前线旅途上的士兵每到一站都给塞满了东西,还受到穿着愚蠢的白连衣裙、长着更愚蠢的脸的姑娘们的欢迎,外加一束束还更愚蠢的鲜花,还有某位女士的尤其愚蠢的讲话——不过到了今天,那位女士的丈夫又摆出了伟大的爱国者和共和派的模样了。 维也纳的欢迎队伍由奥地利红十字会的三位女士、维也纳妇女战争协会的两位会员、维也纳市政府的一个代表和一个军方代表组成。 几张面孔都透着疲惫。运兵的火车日夜经过,装满伤员的救护车每一小时经过,车站得不断为俘虏车厢转轨换辙。每次到达,这类协会和机构的人员都必须到场。这种情况一天天地继续,最初的热忱退化成了呵欠。大家分班出席,在维也纳车站出现的人都一副疲惫相,都跟那天等候布杰约维策团队列车的人一样。 士兵们从牲口车里往外窥看,一副绝望的神情,像是到绞架去的路上的人。 女士们来到了他们面前,给他们分发些姜饼蛋糕,上面有用糖写的德语文字:“胜利,复仇”,“上帝惩罚英格兰”,“奥地利人有祖国,热爱祖国,有充分理由为祖国战斗”。 他们能看见喀什派司克-霍瑞的德国兵抓起姜饼蛋糕就填肚子,面部的绝望表情并无变化。 然后来了命令,分别按连队到野战厨房吃配给餐。野战厨房就在车站背后。 那里也有一个军官厨房。帅克到那里执行高级神父的命令。志愿兵则在等饭吃,因为两个押解组的人去为整个囚徒车厢领配给餐了。 帅克圆满地完成了任务,穿过铁轨时却看见了路卡什中尉。路卡什中尉正在铁轨之间走着,等着看军官伙食是否还给他剩下点什么东西。 他的处境非常不愉快,因为他暂时跟柯什纳共同使用着一个勤务兵。那流氓只顾为自己的主人操心,对路卡什中尉的任何事情都完全怠工。 “你拿那东西到哪里去,帅克?”不愉快的路卡什中尉见到帅克把东西往地上放,就问。那东西是帅克从军官伙食团甜言蜜语弄来,用大衣包裹好的。 帅克大吃了一惊,但是立即镇定下来,回话时脸上充满喜悦与平静: “给你拿的,启禀长官,只是我不知道你的车厢在哪里,也不知道我如果跟你一起走,管列车的首长会不会嚷嚷。他一定是个公正的猪猡。” 路卡什中尉怀疑地打量着帅克。帅克却亲切地、推心置腹地说:“他的确是个猪猡,长官。他一来视察车厢我立即告诉他时间已是十一点,我整个儿刑期已经满了,我应该到牲口车厢或是跟你在一起了。可他对我摆出凶狠的架子,说我必须呆在原地不动,不能让我在路上再给你丢脸。” 帅克摆出一副殉道者的表情:“好像我真给你丢过脸似的,长官。” 路卡什中尉叹了一口气。 “我肯定没有给你丢过脸,”帅克继续说。“即使出过什么事也这不过是赶巧了,不是别的,而是上帝的安排——正如佩日莫伏的老万尼谢克第三十六次坐牢时常说的。我一点恶意也没有,长官。我总是想做有好处的事,做好事,如果我们俩谁都没有从其中得到好处,只得到痛苦与折磨,那可不是我的错。” “别哭得那么伤心,帅克,”两人来到团部车厢时,路卡什中尉和蔼地说。“我要尽力让你还跟着我。” “启禀长官,我没有哭。我只是明白了过来,我们俩都是在战争里和太阳底下最不幸的人。而我们俩都无可奈何。我想到这一辈子都在尽心竭力地想办好事,就感到命运真是可怕。” “平静点,帅克!” “启禀长官,我要不是犯上的话,我真想说我平静不下来。可看现在的情况,我得说,现在听了你的教导又已经很平静了。” “那你就进车厢去吧,帅克。” “启禀长官,我这就进去。” 夜的宁静笼罩着布鲁克的军营,士兵们在帐篷里冻得发抖,军官的住处却因炉子太热而打开了窗户。 巡逻兵的脚步声不时从他们所保卫的不同对象间传来,他们以巡逻驱赶着睡意。 皇家与王室肉类罐头厂的灯光闪耀在莱妲河畔的布鲁克。那工厂在日夜加班,用牲口的头蹄下水生产罐头。从那一带吹进军营巷道的风吹来了腐烂的筋腱、牛蹄、猪爪和骨头的臭味。可这些东西全都做成了肉汤,装进了罐头。 下面,在莱妲河谷一个废弃的小楼里,闪出了妓院的红色电灯光。和平时期那里曾住过一个摄影师,常为在这儿的部队靶场消磨青春的军人照相。现在那地方就是“玉米芯”,1908年索泊隆军事大演习时连斯蒂凡大公也驾临过的地方。军官们每天到这儿碰头。 那是这一带最精美的温柔乡,普通士兵和一年制志愿兵是不许登门的。 他们只能到玫瑰居去。玫瑰居的绿灯从这废弃的照相馆也能够看见。 后来在前线出现的阶级隔离那时在这地方已经存在。那时皇室已经无法为它的部队效力,只能为他们提供流动妓院。亦即所谓的“甜点”,是分配到各旅去的。 于是出现了“皇家与王室军官甜点”,“皇家与王室军士甜点”和“皇家与王室士兵甜点”。 莱妲河上的布鲁克灯火辉煌。而在桥的对岸闪耀着的则是季拉丽西达、西斯莱妲尼亚和德兰士莱妲尼亚〔50〕的灯光。布鲁克和季拉丽西达这两个匈牙利和奥地利的城市都有吉卜赛人的乐队演奏。咖啡馆饭店的窗户灯光明亮,人们在欢饮歌唱。当地的市民和官员带了妻子和成年的女儿到那里去玩,于是莱妲河上的布鲁克和季拉丽西达就只是个巨大的妓院了。 晚上,帅克在军营里一间军官小屋里等着路卡什中尉。那天晚上中尉到戏院去了,还没回来。帅克已经给他铺好床,坐在床上。温佐少校的勤务兵坐在对面的桌子上。 温佐少校在特里纳和塞尔维亚暴露了自己彻底的无能,已经回到团队。据说他在自己还有半营人在河对岸时就下令拆卸和毁坏了浮桥。现在他被分配来负责季拉丽西达的步枪靶场,兼管伙食。军官们说他现在可以大捞一把了。路卡什中尉和温佐少校的房间在同一条走道上。 温佐少校的勤务兵米库拉谢克是个小个儿,大麻子。他摇晃着两腿说:“我想不出那老王八蛋干吗还没回来。这么大一夜我真不知道那老不死的到哪儿鬼混去了。如果他只给了我他自己房间的钥匙的话,我早就上床喝上几口酒睡了。他的酒多得像海呢。” “他们说他偷卖了不少,”帅克说,悠悠然抽着主人的烟,因为中尉不准他在屋里抽烟。“可是他那酒从什么地方来的,你一定知道吧?” “我到他派我去的地方,”米库拉谢克小声说。“我从他那儿拿到文件就去给医院提货,把东西送到他家去。” “要是他命令你去抢团部的钱柜,”帅克问,“你也抢吗?你背后骂他,到了他面前你却像白杨树叶子一样发抖。” 米库拉谢克眨巴着小眼睛:“那我就得多想想了。” “没有什么好想的,你这个傻瓜!”帅克对他大叫,但是他突然住了嘴,因为门开了,路卡什中尉进来了。一眼就能看出,他醉了,因为军帽帽檐向后扣着。 米库拉谢克吓坏了,忘记了从桌子上跳下来,也忘记了头上没戴帽子。 “启禀长官,一切正常。”帅克宣布,按照一切条例表现出确切的军人风度,只是嘴上还叼着枝香烟。 不过这一点路卡什中尉并没有注意,倒是一直走到米库拉谢克面前。米库拉谢克瞪大眼睛望着他每一个动作,继续坐在桌子上行着礼。 “我是路卡什中尉,”中尉说着以略带趔趄的步伐向米库拉谢克走去。“你叫什么名字?” 米库拉谢克没有出声。路卡什中尉给自己拉来一张椅子,放到米库拉谢克面前坐下,抬头望着米库拉谢克说:“帅克,从箱子里把我的军用手枪拿来。” 帅克去箱子里找枪,米库拉谢克不出声地恐怖地望着中尉。如果他此刻意识到自己还坐在桌子上,怕是会更慌张的,因为这时他的腿已经碰到坐下来的中尉的膝盖。 “嗨,你叫什么名字,当兵的?”中尉对米库拉谢克叫道。 但是那勤务兵不肯回答。他后来解释说,路卡什中尉的突然出现使他爆发了一阵瘫痪。他想跳下来,却做不到;想回答,也做不到;他想不再行礼,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 “启禀长官,”帅克插嘴道,“枪里没有子弹。” “那就上好子弹,帅克。” “启禀长官,我们一粒子弹也没有了,而且也没有办法把他从桌子上打下来。能允许我说一句么,长官?他是米库拉谢克,温佐少校的勤务兵。他一见到军官先生总是失去说话能力。他太害羞,不敢说话。告诉你吧,这人纯粹是个胆小鬼,耳朵后头至今还冒汗。温佐少校到城里任何地方总是把他赶到走道里去的。他只好在军营里一个勤务兵一个勤务兵地串门,可怜巴巴地乱走。他是有理由害怕的,这你很明白。但是事实上,你知道,他并没有干什么坏事。” 帅克呸地吐了一口痰,从他说话的口气和他谈到米库拉谢克时的中立态度,我们就可以推测出:他完全瞧不起温佐少校这勤务兵的胆小怕事和没军人气派的样子。 “要是你允许的话,我可以嗅他一嗅。” 米库拉谢克继续坐在桌子上傻呵呵地望着中尉,帅克把他从桌上拉了下来,让他站住,嗅了嗅他的裤子。 “还没有,”他肯定,“但是快开始了。要我把他扔出去吗?” “扔他出去,帅克!” 帅克把发抖的米库拉谢克拉到走廊里,在他背后关上门,说道:“好了,你这个愚蠢的王八蛋。我可是救了你的命了。温佐少校回来你得给我拿瓶酒来,而且不准声张,明白吗?我不是开玩笑的。说实话,我真救了你的命。我那位中尉喝迷糊了可真不是好玩的。只有我才能对付得了,别人谁都不行。” “我是……” “你是个屁,”帅克轻蔑地叫道。“到门槛上坐着去,等你那温佐少校回来。” “你走得也够久了的吧,”路卡什中尉招呼帅克。“现在我想跟你谈谈。你用不着立正站着,像头愣住了的猪。坐下,帅克,别说什么‘根据条例’之类的话了。闭上嘴好好听着。你知道季拉丽西达的索菩隆街吗?天呀,别来你那一套‘启禀长官,我不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那就行了。拿纸来记下:索菩隆街16号。那座楼有家五金商店。你知道什么是五金商店吗?天呀,别说什么‘启禀长官’了,就说‘知道’或‘不知道’。那么,你知道什么是五金商店?你知道?那好。那商店是一个叫卡孔依的匈牙利人开的。你知道什么是匈牙利人吗?听着,你知道还是不知道?天呀,商店上面是二楼,那人就住那里。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倒霉!我是在告诉你:他就住在那楼上。这话你听清楚了吗?清楚,那好。要是你还不清楚,我就把你送进监狱去。你记下那王八蛋的名字叫卡孔依没有?好的,记下了就好。明天早上十点钟左右你进城去,找到那房子,上到二楼,把这封信交给卡孔依太太。” 路卡什中尉打开记事本,打了个呵欠,把一个没写地址的白色信封交给了帅克。 “这事非同小可,帅克,”他说下去。“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分。因此,你自己是看见的,信封上没有写地址。这信我完全得靠你好好送到。再记下一笔:那太太叫‘爱忒佳’。所以,你现在写:‘爱忒佳·卡孔依太太。’我再加上一句:你得把这信谨慎无误地交出去,而且等到回信。我信上已写了要你等候回音的话。还有什么没有?” “可是,万一她们不给回信怎么办?” “那你就得告诉她们,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得到回信,”路卡什中尉回答,打了个很厉害的呵欠。“现在我要上床了,今天我可真累坏了。天呀!我们什么酒没有喝过呀!过了这么一个黄昏和晚上,谁也会像我这样累的,我觉得。” 路卡什中尉原不曾打算在城里久呆。快黄昏时他才离开军营去到季拉丽西达的匈牙利大戏院。那里在表演一种匈牙利小歌剧。女主角是几个丰满的犹太女演员。她们的异想天开的特点是不穿紧身衣和内裤,跳舞时把腿抬到空中。为了给军官们更大的满足,还把下面刮得精光,像鞑靼妇女。如果楼厢的人没有得到这种满足,他们那份满足可就由炮兵军官白捡去了。炮兵军官坐在正厅前排,而且把炮兵望远镜带进戏院来看美丽的奇迹。 但是路卡什中尉对这种有趣的淫猥并无多大兴趣,因为他租的歌剧望远镜不能消除色差,看见的不是大腿,而是一些晃来晃去的紫红色色块。 第一幕幕间休息时他却受到一位女士更强烈的吸引。那女士正在把陪伴她的中年男子往衣帽间拉,坚持要立即回家,因为她拒绝看这种东西。她用相当高声的德国话发表了意见,而陪伴她的人则用匈牙利话说:“是的,我的天使,我们走,我同意。这种花招儿真是低级趣味。” “恶心,”那太太说,口气很愤怒。那位先生用她的剧院大氅裹住她的身子。她的眼睛——那双跟她那美丽的身材互相辉映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因为这种淫猥而燃烧着义愤。说话时她眼望着路卡什中尉,再一次激动地重复:“恶心,确实恶心!”一句话定下了这短短的浪漫故事。 路卡什中尉从衣帽间的侍者那儿了解到:那一对夫妇姓卡孔依。丈夫在索菩隆街16号开了一家五金铺。 “他跟爱忒佳太太住二楼,”具有老资格妓院老板的精明学识的衣帽间侍者说。“女方是德国的索泊隆人,男方是匈牙利人。在这儿什么事都混杂。” 路卡什中尉也从衣帽间取了大衣,然后就进了城。他在“奥布莱西特大公”大餐厅兼咖啡馆遇见了几位91团的军官。 他谈话不多,喝酒却不少,思考着给那位严厉的、讲究道德的、美丽的太太写些什么。她对他肯定比舞台上所有的马猴(这是其他军官对那批女人的描写)都更有吸引力。 他出来时心情舒畅,往一家小咖啡馆走去。他进了“圣斯蒂文十字”,找了个单间,在那里一个罗马尼亚女人提出在他面前脱光身子,然后他愿对她干什么都可以,却被他赶走了。他叫人送来了墨水和一瓶干邑白兰地,经过苦苦思索写了一封信。他似乎觉得那是他平生最可爱的作品:
亲爱的夫人:
昨天市剧院演出那场令你生气的戏时我恰好在场。在整个第一幕的演出中我都在注意你——你和你的丈夫。我可以说…… “我得主动出击,”路卡什中尉说,“那个混蛋有什么权利娶那么可爱的老婆。哼,就像个刮了胡子的狒狒。” 他继续写道:
……你的丈夫看了台上整个的淫猥演出,他完全心领神会。但是你,亲爱的夫人,却感到恶心,因为那不叫艺术,而只是令人反感地利用着人类最私密的情绪。 “那女人的乳房多美!”路卡什中尉想着。“干吗不单刀直入?”
你并不认识我,我却这样坦率地给你写信,请你原谅,亲爱的夫人。我这一辈子见过许多女人,但是谁也没有像你给过我这样的印象,因为你的判断和人生观跟我完全一致。我深信你的丈夫是个严重的个人主义者,他拽了你跟他…… “不,这不行,”路卡什中尉自言自语。他画掉了“拽了你跟他”,改写成:
……为了自己的利益,亲爱的夫人,他带你去剧院看表演,而那表演只有他所能够欣赏的那种水平。我不愿意干涉你们的私生活,但是我有坦率的习惯,我惟一的希望就是跟你私下谈谈纯粹的艺术…… “这儿的旅馆不行,我非得带她去维也纳不可,”中尉想。“我要安排出一次差事。”
因此我冒昧向你提出,亲爱的夫人,我们能不能见一见面,彼此光明磊落地了解了解。我马上就要奔赴前线,面对苦难了。而我,如果你能给我怜悯,接受我的邀请,将在战场的混乱中保留对一个跟他心心相印互相理解的灵魂的最美好回忆。你的决定将是对我的命令。你的回答将是我生命中决定性的时刻。 他在信末签上了字,喝光了干邑白兰地,又叫了一瓶,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在读着最后那几行字时,他确实为每句话流泪了。 帅克去唤路卡什中尉时已是早上九点。“启禀长官,你睡过上班时间了。我要到季拉丽西达给你送信去了。我七点钟叫过你,七点半又叫过你,然后又在八点叫过,那时上操的人都走了。可你只一翻身又睡着了。长官……我说,长官……” 路卡什中尉嘟哝了一句什么,又想翻过身去,可是没有成功,因为帅克这次狠狠地推搡着他,吼叫起来:“我要拿那信去季拉丽西达了。” 中尉打了个呵欠:“拿信?啊,对了,拿我的信。这是件非常慎重的事,是我俩之间的秘密,去吧……” 帅克把中尉从毛毯里拽出来,中尉又拉过毛毯裹起了身子,继续睡觉。这时帅克踏上了去季拉丽西达朝圣的路。 要不是他在路上偶然碰见了老工兵佛迪士卡,找到索菩隆街16号其实并不困难。佛迪士卡被征召进了“斯蒂里亚”部队,驻地就在下面的军营里。佛迪士卡多年前曾经在布拉格的纳-波及斯齐街住过,因此在这样的重逢时刻,两人不能不去一趟布鲁克的“黑羔”酒店。那里的女招待露在卡是他的朋友。露荏卡是捷克人,军营里的捷克志愿兵全欠她酒钱。 工兵佛迪士卡是个狡猾的老角色,最近在追求她。他手上掌握了即将离开军营的步兵部队的番号,总在恰当的时刻去看捷克的志愿兵,提醒他们:可不能没有还清酒债就在战争的混乱里消失掉。 “准确地说你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两人喝了第一巡醇美的酒,佛迪士卡问。 “是个秘密,”帅克回答,“但是我要告诉你,因为你是我的老朋友。” 帅克向他详细地解释了一切,于是佛迪士卡宣布他是个老工兵,不能扔下他不管。他要跟他一起去交信。 两人谈着往事,其乐融融,对他们说来一切都似乎自然而轻松。大致在午餐时分他俩才离开了“黑羔”酒店。 除此之外他们还坚信自己谁也不怕。在去索菩隆街16号时佛迪士卡表现了对匈牙利人的深仇大恨,一再讲他如何到处跟匈牙利人打架,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跟他们打过架,是什么东西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妨害了他跟他们打架。 “有一回我们在坡斯多伏掐住了一个匈牙利王八蛋的脖子。我们几个工兵是去那里喝酒的,我在黑暗里想用皮带抽他们那椰子壳脑袋——我们早就扔酒瓶打破了吊灯,你看——可是那人突然喊叫起来: “‘童达,怎么啦,是我呀!是民团16团的蒲尔布拉贝克呀!’ “一个错误以毫发之差躲过了。可我们也拿诺依谢德拉大教堂那几个匈牙利小丑公平合理地消了消气。我们是三周前去看大教堂的。那附近村子里驻扎了匈牙利国民自卫团的一个机枪队。我们偶然进了一家酒店,匈牙利人正在那儿疯狂地跳嚓尔达司舞,叫得喉咙都快破了:‘法官,法官,法官先生,’或是‘乡下姑娘,姑娘,姑娘,’〔51〕我们在他们对面坐下了,但是把皮带放在桌上,心想,‘王八蛋,为了这姑娘我们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们’。马上,一个叫美斯德利克的人,拳头大得像白山,自己就踏进了舞场,从一个正在跳舞的王八蛋手上拉走了一个姑娘。姑娘们都很漂亮,胖乎乎的小腿,你知道,肉滚滚的屁股,美丽的大腿和眼睛。从那些匈牙利王八蛋搂紧她们那样子我们能看出,姑娘们乳房都丰满结实得像皮球。她们跳得非常刺激,也很娴熟。我们的美斯德利克就在这时跳进了场子。他正打算从一个民团手上拉走一个最漂亮的姑娘,那人却嘀咕了几句什么,于是美斯德利克立即给了他腮帮上一拳,那王八蛋倒下了。我们大家马上抓起皮带卷在手上,不露刺刀,跳进了人群。我叫了一声:‘不管有罪没罪,一个个都给收拾了!’那以后的打呀,就像房子起了火。他们开始跳窗户,但是叫我们抓住腿,又拽回了大厅。只要不是我们的人,每一个都给揍了个稀里哗啦。他们的村长和宪兵想干预,屁股上也挨了揍。酒店老板开口骂起德国话,指责我们搅乱了舞会,也挨了揍。随后我们满村子搜索想跑掉的人。比如躲到下面村子草料楼的干草里的一位班长——那是他女朋友给我们报的信,因为他跟别的姑娘跳过舞。那姑娘看上了我们的美斯德利克,跟他上了通到季拉丽西达的林阴道。沿途有好些草垛,她把他拉进了一个草垛,然后却要他给她五个克朗。但是他只给了她腮帮上一拳头,便赶到营地前的山坡上追上了我们。他告诉我们,他还以为匈牙利女人身子里有火呢,但是这条母牛却死板得像木头,一直都在嘀咕什么话。 “简单地说,匈牙利人全都是讨厌的混蛋,”老工兵佛迪士卡下了结论。这时帅克说道:“好多匈牙利人是没有办法才做匈牙利人的。” “为什么没有办法?”佛迪士卡生气地说。“当然有办法。他那是愚蠢。我倒想看看如果你跟我一样落到了他们手里,像我第一天到那儿听课时一样,你会怎么办。当天下午他们就把我们象赶牛一样赶进了学校。一个混蛋草包来了,开始画图。他向我们解释什么叫掩体,怎样打基础,怎样丈量,还说如果明天早上有谁没有严格按照他的解释画好图,就得要坐牢,而且捆起来。‘他妈的混账,’我想,‘上了前线自愿来上课,难道是为了逃避前线的任务?难道只是为了每天晚上拿枝他妈的愚蠢的铅笔,像个他妈的愚蠢的小孩一样,在他妈的愚蠢的练习本上画他妈的愚蠢的图吗?’我气坏了,再也忍受不住了,连看一眼给我们作解释的那个混蛋白痴也不愿看了。我太气愤,恨不得把我周围的东西全打个粉碎。我连喝咖啡也等不及,就径直离开营房,去了季拉丽西达。发脾气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到城里找个安静的小酒店喝个酩酊大醉,惹一场祸事,扇别人几个嘴巴,得到满足,然后回家放松。真是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恰好在那河边几个花园之间找到了一个地方。那地方安静得像教堂,正是为打架准备的。那里只坐了两个客人,说的是匈牙利语。这就叫我更加生气了。何况我那时已经醉得比我自己感觉到的厉害多了。因此我才没有注意到隔壁还有个地方——我醉成了那样。我正在使劲揍人呢,隔壁却进来了八个轻骑兵。我正打那两个客人腮帮,轻骑兵扑上来了。几个王八蛋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赶得我在花园里乱跑,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我一直跑到了第二天早上,只好立即去了医务室。我在那里解释说我掉进了砖窑洞里,然后他们把我用湿被单裹了整整一周,防止我的背发炎。啊,天呀!你可千万别跟那样的混蛋家伙打交道!那些家伙不是人,是野兽。” “凡拿剑的,必死在剑下,”帅克说。“因此你不应该感到意外。他们是惹急了,只好把酒全留在了桌子上,在黑暗里满花园去追你。他们应该立即在酒店里就地揍你一顿,然后把你扔出去的。如果他们在桌子边就把你彻底解决,对他们和你都会更好。我认识一个人,叫帕劳倍克。他在丽本开了一家酒店,有一回有个补锅匠在他酒吧里灌杜松子酒灌醉了,骂起人来,说那杜松子酒太没劲,是帕劳倍克兑了水的。说是他哪怕把自己当一百年补锅匠攒的钱全拿来买杜松子酒一次喝光,也还能双手抱着帕劳倍克走钢丝。然后他又说帕劳倍克是个混苦的〔52〕,是萨斯沁〔53〕的妖魔。于是亲爱的老帕劳倍克就一把揪住他,用捕鼠机连同电线对准他脑袋就砸,把他赶出了酒店,还用店铺拉百叶窗的棍子追着打他,打到茵瓦里多芙纳,又像追疯子一样追得他穿过茵瓦里多芙纳,到了卡林,再爬上日支科伏,穿过热多伏斯克-佩司〔54〕,来到玛勒斯采。终于,棍子在那里打断了,他才回到了丽本。但是,他是气糊涂了,忘记了客人还全都在酒店,那些人是无赖,是会自己动手的。等到他终于回到店里时,亲眼看见的情况果然如此。百叶窗关上了一半,两个警察站在那里。警察在恢复酒店秩序时也喝醉了。存酒喝去了一半,街上是一个空朗姆酒桶。他还在柜台下发现了两个醉得人事不省的混蛋,逃避了警察的注意。他把两人拽了出来,他们却只打算给他两个克鲁泽,说是他们喝的也就值两个克鲁泽的酒。这就是头脑发热的报应。就跟这一次战争一样,起初我们打败了敌人,追着他们跑了又跑,可追到最后,要想摆脱已经跑不快了。” “我没有忘记那些混蛋,”佛迪士卡说。“一个轻骑兵要是单独在我路上走过,我是能对付的。我们工兵跟铁苍蝇〔55〕不同,一发了脾气可是难对付的主儿。我们在前线帕则密索的时候,有个杰茨巴赫团长,是个猪猡。你在太阳底下就再也找不到那样的家伙了。他老是不断地欺负我们,我们连里有一个叫比特梨什的人就因为他而开枪自杀了。比特梨什虽是个日尔曼人,却非常善良。因此我们对彼此说,俄国人那边一吹口哨,杰茨巴赫的末日就到了。果然,俄国人对我们一开枪我们就趁机动手,给他穿了五个窟窿。可那魔鬼像猫一样有九条命,挨了枪还活着。我们只好再补了他两枪结果了他,不让留下后患。他一直很好笑地号叫着,很有点滑稽。” 佛迪士卡笑了:“这种事在前线天天有。有个目前就在我们连的朋友告诉我:他在贝尔格莱德当步兵时,他们那个连也在交火时杀了他们的中尉。那人也是那类恶狗,行军时因为两个战士走不动了就把他们杀掉了。那家伙快死时突然吹起哨子,发出了撤退命令。周围的人全都笑得很开心。” 帅克跟佛迪士卡的谈话很迷人很有启发性地进行着,终于找到了索菩隆街16号卡孔依先生的五金商店。 “你还是在这儿等着的好,我觉得,”到了那屋子的马车入口处帅克对佛迪士卡说。“我上二楼交信,也在那儿等候回音,马上就下来。” “你真以为我会抛弃你呀?”佛迪士卡吃惊地说。“我一直就在告诉你,你不了解匈牙利人。到了这儿我们俩非得防他们一手不可。我得揍那人一顿。” “听着,”帅克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这事不是找匈牙利人而是找他老婆。这道理我们俩跟捷克女招待谈话时我就告诉过你,对不对?我带的是一封我们中尉的信,保密非常重要。中尉严格要求不能让任何一个活人知道,何况你那女招待也说这样做对,这事很微妙。我的中尉在给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写信,这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那时你也赞成,点头同意过。我也向你解释过,忠实执行中尉的命令才正确,合适。可你突然坚持无论如何也要跟我一起上楼。” “你对我还不了解,帅克,”老工兵佛迪士卡的口气也严肃起来。“我只要说了一声不会扔下你,你就得记住:我的话就是我签的约。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安全不是。” “我得说服你别那么做。你知道威舍赫拉德的内克兰诺瓦街在什么地方吗?锁匠佛波尼克的车间就在那街上。他是个公正的好人。有一天他快活了一通,带了另外一个快活的人回了家。以后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他老婆每天给他脑袋包扎伤口都说:‘你看,唐尼切克,要是你回来不是两个人,我要臭骂也就只你一个了,更不会把磅秤打到你头上了’。后来他能说话了,就说:‘你对,太太,下回我到哪儿也不往家里带人了。’” “好了,如果那个匈牙利混蛋朝我们的脑袋扔东西,那他就算完了,”佛迪士卡越说越上火,“我就揪住他脖子,让他从二楼飞到楼梯下去,像开花弹片一样。对匈牙利王八蛋你可不能碰运气。戴羔皮手套是不行的。” “佛迪士卡,你毕竟没有喝得太多。我比你多喝了两大盅。请你仔细考虑一下:千万不能闹出丑闻来。这个事得我负责,何况还有个女士的问题。” “女士我照样打嘴巴,帅克,那对我没有区别。你至今还不了解老佛迪士卡呢。有一回在扎贝赫利策的玫瑰岛,有个臭女人不愿意跟我跳舞,说是因为我牙床肿了。没错,我的牙床确实肿了,因为我刚从霍斯提伏的一个舞会过来。但是你想一想,我能受那娼妇那种侮辱么。‘好吧,就让你也挨那么一家伙吧,高贵的女士,’我说,‘省得你抱怨。’ “我揍她的时候,她把花园里的桌子连带全部玻璃器皿全拽翻了——她跟她爸爸妈妈和两个哥哥都坐在桌边。但是哪怕整个玫瑰岛来了我都是不会怕的。我在这儿维硕威策有朋友,他们帮了我的忙。我们大体上跟五家人打了架,连孩子在内。吵闹声一定传到了老远的密世勒。然后,花园舞会那事就上了报。那次晚会是某个城市的公民慈善会办的。所以呀,正如我所说,因为有人帮了我,我在自己的朋友出了事时也就永远要帮他。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上帝保佑,不会的。这些匈牙利王八蛋你不了解……我们俩分手多年,好不容易才见了面,你决不能把我推开,何况还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那好,你就跟我上楼吧,”帅克作了决定,“但是你行动务必小心,不要弄得以后不愉快。” “别担心,老弟,”佛迪士卡平静地说,“你会看到的,这个匈牙利王八蛋给我们惹不了麻烦的。” 要是马车入口处有人懂得捷克语的话,他就可能听见佛迪士卡喊出的响亮口号了:“你不懂得这些匈牙利王八蛋……”那个口号来自莱妲河上一个宁静的酒店,来自群山环抱的季拉丽西达一个著名的花园。士兵们一想起这一带的山总要诅咒。他们就会回想起大战前和大战时期在这儿搞过的操练。那时他们接受了关于事实上的大规模屠杀的理论训练。 帅克跟佛迪士卡站在卡孔依先生的公寓门前。帅克按铃前说:“佛迪士卡,你听说过‘谨慎是勇敢的更佳部分’这话吗?” “我不管那一套,”佛迪士卡回答。“连让他张开臭嘴的时间都不给他……” “可我跟这儿的人没有冤仇,佛迪士卡。” 帅克按了铃,佛迪士卡大声地说,“Ein, zwei〔56〕,他就滚下楼去。” 门开了,出来了一个使女,用匈牙利语问他们要做什么。 “Nem tudom〔57〕,”佛迪士卡轻蔑地说,“学着说捷克话吧,好姑娘。” “你懂德语吗?”帅克用结结巴巴的德语问。 “一点点。”回答同样磕巴。 “告诉太太,我要,太太,说话。告诉太太,外面走廊,先生,信。” “我很惊讶,”佛迪士卡跟着帅克进了客厅,“你怎么会跟个小丫头那么说话,浪费时间。” 两人进了客厅,关上通向走道的门。帅克只让自己说了句这样的话: “这儿的设备倒不错,衣架上甚至放了两把伞,耶稣像也不太坏。” 使女又从房间里出来,从房里可以听见匙子和杯盘的丁当声。使女对帅克说: “太太说,没有时间,有东西,给我,告诉我。” “很好,”帅克庄重地说,“信,给太太,但是,太太信,回!” 他取出了路卡什中尉的信。 “我,”他指着自己说,“等回信,这里,大厅。” “你干吗不坐下来呢?”佛迪士卡已经在靠墙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问他。“那里有你的座位嘛,你用不着像个要饭的站在这儿。在匈牙利人面前可不能降低了身份。你就要看见我们跟他干了,我要揍他。” “听着,”一分钟以后他说,“你在哪里学的德语?” “我自学的,”帅克回答,又出现了片刻的安静。于是一阵巨大的叫声和怒吼声从使女送进信去的屋子传出。有人把个沉重的东西扔到地上。玻璃杯子飞落、碗碟破碎的声音清楚可辨,其间还夹杂着吼叫,“Baszom az anyat, baszom az istenet, baszom a Kristus Mariat, baszom az astyadot, baszom a vilagot!”〔58〕 门砰一声开了,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冲进客厅,脖子上还围着餐巾,手上挥舞着他们几分钟前交的那封信。 老工兵佛迪士卡坐在靠门最近的地方。那大发雷霆的先生当然首先找他说话。 “这东西是什么意思?带这封信的混蛋猪猡在什么地方?” “平静点,现在,”佛迪士卡站了起来,“别在这儿嚷嚷。除非你想给扔出去。你要是想问是谁带那封信的,就问我这里这位朋友好了。但你对他说话可得客气一点,要不然你就一,二,三,飞出门去。” 现在轮到帅克领教脖子上围着餐巾的先生的雄辩口才了。那人结巴得可怕,他说他们正在吃饭。 “我们听说,你们,吃饭,”帅克用支离破碎的德语表示同意,然后用捷克语说,“我们也可能想到有可能把你们从饭桌上不必要地找出来。” “别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佛迪士卡说。 大发雷霆的先生的餐巾因为他使劲做着手势,只有一只角还挂在他身上。他继续说:他开头还以为那信说的是在这幢房屋驻军的事。这房原是属于他妻子的。 “这儿倒很可以住些军人,”帅克说,“但是那跟信的内容无关,这一点你现在大概已经知道了。” 那先生双手抱住脑袋,发出了一连串的谴责,说他自己也是个预备役中尉,而且要不是因为肾脏有病,也愿意服现役。他当军人时军官可没有这么放纵,竟敢来破坏别人家宅的安宁。他要把那信送到团长那里去,送到国防部去,在报纸上发表。 “先生,”帅克威严地说,“信是我写的,我写的,不是中尉写的。名字和签名都是假的。我爱上了你老婆,Ich liebe Ihre Frau。〔59〕正如诗人维士历基〔60〕常说的,我对她的爱‘淹到了脖子’。她是个头等的女人。” 暴跳如雷的先生想朝帅克扑去,帅克却在他面前快快活活纹丝不动地站着。但是老工兵佛迪士卡注视着那人的每一个动作,跟了上去,把在他手上不断挥舞的信夺了过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当卡孔依先生冲到面前时就一把把他揪住,来到门口,一只手开了门,于是什么东西滚下楼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就像童话故事里魔鬼把人抓走一样。 气急败坏的先生留下的痕迹就这有那条餐巾了。帅克拾起餐巾,彬彬有礼地敲了敲卡孔依先生五分钟前出来的门。门里可以听见一个妇女的抽泣声。 “我把餐巾给你送来了,”帅克对那位坐在沙发上哭着的太太温和地说,“有可能被人踩脏的。向你致敬,夫人。” 他皮鞋后跟咔的一碰,出门到了走廊。楼梯上再也没有留下斗争的痕迹,正如佛迪士卡所预言的,热闹很平静地结束了。只是后来帅克在马车入口处发现了一条扯掉的领子。这场悲剧的最后一幕显然是在这儿演出的,那时卡孔依先生不愿被抓到街道上去,死死抓住大门不放。 不过街道上可就热闹了。卡孔依先生给送到了对面房屋的马车入口处,有人在对他泼凉水,而老工兵佛迪士卡却跟几个为自己的同胞而战的匈牙利民团步兵和骑兵像狮子一样搏斗着。他身手矫捷地防卫着自己,刺刀挂在皮带上,像连枷一样甩动。而他并不孤独,还有几个捷克士兵站在他一边打斗。他们是其他团队的人,在街上偶然经过。 帅克后来坚持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卷进了打斗的,也不知道没有刺刀的他是怎么从一个惊惶失措的过路人手上拿到一根棍子的。 那一仗的时间很长,不过任何好事也都必须有个结束。军事警察来了,把他们全抓了。 帅克手上拿着棍子,棍子为军事警察头头宣布为犯罪实物,把他跟佛迪士卡并排押走了。 帅克把棍子像步枪一样扛在肩膀上,快活地走着。 在整个儿押解过程中老工兵佛迪士卡顽强地保持着沉默。直到他们来到了警卫室后他才以一种阴郁的口气对帅克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哪懂得那些匈牙利王八蛋。”
4新的折磨 施瑞德上校满意地观察到,路卡什中尉脸色苍白,眼睛下出现了很大的黑圈。由于尴尬,他回避着上校的注视,却又反过来像是在研究什么似的,偷偷瞅着军营兵力的部署计划——那是办公室里惟一的装饰。 施瑞德上校面前的桌子上放了几张报纸,有些文章用蓝色铅笔勾了出来。上校再仔细看了看勾出的地点,望了望路卡什中尉: “那么你知道你的勤务兵帅克已经被逮捕,很可能要送上军事法庭了吗?” “知道,长官。” “当然,知道并没有解决问题,”上校强调,欣赏着路卡什中尉苍白的面孔。“你那勤务兵的整个事件震惊了当地社会。在这个事件里你的名字也上了报,中尉。师部已经给我们送来一些材料。我们这儿也有几份报道这事的报刊。你可以给我朗读一下。” 他把勾出文章的报纸递给了路卡什中尉,于是中尉开始以机械的调子读了起来,仿佛是在读幼儿初级读物里的话:“蜂蜜比白糖更容易消化。”
《我们未来的保证何在?》 “读的是《佩斯使者报》吗?”上校问。 “是,长官,”路卡什中尉回答,于是读了下去:
“战争的指挥要求奥匈帝国子民各个阶级间的合作。我们既然决心保证国家安全,各民族就必须互相支持,而我们的未来就存在于各民族在情感上的发自内心的相互尊重。基地是我们光辉军队的政治脉搏和后援脉搏所在之处。基地不团结,在前线不懈挺进的坚强战士就不能作出最大的牺牲。如果部队背后还存在意图破坏国家整体的因素,其恶意宣传就会破坏作为有机整体的国家的权威,在帝国各民族的社群间播下不和的种子。但是,在这历史性的时刻却有一小撮人出于地区沙文主义的动机,妄想破坏本帝国各民族间的团结与协作。对于他们我们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必须给罪恶分子以正义的惩罚。他们只为了剥夺我们帝国整个的文明和文化遗产,想攻击帝国,却找不到正当的理由和目标。这种病态心理并无其他目的,只是为了破坏统摄各族人民心理的大团结。对此种令人恶心的心态的爆发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我们已经多次抓住机会在本报呼吁军事当局对捷克团队的个别人进行最严厉的干预。这些人无视团队的光荣传统,以其毫无意义的蛮横行为在匈牙利城市里挑起对整个捷克民族的仇恨,而捷克民族总体来说却是清白无辜的,是坚定地站在帝国利益一边的。这一事实已由一大批杰出的军事人物所证实。在其中我们想起了拉杰茨吉元帅和许多奥匈帝国捍卫者的光辉形象。跟这些灿烂的星群相反,在捷克的无耻的乌合之众里却出现了几个流氓,他们受到自己最卑贱的本能的驱使,利用世界大战的机会自愿参军,却在帝国各民族的团结中挑起混乱。对某某某团在德布瑞岑的嚣张行径本刊已经吁请过注意。他们那可耻的过分行为已经引起布达佩斯议会的批评和谴责。他们的团旗后来在前线……(删除)。谁应为那嚣张的罪行遭到良心的谴责呢?……(删除)。是谁驱使捷克士兵干出……(删除)?这个外来的害虫在匈牙利祖国的无耻行径在季拉丽西达案件里表现得尤其充分。季拉丽西达是匈牙利在莱妲河上的前哨。某些来自莱妲河上的布鲁克附近军营里的人袭击和折磨了当地的商人玖拉·卡孔依先生。他们属于什么民族?调查这一罪行,敦促军事领导提供情况,显然是政府当局的责任。军事领导肯定必须关心这一问题。我们要求知道路卡什中尉在这一前所未有的煽动反对匈牙利王国公民事件里所扮演的确切角色。本刊的地方记者告诉我们,这位军官的名字因与最近事件的关系而在城里四处流传。记者已搜集到有关整个事件的大量材料。这一事件在当前的严重时刻是一桩轰动的丑闻。《佩斯使者报》的读者肯定将继续关注调查的进展,而我们也乐意向读者保证对这一极其重要的事件的细节进行报道。不过,我们还期待有关季拉丽西达反匈牙利人事件的官方讯息。很显然,布达佩斯议会将对此一事件进行处理,以便从此一劳永逸地确立一种观念:不容许在上前线途中路经匈牙利王国的捷克军人认为圣·斯蒂文王室的土地已变成他们的合法财产。不过,如果该民族的任何代表(他们在季拉丽西达如此杰出地代表过本王国各民族间的伙伴关系)对这一局势尚未能理解的话,他们最好是保持极端的沉默,因为在战争时期,这种人是会受到子弹、绞架、监狱和刺刀的教训的,也会学会服从,让他们的行为从属于我们共同祖国的最高利益的。” “这篇文章是谁签发的?” “贝拉·巴拉巴斯,长官。编辑,国会议员。” “他是个臭名昭著的流氓,中尉,但是在文章送到《佩斯使者报》之前已经在《佩斯新闻》发表过了。现在请你给我读读索菩隆的报纸《索菩隆记事报》的文章,是匈牙利文的官方译本。” 路卡什中尉朗读了这篇文章。文章的编辑费了很大力气保证突出了以下的一大堆词语的杂烩: “对于国家智慧的要求”,“法律与秩序”,“人类的堕落”,“受到践踏的人类尊严与感情”,“食人生番式的放纵”,“对人类社会的大屠杀”,“一群兵痞”,“幕后操纵分明可见”,如此等等,仿佛匈牙利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最受到迫害的成分。仿佛捷克士兵来殴打了编辑,在他痛苦得号叫时用靴子踩过他的肚子,而为人用速记记录下来了似的。 “有一些非常重要的情节为某种危险的沉默所掩盖,对此尚无人披露。”这是索菩隆的日报《索菩隆日报》的哀号:
我们都知道捷克士兵在匈牙利和上前线是怎么回事。我们都知道捷克人干了些什么事,这儿出过些什么事,捷克人的情况如何,幕后人是谁。当然,当局的警惕放到了其他的重要问题上。但是那也不能够脱离了局面的普遍控制。这样,这些日子在季拉丽西达发生的事才不至于重新出现。本报昨日的文章有十五处被删除。因此我们别无他法,只能申明:即使到了今天,从技术背景上看,我们仍然没有找到多少用以仔细处理季拉丽西达事件的理由。我们派出的记者现场确认,整体而言当局对此次事件是表现了热情的,调查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惟一的怪事是在这整个大打出手事件里有些参与者至今仍然逍遥法外。尤其是某一位先生,据云在军营仍然使用着鹦鹉团队〔61〕的标志,没有受到惩罚。此公的大名前天已经在《佩斯使者报》和《佩斯新闻》上披露。我们指的是捷克沙文主义者路卡什。此人的蛮横行为将成为本杂志代表格扎·萨凡玉质询的主题。格扎·萨凡玉也代表了季拉丽西达地区。 “季拉丽西达的周刊和菩雷斯贝格的报纸都提到了你,口气也同样友好,中尉,”施瑞德上校指出。“但是你对它不会有多大兴趣,因为那大部分也只是起哄而已。其中有政治的理由。因为,归根到底我们奥地利人(不管是日尔曼人还是捷克人),如果跟匈牙利人相比,毕竟要……得多。你明白我的意思,中尉,对吧?这一切之中肯定有某种倾向。《廓姆诺晚间新闻》有一篇文章你也许会更感兴趣。他们断言你打算就在卡孔依太太的饭厅里强奸她,在吃午饭的时候,当着她丈夫的面。你用你的军刀威胁了她丈夫,强迫他用毛巾塞住他妻子的嘴巴,不让她叫喊。这是关于你的最新消息呢,中尉。” 上校笑了笑,又说:“当局没有履行他们的职责。这儿对于报刊的预防性检查也落到了匈牙利人手里。他们对我们为所欲为。我们的军官们得不到保护,不能免于这种猪猡样的匈牙利老百姓编辑的侮辱。只是由于我们严厉干预的结果,换句话说只是在师部军事法庭的一封电报的基础上,布达佩斯的检察院办公室才采取了必要的步骤,在上述各报编辑部人员里进行了逮捕。要受到最严重处分的是《廓姆诺晚间新闻》的编辑。他到死的那一天也会记住自己那《晚间新闻》的。师部军事法庭已经任命了作为你上级的我,听取案件中你这一方的申诉。同时它们已把本案的调查材料全部送来。要不是你那个倒霉的帅克,一切都会很顺利的。跟他一起的还有个工兵,佛迪士卡。打过架他们把他带到了警卫室,在他身上找到了你写给卡孔依太太的信。你那帅克在审问时硬说那信不是你写的,而是他自己写的。可是把那信让他看,要他重抄一封,跟他的笔迹对照时,他却把信吞掉了。后来师部军事法庭又从团部办公室调去了你写的报告,以便跟帅克的笔迹对比。下面就是结果。” 上校一页页地翻开文件,提请中尉注意下面的一段:
被告帅克拒绝写让他听写的句子,宣称从那天晚上之后就忘记写字了。 “我的确不觉得帅克或那个工兵在师部军事法庭的交代有什么重要,中尉。他们俩硬说是个小玩笑,引起了误会。他们是遭到老百姓攻击,为了捍卫部队的荣誉才进行自卫的。从调查的过程我们可以确认,你那位帅克整个就是个狡猾的无赖。比如,按照报告的说法,问他为什么不坦白,他回答说:‘我的处境跟学院画家潘努什卡的仆人在几幅圣贞女玛利画的问题上一样。据说他私吞了几幅画。他无话可说,只说:“你们是要逼得我吐血不是?”’当然,我代表团部做到了以师军事法庭的名义要求当地所有的报纸刊登对这类污七八糟的文章的更正。更正今天就会登出,我希望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对已发生的事做出弥补——那都是那些匈牙利老百姓报纸王八蛋记者们的流氓行为的结果。 “我认为我已经把它弄好了: “‘师部军事法庭N号文件,团部N号文件指出,当地报纸杂志有关所谓的N团人员的过分行为所刊载的文章毫无事实根据,从头至尾皆属捏造,对该报刊杂志的追究将导致对犯罪人员的严厉惩罚。’ “师部军事法庭在发给我团团部的报告中,”上校接下去说,“得出了结论:在这一切的背后存在着一套有组织的煽动,攻击从西斯莱妲尼亚或德兰士莱妲尼亚调来的部队。此事只须把我们这一地区上前线的人数和他们地区上前线的人数作一比较就可以明白。我告诉你吧,一个捷克士兵要比任何一大群匈牙利王八蛋都更合我的口味。我只需想起匈牙利人是如何在贝尔格莱德向我们的第二步兵营开枪的,就已经够了。第二步兵营的人并不知道是匈牙利人在开枪,于是对右翼的德意志能手开起火来。德意志能手弄糊涂了,又对跟他们平行的波斯尼亚团开起火来。那场面可就热闹了!那时候我正在旅部吃午饭。前一天我们还只能满足于火腿和罐头肉汤,可是那天我们却吃着正宗的鸡汤、大米肉片、小肉馅丸子和蛋花酒——头一天晚上我们在城里绞死了一个塞尔维亚酒商,我们的厨子在那家伙的酒窖里发现了三十年的陈年老窖。你可以想像大家是如何盼望着那顿午饭的。我们已经喝了汤,正在对付鸡肉,突然冲突发生了,响起了几声排炮。我们的炮兵丝毫没有想到是自己的部队在对射,就开始向我们的战线开炮。一发炮弹落到了距旅部很近的地方。塞尔维亚人八成是认为我们这边爆发了兵变,又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开起火来,而且渡河向我方逼近。旅长被叫到了电话面前,师长为在旅部防区出现的流血事件大发雷霆。他说他得到军部的命令,下午两点三十五分从左翼向塞尔维亚人发起进攻。我们部队是预备部队,必须立即停火。但是,在种情况下你怎么能希望停火?旅部交换台的电话说,他们跟任何地方都得不到任何联系。只有75团参谋部报告说,他们接到附近师部的命令,要他们‘稳住’,说是跟我们的师部无法联系,塞尔维亚人已经占领了212、226和327几个据点,需要一个营进行联络活动,提供跟师部之间的电话联系。我们把电话往师部转,但是联系已经断绝。因为此时塞尔维亚人已从两翼包抄到了我们后方,把我们的中心切割成了个三角形。三角形里的一切都停了摆:几个团、炮兵、一整列行李车、商店和野战医院。我在马鞍上过了整整两天,师长跟旅长都成了俘虏。一切都得怪匈牙利人,因为他们对我们第二营开了火。当然,你可以想像,他们是会把责任全推卸给我们团的。” 上校呸地吐了口唾沫: “你自己一直明白,中尉,他们是怎么样精彩地利用了你在季拉丽西达那次小小的冒险的。” 路卡什中尉尴尬地咳了一声嗽。 “中尉,”上校用亲切的口气对他说,“把手放到心上,你跟卡孔依太太睡过几回觉?” 施瑞德上校今天心情非常地好。 “可别告诉我说你刚开始给她写信。我在你那年龄为了学几何学在爱尔蒌呆了三个礼拜。你应该明白我那三周是怎么只跟匈牙利女人睡觉,别的一概不干的。我每天换一个,年轻的,单身的,稍大的,结过婚的,只要她们来。我把她们一个一个弄得服服帖帖,到回团队时几乎连腿都抬不动了。叫我最费劲的是个律师的老婆。她让我领教了匈牙利女人的本领。在那过程里她咬我的鼻子,整夜不让我合眼。 “你才开始通信……”上校亲密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些我们都明白,你就甭说了吧。对这整个事件我有我的看法:你跟她缠上了,她的丈夫出面了,而你那位笨蛋帅克就…… “不过你知道,中尉,你那位帅克毕竟颇有性格。他在你那信上玩了那么个花头,这种人真值得人同情。我说呀,这是个培养问题。我就喜欢那混蛋这一点。一定得让这方面的处理停下来,中尉,你在报纸上受到了诽谤,用不着在这儿再呆下去了。一个礼拜以后要送一个步兵营上俄国前线。你是11连资格最老的军官,你就去带兵当连长吧。旅部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告诉管后勤的军士长,让他给你另外安排一个勤务兵代替那个帅克。” 路卡什中尉很感激地望着上校。上校却说了下去:“我把帅克派给你做连传令兵。” 中尉的脸刷地白了,上校站起身来,伸出手说: “好了,现在一切都解决了。祝你好运,在东线作出杰出的成绩吧。要是有机会再见面,来跟我们一起玩。不要像在布杰约维策那样回避我们……” 路卡什中尉在回家路上一直重复着:“连长,连传令兵。” 他眼前生动地浮现出帅克的形象。 路卡什中尉命令后勤军士长范涅克给他另外物色一个勤务兵代替帅克时,范涅克说:“我还以为你很满意帅克呢,长官。” 范涅克听说上校任命帅克作11连传令兵时,不禁破口叫道:“上帝保佑咱们!” 在营房里用栅栏隔出的一个院子里,他们按照条例早上七点起床,把原来堆在地面尘灰里的草垫整理好。没有床,他们在长厅的一个隔间里折叠着毛毯,按照条例整齐地放在草垫上。整理完的人坐在沿墙壁放的长椅上,有的捉虱子(前线下来的人),有的谈各种不同的冒险,消磨着时光。 帅克和老工兵佛迪士卡跟一群士兵坐在门口的一张长椅上。几个士兵是从不同的团队和军事单位来的。 “你看看坐在窗户边的那个匈牙利人,伙计们,”佛迪士卡说。“你看那家伙向上帝祈祷的样子。他希望万事如意。你想不想打破他那臭嘴,让它从左耳破到右耳?” “可他是个好人,”帅克说。“他来到这里只因为他不愿意参加战争。他是某个教派的人,反对战争,因为不愿意去杀人,曾经坐过牢。他遵守上帝的戒律,但是他们偏要拿上帝的戒律折磨他。打仗以前有一个人叫做内木拉伐,住在莫拉维亚。他连在肩膀上扛枝枪都不愿意。被征召时他说扛枪是违背他的原则的。因此他给关了起来,关得脸青面黑。然后他们带他去宣誓,但是他说他不宣誓,因为宣誓违背他的原则。他一直坚持下去,终于脱了身。” “他肯定是个愚蠢家伙,”老工兵佛迪士卡说,“他可以就宣誓算了,然后让什么都滚蛋,包含誓言。” “我已经宣过三次誓了,”一个步兵插嘴说,“现在是第三次到这里来了,因为逃跑。要是我没有一份医院证明,说我十五年前发疯时打死过我姨妈,说不定在前线就给枪毙三次了。但是我那死去的姨妈总能帮助我摆脱困境。说不定我还可以终于平安无事地逃脱这场战争呢。” “你干吗杀你姨妈,老兄?”帅克问。 “人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快活的人回答。“你可以自己猜去。当然是为了钱。我姨妈有五个银行存折,那个老保守。我去看她时,他们正好给她送来利息,而那时我正好山穷水尽。我在上帝这整个的世界里除了她已经没有别的人。于是我去问她愿不愿意给我点照顾。那老家伙却说我年轻力壮,应该出门干活去。于是你一句我一句争吵起来。我只用火钩打了她脑袋几家伙,但已经把她那脸打得血肉模糊,认不出她是不是我姨妈了。于是我坐在她身边的地上,不断对自己说:‘你是我姨妈吗?这不是我姨妈吗?’第二天早上邻居们见到我时,我就是那样坐在她身边的。然后,我就给关进了纳-斯路匹的疯人院。后来,战争要开始时他们把我们全体都送到波赫尼策一个委员会面前。我被宣布为已经痊愈,便只好马上去补足欠下的部队服役时间。” 有个瘦骨嶙峋的士兵拿了一把扫帚经过,仿佛饱经忧患的样子。 “那原来是个教师,在上一个步兵连,”坐在帅克身边的一个步枪手说。“现在他走来走去地扫地。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是因为写了几首愚蠢的顺口溜进了这儿的。 “哈罗,老师,这儿来!”他叫那个拿扫帚的人。那人满脸严肃来到了长椅边。“把你写虱子的顺口溜念给我们听听。” 那拿扫帚的士兵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
部队长满虱子,在前线抓个不停,
我等小兵背上,虱子魔鬼样横行;
参加猎虱队伍,竟有将军大人,
虱子破坏睡眠,将军辗转不宁;
兵哥营房虱子多,施展浑身本领,
不畏军士勇猛,虱子娴熟灵敏;
奥地利公虱〔62〕大胆,普鲁士母虱多情,
双方若有胆量,喜结良缘咬人。 憔悴的兵老师在长椅上坐下,叹了口气:“整个儿也就是这么个玩意。为了这顺口溜我已经叫军法官审问了四次。” “真是不值一谈,”帅克满不在乎地说。“问题只在这一点:法庭里的人认为奥地利公虱是谁?幸好你写上了喜结良缘那话。那可以把他们全弄糊涂、弄发疯。你只需要跟他们解释,公虱子就是虱子里的雄性,而母虱子只能跟公虱子交配,要不然你就脱不了手。你写顺口溜显然是没有攻击任何人。这是很清楚的。你只需告诉军法官,你是写来给自己开心的。而且雄性的猪既然叫公猪,那么雄性的虱子叫公虱就是理所当然。” 教师叹了口气说:“麻烦就在那军法官的捷克文不太高明。我已经费了很多力气向他这样解释,可他总对我发脾气,说捷克文的雄虱子是‘fesak’:‘你这个混蛋白痴学者,雌虱子既是“ten fes”,那么雄性虱子就应该是“ta fesak”。〔63〕’别在我这儿班门弄斧了吧!” “简而言之,”帅克说,“你遇到麻烦了。但是,正如吉卜赛人詹内谢克在匹尔森所说,你绝不能失望,因为好转还是有可能的。1879年詹内谢克因为两次抢劫杀人让绞索套上了脖子,可他还是猜对了,到最后的时刻他们把他从绞架带走了,因为那天是皇帝陛下的大寿之日——皇帝的生日恰好落到他应该被绞死的日子。于是他们在第二天生日过完之后才把他绞死。但是你想想那王八蛋的运气!到了第三天他又得了个赦免。他那案子还得重审,因为一切事实都说明一点:犯罪的人是另外一个詹内谢克。因此他们只好又给他平了反,把他从埋葬罪犯的公墓挖出来,送到匹尔森的天主教公墓去。可后来又发现他是福音派教徒,又只好再往福音派公墓送。然后……” “然后就该揍你腮帮一拳了,”老工兵佛迪士卡说。“那个混蛋想些什么呀!有个人跟师部军事法庭闹了纠纷。昨天带我们去审问时,那个混蛋傻瓜开始向我解释什么是耶利哥玫瑰。” “但是解释那东西的并不是我。事情是从画家潘努什卡的仆人玛切依开始的。一个老太婆问玛切依耶利哥玫瑰是什么样子,他告诉了她。 “搞点干牛粪放在盘子里,浇上水,它就绿了,漂亮了,那就是耶利哥玫瑰,”帅克为自己辩解说。“胡诌这话的不是我。何况在去审问的路上总得想点废话说吧。我只不过想让你高兴高兴而已,佛迪士卡……” “是为了给我鼓劲吧!”佛迪士卡轻蔑地吐了一口痰。“人家满脑子在转念头,想摆脱纠缠去找那几个匈牙利混蛋报仇,你这草包却想拿母牛粪来让我高兴。 “我要是老关在这儿,在军法官面前摆出跟匈牙利人没有仇恨的样子,我怎么找匈牙利人报仇去?这日子简直是狗过的,真的,但是只要我这爪子能抓住一个匈牙利混蛋,我就会像掐死小狗一样掐死他。我会教他们懂得他们那‘Isten, ala meg a Magyar’〔64〕是什么意思。我要以牙还牙。我不会容许他们忘记老佛迪士卡的,告诉你!” “咱们谁也别发愁,”帅克说。“一切都会自己解决的。主要的是上了法庭什么都别承认。只要一叫他们骗得说了实话,那就永远完了,不会有好结果了。我在莫拉伏斯卡-奥斯特拉瓦干活时,那里出了一个案子:一个矿工打了一个工程师一顿,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人见证。矿工的辩护律师坚持说只要他不承认,就出不了事。但是议会主席却老劝他,老说坦白是从宽的条件。但是矿工坚持说他没有办法承认,于是他被无罪释放,因为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但是在同一天,在贝诺……” “耶稣玛利亚,”佛迪士卡发脾气了,叫道。“我再也受不了了。他干吗要跟我讲这些废话?我不懂。昨天在调查时我们恰好遇见一个同样的人。军法官问他参军前是干吗的,他说:‘我在十字架抽风。’他花了半小时才给军法官讲清楚,他是在一个叫‘十字架’的铁匠铺里拉风箱。他们后来问他:‘那么你当老百姓时就没有学过手艺?’他的回答是:‘我当然不会学守夜。学守夜的是富兰达·席布什。’”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和卫兵的叫喊:“又进人了。”“我们又来伙伴了,”帅克快活地说。“新来的人说不定还保留了几个香烟头。” 门开了,在布杰约维策跟帅克坐过牢、现在要送到步兵队伍去的志愿兵给搡进门来。 “赞美我主耶稣基督,”志愿兵进门时说。帅克以全室的名义作答:“永远永远,阿门!” 志愿兵快活地望着帅克,把带来的毛毯放到地上,坐到捷克种群旁边的长椅上,然后解下绑腿,取出巧妙地夹在绑腿里的香烟,散给大家。然后又从靴子里取出火柴盒的擦皮部分,一两根火柴从擦皮里面掉了下来。 他擦燃一根火柴,点燃了香烟,再给大家接上火,然后满不在乎地说:“我的罪名是搞兵变。” “那不算回事,”帅克安慰地说。“快活一下而已。” “当然快活呀,”志愿兵表示同意。“但是搞这么多军事法庭是不是打胜仗的办法,我真不懂。如果他们不顾一切要审问我,就让他们审问好了。大体说来,一两次审判是丝毫不能改变现状的。” “你是怎么搞兵变的?”老工兵佛迪士卡同情地望着志愿兵问。 “我拒绝扫警卫处的厕所,”他回答。“他们把我一直带到了上校那里。上校是个很公正的猪猡。他对我大叫起来,说我是从团报告会处理下来的下贱犯人。我居然还在地球上活着,地球居然没有因为部队里有这样一个人而羞愧得停止了转动,他很惊讶。他说我这个人有志愿兵的权利,可以要求作军官,却因为行为不检受到所有上级的厌恶和轻蔑。我回答说地球的旋转并不因为上面有了像我这样的志愿兵而受到干扰。自然规律要比志愿兵肩膀上的杠杠威风得多。而且我倒想知道谁能强迫我去打扫我不在那里拉屎的厕所。虽然吃了团里给我们的肮脏食物如腐烂的白菜和泡过的盐渍羊肉我可能有权使用那厕所。我还对上校说了,他那地球干吗还载着我的论点相当古怪。因为我肯定是造不成地震的。在我整个谈话过程里上校什么事也没有做,只顾磨着他那大牙,像母马在舌头上感到冰冻萝卜太冷时一样。然后他对我吼叫起来: “好了,你究竟打不打扫厕所?” “启禀长官,我什么厕所都不打扫。” “你非得打扫不可,你这个志愿兵!” “启禀长官,我不打扫。” “他娘的!你不但要打扫一个厕所,而且要打扫一百个厕所!” “启禀长官,我一百个厕所不打扫,一个厕所也不打扫。” “就像这样吵了下去:‘你打不打扫?’‘我不打扫。’厕所这字在那里满天飞,就像作家巴伏拉·穆德拉写的儿歌。上校像疯子一样在办公室跑来跑去,最后才坐下来说:‘你好好想想,我要以兵变罪送你上师部法庭。你可别想像自己是这场战争里被枪毙的第一个志愿兵。在塞尔维亚我们就冷酷无情地绞死了10连两个志愿兵,还枪毙了一个9连的。为什么?完全因为他们顽固。两个被绞死的是因为要他们在撒芭克附近捅死一个巴尔干游击队员的妻子和孩子时犹豫不决。9连那个志愿兵被枪毙,因为他不肯前进,借口是自己腿肿了,而且是扁平脚。好了,那么,你打不打扫厕所?’ “‘启禀长官,我不打扫。’ “上校望着我说:‘听着,你会不会是亲斯拉夫派?’ “‘启禀长官,我不是。’ “那以后他们就把我带走了,宣布说我受到兵变指控。” “现在你所能采取的最好办法就是,”帅克说,“假装白痴。我们蹲要塞监狱时,有个商业学校的老师跟我们在一起。他很聪明,受过良好的教育。因为在前线‘持不同意见’,安排了一次可怕的审判表演,想把他判刑绞死,以儆效尤。但是他以非常简单的办法逃脱了那一劫。他开始装出得了一种先天性的疾病。军医检查时他说他并没有‘持不同意见’,只是从小就喜欢旅行,一直渴望消失在世界的什么遥远部分。有一次他在汉堡醒了过来,还有一次在伦敦醒了过来,可都不知道是怎么去到那里的。他父亲是个醉鬼,还没等他出生就自杀了。他妈妈是个妓女,喝上了酒,死于震颤性谵妄症。他的大姐是跳水自杀的;二姐扑到了火车底下;他哥哥在威舍赫拉德从铁路的高架桥上跳了下去;他爷爷杀死了自己的老婆,把煤油泼在自己身上,点燃了火;他另外一个奶奶常常跟吉卜赛人一起流浪,到了牢里想用火柴毒死自己;还有个表哥几次因为纵火判刑,又在卡尔休斯修道院用碎玻璃片割断颈动脉自杀;他有个堂姐在维也纳从六楼跳了下去;而他自己的教养也受到可怕的忽略,十岁以前还不能说话,因为六个月时换尿布,给单独留在桌子上,却叫一只猫从桌上拖下来,摔坏了脑袋。他还经常出现严重的头痛。一头痛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就是在头痛糊涂时从前线去到布拉格的,是军事警察在乌-伏雷库酒店抓住他时,他才清醒过来的。天呀,你应该看见那些人在解除他的兵役时有多么高兴。跟他在同一间牢房共患难的军人大约有五个在纸上作了以下的记录:
父亲:醉鬼,母亲:妓女。
大姐:淹死。
二姐:扑火车。
哥哥:跳桥。
爷爷:杀妻,煤油,纵火。
奶奶:吉卜赛人,火柴,等等。 “其中的一位开始向军医背诵起同一个故事来,刚讲到他堂哥却给打断了,已经听过两回的军医说:‘你这个王八蛋,你堂哥从维也纳一幢大楼六楼上跳了出去。你的教养受到可怕的忽略。你会受到“特别”处理的。’于是他们把他抓走了,送进了“特别”间,捆了起来。他那受到严重忽略的教养,酗酒的爸爸,当妓女的妈妈,一切的一切立即烟消云散。他乖乖地自觉自愿地上了前线。” “而今在部队里就再没人相信遗传病了,”志愿兵说,“因为他们只要一信,将军参谋部的人全都会进疯人院。一个不剩。” 强化过的铁门上钥匙咔嗒一响,看守进门了,他说: “步兵帅克,工兵佛迪士卡,军法官传!” 两人站起身来。佛迪士卡对帅克说:“这些混蛋是什么货色你看出来了。他们每天审一次,却从来没有结果。天呀,他们要是判决了,而不是老拖着就好了。我们只能整天他妈的躺在这儿,而几百万匈牙利王八蛋却在逍遥自在……” 师部法庭办公室在军营另一面的营房里。在去办公室受审的路上,工兵佛迪士卡和帅克猜测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给送到正规法庭。 “除了审问,什么也没有,”佛迪士卡越说越生气。“但愿这事终于能有个结果。他们大摞大摞地浪费着纸张,我们也在牢里腐烂,连法庭也见不到。你坦白告诉我,监狱里这汤能喝吗?还有,那用冻坏了的马铃薯烩的白菜?去他娘的,我从来就没有参加过这么愚蠢的战争。我原以为会有很大的变化呢。” “可我呢,我倒挺快活,”帅克说。“多年前我当正规兵的时候,我们那老兵索朴拉就常常说,在部队里每个人都应该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说时还揍你的腮帮,要你别忘记。再比如已经去世的中尉克崴瑟。他来检查枪支时也总要训我们。他说每个士兵都应该表现出最大的道德残忍,因为士兵就是政府豢养的牛。给了他们东西吃,给了他们咖啡喝,给他们的烟斗里塞进了烟丝,他们就得服从,而且像牛一样干活。” 工兵佛迪士卡想了好一会儿,说: “你到军法官面前去的时候,帅克,脖子可要梗直了,别忘了照上次审问的话说,否则会让我下不来台的。主要问题是:你是亲眼看见那些匈牙利王八蛋袭击我的。在这个案子里我们俩总是捆在一起的。” “别担心,佛迪士卡,”帅克安慰他。“冷静点,别紧张。像这样送上师部军事法庭能算啥呀?你应该看看多年前的军事法庭,那有多厉害。跟我一起当兵的有个教师,叫做赫拉。有一回我们俩睡在床上——因为我们全寝室的人都关在军营出不去。他告诉我,布拉格博物馆有一本军事法庭的那类记录,是从玛利亚·泰丽莎女皇时代就记起的。那时每个团队都有自己的刽子手。刽子手每杀一个人就得到一个玛利亚·泰丽莎银圆。据那记录记载,刽子手有时一天能挣五个银圆。 “当然,”帅克沉思着,“那时候团队的人精强力壮,满是从农村来的新兵。” “我在塞尔维亚时,”佛迪士卡说,“我们旅有人为了弄到烟抽,自愿去绞死游击队。绞死一个游击队员能得十枝烟,绞死一个女人或孩子得五枝。但是后来后勤部开始节约了,改为集体枪毙。有一个吉卜赛人在我们连当兵,他干的那肮脏活儿我们很久都不知道。我们只注意到一件事:一到晚上他们就把他叫到办公室去了。那时候我们驻扎在特里纳河。有一回他又去了,有个人突然产生了个念头:查查他的底细。那猪猡的背包里有三筒香烟,每筒一百枝!快天亮时那家伙回到了仓库,我们立即把他处理了。我们把他打倒在地,一个叫贝龙的人用皮带绞死了他。那王八蛋的命跟猫一样长。” 老工兵佛迪士卡吐了一口唾沫,“你简直就没有法子绞死他,他拉屎了,眼睛鼓了,可还像只脑袋没有全砍断的公鸡。于是他们把他像猫一样扯成了两半。两个人抱头,两个人拽脚,把脖子扯断了。然后我们把他那背包连同香烟挂在他肩膀上,扔进了特里纳河。那香烟谁还愿抽!到了早上他们到处找他。” “你们就应该报告,说他‘持不同意见’了,”帅克满不在乎地说。“说他老早作了准备,每天都说要溜掉。” “可是谁还能想到那个?”佛迪士卡回答。“我们尽了力,别的就不管了。这在那里很容易办到,因为每天都有人失踪。他们甚至没有到河里去打捞过他。一个泡胀了的游击队员跟一个被扯成几块的人顺着特里纳河肩并肩平静地冲了下来。第一次见这情况的人是免不了要发烧的。” “你应该给他们吃点奎宁,”帅克说。 这时他们已进了师部法庭营房。巡逻兵立即领他们到了8号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长桌子,桌子上放了一摞公文,后面坐着军法官路乐。 一本法典放在路乐面前,法典上放了一杯水,已经喝掉一半。桌上右边有一个人造象牙的十字架受难雕像,灰扑扑的耶稣失望地盯着十字架底座,底座上是烟灰和烟蒂。 叫那受难的耶稣再次感到难堪的是:路乐军法官正把另一枝香烟的烟灰抖到十字架底座上去。他正用他另外一只手去端杯子,杯子黏在了法典上。 他把茶杯从法典上扯下来,一页页翻着一本他从军官俱乐部借来的书。 那是法郎茨·S. 克洛士的著作,名叫《性道德发展史研究》。 他正瞪眼瞅着复印的男女性器官的幼稚图画(还配有相应的顺口溜),都是学者法郎茨·S. 克洛士在西柏林火车站的好多个厕所墙壁上发现的。军法官没有注意到有人进了房间。 直到佛迪士卡咳了一声后,军法官才停止看那复印的图画。 “什么事?”他问,继续翻着书,寻找那类幼稚愚蠢的图画、速写和图案。 “启禀长官,”帅克回答,“我的朋友感冒了,刚才是在咳嗽。” 到这时路乐军法官才望了帅克和佛迪士卡一眼。 他竭力装出严肃的样子。 “这么说,你们终于来了?王八蛋,”他在桌子上一摞文件里寻找着说。“我命令你们九点钟来,可现在差不多已经十一点了。 “你们像那样站着是什么意思,混账牛?”他问佛迪士卡,佛迪士卡擅自稍息站着。“只有在我说过‘稍息’之后你那两条腿才能随便。” “启禀长官,他害了风湿病,”帅克插嘴道。 “你倒是闭上那臭嘴的好,”路乐军法官说。“我批准你说话你再说话。你到我面前来审问过三次了,可都像在石头里找水一样。我能找出水吗?我找不到吗?你给我找了好多事干,你个王八蛋。可是你像这样毫无道理地给法庭找麻烦是要付出代价的! “现在你听着,你这个混蛋猪猡,”他从一大摞文件里找出了一份厚厚的文件,上面标明:
什威克与沃地齐卡〔65〕卷宗 “别以为打了一回架你们就可以在师部法庭里鬼混,暂时躲避去前线服役了。就因为你们俩我不得不把电话一直打到了军部法庭,就为了你们这两个混蛋白痴!” 他叹了一口气。 “不要板着脸,帅克,上了前线你就再也没有跟匈牙利民团的人打架的胃口了,”他说。“对你俩的起诉取消了。你们分别回自己的单位,回报告会上受处分去。然后到步兵连,上前线。你们俩要是再落到我手里,害虫,我会给你们好看的,会叫你们连自己是谁都认不出来的。喏,释放令在这儿。现在态度放老实点。送他们俩到二办去。” “启禀长官,”帅克说,“我们俩牢牢记住了你的话,也非常感谢你的栽培。我现在如果是老百姓,真想冒昧说你是个黄金做的人呢。可同时,我们俩给了你这么多麻烦也得求你原谅。我们真是配不上你这样的大恩大德。” “好了好了,你们就他妈的别啰嗦了!”军法官对帅克大叫。“要不是施瑞德上校为你们两人都说了话,我真不知道你们会落个什么下场。” 两人来到走廊,佛迪士卡才觉得又恢复到原来的自己了。巡逻兵把他俩送到了二办。 押解员担心错过午饭,说: “来吧,快点,老兄,你们走路怎么像虱子爬呢。”佛迪士卡叫他别把嘴张那么大。他是个捷克人,算他走运。他要是个匈牙利人他早把他像腌青鱼一样扯成几段了。 部队办公室的文书吃饭去了,押解员只好暂时带他们回师部法庭监狱。办这事时嘴里难免对逗人恨的部队文书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汤里的油水早给刮光了,”他悲惨地抱怨道,“留给我的没有肉,只有筋了。昨天我也押送了两个人到军营,我押解了人一走掉,就有人把他们代我领的面包吃掉了一半。” “你们师部法庭这地方想的好像只是填满肚子吧。”佛迪士卡已经恢复到当初的自己,说。 他们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志愿兵时,志愿兵惊叫起来:“那么,你们是要上步兵连去啰,我的朋友!这可简直像捷克给旅游家办的杂志里说的话:‘一帆风顺!’这趟旅游的初步准备已经完成,光辉的军事当局已为你们做好了布置和安排,专门挑拣了你们去远征加里西亚。你们就欢天喜地轻松愉快地出发吧。他们要送你们进战壕去的地方你们得特别喜欢。那地方非常可爱,非常有趣。你在那遥远的异国会感到跟在家里一样,跟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一样。对,几乎就跟在你自己亲爱的祖国一样。你们要怀着崇高的感情开始去那地方朝圣旅行。就连善良的老洪波尔特也说过:‘我在全世界就没见过比那混蛋愚蠢的加里西亚更加壮丽的地方。’在制定第二次远征计划时,我们光辉的军队当初撤出加里西亚时所取得的无数宝贵经验肯定会成为大有裨益的指导路线的。跟着你的鼻子往俄罗斯走,把你的子弹全部往天上快活地打。” 午饭之后,在佛迪士卡和帅克去办公室之前,那位写了虱子顺口溜的不幸的教师来到两人面前,把他俩带到一边,神秘地说:“你们到了俄国人那边,别忘了立即用俄语跟他们说:“Zdravstvuite, Russkie bratya, my bratya Chekhi, my nyet Avfstritsy.”〔66〕 他们俩走出了营房。佛迪士卡为了表现对匈牙利人的仇恨,证明囚禁没有动摇他的信念,就踩了那不愿上前线的匈牙利人脚后跟一脚,对他大吼了一声:“穿上靴子,你个混蛋!” “他应该对我说点什么的,”事后工兵佛迪士卡对帅克嘟哝道。“应该发点脾气的,那我就好把他那匈牙利臭嘴撕破到耳根去。但是那白痴混蛋让我踩了靴子却一声不吭。天呀,帅克,我竟然没有给判刑,我气坏了。为什么,那简直就像在嘲笑我们,好像我们对匈牙利人干的事他妈的一文不值似的。而我们曾经打得像狮子一样。他们没有给我们判刑,给了我们一张干净的判决书,好像我们就不会打架似的。这可得怪你,他们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那一仗我们打得多轰轰烈烈,多值得尊重。” “亲爱的老兄,”帅克亲切地说,“师部法庭把我们俩正式看成规矩人,无法定我们的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不高兴。对,我在审问时找了种种借口,可那是非找不可的。正如巴思律师告诉他的当事人时所说:撒谎是你的责任。军法官问我们为什么闯到卡孔依先生住所里去,我对他简单地说:‘我以为结识卡孔依先生的最好办法就是去拜访他。’从那以后军法官就觉得够了,再也没有问我问题。 “记住,”帅克思索着说下去,“上了军事法庭是什么都不能承认的。我关押在要塞法庭时,隔壁牢房里有一个士兵就承认了。别的人知道后就给他来了个湿毯疗法,命令他翻供。” “我要是干了什么不老实的事,我当然是不会承认的,”工兵佛迪士卡说。“可是那个王八蛋军法官径直问我,‘你打架没有?’我说,‘没有错,我打架了。’‘你对人动粗了没有?’‘当然动粗了,长官。’‘你打伤谁了没有?’‘当然打伤了,长官。’他应该知道他是在跟谁打交道。真叫人丢脸的是他把我们无罪释放了。好像就不愿意相信我在那些匈牙利混蛋身上抽坏了我的刺刀皮带似的,好像就不愿意相信我打得他们浑身青肿,又起包又是伤似的。你是在场的,是吧?三个他妈的匈牙利王八蛋压在我身上,可不一会儿工夫你就看见他们全滚了下来,倒是我拿脚踹着他们。这么大打大闹,可那个猪猡法官竟然撤消了诉讼。简直就像对我说,‘你还打架呀?你以为你他妈的是谁呀?’到战争结束我回头去过老百姓生活时,我准得到什么地方找到那猪猡,让他瞧瞧我会不会打架。然后我就要回季拉丽西达,在这儿来一通全世界也没见过的大打大闹。一听说我要到这里来找他们算账,那些王八羔子、耗子、臭猪猡,都吓得钻到地窖里去了。” 来到办公室,一应手续不一会儿就办完。一个吃完饭嘴上还油光光的中士满脸可怕的严肃把文件递给了帅克和佛迪士卡,还没有放过机会训他们一顿。他通过教训启发他们的尚武精神,却因自己是个德波杂毛〔67〕,在自己方言里胡乱掺和了些别的词语。〔68〕 在两人被分头押回单位去时帅克对佛迪士卡说:“打完仗来找我,一到纳-波及斯齐的圣餐杯酒店就能找到的。每天晚上六点以后我都在那儿。” “当然要来,”佛迪士卡回答。“那儿有好玩的吗?” “每天都有热闹的,”帅克许愿道。“即使太平静,我们也可以找乐子。” 两人分了手。已经走了几步,老工兵佛迪士卡又对帅克吼叫道:“嗨,记住,我来看你时,你得安排点好玩的!” 帅克吼叫回去:“但是你得保证,仗一打完立即来!” 两人距离更远了。过了一会儿佛迪士卡的声音从另外一排营房的转角处传来:“帅克,圣餐杯酒店供应什么啤酒?” 帅克像回声一样答应:“费尔科泊波维基。” “我以为他们有斯密霍夫斯基〔69〕呢。”工兵佛迪士卡从远处吼叫过来。 “那里还有姑娘呢!”帅克大吼。 “那好,仗打完了,每天晚上六点钟!”佛迪士卡从坡下大吼。 “你最好是六点半来,我怕会在什么地方耽误的。”帅克回答。 然后又听见了佛迪士卡的声音,这回十分遥远。 “你能六点来吗?” “能,那好,我就六点来。”佛迪士卡能听到他渐行渐远的朋友的声音。 好兵帅克跟工兵佛迪士卡就是像这样告别的,正如德国谚语所说:“依依惜别,叮咛重见。”〔70〕
5从莱妲河上的布鲁克到索克尔 路卡什中尉在11步兵连办公室里愤怒地大步走来走去。那是连队营房的一个黑窟窿,是用木板从走廊隔出来的,里面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罐煤油和一张床。 后勤军士长范涅克站在他面前——范涅克在办公室里编制士兵的军饷帐,也记伙食账。他是全连的财务总管,整天泡在办公室里,连睡觉也在这儿。 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个大胖子步兵,毛毵毵的颊须,像克拉克诺斯〔71〕。他就是中尉新来的勤务兵巴龙。巴龙当兵前是车思基-克鲁姆伏的一个磨房老板。 “你可真给我找来了一个了不起的勤务兵,”路卡什中尉对后勤军士长说。“你这份好意的惊喜看来我得狠狠谢谢才行。头一天我打发他去军官伙食团给我取午餐,他就吃掉了我一半。” “我是泼洒了,报告长官。”胖子巨人说。 “说得对,你泼洒了,但是你也只能够泼洒了汤和酱呀。红烧肉和法兰克福香肠是泼洒不了的。可你带给我的那么一点点只能塞个指甲盖。你取来的苹果卷到哪里去了?” “长官,我把它……” “好了,别抵赖了,你也偷吃了。” 路卡什中尉说最后几个字时,口气特别强调而严肃,巴龙不禁后退了两步。 “我问了伙食团今天中午吃什么。有肝丸子汤。可你把肝丸子汤弄哪里去了?在路上就吃掉了,肯定。还有小黄瓜,到哪里去了?也吃掉了。还有两大块烤肉夹香肠,你只拿回来半块,是吧?还有两个苹果卷!你把那苹果卷弄哪里去了?也塞进肚子了,你这个卑鄙的可恶的猪猡!说呀!苹果卷弄哪去了?你怎么解释?啊,掉泥地里了?不要脸的流氓,你呀!掉什么地方泥地里了,能指给我看吗?你说什么?一条狗突然跑了过来,是吗?你跟狗事先约好的?一口咬住苹果卷就叼走了?耶稣基督,我会给你腮帮上一拳,叫你脑袋肿得像水桶似的。你这猪猡还不肯认账!你知道是谁看见的?就是这儿这位后勤军士长范涅克。他告诉我:‘启禀长官,你那猪猡巴龙在吃你的午饭。我往窗户外面一瞅,可不,他正往肚子里塞呢,好像一个礼拜没吃东西似的。’听着,后勤军士长,除了这种头号混蛋你就不能给我另外找个畜生吗?” “启禀长官,巴龙好像就是全步兵连里最恰当的人选了。他是个大白痴,从来记不清步枪的位置。要是给他枪,准出事故。上回我们用空包弹做作业,他就几乎打瞎了身边人的眼睛。我以为传令兵这种任务他总能完成的。” “他每回都吃掉主人的饭,”路卡什中尉说。“好像一份饭就不够他吃似的。说不定你还觉得饿吧?” “启禀长官,我什么时候都觉得饿。只要有人还剩下面包,我就用香烟去换来吃,可我还是不饱,这是天生的。我总觉得饱了,其实没有饱。转眼工夫就像又到了吃饭的时候,肚子里咕咕直叫,这不,又在叫了,这个畜生!有时候我真觉得饱饱了,再也吃不下去了,可还是没有用,一见别人吃东西,哪怕只闻到点香味,肚子也立即觉得像刮干净了似的,开始要求它的权利,似乎连钉子也能吞下去。启禀长官,我申请过是否可以发给我两份饭。为这事我还去布杰约维策找过团部军医。他倒好,让我住了三天病房,给我的处方是一整天只给一小杯清汤。‘我来教教你懂得什么叫肚子饿吧,你这个坏蛋,’他说。‘你要是再到这里来,就会看到自己该怎么离开了。你会瘦得像啤酒花杆的!’我并不要求特别好的东西,长官,只要见到普通食物我都流涎水,启禀长官,我恭恭敬敬申请批准我吃两份饭。要是没有肉,至少可以给我些配菜、土豆、布丁和一丁点作料。这些东西往往有很多剩下的……” “好了,你这胡闹我已经听见了,巴龙,”路卡什中尉回答。“你听说过没有,后勤军士长,哪一个当兵的,别的且不说,光说这脸皮,有跟这个王八蛋一样厚的吗?他吃了我的午饭,还有脸要我给他一个双份。我可得教训教训你饿肚子是什么意思。” “后勤军士长,”他转身对范涅克说,“送他去维登霍伐中士那里,让他今晚做土豆烧牛肉时把这家伙捆在厨房旁边的院子里,捆两个钟头。捆结实点,高一点,只能踮了脚尖站着,让他看看土豆烧牛肉是怎么样在锅里烧出来的。厨房里分土豆烧牛肉,要保证把这家伙捆牢实,让他流口涎,像嗅着熟食店气味的饿狗。叫厨房把这混蛋那份饭菜也分掉!” “是,长官。来,巴龙!” 他们正要走,中尉却叫他们在门口停下了。中尉望着巴龙那恐怖的脸得意地叫道:“你这可是自找的,巴龙。祝你好胃口!下回你要是再像这样对待我,我会毫不留情送你上军事法庭的。” 范涅克回来报告说巴龙已经捆了起来,路卡什中尉说:“我这人你很了解,范涅克,这种事我并不喜欢做,但是无可奈何。首先你得承认,从狗嘴里抢走骨头,狗总是要叫的。我不愿意身边有个讨厌的家伙。其次,捆巴龙对所有的士兵也会产生道德上和心理上的巨大影响。那些步兵连的王八蛋知道明天或后天就要上前线时,是会恨不得为所欲为的。” 路卡什中尉形容憔悴,说话时口气却平静:“前天我们搞夜间演习,你知道我们是要在制糖厂后面跟志愿兵学校的人比赛的。第一组是先头部队,沿着街道静悄悄地前进,因为是我亲自指挥的。第二组应该往左走,派出先遣巡逻队到制糖厂坡下去,可他们那派头倒像是去野餐,又是唱歌又是顿脚,闹得说不定连营地里都能听见。那以后是右翼的第三组,应该到森林下面去侦察地形。他们距离我们大约有足足十分钟路程,但就在那么远的地方你也能看见那些混蛋在怎样抽烟。黑暗里有一点一点的火星。第四组应该组成后卫部队,可是只有上帝自己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突然在我们的先遣部队前面出现了,被当做了敌人。我自己的后卫部队迎面逼来了,我只好撤退。我接手的11步兵连就是这样!我能拿他们怎么办?要是真打起仗来,他们能表现得怎么样?” 路卡什中尉抓住后勤军士长的手,露出一副殉道者的苦相,鼻头似乎更尖了。 “别太为这事着急,长官,”后勤军士长努力安慰他。“别太为这事头痛。我已经呆过三个步兵连了,每一个连都是跟整个的营一起崩溃的。只好一个又一个地重新组建。而每一个步兵连也都跟别的步兵连一模一样。没有一个能比你这连好一丁点儿,长官。最糟糕的是9连。跟全体士官一起都成了俘虏,包括连长在内。倒是我幸免了,因为我到团队火车去为连队领朗姆酒和葡萄酒去了。这样,除了我,他们就都尽了他们的本分。 “你还不知道呢,长官,在你谈到的上次那个演习里,原定要包围我们连的志愿兵学校一直跑到诺仪西勒教堂去了。他们不断往前走,走到第二天早晨,前哨部队远到了沼泽地。那队伍是萨格纳上尉带领的,要是天没有亮,他们说不定还会冲到索菩隆去呢。”后勤军士长口气神秘地说了下去。他觉得这种事很有趣,记得很清楚。 “你知道吧,长官?”他机密地眨眨眼,说,“萨格纳上尉就要提升为我们步兵营的营长了。正如军士长黑格纳上士所说,前不久他们都认为要任命的原来是你,因为你在我们这儿资格最老,可是后来他们说师部给旅部的命令是:已经任命的是萨格纳上尉。” 路卡什中尉咬了咬嘴唇,点燃了香烟。这事他全知道,而且深信自己受了委屈。萨格纳上尉两次越级提拔超过了他。不过他没有说话,只说,“啊,当然,萨格纳上尉……” “这事我不能说很满意,”后勤军士长口气机密地说,“军士长黑格纳上士说,在塞尔维亚战争刚开始时萨格纳上尉很想在黑山附近有所表现,便把他营里的一个又一个的连队往塞尔维亚人阵地的机枪口赶,尽管完全没有必要。何况把步兵往那里赶也毫无用处,因为要把塞尔维亚人从那峭壁上赶走,非得有大炮不行。整整一个营只活出来八十个人;萨格纳上尉手臂也受了伤,然后在医院得了痢疾。然后又在布杰约维策的团队上出现了。有人说昨天晚上他在军官俱乐部说到他是如何渴望到前线去,到那里去实现自己的价值,赢得荣誉勋章,即使把整个的步兵营丢在那里也在所不惜。因为塞尔维亚之役他受过斥责,可现在他要不是跟全营一起阵亡,就是被提拔为中校。但是整个步兵营必须作好西进的准备。我认为我们也面临着这种危险,长官。不久以前军士长黑格纳上士说过,你跟萨格纳上尉处得不太融洽,他要派11连去打头阵,而且放到最危险的阵地上去。” 后勤军士长叹了口气:“像现在这样,部队又多,战线又长,我相信你只能依靠巧妙的操作才能取得更大的成绩,不能死打硬拼。这种事我在杜克拉就见过。那时我在第10步兵连,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忽然来了命令:‘停火。’于是大家停止开枪,只等俄国人闯进来。我们很有可能一枪不放就把俄国人俘虏了,但不幸的是,那时‘铁苍蝇’〔72〕正紧靠在我们右边,而那些愚蠢的民团一听说俄国人靠近就害怕了,在雪地里往坡下跑,像坐了滑板一样。我们得到命令说俄国人已经突破了左翼阵地,我们必须马上赶到旅部策应。那时我因为没有找到团队的火车,留在旅部检查连队的给养账。第10步兵连的第一个人就是那时到达旅部的。黄昏时来了一百二十个人,别的人显然是在撤退途中迷了路,在雪地上像坐雪橇一样滑了下去,不知怎么落到了俄国人阵地上。那可真吓人,长官。俄国人在喀尔巴阡山的上上下下都布满阵地。这时候,长官,萨格纳上尉却……”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谈什么萨格纳上尉了,”路卡什中尉说。“那事我全知道。顺带说一句,别希望下回有袭击和进攻时,你还有机会到团队火车里领朗姆酒和葡萄酒。有人已经告诉过我,你的酒量大得吓人。谁见了你那红鼻头,都立即会明白自己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 “酒就是从喀尔巴阡山喝起的,长官。那里强迫我们喝酒,确实是强迫。伙食团的饭菜送到山顶时全都冰凉了。我们的战壕埋在大雪底下,又不准生火,因此只能靠朗姆酒活命。要不是有了我,我们就会跟别的连队一样,连朗姆酒都没有喝的,都得冻坏。大家都喝朗姆酒,这就是喝出红鼻子的原因所在。红鼻子也有它的不利之处,因为连里有命令,只挑红鼻子参加巡逻。” “现在冬天已经过去,”中尉话外有话地说。 “我告诉你,长官,朗姆酒在前线是一年四季必不可少的,果酒也一样。可以说它能让人开心。人呀,喝上半饭盒葡萄酒和四分之一升朗姆酒就可以跟任何人打起架来……是哪头骡子又在敲门了?门上写的话你就不认识吗?‘别敲门,进来’。” 路卡什中尉在椅子上向门口转过身去,注意到那门轻轻地、慢慢地开了,好兵帅克轻轻地慢慢地踏进了第11步兵连的办公室。站到了门口他还行着礼。说不定敲门时也望着“别敲门”行礼呢。 他行礼时永远有那满足而快活的面孔生气勃勃地配合着。他穿着那套一本正经的奥地利步兵制服,很像是古希腊的盗窃之神。 路卡什中尉一见好兵帅克立即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没有张开。帅克却用目光拥抱他、抚慰他。 一片深情,俨然是刚找回来的遗失的浪子望着为他在火上用钎子烤着羊的父亲。 “启禀长官,我又回来了。”帅克怀着发自内心的不在乎说,路卡什中尉这才突然醒悟过来。从施瑞德上校通知他说要把帅克派给他,再挂到他脖子上时开始,路卡什中尉每天都在心里推迟着会面的时刻。他每天早上都对自己说:“他今天不会来的,说不定又遇见麻烦,给谁扣留了。” 但是帅克甜蜜地质朴地进了门,纠正了这种估计。 这时帅克带着快活的笑容转向了后勤军士长,望着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文件,递了过去:“军士长,我得把团部办公室为我办的文件交给你,是关于我的军饷和伙食的。” 帅克在第11步兵连的办公室里潇洒自如地来往,好像是范涅克最好的朋友。后勤军士长对此的反应只是简单地说:“就放在桌上吧。” “你要是现在能让我跟帅克单独在一起一会儿,后勤军士长,那就最好不过了。”路卡什中尉叹了口气,说。 范涅克出去了,但是留在了门外,他想听听他俩彼此说些什么。 起初他什么都没有听见,因为帅克和中尉还没有做声。他们彼此观察了对方很久。路卡什中尉瞪眼望着帅克,好象站在小鸡面前的公鸡,打算盯得它昏了头,再找机会扑上去。 帅克却用湿润的眼睛温情地望着路卡什中尉,仿佛想说:“终于重逢了,我的心呀!现在再也没有东西能分开我们了,我的宝贝。” 路卡什中尉长久没有做声,帅克的眼睛却带着忧郁的温情在诉说:“说话呀,亲爱的,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呀!” 路卡什中尉努力打破了尴尬的沉默,用的是注入了相当分量的讽刺的话语:“衷心欢迎你,帅克,谢谢你来看我。嗨,多么宝贵的客人光临了!” 不过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往日的愤怒突然爆发,他在桌上狠狠砸了一拳,墨水瓶座子应声一蹦,墨水泼到了军饷簿上。 路卡什中尉同时蹦过来站住,正面望着帅克大吼:“你这个畜生!”然后便开始在办公室那有限的空间里来回奔走,一靠近帅克就呸呸地吐唾沫。 “启禀长官,”帅克说。说话时路卡什中尉来回不断地走,把擦过桌子的纸揉成团怒气冲冲扔进屋子角落,又一次再一次地到桌子面前来取。“那封信我是按照你的指示送到的。我运气好,找到了卡孔依太太。我可以说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虽然我只见过她流眼泪的样子……” 路卡什中尉在后勤军士长床上坐下,嘶哑嗓子地叫:“这要到什么时候才完呀!” 帅克好像没有听见,只顾回答:“随后我就遇见了那不愉快的小事,但我把责任承担了(他们不相信我会跟那太太通信,因此在调查时我认为还是把信吞掉为好,掐断了他们的线索)。然后完全出于偶然——我无法用别的理由来解释——我发现自己卷入了一场无聊的小斗殴。不过,那麻烦我也摆脱了。他们承认我无罪,打发我回到团队来上报告会。撤消了师部法庭的案子。我到团办才几分钟上校就到了。他骂了我几句,便命令我来向你报到,长官,来当你的传令兵。他命令我转告你,他要求你立即到他那里去——是步兵营的事。那已是半小时以前了。不过,上校不知道他们后来又把我带进了团办公室,让我在那里又呆坐了半小时。你看,在我被关押的整个时间里,我的薪饷给扣了。我的钱只好由团部出,而不是由连队出。那是因为我是叫团里扣留的。全能的上帝呀,这事整个就是一锅粥,能把人弄得晕头转向……” 路卡什中尉一听说他不到半小时就得去到施瑞德上校那里,急忙穿上衣服说:“你可真又给我干了件好事,帅克。”说话的口气那么着急,那么失望,帅克只好努力用友好的话去安慰他。路卡什中尉冲向门口时,帅克又对他叫道:“别担心。上校会等着你的,他反正闲着没事。” 中尉走后不久后勤军士长范涅克进了办公室。 帅克坐在椅子上往小铁炉里加煤,把小煤块往打开的炉口里扔。炉子冒煤烟了,发出臭味。帅克继续这样消遣着,没有注意到范涅克。范涅克望了帅克好一会儿,然后一脚踢关了炉门,要求帅克出去。 “军士长,”帅克矜持地说,“请允许我通知你,哪怕我怀着世界上最大的好意,我也无法执行你的命令离开这个房间,或是索性离开军营,因为我得服从更高层的命令。你看,我是这里的传令兵,”他得意地说下去。“是施瑞德上校派我到11步兵连路卡什中尉这里来的。我原来是路卡什中尉的勤务兵,因为我天生的聪明,已经被提升为连传令兵。中尉跟我是老朋友。你当老百姓时是做什么的?” 好兵帅克那邻居式的热络口气让后勤军士长大吃了一惊,忘掉了自己喜欢在连里士兵面前摆出的那架子,竟像帅克的部下一样回答道: “我是范涅克,克拉路比人,药剂师。” “我也当过配药的学徒,”帅克说。“是在可可式卡先生的店里,在布拉格的纳-坡斯提尼。他这人古怪得可怕。有一回我只不过在地窖里犯了个错误,弄燃了一桶汽油把房子烧掉了,他就把我赶走了。从那以后我无论到哪里,制药公会都不批准。因此,为了那一桶愚蠢的汽油我这学徒就永远满不了期。你们也加工母牛草药吗?” 范涅克摇摇头。 “那时我们制造母牛草药,同时制造圣像。我们老板可可式卡先生是个非常虔诚的人。有一回他读到圣徒佩里格林纳斯对害胃胀气的牛可以有所帮助,就到斯密霍夫的什么地方印了许多佩里格林纳斯圣徒像,送到爱玛戊斯修道院花了一百吉尔德圣化了,再把圣像放进装母牛草药的盒子。那药剂是要放到温水里稀释后放进桶里给母牛喝的,喝时还向母牛念对佩里格林纳斯的祈祷文。祈祷文是我们的助手陶臣先生写的。现在请你注意,在那些圣徒佩里格林纳斯画像印好之后,背后还得印一小段祈祷文。因此到了晚上,可可式卡老板就给陶臣先生打了电话,要他第二天早晨前写好一篇祈祷文,印到圣像背后,跟母牛草一起出售,早晨十点到药店时必须完成,好送到厂里去印,因为众多母牛都等着那祈祷文呢。这对于陶臣先生可是件不干就丢饭碗的事。要是写得好可以得一个吉尔德现钱,要是没有写,半月后就得走人。陶臣先生流了一通宵的汗,没有睡觉,早晨过来开了店门,祈祷文却没有写成。他甚至连跟母牛草药有关的那圣徒的名字也忘了。倒是看门头腓迪南为他解了围。腓迪南啥事都能干。我们在阁楼上烘制甘菊茶时他总爬上楼来,脱下靴子,让我们看怎样治脚汗。他能在阁楼里捉鸽子,知道怎么开柜台的现金抽屉,还教我们一些有关药品的其他小窍门——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在家里有一套药房工具,是我从药房带回来的,那是连‘道兄医院’〔73〕也没有的东西。腓迪南为陶臣解了围。他只说了一句话,‘给我,陶臣先生,我来看看。’陶臣先生立即让我给他送去了一杯啤酒。我还没有把酒送到,腓迪南已写好了一半,正在朗诵:
我来自头上的天国,
带来了关爱的信息:
母牛、小牛,还有公牛,
都须喝可可式卡药剂,
每日一剂可可式卡,
兽医不用光临你家。 “他喝完啤酒,再大灌了几口苋菜酊,又飞快地写了起来,转眼之间已经潇洒完成:
只须向圣徒庄严发誓,
你们的牛便有圣徒诊治,
赞美佩里格林纳斯圣徒,
花两个吉尔德他就为药祝福;
从言语到思想都崇拜圣人,
祈求他保佑你畜群的安宁。 “然后可可式卡先生就来了,陶臣先生跟他去了办公室。陶臣先生出来时给我们看的是两个吉尔德,而不是老板原来答应的一个。他要跟腓迪南平分,但腓迪南一见两个银币却拜倒在财神爷脚下了。‘不,’他说,‘我要么两个全得,要么一个都不得。’于是陶臣先生就把两个银币全留下了,一个也没给他。然后他把我带到隔壁的仓库,扇了我几个耳光交代:如果我胆敢说那东西不是他写的,他就再给我一百个耳光。要是腓迪南到老头子那里去告状,我就只许说是腓迪南撒谎。我只好对着一罐醋渍龙蒿叶发了誓。然后我们这位看门头就开始对母牛草药进行报复。我们在阁楼里的大盒里搅拌。腓迪南只要有机会扫到耗子屎,就把耗子屎带到那里,拌到草药里去。然后他又在街上捡马粪,回家晾干,再用碓窝捣碎,扔进母牛草药里,跟佩里格林纳斯圣徒像混在一起。这还没完,他还对药盒撒尿、拉屎,再拌和得像糠秕泥一样……” 电话铃响了。后勤军士长跳到话筒边,又生气地扔掉话筒:“我要到团队办公室去一趟。像这样的突然派遣!我真是一点也不喜欢。” 帅克又孤独了。 不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帅克开始对话筒说:“找范涅克呀?刚到团队办公室去了。你是谁呀?我是11步兵连的传令兵。谁在打电话?12步兵连的传令兵?啊,我们是同事呢。我叫什么名字?我叫帅克。你呢?叫布朗。你跟喀尔林的坡布惹日尼街那个帽子商布朗是本家吗?不是?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只是不久以前坐电车从那商店路过,公司的名字给我留下了印象而已。有什么消息吗?——我啥都不知道。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谁也没有跟我谈过出发的事。听说了去哪里吗?” “跟步兵连上前线,你这傻瓜。” “这事我可一点消息也没听说。” “你简直就是个好传令兵,还不知道你们那中尉官会不会……” “他不是中尉官,是跑堂倌。” “都一样,那么说你们那跑堂倌到上校那里开会去了,是吗?” “上校把他叫去了。” “行了,你看,可不是吗!我们那跑堂倌也给叫去了。13步兵连的中尉也去了。我刚才在电话上跟那传令兵通了话。乱糟糟的,我可不喜欢。乐队是不是也在收拾行李,你知道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别他妈的像个傻瓜。你们的后勤军士长已经得到关于行李车的通知,是吧?你们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 “你这个浑球傻瓜,你是怕我吃了你呀?”(帅克能听见电话里的人对别人说:“富兰达,拿起那个话筒来,听听11步兵连来了个什么样的浑球传令兵。”)——“哈罗,你那边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那就好。你的同事问你问题你可得回答!看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干脆,你们那后勤军士长就没有告诉你领罐头的事?你就没有跟他谈过那样的事?你他妈的草包。这还不是你的事么?”(电话里可以听见笑声。)“你准是有颗螺丝松动了。你要是听见什么消息,给我们12步兵连来个电话,小子,我的头号大笨蛋!你是哪儿人呀?” “布拉格人。” “那,你是该聪明一点的……还有一件事:你们那后勤军士长是什么时候给叫到团办去的?” “刚去不久。” “上帝呀!你刚才就不能给我透个信吗?我们那位也是刚去不久。哼,要出事了!你跟火车谈过没有?” “没有。” “耶稣基督,你还说自己是布拉格人呢?你是万事不关心,对吧?这么长时间你在什么地方鬼混呀?” “我是一小时前才从团部法庭下来的。” “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老兄。那我今天就得来看看你。摇两摇挂断电话吧。” 帅克正打算点燃烟斗,电话铃又响了。 “打到地狱去吧你!”帅克心想。“我干吗为你浪费时间?” 电话铃仍然不依不饶地响,帅克终于失去了耐性,抓起话筒就大吼: “哈罗,你是谁?我是11步兵连传令兵帅克。”他却听出答话的是路卡什中尉。 “你在干吗?范涅克到哪里去了?马上叫他来接电话!” “启禀长官,一分钟以前电话铃响……” “听着,帅克,我没有时间给你浪费。战争时期在电话上说话可不能像请客吃饭,要干脆和清楚。战争时期没有时间给你去‘启禀长官’什么的。好了,帅克,我在问你,范涅克是不是跟你在一起?让他马上来接电话!” “启禀长官,他不在我这儿。前不久给团办叫去了。大概还不到一刻钟。” “我回头再跟你算账,帅克。你说话能不能干脆点?现在,仔细听好我的话。听得清楚吗?以后不会不认账,说电话里卡拉卡拉响吧?你挂上电话就……” 通话停顿,马上又响了。帅克抓起话筒,给骂了个狗血喷头:“你这个畜生,你这个阴沟,你这个无赖。你他妈的在干什么?你干吗挂断了电话?” “启禀长官,你不是叫我挂上电话吗?” “我一个钟头之内就回来,到那时你看我……现在,你马上行动,到营房去,到排里找一个中士,比如福赫斯,让他立即带十个人到仓库去领罐头食品。现在你复述一遍:要他去干什么。” “要他带十个人到仓库,去领连里的罐头食品。” “你也终于有一回没胡说了。同时,我要给在团办的范涅克打电话,让他到仓库去把他们带回来。要是他现在到了营房,就让他把别的事全放下,跑步去仓库,现在你可以挂话筒了。” 帅克花了很长时间不但找中士福赫斯排长,也找其他的军士。军士们在厨房里抱住骨头啃肉,同时欣赏被捆绑的巴龙那模样。巴龙倒是踏踏实实站在地上,因为他们怜悯了他。但是那样子仍然精彩。有个炊事兵给他送来了带肉的排骨,塞进嘴里。被捆绑的大胡子巨人巴龙因为手臂无法动弹,只能在嘴里把那排骨小心地翻动,靠牙齿和牙龈平衡着,带着森林人的野蛮表情啃着肉。 “你们这儿谁是中士排长福赫斯?”帅克终于来到他们面前,说。 福赫斯中士看见问话的是一个普通士兵,或叫大头兵,认为回答他的话有失尊严。 “嗨,”帅克说,“我只问了一个问题,要我在这儿站多久?中士排长福赫斯在他妈的什么地方?” 中士排长福赫斯走上前来,神气十足地发出了一连串排炮式的咒骂。他说他不但是中士排长,而且应该叫长官。帅克不应该说:“中士排长福赫斯在他妈的什么地方?”而应该说:“启禀长官,中士排长在什么地方?”在他的排里,谁要是不说“启禀长官”,腮帮就得立即挨揍。 “别在我面前玩你那一套,”帅克字斟句酌地说。“赶快行动,到营房去找十个人,跟他们一起跑步去仓库。你得去领罐头食品。” 中士排长福赫斯大吃了一惊,一时间只憋出一个词:“什么?” “不许问‘什么’,”帅克回答。“我是11步兵连传令兵。一分钟以前我跟路卡什中尉通了电话。他说,‘带十个人跑步去仓库。’你要是不去,中士,我马上回电话。路卡什中尉明确指示要你去,没有价钱讲。‘在电话里讲话,’路卡什中尉说过,‘必须干脆而且明白。既然通知了中士排长福赫斯去,福赫斯就必须去。这种命令可不是请客吃饭闲聊天。在部队里,尤其是在战争时期,迟到就是犯罪。在你告诉那位中士排长福赫斯之后如果他没有立即出发,就立即给我电话,我会亲自处理他的。到那时中士排长福赫斯就什么也不剩下了。’我的天呀,路卡什中尉的为人你们还不了解呢!” 帅克得意扬扬地望着几位军士,军士们真叫这一番表演给惊呆了,吓坏了。 中士排长福赫斯嘴里模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什么,急忙走掉了。帅克对他身后叫道:“我现在是不是可以打电话禀告中尉一切正常?” “我立即带十个人到仓库去。”中士排长福赫斯从营地方向大叫着回答。帅克再不说话,离开了那群军士。军士们也跟福赫斯中士一样吓坏了。 “已经打起来了,”小下士布拉热克说。“我们要收拾行李了。” 帅克回到了11步兵连办公室,仍然没有时间点烟斗,因为电话铃又响了。说话的又是路卡什中尉: “你刚才跑哪儿去了,帅克,我这是第三次给你打电话了。没有人接。” “我已经安排好了。” “他们出发了没有?” “肯定已经出发。但我还不知道到达没有。要我再去看一看么?” “你找到中士排长福赫斯了吗?” “找到了。他首先说:‘什么?’只是直到我告诉他在电话里谈话必须干脆而且明白……” “别浪费我的时间,帅克……范涅克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长官。” “别对电话乱吼。那下地狱的范涅克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下地狱的范涅克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原来在团部办公室,现在到别的地方去了。我猜想很可能是上饭厅了。那你就去找他,帅克,告诉他,他必须马上到仓库去。还有一件事,马上找到布拉热克下士,叫他立即放掉巴龙,送他到我这儿来。你现在可以挂电话了。” 帅克踏踏实实推动了工作。他找到了布拉热克下士,下达了路卡什中尉释放巴龙的命令。布拉热克下士抱怨起来:“刚给了点辣子面,又怕过分了。” 帅克去看释放巴龙,路上跟下士走在一起。因为那路通餐厅,他还要到餐厅去找范涅克。 巴龙把帅克看作了恩人,答应把自己收到的家里寄来的包裹每一个都跟他分享。 “家里就要宰牲口了,”巴龙口气凄凉地说。“肥肉香肠你喜欢吃带血的还是不带血的?你告诉了我,我今晚就写信。我那猪应该有一百五十公斤了。长了个牛头狗一样的脑袋,那种长相的猪是最好的,里面就挑不出差劲的。是优良品种,很健壮,差不多有八指厚的膘。我在家时常常自己做捷克式猪肝杂碎香肠,总胀得自己快要爆炸。去年那头猪就有一百六十公斤呢。 “啊,那才真叫猪,”分手时他使劲捏着帅克的手,热情洋溢地说。“那猪我不喂别的食,净喂土豆。长起肉来连我自己也吃惊。我把后腿往盐水里一泡,告诉你,就是一块恰到好处的烤肉,再取出来跟白菜土豆丸一煨,再撒上油渣,那就是你所能吃到的头等美味。然后再喝上许多啤酒,真叫人惬意透了。但是,这一切都叫战争从我们手里抢走了。” 大胡子巴龙喟然长叹了一声,到团部办公室去了。帅克沿着林阴道在高高的菩提树下往餐厅走去。这时范涅克却坐在餐厅里对他的朋友,一位上士军士长,快快活活地讲战前作搪瓷颜料和水泥涂料生意能赚多少钱。 军士长上士已是醉意蒙眬。上午来了个芭度比策的地主,塞给他一笔可观的贿赂。那人因为有个儿子在营地,整个早上都在城里款待他。 现在他绝望地坐在那里,因为再也吃不进东西了。他甚至不知道他俩在谈什么,对于有关搪瓷颜料的谈话他没有丝毫反应。 他心里想的是自己的问题,咕噜了几句有关当地铁路的话,说是应该从特热邦修到佩尔日莫夫,然后再修回来。 帅克进去时范涅克再次努力用数字向军士长阐述一公斤建筑用水泥涂料可以获得多大的利润。而军士长的回答却完全在另一条轨道上: “他在回家的路上死去了,只留下几封信。” 他见到帅克时显然是把他跟某个他所不喜欢的人混淆了,咒骂起来,说他演双簧骗人。 帅克来到范涅克面前,范涅克也已醉意蒙眬,却还善良可亲。 “后勤军士长,”帅克报告,“你必须立即到仓库去领取罐头食品,中士排长福赫斯已经带人去等候了。你必须跑步前进,中尉已来了两次电话。” 范涅克不禁哈哈大笑。“我要是带了人去,就成了大傻瓜了,亲爱的孩子。我会咒骂自己的,我的天使。办事的时间有的是,小小子。没有烧房子吧,亲爱的宝贝?等路卡什中尉跟我一样对步兵连见识得多了,他就有资格发命令了。那时候他也就不会莫名其妙地命令人‘跑步前进’了。我已经从团队得到过命令,我们明天就出发,要收拾行李,还要去领行军途中的给养。可我是怎么办的?我到这儿来晕上几杯,现在正舒舒服服坐在这儿静候事态发展。罐头食物不过是罐头食物,给养也不过是给养。我比中尉更了解仓库,而军官跟上校在会上说了些什么,我也全知道。说仓库里还有罐头,那只是上校的幻想。我们团根本就没有罐头,只偶然从旅部领来几个,或是拉上关系从别的团队借来一点。光本尼朔伏团我们就欠了三百多罐头,嘿嘿,让他们在会上去畅所欲言吧。只是请不要大惊小怪。为什么?我们的人到了仓库,仓库保管员就会说他们发了疯。从来就没有一个步兵连因为行军从那里得到过一个罐头的。 “情况就是这样,对吧,老山药蛋?”他转身对军士长上士说,但是军士长要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说胡话,因为他的回答是:“她走路时自己打着一把伞,遮住自己。” “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范涅克说下去,“听凭事态按照它自己那可爱的路子发展。今天要是有人在团办说我们明天要出发,那肯定是连小娃娃也不相信的。没有车,我们怎么走?我在办公室时他们还在给车站打电话呢。那里一辆空车都没有。就跟上回那个步兵连一样,那时我们在车站整整等了两天,想等到有人发慈悲,给我们派个列车来。而且,我们还不知道是往什么地方去,连上校也不知道。那以后我们走遍了匈牙利,仍然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去塞尔维亚还是去俄罗斯。我们在每一个车站都直接跟师参谋部的人说话。我们只不过是用来糊住缝隙的纸而已。最后,我们被派到了杜克拉附近,在那里给打了个落花流水,只好回来重新组建。只是请别那么大惊小怪!时间一到一切都可以自己解决,不用匆忙。对,就是这样。这不,我们又回来了! “今天他们这儿有特别好的酒,”范涅克没有理会军士长,只顾说了开去。军士长正在用德语自言自语:“相信我,直到现在我从生活里得到的东西仍然很少,这叫我很吃惊的。” “步兵营要出发,我干吗要给自己没事找事?这叫什么呀?我原来在第一连的时候,两个小时就完全准备好了。可步兵营其他的连却得花两天的时间。我们有一个连长扑热诺索,是个风流角色,他对我们说:‘别着急,孩子们。’可他办一切都像火上了房。于是我们就要到出发前两小时才打背包。你干吗不也坐一会儿?……” “我不行,”好兵帅克带着可怕的自我牺牲说。“我必须上办公室去。万一有人来电话了怎么办?” “来了电话你就走呗,小小子,但是你一辈子都得记住,你这人可是不地道。地道的传令兵从来就不在需要他的地方出现。执行任务不能太卖劲的。一个疯子传令兵,恨不得把整个战争一口吞掉,没有比这更讨厌的人了。” 但是帅克已经到了门外,正向步兵连办公室匆匆走去。 只留下了范涅克独自一人,因为没有谁能说那上士军士长是他的伙伴。 范涅克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摩挲着那一杯酒,用捷克语和德语对自己嘀咕些最可笑的零碎事: “我多少次穿过那个村子,却丝毫没有它存在的印象。半年后我就要通过国家考试,得到博士学位了。可我成了个老残废,谢谢你,露茜。那些作品都是以精装本的形式出现的——你们说不定还有人记得。” 后勤军士长无聊了,用指头敲打着进行曲,但是他并不需要无聊很久,因为门开了,军官伙食团的炊事员于莱达走进门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今天我们得到消息去领白兰地,准备开拔,”他嘀咕道。“因为朗姆酒坛子没有一个是空的,所以得腾出个空的来。这就把大家全喝趴下了!厨房里的人索性就喝昏了过去。我的估计偏低了一点。上校晚到了一会儿,一点酒也没给他剩下。现在他们在给他摊鸡蛋。我可以告诉你,太有意思了,太有趣了。” “那是一种美妙的冒险。”范涅克说,他一喝酒就喜欢用漂亮的词汇。 炊事员于莱达开始了哲学探讨——这跟他以前的职业一致。战前他编辑一种神秘主义杂志和一套叫做《生死之谜》的丛书。战争爆发后他躲进团队的军官伙食团。他在读印度经文《般若波罗蜜》(智慧之路)的译本时常常烫伤了关节。 施瑞德上校喜欢他,把他看做团里的稀罕物。哪个团能炫耀自己有个神秘主义的炊事员呢?大家探索着生死之谜时,炊事员却能以他那美味的牛腰肉或是炖肉烧菜使人如醍醐灌顶。在括玛罗伏受了致命伤的度费克中尉就不断要求见于莱达。 “是的,”于莱达从天而降,插嘴说——他在椅子上几乎坐不稳了,身上的朗姆酒味一英里外也能闻到,“今天什么吃的都没有给上校留下,他见到的只有蒸土豆,那时他就堕入了‘求不得苦’〔74〕之境。‘求不得苦’是什么?就是灵魂饥饿的状态。我对他说,‘长官,没有红烧小牛肉留给你吃了,这是你前生注定的,你有力气斗得过命吗?你今天的午餐是一个美味的煎蛋和红烧小牛肝碎末。这可是写在你羯磨〔75〕里的,长官。” “亲爱的孩子,”过了一会儿他柔声地对后勤军士长说,不自觉地做了个手势,打翻了面前桌上所有的玻璃杯。 “种种相、种种形、种种物,所在皆空,”神秘主义的炊事员掀翻杯子后阴郁地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无异于色,色无异于空。诸般空者亦即是色,诸般色者亦即是空。” 神秘主义的炊事员双手抱头,凝视着潮湿的、有污迹的桌子,用一张神秘的尸衣把自己包裹起来。 上士军士长继续嘀咕着一些又不好听又不好懂的东西:“粮食从田野里消失,消失,他怀着这种心情接到了她的邀请,去到她那里——圣神降临节假日就在春天。” 后勤军士长范涅克继续敲着桌子喝酒,偶然想起还有个中士带了十个人在仓库等他。 一想起这事他就悄悄地笑,然后用手把那念头挥走。 他很晚才回到11步兵连办公室,看见帅克守着电话。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没有脱衣服就爬上床,嘴里还吃力地念叨着。 帅克继续守在电话旁边,因为路卡什中尉两小时前就对他说过他还在跟上校一起开会,却忘记了告诉他他可以离开电话了。 随后福赫斯中士在电话上跟他谈了几句。他和他那十个人不但一直在那里白等后勤军士长,而且发现仓库已经关了门。 那以后福赫斯就走了,那十个人也分别回了营房。 帅克偶然也拿起话筒听一听,开开心。那是一种新的电话设备,刚引进部队。它有一桩好处,你可以听见线路上所有的谈话,听得明明白白。 火车在跟炮兵营对骂;工兵在威胁军邮系统;军用打靶场在对机枪部队大吼。 帅克继续坐在电话面前…… 上校办公室的会越开越久,越开越久…… 施瑞德上校正在发挥他对野战勤务的最新理论,又在特别强调迫击炮的作用。 他干巴巴地谈着两个月前的南部和东部的战争形势,谈各单位间准确交流的重要性,谈毒气,谈射击敌人的飞机和战场人员的给养问题。然后他谈起了部队的内部情况。 他谈到军官和士兵之间的关系,士官跟士兵之间的关系,前线叛逃投敌的问题,政治事件问题。他提出了一个问题:百分之五十的捷克士兵都是“政治上的可疑分子”。 “是的,先生们,就是克拉玛、塞纳和克罗法史。”〔76〕大部分军官都一直在猜:这个老朽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他那胡言乱语。但是施瑞德上校仍然喋喋不休地谈着新建的步兵营的新任务;谈着他那团队里已经阵亡的军官,谈着齐柏林飞船〔77〕和“西班牙骑士”与士兵的宣誓。 他谈到士兵宣誓,路卡什中尉却回忆起:全营宣誓时好兵帅克却没有参加,因为他那时被师部法庭拘留了。 他突然忍不住笑了。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笑,它感染了周围的几个军官,却被上校注意到了。那时上校正谈着德国军队从亚登地区〔78〕撤退的经验。那一笑把施瑞德上尉笑糊涂了,上校便结束谈话,说:“先生们,这可不是好笑的事。” 然后他们就走掉,去了军官俱乐部,因为施瑞德上校被旅部叫去听电话了。 帅克在电话旁边昏沉着,却被铃声惊醒了。 “哈罗,我是团办。” “哈罗,”帅克回答。“我是11步兵连连办。” “别浪费我的时间,”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拿铅笔记录。是电报: “11步兵连……” 这时一连串句子插了进来,构成一片离奇的混乱,因为那话跟12步兵连和13步兵连的话混杂到了一起——那两个连也在同时说话。于是电文被杂沓的声音淹没了,帅克一个字也没听出来。等到一切终于平静,帅克能听得懂时,却是:“哈罗,哈罗,你再读一遍,别浪费我的时间!” “我能再读什么?” “你能再读一遍什么,你个混蛋傻瓜?电报呀。” “什么电报?” “混账,你耳朵聋了?读我刚才给你念的电文,你这个草包!疯子!”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电话里一直有别人说话。” “你这个白痴,狒狒,你以为我跟你说话是在鬼混呀?好了,电报你记还是不记?你有铅笔和纸没有?你没有,你个狗娘养的,那么我还得等你取去。哪能有这样的兵呀!好了,你还打算记不?准备好了吗?啊,你终于醒了,混账王八蛋。我看你刚才是在打瞌睡!现在,听仔细了。11步兵连。复述!” “11步兵连……” “连长……记下没有?复述。” “连长……” “明天的会议……” “定于九时召开,‘Unterschrift, 'Underschrift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狒狒?就是‘签名’。复述。” “定于九时召开,'Unterschrift, 'Underschrift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狒狒?就是‘签名’。” “笨蛋杂种狗,好,就这样,下面是签名:施瑞德上校。混蛋,你记下了没有?复述!” “施瑞德上校,混蛋。” “对,你这骡子,记录电报的是谁?” “是我。” “天呀。‘我’是谁?” “是帅克,还有没有?” “谢谢天主,再也没有了。但是你那名字该改作母牛。你那边有消息没有?” “没有,跟以前一样。” “你高兴了,是吧?他们说你们连有人给捆了起来,是吗?” “对,不过他是连长的勤务兵,偷吃了中尉的饭。我们什么时候开拔你知道吗?” “我亲爱的孩子,你问了个什么问题呀!那可是连老头子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晚安,你们那里有虱子吗?” 帅克一挂上电话就去叫醒后勤军士长范涅克。范涅克大为光火,拒绝动弹。帅克摇晃他,他一拳打在帅克鼻子上,又趴着睡了,却还在床上踢来蹬去。 但是帅克仍然把他弄醒了。范涅克揉着眼睛,翻过来躺着,大惊小怪地问出了什么事。 “到目前还没出事,”帅克回答。“我只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们刚得到一份电报,说明天早上九点中尉又要去跟上校开会。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是马上去向他报告,还是等到明天早上?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你——那时你呼噜正打得美。后来我想了,没有关系,还是听听他的意见的好……”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让我睡一睡,”范涅克打了个很大的呵欠,抱怨道。“你早上再叫醒他,可别叫醒我。”他转过身子马上又睡着了。 帅克回到电话前坐下,开始对着桌子打瞌睡,却又被电话铃惊醒。 “哈罗,是11步兵连吗?” “没错儿,是11步兵连。你是谁呀?” “我是13步兵连,哈罗,什么时候了?我接不通交换台了。我等人接替,等了好多个小时了呢。” “我们的钟停了。” “那么,你也跟我们坐在同一条船里了。你跟团办通过话没有?知道什么时候开拔吗?” “他们那地方也不比我们多知道个球。” “别来粗口,小姐,你们领到罐头了吗?他们几个是从我们连去的,可什么都没拿回来。仓库关门了。” “我们的人也是空着手回来的。” “这样瞎折腾真没意思。你认为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是俄国。” “我倒觉得更像是去塞尔维亚。到了布达佩斯再看吧。要是带我们往右,那就像是去塞尔维亚;要是往左,那就是去俄罗斯了。你们领到面包袋了吧?有人说要提薪了呢。你会玩‘四面凉〔79〕’吧?会?那你明天来玩呀!我们每天晚上都玩的。现在你们电话面前有几个人?只你一个?那就让电话见鬼去,自己上床睡觉呗。你们那里一定做了好玩的安排吧!你说什么?你完全是因为走了运才干起这活儿的?现在他们终于来接我的班了。甜甜蜜蜜地打个呼噜吧。” 帅克守着电话甜甜蜜蜜睡了一觉,却忘了挂话筒,因此他趴在桌上酣睡时就不会有人干扰了。而团办的电话员老接不到11步兵连的回音,便骂起人来。他得到一份新电报,要求明天十二点以前把还没有注射伤寒预防疫苗的人数向团办汇报。 此时路卡什中尉却在军人俱乐部跟军医散克拉在一起。散克拉跨在一张椅子上,用台球棍有节奏地敲打着地板,同时说出下面的话: “撒拉逊苏丹萨拉丁第一次明白过来,原来医疗队是中立的。 “医疗队对双方的伤员都要照顾。 “伤员的药品和护理费用都由对方支付,不用补偿。 “可以凭将军发给的通行证向医疗队派去医生和助手。 “受伤的俘虏将在将军的保护或保证之下遣返,或是交换。他们以后还可以继续服役。 “双方伤员都须送进医院,并有安全的住所,不应被俘虏或消灭。还应容许为伤员留下保卫人员。保卫人员跟伤员相同,可以凭将军发的通行证返回部队。本条文亦适用于随军神父、内外科医生、药剂师、护士、医药助理及指定看护伤病员之人员。此类人员不能俘虏,必须以同样方式遣返。” 散克拉医生已经敲断了两根台球棍,却还没有完成他那篇关于照顾战争伤员的独特论文。将军发通行证问题老纠缠着他。 路卡什中尉喝光了纯咖啡便打道回府。回到家却发现大胡子巨人巴龙用盘子在他的酒精炉子上煎着意大利腊肠。 “我擅自做了主,”巴龙嗫嚅道,“启禀长官,请原谅……” 路卡什中尉望了他一眼。那一刻他似乎觉得巴龙是个大娃娃,一个纯真的动物。他突然感到抱歉,巴龙受到了巨大食欲的折磨,而他却把他捆了起来。 “你就继续煎吧,巴龙,”他解下指挥刀说,“我明天就批条子,让你多领一份面包。” 路卡什中尉在桌前坐下时不禁百感交集,给他姑母写了一封伤感的信:
亲爱的姑母:
刚得到消息,我即将带领连队,离此开赴前线。此信说不定就是你能接到的我最后的信了。到处都有激烈的战斗,而我方伤亡惨重。因此,寄上信里这些话时我心情沉重:与其是盼望重见,不如说是向你最后诀别! “明天早上再写完吧。”路卡什中尉想了想,上床睡了。 巴龙一见中尉睡着了,便像夜里的黑蟑螂,在屋里悄悄地蹿来蹿去。他打开了中尉的箱子,拿出一大块巧克力,咬了起来。中尉睡觉略有响动,他又吓坏了,急忙把咬了一半的巧克力放回箱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然后,他悄悄溜过去,读了中尉的信。 他感动了,尤其是那“最后诀别”的话。 他在门口的草荐上躺下了,想起了老家和宰杀牲口的情景。他总摆脱不了一个生动的印象:自己在一根肥肉腊肠上打洞,放气,以免煮时爆炸。 有一回他邻居家一根腊肠全爆炸成了碎片。回忆着这事他睡着了,却很不安稳。 他梦见找来一个笨手拙脚的屠户,在他把肉灌进肠衣里做捷克式猪肝杂碎腊肠时,那肠子却爆炸了。又梦见屠户忘了做血肠,刚煮好的猪肉也突然消失,固定腊肠用的小棍子也不够。然后,他梦见被送上了擂鼓军事法庭,因为他在野战厨房拿一块肉被抓住了。最后他看见自己吊在莱妲河边的布鲁克,挂在军营所在的林阴道的一棵酸橙树上。 帅克破晓时醒来,各部队厨房传来了正熬着的罐头咖啡的香味。他机械地挂上话筒,好像刚刚通完话,然后便绕着办公室做了一番破晓的散步,一边走一边唱歌。 他从歌儿的正中唱起:有个大兵打扮成姑娘,到磨房去会他的情人。磨房主安排他跟女儿睡觉。睡觉以前磨房主对妻子叫道:
妈妈你赶快去煮点东西,
好让这小姑娘吃完睡去。 磨房老板娘给了那卑鄙的流氓一点吃的,然后就出现了家庭悲剧:
八点钟磨房老夫妇醒来,
在门上发现这样的语句:
“你女儿安妮原是个处女,
可如今,天呀,变了样子。” 帅克唱最后那句时十分卖劲,让整个办公室都活了过来。后勤军士长范涅克醒了,问是什么时候。 “刚刚才吹了起床号。” “那我喝完咖啡就起床,”范涅克决定。他做任何事情都是有时间的。“总而言之他们都欺负咱们,拿咱们瞎折腾,不必要地赶着咱跑来跑去,跟昨天领罐头一样……”范涅克打了个呵欠,问他昨天晚上回来是不是说话太多。 “稍微偏离了航向,”帅克说。“老说些什么色呀空呀,色不是色,不是色却是色,色又不是色什么的。但是那很快就结束了,你马上像锯木厂一样拉起锯来。” 帅克住了嘴,走到了门口,又回到后勤军士长床前站住,说: “就我个人所关心的而言,军士长,在我听见你谈到色不是色的时候,倒想起了一个叫扎特卡的人。那人搞天然气,在雷特纳天然气公司干活。他的工作是点燃天然气灯再挂出去。他是个开明人,雷特纳的各种酒店都去,因为他点燃了灯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往外挂,早上他回到天然气公司时也常常像你昨晚那样说话。不过他说的是:‘六角体就是多角体,六角体多角就是这个道理。’他那话我是用眼睛亲自看见的,那时我因为在街上惹了麻烦,抓我的警察烂醉如泥,把我带进的是天然气公司,而不是警察局。 “那以后,”帅克平静地说,“那位扎特卡就得了个悲惨的结局。他参加了贞女玛利会,跟那些假装神圣的骚娘们一起到查尔斯广场的圣依格纳教堂去听叶美尔卡神父布道。传教士到了圣依格纳教堂,扎特卡却忘了关掉他那地区的煤气灯。于是那灯在街上亮了三天三夜没有关。 “一个人突然热中于谈哲学,”帅克继续说,“却又卡了壳,是很糟糕的,就永远有发震颤性梦呓的臭味。几年前他们从75团给我们调来了一位少校,名叫布吕赫。此人每月总要集合我们一次,让我们排成方阵,跟我们讨论军队的上级是什么。他只喝斯丽佛维采杜松子酒,从不喝别的。‘每个上级,士兵们,’他常在军营大院里对我们讲,‘作为上级,都是最完美的人,比你们众人加在一起还聪明一百倍。比上级军官更完美的存在你们是想像不出来的,士兵们,哪怕你想上一辈子。每个上级都是一种必须的存在,而你们,士兵们则是附属的存在。你们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假如打起仗来,士兵们,你们为皇帝陛下牺牲了生命,那倒好,那就没有多大变化了。可如果在那以前,你们还没有死,而你们的军官却阵亡了,那时你就会感到多么离不开他了。就会感到那对你们是多么大的损失了。军官必须存在,而事实上,你们的存在绝对派生于你们军官的存在。你们从属于他们。没有他们你们就生活不下去。没有你们的军事上级你们是连屁也不会放的。对于你们说来,我的士兵们,军官就是你们的道德法则,不管你们理解不理解。由于一切法则都需有立法人,士兵们,你们对于军官就要感到,而且必须感到,完全的依附。他的命令你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即使你并不喜欢。’ “他说完这话,就围着广场转,一个个问士兵: “‘你多喝了一口是什么感觉?’ “士兵们的回答很混乱。有人说从来没有多喝过;有人说喝过就翻胃;有人还说好像觉得离不开军营了。布吕赫少校命令这些人全部出列,说因为他们表达不出自己的感觉,要惩罚他们,下午让他们在大院里做徒手训练。还没有轮到我,我想起上回他跟我们讨论时说的话,他一来到我面前,我便平静地说: “‘启禀长官,我只要多喝了一口就永远感到一种心理紧张,一种良知的畏惧和不安。但是,如果能给我个长假,到我按时回到军营时,我就会感到全身幸福,精神也就会彻底平静的。’ “我身边的人全在格格地笑,布吕赫少校却对我大吼: “‘你倒更像是躺在床上打鼾,身上也爬满臭虫,你这个王八蛋。可怜的猪,你脸皮可够他妈的厚的,还好意思逗乐!’ “因为这个我给铐了起来,那就一点也不好笑了!” “部队嘛,只能这样,”后勤军士长在床上伸着懒腰说。“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总有乌云挂在头顶,而且随时能打雷,这是被接受的事实,没有这一条是不会有纪律的。” “说得好极了,”帅克说。“我不能忘记一个新兵佩赫给关起来的事。连里的莫克中尉把新兵召集到了一起,一个个问他们是哪儿人。 “‘你们这些毛头,新兵,上帝不要的混蛋,’他对他们说。‘你们必须学会干脆明白地回答问题,就像挨着鞭子一样。现在咱们开始问。你是哪儿人,佩赫?’佩赫是聪明人,答道:‘包增山下的多尔尼-布索伏人。二百六十七户人家,一千九百三十六口捷克居民,住季岑,属索波卡区。原是阔思特的地产,十四世纪以来一直属圣恺莎琳教区。教堂曾经由伐茨拉夫·伏拉齐斯拉夫·内托历茨基伯爵重新修葺。有学校、邮局、电报、制糖厂、锯木厂和捷克商业铁路车站,还有个叫伐尔查的孤零零的农庄。每年举行六次交易会。’这时莫克中尉已向他扑去,一拳又一拳地打到他的腮帮上,大叫:这是教你第一次交易会的,这是教你第二次交易会的,这是第三次的,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的。’佩赫虽然是新兵,却要求提交营报告会处理。那时在办公室正好有一群有点幽默感的混蛋。他们拿多尔尼-布索伏的年交易会作为理由,让佩赫上了营报告会。营长是罗赫尔少校。‘什么事?’他问佩赫。佩赫回答:‘启禀长官,多尔尼-布索伏每年举行六次交易会。’于是罗赫尔少校顿起脚来,大发雷霆,立即把他送进了军医院精神病病房。从那以后佩赫就成了最坏的士兵,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惩罚。” “兵士是难管教的,”后勤军士长范涅克打着呵欠说。“在部队里没有受过惩罚的兵就不是兵。在和平时期一个兵服役期满而没有受过处罚,对他以后做文官可能有利,但是现在不同:在和平时期可能出不了拘留所的最坏的士兵,到了战争时期倒可能最优秀。我记得第8步兵连就有一个叫西尔范纳斯的步兵,开战前总是一次又一次受惩罚,什么惩罚?他不自爱,连自己同志死后的十字架都偷。可他一进入战斗,却是头一个剪断铁丝网障碍,抓住三个俘虏——途中还打死了一个,说是因为信不过他。他得了大银质奖章,给缀上了两颗星星。如果后来没有在杜克拉把他绞死的话,他早就提升中士排长了。可是他们非绞死他不可,因为在一次他自愿参加的侦察以后,另一个团的巡逻兵发现他在扒窃尸体。他们在他身上搜出了大约八块手表,还有很多戒指。于是当着全旅人员的面把他绞死了。” “这事只表示,”帅克聪明地说,“每个士兵在提拔的阶梯上都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电话铃响了。后勤军士长来到电话前,可以听出是路卡什中尉的声音,在问罐头的事怎么样了。然后又听见了他的责备。 “可事实上一个罐头也没有,长官,”范涅克对着电话大叫,“当然没有,长官。那只是上面后勤总部的人灵机一动。打发人去领也是白搭。我想给你打电话,长官。什么?我在餐厅?谁说的?军官伙食团那个神秘主义炊事员?对呀,我确实大胆去了一趟。你知道吧,长官,那位神秘主义者对那次的罐头折腾是怎么说的?他叫它‘难产的恐怖’。啊,不,完全不,我完全清醒。帅克在干什吗?他就在这儿。要他接电话吗? “帅克,到电话这里来!”后勤军士长说,然后低声补充道,“他要是问你我回来时状态如何,就告诉他我正常。” 帅克来到电话前:“我是帅克,启禀长官。” “听着,帅克,罐头怎么样了?领到了吧?” “没有,连影儿都没有。” “帅克,只要我们俩都在军营,我就要你每天早上向我汇报。否则你就一直跟我在一起出差。你晚上干什么了?” “我整个晚上都守着电话。” “有什么消息没有?” “有消息,长官。” “帅克,看在上帝的分上,可别再白痴了,有什么地方报告重要消息了吗?” “有的,长官,但是要等到九点。” “你为什么不马上报告我?” “我不愿打扰你,长官。我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打扰你。” “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九点钟有什么事那么重要?” “有个电报,长官。” “我不懂你的意思,帅克。” “我记下来了,长官,电话是:‘记下电文:接电话的是谁?记下了吗?读一读是什么。’” “上帝呀,你简直是我背上的十字架呀。告诉我电话内容,否则我就跳到你面前揍你的腮帮子。好了,是什么事?” “还要跟上校开一次会,长官。今天早上九点。晚上我就想问你,但是又想了想。” “好的,你没有胡闹,算你运气,没有在早上还来得及的时候拿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来打扰我。还要开会,去他娘的!放下电话,叫范涅克来接!” 后勤军士长范涅克来到电话前说:“我是后勤军士长范涅克,长官。” “范涅克,马上给我另外派个勤务兵来。巴龙这流氓昨晚把我的巧克力吃光了。要不要把他捆起来吗?不用了。我们把他送到医疗队去。那混蛋是个人山,上火线抢救伤员不用费力气。我马上命令他去你那里。跟团办安排好,马上就回连队。你觉得我们马上就会出发吗?” “甭着急,长官。上回我们要跟9连一起出发,他们拖了我们整整四天。跟8连出发也完全一样。只有跟10连好一点。那时候我们倒做好了上前线的一切准备。中午得到命令黄昏就出发了。可随后人家却赶着我们走遍了整个匈牙利,归根到底却不知道他们要把我们往哪个战场的哪个窟窿里塞。” 自从路卡什中尉成了11步兵连连长以后,就发现自己处于一种信仰混杂状态。用哲学术语说,就是:想以调和的方式解决观念上的矛盾,调和到各种观点混为一谈,失去各自的特性。 于是他回答:“是的,说不定就那样。你认为我们今天不会出发,对吧?九点钟我们跟上校开会。顺带问一句,你知道你是值班军士长吗?我只是告诉你。现在你给我弄个……等一等,给我弄个什么?……弄个军士名单,包括服役时间……然后是全连官兵的血统,国籍?对,对,也要……但是首先要打发这个新勤务兵来……普雷什纳少尉今天跟士兵有什么关系?准备出发?账目吗?我就来,吃完饭就签字。不许放任何人进城。要到军营的餐厅去?饭后可以,一个小时……现在叫帅克来!” “帅克,你暂时就守着电话。” “启禀长官,我还没有喝咖啡呢。” “那就把你的咖啡拿来,在办公室守电话,等我叫你。你知道什么叫传令兵吗?” “就是个跑腿的呗,长官。” “那好,那我任何时候叫你,你都得在岗位上。再告诉范涅克一声,说他非给我派个勤务兵来不可了。帅克,哈罗,你在哪里?” “在这儿,他们刚送来了咖啡。” “帅克,哈罗!” “我听见的,长官。咖啡全凉了。” “你很懂得什么叫勤务兵,帅克。就给那勤务兵随便介绍一下,然后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挂上电话吧。” 范涅克啜着黑咖啡。他在咖啡里加了朗姆酒,酒是从一个贴有“墨水”的瓶里倒出来的——他采用了一切预防手段。他望了望帅克说:“我们这位中尉倒像在对话筒喊叫。其实我每个字都听懂了。你对中尉一定很了解吧,帅克。” “我们俩就像手和手套,”帅克回答。“手心挨着手心。共过多次患难。他们多少次想拆散我们,可我们总能团聚到一起。他一向什么事都得靠我,连我自己都常常觉得奇怪。你肯定已经听见过,我还得再次提醒你,给他找个新的勤务兵。我得向新手介绍介绍,而且向他汇报新手的情况。中尉可不是随便什么勤务兵都能满足的。” 施瑞德上校召集步兵营全体军官开会。他很为再次召集开会而高兴,因为他有了发表演说的机会。此外他还要就拒绝打扫厕所被他以兵变罪送师法庭的志愿兵马瑞克一案作出裁决。 马瑞克是头天晚上从师部法庭回来的,关押在主要看守所。团办接收他时还接到师法庭的批文。批文非常混乱,指出本案并非兵变,因为志愿兵原不应该打扫厕所;但是它仍然是“违纪”,行为乖张,而这可以以战场上的良好表现予以宽恕。有鉴于此,被告志愿兵马瑞克已被送回团队,撤消对其违纪行为的指控,等待战争结束后处理。但如下次重犯,则将一并追究。 此外还有件案子。跟志愿兵马瑞克一起的还有从师部法庭送主要看守所的不老实的忒维雷司中士。他最近来到了团里,是从扎格勒布一家医院送来的。他有个大银质奖章,有志愿兵的军衔杠杠和三颗星星。他谈到第6步兵连在塞尔维亚的英勇事迹,说自己是那次战斗的惟一幸存者。但在调查过程中却查明,战争初期确实有个忒维雷司随第6步兵连出征,但该人并不享有志愿兵权利。又到1914年12月2日从贝尔格莱德撤退的第6步兵连所属的旅部进行核实。在推荐颁发银质奖章予以嘉奖和实际得到银质奖章的名单里并无忒维雷司其人。而且步兵忒维雷司在贝尔格莱德战役里是否已提升为中士也无法肯定,因为整个第6步兵连官兵在贝尔格莱德的圣萨法教堂附近全部失踪。忒维雷司在师部法庭为自己辩护说:大银质奖章确实是答应给他的,因此他在医院时从一个波斯尼亚人手里买了一个。至于志愿兵的杠杠,则是他喝醉酒时自己缝上去的,以后也继续戴着,因为他害了痢疾,体质下降,常是醉醺醺的。 会议开始时,施瑞德上校在讨论这两桩案子前宣布:他们在分手之前会有更多的接触机会。那离现在也不会太远。他已接到旅部通知,说是正在静候师部命令。因此全体官兵必须提高警惕,各连连长必须一丝不苟地保证无一减员。然后他重申了他昨天所说的一切。再次纵观历次军事行动,在部队里,一切压抑战斗精神和战斗创造性的东西都是不能容许的。 他面前的桌子上固定了一张战场地图,上面插着带小旗儿的大头针。可是所有的旗子都掀倒了,战线也移动了,带小旗儿的大头针散落到了桌子底下。 夜里整个战场被一头公猫搅了个天翻地覆——那猫是文书养在团部办公室里的。它在奥匈战场上拉撒完毕,却想抓点什么盖起来,于是推翻了旗帜,抹脏了阵地,污染了前线和桥头堡,把每一支部队都弄得肮脏不堪。 施瑞德上校的指头伸近一个一个小屎堆时,步兵营的军官们欢欢喜喜地望着。 “从这儿,先生们,从索克尔到巴格河,”施瑞德上校带着预言的口气说,同时凭记忆让指头向喀尔巴阡山指去。这一指,指头戳进了小屎堆之一——那公猫大概想用那屎堆把军事地图改造成浮雕式沙盘吧。 “这是什么东西,先生们,”有点东西沾到了他手上,他大吃了一惊,说。 “很像是猫屎呢,长官,”萨格纳上尉代表大家彬彬有礼地回答。 施瑞德上校冲进了隔壁的办公室,大家听见从那里传出了风吼雷鸣,咆哮呼喊,还夹着恐怖的威胁,说要他们把猫撒下的东西全舔干净。 审问不长,查明了那猫是最年轻的文书茨威贝菲石半个月前带进办公室的。这个问题一查明,文书茨威贝菲石就彻底地卷被窝走人了。文书长把他送进了警卫室,静候上校下一步的发落。 这一来会议实际上也就整个结束。施瑞德上校涨红了脸回到军官们面前时已经忘记他还得讨论志愿兵马瑞克和弄虚作假的忒维雷司中士的命运。 他简短地说:“我要求你们,先生们,提高警惕,等候我下一步的命令和指示。” 于是志愿兵和忒维雷司继续在警卫室受到拘留,等到茨威贝菲石加入行列,他们就可以一起打玛里亚什牌了。他们玩完牌还要求卫兵帮他们在草荐上捉虱子。 后来13步兵连的下士佩路卡也被搡进来跟他们到了一起。上前线的消息在军营里流传时佩路卡消失了,早上却在布鲁克的“白玫瑰”给巡逻兵找到了。佩路卡解释说他想在上前线之前去看看哈拉赫伯爵在布鲁克的著名温室,回来时却迷了路,等到他早上到达白玫瑰时,已经完全筋疲力尽了(实际上他是跟白玫瑰的露增卡过夜去了)。 他们究竟上不上前线?情况依然暧昧。11步兵连办公室流传着种种悲观的和乐观的看法。12步兵连打电话来说:他们那里办公室有人听说,他们是在等待进行移动靶射击训练,而且要等到战场实战式的大炮射击训练完成才会出发。可对这个乐观看法13步兵连并不赞成。他们来电话说哈福里克下士刚从城里回来,在城里听见铁路上的人说,几辆卡车已经进了车站。 范涅克把话筒从帅克手上抢走了。他愤怒地叫道:铁路上的人他妈的全知道了,他刚才从团部办公室回来。 帅克忠心耿耿地守着电话。他对一切打听消息的问话,回答都是:情况尚不明朗。 对中尉所提的问题他也同样回答。中尉问他: “有什么消息吗?” “情况尚不明朗,长官。”帅克的回答还是老一套。 “你这个笨骡子,挂上电话吧。” 然后就来了一连串电报,帅克很久都看不懂。首先是一份他那天晚上因为睡觉忘了挂电话而无法收录的电报。是关于谁注射了疫苗谁没有注射的。 然后就是关于罐头的那封迟到的电报。昨天晚上已经弄清楚了。 最后一份电报是给各营各连和团里各个单位的,电文是:
转旅部75692号电,旅部172号令。为野战食堂管理统计报告所需,必须按照以下顺序上报物资消耗情况:1肉,2罐头,3鲜菜,4干菜,5大米,6通心粉,7粗粒燕麦和小麦,8土豆。以前顺序4干菜和5鲜菜取消。 帅克把这份报告读给后勤军士长范涅克听时,范涅克庄严宣布,像这样的电报按照规矩应该扔进厕所: “那是部队参谋部里某个混蛋傻瓜胡诌出来的,现在已发到了各个师、旅和团。” 然后帅克又收到一份电报,读得非常快,他在本子上匆匆记下的文字简直像是密码: “由于更加详细的结果已经容许或是同样情况另一方面仍然予以补充。” “简直胡扯淡!”当帅克被自己写下的东西弄得晕头转向,连续大声念了三遍后,范涅克说。 “这完全是愚蠢,虽然上帝知道那也可能是密码,可是我们连却没有接受密码的条件。这东西你也可以扔掉。” “我也这么想,”帅克说。“如果我向中尉报告:‘由于更加详细的结果已经容许或是同样情况另一方面仍然予以补充。’我想他大概会生气的。” “有些人大惊小怪到多可怕的程度你简直就不能相信,”帅克再次从回忆里深入挖掘。“有一回我坐电车从维索产尼到布拉格,在丽本上来了一位挪佛提尼先生。我一认出他就向他站着的平台走了过去,想跟他攀谈,因为我们俩都是德拉若夫人。但是他只向我大叫,让我别打扰他,因为他不认识我。我开始解释:我从小就常跟妈妈去看他,他应该记得的。我妈妈叫安东妮亚,爸爸叫朴罗科普,做过镇长。可即使说到那个分上,他仍然不肯承认我们彼此认识。因此我又给他谈了些更琐碎的细节,而且说在德拉若夫有两个挪佛提尼,一个叫童达,一个叫约瑟夫。他是约瑟夫·挪佛提尼,德拉若夫的人还给我写过信,说他在老婆指责他喝酒时,把老婆枪杀了。他伸手就给了我一拳,我闪开了,他打破了前平台边司机面前的挡风玻璃。他们把我俩押出去,抓走了。到了警察局我才发现他小气的原因:他根本不叫约瑟夫·挪佛提尼,而叫爱德华·杜布拉瓦,是从美国的蒙哥马利城来看亲戚的。他们是从那亲戚家一脉传过美国去的。” 电话打断了他的谈话。机枪部队一个沙哑的声音再次问他们是否会出发。还说有个谣言,说明天早上还要跟上校开一个会。 士官生别格勒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口。他是全连最大的笨蛋,因为他在志愿兵学校时老爱卖弄学问。他做手势让范涅克出去,跟范涅克在那里谈了很久。 范涅克回来时轻蔑地笑了一笑。 “你看看,真是个大笨蛋,”他对帅克说。“我们这个步兵连可真有些稀罕物事!他还参加了会议,散会时中尉命令全体排长检查步枪,要严格检查。现在他来问我,他是否应该把日拉倍克抓起来,因为他用煤油擦枪。” 范涅克发脾气了。 “他分明知道要上前线了,却还问那样愚蠢的狗屁问题。你看,中尉昨天因为捆了自己的勤务兵还感到不安,我就告诉那新毛头,要想把人当牲口对待可得多考虑考虑。” “你谈起了勤务兵,”帅克说,“你是否知道已经给中尉找好勤务兵了?” “你冷静点,”范涅克回答,“办事的时间有的是。而且我相信中尉会习惯巴龙的。有时候他自己也会狼吞虎咽,那时候他就不会说话了。我们上了前线也一样。到了那里他们俩常常可能根本没有吃的。我说了巴龙要留下,那就怎么样也改变不了。这是我的工作,中尉没有发言权。你放心好了。” 范涅克在床上躺下,说:“帅克,给我讲一个有趣的部队故事。” “我可能讲,”帅克说,“但是我担心有人又会打电话来。” “那就掐断电话,帅克,与世他妈的隔绝,摘掉话筒。” “对,”帅克说着就摘了话筒。“我给你讲一个很适合这里的情况的故事。只是那时不是真打仗而是演习。那时跟今天一样大惊小怪,因为没有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搬出军营。跟我一起服役的是一个坡惹池人,叫西克。是个好人,但是很虔诚,而且古怪。他把军事演习想像得非常可怕。行军路上会渴死人,医疗队会把他们象烂果子一样拾起来。于是他灌了一肚子饮料,我们离开军营开始演习,来到木尼舍克时他说:‘我吃不消了,弟兄们。只有上帝能保护我了。’于是我们来到了霍罗威采,在那里休息了两天,因为出了个错:我们行军速度太快。我们和在右翼跟我们一起行军的团队有可能把敌人的整个总参谋部抓了俘虏而弄出丑闻,因为我们兵团原是安排好挨揍,让敌人获胜的。因为敌人方面有个老朽的小大公。现在我们来看西克干的事。我们在那里一宿营,他就出了营地,到霍罗威采以外一个村子里去买东西,到正午才回军营。天很热,他又醉得厉害。在路上他看见一根柱子,柱子上有个匣子,匣子玻璃下有个内泊穆克的圣徒约翰小雕像。他在约翰雕像面前祷告说:‘你在这儿一定很热,应该喝点饮料。你在这儿晒太阳,一定老流汗。’于是他晃了晃军用水壶,喝了一口,说:‘我还给你留了几口,内泊穆克的圣徒约翰。’可他后来害怕了,喝光了酒,没有给圣徒约翰留。‘耶稣玛利亚,’他说,‘内泊穆克的圣徒约翰,这事你可得原谅我,我会给你弥补的。我要把你带到军营里去,让你喝个痛快,叫你醉得站都站不稳。’于是亲爱的西克,出于对内泊穆克的圣徒约翰的怜悯,敲碎了玻璃,取出了圣徒雕像,塞到制服下面,把它带进了军营。从那以后内泊穆克的圣徒约翰就跟他在同一张草荐上睡觉了。行军时他也背在他的背包里。他打起牌来运气好得要命。不管在什么地方宿营,他总是赢。直到来到朴拉痕,在德拉赫尼采扎了营。他在那儿可就输了个干干净净。到早上出发时,内泊穆克的圣徒约翰却给吊在了路边一棵梨树枝上了。好了,你要听的有趣的故事就是这样。现在我把话筒放回原处。” 电话打破了军营原有的平静的和谐后,重新发出一种紧张的新活动的震颤。 此时此刻路卡什中尉正在屋里研究他刚从团部收到的密码。同时收到的还有密码解读法和用密码写的指示,是关于步兵营去加里西亚前线的行军路线(第一阶段):
7217—1238—475—2121—35=默松
8922—375—7282=拉阿布
4432—1238—7217—35—8922—35=廊姆诺
7282—9299—310—375—7881—298—475—7979=布达佩斯 路卡什中尉译完密码叹了口气:“全他妈的操蛋!” 注 释 〔1〕 此处暗指进了警局。 〔2〕 匈牙利语,意思是:你说匈牙利话吗? 〔3〕 匈牙利语,意思是:我听不懂,朋友。 〔4〕 匈牙利语,意思是:非常感谢。 〔5〕 匈牙利语,意思是:没有吃的,没有吃的。 〔6〕 原注:佛朗兹·约瑟夫皇帝也是匈牙利的国王。 〔7〕 匈牙利语,意思是:仨孩子,没有吃的,就因为我这样! 〔8〕 原注:这是嘲笑捷克部队向敌人投降的。 〔9〕 原文为德语:Ihre documenten,意为“你的证件”。 〔10〕 原文为德语:milacku. 〔11〕 驻站部队队部。原文为德语:Bahnhofs-Milit?rkommando. 〔12〕 以睿智著名的以色列王,是大卫王的儿子。据说《圣经·箴言》和《圣经·雅歌》都是他的作品。 〔13〕 这里显然指的是匈牙利人。匈牙利人的祖先马扎尔人是在公元900年左右从顿河以东的黑海和亚速海地区来到现在的匈牙利的。初来时大肆抢掠,甚至入侵到法国和意大利南部。 〔14〕 等于两克朗。 〔15〕 一克朗等于一百克路泽。 〔16〕 原注:一种波兰产的伏特加。 〔17〕 原注:尼古拉大公,俄国武装部队统帅。 〔18〕 约翰·胡斯(1373—1415),波希米亚宗教改革家,以异端罪被火刑烧死。为此他的信徒拿起农具跟帝国军队作战,多次胜利,造成对方巨大伤亡。史称胡斯战争。 〔19〕 原注:各种烈酒名。分别由草莓、核桃、樱桃、香草之类酿制而成。 〔20〕 原注:一种纸牌戏,又叫“六十六”。 〔21〕 赫尔克勒斯,古希腊神话里的大力士,有超人的能力,立下过十二项伟大功劳。 〔22〕 依卡路斯:古希腊传说人物,他的父亲迪达路斯发明了翅膀,让他飞,他却往天上直飞,连接翅膀的蜡被太阳烤化了,他掉到海里。 〔23〕 拉丁文:死者向你致敬,恺撒! 〔24〕 呼语:一种修辞格。仿佛面对被呼喊者说话。 〔25〕 古罗马地名,在今意大利西北岸边,与科西加岛隔海相望。 〔26〕 注意此语,颇见精彩。 〔27〕 原注:塞尔维亚一市名。1914年至1915年奥地利和塞尔维亚军队曾在此展开争夺战。 〔28〕 安达路西亚:西班牙南部地区名。塞维尔:西班牙城市。 〔29〕 原注:布拉格一家疯人院。 〔30〕 原文为捷克语Nazdar,是捷克爱国者的招呼语。 〔31〕 原文为德语Heil,是欢呼语,意为:(祝你)健康,幸福。 〔32〕 请读者注意:帅克错了。神父说的是:蘑菇越多越好吃。 〔33〕 山不走向穆罕默德:传说有人让穆罕默德叫萨法山过来。穆罕默德叫了,山没有过来。穆罕默德说:安拉慈悲,山若过来,我们就要被毁灭,还是我到山那里去吧。 〔34〕 时代:原文为Cas,原注:意为“时代”,一家报纸的名字,在1887年至1923年反映T. G. 马萨里克和他的现实主义党的观点。(译者注:马萨里克为捷克斯洛伐克建立共和国后的第一任总统)。《捷克人》是人民党右翼的机关报。 〔35〕 Eichelhaher:德语的鲣鸟,由Eichel(橡实)和haher(鲣鸟)两部分组成。 〔36〕 原注:Garrulus Glandarius。译注:看来卡多恰克先生也错了。 〔37〕 应该是:Nucifraga。译注:看来卡多恰克先生又错了。 〔38〕 这字显然粗野,在本英语译本里第一个字母是b而使用较多的粗话是“bloody”,是个亵渎的词,通常译作“混蛋”之类。 〔39〕 原文如此。橡实跟胡桃都是坚果,卡多恰克先生似乎又把橡实跟胡桃弄混了,也在创造新词。 〔40〕 前面的“脑袋的产物”英语是“brain-child”,第一个字母是b,可能在从捷克文英译时照顾了这个意思。这里双关,兼指bloody(混蛋的)那个b,用以回敬对手。 〔41〕 无能白痴亚科:是原文the sub-family of moron ineptus的意译,大概是这位《动物世界》编辑的又一发明,跟他把鲣鸟归于“鳄鱼亚科”相辉映。 〔42〕 原文为philopena,意译(philo是爱,pena是处罚)。一种赌博性的游戏。 〔43〕 七重苦难圣母:圣母玛利亚的一种形象,胸口插了七把刀,象征七重苦难。 〔44〕 原注:1912年奥地利政府以没有根据的罪名对塞尔维亚发起舆论攻势,说是奥地利驻普瑞兹仁的领事菩罗查思卡受到了不恰当的对待。事实上他什么事都没有出。 〔45〕 原文是罗列一长串带s和h(英语shit[屎]的字母)的字,检验帅克写这两个字母的笔迹。译文改为分别含有“拉”和“屎”的词语,也是为了检验帅克的笔迹。 〔46〕 以扫:以撒和利百加的儿子,出生时“身体发红,浑身有毛”。见《圣经·创世记》第25章23—25节。 〔47〕 法国小说家佛朗斯瓦·拉伯雷(1494—1553)著名小说《巨人传》的主角,是个巨人。 〔48〕 此处照原文翻译。但据上下文看,此人应是刚才说了“耶稣玛利亚”(无缘无故叫起了上帝的名字)的中士,而非志愿兵。 〔49〕 德语,意思是:我来时,我来时,到我再来再来时…… 〔50〕 西斯莱妲尼亚和德兰士莱妲尼亚:西斯莱妲尼亚又叫“内莱妲”,意思是莱妲河此岸地区,即奥地利;德兰士莱妲尼亚又叫“外莱妲”,意思是莱妲河彼岸的地区,即匈牙利。 〔51〕 两句均为匈牙利语,原文分别为:Uram, uram, biro, uram. Lanok, lanok, lanok a faluba. 〔52〕 混苦,匈牙利语Huncut的音译,意为“流氓”。 〔53〕 原文为Sascin。原注:帅克在这儿似乎弄混淆了,他八成指的是查茨提采的伊丽莎白·芭多利。她为了让自己漂亮,杀死了一些年轻姑娘,用她们的血洗澡。 〔54〕 原注:直译为“犹太人的火炉”,是布拉格的一个郊区。 〔55〕 铁苍蝇:捷克民团的别名。 〔56〕 原文为德语:一,二。 〔57〕 匈牙利语,意思是:我不说(匈牙利语)。 〔58〕 这是一连串匈牙利语的咒骂,直译是:操你娘、上帝、耶稣、圣贞女玛利亚、圣父、世界。 〔59〕 德语:我爱上了你太太。 〔60〕 原注:著名捷克诗人。 〔61〕 原注:91团制服使用鹦鹉绿领带和袖口。 〔62〕 公虱:捷克语原文亦有王八蛋的意思,见下注。 〔63〕 原注:军法官是日尔曼人,把意思和语法上的性都弄错了。他把vsivak(公虱子,亦为私生子,王八蛋)和fesak(花花公子)搞混了。捷克人说虱子通常用ves,兼指阴性和阳性虱子,而ves却是阴性名词。 〔64〕 原注:匈牙利语:上帝保佑匈牙利人。 〔65〕 德语,即帅克和佛迪士卡。 〔66〕 俄语,意思是:哈罗,俄国弟兄,我们是你们的捷克弟兄,不是奥地利人。 〔67〕 原注:对塞里西亚南部和西部居民的蔑称。那里的人说一种德语和波兰语的混合语。译者注:塞里西亚,奥德河上游地区,现在波兰西南部,与捷克接壤。 〔68〕 此处作者举了他说的德波混合语的四个词和一句话,大约很俏皮,但没有查到意思,未译,抱歉。 〔69〕 原注:费尔科泊波维基和斯密霍夫斯基是捷克的两种名牌啤酒。 〔70〕 原文为德语:Wenn die Leute auseinandergehen, da sagen sie “Auf Wiedersehen.”直译是:人们分手时说,“期待下次再见。” 〔71〕 原注:捷克童话里的巨人。 〔72〕 铁苍蝇:即民团。 〔73〕 原注:布拉格一家修道院医院。 〔74〕 求不得苦:佛教的八苦之一。八苦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盛阴。 〔75〕 羯磨:原是佛家语,指僧尼按照戒律规定的活动。这里于莱达大约指前生注定的事。 〔76〕 原注:战时以叛国罪被囚禁的三位捷克政治领袖。 〔77〕 齐柏林飞船:是德国的腓迪南·冯·齐柏林伯爵发明的,故名。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用以投弹和侦察。以后又曾用于德国和美国之间的飞行。1937年燃烧坠毁,以后飞船不再使用。 〔78〕 法国与比利时之间的高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此有过激烈的战斗。 〔79〕 四面凉:Frische Viere,一种德国纸牌戏。 第三部 光辉的败绩 1横越匈牙利 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他们按四十二个人对八匹马的比例给塞进了车厢。马匹旅行比人好受,因为可以站着睡觉,可那又有什么区别?总之是一列军车又把一车人送到了加里西亚,赶上了屠场。 但这毕竟让那批生灵轻松了几分。火车的开走终归是件具体的事,而在那以前只有令人很不愉快的悬念与惶惑:火车会不会当天开?会不会明天开?后天开?有人觉得似乎是判了死刑,怀着恐惧与战栗等待着刽子手来临的时刻。然后又是平静的听天由命:一切马上就会过去。 有个士兵在车厢里疯子一样地大叫:“出发了!出发了!”原因就在这里。 后勤军士长范涅克告诉帅克不用忙着时,他是完全正确的。 等到进入车厢的时刻到来,好几天已经过去。那几天有关红烧牛肉罐头的谣言不断传来,老有经验的范涅克说那完全是幻想,哪里可能发红烧牛肉罐头?擂鼓弥撒是可能有的,因为前面的步兵连就举行过。有了红烧牛肉罐头就用不着擂鼓弥撒了。反过来,没有红烧牛肉罐头就得用擂鼓弥撒代替。 因此,高级随军教士爱波出现了,代替了红烧牛肉罐头。他用一个石头打了三只鸟儿,一口气为三个连队做了擂鼓弥撒,祝福其中两个去塞尔维亚,第三个去俄罗斯。 在那个时刻他发表了一个产生于高度灵感的演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材料是从部队年鉴得来的。那演说很动人,在火车向默松方向开动之后,跟范涅克一起出发的帅克还在用车厢临时凑合的办公室里回忆着它。帅克对范涅克说:“按照随军神父的说法,到白日渐近消失,金色的阳光落山之后,战场上就只听得见垂死者的最后呼吸和垂死马匹的死亡呼噜,还有伤员的呻吟和居民的喊叫了——他们的村庄就在他们头上燃烧。正如神父所说,那是多么精彩呀!我就喜欢听人说些地道的跟风讨好的废话。” 范涅克点头同意。“是个他妈的很动人的故事。” “很美丽,很开导人,”帅克说。“我完全记住了,战后回去我还得到圣餐杯酒店去宣扬。随军神父在那里演讲时,双腿叉得那么开,我担心他有条腿会滑倒,把他摔在野战圣坛上,叫圣体匣磕破了他那椰子壳脑袋。他从我军的历史里为我们选择了那么光辉的范例。那还是拉杰茨吉在任的时代。战场上仓库在燃烧;炽烈的战火跟夕阳的余晖辉映,简直像他自己亲眼目睹似的。” 就在同一天,那高级教士已经回到维也纳,在向另一个步兵连讲述着帅克提起的同一个故事,也就是帅克非常喜欢,称之为“地道的跟风讨好的废话”那个故事。 “我亲爱的士兵们,”高级教士慷慨陈词,“你们不妨设想此时就是1848年〔1〕,卡斯托扎之役已然胜利结束。经过长达十个小时的激战,意大利国王阿尔贝特只好把鲜血淋漓的战场拱手交给了我们英勇的祖先拉杰茨吉元帅。八十四岁高龄的元帅赢得了多么辉煌的胜利! “看吧,亲爱的士兵们,久经沙场的元帅骑马站到被征服的卡斯托扎前面的高山顶上,忠诚的将军们环绕在他周围。整个人群陶醉于那庄严的时刻,因为距离元帅身边不远,亲爱的士兵们,他们看到一个战士在跟死亡做着斗争。受伤的旗手哈特的肢体已在光荣的战场上粉碎,他意识到元帅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于是这位为强烈的激情所支配的英勇的旗手伤员仍然用发僵的右手紧抓着他的金质奖章。他望见了高贵的元帅,心跳再次加速。最后的力气在他僵直的身躯里流淌。他在垂死的时刻以超人的毅力向元帅爬了过去。 “‘不用费力,我勇敢的战士!’元帅对他叫喊着,翻身下马去跟他握手。 “‘不行,长官,’快要死去的士兵说。‘我的双手已被打掉。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请告诉我充分的事实:我们获得的是不是全胜?’ “‘是全胜,我亲爱的孩子,’元帅慈祥地说。‘遗憾的是你的欢乐被你的伤势破坏了。’ “‘当然,高贵的元帅,我的最后时刻到来了,’口气郑重的战士露出可爱的笑容。‘你口渴吗?’拉杰茨吉问。‘今天十分炎热,达到了三十多度。’拉杰茨吉取过副官的军用水壶,亲手递到垂死的人面前,那人大喝了一气。‘愿上帝给你千倍的回报,元帅!’他叫道,努力想亲吻元帅的手。‘你服役多少年了?’元帅问。‘四十多年了,元帅,我在阿斯本〔2〕获得过金质奖章。在莱比锡〔3〕又获得了一枚。我还得过炮兵十字勋章。我受过五次致命伤,但对此刻的我来说,这一切都成了过去。但是,啊,我能活到看见这一天,是多么欢乐和幸福呀!现在我们已取得了辉煌的胜利,皇帝的领土已然恢复,我还管什么死亡不死亡!’ “正在那个时刻,亲爱的士兵们,我国的国歌《上帝保佑吾皇》那雄壮高贵的曲调从军营传来,飘荡在整个战场上。临死的战士向生命告过别,再次努力聚集起力量。 “‘奥地利万岁!’他激情满怀地叫道。‘奥地利万岁!愿奥地利在这杰出的歌曲中永生!荣耀归于我们的元帅!我们的部队万岁!’ “垂死的人再次向元帅的右手弯过身子,吻了吻它,然后,他倒下了。一声平静的最后叹息从他高贵的灵魂里发出。元帅脱帽在他最英勇的战士遗体前站定。 “‘这美丽的死真令人羡慕。’元帅激情满怀地说,对自己合在一起的双手垂下了头。 “我亲爱的士兵们,让我也祝福诸位死得同样美丽。” 帅克回忆起那位高级教士的演说,完全有理由说他那东西是篇地道的跟风讨好的废话。 然后帅克开始谈起那有名的命令,那是上火车之前向他们宣读的。一个是全军的命令,由佛朗兹·约瑟夫皇帝签署;另一个来自东方军和军团的最高司令官约瑟夫·腓迪南。两个命令都是关于1915年4月3日的杜克拉要塞事件的。那时28团的两个营,连同他们的军官,踏着团队军乐队的音乐往俄国人跑了过去。 两项命令都是以颤抖的声音向官兵们宣读的。其捷克译文如下:
1915年4月17日军队命令
朕满怀沉痛,颁发命令,对皇家与王室步兵28团宣布处分,将犯有畏怯与叛国罪之该团从我部队名册中除名。该团既已遭到玷污,团旗即应从该团收回,送交博物馆。该团道德受到国内堕落气氛毒害,在战场上犯下叛国大罪,自宣布之日起该团即已不复存在。
佛朗兹·约瑟夫一世
约瑟夫·腓迪南大公命令
在战场战斗中,尤其在近数次战役中,捷克部队均遭败北。在保卫该部队长期营造之防御工事时,其失败尤为引人瞩目。敌人遂利用此种情况,与该部队卑贱之徒内外勾结。
由于与此类叛徒狼狈为奸,敌人特意攻击由此类部队防守之防线。
于是敌人突击屡屡得逞,深入我军阵地,大量俘走我方防卫人员,几乎未遭任何抵抗。
但愿千百倍羞耻、屈辱与蔑视降临此辈无耻之徒。该人等既背叛吾皇与祖国,非但已玷污高贵英勇之部队光荣旗帜,亦且已玷污该人等自称为其子孙之民族。
该人等早晚必将殒命于子弹或刽子手绞索之下。
每一尚有荣誉心之捷克官兵皆有义务向其领导揭发此类无耻之徒、煽动家或叛徒。
凡拒绝揭发此类败类者即为其同类,亦即为叛徒与无赖。
此命令必须向捷克团队全体官兵宣读。
遵照王国命令,皇室与王家部队第28团已从我军部队除名,该团全部在逃人员凡被逮捕者必将以其鲜血偿付其严重罪行。
约瑟夫·腓迪南大公 “他们向我们宣读得晚了一点,”帅克对范涅克说。“我知道,皇帝陛下早在4月17日就发出了命令。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们直到现在才向我们宣读。这就可能给人一种印象: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并不愿向我们立即宣读。我如果是皇帝陛下的话,是不会听任自己受到这种冷遇的。我要是在4月17日发出了命令,就得让那命令在4月17日在各个团队宣读,哪怕天塌了下来。” 军官伙食团的神秘主义炊事员坐在车厢里范涅克对面写东西。他背后坐着路卡什中尉的勤务兵大胡子巨人巴龙。还有个霍东斯基,是派到11步兵连的电话技师。巴龙嚼着部队面包,在战战兢兢地向霍东斯基解释,他在上车时没有来得及挤上中尉所在的参谋部车厢并不是他的错。 霍东斯基却吓唬他说,现在那玩笑已经过去,为了这事巴龙要吃枪子。 “要是能够结束这样的痛苦也好,”巴龙嘟哝道。“在佛迪采军事演习时我有一次就几乎丢了命。那时是在行军,我们又饿又渴,营里的副官来到我们身边,我就叫道,‘给我们点水和面包吧!’他却对我掉转马头说,那叫喊如果发生在战争时期,我就得走出队列给枪毙掉。但是按照那时的情况,他也可以把我送进要塞监狱。不过我的运气非常好,因为在他去参谋部报告的途中,马受了惊,把他颠了下来,摔断了脖子。谢谢我主。” 巴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叫面包噎住了,等他恢复过来,又去望路卡什中尉的两个包裹——那是由他照看的。 “长官们都领了配给,是肝酱和匈牙利腊肠,”他带着遗憾的口气说,“我多想吃几口呀!” 说时他望着长官那两个包,眼巴巴的,像一条被所有的人遗弃的狗,又像一条坐在熟食店门口闻着正在烹煮的熟食香味的狼。 “即使他们拿一顿丰盛的午餐来迎接我们,”霍东斯基说,“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战争之初我们出发去塞尔维亚时,每到一站都是大吃大喝,因为到处都有人送东西款待。我们把他们送来的鹅大腿上最好的肉切成肉丁,在一板板的巧克力上下国际跳棋。在克罗地亚的欧塞克,两个退伍军人联合会的先生把一大锅红烧兔肉抬进了我们的车厢,可那时我们不能够控制好自己,竟把兔肉全打翻到了那两人头上。我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只一味向车外呕吐。我们车厢里的玛切卡下士吃得太多,我们只好在他肚子上放一块板子,像压德国泡菜一样在板子上跳。那是救他那小命的惟一办法,直踩得他上吐下泻。我们经过匈牙利时,每一个车站都往我们车厢里扔烤鸡。我们只剥鸡脑髓吃。匈牙利人在卡坡斯伏瓦把整块整块的烤猪扔了进来。有一个当兵的脑袋挨了一个完整的猪头,抓了皮带便去追扔肉的人,一直追了三条铁轨。可相反,到了波斯尼亚,他们却连水也不给我们送。不过,在去那里的路上,我们得到了各种牌子的烈酒,还有多得像海的葡萄酒,喝了个心满意足——虽然那是禁止的。我还记得,有几位太太小姐在某个车站请我们喝啤酒,我们却往她们的酒罐里撒尿。你要是能看见她们从我们车厢逃走那样子就好了! “我们在整个旅途上都昏昏沉沉,我连梅花A都不认识了。可牌还没有打完,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却来了命令,要我们马上下车。这时来了一个下士,名字我不记得了。那下士对士兵大叫,让他们唱德语歌,‘塞尔维亚人必须牢记,奥地利人永远胜利,胜利!’但是有人踢了他屁股一脚,让他摔到了铁轨上。然后就有人大喊:全部枪支架成金字塔。火车随即开始倒退,回来时车上已经空空如也。但是慌乱之中会出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火车把我们两天的给养全拉走了。开花弹开始在我们身边爆炸,近得就像那边那几棵树。营长从那头跑了过来,召集全体军官商量。这时我们的玛谢克中尉来了——他们说他是个十足的捷克人,却只说德语。他满脸苍白,告诉我们再也无法前进了,因为铁轨已经炸坏。塞尔维亚人头天晚上过了河,现在已到了我们左翼,但是距离我们还很远。他说我们必须得到后援,然后就能打他们个落花流水。还说,不管出了什么事谁也不能投降。他说塞尔维亚人是要割俘虏的耳朵、鼻子,挖他们眼睛的。开花弹在我们附近爆炸了,但是他说不用担心,那是我们的炮兵在调试射程。山背后某个地方突然响起了哒哒哒哒的枪声,他说那是我们的机枪在调试距离。那以后你又听见大炮从左边打了过来,几发炮弹从头顶飞过,打燃了火车站。然后子弹开始从右边往我们头顶呼啸飞掠,而在远处你可以听见火炮齐发和步枪的叭叭声。玛谢克中尉命令拆开‘金字塔’,步枪子弹上膛。值勤军官来到他面前,说那已经办不到了,因为弹药没有跟我们一起走。他很明白我们的日程是:到最后的补给站才发给弹药,然后进入阵地。可弹药列车在我们前面开走了,现在显然已落到塞尔维亚人手里。玛谢克中尉站了好一会儿,仿佛在地下生了根,然后发出命令,‘上刺刀!’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铤而走险,想要干点什么吧。我们高度警惕地候了很久,又在枕木上躺下了,因为飞机来了。军官们大吼‘隐蔽,隐蔽,一切隐蔽!’后来又发现原来是自己的飞机,被自己的大炮错打了下来。我们又站了起来,但是已经没有了秩序,只有‘稍息’!有个骑兵从一边向我们飞跑而来,在很远的地方就叫:‘谁是营长?’营长骑马出去见他,骑兵递给他一份文件,又从右手跑掉了。营长在路上读了文件,突然仿佛发了疯,抽出指挥刀往我们的方向飞跑过来。 “‘全体撤退!全体撤退!’他对军官喊叫。‘成单行!向山谷走!’这时,热闹开始了。敌人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开起火来,仿佛等候的就是那个时刻。我们左手有一片玉米地,那地方就成了地狱。我们把帆布背包扔在枕木上,向山谷爬行。一眨眼工夫前面一个人已经被玛谢克中尉从旁挡住。我们逃进山谷时,已经有一堆又一堆的人死伤倒下。我们留下了他们,自己继续逃跑,一直跑到黄昏。可是那个地区已没有一个我们的人留下了——所有的人在我们到达前很久就已经撤空。我们看见的只有一列抢掠空了的行李车。最后,我们跑到了车站,在那里得到了新的命令,要我们再上火车,回到参谋部。但是那已无法执行,因为前一天全体军官已成了俘虏。那消息我们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那以后我们就很像是孤儿了,谁也不愿跟我们打交道。他们把我们派到73团,让我们跟他们一起撤退。我们当然高兴照办,但是我们首先还得再向前走大约一天才能找到73团。然后我们才……” 谁也没有再听他的故事,因为帅克跟范涅克打起了双人玛利亚什。军官伙食团的神秘主义炊事员继续给妻子写那封长信。他的妻子在他走后新办了一份神学刊物。巴龙在长椅上睡得很酣,因此电话员除了重复“是,我不会忘记……”之外无事可做。 他站了起来,开始对打牌的人支招。“你与其来这儿支招,”帅克对霍东斯基友好地说,“倒不如给我点点烟斗!双人玛利亚什比整个战争都重要,也比你在塞尔维亚前线那些乱七八糟的冒险重要……啊,我的天呀,我怎么这么糊涂!真恨不得踹自己一脚。我干吗那么早就出了老K!现在只有出J了。我真他娘的是个笨蛋。” 这时神秘主义炊事员已经写完了信,在读给自己听。他显然为自己这一封对付部队检查的信写得不错而得意。
我亲爱的妻: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在火车上好几天,因为我们上前线了。这事叫我不太高兴,因为在火车上我的用处不大,只能游手好闲。我们在不同的停靠点都有食物供应,你看,军官伙食团不用做饭。我很想在整个横穿匈牙利的车程里为军官们做一种斯孜格德土豆烧牛肉,但是办不到。到了加里西亚说不定会有机会做一种真正的加里西亚菜的——大麦(或大米)烧鹅。相信我,亲爱的海伦卡,我的确是想竭尽全力帮助军官们克服困难,消除疲劳,使他们生活满意的。我已经从团部调到步兵营。这是我最迫切的要求,因为我只想略尽绵薄,把上了前线的野战军官们的伙食办到最好。你记得,亲爱的海伦卡,在我应征到团部时你曾希望我遇见好的上级。你的希望实现了。我不但没有可抱怨的事,相反,军官们全都是我真正的朋友,尤其像父亲。我会尽快让你知道我们的野战邮编的番号的…… 这封信之所以必须写,是因为以下的情况:这位神秘主义炊事员已经永远上了施瑞德上校的黑名单。上校保护过他很久,但是由于一次很不幸的灾难:上校在跟步兵营军官告别的晚宴上再一次没有得到那份红烧小牛肋条肉,上校便打发他随步兵营上了前线,而把团部军官的伙食团交给了一个倒霉的教员,克拉罗夫盲人学校的老师。 神秘主义炊事员再读了一次他写好的信,认为那信的遣词造句颇为外交,可以让他更远离战场。因为,即使在前线也还有机会过上轻松的日子,说出想说的话。 这倒不是他以前写的文章产生的效果。在他还当老百姓做着编辑,掌握着一家忠实于坟墓那边的知识的神秘主义刊物时,他曾写过一篇很长的论文,解释人为什么不应该害怕死亡,还有一篇论文论述的是灵魂的转世投胎。 现在他也来看牌支招了。这时帅克跟范涅克两个牌友之间再也没有了级别的差异,也不再玩双人玛利亚什,而是跟霍东斯基一起玩起了三人玛利亚什。 传令兵帅克敢于像骑兵一样咒骂后勤军士长范涅克了。“你怎么成了这么个大草包呢,混蛋?你明白了吧,你?他要是打无将,准是一副牌都拿不到。我手上一张方块儿都没有,他妈的。你不打方块8,却给人吃掉了梅花J,像个傻瓜似的让别人完成了定额,娘的。” “打无将丢副牌有什么了不起,”后勤军士长客客气气地回答。“可你呢,你不也玩得像半个白痴么。我手上一张方块都没有,你叫我从帽子里去抓张方块8出来呀?我手上只有黑桃和梅花的JQK,你这个不要脸的笨蛋。” “那你早就该叫大满贯了,你这个混账聪明鬼,”帅克笑了笑,说。“就像那回在乌瓦尔苏的一家餐厅里一样。那里有个大傻瓜,手上抓一副大满贯的牌却不打,相反却总出最小的牌,让所有的人去打无将。他抓的是一手什么牌呀!每种牌都是最大的。刚才你要是叫了大满贯,我是一副牌也得不到的。那一回我也是,一副牌都得不到,跟你一样。要是继续打下去,我们就只会一直输了。最后我对他说了:‘赫罗德先生,别他妈的装傻了,你就打个大满贯吧。’可是他对我大发脾气。说他上过大学,愿打什么就打什么,我得闭上我这臭嘴。为了这个,我们可让他吃了点亏。那老板是我的朋友,女招待也跟我们再好不过。因此,我们可以向巡警说一切正常。我们首先说他破坏夜间安静,叫来巡警,是他的一种肮脏的花招。只不过因为他在酒馆前不远的冰上滑了一跤,在地上磕破了鼻子而已。他打玛利亚什做手脚,而我们对他什么事也没做。他只是被揭露了,急于想溜,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老板和女招待也都说我们没错,对他太绅士了。而他受那伤也是活该,从下午七点一直坐到半夜,只叫了一杯啤酒和一杯汽水,还摆出副大老爷的鬼模样,因为他是个大学教授。但是他玛利亚什牌玩得可精了,就像山羊对芫荽很精一样。好了,现在该谁发牌?” “咱们玩考福催克〔4〕吧,”神秘主义炊事员建议。“两克朗二十赫勒。” “倒不如你给我们谈谈灵魂转世投胎还好得多,”范涅克说,“那回你在餐厅鼻子流血时对那个年轻姑娘就谈过的。” “灵魂转世投胎我也听说过一点,”帅克插嘴道。“几年前我因为不愿意落后,决定让自己受点教育——如果你准许我这样说的话。于是我想上布拉格产业联合会的阅览室去。但是因为我穿得破烂,裤子屁股有洞能透进光,我就不能教育自己了。他们不让我进去,你看,却把我往门外指。原来他们以为我是去偷外衣的。这样,有一天我就穿上了我最好的衣服,去了博物馆图书馆。我跟一个朋友一起借了一部关于灵魂转世的书。我读到一个印度皇帝如何在死后转世投胎,变成了一头猪。人家把猪杀了,猪又转世投胎成了猴子,后来他又从猴子转世投胎成了狼狗,再从狼狗又变成了部长。后来我参军了,我看出这里头肯定是有道理的。因为每个肩膀上带星星的人都把别人叫做猪或是别的什么畜生。从这一点你就可以得出结论:一千年前这些大头兵原来都是大名鼎鼎的将军。但是一打仗,像那样的灵魂转世就成了愚蠢得可怕的玩意。比如,一个人要转世投胎变个电话员、炊事员或是步兵,上帝才知道要转世投胎多少回。然后他又突然叫炮弹打了个稀巴烂,他那灵魂又转世投胎,成了炮兵部队的马。等到整个炮兵连来到某个地方,一颗新的炮弹打到那里,那马又给打死了。那马就是最近才哀悼过的人转世投胎变的。于是他那灵魂又转到了行李车厢里一头母牛身上。他们却拿母牛去做土豆烧牛肉给部队吃。然后他说不定又从母牛转世投胎,变成个电话员,再从电话员……” “我倒真想知道,”霍东斯基显然觉得受到了冒犯,说,“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里我就该受到你们白痴一样的嘲笑呢。” “告诉我,你会不会碰巧了恰好就是开那家私人侦探事务所的霍东斯基先生的本家呢?他有一双像圣三一〔5〕一样的眼睛,”帅克天真地问。“我很喜欢私人侦探。多年前我跟一个私人侦探在一起当过兵。那人叫斯登德乐。他那脑袋长了双斗鸡眼,我们的军士长老是说他当了十二年兵,斗鸡眼脑袋的兵见过很多,可从没见过斗成他那样的。哪怕做最荒唐的梦也梦不到。‘听着,斯登德乐,’他老说,‘如果今年不搞军事演习,你那斗鸡眼脑袋就不会对军事有所贡献。可是照现在的情况看,一搞军事演习,炮兵来到一个地方,没有更好的方向调整点时,至少就可以借你那斗鸡眼脑袋去校准大炮射程了。’斯登德乐对于军士长许多这类的嘲笑只好乖乖听着。有时军士长在行军时又打发斯登德乐前走五百步,然后下命令:‘目标,斗鸡眼脑袋!’ “但是斯登德乐先生即使当私人侦探运气也非常糟糕。他在餐厅里常常告诉我们他的麻烦很多。有人委托他干这类的事,比如:叫他去侦查他们公司一个委托人的老婆是否跟别的男人有一腿——那委托人来看他时非常生气。如果有,跟她乱来的人是谁,在什么地点,是怎么回事。或者又反过来。一个醋劲忒大的老婆想调查她丈夫跟谁有一腿,好在家里给他多点罪受。斯登德乐先生受过教育,谈起破坏婚姻忠诚的问题来头头是道。他告诉我们他所有的委托人都要求他现场抓住她或是他。说时自己几乎流眼泪了。要是换了个人,碰见野鸳鸯现场抓住,也许会感到几分刺激,眼睛会从脑袋里蹦出来。可这位斯登德乐先生,按他自己告诉我们的话,倒是因此十分感慨。他很聪明地说,他以后就不好再跟这些奸夫淫妇见面了。他谈到那些野鸳鸯叫他抓住时的姿势时,常常谈得我们流口水,就像狗见了煮火腿在面前经过。我们一受到‘军营禁闭’处分,他就总给我们画那些姿势。‘我见到某太太跟这位先生那位先生时,他们就是这副姿势……’他甚至把他们的地址告诉我们。而他又常常为这事受罪。‘双方都打我耳光,’他老说,‘那叫我生气,可我还低三下四接受双方的贿赂拉拢,那才叫我双倍地生气!曾经有一回拉拢我是到死也不会忘记的。那男的光着身子,女的也光着身子。那是在旅馆里,他们连门也忘了闩,两个白痴!在沙发上没法干,因为都太胖,于是他们俩就像两只猫一样在地毯上做起爱来。但是沙发给糟蹋得太厉害,满是灰尘,再加上到处都是香烟头。我一进去,两人都蹦了起来,男的站在我对面,双手像无花果树叶一样,放在前面。女的背过身去,你可以见到地毯的纹路全印到了她皮肤上,脊梁上还黏了个香烟头。‘对不起’我说,‘则美克先生,我是霍东斯基事务所的私人侦探斯登德乐。我的职业义务就是根据你太太提供的线索,现场抓住你们俩。你在这儿跟她有了非法关系的这位太太是格罗托娃太太。’像那男的那样冷静的人我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请原谅,’他说,好像那是理所当然。‘我要穿衣服。惟一对这事负责的人就是我老婆。我搞这种非法关系是她那毫无根据的妒忌逼的。她一味听凭疑心驱使,平白无故用指责和下流的怀疑侮辱她的丈夫。毫无疑问,这个丑闻现在已经掩盖不住……我的裤子在哪里?’他平静地问。‘在那边床上。’他穿裤子时继续向我解释:‘丑闻既然掩盖不住,大家说的就是“离婚呗”。但是即使离了婚,丢脸的流言蜚语仍然会传开。离婚嘛,怎么说都是件冒险的事。’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当老婆的最好是用耐心把自己武装起来,别干出导致丑闻的事。不过,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就把你跟这位太太丢在一起了。’这时格罗托娃已爬上了床。则美克先生则跟我握了握手,走掉了。 “斯登德乐先生是怎么解释这一切的,以后他又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因为他对床上那女人谈的话很聪明。他说婚姻并不是为让每个人立即找到幸福而制定的,我们在婚姻关系里的义务就是抑制淫欲,消除肉体要求,让肉体的一面升华。‘我说那话时,’斯登德乐先生继续说道,‘我开始逐渐脱衣服,我一脱光衣服就完全迷糊了,像一匹发了情的小马驹。这时我很熟悉的斯大施先生进了房间。他也是个私人侦探,在我们的竞争对手斯特恩先生的事务所里工作。格罗特先生找他帮助调查他老婆,宣布她肯定有情人。斯大施只说了一句话:‘啊,现场抓住了斯登德乐先生跟格罗托娃太太。祝贺你们!’说完他就一声不响地关上门走掉了。 “‘你不必那么急着穿衣服,’格罗托娃太太说。‘现在反正已经没有区别了。我身边倒有你的地位。’‘我的好太太,我正在为我的地位发愁呢,’我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只记得说,要是丈夫跟老婆吵了起来,吃亏的就是孩子的教养问题。然后他就告诉我们他怎么样匆匆忙忙穿上了衣服跑掉,而且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老板霍东斯基先生。不过,他先去喝了点东西提神。但是他还没回来,肥肉已经落进火里,斯大施已经按照老板斯特恩先生的命令,让霍东斯基先生休克了一下,告诉他他在自己的私人侦探事务所请了个什么样的雇员。霍东斯基先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立即找来了斯登德乐的太太,让她自己跟她丈夫解决问题。她丈夫给派到一个地方去办差事,却让竞争对手事务所的侦探抓了个现场。‘从那以后,’斯登德乐先生一提起这事就老说,‘我的脑袋就更斗鸡眼了。’ “好了,我们继续玩‘五对十’吧!”于是玩了起来。 火车在墨松车站停靠时已是黄昏,谁也不让离开车厢。 他们打牌散场时听见一个强有力的声音从一节车厢传来,好像有人想淹没火车的咣当声。由于黄昏时的虔诚情绪,一个从喀什坡斯基-霍利来的德国士兵正用可怕的喊叫赞美着匈牙利原野笼罩下的宁静夜幕:
晚安!休息!
祝祷在疲倦时的休息。
不做声的白昼已关闭,
忙碌的双手已停止,
只盼望黎明升起。
晚安!休息! “闭上你那臭嘴,王八蛋!真讨厌。”有人呵斥那伤感的歌手。歌手住了嘴。 他们把歌手从窗户边拉开了。 但是忙碌的手直到黎明升起都没有停止。车里每个地方都点了蜡烛在打牌,帅克和另外的人也靠墙壁上挂的一盏小煤油灯玩着考福催克。只要有人要牌要爆了,帅克就说:考福催克是最公平不过的赌博,因为谁都可以想要多少张就得多少张。 “玩考福催克的时候,”帅克肯定说,“只能在拿A和7时才要牌,以后就可以甩牌,不再要了。你要是再要,就是拿自己去冒险。” “我们来玩‘祝福’〔6〕吧。”范涅克建议,大家同意了。 “红心7,”帅克切着牌说。“每个人都下五个赫勒,拿四张牌。别浪费时间,大家玩得快活一些。” 他们看上去满脸快活,似乎没有打仗,他们也没有坐在火车上,被拉向战场阵地的流血和屠杀,而是坐在布拉格某家咖啡馆的牌桌上。 “我手上没牌,四张全换,”打完一局帅克说,“没想到换来了一张A。你以为拿了国王〔7〕能他妈的把我怎么样?你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呢,我已经把你的国王吃掉了。” 他们在这里用A吃国王,远方前线的国王们也在驱赶着自己的农奴去彼此相吃。 从旅程开始时起,一种奇特的平静就笼罩了步兵营的军官车厢。大部分军官都在专注地读着一本名叫《神父的罪恶》的布面本小书(那是路德维希·刚荷伐写的一部中篇小说),而且都同时急着读161页。营长萨格纳上尉站在窗户面前,手上拿着同一本书,也翻开在161页。 他实际上是在望着风景考虑如何以最明了的方式向大家解释这书的使用。事实上那书是绝密的。 这时军官们都在想:施瑞德上校绝对是发了疯。他很久以来就有些十三点,但是肯定没有理由估计他突然会疯到这种程度。火车开动前他召集大家开了一个最后的“大会”,通知大家要给他们每个人发一本路德维希·刚荷伐的书《神父的罪恶》。他已经命令送到营部办公室来了。 “先生们,”他脸上露出神秘得可怕的表情说,“千万不要忘记161页!”可是尽管军官们专心致志地读了那页书,也没有读出个眉目。那一页里有个叫玛莎的女人走到一张写字台前,取出了一份手稿,一边想一边说:读者一定会同情剧本的主人公。同一页上还出现了一个老想开玩笑的阿尔贝特,因为跟前面不知道的情节脱了节,似乎也读不出什么意思。路卡什中尉怒气冲冲地咬着烟嘴。 “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军官们都想。“他彻底完蛋了。现在他们要调他到国防部去了。” 萨格纳上尉在脑子里构思满意了,从窗户边站起身来。他没有多少教育才能,因此他费了很多时间才在脑子里构成了关于161页的重要性的谈话的全局计划。 在他开始解释以前,他把部下都叫做“先生们”,这叫法跟那位老态龙钟的上校的叫法一向相同。虽然在上火车前他是叫他们“我亲爱的伙伴们”的。 “那好,先生们……”然后他开始阐述前一天晚上他如何从上校那儿接受了有关路德维希·刚荷伐的《神父的罪恶》161页的指示。 “很好,先生们,”他庄重地说下去。“战场上使用的绝密新密码体系的资料。”士官生别格勒取出笔记本和铅笔,带着特别热心的口气说:“我准备好了,长官。” 大家都望着那笨蛋,那人在志愿兵学校的热心表现接近了白痴的边缘。他是自愿参军的。志愿兵学校的校长检查学生的私人背景时,别格勒就抓住第一机会告诉了校长他的祖先原来叫彪格勒·冯·路特霍尔,家族纹章上有一个鹤翅和一个鱼尾徽记。 从那以后他们就用他那家族的纹章徽记称呼他,于是“鹤翅鱼尾”立即不受欢迎,开始遭到了无情的迫害。因为那称号跟他爸爸那可敬的家兔野兔皮生意很不相称。但是这位热情的浪漫主义者意气风发地啃起军事科学的全部学问来。他不但在苦读和课堂知识上是佼佼者,而且拿越来越多的军事科学著作和战争史的知识塞满了自己的脑袋。这类东西他老喜欢谈论,直到碰了钉子,叫人喝住。他认为自己在军官群里已达到了高级军官的水平。 “那儿那位士官生,别出声,”萨格纳上尉说,“我准你说话你再说,没有谁征求你的意见。你他妈的倒是个挺聪明的军人,我给你讲的是绝密资料,你倒把它写在本子上。你那本子要是掉了,准会让你上军事法庭的。” 除了别的毛病,士官生别格勒还有个坏习惯,老想让别人相信他的意图是最好的。 “启禀长官,”他回答道,“即使我掉了笔记本,别人也看不懂的,因为我用的是速记,而且我的符号谁也读不懂,我用的是英文体系。” 大家都轻蔑地瞧着他,瞧得他不知所措了。萨格纳上尉一挥手,挥开了他的话,继续讲: “我已经谈到了战场上的电报新密码系统,说不定你们对推荐你们读路德维希·刚荷伐的小说《神父的罪恶》的161页的意义还不清楚,我可以告诉你们,先生们,那一页就是新的密码体系的钥匙。那是以军团参谋部的新指示为基础操作的,是他们分配给我们的。你们会意识到,在战场上用密码书写重要情报有许多重要体系。最后的一种,也就是我们现在使用的,用的是数字对应法。这个方法取代了团参谋部上周发给你们的密码和译码指示。” “阿尔布莱西特大公体系,”勤奋的士官生别格勒自言自语地嘟哝,“8922=R,是从格龙菲尔方法派生出来的。” “新体系简单得不同凡响,”上尉的声音在车厢里震响。“我亲自从上校手上领来了第二卷和说明。 “假定我们要得到的命令是:‘228高地机枪向左发射’,得到的电文就会是下面这样子:‘事情—跟—我们—就是—我们—在—寻找—在里面—应允的—那—玛莎—你—就是—操心—然后—我们—玛莎—我们—他—我们—谢谢—很好—筹划委员会—结束—我们—应允的—我们—改进的—应允的—真正地—想—念头—十分—规律—声音—最后。’你看,这真是再简单不过,没有不必要的组合。参谋部打电话给营部,营部打电话给连部,连长得到这密码电报,就用以下办法译码。他拿起《神父的罪恶》,翻到161页,从那一页的对面一页,也就是160页,寻找‘事情’这个字。好了,先生们,第一次在160页上出现的‘事情’是第52个字。于是他就从对面一页,也就是161页顶上开始数第52个字母。注意,那字母是‘O'。电报的第二个字是‘跟’,现在仔细跟着我的话,先生们,160页第88个字是‘跟’,而161页的第88个字母是n。于是我们解密出了一个字On(在……之上)。就像这样解密下去,直到读出了命令:‘228高地机枪向左发射。’非常巧妙,先生们,简单极了,可是没有译码工具是无法解密的。译码工具就是路德维希·刚荷伐的小说《神父的罪恶》161页。” 每个人都不出声地瞪着那不幸的书页看着,思考着。好一会儿的平静。突然,士官生别格勒带着十分烦恼的口气叫喊起来:“启禀长官,对不上号,耶稣玛利亚!” 的确神秘到了极点。 除了萨格纳上尉,在160页上谁也没有找到跟译码工具161页上相应的字。 “先生们,”萨格纳上尉发现士官生别格勒的感叹符合事实,开始结巴了,“出什么事了?我手上这本路德维希·刚荷伐的小说《神父的罪恶》上面明明是有的,可你们怎么会没有呀?” “请允许我发言,长官,”士官生别格勒又开始了。“可不可以提请你注意,路德维希·刚荷伐的小说分成两卷。如果愿意,请翻看第一页书名页,它就可以证明这一事实:长篇小说(两卷本)。我们拿的是第一卷,而你拿的是第二卷,”认死理的士官生别格勒说了下去。“因此,情况就像大白天一样清楚,我们的160页和161页跟你的不相应,我们的文字完全不同。按照你的书,解了码的电报的第一个字应该是On,可我们破译出来的却是‘Hi’。” 现在大家豁然开朗,别格勒说不定并不是太大的白痴。 “我的第二卷是从旅参谋部领来的,”萨格纳上尉说。“显然是出了差错。上校命令给你们发的是第一卷。显然,”他说了下去,好像他在发表有关这一异常简单的密码体系的演说前很久,这问题就已非常清楚,而且他一直知道。“是旅参谋部弄混了。他们没有告诉下面说译码用的是第二卷,问题就在这里。” 与此同时士官生别格勒却凯旋而归似的打量着每一个人。杜布上尉悄悄对路卡什中尉说,“鹤翅鱼尾”报了萨格纳上尉一箭之仇,肯定,上尉倒也活该! “多么奇怪,先生们,”萨格纳上尉又说。好像打算引起大家谈话,因为谁都不出声弄得他很尴尬。“旅部办公室可不怎么聪明。” “请允许我补充一点,”孜孜不倦的士官生别格勒又说话了,又想炫耀学问。“这类事是保密的,事实上具有严格的机密性质,不应该从师部通过旅部办公室下发。有关集团军最机密事务的东西可以用绝密通报传递,除师、旅、团首长之外,不能外传。在撒丁尼亚跟萨伏伊的战争里,在塞巴斯托波尔的英法战争里,在中国的义和团起义战争里,还有最近的日俄战争里,他们所使用的密码体系我都知道。这些体系的传递依靠的都是……” “对这些东西我们丝毫不感兴趣,士官生别格勒,”萨格纳上尉说话时带着轻蔑和愠怒的表情。“毫无疑问,我向你们解释过的体系不但是一种最优秀的体系,而且可以说无与伦比。敌方参谋部的一切反间谍部门现在都可以卷被窝滚蛋了。哪怕他们想破了脑子也是破译不出我们的密码的。这密码是崭新的东西,完全没有先例。” 孜孜不倦的士官生别格勒胸有成竹地咳嗽了一声。 “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长官,”他说,“提请你注意凯里霍伏那本关于军事密码的书。那书谁都可以从《军事科学百科全书》的出版社买到。在那书里你可以发现,长官,你刚才向我们解释的方法的详细描述。发明人是寇彻上校——这人在拿破仑时代曾经在萨克逊部队服役。它叫做寇彻词语密码,长官。电报的每一个字都可以用译码工具在相应一页找到解释。伏莱斯纳中校的书《军事密码手册》又对这方法作了改进。他那书谁都可以在维也纳新城的军事学院的出版社买到。对不起,长官。”士官生别格勒把手伸进背包,拿出了他讲到的书,接着说:“伏莱斯纳提出的例子完全一样。诸位很可能都想亲自证实一下。例子正好是我们听到的。
电报:‘228高地机枪向左发射。’
译码工具:路德维希·刚荷伐的小说《神父的罪恶》,卷二。 “请再往下看:‘密码:事情—跟—我们—就是—我们—在—寻找—应允的—玛莎……’跟我们刚才听见的一模一样。” 没有谁回答他这话。这位“鹤翅鱼尾”新毛头确实没有错。 原来是军参谋部有一位将军想出了一个省力气的主意。他发现了伏莱斯纳的关于军事密码的书,干出了这么件好事。 在这整个时间,路卡什中尉似乎一直努力压抑着内心一种奇特的紧张。他咬了咬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说出的话却跟他原来想的不同。 “我们不必把这事看得太可悲,”他带着一种奇怪的惶惑说。“我们还在莱妲河上的布鲁克驻扎时,密码电报体系就已经更改过好几次。在我们到达前线之前还会有新体系引进的。但是我认为,在战场上无论如何是没有时间解读这样的密码文件的。我们还来不及解读给我们做范例用的这种电报,我们的连部、营部和旅部早就消失了。这东西没有实际意义!” 萨格纳上尉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实际上,”他说,“至少按照我在塞尔维亚战场上的经验看,谁也没有时间解读密码电报。我并不是说在长期蹲战壕时密码不重要——那时我们挖了战壕等着。可密码总要换,这也是真的。” 萨格纳上尉是在一路撤退:“我们的参谋部跟阵地上的部队越来越少使用密码,这问题大部分要怪前线的电话不准确和不可靠,特别是在大炮轰击的时候,无法把一个个音节传达清楚。你什么都听不见,密码只不过是不必要地添乱而已。”他停了停。 “混乱是在战场上所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先生们,”他预言似的加了一句,然后就不说话了。 “再过一会儿,”他望着窗外,说,“我们就到拉阿布了。每个人到了这儿都会得到十五德卡的匈牙利香肠,还要休息半个小时。” 他看了看日程:“火车四点十二分离开,那么三点五十八分一应人等必须上车。我们以连为单位分头离开车厢。11连,12连,一排排依次离开。目的地是6号仓库。香肠分发管理由士官生别格勒负责。” 每个人都望了望别格勒,意思是:“你现在可有好一顿野餐享用了,你这个没有用的。” 但是刻苦的士官生别格勒已经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张纸和一把尺子,在纸上画起了线条。他按照步兵连作了划分,问每个连连长各连有多少人。可连长们一个也无法立即知道。只能按照本子上潦草模糊的记录把别格勒要求的数字给他。 这时绝望的萨格纳上尉开始读起了那本不幸的书《神父的罪恶》。等到火车到达拉阿布时他合上书说:“这位路德维希·刚荷伐写得倒还不错。” 路卡什中尉是头一个冲出军官车厢的,他要去货车车厢找帅克。 帅克几个人早就停止了打牌。路卡什中尉的勤务兵巴龙已经非常饿了,开始对军事当局造反,他告诉别人,他很清楚那些军官老爷们是怎样塞满到喉咙的。现在比农奴制度时代还要糟糕。在老年间的部队里可不是这样。他退休在家的爷爷总是说,1866年战争时的军官常常把自己的鸡肉和面包跟战士们一起吃。他的抱怨没完没了,最后帅克觉得应该挺身而出为目前战争里的部队生活说几句话了。 “你那爷爷既然只记得1866年的战争,”他们来到拉阿布时,他亲切地说,“肯定还是年轻的。我认识一个叫罗诺夫斯基的人。他爷爷就在农奴制的意大利当过十二年兵,回国时是个下士。他爷爷没有工作,他爸爸就把他接回家里,让他帮着干活。有一回爷儿俩去给地主服劳役,用车把树干拉走。给他爸爸干活的爷爷告诉我们,有一根树干简直就像个巨人,他们怎么也弄不动它。于是他说:‘咱们就把这惹祸的东西留在这里吧,干吗为它流汗呀。’这话叫一个管林子的听见了,就对他大叫,举起棍子告诉他,他非得让他把那树干搬上车不可。好了,罗诺夫斯基先生的爷爷只丢出一句话:‘你个笨蛋傻瓜,我可是个部队的老兵。’但是,一周以后征兵令来了,又送他到意大利去当了兵。他在意大利又呆了十年。他给家里写信说他回家以后要拿斧子狠狠地劈那管林人的脑袋。可那人很走运,早死掉了。” 这时路卡什中尉在货车车厢门口出现了。 “帅克,这儿来,”他说。“别再讲你那愚蠢的故事了。来,给我解释一件事。” “遵命,启禀长官。” 路卡什中尉带走了帅克,他望着帅克时目光充满怀疑。 在萨格纳上尉以破灭结束的讲演的整个过程里,一种干侦探活儿的怪念头在路卡什中尉脑子里出现了。他并不需要太动脑筋就有了感觉。因为在他们出发前的一天帅克曾向他报告:“长官,营部有些给中尉先生们的书,我已从团办领了回来。” 因此在他们越过第二道铁轨,来到一个已经撤空的火车头(打算运军火,已等了一个星期)背后时,路卡什中尉就开门见山地问:“帅克,告诉我,你跟我谈到的那些书是怎么回事?” “启禀长官,那事说来话长,而我一多说细节你就喜欢生气。就像那回吧,你撕掉了关于战争债券的文件,还要打我嘴巴,因为我告诉你我有回读到一本书,说是古时候打仗老百姓连自己的窗户都得交税。每扇窗户二十赫勒,连鹅也得交那个数……” “像你这样讲我们就讲不完了,帅克,”路卡什中尉继续盘问。盘问时他决定需要严格保密的东西当然要完全隐瞒,怕的是这个混蛋帅克又拿来派上个什么用场。“你知道刚荷伐吗?” “是什么人呀?”帅克很感兴趣地问。 “是个德国作家,你这个愚蠢的混蛋。”路卡什中尉回答。 “我以荣誉保证,长官,”帅克一脸殉道者的表情,“我和任何德国作家都没有私人关系。只有一回认识了一个捷克作家,叫拉纪斯拉夫·哈耶克,是多玛支利采人,《动物世界》的编辑〔8〕。我有一回拿一条杂种狗冒充纯种庞犬卖给了他。那人很快活,很可爱,常常上一家酒店去,在那里朗读他写的故事。故事很伤心,却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然后他就哭,他请酒店里的每个人喝酒。我们只好给他唱歌:‘多玛支利采的门,模样多豪华,都是因为那颗心,那多情的艺术家。艺术家我认识,姑娘们都爱他。可他已是找不倒,埋进了黄土下……’” “你干吗吼得像个歌剧演员似的?你知不知道你不是在舞台上,帅克?”帅克唱到最后一句“可他已是找不到,埋进了黄土下”时,路卡什中尉令人恐怖地大叫:“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事。我只想知道,你向我提到的那书是不是刚荷伐写的?那些书怎么样了?”他愤怒地爆发出来。 “你是说我从团办领来,运到营部的那些书吗?”帅克问。“对,就是你问我知不知道的那个人写的,长官。我接到团办直接用电话打来的电报。他们想把那些书送到营办来,可那边没有人,全走掉了,连值班的士官都不在——因为已经非去餐厅吃饭不可了。他们要上战场了,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再上餐厅里坐坐。所以他们都去了餐厅,长官,去那里,在那里喝酒。我打了电话,可是谁也找不到。就连其他步兵连的人也找不到。但是,因为在霍东斯基派来当电话兵之前你曾命令我暂时当过电话兵,所以我就坐在那里等我的活干。团办的人又是咒骂,又是埋怨,说是到哪里都找不到人,又说他们得到电报,要求步兵营办到团办去领发给步兵营全体军官的书。战争时期要求行动迅速,我是懂得的,所以我就给团办打了电话,说是我自己去领书运回营办来。我到了那里,他们给了我好大一口袋书。我几乎就无法弄到我们的营办去。到了营办我看了看。对那书我有自己的看法。团办的后勤军士长告诉我,按照团部收到的电报,营部肯定知道在这些书里需要的是哪些书,哪一卷。你看,这些书分成两卷,一卷单独放,二卷也是单独放。我一辈子也没有觉得那么好笑过。因为我当年也读过很多书,可从来没有从第二卷读起的。他又一次对我说:‘这边是第一卷,那边是第二卷。军官们已经知道要读哪一卷。’于是我琢磨了起来,他们一定全都喝醉了。因为,你要是想读像我运回来的《神父的罪恶》这样的书(我也懂德语),你就得从第一卷读起。说到底,长官,我们并不是犹太人,并不倒着读书〔9〕。所以我才在你从军官俱乐部回来之后,在电话上向你请示,长官。我对你报告了那书的事。我问是不是因为打仗了,事情就颠倒了,书不是从前往后读,而是先读完第二部再往前读第一部了。你告诉我,如果我连在主祈祷文里‘我们的主’在前,‘阿门’在后都不知道的话,我就是个喝得烂醉的笨牛。 “你觉得不舒服了吗,长官?”帅克很关心地问。这时路卡什中尉的脸苍白,扶住撤空的火车头锅炉下的脚踏板,想稳住自己。 他那苍白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绝望和走投无路。 “说下去,说下去,帅克,没有关系的,没事……” “我那时,长官,也是那意思,”他听见帅克柔和的声音从撤空了车头的铁轨那儿传来。“有一回我在书店买了本惊险小说,是描写巴孔尼森林的罗热·撒凡的,缺第一部分,我对开头部分就只好猜想。即使是那样的匪徒故事,第一部分你也需要的。那时我就很清楚,要让军官们从第二卷读起然后再读第一卷是没有用的。而且,如果我回到营部把团办告诉我的话说了出来,我一定会显得很愚蠢。团办说军官们都知道要哪一卷。我跟这么大一堆书在一起,感到非常可疑,也非常神秘。可我毕竟知道,在战争风浪里的军官先生们其实很少读书……” “废话少说,帅克。”路卡什中尉呻吟道。 “你是知道的,我马上在电话上问过你,你是否两卷都要。你就像刚才一样,让我少说废话,别拿运书带书走的事来打扰你。于是我想了,既然那是你的意思,别的军官也会是同样的意思。我又问过范涅克。范涅克毕竟有上前线的经验。他说,在开始的时候所有的军官都认为整个战争只不过是一场野餐。他们把一图书馆一图书馆的书都带上了前线。就像去度暑假。大公夫人们还把各个诗人的全集一套一套地送给他们,压得勤务兵一个个弯腰驼背,咒骂自己生错了日子。范涅克又说,用这种书卷香烟完全不行。全都印在很漂亮的厚纸上,拿来上厕所,请原谅我话粗,诗篇会把屁股全刮掉的。何况还根本没有读诗的时间,因为他们一直在逃命,于是只好把书全扔掉。那以后勤务兵就形成了一个习惯,一听见大炮响立即把轻松读物扔掉。听他这一说,我又想起再向你请示,长官。我在电话上问你,我该拿这书怎么办,那时你就说我脑子里有了什么念头从来不会放弃,非得要挨了嘴巴才改。因此,长官,我只把小说第一卷运回了营办,而把第二卷暂时留在了团办。我抱着世界上最好的意图认为,军官先生们读完了第一卷,就会给他们送第二卷去的,就像图书馆一样。可是突然来了消息,我们要出发了,还有一个电报,是给全营的,要求把多余的东西全送进团部仓库。于是我再问了范涅克先生一次,问他是不是觉得那第二卷多余。他对我说,他在有了塞尔维亚、加里西亚和匈牙利的不愉快经验之后,再也没有把轻松读物带上过前线。还有点用处的只是放在城里给士兵收藏报纸的箱子,因为你可以拿报纸卷烟叶或干草抽烟。士兵们在战壕里抽的就是那东西。既然已经把小说的第一卷分到了营里,我们就把第二卷送进了仓库。” 帅克停了停,立即说:“那仓库里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有,长官,连布杰约维策那位合唱队队长的高礼帽都有。那帽子是他被征召时戴到团部去的……”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帅克,”路卡什中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显然,你对你行为的后果丝毫也不知道。我叫你大笨蛋已经叫腻了,可我真找不出词来描写你那白痴劲。叫你白痴还真夸了你。你干下的事太可怕,跟它一比,我认识你后你所犯下的最可怕的罪行也成了天使弹奏的竖琴音乐。你干下的事你要是知道了,帅克……不过你是不会知道的……那么,你可千万别在胡吹时漏出一个字,说出我告诉你把第二卷送到……只要提起一卷二卷怎么样的问题,你都别理会。你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事都不记得。你要是胆敢把我给扯进去,你就,你就……” 路卡什中尉那口气简直就像发了高烧。帅克利用他住嘴的时刻天真地问道:“启禀长官,请原谅,我既然惹了那么可怕的祸,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只想冒昧问一句,长官,省得下回再干这样的事。既然大家都说人要从错误中学习,比如丹括夫卡那个浇铸工亚当美克,他把盐酸错当做了醋……” 这话他没有说完,因为路卡什中尉打断了他那生活里的例子。中尉说:“你这个可怜的混蛋,你呀你呀!我不给你再解释了。回运货车厢去告诉巴龙,到了布达佩斯把面包卷和肝酱给我送到军官车厢来。肝酱就在我的提包底下,是锡箔纸包好的。还有,告诉范涅克,他是个混蛋骡子,我叫他把营部准确的在编人数给我送来,已经叫三次了。我今天需要的时候,得到的还是上周那张老清单。” “遵命,长官,”帅克用德语大吼,再向他的车厢方向慢腾腾走去。 路卡什中尉沿铁路走着寻思道:“我应该揍他两拳头的,可我倒跟他像朋友一样聊起天来了。” 帅克一本正经回到车厢。他对自己肃然起敬了。他搞了些根本不能让自己知道的可怕活动,这可不是天天都有的事。 “后勤军士长,”帅克坐回自己的地方说,“我好像觉得路卡什中尉今天情绪非常好。他让我告诉你,你是一头混蛋骡子,因为他三次叫你送给他营里在编的准确人数。” “天呀,”范涅克大发脾气说,“我得要狠狠收拾排里那些中士一顿。要是排里每一个他娘的中士都为所欲为,不把排里的准确编制送来,我他妈的有什么办法?我能从帽子里变戏法玩出来吗?我们连就是这情况!这种事只有11步兵连才出,我可是怀疑到了,也明白了。我一会儿也没有怀疑过我们这儿不会有秩序。有一天厨房里少了四份饭菜,第二天却多出了三份。是不是有人进了医院?可那些混账至少也该通知我一声吧。上星期我的名单里还有个叫尼可丹的人,可到发饷时才发现,那位尼可丹早在布杰约维策的医院里害急性肺炎死掉了。他们那整段时间都领着他那份定量配给。我们给他领了一套军装,但是天才知道又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出了这一切之后,中尉说我是头他妈的骡子。可他却连自己连里的混乱也理不顺。” 范涅克在车厢里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我要是当了连长的话,一切都会像钟表一样,我要对每一个人都进行检查。士官们每天都得给我送两次连队编制报告。可是,如果士官们全都不称职,你能怎么办?我们连里最坏的就是那个中士排长季卡。只知道讲笑话说故事。已经告诉他克拉利克从他那排里派到了行李车厢,可第二天给我报来的编制还是照样,好像克拉利克还在连里排里闲混似的。这样的事天天发生,尤其可气的是,还说我是他妈的骡子……像这样下去,中尉是得不到人心的。连队的后勤军士长可不是个准下士,谁都能拿来擦屁……” 张大嘴听着的巴龙这时补出了范涅克没有法子说出口的话,希望以这种方式对谈话有所裨益。 “闭上臭嘴!”后勤军士长大发雷霆说。 “听着,巴龙,”帅克说。“我也给你带了信。我们到了布达佩斯,你得把面包卷和肝酱送到中尉的车厢去。都在他提包底下,锡箔纸包好的。” 巴龙走投无路地挥了一下猩猩一样的长胳臂,弯下了腰,好一会儿就那样一动不动。 “没有肝酱了,”他盯着车厢肮脏的地板,平静地却令人绝望地说。 “没有了,没有了,”他抽搐着重复。“我以为……我们还没有出发我就把它打开了……我嗅了嗅……以为它坏了……” “我尝了一下,”他真正绝望地叫了出来。大家都明白是怎们回事了。 “你把它吃光了,连酱带锡箔纸,”范涅克站到巴龙面前说。他很感谢他,因为他不用再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并不是如中尉带给他的话所说的是他妈的一头骡子。导致了未知因素X(人员编制)的原因在别的骡子身上找到了更深的根子。这也叫他放下心来:谈话的主题转换了,转到了馋鬼巴龙的新的悲剧事件上。范涅克被一种强烈的欲望抓住,想对巴龙说几句刺耳的话,教训他一顿,却叫神秘主义炊事员于莱达占了先。于莱达放下自己喜爱的印度古代经卷《般若波罗蜜》译本,转向一蹶不振的巴龙。受到命运重压的巴龙腰弯得更厉害了。“巴龙,你得照顾着自己点,小心别对自己和命运失去了信心。你不能拿别人的长处来要求自己。你要是发现自己遇到偷吃这个老问题,就永远得问自己:‘肝酱跟我是什么关系?’” 帅克认为应该用个实际的例子来为这些看法作个总结:“你自己最近才说了,巴龙,你家里马上就要宰牲口做熏肉了;你一旦知道了自己的目的地和军邮编号,他们就会给你寄一条火腿来。现在你不妨想像一下,他们通过军邮给我们连寄来了火腿,我们大家,包括后勤军士长在内,都是要切上一块的。让我们来假定,我们吃得很惬意,又再切了一块,于是那火腿的命运就跟我认识的一个邮差的命运一样了。他叫卡则尔,害了腐骨病,他们把他踝骨以下的脚给切除了,然后又把他膝盖以下的部分切除了,然后又切了大腿,如果他没有死得及时的话,他们还会把他像坏铅笔一样一段一段切掉的。因此你想想,巴龙,我们都会来吃你的火腿的,就像你吃中尉的肝酱一样。” 巨人巴龙伤心地望着大家。 “你能留下来给中尉当勤务兵,”后勤军士长对巴龙说,“全亏了我的努力和本领。你原来是要派进医疗队,上战场去抬伤员的。我们的医疗队在杜克拉为了抢救一个少尉,上去了三次。少尉是在铁丝网障碍前腹部受伤的,上去的人脑袋全中了弹,留在了那里。第四组两个人终于把少尉救了回来,但是还没赶到急救站,他的灵魂已经出了窍。” 巴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呜咽起来。 “你害臊不害臊?”帅克轻蔑地说。“还是个当兵的呢……” “我不是当兵的料嘛,”巴龙伤心极了,“没错,我是个馋鬼,我肚子老饿。可那是因为我硬叫人从体面的生活拉开了。我这种馋劲全家都有的。我过世的爸爸在普罗提文一家酒店跟人打过赌,说他一顿能吃五十根熏香肠和两大块面包,他赢了。我有回也打过赌,吃了四只鹅和两盆白菜加团子。我在家里有时突然觉得想吃东西,就常钻到食品柜里切下一块肉,再叫来一罐啤酒,一会儿工夫就吃光了两公斤熏肉。我家有个老仆人叫佛眉尔,老警告我别太放纵,别胀得太多。他还记得他爷爷很久以前告诉过他的话。有那么个农民,是个馋鬼。后来打仗了,连续八年没收成,大家常拿干草或收亚麻籽剩下的秸秆碎末做面包;没有面包时,能往牛奶里掰点凝乳碎屑就算是过节了。那农民呢,荒年开始不到一个星期就死掉了,因为他的肠胃不适应那种可怕的痛苦……” 巴龙抬起痛苦的脸:“但是我相信,即使上帝要惩罚世人,也是不会放弃他们的。” “上帝天父既然把馋鬼送到了人世,也就会给他照顾的,”帅克说。“你已经给人捆过一次了。现在就活该送你上最前线去了。我给中尉当勤务兵的时候,他什么事儿都信得过我,从没想过我会偷吃他的东西。上面发了特别的东西,他总对我说:‘你来一点,帅克,’或是‘啊,我不太想吃,给我一点点,剩下的你就随便处理了吧。’在布拉格的时候,他有时打发我到饭店给他买午餐。我买的那份如果分量太少,我就担心他会以为我在路上偷吃了一半。于是我只要觉得它太少了,就用我最后的一点钱买一份加上去。为的是让他吃饱,不会对我产生坏印象。但是有一天,这事却叫他发现了。我一向都是从餐厅取来菜单,让他点菜的。那天他点的是填料鸽子。我以为餐厅只给了我半份,担心中尉会以为我偷吃了一半,就自己掏腰包给他再买了一份。我拿回家的那份很大,连舍巴中尉也美美地吃了一顿——他那天想来蹭饭吃,是正午前就到中尉家的。吃完饭他说:‘可别告诉我说这里只有一份。你在全世界菜单上也见不到填料鸽子整只上的。我今天要是有钱就到你那饭馆去买顿饭吃。但是你告诉我实话,你这是个双份,对不对?’中尉要我向他当面证实他只给了我一份的钱,因为他没想到舍巴中尉会来。我回答说他给我的只有一份普通午餐的钱。‘那么,情况你自己就看见了,’中尉说,‘这份菜并不特别。上回帅克给我买的午餐还是整整两条鹅腿呢。想想看,汤面、凤尾鱼汁浇牛肉、两条鹅腿、白菜团子,简直堆到了天花板,还加上果酱馅薄煎饼!’” “啊,啧,啧,啧!”巴龙咂巴着嘴说。 帅克说了下去:“可是,这就出大问题了。理所当然,舍巴中尉第二天真打发他的勤务兵到我们餐厅来买午餐了。可勤务兵给他带回的主菜是一点点鸡肉米饭,只有还裹尿片的六周鸡崽大。换句话说,只有大约两勺。舍巴中尉指责勤务兵,说他偷吃了一半,勤务兵分辩说没有。舍巴中尉给了他腮帮一拳,举了我作例子。他说我给路卡什中尉买回去的才货真价实。于是第二天,那挨了揍的无辜士兵去了自己买午餐的餐厅,提出了许多问题。他把回答告诉了主人,他主人又把回答告诉了我的中尉。那天晚上我拿着报纸坐着,在看敌人参谋部发表的战场消息,我的中尉却铁青着脸进了屋,并立即向我走来,要我告诉他,我在那餐厅为他垫了多少个双份的钱。还说情况他全知道了,我不承认也没有用。他很久以来一直认为我是个白痴,可从没想到我是个地道的疯子。我太侮辱他了,他说,他惟一的欲望就是先枪毙了我,然后自杀。‘长官,’我对他说,‘你接受我的那天说过,每个勤务兵都是小偷,都是下贱的王八蛋。到这家餐厅给的主食真只有那么小的一份时,我觉得你可能认为我真是那种下贱的王八蛋,全偷吃了……’” “我天上的上帝呀。”巴龙低声说。他对路卡什中尉的箱子弯下身子,提了它到货车车厢后面去了。 “然后路卡什中尉搜遍了自己的口袋,”帅克继续说,“却没有搜出什么来,他又到背心里掏,掏出个银表给了我。他太感动了。‘到我领薪水时再说吧,’他说,‘记下来我欠你多少,这表你也拿着。下回别那么犯傻了。’以后有一次,我们俩都山穷水尽了,我只好拿那表上了当铺……” “你在那后面干吗呀,巴龙?”范涅克问。 不幸的巴龙没有回答,却噎住了。实际上他打开了提箱,拿中尉最后的那面卷在填肚子…… 又一列敞篷军车过了站,没有停车。车上从上到下挤满了“德意志能手团”的官兵,开向塞尔维亚前线。能手团还没从跟维也纳分手的狂热里安静下来。从离开维也纳起他们就一直不停顿地、不喘气地大吼大唱:
尤金亲王,高贵的骑士,
为我皇的权力,想要占据
贝尔格莱德的碉堡和城池。
下命令建造起大桥一座,
好率领部下的英雄骑士
全速飞奔,向名城冲刺。 一个翘着威风凛凛的八字胡的下士把身子探到车外,手肘压在别人身上稳定着自己。那些人的腿也在窗外晃荡,打着拍子,神气十足地高唱着:
好一座雄伟的桥梁终于架成,
士卒、马匹、车辆和炮兵
都能在多瑙河的急流上驰骋。
部队在塞穆林门扎寨安营,
定下了塞尔维亚驻军的命运。 但是八字胡突然失去了平衡,飞出了敞篷火车车厢。他那摔出去的全部冲力让他的肚子撞到了转辙器把手。他晕了过去,挂在转辙器上。火车还在继续前进,后面的货车车厢唱着另一首歌:
拉杰茨吉伯爵,高贵的长剑,
发誓要把野蛮的部落驱赶,
驱赶出龙巴底那奸诈的城垣,
却先在维洛纳城长期流连,
直等到各地支援都已集中,
那时候伯爵这位盖世的英雄…… 那戳在了冥顽不灵的转辙器把手上的好战的下士已经死去。车站领导派来的一个年轻士兵立即上了刺刀,在他身边站上了岗。那战士执行任务十分严肃,露出一副胜利的表情。仿佛那下士戳到转辙器把手上是他的功劳。 他是个匈牙利人。91团步兵营车上的人来看热闹,他便用他的母语对整个铁路大吼:“捏木擦巴特!不准过来!军事任务,不准过来!” “这死人也算打过仗了,”好兵帅克说,他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他还占了点便宜呢,他肚子里戳了根铁棍,大家就知道他埋在什么地方了——就在铁路线上,用不着到各个战场去找他的坟墓了。 “他给自己戳得倒端正,”帅克从旁绕着死去的下士走,用内行的眼光打量着说。“他肠子落到裤子里了。” “捏木擦巴特!捏木擦巴特!”年轻的匈牙利士兵叫喊道。“车站军事任务。不许过来。” 帅克身后传来了一个严肃的声音:“你们在这儿干吗?” 他前面站着的是士官生别格勒。帅克敬礼。 “启禀长官,我们在看最近牺牲的人。” “你跟这儿有什么关系?你在煽动些什么?” “启禀长官,”帅克带着平静的矜持说,“我没扇子,扇不动。” 士官生背后的几个士兵哈哈大笑。范涅克站到帅克前面。 “长官,”他说,“中尉派传令兵帅克到这里来了解情况,回去给他汇报。我刚才在军官车厢,营传令兵玛图西齐奉营长的命令在找你。你必须立即去见萨格纳上尉。” 随后不久就发出了上车信号,众人散开,回到车厢。 范涅克跟帅克一起散开时说:“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天呀,你可别灵机一动就乱搞,帅克。有可能让你真惹上祸事的。因为那下士是‘德意志能手’组织的,他们可能猜到这事让你高兴。那位别格勒可是个捷克人的凶狠克星。” “可我什么话也没有讲呀,”帅克说,他的口气能消除一切怀疑。“我只说那下士把自己戳得很端正,他的肠子落进了裤子……他有可能……” “好了,这事咱就别再提了,帅克。”范涅克吐了一口唾沫。 “事实上,”帅克再次发表意见。“他的肠子是从什么地方为皇帝陛下流出肚子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照样是完成了任务……他有可能是……” “听着,帅克,”范涅克打断了他。“你看,营传令兵玛图西齐在往军官车厢冲。他竟然没有摔倒在铁轨上,我很惊讶。” 在那以前不久,萨格纳上尉跟热心的士官生别格勒有过一次唇枪舌剑。 “那十五德卡的匈牙利香肠没有发下来,”萨格纳上尉说,“士官生别格勒,可你没有立即报告我,我很意外。我还得自己去了解士兵们为什么从仓库回来了,军官为什么也回来了,好像命令就不算命令似的。你肯定是听见我说过:‘一排一排去仓库,一连一连去。这意思就是,我们要是在仓库没领到东西,他们也应该一连一连,一排一排回车厢。我给了你命令,士官生别格勒,你要保证纪律的执行。可你对这些完全置之不理。你只觉得高兴,用不着一份一份数香肠了。我是在窗户上看见的,你平平静静地去看那戳了肚子的德意志能手去了。到我后来叫你的时候,你也还没找到更好的事做,只一味吹你那士官生式的想法,说你是去看会不会有人在戳了肚子的下士旁边搞煽动……” “启禀长官,11连的传令兵帅克就……” “少说什么帅克,”萨格纳上尉叫了起来,“可别以为,士官生别格勒,可以容许你对路卡什中尉搞阴谋。帅克是我们派到那里去的……你这望着我的模样好像我是在向你桶刀子似的……好了,没有错,我确实在捅你刀子,士官生别格勒……如果你不懂得怎样尊重你的上级军官,如果你还想出他的洋相,我跟你的斗争就会十分激烈,士官生别格勒,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拉阿布车站。炫耀你那点理论知识去吧!……你等着瞧好了,上了前线……我就会命令你到铁丝网障碍去当巡逻官的……你的报告呢?你来了,可还没有向我报告过……士官生别格勒,这即使在理论上也是不行的……” “启禀长官〔10〕,士兵们领到的不是15德卡匈牙利香肠,而是每人两张图画明信片。这是你的明信片。” 士官生别格勒把两张图画明信片递给了萨格纳上尉。明信片是维也纳的战争档案局发的。档案局是步兵将军瓦诺维支领导的。明信片的一面是一幅讽刺画:一个俄国兵(大胡子俄国农民)被一副骷髅搂着。下面是说明:
背信弃义的俄国消灭之时,就是我们整个王国解放之日。 另外一张图画明信片是德意志帝国发的,是德国人给奥匈帝国战士的礼物。 明信片顶上的题词是:“团结就是力量。”下面是一幅画,画的是吊在绞架上的爱德华·格雷爵士。他下面是一个奥地利士兵和一个德国士兵,快快活活地敬着礼。 下面的诗选自格莱恩兹的书《铁拳》,是嘲弄敌人的一些笑话。帝国的报纸写着格莱恩兹的诗歌好比是鞭子的抽打,而且充满真正的挡不住的幽默和无法超越的机智。 绞架下的文字译文如下:
格雷
你可以说,在这绞架之上,
爱德华·格雷爵士应该晃荡。
在此刻上绞架他倒正好,
但同时,你也就应该知晓:
要借出木料让犹大绞死,
无论是什么橡树都不会欢喜。
晃悠悠有如那白杨的枝条,
吊死的是法国鬼,你知道。 萨格纳上尉还没有读完这些“挡不住的幽默和无法超越的机智”,营传令兵玛图西齐已经冲进了军官车厢。 是萨格纳上尉派他到车站军事当局的电报交换台去的,他担心旅部可能还有别的指示。传令兵从旅部带回来一封电报,没有用密码,用不着译码工具,内容很简单:“迅速做好饭,行军到索克尔。”萨格纳上尉想来想去直摇脑袋。 “启禀长官,”玛图西齐说,“车站站长问你,他是否可以跟你谈谈。他那里还有另外一份电报。” 车站站长随即跟萨格纳上尉在车站进行了一次绝密性质的谈话。 第一份电报是营部在拉阿布时就该发出的,虽然内容出人意外:“迅速做好饭,行军到索克尔。”那是给91团步兵营的,没有用密码。也给了75团步兵营同样的一份,那个营落在后面更远。电报上的签名没有问题:旅长李特·冯·赫伯特。 “严格保密,长官,”车站站长神秘兮兮地说。“这儿有一份从你们师部拍来的电报。你们的旅长疯了。他从旅部向各方发出了几十封那样的电报后,给送到维也纳去了。你到了布达佩斯肯定还会另外得到一份。当然,他所有的电报都该撤消,但是我们还没有得到明确这个意思的指示。正如我说过的,我得到的只是师部的指示。没有使用密码的电报都可以不管。可那电报我还是只能照发,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得到我的上级任何回答——我是通过我的上级向集团军发出疑问的,结果倒是要对我采取法律程序…… “我是工兵部队的正规老军官,”他说了下去,“我参加过加里西亚战略铁路的修建…… “长官,”过了一会儿他说,“对我们这些行伍出身的老军人而言,修铁路就是我们的前线!在今天的国防部,来自铁路的土木工程师像狗一样多,都是通过了一年制志利愿兵考试的……好了,说到底,一刻钟以后你们就得继续前进了……我倒记得有一次,那是在布拉格的士官学校,我作为老士官学生帮助过你们练双杠。随后我们俩就被禁止出门了——你跟班上的日尔曼人打架了。〔11〕那时路卡什中尉也跟你在一起。你们俩可是最好的朋友。我们收到路过车站的步兵营军官名单的时候,我就清楚地回忆了起来……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可真喜欢士官生路卡什……” 整个谈话给了萨格纳上尉十分痛苦的印象。他清楚地回忆起了此刻跟他谈话的人。这人曾经领导过对“奥地利主义”的反抗,可后来对事业的关注把那些东西赶出了大家的脑子。他最感到不愉快的是谈起了路卡什中尉。跟他一比,路卡什中尉常常是给晾到了一边。 “路卡什中尉,”他着重说,“是个很优秀的军官。火车什么时候开?” 车站站长望了望表。“六分钟以后。” “我得走了。”萨格纳说。 “我以为你会给我说点什么呢,萨格纳。” “对,那么,纳兹达尔〔12〕!”他随即从站长室前面走了出去。 萨格纳上尉在火车开动之前回到了军官车厢,他发现所有的军官都已各就各位,一群群地玩着福里诗维尔牌。没有玩牌的只有士官生别格勒一个人。 别格勒在翻看一大堆尚未完成的手稿,都是描写战争的。因为他想为自己扬名,不但在战场上,而且在文学上。他要成为描写战争事件的奇才。那位长着滑稽的“翅膀”和“鱼尾”的人要想成为战争题材的出色作家。他的文学追求是从一些大有希望的标题开始的,而那些标题却是当时的军事主义的反映,只是还没有真正设计完成。因此在纸上能读到的只是将来要出现的作品的标题:
世界大战的战士性格。——是谁挑起了战争?——奥匈帝国的政策和战争的缘起。——战争随笔。——世界大战里的奥匈帝国。——关于战争爆发的通俗演说。——关于军事政治的反思。——奥匈帝国的辉煌岁月。——斯拉夫帝国主义和世界大战。——战争文件。——世界大战文件。——世界大战日记。——世界大战每日评论。——第一次世界大战。——世界大战中的我国王朝。——拿起武器的奥匈帝国各族人民。——世界性的权利争夺。——我在世界大战里的经历。——我的战争编年史。——奥匈帝国的敌人如何作战。——谁将成为胜利者?——我们的军官与士兵。——我的士兵的值得纪念的事迹。——大战时期记事。——论战争混乱。——奥匈帝国英雄谱。——铁旅。——我的前线作品集。——步兵营英雄谱。——战场士兵手册。——战争之日与胜利之时。——我的战场见闻。——在战壕里。——一个军官如是说。——与奥匈帝国子弟兵并肩前进!——敌机与我国步兵。——战争之后。——我国炮兵。——祖国的忠实儿子。——即使全世界魔鬼向我们进攻!……——防御战与进攻战。——血与铁。——或胜利,或死亡。——囚禁中的我国英雄。 萨格纳上尉来到了士官生别格勒身边,仔细读了这些东西。他问他为什要写,写了打算干什么。 满腔真诚的士官生别格勒热情地回答说,每一个标题都意味着一本他要写出的书。有多少标题就会有多少本书。 “如果我在战场上倒下了,我希望身后留下点对我的纪念,长官。我钦佩的榜样是日尔曼教授吴度·克拉伏特。此人生于1870年,自愿参加了世界大战,1914年8月2日阵亡于安罗易。死前出版了一本书:《为皇帝牺牲的自我教育》。”〔13〕 萨格纳上尉把别格勒带到了窗前。 “你还有什么别的没有?给我瞧瞧看,士官生别格勒。我对你的行动很感兴趣呢,”萨格纳上尉语带讽刺地说。“你塞到制服下面的笔记本写的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长官,”士官生别格勒像孩子一样红了脸说。“你自己看吧,请。” 笔记本用的是以下的标题:
奥匈帝国部队
最杰出最光辉之各战役图解
按历史研究编写
皇家与王室军官别格勒编。
附点评与解说
皇家与王室军官别格勒著。 图解简单得可怕。 从诺尔林根战役(1634年9月6日)到森沓战役(1697年9月11日),卡迪埃罗战役(1805年10月31日),阿斯本战役(1809年5月22日),莱比锡民族战争(1813年),圣路齐亚战役(1848年5月)和特路诺夫战役(1866年6月27日)直到攻占萨拉热窝(1878年8月19日)。 各次战役的图解和总体规划大体雷同。士官生别格勒在每个地方都画方框,这一面的是空白,那一面的是阴影(代表敌人)。双方各有一个左翼、一个中心和一个右翼。后面是预备部队,各处标有箭头。诺尔林根战役和阿斯本战役看上去相同,都像足球开赛前的局面:球员在运动场上摆开了阵势。箭头似乎标明各方即将踢球的方向。 这东西立即触动了萨格纳上尉,他问道:“士官生别格勒,你踢足球吧?” 别格勒的脸红得更厉害了,紧张地眨巴着眼睛,给人的印象是他似乎要哭了。 萨格纳上尉微笑着继续翻看笔记本,并在一处停了下来。那是对普奥战争的特路诺夫战役的一个图解的说明。 士官生别格勒写道:“特路诺夫战役是不应该打的,因为地形崎岖,使玛祖彻里将军的一师人无法布阵。该师受到强大的普鲁士纵队的威胁——那纵队就部署在我师左翼的高地上,对我师形成了包围。” “那么,按你的看法,”萨格纳上尉笑了,把笔记本还给士官生别格勒。“除非改到平地上,特路诺夫那一仗是不能打的了,你这个从布杰约维策来的本涅德克〔14〕。 “士官生别格勒,你在部队官兵里生活的时间虽短,却能努力钻研战略,这是好事。可你这简直就像孩子玩打仗的游戏一样,给彼此都冠上了将军的称号。你提升自己的速度很惊人,也很有趣!‘皇家与王室军官阿道尔夫·别格勒’。在我们到布达佩斯之前你怕就要提升元帅了呢。前两天你还在家里跟爸爸一起称牛皮卖。‘皇家与王室军官阿道尔夫·别格勒!’……哼哼,你呀,你还没有资格叫军官呢,一个士官生,还在少尉跟军士之间悬荡,离你自称的军官还远着呢,就像一进酒店就让别人叫他军士长的准下士。 “听着,路卡什,”他对中尉转过身去,“这位士官生别格勒在你的连里,你得让这小伙子知道点厉害。他给自己署名叫‘军官’。让他到战场上去争取军衔吧。我们进攻的大炮一响,你就派这位勇敢的小伙子带他那排人去剪掉铁丝网障碍。顺带说一句,孜坎叫我转达他对你的问候。他现在是拉阿布车站站长。”士官生别格勒眼见跟他的谈话已经结束,便敬了个礼,涨红了脸穿过车厢走了。最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交换车厢走廊的尽头。 他像个梦游病者一样打开了厕所门,看了看德语和匈牙利语说明:“厕所只在火车行进时使用。”他开始哼哼、呜咽、抽泣,终于不出声地大哭起来。然后他脱了裤子……他苦苦地镇定着,擦着眼泪,然后用掉了那几张笔记本纸,上面写着“皇家与王室军官别格勒编著:奥匈帝国部队最杰出光辉之各战役图解”。那页纸可耻地落进洞里,掉上铁路,在飞逝的火车下的铁轨上飘动。 士官生别格勒在厕所盥洗间的盆子里洗了他哭红的眼睛。他告诉自己必须坚强,必须非常坚强。他的头和肚子从早晨起一直在痛。 他经过最后一节车厢时,营传令兵玛图西齐正在那里跟营长的勤务兵巴泽玩维也纳纸牌“什那扑森”(即“六十六”)。 他望了望敞开的车室,咳了一声。那两人转过身,却还继续玩着牌。 “要求你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士官生别格勒问。 “可我没有办法,”萨格纳上尉的勤务兵回答。巴泽用使人觉得很别扭的喀什坡斯基—霍利的德语说,“我的王牌用完了。” “对我的要求是打梅花,打大梅花,可随后紧接着我的黑桃K…我真该打梅花的。” 士官生别格勒没有再说一个字,钻进了自己的角落。普雷什纳少尉随即拿来了他那瓶干邑白兰地请他喝——他打牌赢来的,却出乎意料地发现别格勒正在忙着读吴度·克拉伏特的著作:《为皇帝牺牲的自我教育》。 还没有到布达佩斯,士官生别格勒就已醉意蒙眬。他把身子伸到车厢窗外,不断对退走的原野大叫,“前进,前进,勇敢者!以上帝的名义前进吧!” 然后玛图西齐便按照萨格纳上尉的指示把他拽进了车厢,又在那里跟巴泽一起把他放上长椅躺下。士官生别格勒于是做了下面的梦:
士官生别格勒在去布达佩斯途中的梦 他被授予了荣誉勋章和铁十字勋章,成了少校,正要去视察一支部队,一个旅。那支部队已经交给他管了。他既然管着一个旅,为什么还是个少校?他不明白。他怀疑原来是想把他升作少将的,只是在戎马倥偬的军邮里把少将的“将军”字丢失了而成了“少校”。〔15〕 他想起坐火车上前线时萨格纳上尉的威胁,说是要让他去剪掉铁丝网障碍,不禁哑然失笑。总之,在他向师部提出建议以后,萨格纳上尉和路卡什中尉早就调到另外一个集团军的某师某团去了。 还有人告诉他,那两人开了小差,痛苦地死在了沼泽地里。 他坐车上前线视察自己那个旅时,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实际上他是部队的总参谋部专门派去的。 士兵们列队经过,高唱着《我们的责任》,那歌他在一个奥地利军歌集里读到过:
弟兄们,使出浑身勇气,
团结一致,把敌人粉碎!
飘扬起皇帝的旗帜…… 景物的特点跟《维也纳(插图本)》里的画片相同。 在右边靠近一座仓库的地方,可以看见炮兵正向路边的敌人战壕开炮。他的车在公路上急驰。右边有一幢房屋,枪声从屋里传出,敌人正用枪托砸门。一架敌机在路边燃烧。地平线上有一队骑兵和一个燃烧的村庄,然后便是步兵营的战壕和小山。机枪正从那里向敌人扫射。更远处的公路旁是敌人的战壕。驾驶员载了他向敌人方向开去。 他用话筒对驾驶员说:“你知道我们在往什么地方开吗?那是敌人的地方呢。” “将军,这是仅有的一段好路,路况好极了。若是走侧面的路轮胎会吃不消的。” 越是接近敌人的阵地,炮火越是猛烈,炮弹炸翻了杏花树,那原是掩映在公路两侧壕沟上的林阴道。 但是驾驶员通过话筒平静地回答: “这路太美妙了,将军,开起车来就像在水上漂呢。如果离开大路往野地里走,轮胎就会爆的。” “你看,将军,”驾驶员对着话筒讲,“这路修得非常好,简直像片打麦场。哪怕是30.5公分口径的迫击炮也拿我们没有办法。但是走到野地的石头路上轮胎却会爆。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回不去了,将军!” “咣,簌——!”别格勒听见了声响,汽车狠狠地颠了一颠。 “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将军,”驾驶员对着话筒大吼,“这路修得像魔鬼一样结实。一个38公分的家伙在我们前面爆炸了,可路仍然像打麦场,没有炸出坑来。但是,只要到野地一走,轮胎就完了。现在他们向我们开炮的地点在四公里以外。” “可我们目前在往什么地方去?” “那得走着瞧,”驾驶员回答。“只要公路还像这样,我就对一切负责。” 颠了一下,又狠狠地颠了一下,车停了。 “将军,”驾驶员叫道,“你有参谋部的地图吗?” 别格勒将军打开手电,看见自己膝盖上有一份参谋部地图。但那是1864年赫利格兰沿海的海军地图,普奥战争时期在史雷思维格—霍尔斯坦跟丹麦人打仗时用的。 “这儿有条十字路,”驾驶员说。“两条路都通向敌人阵地。我关心的是找一条好路,别伤了我的轮胎,将军……这是参谋部的车,我要对它负责……” 然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轮胎一样大的星星闪出,银河浓稠得像奶油。 别格勒在宇宙里飞翔,还坐在驾驶员身边。汽车在后座处给炸成了两半,好像给剪刀剪断的。剩下的只有好战的、进攻性的前半部车。 “幸运的是你从后面给我看了地图,”驾驶员说。“你向我飞了过来,那一部分就爆炸了,是42公分的……我立即明白了,只要出现十字路,公路就一文不值了。比38公分大的就只有42公分了。更大的还没有生产出来,将军。” “你在往什么地方开呀?” “我们在往天堂开,将军。我们必须躲开流星。那东西比42公分的家伙还厉害。 “现在火星已经来到我们身下。”沉默了很久,驾驶员说。 别格勒再次放下了心。 “你知道莱比锡多民族战争吗?”他问。“1813年10月14日什瓦曾贝格元帅向列贝克维采进军,10月16日林德诺战役开始。你知道美菲尔特将军的战争吗?那时奥地利部队在华超,10月19日莱比锡陷落。” 这时车夫很严肃地说道:“将军,我们已经来到了天堂的大门口。你必须下车,长官,天堂大门我们无法开车进去。这儿的人太多,全都是军人。” “索性压死他们几个好了,”他对驾驶员大叫,“他们肯定就会让路了。” 他往车外歪过身子用德语大喊:“小心,你们这些猪猡!什么样的白痴畜生!见到将军为什么不‘向右看’?” 驾驶员劝他安静下来:“很困难的,将军,他们大部分人脑袋都给炸得没有了。” 这时别格勒将军才注意到,那些往天堂大门里挤的人都是各式各样的伤兵,在战争里失去了身体的某个部分,现在都用背包背着——脑袋、胳臂、腿。一个正直的炮兵只好把他整个肚子和以下的部分背在背包里。另外一个正直的国民自卫队员,在勒沃伏失去了半边屁股,瞪大了眼睛望着别格勒将军。 “那是因为维护纪律,”驾驶员说着从拥挤的人群中开过。“肯定是在神圣的超级检查里给打掉的。” 来到天堂门口,必须说口令才能通过,别格勒将军立即明白了说,“为了上帝和皇帝。”车进了天堂乐园。 “将军,”他们经过天使新兵军营时,一个天使军官说,“你必须向最高统帅报到。” 车继续开,从一个阅兵场经过,那里挤满了天使新兵,正在学着说“哈里路亚〔16〕!” 他们经过了一群人。一个红头发的天使下士正向一个笨拙的天使新兵冲去,啪的一拳打在新兵肚子上,大吼道:“张大你那臭嘴,你这伯利恒猪猡。‘哈里路亚’是你那么喊的吗?简直像嘴里含了丸子!我真想知道像你这样的畜生是哪条笨牛放进天堂里来的。再喊一次:哈拉赫利胡赫亚?什么,你这个王八蛋,你以为在我们这天堂里能容许你用鼻子哼哼吗?……再试一次,你这棵黎巴嫩的王八蛋雪松,你呀!” 两人继续开车前进。他们身后还长时间传来心惊胆战的天使新兵带鼻音的尖叫:“赫拉—赫利—赫路—赫亚。”然后是那天使下士的号叫:“啊—列—路—亚—阿—列—路—亚,你这条他妈的约旦河母牛!” 然后,一幢建筑物上出现了一大片辉煌的光,就像车思克—布杰约维策的玛利安斯克军营。天上还飞着两架飞机,一架在左,一架在右,两者之间牵开一面巨大的旗帜,上面写着巨大的字:
我主皇家与王室司令部 别格勒将军被两个身穿野战宪兵制服的天使抓下了车,又被他俩抓住领子带上了建筑物二楼。 “来到上帝面前你可得老实点。”他来到楼上的大门前,天使对他说,然后把他推了进去。 房间正中站着上帝。墙壁上挂着佛朗兹·约瑟夫和威廉的画像;奥地利王位继承人卡尔·佛朗兹·约瑟夫的画像;还有维克多·丹克尔将军、腓德烈大公和参谋总长康拉德·冯·霍曾多夫的画像。 “士官生别格勒,”上帝强调说,“你认识我吗?我就是你以前11步兵连的上尉萨格纳。” 别格勒惊得目瞪口呆。 “士官生别格勒,”上帝又说,“谁给你权利擅自使用少将军衔的?谁给你权利在路上开参谋部的车穿过敌人阵地的,士官生别格勒?” “启禀长官……” “上帝向你说话时你得闭上臭嘴!” “启禀长官,”别格勒再次叫喊。 “这么说你是不肯闭嘴了?”上帝对他大吼起来。然后便打开大门叫喊,“来两个天使!” 两个天使进了屋,左翅膀上挂着枪。别格勒认出是玛图西齐和巴泽。 上帝张嘴发话:“把他扔进茅房去!” 士官生别格勒往一个地方掉了下去,那里臭得要命。 士官生别格勒昏睡着。他对面坐着玛图西齐和萨格纳上尉的传令兵巴泽。两人还在玩“六十六”。 “这个王八蛋臭得像鳘鱼,”巴泽发表意见,他很感兴趣地观察到士官生别格勒在小心地扭动。“他一定是干了什么……” “那种事谁也会出的,”玛图西齐哲学兮兮地说,“别理他,你总不能去给他换衣服吧。继续发牌。” 布达佩斯的灿烂的灯光进入了视野。探照灯的光在多瑙河上晃动。 士官生别格勒已在做另一个梦,因为他在梦里用德语说,“告诉我英勇的士兵们,他们在我心里已建造起一座爱与感激的不朽丰碑。” 因为他说这话时又开始扭动,巴泽的鼻子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他吐了口唾沫说:“他臭得像个茅房扫帚,沾满了屎的茅房扫帚。” 但是士官生别格勒越扭越烦躁了,他的新梦极端地异想天开。他在为奥地利的王位继承权而保卫林茨。 他在城市周围看见了路障、壕堑、栅栏。他的总司令部已改成了一个大医院,到处是抱着自己肚子的伤员。拿破仑一世的骑兵在林茨城的栅栏下奔跑。 而他,这座城市的总司令,则站在浩劫后的废墟上,也抱着肚子。他对一个前来谈判的法国人叫喊:“告诉你的皇帝,我拒绝投降……” 随后他的肚疼似乎突然中止了,他正带领他的营穿过栅栏,跑出城市,向荣誉与胜利飞跑。他看见一个法国骑兵一刀砍在路卡什中尉的胸口上,那一刀实际上是砍向他这个被包围的林茨的保卫者别格勒的。 在他脚下快要死去的路卡什中尉用德语叫着:“像你这样的人,上校,可比一个完全没有用的中尉管用多了!” 林茨的保卫者痛苦不堪地离开了快死的人。就在这时一个臼炮炮弹飞来,打在他屁股的肉上。 别格勒机械地伸手到屁股下面,摸到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手指上还沾了点东西黏黏的。他叫了声“救护车!救护车!”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巴泽和玛图西齐把士官生别格勒从地板上抬起,放回了长椅上——他是从长椅上摔下去的。 然后玛图西齐去见了萨格纳上尉,告诉他士官生别格勒出了怪事。 “也许不是喝干邑白兰地的问题,”他说,“倒更像是霍乱。士官生别格勒到每个站都喝水。在默松我就见他……” “霍乱发病没这么快,玛图西齐。让隔壁车厢的医生给他看看。” 营部给他们派来了一个“军医”,日尔曼的前医科学生魏尔法。魏尔法很会酗酒闹事,对医学也能应付自如。他曾经名列奥匈帝国各个大学城医疗人员之中,也在花样最繁多的医院里行过医,但是从来不拿博士学位。道理很简单:他伯父在留给继承人的遗嘱里说明,在医学学生腓德烈·魏尔法获得博士资格之前,每年给他一笔赠款。 这笔赠款大约是医院年轻医生薪水的四倍。于是魏尔法便诚实地竭尽全力把获得博士学位的事向永远不会出现的日子推迟。 继承人们愤怒了,宣布他是个白痴。为了摆脱他,他们设法把有钱的女继承人强加给他。但是更令他们烦恼的是,魏尔法参加了十多个学生俱乐部,还在维也纳、莱比锡和柏林出版了一两本像模像样的诗集,还给《至朴至素》写稿子,而且继续上学,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但是战争来了,那对于他是背上的可耻的一刀。 医学学生腓德烈·魏尔法,《大笑的歌》、《啤酒杯与学问》、《童话与寓言》等诗文集的作者、诗人,被不问青红皂白送进了战争。而在国防部供职的一位继承人又设法把军医的职称给了那勇敢的医学学生。任命是以通信形式完成的。魏尔法只好填了一张调查表,却在每个地方都一律用德语写着:“去他娘的!”三天以后上校通知他,已经授予他普通医学博士学位。他取得博士学位的条件早已成熟,军医院院长即将委派他去预备部队医院,以后还可以根据表现迅速提升。上校还说,他在不同的大学城都以跟军官决斗闻名,但是现在处于战争时期,这一切全都忘了。 诗集《啤酒杯与学问》的作者只好咬了咬嘴唇,进了部队。 几个案子揭露了出来,医生对士兵伤员表现得太宽容,尽可能延长了他们的住院时间。而那时却是“宁可在战壕丢命,不愿在医院瞎混”,“宁可牺牲在前线,不愿逗留在医院”的格言流行的时期。结果是魏尔法跟11步兵连一起给送上了前线。 步兵连里的正规军官把他看得低人一等。后备部队军官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跟他交朋友,因为担心会扩大了他们跟正规军军官之间的鸿沟。 萨格纳上尉自然感到,跟这位前医学学生一比,自己优越了不知道多少——这学生在他漫长的学习时期里曾用战刀砍伤过好多军官。于是,现在这“军医”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连瞧他一眼的荣誉也不给他,只顾跟路卡什中尉谈些琐事,比如布达佩斯附近也种西葫芦什么的。路卡什中尉回答说他做三年级士官生的时候,曾经跟几个朋友穿了便衣去过斯洛伐克,拜访过一个福音教的斯洛伐克人神父。他端来西葫芦红烧猪肉后就往上面浇酒,而且说:
西葫芦是猪猡,
最爱用酒泼。 这番谈话的结果是路卡什中尉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17〕。 “我们再也看不到布达佩斯几眼了,”萨格纳上尉说。“他们会让我们绕过去的。按日程我们在这儿只停留两小时。” “我估计他们是在给军车让路,”路卡什中尉回答。“我们要到转口支轨上去,到军运车站。” 这时那军医从他们身边走过。 “没有什么事,”军医微微一笑说,“那些心想随着时间过去而成为军官的先生们,那些在布鲁克已经进了军官俱乐部的人,都炫耀着他们的历史知识和战略知识。应该警告他们,别把妈妈寄到前线来的糖果一口气全吃光。士官生别格勒承认说,他离开布鲁克后已吃了三十个奶油面包卷,而他无论在哪个车站喝的都是开水。这事,上尉,倒让我想起了席勒〔18〕的诗句:‘……谁谈起……’” “听着,大夫,”萨格纳上尉打断了他的话。“这跟席勒没有关系。士官生别格勒究竟出了什么事?” 军医笑了笑。“那位候补军官,你那位士官生别格勒,拉了裤子……不是霍乱,也不是痢疾,就是普通的、常见的拉肚子。他多喝了点干邑白兰地,你那位候补军官,于是就拉到裤子里了。即使没有你那个干邑白兰地,他也会拉肚子的,他把家里寄来的奶油面包卷全塞了下去。他还是个娃娃……我所知道的事实是:他在俱乐部只喝四分之一公升酒,是个戒酒的人。” 魏尔法医生吐了口唾沫。“他常买林泽蛋糕吃。” “那么,问题并不严重?”萨格纳上尉问。“但是,这种事……万一传了出去怎么办?” 路卡什中尉站了起来对萨格纳上尉说:“谢谢你派来了这样一个排长……” “我给他收拾了一下,让他站了起来,”魏尔法说,唇上一直带着微笑。“长官,你作为一营之长,以后的主意就要你拿了……我的意思是说,我要把士官生别格勒送进这里的一家医院。我要写一个证明,说他害了痢疾,严重痢疾。隔离……士官生别格勒要进隔离病房…… “那显然就会好得多了,”魏尔法医生还带着那可憎的笑容说。“是拉肚子的士官生或是害痢疾的士官生,由你决定……” 萨格纳上尉对路卡什中尉转过身子,一本正经地说:“中尉,你连队的士官生别格勒害了痢疾,倒下了,要留在布达佩斯治疗……” 萨格纳上尉觉得魏尔法在极为挑衅地笑着,但抬头看时,却只见那军医满脸是绝对的公正。 “那么,一切正常,长官,”魏尔法平静地回答。“候补军官……” 他做了一个问题解决的手势:“害痢疾的人都会拉裤子的。” 这样,英勇的士官生别格勒就被抬走,送进了乌纪布达军医院的隔离病房。 他那条拉了屎的裤子在世界大战的旋涡里消失了。 别格勒争取伟大胜利的梦被关进了医院的隔离病房。 他听说自己得了痢疾心里还真高兴。 在为皇帝陛下执行任务的过程里他是受了伤还是生了病倒不重要。 然后他遭到了不幸。痢疾病房人满为患,他们把他送进了霍乱病房。 他们给他洗了个澡,在把温度计放进他腋窝里后,一个匈牙利军医摇了摇头。“37度!”霍乱病最明显的病征就是温度严重下降。病人已经麻木。 士官生别格勒没有激动的表现,而是异乎寻常地平静。他一再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他也是在为皇帝陛下受苦受难。 军医发出指示,把温度计插进士官生别格勒的直肠里去。 “这是霍乱的最后阶段,”军医寻思。“是最后崩溃的病征。极度衰弱,病人心志模糊,失去了对环境的认识。他带着垂死的抽搐在微笑。” 在这番折腾过程里士官生别格勒的确微笑着,像个烈士;也作出了英雄的行为。这时他们往他直肠里插进了温度计,他一点也没有动。 “这是逐渐通向死亡的霍乱病病征,”军医心想。“一种消极状态……” 他问匈牙利医药军士,别格勒在浴室里呕吐没有,拉肚子没有。 听说是没有,他便瞪大了眼望着别格勒。就霍乱病而言,呕吐和腹泻停止后,又会出现以前的病状;在死亡前的最后几小时还会重复发病的过程。 士官生别格勒被光着身子从热水浴抬上床去时,感到非常寒冷,牙齿得得地打战,全身起着鸡皮疙瘩。 “你看,”军医用匈牙利语说,“严重的寒热发作,手脚尖端发冷,这就是死亡。” 他弯下身子用德语对士官生别格勒说:“啊,你觉得怎么样?” “赫,赫——很……赫,赫——好……”别格勒说时牙齿答答作响,“咦,咦——要……条……吗,吗——毛……毯。” “思维部分模糊,部分残留,”匈牙利军医说。“身体严重消瘦,嘴唇和指甲应该发黑……这是我见到的第三个死亡时指甲和嘴唇并未发黑的霍乱病人……” 他再次对士官生别格勒弯下身子,继续用匈牙利语说:“心脏以上的二次反应已经停止……” “要……条……毛……毯,”别格勒牙齿打着战说。 “他现在的话就是他的临终遗言,”军医用匈牙利语对医疗军士说。“明天我们就把他跟卡齐少校一起埋掉。现在他要昏迷了。你在办公室有没有他的文件?” “就在这儿。”军士平静地回答。 “咦——咦——要……条……吗,吗,毛……毯。”他们快离开时,士官生别格勒牙齿打着战,对他们呻吟道。 整个病房的十六张病床上有五个人。有一个是死尸,是两小时前死去的,用被单盖住。他就是卡齐少校,跟发现霍乱菌的人同名,按照军医的说法明天他就要跟士官生别格勒一起埋掉了。 士官生别格勒在床上坐了起来,第一次看见了人是怎样为了皇帝陛下而死于霍乱的。因为在剩下的四个人里有两个快要死了,吃力地呼吸着,脸变成了蓝色,想要说话,但是无法断定他们说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语言,只呜哇着,像堵住嘴的人。 另外两个人令人联想到害伤寒说胡话的人,显然是在对康复作着剧烈的反应。他们尖声地叫喊着,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消瘦的腿从被单下往外踢。一个有胡子的卫生员对他们弯下身子,努力让他们安静。照别格勒的判断那人说的是斯蒂里亚方言。“我也害过那样的霍乱,善良的先生们,但我并不那样乱踢毛毯。你现在完全正常。你会出院的,只要……” “别那么蹦来蹦去,”那人把毛毯踢到了自己头上,卫生员就对他说。“这儿不准许那样做。你应该为发烧高兴。那意味着他们就不会在哀乐声里吧你抬走了。你们俩现在可是谁都不管。” 士官生别格勒四面看了看。 “那边又已经死了两个,倒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卫生员心平气和地说。“高兴吧,你们完全没有那种危险了。我要去拿被单了。” 一会儿以后他回来了,用被单盖住刚死的人(两人嘴唇完全乌黑)拉出了他们黑了指甲的手(在他们最后那窒息的痛苦中他们抓住了勃起的阴茎),再努力把舌头塞回嘴里。然后他在床前跪下,祷告起来:“神圣的玛利亚,主的母亲……”斯蒂里亚老卫生员祈祷时望着缓和过来的病人。说胡话意味着对新生命有了反应。 “神圣的玛利亚,上帝的母亲。”他正在重复着,一个全身赤裸的人突然拍着他的肩膀。 是士官生别格勒。 “听着,”他说,“我洗了一个澡……就是说,他们给我洗了一个澡……我需要一条毛毯……我冷。” “这是个特殊情况,”一小时后军医对在毛毯下休息的士官生别格勒说。“你是个恢复期病人,士官生。明天我们就送你到塔尔诺伏的预备部队医院去。你是个霍乱带菌者……我们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对这问题完全有把握。你是91团的……” “13步兵营,”医药军士代替士官生别格勒回答,“11连。” “记下下面的话,”军医说,“91步兵团13步兵营11步兵连士官生别格勒送塔尔诺伏霍乱营进行观察。霍乱带菌者……” 士官生别格勒就是这样从狂热的战士变成了霍乱带菌者的。
2在布达佩斯 在布达佩斯的军用车站,玛图西齐给萨格纳上尉送来了一份电报,是那位现已送进疗养院的不幸旅长从总司令部发出的。电报没有用密码,其信息跟在上个车站收到的那份完全一样。“迅速做好饭,行军到索克尔。”接下去又说,“行李车厢并入东部军团,停止情报活动。调13步兵营去巴格河上架桥。其余细节见报纸。” 萨格纳上尉立即出门去找车站站长。接见他的是一个小个子军官,胖乎乎的,带着友好的微笑。 “他并没有怎么大吵大闹,你们那位旅长,”他哈哈大笑说,“但是那些发疯的东西我们还得给你们照送,因为还没有得到师部的电报命令停止发送他给收件单位的电报。昨天75团的14步兵营路过,营长在这儿收到一份电报,命令给每个人发六个克朗,作为帕则密索的特别报偿,同时还得到一个命令,每个人要在这六个克朗里扣出两个,存在这儿的办公室,作为战争贷款……根据可靠的消息,你们那旅长已经瘫痪。” “长官,”萨格纳上尉转身对站长说,“按照团部的命令和我们的日程,我们要去果多罗。每个人要在这儿领十五德卡爱门塔勒奶酪。而在上一站他们应该得到十五德卡匈牙利香肠,可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担心他们在这儿也一样什么都得不到,”站长回答,仍然快活地微笑着。“这份发给‘来自波西米亚的团队’〔19〕的命令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那不是我的事。你向给养总部要去吧。”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长官?” “你们前面还有一个车列,去加里西亚,载的是重炮。一小时以后我们就打发它走,上尉。第三轨道上有一个医药列车,重炮车走掉以后二十五分钟它就走。第十二轨上有一列军火车,医疗列车走后二十分钟它就走。那以后二十分钟,你们就可以走了。 “那就是说,如果没有变化的话。”他补充说,仍然微笑。萨格纳上尉觉得那笑叫人十分恶心。 “对不起,长官,”萨格纳上尉问,“你能费心给我解释一下吗,给来自波西米亚的团队配给十五德卡爱门塔勒奶酪的事,你们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呢?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机密。”布达佩斯车站站长回答,仍然微笑。 “我这是让自己给人耍了,”萨格纳上尉离开站长楼时对自己说。“我干吗要命令路卡什中尉集合全体官兵到供给处去领那每人十五德卡的爱门塔勒奶酪呢?” 但是,还不等路卡什中尉按照萨格纳上尉的命令指示全营到仓库去领那每人十五德卡的爱门塔勒奶酪,帅克已经跟倒霉的巴龙一起出现在路卡什中尉面前。 巴龙浑身发抖。 “启禀长官,”帅克跟平时一样轻松地说,“我来的事重要极了,如果这事能够照我的哥儿们霍尔史巴廷纳的说法完全到一边去解决,我就感激不尽了,长官——那时他在一场婚礼作见证人,可到了教堂却不得不……” “行了,是什么事,帅克?”路卡什中尉打断了他的话。正如帅克想念他一样,他也想念帅克了。“那么,我们就稍微走远点吧。” 巴龙跟在两人后面,浑身还在发抖。这个巨人完全支持不住了,带着极其绝望的恐惧挥动着双臂。 “好了,什么事,帅克?”两人来到一边,路卡什中尉说。 “启禀长官,”帅克说,“犯了事还是自己交代的好,不要等到暴露。你下了命令,长官,说我们到了布达佩斯,巴龙就得给你送去肝酱和几个面包卷。” “这命令你是得到的吧?”帅克转过身子问巴龙。 巴龙更加猛烈地挥动着胳臂,仿佛想挡住敌人进攻的拳头。 “不幸的是,”帅克说,“这命令已经无法执行,因为我把你的肝酱吃掉了……” “我把它吃光了,”帅克用手肘碰了碰巴龙说,巴龙大吃了一惊,“因为我觉得那肝酱有可能已经坏了。我在报上读到过好几起吃肝酱全家中毒的报道。有一回是在孜德拉,有一回是在贝龙,有一回是在塔波尔,有一回是在木拉达—波乐斯拉夫,有一回又在朴瑞班。每一家都中了毒。肝酱是最恶心的东西……” 站在旁边的巴龙浑身发抖,把一根指头伸进了喉咙,不时地呕吐着。 “怎么了,巴龙?” “我呕——呕——呕吐,长官,”倒霉的巴龙断断续续地叫道。“我在呕吐。我把,把,把它吃了。我自己吃,吃,吃掉了。” 肝酱和锡箔纸碎屑在倒霉的巴龙嘴里露了出来。 “你看,长官,”帅克泰然自若地说,“简直像浮在水面上,每一点肝酱都露了面。我想自己来认个错,可叫这大笨蛋给捅了出来。事实上他是个规矩人,只是老把交到他手里的东西吃掉。以前我认识一个人,就跟他很像。那是个银行的跑街。数以千计的克朗都是可以交给他的。有一回他到另外一家银行去取款,人家弄错了,多给了他一千克朗,可他当场就把钱退了。但是,如果他们打发他去买十五个克路泽的熏火腿,他就会在路上吃掉一半。他是一见吃的就嘴馋。职员们打发他去买香肠,他中途能用小刀切下来吃,然后用粘胶把切口糊起来。五根香肠的粘胶就比一整根香肠还贵。” 路卡什中尉叹了口气走掉了。 “你要给我什么指示,长官?”帅克对着他身后大叫。倒霉的巴龙还在拿指头挖喉咙。 路卡什中尉挥挥手,让帅克走掉,自己去了供应仓库。路上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士兵都吃掉军官的肝酱,这场战争奥地利就输定了。 这时帅克把巴龙带过了军用轨道,安慰着他。他说他们俩可以一起走走,去看看布拉格,还给中尉带点德布瑞岑香肠回来。因为在帅克心里,匈牙利王国首都的观念自然是跟德布瑞岑香肠的观念密切联系的。 “但是说不定火车没有我们就开走了呢。”巴龙叫道,他心里那无法满足的饥饿还结合了极端的吝啬。 “要上前线的时候,”帅克说,“你是不会给扔掉的,因为每一列车都得在出发前再想一想。他们决不会只装半车人就上前线的。不过我对你很理解,巴龙,你是个老吝啬鬼。” 但是,他们并没有上哪里去,因为上车的信号突然发出,各连的人都空着手从供应仓库回到了货车。他们领到的不是应该在这儿领到的十五德卡爱门塔勒奶酪,而是每人一盒火柴和一张明信片。那是奥地利的战争公墓委员会发的(维也纳,卡尼修斯加塞XIX/4号)。不是十五德卡的爱门塔勒奶酪,而是让每个人去看看加里西亚的一处战士公墓,地点在塞德里思克。那里还有座为不幸的人修建的纪念碑,是吊儿郎当的雕塑家一年制志愿兵舒尔茨建造的。 军官车厢外还有一番极其异常的激动。步兵营的军官全聚集到了萨格纳上尉的身边,上尉正向他们激动地解释着什么。上尉刚从车站大本营回来,手上拿了一份旅参谋部发来的道地的绝密电报。是一份冗长的命令和指示,规定了怎样面对1915年5月23日〔20〕后的奥地利新局势。 旅部的电报说:意大利已经对奥匈帝国宣战。 早在莱妲河上的布路克的军官俱乐部时期,午晚两餐上就出现过许多传说,是关于意大利人的反常活动和行为的。但是,尽管传说和行动不少,却没人想到傻呵呵的士官生别格勒的预言性说法竟然会兑现——那一回他在吃晚饭,却一把推开了意大利通心粉说,“以后到了维洛纳〔21〕大门,有的是吃这种东西的日子。” 萨格纳上尉研究完刚从旅部收到的指示,就发出了集合命令。 步兵营全体官兵集合,进入广场后,萨格纳上尉向他们宣读了刚接到的电报命令,宣读的声音异常严肃庄重。
意大利国王以无比的奸诈与贪婪忘记了作为同盟国对我国所承担的无可推卸的兄弟责任。战争开始时他原应站在我国英勇部队一边,殊知该国王寡鲜廉耻,扮演了戴面具的魔术师的角色,隐瞒真相,两面三刀,跟敌人保持秘密接触。该背叛导致了该国王5月22日至23日向我王国宣战的行为。我最高领袖深信,无耻敌人的背叛必将遭到我英勇光荣的部队的迎头痛击,使该奸诈之徒深刻明白:以此种无耻背叛的方式对我发动战争势必自取灭亡。我等坚信,在上帝护佑之下,意大利原野必将再次见到圣塔—露奇亚、维参扎、诺法拉和库斯托扎诸地的胜利的曙光。我们需要胜利,我们必须胜利,我们肯定会胜利。 然后就是照例的“三声欢呼”。部队再次登上了火车,但是已经没精打采了。他们得到的不是十五德卡的爱门塔勒奶酪,而是套上脖子的意大利战争。 帅克跟霍东斯基、巴龙和于莱达坐在一个车厢里,开始了关于意大利参战的有趣的谈话。 “布拉格的塔波尔思卡街就有个类似的例子,”帅克说开了。“那里住了个店老板,叫何瑞席。街对面不远,有个人叫泊史墨尼,也开了个铺子。两人之间还有个叫哈扶拉萨的蔬菜水果商。好了,有一回店老板何瑞席灵机一动,想联合蔬菜水果商哈扶拉萨对付店老板泊史墨尼。他跟哈扶拉萨商量,提出了让两家铺子合并,挂一个‘何瑞席哈扶拉萨商店’的招牌。可是哈扶拉萨却去找了泊史墨尼,告诉他说,何瑞席准备用一千二百克朗买他的蔬菜水果店,跟他合伙做生意。如果泊史墨尼给他一千八百克朗,他也可以跟他合伙,共同对付何瑞席。于是两人达成了协议。然后在一段时间之内哈扶拉萨就老是搂着何瑞席的脖子,表现出莫逆之交的样子。可事实上,哈扶拉萨一直在欺骗何瑞席。何瑞席问他什么时候合伙经营,他总是回答,‘好的,我们马上就合并,不过我在等顾客家庭度完暑假回来。’等到顾客们都回来了,一切也真准备好了,他就会按他一向的承诺,两家合并。但是,有天早上何瑞席下楼开了店门,却见对手的商店上出现了几个大字,一个大招牌:‘泊史墨尼哈扶拉萨商店’。” “我们也遇见过这种情况,”笨蛋巴龙说。“我想在附近一个村子里买一头小母牛。协议完全定好了,可从佛提采来了个屠户,在我鼻子底下把生意给抢走了。” “既然我们又有了一场新的战争,”帅克说了下去,“既然我们又多了个敌人,既然我们又多了一条战线,我们势必更需要节约军火了。‘家里的孩子越多,棍子就用得越多’,这是莫托尔的老爷爷霍凡内克的说法。他从各家父母那儿拿了包教酬金,他便狠狠揍那一带的孩子。” “我只担心,”巴龙全身发抖说,“因为意大利的事,配给还要减少。” 范涅克想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很可能的,因为现在胜利会来得更晚了。” “现在我们需要再出一位拉杰茨吉元帅,”帅克说。“他对意大利农村略知一二,又很了解它的防守弱点,知道什么地方该猛攻,从哪个方面进攻。请注意,要攻进一个地方并不难,那是谁也办得到的,可是,要能撤出来,却得靠真正的军事谋略。一个人冲进了一个地方,就得对周围出现的每一个迹象都心中有数,才不至于突然遭到夹击——那就叫做灾难。有一次我在家——就在我原来住的那座房子里,他们在阁楼里抓住一个小偷。那王八蛋进去时注意到有建筑工在修理通风管道。他挣脱了抓他的人,再打倒了看门的女人,就顺着梯子钻进了通风管道,可他进了那里,却根本出不来了。不过,拉杰茨吉大爹却是无论对哪条小路都了如指掌的,谁也抓不住他,无论在什么地方。有一本书就是完全写那位将军的:他是怎么样从圣塔—露奇亚逃掉了,而意大利人也同样逃掉了,他是怎么样到第二天才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打了胜仗——那天他一个意大利人也看不见,连用望远镜也看不见,这才回来占领了已被放弃的圣塔—露奇亚,以后还晋升了元帅。” “对,意大利是个好国家,肯定好!”于莱达说,“我曾经去过威尼斯,我知道意大利人把谁都叫做猪,他只要一生气,每个人都变成了泊尔科玛勒德托〔22〕。在他眼里就连教皇也是个泊尔科〔23〕。甚至玛东娜米亚〔24〕也是泊尔科,帕琶〔25〕也是泊尔科。” 可是范涅克倒相反,说了意大利许多好话。他那家开在克拉路比的药店也制造柠檬汁,用的就是腐烂的柠檬。他总是从意大利买最便宜、最烂的柠檬。而现在,这就意味着不能再从意大利运柠檬到克拉路比了。跟意大利的战争无疑会引起各种不同的意外,因为奥地利总会有报复的打算。 “‘有报复打算’,说来倒容易,”帅克笑了笑说,“有人有了报复的打算,可最后付账的倒是他找来给他当枪使的人。多年前我住在维诺赫拉笛时,有座楼的看门人住在那楼的底层。他也给一个银行小职员包伙食。有一回那职员在克拉麦流斯街一家酒店跟一位先生吵起架来。那位先生在维诺赫拉笛开了一家尿样分析诊所。那人除了尿样分析所,从不想别的,也不说别的。任何时候他都随身带着装尿样的小试管,老把试管塞到别人鼻子下面,劝他们撒尿,分析尿样,因为人和家庭的幸福全靠这尿样。而且价钱很便宜,只要六克朗。上酒店的人,还有酒店老板和老板娘,全都给分析过尿样,只有那位小职员拒绝了,尽管那先生不断跟随他进厕所,见他一出来就着急地告诉他,‘斯克柯伏斯基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的尿总不放心。你最好在试管里撒泡尿,否则怕会来不及了。’他终于说服他撒了一泡。那小职员花了六克朗,而那位先生却借此让他吃了苦——这苦他让酒店的人都吃过,连老板也不例外,而且把老板的生意毁了。因为他每次提出的分析书都包含一个报告,说是情况十分严重。有了那种情况人只能喝水,不能喝别的,还不能抽烟,不能讨老婆,只能吃蔬菜。因此那小职员,就像所有的人一样,对他非常窝火。他找那看门人给他报仇,因为他知道那人非常难缠。于是有一天他告诉那搞尿样分析的人,说是看门人身子不舒服已经很久了,要他第二天七点钟去检查他的尿样。那人去了,看门人还在睡觉。那人叫醒了他,对他友好地说:‘我向你致敬,马列克先生,祝你早安。我这儿给你准备了一根试管,劳驾往里面尿一点尿,我收六个克朗。’那一架吵得可厉害!看门人只穿了一条裤衩就从床上跳起来,抓住了那人的喉咙,对着柜橱搡了过去,把他卡进了柜橱,随即又把他拽了出来,拿起一根鞭子,只穿裤衩就赶着他在谢拉可佛思卡街上飞跑。那人叫喊得像给踩了尾巴的狗。到了哈伏里采克大道,那人跳上了电车,看门人却给警察挡住了。他跟警察打了起来,因为他只穿了条裤衩,啥都露了出来,他们就把他扔上了关酒疯子的车,带进了警察局。他在车上像公牛一样乱吼:‘你们这些王八蛋,要想分析我的尿样,我得教训你。’他给判了六个月监禁,罪名是在公众场合实施暴力和侮辱警察。宣判时他又进一步犯了藐视法庭罪,很可能直到现在还关在班房里。我为什么说有人想进行报复,最后付账的往往是清白无辜的人呢?原因就在这里。” 这时巴龙却在激烈地琢磨着一个问题。最后他惶恐地问范涅克:“请原谅,军士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真认为由于跟意大利的这场战争,我们的定量会要减少吗?” “对,这道理像青天白日一样清楚。”范涅克回答。 “耶稣玛利亚,”巴龙尖叫起来,双手抱着头,一声不响坐进了角落。 车厢里关于意大利问题的讨论终于就此结束。 在军官车厢里,著名的军事理论家士官生别格勒缺了席,若不是有了3连的杜布中尉取代了他,对意大利参战所造成的战争新形势的讨论肯定会非常沉闷。 杜布中尉当老百姓时是个教师,教捷克语,那时他就在一切可能的情况下表现出了对效忠王室的过人的踊跃。 他给学生出的作文题是关于哈布斯堡王室的。爬到峭壁上下不来的马克西米连皇帝(那事吓坏了他的低年级学生);犁地的约瑟夫二世;仁慈的腓迪南,如此等等。高年级班次的题目当然更尖端,比如七年级的练习是:“文学艺术和科学的恩主佛朗兹·约瑟夫一世”。这个题目使一个七年级的学生被奥匈帝国全部中学拒收,因为他的作文说这位统治者最辉煌的业绩就是在布拉格建造了佛朗兹·约瑟夫一世大桥。 杜布中尉一直非常注意培养他的全体学生唱歌,要怀着饱满的热情在每个皇室成员的生日或类似的皇家庆典时唱奥地利国歌。他在社会上名声不好,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密探,拿同事告密。在他教书的那个城市里,他是三大傻瓜或笨驴之一。三大傻瓜由地区的中央代表、小学校长和他组成。他在那小圈子里学会了怎样在奥匈帝国的框架内发言。现在他又用他那僵硬成了岩石的教师的声音和口吻开始了推理。 “我考虑了所有的情况,我对意大利的参战丝毫不觉得意外——三个月前我就预料到了。很明显,意大利因为跟土耳其争夺的里波里战争的胜利,最近变得极端傲慢了,而且它过分仗恃他们的海军和我国沿海各省与南蒂罗尔〔26〕人的心态。我甚至在开战前就跟地区的中央代表讨论过,而且指出:政府对南方的抵制运动不可低估。他认为我说得非常对,因为对这类人的过分宽大会导致什么后果,任何一个胸怀保卫帝国大志的人早就应该明白。我记得很清楚,大约两年前,在我跟地区的中央代表谈话时我就说过,意大利正在窥伺,想抓住第一个机会从背后背信弃义地捅我们刀子。那还是巴尔干战争时期,菩罗查思卡领事事件的时候。 “现在果然捅了!”他大声喊叫,那口气仿佛每个人都在跟他争吵似的,虽然他说话时在场的全体正规军官其实只觉得这个夸夸其谈的老百姓还是进地狱去的好。 “没有错,”他继续说,口气缓和了些。“我们学校大部分的作文都忘记了以前我们跟意大利的关系,也忘记了1848年和1866年的伟大日子,那时的部队可是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而这些胜利至今还在旅部的命令里提起。但是,我至少是永远尽忠职守的。而在学年结束以前,也就是在战争开始的时候,我让学生写的作文已经是下面的题目:‘我们在意大利的英雄:从维参扎到卡斯托扎……’” 然后白痴的杜布中尉用德语郑重其事地说:“……为哈布斯堡王朝而流血牺牲!为了不受侵犯的、团结的、伟大的奥地利而……” 他住了嘴,显然以为军官车厢的人会谈起新的形势,好让他继续显示自己怎么在五年前就知道意大利有一天会这样对待盟友。但是他完全失望了,因为玛图西齐从车站给萨格纳上尉带来了《佩斯使者报》的晚报版。萨格纳上尉看着报纸说:“看这儿,伐茵纳姑娘昨天在布拉格小剧院演出了呢——我们在布路克见过的,去客串表演的那位小姐。” 军官车厢对意大利问题的讨论就这样结束了…… 跟坐在列车后面车厢里的人一样,玛图西齐和巴泽也是从纯粹实际的观点看待对意大利的战争的。多年前在正规服役时,两人都参加过南蒂罗尔的军事演习。 “要是非爬山不可,那可真是件累死人的差事,”巴泽说。“萨格纳上尉的箱子一大堆。没有错,我是个山里人,但是那跟把枪藏在外衣里去瞧瞧能不能在什瓦曾贝格亲王的庄园里打到一只野兔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拿车送我们下到意大利去倒也自然。可在山上和冰川上飞跑着送命令,我就未必喜欢了。而下面那地方的吃的,唉,就只有玉米粥和油。”玛图西齐颓丧地说。 “人那么多,他们凭什么单推我们上山?”巴泽生了气说。“我们的团去过塞尔维亚,上过喀尔巴阡山,我已经背了上尉的箱子满山游荡过了。我掉过两次箱子,一回是在塞尔维亚,一回是在喀尔巴阡山的一次小冲突里,而现在,我说不定还得在意大利前线再掉第三次。至于说到那下面的食物……”他吐了口唾沫,走到玛图西齐身边,对他亲热地说,“你知道在我们家里,在喀什派司克—霍瑞,我们用生土豆都能做小团子。我们把土豆煮一下,蘸满鸡蛋,再裹上厚厚的面包渣,然后用腊肉油煎。”他说“腊肉”一词时,带着神秘的庄严。 “不过,最好还是就着德国泡菜吃,”他补充道,口气颇为惋惜。“而意大利人那通心粉最好还是扔进厕所去。” 此处的关于意大利的谈话也就如此结束…… 由于火车在车站已停了两个小时,其他车厢里的人就只能产生一种想法:它很可能要换轨,送到意大利去。 这推测似乎受到一个事实的认可:这段时间那列车老出怪事。所有的人再次被赶出了货车,卫生检查官带来了消毒队,用来沙尔喷洒了货车。对这事大家的反应极坏,尤其是运送部队面包的货车。 但是,命令毕竟是命令,卫生委员会发出的命令是:728列车每个车厢都得消毒,于是大堆大堆的军用面包和一袋一袋的大米就给快快活活洒满了来沙尔。这事表明出了一点什么蹊跷的事。 随后,那些人给赶回了车厢。可半小时以后,他们又被赶了下来,因为一个老将军来视察列车了。那人那么龙钟衰迈,帅克顺理成章地给了他起了个名字。帅克站在后排对范涅克说:“那老东西是个停摆的表。” 老将军在萨格纳上尉的陪同之下从队列面前走过。他在一个年轻战士面前站住了,想鼓舞一下部队的士气,便问那战士他是什么地方人,多大年纪,有表没有。事实上那战士是有一只表的,但是他想,说不定老将军能再给他一只,便说没有。于是这位停了摆的老表就露出他那超级白痴式的微笑(佛朗兹·约瑟夫皇帝来到一个城市时也常常对市长露出那种微笑),说道:“很好,很好。”然后他又礼贤下士地问他身边一个下士,他的夫人身体如何。 “启禀长官,”下士响亮回答,“我还没有结婚。”于是那老将军又带着他那礼贤下士的微笑再次说:“很好,很好。” 老态龙钟的将军随即让萨格纳上尉演示他的士兵怎样一二一二报数。稍后就听见了“一二,一二,一二,一二”的声音。 停了摆的老表一听,很高兴。他甚至叫了两个士兵到家里去站好队,自己报数“一二,一二,一二,一二”。 这样的将军在奥地利成串成堆。 视察胜利结束,将军对萨格纳上尉毫不吝惜地给予了赞扬。士兵们被解散,到车站附近自由活动,因为已经有消息,他们还得再等三个小时。于是他们逛来逛去,往四面瞅,因为车站上的人非常多,有的士兵还能讨到一枝烟抽。 很显然,对站上的列车最初的节日般的欢迎热潮已经消退到让士兵们讨要的程度。 英雄欢迎组织的一个代表团来到萨格纳上尉面前——代表团由两位疲惫不堪的夫人组成。她们给列车送上了一份礼物,实际上是二十盒清洁口腔的香喷喷的含片。那是布达佩斯一家香水厂的广告用品。含片盒用金属制造,髹漆得很美丽,盒盖上是一幅匈牙利民团的人跟奥地利的国家先锋队员握手的图画。两人头上是闪耀着光辉的圣斯蒂凡皇冕,周围是德语和匈牙利语的题词:“为了皇帝、上帝和祖国。” 那香水厂多么忠诚,把皇帝排到了全能的上帝前面。 每个盒里是八十粒含片,因此大体上三个人可以分到五粒。除了含片,两位疲惫憔悴的太太还带来一个大包,是布达佩斯的大主教格乍(匝玛布达伐人)写的两篇祈祷文,是德语和匈牙利语印刷品。祈祷文里包含了对一切敌人的最恶毒的诅咒。写得那么冲动厉害,只缺了一句匈牙利的泼辣话:“巴斯措穆克里斯土斯玛利亚特。”〔27〕 按照这位仁慈的大主教的意思,上帝就该把俄国人、英国人、塞尔维亚人、法国人和日本人通通剁成肉酱,烧成肉末红椒煨土豆。仁慈的上帝应该把敌人全都杀光,在他们的血里洗澡,干出残忍的希律〔28〕对婴儿干下的事。 布达佩斯大主教圣座在他的祈祷里使用了这样美丽的词语,比如:“愿上帝保佑你的刺刀,让它深深地捅进敌人的肚子;愿最公正的主指引大炮击中敌人的参谋部;愿慈悲的上帝使敌人由于自己的鲜血而呛咳,那鲜血来自你们捅出的伤口!” 这就是为什么有必要重复一句话:这小小的祈祷只缺了一句匈牙利的泼辣话:“巴斯措穆克里斯土斯玛利亚特!” 两位太太赠送完礼物,又强烈要求当着她们的面分发礼品。有一个甚至鼓起勇气说,她愿意在这样的时刻向战士们发表一篇演说。她把战士称作我们灰色土地上的勇士。 萨格纳上尉拒绝了她们的要求,她们看来很觉得受了冒犯。这时她们那慈善的施舍品被送进了做仓库用的货车车厢。两位可敬的太太从士兵行列前经过时,其中一位忍不住摸了摸一个大胡子士兵的面颊。那人是布杰约维策人,名叫西美克。他对两位太太的任务之崇高懵然无知,两人一走掉他就对同志们说:“我得说,这儿的婊子倒新鲜。要是那份模样的猴子值得写信回家谈一谈,倒也罢了,可她是满脸皱纹,像只老鹳,除了长腿,再没什么值得看的,还一脸上帝的殉道者模样。那样的丑八怪来跟我们这样的兵哥撩个什么劲呀!” 车站上混乱至极。意大利事件引起了某些惊惶,因为运输大炮的两个列车给挡住,转送到斯蒂里亚去了。站里还有一列车波斯尼亚人,由于某种尚不知道的原因在车站已经等了两天,完全被忘记了,而且不知该怎么办了。这些波斯尼亚人两天没有领到口粮,只好在新佩斯四处讨面包吃。那地方除了波斯尼亚人激动的喧嚣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们一直在凶狠地做着手势咒骂着:“折贝母提波噶,折贝母提度素,折贝母提麦库!”〔29〕 然后,13步兵营再次集合回到了车厢。可是过了不久,玛图西齐又从车站司令部带回来消息:他们三小时后才能离开。因此士兵们又给放出了车厢。列车快出发时,杜布中尉进了军官车厢,样子非常激动。他要求萨格纳上尉立即把帅克送进监狱。杜布中尉在教书时已是老牌告密人,很喜欢跟士兵们搭讪,为的是刺探他们的思想,同时找机会教育他们,向他们解释他们是为何而战,目的何在。 在巡视过程里他在车站后面看见了帅克。帅克站在一盏灯旁,很感兴趣地看着一张慈善战争彩票的卡片。卡片上是一个奥地利士兵把一个瞪着眼的大胡子哥萨克钉死在墙壁上。 杜布中尉拍了拍帅克的肩膀,问他喜欢那卡片不? “启禀长官,”帅克回答,“这画有点傻。我见过许多傻卡片,可没见过傻到这样的。” “你凭什么说不喜欢?”杜布中尉问。 “我不喜欢这卡片,长官,因为那士兵用错了发给他的枪。你知道,在墙壁上太容易把刺刀戳断了。而且,就整个情况而言,也完全没必要,他说不定还会上军事法庭的。俄国人既然已经举手投降,他就已经是俘虏,而对待俘虏就必须讲究分寸,因为他们毕竟也是人。” 一听这话,杜布中尉决定继续发掘帅克的思想。于是问道:“那么,你是为俄国人难受了,对吧?” “我为两个人都难受,长官。我为俄国人难受,因为他给钉在了墙壁上;我为这个兵难受,因为他可能为此坐牢。你知道,长官,他那么一做,刺刀肯定会断,而且没有好处。你看,他那刺刀戳的地方看来是堵石墙,而钢是脆的。战争开始前我当过正规兵。那时我们连有个上尉,满嘴粗话能超过老资格的军士长。到了检阅场上他常对我们说:‘叫你们“立正”,你们就得瞪着眼珠子,像只蹲在干草上拉屎的猫,你们这些混账猪猡!’但是在别的方面他倒是蛮不错的。有一年过圣诞节,他发了疯,为连队买了整整一车椰子。我是从那时起才知道刺刀有多么脆的。半连人的刺刀都因为砍椰子砍缺了。我们中校把全连人都关了禁闭,三个月不准出营房。中尉自己也给软禁了……” 杜布中尉望着好兵帅克那心平气和的面孔,气得要命,愤怒地问他:“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知道,我知道你,长官。” 杜布中尉又是转眼珠又是顿脚:“我告诉你,你还不知道我。” 帅克再次心平气和地说,就像报告上级:“我知道你,启禀长官,你是从我们步兵营来的。” “你还不了解我,”杜布中尉再次大吼。“你也许可能了解我好的一面,但是,你就等着瞧我厉害的一面吧。我可是不好惹的。别以为我好对付,无论什么人到了我手下都得哭鼻子。好了,你了解我了吗?或者说,你还不了解我吗?” “我了解你,长官。” “我告诉你最后一次,你并不了解我,你这骡子,你呀。你有弟兄没有?” “启禀长官,有一个。” 杜布中尉叫帅克那心平气和的冷静脸色气坏了,再也按捺不住,又大吼起来:“你那弟弟也肯定跟你一样,是头大笨骡子。他是干吗的?” “是干老师的,长官。现在在部队里,已经通过了军官考试。” 杜布中尉像是要拿他那佩剑捅死帅克似的望着他。帅克以尊严的心平气和面对他的气急败坏。两人的整个谈话于是以一个字结束:去! 两人各自走掉,各有各的心思。 杜布中尉想的是找上尉把帅克送进牢里;帅克想的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愚蠢军官虽多,像杜布中尉那样的驴子,在团里却独一无二。 那天杜布中尉下定了决心要教育众人,在车站后面又找到了新的对象。那里有团队里的两个士兵,但是属于另外一个连。两人在黑暗里跟两个妓女用磕磕巴巴的德语讨价还价——车站附近游荡着好几十个妓女呢。 帅克离开时听见远处传来杜布中尉尖利的声音:“你了解我是什么人吗?……但是我告诉你,你并不了解我,那你就等到了解我的时候吧。你也许可能了解我好的一面!……我告诉你,你会看到我厉害的一面的!我会让你哭鼻子的,你们两个混蛋骡子……你们有弟兄没有?……你们那弟兄也肯定跟你们一样,都是些大笨骡子!……他们是干吗的?……你们是行李车厢的?……那好……记住,你们是军人……你们是捷克人吗?你们知道吧,帕拉茨基说过:即使奥地利不存在,我们也得创造出一个奥地利来……去!……” 不过,杜布中尉的巡视调查并没有纯粹积极的后果。他又挡住了三四拨军人,他那让人“哭鼻子”的教育企图却都落了空。这些要给送上前线去的“材料”素质太差,杜布中尉能从他们的脸色看出,他们对他的印象肯定很不愉快。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其结果就是他在火车出发之前要求萨格纳上尉把帅克抓进监狱去。他努力用好兵帅克那极端傲慢的行为证明必须把他隔离起来。他把帅克对他最后问题的如实回答〔30〕叫作“态度恶劣”。这样的事如果放任自流,军官总体在士兵眼里就会失去尊严。对此军官们肯定不会怀疑。战争开始前很久他就亲自跟地区的中央代表谈过一个道理:军官们必须努力在部下面前保持相当的尊严。 地区中央代表也是同样的意思。尤其是在现在,在战争时期,越是接近敌人,士兵们就越应该感到恐怖。为了这个理由他要求对帅克执行纪律处分。 作为正规军军官,萨格纳上尉很讨厌这些来自各行各业老百姓生活的预备部队军官。于是他警告杜布中尉说,这类性质的投诉只能用报告形式提出,而不能像小商小贩卖土豆讨价还价的奇怪办法。至于帅克本人,负责惩罚他的直接长官是路卡什中尉。这种事只能打报告,从连队送到营部。而这一点中尉毫无疑问应该是很明白的。要是帅克犯了错误,他就应该上连队报告会;如果他申诉,还得上营部报告会。但是,如果路卡什中尉认为杜布中尉的话是正式的惩罚通知,而且不反对,萨格纳也不反对传讯帅克。 路卡什中尉不反对传讯,但是他指出,据他从帅克平时告诉他的话看来,他确实知道帅克的弟弟是教师,而且是预备部队军官。 杜布中尉犹豫了,解释说他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要求处罚的,当事人帅克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他给人以傲慢、恶劣、不尊重领导印象的不过是他的回答。何况从那人的样子看来,头脑昏聩是显而易见的。 于是,落到帅克头上的风暴雷霆便飘然而去,他并没有挨雷打。 在兼作办公室和营部仓库的车厢里,步兵营的后勤军士长包丹佐赏给了两位文书一把洁口含片。那是从据说要分配给士兵的铁盒取来的——原定发给士兵的东西都须经过营部办公室的类似处理,这是常见的做法。 在战争时期这类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正常。因此,每次对地方视察的结论都是并无中饱行为,而办公室的后勤军士长照样一律受到怀疑,认为他们超预算支取,并犯有其他制造假账蒙混过关的罪行。 这儿就是这样。他们都抓了含片往腰包里塞,当可以从战士捞取的东西已经不多时,这种垃圾至少倒不会浪费了。包丹佐谈到了他在旅途上的不愉快遭遇。“我已经在两个步兵营干过,还没有遇到过这么糟糕的旅行。天呀,在早些时候的旅行里,还不等到达朴瑞硕伏,得到的东西就已经是大批大批的了,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积蓄了一万枝香烟,两整箱爱门塔勒奶酪和三百个罐头。后来行军到了巴杰约伏战壕,俄国人占领了木西纳,切断了我们跟朴瑞硕伏的交通线。那时你倒该看看我们做生意那热闹劲!为了做个样子,我把十分之一放弃给了步兵营,只说是我节约下来的。剩下的就偷偷卖给了行李车厢。我们头上有个少校叫索依卡,世界上如果有下流坯,他就是一个。他并不自吹是英雄,他最喜欢的就是钻进行李车厢跟我们跑,因为头上有子弹在呼啸,有炮弹在爆炸。他老到我们这里来,借口是保证士兵的伙食不出问题。通常是一听见报告说俄国人在准备什么行动了,他就来视察我们了。他浑身发抖,在检查每个野战伙食团之前,非得先到厨房喝上点朗姆酒不可。他们都一堆堆围着行李车厢转,因为不可能把锅背到战壕里去,而伙食团的供应又都是晚上送到车厢来的。我们那时的生活条件是谈不上办军官伙食的。当时跟基地联系的惟一自由通道是由帝国派来的日尔曼人把守的。基地给我们送来的东西最好的都给他们扣留了,侵吞了,我们什么都得不到。我们行李车厢的人没有人得到过军官伙食供应。啊,在那整个时间里,我只给我们的办公室弄到过一头猪。为了不让索依卡少校发现,我们把猪熏了,藏到一小时路程以外的炮兵部队里——我在那里有一个当军士长的朋友。 “每回少校来视察我们,总是从到厨房尝汤开始。不错,确实没有多少肉可以做汤,只有我们能够在附近搜罗到的猪和瘦母牛。普鲁士人跟我们竞争得很厉害,他们征集牲口出的价总是我们的两倍。因此,在我们围攻巴杰约伏的整个时间里,我从牲口买卖上攒下的钱只有一千二百克朗多一点。而且,那时并不付钱,大部分只给盖上营部大印的优惠购货券。特别是到了后期,围攻快结束的时候——听说俄国人东边已经打到拉德芳,西边已经打到泊多林,距离我们已经不远的时候。跟住在那地区的人打交道真是可怕。他们不识字,只会画三个叉。这种情况物资供应总部当然知道,于是我向他们要钱就不能拿伪造的收据做付款证明了。假证明只能用于略微受过些教育的地区,那儿的人能签自己的名字。尤其是,我已经说过了,普鲁士人出的价比我们高,而且给现金,于是我们每到一个村子,人家望我们时那样子简直就像是遇见了土匪。 “于是物资供应总部发出指示,凡是画叉的收据都得交给野战会计管理处审查。在那里有一堆堆的王八蛋会计闲着没事干。通常是那样的王八蛋到我们这里来大吃大喝一通,第二天却去告我们状。那位索依卡少校就老在我们的野战厨房逛来逛去。千真万确,相信我,他有一回从锅里把我给4连全连准备的肉全取出来吃光了,真的。他从猪头开始吃起,说是没有煮熟,叫再煮了一会儿。没有错,我们那时候煮的肉不多,大体上只有老分量的肉十二份,打算给全连吃的。可他把它全吃光了,然后又尝汤,大吵大闹,说那汤像清水,一点肉都没有的汤算肉汤,这是什么意思?他把汤加浓了,再拿我积攒了很久的意大利通心粉放进去。但是尤其叫我生气的是,他还往那棕黄色的面粉里放进了两公斤最好的黄油。那是我在还有军官伙食团供应时积攒下来的。我把它放在我床顶的架子上。他咒骂我,问我那黄油是谁的。我告诉他,师部的最新命令指示,按照士兵的供应储备预算,每人有一份奖励。是十五克黄油或二十一克猪油。由于黄油存量不足,只好储存下来,等到奖励可以全额发给的时候使用。索依卡少校大发雷霆,大喊大叫,说我显然是存心等俄国人来抢走我们最后的两公斤黄油;又说必须立即把它放进汤里,因为汤里没有肉。我的全部积存就这样给他吃掉了。相信我,只要那位少校一到,就会给我带来灾殃。他那鼻子越来越灵,我的仓库里有什么,他能立即全嗅了出来。 “有一回我从士兵们的定量里节约出了一个牛肝,原打算红烧的。他突然去了,从我床下拖了出来,还向我大吼。我告诉他那牛肝是打算埋掉的,有个炮兵队的铁匠学过兽医课,早上来鉴别过了,说不能吃。少校便带了行李车厢一个人去到山坡上的悬崖边,把牛肝放进锅里去煮。没想到那就成了为他举行的葬礼。因为俄国炮兵看见火光,用十八口径的炮对少校和锅打了过来。后来我们绕过去看了,悬崖上到处点缀的东西是牛肝还是少校的肝,谁也说不清。” 随后又来了消息,说他们大约四小时之后出发——通向哈特万的路叫运送伤员的列车堵住了。还有,车站附近有谣言,说是一列运送伤员的车在依格跟一列运军火的车撞了,布达佩斯来的急救车已经开出。整营人的想像力立即活跃起来。议论纷纷,说是死伤了两百人,而且说相撞是事先安排好的,为的是掩盖在伤员供应上的营私舞弊。 这就挑起了对营里的供应问题、办公室和仓库里的盗窃问题的严厉批评。 大部分人认为,营部的后勤军士长包丹佐跟军官们对半分成。 萨格纳上尉在军官车厢里宣布,按照日程他们现在已经应该在加里西亚边界。到了依格他们应该为士兵们领到三天的面包和罐头,但是现在依格还在十小时以外。从里沃伏进攻战后,依格事实上挤满了伤员列车。按一份电报的说法,那里已经再没有一块军用面包或罐头留下。他得到命令发给每个战士六克朗七十二赫勒,而不是面包和罐头,这钱在九天内和薪饷一起发下——那就是说,如果他们能从旅部按时收到那笔钱的话。他们的备用现金只有一万克朗多一点了。 “团部把我们弄到这步田地,再送到世界上去,真是一种恶毒的诡计,他妈的。”路卡什中尉说。 乌尔伏少尉开始跟克拉尔中尉说悄悄话。说是施瑞德上校三个礼拜前才在他在维也纳银行的账户上存进了一万六千克朗。 然后克拉尔中尉便解释了那钱的克扣办法。你能从团里捞到六千克朗放进腰包,你就必定是按一条无可回避的逻辑办事的:命令每个厨房从每人定量里克扣三克豌豆。 就是说,每人一个月被克扣九十克。于是,在每个连的厨房里就至少能节约出十六公斤豌豆,炊事员就得把豌豆交上来。 克拉尔中尉跟乌尔伏谈到的只是他在一般情况下注意到的例子。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整个军事管理部门里,这种情况太多,胀得都快要绽线了。这事是从某个不幸的连队里的后勤军士长开始的,后来就出现了扛着将军肩章的大耗子,为自己做点储备,等到战争结束后的风雨日子用。 战争要求勇敢,连小偷小摸也得勇敢。 掌握供应大权的人彼此亲切地观望,似乎在说,“我们大家一个身子一条心,老兄,我们偷,我们骗,可我们不偷不骗又能怎样?逆流游泳困难太大,你不搞点存货别人也会搞。你什么都不搞人家还说那是因为你已经搞够了”。 一位裤子上有金色和红色条纹的先生进了车厢。又是在所有的铁路线上巡视的一位将军。 “坐下吧,诸位。”他亲切地点点头,很高兴自己查出了一列意外出现在那里的火车。 萨格纳上尉想向他报告,他只挥了挥手。“你们的运输秩序不好。你们车上的人没睡觉。应该已经睡了。运兵车停站之后,车上的人到了晚上九点也该睡觉,跟在军营里一样。” 他说话很简短:“九点前就该带士兵上车站后面的厕所,然后让他们睡觉。要不然,他们就会成为铁路上的累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上尉?给我复述,或者,不用复述,只照我说的办。发出信号,把士兵赶进厕所,再发撤退信号,熄灯,管住没有睡的人,给他们惩罚!就这样办。行吗?六点钟发晚餐。” 现在他谈起了属于过去的东西,按照当时情况已经扔到某个角落的东西。他站在那里,像个来自第四象限〔31〕世界的幽灵。 “六点钟发晚餐,”他望着自己的表继续说,那表指明晚上十一点半。“八点半发信号,上厕所拉屎,然后上床,六点吃晚饭——土豆烧牛肉,而不是十五德卡的爱门塔勒奶酪。” 然后他发出了“战斗准备”的命令。萨格纳上尉再次下令集合。前来视察的将军跟军官们走着,谈着话,好像他们全是白痴,不能马上听明白他的道理;同时望着全营士兵集合。他用手指着表上的指针说:“很好,现在看看,八点半拉屎,半小时以后睡觉,这就很好。总之,在这种调动过程里,大家的大便都不多。但是我强调睡眠。睡眠使他们精力充沛,便于继续行军。只要是在车上,就必须睡觉。如果太挤,就必须分班睡。三分之一的人在地板上舒舒服服地睡,从九点睡到半夜,别的人可以站着,望着他们。然后睡完觉的头一班把地方让给下一班。下一班从半夜睡到明天早上三点。第三班从三点睡到六点。然后是起床号,大家洗脸。他们在——在——这时不能跳到车外。车站有人沿着列车巡逻,不让人在——在——火车行进时跳出去!一个士兵的腿如果是给敌人打断的……”将军敲敲自己的腿,“……那是值得表扬的。但是,在火车行进时毫无用处地往车外跳,造成残废,那却是刑事犯罪。 “看来,这就是你的营了?”他望着士兵们睡眼惺忪的脸。其中好些人因为从睡梦里吵醒,控制不住自己,在黑夜的新鲜空气里打起呵欠来。“你这是个打呵欠的营,上尉。士兵们必须九点钟睡觉。” 将军在11连前站住了。帅克站在左翼,可怕地打着呵欠,但打呵欠时态度良好,用手捂住了嘴。不过从他手下漏出的吼声仍然使路卡什中尉全身发抖,生怕引起将军更密切的注意。他突然想起,帅克会不会是故意捣蛋? 将军似乎知道似的向帅克转过身去,走到他面前:“捷克人还是日尔曼人?” “启禀长官,捷克人。”帅克用德语回答。 “好的,”将军说。将军是波兰人,懂一点捷克语,虽然发起音来像波兰语,而且使用波兰词汇。“你吼起来像母牛想慈干草。你上了茅黄没有?” “启禀长官,没有上茅房。” “你为啥不跟别银一起拉稀?” “启禀长官,我们在皮塞克军事演习时,休息时间一到别人都往玉米地里钻,可华其托上校总是告诉我们,要当兵就必须一心想战斗,而不能一心想拉屎。何况,启禀长官,现在进厕所能够做什么?一点东西都挤不出来。按照行军日程,我们在好几个车站前就该吃晚饭了,可我们啥都没吃到。肚子里空空的,上厕所有什么意思!” 帅克三言两语向将军说明了情况,同时不知为什么那么信任地望着他。将军意识到他们怀着一种愿望,希望他能帮助他们。既然命令他们排成行军方阵去进茅房,总得给那命令一点内在的根据吧? “让他们都回车上去,”将军对萨格纳上尉说。“他们没吃到晚饭,这是怎么回事?运兵车经过这个车站都有晚饭吃的,这站是个供应站,不可能没有饭吃。有精确的计划。” 将军说话口气十分肯定,意思是:虽然已是晚上快十一点,晚饭可是六点钟就该供应的。因此,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车再停留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等到明天下午六点开晚饭,让大家吃到土豆烧牛肉。 “在战争时期调动部队,”他说话时口气极为沉重,“最糟糕的就是有时忘记了供应。我的任务就是查明事实,看车站总部办公室里是怎么回事。因为你们知道,诸位,有时候是负责运输的人失职。在我视察南波西米亚铁路的素波齐谢切车站的时候,发现有六拨人没有吃到晚饭,因为他们管运兵的长官忘记了去要。车站上烧了六次土豆烧牛肉,可是没有人来要,只好大盆大盆地倒掉。诸位,那里有一个坑,坑里全是土豆和牛肉。再远去三个站,运输车上的士兵却在车站讨面包吃,而那运输车刚从素波齐谢切堆弃如山的土豆烧牛肉旁边经过。诸位看见了,这种情况就不是军方管理的过失了。” 他的手激烈地一挥:“运兵工作的负责人没有尽职尽责。我们到办公室去吧。” 他们都跟着去了,心里纳闷,怎么所有的将军都没长脑袋呢? 他们来到车站司令部,却发现土豆烧牛肉的事谁也不知道。不错,今天应该为每一列过境的运输车做好饭,但是后来来了命令,从部队伙食账里扣出每个士兵七十二个赫勒。这样,所有经过车站的部队的每个士兵都多出了七十二个赫勒,到下次发薪日由供应总部一并发给。至于面包么,每个人到华田就可以得到半个了。 供应点的负责人倒不害怕,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将军,上面的命令每小时都在变。常常是他刚给运兵车准备好食物,却来了一列急救车,拿出更高层的命令,食物就没有了。运兵车只好面对着锅子空了的问题。 将军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指出情况肯定是在好转。在战争刚开始时还要糟糕得多。我们总不能希望一下子全好起来的,经验和实践当然是需要的。事实上理论就出现在实践的道路上。战争的时间越长,纳入正轨的东西就越多。 “我可以给你们举一个实际的例子,”说时他显然很得意,因为找到了一个突出的话题。“两天前,经过哈特万车站的运兵车一个面包也没有得到,可是到了明天,你们去到哈特万时,就会有配给的面包了。现在我们到车站餐厅去吧。” 到了车站餐厅,将军又开始谈厕所,说起铁道上到处摆着“仙人球”是多么难看。说时他吃着牛排,而大家却想像着他嘴里含的是“仙人球”。 他强调厕所的那副样子能使你认为:帝国的胜利靠的就是厕所。 至于跟意大利的新形势,他断言,在跟意大利的战争里,厕所的优势肯定地、无可否定地在我们一边。 奥地利的胜利就是从厕所里爬出来的。 在将军看来一切都那么简单。通向军事上的光辉的路是按照以下配方铺成的:下午六点,士兵们吃到土豆烧牛肉;八点半,把它拉进厕所;九点上床。在这样的部队面前,敌人只能仓皇逃窜。 将军点燃雪茄,沉思起来,对着天花板望了很久。他在想现在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到了这地方他对运兵车上的军官怎么进行下一步的教育。 “你们营的核心是健康的,”大家都以为他还会继续望着天花板不说话时,他突然又开口了,“你们的在编人员很有秩序。我刚才跟他谈过话的那个人,他那坦率态度和军人风度就给了我们最好的希望,说明整个营将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他住了嘴,靠在椅背上,保持那姿势再次望着天花板。此刻只有杜布中尉服从自己灵魂里的奴隶本能,也望着天花板。“但你们营需要的是,别让营里的优秀事迹被遗忘,以至于湮没。你们旅的几个营已经构成了历史,你们必须续写这历史。你们需要一个人作准确的记录,写好营史。每个连出现了优秀事迹都要报到那人那里去。那人必须是个聪明人,不能是骡子,也不能是母牛。上尉,你必须在你的营里指定一位营史员。” 然后他望了望墙壁上的钟,钟上的指针提醒在场的所有人:该散会了。 将军的视察车在铁轨上,他要求大家陪他到他的卧车去。 车站站长叹了口气。将军吃了牛排和一瓶酒,却忘了给钱,站长只好自己掏腰包了。每天都有几位这样的不速之客,他们已经吃掉了他两车干草。那是他在出卖未收割的粮食时卖给了军粮供货商吕文史坦公司的,因此不能不转到了侧轨上去。后来他又让部队把这两车干草买了回来,让它存放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现在,说不定哪一天他还得把两车干草再卖给吕文史坦公司。 但是,凡经过布达佩斯这一主要车站的部队巡视官都常常辗转相告,说那里的那位站长总有好吃好喝的招待。 清晨,运兵车还留在车站。起床信号响了,士兵们到抽水机边用饭盒洗脸漱口。将军和他的卧车还没有走。他亲自去视察厕所。按照萨格纳上尉那天对营里的命令,士兵们“由排长带领各排上厕所”,为的是让少将高兴高兴。为了叫杜布中尉也高兴高兴,萨格纳上尉也通知杜布中尉,由他担任那天的检查官。 于是杜布中尉检查了厕所。 厕所又宽又长,有两排蹲位,能供连里两个排使用。现在士兵们就撅着屁股,整整齐齐地蹲在挖好的粪坑边,像秋季准备远航非洲的燕子一排排蹲在电线上。 每个人都脱下了裤子,露出了膝盖,把皮带挂在脖子上,好像等候命令,随时准备上吊。 整个过程鲜明地表现出了一种特色:钢铁的军纪和有效的组织。 帅克蹲在左边,他是搞错了才去的。他兴味盎然地读着一张纸片,是从鲁仁纳·叶森思卡的一本小说或别的东西上撕下来的:
……御性的女子精修学校,不幸的是妙龄……
……容虽然不太有把握,但是也许更有道……
……她们大部分沉静寡言,不大跟人交往……
……往她们的公寓里送午饭,说不定能够……
……沉醉于那些值得怀疑的娱乐,要是万……
……到一个人,只有悲哀和忧伤伴随她诚……
……然她已经好得多了,但是她并不需要……
……正如她们自己心里希冀的,成功地获……
……于年轻的克瑞茜卡而言,更加受到欢…… 他终于把眼睛从那一片纸上挪开,不自觉地往厕所门口望了一眼,却大吃了一惊。昨晚的那位少将正满身荣耀站在那里,还有副官陪伴。杜布中尉也站在他身边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着什么。 帅克往周围看了看,所有的人全静静地蹲在茅坑边,只有几个军士多少有点僵硬,一动不动。 帅克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 他就那样跳了起来,裤子没有拉,皮带挂在脖子上,在最后时刻用掉了那片纸。他大吼了一声:“立定!起立!立正!向右看!”然后举手行礼。两排人全都没有拉裤子就在蹲位边立正站着,皮带挂在脖子上。 少将亲切地笑了笑,说:“稍息!继续!”马列克下士头一个给他的排做了榜样,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只有帅克继续站着敬礼,因为他这一面正有杜布中尉在咄咄逼人地向他靠拢,那一面也有少将在对他微笑。 “我昨天晚丧看见你的,”〔32〕少将观察到帅克那奇怪的姿势时说,而怒气冲冲的杜布中尉却转身对少将用德语说:“启禀长官,这家伙是弱智,是有名的傻瓜。是个无与伦比的白痴。” “你在说什么呀,中尉?”少将突然对杜布中尉大吼了一声,发起火来。他指出真正的情况正好相反。这里出现了一个见了上级军官懂得自己职责的人的范例;也有一个对这样的范例熟视无睹的军官。这就跟在战场上一样,在危急时刻,一个普通士兵毅然肩起了领导的责任。那个士兵发出的命令本来应该由杜布中尉发出的:“立定!起立!立正!向右看!” “你揩完了苹果没有?”少将问帅克。 “启禀长官,一切正常。” “你不拉稀了吗?” “启禀长官,我拉完了。” “好了,把裤挤拉丧来,再立尽赞好!”因为少将说“立尽”时声音大了一点,靠他最近的人又忙着在茅坑边站了起来。 少将对他们亲切地挥了挥手,慈父般温和地说道:“不用,不用,稍息!稍息!接子拉,接子拉!” 帅克已经满身辉煌地站到了少将面前。少将用德语对他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说:“对上级的尊重,对军事条例的娴熟,还有处变不惊的修养,在战争时期就意味着一切。如果再加上勇气,我们在任何敌人面前就都无所畏惧了。”他转身对着杜布中尉,用手指戳了戳帅克的肚子说:“记下来,你们一上前线,就得立即提拔这个人,一有机会就要以‘履行职责一丝不苟,娴熟操典……’,你们知道我的意思,……提出他的名字,颁发青铜奖章……解散!” 少将离开了厕所。这时杜布中尉惊天动地地喊起口令,希望让少将听见:“第一排,起立!四人一列!……第二排……” 这时帅克走开了。他经过杜布中尉时向他行了礼,行得中规中矩。但是杜布中尉仍然说,“旧性难改!”帅克只好再敬了一个礼,再次听他说:“你了解我吗?你还不了解我呢!你了解我好的一面!我会让你哭鼻子的!” 帅克终于走掉了,到了车厢,心里还在想:“早在喀尔林兵营的时候,有个中尉名叫楚达威。他一生气就往往说些破格的话:‘小伙子们,你们看见我的时候,要永远记住,我对你们就是个大坏蛋,只要你们还在连里,我在你们面前就还是大坏蛋。’” 帅克从军官车厢经过时,路卡什中尉叫住他,要他告诉巴龙赶快送咖啡来,而且把那听牛奶罐头盖好,别让它坏了。巴龙在范涅克的车厢里用小酒精炉给路卡什中尉煮咖啡。帅克过去给他传达命令时,发现自己离开后整个车厢都在喝咖啡。 路卡什中尉那两个罐头都已空了一半,巴龙在啜着自己的咖啡,还用勺子在牛奶罐里挖来挖去,想改进自己的咖啡。 于莱达和范涅克都答应等下回听装牛奶和咖啡来时,给路卡什中尉补上。 他们也请帅克喝咖啡,帅克谢绝了,对巴龙说:“军参谋部才来了命令,每个偷吃军官牛奶和咖啡的勤务兵都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绞死,不得延误。我只能向你传达中尉的话:他想立即见到你送咖啡去。” 惊惶失措的巴龙从霍东斯基手上夺过前不久才给他倒好的那份咖啡,放到炉子上再热了热,加上点听装牛奶,便捧了它匆匆往军官车厢跑去。 他瞪大了眼睛把牛奶送给了路卡什中尉。这时他却想起,路卡什中尉一定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在牛奶和咖啡罐头上做的手脚。 “我耽误了,”他磕磕巴巴地说。“因为我打不开听子。” “我估计你的牛奶又打泼了,是吧?”路卡什中尉喝着咖啡说,“再不然你就像喝汤一样,用勺子舀来喝掉了。你知道要你来干什么吗?” 巴龙叹了口气,哭声哭气地说:“启禀长官,我还有三个孩子。” “你最好小心点,巴龙。对于你那贪馋,我只好再次警告你。帅克告诉你什么没有?” “他说我到那时有可能在二十四小时内给绞死。”巴龙回答,声音十分凄惨,全身上下都在哆嗦。 “别在我这里哆嗦,你这个白痴,”路卡什中尉笑了,说。“你得使劲改。把你那贪吃劲赶出脑袋去。告诉帅克,到车站附近或是周围地区去弄点好吃的来。这儿是十个吉尔德,给他。我不派你去找,你是只能在肚子撑得快爆时才能去找的。我那听沙丁鱼是你吃掉了不是?你说没有吃?那你就拿来给我看看!” 巴龙告诉帅克中尉给了他二十个克朗,到车站买点好吃的东西。然后叹了口气,从中尉的包里取出了那听沙丁鱼,蔫头耷脑地送去给中尉检查。 可怜的傻瓜一直怀着一个快乐的希望:路卡什中尉忘记了沙丁鱼。可现在那梦破灭了。中尉说不定会把沙丁鱼留在车厢,不再给他了。他觉得仿佛是给人抢去了似的。 “启禀长官,你的沙丁鱼在这里,”他伤心地说,把鱼给了它的主人。“要打开吗?” “好了,巴龙,什么也别打开,还放到该放的地方去。我只是想肯定你没有打开看过。你看,你给我拿来咖啡时,我觉得你的嘴油光光的。帅克走了没有?” “启禀长官,走了,”巴龙高兴起来,说。“他说会让你满意的,还说会让谁都羡慕你,长官。他去过车站外面一些地方,说是他对这儿整个的乡下都熟悉,一直到拉克斯帕罗达。如果他还没有回来火车碰巧开走了,他也能让自己找到汽车队,搭车到下一站赶上我们的。我们不用为他担心。他知道自己的责任,哪怕就是自己掏腰包坐出租马车跟着火车赶到加里西亚也行。路费可以以后从他的薪水里扣。你真不用为他担心,长官。” “去,去。”路卡什中尉厌烦地说。 有人从总部办公室带来消息,他们下午两点出发,走经果多洛到阿佐德的路线。军官们在不同的车站能领到两公升红酒和一瓶干邑白兰地。他们说那原是给红十字会准备的,可是运送出了差错。不过,不管它到过什么地方,毕竟是上天送来的礼物,于是军官车厢高兴了起来。干邑白兰地是三星级的,果酒是冈坡兹克深出产的。 只有路卡什中尉一直放心不下。一个小时过去了,帅克还没有回来。又过了半小时,一群人走出车站总部办公室,往军官车厢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帅克,神态严肃而崇高,俨然是早期的基督教殉道士,被往竞技场里带。 他两边各有一个背刺刀的匈牙利民团士兵。左边是从车站总部来的一个中士。他们后面是个穿红百褶裙的女人和一个穿靴子的男人。男人戴了一顶圆帽子,一只眼睛打乌了,抱着一只母鸡。母鸡恐惧地格格地叫。 他们都往军官车厢里走,但那中士用匈牙利语对抱鸡的男人和女人大吼了一声,叫他们站住了。 帅克一见路卡什中尉,便对他别有用意地做了个眼色。 中士要求跟11步兵连的连长说话。路卡什中尉从他手上接过一份车站总部来的文件,读过之后,脸色苍白了:
转请91步兵团第N步兵营第11步兵连连长处理。
随本文将帅克送交你处。约瑟夫·帅克,自称系91步兵团第N步兵营11步兵连传令兵。被控对车站总部辖区之依萨塔克撒区的依斯特万夫妇犯有盗窃罪。
事由:步兵约瑟夫·帅克捉去一鸡——该鸡为车站总部辖区内依萨塔克撒地方已婚夫妇依斯特万(原文是个堂皇的德文新词:“依斯特万伉俪”)所有,当时正在依氏夫妇屋后奔跑。鸡主阻止帅克,欲取回该鸡。该帅克阻拦鸡主依斯特万,在阻拦过程中击伤鸡主右眼。巡逻部队应报警前来抓获该帅克,押解送还你部,该鸡同时归还鸡主。
值班军官签名 路卡什中尉签名接收帅克时双膝直哆嗦。 帅克站得很近,看见路卡什中尉忘记了填上日期。 “启禀长官,”帅克插话道,“今天是24日,昨天是5月23日,是意大利向我们宣战的日子。我刚才在乡下,老百姓谈的全是那问题。” 匈牙利民团士兵和中士一起走掉了。车厢边只剩下依斯特万夫妇,他们仍然想进军官车厢。 “如果你再有五个吉尔德,我们就可能把鸡买下。那流氓要卖十五个吉尔德。但那是因为打乌了眼睛,加了十个吉尔德,”帅克按照自己的叙事风格说。“但是我认为,长官,为那么个白痴的眼睛再出十个吉尔德太过分了。在‘老太太像’那里,有人拿砖头把旋工玛切依的整个牙床都打碎了,还打掉了他六颗牙齿,也不过给了二十个吉尔德。而那时的钱可比现在值钱多了。就连公家刽子手瓦尔石纳格绞死一个人,也才收四个吉尔德。 “到这儿来,”帅克向乌了眼的抱鸡人做了个手势。“你,老太婆,你就站在那儿别动!” 那人进了车厢。“他懂一点德语,”帅克说。“骂人的话他全懂,用德语骂人还挺嚣张。 “行了,给你十个吉尔德,”帅克用混杂了匈牙利语和德语的话说。“五个吉尔德,母鸡,五个吉尔德,眼睛。一共五个佛罗林〔33〕。你看,喔喔,喔喔喔——,就五个佛罗林,唧—唧,唧—唧!行了吧?这儿是军官车厢,你这个强盗,把鸡给我!” 他把十个吉尔德塞进那大吃一惊的人手里,从他手上抓过鸡来,拧断了脖子,把那人推出了车厢。然后跟他友好地、也挺使劲地握了握手:“再见,拜拜!趁我还没有揍你,赶快回你那邋遢老太婆身边去吧。” “所以呀,长官,你看,每一件事都是可以和平解决的,”帅克对路卡什中尉说。“最好是什么事都能不吵不闹不惹麻烦就过去。好了,现在我要跟巴龙给你炖鸡汤去了。我要做得非常鲜美,让你带着那香味一直到特兰士瓦尼亚。” 路卡什中尉再也忍不住了,把那倒霉的鸡从帅克手上打掉,叫道:“你知道不,帅克,一个军人在战争时期抢劫和平居民该受什么处分?” “正大光明地死在火药和子弹之下,长官,”帅克郑重其事地回答。 “你就该死在绞索下,当然,因为是你肇事抢夺的,你这个流氓。你是个……我真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好。你忘记了你宣过的誓了。你叫我头痛得恶心。” 帅克带着疑问瞥了路卡什中尉一眼,立即回答:“启禀长官,我没有忘记战士们必须宣下的誓。我向我最光辉的国王和主上佛朗兹·约瑟夫一世宣过誓,要忠诚地、驯服地为他效劳,为皇帝陛下的将军和一切上级军官效劳。我宣过誓要尊重他们,保卫他们,在一切工作中执行他们的一切命令和指示,反对一切敌人,无论他们是谁。我要在皇帝和国王陛下要求的任何地方效劳,无论是在海上,在海里,在陆地上,在空中;在白天,还是在黑夜;无论是在战争中,在袭击中,还是在战斗中;在任何活动中,在任何地方。” 帅克从地上捡起母鸡,立正站着,直盯着路卡什中尉的眼睛说:“我发过誓要每时每刻英勇地、男子汉气地战斗,决不放弃我的部队、我的旗帜、我的国旗,或是我的枪;绝不跟敌人妥协,永远按照部队的条例和好兵的准则办事,使我能生得光荣,死得光荣。愿上帝保佑我如愿,阿门。还有,启禀长官,那鸡我没有偷,我没有犯抢劫罪。我充分理解我的誓言,我的行为没有错。” “你能不能把那鸡放下,你这头骡子,”路卡什中尉对他大吼大叫,抓起了公文,打了帅克抓住那刚才被哀悼的母鸡的手一下。“你看看这文件,白纸黑字,你看见没有?‘随本文将步兵帅克送交你处。约瑟夫·帅克,自称系……11步兵连传令兵。被控对……犯有盗窃罪……’现在你告诉我,你这个土匪,你这个郊狼——不,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的,杀了你,你明白吗?告诉我,你这个偷东西的木头脑袋,你怎么会下贱到这种地步?” “启禀长官,”帅克善良地说,“这儿肯定出了什么误会。你让我在什么地方去找好吃的买回来,我接到你的命令时想了想:什么东西对你最好?车站后面是绝对没有东西的,只有用马肉做的腊肠和干驴肉。启禀长官,我非常仔细地考虑过了。上战场需要极富于营养的食品,才能更好地承受战争的紧张。因此,我打算给你一个异乎寻常的快乐。我想给你炖份鸡汤,长官。” “鸡汤。”中尉重复了他这句话,双手往脑袋一抱。 “对,启禀长官,是鸡汤。我已经买了洋葱和五德卡面条,全都在这里,长官。这个口袋是洋葱,那个口袋是面条。办公室里有盐,还有胡椒。别的都不缺,缺的就是去买只鸡。我从车站后面往依萨塔克撒走去。实际上那地方只是个村子,一点也不像市镇,尽管第一条街上就写着依萨塔克撒镇的字样。我走完了一条带菜园子的街道,又走完了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第六条,第七条,第八条,九条,十条,十一条,最后才来到了镇子那头的第十三条,来到一幢房子后面。草场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一群鸡在草场上走来走去地啄食。我上去就抓住了一只最大最肥的。请看看,纯粹是油。不用摸,一眼就能瞧出来是用粮食填大的。我当着众人的面把鸡抓住了。他们向我叫喊,可说的是匈牙利语。我抓住鸡脚,找了一两个人,用捷克话和德国话问他们谁是鸡的主人,我可以买。这时最后一间房里忽然冲出来一男一女。男的骂了起来,开始是匈牙利语,然后是德语,说我光天化日抢他的鸡。我告诉他我是你派去给你买鸡的,叫他别对我瞎嚷嚷。我正向他解释情况呢,我抓住腿的鸡突然扑棱起翅膀,要想挣脱,我抓得不太紧,它便摆脱了我的手,想抓住它主人的鼻子坐下。那人马上叫喊起来,说是我用鸡打了他的腮帮子。然后那女的尖叫了些什么话,而且继续唤鸡:“咯嗒,咯嗒,咯嗒。”那时几个傻瓜就找来了巡警对付我——他们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来的是匈牙利民团。我要他们跟我一起到车站总部去,好让我的清白浮出水面像油一样。但我对在车站值班的中尉却怎么也解释不明白。我让他来问问你是否打发过我来买好吃的,他连听也不听。他开始对我大吼大叫,要我闭嘴,而且说,按照当时情况,他从我眼里就已看见一根结实的树枝,上面挂了根结实的绞索。那时他脾气显然很糟糕。他告诉我说,像我这样喂得肥头胖脑的兵肯定是又偷又抢的——道理很明白。他说车站接到了好多起投诉。前天就有人在附近什么地方掉了一只火鸡。我告诉他,前天我们还在拉阿布,他却说我那种借口到他面前是露馅的。所以就把我送到你这里来了。最叫人生气的是,我还没有注意到的一个下士竟然跑来对我大吼大叫,问我知不知道我在跟谁说话。我告诉他,他是个下士,如果他在步兵连,可能是个巡逻组长;如果是在炮兵部队,可能是个老炮手。” “帅克,”过了好一会儿,路卡什中尉才说,“你的特殊情况、特殊意外、小‘错误’,还有你所说的‘大毛病’已经太多,能够让你解脱你全部的倒霉命运的只有一样东西:在你脖子上套一根结实的绳子,再加上排成方阵给你的充分军事荣誉,你懂吗?” “我懂,启禀长官,一个由所谓的‘保密营’排成的方阵,四个连——例外时是三个或五个连。你是不是命令我,长官,在拿这鸡做的鸡汤里加点面条,让汤稠一点?” “帅克,我的命令是你和你那鸡滚蛋,否则我就拿鸡揍你脑袋,你这个混蛋白痴……” “就按照你的命令做,长官,但是启禀长官,我找不到芹菜或是胡萝卜!我只好放点土……” 帅克来不及说出“豆”字,就提着鸡从军官车厢逃之夭夭了。路卡什中尉一口气喝光了一杯干邑白兰地。 帅克在车厢外敬了个礼,走掉了。 巴龙结束了跟良心进行的欢乐的斗争,正想打开中尉那听沙丁鱼罐头时,帅克提着鸡来了。这事当然会在车厢里的人中引起轰动。大家都望着鸡,好像想提出一个明显的问题:“从哪里搞来的?” “给中尉买的,”帅克从口袋里掏着洋葱和面条回答。“我要拿鸡给他做份汤,但是他不想要,反倒给了我。” “是自然死亡的吧?”后勤军士长怀疑地问。 “不,脖子是我自己拧断的,”帅克从口袋里掏出刀子说。 巴龙带着感激与佩服的混合表情望着帅克,开始准备中尉的酒精炉子。然后他拿出几个杯子出去取水。 霍东斯基来到帅克面前,提出帮他拔毛,同时对他耳朵机密地说悄悄话:“离这儿不远吧?你得翻墙进院子还是就在外面?” “我可是买的。” “哎呀,你就住嘴吧你,还是做个好哥们儿的好,他们把你押来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了。” 不过,他仍然热心地帮着拔毛。在那光辉伟大的准备过程里,于莱达也来帮忙了。他把土豆和洋葱切成了片,准备下锅。 扔到车厢外的鸡毛引起了杜布中尉的注意。他正在各个车厢之间巡视。 他对车厢里喊叫说,是谁拔了鸡毛,出来。于是快活的帅克出现在门口。 “这是什么东西?”杜布中尉从地上拾起被砍下的鸡头问。 “启禀长官,”帅克回答,“那是一种叫黑来航的母鸡的脑袋。这种鸡非常会产蛋,一年要产二百六十个。你愿意看看它有多么大一嘟噜蛋吗?”帅克把鸡肠和其他内脏放到杜布中尉的鼻子底下。 杜布吐了口唾沫走掉了,可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那鸡是给谁做的?” “启禀长官,是给我们自己做的。你看看有多少肥油呀!” 杜布中尉走掉了,对自己嘟哝着:“到了菲利比再跟你见面。” “他对你说什么啦?”于莱达问帅克。 “我们俩才安排了在‘菲利比’见面。这类聪明的先生大体都搞同性恋。” 神秘主义炊事员作了肯定,说只有唯美主义者才搞同性恋。同性恋是从唯美主义的本性派生出来的。 然后范涅克谈到西班牙修道院的教师强奸儿童的事。 酒精炉上的水开始沸腾,帅克谈起有一回他们如何把很大一批维也纳孤儿委托给了一个教师,而那人是如何把每一个孩子都强奸了。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是一种冲动,你明白。但要是女人那样就更糟糕了。几年前在布拉格二区有两个放荡的女人,因为是娼妓,离了婚,一个叫慕尔科娃,一个叫素斯科娃。有天晚上,洛兹托基巷的樱桃花开了,她们俩抓住了一个在街头拉手风琴的人,一百岁了,没有性能力了。她们把他拽进了洛兹托基一个树林里强奸了。在他身上玩尽了一切花样!在日支科伏有个教授叫阿克萨米,常常到那一带发掘,寻找‘屈身葬’的墓地,而且真发掘出了几个。两位女士把那手风琴演奏家拉去的地方就是那墓地。她们在那里强奸了他,把他弄了个筋疲力尽。第二天,阿克萨米去发掘了,看见坟墓里有什么东西,欢喜得跳了起来。原来就是那受到两位离了婚的女士折磨的牺牲品——拉手风琴的老头。他身边除了些柴火,什么都没有。五天以后拉手风琴的死去了。而那两个泼妇却还有脸皮去参加他的葬礼。要说的话,那就是变态。” “你加了盐没有?”帅克转身对巴龙说。巴龙利用大家听那有趣故事的机会抓了个什么东西塞进了背包。“你在干什么?让我看看。 “巴龙,”帅克严肃地说,“你打算拿那鸡腿干吗?现在你们看看,这个王八蛋,他从我们这儿把鸡腿偷走,打算以后自己悄悄煮去。你知道你这是干的什么吗,巴龙?你知道在战场上盗窃自己同志的东西该受什么惩罚吗?绑在炮筒上,用炮弹打到天上去。现在叹气已经太晚了。我们上了前线,在什么地方遇见了炮兵,你就自己找最近的炮手报到去吧。现在你还得作点惩罚性训练。下车!” 倒霉的巴龙下了车,帅克坐在车厢门口喊口令:“立正——!稍息!向右看——齐!立——正!向前——看!稍息! “现在你要作徒手训练。向右——转!士兵!你是条母牛!你那角应该在你右肩刚才的地方!复原!向右——转!向左——转!向右看——齐!不是那样,你这笨牛!复原!向右看——齐!现在你看,你这头骡子,你是可以做的嘛!向左看——齐!向左看——齐!向左!向前——看!向前,你这个笨蛋!你连什么是你的‘前’都不知道?齐步——走!向后——转!跪下!叫你跪下!坐下!起立!跪下!起立!跪下!稍息! “现在你看,这对你的健康有好处,对你的消化也有好处。” 人群开始在周围聚集,喝起彩来。 “劳驾,让一让,”帅克叫喊道。“他要练步伐了。现在巴龙,注意!别让我再喊‘复原!’了。我不喜欢给士兵找不必要的麻烦。现在: “方向——火车站!望着我指定的地点,齐步——走!全班,立——定!为了对上帝的爱,叫你立定!不立定我送你进班房!全班,立——定!你终于立定了!你这个大笨蛋。小步,你懂得‘小步’的意思吗?我会教训得你脸发青的。大步!换步!踏步——踏!你这个笨象!我叫‘踏步——踏’你就得小腿在原地上下踏步。” 现在聚集在那里的人至少已有两个连。 巴龙在出汗,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帅克继续喊口令: “准备!全班,向后转——走。全班,立——定!快!全班,快步——走!慢步——走!全班,立——定!稍息!立——正!方向,火车站,跑步——走!立——定!向后——转!方向车厢!跑步——走!小步!全班,立——定!稍息!现在你可以休息一会儿了。然后我们再继续。有志者事竟成嘛。” “这儿出什么事了?”是杜布中尉的声音,他慌慌张张跑了上来。 “启禀长官,为了不浪费宝贵的时间,我们在作点训练,怕的是把训练过的东西忘记了。” “从车上下来,”杜布中尉命令。“这套玩意我真看够了,我要把你送到营长那里去。” 帅克在军官车厢出现时,路卡什中尉从另外一道门溜了出去,上了月台。 杜布中尉把好兵帅克今天的无聊花头(他是那么叫的)报告了萨格纳上尉。那时萨格纳上尉心情正好,因为冈坡兹克深酒的确香醇无比。 “我明白了,那么,你是不愿意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啰,”他带着会心的微笑说。“玛图西齐,过来!” 营传令兵接受了指示:去找有名的暴君12连的军士长纳萨克罗,而且马上拿一枝步枪来,让帅克扛上。 “这儿这人,”萨格纳上尉对纳萨克罗说,“不愿意浪费掉宝贵的时间。把他带到车厢后面去进行一小时步枪操练。但是不能心软,不许休息,记住!主要的是得一个口令威风凛凛地跟着另外一个口令:持枪,枪上——肩,持枪!” “你会明白的,帅克,你不会感到枯燥的,”帅克离开时他对帅克说。不一会儿,车厢后面的铁轨间就规规矩矩响起了凶狠的口令声。刚才还在打玩二十一点当庄家的纳萨克罗军士长对着辽阔的空间大吼着:“持枪,枪上——肩!持枪,枪上——肩!”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听见了帅克那沉思的声音说:“多年前我当正规军时全学过的。命令‘持枪’,步枪就拄在右胯上,枪托尖与脚趾尖呈直线。右手自然平伸,抓紧步枪,拇指钩紧枪管。左手手指抓住步枪枪托前部。命令‘枪上肩’,步枪在右肩上自然下垂。枪口向上,枪管在后……” “你他妈的回答得不错!”纳萨克罗军士长继续发命令,“立正!向右看!天呀,你怎么乱七八糟……” “我做着‘枪上肩’的动作,一叫‘向右看’,我的右手就顺皮带下滑,抓住枪托脖子,我的头就使劲向右看。叫‘立正’,我就再用右手抓住皮带,头正望着你。” 军士长的声音重新震响起来:“拖枪!持枪!拖枪!枪上——肩!上刺刀!下刺刀!刺刀入鞘!准备祈祷!祈祷结束!跪下祈祷!上子弹!向半右侧——射击!目标,军官车厢,距离二百步!预备!瞄准!放!稍息!瞄准,放!稍息!瞄准!放!瞄准!放!稍息!目光平视!子弹入袋!稍息!”军士长卷了一枝香烟。 这时帅克望了望步枪号码,说:“4268!跟佩石基16号轨道上那个火车头的号码一样。那火车头早该送到利撒—纳德—拉本车站去修理了,但那也不那么容易。因为你看,军士长,负责把车头开走的司机记起数字来非常困难。于是铁道监察员把他叫进办公室,对他说,‘在16号铁轨上有一部4268号火车头。我知道你记数字很困难。哪怕写在纸上,你也会把纸弄丢的。现在你仔细听着,因为你不善于记数字,我就来教教你。任何数字,只要你乐意,都是很好记的。听着:你就要开到利撒—纳德—拉本车站去的火车头号码是:4268。好了,好好听着:第一个数字是4,第二个是2,那意思就是你得记住42。4就是两个2。那意思就是在数字的顺序里,头一个出现的是4,4除以2就是2。现在,你别害怕。两个4是多少?是8,对不对?好了,那么,用脑子记住:在数字序列4268里8是最后出现的。现在,你既然记住了第一个数目是4,第二个是2,第四个是8,剩下要做的就是聪明一点,记住8以前是6。记一个数目可是再简单不过了。第一个数目是4,第二个是2,而4加2正好是6。现在你明白了。倒数第二个数字是6,现在我们再也不会忘记这个数目了。不过,你当然还可以用更简便的办法来记,达到同样的效果……’” 中士停止了抽烟,瞪大了眼睛,只结结巴巴说出一句话:“脱帽!” 帅克还一本正经地讲着:“于是监察员向司机解释记忆火车头号码4268的更便捷的办法。8减2得6,于是他就已经知道了86。6减2又等于4,于是他现在知道了4和68,只需要插个2就得到了4——2——6——8。还有个也不太困难的办法:使用乘法和除法,也可以得到同样的结果。‘记住,’车站监察员说,‘42的两倍就是84。一年12个月,很好,那就从84减去12,剩下72,从其中拿走了12个月,你就得到60。我们确认了6,删掉0,于是我们得到了42,6和84。在我们删去最后的0时我们也删去了最后那个4。我们就再一次得到了4268,很容易的,这就是那个要到利撒—纳德—拉本去修理的火车头的号码。正如我告诉过你的,用除法很简单,我们是用关税税率来计算的!’军士长,你不舒服了吗?你要是喜欢我还可以再开始:‘准备礼炮!炮弹上膛!瞄准!放!’啊,天呀,上尉可不应该让我们在太阳底下搞这种训练。我得去找副担架来!” 医生来后发现那是一个中暑的病例,或者说是急性脑膜炎。 军士长醒来之后,帅克站在他身边,说:“让我把故事讲完吧,军士长。你真以为那火车司机努力记住了火车头号码吗?他把数字全弄混了,他完全用3去乘,因为他记住了‘圣三一’〔34〕。这样,他就根本就没有找到那火车头。它至今还站在那里,在16轨道上。” 军士长又闭上了眼睛。 帅克回到车厢,有人问他为什么去了那么久,他回答说:“要教别人跑步,自己先得做一百次枪上肩。”巴龙却在车厢后面发抖。在帅克离开以后,一部分鸡下锅煮好了,他却把帅克那一份吃掉了一半。 火车还没有开,一列火车赶了上来。车上混杂了好几拨人。有的是从医院回来赶队伍的,有的是迟到的,有的是其他可疑分子执行了特殊任务,或是被逮捕了再回来的。 一年制志愿兵马瑞克也在从车里出来的人群里。他因为拒绝打扫厕所被控搞了兵变,但是师部法庭宣判他无罪,撤消控诉,因此他此刻来到军官车厢,向营长报到。这个志愿兵到现在为止不属于任何部队,因为他不断地在一处被捕又送到另一处,再次被捕。 萨格纳上尉见到了他,从他手上接过了到职文件。文件里有一个绝密细节:“注意!政治可疑!”因此萨格纳上尉算不上高兴,幸好他想起了那位厕所将军。那将军建议设立一个营史员,用以加强营的力量。 “你有点吊儿郎当,你这个一年制志愿兵。你在部队完全是个魔鬼。按照你的聪明,你是能做到守规矩,受提拔的,你却没有做到,反倒是一次次被逮捕,抓来抓去。团队真是会为你感到羞耻的,志愿兵。不过,如果你能认真执行任务,还是可以改邪归正,重新回到好兵行列的。怀着爱心工作,为营里贡献力量吧。到那时我再看看能给你什么帮助。你是个聪明的青年,肯定能写出有风格的文章来。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大凡一个营上了前线之后,都需要一个人把战斗事迹进行全面的、编年式的整理,使这个营在战场上的表现出人头地。我营全部的胜利战斗,我营所经历的有意义的辉煌时刻——它在其间扮演过带头的、杰出的角色的时刻,都应该记录下来,以后陆续对军史作出贡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启禀长官,明白,也就是各单位生活的事迹问题。营有了营史,团就在各营营史的基础上编成团史。团史构成旅史,旅史构成师史,不断上去。我会尽我的最大努力的,长官。” 马瑞克以手抚心说。 “我要以衷心的挚爱记录我营最优秀的时刻,特别是现在,反攻正火热进行,斗争十分艰苦,我们营英雄的儿子将在沙场倒下的时候。我会认真记录下即将出现的一切事件的全部过程,让我营的每一页都戴上桂冠的。” “你现在就是营里的人了,志愿兵。你要对被提名颁给勋章的人作详细的记录,要对行军作详细的记录——当然得按照我们的指示进行。此次行军将以杰出的实例特别证明我营的战斗精神和钢铁般的纪律。这个任务一点也不轻松。但是我希望你有足够的观察才能。你一定能按照我的指示使我们营显得比别的部队崇高。我马上就给团里去一份电报,说我已任命你为‘营史员’。你去向11连后勤军士长范涅克报到吧,让他在车厢里给你安排个住处——那儿的空处还很多。并且让他来向我报告。你当然就进入营部人员编制了。营里会为这事发文的。” 神秘主义炊事员在睡觉。巴龙还在发抖,因为他已经打开了中尉的沙丁鱼罐头。范涅克去见萨格纳上尉了。霍东斯基在车站的某个地方悄悄弄到一瓶波若威石卡,喝了个精光,现在正伤感地唱着歌:
那时我陶醉在甜蜜的梦里,
整个世界都似乎真诚,
我胸膛里只有信念在呼吸,
眼里猛烈燃烧着爱情。
但等到全世界都似乎对我
如犹大的谎言般虚伪,
爱情和信念便分别地淡漠,
我第一次学会了流泪。 然后他站了起来,来到范涅克的桌子前,用大写字母在一张纸上写道:
我谨请求被提升并任命为营部号手。
电报员 霍东斯基 萨格纳上尉跟范涅克的谈话时间不太长,他只不过临时通知他:营史员志愿兵马瑞克就跟帅克安排住在同一个车厢。 “我只能告诉你这么一点,马瑞克这家伙可疑,政治上可疑——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天晓得!这种事今天已经毫不希奇。这类怀疑各种各样,谁没有可疑的名声?不过,我的意思你是明白的,对吧?我这样告诉你,只是为了万一你听见他说了什么话,你就得立刻把他镇住,不要让我因此惹上任何麻烦——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只须告诉他别再说那一类的话就放他过去。我没有让你马上来报告我的意思。用友好的形式跟他解决问题。那种友好谈话总比愚蠢的谴责好些。简单说,我不喜欢听见出任何问题……好了,你明白……那样的事往往会使全营都遭到怀疑的。” 因此范涅克一回来便把马瑞克带到一边,对他说:“老兄,你受到了怀疑呢,不过,那没有关系。只是你在电报员霍东斯基面前说话得小心一点。” 他刚说完这话,霍东斯基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扑到了后勤军士长手臂里。他用醉醺醺的调子哭泣着唱歌——也许他自以为在唱歌:
那时候全世界都把我遗弃,
我只能将头偎进你怀里,
我靠着你那温暖纯洁的心,
流着眼泪,绝望,酸辛。
你眼里闪起过一朵火苗,
小星星般地闪动,熠耀,
我听见珊瑚般唇上的细语:
“你是我的,我们永不离弃……” “我们永不离弃,”霍东斯基号叫着。“我把电话上听见的一切都告诉你,我才不管他妈的誓言呢。” 巴龙在角落里恐怖地画着十字,开始大声祈祷: “圣母,不要听不到我痛苦的祈祷吧!用你的爱安慰我,帮助我这痛苦的罪人吧。我在这个眼泪之谷里向你呼唤。我怀着活下去的信念、坚定的希望和炽热的爱。啊,天上的女主,以你的干预帮助我继续沐浴上帝的慈悲,受到你的保护,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吧。” 慈悲的圣贞女果然给了他保护。因为不久以后志愿兵就从他那可怜的背包里取出几个沙丁鱼罐头,给了每人一个。 巴龙坚决打开了路卡什中尉的包裹,把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沙丁鱼罐头塞了进去。 但是在别人打开了罐头,享受着沙丁鱼的美味的时候,巴龙却向诱惑屈服了。他又把盒子和沙丁鱼都打开,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最慈悲最温柔的圣母对他背过了脸去,因为就在他从听子里喝着油时,玛图西齐在车厢前出现了,而且叫道:“巴龙,你得把沙丁鱼罐头送到中尉那里去。” “现在你那脸可得给打凹进去了。”范涅克说。 “你最好别空了手去,”帅克建议。“你至少也得把这五个空听子带去。” “你干了什么好事,受到上帝这样的惩罚?”志愿兵说。“你前辈子一定犯下了滔天大罪,对不对?你是不是犯了亵渎罪,趁你神父把火腿挂在烟囱里时,把它吃掉了?再不就是在地窖里喝了神父的圣餐酒?或是在小孩时偷了神父果园里的梨?” 巴龙满脸走投无路的绝望表情,歪歪倒倒地走开了。他那紧张的表情十分清楚,令人见了心碎。“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才有个完?” “这都是因为你跟上帝失去了联系,我的朋友,”志愿兵听完巴龙的话说,“你不知道怎么样恰如其分地向上帝祈祷,求他尽快把你从这个世界带走。” 帅克又对这话作了补充:“巴龙至今还没有下定决心把他那士兵的生命、心情、话语、行动和军人的死亡交给全能的上帝慈母般的心肠——这是我那位随军神父卡茨在略带醉意,偶不小心撞到了士兵时常说的话。” 巴龙抱怨道,他对上帝已失去了信心,因为他如此频繁地祷告过上帝,希望上帝给他力量,可他的胃仍然没有缩小。 “这是个老毛病,我这个狼吞虎咽的胃口,”他抱怨道,“不是从打仗开始的。就为这个我老婆和孩子没有少去克罗科提朝圣。” “那地方我知道,”帅克说,“在塔波尔附近。那里有个非常阔气的圣母像,还戴着假钻石。有一回,从斯洛伐克来了个教堂执事,想偷她的宝贝。可那又是个很虔诚的人。对,他到了那里,心想他如果能事先把过去的罪恶洗涤干净,以后的日子会更好过些。于是他就去忏悔了。除了别的问题他还忏悔了自己打算第二天去偷圣母像的事。他还没有来得及念完那三百念珠主祷文,几位教堂执事已经从天而降,把他抓住,直接送到了宪兵站——那主祷文是神父怕他在那时逃跑才布置给他的。” 神秘主义炊事员跟霍东斯基争论了起来:这算不算违背了忏悔保密制度,忏悔是向苍天的求告。还有:那事基本上不值一提,因为钻石都是假的。不过,到了最后,他向霍东斯基证明了那完全是个羯磨问题。换句话说,就是早在渺茫难知的前世就被命运预定好的。那时斯洛伐克来的这位教堂执事还是某个星球上的软体动物;而克罗科提那位神父说不定是个针鼹鼠,或某种现在已经绝灭的有袋类动物。他必然会违背忏悔保密制度的,尽管从法律角度看来,按照教规可以免罪——哪怕它关系到修道院的财产。 帅克对此发表了简单的意见:“那算什么。当然,谁也不知道自己几百万年以后会干什么,也不能试探天意。我们在卡尔林预备部队司令部服役的时候,克瓦石尼卡中尉老教育我们说:‘你们这些懒牛、笨猪、吃屎的家伙,别幻想你们为部队服役的事在这个世界就可以结束。哪怕是死了我们也还会见面的。我还要变成你们的涤罪界〔35〕,逼得你们完全发疯。你们这些王八蛋流氓,你们。’” 这时巴龙还怀着走投无路的绝望在想:他们现在谈的只能是他,每一件事都跟他有关,于是继续公开承认:“我这过分的贪馋就连去克罗科提朝圣也是治不了的了。我老婆和孩子们朝圣回来就数家里的鸡。少了一两只。我真是忍不住呀。我知道我们家需要鸡生蛋,但是我出屋一看到鸡,肚子就突然饿得要命了。一个小时以后,我不饿了,可有一只鸡连骨头都啃光了。有一回他们到克罗科提去祈祷爸爸别在他们走掉后嘴馋吃掉什么东西,造成新的损失,我却到院子里去走。我的眼睛突然落到一只火鸡身上。那回那鸡很可能让我就那么轻易地丢了性命。鸡腿骨卡在我喉咙里了,要不是我的学徒,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设法把它弄了出来,我今天就不能跟你们坐在一块,也不能活到看见世界大战了。对,对,我那学徒是个聪明的小家伙。小个儿,矮矮的,胖乎乎的,喂得饱饱的……” 帅克来到了巴龙身边:“让我看看你舌头!” 巴龙对帅克伸出舌头,帅克转身对满车厢的人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他甚至把他那学徒也吃掉了。坦白,你是什么时候吃掉的?那是在你老婆和孩子上克罗科提去了之后,对不对?” 巴龙扭着自己的手叫喊了起来:“别让我受罪了,朋友们!想想看,我从我的同志们那儿已经受了那些罪,现在又来遭这个怀疑!” “我们并没有为这事谴责你呀,”志愿兵说。“相反,你倒显然能变成一个好兵的。在拿破仑包围马德里的战争里,西班牙的要塞司令吃掉了自己的副官,连盐都没有加,不就是因为不肯饿极了而交出城堡么。” “那肯定是一种牺牲,因为加了盐的副官肯定要容易消化得多。告诉我,后勤军士长,我们营的副官叫什么名字?齐格勒?他太瘦了吧,你从他身上搞到的肉肯定不够一个步兵连吃的。” “看,”范涅克说,“巴龙手上还有串念珠呢。” 的确,处于无穷痛苦中的巴龙正想通过维也纳的莫利茨·吕文斯坦公司制造的念珠的小珠子寻求灵魂的解脱。 “这也是从克罗科提来的,”巴龙悲惨地说。“他们把它带给我之前已经少了两只小鹅,但那鹅不能算肉,只是些糊糊。” 顷刻之后一道命令传遍了列车,说是一刻钟以后出发。因为没有人信,于是尽管采取了预防措施,还是有些人自由散漫地走掉了。开车时少了十八个人,包括12步兵连的军士长纳萨克罗。火车在依萨塔克撒以外消失之后,纳萨克罗还在车站后小洋槐林下的浅洼地跟一个妓女讲价。妓女向他要五个克朗,而他对她已提供的服务只给一个克朗,否则就打她嘴巴。最后的结果是后者,而且打得很惨,人们听见了那女人的尖叫,急忙从车站往坡上的那地方跑去。
3从哈特万到加里西亚边界 连队从拉波策出发,经过加里西亚东部,上前线去收获军事荣誉。在整个旅行过程里,帅克与志愿兵所在的车厢里出现了一些可以大体认为是叛国的奇谈怪论。同样的东西在其他的车厢里也出现,虽然程度也许轻微一点。即使是军官车厢也为一种不满意的情绪所笼罩,因为团部在费泽萨波尼传来一道命令,减少军官配给酒八分之一公升。当然,他们也没有忘记士兵,士兵们的西米配给也每个人减少了一德卡。这事更奇怪,因为在部队里谁也没有见过西米。 但是这事毕竟通知了后勤军士长包丹佐。包丹佐觉得受到了严重的侮辱和欺骗。这感觉他表达了出来:现在的西米是一种罕见的商品,他一公斤至少可以卖到八个克朗。 到了费泽萨波尼,一个消息传出,有个连的野战厨房不见了。因为到了这个车站那位“厕所将军”十分强调的土豆烧牛肉终于要下锅了。调查显示,那倒霉的野战厨房早在布鲁克就没有跟他们一起出发,极有可能是遭到了遗弃,变成了冷锅冷灶,直到今天还停留在186号营房后面的某处地方。 在出发的前一天,那野战厨房的炊事班因为在城里有精力过分旺盛的表现,给关进了班房,到他们的步兵连已经安全地上了穿越匈牙利的铁路时,他们还一直监禁在那里。 因此,那个没有厨房的连队就给划到了另外一个野战厨房——当然难免引起争吵。被分配去削土豆皮的两个连的士兵之间出现了严重的对立。这边的人对那边的人说,他们才不愿当傻瓜,自己累死累活去为别人费劲呢。可他们到最后才发现,所谓土豆烧牛肉要下锅事实上也只是一种姿态,目的是让大家逐渐适应一个结果:正在面对着敌人烧牛肉,“总撤退”的命令可以突然发来,只好把牛肉倒掉,甚至不让谁有舔上一口的机会。 看来这只是一种排练,没有悲剧后果,却有教育意义。因为到土豆烧牛肉马上就要分配的时候,“进车厢”的命令真的来了,火车就向密斯克尔茨开去。但是,即使到了密斯克尔茨,牛肉还是没有分,因为那里有一列挂俄国车厢的火车停在轨道上,不能让大家下车。于是众人的想像力又活跃起来:牛肉只能到了加里西亚下了火车才分。而到那时又会宣布牛肉已经馊了,不能吃了,只好倒掉。 他们就像这样心里老记挂着牛肉继续前进,来到了梯扎吕克和散波尔。在没有人想到土豆烧牛肉还会分下来的时候,火车在撒托拉耀赫利停住了,锅下烧起了火,土豆烧牛肉热好了,终于分下来了。 火车站很拥挤,有两列军火车要先送走,然后是两批炮兵和一列车渡桥部队。那情况哪怕说是运送每一支部队的列车都集中到了这个车站,也肯定没有错。 在火车站后面,两个匈牙利民团轻骑兵不但抢了一对波兰籍犹太人一大篮酒,而且欺负他们。两人情绪高涨,不但不给钱,还打了两个犹太人嘴巴。这事显然受到了纵容,因为他们的队长近在咫尺,而且对着那整个场面发出亲切的微笑。而仓库后面还有几个匈牙利民团的轻骑兵把手往挨打的犹太人的几个黑眼睛女儿的裙子里伸。 这儿还有一个载运空军装备的列车。别的线路上还有敞篷车厢载着类似的东西,比如飞机和大炮,只是破烂不堪。是被击落的飞机和炮筒损坏的榴弹炮。因此在崭新的武器送上前线的同时,这些辉煌的破烂也在往后方送,是到根据地去修理和重装的。 当然,杜布中尉对聚集在破飞机烂大炮边的士兵解释说,这些都是战利品。可他也注意到了附近人群里的帅克正在说着什么,于是便向他走了过去。他依稀听见了帅克那谨慎的声音:“不管你从什么角度看,这都是战利品。乍一看,有点叫人纳闷,你能在炮车上读到‘帝国与王室炮兵师’的字样。但是极有可能是这样的:大炮落到了俄国人手里,我们又把它抢了回来。这样的战利品可是有价值多了,因为……” “因为,”这时他瞧见了杜布中尉,便说,“任何东西都不能落到敌人手里。就像远在拿破仑战争时期帕则密索一个士兵所做的一样。那个士兵的军用水壶在白刃战时被敌人抢走了。晚上他又钻进了敌人的营帐,把水壶拿了回来。那一趟跑得倒真值,因为敌人晚上刚领了配给酒。” 杜布中尉只说了一句话:“你最好少出头露面,帅克,别让我在这儿再碰见你。” “遵令,长官,”帅克说着去了另外一列车厢。要是杜布中尉听见了他后来说的话,肯定会跳得制服掉到地上的,虽然那是一句《圣经》上的纯洁话:“转瞬间你看不见我,转瞬间你又看见了我。” 最有意思的是,帅克一走掉,杜布中尉又发起傻来。他让士兵们注意一架被击落的奥地利飞机。飞机的金属圈上明明标有“新维也纳”〔36〕字样。 “这一架是在里沃伏从俄国人手中击落的,”杜布中尉说。路卡什中尉刚好听见了他的话,便走过来大声补充道:“在战斗中,两个俄国人给打死了。” 然后他便走开了,再没有说别的话,心里却想:杜布中尉真是条出色的蠢牛。 他在另一个车厢后遇见了帅克,很想避开他,因为从帅克见到他那样子看来,心里一定压着许多话要向他说。 帅克径自向他走来。“启禀长官,连传令兵等候你下一步命令。我已经到军官车厢找过你了,启禀长官。” “听着,帅克,”路卡什中尉故意怠慢他说,口气并不友好:“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你忘记了我是怎么样叫你的了吗?” “启禀长官,这种事我是不会忘记的,因为我不是像志愿兵热乐兹尼那样的人。战争开始前很久,我们还在卡尔林军营的时候,有一个上校,叫伏列德乐·冯·跑马郎,或别的什么‘马郎’。”〔37〕 路卡什中尉一听见“别的什么马郎”,忍不住笑了。帅克接着说下去。“启禀长官,那位上校只有你一半高,蓄了一部像罗布科维茨亲王的大胡子,因此看上去很像个猿猴。他一生气能跳到自己身子的两倍高。因此我们把他叫做橡皮化石。那天碰巧是五月一日,我们十分警惕。头天晚上他就在院子里对我们发表了一篇了不起的演说。说是明天我们全都得留在营里待命,一步也不许离开。万一有了最高司令部的命令,我们就可以向所有的社会主义渣滓开枪。任何官兵度假超时,不是回到军营,而是拖到第二天,犯下的就是叛国罪。因为像那样的醉鬼到枪声响起时只会向天开枪,是打不中人的。于是志愿兵热乐兹尼回到房里说,橡皮化石毕竟也想出了个好主意。你看,他这话很有道理,他们明天是不让人回军营的了。因此,倒不如索性不回来。于是,启禀长官,这聪明的家伙可真有胆量,竟然就没有回军营。可那位伏列德乐上校是个讨厌的流氓,上帝保佑我们,第二天他就去布拉格到处乱转,想抓住我们团里敢于离开军营的人。他还真走运,在火药大厦附近撞上了热乐兹尼。他立即对他大发雷霆:‘我会叫你好受的!我会教训你的!我会叫你受死了罪的,他妈的。’他还说了许多类似的话,而且抓住他就往军营里拽。一路上不但对他说了种种丑恶的威胁话,而且不断问他姓什么。‘热乐兹尼,热乐兹尼,为这事我要叫你拉一裤子。抓住你了我很高兴。我要让你明白什么是五一节!热乐兹尼,热乐兹尼,现在我可抓住你了。我要把你关起来——没错,把你关进一个可爱的牢房!’但在热乐兹尼看来,这一套全一样。他俩沿着泊瑞策街走,在经过乌—武兹瓦瑞卢时,热乐兹尼跳进一户人家的马车入口溜掉了,让橡皮化石大为失望,抓人进监牢的无穷乐趣全泡汤了。上校恼怒异常,气糊涂了,竟然忘记了罪犯的姓氏。他回到军营直蹦到了天花板——天花板很低。值班军官大吃了一惊,听见老橡皮化石用结结巴巴的捷克话大叫:‘把莫介尼关进牢里去!啊,别关莫介尼!要关窝罗文尼!要关茨诺威!’〔38〕老化石还威胁部下,问他们是否抓住了莫介尼,窝罗文尼和茨诺威。他甚至问了全团每个人,但是大家都认识的热乐兹尼却被调到军医处去了,因为他是个牙医。然后有一天,我们团有个人在乌布库酒店刺伤了一个骑兵,因为那人一直在追求他的女朋友。于是上面把我们排成了方阵,让每个人受到检阅,包括伤病员——即使是重病号也由两个人搀着参加。没有办法,热乐兹尼只好到院子里集合了。上面向我们宣读了团部的命令,说是骑兵也是兵,是不允许谁拿刀子捅的,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战友’。一个一年制志愿兵作了翻译,上校像老虎一样对我们骨碌着眼珠子。他先走到前面一排,接着又走到后面一排,然后又绕着方阵转,这时他突然发现了热乐兹尼,那位山一样高大的人。那家伙那么高大,长官,在上校带他到方阵当中来时,那样子滑稽极了。志愿兵停止了翻译,上校开始在热乐兹尼面前蹦跳,像狗在马面前蹦跳,而且一直叫喊:‘你现在可逃不出我的手心了,往哪儿也逃不掉了。现在我再说一遍,你就叫热乐兹尼。可我一直说你叫莫介尼,茨诺威,窝罗文尼。他就是热乐兹尼,混账王八蛋的热乐兹尼,我会收拾你的,你这个窝罗文尼,茨诺威,莫介尼,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猪猡,热乐兹尼,你!’于是他下令关了他四周禁闭。但是两周后他牙痛病犯了,想起热乐兹尼是个牙医,又把他放了出来,让他回到军医处,给他拔牙。热乐兹尼花了大约半个小时给他拔掉了牙,把老化石擦洗了三四次。但是总而言之他用了种种办法把老化石降服了,免去了后半个月的禁闭。情况就是这样,上级军官忘记了部下的姓。但是,正如那位上校常常告诉我们的,下属忘掉上级的姓却是不行的。他说我们一辈子也不应该忘记曾经有过一个叫做伏列德乐上校的上级——这故事是不是太长了一点,长官?” “你自己知道,帅克,”路卡什中尉回答,“我听你说话越多,就越相信你根本不尊重你的上级。一个士兵应该只谈上级的好处,哪怕是许多年以后也一样。” 很明显,路卡什中尉开始欣赏这谈话了。 “启禀长官,”帅克带着道歉的口气说,“伏列德乐上校去世已经多年了。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老唱他的赞歌。长官,他对士兵是个纯粹的天使。他好得就像圣马丁节的马丁,他把鹅送给饿肚子的人和贫苦人。他把从军官伙食团领来的饭给他在操场里遇见的第一个士兵。我们吃厌了包子,他就命令给我们做‘掷弹手进行曲’〔39〕煨猪肉。但是他真正表现他的慷慨大方是在演习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多尔尼—克拉罗威策,他就下命令说,他自己掏腰包请大家把整个酒厂喝光。他过生日时请全团的人吃奶油酱烤兔子加带馅的面包。他待士兵是如此地好,以至于有一回……” 路卡什中尉轻轻地敲了敲帅克的耳朵,友好地说:“行了,办事去吧,王八蛋,就别说他的事了。” “好的,长官!”帅克走掉了,回到了自己的车厢。这时全部电话器材和电线都锁在那里的营部车厢前出现了一个场面:一个警卫站在那里,因为萨格纳上尉有命令,在战场上一切东西都必须警惕地保管。因此,按照运送物的价值在车厢两面都派有警卫,而且要查营部办公室规定的口令。 那一天的口令第一部分是:“拷贝”,第二部分是:“哈特万”。站在存放电话机的车厢旁边的警卫必须记住这口令。他是个波兰的克罗米耶人,由于某种特别的不幸来到了这个团。 他当然不会懂得什么是“拷贝”,但是他有一点模糊的记忆术的概念,设法记住了那字以k音开头。值班军官杜布中尉来到他面前,问他那天的口令时,他就得意地说是“咖啡”。这当然顺理成章。因为来自克罗米耶的波兰人就忘不了布鲁克军营那早晚两次咖啡。 在他再次叫出了“咖啡”而杜布中尉越来越靠近他时,他记起了自己的誓言,而且在站岗,于是威胁地大叫:“不许动!”杜布中尉向他又前进了两步,仍然要求他说口令。那警卫提起枪就瞄准了杜布中尉。他的德语不高明,就用德波混合语叫道:“我要开箱了,我要开箱了。” 杜布中尉明白他的意思是“开枪”,便往一边闪开,叫着:“我是警卫官!我是警卫官!” 这时陪伴这个波兰人上岗的介里内克中士出现了,他问波兰人口令。杜布中尉也问。那位来自克罗米耶的走投无路的波兰人吼叫着回答了口令,声音响遍了整个车站。“咖啡!咖啡!”那时那里有许多车辆,人们立即拿着饭盒从车里跳了出来,造成了可怕的混乱。结果是那位可敬的警卫被解除了武装,送进了禁闭车厢。 但是杜布中尉看见帅克头一个拿着饭盒爬出了车厢,于是对他起了疑心。他准备以生命担保说帅克说过,“拿好饭盒都出来,拿好饭盒都出来”。 半夜以后火车出发向拉多伏策和垂比绍伏开去。早上,到达了车站。这时已有一群匈牙利老兵等在那里。他们把这个步兵营跟匈牙利民团14团的步兵连混淆了——那个步兵连晚上已经过去。这些老兵显然喝醉了,像猫叫春一样激烈地叫:“Isten aldmeg a kiraly.”〔40〕把整个列车都惊醒了。又有几个更具民族意识的人从车厢里伸出脑袋,对他们回答:“来,亲我们的屁股!Eljen〔41〕!” 于是老兵们吼叫得窗户发抖:“Eljen! Eljen! a tizeneg yedek regiment!〔42〕” 五分钟以后火车继续前行,去胡门涅。这儿已经有了俄国人向提萨山谷进攻时的明显战斗遗迹。粗糙的战壕沿着山坡延伸,可以零零落落看到被焚毁的农舍。旁边有草草搭成的棚子,说明房子的主人已经回来。 等他们随后来到胡门涅时,午饭已经准备好了。胡门涅也同样有战斗痕迹。车上的人这时可以看见一个公开的秘密,观察到俄国人走掉之后,当局是怎么对待当地老百姓的——他们跟俄国军队语言宗教是相同的。 匈牙利宪兵包围了月台,月台上站着一群被抓来的人。他们来自匈牙利的路丹尼亚,其中有那里的广阔地域的神父、教师、农民。他们的手都用绳子捆在身后,两人一对拴在一起。大部分人鼻子都打破了,头上有包块,因为被抓来后立即挨了宪兵的毒打。 稍远的地方有个匈牙利宪兵正拿一个神父开心。他用绳拴住神父的左脚,自己攥住绳,用枪托逼着他跳茨咂达舞。神父跳时他突然一拽绳,让神父鼻子冲下摔倒在地上。因为手拴在背后,神父爬不起来,便死命挣扎,想翻转身子,以为也许还可以站起来。宪兵一见他这样做,高兴得哈哈大笑,眼泪都流了出来。神父挣扎着快要站起,他又拽一下,让他鼻子冲下再次扑倒在地上。 最后结束这场胡闹的是一个宪兵军官。他命令把俘虏带到车站后一个空仓库去,等候列车离开。俘虏们到了仓库里又会受到拳打脚踢,只是再也没有人看见了。 这次事件受到大部分军官的谴责,成了军官车厢纷纷议论的话题。 克洛斯少尉认为即使有人是叛徒,也应该在当地立即绞死,而不应该虐待。杜布中尉却相反,完全赞成整个做法,而且立即把话题引向了萨拉热窝的刺杀。他解释说胡门涅车站的匈牙利宪兵是在为佛朗兹·腓迪南大公和他的妻子之死报仇。为了加强自己的话的分量,他说他常订阅一种杂志,史玛谢克的《四叶苜蓿》。在开战之前,这杂志的7月号写到这次暗杀时就说过,萨拉热窝那无比的罪行在人民心里留下了长期的、难以愈合的创伤。因为死去的不但有国家行政权力的代表,而且有他受到敬爱的忠诚的配偶,因此这创伤更令人痛苦。这样,两个生命的破坏也造成了一个幸福的模范家庭的破坏;而受到普遍钟爱的孩子们也都沦落成了孤儿。 路卡什中尉只对自己喃喃地唧咕,在胡门涅车站这地方,宪兵们肯定也订了刊有那篇动人文章的史玛谢克的《四叶苜蓿》的。可这一切突然使他感到了恶心,他除去暂时求得一醉,摆脱人间之苦,再没有别的要求。于是他又出去找帅克。 “听着,帅克,”他对帅克说,“你知道附近有能买到干邑白兰地的地方吗?我觉得不大舒服。” “启禀长官,这是天气变化的结果,上了战场你说不定还会更不舒服。人们离开原来的军事基地越远,越会觉得软弱。在思特拉思尼采有一个叫约瑟夫·卡楞达的花匠。有一回他也离开了家。他从维也纳的思特拉思尼采区走到了维诺赫拉迪区。到了车站,他进了一家酒店,直到那时他的感觉还是正常的。但是,一来到克茹木尼大道,他的情绪就低落了。只是还没有丧气,因为头天晚上他曾经在思特拉思尼采车站跟一个电车司机打过赌,说他可以在三个星期之内环游地球一周。于是他继续离家,越走越远。直到来到了查尔斯广场那家黑酿酒厂。再从那里又去了玛拉—斯特兰纳,然后到了圣托玛士酿酒厂,再到了乌—蒙太玖。再往上走,又到了布拉班特国王酒店,然后又来到了“美境在目”。从那里又到了思特拉霍伏修道院的酿酒厂。但是,到了那地方气候的变化开始对他不利了。他走到了洛瑞塔广场。到了那里一阵思乡的情绪蓦然袭上他的心头,他扑到了地上,开始在街上打滚,叫喊道:‘啊,不,不,我不要再往前走了。对环绕地球旅行,我也不感兴趣了,他妈的。’请原谅我说这粗话,长官。不过,如果你喜欢,我就去想法子给你弄点干邑白兰地来。只是我担心我还没有回来车就会开走。” 路卡什中尉向他保证两小时之内车是不会开的,而车站背后就有干邑白兰地一瓶瓶地秘密出售。萨格纳上尉已经打发他的勤务兵玛图西齐去了那里,花了十五克朗买到了一瓶蛮不错的干邑白兰地。这是十五个克朗,你去买吧,但是不能告诉任何人是为我路卡什中尉买的,或我打发你去买的。因为严格说来,那是禁止的。 “你放心好了,长官,”帅克说,“一切都会顺利的,如果我有什么喜欢的东西的话,那就是不许干的活动。你看,我老跟不许干的东西打交道,连自己也不知道。有一回在卡尔林军营,他们就不许……” “向后转,跑步——走!”路卡什中尉打断了他的话。 帅克就像这样来到了车站后面。他在路上一直对自己重复着此次冒险的全部因素:干邑白兰地必须要好,因此他得先尝尝。私自买酒是不允许的,因此他得十分谨慎。 刚绕过车站,他又遇见了杜布中尉。“你在这里瞎逛什么?”他问帅克。“你认得我吗?” “启禀长官,”帅克回答,“我不愿意从你坏的一面认识你。” 杜布中尉惊呆了,帅克却不动声色地站着,手一直点在帽檐边不动,然后继续说:“启禀长官,我只想从好的一面认识你,这样你也就不会像上次你说的那样,逼得我哭鼻子了。” 一听见这样胆大妄为的话,杜布中尉气得脑袋都发晕了,只能发出一声喊叫:“滚开!你混账!以后我再找你谈话。” 帅克来到了月台后面。杜布中尉定下神来,跟了上去。车站后有一排倒扣的灯心草篮子挨着大路一字儿摆开,上面摆些草编盘子,盘子里有种种美味,看上去十分单纯。这些好东西似乎都是卖给上学的孩子郊游吃的。有棉花糖甜点,圆锥形的薄饼包,小堆的酸糖球,偶然还在一两个盘子里有黑面包夹香肠,香肠无疑是用马肉做原料的。不过,篮子下面却隐藏着酒类饮料,一瓶瓶的干邑白兰地、朗姆酒,其他的烈性酒,还有果酒。 路边水沟紧后面有一个木头搭建的棚屋。这类非法饮料的交易实际上就在那里进行。 士兵们开始是在篮子边谈生意的。一个有一头长鬈发的犹太人从篮子下面掏出一瓶看去并不违法的酒,隐藏到土耳其式长袍底下,进了木棚屋。士兵在棚屋里把酒偷偷藏进裤子里、制服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帅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而在这整段时间里,具有侦察天赋的杜布中尉就在车站边严密地监视着他。 帅克一来到第一个篮子边就开始活动。他先选了些甜点,付了钱放进口袋。那位有长鬈发的人就悄悄对他说:“老总,我还有烈性酒。” 磋商迅速完成,帅克进了棚屋,等那长鬈发的人开瓶让他尝过酒后,他才交了钱。帅克对那干邑酒感到满意,把酒瓶塞到制服下,便回车站。 “你去哪儿了,你这个王八蛋?”杜布中尉说,挡住了他去月台的路。“启禀长官,我去买点糖果,”帅克在口袋里摸了摸,取出一把灰扑扑脏兮兮的糖果。“我能请你吃一点儿吗,长官?如果你不嫌它讨厌的话。我尝过了,有点像杏子酱,带一种特别味道,还很令人愉快,长官。” 帅克制服下露出了酒瓶子的圆轮廓。 杜布中尉拍了拍他的制服:“你那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你这个王八蛋?拿出来。” 帅克取出了装着黄色液体的瓶子,瓶子上的商标清清楚楚:“干邑白兰地”。 “启禀长官,”帅克满不在乎地说,“我在白兰地酒瓶里装了点饮用水。我昨天吃了土豆烧牛肉,至今还在口渴。不过,那抽水机抽出的水有点黄,这一点你可以看到,长官。水里一定含有铁,而含铁的水对健康是有好处的,对你也会有好处。” “你要是真那么渴,帅克,”杜布中尉一脸魔鬼般的微笑说。他认为帅克最后一定会成为永远的输家,于是想把这个戏弄场面尽可能地拖长。“那你就喝吧,好好喝。一口气喝光!” 杜布中尉早已设想过了。帅克开始时会怎么样喝上几口,然后就喝不下去了,那时他,杜布中尉,就可以说:“把你那瓶子给我,让我也喝上几口,我也渴了。”他可以想像出那混蛋帅克在那可怕时刻的那副尴尬相。然后他就打报告,如此等等。 帅克打开瓶子,放到了嘴唇边,那酒就在他喉咙里一大口一大口地消失了。杜布中尉惊呆了。帅克当着他的面把一瓶酒喝了个精光,连眼皮也没有眨巴一下,然后便把空瓶子隔着街道扔进了池子,又像刚喝了一瓶矿泉水一样吐了口唾沫。“启禀长官,这水真有点铁的味道。在康米克和扶塔武有个酒店老板,他就给他的夏季顾客做含铁的饮料,做法是把几个旧马蹄铁扔进井里。” “我会让你知道旧马蹄铁的!你来,你那水是从哪里打来的,你马上把井指给我看看!” “离这儿只一点点路,长官,就在那边那座木头棚子后面。” “你在我前面走,让我看看你走路,看你还能不能走得端正!” “这可奇怪了,”杜布中尉心想,“你在这倒霉混蛋身上一点酒醉的迹象也看不出来。” 帅克像是把命运交给了上帝,一个劲往前走。但是有个什么东西似乎在不断告诉他:那里一定有井。因此,在他真正发现了一个水井时,倒也并不意外。那儿甚至还有一个抽水机。两人来到那里,帅克开始抽水,黄色的水从井里喷了出来。于是他彬彬有礼地说:“这就是那带铁的水。” 那有长鬈发的人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帅克用德语向他要杯子,因为中尉想喝水。 杜布中尉给弄得昏头昏脑,把整整一杯水都喝光了,于是嘴里弥漫了马尿和马粪的味道。他被自己的经历弄傻了,给了那有长鬈发的人五个克朗,作为水的代价。然后便对帅克转过身子,说:“你张大嘴站在那儿干吗?滚回去。” 五分钟以后帅克回到军官车厢里的路卡什中尉前,对他做了个神秘的手势,让他出车厢去。两人来到外面,他对路卡什中尉说:“启禀长官,五分钟以后,最多十分钟以后,我就会醉得人事不省。我要去我的车厢躺一躺。我只求你开恩做一件事,长官,至少在以后的三小时里别叫我,别给我发命令,直到我把醉意睡掉。一切正常,但是我给杜布中尉抓住了。我告诉他那是水,于是只好当着他的面把那一瓶干邑白兰地喝光,向他证明那的确是水。正如你所希望的,我什么都没有泄露,长官,完全没有问题的。而且我做得的确很仔细。但是现在,启禀长官,我已经开始有感觉了,两条腿已经软软的麻麻的了。当然,启禀长官,我请求报告,我酗酒已成了习惯,因为在我和随军神父卡茨在一起的时候……” “滚开,别让我再看见你,你这个笨蛋!”路卡什中尉大叫起来,却丝毫也没有生气。不过,杜布中尉在他眼里的可恶程度却比以前增加了一半。 帅克小心翼翼回到了自己的车厢,躺到大衣和背包上,对后勤军士长和其他人说:“从前有个人,喝醉了酒,就求大家别去打扰他……” 说完这话他一翻身就打起鼾来。 他打着嗝,嘴里吐出的酒气立即弥漫了整个车厢。于莱达的鼻孔一吸进那气味便宣布:“上帝呀!这儿肯定有干邑白兰地味儿。” 经历了那么多磨难终取得营史员级别的马瑞克,此刻正坐在折叠书桌旁边。 他在从事着一项工作:事先写好他们营的英雄事迹。他显然从自己对未来的展望获得巨大的乐趣。 范涅克则兴味盎然地望着志愿兵一边匆忙地写着,一边开心地大笑。然后他便站了起来,靠到马瑞克肩上。马瑞克开始对他解释。“预先写出营的历史真是太有趣了,你知道。主要就是得建立一个体系。每件事都是需要建立体系的。” “一个有系统的体系。”范涅克说时多少带点轻蔑的笑。 “啊,不错,”志愿兵冷冷地说,“一个有系统的营史写作体系。我们不能一步登天走向辉煌的胜利,一切都得按一个既定的计划一步步地发展。我们的营不可能从一次战斗就取得世界大战的胜利。‘若是不好,宁肯不要。’对于像我这样认真的历史家来说,主要的是设计出一个获取胜利的计划。比如,我在这里就描写着——大约要写两个月时间——我们的营是怎样几乎突破了俄国人的防线的。那防线是由敌人的几个顿河团(不妨这样假定)防守的,固若金汤。而且还有好几个师包围着我们的阵地。开始时我们营似乎完全没有了希望,敌人简直就要把我们剁成肉泥,做成香肠了。但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萨格纳上尉向我们营发出了命令。他说:“上帝并没有让我们在这里被消灭的意图,让我们开溜吧。”于是我们营就开溜了。但是,等到包围我们的敌人突然发现我们事实上是在追赶他们时,他们开始惊惶失措地撤退了,他们一枪也没放,就叫我们营的预备队俘虏了。事实上我们营的整个历史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不妨像先知一样地说,范涅克先生,影响深远的大事都起自区区小事。从此我们营就从胜利走向了胜利。读到我们营是如何向睡梦中的敌人发起进攻的,是非常有趣的事。为此,我们的行文风格必须要跟伟力美克在日俄战争时期出版的《插图版战争新闻》一样。好了,正如我所说,我们的营是趁敌人在睡梦中时发起攻击的。每个人都找到一个敌人,用尽全身力气把刺刀插进了他的胸膛。刺刀磨得飞快,插进身体有如插进奶油。只听见东一处西一处传来肋骨断裂的声音。沉睡的敌人在死亡的抽搐中痉挛地蹦跶着,滚来滚去,眼球突了出来,但已是再也看不见了。然后他们发出了死亡的咕噜,身子硬了,带血的唾液从唇边流出。于是一切结束,胜利落到了我们营的手里。而且,说不定还有更美的。比如我们营在三个月之内就俘虏了俄国沙皇。但是这类事我们以后再谈好了,范涅克先生。同时我还必须事先准备好细节,用以证明我们营无与伦比的英雄主义。我必须为它设想出一个全新的战争术语。我已经发明了一个新术语。我打算描写战士们的“自我牺牲的毅力”。他们一次再一次地被开花弹无数的弹片所射穿。我们的一个中士,比如说是12连或13连的,踏响了敌人的地雷,脑袋被炸飞了。 “顺带说一句,”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我几乎忘了,军士长——或者用老百姓的话说,范涅克先生,你得把全连军官和军士的名单给我,把12连的军士长的名字也给我。——他叫豪士卡吗?好的。现在那被地雷炸飞了脑袋的就是豪士卡了。他的脑袋给炸飞了,身子仍然前冲了一两步,做好瞄准,打下了一架敌人的飞机。再清楚不过的是:这一类的胜利和对胜利的反响以后将到馨布纶皇家宫苑里去庆祝。奥地利有无数个营,而我们这样的营只有一个。我们营是如此地出类拔萃,为了赋予它荣誉,一次亲切的家庭小庆功会将到皇宫内苑里去举行。在我的想像里,庆功会要这样开(你可以在我的笔记里去读):为了这次庆祝,大公夫人玛丽·梵乐希从沃尔塞迁进了馨布纶宫。由于庆典纯属私人性质,便在皇帝寝宫旁的大厅里举行。大厅里燃满了白色的蜡烛,因为大家都知道宫廷是不喜欢电灯泡的,怕的是它会出现短路——老国王对此尤其反感。为表彰我营而举行的仪式从下午六时开始。这时皇帝陛下的孙子们被带入大厅——大厅实际上是已故皇后的寝宫的一部分。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除了皇族人员,什么人可以出席典礼?皇帝的枢密大臣帕阿伯爵一定得参加,也会参加的。然后,因为在这样的温馨亲切的家庭接见中,偶然会有人感到晕旋(我并不认为帕阿伯爵会呕吐),那就要求宫廷顾问私人医生寇佐博士出席。为了礼仪的需要,也为了保证不让宫廷侍卫在觐见时对在场的宫廷女官动手动脚,御林军统帅乐得勒伯爵,皇家总管白勒噶德伯爵和宫廷女官长邦蓓尔伯爵夫人也必须出席。邦蓓尔夫人在宫廷女官中的作用就跟布拉格乌苏胡妓院里的鸨母一样。诸位显贵云集之后,就向皇帝禀报,于是皇帝携带了众皇孙出场。皇帝在桌子面前坐下,建议为我们的步兵营干杯。玛丽·梵乐希大公夫人随即致辞,特别表扬了你,后勤军士长。当然,按照我的笔记,我们的营也要遭到沉重而惨痛的损失,因为没有死亡的营根本不能算营。一个营的历史不应该只有胜利的枯燥事实——我已经预先记下了大约四十二个人。比如你,范涅克先生,你会倒在一道小溪旁边;而现在正瞪着大眼带着那种独特的眼神望着我的巴龙,他的死亡方式又完全不同。他不是挨了枪子、开花弹或是大炮,而是叫敌人从飞机上扔下的一根套马索吊死的——那时他正偷吃他中尉的午餐。” 巴龙倒退了一步,绝望地挥舞着双手,沮丧地说:“对不起,你知道,但那是我的天性,我控制不住!就是当正规兵的时候,我也常常三番两次上厨房找吃的,最后还是坐了牢。有一回我晚饭连吃了三份牛排,因此也坐了一个月班房。愿上帝保佑我如愿以偿!” “别害怕,巴龙,”志愿兵安慰他。“营史上不会写你是在取了军官午餐回战壕在路上偷吃时死的。你留下的记录将跟营里一切为帝国的荣誉而捐躯的人相同,比如后勤军士长范涅克。” “那你给我准备的是什么样的死呢,马瑞克?” “别着急,军士长。事情不会都那么快。” 志愿兵想了一会儿:“你是克拉路比人,对不对?那就让你写信告诉克拉路比人,说是你失踪了,一点痕迹都没有找到。但要写得谨慎。或者,你愿不愿意受了重伤一直躺在铁丝网障碍以外很远的地方?你可以被打断一条腿,就像那样美妙地躺上一整天;到了晚上,敌人的探照灯搜索到你的地方,看到了你,以为你是侦察,才用大炮和开花弹把你打穿了许多洞。如果是那样,你对部队的贡献可就特别伟大了,因为敌人在你身上花费了大量的、可以消灭一整个营的弹药。经过一次次这样的炮击之后,你身上的碎片在你头顶的天空里自由地飞翔、旋转,穿透天空,唱起一首辉煌的胜利赞歌。简而言之,每个人都有机会轮到牺牲,我们营每个人都是可以出人头地的。于是营史的每一页都会弥漫着胜利的记录——虽然我真不希望它弥漫,但是我无可奈何。每件事都要求做得彻底,对我们的某些怀念才能延续到,比如9月,那时我们这个营真是什么也没有剩下了,除了营史上那些宏伟的篇章。它们将向奥地利一切人的心灵传递出一个信息,让他们清楚看见:那些再也看不见自己家园的人一个个都战斗得同样英勇。我已经写下了结尾,你知道,范涅克先生,也就是讣告。荣誉归于对死亡者的记忆!死者对帝国的爱是最神圣的爱,因为死亡就是爱的高潮。愿他们的名字(比如,范涅克的名字)每次被提起都伴随着荣耀。那些因为失去了赚面包者而感到最惨痛损失的人们可以骄傲地擦干眼泪了。倒下的人都是我们营的英雄。” 霍东斯基和于莱达津津有味地听着志愿兵阐述他们营即将出现的历史。 “靠近一点吧,先生们,”志愿兵翻看着笔记本说。“这儿是第15页。‘电话兵霍东斯基是在9月3日跟营炊事员于莱达一起倒下的。’现在听我念下面的解释:‘英雄主义的典范:霍东斯基牺牲时保护了他所掩护的电话线。那时他跟电话留在一起已有三天,无人接替。于莱达注意到了包围我方侧翼的敌人的威胁,端起一锅沸腾的水便向敌人泼去,烫伤了周围的敌人,吓得他们魂飞魄散。’两人都死得壮烈非凡,是吧?一个被地雷炸成了碎片,另一个被敌人放到他鼻子下的毒气窒息而死。而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保卫自己。他们被消灭时都高叫着:‘营长万岁!’最高司令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每天以命令的形式对他们表示感谢,并命令我军其他单位熟知我营的英雄事迹,以我营为学习的榜样。我可以给你们读读部队命令的一部分,那是要在全军的每个单位宣读的,跟卡尔大公那道命令一样——1805年大公率领队伍站在帕度瓦城面前,第二天就遭到了可怕的打击。这就是后人能读到的关于我营的陈述:我们是英雄的单位,是一切部队的光辉典范。你们来听听。‘……希望全军将士以该营为楷模,特别要学习该营的自我牺牲、自立自强的精神,面临危难岿然不动、不可战胜的精神;学习他们的英雄主义品质和对上级军官的坚信。此类优秀品质是这个营的杰出之处。此类品质将指引他们为战争的胜利和帝国的福祉创造出光辉的业绩。全军务须以该营为榜样!’” 从帅克睡觉的地方传来一声呵欠,大家听见他在梦里唧咕:“是的,你是对的,弥勒太太,人嘛,都一样。克拉路比住着个叶罗士先生,是制造水泵的。他跟芭度比策的钟表匠雷含兹先生十分相像,就跟两根相同的大头针一样;而雷含兹先生跟季岑来的比什科拉也惊人地相像。而他们四个〔43〕又跟一个并不认识的自杀的人一模一样。他们发现那人吊死在靠近金德热韶伏—赫拉德克的一个湖边,完全腐烂了,就在铁路线下面。他有可能是在那里扑向火车的。”〔44〕第二次呵欠从那儿传来,随后便是:“然后那四个人全给判了很大一笔罚款。明天请你给我做点面条,要加罂粟子。”帅克翻身转向另一边,又打起鼾来。这时于莱达跟志愿兵为今后可能出现的情况争论起来。 于莱达以为即使为了好玩,人也得写一写将来会出现的情况——尽管初看上去似乎荒谬。而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是像这样的玩笑也往往包含了某些先知的因素。那时内在的眼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影响可能穿透面纱,看到未来的世界。从那时起于莱达的话里就只有“面纱”了。每两句话里就有一道未来的面纱。最后他话锋一转,又谈到了再生,或是人体的新生。他谈到了纤毛虫身体的再生能力,结论又转到:壁虎的尾巴要是给剁掉了是可以再生的。 针对他这话霍东斯基说,人如果像壁虎一样再长尾巴,寿命就能够自己掌握了。就拿战争来打比喻吧,人要是掉了脑袋或别的部分,却还能再长出来,军事当局可就乐坏了,因为那就不会再有残废军人了。如果能让奥地利士兵的脑袋和手脚不断生长,那肯定会比一个旅还有价值。 志愿兵说:由于先进的战争技术,今天我们有可能对敌人成功地进行分割,比如按对角线分割成三部分。纤毛虫科的喇叭形纤毛虫的身体再生是有规律的。按这条规律每一个脱落的部分都可以再生,形成新的器官,长成一个独立的喇叭形纤毛虫。由此类推,奥地利部队每参加一次战争就可能扩大为三倍,甚至十倍。每一条断掉的腿都可以长成为一个新的步兵。” “你这话要是给帅克听见,”范涅克说,“他准能给你举出一两个实例来。 帅克对他的名字发生了反应,嘟哝了一声:“到!”对这个军事口令反应完毕,他又打起鼾来。 杜布中尉的脑袋在车厢半开的门口露了出来。 “帅克在这儿吗?”他问。 “启禀长官,他在睡觉。”志愿兵回答。 “我在问他的时候,你,一年制志愿兵,就应该立即跳起来去叫他。” “我不能够,长官,他睡了,”志愿兵回答。 “那就把他叫醒!我感到惊讶,志愿兵,你居然没有立即想到这一点。对于上级你必须表现出更多的关心。你还不认识我吧,你?你就等着看你认识我的时候吧!” 志愿兵开始叫醒帅克。 “失火了,帅克!失火了!起来!” “那一回奥科克纺织厂失了火,”帅克一翻身转了个方向,嘟哝道,“消防队是从威索产尼老远赶来的……” “请赏光自己看看,长官,”志愿兵对杜布中尉温和地说,“我打算把他叫醒,可事实上办不到。” 杜布中尉生气了。“你叫什么名字,志愿兵?”——“马瑞克?啊哈,你就是一直在坐班房的那个马瑞克呀,是吗?” “没有错,长官,可以说我这整整一年都在坐班房。可我已经重新任命了,就是说我在师部法庭证明了自己清白无辜,释放以后被任命为营史员了,同时保留了一年制志愿兵的军衔。” “你长不了的,”杜布中尉大吼起来,这时他已经满脸通红,给人的印象是挨了嘴巴,打肿了脸变了颜色。“我会管的。” “那,是不是要求我去报到呢?”志愿兵郑重其事地说。 “别跟我油嘴滑舌!”杜布中尉说。“我会教你懂得什么叫报到的。我们还会见面,那时候我就给你罪受,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现在呀,你还不知道呢!” 杜布中尉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车厢。一生气他把帅克忘了,尽管前不久他还一心想着叫过帅克说:“对我呵口气!”从而落实帅克进行非法酒类交易的证据。但是现在当然为时太晚,因为他在半小时以后回到车厢时,士兵们已经领了黑咖啡和朗姆酒。帅克也已经起身,一听见杜布中尉叫喊就像山羊一样跳出了车厢。 “对我呵口气!”杜布中尉大吼。 帅克把肺里的全部存货对他呵了过去,有如热风把酿造厂的馨香送过原野。 “你这是什么气味,王八蛋?” “启禀长官,我这是朗姆酒的气味。” “你看见了吧,你这个混蛋流氓,”杜布中尉大获全胜地说,“我终于抓住你了!” “对,长官,”帅克丝毫没有慌乱。“我们刚刚领了跟咖啡一起喝的朗姆酒。我先把朗姆酒喝掉了。如果有了新的命令,说是应该先喝咖啡,后喝朗姆酒,那只好请你原谅了。不会再出这种事的。” “那么,我半小时以前来车厢时你为什么在打鼾?为什么别人怎么也叫不醒你!” “启禀长官,我整夜没有睡着,因为我老回忆起我们在维斯扑林搞的演习。那时候假想的第1、2军团穿越了斯蒂里亚和匈牙利西部,包围了我们的第4军团。第4军团驻扎在维也纳,到处修着工事,但是他们包抄了我们,一直包抄到了工兵在多瑙河右岸架桥的地方。原来设想的是我们一发起进攻,北方部队和后来的南方奥西耶克部队就会来支援。他们还宣布了当天的命令,说第3军团也要来支援。这样,在我们面对第2军团前进的时候是不会遭到粉碎的。可是,所有的安排全白搭。我们已经胜利在望,上面却发出信号:演习结束。打了胜仗的是戴白袖套的。” 杜布中尉没有说话,摇晃着脑袋尴尬地走掉了。但是不一会儿工夫又从军官车厢跑了回来,对帅克说:“你们几个最好记住,总有你们在我面前号丧的时候!”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又回军官车厢去了。车厢里萨格纳上尉正在审问16团一个倒霉的人,是斯特纳德军士长送来的。那人已经在为自己战壕里的安全担心,从车站附近的什么地方弄来了一个有金属板加固的猪圈门。现在,他正瞪着大眼惶恐地站在那里,为自己辩解。他说他打算把猪圈门背到掩体里去抵挡开花弹。 杜布中尉借此机会发表了一个长篇的训词,讲的是士兵的行为问题,士兵对祖国和对帝国的责任问题,谁是最高统帅和最高军事权威的问题。当然,部队里出了这样的人是应该消灭,惩罚,送班房的。这一套陈词滥调非常令人反感。上尉拍了拍犯事人的肩头对他说:“好了,好了,看来你没有什么坏心眼。以后就别再干这种事了,你这是出自己洋相呢。猪圈门从什么地方拿来的仍然还到什么地方去,以后别再乱整!” 杜布中尉咬了咬嘴唇,心想:营里的纪律濒临崩溃,就靠我一个人维持了。于是他又在这整个车站地区转了一圈儿。他来到一座仓库附近,仓库上有德语和匈牙利语的大字标语:禁止吸烟。 他发现一个士兵在读报,报纸把人全遮住了,看不见肩章。杜布中尉对他大叫了一声:“立正!”因为那是后备部队匈牙利团的人,驻扎在胡门涅。 杜布中尉搡了他一把。那匈牙利士兵站了起来,可并不觉得应该敬礼,只把报纸往口袋里一塞,便离开了他往大路走去。杜布中尉像丢了魂似的跟着,但那匈牙利士兵加快了脚步,然后转过身来,装模作样举起了双手,让杜布中尉明白他已经很快就认出他是捷克团的人。然后匈牙利人便消失在大路背后的小屋之间。 为了表示这个镜头与他无关,杜布中尉威严地进了一家小铺子,略带慌乱地指了指一个黑色的线轴,放进口袋,付了钱。然后回到了军官车厢,让营里的传令兵去叫勤务兵库纳特。他把线给了库纳特,说:“我什么事都得操心。我知道你已经把线的事忘了。” “启禀长官,我们有了整整一打线轴呢。” “那你马上拿来给我看看,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库纳特拿回来了一整盒白色和黑色的轴线,杜布中尉说:“现在你听着,你仔细看看你拿来的这线和我的这一个大轴线。你看你的线多细,多容易断。现在看我的,要想扯断可不容易。上了战场我们是不愿意穿破烂的。那时一切都必须结实。好了,把这些线全拿走,等候我的命令。而且记住,下一回别再心血来潮,自作主张,要买什么东西先得来问问我。你最好是别希望知道我的厉害。我坏的那一面你还没有见到呢。” 库纳特走掉之后,杜布中尉向路卡什中尉转过身去:“我的勤务兵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偶尔也犯犯错误,但是一般说来是很守规矩的。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绝对诚实。我们在布路克的时候,我收到我在乡下的小舅子的一个包裹,里面是几只小鹅。我吃得不那么快,可我那勤务兵宁可让那鹅放坏了,放臭了,也从来不碰它。当然,那是个纪律问题,军官必须给他的士兵恰当的训练。” 路卡什中尉故意把身子转向窗户,让他明白他根本没有听那白痴式的陈词滥调,而且说:“啊,没有错,今天是星期三。” 杜布中尉觉得至少得说点什么,只好对萨格纳上尉转过身子,用同志式的亲热口吻说:“你看,上尉……?” “对不起,我得耽误一会儿,”萨格纳上尉说完跨出了车厢。 这时帅克却在向库纳特问起他的主人。 “这会儿工夫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人影也见不到?”帅克问。 “我那个老疯子一直给我找麻烦,这你很清楚。他每分钟都叫了你去,问些跟你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他甚至问我跟你是不是朋友,我告诉他我们俩很少见面。” “他还问起我呀,真是太可爱了。我非常喜欢他,你那位中尉。他那么慈祥、善良,真是士兵们的父亲呀,”帅克郑重其事地说。 “哼,那可是你的想法,”库纳特反驳。“可是,我告诉你,他是个混蛋的猪猡,而且是个头等的白痴。老盯着我。我太腻味他了。” “不会吧,”帅克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他真正的一个正人君子呢。你谈起你那中尉时的样子可真滑稽。不过说不定这也自然。勤务兵全都那样。拿温佐少校的勤务兵来说吧,除了说他的主人是个混蛋白痴大傻瓜,从不说别的。或者再拿施瑞德上校的勤务兵来说吧,他一谈起主人就只说他是醉醺醺的王八蛋和臭粪,再不说别的。这是因为每一个勤务兵都向他主人学习。要是主人不骂怪话,勤务兵就学不到怪话了。我在布杰约维策当正规兵的时候,有个中尉叫扑罗哈兹卡,他不大骂怪话,总习惯对他的勤务兵说:‘你这头可爱的母牛,你呀!’他的勤务兵叫西布曼,从来没听见他骂过别的话,当然也就太习惯于他那句话了。等到他回头当老百姓的时候,便常常对他爸爸、妈妈或妹妹说:‘你这头可爱的母牛,你呀!’连对他未婚妻他也说同样的话,结果是他那未婚妻跟他吹了,而且指责他侮辱了她,因为他在一次舞会上公开对她的爸爸和妈妈说那样的话。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原谅他。她在法庭上说,如果他在什么地方私下叫她母牛,她也许还能考虑和解,但是像他那做法,那就意味着是个丑闻,能传遍欧洲。我们说句私房话,库纳特,我对你主人是决不会有那种看法的。我第一次跟他谈话他就给了我非常良好的印象,简直就像一根刚从烟囱里取下来的熏香肠。我第二次跟他谈话他又似乎很有学问,而且通情达理。你事实上是从什么地方参军的?直接从布杰约维策来的?有人直接从什么地方进部队我总很高兴。你在布杰约维策住什么地方?住拱廊街?太好了,至少夏天凉快。你成家了没有?有老婆和仨孩子?你很幸运嘛,我的朋友,正如我亲爱的卡茨神父在布道时常说的,你至少会有人哀悼嘛。当然,他这话也对,因为我在布路克有一回听上校对快要从布路克去塞尔维亚的预备兵演讲,也是那么说的。每一个牺牲在战场上的士兵,留下了家人,都是断绝了跟家庭的纽带。或者,用他的原话说:‘如果他牺牲了,他就是为家庭牺牲了,家庭的纽带断了,他却越加英勇了,因为他为一个更大的家,为了祖国牺牲了生命。’你是住五楼吗?住底楼?当然,我忘了布杰约维策广场就没有一幢五层楼的房子。你马上就要走了吗?啊,我看见了,你的主人现在正站在军官车厢前往这边望呢。如果他偶然问起我是不是谈起过他,你当然就告诉他谈起过。别忘记说我怎么样谈了他很多好话,说我还很少见过像他那样的军官,对人友好,就像个爸爸。别忘了告诉他,我认为他很有学问,还要说我认为他很聪明,还告诉他我警告过你,无论他产生了什么怪念头,你都要服从,你愿意记住吗?” 帅克进了车厢,库纳特回到他那装轴线的小窟窿里。 一刻钟以后,火车经过被烧光的村子布瑞斯托福和威力基—拉德万,继续向诺伐—嚓比纳前进。这一带显然发生过相当激烈的战斗。从一个山谷到另一个山谷的喀尔巴阡岗峦和斜坡,满是战壕,跟铺了新枕木的铁路线平行,两侧布满了巨大的弹坑。铁路沿着拉波瑞茨河上游修造,不时跨过一道汇入大河的小溪,常有新的桥梁和它们所取代的旧桥的烧焦了的木头进入人们眼里。 在去梅兹拉波采的路上,整个山谷都犁出了沟槽,泥土堆积起来,仿佛是叫硕大无朋的鼹鼠大军拱出来的。河流背后的公路给炸断了,毁坏了,沿着公路可以看见部队压境时被蹂躏的大片大片的土地。 被狂风暴雨冲刷出的奥地利军装的破片躺在弹坑边上。 诺伐—嚓比纳后面,一只奥地利步兵的军靴夹在被焚毁的老树枝上,挂了下来,里面伸出一段小腿骨。 在炮队火力曾经肆虐的地方,人们可以看见没有了枝条果实和没有了树冠的树,以及被掀翻的农舍。 火车在新修成的堤坝上小心翼翼地行驶,让整营的人看到战争的欢乐,充分地欣赏着它。被毁坏的山坡和平地上有军人公墓,白色的十字架闪着微光。每个人一望见,便不免缓慢却肯定地作起要去那光荣场地的准备——其结局就是飘动在白色十字架上的一顶溅满泥污的奥地利军帽。 过了胡门涅出现了一批从喀什坡司基—霍利来的日尔曼人。他们坐在后面几个车厢里,满脸肃杀的沉默。前不久他们进入米罗维采车站时还在放声歌唱,“等到我回来,等到我回来,等到我再回来,那时就……” 他们明白,那时跟他们一样歌唱着回家跟情人永远厮守的欢乐的人里,好些人的帽子已经挂在了墓碑上。 梅兹拉波采的停车处已改到被摧毁和烧掉的火车站后面。扭曲的柱头从烧黑的墙壁后伸了出来。用木料匆匆搭建的长长的新棚屋是代替被烧毁的火车站的。上面贴满了用各种语言写的标语:“认购奥地利战争公债。” 另外一个长棚屋是红十字会的仓库。两个护士和一个军医从棚屋出来,护士因那胖子军医而喧哗地大笑。军医在模仿着各种动物的叫声,跟她们逗乐。现在模仿的是猪的哼哼,却并不成功。 河谷里,一具被摧毁的野战炉躺在堤坝底上。帅克指着炉子对巴龙说:“你看,巴龙,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遇见这种事。正要给大家分饭菜,炮弹却飞来了,弄得这么乱七八糟。” “太可怕了,”巴龙说。“我从没有想到等待我的会是这种情况。这都要怪我这该诅咒的傲慢。因为像我这样的可怜的蠢货,去年冬天还在布杰约维策买了一双羔皮手套。我觉得自己太娇嫩,不能把我这双农民的爪子塞进我去世的爸爸常戴的那副手套里。于是心里老挂念着城里的羔皮手套。爸爸只能满足于吃煮豌豆,可我怎么样也受不了。除了鸡鸭鹅我什么都不吃,甚至对普通的烧肉也翘鼻子。我那老太婆常常给我用啤酒烧鸡。上帝宽恕我!” 巴龙完全绝望了,开始了全面的忏悔:“我亵渎圣徒和殉道者,我在玛尔社一个酒店打过神父,在多尔尼—扎海伏又打过另一个神父。我不否认我勉强相信上帝,但我对圣若瑟〔45〕有怀疑。在家里我容忍所有的圣徒,但圣若瑟像必须拿走。现在上帝就是因为我的罪恶和不道德在惩罚着我。我在磨房里干了些不道德的事!我老是咒骂我爸爸,让他的生活成了包袱。我又是怎样欺负过我的老婆呀!” 帅克想了一会儿,“你是磨房老板,是吧?那么你就应该知道,上帝的磨子虽然碾得很慢,却非常精细——哪怕世界大战就是你挑起的也一样。” 志愿兵也参加了谈话:“你那么亵渎神圣,那么拒绝承认所有的圣徒和殉道者,巴龙,你肯定是在害苦你自己,因为你必须知道,我们的奥地利部队多年以来就是纯粹的天主教部队,而战争的最高领袖就是部队的最辉煌的榜样。国防部让耶稣会在驻军司令部向军官布道时,我们见证了军事复活的荣誉,可你脸皮怎么能这么厚,对某些圣徒和殉道者怀着仇恨的毒素却还来参加战争?你觉得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巴龙?至于圣若瑟的问题,你说你不准把他的像挂在你房间里,那可是对我们光荣军队的光荣精神的犯罪。你明白吗?还有,你肯定知道,圣若瑟是个木匠,事实上是保护一切逃避军事义务的人的圣徒。我们有个说法你是很清楚的:‘看看木匠留下了什么出路吧!’〔46〕多少人就是因为这个口号而让自己做了俘虏的。他们在四面八方被包围,知道已经逃不掉时,就设法保留了自己,不是出于自私的考虑,而是作为部队的一员,希望在被释放以后还能对皇帝陛下说,‘我们回来了,等候你下一步的指示’。我这话你能听懂么,巴龙?” “不,我听不懂,”巴龙叹了口气。“我脑子很笨,为了我你得把一件事重复十遍。” “少几遍能对付不?”帅克问。“如果还能够的话,我就给你再讲一遍。你在这儿听见的话,意思是你应该按部队流行的精神办事。你必须相信圣若瑟,你要是被敌人包围了,就必须找一找‘木匠留下的出路’,好为皇帝陛下和下一步的战争保存自己。现在你大概明白了吧?你应该尽量向我们坦白你在磨房里干了些什么不道德的勾当,细节要多。你对我们讲的不能像某个姑娘的忏悔。那姑娘去找一个神父忏悔。忏悔了各种各样的罪恶之后,她红了脸,说她每天晚上都要干些不道德的事。好了,你可以想象神父一听这话是如何立即馋涎直流地说:‘不,不要害羞,我亲爱的女儿。在这儿我就代表上帝。你可以把你不道德行为的情节详细告诉我。’于是姑娘痛哭起来,说是她感到羞耻,因为那行为不道德得可怕。神父再次向他解释,他是她灵魂的父亲。她犹豫了很久,很不愿意,然后终于开始告诉他,说她常常如何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然后她又一个字也不说了,哭得更厉害了。神父再次说,她不应该害羞,从本性上看,人就是一个罪恶的容器,而上帝的慈悲是无穷无尽的。于是她下定决心说了出来。她流着泪告诉他:‘我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之后就开始抠我脚板丫里的肮脏,而且放到鼻子底下闻。’那就是她的不道德行为。但是我希望,巴龙,你在磨房干的不是这类事,你会告诉我们一些更具体的东西,真正的不道德行为。” 按照巴龙自己的描述,他在磨房里的不道德行为是对农民妇女干的。但是那只不过是在她们的面粉里掺了假——按他那朴素的心灵而言,那已经算是不道德行为了。最失望的是霍东斯基,他问巴龙,是不是在磨房的口袋堆上跟农妇干过不道德的事。巴龙一听见那话急忙双手一挥,回答说:“我太笨,没那本事。” 上面来了通知,过了帕罗塔就在路朴科伏斯基关隘吃午饭。营后勤军士长下了车就往梅兹拉波采走。各连的炊事员和负责全营供应的采塔莫中尉也跟他走在一起。还给他们派了四个巡逻兵。 不到半小时他们就回来了。带了三头拴住后腿的猪,一个路丹尼亚家庭的人大喊大叫着跟在后面。猪就是从他们那儿征购的。一个红十字会棚屋里的胖子军医也在对采塔莫中尉激动地解释着什么。中尉只是一个劲耸着肩膀。 到了军官车厢,争吵达到了高潮。那军医直截了当地告诉萨格纳上尉,那猪是指定给他们红十字会医院的。但是农民并不承认那话,只是要求把猪还给他。他坚持说那些猪是他们仅有的财产了。按照他们给的价格,他是绝不会卖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上攥着的猪钱塞回萨格纳上尉手里。那农妇抓着萨格纳上尉一只手讨好地亲吻着——那是这个地区一向的特色。 这可把萨格纳上尉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推开了那农妇。但是那也没有用。年轻的力量取代了她的地位,又开始吮他的手。 采塔莫中尉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宣布:“那个王八蛋还有十二头猪,而给他的价钱也是合理的,是按照师部最近的12420号命令里的采购条款买的。按照那一条例的第十六章,在战区以外的地方,生猪采购价不超过每公斤两克朗十六赫勒;在受到战争影响的地区,生猪价是再加三十六赫勒,那就是每公斤两克朗五十二赫勒。但是有个附加条款说,如果有文件规定,在虽然受到战争影响,但农庄的生猪和其他畜类生产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可以为过境部队提供物资的情况下,征购生猪价可以跟战争影响以外的地区相同,只是每公斤生猪特加十二赫勒。如果情况不完全明朗,应该立即就地组织临时委员会加以处理,委员会由打算采购的一方,过境部队长官和该单位军官或后勤军士长(如果人数不多的话)组成。” 采塔莫中尉按照师部的一份命令(那是他随时放在身上的)把这一切宣读了出来。看来他几乎全背得,前线地区的胡萝卜每公斤涨了十五点三赫勒,军官伙食团的花椰菜每公斤涨了一克朗七十五赫勒什么的。 在维也纳起草这份命令的大人一定想像着前线地区是一片流淌着胡萝卜和花椰菜的土地。 当然,采塔莫中尉是用德语向那怒火中烧的农民宣读这份命令的,然后就问他是不是听懂了。农民摇脑袋,他就对农民大叫:“那你是想组织个委员会啰?” 那农民听懂了委员会这个字,就点了点头。于是,如果说不久前被抓到野战厨房去执行死刑的还是他的猪的话,那么,现在被上了刺刀的执行征购任务的士兵包围着的就已经是他自己了。委员会出发向他家里走,要去确定他应该得的是每公斤两克朗五十二赫勒,还是两克朗二十八赫勒。 他们刚走上通向村子的路,野战厨房就传来了快死的猪的三倍刺耳的尖叫。 那农民明白一切都完了,便不顾一切地叫喊道:“每头猪你就给我两个莱茵吉尔德好了!” 四个士兵对他的包围圈越发缩小了。他的全家跪到了路上的尘埃之中,挡住了萨格纳上尉和采塔莫的路。 母亲和两个女儿搂住了两人的膝盖,叫他们恩人,直到那农民用喀尔巴阡附近的俄罗斯族路丹尼亚方言对她们大叫,让她们站起来:就把那猪给那些当兵的吃吧,撑死他们。 这就是委员会的结局。但是因为那农民开始放肆,用拳头威胁过他们,一个士兵就用枪托打了他,打得他那羊皮袍子噗噗地响。于是全家都画着十字,跟着爸爸逃走了。 十分钟以后营后勤军士长跟营传令兵玛图西齐已经在车厢里享受着猪脑花,军士长一边英勇地大嚼脑花,一边不时地对文书尖刻地说:“你们也想吃一点吧?可是孩子们,这是给上级吃的。腰子和肝归了炊事员,脑花、脑袋和脖子给了后勤军士长,文书只有普通士兵的肉的两倍。” 萨格纳上尉已经为军官伙食发出了命令:芫荽籽烧猪肉。要选最好的,不要太肥! 于是在路朴科伏斯基隘口就出现了这样的事:在给士兵分菜时,每个士兵在他的那份汤里只发现了两小片肉,若是在倒霉的星宿下出生的,还只是一小片肉皮。 军队里常出现的后门现象在厨房里横流放肆,靠近领导集团的人都得到报偿。嘴唇油光光的勤务兵出现在路朴科伏斯基隘口。每一个传令兵的肚子都硬得像石头。出现了一些能喧嚣到天上的怪事。 马瑞克在厨房里闹事了,他要求公平。炊事员往他的汤盒里舀了一大块烧蹄髈,说:“这是给我们的营史员的。”他却宣称在部队里人人平等。这话得到普遍的支持,也给炊事员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挨骂题目。 志愿兵把那块肉扔了回去,坚定地说他不要谁偏袒。厨房没有懂得他的意思,以为营史员还不满意,于是把他拉到一边告诉他,如果分完菜他再回来,再给他补一块猪腿。 文书们吃了油荤,嘴上也亮光光的。卫生员胀得直哼哼。可在这片富裕欢乐的景象周围却残留着最近的战争的遗迹。到处都是子弹壳,空罐头盒,俄国的、奥地利的和德国的军装破烂,还有被摧毁的车辆的零件和部件,血迹斑斑的长绷带和药棉。 原来是车站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瓦砾。有一发没有爆炸的炮弹还卡在一棵老松树上。开花炮的弹片随处可见。就在这附近不远处显然埋葬有士兵的尸体,因为腐烂的臭味令人恶心。 由于有过许多部队经过,也在附近宿过营,这儿到处都有一小堆一小堆的人类排泄物,来源是国际性的,各国的人都有,奥地利的、德国的,还有俄罗斯的。各个国家的士兵的排泄物亲密无间地躺在一起,或是彼此搂抱,却不打仗争吵。 摧毁了一半的蓄水池,铁道哨兵的木质岗位棚,凡是有墙壁的东西上,都被子弹打了个千疮百孔,像筛子一样。 为了使战争欢乐的印象更加完美,不远处的小山背后还有黑烟在袅袅升起,仿佛整个村子都在燃烧,仿佛它就是大规模行动的中心。事实上那是有人在“烧毁霍乱和痢疾的村舍”——那是为了给某些先生和某些歹徒以充分的满足:前者关心那位玛丽大公夫人出资修建的医院;后者造好了假账,以并不存在的霍乱与痢疾房舍冲销他们积存的巨大资金。 几间村舍此刻正在代替其他房舍受难,那里燃烧着的草荐的臭味把对大公夫人资助的鼠窃狗偷全部送到了九霄云外。 车站后面一块大岩石上,德意志帝国的人已经抓紧时机为布兰登堡的阵亡者建造了一座纪念碑,题词是“路朴科伏斯基隘口的英雄”,还用青铜铸造了一只德意志帝国大鹰。底座上专门指明,这一象征是用德国团队解放喀尔巴阡山时所缴获的俄罗斯大炮熔铸而成。 全营的人已经吃过了午饭,在这种他们还不曾完全适应的特别气氛里休息。萨格纳上尉跟营里的副官在跟旅部基地交换密码电报,对营部的下一步行动还没有达成共识。信息很不准确,给人印象是他们根本就不该到路朴科伏斯基隘口来,似乎是他们从撒托拉耀赫利起就完全走错了方向,因为在电报里提到了以下地点的名字:“嚓扑—昂格法,季思—贝瑞兹纳—乌佐克。” 十分钟后,却发现旅部基地的参谋是个十足的笨蛋。因为来了份密码电报,问他们是不是75团第8步兵营(军事代号G.3)。旅部基地那个白痴得到回答说他们是91团第7步兵营后,似乎大吃了一惊,又问是谁命令他们使用去思特利的军用铁路去了穆卡谢佛的——行军路线应该是越过路朴科伏斯基隘口到加里西亚去的呀。等到那白痴发现电报就是从路朴科伏斯基隘口发过去的,这才大吃了一惊,发来密码电报:“行军路线不变,方向为经路朴科伏斯基隘口,到散诺克,在那里待命。” 萨格纳上尉回来以后军官车厢就有一种说法流传开来:有些人没有了头脑。还有暗示说,要不是因为德意志帝国的人,东方军团的脑袋说不定早丢了个精光。 杜布中尉却在努力为奥地利参谋部的白痴行为辩护,嘟哝了一些话,大意是这儿的地形被最近的战争破坏了,因此来不及修复铁道,恢复秩序。 所有的军官都怜悯地望着他,仿佛在说:“这位先生真是忍不住想当傻瓜。”杜布中尉没有遭到驳斥,又嘟哝起这个被摧毁的场景给他的壮丽印象,因为它证明了我军铁拳的强大威力。仍然没有人答腔,于是他重复道:“对,俄国人当然是从这里仓皇逃窜的,没有错。” 萨格纳上尉已经下了决心,下次战壕里真正出了危险,有了机会就派杜布中尉去做巡逻官,带士兵去侦察敌人在铁丝网障碍以外的阵地。两人靠在车厢窗户上往外看时,他悄悄对路卡什中尉说:“这些老百姓真是他妈的头疼。里面的知识分子是最大的王八蛋。” 杜布中尉的话似乎永远没有个完。他继续向所有的军官讲他在报纸上读到的喀尔巴阡山战争的情况,还有奥地利和德国部队进攻散恩河时在喀尔巴阡几个隘口的战斗。 他谈起话来好像自己不但参加了,甚至还亲自指挥了所有的战斗似的。 他说出以下的话时叫人特别反感:“于是我们向布科伏斯克挺进,以保证布科伏斯克至季诺伏一线的稳定,并与菲尔卡至泊兰卡的巴杰约伏军团保持了联系,在巴杰约伏一举粉碎了敌人的撒马拉师。” 路卡什中尉再也忍受不了了,便对杜布中尉说道:“当然,你的这些道理早在战前就已经跟地区的中央代表谈过了。” 杜布中尉很丑陋地望了路卡什中尉一眼,离开了车厢。 军用列车停在一道堤坝上,几公尺以下的斜坡底躺着俄国军队撤退时扔下的各种东西——他们一定是沿着这条壕堑撤退的。这里有生锈的茶壶、碟子和子弹袋。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躺在一起的有一卷一卷的铁丝网,还有血迹斑斑的纱布条和药棉。在某个地方一群士兵站在壕堑边上,杜布中尉立即注意到帅克也在那里对士兵们讲解着什么。 杜布中尉立即去了他们那里。 “这儿出什么事了?”他声音严厉地说,对直站到了帅克面前。 “启禀长官,”帅克代表大家回答,“我们在看。” “你们在看什么?”杜布中尉大叫。 “启禀长官,我们在看沟下面。” “是谁批准你们看的?” “启禀长官,这是我们在布路克时的施瑞德上校的愿望。我们快要上前线时他来告别。他在谈话时要我们在经过撤退后的战场时,非常仔细地查看一下,看战斗是怎么样进行的,看看有什么对我们有用的东西。在这个壕沟里,我们可以看见每个军人在撤退时必须扔掉的东西。启禀长官,我们在这儿看见了一个军人随身拖着各种各样没有用的东西是多么愚蠢。他是背着不必要的包袱在不必要地受累呢。拖上那么大的累赘,他打仗是轻松不了的。” 杜布中尉心里突然升起了希望。他终于可以抓住帅克,以反战宣传的叛国罪把他送上战时擂鼓军事法庭了。于是立即问道:“那么,你是认为军人应该把子弹或是刺刀扔掉,就像我在这儿看见的这样吗?” “啊,当然不是,啊,不是,启禀长官,”帅克温和地微笑着回答。“但是,请看看这下面,看看那个扔掉的金属马桶。” 果然,堤坝下很惹眼地躺着一个锻打的上了珐琅的马桶,已经生了锈,跟其他罐子的零碎破片躺在一起。这些再也不能家用的东西被车站站长堆到了这里,留给后世的考古学家探讨。考古学家们发现这个居民点时准会高兴得发疯。上学的孩子们将要研读一个“珐琅马桶时代”。 杜布中尉瞪大了眼望着马桶,但是没有办法,只能承认它确实是那类“退伍老残废军人”之一,那“老军人”的花样年华一直是在床底下度过的。 这东西给了每个人强烈的印象。杜布中尉闭了嘴,帅克倒吹了起来:“启禀长官,从前,在泊杰布拉迪温泉就有过许多关于马桶的趣事——我是在维诺赫拉迪一个酒店里听说的。那时候,你看,他们在泊杰布拉迪出版了一个省一级的小报,叫作《独立》。背后的主要人物是一个泊杰布拉迪的化学家。他们让朵马日利采的拉纪斯拉夫·哈耶克作了编辑。那位化学家是个很怪的人,喜欢收集老罐子和其他的零碎陶瓷,后来居然像个博物馆了。有一回那位朵马日利采的哈耶克邀请了一个朋友到泊杰布拉迪去。客人也是个报人。两人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没见面,一见面就喝了个烂醉。那位报人答应他的朋友,为了回报这次开怀畅饮,要写一篇小品给《独立》——那份使哈耶克不能独立的独立报纸。于是他写了一篇小品谈了一位收藏家。说是那收藏家在易北河沙滩上发现了一个金属老马桶,认为那是圣徒温策斯拉思的头盔。他大肆宣传,连赫拉德茨的布尔尼齐主教也带了随从旌旗招展地来参观了。于是泊杰布拉迪的化学家认为那篇小品写的就是他,跟哈耶克先生吵了一架。” 杜布中尉真恨不得把帅克推下坝去,但是他强忍住了,对大家喊道:“告诉你们,别老在那儿望着浪费时间!你们还不知道我呢,但是你们就等着知道我的时候吧!” “帅克,你留下!”帅克正要跟大家一起回车厢,杜布中尉叫道,口气严厉。 两人面对面站在那里。杜布中尉苦苦思索,想找出吓人的话说。 但是帅克打断了他的话:“启禀长官,气候如果继续这样就好了。白天不太热,夜晚也确实舒服。倒真是打仗的好时机。” 杜布中尉抽出了连发枪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启禀长官,我知道。路卡什中尉也有一把这样的,你知道。” “那么你就别忘记了,你这个王八蛋。”杜布中尉威风凛凛地说完,收回了枪。 “你应该知道,你要是继续搞你那套宣传,就会遇上很不愉快的事的。” 杜布中尉走掉了,自言自语地重复道:“对,‘你那套宣传’,我说得真好。” 帅克在回到自己的车厢前转了一圈,对自己嘟哝道:“我应该把他算做哪一类呢?”他越是琢磨心里越是有了数。杜布中尉应该算是“半臭屁”一类。 “屁”这个字从难以稽考的时代起就在军队的字典里饱受了青睐。这个荣誉头衔主要是赠与上校或老资格上尉和少校的,级别高于常用术语“混蛋老头儿”。没有了“混蛋”这个词,“老头儿”只表示对上校或少校的一种友好的赞美。这些人虽然常发脾气,却很喜欢部下,保护部下不受别的团队欺负,特别是在别人的巡逻兵在酒店把他们圈起来,而他们的假期并没有延长的时候。“老头儿”能照顾自己士兵的利益,坚持要办好他们的伙食,不过也总遇上麻烦,老是忙个不停——因此就叫他“老头儿”。 但是,如果老头儿给官兵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设想出许多夜间作业和类似的东西,他就成了“混蛋老头儿”了。 如果“混蛋老头儿”的“混蛋”提到最高程度,老欺负人,老顽固不化,他就转化为“臭屁”了。“臭屁”一词内涵丰富。而老百姓生活里的“臭屁”跟军队里的“臭屁”又大异其趣。 前者,即老百姓的“臭屁”,也是一种高级官员,这称号是由政府机关的差役和下属颁赠的。“臭屁”是官僚,也是市侩。他有可能,比如,埋怨文稿没有用吸墨纸吸好,或诸如此类的问题。他在人类社会是个完全愚蠢和混蛋的稀罕物事。那样的笨骡子偏要假充斯文,希望什么事都明白,什么事都能阐述,可也什么事都叫他生气。 任何在部队服过役的人对这类稀罕物事跟穿军装的“臭屁”们的区别当然很清楚。在部队里,这个词儿的意思是混蛋的“老头儿”,确实混蛋的,在一切事情上都弄得自己混蛋透顶的。不过,碰了钉子这些人也还得收手。他不喜欢士兵,老跟他们一无所获地纠缠。这种人是享受不到“老头儿”或“混蛋老头儿”的尊号的。 在有些驻防地点,比如在纯妥,士兵们常常不说“臭屁”而说“我们那老臭粪”。这话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只指年纪较大的人。帅克在心里为杜布中尉命名为“半臭屁”时,曾经作过逻辑诊断。在年龄上和级别上,实际上在一切问题上,杜布中尉要当个“臭屁”还有百分之五十不够格。 脑袋里带着这些想法,他回到了车厢,却碰见了勤务兵库纳特。库纳特的面颊肿了起来,嘟哝了几句听不清的话,说他刚才遇见主人杜布中尉,莫名其妙地挨了他好几个嘴巴,因为据说他抓住了证据,说他跟帅克友好。 “如果是那种情况,”帅克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就要去报告。奥地利的士兵是只能在几种情况下容许别人打嘴巴的,你那位主人超过了界限。正如萨伏伊的尤金亲王常说:‘只能到此为止的界限。’现在,你自己必须去报告,你要是不报告,我就打你嘴巴,让你明白什么叫军纪。从前,在卡尔林的军营里有一个中尉,名字叫豪斯纳。他也有个勤务兵,也打他嘴巴,而且踢了他。有一回这个勤务兵挨了很多嘴巴,被打得晕头转向,就去报告了。可到了那里,却糊涂了,说是他叫那人踢了。于是他那主人就能证明他在撒谎,因为那一天他恰好没有踢他,而是只打了他嘴巴。结果是,那位善良的勤务兵因为诬告蹲了三个星期班房。 “但是那事并不影响我们这个案子,”帅克说下去。“正如侯比西卡医生常说的:你在病理研究室解剖尸体,不管那人是吊死的还是服毒死的,结果都一样。不过,我愿意陪你去。在部队里挨几个嘴巴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库纳特给打糊涂了,听凭自己被帅克带着去了军官车厢。 杜布中尉在窗户上探出身子大吼:“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王八蛋?” “摆出尊严来。”帅克怂恿库纳特,推着他向车厢走去。 路卡什中尉在走廊里出现了,身后是萨格纳上尉。 跟帅克打过太多交道的路卡什中尉着实吃了一惊,因为帅克再也不是平时那么善良庄重,脸上的表情少了厚道,似乎要闹什么不愉快。 “启禀长官,”帅克说,“这件事一定得报告报告。”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在这儿出洋相了,他妈的,帅克,我真腻味了你那一套。” “你能宽容我吗,长官,”帅克说。“我是你的连传令兵;而你呢,如果开恩容许我这么说的话,你是11连的连长,长官。我可以理解,这事非常特别,但是,我也知道:杜布中尉是归你管的。” “你这完全是发疯,帅克,”路卡什中尉插嘴说。“你喝醉了,你还是走开的好,明白吗?你这个混账傻瓜王八蛋,你呀。” “启禀长官,”帅克说,把库纳特推到前面,“这跟在布拉格很相像。他们打算使用护栏,避免行人给电车压伤。可是发明人却在进行实验时死去了,后来市政委员会只好对他的寡妇做了补偿。” 萨格纳上尉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点头同意,路卡什中尉却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凡是出了事都得报告,长官,”帅克坚定不移地说。“我在布路克当连传令兵的时候,你就告诉过我,长官,除了执行命令,我还有别的任务。你说我必须知道连里发生的每一个事件。我愿意在这个指示的基础上禀报你,长官,杜布中尉完全无缘无故地打了他的勤务兵嘴巴。启禀长官,这话我原可能不告诉你,不过,杜布中尉是由你指挥的,我知道,于是我对自己说:这事非得报告不可。” “真是件怪事,”萨格纳上尉说。“你为什么要像这样推库纳特呢,帅克?” “启禀长官,凡是有事都得报告。他给打糊涂了。他叫杜布中尉打了嘴巴,自己不能来报告。启禀长官,你应该看一看他那膝盖头在怎么样地发抖。因为非报告不可,他已经吓得没有命了。要不是因为我,他是可能根本不来报告的。就跟毕托韶伏来的那位库德拉一样。他在正规部队服役时,不断地一个又一个地坚持报告,后来终于被调到了海军。他在海军里也是个难缠的人物,后来被宣布当了逃兵,逃到太平洋一个小岛上去了。他在那里结了婚,还跟旅行人哈扶拉萨谈过话。哈扶拉萨简直没想到他并不是土著……一个人就因为脸上挨了几个愚蠢的嘴巴,非得报告不可,当然是极端痛苦的事。他不想来,是因为他说过他不愿意来。总而言之,他嘴巴挨得太厉害,打糊涂了,甚至不知道脸上挨了些什么。他根本就不想来报告。他愿意让自己再挨嘴巴,再挨更多的嘴巴。启禀长官,你看看他吧。他为这事简直就拉了稀。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可真需要立即来投诉说他挨了嘴巴。但是他怕投诉,因为他明白,正如某位诗人所说:‘做一朵朴素的紫罗兰’会要轻松得多。而他是给杜布中尉当差的,你看。” 帅克把库纳特往前面推,说,“别那么哆里哆嗦,像白桦树叶子一样了吧。” 萨格纳上尉要库纳特向他报告事情经过。 可是库纳特全身发抖,坚持说杜布中尉从来没有打过他嘴巴,可以向杜布中尉调查。 库纳特这个叛徒,全身发抖,越来越不像话,最后甚至说那事整个儿就是帅克瞎编的。 最后解决这个尴尬问题的却是杜布中尉自己。他突然冒了出来,对库纳特大叫:“你还想再挨几个嘴巴吗?” 于是真相大白。萨格纳上尉干脆告诉杜布中尉:“从今天起库纳特调营伙食团。至于你的新勤务兵问题,自己去向后勤军士长范涅克申请吧。” 杜布中尉敬完礼出门时对帅克说:“我愿意打赌,你总有一天要给绞死的。” 他走掉之后,帅克向路卡什中尉温和友好地说道:“从前有一位先生也对另外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那是在木尼乔伏—赫拉地席切。他得到的回答是:‘那咱俩就到绞刑场见。’” “帅克,”路卡什中尉说,“你真是个混蛋傻瓜,不许再跟平常一样在我面前说‘启禀长官,我是个混蛋傻瓜’什么的。” “很有意思,”萨格纳上尉把身子探出窗户说。他倒很乐意离开窗户,可是已经来不及,因为灾祸已经以杜布中尉的形式出现了——杜布中尉正站在窗户下。 杜布中尉以表示歉意开始,说是他在阐述东方战线进攻的种种理由时,萨格纳上尉走掉了,没有听见。 “如果我们要想理解这次伟大的进攻,”杜布中尉对着窗户喊叫起来,“我们就必须看清四月以来进攻势态的发展。我们必须突破俄国人的防线,而且发现喀尔巴阡山与维斯杜拉河一线是最容易突破的地区。” “我没有跟你争论这个问题。”萨格纳上尉干巴巴地答了一句,就离开了窗户。 半小时后火车继续向散诺克前进。萨格纳上尉在座位上伸直身子假装睡着了,好让杜布中尉忘掉他那套关于进攻的陈腐结论。 在帅克的车厢里巴龙不见了。事实是,他请求容许他用面包把烧猪肉的大锅擦干净,得到了同意。现在,他正在野战厨房的车厢里,处境很尴尬。因为火车一开动,他就一头栽进了大锅,只露出了两条腿在锅外。不过他逐渐适应了这个姿势,大锅里就传出了舔嘴咂舌的声音。倒像是刺猬追赶甲虫。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了巴龙在乞求:“看在上帝的分上,老兄,扔给我一块面包吧,这下面还有好多好多的汁呢。”他的这支田园牧歌一直唱到下一站。他们到站时11连的大锅已经舔得干干净净,里面的金属部分像镜子一样锃亮。 “上帝保佑你们,老兄,”巴龙表示衷心的感激,说。“这是我进军队以来命运第一次向我微笑呢。” 这话再真实不过。巴龙在路朴科伏斯基隘口设法弄到了两份烧猪肉。路卡什中尉也表示高兴,因为巴龙从军官伙食团给他带回的一份烧肉没有动过。那份肉他只吃了一半,剩下的又给了巴龙。巴龙心旷神怡,非常快活,把两条腿伸到车外晃悠着。突然之间整个战争对他似乎都有了家庭的情趣,温馨起来。 营炊事员开始拿他逗乐,说是到了散诺克还要煮一顿饭,作为弥补,因为在整个旅途中他们还没有吃东西。巴龙点头表示赞成,而且低声地说:“你们会看见的,弟兄们,主毕竟不会放弃我们。” 一听这话大家都乐得哈哈大笑,坐在野战厨房上的炊事员唱了起来:
乌皮达!乌皮地!
上帝是不会放弃我们的,
哪怕他把我们塞进泥土里,
他也会把我们刨出来的;
哪怕他把我们塞进林子里,
他也会把我们咬出来的。
乌皮达!乌皮地!
上帝是不会放弃我们的! 新的军人公墓开始在斯错涅车站外的山谷里出现。从火车里可以望见斯错涅下面有一个石质十字架,上面的耶稣没有了脑袋——那是在轨道被炸毁时丢掉的。 火车加速冲下山谷,直奔散诺克。地平线越来越广阔,毁坏的村庄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两旁的景物里。 他们在库拉兹尼见到一列红十字车翻倒在河沟里——列车对着铁道的堤坝扑了下去,摔得粉碎。 巴龙瞪大了眼望着它,在见到翻在他身边下面的火车头部件时,尤其觉得惊奇。烟囱砸进了堤坝,翘在那里,像一尊28公分口径的大炮。 那景象也引起了帅克所在车厢的注意。于莱达非常激动:“怎么?连红十字车也准打?” “打是不准打,但还是可以打,”帅克说。“这一炮打得无懈可击。他们以后当然会道歉,解释说是晚上看不见红十字。世界上有许多的事都是不准做,却又可以做的。主要的是要每个人努力去做不准做的事,让它变得可以做。在匹塞克进行皇家军事演习的时候,来了一道命令,行军中不允许捆绑士兵。但是我们的团长认为可以捆,因为像那样的命令好笑得可怕。毕竟,谁也知道捆起来的士兵是不能行军的,于是团长没有回避命令,只是干脆地合理地把捆绑的士兵扔进行李车厢。这样,带着他们也就照样可以行军了。还有一件事也可以想想,那事发生在五六年前。有一个叫卡里克的人住在二楼。下面一层住了个叫米克席的人,是音乐学院的学生。那学生很喜欢女人,除了其他的女人他还去追求卡里克先生的女儿。卡里克先生有一个运输队,开了个糖果店,还在莫拉维亚什么地方用完全不同的名字开了一家装订公司。卡里克先生听说那学生在追求他的女儿,就下楼去找他,对他说:‘你不许娶我的女儿,你这个臭水沟。我不会把她给你的!’‘行!’米克席回答,‘你以为我娶不了她会怎么样?我会把自己一摔两半儿吗?’两个月以后卡里克先生又去找他了,还带上了老婆。两个人一个腔调,对他说:‘你这个王八蛋,你破坏了我女儿的贞操!’‘我当然破坏了,’他回答。‘我不揣冒昧把她变成了个婊子,太太。’于是卡里克先生开始不容分说地对他叫喊,他告诉过他不许娶她,他是不会把女儿给他的。但是米克席先生却振振有辞地告诉他,他并不打算娶他的女儿,而且他们俩那时也没有讨论过他能对她怎么样,没有跟他讨价还价。有了诺言他是会遵守的,不用他们担心。他不会娶他的女儿的。他是个有性格的人,不是风前的枯草。诺言他都会遵守,因为他说出的话都神圣。如果要控告他,他也不在乎,因为他问心无愧。他已经去世的妈妈在临终时要他发誓一辈子不撒谎,他也举起过荣誉的手作过保证。那样的誓言是有效的。他家的人从来就没有撒过谎。他在学校里的操行品第一直是最优。从这事你就可以看出,有许多事是不准许做而又可以做的。而且‘我们的方式尽管不同,努力却可以同样’。” “亲爱的朋友们,”一直使劲记着笔记的志愿兵说,“每一片乌云都有银色的衬里。那列红十字火车被炸掉了,烧毁了一半,摔下了堤坝,却丰富了我们营的光荣历史,为将来增加了一桩英雄事迹。我已经想像出,说不定就在9月16日——这日子我已经记下了——我们营的每个连将会派出一两个普通士兵,自告奋勇地在一个中士的领导下去炸毁敌人的军火列车。那列车一直在向我们开火,不让我们渡河。勇士们装扮成了农民光荣地完成了任务。” “我在这儿看见的是什么?”志愿兵翻着笔记本惊叫道。“我们的范涅克先生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听着,军士长,”他转身对范涅克说,“营史里会出现一篇多么美妙的短文记载你呀。我相信有一回我已经谈到过你,但是这一篇肯定会好一些,也充实些。”他用更加昂扬的声音朗诵了起来:
后勤军士长范涅克英勇就义
炸毁敌人的装甲列车是大胆的计划,后勤军士长范涅克就是自愿参加者之一。他跟别人一样换上了农民的服装。爆破时他被暂时震昏了过去,醒来时却发现已被敌人包围。敌人立即把他送到了师参谋部。他在那里面对死亡拒绝交代我方阵地和部队的有关数字。因为他化了装,就以间谍罪被判处了绞刑;可是考虑到他的高军阶,又改判为枪毙,立即在公墓的墙壁前行刑。英勇的后勤军士长范涅克要求别缚住眼睛。敌人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回答道:“通过你们的谈判代表向我的营致以最后的敬礼,告诉他们,范涅克是怀着我营将在荣誉的道路上不断前进的信念死去的。还请告诉萨格纳上尉,根据旅部的最新命令,口粮罐头增加为每人两个半。”于是后勤军士长范涅克牺牲了。他用临死时的最后一句话对敌人注入了惊惶失措。他们以为堵住了我们渡河,就切断了我们和各个补给点的联系,能立即让我们闹饥荒,在我们队伍里播下士气衰落的种子。范涅克临刑前还跟敌方参谋人员玩着扑克,这一事实说明他面对死亡时的从容镇定。“我赢的钱就捐给俄罗斯的红十字会吧。”他站在那里,蔑视着行刑队的枪口说。他的浩然正气让在场的几位军事代表涌出了热泪。 “对不起,范涅克先生,”志愿兵说了下去,“我擅自处理了你赢来的钱。我曾经想过是否应该把它交给奥地利红十字会,但是我终于假定,从人道的观点看来,那都一样,只要给的是人道机构。” “我们刚牺牲的军士长倒是该把那钱捐给布拉格市的救济机构。不过,这样更好,因为市长大人说不定会拿它去买根香肠,到十一点打尖的。” “对,当然呀,那些人到处都揩油。”霍东斯基说。 “尤其是在红十字会,”于莱达非常生气地说。“从前我在布路克认识一个厨师,他是给住在那里的护士们做饭的。他告诉我,护士长和几个护士头头把整箱整箱的玛拉佳葡萄酒和巧克力送回家去。那是人的自我决定。在永恒的生命中,人都要经历无数次变化,在这个世界里活动时,都得在某个时间以盗贼的身份出现一次。我自己就经历过这个阶段。” 他从背包里取出了一瓶干邑白兰地。 “这儿你可以看见我这话的无可辩驳的证明,”他说着打开了酒瓶。“这一瓶就是我在出发前从军官伙食团拿来的。是牌子最好的干邑酒,据说还用来做临泽蛋糕的糖面。我偷它是因为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因为我命中注定要当一回小偷。” “而且,如果我们命中注定要跟你共同作案,”帅克插嘴道,“这也丝毫不能算坏。总而言之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已经在共同作案了。” 于是那命中注定就变成了事实。酒瓶传递开来,虽然后勤军士长范涅克反对。他说干邑白兰地应该用饭盒盛了喝,而且在他们之间公平分配。因为一瓶酒有五个人喝。而五是个奇数,那意味着有个人可能比别人多喝一口。这时帅克提议说:“倒也是那么回事。不过,如果范涅克先生想要个偶数,他可以退出圈子,这就可以避免不愉快和争执了。” 于是范涅克收回了意见,提出了另一个建议,一个大方的建议。让捐赠人于莱达把自己放在可以喝两次的地位,但是这意见引起了暴风雨般的反对,因为范涅克在开瓶尝酒时已经喝了一口。 最后,大家接受了志愿兵的意见,按字母顺序喝。他又作了论证,说是一个人叫什么名字,也的确是命中注定。 轮到字母顺序排第一的霍东斯基,他就把酒喝光了。喝时他对范涅克狠狠瞪了一眼。范涅克以为自己名列最后,可以多喝一口,但他犯了一个严重的数学错误,因为一共只喝了二十一口。 然后他们玩起了常见的三张牌的茨维克。志愿兵凡要一张牌,都要引用一段经文配合。他要到了J,就叫道:“啊,主呀!让我今夏也得到J,使我能翻耕,给它施肥,为我结出果实。” 他鼓起勇气要8,受到了大家批评,他又高叫道:“一个女人哪怕有十个银币,如果掉了一个,她能够不点燃蜡烛,勤快地扫完屋子,直到找到它。她找到之后还会叫来朋友和邻居,说:‘跟我一起高兴吧。因为我要了8,还得到了王牌老K和A!’现在请给我牌吧,你们全爆了。” 马瑞克打起牌来的确惊人地走运,别人拿王牌彼此吃的时候,他总吃掉别人吃王牌的王牌。于是别人一个个爆牌,他一个个收赌注。他对输钱的人叫道:“那些地方必将有大地震、饥馑和瘟疫之苦。上天将降下伟大的奇迹。”最后,大家玩够了,不打了。霍东斯基提前输掉了半年军饷,这事把他打得蔫头耷脑。志愿兵要求他写一张借据,让后勤军士长范涅克把他的军饷袋直接交给他。 “别害怕,霍东斯基,”帅克安慰他。“你要是运气好,一打仗就死掉,马瑞克就得不到你的军饷袋了,你给他签字吧。” 提起他在战场上死掉,霍东斯基很生气,坚决说:“我是不会死的,因为我是电话兵,而电话兵总在有掩护的地方。电话线都是在战斗前或战斗后才铺设或检查毛病的。” 志愿兵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正好相反,电话兵是暴露在极大的危险下的,因为敌人的大炮火力主要就集中在电话兵身上。掩体里的电话兵没有一个是安全的。即使是在地下十公尺,敌人的大炮也要找到他。有一个事实就证明电话兵死得像苍蝇。他离开布路克的时候,第二十八届电话兵培训班正在开学。 霍东斯基惊惶失措地呆望着前面,那样子感动了帅克。帅克友好温和地说:“那你也是无可奈何。总之你这就完全是个肮脏活儿。”霍东斯基倒亲热地回答了一句:“闭嘴吧你,大妈。” “我要在我的营史笔记里查一查字母ch……”马瑞克说。“霍东斯基,霍东斯基,啊哈,我找到了:电话兵霍东斯基是在地雷爆炸时被埋掉的。他在那坟墓里给参谋部打来的电话是:‘我快要死了,祝贺我们的营取得胜利!’” “确实好极了,”帅克说。“难道你还希望别的什么?你还记得泰坦尼克号〔47〕上的电话员吗?泰坦尼克号在沉没,他还在给已经淹掉的厨房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开饭。” “我倒无所谓,”志愿兵说。“你要是喜欢的话,霍东斯基的临终遗言也可以用对电话的最后呼喊完成:‘向我们的钢铁旅致以最后的敬礼!’”
4前进! 来到散诺克之后他们发现自己在11连野战厨房的车厢里(吃胀了的巴龙在那里幸福地放屁)的设想完全正确:要在散诺克吃晚饭,除了晚饭,甚至还要分配一批军队面包,作为对全营完全没有领到东西的日子的补偿。走出车厢他们又发现原来“钢铁旅”参谋部就在散诺克。从“出生证明”看,他们91团的这个营就属于“钢铁旅”。虽然通向勒沃伏和再往北的莫西斯卡的铁路联系没有遭到扰乱,大家仍然纳闷:为什么东战区参谋部的部署会把“钢铁旅”参谋部所属的步兵营集中到距战线一百五十公里的后面去了呢?——那时的前线可是从布罗迪到巴格河,再沿河北上,直到索克尔的呀。 当萨格纳上尉去向旅参谋部报告步兵营已到达散诺克时,这个很有趣的战略问题以一种异常简单的方式得到了解答。 值班的军官是旅部副官泰勒上尉。 “我十分惊讶,你竟然没有得到确切的指示,萨格纳上尉,”泰勒上尉说。“行军的路线是固定的,你们当然应该把你们的行军路线事先向我们报告。按照最高司令部的部署,你们可是早来了两天。” 萨格纳上尉略微涨红了脸,但没有想到重提在行军过程中收到的所有那些密码电报。 “我只能说我确实很惊讶,上尉,你竟然……”泰勒副官说。 “我倒以为,”萨格纳上尉回答,“作为部队同僚,你对我说话用不着那么正规。” “那就按你乐意的办,老兄,”泰勒上尉说。“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是正规军还是老百姓?正规军?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根本说不清的,你知道。有很多混蛋傻瓜从这里路过——全都是预备部队的中尉。我们从利马诺瓦和克拉日尼克撤退时,‘加塞儿中尉’一见哥萨克巡逻队就吓得六神无主。在参谋部我们谁都瞧不起那些寄生虫式的家伙。那些老百姓,混蛋、傻瓜,终于通过了部队的智力测验或军官考试,上了正规军官名册的家伙。当然,依旧是老百姓,依旧是混蛋傻瓜,一打仗就露馅,胆小鬼一个,再也不是什么中尉了!” 泰勒上尉吐了一口痰,亲热地拍拍萨格纳上尉的肩膀:“你们大约要在这里住两天。我带你到各个地方看看。我们要跳舞,这里有几个可爱的小婊子——‘天使婊子’,还有个将军的女儿,过去是个同性恋。因此,到我们都穿上女人衣服,那时你可以瞧瞧她能干什么了!但是,你真想不到骨瘦如柴的她能有那种本事。确实有一两手,老兄!是个他妈的厉害角色——当然,你自己就能看到的!” “请原谅,”他突然住了嘴,“我又得去呕吐,今天已是第三次了。” 为了证明这儿有多快活,他回来又告诉萨格纳上尉,呕吐是昨夜晚会的结果,工兵部队也参加的。 萨格纳上尉很快就跟这个单位的头儿混熟了,那头儿的军衔也是上尉。这时有个穿制服的人闯进了办公室。这人高得出奇,正在发昏,没有注意到在场的萨格纳上尉,只对泰勒很亲热地说:“你在干吗,老猪猡?昨天你肯定把伯爵夫人灌了个大醉。”他在椅子上坐下,哈哈大笑,用根细棍子敲打着小腿说:“我还记得你是怎么样呕到她裙兜里的……” “没错,”泰勒说,“昨儿晚上我们玩得非常快活。”这时他才想起,把萨格纳上尉介绍给了拿棍子的军官。然后他们一起离开了旅部行政处,进了一家前不久才从啤酒窖发展而成的咖啡馆。 他们从办公室穿过时,泰勒上尉从工兵部队头头手上抓过一根棍子,在长桌子上啪的敲了一下。十二个部队文书立即围着桌子站成了一圈。那是群能看出这份战线后面的工作的轻松安全的人。大肚子吃得饱饱的,领好几套制服。 为了在萨格纳上尉和另外一位上尉面前炫耀,泰勒上尉对这十二位虔诚地相信偷懒发水的胖使徒说:“别以为我养你们在这儿是为了让你们长膘,混蛋肥猪。你们最好少馋几嘴,少喝一些,多跑点路。” “现在我要让你们看一个训练节目。”泰勒对伙伴说。 他又用棍子啪的敲了敲桌子,问十二个人:“你们什么时候才爆炸,肥猪?” 十二个人齐声回答:“听候命令!” 泰勒上尉为自己这无聊的、愚蠢的和白痴的行为哈哈大笑,走出了办公室。 三个人在咖啡馆坐下,泰勒要了一瓶叶洛冰卡酒,想叫几位空闲着的姑娘。原来咖啡馆不是别的,而是妓院。因为几个姑娘其实不空,泰勒上尉便异常生气,用最粗野的话咒骂鸨母,大叫:“谁跟艾拉小姐在一起?”听说是一个中尉跟她在一起,他骂得就更难听了。 事实上跟艾拉小姐在一起的是杜布中尉。杜布中尉在步兵营到了一个中学安排好铺位之后,就把自己那排人叫了过来,发表了一篇冗长的警告,说俄国人撤退之前到处建立妓院,招募了害花柳病的女人,这是他们的计谋,想给奥地利军队造成严重危害。因此,他警告他们别去寻花问柳。因为这里已是前线地带,他要亲自到妓院去检查他们是否遵守命令。他要是抓住了谁,就送谁上擂鼓军事法庭。 因此杜布中尉就亲自去检查他们是否遵守命令了。为此,他显然是选择了所谓的“城市咖啡馆”二楼艾拉小姐密室里的沙发作为他检查之行的出发点。他在这沙发上玩得很快活。 可这时萨格纳上尉已经回到了营部。原来泰勒等人已经散伙,因为旅参谋部正在寻找泰勒上尉——是旅长在寻找副官,已经一个多小时。 师部来了新的命令,要他们最后确定刚到达的91团的行军路线。按照新的部署,过去为91团选定的路线,现在要由102团的步兵营采用。 所有的事都一团糟。俄国人从加里西亚东北角撤退时非常迅速,造成了几支奥地利部队之间的相互混杂,德国部队也在他们的某些地方插进了楔子。几个新的步兵营和其他部队的到达更加剧了局面的混乱。在前线的某些更靠近后方的区域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比如在散诺克这地方,一个上校指挥的德国汉诺威师预备部队突然来了。那上校的脸色非常难看,弄得旅长完全不知所措了。汉诺威师预备部队的上校让他们看了他们参谋部的部署。按照这部署,他的人就要在中学驻扎,而此时此刻91团的这个营早已在中学宿营。为了安顿他的参谋部,那上校还要求腾出克拉克银行,而旅参谋部已在克拉克银行住下。 旅长跟师部直接取得了联系,汇报了确切情况。然后,那位眼神凶恶的汉诺威人跟师部谈了话,结果是旅部接到了以下的命令:“下午六点全旅撤出城外,经齐拉瓦—沃罗斯卡、里斯克考维茨和斯塔拉—索尔,去散伯尔待命。91团步兵营随该旅同行,并作掩护。经旅部研究,按照以下计划部署:先头部队五点半出发,方向齐拉瓦,跟南北两翼掩护部队各保持三公里半距离。后续掩护部队六点一刻出发。” 于是中学里又出现了忙乱。杜布中尉是营部军官会议上惟一缺席的人。帅克得到命令寻找杜布中尉。 “我希望你找到他时不会引起麻烦,”路卡什中尉对帅克说。“因为你们之间老是有些不愉快的东西。” “启禀长官,我能得到营部一份书面命令吗?因为我跟他之间老是有些不愉快。” 路卡什中尉用笔记本的活页抄写了一道命令,说杜布中尉务须立即到中学参加军官会议。这时帅克继续说:“肯定,跟平常一样,你丝毫不用担心,长官,我会找到他的。因为士兵是禁止上妓院的,杜布中尉肯定会亲自去妓院检查,以免让他那排的人上擂鼓军事法庭——他常用那法庭吓唬人。他亲自对那个排宣布过他要去每一个妓院检查。要是给他抓住,他们就倒霉了,就知道他的厉害了。顺带说一句,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就在对面那家咖啡馆里,因为他的士兵全都要先看清楚他去什么地方。” 帅克说起的那个机构——“城市咖啡馆综合娱乐厅”分为两个部分。不愿意从咖啡馆穿过的人就从后面绕道进去。那地方有一个老太太在晒太阳。老太太会说德语、波兰语和匈牙利语,她的话的精华就只一句:“来吧,兵哥哥,我们这儿有的是可爱的姑娘。” 兵哥哥一进去,她就领着他沿着走廊走,同时呼喊一个年轻妇女的名字,那女人就穿着背带内衣跑来。她要求先付钱,鸨母就当场收了去。兵哥哥于是放下刺刀。 军官们却要从咖啡馆正中穿过。这些先生们的路线要复杂一些,因为它穿过咖啡馆背后的许多小“单间”。在那里他们又得做另一种性质的选择。那里有带花边的内衣,还喝酒或饮料。鸨母什么事都不容许在小单间里办,要办得到楼上密室里去。此时杜布中尉正在一间密室里的沙发上穿着小裤衩滚来滚去,享受着这种特殊形式的乐园风情,虽然那里爬满了臭虫。此刻艾拉小姐正在向他讲述自己的悲惨生活,当然,全是虚构——是这种情况下的常规。她告诉他,她父亲是个实业家,她自己在布达佩斯一家女子小学当老师,是由于爱情上的创伤才干了这一行的。 在桌上杜布中尉的手能伸到的地方,有一瓶耶洛冰卡酒和几个玻璃杯。酒瓶已经空了一半,艾拉和杜布中尉已是口齿含糊,说明杜布中尉酒量有限。从他说话的情况看,显然已是惝恍迷离,以为艾拉是勤务兵库纳特。他把艾拉叫作库纳特,而且跟平常一样威胁想像中的勤务兵说:“库纳特,库纳特,你这个畜生,你就等着瞧我厉害的一面吧……” 若是按照估计,帅克是会跟绕后门走的兵哥哥有同样经历的。但是,他友好地摆脱了一个穿内衣的姑娘。那姑娘的尖叫唤来了波兰鸨母。那女人厚着脸皮向帅克否认有什么中尉在作客。 “别对我叫喊,太太,”帅克对她甜蜜地微笑着,亲切地说。“否则我就要扇你嘴巴了。从前我住在布拉格,他们在扑拉内斯卡大街就狠狠地揍过一个妓院妈娘,揍得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那一回不过是儿子找爸爸。他爸爸叫丰德拉谢克,是做轮胎生意的。那妓院妈娘叫克罗凡诺娃。他们在她醒来后问她姓什么,她说是一个用Ch开始的字。我可以请问太太你贵姓吗?” 那高贵的夫人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号叫,帅克说完话已把她推到一边,严肃地走了过去,沿着木梯上了二楼。 妓院老板自己在楼下出现了。那是个波兰的破落贵族。他跟着帅克上了楼,想抓住军装把帅克拽回来,同时用德语告诉他,普通士兵是不许上楼的;楼上是专为军官先生们保留的。士兵的地点在底楼。 帅克告诉老板,他是代表全军的利益来的,在寻找一位中尉。没有了那位中尉部队就不能上战场。那波兰人越来越凶,帅克一把把他推下了楼梯,自己上了楼,察看了地形。他弄清楚了,除了走廊尽头的那一间之外,所有的密室全空着,便去敲那一间密室的门。他扭开门闩,推了个半开,听见艾拉尖声叫喊起来:“屋里有人。”紧接着便是杜布中尉低沉的声音:“进来!”杜布中尉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是在军营的营房里呢。 帅克进了门,来到沙发面前,把笔记本活页递给了杜布中尉,斜眼瞄了瞄扔在床角的制服什么的,宣布道:“启禀长官,你必须穿上衣服,按照我递给你的指示,立即到我营在中学的驻地报到,要召开大型的军事会议了!” 杜布中尉眼里的小瞳孔对帅克鼓了出来,他对自己说,他还没有醉到连帅克也认不出来的地步。他立即想像是有人命令帅克来报告的,于是说道:“我马上——来——处置——你,帅克,你就——要——看到——自己——惹了——什么——祸了。” “库纳特,”他对艾拉叫道,“再给——我——倒——一杯!” 他喝了一口酒,大笑起来,撕掉了书面指示:“这能——算是——道歉吗?在我们——之间——道歉——没有——用。我们——是——在——军队,不是——在——学校。那么,他们在——妓院——把——你——抓住了?来呀——帅克,来呀,——过来——一点!我得——揍——你——小子——几个——嘴巴。马其顿的——腓立浦——是——哪——一年——打败——罗马人的?你——不——知道吧,你——这——匹——马!” “启禀长官,”帅克不容反对地说,“这是旅部的最高命令。军官先生都得穿上制服去参加营里的大会。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你知道,长官。哪个连作前卫、哪个连作侧翼、哪个连断后,都得在此时决定,而且马上要决定,我想你对这些问题应该有话要说的,长官。” 这一番外交辞令多少让杜布中尉清醒了一些。现在他明确感到自己不在军营了。但是,出于谨慎,还追问了一句:“我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很荣幸,你是在妓院里,长官,上帝的旨意奥妙难测。” 杜布中尉长叹了一声,下了沙发,开始寻找军装,帅克帮他找了来。他终于穿好衣服,两人出了屋,但不多一会儿帅克又回去了。艾拉完全误会了帅克的意思,爱情还没得到报偿,她急忙爬上床去。帅克却没有理她,匆匆忙忙喝光了瓶里剩下的耶洛冰卡酒,冲出门追中尉去了。 到了街上,因为天气热,杜布中尉的脑袋又开始犯浑。他对帅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许多废话。他说他家有一张邮票,是赫里格兰寄来的;他说他刚通过了毕业考试,就去打弹子,没有对班主任敬礼。每说一句话他就问一句:“我想你是听懂了的。” “肯定懂了,”帅克回答。“你说话很像布杰约维策的一个白铁匠。那人叫泊科尼,有人问他:‘你今年在玛尔社河洗过澡没有?’他就回答:‘还没有呢,不过今年杏儿结得很多。’人家问他:‘你今年吃过蘑菇没有?’他回答:‘没有,但是据说摩洛哥的新苏丹是个好人。’” 杜布中尉停下脚步,努力想清醒过来:“摩洛哥苏丹?现在已经是过了气的人了。”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目光呆滞地望着帅克喃喃地说:“我连冬天也没有出过这么大汗呀!你同意吗?你懂得我的意思吧?” “懂,听懂了,长官。我们在圣餐杯酒店的时候,有个老头常去那里,是市政委员会的一个退休官员。他也肯定有过同样的情况。总说自己对冬天和夏天的温差之大感到惊讶。他很奇怪,这事怎么会没人感觉到。” 一来到中学门口,帅克就离开了杜布中尉。杜布中尉趔趔趄趄爬上楼,去了会场。会议正在进行,他立即向萨格纳上尉报告,说他完全醉了。整个会议期间他只用双手抱着脑袋坐着,讨论时他不时地站起来喊叫:“你们的意见很正确,先生们。刚开始时我是完全醉了。” 部队的部署全部结束,路卡什中尉的连只好作了先锋,杜布中尉突然一惊,站起来说:“我想起了小学一年级的级任老师,先生们,嘿嘿!乌拉!嘿嘿!乌拉!嘿嘿!乌拉!” 路卡什中尉想到,在目前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库纳特扶着杜布中尉到隔壁的物理标本室的床上躺下。为了不让人盗窃那里的矿物标本,已经在那里布置了一个卫兵。——实际上标本已被盗走了一半。关于这事旅部曾经不断警告过路过的部队。 事情是从一个匈牙利民团营在这中学驻扎时开始的,他们动手抢了标本室的标本。匈牙利民团的人对于矿物标本,比如色彩鲜艳的水晶和黄铁矿特别感兴趣,见了就往背包里塞。 军人公墓有一个白色十字架,上面刻着这样的名字:“拉兹洛·噶尔干尼。”噶尔干尼是匈牙利人。他抢了学校的标本,喝光了一个瓶里的甲醇乙醇混合液,那是用来保存各种各样的爬虫的。现在他就在这地方睡他最后的大觉。 为了消灭人类,世界大战对于使用保存爬虫的甲乙醇混合液毫不迟疑。 其他人全走掉之后,路卡什中尉要人叫来了杜布中尉的勤务兵库纳特。库纳特把他的中尉带走了,让他平躺在沙发上。 杜布中尉突然变得像个孩子。他抓住库纳特的手,开始看他的手掌。说他从手掌可以看出他未来的妻子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去把我军装胸前口袋里的笔记本和铅笔取来。你叫库纳特,对吧?好了,一刻钟以后再来。我会给你留下一张纸条,写好你妻子的名字的。” 他刚说完这话就打起鼾来,但又似乎突然醒了,开始在他那笔记本上潦草地书写。他把写好字的纸从笔记本上撕下来,扔到地上,又把一个指头神秘兮兮地放到嘴唇面前:“现在别看,一刻钟以后再来。找这纸时你最好蒙上眼睛。” 库纳特是一条心地厚道的笨牛,一刻钟以后他真的来了。打开纸条,看见了杜布中尉那鬼画符的字:“你未来的妻子的名字是:库纳特太太。” 后来库纳特让帅克看了这条子。帅克让他把条子好好保存,军官先生们写下的这类文件应该受到每个人的尊重。在部队生活里这种情况是从没有出现过的:一个军官给自己的勤务兵写条子竟然称呼他“先生”。 按照既定部署做好了一切出发准备,被汉诺威师上校潇洒赶走的旅长下了命令,让全体集合,按平时的方阵站好。他对官兵发表了一通演说——他喜欢演说,一演说就把一切弄个颠三倒四。到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野战军邮。 “弟兄们,”他对着方阵雷霆般地吼叫,“现在,我们已经接近敌人前线,距它只有几天行程了。而在到目前为止的行军阶段里,你们还没有机会,弟兄们,把地址告诉留在后方的亲爱的家人,让那些远离你们的人知道往什么地方写信,让你们有机会从远离的亲人的信里获得快乐。” 他陷进这个话题难以自拔了,只好无数遍地重复“你们留在后方的亲爱的人,你们亲爱的家人,你们远离的亲人”等等,最后他终于挣脱了那恶性循环:“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在前线办军邮的道理。” 他那场演说的剩余部分给人的印象是:因为在前线大办了军邮,这些穿灰色军装的人就应该满心欢喜地被人杀死。即使谁的两条腿给炮弹炸断了,只要他心里还想着自己的军邮编号是72,说不定有一封家书就放在那里,是他遥远处的亲人寄来的,还有个装着熏猪肉、腊肉和家制饼干的包裹,他也就应该美丽地死去。 演说结束,旅部军乐队演奏国歌,然后为国王发出了三声欢呼。于是,这群各不相同的人类牲口就按照既定部署,一队一队陆续出发了——他们是注定了要在巴格河上的某个地方给宰杀掉的。 五点半,11团出发,开往齐拉瓦—沃罗斯卡。帅克随同连部人员和野战医院一起前进,走在后面。路卡什中尉骑着马绕着全连上上下下地奔跑,每过一段时间就到后面来看看野战医院,那里有一辆用帆布盖住的车,拉了杜布中尉向渺茫的未来的英雄业绩前进。为了减少路途的沉闷,路卡什中尉也跟帅克谈谈话。帅克耐心地背着背包和枪支,跟范涅克谈着几年前费尔克—梅兹热齐那次军事演习,那时的行军多么惬意! “那儿的乡下跟这儿完全一样,只不过行军没有全副武装。那时我们甚至不知道‘备用罐头’的概念。全排都在领到罐头的第二天晚上宿营时就把它吃光了,然后往背包里塞进一块砖头代替。到了一个村子,检查的来了,把背包里所有的砖头全扔了出去。砖头太多,有个人拿它给自己家盖了间房子。” 不久以后,帅克又活泼地走在了路卡什中尉的战马旁,跟他谈起了军邮:“那演说很美丽,上前线的人都会喜欢听的——如果他收到了温情的家信的话。但是我多年前在布杰约维策服役的时候只在军营里收到过一封信。那信我至今还保留着呢。” 帅克从他那肮脏的笔记本里取出一封油腻的信,大声读了起来,同时跟着路卡什中尉的战马的脚步跑着——那马开始了小跑:
你这个混账王八蛋,肮脏的歹徒,杀人犯!克瑞茨下士到布拉格休假,在乌—克灿奴跟我跳了舞。他告诉我,你在布杰约维策的“绿蛙”跟一个愚蠢的小妞跳舞,把我忘光了。我是在茅房的茅坑边台子上写这信通知你的:我俩的事就算吹了。你当年的伯士娜。我还想加点什么?对了,那位下士知道该怎么办,他会送你进地狱的——是我叮嘱他干的。我还想说什么呢?对了,你休假回家时,在活人堆里已找不到我了。 “当然,”帅克缓缓地小跑着说,“我休假去的时候,她还在活人堆里,那些活人还活蹦乱跳着呢!我还在乌—克灿奴找到了她。两个外国团队的兵在帮她穿衣服。启禀长官,有一个还活蹦乱跳到公开把手往她紧身胸衣里伸的地步,简直像是温策思拉娃·路芝齐卡〔48〕所说,‘想要摘掉她那纯真的花朵’。或者,有如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小姑娘在舞蹈课上被一个男孩扭了肩膀时所说:“先生,你已经蹂躏了我处女的花朵。”当然大家都笑了,照顾着小姑娘的妈妈便带那傻呵呵的娇气丫头出了门,来到联合会走廊,狠狠踹了她几脚。但是我必须说,长官,我得到了一个结论:乡下女人全都比城里上舞蹈课累坏了的年轻姑娘老实。多年前我们驻扎在木尼金克时,我常常到斯达瑞—克宁去跳舞,跟一个叫作卡尔拉·维克罗娃的姑娘有了来往。但是我担心她不太喜欢我。有一个星期天黄昏,我带她来到湖边,启禀长官,在堤坝上坐了下来。太阳落山的时候我问她喜不喜欢我。那儿的空气那么香,鸟儿们也都在唱歌,她却发出了令人可怕的哈哈大笑,回答道:‘我喜欢你大约也就跟喜欢我屁股上粘的麦秆一样。因为你是那么一个大白痴!’我的确是个白痴,很可怕的白痴!我常常跟她在田野里和直立的庄稼地里散步,启禀长官,那里鬼影也没一个,可我们连坐都没有坐下过。我只不断向她展示那富饶的景色。我是那样的一头蠢驴,只知道一个劲告诉那农村姑娘:这个是大麦,那个是小麦,那边那个是燕麦。” 似乎为了肯定他关于燕麦的话,连队齐唱的歌声在前面某处响了起来。然后又唱起了捷克团队在索尔伐瑞诺为奥地利而前进和流血时唱的歌:
等到夜晚黑漆漆,
口袋里跳出了燕麦粒,
嘿,滴得勒滴,
姑娘们全是自由女。 别的人立即和了上来:
自由女呀自由女,
她干吗不做自由女?
热辣辣地亲一个嘴,
亲脸蛋?还是亲这里?
嘿,滴得勒滴,
姑娘们全是自由女,
自由女呀自由女,
干吗不做自由女…… 随后日尔曼人就用德语唱起了同一只歌。 那是一首非常古老的士兵进行曲。是“索尔达特斯卡”〔49〕常用各种语言唱的,说不定可以追溯到拿破仑战争的时代。此刻这支歌正在加里西亚平原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快活地回响。那道路通向齐拉瓦—沃罗斯卡,而在它的两侧向南延伸通向绿色山峦的广大田野,却在遭到战马的铁蹄和成千上万士兵的沉重军靴的践踏。 “从前我们在皮塞克附近进行军事演习时,也这样糟蹋过庄稼,”帅克向四面看了看,说。“有一个皇室的大公跟我们在一起。那可是个非常公正的绅士。当他为了战略上的原因率领军官们骑马踏过庄稼地时,身后的副官立即记下了他所造成的破坏。有一个叫皮查的农民对他的光临丝毫不领情,拒绝了政府发给的十八个克朗——是对被踩坏的一顷土地的赔偿。他不接受,长官,他要诉诸法律。结果是,长官,他坐了十八个月的牢。” “不过我认为,长官,皇室的人光临他的土地,事实上他应该感激。要是换了个更认真的农民,说不定会让他的女儿们像新娘一样穿上白礼服,捧着鲜花,站在农庄地头欢迎高贵的绅士光临呢。就跟我读到的印度的情况一样:有一位统治者的下属们甚至准许自己被大象踩倒。” “你在胡诌些什么呀,帅克?”路卡什中尉在马背上向他大叫。 “启禀长官,我说的是那头有统治者骑在背上的大象,这是我在书上读到的。” “你倒是什么事都能讲出个道道来,帅克。”路卡什中尉说完又骑马到前面去了。前面的部队已经开始零乱。在火车上长期休息之后,这种不习惯的全副武装行军产生了后果,大家的肩膀都痛了,每个人都在尽量设法让自己舒服些。步枪在肩膀上换来换去,大部分人都不用枪带挂在肩上,而是像扛耙子或杈子一样搭在肩上。有的人觉得在沟里或草场上走会舒服一些,那里的地面踩着要比灰尘扑扑的路上软和。 大部分人都低着头走路,人人都渴得厉害,因为太阳虽然落了山,却还又热又闷,跟正午一样。每个人的水壶里都没有了水。那还是行军的头一天,这种不习惯的情况只是个前奏,困难还会越来越严重。走得越远人就越衰弱,越没力气。他们停止了唱歌,在一起猜想到齐拉瓦—沃罗斯卡还有多远,在什么地方过夜。有的人索性在沟里坐下了,为了不叫别人误会,脱下了靴子,做出乍一看去似乎是绑腿没打好,为了不让它在行军时伤脚,正在重新打绑腿的样子。有的又在放长或是缩短步枪皮带,有的又在打开背包,重新收拾包里的东西,同时在心里说服自己:调整只是为了更好地分配压力,不让包裹皮带勒疼这个或是那个肩头。要是士官生或中士没有从老远望见路卡什中尉的马,赶着他们向前走的话,路卡什中尉快到他们面前时,他们就一个个站起来,说是有东西硌疼了他们。 路卡什中尉路过时总以友好的口气让他们站起来,告诉他们再走三英里就到齐拉瓦—沃罗斯卡了。到了那里就好休息了。 与此同时杜布中尉却被双轮救护车的不断晃荡摇醒了过来。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却已经可以撑起身子探到车外向连里的人叫喊了。士兵们在周围自由地走着,从巴龙开始到霍东斯基结束,他们把背包全都扔到了车上。只有帅克依然背着背包勇敢地往前走,步枪带像龙骑兵一样斜挎在胸前。他一边走一边抽烟斗,一边唱歌:
我们向雅洛美大进军
信不信由你,好乡亲
晚饭时才来到城头下,
一眨眼已拿下了这座城。 灰尘在杜布中尉前面五百步的大路上飞扬,士兵的影子在尘土中隐约可见。杜布中尉的热劲又回来了。他把脑袋伸出车厢,对着路上的灰尘大叫:“我的士兵们,你们的崇高任务是艰巨的,艰苦的行军还在前面。你们将历经各式各样的艰难困苦。不过,我深信可以坚决依靠你们的勇气和毅力。” “你这个粪橛儿。”帅克很诗情画意地说。 杜布中尉继续说:“在你们面前,我的士兵们,就没有强大到你们无法克服的障碍。我再次向你们重申,士兵们,我不是在率领你们向轻易得来的胜利冲锋。胜利是一枚难以砸破的坚果,可你们一定能砸破它!你们是历史家笔下的英雄。” “伸根指头到你喉咙里去吧。”帅克再次诗情画意地插嘴。 杜布中尉好像听见他这话似的,突然对着大道上的灰尘呕吐了,脑袋耷拉着。吐完后他又叫喊起来:“前进吧!士兵们,前进吧!乌拉!”然后他就倒到霍东斯基的背包上,一直睡到抵达齐拉瓦—沃罗斯卡。路卡什中尉在那里跟他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艰难的谈话,最后才下命令扶他下了车。然后,他也清醒了许多,终于宣布:“从逻辑的观点看来,我做了一件蠢事。但是我会在面对敌人时作出弥补的。” 当然,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因为他要回排里去时又对路卡什中尉说:“你还不了解我,你就等着了解我的时候吧……!” “如果你想了解自己干了什么,可以去问帅克。”路卡什中尉回答。 因此,杜布中尉在回排里之前,先去看了帅克。他发现帅克跟巴龙和范涅克在一起。 巴龙正在告诉他们,他在老家磨房里时常把啤酒放到井里。啤酒凉得他的牙发酸。在别的磨房里,他们晚上用啤酒冲着吃家常奶酪。他的嘴却非常馋,吃完奶酪还得吃一大块肉。因为嘴馋,慈悲的主正在惩罚他。公平的上帝的惩罚是,让他喝齐拉瓦—沃罗斯卡井里的热烘烘的臭水。为了预防霍乱他们只好往水里加柠檬酸。柠檬酸是前不久分配水时按连队分配的。巴龙提出一个观点:加柠檬酸显然是要让他们挨饿。没错,他在散诺克时搞到了点东西吃,路卡什中尉甚至把他到旅部取来的小牛肉留了半份给他。但是,就那也很可怕,因为他以为到了这里休息了,宿营了,总该还有东西吃了。炊事员在为饭锅取水了,他相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便到厨房去问。回答却是:他们接到命令,目前赶快提水,任何时候都可能来另外的命令叫泼掉。 杜布中尉恰好在这时出现了。因为很缺乏自信,他问道:“你们在聊天吗?” “是的,长官,在聊天,”帅克代表大家回答。“聊得正热闹呢。多聊些天总是最好的办法。我们刚才聊的是柠檬酸。当兵的不聊天就没有法儿过。聊天是士兵忘记一切折磨的最好办法。” 杜布中尉要求帅克跟他到一边去一会儿,因为他有几个问题要问他。两人来到了一边,他就提心吊胆地问他:“你们谈的是不是我?” “啊,不是,长官,谈的是柠檬酸和熏猪肉。” “路卡什中尉告诉我,据说我做了什么错事,而你全知道,帅克。” 帅克说话一本正经,而且语气很重:“你啥事都没有作,长官,你只不过进了一个名声不好听的房子,那也极可能是走错了,跟有位白铁匠的情况差不多。那人叫品帕,是布拉格老城科兹广场的人。他每一回进城买铁皮都得人家去把他找回来,而且总是在那一类楼房里找到。不是在乌—苏胡,就是在乌—德伏夏克,跟我找到你的情况差不多。那里跟我们这里一样,底楼是咖啡店,楼上有姑娘,你很有可能是走错了路,到了那楼上。因为天气太热,有人不习惯在那样的大热天喝酒,喝点普通的朗姆酒也就醉了,何况喝的是耶拉冰卡,长官。我得到命令给你送通知,让你在部队出发前回来参加会议。这才发现你跟那姑娘在楼上。天太热,再加上耶拉冰卡,你没有认出我。你躺在沙发上,衣服脱得精光。在那里你并没有吵闹,甚至没有说‘你还不了解我’什么的。天气太热,这样的事谁都可能发生。有人动不动地出这类事,有人出一回纯属偶然。你要是知道老维沃达就好了,长官,老维沃达是维硕威策一个建筑师的领班。有一回他觉得不能再喝能醉人的东西了。于是喝掉了家里最后的酒,准备上路去找没有酒精的饮料。他首先来到一家‘小憩’酒店,要了四分之一公升苦艾酒,不引起注意地问老板,完全戒酒的人实际上喝的是什么。他认为纯粹的清水即使对戒酒的人也太苛刻。他没有想错。老板向他解释:纯粹戒酒的人喝的是苏打水、矿泉水、牛奶、各种没有酒精的酒、凉汤和其他非酒精饮料。这倒正对上了维沃达的胃口。他又问了一个问题:有没有不含酒精的烈酒?他又喝了四分之一公升苦艾酒,跟老板聊着为什么说醉酒是一种真正的罪恶。老板告诉他,世界上的事他都可以容忍,惟独不能容忍的是:一个人在别的酒店喝得酩酊大醉,却跑到他店里来喝苏打水解酒,说不定还闹个天翻地覆。‘到我的店里来喝酒,喝醉了是我的朋友,’酒店老板说,‘要不然我就不跟你来往。’老维沃达喝完苦艾酒出门继续走。他终于来到了查尔斯广场一家酒铺——想想看,长官,来到了酒铺——那地方他以前也不时地来一来。他在那里问他们是否有不含酒精的酒。‘对不起,维沃达先生,’他们告诉他,‘我们没有没有不含酒精的酒,只有苦艾酒或是雪莉酒。’不知道为什么,老维沃达觉得难为情了,叫了四分之一公升苦艾酒和四分之一公升雪莉酒。他在那里坐着,遇见一个彻底戒酒的人,聊了起来,又喝了四分之一公升雪莉酒。最后才发现,原来那位先生知道一个地方供应不含酒精的酒。‘那是在包赞诺瓦街,’那人说。‘下了阶梯就到了,那里还有部留声机呢。’为了报答这令人鼓舞的消息,老维沃达叫了整整一瓶苦艾酒。然后两人步行到了包赞诺瓦街那个地方。那地方在台阶下面,还有部留声机。的确不错,那儿只供应果子酒,不但没有烈酒,而且不含酒精。两人首先各叫了半公升覆盆子酒,然后又叫了半公升红醋栗酒。到他们又喝了半公升不含酒精的覆盆子酒的时候,加上以前的苦艾酒和雪莉酒,他们觉得两条腿开始麻木了。两人大叫起来,要求向他们出示官方证明,说他们喝的是不含酒精的酒。他们是完全戒酒的,如果马上不能得到证明,他们就砸店里的东西,包括留声机在内。最后,警察只好把他们拉上台阶,上了包赞诺瓦街,还只好把他们塞进关酒疯子的车,送进了隔离牢房。两人因为是完全戒酒的人醉酒,而且扰乱秩序,受了处分。” “你干吗告诉我这个?”杜布中尉大叫。这一番讲演叫他完全清醒了过来。 “启禀长官,我确实没有说到点子上,但是我以为在我们聊得愉快的时候……” 这时差不多完全恢复了神志的杜布中尉突然想起,帅克又一次侮辱了他,便对他大叫:“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厉害的。现在,你是怎么立正的?” “启禀长官,我立正姿势不对,启禀长官,忘记了脚跟并拢。我马上并拢。”帅克已经站成最优秀的立正姿势。 杜布中尉竭力思考着下面要说什么话。到最后只说了这样一句:“你最好小心点,别让我下回再找你谈话,”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他的老话修订版,“你还不了解我,可是我了解你。” 杜布中尉离开帅克的时候还带着酒意想到:“我要是对他这样说,没准效果更好。我了解你很久了,你这个王八蛋,而且了解到的是你坏的一面。” 然后杜布中尉叫来了勤务兵库纳特,命令他去给他取一瓶水来。 我们必须承认库纳特的功劳。为了找罐子找水他花了很多时间,搜索遍了齐拉瓦—沃罗斯卡。他终于从地区神父那里偷到了一个罐子,从一个完全用板子钉死的井里弄到了一罐水。为了弄水他当然只好撬开了一两块板子。事实上那井是因为有伤寒菌污染的嫌疑才给封闭了的。 不过,杜布中尉喝光了那一罐子水,却没有任何后果。这倒证实了一句老话:“只要猪儿壮,吃啥都一样。” 如果以为他们那天晚上就在齐拉瓦—沃罗斯卡住下了,那就错了。 路卡什中尉叫来了霍东斯基、范涅克、帅克和巴龙。他的命令很简单:让他们把行李全留在救护车里,自己立即出发,沿田野里的一条小道去马里—泊兰涅茨,然后沿小溪而下,奔东南方向,到里斯克考维茨去。 由帅克、范涅克和霍东斯基组成了一个宿营小组,去为全连安排宿营地。全连大约一小时以后就到,最多一个半小时。至于巴龙,他得到的命令是到达那房间就烧一只鹅,路卡什中尉要在那房里过夜。另外三个人得盯着他点,别让他偷吃了一半。此外,范涅克和帅克要在连队的肉的配额里买一口猪。晚上他们烧猪肉吃。士兵们的睡觉地点要达到规定标准。要避免肮脏的杂屋间,好让士兵们得到真正的休息,因为一早六点半钟连队就得离开里斯克考维茨,穿过克罗先科往斯塔拉—索尔方向前进。 营部再也不缺现金了。由于对即将出现的屠杀,旅部后勤办公室给他们预支了经费。连部的钱柜里现在存了十万克朗。范涅克已经接到命令,等他们到达目的地,决定了挖战壕的地点以后,他就要算账,给士兵们补发军饷,把亏空的口粮面包和伙食配给的积欠一律照发——那无疑是欠了他们的。 四位搭档上路之后,当地的神父来到了连指挥部,按照不同的民族向士兵们分发了不同语言的传单《路尔德斯之歌》。神父有一大捆这样的歌,是一个高级随军神职人员留下的。那人跟几个婊子坐在一辆车上穿过了满目疮痍的加里西亚。地区神父只好来向路过的部队单位散发他留下的歌曲了。
在江河往峡谷深处奔流的地方,
天使报喜的欢歌随着钟声飘荡,
福哉,玛利亚!福哉,玛利亚!
在我主指引下的少女柏娜塔,
穿过青翠的草地,来到河滩下。——福哉!
在岩石间她见到了慈祥的光芒,
那是崇高的尊神的庄严面相。——福哉!
穿白袍的神灵是多么的可爱,
质朴辉煌,身绾彩霞的腰带。——福哉!
她那宁静的双手拈一串念珠,
我们大慈大悲最温雅的女主。——福哉!
柏娜塔的脸上出现了变化,
熠熠地反射出圣母样的光华。——福哉!
圣贞女见她下跪祈祷的模样,
便向她说话,祝愿她平安吉祥。——福哉!
我怀上了圣子,纯洁又真诚,
现在必然成为众民的保护之神。——福哉!
结队来礼拜的是我虔诚的信徒,
他们既礼拜我,灵魂必获救助。——福哉!
我要在小谷里建造大理石圆顶,
作为我在这里落户居住的象征。——福哉!
这潺潺的清泉祈祷你从天降临。
我就是我自己挚爱深情的保证。——福哉!
啊,最慈爱的小谷,光荣属于你,
上帝的慈悲圣母,必久居在这里。——福哉!
在这里的岩石中你的洞窟之间,
慈悲女王赐给我们至福的乐园。——福哉!
从那个辉煌的闪光的日子开始,
来这儿祈祷的有无数的善男信女。——福哉!
你的崇拜者必然是千千万万,
俯视我们吧,解除我们的苦难。——福哉!
拯救灵魂的星星,照亮我们的道,
让我们对主的宝座虔诚地祈祷。——福哉!
最神圣的母亲,垂爱我等众人,
赐给此处的孩子你的慈爱深情!——福哉! 齐拉瓦—沃罗斯卡厕所很多,这个《路尔德斯之歌》在厕所里随处可见。 来自喀什坡斯基—霍利附近的纳齐提噶下士从一个胆战心惊的犹太人那儿买来了一瓶酒。现在他找到了几个同志,大家按照德语文本唱起了《路尔德斯之歌》。他们用的是《尤金亲王》的曲子,只是省去了附歌“福哉”。 天黑以后那条路十分可怕。四位肩负着为11连寻找夜间宿营地重任的人来到了一条小溪上的灌木林,估计那小溪是通向里斯克考维茨的。 巴龙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处境,原来是在向一个渺茫莫测的地方走,忽然觉得一切都神秘异常了:那黑暗和那寻找晚上宿营地的任务,都透着神秘。他突然被一种恐怖的疑心攫住,觉得情况不是应该的样子。 “哥们,”他沿着小溪跌跌撞撞地走着,悄悄说道,“他们是拿我们去作牺牲呢!” “你是什么意思?”帅克对他吼道,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啊,哥们,咱们别这么吵,”巴龙低声请求。“我是从我的骨髓里感觉到的:敌人会听见咱们,马上向咱们开枪的。啊,我知道,他们是打发我们来试探敌人是不是在这里的。一听见枪声他们就知道再也不能向前走了。哥们,他们是在让我们打头阵呢——腾纳下士有一回教过我这个。” “好了,那你就继续打头阵吧,”帅克说。“我们会好好跟着你的,你块头那么大,可以拿身子掩护我们。你要是挨了枪子马上就告诉我们,我们还来得及趴到地上。你倒不太像个当兵的!害怕有人会向你开枪!可是,每一个真正的士兵对于挨枪子都是喜欢得了不得的。他必须知道,敌人开枪越多,弹药消耗也越多。敌人对你每开一枪都削弱他们的战斗力一分。而敌人也喜欢向你开枪,因为那样他就不用背着子弹跑,可以轻松多了。” 巴龙长叹了一声:“可我在家里还有庄稼地呢。” “啊,庄稼地就只好让它见鬼去了,”帅克安慰他。“为了皇帝陛下而献出生命比庄稼地好多了。这道理他们在部队里就没有教过你?” “他们只说了几句,”傻呵呵的巴龙说,“然后就只顾带我上练兵场。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见过这话了,因为我当的是勤务兵……但愿皇帝陛下能让我们吃得好一点……” “你可真是个馋猪,娘的。打仗之前是什么东西都不能给当兵的吃的。这道理我多年前在学校就听昂特格里茨上尉说过。他常常对我们讲:‘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如果爆发了战争去打仗,上战场之前可别胀一肚子。吃得太多的家伙子弹一进肚子就立即完蛋。因为挨了那样一枪,所有的菜汤和军用面包都会爆出来的。挡住一颗子弹就发炎,小命马上没了。但是,如果他胃里啥都没有,肚子挨一枪对他就没有什么意义,跟黄蜂蜇了差不多,纯粹是一种娱乐。’” “可我消化得很快,”巴龙说。“什么东西在我胃里都待不久。你们想想看,哥们儿,我能吃整整一锅猪肉白菜馅包子,半小时后拉出来的还不到两三汤勺,剩下的全在我身上化掉了。又比如,有人说他们吃鸡油菌是怎么吃进去还怎么拉出来。你还可以把它洗洗干净,再用酸调味酱烧了吃。但是,到了我身上就相反了。我拿鸡油菌塞肚子,塞到别人肚子会破的程度,可我吃完了上厕所,也不过像奶娃一样打个屁拉些黄酱完事。剩下的全化在我身子里了。 “你大概还不会相信我,”巴龙透露机密似的告诉帅克,“我的肚子连鱼刺和杏核也能消化。有一回我还专门数了数。我连核带皮吃了七十个杏馅包子,到时候我到屋子后面去,用棍子在里面戳,把杏核分出来数,七十个杏核有一多半在我肚子里化掉了。” 一声低沉深长的叹息从巴龙唇边流出。“我家老婆子常常用土豆面做杏馅包子,为了让包子味肥一点,还加一小块凝乳。她总喜欢撒罂粟子,而不用奶酪,但是我喜欢的是奶酪而不是罂粟子,有一次还因此打过她耳光……啊,天呀,我在家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巴龙住了嘴,舔着嘴唇,舌头在上颚搅了几搅,温和但是凄凉地说:“你知道,老兄,现在离开了家,我才明白我老婆是对的,用罂粟子就是好。那时候我老想像罂粟子会沾在牙齿上,但是我现在想,就算它黏在……我老婆跟着我受了许多苦。我坚持要她在杂碎香肠里多加些香花薄荷,还常常打她。有一回打得太厉害,可怜的人在床上躺了两天,只不过因为她不该杀了一只火鸡给我做菜。我说:一只小公鸡不也够了么! “对呀,老兄,”巴龙哭了起来。“我要是现在能够有杂碎香肠吃,哪怕就没有香花薄荷和小公鸡也是好的。你喜欢吃草茴香调味酱吗?你看,为了那东西我老跟我老婆吵架。可今天,我就是拿草茴香调味酱下咖啡也能吃下去的。” 巴龙慢慢忘记了想像中的一切危险,也忘记了他们还在半夜三更顺流而下去里斯克考维茨,继续满怀伤感地对帅克说,他以前很不喜欢的东西现在都很想吃了,说时眼里满是泪珠。 霍东斯基和范涅克走在他俩后面。 霍东斯基正在跟范涅克说在他看来这个世界大战简直是他妈的胡闹。最糟糕的就是:只要哪里电话线断了,哪怕是深更半夜,也得让他起来去接。更糟糕的是,还没有发明探照灯就已经发明了打仗。而到了现在,你去修理那倒霉的电话线,敌人马上就用探照灯照出你来,于是大炮全往你头上打。 下面的村子里一片漆黑,正是他们想安排夜间宿营地的地方。可是狗全叫了起来,逼得他们停下脚步,思考着怎么样对付这些畜生。 “回去怎么样?”巴龙说。 “嗨,巴龙,巴龙,我们如果把你刚才说的话汇报上去,你就会因为怯懦给枪毙掉的。”帅克说。 越往前走狗叫得越厉害了,不但克罗先科和几个别的村庄,甚至南面的柔帕河对岸也叫了起来,因为帅克也对寂静的黑夜叫开了: “汪——汪——汪。”跟他做狗生意时的叫法一样。 狗叫得越发厉害了,范涅克对帅克说: “别对着狗叫了,帅克,你会惹得整个加里西亚的狗都叫起来的。” “在塔波尔地区演习时,我们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帅克回答。“我们在一个村子里行军,狗却叫得惊天动地。周围地区人口相当稠密,于是狗叫声一村一村传了开来,越传越远。我们宿营的那个村子的狗已经不叫了,但听见远处(也许远到佩尔日莫夫)的狗叫,又叫了起来。没过多少时间,从塔波尔、佩尔日莫夫、布杰约维策、杭伯累次、特里朋尼直到叶赫拉瓦,只听见一片狗叫,什么都听不见了。我们的上尉是个非常敏感的老头,受不了狗叫。他整夜没睡着,只好走来走去问巡逻队:‘是谁在叫?是什么东西在叫?’士兵们说:启禀长官,是狗在叫。这话惹得他大发雷霆,我们那时巡逻的人演习回来都给关了禁闭。从那以后他总要选定一个‘狗管组’,先打发出去。狗管组的任务是通知我们打算去过夜的村子的居民,晚上不许有狗叫,否则格杀勿论。我也参加了一个狗管组。我们来到弥勒付苏克地区一个村子时,我把话说乱了,告诉村长由于战略上的原因,谁家的狗晚上叫了就对谁家的主人格杀勿论。村长一听吓坏了,马上配上鞍子就往司令部跑,去为全村人求情。可人家不让他进去,卫兵还几乎对他开了枪。他只好回来了。但是我们还没进村,每个人都已经按照他的劝告用破布把狗嘴包了起来。结果是三条狗发了疯。” 帅克有个学说:晚间的狗就怕香烟头上的光。几个人普遍接受了这个学说,下到了村里。不巧的是他们谁也不抽香烟,于是帅克的学说没有产生积极的效果。不过,他们却发现狗叫是因为欢喜。因为那些狗怀着深情回忆起:路过的部队老给它们留下吃的。 那些狗老远就嗅到某些生物的靠近,那种生物总给它们留下肉的骨头和马的尸体。突然,四条巨大的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翘起尾巴友好亲热地向帅克扑去。 帅克在黑暗里像对孩子一样抚摸它们,拍打它们,对它们说话: “好了,我们终于来了。我们是来跟你们拜拜的,是来吃香香的,是来给你们香喷喷的骨骨和面包皮皮的。明天早上我们就到敌人那里去了。” 灯光在村子的房屋里亮了起来。他们开始敲第一家村舍的门,打听村长的住处。他们听见屋子里一个女人吱吱的尖声,说的是一种既不是波兰语也不是乌克兰语的话,说是她的丈夫也在部队,她的孩子们得了天花,俄国佬把她家东西全抢光了,她丈夫在上前线以前就下过命令,晚上谁叫门也不许开。他们对门加重了袭击,同时向她保证说他们是来找宿营地点的,那门才被一只不知道的手打开了。他们进屋才发现,村长实际上就住在这儿。村长想说服帅克,模仿女人声音的并不是他。可他白费了力气。村长为自己辩解,说他睡在干草上,他们突然把他老婆从睡梦里惊醒了,他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至于一连人晚上宿营的事,他们那村只那么一点点大,一丁丁大,就连一个兵也住不下。完全没有地方睡觉,也完全没有东西买,俄国佬把一切都征用了。 说不定几位仁慈的老总可以委屈一点,跟他一起去克罗先科。那里农庄很大,离这里只有三刻钟路,空地方也多,每个士兵都可以盖上一张羊皮,还有一饭盒牛奶,因为他们那里的母牛很多。那里也好睡觉,军官先生们可以睡碉堡。但是这儿,在里斯克考维茨,除了穷、疥疮、虱子,啥都没有。他自己以前也有过五头母牛,可是全给俄国佬征用了。就连他想给生病的孩子们奶喝也只好到克罗先科弄去。 这时仿佛为了证实他的话,母牛在隔壁牛棚叫了起来。他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利的声音在对不幸的母牛叫喊,恨不得让它们得霍乱死掉。 不过,村长并没有为这事慌张,还继续穿他的长统靴: “这儿只有一头母牛,是我隔壁的邻居伏依谢克家的,就是你刚才听见叫的那一头,仁慈的长官。那是一头可怜巴巴的病牛,俄国人把它的牛犊牵走了,从那以后它就不出奶了。但是地主不愿把它杀掉,他还希望捷斯托克瓦的圣母娘娘会让一切恢复正常。” 说话间他已经穿好了羊皮袍子。 “咱们就到克罗先科去吧,仁慈的长官,还不到三刻钟距离——我说的什么呀,我这个罪人?还不到半个钟头距离。我知道一条路,过了小溪,再过一棵橡树,穿过榉树林就……那村子大,酒店里的伏特加的劲儿也大。走吧,仁慈的长官。干吗不动弹了?你们那光辉的团队的士兵先生们一定得找到整齐的床,舒舒服服地睡觉。跟俄国人打仗的皇家王室部队的士兵是必须有干净的床和舒服的睡房的……这儿吗?虱子、疥疮、天花,还有霍乱。我们这倒霉的村子昨天就有三个农民害霍乱,脸都乌了……最仁慈的上帝给里斯考克维茨的是诅咒。” 这时帅克威严地挥了挥手。 “听着,我仁慈的长官,”帅克模仿村长的调子说。“以前我就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在瑞典战争时期,上面命令在一个村子里为士兵安排住宿,可村长不肯帮忙,反倒辩解起来。他们就把他在最近的树上吊死了。今天在散诺克,一个波兰下士也告诉过我,说安排住宿的人一到,那里的村长就召集村委会的人,他们跟村长一起到每一家去,很干脆地对大家说:‘三个人住这儿,四个人住那儿,军官可以住神父家。半个小时就可以完全解决。’ “我仁慈的长官,”帅克严肃地转身对村长说,“你们最近的树在哪里?” 村长没听懂“树”的意思,帅克向他解释说“树”就是榉树、橡树、梨树、苹果树,简单说,就是长着结实的树枝的东西。村长仍然不明白,但是一听果树的名字吃了一惊,樱桃正要熟了。于是他说,他不知道什么像树那样的东西,不过他家门口倒是有一棵橡树。 “那好,”帅克说着做了一个国际通用的“绞死”的手势,“我们现在就要把你绞死在你家门口,因为目前在打仗——这你一定知道。我们有命令,要在这儿睡觉,而不是到克罗先科去睡觉。我们的战略计划你是改变不了的,你这个王八蛋。你呀,跟写瑞典战争那书一样,就要挂起来晃荡了……从前,在费尔克—梅兹热齐搞军事演习的时候也有过同样的情况……” 这时范涅克挡住了帅克: “那件事你以后再告诉我们吧,帅克,”他说着转身对村长加上一句,“行了,把短袜子穿上,安排住宿吧!” 村长开始发抖,嘟哝了几句他对仁慈的长官们完全是一片好意什么的,但是如果没有别的办法,他说不定能够在村里找出点东西来,让仁慈的先生们满意。他马上去拿风灯来。 村长出了房间,房里只亮着一盏微弱的石蜡灯。石蜡灯在圣徒像下,画里的圣徒歪扭着,像个可怜无比的残疾人。霍东斯基突然惊叫起来: “巴龙跑哪里去了?” 好在他们还来不及四面看,炉子后面通向外面的门已经悄悄开了,巴龙溜了进来。他四面望望,看村长在不在屋,然后,像害了重伤风似的抽着鼻子说: “我去了一趟储藏室,发现了些东西。我尝了一下,味儿现在还在我牙齿上。不甜也不咸,是做面包的面团。”〔50〕 范涅克拿电筒照了他一下,每个人都相信了不敢相信的东西。他们一辈子还从来没见过匈牙利士兵会脏得那么厉害。然后他们又吓了一跳,看见巴龙的军装鼓了出来,好像怀孕到了晚期。 “你出什么事了,巴龙?”帅克戳着他圆滚滚的肚子,怜悯地望着他。 “是小黄瓜,”巴龙话多了,可还喘着气,跟吐不出又咽不下的面团斗争着。“小心,是盐渍小黄瓜,我一口气吃了三根,剩下的我给你们拿来了。” 巴龙从军服下面一根一根掏出小黄瓜,递给大家。 村长提着灯站在门口。看见这场面画了个十字,哀号起来: “过去是俄国人抢,现在,我们自己人也抢了。” 大家走到外面,一群狗跟了上来。狗群顽固地围着巴龙,向他的裤子口袋蹦,口袋里有一块腊肉,也是从储藏室搞来的,因为贪馋,巴龙对同志们保了密。 “狗为什么跟着你转?”帅克问巴龙。巴龙想了很久才回答: “它们觉得我是好人呗。” 他没有说出的是:他的手正护在口袋里的腊肉上,一条狗不断对腊肉扑叫…… 他们为寻找宿营地到处走时发现,里斯克考维茨是个很大的居民点,确实被战争破坏得一无所有了。是的,它奇迹般地没有遭到火烧——作战双方都没有把它划进作战范围。但这也有另外的一面,附近被摧毁的村庄,比如齐若、格拉伯、赫卢布拉的人都住到这里来了。 有的村舍里就住了八家人,在经受了掠夺性的战争造成的种种损失之后,村民们过着极度贫困的生活。整个时代像滚滚洪水冲倒了他们。 连队只好住到村子那头一个被轰坏了的酒厂去。发酵室可以安排半个连;剩下的人十个一组住到不同的农户家去。那里有钱的贵族拒绝接受失去家庭和土地的困苦流民,那些人已沦落成了乞丐。 连部人员,包括全体军官、范涅克、勤务兵、电话员、救护车、炊事员和帅克,就住在教区神父家,跟神父一起。神父也从未接受过邻村来的赤贫家庭,虽然他家空处很多。 神父是个瘦高个儿绅士,穿一件油腻的褪了色的长袍,由于吝啬,几乎不吃东西。他在爸爸的抚养下成长于对俄国人的仇恨之中。但是俄国人撤走之后,奥地利人来了,吃掉了他家的鸡和鹅,他就再也不仇恨俄国人了——几个贝加尔湖的大胡子哥萨克人住过他家,可俄国人从没有碰过他的鸡鹅。 等到匈牙利人来到村里,又全部搬走了他的蜂房。他对奥匈帝国部队更加仇恨了。现在,他就带着厌恶望着这群不速之客。他感到愉快的是他能够在他们面前一再耸着肩膀地走着说:“我绝对没有东西了,我完全是叫花子了。在这儿你们是连面包皮也找不到一片的,先生们。” 听了这话最难受的是巴龙,见到这样的贫穷他几乎流出泪来。他脑子里一向有个模糊的形象:一头肉皮簌簌响的泛着蜂蜜香的烤乳猪。在这整个时间里他都在神父的厨房里昏睡。有一个瘦高个儿小伙子时不时地来偷瞧他一眼。那人是神父的听差兼厨子,接受过严格的命令,对整个屋子都要提防,别丢了东西。 巴龙在厨房里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在盐瓶里找到些小纸片包着的芫荽籽。他把芫荽籽塞进嘴里,香味立即唤起了他对乳猪的幻觉。 在神父住宅后的院子里野战厨房的大锅下燃起了火。水已经开了,却没有东西下锅。 后勤军士长和炊事员转完了整个村子,想找出一口猪来,却是徒劳。到哪里的回答都一样:俄国佬把啥都吃光了,拿走了。 他们还在酒店里叫醒了一个犹太人。那人开始扯他的长鬈发,为无法帮助士兵先生们表示出极度的遗憾。最后,他终于让他们从他手里买去了一头寿星老牛,那是具瘦骨嶙峋的活僵尸,只剩皮包骨头。为那牛他叫出了一个天价,扯着胡子赌咒发誓,说哪怕他们走遍加里西亚、奥地利、全德国、全欧洲、全世界,也找不到这样优秀的母牛。他一直哀号着、哭泣着、庄严地发着誓,说那是遵照耶和华的命令来到人世间的最肥美不过的母牛。他以他所有祖宗发誓说,许多人大老远从沃罗茨思卡骑马来看那母牛,整个地区都在谈那母牛,认为它是个奇迹。事实上那就不是母牛,而是最细嫩的野牛。最后,他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一个一个拥抱他们的膝盖,喊道: “你们要是愿意的话,就杀死我老犹太吧,可是,别牵走我的母牛。” 他那一番尖叫把大家弄糊涂了。最后,他们把那可怜的畜生带到了野战厨房,虽然那是连屠宰淘汰牲畜的贩子也不会要的。可是,犹太人在把钱放进腰包以后很久还在他们面前哭泣、抱怨,说他们毁了他,弄得他彻底破了产。他拿这么低的价就卖掉了这么华贵的一头母牛,他已经变成叫花子了。他这么大年纪,可还干出了这种愚蠢透顶的事,他的祖先在坟墓里也睡不安稳的。倒不如把他绞死算了。 他结束了在他们面前泥土里的抓挠,又突然收拾起他那自怨自艾,回家关上门对老婆私下说: “我的爱尔萨,我的小爱尔萨金,那些当兵的都是傻瓜,你的奈丹才叫精明。” 那母牛给他们带来了很多麻烦,好几回他们都觉得那牛的皮是剥不掉的。剥皮时他们好几次扯破了皮,露出了绞在一起的肌肉,像晾干了的绳索。 这时他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大袋土豆,开始毫无希望地煮筋腱和骨头。而在附近的一个较小的炉子上,炊事员也用从那骷髅上切下来的一块东西,在毫无希望地为军官做菜。 这头可怜的母牛(如果这样的自然现象也配得上母牛称号的话)在现场的每个人记忆里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在随后的索科尔战斗之前,只要指挥官一提起里斯克考维茨的母牛,11连的人就会端起刺刀,发出愤怒得吓人的吼叫,向敌人扑去。 这母牛太丢脸,拿它是没有法子煨肉汤的。那肉煨的时间越长,在骨头上就贴得越紧,索性长了进去,跟在官样文章牧场上吃了半世纪草,别的全都没吃过的老官僚一样,只剩骨头了。 帅克作为信使在军官跟厨房之间不断地保持联系,目的在于看什么时候那顿饭终于可以做好。他向路卡什中尉宣布道: “长官,那母牛就像瓷器,硬得可以切玻璃。炊事员帕伏里谢克跟巴龙一起尝味的时候,帕伏里谢克咬断了门牙,巴龙啃断了后臼齿。” 巴龙郑重其事地来到路卡什中尉面前,把包在《路尔德斯之歌》里的一颗牙递给了他,咕噜道: “启禀长官,我已经竭尽全力了,我们在考虑军官伙食,看能不能拿这东西做牛排的时候,我也咬断了一颗牙。” 一听见这话,窗户边圈手椅上坐着的一个悲惨形象站了起来。那是杜布中尉,是由救护车送来的,已经完全垮了。 “请安静点,我在生病,”他说话的声音令人绝望。“我在生病!” 他又在那旧椅子上坐下,那椅子每一道缝隙里都有几千个臭虫卵。 “我疲倦,”他发出凄凉的声音说。“我生病了,我痛苦!请不要在我面前谈什么咬断了的牙齿。我的地址是:斯密晓伏,克拉罗伏斯卡18号。要是我不能活到看见明天的话,请通知我的家庭,让他们节哀。别忘了在我的墓碑上刻上我战前是帝国王室的小学教师。” 他开始轻轻打起鼾来,帅克从一首为死人写的挽歌中引用了一段歌词,他已经听不见:
啊,是你拯救了圣贞女的灵魂,
啊,是你指引着强盗去抢人,
拯救我的灵魂吧,引我去上天庭。 此后范涅克便肯定:军官伙食那份美妙的母牛还得再煮两个小时。拿它做牛排是不行了,只好换成红烧。 作出了决定:在发出吃饭信号前可以让大家打一个盹,因为晚饭在天亮以前是怎么也吃不到的了。 范涅克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大抱干草,在神父的饭厅里铺开了,神经质地捻着八字胡,对路卡什中尉说——路卡什中尉睡在旧沙发上,比他高一些: “相信我,长官,在整个战争过程里,我就没见过这样的母牛……” 霍东斯基坐在厨房里的半截教堂蜡烛的光下,提前准备着一批家信,等到军邮号码终于确定下来,他就不用伤脑筋再忙着写信了。他写的是:
我亲爱的、心疼的妻,我最爱的波荏卡:
现在是晚上,我心里老想起你,我的宝贝。我想像着当你看见你身边的空床时会思念我。如果我心里出现了许多念头,只好请你原谅。你很明白,战争一开始我就到了军队服役,上了战场。而且我从受伤休假的同志那儿听见了各种各样的消息。他们回家后真是宁可进了坟墓,也不愿知道有些流氓混蛋跟他们的老婆在一起。我非写这封信不可,我非常痛苦,亲爱的波荏卡。我也许并不愿意写这样的话。但是你自己也清楚,亲爱的波荏卡,你曾跟我说过知心话,说我并不是第一个真正理解你的人。密库拉西卡大街的克洛思先生在我之前就理解你了。今天晚上,当我想起我不在家,那个下流的坏蛋可能对你提出什么要求时,我就恨不得当场把他掐死。很久以来我就在心里这么想。我一想起他有可能再次来追求你,我的心就变成了石头。有一件事我得警告你:我不愿意让一个跟我经历了那么多风雨还跟别人乱搞的破鞋跟我住在一起,让我背些不清不白的名声。原谅我说了这些刺耳的话,亲爱的波荏卡。但是你得小心,别让我发现你的什么问题。要是发现了,我只好把两个人的肠子都挑出来。即使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在乎的。亲你一千次。向爸爸妈妈转达我的爱。
你的托奴斯
小心:记住了,你的姓可是我给的。 他继续写着准备积存的信:
亲爱的波荏卡:
你收到这几行信时将会知道,我们已经忘记了这次战役——这一回战争的机遇向我们倾斜了。除了别的我们还打下了十来架敌机,还捎带打下了一个鼻子上长了个大瘤的将军。在激烈的战斗中,开花弹在我们头顶爆炸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我亲爱的、心疼的波荏卡在干什么,身体怎么样,家里有什么消息。我常常回忆起我们一起到圣汤玛士啤酒厅去的时候;那时你是怎样扶我回家的,第二天你的手臂又是怎么样因为太累感到酸疼的。现在我们又在前进了,因此我没有时间继续写信。我希望你对我忠实,因为你很明白,在这方面我是个魔鬼。但是已经到了行军的时刻了,亲你一千次,亲爱的波荏卡,你必须希望一切顺利。
爱你的托奴斯 霍东斯基开始打盹,然后便在桌上睡着了。 睡不着觉的神父一直在他的住宅里逡巡往来。他打开通向厨房的门,为了节约,吹灭了霍东斯基面前的半截蜡烛。 餐厅里除了杜布中尉谁也没有睡觉。范涅克在散诺克旅部办公室接到了一份部队供应的新预算,正在仔细研究。他发现距离前线越近供应的份额就越减少。有一段命令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一段要求禁止给士兵的汤里加番红花和姜。指示后还加了个附言,说是野战厨房的骨头应该收集起来,送到后方师部的仓库去。这话模棱两可,没有人知道指的是什么骨头——人骨头还是被宰杀的牲口的骨头。 “听着,帅克,”路卡什中尉疲倦地打了个呵欠。“在我们吃饭之前你说不定还可以给我讲个故事呢。” “唉,亲爱的,”帅克回答,“在我们吃到东西之前,我大约有时间把整个捷克民族的历史都讲完的,长官。但是我知道一个关于一个邮政局长太太的故事。那是在塞多灿尼。那太太在她丈夫去世之后接手了邮局。我听那个关于野战军邮的演说时就直接想起了她。虽然她的事跟军邮绝对没有关系。” “帅克,”路卡什中尉在沙发上说,“你又要乱七八糟胡扯了。” “我确实在胡扯,启禀长官,这故事真是乱七八糟胡扯。事实上我就不知道这胡扯的东西是怎么进了我脑子,而我又怎么能谈它的。要不是因为我是个天生的白痴,就是因为对于少年时代的回忆。你知道,长官,地球上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天性。在布路克的时候炊事员于莱达说的话毕竟不错。那一回于莱达喝醉了酒,摔进沟里出不来了。他在沟里大喊:‘人是前生注定也由神选定要获得真理的,谁要是得到了真理,就可以用他的精神统治宇宙,使之入于和谐之境;人可以不断发展和修炼自己,逐步登上越来越高的境界,进入越来越智慧真情的世界。’我们要想把他从沟里拉出来,他却又抓又咬,以为是在他自己家里。直到我们把他扔了回去,他才又请求我们拉他出来。” “不过,那邮局局长太太是怎么回事?”路卡什中尉啼笑皆非,叫了起来。 “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惟一的问题就是有点讨厌,长官。她在邮局什么事都能干,但是有个毛病,以为每个人都喜欢她,打她的主意。因此一天工作下来,她就按照情况的不同到上级去告状。有一回,她大清早到林里拾蘑菇,经过学校时她仔细观察,见那老师已经起床。那老师招呼了她,问她那么早到什么地方去。她告诉老师说是去采蘑菇,老师便说,过一会儿他也去采。那愚蠢的老太太从他那话得出了结论:那教师对她不怀好意。随后,她见他真的从灌木林出来了,就害怕了,逃掉了,而且立即给当地的教育委员会写了一封信,控告他想强奸她。那教师被召到了纪律委员会,但是为了避免造成社会丑闻,督学亲自作了调查。他跟警察局中士谈话,要他发表意见:那位老师会不会干这种事?警察局中士看完文件说,他不可能那样做,因为他已经被神父告过一次,说他追求神父的侄女(那神父就跟他侄女睡觉)。而那老师从地区医院得到证明,说他从六岁起就已存在阳痿病,那是他叉开双腿从草料楼摔下来,跌在运草车车杠上造成的。于是那泼妇又控告了警察中士、地区医生和学校督学,说他们全都受了那教师贿赂。这几位又一起把她送上了法庭,法庭判定她有罪,但是她又以精神病为由上诉。医学专家对她作了检查,给了她正式证明,说她虽然弱智,担任公职还是可以的。” 路卡什中尉叫喊起来: “耶稣玛利亚!”然后又说,“有句话我想告诉你,帅克,但我不愿糟蹋了我的晚餐。”于是帅克说道: “我警告过你的,长官,我要告诉你的都是乱七八糟的胡扯。” 路卡什中尉挥了挥手,说:“可你也撒下了很多智慧的珍珠。”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智慧的,长官,”帅克努力想说服他。“蠢人也得活下去,因为如果每个人都聪明,世界上的智慧就太多,每两个人就有一个人会给逼疯。比如,启禀长官,如果每个人都懂得自然规律,能计算天体之间的距离,他就会成为周围的人的累赘。一个叫恰佩克的先生就是那样。恰佩克常常到圣餐杯酒店来,每一回晚上出了酒店来到街上,都要看看天上的星星。然后再回酒店,走到每个人面前,对他们说:‘今天晚上木星照耀得美丽极了,可你们这些王八蛋对自己头顶上出了什么景象一无所知。就拿距离来说吧!如果他们把你放到大炮里轰出去,让你以炮弹的速度往木星飞,要到木星你得飞几百万年,讨厌的畜生们。’说这话时他盛气凌人,以后他自己就常常被人扔出酒店——以普通的电车速度飞,说不定是一小时十公里。或者,也可以以蚂蚁为例,长官……” 路卡什中尉在沙发上坐了起来,双手合十,祷告道: “我对自己都感到惊讶,怎么能老跟你说废话,帅克,毕竟我认识你这么久了,帅克……” 帅克点头表示同意。 “那是个习惯问题,长官,由于一个原因我们彼此认识很久了,而且有过许多共同的经历,一起受过许多苦。我们之间要是出了麻烦也纯粹出于偶然。启禀长官,我认为这就是命。皇帝陛下颁发了诏令,诏令总是对的,它把我们撮合到了一起,我最希望的就是有时真能对你大有帮助。你饿了没有,长官?” 这时路卡什中尉又在沙发上伸直了身子,说帅克最后这个问题是对这次可悲的谈话的最好结束。他应该去看看饭做得怎么样了。如果帅克能离开他出去一会儿,肯定会更好,因为他老听的这些瞎话听得太疲倦了,甚至比从散诺克来的整个行军还厉害。他很想能睡着一会儿,但是办不到。 “这全是因为臭虫,长官。有句老话:‘神父滋生臭虫。’你在哪儿见到的臭虫都不会比神父住宅里多。霍尔尼—斯托杜尔基有个叫做扎玛斯迪的神父甚至写了整整一本书,研究臭虫。他在布道时也满身爬着臭虫。” “哼,我刚才跟你说什么了,帅克?你究竟去不去厨房?” 帅克出去了,巴龙也像影子一样踮着脚从角落里出来,跟着去了…… 他们早上离开里斯克考维茨,向斯搭拉—索尔和散波尔进发时,用野战厨房把那糟糕的母牛放在车上拉了走。母牛还是没有炖够。他们决定在路上继续炖,在从里斯克考维茨去斯搭拉—索尔的途中休息时吃。 为了上路,他们给大家煮的是黑咖啡。 杜布中尉又是由救护车拉了走,因为他昨天以来病得更厉害了。最遭罪的是勤务兵,他只好在车边不停地跑,可是杜布中尉仍然不断骂他,说他昨天根本没照顾他,到了目的地以后他会跟他算账的。中尉一直在要水喝,而一喝水又直往外吐。 “你——你在笑谁?”他在车里大喊。“我会揪住你的,别跟我玩花头,你会知道我的厉害的。” 路卡什中尉骑着马,帅克活泼泼地步行着陪伴,好像迫不及待想跟敌人打仗,同时又一直在谈话: “你注意到了没有,长官?我们有些人可真像苍蝇,身上背的还不到三十公斤,却已经坚持不住了。他们应该听听死去的布谦内克中尉给我们讲的那些话。布谦内克是对自己开枪的,因为他从未来的岳父那里预支了结婚费用,却把它花到了别的女人身上。后来他又从另外一个未来的岳父那里预支了另外一笔结婚费用。这回花得节省些,没有碰女人,却打牌,也慢慢输掉了。没有坚持多久,只好找第三个未来的岳父预支费用。他拿了那笔钱买了一匹马,不是纯种马,而是阿拉伯马……” 路卡什中尉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帅克,”他带着威胁的口气说,“你要是再说第四笔预支费,我就把你扔到沟里去。” 他一跳,又上了马背,帅克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启禀长官,不存在第四次预支的问题了,因为他花光了第三笔钱就对自己开了枪。” “终于完蛋了。”路卡什中尉说。 “别忘了我们一直谈的话题,”帅克继续说。“当兵的在行军时扛不住了,布谦内克中尉就常常对我们训话,照我的看法,他的话倒该让所有的部队都听听。他发出‘休息’命令,让我们像小鸡围着母鸡一样站好队,于是开始对我们讲道理:‘你们这些王八蛋,应该庆幸自己是在地球上行军,因为你们这些流氓太缺少教育,谁见了你们都想呕吐。应该让你们到太阳上行军去!在这个星球上重六十公斤的人到了太阳上就重一千七百多公斤,那还不得把你们累死!你们行军背的背包重二百八十多公斤,或者说三百公斤左右。就你那步枪就得重达一百五十公斤。那你就得像累坏了的猎狗一样伸出舌头。’跟我们在一起的有个倒霉的教师,胆子忒大,竟然插嘴道:‘请原谅,长官,到了月球上一个六十公斤的人就只有十三公斤了,我们行军也省事了,因为背包只有四公斤。在月球上我们根本就不行军,老在天上飘。’ “‘啧!啧!真可怕,’已经去世的布谦内克中尉说,‘你似乎是想找嘴巴挨了吧,你这个讨厌的王八蛋。你倒可以高兴,因为我给你的将是一个地球上的普通嘴巴,如果我给你的是一个月亮上的嘴巴,你那轻飘飘的身子就会飘到辽远的阿尔卑斯山去,撞碎在那里。我要是给你一个沉重的太阳嘴巴,你的军服就会变成豌豆汤,你那脑袋就会飞到非洲的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他给了这位万事通一个地球嘴巴,万事通哭了起来。我们继续行军。但是万事通在整个行军过程里都哭诉着人类尊严或诸如此类的事,长官,他抱怨说他们把他当哑巴畜生待。然后中尉又送他去接受处分。他们把他关了十四天。他还要蹲六个星期,但是不再蹲了,因为得了疝气。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让他在军营里的双杠上去做转体,他做不了,被定为装病,死在了医院里。” “这事确实非常特别,帅克,”路卡什中尉说。“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有一种习惯,用特别贬损人的方式议论军官阶级。” “啊,不是那样的,”帅克真诚地回答。“我只想告诉你在部队里人原来是如何让自己走上绝路的,长官。我刚才谈起的那个人以为自己受的教育比中尉高,就想用他关于月亮的谈话在部队的眼里贬低中尉,因此挨了那个地球嘴巴。他这一挨打,大家叹了口气,也就放了心,谁也没有再在乎了。相反,只觉得高兴,中尉那个地球嘴巴的玩笑开得很妙,真是所谓的‘转危为安’。人呀,就是要能突然想出妙招来解决问题。在布拉格的卡尔美莱特修道院对面,长官,多年前有一个叫颜诺牧的先生开了个卖兔子和鸟的铺子。他开始跟一个叫比莱克的书籍装订商的女儿逛街了。比莱克先生不赞成两人来往,就在酒店公开宣布,如果颜诺牧先生向他的女儿求婚,他就要以全世界从没见过的架势把他打下楼去。颜诺牧先生喝了一气酒,给自己壮了胆,大模大样去见比莱克先生了。比莱克先生拿了一把大刀在大厅接见他。那刀是用来切书的,像砍刀。他对颜诺牧先生雷一样地吼叫,问他想要什么。就在那个时刻颜诺牧先生打了一个十分响亮的屁,打得老爷的钟都停了摆。比莱克先生忍不住哈哈大笑,立即跟他握手,此后剩下的就只有‘欢迎,亲爱的颜诺牧先生,请进,请坐,如果裤子没有拉脏的话。你看,我毕竟不是坏人。没有错,我原来是想赶你出去的,可我现在看你倒是个很和蔼的绅士。你的确是个稀有人物!我是个装订书本的,读过许多小说和故事,可从来没有见过未来的女婿有像这样作自我介绍的。’比莱克先生笑得很厉害,肚子都几乎笑破了。他不断快活地说,他觉得跟颜诺牧就像从出生那天就认识的样子,是天生的兄弟。他立即递给他一枝雪茄,叫人给他取来了啤酒和香肠,还叫来了自己的老婆,把他介绍给了她,而且把那个屁的全部细节讲给她听。但是他老婆只吐了口唾沫就出了房间。随后他又叫来了女儿,告诉她这位先生是在什么什么处境之下来向她求婚的。女儿立即哭了起来,说她不想认识他,甚至不愿意见他。这样,两个人再没了办法,只好喝完啤酒吃完香肠分手。以后那事在比莱克先生常去的酒店里让颜诺牧先生丢尽了脸。最后,在城里那整个地区,他除了‘屁滚尿流颜诺牧’就再没有别的名字了。关于他如何终于‘转危为安’的故事到处流传。” “人类的生存,启禀长官,是如此地复杂,跟它一比较,个体的生命只不过是区区的灰尘。打仗以前有一个警察中士霍比西卡先生。他常常到纳—波及斯齐街的圣餐杯酒店去。那里还有个常客,是个编辑。他收集断了腿、被车碾伤或是自杀的人的故事在报纸上报道。那是位快活的先生,到警察局去比到自己编辑部去的时间还多。有一天他让警察中士霍比西卡喝了个酩酊大醉,在厨房跟他交换了衣服。于是警察中士穿上了便衣,而编辑则变成了警察中士。编辑出发到布拉格街上巡逻去了——他只需要遮好手枪上的号码。在原来的温策斯拉思监狱后面的瑞思罗瓦街,他遇见了一个年长的绅士,头戴高顶丝礼帽,身穿毛皮大衣,半夜三更跟一位披皮草大衣的年长的夫人手挽手走着。两人都忙着回家,没有说话。那编辑抢前几步,对着那位先生耳朵说:‘别嚷嚷,否则我就把你关起来!’想想看,长官,那两人有多么吃惊!他们向他解释说一定是出了误会,因为他们俩是赴省长晚宴才回来。马车一直坐到国家剧院,现在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他们就住在纳—莫拉尼,离这里不远。他是省长办公室的资深顾问,那太太是他夫人。‘你们骗不了我,’化了装的编辑对他大吼。‘如果你真如你所说是省长办公室的资深顾问,那就更丢脸了,因为你的行为就像个小流氓。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你拿棍子敲打所有店铺的滚珠百叶窗,而她,这个你叫她“太太”的人,也一直在帮你打。’‘但是我根本没有棍子,你看见的。那一定是前面什么别的人。’‘我应该说你是没有棍子,’化了装的编辑说。‘可你那棍子是我亲眼看见你在街角上一个老太太的头上打断的。那老太太提着烤土豆和炒花生从酒店经过!’那位夫人哭都哭不出来了。资深顾问非常生气,说这真是‘粗暴无礼’。可是他们被逮捕了,交给了这个地区的撒莫伐街警察局巡逻队。化了装的编辑告诉巡逻队,这两个人应该带走,送到警察局去。他自己是思瓦逖—金德里齐警察所的人,要出公差去维诺赫拉笛。他是在他俩破坏夜间安静而且闹事时把他们抓住的。此外,两人还犯有侮辱警察罪。他要到思瓦逖—金德里齐警察所办事,一小时后回撒莫伐街警察所。于是那两人被巡逻队带去关了起来。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还在等着那位警察中士出现,可那警察中士已绕了个圈子回到纳—波及斯齐的圣餐杯酒店。他在那里弄醒了警察中士霍比西卡,把已经发生的事很技巧地告诉了他。有人会来调查的,如果他不把他那嘴闭好的话……” 路卡什中尉似乎厌倦了这谈话,在他催马向前到先头部队之前,他对帅克说道: “如果你一直谈到晚上,越往下谈你就越糟糕。” “长官,”帅克对渐渐走远的中尉叫道,“你想不想听听那故事是怎样结束的?” 路卡什中尉催马飞跑。 杜布中尉的情况好了许多,他从救护车上下来了。他把整连的军官叫到了一起,开始昏昏沉沉地教育他们。他发表了一个长得吓人的演说,那话压在士兵们身上比他们的枪支弹药还重。 那是一个种种比喻的大杂烩。 他开始了:“士兵对军官的热爱使难以相信的牺牲有了可能。但是问题还不在这里。相反,如果那热爱不是出自士兵自愿,也应该强加给他。在老百姓生活里,强加的爱,比如说,学校的门房对教师的爱,只能在强加的外力存在时坚持下去。而在部队,我们观察到的却刚好相反。因为一个军官是不能容忍士兵对长官的爱有丝毫松懈的。是那爱把他跟长官联系到了一起。这种爱不比寻常:事实上那不是普通的爱,而是尊重、畏惧、纪律。” 在他讲话时帅克一直在他左边走,杜布中尉说话时他的头一直转向他,做的是“向右看”的动作。 这一点杜布中尉起初还没有注意到,只顾继续演说: “这种纪律和服从的义务,这种士兵对长官的强制性的爱就是干脆本身,士兵跟长官的关系是干脆的关系——一个服从,一个下命令。很久以前我们在军事科学书上读到,军事上的干脆和直率是每个军人必须养成的才干,因为无论他是否愿意,他都得热爱他的上级军官。在他的眼里上级军官每一个都是坚定完美的毅力的最完美最精粹的化身。” 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了帅克盯在他身上的“向右看”动作。他感到非常不舒服,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了,陷进了士兵对上级的爱的泥淖,难于自拔。于是他对帅克大叫: “你干吗那样傻瞪着我?” “是你自己命令的,启禀长官,你有一回很亲切地教导过我,说你说话时我必须望着你的嘴唇,因为士兵必须服从长官的指示,而且在以后的任何环境里记住照办。所以我非这样做不可。” “望那边去,”杜布中尉大叫。“总之别老望着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这个愚蠢的王八蛋。你知道我是不喜欢的,见了你就受不了。我会给你罪受的……” 帅克把头往左一转,又在杜布中尉身边机械地走了起来,杜布中尉又叫了: “我跟你说话时你那眼睛望到哪里去了?” “启禀长官,我是服从你的命令,现在做的是‘向左看’。” “啊,上帝呀,”杜布中尉叹了口气。“你这人怎么这么难缠呀!对直望着前面,心里这么想自己:‘我是个大傻瓜,我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就比谁都更倒霉。’你记得住这话吗?” 帅克对直望着前面说: “启禀长官,是要我回嘴吗?” “你哪儿来这么大胆子!”杜布中尉对他号叫。“竟敢对我这样说话!回嘴是什么意思?” “启禀长官,我只是想你以前在一个车站给我的命令。那时你骂了我一通,告诉我你说完话我不能回嘴。” “看来你是害怕我了?”杜布中尉得意地说。“但是你还不懂得我,在我面前发抖的人不只你一个,记住了吗!别的混蛋我照样训得服服帖帖,因此你最好闭住你那臭嘴,跟在后面别出声,也别让我看见!” 于是帅克爬到救护车后面,在两轮车上舒舒服服一坐,直到下一次停车。大家在那里得到了一直等待的东西:那可怜的母牛的汤和肉。 “这个母牛至少应该在醋里泡两个星期。要是不泡母牛就得泡买牛的人,”帅克说。 一个快差骑着马从旅部跑来,给11连带来了新的命令,行军路线改为去菲尔兹廷方向,不经过沃加里采和散波尔了,因为那里已经有了从波兹南来的两个团,无法安排连队住宿。 路卡什中尉立即作了新的部署,命令范涅克和帅克到菲尔兹廷去为连队安排夜间宿营。 “好了,你可别又在路上惹祸,帅克,”路卡什中尉警告他。“尤其要注意,对老百姓行为要规矩。” “启禀长官,我尽力而为,虽然我天快亮时做了个可怕的梦,梦见一个盥洗槽通夜流水。那是在我住的房子的走廊里。直流到水漫出来,湿了房东老板的天花板。那天早上他立即通知我搬家。现实生活里还真有这样的事呢:在卡尔林,在那水渠的后面……” “啊,收起你那愚蠢的故事吧,帅克,跟范涅克来看地图,看看你们要去的地方。你看,这儿就是那几个村子。你得从这儿这个村子往右走,走到这条小溪,然后沿着小溪走,一直走到最近的村庄。从那里在第一条小溪流到村子的地点(那地方在你右手),你就沿着一条小路走,往北穿过田野,爬上山去。以后你就不会迷路了,一直走到菲尔兹廷。能记住吗?” 帅克跟范涅克一起出发了,按行军路线走。 那时正午刚过,土地在闷热中沉重地呼吸,草草覆盖的坑里有掩埋的士兵尸体,散发出腐烂的臭味。两人来到发生过战斗的地区,那是进军帕则密索时的战斗。整营整营的部队在那里被机枪扫射消灭了。从沿着小溪的灌木丛可以看见大炮攻击造成的破坏。矗立在空旷的地区和斜坡地面的是被摧毁的树木的残桩,而不是树木。旷野里战壕纵横,全是一道道的深沟。 “这地方跟布拉格周围似乎不大相同。”帅克打破沉默说。 “家里的庄稼已经收获完了,”范涅克说,“我们从克拉路比收割起。” “打完仗这儿的收成会很好的,”过了一会儿帅克说道。“他们用不着买骨粉了。那对农民可有很大的好处,他们的土地上盖了整整一个团的骨灰呢。换句话说,这倒是过日子的好办法。我只担心一件事:农民别让自己受骗,不必要地把士兵的骨头卖给糖厂当骨炭用。在卡尔林军营有一个叫作霍露布的中尉。他非常有学问,因此连里的每一个人都认为他是个白痴。你看,因为他有学问他就没有学会骂士兵,只会从学究的角度看待一切问题。有一回士兵们向他报告,说是他们领来的军用面包不能吃。要是换了个人,对这样的冒犯是会发脾气的,可他没有。他一直保持平静,没有骂这个是猪那个是驴,也没有打谁的嘴巴。他只把部下全召集到一块,用他那快活的调子告诉他们:‘你们首先得明白,军营不是熟食店,不能任你们挑腌鳝鱼、沙丁鱼或是三明治什么的。每一个士兵都应该明智一点,领到什么配给就吃什么,别抱怨质量。还必须有足够的自我约束,对于放到他面前的东西的质量别瞎嚷嚷。你们想一想看,我的士兵们,如果打仗了,打完仗埋葬你们的土地才不会管你们死之前往肚子里塞的是什么面包呢。大地母亲会把你分解了,连人带靴子吃个精光。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样东西是容许完全消失的。从你们,我的士兵们,就会长出新的面包,给新的士兵吃,新的士兵说不定也跟你们一样,会不满意,会抱怨,然后遇见个什么人把他们送进牢里,直到天国来临,因为那人有权那么做。好了,我的士兵们,我已经对你们细致地解释了一切,我相信用不着再提醒你们。下一回谁要是再来抱怨,我若是让他再看见上帝的光,他就该感谢自己的幸运之星了。’‘他要是骂我们一顿就好了,’士兵们交换意见,完全不喜欢他话里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因此有一回他们就在连里选上我,要我去告诉他,他们都喜欢他,但要是人家不骂你,那就不是在部队里了。于是我到了他的房间,要求他把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全砍掉。军队嘛,就应该硬得像钉子,当兵的就该习惯于别人每天提醒他,他是个王八蛋和猪猡。要是不提醒,他们对上级就会不尊重的。起初他还为自己辩解,谈起智慧什么的,说是‘白桦棍子出好人’的时代已经过去,可他终于接受了。为了提高他的威信,他打了我一个嘴巴,把我扔到了门外。我告诉别人谈判的结果,大家都非常高兴。但是第二天他又把这一切全破坏了。他来到我面前,在大家都听得见的地方说:‘对不起,我昨天发脾气了。这儿给你一个吉尔德,去为我的健康干杯吧。该怎么对待人,咱们还得学呀。’” 帅克望了望野地。 “我觉得我们走错了路,”他说。“中尉向我们解释得很清楚,我们得先爬上坡,然后下来,先靠右走,然后往左走,接着又向右走。那以后再向左走。但是我们一直是在往前走。要不然是不是我们在谈话时已经拐过那些弯了?我肯定能在这儿看见两条路,通向菲尔兹廷。我建议我们走左边一条。” 正如两个人来到十字路口时总出现的情况,范涅克开始坚持他们必须走右边一条路。 “我这条路,”帅克说,“比你那条要舒服些。我要沿着小溪走,那里长满了勿忘我花。而你那条却要在荒原里傻转。我坚持中尉说的话:我们不会迷路。我们既然不会迷路,为什么还要爬山呢?我要在草地上逍遥地逛逛,在军帽上插一朵美丽的小花,还给中尉摘上一大把。总之,我们来看看谁对。我希望我们在这儿友好地分手。这真是个‘条条小路通菲尔兹廷’〔51〕的地方呀。” “别发疯了,帅克,”范涅克说,“按照地图我们在这儿必须往右走,像我说的。” “地图也有错的,”帅克往溪谷里走。“从前在维诺赫拉笛有一个杀猪匠,叫可仁内克,他晚上从玛拉—斯桓纳河的乌—蒙塔古回家。靠的就是一张布拉格街道图找路。早上他走到了克拉德诺。人家在那里发现他累倒在黑麦地里,冻僵了。如果你坚持你的意见,不接受我的劝告,军士长,我们就只好分手。我们只好在目的地菲尔兹廷重新见面了。看好了你的表,那我们就知道是谁先到那里了。如果碰到什么危险就对天上放一枪,好让我知道你在什么地点。” 下午,帅克来到一个小湖边,碰见一个逃出来的俄国俘虏在那里洗澡。那人一见帅克马上就跑掉了——光着身子,就那种刚从湖水里出来的样子。 他的俄国军装躺在柳树下面。帅克很好奇,想知道那军装是否合自己的身。于是脱掉了衣服,穿上那光着身子的倒霉的俄国俘虏的军装。那囚犯是从押送队逃出来的。押送队在树林后面的一个村子里宿营。帅克想看看自己在水里的影子,便沿着湖堤走了很长一段路,却被宪兵的野战巡逻队抓住了。那巡逻队就是找那逃走的俄国俘虏的。他们是匈牙利人,不管帅克怎么抗议他们还是把他抓走了,带到了齐若的首脑部,把他送进了关押着的一群俄国俘虏里。俄国俘虏正要给送到通向帕则密索的铁路线的重建工程去做工。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帅克直到第二天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拿了一块木炭在俘虏分队宿营的教室的白墙上写道:“91团11连传令兵布拉格人约瑟夫·帅克在此睡觉。帅克为宿营安排组组员,在菲尔兹廷附近因误会被奥地利人俘虏。”
* * * 注 释 〔1〕 原注:1848年拉杰茨吉元帅率领奥地利部队打败了撒丁尼亚的查尔斯·阿尔贝特国王,迫使他退出了隆巴底。 〔2〕 原注:1809年拿破仑打算越过多瑙河进军维也纳,在阿斯本被奥地利部队击退。 〔3〕 原注:1813年拿破仑在莱比锡战役里败北。 〔4〕 原注:一种受奥地利当局禁止的赌博。 〔5〕 圣三一:基督教对圣母、圣子(耶稣)和圣灵三位一体的称呼。 〔6〕 原注:考福催克的一种变体,只是赌注要高一些。 〔7〕 国王:扑克牌里的老K。 〔8〕 请注意:本书作者叫雅若斯拉夫·哈谢克,是《动物世界》编辑。 〔9〕 指从右往左读。 〔10〕 原注:当然,军官之间所有的谈话都是用德语进行的。 〔11〕 两人的谈话用德语的说法是:“那时你也跟日尔曼士官生同学打架。”(作者注) 〔12〕 原注:原文为nazdar,是捷克爱国者彼此招呼的用语。 〔13〕 原注:吴度·克拉伏特著:Selbsterziehung zum Tod fur Kaiser. 莱比锡C. F. 阿美朗出版社出版。 〔14〕 原注:1866年本涅德克将军率领的奥地利部队被普鲁士部队打败。 〔15〕 英文的少将major-general由major(少校)和general(将军)复合而成。去掉general(将军),便成了少校。 〔16〕 基督教用语,意思是:赞美上帝。 〔17〕 原注:萨格纳上尉跟路卡什中尉谈话是用捷克语进行的。 〔18〕 席勒:德国剧作家,诗人(1759—1805)。 〔19〕 即萨格纳上尉他们这个团队。他们就来自波希米亚。 〔20〕 意大利1915年5月23日对奥匈帝国宣战。 〔21〕 维洛纳:意大利北部著名城市。 〔22〕 原文为porco maledetto,意大利语:混蛋猪猡。 〔23〕 原文为Porco,意大利语:猪猡。 〔24〕 原文为Madonna mia,意大利语:我的圣母。 〔25〕 原文为Papa,意大利语:教皇。 〔26〕 蒂罗尔:奥地利西部及意大利北部的阿尔卑斯山东部的一个地区。 〔27〕 原文为Baszom a Kristus Mariat.意思很粗野,意为:操他基督和圣贞女玛利亚。 〔28〕 希律王(公元前40—公元前4),犹太人的王。为了杀死尚处于襁褓中的耶稣,他命令杀死了伯利恒所有两岁以下的儿童。《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章第16节。 〔29〕 原文为:Jebem ti boga, jebem ti dusu, jebem ti majku.是塞尔维亚人的骂人话,意为:操他上帝,操你灵魂,操你娘。 〔30〕 指帅克说他的弟弟是教师,现在在部队,通过了军官考试。杜布中尉以为是暗指他,回击他,说他是笨驴。所以说他“态度恶劣”。 〔31〕 第四象限:有两层意思。一指点、线、面三个象限之外的想像世界;一指时间,爱因斯坦最早借用后一说法。这里是两意的混合,既指时间也指虚无缥缈的空间。 〔32〕 少将说的是他那不高明的捷克语。 〔33〕 一个佛罗林等于两个吉尔德。 〔34〕 基督教教义,指圣母、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 〔35〕 涤罪界:罗马天主教和某些其他教派设想的一种境界,处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人死后到那里去受到惩罚,洗涤干净身上的罪孽,才可以升入天堂。 〔36〕 新维也纳:奥地利城市,在维也纳以南,跟上述的布鲁克一样,也在莱妲河上。 〔37〕 “跑马郎”原是澳洲原住民的一种飞掷武器,掷出后可以自己飞回来,因此有译“飞去来”的。 〔38〕 原注:捷克语热乐兹尼是“铁”;莫介尼是“铜”;窝罗文尼是“铅”;茨诺威是“白铁”。上校记不清究竟是哪一种金属了。 〔39〕 原注:即蒸土豆、奶油、面条加黄烤洋葱。 〔40〕 匈牙利语,意思是:上帝保佑吾王。 〔41〕 匈牙利语,是欢呼之词:万岁! 〔42〕 匈牙利语,意思是:14团万岁!万岁! 〔43〕 四个:原文如此。 〔44〕 原文如此。扑火车而死跟上面的吊死矛盾。都是醉梦里的话。 〔45〕 圣若瑟:耶稣的父亲,是个木匠。 〔46〕 原注:这话的意思是:“咱们溜掉!” 〔47〕 泰坦尼克号:英国豪华大游轮,1912年4月触冰山沉没。在沉没的两个多钟头里,船上乐队一直演奏不停。 〔48〕 原注:一位为太太小姐写作的女作家。 〔49〕 原文为德语Soldateska.意思是:残暴蛮横的士兵。 〔50〕 此处原文有许多土音。没有照译,因为巴龙在别的地方并无这个毛病,这里译了别处不好处理。 〔51〕 仿的是“条条大路通罗马”。 第四部 光辉的败绩 1 俄国俘虏群里的帅克 于是穿着俄国大衣戴着俄国帽子的帅克给抓了起来,被当做了从菲尔兹廷附近一个村子里逃出来的俄国俘虏。他用木炭在墙壁上写下了他失望的呐喊。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在齐若转运站发硬邦邦的玉米面包皮时,他想向一个路过的军官作详细的解释。守卫俘虏押送队的一个士兵却用枪打了他的肩膀一下,说:“巴左木阿兹爱勒特!站队里去,你这个俄国猪猡!” 这做法跟匈牙利人对待俄国俘虏的一贯作法倒一致,他们不懂俄国话。 于是帅克回到了队伍里,转身向身边的一个俘虏说: “那家伙是在执行任务,可他把自己的生命放到危险面前了。万一步枪里有子弹怎么办?他拿枪打别人的肩膀,枪管对着自己,是很容易走火的,所有的子弹都会打进他的嘴里,那他就会在执行任务时死去。苏玛瓦有个石矿,那里的工人把一条条炸药偷来存放好,用在冬天挖掘树根。石矿警卫得到命令,要搜查每个下班工人。那警卫搜查得很卖劲,立即抓住他见到的第一个工人,狠狠地敲他的口袋,口袋里的炸药爆炸了,两个人给轰上了天。他们在最后时刻似乎是搂住彼此的脖子的。” 俄国俘虏瞪着帅克看,有一点他倒完全懂得:帅克的话他一个字也不懂。 “不懂,我,克里米亚,鞑靼,安拉赫阿齐北,”鞑靼人说。然后他坐到地上,盘起双腿,两臂放到胸前开始祈祷,一半说俄语,一半说鞑靼语:“安拉赫 阿赫北,安拉赫 阿赫北—卑兹米拉—阿拉赫曼—阿拉赫木—马蔺金—木司塔费尔。”〔1〕 “行了,你是个鞑靼人吧?”帅克非常同情地说。“那你就是个好人了。既然你是鞑靼人,说的是你那叽里呱啦的话,你怎么能希望听得懂我的话呢?我又怎么能希望听得懂你的话呢!你知道西坦贝克的雅罗斯拉夫〔2〕吗?不知道,对吧?你这个鞑靼王八蛋。哼,他在霍斯廷山下面揍了你们的屁股。你们这些鞑靼王八蛋掉转尾巴就屁滚尿流地逃出了莫拉维亚。他们在教科书里教你们的,跟我们在教科书里教我们的显然不一样。你知道我们的霍斯廷圣母吗?当然不知道。可她那时也在那儿。你可得小心,你这个鞑靼王八蛋。你们如今在这儿成了俘虏,他们是会让你们全都接受洗礼的。” 帅克转身对另外一个俘虏说: “你也是鞑靼人吗?” 听这话的人懂得“鞑靼”这个词,摇了摇头,用半生不熟的俄语说:“不鞑靼,不,瑟卡咸,瑟卡咸生长,我砍头!” 帅克运气不错,他发现自己跟不同的东方民族代表到了一起。押送队里有鞑靼人、格鲁吉亚人、奥塞廷人、瑟卡咸人、摩尔达维亚人和卡尔米克人。 可他运气也不好,因为他无法让任何人理解他的话。于是他又跟别人一起被带到了多布罗密,穿过帕则密索到尼赞考威茨去的铁路线就从这里开始修筑。 俘虏在多布罗密转运站办公室一个个地登记。这过程很艰难,三百个被押送到多布罗密来的俘虏里没有一个人懂得坐在那里桌子边的军士长的俄语。这位军士长那时报告说他懂俄语,于是现在就在东加里西亚当了翻译。大概三个月以前他订购了一本德俄词典和一本会话手册,可那书还没有寄到。因此他说的并不是俄语而是结结巴巴的斯洛伐克语。斯洛伐克语是他代表一家维也纳公司在斯洛伐克卖斯提芬圣像、圣水盘和念珠时七零八碎捡了来的。 见了这群外国人的奇形怪状他很心虚,他无法让他们懂得自己,于是他走出门来。用德语对一群俘虏大吼:“谁懂德语?” 帅克从人群里快活地站了出来,向军士长跑去。那人命令他马上跟他进办公室去。 军士长在登记处坐下,登记处是一大堆有关俘虏的姓名、籍贯、民族的表格。用德语进行的一场有趣的谈话于是开始: “你是个犹太人,是吧?”他开始了。 帅克摇头。 “你不用否认了,”军士长翻译很有把握地说下去。“在你们这些俘虏里,每个懂得德语的都是犹太人,这是事实。你叫什么名字?世外核?你听听,你这不就明明是犹太姓么。干吗还抵赖?在奥地利你不用害怕承认自己是犹太人。这儿没有俄国沙皇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你是哪儿人?啊,明白了,布热嘎,这地方我知道,知道的,在华沙附近。两个星期以前我这儿就有两个犹太人,是华沙附近的布热嘎人。你是哪个团的?91团?” 军士长拿出一份分类名单,一页页地查:“91团来自高加索山脉的的埃里温。其基地为梯夫利斯。你眼睛都鼓出来了,啊?你看见了吧,我们这儿无所不知。” 帅克的眼睛确实是鼓了出来。整个情况叫他吃惊。军士长非常正经地说下去,递给帅克半截香烟。“跟你们那“玛巧卡”烂烟不一样吧?我就是这儿的老大,犹太小子,我说一句话谁都得发抖,趴到地下四脚爬。我们部队跟你们部队的纪律非常不同,你们那沙皇是个王八蛋,我们这皇帝是个聪明人。现在,我就让你看一手,让你明白这儿的纪律是什么样子。” 他打开了通向隔壁房间的门,叫道:“汉斯·吕夫拉!” “到!”回答声传来。一个害甲状腺肿的士兵踏进了房间。那是个斯蒂里亚〔3〕人,一副哭丧脸的白痴相,是这个转运站的“杂使丫头”。 “汉斯·吕夫拉!”军士长发出命令。“把烟斗给我送到那里去,要象狗拿棍子一样叼在嘴里,围着桌子四脚爬,一直爬到我叫‘立定’!爬时还得学狗叫,可是烟斗不能从嘴里掉下来,掉了我就捆你!” 害甲状腺肿的斯蒂里亚人趴到地下学起了狗叫。 军士长胜利地望着帅克:“我不是告诉过你,犹太小子,我们是有纪律的吗?” 军士长得意扬扬地望着来自阿尔卑斯山某处茅屋里的士兵那没有表情的脸。“立定!”他终于叫道。“现在坐起来求我,把烟斗送过来!好的,现在来个吆灯儿调〔4〕!” 办公室响起了换嗓门的声音:“呵啦哩哟,呵啦哩哟……” 表演结束后军士长从抽屉里取出四枝香烟,宽宏大度地递给了汉斯。帅克随即用他那结巴德语向他解释,说是在某一个团,有一个军官也有那样一个百依百顺的勤务兵。他的主人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但是有一回人家问他,如果主人要他吃他的屎,他会不会用勺子舀了吃。他说:“如果我的中尉要我那么干,我就按照他的命令做,可是我不能在里面发现有毛。发现有了毛,我就会恶心得厉害,马上作呕。” 军士长哈哈大笑:“你们犹太人倒有些好听的故事。但是我可以打赌,你们部队的纪律没有我们的好。不过还是说问题吧——我任命你负责这个转运站。晚上以前你给我记下所有俘虏的姓名。他们的伙食也由你领。你把他们分成十人一组,你本人负责,不能逃跑一个。只要有人逃跑了,犹太小子,我们就枪毙你。” “我想跟你说明一下,军士长。”帅克说。 “行了,别讨价还价了,我不喜欢这一套。你要是讨价还价我就送你到劳动营去。你对奥地利气候适应倒很快嘛,就想跟我私下谈话了?……你们这些俘虏呀,对你们越好问题就越严重……好了,快走!这儿有纸和铅笔,把名单开好……你还想要什么?” “启禀军士长……” “滚你妈的蛋吧!你就看不见我正忙吗?”军士长脸上摆出一副绝对累得要死的表情。 帅克敬完礼回到俘虏群里,心里想,自己那为皇帝陛下服务的心总有一天会有结果的,没有疑问。 但是,编名单当然也是件麻烦事。光是让俘虏懂得把姓名告诉他,就花了很长的时间。帅克一辈子见多识广,但是这些鞑靼人、格鲁吉亚人和摩尔达维亚人的名字在他脑子里总搁不稳。 “谁也不会相信,”帅克想,“有人会有这种鞑靼人的姓名:墨盒拉蛤蜊·安瓿德拉欺瞒懦夫——背母拉爹·阿拉傻哩——姐儿姐·车儿呆子——大夫拉的巴黎·女儿大哥列夫,等等。说到底,我们的姓名就是要好得多。想想日佛赫思特那个神父吧,他叫沃贝达〔5〕,那多好。帅克再次在俘虏队伍里走过,俘虏们一个个报出自己的姓名:尽得拉累·含你马累——爸爸木累·米儿炸哈蜊,等等。” “小心别咬了舌头,”帅克对每个人绽出友好的微笑。“要都是些像我们的名字:波胡斯拉夫·斯捷潘诺夫、雅罗斯拉夫·马图谢克,或是路兹娜·斯佛波多娃〔6〕什么的,不是好得多吗?” 等到帅克历尽可怕的辛苦把那些拔步拉·哈类似、糊得计·莫得缉私等等编成名单,他又决心再次努力去向军士长翻译官解释,说他是一个错误的牺牲品。但是跟在行军过程里多次发生过的情况一样,他们还是把他赶进了俘虏队伍。他追求公正的申诉全部失败。 申诉前那位军士长翻译官已经多喝了几口,这时已完全失去判断能力。 他在眼前翻开了一张德国报纸的广告页,正在按拉杰茨吉进行曲的调子唱一串广告词:“留声机换婴儿车啰——收买白色绿色玻璃碎片啰——愿学簿记的先学函授会计呀”等等。 有些广告词不大好配进行曲,军士长就用脚踩拍子,拳头在桌上打拍子,竭尽全力克服了困难。因为喝了恭度硕伏卡酒,他的八字胡尖黏黏的,向面颊两面伸出,仿佛有谁在那里插了两把胶刷子。他那肿眼泡确实注意到了帅克,但是对这个发现他全无反应,只是拳头和腿没有再打拍子。他合着“那应该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7〕的调子用指头在椅子上敲打着另外的广告:“助产士嘉罗琳·德瑞格,谨为尊贵的夫人服务,保证安全。” 然后他的声音越来越柔和了,最后完全没有了。他只呆呆地瞪着报纸整个广告栏空间。这就给了帅克倾诉他不幸的机会——他那破碎的德语可以勉强凑合。 他开始说,他指出去菲尔兹廷应该沿小溪走是完全没有错的。而一个不认识的俄国俘虏逃跑到小湖里去游泳,也不能怪他。他必须沿着湖边走,那是他的责任,他是宿营组组员嘛,不能不选去菲尔兹廷最近的路。那俄国人见了他就跑掉了,把全套军装留在了灌木丛里。帅克听说死去的敌人的军装是可以在前线用来达到侦察目的的。于是为了试一试,就穿上扔掉的军装,只不过想体会一下穿上外国军装的感觉。 他解释完他这小小的错误,才发现他的努力完全白费了。因为他还没有谈到湖边那一段,军士长早已进入了梦乡。帅克向军士长走去,关切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可那一推已足够让他倒向地板,而且在那里平静地睡着了。 “对不起,军士长。”帅克说着敬了个礼,离开了办公室。 第二天一大早部队工程司令部改变了部署,把帅克所属的俘虏队直接送到帕则密索去重修从帕则密索到路巴皂的铁路线。 于是一切恢复原样。帅克跟俄国俘虏一起继续进行着他的长征。匈牙利警卫赶着他们快速前进。 他们在村庄的绿草地上休息时遇见了一支从行李列车来的部队。一个军官站在一片车前望着俘虏。帅克跳出队伍,跑到那军官面前站定,用德语叫道:“启禀长官……”他再也没有说下去,因为两个匈牙利士兵立即在他背上揍了几拳,把他塞回了俘虏队伍。 那军官扔给他一个烟蒂,却被另一个俘虏抢到手里吸光了。然后那军官对他身边的一个下士解释说,在俄国也有德国人的居留地,他们也得来打仗。 随后,在去帕则密索的整个过程里,帅克再也没有机会向人申诉他事实上是91团11步兵连的传令兵了。他只能到帕则密索再申诉了。到了帕则密索,他们晚上被赶进了内部地区的一个碉堡。那碉堡已完全摧毁,只剩下马厩,是给拉大炮的马住的。 马厩里一大堆一大堆的干草上满是虱子。那草秆上虱子已经完全不像虱子,而像拉了材料去做窝的蚂蚁。 每个俘虏都得到一点纯粹用菊苣根粉〔8〕泡的黑糊糊的洗盘水,加上一片陈玉米面包。 然后他们就全部由伍尔夫少校接过手去——那时参加帕则密索的碉堡和附近地方重建劳动的全部俘虏都归伍尔夫少校管。伍尔夫少校办事彻底,身边有一个完整的翻译班子,由他们按照俘虏的能力和过去受过的训练选定建筑专家。 伍尔夫少校有一个固定的想法:俄国俘虏都隐瞒自己的学历。因为常常发生这样的事:他通过翻译问他们,“你会修铁路吗?”回答都是千篇一律:“我对什么事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那样的事。我一向过着诚实正直的生活。” 现在,等俘虏们在他和他的班子面前排好了队,他就用德语问他们有没有人懂德语。 帅克挺身而出,站到少校面前,敬礼报告说他懂。 伍尔夫少校显然很高兴,立即问帅克他是不是工程师。 “启禀长官,”帅克回答,“我不是工程师,可我是91团11步兵连的传令兵。我是被自己人抓了俘虏的。情况是这样的,长官……” “我刚才听见你说的是什么?”伍尔夫少校吼叫道。 “启禀长官,情况是这样的……” “原来你是个捷克人,”伍尔夫少校继续吼叫。“可你穿的是俄国人的军装。” “启禀长官,是的。完全正确。我的确是非常高兴,长官,你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处境。我们的人说不定已经在什么地方打仗,在战争期间我是不应该在这里游手好闲的。请让我为你,长官,再解释一次,说清楚。” “够了!”伍尔夫少校说,叫来了两个士兵,命令他们把这人立即带到警卫室去。然后他才慢慢跟着帅克去了。他对陪同的军官说话时不禁手舞足蹈。他的每一个句子里都有关于“捷克狗”的话,同时别的军官却从话语里感到少校得意非凡——因为他那敏锐的目光发现了这暗藏的敌人。军队各级领导接到关于这类人在国外的卖国活动的秘密报告已经好几个月。确认了捷克团队的某些逃兵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参加了俄国军队,为敌人工作,尤其是提供间谍服务。 对于俄国战线上的捷克逃兵是否建立有军事组织,奥地利内政部一直不清楚。对于国外革命组织的确切情况他们也不知道。索克尔—米里雅廷—布卜诺乌一线的营长们是八月份才收到秘密报告,说奥地利前教授马萨里克已出逃国外,在那里进行反奥宣传。师部有一头笨驴还在那文件上加了一条附言:“如捉住此人立即送往师参谋部。” 我在这里提请马萨里克总统注意,他必须知道在索克尔,米里雅廷和布卜诺乌之间已经为他布置了什么样的陷阱和机关。〔9〕 那时伍尔夫少校对逃亡者们酝酿着什么样的反奥活动还没有丝毫概念。可那些人后来在基辅和其他地方集会时,有人问起他们:“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他们就快活地回答道:“我在背叛皇帝陛下。” 伍尔夫少校也只是通过上述的秘密报告才知道逃亡者和间谍的存在的。可现在,其中的一个竟轻轻松松落入了他的陷阱,正被押送到警卫室去。颇有几分虚荣的伍尔夫少校在心里描绘着上级给他的嘉奖,自己的机警、预见性和聪明带来的勋章。 到达警卫室时他已深信:在他提出“你们有谁懂德语”这一问题时,早已有了目标,因为他一检查俘虏立即警惕到了此人的可疑迹象。 陪同他的军官点头表示同意,并且说他们需要把这次逮捕向驻军司令部报告,请示下一步行动,把被告送至高一级的军事法庭。因为少校提出的办法,在警卫室审问然后立即在那后面绞死,肯定是不对的。当然,这人是要绞死的,但是得按军事法庭所规定的法律程序办。这样,在他被绞死之前还可以通过详细的审问查明他跟其他犯罪分子的联系。这样做还能掏出什么别的东西,谁能知道? 伍尔夫少校突然为一阵顽固情绪所压倒,潜在的残忍从他心里弥漫开来。他宣布审问之后立即把这个逃兵间谍绞死,责任由他来负。这事他是大有可能做到的,因为他有地位很高的朋友,不会出多大问题。他们在这儿处理这个人应该可以跟在前线的做法一样。要是他们直接在战线后面抓住了他,是会当场审问并绞死的,不会有什么啰嗦的。还有,上尉肯定知道,在战争区域之内,指挥官(上尉以上的指挥官)是有权绞死任何可疑分子的。 当然,伍尔夫少校谈到军官绞死人的权限时,出了点小小的差错。 在东加里西亚,越是接近前线,这种权限便越是下放到低级别的人手里。最后出现了甚至指挥警卫巡逻的下士也下令把十二岁的孩子绞死的情况,因为那孩子在倒塌的茅屋下煮了土豆皮,而且在几个村子里找东西,引起了他的怀疑。 上尉跟少校之间的争论越来越激烈。 “你没有权利那样做,”上尉激动地叫道。“他会在军事法庭的合法判决的基础上被绞死的。” “我要他完全不经过判决就绞死。”伍尔夫少校嗷嗷地吼叫。 被押解在前面的帅克听见了两人的整个争论,别的没有讲,却只对押解的人说:“他们俩是六个对半打。我们在丽本的纳—扎伐迪尔采的酒店里也有过同样的争论。那时我们在一个问题上也是犹豫不决。有个帽子商人叫伐思佳,在听音乐和跳舞时老惹人讨厌。我们不知道是该在他出现在门口时就把他扔出去呢,还是等他叫了一杯啤酒、付了钱、喝掉后再把他扔出去;或是在他跳完头一个舞之后再给一脚踢出去。老板建议别在表演到中途之前赶他出去,而是给他时间玩到付账,再轰他马上走。你知道那混蛋是怎么做的吗?他从此就不来了。对这问题你怎么看?” 两个士兵都来自南蒂罗尔的什么地方,两人同时回答道:“不懂捷克话。” “懂德国话吗?”帅克用德语平静地问。 “懂,”两人回答。于是帅克说:“那就好,你们很幸运!至少是不会在自己人里找不到路了。” 三个人在友好的谈话中来到警卫室。伍尔夫少校在那里跟上尉继续为帅克的命运争论。帅克谨慎地坐在后面长椅上。 最后,少校终于接受了上尉的观点,这人应该在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之后再去“晃荡”。那过程被十分甜蜜地称作“司法程序”。 要是他们征求帅克的意见,帅克是会这样回答的:“很遗憾,长官,你的官阶比上尉高,但是正确的却是他。忙中总有错呗。从前在布拉格,地区法院有一个法官疯了。开始时谁也没有发现,一直到闹出了丢脸的问题,才突然爆发出来。有个人叫兹纳门纳谢克,他在街上遇见了一个神父叫霍尔提克。神父在上宗教课时打过兹纳门纳谢克的儿子耳光。两人见了面,兹纳门纳谢克对神父说:‘你这个混账王八蛋、肮脏的流氓、宗教疯子、长老会的山羊、基督教义的亵渎者、伪君子、穿长袍的假药贩子!’神父便把他告上了法庭。那疯子法官是个非常虔诚的人,三个姐妹都在神父住宅当厨娘,而他又是她们所有孩子的教父。那法官一见这案子,不禁大发脾气,突然气疯了,对被告叫嚷道:‘我以皇帝和国王陛下的名义判处你绞刑,不准上诉。’然后他对监狱看守说:‘霍拉谢克先生,把这位先生带出去绞死。地点你是知道的,就在他们敲打地毯的地方。然后你回这里来,给你赏金!’当然,兹纳门纳谢克先生和看守站在那里没动。但是法官对他们顿着脚大吼:‘你们服从判决不!’监狱看守非常害怕,开始把兹纳门纳谢克先生往下面拖。要不是辩方律师出面干预,叫来了救护车,我真不知道兹纳门纳谢克先生会是什么下场。而且,即使在他们把法官往救护车里塞时,他还在叫喊:‘你们要是找不到绳子,那就用床单把他绞死。床单我们赊给你,半年付款……’” 帅克只好在伍尔夫少校起草的呈文上签了名。呈文大意是:作为奥地利军队现役军人,帅克完全没有外力强迫,穿上了俄国人的军装。对于该行为的后果他完全知道。于是在俄国人撤退后,帅克在战线后方被我野战宪兵捕获,押送驻军司令部。 这一切全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作为诚实的人,帅克不能否认。在起草报告时他曾多次企图作补充说明,希望把情况说得准确一些,但是立即受到了少校的呵斥:“闭上臭嘴,我们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情况是一清二楚的。” 帅克只好敬了个礼说:“启禀长官,我闭上臭嘴,情况是一清二楚的。” 他们把他送到了驻军司令部,那里又把他带走,送进了一间牢窟。那牢房原来是米仓,也是耗子的公寓。地板上至今撒满了米粒。耗子不怕帅克,一直快活地奔跑着,拾着米粒。帅克去取来了草荐。他在黑暗里往四面张望,却发现整整一窝耗子立即钻了进去。耗子们无疑是打算在奥地利腐烂草荐的光荣废墟里安家落户了。帅克开始捶打上了锁的门。来了一个下士,是个波兰人,帅克要求搬到其他地方去,因为否则他有可能压坏了草荐里的耗子,给皇室的财产造成损失,因为军事仓库理的一切都是皇室的财产。 波兰人听懂了他一部分话,便在上了锁的门前用拳头威胁他,骂了一句“狗屁”什么的就走掉了,同时愤怒地叨咕着“害霍乱”之类的话,好像帅克以某种方式侮辱了他。 帅克过了个平静的夜晚,因为耗子显然有自己的过夜节目,对他要求不高。它们在隔壁的仓房举行了庆祝会。那里储存的军大衣和军便帽被耗子一家信心十足、平安无恙地咬了个千疮百孔,因为等到猫这种不领养老金的皇家财产被后勤办公室想起,引进到军用仓库,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在行政登记册上,猫是列入“皇家王室军用仓库猫”一项的,事实上对猫的分级是1866年战争后被废除的一种旧制度的复活。 早些时候,在玛利亚·特丽莎〔10〕统治的年代,猫是在战争期间被引进军事仓库的,那时搞行政的先生们总把自己在军装上玩的花头推到倒霉的耗子身上。 但是,在很多情况之下皇家王室猫也难以尽忠职守。因此,有一次在利奥波尔德皇帝统治下就曾出现过这样的事:六只被派遣到泊霍瑞利茨军用仓库执行任务的猫被军事法庭判处了绞刑。我可以想像得出,那时跟军事仓库有瓜葛的人是怎样用袖子捂着嘴得意暗笑的…… 他们在给帅克送来早上的咖啡时还把个穿俄国军大衣、戴俄国便帽的人搡进了牢房。 这人说带波兰腔调的捷克话,是在军团反间谍组织当差的流氓之一,那组织的首脑部门就在帕则密索。他是部队里的秘密警察,去诱导帅克之前并没有下细致的准备工夫。他开头开得很干脆:“我弄得这么糟糕,都因为自己太粗心大意。我在28连当差,很快就逃到了俄国人那边。太笨了,是给他们抓住的。我自动参加了给俄国人办事的先遣巡逻队……在第6基辅师工作。你是在哪个俄国团干的,老兄?我有个感觉,我们好像在俄国什么地方见过。我在基辅认识的捷克人很多。他们是跟我们一起上前线,一块儿跑到俄国人那边去的。我现在已经不记得这些人的名字了,也不记得他们是什么地方人了。也许你还记得那时接触过的人的名字吧?我倒很想知道我们28团还有什么人在那里呢。” 帅克没有回答,却关切地伸出手,摸了摸客人的额头和脉搏,最后带他来到了小窗户边,要他伸出舌头。那流氓没有反对这过程,以为是阴谋活动的接头暗号。然后帅克又开始捶打牢门。卫兵问他为什么吵闹,他用捷克话和德国话问能不能立刻请个医生来。因为他们送到牢里来跟他住的人出现了幻觉。 他的话不起作用,没人来带这人去看病。这人仍然安安静静留在那里,叽里咕噜说些关于基辅的话,又说他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帅克,是跟俄国兵在一起行军的时候。 “你肯定是喝过某个沼泽里的水了,”帅克说,“很久以前我认识的一个小伙子廷内茨基就是那样的。他在其他方面都很懂事,可是突然莫名其妙地走掉了。走了很远,到了意大利。他别的都不谈,只谈意大利。说那里有很多沼泽水,此外就没有什么好看的。而他也因为那沼泽水害上了热病。那病一年发四次:万圣节一次、圣若瑟节一次、彼得保罗节一次、圣母升天节一次。热病一发他就认为自己跟从没见过面的完全陌生的人认识,跟你完全一样。上了电车他可能说他跟别人认识,在维也纳车站见过面。走在大街上无论遇见谁他都认识,如果不是在米兰车站见过,就是在斯泰尔的拉涛斯酒窖跟他们碰过杯。如果沼泽热发作时他正坐在酒店里,他就跟每一个客人都认识,在他去威尼斯的客轮上他跟客人们都见过面。这病只有一个办法治。那办法只有卡塔琳基疯人院一个新来的男护士用过。那男护士还得护理一个精神病人。那人整天坐在角落里,什么事都不做,只数数:‘1,2,3,4,5,6’,数完又从头数起:‘1,2,3,4,5,6。’那人是个教授。男护士发现他到6以后就数不下去时,气得几乎跳脱了身上的皮。他从关心他开始,设法教他数‘7,8,9,10’。哪有什么希望!那教授根本他妈的不理他!只一味蹲在角落里数数:‘1,2,3,4,5,6!’男护士突然大发雷霆,朝病人跳了过去,到他数到‘6’时就给了他一个嘴巴,‘现在你就会数7了,’他说,‘这就是8,9,10。’他数多少数就给教授多少个嘴巴。那教授突然双手抱着脑袋,问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别人告诉他他在疯人院,他马上把一切都回忆起来了。他想起自己是怎么样进了疯人院的。那完全是为了一颗彗星。他计算那彗星要在明年的7月28日早上6点出现,别人却向他证明那彗星早在几百万年前就自行焚毁了。那男护士我认识,教授痊愈,出了疯人院,却雇了他作护士。他惟一的工作就是每天早上给那渊博的教授四个嘴巴。而他也总是很认真很准确地完成任务。” “你在基辅的所有朋友我都认识,”反间谍组织的雇佣兵不疲倦地说下去。“跟你在一起的不是有个很胖的人和一个很瘦的人吗?他们叫什么名字?是哪一团的?我都不记得了……” “这你就不用急了,”帅克安慰他。“记不起所有的胖子和瘦子的名字,记不起他们是哪个团的,这是谁都可能出现的问题。当然,瘦子比较难记,因为世界上瘦子多,因而,正如俗话所说是‘多数’。” “老兄,”皇家王室流氓语调凄凉地说,“你信不过我,但是我们俩毕竟得面对同一种命运。” “我们来当兵,不就是为了牺牲么,”帅克满不在乎地说。“我们的母亲就是为了这个才生下我们的——为了让我们穿上军装后可以化作肉泥。而我们也乐意这样做,因为大家明白,我们的骨头是不会白白腐烂的。我们将要为皇帝陛下和国王王室战死在沙场。黑塞哥维纳就是我们为陛下赢来的。对,有人会拿我们的骨头制造骨炭,给制糖厂用。多年前齐默中尉就告诉过我们这事。‘你们这群猪猡,’他说。‘你们这些粗暴的野猪!没有用的懒猴!两条腿绞来绕去,好像一文不值。可你们要是在战场上倒下了,每条腿却可以炼出半公斤骨炭来。一个人可以炼出两公斤多——连腿骨带爪子。到了糖厂他们就拿你们的骨头过滤糖,混蛋傻瓜们。你们是丝毫不明白自己死后对后代子孙会有多大用处的。你们的孩子喝咖啡,加的就是用你们的小腿骨过滤出来的糖,你们这些上帝不要的傻瓜,你们。’他这话引起我的思考。齐默中尉问我思考的是什么。‘启禀长官,’我说,‘我一直在思考,用你们军官先生的骨头炼的骨炭肯定要比用我们普通士兵的骨头炼出的骨炭值钱得多。’为了这话我给关了三天单人禁闭。” 帅克的伙伴捶门跟警卫商量了一会儿,警卫去了办公室。 不一会儿来了个参谋处的军士长把那人带走了,剩下帅克独自一人。 那条爬虫出门时指着帅克对参谋处的军士长说:“他是我基辅时的老朋友。” 除了给帅克送东西吃,来过人之外,帅克一个人过了整整二十四小时。 到了晚上他倒确信了几个问题:俄国大衣比奥地利大衣暖和,也更宽大;睡觉的人半夜有耗子到耳朵边嗅嗅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在帅克听来,那也就像温柔的耳语。那声音在灰白色的晨曦里把他惊醒了。这时他们来把他带走了。 帅克在那个叫人丧气的早晨被带到了法庭面前,可直到现在他也弄不清那是个什么法庭。军事法庭是没有问题的。不用说上校、少校、中尉、少尉、军士长和步兵了,那儿甚至还坐了个将军。那步兵别的事不做,只给人点烟。 对帅克提出的问题不多。 更感兴趣的是一位说捷克话的少校。 “你犯下了背叛皇帝陛下的罪,”他对帅克大吼。 “背叛罪?耶稣玛利亚呀,什么时候?”帅克叫喊起来。“我对皇帝陛下,我们最沉稳的皇帝,犯了背叛罪,这是什么意思?为了皇帝陛下我受了多少苦呀!” “收起你的废话。”少校说。 “对皇帝陛下犯下背叛罪可不是废话。我们部队的人是发过誓要忠于皇帝陛下的,而且,正如他们在戏院里唱的,‘我履行了誓言,忠心耿耿。”。’〔11〕” “材料俱在,”少校说。“都是你的犯罪证据,都是事实。”他指着厚厚一摞文件。 主要材料就是塞进帅克牢房里来的那人提供的。 “那么你仍然不肯招供?”少校问。“归根到底你自己也承认了:你以奥地利武装力量现役军人的身份自行穿上了俄国人的军装。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被迫穿上的吗?” “没有被迫。” “是自愿的?” “是自愿的。” “你知道你失踪了吗?” “知道。91团的人肯定已经在找我了。但是长官,你能不能允许我谈谈有人是怎样自愿穿上了别人的衣服的?1908年7月的某一天,布拉格市扑里齐纳街的书籍装订工波热切其到兹布拉斯拉夫去洗澡,那是贝龙卡河的老河道。他把衣服脱在杨柳树丛里,到了水里洗得非常惬意。后来又来了一位先生跟他一起洗。两人吹起牛来,吹得很快活;又彼此泼水,躲来躲去,一直闹到黄昏。然后那陌生人出了水,说是必须回家吃晚饭了。波热切其先生又在水里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到柳树丛里拿衣服。可他在那里发现的是流浪汉的一身破烂,还有一张纸条,写了以下的话:
我想了很久:我们在水里玩得那么快活,我该拿吗?不该拿吗?我只好扯一朵雏菊的花瓣决定。最后一瓣说的是‘该!’因此我就跟你交换了衣服。你不用害怕穿它,一个礼拜前它在多布瑞喜的地区宪兵站灭过虱。下一回跟人洗澡可得小心。到了水里每个光着身子的人都像国会议员,可他很可能是个杀人犯。你就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人一起洗澡。好了,黄昏时的水是最好的,再下去泡泡吧,让头脑清醒清醒。 波热切其先生没有办法,只好等到天黑,然后他穿上流浪汉的破衣往布拉格方向走去。他回避了地区的大路,只走穿过田野的小径。在路上却碰到了从胡霍来的宪兵巡逻队。巡逻队把他当做流浪汉抓了起来,第二天送到了兹布拉斯拉夫的地区法院,因为任何人都可以说自己是布拉格扑里齐纳街16号的书籍装订工约瑟夫·波热切其。 听不懂几句捷克语的文书以为被告在交代同案犯地址,又用德国话问了一次,“地址没错?布拉格扑里齐纳街16号的约瑟夫·波热切其先生?” “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住在那里,”帅克回答。“但1908年是的。他装订得非常好,但是要花很长的时间,因为他要先读完全书再照内容装订。他要是给那书装上黑边,意思就是那书谁也不用读,你就知道那小说的结局很糟糕。你说不定还要更多的细节?顺带说一句,他常常坐在乌—伏雷库里,把人家送来装订的书的内容告诉别人。” 少校走到文书身边,跟他悄悄交换了几句意见。文书在记录里画掉了那位被认定的新的阴谋家约瑟夫·波热切其先生。 然后那奇怪的法庭程序继续下去,其方式跟芬克·冯·芬肯什坦将军所主持的那次简易军事法庭审判相同。 正如有人有收集火柴盒的爱好一样,这位先生的特殊爱好就是主持简易军事法庭〔12〕审判。尽管在很多情况下那都是违背军事条例的。 这位将军常说他不需要什么军法检察官,他只要宣布开庭,不出三个小时罪犯就得吊起来晃荡。只要他在前线,就不会少了简易军事法庭审判。 正如有些人每天都需要下棋、打弹子、玩牌,有条不紊一样,这位杰出的将军需要的就是主持简易军事法庭审判。他一主持审判总是非常严肃快活地把被告“将死”。 谁要是喜欢伤感是可以这样写的:这人有几十条人命压在良心上,特别是在东部,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在加里西亚的路丹尼亚人〔13〕中跟很凌厉的俄国宣传作战的。不过,从他自己的观点看来,倒也难说他在良心上会对谁的生命负疚。 在他看来,良心简直就不存在,即使他在他那简易军事法庭的判决中把一个教师、一个女教师、一个正教徒神父或是整整一家人送上了绞架,回到住处他也依然心安理得,有如一个爱打玛利亚什牌的赌徒从酒店回家时一样。他回想起别人怎么叫“翻倍”,他怎么样叫“再翻倍”,别人怎么再叫“八翻”,他怎么再叫“十六翻”,别人怎么再叫“三十二翻”,他怎么全赢了过来,用王牌7得了个一百分。他把绞刑看作很自然很简单的东西,就像日常的面包。宣判时他常常忘记了皇帝陛下,甚至省去了:“以皇帝陛下的名义判处你绞刑”的说法,径直宣布:“我判处你。” 有时他甚至能看到绞刑的滑稽的一面。有一回他给在维也纳的妻子写过这样的信:
……又比如,我亲爱的,你不能想像我最近笑得有多么开心。几天前我以间谍罪宣判了一个教师绞刑。我有一个受过训练的刽子手,是个军士长,已经有相当的经验,绞死人像玩游戏一样。宣判以后,这位军士长就到帐篷里来找我,问我他应该在什么地方绞死那教师。我告诉他:在最近的一棵树上。现在你想想,这环境有多么幽默!我们驻扎在大草原正中,极目远眺,除了青草什么都看不见,若干英里见不到一棵树。可命令总是命令,那位军士长带了警卫人员押了那教师,就去找树。
直到晚上他才回来,教师仍然带着。他来找我,再次问我:“这个王八蛋我到什么地方去绞死他呀?”我骂了他一顿,告诉他我的命令他是知道的:在最近的一棵树上。他说明天早上再努力吧。可第二天早上他一脸煞白到我这里来了。说那教师天亮以前就跑掉了。我觉得这事很滑稽,原谅了所有的押送人员。我甚至开了个玩笑,说那教师显然是自己找树去了。所以你看,亲爱的,我们这儿一点也不沉闷。你可以告诉小威力,说爸爸带给他一个吻,很快还会给他送个活的俄国佬回来,可以像马一样让他骑的。我亲爱的,这事令我想到另外一件滑稽的事。我们最近绞死了一个犹太人。那流氓在我们旅行时挡了我们的路,虽然他的借口是来卖香烟,在那里也没有什么行为。于是他吊上去了,可是只吊了几秒钟,因为绳子断了,掉了下来。但是他立即醒了过来,对我大叫:“长官,我回家了。现在你已经绞过我了。按照法律我不能因为任何罪名给人绞死两次。”我哈哈大笑,把犹太人放了。我们这儿好玩的事多着呢…… 芬克将军成为帕则密索要塞城防司令时,还没有安排类似的“马戏表演”的机会。他之所以抓紧帅克案件,对它很感兴趣,原因就在此。 于是帅克站到了这只老虎面前。那老虎坐在长桌头上,一枝枝地抽烟。他命令把帅克的交代翻译给他听,听时点头表示同意。 少校建议,既然被告的供词说他属于91团的11步兵连,他们就应该给那个旅发个电报,问问那团现在的地点。 将军反对这意见,说那就会使审判过程改变了简易的性质,使整个机构的目标归于失败。被告毕竟已经完全承认了,说他穿了俄国人的军装,何况我们还得到了一个重要的证明材料:被告承认他去过基辅。因此将军建议休会商量商量,然后就可以宣判,立即执行了。 但是少校坚持必须确认被告的身份,因为整个事件的政治分量非同小可。这么一查就有可能走上一条路:让被告跟他过去单位的同志进一步取得联系。 少校是个浪漫的梦想家,接下去又说光是处死这个人是不够的,还得追查线索。宣判本身只不过是深挖细查的结果,而调查就联系到线索,而这些线索……他自己也多少给线索缠住了。但是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表示同意,其中甚至包含了将军。将军也被线索的话迷住了,想像着还可以在线索上再挂几个新的简易军事法庭审判。因此,他不再反对到那个旅的司令部去落实帅克是否真正属于91团,是在11步兵连的什么战役中跑到俄国人那边去的。 在整个争议过程里,帅克始终在两个背刺刀的士兵监视之下站在走廊里。然后他被再次带到法庭面前,再次被问起他究竟是哪个团的,然后又被送进了驻军监狱。 在这次不成功的简易军事法庭审判之后,将军回家躺在沙发上思考着怎样加速整个案件进程。 他有充分信心,很快就可以得到回答。不过这一过程仍然会缺少速度,而速度正是使他的军事法庭与众不同的东西。因为宣判以后还得给被告以精神安慰,不必要地推迟行刑两个小时。 “那也没有关系,”芬克将军心想。“我们可以在宣判之前,在我们得到那个团的回答之前预支给他精神安慰。总之他是会吊起来的。” 芬克将军把随军神父马丁内茨叫到了面前。 随军神父是一位不幸的教理问答师,他来自莫拉维亚农村。因为做他上司的那位教区神父非常恶劣,他才选择了参军的。他是个衷心虔诚的人,一回忆起那位教区神父心里就痛苦。教区神父正在缓慢但肯定地堕落下去。喝起酒来多么像鱼呀,他想。有一回教区神父甚至坚持把一个流浪的吉卜赛姑娘往他的床上塞。那姑娘是神父从小酒店歪歪倒倒出来时在村子附近拾到的。 马丁内茨想像着通过执行任务,向战场上的伤员和垂死者提供精神安慰,来为人们赎罪,甚至为那位堕落的地区神父赎罪。那人晚上回来曾经无数次地叫醒他,对他说: “延恩,延恩,我亲爱的孩子!我这辈子的快活都在胖乎乎的女人身上。” 他的希望没有实现。他们把他从一处驻军到另一处驻军乱调。他在部队除了每半个月在驻军的教堂做一回弥撒,向士兵们布一次道之外,无事可做。他还得抵挡军官俱乐部的诱惑。跟俱乐部里那些谈话比较起来,他那位莫拉维亚的地区神父的“胖乎乎的女人”简直就像是向保卫天使作的天真的小祷告。 现在战场上发生了重大战斗,需要庆祝奥地利军队胜利时,他就常常被召到芬克将军那里去。因为安排快活的擂鼓弥撒给予芬克将军的快乐不亚于安排简易军事法庭的审判。 恶棍芬克将军是个非常虔诚的奥地利爱国者,他拒绝为德意志帝国或土耳其部队的胜利祈祷。无论德意志帝国在什么地方打败了法国或英国部队,他都在神坛边对他们的胜利置之不理。 但是,哪怕是奥地利侦察巡逻队跟俄罗斯的先头巡逻队发生点小冲突,取得了小胜利,给参谋部吹成战败了整个俄罗斯军团的惊人肥皂泡时,芬克将军就得到了举行欢乐弥撒的机会。倒霉的马丁内茨于是有了个印象:将军不但是要塞司令,而且是帕则密索天主教的最高首脑。 芬克将军还对这类弥撒的程序作出决定。他总喜欢安排得像个圣体节的节日庆祝,外加第八日〔14〕的宴会。 他还有个习惯,望弥撒时,对我主的赞美一结束,他就骑着马从阅兵场上向神坛跑去,大叫三声:“乌拉——乌拉——乌拉!” 马丁内茨是个虔敬而诚实的人,还是至今仍相信主的少数人之一。他不喜欢见芬克将军。 要塞司令给他发布了全部的指示之后,往往要给他倒上点劲头大的东西,还给他谈些最愚蠢的小册子里的最新故事。小册子是德国逗笑报纸《滑稽报》为军队出版的。 他收集了一整套这种小册子,连书名都白痴,比如:《背包里的读听幽默》、《兴登堡故事》、《反映在幽默中的兴登堡》、《背包幽默第二集》、《费力克司·石冷帕笑料集》、《菜烧肉大人》、《战壕趣味开花弹》,或是以下这类垃圾:《双头鹰下》、《皇家王室野战厨房的维也纳肉片》、《受到阿塔·罗喀什激动》。将军有时候甚至唱歌给他听,从他搜集的部队快活歌曲里唱“胜利必属于我”!同时一直给马丁内茨倒劲头大的东西,逼着他喝,也逼他跟他一起猫叫春。然后就谈色情故事,马丁内茨心情沉重地回忆起地区神父,说到出语粗野么,他倒不亚于这位芬克将军。 马丁内茨恐怖地发现他越是去看将军,自己的道德就越是堕落。 这个倒霉的人开始为他跟将军喝的种种饮料感到愉快了。而将军的谈话也缓慢但是肯定地打动着他。他开始喜欢淫猥的念头。由于芬克将军请他喝的恭度硕伏卡、叶拉宾卡和陈年老酒酒瓶上的蜘蛛网,他逐渐忘记了上帝。将军故事里的女人也在每日祈祷书的字里行间出现,在他眼前跳舞。他对到将军那里去的厌恶感逐渐消失了。 起初马丁内茨觉得将军好像是个圣徒依格内休斯·罗耀拉〔15〕,可后来他开始喜欢他了,也让自己习惯了将军那种环境。 有一天将军从野战医院请来了两位护士。她们只挂名领薪水,事实上不在医院工作,是靠对高层卖淫增加收入的。这是那个艰苦时代的风气。将军叫来了马丁内茨,马丁内茨已深深为那魔鬼的爪子抓住。玩了半小时他已经一个个享受了两位小姐,陷入非常冲动的境地,口水流满了沙发垫。他为那放纵行为长期谴责过自己,虽然已经无法挽救——那天晚上他回去时糊里糊涂来到公园,跪到城市建设者和市长的雕像面前——那是文艺学术的恩主格拉保斯基先生,八十年代的帕则密索市有许多事都应该感谢他。 是军事巡逻的脚步声才把他从激动的话语里惊醒的:“请不要审判你的仆人,因为如果你不能宽恕他的一切罪孽,就没有人能在你面前证明自己无罪了。请求你不要严厉地判决我,我把我的灵魂托付给你,乞求你的帮助,啊,主!” 从那以后,将军叫他去时他总用种种努力来拒绝人世的一切享乐,找出的借口是胃不舒服——为了让灵魂摆脱地狱一样的痛苦,他认为撒这个谎是必要的。因为他太清楚,按照军队纪律的要求,在将军对神父说“喝个烂醉吧,老弟!”时,出于对上级军官的尊重他只好喝个烂醉了。 当然,他有时候并没有成功,特别是在举行完辉煌的野外仪式,将军又批准在驻城部队经费里报销,组织更加辉煌的超级盛宴的时候。那以后会计部门总能设法弥补得天衣无缝,还要发点外快。出现过几次这样的情况之后,神父就总想像着自己的道德在主的面前已被埋葬,只剩下一团战战兢兢的胶冻。 然后他就过着恍恍惚惚的日子,虽然在混沌中还没有失去对主的信念,却开始严肃地怀疑他是否应该每天鞭挞自己。〔16〕 他此刻应将军的邀请到来时,就是这种心情。 芬克将军容光焕发地、欢欢喜喜地迎接了他。 “你听说过我的简易军事法庭吗?”他对神父得意地大叫。“我们要绞死你的一个同胞呢。” 马丁内茨一听“你的一个同胞”,便痛苦地望着将军。他曾经多次拒绝过把他看作捷克人,无数次地进行过解释。他们在莫拉维亚的教区里有两个社区:捷克社区和日尔曼社区。他常常只好这个星期为捷克人布道,下个星期为日尔曼人布道。因为在捷克地区没有捷克学校,只有日尔曼学校,他只好在两处都用德语讲道,因此他不是捷克人。他的这套逻辑有一次曾引起一个少校的非议:那位莫拉维亚神父真是个货色繁多的杂货铺。 “对不起,”将军说,“我忘记了。那人不是你们的同胞,而是个捷克人,是个逃兵,卖国贼,给俄国人做事,要绞死了。同时,完全为了形式的需要,我们也要确定他的身份。但是那也没有关系。我们一得到电报回答就绞死他。” 将军让神父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快活地说了下去:“我主持的是简易军事法庭,一切都得按照简易的特性办,这是我的原则。战争才开始时我在里沃伏附近,宣判才三分钟我就把一个王八蛋绞死了,当然是个犹太人。我们有一回绞死一个路丹尼亚人,也只在讨论过他的案情后五分钟内。” 将军和蔼地笑了笑,“两个人都不需要精神安慰,那犹太人是个拉比,路丹尼亚人是个正教神父。我们现在这个人当然很不相同。我们要绞死的是个天主教徒。我想出了一个精彩的主意,提前给他精神安慰,省得耽误以后的工作,正如我常常说的,别碍了正事。” 将军按铃对仆人发出命令:“从昨天那一套里给我们取两瓶来。” 不一会儿他已经给神父的杯子里斟满了酒,亲切地说:“在提出精神安慰之前先安慰一下自己吧……” 在这个令人恐怖的时刻,帅克坐在有铁栅栏的窗户后的草荐上。他的歌声穿出了牢房:
我们是吵闹的小青年,
姑娘们见了都喜欢,
领工钱我们把干草晒,
嗨!嘀哆嘀嘀,一二三!
2 精神安慰 就字面的意义说,马丁内茨神父并不是步行去看帅克,而是飘进他的牢房去的,有如舞台上的芭蕾舞女演员。在这个动人的时刻,对天堂的追慕和那瓶甘伯兹考申老窖的作用已使他轻飘得像羽毛。在他的想像里,自己在这严肃而神圣的时刻是在向上帝靠近,虽然事实上他只是在向帅克靠近。 他们在他身后锁上门,只留下了他们俩。神父对坐在床上的帅克激情澎湃地说:“我亲爱的孩子,我是马丁内茨神父。” 在去看帅克的路上神父觉得这种招呼似乎十分得体,像慈父一样感人。 帅克从床上站了起来,跟神父使劲地握手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是帅克,91团11步兵连的传令兵。最近他们把我们团的核心调到了莱妲河上的布路克。因此,在我身边不妨像在家里一样随便。神父,告诉我,你是怎么给送进牢里来的。你毕竟是有军官级别的人,在防区里被捕后你有权按军官身份对待。你肯定是不应该关到这里来的,因为床上爬满虱子。可有时候,因为办公室的混乱或是纯粹的偶然,也有人不知道该把人往什么地方关的。我在布杰约维策团部监牢里的时候,他们有一回就把个试用士官送进了我牢里。试用士官就很像随军神父,非驴非马,也不是什么美味的红鲱鱼。他像军官一样向士兵们吼叫,可一出事他们却把他跟士兵一样关起来。这些试用士官很像杂种狗,长官,士官伙食团不接受,吃士兵伙食资格又太老,没有权利;上军官伙食团也不行。我们来了五个试用士官,开头时只能到餐厅吃奶酪过日子,因为伙食团没有他们的份。这事叫武尔穆中尉知道了,就不许他们再上士兵食堂,因为他说,具有试用士官荣誉的人去吃士兵伙食有损尊严。那么,他们怎么办?却又不让他们进军官伙食团,只好悬在空中。经受了几天严重的考验,有一个跳进了玛尔社河,有一个从团里逃跑了。跑掉的那个两星期后给军营来了封信,说他到了摩洛哥,当了国防部长。可那以后仍然还有四个,你看,因为跳玛尔社河的那位给捞了起来,还活着。跳河时他太激动,忘记了自己会游泳。他以优秀的成绩通过了游泳测试。他们把他送进了医院,可到了那里,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给他盖军官毛毯呢还是盖士兵毛毯?好在他们想出了个办法,绕过了问题,根本不给他盖毛毯,而是用湿被单裹起来。这样,半小时之后他就请求回营房了。送来跟我关在一起的就是这一位,仍然还一身透湿。他在牢里大约呆了四天,确实非常高兴,因为终于有饭吃了!不错,那是囚徒伙食,但是他至少有把握吃进嘴了。第五天,他们来带走了他,半小时以后他又回来取帽子,高兴得直流泪,对我说:‘他们终于为我们作了个决定:从今天起,试用士官就关在警卫室,跟军官一起,吃军官伙食,但是自己补差价,军官们吃完才放我们进去。我们跟士兵一起睡,喝士兵伙食团的咖啡,也领士兵的配给烟草。’” 直到这时马丁内茨才醒悟过来,对帅克插进了一句内容跟前面无关的话。“是的,是的,亲爱的孩子,天地之间有些事是能促使我们用燃烧的心和信念去思考上帝的无穷慈悲的。我是来给你精神安慰的,亲爱的孩子。” 他住了嘴,因为那话似乎不大得体。他在路上打过腹稿,准备了一篇完整的演说词。他希望用那演说词诱导那不幸的人反思一生,让他明白,只要他知道悔恨,表现出真正的痛苦,到了天上仍然可以得到宽恕。 现在他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反倒是帅克占了先,问他有没有香烟。 马丁内茨还没有学会抽烟,那是他从过去的生活方式里保留下来的惟一习惯。在他跟芬克将军一起多喝了两口时,也试过雪茄,但是立即感到翻肠倒肚。他的印象是:他的守护天使在抓挠他的喉咙,发出警告。 “我不抽烟,亲爱的孩子。”他摆出不同寻常的尊严回答帅克。 “我很惊讶,”帅克说,“我认识的随军神父很多,都抽烟,都像兹里乔伏酒厂的烟囱。不抽烟不喝酒的随军神父我是想像不出来的。我只认得一个不抽烟的,可他更喜欢嚼烟叶。布道时他就往布道坛上乱吐。你是哪儿人呀,神父?” “诺威—易岑人,”帝国与王室随军神父马丁内茨语调低沉地回答。 “那么说不定你以前认识路兹娜·高德索娃,长官。两年前布拉格的扑拉内斯卡街一家酒馆雇用了她。她突然对十八个人提起了父亲身份诉讼,因为她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长了一只蓝眼睛和一只棕眼睛;另一个长了一只灰眼睛和一只黑眼睛。于是她认定四位有那种颜色眼睛的先生都跟孩子有关——他们都来过那家酒馆,跟她有过关系。还有,双胞胎有一个瘸了一条腿,像一位常到她那儿去的市议员。另一个有只脚上长了六个脚趾,跟一个市议会代表一样。那人也是她每天的常客。你想想看,长官,十八个客人常去那家酒馆,那一对双胞胎从胎里就带上了十八位先生的标记。她跟他们在家里和旅馆里都有一腿。最后,法庭判决,那么大一串人无法确认爸爸是谁。她又怪罪起她干活儿的酒馆的老板来,对他提起了诉讼。但是酒馆老板提出证据,说他已害了二十年阳痿,是对他的下部炎症动手术的结果。那以后他们就把她押解到你们诺威—易岑去了。从这件事你可以清楚悟出一个道理:追求权力终于会遭到厌弃。她在法庭上应该坚持咬定一个人,而不是说双胞胎这一点属于代表,那一点属于议员,这点属于谁,那一点属于谁。生了孩子总是可以算出来的。哪一天哪一天我跟他住过旅馆,而孩子是哪一天哪一天出世的,只要生产正常,那是理所当然,长官。在那样的‘临时旅馆’花十个克朗总可以找到见证人。男服务员女服务员都行,都可以发誓说那天晚上他跟她在一起。两人一起下楼时,女的还说过:‘要是出了问题怎么办?’男的回答说:‘孩子我会照顾的。’” 神父苦思了许久。对他说来,整个精神安慰都似乎难以进行了,虽然他打算对他那“亲爱的孩子”说些什么和怎么说法早有准备。他想谈的是末日审判的最高悲悯。那时所有的部队罪犯都将脖子上带着绞索从坟墓里升起。因为他们已经忏悔,就将被怀着悲悯之情加以接受,就像《新约》里那个强盗一样。 他准备好的也许是最美好的精神安慰之一。那安慰分做三个部分。首先,他打算解释,只要已经跟上帝完全和解了,绞死也是轻松的。其次,因为皇帝陛下就是战士的父亲,背叛了皇帝陛下就是军法要惩治的罪犯。因此,我们必须把任何战士的任何最小过失都看作是弑父逆伦的大罪。最后,他打算继续阐述自己的理论:皇帝陛下是上帝的恩德,是上帝派来指挥人间诸事的,正如教皇是上帝派来指导精神事务的一样。对皇帝的背叛就是对我主的背叛。军队的罪犯要准备接受的不但是绞索,而且是永恒的惩罚和万劫不复。既然是军队纪律的需要,那判决是平民的法律无法撤消的,他不能不被绞死,但在有关永恒惩罚的问题上,情况还并非无可救药。人的处境总是可以改进的,只要他采取一个最好的步骤——忏悔。 想像着这个极其感人的场面,随军神父希望它到了天上能帮助自己抹掉在帕则密索的芬克将军房间里的种种行为的痕迹。 他打算一开始就对那倒霉的人来个当头棒喝:“悔过吧,我的儿子!让我们一起跪下来祈祷吧!跟随我说吧,我的儿子!” 然后这臭烘烘的爬满虱子的牢房就将震响起祈祷的声音:“啊,上帝,给予慈悲与赦免是你的本质,为了这个战士的灵魂,我对你提出一个迫切的要求:你已经命令他因一次在帕则密索的简易审判而离开世界。但是,因为这个步兵的可怜的彻底的忏悔,请允许他免于地狱的折磨,享有永恒的欢乐。” “你要是不嫌我冒昧,神父,你已经呆坐了五分钟,像头胶住了嘴的猪,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谁见了你那样子都知道你这是头一回进牢房。” “我是为了精神安慰来的。”神父庄重地说。 “我真不明白你干吗老说什么精神安慰,长官。非常抱歉,我没有那么坚强,根本不能为你提供安慰。你不是头一个把自己搞进牢里来的神父,也不是最后一个。还有,老实说,我没有伶牙俐齿,无法为处于这种困境的人提供安慰。有一回我做过努力,但是效果并不好。现在,到我身边好好坐着,听我讲吧。我那时住在奥帕拖威茨卡街,有个朋友叫佛斯青,在一家旅馆当看门的。是个很规矩的人,很公正,很刻苦。街上的姑娘他全都认识。只要他上夜班,你就可以在任何时候到旅馆去找他。‘佛斯青先生,我想找一个姑娘。’他立即认真问你:想要个金色头发的还是棕色头发的?矮个的还是高个的?瘦的还是胖的?日尔曼人、捷克人还是犹太人?结了婚的,离了婚的,还是寡妇?聪明的,还是不聪明的?” 帅克很亲热地往神父靠,伸手搂着他的腰说下去:“比如说吧,长官,你的回答是:‘我要个金发的、长腿的、不聪明的寡妇。’好,不到十分钟那个她就带着出生证跟你上了床。” 神父觉得浑身发热,帅克说了下去,像妈妈一样把神父搂在身边:“你就猜不出,长官,佛斯青先生对道德和廉耻怀着什么感情。他带姑娘们到房间去,也跟她们讨价还价,可他从不拿她们一个克鲁泽。如果有姑娘忘了这一点,塞给他点东西,你应该看看他是多么生气。他对她吼叫道:‘你这条母狗,你出卖身子,犯了严重的罪行,别以为给上十个克鲁泽就可以有什么不同。我不是妓院老鸨,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我是因为同情你才那么做的。你们已经堕落到这步田地,我不愿意让你们把耻辱向过路的人公开,也不愿意你们晚上在什么地方被巡夜的抓住,花三天时间给警察局擦地板。在旅馆里你们至少还是暖和的,也没有人看见你们堕落到了什么程度。’但是他虽然拒绝像妓院老鸨那样收费,却让客人出钱作为弥补。他有价目:蓝眼睛十个克鲁泽,黑眼睛十五个。他总开详细的账单给客人。代理人收费也合理。不聪明的女人外加十个克鲁泽,因为他有个想法:那样的粗野女人比受过教育的更有趣。好了,有一回天快黑的时候佛斯青先生到奥帕拖威茨卡街来看我了。他处于非常激动的状态,完全失去了理智,仿佛前不久刚被人从电车护栏下救出来,又被偷走了表。开头,他一句话不说,然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朗姆酒,递给我说:‘喝!’我们俩都没说话。喝完那瓶酒,他突然说:‘老兄,帮我个忙,把临街的窗户打开。我坐到这里窗台上,你抓住我的腿,把我从四楼扔下去。我对生活没有指望了。现在我能得到的最后安慰是,有个真正的朋友可以送我离开这个世界。我在这儿没法活了,像我这样的诚实人却给人告了,说我像开窑子的人似的从犹太人居住区收费。我们那里毕竟是头等的旅馆,三个清洁女工和我老婆都有警察局的证书。医生来出诊,我们也从没欠过一个克鲁泽。要是你对我还有感情的话,就把我从四楼扔下去,给我这个最后的安慰。’我叫他往外爬到窗台上,就把他往街上一扔……别害怕,神父。” 帅克站在床上,把神父拉上去:“看吧,神父,我就像这样抓住他,于是他呼一声,啪,摔了下去!” 帅克把神父抱起来,扔到地上。吓得要死的神父从地板上爬起来,帅克继续说:“这样,你看,你什么事都没有。那位佛斯青先生,他也是什么事都没有,虽然他觉得那地方有三倍高——佛斯青先生完全醉了,忘记了我在奥帕拖威茨卡街住的是一楼,而不是四楼,跟前一年不同。前一年我住在克瑞门措瓦街,他常到那儿来看我。” 神父在地板上惊惶地望着帅克。帅克站在床上,居高临下挥舞着两条胳臂。 一个念头突然在神父心里闪过:他在跟疯子打交道。于是他嗫嚅着说:“是的,亲爱的孩子,甚至还没有三倍高。”然后他慢慢向门口退过去,突然砰砰地敲门,发出恐怖异常的尖叫。立即有人来给他开了门。 帅克通过有栅栏的窗户看见神父在侍卫的保护下匆匆跑过了院子,同时活跃地挥舞着双手。 “现在他们大概送他进精神病院去了。”帅克从床上跳下来想,于是转来转去齐步走着唱道:
你给我的戒指我决不戴,
干吗不戴?上帝的爱,
只等我回到了团队里,
就把这戒指往枪膛里塞…… 几分钟以后他们向芬克将军报告说神父回来了。 将军又在款待客人,其中的突出角色是两位风流女士。酒和饮料自不待言。 所有构成简易军事法庭委员会的人都在这里集会,只有上午给人点烟的步兵除外。 神父像童话里的幽灵一样飘进了人群,苍白而尊严,像个意识到并非由于自己的错误而挨了耳光的人。 近来对神父颇为亲昵的将军把他拉到身边的沙发上,醉醺醺地问他:“你是怎么回事了,精神安慰老弟?” 与此同时,一位风流女士给神父扔来一枝香烟。“喝一杯吧,精神安慰老弟。”芬克将军又说,用绿色大酒杯给他斟了酒。他没有立即喝,将军就把酒往他身上泼。如果不是神父勇敢地喝了,是可能给弄得十分狼狈的。 这时他们才开始问他:你给那倒霉蛋精神安慰时,他的态度怎么样。神父站起身来声调凄凉地说:“他已经疯了。” “那你那精神安慰一定非常出色!”将军大声怪笑着说,别的人也立即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可怕的大笑。两位女士又开始对神父扔香烟。 少校多喝了几口,在桌子那头打瞌睡。现在他从昏沉中醒了过来,迅速往两个酒杯里斟好酒,穿过椅子来到神父面前,强迫这位心绪不宁的上帝的仆人为“兄弟之情”干杯。然后他又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小睡。 从为“兄弟之情”干杯之后,神父便完全落入了魔鬼的爪子。魔鬼从桌上每一个酒瓶向他伸出手来;魔鬼从大腿抬到对面桌上的风流女士的妖娆和微笑里向他伸出手来。毕艾尔兹巴布〔17〕甚至从花边装饰里窥视着他。 即使到最后时刻神父也没有失去信念:他是个殉道者,他的灵魂处于危急存亡的时刻。 将军的两个勤务兵把他抬到隔壁房间,放到沙发上时,他就把他沉思的这个道理说给他俩听:“当你怀着纯洁的无偏见的心,回忆起那么多著名的受难者时,一个悲惨但崇高的奇迹就在你眼前展现了。他们受难是因为信念,所以就以殉道者而著名。就我的情况,你们可以看见,一个人是如何感到自己超越了他的全部苦难的——这时正义与道德就展现在他心里。用这个思想武装起了自己,他就能在最严重的苦难面前取得最辉煌的胜利。” 然后,他们把他的脸转向了墙壁。他马上就睡着了。 他睡得很酣,也很乱。 他梦见自己白天执行着神父的任务,晚上却代替了被帅克从四楼窗户扔出去的佛斯青做了旅馆的看门人。 许多对他的投诉从四面八方送到了将军面前,说他给一个客人带去的不是棕色头发的女人而是金色头发的女人,不是离婚的聪明女人而是不聪明的寡妇。 早上醒过来时,他像猪一样满身大汗,胃里直翻腾。他想起来,他那位在莫拉维亚的教区神父跟自己一比简直就可算是天使。
3 回到步兵连的帅克 头天早上在指控帅克的法庭程序上执行军法检察官职责的少校,也就是在将军的晚会上打盹,并跟神父“为兄弟之情”干杯的那位。 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人知道少校那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离开将军的。每个人都处于某种状态,没有人注意到少校的消失。将军甚至不知道人群里是谁在说话。他捻着八字胡白痴式地笑着说“你讲得很对,少校”时,少校已经消失了两个多钟头。 早上,少校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了。他的大衣还在大厅里,指挥刀还挂在钩子上,只有帽子不见了。他们以为他上房子里某个厕所睡觉去了,但是所有的厕所都找遍了仍然没有。倒是在三楼找到一个中尉,也是将军的客人,却是跪在地下睡着了,嘴巴还伸在马桶里——正在呕吐又昏睡了过去。 少校好像从地球表面消失了。 但是,如果有人从帅克牢房那带栅栏的窗户望进去,就可以见到帅克那俄国军大衣下的床上睡的是两个人,露出的是两双靴子。 带马刺的靴子是少校的,不带马刺的是帅克的。 两个人像两只小猫在一起,睡得很舒适。帅克的爪子伸到少校的脑袋底下,少校的手搂着帅克的腰,像小狗偎着母狗一样挨着他。 这事一点也不神秘,只不过因为少校具有很强的责任感。 你一定有过这样的经验:跟别人一起通宵喝酒,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你的酒友突然两手一抱脑袋,跳起来大叫:“坏了,我八点种还得上办公室呢。”这就是所谓的“责任感爆发”,是内疚意识的一种副产品。为这种高尚的爆发所攫住的人都有一种很难扭转的神圣信念:他必须立即上办公室弥补已经耽误的工作。那就是常在走廊被办公室看门人抓住的没有戴帽子的幽灵。他们总把他塞到他们那小屋里的沙发上,让他们把酒意睡掉。 此刻抓住了少校的就是这种爆发。 他在椅子上一醒过来就突然想起必须立即审问帅克。这种责任意识的爆发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执行得又是那么迅速,那么坚决,于是,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消失。 但是,少校的出现在驻军监狱看守们的感觉里却又特别鲜明。他像一枚炸弹在那里爆炸开来。 监狱的值班军士长趴在桌子上睡觉,其他的人也围着他酣睡,姿态各不相同。 歪戴帽子的少校发出了连珠炮似的咒骂,全部人员的呵欠只打了一半就僵住了,在脸上留下个怪笑。那不是一群绝望地古怪地瞪着他看的士兵,而是一群傻笑着的猿猴。 少校一拳打在桌上,对军士长大叫:“你这个懒鬼王八蛋,我给你说了千万遍,你们这些人全是一群猪一样的废物。”他转身对傻瞪着他看的士兵们叫道:“你们这些家伙,就连睡着了眼里流露出的也都是白痴表情。而醒过来之后,王八蛋们,你们每个人都像是吃了一车炸药的样子。” 随之而来的是一次内容丰富而漫长的训话。谈的是值班警卫人员的职责,最后才是命令,要他们马上为他打开帅克蹲的牢门。他要对罪犯重新进行审问。 那天晚上少校就是这样进入帅克的牢房的。 他到达时可以说正是他内部一切成熟的阶段。他的最后爆发是要求把监牢的钥匙全交给他。 军士长最后无可奈何地想起了自己的责任,拒绝了满足他的要求。这事立即给了少校不同凡响的印象。 “你们这些猪猡样的废物!”他对着大院大叫。“你如果真把钥匙给了我,我倒会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启禀长官,”军士长回答,“为了你本人的安全我不能不把你关起来,还得派个卫兵守着犯人。想走的时候,长官,你可以敲门。” “你这个混蛋白痴,”少校说,“你这个狒狒,你这个骆驼,你真认为我连一个囚犯都会害怕吗?我要审问他,你却要派人来保卫!滚蛋吧你,把我锁在里面你就走开。” 牢门上空处带栏杆的灯箱里,煤油灯短短的灯芯上燃着个微弱的火苗,让少校勉强可以看到帅克。帅克醒着,在床前用军人姿态立定,耐心等候着这一次监狱之行实际上可能出现的后果。 帅克记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向少校作个报告,于是劲头十足地喊道:“启禀长官,一名犯人坐牢,此外没有事可报告。” 少校突然想不起他到牢房来干什么了。于是说:“稍息!你把坐牢的人弄哪儿去了?” “启禀长官,坐牢的人就是我。”帅克得意地说。 因为将军的酒和饮料在少校脑子里产生着最后的酒精反应,少校开始时并没有理会帅克的回答,倒是打了个吓人的大呵欠。要是在老百姓,牙床早脱臼了,可在少校身上,这个呵欠却把他的思路转到了脑子里的另一个角落:人类储存歌唱艺术的角落。他不再讲究礼仪,往帅克的草荐上一倒,就用挨宰猪仔垂死的调子尖叫起来:
啊 潭能波牧 啊 潭能波牧,
费 勋 信得 代内 布拉特!〔18〕 他重复了好几遍,用不知所云的尖叫为歌声画着标点符号。 然后,他像小狗熊一样,身子一滚,把自己蜷成一个球,立即打起鼾来。 “长官,”帅克想叫醒他,“启禀长官,你会惹上虱子的。” 没有用,对全世界来说少校已经死去。 帅克温和地望着他说:“好了,那就拜拜吧,酒鬼老兄。”他用自己那大衣把少校盖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自己也爬到他身边。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他俩的时候,他俩就是这样偎依在一起的。 大约九点,对少校的寻找达到了高潮。这时帅克起了床,认为该叫醒少校了,便狠狠地推了他几把,又从他身上拖走了俄国人的大衣。少校终于在床上坐了起来,没精打采地望着帅克,想从他身上找出对一个哑谜的答案:他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启禀长官,”帅克说,“警卫室的人来过多次了,想确信你还活着。所以我现在冒昧叫醒了你。因为我不知道你一般要睡多久,却也不愿意让你睡过了头。从前在乌日涅夫斯有个箍桶匠。他早上总是睡到六点。只要他多睡了一刻钟,睡到了六点一刻,他就要继续睡到中午。他这样做的次数太多,他们就把他开除了。然后他生气了,骂教堂,还骂了王室一个人。” “你这个笨蛋,不会吧?”少校用蹩脚的捷克语说,并非没有带着几分绝望。因为昨夜的余醉还叫他非常难受,他仍然不能找出答案:自己为什么事实上会坐在这里?为什么警卫室的人不断上这里来?为什么眼前站的这个人在嘀咕着这些废话?而这人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明白?这事整个地就古怪得可怕。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他晚上来过这地方,可他到这儿来干吗? “我,已经,这里,过夜?”他问道,口气犹豫不决。 “按照指示,长官,”帅克回答,“我从你的话听出来,启禀长官,你是来审问我的。” 这时候少校才突然醒悟过来。他望望自己,又望望背后,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什么都别担心,长官,”帅克说。“你醒来的时候跟你昨天晚上来的时候完全一样。你来的时候没有穿大衣,也没有佩指挥刀,可是戴了帽子。你的帽子就在那里,你看。我只能从你手上拿走了,因为你想把他放到脑袋下面。军官的检阅帽跟丝质高顶帽是很像的,长官,能够枕着丝质高顶帽睡觉的人只有一个,长官,就是罗德尼策的卡德拉兹先生。他在一家酒店里的长躺椅上伸直了睡,能把丝质高顶帽枕在脑袋下,你看。他常常在追悼会上唱歌,参加追悼会他总戴那顶丝质高顶帽。他把那帽子细心放好,牢牢记住一条:可别把帽子压瘪了。于是他整个晚上总以某种方式避免把身体的压力全落到帽子上。结果是,帽子不仅没受到丝毫伤害,反而得到了好处。因为他翻身时用头发慢慢地磨擦着帽子,最后,把帽子全熨过了。” 现在少校逐渐明白是什么道理和怎么回事了,可他仍然昏昏沉沉地打量着帅克,只重复一句话。“你个疯子,不,我现在这里,我走开。”他起身走到门口捶门。 在他们来接他出去之前,他还有时间对帅克说:“如果电报,不来,不说你是你,你就绞死!” “的确非常感谢,”帅克说。“我知道,长官,你对我非常照顾。如果你有机会,长官,在床上抓住一个。如果它很小,屁股又小又红,那就是公的。如果只有一个,还没有找到灰色的肚子上有浅红条纹的长家伙,那就很好。因为,要不然就配成对了。这种王八蛋繁殖起来是非常可怕的,比兔子还厉害。” “闭嘴吧你。”看牢的为少校开了门,少校用德语对帅克懒洋洋地说。 回到警卫室少校没有再吵闹,只是板着脸让他们去找出租马车。马车在帕则密索糟糕的卵石路上摇晃时,少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即使那罪犯是个货真价实的白痴,也十有八九是个清白无辜的王八蛋。就他自己所关心的而言,他没有别的事可做,要不就是一回家就对自己开一枪,要不就是打发人到将军的公寓去取回大衣和指挥刀,然后到城里浴室洗个澡,到佛尔格路巴的酒窖去呆一呆,让胃口恢复正常,再打电话预订一张票,去看当晚市剧院的演出。 在回到自己的公寓之前,他下了决心走后一条路。 但是他公寓里有个小小的意外在等着他。他到的正是时候…… 走廊里芬克将军正抓住少校的勤务兵的领子,狠狠地对付他,对他大吼:“你把你少校弄哪里去了,你这猪?说,你这畜生!” 但是畜生并没有说,因为将军卡住他脖子,卡得他脸发青。 少校进门见了这场面,也见了那不幸的勤务兵手臂下紧紧夹着他的大衣和指挥刀。那显然是他从将军的前厅取来的。 少校一见这场面觉得非常好玩,于是站在敞开的门口,继续望着他那忠心耿耿的勤务兵受苦受难。那勤务兵有个宝贵的品质:以种种小偷小摸惹得少校厌弃。 将军放松了满脸发青的勤务兵,但只是一会儿,是为了从口袋取出一封电报。然后他就用电报纸打勤务兵的脸和嘴,对他叫喊:“你把你少校放哪里去了,你这猪?你把你的少校,军法检察官,弄哪儿去了,王八蛋,有公事要送电报给他看呢。” “我在这儿,”德尔沃塔少校站在门口叫道。“少校”、“军法检察官”和“电报”几个字再次让他回忆起自己的职责。 “啊,”芬克将军叫了起来,“你回来了,是吗?”口气带着强烈的不满。少校没有回答,只是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 将军让他跟自己进了起坐间,在桌边坐下。将军把用来打勤务兵的电报扔到桌上,用痛苦的口气对他说:“看看吧,这是你干的好事!” 少校读电报时将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屋里跑来跑去,撞翻了椅子和凳子,大叫:“可我还是要把他绞死!” 电文如下:
11步兵连传令兵约瑟夫·帅克于本月16日因公外出寻找宿营地,在从西柔去菲尔兹廷途中失踪。将该步兵帅克送回沃雅里采旅指挥部,勿延误。 少校打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张地图思考着:菲尔兹廷在帕则密索东南四十公里,而先头阵地又分布在从索克尔经图尔兹去科兹罗一线。帅克却能在距离前线150公里以外的地方碰到一套俄国军装,这真有些不可思议。 少校把这话告诉了将军,又在地图上为他指出电报所说的帅克几天前失踪的地方。这时将军又像公牛一样怒吼了,因为他看见自己搞简易军事法庭审判的希望已烟消云散。他走到电话前,挂到警卫室,发出命令,立即把囚徒帅克带到少校公寓来见他。 在命令执行之前,将军打出了一串恐怖咒骂的排炮,充分地、无数次地发泄了肚子里的懊恼:他早就该由自己承担责任把那家伙绞死的,完全不需要进一步调查。 少校却反对这看法,说了不少话。大意是,法律与正义必须手挽手前行。他有时慷慨陈词,大谈正义、法庭与法庭虐杀和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因为昨晚以后他经历了一场惨痛的余醉折磨,急于谈话发泄,解除痛苦。 他们终于把帅克送来了,少校要求帅克解释在菲尔兹廷附近发生的情况,还有俄国军装的事实。 帅克恰如其分地作了解释,又从人类受难的历史上举了几个例子加以论证。少校后来问他这些情况他在审问时为什么不对法庭交代,帅克回答说,事实上谁也没有问过他是怎么样穿上俄国军装的。问的问题全是:“你承认自己是自愿穿上敌人军装的,没有任何人强迫吗?”因为那是事实,他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讲:“当然——对——肯定——是那样的——没有疑问。”他之所以在法庭上满腔愤怒地反对说他背叛皇帝陛下的指控,原因就在这里。 “这家伙纯粹是个白痴,”将军对少校说。“只有混蛋白痴才会穿上扔在湖边堤坝上的俄国人军装——鬼才知道是谁扔的?然后又让自己给抓进了俄国俘虏的队伍。” “启禀长官,”帅克说,“你说得对。我有时候自己也注意到,我脑袋弱智,特别是快到黄昏的时候……” “闭嘴,你这头牛。”少校对帅克说,然后回头问将军怎么处理。 “让他回自己旅部去给绞死,”将军决定。 一个小时后押送队把帅克押到了火车站,然后押他去沃加里采的旅参谋部。 帅克在监狱里为自己留下了个小小的纪念。用一个木块在墙壁上画了三排文字,写的是他当老百姓时吃过的汤、调味酱和主要菜肴。这是对一个事实的抗议:他们二十四小时没有给他吃过任何东西。 下述文件随帅克送到了旅部:
兹按照467号电报内容指示,押送11步兵连逃兵约瑟夫·帅克至贵旅,下一步请酌处。 押送队本身包括四个人,是一个多民族的杂烩,由一个波兰人、一个匈牙利人、一个日尔曼人和一个捷克人组成。最后那位具有下士身份,担任队长。他很想在他的囚徒同胞面前表现出自己的重要,让他感到他那可怕的优越性。比如到了车站,帅克表示希望同意他去小便,下士却十分粗暴地说他可以到了旅部再小便。 “好吧,”帅克说,“这事你得给我写个条子,等到我的膀胱破裂后好明确该谁负责。这是有一条法律的,下士。” 下士原是个简单的牛倌,一听“膀胱”一词,吓了一跳,押送队只好规规矩矩带帅克到车站去上厕所。下士在整个旅程里给人的印象是个粗人,总摆出傲慢的架子,你说不定会觉得他第二天至少就要升任集团军总司令。 他们坐在帕则密索至西柔一线的火车上时,帅克对他说: “下士,我看见你就想起还有个下士波兹巴。那时他在纯妥当兵。他头一天被提升当中士时身子就突然膨胀起来。先从面颊开始,然后是肚子,第二天他那条帝国产裤子已经太小,穿不上了。但是最糟糕的是耳朵,长得很长。他们把他送进了病房。团医院医生说那是下士的常见病。开头是膨胀,有些下士很快就过去了,可这位的病情却很严重,说不定会爆炸,因为从他那粒星星以下直到肚脐都胀大了。为了救他一命,他们只好摘掉了他的星星。他果然就消肿了。” 从那以后帅克再想跟下士谈话都不行了。他原打算友好地为他解释一句俗话的道理:“下士是连队的灾难。” 下士不答话,只阴沉地威胁说,到了旅部再瞧瞧该谁笑。简单说,帅克这位同胞看来不怎么可爱。帅克问他是哪儿人,他回答说那跟他无关。 帅克在他身上想了许多办法。告诉他,他不是头一回叫人押送,每一回他跟押送的人都处得非常热火。 下士沉默依旧。帅克又说:“好了,现在,我看,下士,如果你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那准是世上的某种灾难降临到你身上了。我认得许多阴沉的下士,可像你这种上帝不要的灾星倒还没见过——我说这话你可别见气,下士,请原谅。有什么事叫你心烦不妨坦率地告诉我,我说不定还可以给你出点主意,因为被押送的兵总比押送他的兵见多识广。或者,你知道不,下士?说不定你还可以给我们讲个故事,让旅途更加愉快?说不定你可以谈谈你老家那地方的风景如何?有湖没有?有古代碉堡废墟没有?要是有的话,说不定还可以给我们讲讲有关的传说呢。” “你这些话我听够了。”下士叫喊了。 “那么,你倒是个幸福的人,”帅克说,“许多人就永远觉得不够。” “到了旅部他们会给你解释清楚一切的。我懒得跟你费事。”说完最后这话,下士就用沉默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 押送队整个儿就不好玩。匈牙利人跟日尔曼人谈话使用的是一种特别的方式。匈牙利人只知道两个德语词:“鸭腐儿”(是的)和“发斯”(什么)?日尔曼人每向他解释一件事他都点点头说,“鸭腐儿”。日尔曼人不说话了,他又说,“发斯?”日尔曼人只好又说。押送队的波兰人动作挺贵族气,对谁都不注意,自顾自地往地上擤鼻涕玩。为了这个目的他巧妙地使用右手的指头,然后又拿步枪枪托阴沉地且很有教养地抹地上的鼻涕,再把那黏糊糊的枪托往裤子上擦,一边还喃喃地叨咕:“上帝圣母!” “你可不算太巧,”帅克对他说。“在纳—波及斯齐一个地下室公寓住了个扫街的,叫马哈谢克。他常常把鼻涕擤到窗户上,再巧妙地抹开,抹成了一幅画:‘丽布歇〔19〕预言布拉格的辉煌。’他每做成一幅那样的画,他老婆都要给他一份‘奖赏’。于是他的脸就肿得像仓库大门了。可他仍然不肯放弃,继续精益求精,你看,那可是他惟一的快乐。” 波兰人没有回答,于是整个押送队伍陷入了深沉的寂静,好像是在参加葬礼,在为新近的逝者虔诚地默哀。 押送队到达沃加里采的旅部时就处于这种状态。 这时旅部已出现相当大的变动。 旅部现在由格尔比赫上校指挥。格尔比赫上校是位具有伟大军事天才的先生,他的天才以痛风的形式表现在腿上。他在部里有几个朋友,很有势力。在他们关照之下,他不但没有退休,而且在较大的军事单位的不同岗位上闯荡,领取提高了的薪饷和战争公债的红利。直到他因为痛风发作,干出其笨如驴的事来。于是再往别的地方调,往往是明升暗降。吃饭时他跟军官们从不谈别的,只谈他那肿痛的脚趾。那脚趾有时发展到可怕的程度,他只好穿一双特制的大靴子。 那时他喜欢的活动就是向每个人讲述他那脚趾是怎么样地不断出汗,渗水,只好用棉花包起来,而那渗出的液体带一股酸牛尾汤的味儿。 这就是他每一次往别的单位调动时,全体军官都要打心眼里欢送他的道理。除此之外,他倒是个非常快活的人,对下级军官态度亲切,总跟他们讲自己在受到痛风困扰之前常常吃喝的美味。 他们把帅克带到了旅部,值班军官命令他们把他跟必须的文件一起带去见格尔比赫上校。到达之时杜布中尉正好坐在办公室里。 在从散诺克到散波尔的行军之后这几天,杜布中尉又有了一次冒险。11步兵连过了菲尔兹廷遇见了一批转运中的军马,是要送到撒多瓦—维兹尼亚的骑兵团去的。 杜布中尉几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想到路卡什中尉面前去露一手骑马本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跳上了马背,被驮在背上沿着一条小溪谷跑掉了。后来他们在溪谷里找到了他,牢牢地栽在一个小泥淖里,那样子是连最巧妙的花匠也栽不成的。用好几根绳把杜布中尉拉出之后,他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只是发出低声的呻吟,仿佛已是濒临死亡。行军经过旅参谋部时,他们就把他留在了那里,安排进了一个军用小医院。 几天以后他好了许多,医生说还得用碘酒每天揉三次背部和腹部,然后就可以回单位了。 此刻他正坐在格尔比赫上校的办公室里,跟上校聊着各种疾病。 他一见帅克进来就大声吼叫,因为他知道他在去菲尔兹廷的路上神秘失踪的事:“那么他们又把你弄回来了!许多人就是那样:出门是野兽,回来成了更大的妖怪。你就是这样的人,我看。” 为了故事的完整性我们必须交代,由于马背历险,杜布中尉受到了轻微的脑震荡,因此在他靠近帅克时他呼吁上帝向帅克斗争,并喊叫出以下的诗句也就不足为奇了:“天父呀,求你看看,大炮在冒烟,在轰鸣,子弹在从我身边恐怖地嘶嘶地呼啸而过!战争的主呀,天父呀,帮助我向这流氓作斗争吧!……这么长时间你到哪里去了?你身上穿的是什么军装?” 必须记录在案的是,那位受痛风折磨的上校只要没有发病,在办公室总是把一切都安排得很民主的。各级军官士官都来看他,听他讲述他那发出酸牛尾汤气味的肿痛脚趾。 格尔比赫上校没有发病时,办公室总挤满了级别极为悬殊的人,因为在这种例外的情况之下,他非常快活,话也很多,喜欢周围有人听他讲话。那样他就可以对他们讲些肮脏的故事。这给了他许多快乐,也给别人一种听了陈腐的笑话而不得不笑的满足。那些笑话八成是很久以前在劳顿将军〔20〕时代流行的。在这种时刻作格尔比赫上校的部下是非常容易的。每个人都可以为所欲为。上校来到任何军官所在之处,大家都可以以各种方式鬼混胡闹。 所以现在,除了被押送到他面前的帅克之外,这里已挤满了级别悬殊的军官。他们都等着看要出什么事。这时上校正读着帕则密索那位少校起草的给旅部的文件。 杜布中尉继续以他一贯迷人的方式跟帅克说着话:“你还不知道我呢,但是,等到你知道我的时候,说不定能吓坏你。” 上校读了帕则密索那位少校的文件之后完全不知所云。因为那文件是由少校口述的,那时他酒精中毒的影响还没有过去。 不过格尔比赫上校仍然保持了良好的心情,因为昨天和今天那难受的疼痛减轻了,他的脚趾安静得像羔羊。 “好了,事实上你干什么来着?”他询问帅克的口气是如此亲切,使杜布中尉觉得像一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脏,他不能不代替帅克回答了: “这个人呀,长官,”他把帅克推过来说,“装痴卖傻,惟一的目的就是用白痴的假面目掩盖他流氓的特性。跟他一起送来的文件的内容我虽不知道,可我仍假定这个坏蛋又干了坏事,而且这回问题更大。如果你,长官,容许我知道那文件的内容,我肯定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处置他的线索——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转身用捷克话对帅克说:“你恨不得喝我的血,是吧?” “是的。”帅克自尊地说。 “喏,你看见他是什么人了吧,长官,”杜布中尉继续用德语说。“你不能问他任何问题。你就根本不能跟他谈话。总有一天镰刀会砍到石头,他要受到引为鉴戒的处分。请让我,上校……” 杜布中尉把自己埋进了帕则密索那位少校起草的文件中。读完后便胜利地高叫:“现在你可就‘阿门’了,帅克,你把帝国的财产,你的军装,弄什么地方去了?” “我把它留在了湖边的堤岸上,那时我在穿这套破衣服,想体会一下俄国兵穿这衣服的感觉,”帅克回答。“那确实不过是个误会。” 帅克开始向杜布中尉叙述这个误会给他带来的全部麻烦。他说完了,杜布中尉便对他大吼: “到现在你才会真正知道我了。你知道遗失帝国财产是什么意思么,你这个流氓?战争时期竟然把制服丢了?” “启禀长官,”帅克回答,“士兵丢了衣服,只好再领一套。” “耶稣玛利亚!”杜布中尉大叫。“你这个猎狗,你这个爬虫,跟我装傻还要装多久?你想战争结束以后再当一百年兵吗?” 到目前为止一直沉着平静地坐在桌子边的格尔比赫上校突然十分可怕地怪笑起来,因为他那一直很安静的脚趾猛然受到了痛风的袭击,从温柔和平的羔羊变成了咆哮的猛虎,变成了六百伏的电流,被锤子缓慢砸成碎片的肢体。他只是挥舞着手,发出凄厉恐怖的叫喊,有如叫人用钎子在火上缓慢地烤炙:“全都给我滚出去!给我拿手枪来!” 人人都看出了那病的征象,于是都冲出门去,其中包括帅克。他被卫兵拽进了走廊。只有杜布中尉留下了。他似乎觉得那正是跟帅克算账的大好时机。他向龇牙咧嘴的上校说道:“请允许我指出,长官,这家伙……” 上校嗷地一声叫了起来,抓起一个墨水瓶就向他扔了过去。这一来可吓坏了杜布中尉,他只好敬了个礼说了声“当然,长官”,便溜出了门。 那以后咆哮吵闹在上校的办公室里继续了许久,直到痛苦的哀号终于停止。上校的脚趾头突然转化回来,成了温顺的羔羊。上校一按铃,命令把帅克带回去。 “好了,你是怎么回事?”他好像卸掉了肩上的什么重担,问道。他感到很自在,很快活,仿佛在海边的沙滩上滚来滚去。 帅克对上校可爱地笑着,叙述了整个的苦难历程。他是91团11连的传令兵,他不知道11连没有他能够怎么个过法。上校也笑了,于是发出了以下的命令:“给帅克写一份铁路通行证,经过勒沃伏到若尔坦策——明天他的步兵连就要到若尔坦策。从仓库给他领一套新军装,外加六个克朗和八十二个赫勒作为路上的伙食费。” 帅克穿上奥地利新军装,离开旅部往车站去。杜布中尉还在旅部附近游荡。这时帅克严格按照军队规矩向他报告,给他看了他的军队证件,而且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要给路卡什中尉带个什么信。这可让中尉着实吃了一惊。 杜布中尉只说了一句话:“解散!”别的都说不出来。他注视着帅克那逐渐远去的身影时,只压低嗓门嘟哝了一句:“你慢慢地就会知道我了,耶稣玛利亚!你就会……” 萨格纳上尉的全营官兵都在若尔坦策火车站集中,只有14连的后卫部队例外,那个部队在全营行军绕过勒沃伏时不知在什么地方失散了。 帅克一来到乡间小镇就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环境,因为从随处可见的匆忙中可以看出,这里和双方互相残杀的前线已近在咫尺。炮兵和行李列车就在这周围安营扎寨。不同团队的人在一家家房屋里进进出出。德意志帝国的官兵在人群中闲逛,一个个都像是社会精英,带着贵族神气请奥地利官兵抽烟。日尔曼人的供应很充裕,德意志帝国的野战厨房甚至在广场有整桶整桶的啤酒,扭开龙头就可以接,士兵们午餐晚餐都来领啤酒配给。而受到忽视的奥地利士兵却是用冲了菊苣根粉的甜水胀肚子的。他们老绕着日尔曼人转,像是些馋嘴的猫。 穿着宽袍、鬈发垂在肩头的犹太人东一群西一群指手画脚地望着西边的黑烟。随处都能听到叫喊,说是巴格河上的几个村庄乌齐兹考、巴斯克和德瑞微安尼烧起来了。 大炮的隆隆声十分清晰。人们在叫喊,说俄国人在从格拉伯向卡密昂卡和斯特朗米罗瓦开炮,战斗在整个巴格河上进行,有的老百姓想回巴格河对岸的家里去,却遭到了士兵的阻挡。 忙碌与混乱随处可见。俄国人是否停止了沿整个前线的不断撤退?是否开始了新的进攻?没有谁确切知道。 战场巡逻宪兵队不断在把心惊胆战的犹太人往主要首脑部门送,他们指控犹太人散布谎言和虚假消息。他们在首脑部门把犹太人打得浑身是血,然后放他们带着打破的屁股回家。 帅克到达时所进入的就是这样的混乱状态。他开始在这个乡间小镇寻找自己的连队。他一到车站就几乎跟转运总部的警卫发生了冲突。他来到了专为寻找单位的士兵提供咨询的台子面前。一个下士在桌边对他大吼,问他是否想让别人代替他去找他的连队。帅克告诉他,他只想知道91团11步兵连在镇上什么地方宿营。“我想知道11连在什么地方,这对我很重要,”帅克强调。“因为我是它的传令兵。” 倒霉的是,坐在隔壁桌子边的一位军士长却像老虎一样蹦了起来,对着帅克大吼:“你这个该死的猪猡!你自己是传令兵,却连自己的步兵连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帅克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军士长已消失进了办公室。不一会儿工夫,他从办公室带出来一个胖子中尉。那人样子很有分量,像个大型香肠厂的大老板。 转运指挥部是有可能成为四处乱逛的流浪士兵的收容站的。这种士兵有可能为寻找单位而从一个转运站到另一个转运站地闯来荡去,混完整个战争时期。他们最喜欢的大概是到转运指挥部排队,那里有个牌子:领取餐券。 胖子中尉一进来,军士长就用德语高叫:“立正!”中尉问帅克:“你的证件呢?” 帅克向他出示了证件。帅克是从旅部到若尔坦策的步兵连去的。胖子对帅克的行军路线感到满意,把证件还给了他,对桌子边的下士居高临下地说:“告诉他他需要的情况。”说完又把自己关进了隔壁的办公室。 办公室门在那人身后关上了,军士长抓住帅克的肩膀把他带到门口,向他提供了以下的情报:“赶快离开这里!你这个臭王八蛋!” 帅克再次发现自己处于混乱之中。他想找一个他知道是从营里来的人,在街上转悠了很久,终于决定孤注一掷。 他挡住一个上校,用蹩脚的德语问他是否碰巧知道他的营部和连部的驻扎地。 “你可以对我说捷克话,”上校说。“我也是捷克人。你们那个营就驻扎在这附近,在铁路后面靠近克里芒陶村。现在是不许你们营的人到镇上来,因为你们有个连在到达的当天就在镇上的广场跟巴伐利亚人〔21〕打了一架。” 于是帅克动身去克里芒陶。 上校却叫住了他,伸手进口袋掏给了帅克五个克朗买烟抽。然后跟他友好道别分手,心里想着:“多么好的小伙子!” 帅克继续往村子走。他从上校身上想出一个道理。十二年前在纯妥有个哈巴麦尔上校,对士兵也很好,可最后却发现是个同性恋,因为他在阿地盖的浴室曾想拿《服役条例》作为敲诈手段,强暴一个见习士官。 满脑子这种阴郁念头的帅克慢腾腾走着,来到了附近的村庄。他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营部,因为村子尽管很大却只有一幢像样的建筑:一所很大的小学。那是当地的加里西亚政府在使社区更加波兰化的运动中在这个全是乌克兰人的地区修建起来的。 战争期间这所学校曾改变过几回面貌,驻扎过俄国和奥地利军队的各种参谋部门。在几次决定勒沃伏命运的大战役里,它原来的体育馆还曾被当做手术房使用,截腿截手臂、颅骨穿孔手术都曾经在这儿进行。 学校大楼后的花园里有一个漏斗形的大弹坑,是一枚大口径的炮弹炸成的。花园角落有一棵巨大的梨树,树枝上还吊着半截砍断的绳。前不久当地希腊正教的教区神父就被绞死在这棵树上。那是当地波兰学校校长检举的结果。他说那神父是“老俄国人”组织的成员,在俄国人统治时期曾经为俄国的正教徒沙皇部队的胜利在教堂主持过祝捷弥撒。事实并不如此,因为被告那时并不在村里,而是在波齐尼亚—扎木柔宛纳的一个小温泉疗养地治疗胆结石。那温泉是个战争没有波及的地方。 在希腊正教神父被绞死的案子里起过作用的因素很多:有民族主义、有宗教斗争,还有母鸡。战争开始前不久,不幸的教区神父在他的园子里打死了那位校长的一只母鸡。因为母鸡啄了他刚播下的西瓜籽。 教区神父死去之后,神父住宅一直空着,每个人都搬了些东西走,可算是对他的纪念吧。 有个波兰农民甚至把那架大钢琴搬了回去,用钢琴盖补了猪圈门。有些家具被士兵们劈了,那也是当时的风气。幸运的是,厨房里的炉子没有遭到破坏。炉子很大,配有一套出色的炊具,因为希腊正教的教区神父也跟他的罗马天主教同行一样,喜欢美味。因此他喜欢在炊具上和炉子里放上许多碗碟杯盘。 这就形成了一个传统。凡是从这里路过的军队单位都在这厨房办军官伙食。楼上有个大房间,大体可以算作军官俱乐部,桌子椅子都是从村里老百姓家搬来的。 那天营部军官正在大摆筵席。他们凑钱买了一头猪,于莱达正给他们办猪肉宴。服侍军官的各色人等都围绕着于莱达转。其中后勤军士长扮演的角色最为突出。他给于莱达出主意,猪头要怎么切才能给自己留下一片拱嘴肉。 眼球瞪得最突出的是永远吃不饱的巴龙。 他那贪馋渴望的眼神跟食人生番望着钎子上烤着的传教士一样——传教士被烤得流油,香味扑鼻。巴龙觉得自己像条拉着奶车却见一个小伙子从熟食店出来的狗。小伙子头上顶着一大篮新出炉的熏肉,还有一串熏香肠从篮口挂出,悬在他背上。那狗若不是身上有可恶的皮带拴住,嘴上有可怕的笼头套住,是会对着香肠扑过去就下口的。 制作猪杂香肠的第一阶段是准备香肠肉。那肉已经放在这儿的烤板上,一堆庞大的半成品,发出胡椒、肥肉和猪肝的香味。 卷起袖子的于莱达十分庄严肃穆,可以作模特儿画成一幅画:上帝如何劈开混沌,创造世界。 巴龙再也管不住自己,哭了起来,从抽泣变成令人心碎的哀号。 “你干吗像公牛一样哞哞叫?”于莱达问他。 “这叫我想起家了,”巴龙抽抽搭搭地说,“家里凡是这种时刻我总在,哪怕是最好的邻居我也从没有送过一篮肉。我总想一个人使劲地吃,也确实只有一个人吃。有一回我肚子里的杂碎肠、血肠、猪头肉和猪蹄塞得太多,谁都认为我的肚子要爆了。于是他们拿鞭子赶着我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像赶着吃了苜蓿肚子胀的母牛一样。” “于莱达先生,你就让我捞一点香肠肉吧,哪怕以后挨了捆我也甘心。否则我真是受不了了。” 巴龙从长椅边站了起来,酒醉似的往桌边摇晃过去,对那堆肉伸出了爪子。 于是出现了一番艰苦的挣扎。在场的人全都克服了最大的困难才拽住了巴龙,没让他扑向那堆香肠肉。可在把他拉出厨房时,仍没有挡住他铤而走险。他终于在装着肠子的锅里抓了一把,那是准备和香肠肉一起填进肠衣里去的东西。 于莱达大发雷霆,把整整一捆做香肠用的小棍儿朝逃跑的巴龙扔去,咆哮道:“去,吃这香肠棍儿去,撑死你个王八蛋。” 这时营里的军官都已在楼上聚齐,庄严地静候楼下正在诞生的奇迹送上楼来。同时,因为没有其他的酒,他们正喝着一种劣质玉米酒,是用洋葱皮汁兑成黄色的。那东西犹太商人坚持说是最美味的法国正宗干邑白兰地,是他从他爷爷手里继承下来的。 “你这个王八蛋,你,”萨格纳上尉针对他说,“你要再吹是你曾祖父趁法国人从莫斯科撤退时从他们手里买下的,我就把你关到牢里去,一直关到你家最年轻的人变成糟老头子。” 人们每喝一口酒就咒骂一声那奸商犹太人。这时帅克已坐在营办公室里。那里除了马瑞克再没有别的人。作为营史员的马瑞克已经利用在若尔坦策逗留的时间写好了一批胜利的战斗,用作存货——那些战斗以后显然是会爆发的。 这时他正在写一些备用的笔记。帅克进屋时他已写好了以下的话:“如果我们用心灵的眼睛把参加某村战斗的英雄们全部召唤出来(在那里跟我们并肩战斗的还有某团的一个营和另一个营),我们将发现我们的某营表现了最杰出的战略才能,对于某师那次终于巩固了我方在某战区的阵地的胜利作出了无可否认的贡献。” “你看,我回来了。”帅克对志愿兵说。 “让我闻闻你看,”马瑞克感到一种快活的激动,说。“唔,你的确发出一种地牢臭。” “跟往常一样,”帅克说,“只不过遇见了点小误会。你在干吗?” “你不是看见了么,”马瑞克回答。“对奥地利的英勇保卫者们作一番粗略的陈述。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材料老糅合不到一块,结果全成了废话。我在强调‘某’字的作用。这个‘某’字在现在和未来都达到了不同凡响的完美境界。我现在正在充分发挥它的作用。萨格纳上尉在我身上除了过去的才能又发现了异常的数学天赋。现在我还管着营里的账目。到目前为止,我得到一个结论:我们营完全处于赤字状态。我正在等待机会找俄国账户结账。因为大部分盗窃都是在打了胜仗或败仗时进行的。不过,胜仗败仗并不造成真正的差异。哪怕我们最后一个人都被消灭了,记载我方胜利的文献仍将保存在这里,因为我能以营史员的身份荣幸地写下以下的话:在敌人自以为胜利在握的关键时刻,他们再次遭到了命运的唾弃。我方官兵发起了突然袭击,拼起了刺刀。转瞬之间,敌人已经狼狈逃窜,向自己的战壕跑去。我们毫不留情地端起刺刀继续冲杀,敌人又仓皇放弃了战壕跑掉,把受伤的和没有受伤的俘虏留给了我们。这一战成了我方最辉煌的时刻之一。从战斗里活出来的人都用军邮给家里写信:“他们的屁股狠狠地挨了揍,亲爱的老婆!我身体很好。你还没有给小家伙断奶吗?你得教他别把陌生人叫‘爸爸’,那样我会很难受的。”以后检查员会把“他们的屁股狠狠地挨了揍”抹掉,因为“他们”是谁表达太含糊,可以作各种各样的解释。 “真正重要的是绝不能含糊,”帅克说。“1912年,教会人员来到布拉格的圣依格纳休斯教堂。那里有个布道的在布道坛上说,他一上天堂就很可能谁也见不到了。那晚的精神操练班还有个叫库力谢克的白铁匠参加。以后白铁匠就在酒店说,既然那个教会人员能够在教堂里像当众忏悔一样宣布自己在天堂里有可能谁都见不到,他当年一定干过不少坏事。这样的人我们为什么会容许他上讲坛呢?说话必须清楚明白,绝不能有丝毫含混。多年前在乌—布瑞西库有一个餐厅酒库的管理员。那人下了班喝醉后回家时有个习惯:到一家夜间咖啡厅去跟陌生人彼此祝酒。每回祝酒他都说:‘我们喂你们猪脚……喂你们猪脚……你们也……’为了这话他有一回挨了个大嘴巴,是个体面的叶赫拉瓦的绅士打的。第二天早上,店老板把牙齿扫到一起,就去找他读小学五年级的女儿,问她一个成年人嘴里有多少牙齿。因为她答不出来,他也打掉了她两颗牙齿。第三天他得到了那位餐厅酒库管理员的信,为他自己所造成的不愉快道歉,同时说明他完全没有说粗话的意思,只是被别人误会了。因为他想说的意思实际上只不过是:‘我们为你们祝酒,为你们祝酒〔22〕,你们也为我们祝酒。’人要是有了口齿不清的毛病,开口前最好先想想清楚。一个心直口快有啥说啥的人是很少挨嘴巴的。但是,如果他仍然挨了几回嘴巴,那他就得小心了,最好别再在众人面前说话。没有错,人家又会以为不出声的人鬼点子多,也常打他。不过,那就是他的慎重和自我克制所带来的了。总而言之,他必须懂得那都是咎由自取。因为有许多人感到受过他的侮辱,反对他。即使他对他们动武,也只会得到加倍的奉还。那种人需要的是虚心和耐心。在努塞有一位先生叫豪巴。一个星期天他去巴图内克磨坊玩,回来路过坤爪提策叫人认错了,给捅了一刀。他背上插了那把刀子回到家里,他老婆脱掉他的衣服,巧妙地拔下了刀子。那天下午她要烧肉,就使用起那把刀来,因为那刀是用索林根产的钢做的,刀口开得极好,而他们家的刀子全都成了锯齿,太钝。从那以后他老婆就每个星期都打发他到坤爪梯策去,因为恨不得家里有一整套那样的刀子。但是那人非常谨慎,从不到努塞的乌班则图以外的地方去。因为他知道他坐在乌班则图的厨房里,万一有人想抓他,老班则特还可以把他先扔出去。” “你还是完全没有变。”志愿兵说。 “没有,”帅克回答,“来不及变。他们甚至想枪毙我呢。不过,那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从十二号起就没有领饷了。” “你到了这儿还是领不到饷。因为我们要到索克尔去,而饷是要打完这一仗才发的,我们只好节约一点了。如果照我的估计在半个月内打起仗来的话,每死掉一个士兵他们就可以节约二十四克朗七十二赫勒,包括利息。” “这儿还有什么其他的新闻吗?” “首先,我们的后卫部队失踪了。其次,军官会在教区神父公馆开猪肉筵。然后是当兵的分散上村里找当地的女人干没廉耻的事去了。今天早上你们连一个兵给人捆了,因为他跟着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爬上了阁楼。那家伙没有罪,因为现在的命令没有规定可以容许的年龄。” “那家伙当然没有罪,”帅克说。“因为老太太往阁楼爬,他没看见脸。我们在塔波尔附近搞军事演习时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有一排人驻扎在酒店里,有个女人在大厅擦地板。一个叫赫拉莫斯塔的家伙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我怎么说呢?——就说‘裙子’吧。她那‘裙子’发育匀称。他拍她‘裙子’,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拍了她第二下,又拍了第三下,仍然没有反应,好像跟她没有关系似的。于是他决定采取行动,可她仍然安安静静擦着地板。干完活儿她才转过身来笔直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没人要你了吧,当兵的?’那女的已经七十多了,她拿这事在村子里到处宣扬……现在我想问问你,我不在的时候你还没坐过牢吧?” “还没有机会,”马瑞克抱歉地说。“不过反过来,我倒必须告诉你关于你的事:营里发出了命令,要逮捕你呢。” “没有关系,”帅克插嘴,“他们那样做完全没有错。逮捕我的命令是不能不发的,那是他们职责所在。因为我到哪里去了,那么久没人知道。这事营部办得并不匆忙……啊,你刚才不是说军官们都在神父住宅开猪肉筵吗?那我得到那里报到,告诉他们我回来了。怎么说路卡什中尉也会为我着急呢,我可以肯定。” 帅克迈开军人的步伐往神父住宅走去,边走边唱着歌儿:
现在你望望我,好宝贝!
望望我,好宝贝!
叫他们打扮得多神气!
多神气…… 帅克进了神父住宅,上了楼,往大厅走,听见了军官们的笑语喧哗。 军官们在纵谈人世的一切,议论旅部和那里存在的混乱。就连旅部副官也在火上加油:“为了那个叫帅克的家伙我们昨天就发出了电报,可是帅克……” “到!”帅克在半敞开的门边回答,踏进门去又叫了一声:“到!启禀长官,11步兵连传令兵士兵帅克到!” 他看见了萨格纳上尉和路卡什中尉的脸。在中尉脸上他还觉察到一种无言的失望。他没有等他们发问就叫了出来: “启禀长官,他们因为我背叛皇帝陛下还打算枪毙我。” “为了耶稣基督的缘故!你说什么呀,娘的?”路卡什中尉一脸死白,失望地叫喊起来。 “启禀长官,是这样的……” 于是帅克详细陈述了他实际遇到的问题。 军官们全都瞪大了眼望着他,他也尽可能详尽地介绍了自己的遭遇,就连湖边堤岸上盛开的勿忘我花也没有忘记——他的不幸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后来他谈起了他在他那朝圣之旅上听说的鞑靼人的名字,比如:哈里木拉叭利贝,他也就势添了一长串胡诌的名字:瓦里乌拉瓦里维,马里木拉马里美什么的。路卡什中尉再也忍不住了,说:“我踢你屁股,你这头驴。往点子上说。” 于是帅克往点子上说,还是他习惯的那套“不枝不蔓”的讲法。等他讲到简易军事法庭审判,讲到将军和少校时,又说:将军左眼是斜眼,少校长的是蓝眼。 说到这儿他又押了一句韵“两人瞪着我不转眼”。 12连连长齐默曼中尉抓起一个大口杯向他砸去——他刚用那杯子喝了犹太人卖给他们的烈性酒。 帅克面不改色继续讲,后来怎么样出现了精神安慰,少校怎么样偎着他睡到了天亮。然后,他为旅部发表了一篇漂亮的辩护词。说他如何被送到了旅部,然后营部报告了他失踪的消息,要求送他回来。于是他把文件交给了萨格纳上尉,证明旅最高当局已经澄清了对他的一切怀疑。然后他补充道:“启禀长官,我冒昧禀告你,杜布中尉因为脑震荡留在了旅部。他要我向诸位问好。现在该给我发饷,发烟草费了吧?” 萨格纳上尉和路卡什中尉刚交换了个询问的眼色,门突然开了,热气腾腾的猪肉汤盛在一个桶一样的东西里送了上来。 众人期待已久的快活盛筵于是开始。 “你这个上帝不要的王八蛋,”萨格纳上尉对帅克说——在即将享用美味之际他有点其乐融融,“是这猪肉筵救了你。” “帅克,”路卡什中尉说,“要是以后再出现什么情况,今天就是你倒霉的日子。” “启禀长官,今天就是我倒霉的日子,”帅克敬礼回答。“谁要是进了军队,谁就该懂得,就该明白……” “滚!”萨格纳上尉大吼。 帅克滚了出来,下楼去了厨房。遭到败北的巴龙也已回到厨房,正在问他现在是否可以去服侍享用着猪肉筵的路卡什中尉。 帅克到达时于莱达正在跟巴龙争论。 争论中于莱达使用了些难懂的术语。 “你是个饕餮之魔,”他对巴龙说。“你是非塞肚子不可的,塞得满身大汗。只要我让你送杂碎香肠上楼,你就会在楼梯上让它堕入魔道〔23〕的。” 现在的厨房可是大不相同了。营后勤军士长和连后勤军士长各按自己的级别和于莱达精心编制的计划在啃着东西。营部文书、连部电话员和一两个士官正在从一个生锈的洗脸盆里舀起肉汤咕嘟咕嘟贪婪地喝。那汤冲了开水,让每个人都能喝上一两口。 “哈罗!”范涅克啃着猪爪子招呼帅克,“马瑞克刚才来过这儿,说你回来了,还穿了新军装。新军装的意思就是:你给我添了乱。他刚才还吓唬我,说因为你这套军装我们跟旅里的账就算不清了。你那套旧军装已经在湖边的堤坝上找到,我们已通过营部办公室向旅部作了报告。你呢,我已经当做‘洗澡溺毙’登记在册,是不应该再回来拿你那两套军装给我们添乱的。可你给营里干了些什么你自己还不知道。你那套军装里的每一件都已经登记,在我给连里领的军装名单里列入了超支栏。现在算上去,连里就多领了整整一套军装。这事我已报告了营部。同时,因为营部在它的装备记录上体现出多领了整整一套军装……这可能是什么意思我可以想像:我们可能会受到检查。为了这件小事装备总部会来人。可原来即使是掉了两千双靴子也根本不会有人着急的…… “但是你的军装是我们弄丢了的,”范涅克抓住手里的骨头吸着骨髓,还用火柴棍(没有用牙签)剔着剩下的骨髓。他烦恼地说:“为了这么件小事肯定会来调查。我在喀尔巴阡山时,因为没有执行一道命令,上面就来检查过一次。那道命令是:冻死的士兵的靴子应该脱下来,不能有破损。可大家使劲脱靴子,使劲又使劲,两个尸体的靴子在脱的时候拉破了,一个尸体的靴子在死前早就破了。于是就惹了祸。装备总部派了一个上校下来。要不是因为上校刚到这儿脑袋就挡住了俄国人一发炮弹,自己滚进了山谷,还不知道会闹出个什么结果呢。” “那上校的靴子是不是也脱了下来呢?”帅克很感兴趣地问。 “有人倒真给他脱了,”范涅克沉思着说。“不过,没有人知道是谁脱的。所以上校那双靴子没有上我们的账。” 于莱达又从楼上下来了。第一眼就落到了垂头丧气的巴龙身上。巴龙在炉子边长椅上坐着,望着自己消瘦的肚子,一脸愁苦和倒霉,带着可怕的绝望。 “你倒该去参加静修士派,”知识渊博的炊事员同情地说。“静修士也是成天望着自己的肚脐的,一直要望到自以为看见肚脐上有一圈灵光照耀。然后他们就觉得自己修炼到了第三级——臻于完美了。” 于莱达伸手从灶里取出一小段血肠。 “好了,拿这个去填你那嗉子吧,巴龙,”他亲切地说。“好好胀一顿,把肚子胀破了去,噎死你个馋鬼。” 巴龙眼里闪出了泪光。 “我们在家杀猪的时候,”他囫囵吞着那一小段血肠,感慨地说,“我总是先吃一大块煮猪头肉,整个拱嘴,猪耳朵,还加上猪心、猪肝、两个腰子、脾脏、一块排骨、舌头,然后又……” 然后又像讲童话故事一样压低了嗓子说:“然后又吃杂碎肠,六根,十根杂碎肠,再吃胖乎乎的血肠。那是加了肉和珍珠大麦或面包皮做的,你就不知道先咬哪一根好,加大麦的还是加面包皮的?每一样都是一进嘴就在舌头上融化了,每一样闻起来都那么喷喷香——我就只知道不断地塞呀,填呀! “因此我认为子弹可以饶过我,”巴龙继续哀叹。“馋饿却不会饶过我。我家做血肠用的那种烤肉锅,我怕是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到哪里也见不到了。肉冻么,我不太喜欢,因为它就像凉粉,颤悠悠的,吃下去没感觉。我老婆却不同,为了肉冻可以不要命。不过,我是哪怕一只猪耳朵也不愿她拿去做肉冻的,因为我无论什么都想一个人吃,按我最喜爱的吃法吃,珍馐美味和精致的生活我倒不喜欢。有一回我甚至拒绝把我老岳父的猪还给他。我把那猪杀掉,一个人吃光了。我太贪心了,连一小篮子肉也没给老人家——那以后他就预言,说我要是翘辫子,准定是馋死。” “可今天就会馋得你马上翘辫子。”帅克说——那天他嘴里顺口溜出的话似乎全押韵。 于莱达对巴龙突然产生的同情已经消失,因为巴龙又往炉子边灵活地溜过去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面包,想整个浸到调味酱里去——巨大的烤肉盘里的调味酱是堆在红烧猪肉四面的。 于莱达一捶巴龙的手臂,面包掉进了调味酱,像跳水人从跳板栽进河里。 还不等巴龙有机会把他的美味从盘里抢出来,于莱达已经揪住他,把他扔到了门外。 巴龙败下阵来,从窗户里望见于莱达用叉子把他那块染成棕红色的面包从酱里叉出来,递给了帅克,再从红烧肉顶上切下一片,放在面包上,说: “吃吧,亲爱的老喜欢客气的老朋友!” “神圣的玛利亚呀,圣母呀,”巴龙在窗户后哀叹。“我的面包冲进阴沟里去了。”他摇晃着两条长胳臂到村里找寻七零八碎去了。 帅克吃起于莱达的高贵礼物来,嘴里塞得满满的说:“又回来跟自己人在一起了,我真快乐。我要是不能继续为连里真正办点好事,是会非常难受的。”他擦着从面包滴到下巴上的酱和油说: “要是他们把我关在什么地方,而战争又拖上几年,我真就想像不出没有了我你们会怎么过。” 范涅克兴味盎然地问: “你以为这仗要打多少年,帅克?” “十五年,”帅克回答。“道理很明白。从前有过一场战争叫三十年战争〔24〕,现在我们比以前聪明了一倍,那么就应该是三十年除以二,是十五年。” “团长的勤务兵告诉我们,他听说我们只要占领了加里西亚前线,就一步也不会再前进了,”于莱达说。“那时候俄国人就会来要求和谈的。” “要是那样的话,这仗就根本不值得打了,”帅克着重地说。“仗呀,只要一打,就得打出个模样来。在打到莫斯科或彼得格勒之前,我肯定是不会考虑和谈什么的。既然是打起了世界大战,我们又已经到了前线附近,却一屁股坐在这儿不动,就太不值得了。就拿三十年战争时的瑞典人来说吧。你看看,从他们那里到涅美茨基—布罗德和利朴尼茨,走了多远的路?可到了那儿又不打仗了。直到现在,瑞典人半夜还在酒店里说着别人听不懂的瑞典话。再拿普鲁士人来说吧。他们并不是我们的紧邻,可是好多普鲁士人的背包都留在了利朴尼茨。有的人走得很远,去了叶道彻伏,甚至到了美国,又再回来。” “而且,”今天的猪肉筵弄得于莱达完全失去了平衡,脑子很乱。他说:“所有的人都是鲫鱼进化成的。就拿达尔文的进化论来说吧,人类……” 马瑞克突然进了门,打断了于莱达下一步的默想心得。 “谁走在最后谁给魔鬼抓了去,”马瑞克叫喊起来。“杜布中尉刚刚坐了部车到了营里,同路还带来了士官生别格勒和他那混蛋的背包。” “跟杜布在一起真受罪,”马瑞克说下去。“他们俩一下车就往办公室跑。我离开这儿时不是告诉过你我要去迷糊一会儿么,你知道的。好了,我在办公室长椅子上伸直了身子,高高兴兴正要迷糊,杜布突然扑过来了。士官生别格勒叫道:‘立正!’我刚站起身子,杜布已经对我发起了脾气:‘你玩忽职守,给我在办公室抓了现行,你大吃了一惊吧?睡觉是只能在末班岗之后才能允许的。’这时别格勒补充说:‘军营条例16节第9段。’于是杜布用拳头砸着桌子大叫:‘你跑到营里来,大概是想回避我吧!别以为我得的是脑震荡,我这脑袋是不怕任何东西震荡的。’与此同时士官生别格勒翻完了桌上的纸张,拿起一份文件大声读道:‘命令:发至280师。’杜布以为别格勒是在因为他最后一句话——也就是他那脑袋不怕震荡的话——跟他开玩笑,又开始责备起别格勒对上级军官粗野无礼的行为来。现在杜布已经带着别格勒见上尉去了。” 过了一会儿帅克和马瑞克也来到了厨房,无论谁想上楼,厨房都是必经之地。军官会全体成员都在楼上,红烧猪肉吃过了,胖胖的马里中尉正在唱歌剧《特拉维亚塔》里的咏叹调,因为还吃了白菜和丰富的筵席,唱时老打嗝儿。 杜布中尉进了厨房,帅克叫道:“立正!”大家站了起来。 杜布逼近了帅克,盯着他的脸大喊:“现在该你倒霉了!现在你要‘阿门’了!我要扒你的皮用草填满,作为91团的纪念。” “听从命令,长官,”帅克行礼回答。“启禀长官,从前我读到过:瑞典国王跟他一匹忠实的战马在一次大战役里死去了。两个尸体都给送了回去,现在一人一马都塞上草,站在斯德哥尔摩博物馆里。” “你这知识是从哪里来的,畜生?”杜布中尉叫道。 “启禀长官,是从我当教师的哥哥那里来的。” 杜布中尉转过身子吐了一口唾沫,把士官生别格勒推在前面,要上楼去大厅。可他到了门口仍然忍不住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帅克,然后带着罗马皇帝决定着在斗兽场受伤的格斗士命运的冷酷苛求,伸出右手手指做了个手势,对帅克叫道:“大拇指放下!” “启禀长官,”帅克跟着他叫道,“大拇指已经放下!” 士官生别格勒非常虚弱。在这段时间里他去过不同的霍乱中心,充分熟悉了用于他这个霍乱疑似病例身上的全部折腾。其结果是他开始不自觉地往裤子里拉,不断地拉。最后他终于来到了一个观察站,落到了一个专家手里。那专家根本没有在他的粪便里找到霍乱菌,便用鞣酸把他的肠子缝了起来,像皮匠用沥青线把破鞋缝起来一样。然后把他送到了最近的转运站。虽然别格勒虚弱得像水壶上的蒸汽,那专家仍然宣布他适于服役。那专家倒真有颗善良的心。 士官生别格勒告诉他,他感到非常虚弱,军医只笑了笑说:“你还是可以获得金质英勇奖章的。说到底你是自愿到前线来服役的,是吧?” 于是士官生别格勒出发了,去为金质奖章奋斗了。 他那久经锻炼的肠子再也不往裤子里拉清水,可他仍经常感到便急。因此他从最后的转运站来到他遇见杜布中尉的旅部,事实上是走走停停,老在上厕所。他好几次误了火车,都是因为在车站厕所坐得太久,火车开掉了。有几回他又来不及换车,因为坐在火车上的厕所里。 但是尽管如此,士官生别格勒毕竟挑战了阻碍行程的厕所,一步步靠近了旅部。 杜布中尉原应该留在旅部再治疗几天的,但是就在帅克出发去营部那天,军医听说当天下午有一部救护车要来,要走91团那个营的方向,就对杜布中尉的事另有了想法。 他很乐意摆脱杜布中尉。这人跟往常一样,总说,“这事我战前就已经跟地区的中央代表谈过了”,用以支持自己各种不同的论断。 “就让你跟你那地区的中央代表舔我屁股去吧,”军医想。那救护车正要通过若尔坦策去卡密昂卡—斯特朗米罗瓦。因为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军医非常高兴。 帅克在旅部没有见到别格勒,因为别格勒在旅部一个军官厕所坐了两个小时。不过我们可以大胆认为士官生别格勒在厕所里也决不会浪费时间。因为他总在心里演练着英雄的奥匈帝国部队的光辉战例,从1634年9月6日的诺尔林根战役直到1888年8月19日的萨拉热窝战役。 在他无数次地拉动厕所链子,水流哗啦哗啦冲进马桶之时,他总是闭上眼睛,想像着自己所听见的是战地的喧嚣、铁马的奔腾和排炮的轰鸣。 杜布中尉和士官生别格勒的会见不太愉快,那无疑可以作为他们以后的某些不愉快关系的诠释,无论是职务上的还是职务以外的。 两人的关系是这样开始的。杜布中尉第四次想进一个厕所,却总进不去。他气急败坏地大叫:“里面是谁呀?” “91团某营11步兵连士官生别格勒。”传来的是骄傲的回答。 这位竞争者在门口通报了自己:“我是和你同一连的杜布中尉。” “我马上就好了,长官。” “我等着。” 杜布中尉不耐烦地望着表。在这种情况下在门外再忍受十五分钟所需要的工夫和毅力之大是没有人会相信的。可他在那以后又等了五分钟。然后再等了五分钟。他敲门、打门、踢门,得到的仍然是同样的回答:“我马上就完,长官。” 在带来了希望的纸张的沙沙声又过去七分钟之后,门还是没有开,杜布中尉显然迫不及待了。 再加上士官生别格勒很注意策略。仍然没有拉链子。 杜布中尉火了,开始考虑说不定应该向旅长投诉,旅长说不定可以下命令砸开厕所门,把士官生别格勒拉出来。他还有个想法:那家伙说不定犯的是藐视长官的罪行。 又过了五分钟,杜布中尉事实上明白,他进了门已经无事可作,他的内急早过去了。可他出于某种原则,仍然坚持在厕所门口,继续踢门。而门里传出的照旧是那个回答:“我马上就完,长官。” 最后,他终于听见别格勒拉链子了。过了一会儿两人碰了头,面对着面。 “士官生别格勒,”杜布中尉雷霆一样吼道,“别以为我来这儿跟你的目的相同。我到这儿来是因为你到达旅部之后并没有向我报到。你不知道条例吗?你不知道应该让谁优先吗?” 士官生别格勒在回忆里搜索了一会儿:自己有时是否真有过违背纪律,违背上下级军官关系条例的行为。 在这方面他的记忆里是一片巨大的真空和缺口。 在学校谁也没有给他们讲过课:在这样的情况下,下级军官对上级军官该怎么办。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是否应该中途结束解便过程,逃出厕所,一只手牵着裤子,一只手行礼。 “请你回答,士官生别格勒!”杜布中尉挑战似的叫喊。 于是别格勒想起了一个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简单答案:“长官,我来到旅部时没有人告诉过我你到了这里。我在办公室办完了事就来上厕所。我是在厕所里一直蹲到你光临的。” 然后他以一本正经的口气说:“士官生别格勒向杜布中尉报到!” “这可不是小事,你明白,”杜布中尉尖刻地说。“在我看来,士官生别格勒,你一到旅部就应该在办公室问一问那里是否凑巧有你的营或连里的军官。你这种行为我们要到营里去解决。我就要坐车去,你得跟我一起去。‘但是?’我才不听你那套‘但是’呢!请!” 事实上士官生别格勒提出了反对。他从旅部办公室已经得到一个旅行线路,要求他坐火车去,而考虑到他肚子的反复无常,那种旅行方式对他似乎更为合适——就连小孩子也明白,汽车上没有那种设备。还不等一百八十公里走完你就拉在裤子里了。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开车之后车子的颠簸对别格勒开始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杜布中尉彻底失望了,他的复仇计划无法实现了。 刚开车时他心想,“你就等着瞧吧,士官生别格勒!等到你急了的时候,可别以为我会为了你而下令停车。” 杜布中尉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在汽车速度允许的条件之下,跟别格勒开始了一番有趣的谈话:有固定日程的军车是不能浪费汽油的,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能停车。 士官生别格勒振振有辞地反驳道,汽车为了任何目的在任何地方停车都不会使用汽油,因为驾驶员已经停了发动机。 “但是,既然它要在日程规定的时间内到达目的地,”杜布中尉不容辩驳地说,“那它就不能在路上任何地方停留。” 士官生别格勒没有理他。 于是他们在空中飞了大约一刻钟,直到杜布中尉觉得自己的肚子严重地胀痛起来,感到如果能停车、下车、到沟里去脱下裤子得到解脱,倒也不错。 他像个英雄一样控制着自己,一直开到一百二十六公里,只好下定决心拽了拽驾驶员的衣服,对他耳朵叫道:“停车!” “士官生别格勒,”杜布中尉急忙跳出了汽车,下到了沟里,同时宽宏大量地说,“现在你也有机会了。” “谢谢,我不去,”士官生别格勒回答。“我不愿意不必要地耽误行车时间。” 士官生别格勒这时其实也急了,却咬着牙对自己说,宁可拉了裤子也不能放弃这个让杜布中尉出丑的机会。 在到达若尔坦策之前杜布中尉叫停了两次车。最后一次之后他厚着脸皮对别格勒说:“是因为我午饭吃了波兰风味的塞格德〔25〕酸菜烧肥肉。到了营里我是要打电报到旅部去投诉的:酸菜坏了,猪肉也不能吃了。炊事员太猖狂,太过分。谁要是不知道我的厉害是马上就会知道的。” “骑兵预备部队的精英诺斯提茨—瑞内克元帅发表过一篇论文:《战争期间什么东西不利于肠胃》,建议在战争的艰苦和紧张时根本不吃猪肉。说是行军途中多吃猪肉必然会有后患。” 杜布中尉一句话也没回答,只在肚子里想:“我马上就会收拾你那点学问的,王八蛋。”可他回头又改变了主意,拿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回答了别格勒:“那么,士官生别格勒,你觉得可以认为自己的上级军官吃东西没有节制吗?你是打算说,士官生别格勒,我胀得太多了吗?对你这种粗野我可是感激不尽。相信我吧,我是会跟你算账的。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呢。等到你知道的时候,你就永远忘不了杜布中尉了。” 他说最后这句话时几乎咬掉了舌头,因为他们突然飞过了路上的一个大坑。 士官生别格勒没有回答,这反倒刺激了杜布中尉,他粗暴地说:“听着,士官生别格勒,我想你应该学过,对上级军官的话你是必须回答的。” “当然必须回答,”士官生别格勒说。“是有那么一项规定。但是首先要分析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我所知,我还没有分配到任何单位,因此根本不存在我是你的直接下属的问题,长官。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在军官圈子里,上级军官提出的问题,只有在它与职责有关的时候,才是非回答不可的。我们俩现在坐在车里,并不代表任何确切部队单位的战斗组织。因此我们之间没有正式的关系。我们俩都只是在回单位的途中。你那个问题:我是否认为你胀得太多?即使我回答了也肯定不会是什么正经意见。” “你还有完没有,你,你……?”杜布中尉吼叫起来。 “有完的,现在就完了,”士官生别格勒肯定。“你别忘了,长官,军官的荣誉法庭无疑将对我们俩之间的问题发表意见。” 杜布中尉怒火中烧,几乎要发疯了。他有个特殊习惯,一发脾气就比冷静时说话更无聊,更愚蠢。 于是他嘟哝道:“你这案子是要到军事法庭去解决的。” 士官生别格勒抓住机会给了他最后一击,打得他闭了气。他用最亲热的口吻对他说:“你是闹着玩的吧,老兄。” 杜布中尉大声叫驾驶员停车。 “我们俩得有一个人步行。” “我是要坐车的,”士官生别格勒心平气和地说。“至于你么,老人家,愿怎么走,请便。” “开走,”杜布中尉像梦呓似的对驾驶员发出吼叫。从那以后他就把自己包裹在威严的沉默里,俨然是恺撒大帝等待着意图刺杀他的阴谋家手持匕首向他逼近。 他们俩就像这样到达了若尔坦策,在那里重又踏上了去营里的轨道。 杜布中尉和士官生别格勒在楼梯上争论起一个问题来:还没有派单位的士官生是否有权领一份各连队军官都有份的杂碎肠。与此同时下面厨房里的人却已经胀得饱饱的,在宽大的长椅上傻呵呵地伸直了身子,抽着烟斗,谈着可能发生的情况。 于莱达宣布:“啊,我今天有了个惊人的发现。我认为它可能引起一场彻底的厨房革命。你是很清楚的,范涅克,我在这个倒霉的村子里根本找不到做杂碎肠用的甜薄荷。” “那就是Herba majoranae.〔26〕”范涅克想起自己还做过药店伙计。 于莱达说下去:“还没有人真正研究过,人的心灵在遇见紧急情况时是怎样抓住千差万别的手段的;新的视野又是怎么样在他面前展开的;他又是怎样开始发现人类至今还没有梦想过的种种不可能的东西的……好了,我在所有这些房屋里到处寻找甜薄荷,转来转去地找。我向人们解释是拿来做什么用的,是什么样子……” “你还应该讲是什么气味,”帅克躺在长椅上插嘴。“你应该说在满山谷阿拉伯橡胶花开放时闻到墨水时的味道就是甜薄荷的味道。在布拉格附近的波赫达勒茨山上……” “对不起,帅克,”马瑞克抱歉地插嘴,“你让于莱达讲完吧。” 于莱达继续讲:“我在一片农田上遇见一个退休的老兵,还是波希尼亚和黑塞哥维纳统治时代的兵。他在帕度比策跟枪骑兵一起服役,还记得捷克语。他跟我争论了起来,说是在波希米亚,放到杂碎肠里去的是甘菊而不是甜薄荷。说真话,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因为凡是懂事的没有偏见的人都知道:放到杂碎肠里去的香料虽多,甜薄荷却是第一的;可我非得找到一种能产生那种浓烈刺激味的代用品不可。后来我在一处田庄的圣像下面看见了一个婚礼用的桃金娘花环。婚礼刚过,枝条还很鲜绿。于是我把桃金娘放进了杂碎肠。当然,我先把那花环整个放到开水里蒸了三次,把叶子蒸软,去掉太强的香气和涩味。当然,我把人家的结婚花环拿去做了杂碎肠,人家是会害严重心脏病的。在我们离开时,他们深信为了我这次的亵渎,我准会叫下一颗子弹打死,因为那花环是经过圣化的。不过你们都吃到了我烧的肉汤,没有一个人吃出了桃金娘的气味,只觉得是甜薄荷。 “在金德热韶伏—赫拉德克,”帅克插嘴说,“几年以前,有个叫做约瑟夫·林内克的屠户。他在他家架子上放了两个盒子。一个盒子装他放进杂碎肠和血肠去的香料,另一个盒子装的是杀虫粉,因为他有好几次发现顾客在他做的香肠里吃到了臭虫和甲虫。他常说臭虫有一种在蛋糕里用的苦杏仁味儿,但是甲虫到了熏过的香肠里却有一种发霉的旧《圣经》味。因此他非常注意自己车间的清洁,到处撒满了杀虫粉。但是有一次他在做血肠时伤了风,拿起那盒杀虫粉就往血肠肉里抖。从那天以后金德热韶伏—赫拉德克的人全都只到林内克一家买血肠了,绝对是抢空了他的商店。林内克非常狡猾,他明白了,起作用的是杀虫粉,从那以后就整箱整箱地订购杀虫粉,货到付款。他事先通知他订货的厂家,让他们在箱子上写上‘印度香料’字样。这就是他的窍门。他把那窍门带进了坟墓。而最有趣的是:凡是买他家血肠的人家里就再也没有甲虫和臭虫了。从那以后,金德热韶伏—赫拉德克就成了整个波希米亚最清洁的城市之一。” “你说完了没有?”马瑞克问,显然也想插一嘴。 “这个特殊例子我马上就完,”帅克回答,“我知道贝斯其基山上还有个类似的情况,但是,我要等打仗时再给你们讲。” 马瑞克讲了起来:“烹调技术在战争时期是最受欣赏的,尤其在前线。请允许我作一个小小的比较。在和平时期我们都读到过也听说过冰冻汤,就是在各种汤里加上冰块。那东西在德国北部、丹麦和瑞典都很受欢迎。你看,仗打起来了,今年冬季在喀尔巴阡山上士兵们就大吃起了冰冻汤,现在连碰也不愿碰了,虽然味道不错。” “你可以改吃冰冻烧肉,”范涅克反驳。“只是时间不要太长,我觉得最多吃一周就可以了。我们的9连放弃阵地就是因为这个。” “在和平时期,”帅克异常庄重地说,“部队工作整个就集中到厨房和菜品上了。我们在布杰约维策有一位扎克瑞斯中尉,说话老绕着军官伙食团转。士兵犯了错误他就让士兵立正,训斥他们说:‘你这个王八蛋,你要是再那么胡闹,我就把你那脸砸碎,做成肉排,把你人踩碎,做成土豆泥,还得让你自个儿吃下去。我要拿你做杂碎米饭,让你像烤盘里的油烤兔子,你要是不愿让人家觉得我要把你炒成白菜肉丁的话,最好还是改邪归正。’” 可是他们这番对使用战前的菜谱教育战士的进一步的有趣分析和探讨,突然被楼上传来的可怕的叫喊打断了。那里那辉煌的盛筵已近尾声。 士官生别格勒的尖叫从那片喧嚣的人声里透了出来。“在和平时期,军人早该懂得战争对他的要求;而到了战争时期,他也不能忘记自己在检阅场上学到的东西。” 于是可以听见杜布中尉喷着鼻息叫喊:“我坚持要求诸位注意:这是对我的第三次侮辱!” 楼上正在发生了不起的大事。 我们很清楚,杜布中尉对于士官生别格勒跟营长的关系怀着阴险的意图。他进门时迎接他的是军官们一大片更热闹的喧哗。犹太人卖给他们的酒精对每个人都已经产生惊人的效果。 对于杜布中尉骑术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差了个马夫,没有表演好!”——“那马太窝囊!”——“你跟西部牛仔混过多少年?”——“训练得多高明!” 萨格纳上尉赶快把那倒霉的酒给他倒了一杯。受到冒犯的杜布中尉在桌子边坐了下来——他拉了一把椅子到路卡什中尉身边放下。路卡什中尉用一句友好的话欢迎了他:“我们把什么都吃光了呢,老兄!” 可是尽管士官生别格勒事实上已经严格按条例正式向萨格纳上尉和桌子周围的军官报了到,他那凄凉的骑士身影仍然多少受到了冷落。虽然他们每个人都看见了他,也都认识他,他还得继续重复好几次:“士官生别格勒回营部报到。” 别格勒拿到了满满一杯酒,在窗户边老老实实地坐下,等待适当的机会展示他从书本上读到的东西。 杜布中尉感觉到了那可怕的混合酒对他脑袋的冲击,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忽然灵机一动对萨格纳上尉说: “地区的中央代表常对我说,‘爱国主义、忠于职守和战胜自我,这是战争里的重要东西’。今天,当我们的部队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就要冲过前线去的时候,我特别想起了这话。” * 雅罗斯拉夫·哈谢克口述的《好兵帅克》到此为止。他早已生病,1923年1月3日,死亡使他永远沉默了。死亡阻止了他,使他没有完成这本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出版的最有名、也最为被广泛阅读的一部小说。 注 释 〔1〕 原文是:Allah achper,Allah achper - bezemila - arachman - malinkin mustafir.意为:伟大的安拉,伟大的安拉—慈悲的—怜悯—简单的士兵。 〔2〕 原注:按照传说,1240年,在西坦贝克的雅罗斯拉夫和鞑靼人交战之前,圣贞女玛利亚在莫拉维亚的霍斯廷山下对他显了灵。于是雅罗斯拉夫大败了鞑靼人。 〔3〕 斯蒂里亚:奥地利的一个省。 〔4〕 吆灯儿调:瑞士和奥地利山区的一种民歌调,特点是真假嗓陡然互换。 〔5〕 沃贝达:捷克语,游手好闲的人。 〔6〕 原注:当时的捷克作家的姓名。 〔7〕 原文为德语:Ich weiss nicht,was soll es bedeuten.著名的《罗瑞莱之歌》的开头一句。 〔8〕 菊苣根粉:咖啡代用品。 〔9〕 原注:哈谢克此处给马萨里克总统的“私人信息”在《好兵帅克》几个新近版本里已被删去。 译者注:马萨里克(1850—1937):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建国后的首任总统,连任四届。任期为1918年至1935年。 〔10〕 玛利亚·特丽莎(1717—1780):奥地利女皇(在位期为1740—1780)。 〔11〕 原注:这是贝德里齐·斯美坦纳的歌剧《达理泊尔》里的一句话。 〔12〕 简易军事法庭:用以处理小案件的军事法庭,往往由一位军官审判。 〔13〕 路丹尼亚人:捷克东部的民族,属乌克兰族。 〔14〕 圣体节和第八日:圣体节是三一礼拜日后的礼拜四。第八日是任何教堂节日后的第八日。 〔15〕 依格内休斯·罗耀拉(1491—1556):西班牙神父,耶稣会的创建者,后来耶稣会被看作阴险人的组织。 〔16〕 一种悔罪仪式。 〔17〕 仅次于撒旦的魔王,见英国诗人约翰·密尔顿的长诗《失乐园》。 〔18〕 原注:这是一首著名的德国民歌,意思是:“啊,枞树!啊,枞树!你的树叶多可爱!” 〔19〕 原注:传说中的女先知,是捷克人的第一个领袖。斯美塔纳的歌剧《丽布歇》以她为题材。 译者注:贝德日赫·斯美塔纳(1824—1884),捷克作曲家。 〔20〕 原注:曾经在十八世纪打败过腓德烈大帝的奥地利将军,是许多军歌的主题。 〔21〕 巴伐利亚:德国南部地区。巴伐利亚人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对捷克人和奥地利人居高临下的德国人的一部分。 〔22〕 不是“喂你们猪”。 〔23〕 原文是:被“比艾尔兹巴布”掉。比艾尔兹巴布,仅次于撒旦的魔王,见英国诗人约翰·密尔顿长诗《失乐园》。 〔24〕 指1618年到1648年的德国内战,始于波希米亚(在今之捷克)。历史上还有一个三十年战争。是1455到1485年的英国内战,又称玫瑰战争。 〔25〕 塞格德:匈牙利南部城市。 〔26〕 甜薄荷的拉丁文学名。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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