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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之花
作者:太宰治
内容简介
太宰治二十一岁时,在银座咖啡馆认识一有夫之妇,同居三天后,他俩吞下安眠药,在鎌仓投水自杀。结果太宰治获救,年仅十八岁的女方死亡。太宰治因而被控帮助自杀罪,后虽被判不予起诉,但他基于相约殉情却让女人独自死亡的罪恶意识,创作了《小丑之花》。 《小丑之花》主角大庭叶藏与《人间失格》主角同名,描写的是叶藏殉情失败后进疗养院的事,但不同于《人间失格》中叶藏的自卑、怯懦、颓废,《小丑之花》里的的叶藏,年轻、冲动又骄傲。太宰治在这篇作品里,剖析了他日后的巅峰之作《人间失格》里看似消极颓废,实际上却在绝境中求活的主角大庭叶藏的心路历程,还透露了许多关于写作的秘密。 这本书不仅展现出了太宰治不为人知的侧面剪影,更为日后的《人间失格》留下了诸多余韵。 另收录有太宰治记录镰仓自缢未遂经历的《狂言之神》; 与《小丑之花》《狂言之神》同属虛構的徬徨三部曲的《虚构之春》; 第一届芥川奖入围作品《逆行》; 及《他已非昔日之他》。
小丑之花
“过了此处便是悲伤之城。” (1)
朋友全都远离我,以悲伤的眼神望着我。吾友啊,与我说话,嘲笑我吧。啊啊,友人空虚地撇开脸。吾友啊,质问我吧。我什么都会告诉你。是我用这只手,将阿园沉入水中。我以恶魔的傲慢,祈求着当我复活时阿园死去。还要我说更多吗?啊啊,但是吾友,只是以悲伤的眼神望着我。
大庭叶藏 (2) 坐在床上,望着海上。海上烟雨蒙蒙。
自梦中醒来,我重读这几行,那种丑陋与猥亵,让我很想删除。算了算了,太过夸张。先不说别的,大庭叶藏算怎么回事。不是酒,是被更强烈的东西醉倒,我要为这大庭叶藏拍手。这个姓名,非常适合我的主角。大庭,恰好将象征主角非比寻常的气魄表露无遗。叶藏,又是何等新鲜,令人感到一种自陈旧底层涌现的真正的崭新。还有,“大庭叶藏”这四字排列起来的这种爽快协调!光是这个姓名,不已是划时代的创举吗?这样的大庭叶藏,坐在床上眺望烟雨蒙蒙的海上。这岂不更有划时代性?
算了。嘲讽自己是卑劣之举。那似乎来自痛苦受挫的自尊心。就像我,正因不愿被人批评,才会率先往自己身上插钉子。这才是卑怯。我必须更坦诚才行。啊啊,要谦让。
大庭叶藏。
就算被嘲笑也无可奈何。东施效颦。洞察者亦会为人洞察。想必也有更好的姓名,但对我而言似乎有点麻烦。索性就写“我”亦无不可,但这个春天,我才刚写过以“我”为主角的小说,所以连续两篇都这样也不大好。说不定,当我明日猝死时,会冒出一个奇妙的男子扬扬得意地声称:那家伙如果不用“我”为主角,就写不成小说。其实,仅仅只因这样的理由,我还是决定就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可笑吗?少来,你不也是。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底,青松园这所海滨疗养院,因叶藏的入院,掀起小小的骚动。青松园有三十六名肺结核病人。包括两名重症患者,以及十一名轻症患者,另外二十三人正处于恢复期。叶藏住的东第一栋病房楼,算是特等住院区,共分为六间病房。叶藏这间的两邻都是空房间,最西边的六号房,住的是身材高、鼻子也高的大学生。东边的一号房与二号房,各住了一名年轻女子。这三人都是恢复期的病人。前一晚,有人在袂浦殉情自杀。明明是一起跳海,男人却被返航的渔船救起,保住一命。但女人,却未找到。为了搜寻那个女人,警钟刺耳地响了很久,村中的大批消防队员跳上一艘接一艘的渔船驶向海上时发出的吆喝声,听得三人心惊胆战。渔船点亮的红色火影,终夜在江之岛的岸边徘徊。大学生和两名年轻女子,那晚都彻夜难眠。直到黎明,人们终于在袂浦的岸边发现了女人的尸体。理得很短的头发闪闪发亮,脸孔惨白浮肿。
叶藏知道阿园死了。早在被渔船缓缓送回时,他就已知道了。当他在星空下醒来,首先就问道:女人死了吗?一名渔夫回答:没死,没死,你放心好了。语气听来异常慈悲。原来她死了啊。他失神地想,然后再次昏迷。再次醒来时,已在疗养院中。白色壁板环绕的逼仄房间中,挤满了人。其中有人问起叶藏的身份。叶藏一一清楚回答。天亮后,叶藏被移往另一间宽敞的病房。因为叶藏的家乡接到消息后,为了好好处置他,特地打了长途电话到青松园。叶藏的家乡,远在二百里外。
东第一栋病房楼的三名病人,对这个新病人就躺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他们对今后的医院生活怀抱期待,在天空与海面都泛白时终于睡着了。
叶藏没睡。他不时微微晃动脑袋。脸上到处贴着白色纱布。他被海浪卷起、撞上礁岩时弄伤了全身。名叫真野、年约二十的护士独自照顾他。她的左眼眼皮上方,有道略深的伤痕,因此比起另一只眼,左眼显得较大。不过,并不难看。她的红色上唇不自觉噘起,脸颊浅黑。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望着阴霾的海面。她努力不看叶藏的脸,是觉得太可怜了不忍心看。
接近正午,两名警察来探视叶藏。真野离席避开。
两人都是穿西装的绅士。其中一人留着小胡子,另一人戴副铁框眼镜。小胡子低声询问他与阿园的关系。叶藏照实回答。小胡子在小记事本上写下。该问的都问过后,小胡子像要覆盖病床似的俯身说:“女人死了。你当时有寻死的意图吗?”
叶藏没吭气。戴铁框眼镜的刑警,肥厚的额头挤出两三条皱纹,露出微笑,拍拍小胡子的肩。
“算了,算了。怪可怜的,改天再说吧。”小胡子直视叶藏的眼睛,不情不愿地把记事本收回到外套的口袋。刑警们离去后,真野急忙返回叶藏的病房。但是,一开门,便看到呜咽的叶藏。她轻轻把门又关上,在走廊伫立片刻。
到了下午开始下雨。叶藏已恢复到足以独自去上厕所。
他的友人飞騨穿着濡湿的外套,冲进病房。叶藏装睡。飞騨小声问真野:
“他没事吧?”
“对,已经没事了。”
“吓我一跳。”
他扭动肥胖的身体脱下那件充满黏土臭味的外套,交给真野。
飞騨是个默默无名的雕刻家,他与同样默默无名的西画画家叶藏,自中学时代便结为好友。若是心灵诚实的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把身边某人当成偶像崇拜,飞騨亦是如此。他一进中学,就憧憬地看着班上第一名的学生。第一名就是叶藏。叶藏在课间的一颦一笑,对飞騨而言,都非同小可。而且,当他在校园的沙堆后发现叶藏孤独老成的身影,不禁发出不为人知的深深叹息。啊啊,还有他与叶藏第一次交谈那天的欢喜。飞騨样样都模仿叶藏,抽烟、嘲笑老师。双手在脑后交抱,摇摇晃晃走过校园的走路方式也是跟叶藏学的。他也知道艺术家为何最了不起。叶藏进了美术学校。飞騨在一年后,也设法与叶藏进了同一所美术学校。叶藏专攻西画,飞騨就故意选了雕塑科。他声称是因为被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所感动,但那只是他成为大师后,为了让经历看起来稍微像样一点才刻意捏造的说法,其实是对叶藏选择西画的顾忌,是出于自卑。到了那时,两人终于开始分道扬镳。叶藏的身子越来越瘦,飞騨却渐渐变胖。两人的差距不止如此。叶藏被某种直接的哲学吸引,很瞧不起艺术。而飞騨,却有点太过得意。他频频把艺术挂在嘴上,反倒让听的人都觉得尴尬。他不断梦想创造杰作,却怠于学习。就这样,两人都以不太好的成绩自学校毕业。叶藏几乎已丢下画笔。他说绘画只能用来画画海报,令飞騨很沮丧。一切艺术都是社会经济结构放的屁,只不过是生产力的一种形式。再好的杰作都和袜子一样,只是商品。诸如此类,他危险的口吻弄得飞騨一头雾水。飞騨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叶藏,哪怕是对叶藏近来的思想,他也怀有一种隐约的敬畏。但对飞騨而言,杰作带来的刺激比什么都重要。就是现在!就是现在!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毛毛躁躁地玩黏土。换言之,两人与其被称为艺术家,不如说是艺术品。不,正因如此,我才能这样轻易叙述吧。如果看过真正的市场上的艺术家,各位恐怕读不到三行就要吐了。这点我敢保证。话说,你要不要写写看那样的小说?如何?
飞騨也不忍看叶藏的脸。他尽量灵巧地蹑足走近叶藏的枕畔,却只是认真眺望玻璃窗外的雨势。
叶藏睁眼浅笑,说道:“你吓到了吧?”
他大吃一惊,瞄了叶藏一眼,立刻垂眼回答:“嗯。”
“你怎么知道的?”
飞騨迟疑。从长裤口袋抽出右手抚摩自己那张大脸,以眼神悄悄向真野示意:能说吗?真野一本正经地微微摇头。
“消息上报纸了?”
“嗯。”其实,他是听收音机播报的新闻得知的。
叶藏对飞騨含糊暧昧的态度很不满。他觉得对方应该坦诚一点。一夜过后,就翻脸不认人,把我当成外人对待的这个十年老友太可恨了。叶藏再度装睡。
飞騨无所事事地用拖鞋在地板弄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叶藏的枕畔站立片刻。
门无声开启,一名身穿制服的矮小大学生,倏然露出俊美的脸孔。飞騨发现后,呻吟着松了一口气。他一边撇嘴赶走爬上脸颊的微笑,一边故意慢吞吞地走向门口。
“你刚到?”
“对。”小菅一边留意叶藏那边,一边干咳着回答。
此人名叫小菅。他与叶藏是亲戚,正在大学就读法科,与叶藏相差三岁,即便如此,还是好友。现代青年似乎不怎么在乎年龄。学校放寒假他本已返乡去了,得知叶藏的事,又急忙搭急行列车赶回来。两人到走廊站着说话。
“你沾了煤灰。”
飞騨公然咯咯笑,指着小菅的鼻子下方。那里浅浅沾附了一些火车的煤烟。
“是吗?”小菅慌忙从胸前口袋掏出手帕,立刻擦拭鼻子下方,“怎样?现在情况如何?”
“你说大庭?好像没事了。”
“这样啊——冷静下来了啊。”小菅抿唇猛然伸长人中给飞騨看。
“平静下来了,平静下来了。家里可是鸡飞狗跳吧?”
“嗯,鸡飞狗跳,像丧礼一样。”小菅边把手帕塞回胸前口袋边回答。
“家里有谁要来?”
“他哥哥要来。他老爹说,不管他。”
“看来闹大了。”飞騨一手撑着窄短的额头嘀咕。
“阿叶真的没事吗?”
“他倒是意外镇定。那小子,每次都这样。”
“不知他是何心情。”小菅像是很兴奋似的嘴角含笑把头一歪。
“不知道——你不见见大庭吗?”
“算了。就算见了,也无话可说,况且——我害怕。”
两人低声笑了起来。
真野自病房出来。
“房间里都听见了。请你们别在这儿聊天。”
“啊,那真是……”飞騨不胜惶恐,拼命把大块头缩得小小的。小菅不可思议地窥视真野的脸。
“两位,那个,午饭吃了吗?”
“还没!”两人一同回答。
真野红着脸忍俊不禁。
三人一同去了餐厅后,叶藏起来了。所以才会望着烟雨蒙蒙的海上。
“过了此处便是空蒙之渊。”
然后又回到最初写的开头。好吧,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差劲。首先,我就不喜欢这种时间上的安排。虽然不喜欢还是尝试了一下。“过了此处便是悲伤之城。”因为我想把这句平常朗朗上口的地狱之门的咏叹词,放在光荣的开篇第一行。没别的理由。纵使因为这一行,把我的小说搞砸了,我也不会软弱地予以抹杀。顺便再打肿脸充胖子地说一句,要删除那一行,就等于磨灭我到今天为止的生活。
“是因为思想啦,我告诉你,是马克思主义害的啦。”
这句话很蠢,不错。小菅就是这么说的。他满脸得意地说着,又端起牛奶杯。四面贴着木板的墙上,涂了白漆,东边墙上,高挂着院长在胸前佩戴三枚硬币大小勋章的肖像画。十张细长的桌子在下方悄然并列。食堂空荡荡。飞騨与小菅坐在东南角的桌子旁,正在用餐。
“他之前闹得可凶了。”小菅压低嗓门说,“那么弱的身子,居然还那样四处奔走,难怪会想死。”
“他是学运行动队 (3) 的带头者吧?我知道。”飞騨默默咀嚼面包插嘴说。飞騨不是在炫耀博学。区区一个左派的用语,这年头的青年人人皆知,“不过——不只是因为那样。艺术家可没那么简单。”
食堂暗下来了。雨势增强。
小菅喝了一口牛奶说:“你只知以主观看待事物,所以才没用。基本上——我是说基本上,一个人的自杀,据说往往潜藏着那个人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某种客观上的重大原因。在家里,大家都认定这次的事是女人害的,但我说并非如此。女人,只是陪他共赴黄泉。另有重大原因。家里那些人不明就里。连你都胡说八道。这可不行喔。”
飞騨凝视脚下燃烧的炉火呢喃:“可是,那个女人,另有丈夫。”
小菅把牛奶杯放下回答:“我知道。那种事,没啥了不得。对阿叶来说,屁都不算。因为女人有老公就殉情,那未免也太天真了吧。”说完,他闭起一只眼瞄准头顶上的肖像画,“这人是这里的院长吗?”
“应该是吧。不过——真相,只有大庭才明白。”
“那倒也是。”小菅随口同意,瞪着眼东张西望,“怪冷的呢。你今天要在这里住下吗?”
飞騨急忙吞下面包,点头说:“要住下。”
青年们从来不认真议论。他们尽最大努力小心不触犯对方的神经,也小心保护自己的神经。他们不想平白受辱。而且,一旦受伤,总是钻牛角尖地认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他们讨厌斗争。他们知道很多敷衍之词。就连一个否定,起码都有十种不同的使用方法。还没开始议论,已经先交换妥协的眼色了。最后一边笑着握手,一边彼此却都在暗自嘀咕:猪脑袋!
话说,我的小说,好像也终于开始糊涂了。在此一转,展开全景式的多线并行吧。不用说大话。反正不管让你做什么都一样无能。啊啊,但愿一切顺利。
翌晨,天气晴朗。海上风平浪静,大岛火山喷发的浓烟,在水平线上形成白色雾霭。不好。我讨厌描写景色。
一号房的病人醒来时,病房里弥漫着初冬的暖阳。她与陪伴的护士互道早安,立刻测量晨间体温。三十六度四。然后,去阳台做餐前的日光浴。早在护士轻戳她的腰暗示之前,她已在偷窥四号房的阳台了。昨天的新病人,规矩地穿着藏青碎白花纹的和服坐在藤椅上,正在看海。只见那人仿佛觉得刺眼似的蹙起浓眉,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不时还拿手背轻拍脸颊的纱布。她躺在日光浴用的卧榻上,微睁双眼专心观察后,让护士拿书来。《包法利夫人》,平时觉得这本书很无聊,看个五六页就扔开了,今天却想认真一读。现在,看这本书,似乎非常适合。她随手翻阅,自一百页的地方开始读。恰好看到这么一行:“埃玛想在火把的光亮下,在半夜出嫁。”
二号房的病人也醒了。她去阳台做日光浴,蓦然看到叶藏的身影,又跑回病房。莫名地恐惧,立刻钻进被窝。陪伴她的母亲,笑着替她盖上毯子。二号房的女病人,把毯子拉到头上罩住,在那小小的黑暗中两眼发亮,倾听邻室的说话声。
“好像是美人哟。”然后是低低的笑声。
飞騨与小菅昨晚留下过夜。两人在隔壁的空病房睡在同一张床上。小菅先醒来,勉强睁开细长的眼睛,起身去阳台。斜眼瞄了一下叶藏有点做作的姿势,为了寻找他摆出那种姿势的原因,把头向左一扭。只见最旁边的阳台有个年轻女人在看书。女人的卧榻背后,是长满青苔的潮湿石墙。小菅像西洋人那样耸耸肩,立刻转身回病房,摇醒睡觉的飞騨。
“快起来,有情况!”他们最喜欢捏造情况,“看阿叶的大姿势。”
他们的对话中经常使用“大”这个形容词。或许是渴望在这无聊的世间,获得某种足以期待的对象。
飞騨吓得跳起来:“怎么了?”小菅笑着告诉他:
“有个少女。阿叶在对人家展现他最得意的侧脸。”
飞騨也开始兴奋起来,两边眉毛夸张地猛然挑起问道:“是美人儿吗?”
“好像是美人喔,正在假装看书。”飞騨喷笑。坐在床上,穿上夹克,套上长裤后,高叫:
“好,看我狠狠教训他!”其实他无意教训人。这只是背后说坏话。他们连好友的坏话都照说不误,完全是看当时的情况胡闹,“大庭这小子,全世界的女人他都要。”
过了一会儿,叶藏的病房冒出响亮的笑声,响彻整栋病房大楼。一号房的病人啪地合起书本,狐疑地眺望叶藏的阳台那边。阳台只剩下一把在晨光中发亮的白色藤椅,空无一人。她凝视那把藤椅,昏昏沉沉打起瞌睡。二号房的病人听到笑声,蓦然自毯子露出头,与站在枕边的母亲交换一个温和的微笑。六号房的大学生,被笑声吵醒了。大学生没有人陪在身边照顾,就像住在宿舍一样悠哉。察觉笑声来自昨天那个新病人的房间,大学生黝黑的脸孔倏然涨红。他并不觉得笑声不敬,基于恢复期患者特有的宽大心胸,不如说是为叶藏的活力感到安心。
我该不会是三流作家吧。看样子,好像太自恋了。毫无自知之明地妄图什么全景式多线发展,结果搞成这样矫揉造作。不,慢着。我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失败,事先便准备了一句话。秉持美好的感情,人们创造出丑恶的文学。换言之,我如此自恋过度,也是因为我的心没那么邪恶。啊啊,祝福想出这句话的男人!这是多么珍贵的一句话。但是,作家穷其一生只能使用这句话一次。似乎真是如此。只用一次,是可爱。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把这句话当盾牌,你似乎只会变得窝囊。
“失败了。”
与飞騨并肩坐在床旁沙发上的小菅,如此下结论,依序打量飞騨的脸、叶藏的脸,以及倚门而立的真野。看清大家都在笑,他这才满足地把头重重靠在飞騨浑圆的右肩上。他们经常笑。一点小事也能放声笑得东倒西歪。露出笑颜,对青年们而言,就像吐气一样容易。是几时养成那种习性的呢?不笑就吃亏了。只要是该笑的对象,再琐碎都不能放过。啊啊,这才是贪婪的美食主义的虚无一角吧。但可悲的是,他们无法打从心底欢笑。即便笑弯了腰,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姿势。他们也常嘲笑别人。他们想逗人发笑,甚至不惜伤害自己。那大概都是出自那种虚无的心态,但是,在心底更深处或可发现钻牛角尖的心情。牺牲之魂,抱有些许自暴自弃,没有明确目的的牺牲之魂。他们凑巧做出了即便以过去的道德观审视都可称为美谈的伟大行为,全都是因为有这不为人知的灵魂。这些是我个人的看法,而且不是坐在书房纸上谈兵的摸索,全是从我自己的肉体听到的想法。
叶藏还在笑。他坐在床上,两脚悬空晃来晃去,一边顾忌脸颊的纱布一边笑。小菅的话真有那么好笑吗?他们到底讲了什么样的故事呢?姑且在此插入数行举个例子吧。小菅在这次假期中,去一个距离故乡三里远的深山中知名的温泉场滑雪,在当地的旅馆住了一晚。深夜,他去上厕所时,在走廊与同一旅馆的年轻女子擦身而过。就只是这样。可是,这却是重大事件。站在小菅的立场,即便只是擦身而过,还是得让那个女人留下非比寻常的好印象才行。他倒也没什么具体的办法,只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豁出性命摆姿势。秉持对人生认真的某种期待。他在那瞬间想象过与女人的种种情境,为之心痛欲裂。他们每天至少会经历一次那种窒息的瞬间,因此他们不敢大意。即便是独处时,也会武装好自己的姿势。小菅就连深夜上厕所的那一刻,据说都是穿着新做的蓝色外套走在走廊上。小菅与那个年轻女人擦身而过之后,深深感到庆幸。幸好自己是穿着新外套出来。他叹了一口气,对着走廊尽头的大镜子一看,失败了!外套底下,居然露出穿着破旧衬裤的双腿。
“我的妈呀,”他轻笑着说,“衬裤皱着向上缩,腿毛看起来乌漆麻黑。脸也睡得浮肿。”
叶藏在内心其实并未笑得太厉害,那似乎是小菅瞎掰出来的故事,但他还是放声大笑。友人一改昨日的态度,努力试图与叶藏打成一片。为了报答那份心意,他笑得特别起劲。叶藏笑了,于是飞騨与真野也迫不及待地笑了。
飞騨终于安心。他觉得说什么都没关系了。他一直苦苦压抑,告诫自己还不是时候。早就憋得浑身发痒了。
得意忘形的小菅,反而随意脱口而出:
“我们碰到女人都会失败。阿叶不也是吗?”
叶藏还在笑,同时歪头思索。
“会吗?”
“对呀。犯不着去死。”
“算是失败吗?”
飞騨很高兴,心跳急促。最困难的石墙已在微笑中坍塌。这么不可思议的成功,都是拜小菅不检点的人品所赐。想到这里,他有股冲动想紧紧抱住这个年少的朋友。
飞騨开朗地松开稀疏的眉毛,结结巴巴地说:
“是不是失败,我认为无法用一句话论断。首先就不确定原因。”说完才想到——麻烦了。
小菅立刻声援:“这个我知道。我与飞騨争论过。我认为这次的事是因为思想太钻牛角尖。飞騨这家伙却卖关子,说是另有其他原因。”飞騨间不容发地接腔:“那固然也是个原因,但并不仅如此。换言之是被爱冲昏头。总不可能和讨厌的女人去死吧。”
他是因为不愿被叶藏做出任何臆测,才口不择言急着发话,但听来反而连自己都觉得天真无邪。干得好。他偷偷松了一口气。
叶藏垂下长长的睫毛。虚伪。懒惰。阿谀。狡猾。恶德之巢。疲劳。愤怒。杀意。自私自利。脆弱。欺瞒。病毒。纷纷动摇他的心。他在想是否该说出来。他故意沮丧地嘀咕: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一切都是原因。”
“我懂,我懂。”小菅没等叶藏讲完就点头,“有时也会那样。喂,护士小姐不见了。是为了方便我们说话吗?”
我之前也稍微提过,他们的议论,与其说是彼此交换思想,其实只是为了当下觉得舒服。没有说出半句真话。但是,听了一会儿之后,倒有意外的收获。他们做作的言辞之中,有时也能让人感到惊人诚实的意味。正因是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才带有真实的味道。叶藏现在,虽嘀咕一切云云,但这或许才是他不留神吐露的真心话。在他们的心里,只有混沌,以及莫名所以的叛逆。或者,也可以说只有自尊心,而且是被细细研磨过的自尊心。哪怕再小的微风都会使之战栗。只要一觉得受到侮辱,便痛苦地嚷着要去死。难怪叶藏被人问起自杀原因会感到困窘。
那天午后,叶藏的兄长抵达青松园。兄长与叶藏长得并不相似,非常富态,穿着日式裙裤。
在院长的带领下,来到叶藏的病房前,听到病房里快活的笑声。兄长佯装不知。
“就是这里吗?”
“对。他已经恢复元气了。”院长一边回答,一边开门。
小菅吓了一跳,从病床跳下。他本来躺在叶藏的床上。而叶藏与飞騨,并肩坐在沙发上,正在玩扑克牌,两人这时急忙起立。真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毛线,这时也尴尬地急忙把打毛线的工具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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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来了,所以很热闹。”院长转头对兄长耳语,然后来到叶藏身旁,“已经好多了吧?”
“对。”叶藏回答后,忽然感到窝囊。
院长的眼睛,在眼镜后面含笑。
“怎么样?要不要过过疗养院的生活?”叶藏这时头一次感到罪人的心虚。他只是微笑以对。
其间,兄长一本正经地对真野与飞騨行礼,感谢他们的照顾,然后板着脸问小菅:“昨晚,听说你睡在这里?”
“对。”小菅抓抓头说,“隔壁病房空着,所以我和飞騨就留下来过夜了。”
“那你今晚去我的旅馆睡。我在江之岛订了旅馆。飞騨先生,你也是。”
“嗯。”飞騨变得很僵硬,抓着手上三张扑克牌不知所措地应了一声。
兄长若无其事地转向叶藏。
“叶藏,可以了吧?”
“嗯。”他表现得格外不情愿地点点头。
兄长顿时唠叨起来。
“飞騨先生,那我们现在就陪院长一起出去吃午餐吧。我还没参观过江之岛,想请院长导览一下。我们现在就走吧,汽车还在外面等着,天气正好。”
我很后悔。一让两个成年人登场,顿时变得乱七八糟。叶藏、小菅与飞騨,再加上我,四人好不容易营造出来有点古怪的氛围,拜这两个成年人所赐,立刻彻底萎缩了。我本来想将这篇小说写成气氛十足的浪漫故事。起初几页制造出旋涡状的氛围,然后再一点一点慢慢拆解开来。虽然叹息自己的笨拙,总算还是写到这个地步。可是,这下子土崩瓦解了。
原谅我!这是骗人的。我在装傻。其实一切都是我故意的。写着写着,对那所谓气氛十足的浪漫故事感到羞耻,我只好故意搞砸。如果真的成功地土崩瓦解,反而正中下怀。低级趣味。事到如今折磨我心的只有这句话。如果这种莫名其妙想压在别人头上的执拗喜好要如此命名,或许我这种态度也是低级趣味。我不想输,不想让人看透内心想法。但是,那恐怕是徒劳无功。啊!作家皆如此吗?就连告白亦须矫饰言辞。我不是人吗?我能够享有真正像个人的生活吗?写到这里我仍对我的文章耿耿于怀。
一切都暴露无遗。其实,我之所以刻意在这篇小说每一幕的描写之间,流露出我这个男人的本性,说出本来可以不说的话,都是因为有狡猾的想法。我——即便是这样的我——想通过那种方式,在读者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悄营造出具有特异语韵的作品。我自恋地认定那是日本尚未出现的高级文风。但是,我失败了。不,就连这失败的告白,应该也在这小说的计划之中。可以的话,我本来希望晚一点再说那个。不,就连这句话,好像都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啊啊,别再相信我。我说的话一个字也别信。
我为何要写小说?是渴望新晋作家的荣耀吗?或者是想赚钱?别演戏了,坦白回答吧。两者都想要,想要得不得了。啊啊,我还在不停说出苍白的谎言。这样的谎言,人们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在谎言之中是最卑劣的谎言。我为何要写小说?这话说得真是伤脑筋。没办法。虽然好像在故弄玄虚很讨厌,还是姑且先回答一句吧:“是复仇。”
把目光转向接下来的描写吧。我是市场的艺术家,不是艺术品。我那猥琐的告白,若能为我这篇小说带来某种语韵,也算是一桩幸事。
叶藏与真野被留下。叶藏钻进被窝,眨巴着眼思考。真野坐在沙发上,收拾扑克牌。把扑克牌放回紫色纸盒后,她说:
“那是令兄吗?”
“对,”他凝视高高的天花板白色壁面回答,“长得像吗?”
作家如果对笔下描写的对象失去爱情,就会制造出这么不像样的文章。不,不用再多说。这是相当次等的文章。
“对,鼻子像。”
叶藏一听,放声大笑。叶藏的家人,都像祖母一样鼻子很长。
“他今年贵庚?”真野也笑了一下,如此问道。
“我哥吗?”他把脸转向真野,“还很年轻哟,三十四。大摇大摆的,自以为了不起。”
真野蓦然仰望叶藏的脸。他在蹙眉说话。她慌忙垂下眼帘。
“我哥那样还算是好的咧。哪像我老爸。”
说到一半他噤口不语。叶藏沉默。他是代替我妥协了。
真野站起来,去病房角落的柜子取出织毛线的工具。她像原先一样,又在叶藏枕边的椅子坐下,一边开始打毛线,一边也在想。不是因为思想,也不是因为恋爱,她在想更前一步的原因。
我已无话可说。说得越多,越没有内容可言。真正重要的事物,我似乎尚未触及。那是当然的吧。我说漏了许多事。那也是当然的吧。作家不懂作品的价值是小说之道的常识。我虽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那点。期待自己作品效果的我是笨蛋。尤其不该说出那个效果。一旦说出口,立时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察知那个效果大约如何时,当下又冒出新的效果。我只能扮演永远追着那个跑的笨蛋。究竟是劣作或是还算不错的成果,我连那个都不想知道。想必,我这篇小说,应会产生我意想不到的重大价值。这些话语,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不是我的肉体渗出的。或也因此,才会心生依赖。坦白讲,我已失去自信。
晚间点灯后,小菅独自来到病房。一进门,立刻像要罩住躺卧的叶藏脸孔般俯身嗫嚅。
“我喝了酒。别告诉真野。”
然后,他朝叶藏脸上吐了一口气。喝了酒本来是禁止进入病房的。
斜眼瞄了一下坐在后面沙发上打毛线的真野之后,小菅高喊:“我去参观江之岛了。太棒了。”然后立刻又压低嗓门耳语,“骗人的。”
叶藏在床上坐起来。
“刚才,你们只是去喝酒吗?不,没关系。真野小姐,可以吧?”
真野打毛线的手没停,笑着回答:“其实不可以。”小菅仰面往床上一倒:
“我们和院长四人一起商量过。你哥是个策士喔。没想到他这么精明能干。”叶藏没吭气。
“明天,你哥和飞騨要去警局。他说要把事情彻底做个了断。飞騨很笨,不知在亢奋什么。飞騨今天要留在那边过夜。我不想,所以就回来了。”
“他一定说我的坏话了吧?”
“嗯,说了。说你是大笨蛋,还说你今后不知还会闯什么祸。但他又补了一句,说你老爸也不好。真野小姐,我可以抽烟吗?”
“好。”她几乎快落泪了,因此只简短回答。
“听得见浪涛声呢——真是好医院。”小菅叼着没点火的香烟,像醉汉一样喘着粗气闭眼半晌。最后,猛然坐起上半身,“对了,我把你的衣服带来了,放在那里。”他把下颚朝房门那边一努。
叶藏的视线落在门旁那个唐草花纹的大包袱上,还是皱着眉。他们谈论亲人时,会做出略带感伤的表情。但是,这只不过是习惯动作。只是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们养成那种表情。提到亲人似乎还是照样会想到“财产”这个词。“真搞不过我老妈。”
“嗯,你哥也这么说。他说你妈最可怜,连穿衣服的事都替你操心。真的哟,老兄——真野小姐,有没有火柴?”从真野的手里接下火柴,他鼓着脸打量火柴盒上画的马脸,“你现在穿的,听说是院长借给你的衣服吧?”
“这件吗?对呀,是院长儿子的衣服——我哥肯定还讲了什么吧,关于我的坏话。”
“你别使性子嘛。”他点燃香烟,“你哥其实观念挺新潮的。他很理解你。不,也没有吧。他看起来吃过不少苦。关于你这次出事的原因,大家讨论了半天,那个时候,笑死人了。”他吐出烟圈,“你哥的推测是,因为你生活放荡没钱花了。他说得很认真哟。他还说,身为兄长有点难以启齿,但他觉得你一定是罹患什么丢人的隐疾,所以自暴自弃。”小菅因酒精而混浊的眼睛看着叶藏,“怎样?哎,说不定还真被他说对了。”
今晚在这里过夜的只有小菅一人,用不着特地借用隔壁病房,大家商量后,决定让小菅也睡在同一间病房。小菅与叶藏并排,睡在沙发上。铺了绿色天鹅绒的沙发,经过特殊设计,可以诡异地变成一张床。真野每晚都睡那里。今天那张床被小菅抢走了,因此她从医院事务室借来草席,铺在房间的西北角,正好就在叶藏的脚边。然后,真野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拿二折的低矮屏风围起那简陋的闺房。
“真是谨慎。”小菅躺着,眺望那老旧的屏风,一个人吃吃笑,“上面还画着秋天最具代表性的七种花草呢。”
真野拿包袱巾裹住叶藏头上的电灯让灯光变暗后,对两人道声晚安,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叶藏睡得很不舒服。
“好冷。”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嗯。”小菅也噘起嘴附和,“我的酒都醒了。”
“要找个东西盖在身上吗?”真野轻咳。叶藏闭着眼回答:
“我吗?算了,只是睡不着,浪涛声很吵。”小菅很同情叶藏。那完全是成年人的感情。想必毋庸赘言,他同情的并非在这里的叶藏,而是与叶藏有同样境遇时的自己,或者那个境遇代表的一般抽象概念。成年人被那种感情妥善训练过,因此能轻易同情别人。并且,对自己的爱哭颇为自负。青年们亦然,有时难免会沉浸在那种廉价的感情中。成年人的那种训练有素,首先如果往好的说,是与自己生活妥协得来的,那么青年们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从这种无聊的三流小说吗?
“真野小姐,你跟我们说说话嘛,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小菅基于想让叶藏转换心情的鸡婆心理,向真野撒娇。
“不知道。”真野自屏风后面笑着如此回答。
“惊人的故事也可以呀。”他们总是想战栗想得浑身发痒。
真野似乎在考虑什么,半天都没回话。
“是秘密哟。”她先如此声明,才低声笑了起来,“是怪谈哟。小菅先生,你敢听吗?”
“你说,你说。”他是认真的。
故事发生在真野刚成为护士,十九岁那年的夏天。同样是为女人企图自杀的青年,遭人发现,被某医院收容,由真野照顾他。病人是服药自杀,全身遍布紫色斑点,已药石罔效。傍晚,一度恢复意识。当时,病人看着窗外石墙上许多正在嬉戏的小矶蟹 (4) ,说道:真好看。那一带的螃蟹生来甲壳就是红色的。他说等身体好了要捉螃蟹带回家,然后再度失去意识。那晚,病人吐了两脸盆的呕吐物后死去。家人从故乡赶来前,只有真野在那间病房守着青年。她勉强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身后传来低微的动静。她凝神注意之下,声音又传来了。这次,声音很清楚,似乎是脚步声。她鼓起勇气回头,只见身后有红色的小螃蟹。真野凝视着螃蟹,哭了出来。
“很不可思议呢。真的有螃蟹,活生生的螃蟹。那时候,我差点决定不当护士了。反正就算我一个人不工作,我家还是过得下去。不过我跟我爸这么一说,被他狠狠嘲笑了一番——小菅先生,如何?”
“太惊人了!”小菅故意胡闹地叫喊,“那是哪家医院?”
真野没有回答,默默翻个身,喃喃自语。
“我啊,大庭先生出事时,本来想拒绝医院的征召,因为我害怕。可是,来了一看,我就安心了。因为大庭先生如此有精神,而且一开始就说可以自己上厕所。”
“不,我是说医院。不是这家医院吧?”
真野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喔。不过,请保守秘密。因为这涉及我的信用问题。”
“该不会,就是这间病房吧?”叶藏发出睡意惺忪的声音。
“不是。”
“该不会,”小菅也模仿他的语气,“就是我们昨晚睡的病床吧?”
真野笑了。
“不是。放心吧。如果真的那么在意,那我不该说出来的。”
“是一号病房。”小菅倏然抬头,“从窗口可以看见石墙的,只有那间病房,是一号房。老兄,就是少女住的那一间。真可怜。”
“别吵了,赶紧睡吧。我是骗你们的。那是我随口编造的故事。”
叶藏在想别的。他在想阿园的一缕芳魂。他在心里描绘美丽的身影。叶藏有时会这样直爽。对他们而言,“神”这个字眼,只不过是冠在笨蛋头上带着揶揄与好意的代名词罢了。但那或许是因为他们太接近神。如果这样轻易触及所谓“神的问题”,各位八成会以“浅薄”或“廉价”这些词语狠狠地批判我吧。啊啊,请原谅。就算再怎么粗劣的作家,也想让自己小说的主角悄悄接近神。因此,我得说,他才像神,像那任由其宠爱之鸟夜枭翱翔黄昏的天空,悄悄笑着眺望的智慧女神密涅瓦(Minerva) (5) 。
翌日,疗养院一早就闹哄哄的。下雪了。疗养院的前院多达千棵的低矮爬地柏全都被雪覆盖,从那里往下走的三十级石梯,以及相连的沙滩,也积了一层薄雪。雪时降时停,一直下到中午。
叶藏趴在床上,正在素描雪景。他叫真野帮他买来画纸与铅笔,从雪完全停后便开始埋头创作。
病房被反射的雪光照得很明亮。小菅躺在沙发上,正在看杂志,不时伸长脖子窥视叶藏画画。对艺术这种东西,他隐约有种敬畏。那是基于对叶藏个人的信赖而产生的感情。小菅从小就认识叶藏,觉得此人有点古怪。一起玩耍后,他断定叶藏那种古怪作风都是因为头脑太聪明所致。小菅从少年时代,就喜欢这个爱时髦、擅说谎、又好色,甚至还很残忍的叶藏。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叶藏,讲那些教师坏话时熊熊燃烧的眼眸更令他喜爱。但是,那种喜爱的方式,与飞騨不同,是观赏的态度。换言之,他很机灵,跟得上的时候就跟,等到实在太荒唐时就抽身出来冷眼旁观。这大概是因为小菅比叶藏和飞騨更新潮。小菅对艺术若有些许敬畏,那和他穿着那件青色外套摆姿势是同样的意味,是因为想从这白昼一样漫长的人生中感到有什么东西可期待。像叶藏这样的男人,是汗水淋漓创造出来的,因此肯定非比寻常。他只是未作深思地这么想。在这点,他果然是信赖叶藏的。但是,有时也会失望。现在,小菅偷窥叶藏的素描,就很失望。纸上画的,仅仅是海与岛的风景。而且,是普通的海与岛。
小菅放弃了,埋头看杂志上刊载的故事。病房内,悄然无声。
真野不在。她在洗衣场清洗叶藏的毛衬衫。叶藏当时是穿着这件衣服下海的。
衣上微微散发出海水味。
到了下午,飞騨自警局归来,兴冲冲推开病房的门。
“嗨!”看到叶藏在素描,他夸张地大叫,“真有你的,很好。艺术家果然还是创作最厉害。”
说着走近病床,越过叶藏的肩头看画。叶藏慌忙把那张纸对折,然后再对折,同时害羞地说:
“不行啦,我好久没画了,想法比手快。”
飞騨外套也没脱,一屁股就在床边坐下。
“也许吧。因为你心急了。不过,那样也好。因为那表示你对艺术热心。哎,我是这么想啦——你到底画了什么?”
叶藏托腮,下颚朝玻璃窗外的景色一努。
“我在画海。天空与大海漆黑,唯有岛屿是白的。画着画着,觉得很虚伪就停笔了。首先风格就很业余。”
“有什么关系。伟大的艺术家,全都有点业余风格。那样才好。起先是业余,然后变成专业,然后再变成业余。不是我又要搬出罗丹说嘴,但那家伙追求的就是业余的优点。不,也不尽然吧。”
“我想放弃画画了。”叶藏把折起的纸塞入怀里,然后打断飞騨的话,“画太迟钝了,雕刻也是。”
“那种心情我能理解。”飞騨撩起长发,轻易地赞同。
“可以的话,我想写诗。因为诗是诚实的。”
“嗯,诗也不错。”
“可是,还是很无趣吧。”他想把一切都弄得无趣,“也许最适合我的是当金主。赚一大笔钱,再找来许多像飞騨你这样的好艺术家,好好宠爱你们,那样不知如何?谈什么艺术,我都不好意思了。”他还是托腮看着海,如此说完后,静待自己这番话带来的反应。
“不错喔。我认为那也是一种了不起的生活。事实上,也得有那样的人才行。”飞騨摇摇晃晃地说着。虽然无法做出任何反驳,但总觉得这样似乎沦为帮闲之辈,很不自在。他所谓的身为艺术家的骄傲,或许总算把他捧高到如此地步。为了接下来的话,飞騨悄悄做好了防备。
“警察那边,怎么样了?”
小菅忽然说。他期待着一个不痛不痒的回答。
飞騨的动摇在那个方向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要起诉,以帮助自杀的罪名。”说完才后悔。他觉得太过分了,“不过,最后应该会免予起诉吧。”
小菅一听,本来躺在沙发上这下子猛然坐起,两手啪地一拍。“这下子麻烦了。”他本想耍宝缓和气氛,却不成功。
叶藏的身体用力一扭,仰面向上。
明明害死了一个人,他们的态度却未免太悠哉——似乎为此愤懑的各位读者,看到这里想必头一次大呼快哉吧。肯定想说活该吧。但是,那太残酷了。他哪有悠哉可言。倘若各位能够明白,他一直处于绝望,不屈不挠创造出容易受伤的“小丑之花”的这种悲伤!
飞騨被自己那句话的效果吓到,隔着被子轻拍叶藏的腿。
“没事的,没事的。”
小菅又躺回沙发。
“帮助自杀罪?”他还在努力起哄,“有那种法律吗?”
叶藏缩起腿说:“有的,是惩役。亏你还是法科学生。”飞騨悲伤地微笑:
“没事的。你哥处理得很好。别看你哥那样,其实也有可取之处。他很热心。”
“精明能干。”小菅严肃地闭上眼,“说不定根本用不着担心。毕竟他相当足智多谋。”
“笨蛋。”飞騨忍俊不禁。
从病床下来脱掉外套,挂在门旁的钉子上。
“我倒是听到一个好消息。”他跨过门附近的圆形陶瓷火盆说,“是那个女人的老公,”他踌躇了一下,垂眼继续说道,“那个人,昨天去警局了。他和你哥谈过,事后我听你哥谈起当时的事,有点感动。据说那人声称一毛钱也不要,只要见和女人一同殉情的男人。你哥拒绝了。你哥以病人精神还很亢奋为由拒绝了。结果,那个人一脸窝囊地说:‘那么请替我向令弟问好,叫他别在意我们,好好保重身体……’”他忽然噤口。
他被自己的话刺激得心跳加速。那个做丈夫的,据说看起来就像失业者,打扮得很寒酸。想到当时叶藏的兄长向他转述时嘴角不时露出的轻蔑浅笑,基于对叶藏兄长强自忍耐的郁愤,他故意夸张地描述得很动人。
“其实可以让我们见个面,谁要他多管闲事。”叶藏凝视右掌。飞騨魁梧的身体晃了一下。
“可是——还是不见面比较好。毕竟,今后还是这样互不相干最好。他已经回东京了。你哥把他送到火车站才回来。听说你哥还给了二百圆 (6) 的奠仪。让那个人写了一张类似保证书的东西,保证今后再无瓜葛。”
“果然精明。”小菅薄薄的下唇往前一噘,“才二百圆吗?真不简单。”
飞騨被炭火烤得油光满面的圆脸,阴沉地皱起。他们极端恐惧自我陶醉被人泼冷水,因此也乐意认同对方的陶醉,努力配合对方,那是他们彼此之间的默契。小菅现在打破了那种默契。在小菅看来,飞騨似乎并没有那么感动。那个丈夫的软弱令人齿痒,叶藏的兄长逮住人家那种弱点下手也不是好东西——他依旧当成市井闲谈在听。
飞騨踉跄迈步,走到叶藏的枕畔。他把鼻头贴在玻璃窗上,眺望阴霾天空下的海面。
“那个人很了不起,不是因为你哥精明,我认为不是那样。他很了不起。那是绝望的人心产生的美感。今早已经火葬了,据说他抱着骨灰坛一个人回去了。他搭乘火车的身影历历如在眼前呢。”
小菅终于了解了,他立刻低声叹息:“真是一桩美谈。”
“是美谈吧?是好消息吧?”飞騨把脸一扭,转向小菅,他已恢复心情,“我接触到这种事,不禁感到活着的喜悦。”
我鼓起勇气露脸。否则,我无法继续写下去。这篇小说充满混乱。我自己都立场不稳。不知如何处置叶藏,不知如何安排小菅,不知如何处理飞騨。他们对我稚拙的笔法不耐烦,自行展翅飞翔。我抓着他们的泥靴,尖叫着等我等我。如果在此不能重整阵容,首先我自己就受不了。
反正这篇小说很无趣,徒有姿势。这样的小说,写一页和一百页都一样,但这点我从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我乐观看待,心想写着写着好歹总会出现一个适合的吧。我是骗子。虽是骗子,难道就没有一个优点吗?我对自己得意忘形的臭文章感到绝望,只顾着想好歹总会有一个,好歹总会有一个,到处翻来覆去搜寻。渐渐地,我开始僵硬。我累了。啊啊,小说只能以无心去书写!秉持美好的感情,人们创造出丑恶的文学。这是多么荒唐。我要极力诅咒这句话。如果没有痴迷,哪还写得出小说。一个字眼,一篇文章,若都带有十种不同的意义在我心头翻腾,那我不得不折笔弃文。无论是叶藏、飞騨,乃至小菅,用不着那样一一做作展现。反正底细谁都清楚。放轻松吧,放轻松吧。无念无想。
那晚,夜深后,叶藏的兄长来到病房。叶藏与飞騨、小菅三人正在玩牌。昨天兄长第一次来这里时,记得他们好像也是在玩牌。但他们并非一天到晚老是在玩牌。毋宁说,他们甚至讨厌扑克牌。只有在真的很无聊时才会拿牌出来玩。而且,必然会避开无法充分发挥自我个性的游戏。他们喜欢变魔术,自己研究出种种扑克牌的魔术表演,然后故意让对方看到幕后玄机,最后大笑。然后还有——把一张牌正面朝下盖住,一人说:好,猜这张是什么。是黑桃女王、梅花骑士。分别编造出不同的意义乱说,然后掀牌,当然不可能猜对。但他们认为,迟早总会猜中。如果猜中了,该是多么愉快啊。换言之,他们讨厌漫长的比赛。一翻两瞪眼。他们喜欢瞬间决胜负。所以,即使拿出扑克牌,玩个十分钟就丢下了。一天十分钟。偏偏兄长两次都正好碰上那短暂的时刻。
兄长走进病房,微微皱眉。他误以为他们总是在散漫地玩牌。这种不幸在人生当中屡见不鲜。叶藏以前念美术学校时,也感受过同样的不幸。有一次上法语课,他打了三次哈欠,每次都正好与教授对上眼。的确仅仅三次。那位身为日本顶尖法语学者的老教授,在第三次时,终于忍无可忍,大声说:“你在我的课堂上老是打哈欠,一个小时就打了一百次哈欠。”教授似乎把那过多的哈欠次数都当成事实计算了。
啊啊,看看无念无想的结果吧。我没完没了地写着,还得重新整理阵容。以无心来写作的境界,我终究难以企及。这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小说呢?还是从头再看一遍吧。
我在写海边的疗养院。这一带,似乎风景绝佳。而且疗养院里的人,都不是坏人。尤其是三名青年,啊啊,这是我们的英雄。就是这个。艰深的理论算个屁。我只是主张这三人罢了。好,就这么决定。硬着头皮也要拍板定案。什么都别说了。
兄长向大家轻轻点头致意。然后对飞騨咬耳朵。飞騨点点头,朝小菅与真野使眼色。
等三人走出病房后,兄长这才开口。
“灯怎么这么暗?”
“嗯,这家医院不让人开太亮的灯。你不坐吗?”
叶藏先在沙发上坐下,如此说道。
“好。”兄长没坐,似乎颇为介意昏暗的灯泡,一再扭头仰望,在狭小的病房走来走去,“看样子,至少这边,已经解决了。”
“谢谢。”叶藏在口中嘟囔,诚心诚意低头致谢。
“我倒不觉得怎样。问题是,回家之后又要啰唆了。”今天他没穿日式裙裤,黑色大褂上,不知为何没有纽绳,“我也会尽力而为,但你最好自己写封信好好向老爸解释。你们似乎不当一回事,但是,这可是麻烦的事件。”
叶藏没回答,从散落在沙发上的牌堆中拿起一张凝视。
“如果不想寄信,不寄也无所谓。后天,你要去警局。警察那边,之前已特地把侦讯延迟了。今天我和飞騨以证人的身份应讯。警察问了你平日的言行,我说你算是很安分的人。警察还问起你在思想上有无可疑之处,我说绝对没有。”
兄长停止走动,站在叶藏面前的火盆边,把两只大手伸在炭火上方。叶藏茫然望着那双手微微颤抖的模样。
“警方也问了女人的事,我说我毫不知情。飞騨好像也被问了同样的问题,他的答案似乎与我的相符。你也是,只要照实回答就好。”
叶藏明白兄长的言外之意。但是,他佯装不知。
“不需要的就不用多说。只要清楚回答人家问的问题就好。”
“会被起诉吗?”叶藏一边以右手食指来回抚摩扑克牌边缘,一边嘟囔。
“不知道,这个我不知道。”兄长加强语气说,“反正应该会被警察扣留四五天,你自己先做好准备。后天一早,我会过来接你。我们再一起去警局。”
兄长垂眼看炭火,沉默片刻。雪融的水滴声夹杂在浪涛声中传来。
“以这次的事件为教训,”兄长突然冷不防说道,然后,以若无其事的口吻流利地继续往下说,“你也得好好考虑一下将来。毕竟家里也不是那么有钱。今年的收成很糟。虽然让你知道大概也没用,但我们家的银行现在面临危机,闹出很大的风波。你或许会嘲笑,但我想就算是艺术家还是什么,首先也一样得考虑生活吧。总之,今后你最好洗心革面,好好振作一下。我该回去了。飞騨与小菅,最好都睡在我的旅馆那边,在这边每晚吵闹,不太好。”
“我的朋友都很好吧?”
叶藏故意背对真野睡觉。自那晚起,真野又像原先一样睡沙发床。
“对——那位小菅先生,”她安静地翻身,“真是有趣的人。”
“是啊。那家伙,还很年轻。他和我差三岁,所以今年二十二岁,和我死去的弟弟同年。那小子,老是喜欢模仿我的坏毛病。飞騨很了不起,已经独当一面了,他很能干。”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补充,“每次我一闯这种祸,他就拼命安慰我。他是勉强自己在配合我们。他在别的地方很强,唯独在我们面前畏畏缩缩。真没用。”
真野没回答。
“我跟你说说那个女人的事吧。”他依旧背对真野,尽可能慢吞吞地说。叶藏有种可悲的习性,当他觉得有点尴尬,却又不知如何回避时,就会索性闷着脑袋把那种尴尬贯彻到底。
“说来无聊。”真野从刚才就不发一语,叶藏径自打开话匣子,“或许你已从谁那里听说了。她叫阿园,在银座的酒吧上班。其实,我只去过那家酒吧三次,不,四次。飞騨和小菅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的事。我也没告诉他们。”算了吧。“说来无聊得很。她是因生活太苦而死。临死之际,我们彼此,好像在想截然不同的事。阿园跳海之前,居然还说我长得很像她家的老师。她有同居者。据说两三年前还在小学教书。我为什么会想和那个女人一起死呢?真的是因为喜欢吗?”不能再相信他的话。他们为什么如此不擅长叙述自己呢?“别看我这样,之前可是从事左派工作的。撒传单,搞游行示威,做了不自量力的事。很滑稽。可是,很痛苦。我只是受到‘成为先知先觉者的荣耀’怂恿罢了。我根本不是那块料。即便再怎么挣扎,也只会走向破灭。像我这种人,说不定马上就会沦为乞丐。家里如果破产了,当天就会没饭吃。什么工作都不会,唉,只能乞讨吧。”啊啊,越说越觉得我是个骗子,不诚实,这真是大不幸!“我相信宿命。我不会挣扎。其实,我想画画,非常想画。”他抓抓脑袋,笑了,“要是能画出好作品就好了。”
要是能画出好作品就好了。他说,而且是笑着这么说。青年们冲动起来,什么都说不出口。尤其是真心话,只能以傻笑来含糊带过。
黎明来临。天空一抹云也没有。昨天的雪已消失,唯有松树下的阴影及石阶角落,还留有一点鼠灰色积雪。海上大雾弥漫,雾霭深处到处传来渔船的发动机声音。
院长一早就来叶藏的病房探视。仔细检查叶藏的身体后,眨巴着眼镜底下的小眼睛说:
“应该大致没事了。不过,还是要小心。警察那边我会好好提醒一声。毕竟您现在还没有真正康复。真野小姐,脸上的纱布可以撕下了吧?”
真野立刻取下叶藏的纱布。伤已痊愈,连结痂都脱落了,只剩下浅粉色斑点。
“说这种话或许很失礼,但今后还请您真正专心求学。”
院长说完,不好意思地把眼睛转向海面。
叶藏也觉得有点尴尬。他依旧坐在床上,一边重新穿上脱掉的衣服,一边保持缄默。
这时房门伴随着高亢的笑声开启,飞騨与小菅跌跌撞撞冲进病房。大家互道早安。院长也向这两人道早,然后吞吞吐吐地说:
“就剩今天一天了。真可惜。”
院长走后,小菅率先开口。
“此人八面玲珑,长得跟章鱼一样。”他们对别人的脸颇感兴趣,喜欢凭长相断定那个人全部的价值,“食堂有那人的画像,还佩戴着勋章。”
“画得很差劲。”
飞騨不屑地说着,走到阳台上。今天他借了叶藏兄长的衣服穿,是茶色的厚重布料。他一再注意着领口,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
“飞騨这样看起来,颇有大师的风采。”小菅也来到阳台上,“阿叶,要不要玩牌?”
三人把椅子搬到阳台上,开始莫名其妙的游戏。
玩到一半,小菅一本正经地嘟囔:
“飞騨很矫情。”
“笨蛋,你才是。你那是什么手势。”
三人吃吃笑着,一起偷看隔壁的阳台。一号房的病人和二号房的病人,都躺在日光浴用的卧榻上,被三人的样子弄得脸红发笑。
“大失败!早就发现了吗?”
小菅张大嘴,朝叶藏使眼色。三人狠狠地放声大笑。他们经常扮演这种小丑。当小菅提议要不要玩牌时,叶藏与飞騨已领会他背后的意图。他们深谙到落幕为止的剧情发展。他们一旦发现天然的美丽舞台装置,不知何故就会想演戏。那,或许是纪念之意。在此刻这种情况,舞台背景,是早晨的大海。但是,这时的笑声,造成了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的大事件。真野被那家疗养院的护理长骂了。笑声响起不到五分钟,真野就被叫去护理长的房间,护理长把她痛骂一顿,要她叫他们安静一点。她泫然欲泣地冲出房间,向已经不玩牌正在病房无所事事的三人宣告这件事。
三人消沉得令人心痛,好一阵子只是面面相觑。他们的兴奋表演,被现实的嘲笑声泼了一盆冷水,搞砸了。这,甚至可能是致命的。
“算了,这也没什么。”真野反而像要鼓励他们似的说,“这栋病房大楼,没有任何重症患者,而且,昨天二号房的妈妈和我在走廊遇到时,还说热热闹闹的真好,人家开心得很呢。她说每天都在听你们说话逗得哈哈笑。真的没关系,没事。”
“不,”小菅从沙发上起立,“这不好。是我们让你丢脸了。护理长那女人,干吗不直接对我们说。把她带过来,既然这么讨厌我们,现在马上办理出院就是了。我们随时可以出院。”
三人在这瞬间,都认真决定要出院了。尤其是叶藏,甚至幻想起四人坐汽车沿着海边遁走的风光。
飞騨也从沙发起身,笑着说:“就这么办。大家一起去找护理长算账吧。她敢骂我们,真蠢。”
“出院吧。”小菅轻踹一下房门,“这么小家子气的医院,太没意思了。骂人无所谓。但是,骂人之前的心态很可恶。她肯定把我们当成什么不良少年了。她以为我们是那种又笨又小资又轻浮的普通摩登男孩。”
说完,他又用比之前稍强的力道踹门,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叶藏“砰”的一声重重躺倒在床上:“那么,像我这种人,等于是苍白的恋爱至上主义者了。我受不了了。”
他们对这种野蛮人的侮辱,还是愤愤不平,却落寞地换个想法,试图以搞笑的方式淡化。他们总是如此。
但真野是率直的。她将双手放在身后,倚靠门旁的墙壁,翘起的上唇噘得更高地说:
“就是嘛。太过分了。昨晚还不是有一大堆护士聚集在护理长的房间,玩日本牌闹得很凶。”
“对了,听说她们闹到十二点多呢,真可笑。”
叶藏如此嘀咕,捡起一张散落在枕畔的画纸,仰躺着开始在上面涂涂写写。
“自己行为不端,所以不懂别人的优点。据说,护理长是院长的情妇。”
“是吗?果然有他的厉害之处。”小菅大喜过望。他们把别人的丑闻当成美德,觉得很英勇,“勋章男有情妇啊。果然厉害。”
“真的是,大家讲这种天真的话,只会变成笑柄,难道还不明白吗?还是别放在心上,好好笑闹一场才好。管他呢,反正就今天一天。其实你们明明都是从来没被人骂过,好人家出身的孩子。”她一手捂脸突然发出低泣,哭着去开门。
飞騨拉住她嗫嚅道:“去找护理长也没用,还是算了。反正又没怎样。”
她双手蒙着脸,连续点了两三下头,走出病房。
“她是正义派。”真野走后,小菅嬉笑着在沙发上坐下,“居然哭了。她是为自己的话陶醉。平时就算讲话再怎么成熟,毕竟还是女人。”
“她很怪。”飞騨在狭小的病房走来走去,“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她是怪人,太奇怪了。看她想哭着冲出去,吓我一跳。她该不会去找护理长吧?”
“不会的。”叶藏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把他涂鸦的纸往小菅那边一扔。
“是护理长的肖像画吗?”小菅咯咯笑。
“让我瞧瞧。”飞騨也站着凑近纸张,“这是女怪物。杰作喔。这玩意儿,画得像吗?”
“一模一样,她跟着院长来过一次病房。画得很棒,铅笔借我。”小菅向叶藏借了铅笔,在纸上加工,“这里应该这样长角,这下子更像了。干脆拿去贴在护理长的房门上吧?”
“出去散散步吧。”叶藏下床伸懒腰,一边伸懒腰,一边悄悄低语,“讽刺漫画大师。”
讽刺漫画大师。我也渐渐厌倦了。这不是通俗小说吗?我以为这样对我僵直的神经,以及,各位想必一样的神经而言,都有某种解毒的意义,所以才写了这么一幕,但是,看来我似乎太天真了。我的小说若成古典——啊啊,我疯了吗?——诸位反而会觉得我这种注解很碍眼吧。擅自做出连作家都意想不到的推测,正因是杰作,所以才会大呼小叫吧。啊啊,死掉的大作家真幸福。还活着的笨蛋作者,为了让自己的作品得到更多人喜爱,汗流浃背地拼命做出状况外的注解。并且,创造出成篇注解的啰唆劣作。我可没有那种狠狠断绝关系,撂下一句“随便你”的刚毅精神。看来我当不了好作家啊,还是太天真了。是的,这是大发现。我打从骨子里是个小天真。唯有在天真中,我得以暂时休憩。啊啊,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别管我。什么小丑之花,看样子也要在此枯萎了。而且,是丑陋可悲地枯萎。对完美的憧憬,被杰作所诱惑。“够了。奇迹的创造主。可恶!”
真野躲进洗手间,她想尽情哭泣。但是,她未能那样大哭。她看着洗手间的镜子,抹去泪水,整理头发后,去食堂享用迟到的早餐。
食堂入口附近的桌子,六号房的大学生面前放着喝完的汤盘,独自歪坐。
看到真野,他微笑道:“病人先生似乎很有活力。”
真野驻足,紧抓着那张桌子的桌边回答:
“是啊,老是讲些天真的话,逗得我们哈哈笑。”
“那就好。听说他是画家?”
“对,他经常说他想画出很棒的画。”她说着连耳朵都红了,“他很认真,非常认真,就是因为认真才会痛苦。”
“是的,是的。”大学生也红着脸,衷心同意。
大学生已确定很快便可出院,因此变得格外宽容。
这样的天真如何?诸位,会讨厌这种女人吗?该死!尽管嘲笑我太老套吧。啊啊,就连休憩,对我而言都已变得羞惭。即便是一个女人,我都无法在不加注解的情况下去爱她。愚蠢的男人,就连休息都会出错。
“就是那里,那块岩石。”
叶藏指着从梨树的枯枝之间隐约可见的大块平坦岩石。岩石的凹陷处,仍留有昨日的点点积雪。
“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叶藏调皮地滴溜转动着大眼睛说。
小菅沉默不语。他在忖度叶藏的心事,猜想叶藏是否真的是坦然说出这种话。叶藏其实并不坦然,但他有那种伎俩可以把话说得非常自然。
“回去吧。”飞騨用双手猛然撩起和服下摆。
三人沿着沙滩往回走。海上风平浪静,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白光。叶藏朝海里丢了一颗石子。
“会如释重负喔。如果现在跳下去,一切都不再是问题。欠债、学校、故乡、后悔、杰作、耻辱、马克思主义,以及朋友、森林与花朵,通通都不重要了。察觉到这些时,我在那块岩石上笑了。如释重负。”
小菅试图掩饰亢奋,开始到处捡贝壳。
“别诱惑我。”飞騨勉强笑起来,“这种嗜好很恶劣。”
叶藏也笑了。三人的脚步声沙沙沙地响亮,传入众人耳中。
“别生气嘛,刚才是有点夸张了。”叶藏与飞騨肩并肩走路,“不过,唯独有一点,是真的。那个女人,她在跳海之前嗫嚅了什么,你知道吗?”
小菅燃起好奇心的眼睛狡猾地眯起,故意走在远离两人之处。
“她的话语至今仍萦绕耳中。她说,想用家乡话讲话。她的故乡在南方乡下。”
“不行!对我太好了。”
“真的。老兄,是真的哟。哈哈。就只是那样的女人。”
大型渔船停靠沙滩休息。一旁有两个直径七八尺的大鱼篮。小菅把捡来的贝壳往那艘船的黑色侧腹用力扔去。
三人尴尬得几乎窒息。如果,这种沉默再持续一分钟,他们说不定会干脆跳进海里。
小菅忽然大叫:“你们看!快看!”他指着前方的海岸边,“是一号房和二号房!”
撑着过季的白伞,两个女孩正朝这边缓缓走来。
“大发现。”叶藏也觉得起死回生。
“去找她们搭讪吧。”小菅抬起一只脚抖落鞋中沙子,凑近叶藏的脸。只等一声令下,就要拔腿冲过去。
“算了,算了。”飞騨绷着脸,按住小菅的肩膀。
白伞停下。似乎讨论了一阵子,然后转身背对这边,再次安静迈步。
“要追过去吗?”这次是叶藏起哄。他瞄了一下飞騨低垂的脸,“算了。”
飞騨很落寞。如今他清楚地感到,自己渐渐远离这两个朋友的干枯血液。他在想,是因为生活吗?飞騨的生活有点贫困。
“不过,真好。”小菅洋派地耸耸肩。他努力想缓和当下气氛,“她们看到我们在散步,所以也起了念头。真年轻。可怜啊。心情变得好怪。咦,她们在捡贝壳。居然学我。”
飞騨念头一转露出微笑,与叶藏歉疚的眼神相对。两人都脸红了,心知肚明。彼此都想安慰对方,他们疼惜软弱。
三人吹着微温的海风,望着远方的白伞继续走。
远处疗养院的白色建筑物下,真野正伫立等候他们的归来。她倚着低矮的门柱,似嫌刺眼地把右手举起遮在额上。
最后一夜,真野很激动。睡下后,还在不停叙述自己清贫的家族、伟大的祖先。叶藏随着夜深,渐渐沉默。他还是背对真野,一边漫不经心地回话,一边想别的事。
真野最后开始讲起自己眼睛上方的伤痕。
“我三岁时,”她似乎想若无其事地叙述,却失败了,声音卡在喉头,“据说我打翻了油灯,造成烫伤。那时我非常别扭,因为到我上小学时,这个伤,变得越来越大。学校同学都叫我……萤火虫,萤火虫。”她稍微停顿,“每次,我都暗想我一定要报仇。对,我是真的这么想。我心想我一定要变成大人物。”她独自笑了起来,“很可笑吧。我哪可能变成什么大人物。不如还是戴眼镜吧。戴上眼镜,或许还能遮掩一下这个伤疤。”
“千万不可。那样反而可笑。”叶藏像在生气似的突然插嘴。他或许还是有那种老派作风,一旦对女人产生爱情时,就会故意凶巴巴的,“这样就行了。一点也不显眼。我看你该睡了吧。明天一早还要忙呢。”
真野沉默不语。明天就要道别了。咦,原来互不相干。知耻吧,知耻吧。我好歹也该有我的骄傲。她一下子干咳,一下子叹气,然后砰砰砰地粗鲁翻身。
叶藏佯装不知。到底在思索什么,不能说。
比起那个,我们还是倾听浪涛声与海鸥声吧,然后从头回想这四天的生活。或许自称现实主义者的人会说,这四天充满讽刺。那么我来回答你吧。我的稿子,似乎摆在编辑的桌上被拿来垫锅子,留下大片乌黑的烙印才退还给我,固然是讽刺;我逼问妻子阴暗的过去,为之一喜一忧也是讽刺;钻过布帘进当铺,却还是合紧领口,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魄也是讽刺。我们自己,正过着讽刺的生活。被那种现实击垮的男人勉强展现的隐忍态度。你如果无法理解那个,那么你我永远是不相干的外人。既然讽刺就得是好的讽刺。真正的生活,啊啊,那太遥远了。至少,我想慢慢地慢慢地缅怀这充满人情味的四天。短短四天的回忆,足以胜过五年十年的生活。短短四天的回忆,啊啊,甚至足以胜过一辈子。
真野平稳的鼾声传来。叶藏难以忍受沸腾的思绪。他想朝真野那边翻身,扭转修长的身子时,却有激烈的声音在耳边嗫嚅。
打住!别辜负萤火虫的信赖。
当黎明渐渐来临时,两人都已起床。叶藏今天要出院了。我一直害怕这天的逼近。那或许是愚蠢作者的无聊感伤。写这篇小说的同时,我很想拯救叶藏。不,请原谅这只未能成功化身为拜伦的野狐狸。唯有那个,是在痛苦中的悄悄心愿。但随着这天的逼近,我感到比以前更强烈的荒凉再次静静袭向叶藏也袭向我。这篇小说是失败的,毫无飞跃的进步,没有任何的解脱。我似乎过于拘泥形式,因此这篇小说甚至流于低俗。我说了太多本来不用说也知道的话。而且,我似乎遗漏了太多更重要的话。这虽是矫饰的说法,但我如果活久一点,过个几年有机会再拿起这篇小说,不知会多么窝囊。恐怕还没看完一页便会陷入难堪的自我厌恶,就此掩卷不忍卒读。就连现在,我都无力重读前面的部分。啊啊,作家不该暴露自己的真面目。那是作家的败北。秉持美好的感情,人们创作出丑恶的文学。我第三次重述这句话。并且,还是予以承认吧。
我不懂文学。重新开始,从头来过吧。你可知该从何着手。
或许我才是浑身上下只有一团混沌与自尊心。这篇小说,或许也只是这样的货色。啊啊,为何我要急着断定一切。必须整理所有思绪才能活下去的小家子气性情,究竟是跟谁学来的?
写吧,写出青松园最后一个早上吧。只能顺其自然了。
真野邀请叶藏去后山看风景。
“风景很棒哟。现在一定能看到富士山。”叶藏的脖子上围了漆黑的羊毛围巾,真野在护士服外罩着松叶花纹的大褂,红色的毛线披肩几乎把脸埋起来。他们一起套上木屐去疗养院的后院。院子的北边,耸立红土高崖,架着一段狭窄的铁梯。真野率先以敏捷的步伐踩着那梯子上去了。
后山枯草茂密,覆盖整片冰霜。
真野朝两手指尖呵出白气暖手,奔跑着爬上山路。山路以徐缓的坡度蜿蜒曲折,叶藏也踩着满地冰霜尾随,朝着冰冻的空气愉快地吹口哨。空无一人的山中,做任何事都行。他不想让真野产生那种不好的悬念。
他们走下洼地,这里也有茂密的枯茅草,真野驻足,叶藏也在五六步之外伫立。旁边有栋白色帐篷小屋,真野指着那栋小屋说:
“这里,是日光浴场。症状轻微的病人,都会裸体聚集在这里。对,至今仍是。”
帐篷上也有冰霜闪烁。
“上去吧。”不知何故很急躁。
真野再次奔跑,叶藏也尾随在后。来到两旁都是落叶松的小径,两人累了,开始放慢脚步。
叶藏耸肩喘着粗气,同时大声发话。
“你正月新年也在这里过吗?”
她头也不回,同样大声回答。
“不,我想回东京。”
“那么,你来找我玩吧。飞騨与小菅也会天天去我那里报到。总不可能让我在牢里过年,我想一定会顺利摆平的。”
就连尚未谋面的检察官清爽的笑颜,都已在心头勾勒。如果在此完结!老派大师会在这种地方,饱含深意地完结。但是,叶藏与我,以及诸位,想必都已厌倦这种自欺欺人的慰藉。新年和监牢乃至检察官,对我们而言都不重要。我们真的从一开始就在意检察官的事吗?我们只是想去山顶罢了。那里有些什么,会是什么呢?只是些许期待促成此行。
终于抵达山顶。顶上简单地把地推平,暴露出约十坪 (7) 大小的红土。中央有一栋圆木搭成的低矮小屋,到处堆放宛如庭石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覆盖着冰霜。
“不行,看不见富士山。”
真野鼻头通红地大叫。
“这一带,本来可以看得很清楚。”
她指着东边阴霾的天空。朝阳尚未升起。带有不可思议色彩的片片流云,沸腾后沉淀,沉淀后再次缓缓飘过。
“不,算了。”微风拂面。
叶藏俯瞰远方的大海,脚边就是高达三十丈的断崖,江之岛在正下方看起来很渺小。浓浓的晨雾深处,海水微微荡漾。
然后,不,仅仅是这样。
(1) 但丁的《神曲》中,地狱门上的铭文。
(2) 大庭叶藏亦是太宰治《人间失格》的主角。
(3) 学运行动队:学生运动中,由学生组成,带头发起游行示威等活动的组织。
(4) 矶蟹:即日本矶蟹,属于人面蟹总科、蜘蛛蟹科、刺角蟹亚科、矶蟹属的动物。
(5) 密涅瓦:罗马神话里的智慧女神、战神,也是艺术家和手工艺人的保护神,对应于希腊神话里的雅典娜。
(6) 圆:日本货币单位,一八七一至一九四六年间流通的货币上均使用“圆”字。后被日文汉字“円”正式取代。此文写作时期一圆的购买力是现在一日元的几百甚至上千倍。
(7) 坪:在日本用来计算建筑用地面积的单位,1坪约合3.3平方米,是两块榻榻米的面积。
逆行 蝴蝶
不是老人,只是年过二十五,但毕竟是老人。一般人的一年,这个老人却是整整三倍三倍地在过。他曾二度自杀未遂,其中一次是殉情。三度被关进拘留所,罪名是思想犯。虽然终究一篇文章也没卖出去,却写了超过百篇的小说。不过,那皆非老人真心要做的事。只不过是所谓的闲暇之举。如今能够咚咚敲响老人枯萎的心房,令那干瘪的脸颊染上红潮的,是喝醉,以及望着不同的女人天马行空地幻想,就这两件事。不,是两件回忆。枯萎的心房、干瘪的脸颊,那并非谎言。老人,就在这天死去。在老人漫长的一生中,真实无伪的,只有生与死,这二者。他直到临死之前还在说谎。
老人现在,躺在病床上,是花天酒地染上的病。老人有不愁吃穿的财产,但那点财产,不够他花天酒地。老人现在,对死并不遗憾。节衣缩食的生活,是老人无法理解的。
一般人到了临终之际,往往会仔细打量自己的双手手心,或者茫然仰望近亲的眼眸,但这个老人,多半闭着眼。有时闭得很紧,有时微微睁开颤动的眼皮,只是沉默地那样做而已。他说看到成群蝴蝶。蓝蝴蝶、黑蝴蝶、白蝴蝶、黄蝴蝶、紫蝴蝶、粉蓝蝴蝶,成千上万的蝴蝶就在额头上成群结队翩翩飞舞。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漫天蝴蝶氤氲远达十里,百万拍翅声,颇似正午的蚊蚋嗡嗡叫。这是在对战吧。翅膀上的粉末,折断的脚、眼珠、触须、长舌,如雨纷坠。
人家说,想吃什么尽管说,他回答红豆粥。老人十八岁开始写小说时,曾经描写过临终的老人呢喃想吃红豆粥的一幕。
红豆粥煮好了。那是在粥中撒上煮好的红豆,再以盐巴调味。在老人的乡下老家算是美食佳肴。他闭眼仰卧,吃了两匙,开口说,够了。人家问他还想要什么,他浅笑,回答想玩。老人那个好脾气、虽没念过书却很灵巧、年轻貌美的妻子,据说当着在场近亲的面涨红了脸。她并不吃醋,只是握着汤匙,吞声饮泣。
逆行 盗贼
今年注定落第,但我还是去应试了。那是徒劳之美,我心醉于那种美。今早我特地早起,在暌违一年后再度穿上学生服,走进缀有菊花徽章的高大铁门。我是战战兢兢走过大门的。眼前立刻出现成排的银杏树。右边十棵,左边十棵,都是参天巨树。枝繁叶茂的时节,这条路有点阴暗,宛如地下道。如今一片叶子也没有。行道树的路径尽头,正面是红砖砌成的雄伟建筑,这是大礼堂。入学典礼时,我曾看过内部一次,印象中宛如寺院。现在,我扭头仰望这大礼堂高塔上的电子钟。距离考试,还有十五分钟。我以和善的眼神注视着身为侦探小说家的父亲的铜像,走下右手徐缓的坡道,来到庭园。这里,在很久以前,是某位武士的庭园。池中有鲤鱼、红鲤和鳖。直到五六年前,还有一对白鹤在此嬉戏。至今,这片草丛仍有蛇出没。大雁与野鸭之类的候鸟,也在这池畔休憩。庭园其实大小不足二百坪,但看起来几乎广达千坪,这要归功于优秀的造园术。我挨着池畔的山白竹坐下,背靠老橡树的根干,两脚朝前方懒洋洋伸长。沿着小径排列大大小小凹凸起伏的石块,后方是辽阔的池塘。阴天下的水面波光潋滟,荡漾着细细微涟。我把右脚轻轻架在左脚上,低声呢喃。
——我是盗贼。
前方的小径有一群大学生列队经过,络绎不绝,宛如流水般行经。每个人,都是家乡最自豪的孩子,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才生。看着笔记上同样的文章,所有的大学生一律努力背诵。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在嘴里叼上一根。没有火柴。
——借个火好吗?
我选中一名俊美的大学生喊道。那个穿着浅绿色外套的大学生停下脚,眼睛依旧盯着笔记,径自把他叼的金色滤嘴香烟给我,给我之后就这么慢步离去。大学也有足以与我匹敌的男子。我用那根金色滤嘴的外国烟点燃我的廉价香烟,慢吞吞起立,把金色滤嘴香烟用力摔到地上,拿鞋底狠狠踩烂。然后,缓缓前往考场。
考场内,多达百人的大学生,全都拼命往后退。大家是在担心,如果坐在前排就无法随心所欲写答案。我像个高才生般坐在最前排,稍微抖动指尖抽烟。我的桌下没有可查数据的笔记,也没有任何可以小声商量的友人。
最后,一名红脸教授,拎着鼓鼓的皮包匆忙冲进考场。这个男人,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法国文学专家。今天,我头一次见到此人。他的个子不小,眉间的皱纹令我不禁感到一种压迫感。此人的徒弟,据说是日本最伟大的诗人和日本最伟大的评论家。日本最伟大的小说家,想到这里,我不禁偷偷脸发烫。教授在黑板上写题目时,我背后的大学生们窃窃私语的,不是学问,多半是满洲的经济问题。黑板上,写了五六行法文。教授歪坐在讲台的扶手椅上,很不高兴地放话。
——这种问题想考不及格都很难。
大学生们无力地低声窃笑,我也笑了。之后教授咕哝了两三句莫名其妙的法语,开始在讲台的桌上写东西。
我不懂法语。不管出什么样的题目,我都打算写福楼拜是少爷。我假意思索了片刻,轻闭双眼或是拍落短发的头皮屑,一会儿又望望指甲的颜色。最后,我提笔开始书写。
福楼拜是小少爷。弟子莫泊桑是成年人。艺术之美,说穿了是对市民奉献之美。这种感伤的绝望,福楼拜不懂,莫泊桑懂。福楼拜想要洗雪自己的处女作《圣安东尼的诱惑》饱受抨击的屈辱,为此糟蹋了一生。历经所谓剖腹断肢的酷刑折磨,每写完一篇作品,无论世人的评价如何,他的屈辱创伤都会更激烈地蠢动、疼痛,他心底那个填不满的空洞,便会更大、更深,然后死去。他被杰作的幻影欺骗,被永远的美魅惑、吹捧,最后别说是一个近亲了,连自己都救不了。波德莱尔 (1) ,才是真正的少爷。完毕。
我可没有写什么“老师,请让我及格吧”这类的话。我把所写反复读了两次,没找到错字,然后,左手拿外套与帽子,右手抓着那一张答案卷,站起来。我身后的高才生,见我站起,当下惊慌失措。我的背,成了这个男生的防风林。啊啊,那个可爱如小白兔的高才生,他的卷子上写着某新晋作家的名字。我一边对这位知名新晋作家的狼狈深感同情,一边对那位糟老头似的教授别具深意地行个礼,交出我的答案卷。我静静走出考场,也许是走得太快,几乎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
来到户外,年轻的盗贼,徒感悲伤。不知这种忧愁为何,究竟从何而来。即便如此,我还是披着外套,一边大步走过成排银杏树耸立的宽广石子路,一边回答:是因为饥饿。二十九号教室的地下室,有个大食堂,我迈步走向该处。
地下室的大食堂挤满了空腹的大学生们,从入口大排长龙,甚至一路排到地上,最尾端的部分,已到种着银杏树的人行道一带。在这里,只要花十五钱 (2) 便可吃到相当丰盛的午餐。队伍长度超过一百米。
——我是盗贼。是举世罕见的别扭家伙。过去艺术家不杀人,过去艺术家也不偷东西。可恶。耍小聪明的同伙。
我推开大学生们,终于抵达食堂入口。入口贴着小小的告示,上面是这么写的:
今日,喜迎食堂创业三周年,为表祝福,谨献上免费赠礼。数量有限。
那些免费赠送的小菜,装饰在入口旁的玻璃柜中。只见红色大明虾栖息在洋香菜的叶片下,水煮蛋对半切开的剖面,时髦地装饰着蓝色凉粉做成的“喜”字。我抱着碰运气的心理,探头往食堂里一瞧,大学生们埋头大吃免费奉送的菜肴,在黑色密林中,穿着白围裙上菜服务的少女们四处穿梭走动,翩翩飞舞。啊啊,天花板上有万国旗。
大学地下室散发着芳香的蓝花 (3) ,是令人发痒的肠胃解毒药。看来我可赶上好日子了。普天同庆,普天同庆。
盗贼如落叶怏怏撤退,飘到地上,身体加入长条人龙的尾端,眼看着消失了踪影。
逆行 决斗
那并非模仿外国,不夸张,是真的想杀死对方,但是动机并不深刻。不是因为有个男人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基于这世上有我无他,不需要两者并存的心态互相憎恨;也不是因为某人是我妻子的旧情人,老是喜欢将那寥寥两三次的事实,以自然主义的写实风格巨细靡遗地向邻人四处宣扬。对方,与我那晚首度在茶室相遇,只是个穿着狗皮长袍的年轻农民。我偷了那个男人的酒。那就是动机。
我是北方城下町某高等学校的学生。喜欢冶游,但在金钱方面算是很小气。平时只抽友人的香烟,也不理发,辛苦存下五圆后,就一个人偷偷上街把那笔钱花个精光。一个晚上,不会花到五圆以上,也不会花到五圆以下。而且我用那五圆,似乎总是收到最大效益。我把一点一滴辛苦攒下的零钱,先和友人换成五圆纸币。有了崭新得割手的纸币,我的心跳更快了。我故作随意地把钱塞进口袋,出门上街。我就是为了这每月一两次的外出而活。当时,我饱受莫名的忧愁所苦。绝对的孤独与一切的怀疑。说出口太污秽!比起尼采与拜伦还有春夫 (4) ,莫泊桑及梅里美 (5) 和鸥外 (6) 更像是真货。我全心投入五圆的玩乐。
即使走进茶室,我也绝对不会露出意气昂扬的样子,我会故作玩累的模样。若是夏天,我总是叫冰啤酒。若是冬天,我会叫热清酒。我喝酒,只是想让人以为是季节所致。我不情不愿地慢慢啜酒,对美女服务生不屑一顾。无论哪家茶室,总会有那么一个欠缺性感只有欲望的中年女服务生,而我只对那种女服务生说话。主要是针对当天的天气及物价闲聊。我最擅长的,就是以神明都来不及发现的神速算清自己喝了几瓶酒。放在桌上的啤酒瓶若已有六瓶,日本清酒的小酒瓶若到了十瓶,我就会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倏然起身,低声咕哝:结账。酒钱从来不超过五圆。我会故意把手插进全身的口袋到处摸索,假装忘了钱放在哪里,最后终于想起在长裤口袋。我让口袋里的右手又摸索半天,摆出在五六张纸钞之中挑选的架势。最后,我终于自口袋抽出一张纸钞,认清那是十圆纸钞还是五圆纸钞之后,交给女服务生。至于找回的零钱,我总是说:钱不多一点小意思,瞧也不瞧就全部给她。然后耸耸肩,大步走出茶室,直到抵达学校宿舍为止一次也没回过头。自翌日起,又开始一点一滴地努力存钱。
决斗那晚,我走进“向日葵”这家茶室。我披着深蓝色长斗篷,戴着纯白皮手套。同一家茶室我绝不会连去两次,因为我怕总是掏出五圆纸钞的行为令人怀疑。这家“向日葵”,我已有两个月没光顾。
当时与我的外形有点相似的某异乡青年,正以演员的身份开始崭露头角,因此我也渐渐吸引女人的注目。我在那家茶室角落的椅子上一坐下,店内四名穿着不同和服的女服务生,全都站在我的桌前。时值冬天。我说:来一壶热酒。然后好像很怕冷似的缩起脖子。与那名演员的相像,直接带给我利益。一名年轻的女服务生,即便我没吭气,也会主动递给我一根烟。
“向日葵”店内又小又脏。东边墙上贴了一张海报,海报上的女人扎起头发,脸蛋约有一尺宽、二尺长,懒洋洋地托腮露出约有核桃大的牙齿嫣然微笑。海报底下横向印着黑色字体的“兜啤酒”。对面的西边墙上挂了约有一坪大的镜子,镜框涂着金粉。北边入口挂着红黑条纹的肮脏细棉布帘,上方的壁面,以图钉钉了一张西洋裸女躺在沼泽边的草原上大笑的照片。南边墙上,黏着一个纸做的气球。那就在我头上。不协调到令人气愤的地步。三张桌子,十把椅子,中央是火炉。玄关口铺了木板。我知道在这间茶室不可能放松心情。灯光很暗,算是一桩幸事。
那晚,我受到异样的欢迎。我在那个中年女服务生的斟酒伺候下喝完第一瓶热酒时,之前给我一根烟的年轻女服务生,突然把右手手心伸到我的鼻尖前。我没被吓到,缓缓抬头,窥视那个女服务生小眼睛的深处。她叫我替她算命,我顿时了悟,哪怕我保持沉默,我的身体也会散发出预言者的浓厚气息。我没碰女人的手,瞄了一眼,低声说:你昨天失去爱人。我说中了,于是开始受到异样热情的招待。一名胖胖的女服务生,甚至喊我老师。我替每个人都看了手相。十九岁。虎年出生。爱上条件太好的男人吃尽苦头。喜欢玫瑰花。你家的狗生了小狗,小狗共有六只。我一一说中。那个身材干瘦、眼神淡漠的中年女服务生,听到我说她失去两个老公后,转眼之间已垂下脖颈。这不可思议的命中率,在众人当中,最令我亢奋。我已喝了六瓶热酒。这时,穿狗皮长袍的年轻农民在入口出现。
农民在我隔壁桌,裹着毛皮长袍的身子背对我坐下,叫了威士忌。狗皮的花纹呈斑点状。这个农民的出现,令我这张桌子的狂热暂时退烧。我对自己已喝了六瓶酒开始感到后悔。我想醉得更厉害,我想更夸大今晚的欢喜。但我只能再喝四瓶,那样不够。不够啊,偷吧,偷这个人的威士忌吧。女服务生们肯定会认为我不是为钱而偷,而是预言者特有的突兀玩笑,反而会为我喝彩吧。这个农民,也会当作醉汉的恶作剧报以苦笑吧。偷吧!我伸出手,拿起邻桌那杯威士忌,慢条斯理地喝光。无人喝彩,鸦雀无声,农民朝我起立。出去!他说完,自己已朝入口走去,我也嬉皮笑脸尾随农民走去。经过金色镜框镶嵌的镜子时倏然一瞥,我是个从容不迫的美男子。镜子深处,沉落一尺宽、二尺长的笑脸。我找回心灵的平静。充满自信,猛然挥开细棉布帘。
以黄色罗马拼音字体写着“THE HIMAWARI”(向日葵)的方形门灯下,我们驻足。四名女服务生,在昏暗的门口浮现四张白脸。
我们展开以下的争论。
——你别太瞧不起人。
——我没有瞧不起人,我是在撒娇。有什么关系。
——我是农民。被人撒娇,会很火大。
我重新审视农民的脸:头发理得很短的小脑袋、稀疏的眉毛、单眼皮、三白眼、青黑的皮肤。身材的确比我矮了五寸。我纯粹只想插科打诨。
——我想喝威士忌,因为看起来很好喝。
——我也想喝,我舍不得威士忌。就这么简单。
——你很诚实,很可爱。
——你跩什么,只不过是个学生,在脸上涂什么白粉。
——说到这里,我成了算命师。是预言者哟。很惊人吧。
——你少给我借酒装疯,乖乖跪下道歉。
——要理解我最需要的是勇气。这句话说得真好。我是弗里德里希·尼采。
我急躁地等着女服务生们出面劝阻。可是,她们却都冷着脸等着看我挨揍。后来我果真挨揍了。右拳从旁猛然飞来,我赶紧把脖子一缩,飞到十间 (7) 之外。
原来是我的白色线帽代替我挨了那一记。我微笑,故意缓缓迈步过去捡帽子。由于天天下雪下雨,路上泥泞不堪。我蹲身,捡起沾满泥巴的帽子,顿时决定逃走。五圆省下来了。换个地方,再喝一次吧。我三步并作两步拔腿就跑。不慎滑了一跤,仰面向后摔倒,就像被踩扁的雨蛙。自己的蠢样,令我有点气恼。手套、上衣、长裤以及斗篷,全都沾了泥。我慢吞吞爬起来,抬头朝农民那边走回去。农民被女服务生团团围住,受到保护。没有任何人站在我这边。那股确信唤醒了我的凶暴。
——该我回礼了。
我冷笑着说完这句话,把手套脱下一扔,更昂贵的斗篷也被我甩到泥泞中。我对自己夸张的戏剧化台词及动作略感满足。谁快来阻止我。
农民默默脱下狗皮长袍,交给之前请我抽烟的漂亮女服务生,然后一手伸进怀中。
——别耍阴招喔。
我摆出防备的架势,如此警告。
他从怀里取出一支银笛,银笛在檐灯下反射冷光。他把银笛交给失去两个老公的中年女服务生。
农民这种优点,令我如醉如痴。这不是在小说中,是现实,我想杀了这个农民。
——出招吧!
我大叫,朝着农民的小腿以泥靴用尽全力踹过去。我要踹倒他,然后挖出那清澈的三白眼。泥靴徒然踢向空中,我察觉自己的丑陋,悲从中来。微热的拳头,命中我的左眼至大鼻子一带,眼睛喷出通红的火焰。我看着那个,假装脚下踉跄。一记巴掌,命中右耳至脸颊。我双手撑地跪在泥泞中,情急之下张口咬住农民一只腿。腿很硬。原来是路旁的白杨木桩。我趴在泥中,焦急地暗想现在正是放声大哭的时候,可是奇怪了,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逆行 黑鬼
黑鬼在笼中。笼中约有一坪大,漆黑的角落深处,放了一个原木做的凳子。黑鬼坐在那里,正在刺绣。这么暗的地方能够做出什么刺绣?少年像一丝不苟的绅士,在鼻子两侧挤出深深的法令纹,咧嘴笑了。
日本马戏团带了一只黑鬼来,全村轰动。据说黑鬼会吃人,头上有火红的角,全身有花形斑点。少年完全不信。少年在想,村民也并非打从心底相信才如此传言,肯定只是因为平日过着没有梦想的生活,这种时候才会捏造出荒唐的流言,假意相信为之沉醉。少年每次听到村民那种廉价的谎言,就会磨牙掩耳,快步冲回自家。少年认为村民的流言蜚语很愚蠢。这些人,为何不谈些更重要的事?不是说黑鬼是母的吗?
马戏团的乐队,沿着村中小路迂回走来,不到六十秒已从村子头到村子尾每个角落都宣传过了。村中唯一一条路的两侧并排耸立三町 (8) 茅顶房屋,如此而已。乐队来到村子外围也没停下,一边翻来覆去演奏骊歌的旋律,一边蜿蜒走过油菜花田之间,然后来到正在插秧的田地,列队走过狭小的田埂,一个村民也没遗漏,就这样越过浮桥穿过森林,一路走去半里外的邻村。
村东有所小学,小学更东边是牧场。牧场面积约有百坪,长满荷兰紫云英,两头牛与六头猪正在嬉戏。马戏团在这牧场上搭了一座鼠灰色棚子的小屋。牛和猪被移到饲主的仓库。
晚上,村民包着头巾三五成群地走进帐篷。观众多达六七十人。少年用力地又推又打,挤开大人们,来到最前排。圆形舞台边拉起一圈粗绳,他把下巴放在绳子上,安分不动。不时轻轻闭眼,做出一副痴迷的样子。
杂耍的表演开始。大桶子、舞台伴奏、鞭子声,以及金纹布料、瘦削的老马、慢半拍的喝彩、煤炭。二十盏瓦斯灯在小屋各处以不规则的间隔吊起,夜晚的昆虫成群绕着那灯光飞舞。帐篷或许是布料不足,小屋的顶上露出十坪左右的大洞,可以窥见星空。
黑鬼的笼子,被两个男人推上舞台。笼底似乎装了轮子,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滑上舞台。包头巾的观众们响起怒吼与掌声。少年忧郁挑眉,开始静静地观察笼中。
冷笑的影子,自少年的脸上消失。那幅刺绣原来是日本国旗。少年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发出幽微的鸣响,不是为了士兵及其他类似士兵的概念,是因为黑鬼没有欺骗少年。她真的在刺绣。日本国旗的刺绣很简单,在黑暗中也能摸索着完成。幸好,这个黑鬼是老实人。
最后,穿着燕尾服、留八字胡的马戏团团主,向观众介绍她的来历,然后,对着笼子连唤两次“喀尔丽”,潇洒地甩动右手的鞭子。鞭子声尖锐地刺痛少年的心口。他很忌妒团主。黑鬼站起来了。
黑鬼在鞭子声的威胁下,慢吞吞做了两三种表演。那是猥亵的表演。除了少年,其他观众都不知道。到底会不会吃人,头上有没有火红的角,他们只在乎那种问题。
黑鬼的身上,只围了一片青色蔺草编的草裙。身上好像涂了油,浑身上下油光晶亮。最后,黑鬼唱了一首歌。伴奏是团主的鞭子声。歌词只是简单的Sabao (9) 、Sabao。少年爱上那首歌的旋律。无论是怎样玩笑胡闹的话语,只要有一颗伤感的心,肯定能发出扣人心弦的旋律。这么一想,他再次用力闭眼。
那晚,想着黑鬼,少年弄脏了自己。
翌晨,少年去上学。翻越教室的窗子,跳过后门的小河,朝马戏团的帐篷飞奔而去。从帐篷的缝隙,窥视昏暗的内部。马戏团的人在舞台上铺满被子,歪七扭八像肉虫似的躺满一地。学校的钟声响起,要开始上课了,少年没动。黑鬼并未躺在那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学校安静了。八成已经开始上课了。第二课,亚历山大大帝与医师菲利浦。从前在欧洲有亚历山大大帝这么一位英雄,少女的朗读声清楚传来。少年没动,少年深信,那个黑鬼,只是普通女人。平时肯定会从笼子里出来,和大家一起玩。洗洗刷刷,抽抽烟,以日语骂人,就是那样的女人。少女的朗读结束,教师沙哑的嗓音传来。信赖是一种美德。亚历山大大帝有这种美德,所以才能保住一命。各位。少年还是没动。她不可能不在这里。笼子,应该是空的。少年肩膀僵硬。就在这么窥视之际,黑鬼会悄悄来到我的身后,紧搂我的肩膀。因此背后也不能大意,要把肩膀缩得小小硬硬的,以便她能够搂住。黑鬼一定会把她绣的日本国旗给我。届时,我不能示弱,一定要这么说:我是第几个人。
黑鬼没出现。少年离开帐篷,用袖子抹去窄小额头上的汗水,慢吞吞回到学校。他说自己发烧了,还说自己有肺病。穿着日式裙裤与编织靴的年老男教师,被少年蒙骗。坐回自己的位子后,少年被假咳呛到了。
根据村民的说法,黑鬼依旧关在笼子里,被运上有篷的马车,离开了这个村子。团主为了保护自身安全,在口袋里藏着手枪。
(1) 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一八二一—一八六七):法国诗人,现代派诗歌的先驱。著有《巴黎的忧郁》《恶之花》等。
(2) 钱:日本货币单位。一钱等于百分之一圆。
(3) 蓝花:原本是德国诗人诺瓦利斯(原名Georg Philipp Friedrich Freiherr von Hardenberg,一七七二—一八〇一)未完成的小说名称,象征着对无限的憧憬,与难以企及的理想,后来成为德国浪漫主义的代称。
(4) 佐藤春夫(一八九二—一九六四):日本作家,擅写清艳诗歌及倦怠忧郁的小说。
(5) 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一八〇三—一八七〇):法国小说家,其代表作《卡门》经法国音乐家比才改编成同名歌剧。
(6) 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本名森林太郎,既是医生,也是日本近代深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代表作为《舞女》《阿部一家》等。
(7) 间: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间约等于1.818米。
(8) 町:日本长度单位,也写作“丁”。一八九一年日本加入米制公约组织后,规定1.2千米=11町,1町约等于109.09米。
(9) 或指葡萄牙语的Sab?o,意思是“肥皂”或“肥皂泡沫”。
他已非昔日之他
且让我将这生活告诉你吧。若想知道,可以来我家的晒衣场。我会在那边偷偷告诉你。
我家的晒衣场,你不觉得视野绝佳吗?郊外的空气,既浓郁又清新,不是吗?住户也不多。小心,你脚下的木板,好像已腐朽。你最好站过来一点。是春风。似这般,轻轻搔着耳朵吹过,这是南风的特征。
放眼望去,郊外房屋的屋顶,你不觉得参差不齐吗?你一定也曾倚着银座或新宿百货公司楼顶花园的木栏杆,托着腮,茫然俯瞰街头成千上万的屋顶。那成千上万的屋顶,全都是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形状、同样的色调,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最后在混杂霉菌与车尘的浅红色晚霞中沉入彼方。你肯定想到那千门万户下千篇一律的生活,闭着眼深深叹出一口气。如你所见,郊外的屋顶,与之截然不同。每一个,仿佛都在从容主张它存在的理由。那细长的烟囱,属于桃汤这家公共澡堂,青烟随风摆弄,老实飘向北方。那烟囱正下方的红色西洋砖瓦,据说属于有名的某某将军。那一带,每晚都会传来歌谣的旋律。红瓦之间只见路旁的栲树蜿蜒向南而去。行道树尽头有白墙发出暗光,那是当铺的土库,由一名刚过三十岁、娇小伶俐的女主人掌管。此人即便与我在路上相遇,也刻意不看我的脸。她是怕如果打招呼会影响对方的名誉。仓库背后,只见五六棵树木宛如鸟翼骨骼,树叶婆娑,灰头土脸。那是棕榈树。被那树木覆盖的低矮铁皮屋顶,是泥匠的房子。泥匠现在人在牢里。他打死了妻子。因为泥匠每早的骄傲,被妻子所伤。对泥匠而言,每天早上,喝半合 (1) 牛奶是他奢侈的乐趣之一,那天早上,妻子却不慎打破牛奶瓶,并且不认为那是什么滔天大罪。对泥匠而言,那令他又气又恨。妻子当场断了气。泥匠进了牢房,他那年仅十岁的儿子,上次还在车站书报摊前买报纸看。我看到他了。然而,我想让你知道的生活,并非这种寻常琐事。
你过来,这东边的视野更好,房屋也更稀少。那一小片黑树林,遮住我们的视野。那是杉木林。林中,有一座稻荷神社。树林边豁然开朗处,有油菜花田,接着直到眼跟前有一片约莫百坪的空地。写着绿色“龙”字的纸风筝悄悄飞扬。你不妨看那纸风筝垂下的长尾巴,若从尾端笔直往下画一条线,正好落在空地的东北角吧?你已盯着该处的水井。不,是盯着正在水井旁打水的年轻女子。那正好,我从一开始,就是想让你看那个女人。
她穿着雪白的围裙。那是夫人。打完水,她右手拎着水桶,摇摇晃晃迈步走。
她会走进哪一家呢?空地的东边,有粗壮的二三十棵孟宗竹 (2) 丛生。你瞧,女人会穿过那片孟宗竹林,然后,她会倏然消失踪影。看吧,我说对了吧?她不见了。但你不用紧张。我知道她的去向。孟宗竹后,看起来有片朦胧的红色吧?那里有两棵梅树,花蕾肯定已开始鼓胀。在那团淡淡的红霞下,可见黑色日本瓦屋顶。就是那个屋顶。在那个屋顶下,住着刚才的女人,以及她的丈夫。看似平凡无奇的屋顶下,有我想让你知道的生活。你过来这边坐吧。
那间屋子,本来是我的。共有三个房间,大小分别是三叠 (3) 、四叠半、六叠。格局极佳,日照也很充足。还附带十三坪的后院,除了种有那两棵红梅外,还有相当高大的紫薇树,以及五棵雾岛杜鹃。去年夏天,又在玄关旁种了南天竹。这样的房子只收房租十八圆,我认为不贵。我本来想收二十四五圆,但离车站有点远,所以没谈成。我认为不贵。即便如此,还是空置了一年。那间屋子的房租,原本,应该通通当作我的零用钱,也因此,这一整年,我和各界来往时都抬不起头来。
租给现在的男人,是在去年三月,后院的雾岛杜鹃终于发出新芽时。之前,住的是以前曾是著名游泳选手的某银行职员,与他年轻的妻子。银行职员是个软弱的男人,不喝酒,不抽烟,但是好像贪恋女色。为此,夫妻经常吵架。不过房租倒是按时缴纳,所以我对那人也没什么好批评的。银行职员前后共租了三年,后来被贬去名古屋的分行。今年的贺年卡上,除了夫妻俩的名字还添了“百合”这个小女孩的名字。银行职员之前,是租给年约三十岁的啤酒公司技师。他与母亲和一个妹妹同住,一家三口都很冷漠。技师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总是穿着浅绿色工作服,而且看似好市民。他母亲将白发理得很短,颇有气质。妹妹是个二十岁上下的瘦小女子,喜欢穿箭羽花纹的铭仙 (4) 和服。那样的家庭,或可称为简朴吧。他们住了约莫半年,后来搬去品川那边了,之后再无消息。于我而言,当时自然是有点不满,但如今想想,无论是那个技师或游泳选手,都算是好房客。我等于是俗话说的房客运极佳。没想到,到了现在的第三任房客,一下子转为噩运。
这时候在那屋顶下,他八成正窝在被子里慢吞吞抽HOPE (5) 。是的,他抽HOPE,并非没钱。但他就是不付房租。从一开始就错了。那个黄昏,他自称木下,来到我家,杵在玄关口,以一种异样自来熟的黏缠口吻,诉说他教书法,想租我家的房子云云。此人身材瘦削,非常矮小,是个尖头小脸的青年。穿着肩头至袖口的折痕格外显眼的崭新久留米絣 (6) 衬里和服。看起来的确像青年。事后我才知道,他自称四十二岁。比我年长十岁之多。说到这里才想到,那人的嘴角及眼下,有很多松垮的皱纹,看起来又好像不是青年,即便如此,我想四十二岁应是骗人的。不,这点谎话,对他而言一点也不稀奇。打从第一次来我家,他就已撒下弥天大谎。对于他的请求,我回答如果他中意自然可以。对于房客的来历,过去我很少探究。因为我认为那样很失礼。关于押金,他是这么说的:
“押金要两个月吗?这样啊。哪里,不好意思,那我就付五十圆。不。我就算有钱,也会花掉。那个,等于是存款。呵呵。我明早立刻搬家。押金就等那时候,我来打招呼时再一并带过来。您看可否?”
就这样。我能说不吗?况且,我向来对别人说的话深信不疑。如果被骗,那是骗人者的错。于是我回答没关系,明天或后天都行。男人露出撒娇般的微笑客气行礼,静静走掉了。他留下的名片上没有住址,只以扁平的铅字印着“木下青扇”这个名字,这行字的右肩,以手写笔迹丑陋地注明:自由天才流书法教授。我不禁失笑。隔天早上,青扇夫妇便以货车载着大批家具连跑了两趟搬过来了,五十圆押金就此不提。他怎么可能会给嘛。
搬来的那天午后,青扇与妻子一同来我家打招呼。他穿着黄色毛线外套,煞有介事地披着披风,穿着看似女佣的涂漆木屐。我一去玄关,他立刻就说:“啊呀,终于搬完家了。这副打扮很怪吧?”
然后凑近我的脸咧嘴一笑。我忽然有点害羞,于是一边斟酌着回答“很辛苦吧”,一边不忘回以微笑。
“这是我的女人。请多指教。”
青扇夸张地努动下颌,指着悄悄站在他身后身材略显高大的女人给我看。我们互相行礼致意。女人一袭麻叶花纹的青绿色铭仙和服,罩着同样看似铭仙的绞染朱色大褂。我朝夫人冻红的柔嫩脸蛋瞄了一眼,当下愣住。明明没见过,却强烈打动了我的心。她的肤色白得透明,一边眉毛挑起,另一边的眉毛却很平静。眼睛稍细,紧咬住薄薄的下唇。起先,我以为她在生气。但我立刻知道并非如此。夫人行礼后,像要躲着青扇似的把大红包袋悄悄放在玄关口的台阶上,“聊表敬意。”她以低沉却斩钉截铁的语气说。然后再次缓缓行礼。她行礼时还是挑起一边眉毛,咬着下唇。我心想,这八成是这个人平时就有的习惯。青扇夫妇就这样联袂离去,倒是我愣了半晌。后来很恼火。一方面是为了押金,最主要的是,总觉得好像被人摆了一道,有种忍无可忍的烦躁。我蹲在玄关口,拎起那个大得丢人的红包袋,探头往里瞧。里面装了荞麦面店的五圆兑换券。有那么片刻工夫,我还真是一头雾水。五圆的兑换券,实在很荒谬。蓦然间,我萌生可怕的疑问。这该不会是充当押金吧?我如是想。若真是这样,我可得立刻送回去才行。我感到心头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把袋子塞到怀里,追在青扇夫妇后面出了门。
青扇与夫人二人,并未回到他们的新居。我猜他们回程也许顺便绕路去买东西了,遂从那大剌剌敞着的玄关大摇大摆走进屋里。我打算在这里等候他们回来。若是平时,我绝不会起这么胡闹的心思。看来似乎是怀里的五圆兑换券让我有点失常。我经过玄关的三叠房间,走进六叠客厅。这对夫妇似乎习于搬家,家具都已大致安顿妥当,壁龛那边,以素烧小钵装饰,钵中插着寒梅,枝头绽放两三朵淡红花朵。挂轴是裱装的“北斗七星”四个字。文句固然可笑,字体更是滑稽。好像是用刷子之类的东西写的,异常肥厚的大字,乱七八糟地晕染开。虽无像样的落款,但我一眼就断定是青扇亲手写的。换言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自由天才流书法。我走进后方的四叠半房间。只见衣柜与梳妆台中规中矩地放在既定位置。一幅细脖子胖腿的裸妇素描差强人意,镶在圆形玻璃框中,挂在梳妆台旁的墙上。这大概是夫人的房间。还很新的桑木长火盆,与看似成套的桑木小茶柜靠墙并排摆放。长火盆上架着铁壶,正在生火。我先在那长火盆旁坐下,开始抽烟。刚搬进来的新居,似乎总会令人感伤。我也不禁想象他们夫妇讨论那幅画,以及针对这长火盆该放置何处争论不休的情景,遂感到生活每个新的转折充满干劲的意气。我只抽了一根烟就起身。到了五月就把榻榻米翻新吧。我边想边从玄关出去,再次从玄关旁的小木门绕到院子那边,坐在六叠客厅的檐廊上等待青扇夫妇。
青扇夫妇在院中紫薇树的树干被夕阳染红时,终于姗姗归来。果然似是去买东西了,青扇的肩上扛着扫帚,夫人的右手拎着沉甸甸装满东西的水桶。他们是推开小木门进来的,因此一眼就能看到我,却并不怎么惊讶。
“这真是稀客,房东先生,欢迎。”青扇扛着扫帚微笑,微微欠身行礼。
“欢迎您来。”
夫人也照例挑起一边眉毛,不过倒是比之前放松了几分,倏然露出白牙,笑着打招呼。
我在内心暗自苦恼。押金的事今天不能说。本来打算只为荞麦面的兑换券教训两句。但是,那也出师不利。我反而与青扇握手,而且,很没出息地,甚至为彼此高呼万岁。
在青扇的邀请下,我从檐廊进了六叠客厅。我与青扇对坐,满脑子只想着该如何切入正题才好。我啜饮一口夫人泡的茶,这时青扇倏然起身,自隔壁房间拿来将棋盘。如你所知,我很擅长下将棋,我认为自己甚至可以号称第一。与客人没聊两句,就默默端出将棋盘,这是自大的人最喜欢的将棋玩法。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让他大吃一惊好了。我也报以微笑,默默排好棋子。青扇的棋风很不可思议,速度非常快。我也跟着加快速度,不知不觉已被将军。就是那样的棋风。可谓之奇袭。我连输几盘后,渐渐开始变得狂热。房间已有点暗,于是我们移到檐廊上继续下棋。最后,战绩是十比六,我输了,但我与青扇都累坏了。
青扇在棋局期间完全沉默。稳稳盘腿而坐,换言之,是堂堂正正应战。
“不分高下吧。”他一边把棋子收回盒中,一边认真嘀咕,“要不要躺下?啊啊啊。累死了。”
我道声失礼,伸长两腿,后脑刺痛。青扇也把将棋盘往旁一推,伸长身子在檐廊躺下。然后托腮望着渐渐笼罩暮色的院子。
“咦,蜉蝣!”他低呼,“真不可思议。您瞧,这时候,居然有蜉蝣。”
我也趴在檐廊边,凝目注视院子潮湿的黑土上方。这才霍然觉醒。我觉醒的是自己来了半天却只字未提正事,只顾着下将棋、找蜉蝣,简直笨透了。我慌忙重新坐正。
“木下先生。这样子我很为难。”说着,我从怀里取出那个红包袋,“这个我不能收。”
青扇不知何故愣了一下,脸色大变站起来。我也提高戒心。
“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夫人说着来到檐廊窥视我的脸。屋内的灯光朦胧。
“是吗?是吗?”青扇一边急躁地频频点头,一边蹙眉,仿佛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那么,先吃饭吧。有话之后再慢慢说。”
我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还叨扰一顿饭,但我心想,无论如何至少得把这红包解决,于是跟着夫人进屋。错就错在这里,我喝了酒。被夫人敬第一杯时,我心想这下子麻烦了。但是随着喝下第二杯、第三杯,我渐渐放松下来。
起先我想调侃青扇的自由天才流书法,故意转头看墙上的挂轴,问道:“这就是自由天才流?”结果,青扇被醉意熏红的眼角变得更红,苦涩地笑出来。
“自由天才流?噢。那是骗人的啦。如果不找个职业,我听说这年头的房东都不肯出租房子,所以我才那样瞎扯一通。您可别生气喔。”说完,他又像噎到似的自己猛笑了一阵子,“这个,是我在旧货店找到的。我很惊讶居然有这么荒唐的书法家,花个三十钱左右就买回来了。写的也是‘北斗七星’这种毫无意义的文字,所以我很中意。我最喜欢怪玩意儿了。”
我认为青扇必然是个特别傲慢的男人。越是傲慢的男人,似乎越喜欢扭曲自己的喜好。
“不好意思,请问你没工作吗?”
我又开始对五圆兑换券耿耿于怀了。我猜这其中肯定有不好的阴谋。
“没错。”他叼着杯子,同时还在奸笑,“不过您无须担心。”
“不。”我尽量努力装出客套的态度,“我就坦白说吧,这张五圆兑换券首先就让我很在意。”
夫人边替我斟酒边插嘴:
“就是啊。”她以丰腴的小手整妥领口后嫣然微笑,“都是木下不好。失礼地说什么这次的房东又年轻、又善良,人很好,呃,于是硬叫人家弄来那种可笑的兑换券 (7) 。真是的。”
“这样子啊,”我不禁朝她一笑,“这样子啊。我也吓了一跳。押金——”我差点说溜嘴,连忙噤口。
“这样子啊。”青扇模仿我,“我知道了。我明天就送去。今天银行休息。”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今天是周日。我们毫无来由地同声大笑。
我从学生时代就很喜欢“天才”这个词。看了龙勃罗梭 (8) 及叔本华的《天才论》,也曾偷偷寻找符合那种天才条件的人物,却迟迟未能找到。进高等学校时,听说学校有位教历史的年轻光头教授,对于全校学生的姓名与每个人毕业的中学了如指掌,我心想这应该算是天才吧,遂对他格外注目,可惜他讲课却很马虎。后来才知道,记得学生姓名与每个人念过的中学,是这位教授唯一自豪之处,为了记下那些资料甚至把骨肉内脏都搞坏了。现在,我这样与青扇对坐谈话才发现,无论是他的骨架或头型、眼睛的颜色,乃至声调,都与龙勃罗梭及叔本华规定的天才特征酷似。的确,这一刻我是这么想的。苍白瘦削,短躯粗颈,说话带着鼻音。
酒意上头时,我问青扇:
“你刚才说没有工作,那么你是否在做什么研究?”
“研究?”青扇像调皮小儿般,脖子一缩,大眼睛滴溜乱转,“要研究什么?我最讨厌研究了。那等于是自己一个人关上门自行做注解吧?我才不干。我要创造。”
“创造什么?发明吗?”
青扇吃吃笑了起来,脱下黄色外套,只剩一件衬衫。
“这下子越来越有趣了。没错,就是发明。无线电灯的发明。全世界如果连一根电线杆都没有了,那该多么清爽啊。先不说别的,我告诉你,武侠剧出外景时可就省事多了。我是演员喔。”
夫人两只眼像被烟熏似的眯起来,茫然仰望青扇油光满面的脸孔。
“不行啦。你喝醉了。每次都这样胡说八道,真是伤脑筋。房东先生您别介意。”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啰唆。房东先生,我真的是发明家。人要怎样才能出名,我发明的就是这个。你瞧,人不是就促膝凑过来了吗?就是这个。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罹患了所谓的有名病。是有点自暴自弃,而且卑屈的有名病。你,不,您不妨成为飞行家试试。快速环绕世界一周。如何?抱着赴死的觉悟闭上眼,一直不停往西飞。睁开眼时,人山人海。已成为全球的宠儿。只不过忍耐三天,如何?不想试试吗?真是没出息的家伙。呵呵呵。哎,抱歉。要不然就是去犯罪。放心,会很顺利的。只要自己挺得住,小事一桩。要杀人也行,去偷东西也行,不过罪行越严重越好喔。没事,不会被逮到的。等到追诉时效过了,再堂堂正正出面认罪。我告诉您,会很红喔。不过这招,和飞机的三天比起来,得耐心熬上十年,对你们现代人有点不适用。好,那么,我就教你一个最适合你的低调方法吧。像你这种好色之徒、胆小鬼、意志薄弱之辈,闹出丑闻是最好的方法。首先,先在这一区变成名人。与别人的老婆私奔。啊?”
我已不在乎。醉酒时的青扇在我看来相貌俊美。这样的脸孔难得一见。我蓦然想起普希金。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孔,这分明是在明信片及店里看过的普希金的脸。清秀的眉毛上方,随着年老刻画出无数深邃皱纹,那是普希金的遗容。
我好像也醉了。最后,我取出怀中的兑换券,拿着那个叫荞麦面店送酒来。然后我们喝得更多。类似与人初相识时那种浮躁的刺激感,令两人意气昂扬,我们彼此似乎都感到一种渴望透过滔滔雄辩让对方更了解自己的焦躁。我们频频产生虚伪的感动,一再举杯互敬。蓦然回神,才发觉夫人已不见踪影。大概是睡了吧。我暗想,非回去不可了。临别时与他握手。
“我喜欢你。”我如是说。
“我也喜欢你。”青扇似乎也是这么回答。
“好,万岁!”
“万岁!”
印象中好像是这样。我这人,只要一喝醉,就有高呼万岁的坏毛病。
都是喝酒误事。不,或许还是我太得意忘形吧。就这样拖拖拉拉、半推半就地开始我俩奇怪的交往。烂醉的翌日,我整天都有种摸不着头绪的茫然感。青扇怎么看都不正常。我活到这把年纪,依然单身,每天游手好闲四处游玩,因此被亲戚们视为怪人饱受嘲讽。但我的头脑极为正常,向一般常识妥协,多年来一直信奉普通的道德观。说来,我甚至堪称健全。相较之下,总觉得,青扇好像有点脱轨。总之他绝对不像好公民。我又想,身为青扇的房东,在弄清楚他的真面目之前或许稍微疏远他会对各方面更适当,于是接下来的四五天我都佯装不识此人。
没想到,在他们搬来一周后,我又遇见青扇,而且是在澡堂的池子里。我才刚踏进浴室的洗浴场,就听见有人大声打招呼。午后的澡堂不见其他人影,只见青扇独自泡在池子里。我这下可慌了,蹲在洗身子的水龙头前拿肥皂在手心搓出无数泡沫。我看起来想必特别慌张。虽然赫然惊觉,我还是故意慢吞吞扭开水龙头的热水,冲去手心的泡沫后,进了池子。
“那晚真不好意思。”我毕竟还是觉得很丢脸。
“哪里。”青扇倒是一本正经,“我告诉您,这可是木曾川的上游。”
我朝青扇的目光看去,这才知道他说的是池子上方的油漆壁画。
“油漆画比较好,远胜过真正的木曾川。不,正因是画的才好吧。”说着他转头朝我微笑。
“是啊。”我也微笑。其实我并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别看这画得简单,其实很辛苦。这是很有良心的画。画这个的油漆匠,绝不会来这澡堂。”
“应该会来吧。一边望着自己画的作品,一边静静泡澡,应该也不赖。”
我这番话似乎招来青扇的轻蔑,他说了声“天知道”,把自己双手的手背并拢,打量十片指甲。
青扇比我先离开池子。我泡在池子里,不经意望着脱衣场的青扇。今天他穿着鼠灰色丝绸和服。他揽镜自照久久不肯离开的模样,令我吃了一惊。最后,我也出了池子,只见青扇悄然坐在脱衣场角落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等我。我忽然有种窒息感。我俩一起离开澡堂,路上他如此嘟囔:
“没有裸体相见就不可能坦诚相处。啊,我是说男人与男人之间啦。”
那天,我在他的邀请下,再次造访青扇家。途中,我与青扇分手,先回我家整理头发,然后按照约定,立刻前往青扇家。但青扇不在,夫人独自在家。她正在夕阳照耀下的檐廊看晚报。我推开玄关旁的小木门,越过小院子,站在檐廊前方,问道:“他不在吗?”
“对。”她依旧盯着报纸回答。紧咬下唇,很不高兴。
“他还没从澡堂回来?”
“对。”
“奇怪。他跟我在澡堂遇上。是他叫我来玩的。”
“那人讲的话靠不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翻动报纸。
“那么,我就告辞了。”
“咦,您不等一会儿?喝杯茶嘛。”夫人折起晚报朝我推过来。
我在檐廊坐下。院中红梅的花苞鼓鼓的。
“最好不要相信木下喔。”
她突然在我耳边如此嗫嚅,把我吓了一跳。夫人劝我喝茶。
“为什么?”我很认真。
“不行就是不行。”她挑起一边眉毛微微叹气。
我差点失笑。青扇平日,浸淫于古怪自矜的怠惰,这个女人肯定也向他看齐,对于自己为拥有某种特异才能的丈夫奉献牺牲的辛苦引以为傲。撒谎撒得还真爽快啊,我在内心暗自好笑。但这点谎言我可不会输。
“胡说八道据说是天才的特质之一。他们说的只是那每个当下的真实。有个名词叫作‘豹变’,说难听点等于是墙头草。”
“什么天才,不可能。”夫人把我喝剩的茶泼到院子,又重新倒了热茶。
我刚泡过澡,正觉口渴。啜饮粗劣的热茶,我试着追问为何她敢断言丈夫不是天才。我从一开始,就存心要稍微打探出青扇的真面目。
“他是虚张声势。”她如此回答。
“这样啊。”我笑了。
这个女人大概也和青扇一样,不是特别机灵,就是特别愚蠢吧。总之讲不通。但我自认,至少得知夫人似乎深爱青扇。望着在黄昏的暮霭中渐渐模糊的院子,我向夫人暗示些许妥协。
“木下先生那样应该还是有什么盘算吧。那样子,根本不算真正的休息。他并未懈怠。无论是泡澡时,或剪指甲时。”
“噢?所以您是叫我要安慰他?”
对我来说,这话听起来火气很大,于是我带着一丝嘲笑的意味,反问:“难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夫人似乎觉得好笑。
肯定是吵架了。而且,她现在绝对是在焦急地等待青扇。
“我该告辞了。对。我改天再来。”
暮色笼罩,唯有紫薇树的树干看似温婉浮现。我把手搭在院子的小木门上,转身再次向夫人行礼。夫人孤零零站在檐廊上,客气地回礼。我在心中,落寞地低语:这对夫妇很相爱。
虽然得知他们相爱,但青扇是什么来历,我还是摸不着头绪。是现在流行的虚无主义者?抑或是共产主义者?不,也许只是有钱人家喜欢装腔作势?不管怎样,我已开始后悔一时大意将房子租给这种人。
后来,我的不祥预感,果然渐渐成真。过了三月,又过了四月,青扇还是毫无音信。关于房屋的借贷也没有交换各种契约书,押金更是一直拖着没付。但是,我不像别的房东那样喜欢为了契约吵吵闹闹,还有押金也是,我讨厌把那笔钱转去别处生利息,就如青扇所言等于是存款,所以那笔钱,算了,不重要。但是连房租也不付实在伤脑筋。可我还是不闻不问地撑到五月。我很想说这是因为我的大而化之与心胸宽大,但坦白讲,我害怕青扇。想到青扇,就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我不想见到他。我知道见了面肯定得谈,但哪怕拖延一下也好,于是就这样明日复明日地拖延下去。换言之,应是我自己意志薄弱所致。
到了五月底,我终于心一横决定去青扇家。我一早就出门了。我向来如此,只要起了念头,如果不赶紧办完那件事就不放心。去了一看,玄关还关着,似乎还在睡。我不想打扰年轻夫妇睡觉,于是直接折返。我心浮气躁地修剪家中院子里的树木,好不容易到了中午,我再次出门。玄关还是关着,这次我绕到院子那边。院中的五棵雾岛杜鹃就像一个个蜂巢争相怒放。红梅已凋零,满树青叶。紫薇树的枝干分叉处冒出如皮肉掀起的修长嫩叶。遮雨板也关着。我轻敲两三下门,低喊道:“木下先生,木下先生。”屋内悄然无声。我从遮雨板的缝隙偷偷往里瞧。人不管活到几岁,好像还是有偷窥的嗜好。屋里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但是,至少可以察觉好像有人睡在六叠客厅。我自遮雨板后退,思忖是否该再次呼喊,但最后,我还是再度折返。似乎是偷窥别人的懊悔令我心虚,所以才这样怏怏折返。回家一看,正好有客人来访,与那人谈妥两三件事情后,天也黑了。送走客人后,我又盘算第三度造访。我心想总不可能这时候还在睡觉。
青扇家已亮起灯光,玄关门也开着。我一出声叫门,青扇嘶哑的声音就回应道:“谁?”
“是我。”
“噢,房东先生,请进。”他好像待在六叠客厅。
室内的空气,感觉有点阴森。我站在玄关门口伸长脖子朝六叠客厅望去,青扇披着大棉袍匆忙收拾被褥。昏暗的电灯下,青扇的脸孔看起来苍老得令我心惊。
“你已经休息了吗?”
“啊,不是,没关系。我一整天都在睡,真的,这样躺着最不花钱。”他如此说着,看来总算收拾好房间,小步跑到玄关,“你好,好久不见。”
他也没怎么看我,立刻低下头。
“房租暂时还付不出来。”他劈头就说。
我火大了,故意不接话。
“我老婆跑了。”他倚着玄关的拉门静静蹲下。由于电灯的光线自背后照来,青扇的脸看起来一团漆黑。
“为什么?”我吓了一跳。
“她嫌弃我了。八成是有了别的男人,她就是那种女人。”他的语调大异平常,显得格外活泼。
“什么时候的事?”我在玄关口的台阶坐下。
“不知道,大概是上个月中旬吧。不进屋坐坐吗?”
“不了。今天我还有别的事。”我有点毛骨悚然。
“说来丢人,我是靠她娘家父母送钱来过日子。结果变成这样。”
我从青扇喋喋不休的态度,看出他巴不得趁早把客人赶走的意图。我故意从袖里取出香烟,问他有没有火柴。青扇默不吭声地起身去厨房,拿来大盒火柴。
“你为什么不工作?”我一边抽烟,一边暗自下定决心从现在起要好好跟他谈一谈。
“因为我无法工作,大概是没有才能吧。”他的语气依旧相当果断。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要是能工作就好了。”
我知道青扇拥有意外诚实的气性。虽然心痛,但如果就这样同情他,房租可就没指望了。我暗自激励自己。
“那岂不是伤脑筋。我固然为难,你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我把没抽完的香烟扔到玄关的地上。红色的火花在水泥地上喷溅,随即消失。
“是啊。那个问题,我会设法解决,我已有办法了。很感谢你。能否请你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
我叼起第二根烟,再次划火柴。我从刚才就对青扇的脸耿耿于怀,这下子借着火柴的火光终于有机会瞄上一眼。我不禁失手将燃烧的火柴掉落地上,因为我看见恶鬼的面具。
“那么,改天我再来。你没钱我也没辙。”当时我恨不得立刻逃离那里。
“这样吗?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青扇严肃地说,跟着站起来,然后喃喃自语,“四十二岁的一白水星 (9) 运势。如果想太多,结尾会很弱。”
我跌跌撞撞离开青扇家,闷着脑袋匆匆踏上归路。但是随着心情渐渐平静,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场闹剧。我又被耍了。青扇像是走投无路的明确语气,不经意嘀咕的四十二岁,全都令人难以忍受地充满刻意的欺骗。看来我还是有点天真。我在想,自己这么闲散的脾性实在不适合当房东。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都在思考青扇的事。我也因为有父亲的遗产,才能这样无所事事地日复一日,也没想过要出去上班,青扇那番“要是能工作就好了”的述怀,我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但是青扇现在如果真的没有一毛收入过日子,光是这样已不是寻常精神状态。不,精神状态听起来好像很了不得,总之他这人相当厚脸皮。到此地步,我认为不想办法查明他的真实来历已经无法安心了。
五月过去,到了六月,青扇还是毫无表示。我不得不再次前往他家。
那天,青扇像个运动员般,穿着带领的衬衫与白长裤,不知在害羞什么似的腼腆着走出来。整个屋子感觉很明亮。我被带进六叠客厅,一看之下,靠近壁龛的角落,不知几时买的,居然放了一张罩着鼠灰色天鹅绒看似老旧的沙发,而且榻榻米也铺上了浅绿色地毯。室内的风格焕然一新。青扇让我坐在沙发上。
院子的紫薇树,差不多正要开始绽放点点红花。
“每次劳驾您真是不好意思。这次没问题,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喂,小亭。”青扇与我并肩在沙发上坐下,朝隔壁房间喊道。
穿水手服的矮小女子,自四叠半房间倏然出现。是个圆脸少女,红润的脸颊看起来很健康,眼睛也不知畏惧地瞪得很大,眼神清澈。
“这位是房东先生。快打招呼。这是我的女人。”
我暗自称奇,终于明白刚才青扇含羞带怯的微笑是何意味。
“是什么样的工作?”少女又跑回隔壁房间后,我不顾这样很冒昧硬是开口问起他的工作。我提高警觉,决心今天再也不能被他糊弄。
“是小说。”
“啥?”
“没有啦。我从以前就在学习文学,最近终于萌芽了。我要写真实故事。”他一本正经道。
“什么样的真实故事?”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换言之,无中生有当作事实来报告,简单得很。就写在某县某村某某号,于大正某年某月某日,顺便不忘补上‘只要看过当时报纸想必都知道’之类的句子,然后再写些无中生有的内容就行了。简而言之是小说。”
或许青扇对他另结新欢之事还是有点心虚,似乎刻意回避我的注视,一下子搔落长发的头皮屑,一下子又换脚跷二郎腿,同时还不忘滔滔雄辩。
“真的行吗?我可是很困扰。”
“没问题,没问题,真的。”他像要打断我的话般一再强调没问题,然后爽朗地笑了。于是,我信了他。
这时,刚才那名少女用银托盘端着红茶进来。
“来,你看。”青扇接下红茶杯交给我,然后拿起自己的茶杯,说着转身向后看。壁龛那里,已经没有“北斗七星”的挂轴,现在放的是一座高约一尺的石膏胸像。胸像的一旁,有鸡冠花怒放。少女用生锈的银盘半遮住已红到耳根的脸蛋,茶色的大眼睛瞪得更大睨视他。青扇像要一手挥开她那种视线,同时说道:
“你看那石膏像的额头。弄脏了对吧?没办法。”少女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飞快冲出房间。
“她怎么了?”我一头雾水。
“没事。据说是小亭以前那口子的胸像,是她唯一的嫁妆,她会去亲吻石膏像。”他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我很不自在。
“你好像不太高兴,但世上就是这么回事,没办法。她天天换花,让我在旁看了都佩服。昨天是大丽花。前天是鸭跖草,不,是孤挺花吧,还是波斯菊?”
来这招。如果又这样傻乎乎地被他牵着鼻子走,铁定又会像上次那样扑个空。正因察觉这点,我萌生恶意,故意不接他的话题。
“哎,工作方面,你已经开始了吗?”
“噢,那个啊。”他啜饮一口红茶,“差不多开始了,没问题。说真的,我其实是个文艺书生。”
我一边找地方搁红茶杯,一边说:
“可是,你说的‘真的’一点也靠不住。‘真的’这种话听起来像是在替谎言圆谎。”
“唉,这真是伤人。您可真是不留情面地直捣事实啊。我告诉你,以前有个森鸥外你知道吧?我跟随过那位老师。他那篇小说《青年》的主角就是我。”
这下子连我也感到意外。那篇小说很久以前我看过一次,那种幽微的浪漫主义,久久萦绕在我心上,但我从不知道文中那个过度美丽的主角居然还有真实的模特儿。是老人的头脑想象出来的青年,才能如此过度美丽吧。真正的青年善于猜忌与打算,应该会更令人喘不过气才对——令我这般略感不满的那个宛如睡莲的青年,居然就是这个青扇吗?我正要兴奋,立刻又提醒自己提高戒心。
“这我可是头一次听说。但是,恕我冒昧,那好像是个更温文儒雅的少爷。”
“您这话太过分了。”青扇悄悄拿走我手里捧着的茶杯,与他的一起收到沙发下,“在那个时代,就是那样才好。可是现在,那个青年也已变成这样了。我想并非只有我这样。”
我重新审视青扇的脸。
“换言之,那是抽象的一般论吗?”
“不。”青扇讶异地窥视我的眼眸,“我只是在说我自己。”
我再次感到近似怜悯的感情。
“算了,今天我还是先回去吧。请务必开始工作。”撂下这句话,我就离开了青扇家,归途,我不得不默祝青扇的成功。那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青扇针对青年的那番话似乎缠绕住我的身体,连我自己都觉得沮丧得可笑;同时,可能也有点想借由青扇的再婚祝他得到幸福吧。一路上我在思索,就算收不到那笔房租,反正我也不愁没饭吃,顶多是少了一点零用钱,索性,就为了那未老先衰的可怜青年,自己忍受一下这点不便吧。
看样子我好像有个毛病,容易被所谓的艺术家吸引。尤其是那个男人,在举世皆曰他不正当时,更让我心动。青扇如果现在真的正要萌芽,那我就不该为了房租扰乱他的心神。看来现在最好暂时搁置此事不谈。且待他扬眉吐气吧。这时蓦然脱口而出的“He is not what he was”这句话,令我感到非常可喜。我进入中学时,在英文语法教科书上看到这句话后惊为天人,而这句话,也成为我在中学那五年接受的教育中,唯一至今仍难以忘怀的知识。每次造访青扇总带给我新的惊异与感慨,把他和这句语法例句放在一块儿思考后,我对青扇开始产生某种异样的期待。
然而,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我这个决定告诉青扇。那或许该称为房东的本性吧。说不定,青扇明天就会把这段日子拖欠的房租悄悄凑齐送来给我。我暗自怀着那样的期待,终究没有主动告诉青扇不用交房租。如果那样能更加激励青扇,我认为对双方都是好事。
七月底,我再次造访青扇家,不知这次他又有怎样的改善,出现何种进步与变化。我怀抱着这样的期待出门。去了一看当下愣住了,压根儿没任何改变。那天,我立刻从院子绕到六叠客厅的檐廊这头。青扇只穿了一件大内裤盘坐在檐廊上,两腿之间放着大茶碗,正以形似地瓜的短棍拼命搅动。我出声问他在做什么。
“嗐,是淡味抹茶,我在点茶。这么热的时候,只能喝这个。要不要来一杯?”我察觉到青扇的遣词用句好像有点变化。但是,现在不是讶异那个的时候。我不喝那茶都不行。青扇硬是把茶碗塞给我,然后保持坐姿迅速穿上之前扔在一旁的格子布料做的潇洒和服。我在檐廊坐下,无奈地喝茶。一喝之下,苦味恰到好处,果然很美味。
“怎么又想起弄这种玩意儿?真风雅。”
“哪里,是好喝才喝。我已经厌烦写实话小说了。”
“噢?”
“我正在写呢。”青扇一边系上腰带,一边朝壁龛膝行过去。
壁龛不见上次的石膏像,取而代之的,是装在牡丹花图案布袋中看似竖立的三弦琴。青扇抓起壁龛角落放信件的竹制小盒翻找,最后拎着一沓折叠得小小的纸片过来。
“我想写这种东西,特地收集了文献。”
我把抹茶的茶碗放下,接过那两三张纸片。看似自妇女杂志剪下,印着“四季的候鸟”这个标题。
“瞧,这张照片不赖吧?这是候鸟在海上遭到浓雾袭击时迷失方向、恋慕光线笔直向前飞结果却撞上灯塔挣扎着死去的画面。是数千万的死尸。候鸟真是一种可悲的鸟类。因为它们以旅行为生活,背负着没有片刻能够静止的宿命。我很想描写这个。主题就是我这只年轻的候鸟,只能由东往西,由西往东,在不停徘徊的过程中老去。伙伴们渐渐都死了,有的被子弹打中,有的被海浪吞没,有的饿死,有的病死,那种无暇暖巢的悲哀。老兄,不是有首民谣的歌词里就提到‘且问海鸥知潮时’吗?我记得有一次好像跟你提过所谓的有名病。没事,比起杀人或开飞机,还有更轻松的方法,而且保证死后名声大噪。那就是写一篇杰作。就是这个。”
拜他滔滔雄辩所赐,我已察觉他含羞带怯、半遮半掩的意图。果然,我瞄到后门口有个女人,不是上次那个少女,一名肤色浅黑、绾着日本发髻、身材瘦削的陌生女人正在偷窥这边。
“那么,就请你写出那杰作。”
“你要走了吗?再来一杯抹茶吧。”
“不了。”
我在归途中不得不再次思考,这下子已经是灾难了,天底下有这么荒唐的事吗?
如今已不只是想骂人,而是哭笑不得了。我蓦然想起他诉说的候鸟。突然间,我感到自己与他的相似。无法明确指出是哪一点,总之他让我感到相同的体臭。你我都是候鸟。他仿佛在这么说,而那令我陷入不安。是他影响了我,还是我影响了他?不知谁才是吸血鬼。或许是某一方,在不知不觉中缓缓侵蚀对方的心情吧?或许他已察觉我是抱着期待他豹变的心情去造访,而我这种期待束缚了他,令他不得不格外努力去变化?我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青扇与我的体臭纠缠混合,互相反射,我开始加速度地对他耿耿于怀。青扇真的会立刻写出杰作吗?我对他的候鸟小说开始深感兴趣。我吩咐园丁在他的玄关旁种植南天竹,正是在那时。
到了八月,我在靠近千叶县房总地区的海边度过了约莫两个月,直到九月底才回来。一回来的那天午后,我就带着少许当地特产的鲽鱼干去拜访青扇。我就是这般对他感到非比寻常的亲密,充满热情。
当我从院子走进去,青扇极为高兴地迎接我。他的头发理得很短,看起来更加年轻,但是面色似乎变得有点阴沉。他穿着深蓝色织白纹的单衣。我也油然生起缅怀之情,像要倚靠他瘦小的肩膀般走进屋内。房间中央放着矮桌,桌上有一打啤酒瓶与两个杯子。
“真不可思议。我觉得你今天一定会来。哎,不可思议啊。所以我一早就这样准备好了,就等你来。不可思议啊。来,请坐。”
于是我们开始悠哉地喝起啤酒。
“怎么样?工作有进展吗?”
“不行。这棵紫薇树上有一大堆油蝉,从早到晚叫个不停,简直快疯了。”
我不禁笑了。
“不,是真的。我实在受不了,索性把头发剪成这么短,费尽各种苦心。可是,今天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泛黑的唇耍宝地稍微噘起,把杯中啤酒一口气灌下。
“你一直待在这里吗?”我把沾唇的啤酒杯放下。杯中漂浮着一只看似蚊蚋的小虫子,在泡沫上拼命挣扎。
“对。”青扇双肘撑在桌上,把杯子举到眼前,茫然望着喷出的啤酒泡沫,一心一意地说,“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噢。我带了伴手礼来。”
“谢谢。”
他似乎在考虑什么,对我送的鱼干正眼也不瞧,还是盯着自己的杯子。两眼发直,好像已经醉了。我用小指的指尖捞起泡沫上的虫子,默默把酒大口喝光。
“俗话说贫就会贪。”青扇唠唠叨叨地说,“真是一点也没错。谁稀罕清贫啊,要是有钱该多好。”
“你怎么了?怎么今天特别夹缠不清?”
我随意歪坐,刻意望着院子。因为我觉得就算曲意配合他也没用。
“紫薇还在开花吧?真是讨厌的花。已经开了三个月了。希望它凋谢它也不肯凋谢,这种树真是不解风情。”
我置若罔闻,拿起桌下的团扇开始扇动。
“老兄,我又变成一个人了。”
我转头。青扇正在自斟自饮。
“我之前就想问你了,怎么回事?是你乱搞外遇吗?”
“没有,都是女人自己跑掉的。我也没办法。”
“是因为你把人家榨干了吧?我记得你曾那样说过。恕我直言,你是靠女人的钱过日子吧?”
“那是骗人的。”他从桌下的镍制烟盒拈出一根香烟,开始平心静气地抽烟,“其实是我乡下老家送来的生活费。不,我常换老婆是真的。老兄,从衣柜到梳妆台,全都是我的。老婆只穿着身上那套衣服两手空空来我这里,然后随时可以那样两手空空离去。这是我的独家发明喔。”
“荒唐。”我以悲哀的心情喝啤酒。
“要是有钱该多好,我需要钱。我的身体已腐朽。我想在五六丈高的瀑布的冲刷下洗涤身心。那样的话,也可以和你这种好人更无隔阂地来往。”
“你用不着在意那种事。”
我想说我并不指望那笔房租,却说不出口。因为我蓦然发现他抽的烟是HOPE。我心想,这小子并非完全没钱嘛。
青扇发现我的视线射向他的香烟,好像也立刻察觉到我盯着那个做何感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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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PE很好,既不甜,也不辣,什么味道也没有,所以我才喜欢。更何况这个名字就取得好。”他一个人那样辩解后,语气忽然一转,“我在写小说,写了十页纸。可是后面就写不下去了。”他拿指尖夹着烟的手心缓缓抹去两侧鼻翼的油,“我觉得没有刺激不行,所以甚至做了这样的尝试:我拼命存钱,存到十二三圆后,就拿去茶室,怎么荒唐就怎么挥霍。我是指望着事后的悔恨之情。”
“结果你写出来了吗?”
“没用。”
我喷笑。青扇也笑出来,把烟蒂往院子一扔。
“小说这种东西很无趣。就算写出再好的东西,百年前早已出现更伟大的作品了。早在百年前就已有更崭新、更有明天的作品了。我们顶多只能模仿。”
“应该没那回事吧,我倒觉得后人越来越进步。”
“你是从哪里得来那种自大的确信?不可以随便下定论喔。你从哪里得来那种确信?好作家不是该有卓越的独特风格吗?要创造崇高的风格。而候鸟,做不到那个。”
天色渐暗。青扇拿团扇频频驱赶腿肚的蚊子。附近就有草丛,因此蚊子特别多。
“不过,没有风格据说也是天才的特质。”
我试着这么劝慰,青扇看似不满地噘起嘴,但脸上某处分明露出笑意。我发现了。顿时我的醉意也醒了。我就知道,这一定是在模仿我!记得有一次,我曾对这里的第一任夫人提及天才的胡说八道,青扇肯定听到了。那或许成了一种暗示,至今仍不断在青扇心中产生作用,对他的行为掣肘?青扇这些日子以来异于常人的态度,似乎在在都是为了不辜负我不经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这个男人,该不会是在无意识中对我撒娇,努力试图讨好我吧?
“你也不是小孩了,愚蠢的行为也该适可而止了吧。就像我,这个房子也不是放着好玩的。光是土地使用费自上个月起就涨了一些,再加上税金、保险费、维修费用,等等,要花不少钱。给别人添麻烦还能佯装无事,不是精神特别傲慢,就是有乞丐的天性。撒娇也该到此为止了。”我不屑地说完就起身。
“啊啊啊,这种晚上要是能吹笛子该多好。”青扇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送我出来到檐廊。
我走下院子时,由于太黑一下子找不到木屐。
“房东先生,电灯被关掉了。”
我终于找到木屐,穿上之后悄悄偷窥青扇的脸。青扇站在檐廊边,茫然看着澄澈星空的一端,那边被新宿一带的灯光照耀得像失火般通红。我想起来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青扇的脸孔似曾相识,这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了。不是普希金。以前租我房子的那个啤酒公司技师的白色短发老妈妈的脸孔和他简直一模一样。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这三个月我都没去找过青扇。青扇当然也没来找我。不过,一度曾在澡堂相遇。那晚已近十二点,澡堂也快打烊了。青扇光溜溜地歪坐在脱衣场的榻榻米上正在剪脚指甲。他好像刚泡过澡,瘦削的双肩冒出热腾腾的蒸汽。看到我后他并不怎么惊讶:
“听说晚上剪指甲会出现死人,这家澡堂有人死过哟。房东先生,最近,我的指甲与头发长得特别快。”
他嘻嘻浅笑着说出这种话,啪吱啪吱地剪指甲,剪完之后急急忙忙穿上大棉袍,也没照镜子便匆匆离去。在我看来那种举动显得很卑劣,更增加了我对他的轻蔑。
今年正月新年,我去附近拜年顺便也去了青扇的住处。当时一开玄关门,便有一只红褐色的长身犬劈头朝我狂吠,把我吓了一跳。青扇穿着鸡蛋色类似罩衫之物,头戴睡帽,看起来显得异样年轻,他立刻按住小狗的脖子,也没打招呼就说,这只狗在年底不知从哪儿走失,自己跑来青扇家,喂了它两三天后,它已一脸忠心耿耿地开始朝外人狂吠,他打算改天把它带去哪儿扔掉。诸如此类无聊的话。我猜想他八成又发生了什么丢脸的事,于是不顾他的挽留立刻告辞。但青扇还是跟在我后面追来。
“房东先生。大过年的,就跟你说这种话实在不好意思,但我现在真的快疯了。我家出现了很多小蜘蛛,让我伤透了脑筋。上次,我一个人闲着无聊想把弯曲的火筷扳直,拿着火筷锵锵锵地往火盆边缘敲打,结果你知道吗,我老婆把洗到一半的衣服一丢,眼色大变冲进我房间,她居然说以为我疯了。结果反而是我愣住了。老兄,有钱吗?不,没关系。所以,我这两三天都很闷,大过年的,我家故意什么也没准备。真是枉费你特地光临,我们却没东西可以招待。”
“你又有新的老婆了?”我尽可能以恶意的口吻说。
“对。”他像小孩一样羞涩。
我猜想他八成找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同居。
就在前不久,二月初的时候,深夜忽然有个意想不到的女人来访。我到玄关一看,是青扇的第一任夫人。她裹着黑毛披肩、身穿粗纹飞白的外套,雪白的脸颊似乎更苍白透明了。她说有点事想和我谈,请我陪她出去走走。我也没穿斗篷,就这样与她一同出门。外面下了霜,只见轮廓清晰的满月冷冷高挂在天上。我们默默走了一会儿。
“去年年底,我又回来了。”她愤怒的眼神直视着我说。
“那真是——”我实在没别的话可说。
“因为我很想念这边。”她一心一意地低喃。我默不吭声。我们正朝杉树林缓缓迈步前进。
“木下先生最近怎样?”
“还是老样子。真的很对不起。”她戴着蓝色毛线手套的双手在膝头并拢欠身行礼。
“伤脑筋。上次我还跟他吵了一架。他到底在搞什么?”
“他不行,简直跟疯子似的。”
我微笑,想起弯曲火筷的故事。如此听来,青扇说的那个神经过敏的老婆八成就是这位夫人。
“不过他那样一定是有什么想法吧。”我还是好歹很想反驳一下。
夫人吃吃笑着回答:
“是啊。他说要成为贵族,然后变成有钱人。”
我有点冷,不觉加快脚步。每走一步,冻了霜的泥土被踩碎,便如鹌鹑或夜枭低鸣般发出古怪的低音。
“不。”我刻意一笑,“撇开那个不谈,他没有从事什么工作吗?”
“唉,他打从骨子里是个懒汉。”夫人断然回答。
“为什么?恕我冒昧,他到底几岁了?他曾经自称四十二岁。”
“谁知道。”她这次没笑,“应该还不到三十吧,其实他很年轻喔。每次说法变来变去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知他有何打算。好像也没求学。他那样的人也看书吗?”
“不,他只看报纸。光是报纸就令人叹服地订了三种,还看得特别仔细。政治版的新闻被他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地细读。”
我们来到那块空地。原野的霜很干净。月光下,石头与竹叶、木棒,乃至扫到一堆的垃圾都雪白光亮。
“他好像也没有朋友。”
“对。因为他对大家做了坏事,好像已经不来往了。”
“什么样的坏事?”我心想八成是为了钱。
“其实是无聊的小事,一点也不重要,但他还是坚持是坏事。那个人,根本不懂事物的善恶好坏。”
“是的,就是这样。他把好坏颠倒了。”
“不。”她把下颌深埋进披肩里微微摇头,“若是明显地颠倒,那也还好。问题是他简直乱七八糟没个章法,所以我才不安。那样子,人家当然要逃走。那个人,却只想讨好安抚别人。在我之后听说来过两个人是吧?”
“对。”我听说的并不多。
“这简直是随着季节更换嘛。一定是有样学样吧?”
“你在说什么?”我一时之间听不懂。
“那个人,最爱模仿了。他哪有自己的意见啊,全都是女人带给他的影响。遇上文学少女时就搞文学,遇上平民老街的女人时就跟着耍江湖派头,我清楚得很。”
“不会吧,那岂不是像契诃夫一样。”
我说着笑了,但还是感到心头一紧。如果此时此刻青扇在场,我很想紧紧抱住他那纤细的肩膀。
“照你这么说,现在木下先生懒到骨子里,换言之岂不等于是在模仿你吗?”我脱口而出后,不禁脚步踉跄。
“对,我喜欢那种男人。如果您能早一点明白那个该多好。可惜,为时已晚。这是不相信我的报应。”她轻笑着顶回来。
我踢了一下脚边的土块,蓦然抬眼,只见男人悄然伫立在树丛下。身穿大棉袍,头发也像以前一样又留长了。我们同时认出那个身影。相握的手,倏然分开。
“我来接你。”青扇低声说,但或许是因为四周太安静,在我听来响亮得刺痛耳膜。他似乎连月光都嫌刺眼,蹙起眉头不安地望着我们。
我向他打招呼道好。
“你好,房东先生。”他殷勤回应。
我走近两三步试问:
“最近在做些什么吗?”
“请别再管我了。反正也没别的可说。”他异于往常地如此尖刻回答后,忽然又变回素来的撒娇口吻,“我呀,最近在研究手相喔。你看,太阳线已经在我的掌上出现了。瞧,对吧,对吧。这是运势大开的证明。”
他说着将左手在月光下高举,痴迷地望着自己手心那条被称为太阳线的手纹。
什么运势,会开才有鬼。从此我再也没见过青扇。管他是疯了还是要自杀,我心想都是他的自由。这一年来,为了青扇已经大大扰乱了我的心灵平静。虽然我靠着微薄遗产过着还算安乐的生活,可也没有那么富裕,青扇的事让我在经济上极为不便。而且事到如今,还带来非常无趣更令人窒闷的结果。说穿了,我只不过是在凡夫俗子身上赋予某种意义,望着虚拟的梦想过日子吧。没有青年才俊吗?没有天才神童吗?如今,那样的期待已经完全不指望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以前的他,随着每一天的风向渐渐变色罢了。
喂,你瞧,青扇出来散步了,就在那放纸风筝的空地。他穿着横纹大棉袍,慢吞吞地步行。你为何如此笑个不停?是吗。你说很像啊——好,那我问你。那个时而望天,时而晃肩,时而垂头丧气,时而摘树叶,慢吞吞走路的男人,以及,在这里的我,可有一丁点儿不同之处?
(1) 合:日本的体积单位,一合约等于180.4毫升。
(2) 孟宗竹:即毛竹,其名出自中国《二十四孝》中的故事。孟宗是三国时江夏人,母亲病重,医生嘱用鲜竹笋做汤,时值严冬,孟宗无奈,在竹林中哭泣,地上忽然长出数茎嫩笋,孟宗采回做汤,母亲病愈。
(3) 叠:用来计算榻榻米数量的单位。日本人习惯以能铺下的榻榻米的数量来表示房间大小,一张榻榻米约1.6562m2 (910mm×1820mm)。
(4) 铭仙:平织的丝织布料之一,因坚固耐用且价钱便宜,多半用作女性的平日穿着或寝具。
(5) HOPE:一九三一至一九四〇年间日本发售的香烟品牌,与现在仍在销售的日本HOPE牌香烟没有关联。
(6) 久留米絣:江户时代福冈县久留米藩所生产的高质量染色花纹棉布。
(7) “荞麦面”的日文发音与“隔壁”相同,因此日本人搬新家时会分赠邻居荞麦面条表示“已搬来隔壁”,但是面条容易泡烂反而造成对方困扰,于是改送荞麦面兑换券的风气因应而生。
(8) 龙勃罗梭(Cesare Lombroso,一八三六—一九〇九):意大利犯罪学家、精神病学家,犯罪人类学创始者。
(9) 一白水星:九星占卜法中的九星之一,五行属水,方位为北。
狂言之神
你们禁食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为善的人,脸上带着愁容。
——《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六节
我想写如今已过世的畏友,笠井一。
笠井一。户籍名:手沼谦藏。明治四十二年六月十九日,生于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町。亡父乃贵族院议员,手沼源右卫门。母名高。谦藏为家中第六子。自该町小学毕业后,于大正十二年进入青森县立青森中学就读。昭和二年于该校修业四学年毕。同年,入弘前高等学校文科就读。昭和五年自该校毕业。同年进入东京帝大法文科。为年轻士兵 (1) 。羞耻得想死。一闭上眼,便见种种身上长毛的怪兽。开玩笑的啦。笑谈严肃的话题。故。
以“笠井一”开始,到“笑谈严肃的话题。故”这数行文字,被毛笔一笔一画仔细写在日本纸上,藏在他的书房文具盒下。想来,他提笔把这数行文字当作自身履历表的草稿,写了一两行后,啊,他此生的恶习,含羞的火烟,便如浅间山火山爆发,突然以冲天之势喷出,因此,面临了不得不让“开玩笑的啦”这韬晦一语倏然露面的事态,似乎因此才落得他以平日自豪的虎头蛇尾之状扔下笔。我在他死后,立刻接触到这数行文字,一惊之下,专心凝视,再读,三读,继而重振精神注视,却总觉得眼花,最后,内心歔欷不已,连一字都不能再读,遂将纸折成四折,塞进怀中,就此藏起,心情却如沾满盐巴被烤得焦灼。
我感到遗憾,扼腕。“为年轻士兵”之后数行的文字背后潜藏的不安,乃至于极度的羞耻感、自我意识过剩、对某一阶级的些许忠义之心,这些东西,在在如澡堂墙上的油漆画,彻头彻尾,非常平凡。我自认,在阪东妻三郎 (2) 的电影片名中,能够发现许许多多更加巧妙表达针对这种种感情的呐喊,或者沙哑的低喃。尤其,对于他故作若无其事地提及自己的贵族血统,这件事实,完全是女子小人的矫饰行径,是卑劣之举。但是,当晚令我如此不甘,最后放声痛哭的,并非他这些杂乱廉价的文字,而是因为透过这宛如涂鸦之作的文章,我接触到他至死仍试图找一份固定工作,为此汗流浃背、心慌意乱的确凿证据。被两三位评论家或以真挚的尊敬,或以轻浮的戏谑心态,称之为谎言之神、搞笑行家的作家笠井一,他的临终绝笔,竟是履历表的草稿。我果然没看错他。他毕生的心愿,唯有“活得像个人”一事。可不是个傻瓜吗?他过着一尘不染的清净生活,也有很多朋友是好学青年,在创作方面也有出色的技艺,甚至还有每日不愁吃穿的财产,可他居然对上班族满怀尊崇、憧憬,甚至恐惧,对他所认识的有限上班族百般阿谀、追随,令人不忍卒睹。他见早晚的电车上,挤满上班族,遂在愧疚、羞耻、恐惧下眼前发黑再也坐不住,到了下一站,立刻下车。酷似歌德的俊秀脸庞苍白如纸,畏畏缩缩地如此向我表示,不久之后他就死了。作风奇特的作家笠井一自缢的消息,于三月中旬,刊登在报纸第三版的角落。虽引起种种揣测,但那些都猜错了。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因为应征报社的工作没录取才死的。
确定未获录取后。他将他们夫妇一个月的生活费(前一晚乡下的长兄寄来的九十圆支票),一大早就带出门,大白天醉醺醺地漫步银座街头。只见这个苍老疲惫的帝大学生,袖口磨损,身穿细长如蚊子腿的长裤,鼠灰色风衣,不可思议的是,竟与年轻的波德莱尔肖像惟妙惟肖。他把破帽抬高往后脑勺压好戴正,不由得走进歌舞伎独幕席 (3) 的入口。
舞台上,演员菊五郎饰演的权八 (4) ,身穿青翠欲滴的绿色徽纹和服,红色绑腿裤,啪啪拍手,低声说“祸从口出”。他不禁呜咽,再也没勇气看下去。演出期间场内必须保持安静。虽有各色人等在场,歌舞伎剧场内却鸦雀无声。他悄悄下楼梯,走到场外。街头已亮起灯光。他想去浅草。在浅草,有家大众食堂叫作瓢屋,可以吃到山猪肉。距今四年前,他曾为了激励那家食堂的女服务生之中资历最浅的一位,专门打杂跑腿、眼神淡漠的十五六岁女孩,对她说将来若出人头地了一定娶她为妻。那家食堂的客人都是木工、泥水匠和搬运工,戴角帽 (5) 的大学生似乎极为罕见,唯有这家店,随时去都没问题,六名女服务生都会围过来殷勤招待。每当受人侮辱、惨遭践踏,或者被冷落抛弃时,他就会卖文章,每次总是凑到三圆就钻进浅草的人潮中。那家店的清酒一小瓶十三钱便足以大醉,与六名女服务生玩闹。他对着那六名女服务生中最显眼的贫穷女孩,高声许诺将来要娶她,而且,还不动声色地发誓,说出一连串令女人微笑的花言巧语,因此女孩渐渐依赖大学生。然后奇迹出现了。女孩确信被人深爱的那夜起,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从三年前的春天到夏天,短短不到百日,女孩的发型变得好看,连鼻子似乎都变得比较高了。额头、下颌与双手,似乎也变白皙了,也许是化妆技术进步,但她已渐渐具备令大学生着迷的堂堂气势。有钱的夜晚,再多的钱、再多的钱都被那个女人骗走,落得荷包空空。而且,对于被女人欺骗,他深深认为是可喜之事。女人从大学生那里拿到的钱一毛也没花在自己身上,全都分给另外五个女服务生,等到人们开始拿团扇驱赶小腿的蚊子,浅草祭典快到的时节,她已成为那家食堂的招牌西施。不是神的缘故。是人力创造出维纳斯。女孩日渐忙碌后,逐渐疏远、离开了恩人大学生,顿时大学生也不见踪影了。大学生开始面临艰难的岁月。
那晚,自歌舞伎剧场遁走,在暌违一整年的瓢屋喝了清酒喝啤酒,再喝清酒,然后再喝啤酒,约莫二十枚五十钱的硬币就这样花光了。三年前,我在这里许下过明确的承诺。现在我出人头地了。你是好孩子,快去把今早的报纸拿来。你看,是吧。上面有我的照片。这个啊,就是我的小说的出版广告喔。照片看起来像在哭?会吗?我应该是在微笑吧。忘了承诺?啊,慢着,慢着。这是你替我找报纸来的谢礼。非常随意地,又乱花了两三圆,蓦然想到姐姐,无法遏止的呜咽,猛然冲上鼻腔,抓住三十岁上下的新内派 (6) 走唱艺人,请对方喝酒,走唱艺人看客人年轻便掉以轻心,狮子大开口地要求喝威士忌。咦,这真是失敬失敬。年轻的客人很大方,哄骗之下过来请他喝了一杯威士忌,进而还问他想吃什么。新内派艺人越发放松戒心,托着腮,回答想吃茶碗蒸,藏在黑眼镜后方的眼睛,正鄙薄浅笑,如今得意扬扬。我说,新内先生,你这个人,不是正统的艺人。看你的态度倒是颇为自信。我猜你若非历史悠久的烟管店少东,就是三代相传的柴鱼批发店小儿子。不对吗?那个新内艺人,化了淡妆的小脸倏然凑近,顾忌四周,刻意压低嗓门嗫嚅:是米店,米店。这时久保田万太郎 (7) 出现了。那家店的十盏灯中有七盏都已关掉,正感彷徨无助时,年过五十的红鼻子商人,一本正经地走进来,女服务生们一同大喊:哎哟,大哥!纷纷抢着起身。我站起来,稍微走近他,道声失礼。请问您是久保田老师吗?我是今年自帝大文科毕业的学生,也卖过一些稿子,至今尚默默无名。今后,还请多多指教。见他保持立正的姿势如此恳求,商人失去在鼻前轻轻摇手说他认错人的时机,于是似乎恶意地下定决心: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假扮一下那个什么久保田老师吧!
——哈哈哈。来,你坐。
——是!
——边喝酒边聊。
——是!
——来一杯。
——是!
就这样,像士兵那样抬头挺胸,在对方邀请的椅子上坐下,在这种地方见到老师实在意外。
——老师每晚都来这里吗?前晚,我拜读了您写的《千人澡堂》这篇作品,很兴奋,记得还冒昧写了封信给您。
——那个呀我告诉你,很丢人的。
——对不起,是我记错了。《千人澡堂》是葛西善藏 (8) 的作品。
——真是的。
这样莫名其妙地一问一答之后,久保田氏说出精神或领域、现象之类的艰深字眼,开始教训年轻作家的读书力减退,想到这人或许真的是久保田万太郎,醉意当下都醒了,总觉得越来越无趣,于是踉跄起立,老师,那我告辞了。我现在要去旅行。对,直到把这笔钱花光为止,说着从外套内袋取出两三张十圆纸钞给对方看,走出店外。
啊啊啊。今晚着实愉快。跳进大河吧。冲向铁轨吧。服药自杀吧。带给新内走唱艺人与商人这两个生活人自信的善举,令我不必担心死后会下地狱。应该可以安静地往生。但是,当自己处在可以轻易拦出租车回到位于荻洼的自宅的状态下,就会萌生退意,很难去死。总之现在只想离开东京一步,半步也好。最起码,趁着今晚,必须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方才行。到横滨本牧二圆可以吗?不要就算了。二圆没问题,可以的。嗡嗡震动高速疾驶的汽车角落,啊!啊!放声大哭。如今过世的畏友笠井一算哪根葱。一切,其实这都是我太宰治一人的遭遇。事到如今,不需再用多余的道具。我明天就要死了。即便如此,至少要把一开始的意图先说出来。我本来直接借用日本某老派大师的文体,企图叙述太宰治。罹患自我丧失症的我,如果不借用他人之口,连一言半句也无法谈论自己。大树底下好乘凉,例如让鸥外,也就是森林太郎,来谈论他的年少好友笠井一这位早夭的作家生平,并且,书写他自缢的前后经过。本想利用那位老派大师的手记,写成《狂言之神》这篇小说,啊啊,现在都已经无所谓了。文章出现一种异样的调子,我就这样顺风满帆地向前疾驶。就是这个,真正的浪漫调。不如前进吧。不知明日的生命。汽车在本牧某饭店前停下。正觉得某人长得像拿破仑,后来被带进那个女人的寝室一看,枕畔果真放着拿破仑的照片。原来人人都这么觉得啊,于是终于感到开心、温暖起来。
那晚,拿破仑教我玩了我不会的游戏方式。
翌晨,下雨了。打开窗子,是饭店的后院。一片绿草青青,宛如牧场。草原的彼方,只见红浊色的大海,被低低的阴天压扁,看不见白色浪涛,缓缓晃荡着沉重的身躯,窗下,被扔弃在草地上略有破损的白色足袋,已被雨水打湿,我披着女人的青色条纹大褂伫立,很难受,仿佛被人拿锥子朝腋下又刺又挖。不如去参观博览会嘛——带有南方口音的拿破仑君,一如昨晚的闲雅语气如此建议,热闹的万国旗,倏然浮现脑海,笨蛋,我要去大阪,也要去京都,也要去奈良,也要去新绿的吉野 (9) ,去神户、尼加拉瓜,说着,哈哈哈哈朝她发出豪迈的笑声。失敬。再见,哎呀,下雨了。来,伞给你。我似乎被她喜爱。那把伞,以五圆买下。大家哄然大笑。啊啊,真想在这里玩。想玩。头晕。泪干。但是,我忍住了。我没钱。今早,在厕所认真一检查,只剩下十圆纸钞两张和五圆纸钞一张,以及零钱两三圆。等于一晚就花了六七十圆,是在哪儿花掉的,毫无头绪,不过是如此而已的命。我不想在穷酸的心情下死去。我要把二三十圆随手塞进长裤口袋就这样带着钱死去。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非节俭不可。我撑着花阳伞匆匆去火车站。把伞扔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去车站服务台询问该怎么去江之岛。问了之后,老实点点头,啊呀,要死果然还是得选江之岛啊,心情稍微平静后,搭上站务员指点的那班火车。
不断从视野流逝的群山、街道、木桥,样样都很熟悉。七年前的那一次,同样是搭这班火车吧,七年前,好像还是个年轻士兵呢。啊啊,丢脸得想死。某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一个人逃走了。剩下的五名伙伴,全都送了命。我是大地主的儿子。地主无一例外,都是你的仇敌。身为叛徒正有严酷的刑罚在等着,等着被枪杀的那天。但我是急性子,等不及被杀的那天,已企图主动寻死。我挑选了最适合衰亡阶级的无耻、颓废的死法。因为想让更多人来审判来嘲笑来谩骂我。我企图与有夫之妇殉情自杀。那年,我二十二岁,女人十九岁。十二月,酷寒的半夜,女人穿着大衣,我也没脱下披风,就这样跳水自杀。女人死了。我要告白。在世间芸芸众生之中,我只尊敬这娇小的女人。事后我被关进牢里,以“帮助自杀罪”这不可思议的罪名。当时跳水的地点,就是江之岛。(不是只因前述诱因就企图殉情自杀,我想告诉诸位还有其他种种复杂的内情,以下本来整理出三页关于该晚的追忆,却碰上难以忍受的困难,现在索性删除。读者们,无须无谓地穿凿附会,且待他日的故事即可。)我从反复煎熬的追忆中醒来,在江之岛下了车。
这是个风势强劲的日子,约有百名士兵在通往江之岛的桥畔成群坐着,一同吃便当。如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海,恐怕结果只会是让两三名擅泳的士兵平白扬名。我只朝波涛汹涌的灰色大海瞄了一眼就放弃了。走进桥畔的望富阁这家挂着草帘的大众食堂,叫了一瓶啤酒。我慢慢如舔舐般,一边无精打采地啜饮,一边恨恨眺望着乱风深处,黄尘滚滚的江之岛。我弓着背,托腮呆坐了三十分钟左右。深深觉得不如就这样坐着死去。报纸上的每个铅字,看起来从未如此污秽肮脏。身穿鼠灰色风衣。身材瘦长的帝国大学学生。习惯弯腰驼背托腮发呆。离家出走企图自杀。这样的报道现在纵使在眼前出现,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悲的是,我惊人地失去力气。虽然没有关于我的报道,东乡先生的孙女 (10) 声称想独自工作生活就此失去行踪的事实,却被低俗地扭曲报道出来。这时士兵们络绎走进望富阁的食堂,由于来势太猛撞上我的桌子。杯子与啤酒瓶虽然没破,瓶中原本还剩一半以上的啤酒却冒着白沫喷洒出来。两三名女服务生听到动静,伸长脖子看着这一幕,同时一脸理所当然,什么也没说。远处的声音,蓦然消失,仿佛转为警笛的瞬间,悄然无声,令人有种猫咪蹑足走在天鹅绒上的奇妙感受。那似乎是疯狂的前兆,令人心情险恶,即便如此,我还是刻意缓缓起立,付账之后走出去。顿时有强风扑面。风衣的下摆啪地掀起,一撮小石子打在脸上啪啪爆裂。我紧闭双眼,对自己嗫嚅:“今晚就死。”众人皆已远去,世界仿佛独剩我一人,我在道路中央伫立许久。睁开眼时,已完全丧失意志,如幽魂漫步,来到海边。乌云密布,天空既暗且低。放眼望去,不见人影。有一艘快要腐烂的渔船,被扔弃在沙滩上,船身翻覆,露出漆黑的船腹,除此之外连一只狗都没有。我把双手插在长裤口袋,在同一个地点走来走去,满身油汗地搜寻形容词来描述眼前的大海。啊啊,我不想当作家了。挣扎着搜寻到的文字是:“江之岛的海,单调无趣。”我转身背对大海。这里的海很浅,就算跳下去,顶多浸湿膝盖吧。我不想失败。我必须选择一个就算计划不幸失败了,事后也能够让自己佯装无事的明智方法。我不想因自杀未遂被人谴责,遭受身陷囹圄的耻辱。后来我走了多久呢?千百种形形色色的计划如两国 (11) 施放的烟火倏然绽放又消失,绽放又消失,在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我漫步搭上开往镰仓的电车。今晚,我要寻死。在那之前的数小时,我想过得幸福一点。空洞,空洞,坐在慢慢摇晃的电车上,不是阴郁,不是荒凉,不是极致孤独,不是智慧之果,不是狂乱,不是荒谬感,不是号泣,不是烦闷,不是严肃,不是恐惧,不是刑罚,不是愤怒,不是达观,不是秋凉,不是和平,不是后悔,不是沉思,不是盘算,不是爱,不是救赎,运用文字能够如此强烈夸示的感情广告牌,我一个也没有。我并不深刻。只是在电车角落如一介贱民冷得发抖,眼珠滴溜乱转。途中,经过青松园这所疗养院前。七年前的十二月,月亮发红的晚上,女人死了,而我,被这家医院收留。在这里玩了一个月,让身体恢复,那一个月的生活,虽不明显,却让我得知生之喜悦。之后的七年时光,对我而言等于五十年,不,似乎是历经了十种人生,中间发生了种种困难,每次我的忍耐似乎都是徒劳,我无法过着理所当然的生活,遂再次萌生死意,这次我是一个人来的。疗养院也历经七年的风雨,涂着纯白油漆宛如离宫 (12) 的铁门已变成鼠灰色,七年来,在我眼中越来越鲜明烙印着的屋瓦那燃烧般的青色,也已斑驳破损,到处都用黑色的日本瓦修补过,变成了老旧、陌生、完全不相识的模样。七年之中,在别人看来,我的微笑,我的姿态,想必比这栋建筑物更肮脏吧。咦?还真不可思议。那块岩石不见了。哪,这块岩石,你不觉得像母亲?温暖柔软,我很喜欢这块岩石喔,女人说着不停地四处抚摩,当时我也深有同感的那块平坦岩石不见了。跳海前一刻还在上面嬉戏厮缠的岩石不见了。不该是这样。到底何者是梦。哐当一声,电车重重晃了一下驶入陌生的部落丛林。令人会心一笑的是,那天,我甚至是健康的,还微微感到饥饿。去哪儿都行,找个热闹的地方让我下车,我如此恳求司机。不久,对方说那你可以在这里下车,我慌忙下车的地方是长谷。雨滴濡湿面颊让我感到身心涤净,很开心。两名成熟的女学生,因为没带雨伞出不了火车站,似乎很困扰,却还是吃吃笑着,在一坪大的候车室角落优雅地互相紧抱在一起。如果当时的我有一把伞,我或许就不用去死了,溺水者的一根稻草。我深深地、紧张地,踉跄不稳。我发誓。我愿为你努力不惜粉身碎骨。我会活下去,所以请别骂我。但仅只是如此。不是说什么不语便看似无忧吗 (13) ?我怀着千头万绪,朝那两个女人之中蹙着竹叶眉浅笑的小个子凝视,但她似乎终究未能理解我的眼色。我一转身,尽可能轻快地冲入雨中。我无法身轻如燕,差点滑倒。真想回头啊。算了!我匆匆走进正对面的饮食店。昏暗食堂的墙上,镶嵌了一面美容院那种大型的镜子,镜中的我瞪着大眼,很讨好人地笑眯眯。看起来倒是张意外有福气的脸。我只想尽快醉倒,一边吃牛肉火锅,一边轮番喝啤酒与清酒。我告诉你,有些东西是无法玩笑带过的。喝了又喝还是醉不了。相信我。镜中我的那张脸,泛着不似人世的深深的柔和忧色,因此显得高雅,在这家车夫与马夫经常光顾充满恶臭的廉价食堂,独自对着牛肉火锅的大葱下箸的男人脸孔,不许笑,据说酷似耶稣基督。白天我曾造访作家深田久弥 (14) 。基于他非常优秀的某篇小说,我很想与他讨论。相州镰仓二阶堂,住址也没忘。我曾三度寄出长信给他,每次,都得到开朗的回复。正如我喜爱那位作家,那位作家也喜爱我——不知不觉,我独自如此断定。我的剩余时间不多,必须用在幸福的事情上。我没有一秒犹豫,已决定态度。当时的我,无暇考虑是否还有比拜访深田氏更高的幸福。雨停了,云朵如箭矢疾驶,断片流云之间,露出被洗涤之后呈现淡蓝色的苍天,风依然很强劲,不法之徒奔走街头,我也不甘示弱地顶着强风大步向前走。我成了可耻的少年。千里马需要千里粮。我戏谑地咕哝,在香烟摊驻足,一口气买了两包骆驼牌的昂贵外国香烟,装出不良少年的架势,偷偷抽烟,慌忙熄灭。一名弯腰驼背的矮小巡警,两手背在身后于街道中央闲逛,任风吹着走。我问他如何前往二阶堂。我果然有慧眼,这位老巡警,成了我难以忘怀的人之一。他像要拉着我的手,羞涩地以结巴的语调一再重复告诉我路径。小意思,原来二阶堂就在前方不远处。我向这位衰老疲惫的生活人,以最虔敬的心情道谢,依照他指点的路线,正确无误地拐了三个弯,在第四个转角,发现深田久弥简朴的门牌。他家比我想象中还要气派十倍,我不禁喃喃自语:这真是,这真是。同时内心暗喜,想止住微笑都止不住。走上石阶,钻过大门,大声向出来的女佣报上我的姓名。可喜的是,主人正好在家。我以右手手背悄悄抹去额头的汗水。在女佣带路下走进客厅,故意像个好学生般笨拙地规规矩矩端坐,望着铺满草皮的院子,原来只靠一支笔也能过起这样的生活啊,我当下如同打了一剂强心针。我安心叹了一口对今夜就要死的人而言很不适合的长气,略感狼狈之际,蓬头垢面的这家主人顶着照片上的那张脸孔出来了。于是我们头一次互相行礼致意,但于我而言,他并不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前年春天蓦然远离我的友人久保君,记得也在三四年前的这个季节曾经告诉我,他前一天去见了深田久弥,发现此人拥有日本作家难得一见、非文学的家庭生活,由于太温顺,甚至令他一再产生自己正在内心暗自嘲笑“深田久弥这个笨蛋”这种极不应该的错觉并且为之困惑,可见对方有多么善良。现在,我也这样与此人对坐,不禁突然想起久保君的遭遇,以及那句“深田久弥这个笨蛋”,悖礼的只言片语,仿佛坐上大船般安稳,当下放松戒心。事到如今,已无非论战不可的必要,一切言辞都变得啰唆多余,我俩就这样久久眺望院子。我形而下地充分伸展四肢,同时,现在的我这种丰饶,究竟该告诉谁,保田与重郎 (15) 氏肯定会眼泛泪光,一再点头首肯吧。想到保田的那个背影,这次是我泫然欲泣:
——小说越写越艰难让我很困扰。
——是吗?可是……
对方吞吞吐吐,似乎不服气。《威廉·迈斯特》 (16) 不是抱着复杂想法写成的小说。我温柔地这么告诉自己,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了解了,然后,萌生安静、温暖的想法。我忽然很想下象棋,邀请对方来一局,深田久弥也笑了,随和地答应我。我想来一盘日本最有气质、最从容的棋赛。起先是我赢,接着我就开始急躁,所以输了。我似乎还是略胜一筹。深田久弥在日本,是率先创造出“精神的女性”的头等作家。对于这个人,以及井伏鳟二 (17) 氏,必须更慎重对待。
——就当作是一比一。
我一边把象棋收回盒子,一边说:
——他日再较量吧。
这将成为深田氏日后关于太宰唯一遗憾的回忆。“一比一。他说改天再较量,我本来还很期待呢。”
来这里的路上,我本来坏心眼地打算邀深田氏出去散步,一起酗酒,另外也准备了两三句梅菲斯特 (18) 的恶魔嗫语,可是接触到这般安静的生活后,我连粗气都不敢喘,宛如一片樱花花瓣落在掌心的微痒,令我本应充分伸展过的四肢都萎缩了,渐渐喘不过气,最后啵的一声夭折。我像有口难言已被驯养的母豹,就此悄然告辞。满园盛开的桃花目送我离去,我不禁回头,但我不是在看花。我是在凝视那盛开的枝头上仿佛畏寒微微颤抖的绳子。把那条绳子放进口袋吧。我站在门旁的石阶上,凝视遥远的地平线,远岚氤氲的美好渗透五脏六腑,那一刻,我深感惆怅、落寞。还是回去向深田久弥和盘托出,两人一起抱头痛哭吧。笨蛋。卑鄙。千钧一发之际,我忍住了。把这双编织鞋的鞋带两条绑在一起。如果太短,长裤下的绳子还有二尺。决定之后,我像大盗般迈开大步。黄昏的街头,我迎风行走。路旁微微泛白的日莲上人 (19) 昔日在街头弘法布教的遗址,倏然映入眼帘,不禁脱口说出“时机不利于我”这句连自己也没想到的粗鲁言辞,然后微感惊讶地说声:“咦?”是因为不敌季节,所以才要去死?该不会,真是如此吧?我驻足,如此质问。得到否定的答案,这次开始缓步前行。若能得到死去较安乐的确信,我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去死!明明没什么,却因除了自我了断之外不知如何表达自我意志,也因为满怀慈爱,对于脆弱如一掬清水的这些青年,深感怜悯。我甚至准备了一套不动如山的哲学体系来证明,死去较好的这个建议,绝非恶魔的嗫语。于是,对那晚的我而言,缢死,酷似健康的养生之道,是经过缜密计算得失之后的结果。我无法生猛地活下去,因此要死。事到如今或许已多说无益。朝着自杀的目标,已笔直形成一条明快、完美的铸型,我就像被熔化的铅液,只要倒入铸型即可。为何选择缢死的方式?不是模仿斯塔夫罗钦 (20) 。不,说不定,真是如此。自杀虫的感染,比黑死病还要确实地扩大三倍波纹,比王宫丑闻的耳语还要迅速十倍。对于特地在绳子上涂肥皂,如此细心谋求安乐往生之举,我无比赞成。依照专攻医学的侄儿所言,缢死,这五年来在日本有百分之八十七的比率成功,而且,据说过程几乎毫无痛苦。我曾一度服药自杀却失败了,一度跳海自杀也失败了。日本的斯塔夫罗钦选择缢死这个手段,没必要在房间里一直走来走去左思右想。我本想找家旅馆投宿,洗净身体,穿上旅馆提供的崭新浴衣,干干净净死去,但是又怕我的身体会带给那栋建筑无法挽回的重大创伤,把清寒的一家人(想必是五六人)踢入悲惨境遇,我一路走到镰仓车站前的热闹街道入口,转身向后,沿着刚刚才走来的昏暗道径又慢慢走回去。车站附近酒吧的收音机广播朝我追来,现在差五分就八点了。收音机告诉我,台湾地区正在下大雨,日本好地方电台的实况播出到此结束。这条路冷清得只要待到太晚立刻会引人起疑。好事得趁早,这句幽默的俗语浮现心头,然后,突然想起两三个亲人的遭遇,我一路走进路旁的杂树林。地势形成徐缓的小丘,风至今未停,沙沙地摇响杂树林的枝丫,令我感到寒冷。随着夜深,我引人起疑的可能性也越来越高。我很怕遇见人,一路朝林子深处走。走了又走,身体难以决定,最后,我的鼻尖前,耸立一丈高的红土山崖。仰头一看,崖上,也许是有神社,只见一座约有我等身高的小牌楼,常绿阔叶树林很茂密,那种奥秘吸引我,我拨开芦苇与野蔷薇,寻找通往崖上的路,但一直找不到那样的路,最后,我只好伸爪攀爬山崖的红土,没有新月斑纹的熊,没有新月斑纹的熊,我低喃两次。好不容易爬到崖上,朝脚下一望,镰仓街头星罗棋布的万家灯火,仿佛垂手可及。熊四处徘徊寻找场所。我并未让药物麻痹脑袋,也没有借酒装疯。长裤口袋里还有二十几圆。我要秉持一丝不乱的意志自杀。等着瞧好了,我的知性,直到死前最后一秒也不混乱。但是,我偷偷在意形式。我渴求清洁忧闷的影子。约有我手臂粗的树枝晃动,一瞬间,宛如紫藤花,果然还是不行,我放弃希望了。哪来的忧闷啊,根本是呆头呆脑。而且与传言不同,过度的痛苦,令我不禁“啊啊!”惨叫。不轻松呢,我试着如此嘟囔,很喜欢很喜欢自己这样的声音,然后,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水。临死前的心头有种种影像如走马灯闪过,果然热闹,但是,我完全不行了。我像被钓起的壁虎徒然在半空中甩动手脚挣扎。形式的笨拙令我打从心底哑然,连我内心的小家子气作家都探出头:“人类最悲痛的表情不是眼泪,也不是白发,更不是眉心的皱纹。最苦恼的场合,人会默默微笑。”我奄奄一息。每三十分钟似乎才若有似无地呼吸一次。低泣声如蚊蚋。但是痛苦越来越剧烈,头脑反而清明,毫无昏倒的前兆。我不得不这样束手无策地等着喉头软骨压扁的那一刻。啊啊,我选了多么不灵光的死法啊。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懂缢死之苦。我明确地睁大双眼,默默等待晕厥。而且,我早已知道那一刻自己的脸孔。这双眼已可清楚预见。整张脸会变成暗紫色,嘴角两侧冒出雪白泡沫。中学时代的柔道比赛上,我曾见过与这张脸一模一样鼓起的河豚脸。当时感到非常滑稽,还心想何必如此卖力到口吐白沫。一想起那位柔道选手,我顿时感到对自己的严重侮辱,并且因愤怒而战栗。停!我伸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树枝。野兽般的咆哮不禁自腹底喷出。曾听说一根外国香烟与一条人命以同等价格交换的故事。我的情况,正是如此。我拿掉绳子,当场趴下,就这样,像死人般瘫了一小时左右,甚至无法像蚂蚁那样稍微蠕动。那一刻我想起口袋里的昂贵香烟,万分欣喜,反弹似的猛然起身。以颤抖的手撕开香烟封口叼起一根烟。就在我身后,簌簌传来人的动静。我一点也不怕,好一阵子,只是吞云吐雾,然后缓缓转身注视,只见小牌楼在月光下如象牙般洁白浮现,除此之外,连一只小鸟的影子也没有。啊啊,我懂了。刚才那动静,八成,是死神逃走的脚步声。虽然很同情死神大人,不过话说回来,香烟这种东西,真是美味啊。不成为大师没关系,写不出杰作也没关系,只要躺着来一根喜爱的香烟,工作后小憩片刻。那样丢人却万分甜美的小市民生活,不瞒各位,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也能毫不勉强地做到,思索着“俗物的纯粹度”这个对铜绿田的妖云 (21) 论者而言颇为不适合的题目,眼睛悠哉地四下搜寻着哪一盏才是深田久弥家的灯光。
啊啊,意想不到,这幸福的结局。我立刻搁笔。读者们想必也开朗地微笑了,即便如此还是稍微小心,悄悄小声嘟囔的是:
——什么嘛。
(1) 年轻士兵:指参与左派运动摇旗呐喊的人。
(2) 阪东妻三郎(一九〇一—一九五三):日本电影初创时期的巨星,拍摄过一大批日式武侠剧和历史剧。
(3) 独幕席:歌舞伎剧场另外设有一区专供只付少许门票钱的观众站着看单场戏。
(4) 权八:本为江户初期的鸟取藩武士,出奔江户后邂逅妓女小紫,后遭处死。这段爱情故事一再被歌舞伎及净
璃改写搬上舞台。
(5) 角帽:上部呈角形的帽子,是大学的学生帽。
(6) 新内派:江户净
璃的流派之一,以三弦琴伴奏的说唱艺术,内容多半是哀婉的殉情故事。
(7) 久保田万太郎(一八八九—一九六三):浅草出生的知名俳人、小说家、剧作家,是地道的江户人。
(8) 葛西善藏(一八八七—一九二八):小说家,青森人,被视为典型的私小说作家。
(9) 吉野:奈良县南部一带的山野地区。
(10) 指海军上将东乡平八郎侯爵的孙女良子,于十九岁时(一九三五年)离家出走,理由不明。半个月后被人发现在浅草茶室当女服务生,经报纸报道后只好返家。
(11) 两国:东京都墨田区两国桥附近,是烟火大会的地点。
(12) 离宫:皇宫以外盖在别处的宫殿。
(13) 原句为“君看双眼色,不语似无忧”。据说语出白隐和尚,为江户后期的诗人禅僧良宽深爱之句。
(14) 深田久弥(一九〇三—一九七一):生于石川县的小说家、登山家。
(15) 保田与重郎(一九一〇—一九八一):文艺评论家。高中曾接触马克思主义,之后对德国浪漫派倾心。
(16) 《威廉·迈斯特》(Wilhelm Meister):歌德的小说。
(17) 井伏鳟二(一八九八—一九九三):小说家。太宰治乃其门下弟子。
(18) 梅菲斯特:《浮士德》中诱骗浮士德签订契约的魔鬼,亦是后来许多作品中魔鬼的原型。
(19) 日莲上人(一二二二—一二八二):镰仓幕府中期的僧侣,日莲宗的开山始祖。
(20) 斯塔夫罗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群魔》中的角色。
(21) 妖云:指不祥的前兆。
虚构之春 师走 (1) 上旬
某月某日
“敬覆。知悉您已收到订购的稿纸五百张,鄙人亦可安心了。每次承您惠顾,深为感谢。甚且,此次您的来信,还对鄙人提出诚实恳切的忠告,劝鄙人勿被文坛通耍得团团转。总觉得,如遭当头棒喝,阅信当日骑着脚踏车思考了一整天。坦白说,也是因为早有预感,或有一日会被阁下及吉田先生说出这样的逆耳忠言,等于被狠狠戳到了那个痛处。不过,虽说如此,您的来信还是欣喜拜读了。对于阁下忧心之事,也想向您报告鄙人已在订正中。那是基于前述所谓的预感,光是这样,想来您也会赞同。无论如何,要再次重申喜见您的来信,还请万事包涵,同时也盼您看到鄙人不仅不讨厌,还能够真正得到您的喜爱。并请代向吉田先生问好。期盼即便碰面时也能毫不羞惭地在无言中互通有无。又及,此事,或许阁下已听说,依照英雄文学社的秋叶先生所言,上上个月所谓四名新人的作品中,阁下的作品评价最佳,因此下次还要再向您邀稿。我虽为一介商人,对人的喜恶却极端分明,听到喜爱的人有好前途就像是自家事一般欢喜。我喜爱阁下,因此基于分享喜悦的心情,以及如果秋叶先生的说法您尚未听说,在工作上或许此消息能帮上您一点忙,故而提笔写这封信给您。并且,基本上也考虑过我这种做法是否会触犯您的洁癖,但我的心情很单纯,因此您若为此生气,我认为错的是生气的人,壮着胆子还是将此事通知您。不过盼您考虑的是,我所谓讨厌的人,并非指那种从来不买我店里稿纸的人,而是指身在文坛却毫无艺术家心态的人。至少其间不该有一丝一毫功利的想法。唯独这点还望阁下能肯定。——欲诉之言虽然还有很多很多,却恐拙文遭阁下误解,兼之明日还得做生意,时间有限,只好就此停笔,留待他日雨天歇业时再好好详谈。又及,秋叶先生的消息我是从佐藤家听来的,如果写这封信给您的事传扬出去,不仅会让人觉得我多嘴多舌,对秋叶先生那边也会有点不好交代,因此还请您自己放在心里就好。不过我或许会在闲聊中,顺便向两三位光顾敝店的作家不经意提及‘太宰先生的作品据说评价最好’。同时,对此,您斥责我不可品评作家人品的言外之意我很明白,但我也有我的理由。因此才会说欲诉之言还有很多很多。留待他日有机会再写信告诉您。请保重身体。拙文或有词不达意之处,还请您自行判读。十一月二十八日深夜两点。听着身旁左右十五岁、八岁、一岁稚子的鼾声,趴在被窝中写成此信,失礼之处尚祈见谅。田所美德敬上。致太宰治先生。”
“敬启。愉快拜读了您在《历史文学》刊载的文章。上田是敝人自一高时代起的友人,但就个性而言着实讨厌。然而吉田洁在十一月号似乎替上田撑腰唠唠叨叨颇有怨言,如果不介意,以匿名方式亦可,何不针对他那篇文章写几句话反驳。十二月号目前正在编辑中,因此期盼能在这一两天之内收到贵稿。还请务必答应。十一月二十九日。粟饭原梧楼笔。致太宰治先生。保证严守秘密。若能以本名撰写更好。”
“拜覆。《盲草纸》的校正稿已收到无误。不胜惶恐。目前忙于重校,颇为忙碌。再聊。匆匆停笔。相马闰二。”
某月某日
“近来,你似乎变得异常嚣张。你该觉得可耻才是。(空一行。)事到如今还和别人比较什么。那样很像池塘岩石上的乌龟脖子喔。(空一行。)收到钱再通知我。看样子,我好像比你还更期待。(空一行。)只不过是两三则短篇的邀稿,就自以为是名满天下的太宰治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你倒是用不着品味默默无名者的喜悦了。吉田洁笔。致太宰治。邓南遮 (2) 在湖畔默默住了十三年。真是一桩美事。”
“在某本书批评你的言辞之中,有一处提及傲慢的艺术云云。评论者指出,你的艺术在失去那个时更加有趣云云。我反对这个意见。在我看来,太宰治分明就是爱哭鬼。正因如此,我才喜爱太宰治。若有冒犯尚请见谅。不过,这个爱哭鬼,宛如岩石。沐浴飞沫,咬牙坚忍——好久不见了‘He is not what he was’吗?写于世田谷。林彪太郎。致太宰治先生。”
某月某日
“贵兄之短篇集,年内,至少应可稍微过目校正稿。感念兄之深情厚谊甚为感佩。只恐或将辜负兄之厚意。此致,仅述要事。省略前后敬文。写于大森书房内,高折茂。致太宰学兄。”
“我最近在看绿雨 (3) 的书。上次看了文部省出版的明治天皇御文集。我想看看日本民族中血统最纯正的作品,于是姑且先看了历代皇室成员的作品。结果,得到的见解是自明治以降大学的低俗学者们对日本艺术血统上的意见一律皆该否定。你想必随时磨尖笔头写文章吧。我初次寄信给你因此拿剪刀剪去笔尖。当然这个剪刀不是检阅官的剪刀。而且,你应该知道das Man (4) ,不是deru Man。所以我不考虑从你的作品做Man的加减乘除。有自信这码事岂不如同建筑空中楼阁很是愉快?但为此你要磨尖笔头我要用剪刀,届时毫无滞碍,我也声称理解了人。据说修筑法隆寺宝塔的工匠,直到拿掉工地帷幕那天之前都不敢确信能够顺利完工。但我认为这大概和自信没什么关系。不仅如此,即使建成宝塔,但宝塔随着帷幕拿开轰然倒下,此人最后好像还是疯了。懂得这种艺术体验上的人工极致的想必只有你。因此,愚见以为你连表情都想以文字表现,是当下唯一可取之处。听说你喝酒抽烟,这下子你早晚上厕所也可感到骄傲吧。就是因为缺乏这样的精神涵养,日本新文学才会至今无法诞生杰作。你不妨更加提升自己的骄傲。永野喜美代。致太宰治君。”
“即便是稍微兴致来时,他也会为了确认而放声大笑。即便是为些许回忆浮现一滴泪光时,他也会迫不及待地冲到镜子前,自恋地眺望自己耽于悲叹的惆怅身影。因女人不足为取的忌妒,受到些许皮肉之伤,他也像遭受怨恨利刃般扬扬得意,区区两万法郎的借款,他也傲然宣称。(受到负债百万法郎苛责的天才命运实在悲惨。)他是伟大的游手好闲者,是忧郁的野心家,是华美的薄幸儿。不断照耀他的青色怠惰太阳,将上天赋予他的才能蒸发、蚕食掉一半。巴黎,或者日本高圆寺可怕的生活中往往能发现这类‘半伟人’,其中柯勒律治 (5) 尤其是写出‘失败的杰作’的男人。他比他的创作更像是在人格背后闪耀诗意的病态式、空想式人物。尚未谋面的太宰啊。请原谅我的冒昧。看样子,你好像早早就猜到了。你自以为掌握波德莱尔,似乎两眼充血拼命追逐波氏作品中的人物。吾以花对花匠,以伤对刀刃,以巴掌对挨打的脸颊,以四肢对拷问车,以死刑犯对刽子手。那样子,自然无法匹敌。谁曰不宜,将你称为作中人物式作家,躲在扇后,偷偷交换苦笑的大师级作家最近似乎更多了。拜托你振作一点好吗?阿太兄。呵呵,呵呵呵。你懂的。不许笑!我是金森重四郎,今年三十五岁。也有妻子,别小看我。到底想怎样,浑蛋!”
“敬启。伏维贵体日益康健不胜欣喜。此番敝刊想请阁下写作下列题材,在您百忙中打扰不胜惶恐,关于下列项目尚请配合。一、截稿日期为十二月十五日。二、字数为四百字稿纸十张。三、题材为春之幽灵,短篇。聊表心意,每张八圆酬谢。新手上场,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并请多多包涵指教。师走九日。大阪沙龙编辑部,高桥安二郎敬上。又及,附上三位画家的花鸟图,作为插画样本,等您选定后,盼能将大致图案通知,敝刊不胜感激。”
某月某日
“前略。请见谅。寄上剪报。为何要剪下这种东西保存,我自己也不甚明白。今晚,以十二圆余买下一盏法国制台灯,上有近百只青蛙玩耍图样的红绿相间丝质灯罩。将之摆在书房桌上,于暌违多日后忽然想读书,于是在桌前端坐,先整理书桌抽屉,翻出骰子,遂在桌上丢掷两三次,不,正确说来是三次,之后,发现一端附有毛绒绒白色羽毛的竹制耳挖,清除耳垢,翻阅有二十余种爵士歌曲歌词的小记事本,小声歌唱,唱完,在抽屉一隅翻出一粒花生丢进嘴里。真是可悲的男人。那时候,找出来的,就是随信附上的剪报。我想,或许可以派上用场。我想看到白发的你之后再死。今年秋天,我读了你的小说。说来怪异,我在友人那里看了那篇小说,然后喝了酒,后来,哇哇大哭,返家途中也一路放声大哭,拿被子蒙着头,呼呼大睡。早上起床时,已全部忘却,但今晚,这张剪报又让我想起你。理由,我自己也不甚清楚,无论如何,还是寄给你。——慢性吗啡中毒。无痛根本疗法。已发明完成。主要疗效:专治慢性鸦片、吗啡、帕比那尔、庞特朋、那可朋、东莨菪碱、古柯碱、海洛因、庞欧品、阿达林 (6) 等各种中毒症状。白石国太郎医生创制,新朋塔金。文献免费赠阅。——舞台背景,大约十张就足够。原野、墙外、海岸、河边、山中、宫前、贫户、和室、洋房等等,任何戏码皆可使用。所以壁龛的挂轴一年到头都是朝日与白鹤,警局、医院、事务所、会客室等处通通都用洋房的布景一张即可解决。还有,云云——以卓别林氏为总裁创立的搞笑俱乐部。只要提及下列三十种事物,立刻除名。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白发、老妻、借钱、工作、儿子女儿的思想、满洲国、其他。 ——还有两张剪报,是讲谈社出版的书籍广告文案。近日出版短篇集时,可盗用这篇广告文案。不妨一读。如何。很高明吧?(胡说什么。打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在听。)不可对我掉以轻心。我连你右脚小指头的指甲有一边发黑都知道。这五张剪报,你偷偷收进红色文具盒了。如何?不不不,不可勉强撕破。你认识我吗?不可能认识。我是二十九岁的医生,是新朋塔金的发明者,而且是永远的文艺青年,白石国太郎医生喔。(连我自己,都觉得一点也不好笑。要逗人笑,很困难呢。)白石国太郎云云是开玩笑,但欢迎你随时来。我虽看似笨蛋,在现实社会,似乎还算相当厉害。只要写信给我,我会在能力范围内尽力而为。你应该更加夸耀自己的才能。写于芝区赤羽町一番地,白石生敬上。太宰治大师收。基于某种实感,我可以毫无不自然地喊你‘大师’。大师,在以前,这好像是笨蛋的别名,现在,似乎没那回事了,愚见认为这样最好。”
“治兄。兄之风评极佳。于是我向学艺刊物请托不如让你在那里写些随笔,对方甚感兴趣,反而主动恳求务必请您写一篇。以新人的立场出发,类似这样的文章即可。字数约七八张稿纸。分两天或三天刊载。请以aot-date的主题撰写。截稿日期为后天正午。稿费是一张二圆五十钱。记得写好一点。近日之内会去府上一游。我可以提供材料,要不要写政治小说?对你来说,还太勉强吗?东京日日新闻社政治部,飞岛定城。”
“谨启。素昧平生的我冒昧写信给您尚请见谅。在日本人之中,我认为宗教家有内村鉴三 (7) 氏,艺术家有冈仓天心 (8) 氏,教育家有井上哲次郎 (9) 氏,除了以上三氏,其他人的文章,看似文章实非文章,因此我一向偏好洋书,最近,偶然发现您的文章,在其中看到世界独一无二的银鳞跃动,蕴藏着间不容发、缥缈不定、高尚的美感,从此成为您的忠实读者。近日,欣闻您的著作集《晚年》有出版之意向,我对于此书将由何处出版、收录了哪些作品,以及您对诸作的自身感想很感兴趣。尚祈回信,谨以三钱邮票两枚、明信片一张随信附上。以书信或明信片回复皆可,随您方便。又及,邮票与明信片,若用不到还请寄还。谨致太宰治先生。菅泽忠一。再及,若有机会来到本地成田山新胜寺三里冢附近,敝人可带您一游。”
某月某日
虚构之春 中旬
某月某日
“敬呈。之前不好意思。《小丑之花》立刻一读为快,甚为有趣。当然分数及格。‘没有说出半句真话。但是,听了一会儿之后,倒有意外的收获。他们做作的言辞之中,有时也能让人感到惊人诚实的意味。’我认为可以直接摘出篇中这关键性的一节作为此篇小说的评语。即便微弱,也散发出可怜的真实荧光,令人欣喜。想必所谓的真实,只能够这样谈论吧。祈求病床上的作者自爱,慵斋主人特呈此书。尚请转告。写于十日深夜,不,十一日凌晨,两点左右。佐藤春夫笔。谨致吉田洁先生。”
“如何。这样你总可以相信了吧。现在我正在一心写谢函。太阳的背后有月亮,请你也写一封谢函。吉田洁。给幸福的病人。”
“敬启。在您百忙中打扰诚感惶恐,本刊新年号文艺版需要下列玉稿,还请帮忙。一、给前辈的信。二、三张半稿纸。三、每张二圆余。四、今月十五日交稿。又及,劳驾请将随函附上的明信片掷回告知是否同意。东京市曲町区内幸町武藏野新闻社文艺部,长泽传六。太宰治先生收。”
某月某日
“谢谢你寄来的明信片。元旦号还请务必帮忙。若有空最好写十张以上。(空一行。)之前与飞岛君见面,他依然活力十足,此人的野性化亲爱,令人备感温暖。我想让他变得更伟大。(空一行。)从明日起,我要暂时行走西津轻、北津轻两郡的农作歉收地。今年青森县农村的收成非常差。民不聊生的状况比比皆是,令人不忍卒睹。(空一行。)令兄可是县议会的风云人物。如今越发具有青森县重要人物应有的威严。相当有气势。待人接物也应对自如。照那样发展下去,不久的将来必能成为优秀人物,在社会贡献方面也必会展现卓越的能力。二十五岁就当上镇长、银行总经理。二十九岁成为县议员。外表英武,头脑聪明,而且非常用功。愚弟太宰治氏想必过得非常不容易。真的。写于三日深夜。粉雪飘飘。东奥日报社整理部竹内俊吉。给喜爱蓟花的太宰君。”
“太宰老师。大事不妙。今天从学校返家途中,我顺道去书店,翻阅了一小时左右,让我很不安。我看了讲谈俱乐部的新年附录全国富翁排行榜,我家和你家,都从榜上消失了。真讨厌。你家一百五十万,我家一百一十万。到去年为止明明还在那附近。每年,我都会看一下那个,纵使老爹一直喊没钱没钱,我也很放心,唯独这次,似乎是真的。我们该想想对策吧。伤脑筋,伤脑筋。清水忠治。太宰老师。”
某月某日
“前略。说来古怪,但你应该需要钱吧?若以二百八十圆为限,在东京《朝日新闻》广告版刊登这样的小广告:‘啾姆格啾姆格啾姆格的笨蛋百圆(或者二百圆,看你的需要),想吃。想喝。吃芋头吧。’就会在当日之内寄钱给你。五年前,彼此都曾是帝大学生。犹记你躺在紫藤花棚下的长椅上,一脸得意地睡午觉。我的名字是乌龟哟乌龟哟。”
某月某日
“今日看了你莫名其妙的来信。你说担心发烧却还喝啤酒,我心想这该不会是你的笔误吧。教你喝酒的好像就是我,万一你因酒误事那我似乎也有责任,因此我甚为忧心。在彻底恢复健康前请你别再喝酒了。不过关于酒我也没资格说别人。我只能劝你自重。家里寄给你的钱似乎减少了,但没钱花就缩衣节食过生活不就好了。再没有比生活更伸缩自如的东西了。非常简单。你的稿子似乎也渐渐有销路了,不要急着草草书写,写到一个程度寄给大型杂志才是要紧的。你或许因在意世人评语会忽感寂寥,但是不好好克制只会自取灭亡。我认为春天来临时你可以迁居房州南方,看看渔夫的生活疗养身体也不错。我想等工作告一段落再与伊马君一同拜访你。好一阵子没见不知伊马君过得如何。今天,现在仍在熬夜工作。后言省略。津岛修二先生收。鳟二笔。”
某月某日
“玉稿昨日已收到。之前,您寄来的明信片正令我惶惑不知何故,看了昨日的原稿才弄清楚意思。关于之前我的邀稿信,若态度有不周之处尚请见谅。其实那封信,是在繁忙之中,不得不与社内同事联手大约撰写近二十封(包括前辈与新人的),所以没机会以个人名义单独写信给你。不写稿费反而显得不够义气,因此给每个人都写了。无论是对一同邀稿的共同友人菊地千秋君,或其他诸君,写给大家的内容都一样。或许应该特别以个人名义写给你,但前面已说过了我真的没时间。我做梦也没想到写了那封邀稿信竟会冒犯你。天底下应该没有那种笨蛋会怀着恶意提出那种请求吧?我只能猜想,是你过于神经质了。你若对我有友情,那你根本没必要恶意曲解这种小事。不过,我平日若真有你痛骂的那种态度(对你当然没摆过那种态度,那封信上也没那种态度,这我前面已强调过了),那我自然必须反省,也得好好思考自己的生活,事实上我也的确正在思考。你若是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可以轻易理解对于写那种邀稿信的人与收信者而言,到底是哪一方活得更心酸。总而言之,那份稿子彻头彻尾是你在那种多心的状态下寄出的,因此很抱歉能否请你重写,如果你实在不愿,那我也没办法,但我委实不愿为了这种误解与猜疑与你吵架。你似乎认定我侮辱了你,总而言之,我因你那份稿子的极端轻蔑饱受打击,昨晚几乎彻夜未眠。我希望能彻底扫除关于我之前那封信的误会。并且,也希望你能重写稿子。这是我的请求,我知道你为那种事(而且,是你自己的误会)非常愤怒,但若动不动就为那种事生气,那我一天不知该生多少次气才行,简直数都数不过来了。正如你努力生活,我也在努力生活。你今后的事,和我今后的事,这方面,我希望下次见面时好好谈谈。一度,也考虑去你的病床前探视,与你当面长谈,但我也很忙,而且有点神经衰弱实在伤脑筋。我想等到正月新年,应可从容拜访。前晚也见了永野、吉田二人。希望你不要神经紧张好好保重身体多加学习。我是在社里偷空写的,言不尽意之处想必很多,盼你早日回音。武藏野新闻社文艺部,长泽传六。太宰治先生收。又及,若能重写稿件,二十五日再交即可。另外还请随信附上一张照片。种种麻烦之处深感抱歉尚请见谅。乱笔拙文请勿见怪。”
“最近,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关于太宰兄的诡异梦境。不知你是否还好。我发誓,我绝不告诉任何人。你该不会有什么苦恼?行事之前,拜托,稍微附耳跟我说一声。不如我们一起去旅行吧。去上海或去南洋都行,去你喜欢的地方吧。只要是你喜爱的地方,除了津轻不行,其他任何地方哪怕是全世界的任何角落,我一定也会爱上那片土地。这点我毫不怀疑。区区旅费,我赚得到。若你想单独旅行,那我就不当跟班。你应该什么也没做吧?你没事吧?快,请给我一个明朗的回音。黑田重治笔。太宰治学兄收。”
“尊函已拜读。您的病情日渐康复诚为幸事。自土佐 (13) 归来后,每日忙于工作,亦不克探视,只要您的病情康复就好。今天为了十日截稿的小说正在拼命赶工。新浪漫派的你,小说得到佐藤氏的推荐赞美,你也起意发愤图强,实是双重喜讯。只要有自信,万事自然顺利。我深深感到,文坛与社会,其实全都是自信的问题。让我产生那种自信的,是自己工作的成果。这是良性循环的理论。所以有自信的人自然胜券在握。寒舍的婴儿,名叫大介。是我外出旅行时内人自行取的名字,我很不满意。但是,她已早早向附近邻居宣布了,我只好含恨饮泣。后言省略,顿首。请多保重。伊马君已自旅行归来。井伏鳟二笔。津岛君收。”
某月某日
“叫我不可回信我偏要写回信。一、关于长篇,不用你说我已觉得太早。本已有丢进垃圾桶的心理准备,这个还是暂时取消吧。已与这封信一同写了延期明信片。反正是明年的预定计划,在明年之前,我也会再想办法。——但,在那之前能否做到独当一面,还是疑问。《新作家》那边,我想连载这次写的百张稿纸的小说。那家杂志,一直想把我当成无名作家。名称是《月夜之花》。虽说写得笨拙,毋宁,还是请宣传这个。因为有你主动替我吹捧抬轿子是最容易的方法。二、我与你的交友,被人以有色眼镜看待也莫可奈何吧。中畑这个人我也只见过一次,若照世人的说法,我看起来应该像是想挑你的毛病找碴儿吧。光是我这边,就已听说我到处讲你坏话的传闻。而且还有人纷纷对我提出忠告。管他呢。你和我看似对立于我而言反而更有趣。就像爱伦·坡与列宁被人拿来比较,议论爱伦·坡对列宁而言是军师,这种八卦消息令人很愉快。最主要的是,我的想法,不愿被人打着友人的名义四处招摇。你的信让我最高兴的,就是其中蕴藏那种秘密的友情支持。你若是神,我也是神。你若是芦苇——那我也是芦苇。三、还有,你的信好像有点多愁善感。因为,我读信时,几乎落泪。我不想把那个归因为我的感伤主义。我像收到情书的小姑娘般脸红了。四、这若是对你来信的答复你就撕掉吧。在我个人认为这只是请托函。唯一的目的,只是请你宣传我这次的小说。五、昨天,有不愉快的客人上门,声称太宰治做得巧妙云云。我不客气地回答:‘他写出了我们。’——今天我深深反思。这或许会成为谣言的来源。——或许我当时只要敷衍一句‘是啊’就行了。抑或我该说‘他是个好作家’?我很难过无法再用过去那么自由的心情饶舌地谈论你。纵使于你我都无碍,若听的人是笨蛋,还是会影响你我的名声。这都是因为太宰治的地位变得太高才造成的。看这样子,我也得迎头赶上才是。那就朝目标努力吧。六、长泽的小说你看了吗?什么‘神秘文学’,那种廉价友情的炫耀,我敬谢不敏。那样或许诚实,但文学这种东西,其实更别扭才对吧。我对长泽的期待减少了。这也是一桩可悲的事。七、虽想见长泽,却终究未见。我一旦变得感伤,就拼命想着自家人关起门做杂志。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但只有你我二人的世界才是最美的吧。八、不可逞强。你说了傻话。你如果先走先挂了那还有什么戏好唱。你必须等我们。在那之前你至少得健健康康等上十年。这需要耐心等候。我的手指都长茧了。九、今后似乎已到了太宰治用力宣传我的时刻。我简直是喜不自禁。‘有个这样的伙伴大家都有好处。’我已打算好了,下次我就对某人(如果最让我不愉快的客人上门)这样说。那些笨蛋八成会四处宣称‘什么狐假虎威云云’。那我到时候就还以颜色说:‘你的意思是说他不是老虎吗?’‘而且谁说我不是狐狸。’十、‘君不看双眼色,不语似无愁’ (14) ——好句。那么请多保重,记得替我宣传,就此搁笔如上。林彪太郎。太宰治先生钧鉴。”
“为《盲草纸》合掌膜拜。”(电报。)
“《盲草纸》我看了。那本杂志,我就只看了那八页。你即使病入骨髓,也得屹立不倒。这是我对你最衷心的感言,今天我很累,非常累,字都写不好,但透过文章忽感有必要写信给你,遂草草一笔。正月我会回大和国 (15) 樱井。永野喜美代。”
“你即便被你的读者环绕,也不可脸红,也不能包头遮脸。这是为了在世间活下去。话说回来,关于《盲草纸》,虽然晦涩,已到达一个巅峰,具备杰作之貌了。以后,你必须学习坦诚接受赞美。吉田生。”
“初次冒昧寄信给您,请见谅,托您的福,我们的杂志《春服》也即将出版第八号。最近,压根儿没写信给同人,因此不知他们做何感想,但我想说的,是《春服》第八号(想必您已收到)中的拙作。如果没兴趣,请不要看。那是去年十月我负伤前刚写的。现在,我对于那个,全然羞耻,同时,又有种莫名其妙毫不关心的冲动。我想要一张太宰先生的明信片。我现在,每晚去某个女孩家玩,闲聊后在一点左右回来。明明没怎么迷恋她,前几天,却认真向她求婚,她也同意了。回来的路上忽觉可笑,忍俊不禁之际——不,那是什么心情我不懂。我希望自己随时保持正经。我极想回东京浸淫文学三昧。如果这样下去,不如索性死去。我不稀罕任何人对我抱持半吊子的关心。无论是东京的朋友,或者我妈以及你。请写信给我。当然更想见你。骗人的。中江种一。太宰先生收。”
某月某日
“敬启。后来不好意思。上周二(?)想看看你那边的状况,起身正准备去船桥时收到你的明信片,遂打消念头。前晚,永野喜美代忽然来了,说他收到你的绝交信云云,那晚彻夜未眠,我也极为忧心,刚刚收到永野的明信片,得知你们很快就和解了,当下大感安心。永野的明信片上说:‘思及与太宰治氏为友十年,不禁真情吐露,请代为转告。’我虽不知原因,但也盼望友谊能益发巩固。像永野喜美代那样的异类,如今已稀罕如沙漠之花,还请继续维持良好的交友关系。对了,你后来的身体状况也请告知。我怕打扰你不敢过去,想想至少常写信也好,提起笔,又嫌麻烦,还是直接去吧。信这种东西,实在麻烦,我很不擅长,屡屡为自己写了什么哭笑不得。近来得此一句。自嘲。齿落口寂一弯新月。想想还是七月左右去你那里,你看如何?匆匆。黑田重治。太宰治先生收。”
某月某日
“您查询的玉稿,五六天前已收到。至今未能致谢,失礼之处还请原谅。关于玉稿,发生了小小的骚动。太宰老师,我绝对支持您。我好歹也是与您度过同样季节的青年。现在,我就坦白说吧。敝杂志社有两名记者,要求与您决斗。他们说,您的稿子是胡闹,您瞧不起我们是乡下杂志,还嚷嚷着在他们有生之年绝不录用您的稿子。说您妄自尊大又自不量力等等,闹出很大的风波。我自有盘算,因此本想观望两三天,再为您的稿子向您致谢,并且向您报告这次事件的大概经过,没想到,今早我赫然得知,他们没和我这个编辑主任打声招呼,便以挂号将您的稿件退还,如今,这已涉及我与他俩故作正义的面子问题。我一定会严加惩处,为表敝社诚意于万一,特以限时挂号,抢在退还玉稿的挂号信送抵之前告知,我汗如雨下,只能抹去满头冷汗,伏身低头道歉如上。又及,也曾想过,哪怕是为了聊表心意,也该寄上礼金,却又怕此举是否反而更失礼,如今,我口吃,踉跄,郑重跪地道歉谢罪,并下定决心,他日,定要好好补偿您。对俗人的愤怒,对您的歉意,令我连字迹都乱了,忽细忽粗,宛如小石子满地滚,突然有巨大如牛的岩石落下,连我自己都惊呆了。自创刊第一号起,就发生这种失误,着实不吉利,思及此处不禁想哭。最近,大家的调子出现八度音程的变化,您没发现吗?我自不待言,连我周遭人,也皆是如此。大阪沙龙编辑部,高桥安二郎敬上。太宰老师启。”
“前略,不好意思。玉稿今日已以挂号另件寄出。昔日同僚高桥安二郎君,最近生病失常,近日我们才发现他以本社编辑部的名义,向太宰氏及其他三名中坚、新晋作家,寄出荒唐的信函。犹记高桥君在三十岁,前年秋天,全体社员郊游的日子,连他平日喜爱的酒也不喝,一脸铁青,叼着芦苇,堵在同僚面前,双眼微睁从对方的脸孔到胸,胸再至腿,腿至鞋子,如舔舐般上上下下打量。归途,在夕阳下,他开始冗长的自言自语,肩上扛着一枝艳红如血的枫叶,下腹部向前挺出,闲散漫步,喃喃自语:喂,你可别告诉别人哟。藤村 (16) 老师啊,那个人,花了三百多圆在背上刺了整片刺青哟。整个背上都是金鱼游泳,不,不对,是蝌蚪,一千只以上的蝌蚪游来游去,适合戴西式礼帽的不是什么好作家。我从这个秋天开始穿中国服装,我想穿白足袋。穿着白足袋,喝红豆汤会很想哭呢。吃河豚而死的人有百分之六十都是自杀哟。喂,你会保守秘密吧?藤村老师在户籍上的姓名是河内山早春。那么重大的秘密,高桥就这样贴着我的脸(他的呼吸甚至令我的耳朵发痒),偷偷告诉我了,高桥君本来就是文艺青年。当时,敝社要向隐居于信浓群山的深山中,埋头创作、安静度日的岛崎藤村老师邀稿近百张稿纸(这时的创作,堪称文豪晚年最具代表性的杰作)。况且此次也有被别家杂志社抢去的危险,因此一定要机灵地严防死守。在主编这么吩咐下,他平时就是一本正经的人,而且当时才二十几岁,想到可以在深山的竹庐草庵,与文豪单独围炉聊上通宵,期待与紧张,令他的脸色有点发青,对于同僚们热闹的声援,他也紧抿着嘴深深点头,展现了坚定的决心。他响亮撞上旋转门,笔直出发时的修长背影,当时令我们都笑坏了。第四天早上,他垂头丧气,湿淋淋地回到社里。他失败了。根据他的说法,是名副其实的一步之差,错就错在他于旅馆吃完早餐后,在热茶中放入酸梅,呼呼地边吹边喝,因此晚了五分钟,误了大事,加上两名工友在内的十六名社员,都很同情他。我也曾有过只顾着重新绑鞋带差点因此被开除的悲惨经验。高桥君立刻被主编叫去,立正站了三个小时,当场似乎有五六次都决心杀了主编。最后,他终于昏倒,流了大量鼻血。我们这些人当时虽然什么也没说,翌日,除了两名工友,其他社员不约而同拿了辞呈来。然后,很不甘心地,在主编办公室外的昏暗走廊上挤成一团,尤其是我,最后终于忍无可忍,被身旁友人的低声嘘唏刺激,不禁放声大哭。当时那种崇高的感动,是此生绝无仅有的珍贵经验。啊呀,瞧我只顾着写废话。请原谅。从此之后,高桥君不只是对作家,只要某人稍有人格出众之誉,他一律视为蛇蝎,甚至不时在杂志填补空白的短文中,引用‘越有老师之名者越爱说谎’之类的川柳 (17) ,他向来万分仰慕藤村老师,现在却连一个字都不愿提起。可见肯定是有过非同小可的遭遇。去年春天,他的健康日渐恶化,如今已确定退社。大约百日前我曾去他家探病。只见月光溢满他病床上的每个凹陷处,甚至伸手可掬。高桥的两边眉毛剃得精光。宛如能剧面具的端正脸孔,在月光的爱抚下像金属般光滑。难以名状的恐惧,令我的膝盖簌簌颤抖,我哑声提议不如开灯。彼时,高桥的脸上,宛如三岁稚童哭泣的表情在一瞬间倏然闪现。‘简直像疯子吧?’他以与生俱来的甜腻鼻音说,露出高贵的冰冷笑颜。我叫来医师,翌日,就让他住进医院。高桥很安静地,简而言之,是缓缓地发疯了。我认为那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疯狂方式。啊啊。他说您的小说是日本第一,似乎一再翻来覆去地拜读,他甚至说已将贵作《罗马式风格》钻研到倒背如流的地步。请以昔日佳人的爱情故事,或者,特别愉快的旅行回忆,甚至您自己的清新浪漫故事等为题材,写好之后寄给病床上的高桥君,篇幅为四张稿纸,月底交稿。大阪沙龙编辑部,春田一男。太宰治先生收。”
“我看了你的明信片。那只不过是嘲讽吧。你根本不懂真实。我认为很无趣。吉田洁。”
“前略。年底忙得连上吊的绳子都没有。我也为了大哥吩咐的同额款项,八方奔走。且让我们劈开岩壁勇往直前吧。要死,随时可能。偶尔,也请留意后辈说的话。永野喜美代。”
“谢谢你前日来信。又,电报也已收到。稿子要怎么处理呢?等你有兴致时是最好的。截稿日我会等到二十五六日左右。我目前居无定所(预定近日找公寓),所以通信请一律寄到报社。等住址确定再另行通知。仅述要件,失礼之处尚请包涵。武藏野新闻社文艺部,长泽传六。”
某月某日
“太宰先生。终究被正义温情之徒狠狠耍了一记啊。如果从一开始就提醒您注意,想必不会有这种事,但杂志似乎家家皆是如此,严格禁止特别吹捧某一位作家,而且,在这家杂志社,有很多拍高级主管马屁的间谍,今后想必也会有这种事,请特别小心态度温和委婉的人。切不可掉以轻心。春田以何种言辞道歉,我不知道,但他声称已命您重写,这两三天大为得意,也因此,我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实在很不是滋味。太宰先生,您也有错。我虽不知春田到底讲了什么花言巧语,但您实在没必要写那么伤感的信给春田。那是丑态。请好好反省。我明明替您准备了八十圆,靠春田那种人恐怕您连十圆都不见得拿得到。他认为为难作家是杂志记者的天职,所以很难对付。但我一个人干着急也没用。太宰先生。您的意见如何?被人这样看扁难道您都不觉得懊恼吗?我对您的家事大略了解。因为我是您的忠实读者。连您背上有几颗痣都知道。哪像春田,从来没看过太宰先生的小说。基于我们杂志的性质,经常有机会出入文艺沙龙,席间,也会议论起太宰先生,那种时候,春田狂热得甚至变成夏田,在一分钟之内连发二十次难以笔墨形容的低劣形容词对您猛烈攻击。他是相当严重的怪人。今后,一定要心平气和应付他。今年除夕,您一定手头很拮据吧?我已无法再与您合作。那八十圆,也已被转用别处。您就一个人试试吧。那样的辛苦,好歹也算是一种磨炼。走投无路时,请与我商量。就算痛苦,就算不体面,也请别寻死。说来不可思议,巨大的痛苦之后,必然有巨大的欢喜来临。而且,这点就像数学一样正确无误。请别心急,专心疗养。明年春天我打算回东京老家在元旦登门拜访。届时,盼能见面,这是我小小的期待。良药苦口,请见谅。想必是唯一能理解您的四十岁男人,无二的小市民,高桥九拜。谨致太宰治学兄。”
虚构之春 下旬
某月某日
“冒昧写信请见谅。我与你一模一样。不,不仅你我二人,青年的毫无个性、丧失自我,已是本世纪 (18) 的特征。以下,请务必一读。我在等待被刺杀的日子。(空一行。)某段期间,我曾躲在地下,参与阴郁的政治运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一个人逃了。剩下的同伙,全都丧命。我是大地主的儿子。转向者 (19) 的苦恼?你在胡说什么。都已那样辜负期望了,事到如今,你以为还能被原谅?(空一行。)既是叛徒,就该表现得像个叛徒。我相信唯物史观。若根据唯物论的辩证法,哪怕是再小的现象,都无法把握。这是我十年来的信条。甚至,已经肉体化。十年后,也依然不变。但是,我对工人与农民向我们显示的憎恶与反弹,一点也不想缓解。因为我不愿例外被认同。正因我对他们的单纯勇气无与伦比地喜爱,正因我无与伦比地尊敬,所以对于我相信的世界观,我无法置喙一言半句。从我腐朽的双唇,说出明日的黎明,是不可饶恕的事。既是叛徒,就该表现得像个叛徒。‘工匠风格’,我咬牙切齿说,‘贫贱农民’我嗤之以鼻,然后,等待被刺杀的日子。我要再说一次,我相信工人与农民的力量。(空一行。)我穿着花哨惹眼的衣服。我以高亢响亮的语气说话。我离群独居。我刻意让人容易开枪射击我。这无心的傲慢拟态,想必也是为了方便枪手才刻意为之。(空一行。)不是出于自弃的心理。将我葬送,简而言之,是迈向建设的一步。若有人还怀疑我的诚意,那他简直不是人。(空一行。)我总是说真话。结果,人们却说我毫无常识。(空一行。)我敢发誓。我没有为我一个人行动过。(空一行。)最近,你略显奇特的作风,扭曲的讽刺画,备受人们重视,对此你不觉得有点落寞吗?——这是好友的来信。我看了那一张明信片,出门去看海。途中,来到麦子约长及一寸的麦田旁,突然间,鼻子一酸,然后就放声大哭。我哭着边走边想原来也有人理解我。活着真好。请别忘记我。而我,早已忘了你。(空一行。)那未能谋面的好友,纯粹的气恼,直接移入我的血管中。我回到家,立刻摊开稿纸。‘我不是无赖之徒。’(空一行。)请说得更具体一点吧。我到底给你添了什么麻烦?(空一行。)我并未借钱不还。我不曾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饮食招待。我从未不守诺言。我没和别人的女人私下交谈。我甚至不曾背后议论说朋友。(空一行。)深夜,在被窝中,默默不动,四面墙壁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全是在说我的坏话。偶尔,甚至听到好友的声音。如果不伤害我,你们难道就活不下去吗?(空一行。)想揍就揍吧。想践踏就尽管践踏吧。想嘲笑就嘲笑吧。将来总有一天,你们会蓦然察觉,为之脸红。我一直在默默等待那一刻的来临。但我错了。所谓的小市民,往往是我越低头,他们就越得寸进尺。当我发现这点时,我仿佛脊椎骨遭到痛击,几乎再也爬不起来。(空一行。)最近,我梦见与亲人和解。算来我已有将近八年没有返乡。是不准我返乡。因为我搞政治运动,因为我与人殉情自杀,因为我娶了卑贱女子为妻。我不是那种背叛伙伴还活得下去的无耻之徒。我和对我有情的有夫之妇殉情自杀。因为我无法拒绝女人。后来,我娶了现在的妻子。我只不过是信守婚前的承诺。我从十九岁至二十三岁,有整整四年时间,每逢周六便与她见面,但我从来不曾与她发生关系。可是,亲人们不了解我。已经出嫁的姐姐,因我一而再、再而三露出丑态,害得她没脸见婆家的人,每晚哭着憎恨我。我的亲生老母,因为有我,在我那个继承亡父家业的长兄面前,每每大失颜面,常觉如坐针毡。还有,我的长兄,因为有我,据说被迫辞去家乡的名誉职衔,或正要辞去,总而言之,我听说家乡二十几名亲人,全都在求神拜佛祈祷我能洗心革面成为正常男人。但是,我不会辩解。此刻我更想相信血缘亲情。当我梦见长兄读了我的小说,我是多么欣喜啊。佐藤春夫的脸孔,若非与我的亡父如此相似,我或许再也不会去那个客厅。(空一行。)当我从与亲人和解的梦中醒后,半夜,很蠢的是,我忽然想尽孝道。那样的深夜,我苦心积虑一再试想,我该再写信给菊池宽 (20) 吗?我该投稿应征《Sunday每日》周刊的三千圆大众文艺奖吗?真希望能得芥川奖……诸如此类的念头涌现,但是随着黎明渐渐来临,那样的努力,不知何故,似乎只显得愚蠢空虚。‘终将死去的生命’,唯有这句话值得庆幸,那也只是无所事事地迎来然后就这么过完。但是——(空一行。)整天读书,就写研究发表。感冒躺了三天,就写病床闲语。旅行两小时,就像芭蕉 (21) 一样写旅途日记。以及,毫无趣味与快乐,根本不算创作的小说。这,似乎就是日本文坛的现状。不知苦恼的苦恼者数量之多何其惊人啊。(空一行。)迄今,谈论自己时,我似乎有点过于羞赧了。从今日起,我要照实诉说自我。就这么简单。(空一行。)不是说什么不语似无忧吗?我轻蔑言语。我曾以为使眼色便足矣。然而,那,在这愚昧的世间行不通。痛苦时,似乎还是得直接放声大叫‘好痛苦!’才行。只因我保持沉默,不知不觉,人们竟把我当牛马看待。(空一行。)我现在,在写无法挽回的事态。人们怀念我昔日含羞带怯的模样。但是,你那种叹息声,是虚伪的。一得一失,不已注定追随事物的成长吗?学着以长远的眼光看待事物的习性吧。(空一行。)不要引起无谓的流言,应该爱惜名声 (22) 。(空一行。)你们禁食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为善的人,脸上带着愁容(《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六节)。唯有耶稣基督才知道。但是关于上帝之子的苦恼,就连伪善的法利赛人(Pharisee),也不得不认同。我暂时要模仿那伪善者的面容。(空一行。)成千上百的迟疑之后,我确定了我的态度。事到如今,除了尽量严肃地述说自己苦恼的历史恐已别无他法。别害羞,别害羞。(空一行。)我也在凝视地平线彼方久远之前的女性。今时今日之前,关于那个女性,我只断续提及,一直深藏在我一个人的心中。但我该引以为傲的某前辈却说:你应该赶紧写出来,我告诉你,那就像小朋友把雪兔用棉花包裹藏在桌子抽屉里,迟早会消融无形。本想留待日后独自享乐,偷偷一瞧桌子抽屉时,却已融化了,只剩下南天竹果实做成的两颗红眼珠,这个叫什么‘正吉的失败’的漫画,我家小孩也看过,美好的追忆,总是如此,趁着热情未消之前赶紧写吧,俗话不是说打铁趁热吗?但我充耳不闻,我佯装不知,只顾着兴冲冲聊别的事。别说是兔子了,在我的家乡连美女都会融化。暴风雪的夜晚,救了一名倒在自家门口的红唇女孩,她不仅人长得美,又沉默勤快,于是娶了她,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那个美丽的妻子也日渐消瘦失去活力,洁白如玉的身躯,似乎也渐渐衰弱,家中变得阴暗。做丈夫的捺不住满心不安,某日,在盆中装满热水,硬逼妻子脱衣服,替妻子擦背。妻子哀哀啜泣,对替她擦背的温柔丈夫说:‘即使我死了——’话还没说完,只闻沙沙沙的衣物摩擦声,妻子消失不见了。水盆里只漂浮着粉红色贝壳做的梳子与簪子。雪女,在热水中融化了,就是这样的故事。我继续这个故事,在我想来,假设像传说中的葛叶 (23) 一样,这个雪女妻子怀孕了,怀胎十月生下孩子,然后这个孩子长大了,每逢下雪的季节,便会憧憬着母亲漫步积雪的山野,我相信,这个故事,绝对可以令世人如痴如醉。当我这么讲完时,瞧瞧,世人之一,我的前辈,不禁也面泛红潮异常兴奋,文艺沙龙的氛围变得非常热情,不知不觉,我已有问必答地开始叙述秘藏在我心中的那个不融于热水的雪女。
——年龄?
——十九岁。正好犯太岁。好像注定就会出什么事。真是不可思议。
——身材娇小吧?
——对,但是足以当模特儿。
——怎么说?
——全部都比人家小一号,如果把照片放大,肯定会表现出几近完美的协调感。双腿修长如花茎,皮肤冰冷得恰到好处。
——不见得吧。
——绝无夸张。关于那个人,我绝对不会说谎。
——毕竟以前被你骗得太惨了。
——这倒是意外。不过,的确如此。我在二十一岁那年的冬天系上窄腰带盛装打扮去银座玩。那晚,女人跟我回到我的住处,问我叫什么名字,那时候,旁边正好有海野三千雄这个人的创作集,于是我顺口回答:海野三千雄。女人似乎以为我三十一二岁,还以为是小有名气的人呢,她说着肩膀一垮,唉声叹气。我从未像那一刻如此渴望出名。喉咙干渴,几乎冒出黑烟燃烧般渴望有名。说到海野三千雄,有段时间在文坛号称最年轻,也写过不错的小说。自那夜起,我除了穿学生服时,其他时间无论去何处,都不得不坚称自己是海野三千雄。一度,因为当冒牌货,令我不安得彻夜难眠,可是,却又不肯停止扮演冒牌货,反而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成为无懈可击的完美冒牌货。真是不可思议。
——真有意思。你继续说。
——若只是春风一度的女人,充当海野三千雄倒也无所谓,可是一而再、再而三见面后,我开始感到憋屈,独自闷闷不乐。后来,女人似乎会浏览报纸的艺文版,还说什么:今天有你的照片呢,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你,你为什么要那样皱着脸?害我都被朋友笑话。
——是你以前在搞什么政治运动那时候的事吧?
——对,没错。文化运动不合我的性子,我认为没有比无产阶级小说 (24) 更天真的东西,因此我远离学生,专心做地下工作。有一次,我高等学校时代的老友,战战兢兢坐在某会议的末座,想到这一带所有的地区行动队长都要来,不禁亢奋得颤抖,就连出席那场会议的工读生们都有点兴奋,全场闹哄哄的。我那位以某个小地区代表身份出席的友人,恍如身在梦中,之后一秒不差地传来踩上楼梯的脚步声,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边打招呼边走进来,他的脸孔起先太耀眼,看不清楚,但是仔细一看,那个戴金边眼镜露出浅笑的男人,毫无疑问,就是我。对,就是这个我,他到现在还常说,难以忘怀当时的喜悦。他说简直乐得升天。当然那时,我们只是以眼色互表笑意,彼此都假装不认识对方。从事那种运动,每天被人追捕,忽然在自己的阵营意外发现老友的脸孔,再没有比这更欣喜的时刻。
——亏你没被逮到。
——笨蛋才会被抓。而且,就算被抓,只要一星期左右便有办法脱身。后来,我被指为间谍云云,令我心生厌倦,一心只想着逃离同伙。当时,每晚,我都住在帝国饭店。同样是以作家海野三千雄的名字。我还定做了名片,从此饭店给海野老师邀稿的电报、限时信、电话,全都是我自己发的。
——做那种事很不愉快吧?
——把本该严肃的生活,刻意丑化、玩弄,的确不愉快吧。你说得对,但当时,如果不那样做,我恐怕会因三十种以上的原因自杀。
——可是,就连那时,你也还是殉情自杀了吧?
——对,女人来帝国饭店玩,我随手给了五圆,那晚,女人就在我的房间过夜了。然后,那天深夜,我在不经意间脱口说出,除了一死了之,别无去处。就是那句话,似乎深深打动了女人,于是她说她也要死。
——听起来,那等于是你一吆喝她就回答一起死吧。领会得非常快。好像不只是你们才这样喔。
——好像是。我的解放运动,若说是身为运动先知先觉者为了自己的名誉而战也不能说不是,那样子,在渐渐出名后,也会比较有趣、有看头,但是出现了间谍说之后,不久我便失势了,总之,我灰心了。
——那个女人,后来,怎样了?
——女人在投宿帝国饭店的隔天就死了。
——啊,是吗?
——是的。在镰仓海边服药后跳海自杀。我忘记说了,那个女人,算是知识分子,很会画人物肖像画。她的心性高洁,因此画出远比真人美丽好几倍的脸孔,而且必定会添上几句带有秋风断肠那种惆怅的诗句。她的画精确捕捉到真人的特征,而且是高贵的。从今年正月起,我好像就染上这种爱哭的毛病,真是伤脑筋。之前也是,看了《佐渡情话》这出浪花节 (25) 电影,实在忍不住,终于放声大哭,隔天早上,在厕所看到那出电影的报纸广告,忍不住又失声呜咽,令家人惊诧不已,最后大笑,家人说以后再也不能带我去看电影。算了。还是继续往下说吧。那是十年前的故事。当时,为何我会选择镰仓自杀,长年来一直是我的疑问,昨天,真的是直到昨天,我才终于明白。我念小学时,才艺表演会上,曾经朗读过镰仓的名胜景点,那时候,我一再练习,几乎已可倒背如流。那篇文章,叫作《七里滨的沿海》。想必年纪虽小,却已对那片风景心怀憧憬,烙印脑中,成了潜意识,所以才会以那趟镰仓之行的方式表露出来吧,想到这里,我对自身感到心疼。在镰仓下车后,我把身上的钱连钱包全部交给女人,女人窥看我豪华的钱包,哎呀,只有一张钞票?她小声嘀咕,我忘不了当时有多么羞愧。我变得有点胡闹,即便如此,我还是故意虚报五岁说:其实我二十六岁。女人说,才二十六?她那黑多白少的大眼睛瞪得滚圆,然后屈指细数,一边笑着说,糟糕,糟糕,一边朝我缩脖子,不知她那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也已无从问起,但我始终耿耿于怀。
——然后你们就趁着天色还亮时跳海了吧?
——不。我们还是把名胜景点都逛了一圈,在八幡神宫前,还买了糖吃,那时我右边臼齿镶的两颗金牙就是这样坏掉了,至今也没处理,不过,有时会阵阵刺痛。
——我忽然想起来了,魏尔伦 (26) ,你知道吗?那个人,有一天,一溜烟跑去教堂说:我要忏悔,要告白,我要招认一切,听人忏悔的神父在哪里?快,快,我要说!于是他以非常激动的气势开始忏悔了,但神父清净的眉毛纹丝不动,只是看着窗外的喷水池,当魏尔伦号泣着说出种种犯罪史时,神父趁他停歇的瞬间,倏然插入的话语是:‘你有过和多少种××,交媾的经验?’据说魏尔伦大吃一惊,当下连滚带爬地冲到走廊上,拼命逃回。我实在不擅长听别人的忏悔。若套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我的心脏不好。看来我应该效法一下那位神勇的忏悔神父才对,你说是吧?
——我不是要忏悔,也不是炫耀丰富情史,更不是在寻求救赎。我是在主张女人的美好。就这么简单。到此地步,我就索性一口气说完吧。当时女人边走,边以非常凝重的语气小声说:不回去吗?我可以当你的小妾。如果你叫我一步也不准出家门,那我就乖乖躲在家里。一辈子不见人都行。我听了,嗤鼻一笑。终究无法理解他人的诚实,只为了满足自己的自尊心,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且,依旧坦然自若的二十一岁,我是自矜的怪物,是打从骨子里虚荣的男子,对于女人久远的宝石、珍珠塔,独一无二的尊贵赠礼,我没有多瞧一眼,便随手扔进了路旁水沟,现在我的形貌,真的那么轻快吗?
——哈哈哈哈。今晚的你倒是滔滔雄辩。
——这可不是好笑的事。我正在试着做出那种奇妙的、‘仿佛琴盒比小提琴更重要的’、在那方面最严厉的反省。在江之岛的桥畔,有私营电车的广告牌,上面以每个字都有二尺平方大小的字体写着:至新宿三十分钟,至涩谷三十八分钟。我瞄了一眼,便匆匆过桥。木屐咔咔咔的清脆声音朝我追来,来到我背后,这才放慢脚步,女人说,我已决定了。已经没问题了,之前的我,就算遭人轻蔑也无可奈何。
——真是老实人。那才真的是沉默勤快。
——是的,是的。你懂了吧?告诉你果然是对的。请继续听我说。
——好。我洗耳恭听,你继续说。阿竹,送茶来。
——我们跳海之前先吃了药。是我先吃,然后我微笑着说,公主,与其被敌方的大胡子凌辱,还是和父亲一起死吧。赶紧吞下这毒药自杀吧。我们一边那样开玩笑,一边以从容不迫的态度服下药,然后,我俩并肩坐在某块平坦的大石头上,两脚悬空晃来晃去,静待药效发作。我现在,彻头彻尾,非死不可。昨天加上今天,已经连续玩了两天,因此,早已将超过十个以上的联络线切断。组织里想必已再次陷入难以收拾的大混乱,那是火灾与打雷都无法比拟的惨烈混乱。那些光景,对我而言,比放在手心观看更清楚明确。队长的背叛、逃走。再加上,假冒海野三千雄之事引起的轩然大波。若我能够向女人坦诚表白,若我是有那种本事的男人,二十一岁时肯定早已不用这样遍体鳞伤了。最后,女人解开腰带,她一边流畅地告白说:‘这条罂粟花图案的腰带,是向我的朋友借来的,所以就先放在这里吧。’一边将那条腰带规规矩矩地折叠好。倚靠着背后的树木,我们以非常平和、温柔的心情,平静交谈,然后,举目眺望疑似城之岛那一带,忽明忽灭的灯塔灯光。我们聊了些什么呢?连我自己都忘了,我毫无节制地大肆吹牛,说女人爱我爱得要命让我很困扰,这种烂桃花的血统,起自我的祖父。祖父年轻时,高空走钢索的知名女艺人来到村子,三个女艺人,在祖父取下头巾后,全都对着他的脸蛋看呆了,她们一手拿伞,失声惊呼,然后再次从空中俯视祖父,走到一半,重重自空中摔落,惹得杂耍团的团长抱怨,最后甚至引发全村大打出手,等等,我随口瞎扯,想起现实中的祖父那张红黑色、毫无气质宛如罗汉的国字脸,差点扑哧笑出来。女人信以为真,还说,那样子,她等于遭到八个女人嫉恨。(其实一个人也没有。)啊啊,我真幸福。我是‘胜利者’。她如此陶醉地呢喃,抬头仰望星空。突然间,药效发作了,女人发出类似草笛的咻咻声,嚷嚷着好难受,好难受,吐出清水似的东西,趴在岩石上四处爬行,我觉得留下那种污秽的呕吐物死去,不管怎么说,都会很遗憾,于是拿斗篷的袖子到处擦拭。不知不觉,我的药效也发作了,踩在潮湿滑溜的岩石上一再滑倒,变成黑漆漆的四脚兽,仿佛被赤热的铁制火筷捅进喉咙五寸甚至六寸深处,最后,那根恶鬼的铁棒戳到胸口,戳到腹部,到了那时,已只是两具会动的尸骸,是漆黑的四脚兽在缓缓走动。我们弯身重叠,自岩石上摔落,扑通一声被海水吞没,起初互相依偎,一瞬之后,彼此猛然踢开对方,立刻分开,女人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海野先生。’那是十年前的师走,正好就是在现在这个季节发生的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喂,阿竹,拿伏特加来。
——太宰先生,你可别装蒜。我这个故事,要怎么完结?这当然不是你的遭遇。全都是我的遭遇。但是,当我发表这个时,杂志社一定也会盘算。比起我这种不知算哪根葱的无名小子的告白,他们肯定更想当成虽然不过尔尔好歹现在很出名的小说家太宰先生的忏悔情史来宣传。请买下我这呕心沥血的创作。同样文章的备胎,我这边还有三册。三册,才五十圆,很便宜。太宰先生,你很惊讶吧?全是骗你的。只是吓唬一下。你吓到了吗?这个故事,不是很久以前你在跟我喝酒时亲口告诉我的吗?今天适逢周日,又是下雨天,实在无聊,身上又没钱,也不能去找你,只好把对天气的不满向你爆发,如何,你稍微愣住了吗?看样子,我或许也能成为小说家。起先的感想文,是我从杂志上抄来的,岩石上的那段场景是我自己写的。算是令人屏息的杰作吧?接下来,我要好好考虑一小时,是否要成为文人。失陪了。请保重身体。下周日再去找你。老家寄来了苹果,请到我家来拿。清水忠治笔。叔父大人收。”
某月某日
“谨启。敝人确信文学之道毋庸焦急。仰望天空,心无杂念。与阳光嬉戏,切勿短视。愚见以为健康第一。请好好疗养。昨日,又承蒙您寄上《如释重负的故事》一篇,万分感谢。我们会刊登在下个月的杂志,礼不赘述。《讽刺文艺》编辑部,五郎,合掌礼拜。”
某月某日
“我要写信给您。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因此笔锋滞涩,但您若肯一读我会很高兴。任性妄为很不好意思,还请原谅。我想您可能已淡忘,二月时,在新宿的‘Monami’店内,我们曾因同人杂志《青鞭》见过一面,那时不欢而散,甚感遗憾,一直觉得抱歉,总觉得是自己一个人出丑。虽然想着要找机会写信道歉,却因独断独行的尴尬,始终未能提笔,一直想找机会,最近下定决心等您的《晚年》出版时就写信,结果今天,在书店拜读您的文章后,忽然悲从中来,很想与您谈谈。即便如此,心中一隅,还是很忐忑,真是伤脑筋。那晚,我以慌乱的步伐走下楼梯。而那种慌乱的方式似乎也不纯粹,很是可耻,如今想来,都忍不住要羞愧地缩脖子。那晚,因为您说‘斋藤君喜欢故弄玄虚’令我的心情变得很空虚、很落寞,光是那样已令我魂不守舍。等我要回去时,又听说要退还之前缴的同人费,我当下在心中呐喊:赚到五圆了!然后,明明对方还说了什么,却回答‘分前后两次每次各付了二圆五十钱’时自己露骨的狡猾,令我感到贬低自身的羞耻与自暴自弃。不仅如此,‘赚到五圆’这句话,只不过是两三天前看贵作《逆行》文中出现的话直接浮现脑海,在新宿车站前,我茫然失神。我无法明确掌握这事态,似乎在思考关于自己的进退如何才能顺利解决。我站在车站前,好一阵子,如白犬四处打转,也想过索性直接回宿舍算了,但是想到就此与你们分别又很不舍得。就算现在立刻折返会场,肯定会被骂(未经充分考虑,只是打算当人家的包袱吗),因此我徘徊许久。对人撒娇,对世间撒娇,自己明明没有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却故意装得好像偷偷持有,那种故弄玄虚的模样,偏偏不是别人而是被您指出,让我很难过。啊啊,请原谅我写这些丧气话。那晚的五圆,被我极有效地、一尘不染地用掉了。作为终生纪念,至今,还保留了摘要,夹在《青鞭》的页间珍藏。计有三钱邮票十张,三十钱。花生,十钱。樱桃,十钱。美野里 (27) ,十五钱。山茶花切枝两枝,十五钱。眼科医生,八十钱。《歌德与克莱斯特》 (28) 《序说》 (29) 《歌行灯》 (30) ,三册,七十钱。百目 (31) 鸭肉,七十钱。葱,五钱。札幌黑啤酒一瓶,三十五钱。柠檬,十五钱。澡堂,五钱。六年没有如此富裕。没花完,口袋里,还有很多钱。之后过了一年多,虽只见过两三次却忘不了太宰治的身影,我一边怀想历历分明闪过脑海的见面回忆,一边继续不知第几十次翻阅书刊。只字片言,似乎已铭记心上。从书店背诵着回到千叶的住处后,我立刻提笔记下,那是去年八月的事。虽然迄今未能派上用场。‘太宰兄!我在白十字等你,黑田。’大学黑板上写的那行字,依稀就在昨日。‘右记人员请至事务室报到,津岛修治。’那张告示在文学部张贴了很久。我把太宰治当成友人一般谈论,并且,感到寂寞。太宰治没得到艺术奖。我在心中发誓绝对不看藤田大吉这个人的作品。不过,我本来就不大看别人的作品。《小丑之花》《卑俗性》,不是不能理解,却总是无法满足。这是颇有‘要写喔,要写喔’这种气魄与气势的小说。我原本认为是正牌货的预告篇。那么现在正牌货出现了吗?这么一想,不免开始怀疑‘那每一日每一日就是晚年’这句话是否为真。健康受损,照片苍白透明又干瘦。而太宰治变得有名,令我感到高不可攀。于我而言,《小丑之花》无法理解。我之所以在太宰治的身上感到小提琴的那种忧愁,就在于那种抒情性。我认为,太宰治的本质就在那里。纵然说我错了,我也不愿放弃这种想法。来到抒情性的原野,被野蔷薇撕裂的伤口没有拿布遮住,直接曝晒在日光下。感觉很痛。二月出事的那天 (32) ,虽然小说上写着是在谈论女人的睡衣,但对于作者自身,也感到与青年军官们同样壮烈的情怀。比起羡慕,心痛更加充斥心头。我这人,向来事事都不上不下,这两年来,法科课程只修了三分之一,而且很不充分地告终。兼之,别的什么也不会。基于这种业余玩票的心情,只能在肉体上感到太宰治的痛苦,身为旁观者只能呆然视之。我自己这种马虎的态度,恐怕会永远持续下去。我的健康,我想应该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糟,但无论何事我都提不起劲。如果连着两三天认真投入某件事,总觉得自己好像会粉身碎骨。我无法认真,这样子,当然什么事也做不到,但是,我非常满足。你在中学时代以‘关于幽默’为题的演讲,除了众人窃窃私语谈论你是中学首屈一指的高才生,以及你的肢体动作,其他的我都已想不起来了,但在座大多数的人,其实并不认识太宰治,只知谈论青森中学的学长津岛修治。在青森县新町的北谷书店前,某个中学生曾向戴着高等学校帽子的人行礼。当你同样行礼如仪时,我认识对方,对方却不认识我,让我颇为惆怅,但光是能得到你的还礼已稍感满足。我今年就得离开大学了,成不成虽还是疑问,总之已决定毕业。说到文学其实我压根儿不会,整日只顾着看风景与女人。想到你或许在《双叶》这本少女杂志上看过我的《皿绘》这篇小说,不禁冒冷汗。这是我见到(岩切)这个人听说的。什么结膜炎啦、颈部淋巴肿大啦、X型腿内弯的,只因这段文章被你说好,我便随身带着到处走。在《日本高迈俱乐部》上看到你以追记式文体夸奖同人杂志(不怎么有名)某人的描述,也曾感到忌妒。写了些什么,毫无自信。光是这样已提心吊胆。每天筋疲力尽。无事可做。
如果一直休息,周日也不再值得期待,晚上睡觉,也不会有‘过完一天’的切实感受,只感到‘还有明日’的疲惫。终日只盼健康。现在,光是虚弱已不算生病。怜惜宛如老人的皮肤,夜里裸身做牛奶浴。思忖有无方法得到青春。我自知此信非常失礼,文体也暧昧不清,很抱歉。但我松了一口气。若等到明早不想寄就糟了,所以我决定立刻就寄。有空时,也盼能收到你的回信。请保重身体。斋藤武夫拜。太宰治先生收。”
“来信已阅。钱的事,未能如你所愿很抱歉,但一时之间实在筹不到钱。坦白说,去年出马参选县议员因此每月都有大笔债款要还已不堪负荷。选举时飞岛定城君寄了五十圆给我。虽知唯独这笔钱一定要尽快归还,却至今无力偿还。区区五十圆的钱都无能为力实在羞愧之至,但要我再去借钱,我恐怕办不到。贵兄是深信小弟的友情才开口,对此只能再次致歉。但是做不到的事还拖拖拉拉实非我愿,因此才立刻写这封信。请勿生气。小弟如今,已暂时疏远文学,对于贵兄的活跃也不甚了解,但我对贵兄的力量寄予厚望,想必贵兄正在文坛大展身手。再次致歉,前述事项还请明察后谅解。不过,受贵兄如此委托,如果能与朋友商量凑钱或许还有一丝可能,却又怕此举对贵兄失礼……如上草草。松井守。太宰兄收。”
“写信如果不说几句就不是你。啊啊,好友啊。做妻子,有点于心不足,做情人又嫌面貌丑陋,若做妻妾,态度粗杂声如鸦啼。啊啊,不足矣,不足矣。月啊,汝,为天地之美人。叹月惹愁思 (33) 。吉田洁。”
某月某日
“太宰治先生。抱歉再次让你看到拙文,请见谅。一则是因为我们的同人杂志《春服》快要一塌糊涂,颇为伤感。再则是,我自己的疲劳性神经衰弱所致。最后,因为你对区区在下表达善意,昨晚松村这位《春服》同人的来信已转达,再加上我生来厚脸皮,明知给你添麻烦,还是冒昧写信。友人松村这个人,与盐田嘉承、关多治、大庄司清喜这三人一同去您位于船桥的府上拜访时,向您请教对拙作的意见,事后三人又将听来的如数转告于我,又,您在《日本高迈俱乐部》十二月号也有关于拙作的感想,《加冠》一月号刊载的贵作中,让一名少女讴歌《春服》等,可见您的用心。今天,我立刻跑遍街上五六家书店,搜寻这两本杂志,但是每间书店的《加冠》都卖完了,《日本高迈俱乐部》似乎尚未送来。我并不是要写信向您道谢。若是我的身份只要道谢便可了事,那是多么痛快。但,我是有话想对您说。我想征求您的意见。希望您能帮我。只顾着说这些自私的话,实在可耻。您或许已向嘉承问过我的经历背景。但,嘉承八成……毕竟他是个热爱宣传的男人……不过,这不是对嘉承的恶意,是我的自我辩解。我幼年时身体虚弱,曾因白喉和赤痢昏厥两三次。八岁时,大人买了《毛谷村六助》 (34) 给我,从此立志做文学青年。我父亲当时似乎有小妾。我所敬爱的母亲当时被男人胁迫一同私奔去箱根。但我母亲改名新子又回来了。在我记事时,我父亲好不容易从贫穷官吏暂时脱身喘口气,却因罹患肺病,举家迁往镰仓。父亲在以前,曾是惊倒一世的历史家。二十四岁当上报社社长,又因股票失去,也曾在陋巷搜罗史书,靠一支笔糊口。好像也写过小说。与大町桂月 (35) 、福本日南 (36) 等人交往,痛骂桂月,说他炫仙炫奇,同时受到某伯爵、某男爵、某子爵等人的知遇之恩,成为热烈的皇室中心主义者,是个顽固的官吏,孤高狷介,嗜读书,终其一生也是个不知厌倦的史家、坏脾气的父亲。那年我十三岁。在那两年前,小学六年级时,我的老师是镰仓大佛殿的和尚。受其影响,我不再以别墅小少爷的身份任性胡闹,成为偏执的宗教家、神秘家。我在现实中看到神。另一方面对袖珍本的热情也病入膏肓,搜集的长篇讲谈故事比我的身高还高。作文课时被老师指名朗读。以‘报纸’为题,写出卖晚报的故事令全班感动哭泣。我写的俳句也曾登上地方报纸。我这幼小的文艺爱好家还创办了供大家传阅的杂志。当时,有志成为诗人的高中生兄长为了上大学一度返乡,指出我美文 (37) 式形式主义的谬误,劝我看子规 (38) 的《竹里歌话》,还让我在《赤鸟》 (39) 写自由诗。当时我写的一篇《波》得到白秋氏 (40) 激赏,日后,获选刊登在ARS出版社的《日本儿童诗集》。父亲过世那年,兄长在某中学执教鞭。父亲固然是死于肺病,但自土佐国接来奉养的祖父死于地震,还有,接祖父来时发生口角,导致叔父上吊,以及堂弟的发疯(这也是叔父的死因之一)等或许也是原因。兼之,或许也为成了社会主义者感到心痛吧。事实上,兄长把我留在中学宿舍,举家前往东京,自己成了某某组织的书记长,在学校罢课发动抗争,母亲等人逃回镰仓后,他依然自牢中从事知识分子的活动。兄长的同志之一来到我家,将自宿舍归来的我与姐姐感化,使我们对兄长心服口服。三一五事件 (41) 发生后兄长转向结婚,之后婆媳关系失和,兄长夫妇留下我们迁居东京。或许是因为我这个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感伤的文学少年,数学欠佳的学生有严重自渎的毛病,我在学校毫无朋友,孑然一身,与姐姐、住在附近的W大生、小学时代的好友,再加上兄长夫妇,影印杂志《素描》持续了两年。因兄长参与运动,花光了父亲的财产,镰仓的别墅只好租给外人,一家重返东京,兄长夫妇也搬来同住。中学毕业开始打网球的我,拜网球之赐仿佛每夜长高二寸,高大、肥胖,在W高等学院消耗了自渎的一年后,进入W大学划船社。一年后我成为主力社员,两年后,以第十届奥运选手的身份赴美。那年我二十岁,身高六尺,体重十九贯 (42) 五百,正是红颜少年。我的划船技术很差。队中都是前辈令我十分惶恐。在往返的船上恋爱,回来受到热烈欢迎,兴奋过度下导致我有点神经衰弱。在我归国时,前一年痛失妻子的兄长,已回到老家,成为党资金局一员。热爱兄长的我,依然深受马克思主义理论影响的我立刻产生共鸣,卖掉镰仓别墅盗出我的学费交给兄长,自己也在校内成立左派抗争组织。关多治就是当时的成员,他的宿舍成了大本营。我也因此与当时企图自杀却无力执行的盐田嘉承结识。后来关多治失风被捕。多治虽然咬牙死撑,我却效法之前冲出家门躲藏的兄长,抛下几乎发狂的歇斯底里的母亲,自己也四处逃窜了一周。当我回家查看情况时被姐姐逮住。没有学费,学校也不能上了,我在姐夫的安排下去月薪十八圆的相片工厂上班。与母亲住在两间大的长屋。——我立刻在工作地点成立组织,担任领导者,下班后,在街头与上线碰面,在咖啡店绷着脸,交换秘密文件。其间,仅有四五个月。不久,间谍事件发生,我逃走转向,在重任经济记者的兄长安排下,我也回到学校。因为是在转向后,兄长被关了两个月,我的情形不严重,因此只被关进牢中半日。在职场时,我在机关杂志上改写穆伦 (43) 的童话,或片冈铁兵 (44) 氏派的无产阶级小说。对于十文钱买来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大概也很感动。那是贫穷大学生的故事,尤其是文中对兄长娶妻后的顾虑,让我再次对从小梦想的小说家这一行萌生希望。起初一年我埋头创作莫名其妙的小说,四处投稿。或因突然停止运动,一看到别人的脸就想哭,激动得分泌唾液,有点脸红。全身如遭松叶戳刺又痛又痒。应征《艺术博士》落选时几乎上吊。陀思妥耶夫斯基流行前夕,我很迷恋他,以酸臭的文学理论刁难多治,其他友人想必也都很不满。兄长再婚后的妻弟山口定雄,在早稻田德文系发行《鼻》这本同人志,于是向他请托,成为《鼻》的一员,刊登了一篇作品,那是去年年底的事。之后我邀约对《鼻》厌烦的山口,与他的好友冈田大致敲定计划后,先取得神崎与森的同感,接着再说服关多治去小日向 (45) 。强迫多治加入后,嘉承、神户也跟来了。就这样,由多治命名的《春服》诞生。多治的人脉很广,拉来山村、胜西、丰野,嘉承也很努力,拉来伊牟田氏。我与嘉承感情渐佳,我的臭毛病他似乎也能容忍。《春服》创刊至发行第二号的期间,我在去年年底至今年三月正为谋职奔走。幸好,靠着外祖父友人的帮忙进了现在的公司。自那时起,我与兄长的关系日益恶化,我决心卖掉全部藏书出外旅行。兄长对我放弃文学极为轻蔑。但我毕业后不可能再靠兄长养活。想到母亲的悲叹,也无法像神崎那样过着文学青年的生活,于是我决定尝试上班族的生活。入社一个半月,上司说你的身体好,希望你去朝鲜或满洲。我对与母亲兄长同住的憋屈生活感到厌烦,也想尝试新生活,于是来到朝鲜。我觉得朝鲜比满洲更像小说,但这与我当上班族一样,都是根据自己种种意见的种种必然行为吧。正如H老师所言:‘青年的思想只不过是自我行动的辩解。’到目前为止,我昨夜去找女人解释没钱给她买披肩,只是去了一下,就还给阿婆三圆借款,还被迫承诺三月要带她出去……可是,这个月是十二月。裁缝来拿走我珍藏的十圆。如今只剩下一圆,还要去理发——这样就只剩五十钱了,索性通通花掉,钱不能放到过夜,就这样迎向圣诞节吧,我愚蠢地盘算。昨夜两点返家后,写作到五点。刚才,与待在同一房间的公司工友去了理发店。收听加藤咄堂 (46) 氏的广播。回程买了点心四十钱,一盒香烟,这下子身无分文了。现在正在看舍斯托夫 (47) 写的《自明的超克》《虚无的创造》。他说:‘一般的传记什么都谈,唯独就是没提到对我们重要的事。’我重读之前的饶舌,很反感,心想还是别寄出去算了,但是写了一通之后,已与我不同,我觉得充满虚饰的自家宣传似乎也可亲可爱,接着差点又联想到自我厌恶,但我用舍斯托夫敷衍过去。对不起。对了,关于现在我的生活,公司从早上九点半至傍晚六七点。我的工作虽也包括文书作业,但本来是外务员。专跑汽车公司、公司的采购、店面等,算是一种到府服务的业务员。通常总在眼前被赶出来,不得不搓着手鞠躬哈腰,说来很没出息,但我快受不了了。若只是那样也就算了,问题是外地派驻所的人,都是夫妻档,该称之为刁蛮小姑的脾性吗?老是喜欢在背后议论他人,冷嘲热讽,尤其似乎生怕自己的客户被抢走,总是叫我跑腿打杂,既然要批评索性我就洋洋洒洒都列举出来吧。他们总是优柔寡断唯唯诺诺,只顾着讨好总公司,忧心职位不保,嫉恨别人的月薪,批评生活,替自己抱不平,例如为了差旅费的计算私下互相说坏话,骂什么出差暴发户,做老婆的也面目狰狞,某某人老是出差——像我老公出差三天就攒了三十圆回来呢。于是另一方的妻子也不甘示弱,我老公就算出差,唉,那些都是下面的人去做。但是主任老是拿二等旅费搭乘三等车哟。真小气啊……不过,做老婆的自己出差时,一下子抱怨鞋子破,一下子抱怨没洋装、T恤脏……非常烦人。尤其是美其名曰人数少较有家庭气氛,但也因此竞争格外激烈,像我就成天都得请示意见——况且基于生意性质还得招待客户,假日与周日照常上班、加班的情形也很多,根本无暇念书。处处费心费神也很累。月薪六十五圆,再加上五成加俸总计是九十七圆五十钱。但金钱若用途不明就不予支付,弄得一再亏损。欠了一屁股债。我已非讲他人坏话、同情他人的年纪,就到此打住吧。工友已经钻进被窝了。频频传来英语令人哑然。说到这里,我毫无语文能力。不过,我也钻进被窝书写。工友很烦人,等他睡了再说吧。请原谅我这犹如收音机广播的写信方式。我觉得这样更纯粹。同时,我要抄写舍斯托夫:契诃夫作品的独创性与意义在此。试举喜剧《海鸥》为例。在那里违反一切文学上的原理,作品的基础,不是种种热情的机构,也不是事态的必然性持续,而是裸裎的纯粹性偶然。读这篇喜剧,感觉仿佛在浏览毫无秩序与构图、集合了种种‘芜杂事实’的报纸。在此支配的是偶然,是偶然与各种一般概念对抗奋战。 一边抄写这个,一边在工友的催促下,讲童话、紫式部 (48) 、清少纳言 (49) 、《日本灵异记》 (50) 给他听,讲着讲着,他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架,咔咔咔发出三响。太宰先生。还是早点睡吧。请勿露出鄙薄的浅笑随口附和。——开玩笑的啦。今天去公司上班,为了年会,一一向社员收取会费。众人酒酣耳热。我却因酒品欠佳的理由,被命令戒酒,很无趣,整整三个小时,只能望着白色柱子,听大家说傻话。然后去客户那里拜年,受邀去会员、主任家吃饭、玩牌,现在回来,写这个时已是晚间十点。心神很累,真不想写信。就简单写后记吧。向公司请假两个月的原因,是因某事喝醉后,与九名工人发生争执,我在十月二十九日,被剃刀割伤手腕。伤口引发丹毒,住院两个月。面对一个已醉得边吵架边打瞌睡的男人,清醒的对方竟持刀相向,而且是以多欺少,可见我的运气很糟,甚至饱受丹毒折磨,为了住院费……母亲把老爹剩下的唯一一栋房子拿去抵押借高利贷,虽与兄长发生争执还是寄钱来。公司说不是生病是私下受伤引发的意外事故,因此不给我十二月份的薪水。而且公司的人,还把我当成无赖汉冷嘲热讽。唉,算了吧。我想干脆刺上樱花刺青。我不是小孩。说到这里,想写信给你,是因为我想放弃文学了。那不是基于思想上的理由,纯粹只因生活上的不便。在京城 (51) 当上班族,过去,我从未感到任何不良条件,但这次事件发生后,忽感厌烦。今天去公司后也是,几乎毫无自己的时间。负伤前平均睡眠时间五六个小时,偶尔彻夜读书、著述(哎呀呀),同时,也在公司写类似小品的文章,今后却再也不愿了。太宰先生,我想回东京过文学青年的生活。我并未因上班族生活而看见社会或心境为之开阔,反而除了发薪日与上司的嘴脸以外什么也没看见。在大学填塞的少量经济学也忘光了。无法念书的生活,从以前我就不太喜欢,如今更严重。我要不就在东京靠文学生活,要不就只能一死。比方说效法镜花氏跟随红叶山人 (52) 做秘书的那种形式,或者仿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种方式等待水与米、别林斯基 (53) 的出现,总之我想做点什么。不过,我是卑鄙的家伙,回到东京后如何堕落,我都无所谓,但我母亲——受不了。不过,话说回来,这边的空气我也受不了。想必,我的心愿是自私自利支离破碎的奢望吧。然而,如果继续这样一个月都保持同样的商人生活,我觉得我要不就是自杀,要不就是会放弃文学,别无选择。或者可以继续。我想继续——但是,我现在写的,是难以忍受的心情。我快要窒息了。把窒闷的呼吸吹入气球,让它飞上青天,死心吧,我心里这么想。但是,我还是想改变生活,我想听听您对此的意见。我已经不行了。就算回东京,也不可能光靠文学糊口。不如干脆去当锣鼓宣传队或游民,生活经验可能还会变得比较丰富。但,我妈一口气寄来四张女孩子的照片让我挑老婆。现在《春服》已无望当作我的地盘。十月寄的百张稿纸的小说不知到哪儿去了。索性,撕破也好。索性,去应征悬赏文学奖吧。保持沉默方为明智吧。然而,太宰治先生,如果可以,请写信鼓励我。四日上班过了五日,我恐怕就已腐败透顶了。今晚我不想写信。明晚和后天想必更不情愿。既然已经说了任性的话,干脆就说个痛快吧。请骂我一下。啊啊,请对我说,赶快回东京!骗人!请介绍我认识我喜爱的作家尾崎士郎 (54) 、横光利一 (55) 、小林秀雄 (56) 。骗人!我从本月起,想把记忆所及写成自传。但,《春服》一塌糊涂让我很悲观。在《春服》重新振作前,能否介绍您所熟知的同人杂志,每个月让我刊登五十张稿纸的文章?我会付同人费。多事!多写一点,去报名文学奖也是个办法,却又觉得那多半得靠运气不太情愿。况且,字迹这么丑的稿子,人家肯定也不会看。意志薄弱的我眼看无法刊登的作品越来越多实在忍不住,索性一开始就撕掉——骗人,骗人,怎样都好。如果这封信您肯看到这里,光是这样,我已万分感激。请写信给我。这样的话,我会再重写。这封信请撕破扔掉。拜托拜托请原谅我。与这同样内容的信,我一共写了六封寄给六位作家。不管怎么说,您都是拥有自我世界的作家。坦白讲,很自大,我有点蠢吧。我无法热爱您的世界。我不认为您聪明。然而,您是近代知识阶级分子,有不安的面貌。我不能再乱写了。您是《黄表纸》 (57) 的作者,也是Eureka (58) 的著者。《被殴的那家伙》 (59) 对您而言不过惹来浅笑。您操弄的人生纸雕工艺,如同大南北 (60) 作品改编的拉洋片鲜血淋漓。我不会再啰唆多话。瓦莱里 (61) 看起来之所以庸俗是您的《逆行》《卑俗性》读后感。不过,在此有近代青年的‘关于失去的青春的一片抒情,关于我们真实环境的幽灵的自我证明’。然而,我是昏暗、荒芜的辽阔草原。到处都有日光照亮吧。绿色生意盎然,但,其中也乱生着菁菁杂草。该从哪儿割除才好,我胡乱从脚下去处拨开草丛往里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要报告——什么呢。我很迟钝。不是那样。不过,我希望自己野蛮又强壮。现在我热爱的世界任何作家都没有。我最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请不要轻视我的平凡。我决定今年一定要写些什么。但是,小说,人生,究竟有何意义。根本没有意义。我要像吃饭一样写小说,就连那么憎恨实务精神的舍斯托夫,都留下了作品全集,所以用力点应该也可以吧。无论是谁都行,我只要收到名人的信,就会写这种莫名其妙厚颜无耻的宣传文。不,只有在这之前,收到北川冬彦 (62) 氏五六行的明信片时。不过,其实,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信。还是去睡吧。看看舍斯托夫也好。拜托~~~~拜托,拜托,请写信给我。否则,我很无聊。这个天真的臭脾气!我不太喜欢写这封信的我。您呢?对于我少年时的贫瘠自傲,请加上这个。我少年时在十三四岁的那个年纪,画画很差劲,但帝展 (63) 的深泽省三 (64) 氏(红子女士的丈夫)很中意,劝我去念美术。我很会唱歌,也擅长写诗——说这种话,才真是愚蠢——我讨厌过剩。别人的也讨厌,但自己的就姑且写写。对不起。请别不高兴——不,先不说别的,首先我就不懂为何会不高兴。我是低劣的少年。但是——不!果然还是低劣。强人所难。一再叫您写信给我。再会吧,再会吧,翘首盼您回信。慢着!有人打哈欠。而且,你看。啊,啊,啊,旁若无人地将细长的双臂举起,像要捅破天花板似的,而且那嘴巴之大,牙齿之白,简直就像马脸。我有计策,太宰治先生。关于自己,我想写很多事。若您已赏光看了二三十页实为幸事。首先,我是毫无意义的存在,哪怕马克思没有说贸易公司—中介—广告业—外务推销员对社会无益,我还是决定恨自己的生意。以前,主任教训我叫我抹杀个性。出去收钱碰上硬灌我喝清酒的货车行老爹很有趣,但是对着冷然端坐在桌前,留八字胡的公务员:‘请问今天有什么需要吗?’‘没有。’‘是,那么有需要时请再叫我。’或者,‘我要写公文,商人先在外面等着!’或只为了‘一厘 (65) ’的折扣让我来回跑个一百次最后只拉到二三十圆的订单??不,我不该发牢骚。仔细思量之下,再没有比喜恶先定,道理在后的事实更可怕、可厌。喜欢?讨厌?然后一瞬过去,现在是讨厌的。所以我觉得世间言语只不过是在操弄人的情感。我好像也开始需要面具了。梅里美的面具想必最好。我不会再对着他人说喜欢或讨厌云云。明明是喜欢才说喜欢,讨厌了却不能说讨厌了。我对某个女孩产生那种责任,后来不喜欢了,却无法开口说分手,非常困扰。明明就是讨厌还努力想变成喜欢那是不可能的。我非得在讨厌的情况下去爱吗?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我憎恨太多人。啊,啊啊你也是,你也是,你这家伙害得我这么苦,居然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写个不停。”
“最近你的明信片没有一张能看。变得非常怠惰、软弱又巧言令色。我深感遗憾。吉田生。”
某月某日
“聊述一言。(空一行。)我得知我也是未能化身为拜伦的一只野狐狸,对于变身感到厌烦,写绝交信给情人。自己的生活,皆是谎言,虚伪,已无法再相信任何事,坠入绝望的洞中(银行,也中止)。自今日起,我不承认你的文学。永别了。请给我照片。《小丑之花》是杀人文学吗?(银行不中止。但是……)不,这是小小的暖身。太宰先生,你似乎上钩了。有苗头。如果对我感兴趣,请看到最后。我是年仅二十岁的少年,所以让你在百忙中抽出宝贵时间,我深为感激甚至惶恐。(如果我用生命说出的诚实言语都被嗤之以鼻,那我真的想刺杀阁下。天啊,我在说什么蠢话。)首先,我是什么程度的少年,请容我先自我介绍。十五六岁时,我醉心佐藤春夫老师与芥川龙之介老师。十七岁时,醉心于马克思和列宁(赌上性命)……可是,到了十八岁时,又回到‘芥川’,醉心辻润 (66) 氏。(太宰这人,是多么没劲的家伙啊。你听见没有,不倒翁,朝此方而来,吾亦感凄凉的秋暮 (67) ,如何?请帮我。请不要扔进垃圾桶。我会努力写得很有趣。)透过‘芥川’,嗜读阿纳托尔·法朗士 (68) (敬语应该可以省略吧)、波德莱尔、爱伦·坡。之后我抛下文学,走上灯影迷离的街头,历经种种,成了现在的我。我从事文学,却渐渐感到语学的必要,撇开外语不谈,连日语都没好好学,无所事事地度过。(很无趣?再一点点就好,拜托请忍耐。)我认为自己的生活是盲动,但是,人生本身就是盲动。我如此自问自答。(秋夜里,自问自答的软弱。这是二百年前某翁的句子。 (69) )身为二十岁的少年,这样或许太过认命……舍斯托夫式的不安是什么,我不知道。纪德的书我只看了《窄门》,是纯情青年的爱情故事,顶多只感到诚实的可贵……总之,我浅学无才。很抱歉。我实在太失礼了。现在才赫然发现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若是书信惯用的文言体,要我写多少都不成问题。若是向他人借的衣服,即使是最正式的大礼服,我也照样能坦然自若地穿着。话说回来。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唱一段,不,是让我写一段。(别说可怜话。)敬启。小可经某位异性友人推荐,拜读了《盲草纸》,之后亦拜读了《卑俗性》,立时成为太宰治的忠实仰慕者,恳请视之为仰慕信。《日本高迈俱乐部》自十月号起购读,也看了《思想的芦苇》。堪称知性之极……马场的这句话,小可……不,已无话可说。若是电影影迷,这时候,应该会要求在明星照上签名,而小可也想要类似太宰治先生亲笔‘签名’之物,不可以吗?端此静候佳音。以稿纸充当信纸,失礼之处尚祈见谅。敬上。十二月十五日。太宰治先生钧鉴。我的名字,或许是石竹,或许是夕颜,或许是蓟。又及,这封信,我说得不够,或者说得太多,为此感到自我厌恶,对《卑俗性》中有句话,‘语无伦次的招牌’深有所感。(唉,又说傻话了。)太宰先生,这样不行。首先,我什么时候有异性友人了。全部都是谎言。我才不要什么签名。我是阁下的——不,越来越困难了。我不需要您的回复。那种东西,我讨厌。太可笑。属于我们的作家出现,是可喜之事。就算痛苦,也请活下去。在您身后,无法言语丧失自我的亡者,有十万人,正在聚集蠢动。日本文学史上,能够出现我们的选手,真是太好了。很高兴看到带给我们这么多芸芸众生文字表现的作家出现。(泪水源源不绝,难以控制。)而我们,这十万青年,走入真实社会后,究竟能否生存,这个严肃的实验,在阁下身上,正默默进行。以上,就是我写的,我尚未脱离少年之域,写信或面见‘高处的空气,强烈的空气’的您,会让我感到‘冻伤的危险’。我以非常敬畏的态度,仅此一纸信笺,我要逃离您。但愿,长腿蜘蛛对小麻雀能够宽大为怀。当然,您的作品我自认比任何人都热心嗜读,容我再说一句。——你在黄昏初来……你戏弄闪电。凝视太阳太久了。所以受不了……(空一行。)不知《盲草纸》的作者是否能套用这种话——这是斯特林堡 (70) 《去大马士革》中的话,啊啊,我还是用了做作的写法。虽然无法再写下去,太宰治先生,我想飞奔去您那里躲在暗处说话。如果您在《改造》杂志上写文章我就买《改造》,您在《中公》(中央公论)杂志上写文章我就买《中公》。并且,故意积欠三圆未还。顿首。我是女的。”
“敬覆。盼你自重自爱。你应自觉,唤起高迈精神完成你的天赋才能,乃是天下人赋予你的天职。切勿在梦中徒悲泣。应努力严肃完成五十张稿纸。五百圆于你应已足够。八十圆,用于买新斗篷,二百圆可买一套全新的衣裤与白足袋,打造出总计二百八十圆的豪华版拜年贺客。一早,我将立门而待。致太宰治先生。佐藤春夫。”
“谨启。久未联络,不知过得可好。谨致问候。两三天前一再收到明信片与电报,要求寄送二十圆稿费给太宰君,但敝社稿费只能给六圆五十钱(两张半稿纸),敝人现今阮囊羞涩,好不容易在今日向友人借到十圆。承蒙四度重写,万分同情,因此总计只能寄十五。除夕在即,恐怕他还是会照样不当回事地大肆挥霍,因此钱还是由您保管,再视情况适度转交。本想寄更多钱,但我也生活拮据实在无法。曲町区内幸町武藏野新闻社文艺部,长泽传六。太宰治先生尊夫人。”
某月某日
“腊月严冬的夜半,霍然坐起,提笔摘记。一、我并不低劣。二、但,我是独自创作。三、有人在看。四、‘我也彻底贫穷了,是吧。’五、不该如此。六、蛇身清姬 (71) 。七、‘对你惊鸿一瞥,是不幸的开始。’八、这时候,不知太宰是睡是醒。九、‘惜哉,才能!’十、筋骨发达型。十一、玉不琢,不成器。(络绎不绝,思绪的队伍,万紫千红百面亿态。)抓住一条做笔记时,已错失三十倍乃至四十倍、成千上百的言语。S。”
某月某日
“前略。此前料想您必然在疗养正感安心,却风闻贵兄最近只求借由药品注射寻求片刻安稳。我认为此举极为不妥。关于药品注射的可怕后果,想必贵兄早已明白,无须我现在重申。但那如同对恋人断念必须痛下决心,殷切盼你能断念。佛典有云‘勇猛精进’,我认为正可表现这方面的决心。其实本该登门拜访当面申述,但贵兄也已是一家之主,不是稚龄幼儿,我相信即便写信说明你也能理解,因此以书信告之。不妨找个温暖的地方或去温泉区静静思索。或与青森的令兄商量亦可,请原谅我如此多事。或者你已做好去温泉区的准备。如果去了温泉区还请告知。在下想与青柳君一同拜访,也在那附近的旅馆逗留一阵子。代向尊夫人问好。顿首。井伏鳟二。津岛修治先生收。”
“我只筹到三十圆。听到‘赌上性命’这种话我很担心,不知究竟如何。其实直到九日为止,我一直在等着,以为兄长或许会详细通知。(空一行。)这样分开后对彼此的生活都有太多认识不足之处,想必也会遇到种种困难。你说是赌上性命,因此才寄钱给你。但我的生活也绝不宽裕,只能预支薪水(而且,能预支的不多)。(空一行。)不是在吊你胃口。也不是在奢华度日。身为教师,并非如普通人想象中那样生活。犹记当年,你和我应该都曾做过燃烧青春热血的工作。(不是指文学喔。)就是那个,是为了那个。况且,小孩出生后,太太得肺病,我也得肺病(当然症状轻微),已焦头烂额。(空一行。)所以,三十圆,请你将就一下。可以的话,记得还给我。因为我可是赌上性命。(空一行。)透过文坛的小道消息,你在小说之外其他方面的生活态度如何我大抵知道。但是,我不愿相信那是你的一切。(空一行。)打起精神来!什么赌上性命……要自杀的……天底下有那种人吗!气质泽猛保。”
“恶习应除尽。本乡区千驮木町五十番,吉田洁。”
某月某日
“虽觉非说不可却终究说不出口。我决心等到暑假再写信。我想写信。明明觉得非写不可为何却写不出来,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你说:‘人不该嘲笑人。’但我至今还是写不出来。信决定了我。我决心写信。从明日起我要画一张画。并且更加坚定决心。大约一周即可完成画作。然后去茑 (72) 写信,如果没写信就不回东京。不管怎样,都要等写信之后再说。《青鞭》创刊号已收到。我要起而实行。我没有创造任何东西,只想画这种画,只想得到您的认可,却未实行的自己,令我心焦如焚。自船桥归来当天,想到对自己的彻底绝望,我很悲伤。您的话,现在尤其给我绝对必要的力量。我实行了毕加索与马蒂斯换个看法皆可被付之一笑的事。我最近画的画不是实行是借口。我想写很长很长的信。我说无懈可击的信‘这种信很难做到’,但我这番话似乎被鳍崎君误会了。我努力直到发誓要写信的日子。从那天起对你说话再不需努力。我想写可以看上一整晚的长信。我不是鼬鼠。我有时感到自己沉重如苹果树。也不想与他人说话。唯有在你面前什么事都能说。如果你不相信这封信,我会死。敬四郎拜上。”
某月某日
“拜启。突然提出冒昧请求请原谅,不知您能否收我当弟子?我看了《卑俗性》,现在还在阅读。我现年十九岁。去年自京都府立京都第一中学毕业,明年,打算念三高文科丙组,或早稻田,或大阪药专。我立志成为小说家正在拼命钻研。老师,请收我当弟子。为此,需要哪些手续?辻润说:伟大的灵魂只能被伟大的灵魂发现。我有一点画讽刺漫画的才能,对文学也有一定的敏感度。出身上等。但是,有一点古怪。既是基督徒,也是创造性虚无主义者,是个可悲的男人。请给我回音。太宰主义以惊人之势渗透我们的团体。令人欣喜欲死。再见。静候佳音。三重县北牟娄郡九鬼港,内山彻。又及,我也有刺青。刺的图案与老师小说提到的图案一样。整个背部都有绿波荡漾,火红的大朵玫瑰,貌似鲭鱼的尖吻细长鱼类,共有四尾,鱼身擦过花瓣在花间嬉戏。因为找的是乡下刺青师,对方似乎没有刺过玫瑰花,大朵玫瑰几与不足为取的猴脸如出一辙,有一阵子,我只好把房间弄得暗暗的睡觉,很不是滋味,幸好,如果没有大费周章绝不可能看到我的背部,我刻意四季都穿短袖衬衫,因此渐渐淡忘,明年我决定报考三高文丙。老师,我该如何是好。快教教我吧。我喜欢山田若 (73) 。我想我大概腕力超强。我的爸妈,有时会生我的气,狠狠甩我耳光。但是,爸妈都很弱小,我压根儿没想过报复。父亲是现役陆军中校,一点也不胖,可笑的是,身高永远都是五尺一寸。只会越来越瘦。想必很不甘心吧。他会摸着我的头哭泣。说不定,我是很不幸的孩子。我是和平主义者,昨天也在五坪大的室内独自盘腿而坐,四下打量半天,清楚可见房间角落,人,再也没有比不擅长打架更伤脑筋的事。内山十三。”
“您似乎很痛苦,但大家都是忍受与您现在同样的痛苦活着。您的创作,这半年来,没有一家杂志愿意刊登。这是作家迟早必经的低潮。这是基于记者之间的默契,没办法。随信附上二十圆。这是我暂时先垫的,兴致来时哪怕是三四张旅行日记也好,请寄稿给我。建议您用这笔钱做个五六日的贫穷之旅。即便只剩我一人,仍然相信您。大阪沙龙编辑部,高桥安二郎。春田被开除了。是我那样处置的。”
“根据尊夫人的报告,您似乎已戒烟、戒酒。相对地,一天要吃二十根香蕉,每日咬烂三十根牙签,弄得尖端散开如棕榈叶,并且边走边随意乱吐,没什么原因就钻出被窝,四处打转,把电灯的灯罩戴在头上,弄坏了三顶,得知这一切,难怪尊夫人只能叹息‘一难方去,一难又起’,但这并非太宰一个人的错。是大家一起起哄,把你当成笑柄,为此,我甚至对两三人萌生恨之欲杀的愤怒。太宰,没什么好羞耻的。抬头挺胸大步走吧。黑。”
“太宰先生,好久不见。欣见您的文名一日比一日隆盛,纵使骂我这是多余的奉承,对于您的小小斥责,亦不足为惊。前不久,《盲草纸》又是压倒性杰作,我每月拜读您写的《思想的芦苇》,只盼能以此为严格修养之资。目送年轻人一点一滴稳健地出人头地的背影,我怀抱着对于人世最尊贵光芒的崇敬心情,昨日,打扫了神坛,并且祈求吉田先生的飞黄腾达。想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太宰先生一整年只订了三百张稿纸,而且一直端正放在桌上,一旁还有钢笔,无论我几时去,稿纸都不见减少,您只是与井伏先生默默下象棋,或睡午觉,对我来说,堪称最坏的顾客,但是,每当我去附近的作家那里送货归来,必定会顺路拜访,一边喝茶,一边悄悄期待必然出现的人。您从不背后议论他人,即便我谈起他人消息,您也看似兴趣缺缺,只是热心研究我的生意。我的眼光果然没错,昨日我也在某知名剧作家面前,谈起这项自豪之处,大获成功。即使被您责骂,也莫可奈何。我保证今后绝不会在别处议论,只限此次,还请宽恕。没想到会在尴尬的地方大失误。话说回来,您吩咐的稿纸,这个月初刚送了五百张,您又订了五百张,令我大吃一惊。昨晚已送出千张。请默默收下。您的第一本小说集,至今尚未出版,但届时在出版纪念会上,我想唱《龟鹤》这首喜庆的谣曲,以表达心中喜悦于万一,不过佐藤家那边,不会出席容我叫嚣龟鹤曲的那种聚会,看这样子,举行出版纪念会时,佐藤家全体出席的聚会,还有佐藤家缺席、鹤龟出现的聚会,这两者都必须前往云云,这是关于佐藤家方面的议论。又,此次,您将替《历史文学》执笔,我这个月初的送货,总算稍微帮上一点忙,今后,也会向您报告,这把年纪每次还瞎起哄,都是我自以为是不明就里,这点还请见谅。师走只剩一两天,商人正忙得焦头烂额。于深夜三点搁笔。田所美德。太宰治先生收。”
“来信已阅。深感您的窘状。如此回信自己也很不愉快,正因知道您会有何感想,提笔格外艰难,但这个月我自己也做了傻事弄得手头拮据。实在无法帮忙还请原谅。这纯属事实上的问题。完全没有心态上的算计。对您的诚意依然不变,如果可以,请相信这点。在我窗下,年货市集的笑声私语直入耳中。请保重身体。太宰治先生收。细野铁次郎笔。”
某月某日
“敬启。太宰治阁下。想必,这是第一次有女人寄信给您。您是女的,男人自然会对您客气,但是,女人却忌妒您 (74) 。之前在友人之处,看到了您的信,非常不愉快。(我在神乐坂的大众剧场,卖火盆与坐垫。)那位朋友,不知该算是远房表兄弟,还是伯叔祖家的人,说来非常复杂,不过,我们的确有血缘关系。他正在就读日本大学夜间部。将来说要当电气技师,再过两年,我会嫁到这个友人家。他晚上去大学,早上以京王线新建小火车站的助手头衔,带着便当出门。这位助手,每周一次,会把他对父母、兄弟都不敢说的大事向您倾诉,并且,每四周一次,会收到字迹丑陋如女佣、只写了寥寥两三行的明信片,他总是把明信片贴在类似相簿的本子上,每次只要一有人来,他就非常兴奋地拿给人看,甚至令我落泪。有时他似乎就寝后也在看,这本相簿,就藏在他的被子底下,周日早上,我去叫谦哥起床,结果,被我发现那本相簿,谦哥见我发现,当下面红耳赤,拼命从我手里抢回去。我顿时放声大哭。那是内容非常平淡无聊的明信片。您应该更加肯定读者的眼力才对。寄信给您自称忠实读者,对于男人,对于一个即将出人头地的男人而言,他可是豁出去这么做的。作家不是人,因此不懂人的诚实。您的明信片,在相簿里有十七张,就像约好了似的,一律都是写些这次在某某杂志几月号写了多少字的文章;下次要以某某为题出版几百页的小说集。其他的事,您大概觉得说了他也不懂吧?谦哥念小学的时候,功课有多好您知道吗?还有,我在学业与女红方面,也没输过任何人。今后,请别再寄明信片来。谦哥他太可怜了。大抵上哪有人在小说发表的五六天前就写明信片。这种问候函难不成你一次寄了五十张?就像我们剧场的表演师傅,诵读新作前,会以耳塞 (75) 的名义,分送荞麦面或寿司,吃了寿司后再听师傅表演新作,结果很不可思议,听起来果真相当好听。我这么讲应该没错吧。谦哥才不是尊敬你。如果那样自以为是,会惹出大麻烦喔。谦哥对你的小说哪一处,是以什么方式谈论的,了如指掌,我觉得谦哥的这番心意太可贵,真想录音下来寄给你听听。不管你要在什么杂志写文章,或者另外还有多少个读者,对谦哥而言,那丝毫不是问题。谦哥的人品,绝对比你好太多了,你自己没注意的地方,他都细心注意到了,甚至还替你掩饰。如果你能替我们两年后的家庭幸福稍微着想,就请你以后不要再寄那种卑鄙的东西给谦哥了。那每次都会引发我们的争吵。如果你多少还有一点人性,今后,我确信你会改变态度。做梦也不容怀疑。我就挑明了直说吧,我对你和你的小说,都很不喜欢。心情就像钻过有毛虫的青叶下方。只想尽快摆脱永不再见。太宰治老师收,平河多喜。给不认识的人偷偷写信,想必,会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藏在腰带的信,一下子取出,一下子藏起,我伫立原地,苦思良久。”
“你就那么想要钱吗?今早,我又在报纸的广告版,发现某个男人(想必是你),朝某个男人(想必是我)发出求救信号,真是不好意思。说来可笑,昨天看起来还神采飞扬的男人,一旦发出要钱的求救信号后,顿时令人兴味索然,不忍卒睹,这究竟该怎么说呢?不知你到底有没有念诵吃芋头那段疯子的咒语。念那段咒语时,你是什么表情?你自称是通晓最高级与最低级两方意识的大家,为了一百圆,居然向我这种住址与身份不明的小人物俯首听命,像狗一样乖乖听话,我很想知道你当时的表情,下次你写散文在哪家杂志发表时,不让其他读者看懂没关系,记得在文章某处为我一个人写上百言感想吧。这是X,是Y, (76) 而且最重要的,是一百圆,玩弄人的金主上。致作家太宰治。太宰治君,别以为无人知道就乱来喔。劝你自重。”
某月某日
“太宰先生。再过一两晚之后我也要二十五岁了。我会自二十五岁起写小说,在三十岁走红,然后,分到一点家产,之后便与乡下早已定亲的近视姑娘结婚。先生儿子,再生女儿,然后又是儿子、儿子、儿子、女儿。依此顺序生孩子,四男会从感冒转为肺炎,在五岁夭折,之后,我会顿时苍老许多,即便如此,一年还是固定写两篇小说,在五十三岁死去。我的父亲,也是死于五十三岁,大家都对家父赞不绝口。想必那是最恰当的年纪。老早之前您提过《历史文学》邀稿的小说,已完成送交杂志社,我现在就对那作品充满期待。想必会是杰作吧。”
“前略。小说完成。可喜可贺。受到如雷喝彩,而且可看出威胁我们同业生活的企图。恭喜。虽是寄给《历史文学》,其实你应该投稿到稿费较高之处。不过,除夕,正月新年,就算吃亏个一百圆也无妨,只想尽快拿到现金的心情,这点,无论是我们三流作家,或你们这种纯文学者,似乎都一样。祝新春愉快。”
某月某日
“前日(二十八日左右),依令堂大人所嘱,寄了新年用的年糕及腌咸鱼一包、黄瓜一坛,据您信上所言,黄瓜未收到,麻烦前往贵地的火车站查询后告知,以上请转告尊夫人。以下,尚有两三感言,过完年算来相识已有二十八年,身为出入津岛家的穷商人,不学无术,容我僭越,明知现在不是唠叨抱怨的时候,还是汗颜伏地,恳请暂时容忍,听我细述逆耳忠言。根据传言,最近,您的借钱恶习又犯了,甚至对未曾谋面的名士开口借钱,而且像狗那样哀求,遭到对方峻拒也不以为耻,还振振有词说借钱有哪点不对,只要按照约定在他日还钱,对方也不会困扰,我们自己也可救急,这样有哪点不好。之前,甚至因此向尊夫人丢掷火盆,砸破两扇玻璃,我听到一半已暗自垂泪难以遏止。贵族院议员、功勋二等的显赫家世,对您这种文学者而言没有任何骄傲之处,想必已是老古董,但是为了令尊大人过世后只剩天地一人的令堂大人着想,容我替您保留一点颜面,‘把我一个人当坏人,将我逐出家门除籍,赶出家乡后,现在越发得寸进尺,将我一人抹黑,好像这样才能摆平四面八方’,从这种种言辞,可看出您的恨意。现在您暂时扬名家庭和谐后,对于令兄、令姐,或许会举出条条罪状讨伐,但那种曲解必然无用。之前,嫁至山木田家的令姐菊子女士,也曾衷心哀叹,容我以戏剧比喻,等于是接下政冈 (77) 这种重要角色,若是自己讨厌的人,哪怕是看主家的面子,也懒得多费功夫,不仅是我,令姐菊子女士亦然,为了照顾你,明知会在婆家立场艰难,还是勉强牺牲奉献。因此自今日起请务必、务必打消向他人借钱的念头,万不得已时,请直接通知我,最好还是尽量忍耐一下,此事若被令兄大人得知我会很麻烦,因此这次由我暂时垫款之事,还请保守秘密,容我再次强调,若真是讨厌的人,我也不会啰唆这么多了,这点盼您能理解,请善自养生,善自珍重,端此敬颂。青森县金木町,津岛会治。太宰治先生收。末笔顺祝新年。”
虚构之春 元旦
“谨贺新年。”“献春。”“恭贺新禧。”“贺年。”“颂春献寿。”“献春。”“您好。刚刚收到原稿。想必其中有所误会。敝社从未向您邀稿,故不敢擅取,已以别件寄还,尚祈收信为荷。历史文学编辑部,R。”“谨贺新春。”“贺年。”“颂春。”“谨贺新年。”“谨贺新年。”“谨贺新年。”“谨贺新年。”“贺春。”“恭贺新年。”“新年快乐。”“贺春。”“谨贺新年。”“颂春。”“贺春。”“颂春献寿。”
(1) 师走:阴历十二月的别称,腊月。据说是因年底僧师(僧侣)四处奔走诵经而名之。
(2) 邓南遮(Gabriele D'Annunzio,一八六三—一九三八):意大利诗人、记者、小说家、戏剧家,被视为墨索里尼的先驱者,在政治上颇受争议。
(3) 斋藤绿雨(一八六八—一九〇四):明治时代的小说家兼评论家。
(4) das Man:“世人”,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提出的概念。Das发音同日文的“出す”,deru乃日文的“出る”,二者都有“出”之意,但前者也有添加之意,故后文说到加减乘除。
(5) 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一七七二—一八三四):英国诗人、英国浪漫主义文学奠基者之一。
(6) 帕比那尔、庞特朋、那可朋、庞欧品、阿达林皆为日本当时使用的麻药、止痛药、镇静剂。
(7) 内村鉴三(一八六一—一九三〇):基督教思想家与传道者,提倡无教会主义。
(8) 冈仓天心(一八六三—一九一三):日本美术史学研究的开拓者,对近代日本美术发展有莫大功绩。
(9) 井上哲次郎(一八九二—一九六四):哲学家,将欧美哲学大量引进日本,是帝国大学第一位日本哲学教授。
(10) 仓田百三(一八九一—一九四三):大正、昭和初期活跃的剧作家、评论家,代表剧作是《出家及其弟子》。
(11) 山本有三(一八八七—一九七四):大正、昭和的剧作家、小说家,后成为政治家。
(12) 大本教:日本新型宗教之一,以农妇出口直子所传《神谕》为教义创设的神道派教团。出口直子的女婿王仁三郎(一八七一—一九四八)将教义系统化,他谴责军备和战争,自称是新制度的领袖,受到政府镇压。
(13) 土佐:即土佐国,现在的日本高知县。
(14) 原句应为“君看双眼色,不语似无忧”。
(15) 大和国:现在日本奈良县的旧称。
(16) 岛崎藤村(一八七二—一九四三):明治时代的诗人、小说家,本名为岛崎春树。
(17) 川柳:江户中期出现的十七字短诗,使用口语嘲讽社会百态及人生为其特色,最具代表性的点评家是柄井川柳因而名之。
(18) 指二十世纪。
(19) 转向:改变政治立场,通常指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之后在政府镇压下放弃马克思主义与共产主义。
(20) 菊池宽(一八八八—一九四八):小说家、剧作家,代表作有《无名作家的日记》《珍珠夫人》《新珠》等。创办杂志《文艺春秋》,设立芥川奖与直木奖。
(21) 松尾芭蕉(一六四四—一六九四):日本著名俳句诗人。
(22) 出自《百人一首》的第六十七首。
(23) 葛叶:传说中的白狐,化身为女子嫁给安倍保名生下孩子,后因现出原形只好遁入森林。
(24) 无产阶级小说: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流行的文学,否定个人主义文学,深受社会主义思想及共产主义思想影响,是战前的日本文学潮流之一。
(25) 浪花节:起于江户后期,明治时代流行的说唱艺术,以三弦琴伴奏,主题多为人情义理。
(26) 保尔·魏尔伦(Paul-Marie Verlaine,一八四四—一八九六):法国诗人。
(27) 樱桃、美野里都是当时的香烟品牌。
(28) 《歌德与克莱斯特》:青木昌吉的著作。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一七七七—一八一一)是德国剧作家、记者。
(29) 《序说》(Prolegomena):康德的著作。
(30) 《歌行灯》:日本小说家泉镜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在明治四十三年(一九一〇年)发表的小说。
(31) 百目:约等于375克。
(32) 指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一群受到陆军皇道派影响的日本青年军官打着“尊皇攘奸”的口号发动兵变的事件。
(33) 原句为“叹月惹愁思,暗恨双泪垂”,西行法师所作和歌,收于《小仓百人一首》第八十六首。
(34) 《毛谷村六助》:大阪的出版社立川文明堂针对青少年读者出版的系列丛书之一。毛谷村六助为安土桃山时代的剑客,生卒年不详。
(35) 大町桂月(一八六九—一九二五):明治、大正时代的诗人、评论家、随笔家。旅行全国写了许多游记。
(36) 福本日南(一八五七—一九二一):记者、史论家。曾任报社社长与主笔。
(37) 美文:流行于明治二十至三十年代,以大町桂月等人为代表的仿古文体,使用华丽辞藻,注重修辞技巧的文章。
(38) 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〇二):俳人、歌人,别号竹里人。
(39) 《赤鸟》:儿童文艺杂志。大正七年(一九一八年)创刊,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终止。刊载北原白秋、有岛武郎等人创作的童话、童谣。
(40) 北原白秋(一八八五—一九四二):诗人、歌人。
(41) 三一五事件: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日本政府对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的全国性镇压行动。
(42) 贯:日本重量单位,1贯等于3.75公斤。
(43) 穆伦(Hermmia Zur Murren,一八八三—一九五一):德国无产阶级童话作家。
(44) 片冈铁兵(一八九四—一九四四):大正、昭和前期的小说家。
(45) 小日向:东京都文京区地名。
(46) 加藤咄堂(一八七〇—一九四九):佛教学者,因佛教著作及四处演讲而知名。
(47) 舍斯托夫(Lev Isaakovich Shestov,一八六六—一九三八):犹太裔俄国哲学家,代表作有《在约伯的天平上》《雅典与耶路撒冷》。
(48) 紫式部(约九七三—一〇一四):平安中期的女作家,著有《源氏物语》等书。
(49) 清少纳言:生卒年不详,与紫式部同为平安中期最具代表性的女作家,著有《枕草子》等书。
(50) 《日本灵异记》:平安前期日本最古老的佛教谈话集,内容以因果报应的思想为主。
(51) 京城:日本统治时期首尔的旧称。
(52) 尾崎红叶(一八六三—一九〇三):日本小说家、散文家、俳句诗人,代表作为长篇小说《金色夜叉》。
(53) 别林斯基(Vissarion Grigoryevich Belinsky,一八一一—一八四八):俄国十九世纪首屈一指的文学评论家。
(54) 尾崎士郎(一八九八—一九六四):小说家,代表作为《篝火》《雷电》。
(55) 横光利一(一八九八—一九四七):小说家、俳人,师事菊池宽。
(56) 小林秀雄(一九〇二—一九八三):文学评论家。
(57) 黄表纸:江户中期以后大量出版,以图画为主的小说样式,内容都是当代风俗或事件。
(58) Eureka :青土社发行的月刊,以诗与文学批评为主的艺文志。
(59) 《被殴的那家伙》:女作家平林泰子(一九〇五—一九七二)写的黑道小说。
(60) 大南北(一七五五—一八二九):第四代鹤屋南北的尊称,狂言作者,因怪谈小说而闻名。
(61) 瓦莱里(Paul Toussaint Jules Valéry,一八七一—一九七二):法国诗人。
(62) 北川冬彦(一九〇〇—一九九〇):诗人、电影评论家。
(63) 帝展:帝国美术院展览会的简称。明治末期至昭和战前的官方公募美展。
(64) 深泽省三(一八九九—一九九二):夫妻皆为西画家与童画家,致力于岩手县的美术教育。
(65) 厘:日本货币单位。一厘等于千分之一圆。
(66) 1.
润(一八八四—一九四四):翻译家、思想家,日本达达主义的核心人物。
(67) 此句为松尾芭蕉所作。
(68) 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一八四四—一九二四):法国小说家,一九二一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代表作为《金色诗篇》《波纳尔之罪》等。
(69) 此句出自江户中期的俳人炭大
(一七〇九—一七七一)。
(70) 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一八四九—一九一二):瑞典现代文学奠基人,世界现代戏剧之父,代表作有《父亲》《死亡之舞》《红房间》《鬼魂奏鸣曲》等。
(71) 蛇身清姬:日本古代传说。少女清姬被安珍和尚背叛后,愤而化为蛇身杀死安珍。
(72) 可能是指青森县的茑温泉。
(73) 山田若(一八七九—一九五七):大正至昭和期的妇女运动家。生于穷苦农家,与学者山田嘉吉结婚后,在丈夫的熏陶下开始投稿,成为妇女问题评论家。
(74) 写信的人似乎以为太宰治是女的,视之为情敌,所以才这么说。
(75) 本来是指同龄的亲友过世时,一边制作糯米团塞住耳朵,一边念诵咒语“不听坏的,只听好的”,以免被死者一起带走。此处应是借用这句咒语。
(76) X指未知之谜,Y应是随X而来的戏谑之语。
(77) 政冈:歌舞伎、净
璃的戏中主角。为了保护幼主,不惜牺牲亲生儿子的忠义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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