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孤独的幸存者2:纯如白雪 作者:萨拉·斯姆卡 内容简介 她,一个17岁女孩。 她是那个对每件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发表意见的人。 她是那个不管是物理还是哲学都能得满分的人。 她是那个因为演了《哈姆雷特》里的欧菲利亚触怒了两位老师,可其他人都被感动得流泪的人。 她是那个从来都不参加学校的任何集体活动的人。 她喜欢有氧格斗、冰泳、跑步和逛美术馆。 她是那个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却从来都不显得孤独的人。 她是另外一副拼图游戏中的一块,在这副拼图中没有属于她的位置,可是她似乎又好像可以被放进任何位置。 她一点都不像其他人,可是她又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当众人眼中神秘而酷极了的她,不小心卷入一连串危险事件,她该怎么面对生命中最大的危机,和成长过程中难以忘怀的疼痛? 本系列共3本,《红如鲜血》、《纯如白雪》和《暗如黑檀》。 她是谁? 她,17岁的女孩,一个来自瑞西麦基的瑞典族芬兰人。 她是那个对每件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发表意见的人。 她是那个不管是物理还是哲学都能得满分的人。 她是那个因为演了《哈姆雷特》里的欧菲利亚触怒了两位老师,可其他人都被感动得流泪的人。 她是那个从来都不参加学校的任何集体活动的人。 她是那个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却从来都不显得孤独的人。 她是另外一副拼图游戏中的一块,在这副拼图中没有属于她的位置,可是她似乎又好像可以被放进任何位置。 她一点都不像其他人,可是她又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她的信条 不要卷入别人的是非,不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也不要去干涉别人的事情。只有沉默不言,而且只在深思熟虑后才开口说话,才能获得安宁。 她的生存法则 生存法则第一条: 只有尽量不卷入别人是非的人,才能活得最好 生存法则第二条: 永远都不要草率地下结论。 生存法则第三条: 永远都不要高估你自己的敏捷程度,永远都不要相信你绝对安全。 生存法则第四条: 不要给对方选择,而应该扔给对方再清楚不过的行动指令。 生存法则第五条: 不要恳求,也不要要求,只要告诉对方事实是什么就够了。 生存法则第六条: 健身房的流汗让我舒服,因为这让我变得更有力量。 生存法则第七条: 不要因为报复而寻找力量,而要因为今后可以不再需要经历那些“经历后会让人想要报复的境遇”寻找力量。 人物列表
Lumikki Andersson露米姬 安德生主人公,艺术中学学生
Zelenka泽兰佳《白色家庭》邪教教徒
Jiri Hasek吉利 哈赛克电视台第8频道记者
Liekki利埃基露米姬的男友
Jaro雅洛《白色家庭》邪教教徒
Adam Havel亚当 哈弗尔《白色家庭》邪教教首
Vera Sovakova范拉 索凡柯娃电视台第8频道主任
目录 Contents人物列表6月16日,星期四6月17日,星期五凌晨一二点6月17日,星期五6月18日,星期六凌晨一二点6月18日,星期六6月19日,星期日凌晨6月19日,星期日6月20日,星期一6月23日,星期四 后记 6月16日 星期四 1 我只在下雨时高兴。 苏格兰歌手雪莉·曼森的歌声[1]钻进了露米姬的耳朵,这使露米姬觉得她好像只喜欢悲伤的歌曲,只在黑夜里寻找安慰,只爱听坏消息。事实上,现在是万里无云,烈日当头。28摄氏度的高温使露米姬汗流浃背,胳膊和大腿全是湿乎乎的。要是用舌头舐手背,她就会尝到盐的味道。她觉得凉鞋上每根带子都是多余的,同时脚尖和脚趾头也都希望摆脱束缚。 露米姬一下子坐在石墙上,脱掉凉鞋,把脚搁在石墙上,她不停地摇晃着她的脚趾头。日本旅游团的游客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久久不愿离开。两三个年轻女子嗤嗤地傻笑。难道她们没有见过光脚丫吗?你们好,我来自姆米之乡[2]。姆米也是光着脚丫走路,不是吗? 老天爷一直没有下雨,已经有5天没有下雨了。 我只在下雨时高兴。露米姬不能跟着雪莉一起唱,如果这样的话,她就是在撒谎,因为现在是赤日炎炎,而她却感到高兴。她并不希望事情一定要搞砸。她并没有觉得只有出了乱子她才感到舒服。让雪莉保留她的伤感吧。露米姬咔嗒一声把音乐关掉,游客们嘈杂的喧闹声即刻充满了她的耳朵。 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带着美国口音的英语、德语、法语、日语、俄语……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她连个别单词都很难听得清楚,更何况整个句子了。这样倒是省心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就不用专门跟人寒暄,不用重复那些毫无内容的空谈。此时此刻,露米姬心里清楚绝大多数人在说什么。 哇,太美了! 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放眼望去,红瓦砌成的屋顶,郁郁葱葱的树丛,耸入云霄的教堂塔尖,纵横交错的桥梁,还有阳光下波光涟涟的伏尔塔瓦河。布拉格的上空,一片美景尽收眼底。当露米姬游览时,布拉格的美景对她来说仍然陌生。她每天都要爬上某个高地来看看这座城市,体验一下她心中那种无法解释的高兴。 也许这是自由、无拘无束和孤独感所引起的高兴。她现在完全是独自生活。没有人会打电话找她,也没有人想知道她打算干什么。她对谁都没有非做不可的事。高中毕业班的学业和夏季末能不能找到工作,这些事她准备回到芬兰后再考虑。现在,这里只有她、滚滚的热浪和深深呼吸着历史的城市——布拉格。 今天是6月16日,露米姬的布拉格之行还剩下一周时间,然后她就要回芬兰跟她父亲那边的亲戚一起过传统的仲夏节,这次是在图尔库群岛。她是不可能拒绝的,因为父亲绝对认为露米姬是肯定会参加的。她不是没有别的事吗?她不是没有跟伙伴们一起租小木屋吗?她不是没有与某个特别的朋友一起度假的安排吗? 没有这样的安排,她什么也没有。仲夏节露米姬喜欢在自己的宿舍里过,她喜欢独自一人,在寂静中侧耳倾听。她并不期待着高唱欢快的饮酒歌,吃起新上市的土豆和小青鱼。她不想扮演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兼女儿的角色,她无法做到面露笑容、彬彬有礼地与客人交谈,拐弯抹角地回答他们提出来的有关她的前途和男朋友的问题。她想把跟她在血缘上没有关系的叔叔伯伯推开,推得越远越好,因为他们往往抱她抱得太紧。 可是,她心里明白父亲是希望她参加的,母亲也是如此。露米姬躺在医院里养伤已经过去了三个半月。她的大腿被枪弹打中,幸亏子弹仅仅是擦伤了她的皮肤,更糟糕的是她躺在雪地里时的冻伤。为了搞清楚她中学同学爱丽莎父亲和扔到爱丽莎家院子里装满带血钞票塑料袋的问题,她卷入了一起贩卖毒品的案件。她参加了“北极熊”举办的高级宴会,会上她了解到毒贩头目“北极熊”实际上是两个女人,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当“北极熊”手下鲍里斯·索科洛夫认出了她并且追杀她时,她就不得不撒腿逃跑。 根据露米姬提供的证据,索科洛夫和爱丽莎父亲最终都关进了监狱,但“北极熊”并没有被抓住。经历了冬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后,不管怎样,露米姬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她真的再也不会去干涉别人的事情了。她曾经被人追杀过,差点儿在冷冻箱里冻死,有人还开枪向她射击过。谢天谢地,这一切已经够了。不要再流血,不要再提心吊胆,不要再穿着滑溜溜的马丁靴在冰冻的雪地上东奔西跑了。 爸爸妈妈希望露米姬能在里希麦基的家里住一段时间,他们甚至想把露米姬租的一居室退掉,但是她不同意。春天时露米姬曾经靠卖报挣钱来支付部分的房租,她用这样的方式说服了他们,所以他们给她保留了这套房子。尽管房子是空着的,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续租了。最初几个星期,露米姬想让爸爸妈妈同意她在那里过夜,不仅仅是去转一转,但这样的想法是徒劳的。她只得面对这种局面,每天坐火车去坦佩雷上学,下课后坐火车回家。后来爸爸妈妈渐渐地看到每天这样来回是不实际的,因此她慢慢地又把东西搬回她在坦佩拉区的宿舍,并且开始在那里过夜。到了5月,她宣布说,今后里希麦基的家她只是偶尔去看看。就这样搞定了。爸爸妈妈也没有什么可说的。难道他们能把已经完全长大成人的女儿一直留在家里吗?露米姬不是能用她自己积蓄起来的钱和小额助学金来支付房租吗? 到了春天,学习结束后,露米姬想出国度假一段时间。她订了飞往布拉格的机票,在互联网上找到了比较便宜的招待所。她把她认为最必需的物品塞进了背包,她就这样离开了家。 飞机一起飞,露米姬就如释重负,她那紧张的心情开始松弛了。她暂时离开了芬兰。她离开了爸爸妈妈的关照,而她觉得这种关照是难以忍受的。她离开了纵横交错的街道,而在这些街上遇见穿着深色衣服的男子时,她有时仍然会感到心惊肉跳。露米姬生活中一直在跟恐惧做斗争。她痛恨恐惧。当她在布拉格机场走出飞机时,她感到套在身上沉重的枷锁好像解开了,身子顿时挺了起来,步伐也变得更加稳健。 为此她感到高兴,为此她把脸转向太阳,闭上眼睛,对着自己微笑起来。她尽情地呼吸着这座中欧城市的空气。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查理大桥灯光灿烂的夜景。她决定给爱丽莎写一封短信,事实上爱丽莎现在用的名字是燕娜,因为经历了冬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后,爱丽莎和她妈妈都已经改名换姓。毒品买卖是极其险恶的,所以这样做可以保证她们的安全,不过对露米姬来说爱丽莎仍然是爱丽莎。 爱丽莎和她母亲现在住在奥卢。爱丽莎在学美发美容,她将来要当美容师。她不时地写信给露米姬,把她的消息告诉她。在信中,爱丽莎说她最近去监狱探望她爸爸。据说,情况并不像她原先想象的那样糟糕。她觉得探望她爸爸并且跟他聊聊是很重要的。在信中,爱丽莎听起来好像惊人地平静,而且好像比以前长大了一些。冬天发生的那些事情也迫使她成长,迫使她承担起责任。她不可能再成为舞会上的公主,父亲的掌上明珠。突然间,对爱丽莎来说,现在的角色要比过去的角色更加适合她。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爱丽莎真的过得很不错,对此露米姬感到十分欣慰。 露米姬这次出国旅游事实上是爱丽莎促成的。她从扔进院子里的3万欧元中抽出1千欧元送给了露米姬。在家里,露米姬曾经说过,旅费是她靠自己积蓄起来的,她有积蓄,不是吗?由于爱丽莎送的礼,所以她就不用动用她的积蓄。但她把钱偷偷地藏在五屉柜里又使她一直坐立不安,现在她可以把带血的钱处理掉,这样真是太好了! 一个影子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一股好像比布拉格通常的气味更浓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是棒香掺杂少量大麻肥皂的气味。露米姬睁开了眼睛。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站在她的旁边。姑娘身上穿着一条白色亚麻裤,和用同样布料制作的宽松的长袖衬衫。她那棕褐色的头发梳成两条发辫,发辫像个皇冠似的盘在脑袋周围。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疑惑的目光。姑娘的手指不停地抚摸着她那小小的棕褐色旧背包的吊带。 露米姬感到有点儿不高兴。 是的,没错。一两天前她曾见过这个姑娘。姑娘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显然以为露米姬没有注意到她。她们出现在同样的旅游景点,在同样的时间活动。估计姑娘要比她大一两岁,她也是单独一人在活动。很明显,这人是一个过着另类生活的嬉皮士,她希望在旅行中找个伴侣,一起在公园里坐坐,喝杯价钱便宜的热红酒,探讨一下宇宙间的奥秘。 这有什么不行呢?可是露米姬来布拉格是为了能够独自一人活动。她不希望结识新的朋友。 姑娘还没开口说话,露米姬就已经考虑好该说什么了。她的回答将很简短,很有礼貌,但很冷淡。冷淡往往是有效的。 可是,当姑娘说完第一句话时,周围虽然仍是热烘烘的,但一阵冷颤沿着露米姬的脊椎骨直冲她的颈部,她感到毛骨悚然。 “我想我是你的姐姐。”姑娘用瑞典语说。 我是你的鲜血,我是你的骨肉。你是我的鲜血,你是我的骨肉。 我们是同一家人。我们都是同一家人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叔叔伯伯、姨爹姨妈、表哥表弟。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我们有着同样的信仰,它比山高,它比海深。上帝创造了我们,让我们成为同一个家庭和同一个教会的成员。 让我们互相手拉着手。兄弟们,姐妹们,我们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耶稣在召唤着我们,我们应毫不犹豫地响应他的号召。我们毫无惧色,我们坚定不移。 我们的信仰白如雪花。它是纯洁的,它是明亮的。我们的信仰没有怀疑的余地,它像阳光,照得罪孽深重的人失去光明。我们的信仰将把他们统统烧尽。 我们的家庭将永远团结在一起。我们是神圣的白色家庭。我们的期望不久就能得到回报。 2 姑娘的目光漫无目标地顺着咖啡馆里的桌子、桌子上方的遮阳伞和游客们陌生的面孔转来转去。她伸出又细又白的手指,快速地碰了一下盛满冰水的玻璃杯,杯子边上立即留下了几道冷热接触所凝结起来的水迹。她只喝了一口冰水,而露米姬却已经喝了两大杯冰水外加一小杯黑咖啡。 她们最终来到了城堡院内一家高价旅游咖啡馆,附近没有像样的地方。露米姬头脑里是一片空白。她心里七上八下,疑团重重,但她不知道该怎么问。 “也许……我必须向你解释……”姑娘犹犹豫豫地低声说。 是的,谢谢。 露米姬保持沉默,她决定让姑娘自己来说。 别用暗示性的提问来引导! “我有……我可以说英语吗?我的瑞典语说得不太好……” 露米姬只得点了点头。她已经发现,姑娘说话时带有很重的捷克语口音。瑞典语不是她的母语,而她跟露米姬说话却用瑞典语,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叫泽兰佳,二十岁。”姑娘说道。 露米姬仔细地看了看她的手指头,当时她的手指头还在紧张地抚摸着冰水杯。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圈凹痕,好像刚刚摘掉什么东西所留下的,看来姑娘很长时间戴过戒指,而现在摘掉了。 泽兰佳说,她一辈子都住在布拉格。她是跟她妈妈两个人一起度过她的童年和少年,直到她十五岁时她妈妈去世。她妈妈是意外死亡,在夜间掉在河里淹死的。 泽兰佳的声音越来越沉闷。她越过游客们的头顶朝着教堂望去,然后继续说道: “在这之后……别人照顾了我。我现在有了新的家庭。” “你结婚了没有?”露米姬问道。泽兰佳使劲摇头。 “没有,没有,没有这样的事儿。他们都是一些好人,他们把我接到他们的家里。你相信世上有善心吗?” 这个问题提得很突然,语气也很严肃,所以露米姬在回答之前必须先喝上一口咖啡。 “世上有善举,也有善心。” 泽兰佳的目光正视着露米姬。露米姬不知道该如何解读泽兰佳的表情。这表现是沉思还是敌视?她希望泽兰佳会慢慢地回到正题上来,而不是随便瞎聊。泽兰佳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她说: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不想跟我谈我父亲的事,肯定是我七问八问,把她折磨得快要疯了。你没有父亲,她只是这样对我说。我知道这是谎言,因为人人都有父亲。当我十岁的时候,妈妈让我坐下来,她要跟我讲父亲的事。她说十一年前的夏天她遇见了一个游客。这人来自芬兰,说瑞典语。他的名字叫彼得·安德森。” 露米姬感到又是一阵冷颤,虽然周围的热气像电热毯似的把她包裹起来。她开始主动地在泽兰佳的脸上寻找爸爸的容貌特征。是不是在直而窄的鼻子上有相同的地方?深黑的眉毛上?下巴的模样上?就在此际,她好像见到爸爸的面孔在泽兰佳的面孔前闪了一下,但接着幻影就消失了。 “据妈妈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时间很短,但很火辣。这人在芬兰有妻子。我当然是个意外的产物,但是当妈妈发现怀孕了,她决定要把我留住。那个时候她没有告诉这个男人,我的意思就是我的父亲。直到我两岁的时候,妈妈才把我的照片寄给了父亲。” 泽兰佳中断片刻,她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露米姬觉得椅子好像在她屁股底下摇动。她听见泽兰佳说的每句话,但她很难听出每句话的内容。爸爸还有一个女儿,就在这儿。这是她的姐姐。 “父亲想见我,但妈妈不让他见我。多年来他不断地写信,寄明信片、照片、小礼物,他还寄钱给妈妈。妈妈怎么也不回信。由于没有反应,父亲寄来的信和东西当然就越来越少,最后他就什么都不寄了。妈妈告诉我父亲的事,但没有说他寄信和东西的事。我是在十二岁时发现那些东西的。妈妈把它们藏在衣柜抽屉里几条床单后面。我还只是稍微翻了翻他寄来的东西,突然妈妈进来了,她一见这个情况就大发雷霆。她觉得我是背着她在瞎管闲事。她一下从我手里把抽屉夺了过去,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进炉子里,一把火就把它们烧了。我哭了整整一夜。” 泽兰佳说话的声音很平淡,但她的手在颤抖,这表示她说出这样的话是很不容易的。她停顿了很久,很明显,她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 一帮来自意大利的学生在她们旁边乱吵乱嚷。孩子们在咕噜咕噜地喝可乐,互相比赛看谁打嗝打得最响。一对美国夫妇正在大声地抱怨,他们说美元换欧元太难了,他们想知道在这里什么东西才算是便宜货。这一切露米姬都听到了,但她觉得这些声音好像都是来自远方,来自另一个空间。 泽兰佳叙述的事儿就好像拼图游戏中的一块单片,这块单片咔嗒一声填补了从露米姬能记事起就一直在她脑海里折腾的空格。她一直都感觉到和意识到她家里一定隐瞒了什么事情。这是一件大事,谁都不谈,但它像块沉重的石头常常占据着各个房间,压得他们气都喘不过来。爸爸一副死气沉沉的脸,妈妈一对悲伤的含着泪水的眼睛。每当露米姬一出场,他们之间的谈话就中断了。 可是,露米姬很难想象她爸爸会是这样的人。彼得·安德森能克制自己,能控制自己的头脑,他的表现总是规规矩矩的。许多人都有两张脸,一张社会的脸,一张私人的脸。这两张脸是不同的。在家时,他们敢于对亲人表现自己的忧愁、疲倦和遗憾,有时也会表现他们的温情和欢乐。而露米姬觉得她父亲只有一张社会的脸。他在任何地方的表现都是一样的。这个人身上包着一个很厚的外壳。 爸爸在布拉格会有这样火辣辣的男女关系吗?爸爸通常会表现出这样的激情吗?爸爸只字未提他去布拉格的事。这真是有点儿奇怪。你会觉得他应该会告诉露米姬哪里值得游览,什么景点绝对不能错过。 泽兰佳告诉露米姬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彼得·安德森,但这并不说明问题。特别是,她爸爸身上有许多东西她很有可能不知道。我们真正了解别人吗?就说是亲人,我们真正了解他们吗? “当妈妈去世后,我以为我再也不可能知道关于我父亲的事了。我只有他的名字彼得·安德森,我只知道他住在芬兰,说瑞典语,但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后来我见到了你。” “你怎么知道的呢?”露米姬不能不问。 “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面,是吗?” 泽兰佳嘴角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微笑。 “就在妈妈把父亲寄来的信和其他东西烧掉之前,我看到了你的照片。你在照片里是八岁。照片背后写的是:‘你亲爱的小妹妹露米姬’。这张照片包括每一个细节都正确无误地记在我的脑海里。当我看见你时,我马上就认出了你。你跟照片里一模一样。不过我想确认一下,所以我就跟着你一两次,我要仔细看看你。我希望你不会生气。” 露米姬摇了摇头。她用这个动作打算拒绝什么东西,但拒绝什么她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在这之后情况就变了,一切都不会再跟从前一样了。 3 她的头发跟露米姬的头发一样是棕褐色,这种颜色迟早会演变成冷冰冰的灰白色而不是热烘烘的红棕色。泽兰佳的头发很长。如果她把用辫子盘成的发冠解开,她的辫子肯定会拖到她的后腰上。露米姬的头发像男孩那样比较短。从她们的发色,你是无法做出任何判断的,因为中欧国家女性生来就有像她们这样棕褐色头发是非常普通的。 灰色的眼睛。泽兰佳的眼睛要比露米姬的眼睛颜色稍为深一些。要是你仔细看的话,上嘴唇的曲线也许同样柔软。虽然如此,她们脸部的比例却是不同的,泽兰佳的额头很明显要高一些,而露米姬的鼻子要短小一些。 她们的身高大致相同。泽兰佳也许高一厘米。她们现在肩并肩站在咖啡馆女卫生间的镜子面前,仔细看对方的面孔。泽兰佳抓住了露米姬的肩膀。露米姬觉得很不舒服,因为她不喜欢陌生人碰她的肢体。她就是跟她熟悉的人都要保护她个人的空间,她只允许很少几个人能够跟她在肢体上接触。泽兰佳两手抓得很牢,很紧。她的脸跟她的手指一样苍白,而露米姬的皮肤已经有点儿晒黑了。 从外貌看,她们可能是姐妹,或者可能不是姐妹。没有一个特征能够直接表明她们有血缘关系。她们俩也并不特别像露米姬的爸爸。 露米姬弯着身子靠在洗手池的边上,她用冷水冲洗她的脸和脖子,这样做使她感到头脑清晰,思路流畅。再说了,这样做她也可以摆脱泽兰佳。 “你的看法呢?”泽兰佳问道。 她看着露米姬,就像一只求人抚摸的小狗似的热切地等待她回答。露米姬觉得她宁愿什么也不说。一天之中她了解了太多的情况,这么多的信息,这么多的新发现,她一下子消化不了。她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一切的后果到底会是怎么样。她该怎么做呢? 她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的。 “这一次……我知道了……许多情况。”她终于一边用手纸擦拭脖子一边说道。一滴水珠已经从衬衫领子慢慢地流了进去,现在就像厄兆那样沿着脊椎骨往下流。 “我知道。我是花了很多年才消化掉这些东西的,而你才刚刚听到。” “是的,爸爸从来也没有谈过这些东西……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你这个人。爸爸……” 泽兰佳把另一只手放在露米姬的胳膊上。很明显,她把这种犹豫不决看成是情绪激动的表现。这里有这种成分,但也是因为露米姬在这个时候还不想太暴露自己。她必须先把真实情况搞清楚。 泽兰佳这个人和她讲的事情有可疑的地方,露米姬感到神经紧张。她觉得事情发生得太巧了,恐怕不可靠。可是那些细节却好像很对……露米姬思想混乱,她怎么想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你能答应我的请求吗?现在别告诉你的爸爸——我们的爸爸。我不希望他从别人那里知道我的情况。时机成熟时,我会亲自告诉他的。”泽兰佳说。 露米姬点了点头,这个请求很容易答应。她并没有想马上给她爸爸打电话,直截了当地问他在布拉格有没有这样一个女儿。他们家里从来也没有这样做过。在他们家里,大家都是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说话。这是一个充满秘密的家庭。这也许听起来令人紧张,好像一部青少年阅读的惊险小说,但事实上,这好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压在每个人的肩膀上,使家里的人都无法直接对视。 “你是怎么学瑞典语的?”露米姬换了语言,她用瑞典语问她。 泽兰佳羞答答地笑了笑,她回答时也用瑞典语。 “这也许听起来很愚蠢。我知道我的父亲是说瑞典语后,我就开始自学瑞典语,我独自一人借助互联网和课本来学习。我收看Youtube上的儿童节目,边看边念单词,例如Smultron(草莓),F?nig(可笑)、L?ngtan(渴望)、Pannkaka(烙饼)。很奇怪,我觉得我好像非常熟悉这些单词。也许我们的基因里有我们父母的语言。” 这种看法听起来几乎是所谓新时代的胡言乱语,因为它跟基因或者人类心理发展没有任何关系,但露米姬并不想对此加以评论。泽兰佳要相信什么就让她去相信吧。 一位德国女游客走进了女卫生间,她以奇怪的目光看了看露米姬和泽兰佳。这时从外面传来了圣·威图斯教堂的钟声,它告诉人们现在是下午两点。泽兰佳一下子愣住不动了。 “已经是两点了吗?”她问道。 露米姬点了点头。泽兰佳的目光开始徘徊,她用手指又在乱摸手提包上的皮带。她看起来像一头被人追赶的牲畜。刚才她身上露出了一些温情,甚至情绪也稍微松弛了一下,但现在这一切瞬间就消失了。 “我该走了。”泽兰佳说道,“明天12点见。” “老地方?” 泽兰佳偷偷地瞟了瞟四周。 “不,不是老地方。这个主意不好。你知道高堡吗?到那里可以坐地铁。我们明天在那里见。” 露米姬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还没来得及建议在一个较近的地方见面或者问她现在忙着要去哪里,泽兰佳就已经从女卫生间冲了出去,留下露米姬皱着眉头看着镜子。 一个女子正在用手指轻轻地敲打桌面。这是一张橡木桌子,一个月前刚打磨过,还上过蜡,去除了所有磨损的地方。她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墙壁。瞧,它们都挂在墙上:营业执照、奖状、剪报。它们集中展示了她事业所取得的成就及其灿烂的顶峰时刻,见到这些东西,无论是谁都会羡慕。不过,对她来说,这些东西还不够,当然不够,不可能够的,在这个行业里永远是不够的。在这个行业里永远是吃不饱的。你永远希望获得更大的、更好的、更惊人的、更感动人的、更令人愤恨的、更令人喜爱的东西。你永远渴望着新的东西,永远要与日俱进,最好是走在时代的前面。你必须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势。 你必须要有话题,每个人嘴上都在谈论的话题,大家在这里、在现在、在明天谈论的话题。 女子用手指抓住手机,打开手机盖,把SIM卡轻轻地取了出来,换上另一块SIM卡。她重新启动手机,选了一个谁都绝对不该知道她曾经用过的号码。一个男子的声音很快回答了她。 “他准备好了没有?”这个人问道。 “还没有。” “记住,他不能知道得太多。” “我当然记住了。我干这事儿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所以我懂得要按规矩办事。他必须知道得越少越好,这样他的反应就比较真实,我们要的就是真实。我们需要真正的感情。” “你也知道他要冒的危险,对吗?他可能受伤,甚至死亡。” “这个险是要冒的。如果最终出现殉难,那么这样的情节就很精彩,不是吗?现在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就是因为里面有殉难,故事一下子就传遍了四方。” 笑声。 “你不该对我讲这些事情。我也可能受到伤害,不是吗?” “我是拿你的黑色幽默开个玩笑而已。” “我的身上除了幽默没有黑色。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对吗?” “是的。” “很好。现在就说到这里。上帝保佑。” 女子关闭手机,对着自己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现在她不需要上帝保佑,但别人需要上帝保佑。 人们渴望英雄故事。他们都想看到、听到、读到这样的英雄故事:善良是如何克服邪恶,大卫是如何打败哥利亚,耶稣是如何摧毁魔鬼,矮小的霍比特人是如何战胜强大的索伦。他们都想感受一下,英雄如何战胜不可战胜者,打败不可打败者,消灭不可消灭者。他们渴望听到这样的故事:不可能的事在无私无畏、伸张正义的英雄帮助下变成了可能的事。 英雄必须怀有同情之心,与群众打成一片。他们必须接近群众,但同时又稍微高于群众。他们必须进行战斗和拼搏,经历痛苦和艰难。他们几乎要自我毁灭,以便比从前更加英勇地站起来投入最后的斗争。英雄也必须是容易受伤的。他们身上必须具有敌人可以攻击的弱点。 就故事来说,跟英雄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对手。他们的对手必须强大、残忍、邪恶、坏得不可思议,他们像磁铁那样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他们希望否定邪恶的存在,而邪恶的存在同时却迷住了他们。他们贪婪地吞食邪恶,直到患病为止。他们希望有人会来驱除病魔。他们想要的是英雄。 没有间接伤害,精彩的英雄故事是产生不了的。有些人必须丧命,这样被救的人才显得更加宝贵。 只有死亡才能产生真正的英雄故事。 ————————————————————[1]?这首歌的歌词如下: 我只在下雨时高兴事情搞砸时我才高兴我只听那些最最悲伤的歌曲我只在下雨时高兴我只在黑暗中微笑我唯一的安慰是黑夜的到来[2]?《姆米》是芬兰作家扬松1945年起创作的童话故事。《姆米》系列童话是芬兰最流行的儿童文学作品,芬兰还在本国的楠塔利修建了姆米故事主题公园“姆米世界”。 6月17日 星期五 凌晨一二点 4 天花板上有个窟窿,它像一只视而不见的黑眼睛紧盯着露米姬。露米姬也盯着这个窟窿。她已经完全醒了。 一道来自路灯的淡黄色光线,透过房间薄薄的窗帘照了进来。附近公园里传来了汪汪的狗吠声。现在是凌晨两点钟。即使到了夜里,白天的热浪好像也没有减弱,床单都被汗水浸湿了。露米姬爬起来去开窗户。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把窗框卡住的窗户砰的一声打开。除了又热又湿的夜间空气外,传进房间的还有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行驶的声音、刹车声和喇叭声。有人正在给汽车加速,结果车轮擦地而过时发出了唰唰的响声。刚从酒吧喝完酒出来的人群开始唱起歌来。如果你能从他们那种不协调的声音中听出什么来的话,他们大概是在用法语唱歌。 露米姬靠在窗台上。虽然室外吹进来的空气跟室内一样热,可是轻轻的微风还是能吹干皮肤上的汗水。她真想去冲个澡,但是这样做是徒劳的,因为到了早晨她还得去冲澡。另外,露米姬不想吵醒住在招待所里的其他客人。她想了一会儿,也许肚子饿了,但她很快抛弃了这个想法。现在剩下的只有她昨天买的糕点,它们看起来形状各异,好像很好吃,可实际上都是黄油和面粉揉成的面团加上少量不同的配料制成的,有的是咸的,有的是甜的,而这些东西留在腭上的都是一层薄薄的油腻。 使露米姬惊醒的不是热气就是噩梦,也许两者都有。裹在身上黏糊糊的被单大概引来了噩梦。她对噩梦是很熟悉的,但她有好几年没有做噩梦了。上学以后梦见的是那些校园恶霸。她晚上做的噩梦到了白天还会继续,不断地重复,直到现实和梦境混合在一起,使她无法说清楚,她什么时候是醒着,什么时候是在睡觉。 可是这个噩梦是她较早的时候梦见的,那时候她还没有害怕的感觉。 在梦中,露米姬站在一块大镜子的前面。她当时是两岁左右。她起先在镜子里只看见她自己和她所站着的昏暗的房间。她举起一只手,镜子里的人也举起一只手。她微笑,她露着牙齿笑,镜子里的人也是如此。接着她在镜子里看见有个女孩从她身后走进了这间昏暗的房间。这个女孩比她大一些,除此之外,跟她长得很相似。她们甚至穿着相同的衣服,都是白色的连衣裙。女孩把手放在露米姬的肩膀上,她感到很温暖,很安全。然后女孩俯身对着露米姬的耳朵轻轻地说: “我是你的姐姐,你永远,永远是我的妹妹。” 露米姬转身面向女孩。在梦里她总是要转身,虽然她知道这样做是没有好结果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在梦中,她一直感觉良好,很温暖,但当她一转身,她就感到一阵冷颤,因为她发现没人站在她的身后。她在昏暗的房间里是独自一人。她转身又看了一下镜子。女孩仍在镜子里,她在抚摸露米姬的头发,露米姬感到她的手很温柔。她伸手想把女孩的手推开,但当她伸出手时,她发现她的手扑了个空,什么也没碰到。 “难道你不想跟我一起玩儿吗?”镜子里的女孩沮丧地问。 露米姬使劲地摇头。她只希望女孩就此消失,因为这个女孩是假的,露米姬感到害怕。 “我感到很难过。”女孩说。 她接着就哭了起来。露米姬不想看,她想闭上眼睛,但是她不得不看。这点她是知道的,她知道她是不想看到女孩的眼泪。 女孩的眼泪像血滴是红色的,沿着女孩的脸颊慢慢地往下流,然后从下巴流到了白色连衣裙,把连衣裙都染成红色。当露米姬的目光最后离开镜子朝下看时,她看见自己的连衣裙已经不是白色,它已经沾满了红色的血滴。 就在这时她醒了,她总是在这个时候醒来。 露米姬从来也没有搞清楚这个噩梦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小时候她偶尔看到过一部恐怖片?是不是托儿所或者儿童游戏场上大孩子给她讲的鬼故事? 这个噩梦为什么此时此刻又回来了?这是很清楚的。要解开这个噩梦她用不着去请梦幻分析师。镜子里的人就是露米姬和泽兰佳。泽兰佳声称她们是同一个父亲的女儿,她们是姐妹。她们之间相同的地方很明显,她不想听下去就用手捂住耳朵。露米姬感到害怕的不是过了多年后噩梦又开始活跃起来,而是这个梦也许并不仅仅是个梦。 可是这里没有什么道理。泽兰佳说的是对的吗?露米姬还不准备承认这点,至少现在还不准备这样做,因为她们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面。对于一个学龄前的孩子来说,她的脑海里不可能简单地只有她与她姐姐站在镜子前面这样的记忆。 她并不相信所谓梦能预示什么东西。那纯属胡言乱语。如果她梦见了什么,那都是巧合。通常爸爸妈妈吵架是不让她知道的,但有时她也许听到过他们吵架时说的只言片语。她把听到的东西重新组织在一起,又在脑袋里添油加醋,结果就形成了噩梦。这样的解释听起来好像是最可信的。 露米姬慢慢地,深深地呼吸着夜间的空气。噩梦的影响随之减弱了。在夜间的布拉格,你能闻到希望和被背弃了的诺言,你能闻到历史和街上的尘埃,在同一个时候,布拉格闻起来既有甜的味道,也有咸的味道。 虽然夜间车声隆隆,可露米姬还是决定开着窗户睡觉。当她离开窗户朝床的方向走去时,她突然听到有人砰砰地敲她的房门,敲得很厉害,所以她一度以为这扇旧门会从门框里掉出来了。 露米姬一把抓住床单,把她那赤裸的身子裹了起来。她很快拿起离她最近的可用于自卫的东西。这就是还剩半瓶水的瓶子。当然,作为作战的武器,它还有改进的余地。她绷住劲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门。如果入侵者打开房门,她就准备用脚踢门,当着这家伙的面把门关上。这扇门是朝里开的,所以这对她是有利的。这样的突袭会使入侵者感到意外,因此这对她来说更是有利的。 露米姬保持镇静。她知道该怎么做。她在这方面是个专家。 企图破门而入的人用拳头又砰砰地敲起来了,这次敲得更厉害了。露米姬心里想,水瓶只要击中要害也能起作用。先是房门,然后是水瓶。这就是她目前为止考虑妥当的作战计划。 就在此时,门外开始传来了一群年轻人酒醉后发出来的那种含糊不清的笑声和歌声。 “我们喜欢开派对,开派对!我们喜欢开派对!来吧,哥儿们!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露米姬的肩膀一下子松弛了。她把拿着水瓶的这只手放了下来。人群中有人把事情说清之前,露米姬就已经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呸,妈的!我们敲错房间了。这不是206号,这是208号。” 这帮人转身去敲旁边那房间的门并且大声地乱喊乱唱,同时露米姬就爬上了床。从门外和走廊里传来的吵闹声使她的眼睑顿时合在一起,并且很快就进入了无梦的睡眠。 这个人醒了。他常常在半夜里醒了,这时候屋里所有别的人都还在睡觉。他是照看羊群的牧羊人。大家都是这样想的,这样想并不完全错,因为他们就是他的羊群,他已经畜养和照料了二十多年的羊群。他一直很有耐心,任劳任怨。他多次对自己说,只要他耐心等待,他就会得到好报。 这人静悄悄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房间里散发出一股尘土味和霉味。房间里挤满了人,他们都在呼吸,都在做梦。他看了看正在安睡的人,看了看他们的脸孔。有的人嘴巴是稍微张开着,有的人像抱着朝思暮想的爱人那样紧紧地抱着枕头。他们看起来都很弱小,甚至连成年人也是如此。他们都像一只只蝴蝶,就在他顺手可取的地方。他有权力可以把他们砸碎,用针把他们刺穿,把他们制成永远供自己享用的标本,把他们的翅膀掐掉,用烟把他们熏死或者断掉他们的氧气。 他完全控制了他们的生命。 6月17日 星期五 5 吉利·哈赛克挤出两个橙子的汁倒在饮水杯里,然后大口大口地把橙汁一次性喝干。一道清凉的甜味儿就在他嘴里扩散了开来,他几乎能感觉到维他命随之被吸入血液循环之中,他就这样精神抖擞地开始了他的早晨。他从窗户往外看着这座从早晨忙碌声中醒过来的城市,从周围的热气他感到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天空上方覆盖着一片薄薄的、雾蒙蒙的卷云层,但就跟新娘的面纱几乎挡不住新娘投向新郎那种温柔的目光一样,这片卷云层也几乎控制不了强烈阳光的照射。 在外人的眼里,他到底长得怎么样,吉利一边思索一边对着自己微微一笑。他穿的是深色直筒裤、带领子的白衬衫,看起来不算难看,深色头发被剪成带有古典风格的发型。他在顶层公寓的房间里喝刚挤出来的新鲜橙汁。他就像广告画里的人物,他是成功和活力的化身。 吉利几乎要哈哈大笑起来了。他只有二十五岁,他干的是他所梦想的工作。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的事业正处在高速起飞的跑道上。他是从事调查性报道的电视台记者,很容易发展成为新闻界的明星。他在三十岁之前就可以有自己的节目。他没有固定的恋爱关系,但这不是因为他缺少供他选择的对象,而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择偶条件。现在这个阶段,吉利还不想认真地约束自己,他还想谈情说爱,风流一番,享受一下各种花样。再过几年当他找到了有足够激情的女子后,他就会安顿下来。 吉利正生活在他的梦想之中,他毫不脸红地爱着每个时刻。他是不是应该享有这样的地位和生活,他不能完全肯定,但他也并不打算为此而道歉。吉利是家里五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他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当有人给他吃糖果时,他知道伸手去拿。在学校里时他就注意到他不是班上最聪明的学生,但他是班上最渴望知识的学生,他知道怎样寻找那些能帮助他向前发展的信息。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获得的信息对他是有用的,但对别人是有害的。关于历史课讲师和数学课代课教师之间的关系,吉利早就看出一些蛛丝马迹,而后来他碰巧打开复印机室的房门,他就得到了最终的确认。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错误的时刻,而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完全正确的时刻。吉利搞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后,他一刻也不犹豫,要求历史教师和数学教师都给他加分。他当然是如愿以偿。 正确的信息就为他打开了否则是锁着的大门。吉利很快就意识到他的嗅觉很灵敏,也可以说他对新闻有敏锐的感觉,他甚至善于抢夺新闻,因此他很早就进入了新闻界。 吉利考虑了一下他当下手头上那份新闻报道。他很兴奋地感到脊椎骨一阵酥痒。他知道这将是一篇重大的新闻报道。这将是他的一个大突破。这篇报道一旦发表,大家就会知道他的名字,认识他的面孔。 这篇报道跟他通常不得不作的那些乏味的报道是完全不同的。吉利曾经作过许多报道,比如说抗议政府的示威游行、欧元危机对老百姓生活的影响、从商家角度来看食品价格上涨、历史性建筑修复中的错误等。不管什么报道,只要人家请他做,他总是去做。他报道很仔细,有新意,给读者一个别人还没想到的新视角。可是他对待那些早期的任务从未像现在对待这篇报道那样兴奋、那样投入。 这是一篇重要的报道,一篇激动人心的报道。这是一件值得暴露的事件,它会使人毛骨悚然。 吉利不是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他承认除了渴望信息外他至少还想脱颖而出。是的,他想当英雄。他不是那种在幕后颠簸忙碌的人,对他们来说,只要真相大白他们就心满意足。吉利是希望出头露面,他希望得到荣誉和赞扬。他希望人们能像记住他所报道的新闻那样记住他的名字和面孔。对吉利来说,真实性和荣誉并不是互相排斥的。它们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真实的报道可以带来荣誉。追求名利可以激励人们为了揭露实情而努力工作。 这是吉利一生中第一次进行具有真正意义和能吸引广大群众注意力的报道。他已经花了好几个月时间研究教堂纪要和各种家谱。他一次又一次地翻阅警察局的调查报告,寻找问题和疑点。此外,吉利还采访了许多人,被采访的人都很害怕,不同意出头露面。吉利知道他手里掌握的材料具有爆炸性,因此很危险,但也很珍贵。 有人会说这是好极了,而他却说这是太可怕了。 吉利真的必须更加靠近黑暗的核心,这样的时刻现在到来了。他必须采访一个人,这个人同意对着摄像机镜头讲话,但人像要模糊,名字要保密,另外声音要经过数字处理。吉利必须亲眼看见事实的真相。 天气热得要命,使人喘不过气来。这样的天气好像预示着雷雨甚至是暴雨,但天空中却没有一点儿这样的迹象。 吉利活动一下双手,然后穿上外套。他把一只仍然崭新漂亮的黑色背包挎在肩上,背包里装着一台很薄很薄的笔记本电脑和记笔记用的传统工具。他知道,跟有些被采访者坐在一起时,一本小笔记本和一支铅笔有助于建立一种他所需要的互相信任的氛围。如果你用手敲击电脑,这会增加采访者与被采访者之间的距离。你应该知道怎样做才算真正是恰如其分。你不能表现得太急迫,也不能表现得太热情。重要的是,你必须知道怎样平心静气地倾听。提的问题必须合情合理,你必须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但又不能太强迫别人。 跟找女人搭讪一样,许多相同的规则也适用于进行成功的采访。 吉利发现自己哼唱起来了。他唱的是卡莉·杰普森一首极易上口的新歌。 嗨,我一定要见你,这真是太奇怪了。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请给我打电话。也许? 这一天工作结束后,吉利可以到露天餐厅去坐一会儿,一边让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往下流,一边盯着看那些叽叽喳喳傻笑的年轻女游客。他可以试探一下,用正确的采访技术究竟能让她们说些什么。吉利答应自己,如果他今天准备的这篇重大报道有明显进展的话,他就可以这样做。 规则给人带来了安全感。规则创造了家庭。规则使家庭的日常生活运转。如果没有规则,我们就会成为随心所欲地到处流浪的人,黑暗和混乱就会吸引我们。 因此我们需要规则。规则是保护我们的天使。 最重要的规则是:家是神圣的。家事是神圣的。家事跟任何外人都没有关系,因此家里的事不能对他们说,一定要保密。如果有人想打听我们内部的事情,你就不能回答他们。 我们都知道这条规则。如果有人破坏这条最重要的规则,反对我们的家,我们就不能饶恕他们,他们必须得到惩罚。谁说得太多,我们就让他们沉默。我们要堵住他们企图玷污我们神圣白色家庭所说的话。 如果一个人泄密,我们所有人就会有危险。 一个人的意志绝对不能凌驾于整个家庭的意志之上。 6 露米姬本来以为她会习惯这里的景色,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吃惊,但她这样想显然错了。从高处眺望,布拉格看上去极其迷人。当你站在高处往前看时,当然一切都显得更加美丽,因为你可以极目远眺,直望到远处的地平线。露米姬希望她将来能住在从窗户就能俯瞰全城的房子里,但这是哪个城市,她还说不上来。在布拉格的这些日子里,她开始越来越觉得她想住的这个城市不一定非要在芬兰。显然,去中欧是一个比较吸引人的选择。在那里,当你在大街上行走时,你能以不同的方式闻到历史,生活的节奏比较悠闲,与人群结合或躲在人群之中也比较容易。 露米姬认为高堡是布拉格最漂亮的景点之一。泽兰佳建议她们在那里碰头,露米姬不再为此感到不高兴了。高堡的山岗不像市中心和布拉格城堡那样吸引着大批游客。那里是静悄悄的,听不见轰隆隆的汽车声。登上高堡,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你感到的是安谧、怡静与温馨。 露米姬在阳光晒热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她尽情地呼吸着空气,把肺部及其他内脏都吸得满满的。她闭上眼睛。对她来说,她真希望时间能在此暂停片刻,像球赛那样来个加时。她真希望她能待在这里,置身于盛夏之中,只要能控制住自己的思路,她可以哪儿都不去,谁也不思念。她希望时间能不知不觉地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白天慢慢地变成傍晚,傍晚慢慢地变成夜晚。露米姬希望她能小睡片刻,醒来后再次欣赏她眼前的景色。她的眼睛是不会厌烦这样美丽的景色的,它们能从中不断地找到新的细节。 石子路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之前,露米姬就意识到泽兰佳已经来了。她闻到了跟前一天一样的那种多种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但今天的气味里还夹杂着一种刺鼻的东西。汗臭味儿?是的,有这种味道,但在如此炎热的日子里,汗水会流得较畅快,较稀释,味道不会如此刺鼻。这肯定是别的东西。 这是泽兰佳身上的恐惧感。 泽兰佳在露米姬身旁坐了下来。露米姬闭着眼睛,泽兰佳也一言不发。露米姬想测试一下自身的感觉。她是不是觉得好像坐在自己的姐姐身旁?她是不是比较深入地了解这个人?一声不吭,肩并肩地坐在一起是不是很安心,很自然? 不,不是这样。 泽兰佳胆战心惊,情绪紧张。露米姬也很紧张。可是,她知道按照这种情况她是不能做出任何判断的。这仅仅是她们第二次见面。露米姬不相信她们血缘上会有什么姐妹关系。无论从哪点来看,她们不过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而已。 露米姬一生中,她好像只对一个人很快就变得很亲近,对此她现在仍感到迷惑不解。 “你会不会来,对此我心里没有把握。”泽兰佳开始说话了。 露米姬睁开眼睛。她瞬间感到阳光好像太亮了。 “我当然会来的。”她说。 露米姬竭尽全力避免干预跟她无关的事情,但是这件事跟她有关,而且在极大程度上跟她有关。 “我也许应该告诉你有关我现在那个家的情况。”泽兰佳说。 她说每一个字都是犹犹豫豫的,好像她这样做是很不舒服,给她带来了痛苦,好像嘴里有个烧红了的煤球。她比前一天还要小心地向四周瞟了瞟。这使露米姬想起了这样一只提心吊胆的小兔子,它怕掉进陷阱,它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狐狸或者猎人来抓它。露米姬在脑海里好像看见捕兽夹子把兔子的脚夹住,鲜红的血滴掉在兔子白色的毛皮上。她想起了她的梦,哪怕在热烘烘的空气里,她也感到一阵冷颤。 “我妈妈去世后,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我在布拉格还有别的亲戚。妈妈从未谈到过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是好人。” 又是“好人”这两个字,露米姬觉得听起来有点儿怪怪的。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露米姬问道。泽兰佳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 “不是我找到他们的,是他们找到我的。事故发生后的第二天他们就来到我家,他们说他们要照顾我,照顾我的一切。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处理了与母亲葬礼有关的一切事情,包括所有的文书和公开的讣告。他们通知了房东和税务员,通知了所有我并不知道跟我们有关系的单位。如果没有他们,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们救了我。” 泽兰佳的表情看起来越来越飘忽不定,但突然又奇怪地闪亮了起来。露米姬觉得这种表情不是来自这个世界。另一方面,很明显,经过这样的经历后人们必然会感到自己好像获救了似的。当她妈妈去世时,那时泽兰佳比现在的露米姬还要小两岁。露米姬心想,要是她自己的父母在她十五岁时突然去世,她会觉得怎么样。如果有人来她家答应替她照顾一切,很可能她也会崇拜他们,至少有一段时间她会崇拜他们。 “他们是夫妻还是……”露米姬问道。 到目前为止,她还不清楚泽兰佳讲话中用的复数形式是指多少人。 “不,他们是……” 泽兰佳的讲话突然中断了,露米姬看见她的表情从飘忽不定的微笑变成了惊讶,甚至恐惧。泽兰佳越过露米姬的肩膀朝前看。露米姬转身往后一看,只见一个脸上长着胡须的男子,这人戴着一副黑色眼镜,身上穿着一套白色亚麻布衣服。她没有时间再仔细打量这个家伙,因为泽兰佳使劲抓住露米姬的胳膊,站起身来,粗暴地拽着露米姬就跑了起来。 “快跑!”泽兰佳对着露米姬的耳朵大声喊道,并且马上就跑了起来。露米姬没有时间再问她,只能跟着她跑。她们沿着石块铺成的街道朝着位于城堡中央的圣彼得和圣保罗大教堂跑去。脚下圆圆的石头很不可靠,露米姬好几次差点儿被绊倒。她很快回头一看,好像没有人在跟着她们。泽兰佳跑在前面,她跑得惊人地快,露米姬必须拼命跟着。泽兰佳跑起来好像她是习惯于逃跑的。 泽兰佳最终在教堂前停了下来,露米姬也跟上来了。泽兰佳使劲喘着气,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惊慌失措的神情。 “不,不一定是他……”泽兰佳说,“他会跟踪我们,不过也许是别人。戴太阳镜,所有这一切,很难说。” 露米姬已经到了院子里。 “我们下次训练呼吸冲刺之前,最好能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说。 泽兰佳抹掉了额头上的汗水。 “这里没有什么问题。我不想让他就这样知道……他要了解这事儿很困难。不过,这不是他,因此……” 泽兰佳在自言自语,仿佛露米姬并不在场似的。这使露米姬感到沮丧。泽兰佳的情绪变化得太快了,她觉得她要跟上趟儿很不容易。 “现在你在说些什么?”露米姬稍微有点儿不客气地问道。 这下起作用了。泽兰佳打起了精神,她又回到了现实。 “最好还是带你去见我们的家人。公开化是正确的解决方法。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露米姬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泽兰佳说话的腔调。 7 这座房子耸立在强烈的夏日阳光之下,但它看起来好像在睡梦中似的死气沉沉。这是一座旧的三层楼房,它有一个塔楼。事实上它的式样看起来极其像图利基·彼地兰制作的姆米屋的模型,不过它并不像日本动漫或者楠塔利姆米世界中常见的那种简单的圆锥形建筑,而是像外部是多棱角而内部像迷宫那种结构的建筑。露米姬小时候参观坦佩雷市图书馆附属姆米博物馆时,她最喜欢看的就是这种建筑。 姆米屋具有一种神秘感,突如其来的角落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它吸引人们去探索,而泽兰佳家的楼房则给人一种心情沉重的感觉。首先是因为年久失修,油漆剥落,檐槽锈蚀,阳台塌陷。另外,窗户长期没擦洗结果留下了许多斑斑驳驳。这座楼房已经破烂不堪,如果在芬兰,按规定是应该被拆除的。荒芜了的常青藤沿着房子的墙贪婪地蔓延着,一直爬到了房顶。很明显,这座楼的外墙曾经是乳白色,而现在是带斑点的灰色。 院子看来没有受到过任何特殊照顾。草是剪短了,但它发黄,有些地方长得很矮小。唯一具有美学价值的东西就是沿着房子周边生长的白玫瑰花,可是有些已经掉叶,有些垂着脑袋,一副悲伤的样子。院子的尽头有一座很古怪的小石屋,它是干什么用的,露米姬想象不出来。作为存放园艺工具的小屋,它不该这么窄,它也不像室外的厕所。 楼房和院子并不热情好客,但更不热情好客的则是围绕着院子那排硬邦邦的铁栏杆,它很高,很吓人。栏杆上铁刺很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谁想从栏杆上翻过去那是徒劳的。院子的门又大又重,而且上了锁。 这座楼房并不真正位于市中心。泽兰佳带着露米姬先坐地铁,然后坐公交,最后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她们还得步行相当长的一段路。这座楼房是在比较偏僻的地方,邻近的地块上也没有任何住宅。泽兰佳用疑惑的目光朝着露米姬瞥视了一下。 “你相信不相信你是我的妹妹?”她问道。 露米姬感到迷惑不解。 “我不知道。”她老实回答,“你说的一切听起来的确很有可能,解释了许多事情,但是……” “如果你不相信,那你就不能来见我的家人。”泽兰佳很不客气地打断了露米姬的话。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把露米姬一直带到这里结果是徒劳的吗? “我们有这样一条规定,除了亲戚,别人是不准走进大门的。”泽兰佳解释,“这条规定必须无条件地遵守。” 泽兰佳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坚定,她找回了曾经丢失了的自信,离家越近她走起路来好像就越稳健,说话也越有力。 露米姬掂量了一下她的回答。她不能如实地说她完全相信泽兰佳说的事情。这里面内容太多,不可能一下子都吞下去。再说,露米姬一生中听到过许多听起来很真实的谎言,所以她不由自主地变得谨慎小心。她已经知道,谁都可能在一个时候满面笑容,说保证要对她好,而在另一个时候却可能把唾沫啐在她的脸上。 校园恶霸多次向她保证,如果她能听他们的话,那么暴力和凌强欺弱就会停止。可情况并不是这样。他们把学校里别的学生套在他们的马车上参加他们的阴谋诡计,贿赂学生向露米姬撒谎,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说什么第二天的体育课取消了,校长要露米姬去他的办公室。后来露米姬发现自己上当了,那些受到侮辱的时刻就深深地铭记在她的心里。 不要相信你无法确认的东西。 楼房里的窗户像阴郁的眼睛看着露米姬。她摸了摸铁门,这扇铁门在阳光的照射下已经热得发烫。露米姬觉得她已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解开她家的秘密。要是她现在说她不相信她是泽兰佳的妹妹,她会不会永远丧失获得最终答案的机会? “我……”露米姬开始说话。 与此同时,她看见一个男子出现在二楼窗户旁,这人往下看了她和泽兰佳一眼。他大约五十岁左右,小个子,窄肩膀,额头上有很深的皱纹。他恶狠狠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露米姬。露米姬不禁吓了一跳。泽兰佳也往上看了一看。这人很快就从窗户旁走开了。泽兰佳从手提包里拿出大门的钥匙放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同时她等待着露米姬的答复。 就在此时,楼门打开了,一个年约六十岁的女子快速地从楼里走了出来。跟泽兰佳一样,她穿着白色亚麻布衣服:简单但很长的裙子和长袖衬衣。她那灰白的头发在头上整整齐齐地打了个结。她老远就开始又快又激动地用捷克语对泽兰佳说话。她有时向露米姬瞟一眼。跟窗户旁露过面的男子一样,她的眼里也同样流露出一种凶狠的表情。泽兰佳试图回答她,但从她的语气可以听出她是在辩解。她紧紧握住露米姬的手,把她们握在一起的手举了起来,好像是向那个女子表示她们是血肉同胞。露米姬真想把手从泽兰佳手中抽回来,因为她不希望自己成为她们争论的焦点。 这个女子并不就此罢休。她的嗓音更响了。她打开大门,狠狠地抓住泽兰佳的胳膊。泽兰佳疼得叫了起来,马上松开了露米姬的手。 “今天你不可能进来。”泽兰佳低声地对露米姬说。 露米姬也理解这一点。这次的接待不仅是冷淡,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简直是冰冷。 这个女子一下子把泽兰佳拉到大门里面,当着露米姬的面把大门关上。接着她像赶苍蝇那样用手挥了一下,嘴里还用嘘嘘声轰赶露米姬,听起来好像是一连串的辅音。即使这个女子现在不是这样,她刚才的表现也已经够了。露米姬当然明白什么样的反应说明她是不受欢迎的。这个女子狠狠地抓住泽兰佳的胳膊,拽着她朝主楼走去。泽兰佳突然就像一个刚挨了骂并且知道很快还会受到更严厉惩罚的小姑娘。她连头都没有回。露米姬悚然一惊。这种情况太奇怪了,为什么这样一个成年女子顿时会服服帖帖地接受她所遭受的待遇?到现在为止,露米姬已经毫无疑问的明白,泽兰佳在许多方面不像一个普通的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可是这样的俯首帖耳也表明这个女子对她的控制是多么严厉。 露米姬不能容忍这样的凌强欺弱,一股怒火顿时从她的心底燃起。 “明天下午五点城堡花园见!”(瑞典语)她朝着泽兰佳身后喊道,她想这个女子不可能突然就变成北欧语言专家吧。 泽兰佳还是没有转过身来,不过露米姬看见她的身子稍微挺直了一下。她听到露米姬说的话了。当这个女子和泽兰佳一进屋就把楼门砰地关上后,露米姬朝着这座楼房又看了一眼。它跟她第一次看见时一样死气沉沉。露米姬做出了决定,一定要在结束这次旅行前从这扇大门走进去,仔仔细细地探索一下这座房子里的奥秘。 6月18日 星期六 凌晨一二点 8 露米姬感到有一双手从她后面放到了她的肩膀上。她纹丝不动,一声不吭。这是他们玩的游戏,名字叫《像你但不是你》。这个游戏是这样的:玩者必须想方设法不说话,时间越长越好,不能转身,一定要保持被动的状态。可以跟着对方的动作,但不能自作主张,不能朝任何方向独自行动,一直要坚持到最后。 手暖洋洋地抚摸着她的肩膀,手慢慢地沿着胳膊往下滑动,又沿着胳膊往上滑动。露米姬感到好像一股暖流随着手的动作在流动。手移到了她那光溜溜的脖子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脖子。露米姬感到好像一股股冷流和暖流沿着她的脊椎骨往下流动。她真希望现在就转过身来,但她还是强迫自己保持不动。露米姬感到对方的嘴唇轻轻地吻她的脖子时,细细的流水就好像流得越来越厉害,慢慢地变成了一股滚滚而来的洪流。她自己的嘴唇也蠢蠢欲动,准备发出声来,但她还是咬紧牙关,保持沉默。正当嘴唇轻轻地、令人难受地贴在她的脖子上时,手仍然继续沿着她两侧的肋骨往下滑动。手突然伸进了衬衣的下摆,在她的腹部停留了片刻,好像在思索下一步究竟往哪个方向滑动。 继续,露米姬真希望他能这样做。对她来说,只要继续,往上还是往下全都一样。 过了一会儿,手继续往上滑动,一直摸到了露米姬赤裸裸的乳房。同时,贴在脖子上的嘴唇开始啄了起来,先是轻轻的,然后慢慢地越啄越厉害。露米姬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游戏继续下去。她还不想就这样放弃。她知道,持续时间越长她就觉得越刺激。 手掌先摸了摸乳房的四周,然后开始按摩整个乳房,越按摩越有力,越按摩目标就越清楚。手指头触摸到了乳头,乳头慢慢地硬了起来,这很清楚地表现出了她的感受。这时嘴唇就在脖子上亲吻,吮吸并且还轻咬露米姬脖子两侧。一股酥绵绵、热乎乎的感觉传遍了露米姬的全身。 当一只手在揉搓露米姬的乳房时,另一只手则往下滑过了她的腹部,从内裤边滑到了她的大腿根部,此时露米姬感到特别舒服,舒服得不由自主地哼出声来,她知道这一下她是输定了。 但她输得是多么惬意呀! 露米姬醒了,她浑身是汗,身上处处都是湿淋淋的。她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盖在她身上的被单黏糊糊的,她把被单掀到一边,但她并没有感觉好多少。她仍然被晚间的热气和刚才梦中的感受所控制。 这种感觉为什么没有尽头?为什么总是挥之不去呢? 露米姬对天气并不在乎,天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也无能为力。但是使她伤心的事为什么也挥之不去呢?虽然她知道思念这样的事是完全徒劳的,但思念为什么仍然会使她叹息不止呢?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不过只是一个夏天而已。难道前一个夏天留下的记忆到了现在就必须渐渐地消失吗?应该不那么急迫,她应该至少比较容易忍受。 随着天气慢慢地变暖,夏天悄悄地来到了身边,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只是越来越糟糕。暖洋洋的天气唤醒了她的肌体,唤醒了她的记忆。微风像张开双臂要拥抱她似的徐徐地吹过她那光溜溜的胳膊,阳光像爱人的目光使她感到温暖。她那被夏天唤醒的躯体渴望着触摸,而这种触摸一年前她天天都能享受到。 渴望是一种难以与别的感情和谐共处的情感。它不需要事先的允诺。它不问时间与地点。它不讲道理,它的要求太多,它是贪婪的,它是自私的。它能模糊人们的思想或者活跃人们的思想,锐化人们的思想。渴望人们向它无条件地投降。露米姬努力试着与它斗争,但毫无结果。她不想渴望,但她仍在渴望。她不想回忆,但睡梦和躯体在回忆,不断地让她记起过去的事情。 渴望是肉体上的,它使人飘飘然。它使人神魂颠倒。当没有人搂抱她时,它就会使露米姬觉得需要在床上用胳膊搂着自己的身子。渴望就好像就在她的手指头上,手指头渴望着去触摸,去拥抱。渴望迫使手指头不停地动作,摆弄外套上的拉锁和帽子上的飘带,摆弄随手拿来的小玩意儿。渴望支使她的牙齿咬下嘴唇,结果她的下嘴唇很快就破裂流血。她知道这样做是很傻的。她知道渴望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渴望着前往一个世上并不存在的地方。”(瑞典语) 情况就是这样。露米姬渴望的地方是不存在的,是她不可能去的地方。她所渴望的这个人却并不想成为她的爱人。这人明确地对她说他不可能跟她结合。这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她的生活。有什么理由去怀念这样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呢?露米姬渴望着得到爱抚、信任和共享,尽管事到如今她本该很清楚地明白,她所思恋的人是不会给她这些东西的,也许永远不会给她这些东西。 露米姬觉得他会给她这些东西,她在脑海里想象他会这样做的,她希望他会这样做。 利埃基[1]。当露米姬问他的名字时,他说他叫这个名字。 “所有人都叫我利埃基。” “所有人?” “是的,所有人。” 所以有关名字的事是很清楚的。利埃基比他的真名更适合他。那么他的真名到底叫什么呢?这并不是如此简单,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说清楚的。利埃基是名副其实,他像一把烈火,充满活力,兴奋热烈。他一直在活动,永不停息。他看起来非常漂亮,但同时露米姬又觉得他是捉摸不定,他是危险的。 “你身上有某种个性极强的火焰或者表现火焰的纹身,你现在能否认这点吗?”露米姬在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就这样问他。 “比这更坏。” “不会吧?” “是的,比这更坏。我身上刺了整整一团巨大的火球。” 利埃基从咖啡杯上方紧紧地盯着露米姬。他那淡蓝色的眼睛射出来的目光是如此集中,以至于露米姬感到她脸上泛红,尽管她没有理由要这样表现。特别是她现在正开始考虑利埃基身体的哪一部分能刺上一团火球,因为从他的外表是看不见任何火球的。短袖衬衫暴露了他的胳膊,所以至少不是刺在胳膊上。刺在脊梁骨,刺在腹部…… 利埃基开始笑了起来,但他一言不发。 “你在笑什么?”露米姬不得不问。 “你的表情。” 露米姬感到满脸通红,虽然这使她极其恼火,可对此她无能为力。 利埃基从桌上俯下身子,弯着脖子给露米姬看。露米姬马上就明白了。 “双子座。”她说。 利埃基往后一靠,惊讶地望着露米姬。 “你怎么知道的?” “这也是我喜欢的星座。”露米姬回答。 这使他们俩平静了下来,好像某种特殊的关系把他们连结在一起,好像在对他们说,瞧,与众不同的事情正在发生呢。这不仅仅是因为在互相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俩喝的都是大杯不加糖的咖啡,他们俩穿的都是红色布拖鞋,他们俩喜欢的星座都是双子座。露米姬此时就已经预感到,利埃基就是在她没说完话就能了解她的人。 他就是她生活中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人。 露米姬想的是对的。 他们很快经过所有通常互相认识经过的阶段,直接进入了更深更亲热的阶段,而这样的阶段往往使露米姬心跳不已,气喘吁吁。当然,如果她来得及害怕的话,她是会害怕的,但她还没来得及害怕。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跟利埃基在一起时,她的护身墙顷刻就崩塌了,好像被炸得无影无踪似的。露米姬站在利埃基面前好像是一丝不挂,很容易受到伤害。他说的和做的一切就像子弹一样朝着露米姬飞来,深深地射入她的体内并且爆炸,瞬间变成了欢乐的、温暖的、五彩缤纷的焰火。她感到惊讶,她感到神魂颠倒,以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们互相交流之前就知道对方的事情。他们不说都知道。他们预先就知道彼此喜欢吃什么东西,他们知道彼此喜欢看什么书。他们互相抢着说话,互相补充。他们在同一个时候想同样的事情,听同样的歌曲。他们非常准确地在同一个波段上活动。露米姬觉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觉得这几乎是超自然的。这是奇迹。 不过露米姬并不真的认为这里面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真正的问题是,他们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意识到他们具有很强的、互相吸引的相同之处。他们能够领会彼此的表情,彼此的动作。他们了解彼此心里想的东西是什么,虽然那时他们还没有把这些东西说出来,但这些东西已经扎根于他们的头脑里,成为彼此了解对方所需的深层次知识的一部分。他们生活中体验到的、见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读到的、尝到的、闻到的一切都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 他们所有的体会也都在他们身上积累了起来,成为他们深层次的学问。在这样的学问帮助下,他们就能觉察到相同之处,互相之间的联系和接触。当这样的东西击中他们时,他们就无法躲避,只能接受。 露米姬就是这样想的,甚至连保护自己都不想了。她对着利埃基敞开身子,她让他进来,让他进来取暖发光。露米姬预先就知道她这样做会把自己烧尽,而她已经承担了这个风险。她毫不犹豫地承担了这个风险。 露米姬预先就想到过谈恋爱过程中身体上的接触会给她带来很多麻烦。多年来,校园暴力让她对身体接触感到害怕,甚至厌恶。她不能容忍陌生人侵犯她的私人空间,哪怕是熟人。她希望她能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可以碰她,怎样碰她。她几乎没有任何想让别人触摸她的欲望。露米姬曾经认为她也许永远也不会谈情说爱了,因为一想起让人接触她的身体,比如说接吻,她就会感到毛骨悚然。 可是,当跟利埃基一起在精神上的接触再也进行不下去时,身体上的接触好像很快就开始控制不住了。露米姬强烈地感到她需要互相接触,最好是互相抱在一起。当她有这样的感觉时,她感到很惊讶。他们第三次约会是在露米姬家,他们已经多次在一起喝过咖啡,所以这次他们又喝起咖啡来了。他们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聊天边哈哈大笑。咖啡在他们喝光之前往往已经凉了。 露米姬双手紧紧握住了咖啡杯,否则她会俯身去碰利埃基的胳膊,抚摸他的脸,让手指穿过他那深色的短发。她把她的嘴唇紧紧地贴在杯子边上,虽然她真想把她的嘴唇贴在利埃基的嘴唇上。她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的心跳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内心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但她想方设法不露声色。 露米姬试图继续轻松地聊天,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但后来她却不知道利埃基回答的是什么。她心里想的只是怎样吻利埃基。她觉得她必须温柔但坚定地抓住他的下巴,深深地看着他那浅蓝色的眼睛,然后吻他的嘴唇。露米姬从来也没有吻过任何人,而现在她强烈地想吻利埃基,她会不会接吻或者接吻要用什么技巧,这样的问题她连考虑都不想考虑。 情感跟技巧没有关系,情感好像是一团烈火。 利埃基突然满脸通红。他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像个男孩那样微微一笑。此时露米姬再也忍不住了。她把咖啡杯放到桌上。杯里的咖啡就立即溅了起来,有几滴还溅到了杯子外面。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先是在椅子上互相很尴尬地缠绕在一起,然后就站在厨房的地板上,椅子啪嗒一声倒在地板上。露米姬竭尽全力把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全都压在利埃基身上。他们的嘴巴碰在了一起。他们的手不停地寻找新的部位,然后就互相抚摸。他们俩充满了烈火一般的激情。 一切就这样发生了。露米姬是活动的中心,又是活动的参与者,然而她又是局外人。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她无法强迫自己离开利埃基。她不可能停止接吻,虽然世界已经爆炸,可它不是在外面爆炸,它是在露米姬的体内爆炸。 他们急于相爱,但他们又想悠着点儿,他们有的是时间。根据他们的默认,他们知道这次该走得多远。虽然他们俩都渴望着占有对方,可他们也知道应该如何留有余地。他们把一部分体验留到下一次,把下一次中的一部分留到再下一次。他们在探险途中没有地图,也没有指南针,他们俩又不希望寻宝过早结束。他们知道,不管什么事情到时候都会发生。 他们肩并肩躺在床垫上,并且呼吸得越来越平缓,露米姬心想他们的旅行才刚刚开始呢。她不知道他们的旅行将会如何终结,她觉得这样很好。 后来她和利埃基的旅行突然中断,她觉得这样太不合理了。露米姬知道他们还有许多东西要互相展示,互相学习,共同体验。 9 露米姬当然是知道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从第一次约会就知道。第一次约会时,她的目光就锁定在利埃基浅蓝色的眼睛上,她很长时间看着他,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后来,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样东西或哪一件事情使她知道的。下巴的弧度?他的肩膀?虽然肌肉发达,但并不是宽得不切实际。说话的声音?很深沉,很好听,但并不特别低沉。他的手指头?细细的,很漂亮。他的走路姿势?像伐木工那样过于懒散。 问题不是哪个个别的东西或者特点。利埃基当然看上去像个男孩。他就是个男孩。 不过,他并不完全是个男孩,他还不是一个男孩。他的身体正在与他的内心趋向一致。这一点露米姬很快就知道了。这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对她来说,从第一眼起,利埃基就是利埃基,他不是男孩,也不是快变成男孩,这里没有过渡的形式,只有完完整整的一个人,这就是利埃基自己。因此,当利埃基很困难地,吞吞吐吐地对她讲这件事情时,她觉得很奇怪,她真想叫他不要说下去,因为从她的角度来说,他们中间没有什么秘密,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东西,没有什么需要说明的东西。露米姬觉得,像性身相异、变性手术或者变性过程这样的单词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这不是因为这些单词使她害怕,使她毛骨悚然,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这些单词是来自外面的,是别人下的定义或者别人想区分或判断,界定或寻找不同的类型。对露米姬来说,利埃基就是利埃基,但同时他也是劳拉,照片中那个脸上带着坦率笑容的七岁女孩。这些照片是露米姬在利埃基爸妈的避暑小屋里找到的,去年夏天他们在小屋里度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人。 看这些照片时,利埃基有点儿生气。 “你能把照片放在一边吗?我不想看这些照片,脑袋上的短辫子,我是被迫扎起来的,我不喜欢,我喜欢原来的短发。” “照片里你看上去很可爱。” “就像头上系了个蝴蝶结的小毛狗,它看起来也很可爱。可是这真丢脸呀!” 露米姬把照片藏了起来,但它们仍然留在她的脑海里,因此对她来说,利埃基也是照片里那个梳着短辫,笑容满面的劳拉。同样地,对她来说,利埃基也是劳利。当变性过程完成后,利埃基就会正式改名为劳利。对露米姬来说,这三个人可以很容易地变成一个人,没有什么矛盾。她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奇怪或者尴尬的地方,没有任何问题。不过,对利埃基来说,事情就不那么简单。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从小就感到这里面有问题。我的名字不对,穿的衣服也不对。我的相貌不对,我的举止也不对。或者我觉得大家认为我是这样的人,但我自己觉得我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样。” “你用不着在乎别人的看法。” “露米姬,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其他人,你必须想办法跟他们相处,一起工作,一起娱乐,一起生活。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样思想开明或者宽宏大量。我想你是应该知道的。要说有人知道这一点,那就应该是你。” 利埃基不再朝着露米姬看。露米姬看见他的下巴紧缩了一下,他把牙齿咬在一起。这与露米姬上学时所受到的暴力相比好像有点儿不合情理。再说,这里面永远也谈不上什么宽容或者包容,因为不管露米姬说什么或做什么,校园恶霸总是认为她绝对不可能是正确的。她被选中成为他们攻击的对象,纯粹是个偶然。暴力就是暴力,暴力就是想伤害和摧毁她的自尊心。 利埃基和露米姬之间的交谈变成了争论,争论又变成了争吵。大家总是围绕着同样的框框兜圈子。利埃基觉得露米姬不理解或者对待他太冷淡,太傲慢。露米姬一次又一次地承诺,不管发生什么事,她一定会支持他,但利埃基觉得她永远也不可能理解他的痛苦和空虚感。 “对你来说,你的身体毫无疑问是属于你的,你不用考虑这个问题。”利埃基辩解说。 露米姬承认情况是这样的,但为什么这样的情况会妨碍她陪伴在利埃基身边呢? “变性过程后的日子里,我想我一定会令人讨厌。直说吧,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支持我自己,但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对别人的幸福负责。我最好还是独自一人,否则我只会无缘无故地伤害你。” 露米姬很快就认识到她进行反驳是毫无用处的。利埃基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而这个选择并不包括露米姬。 露米姬在招待所的床上辗转反侧,她用拳头敲打早已失去原来形状的枕头。阴暗的思想又从头脑的阴暗角落里钻了出来,而露米姬还以为她已经把它们彻底扫掉了。 现在利埃基在哪里?他跟谁在一起?他是不是有了新的女朋友?这位姑娘也许现在赤身裸体地躺在木屋的码头上,避开了爱打听的邻居的眼睛。利埃基悄然无声地爬到她的身旁,把又柔软又结实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肚皮上,他的眼睛看见这位姑娘先是闭着眼睛微微一笑,然后随着她呼吸的加快慢慢地咬起她的下嘴唇。而利埃基除了把手放在她那光滑的肚皮上以外什么也还没有做。 现在是不是另外一个姑娘在使利埃基哈哈大笑?她能让他那浅蓝色的眼睛高兴得绽放光芒吗?露米姬很难容忍这样的想法,要她不这样想是不可能的。这样的想法让她撕心裂肺,让她口里充满了苦水。她知道她这样想是不合理的,可是她毫无办法。 使她感到痛恨的是,她妒忌决定把她抛弃的人。虽然她并不能确定利埃基是不是有了新欢,可她就是妒忌他,她被迷雾蒙住眼睛似的妒忌他。就是这种不确定才是最难受的。如果她知道的话,她就可以咬咬牙痛恨一番,痛哭一番,但现在她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敲打枕头。她要想知道真实情况,不能只是也许…… 露米姬往往能想象出最坏的情况。她可以想象出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她具有最尖锐、最明确的见解,最好笑的故事和最优雅的姿态。她能使利埃基神魂颠倒,甚至能使他忘记自己曾经跟露米姬一起生活过。 露米姬知道用乱七八糟的想象来折磨自己是没有用处的。到了早晨,一切黑暗的东西又会变成灰色,变得没有颜色,没有价值,甚至令人难堪。她很想知道,为什么她总是通过胡思乱想来消磨时间。她下定决心,从今以后不再妒忌跟她生活脱离了关系的人。 虽然如此,露米姬心里仍然明白,不久的将来她还会遇到这样的夜晚,那时候任何东西都阻挡不了阴暗的思想,它们会像海浪那样滚滚而来,从她身上翻过,把她完全淹没。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奈辛岩。当时,凉飕飕的秋风把树叶吹得晃动,有些树叶已经发黄,沙洲角前滚滚的水浪不停地拍打着湖岸。 这是一个风大的夏天。 小说《强盗罗尼亚的女儿》中比尔克说的话在露米姬的脑海里像火花那样闪烁。这不是一个风大的夏天。夏天已经过去了,夏天已经结束了。风也吹动了利埃基的头发,随意地把他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露米姬很清楚地认识到,她再也不能伸出手把他的头发拨到另一边,这使她感到心痛。她被剥夺了抚摸他的权利。他们中间已经出现了裂痕,这条裂痕比奈辛岩还要冷,比奈辛湖还要宽。她没有任何办法。她不可能除掉这条裂痕。她不可能把还在她内心发光的热情转移到他们的关系之中。利埃基已经关上了门。他看都不看露米姬,他连她的目光都不接受了。 那天下午他们只说了几句话,而露米姬最能记起来的则是沉默。这不是那种宁静的、使他们俩感到安详的沉默。他们多次有过这样的沉默,但这次沉默是空洞的,冷冰冰的,把人压得气都喘不过来。沉默在呼唤,它要求他们用说话来填补空缺,可是他们两人都没有话可说。 他们已经把话都说完了,把话都吃光了。那些从未正式说出来过但心里都很明白的诺言已经被背弃了。 利埃基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露米姬的手。这一动作使露米姬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因为它好像向露米姬发出了成千上万次电脉冲似的,从她的手掌沿着胳膊传到了身体的各个部位,特别是她的腹部。该死!为什么利埃基对她和她的感觉会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露米姬本能地闭上眼睛,她希望利埃基会像以前做过的那样:把她的手抬起,把手腕的内侧翻过来,然后温柔而强劲地把嘴唇贴在她的皮肤上。他这样做能使她快速地、不可抗拒地兴奋起来,其他做法都不能使她产生同样的感觉。 但这次利埃基并没有这样做。露米姬感到手心里有个金属物体。她感到利埃基让她的手指捏住这个东西,然后他松开自己的手。露米姬抬起手睁开眼睛看了看。这是一个银制胸饰,上面盘绕着一条非常漂亮的龙。 “这是给你的,因为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龙。”利埃基轻声地说。 露米姬眼泪夺眶而出。她一言不发。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连感谢都说不出来。 她还保留着那个胸饰,但她永远也不会看它的。不过她记得胸饰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它在手上的重量,龙身上很细很细的鳞片,以及体温能使金属片慢慢变暖。 这是她自己的龙。 不过,要是她的生活中缺少火焰,那么她拿着这条龙有什么用呢? ————————————————————[1]?在芬兰语中,利埃基(Liekki)是男子名,但它也具有火焰的意思。 6月18日 星期六 10 令人同情的邪教是不存在的。吉利·哈赛克花了很长时间研究了这个课题,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同时通过阅读调查报告、传记和生平以及网上聊天记录后才得出这样的结论。邪教在一定程度上都是黑暗的,扰乱人心的,几乎所有的邪教都是如此。那些标榜自己是为爱、鲜花、毛茸茸的兔子和世界和平而奋斗的邪教也是如此。从邪教组织的背景中你总能找到这样一些东西:神秘、贪婪、性侵犯、吸毒、危险的祭礼,至少是奇怪的饮食习惯和不卫生。 吉利研究了邪教组织的特征:极端的思想方法、权威结构和与社会隔离。邪教组织都有强有力的、通常是有魅力的领袖人物,对善与恶,正确与错误都有严格的看法,否则的话,没有一个邪教组织是可以站得住脚的。只有让信徒们确信邪教的教义是真理,教主才能把他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使他们相信只有在另一个世界或者另一个星球他们才能找到专为他们准备的美好前途。他们是上帝特选的子民,他们是不会下地狱的。 “天堂之门”又称“天门教”就是这类邪教组织之一。吉利在进行背景调查时就对“天堂之门”的活动做了研究。这个20世纪70年代由马歇尔·阿普尔怀特建立和领导的美国邪教组织把信仰基督教和信仰UFO(不明飞行物)结合在一起。信徒们相互之间以兄弟姐妹相称,他们一起住在加利福尼亚一座租来的大楼里,他们假装该楼是他们的“寺院”。“天堂之门”的信徒跟外人没有任何联系。阿普尔怀特还让人给他,另外还有五个人以他作为榜样也做了阉割手术。“天堂之门”的成员相信天外来客将给他们带来和平,将给他们在另一个星球上提供安身之处。 这没有什么不对。你要信什么都可以,你要用自己的器官想干什么也可以。可是,事情在下述情况下发展成了悲剧:马歇尔·阿普尔怀特让别人相信海尔·博普彗星后藏着一艘太空船,信徒们的灵魂可以搭乘这艘太空船前往天国。1997年11月大约40名“天堂之门”成员三天时间里在阿普尔怀特的领导下集体自杀。 令人遗憾的是,“天堂之门”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邪教组织。还有詹姆斯敦教、大卫教派、太阳圣殿教……这些名字听起来很亲切,但是这些邪教组织最后都是以悲剧或者死亡而告终。另外还有这样的邪教组织,它们牺牲自己的成员还不够,还要找外人来充当它们的牺牲品。1995年日本奥姆真理教制造了东京地铁毒气事件,12人死亡,5000余人受伤。 关于邪教组织的材料吉利掌握得越多,他对这类组织就越痛恨。如果他能从他那方面发现某个邪教组织的阴谋诡计,那么他就能看到他的工作总算不是白费。 吉利仔细看着坐在他前面的这个男子,他心里想,这人是什么时候决定背弃他的信仰,打破保持沉默这条规定的?这人的模样使他想起了这样一条一生中天天挨打的瘦骨嶙峋的狗来。这人很瘦弱,他那窄窄的肩膀显得更加削窄,因为他是没精打采地坐着。他那深色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咖啡厅里其他的桌子和客人。吉利想引起他的注意,但只有一两秒钟而已。这人看上去大约五十来岁,虽然估计他只有四十来岁。难道他曾经真的相信他是上帝特选的子民吗?一定是如此,否则他不可能在邪教组织里待那么多年。 这人关于自己的事说得很少,他没说他的名字,他当然是不会说的,吉利也没有希望他说。他的上司曾建议他可以说服这人接受无记名采访。他的上司没有透露她是如何跟这个人建立联系的,吉利也没有问她。他知道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太多。从揭露性报道的角度来看,如果有人向你双手捧上采访的中心人物,你就不必怀疑这个采访的来源。机会一出现就得伸手把它抓住。这是吉利的信条。 “没人会认出我来,对吗?”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多次了。 吉利心里很恼火,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于是他耐心地解释说: “无记名采访是这样的:你是背对着摄像机,为了不被人认出来,你的轮廓可以虚化,或者你的头上可以套个大头罩,你的声音当然也要彻底改变。” 昏暗的咖啡厅一角,这人的手在桌子上紧张地寻找支撑。他像祈祷那样把手合在一起,又把手分开,用一只手的大拇指揉搓另一只手的背部,然后抠他的手指甲。吉利注意到他的手特别干巴。邪教组织里也许有这样的规定,不准过多使用像护肤霜一类的化妆品。 “我们总共有二十个人,我们住在市中心的外面。”这人轻声地说。 “确切地说在哪里?” 这人急切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说。” 你也许还不能说,吉利心里想。不过他还是打算让这个人完全信任吉利,这样他就能自愿地把正确的地址告诉吉利。此时此刻最好还是不要施压,还是问一些别的问题为好。 “你参加这个教派有多久了?” “我从一开始就参加了,已经有20多年了。开始时人数不多,但是过了几年我们就找到了新的家庭成员。” “你们靠什么生活?你们工作吗?” “有一部分人工作。我们所有的收入都是共有的,都是用来为这个家庭服务。谁也不能拿得比别人多。当我们参加这个家庭时,我们同时就把一切财物都交给了这个家庭。” “有点儿像共产性质,对吗?”吉利开玩笑地问道,他想活跃一下气氛。 这人很严肃地盯着他看,吉利想开个玩笑的企图注定是要失败的。 “我们的生活很清苦。我们不需要太多的东西。所有世俗的东西最终都是虚无缥缈的。” 这人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种抑郁感和自豪感,好像他知道他是在非人的条件下度过他一生中最好的年月,但同时他又觉得他所做的是正确的。 吉利不想催促他,但他又希望能挖出一些比较具体的东西。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听到一些特别令人吃惊的东西,没有听到一些能为他的世纪报道提供材料的东西。人们有权在公社里生活,把每一天都花在向上帝祈祷上。这不是什么头条新闻。“嗨,听着,我们这里住着一批嬉皮士。”作为报道的基础这样的东西是不够的。人们能偷看他们一下,也许会觉得这很有趣,但即使是这样,作为报道的基础这也是不够的。这一类东西以前最多也只能成为八卦新闻,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揭露性的报道。 “你们有孩子吗?”吉利最后问道,“如果你们教派的成员不遵守规则,你们会使用什么样的惩罚?” “我们不用教派这个词,”这人很快纠正道,“我们是一个家庭。” “那好吧,就叫家庭。叫什么名字都没有什么关系。”吉利说。 “有关系。”这人辩驳说,“因为我们真的是个家庭。白色家庭。” 吉利把家庭这个词记在笔记本里。不管怎样,名字总是有点儿意思的,特别是这个时刻,这个名字更有意思,因为他把这个词记在笔记本里,这表明他很尊重这个人说的话。这关系到信任还是不信任的问题。 “你们中间有人曾经谈到过特别的敌人吗?我指的不仅仅是灵魂上的敌人,而是就在这个世界上的敌人。”吉利解释说。 为什么决定让他来调查这个教派?这里面肯定是有理由的。很明显,这里面有什么阴暗的、危险的秘密要让他去调查清楚。 这人偷偷地瞟了瞟四周,然后他靠近吉利,俯下身子轻声地说。“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在这个地球上……”这人开始说。 就在此时有人从他们的桌子旁走了过去。这人就像气球在他耳边破裂那样大吃一惊。吉利朝过路的人瞟了一眼。是个年轻的女孩,她是去上厕所。她有褐色的短发,穿着无袖的黑色短衫。这样的女孩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多看一眼的。再说,她看起来像个观光客,因此显然不用怕她能听懂他们之间的谈话,虽然她碰巧听见他们在说话。 尽管如此,信任的气氛被破坏了。这人的目光里流露出了吉利无法驱除的恐惧感。吉利估计这人今天是不会再说下去了,他感到了这样的恐惧和惊慌,被采访者一下子就缩进了壳里。 “我们现在能否商定你会来参加录像采访?”吉利问道,“明天?” 这人没有立即回答。他犹豫了一会儿。 他妈的!吉利尽量不表现出失去耐心的样子。如果他现在过分施压,他很可能丧失一切。这人很可能就此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再回来了。这样吉利就要一无所得。 “12点,在这里,老地方。从这里我们转到摄影棚里去,在那里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能看到摄像的。” 吉利说的口气很平静,但很严肃。他用这样的口气,因为他要表明他不是在提问,也不是在建议,他在实事求是地说话。他看到他说的话和他的口气对这人产生了使他平静下来的效果。这人点了点头。当然是慢慢地点头,但不管怎样,他还是点头了。吉利伸出了手。这人看着吉利的手,他看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握住了吉利的手。吉利尽量避免更多地惊动这只又干又粗的手。他们紧紧地把手握在一起,这表明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协议。 根据他们的协议,这个男子先走,吉利要等五分钟后再走。当吉利走进明亮的、热烘烘的阳光里时,他觉得他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吉利真想在街道中间,在穿着夏装情绪饱满的人群中间,好好舒一口气。吉利已经完成了采访,他确信被采访者下次一定会有东西要揭露。 这个女子用纸巾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炎热的天气预示着雷雨的来临已经有好多天了。报上的新闻高调地预报着前所未有的热浪和干旱,尽管气候实际上并不是如此地异常。新闻界仍是一片寂静。一般来说,无声无息会使她忧愁,但不是这一次。先沉默一段时间,然后雷声出现时听起来就会更响。 女子看了看蔚蓝色的、万里无云的天空。她刚接到一个电话,要她把行动计划再确定一下。她保证说,没错,就是这样安排的。这次信息绰绰有余,所以信息来源就不需要说了。 英雄故事需要牺牲和死亡。 女子看了看放在她桌子上的象棋盘,但她并没有真正在下象棋。她用手指摸了摸一个白棋的脑袋,然后轻轻把它推倒。为了让这盘棋朝正确的方向发展,往往需要推倒一些棋子。 在阳光的沐浴下,伏尔特瓦河波光粼粼,川流不息。这是死亡的好日子。 一个腰弓背驼的男子正在街上快速地行走,他的眼睛一会儿往周围看,一会儿往后看。他好像不希望冷不防地被什么人或东西发现似的。这人正在过一条小街,突然一辆灰色汽车从拐角处飞驶而来。这个男子已经注意到这辆汽车,但他来不及躲开。 各种想法和感觉同时在他的脑海里掠过。他觉得事故就在此时此刻发生是不公平的,因为他最终已经鼓起勇气,他要开口说话了。他替为他而悲伤的人悲伤。 目击者提供了互相矛盾的证词。有人认为汽车刹车了,有人认为汽车没有刹车。不管怎样,汽车车头猛烈地撞在这个男子的侧身上,把他撞飞了,撞到了好几米远的地方,结果他掉到了石子路上,头部碰到路面,不一会儿,一股股鲜血从他脑后流了出来。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救护人员说,这个人当场就断气了。 灰色汽车的司机逃离了现场,没人把车牌号记下来。有人甚至怀疑那辆车根本就没有车牌。谁也没有记住这个司机的外貌,大家连司机是男还是女都不清楚。 11 泽兰佳走到窗户跟前,她看了看窗外的风景,同样的风景她已经看了五年了。这里有绿油油的树木,秋风吹来时,树叶就会变色,光秃秃的树枝就会被吹落下来,到了冬天,它们被白雪覆盖变成一片白色,春天来临时,树枝上会冒出一个个嫩芽,绽开后就变成了树叶。现在树木都比过去修剪得好,因为雅洛前天用电锯把多余的树枝都锯掉了。泽兰佳觉得修剪后的树木看起来要比以前凄凉一些。树根旁一堆树枝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坟头。泽兰佳看了看院子,铁栅栏就像阴森森的噩梦把院子团团围住。她一边思索一边摸了摸玻璃窗框。白色的油漆已经开裂。玻璃窗该擦洗了。明亮的夏日阳光把灰尘和手印全都显露了出来。但是泽兰佳觉得玻璃窗没有必要擦洗,的确没有必要再擦洗了。 房间突然好像显得很小,窗外的风景也显得很狭窄。泽兰佳真想极目远望。屋里有一股霉味,其中掺杂着香火味,泽兰佳觉得很闷气,虽然她平时是喜欢这种味道的,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味道使她感到安全。 泽兰佳并不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最近这五年她生活得比她想象的要幸福。虽然她曾经为她妈妈悲伤过,有时也感到非常孤独,但她还是觉得她生活得很满意。泽兰佳不想要别的东西。她在一生中已经获得了很多东西。她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他们照顾她,给了她一个家。她找到了比她更强大的信仰。泽兰佳知道什么样的奖赏正等待着她。 泽兰佳想过,她前十五年的生活就像一场梦,现在她从梦中醒过来了。她的觉醒是很残忍的,很揪心的,可这是非常必要的。换句话说,以前她觉得生活就是她所看到的那样,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琐事,比如说白天上学,晚间跟母亲一起看电视,还有结交朋友,谈恋爱,找对象,有的男孩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到纽约去旅游,梦想当摄影师或教师。生活是很肤浅的,生活只是依赖于物质的和世俗的东西。泽兰佳过分地担心她是否漂亮,她是否时尚。她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对着镜子看,为自己容貌上的缺点而烦恼。她竭力想通过化妆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可是她跟别人在一起时总是很羞怯,很少说话,结果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脸上那对很漂亮的弯弯的眼睫毛。 泽兰佳曾经很不自信。她是个梦游者。在白色家庭指引她之前,她不可能见到上帝照亮人间的光芒。白色家庭让她明白了跟上帝相比她周围所有世俗的东西都是渺小的,毫无价值的。如果没有神圣的上帝,她是微不足道的。跟这个地球上其他人一样,泽兰佳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过是爬楼梯而已。通往真正的家的大门要在将来才打开。既然楼梯不怎么样,爬起来也很沉重,与永恒世界相比现实世界最终是没有意义的,那么为什么要为此而难过呢? 所以泽兰佳现在考虑的是露米姬上次与她见面时对她说的关于生活和芬兰的事。她想起了北极光和昼夜。她想起了冰湖里游泳。这些东西听起来很吸引人,很特别,就像童话一样。泽兰佳有五年没有考虑旅游了。而现在她却悄悄地思索着,她能否跟露米姬一起登上飞机飞往遥远的芬兰,去洗桑拿浴,到明澈如镜的湖里去游泳呢?她能否闻一闻露米姬用美丽的词语所描述的桦树的香味呢?露米姬唤醒了泽兰佳身上那种试图充分利用所有感官的欲望,哪怕一生中只是一次。 然而,这些都是痴心妄想。 泽兰佳朝周围瞟了一眼。这个房间里,床都是沿着墙放的,屋里一共睡三个人。地板上没有地毯,墙上没有图片。屋里没有写字桌,没有电灯,也没有椅子。没有多余的东西,没有任何能使人想入非非的东西。她们不需要娱乐。晚上活动有祈祷就足够了,她们离世俗的东西越远,就越靠近上帝。 泽兰佳双手合十。她想的东西不对。她开始想要她不应该想要的东西。她应该祈求饶恕。 她必须祈祷上帝给她更多的力量。 泽兰佳不可能不想到时间很快就要到三点半了。如果她想五点在城堡花园见到露米姬,她就必须马上动身。泽兰佳如果不去,她这样做是对的。现在她事实上是被软禁的,因为她没有事先征求同意就把露米姬带来见家人,这是违反了家规。泽兰佳曾经被告知不能随便带人到家里来。露米姬是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泽兰佳的家人必须事先搞清楚。她是泽兰佳的妹妹,但仅仅凭借这一点是不够的。 泽兰佳曾经问过,他们是不是怀疑她说的话。他们说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家庭成员必须互相保护,必须保护他们之间神圣的关系。谁也不许违背这一点。泽兰佳左手的无名指轻轻地抚摸着右手的无名指,多年来她在这只手指上曾经戴过一个戒指,这是她妈妈送给她的十五岁生日礼物。在她生日后几个星期妈妈就去世了。每当泽兰佳觉得她需要力量和安慰时,她就会摸一摸这枚戒指。 可是泽兰佳在上个星期把戒指脱了下来。亚当比以往更清楚地告诉泽兰佳,她母亲是如何背叛她的信仰,抛弃她的家庭的,因此戴这个戒指意味着背叛。泽兰佳就把戒指丢进了河里,让它像她母亲那样沉入水底。 现在她必须到别处去找力量和安慰,从信仰和上帝那里找力量和安慰。 泽兰佳的祈祷突然中断了,这时楼下传来了悲痛的哭叫声:“雅洛死了!” 泽兰佳松开了她那双合十的手。当她跑下楼时,她的脑海里突然掠过了一种内疚感。要是上帝已经看见了她那罪恶的、世俗的梦想,并通过向她显示死亡会很快降临来惩罚她,那怎么办呢? 露米姬坐在城堡花园里,她看着前面的喷泉,喷泉朝着空中不停地喷出光亮的、宝石般的水珠,水珠在空中飞舞片刻后就无可避免地掉到了水面上。露米姬心想,如果水珠突然像闪闪发光的小气球那样飞向天空,并且争先恐后地飘向远方,那看起来会是怎么样?她开玩笑地遐想起来了,水珠也许会一直飘到芬兰,像夏天温柔的雨水那样洒落在利埃基的脸上。 利埃基。怎么搞的,她又在想他了。是不是两地分离引起的?当她在另一个国家时,这是不是比较容易让她想起利埃基?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怀念他是不是更被允许的? 按理说,此时此刻露米姬的脑海里,除了想想那个奇怪的泽兰佳,比她更为奇怪的家和她们是否真的是姐妹这样的问题以外,她不该想别的东西。露米姬父亲在布拉格有个秘密的孩子吗?可是她对利埃基的思念并不遵循传统的逻辑。思念有自己的轨迹,对此露米姬也无能为力。 露米姬看了看脚下的城市,她突然觉得一股强烈的陌生感和异地感油然而生。她并不属于这里,她只是在这里旅游,她是个观光客,在这座城市开始变得熟悉之前,她就会离开这里。她是不会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的。 哪里才真正是露米姬的家呢? 不在里希麦基,那是她父母的家,也不在坦佩雷,至少现在还不在那里。她希望有这样一个地方,它能把她紧紧捆住,使她感到这真正是她的家。 一阵阵热风吹拂着露米姬的头发。她想起了那只手,那只独一无二的手,她被那只手摸得神魂颠倒,以至于她希望它能永远这样抚摸着她。在利埃基的怀抱里,她感到她像在家一样自在。在利埃基温情脉脉的目光下,她感到安全,有生气。她只是她自己,她用不着表演,隐藏,或从身上删掉什么。她感到幸福。她感到有人在爱她。 风把花草树木和夏天的味道吹了过来。这种味道非常迷人,露米姬情不自禁地坐了下来。异地感和无家可归感像丝线那样开始缠绕她的身子。先从脚部开始,把脚捆在一起,接着往上缠,缠到了臀部和腰部,把她的双手捆在她身体的两侧,然后围着她的脖子缠绕,最后缠住了她的嘴巴。 如果没有利埃基她永远也不会有在家的感觉,将会怎样? 如果她永远也不能再爱别人,该怎么办? 如果她失去这样一个跟他一起她能真正感到幸福的人,怎么办呢? 7月的一个凌晨,他们聊了很长时间,谁也不想睡觉。太阳出来了。阳光从小木屋的窗口射了进来,阳光是柔软的,给人一种安全感,不过,由于长在窗外桦树的遮掩,阳光变得不那么刺眼。他们面对面躺在窄窄的床上。利埃基就像往常那样仔仔细细地看着露米姬。他的目光并不是在挑她的毛病,他的目光很温暖,充满了爱。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利埃基问道。 “真心话。”露米姬回答。 “你有多久认为自己漂亮?” 露米姬沉默了片刻。 “老实说,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漂亮。” 这是真的。那么多年来大家都说她长得丑,所以她也麻木了。有时候她也认为自己长得丑。她觉得这里面可能有原因。她觉得自己丑得连欺负她的人都不得不当她的面吐唾沫,用手打她。她的外貌让他们感到恶心,因此他们无法控制自己。后来露米姬认识到这不是真的。 在这之后,她开始认为她长得并不丑,只是不起眼而已。她长得怎么样并不重要。在别人眼里她是否长得漂亮,她并不在乎,直到她遇见了利埃基。 “我想恐怕是这样的。”利埃基说,“因此我现在告诉你,你身上的一切都很漂亮。” 他说这句话时态度很严肃,很认真,这反而逗得露米姬哈哈大笑起来。 利埃基抬起了手,轻轻地抚摸露米姬前额的发际线。 “你的额头。我一看就知道它的后面藏着无穷无尽的高见。” 利埃基的手指继续往前抚摸,它摸到了露米姬的眉毛。 “你的眉毛和眼睛,它们形成一个整体。你有一对完美的眼睛。你的目光充满激情,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差点儿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露米姬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了起来,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利埃基说的话听起来跟他的抚摸一样温馨。他说的话在露米姬身上找到了需要温暖和抚摸的地方。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他的抚摸像羽毛一样轻。 “你的下巴很优美也很壮实。” 一个手指碰了碰她的嘴唇。这样一碰,一股特殊的感觉开始在她体内传布,先传到她的腹部,接着就往下传。 “你的嘴唇。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嘴唇,那是我吻过的最温柔的嘴唇。” 露米姬希望利埃基马上就吻她,但他的手指继续沿着她的脖子摸,摸到了她的锁骨。 “你的脖子漂亮得不可思议,脖子和肩膀连接得多么美呀!你的锁骨就像鸟的翅膀。” 露米姬呼吸得越来越急促。他那温柔的爱抚和她那强烈的欲望同步前进,配合得非常紧密,这使露米姬大吃一惊。当利埃基说的话使她困窘、惊讶、感动和感激的同时,他的抚摸在她体内产生了一种强迫性的,几乎是野兽般的需要。利埃基觉得她非常漂亮,他看她的方式跟以前别人看她是完全不同的。她觉得这样的方式太好了,她几乎接受不了。 利埃基的手继续往下摸。此时他的呼吸再也不是那样平缓了,因为他低声地对着露米姬的耳朵说: “你的乳房……” 在这之后,他们不再说话了,但抚摸还在继续,抚摸代替了说话。 他们还有一种游戏,它的名字叫寻宝游戏。实际上这种游戏有两种形式:情感的寻宝和身体的寻宝。 情感的寻宝游戏是这样的:制图者在纸上写单词或画图,单词或图画具有某种跟他的生活紧密联系的意义,通过词与画之间的路线把它们互相连接在一起。寻图者可以自己选择他想沿着哪条路线走。然后制图者告诉寻图者,如何沿着选定的路线行走把词或画互相连接起来,找出词或画后面隐藏的故事。 这样露米姬和利埃基就一点一点地公开各自的历史,其中包括他们的恐惧、希望、梦想、从未告诉过别人的秘密以及敏感得不能从嘴里大声说出来的心愿。 情感的寻宝游戏可以打开他们至今还锁着的抽屉。他们互相把抽屉的钥匙交给对方并且说:打开吧,我完全相信你。 身体的寻宝游戏也需要互相信任。玩这个游戏时,制图者画一张人体图,上面标出那些他想触摸的地方。寻图者可以选择需要触摸的地方和触摸的顺序,确定一次应该触摸几次。每次需要触摸的地方选定后,制图者应告诉寻图者他希望知道应该如何触摸这些地方,摸、吻、咬还是仅仅用眼睛看。寻图者必须完全遵循制图者的意愿。 寻宝游戏本身并不是目的。这些游戏都很肉麻,玩游戏的人什么时候中止游戏都可以,也可以把图画和字母全都掷掉,集中注意力体验如何自然而然地从一个情景进入到另一个情景。 露米姬和利埃基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时间,当时他们之间一切都是正确、清楚和自然的。露米姬经常梦见这段时间。她觉得每次从梦里醒过来都是被迫的、错误的。 当梦要比现实好得多、真实得多时,为什么她要从梦里醒过来呢? 她说谎了。她说的东西本来是应该真实的,但它们并不真实。她编故事编得很好,很仔细,所以没有被发现。 说谎最终是错的,对吗?如果谎言比实情漂亮,如果谎言给说谎者和听者的东西要比实情多,那会怎么样呢? 谎言变成了故事,故事变成了真事。 她并不后悔。 她想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尾,这个故事的最后一页。结尾将是很残忍,她是冒了这个险的。这是她的结尾。 12 露米姬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已经五点了,但没有泽兰佳的影子。很有可能她不来了。露米姬觉得手机在她手里显得很重,好像在对她说:“快打电话给你父亲,你该直接问他。”露米姬也开始考虑打电话了。这必须是个偷袭。她想先聊这聊那,谈谈天气,说说那些保险的东西,然后从背后袭击,直接问他在布拉格是不是有个女儿。如果她父亲撒谎的话,那么露米姬会马上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的。至少她以为她能听得出来。但她没有把握,也许父亲撒起谎来会比她想象的要好。 如果泽兰佳是父亲的女儿,如果泽兰佳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露米姬对她父亲的了解比她想象的要少得多。但是,孩子们真的了解他们的父母吗?孩子们真的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吗?一般情况下,他们只了解一部分,很少的一部分。他们并不知道,父母小时候是怎么样的,父母青少年时的梦想是什么。即使父母跟他们讲过这些故事,由于父母是讲给孩子听的,所以这些故事总是经过了润色。 再说,在露米姬的家里,爸爸妈妈从来也不谈这类的事情,他们没有这个习惯。有时候露米姬觉得她的头十六年好像跟陌生人生活在一起,最多也只是跟相识的人生活在一起。 现在是五点过五分。露米姬从坐着的白色木椅旁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她的脚。她今天走了很多路。她喜欢走路,因为她觉得步行比乘电车、公共汽车或地铁能更好地了解这座城市。露米姬正在考虑她该不该离开这里,因为她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叫了。 她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手机。也许现在是把他们那块沉默的玻璃墙砸开一条缝的时候了。她父亲的号码在P“pappa”的下面。露米姬在改变主意之前就按了手机上的通话键。 很快就有人接电话,但接电话的不是爸爸,而是妈妈。 “彼得出去散步了,很明显他把手机忘在家里了。”母亲说,“你是不是有急事找他?他一回来我就叫他给你回电。” 露米姬一听到母亲担心的声音就感到头痛。 “不……我……我就是记不起来,爸爸是什么时候来布拉格的?”她赶紧问道。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片刻。现在母亲当然会说,不,爸爸从未去过布拉格。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回答,因为爸爸从未提到过他曾经来过这里,就是在露米姬计划来布拉格时,他也一句都没有谈起过这事儿。 “你们谈过这事儿了吗?我觉得彼得……他不愿意回忆这事儿。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那些年月……很糟糕。” 母亲的声音变了,变得很奇怪了。露米姬以前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但又很坦率,好像母亲片刻之间忘记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好像要说更多的话。此时,母亲的护身墙要比平时低得多。露米姬把问题问到点子上了。 “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露米姬马上又问了一个问题。 现在门已经打开一点儿,要后退是不可能了。 “不,不是,因为……”母亲说。 此时,露米姬听到从花园沙石路传来了跑步的声音。泽兰佳来了。她是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红彤彤的,肯定出了事。 “我现在必须挂电话了,过些时候我再打。”露米姬对着手机很快地说,接着就关上手机。 这真不是时候。这个秘密正要同时从两个方面暴露出来,但这样的暴露是互相冲突的,互相干扰的。 “雅洛死了。”泽兰佳一开始就说。 “雅洛?” “我们家庭里的人。他被汽车当场轧死。他就是你昨天看见的,站在窗口旁的那个人。” 眼泪开始从泽兰佳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露米姬从口袋里拿出皱巴巴的纸巾交给了她,泽兰佳就像孩子从父母手里拿来手帕那样很顺从地同时又很自然地把纸巾拿了过来。 露米姬当然记得那个人,他的肩膀窄窄的,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严峻的目光。当这个人的形象很清楚地展现在她的眼前时,她同时也记起了她今天好像看见过他。在咖啡厅里,跟一个正在笔记本里写字的年轻人谈话。露米姬刚好从他们桌子旁走过,她是去咖啡厅的厕所。那时她只觉得有人在进行采访,没有像现在这样把这个人的脸跟早先她见到的站在窗口旁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采访和死亡事故发生在同一天。露米姬直觉地感到这不可能是巧合。 13 身高大约一米八〇。很深的棕褐色头发,差不多是黑色。棕褐色眼睛。身上穿着稍微穿旧了的淡色牛仔裤,看起来就像那种见过世面的裤子,人们一看就知道这种裤子很贵,从销售的一刻起,这种裤子就很贵。淡色衬衫,是不是格子花的?也许是条纹的,这一点露米姬不能肯定。年龄大约在二十二岁到三十岁之间。这种既是少年又是成年的男子,他们的年龄就很难说。 露米姬坐在河边慢慢地啃一条法式奶酪面包棒,同时她尽量想回忆得准确一些。她知道这样做还不够。根据这些信息她不可能在这样一座大城市里找到采访雅洛的人。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男子被汽车轧死了。这本来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不过这跟她还是有关系的,因为如果雅洛之死不是意外的话,那么很可能泽兰佳在某种程度上也处于危险之中。而泽兰佳可能是她的姐姐。 露米姬对泽兰佳只字未提她今天早些时候见到雅洛,在她看来,当时好像在进行采访。在这个阶段泽兰佳最好还是不要知道这事儿。在她身上激起额外的恐惧是不必要的,也就是说露米姬知道泽兰佳已经非常害怕了。她们只聊了不到半个小时,然后泽兰佳就得走了。在这半个小时里,大部分时间是用来竭力安慰哭哭啼啼的泽兰佳,泽兰佳只是重复说,有时完全不合逻辑地说,雅洛本来是不应该死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不管怎样,一切都不顺心。除此之外,露米姬从她嘴里没有得到什么比较符合情理的东西。 泽兰佳说她的家庭没有很好地欢迎露米姬,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对此她向露米姬表示歉意。她相信这样的情况还会发生。泽兰佳走得太远了,她本来应该学会耐心等待,但她太着急。所有事情都要等好的时机。白色家庭还会张开双臂热烈欢迎露米姬的。露米姬觉得这样的想法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不过她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对泽兰佳说。 可是,当泽兰佳必须离开时,一切又中断了。很明显,她甚至是不该出门的,但她觉得跟露米姬碰头很重要,于是她偷偷地溜了出来。 露米姬问她有没有手机,如果有的话,她们联系就可以容易得多,泽兰佳只是回答说: “当然没有。这是无价值的东西。” 她们俩商量决定第二天在彼得菲山碰头。当露米姬想知道为什么会面地点要不断地变动时,泽兰佳只是说,最好不要跟某一个地方连接太紧。露米姬也就不再问了。迄今为止,她已经看出泽兰佳的举止有点儿怪里怪气。她觉得泽兰佳这种怪模怪样肯定是有原因的,她将最终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在露米姬周围,白天开始变成傍晚,但气温仍然处于高温状态,她感到一股微弱的汗臭味正从无袖的衬衫里散发出来。今晚在招待所的小浴室里她必须用水把它冲洗一下,然后晾一夜让它干燥。她这次出游是轻装上阵,没有带很多东西。现在她开始倒霉了,因为换洗的衣服快用完了。跟成千上万个游客一起到布拉格商业中心购物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再说,这次旅游也已经走了样了,变得不像一般的休闲旅游。 露米姬掂量了一下各种选项。她不可能把这个情况向布拉格警察局报警。她对他们能说些什么呢?嗨,有人被汽车轧死了,我看见这人今天早些时候可能是在跟一名记者聊天,我这样说行吗?不行,关于这人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雅洛,他住在一座很大的木头房子里。那里住着一批很奇怪的人,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组成这样一个集体。这个集体里有个年轻女子,她可能是我的姐姐,实际上是异母姐姐。露米姬说的是什么?人家很可能把她轰走,或者把她关进牢房,让她自己从幻觉中苏醒过来,或者把她送回到街上去,让她像其他无害的疯子那样四处流浪。 她可以往家里打电话,向她父母说明情况,征求他们的意见。一般的人肯定会这样做,但露米姬不是一般的人,她的家也不是一般的家。在她的家里他们从未简单地就这样了事过。再说,她觉得上次通话后她妈妈肯定已经冷静下来,注意到她说了一些她不该说的东西。最坏的情况就是妈妈会强迫她回家,这样她就无法弄清事实的真相了。 现在别无选择,只能靠自己的力量,靠自己的理智来揭开谜底。在她的一生中她大部分时间就是这样做的。 露米姬竭尽全力进行回忆。她要想出一些有关这个采访者的特征,以便她能找到这个人。露米姬知道她的脑子里不断地记录了一些极其细小的细节,现在她只有把这些东西挖出来才行。没有,采访者手上没有戒指,因此他是未婚。这样的信息没有什么多大用处,这个人在小本子上写得很熟练,很有把握。这不是他的第一次采访。这个人可能是个有经验的记者。 露米姬闭上眼睛,她继续回忆她从卫生间回来那个时刻。她走过他们的桌子时几乎是靠得很近。她的目光很快扫过了小本子的表面。她心想,即使她懂捷克语,笔记本上的东西她也看不清,因为这个人的笔迹很模糊。当时这只是一个浮光掠影的想法,没有什么意义。不过,跟模糊的笔迹相反的是,小本子里有个很显眼的东西。由于这个反差,露米姬特地注意了一下。这是什么东西呢? 快想,快想。露米姬强迫自己使劲回忆。一群嘻嘻哈哈的游客从她身边走过。露米姬紧闭着双眼。现在她绝对不能走神儿,因为有个东西正从她的记忆中冒了出来。 小本子那一页的上方有个很小的图像,这当然是徽标。这是一家公司的记事本。露米姬记得徽标是橘红色的,是个圆圈。还有什么?有没有记号?哦,有个数字,是个8字。这个徽标很眼熟,因为她曾经见过。不过,她在哪里见到的呢?露米姬睁开了眼睛。 橘红色的8字。此时此刻她在脑海里很清楚地看见了这个数字,但她还不知道该把它跟什么东西联系起来。她从水瓶里喝了一大口水,并且开始走动起来。她走一会儿后也许就能想起来了。露米姬从河边走到了桥上。桥旁有个旋转广告牌。一个笑嘻嘻的女子正在介绍新出品的长效除臭剂,这个画面刚转了过去,取而代之的又是警匪连续剧的广告。显然,人们每晚观看谁杀谁,谁没有死,结局如何等等这样的连续剧,他们从来也不会感到厌烦。 露米姬准备继续往前走,这时候她的目光突然落在广告下方的徽标上,一个橘红色的圆圈,中间是8字。 当然是电视台8频道。 现在露姬知道记者是在哪里工作了。 14 这座大楼有很多地方都是玻璃的,所以看上去有点儿不真实。午后阳光从玻璃墙反射出来后呈粉红色、紫色和橘红色,橘红色光比徽标里的颜色还要亮,还要深。在市中心找到超级8传媒公司的总部并不困难。玻璃大楼的屋顶上有个旋转的徽标,老远就能看见。露米姬的眼睛透过玻璃墙往大堂里看,那里有个女接待员正在全神贯注地涂手指甲。很明显,一部分人还要继续工作到深夜。 露米姬很快就做了准备工作。她用手机通过谷歌查了一下这个传媒公司。她了解到这是一个大型企业集团,除了电视频道和新闻报道以外,它还拥有一份晚报、几本杂志和一大批网站。超级8顾名思义就是超级。它具有强大的影响力。 露米姬犹豫了片刻。她实际上没有一个计划。当她没有把握时,她就决定见机行事,表现出很有信心的样子。在90%的情况下,这样做是行得通的。于是她挺起腰板,穿过旋转门走了进去。 看见一个背着背包的年轻游客站在她的面前,这位涂指甲的接待员显然兴趣不大。仅仅从她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她是要露米姬马上离开,她连开口说句话都觉得没有必要,但露米姬并没有让她的神情影响自己。 “对不起,我在找一个男人。”露米姬用英语说。 这位接待员换了个表情,那个表情好像在说: “亲爱的,我们不是都在找男人吗?” “很遗憾,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不过他是在这里工作的。我们已经约定在这儿碰面。”露米姬很有信心地说。 大堂里的接待员从下到上把她打量了一番,好像在考虑她要不要叫保安,不过她还是叹了口气说: “你必须再说一些有关这个人的情况。有相当多的男士在我们这儿工作。” 露米姬尽量准确地描述这位做记录的人。接待员沉思似地皱了皱眉头。露米姬很快估算出了这个女人的年龄,也许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她看起来好像她的约会没有像她希望的那么多,但她还是很注意长得帅的男士和他们的婚姻状况。 露米姬咬了一下嘴唇,俯身越过柜台,悄悄地压低声音说: “他相当火辣,手上没有结婚戒指。”女接待员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那一定是吉利。不过他可能已经下班回家了。你能肯定……哦,等一等。他来了!吉利,有人找你。” 露米姬看见一个年轻人正从电梯走出来。没错,就是他,就是她今天早些时候见到的那个男子。这人很惊奇地看了看接待员和露米姬。他用捷克语对着接待员说了几句。接待员朝露米姬指了一下。这人的眉头皱了起来。露米姬知道,在保安过来把她扔到院子里之前她必须立即采取行动。 “我有你今天采访的那个人的消息。他死了。”露米姬说。 这一下打中了目标。露米姬看到这个名叫吉利的男子眼睛里流露出惊讶和感兴趣的目光。 “我们到别处去谈。”男子抓住了露米姬的胳膊说。 接待员垂头丧气地看着他们俩的背影,耸了耸肩膀叹了口气,然后继续涂她的手指甲。 一个男人拿起手机放到耳朵旁。他得立即打电话,他接到的指示就是这样说的。马上就有人接电话。 “一个年轻姑娘刚到办公室来找他。” “一个年轻姑娘?” “是的,她说英语,看起来像个游客。” “是不是跟他搞所谓一夜情的姑娘?” “不像是这样的姑娘,再说,她说她知道有关目标1死亡的情况。”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片刻。 “你跟踪他们了吗?” “当然喽!” “很好。让这个姑娘把她知道的东西说出来。现阶段这可能是一步好棋。” “在这之后呢?” “我们不知道这个姑娘是谁,现阶段我们不能让任何人把我们的计划搞砸,他们一分手就把这个姑娘干掉。” “明白。” 男子正要把电话挂上,这时女子又给了他一条指示。 “电话挂断后马上给姑娘拍一张照片,把它寄给我和父亲。如果这次姑娘从你那里逃跑的话,那么我们还可以知道她的长相。” 男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子就把电话挂上了。一股怨气正要从他的喉咙里窜出来,但他把它扼杀了。“如果这次姑娘从你那里逃跑。”男子通常是不会让目标从他手里逃掉的。他的工作就是执行命令,当他的客户希望结束目标的生命时,目标就一定彻底完蛋。他不是白白获得该市最可靠雇佣杀手称号的。 他的可靠性还包括,不管客户是多么紧张,但他不会紧张。他不折不扣地执行每一条指示。因此他举起了手机,假装给装饰华丽的古建筑拍照,但实际上他是在给短发女孩拍照。他拍了三张女孩的侧身像,一看照片就很容易把她识别出来。 这个姑娘看起来很年轻,很果断,但一点儿也不危险。要把她干掉好像有点儿小题大做,但是男子的职业特点就是绝对服从命令。他对目标没有任何怜悯和同情。如果有的话,他就不可能干这一工作。 这人把照片同时寄给了客户和客户称之为父亲的人。现在,如果他们想看姑娘活着时候的相貌,他们就可以看这些照片。她这样的样子不会持续太久了。 两个小时后,当露米姬坐在招待所房间里的床上时,她的脑袋显得十分沉重,因为里面尽是各种想法和疑问,她感到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后实在难以忍受。她必须到浴室去,马上就去。当她站在凉水下面,她就比较容易想起吉利·哈赛克告诉她的那些事情,并且考虑这些事情会如何影响她下一步的行动。 她走进了浴室,脱掉了短裤、上衣、内裤和胸罩。她把有点儿生锈的金属塞子塞进洗手池的底部,把衣服全都掷在池里,同时打开水龙头开始放水。在水流下来时,她倒了一些洗手液,因为洗手液可以去除汗臭味儿。 露米姬知道淋浴的水压很糟糕,但她不让这种情况影响自己。当凉凉的,几乎是冰冷的水流到皮肤上时,她感到很舒服,她的头脑也清醒了。 吉利说过…… 露米姬突然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她关上龙头,侧耳细听。好像有人试图打开门锁进屋来,但钥匙不对头,所以打不开。难道又是一个醉鬼或者热昏头脑的人忘记了房间号码?但门外并没有传来呻吟声或咒骂声。露米姬一把抓起大毛巾裹在自己身上。她正准备对开锁的家伙说几句尖刻的话时,突然听到“咔嚓”一声锁被打开了,接着门就轻轻地敞开了。露米姬在浴室里吓得动都不敢动,她静悄悄地听着。 有人在房间里走动。 脚步走得很轻很稳,好像这人是有意识要保持沉静。 清洁工?夜间这个时候不会有清洁工。再说,清洁工来的时候会大声喊叫“打扫房间”或者“送餐服务”。 破门而入的小偷?好像这个可能性较大。露米姬希望小偷只拿钱,不要拿护照这一类的东西。 浴室里没有窗户,因此她没有退路。露米姬唯一的希望就是小偷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然后赶快离开这里。可是露米姬发现她这样希望是徒劳的,因为她看见有人正在拧动卫生间的门把。 一个胖乎乎、个子高高的、皮肤黝黑的男子砰的一声把门推开了,而且差点儿被地板上一大堆衣服绊倒。他把淋浴帘布往旁边一拉,可是后面没有人。这人用手碰了碰泡在洗手池里的衣服。他身上散发出一股低价须后水和刺鼻的汗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露米姬俯视这个人的头顶。他开始秃顶了。很明显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在深色头发中间秃发还只是一小块而已。露米姬并没有屏住呼吸。她知道,屏住呼吸在一定时候会不可避免地带来不好的后果,因为屏住气后再毫无控制地呼吸,呼吸声就会比平时响得多。 露米姬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支撑在浴室顶上的通风井里。幸好的是,一个半星的招待所给浴室顶部还是投资了足够多的钱,为了保护通风管道,他们铺设了两三块木板。露米姬可以在木板中间把身子支撑起来。 男子往边上看了看。他甚至把墙都敲了一下。他没有往上看,至少还没有往上看。 他究竟是谁?他在露米姬的房间里找什么? 露米姬感到湿淋淋头发上一道水沿着额头流到了鼻尖。水在鼻尖上形成了一个水滴,奇怪的是,水滴吊在鼻尖上晃来晃去,但没有掉下去。不管怎样,她都无法把它擦掉。她知道,水滴一掉下去就会直接掉在男子的头顶上,掉在头发秃落的那个部位上,这样一来,这人肯定会往上看。 露米姬的手脚因使劲而颤抖。要保持一动不动是很困难的,但她必须保持一动不动。 突然走廊里传来了耳熟的喧闹声。这是露米姬隔壁那帮纵酒狂欢的人。 水滴从露米姬的鼻尖掉下去了。 幸亏男子刚转身从浴室走了出去,因此水滴轻轻地,很安全地掉到露米姬的大毛巾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男子等狂欢的人走过房间后就离开了。 等男子的脚步声走远并且肯定他已经走了后,露米姬才颤颤悠悠地从通风井爬了下来,她一下子就瘫倒在浴室地板上的大毛巾上。 屋里还飘浮着男子身上那股刺鼻的臭味儿。 露米姬最后站起身来,检查了一下她的行李。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入侵者不是破门入室的小偷。他进屋只是为了寻找一件东西,这就是露米姬。 露米姬知道她再待在这儿是不安全的。 6月19日 星期日 凌晨 15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不停地掉在石头路上。超市给的薄薄的购物袋里很明显有个窟窿或者裂口,水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露米姬把湿淋淋的,泡在水里的衣服塞进了购物袋,把别的行李塞进了背包。她只花了五分钟时间收拾行李。现在她站在街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可以想办法另找一个便宜的招待所,但夜里这个时候她能走进去吗?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她想从一个招待所跑到另一个招待所,希望找到一个空房问,但她并不喜欢这样做。她想用手机或者到网吧去网上搜索可靠的住所,可她也不喜欢这样做。 露米姬突然感到疲倦。她想给家里打电话,问爸爸妈妈能不能给她买一张回程机票,如果有航班的话,最好给她买当晚的机票。她知道她不会这样做,因为这将意味着剥夺她最后剩下的一丁点儿独立性,她就会变成一个没有任何自主能力的孩子,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 就在此时,露米姬身上的一部分想成为一个无助的孩子,让爸爸妈妈帮助她返回芬兰,她只要跳上出租车,驶向机场,乘飞机回家。忘掉布拉格,忘掉泽兰佳,忘掉有个生人曾经闯入她的房间寻找她,忘掉吉利·哈赛克和他对她说的一切。 哦,吉利! 露米姬把正在滴水的短裤从购物袋里拿了出来,把手伸进裤子左边的口袋。他的名片就在那里,虽然已经搓坏了,但手机号还能看得出来。谢天谢地! “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什么时候,有什么事就打电话。” 吉利就是这样说的。很难说他真正是这个意思,但露米姬觉得她现在没有很多选择的余地。回家并不是她当前准备干的事。这是放弃。露米姬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再说,如果她放弃,这就意味着爸爸妈妈会问许多问题,而她是不愿意被讯问的,因为她回答不了他们的问题。 露米姬用手指点击了吉利的电话号码。她希望他那里不要有睡眼惺忪的女朋友,因为这种人回话时会发脾气。根据早些时候他们见面的情况,露米姬觉得吉利还是个光棍儿,但她的判断也可能是错的。光棍儿也不一定总是独自一人过夜。 三次铃响后男子拿起了手机。 “我是露米姬·安德森。”露米姬说。 不过她必须停一下,她该如何用英语来表达她的意思呢?因为“Can I spend the night with you?(英语:我能跟你一起度过这个夜晚吗?)”这样问会引起他的误解。 露米姬往吉利·哈赛克的住所走的时候,她脑子里还在回忆那天晚上他们见面时的情况。吉利把她带到一家人气较旺的咖啡馆,请她喝可口可乐。然后吉利要求她把有关她自己以及她知道的有关雅洛,特别是他死亡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他。露米姬尽量模模糊糊地跟他说,她是从芬兰来的普通游客,她完全是偶然认识一个名叫泽兰佳的女子。泽兰佳认为她们是同父异母姐妹这一点露米姬只字未提。她觉得这跟吉利没有关系,至少现阶段这跟他没有关系。露米姬对吉利是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她能不能信任他。 露米姬解释说她只是向雅洛瞟了一眼,她是碰巧到当时吉利正在采访他的那家咖啡馆的,后来泽兰佳告诉她说雅洛死了,于是她开始怀疑这起事故是否真的是巧合。 “我觉得,作为一个完全碰巧卷入这件事的女孩,你好像真的不太相信偶然的东西。”吉利评论说。 露米姬一声不吭。吉利把自己杯子里的水一口气喝完后说: “你是对的。我几乎可以肯定雅洛之死不是巧合,也不是意外事故。” 这人用目光把露米姬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很明显他是在考虑他能不能信任露米姬。露米姬觉得她在他的眼中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背包客,说的东西听起来怪怪的,她是突然闯入他的工作单位。第一个出现在你脑海里的人不一定就是你可以信任的。然而,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情况的确是相当奇特。露米姬是凭借很细小的线索找到吉利的,这一点明显地影响了吉利。 因此吉利决定相信露米姬。 “你对白色家庭到底知道多少呢?”吉利问道。 白色家庭。露米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泽兰佳只是谈到“家庭”。吉利然后告诉她说这是个邪教,他调查这个组织的活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露米姬真想用脑袋去撞咖啡馆的桌子。她怎么会这样愚蠢呢?从泽兰佳所说和所做的所有希奇古怪的事情中她为什么猜不出来呢?现在吉利说了,事情当然就很清楚了。 “很明显,他们认为他们是直接跟耶稣连在一起的。所有邪教成员也是互相连在一起的。他们不仅在精神上是一家人,而且在血统上也是一家人。” 这样说当然完全符合他们的情况。 “是的,”吉利继续说,“最近几个月来我一直在进行血统方面的研究,看来有一部分家系好像很有问题。这里我不是指跟耶稣的血统关系,这当然是胡说,我是指现在这些邪教成员之间的血统关系。” “你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来研究白色家庭,这里面是不是有个特殊原因?”露米姬鼓起勇气问道。 吉利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他又在考虑该怎么说。 “通过各种渠道,我已经了解到这个邪教组织近期可能有危险的动作,但我还不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我就是想搞清楚这一点。雅洛答应对着摄像机进行无记名访谈。因此我很难相信他的死是意外事故。特别是在这个邪教组织里曾经发生过多起离奇的死亡事件。一个年轻人的心脏突然衰竭。一个头脑清新的人夜间掉进了河里。一辆小汽车被卡车撞出了机动车道。一个男子绊倒在地铁轨道上。这些都是灾祸,意外事故,但警方调查结束后仍然是谜团重重。” 当他们俩陷入沉默时,咖啡馆里的喧闹声就在他们周围响了起来。周围的声音是从另一个更光明、更无忧无虑的世界传来的。一个充满了阴影的肥皂泡却包围了露米姬和吉利。 “露米姬,他们中许多人都感到害怕。”吉利说,这次他把她的名字说得非常正确,这使露米姬大吃一惊,“他们中许多人真的感到害怕。” 露米姬点了点头,说她认识的那个年轻女子也感到害怕。露米姬答应更详细地测试一下泽兰佳。吉利希望他们以后可以见面,互相交换情况。露米姬同意了。 现在她站在吉利家底层的门口,她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一个好主意。吉利在电话里的确说过他欢迎她到他家来睡觉,即使她这次旅行剩下的时间都在他家过也可以。可是露米姬是不习惯在陌生男人的住所过夜的。 别相信任何人。这是她的原则。不过,去年一年里她不得不牺牲原则的次数已经相当多了,因此这样做是不是一个好主意她心里没有把握。 露米姬把手指放在上面写着“哈赛克”的门铃上,她狠狠地按了很长时间。 火焰般的风吹动着树木,火焰般的风在路旁吹拂,我听到你的声音,我心里明白,你要把我烧掉,你要烧掉我的心。 露米姬把被单拉过来紧紧地盖在头上,她想在脑海里把安娜·普的声音屏蔽掉,但是没有成功。她躺在吉利厨房地板上薄薄的床垫上,这是陌生人的床垫,她知道她很难睡着。 吉利努力要求露米姬睡到床上来,而他自己可以睡在床垫上,但是露米姬不同意。 “也许我们可以一起睡在床上。”这个男子把手放在露米姬的背上。 露米姬顿时吓得一动也不动,她正准备朝男子的大腿根部狠狠踢一脚,然后拿起行李冲进布拉格之夜。吉利感到露米姬很紧张,他马上把手挪开,并且开始笑了起来。 “嗨,这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们互相还不认识哩。你实际上还是个孩子。别担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露米姬转过身直接对着吉利看。男子看起来很真诚,但有点儿窘迫。露米姬明白吉利可能是个寻花问柳的人,显然是个寻花问柳的人,但他不是一个强奸犯。在他的眼里露米姬还是个小孩子。 他们俩一直谈到深夜。露米姬谈到闯入招待所她住的房间的那个家伙,吉利深信这人肯定是白色家庭派来的杀手。 “他们想把你干掉。”吉利说,“我们现在最好待在一起,直到你的布拉格之行结束。这家伙对你可能是危险的,实际上他对你已经是危险了。” 然后他们俩就打起了哈欠,互相看了看,接着就咯咯地大笑起来。真是荒唐!一边谈生命危险,一边却是哈欠连天,好像他们是在谈像昨天早晨吃剩的麦片粥一类的事似的。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俩今天都忙了一天,因此他们决定明天早晨头脑清新时再聊。露米姬觉得她坐在厨房桌子旁没说完话就能睡着,即使脑袋碰在桌面上她也不会醒的。 当露米姬在洗脸刷牙时,吉利就替露米姬把床铺好。露米姬本来想偷看一下吉利浴室里的柜子,现在她不准备这样做了。就是这样她闯进吉利家干扰他的生活也已经够了。她不该再监视他了。 当露米姬最终把脑袋放在枕头上时,她想她会立即进入梦乡,但她想错了。 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就像发光的眼睛,把我们照亮。 吉利建议睡同一张床,虽然这只是个玩笑而已,但对露米姬来说,这使她想了半天,她现在虽然还火辣辣地爱着利埃基,但如果她永远也不能再爱另一个人,那该怎么办呢?因为她的确爱他。因此思恋之情仍然挥之不去,怀念之情仍然难舍难分。别人的调情说爱在她身上会产生同样的效果吗?她还能信任别人,让别人靠近自己,最终把身子贴在一起吗? 露米姬不知道。 这是8月的一个夜晚,天空星光灿烂。他们一起坐在坦姆拉广场的木制售货桌上,当时一切仍然是美好的。露米姬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利埃基脖子上的“星星”,她同时在天上寻找同样的星星。当她找到后,她的脑海里就充满了安宁、自信和快乐。 “我爱你。”露米姬说。 这句话说得很容易,很自然。虽然这句话的内容比以前她所说的要厚重,但她却说得很轻松。 “我也爱你。”利埃基回答,他同样也说得很自然。 他们头上的天空一片乌黑,但充满了星星。此时此刻,每颗星星都在为他们而闪烁。 许多的事我要为你而做,我要为你做更多更多的事。 6月19日 星期日 16 露米姬一生中碰到过许多希奇古怪的字,而法尼古拉(缆索铁路)这个字绝对是最好玩儿的。法尼古拉,法尼古拉,法尼古拉。露米姬很想随着缆车移动的节奏大声地重复这个字。不过缆绳牵动时听起来并不是那样好玩儿,尽管这里说的是同样的运输工具。这是一条在陡坡上用牵引机拉动的缆索铁路。露米姬本来想扔硬币来决定她是不是用脚走上彼得菲山的顶峰,但当她早晨问吉利的意见时,吉利说只要有机会她就该坐法尼古拉,哪怕就这一次。再说,不知什么缘故,这条缆索铁路还没有按照旅游票价来计算,而是坐到终点仍然算乘坐一次普通公交车。 早晨露米姬和吉利互相约定如下:吉利继续搞他的研究。露米姬想采访泽兰佳,让她讲讲该组织有什么计划。他们决定下午仍在吉利家碰面,互相交换情况。吉利坚持认为,除了住在他家以外,别的地方对她都是不安全的。露米姬只得同意。 缆车现在开始转动了,它往上爬行得很慢,但很平稳。露米姬看着彼得菲山郁郁葱葱的斜坡。她的眼睛饱尝着山岭所形成的地势,这里的地势与芬兰完全不同。这里有峡谷、山丘、斜坡、石头台级和五颜六色的屋顶。风景的变化令人叹为观止。大多数游人都是外地来的观光客,他们不时地站起来,指着掠过窗外的景色大声喊叫。有些是本地人,他们就像11月坐在电车里的芬兰人那样板着脸一声不吭。露米姬现在知道布拉格人并不是什么爱开玩笑的话匣子。这点很适合她。当超市里的出纳员不笑时,她也用不着脸上装出笑容。 买卖就是买卖,笑容就是笑容。 时间还不到十点,但温度已经上升到快超过高温线。不过斜坡上总是清风徐徐,从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露米姬顷刻觉得她好像正在做她一开始来到布拉格就想做的事,她是个孤独的观光客,谁都不认识她,她也谁都不认识。她现在是独自一人,陷入沉思之中。她真想忘记自己是要去见泽兰佳。 车厢里对面长凳上坐着一位父亲和两个小女孩。估计女孩的年龄,一个是三岁,另一个是五岁,她们显然是姐妹。她们俩都梳着小辫儿。小女孩的辫子像两条很有趣的8字形面包圈挂在耳朵两侧。大女孩的辫子像皇冠那样盘在头顶上,跟泽兰佳的辫子一样。女孩互相挨着坐在一起,小女孩的左膝盖和大女孩的右膝盖紧贴在一起。小女孩的膝盖上贴着一条海洛·盖蒂创可贴。 露米姬突然想起来了,一双笨拙但很温柔的手曾经把印有米老鼠图画的创可贴贴在她的膝盖上。 一个声音轻声地说: “让姐姐把伤口吹掉。” 姐姐用力吹了一下,几滴唾沫随之掉到了妹妹的皮肤上,这使露米姬咯咯地笑了起来。 回忆不可能是正确的。有人可能给她贴过创可贴,可能是个比她大一点的小朋友或者表兄妹,但不可能是姐姐。露米姬和泽兰佳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面。看见了这些小女孩可能勾起了露米姬对忘却了的童年的记忆,但她的头脑里又掺杂了一些毫无根据的东西。人的头脑就是这样活动的。所以人们的记忆是可能被操纵的,他们会想起一些他们不可能经历过的事情。有人会回忆起孩提时遇到的暴力和虐待,但事实上这类事情从来也没有发生过。 露米姬的头脑里还有使她感到更加不安的画面。这就是她在噩梦中看到的她不愿意看到的境象:她千方百计想把创可贴贴住,但血不停地往外流,创可贴一会儿就被鲜血浸湿。血流得太多了。她开始哭了起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贴了创可贴伤口仍然不好呢? 法尼古拉咯噔一声到达了终点。缆车猛地一停把露米姬头脑里多余的、希奇古怪的幻觉全都驱散掉了,但同时却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这次回忆栩栩如生,所以不可能是幻觉。 妈妈和爸爸的头像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上方,估计是在她床的上方。她自己躺在床上,觉得好像自己是一头沉重的,被挤成皮球状的大象。她记得当时她就是这样想的,一个轮廓都分不清的,沉重的大皮球。父母灰色的脸孔很疲惫,很悲伤。 “你的姐姐……”他们说。 他们俩分别说,一起说,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只说出这几个字就停住了。 游人挤过露米姬从车厢里走了出去,她也只得挪动双脚走了起来,虽然沉重的回忆让她寸步难行。在她的记忆中当时的情景是真实的,她突然很清楚,很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确实有个姐姐。 泽兰佳画在纸上的家系图看起来好像这棵家系树被电锯锯掉得太多似的。 “你别的情况真的不知道吗?”露米姬问道,泽兰佳摇了摇头。 家系图里有泽兰佳、她的母亲汉娜·巴芙洛娃,母亲的父母玛丽亚·巴芙洛娃和法兰兹·哈弗尔、法兰兹的弟弟克劳斯·哈弗尔和克劳斯的儿子亚当·哈弗尔。 “亚当是你们家的家长,对吗?”露米姬为了确认一下而问道。 她避免使用“邪教”这个词,因为她估计这样的称呼会引起泽兰佳的警觉。 “亚当是……”泽兰佳想了一下说,“亚当是父亲,我们都叫他父亲,比他年龄大的也叫他父亲,因为他像父亲那样照顾我们。他对我更是像我从未拥有过的父亲。” “他多大年龄?” “我不能肯定,我想大约六十岁。怎么啦?”泽兰佳惊诧地问道。 露米姬耸了耸肩没有回答泽兰佳。她真想仔细地问问泽兰佳有关亚当的情况,但她从泽兰佳抖擞的样子和激动的声音知道这次谈话已经到了极限,泽兰佳随时都有可能中断谈话。 她们坐在彼得菲山顶上,眼睛看着一批批游客从她们身边走过,山顶上有一座铁塔,它使游客们赞叹不已。人们很容易把这座铁塔错认为是著名的埃菲尔铁塔,但很明显它比埃菲尔铁塔要小得多,不管怎样,它却更平易近人。 在这期间露米姬也看了看泽兰佳细细的手指。难道这些手指曾经把创可贴贴在她的膝盖上?她们真的见过面,而泽兰佳却忘记了,情况是这样的吗?泽兰佳说她以前只在照片里见过露米姬,难道她这样说是在撒谎?但为什么她要撒谎呢?难道这里面没有原因吗? 露米姬心想,她们在这里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互相靠得非常近,她们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但同时她们之间却存在着一堵掩盖秘密的墙。露米姬没有谈到吉利,没有谈到被派来杀害她的杀手,也没有谈到吉利告诉她的事。同样地,她相信泽兰佳也对她隐瞒了事实真相。 从前有个姑娘,她心里怀有一个秘密。 从前有两个姑娘,她们俩心里都怀有秘密,她们互相都不告诉对方。 她们属于同一个家庭,同一个血统。露米姬差点儿笑出声来了。 “你妈妈从来也没有谈到过亚当吗?” “没有,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从未见到过别的亲戚。我出生之前妈妈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外祖父还有一个弟弟,更不用说弟弟还有个儿子。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从未谈到过他们。她是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的。” “你妈妈是不是住在这个家庭里?在你出生之前,她是住在这个家庭里吗?”露米姬问道。 “是的。但她后来离开了这个家。她是被黑暗俘虏了,除此之外我找不出别的解释。为什么她要离开如此善良的人呢?” 泽兰佳瞪大眼睛看着露米姬,好像她能回答这个问题。露米姬感到毛骨悚然。如果泽兰佳的母亲脱离这个邪教组织,割断与邪教徒的联系,那么她必定有她的理由。当她死了以后,这些人过来就像摘熟苹果似的把她的女儿接走。 “我曾经问过亚当,而他只是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必须忘掉母亲。他是对的。母亲属于我过去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将来,不是过去。” 泽兰佳转过脸对着太阳,闭上眼睛,微微一笑。她的脸上又流露出一种使露米姬感到不安的神情,她知道要了解这部分的泽兰佳是不可能的。 “将来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等待着你?”露米姬小心翼翼地问道,“也许是不久的将来?” 泽兰佳睁开眼睛,目光犀利地盯着露米姬。 “只有我们拥有信仰的家庭成员才能懂得真理。你还不相信,你还不相信我是你的姐姐,不管怎样,你就是不相信。” 露米姬想了一秒钟,她又想了一秒钟。第三秒钟的时候她把以前做的决定在脑海里转了一下。她曾经决定她还不能把她回忆起来的东西告诉泽兰佳,不能就这样直接告诉她,但现在看来泽兰佳随时都可能站起身来就走,头也不回地从她的生活中消失。露米姬决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在她身上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得够多的了。 泽兰佳的声音就像烈日下的一块冰。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你马上就要回家,回到你母亲那里去,回到你的父亲那里去。我真是个傻瓜,我怎么能认为他是我的父亲呢!我已经有一个很好的父亲:亚当。我什么都有,我不需要别的东西。” 不,不,不。露米姬在心里呼喊。这个字在她脑海里回荡。一切不能就此结束,再不能让一切就此结束。她不能让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人就此溜走,就此消失。 露米姬做了一个对她来说很不一般的动作。她抓住泽兰佳的手,用她的手使劲搓捏泽兰佳的手。她双眼直视着泽兰佳。距离和冷漠一下子融化掉了。 “我相信你是我的姐姐。” 露米姬目不转睛地看着泽兰佳是如何理解这句话的。泽兰佳的手开始颤抖。眼睛里露出了泪水。露米姬自已也不得不往肚子里咽了一两次,就好像一块黑色的铁块从她胸部突然挪开似的。答案终于来了,真相就在这里。 一批吵吵嚷嚷的游客从她们身旁走过,她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点。炎热和汗水使她们脖子上的头发卷了起来,但她们并没有感到热。世界上就好像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们是处在她们特有的环境之中。 泽兰佳紧紧抱住露米姬,露米姬也同样紧紧抱住泽兰佳。她感到泽兰佳的泪水流到了她的肩膀上,并且跟她同样咸的汗水融合在一起。一阵令人惊奇的幸福感涌上心头,这种幸福感她只有最近跟利埃基一起时才感觉到过。 来到布拉格,找到了姐姐。这真是个奇迹。这是上帝给她的礼物。露米姬必须接受这份礼物,因为不可能再有别的机会了。 泽兰佳把手松开后,露米姬发现她正在用手背很温情地、很自然地擦掉泽兰佳的眼泪。这又是一种特别的感觉,虽然这是不可能的,可她以前好像也这样做过。也许是同样的基因,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液,这一切使她感到她的感觉是真的。露米姬从来也不相信这样的东西,但也许她应该重新审视一下她的看法。现在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大事。 “我希望你来看看我们的家庭。”泽兰佳说。 是的,露米姬也希望如此,不是为了这个家庭,而是为了泽兰佳,她要确认泽兰佳是安全的,如果不安全,如果这个家庭是危险的,那么她会救她姐姐。 她有个姐姐,她会救她姐姐。对露米姬来说,这样的想法太好了。 “但是他们会同意接待我吗?”她问道。 “我们不给他们选择的余地。”泽兰佳说,接着就微笑了起来。 从前有个女子,她心里有个秘密。 秘密有这样一个重要的特征,如果把秘密泄露给外人,秘密就不是秘密了。秘密是神圣的。不能跟不懂秘密的人分享秘密,否则你就是玷污了秘密。 女子已经说了。她想在没有这个家庭的情况下生活。她逃出来了。她向家庭隐瞒了她新的名字和地址。她也隐瞒了她的孩子。这些都是错误的秘密,罪恶的秘密,罪恶的秘密早晚要被揭发出来。 因此冰冷的河水吞噬了她。河水把她一直拖到了接近河底。河水像贪欲的人那样缓缓地摇动这个女子。河水吻她的嘴唇,让她张开嘴巴。河水灌满了她的嘴巴和鼻孔,侵入了她的肺部,把空气从那里排了出来。河水要把她据为己有,把她带进它那冰凉的王国。在那里,人们正在用很轻的声音像唱歌似的讲述着悲惨凄凉的故事。 女子并不是自愿投河的,也不是意外,她是被人扔到河里的。有罪的人不可能浮在水面,他们必须沉入水底。 错误的秘密跟他们一起沉入水底。 17 白色盘子上有两个熟土豆、两条熟胡萝卜、一小片肉和一块烤面包,但上面没有加任何东西。这样的一份饭菜谈不上有什么调料和香料之类的东西,一般情况下谁也不会下功夫把饭菜烧得既好吃又好看。按照露米姬的看法,这样的饭菜确实不能算是星期日晚餐。 饭菜摆放在楼下一间大客厅里,它的旁边就是厨房。露米姬和泽兰佳很快就被带到餐桌旁,不过露米姬还是注意到楼下除此之外还有三间敞开着的房间。通往楼上的楼梯看上去几乎是摇摇欲坠。很明显,卧室都在楼上。露米姬希望能更仔细地观察一下这座楼房,但还没有人带她在楼里转一转。 “该开始吃了,饭菜不等人。”泽兰佳对着露米姬轻轻地说。 露米姬朝着坐在长桌旁的人瞥了一眼。一共有二十来人。年龄最大的大概有八十岁左右,年龄最小的只比露米姬大一岁左右。泽兰佳可能是年龄最小的。所有人都低着脑袋做祈祷,坐在桌子一头的亚当正在用捷克语祷念。祈祷很长,露米姬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利用这个机会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些邪教徒,她发现他们身上都穿着比较破旧的、白色的亚麻布衣服。他们都很纤弱,甚至瘦小,如果他们每周最隆重的一顿饭就是摆在面前的这些东西,那么这也就不奇怪了。教徒们彼此没有明显的相似之处,也就是说他们看起来不像是亲戚。然而,所有脸孔都具有同样安祥但稍微冷漠的表情。他们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祷告。 屋里的一切都破旧不堪。墙上旧墙纸有些地方已经剥落,许多地方都已经褪色。地板上的油漆都已经裂开了。玻璃窗由于不擦洗而变得模模糊糊。屋里仅有的几件家具也需要修理。墙上没有画像,房间里连一件装饰品都没有,也没有一件对于创造温馨气氛来说是必要的小摆饰。屋里没有一件东西会使人感到有人住在这里,好像这是一座被人遗弃了的快要倒塌的房子,吃饭就好像在一座荒屋里野餐。 亚当·哈弗尔长着络腮胡子,乌黑的眉毛,不过最好还是用“灰白色”这个字来形容他。他的头发和胡子是灰白色,皮肤也显得有些灰白。他的年龄很难准确界定,他也许就像泽兰佳估计的那样六十岁左右。露米姬看着这个男子时心里无法不带着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男子身上的灰白色是假装不修边幅的结果。男子身上有一种顽强的意志力,这点可以从他果断的举止中反映出来。他也很瘦,但胳膊上的肌肉却仍然清晰可见。男子做祈祷时手的动作看上去非常有力,好像这双手可以把人扼死似的。 在祈祷中,亚当·哈弗尔突然抬起头,他那双灰色的眼睛紧紧盯住露米姬。露米姬马上就垂下她的眼帘,盯着自己的膝盖。没有理由让这个教派领导人进一步对她起疑心。 她能进入这座房子简直是个奇迹。在大门口迎接露米姬和泽兰佳的就是那个上次不让露米姬进门的女子。泽兰佳又用捷克语跟她争吵起来,露米姬觉得她好像又要白跑一趟了。此时亚当·哈弗尔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露米姬,跟泽兰佳说了几句,奇怪的是,他们把大门打开了。 “你对他说了些什么?”露米姬轻声地问泽兰佳。 泽兰佳耸了耸肩膀。 “我只是说你是我的妹妹,你想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亚当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露米姬看着走在她前面的那个人笔直的背脊,她心想对这个人可得提高警惕。 祈祷终于结束了,亚当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开始吃饭。桌子周围完全是一片寂静,只有刀叉碰撞在盘子上发出的叮当声。吃饭时的饮料是凉水。露米姬切了一块土豆和一块肉放在嘴里。土豆和肉里都没有放盐。 亚当显然注意到了露米姬的表情,因为他突然开始用英语解释说: “你也许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吃得如此简单,为什么我们的生活方式跟苦行僧一样。我们信仰一切纯真的原始的东西,简朴是我们的准则。消遣娱乐越少,你就离上帝越近。因此,我们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任何电子产品,也没有书本。我们的饭菜不加调料。我们有时烧香,但这也是与清洁我们的嗅觉有关。我们认为当人的思想纯如雪花、白如雪花时,它就能最好地接受神圣的东西。” 露米姬看着教徒们,他们对亚当说的话频频点头。他们看起来并不是不愉快或者被压抑。他们看起来很平静,很团结。他们显然认为他们享有别人没有的东西。一瞬间露米姬感到她很羡慕他们。 教徒们开始互相低声地聊了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露米姬问泽兰佳。 “我们正在回顾今天发生的事。外出干活的人谈他们一天工作的情况,其他人就谈他们在家里干了什么。” 大家很平静地用捷克语交谈。露米姬仔细观看人们的表情,不可能推断出任何东西。没有人微笑,也没有人表现出愤怒的样子。邪教徒对神圣的理解是不是也包括不流露自身的感情或者根本就没有自身的感情? 很明显,当大家交流日常见闻结束后,这顿饭也就在寂静中吃完了。没有人问露米姬问题,似乎也没有人评论她。整个气氛就像梦幻般的,很松弛但同时又使人紧张不安。露米姬时而向泽兰佳看一眼,而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盘子。 当大家都吃完后,亚当用捷克语说了几句,坐在桌子旁边的人就互相手拉着手。拉着露米姬左手的是一位稍许颤抖的老人,拉着她的右手的是泽兰佳。 “这是什么?”露米姬对着泽兰佳低声地问道。 “认罪圈,”泽兰佳回答说,“人人都要交待这一周所犯的罪。” 露米姬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这时第一批认罪的人就开始讲他们所犯的罪。如果你觉得祈祷拖得太久,那么认罪圈的活动好像长得永无止境似的。露米姬无法理解,这样一些既单纯又清苦的人怎么会在一周内犯下那么多的罪,从他们认罪时间的长度来判断,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每次认罪的结束大家都要举起握在一起的手,然后再放下。显然,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与宽恕罪行有关的。 这一圈终于轮到了露米姬。她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她想把这一回传到下一个,但她这样做是不行的。 “人人都必须坦白自己犯的罪。”亚当温和地说,同时眼睛紧紧盯着露米姬。 露米姬突然发现这人说的是一口纯正的英语,这使她感到惊讶。事实上,在他的讲话中根本就没有一点儿捷克语的口音。 “我觉得我没有犯什么罪。”露米姬回答说。 “人人都在犯罪,每天都在犯罪。”亚当声音里温和感一下子消失了。 “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这也是我个人的事,我不想跟别人分享。” 一个脸孔长得很漂亮的小伙子说了一些话,然后亚当就转向露米姬,给她翻译说: “我们这里没有个人的事,我们分享一切。” 桌子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所有眼睛都转向露米姬。泽兰佳也看了她一眼,这当然是恳求的目光,同时她又紧紧捏着露米姬的手以示鼓励。 汗水从露米姬的脖子上冒了出来,她不喜欢这样的情况,她想离开这里,马上就离开这里。 “谢谢你们请我吃晚饭,不过我现在该走了。”她一边说一边就站起身来。 坐在她旁边的那位老人突然变得非常强壮,他把露米姬一下子拉回到椅子上。亚当也站了起来,一连跨了几步来到露米姬跟前。他把手使劲压在露米姬的肩膀上。 “如果你不想在这儿认罪,那你就到认罪间里去认罪。”他平心静气地说。 “哪里?”露米姬问道,并且朝泽兰佳瞟了一眼,而泽兰佳只是摇了摇头。 “认罪间是专门为那些需要认真考虑自己罪行的人准备的。”亚当说。 露米姬不喜欢亚当这种温吞吞的语气。她使劲站了起来,但同时许多只手就像执行命令似的把她抓住不放。 “别把她送到认罪间去!”泽兰佳大声喊道。 尽管露米姬拼命挣扎,她还是被拽住手和脚抬出了餐厅。不过在这之前,她及时看见了泽兰佳泪汪汪的眼睛。泽兰佳的眼睛好像在请求原谅。 亚当·哈弗尔从他的智能手机中把照片调了出来,虽然他知道他没有出什么差错。同一个姑娘,同样的短发和稍微冷酷甚至傲慢的目光。姑娘反抗得如此疯狂,这点他可是没有想到。需要好几个男人才最终让她平静了下来。当亚当在大门口见到露米姬时,他就马上知道这就是他必须干掉的人。他当然不是亲自动手,因为这样会无缘无故地惊动别人。因此他请姑娘进来,而姑娘就像一头羔羊那样钻进了圈套。亚当知道,什么时候姑娘开始反抗,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这样他就有理由把她关进认罪间。 她到底是不是泽兰佳的妹妹,实际上亚当根本就不在乎。他接到的指示很明确,这个姑娘必须干掉,这使血统问题毫无实际意义。再说,泽兰佳有点儿与众不同,与其说她是活在她的现实生活中,不如说她是活在她的想象中。这根本不妨碍亚当。这反而使泽兰佳比她母亲更容易控制。她母亲偷偷地怀孕并且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后就逃离这个家庭,但对这个家庭来说,这样做是不行的。谁也不准离开这个家,如果外界知道这家的事情,那是太危险了。 寻找泽兰佳母亲结果证明是出乎意料的困难,尽管她是住在同一座城市里。亚当花了将近15年时间才发现她的足迹最终把她找到。泽兰佳母亲不得不为她的罪孽付出了代价。对罪人来说,淹死是最合适的。再说,这样做看起来好像是意外事故,而且也按意外事故登记入册。 亚当在地下室上锁的门后翻看他的手机。他是经常这样做的。禁止使用电子产品当然跟他无关,不过不能让别人知道。别人必须坚定地、毫不动摇地忠于自己的信念。 亚当在写给对方的短信中说,姑娘就在楼房后院的小石屋里,他已经把钥匙留在后门的台阶旁了。提取这个姑娘时要把现场装扮成好像她是逃出来的,否则的话,姑娘突然消失会在家庭成员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他答应在下一个小时里亲自把其他人都留在大楼另一端的祈祷室里。亚当把短信发给了女子,这位女子负责把指令下传给雇佣杀手。他们就是这样商定的,这样指令就总是来自同一个方面。 亚当也想在认罪圈里承认自己做过的所有坏事,当然他这样想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不过他这样做是不是能让他好受一些呢?很难说。首先他并不相信“罪”的概念。其次,他觉得只有任务彻底完成远离布拉格后他才能真正松一口气。 绑在露米姬嘴巴周围的灰色破布变得越来越臭。这块破布看起来脏乎乎的,满是灰尘,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儿。绑在她身上的粗绳擦破了她的手腕和脚踝。 认罪间是一间大约一平方米大小的小石屋。它位于院子的最深处。屋里没有椅子,只有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旁边是露米姬的背包。背包挂在挂钩上,而挂钩很高,她双手被绑,所以是够不着的。天花板旁边有个小窗口,从窗口可以看到蔚蓝色的天空。大门是从外面锁上的。 露米姬挣扎了一会儿,她想把捆在身上的绳子解开或者寻找一个能把绳子磨断的地方,但这是徒劳的。她把后脑壳靠在墙上,上下左右磨擦她的脑袋,不管怎样挣扎,紧紧绑在嘴巴周围的破布就是不动,就是不让步。露米姬想尽办法避开破布的味道。 她的脚脖子被绳子紧紧捆住,要站起来很困难,但是露米姬还是站了起来。她试跳了一下,看看能跳多高,结果只有十几厘米,这没有什么用。试跳第三次时,她失去了平衡,掉在地上。她的尾骶骨碰在石头地板上,疼得她眼睛里冒出了泪水。 露米姬在地板上坐了一会儿。她已经浪费了太多的力气,她要积蓄力量。她很难控制她的恐慌。她记得在各种情况下她都幸免于难,她甚至从冷冻箱里逃了出来,但是此时此刻她觉得她好像要倒霉了,她逃不出去了。 露米姬抬起她的眼睛看着十字架。耶稣那大大的、悲惨的眼睛也向她看。如果要寻找祈祷最合适的时候,那么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但露米姬并没有祷告,因为她觉得没人能听见她的祷告。 从小小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见外边的天空,它非常美,美得让人心疼。 露米姬觉得刚才吃的毫无味道的饭菜开始在她肚子里翻腾,好像要往上冒出来。她强行往下咽,虽然这意味着她要更多地尝到破布的味儿。担心呕吐反而会增加呕吐感。她必须活动一下,这样才能控制她的思维和恐慌情绪。 她站了起来。她把背紧贴在墙上,抬起脚用脚后跟使劲朝门踹了一下,但门很结实,一动也不动。露米姬重复了三次,但没有任何结果。于是她再次坐在地上以便积蓄力量,她要好好思考一下。 如果她背靠着一面墙,双脚顶着另一面墙,她能把身子往上提起来吗?她能把身子一厘米一厘米地提高到挂背包的地方甚至窗户旁吗?她能打破窗户或者推开窗户吗? 露米姬并没有计算成功可能性的大小,因为她知道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不过成功的概率从未帮助她摆脱过困境。露米姬能够脱离危险都是靠她的韧性、耐心和坚定性。 露米姬也不愿意考虑亚当·哈弗尔心里给她准备了什么,不过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了一下。她根本不信任这个人。如果雅洛之死就像她坚信那样不是意外的话,那么也就没有理由让她免于一死。这人会不会亲自来扼死她?还是派人来扼死她?他们是在认罪间里杀她还是把她拖到别处去干掉? 死在小石屋里?露米姬不打算就此完了。 她把她的背紧靠在墙上,她感到墙面又硬又冷。不过,现在墙可成了她的朋友,它能支撑她。露米姬集中精力把绑在一起的脚使劲顶住对面的墙壁。她知道慢慢往上蹭是非常费力气的。她只能试一次,而这一次必须成功,不可能有第二次。 露米姬使劲蹭啊蹭,现在她已经架空了,在两面墙的中间。她找到了平衡和稳定的感觉并且从鼻孔吸进了空气。她的血液需要尽可能多的氧气。 她的脚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上蹭。在背与墙之间,脚与墙之间,她必须凭挤和压保持平衡。当脚提得太高,重心可能过多地移向肩膀和脖子时,露米姬就要开始把她的后背进一步往上提高。显然,这样做要比挪动双脚困难得多。慢慢地,两厘米,三厘米…… 露米姬慢慢地往上蹭。她感到嘴里破布的臭味好像越来越浓烈了。 再往上提高几厘米,她的脑袋就到了挂背包的地方,她可以从挂钩上把背包摘下来。背包里有一把水果刀,她可以用这把刀把绳子割断。 就在此时,院子通往小石屋的小道上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在小石屋门前停住了。因为露米姬把脚挪动得太快,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当露米姬听见有人用钥匙开锁时,一股强烈的恐惧感把她控制住了。 18 布拉格最佳、最可靠的职业杀手重温了一下他得到的指令。 他将来到楼房前,在后门台阶旁找到开启院里小石屋的钥匙。他将把捆绑起来的、孤立无援的姑娘带走,把现场弄得乱七八糟,就好像姑娘是自己逃跑的。 这事儿简单明了,不可能出错或失败。 目标曾经躲过他一次,但这样的情况不可能再出现。 露米姬看着房门以慢得难以容忍的方式打开了。她竭力保持头脑清醒。不管来者是谁,她能不能骗他一下?她假装晕倒怎么样?这样可以给她一个突然袭击的机会。这种机会虽小,但她还是可以试一试。她从来也没有不战而降过,她现在也不会这样做。 露米姬闭上眼睛,瘫倒在小石屋的地板上。 有人走了进来。 这人把手放在露米姬的头上并且抚摸她的头发。 “露米姬!”一个声音轻声地说。 露米姬睁开了眼睛。啊,泽兰佳! 泽兰佳很快解开露米姬身上的绳子,把破布从她嘴里取了出来。露米姬不得不轻轻地咳了几声,然后才用嘴吸入新鲜空气。她觉得新鲜空气的味道实在是好极了。 “你必须走。现在就走。时间不多了。”泽兰佳的声音很激动,充满了恐惧。露米姬从挂钩上取下背包说: “没有你我不走。” 泽兰佳眨了一两下眼睛。她好像考虑了一下有没有选择的余地,然后回头朝他们的楼房瞟了一眼。 “我们现在没有时间争辩。其他人都在祈祷室里,我不知道他们会待多久。亚当让我待在自己房间里祈祷。我知道他把认罪间的备用钥匙存放在壁炉里,但被人发现之前我必须把钥匙放回原处。” “可是你会被抓住的。亚当会惩罚你的。” “不,我不会被抓住的。我把认罪间装扮一下,让它看起来好像你是自己逃走的。走!快跑!” 泽兰佳看起来是无可救药。她的手和脚都在颤抖。 露米姬本想撒腿就跑,但当她想到她要留下自己的姐姐任由这些疯子摆布,她就极度惊慌。如果她现在就走,她还会见到泽兰佳吗? “这里很危险。泽兰佳,你不知道……我觉得我们并不知道亚当的本来面目。”露米姬说。 泽兰佳往后退了一步,一下子她就变得很遥远了。 “但是我知道。他对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逃跑呢?” “因为他会对见不到真理的人很残忍。我不希望你受罪。” 露米姬真想冲着泽兰佳不合逻辑的看法大发雷霆。她感到泽兰佳离她越来越远了,泽兰佳是不会听她的话的。她们之间隔着一堵墙。 “不过真理是……”露米姬又说了起来。 “外人也会很快见到真理,但它会烧伤他们的眼睛。我希望你不是外人,我的妹妹,但你的心看来还不够开放。快走。” 泽兰佳说的话像一把尖刀直刺露米姬的胸膛。她真想拥抱泽兰佳并且对她说她真的担心泽兰佳有危险,她非常担心泽兰佳。她本来可以这样做,但她并没有这样做。胆怯、恐惧或者习惯势力使她止步不前。 不要追逐任何人。决不乞求爱、友谊或信任。 所以露米姬只是很快碰了一下泽兰佳的手,好像是向她表示感谢。接着她就跑到后院铁栏杆跟前,翻身越过了栏杆。她特别注意不要被栏杆上的铁刺钩住。当她跑了很远不可能往回走时,她才开始咒骂她遵守的那些愚蠢的原则。由于这些原则,她差点儿失去与她姐姐的联系。由于这些原则,她差点儿完全失去她姐姐。 露米姬停住一会儿,吸了一口气,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片,上面有泽兰佳画的一棵矮矮的、树枝稀疏的家系树。 当她跟活人运气不好时,她该去跟死人聊天了。 泽兰佳用一只胳膊护住自己的脑袋,拿起十字架使劲敲击小石屋的窗户。玻璃一下子就打碎了。声音很快就会传到楼房那边,所以泽兰佳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她要马上采取行动。幸运的是,集体祈祷室在楼房的另一端,从那里看不见后院。认罪间的窗户很小,砸开的缺口就更小了,不过刚好能让人相信露米姬是从缺口逃出去的。泽兰佳把捆绑露米姬的绳子散落在地板上,把十字架放在绳子旁边。耶稣好像很失望地仰视着泽兰佳。 宽恕我所有的罪过吧,泽兰佳轻轻地对自己说。 泽兰佳一边心里怦怦地跳动一边从外面把门锁上。她不断地控制自己不要回头张望。回头看只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她的手软弱无力地颤抖,但泽兰佳还是锁上了门。接着她就快速地来到楼房的另一端,同时她听到其他人匆匆忙忙地朝着后门走来。 泽兰佳默默地祈祷,希望谁也不会想去查看她的房间。她知道祈祷时不应该祈求这样的事,但此时她可不在乎了。 从后院传来了激动的谈话声。泽兰佳祈求给她那颤抖的脚添加力量,她沿着防火梯爬到了她的房间窗口旁。她小心翼翼地往里看了一下。没有人。门是关着的。太好了。最重要的是,她敞开的那扇窗户仍然开着。泽兰佳从窗口溜了进去,就在这时她才发现一块玻璃碎片已经在她的手背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正从伤口流了出来。她用嘴巴吮掉伤口处的鲜血。这个味道令人作呕,但现在这个时候她不能表现软弱。又有鲜血从伤口冒了出来。泽兰佳把手伸到毛毯下面,把伤口贴在床单上。如果有人问起血的事,她可以说夜里突然来了月经。 流血有点儿止住了。泽兰佳打开房门,急匆匆地往楼下跑。 壁炉。她必须马上跑到壁炉跟前。亚当或者其他人开始怀疑她之前,她必须尽快把备用钥匙处理掉。 泽兰佳很快从客厅窗口朝后院瞟了一眼。别的人还在那里。亚当已经打开了认罪间的门。泽兰佳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了一些,她明白他们真想知道露米姬是怎么逃跑的。泽兰佳把胳膊伸进壁炉,摸着找那个密洞,然后把备用钥匙推到了洞里。 就在这时,亚当叫泽兰佳。泽兰佳跑到后门去迎接亚当。 “你所谓的妹妹她不见了。”亚当说。 “什么?” 泽兰佳尽量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惊讶、很突然、很害怕。亚当死死地盯着她看,而泽兰佳则一生中第一次毫不畏惧地顶住了这样的目光。亚当皱起了眉头,但泽兰佳却摆出一副真诚无辜的样子。 “你不信可以自己来看。”亚当说。 当他转过身在她前面开始走起来时,泽兰佳把另一只手伸进裤袋里,这样她就可以把手背上的伤口和沾满炉灰的手指很安全地藏起来。 当泽兰佳跟着亚当走时,她又一次发现撒谎实际上出人意料地容易,她感到惊讶。 手机铃声响了,有新的短信。杀手看了一下手机。他差不多已经到了楼房的跟前。短信是客户发来的。 “干得好!” 男子大吃一惊。他还没有干呢。当他知道他必须打一个让他丢脸的电话时,他就咒骂自己。想到姑娘又一次成功地从他手里逃走了,他的内心十分痛苦。 19 天使心情沉重地把脑袋埋在自己的手里。她的左翅膀掉了一大片,眼睛看起来好像几百年来已经流了许多硕大的黑色泪珠。天使作为守护神狠狠地谴责自己,因为她没有成功地完成她的职责。常青藤像铁链那样缠住了她的双脚。由于翅膀已经断裂,天使永远也无法飞向天空。她被判永远留在陆地上,凄凉地流着她那黑色的泪珠,为其失败的罪过而受苦受难。 露米姬看着天使那种垂头丧气的姿态,她觉得自己跟她一样。她跟天使也是一样的绝望,一样的失败。她想象究竟会发生什么?高堡墓园是布拉格最大的墓地之一。跟它相比,麦堆里找针只是儿戏而已。 泽兰佳曾经对露米姬说过,她的外祖父母死后是葬在这座墓园里的。但是,泽兰佳自己却从未来过这里。根据亚当的说法,人们不应该专心于已经死去的人,而是应该专心于活着的人。露米姬觉得这个邪教主好像并不希望任何人过分追查他们的祖先。因此露米姬决定来看一看,在这里的墓碑上能不能发现一些可疑的东西。 如果她能从亚当的故事中找到一个漏洞,她也许能说服泽兰佳,让她相信她不能待在这个邪教里。如果她能证明亚当在这个问题上是在撒谎,泽兰佳也许就不会相信亚当所说的其他“真理”。露米姬知道这样的想法有点儿牵强附会,但此时此刻她想不出别的办法。 她一定要把姐姐从白色家庭和亚当手中解救出来。 露米姬从市中心的地铁站一直走到高堡墓园,她现在发觉这是个错误。这次她一早抓了一双跑鞋穿在脚上,但现在她觉得透气的凉鞋要好一些。脚在鞋里冒汗,脚后跟磨破了,脚趾头挤烂了。半小时前露米姬把一瓶水全都喝完。很明显,一路上她出的汗比喝的水要多。她的脑袋很快就要疼起来了。 要找到泽兰佳外祖父母的坟墓似乎是不可能的,她这样想并没减轻她的苦恼。再说,墓园大得不得了,露米姬发现坟墓的安排没有什么规律,在这样的大白天里,这块地方就像见到过的哥特式幻想中最黑暗的梦。墓园里到处都是参天的古树,它们在墓碑的上方形成各种奇特的树荫。贪婪的时间牙齿啃啮了墓碑、十字架、雕像和城墙的残骸。有的已经裂成好几块,有些雕像看起来很滑稽,天使像缺了一只手或两只手,有的甚至缺了一个脑袋。墓碑上的文字由于年深日久非常模糊,很难看得清楚。再说,许多地方深绿色的常青藤就像厚厚的地毯,把地面、树干和墓碑全都盖住了。 露米姬找到了许多块上面刻着法兰兹和玛丽亚的墓碑,还有更多的上面刻着哈弗尔的墓碑,甚至有十几块上面刻着法兰兹·哈弗尔或者玛丽亚·哈芙洛娃的墓碑,但年代却不准确。生活在18世纪的人现在对露米姬是没有用的。她觉得缺水引起的头疼开始从后脑勺向太阳穴发展,它很快就会影响到前额,在最坏的情况下会引起呕吐。虽然她已经把破布留在嘴里的臭味漱洗掉了,可星期日吃的晚餐仍在她的肚子里折腾。露米姬不想在墓园里呕吐。死者是不会在乎的,但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来墓园祭扫亲人坟墓的人来说,在墓地呕吐是不礼貌的。 露米姬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她深深地、平缓地呼吸着空气。对她来说,留在这里继续寻找是浪费时间。她应该到附近的超市去买一瓶冰水喝喝,晚些时候她可以问一问吉利,他有没有关于泽兰佳外祖父母的材料。吉利已经研究过教会的记录。 来墓园是徒劳的奔波,露米姬决定吸取教训。别仓促上阵。不管做什么,事先都要考虑清楚。 就在这个时候露米姬的手机响了。这是爸爸的来电。露米姬本来想不接电话,但她知道这不是聪明的做法。如果她不接电话,爸爸妈妈就会开始无缘无故地担忧。 “今天早些时候你跟妈妈谈了一会儿,你们的电话显然被切断了。你一开始是想跟我通话的,不是吗?”爸爸说。 “是的。我想问你一下,你在布拉格过得怎么样?”露米姬问道。 她让她的目光停留在对面的墓碑上,那块墓碑几乎被常青藤覆盖住了。她来到墓园是白跑了一趟,但她并不完全后悔。墓园里梦幻般的、哥特式诗篇般的氛围简直是美妙极了,因此来此一游是非常值得的。 “你怎么知道我到过布拉格?”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很苛刻,几乎是很不友好。 露米姬考虑了一下,她不想马上就把一切都告诉爸爸,至少现在还不行。 “我是从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那里知道的,过去的老朋友,他记得你。” “这真是不简单,那么多年过去了,布拉格竟然还有人记得我……” 露米姬不让爸爸继续往下说,而是直接问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来过这里?” 电话线的另一端很长时间没有声音,露米姬怀疑电话挂断了。 “实话实说,我当时心里很难过,神情有点儿恍惚,我不喜欢回忆那段往事。我真的记不清了。”爸爸压低了嗓音说。 你是在这里有了你的大女儿,难道你不记得了吗?露米姬真想对着电话大声喊道。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没有什么要说的。” 露米姬生气地盯着前方。怎么,没有什么要说的?一个大活人,我唯一的姐姐,没有什么要说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噢,就是为了这事儿我今天早些时候给你打了个电话。”露米姬说,“我没有别的事。” “你那里一切都好吗?钱够不够?招待所怎么样?”爸爸又回到了原来做父亲的口气,听起来很忧虑但又有点儿疏远。 “很好,很好,一切都好。再过一两天我就要回家了。” 很可能带着一个姐姐一起回来。露米姬心里想加上这句话。到时候爸爸就该重新考虑一下,“没有什么要说的”究竟包括什么内容了。 露米姬常常想到他们家实际上是在表演不同的家庭角色。母亲演母亲的角色,父亲演父亲的角色,露米姬演他们女儿的角色。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像在舞台上表演那样,好像他们总是在镜头前面。她很久以来一直就认为所有家庭都是这样的,但是有个时候,大约不到十岁的时候,她就开始观察别的家庭。当她看见父亲和母亲带着孩子出现在比如商场、公园,或者亲友聚会上时,她就开始注意他们的活动。她发现他们的举动都很不一样。他们争吵、嘻笑,他们人在哪里心也在哪里。但在露米姬家里不是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他们只说他们认为符合他们家庭角色的东西。 这使得家里的气氛变得怪里怪气的,不可能进行真正的交谈。从原则上讲,父亲是个商人,母亲是图书馆资料员,他们扮演自己的角色很出色,但他们仍然好像说着别人写下来的东西。他们不是完整的、活生生的人,而是皮影。露米姬不知道怎样才能看到皮影后面真正的人。 透过绿色的三叉树叶,露米姬看见她对面墓碑上刻着的名字,第一个字母是F。露米姬决定再仔细看一看这一块墓碑。最后这一块。露米姬站了起来,走到墓碑跟前,开始用手把缠绕在文字前面的,极其顽强的常青藤拨在一边。法兰兹。法兰兹·哈弗尔。另一个名字,玛丽亚·哈芙洛娃。露米姬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动。年份也相符。 “有什么事,你就来电话。”爸爸叮嘱说。 “好吧,再见!” 露米姬知道她是像个脾气倔强的十余岁少年那样把电话挂断的,可是就在此时她需要专注于她面前的那块墓碑。墓碑上还有第三个名字。露米姬把常青藤拨开时,她的手在颤抖。 克劳斯·哈弗尔。生于1940年,死于1952年。 露米姬盯着这些数字看了一会儿,她那疼痛的脑袋才同意告诉她年份里有些奇怪的东西。克劳斯·哈弗尔是在十二岁时死的。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是亚当·哈弗尔的父亲。虽然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不可能的概率很大,所以露米姬可以发誓亚当对泽兰佳撒了谎。露米姬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咔嚓一声给墓碑照了一张相。她要把照片拿给泽兰佳看。到那时泽兰佳也许会相信,“家庭”,特别是他们的“父亲”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清白。 当她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时,她的鼻孔闻到了一股味儿,这味儿曾经要把她的头疼变成偏头疼,这是刺鼻的须后水加上汗臭的味儿。跟她前天晚上闻到的是一样的味儿。 露米姬一秒钟也不浪费,撒腿就跑,沉重的脚步声紧跟在她的后面。 露米姬拼命往前奔跑,追杀她的人紧跟其后,这时墓园沙石路上的沙粒在她的跑鞋下咔嚓咔嚓作响。 请你们现在保护我,她心里祈求那些垂头丧气的护卫神像,而这些雕像以毫无表情的眼光看着露米姬奔跑。展开你们的翅膀,掀起一场暴风雨,让它把敌人统统刮倒。 空中的热气寸步不让。 追杀她的人跑得很快。很明显,他要比露米姬休息得好,水也比她喝得多。露米姬只睡了几个小时,更不用说在大热天走了那么多路。虽然她以为汗已经干了,可她的皮肤仍然冒出了汗珠。 露米姬从墓园大门冲了出去。旁边就是地铁站。她很快做出决定,冲进了地铁站的楼梯。在杀手紧随其后的情况下她冲进地铁站也许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她估计地铁站很可能有警卫,在拥挤的车站里杀手可能不敢对她怎么样。从楼梯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说明杀手并没有就此罢休。 露米姬看见一辆地铁列车刚刚到站。她随着第一批乘客冲进了车厢。追杀她的人不得不躲开从车厢里出来的人,但这并没有耽误他很多时间。露米姬在地铁车厢里继续跑,从一个车厢跑到另一个车厢。她回头看见男子在车厢里把人群推到一边,继续向露米姬逼近。 就在此时,开往另一方向的地铁列车到了车站。车门打开后,乘客就下车换到了露米姬和杀手所乘的列车上。幸好他们之间有十几个乘客,露米姬看见男子怒气冲冲地把人推开使劲挤了过来。很明显,男子并不在乎周围有多少人。他的神情表明,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就是光用手也要把露米姬扼死。 露米姬尽量保持冷静。她一秒一秒地计算着时间。她必须在最后一刻才能换车。 男子向她逼近。车门打开了。停在车站另一头的列车车门还敞开着。当露米姬看见门开始要关上时,她迅速按动“开门”按钮并立即冲了出去。跑过站台时,她把背包从肩上拿下并举了起来,侧过身子,刚好从正在关闭的车门门缝里挤了进去。 第一辆列车开动了。第二辆列车也开动了。露米姬最后看到追杀她的人满脸通红,握紧拳头在使劲敲打车门,但这是徒劳的。载着他的地铁列车朝着跟露米姬相反的方向开走了。 露米姬瘫倒在座位上,用颤抖的手把额头上的汗珠抹掉。她的旁边坐着一个大约十岁的小男孩,他以毫不掩饰的羡慕的目光看着露米姬。男孩的手里有一罐芬达,他扬起眉毛把芬达递给了露米姬。露米姬明白这孩子是请她喝饮料。她正准备谢绝,但她改变了主意。 不冷不热、稍微有点儿走气的汽水从来也没有这样好喝过。 20 “在这样热的天气里你为什么还要下定决心跑马拉松呢?看你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露米姬心里想,就在今天这一天里,她找到了姐姐,被邪教组织关了起来,让她姐姐任由邪教组织摆布,在高堡墓园里转了一圈,发现亚当在撒谎,最后躲开了很明显是派来再次追杀她的人。她现在可没有心情开玩笑。 因为露米姬的表情一直很严肃,所以吉利很快就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他焦虑地问道。 “让我们进去我再告诉你。”露米姬回答说。 他们安排下午五点在吉利家碰头。露米姬五点差五分就来到这里。吉利的门铃没有人应答,所以露米姬就在门外等待,不停地朝四周张望。 在这之前,露米姬乘着不同的交通工具一直在城里转悠,直到她可以完全确信已经把追杀的人甩掉为止。然后她走进一家超市买了一瓶1.5公升的水,差不多全都喝了。缺水引起的头痛有所缓解,破布的臭味最终消失了。 现在露米姬想洗澡,换衣服。她想把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从身上清洗掉,尽管她不可能从头脑里把它们驱除掉。 吉利很快打开楼下的大门,他们一声不吭地爬上楼梯。露米姬不想在有回音的走廊里大声说话,幸亏吉利也没有盘问。他知道现在是真的有问题了。当他们来到最高一层,也就是吉利住的那一层时,露米姬第一个发现他家的门开着。 “今天早晨你离家时有没有忘记关门?”她问道。吉利大步流星地走到敞开着的房门跟前,同时回答说: “没有。” 房间里一片混乱。家具被推倒了,所有柜子里的东西都散落在地板上,所有抽屉都是开着的,书都从书架上掉了出来,活页夹和文件夹堆得乱七八糟,但是薄薄的高清液晶电视仍在原地,吉利的台式电脑和单反相机也在原地。这不像是入室盗窃,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窃贼走时首先要带走的物件。 吉利用捷克语骂了几句。 “少什么东西了没有?”露米姬边收拾自己的东西边问道。 除了衣服和化妆包,她在房间里没有留下什么别的东西。她整天带着的东西里有翻旧了的丹麦作家祖·奈斯波的袖珍本著作和钱包,钱包里有护照。带着口袋书旅行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旅行中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露米姬的衣服全都在,一件也没有丢,但是令人奇怪的是,她的胸罩都被撕开了。难道入侵者以为露米姬在胸罩薄薄的罩杯里藏有什么国家机密吗? “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现在还不好说是不是丢了东西。”吉利气冲冲地回答说,“显然有人在这儿找过东西,找什么我不知道。” 他把一个筒状行李包放在地上,然后把衣服、活页夹和文件夹乱七八糟地塞进了包里。 “我们待在这里不安全。”当吉利看见露米姬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时,他就向她解释说,“不管来的是什么人,他任何时候都能再次破门而入。” “那我们去哪里呢?”露米姬问道。她已经把她的几件东西装进背包里了。 “我们去夜间有人警卫的地方。” 露米姬站在一棵树的后面等待着。她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但如果需要的话,她能等更长的时间。她从水瓶里喝了一口水。幸亏树林里树荫要比别的地方多一些。今天早些时候,当露米姬从这座房子里逃出来时,她没想到她还会在同一天回到这里来。 黑色的铁栏杆看上去就像监狱里的铁栏杆。监狱,对泽兰佳来说,这个邪教组织是监狱吗?露米姬无法肯定,但遗憾的是,这个邪教组织给人的印象就像监狱。泽兰佳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自由活动,不能自由学习或者自由工作,不能随意跟别人交往,不能随心所欲。如果她是通过伪造的血缘关系被骗入白色家庭的话,那么对露米姬来说,这座监狱就更加邪恶。 他们正在走向超级频道8的办公大楼,吉利认为最好是在办公大楼里度过至少一两夜,这时露米姬就把她在墓园里的发现告诉了吉利。 “根据我掌握的材料,亚当·哈弗尔生于1950年。十岁的克劳斯·哈弗尔绝不可能是他的父亲。”吉利说,“这个教派的血缘关系中这样前后矛盾的现象很多。但更重要的信息是,亚当是该邪教的领袖。我想从我采访的人口中知道谁是该邪教的领袖,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告诉我他的名字。我知道亚当·哈弗尔是一个邪教徒,但我不知道他的地位。我该更仔细地调查他的背景了。” “我需要给泽兰佳发条短信。” “你好像特别关心这位年轻女子,对吗?” 露米姬满意地点了点头。是的,她关心泽兰佳。她现在有姐姐了,她无意放弃她。 于是她让吉利留在办公室里搜索亚当·哈弗尔的过去,而她则回到了这座可怕的房子,她决定等泽兰佳出现在院子里。 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中年女子来过院子。她用一个很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水壶给院子里的白玫瑰花浇水。露米姬后退到较远的地方,藏在树荫里。女子抬起了脑袋,她好像在侧耳倾听,不过她还是继续浇花。 露米姬因为一动不动地站得太久,她的脚开始发麻。她把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小心翼翼地伸了伸腿。在一定的时候泽兰佳会出来的。露米姬强烈地希望会是如此。 后院的大门终于打开了。露米姬看见了她所熟悉的辫子盘起来的发冠。这是泽兰佳。她看起来很悲伤,一定程度上更加沮丧。露米姬轻轻地吹了个口哨。泽兰佳朝她的方向张望,她看见了露米姬。露米姬马上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边。她们不能冒这个险,不能让别的邪教徒发现她。泽兰佳犹豫不决地环顾四周,然后走近铁栏杆。她朝着楼房晃动了一下脑袋,接着就极微小地摇了摇头,别人几乎是注意不到的。露米姬明白这个动作,这说明泽兰佳无法离开邪教的住所。 幸亏露米姬已经做好了准备。她把上面写着她的短信的纸片对着泽兰佳晃动了一下,然后把纸片揉成一团,从栏杆上掷了过去。纸团就掉在离泽兰佳大约一米远的地方。 就在此时后院大门又开了,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泽兰佳很快往旁边一闪,同时在眼睛没有往下看的情况下把另一只脚小心地踩在纸团上。男子朝着泽兰佳喊了一声。泽兰佳做了回答。男子的语气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但泽兰佳只是耸了耸肩膀。男子叹了口气,他又严厉地说了几句,接着就回去了。泽兰佳马上俯身捡起纸团放到口袋里。然后她朝露米姬瞥了一眼就走了进去。 露米姬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她刚才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 她在短信里写道,她希望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在她们第一次聊天的地方见到泽兰佳。露米姬相信泽兰佳能够在这之前想方设法悄悄地溜出来。 当她开始朝着市中心往回走时,露米姬觉得双脚沉重得奇怪。汗水沿着脊椎骨一滴一滴往下流。当她用舌头舔嘴唇时,一股苦涩的咸味猛烈地传遍了她的嘴巴。 天色越来越黑,深蓝色的天空笼罩着整个布拉格。市区里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超级频道8办公大楼上硕大的玻璃窗也射出了亮光。从办公大楼的第九层,极目四望,可以一直看到每夜都灯火辉煌的布拉格城堡。露米姬使劲不让眼睛闭上。她太累了,她怕她坐着都会睡着。 吉利在办公室角落里铺了两块旅行用的座垫,还找到了睡袋。 “幸亏我们公司还有个登山运动部。”他咧嘴笑着说。 很明显这并不是什么玩笑。 吉利的电脑射出了蓝色的光芒。过去的3个小时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旁。在这之前他只是站起来去取中国餐馆服务员送来的盒饭。他曾给露米姬让她看一看族谱纪录,上面尽是吉利用钢笔写的记号、问号和箭头。在这些材料里,露米姬并没有发现什么新的、惊天动地的秘密。 她决定闭上眼睛,一秒钟也行,让眼睛休息一下。这一天她做了很多事,累得够呛。如果她能闭上眼睛一秒钟或者两秒钟,那有多…… 当她的额头碰到桌上的书堆时,她突然惊醒了过来。吉利朝她看了看。 “快去睡觉吧。你忙了一天了。” “我没事啊。”露米姬说,这时她又打了个哈欠。 “或者吃点儿冷豆腐,它能帮你提提精神。” 吉利把一个盒子从桌子的一端推到她的前面。 “冷豆腐?谢谢你的好意,但这次我不想尝美味了。再说,我的肚子不饿。你定的饭足够三个人吃,对吗?” “好吧,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但是别……瞧!这下有了!”吉利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特别大,露米姬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 “快来看!” 露米姬来到吉利的身旁。电脑显示器上出现了一张男子的照片,这人身穿定做的白色麻布衣服,年龄大概三十岁左右,他的头发往后梳成了一个马尾。露米姬一眼就认出了他那灰色尖刻的眼睛和像猫头鹰似的乌黑的眉毛,虽然照片里的男子要年轻一些。 “亚当·哈弗尔!”露米姬说。 “事实上他是亚当·史密斯,别名叫亚当·哈弗尔。这张照片摄于1980年,但连我都能认出他的特点,尽管我只是听到过有关他的描述。”吉利激动地解释说。 “内布拉斯加。”露米姬大声地读出照片的文字说明。 “没错。那里有个邪教组织,名字叫白色兄弟,该组织成员都是男性,他们相信自己跟耶稣有血缘关系。他们的教主就是亚当·史密斯,但他消失了,后来他出现在布拉格,玩弄几乎是同样的概念。这次他决定招收男性同时也招收女性。” “他为什么消失了?”露米姬问道。 “他说服教徒们放弃他们所有的财产,据说他要把他们的财产捐给一个慈善机构,他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尽量干干净净地面对他们的死亡。” 吉利悲怆地看着露米姬。 “白色兄弟的目的是集体自杀。亚当·史密斯也参加了。但有人报了警,于是警察成功地挽救了绝大多数邪教徒。当时这些人都躺在一间小屋里,差点儿因煤气中毒而断气。亚当·史密斯不见了,他当然是携带巨款消失了。” 露米姬身上的睡意一下子溜走了。 “白色家庭不是计划打击任何局外人。”她慢慢地说。 吉利摇了摇头。 他们俩都不用大声地说出这个字,而这个字却冷冰冰地围绕着他们:集体自杀。 6月20日 星期一 21 露米姬看了看手表。差一刻十二点。如果她赶紧走,她可以准点赶到她们的会面地点。 她跟吉利商量好了,露米姬去跟泽兰佳碰头,想方设法让她跟露米姬一起走,马上离开邪教组织。另外,重要的是要弄清楚集体自杀日期是否已经定了。就在同一个时候吉利跟超级8频道领导有一个会议,有关邪教组织的报道就是她首先交给吉利的。 等露米姬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太晚了。一双粗壮的手把她从街上拖进汽车,紧紧地压在后座软垫上。冷冰冰的手枪口顶着她的脖子。 “别乱动,别出声,否则你就死定了。”男子在她耳边低声说。 露米姬从来没有离追杀她的人这样近过,但现在她却并不在乎。她看见这人用另一只手在笨拙地摆弄管道胶带。露米姬猜测这家伙打算用胶带把她的嘴巴封住,把手腕和脚踝缠在一起,然后开车到远离尘嚣的地方干他打算干的事。 露米姬不想弄清楚这是什么。她的内心火冒三丈。这次她又卷入了她绝对不愿卷入的事情里了,而且完全没有征得她的同意。 现在是机不可失,她必须立即行动。利用突如其来的效应也只可能是一瞬间。 露米姬假装点点头表示同意,但她快如闪电般地继续她的动作,用额头撞击男子的鼻子。当他鼻子冒出的鲜血滴到了露米姬穿的棉制白色短衫上时,这人一下子松了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诧异。 露米姬摆脱了束缚,打开车门,冲到了街上。她继续往前奔跑,当见到人越来越多时她才知道她肯定靠近了查理大桥,因为大桥像一块巨大的吸铁石吸引着游览布拉格的观光客。桥头的游人更是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当露米姬拼命想穿过人群时,人们却站着不动,抬起眼睛往上观看。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露米姬也往上看了一眼,她明白了。原来是一个吹鼓手出现在阳台上开始吹响十二点钟。大桥前面挤得水泄不通。露米姬往后看了一眼。她是不是把追杀者摆脱掉了?她没有看见他。为了躲藏自己,露米姬尽量往前钻到人群里面。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突然,露米姬听到后面传来了声音。她回头看了一眼,她看见那个男子在远处闪动,但并不太远。男子也发现了露米姬,他把几个老太婆推开,她们则在他后面用法语骂了几声。 露米姬在脑海里迅速考虑,穿过拥挤不堪的查理大桥还是继续像现在这样沿着河边逃跑?要从桥上穿过去几乎是不可能,但另一方面,追杀她的人也有同样的问题。也许他也不敢在桥上向她开枪或者对她施暴。目击者太多了。 她作出了决定。正当一位日本男子举起手机给吹鼓手拍照时,露米姬弯下身子钻到了他的胳膊下面。一两秒钟后,她听见但没有看见,追杀者撞在日本人的身上,手机飞到了空中,然后掉到了鹅卵石的路面上。根据日本人激动的抗议声,随着手机的飞行,手机也就此报废了。 十三个圣徒的雕像守护着大桥的两边。圣约翰内斯、圣维特斯、圣路易加特、约翰内斯洗礼者、圣凡塞斯劳斯、圣西格斯蒙特、圣犹大泰底乌斯、法朗西斯亚斯。随着她的脚踩在石头桥面上的节奏,旅行指南里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在她脑海里跳动。石桥,这就是查理大桥早期的名字。当时起名字的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个名字。 盐一般咸的汗水流进了露米姬的眼睛,她用手背把汗从眼睛里擦掉。她瞎着眼睛是无法在桥上奔跑的。然而,要想躲开游人、小商贩、街头艺人和各式各样的演奏者是相当困难的。脚上的凉鞋把脚都磨出血来了。它们不是跑鞋,被汗水泡湿的无袖布制短衫也不是运动衫,29摄氏度的高温也不是跑步最好的天气,但露米姬不可能改变这些客观条件。她别无选择,只有往前冲,想办法逃跑。 男子紧跟在她的后面,只剩下几米的距离。 追杀者吸引了观光客的注意。他们以为这是表演。有人高呼为露米姬加油,有人则为追杀她的人加油。 一个五重奏小组正在演奏某部歌剧的片断。当露米姬快速地经过他们时,他们都惊慌失措乱了套。她听见他们很快改奏较轻松的音乐,甲壳虫鼓励一个小姑娘赶快逃命的乐曲。 谢谢。我是在逃命,露米姬心里想。此时一个德国胖女子刚好从边上跨到她前面,于是就撞了个满怀。 “我的上帝!”(德语)她大声喊道。 “对不起!”(德语)露米姬总算从她的词库里找到了这个词,接着就继续往前跑。 幸亏德国人也成功地让追杀者放慢了速度,他毫不留情地把德国人撞到一边,连对不起都没说。 露米姬加快了速度,她感到汗水像泉水那样沿着小腿流了下来,她发现她再也不可能像一开始时那样躲开拥挤的人群了。 在桥中央,一个摄影师正在给一位日本新娘拍照。露米姬无法确定,这是真的还是演戏。新娘穿着一条裙裾,拖尾长得简直不可思议,露米姬在最后一刻才跳了过去。过了一两秒钟传来了绸缎撕裂的声音,这说明追杀者可没有像她那样灵巧。 露米姬又增加了她与追杀者之间的距离。 接着堵住道路的是一群来自美国的游客和他们的导游。露米姬吃惊地看着这垛人墙,不过她还是发现了一个窄窄的缺口,她正好很快地侧身钻了过去。 “请看,这就是一个正在跑步的女孩的雕像,我的意思是……”(英语) 露米姬没有停下来听导游是怎样使解说言归正传的。追杀者像破冰船那样费力地穿过了美国佬的人墙。露米姬领先的距离几乎没有了。露米姬感到热浪使她的脑袋越来越模糊不清,她的嘴早就干透了,觉得好像活着没有喝过一滴水似的。 露米姬感到她的腿一阵颤动,她的胳膊肘碰到了一个漫画艺术家的手。这个人正在画一个长着黑胡子男人的鼻子。噢,鼻子画得醒目一些,这样这幅画也许就更好看了。人群把露米姬挤到了桥边。她不得不伸手推开一座雕像的纪念碑,以免桥的护栏碰伤她的肋骨。纪念碑由于成千上万人的抚摸而锃光瓦亮。这是圣约翰内斯的雕像。 圣约翰内斯是捷克的殉难者,他是从桥上被人抛下去而处死的。 所有从旅行指南里读到的东西她都记住了,真是不可思议。露米姬同样记得,摸一摸雕像据说能带来好运,并且保证触摸者会再次回到布拉格。 好运,这正是她现在所需要的。她听到了追杀者的喘气声,已经很近很近了。再说,如果这次她能活着脱险,她也没有把握她是不是想再次回到布拉格。 露米姬差不多已经到了大桥的另一端。她的心在胸中怦怦地跳动,力图把氧气输送到快要崩溃的肌肉里。露米姬觉得全身发热,好像整个身子在沸腾。 用玻璃杯演奏。这不可能。露米姬看见她的前面一个脆弱的老人正在全神贯注地敲击看起来跟他一样脆弱的玻璃杯。他的前面都是玻璃杯,一共有三层,每一层有几十个玻璃杯。露米姬竭尽全力调整好她的重心,从老人的左侧转个弯安全地穿了过去,一个玻璃杯也没有打破。 老人就像自身也是用毛玻璃制成的那样举起手以示感谢。 但是太早了。 露米姬从身后听到追杀者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老人哇的一声,一只玻璃杯摔碎了,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多米诺连锁反应:一只玻璃杯倒下,倒下时碰倒了下一只杯子,下一只杯子又碰倒了再下一只杯子。追杀者大声喊叫,破口大骂。很明显,他被玻璃杯砸伤了,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露米姬从桥上冲了下来,她发誓再也不会毫无选择地跨过这座大桥了。 很明显追杀者追不上她了。一想到这点露米姬就感到舒服得多了。脚上增加了力量,炎热的空气没有把她的肺部灼伤,凉鞋磨出来的水泡也感觉不到了。她觉得汗水的流动凉飕飕的,很舒服。 她跑到了圣维特大教堂前的台阶,接着她就一次跨两级地往上爬。脱险带来的快感使她的脚跟好像长出了翅膀。她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两分钟,但她是活着到达的,而这并不是保证的。 “加油!加油!”坐在台阶上的小男孩给露米姬鼓劲儿。 尽管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她还是往后瞥了一眼,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踪她。 现在她只希望泽兰佳能在约定的地点等着她。 22 两个姑娘在照镜子。一个年龄大一些,一个年龄小一些。她们俩是姐妹。她们互相手拉着手。 可是这一情景在露米姬眼前却消失了。现在她在镜子里看到的是她自己和泽兰佳。她们来到了咖啡馆里的女厕所,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露米姬觉得追杀她的人是不会首先就到女卫生间找她们的,尽管这个男子最终是会知道追到这里来的。这人也许现在不会冒这个险,因为男人们闯进女卫生间是会引起人们注意的。 露米姬身上穿的背心看起来很奇特,白里带红,好像她是直接从屠宰场跑出来的。咖啡馆的营业员扬起眉毛惊讶地看着她,不过露米姬的神情一直非常严峻,所以营业员决定还是闭嘴不说话为好。 泽兰佳摇了摇头,泪水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我不能走。”她说。 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尽管露米姬想方设法说服她,如果泽兰佳此时不跟她一起走,她会死的。 “你回去是有生命危险的,亚当这个疯子打算把你们统统杀掉。” “我们将获得永生。”泽兰佳辩解说。露米姬很失望地用手掌拍了一下洗脸盆。为了让这些受过严格洗脑的人明白,她究竟应该怎样跟他们说话呢? “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你肯定会获得永生的,”她叹息说,“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着急呢?几十年后,当你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一辈子,最终因年老而幸福地死去时,你仍然会获得永生。” “我不能决定我的死亡时刻,我必须听天由命。” 泽兰佳说话像一台机器。每句话都好像是从多次重放过的磁带上传出来似的。 “你用不着这样。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如果我走,我就会一无所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 露米姬抓住了泽兰佳的手。她透过镜子直视着泽兰佳。 “你有我。那些教徒跟你连任何亲属关系都没有,而我是你的妹妹。我会帮助你的。” 泽兰佳只是不断地摇头,而且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不,这不是事实。”她说。 “情况是这样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不,不是这样的。我对你撒了谎。整个关于姐妹的故事都是我编造的。这是个虚构的童话。” 露米姬放开了泽兰佳的手。她突然崩溃了。这是她没有意料到的。她没有想到泽兰佳会说谎,特别是她觉得这对她的伤害会多么厉害。这块至关重要的有关她们过去的单片一下子从拼图中拆掉了,留下的空格好像比从前更大、更空。露米姬直到现在才明白,她是多么希望她们家的秘密会在泽兰佳的帮助下得到解决。 现在她姐姐被人夺走了。 “我暗中监视你。”泽兰佳说。 “为什么?”露米姬问道。 现在说话像一台机器的是她。她的思维像被一块朦朦胧胧的窗帘所覆盖,但她嘴巴说出来的话显然还能理解。 “我知道我父亲是瑞典人。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但是其他情况,母亲不愿意告诉我,连他的名字她也不告诉我。我无意中听到你对一个旅行团说瑞典语。” 露米姬想起来了。一个瑞典退休人员组成的旅行团用蹩脚的英语向她问路,为了不使他们难受,露米姬就用瑞典语回答他们,这一下老头子和老太太们都高兴极了,他们要请她吃冰淇淋。露米姬婉言谢绝。她不想成为他们的导游和认图人。 “我一直跟着你,从招待所得知你的名字。我偷听你打电话跟一个人说话,你先叫他彼得,后来叫他爸爸。” 露米姬也记起了那次通话。她给她爸爸打电话,爸爸在电话里郑重其事地回答说:“我是彼得·安德森。”于是露米姬用同样的的口吻开玩笑似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重复这个名字。爸爸解释说,在强烈的阳光下他看不清手机屏幕上来电者的名字,于是他就用他的全名进行回答。 “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露米姬开口问道,尽管她说的话险些在喉咙里卡住了。 她不记得曾经有人如此巧妙地对她撒谎。她也许是过于急切地想相信别人,过于急切地想找到拼图中那块缺失的碎片。 “因为我在白色家庭里确实没有任何亲人。所有别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自己人’。我始终希望有个姐姐或妹妹。我觉得如果我有个姐姐或妹妹,我就不会感到孤独。即使是个虚构的也没关系。我编造这样一个故事已经有好多年了。这个故事好像很逼真,我几乎也开始相信这是真的了。当我见到你时,我马上就感到你就是我的童话中的妹妹。” 露米姬听着泽兰佳说话,明白她说的话,但她感到浑身冷冰冰的。她所能想到的只是泽兰佳是如何背叛了她。 露米姬一声不吭,泽兰佳也保持沉默。镜子里是两个少女,两个完全陌生的人。 “因此你应该明白,我真的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只有白色家庭和我的信仰。” 露米姬再也无力反驳了,她无法说服泽兰佳。她想干什么就让她去干吧。这不再是露米姬的事,这从来也不是她的事。 泽兰佳轻轻地拍了一下露米姬的肩膀,然后转身就走了。露米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看着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短衫。她想起了她的梦,鲜血般的泪水。你是我的妹妹。难道这也仅仅是个童话?噩梦?谎言? 女子拿起了手机。时间紧迫,一刻也不能浪费。当另一端有人接电话时,她就直截了当地说: “姑娘还没有从棋盘上撤下来,她很可能把事情搞乱。我们必须提前行动,必须在今天行动。” “今天?不过,我们能不能成功,我没有把握……” “一定得成功。我们整套系统都已经准备就绪。我可以随时开动机器。你必须做好你的那份工作。比如说,你可以对她说你是从最高层直接得到指令的。你这样做至少并没有说谎。” “对我来说,撒谎始终不是一个问题。” “我们在这方面是不一样的。我不想说谎,我想讲真实的故事,因为真实的故事更有意思。” “我撒谎是为了给你提供你要的真实的故事。” “为此你应该得到奖赏。” “也许在现世,但是来世呢?” “谁会想得那么远呢?” “好吧。就在今天。原则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需要一颗小小的火星儿就会……” “……篝火就会燃烧起来。必然是这样的。晚上七点整,对吗?” “没错,看来一切都很好。” 范拉·索凡科娃把办公桌整理了一下。她脑海里想到的是晚间新闻将充斥这一事件的消息。她的频道将首先最详尽地报道这一事件。她的频道将最深刻地、最彻底地报道这一新闻。然后第二天这一事件才会见报,刊登在她的报纸上,还要刊登好几周,配上大幅图片,图片中有眼泪,另外还有针对性的专访、专家分析评论等。这是一部不可思议的悲剧,其中只含一丁点希望。这是一篇英雄故事。 她并不担心她的行动是否不道德。这当然不道德,然而道德推销不了报纸,特别是推销不了广告栏目。读者和观众越多,广告就越多,就能挣更多的钱来报道更大的新闻,给渴望获得刺激的人提供规模越来越大、内容越来越感动人的新闻报道。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的故事。 范拉·索凡科娃知道,在这个行业里她并不是唯一对道德有灵活看法的人。用钱买来的新闻,窃听电话,解雇不听话的记者,等待政客们犯即使是极小的错误,只要说错一句话就够了。媒体行业就是这样的,甚至更有甚者。她也许比大多数人走得更远一些。谁知道呢?范拉·索凡科娃并不倾向于相信阴谋论,但有时候大型的新闻报道和人间悲剧好像跟某些传媒公司的经济阵痛是极其惊人地连在一起的。 巧合总是巧合吗?别人是不是也在棋盘上挪动棋子? “你打算如何保证你的英雄不会我行我素?”一个男子的声音问道。 “你能保证他不会太早行动?” 范拉知道她棋盘上的棋子从一开始就是行动计划中最大的风险。她必须尽量准确地、巧妙地操纵这个人的情感和行动。范拉给他找到了他要采访的人,她给他提供了信息,她也经过精心安排把他的家搞得正如范拉所说的那样“越乱越好”。也许范拉根本没有把他看成是个男人,而是把他看成是个她有能力操纵的小木偶。这位英雄以为他是独自一人解决这一切的,但事实上他是在范拉想让他获得新闻的时候才获得新闻的。 “我给了他确切的指令。你可以相信,他身上具有明星记者所具有的野心,而且野心很强,我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我向他保证警察和消防队会及时赶到现场。他要的是惊奇历险,他想成为这篇揭露性报道的制作者,该篇报道的代言人。电话现在该挂了。代言人来了。” 正当吉利·哈赛克敲门进屋参加预定的会议时,范拉·索凡科娃就把电话挂断了。 23 一切都黑了。她眼睛前面只是一片漆黑,露米姬喜欢这种黑暗。有一刻,她希望黑暗能持续下去,她能平平静静地把黑暗吸进体内,她什么也不想,连她周围的人她都不想。然而,舞台上的灯光亮了,观众眼前出现了一幅皮影:一片枝繁叶茂,但很容易迷路的黑森林。童话故事可以开始了。 当泽兰佳离开咖啡馆后,露米姬感到极其沮丧,她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设置成无声模式,因为此时她不想让任何东西或任何人来干扰她。最后,露米姬像梦游一样走动了起来。 泽兰佳撒谎了。 泽兰佳不是她的姐姐。 秘密没有揭晓,问题没有解决。露米姬只是成了一个精神略为失常的女子妄想的对象。事实使她失去了知觉。露米姬对泽兰佳连恨都恨不起来。她并不感到难过,她只感到漠然和空虚。 什么都无所谓。即使她再也见不到泽兰佳,这也无所谓。即使所有邪教徒全都自杀,这也无所谓。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现在这事儿不再跟她有任何关系了。在这场奇特而又病态的智力游戏中,她被用来作为一个棋子,这场游戏把她搞得晕头转向。 她像一个梦游者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老城。她一时兴起穿过一扇大门沿着楼梯走了下去。地下有个剧场,剧场里一场皮影戏即将开始。 在布拉格的最后几天,她完全可以像个游客那样参观展览,看戏看电影。这本来就是她来布拉格的目的。她想独自找到这座城市,她想孤身一人,她想单独做此时此刻她觉得有意思的事,尽管实际上她知道她真正想做的是逃离她脑海里的思绪,逃离她已深陷其中的混乱。她渴望完全不同的东西,她渴望美好的东西,哪怕只是片刻。 露米姬付钱买了一张入场券,在观众席最后一排裹着破旧丝绒的座位上就坐。观众席只坐满了一半,因此她可以一个人坐在这一排。她觉得这样很好。她身上穿的衬衣前部都是干涸的血迹,可以肯定地说,在剧场里看戏,谁也不愿意跟一个散发着汗水和血迹味的女孩坐在一起。 皮影戏是完全不说话的,它只是通过音乐和灯影给观众编造出一个故事。 从前有两个公主,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她们手拉着手在森林里奔跑,躲避野兽和怪物。她们屡次互相保护,互相救援。她们互相梳理长长的头发,互相讲故事。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她们分开。 露米姬看着皮影改变模样,让公主一会儿放声大笑,一会儿跳过小溪。她们虽然只是白色背景下的黑色剪影,但看起来却栩栩如生。现在露米姬清空了她的头脑,完全沉浸于皮影戏所表现的童话之中。她成功地把泽兰佳、吉利、杀手、邪教组织、整个布拉格全都拒之门外,她甚至成功地把所有观众都拒之门外。 现在只有露米姬和皮影。 某一天,其中一位公主失踪了。剩下的那位公主就找呀找,在林子里东奔西跑,一边哭一边抱怨,但就是找不到她。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一共过了漫长的七年。太阳和月亮数千次地划过天际。公主不再笑了,她整天坐在森林里,嘴里唱着那首她们俩曾经一起欢乐地唱过的悲歌。 后来公主获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越过七座大山和七个大海,有一个城堡,失踪了的公主就被囚禁在那里。一条猛龙守卫着这座城堡,谁也救不了她。公主听到这一消息后就跨过七座大山和七个大海来到这座城堡,她要看看囚禁在城堡里的人是不是她很久以前失去的朋友。 当她来到城堡时,猛龙正蹲在城堡顶上,嘴里喷出白色的火焰,把城堡周围的土地全都烧黑。公主决定耐心等待,等到猛龙打瞌睡时再行动。天色终于渐渐变黑,星星开始出现在天上。 公主勇敢地睁着眼睛,末了却在猛龙打瞌睡之前睡着了。 当有人在唱她最近七年来一直在唱的那首悲歌时,公主就醒过来了。她抬头朝着城堡的窗户一看,看见了她的朋友。当她们互相认出来时,她们俩高兴得呼喊起来。来自远方的公主大声地说她要救囚禁在城堡里的公主。后者回答说不要救她,因为猛龙随时都会出现,它会把来救她的人烧死。然而,这位公主认为她们承诺过要永远互相救助,于是她开始爬城堡。 当她爬上城堡后,她们久久地拥抱在一起,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然而,被囚禁的那位公主,她的目光突然变了,她的双眼变了,她的双手变了。头发变成了鱼鳞,连衣裙的折边变成了长长的尾巴,系在头发上的绸带变成了翅膀。过了一会儿,来自远方的公主意识到她瞪着眼直接看着猛龙的眼睛。 然而,她并不害怕。她轻轻地抚摸龙的额头,并且对它说,她是它心中的公主,或者说她是体内藏着一条龙的公主。猛龙看了看公主的朋友,它明白了。它的眼睛里开始涌现出黑色的大泪珠,泪水沿着城墙往下流,浇灌了城堡旁的焦土,使焦土再次变得生机勃勃。这位龙公主哭了,她知道人类不会接受她,因为她是一条龙,龙群不会接受她,因为她是一个人。 此时来自远方的公主把手围在龙的脖子周围,并且发誓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她们俩将站在一起。她们不需要任何别的人。她们将寻找一块公主和龙都能和谐共处的地方,哪怕在同一个人体里。 皮影戏的最后一幅画面里,一条龙身上背着公主正朝着一轮圆圆的月亮飞去。 露米姬一下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的面颊全都湿了。她很惊奇地擦干面颊。她是不是一直在哭?好像是如此。她记不得最后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她觉得她已经失去了哭的能力。 皮影戏里的童话深深地吸引了她,使她片刻忘却了自己,忘却了头脑里所有的思绪。她的潜意识控制了她。戏中的童话故事勾起了她对许多不同东西的想像。 露米姬和利埃基。 露米姬和泽兰佳。 露米姬和儿时跟她一起玩过名叫白雪公主和红玫瑰游戏的小女孩。她突然确切地记起了这个童话故事和游戏。童话中被妖术变成熊的王子乐于帮助女孩子。虽然她不太懂,但她很喜欢这个游戏。她的游戏伙伴比她年龄大一些,玩游戏时,她向露米姬讲这个故事。就像皮影戏中的公主,白雪公主和红玫瑰总是在一起,互相救助。 泽兰佳救了露米姬,不管她是多么恨泽兰佳说谎,但她无法否认泽兰佳救了她的事实。为了她泽兰佳冒了很大的危险。泽兰佳帮她逃跑,虽然她知道露米姬实际上不是她的妹妹,虽然帮助露米姬很可能给泽兰佳引来杀身之祸。 其他的观众都已离开了大厅,售票员来到门口,很明显地咳了一声。露米姬站起身来。她有点儿头晕,但当她咬紧牙关开始朝着大门坚定地走过去时,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露米姬不喜欢欠债,但现在她觉得她欠泽兰佳一条命,这就是她的生命。 在户外,午后的太阳斜射到露米姬的眼睛里,炎热的气流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露米姬查看了一下她的手机。吉利已经打了五次电话。最后一次是在十分钟之前。他还发送了短信。露米姬想先打电话给吉利,但当吉利没有接电话时,她就听了一下吉利的留言。吉利告诉她说,他要去邪教徒居住的地方进行现场报道,他们拟定在今天晚上进行集体自杀。据说,警察和救援队将及时来救助他们。 露米姬不假思索拔腿就跑。她还可能在超级8频道办公大楼里碰到吉利,然后跟他一起走。 六点一刻,她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办公大楼。大堂里的接待员带着同情的表情把露米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接着她说: “天气很糟糕,对吗?” “是啊,还会更糟糕。吉利还在楼里吗?” “不在楼里,他刚走。他没说去哪里,但是……”就在此时电梯里走出来了一个估计四十来岁的女子,她一看见露米姬就大吃一惊,好像她认识露米姬似的,尽管露米姬不记得以前是否见过这个女子。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可怕的神情,露米姬感到毛骨悚然,周身寒栗。女子加快步伐,拿起手机,走出大门之前还朝露米姬狠狠地瞥了一眼。 “这个人是谁?”露米姬问大堂里的接待员,而她却瞪大眼睛看着露米姬。 “你不知道吗?她是范拉·索凡科娃,整个儿超级8频道最高层的老板。” 露米姬只是挥了一下手以示谢意,然后就跑了出去。 她必须在惨剧发生之前赶到邪教徒居住的地方。 24 吉利首先闻到的就是这股极其难闻、令人窒息的气味。他没有马上辨出这是什么气味,当他突然在脑海里把这股气味跟十年前他在夏令营里闻到的气味联系在一起时,他才把它辨别出来。在夏令营里,每晚大家都围坐在篝火旁。那年夏天雨水很多,木头都是湿乎乎的,光靠火柴和报纸很难点燃,因此点火液用掉了好几公升。 这次也用掉了很多点火液,比那时候还要多。没有几百公升,至少也有几十公升。吉利走路必须小心谨慎,不要被地板上挤得满满的一团团布条所绊倒。那些布条全都已经浇上了点火液。 现在是一个人也看不见,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吉利觉得这不是好兆头,相反地,他觉得这是很坏的兆头。他始终也不相信邪教徒们已经远走高飞,或者他们已经决定放弃集体自杀。仅仅为了烧毁这座破烂不堪的旧木屋,谁也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精力和点火液。他们肯定还在屋子里,还在屋里某个角落的深处。 楼下看起来是空荡荡的。各个房间之间的门都开着。用点火液浇灌过的布条掷得到处都是,或者挂在极少数的几把椅子上。只要一颗像样的火星儿就可以使这座房子顷刻之间陷入熊熊烈火之中。吉利用不着太多考虑就能明白,这就是为什么这样做的目的所在。 他在楼下举起了摄像机,尽量不让手抖动,稳稳地摇摄了一张全景照片,然后带着摄像机沿着楼梯来到楼上。这里也是一片死寂。吉利真希望他不是来得太晚。 泽兰佳想起了她母亲。 她想起了母亲的手。母亲用手抚摸过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发编成辫子。母亲的手是多么柔软,多么有力啊!母亲的手很强壮,给人的感觉是果断,但决非粗俗。母亲的手灵活而巧妙。她的手既能做地道的羊角面包,也能清洗堵塞了的下水道,修理脱落铰链的门窗。 她想起了母亲的头发。晚上临睡前,当母亲弯腰送她一个晚安吻时,母亲的头发把她的脸颊搞得痒痒的。当泽兰佳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不再需要晚安吻时,她母亲却仍坚持要送她一个晚安吻。当她十岁左右时,她为了表示反对而把身子钻进了被子,并且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头上,但母亲仍然很耐心地隔着被子吻她。女儿只感到身上好像轻轻地被人碰了一下。不知从何时起,泽兰佳又开始自觉自愿地让母亲吻她的脸颊、额头或者头顶,她心里暗暗地感到高兴,因为母亲对她的反对意见充耳不闻。 泽兰佳知道她不应该想念她母亲,她应该想念耶稣。她应该想念他们即将前往的天堂,想念他们最终能直接与上帝一起全家都能团聚的家。母亲不再属于这个家。母亲背弃了这个家。 泽兰佳在昏迷中感到安眠药开始产生越来越强烈的效果。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会进入无知觉的状态。她再也闻不到从白色连衣裙散发出来的点火液的气味。她再也听不到躺在她周围的人嘴里传出来的含含糊糊的祈祷声。他们不久也会沉寂下来,也会睡着的。泽兰佳没有祈祷。她用不着祈祷。她有信仰,而信仰就足以帮她跨过黑色恐惧的门槛。她只希望当火焰开始吞没她的皮肤时,她已经深深地入睡,什么都感觉不到。她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连来自远处、穿过层层睡梦的疼痛也感觉不到。 母亲。泽兰佳对母亲的思念顽强地徘徊在她的脑海里。她想她死后也会见到她母亲,她这样想也许并不是完全不合理。她要对仁慈和宽恕怀有比白色家庭教导的更强烈的信念。她不想设想因母亲一时过失而抛弃她的这样的上帝。泽兰佳的上帝是不会这样做的。白色家庭并不知道。他们认为上帝是冷酷无情、要求严格,上帝只收容一小批特选的子民。 死亡中永生。 白色家庭就是这样说的,他们真正的新生活是在死亡中产生的。 泽兰佳感觉不到她的脚了。她感觉不到她的手了。她的躯体已经睡着了,但她的头脑还在睡梦的边缘徘徊。 生活。 难道在这个地球上这样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吗?没有别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她从未去过别的国家。她从未吻过任何人。她没有因跟朋友聊天而熬夜过。她从来也没有气愤得大喊大叫。她从未喝醉过。她从未在陌生的城市里迷失过。她从来也没有捧腹大笑过。 当她的意识还惊慌地抓住她不放时,睡梦就已经把泽兰佳往死亡里拖。我还不想死,我要活。 我要活。 我要…… 露米姬提起身子想登上高高的铁栏杆。她的脚累得颤抖,手上全是汗水,她很难用手抓住铁栏杆,但现在不是为此而担忧的时候。现在必须尽快进入这座房子。 栏杆上的铁刺很尖。露米姬尽量抓得紧一些,尽量爬得高一些,她一个快动作再次翻过了栏杆,不过有一只手在关键时刻一滑没有抓住,结果栏杆的铁刺把她的大腿撕了一条长长的伤口,伤口立即冒出了鲜血,同时她的身子也失去了平衡,猛然侧身掉在了院子里,并不是像她本来打算的那样双脚着地。幸运的是,她头脑冷静,她知道如何在最后一刻用胳膊紧紧夹住她的身子,把下巴压在胸口来保护她的脖子。 露米姬从栏杆上摔下来后就在地上滚了一两下,然后她就躺在原地稍待片刻,透一口气。她感到肋骨痛,大腿伤口痛,不过,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骨头没有断,也没有太严重的伤痕。她一生中可经历过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她曾经比这次伤得更厉害,拐着腿从学校回到家,并且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露米姬站了起来。她感到双腿发软,有点儿头晕,但她还能走路。很明显,缺水是使她感到不舒服的最主要因素。虽然她觉得连一滴多余的水都不可能从体内挤出来,汗水却仍然一直在流着。 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露米姬也许及时赶到了。 她对自己的分析没有把握,但自从见到范拉·索凡科娃后,她强烈地感到这个女人对集体自杀的计划知道得比其他任何人都多。这个女人也许以某种方式卷入了这事。因为,谁会从集体自杀中得到好处?当然是亚当·哈弗尔,当他从教徒身上挤不出钱,他们成为他的负担时,他就会把他们甩掉。媒体也是这样,他们像赴宴那样尽情享用惨剧的每一个具体细节。就是超级8频道派遣了明星记者对这帮邪教徒进行研究。就是记者的顶头上司派这个记者独自一人报道这一危险事件。集体自杀确切的日期是8频道最先知道的,这样的安排巧妙得令人吃惊…… 露米姬跑到旁门跟前,她发现门已经砸开了。在门口一股熟悉的味道冒了出来,这是吉利刮胡子用的须后水。这表示吉利来过这儿,而且离她来的时间错不太久。这样的想法给露米姬增加了信心和力量。他们俩一起就能应付这个局面。除非…… 这个令人烦恼不安的字眼,在露米姬的脑海里。这个字扩展成了一句话。除非吉利也参与了这个阴谋?事实上这是有可能的,甚至是显而易见的。否则的话,派一个不知道幕后在干什么的人去执行这个任务会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露米姬就不知道在这座房子里谁是她应该最怕见到的。现在没有时间考虑,没有时间分析。露米姬从旁门走进了充满着令人窒息的点火液气味的房子。 25 范拉·索凡科娃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她享受着这个时刻。一切就要开始了。这档电视特别节目是她经过很长时间,很耐心地准备的。亚当·哈弗尔好几年前就跟她接触,让她独家报道有关白色家庭的新闻,当然,这是需要代价的。范拉觉得除此之外报道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他们开始一起策划这出惨无人道的悲剧,它的规模之大足以引起观众的兴趣。 范拉想象出这样的情景:在布拉格大大小小的咖啡馆里,人们一个个地沉静下来,有人还想继续说话,但大家马上用嘘声叫他闭嘴。在家里,当新闻直播中断知识竞赛节目后开始时,人们带着惊奇的神情瞪大眼睛看着电视。手机响了。“快打开电视,突发事件开始了!” 在左下角带着超级8频道徽标的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幅用手提摄像机拍摄的一座破烂不堪的旧木屋的画面,配音是语气平静的女声。有些人很惊讶地发现这是超级频道8总裁、资深记者范拉·索凡科娃的声音。她对观众说他们的记者吉利·哈赛克已经成功地进入邪教组织白色家庭的住所。据说,该邪教组织策划了集体自杀,集体自杀拟定在今天发生。吉利·哈赛克第一个赶到了现场,他冒着生命危险勇敢地进入了邪教组织的住所去拯救集体自杀的受害者。 当范拉想到所有人都死死盯着电视屏幕时,她感到毛骨悚然。他们现在才明白他们眼前看到的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场戏,这场戏可以是以胜利而告终,也可以是以惨败而告终。 一根火柴本来就够了,但亚当·哈弗尔没有冒这个险。他拿着一个很重的汽油瓶,用手掂量了一下后就朝着窗户掷了过去。窗户上的玻璃立即被砸得粉碎,紧接着就是一团熊熊的烈火。 这帮傻瓜。亚当对他们说他在点火和枪杀自己之前会保证他们全都深深地入睡,他们相信他的话。他已经兑现了第一部分诺言。他确实看着他们所有人都睡着了,接着他锁上房门就走了出去。他一直等到他看见这名愚蠢的记者从旁门破门而入后才离开。 亚当·哈弗尔很想看一看这座丑陋破旧的房子是如何付之一炬的,火焰是如何吞噬这帮又愚蠢又易轻信的人的。当他能够看到在美国内布拉斯加被他搞糟的计划在这里得以实现时,他感到某种程度的心满意足。这次他更耐心地创建了自己的组织,使每个成员毫无疑问地相信他。他们听他讲故事,说什么使人净化的火焰能把他们的灵魂直接送入无信仰者无法进入的天堂。 亚当欣赏指挥他们的权力。他不时地玩弄这样的想法:让这一切继续下去,保持不变。亚当大谈信仰和家庭,他说得很有说服力,结果连他自己差点儿也开始相信了。然而,看管这群羔羊慢慢地变得越来越麻烦,他也开始衰老。他跟范拉·索凡科娃之间的交易使他能够平安地、腰缠万贯地脱身。 亚当不可能留下来观看他自己点燃的熊熊大火。他的班机很快就要起飞,带着他远走高飞,此时他口袋里装的是范拉·索凡科娃付给他的钱、新起的名字的名片和新发的护照。这是他在一张干净的桌子前就坐重新洗牌的时候了,这张桌子跟雪花一样洁白。 亚当·哈弗尔转身离开了这座房子,他锁上了这扇巨大的铁门,这样可以使警察和消防队的到来延误几秒钟,这也许就是关键的几秒钟。 玻璃散片朝露米姬飞了过来,她马上低头弯腰,竭力躲避。接着熊熊燃烧的布团所引起的热波冲击着她的胳膊。露米姬立即冲向楼梯。在上面的楼梯平台上她碰见了手里拿着摄像机的吉利。 “你在干什么?”露米姬对着吉利嘘了一声,马上用手把摄像机的镜头挡住。 吉利把摄像机拉了回来。 “我在摄像。” 露米姬吞咽了一下,她的肌肉霎时间全都绷紧了。 “你也参与了这个阴谋?” “你是什么意思?” 吉利的声音和目光是真诚的困惑。如果要说露米姬从这次可怕的旅行中学到了些什么,那么她学到的应该是她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善于辨别谎言。 现在没有时间玩花招,必须把所有的牌都摊在桌上。 “是范拉给我的指令,她要我……”吉利开始交待。 “我觉得范拉是部分地操纵了这一行动。我觉得她早就知道事情将会这样发生的。很明显,是她派杀手跟踪我。也有可能这次集体自杀行动是她一手策划的。” 露米姬压低了声音,但她说得很快。热浪和浓浓黑烟从楼下滚滚而来,火苗劈里啪啦作响。他们俩开始咳嗽。露米姬可以看出吉利是在揣摩她说的话。吉利把引导他们到这里来的每个情况,每条消息全都考虑了一遍,然后他的眼睛张开了。他显然肯定了露米姬也许是正确的。于是他关掉了摄像机。 “他们不在楼下,也不在楼上,他们一定在地下室。”吉利说。 露米姬开始摸着楼梯往下走。 “等一等!这儿不安全。你现在必须出去。消防队马上就到。他们是提前得到消息的,”吉利说,“范拉说……” 当吉利明白后,他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露米姬答道,“为了保险起见,我是经过消防车站跑到这里来的。没有人听说这所房子里会发生集体自杀。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相信我的话。也许他们觉得我是个疯子。我没有时间说服他们。他们也可能现在才从邻居那里知道这里着火的消息。” “让我给他们打个火警电话。”吉利一边说,一边就把手机掏了出来。 火苗沿着墙壁蔓延到了楼上,现在火焰不仅仅是点燃了浇过点火液的布团,而且一路上烧着了屋里的木头地板。温度高得简直无法忍受。熊熊大火很快就蹿到了楼梯的顶部,地板开始塌陷。 “没有时间了!”露米姬大声喊道。 他们赶紧沿着楼梯冲了下来。 吉利掷掉了手里的摄像机。所有多余的东西都得掷掉。 “跟我走!”露米姬发出命令,接着就沿着唯一还没有被大火吞没的通道钻了出去。 她听见身后撕破布块的声音。吉利从衬衣上扯下了几块布条。他把一块交给了露米姬。 “给你。用布条包住你的嘴巴。” 他们来到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当木屋在他们四周劈里啪啦燃烧时,他们却要去地下室,这简直是胡来。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了巨大的轰隆声,显然,通往楼上的楼梯倒塌了。现在没有时间考虑什么是胡来,什么不是胡来。他们沿着地下室的楼梯冲了下去。 这里都是贮藏室,贮藏食物的地方。有一个房间,房门已经上锁。吉利和露米姬互相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同时用脚使劲地朝房门踢过去。木门稍微退让了一下,但还是不够。他们又踢了一下。木门抱怨了一声,但仍然保持原状。 四周热气产生的温度一度度地急速升高,热得像火炉、火海、炼狱。 露米姬的眼睛流出了泪水。她好像透过纱巾似的看着吉利弯着腰跑进了贮藏室。他好像持续了极长的一段时间才从那里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把很重的电锯。 吉利用力拉了几下起动器的绳子,但电锯却一声不吭。从他的姿态和动作,露米姬马上就看出这家伙是永远也起动不了电锯的。露米姬跟她父母一起曾经在阿芬南摩亲戚家的小木屋里度过许多个夏日,所以这个活儿她干过很多次。她一个箭步走到吉利跟前,略为粗暴地把吉利从电锯旁推开。讲礼貌有其时间和地点,但现在两者皆可不必考虑。 露米姬希望电锯不久前被人用过,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比较容易起动。她把电锯放在地上,一只脚有一半伸进后把柄,左手紧紧拽住前把柄。她用右手拉起动器的绳子,先轻轻地拉了几下,然后就使劲一拉,一直拉到底。 没有反应。 现在起动,快起动! 露米姬又试了一下。短拉三次,目的是让汽油流入汽缸,然后使劲长拉一次。 噗噗噗噗,电锯转动了。 电锯很沉,但露米姬还是把它举到正确的位置。当电锯头钻进木门时,露米姬使足了劲儿,她胳膊上的肌肉被震得索索地抖动。木屑和散片四处飞溅,露米姬把脸转向一边。电锯声震耳欲聋。在她筋疲力尽之前,终于在木门上切了一个大口子。 “快让开!”吉利在她后面大声喊道。 露米姬躲到一边。吉利快速上前走了两步,使劲踢了一下电锯锯开的地方。木门从中间一下子裂了开来。 房间的地板上躺着很多人。露米姬很快数了一下,一共是17个人。他们看起来都像死人一样,但当露米姬摸了一下躺在旁边那个老婆子的脖子,她感到脉搏还在跳动。 “他们被麻醉了。”她大声喊道。 大火在他们上面劈里啪啦作响,声音快把耳朵都震聋了,因此要听清楚很困难。 “亚当·哈弗尔不在这儿。”吉利大声喊道。 “没关系。快帮我救泽兰佳!” 露米姬在人堆中找到了泽兰佳。她想把泽兰佳扶起来。泽兰佳的身子很软,但很重。吉利跑过来帮忙,两人一起把泽兰佳抬起来放到了吉利胳膊上。露米姬把泽兰佳的一只胳膊围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样她就可以分担一部分重量。 他们沿着地下室窄窄的楼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了上来。浓烟像针刺似的钻进了他们的眼睛、鼻子和喉咙。一股强烈的热浪扑面而来。 楼下是一片火海,但他们还能挤到旁门边。露米姬从泽兰佳的胳膊下摆脱了出来,拍了一下吉利的后背,在熊熊的烈火中大声喊道: “快跑!” 吉利撒腿就跑了起来。露米姬紧紧地跟在后面。突然,一块燃烧着的木板从楼顶掉了下来。露米姬赶紧往后跳了一步。她透过烟雾看着吉利走到旁门边并且抱着泽兰佳从旁门走了出去。 大火在露米姬周围又是唱歌又是呼喊。她感到大火吞噬了她的衬衣,她觉得她的后背已经着火了。 于是露米姬只得穿过熊熊烈火跑呀,跑呀,跑呀,她从大门跑了出去,扑倒在草地上。她在草地上滚呀,滚呀,滚呀,直到背上的火焰被扑灭为止。她看见吉利躺在草地上咳嗽。她看见泽兰佳就像熟睡似的安祥地躺在草地上。 火焰朝着天空越升越高。 劈里啪啦的爆裂声中传来了消防车的汽笛声。 6月23日 星期四 后记 要理解我们很困难,要使简单的计划行得通很困难,困难,这就是使其燃烧的东西。 露米姬观看着飞机窗外的美景:白色棉花般的云层,奶白色山脉和蔚蓝色的天空。与此同时,她让雪莉·曼森在她耳朵里唱起了那首歌颂阳光灿烂大世界的歌曲。这是一首充满阳光的歌曲,美国垃圾摇滚乐队很少演唱这样的歌曲。然而,此时此刻,露米姬却喜欢听这样的歌曲。 她让她的思绪在窗外的景色中休息。休息,这是她当前最想做的事。她只想把自己锁在家里,好好地睡上一个星期。但这不是她的选项,因为摆在她眼前的是与亲戚朋友共度仲夏节,她不得不告诉他们她在布拉格的情况。 很好, 典型的中欧城市, 名胜古迹很多, 我还看了皮影戏, 令人非常放松。 她当然可以谈一谈布拉格城里的山丘和公园,纵横交错的桥梁,白天炙热而晚上凉爽的气候,老城的巷道,雕塑和咖啡馆。她可以谈一谈一切好的、容易说清楚的东西。当她被问到她会不会重访布拉格时,她坦率地回答说她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过她没有告诉大家她在布拉格认识有两个人,她甚至可以把他们称为朋友。布拉格之行的最后几天,她是跟吉利和泽兰佳一起度过的。很明显,集体自杀计划结束后,范拉·索凡科娃就下令把杀手从露米姬身旁撤走。露米姬不再是个威胁了,她不再是个重要人物,为此她感到无比高兴。 不过露米姬知道大家都想听她讲火烧和英勇救人的事。当地媒体都想采访这位“神奇的姑娘”,因为正当邪教徒企图集体自杀时她是碰巧来到现场救人的。尽管露米姬在采访中尽量说得越少越好,引领记者去采访吉利,但她还是成为采访中人们最感兴趣的人物。记者们认为露米姬是一位观众喜爱的富有同情心,但又是易受攻击的英雄。她出现在所有的新闻中,她那沾满烟垢的脸和撕破了的衣服的照片被刊登在所有的报纸上。 露米姬甚至现在都能看见坐在班机过道另一头的商人正在阅读前两天出版的封面上登着她的照片的杂志。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被浓烟熏得发红,眼泪汪汪,左脸颊上带着一块伤疤,这是被从木门上溅过来的散片刮伤的。露米姬知道,报纸里面还有一张电锯的照片和述评,介绍“大自然森林中成长的芬兰姑娘”是如何勇敢地把门砸开的。 当这位商人抬起头,把目光投向露米姬时,露米姬立即转过头重新盯着看飞机窗外的景色。人们也许根本就认不出她来,因为她的脸现在很干净,穿的衣服也很整齐。不过她不想冒这个险,她不想跟完全陌生的人再讲一次关于火烧的事。 露米姬想忘掉这一切,但她的亲戚和爸妈仍然像审问她似的要她讲有关的事。虽然较大的悲剧已经避免了,但筹划的悲剧已经成了新闻,上了报纸,这使她感到恶心。 就这样范拉·索凡科娃招来了一些标题广告,但比原来计划的当然要少,也要小。没有足够的死亡就成不了大新闻。只有死亡才能产生真正的英雄事迹。消防队过早到达现场。老婆子烧伤并不是什么能惊动社会的新闻,如果该教派有一半信徒死亡,那才是耸人听闻的消息。 亚当·哈弗尔没有被抓住。警方发布了通缉令,但吉利怀疑警方永远也找不到这个人。亚当·史密斯也是编造出来的假名。他真实的身份无人知道。此时此刻他可能出现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也许他又在招收新的教徒。 关于范拉·索凡科娃在事件中所起的作用,当然没有任何证据。当吉利试图给她稍为施加点儿压力时,她就马上说门外有一长队的人想当超级8频道记者。吉利对露米姬说,不久的将来他也许会叫范拉·索凡科娃到那里去挑选一个来接他的班,但还不是现在。他现在要照顾另一个人,而这样做需要钱。 吉利曾经说过,如果你救了人,你就要对他们负责。所以他把泽兰佳接到他家住,至少住一段时间,直到她能重新生活为止。 在机场,泽兰佳紧紧地、久久地抱住了露米姬。 “如果我真的有个妹妹……”,泽兰佳开始说。 露米姬笑了笑,点了点头。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大世界里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大世界里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大世界里 露米姬一边看着灿烂的阳光和白云,一边思索着,此行虽然没有给出有关她的过去的答案,但还是提供了一些线索。露米姬越来越相信,在泽兰佳编的关于她们是姐妹的故事里,她已经惊人地接近了事实真相。泽兰佳的谎言所激活的梦和回忆都是真的。露米姬知道,白雪公主和红玫瑰等游戏不是她幻想出来的。所有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 她曾经有个姐姐。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