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岛 作者:阿道司·赫胥黎 内容简介 远在太平洋的一座岛屿Pala蓬勃发展了100多年的理想社会,已然成为一场现代社会文明的实验。居民生活在这个由西方科学与东方哲学创造的人间天堂,岛上的幸福引来了外界的嫉妒与敌意。为了占领岛上的资源,记者法兰比伪装成落难者潜入岛屿,但他很快爱上了这座岛上的生活方式。是捍卫岛 屿的理想社会,还是继续完成任务?然而不管他做出怎样的选择,这个人间天堂的小岛都将无法避免这场精心谋划的灾难。 第一章 “注意!”一个声音响起来,好像一只双簧管突然发了声。“注意,”它用同样高亢、单调、浓重的鼻音重复道,“注意! 他躺在那里,如一具死尸躺在枯叶中间,头发蓬乱打结,满脸漆黑的瘀青,衣服破烂不堪,沾满泥巴,样子十分奇怪。威尔从梦中惊醒。莫莉刚刚喊了他的名字。该起床了,该穿衣服了,上班一定不能迟到。 “谢谢,亲爱的。”他说着坐了起来,但突然感到右膝盖强烈的刺痛,后背、胳膊和前额也莫名的难受得要命。 “注意!”那个声音仍旧在耳边响起,音调上丝毫没有改变。威尔用一只手肘撑着身体,困惑地环顾四周,但眼前所见的并不是伦敦家中卧室里熟悉的灰色墙纸和黄色窗帘,而是一片林间空地,清晨的阳光在森林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和缕缕斜射的光线。 “注意”? 它为什么说“注意”呢? “注意——注意——”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多么奇怪,多么空洞! “莫莉?”他询问道,“是你吗,莫莉?” 这个名字似乎使他眼前一亮,但是突然,他内心深处涌起了熟悉的罪恶感。他嗅到了福尔马林的气味,看到护士脚步轻快地,沿着绿色走廊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他似乎听到她浆洗好的制服吱吱嘎嘎的响声。“55号。”她说着,然后停住了,打开了一扇白色的门。他走了进去,在那,高高的白色床上躺着的竟然是莫莉。莫莉的半边脸都缠着绷带,嘴大张着躺在那里。“莫莉!”他喊道,“莫莉……”他的声音在颤抖。他此刻在呼喊,似在乞求:“亲爱的!”没有回应。从张大的嘴巴中传出的是一阵阵急促又虚弱的呼吸声。“亲爱的,亲爱的……”突然他握着的手动了一动,但随即又感觉不到了。 “是我啊,”他说,“威尔。” 她的手指再一次动了一下,显然是费了好大劲。她的手慢慢地抓住了他的手,握了一会儿,又松开了,而后再次陷入无知觉的状态。 “注意。”那个机械的声音又喊道。 这是一场意外,他急忙如此安慰自己。路面很湿,车子滑过了白线,这样的事再寻常不过了。报纸上整天报道,他自己就曾报道过几十次。“母亲和三个孩子死于迎面相撞的车祸……”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当莫莉问自己“我们是否就这样结束了”的时候,他回答说是的。最后这一次绝情的见面后,她离开了,走入雨中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就躺在了救护车中,奄奄一息。 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连看都没看她。他是不敢再看她一眼。她那苍白痛苦的脸是他无法忍受的。她从椅子上起身,慢慢穿过房间,慢慢地走出了他的生活。他难道不该叫她回来,乞求她的原谅,告诉她,告诉她自己仍旧爱她吗?他爱过她吗? 双簧管的声音再次引起他的注意。 是的,他曾经真正爱过她吗? “再见了,威尔,”他仍记得她转身走出门槛时的低语,那时的她,从内心深处,还在低语,“我仍然爱你,威尔,不论如何。” 一会儿,几乎悄无声息地,她关上了公寓的门。门上弹簧锁冷冰冰地干响了一声。她走了。 他跳起来,跑到门口,打开门,听到她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就如黎明前的鬼魂一样,留在空气中淡淡的熟悉的香水味也慢慢消散了。他再次关上门,走进灰黄色调的卧室,向窗外望去。很快,他看到她穿过人行道,走进车里。他听到汽车发动机刺耳的轰鸣声。一次、两次,然后传来马达的嗡鸣声。他应该打开窗户吗?“等等!莫莉,等等!”他似乎听到自己这样喊着。但是,窗户仍然紧闭着。车子已经开始移动,拐了弯,街道上已空无一人。太迟了。太迟了,谢天谢地!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嘲弄地说道。是的,谢天谢地,但是罪恶感仍旧停在他内心深处。罪恶感,令人痛苦的内疚感——但是从内疚中他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喜悦。一个下流残忍卑鄙的人,一个他所陌生的、讨厌的人高兴地想道,现在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得到他想要的了。这个人就是他自己。他想要的是一种不同的香水、一个年轻的身体带来的温暖和弹性。“注意!”双簧管又嚷道。是的,注意。注意弥漫着芭布丝那麝香味的卧室,草莓粉色的小屋和两扇朝向查令十字街的窗户。在街对面,波特杜松子酒吧巨大的霓虹灯整夜地朝这两扇窗户闪烁不停。酒吧被罩在高贵的深红色灯光之下——十秒钟前小屋还是圣心教堂的模样,十秒钟后又变成涨红的脸庞,和他如此贴近,如六翼天使般泛着光芒,仿佛内心爱的火焰,使它变得更美。然后,黑暗也变得更加美丽。“一、二、三、四……啊,上帝,让时间就此停住吧。”整整十秒钟以后,电子钟点呈现了另一种启示——死亡的启示,对原始恐惧的启示。外面的灯光此时变成了绿色,这极可憎的十秒钟内芭布丝的玫瑰色小屋仿佛变成了泥塑的子宫模样,床上的芭布丝本人也变作死尸的颜色,一具呈死后癫痫状的电镀尸体。当波特杜松子酒吧变作绿色的时候,人们就很难忘记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是谁,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双眼,深深投入到——如果能做到的话——另一个感官世界中,更猛烈地、更刻意地投入到陌生的疯狂情绪中。可怜的莫莉,缠着绷带(“注意”)的莫莉,躺在海格特潮湿坟墓中的莫莉,每次绿光使芭布丝的裸体变成一具死尸模样时,都会让人不禁想起海格特墓地,于是不得不闭上双眼。在陌生的疯狂情绪的支配下,莫莉成了,也一直是一个陌生人。不仅仅是莫莉,在他紧闭的双眼中,威尔还看到了他的母亲,如浮雕般苍白。她的脸由于常年的苦痛变得麻木不仁,她的手因关节炎而变得畸形怪异。还有他的妹妹——莫德,站在他妈妈的轮椅后。莫德已经发胖,像牛蹄肉冻一样颤抖着,脸上带着房事中都没有表现出来的激动神色。 “你怎么能这样,威尔?” “是的,你怎么能这样?”莫德眼中含泪,以颤抖的女低音重复着。 他没有回答,一声不吭。也就是说,在这两位殉道者面前——一位是殉道于不幸婚姻的母亲,一位是殉道于仁孝的女儿——任何话语,即使是说出来,也不可能得到理解。 除非他用听起来很淫秽的客观生理事实来说明,而这种坦率是最难以被接受的。他该怎么做?他能够做到,因为一些实际的原因迫使他这么做,因为……好吧,因为芭布丝有一些莫莉不具备的身体上的特质。芭布丝有时的举动是莫莉无法想象的。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是突然间那个奇怪的声音又重复起它的老调。 “注意。注意。” 注意莫莉,注意莫德,还有他的妈妈,注意芭布丝。突然另外一段记忆从模糊混乱的迷雾中浮现出来。芭布丝粉红色的小屋接待过另一位客人。小屋的主人在另外这位客人的爱抚下狂喜地发抖。这在他心中的罪恶感之上又增加了一种心灵的痛苦,使他喉咙一紧。 “注意。” 这个声音又离得近了一些,是从右边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的。他把头扭过去,试图直立上身看得更清楚些,但是支撑他身体重量的那条胳膊开始颤抖,失去控制,他又重新摔倒在枯叶中。他太累了,不想继续回想下去了,只是躺在那里,透过半闭的眼睑,盯着四周这难以理解的世界。他在哪里,是如何到达这里的,他全然不知,但现在这也并不重要了。此刻,什么也不重要了,除了疼痛和使他无法移动的虚弱。 这棵树,比如说,他此刻(不知为何)躺在这棵树下,这段灰色的树干,高处枝杈纵横,树枝由于日照而斑点驳驳,这理应是一棵山毛榉树。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威尔为自己的逻辑如此清晰而感到骄傲——如果是那样,树叶却不应该是如此鲜明的绿色。为什么一棵山毛榉树的根会像这样弯弯曲曲地突起于地面之上?还有这荒谬的树根,是这棵冒牌的山毛榉树借以支撑自身的基础——这些特征如何能够统一在一起的呢?威尔突然想起了他最讨厌的一行诗:“是谁,你问,在那些糟糕的日子里支撑了我的思维?”答案是:凝固的细胞外质,达利早期的画作。这显然排除了英格兰东南部的奇尔特斯(该地区西部有茂密的山毛榉树林)。在金色黄油般的阳光下,大量的蝴蝶飞到这里。它们为何如此之大,有着不可思议的蔚蓝色或天鹅绒般的黑色,长着硕大的眼睛和斑斓的翅膀?只见栗色中闪耀着紫色,银色粉饰着祖母绿色、黄玉石色、蓝宝石色。 “注意。” “谁在那儿?”威尔·法纳比本想高声断喝,但发出的却是细小颤抖的低哑声音。 接下来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似乎让人感到十分阴森恐怖的沉默。从那棵山毛榉树两节树根的空洞处,一只巨大的蜈蚣爬出来,闯进了他的视野,一会儿又匆忙地倒腾着它一排排深红色的足消失在另一个青苔覆盖的树干外皮的裂缝中。 “谁在那里?”他又哑着声音问道。 从他左侧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一只体形巨大的黑鸟突然从里面飞了出来,体形和寒鸦差不多,很像托儿所座钟里面的布谷鸟。很显然,这并非是只寒鸦。 它挥动着一对白色的翅膀,冲过了间隔地带,落在了一棵枯死小树最矮的一截树枝上,离威尔躺着的地方不过六米远。它的喙,他注意到,是橘黄色的,并且它的两只眼睛下面有一块光秃的黄色斑点,两侧是淡黄色的肉垂。头顶后部也覆盖着如假发一般的厚重肉垂。这只鸟儿歪着脑袋先用右眼看了看他,而后又歪着脑袋用左眼看了看他。之后,鸟又张开橘黄色的喙,吹出了十个或是十二个五声音阶的音符,就如人的打嗝声一般。然后,它以反复的音调重复着“哆,哆,嗦,哆”“此时此地,孩子们;此时此地,孩子们” 。 这几个词成为一个触发点,突然他什么都想起来了——这里是帕拉禁岛!从未有记者来过这里,现在一定是他在壬当罗布海港外起帆的第二天清晨。昨天下午他干了件傻事,独自出海。他都想起来了——那时,风吹起白色的帆,就像是一片巨大的玉兰花瓣,水浪在船头嘶鸣作响。每当浪头袭来,水珠如一颗颗钻石飞溅,留在身后的是一道道碧玉般的波纹。向东海峡的另一端,在帕拉火山的上空,多么美丽的云朵,多么壮丽非凡的白色雕塑杰作!他坐在船舵边,竟哼唱起了歌谣,他猛然发现自己难以置信地处于无法言表的愉悦当中。 “三个,三个争吵的女神。”他迎着风高唱道。 “两个,两个纯洁的圣徒,衣着绿裳——哦,一个,一个独自伫立的耶和华……” 是啊,完全是独自一人,在大海这无垠明珠之上。 “而且终将会如此。” 好景不长,显然,那些谨慎且经验丰富的游艇驾驶员曾警告过他的事情发生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色暴风,夹杂着雨水和巨浪,突然疯狂无情地向他袭来。 “此时此地,孩子们,”那只鸟又咏唱道,“此时此地,孩子们。” 在这期间,最非同一般的事情就是他竟处于此地,平安无事地躺在树下,做着回想,而不是在帕拉海峡底葬身鱼腹,或是摔在悬崖上粉身碎骨。可能是凭借奇迹,他把下沉的小船带过碎浪区,停泊到帕拉岛布满岩石的海岸线唯一的沙滩。然而困难还远不止于此。 悬崖壁立,在山崖的缺口处,一道山涧溪流潺潺流淌,形成一层薄雾。在灰色的石灰岩之间生长着树木和灌丛。他穿着网球鞋,沿着山崖向上攀登大概有六百到七百英尺,可以脚踏攀登的地方也由于水的关系变得十分湿滑。除此之外,上帝啊,这里还有一条黑色的蛇正盘踞在他借以向上攀爬的树枝上。五分钟之后,一条巨大的绿蛇又占据了他正准备落脚的崖尖上。伴随着他的是更加强烈的恐惧。看到蛇后,他惊恐地收回了脚。不料这无意识的动作使他失去了平衡。在这漫长恐怖的一秒钟里,他痛苦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生命的终结。他在峭壁的边缘上摇晃了一下就摔落下去。完了,完了,完了!他的耳际响起了树木断裂的声音,随后他发现自己被紧紧卡在了一棵小树的树枝中。他的脸被刮破了,右膝因为擦伤而流血,不过好在还活着。他又重新开始痛苦地向上攀爬。虽然膝盖疼痛难忍,但是他仍旧得向上爬,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不久,光亮开始消失。他几乎都在黑暗中继续向上攀爬,在活下去的信念中,在彻底绝望中坚持向上爬着。 “此时此地,孩子们。”那只鸟又嚷道。 但是威尔·法纳比的思绪还不在此时此地。他那时正处在崖壁之上,不知哪一刻就会跌落的恐惧中。干枯的树叶在他身下沙沙作响,他的身体在颤抖,剧烈地,无法控制地,从头到脚地颤抖。 1.选自英国诗人评论家马修·阿诺德的诗歌《致朋友》,马修的侄女即此小说作者的母亲。 2.达利,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代表作品有《记忆的永恒》《比基尼岛的三尊狮身人面像》等。 3.苏格兰民歌,“Green Grows the Rushes”(《郁郁葱葱的灯芯草》)。 第二章 突然,那只鸟儿不再说话,却开始了尖叫。一个尖细的人类声音响起来:“八哥鸟!”然后用威尔听不懂的语言又说了些什么。随之从干草叶子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吃惊地喊了一声,又恢复了平静。威尔睁开眼睛看见两个俊俏的孩子正盯着他看,由于既吃惊又兴奋恐惧,两个孩子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两个孩子中较小的那个五六岁,扎着绿色的缠腰布。在他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大概比小男孩大四五岁,头顶着一篮子水果。她穿着深红色的长裙,几乎长到脚踝,但是上身却没穿衣服。在阳光下,她的皮肤闪着浅古铜略带玫瑰色的光芒。威尔把两个孩子看了又看。多么漂亮,多么完美无瑕,多么优雅出众!就像是两匹拥有纯正血统的小马驹。小男孩浑圆壮实,举止得体,面容就像天使一样。小女孩身材纤细修长,编着两个黑色的辫子,脸庞庄重小巧。 此时,又传来另一阵尖叫,那只停在枯枝上的鸟不安地转来转去,伴着一声长鸣,飞向了空中。 那个女孩看着威尔,向鸟儿伸出了召唤的小手。鸟儿扇动翅膀,飞了过来。靠近她时,鸟猛烈地拍动着翅膀,平衡着身体稳稳停在她手指上。它一合上翅膀,就开始打起嗝来。威尔目睹这一切,却毫不吃惊。现在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会说话的鸟停落在一个小孩的手指上也不算什么。威尔试图朝他们微笑,但他的嘴唇仍在颤抖。本来是要示好,但看起来却像是恐吓的鬼脸,小男孩躲到了姐姐的身后。 鸟儿不再打嗝,开始重复一个威尔听不懂的单词,是“鲁那”吗?不,应该是“卡鲁纳”。对,一定是“卡鲁纳” 他颤抖着抬起了一只手,指着那圆形篮子,里面装有芒果、香蕉……他干渴的嘴里已经流出了口水。 “饿。”他说道。随后他又感到在这异乡的环境下,如果他能模仿音乐剧里面中国人的语调,孩子们会更好地理解他的意思。“饿,俺饿坏了。”他详细地解释道。 “你想吃东西吗?”那孩子用非常标准的英语问道。 “对,吃。”他重复道,“想吃。” “去吧,八哥鸟。”女孩摇晃了一下她的手臂,那只鸟不满地聒噪了一声,又重新落在了那棵枯树上。那女孩扬起了纤细的手臂,像一位优雅的舞者,把篮子从头顶取下, 然后放在地上。同情和恐惧在内心斗争着,她拿起一根香蕉,剥了皮,走向这位陌生人。那个小男孩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提醒他姐姐注意安全并抓紧了她的裙子。那个女孩停下来,说了些安慰男孩的话,出于安全考虑,她举高了那根香蕉。 “你想要吗?”她问。 威尔·法纳比颤抖着伸出了手。那女孩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中途又停下来,俯下身来,仔细地观察着他。 “快点!”他已饱受煎熬。 但是小女孩仍旧小心翼翼,看着他的手是否有丝毫的可疑举动。她弯下身来,小心地伸出了胳膊。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乞求道。 “上帝?”小女孩重复道,突然产生兴趣。“哪个上帝?”她问,“有很多个上帝。” “你信奉的那个该死的上帝。”他不耐烦地回答道。 “我其实哪个上帝都不信奉,”她回答说,“我只喜欢慈悲的神。” “那对我慈悲点吧,”他乞求道,“把香蕉给我。” 她的表情改变了。“对不起。”她充满歉意地说道,随之站了起来,突然迅速向前迈了一步,把水果扔到了他颤抖的手中。 “给你。”她说道,就像是一只躲避陷阱的小动物,她又跳回去,回到了他完全够不到的范围。 那个小男孩拍手大笑起来。她转过身去对他说了些什么。男孩点着他圆圆的脑袋说“好的,头儿”,就一溜小跑离开了。他穿过一群飞舞的蓝色和硫黄色的蝴蝶,消失在远处林间空地的森林阴影中。 “我让汤姆·克里希那去找个人来。”她解释说。 威尔吃完了一根香蕉,接着又要了第二根、第三根。当他感觉腹中不那么饥饿时,便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 “你的英语怎么会说得这么好?”他问道。 “因为人人都说英语。”孩子回答说。 “人人?” “我是说当他们不说帕拉岛语的时候。”小女孩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趣,就转过身去,挥着棕色的小手吹了一个口哨。 “此时此地,孩子们。”那只鸟开始再一次重复,并从它停歇的枯树上振翅飞落下来,站在了小女孩的肩膀上。女孩又剥了一根香蕉,把三分之二给了威尔,剩下的给了八哥鸟。 “这是你的鸟吗?”威尔问道。 她摇了摇头。 “八哥鸟像是电光,”她说,“它不属于任何人。” “那为什么它会说那些话呢?” “因为有人教它说。”她耐心地解释着。真蠢!她的语调似乎暗示着这一点。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教它说那些诸如‘注意’‘此时此地’的话呢?” “这个么……”她一定在脑中搜索着合适的词来把这个不言自明的道理讲给这个奇怪的傻瓜。“这些是你经常会忘记的事,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你经常忘记去关注正在发生的事情。同样地,也经常会忘记当下所处的环境。” “所以八哥鸟们四处飞翔来提醒你——是这样吗?” 她点了点头。当然就是这样。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威尔就介绍了自己。 “我的名字是玛莉·沙拉金妮·麦克费尔。” “麦克费尔?”这个名字听起来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麦克费尔。”她又重申了一遍,他没有听错。 “那你的小弟弟叫汤姆·克里希那?” 她点点头。 “好吧,我真孤陋寡闻。” “你是坐飞机来到帕拉岛的吗?” “我是从海上来的。” “从海上,那你有船了?” “我原来确实有一只。”此刻,威尔的头脑中浮现出海浪击沉漂流船体的情景,耳边仿佛也听到了船受到冲击破碎的声音。在她的询问下,威尔诉说了他的遭遇。暴风肆虐、船只搁浅,漫长攀爬的噩梦、蛇以及跌落的恐惧……他又开始颤抖,这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剧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玛莉·沙拉金妮聚精会神地听着,没有发表一句评论。当他的声音变得颤抖,最终说不出话来时,小女孩向前迈了一步,跪在他旁边,那只鸟仍旧停留在她肩上。 “听着,威尔,”她说着,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前额上,“我们得摆脱这些恐惧。”她的语调很老成,平静而威严。 “我要知道怎么做到就好了。”他的牙齿都在打战。 “怎么做到?”她重复着,“当然是用惯常的方法。再和我描述一下那些蛇和你是怎样摔下来的。” 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再提了。” “你当然不想再提了,”她说,“但是你得讲出来,听听八哥鸟的话。” “此时此地,孩子们,”八哥鸟仍旧发出这条忠告,“此时此地,孩子们。” “你不可能身处此时此地,”她继续说道,“除非你摆脱那些蛇。和我说说吧。” “我做不到,我说不出来。”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那么你永远摆脱不了它们了。它们会永远萦绕在你的脑海里,这就是你自找的了。” 玛莉·沙拉金妮加重了语气。 威尔试图控制住颤抖,但他的身体已不属于他了,好像某个人在控制他,恶意羞辱他,令他痛苦不堪。 “想想你小时候,”玛莉接着说,“当你受伤的时候,你的妈妈会怎么做。” “妈妈会把我抱在怀里,说,‘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小宝贝’。” “她是这样做的?”女孩用震惊的语气说道。“太残忍了!那样你会觉得更痛。‘我可怜的孩子,’”她略带嘲笑地重复了一遍,“会痛上几个小时,你就永远无法忘记了。” 威尔·法纳比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止不住地在颤抖。 “好吧,如果你做不到,那我来帮你吧。听着,威尔,这有一条蛇,一条巨大的绿色蟒蛇,你差一点就踩在它身上。你几乎就踩在它身上,你因此害怕得失去了平衡,坠落了下来。现在你自己说一遍——说出来!” “我差点踩上它,”他顺从地低声重复道,“然后,我……”他说不下去了。“然后,我掉下去了。”他最终说了出来,声音小得别人几乎听不到。 所有的恐惧又重新袭来——害怕带来的眩晕,令他惊恐不已,使他失去了平衡;而确定活不成了,更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再说一次!” “我差点就踩上它了,然后……” 他听到自己在啜泣。 “这就对了,威尔,哭吧——哭出来!” 啜泣变成了呜咽。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于是咬紧了牙关,就这样呜咽停止了。 “不,不要这样,”她喊道,“如果想哭,就要哭出来。想想那条蛇,威尔。想想你是怎样跌落下来的。” 于是又一阵呜咽,他开始颤抖,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 “现在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 “我可以看到它的眼睛,看到它不住地吐信子。” “是的,你可以看到它的信子。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失去了平衡,我跌落了下去。” “再说一次,威尔。” 他又开始啜泣。 “再说一次。”她坚持道。 “我跌落了下去。” “再来一次。” 虽然这仿佛把他撕成了碎片,但是他说出来了。“我跌落下去了!” “再说一次,威尔。”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再说一次。” “我跌落了下去,跌落了下去,跌落了下去……” 啜泣声音逐渐消失了。这些话说起来更加容易,并且它们唤起的回忆也不那么痛苦了。 “我跌落了下去。”他重复了足有一百次。 “但是你并没有跌落多深。”玛莉此时插话道。 “是的,并没有跌落多深。”他很同意。 “那有什么可怕的呢?”玛莉问道。 玛莉的语调里并没有任何恶意或是讽刺,也没有一丁点儿责怪的意思。她只是问了一个简单、直接的问题,也只需要一个简单、直接的回答。是的,那有什么可怕的?蛇并没有咬他,他也没有摔断脖项。况且,这都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了。今天看到了这么多的蝴蝶,这只不断重复“注意”二字的鸟,还有这个奇怪的孩子,谈起话来直言不讳,长得像某个异域神话中的天使,不管你信不信,在赤道附近居住的她,姓氏竟是麦克费尔。威尔·法纳比大声笑了起来。 那个小女孩拍着手也笑了起来。一会儿,在她肩上的八哥鸟也笑了起来,一波波充满魔力的响亮笑声在整个空地上飘荡,在山林中回响,整个宇宙也似乎因这个超级可笑的笑话而笑破了肚皮。 1.卡鲁纳(Karunna),梵文意为慈悲。 第三章 “喔,看到你们都很高兴就好。”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威尔·法纳比转脸一看,一位又矮又瘦的男子正朝他微笑。这个人身着欧洲人服饰,背着黑色肩包,看起来已近六十岁的年纪。他戴着一顶宽大的草帽,头发浓密,但已变白。还有那奇怪的鹰钩鼻子,深蓝色的眼睛,黝黑的脸庞——是如此的不协调! “爷爷!”他听到玛莉·麦克费尔这么呼喊道。 这个人的目光从威尔转向了玛莉。 “什么事情这么有趣?”他问道。 “嗯,”玛莉·麦克费尔顿了顿,整理了一下她的思路,“是这样,你看这个人昨天乘船出海遇上了风暴,他的船毁坏了——可能是在那边的某个地方。所以他得爬上悬崖,可是又有蛇出没,他就摔下去了。但是幸好,有棵树挡住了他,所以他只是受了惊吓。这也是为什么他颤抖得这么厉害的原因。我就给了他一些香蕉,然后让他无数次地重复这次经历。接着他就突然意识到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我的意思是说,事情全都过去了,都解决好了。所以他大笑起来,我也笑了。然后八哥鸟也笑了。” “很好。”她的爷爷赞许道。“那么现在,”他转向威尔接着说,“心理疏导结束后,让我们看看还可以为这可怜的傻家伙做点什么。对了,我是罗伯特·麦克费尔医生。你是?” “他的名字是威尔,”小女孩抢先回答道,“他的姓是法什么的。” “法纳比,确切地说。威廉姆·阿斯奎斯·法纳比是我的父亲,你们或许能猜到他是一位热情的自由主义者。甚至是在他醉酒的时候也是这样,或者说他醉酒的时候更是如此。”他嘲弄般地一笑,样子古怪,丝毫不像他刚才发现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那样笑得爽朗。 “你不喜欢你爸爸吗?”玛莉·沙拉金妮关切地问。 “可能不像以前那么爱他了。”威尔回答说。 “他的意思是,”麦克费尔医生向小女孩解释道,“他讨厌他的父亲,许多孩子都这样。” 随后,他蹲下来,开始解黑色背包的带子。 “我猜他曾经是个帝国主义分子。”他扭过头对这位年轻人说。 “他出生在布卢姆斯伯里。”威尔确认道。 “上流社会,”医生推断道,“但不是军队或郡县政府官员的后代。” “没错。我爸爸是一位法庭律师和时政记者。当然,这和喝酒比起来算是他的副业了。我的妈妈,听起来让人难以置信,是副主教的女儿,副主教。”他重复道,然后又笑了起来,就像嘲笑他父亲喝白兰地酒的品位一样。 麦克费尔医生看了他一会儿,又开始继续解带子。 “你刚刚那样笑的时候,”他用一种科学客观的语调说,“你的脸不知为何变得十分丑陋。” 威尔感到惊讶,试图诙谐地掩盖自己的尴尬:“我笑起来总是很丑。” “恰恰相反,以波德莱尔的方式来看是很漂亮的。除了你的笑声像土狼一样。你为什么发出这样聒噪的笑声呢?” “我是一名记者,”威尔解释道,“民众的特派员。以周游世界并对当前的恐怖事件进行报道为生。你期待我发出什么笑声呢,咕咕——咕咕,吧嗒——吧嗒,马克思马克思?”他又笑了起来,接着说出了他屡试不爽的妙语:“我可不是那种轻易赞同别人的人。” “很好,”麦克费尔说道,“非常好。但现在我们要开始做正事了。”他从背包中拿出一把剪刀,开始剪掉裹在威尔受伤膝盖上的裤腿。他的裤子已被撕裂,沾满血迹。 威尔抬头看着他,边看边想,这个萍水相逢的苏格兰高地人多大程度上保留着苏格兰人的特质,多大程度上已经变成了帕拉岛人。深蓝色的眼睛和突出的鼻子没错。但棕色的皮肤,纤细的双手,优雅的动作——这些无疑来自于别处,非常可能是特威德以南的某个地方。 “你是在这儿出生的吗?”他问。 医生肯定地点了点头:“在希瓦普莱姆,维多利亚女王举行葬礼的那一天。” 随着剪刀发出最后的咔嚓声,裤腿掉落,露出了膝盖。“情况不妙。”麦克费尔医生专心检查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我认为并不严重。”他转向他的孙女说,“你跑回驻地,告诉维贾雅带一个人来这儿,记得从医务室抬一副单架来。” 玛莉·沙拉金妮点点头,一句话没说就站起来,匆匆忙忙地穿过空地向远处走去。 威尔目送着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红裙左右摇摆,光滑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玫瑰色的光芒。 “你的孙女真了不起!”威尔对麦克费尔医生说。 “玛莉·沙拉金妮的爸爸,”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的长子,四个月前去世了——死于一场登山事故。” 威尔喃喃地道出了他的同情,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麦克费尔医生拔出一瓶酒精的活塞,擦拭着双手。 “可能会有点疼,”他提醒道,“我建议你听听那只鸟说话。”他挥手指向一棵枯树的方向,自玛莉离开之后,八哥鸟飞到了那里。 “仔细听它讲话,认真辨识,这样会使你忘记疼痛。” 威尔·法纳比聆听着,八哥鸟又返回到它的第一个主题。 “注意,”口齿清晰的八哥鸟说道,“注意。” “注意什么?”威尔问道,希望得到一个比玛莉·沙拉金妮给出的更具启发性的答案。 “‘注意’本身。”麦克费尔医生说道。 “注意‘注意’本身?” “没错。” “注意。”八哥鸟以讽刺的语调唱诵确认道。 “你们有很多这种会说话的鸟儿吗?” “在小岛上大概至少有一千只这样四处飞翔的鸟。这是老拉贾的想法。他认为这对人民大有裨益。可能是有好处,虽然这似乎对可怜的八哥鸟非常不公平。所幸鸟儿不懂得鼓舞人心的语言,即使是天主教圣人圣方济各的话也不会听懂,”他接着说,“设想一下,向美丽的画眉鸟、金翅雀、叽喳的柳莺布道,多么异想天开啊!他为什么不能闭嘴听听这些鸟要对他说些什么呢?”“但是现在,”他换了种语调补充道,“你最好开始认真聆听我们树上的那位朋友讲话,我要清理你的伤口了。” “注意。” “开始啦。” 这个年轻人的脸部抽动了一下,咬紧了嘴唇。 “注意。注意。注意。” 是的,说得没错,如果你全神贯注地聆听,疼痛也就不那么难忍了。 “注意,注意……” “你怎么会想爬上那座悬崖呢?”麦克费尔边说边伸手拿出了绷带,“我简直无法想象。” 威尔尽力笑了一下:“还记得《乌有之乡》的开篇吧——‘碰巧,上天是站在我这一边。’” 从空地的远处传来了交谈的声音。威尔扭头望去,只见玛莉·沙拉金妮从林间出现,她一蹦一跳地走着,红裙也随之摇摆。在她身后,走来的是一位身材高大、古铜色肌肤的男子,他赤裸着上身,肩上扛着竹杠和卷起来的轻便帆布担架。后面还有一位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穿着白色短裤的少年。 “这位是维贾雅·巴塔查里亚,”当古铜色皮肤男子走近时,麦克费尔医生介绍道,“维贾雅是我的助手。” “在医院里的助手吗?” 麦克费尔医生摇了摇头。“除非是发生紧急情况,”他说道,“我已经不再行医了。我和维贾雅一起在农业实验站工作。”“这是穆卢干·梅兰卓,”他向皮肤黝黑的少年走来的方向挥了挥手,“暂时同我们一起,研究土壤科学及植物育种。” 维贾雅闪到一边,把他的大手放在穆卢干的肩上,将他推到了威尔面前。威尔抬头望着这位面容英俊却沉郁的年轻人,他突然一惊,认出了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威尔五天前在壬当罗布见过他,当时他开着白色的梅赛德斯车和迪帕上校在岛上四处兜风。威尔笑了,开口准备讲话,但克制住了自己,因为男孩摇了下头,动作几乎很难察觉,但又十分明白无误。在他的眼中,威尔看到了苦苦恳求的神情。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发声,似乎在说:“拜托……”威尔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 “你好,梅兰卓先生。”威尔用一种半正式的语调打着招呼。 穆卢干看起来如释千钧重负。“你好。”他说着,还微微鞠了一躬。 威尔环视周遭,看是否有人已经注意到刚才这一幕。玛莉·沙拉金妮和维贾雅正忙着安装担架,而麦克费尔医生在整理他黑色的背包。刚刚那戏剧性的一幕并没有人看到。年轻的穆卢干显然有他的理由,不想让别人知晓他曾去过壬当罗布岛。男孩子就是男孩子,但有时男孩也会像个女孩。迪帕上校对这位年轻追随者的爱远胜于父亲般的慈爱,而对这位上校,穆卢干的感情也不只是孝顺,是一种倾慕的崇拜。这仅仅是一种对英雄的崇拜,还是一种对成功开展革命、清算反对派、任命自己为独裁者的硬派人物的学生式敬慕?抑或是还有其他的感情掺杂其中?穆卢干面对这位黑胡须的哈德良是在扮演安提诺乌斯的角色吗?好吧,如果这孩子对那些时值中年的军事歹徒怀有这种感情的话,那也是他的权利。如果这位强盗喜欢漂亮的少年,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但是,或许,威尔继续思考着,这就是迪帕上校没有对他作正式介绍的原因。当少年被请进总统办公室的时候,迪帕上校仅仅说:“这是穆卢干,我年轻的朋友穆卢干。”随后,他站起身来,把胳膊放在穆卢干的肩上,带着他走向沙发,并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我可以开那辆梅赛德斯车吗?”穆卢干问道。这位军事独裁者微笑中带着溺爱,晃着他乌黑顺直的头发,以示首肯。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让人想到在这种古怪的关系中不仅仅是纯粹的友谊。穆卢干开着上校跑车的时候,简直像个疯子。只有在热恋中的情侣才会把自己——更不用提他的客人了——交给这样的一个司机。在壬当罗布和油田之间的平地上,跑车的转速表曾两次到达了110迈,比这更糟的是,车子从油田的山路径直开到了铜矿区。陷坑张着大嘴,轮胎在转弯处尖啸着急停,水牛从茂密的竹林深处出现,迎面距跑车仅几英尺的距离,一辆十吨的卡车也从路的同一侧呼啸而下……“你难道一点也不紧张吗?”威尔试探着问了一句。但是这位上校既虔诚又痴迷。“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是按真主安拉的意志行事——我确实知道,法纳比先生——就没有理由紧张。在这些情况下,紧张可能是一种亵渎。”当穆卢干又猛地把车转向躲避另一头水牛时,上校悠悠地打开了他的金制烟盒,递给了威尔一支巴尔干半岛的保加利亚国民议会牌香烟。 “好了。”维贾雅喊了一声。威尔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回头看到担架已经摆在他旁边的空地上了。 “好的,”麦克费尔医生说,“把他抬上去吧,小心,小心……” 一分钟后,这一行人已经走在树林间蜿蜒的小路上了。玛莉·沙拉金妮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的爷爷走在最后面,穆卢干和维贾雅抬着担架,走在他们中间。 从他躺着的移动担架上,威尔·法纳比抬头望着幽深的绿色密林,好像从流动的海底石床上看出去一样。在头顶上,接近海面的地方,树叶沙沙作响,猴子叽啾啼鸣。此时还有十几只漂亮的犀鸟,在如云盛开的兰花间跳跃,这图景简直就像是错觉想象中的虚构事物。 “你舒服吗?”维贾雅问道,同时还弯下身子关切地看了看他的脸。 威尔向他报以一笑。 “已经很舒服了。”他答道。 “路不远,”担架的另一头也传来了令人宽慰的话语,“我们几分钟就可以到那里。” “那里是哪里?” “实验站。就像英国的洛桑农业研究所一样。你在英格兰的时候去过洛桑农研所吗?” 威尔听说过那里,但是当然,他从未去看过。 “洛桑农研所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维贾雅继续说道。 “确切地说是一百一十八年,”麦克费尔医生接着说,“1843年劳斯和吉尔伯特在那里开始了他们对化肥的研究。在50年代早期,他们的一个学生来到这里帮助我的祖父开创了这里的农业研究站,热带地区的洛桑农研所——这是他们的计划,建立并服务于热带地区。” 在这片暗绿的丛林中出现了一缕亮光,一会儿地上的枯枝落叶便从森林中显现,并完全暴露在热带太阳耀眼的光线之下。威尔抬起了头,向四周看去。其实,他们并没有从这个巨大的好似碗形的露天竞技场的底部走出来多远。500英尺以下,一片宽广的平原向远处延展,一块块田地星罗棋布,中间点缀着一丛丛的树木和几处农舍。在另一端,山坡绵延高耸,足有数千英尺高,连接着半圆形的群山山脉。一层层的绿色抑或金黄色的梯田,从平原扩展到山峰的底部。稻田描绘出了山坡的轮廓线,每一处起伏都似浓墨重彩,似乎是故意为之的艺术之作。这里的自然不再仅仅是天然的,山川风景经过勾画,有了几何学的精髓,就这些蜿蜒的线条和纯净亮色的条纹而言,这里定然是一位有着精湛技艺画家的巧夺天工之作。 “你那时在壬当做些什么?”罗伯特·麦克费尔医生问道。 “为写一篇有关新政权的报道收集材料。” “我想不到执政的上校有什么新闻价值。” “那您可错了,他是一位军事独裁者。这就意味着即将会有死亡事件发生,而死亡总是新闻话题,和死亡沾边的都是新闻。”他笑着说,“这也是我为什么从中国一回来就被指派顺路到壬当的原因。”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是他不想提及的。实际上,报纸只是阿德海德大人的利益构成之一。他同时还拥有东南亚石油公司、帝国和外资铜业公司。从官方来看,威尔来到壬当是为了嗅探一下在军事统治氛围下的死亡气息,但同时他也受到委派来弄清独裁统治者对外资的态度,新政府准备要向企业提供多少退税优惠,能否得到不被收归国有的保证。还有就是多少利润可以运往国外,必须雇用多少本地技术和管理人员等一连串的问题。面对这些问题,迪帕上校一直非常和蔼可亲,很合作。因此,还带威尔去了铜矿兜风,尽管跑车是穆卢干开的,整个过程令人惊心动魄,心有余悸。“非常原始,我亲爱的法纳比先生,非常原始。你也能看得出来,这里急需要现代化的设备。”上校还安排了另外一场会面——已经安排好了,威尔此刻清晰地想起,就安排在今天早晨。他似乎看到上校已经坐到了办公桌前,军警处长在作汇报:“最后一次看到法纳比先生是他独自一人驾驶小船开往帕拉岛海峡。两个小时后发生了一场巨大的风暴……推断已经丧生。”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他现在在这座禁岛上还是活蹦乱跳的。 “他们不会给你通行证的,”乔·阿德海德在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时如此说道,“但是或许你能伪装潜入海岸,穿上一件带头巾的长袍,就像阿拉伯的英雄劳伦斯一样。” 威尔面容严肃地保证道:“我会尽力一试。” “不管怎样,如果你设法成功地在帕拉岛登陆了,直接去一趟皇宫。拉尼——就是他们的太后——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六年前第一次和她在卢加诺见面。那时她和投资银行家老沃格林在一起。这位银行家的女朋友对唯灵论很感兴趣,并且给我表演了一场降神会。用小号做媒介,真正的直接传音——唯一不幸的是整个过程都用德语。哦,灯都重新打开之后,我和她进行了一次长谈。” “和小号长谈?” “不是,不是,是和拉尼。她是一个非凡的女人。你知道,就是精神十字军。” “精神十字军?这是她本人的发明吗?” “毫无疑问。而且与‘道德重建运动’相比,我本人更喜欢精神十字军的提法,这在亚洲地区更容易被接受。我们当天晚上长谈了此事。之后,我们又谈到了石油,帕拉岛上盛产石油。多年来东南亚的石油公司一直试图插手此地,其他的石油公司也是跃跃欲试,但都无功而返。不给任何人以石油特许权,这是他们的既定政策。但是拉尼却不赞同这一点。她想用石油为世界做些有益的事情,如资助精神十字军运动。因此,就像我说的,如果你能到达帕拉岛,直接去趟皇宫,和她谈谈。了解些做决策人的内幕,探听下是否有支持石油的少数派并且问一问我们是否能帮助他们开展有益的事业。”在谈话结束的时候,他许诺,只要威尔能够成功地办好此事,就给他一笔丰厚的奖金。此外,还给了他为期一年充足的自由时间。“不需要再写报道了,只做高雅艺术,艺术,艺——术……”他继而低俗地大笑起来,“术”的尾音完全淹没在了笑声当中。糟糕透顶的家伙!尽管如此,他还是要为这个可恶的家伙办的恶劣报纸写稿,而且也准备为了奖金,去做这个卑鄙的家伙交代的肮脏工作。现在,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已经踏上了帕拉岛的土地。而且侥幸,上天也站在他这一边,显然,就是为了在他身上开一个实实在在的邪恶玩笑。这正是造化弄人。 威尔被玛莉·沙拉金妮的叫喊声带回了当前的现实中。“我们到了!” 威尔再次抬起头来,他们这个小分队已经走下了公路,通过入口,沿着一道白墙前行。他们的左手边,地势呈阶梯状不断升高,在每级地势平缓的地方,都可以看到菩提树环绕下,一排排错落有致的低矮房屋。在他们的正前方,是一条林荫大道,高大的棕榈树在两边洒下树荫。路尽头下坡处是一方荷花池塘,池塘对面矗立着一尊巨大的石头佛像。这时他们转向了左边,穿过开花的菩提树,嗅着空气中混合的芬芳,来到了第一级平台之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栅栏和栅栏内那头肩峰隆起、全身雪白的公牛。除了正反刍的下巴之外,它一动不动,美得如此安详宁静、悠然自在,令人不禁想起了神话中腓尼基公主欧罗巴的情人——那只宙斯变身的神牛。对了,草地上还有一对朱诺的神鸟——两只拖着尾羽的孔雀。 玛莉·沙拉金妮拉开了一座小花园门的插栓。 “欢迎来到我的小木屋。”麦克费尔医生说道,并转向穆卢干说,“当心这里的台阶,我来帮你们抬担架吧。” 1.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 2. 拉贾(Raja),在印度、马来、爪哇等地指首领,酋长。在小说中指帕拉岛的国王。 3.《乌有之乡》,英国作家塞缪尔·巴特勒的反乌托邦作品Erewhon,或译为《埃瑞璜》。 4.穆卢干,印度战神之名,湿婆神的儿子。梅兰卓(Malindra), mal意为坏的,indra是印度太阳神的名字。 5.哈德良,罗马皇帝,与美貌少年安提诺乌斯保持同性恋关系。 6.拉尼(Rani),与拉贾相对,是王后的称呼。这里前任国王已经去世,因此是太后。后文统称为拉尼。 第四章 汤姆·克里希那和玛莉·沙拉金妮同邻居园丁家的孩子一道去睡午觉了。在黑暗的起居室里,苏茜拉·麦克费尔夫人独自坐在那儿,回忆着过去的幸福时光,忍受着而今失去丈夫的悲痛。厨房里的钟声响过半点,她出发的时间到了。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穿上凉鞋,走进了热带地区下午那极其耀眼的阳光中。她抬头看了看天。在火山上空,厚厚的巨大云层正向穹顶聚集,一个小时后就会下雨。她沿着树木林立的道路行走,享受着一片又一片树荫的清凉。突然一阵“扑棱棱”的翅膀扇动的声音传来,一群鸽子从一棵十分高大的菩提树上起飞,向远处森林的方向飞去。绿色的翅膀,珊瑚色的喙,它们的前胸在阳光下如珍珠蚌般变幻着颜色。它们多么漂亮!可爱得无以言说!苏茜拉正要扭头看看杜加德仰面微笑的愉快表情,但是突然发现自己看到的只是地面而已。杜加德不在了,只留下痛苦,就像是一只幽灵的手臂在想象中萦绕,萦绕在一个仿佛经历了截肢的人的感知中。“截肢,”她对自己低语道,“截肢……”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痛哭起来。截肢的感受不是自哀自怜的借口,既然杜加德已经死了,鸟儿依旧美丽,她自己的孩子们,还有其他的孩子也正迫切需要被爱护、帮助和教育。如果他已经不在的事实如此挥之不去,那就是在提醒她,从今以后,她必须为两个人去爱、去活、去思考,必须用她自己的眼睛和思想,也同时要用他的眼睛和思想,去感知和理解。在这场灾难发生之前,两人的所见所思一直是愉悦和智慧的交融。 这就是医生的小屋了。她登上台阶,穿过门廊,走进了起居室。她的公公正坐在窗边,呷着陶缸里的凉茶,阅读法文的《真菌学评论》。当她走近的时候,他抬起头微笑着表示欢迎。 “苏茜拉,我的孩子!你能来我真高兴。” 她弯下腰吻了一下他胡子拉碴的脸颊。 “玛莉·沙拉金妮说的是怎么回事?”她问道,“她真的发现了一个乘船遇难的人?” “嗯,英格兰人,从中国经由壬当来的,还有遇难的船只。是一名记者。” “他长得什么样子?” “弥赛亚的身形,但是很聪明,不相信上帝,也不确信他自己的使命。即使是深信自己的使命并执行时,也太过敏感。他的身体想行动,他的情感想相信,但是他的神经末梢和他的聪明阻止他那样做。” “那么我想他很不开心了。” “是很不开心,因此笑起来像一只土狼一样。” “他知道自己笑起来像土狼一样吗?” “知道并且引以为荣。甚至还编了一句隽语:我不是一个轻易赞同别人的人。” “他伤得严重吗?”她问道。 “不严重,但是他正在发烧。我已经给他用了抗生素。现在你来决定是否提高他的肌体抵抗力,给自然的痊愈力量一个机会。” “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然后,她沉默了一段时间说,“我去看了拉克西米,在我从学校回来的路上。” “你觉得她情况如何?” “还是老样子。不对,可能比昨天虚弱了点。” “我今天早晨看到她也是这种感觉。” “所幸的是疼痛不会再加重了。我们仍旧可以从心理方面来想办法。今早我们诊治了恶心的症状。现在她可以喝东西了。我认为没有再进行静脉输液的必要了。” “谢天谢地!”他说道,“静脉输液就是一种折磨。面对每一个真正的危险时需要巨大的勇气。但是每当涉及皮下注射或是静脉针刺的时候,她都会表现出极其可怜和极不理智的恐惧。” 他回忆起了过去的岁月,在他们刚结婚的日子里,每当她对此大惊小怪的时候,他都会大发雷霆称她是个胆小鬼。拉克西米哭了,样子很可怜,乞求他原谅,这就如同把炭火放在了他头上一样。“拉克西米,拉克西米……”现在她的日子可能不多了。三十七年了。“你们谈了些什么?”他大声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苏茜拉回答道。事实上,她和拉克西米谈论了杜加德,但她现在真是无法让自己再重复一遍她们谈话的内容。“我的第一个孩子,”拉克西米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孩子还能长得如此漂亮。”在她深陷发黑的眼窝中,双眼突然亮了起来,苍白的嘴唇也绽开了笑容。“这么小小的手,”微弱、嘶哑的声音继续说道,“那么贪吃的小嘴。”她用一只骨瘦如柴、颤抖的手摸了一下自己乳房的位置,由于去年的手术,现在已经是扁平的了。“我真的想不到。”她不断重复着。是的,在事故发生前,她怎么能知道呢?这是一种启示,一种爱和紧连着的灾难。“你懂我的意思吗?”苏茜拉点了点头。她当然是懂得的——从与她自己两个孩子的关系中她懂得,从其他爱和紧连着的悲剧中她懂得,同有着这小手和贪吃小嘴的杜加德长大成人后的相处中她懂得。“我那时常常为他担心,”这位病中的夫人低语道,“他那么强壮,像暴君一样,他本可能会去伤害、去欺凌、去毁坏,如果他娶了别的女人……谢天谢地,他娶了你!”她的手从乳房的位置移到了苏茜拉的手臂上。苏茜拉低下头亲吻了她的手。她们两个都哭了。 麦克费尔医生叹了口气,向上看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刚从水中爬出来的人一样,战栗了一下。“那位遇险的人名字叫法纳比,”他说,“威尔·法纳比。” “威尔·法纳比,”苏茜拉重复道,“嗯,我去看看可以为他做点什么。” 于是她转身走开了。 麦克费尔医生目送她离开后,向后仰靠着椅子闭上了眼睛。他想到了他的儿子,他的妻子——杜加德像是一束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炬突然被熄灭了,拉克西米则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无常和无法预知的变化组成了人生,所有的美丽、恐惧和荒诞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以人类命运也无法解释而同时又具有上天意旨的模样。“可怜的女孩。”他自言自语道,他清楚地记得当他把杜加德的噩耗告诉苏茜拉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可怜的女孩!”那时,也是这篇在《真菌学评论》上刊登的有关产生幻觉蘑菇的文章发表的时候。这是另一件发生在上天安排的模式里不相关的事情。一首老拉贾古怪的诗歌此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造化万端,致敬凡此种种, 无动于衷 其间冲突不谐 为了一种善,超越了好坏的善 为了一种存在,永恒于短暂无常中 其衰减耗散,比天堂中的上帝更加永恒? 门嘎吱的响了一下,随后威尔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和衣裙窸窣的声音。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同时他听到一个低沉并悦耳的女声问他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很糟糕。”他回答道,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语气中并没有自怜自艾,也没有恳求同情——只是像一位苦修的斯多葛派人物,最终厌倦了长期不动声色的闹剧,愤恨地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 “我感觉很糟糕。” 那只手又触碰了一下他。“我是苏茜拉·麦克费尔,”这个声音告诉他,“玛莉·沙拉金妮的妈妈。” 威尔勉强地把头转过来,睁开了眼睛。一个成年版的、肤色更暗的玛莉·沙拉金妮正坐在他的床旁边,向他微笑,充满了友善的关怀。向她回以微笑需要做出太多的努力,所以他满足于对她说声“你好”,然后向上拉了一下床单就又闭上了眼睛。 苏茜拉默默地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肩膀,清晰可见的胸廓肋骨,典型北欧人的苍白皮肤,以她——帕拉岛居民的眼光看来,这肤色显得虚弱和不堪一击。再看看他被太阳晒伤的脸,五官分明,就像是一座只适合远观的雕塑品——俊秀而又敏感。是他的颤抖,而不是这张裸露的脸,让她不禁想到一个被剥了皮并被独自撇下承受痛苦的人。 “我听说你来自英格兰。”她隔了半天才开口说道。 “我不在乎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威尔暴躁地咕哝道,“也不在乎将要去哪儿。不过是,从地狱到地狱而已。” “战争刚过,我就到了英格兰,”她接着说,“当时还是个学生。” 他试图不听她讲话,但是耳朵不像眼睛有眼皮,根本不可能屏蔽这闯入的声音。 “我们心理学班上有个女孩,”声音在继续,“她的父母住在威尔斯。她邀请我暑假一开始就去那里和他们待上一个月。你知道有三口泉水的威尔斯小城吧?” 他当然知道威尔斯。她为什么用这些愚蠢的回忆在这里烦扰自己呢? “我那时喜欢在水边散步,”苏茜拉说,“看运河对面的大教堂,”——这时她想到,当她看大教堂的时候,杜加德在海滩边的棕榈树下,给她上了攀岩第一课。“你身上系着绳索,是非常安全的,不可能掉下来……”不可能掉下来,她苦涩地重复道——然后她想起,此时此地,还有任务要完成,她又看了一下这张像被剥了皮一样英俊的脸,想起来这儿还有一个疼痛的人需要她。“大教堂多么漂亮”,她接着说道,“多么宏伟宁静!” 声音,对于威尔·法纳比来说,变得越来越悦耳,并且不可思议地更加遥远。这也可能是为什么他不再厌恶其侵扰的原因。 “如此非凡的平静。香提,香提,香提。传递理解的宁静。” 现在,声音几乎变得如唱诵一般了——似乎来自于另外某个世界的唱诵。 “我可以闭上眼睛,”她继续念诵道,“可以闭上眼睛并把全部景色看得很清晰。可以看到教堂——它宏伟壮观,比在主教宫殿旁边的参天大树还要高得多。可以看到绿草、水,还有照在石头上的金色阳光,投射在扶壁之间斜斜的长影。听啊!我可以听见钟声,钟声和寒鸦的声音,在塔里的寒鸦——你可以听见寒鸦的叫声吗?” 是的,他可以听到寒鸦的声音,同他现在听到窗外树上那些鹦鹉的叫声几乎一样清晰。他在此地,同时他又在彼地——此地即是在赤道附近地区这间黑暗、闷热的房间里,彼地是在门迪普斯边上凉爽山谷的室外,寒鸦在大教堂的塔楼顶上鸣叫,教堂钟声远播,渐远渐弱消失在绿色的沉寂中。 “还有白色的云朵,”这个声音又说道,“白色云朵之间的蓝天显得如此浅淡、雅致、精美、轻柔。” 轻柔,他重复道,四月里的一个周末,蓝天也是那么轻柔,在他和莫莉婚姻触礁之前,他俩在那里待过。草丛里开着雏菊和蒲公英,河水对面矗立着恢宏的教堂,建筑朴素的几何线条挑战着旷野四月轻柔的云朵,和旷野互相抗衡,同时也互相映衬,完美地调和在一起。这应该是他和莫莉之间的关系——那时确实也是这样的关系。 “还有天鹅,”他听到那个声音如梦般地在念诵着,“天鹅……” 是的,天鹅。白色的天鹅在碧绿又略带墨黑色的湖面上划过——一面起伏抖动的镜子,因此天鹅银白色的倒影总是在破碎和重聚之中,分裂而又合为一体。 “就像纹章一般,浪漫的、难以置信的美。然而它们就存在于此——真实场景中真实的禽类,和我离得很近,我几乎都可以触摸到它们——同时又那么遥远,在数千英里以外,遥远的平静的水面上,像是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所推动,轻柔、庄严……” 庄严地、庄严地划动,当它们富有曲线的白色胸脯在水中前行,沉黑色的水涌起而后拨散——涌起,拨散,波纹向后散去,然后如闪着微光的箭头在它们身后展开。他可以看到天鹅划过黑色的镜面,可以听到寒鸦在塔楼里鸣叫,可以闻到传来的消毒剂和栀子花混合的味道,以及远处绿色山谷中冷森森的哥特式护城河淡淡的野草味道。 “轻而易举地漂浮。” “轻而易举地漂浮。”这几个词让他内心深处感到十分满足。 “我会坐在那里,”她说,“我会坐在那里一直观看、观看,一会儿我也会漂浮起来。我会和平静湖面上的天鹅一起,飞舞在墨黑色的河流与轻柔的淡蓝色天空之间。同时飞舞在此地与遥远的空间之中,彼时与此时之间的另一处所在。”同时,她的思绪也徘徊在过去的幸福回忆和现在持续的丧偶之痛中间。“漂浮,”她高声说道,“在现实和想象的世界之间的平面,在外界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和我们内心最深处升腾的事物之间漂浮。” 她把手放在他的前额上,突然,这些话开始变成了它们所指示的景物和事件,意象变成了事实,他确实正处在漂浮之中。 “漂浮,”那个声音继续轻轻地说道,“漂浮,就像是一只水上的白鸟。漂浮在生命的伟大长河上——宽广、平缓、宁静的河流,如此的宁静、宁静,你几乎可能认为它已经睡着了。沉睡的河流。但它仍旧不可阻挡地向前流淌。 ” “生命静静地、不可阻挡地流向更充实的人生,流向更深刻、更丰富、更坚强,也更完满的宁静,因为它知晓你的痛苦和不幸,知晓并且将其吸纳进生命之流并使之成为其中的组成部分。现在你正漂浮进入那片宁静,漂浮在这条平滑宁静的沉睡着的河流上,也是不可阻挡的,不可阻挡恰恰因为它在沉睡。我在和它一起漂浮。”她为这个陌生人言说,在另一个层面上也是在为自己言说,“不费气力地漂浮,根本不必做任何事。仅仅需要放手让自己被河流推动,就让这条不可阻挡的沉睡的生命之河把我带到它流淌的目的地——知道河流去往的地方也是我想去往的地方,我必须去往的地方:去往更多生命力、更多宁静的所在。沿着沉睡的河流,不可阻挡地,流向完全的和解。” 威尔·法纳比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世界变得多么安静!像水晶一样透彻的沉沉的安静。纵使鹦鹉们仍旧在百叶窗外跳来跳去,纵使声音仍旧在他旁边念诵!宁静空寂,在宁静空寂中流淌着一条沉睡的、不可阻挡的河流。 苏茜拉低头看了看枕头上的这张脸:突然这张脸看起来非常年轻,在静谧安详中显得像孩童一般。前额上紧锁的皱纹消失了。由于痛苦而紧闭着的嘴唇也分开了,气息变得缓慢、轻柔,几乎不易察觉。一个月夜,她想起来,当她低头看着杜加德变得纯净无邪的脸庞时,这句话突然闪现在脑际:“她让她深爱着的人安眠了。” “睡吧。”她大声说道,“睡吧。” 宁静似乎变得愈加深沉,空寂变得愈加无边。 “在沉睡的河上睡着,”这个声音说道,“在河面之上,淡蓝色的天空,飘浮着巨大的白色云朵。当你看着它们的时候,你开始向它们飘去。是的,你开始向它们飘去。而河流现在是空中的河流,一条看不见的河流载着你向前,载着你向上,越来越高。” 一直向上、向上,穿过宁静的空无。意象变成了现实,语言成了体验。 “穿越炽热的平原,”这个声音继续说道,“轻松地进入大山之间的清新和凉爽。” 是的,这里是少女峰?,在蓝天下发出耀眼的银白色光芒。还有蒙特罗萨峰?…… “当你呼吸的时候,你觉得空气是多么的新鲜!新鲜、纯净,充满了生命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力。现在横跨雪地,吹来了一阵微风,使肌肤倍感凉爽,诱人的凉爽。仿佛回应着他的想法,描绘着他的感受。这个声音说道:“清凉。清凉,安睡。清凉带来了更多的生命力。通过睡眠,获得了和解、完整与生活的平静。” 半个小时之后,苏茜拉再次进入了起居室。 “怎么样?”她的公公问道,“成功了吗?” 她点了点头。 “我和他谈论了英格兰的一个地方,”她说道,“他进入角色的速度比我期望得更快。在那之后,我给了他一些关于体温的暗示。” “还有膝盖吧,我希望。” “当然。” “直接的引导?” “不,间接的。间接的效果通常好些。我让他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意象。然后让他想象自己的体形要比现实生活中更大——这样膝盖就更小。糟糕的小东西反抗巨大辉煌的事物,哪个会胜出毫无疑问。”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天啊,我得走了。要不我在学校给孩子们上课就会迟到了。” 1.弥赛亚即救世主,在基督教中为耶稣基督。 2.出自《圣经》,“如果你的敌人饿了,给他面包吃,如果他渴了,给他水喝。你把炭火放在他的头上,主会奖赏你。”这个短语意为:让人感到惭愧和懊悔。 3.梵语中“Shanti”是“和平、宁静”的意思,音译为:香提。 4.少女峰(Jungfrau)是瑞士的著名山峰,以冰雪与山峰、阳光与浮云而闻名。 5.蒙特罗萨峰(Monte Rosa),瑞士最高山峰群,一侧有冰川和冻土。 第五章 当麦克费尔医生进入他妻子的病房时,太阳正在升起。橘色的光芒,映出山峦锯齿状的剪影。突然,两座山峰之间出现了一弯耀眼的炽热镰刀,镰刀慢慢变成半圆形,第一道长影,第一缕金色的光线如长矛般穿过窗外的花园。当再次抬头向群山之间望去的时候,便满是太阳的夺目光辉。 麦克费尔医生在床边坐下,拿起妻子的手吻了一下。她向他微笑着,而后目光又转向了窗外。 “地球转得多快啊!”她低语道,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这样的清晨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 在鸟儿的叽喳叫嚷和昆虫嘈杂得令人烦扰的声音中间,八哥鸟在唱着:“卡鲁纳,卡鲁纳……” “卡鲁纳,” 拉克西米重复道,“怜悯……” “卡鲁纳。卡鲁纳。”从花园一直传来双簧管似的声音。 “我不再需要它了,”她继续说道,“但是你怎么办,可怜的罗伯特,你怎么办?” “人总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找到必需的力量。”他说道。 “但那会是适当的力量吗?能够防御、折断以及使你专注于你的工作和思想、压根不在乎其他任何事情的力量吗?记得以前我是怎样经常过来揪着你的头发提醒你,让你注意,如果我走了谁会做这些呢?” 一个护士拿着一杯糖水走了进来。罗伯特医生把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下,扶着她坐了起来。护士把杯子放到她的唇边。拉克西米喝了一点水,费劲地咽了下去,然后又喝了两次,一共喝了三口。她的视线离开了举着的杯子,转向罗伯特医生。这张憔悴的脸被一种奇怪而不协调的顽皮神色点亮。 “‘我喝橘子汁要分三口吸’,”虚弱沙哑的声音这么引述道,“‘表示对三位一体的颂扬,使阿里乌派人觉得懊丧’……”她中断了:“想起这些多么愚蠢。但是那时我总是很荒唐的,是吧?” 罗伯特医生尽力地向她回以微笑。“相当荒唐。”他赞同地说。 “你以前常常说我像一只跳蚤。在这待一刻钟,然后突然,啪,就跳到别处,数英里之外的地方了。难怪你从未能教过我。” “但你却教会我很多,”他言之凿凿地说,“如果不是你来提醒我,让我看看大千世界,帮我理解,我今天将会是什么样呢?蒙着眼罩的书呆子——尽管我受过这么多训练。但幸运的是,直觉让我请求你嫁给我,同时幸运的是你也蠢到答应了我,而后我增长了智慧和见识。三十七年的成年教育使我现在变得很人性化了。” “但是我仍旧是一只跳蚤。”她摇了摇头说。“我也确实努力了。我非常努力。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这一点,罗伯特,我总是踮着脚尖,努力向上朝着你做的工作、你的思考和你的阅读方向,踮着脚尖,试图到达那里,试图到达那里站在你旁边。天哪,这个过程多累啊!多少一系列无止境的努力啊!但是大多数努力都是无用的。因为我只是一只在人群、花草、猫猫狗狗之间蹦来蹦去的傻跳蚤,而你出身名门,文化修养高,这是我无法高攀企及的,更不用说进入了。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抬手摸了一下已经不在的乳房,“我想我不必再尝试了,不用上学,不用完成作业。我有了一个永久的借口。” 两个人都沉默了很长时间。 “再喝一口吧?”护士最终问道。 “是的,你必须再喝一些。”罗伯特医生赞同地说。 “毁了三位一体?”拉克西米又冲他笑了一下。透过年龄和身体疾病的面具,罗伯特医生看到了几十多年前自己爱上的那个爱笑开朗的女孩,仿佛就在昨天。 半个小时之后,罗伯特医生回到了他的小木屋里。 “整个上午你得自己在这儿待着,”给威尔·法纳比的膝盖换了绷带之后,罗伯特医生宣布道,“我得开车去希瓦普莱姆开一个枢密院的会议。我们的一个护士生会在十二点左右来这儿给你打针,并给你弄些吃的。下午,苏茜拉一结束她学校的课程,就会再次来这儿看你。现在,我必须得走了。”罗伯特医生站起来,把手放在威尔的胳膊上说:“傍晚我会回来的。”他向门口走去,走了一半又停住折了回来。“我差点忘记把这个给你了,”他从松垮的外套侧口袋里,拿出了一本绿色的小书,“这是老拉贾的《真相及如何理性地对待这些真相的笔记》。” “多妙的题目啊!”威尔接过这本小书的时候说。 “而且,你也会喜欢里面的内容的,”罗伯特医生向他保证说,“页数不多。但是如果你希望了解帕拉岛的话,没有比这更好的介绍了。” “顺便问一下,”威尔说,“老拉贾是谁呢?” “恐怕你见不到他了,老拉贾在三八年去世——在世时间比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时间还要长三年。他最大的儿子在他之前去世了,他的孙子即位,是个混蛋——但幸好寿命不长。现在的拉贾是他的曾孙。” “噢,可以允许我问个个人问题吗,麦克费尔这个家族在帕拉岛上扮演着什么角色?” “帕拉岛的第一个麦克费尔人,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和老拉贾的祖父——改革王侯(我们这么称呼他),一起建立了现代的帕拉岛。老拉贾巩固了他们的改革成果并深入推进。今天我们尽最大努力来巩固它前进的脚步。” 威尔拿起了《真相笔记》。 “这里面记录了改革的历史吗?” 罗伯特医生摇了摇头:“书里面阐述了内在的原则。先读读这些。傍晚我从希瓦普莱姆回来的时候,会给你讲点你想听的历史。如果你想更好地理解已经存在的事实,那最好先知道该做些什么——如果一个人清晰地知道来龙去脉,就会知道哪些和哪里需要改革。所以读读吧。同时也别忘了十一点的时候把果汁喝了。” 威尔看着他远去,然后打开了这本小绿书,开始读了起来: I 没人需要去任何其他的地方。如果知晓的话,我们都已经在那里了。 如果我知道事实上我是谁,我就不会再像我认为自己是谁那样行动;如果我不再像我认为的那个样子行动,我就会知道我是谁。 我事实上是谁呢,我认为我是摩尼教徒。如果这样允许我知道答案,我是完全接受是与非和解的个体,有着非二元受保佑的体验。 在宗教中,所有的词汇都是肮脏的。任何对佛教、上帝或者基督滔滔不绝的人,必须得用消毒皂洗洗嘴巴。 虽然他渴望永恒,但在每一种二元对立的情况中,“是”永远不会——从事情的本质来说——实现。我认为我是异类摩尼教徒,会无休止地使自己处于不断的挫败中,处于与其他充满渴望和挫败的摩尼教徒无休止的冲突中。 冲突与挫折——是全部历史和几乎所有传记的主题。“我会向你展示痛苦。”佛用现实的语调说道。但是,他也给出了结束痛苦的方法——自我认知、完全接受。 II? 认清我们真正是谁,会修成良善之人,良善之人会施与最恰当的善行。我们可以是有道德的,而不需要知道我们真正是谁。那些仅仅是好的人并非善,只是社会的栋梁。 大多数的栋梁都是他们自己的力士参孙。他们能支撑,但是迟早他们会拆毁。没有这样一个社会:大多数好的行为是善的产物并因此总是恰当合宜的。这并不意味着不会有这样一个社会,或者在帕拉岛的我们因为尝试把这变为现实而显得愚蠢。 III 瑜伽修行者和斯多葛禁欲主义者——这两类正直的人都希望通过系统地扮作其他人,而取得一些可观的成绩(但是并非通过伪装成另外一个人,即使是伪装成一个极其良好和明智的人),我们就能从一个异类摩尼教徒转化成一个良善之人。 良善之人知道我们事实上是谁。而为了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必须首先清楚,每时每刻,我们认为自己是谁和这种坏的思维习惯会迫使我们感受些什么、做些什么。一段时间内完全地认识到自己是谁的时刻(但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只是暂时停止了摩尼教徒的假样子。如果我们不断更新,直到这变成了一个连续体,有很多我们认识到我们不是谁的时刻,我们才会突然顿悟,意识到我们究竟是谁。 专注、抽象思维、精神训练——在思想的领域进行系统排除。禁欲主义和享乐主义——在知觉、感情和行动领域要系统地排除。良善在于和所有的经历与体验相联系,认识到自己事实上是谁。所以意识到——在每一种情形下意识到,在任何时候和不管发生了什么,可信的和不可信的,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或者遭受着什么,这是唯一真正的瑜伽,唯一值得修行的精神锻炼。 一个人越了解个体,他就越了解上帝。把斯宾诺莎的语言翻译过来,我们可以说:一个人在与每种经验的关系中,越了解自己,他就越可能突然在一个明媚的清晨,意识到他自己实际上是谁——或者说,“他”是谁。 圣·约翰是正确的。在一个受保佑的本没有语言的宇宙中,道本身不仅与上帝同在,而且成了上帝,成为要去信仰的东西。上帝是一个被词语投射的象征,一个被具体化的名字。上帝等于“上帝”这个名词。 信念完全不同于信仰。信仰是系统地把未被分析过的言语看得太重。圣·保罗的话,穆罕默德的话,马克思的话,希特勒的话——人们将其太当真了,结果发生了什么?是历史毫无意义地摇摆不前——虐待狂与职责,或者(不知糟糕多少倍)把虐待当成职责;效忠被有组织的偏执所抵消;慈善的修女无私地照顾自己教堂的审判对象与十字军的受害者。信念,从反方面来说,不可能被看得太重。因为信念是被经验证明的信心,相信我们自己的能力可以认识我们实际上是谁,忘记那些沉浸于善教信仰的摩尼教徒。给予我们当今每日的信念,但是,仁慈的上帝,请从信仰中赐予我们吧。 突然,威尔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他从书中抬起头来。 “是谁啊?” “是我,”这个声音说道,唤起了他和迪帕上校不愉快的记忆和那次白色奔驰车中噩梦般的疯狂经历。穆卢干只穿着白色的凉鞋、短裤,戴着铂金的腕表,边说边向他的床边走来。 “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如果是别的来访者就会首先问威尔感觉怎么样,但是穆卢干全部的精神都在关心他自己,甚至都不能装出对别人稍显关心的样子。 “我四十五分钟前就来到门口了。”他用委屈的音调抱怨道。 “但是罗伯特老头还没走,所以我得再回家一次,我的妈妈和住在我家的客人在吃早饭,我还得陪着他们。” “罗伯特医生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进来呢?”威尔问道,“这是违反了你和我讲的规定吗?” 这个男孩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我来看你的原因。” “原因?”威尔微笑道,“探望病人是善意之举——值得高度赞扬啊。” 穆卢干则完全没听出话里面的讽刺意味,只是继续不断地盘算着他自己的事情。“谢谢你没有告诉他们之前见过我。”他突兀地几乎是愤愤地说道,好像为自己必须得承认这一事实而感到不平,为威尔帮他做了这件需要他感谢的事情而气恼。 “看得出来你想让我对此事闭口不言,”威尔说,“当然我什么也没说。” “我想感谢你。”穆卢干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声音很低,而语调却似在说“你这个肮脏的蠢猪!”一样。 “不用再提了。”威尔故作礼貌地回了一句。 多么诱人的美男子!威尔带着好奇并好笑的心情,一边看着他一边想。他有着光滑的古铜色肌肤,侧着的脸如雕像般轮廓清晰,但不像奥林匹斯山的英雄,不是古典型——他的脸更像后希腊风格,灵活,气质更似凡人。真是无与伦比的英俊再现——但这副外表下蕴藏着什么呢?他不无遗憾地反思,在和芭布丝来往时,并没有更严肃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是芭布丝是个女人,作为异性恋者,他现在想到的这类理性问题是无法问的。显然同理,对于任何钟情于男孩的人来说,这类问题无疑也是无法问的,何况坐在他床尾的这位愤怒的半人半神的男孩又是如此的英俊。 “罗伯特医生知道你去过壬当吗?”他问道。 “他当然知道。每个人都知道。我去那儿接我的妈妈,她在壬当的亲戚那里停留,我去那儿把她接回来,这完全是正儿八经的行为。”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想让我说在壬当见过你呢?” 穆卢干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桀骜地看着威尔说:“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和迪帕上校在一起。” 哦,原来就是如此。“迪帕上校是个不同凡响的人。”威尔大声说道,想用这裹了糖的鱼饵钓出更多的隐情。 鱼儿丝毫没有感到怀疑,马上就咬了钩。热情照亮了穆卢干阴沉的脸庞,活脱是另一个安提诺乌斯,在懵懂的少年时期有着令人着迷的美貌。“我觉得上校令人惊叹。”他说。这也是他自进屋以来首次承认威尔的存在,并向其致以最友好的微笑。上校的英明神武已经让他忘却了愤怒,使他暂时能够去爱所有的人——即使是眼前这个让他欠了人情债而烦恼的人。“看看他正为壬当所做的一切!” “他确实在为壬当做很多事情。”威尔有些言不由衷。 一片阴云在穆卢干容光焕发的脸上掠过。“这里的人并不这样想,”他皱着眉头,“他们认为上校很恶劣。” “谁这么认为?” “几乎每个人!” “所以他们不想让你去见他?” 正如趁老师转过身而做鬼脸的调皮学生一样,穆卢干得意地咧嘴一笑:“他们认为我和母亲一直待在一起。” 威尔马上接着这个线索问道:“你妈妈知道你和上校来往吗?” “当然知道。” “她有意见吗?” “她是完全支持的。” 是的,威尔此刻很确定,他想到哈德良和安提诺乌斯是没错的。这个女人难道瞎了吗?她难道希望看到这一切发生? “但是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威尔大声说,“那为什么罗伯特医生和其他人要介意呢?”穆卢干怀疑地看着他。威尔意识到已冒险进入禁区太深,急忙将话题转向不相关的事情。“他们可能会想,”他笑着问,“上校会不会说服你信仰军事独裁?” 穆卢干顺着威尔的猜想,脸部表情放松了并微微一笑,“也不完全是那样,”他回答说,“但是类似,都是很愚蠢的。”他耸了耸肩,接着说:“就是一个愚蠢的协定。” “协定?”威尔着实迷惑了。 “别人没和你讲过我吧?” “只有罗伯特医生昨天说的那些。”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学生?”穆卢干仰起头,大笑起来。 “你是学生有什么好笑的?” “是没什么——没什么。”男孩再次转过脸去。房间里一片沉默,视线落在别处,他最后开口说:“原因是,我不该见迪帕上校,他是一个国家元首,我也是一个国家的元首。我们两个会面,属于国际政治。” “你在说什么?” “我碰巧是帕拉岛的拉贾。” “帕拉岛的拉贾?” “自从1945年开始,就是在我爸爸去世后。” “你的妈妈,我猜,就是拉尼了?” 直接去趟皇宫。现在是皇宫自己送到他面前了。上天,显然格外眷顾乔·阿德海德,又站在了他这一边。 “你是长子?”他问道。 “是独子。”穆卢干回答说,然后为了进一步强调他的独特,又加了句,“是唯一的孩子。” “那就再也没有什么拿不准的了,”威尔说,“天呐!我应该称呼您为陛下,或者至少是阁下。”威尔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是笑着的,但却是最得体的严肃语调,还带有他突然对穆卢干会摆出皇室威严做回应的推断。 “下周末你就必须得这样称呼我了。”穆卢干说道,“过了生日之后,我就满18岁了。是帕拉岛拉贾继任的年龄,在那之前,我只是穆卢干·梅兰卓。只是各个领域都涉猎一点的学生——包括植物育种。”他傲慢地补充道:“这样,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时机成熟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在这位英俊的安提诺乌斯和他即将就任的职位之间,威尔发现了极其有趣的对比。“你准备如何行动呢?”威尔用调侃的语调继续问道,“砍了他们的头?我就是这里的王?” 穆卢干,带着固有的严肃和皇室的高贵,板着脸反驳道:“不要犯傻了。” 威尔觉得很有趣,赶忙做出道歉的表示:“我只是想知道你将来有多么专制。” “帕拉岛是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穆卢干郑重其事地说道。 “换句话说,你只是一个象征性的首脑人物——就像英国女王那样,统而不治?” “不,不是,”此刻穆卢干忘记了自己的尊贵身份,几乎尖叫起来,“并不像英国女王那样,帕拉岛的拉贾不仅统,而且治。”穆卢干太过激动,已经无法安然端坐,他跳起来开始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拉贾要依据宪法治理国家;但是,上帝为证,拉贾是治理国家的,确实治理!”穆卢干走到窗边向远处望去。沉默了一会儿,他转回身,用一种新的表情和威尔对峙。这种表情是众所熟知的内心丑恶的标志性脸谱,从五官到表情,简直一点不差。“我是要给他们看看在这里谁才真正说了算。”他的语气和用词明显借用了美国黑帮电影中主角的台词。“这些人以为我能任由他们摆布,”他继续说道,重复着凄凉的再普通不过的电影脚本,“就像他们摆布我的父亲一样。但是他们这次可是大错特错了。”他发出了阴险的窃笑,摇晃着他那漂亮可憎的脑袋。“大错特错了。”他重复道。 这些话都是从他紧咬的牙缝和几乎并没移动的嘴唇间挤出来的。他的下巴也向外扬起,就像是连载漫画中罪犯的样子;眯着的眼睛发出一道道寒光,看起来既荒唐又恐怖。安提诺乌斯变成了自古以来二流影片中所有硬汉角色的漫画形象。 “那在你未成年这段时间里,谁在管理国家?”他问道。 “由守旧派组成的三个机构进行,”穆卢干轻蔑地说,“内阁、众议院,还有代表我、拉贾的枢密院。” “老家伙们!”威尔说道,“他们很快就会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顺承着少年的违法精神,他愉快地大声笑了起来:“我只希望我还能在这儿,看着这一切发生。” 穆卢干也加入了威尔的行列,大笑了起来,不过不是硬汉型的阴险坏笑,因为心情的突然改变,表情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笑容看起来像几分钟之前那个胜利的调皮学生。威尔可以预见到,对于穆卢干来说,扮演凶残的硬汉角色太难了。“是他们这辈子最震撼的!”穆卢干高兴地重复道。 “你做过什么具体的计划吗?” “我有计划。”穆卢干说。在他多变的脸上,此刻胜利的调皮学生面貌让位于一位政治家在新闻发布会上严肃而谦逊的形象。“首要任务,是使这个地方的发展现代化。看看壬当因为石油资源税所取得的成绩。” “帕拉岛就没有石油资源税吗?”威尔带着全然不知情的神色问道。长期的经验使他懂得这种神情是从头脑简单和自负的人那里诱导出信息的最好方法。 “一分钱也没有,”穆卢干说,“虽然帕拉岛的东部埋藏着大量石油。但是除了几小口油井用作自己使用以外,这些老家伙对此无所作为。不仅如此,他们还不允许其他任何人对此有所作为。”这位政治家越说越气愤,现在的口气和表情中流露出了硬汉的精神:“各公司都出过价——东南亚石油公司、壳牌石油公司、荷兰皇家石油公司、加州标准石油公司,但是这些该死的愚蠢的老家伙就是不听。” “你不能说服他们听吗?” “我会让他们乖乖听话的。”这位硬汉说道。 “要的就是这种精神!”然后,威尔用随意的口气问道,“你想接受哪家公司的出价呢?” “迪帕上校正和加州标准公司合作,他认为如果我们也走同样的路线可能最好。” “我倒是认为至少多几家竞价更好些。” “我也这么想,我妈妈也是。” “明智之举。” “我妈妈非常青睐东南亚石油公司,她认识该公司的董事长——阿德海德大人。” “她认识阿德海德大人?多么不可思议啊!”威尔欣喜而惊讶的语调没有让人起丝毫的怀疑。“乔·阿德海德大人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为他的报社撰稿,甚至还充当他的私人代表。不过这是机密,”他补充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去铜矿一趟的原因。铜是乔的副业。当然他的真正兴趣是石油。” 穆卢干尽量表现得很狡猾:“他准备出价多少?” 威尔马上接住话茬,以最佳电影中的大亨风格回答:“不论标准公司出价几何,我们都在它的基础上再追加一些。” “说得好!”穆卢干也用类似的电影脚本回复到,同时郑重地点了点头。两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当穆卢干再次开口的时候,就好像是一位政治家安排给新闻界代表的一次采访。 “石油资源税,”他说道,“会按以下的方式使用:全部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用于重建世界。” “我可以问一下,”威尔恭顺地询问道,“你计划怎样重建世界呢?” “通过精神十字军运动。你了解精神十字军吗?” “当然,有谁不知道呢。” “这是一次伟大的世界运动,”这位政治家表情严峻地说,“就像是早期的基督教。这是由我母亲建立的。” 威尔流露出敬畏和吃惊的神情。 “是的,由我母亲建立的,”穆卢干重复了一遍,而后又动情地说,“我认为这是人类唯一的希望。” “说得对,”威尔·法纳比赞同道,“说得对。” “嗯,资源税的百分之二十五将用于此,”这位政治家继续说道,“其余的将用于密集深入的工业化建设。”后面,他的语气又发生了变化:“这些老傻瓜只想在固定地点进行工业化建设,其余地方都要保留不变,像一千年前一样。” “相比之下,您想进行翻天覆地的彻底改变,为了工业化而工业化。” “不,为了国家着想而工业化。工业化是为了使帕拉岛更强大,使其他人尊重我们,看看壬当。在五年之内,他们就可以生产所有的来复枪、迫击炮和所需要的弹药。但他们将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制造坦克。不过,他们可以用石油赚得的钱从斯柯达公司购买。” “他们还得多久才能制造氢弹呢?”威尔揶揄地问道。 “他们甚至都不会去试。”穆卢干回答。“但是,毕竟,”他补充说,“氢弹不是唯一的终极武器。”他说出这个名词的时候津津有味,显然,他觉得“终极武器”的滋味似乎是香甜的。“生化武器——迪帕上校称之为穷人的氢弹。所以我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建一个大型的杀虫剂工厂。”穆卢干笑了,朝威尔顽皮地眨了一眨眼。“如果你能制造杀虫剂,”他说,“你就可以制造神经毒气。” 这令威尔想起了在壬当罗布郊区一座未建完的工厂。 “那是什么?”当他们坐在白色梅赛德斯车内飞驰而过的时候,他问迪帕上校。 “杀虫剂。”上校回答。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和蔼地一笑:“我们不久就可以将其出口到全东南亚国家。” 那时,当然,他以为上校所说的就是他的真实意思:杀虫剂。但是现在……威尔在想象中耸了一下肩。上校就是上校,而男孩子,甚至是像穆卢干这样的男孩子,也是喜欢枪支军械的。在通往死亡的路线上,这些特派员总是有许多工作要做。 “所以你打算加强帕拉岛的军队力量?”威尔高声问。 “加强?——不,我打算创建一支军队。帕拉岛没有军队。” “一支军队也没有?” “绝对没有。他们都是和平主义者。”他发“平”音的“p”时满怀着厌恶破口而出,而“者”则夹杂了轻蔑的嘘声。“我得从零开始。” “那就是一边工业化,一边军事化了,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 威尔笑了:“回到亚述人时代!你会作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而被载入史册。” “这就是我所希望的,”穆卢干说,“这也是我的政策所向——继续革命。” “非常好!”威尔在一旁喝彩。 “我将继续一百多年前,罗伯特医生的曾祖父来到帕拉岛,帮助我曾曾祖父开始的第一次改革事业。他们完成的一些事情真的令人钦佩。当然不是所有的事情,你要注意。”他作了这个注释。就像学期末在《哈姆雷特》剧中扮演波洛尼厄斯的男学生一样带着让人发笑的一本正经,穆卢干摇了摇他长满卷发的脑袋,郑重地做出了不认同的表情:“但是至少他们做了一些事情。相反,现在我们被一群无所作为的保守主义者所管制。保守到原始的程度——他们甚至都不会为现代的改革尽举手之劳。同时又是保守的激进派——他们拒绝改变任何旧的、错误的、需要改变的早期革命思想。他们不会改革。我告诉你,他们一些所谓的改革完全让人恶心。” “你指的是,我想,这些所谓的改革和性有关?” 穆卢干点了点头把脸转开了。让威尔惊讶的是他竟然脸红了。 “给我举个例子吧。”威尔提出了这个要求。 但是穆卢干竟然无法直言不讳。 “去问罗伯特医生,”他说道,“或者维贾雅。他们认为那样的事情简直就是无比美好的。事实上他们都那么认为。这就是为什么没人想改变的原因之一。他们希望所有的事情都按原样进行,以一成不变的、古老的、令人厌恶的方式,直到永远永远。” “直到永远永远。”一个音色饱满的女低音开玩笑似的温柔重复道。 “妈妈!”穆卢干跳了起来。 威尔转身看到门口站着一位身材高大、面色红润、裹着层层白色(非常不协调,他想。因为对于这样脸型和身材的女士,通常要搭配淡紫色、品红色和钢青色)细棉布的女士。她站在那里故作神秘,一只肥胖的棕色胳膊向上抬起,一只戴满珠宝的手按着门侧柱,姿势像一位著名的演员,或是享有盛誉的歌剧女主角在第一次登场的时候停顿一下,接受在舞台灯光另一侧崇拜者们的喝彩。她身后是一位耐心等待指示、身着鸽灰色涤纶套装的高个男子。虽然他母亲庞大的身躯几乎遮挡住了整个门口,但穆卢干还是透过缝隙看到了他,向他打招呼,称他为巴胡先生。 仍然站在斜后方,巴胡先生鞠躬还礼但是没有说话。 穆卢干又转向他的母亲,问道:“您是走过来的吗?”他的语调中带有怀疑和钦佩的关切。走到这来——多么难以想象!但是如果她真的走来了,多么具有英雄气概啊!“完全走来的?” “完全走来的,我的宝贝。”她温和地打趣着回应道。她把举着的胳膊放了下来,放在苗条的穆卢干身上,穆卢干就埋没在她飘摆的裙褶、宽广的怀抱中了。接着她放开了穆卢干,说道:“我的脉搏还在跳动。”威尔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发音方法能让你听清楚她想要强调的那些词。 “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去看看罗伯特医生家里来的这位陌生人。去吧!’‘现在吗?’我问,‘尽管天这么热?’这个声音失去了耐心。‘女士,’它说道,‘别说傻话了,按照我说的去做。’因此,我就来这儿了,法纳比先生。”她伸出了一只手,向威尔走来,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檀香木精油香味。 威尔向她戴满珠宝的手鞠了一躬,口里喃喃地说了些什么,末了以“尊敬的殿下”结尾。 “巴胡!”她喊道,使用了她皇室的可以直呼其名不加称谓的特权。 听到这声他等了许久的召唤,这个配角走进屋中,得到了介绍,他被称作阿布都·巴胡阁下,是壬当的大使。“阿布都·皮埃尔·巴胡——因为他母亲是巴黎人,所以他在纽约学的英语。” 当和这位大使握手的时候,威尔想着,巴胡看起来像宗教改革家萨沃纳罗拉,但只是一个戴着单片眼镜、在萨维尔街做裁缝的萨沃纳罗拉。 “巴胡,”拉尼说道,“是迪帕上校的脑库智囊团”。 “殿下,如果允许我这么说的话,智囊团对我来说,是谬赞,对上校来说则是贬抑了。” 他的语言和行为方式因太过温文尔雅,反而让人觉得有些讽刺意味和顺从屈尊的滑稽。 “脑袋,”他继续说道,“是脑子所在的地方——在头部。对于我来说,我只是壬当交感神经系统的一部分。” “真是讨人喜欢!”拉尼说,“此外,法纳比先生,巴胡还是最后一批贵族。你应该去看看他的家乡!就像《一千零一夜》一般!只需一拍手,就立即会有六个仆人过来听候差遣。过生日的时候——在花园里一派节日景象。音乐、点心、跳舞的女孩,两百个仆人举着火把,哈伦·拉希德般的生活,还有现代的卫生管道。 ” “听起来十分令人神往。”威尔说道,同时想起了他在迪帕上校白色梅赛德斯车中途经的村庄——低矮的草屋、成堆的垃圾、患有眼病的孩子们、瘦骨嶙峋的狗,还有背着沉重担子、腰快要弯到地上的妇女们。 “还有如此的品位,”拉尼继续说道,“如此见闻广博的头脑,这一切的一切(她压低了嗓音),都是深远的、永不止息的神的意旨。” 巴胡先生低了一下头,然后是一阵沉默。 这时,穆卢干推出了一把椅子。拉尼头也不回一下——作为皇室成员维持尊严,从本质来讲,总是应该防止一些事故及丧失尊严的事情发生——以她上百公斤的重量直接威严地坐了下去。 “希望你不会感到我的来访是一种侵扰。”她对威尔说。威尔也向她保证没有,但是她却继续道歉:“我本应该给你知会一声,我本应该征得你的同意。但是我耳边的声音却在说:‘不,你必须现在去。’为什么?我也说不清。但是毫无疑问,在适当的时机我们就会了解。”她那双鼓起的大眼睛瞪着他,朝他神秘地一笑:“首先,你感觉怎么样了,法纳比先生?” “你可以看到,夫人,我的状态很好。” “真的吗?”她凸出的眼睛仔细察看着他的脸,热心的程度让威尔感到有些尴尬, “我可以看得出来,你是那类甚至在病榻上也要让自己的朋友们放心、考虑周全的英雄人物。” “您太夸奖我了,”威尔回答说,“但我身体状态确实很好,令人不可思议。鉴于之前发生的一切,这简直是个奇迹。” “奇迹,”拉尼说道,“当我听说你的逃生经过时,用的就是这个词。确实是个奇迹。” “机缘凑巧,”威尔又引用了《乌有之乡》里面的话,“上天又站在了我这一边。” 巴胡先生开始笑了起来,但是注意到拉尼显然没能领会到这层引用的幽默,于是改变了主意,机敏地将笑声转为了大声咳嗽。 “真是这样,”拉尼说道,她饱满的声音随之兴奋地颤动起来,“上天也总是站在我们一边。” 威尔扬起了眉毛,表示不解。“我的意思是,”她详细解释道,“在那些真正参悟的人眼里(她特别强调了真正和参悟两个词)。尤其是当感到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和我们作对的时候——甚至是在灾难发生的时候。你当然能听懂法语吧,威尔先生?”威尔点点头。“在瑞士待了这么多年以后,我总能最先想到法语,而非我的母语、英语或者帕拉岛语。”她解释说,“首先是在学校,后来,是我可怜孩子的健康变得岌岌可危的时候。”(她拍了拍穆卢干袒露的肩膀。)“我们得住在山里,这件事情证明了我所说的上天总是站在我们一边。当他们告诉我,我的小孩处在生命垂危的边缘,我忘记了我所学会的一切。我害怕又极度痛苦,我愤恨埋怨上帝,居然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么愚钝无知!后来我的孩子恢复了健康,而那些在永不融化的积雪覆盖的群山中度过的时光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是吧,我的孩子?” “是我们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男孩赞同地说道,语气听起来几乎是完全真诚的。 拉尼带着胜利的微笑,噘起了红艳的厚嘴唇,做了一个远距离亲吻的口型,轻轻地咂了一下分开了。“你可以看到,亲爱的法纳比先生,”她继续说道,“你可以看到,这是不言自明的。没什么事情是意外发生的。这就是上帝的宏伟计划,在这个宏伟计划当中,又有无数的小计划。我们中的每个人都在这些小计划当中。” “说得对,”威尔礼貌地回应,“说得对。” “过去一段时间里,”拉尼继续说道,“我是靠我的智慧知晓天意。现在,我能用心体会到。我真正能……”她停了一秒钟准备用她独特的说话方式来强调这个词:参悟。 “极度痴迷神灵之术。”威尔想起了乔·阿德海德评价她的话。这个终生参加降神会的拉尼当然知晓天意。 “我猜想,夫人”,威尔说道,“您是天生的灵媒。” “自出生起就这样,”她承认道,“但是同样重要的是训练。练习,无须多言,以别的东西练习。” “别的东西?” “以生命的灵魂。当一个人沿着灵魂之路前进的时候,所有的悉地,所有灵媒的天赋、神奇的力量,就会自然而然地发展。” “是这样的吗?” “我的妈妈”,穆卢干自豪地向他保证,“可以完成最奇异的事情。” “别太夸张,亲爱的朋友。” “但这是真的!”穆卢干坚持说。 “是事实,”这位大使插言道,“我可证实,可以确定。”他补充道,自己笑了一声:“虽然我不太愿意承认。一直以来,我对这些事情都抱着怀疑态度,不愿意看到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但不幸的是我的弱点是诚实。当不可能的事情确实在我眼前发生的时候,我被迫成为事实的证人。拉尼殿下确实能完成一些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嗯,如果那么说也可以,”拉尼笑容满面、高兴地说道,“但是不要忘记,巴胡,不要忘记。奇迹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是一个人在灵魂之路尽头之所遇。” “在到达了第四个通神层次之后,”穆卢干详细地解释道,“我的妈妈……” “亲爱的,”拉尼把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这些是我们不该谈论的。” “对不起!”孩子道了歉。接下来是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 拉尼闭上了眼睛,而巴胡先生,任由他的单片眼镜垂落下来,也虔诚地闭上了眼睛,顿时成了默默祈祷的萨沃纳罗拉。在这严肃的、雕像般的沉思冥想的面具下在进行着什么?威尔边看边想。 “我可以问一下,”威尔最后开了口,“夫人,您第一次是如何找到灵魂之路的?” 拉尼有一两秒钟都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带着佛祖一样神秘的极乐笑容。“上天为我找到的。”她最终回答道。 “是啊,是啊。但是一定得有一个机缘,一个地点,一个媒介。” “我来告诉你。”她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威尔发现他自己又处于拉尼凸起的明亮双眼的注视下了。 地点是瑞士的洛桑。那时,是她在瑞士接受教育的第一年。这个上天选定的媒介,就是亲爱的小布罗兹夫人。亲爱的小布罗兹夫人是亲爱的老教授布罗兹的妻子。壬当的先任拉贾,经过仔细的询问和焦灼的思考,才把女儿嫁给了这位老教授。这位教授六十七岁,主修地质学,还是一个信奉新教的苦行教徒,除了晚餐喝一杯红葡萄酒,每天祈祷两次,严格的执行一夫一妻制之外,几乎就是一个穆斯林。有这样一位守护者,壬当的公主一定受到了智慧的启发,同时又能保持道德和教义上的完整。拉贾并不盼望有这位教授妻子的干涉。布罗兹夫人刚刚四十岁,圆胖,多愁善感,活泼热情。虽经她丈夫新教主义的劝说,重新改变了信仰,但却是一位极度热情的通神论者。夫人在里彭广场附近的一座高大建筑的顶楼,有自己的祈祷室。只要有时间,她就会悄悄退隐到那里做呼吸练习,培养专注力,提高亢达里尼。训练很艰苦,但回报的成果是非凡的。在炎热夏日的凌晨以后,当亲爱的老教授在两层楼下躺着有节奏地打鼾时,她产生了一个幻觉:库特·候弥大师与她同在。 拉尼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非同寻常。”巴胡先生说。 “非同寻常。”威尔也随声附和了一句。 拉尼又继续讲她的故事。难以抑制的喜悦使布罗兹夫人没能保守她的秘密。她从隐秘的暗示到私下交谈,最后邀请别人来到祈祷室,开始指导传授。但在短时间内,库特·候弥大师赐予拉尼这位新道徒的恩惠就比赐予她的老师还多了。 “而且从那天起到现在,”拉尼总结道,“这位大师一直帮助我前行。” 前行,威尔问自己,前行到哪里?只有库特·候弥知晓了。但是无论她前行到哪里,他都不赞同。在这张发红宽大的脸庞上,有一种表情,使他觉得非常古怪且没有品位——这是一种盛气凌人的镇定,宁静且不可动摇的自尊。这在某种程度上使他想起了乔·阿德海德。乔是那种从未有疑虑的快乐大亨之一,从不吝惜钱财,总是为他们的钱能在影响力和权力方面获得的东西而感到欣喜不已。这方面她——虽然穿着平纹细布,神秘,令人惊叹——同乔·阿德海德还是一类人:一个垄断市场的女大亨,不是大豆或者铜交易市场,而是纯灵性精神世界和提升方面的大师,现在正高兴地搓着手准备剥削他人。 “大师为我做的事情之一,”拉尼继续说道,“八年以前——确切地说,是在1952年11月23号,大师来到我清晨的冥想中,亲自降临,光芒环绕。‘一项伟大的十字军运动需要发起,’他说,‘需要有一个世界运动来把人类从自我毁灭中拯救出来。而你,我的孩子,正是钦定的人选。’‘我?一个世界运动?但是这太荒谬了,’我说,‘我的一生中从未发表过演讲,从未写过出版的文章,从未成为一个领导人或者组织者。’‘虽然如此,’他说(然后他露出了难以描绘的美丽笑容),‘虽然如此,发起这项运动的人还是你——世界范围的精神十字军运动。你会被嘲笑,你会被称为傻瓜、怪人、狂热分子。你要到处去举行宣讲会。精神十字军运动注定会从一个微小、可笑的活动开始成为一股伟大的力量,一个善的力量,一个终将拯救世界的力量。’大师说完这句话后就离开了我。只剩下我惊呆在那,困惑、吓得六神无主,但是没有办法,我得服从。我确实服从了。结果呢?我作了演讲,他赋予了我流利的口才。我接受了领导的重担,因为我觉得他就在我身边。虽然看不见,但是人们都拥护我。我请求帮助,金钱就滚滚而来。因此我在此地。”她摊开厚厚的双手表示谦恭,然后神秘地一笑。可怜的人,她似乎在说,生命不再属于我自己——是主人的,是库特·候弥的。“我在此地。”她重复道。 “你在此地,”巴胡先生虔诚地说,“感谢上帝!” 威尔也隔了一段恰当的时间才问拉尼,她是不是一直在依照天意修行从布罗兹夫人祈祷室里学习的内容。 “一直在修行,”她回答道,“我可以没有食物,但没有冥想却是无法生活的。” “那在您结婚之后这不是非常困难吗?我的意思是,在您回到瑞士之前,帕拉岛一定有很多无聊的公务。” “更不用说还有非公务方面的了。”拉尼说道,语气暗含了大量对她亡夫性格、世界观以及性习惯方面不满的抱怨。她开口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些什么,然后看了看穆卢干就闭口不言了。“亲爱的。”她喊道。 穆卢干正专心地用张开的右手掌擦拭着左手的指甲,听到母亲的呼唤愧疚地一惊:“是的,妈妈。” 拉尼没有理会儿子的指甲及他明显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什么的情况,冲他甜蜜地一笑。“做个天使,”她说,“去把车取来。我耳边的声音并没告诉我要走着返回小木屋。”“虽然只有几百码远,”她向威尔解释道,“但是鉴于天这么热,况且我的年纪……” 她的话似乎在等待人们给予一些恭维性的反驳。但是如果天太热走不了,威尔想,那么也由于天太热,因此没那么多精力做出一个虚伪而又真诚得令人信服的恭维表演。幸运的是,一个专业的外交家,一个在职的弄臣,随时都会弥补这位笨拙记者的不足。巴胡先生发出一串爽朗的大笑,继而又为他的失礼而道歉。 “但真的是太好笑了,‘在我这个年纪’,”他重复了一遍又笑了起来,“穆卢干还没到十八岁,而碰巧我知道是在多大——多么小年纪的时候——壬当的公主嫁给帕拉岛拉贾的。” 同时,穆卢干,也恭顺地站了起来亲吻了一下他妈妈的手臂。 “现在我们可以更无拘束地谈话了,”当穆卢干离开房间的时候拉尼说道。无拘无束——她的脸、语气、向外凸出的双眼,整个战栗的身体,都显示了最强烈的反对——她现在都释放出来了。死者为大……她不可能说任何有关她亡夫的坏话,不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典型的帕拉岛人,是国家的真正代表。可悲的是那帕拉岛人光滑明亮的皮肤下隐藏着最可怕的恶劣品行。 “我想到他们对我的孩子企图做的事情,两年前,在我为了精神十字军运动而游历全球的时候。”她惊恐地抬起了胳膊,手镯叮当作响,“和孩子分开这么久对我来说太痛苦了,但是大师赋予我这份使命,我耳边的声音也告诉我带着孩子同行不合适。他已经在国外生活了太久,早就应该让他熟悉他即将统治的国家,所以我决定把他留在这里。枢密院任命了一个监管委员会。两位有孩子的母亲和两位男士——其中一个,很遗憾地说,是罗伯特·麦克费尔医生。嗯,长话短说吧,我一完全离开这个国家,这些高贵的监护人们,就开始系统地投入了工作。我把孩子,把唯一的儿子托付给的人们——罗伯特先生系统地摧毁了我的影响。他们企图摧毁我苦心建设这么多年的道德和精神价值的大厦。” 此时她的悲伤已多于愤怒。 威尔表达了他的震惊,同情中掺杂些许恶意(因为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在讲什么)。整个道德和精神价值的大厦?没人比罗伯特医生更善良了,而其他人,乐善好施的撒玛利亚人在淳朴和周到方面也无法与他相比。 “我并不否定他们的善良,”拉尼说道,“但是善良毕竟不是唯一的美德。” “当然不是,”威尔一边赞同道,一边列出了所有拉尼似乎明显缺乏的品质,“还有真诚,更不用提诚实、谦逊、无私……” “你忘了纯洁,”拉尼板着脸说,“纯洁是最根本的,纯洁是必要条件。” “但在帕拉岛这里,我猜,他们并不这么想。” “他们当然不这么想。”拉尼说道。她接着讲述了她可怜的孩子如何故意地被置于不纯洁的处境,被鼓动和其中一个早熟的、淫乱的女孩产生关联。在帕拉岛这种女孩太多了。当他们发现他不是能引诱女孩(因为她培养穆卢干的时候告诉他女人本质上是神圣的)的那类男孩时,他们就鼓励女孩尽力去引诱他。 威尔不禁想到,那个女孩,成功了吗?安提诺乌斯排斥女人,是被他同年龄的女孩证明的,还是被某个更年长、更有经验和权威的同性恋,瑞士的先驱迪帕上校证明的? “但这些并不是最糟的,”拉尼压低嗓音,有点像故意让观众听到的恐怖的舞台私语,“监管委员会的一位母亲——您要注意,是一位母亲——建议他去上一些课程。” “什么样的课程?” “一些她们委婉地称之为爱情的课程。”她皱起了鼻子好像闻到了污水的臭味。“课程,你听听,”此刻厌恶变成了愤慨,“由一些年长的女人来讲。” “天哪!”大使大喊道。 “天哪!”威尔也出于礼貌回应道。那些年长的女人,他知道,在拉尼看来,甚至比那些最早熟淫乱的女孩更危险。一位充满敌意的妈妈,不公正地粗暴地利用自己的有利优势,自由地突破乱伦的界限,不愧为一位成熟的恋爱女指导。 “她们教……”拉尼犹豫了,“她们教授特殊的技巧。” “什么样的技巧?”威尔询问道。 拉尼无法让自己说出那些恶心的细节。不过也没有必要,因为穆卢干(保佑他的心灵!)已经拒绝听从她们的意见。一个老到足够做他妈妈的女人来讲伤风败俗的课程—— 一想到这就会使他恶心。难怪,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崇敬纯洁的完美。“梵天,如果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知道。”威尔答道。 “这也是因祸得福,上天赐予慧根。我自己在帕拉岛上也不会将穆卢干培养成现在这样。这里的坏影响太多了。种种力量对抗着纯洁、家庭和母爱。” 威尔竖起了耳朵:“他们甚至会改造孩子的母亲吗?” 她点点头:“你很难想象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但库特·候弥知道我们在帕拉岛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接着发生了什么?我的孩子病了,因此医生吩咐我们去瑞士。远离伤害。” “那库特·候弥怎么会令你终止了十字军运动?”威尔问道,“他没预见你一旦背叛了他,穆卢干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吗?” “他会预见所有的一切。”拉尼说。“诱惑、抗拒、所有邪恶力量的大规模袭击,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拯救。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解释道,“穆卢干都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三个月后,邪恶力量的折磨使他无法承受。他开始有所暗示。但是我当时完全沉浸在大师的事业中没有注意到。最后他写信给我,信中讲清了一切情况——一切细节。我取消了在巴西最后的四次演讲,直接乘坐最早最快的一班飞机飞回了帕拉岛。一周之后,我们来到瑞士。只有我的孩子和我——与精神上的大师独处。” 她闭上了眼睛,现出了心满意足的狂喜。威尔则厌恶地看向了别处。这个自封的世界拯救者,这位占有欲强烈的母亲——她曾经,哪怕只有片刻,从别人的角度审视过自己吗?她清楚自己对她愚蠢的儿子做了什么,以及仍在做着什么吗?对于第一个问题,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对于第二个问题只能推测了。可能她真的不知道她已经把这个男孩培养成了什么样子。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可能是知道的,知道并且宁愿他和上校之间发生这件事情,因无法预测事情的发展而不愿意将这个男孩的教育交到另一个女人手里,前途难卜。另一个女人可能会代替她,然而她知道,上校则不会。 “穆卢干和我讲了他打算对这些所谓的改革进行改革。” “我只能祈祷,”拉尼说道,语气让威尔想起他自己的祖父,一个副主教,“穆卢干会被赋予力量和智慧去实施。” “你怎么看待他憧憬的其他项目?”威尔问道,“石油,工业,一支军队?” “经济和政治可不是我的强项,”她说着笑了一下,旨在提醒此时正和他对话的是一个到达了第四个通神层次的人,“问问巴胡他怎么想的。” “我没有权力提供建议,”大使说,“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外国势力的代表。” “不是离得太远的外国。”拉尼说。 “在您的眼里不是,夫人。可在我眼里,您是很了解的,就是一个外国人。在帕拉岛政府的眼里——也是。彻头彻尾的外国势力。” “但是这一点,”威尔说,“并不妨碍你拥有自己的观点,只是妨碍你持有当地的正统观点。”“而且碰巧,”他补充道,“我也不是来这儿发挥我的专长的。您没被采访,巴胡大使。这完全是非正式非官方的。” “严格的非正式场合,那么,严格地代表我自己而非官方人物,我相信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说得完全没错。” “当然,那这就意味着,您认为帕拉岛政府的政策是完全错误的。” “完全错误,”巴胡先生说——这张像萨沃纳罗拉一样瘦削、坚毅的脸上闪耀着伏尔泰似的笑容,“完全错误,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太正确合理了。” “正确?”威尔提出了异议,“您是说正确吗?” “完全正确”,他解释道,“因为设计得如此完美,使每个居住在这座迷人小岛上的居民,不论男人、女人,还是小孩都最大限度地享有完全的自由和快乐。” “但是并非真正的幸福,”拉尼大声喊道,“自由也只是为了低级层面上的自我。” “我得鞠躬,”大使说道,他也确实在鞠躬,“向拉尼殿下您超人的洞见致意。但是不管高还是低,真实还是虚假,幸福就是幸福,自由也是最令人愉快的。而这些也无疑是因为有了那些最初的改革家开创并发展了多年的政治,才能实现这两个目标。” “但是你感觉,”威尔说,“这些都是不值得拥有的目标?” “恰恰相反,每个人都想拥有自由和幸福。但是不幸的是,这些和大环境格格不入,这些和当今世界的总体形势和帕拉岛的具体形势,都完全不相关。” “比起改革家刚开始为幸福和自由而奋斗的年代,现在这些目标的不相关程度比那时还要更严重吗?” 大使点了点头:“在最开始的年代,帕拉岛仍完全处在世界地图之外。把它变成自由和幸福的绿洲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只要它和世界的其他地方不接触,一个理想而有活力的社会是可以建立的。我可以说,直到1905年左右为止,帕拉岛是完全有活力的。接着,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世界完全变了。电影、汽车、飞机、无线电,大规模生产、大规模屠杀、大众传媒,还有,最重要的是,平民大众——越来越多的人居住在越来越大的贫民窟或是郊野。对于三分之一的人来说,自由和幸福几乎是无法谈及的。现在,三十年之后,还是无法谈及的。同时,外界开始迫近这个自由幸福的小岛,稳步地、无情地迫近,越来越近。以前可行的理想现在不再可行了。” “所以帕拉岛得改变——这是你的结论?” 巴胡先生点点头:“彻底地改变。” “从头到脚。”拉尼说道,带着预言家虐待狂般的兴奋。 “有两个令人信服的原因,”巴胡先生继续说,“首先,对于帕拉岛来说,继续和世界其他地方保持不同是不可能的。其次,它与众不同是不对的。” “自由和幸福对于人们来说是不对的吗?” 此时,拉尼又说了一些关于虚假幸福和错误的自由种类的话。巴胡先生恭顺地感谢她的打断,然后又转向威尔。 “是不对的,”他坚持说,“在这么多痛苦面前炫耀对你的眷顾——这完全是傲慢自大,故意地冒犯其他同类。这甚至是对上帝的一种冒犯。” “上帝,”拉尼嗲声嗲气地低语,“上帝……” 然后睁开了眼睛,“帕拉岛的人民,”她补充道,“他们并不信仰上帝。他们相信催眠术、泛神论和自由之爱。”她既愤怒又厌恶地加重了这些词的语气。 “因此现在,”威尔说,“你打算使他们过得悲惨,借此希望能恢复他们对上帝的信仰。嗯,这倒值得谈一谈了,或许会奏效。或许只要目的正确,可以不讲手段。”他耸了耸肩。“但是我确实可以明白,不论好坏,不管帕拉岛人怎么想,事情早晚会发生。不一定非得成为大半个先知去预言穆卢干将会成功。他正乘着未来的浪潮破浪前行。未来的潮流毫无疑问应该是开发原油。说到原材料和石油,”他补充道,转向拉尼,“我知道您和我的老朋友乔·阿德海德认识。” “你认识乔·阿德海德?” “嗯。” “哦,这就是为什么我耳边的声音如此坚持要我来一趟了。”拉尼又闭上了眼睛,暗自笑了一下,慢慢地点了点头,“现在我明白了。”然后换了另一种语调:“他最近好吗?” “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乔·阿德海德。”威尔让她放心。 “多么罕见的人物!拿着风筝的人——我这么称呼他。” “拿着风筝的人?”威尔糊涂了。 “他在人世间从事工作,”她解释道,“但是他手里拿着一根线,线的另一头是一个风筝。风筝一直都试图向更高的天空飞。甚至在他工作的时候,他也一直感到从上天而来的引力,感到灵魂在持续地牵引着肉体。想想,一位身兼重职的人,一位实业巨头——对于这样一个人物来说,唯一最重要的就是灵魂的不朽。” 威尔灵光一现。其实这个女人一直谈论的是乔·阿德海德对唯灵论的痴迷。他想起了乔每周举行的那些降神会,与通灵者哈伯特夫人、皮姆夫人(她的老师是名为堡布的印第安人)、图克小姐和她的小号。从小号中传来吱嘎的低语,诉说着神谕,这些神谕由乔的私人秘书速记下来:“买澳大利亚的水泥;不要为早餐食品价格下跌而惊恐;卖出橡胶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并投资到IBM和西屋电气……” “他和你讲过,”威尔问,“那位已经去世的总是知晓下一周市场走向的股票经纪人吗?” “悉地,”拉尼宽容地说。“就是悉地。你还能期待什么?毕竟,阿德海德只是个初学者。在他此世的生命中,商业就是他的因果。他注定要做他已经做的事,正在做的事和他将来要做的事。他将来要做的事,”她停顿了一下,摆出倾听的姿势,举起了手指,歪着头说,“他将来要做的事情——我耳边的声音说——包括在帕拉岛的一些伟大而恢宏的事业。” “这其实是我期待发生的事情!”这是多么通灵的表达方式啊,不是因为我想如此,而是因为神想如此——同时皆大欢喜的是,神的意愿和我的意愿总是相同的。威尔在心中偷笑了一阵,但是脸上仍保持着最严肃的神情。 “您耳边的声音有没有说到东南亚石油公司?”威尔问道。 拉尼又听了听,然后点点头:“说得很清楚。” “但是迪帕上校,我猜,只说了加州标准石油公司。顺便问一句,”威尔继续说道,“为什么帕拉岛要在乎上校在石油公司方面的品位呢?” “我的政府,”巴胡先生朗朗地说,“在考虑一项岛际经济协调与合作的五年计划。” “岛际的协调与合作意味着标准石油公司获得垄断许可吗?” “只要标准公司开出的条件比其他竞争对手更有利。” “换句话说,”拉尼说道,“如果没有其他公司付给我们更多费用的情况下。” “在您来之前,”威尔告诉她,“我和穆卢干正在谈论这个问题。我说,不论标准石油公司给帕拉岛出价几何,东南亚石油公司,都会在它的基础上再多追加。” “多增加百分之十五?” “百分之十吧?” “那就百分之十二点五。” 威尔钦佩地看着她。对于已经到达第四个通神层次的人,她做得非常不错。 “乔·阿德海德一定会心疼地尖叫,”他说,“不过最后,我感觉您一定能得到您的百分之十二点五。” “这显然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提议。”巴胡先生说。 “唯一的困难是帕拉岛政府不会接受。” “帕拉岛的政府,”拉尼说,“不久就会改变政策。” “您这么认为?” “是知道。”拉尼说话的语气使人清晰地感到这是直接来自大师的指示。 “当政策改变的时候,”威尔问,“迪帕上校届时推荐东南亚公司会有帮助吗?” “毋庸置疑。” 威尔转向巴胡先生:“巴胡大使,您会准备好,为此向迪帕上校推荐东南亚公司吗?” 巴胡先生用了一些多音节长词,好像在向某个国际组织的全体委员大会致辞,利用圆滑的外交辞令避免了正面回答。从一方面看,他是同意的;从另一方面看,他不同意。从一个角度看,是白的;从另一个角度看,明显是黑的。 威尔有礼貌地默默听着。在萨沃纳罗拉这副面具下,在这贵族的单片眼镜后,在大使式的冗长陈词背后,威尔可以看到、听到一位黎凡特经纪人在寻求他的佣金,一位小气的官员在讨要赏金。拉尼热情地支持东南亚石油公司,会为皇室争取多少佣金呢?他敢打赌,会是非常可观的一笔。不是给她个人,当然不是,不是!是给精神十字军的,自不必说,为了库特·候弥那更大的荣耀。 巴胡先生这场向国际组织致辞的夸夸其谈即将结束。“因此必须清楚,”他说着,“如果这些情况出现的时候,由我这一方做出的任何正面行动必须因情况而调整。我解释清楚了吗?” “非常清楚,”威尔让他放心。“那么现在,”他继续说道,语言故意很露骨,“让我解释一下我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我感兴趣的是钱。我仅需帮助乔·阿德海德插手帕拉岛,就能拿到两千英镑外加一年的自由,而不需动一根手指。” “阿德海德大人,”拉尼说道,“是非同寻常的慷慨。” “鉴于我在这件事上能尽的绵力而言,”威尔赞同道,“真是非同寻常。自不必说,他会对那些能尽更多力量的人更慷慨的。” 接下来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远处的八哥鸟儿还是在单调地叫喊着注意。注意贪婪,注意虚伪,注意粗俗的愤世嫉俗……此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威尔高喊,并转头对巴胡先生说,“我们再找其他的时间谈这件事。” 巴胡先生点头同意。 “进来。”威尔重复道。 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轻快地走进屋子,穿着一件蓝裙子和超短的露脐无扣上衣,这衣衫有时只能遮住一对苹果般滚圆的乳房。她向威尔致意,棕色光滑的脸上露出了最友好的笑容,两侧的酒窝也适时地给出了停顿。“我是护士阿普,”她开口说,“拉妲·阿普。”然后,看到了威尔的访客,她突然停住了:“哦,打扰了,我不知道……” 她例行公事地把这个讲话的节点抛给了拉尼。 这时,巴胡先生礼貌地站了起来。“阿普护士,”他热情地喊道,“看看这来自希瓦普莱姆医院救死扶伤的我的小天使,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对于这个女孩来说,威尔明显看出,这个意外远非惊喜。 “你好,巴胡先生。”女孩说着并没笑,然后就转身开始解她背来的帆布包带。 “拉尼殿下您很可能忘记了,”巴胡先生说,“去年夏天,我不得不做手术,由于疝气,嗯,这位年轻的女士常常每天早晨来看我,帮我清洗。八点四十五分准时到来。现在,这么多月不见,想不到她在这儿又出现了。” “巧合,”拉尼玄奥地说,“这都是神意的一部分。” “我是来给法纳比先生打针的。”小护士绷着脸抬起头解释道,手里整理着她的职业背包。 “医生的命令就是医生的命令,”拉尼高声宣布,把风度和诙谐兼具的皇室人物角色扮演得有些夸张,“听到就得遵从,我的司机在哪儿呢?” “您的司机在这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穆卢干站在了门口,就像是美少年伽倪墨得斯一样玉树临风。小护士的脸上显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 “喂,穆卢干——我的意思是,殿下。”她又简洁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对此他既可以看作是尊敬,也可以认为是嘲弄。 “哦,喂,拉妲。”男孩用冷淡、随意的语调说道。他从拉妲身边经过,走到了她母亲坐着的地方。“车,”他说道,“就停在门口。或者只能说所谓的车。”他挖苦地笑了。“这是奥斯汀宝贝车,1954年版的老式汽车。” 他向威尔解释道。“是这个高度文明的国家能给皇室提供的最好的汽车。壬当给它的外交大使用的都是宾利车。”他愤然补充道。 “我的车十分钟后会到这儿接我,”巴胡先生说,看了看表,“所以可以允许我在此向您告别吗,拉尼殿下?” 拉尼伸出了手。巴胡先生深深地弯下腰,带着一个天主教徒亲吻红衣主教戒指的全部虔诚;然后,站直了身体,转向威尔。 “我猜——可能并不合理——法纳比先生可以再忍受我一会儿。我可以再待一会儿吗?” 威尔说大使能留下来他将会很乐意。 “同时我希望,”巴胡先生对这个小护士说,“这不会给你带来不便吧?” “倒是不会妨碍治疗。”女孩说道,语调中带着一些不悦。 在穆卢干的搀扶下,拉尼把自己从椅子中拔了出来。“再会,亲爱的法纳比。”她微笑着伸出缀满珠宝的手。她的笑容中透着甜美,让法纳比觉得这种甜美中带有险恶的意味。 “再见,夫人。” 她转过身,拍了拍小护士的脸颊,旋即走出了房间。像是一艘赛艇船紧随一只全副武装的战列舰,穆卢干紧随着她而去。 1.维多利亚女王,1837年—1901年在位,统治时间为63年。 2.《圣经》中约翰福音: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 3.捷克共和国的汽车生产商,同时也生产军火,后在20世纪60年代归苏联统治。 4.亚述人是主要生活在西亚两河流域北部(今伊拉克的摩苏尔地区)的一支闪族人,上古时代的亚述人军国主义盛行,战争频繁,地跨亚非的亚述帝国盛极一时。 5.波洛尼厄斯,《哈姆雷特》剧中的人物,为了自己晋升,随时准备向人说教,道德上的正派,最终在帷幕后被刺杀。 6.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最著名的哈里发,在他统治的23年间,国势强盛,经济繁荣,文化发达,首都巴格达成了阿拉伯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一千零一夜》中描绘了该国王的许多奇闻轶事。 7.Siddhi,意译作“成就、妙成就”,梵汉并举而称“悉地成就”,即修法时所求之愿,如意现前,故曰成就。 8.存在是能量,是能量的各种方式和各种形式的运动。就人类的存在而言,这种能量是亢达里尼能量。亢达里尼是人的肉体和人的精神能量的积聚。 9. 一般是指禁欲,独身。 10.自十字军东征和奥斯曼帝国之后,在中东和土耳其居住的法裔和意大利裔的商人。 11.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美少年,是众神之王宙斯的伺酒童兼情人。 第六章 “天哪!”当在他们身后的门完全关闭后,小护士发出一声惊叹。 “我完全同意。”威尔说。 “天哪,”巴胡先生又现出伏尔泰似的微笑,也重复道,“就像是我听到一位英国学生第一次看到金字塔时的感慨。拉尼也给人同样的印象。纪念碑般不朽。她就像是德国人所说的一个伟大的灵魂。”闪光消失了,他的脸又毫不含糊地变成了萨沃纳罗拉的面容。他的话,显然,都可以结集在一起出版了。 小护士突然大笑起来。 “什么事情这么有趣?”威尔问道。 “我突然看到壮观的金字塔穿着白色的薄棉布,”她笑得喘不过气来,“罗伯特医生称之为神秘主义者的制服。” “诙谐!真诙谐!”巴胡先生说。“另外,”他又以外交性的语言补充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神秘主义者不可以穿制服,如果他们愿意穿的话。” 小护士深吸了一口气,擦掉了眼里笑出的眼泪,开始准备给病人打针了。 “我并不十分清楚你是怎么想的,”她对威尔说,“你可能在想我太年轻了,不会做得太好。” “我是认为你很年轻。” “你们十八岁的时候才上大学,并在大学里待四年。我们是十六岁开始并持续接受教育直到二十四岁——一半时间学习一半时间工作。我在学生物学,同时做这个工作已经两年了。所以我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傻。实际上,我是位很好的护士。” “这个评价,”巴胡先生说,“我是可以明确地给予证实的。拉妲小姐可不仅是好护士,而且绝对是最一流的护士。” 当威尔研究了那张犹如饱受诱惑的和尚脸上现出的表情之后,十分确定的是拉妲小姐有着平坦的小腹、小巧的肚脐、丰满的胸脯。但是这小腹、小肚脐、丰胸的主人显然厌恶这位萨沃纳罗拉的仰慕,或者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表达过了。这位受过断然拒绝的大使,仍充满希望地,或者是痴心过头地,重新开始了攻势。 酒精灯点燃了,针头正被煮沸消毒,小阿普护士量了她这位病人的体温。 “37.3℃。” “这意味着我得被驱逐吗?”巴胡先生询问道。 “对他而言现在还不用。” “那么请留下来吧。”威尔说。 小护士给他打了一剂抗生素的针,然后从她包里的一个瓶子中,舀了一勺不知名的绿色液体搅在半杯水中。 “把这个喝掉。” 水的味道像那些坚持健康饮食的狂热分子用来代替茶的草本调和物。 “这是什么?”威尔问,他被告知这是与缬草属类相近的高山植物萃取溶液。 “它能帮助人停止忧虑,”小护士解释说,“但并不造成瞌睡。专门针对康复中的病人。同时,它对精神类病人也有效。” “那我是哪一类?精神类病人还是康复中的病人?”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两者都有。”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威尔大声笑了起来:“这就是恭维的下场。” “我刚才并不想粗鲁失礼,”她安慰威尔,“我的意思是,我没有碰到过从外面来到这里而不是精神类病例的情况。” “包括大使吗?” 她又把问题还给了提问的人:“您怎么认为?” 威尔把这个问题转给巴胡先生:“你是这个领域的专家。” “你们两个商量决定吧,”小护士说,“我得去准备病人的午餐了。” 巴胡先生看着她走远;然后,扬起了左眉毛,让单片眼镜掉了下来,开始有条不紊地用手绢擦拭镜片。“你在一个方面不正常,”他对威尔说,“而我在另一方面不正常。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难道你不是这样吗?),和另一位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偏执狂患者。我们俩都是二十世纪瘟疫的受害者。但这次不是黑死病,是灰暗的人生。”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对权力从不感兴趣吗?” “从不感兴趣。”威尔断然地摇了摇头,“如果一个人不全身心投入的话是不可能拥有权力的。” “对你来说,全身心投入的恐惧要比摆布别人带来的乐趣更重要?” “要甚于几千倍。” “因此这从不是个诱惑?” “从不是个诱惑。” 威尔停了一会儿,换另一种语调说,“我们谈谈正事吧。” “谈正事。”巴胡先生重复道,“和我说说阿德海德吧。” “嗯,就像拉尼说的,他非同寻常的慷慨。” “我对他的品德不感兴趣,只对他的智力感兴趣。他有多聪明?” “足够聪明,他懂得人都是无利不往。” “好,”巴胡先生说,“那么告诉他,我作为一个处于战略位置的专家,要卓有成效地开展工作,他必须得拿出至少十倍于你的酬劳。” “我会写信提及此事。” “那今天写吧,”巴胡先生建议道,“飞机明天傍晚离开希瓦普莱姆,之后会有整整一个星期寄不出信件。” “谢谢您告诉我,”威尔说,“现在拉尼殿下和令人吃惊的小伙子都走了——让我们谈谈下一个诱惑吧。性怎么样?” 巴胡先生在自己的面前来回地挥舞着一只棕色瘦削的手,似乎是在摆脱一群纠缠不休的昆虫。“性只是件让人分心的事情,仅此而已。一个唠唠叨叨、让人丢脸的烦恼。但是一个聪明的人总是能应对好。” “去理解别人的罪恶太难了!”威尔说道。 “说得对。每个人都执着于自己的荒唐,上帝觉得应当诅咒他的荒唐。大胆地去造孽——这是路德的建议。但特别要注意造你自己的孽,而不是其他人的孽。不要试图表现得理智和善良,就好像你的本质天生如此。我们都是在同一艘宇宙船上发狂的罪人——而这艘船自始至终都在下沉。” “尽管在下沉,没有一个坏蛋是有理由离开的,这是您的意思吗?” “有几个人有时会试图逃离,但是他们不会走太远。历史和其他的坏蛋总是负责确保他们和我们一样沉没。这就是为什么帕拉岛没有一点机会的原因。” 小护士又拿着托盘走进了房间。 “素食,”她说道,并把餐巾在威尔的脖子上系好,“除了鱼之外都是。但在我们看来,鱼也是蔬菜。” 威尔开始吃饭。 “除了拉尼、穆卢干和我们俩,”他吞下了第一口食物之后问,“你见过多少从外面世界来的人?” “嗯,有一队美国医生,”她回答道,“他们去年来到希瓦普莱姆,当时我正在中心医院工作。” “他们来这做什么?” “他们旨在弄清为什么我们患有神经官能症和心血管疾病的比率这么低。这些医生!”她摇了摇头,“和你说吧,法纳比先生,他们真的使我毛骨悚然——使整个医院的人都毛骨悚然。” “那么你认为我们的医药是非常原始的?” “您用错词了,并不原始,应该说是百分之五十很了不起和百分之五十纯属无用。抗生素很了不起——但是却完全没有增强抵抗力的方法,因而就不需要抗生素了。了不起的手术——但是完全没有教给人们健康生活的方法,以使人们免受挫伤。处处都是如此。阿尔法加,当你开始四分五裂的时候把你修补好。但是德尔塔减,一直保持你的健康。除了城市排水系统和合成维生素,你们似乎没有什么预防的方法。可你们还有一则谚语:与其补救于已然,不如防患于未然。” “但是治疗,”威尔说,“要比预防引人注意得多。而且对于医生来说,治疗获利也更丰厚。” “可能是对你们的医生而言,”小护士说,“不是对我们的医生,我们医生的工作是使人们保持健康,然后获得报酬。” “怎么能保持身体健康呢?” “我们一百多年来也一直在追问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找到了很多答案。化学的、心理的答案,关于吃什么,如何做爱,你看到和听到的,在这样一个世界做自己的感觉,等等。” “哪些是最佳答案?” “如果孤立地看,没有哪一个是最好的。” “所以没有灵丹妙药?” “怎么可能有呢?”她引用了一首每个护士生在开始学习的第一天都必须牢记的小歌谣: 我是一群人,遵循很多规律 因为有很多组成部分,化学构成不纯 所有“我”的存在,没有单一的疗法 就像从未有单一的起因 “所以不管预防还是治疗,我们都是及时地全线出击,”她强调,“从饮食到自我暗示,从负离子到冥想。” “非常明智。”威尔如此评论。 “这可能有些过于明智了,”巴胡先生说,“你试图给一个疯子讲过道理没?”威尔摇了摇头。“我试过一次。”他撩开了斜在前额的一绺花白头发,一块锯齿状疤痕在发际线下明显地凸出来,衬着周围棕色的肌肤,它发白的颜色显得很怪异。“我很幸运,他砸我的瓶子非常轻。” 他抚平了自己弄乱的头发,转向了小护士,“不要忘记,拉妲小姐,对于不讲道理的人来说,没什么比道理更令人恼火的了。帕拉是一个完全被二十九亿精神病例环绕的小岛。如果太理智的话,要多加小心。在一个精神错乱的国家,人格健全的人不会成为拉贾。”巴胡先生的脸上确实闪耀着伏尔泰般幸灾乐祸的微笑:“他会被私刑处死。” 威尔敷衍地笑笑,然后又转向了小护士。 “你们的收容院里有人吗?”他问。 “所有需要收容的人都在那儿——我的意思是和人口总数成比例。至少教科书上是这么写的。” “因此似乎是否生活在明智的世界中并不那么重要。” “对于那些由于身体内的化学成分而使他们变成精神病的人来说,没有差别。他们生来就易受伤害。其他人几乎很难注意到的小麻烦都可以使他们崩溃。我们正准备查出使他们易受伤害的物质。我们已经能够在这些物质发作之前,就监测到它的位置。一旦它们被监测到,我们就可以做些事情进行抗阻。再次预防——当然,是及时全线出击的预防。” “所以出生在一个明智世界的人,甚至与那些命中注定的精神病人有所分别?” “对于神经官能症的人有所分别。你们神经官能症的比率大概是一比五甚至是一比四。我们的比率是一比二十。那一个发作的人会得到全方位的治疗,其余十九个不会发作的人也会被采取全面预防措施。说到这我又想起那些美国的医生,他们中有三个是精神科医师,其中一个不停地抽烟并且带有德国口音,但他还是被选中给我们作报告。那是一场怎样的报告啊!”小护士用双手按住了自己的头,“我从未听过那样的报告!” “是关于什么主题的报告?” “是关于他们如何治疗显现出神经官能症症状的病人的。我们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从不全线出击,他们只出击一个战线的半个堡垒。对于他们来说,身体战线根本不存在。除了一张嘴和一个肛门之外,他们的病人没有身体。病人不是一个有机体,没有体格或者脾气。只是由一条消化管道连接两端的一个整体和心灵。但是什么样的心灵呢?显然不是整体的心智,不是心灵本身的样子。当他们压根不考虑解剖学、生物化学或是生理学的时候会产生什么结果呢?将心灵从身体中抽象出来——那是他们攻击的唯一堡垒。抽雪茄烟的医生一直在讲无意识,但是他们关注的唯一的无意识其实是负面的无意识,是人们试图像垃圾一样埋在地下室要摆脱掉的东西。对于积极的无意识却只字未提,并未试图帮助病人向生命的力量或是如来藏敞开心扉,并未试图教会病人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变得更加有意识一点。你知道:‘此时此地,孩子。’‘注意’。”她模仿了一下八哥鸟,“那些人任由不幸的神经官能症患者在永远无法完全处于此时此地的坏习惯中打滚。整套治疗纯粹就是白痴的行为!不,那个抽雪茄的医生甚至没有这个借口:他聪明到无法再聪明的地步。因此那不是白痴,一定是自愿的、自我诱发的行为——就像喝醉酒或是劝服自己相信某些愚蠢的故事只因为其碰巧写在《圣经》里一样。再看看他们认为的正常状况,信不信由你,他们认为正常的人是有性高潮并且适应社会的人。”小护士再一次用双手按住耳朵:“简直难以想象!没有对如何处理性高潮提出问题。没有对你的感情、思想和认知的质量提出问题。也没有问你期望适应的是什么样的社会,是一个疯狂的社会还是一个理智的社会?即使是非常理智的社会,难道每个人都要完全适应这样的社会才合理吗?” 巴胡大使的脸上又闪耀着狡黠的微笑:“上帝欲毁之,必令其疯癫。又或者,另外一种可能甚至更有效,就是令其明智。”巴胡站起来走到窗边:“我的车已经来接我了。我必须得回到希瓦普莱姆,回到我的办公桌前。”他转向威尔并以冗长的、辞藻华丽的语言告别。然后,他就把大使的角色抛在脑后,说:“别忘了写那封信,信是非常重要的。”他诡秘地笑了笑,左手的大拇指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来回移动,做出数钱的动作。 “谢天谢地!”他走了之后小护士说道。 “他是哪里冒犯你了?”威尔问道,“是平常的小事吗?” “想和喜欢的人上床就出钱——但是那个人不喜欢他,那么他就出更多的钱。这在他的家乡是平常的事吗?” “非常平常。”威尔言之凿凿。 “嗯,但是我不喜欢。” “我也能看出来。还有一个问题,穆卢干怎么样?” “你为什么问他?” “好奇而已。我注意到你们以前见过,是在两年前他妈妈不在帕拉岛的时候吗?” “你怎么知道她不在?” “一只小鸟告诉我了——或者是一只身形十分庞大的鸟。” “拉尼!她讲的时候一定让人听起来觉得像所多玛和蛾摩拉城一样。” “但是不幸的是给我省去了那些可怕的细节。阴暗而沉重的暗示——就是她告诉我的全部了。比如,暗示有经验的梅萨利纳给无知的少年讲情爱的课程。” “他确实需要这样的课程!” “还暗示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早熟、淫乱的女孩。” 阿普护士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你认识她吗?” “那个早熟的、淫乱的女孩就是我。” “是你?拉尼知道吗?” “穆卢干只告诉了她事实,但是没告诉她姓名。因此我很感激。你可以看到,我最近行为失控,为了一个并不真正喜欢的人昏了头。为了并不真正喜欢的人,去伤害那个我爱的人。我怎么这么愚蠢呢?” “你的心被蒙蔽了,”威尔说到,“内分泌也是一部分原因。” 接着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威尔吃完了最后一块冷煮鱼和蔬菜,阿普护士递给他一盘水果沙拉。 “你从未见过穆卢干穿着白色绸缎袍子的样子。”她说道。 “我漏掉了什么?” “你不知道他穿着白色的苏尔加绸缎袍子有多美。没人有权利这么美,美得不可方物。他天生就具有这样的优势。” 是看到穿着白色苏尔加绸缎袍子的穆卢干最终使她昏了头。神魂颠倒了两个月,像变了一个人——像傻瓜一样追逐一个不能容忍她的人,使她背弃了那个一直爱着她的人,也是她一直爱着的人。 “你和白袍子的少年有什么进展吗?”威尔问道。 “进展到床上。”她回答道,“但当我开始亲吻他的时候,他就从被子里跳了出来,把自己锁在了浴室里。直到我从门缝里把袍子塞给他并且郑重许诺不会骚扰他之后,他才出来。现在我可以一笑置之,但是那时,我和你说,那时……”她摇了摇头:“是纯粹的悲剧。从我当时和他的相处来看,他们一定猜测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早熟、淫乱的女孩’对他也无能为力,他需要的是常规的课程。” “剩下的故事我就知道了,”威尔说,“男孩写信给母亲,母亲飞回家匆匆带着他去往了瑞士。” “他们六个月前才回来。至少有一半的时间他们待在壬当,和穆卢干的小姨在一块。” 威尔开口要提迪帕上校,但是想起他曾向穆卢干许诺过要小心谨慎,就什么也没说。 花园里传来了口哨的声音。 “失陪一下,”小护士说着走到了窗边,幸福地笑着并向她看到的人挥手,“是兰加。” “谁是兰加?” “就是一直谈论的我的那个朋友。他想问你一些问题,他可以进来待会儿吗?” “当然可以。” 她又转向了窗户,并做了一个召唤的手势。 “这就意味着,我看,你和那个穿着白色绸缎袍子的男孩完全结束了。” 她点了点头:“那只是个独幕悲剧。我恢复神智的速度和失去神智的速度几乎一样快。当恢复到正常之后,我发现兰加,像以前一样,一直等着我。”门吱呀一转,一位瘦高的、穿着运动鞋和卡其布短裤的青年走进了房间。 “兰加·喀喇库兰。”他一边和威尔握手一边说。 “如果你五分钟之前来,”拉妲说,“你会有幸见到巴胡先生。” “他刚才在这儿?”兰加脸上写满了厌恶。 “他这个人就那么坏吗?”威尔问道。 兰加列出了如下控诉:“第一,他憎恨我们;第二,他是迪帕上校驯养的豺狼;第三,他是所有石油公司非官方的大使;第四,这头老猪挑逗拉妲;还有第五,他四处演讲宣扬宗教复兴的必要性。他甚至还出版了一本书。成书后,前言是由哈佛神学院的某个人撰写的。这都是颠覆帕拉岛独立的运动,上帝是迪帕的托词。为什么罪犯不能坦承他们的阴谋呢?所有这些令人厌恶的空谈和废话——真让人作呕。” 拉妲伸出手,狠狠地拧了他的耳朵三下。 “你这个小……”他气愤地开了头,但话说了一半,就停住大笑起来。“你太对了,”他说,“不过,没必要这么用力拧啊。” “当他发怒的时候,你总是这么做?”威尔问拉妲。 “每当他在错误的时机发怒,或者为无能为力的事情发怒的时候我都会这样。” 威尔转向这位青年:“你有拧过她耳朵的时候吗?” 兰加笑了起来:“我觉得揍她的屁股更令人满意。不幸的是,我很少有机会能这么做。” “这意味着她比你更沉着冷静?” “沉着冷静?我告诉你,她有着超常的理性。” “那就是说你仅仅是正常水平?” “可能还不是很正常。”他摇了摇头,“我有时极度沮丧——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事实正相反,”拉妲说,“他很优秀,已经得到了去曼彻斯特大学学习生物化学的奖学金。” “当他对你玩这些绝望痛苦凄惨的把戏时,你怎么办,也拧他的耳朵吗?” “那样的话,”她说,“嗯……可能用其他办法。”她看了看兰加,兰加看看她,然后他们都大笑起来。 “是的。”威尔说。“是的。但谈到别的,”他继续说道,“兰加面对的前景是将要离开帕拉岛几年吗?” “并非完全是那样。”兰加承认道。 “但他必须得去。”拉妲坚定地说。 “当他到英国的时候,”威尔好奇地问道,“他会高兴吗?” “这就是我想问你的事情。”兰加说道。 “嗯,你会不喜欢那儿的气候、食物,你会不喜欢那里的噪音、气味或者建筑。但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你会喜欢那里的工作,你很可能会发现自己喜欢那里的很多人。” “那里的女孩呢?”拉妲问道。 “你希望我怎样回答这种问题?”他问道,“以安慰的方式还是以事实的方式?” “以事实的方式。” “嗯,我的孩子,事实是兰加会出奇的成功。几十个女孩都会觉得他的魅力不可抗拒,其中有几个女孩还会非常迷人。如果他抗拒不了,你的感觉如何?” “我为他感到高兴。” 威尔转向兰加:“如果当你不在的时候,拉妲在另一个男孩身上寻求慰藉,你会感到高兴吗?” “我想为她高兴,”他说,“但到时我事实上会不会为她高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会让她向你承诺忠贞不贰吗?” “我不会让她承诺任何事。” “即便她已经是你的女孩了?” “她是她自己的。” “兰加也是他自己的,”小护士说道,“他有自由做任何喜欢的事情。” 威尔想到了芭布丝草莓色的小屋,然后狂笑起来,“自由,首先,”他说,“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他从一张年轻的脸,看到另一张,然后发现自己被某种惊奇的眼神注视着。于是他换了一种语调和一种不同的笑容,“但是我忘记了,”他补充道,“你们俩中有一个人是超常的理智,另一个是普通的正常。所以你们怎么能理解从外面来的我这种精神病人所谈论的事情呢?”没有给他们留出时间来回答他的问题,威尔问:“告诉我,有多长时间了——”他中断了一下:“但可能我太轻率了。如果真是如此,你们就告诉我少管闲事。但是我想知道,仅仅出于人类学方面的兴趣,你们两个成为朋友有多长时间了。” “你的意思是‘朋友’?”小护士问道,“还是‘情侣’?” “为什么不都说说呢,既然我们谈到这了。” “嗯,兰加和我自从孩提起就是朋友。我们成为情侣——除了那糟糕的白袍子插曲——是从我十五岁半,他十七岁开始——大概有两年半吧。” “没有人反对吗?” “为什么他们要反对?” “为什么,确实,”威尔回应道,“但是事实是,在我生活的世界中,大家都会反对女孩早恋。” “那么对男孩子如何呢?”兰加问道。 “在理论上,人们对男孩要比女孩宽松得多。实际上……嗯,你可以猜到当五六百个青春期的少年被一起关在寄宿学校里会发生什么?这类的事情在这儿也会上演吗?” “当然。” “我很吃惊。” “吃惊?为什么?” “鉴于女孩们并不会如此。” “但是一种爱并不需要排除另一种爱。” “两种都是合法的吗?” “自然。” “所以没人会介意如果穆卢干对另一个白袍少年感兴趣?” “不会,只要是良性的关系。” “但不幸的是,”拉妲说,“拉尼做了一项如此彻底的工作以至于他不能对任何人感兴趣——除了她。当然,还有他自己。” “没有任何男性朋友?” “可能现在有吧。我不知道。在我和他相处的日子里,我所知道的是他的宇宙中没有任何人。没有男孩,但更显著的是,没有任何女孩。只有妈妈、手淫和天上的大师。只有爵士唱片、跑车、希特勒式的思想,诸如如何做一位伟大的领袖,如何把帕拉岛变成他所说的现代化国家。” “三周前,”兰加说,“他和拉尼在希瓦普莱姆的宫殿,邀请上大学的我们一群人去听穆卢干的思想——石油、工业化、电视、武器军备,还有精神十字军。” “有人被他说服而改变信仰吗?” 兰加摇了摇头。“怎么会有人拿富有、优良和永远有趣的东西去换一些糟糕、单薄并且乏味的事呢?我们并未感觉需要你们的快艇或是电视,你们的战争或是革命,你们的复兴,你们的政治口号,你们来自罗马和莫斯科形而上学的无稽之谈。你听说过美休纳吗?”他问。 “美休纳?那是什么?” “让我们从历史背景开始,”兰加回答道,带着一个在读学生热情的学究气,关于他最近刚刚听说的事情开始了一场演讲,“佛教是一千二百年前传到帕拉岛的,不是像大多数人想的那样来自锡兰,而是孟加拉国,经过孟加拉,实际是来自西藏。结果是:我们变成摩诃衍那大乘佛教的信奉者,我们是通过怛特罗密教经典来修行佛教的。你知道什么是密教经典吗?” 威尔不得不承认对此只有最模糊的概念。 “告诉您事实,”兰加说着,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冲破了他学究的外壳,“我其实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密教是一个庞大的话题,而且大部分,我猜,是愚蠢和迷信——不值得费神。但是有个道理坚不可摧:你并不为远离生活而躲进涅槃,就像南方学派的禅宗和尚那样;不,你接受世界,你善用它。你善用所有你做的事,善用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善用所有你看到、听到、闻到、触摸到的事,因为这些都意味着从自身的禁锢中解放出来。” “说得好。”威尔用一种礼貌的、怀疑的语调说道。 “还有别的事情,但,”兰加坚持说,“这就是差别。”他补充道,从一个年轻学究变成一个热情的改变信仰的劝诱者——“这就是你们的哲学和我们的哲学的差别。西方的哲学家,即使是最好的,也只是好的演说家而已。东方哲学家常常是很糟的言说者,但是没关系,宣扬不是重点。他们的哲学是实用性、操作性强的,就像现代物理哲学——除了研究中操作是心理的,结果是先验的之外。你们的形而上学哲学家对人性和宇宙的性质作了预先论断,但是他们并没有给读者任何检验这些论断真实性的方法。当我们作论断的时候,我们会附上一份操作说明,用于测试我们所作论断的真实性。例如,梵语中的tat tvam asi,意为‘那就是你’”,他重复道,“看起来像是形而上学的命题,但实际上它指的是一个心理经验。我们的哲学家描绘了如何体验这种经验的方法,所以每个想实行这些必要操作的人都可以亲自测试‘那就是你’的正确性。这样的操作被称为瑜伽,或是冥想、禅定——或者,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是美休纳。” “这就引领我们回到了我最初的问题,什么是美休纳?” “可能你最好问问拉妲。” 威尔转向小护士:“美休纳是什么?” “美休纳,”她严肃地回答,“是爱情的瑜伽。” “神圣的还是世俗的?” “没有区别。” “这就是整个问题的所在,”兰加插嘴道,“当你实行美休纳的时候,世俗的爱就是神圣的爱。” “Buddhatvan yoshidyonisansritan.”女孩引用了一句梵文。 “不要再说梵文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翻译Buddhatvan呢,兰加?” “佛性,或者说被启蒙觉悟的状态。” 拉妲点点头,然后转向威尔:“这意味着佛性存在于女性的外阴像中。” “在外阴像中?”威尔想起了他买过的那些永恒的女性小石像,在印度贝拿勒斯从一个驼背的贩卖劣质宗教艺术品的商贩那里购买的,作为送给办公室女孩的礼物。八个安那硬币买一个黑色的外阴像,十二个安那币能买更神圣的男女生殖器像。“在外阴像中是字面意义,”他问,“还是比喻意义?” “多么愚蠢的问题!”小护士说。完全出于问题本身的滑稽,她爽朗地大笑起来。“你认为我们做爱是比喻性的吗?佛性存在于女性阴户中,”她重复道,“非常完全的、绝对的字面意义。” “你听过奥奈达公社吗?”兰加问。 威尔点点头。他认识一位专门研究十九世纪社区的美国历史学家。“但是你怎么知道这个美国社区的?”他问。 “因为这在我们所有应用哲学的教科书中都有提到。从根本上说,美休纳和奥奈达人所称的男性自控是一样的意思,也和罗马天主教徒所说的有保留的性交一样。” “保留,”小护士重复道,“我总觉得好笑。‘多么矜持的年轻人’!”她笑得露出了两个酒窝和闪亮洁白的牙齿。 “别傻了,”兰加认真地说,“这是很严肃的。” 小护士表达了她的悔悟:“但是保留真的很滑稽。” “总之,”威尔说,“这只是个不用避孕工具的节育方法。” “不,故事才刚刚开始。”兰加说,“美休纳也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这个大学生学究又重新开始卖弄自己的知识。“还记得,”他继续诚挚地说,“记得弗洛伊德经常反反复复讲到的一点吧。” “哪一点?他讲了许多点。” “关于孩子性的问题。我们在出生、婴儿和儿童时期体验的性,并非和生殖器有关,是一种遍布整个机体的性,是我们的乐园。随着孩子的长大,乐园丧失了。美休纳是系统地重获那个乐园的尝试。”他转向了拉妲,“你的记忆力很好,在应用哲学教科书中他们引用的斯宾诺莎的那个阶段是什么?” “‘使身体能够做很多事情,’”她背诵道,“‘这会帮你完善大脑,因此能够达到智慧地敬爱上帝。’” “因此所有的瑜伽,”兰加说,“都包括美休纳。” “那是真正的瑜伽,”女孩坚持说,“就像圣王瑜伽、业瑜伽或是奉爱瑜伽一样美妙。事实上,就大多数人而言,效果要比以上那几种好得多。美休纳真的可以帮助他们到达那里。” “‘那里’是哪里?”威尔问。 “‘那里’是你知晓的地方。” “知晓什么?” “知晓你到底是谁——不管你信不信,”她补充道,“梵语中的tat tvam asi,那就是你,我是那样,那就是我。”两个酒窝又生动起来,牙齿也闪着光。“那也是他。”她指着兰加说。“难以置信,是吧?”她向他吐着舌头,“但是这是事实。” 兰加笑了,伸出手并用食指碰了一下她的鼻子尖。“那不仅仅是个事实,”他说,“而且是个被揭示的真理。”他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鼻子。“被揭示的真理,”他重复道,“所以你要谨言慎行哦,年轻的女子。” “我在想,”威尔说,“为什么我们不能都得到启蒙觉悟——我的意思是,如果它只是个用这种特殊技巧做爱的问题。这该如何解释呢?” “我会告诉你。”兰加开始说。 但是女孩打断了他的话。“听,”她说,“听!” 威尔听着。微弱而遥远,但是仍旧能辨别,他听到了那个奇怪的欢迎他来到帕拉岛的非人类的声音。“注意,”它叫着,“注意,注意……” “又是那只该死的鸟!” “但那就是秘密。” “注意?但你刚刚还说是别的更重要的事情。那矜持的年轻人呢?” “那只是让注意变得更容易些。” “这确实使注意更容易,”兰加证实道,“并且这也是美休纳的真正意旨。不是特殊的技巧使做爱变成瑜伽,而是这种技巧使注意变得可能,在每一个感觉的层面上意识到个人的感觉和非感觉。” “什么是非感觉?” “那是非我提供给自我的感觉原料。” “你怎么能注意到自己的非我?” “当然能。” 威尔转向小护士:“你也能?” “对于我,”她回答道,“同时对于非我,我都能注意到。还有对兰加的非我,兰加的自我,兰加的身体,我的身体和它感到的所有事情。对于所有的爱和友谊,对于另一个人的秘密——对于完全的陌生人,对于你自我的另一半,和你的非我,同样都能感到。一个人如果一直在注意所有的事情,会很多愁善感,或者更差,像可怜的老拉尼那样太精神化,就会觉得很不浪漫、粗鄙甚至是肮脏。但是他们并不肮脏。因为你同时也会注意到一个事实,即当一个人完全意识到它们的时候,这些事情就如同其余所有的事情一样美丽,一样精彩了。” “美休纳就是禅定。”兰加总结道。他明显感觉,这个新词能够解释清所有的事情。 “但什么是禅定呢?”威尔问道。 “禅定就是冥想。” “冥想。” 威尔想起查令十字街上那个草莓色的小屋。他会很难选择去冥想。甚至是在那儿,仔细考虑之后,甚至是在那儿,他已经找到了某种解救。在波特杜松子酒吧变幻灯光中的那种疏离感,是和他白天可憎的自我的疏离。不幸的是,也是和他所有剩余自我的疏离——疏离爱、疏离智慧、疏离平常的体面、疏离所有意识。在照着死尸般的人群的灯光下,或者在最廉价、最粗俗的玫瑰色红光之下,只有一种极度的疯狂。他又看了看拉妲闪光的脸。多么幸福!对安详和充满喜悦的世界多么坚定!这种世界,与巴胡先生所决心要使这个世界变成的罪恶模样,是恰恰相反的,这令人深受触动。但是威尔拒绝被感动。不要碰我——这是康德的绝对命令。威尔转移了思绪的焦点,试图把整件事看作是令人安慰但荒唐的。为了得到拯救,我们应该做什么?答案就在床上。威尔揶揄地想着,暗自觉得可笑,又问:“在学校里老师教授美休纳吗?” “是的。”拉妲以淳朴真诚的态度回答,把威尔拉伯雷式的幽默赶得无影无踪。 “会教授每个人美休纳。”兰加补充说。 “会什么时候开始教?” “大概和三角学、高级生物学同时,在十五岁或者是十五岁半的时候。” “学了美休纳,在你们进入社会结婚之后,如果你们确实结婚的话……” “噢,我们结婚,我们结婚。”拉妲言之凿凿。 “那你们仍旧进行美休纳吗?” “当然,不是所有人,但是很多人都如此。” “一直如此?” “除非他们想要小孩的时候。” “那些不想要小孩,但是想进行美休纳的人怎么做呢?” “用避孕套。”兰加简洁地说。 “在这儿避孕套容易获得吗?” “当然!政府发放避孕套。免费,不需要付钱,什么都不需要——当然,这部分钱是由税收承担的。” “邮递员,”拉妲补充道,“在每月的月初都发放三十个用于晚上的供应量。” “然后小孩就不会降临了?” “只有那些我们想要的孩子。没人可以生超过三个以上的孩子,大多数人都生两个,然后就不生了。” “结果是,”兰加说道,盘算着数据,又回到了他学究的故态,“我们的人口以至少每年0.3个百分点的速度增长。相反,壬当的人口增长速度就像锡兰一样快——几乎是百分之三。中国是百分之二,印度大概是百分之一点七。” “就在一个月前我去了中国,”威尔说,“情况很糟!去年我在印度待了四周。去印度之前在中美洲待着,那里的人口繁殖速度甚至超过了壬当和锡兰。你们俩有人去过壬当罗布吗?” 兰加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壬当待了三天,”他解释说,“当你的学业到了六年级上学期,这就是高级社会学的一部分。他们会让你亲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你认为外面的世界如何?”威尔询问道。 兰加用另一个问题回答道:“当你在壬当罗布的时候,他们给你看贫民窟了吗?” “恰恰相反,他们尽力阻止我看贫民窟,但是我悄悄溜去了。” 趁他们不备溜走了,威尔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是在他从壬当外交部举行的可怕鸡尾酒会回家的路上。酒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场了。所有当地的显要人物和他们的妻子——制服和奖章,迪奥和翡翠。所有重要的外国人士——许多大使,英美的石油大亨,日本贸易代表团的六名成员,来自列宁格勒的女药理学家,两个波兰的工程师,一个德国的游客(碰巧是一位神秘的亚美尼亚人克虏伯·冯伯伦的堂弟,克虏伯·冯伯伦代表着丹吉尔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财团),还有脸上洋溢着胜利笑容的十四个捷克技术人员,他们上个月从斯柯达运来了坦克、大炮和机关枪。“这些人,”当威尔走下外交部的大理石台阶,向自由广场走去的时候想道,“是统治世界的人。我们二十九亿人都在这几十位政治家、几千个大亨、将军和放债者的摆布之下,他们是世上的氰化物——氰化物永远、永远不会失去它的毒性。” 在经历了鸡尾酒会刺眼的灯光、笑声、满足味蕾的开胃小菜和喷着香奈儿香水的女人之后,崭新的司法宫后面的那些小巷就显得倍加黑暗腐臭。那些贫穷的可怜人在独立大道的棕榈树下搭着帐篷,完全被上帝和人类抛弃了,比他看到的那些无家可归、毫无希望、像尸体一样睡在加尔各答街上的数千民众更悲惨。现在他仍可以回想起他扶起的那只剩一把骨头,一个瘦小但肚子凸起的小男孩,他从一个摔倒的小女孩背上滑落擦伤。而那个小女孩差不多和他一样瘦——小男孩站了起来,被小女孩领着,一跌一撞地向一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走去,对于他们九个来说(威尔数了下窗边那些黑黑的长满癣菌的脑袋),那就是家。 “让婴儿活着,”他说,“治愈生病的人,防止污水进入日常供水——人们从明显的本质上好的事情开始做起。但结果呢?结果是以增加人类苦难,使文明陷入困境收场。这就是上帝似乎真的很喜欢开的宇宙的真实玩笑。” 他向这对年轻人报以似剥了皮一样凶恶地咧嘴一笑。 “上帝和这些没关系,”兰加反驳道,“并且笑话也不是宇宙生成的,严格地说是人为的。这些事情不像地心引力和热力学第二定律,它们并不一定必须发生。只有当人们太愚蠢而放任其发生时它们才发生。在帕拉岛上,我们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这样的笑话并没有开到我们头上。在一个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拥有良好的卫生设施——而且,现在我们仍没有人口过剩,没有过得悲惨痛苦,没有在一个独裁者的统治之下。原因很简单:我们选择以一种明智、现实的方法生活。” “你们如何能有选择权呢?”威尔问道。 “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机里是智慧的,”兰加说,“但是必须承认——他们是非常幸运的。首先,很幸运,这里从未成为过某人的殖民地。壬当有着出色的港口,那儿在中世纪引来了阿拉伯人的入侵。我们没有港口,因此阿拉伯人没有打扰我们。我们仍旧是佛教徒或者是湿婆神信徒——也就是说,当我们不是坦陀罗不可知论信奉者的时候。” “你们是,”威尔问道,“坦陀罗不可知论的信奉者?” “带着大乘佛教的色彩,”兰加限定了一下,“嗯,再回到壬当的话题。在阿拉伯人之后,葡萄牙人又占领了那里。而我们这里没有。没有海港,没有葡萄牙人。因此没有天主教少数派,没有亵渎的胡言乱语称上帝的旨意是人们应该把自己置于非人的苦难之中,反对生育控制。然而这还不是我们唯一的福气:在葡萄牙统治一百二十年之后,锡兰和壬当迎来了荷兰人的统治。在荷兰人之后,又有英国人的入侵。我们逃过了所有这些浩劫。没有荷兰人,没有英国人,因此没有种植园主,没有苦力劳动者,没有用于出口的经济作物,没有系统地采光石油。同时也没有威士忌,没有加尔文主义,没有梅毒,也没有外国总督。我们未被打扰地走着自己的道路,自主地处理本国的事务。” “你们真的是很幸运。” “在所有这些异乎寻常的好运之上,”兰加继续说道,“我们过去还有改革者穆卢干和安德鲁·麦克费尔的卓越治理。罗伯特医生向您讲过他曾祖父的故事吗?” “只是提及了一下,仅此而已。” “他给你讲过实验站的建立吗?” 威尔摇了摇头。 “实验站,”兰加说,“和我们的人口政策有很大关系。这完全始于一场饥荒。在安德鲁医生来到帕拉岛之前,他在印度马德拉斯待了几年。他到马德拉斯的第二年,梅雨季节没有到来。庄稼全都烤焦,蓄水池甚至是水井都干涸了。除了英国人和富人,平民都没有食物。人们如蝇蚁般大批死去。在安德鲁医生的回忆录里有一段著名的记载,描述后附有评论。当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他听过很多布道。在他帮助饥饿的印度人时,有一句布道时常在他耳边响起。‘人类不能仅靠面包活着’—— 道词就是这样,布道者滔滔不绝,好几个人都因此成为教徒。‘人类不能仅靠面包活着。’但是没有面包,他当时看到,就没有思想,没有精神,没有内心之光,没有高高在上的天父,只剩下饥饿、绝望,然后是漠然,最终是死亡。” “又一个宇宙大玩笑,”威尔说道,“这个是由耶稣自己炮制的。‘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作为人的赤裸现实,这是上帝所有玩笑中最残酷也是最平常的一个。我看过这个玩笑在上百万的男男女女身上,上百万的孩童身上发生—— 遍布世界各地。” “所以你可以理解为什么饥荒在安德鲁医生的头脑中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记。他决心,他的拉贾朋友也决心让帕拉岛,至少应该永远有面包。因此他们决定建立实验站。热带地区的洛桑农研所是个巨大的成功。几年之后,我们拥有了新品种的水稻、玉米、小米,还有面包树,还有更好品种的牛和鸡,更好的培育和积肥方法。在50年代的时候我们在柏林东部建立了第一个过磷酸盐工厂。由于以上这些努力,这里的人们现在吃得更好、寿命更长,婴儿的死亡率更低。热带地区的洛桑农研所成立十年后,拉贾做了一个人口普查。一个世纪以来,人口数量或多或少地浮动,但一直很稳定。现在已经开始攀升了。在五十到六十年内,安德鲁医生预见到,帕拉岛将会变成像今日壬当那样恶化的贫民窟。需要做些什么呢?安德鲁医生读了马尔萨斯。‘食物生产以算术级数增长,人口以几何级数增长。人类有两个选择:一是把命运交给自然,自然会以古老而熟悉的方式解决人口问题,通过饥荒、虫患和战争;二是通过道德限制的其他方式(马尔萨斯是位牧师),人类可以控制人口的增长。’” “道德限制。”小护士重复道,发这几个音的时候好似印度尼西亚人对苏格兰牧师的戏仿。“道德限制!顺带说一句,”她补充道,“安德鲁医生娶了拉贾十六岁的侄女。” “这是,”兰加说,“重拾马尔萨斯的另外一个原因。一方面是饥荒,另一方面是限制。在马尔萨斯的两个极端之间当然一定有更好、更幸福、更人性的方法。当然,甚至在那时,甚至在发明橡胶和杀精子剂之前,就有这样的方法。由海绵、香皂等各种已知的防水材料,从油绸到羊的盲肠,制成的避孕套,整个古时候的避孕装备库。” “拉贾和他的臣民对这些古时候的避孕方法反应如何?是惊恐不已吗?” “压根没有。他们是很好的佛教徒。每个好的佛教徒都懂得多生孩子纯属慢性自杀。尽力远离生死之轮的惩罚,看在上天的分上,不要把更多的受害者放在生死之轮上。对于一个好的佛教徒而言,节育有着形而上学方面的意义。对于一个种植水稻的农业社区来说,也有着社会和经济方面的意义。要有足够的年轻人在田间工作,供养年老和幼小的居民,但是也不能有太多,否则老人、年轻的劳作者和他们的孩子都不会有足够的东西吃。在古时候,一对夫妻生六个孩子才能养活两到三个。现在有了清洁的水源和实验站,六个孩子能存活五个。古老的养育模式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古时的节育方法唯一的弊端就是它的粗糙性,但幸运的是,这里有了更加高雅与人性化的选择。拉贾是个怛特罗密教的发起者并学习了爱情的瑜伽。安德鲁医生也知道了美休纳,作为一个真正的科学研究人员,也同样地尝试了一下。他和他年轻的妻子得到了必要的指导。” “结果如何?” “受到了强烈的认可。” “事实上每个人都感觉如此。”拉妲说。 “等等,等等,你们不要这么笼统地盖棺论定!一些人认为好,另一些人则并非如此。安德鲁医生是热情的赞同者之一。整个事情已被长篇大论地讨论过了。最终,他们认为避孕套应该像教育一样——免费、由税收支持,并且虽然不是义务性的,但是尽可能地推广普及。如果有些人有更高雅的追求,那么会有爱情瑜伽这方面的指导。” “那你们打算告诉我,他们成功地接纳了这种方法?” “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美休纳属于正统,人们并没有被迫去违背自己的宗教。相反,他们获得了一个良机,通过学习一些深奥的密宗,加入上天选民的行列。” “而且不要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小护士插话道,“对于女人——所有的女人,我并不在乎你说什么笼统的盖棺论定——爱情的瑜伽意味着完美,意味着转化,意味着抽离并完善自身。”她停了一下,换用另一种活泼的语调说:“嗳,我们早该走了,好让你午睡一下。” “在你们离开之前,”威尔说道,“我想写一封信。一封简短的便条给我的老板,告诉他我还活着,并且没有面临被当地的土著吃掉的危险。” 拉妲去罗伯特医生的书房搜索了一下,出来的时候拿着纸、笔,还有一个信封。 “我来了,我看见了,”威尔潦草地写着,“我的船已失事,我会见了拉尼和她来自壬当的合作者。这个人暗示如果能获得足足两万英镑(他说得很具体)的小费他就能发货。我应该就此基础和他谈判吗?如果你来电回复‘协议商品无误’,我将进行此事。如果是‘不急于置货’,我将就此作罢。转告我的母亲我一切都好,很快就会再写信。” “好了,”威尔说着把信封好,把地址一并交给兰加,“我可以让你帮忙买一张邮票并且及时地把它发出去赶上明天的飞机吗?” “尽可以放心。”兰加许诺道。 看着他们走出去,威尔感到了良心上深深的谴责。多么可爱的年轻人!而他却来到这儿,和巴胡先生密谋,打算和历史的力量一起颠覆他们的世界。他用这样的想法安慰自己:如果他不这么做,也会有别人这么做;并且即使乔·阿德海德得到了特许,他们也仍然能够按照他们习惯的方式做爱,难道他们不能吗? 门开了,是小护士折返回来告诉他最后一句话。“不要再看书了,”她冲威尔摇了摇手指,“睡觉吧。” “我白天从不睡觉。”威尔让她放心,带着某种有悖常理的满足感。 1.在《圣经》中记载的两个由于性混乱而被上帝摧毁的罪恶之都。 2.古罗马第四任皇帝的皇后,由于性放荡而出名。 3.锡兰是印度旁边的一个岛屿,在1972年被命名为斯里兰卡。这个小说中虚构的帕拉岛原型可能是安达曼岛。 4.克虏伯·冯伯伦,非虚构人物,是德国最大的军火制造商,生产了德国一战时期使用的大部分武器。 5.仿拟《圣经》中“你们是世上的盐(盐指代社会中坚),盐若失了味,如何才能再咸呢?” 第七章 他白天的时候从未睡着过。他看了看身旁的表,发现时间已经是四点二十五。他感到精神出奇的振奋,拿起《真相笔记》,重新开始了他被打断的阅读: 给予我们当今每日的信念,但是,仁慈的上帝,请从信仰中赐予我们吧。 这是他今天早晨读到的地方,现在下面是一个新的小节,第五节: 我,正如我思想中的我,我正如事实上的我——悲伤,谈到悲伤的终结,所有悲伤的三分之一,或多或少,我思想中的我必须承受,是无法避免的。这是人类处境中固有的悲伤,是我们作为有感知、有自我意识的生物体必须付出的代价。是我们寻求解放,但受制于自然的规律,奉命持续前行,通过不可逆的时光,通过一个完全漠视我们幸福康乐的世界,通往衰老和死亡的必然。剩下所有悲伤的三分之二是家庭造成的,就宇宙而言,是不必要的。 威尔翻到下一页,这时一张笔记纸飘落到床上。他拾起来扫了一眼。二十行清晰的小字,在纸页的最下角写着S.M.两个姓名的首字母。显然不是一封信,是一首诗歌,诗歌就是公共财产了。上面写道: 在残忍的静寂和上周日一百三十万首布道词之间, 在加尔文之于基督(上帝帮帮我们!)和蜥蜴之间, 在目睹与言说之间, 在我们污染的和油腻的辞藻之间, 第一颗星星闪耀,巨大的飞蛾在 花朵的幻影周围振动翅膀, 有一块清澈之地,在那里,我,不再是我, 仍旧记得爱彼岸的彻夜智慧, 听着风声,犹记得, 那个晚上,第一个寡妇之夜, 在无眠、黑暗中,死亡躺在我身边。 我的,我的,所有我的,我逃脱不掉! 但是我,不再是我, 在这个清澈之地,在我的思想和静寂之间, 看到了我所拥有的和失去的一切,极度痛苦和快乐, 像在阿尔卑斯山草丛中的龙胆植物一样发光, 蓝色的,不被占有地开放。 “像龙胆一样。”威尔自言自语地重复道,想起了他十二岁时在瑞士度过的那个夏日假期。他想起了格林德尔瓦尔德小镇上的草原,草原上不知名的花朵,英国没有的奇妙蝴蝶;想起了深蓝色的天空、阳光和在山谷另一端巨大闪亮的山峦。据他爸爸的描绘,这一切只是看起来像雀巢牛奶巧克力广告一般。“还不是真正的巧克力。”他爸爸坚持说,脸上现出厌恶的怪相。 “牛奶巧克力。”在这之后,他爸爸还有一句对他妈妈水彩画的讽刺性评价——“富于爱意和心思的糟糕之作(可怜的妈妈!),雀巢公司都会拒绝的牛奶巧克力广告。”现在轮到威尔了。“不要像村里的傻瓜一样张着嘴闲荡了,去做一些有头脑的事!比如,花点时间在你的德语语法上。”他把手伸进帆布背包中摸索着,在煮好的鸡蛋和三明治中,掏出了那本令人憎恶的棕色小书。多么讨厌的人!如果苏茜拉是对的,经过了这么多年,别人可以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像龙胆一样发着光芒——威尔又扫了一眼诗歌的最后一行——“蓝色的,不被占有地开放。” “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威尔朝门口看着。“说曹操曹操就到,”他说,“或者更确切地说,读到,作者就到了!”他举起了那张笔记纸给她看。 苏茜拉看了一眼。“哦,这个,”她说道,“良好的意图产生的文字可能还能算作不错的诗歌!”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试图将我的父亲想成龙胆,”威尔继续说道,“但我脑中持续出现的意象是一大坨粪便。” “粪便,”她令人信服地说,“也可以看成是龙胆。” “我想,但只能,在你写到的那个地方——在思想和静寂之间清澈的地方才行。” 苏茜拉点了点头。 “你怎样才能到达那个地方?” “你不需要到达那里。它会向你走来,或者说那里恰恰就是此地。” “你就像小拉贾一样,”威尔抱怨道,“重复的都是老拉贾在这本书开篇所说的话。” “如果我们加以重复,”她说,“那是因为它碰巧是真实的。如果不重复,我们就会忽视这些事实。” “谁的事实?”他问,“显然不是我的事实。” “此刻还不是,”她赞同道,“但是如果你做了那些老拉贾推荐的事情,那么可能就是你的事实了。” “你的父母幸福吗?”他沉默了一下问道,“还是你总是能视粪便为龙胆?” “在小的时候不能,”她回答道,“孩子须得是摩尼教的二元论者,这是我们学会做人的基本原理而必须付出的代价。把粪便视为龙胆,或是进一步将龙胆和粪便都视作大写的龙胆——那就称得上是研究生的成就了。” “那你如何应对你的父母?仅仅是露齿一笑、承受难以承受的?或是你父母恰好都是可以忍受的?” “单独来看可以承受,”她回答道,“尤其是我的父亲。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就难以承受了——难以承受是因为他们不能互相容忍。一个忙个不停、活泼外向的女人嫁给了一个过分讲究、内向的男人,母亲总是令他心烦意乱——甚至,我怀疑,在床上也是如此。她不停地在交流,但他却总不开口。结果他认为母亲浅薄、不真诚,母亲则认为他冷酷、倨傲、缺乏正常的人类感情。” “我本以为你们这里的人会有更好的见解,因此能避免走进这类婚姻的陷阱呢。” “我们确实有更好的见解,”她肯定地回答,“在学校里,男孩女孩都会具体地学习与他们自己性格、体格不同的人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不幸的是,有时这些讲授似乎没有那么大的效果。更不用说在有些情况下,当事人之间的心理距离如此之大以至于难以沟通。不论怎样,我的爸爸妈妈一直未能相处得很好。他们当初坠入爱河——上天知道为什么。但当他们近距离接触的时候,母亲发现她总是不断地被父亲的难以亲近所伤害,同时,母亲不羁的友好总是使父亲带着尴尬和反感而退却。我的同情总是站在父亲一边。在性情和体质上,我跟父亲很像,却不似我的母亲。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常常对她过度的感情洋溢避之不及。她就像一位别人隐私的永恒入侵者。她现在还是这样。” “你需要经常去看她吗?” “很少去,她有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朋友。在我们的世界里,‘母亲’只是一个功能性的头衔。一旦这个功能被如期实现了,这个头衔就废弃了。孩子和这位过去常常被称作‘母亲’的女人会建立一种新的关系。如果他们相处融洽,那么还会继续常常见面。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们会逐渐疏远。没人期望他们会固守在一起,在一块儿并不等于爱——并不被看作是特别值得称赞的事。” “所以现在都好了。但是那时怎么办呢?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两位无法跨越隔阂的鸿沟的大人之间长大,是怎样一种情况呢?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与童话故事相反的结局,他们此后不幸地生活在一起。” “毫无疑问,”苏茜拉说,“如果我们没生在帕拉岛,我们此后会不幸地生活在一起。但正如事情本身发生的那样,从各方面来看,我们相处得非同寻常的好。” “那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们并没有做到,而是我们的人生都被规划好了。你读了老拉贾所说的摆脱三分之二的家庭所造成的不必要的烦恼了吗?” 威尔点了点头:“我正阅读这个段落的时候你进来了。” “嗯,在过去的糟糕日子里,”她继续说道,“帕拉岛的家庭和你们当今的家庭一样,制造了很多受害者、暴君和骗子。事实上,这样的家庭很糟以至于安德鲁医生和改革者老拉贾都决定做些改变。于是,佛教的伦理观和朴素的村庄共产社会思想很巧妙地服务于理性的原则,在一代人之内,整个家庭系统翻天覆地般地改变了。”她迟疑了一会儿。“让我用,”她继续说道,“自己的个例来解释一下——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之间无法互相理解。他们总是观点存在分歧,实际上就是争吵。要是过去,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小女孩,就会成长为不健康的人,一个反叛或是一个顺从且伪善的循规蹈矩者。但是在新的管理方式下,我不必经受不必要的痛苦,我也不会变得不健康或是被迫反叛或是循规蹈矩。因为从我能蹒跚走路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可以自由逃离的。” “逃离?”他重复道,“逃离?”这听起来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逃离,”她解释道,“就是融入新的系统。无论何时,只要你出生的原家庭变得无法忍受时,孩子就被允许,或是被积极地鼓励——整个社会的公共舆论都是倾向鼓励和支持的——去移居到另一个家庭中。” “帕拉岛的一个孩子有多少个家庭?” “平均有二十个。” “二十个?我的天啊!” “我们都属于,”苏茜拉解释道,“一个MAC,即互助领养俱乐部。每个这样的俱乐部都由十五到二十五对各式各样的夫妇组成。有新婚的新娘和新郎,家中有孩子正在成长的老夫妻,祖父母和曾祖父母——在俱乐部里的每个人都会领养俱乐部内的其他孩子。除了与自己有血缘的亲戚外,我们都有额定数量的代理母亲、代理父亲、代理姑姑叔叔、代理哥哥姐姐,需代理的婴儿、学步的孩子和青少年。” 威尔摇了摇头:“这使原来的原生家庭从一个变为了二十个。” “但原来的家庭是你们那类的家庭。现在的二十个是我们这类的家庭。”她继续说道,就像从一本食谱书上阅读操作指南一样,“取一个性方面笨拙的性奴,一个未得到满足的女性,两个或者(如果喜欢的话)三个小电视机迷,浸泡在弗洛伊德和基督教稀释的精神溶液中;然后密封装在一个四间卧室的公寓中,让他们在自己的汁液中炖上十五年。我们的食谱截然不同:取二十对性方面满足的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加上等量的科学、直觉和幽默,浸泡在怛特罗的佛教精神中,在敞开的空气下置于爱的旺盛火苗之上,在一个敞口锅里不加期限地文火慢炖。” “但从你敞开的锅里盛出来的是什么?”威尔问道。 “一个类型迥异的家庭。不是像你的家庭那样排外,也不是注定如此或是义务性的,是一个兼容并包的、非注定的、自愿结合的家庭。二十对父母,八或九对前父母,四十到五十个不同年龄段的孩子。” “人们一辈子都待在同一个领养俱乐部里吗?” “当然不是。成年人不再领养他们自己的父母或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走出去领养另一组老年人,不同组的同龄人和年幼的人。同时,俱乐部的成员也领养他们,到适当的时候,还包括他们的孩子。微环境的杂合——这就是我们社会学家所称为的“加工”。从它自身来说,这是很有益的做法,正如不同品种的玉米或鸡进行杂交一样。在更负责任的小组中有更健康的关系、更广博的同情和更深刻的理解。而这些同情和理解适用于每个互助领养俱乐部里的人,从襁褓婴儿到百岁老人。” “百岁老人?你们的寿命有多长?” “比你们多一两年,”她回答道,“岛上超过百分之十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老人会得到退休金,如果他们无法赚钱的话。但是,退休金显然是不够的。他们需要做一些有意义并富有挑战性的工作;他们需要一些他们可以去关爱的人,相反也需要被关爱。互助领养俱乐部满足了这些需求。” “这听起来,”威尔说道,“有点像中国新公社的政治宣传。” “没有什么,”她向他保证道,“会比互助领养俱乐部更像公社。俱乐部不由政府运作,而是由它的成员管理。我们并不是军国主义者。我们对培养虔诚的党派成员不感兴趣,只对培养优秀的个人感兴趣。我们并不灌输教条,我们也不把孩子从父母身边夺走;相反地,我们给孩子带来另外的父母,给予父母另外的孩子。这意味着即使是在幼儿园,我们也可享受某种程度的自由。我们的自由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而增加,并且使我们能接触更广范围的经验,承担更大的责任。而在有些国家,这种自由是没有的。孩子交给政府的保育员,这些宝宝的驯养员会把他们变成对国家恭顺的仆人。你们世界里的情况会好很多——好很多,但是仍然很糟糕。你们摆脱了国家指定的宝宝驯养员;但是你们的社会把你们的童年禁锢在一个特定的家庭里,只有固定的兄弟姐妹和父母。这些家庭遗传注定成为你的命运。你无法摆脱他们,无法离开他们休息一阵,不能去找别人换换道德和心理方面的空气。有自由,如果你愿意的话——只是在公共电话亭里有片刻的隐私和自由。” “同一位喜欢讥笑他人的霸主,”威尔详细地解释道,“(我现在想到的是我自己的情况)一位虔诚的基督殉道徒,还有一个被霸主吓坏、被道徒影响变得十分愚蠢的小女孩,关在一起。直到十四岁,我的玛丽姑姑搬到我们隔壁居住,我才能从这样一个家庭之中逃离。” “并且你不幸的父母也从未能从你身边逃离。” “说得很对。我爸爸常常借白兰地酒逃避现实,妈妈则变成了盎格鲁天主教徒。我在家里如服刑一般丝毫没有改善,十四年的家庭刑罚呀!我多么羡慕你啊!像小鸟一样自由。” “也并非都那么浪漫!自由,这么说吧,只是作为一个成长的人,一个未来的女性——但是不会更自由了。互助领养只是确保孩子免受不称职的父母带来的不公正对待与产生恶劣的后果,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受管教,不承担责任。相反,这增加了他们身上的责任,使他们暴露在更多样的训导之下。在你本来的家庭模式中,孩子,正如你所说,只是像在一组父母的‘看守’下服长役。这些看守的父母当然可以是良善、明智和聪慧的。在那样的情况下,‘小囚犯’在成长中差不多是不受伤害的。但从实际来看,大多数的‘看守’父母都不是那样良善、明智和聪慧的。他们有的动机良好但是行事愚蠢,有的是动机不良并且草率,抑或神经过敏,抑或有时完全恶毒,抑或干脆说精神失常。让上帝的仁慈帮帮这些被法律、习俗和宗教禁锢在家庭里的年轻‘囚犯’们吧!现在考虑一下新型家庭中的情况。不存在公共电话亭,也没有所谓的‘囚犯’。孩子们成长的环境是整个社会运行的一个缩影,一个他们长大之后将要在其中生活的小规模但精确的环境的翻版。‘神圣’‘健康’‘完整’——它们同根同源但寓意不同。从词源上和事实上来说,我们这类家庭,是兼容且自发的,是真正神圣的家庭。你们的家庭则不是。” “阿门。”威尔说,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也想到了在拉尼紧紧控制下的可怜的小穆卢干。“当小孩迁往他们所属的另一个家庭,”他停了一会儿问道,“情形如何?他们在那里待多长时间?” “要视情况而定。当我的孩子厌倦我的时候,他们很少在外面停留超过一到两天。那是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他们待在家里很幸福。当我心情不好走出去的时候,我有时会整整待上一个月。” “你的养父母支持你离开亲生父母吗?” “这并不是做什么来反对谁的问题。大家支持的是智慧和良好的感觉,反对的是不幸福和错误。如果孩子在他的第一个家庭里无法感到幸福,我们会尽力为他在其余那十五个或是二十个家庭中找到幸福。同时,父母会从其他互助领养俱乐部成员那里得到一些合适的孩子。几周之后,家长会适应同他们新的孩子相处,孩子也适应同他们新的家长待在一起。但是你不要认为,”她补充道,“孩子只有在陷入困境的时候才求助于他们的代理父母和祖父母。他们随时随地可以这样做,只要他们想做出改变或者需要某种新的经历。并且,这不仅仅是个社交活动。他们作为代理孩子不论去哪里,都享有权利同时也承担着责任——给狗刷毛,清理鸟笼,当妈妈很忙的时候帮忙照看婴儿。责任和特有的权利——但不是在你们那个封闭的小电话亭里面才有,是在一个巨大、开放、并非与生俱来的、兼容并蓄的家庭体系中享有。在这里,展示着人生七个阶段各个年龄层的不同的技能和才干;在这里,孩子们体验到了人类所做和所需忍受的所有重要且有意义的事情——工作,玩耍,恋爱,变老,生病,死亡……”她沉默了,想到了杜加德和他的母亲;而后,故意转换了语调,“那你的经历如何?”她继续说道,“我一直在忙着谈论家庭,都没有问你的感受。你确实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看起来好多了。” “多亏了麦克费尔医生。也感谢某个行医的人,我猜,她一定是没有执照。你昨天下午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苏茜拉笑了。“你自己做的,”她肯定地对他说,“我只是按下按钮而已。” “什么按钮?” “记忆的按钮,想象的按钮。” “足以使我进入催眠性迷睡?” “如果你愿意这么命名的话。” “那还可以怎么命名呢?” “为什么要给它命名?名字只是问题的触发器。为什么不尝试去了解发生了什么呢?” “但是发生了什么?” “嗯,首先,我们作了某种交流,是吧?” “我们确实交流了,”他同意道,“我真的很难相信当时都没有看你。” 威尔此刻却看着苏茜拉——看着她,同时边看边想,这个奇怪的人究竟是怎样的,这张光滑严肃的面具后是什么模样,这双他审视的漆黑的眼睛,此时也正审视着他,它们是否能告诉他她此刻在想什么。 “你那时怎么能看到我呢?”她说,“你那时已经沉睡去度假了。” “或者我是被赶去的?” “赶去?不是。”她摇了摇头,“可以说是送去,协助你睡去。”她沉默了一会儿。“你做事的时候,”她继续说道,“旁边有小孩陪伴过吗?” 威尔想起了他的小邻居,在他粉刷餐厅家具的时候,小孩提出要帮忙。威尔恼羞成怒的样子,邻居家小孩每每想起,总要大笑一番。 “可怜的小家伙!”苏茜拉继续说道,“他怀着善意,如此热心地想帮忙。” “但是涂料都掉在了地毯上,手指印按得满墙都是。” “所以,你得摆脱他。‘走吧,小孩!去花园里玩去!’” 接着是一阵沉默。 “嗯?”他最后问道。 “你没明白吗?” 威尔摇了摇头。 “当你生病的时候,当你受伤的时候会怎样?谁来修复?谁来疗伤并且去除感染?是你吗?” “还有别人吗?” “你?”她坚持道,“你?感受到痛苦、发愁,并考虑着罪恶、金钱和未来!你能做这些需要完成的事情吗?” “哦,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了。” “终于明白了!”她嘲弄地笑了笑。 “让我去花园玩,所以大人能平静地工作。但谁是大人呢?” “不要问我,”她回答道,“这是一个神经宗教研究家才能回答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他问。 “完全是字面意思。神经宗教研究家是对佛教的真空明光、植物性的神经系统进行思考的研究者。成人是思想和生理的统一体。” “那孩子呢?” “孩子都是认为他们自己比成人懂得还多的小家伙。” “所以必须得告诉他们去花园里玩。” “确实。” “这是你们在帕拉岛治疗的标准程序吗?”他问。 “标准程序,”她确定地说,“在你们的世界里,医生用巴比妥类的有害药物摆脱烦扰。我们则是通过和他们谈论大教堂和寒鸦。”她的嗓音柔和下来变成了吟诵:“白云飘浮在天际,雪白的天鹅漂浮在墨绿、平滑、不可阻挡的生命河流之上……” “好了,好了,”他抗议道,“不要再讲这些了!” 一抹微笑照亮了她黝黑而严肃的脸庞,她爽朗地笑了起来。威尔吃惊地看着她。突然,这里呈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苏茜拉·麦克费尔:快乐、喜欢恶作剧、令人啼笑皆非。 “我知道你的把戏了。”威尔补充道,加入了大笑的行列。 “把戏?”她笑着摇了摇头,“我正要解释我怎么做到的呢。” “我完全知道你怎么做到的了。我还知道这确实有效。另外,我还准许你继续做下去——在任何你觉得必要的时候。” “如果你喜欢,”她更严肃地说,“我会告诉你如何按动自己的按钮。在这里,我们所有的小学都讲授这个知识,称之为3R加基础SD。” “这怎么解释呢?” “SD代表独立自主,别称是命运掌控。” “命运掌控?”威尔扬起了眉毛。 “不,不是,”她解释道,“我们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愚蠢。我们十分清楚只有一部分命运是可以掌控的。” “你通过按动自己的按钮来掌控?” “按动自己的按钮,然后想象自己愿意接受发生的事情。” “那确实会发生吗?” “在很多情况下确实会发生。” “这么简单!”他的语调里夹杂着讽刺。 “非同寻常的简单,”她赞同道,“据我所知,我们这里是唯一一个系统地向孩子讲授命运掌控的地方。你只需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然后顺其自然。相反,你们告诉孩子们乖乖听话,但怎么样做你们却没有说。你们所做的就是鼓舞士气地讲话和给予惩罚。纯粹的白痴行为。” “纯粹十足的白痴行为。”他赞同地说,想起了他的男舍监克拉布老师关于手淫的言论,想起了杖罚、每周的布道和在圣灰星期三以蒙受神谴名义进行的威吓,“诅咒那个和他邻居妻子上床的人。阿门。” “如果你的孩子把这种别扭当真了,他们长大之后会成为糟糕的罪人。如果他们没有当真,长大之后则会变得愤世嫉俗。他们很可能由糟糕的愤世嫉俗,成为教皇制信奉者或是马克思主义者。难怪你们有成百上千的监狱、教堂和共产主义者地下组织了。” “相反,在帕拉岛,我想,你们很少有这些?” 苏茜拉摇了摇头。 “这里没有恶魔岛,”她说,“没有葛培理、法蒂玛圣母们。没有人间地狱,也没有基督教天上的馅饼。岛上只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力图充分利用此时此地,而非生活在别处,就像你们经常所做的那样,在其他时间,在其他自我想象的宇宙中。这其实并非你的错误。你被迫那样生活因为现在实在令人沮丧。令人沮丧是因为从未有人教会你如何消除理论和实践的距离,愿望和实际行动的偏差。” “‘我所愿意的善,我反倒不做,’”威尔引用道,“‘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做。’” “这话是谁说的?” “基督教的开创者——圣·保罗。” “你看,”她说,“只讲最最高尚的理想,但是没讲实现理想的方法。” “除了用超自然的方法使它们实现。” 威尔·法纳比把头向后一扬,突然唱起了歌。 今有一处洗罪之泉,血流盈满 从耶稣之身发源 罪人只用在此一洗 便能去全身罪愆? 苏茜拉捂住了耳朵。“真是可憎。”她说道。 “这是我的男舍监最喜欢的一首圣歌,”威尔解释道,“我们过去常常一周唱一次,我在学校的时候一直如此。” “谢天谢地,”她说,“佛教中不涉及任何血淋淋的场景!乔达摩·悉达多活到八十岁,因为太谨慎拒绝吃坏的食物而死。暴力死亡似乎总是招致更多的暴力死亡。‘如你不相信被我救世主的血救赎,我会令你死于你自己的血泊之中。’去年,我在希瓦普莱姆选修了一个基督教历史的课程。”她一想到此事就发抖:“太恐怖了!所有这一切都由于那个可怜的无知人士圣保罗并不知道如何实现他的好意。” “并且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威尔说,“还是在同一艘老旧的船上。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做。” 对不可原谅的人不予谅解,威尔嘲弄地苦笑了一下。他苦笑着,因为他明明知道莫莉的善良和美德,却眼睁睁地选择了粉色小屋,也就因为这,导致了莫莉的不幸福。莫莉的死亡,给他带来挥之不去的罪恶感,然后是痛苦,极度的痛苦,与其卑贱和非常荒唐的原因完全不成比例。芭布丝在某个时候——任何傻瓜都能猜到她必然会这样做——找了另一个情人,使他离开了以杜松子酒照亮的比地狱好不了多少的天堂。 “怎么了?”苏茜拉问道。 “没什么,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你在想一些使你非常难过的事情。” “你的眼睛真敏锐。”威尔说道,避开了她的目光。 接着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应该告诉她吗?告诉她关于芭布丝,可怜的莫莉,还有他自己,告诉她就连自己喝醉酒时都没告诉自己老朋友的所有凄凉的事情?老朋友太了解自己,太了解涉事的其他人,太了解他(作为一个英国绅士,同时也是一个波西米亚人,一个可能的诗人——可能性极小,因为他自知不可能成为一个好诗人,也是一个不动感情的记者,是他所鄙视的一位提供丰厚工资的富人的私人代理,他总是如此精心玩弄怪异复杂的手段)。不,老朋友不行。而这位皮肤黝黑小巧玲珑的局外人,也是他很感激的陌生人,虽然不了解,但是觉得如此亲密。在她这里,不会有不可避免的结局,片面的论断——也许,他觉得自己在期待(他训练过自己绝不去期待!),某个出乎意料的启发,某种积极实用的帮助(啊,上帝知道,他需要帮助——虽然上帝也非常了解他绝不会承认这一点,也不会堕落到请求帮助的程度)。 就像是在宣礼塔作祷告的人,一只会说话的鸟又开始在远处芒果树后高大的棕榈树上叫喊:“此时此地,孩子。此时此地,孩子。” 威尔决定冒险一试——但需要间接地进行,先谈论她的问题,而非自己的问题。他没看苏茜拉(因为,他觉得可能不礼貌),开了口。 “麦克费尔医生告诉我一些……一些发生在你丈夫身上的事情。” 这些话如一把剑扎在她的心上,但这是可以料到的、不可避免的反应。“到下周三就四个月了。”她说。然后,沉思了片刻。“两个人,”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两个独立的个体——但是结合在一块,就变成了一个新的个体。然后突然,这个新个体就被截肢了。另一半不会死——不能死,一定不能死。” “一定不能死?” “原因有很多——孩子、自己、整个事件本身的性质。但自不必说,”她补充道,一丝笑意只是加重了她眼中的悲伤,“理智并不能减轻截肢带给人的创痛,或者使它更好忍受一些。唯一有帮助的就是我们正在谈论的方法——掌控命运。甚至这个……”她摇了摇头:“掌控命运法能让你毫无痛苦地生活,但是完全没有痛苦的丧偶之伤——显然不行。当然这也应该是人之常情。如果你完全摆脱了丧偶之痛也是不对的,那就不配做人了。” “不配做人,”他重复道,“不配做人……”仅仅四个字,但是完全描述了他!“真正糟糕的事,”他大声说,“是当你得知,因为你的错误造成了另一个人的离世。” “你结婚了吗?”她问。 “十二年了,直到去年春天……” “现在她去世了?” “死于一场事故。” “一场事故,那怎么是你的错呢?” “事故发生是因为……嗯,因为我做了自己本不愿做的恶事。那天事情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这件伤害她的事使她困惑、使她分神,然后我让她独自开车离去——她离去并且迎头撞上了另一辆车。” “你爱她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有其他——你更在乎的人吗?” “一个我本该漠不关心的人。”他做了一个讥讽的自嘲苦相。 “这就是你不愿做的恶事,你却做了?” “做了,一直到我害死了那个本该我爱但却没有去爱的女人。直到我害死了她之后,即使我痛恨自己这么做——是的,真的痛恨那个让我这么做的人。” “让你这么做,我认为,只因为你喜欢上另一个女人的身体。” 威尔点点头,又一阵沉默。 “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威尔最终问道,“感到什么都不那么真实——包括你自己。” 苏茜拉点点头:“有时,当一个人正要了解所有的事,包括他自己,也会有那种感觉。就像变速的齿轮:只有你调到中挡之后,才能再调到高挡。” “或者低挡,”威尔说,“就我的情况而言,排挡从未在高挡,是在低挡。不,甚至都不是低挡,是倒退。事情第一次发生在英国报业中心舰队街,在我等公交回家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在四处奔走。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太阳从云朵后面露出脸庞。所有的景致、人物都是极其光鲜清澈的。突然,几乎是可以听到的咔嗒一声,之后,他们都变成了蛆虫。” “蛆虫?” “你知道,那些有着黑脑袋的小白虫子,在腐烂的肉中可以见到。当然,什么都没有改变。人们的面孔、穿的衣服都没变,但他们都是蛆虫。甚至不是真正的蛆虫——只是蛆虫的幽灵,只是蛆虫的幻象。我是一个蛆虫的旁观者。我数月以来一直生活在蛆虫的世界里。在其中生活、工作,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也是在蛆虫的世界中——对自己做的事情提不起任何兴趣。没有丝毫乐趣或者滋味,完全没有欲望,这是在和以前偶尔作乐的一位年轻女士做爱的时候发现的,完全不能勃起。” “你期待什么呢?” “就是那样。” “那为什么你还……” 威尔向她露出了剥了皮般的微笑,耸了耸肩。“为了科学研究的兴趣。我是一个昆虫学者,研究蛆虫的幽灵的性生活。” “在那之后,我想,任何事物似乎都更加不真实了。” “只会更甚,”他同意道,“不可能再糟糕了。” “但,是什么首先唤起了蛆虫的想法呢?” “嗯,首先,我是这样一对夫妻的儿子——恶霸酒鬼和基督教的殉道者。在此之上,”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也是玛丽姑姑的侄子。” “玛丽姑姑和这件事有关?” “她是我唯一曾爱过的人,我十六岁的时候,她得了癌症。首先切除了右乳;继而,一年后,切除了左乳。在九个月的X光照射和放射疗法的折磨之后,癌细胞进入了肝脏,然后她就离世了。我从头至尾目睹了这一切。对于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来说,这是一次教育。” “在哪方面的教育呢?”苏茜拉问。 “关于纯粹和应用的毫无意义。在这个主题方面,我的个人课程结束几周之后,公共课程就隆重到来了,是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随后是第一次冷战进修课程。在此期间,我一直想成为一位诗人,但是发现自己并不具备诗人所具备的条件。战争结束之后,我不得不进入新闻界赚钱。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做的其实是不用去赚钱,而是写出一些像样的东西——至少是好的散文,既然不可能是好的诗歌了。这时我并没有把我亲爱的父母考虑在内。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即1946年1月,他已经花光了继承而来的为数不多的钱财,而母亲终于成为受到庇佑的寡妇,但这时她由于关节炎而瘸了腿,需要人侍奉。所以我就来到了伦敦的舰队街,轻松地赡养着她,但是做着完全令人羞愧的事情。” “为什么令人羞愧?” “如果你发现自己为了赚钱写一些最廉价、最浮华的文学伪造品,你难道不会感到羞愧吗?我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我是无可救药的二流记者。” “这所有最终的结果就是蛆虫?” 他点点头。“甚至不是真的蛆虫: 蛆虫的幽灵。也是在这时莫莉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在布卢姆斯伯里的一次上流聚会中遇见了她。我们由人介绍认识,礼貌且空洞地谈论着抽象绘画。我不想看到更多的蛆虫,因此我并没看她,但她一定是一直看着我的。莫莉有着灰蓝色眼睛,”他附带地作了说明,“一双可以发现任何事情的眼睛——她极具观察力,但并非带着恶意或是批判地观察。如果看到恶,非但不去谴责,反而深切地为那个被迫这么想、这么做可憎事情的人感到难过。嗯,就像我说的,她一定是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一直注视着我,因为她突然问我为什么如此悲伤。我喝了几杯酒,所以也不感到她问这个问题的方式有什么不礼貌或是冒犯之处,就和她讲了蛆虫的事情。‘而你也是其中之一,’我说完后第一次正眼看了她,‘一个蓝眼睛的蛆虫,脸看起来像参加耶稣受难的圣女之一。’” “她受宠若惊了吧?” “我想是。她虽已不再是个天主教徒,但还是对耶稣受难的故事和圣女很偏爱的。不管怎么样,在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她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和她开车去乡野一趟?那是个星期天,天居然出奇的晴好。我接受了。我们在榛树林中度过了一个小时,采摘樱草花,欣赏小小的白色风飞花(银莲花)。不能摘风飞花,”他解释道,“因为在一个小时内它们就会枯萎。我也看了很长时间的榛树林——先用肉眼看,然后用莫莉带来的放大镜仔细观察。我不知为什么,这居然有超乎寻常的治疗功效——就看着樱草花和银莲花的花蕊。在这一天剩下的时光里,我都看不到蛆虫了。然而,舰队街仍旧在那里,等着我,在周一午餐的时候,整个地方都爬满了蛆虫,像往常一样密密麻麻有上百万条蛆虫。但是我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当天晚上我去了莫莉的工作室。” “她是个画家吗?” “不是一个真正的画家,她自己也清楚。清楚但并不怨恨,只是最大程度地发挥其没有天赋的才干。她并不为艺术而绘画;她绘画是因为她喜欢观察事物,喜欢一丝不苟地描绘和再现她看到的事物的过程。那天晚上,她给了我一个画布和调色板,告诉我照着她说的做。” “有效吗?” “十分有效。几个月后,我切开了一个腐烂的苹果,在中间的虫子并不是蛆虫——我的意思是说,在主观上不是,在客观上是。它完全是蛆虫原本的模样,也是我画出来的样子,我们一起画出来的样子——因为我们总是同时画相同的事物。” “那其他的蛆虫呢,在苹果之外的蛆虫的幽灵呢?” “嗯,我的旧病还会复发,尤其是在舰队街和鸡尾酒会的时候;但蛆虫确实变少了,没那么挥之不去了。同时还有一件新的事情在工作室悄悄发生。我坠入了爱河——坠入爱河是因为爱有感染力,莫莉明显爱上了我——为什么,只有上帝知道。” “我可以看到几个可能的原因。她爱上你可能因为……”苏茜拉用品评的眼光看着他笑了,“嗯,因为你确实是个古怪但却有魅力的人。” 威尔大笑起来:“多谢你慷慨的恭维。” “从另一方面来说,”苏茜拉继续道,“可能因为你使她感到极度的同情。” “恐怕是这样。莫莉是天生的慈心修女。” “慈心修女,不幸的是这并不等同于一个能相爱的妻子。” “过了一段时间我确实发现了。”他说。 “我想,是在你结婚之后。” 威尔犹豫了一会儿。“实际上,”他说,“是在婚前。结婚,不是因为她迫切地希望如此,而是她十分热切地做每件事来取悦我。只是因为,在原则上,她并不相信任何约定俗成的规范,完全赞成自由恋爱,而且更令人惊奇的是(他想起了莫莉是那样随意且平静地谈论一些令人震惊的事情,甚至是威尔母亲还在场的时候),她完全赞成自由地谈论那种自由。” “你事先知道,”苏茜拉总结道,“但你还是娶了她。” 威尔没说话,点了点头。 “因为你是个绅士,我这样理解,绅士需要信守承诺。” “部分由于那个相当古老的原因,但也有爱她的成分。” “你当时爱她吗?” “是的。不,我现在不知道。但是那时我是知道的。至少我认为我是知道的。那时我真的深信我爱着她。我清楚,现在仍然清楚,为什么我那么确定。我很感激她帮我驱除了那些蛆虫。除了感激,还有尊敬,还有倾慕。她比我善良、诚实得多。但不幸的是,你说得对:慈心修女并不等于能相爱的妻子。但我准备按她的思想,而不是我的思想,接纳她。我已经准备好相信她的思想要比我的好。” “你多久之后,”苏茜拉沉默了很长时间问,“暗地开始婚外恋情的?” 威尔又露出了剥了皮般的苦笑:“我们结婚三个月之后。第一次是和办公室里的一个女秘书。天呐,非常无聊!在那之后是一个年轻的画家,一个莫莉资助的在斯莱德读书的卷发的犹太小姑娘。我常常一周去两次她的工作室,从五点到七点。几乎过了三年之后莫莉才发现。” “那我猜她很生气吧?” “她的愤怒程度远超过我的想象。” “那你怎么处理的?” 威尔摇了摇头。“事情开始变得复杂了。”他说,“我并不打算放弃和拉结的鸡尾酒会时光,但我痛恨自己令莫莉如此不幸福,同时我也痛恨自己让她那么闷闷不乐。我憎恨她的痛苦和令她痛苦的爱;我感到不公平,感觉被要挟、被强迫放弃和拉结单纯有趣的关系。莫莉如此爱我并为我所做的事感到极为悲伤——是她强迫我做的——让我感到了压力,她通过这种方式试图限制我的自由。但同时她的确是由内而外的郁郁寡欢;虽然我憎恨她用自己的郁郁寡欢绑架了我,但我心里也充满了对她的怜悯。”他重复道,“怜悯,而非同情。同情是煎熬,是由她的痛苦带来的,我不惜一切代价想逃离——避免痛苦的牺牲,我也可以借此结束她的痛苦。同情是我得到的答案,从旁观角度为她感到遗憾,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审美者,一个极度苦恼的鉴赏家。我的这种审美者的怜悯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每次她的不幸福感达到极点的时候,我几乎都错以为是爱。几乎,但从未肯定。因为当我用肢体上的温柔表达怜悯的时候——这么做是因为,这是暂时停止她的不幸和她的不幸带给我的痛苦的唯一方法——这种温柔总是在它要达到自然的完满之前受挫。受挫,是因为从性情上来说,她只是慈心的修女,不是妻子。还有,从各个方面,除了肉体,她对我的爱是全身心投入的——这种投入需要从我这一方得到回应,但我无法投入。可能是我真的不能。所以我并未感激她的自我奉献,反而憎恨这种投入。因为这种投入向我提出要求,一种我拒绝满足的要求。因此,我们处于那种境地,在每次危机的尽头,又回到古老戏码的开始——无法满足肉欲的爱奉献给一个有着欲望却不能爱的人,并且激起内疚和恼怒等复杂的反应,有怜悯和愤恨,有时是真正的痛恨——但总是带着懊悔的底色,整个过程都伴随着错落的旋律,即一连串我和卷发小画家鬼鬼祟祟度过的夜晚。” “我希望至少这些夜晚是愉快的。”苏茜拉说。 威尔耸了耸肩:“只是适度的愉快。拉结总不能忘记她是个知识分子。她习惯在最不恰当的时机问你对皮耶罗·迪·科西莫的看法。真正的欢愉当然还有真正的痛苦——是当芭布丝出现的时候我才体会到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多以前。在非洲。” “非洲?” “乔·阿德海德派我去了那里。” “就是那个报业老板?” “不仅如此。他娶了莫莉的姑姑艾琳。顺便说一下,他是个模范丈夫。这也是他放心地认为自己人品正直的原因,即便是在他从事最邪恶的金融交易的时候。” “你为他工作吗?” 威尔点点头:“这是他给莫莉的结婚礼物——一份阿德海德报业公司的工作,薪水几乎是我从原雇主那里得到的两倍多。很慷慨!那时他是很喜欢莫莉的。” “他对芭布丝的事情反应如何?” “他并不知道她的存在——也不知道莫莉事故中还有别的原因。” “所以他为了你离世的妻子,继续雇佣你?” 威尔耸了耸肩。“我的借口是,”他说,“还有母亲需要赡养。” “当然你不会接受贫穷的。” “是的,我不会。”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嗯,”苏茜拉最终开口说道,“我们还是回到非洲的话题吧。” “我被派往那里做黑人民族主义的系列报道,也顺便为乔大叔做一点生意上的私人勾当。在从英国飞往内罗毕的飞机上,我发现她坐在我身边。” “坐在一位你最喜欢的年轻女人身边?” “最喜欢的,”他重复道,“或者最不被赞成的人身边。但如果你是个瘾君子,你就得有毒品——你心知肚明会毁了你的毒品。” “这是件有趣的事,”苏茜拉深思着说,“但是在帕拉岛我们几乎没有瘾君子。” “甚至没有性瘾者?” “性瘾者就是喜欢人上瘾。换句话说,他们是情侣。” “但是即使是情侣之间有时也会有人憎恨他爱的人。” “自然。因为我总是拥有同一个名字、同样的鼻子和眼睛,并不意味着我总是同一个人。承认这个事实并且明智地做出回应——这就是爱的艺术的组成部分。” 威尔尽量简洁地告诉了她剩下的故事。还是相同的故事,既然芭布丝进入了他的生活,就像以前一样——一样但更甚于前。芭布丝是拉结的升级版,可以说,有更多的能量——拉结的平方,拉结的N次方。但不幸的是,因为芭布丝,他给莫莉造成的痛苦要比以往和拉结给她造成的痛苦还要大得多。是由于他的恼怒,被她的爱和痛苦绑架的愤恨,由于他的懊悔和怜悯;尽管有这些懊悔和怜悯,他也决心要获得他想要的东西,那些他憎恨自己想要的、那些他曾决心断绝的东西。同时,芭布丝也变得愈加苛求,越来越多地占有他的时间——不仅是在她粉色小屋内的时间,而且还有户外的时间,比如在餐馆、夜总会,在她糟糕朋友的鸡尾酒会上,在乡下度过的周末。“只有你和我,亲爱的,”她会说,“只有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单独在一起没有干扰,他纵情跌落进几乎无底的粗俗和精神缺失的深渊里。尽管招致他的厌倦和反感,和他的道德和智力相抵触,但这种渴求仍在持续。在某个糟糕的周末之后,威尔无可救药地成了芭布丝的痴迷者。但是在莫莉那一边,在她慈心修女的层面上,尽管发生了这一切,莫莉仍然是无可救药的威尔·法纳比痴迷者,这一点丝毫没有减弱。就他而言是无可救药——因为他的唯一愿望就是莫莉不那么爱他,让他平静地坠入深渊。但是,就莫莉而言,这种痴迷总是不可抑制的强烈。她从未停止期望威尔改头换面,把威尔变成善良、无私、充满爱心的威尔·法纳比,那样的她(不顾所有的事实和一次次的失望)倔强地认为那是威尔本来的样子。只是在最后一次致命的会面中,当威尔(停止了怜悯,宣泄他的愤恨)宣布离开她要去和芭布丝住在一起时——只是在那一刻她的希望最终破灭。“这真是你的本意吗,威尔——这真是你的本意吗?”“这确实是我的本意。”在绝望中,在完全绝望中,她走出去开动了车子,驶向了雨中——驶向了死亡。在葬礼上,当棺材缓缓降低放进墓穴时,他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见芭布丝了。永远、永远、永远不再相见。当天晚上,他坐在桌前,试图写一篇关于《年轻有什么错》的文章,试图不去想医院、公墓和造成这一切的自己的责任,就在这时,他被门铃嗡嗡的尖叫声吓了一跳。显然,这是一份迟来的哀悼……他打开门,在门口,出现的不是一份电报,而是芭布丝——居然没有化妆,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色的衣服。 “我可怜的、可怜的威尔!”他们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两个人都哭了。 “当痛苦和烦恼攀上眉梢,你是我的守护天使。”一个小时之后,自不必说,两人已经赤裸着躺在床上。在那之后,威尔搬到了粉红幽室。三个月之后,正如所有人都会预见的那样,芭布丝开始厌倦他;四个月后,一个非凡的肯尼亚男子出现在一次鸡尾酒会上。事情一件件发生。三天后,芭布丝回到家,准备迎接新的客人并向老租客下逐客令。 “那真是你的本意吗,芭布丝?” 那确实是她的本意。 窗外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有些吓人并有些不合节奏,会说话的鸟喊道:“此时此地,孩子。” “闭嘴!”威尔向它喊道。 “此时此地,孩子,”八哥鸟重复道,“此时此地,孩子。此时——” “闭嘴!” 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得让它闭嘴,”威尔解释道,“因为鸟自然说得很对。此地,孩子;此时,孩子。‘彼时’和其他事是完全不相关的。或者是相关的?比如,你丈夫的去世?那不相关吧?” 苏茜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和现在这个语境下我需要做的事情,是完全不相关的,也是我不得不学会的。” “你得学会如何忘记吧?” “这并不是遗忘的问题。一个人需得学会如何铭记过去但又不受其牵绊,学会如何铭记离去的人并且生活在当下,和活着的人一块。”她悲伤地苦笑了一下,又说,“这并不容易。” “是不容易。”威尔重复道。突然他所有的防御都解除了,所有的骄傲都离他而去。“你会帮我吗?”他问。 “就这么说定了。”她说,同时伸出了手。 一阵脚步声使他们转回头。麦克费尔医生进入了房间。 第八章 “晚上好,亲爱的。晚上好,法纳比先生。” 语调很欢快——不,苏茜拉很快注意到,有点刻意的勉强,但很自然,很真诚。她猜测,在来这之前,罗伯特医生一定是去过医院,一定是看过拉克西米,因为苏茜拉本人也是刚刚在一到两个小时之前看过她。拉克西米比之前情况更糟,像个骷髅似的,面无血色。半生的爱,相互理解和宽容——再过一到两天,这一切都将结束;医生将孤独终老,但是病魔还在继续。“人没有权利,”有一天一起离开医院的时候,她的岳父对她说,“人没有权利将悲伤施加给别人。当然,也没有义务,假装不伤心。人只应该接受自己的悲伤,或尝试做一个斯多葛派人。接受,接受……”他的声音中断了。抬头看看,他已泪流满面。五分钟过后,他们坐在莲池边的一个长椅上,一座很大的石佛投下阴影。在一个长满草叶的圆形平台上,忽然有只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从落水声响判断,这只青蛙一定很肥。泥土里,厚密的青茎承载着健硕的花蕾伸向空中。这儿,那儿,蓝色或玫瑰般的象征启蒙的花朵向着太阳打开花瓣。从森林中飞出来的苍蝇、纤小的甲壳虫,还有野蜜蜂在四处试探。俯冲,半空停留,再俯冲,一群闪闪发光的蓝色和绿色的蜻蜓在寻找食物。 “真如,”罗伯特医生低声说,“真如。” 他们默默地坐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接着,忽然,他触摸了一下她的肩膀。 “看!” 她睁大眼睛,朝他指的方向看。两只小鹦鹉停在石佛的右手掌里,正在叽叽喳喳求爱。 …… “你又在莲池那儿逗留了?”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的苏茜拉问道。 罗伯特医生给她一个微笑,点点头。 “希瓦普莱姆怎么样?”威尔又问。 “很不错,”医生回答,“唯一的缺陷是太接近外部世界。在这儿,我们可以忽略种种愚钝,并安心工作。而那里,借助市政天线、通讯站和通讯频道,外部世界永远如影随形。人们可以听到,感觉到,闻到一切——对,闻到。” “我来这之后,外面发生了一些超常的灾难吗?” “在你们那的世界里,没什么特别的。真希望我也能够说,我们这边也一样。” “出了什么麻烦?” “问题就是我们隔壁的邻居,迪帕上校。首先,他又和捷克达成了协议。” “购买更多军备?” “价值六千万美元。今早广播刚说的。” “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通常的目的:荣耀和权力,名利和盛气凌人的乐趣,本土的恐怖主义和军事演习,国外征服和赞美诗。接着,我该说第二条不令人振作的新闻了——上校又发表了他著名的大壬当共荣演说。” “大壬当?是指什么?” “你问得好,”罗伯特医生说,“在1447年到1483年期间,大壬当是由壬当罗布的苏丹王控制的领土。包括壬当、尼科巴群岛、大约百分之三十的苏门答腊和整个帕拉岛。如今,它是迪帕上校的统治区。” “真的?” “迪帕上校可是一脸严肃宣称的。不,我说得不对。他是扭曲着那张紫色的脸,用最高的分贝宣称的,经过长时间的训练后,他的声音很像希特勒的语气:否则大壬当要灭亡!” “但是,大国不会允许的。” “也许,大国不想看到他在苏门答腊这么说。但是帕拉岛——那是另外一回事。”他摇头,“帕拉岛,很不幸,没有庇护伞。我们不想要军国主义,我们也不想要资本主义。两方阵营急于向我们推销的工业化——因为不同原因,当然,我们更不想要。西方向我们推销工业化,因为我们的劳动力廉价,相应地,投资者收益就高。我们对它说不,所以我们没有庇护伞。我们没有接受所有大国的理念,所以他们偏向支持由壬当控制的帕拉,这样他们会从油田中受益。而面对独立的帕拉岛国,他们则不会受益。如果迪帕进攻我们,他们会说,多可悲,但他们不会支持。迪帕接管我们后,会招来石油商,他们会很开心。” “对于迪帕上校,你们能做些什么呢?”威尔问道。 “除了消极抵抗,什么也做不了。我们没有军队,没有强势力的盟友。而这两者,上校都有。如果上校挑衅,我们能做的顶多就是向联合国申诉。同时,我们会就最新的大壬当演讲向上校抗议,对我们在壬当罗布的部长提出抗议。十天后,这位大人物来帕拉岛进行国事访问时,我们也会提出抗议。” “国事访问?” “小王子的成人礼。早就邀请过上校,但他尚未做出回应。今天才最终确定。我们将召开一个峰会和一个生日宴会。让我们讨论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吧。你今天感觉如何,法纳比先生?” “不只是好——而且很棒!我有幸接待你们执政君主的到访。” “穆卢干?”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是你们的执政君主?” 罗伯特医生大笑起来:“你可能会提出采访的。” “不,我并没有,也没有采访他的母亲。” “老拉尼也来啦?” “她在耳边声音的命令之下来了。我的老板,乔·阿德海德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想让你的老板来开采我们的石油?” “她的确和我说过。” “他的最新提案,我们在一个月前拒绝啦。这件事,你知道吗?” 威尔松了一口气,很诚实地回答,他不知道。关于最近的这次断然回绝,乔·阿德海德和老拉尼都没和他说过。“我的工作,”他继续说道,听起来有点不太真实,“是木浆部,而不是石油领域。”威尔停了一会儿。“我在这儿是什么情形呢?”他最后问道,“不受欢迎的老外?” “嗯,幸运的是,你不是武器推销员。” “也不是传教士。”苏茜拉说道。 “也不是石油商。” “也不是铀矿勘探员,就我们所知。” “以上这些,”罗伯特医生总结道,“都是‘阿拉法加级’不欢迎的。对于一名记者,我们的态度是‘贝塔级’。不属于那种我们最希望邀请到帕拉岛的人;但也不属于那种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就要被我们驱逐出境的。” “只要合法,我愿意待在这儿。”威尔说道。 “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 威尔犹豫了一下。作为乔·阿德海德的秘密代理和一名对文学很感兴趣的记者,他需要待在这儿和巴胡谈判,赢得他的酬劳与一年的自由。但是,还有一些其他可以言明的原因。“如果你不反对个人意见的话,”他说道,“我可以告诉你。” “说吧。”罗伯特医生说道。 “事实是,我和你们的人接触得越多,就越喜欢。我想更多地了解你们。在这个过程中,”他补充道,看着苏茜拉,“我或许可以找出一些关于我自己的有趣的东西。我可以在这待多久?” “正常来讲,只要你走路方便啦,我们就会让你离开。但是,如果你对帕拉岛很感兴趣,特别是,如果你对自己很感兴趣——那我们会延长一些。或者,我们应该这么做吗?你怎么说,苏茜拉?毕竟,他的确是为阿德海德工作的。” 威尔本想再次抗议,他是在木浆部工作;但是,话到了嘴边,他忍住了。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罗伯特医生又重复了他的问题。 “是的,”苏茜拉最后说,“我们需要冒些险。但是,从个人角度而言……个人角度而言,可以试试。这么做对吗?”她看着威尔。 “那么,我认为你可以信任我。至少,我希望你能。”他大笑,尝试着开玩笑;但是,让他不安和尴尬的是,他脸红啦。为什么脸红?他愤怒地在拷问自己的良心。如果有人被出卖,那应该是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迪帕一旦进来,谁获得石油开采的许可权又有什么分别呢?你更愿意被什么吃掉——狼还是虎?从羔羊的角度来看,几乎没有区别。乔不会比他的竞争对手更差。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自己没有那么着急给阿德海德送信。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可怕的女人不能让他平静呢? 透过床单,他感到有只手放在他没有受伤的膝盖上。罗伯特医生朝着他笑。 “你可以待一个月,”他说道,“我会对你完全负责。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向你展示我们的一草一木。” “我很感谢你们。” “有疑虑的时候,”罗伯特医生说道,“应该去相信他人。这条建议是老拉贾给我的。当时我还年轻。”他看着苏茜拉:“让我们想想,老国王死的时候,那时你多大?” “只有八岁。” “那么,你对他的记忆应该很清晰。” 苏茜拉大笑起来:“有人会忘记他通常谈论自己的方式吗?‘“我”喜欢我茶里的糖。’多么亲爱的人!” “而且,他是多么伟大的人!” 麦克费尔医生站起来,走到书架那儿。书架在门和衣橱之间。麦克费尔医生从书架的最底层拿出一本很厚的红皮相册,因为热带气候和虫鱼的破坏,相册显得很旧。“这里,有他的照片,”他在翻相册的时候,说道,“这儿。” 威尔看到一张褪色的照片,一个小个子的印度人,戴着眼镜,围着腰布,正把一个装饰豪华的银质船形调味碟里的东西往外倒,倒在一个低矮的小蹲柱上。 “他正在做什么?”他问道。 “把融化的黄油涂到一个类似阴茎的符号上,”医生回答,“我可怜的父亲总是忘不了这个习惯。” “你的父亲不赞成对男性生殖器的崇拜?” “不,不,”麦克费尔医生说道,“我的父亲绝对认同。他不赞成的是符号。” “为什么是符号?” “因为他认为,人们应该从奶牛中感受宗教的温暖,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脱脂、消毒,或进行同质化处理。最重要的是,没有包装在任何类型的神学或礼拜仪式的容器内。” “老拉贾偏爱容器?” “不是所有的容器,只是这种特别的锡罐。他对家族的男性生殖器像有种特殊的依恋。这材质是黑色玄武岩的,至少有八百年的历史啦。” “我明白。”威尔·法纳比说道。 “朝家族男性生殖器像上涂油——这是一种虔诚的行为,表达一种崇高的美好情感。但是,即使是最崇高的想法也和其被期望代表的宇宙神秘完全不同。但是,和崇高想法关联的美好想法——与神秘的直接体验有什么共同点?一点都没有。不用说,老拉贾很了解这一切,比我父亲更了解。他直接从奶牛那儿喝奶。实际上,他就是牛奶。但是,朝家族男性生殖器像上涂油是一种忠诚的做法,他不忍放弃。而且,我不得不告诉你,从来都不应该让他放弃。但是,从符号的角度来说,我的父亲是一位清教徒。他对歌德的学说做出过修订——一切消逝的都是真实。他的想法,一方面看,纯粹是实验科学;另一方面看,纯粹是实验神秘主义。每种层面的直接体验,和对相关体验清晰、合理的陈述:男性生殖器像、十字架、黄油、圣水、箴言、福音、意象、颂歌——他想废除这一切。” “那艺术从哪儿来?”威尔质问道。 “艺术不可能来,”麦克费尔医生回答,“而且,那是我父亲的盲点——诗歌。他说,他喜欢诗歌;但是,实际上,他不喜欢。为诗歌而诗歌,诗歌有自主的空间。在那儿,直接体验和科学符号之间——那是他简直不能理解的。让我们找找他的相片。” 麦克费尔医生继续翻相册,然后指向一个轮廓分明、眉毛很浓的人像。 “典型的苏格兰人!”威尔评论道。 “然而,他的妈妈和奶奶是帕拉岛人。” “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的爷爷,来自苏格兰皇家自治镇珀斯,最后几乎被认为是印度拉杰普特人。” 威尔看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椭圆形脸蛋的年轻人,蓄着络腮胡,胳膊肘拄在一个大理石基座上。基座上放着一顶奇特的高帽子,底朝上。 “你的曾祖父?” “帕拉岛麦克费尔家族的第一人——安德鲁医生,出生于1822年,出生地是苏格兰皇家自治镇。他的父亲,詹姆士·麦克费尔,拥有一个制绳厂,具有象征含义。詹姆士是一个虔诚的加尔文教徒,坚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想着自己几百万同胞都被命运勒着脖子,不会有人给他们解开绳套,而且天上的神一直在掐着他们掉进陷坑的时间,他便有一种深深的自豪感。” 威尔大笑起来。 “是的,”罗伯特医生同意,“听起来很可笑。当时,则不然。当时,很严肃——比如今氢弹发展的情势还严肃。当时很确定的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类都被永恒的硫黄之火所诅咒。要么,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耶稣;要么,如果他们听过,他们也没有特别相信这地狱硫黄之火是耶稣从硫黄矿那带出来的。他们不能够充分信任的证据是一些经过实证的、可观察的事实:他们的灵魂没有平静下来。完美的信仰应该是能给心灵带来平静的东西;但是,完美、平静的心灵实际上没人能拥有。因此,实际上没有人拥有完美的信仰。所有人都应该接受永恒的惩罚。” “很奇怪,”苏茜拉说道,“为什么他们没疯狂。” “幸运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只相信大脑的上部分。在这儿。”麦克费尔医生碰了一下他的秃顶,“凭借大脑的上部分,他们相信真理都带有最大可能的真实性。但是他们的腺体和内脏知道得更清楚——知道这纯粹是胡说。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真理只有在周日守礼拜的时候才是真实的,而且需要严格地从匹克威克意义上出发。詹姆士·麦克费尔知道这一切,并决定使他的孩子们在安息日才成为信徒。需要让他们相信《圣经》的每一个词,甚至是礼拜一,或者是节假日下午;他们都应该全身心地相信,而不仅仅是表面上相信。他们需要被迫接受完美的信仰和完美的宁静。如何办到?现在对他们进行严惩,以后还用严惩威胁他们。但是,如果邪恶任性作祟,他们拒绝接受完美的信仰和平静,就给他们更多的地狱,用更炽热的火进行威胁。同时,告诉他们,在上帝看来,善行就像肮脏的抹布;对于他们每次不端的行为,都要给予严厉的处罚。告诉他们,他们天生堕落;鞭打他们,批判他们无法逃脱的本性。” 威尔·法纳比再次翻着相册。 “这位快乐的祖先,你有他的相片吗?” “我们有一幅油画,”麦克费尔医生说道,“但是帆布受潮过多,蚁虫也损坏它。他是一个很棒的人类榜样。就像文艺复兴鼎盛时期耶利米的画像。你知道,威风凛凛、鼓舞人心的眼神、先知般的胡须可以掩盖很多外貌上的罪恶。他留下的唯一遗物就是他住房里的铅笔画。” 他又把相册往回翻了一页,那就是。 “实心花岗岩,”他继续说道,“所有窗户上都有护栏。在那舒适的家庭小巴士底狱里,一点儿也不人性化!更不用说,以耶稣的名义和从正义角度来说的系统毫不人性化。安德鲁医生留下了一本没有写完的自传,所以我们能了解一些。” “孩子们没有从母亲那儿获得任何帮助吗?” 麦克费尔医生摇头。 “珍妮·麦克费尔来自卡梅伦,像詹姆士一样也是加尔文教徒,甚至比詹姆士更虔诚。作为一名女性,她需要走得更远,还需要克服更多出于本能的限制。但是她的确克服了那些——真是一位女英雄。她没有限制她的丈夫,相反,敦促他,支持他。早饭和午饭前,进行布道训诫;守礼拜时,学习《教会问答手册》,背诵使徒书信;每天晚上,累计并评估白天的错误后,对于所有孩子,男孩们和女孩们,按年龄大小,用鲸鱼须骑马鞭鞭打他们的屁股。” “这总让我觉得有些恶心,”苏茜拉说道,“纯粹的虐待狂。” “不,不是纯粹的。”麦克费尔医生说道。“是应用型虐待狂。具有外在目的的虐待狂,服务于某一理想的虐待狂,就像是宗教信仰的某种表述。这个主题,”他补充道,转向威尔,“需要有人进行历史研究——神学和儿童体罚之间的关系。我有一个理论,小男孩和小女孩经常受到鞭笞时,他们长大后就会把上帝看成‘完全不相干的人’——你们那边不也是这样吗?相反,如果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遭受过体罚,他们就会觉得上帝和他们同在。神学理论可以影响孩子们屁股的状况,看看《希伯来书》,那些热衷于打孩子的人。信仰时代那些虔诚的基督徒也是如此:耶和华、原罪、被严重冒犯的罗马教父和基督新教正统主义。相反,佛教和印度教的教育总是非暴力的。没有鞭笞小屁股——因此,汝即彼,个人与上帝同在。看看贵格会信徒。他们很异端,相信内在之光,结果如何?他们不打孩子,而且是首批抗议奴隶制度的基督教派。” “但是,打孩子,”威尔反对,“如今不流行啦。而且当今,认为上帝与己无关的观点也在流行。” 麦克费尔医生并不同意:“这只是行动之后的反应的案例。19世纪下半叶的时候,自由人文主义思想特别流行,甚至虔诚的基督徒也受到影响,而不再鞭打孩子。更年轻一代的孩子的屁股上不再有鞭痕。随后,大家不再把上帝看成与己不相关者,开始出现新思潮,‘团结’、基督科学——这些认为上帝与被选者是完全相同的半东方邪说。威廉·詹姆士时代出现的运动,此时愈演愈烈。学说的出现总是对应着邪说的出现。在此过程中,异说演变成新正统主义。从完全相同退回为完全不相干!退回至奥古斯丁,退回至马丁·路德——退回至,一言以蔽之,整个基督教思想历史上两次最严重的鞭笞孩子的时期。奥古斯丁抱怨时,遭到校长鞭打,父母嘲笑。路德不仅遭到父亲和老师毒打,就连他最亲爱的妈妈也打过他。整个世界都为他屁股上出现的伤疤付出了代价。普鲁士精神和第三帝国——没有路德和他的鞭笞神学,这些罪行也许就不复存在。就奥古斯丁的鞭笞神学来看,加尔文得出的逻辑结论,被虔诚的詹姆士·麦克费尔和珍妮·卡梅伦全盘吸收。大前提是上帝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小前提是:人类完全堕落。结论是别人打你屁股,你打孩子的屁股,就像自大堕落后圣父打整个人类的屁股:鞭打,鞭打,鞭打!”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威尔·法纳比再次看着制绳厂的大理石像图,想象所有怪诞、丑陋的幽灵,被提升至超自然的幽灵地位,所有因幽灵引起的淫秽的残酷,所有施加的疼痛和因此遭受的痛苦。如果不是奥古斯丁和他“仁慈的粗暴”,就是罗伯斯庇尔,就是路德唆使王子杀老百姓。 “有时候,你不会绝望吗?”他问道。 麦克费尔医生摇头。“我们不绝望,”他说道,“因为我们知道,事情并不像它本来可能的那样坏。” “我们知道,事情能更好些,”苏茜拉补充道,“这样觉得,是因为此时此地在这个荒诞的小岛上,情况就是更好些。” “但是,我们是否能够说服你们参考我们这的榜样,或者在你们那如猴子般野蛮的世界中,我们能否保存一点人性的绿洲——那,哎,”麦克菲尔医生说,“是另一个问题。我们有理由对当前的形势极度悲观。但是绝望,极端的绝望——不,我们没有理由那么做。” “没有,甚至是你在读历史的时候?” “没有,甚至是我在读历史的时候。” “我真嫉妒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记着历史是什么——人类因无知和极度狂妄所做的事情,并将无知和极度狂妄视作政治或宗教教条。” 他再次看着相册:“让我们回到苏格兰皇家自治镇的房子,看看詹姆士和珍妮,看看加尔文上帝用他那神秘的狠毒和温柔的仁慈庇护的六个孩子。‘棒打和责备带来智慧;但是,一个会自生自灭的孩子让妈妈蒙羞。’心理压力和肉体折磨——完美的巴甫洛夫设置。但是,很不幸地,对于有组织的宗教和政治独裁,人类作为实验品还不如狗那样可靠。对于汤姆、玛莉和珍,这种塑造局限似乎意味着人就是为教义而生的。汤姆成为一位牧师,玛莉嫁给了牧师,生孩子的时候死去了。珍待在家里照顾妈妈,她妈妈患上了可怕的癌症,病了二十年。珍也慢慢把青春献给了老去的母亲,后来妈妈老迈昏聩,变成了一位流着口水的家长。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但是第四个孩子安妮的境遇却不一样,安妮长得漂亮,在她十八岁的时候,一位重骑兵军官向她求婚了。但是,这名军官来自英国圣公会。他对完全堕落和上帝赞同的快乐持有极度错误的观点,他们的婚姻不被接纳。好像命中注定,安妮和珍的命运相同。她晃荡了十年。等到二十八岁的时候,她被一名东印度二副海员勾引。大概有七周的快乐时光——她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快乐。她的脸上焕发了超自然的美,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有韵味。然后,印度人用两年时间去航海,去了马德拉斯和澳门。四个月后,安妮怀孕了,没有友谊,只有绝望。安妮投入泰河自尽。同时,另一个孩子,亚历山大,逃学了,成了一名演员。他的爸爸甚至都不允许制绳厂附近的任何人再提起他。最后是安德鲁,最小的那个,很惹人怜悯,简直是孩子中的模范!他温顺,喜欢学习,背诵使徒书信时比同龄孩子更快、更准确。正当他妈妈不再相信人性本恶这一观点时,有天晚上却看到安德鲁手淫。他妈妈鞭打了他,直到出血;几周后,又抓到他手淫,又鞭打他。之后监禁他,只供给他面包和水,明确告诉他这是有悖圣灵的犯罪。他这种罪恶也是导致他妈妈得癌症的重要原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安德鲁不断地被地狱的噩梦萦绕。不断被诱惑萦绕,他屈服于诱惑时——当然,他屈服了,但是总是偷偷地在花园后方的厕所里——还会不断有更严厉的惩罚的恐怖幻觉干扰着他。” “想啊,”威尔·法纳比评论道,“想想,人们抱怨现代生活没有意义。看看生活的确有意义时又是什么样。不是愚蠢者的故事就是加尔文主义者的故事。每次,我得到的都是愚蠢者的故事。” “同意,”麦克费尔医生问道,“可能还有第三种可能?可能还有不是傻瓜或偏执狂讲的故事?” “有人,做出完全理智的改变。”苏茜拉说道。 “是的,做出改变。”麦克费尔医生重复道。“受到祝福的改变,在旧的风俗之下,甚至是最恶魔般的成长环境也无法把人摧毁。按照弗洛伊德法则和巴甫洛夫游戏规则,我的曾祖父会成长为一个精神的瘸子。事实上,他成长为一名精神健将。这只能表明,”麦克费尔医生继续说,“你们那高度鼓吹的两套心理学系统是多么令人绝望和不足。弗洛伊德思想和行为主义——两个不同的极端,考虑到个体先天性和内在的差异,又能完全一致。你们那些渺小的心理学家碰到这些事情如何处理?很简单。他们选择忽视。他们假装这样的事不存在。因此,他们没有能力处理人类生活真实存在的情况,或者从理论上进行阐释。例如,看看这种特殊情况下发生的事情:安德鲁的兄弟姐妹们可能被生存局限所驯服或摧毁,但安德鲁既没被驯服,也没被摧毁。为什么?因为遗传的轮盘赌停留在了一个幸运的数字上。相比于其他人的体质,他更有韧性,具有不同的解剖学特征、生物化学特征和性情。他们的父母做最坏的事,就像他们对待家里其他不幸的孩子一样。但安德鲁成功地挺过来了,几乎没有留下伤疤。” “尽管有冒犯圣灵的罪恶?” “幸运的是,他在爱丁堡大学学医的第一年就摆脱了这件事。他只是一个孩子,刚过十七岁(那个年代上学很早)。在解剖室内,他倾听着放肆的淫秽和亵渎的语言。这些语言是他的同学们面对正在慢慢腐烂的尸体时为了振作精神所说的。开始听的时候满心恐惧,进而有种令人作呕的害怕,害怕上帝会复仇。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亵渎者仍健健康康,大嘴巴者也安然无恙。除了同伴间时不时轻拍一下,没什么糟糕的事发生。安德鲁心中不再害怕,反而觉得安慰和解脱。伟大的亲爱的,他先试着拿自己开一些玩笑。而后他第一次说出骂人的词——多么自由,这才是真正的宗教体验!同时,他在空余时间阅读《汤姆·琼斯》,阅读休谟的《奇迹杂文》,阅读异教徒吉本的书。在学校里他的法语学得很好,因此便于阅读拉美特里,以及卡巴尼斯医生。人是机器,大脑产生思想就像肝胆分泌胆汁。多么简单,多么显而易见!带着复兴布道会上教徒苦苦恳求解救的那股热情,他决定选择无神论。在这种情形下,他的选择毫不奇怪。不能再消化圣·奥古斯丁的作品,不能够再重复亚他那修的胡言乱语。因此,你需要打开塞子,把它们从大脑排放出去。多广大的极乐!但是,好景不长!有些东西,你发现丢失了。实验婴儿随着神学的尘土和肥皂沫一起被冲了出去。但是,自然厌恶真空。极乐让位于逐渐侵蚀的不安,而今,你们一代代地受到卫斯理们、普西们、穆迪们和比利们——比利·森迪和比利·葛培理的折磨,就像海狸试图把神学从粪坑中打捞出来一样。他们,当然希望,把婴儿打捞回来。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成功。复兴主义者能够做的就是虹吸一些脏水。在适当的时候,这些脏水还需要再次地被吸出丢掉。如此往复,无休无止。真是很无聊,就像安德鲁医生最终意识到的那样,这一切完全没有必要。同时,他首次找到真正的自由,受到它的冲击。兴奋,得意——他习惯性地呈现给世界礼貌超然的外表下,内心暗流着那种兴奋、得意。” “他的父亲呢?”威尔问道,“他们之间有过战斗吗?” “没有战斗。安德鲁不喜欢战斗。他是那种喜欢特立独行的男人,不吹嘘事实,不与持不同观点的人发生争执。因此这位老人从未有机会扮演耶利米哀诉未来。安德鲁对休谟和拉美特里闭口不谈,并例行一些传统习俗;但他完成学业后,没有回家。相反去了伦敦,和皇家海军墨兰波斯号签约做了一名外科医生兼自然学家。该艘舰艇将航行到南海负责测绘调查,搜集标本,保护新教徒、传教士,并保护英帝国的利益。墨兰波斯号整整在海上航行了三年。他们到达塔希提岛,在萨摩亚待了两个月,在马克萨斯群岛待了一个月。过了珀斯以后,那里的岛屿像伊甸园——然而,这个伊甸园没有加尔文教、资本主义、工业难民营,也没有莎士比亚、莫扎特、科学知识和逻辑思维。这个岛是天堂,但不适合停留。他们继续航行。他们参观了斐济、卡罗林群岛和所罗门。他们测绘了新几内亚北部海岸线。到达婆罗洲的时候,一部分人上岸,捉住了一头怀孕的红毛猩猩,爬到了基纳巴卢山顶。然后在班乃岛待了一周,在丹老群岛待了两周。随后,他们往西去了安达曼群岛,并从安达曼群岛去了印度内陆。上岸后,我的曾祖父骑马摔下来,摔伤了右腿。墨兰波斯号船长又找了一名外科医生随行,就返航了。两个月后,安德鲁完全恢复了健康,开始在马德拉斯行医。那个时候,医生人手不足,而且疾病很多。这位年轻的医生开始受到重视。但是,和商人、政府要员打交道,这种生活让他觉得压抑无聊,感觉像是在流放,而且是没有任何补偿的流放。流放里没有冒险和陌生,像是只被驱逐到外省,类似于英国的斯旺西或哈德斯菲尔德,只不过是在热带。但是,他仍然没有预订下一班返回家乡的船。如果他坚持五年,就会有足够的钱在爱丁堡买下一家诊所——不,应该是在伦敦,在伦敦西区建立诊所。未来处处是鲜花和黄金。或许会娶上一个妻子,最好是红褐色的头发,温柔贤淑。有四到五个孩子——快乐,不受鞭笞,不信神。他的行医事业会越做越大,尊贵的患者也会络绎不绝。不仅会拥有财富、名誉、尊严,甚至还有骑士勋章。安德鲁·麦克费尔先生从停在贝尔格雷弗广场的四轮马车走出来。伟大的安德鲁先生——女王的医生,被召唤至圣彼得堡给大公行医,召唤至杜乐丽宫,召唤至梵蒂冈,召唤至伊斯坦布尔的宏伟门。多么美好的幻想!但是,实际情况则有趣得多。一个晴天的早晨,一个棕色皮肤、瘦瘦的年轻人找到他的诊所。他用断断续续的英语介绍了自己。他来自帕拉岛,接受拉贾殿下的命令去寻找并邀请一位来自西方的外科医生。这位外科医生需要经验丰富,回报会很丰厚。‘丰厚。’他强调说。就在那儿,那时,安德鲁医生接受了邀请。当然,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钱;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厌倦了那里的生活,需要改变,需要尝尝冒险的滋味。禁岛之行——这种诱惑是无法抵挡的。” “但是,要知道,”苏茜拉插话道,“那个时候,帕拉岛的戒严比现在严苛多了。” “所以,你能够想象,当拉贾的特使提供这样的机会时,年轻的安德鲁医生是多么期待。十天后,他的船在靠近禁岛的北海岸抛锚。他带着药箱、仪器袋,还有装着衣服和一些必要书籍的小锡箱子坐上一个有舷外支架的小船乘风破浪前行,之后坐上一台大轿子沿希瓦普莱姆街道行走,随后到达皇家宫殿的内院。他的皇家患者正在焦急地等待他,还没来得及剃胡子和换衣服,安德鲁医生就被带到了患者面前——多么值得同情的一个小男人,四十出头,棕色皮肤,很憔悴,身子下面枕着织锦,面孔浮肿、扭曲,几乎不成人形,声音微弱、沙哑。安德鲁医生给患者作了检查。上颌窦处,是肿瘤根源所在,然后肿瘤向四处扩散,蔓延到鼻子,扩散到右眼袋,把喉咙也堵了一半。呼吸变得困难,吃饭下咽会极度疼痛,而且睡觉也不太可能——患者一旦入睡,就会呼吸困难,然后会极度痛苦地醒来,挣扎着呼吸空气。如果不及时做大手术,很明显,拉贾挺不过几个月。做大手术,越快越好。那时是往昔岁月,记得——那个时候,没有发明氯仿,手术容易感染。即使在最有利的条件下,做外科手术,患者的存活率也只有百分之七十五。如果条件不太好,存活率则会降低至——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三十、零。从目前这个病例来看,患者的情况不能更糟糕了。患者已经很虚弱,而手术会持续很长时间,难度很大,而且非常疼。患者很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即使侥幸活下来,几天后,也有可能因为败血症而死亡。但是,如果他死了,安德鲁医生现在想,这位杀死拉贾的来自国外的外科医生的命运会如何呢?而且,手术期间,他在动刀的时候,谁来把这位忍不住扭动的皇家患者按住呢?如果主人痛苦地咆哮或者直接命令松开他,又有哪位下属或随从胆敢违抗命令呢? “或者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宣布这个病例没有希望了。他爱莫能助,请把他送回马德拉斯吧。接着,他又再一次看着那个生病的男士。那张可怜、变形的脸,拉贾那张脸认真地看着他——看他的时候,好像一个被判死罪的罪犯在请求法官的怜悯。安德鲁医生被这一幕感动,然后给出了鼓励性的微笑。他拍了拍患者消瘦的手,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是荒诞的,疯狂而难以成功的,看起来完全不靠谱的;但是都一样,都一样…… “他忽然想起来,五年前,他还在爱丁堡,在《柳叶刀》杂志发表过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对臭名昭著的埃利森教授进行批评,当时埃利森教授鼓吹动物磁性说。埃利森教授大言不惭地鼓吹,患者在催眠恍惚状态下做手术会无痛。 “这个男人要么是愚蠢的骗子,要么是不道德的恶棍。这种言论所谓的证据也没有任何价值。这是纯粹的谎言、江湖骗术、赤裸裸的欺诈——整整六个专栏的批评。当时——他满脑子还是拉美特里、休谟和卡巴尼斯——安德鲁医生带着对正统思想的认可阅读了那篇文章。随后,他忘记了动物磁性说的存在。现在,在拉贾的病床边,这个想法又进入了他的大脑——疯狂的教授、磁力恍惚、无痛截肢、死亡率低和快速恢复。也许,那会有效果的。他沉浸在这些思想中,患者开口对他说话,才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一个年轻水手,在壬当罗布弃船,徒步穿越海峡,来到这里做了拉贾的英语老师,因此拉贾可以流利地说英语。但是,拉贾很忠诚地继承了老师很浓的伦敦口音。伦敦音。”麦克费尔医生重复道,略带笑意。“我曾祖父的回忆录中时不时地记上一笔。拉贾说话的口吻有点像《匹克威克外传》中的山姆·维勒,他总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不得体。这种不得体不只是社交方面的。除了是一位国王,拉贾还是一位智者,很有修养;不仅有很虔诚的宗教信仰(任何傻瓜也可以有很虔诚的宗教信仰),但更重要的是,还有丰富的宗教经历和敏锐的精神洞察力。这么一位男士说伦敦腔,就像早期维多利亚时代的苏格兰人阅读《匹克威克外传》一样让人难忘。尽管经过我曾祖父有分寸的指导,拉贾也无法摆脱不纯的双元音或加上h音,但是这些都是将来的事。在他们第一次悲惨的相见中,那种令人吃惊的、不高雅的发音让人有些奇怪的感动。手掌向上,做出恳求的姿势,这位病人有气无力地说:‘帮我,安德鲁医生,帮我。’ “这种诉求是坚决的。没有任何的迟疑,安德鲁医生握住拉贾皮包骨头的手,以一种非常自信的口吻说道,欧洲最近发明了一种很棒的治疗方法,只有一些非常著名的医生才会应用。然后转向背后一直徘徊的侍从,让他们离开。他们不理解,但是,安德鲁医生的语调和身体姿势非常明显地表达了他的意思。所以他们鞠了一躬,退出。医生脱掉外套,卷起衬衫的袖子,开始实施那著名的磁性催眠,当时他在《柳叶刀》杂志读到这些内容时,还觉得又怀疑又好笑。从头顶,到脸上,到脖颈,再到上腹,一遍又一遍,直到患者陷入恍惚——‘或者直到’(他记得一篇匿名文章的嘲弄般的评论)‘直到主治骗子医生说患者如今已受到磁影响。’他安静地工作。二十次挥手催眠,五十次。病人叹气,闭上眼睛。六十、八十、一百二十。房间里热得令人窒息,安德鲁医生的衬衫被汗水湿透,胳膊酸痛。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荒诞的姿势。一百五、一百七十五、二百。他决定让这个可怜的恶魔进入梦乡,即便是需要花一整天时间。‘你将睡去,’进行第二百一十一次挥手催眠时,他大声说道,‘你将睡去’。患者好像在枕头上陷得更深,安德鲁医生忽然听到咔嗒咔嗒的哮喘鸣音。‘这一次,’他快速补充道,‘你不会窒息。还有很多通空气的地方,你不会窒息。’拉贾的呼吸变得平静。安德鲁医生又做了几次催眠,然后决定可以安全地休息一会儿。他擦了擦脸,站起来,伸伸胳膊,顺着房间走了几圈。再次坐到病床边,他触碰拉贾那如木棍般的手腕,感受脉搏的跳动。一个小时之前,几乎是一百;现在,下降到七十。他抬起了胳膊:手耷拉着,如同死人的一般。他松开胳膊,胳膊靠重力下落,落下后,一动不动地放在那。‘殿下’,他一遍一遍地喊,声音越来越大,‘殿下’,没有回答。江湖郎中的谎言和欺骗,起作用了,很明显起作用了。” 一只彩色的大螳螂跳到床腿边,收起粉白色的翼,抬起扁平的小脑袋,伸出肌肉很发达的前腿,像是在祷告。麦克费尔医生掏出放大镜,身体前倾去观察。 “小提琴螳螂,”他说道,“伪装成花朵的样子。如果飞过来采蜜的苍蝇和蛾子放松警惕,就会被吃掉。如果是雌性的,她就吃掉它的情人。”他收起放大镜,倚靠在椅子上。“我们最喜欢宇宙中的什么呢?”他对威尔·法纳比说道,“她那狂野的不可能性。小提琴螳螂,智者,我曾祖父被带到帕拉岛,引入催眠——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没有什么,”威尔说道,“我也被带到帕拉岛,体验催眠。帕拉岛,沉船和悬崖峭壁;催眠,是有关英国大教堂的独白。” 苏茜拉笑道:“幸运的是,我不用向你施加那么多次的催眠。这种环境下,我的确钦佩安德鲁医生!有些时候,挥手催眠一个人需要花费三个小时。” “但是,最后,他成功了?” “成功了。” “实际上,他做了手术吗?” “是的,他的确做了手术,”麦克费尔医生说道,“但不是立刻,必须要有漫长的准备过程。安德鲁医生开始告诉他的患者,接下来吞咽不会有疼痛。之后三周里,他给患者喂饭。吃过饭后,他让患者进入恍惚和睡眠状态,直到又该吃饭。如果给你的身体提供一次机会,它可以回报你,多么神奇啊。拉贾增重十二磅,像是换了一个人。一个满怀新的希望和自信的男人。他知道,劫难一定可以过去。而且,很巧合的是,安德鲁医生也这么认为。给拉贾树立信心的同时,他自己的信心也越来越大。这种信心不是盲目的,但是这种不可动摇的自信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为获得成功做所应该做的事情。治疗最早期的时候,他着手让患者恍惚。恍惚,他每天都告诉患者,恍惚将越来越深,手术那一天的时候,恍惚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深,而且昏迷状态持续时间很长。‘你将睡去,’他向拉贾保证,‘睡到手术结束整整四个小时之后;当你醒来后,一点都不会疼。’安德鲁医生进行这种保证时,带着绝对的自信却也十分的迟疑。理智和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这根本不可能。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过往的经验根本派不上用场。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还出现过好几次。没有任何理由表明奇迹不会再发生。重要的事情是说奇迹还能再出现——因此,他说出来了,一遍一遍地说。这一切都好,而且更好的是,安德鲁医生发明了预演。” “预演什么?” “外科手术。他不断地重复手术程序。最后一次预演是手术那天早上。早上六点的时候,安德鲁医生来到拉贾的房间。经过一番简短愉快的谈话后,安德鲁医生开始做催眠。几分钟过后,患者进入深度催眠状态。安德鲁医生一步一步描述他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触摸着拉贾右眼附近的脸颊骨时,他说道:‘我先从拉伸皮肤开始。现在是手术刀(他顺着患者的脸颊移动铅笔尖)我要做切口。你不会觉得疼,当然——甚至连一丁点的不舒服都不会有。现在,切到皮下组织了,你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你就躺在那儿,舒服地睡觉,然后我从脸颊往鼻子处切割。而且,我还会随时停下来绑扎血管;然后,继续切割。这些准备工作做好后,我就要准备处理肿瘤啦。肿瘤的根源在上颌窦处,然后向上蔓延,进入脸颊骨,进入眼袋,向下扩散到食道。我把它切开的时候,你还是躺在那儿,什么感觉也没有,很舒服,很放松。现在,我会把你的头部抬起。’语言配合着动作,他把拉贾的头抬起来,前倾至颈部:‘我把你的头部提起来,前倾,你顺带把口腔和喉咙里的血吐出来。气管里也有些血,稍微咳嗽一下把它清理掉;但是,你不会醒过来。’拉贾咳嗽了一到两下,接着,安德鲁医生松开手的时候,拉贾的头部又跌落在枕头上,继续熟睡。‘而且,我处理食道下端的肿瘤时,你也不会觉得窒息。’安德鲁医生打开拉贾的口腔,把两根手指头伸进他喉咙,‘只是简单地拉开,就是这些。所以这一切,你都不会窒息。如果需要你把血液咳出来时,你可以在睡眠状态下这么做。是的,你睡着了,而且处于深度睡眠中。’ “预演结束。十分钟后,又做了几次催眠并让患者进入更深的睡眠状态,安德鲁医生开始做手术,拉伸患者的皮肤,做切割,解剖脸颊,并从根源处将肿瘤从上颌窦处切掉。拉贾躺在那儿,很放松,脉搏跳动频率稳定在七十五,疼痛并不比预演准备阶段感觉更强。安德鲁医生开始处理喉咙,没有出现窒息。血液流入气管,拉贾开始咳嗽,但是没有醒。手术结束后四个小时,拉贾还在睡;然后,拉贾睁开眼睛,隔着绑带朝安德鲁医生笑。接着,拉贾用单调的伦敦腔问道,手术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吃过一些食物并用酒精海绵擦拭后,安德鲁医生又对他进行了催眠,让他再睡四个小时以便康复得更快。安德鲁医生整整一周都在照看患者。患者每天昏迷十六个小时,清醒八个小时。拉贾几乎没有痛苦。尽管手术期间,卫生条件不是很好,而且还需要缝合换药,但伤口愈合了,没有出现化脓的情况。鉴于他当时在爱丁堡诊所见证的状况,和马德拉斯外科病房更可怕的情况,安德鲁医生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他又得到一次机会向自己证明动物磁性说的存在与合理性。拉贾的大女儿怀的第一胎已经有九个月了。安德鲁医生给拉贾成功地做了手术,让拉贾的妻子印象深刻。王后又一次请来了安德鲁医生。安德鲁医生看到她和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坐在一起,那个女孩又虚弱,又害怕。这个女孩也可以说一些简单的伦敦腔英语。女孩告诉安德鲁医生,她将要死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三只黑鸟验证了这一消息,它们连续三天都绕着女孩飞过。安德鲁医生没有尝试和她争辩。相反,安德鲁医生让她躺下,然后开始催眠。二十分钟过后,女孩进入深度催眠。在他的国家里,安德鲁医生向女孩保证,黑鸟是能带来幸运的——象征着生育和快乐。她会很顺利地把孩子生出来,没有痛苦。就像她的父亲在手术中一样,她感到的痛苦不会更多。一点都不疼,他保证,没有任何痛苦。” “三天后,经过三到四个小时的建议,一切都变成事实。拉贾醒来吃晚饭的时候,他发现妻子坐在床边。‘我们有了一个外孙子,’她说道,‘而且,我们的女儿身体好了。安德鲁医生说,明天,你可以到她的房间,给他们送上你的祝福。’月末的时候,拉贾解散了代理执政的议会,恢复了自己的皇家权力。能够恢复权力,需要感激救过他命而且(王后深信)救过他女儿的性命的人,所以敕封安德鲁医生担任他的首席医生。” “所以,他没有回马德拉斯?” “没有回马德拉斯。甚至也没有回伦敦。他就留在这儿,帕拉岛。” “尝试改变拉贾的口音?” “的确尝试过,甚至更令人意外的是,改变了拉贾的王国。” “变成什么样?” “这个问题他不能回答。早期的时候,他没有计划——只能说出一些他的喜好。帕拉岛有些事情他喜欢,有许多事情他一点也不喜欢。欧洲有许多事情他感觉讨厌,又有些事情他非常赞同。他在旅行中,碰到的有些事情觉得合理,有些事情感到恶心。他开始觉得,人类,有时候是文化的受益人,有时候又是文化的牺牲品。文化带给他们鲜花;但,有些时候会把他们扼杀在蓓蕾之中,或在盛开的花心处使其变得溃败。在这个禁岛上,有没有可能规避弊病,防止扼杀,让个体之花开放得更美丽?这个问题,刚开始会模糊不清,随着逐渐认识到他们所从事的事业,安德鲁医生和拉贾试图尝试找到一个答案。” “他们找到答案了吗?” “回顾来看,”麦克费尔医生说道,“这两个男人取得的成就还真是让人吃惊。苏格兰医生和帕拉岛拉贾,由加尔文教徒转变而来的无神论者和虔诚的大乘佛教徒——多么奇怪的一对组合!但这一对,很快成为挚友;这一对,性格和才能互补,哲学和知识互补,两人能弥补彼此的缺陷,激发和增强彼此内在能力的宽度。拉贾具有敏锐、细密的思维;但是,岛国之外的世界他一点都不了解,不了解物理科学,不了解欧洲科技、欧洲艺术和欧洲思维方式。安德鲁医生的智慧不比拉贾低,当然,安德鲁医生并不了解印度的绘画、诗歌和哲学。而且他逐渐发现,他也不了解人类思维科学和生活的艺术。手术后的几个月里,他们互相学习,互为老师和学生。当然,那只是个开始。他们不仅仅是两个只注重个人进步的个体。拉贾有一百万臣民。安德鲁医生实际上是他的总理。个人进步是社会进步的基础。如果拉贾和医生可以教会彼此如何从两个世界中汲取营养——东方世界和欧洲,古老文明和现代文明——则有助于整个民族这样做。为了更好地从两个世界中汲取营养——我要说什么?要从所有的世界中汲取最好的营养:具有不同的文化载体的现实世界,和很多待开发其潜能的非现实世界。这是一个宏伟的目标,几乎完全不可能实现的抱负;但是,至少这个目标可以敦促他们前进,涉足天使也不愿去的领地——而且所取得的成就,经证明,让所有人吃惊,也许他们从来就不像他们看起来的那么愚蠢。从所有的世界中汲取最好的营养,当然,他们从未成功;但是,经过大胆的尝试,他们能从很多的世界中汲取到最好的营养,所取得的成就远远超过那些谨慎或理智的人做梦都想取得的成绩。” “‘如果愚蠢的人坚持愚蠢的行为,’”威尔引用诗人布莱克《地狱的箴言》上的话,“‘他将变得聪明。’” “就是这样,”罗伯特医生表示同意,“所有愚蠢中最夸张的愚蠢是布莱克所描述的那种愚蠢,拉贾和安德鲁医生正在思考的那种愚蠢——尝试结合地狱和天堂的这种愚蠢行为。但是,如果你坚持,回报会是多么丰厚啊!前提是,你需要聪明地坚持。彻头彻尾的愚蠢者只会一事无成;只有渊博和聪明的人,他们的愚蠢才会令自己明智或产生好的效果。幸运的是,这两个愚蠢者都聪明,足够聪明。比如,他们是以一种谦卑而引人注意的方式开始。他们从缓解疼痛着手。帕拉岛人是佛教徒。他们了解痛苦是如何与思维相关联的。你坚持,你渴望,你彰显——你生活在家庭的地狱里。如果你开始超脱,那你即将生活在平静之中。‘我向你展示悲伤,’佛祖说过,‘我也向你展示悲伤的终结。’这里,安德鲁医生具有一种特殊的精神超脱能力,至少可以结束一种悲伤,即身体的疼痛。拉贾本人,或者,对于妇女来说,拉尼和她的女儿就是阐释者。安德鲁医生用一种新发明的艺术授课方式——听众包括接生婆、医生、老师、母亲、残疾人,教授无痛分娩。因此,帕拉岛的所有妇女都热情地站到这位创新者旁边——针对结石、白内障和痔疮所做的无痛手术。这获得了所有老人和患者的认可。这一举措,使得岛上一半以上的成人成为他们的盟友,思想上偏向他们,改革之前表示友好,或者至少对下一次改革持开放态度。” “疼痛治愈之后改革又转向哪里了呢?”威尔问道。 “转向农业和语言,转向面包和交流。他们从英格兰找来一个人,帮助他们在热带地区建立洛桑农研所,着手让帕拉岛人民学习第二种语言。帕拉岛仍然是一个禁岛。安德鲁医生完全同意拉贾的看法:传教士、种植园主和贸易商从事的工作太危险,绝对不能鼓励。但是,既然绝不能允许国外的颠覆势力进来,那么必须用某种方式帮助当地人走出去——如果不是身体上的,至少也应该是心灵上的。但是,他们的语言和古老的婆罗米字母就像没有窗户的监狱。他们无法逃脱,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直到他们学习英语,阅读拉丁语作品。拉贾的语言成就已经为他所有的朝臣树立了榜样。男男女女们开始用英语的只字片语点缀他们的谈话,有些人甚至去锡兰请教英文老师。以前是一个模式,如今演变为一项政策,还创建了英语学校。来自孟加拉印刷工厂的工作人员,带着他们的印刷工和来自加尔各答的卡斯隆和波多尼字体,创建了报社。希瓦普莱姆出版的第一本英文书是《一千零一夜》选集;第二本是《金刚经》的翻译本,之前只有梵语版本的手稿。对于那些希望阅读辛巴达和马鲁夫的人,或者那些对彼岸世界的智慧感兴趣的人,就有了两个具有说服力的学习英语的理由。那是漫长教育的开始,这种教育最终把我们打造为双语使用者。我们在煮饭的时候,讲有趣故事的时候,谈恋爱或做爱的时候(很偶然的是,我们有整个东南亚用于调情的最丰富的词汇),我们讲帕拉岛语。但是,谈生意、谈科学、谈思辨哲学的时候,我们通常讲英语,并且我们大多数人写字的时候喜欢用英语。每位作家都需要一种文学作为他的参考框架,需要遵循或打破的一套规范。帕拉岛有优秀的绘画和雕塑,伟大的建筑,婀娜多姿的舞蹈,精妙且富于表现力的音乐——但是没有真正的文学,国家级诗人、剧作家或小说家。只是朗诵佛学故事、印度神话的游吟诗人和布道的和尚,在形而上学的小问题上争论不休。使用英语作为第二语言,我们可以借鉴一种有着悠久历史和宽广的现代文学疆域的文学。我们获得了文学的背景,精神度量标杆,样式和技巧,以及无穷无尽的灵感来源。一言以蔽之,我们给自己提供了一种可能,即在以前从来没有创造力的领地上进行创造。多亏拉贾和我的曾祖父,才有了英国-帕拉岛文学——此外,我需要补充一下,这里的苏茜拉仿佛就是一束现代希望之光。” “我只是一颗昏暗的小星星。”她抗议道。 麦克费尔医生闭上眼睛,悠然一笑,开始朗诵: 如是来如是去,我借佛祖之手 奉上没有摘下的花朵,青蛙的独白 窈窕的荷叶中间,喝奶的嘴巴 我愿奉上全部的乳汁和爱,就像万里无云的天空 依偎着群山和即将消失的月亮 这一片空茫的,爱的发源地 这静默的诗歌 他再次睁开了眼睛。“而且,不仅仅是这静默的诗歌,”他说,“这种科学,这种哲学,这种静默的神学。现在,该是你睡觉的时候啦。”他站起来,朝门口走去,“我去给你拿一杯果汁。” 1.歌德的原文是:一切消逝的,不过是象征。此文中做了修改,即认为一切消逝的,不是象征,而是真实。 2.出自《圣经》旧约箴言29∶15。 3.《一千零一夜》中的航海英雄与富有商人。 第九章 “爱国主义还不够。”而且,其他东西也不够。科学不够,宗教不够,艺术不够,政治和经济不够。爱、职责、行动虽然无私,沉思虽然崇高,但都还不够。任何东西,如果有缺陷,都不好。 “注意!”远方一只鸟叫道。 威尔看了看他的手表,还有五分钟就12点了。他合上《真相笔记》,拿起竹制登山手杖,这个竹手杖曾属于杜格尔德·麦克费尔。他动身,去赴维贾雅和罗伯特医生之约。选择走小路的话,实验站主楼到罗伯特家小屋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但是,天气很热。有两段台阶要逾越,考虑到他上夹板的右腿尚处于愈合期,这段路还是很艰辛的。 威尔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走上台阶,很慢,很痛苦。到达第二段台阶顶的时候,他停下来喘气,擦了擦前额上的汗水;选择靠着墙走,还有一小绺的阴凉,他朝着实验室的标识牌走去。 标识牌下面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发现自己站在一间房子的门槛上。房间很长,而且屋顶很高。屋内有典型的洗手池、工作台,装满了各种瓶子和设备的玻璃门柜子,四处弥漫着化学品的味道,还有装在笼子里的小白鼠。这个房子给威尔的印象首先是没有人,但不是——几乎被书架挡住了视野,墙的右直角处,年轻的穆卢干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认真地阅读。威尔故意轻声地往前走——因为开个小玩笑总是很有趣的——他走进了房间。电风扇旋转的声音掩盖了他的脚步声。只有在离书架几步远的时候,穆卢干才意识到威尔的存在。这个男孩面带罪恶感,慌慌张张地把书塞进一个皮革公文包里。然后又取了一本更薄的书,打开,放在书桌上靠着公文包的位置,并将其挪到阅读视野范围内。准备停当,他才开始招呼拜访者。 威尔给了他一个令人放心的微笑:“只有我。” 男孩脸上愤怒的对抗表情消失了,进而露出放心的表情。 “我刚以为是……”男孩停顿了下来,没有把句子说完。 “你刚以为进来的是会斥责你的人,你没有做应该做的事情——对吗?” 穆卢干晃着一头卷发,露齿一笑,点点头。 “其他人在哪儿?”威尔问道。 “他们在外面的田里——修剪或授粉。”他的语调是轻蔑的。 “所以,猫不在,老鼠纵情玩耍。你如此热情地学习什么呢?” 穆卢干显出无辜的样子,举起这本他假装正在阅读的书。“是《基础生态学》。” 穆卢干说道。 “嗯,我知道,”威尔说道,“但是,我想问你的是,刚才在读什么?” “我读的东西,”穆卢干耸耸肩,“你不会感兴趣的。” “别人试图隐藏的东西,我都感兴趣,”威尔向他保证,“是黄色书籍吗?” 穆卢干不再有玩笑的神态,看起来像是真被冒犯了:“你把我当什么啦?” 威尔正要说,他把穆卢干当成一个普通的孩子,但是忍住了。对于这位迪帕上校的年轻漂亮的朋友来说,“普通孩子”似乎有侮辱或暗讽的意味。威尔随之故作礼貌地鞠躬。“希望殿下宽宥。但是,我还是好奇,”他又换了一种语调,“我可以吗?”他把手放在鼓起的皮包上。 穆卢干迟疑了一会儿,继而勉强地一笑:“随便。” “真是鸿篇巨制!”威尔把这部笨重的书从皮包里拉出来,放在书桌上。“西尔斯罗巴克公司,”他大声读,“《春夏商品目录表》。” “这是去年的,” 穆卢干略带歉意地说道,“但我认为,今年变化应该不大。” “那,”威尔向穆卢干保证,“你错了。如果每年款式没有发生太大变化,旧东西用烂前,也就没有必要买新的。你没有弄明白现代消费学的第一条原则。”他随意翻看这本书,看到“外德维斯软底坡跟女士鞋”,又打开一个地方,是维斯帕涤纶和皮马棉胸罩,附带图片和描述。翻到这一页,死亡警告,女性二十年后戴什么样的胸罩——可调节的连裤胸罩,束紧下垂腹部。 “真的,没啥有趣的,” 穆卢干说道,“直到接近书的末尾处。”“有一千三百五十八页,” 穆卢干补充道,“想想看!一千三百五十八页!” 威尔跳过了接下来的七百五十页。 “啊,这比较有意思,”他说道,“我们著名的22左轮手枪和自动手枪。这儿,再往下,还有纤维玻璃船,还有大推力船内侧发动机,哦,12马力的舷外发动机,只需234.95美元——还带油箱。超级划算!” 但是,很明显,穆卢干不擅长划船。拿起那本书,穆卢干不耐烦地往下翻了几十页。 “看看这台意大利款式的小摩托车!”威尔正在看的时候,穆卢干大声朗读,“‘这个小家伙,一加仑油可以跑110英里。’想想吧!”他那张平素阴沉的脸被热情点亮:“即使这台14.5马力的摩托车,每加仑油也可以续航高达六十英里。而且,每小时可以保证七十五英里。” “很棒!”威尔说道。接着,他好奇地问:“这么好的书,是美国的朋友给你寄过来的吗?” 穆卢干摇头:“迪帕上校给我的。” “迪帕上校?” 哈德良给安提诺乌斯的,多么奇怪的礼物啊!威尔又看了一下摩托车的图片,然后再看着穆卢干被热情点亮的脸。拂晓之光出现,上校的目的很明显。毒蛇引诱我,我当然要吃。花园中间的树叫消费品之树,对伊甸园欠发达地区的居民来说,最小一口苹果,甚至是看到这一千三百五十八片树叶,都足以带来一种令人羞愧的认识:从工业角度来看,他们是赤裸裸的。这件礼物让帕拉岛未来的拉贾认识到,他只不过是野人部落没有穿裤子的统治者。 “你应该,”威尔大声说,“你应该进口一百万套这样的书,把它们无偿地,就像避孕套一样分发给——你所有的子民。” “目的是?” “满足他们的占有欲。然后,他们会很渴望取得进步——油井、武器装备、乔·阿德海德、苏维埃技工。” 穆卢干摇头,皱眉:“不会起作用。”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会受到诱惑?甚至是这么漂亮的摩托车和维斯帕胸罩?但,那太不可思议!” “可能难以置信,”穆卢干痛苦地说,“但,这是一个事实。他们就是不感兴趣。” “即使是年轻人?” “我想说,特别是年轻人。” 威尔·法纳比竖起耳朵。他们不感兴趣的确很有意思,令人深思。“你能猜出为什么吗?” 他问道。 “我不猜,”穆卢干回答道,“我知道。”就好像他忽然决定模仿他妈妈的口吻似的,他开始以一种正直愤慨的语调说道,这种语调显得很荒诞,和他的年龄和容貌都不相符。“首先,他们太忙于……”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满是恶心地强调着说出那个令人憎恨的词——“做爱”。 “但是大家都忙着做爱。这也不会阻止他们想要漂亮的摩托车。” “这里的做爱不同。” 穆卢干坚持道。 “因为瑜伽式的性爱?”威尔问道,想起小护士那张光彩照人的脸。穆卢干点头。 “有些东西,让他们觉得十分满足。他们不想再要其他的东西。” “受到神佑的国度啊!” “没有什么受到神佑的,” 穆卢干突然发怒了,“只是愚蠢和让人恶心。没有进步,只是做爱,做爱,做爱。当然,还有给他们野兽般的药剂。” “药剂?”威尔有些吃惊地重复道。苏茜拉说过这里没有瘾君子,居然有药剂不会上瘾?威尔暗自寻思。他又问:“什么样的药剂?” “用毒菌做的。毒菌!” 穆卢干说道,就像令人发笑的漫画一样,完全继承了拉尼那种震颤的愤怒腔调的精髓。 “那些通常有地精坐在上面的可爱的红色毒菌?” “不,这些是黄色的。人们经常出去,到山上去采集。如今,这种东西在自由实验站的特殊真菌床上种植。科学培养的药剂。很棒,不是吗?” 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然后传来了讲话的声音和走廊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突然,拉尼那种愤怒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穆卢干再次变成学校里那个有良心的孩子,尽力尝试掩盖自己的罪行。一转眼,《基础生态学》取代了那本鸿篇巨制,让人起疑的那个鼓起的皮包也被放到了桌子下面。不一会儿,维贾雅大踏步走进来,上半身赤露,因为中午炽热的太阳,他那赤裸的上半身像刚涂过油的青铜。罗伯特医生随后也走了进来。穆卢干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流露出模范学生般的气质,看起来像是正在专注的阅读,然后被外面浮华世界的闯入者打断了思绪。威尔觉得很有趣,也马上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中。 维贾雅为自己姗姗来迟而道歉,威尔回应道:“是我来得太早,结果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已经无法在这儿好好学习功课。我们就滔滔不绝地聊了很多事情。” “聊了什么?”罗伯特医生问道。 “所有的东西。白菜、拉贾、摩托车、下垂的腹部。你们刚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好讨论到毒菌。穆卢干告诉我,这里使用的真菌是一种药剂的来源。” “名称说明什么?”罗伯特医生笑着说道,“答案,是几乎所有的情况。很不幸,穆卢干在欧洲长大,他称其为药剂毒品,并条件反射般地全然否定,都是由这个不干净的名称引起来的。相反,我们给这种东西取了好听的名字——解脱之药,现实揭示者,真美之药。直接体验告诉我们,它配得上这些好名字。然而,我们这位小朋友没有对于这种东西的第一手知识,而且无法说服他尝试一下。对于他来说,这就是药剂。而且从定义来看,药剂就是不体面的人陶醉其中的东西。” “殿下如何说?” 威尔问道。 穆卢干摇摇头。“它给予你的就是很多幻想,”他嘟囔着说,“为什么我要做不得体的事情,让大家觉得我是个傻瓜呢?” “的确,为什么?” 维贾雅说道,语调里充满善意幽默的讽刺,“看呐,正常情况下,单单你们这些人从来没有被嘲笑,没有对任何东西产生过幻想!” “我从没那么说,”穆卢干抗议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尝试任何假的三昧。” “你怎么知道它是假的?”罗伯特医生询问道。 “因为真实的东西,只有经过多年的冥思和苦行……嗯,你知道——要保持童子之身的人才能获得。” “穆卢干,是一名清教徒。” 维贾雅向威尔解释道,“他对这一事实很生气,即血液里只流淌四百毫克的解脱之药,甚至是初尝试者——是的,甚至是在一起做爱的姑娘,小伙——都能够一瞥这个世界,看起来就像从自我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人。” “但是,不是真的能瞥见解脱。” 穆卢干坚持道。 “不是真的!”罗伯特医生重复道,“你也可以说,感觉好的体验也不是真的。” “你在用未经证实的假定辩论,假定就是。”威尔反对道,“体验,当它和你大脑内的状态有关,而与外部事物完全不相关时,它就是真实的。” “当然。”罗伯特医生同意道。 “当你服用一次蘑菇制成的药剂之后,你知道大脑里会想些什么吗?” “我们知道的很少。” “但是,我们一直在尝试发现更多。” 维贾雅补充道。 “例如,”罗伯特医生说道,“那些放松状态下脑电图上没有显示阿尔法波的人通常对解脱之药反应不大。也就是说,对于大约百分之十五的人而言,我们需要寻找其他的解脱之法。” “我们刚开始理解的另一件事情,” 维贾雅说道,“是这些经历的神经相关性。当你出现幻觉时,大脑里想些什么?如果你的思维状态从神秘前过渡到真正神秘时,会发生什么呢?” “你知道吗?”威尔问道。 “说‘知道’有些夸张。更确切地说,我们处在一个可以做出一些可信猜测的阶段。天使、新耶路撒冷、圣母和未来佛祖——他们都和大脑初级投射区的一些异常的兴奋相关,例如视觉皮层。但是,解脱之药如何产生这些超常的刺激,我们尚未弄明白。重要的事实是,在某种程度上,的的确确产生了刺激。某种程度上,它也对大脑中的平静区产生超常作用,而这些区域与具体的感知、运动或感觉不相关。” “哦,这些平静区域会对什么有所反应?”威尔咨询道。 “首先看看它们不对什么做出反应。它们不对看到的或听到的做出反应,它们不对通灵术、超自然感受力或其他类型的超能力行为做出反应。所有那些有趣的史前神秘,它们都不做出反应。它们对完全的神秘体验做出反应。你知道——我与万物,万物与我。这种基本体验和它的结果——无边无际的同情心,高深莫测的神秘和意义。” “更不要说快乐了,”罗伯特医生说道,“还有无法言表的快乐。” “而且,所有这些都在你的大脑里,”威尔说道,“严格的隐私。除了毒菌,不涉及任何外部事实。” “不真实,”穆卢干插话道,“那正是我想说的。” “你假设,”罗伯特医生说道,“大脑产生意识。我则假设,大脑传播意识。而且,我的解释不会比你的更强词夺理。属于一种秩序的一系列事情,究竟如何被体验作完全不同且无法比较的另一秩序的一系列事情?没有人知道任何端倪。我们所能够做的就是接受事实和杜撰假说。从哲学角度来说,一种假说会和另一种假说一样好。你说道,解脱之药会对大脑的平静区域产生作用,然后促使大脑产生一系列的主观事件,人们称之为‘神秘体验’。我要说的是,解脱之药会对大脑的平静区域产生作用,进而开启神经的闸门,让更大的宇宙的神圣思维流入个人的小思维中。你无法证明你假说的真实性,我也无法证明我假说的真实性。而且,即使你能证明我的假说是错的,实际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想说,区别很大。”威尔说道。 “你喜欢音乐吗?”罗伯特医生问道。 “非常喜欢。” “我想问一下,莫扎特的G小调五重奏指什么?指的是真主安拉?还是老子?还是三位一体的第二个人?还是阿特曼—梵天?” 威尔笑道:“我们希望都不是。” “但是,这样也不会影响到G小调五重奏的体验价值。这种体验,和你服用解脱之药,或通过祷告、斋戒和精神练习所获得的体验是相同的。即使它没有指代本身以外的其他东西,这也是发生在你身上最重要的事情。就像音乐,但音乐也无法与之比拟。而且,如果你给这种体验一个机会,如果你准备与其同行,则效果会更加有治疗性,更加有改造性。或者,也许,所有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人的大脑内。也许,它是个人的,除了个体生理机能之外,没有任何统一的知识。谁在乎呢?事实仍然是,体验可以打开一个人的视野,让人受到祝福,并改变人的一生。”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他继续说道,转向穆卢干,“一件我没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事情。但现在也许,我认为,我有义务,对于王座的义务,对于帕拉岛和帕拉岛所有子民的义务——告诉你们我的这种非常隐私的经历。也许和你分享,有助于让你更多地理解你的国家和国家的运转方式。”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采用一种平静的陈述语调:“你认识我的妻子。” 穆卢干的脸朝向别处,点点头。“我很遗憾,”他咕哝道,“听说她病得很严重。” “时日不多了,”罗伯特医生说道,“最多四到五天。但是,她大脑还很清楚,知道她周围发生的事情。昨天,她问我,我们是否可以一起服用解脱之药,我们一起服用了。”他补充说道:“自从我们决定结婚后——过去的三十七年里,每年一到两次。现在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最后,最后一次。这有风险,因为对肝部有伤害。但是,我们决定,冒险一试。而且,事实证明,我们是对的。解脱之药——药剂,就像你喜欢这么叫它——几乎没有让她觉得不安,她所经历的只是精神的改变。” 他陷入沉默,威尔忽然听到笼子里小白鼠发出的四处乱抓和吱吱叫的声音,透过打开的窗户传来的热带生活的嘈杂声和远处八哥的叫声:“此时此地,孩子。此时此地……” “你就像那只八哥。”罗伯特医生最后说道,“接受培训,重复那些你不理解或说不出缘由的话语,‘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但是,如果你经历过拉克西米和我昨天经历的东西,你会理解得更好。你会知道,那比你所称的现实更真。但是不真实,却是别人教会你说的。不真实,不真实。”罗伯特医生充满爱意地将一只手搭在穆卢干的肩膀上,“有人告诉你,我们只是自我陶醉的瘾君子,沉浸在幻想和虚假的三昧之中。听着,穆卢干——忘记所有灌输到你大脑里的那些不好的语言。忘记它们,并至少可以体验一次:服用四百毫克的解脱之药,看看对你有什么影响,对你自己的习性,对这个你所生活的、学习的、遭受痛苦的以及最终死在这里的世界,看看解脱之药能告诉你什么。是的,尽管有一天你必须死去——也许是五十年后,也许是明天。谁知道呢?但是死亡是必然的,如果不做准备,则是傻瓜。” 他转向威尔:“我们要去洗澡,换些干净的衣服,你要一起去吗?” 他没有等待回答就走出了门,门通向这座宽大建筑的中心走廊。威尔拿起竹手杖,和维贾雅一起走出房间。 “你认为,那番话会对穆卢干产生影响吗?”门从背后关上的时候,他问维贾雅。 维贾雅耸耸肩:“我表示怀疑。” “有其母必有其子,”威尔说道,“而且,他对内燃机才感兴趣。你们这些人说的,也许对他而言只是耳旁风。你本应该听听他对摩托车的看法!” “我们听他说过,”罗伯特医生说道,在一扇蓝色的门前停下,等着他们赶上来,“经常听到。等他长大后,摩托车会成为一个很大的政治问题。” 维贾雅大笑起来:“要摩托车或不要摩托车,这是一个问题。” “而且,这个问题还不仅仅是在帕拉岛,”罗伯特医生补充道,“每一个不发达的国家都会在某种程度上面临这个问题。” “而且,答案,”威尔说道,“总是一样的。无论我到哪儿——几乎我去过的所有地方——他们都全心全意地选择摩托车。所有人。” “毫无例外,”维贾雅同意道,“为摩托车而摩托车,让所有成就、自我认识和解放这些思想都见鬼吧。更不要提平常的健康或幸福。” “然而我们,”罗伯特医生说道,“总是选择让经济和科技适应人类的福祉——而不是让人类的福祉适应其他人的经济和科技。”“我们无法制造的东西,我们选择进口;但是,我们只进口我们能够买得起的东西。我们能够买得起的不仅受我们的英镑、马克和美元的储备的影响,而且主要地——主要,”他坚持道,“受我们对快乐的渴望,和成为一个完整人的抱负的影响。摩托车,我们经过仔细研究之后认定,这东西我们负担不起。这些东西,可怜的小穆卢干必须要以一种艰难的方式去学——但他却没有学,也不愿意以简单的方式去学。” “有没有简单的方式?”威尔问道。 “教育和让他诚实的人。小穆卢干都没有。或者,甚至,他有的是这两种渠道的对立面。他在欧洲接受了误导性教育——瑞士治理、英国导师、美国电影、大众广告——他所知道的现实都是在他妈妈的精神教条下那种黯然失色的现实。所以,他渴望摩托车也就不奇怪啦。 “但是我觉得,他的子民,不会渴望摩托车。” “为什么会呢?从婴儿起,社会就教育他们要充分了解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是,在启蒙阶段,向他们展示了整个世界。他们自己还有周围的人,这些都受到现实揭示者的启发和净化。因此,他们的意识更清醒,他们也更容易得到快乐。对于他们来说,越是普通的东西,越是琐碎的事情,就越像珠宝和奇迹一般。珠宝和奇迹,”他强调着重复道,“所以,我们为什么要依赖摩托车、威士忌、电视、葛培理或其他分散注意力或补偿性的东西呢?” “‘不完整的东西,总不会太好,’”威尔引用道,“我现在明白了,老拉贾当时在讲什么。如果你不是一个很好的心理学家,你也不可能是一个很好的经济学家。或者,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玄学家,又怎么会成为一名资深的工程师?” “而且,不要忘记其他科学,”罗伯特医生说道,“医学、社会学、生理学,更不要提应用物学、神经学、原子结构化学、菌类神秘学和终极科学。”他看着远方,好像那样更助于对医院病床上的拉克西米进行思念:“我们迟早要学的科学——死亡学——必然会被验证。”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换了一种语调,“那,让我们去洗洗吧。”他说着,打开了那扇蓝色的门,然后领我们进入更衣室。房间很长,一端有一排喷头和很多洗脸盆。墙的另一面,有一层层更衣柜和一个很大的悬吊橱柜。 威尔坐在那儿,同伴们都在洗脸盆处往身上涂抹肥皂。谈话还在继续。 “是否允许,”他问道,“一个接受着错误教育的老外尝试解脱之药?” 回答却涉及另一个问题。“你的肝运转正常吗?”罗伯特医生询问道。 “很棒。” “而且,你的精神分裂好像也不严重。所以,我没有看到有任何不适的情况。” “那么,我可以尝试?” “随时都可以。” 他走向最靠近自己的那个喷头,打开水。维贾雅紧随其后。 “你不应该是知识分子吗?”当两个男人洗完澡,开始擦干身上水的时候,威尔问道。 “我们做知识分子的工作。” 维贾雅回答。 “那么,为什么做那些很累的体力活呢?” “原因很简单:今天早上我有空。” “我也是。”罗伯特医生说道。 “所以,你们去田里干活,像托尔斯泰所做的那样。” 维贾雅大笑:“你似乎认为,我们是出于道德原因这么做的。” “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做体力活,因为我四肢发达;如果我不干体力活,光坐着,我的脾气会很暴躁。” “皮层和臀部之间没有任何联系,”罗伯特医生说道,“或者说很有联系——但是建立在绝对无意识和中毒的情况下。西方的知识分子都是坐着的瘾君子。所以,你们中很多都是不健康的,让人厌恶。过去,即使是公爵,也会经常散步,甚至包括放高利贷者和形而上学家。他们即使不走路的时候,也会骑马。然而,现在,从大腕到打字员,从逻辑实证家到积极思考者,都把九成的时间用在泡沫橡胶上。在家里、办公室里、车上、酒吧里、飞机上、火车上和公交车上,肥大的屁股经常坐在海绵座椅上。腿脚不运动,不和距离、重力作斗争——动不动就是电梯、飞机和汽车。身体里原本需要通过肌肉释放的能量,进入内脏和神经系统,进而慢慢地摧毁他们。” “所以,你把挖掘看成一种治疗方式?” “进行预防——规避治疗。在帕拉岛,即使是教授,甚至是政府官员,也要每天抽出两个小时挖掘。” “作为他工作的一部分?” “是他娱乐的一部分。” 威尔做了个鬼脸:“我不会采取这种娱乐方式的。” “那是因为,没有人教你以正确的方式使用身心,” 维贾雅解释道,“如果有人告诉你如何以最小的消耗和最大的注意力干活,即使是很苦的体力活,你也会很享受。” “你们这些孩子都受过这种教育?” “从他们能够做事的第一刻起。例如,什么是最合适的扣扣子的方法?”把语言诉诸行动,维贾雅开始给自己刚套在身上的衬衫扣扣子,“我们回答那个问题时,实际上需要把他们的身体和脑袋调节至生理的最佳位置。同时,鼓励他们注意处于生理最佳位置时的感受,注意扣扣子的过程实际包括接触、按压和用力。等他们到了十四岁的时候,他们都能够最好、最高效地——从主观到客观——完成他们所从事的活动。那个时候,也就是他们开始干活的时候,每天花九十分钟干一些体力活。” “又回到古老美好的童工劳作时期!” “或者,最好说是,”罗伯特医生说道,“结束新时代青少年无所事事的糟糕状态。你不让孩子们干活,他们就会通过犯罪释放能量,或者减低能量,直到他们被驯养成为坐着的瘾君子。现在,到出发的时间了。我来带路。” 他们到实验室的时候,穆卢干正在所有窥探的眼光中锁上自己的公文包。“我准备好了。”他说道,胳膊下夹着那本一千三百五十八页的鸿篇巨制——他的最新《新约》,跟在他们后面走到阳光灿烂的室外。几分钟后,四个人挤在一辆老式的吉普车上上路了。他们经过白色公牛围场,经过莲池那尊巨大的石佛,经合成区站的大门来到公路上。“不能提供更舒适的交通方式,我感到抱歉。” 维贾雅说道,此时车子正在颠簸吱嘎着前进。 威尔拍了一下穆卢干的膝盖。“你应该对这个男人表示歉意,”他说道,“这个男人的灵魂深处都是捷豹和福特雷鸟。” “我恐怕,是渴望,”坐在后排的罗伯特说道,“这种渴望还无法满足。” 穆卢干不置评论,对于这么智慧的发言,他轻蔑地一笑,其隐蔽性只有熟悉他的人才了解。 “我们不能进口玩具,”罗伯特医生继续说道,“只进口必需品。” “诸如?” “一会儿你会看到。”他们转过了一个弯。下面出现一个相当大的村庄:茅草屋顶,树木掩映的菜园和果园。维贾雅把车停在路边,关掉了发动机。“你看到的是新的洛桑农研所,”他说道,“别称曼陀罗。有水稻、蔬菜、家禽和水果,更不用提还有两个瓷器厂,一个家具厂,还有那些电线。”他挥手指向一长排的电缆塔。这一排铁塔顺着村庄后面的梯田往上升,到达山边的时候,从视野中消失。然后,又在较远处出现,顺着下一个山谷的底部往大山绿色森林地带走,直达山顶的云层,还在往上延伸。“那就是其中一种必需的进口商品——电气设备。借助瀑布的水能,建设输电线路,这件事情意义重大。”他用手指指向一座没有窗户的水泥建筑物。这座建筑物位于村子上面的入口处,和四周的木屋显得不太协调。 “那是什么?”威尔问道,“一种电炉?” “不,砖窑在村子的另一侧。这个是社区冷库。” “过去,”罗伯特医生解释道,“我们生产的易腐烂食品通常会坏掉一半左右。现在,我们的损失几乎为零。我们只为自己种植食物,而不是周围的细菌。” “那么,你们吃的已经足够了。” “还有多余的。我们比亚洲其他国家吃得都好,多余的还会出口。列宁曾经说过,电力加社会主义等于共产主义。我们采用的方程则更加复杂一些。电力减去重工业加上计划生育等于民主和更多的东西。电力加上重工业减去计划生育等于苦难、极权政治和战争。” “顺便问一下,”威尔问道,“谁拥有这一切?你们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 “都不是。大多数时候,我们是合作者。帕拉岛的农业一直受地形和灌溉的制约。解决地形和灌溉问题需要集合众力并达成友好协议。一个在山区种植水稻的国度并不适合残酷竞争。这里的人们发现,通过建立村庄社区方便互相帮助、买卖、利润共享和融资。” “甚至是融资合作?” 罗伯特医生点头:“绝对不是印度农村那些随处可见的吸血的放高利贷者,也不像西方那种商业银行。我们这儿的借贷系统是模仿德国威廉·来富埃森于一个世纪之前建立的信贷联盟而建。安德鲁医生说服拉贾邀请来富埃森的一个年轻骨干到这儿,组建我们的合作银行制度。这一制度运行得很好。” “那,你们用什么作为货币?”威尔问道。 罗伯特医生把手插入裤子口袋,掏出一把金子、银子和铜。 “以一种节省的方式使用,”他解释道,“帕拉岛是一个产黄金的国度。我们开采了很多,以便为纸币提供牢固的金属支撑。而且,黄金也是我们的出口对象。进口输电线路和发电机等昂贵的设备时,我们可以当场支付现金。” “好像,你们的经济问题解决得很成功。” “解决经济问题不困难。首先,我们结合粮食产量、衣服和住房来控制人口出生率,并教育他们成为人格健全的公民。尽管我们人口很多,但没有到过度拥挤的程度。尽管我们这儿人口多,但我们还是抵制了已经让西方国度屈服的诱惑——过度消费的诱惑。我们吃饭的时候,摄入的饱和脂肪绝对不会超过身体能够承受的六倍而造成冠心病。我们也不会被盲目地误导,认为和一台电视相比,购买两台电视,幸福指数可以翻倍。最终,我们不会花费国民生产总值的四分之一,用于准备第三次世界大战,或者是小规模的世界战争——地区战争第3333次。武器装备、全球债务和计划报废——支撑西方世界繁荣的三大支柱。没有了战争、浪费和借贷,你们的世界也就坍塌了。你们这些人在过度消费的时候,全球其他地方也就陷入了更深的慢性灾难。无知、军国主义和生育,这三大要素——最重要的就是生育问题。除非处于可控的状态,否则没有希望,没有丝毫能够解决经济问题的可能性。随着人口的攀升,繁荣度就会下降。”他用手指画了一道下滑的曲线,“繁荣度下滑时,就会出现不满和叛乱(食指再次上扬),政治残暴和一党专政,民族主义和好斗心理开始抬头。再经过十到十五年肆意的人口繁殖,整个世界,经非洲和中东,到秘鲁,将会对伟大的领袖顶礼膜拜。他们全都致力于压制自由,被俄罗斯或美国武装到牙齿,或者最坏的是两国同时都挥舞旗帜,高呼争取国家生存空间。” “帕拉岛呢?”威尔问道,“再过十年,你们将会得到伟大领袖的祝福吗?” “不会,只要我们还能控制,”罗伯特医生回答道,“我们已经尽了一切努力,以防影响力过大的领袖出现。” 透过眼角的余光,威尔看到穆卢干的脸上流露出愤怒、轻蔑和厌恶。在他的想象里,安提诺乌斯明显地把自己视作卡莱尔式的英雄。威尔转向罗伯特。 “告诉我你怎样做。”他说道。 “那么,首先我们不会打仗也不会为发动战争作任何准备。因此,我们不需要征兵或建立军事阶层,或统一的命令。然后,是我们的经济制度:禁止任何人的财富超出平均数的四到五倍以上。也就是说,我们没有产业的大亨或无所不能的金融家。更好的是,我们没有无所不能的政治家或贵族。帕拉岛是自治单元、地理单元、专业单元和经济单元的联邦——所以,会有很多小规模的倡议和民主领导,但我们不允许出现任何类型的中央集权独裁者。另外一点:我们没有权威的教堂,而且,我们的宗教强调直接体验,谴责从无法验证的教条中获得信仰,以及这样的信仰激发的情感。所以我们可以一方面规避罗马教皇主义的瘟疫,另一方面规避基础复兴主义。随着超脱体验,我们还系统地培养怀疑精神。不鼓励孩子把事情太当真,教导他们对所见、所看进行分析——这是学校教育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结果是:能言善辩、蛊惑人心者如希特勒或者我们跨海峡的邻居——迪帕上校,在帕拉岛这里找不到机会实行他们所想的。” 这些话对穆卢干来说太不中听了。他无法再控制自己。“但是看看迪帕上校带给那些人的能量,”他大声说,“看看所有那些忠诚和自我牺牲。诸如那些东西,我们这里一点都没有。” “谢谢上帝。”罗伯特医生虔诚地说道。 “谢谢上帝。”维贾雅附和道。 “但这些品德都是优良的,”穆卢干抗议道,“我钦佩这些品质。” “我也敬佩这些品质,”罗伯特医生说道,“敬佩它们,就像我敬佩台风一样。但很不幸地,那种能量、忠诚和自我牺牲完全和自由不相容,更不用说理智和人类的尊严。尊严、理智和自由是帕拉岛一直致力于实现的,从你的祖辈,改革家穆卢干开始。” 维贾雅从座位底下取出一个锡盒,打开盖,给大家发奶酪和鳄梨三明治。“我们边走边吃。”他用一只手开启发动机,另一只手忙着拿三明治,把小车开到公路上。“明天,”他对威尔说,“我带你看看村庄,还有我和家人吃午餐那种盛大的景象。今天,我们在山中有约。” 靠近村口的时候,他把吉普车转向一个岔道。这条岔道很长,弯弯曲曲的。道路两边是梯田,田里种着水稻和蔬菜。梯田中间,还间歇地点缀着一片片的果园。罗伯特医生解释道,这些小树注定要为希瓦普莱姆的纸浆厂提供原材料。 “帕拉岛有多少家报社?”威尔询问道,得到的答案是只有一家。威尔很吃惊:“谁进行垄断呢?政府?执政党?当地类似乔·阿德海德的人物?” “没有人享有垄断地位,”罗伯特医生向他保证,“有一个编辑小组,这个编辑组代表六个不同派别。每个派别都有相应的版面可以发表评论和批评。读者可以进行比较,并自主作决定。我还记得,当我第一次读到你们其中的一份主流报纸时的那种惊讶。带有偏见的标题,完全一边倒的报告和评论、流行语和口号,而不是论证。没有深刻而理智的探讨。相反,完全想在投票者的大脑里树立条件反射。剩下的,都是犯罪、离婚、逸闻趣事、胡说八道、分散大众注意力的东西,不会引发大众思考的东西。” 汽车缓慢前进。现在,他们到达两个陡坡的边缘处。左侧,有一个峡谷,峡谷下面是一潭湖水,湖边绿树环绕;右边,是一个宽一点的山谷。山谷的两边是树林掩映的村庄,中间卧着一家很大的工厂,俨然一个纯粹不对称的几何体。 “水泥厂?”威尔询问。 罗伯特医生点头: “必需的工业之一。我们的生产以满足使用需求为目的,生产多出的部分则出口。” “劳动力由这些村庄提供?” “是的,他们主要从事农业、林业和木工的兼职。” “这种兼职体系运转得好吗?” “取决于你对‘好’的定义。当然,这种工作制度,效率不是最高的。但是,和你们那儿的运转体系不同的是,帕拉岛不以工作效率最高为目的。你们总是希望用最短的时间取得最大的产出。我们首先考虑的是人和他们的满足感。变换工作不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取得最大的产出。但是,很多人一生可以从事多种工作,他们活得会更快乐。如果需要在机械效率和人类满足感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们选择后者。” “在我二十岁的时候,” 维贾雅插话说,“我在那家水泥厂干过四个月,然后在过磷酸钙制造厂待了十周时间,之后六个月待在一片森林里,做伐木工人。” “多么繁重的劳作啊!” “二十年前,”罗伯特医生说道,“我在冶铜厂干过一段时间。之后,我又乘渔船出海捕鱼。尝试不同种类的工作——这是每个人接受教育的一部分。尝试不同工作,人们可以获得很多——可以了解其过程、技巧和组织,了解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的思维方式。” 威尔摇摇头:“我更愿从书上去学。” “你从书上学得的知识不是知识本身。从本质来看,”罗伯特医生补充道,“你们都是柏拉图主义者。你们崇尚语言,轻视物质!” “应该和牧师讲讲这些,”威尔说道,“牧师总是责备我们,说我们是愚蠢的唯物主义者。” “愚蠢,”罗伯特医生同意道,“愚蠢,根本原因是你们在唯物主义方面做得不充分。抽象唯物主义者——指的就是你们。然后,我们需要做的是具体的唯物主义者——不是口头层面的唯物主义,而是去看,去嗅闻,去触摸,肌肉绷紧,弄脏双手,进行劳作。抽象唯物主义,就像抽象理想主义一样糟糕,它使得直接的精神体验变得几乎不可能。在具体唯物主义的层面,尝试不同的工作,是进行具体精神层面教育的第一步,也是必需的一步。” “但是,即使是最具体的唯物主义,” 维贾雅阐释道,“也不会帮助你走得很远,除非你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经历的是什么。你必须对所处理事情的细节都非常了解,还有所需要的技能,和你一起工作的人。” “很对,”罗伯特医生说道,“我应该说得更清楚些,具体的唯物主义只是成就完整人生的原材料。只有通过意识,完整和永恒的意识,才能升华为具体的精神。完全明白你在做什么,工作也成为瑜伽式的工作,玩耍也成为瑜伽式的玩耍,日常生活也成为瑜伽式的日常生活。” 威尔想到兰加和小护士:“那么,性爱呢?” 罗伯特医生点头:“那也一样。靠意识升华,做爱成为瑜伽式的做爱。” 穆卢干看起来很吃惊,同他妈妈那种表情如出一辙。 “心理与身体指向超脱的目的,” 维贾雅说道,随着汽车切换至低挡位时发出的噪音,维贾雅抬高了声音,“那,主要也是这些瑜伽的目的。但是,它们还是其他的东西,还是应对权力问题的工具。”他把汽车切换至更安静的挡位运行,然后说话也恢复了正常聊天时的音调。“权力问题,”他重复道,“权力问题存在于组织机构的各个层面——上至国家政府下至幼儿园和度蜜月的夫妇。权力问题不光是伟大领袖面临的问题。还有几百万的不知名的独裁者和迫害者,那些默默无闻的‘希特勒’,村里的‘拿破仑’‘加尔文’和家庭里的‘托尔克马达’。更不用提那些愚蠢到被标注为罪犯的强盗和恶霸。对于这些人产生的巨大能量和权力,应该如何驾驭,并使之归于正途——或至少可以防止其造成破坏?” “这就是我想让你给我讲的,”威尔说道,“从哪儿讲起呢?” “我们马上都会涉及,” 维贾雅回答,“但是,因为一次只可以讲一件事情,所以我们首先讨论权力解剖学和生理学。罗伯特医生,你从生物化学的角度就这一话题说说看法吧。” “这要从四十多年前说起,”罗伯特医生说道,“那时我在伦敦学习。缘起于我周末探监和晚上抽空阅读历史的时候。历史和监狱,我发现它们紧密相关。历史是人类犯罪、愚蠢和不幸的记录(爱德华·吉本说的,对吧?),监狱则是关押特别不幸的、没有成功逃脱的罪犯和傻瓜的地方。通过读书和与监狱里的罪犯谈话,我开始思考一些问题。哪种人会成为危险的罪犯——历史书上记录的大罪犯,本顿维尔监狱的小罪犯?哪种人会渴望权力——热衷于欺凌和主宰?残忍的人,那些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达目的不惜伤害或杀害同胞丝毫不感到内疚的男男女女,那种不是为了利益,纯粹为杀人而杀人的恶魔。对于他们来说,无端残杀别人可以带来快乐——他们是谁?我经常和专家们讨论这些问题——包括医生、心理学家、社会科学家和教师。曼特各查和高尔顿再次受到欢迎。很多专家向我保证,必须从文化、经济和家庭的角度分析,才能找出这些问题的有效答案。这实际上是母婴关系和如厕训练的问题,早期塑造的局限性和创伤性环境的问题。我半信半疑。母婴关系、如厕教育和周围环境的理论——这些固然重要。但是有那么重要吗?在探监的过程中,我开始找到某种内在模式的证据——或者甚至说,两种内在的模式。因为危险的罪犯和热衷权力的问题制造者不属于同一类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我当时开始意识到,属于明显不同的两种类型,非此即彼——四肢发达的人和彼得潘。我擅长治疗彼得潘。” “那些从来长不大的孩子?”威尔询问道。 “‘从来长不大’是错误的。现实生活中,彼得潘都以长大而告终。他们只是成长得太晚啦——相比于岁月,他们成长得更慢。” “女性彼得潘呢?” “很少见。男性彼得潘就像黑莓一样常见。每五到六个男孩子里面,你就可以找到一个彼得潘。在那些问题孩子中间,那些不能读书、不能学习,无法和其他人相处,最终甚至会走向暴力犯罪的男孩中间,通过对手腕骨进行X光扫描发现,十个中间有七个属于彼得潘。其他的大多数都属于某种四肢发达的类型。” “我努力在想出,”威尔说道,“一个历史上很典型的彼得潘罪犯的范例。” “不用想得太远。最近的,也是最典型的,莫过于阿道夫·希特勒。” “希特勒?”穆卢干的语气满是吃惊。希特勒明显是他崇拜的英雄之一。 “读读元首传记,”罗伯特医生说道,“如果历史上只有一个彼得潘的话,那绝对是他。他在学校里的表现一塌糊涂,属于竞争和合作方面的低能儿。嫉妒所有正常取得成功的孩子们——而且,因为他嫉妒、憎恨其他孩子,为了让自己觉得好受一些,他便将这些孩子贬为劣等人。到了青春期的时候,阿道夫在异性问题上一无所知。其他男孩子向女孩求爱,女孩会回应。阿道夫太害羞,对自己的男性魅力一点也不自信。阿道夫一直无法稳定地工作,总是躲在家里,沉浸在自己幻想的另一个得意世界里,至少,他也应该是米开朗琪罗。很不幸的是,他不会画画。他唯一的天赋就是仇恨,卑鄙狡猾,拥有一副不知疲倦的好嗓子,讲起话来,抬高声音,滔滔不绝,这是彼得潘偏执狂的典型表现。三千万到四千万的尸体,天知道还耗费了几十亿美元——那是整个世界为发育迟缓的小阿道夫付出的代价。很幸运的是,很多成长很慢的男孩子只不过是小罪犯。但是,即使是小罪犯,集腋成裘,也会造成很大的破坏。因此,我们尝试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或者甚至,自从我们开始关注彼得潘问题后,我们希望把彼得潘要素铲除掉,帮助孩子健康成长。” “你成功了吗?” 罗伯特医生点头:“并不难。特别是如果处理得早的话。四岁半到五岁之间,我们这里的所有孩子都要接受彻底的检查——血液测试,心理测试,体型测试。然后,扫描他们的腕骨,拍脑电图。所有可爱的小彼得潘都能够找出来,然后立即着手提供合理的治疗。大约一年以后,他们都会正常起来。罪犯、潜在的暴君和虐待狂、潜在的反人类者和为革命而革命的革命者,都被转化为有用的公民,接受无酷刑利剑制度的制约——没有惩罚,没有杀戮,就如同拯救了要歉收的庄稼。在你们那边的世界里,罪犯还是交给牧师、公务员和警察处理,他们会无休止地布道并采取配合性治疗,还大量囚禁罪犯。结果如何?犯罪率稳步上升。这一点也不奇怪。手足相争、地狱和耶稣的人格这些概念无法代替生物化学。坐一年牢无法消除彼得潘内分泌的不平衡或者帮助前彼得潘摆脱心理阴影。对于彼得潘型的罪犯,你需要做的是及早诊断并让其每天饭前服三颗粉红色胶囊。如果周围环境允许,坚持十八个月,孩子就会恢复正常的理智,表现出少许基本品德。从最终的般若波罗蜜多,卡鲁纳,大智慧和大悲悯来看,不要说公平的机会啦,之前,一点儿可能都没有。现在,让维贾雅和你们讲讲四肢发达的人吧。或者你们已经注意到,他就是一位四肢发达的人。”罗伯特医生身体前倾,拍打了一下这位巨人宽阔的后背。“多结实的肌肉!”他补充道,“而且这头雄狮不野蛮,对于我们这些小虾米来说,多么幸运啊!” 维贾雅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脯,雄狮般怒吼了一声。“不要招惹金刚。”他说道,然后充满幽默感地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对威尔说道:“想想其他伟大的独裁者,想想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希特勒是罪犯彼得潘的最典型的范例。斯大林则是四肢发达的最典型的范例。从体形来看,斯大林命中注定是外向性格者,但他绝不和你们这些外向性格者相同,你们软弱、圆滑、藏不住话,仅仅渴望不分彼此的融洽。斯大林则是好强的外向性格者,总是喜欢践踏,干劲十足,常常觉得有必要做些改变,且不受迟疑、不安、同情或感性等因素的阻碍。就像上帝处于唱诗班天使中一样,斯大林总是独自并舒适地待在一个小天堂里,周围都是阿谀奉承和唯命是从的人。而且,他总是很忙,使富农破产,组织集体主义,发展军工业,迫使数百万本不情愿进工厂的农民到工厂做工。虽然他很顽强,也有德国彼得潘的效率,但考虑到他天启般的幻想和阴晴不定的情绪,我认为他其实是无能的统治者。在战争的最后阶段,比较一下斯大林和希特勒的战略。一个冷静地盘算,一个得意地做着白日梦;一个信奉有洞察力的现实主义,一个热衷于修辞性胡说,这些胡说最终也欺骗了希特勒自己。两个都是暴君,但是性情、潜在动机和效率完全不同。彼得潘特别擅长发动战争和革命,但是,需要肌肉发达的人将战争和革命进行到底,并获得满意的结果。” “这儿是森林。” 维贾雅换了一种语调,朝前面长满树木的大悬崖方向挥手,悬崖似乎挡住了他们的上坡路。 不久之后,他们离开了空旷刺眼的山坡,一头扎进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曲曲折折,两旁是一排排枝叶繁茂的热带树木,上空透着微弱的绿光。攀爬在拱状树枝顶部的蔓生植物垂落下来。参天大树之间丛生着蕨类植物和有着深色叶片的杜鹃花,还有茂密的灌木丛和草丛。威尔环顾四周,叫不上这些植物的名字。空气潮湿得令人窒息,密不透风的绿色植物肆意生长的气味混合着动物尸体腐烂的闷腥味。这些厚厚的树叶似乎有隔音效果,但威尔还是听到远处传来叮叮的斧头声,锯子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道路又转了一个弯,通道微弱的绿光被普照的阳光所取代。他们走到了树林里的一片空地上,看到六七个肩膀宽阔的高大的伐木工,这些伐木工光着膀子,近乎全裸,正忙着把新砍倒的树的枝丫砍掉。阳光照射下,成百上千的蓝色和紫晶色的蝴蝶竞相追逐,拍打着翅膀,在天空中自由飞舞。林中空地的另一头点着火,一位老人正慢慢地搅动着铁锅中的食物。旁边,一头温顺的小鹿在安静地吃草。小鹿的腿很修长,身上的斑纹很漂亮。 “老朋友。”维贾雅说道,然后用帕拉岛语喊了一些什么话。伐木工也挥舞着手,大叫了几句。然后,汽车沿道路急速左转。他们再一次走进树林所形成的绿色通道之中。 “说到四肢发达者,”他们离开林中空地的时候,威尔说道,“刚才那些人是多么完美的范例。” “那种体魄,”维贾雅说道,“有着永恒的吸引力。但是,在所有这些男人中——他们中的很多都和我一起工作过——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喜欢欺负别人的人,或者一个危险的潜在的权力爱好者。” “换种方式说,”穆卢干用轻蔑的语气插话道,“这里的人,都没有抱负。” “怎么解释?”威尔问道。 “很简单,从彼得潘的角度来看,他们从来就没有对权力产生欲望的机会。他们的犯罪欲望在有机会实现前,已被我们治愈。四肢发达的人则不同。他们和你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展示了健壮的一面,而外向型欺凌的性格遭到压制。所以,为什么他们没有发展为大独裁者或至少成为国内的暴君?首先,从我们的社会制度来讲,他们很少有机会欺凌家人;从政治制度上说,他们不可能获得主宰的机会。其次,我们教育四肢发达的人要意知周围事物并保持敏感,学着享受每天的平常生活。也就是说,他们总是有别的选择——无数的选择机会——来取代主宰的快感。最后,我们直接面对权力和主宰的欲望,而这种欲望在各种健硕体魄的人身上很常见。我们会疏散这种对权力的欲望,或进行转移——从人身上转移到事物上。我们向他们提供多种具有挑战性的任务——艰苦而剧烈的任务,以锻炼他们的肌肉并满足他们想主宰的欲望,而且满足这种欲望,不会让任何人付出代价,且所采用的方式都是无害或有正面影响的。” “所以,让这些四肢发达的人把树砍倒,而不是把人砍倒——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而且,如果他们砍树厌倦了,可以选择出海,或者尝试采矿,或者相对来说稍微轻松的活儿,比如在稻田里干活儿。” 威尔·法纳比忽然大笑起来。 “什么这么好笑?” “我想到了我的父亲。如果他做的是一些砍伐树木的活儿,也许就能获得救赎——当然也能挽救他那可怜的家庭了。很不幸的是,他是一位英国绅士,不太有机会砍伐树木。” “那他体内的能量有其他释放的途径吗?” 威尔摇头:“不仅仅是一位绅士,我的父亲还认为他是一位知识分子,一位不打猎、不开枪、不玩高尔夫的知识分子;他就是喜欢思考和喝酒。除了白兰地,我父亲的其他乐趣就是漫谈政治理论。他认为自己是二十世纪阿克顿勋爵的翻版——最后一位孤独的自由主义哲学家。你应该听说过他对现代全能国家不公正的论述吧!‘权力腐败。绝对的权力绝对使人腐败。绝对的。’然后他又喝上一杯白兰地,并开始最让他引以为乐的休闲时光——欺凌老婆和孩子。” 罗伯特医生说:“对于四肢发达的罪犯或只要有机会就喜欢四处蹂躏人的彼得潘,阿克顿的理论里没有提及任何应对措施。这是阿克顿的一个致命错误。作为一位政治理论家,他绝对值得敬佩。但他完全谈不上是一位真正的心理学家。他似乎认为,权力问题可以通过良好的社会制度来解决。此外,高尚的道德和一些启蒙的宗教因素可以提供很好的补充作用。但是权力问题植根于解剖学、生物化学和人的性情,需要从法律和政治的层面上去抑制,这一点显而易见。此外,还必须从个体层面采取措施,具体涉及的是本能和情感的层面、腺体和内脏的层面、肌肉和血液的层面。等我空闲的时候,我会就人类生理和伦理道德、宗教、政治和法律之间的关系写一本小书。” “法律,”威尔回应道,“我正打算从法律层面向你提问题。你们完全不需要刀剑和惩罚吗?还是你们仍然需要法官和警察?” “我们仍然需要,”罗伯特医生说道,“但是,我们需要的数量相对不如你们的多。首先,由于预防性医疗和预防性教育,我们这里没有太多犯罪。其次,仅有的少数犯罪都将由互助领养俱乐部处理。俱乐部内的集体治疗会对罪犯承担集体责任。对于很棘手的案子,集体治疗会和医疗相结合,或者由非常有远见的人负责提供解脱之药体验课。” “那么,法官负责做什么呢?” “法官倾听证据,判决受指控的人有罪或无罪。如果有罪,就将罪犯押回互助俱乐部,如有必要,还会把罪犯交给当地医疗和菌类神秘学专家组。专家和互助俱乐部会定期向法官提交报告。报告令人满意,案件才算结束。” “如果报告一直不能令人满意呢?” “长期来看,”罗伯特医生说道,“总会满意的。”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你尝试过攀岩吗?” 维贾雅突然问道。 威尔笑了起来:“看看我这瘸腿,你觉得我是怎么来的?” “那是强制性攀爬。你会为了乐趣而攀爬吗?” “我爬过一次,”威尔说道,“一次就足以让自己明白,我不是那块儿料。” 维贾雅扫了一眼穆卢干:“你呢,你在瑞士的时候怎么样?” 穆卢干的脸一下子红了,摇摇头。“如果一个人得了肺结核的话,”他嘟囔着,“根本做不了这些事。” “多遗憾啊!” 维贾雅说道,“攀岩本是对你很好的运动。” 威尔问道:“这里的人会经常来爬山?” “攀爬是学校教育的一部分。” “对于所有人?” “所有人都要学一些。四肢发达的人会有更高级的攀岩活动——大概十二个男孩子中间有一个,二十七个女孩子中间有一个,能参加高级攀岩。我们很快会看到一些年轻人在结束初级训练后,进行首次高级攀爬。” 绿色通道变得宽阔、明亮起来。突然之间,他们走出了青翠欲滴的森林,来到一块很平、很宽的磴台上。三面都是石壁,高达两千英尺,连接着绵延不断的锯齿状山脊和孤耸的顶峰。空气特别新鲜。随后,一片浮岛般的积云飘过来,天气忽然阴凉起来。罗伯特医生身体前倾,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用手指着高原中心附近小圆丘上的一排白色房子。 “那就是自由实验站,”他说道,“有七千英尺高,五千多亩优质平地,能在南欧生长的所有东西,我们几乎都可以种植:小麦、大麦;绿豆、白菜、莴苣和西红柿(水果不行,因为晚上温度会下降到华氏六十八度);醋栗、草莓、核桃、青梅、桃子、杏子。还有很多适合高山生长的珍贵的当地作物——包括我们这里有位年轻朋友极力反对的蘑菇。 “我们就是要来这儿吗?”威尔问道。 “不,我们要去更高的地方。”罗伯特医生指向视野内最后一个岗哨,它在深红色岩石的山脊上。它的一侧山麓通向丛林,另一侧则陡然升高,险峻挺拔,倚向另一座消失在云端的山峰。“我们要去的那座古老的湿婆庙,每年春分和秋分的时候,会有很多朝圣者。这里是整个岛屿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当我们的孩子还小的时候,我和拉克西米几乎每周都去那儿野餐……多少年前的事情啦!”他语气里透着一丝丝忧伤,随后叹了口气,倚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他们离开了那条通向自由实验站的路,车子再次爬坡。 “最后一圈啦,路况也是最差的,” 维贾雅说道,“七个惊心动魄的转弯,还有半英里不透风的隧道。” 维贾雅把车换至一挡,噪音很大,无法继续交谈。十分钟后,他们到了。 1.源自《圣经旧约》创世纪3∶13,夏娃的陈述。 2.三昧,原文中梵语samadhi的音译,意思是止息杂念,使心神平静,进而使禅定者进入更高境界并完全改变生命状态的神秘力量。 3.原文为Atman-Brahman, 婆罗门教认为,阿特曼(自我、灵魂)是小宇宙,梵天是大宇宙,是万物的本体,达到“神我”(即梵我同一)的境界即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4.托马斯·卡莱尔,是苏格兰维多利亚时代的评论家、讽刺作家、历史学家。他个人崇拜英雄人物,著有《法国革命》《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事迹》等。 5.托尔克马达(Torquemada,1420—1498),西班牙第一位宗教裁判所大法官。他被认为是“中世纪最残暴的教会屠夫”,在1483年至1498年间他共判决烧死了10220名“异教徒”。 6.曼特各查(Paolo Mantegazza),意大利达尔文主义者,神经人类学家,研究过可卡因叶对人类心理的影响。 7.弗朗西斯·高尔顿,英国人类学家,达尔文的表弟,从遗传的角度研究个别差异形成的原因,开创了优生学。 8.adandena asatthena,没有酷刑和利剑,即正义的统治,印度教的理想统治。 9.觉知,晓得。《景德传灯录》:“汝虽心语,吾已意知。” 10.摄氏度=(华氏度-32)÷18。华氏六十八度即摄氏二十度。 第十章 威尔小心地移动着打了石膏的腿,下了车。他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南边红色峭壁陡然高耸,其他三边斜坡陡然下降,脚下的山脊被削平了,形成狭长的平台,平台中间屹立着一座寺庙——一座由附近山石建造而成的宏伟的红色宝塔,磅礴厚重,四四方方,由肋状柱子垂直支撑着。与乱石相比,它显示了一种对称美,但却不似欧氏抽象几何图形般规则。是的,它显示了一种生命力。寺庙的所有表面都有着精致的装饰:在蓝天的衬托下,它的顶端边界轮廓向内弯曲,悬垂在一圈大理石上。立于这圈大理石上方的红石头就像一束开花植物的种子荚,隆起突出又向外延展,和一个平坦多支柱的穹顶相接,似为整座寺庙戴上了桂冠。 “在诺曼征服之前建成约五十年了。”罗伯特医生说道。 “而且,它看起来,”威尔评论道,“似乎不是由人建造的——而是从石头里长出来的,就像龙舌兰的蓓蕾一样,窜长成一根12英尺的花柄,然后怒放,开出花来。” 维贾雅碰了碰威尔的胳膊:“看,一群初级攀爬员下来了。” 威尔转而面向山站立,他看到一个穿着带钉的靴子和爬山服的年轻人正从峭壁的裂缝处往下爬。在峭壁上便于歇息的地方,他停住了,向后一仰头,大声唱起了阿尔卑斯山地区的约德尔调歌曲。在他上面五十英尺处,一个男孩出现在岩石的拱壁后面,他弯下腰从自己站着的凸石处爬出来,然后开始沿着裂缝往下爬。 “你对这感兴趣吗?”维贾雅转向穆卢干问道。 穆卢干耸了耸肩,这一动作充分表明了他那厌倦幼稚行为、崇尚精明世故的态度。他有比看小孩玩耍更有意义的事情去做。“一点也不感兴趣。”说完,他扭过头,坐在一个经过风雨侵蚀的狮子雕刻上,从口袋中抽出一本封面华美的美国杂志读了起来。 “什么书?”维贾雅问道。 “科幻小说。”穆卢干带着一丝对抗的语气回答道。 罗伯特医生笑道:“逃避现实的东西。” “为首的人真不错。”维贾雅说道,他一直关注着年轻人爬山的过程。“在绳子的两头都有一个经验丰富的人,”他补充说道,“你看不到为首的人。他在与此裂缝平行的另一个峭壁间,在比这边高三十英尺或四十英尺处的拱壁后面。那儿有一个永久性支出的长铁钉,可以用来系住绳子。这样整个团队就不会坠落,他们会十分安全。” 这些人像鹰一样展开站在狭窄裂缝两边的踩脚点上,领队不停地大声喊着指令和鼓舞的话语。随后,当那个男孩靠近时,他就让出自己的位置,再继续向下爬二十英尺后停住,接着唱约德尔山调。一个穿着靴子和长裤、扎着马尾辫的高个女孩出现在那个拱壁的后面,然后弯下身灵巧地爬进了峭壁间。 “漂亮!”当维贾雅看到女孩攀爬的那一幕时,他赞赏道。 同时,从悬崖脚下的矮屋中——俨然是热带风格的阿尔卑斯山区小屋——走出来一群年轻人看登山。威尔被告知,他们属于其他三组登山团队,已经在当天的早些时候接受了初级高阶测试。 “最出色的团队会有奖吗?”威尔问道。 “谁都不会得奖,”维贾雅回答说,“这不是比赛,更像是一种严酷的考验。” 罗伯特医生解释道:“这个严酷的考验,即是他们开始从孩童期步入青春期的起步阶段。这个考验能帮助他们理解必须居住的世界,帮助他们认识到死亡的无处不在以及世事的多变。但是,在此考验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启示。数分钟后,这些男孩女孩们将会第一次服用被赐予的解脱之药。他们将会一起服用,并且还要在寺庙中举行一场宗教仪式。” “有点像教会的施‘坚信礼’?” “差不多,但它不仅仅是一场神学说教。由于有了解脱之药,它还包括对真实事物的一次真实体验。” “真实事物?”威尔摇了摇头,“真有这玩意儿?我才不信呢!” “也没有人要求你去相信,”罗伯特医生说道,“真实事物不是一个命题,而是一种存在。我们不会教我们的孩子相信信条,或者让他们接受激动人心的象征物。当时机来临,能让他们了解宗教最深层次的真理时,我们会让他们攀爬一座峭壁,然后给他们四百毫克的解脱之药。对现实的两次亲身体验,任何聪明一些的男孩或女孩都能形成对事实真相良好的领悟。” “也不要忘了古老的权力问题,”维贾雅说道,“攀岩是应用伦理学的一个分支,是可预防性替代恃强凌弱的一种方式。” “所以我父亲应该既是一名伐木工,又是一名登山运动员。” “有人会觉得好笑,”维贾雅适时地笑了笑,并说道,“但事实仍是如此,它确实有效。总的来说,我确实逃脱了很多本可以仗势欺人的丑恶诱惑——而且我的体力确实非常强大,鼓动的力量相应地也很强大。” “似乎只有一个困难,”威尔说,“在通过攀岩摆脱诱惑的过程中,你可能会跌落,并且……”他突然想起在杜加德·麦克菲尔身上发生的事,没再说下去。 还是罗伯特医生接着把威尔的话说完了,“可能会跌落,”他缓慢地说,“然后摔死。杜加德当时一个人独自爬山。”停顿了一会儿,罗伯特医生继续说道:“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才发现尸体。” 大家一时都不吱声了,沉默了很长时间。 威尔用手里的登山竹杖指着那些在悬崖峭壁间、荒野裸石中费力攀爬的小身影们,然后问道:“你仍然认为这是好办法?” “我仍然认为这是好办法。”罗伯特医生回答道。 “但是,可怜的苏茜拉……” “是的,可怜的苏茜拉,”罗伯特重复了一遍,“还有可怜的孩子们,可怜的拉克西米,可怜的我。但是即使杜加德没有让冒险成为一种习惯,他也会出现其他的问题,还是会让每个人陷入悲痛。与其冒险杀害别人,或者至少让别人痛苦,不如自杀来得更好。不能因为你们本性好斗,太过谨慎或者太过单纯,而不去攀爬悬崖消除好斗性。而且,现在,”他换了种语气继续说道,“我想向你证明这个观点。” “我去和那些男孩女孩们谈谈。”维贾雅说完就向红色峭壁脚下的那群人走去。 穆卢干留在原地继续看他所谓的“科幻小说”,威尔跟随着罗伯特医生穿过一扇砥柱大门,穿过寺庙那四周宽阔的石头平台。平台的一角矗立着一座带穹顶的亭子。他们走进亭子,在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前,向远处望去。地平线上的一片海,波澜起伏,宛如一面由翡翠石和天青石筑成的墙。在寺庙和平台垂直向下的一千英尺处,是一片葱葱茏茏的丛林。丛林远处,地势向下折成峡谷与拱壁,在峡谷山坡的水平方向上,人们开垦了无数梯田,像一架巨大的人造楼梯。山坡底部比较陡峻,一直延伸至一片广阔的平原。在平原的最边缘处,在果蔬市场与棕榈树镶边的海滨间,一座具有相当规模的城市呈现开来。从这个有利的制高点上看去,整座城市一览无余,就像中世纪祈祷书上画着的小巧精致、布局缜密的城市图。 “这是希瓦普莱姆,”罗伯特医生说道,“河对岸山上的那个建筑群就是一座伟大的佛教寺庙。它比印尼的婆罗浮屠建得更早些,却和东南亚的雕塑一样精美。”一阵沉默过后,罗伯特继续说着:“这个小亭子,就是下雨时我们常常吃野餐的地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会儿杜加德大概十岁左右,为了好玩,他爬到这个窗台上,像跳舞的湿婆神那样单腿独立。可怜的拉克西米魂儿都吓飞了。但是,杜加德天生就是高空作业人才。这也让那次事故难以让人理解。” 罗伯特摇摇头,又是一阵沉默。“最后一次我们都来过这里,”他又开口道,“那是八九个月前的事了。那会儿杜加德还活着,拉克西米也没有虚弱到无法和儿孙们郊游。杜加德又为汤姆·克里希那和玛莉·沙拉金妮表演了一次湿婆神特技。单腿站立,同时胳膊快速上下挥舞,让你误以为是四条胳膊呢!”罗伯特医生突然停下来。他从地上捡起一块薄灰浆,扔出了窗户。“向下、向下、向下……虚无的空间。帕斯卡也有他沉沦的深渊。这即刻成了死亡最有力的象征,最完满、最深刻人生的最有力象征,多么神奇啊!”突然,他的面色开朗起来,“你看到那只鹰了吗?” “鹰?” 罗伯特医生指向他们所在的这座高山亭子和森林黑色顶部的中间处,一只棕色的小雏鹰——速度和冲击力的化身,正慵懒地乘着张开的翅膀滑翔,从天空掠过。“这让我想起了老拉贾写过的一首诗,就是描写这个地方的。”罗伯特医生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始背诵起来: 在这里,你问我, 在这里,高空之中,湿婆神, 临于人世之上翩翩起舞, 我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没有回应,朋友——除了, 我们脚下盘旋的雄鹰, 那些动作敏捷的黑色雨燕, 拉着长长的银线划过天际—— 伴着尖厉的啼鸣。 你说,这离热闹的平原有多远, 带着责备的语气,你问, 离我们的人民有多远! 又有多近!在这白云飘浮的天空, 和之下翻腾的大海之间, 什么突然变得清晰可见, 我读到了他们光明的秘密以及我自己的。 “而这秘密,我认为,就是这虚无的空间。” “确切地说,这虚无的空间就是一种象征——在我们永恒的消亡中体现的佛性,这让我想到……”他看着手表。 “我们计划中的下一项是什么?”当他们走进耀眼的阳光底下时,威尔问道。 “寺庙中的仪式,”罗伯特医生回答道,“这些年轻的登山者会向湿婆神展示他们的圆满——换句话说,向自己的真如,即真神展示。在此之后,他们将继续启蒙的第二部分——从自我中解脱出来的经历。” “以服用解脱之药的方式?” 罗伯特医生点点头:“在离开登山协会小屋之前,他们的领队已经将药给他们了。然后,他们来到寺庙。在仪式进行期间,药开始起作用了。顺便提一下,该仪式使用的是梵文,所以你一个字也听不懂。维贾雅的演说将用英语——他以登山协会会长的身份演讲。我的演说也是英文的。当然,这些年轻人也主要说英语。” 寺庙里面像洞穴一样阴冷、昏暗。小小的网格窗户中透进微弱的日光,悬挂在神坛神像顶上的七盏油灯,犹如闪烁的黄色星星形成一圈圈光晕,寺庙因此显得不那么黑暗了。神坛上是一座湿婆神的铜像,与儿童一般高,他的周围闪烁着火焰般的光辉,四只手摆着姿势,编着的发辫纷乱地飘散着。他右脚踩踏着一个极其丑陋凶狠的矮人,左脚优雅地抬起,神像矗立在那儿,狂喜的表情凝固在永恒当中。男孩女孩一行二十人,还有他们的六个领队兼指导者,已盘着腿坐在地上。他们已脱掉了登山服,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或明亮的短裙,脚上趿着拖鞋。在他们上面——神坛的最高阶梯上,一个修过胡须、穿着黄色长袍的老僧人正在大声吟诵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诗文。罗伯特医生帮威尔坐上一个行动较为方便的石台之后,便踮脚绕过他,走向维贾雅和穆卢干坐的地方,挨着他们盘坐下来。 盛大的梵文诵读之后是一阵高声的哼唱。 一炷香在鲈鱼状香炉中燃烧。老僧人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屋内便陷入长时间耐人寻味的静谧安宁之中,灰色熏香的烟线在神像面前笔直地冉冉升起,之后被窗外飘来的气流吹断了,消失在迷蒙的烟雾中,这烟雾以其另一世界的神秘芬芳充斥着整个昏暗的空间。威尔睁开眼睛,他看到在所有会众中,只有穆卢干正烦躁不已、坐立不安。而且,他不只是坐立不安,脸上还显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以示自己的不满。他从未登过山,因此登山对他而言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他总是拒绝服用解脱之药,因此他无法接受那些服用这种药的人。他母亲相信高灵上师,并定期与库特·候弥谈心,因此湿婆神就是一个粗俗的神灵形象。威尔看着这个男孩,心里想道:这是一场多么动人的哑剧啊!但是,对可怜的小穆卢干来说,压根没有人去注意他那古怪滑稽的动作表演。 “什为雅纳麻。”老僧人打破了这长时间的沉默,接着又念了一遍“什为雅纳麻”,做了个召唤的手势。 一个高个女孩从座位上站起来,踏上了神坛的阶梯。她就是威尔之前看到的灵巧地爬进峭壁间的那个女孩。她身上抹了油,在油灯的照耀下就如另一座闪闪发光的铜像。她踮着脚尖,将一个浅黄色花环挂在了湿婆神两只左臂的最上方。然后,她双手合十,抬头看着神像那安详的笑脸,开始讲话——她的声音刚开始时有些颤抖,但慢慢地变得平稳多了: 噢,造物主,毁灭者,是您,支撑着并结束, 阳光下,是您,起舞于鸟群和嬉戏的孩童间, 午夜里,是您,起舞于火葬场的尸首间, 湿婆神,您这黑暗可畏的金刚神, 真如与幻想,虚无与万物, 您是生的主宰,因此,我向您献上鲜花; 您是死的君王,因此,我向您献上我的心—— 这颗心就是您的火化道场。 那儿的无知与自我应在这火中毁灭, 金刚神,您可在这灰烬上舞蹈。 湿婆神之主,您可在这鲜花之地舞蹈, 而我,与您同舞。 这个女孩抬起双臂,做了个手势以表示数百代舞蹈崇拜者狂热的虔诚,随后她转身离开,重新回到了那昏暗之中。“什为雅纳麻。”有人喊了出来。“什为雅纳麻, 什为雅纳麻……”其他年轻人也附和地喊起来,穆卢干却轻蔑地哼了一声。老僧人开始吟诵经文中的另一篇。在此期间,深红色头顶的一只小灰鸟从其中一个网格窗户中飞进来,围着神坛的灯剧烈地扑扇着翅膀盘旋,继而由于惊骇愤怒高叫了一声,飞速地窜了出去。吟唱仍在继续,逐渐达到高潮,最终以低声祈求和平的祝祷词“香提、香提、香提”结束。老僧人而后转向神坛,拿起一根长蜡烛,用湿婆神头上一盏油灯点燃,然后用这蜡烛点亮了挂在湿婆舞者所站平板下很深的壁龛里的其他七盏油灯。油灯的光亮打在光滑的金属凸面上,熠熠发光,照亮了另一座铜像——这次是以瑜伽姿势弓坐着的湿婆神和雪山神女,湿婆神上面的两只手高高托着象征性的鼓和火,另两只手爱抚着多情的女神,女神的手脚缠绕着他,跨坐在他的身上,在这座铜像中永恒地拥抱在一起。老僧人挥挥手。这次,走进光亮中的是一个男孩,他皮肤黝黑,肌肉健壮。男孩弯腰将手中拿着的花环挂在了雪山神女的脖子上,然后把另一条长长的白色兰花链系成一个圈,放在了湿婆神的头上。 “一即是二。”他说。 “一即是二。”年轻的声音一起跟着重复起来。 穆卢干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噢,离去的你,”皮肤黝黑的男孩说,“离去的你,去往另一岸的你,已踏上另一岸的你,噢,你启示着,你启示着大众,你解放着,解放着大众,你同情着无数需要同情的大众。” “什为雅纳麻。” 男孩走回自己的位置。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维贾雅站起来,开始演讲。 “危险,”他说道,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危险。刻意但却轻松地接受。与朋友、一群朋友分担危险。有意识地分担,充分意识到这种分担,使分担与危险成为瑜伽修行。两个朋友一起拴在峭壁上攀爬。有时候三个或四个朋友一起。每个人都清楚感觉到自己紧绷的肌肉、自己的技能、自己的恐惧,以及自己战胜恐惧的精神。当然,每个人也同时充分意识到其他人,关心他们,行动恰切以保证他们的安全。因为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生命处于肉体与精神紧张的最高点,生命也因此更加丰富,更加珍贵。但是,在危险瑜伽修行之后,便是顶峰瑜伽,是歇息与放手,是完全接纳瑜伽,这种瑜伽在于有意识地坦然接受被给予的东西,而不用你忙碌狭隘的道德思想去审视,不添加不切实际的理想,还有更多的痴心妄想的因素。你只是坐在那儿,全身肌肉放松,把你的思想向着阳光和云彩打开,向着远处和地平线打开,最后向着无形沉默的‘无思’打开,这种静止的最高境界就在你每天不断波动的思考中使你变得神圣、深沉和持久。 “现在,是下落的时候,是开始第二场危险瑜伽的时候;当你摇晃着被悬挂在毁灭的边缘时,就该升级紧张状态,增强对富足生命的意识。然后,站在悬崖脚下,你放开绳索,你沿着石路大步走向第一丛树木。慢慢地,你已然立于森林之间,需要另一种瑜伽——丛林瑜伽。这种瑜伽在于完全近距离地感受生命,时而生机勃勃与时而腐化肮脏的丛林生命:兰花与蜈蚣、水蛭与太阳鸟、饮蜜者与饮血者共处的夸张矛盾的心境。生命在混乱与丑陋中创造秩序,生命展现着出生与成长的神奇,但是,在展现过程中,又似乎别无他求,只为毁灭自己。美丽与恐惧。然后突然地,当你从其中一次登山探险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你突然就明白它们是调和的。而且不仅仅是一种调和,还是一种融合,一种本体。美丽让心怀恐惧的人置身于丛林瑜伽中。生命与永恒迫近的死亡在危险瑜伽中调和。虚无与自我在安息日顶峰瑜伽中融为一体。” 一阵沉默。穆卢干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老僧人点亮另一炷香,口中喃喃念诵。他拿着熏香在舞者面前摇了摇,又绕着沉浸在无限欢愉中的湿婆神和神女摇了摇。 “深呼吸,”维贾雅说,“呼吸时,留意熏香的味道。全神贯注于这种味道,清楚它的本相—— 一种难以用文字形容的事实,无法用理智与解释来阐述。清楚它的自然状态。清楚它的神秘。香味、女人和祈祷者——穆罕默德最喜爱的三样。吸入的熏香,碰触的肌肤,感受到的爱,还有在此之外,神秘之最、无数中的唯一、包含万物的虚无、在各个瞬间完全展现的真如,这些都无法言说。因此,呼吸,呼吸。”他坐下来,最后低语着:“呼吸。” “什为雅纳麻。”老僧人沉浸其中,低声呢喃着。 罗伯特医生站起来,开始走向神坛。然后,停了一下,又折回来向威尔点头示意。 当看到威尔注意到他的动作时,他低声说:“过来坐到我边上来,我想让你看清楚他们的脸。” “那我不会碍事吧?” 罗伯特摇摇头,然后他们一起向前走,爬上了神坛台阶的四分之三高处,并肩坐在黑暗区域与油灯照亮区域的交界处。罗伯特医生开始很小声地谈起湿婆神·娜塔罗伽——舞蹈之王。 “看着他的雕像,”他说,“用你那解脱之药赐予的双眼看着他。看着他如何呼吸,脉搏如何跳动,如何从明亮变得更加明亮。他无时无刻不在舞蹈着,穿越时间又跳脱时间,亘古不息的同时又在永恒的当下舞蹈着。在各类世界中同时舞蹈着,舞蹈着。看着他。” 扫视着张张仰视的脸庞,威尔注意到他们脸上陆续现出的刚刚获得启示的喜悦、认同、理解、颤抖,以及在欣喜或恐惧边缘带着崇拜的惊奇表情。 “靠近点看,”罗伯特医生坚持道,“再靠近点。”一阵长时间沉默后,他说:“在各类世界同时舞蹈着,在各类世界。首先是物质世界。看那巨大的圆形光环,边缘纹饰是火焰的象征,湿婆神就在其中舞蹈。它代表着自然,代表着众生和能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湿婆神——舞王舞着不断入世与离世的舞蹈。这是他的里拉,他广阔无边的游戏。像个孩子一样,为游戏而游戏。然而,这个孩子就是万物的秩序。他的玩具就是整个星系,他的游乐场就是无边的宇宙,从他指缝间流过的间隔就是十亿光年。看着站在神坛上的他。这个形象是一个人造的仅四英尺高的精巧铜像。但是,湿婆神——舞王充斥着整个宇宙,他就是整个宇宙。闭上你的眼睛,想象着它参天矗立在黑暗之中,伸展着无边的双臂,凌乱的发丝不停地飞舞。” “舞王在群星中玩耍,在微粒中嬉戏。”罗伯特医生补充说,“但是他也在每个生物、每个有感知力的动物、每个孩童、男人和女人身上嬉戏。纯粹的游戏。此刻的游乐场变得有意识了,舞蹈的平台能够感知痛苦了。对于我们来说,这场毫无目的的游戏就像一种侮辱。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一个从不毁灭自己创造之物的神。或者,如果一定要存在痛苦和死亡的话,那就让正直的神来消除,惩罚邪恶,并用永恒的快乐嘉奖善良。事实上,善良受到伤害,无辜遭受痛苦。那,就让这里出现一位神,他心怀怜悯,送来慰藉。但是,舞王只是跳舞。他公平地进行生和死的游戏,邪恶和善良的游戏。他最上面的一只右手举着一面乐鼓,从非生命中召唤生命。乐鼓咚咚响,这是造物的标志,是叫醒万物的号角。但是,看看此时他最上面的一只左手。他挥舞着火焰,将其所有的创造物顷刻烧毁。他这样跳着舞——是多么开心!他那样跳着舞——噢,便是痛苦,便是可怕的恐惧与孤寂!然后单腿跳、交替跳、双腿跳。单腿跳出完美的健康。交替跳出癌症和衰老。双腿从圆满的生命跳入虚无,又从虚无跳入生命。对舞王而言,这都是游戏,而且这个游戏本身就是结局,永无目的。他因为跳舞而跳舞,这舞蹈就是他的极乐,是他无穷且永恒的极乐。永恒的极乐。”罗伯特医生再次重复,透着质疑的语气:“永恒的极乐?”他摇摇头。“于我们而言,没有极乐,有的只是在快乐、恐惧和愤怒之间的彷徨,因为我们的痛苦,连同我们的愉悦、我们的死亡、我们的生存,都是舞王舞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让我们静静地稍微思考一下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大家更加沉默。突然,令人吃惊的是,其中一位女孩开始抽泣起来。维贾雅离开他的位置,跪在女孩的旁边,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抽泣声逐渐平息。 “痛苦与疾病,” 最后,罗伯特医生继续说,“高龄、衰老、死亡。我让你了解悲伤,但这不是佛祖让我们了解的唯一事情。他也让我们了解悲伤的结束。” “什为雅纳麻。”老僧人禁不住哭了。 “再次睁开你的眼睛,看着舞王高高地站在神坛上。靠近点看。他最上面的右手,就像你已经见到的那样,拿着乐鼓,召唤世界得以存在。他上面的一只左手拿着毁灭之火。生与死,秩序与溃散,不偏不倚地毁灭着。我们现在看看湿婆神的另一对手。下侧的右手抬起,手掌向外。这个手势象征着什么?它象征着‘不要害怕,没有关系’。但是,人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又怎能不害怕呢?人又怎能明知邪恶与痛苦是坏事而假装没关系呢?舞王自有答案。看看他下侧的左手。他用这左手指向他的脚。他的脚在做什么呢?仔细看,你会发现,他的右脚正好踩着一个长相恐怖的小矮人——恶魔,穆亚拉克。虽然是个小矮人,穆亚拉克却有着极其强大的邪恶力量。他是愚昧的化身,贪婪的代名词,自私且占有欲极强。踩压他,踩断他的脖子!而这正是舞王所做的。将这个小怪物踩在右脚之下。但是注意,这只踩踏恶魔的右脚却不是他用手指着的那只;他用手指着的是左脚,当他跳舞时,抬离地面的脚。为什么指着它?为什么?那只抬高了的脚,无视地球引力地舞动着——它象征着释放、解脱、自由。舞王在各类世界同时舞蹈着——在物理和化学的世界,在平凡的充满人性经历的世界,最终在真如的、思想的、光明的世界里……”罗伯特医生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现在,我想让你看看另一尊雕像,湿婆神和雪山神女的肖像。看他们立在光明的小洞窟那儿。现在,闭上眼睛,然后再次想象他们——光芒闪耀,朝气蓬勃,美丽神圣。多么漂亮啊!他们的温柔传递了多么深沉的寓意啊!在精神融合和统一的感官经历中,他们的智慧超越了所有语言可以形容的智慧!时间流逝,爱成永恒。本体与实体结合,相对与本体结合成绝对真理。舞王即是轮回,在时间、肉身和佛性感悟中显灵。” “什为雅纳麻。”老僧人点燃另一炷熏香,然后,在一阵拉长的拖音后,他开始温柔地唱起了梵文。威尔能够从他面前这些年轻人的脸上,看到倾听时的肃穆沉静,还有那些对洞见、对真理、对美的启示突然露出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欣喜笑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刻穆卢干正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疲倦地靠着柱子瘫坐着,抠着他那精致的悬胆鼻。 “自由,”罗伯特医生又开始了,“即是痛苦的结束,即是不再成为你愚昧意识中的所谓的自我,而是成为实际的自我。多亏了解脱之药,有那么一刻,你会知道实际的你是什么样的,实际的你一直以来是什么样的。多么永恒的极乐啊!但是,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样,这种永恒转瞬即逝。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它会消失。当它消失了,你将如何对待此次经历?你将如何对待解脱之药在今后的日子里带给你的类似经历?你仅仅只是享受它们,就像享受一个观看木偶表演的夜晚,然后恢复如常,重新又做回你所想象的那个愚蠢而行为不端的自己吗?还是,体验一次之后,你将颠覆往常,致力于让自己成为实际的自我?我们老一辈人通过教导,帕拉通过社会组织所能为你做的,是提供方法和机会。而解脱之药所能为你做的是让你时不时地看到一些关于受到启示和沐浴自由的快乐景象,通常持续一两个小时。它停在那儿等你做出决定:是否配合这种恩惠并且接受那些机会。但是,那是未来。此时此刻,你所要做的就是跟随这只八哥的指引: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然后你就能发现自我,慢慢地或者突然你就能意识到神坛上这些佛像后面伟大的原始真相。” “什为雅纳麻!”老僧人挥舞着手中的熏香。神坛台阶下,男孩女孩们就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威尔转过头,看到一个矮胖、粗壮的男人摸索着穿过这群年轻的冥想者。他登上台阶,弯腰在罗伯特医生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过身向大门走去。 罗伯特医生把手放在威尔的膝盖上。“一道皇诏令。”他低语道,耸了耸肩,脸上带着笑,“刚才是负责看守阿尔卑斯山小屋的人。拉尼打来电话说要尽快见到穆卢干。十万火急。” 罗伯特医生干笑了一下站起来,同时扶起了威尔。 1.Shivayanama,音译什为雅纳麻, 意为: I bow to Shiva, 向湿婆神行礼。 2.雪山神女,又称巴瓦娣,是湿婆神的妻子。 3.里拉(lila),梵文,用来描述所有的现实,包括整个宇宙都是最高神大梵天的创造性游戏。 第十一章 威尔·法纳比自己做了早餐。罗伯特医生清晨便去了医院。当他从医院探访回来时,威尔正喝着他的第二杯帕拉岛茶,吃着抹了柚子酱的由面包果粉制作的吐司面包。 “晚上倒不怎么疼,”罗伯特医生回答了威尔对他妻子的问候,“拉克西米熟睡了四五个小时,今天早上还喝了点浓汤。” 他继续说,看起来妻子还可以拖到明天。如果他整天待在医院的话会使病人太累,毕竟生活还得继续,他还得好好活着。他决定开车去自由实验站,与配药实验室的研究团队一起工作几小时。 “制造解脱之药?” 罗伯特医生摇摇头:“制造只是重复标准操作的一项工作——是技术工人干的活,不是研究员的工作。团队正忙着研究新玩意儿。” 然后,罗伯特医生开始讲述起来:“最近从伞房瑞威亚种子中分离出了吲哚——伞房瑞威亚种子是去年从墨西哥带回来的,现在种在站内植物园里。至少三种不同的吲哚,有一种看起来似乎十分有效。动物实验表明,它能影响大脑内的网状组织……” 罗伯特医生走了,只剩下威尔自己,他坐到吊扇下面,继续读他的《真相笔记》: 我们无法从我们自身的基本非理性中推断出自我。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习如何做到合理的非理性这一艺术。 经过三代改革后,帕拉没有了像羊一样的兽群,也没有了善良的神职牧羊人再来修剪羊毛和阉割羊群;没有了像牛或猪一样的牲畜,也没有了得到许可的牲畜贩子,没有皇室或军队,没有资本家或革命家来打烙印、圈禁和屠宰。有的只是男男女女自愿联合在一起,朝着通往完全人性化的道路前进。 曲调还是卵石,过程还是本物?“曲调。”佛法和现代科学答道。“卵石。”经典的西方哲学家说。佛法和现代科学从音乐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当人们阅读西方哲学家的作品时,头脑中浮现的形象是一幅拜占庭镶嵌画,坚硬,几何对称,由数百万小石头方块构成,被牢固地黏结在一座没有窗户的长方形基督教堂的墙上。 舞者的优雅以及纠缠了她四十年的关节炎——两者都是骨架的功劳。正是因为这僵直的骨架,在女孩年轻时才能够踮起脚尖旋转,也正是因为同样的骨头,变得有些生锈,祖母只能坐在轮椅上。同样地,一种文化的强有力支撑是所有个体产生独创性和改造力的首要条件,但同时也是个体的独创性和改造力的主要敌人。我们成长为完整个人不可或缺的事物,恰恰是限制我们成长的事物。 对解脱之药一个世纪的研究清楚地说明:就算极其普通的人也能够很好地幻想或者甚至经历自我解放的过程。从这个角度看,创造并享受高等文化的男士和女士并不比文化修养底蕴较浅的人生活得更好。高端的体验和低级的符号象征的表达是完全相容的。 由帕拉岛艺术家创造的表意的象征符号并不比其他地方的艺术家创造的表意符号更好。相比于那些为挫折和愚昧、暴政和战争、滋生罪恶怂恿犯罪的迷信所伤害的人创造出的悲剧或是补偿性象征符号,帕拉岛的象征符号,作为快乐和成就感的产物,可能不够感人,在审美上不够令人满意,但帕拉岛的优越不体现在这些符号表达上,而是存在于一种艺术之中,这种艺术尽管远比其他艺术更高级、更有价值,但却仍然能为所有人所实践——充分体验式的艺术,能使人变得与各个世界,包括作为人类的我们所居住的世界,更为亲密熟悉。我们不能以评判其他文化的方式(因为没有更好的标准)来评判帕拉文化,不能根据一些天才艺术家创造的艺术和哲学符号等成果来评判它。不,应该根据这个集体中所有人——普通人和杰出人——能否在每一个偶然和每一个时间与永恒的连续交点中体验到它来评判。 电话铃声响起。是任由它响呢,还是接起来告诉对方罗伯特医生今天外出了呢?威尔选择了后者,他拿起了话筒。 “这是麦克费尔医生的小屋,”他拙劣地模仿干练的秘书,“但是,医生今天外出了。” “如此正好。”电话线那头响起了皇室味十足的声音,“你好吗,亲爱的法纳比?” 威尔吓了一大跳,他赶紧结结巴巴地感谢殿下亲切的询问。 “所以说,他们昨天下午带着你,”拉尼说,“去看了一场他们所谓的启蒙仪式?” 威尔已经完全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选了个中性的词,以最含糊的语气回答:“相当不错。” “不错,”拉尼说,用她一贯的发音方式,特意强调着这两个字,“但却是对真正启蒙仪式的拙劣模仿,亵渎神明。他们从不知道自然秩序与超自然秩序的最根本区别。” “说得对,”威尔轻声赞同说,“说得对……” “你当时怎么说?”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大声质问道。 “您说得对。”威尔提高声音重复道。 “我很高兴你能赞同我的观点。但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讨论自然秩序和超自然秩序的区别——虽然这个极其重要。不,我给你电话是有更紧急的事情。” “石油?” “石油,”她肯定地回答道,“我在壬当的私人代理给我传来了很令人不安的讯息。他职位相当高,而且消息总是很灵通。” 威尔此时心里很好奇,在外交部酒会上那些胸前挂着勋章的圆滑的客人中,究竟是哪个人欺骗了他的同伴——当然包括他自己。 “在过去的几天里,”拉尼继续说,“至少有三个欧洲和美洲的主要石油公司代表们飞到了壬当罗布。我的眼线告诉我,他们已经在活动了:拉拢政府中四五个重要人物,这些人物可能对未来谁将获得帕拉石油开采特许权具有重要影响。” 威尔不太赞同地弹了下舌头。 拉尼暗示,即使不是直接送上一大笔钱,至少也应提出极具诱惑力的数额作为承诺。 “真恶毒。”威尔评论道。 “真是恶毒。”拉尼十分赞同。这就是为什么必须采取行动,而且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她从巴胡那儿得知威尔已经写信给阿德海德勋爵,而且毫无疑问过几天就会有回信。但是,这个期限还是太长。时间至关重要——不仅因为那些竞争公司正进行的活动,而且还有别的原因。“立刻,马上!”她耳边的声音一直敦促着。“立即,一分钟都不能耽误!”必须发电报告知阿德海德勋爵所发生的事情(忠诚的巴胡,她插话道,同意以伦敦壬当公使馆的名义发出消息),并需紧急要求他授权其特使采取一些必要行动——目前看来,适当的行动主要是财务性质的——才能保证他们共同事业的胜利。 “那么,经你的允许,”拉尼以总结性的语气说,“我将告诉巴胡尽快发电报。以我们共同的名义,法纳比先生,你的和我的名义。我希望,亲爱的,你是同意这样做的。” 一点儿也不能同意,但是好像也没有借口,鉴于他已经给阿德海德勋爵写信提议。“是的,当然。”他大声说,以表示热情,并以此掩饰漫长的迟疑性停顿。他说话之前迟疑了很长时间试图寻找一个其他的答案。“我们应该会在明天的某个时刻得到回复。”他补充道。 “我们必须在今晚得到回复。”拉尼向他保证。 “可能吗?” “以上帝的名义(感情洋溢地),一切皆有可能。” “说得对,”他说道,“说得对。但是仍然……” “我会听从我耳边的声音。‘今晚’这么说的。而且,‘他将给法纳比先生全权委托’——全权委托,”她兴致勃勃地重复,“‘而且,法纳比一定会彻底地成功。’” “我不知道是否能成功。”他迟疑地说道。 “你必须成功。” “必须?” “必须!”她坚持道。 “为什么?” “因为是上帝鼓励我发动这场精神十字军圣战。” “我不太明白这种联系。” “或许我不应该告诉你。”她说道。接着,沉默一会儿后,“但是,毕竟,为什么不应该呢?如果我们的事业胜利,阿德海德勋爵同意动用他所有的资源支持圣战。因为上帝想让我们的圣战成功,所以我们的事业不可能不胜利。” “证明完结——”他想喊,但抑制住了。这样不太礼貌,毕竟这个话题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那,我必须给巴胡打电话,”拉尼说道,“再见,我亲爱的法纳比。”她挂断了电话。威尔耸耸肩,转头继续看《真相笔记》。还能做什么呢? 二元主义……没有它,就没有好的文学作品。有了它,生活几乎不会好。 “我”是单独的,受约束的物质的我;“是”否定所有的存在都是关联的并发生变化。“我是”虽是两个小词,但蕴含着多么大的不真实!宗教思维的二元主义者让灌输的精神远离巨大的深渊;非二元主义者将巨大的深渊纳入他的精神,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发现巨大的深渊已经在那儿。 耳边出现汽车驶近的声音,随后是停车后的沉默,然后是关门的声音,脚步踩在沙砾上的声音,走廊上脚步的声音。 “你准备好了吗?”维贾雅用浑厚的声音喊道。 威尔放下《真相笔记》,拿起竹手杖,支撑着站起来,走到前门。 “准备好了,已经迫不及待了。”他走到走廊上时说道。 “那,我们走吧。” 维贾雅搀扶着他。“小心台阶!”维贾雅提醒道。 吉普车旁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穿着一身粉红色衣服,脸部圆润,脖子上以及耳朵上都戴着珊瑚首饰。 “这是莉拉·饶,” 维贾雅说道,“我们的图书管理员、秘书、财务兼总管,没有她,我们这里一定会乱套的。” 威尔和她握手的时候在想,她多么像晒黑了的英国妇女,孩子长大后会去做慈善或者进入公司二次就业,修养很好,精力旺盛,且不知疲倦。不太聪明,有点可惜;但不自私,又忠诚,这也挺好——可是,天哪,很无聊! “我听说过你,”当他们的车咣当咣当地绕过荷塘,开往公路的时候,饶女士主动说,“听我那些年轻的朋友说起,拉妲和兰加提起过你。” “我希望,”威尔说道,“他们同样也认可我吧,我是很喜欢他们的。” 饶女士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我很高兴,你喜欢他们!” “兰加特别聪明。” 维贾雅插话道。 “他能够很好地平衡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饶女士解释道。总是受到诱惑——多么顽强!——他好像躲进阿罗汉的涅槃或科学家那纯洁、美丽、抽象的小天堂里。总是受到诱惑,但又总能抵制诱惑;兰加不仅是阿罗汉般的科学家,他还有另一面:充满同情,如果有人恳求他的话,他总是乐于勇敢地去面对生活中的困难,意识到并感同身受地积极提供帮助。他找到小拉妲这么一位小女孩,对他与对其他人来说都是幸运的。拉妲这个姑娘聪明,没有城府,幽默,温柔,充满爱心,而且快乐!饶女士坦言,拉妲和兰加是她最喜欢的学生。 学生,威尔大胆假设了一下,可能是那种类似于佛教周日课堂的学生吧!但是,实际上,让他现在惊讶的是,在过去的六年里,她待工人如此真诚,除了做图书管理工作之外,她还向年轻人教授爱情瑜伽的课程。但是教学方法呢?威尔设想着,穆卢干肯定望而却步;拉尼,在她乱伦的占有欲的作用下,肯定也无法容忍。威尔想张开嘴问问她。但是,他的反射动作一定是受到了这里自由的制约,受到了其他种族安置工人方式的制约。这些问题就是无法从威尔的口中说出来。但是,就算现在问,也为时已晚。饶女士已经开始谈论她的其他副业了。 “要知道,”她说道,“这种气候条件下,我们的图书会碰到的问题!纸张腐烂,胶水液化,连接断开,昆虫破坏。文学和热带气候真的无法彼此相容。” “但是,如果有人相信你们的老拉贾,”威尔说道,“除了气候之外,文学和你们当地的很多其他特征也不相容——和人性的完整性不相容,和哲学的真实不相容,和个人理智不相容,和体面的社会制度不相容,除了二元主义,罪犯般的精神错乱,不可能实现的抱负,和没有必要的罪恶感之外的其他所有事情都不相容。但是别介意。”威尔疯狂地咧嘴大笑起来:“迪帕上校会纠正这一切的。当帕拉岛遭受战争侵略,发展石油和重工业时,毫无疑问你们将迎来文学和神学的黄金时期。” “我想笑,” 维贾雅说道,“麻烦的是你或许是对的。我感觉,等我的孩子长大后,你的预言会成真,这让我感觉不舒服。” 吉普车停靠在村庄的入口处,夹在牛车和一辆崭新的日本货车中间。威尔一行人下车步行。草房和菜园错落有致,一条狭长的街道通向中心区市场,路旁的棕榈树、木瓜树和面包树洒下片片荫凉。威尔停下来,倚靠在竹手杖上,环顾四周。广场的一端矗立着一座漂亮的东方洛可可式建筑,粉红色的抹灰墙面,四角有观景台——显然,这是市政厅。面临市政厅,广场的另一端是一座小型红色的石质寺庙。寺庙中心有座塔,一层一层的佛像雕塑,记录着佛祖由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成长为如来的这一传奇经历。寺庙和市政厅之间,一半以上的露天空间都被一棵巨大的榕树覆盖。在树根形成的曲曲折折、树冠亭亭如盖下的通道上,数十位商贩在此摆着小摊,很多妇女来来往往。阳光顺着头顶树叶的缝隙斜射洒落下来,地面上这边是一排黑黄相间的水罐,那边是银色的镯子、刷漆的木质玩具、一卷卷的印花棉布;这边是一堆堆的水果及各式各样的女式印花紧身胸衣,那边又是充满笑意的牙齿和眼睛、红宝石般金色裸露着的上身。 “大家看起来都很健康。”威尔评论道,他们沿着高大榕树树荫下的摊位往前走。 “因为他们是健康的,所以看起来健康。”饶女士说道。 “是快乐——换一个词来说。”威尔想着那些脸庞,他在加尔各答、马尼拉、壬当罗布看到的那些脸庞,每天在伦敦舰队街和斯特兰德大街看到的脸庞。“甚至是妇女,”他刻意环视着街上的张张面孔,“甚至是妇女看着也是开心的。” “他们没有十个那么多的孩子。”饶女士解释道。 “我去的地方他们也没有十个那么多的孩子,”威尔说道,“尽管如此…… ‘写着虚弱,刻着忧伤。’”他停下来一会儿,看着市场上的一位中年妇女,正在给一位年轻的少妇称量被太阳烘干的面包果片,少妇身后的背带包里背着一个孩子。“看起来都容光焕发。”威尔总结道。 “多亏美休纳,”饶女士说道,脸上流露着胜利的神情,“多亏爱情瑜伽。”她脸上夹杂着宗教的热忱和职业的自豪感。 他们从榕树树荫下走出来,穿过一片炽热的阳光照耀地带,走上一排磨旧的台阶,进到了昏暗的寺庙里。一尊巨大的金色菩萨像在黑暗中隐约可见。有焚香和枯萎的花朵的味道。佛像后面,传来了膜拜者不停低声祷告的声音。一个光着脚的小女孩从侧门急匆匆地走过来,没有任何声响。没有注意这些成人,她像猫一样的敏捷,爬上祭坛,把一束白色的兰花放在塑像上翻的手掌里。然后她仰望着佛像巨大的金色面孔,默念了一些话语,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之后转身爬下来,轻声哼着歌,顺着进来的那扇门走了出去。 “很迷人,”威尔说道,目送小女孩走开,“简直太美了。但是,准确地说,那个小女孩知道她在做什么吗?她在遵循哪种宗教仪式?” “她在遵循当地的大乘佛学,” 维贾雅解释道,“可能还有点湿婆神的思想。” “你们这些修养好的人鼓励这种事情吗?” “我们不鼓励,也不反对,我们接受它。接受它,就像我们接受屋檐的蜘蛛网一样。考虑到蜘蛛的属性,蜘蛛网不可避免;考虑到人类的属性,宗教不可避免。蜘蛛情不自禁地织造捕蝇网,人类情不自禁地创造象征符号。人类的大脑天生如此——把现有的混乱经验转化为一组可以管理的符号。有些时候,这些符号严格对应我们经历背后的外部现实的某些方面,然后,你就有了科学和常识;有些时候,正好相反,符号和外部现实几乎没有联系,然后你出现偏执和精神错乱。更多时候是混合体,部分现实和部分幻想的混合——那是宗教。好的宗教或不好的宗教——取决于鸡尾酒如何调配。例如,安德鲁医生伴随加尔文主义成长,一小酒盅的现实主义在整个一大马克杯的恶毒幻想之中。但在有些情况下,这种混合更健康一些。比例是,五十比五十,甚至是六十比四十,七十比三十,偏向真理和正派。我们当地旧的习俗仅混入了很少的毒药成分。” 威尔点头:“向慈悲和觉悟的塑像供奉白兰花——这的确没有任何害处。结合我昨天看到的东西,我准备为宇宙之舞和神圣性交美言几句。” “但记住,”维贾雅说道,“这种东西不是强制性的。每个人都有机会走得更远。你刚才问,那个小女孩认为她在做什么。我来告诉你。对于她思维的一部分,她认为她在和一个人对话——一个巨大的、神圣的人,她觉得通过供奉兰花可以获得她想要的东西。但是,小女孩的年龄已经足够大,大到别人已经让她了解阿弥陀佛塑像背后的更深奥的象征意义,和产生这些更深奥象征的缘由。随后,借助她思维的另一部分,她完全知道阿弥陀佛不是一个人。她甚至知道,因为有人向她解释过,如果祈祷者得到回应,那是因为,在我们奇怪的心理生理世界里,如果你能集中精神,则想法具有能够自动实现的可能。她还知道,这座寺庙不再是她喜欢认为的那样——佛祖之室。她知道,这不过是她无意识思维的一张图——一间黑暗的小斗室,房顶上有蜥蜴爬下来,墙壁裂缝里都是蟑螂。但是,在这害虫遍生的黑暗心脏中,居住着一位觉悟者。此外,小女孩还在做另一件事情——她正在无意识地自我了解,她正获得指示:如果停止给自己相反的建议,她也许会发现那忙着思考的小脑袋也是有大智慧的头脑。” “这样自我了解要多久?她什么时候不再给自己相反的建议?” “她也许永远也了解不了,很多人都这样。但相反,很多人做到了。” 他搀扶着威尔的胳膊,向觉悟者塑像背后更深的黑暗走去。祷告越来越清晰,就在那儿,阴影中几乎无法看见,坐着祷告者——一位老者,上身是赤裸的,除了嘴唇在动,俨然就像阿弥陀佛的金色塑像一样矗立不动。 “他在吟诵什么?”威尔问道。 “一些梵语。” 七个无法理解的音节,反反复复。 “老套而没有意义的重复!” “并不一定没有意义,”饶女士表示反对,“有些时候,这的确能把你带到某个地方。” “把你带到某个地方,” 维贾雅解释道,“不是因为字面或暗示的意思,仅仅是因为在重复。你可以重复嘿,摇啊摇摇啊摇,或是重复唵,恳求菩萨怜悯我们或万物非主,唯有真主。你在忙着重复嘿,稀奇稀奇真稀奇或上帝名字时,你不可能完全被己见支配。唯一的麻烦是你在重复嘿,稀奇稀奇真稀奇,你可能下坠或上浮——下坠至愚蠢,没有思维的深渊,或者上浮至纯粹意识,无思无恼的境地。”3 “因此,我认为,你不会向拿兰花的小朋友推荐这种事情。”威尔说道。 “除非她异常的不安或焦虑,否则不会。她没有。我很了解她,她和我的孩子一起玩耍。” “那么针对她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首先,”维贾雅说道,“再过一年左右,我会带她去我们即将要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 “禅房。” 威尔带他穿过一个拱门,走过一条小走廊。厚重的帘子掀开了,他们走进一个白灰粉刷的房间。房间很大,左侧窗户很长,对着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种植着香蕉树和面包树。房间里没有家具,地板上散落地放着一些正方形的垫子。对着窗户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大油画。威尔瞥了一眼,然后走到那幅油画近前仔细地欣赏。 “哎呀!”他最后惊叹道,“这是谁的作品?” “戈宾德·辛格。” “戈宾德·辛格是谁?” “帕拉岛上最杰出的山水画家。他四十八岁的时候去世了。” “之前,怎么没有看过他的作品?” “因为我们太喜欢他的作品了,所以没有卖往国外。” “这样,你们是得到熏陶了,”威尔说道,“但对我们却是一大损失。”他再次看着那幅画,“这个人曾经去过中国吗?” “没有,但他师从一位在帕拉岛居住的广州画家。当然,他也看过很多宋朝山水画的复制品。” “宋代风格的山水画大师,”威尔说道,“选择画油画,而且对明暗对比法感兴趣。” “那是在他去了巴黎之后,1910年,当时他和维亚尔发展了一段友谊。” 威尔点点头:“是可以从这异常丰富的质地上看出端倪。”威尔继续静静地看着墙上的那幅画。“为什么把它挂在禅房里?”他最后问道。 “你怎么认为的?” 维贾雅反问道。 “是因为这就是你们所称的思维之图吗?” “寺庙才是一张图。这张画寓意更深。它是现实的体现,个人思维中的大智慧的体现,在与山水风景、帆布和绘画体验的关系中体现。碰巧,这幅画画的就是我们西面那边的一个峡谷。是从山脊那边输电线消失的地方画的。” “多好的云!”威尔说道,“还有光线!” “光线,”维贾雅阐释道,“是捕捉黄昏前的最后一刻的光线。雨刚停,太阳又出来,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亮。乌云映衬下斜射的光线明亮到超越自然光线。下午终将消失的最后一抹光亮点染了它所碰触的每一个表面,加深了所有的暗影。” “加深了所有的暗影。”威尔欣赏作品的时候,自顾自重复道。那一大片高空的乌云几乎让所有连绵的山脉陷入黑暗,中间岛屿乌云那儿,还有暗影。在黑暗笼罩下,有茁壮鲜绿的水稻秧苗,炽热发红的新翻泥土,裸露的白色石灰石,华丽的黑暗,如钻石般闪闪发光的常青树叶。山谷的中心矗立着一排用稻草做成房顶的农舍,遥远而微小,但是多么清晰啊,完美而清晰,意义深远!是的,意义重大。当你扪心自问“什么是意义重大?”时,你找不到答案,因此威尔将这个问题诉诸语言。 “它们的寓意是什么?”维贾雅重复他的问题,“含义和他们本身的体现完全相同。山如此,云如此,光线和黑暗亦如此。所以,这是一幅真正的宗教画。伪宗教绘画作品总是会指代一些东西,一些超出本身的东西——一些形而上学的胡言乱语,一些来自本地神学的荒诞教条。真正的宗教绘画作品总会有其内在的含义。所以,我们会在禅房挂这类绘画作品。” “总是山水风景吗?” “几乎都是。山水风景可以提醒人们他们是谁。” “比圣人或救世主的生活场景效果更好?” 维贾雅点头:“有区别,首先,是在主观和客观之间。耶稣或佛祖的图像只是行为学家观察内容的记录,并由神学家进行阐释。但是,当你面临这样一幅山水画作品时,你在心理上不太可能选择从约翰·布罗德斯·华生的眼光或托马斯·阿奎那的思维去观察。你几乎会很快借助个人的直接经验,你实际上是在被迫进行自我认知。” “自我认知?” “自我认知,”维贾雅坚持道,“山谷的景色,实际上,从一定程度来看,是你自己思维的景色,是每个人思维的景色。它存在于个人历史层面以上和以下。黑暗的神秘,但是,黑暗中充满了生命力。黑暗中投射到矮小草舍的光线异常明亮,就像树上、草地上和乌云之间的蓝天投射的光线一样明亮。我们尽力反对这一事实,但这个事实仍存在:人就像自然一样神圣,像虚空一样无边无际。但是,这也就危险地接近了神学,而且没有人可以被概念拯救,坚持数据,坚持具体的事实。”他用一个手指指着绘画,“一半的村庄沐浴着阳光,一半掩盖在阴影和秘密之下这一事实。那些靛蓝的山脉以及山脉上空壮观的乌云这一事实。天空中一片片湖蓝色,在阳光照耀下的大地上一片片淡绿和深褚色这一事实。在前景位置的草地,山坡下几码远位置上的一丛竹林这一事实。同时,远处的山峰,两千英尺下山谷中荒诞的小屋这一事实。”“距离,”他补充道,“表达距离这一事实的能力——也正是山水绘画成为最真正的宗教绘画作品的另一个原因。” “因为距离会让景色更加迷人?” “不会,距离会带来真实感。距离提醒我们,宇宙中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对于人来说也远远不只是人那么简单。距离提醒我们,我们大脑中还有精神空间,精神空间像外界空间一样巨大。距离的体验,内心距离和外在距离的体验,时间距离和空间距离的体验——这是最起初、最基本的宗教体验。‘哦,我生命中的死亡啊,那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哦,地方,无数个地方,不是这个地方!过往的开心、过往的不开心和深刻的见解——在我们的记忆中全都如此活跃,但是,一切都死亡了,死亡了,没有重生的死亡。山谷下面的村庄甚至可以在暗影里清楚地看到,如此真实和毋庸置疑,也是如此绝望,不可接近,与世隔绝。这样一幅绘画作品就是人类能力的证明,即能够接受所有生命中的死亡,每个存在四周的空洞的不存在。” 维贾雅补充道,“在我看来,你们那非写实艺术的最差特点是系统的二维性,拒绝考虑对距离的普遍体验。作为一个彩色的对象,一幅抽象表达主义作品就够啦。也可以作为一种很高尚的罗夏克墨迹测验。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个人恐惧、贪婪、仇恨和白日梦的象征表达。但是,我们能否从中找到超人性化的东西(或者应该说太人性化以外的东西),就如同我们的思维面临外部自然距离时,或是我们像这样看着一幅山水绘画作品,同时感受到的内在和外在距离时,在自身中发现的那样。我所知道的是,在你的抽象画中,我无法找到像在这里这样自我显露的现实,而且我怀疑是否有人能够找到。因此,你们的这种时尚的、抽象的、非客观的表达主义从根本上来看是非宗教性的——此外,我可以补充一下,甚至是你们这类最好的作品也是极其无聊的,带着深不见底的琐碎。” “你经常来这儿吗?”沉默了一会儿后,威尔问道。 “如果我想和大家一起冥思,而不是一个人冥想的时候就来这儿。” “多久一次呢?” “一周一次左右。但是,当然有些人来得更频繁一些,有些人则来得很少,还有从来都不来的。这取决于个人的性情。譬如,我们的朋友苏茜拉吧——她很喜欢独处,所以,她从来都不来禅房。然而,珊达,我的妻子,她很喜欢这里,几乎每天都要到这儿来。” “我也是,”饶女士说道,“不过这可以猜到,胖子喜欢有伴——甚至是在冥思的时候。” “你是对着这幅画冥思?”威尔问道。 “不是对着。而是从那儿,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或,和它平行。我看着它,其他人看着它,它提醒我们,我们是谁,不是什么,以及我们不是的部分如何转化为我们现在的样子。” “你一直在谈论的和我在湿婆庙里看到的,” 威尔问道,“有任何联系吗?” “当然有,”她回答道,“你冥思时去到的地方,解脱之药也一样可以把你带去。” “那,为什么还要冥思呢?” “你也许还可以问,为什么还要吃饭呢?” “那么,依照你的说法,解脱之药可以当饭吃。” “它是大餐,”她强调道,“这正是为什么要冥思。你不能够每天都吃大餐。菜品太丰富,持续时间太长。此外,大餐由酒席承办商提供,准备的过程,你一点也没有参与。对于日常的餐饮来说,你需要自己准备。解脱之药只能偶尔吃。” “从神学角度来看,”维贾雅说道,“解脱之药让人准备接受无偿的恩典——神秘前的景象或完整的神秘体验。冥思是更好地获得无偿的恩典的一种方式。” “怎么做到呢?” “培养思维状态,让粲然一笑的狂喜和洞见转变为永久的、习惯性的启迪。充分了解自己到某一种程度,即不会受到无意识驱使做一些丑陋、荒诞、蠢笨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是人们经常会发现的。” “你的意思是,有助于人们变得更具智慧?” “在科学或逻辑辩论的层面上来看,不会——但从具体经历和人际关系等更深层面来看,则会。” “在那个层面会更具智慧,”饶女士说道,“即使这里面有可能很愚蠢。”她拍着自己的头,“这是罗伯特医生和维贾雅擅长的东西,我太愚钝,不擅长——遗传学、生物化学、哲学和其他。而且,我也不擅长绘画、诗歌或表演。没有天赋,不聪明。所以,我本应该感到很自卑,很压抑。但是,实际上,我没有——多亏解脱之药和冥思。虽没有天赋,不聪明,但是,提到生活,或者理解、帮助别人时,我则很有领悟力,很有技巧。说到维贾雅提到的无偿的恩典……”她停顿了一下,“你可能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天才,但是你所拥有的东西,绝不可能比我获得的多。不对吗,维贾雅?” “很对。” 她转向威尔:“所以,你看,法纳比先生,帕拉岛是适合愚钝的人待的地方。很多人可以获得最大的幸福——而,我们这些愚钝的人占绝大多数。比如罗伯特医生和维贾雅——我们认可他们的天赋超常,我们很了解他们的智慧十分重要。但是,我们还知道,我们的这种智慧也很重要。我们不嫉妒他们,因为和他们一样,我们也获得很多。有些时候,甚至更多。” “有时候,甚至更多。”维贾雅同意,“具有操控符号的天赋时,就会倾向于习得操控符号的习惯。习惯操控符号则是具体体验和获得无偿恩典道路上的障碍。这个道理很简单。” “所以,你看,”饶女士说道,“你没有必要对我们有太大的遗憾。”她看了看手表:“天啊,如果我不快点,就会错过狄丽普的饭局。” 她轻快地朝门那儿走去。 “时间,时间,时间,”威尔嘲弄道,“时间,甚至在这不需要考虑时间的冥思之地。吃饭这一主题无可救药地切入了永恒。”他笑道。 饶女士停了一下,转头看着他。 “但,有时候,”她笑着说道,“不可思议的是,永恒打破了时间——甚至是吃晚饭的时间。再见。”她挥挥手,然后就消失了。 “哪一种更好,”威尔内心激烈地斗争着,在他跟着维贾雅穿过黑暗的寺庙的时候,在走到中午刺目的日光里的时候,“哪一种更好——愚钝地出生在一个智慧的社会里,还是智慧地出生在一个愚钝的社会里?” 1.牵牛花的一个亚种,其种子里含有麦碱,类似于迷幻药,但功效相对较弱。 2.诗人威廉·布莱克1794年诗作《伦敦》中的句子,在诗人看来,泰晤士河边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痛苦和脆弱。 3.出自英国童谣,《小提琴和大萌猫》。 4.爱德华·维亚尔(1868-1940),是法国纳比派代表画家。纳比派以其坚实的文学和历史基础以及对色彩的侧重,与同时代的象征派形成了对照。 5.引用丁尼生的诗歌《泪水,无端地流》最后一句。 第十二章 “我们到啦。”维贾雅说道,当他们走到一条不太长的街道尽头的时候,这条街道从市场一直通到山坡下。维贾雅打开一个小门,带客人进入一个小院。小院的另一头则是一间矮小的吊脚茅草小屋。 这时候,从小屋的后面冲出来一条黄色的米克斯犬。这条狗异常兴奋地乱叫,蹦蹦跳跳,摇着尾巴和他们打招呼。刚过不久,不知从哪儿飞出来一只很大的绿色鹦鹉,面部雪白,嘴巴光滑得像打磨过似的乌黑发亮。鹦鹉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大叫着落到维贾雅的肩膀上。 “鹦鹉是你的,”威尔说道,“八哥是小玛莉·沙拉金妮的。你们似乎和当地动物界关系非常好。” 维贾雅表示同意:“也许只有在帕拉岛这个地方,动物神学家才没有理由相信邪恶。” 他们顺着阶梯走到门廊,并通过打开的前门进入小屋的主客厅。靠窗的一把矮椅子上坐着一位蓝衣少妇,正在给她的儿子喂奶。见他们进来,少妇抬起头,报以礼节性的微笑。少妇有着心形的脸,前额较宽,下巴很尖,这是一张精致的脸。 “威尔·法纳比和我一起来的。” 维贾雅一边说,一边俯身亲吻少妇的脸颊。 珊达向陌生人伸出没抱孩子的那只手。 “法纳比先生不会介意女人给孩子喂奶吧!”少妇说道。婴儿好像听懂少妇在说什么似的,小嘴从棕色的乳头上松开,还嗝奶呢。嘴唇间是白色的母乳泡,膨胀开来,随即破掉。婴儿嗝奶后,又开始吮吸起来。“都八个月啦,”少妇继续说道,“罗摩用餐的样子还是很原始。” “小孩真好看。”威尔礼貌性地说道。说实话,威尔对小孩不感兴趣。莫莉则很想要个孩子,几次流产让她很有挫败感。威尔则对流产暗暗觉得很感激。“小孩长得像——你还是维贾雅呢?” 珊达笑起来,维贾雅也跟着大笑起来,就是声音低了八度。 “他当然不会像维贾雅。”少妇答道。 “为什么不会呢?” “原因很充分啊,” 维贾雅说道,“从基因学上来讲,我并没有责任。” “换句话说,孩子不是维贾雅的儿子。” 看着少妇和维贾雅都在发笑,威尔耸了耸肩:“我搞不懂了。” “四年前,”珊达解释说,“我们有过双胞胎,长得几乎和维贾雅一模一样。这次我们认为做个彻底的改变会很有趣。因此,我们决定给家族带来一个完全不同的基因,新基因会带来不同的体质和性情。你曾听说过戈宾德·辛格吗?” “维贾雅刚刚在禅堂里让我看过他的绘画作品。” “那位就是我们选择的给罗摩当爸爸的男士。” “但是就我的了解,他已经去世了。” 珊达点头:“但他灵魂长存。” “怎么讲?” “DF和AI。” “DF和AI?” “深度冻结和人工授精。” “明白了。” “实际上,”维贾雅说道,“我们这儿研发人工授精技术比你们那儿早二十年。然而,直到我们拥有电力和可靠的制冷技术时,人工授精技术才取得重大进展。那是在19世纪晚期。随后,就开始大规模应用人工授精技术。” “看吧,”珊达插话道,“我的孩子长大后可能会成为一名画家——也就是说,如果那种天赋得到继承的话。即使他不能当一名画家,也会比他的兄弟和父母具有更多的内胚层体质和外向性格。这一定很有趣,也会对大家起到教育意义。” “很多人对人工授精技术感兴趣吗?”威尔问。 “越来越多。实际上,我可以说目前所有决定要第三胎的夫妇都会选择人工授精技术。很多只要二胎的夫妇也越来越多地考虑人工授精。拿我的家族来说吧。我父亲这一脉有糖尿病发病史,因此,他们认为最好——我的爸爸和妈妈——借助人工授精技术要小孩。从基因学上来讲,我的弟弟来自三代舞蹈世家,我则是马尔科姆·查克拉瓦蒂·麦克费尔的女儿。马尔科姆是罗伯特医生的大侄子,也是老拉贾的私人秘书。” “而且还是帕拉岛历史上最优秀的作家,” 维贾雅补充道,“查克拉瓦蒂·麦克费尔是他同代人里最能干的人之一。” 威尔看着珊达,然后又把目光移向维贾雅。 “能力也能遗传?”威尔问道。 “当然了,”维贾雅答道,“我在家里保持男性的优势地位很难啊。珊达比我更有脑子,但很幸运的是,我的肌肉更发达一些。” “肌肉,”珊达重复道,语含讽刺,“肌肉……我似乎记得一个有关大利拉少妇的故事。” “凑巧的是,” 维贾雅继续说道,“珊达有三十二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二十九个同父异母的姐妹。他们之中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都出奇的聪明。” “所以说,你们的种族在改善。” “很明显。再过一个世纪,我们的智商平均值将达到115。” “然而我们的智商值呢,按照目前的进度情况看,将下降到85。不断发展的医疗条件——让一些先天性缺陷延续。这种情况只会让未来更可能出现独裁者。”想到这一天大的笑话,威尔大笑起来。沉默一会儿后,威尔问:“宗教和道德家怎么看待人工授精呢?” “早期,”维贾雅说道,“有很多道德卫士反驳的声音。但如今,人工授精技术的优势很明显,大多数夫妇认为:与其盲目复制男方家族的缺陷和怪癖,抓住生更优秀的宝宝的机会显得更道德一些。同时,神学家们又得忙啦,他们已经从轮回和因果报应的角度,让人工授精技术站住了脚。虔诚的父亲,想到自己能让妻子有机会改变孩子的命运并产生更优质的后辈,他们也很欣慰。” “改变命运?” “因为这些孩子携带更优秀的基因库里的遗传物质。更优秀的基因也就意味着更好的命运。我们这儿有个优秀基因中央库。这些优秀的基因对应各类体质和性情。你们那种环境下,大多数人的遗传从来都没有得到公平的机会。我们这儿则有。很意外的是,我们的族谱和人体测量记录可以追溯至19世纪70年代。所以,你看,我们并不完全是盲目的。比如,我们知道,戈宾德·辛格的外婆是一位很有天赋的灵媒,一直活到九十六岁。” “你看,”珊达说,“我们家还有可能出一位‘世纪千里眼’呢。”婴儿又嗝奶啦,珊达笑起来,“神谕——通常,会很神秘。”珊达转向维贾雅,“如果你想准时吃午饭,就最好能搭把手。罗摩这儿,我至少还有十分钟脱不开身。” 维贾雅站起来,一手搭在珊达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摸着婴儿的棕色脊背。 珊达俯身,面颊贴着婴儿的前额。“是爸爸,”她轻轻地说,“好爸爸,好,好……” 维贾雅最后拍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你也许奇怪,”他对威尔说,“我们为什么可以和当地的动物相处得这么好。我来告诉你。”他举起手,“鹦哥。鹦哥。”那只大鸟儿很小心地从维贾雅的肩膀跳到他伸直的食指上。“鹦哥是只好鸟,” 维贾雅念诵道,“鹦哥是只很好的鸟。” 他把手的高度降低,直到鸟的身体和小孩的身体可以接触。随后,他缓慢地来回移动手指,让鸟的羽毛和小孩棕色的肌肤相互摩擦。“鹦哥是只好鸟,” 维贾雅重复道,“一只好鸟。” 鹦哥连续低声快乐地咕咕叫着,然后从站立在维贾雅手指头的位置向前倾身,轻轻地咬着婴儿纤小的耳垂。 “多好的一只鸟,”珊达低声说,念诵着同样的话,“多好的一只鸟。” “这是安德鲁医生的想法,” 维贾雅说道,“当时他是皇家海军墨兰波斯号上的自然学家,来自新几内亚北部的一个部落,是新石器时代人。但是和你们基督徒以及我们佛教徒一样,他们相信爱。但和你我不同的是,他们发明了一些很实际的途径让信仰成真。这也是他们最快乐的发现。给婴儿喂奶的时候轻抚他,婴儿的欢乐会翻倍。接着,让他吸奶并同时抚摸他的时候,给婴儿介绍你希望他爱的动物或人。让婴儿的身体和他们摩擦,让婴儿和所爱的对象之间有温暖的身体接触。同时,不断地重复一些字眼,诸如‘好’。起初,婴儿只能听懂你的声调。渐渐地,婴儿到了学说话的阶段,就能明白所有的意思。食物、轻抚、接触、‘好’,构成了爱。爱则等于快乐,爱等于满足。” “纯粹的巴甫洛夫。” “基于目的纯粹的巴甫洛夫。友谊、信任和怜爱的巴甫洛夫。而你们更喜欢用巴甫洛夫洗脑,卖香烟、伏特加,宣扬爱国主义。让独裁者、将军和大亨受益的巴甫洛夫。” 这时候,黄色的米克斯犬也不愿被孤零零地冷落在一旁,它加入进来,肆意地舔着一切活动范围内想舔的对象——珊达的胳膊、维贾雅的手、鹦鹉的爪子和婴儿的背部。珊达把狗拉得更近些,让婴儿的肌肤在狗的身体侧面的茸毛上摩擦。 “它是一只很好的狗,”珊达说,“托比狗,好狗,好狗,托比。” 威尔笑道:“我能加入吗?” “我也正要这样建议呢,”珊达回答道,“还担心你会介意,觉得有损尊严。” “你可以站到我这儿,” 维贾雅说道,“我必须去看看午餐了。” 维贾雅朝通向厨房的那道门走过去,鹦鹉还站在他的肩膀上。威尔抬高他的椅子,身体前倾,开始抚摸婴儿娇小的身体。 “这是另一个男人,”珊达低声说,“一个好人,孩子。一个好人。” “我多希望这是真的!”威尔笑着小声说道,语带懊悔。 “此时,此地,这是真的。”她再次俯身靠着婴儿,“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很好的人。” 威尔看着珊达的面孔,笑容神秘并带着祝福。威尔用指尖感受婴儿娇小身体的光滑和散发的温暖。好,好,好……他可能知道这种好——要是他过去的生活完全不是那样就好了,但无情和令人讨厌的现实就摆在那里。他再次刻意要体会另一番价值的时候,看到了梅姆林祭坛的漫画。“圣母与婴儿同在,狗,巴甫洛夫和偶遇。”忽然,他似乎能从内心明白,为什么巴胡先生如此憎恨这些人。为什么巴胡先生如此倾向于——不用说,像往常一样,以上帝的名义——这些人的毁灭。 “好,”珊达还在对她的孩子说,“好,好,好。” 太好了——那是他们犯的罪。当然不能允许。然而,又是多么珍贵啊!威尔多么希望自己也曾融入一次!“纯粹的感性!”他自言自语,接着,大声说:“好,好,好。”威尔重复珊达的话,语带揶揄:“孩子再大些的时候,发现很多人、很多事都坏透啦,很坏,会怎么样呢?” “友谊激发友谊。”珊达回答。 “从友谊的角度看——是。但不能从贪婪者、权力狂人、受挫者和苦难者的立场来看。对于他们来说,友谊只会带来软弱、剥削、压迫的邀请函,疯狂报复而不计后果。” “但总要有人冒险尝试,有人开头。幸运的是,人固有一死。欺骗者、霸道者、刻薄者不久都会死去。这些人终将被接受全新教育的善男信女代替。我们这里发生的情况,你们那儿也能发生。” “能发生,”威尔表示同意,“但是考虑到氢弹、民族主义和每年增加五千万人口等情况,几乎肯定不会发生。” “没有尝试就不能这么说。” “只要世界还是目前这种状态,我们就不应尝试。当然,如果我们不尝试,世界目前这种状态也不会改变。尝试,至少可以获得你们已经获得的成功。同时又回到我最初的问题。即使在帕拉岛,除了至善,如果发现还有很多至恶,会怎么样呢?孩子们是否会受到极大的打击呢?” “我们尝试着让孩子对这些冲击产生免疫力。” “怎么做?当孩子还小时,培养他们战胜挫败感的能力?” “不是挫败感,而是真实。我们教给他们爱和自信。但,我们让孩子接触真实,所有方面的真实。然后教给他们责任感。他们需要明白,帕拉岛不是伊甸园,也不是神话中的安乐乡。帕拉岛的确是个好地方,但好的前提是大家都能体面地工作,都中规中矩。此外,生活的现实就是生活的现实。即使这里也不例外。” “我来帕拉岛爬悬崖爬到一半的时候,面对崖边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蛇这一现实又如何呢?你大可以说‘好,好,好’,但蛇还是会咬人。” “你的意思是,它们仍能咬人。但是事实上它们会这样做吗?” “为什么不会呢?” “看那儿。”珊达说,威尔扭头看到珊达所指的东西:他们背后墙上的一个佛龛。佛龛里有一个石佛的半身像。圆柱形底座上有个槽,看起来很奇特。石佛后的底座上是一个叶状华盖,顶端细,下面逐渐变宽形成一个大柱子。“这个石佛是个复制品,”珊达继续说道,“合成区站石佛的复制品——你知道的,莲池边那座大佛。” “那是个很宏伟的雕塑品,”威尔说道,“那微笑着实让人联想到‘真福’的感觉。但,这和蛇有什么关系呢?” “再看。” 威尔又看:“我没看到什么特别的。” “再认真看。”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接着,威尔吃惊地注意到一些奇怪且令人不安的现象。之前看到的那个奇怪的圆柱底座原来是一条盘旋的大蛇。石佛头顶向下变宽的叶状华盖,正是一条巨大的眼镜蛇膨胀的颈部,扁平的蛇头在突出的前缘尖端的中心。 “天哪!”威尔说道,“我都没注意到。我多粗心啊!” “你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佛吗?” “第一次。关于这种佛有什么传说吗?” 珊达点头:“有一个是我最爱的传说之一。你知道菩提树,是吧?” “是的,我知道菩提树。” “乔达摩觉悟时不只坐在菩提树下。坐在菩提树下之后,乔达摩还在一棵印度榕树下坐了七天,叫牧羊人树。随后,乔达摩又坐到穆迦林陀树下。” “穆迦林陀是谁?” “穆迦林陀是蛇王,一位大神,有预知能力。佛陀坐到他的树下时,蛇王从洞里爬出来,顺着佛陀盘了一圈又一圈,表达大自然对智慧的膜拜。接着,西部来了一场大风暴。蛇王环绕着这位无比神圣的佛陀的身体,用颈部遮在佛陀的头顶上。在佛陀冥思的七天时间里,蛇王一直为佛陀遮风挡雨。蛇王全身环绕着佛陀,佛陀一直坐到最后,才领悟到蛇王、圣光还有他们终极的化身。” “和我们对蛇的看法,”威尔说道,“完全不同!” “你们对蛇的看法应该是上帝的看法——《创世纪》。” “‘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为仇,’”威尔引用道,“‘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 “但是智慧从不会有敌意。人和自然、自然和上帝、肉体和精神之间那些无知的、没有意义的争斗!智慧不会做这些愚蠢的区分。” “科学也不会。” “智慧引领着科学的步伐,但走得更远。” “图腾崇拜呢?”威尔继续说道,“生殖崇拜呢?它们没进行任何区分。它们是智慧吗?” “它们当然属于——原始智慧,新时期时代水平的智慧。但,渐渐地,人们有了自我意识。古老黑暗时代的那些神也就声名狼藉了,情况发生了改变。进入光明之神的时代,进入先知时代,进入毕达哥拉斯和琐罗亚斯德的时代,进入耆那教和早期佛教的时代。在这中间,人类进入宇宙大争斗的时代——奥玛兹德善神和阿里曼恶神之间,耶和华、撒旦和太阳神巴力之间,涅槃和轮回之间,出现在柏拉图的理想和现实之间。除了少数密教教徒、大乘佛教徒、道教徒和异端基督教徒外,两千多年来,这些争斗占据了大部分时间。” “在那之后呢?”威尔质问道。 “之后,你们那儿的现代生物学开始起步。” 威尔笑道:“‘上帝说,达尔文,随他去吧’,然后是尼采,帝国主义和阿道夫·希特勒。” “那些,”珊达同意道,“但也有机会出现适合大家的新的智慧类型。达尔文将古老的图腾崇拜上升到生物学的高度。生殖崇拜以基因学和哈维洛克·艾利斯的形式重新出现。现在该由我们决定再螺旋上升半圈。达尔文主义将古老的新石器时代的智慧转化为科学概念。新意识智慧能够从禅宗、道教和密教预言性地看到一些这类智慧的端倪——生活实践里实现的生物理论,将达尔文主义上升到怜悯和精神洞察力层面。”“你看,”珊达总结道,“没有什么世俗的原因——正如没有什么神圣的原因——能理解当年佛陀或其他相关人员感受到蛇身显示的圣光。” “即使蛇可能杀死他?” “即使蛇可能杀死他。” “即使它是最古老、最普遍的生殖象征吗?” 珊达笑道:“在穆迦林陀树下冥思——这是我们给每对恋人的建议。进行爱的冥思期间,想想孩童时期接受的教育,蛇,是你的兄弟;蛇,有权获得你的怜悯和尊重;蛇,总而言之,是好的,好,好。” “蛇还有毒,有毒,有毒。” “但请记住,蛇即使有毒,也很好,采取相应的行为,蛇则不会放毒。” “谁说的?” “这是可以看到的事实。那些不怕蛇的人,那些不带着偏见认为只有死蛇才是好蛇的人,接近蛇时几乎不曾被咬过。下周,我会从邻居那儿借蟒蛇宠物。随后几天里,我会在蛇的盘绕中给罗摩喂午饭和晚饭。” 屋外传来了尖锐的笑声,接着是孩子们相互之间很混乱的声音,英语中掺杂着帕拉岛语。一会儿,玛莉·沙拉金妮走了进来。一对双胞胎也簇拥着走了进来。与被她照料的小孩相比,玛莉显得很高挑,看起来像一位称职的“妈妈”。玛莉身后还跟着一个身体强健的男孩,像个小天使,自威尔第一次睁开眼看到岛上的事物以来他就跟着玛莉。 “我们在幼儿园接上了塔拉和阿朱那。” 玛莉·沙拉金妮解释道,那对双胞胎正忙着抱着妈妈呢。 珊达一手抱着小罗摩,另一只手揽着这对双胞胎,笑着感谢道:“你们真好。” 这时,汤姆·克里希那说道:“不客气。”汤姆·克里希那走向前,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在想……” 汤姆·克里希那刚开始说,又停下来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姐姐。玛莉·沙拉金妮摇摇头。 “你在想什么?”珊达问道。 “实际上,我们在想……我的意思是,我们能来和你们一起吃饭吗?” “哦,明白啦。”珊达的目光从汤姆·克里希那移向玛莉·沙拉金妮,又移回去,“你最好去问问维贾雅饭够不够吃。今天,维贾雅负责做饭。” “好的。”汤姆·克里希那无精打采地说。汤姆·克里希那不太情愿地慢慢穿过房间,走过通向厨房的那道门。珊达转向玛莉·沙拉金妮:“怎么啦?” “妈妈至少跟他说过五十次,不喜欢他把蜥蜴带回家里。今早,他又往家里带啦。所以,妈妈很生他的气。” “因此,你决定最好到这儿吃饭?” “如果不方便,珊达,我们可以尝试去饶女士或罗贾金那达萨斯家。” “当然方便,”珊达向她保证,“我只是觉得,让汤姆·克里希那去和维贾雅打个招呼妥当些。” “您说得很对。” 玛莉·沙拉金妮郑重地说。接着,透着一股职业腔,她喊道:“塔拉,阿朱那,和我去卫生间洗洗。你们好脏。” 玛莉·沙拉金妮一边说,一边把塔拉和阿朱那带走。 等他们走出视线,威尔转向珊达:“刚才我看到了互助领养俱乐部的运转情况。” “幸运的是,”珊达说,“运转方式很温和。玛莉·沙拉金妮、汤姆·克里希那和他们的妈妈关系处得都很好。没有个人问题——只是命运的问题,杜加德去世这一巨大、悲伤的问题。” “苏茜拉还会再嫁吗?”威尔问道。 “我希望是这样,对大家都好。同时,孩子能和一位继父或者他们的生父相处一段时光也是好的。特别是对汤姆·克里希那好。汤姆·克里希那刚好到了小男孩意识到男人作为雄性的年龄。他仍会像婴儿一样啼哭,但下一秒,他又会炫耀似的把蜥蜴带回家——仅仅就是为了证明他是百分之百的纯爷们。因此,我打发他去找维贾雅。维贾雅具有汤姆·克里希那所渴望的一切:又高又壮,很能干。维贾雅给汤姆·克里希那讲道理时,汤姆·克里希那听得进去——但我和他妈妈给他讲同样的道理时,他从来都听不进去。维贾雅的确和我们说的是一样的道理。因为除了男性百分之百的阳刚外,维贾雅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女性的柔和。所以,你看,这样汤姆·克里希那才会买账。”珊达总结道,看着手臂里熟睡的孩子,“但现在,我该把这个男孩放到床上,准备吃午饭啦。” 1.《圣经》中哄骗力士参孙说出自己神力来源的腓力斯情妇,她后来联合族人剪掉了参孙神力来源的七缕头发,弄瞎了他的双眼。 第十三章 双胞胎洗漱梳理之后,都已经坐在高凳上了。玛莉·沙拉金妮站在他们身后,像一位骄傲而焦急的母亲。维贾雅正站在灶台那儿从砂锅里盛米饭和蔬菜。汤姆·克里希那把每个碗盛满饭并端到桌上,表情专注,而且很小心。 “那儿!”维贾雅说,此时最后一个盛满的碗也正被端来了。维贾雅擦了擦手,走到桌前并坐下。“最好给客人讲讲餐前祷告。”他对珊达说。“在帕拉岛,” 珊达解释道,“我们并不在餐前说感谢神的恩赐的话语。我们让饭菜来说。或者说,我们不说祷告词,我们作‘咀嚼祷告’。” “咀嚼祷告?” “祷告是我们品尝每道菜的第一口——咀嚼,咀嚼,直到什么也不剩。并且,你在咀嚼时,要注意食物的味道,要注意黏稠度、温度、接触牙齿的压力和下颌肌肉的感觉。” “同时,我想,你们也会默默地向觉悟者、湿婆神或其他什么人表示感谢吧?” 珊达使劲地摇摇头:“那样做会分散注意力,而注意力是最重要的。对既定事物的体验的注意力,对没有发明事物的注意力。注意力不是对想象对象固定话语的记忆。”珊达环视饭桌:“开吃吧?” “好哇!”双胞胎异口同声喊道,并拿起汤勺。 随后是漫长而沉默的一分钟,只能听到双胞胎的咂嘴声,他们还没有学会吃饭不咂嘴。 “我们咽下去了,可以快些吃饭了吗?”其中一个小孩最后问道。 珊达点头。大家都吃完了第一口,然后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只听到汤勺相撞,边大口吃饭边谈话的声音。 “哦,”珊达询问道,“你们的饭前祷告吃起来如何?” 威尔说:“吃起来就像是各种不同东西的冗长组合。或者说,建立在米饭、姜黄、红辣椒、西葫芦还有一些我叫不上来的叶状东西这些基本食材上的变异组合。有差别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情,之前我从来没注意到。” “当你注意这些东西的时候,会暂时出现来自白日梦、记忆、预测、奇怪概念的东西——围绕你的一些特征。” “那不就是我吗?” 珊达看着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丈夫:“你怎么看,维贾雅?” “我说是介于‘我’和非我之间。品尝是非我为整个机体在做事。同时,品尝也是‘我’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这也正是我们咀嚼祷告的重点——让自我更多关注非我做的事情。” “很好,”威尔评论道,“但重点的重点是什么?” 珊达答道:“重点的重点,如果你能学着更加关注环境中非个人因素(即食物)或机体中非个人因素(即味觉),你也会忽然发现自己注意到意识中更远层面的非自我因素。或许最好,反过来说,意识中更远层面的非自我因素能够更容易让你—— 一个已经学会去意识生理学层面的非自我因素的人,知晓它。”珊达忽然被一声不知什么跌落的声音打断,然后是双胞胎中有个小男孩叫起来。“随后,”珊达一边说,一边擦拭地面,“我们需要结合身高不足四十二英寸(106厘米)的人考虑自我和非自我的问题。提供简易不出错的解决方案的人能够获得六千四百亿卢比奖励。”珊达擦了擦孩子的眼睛,帮他擤了鼻子,亲了他一下,然后走到灶台那儿重新盛了一碗米饭。 “你们今天下午要做些什么事呢?”吃过午饭,维贾雅问。 “去看值班稻草人。”汤姆·克里希那郑重地回答。 “就是学堂下面的那块田间。” 玛莉·沙拉金妮补充道。 “那我就开车带你们过去。” 维贾雅说,转向威尔,“你愿意一起去吗?” 威尔点点头:“如果允许的话,我打算去看看学校,顺便在里面——坐下来,或许,旁听一节课。” 珊达站在走廊那儿和他们道别,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了那辆停靠在门口的吉普。 “学校在村子的另一头,” 维贾雅启动发动机时解释道,“我们抄近道,但路上会上上下下颠簸起伏的。” 吉普车经过一段下坡路,路的两旁是种着水稻、玉米和红薯的梯田,随后沿着一个平台的轮廓线行驶。路的左侧是一个泥泞的小鱼塘,路右面是面包树果园。接着车又驶向一段上坡路,上坡后,看到了成片的田地,有绿色的,金色的——然后到达了学校,校舍洁白、宽敞,周围环绕着参天的遮阳树。 “下面,”玛莉·沙拉金妮说道,“就是我们的稻草人。” 威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下面最靠近他们的地方,梯田上的金黄水稻几近收割。田里有两个穿粉色围腰布的小男孩和一个穿蓝色裙子的小女孩。此外,窄稻田里还有两个真人大小的牵线木偶。木偶人连接在稻田两侧的杆上,小男孩和小女孩则交替拉绳子以牵动木偶。木偶人是被精雕细琢过的,并且穿着体面,衣服用的不是破布,而是最华丽的布料。威尔看着他们,显得很吃惊。 “所罗门最辉煌的时候,”威尔惊叫道,“也没有这么威武。” 但是所罗门,他继续想,只是一个拉贾,这两个华丽的木偶人级别更高。一个是未来佛,另一个则显得很欢乐,东方印度版的圣父,一如西斯廷教堂里的他,正俯身看着新生的亚当。 每拉一次绳,未来佛便摇摇头,打坐时莲花姿势盘坐的腿伸开,在空中简短地跳着方丹戈舞。然后再次盘腿,静坐沉默一会儿,直到又拉一次绳子,大佛打坐冥想再次受到干扰。圣父呢,挥舞着伸展的手臂,移动食指似乎在做出不祥的指示,嘴巴一张一合,胡须似鬃毛一般。一双玻璃制的眼睛,闪动着火焰,似乎在威吓任何胆敢靠近稻田的小鸟。清风一直吹摆着圣父亮黄色的衣衫。大胆的设计——棕色、白色和黑色——上面有老虎和猴子的图案。此时未来大佛庄严的袈裟,红色和橘色的人造丝面料,也时而鼓起,时而扁平,几十个装饰的小银铃也叮铃铃地响着,透着伊奥利亚风情。 “你们所有稻草人都是这样的吗?”威尔问。 “这是老拉贾的想法,” 维贾雅回答道,“老拉贾这么做是想让孩子们明白:所有神都是家里造的,只有我们拉动神的绳子,神才有权力拉动我们的绳子。” “让他们跳舞,” 汤姆·克里希那说道,“让他们摆动。” 汤姆·克里希那笑得很开心。 维贾雅伸出硕大的手掌,拍了拍小孩乌黑的卷发:“就是这种精神!”维贾雅转向威尔,他明显是在模仿老拉贾的样子:“他们这么做,除了威吓鸟之外,有时也许是安慰苦难者,情况是这样:把他们高高挂在杆上,人们需要仰视他们;当人仰视时,即使是在看神灵,也能看到上面的天空。什么是天?空气和弥漫的光线;但也象征着无边无际(原谅这个比喻)孕育般的虚空,虚空中产生的所有东西,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傀儡制造者以及神圣的稻草人,融合为我们知道的宇宙——或者说,我们认为我们所知道的宇宙。” 玛莉·沙拉金妮一直在认真地听,点头表示同意。“爸爸常说,” 玛莉·沙拉金妮接着说,“抬头看天空翱翔的鸟感觉更好。鸟不是语言,爸爸过去常说,鸟是真实的,像天空一样真实。” 维贾雅停下车来。“玩得开心,”孩子们蹦跳着下车时,维贾雅说道,“让他们跳舞,摇摆。” 汤姆·克里希那和玛莉·沙拉金妮欢叫着下坡朝田里跑去,加入公路下面的其他小朋友一起摇稻草人的行列。 “现在,我们去感受一下更庄重的教育。” 维贾雅开车重新驶回正道,朝学校开去。“我把车放在这儿,走到站内去。当你听够了的时候,你就找人把你送回去。” 维贾雅把车熄火,并把钥匙交给威尔。 学校办公室里,校长纳拉杨女士正隔着桌子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谈话,老人脸拉得很长,也很沉郁,就像一条布满皱纹的警犬的脸一样。 “钱德拉·梅农先生,” 维贾雅在引见时说道,“是我们这儿的教育副部长。” “他正在对我们学校进行例行访问。” 校长说道。 “我对看到的一切非常满意。”副部长补充道,并朝纳拉杨女士礼貌性地鞠躬。 维贾雅表示抱歉:“我得去工作了。” 维贾雅说完,朝门口走去。 “你对教育特别感兴趣吗?”梅农先生询问道。 “还不如说特别的无知,”威尔回答道,“父母只是把我养大,我从未接受过教育。所以,我想感受一下真正的教育。” “那,你来对地方啦,”副部长向他保证,“新洛桑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学校之一。” “你觉得,好学校的标准是什么?”威尔问道。 “成功。” “哪些方面?获得奖学金?为工作做好准备?遵循当地的分类教条?” “所有这些,当然,”梅农先生说道,“但是基本的问题仍在。姑娘和小伙应该干什么?” 威尔耸了耸肩:“答案取决于驯服地点。例如,美国的姑娘和小伙干什么?答案:大众消费。大众消费还衍生出大众通讯、大众广告,以及电视、安宁片、正面思想和香烟等‘大众鸦片’。既然欧洲在大众生产方面取得突破,那么那儿的姑娘和小伙干什么呢?大众消费和所有其他的——就像美国的姑娘和小伙一样。但俄罗斯那儿的情况则不同,姑娘和小伙志在强化国体。所以出了很多工程师和科学教师,更不用说配备了坦克、氢弹和远程火箭,并随时准备发动战争的五十个师。所以,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暂时如此,但总会有些交叉的地方。西方可能会害怕东方,因此放弃让姑娘和小伙进行大众消费的想法,并进而决定让他们造大炮,强化国体。同样,东方可能会发现自己受到渴望拥有西方电器、体验西方生活方式的来自民众的压力,并进而改变想法鼓励姑娘和小伙进行大众消费。但这是将来的事情。目前,针对你问题的答案还是泾渭分明的。” “但这两种答案,”梅农先生说道,“和我们这儿的情况都不同。帕拉国的姑娘和小伙子做什么?不是大众消费,也不是强化国体。当然,国家要存在。对大家来说,仅是存在而已。这不用说。只有基于上述这一条件,姑娘和小伙才能发现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只有基于上述条件,我们才能有所作为。” “那,他们实际做什么?” “自我实现,成为真正的人。” 威尔点头:“《真相笔记》,成为应成为的人。” “老拉贾,”梅农先生说道,“主要从超越个体的层面关注人。当然,我们对个体本来的状态也感兴趣。但我们的第一要务是基础教育。基础教育需要考虑个体的方方面面:形体、身高、性情、天赋和缺点。超脱结合教育属于高等教育的范畴,从青年开始,并和高等基础教育同步。” “根据我的理解,”威尔说道,“应从首次体验解脱之药开始。” “那么,你听说过解脱之药?” “我看到过它发挥效用。” “罗伯特医生昨天带他去看过启蒙仪式。”校长解释道。 “对此,”威尔补充道,“我印象很深刻。我不禁想到了我自己的宗教训练……”威尔故意没说下去,为了取得更好的语言效果。 “那,正如我所说,”梅农先生继续说道,“青少年同时接受两种教育。和其他同类一起,接受超脱结合教育的同时,也在相应的心理和生理课上学习,知晓每个人都具有独特的构造和秉性,大家彼此存在个体差异。” “我在学校的时候,”威尔说道,“教员们尽力淡化彼此之间的差异,或者至少向大家灌输相同的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想法——有着学者气,却踢安格鲁足球的绅士典范。那么告诉我,你们如何看待大家都有差异这一事实?” “我们首先对差异进行评估。”梅农先生说,“从解剖学、生物化学到心理学准确看待一个孩子。从有机层面的角度来看,什么占主导——胆量、肌肉还是神经系统?他离这三极有多近?个体的组成部分,身体的还有心理的有多么和谐或不和谐?他天生想支配、社交或希望独处的愿望有多强烈?他是如何思考、感知或记忆呢?他是否是一个视觉型的人?他思考时,借助文字还是图片,还是借助两者或都不借助?他讲故事时是否留于表面?他是否像孩童时代的华兹华斯和特拉赫恩一样看待世界?若是如此,又如何不使荣耀与斗志消逝在平常的岁月里?或者更具体地说,我们如何从概念层面教育孩子,而不会抹杀孩子强烈的非语言经验能力?如何在分析和洞见之间寻找平衡?还有很多其他必须询问和回答的问题。例如,孩子是否能吸收食物中的所有维他命,是否有一些慢性缺陷;如果未经诊断或治疗,会让孩子缺乏活力,萎靡不振,关注阴暗面,感觉无聊,或想一些愚蠢或歹毒的事情吗?血糖如何?呼吸如何?工作、玩耍或学习的时候,采用何种姿势或如何使用身体?还有一些关于特殊天赋的问题。他是否有音乐、数学、处理文字、准确观察、逻辑思考、对观察到的东西用想象力加工等方面的天赋呢?他长大后,最终适合做什么呢?所有孩子都是很好的催眠主体——五分之四的孩子可以通过谈话被催眠。成人中,这一比例正好相反。五分之四的成人很难通过谈话被催眠。随机挑选的一百个孩子中,哪二十个孩子长大后倾向于被催眠?” “可以提前找出来吗?”威尔问道,“如果可以,找出他们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能找出来,”梅农先生回答,“而且这种寻找很有意义,特别是在你所生活的世界。从政治角度来说,易于被催眠并达到最佳状态的这百分之二十,也可能是你们社会最危险的因素。” “危险?” “因为这类人群是鼓动者提前确定的牺牲品。在古代前民主社会里,任何雄辩家都可以借助背后的组织将这百分之二十潜在的催眠者转化为组织严密的狂热者军队,为催眠师的大荣耀和大权力服务。独裁统治下,这些潜在催眠者会接受盲目信仰,进而成为全能党派的中坚力量。所以,你可以看到,对任何看重自由的社会来说,提前在他们小时候找到这些潜在催眠者是多么重要。找到这些催眠者之后,我们可以对其催眠,提供系统教育以便使他们不会被自由的敌人催眠。同时,当然,需要重新构建社会结构以使自由的敌人很难形成或根本不可能发挥任何影响。” “这就是帕拉岛目前的状态?” “绝对是!”梅农先生说,“因此,我们潜在的催眠者不会构成危险。”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提前找到他们呢?” “因为,如果善加利用,这种天赋可以发挥出极大的价值。” “进行命运掌控?”威尔质问道,威尔想起了治疗天鹅,以及苏茜拉提到的按压个人按钮等所有事情。 副部长摇摇头:“若欲掌控命运则只需轻微的精神昏迷,实际上每个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而在能够进入很深精神昏迷的人中,有百分之二十是潜在梦游者。在很深的精神昏迷状态——而且只有在很深的精神昏迷状态——才能教人如何扭曲时间。” “你能扭曲时间?”威尔询问道。 梅农先生摇头:“不幸的是,我无法进入最深层。我所知道的东西都是通过漫长、缓慢的过程习得的。纳拉杨女士则更幸运。纳拉杨女士属于有天赋的那百分之二十的人群,她可以走各种教育捷径,而这些捷径对我们其他人不开放。” “什么样的捷径?”威尔转向校长,问道。 “记忆的捷径,”她回答道,“计算、思考和解决问题的捷径。开始学习的时候,尝试如何将二十秒作为十分钟或一分钟作为半小时体验。深度精神昏迷状态下,则很容易做到。倾听教师的建议,并长时间静坐在那儿。两个小时整——你对此准备宣誓确实如此。回过神后,看看手表。你那两个小时的体验,缩短到手表上只显示四分钟。” “如何做到的呢?” “没人知道如何做到的,” 梅农先生说道,“但是有些逸闻趣事,譬如马上要被水淹死的人可以在短短几秒内,看完展现在他们面前的自己的一生,这完全是真实的。大脑和神经系统——或者甚至说部分大脑和神经系统——碰巧能够实现上述功能。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我们六十年前发现了这种现象。自从发现以来,我们一直在开发利用。出于不同目的进行利用,最主要的是出于教育目的。” “例如,”纳拉杨女士继续说道,“这里有一个数学问题。正常状态下,你超常发挥也需要半个小时才能解决。但你可以将时间膨胀到某一个点,即一分钟可以从主观上等于三十分钟。然后,你再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主观时间三十分钟后,问题得到解决。但三十分钟主观时间在钟表上只显示一分钟。一点也不紧张或者有很大压力,你解决该数学问题的速度已经达到数学神童的速度。况且,神童的发挥有时候也不稳定。未来的天才诸如安培和高斯,或未来的傻瓜诸如戴斯,他们所有人,通过一些内在的时间膨胀技巧,能够在几分钟内,有时候甚至在几秒钟内完成一个小时的工作。在学生中间,我的智商仅属平均水平。我能够进入深度精神昏迷状态,也就是我的主观时间可以是实际时间的三十倍。结果是:在深度精神昏迷状态下我所涉猎的知识远远比正常状态下我可能获得的知识多很多。如果有人生来智商就高,而且还能够进行时间膨胀,你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结果肯定是令人吃惊!” “不幸的是,”梅农先生说道,“这样的人不多见。前两代人中,我们只有两位天才能够进行时间膨胀,然后还有五到六位使用时间膨胀能力稍微逊色的人。但这些少数的天才对帕拉岛的发展作出的贡献是无法估量的。所以,我们自然也就很关注潜在的催眠者!” “那么,你当然会向小学生问一些试探性的问题,”短暂的沉默后,威尔总结道,“找到答案后,你们做什么?” “我们开始做相应的教育,”梅农先生说道,“例如,我们针对每个孩子的体质和性情问问题。得到答案后,我们会找出所有最害羞、最紧张、最外向、最内向的孩子,然后把他们放到一个组。随后,逐渐扩大这个组的规模。首先加入少数没有社交歧视的孩子,然后加入一到两个四肢发达的男孩或女孩——有攻击性或热爱权力的孩子,这是最好的方法。我们发现,让处在三个极点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彼此理解、彼此宽容,经过精心控制社交,几个月后,他们愿意承认:具有不同遗传性格的人和他们一样具有存在的权利。” “原则是,”纳拉杨女士说道,“明确教育方式,逐步应用。比较基础的教育方式是和熟悉的动物进行类比。猫喜欢独处。羊喜欢群居。貂凶猛,不能被驯服。豚鼠温和,友善。你的性格像猫、像羊、像豚鼠还是貂?结合动物的属性进行教育,甚至很小的孩子也能够理解人类的多样性,包括相互忍耐、相互宽容。” “随后,”梅农先生说道,“他们阅读《博伽梵歌》时,告诉他们宪法和宗教之间的联系。羊和豚鼠性格的人喜欢仪式、公开活动和复古情感,他们的性情偏好可以引向忠诚之道;猫性格的人喜欢独处,他们的独处沉思可以成为自我认知之道;貂性格的人喜欢做事,问题是如何将他们精力旺盛的攻击性转化为公正无私的行为之道。” “我昨天也在研究通往无私的行为方式之道。”威尔说道,“伐木和攀岩之道——不可以解决吗?” “伐木和攀岩,”梅农先生说道,“是特殊情况。我们可以总结来说,通向所有方式之道是能量的重新分配。” “怎么说呢?” “原理很简单。对于恐惧、嫉妒或太多的降肾上腺素,或当时发生的内在冲动,或错位所滋生的能量——你没有利用这种能量做一些对别人不好的事情,没有压制它或做一些对自己不好的事情,你刻意沿着一种渠道分配的能量做一些有用的事情,或如果无用,至少无害的事情。” “这是一种简单的情况,”校长说,“常愤怒或遭受挫折的孩子会有很多委屈的负能量,因而哭泣,说脏话或打架。如果产生的能量足以从事上述行为,则该能量足以支撑跑步、跳舞而不仅仅只是五次深呼吸。随后让你看一下跳舞。此刻,让我们仅谈论呼吸。不安的人进行五次深呼吸后会释放很多压力,也会表现得更理智一些。因此,我们教会孩子们各种呼吸游戏,孩子们生气或不安的时候让他们来玩。有些游戏具有竞争性。两个敌对者进行深呼吸,哪个能吸气最深并在呼出时说‘噢呣’时间最长?这种决斗最终几乎毫无例外都以和平方式化解。当然,也有很多种情况不适合进行竞争性呼吸。这儿还有个小游戏,可以让生气的孩子自己玩,这个游戏的依据是当地的民间传说。帕拉岛的每个孩子都是在佛学故事的沐浴中长大的。在大多数虔诚的童话故事中,都会有人联想到神仙。比如,沐浴圣光、身佩神饰、头顶圣光的菩萨。灿烂的景色总是会对应同样醇香的嗅觉,正如烟花总是伴随不可言喻的美妙香味。一些传统的幻想——不用说,总是基于各类实际的幻觉体验,这些体验可能会因斋戒、感官缺失或食用蘑菇而诱发——我们让这些幻想起作用。暴力情感,我们告诉孩子,就像地震一样,会强烈地摇撼,会使我们的自我与共同的普世佛性之间的那道墙,出现裂缝。每当你生气时,你身体内部的某些东西就会裂开,从这个裂缝里,会喷出天堂般觉悟的味道。像黄兰,像依兰,像栀子花——只是要美妙得多。所以,不要错过你不经意释放的天堂般觉悟的味道。那是你每次生气的时候都会存在的。嗅它,深深吸入,充满肺。一次一次重复。” “他们实际上会这样做?” “经过几周的教育后,大多数孩子都能很自然地这么做。此外,很多孩子都能嗅到那种香味。以前压抑性的 ‘你不应该’,如今转化成了新的鼓励性的表述‘你应该’。潜在有害性的能量转换渠道后,不仅无害,而且实际还有益。同时,当然,在合理使用语言以及感知方面,我们也会给孩子提供系统和精心策划的渐进的训练。教育孩子们注意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以及他们的情感和欲望如何影响他们对外部世界的体验,以及他们的语言习惯不仅影响他们的情感、欲望,甚至还影响感觉能力。我用耳听到和用眼看到的是一回事;我使用的语言,所处的心境以及追寻的目标,让我感知到、理解到并做出行动的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所以,你看,所有这些都串联为一个统一的教育过程。我们以同步培训教育孩子,如感知和想象方面,应用生理学和心理学方面,实际伦理学和宗教方面,合理使用语言和自我认知方面。换句话说,涉及整个身心所有方面的培训。” “精心安排的身心培训和正式教育之间,”威尔问道,“有什么相关性?是否有助于孩子做加减法,按语法写作,或理解基础物理学?” “作用很大,”梅农先生说道,“经过身心培训的孩子,会比未经训练的学得更快,也更彻底,也更能够将现实和观点联系起来,和各自的发展轨迹联系起来。”突然,而且令人吃惊的是(因为梅农那张悲苦的长脸给人的印象最多是厌倦的微笑,而与任何欢乐的表情绝缘),他响亮地大笑起来,而且笑了很长时间。 “什么事这么可笑?” “我想到上次在英格兰的时候碰到的两个人。在剑桥碰到的,其中一位是原子物理学家,另一位则是哲学家。两位都特别著名。其中一位,离开实验室,心理年龄大概只有十一岁;另一位,则是一位不愿面对体重问题、停不下来的贪吃者。给你一个聪明的孩子,如果只注重严格的正式教育,而完全忽略和学习、生活相关的身心教育,十五年过去后,就可能出现上述极端的例子。” “你们这种教育体制下,不会出现那种学术怪人?” 梅农副部长摇了摇头:“到欧洲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种学术怪人。他们很滑稽,很荒诞,但是,上帝啊,好悲哀!而且,可怜的是,奇怪到令人厌恶!” “可悲,奇怪到令人厌恶——这就是我们为专业化付出的代价。” “专业化,”梅农先生表示同意,“和你们这些人通常说的专业化含义不同。你们说的专业化很有必要,而且不可避免。没有专业化,就没有文明。如果专业知识教育和身心教育能够同步推进,则那种必需的专业化不会造成很大的伤害。但是,你们不注重身心教育。而你们治理、改进科学专业化教育过多的方法是再加一点人文课程。多好!每种教育都要考虑人文教育,但不要被人文教育这一名称所愚弄。人文教育本身不会带来人性化,人文教育只不过是象征层面的另一种专业化形式。阅读柏拉图或倾听关于T.S.艾略特的讲座,不会对整个人类起到教育作用;像物理或化学课程,只是注重符号方面的教育,身心则继续保持在无知和无能的原始状态。因此,我第一次到国外旅行就碰到那些可悲、可恶的怪人们,着实让我吃惊。” “正式教育呢?”威尔问道,“必要的信息和必要的知识技能呢?你们和我们的教育方式一样吗?” “我们教育的方式,也许再过十年到十五年,你们才会采用。拿数学举例来说吧。传统的数学教学首先从阐释实用的技能开始,上升到玄学,并最终从结构和逻辑转换进行阐释。在我们这里的学校,传统过程则被颠倒过来。我们首先从结构和逻辑讲起,接着,跳过玄学,继续从一般性原理讲到特定应用。” “小孩能理解?” “相比于从功利的技能讲解开始,这样他们理解得更好。只要能以正确的方式讲解,孩子们从五岁往上,智商正常的孩子就可以学会所有东西。我们采用游戏和谜语的方式阐释逻辑和结构。孩子在游戏的过程中,可以令人难以置信地快速抓住重点。随后,进入实际应用阶段。按照这种方式教学,教授的内容往往会多出三倍,理解的透彻度会高出四倍,而时间则节省一半。或者,想想我们可以通过游戏理解基本原理的另一个领域。所有的科学思考都是建立在概率之上。那些古老永恒的真理只是一种可能性极高的事实,不可变更的自然法则只是统计学上的平均值。如何才能将这些深奥的、晦涩的概念深入到孩子的大脑中呢?通过和孩子们玩轮盘赌,掷硬币或抓阄。教会他们各种游戏:扑克、棋盘游戏、掷骰子。” “‘梯子与进化蛇’这款游戏最受小孩欢迎,”纳拉杨女士说道,“还有一款很受欢迎的游戏是‘孟德尔幸福之家’。” “不久后,”梅农先生补充道,“我们教给他们一款更复杂一些的游戏,由四个人玩,有六十张精心设计的扑克,分三组。我们称之为‘心理之桥’。牌是随机发到你手里的,但玩的时候需要技巧,虚张声势,并与同伴合作。” “心理学、孟德尔主义、进化——似乎你们的教育比较偏向生物学。”威尔说道。 “是的,”梅农先生表示同意,“我们最强调的不是物理和化学,是生命科学。” “是原则问题?” “不完全是。还考虑便捷性和经济必要性。我们没有钱进行大规模的物理和化学研究;那类研究实际上对我们也没有必要——重工业只会恶化竞争,军备竞赛会带来更多的恶毒,我们从来也没有过登上月球的想法。在我们所处的地球的这个纬度上,我们只是希望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谦逊地生活,并和岛上的所有生物和谐共处。如果我们愿意,而且能够付得起钱,我们可以采用你们在物理和化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将其用于我们要达成的目标。同时,我们会集中关注给我们带来最大益处的研究——生命和心灵科学的研究。如果新生独立国家的政治家们有良知的话,”他补充道,“他们也会这样做。但他们希望四处施加影响力;他们希望建立军队,他们希望赶上欧美的机动化和消费速度,他们义无反顾地致力于应用物理学和化学,并承担所带来的所有不幸后果,军事的、政治的和社会的。但是,不发达国家不应这样。不发达国家不必步入他们的后尘。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我们已经走过的道路——应用生物学之路、生育控制之路、生育控制保证下的限定生产并有选择性地发展工业。这条道路会带来由内而外的幸福,通过健康,通过意识,通过改变一个人对世界的态度;相反,这条道路不是通过由外及内创造幸福的海市蜃楼,比如通过玩具、兴奋剂和无休止地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可以选择我们的道路,但他们不愿意这样做,他们想和你们完全一样——按照他们设定实现的速度——他们注定了会受挫和失望,注定面临社会解体和无政府主义的悲惨,然后陷入被暴君奴役的悲剧。这种悲剧是可以完全预见的,而他们却硬是要眼睁睁地走向这种悲剧。” “而且,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校长补充道。 “什么也做不了,”梅农先生说道,“除了继续做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并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一个国家通向幸福的道路可以被模仿。概率虽小,但也有可能发生。” “除非大壬当共荣先发生。” “除非大壬当共荣先发生,”梅农先生庄重地表示同意,“同时,我们会继续我们的工作,就是教育。你还有其他想听的吗,法纳比先生?” “很多,”威尔说道,“例如,你们开始科学教学有多早?” “科学教学和乘除法运算同时开始。首先是生态学课程。” “生态学?生态学不是有点复杂吗?”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先开始。绝不能让孩子有任何机会想象事情是孤立存在的。首先,让孩子们明白万物都是相互关联的。在森林、田野、池塘、小溪、村庄和周围的国家,向他们展示这种关联,使其深入头脑。” “允许我补充一下,”校长说,“我们在进行关系科学教育的同时,也一同教授关系伦理道德。平衡,付出和索取,不要过度——这是自然法则,源于事实,适用于伦理道德,而且也应该是人与人之间的法则。我前面说过,采用动物寓言的方式,孩子则很容易理解其中的观点。我们给孩子提供最新版的《伊索寓言》。不是古老的拟人化小说,而是真正的生态学寓言,蕴含内置的宇宙道德。还有一个精彩的儿童寓言是讲水土流失的。在我们这里,无法举出水土流失方面很好的案例,因此我们会给孩子们看一些照片,壬当、印度、中国、希腊、黎凡特、非洲和美国发生过的情况——这些地方的贪婪的、愚蠢的人们只知道索取,而不付出,盲目地开采,缺乏爱护和理解。因此善待自然,自然也会善待你。伤害或破坏自然,自然很快也会摧毁你。在风沙侵蚀区里,‘恶因恶果很明显’——相比于遭受水土流失的家庭,这里的孩子们更容易觉察和理解这个道理。心理创伤看不见——无论如何,孩子们毕竟对他们的长辈了解甚少。而且,没有对照标准,他们很容易把最差的情况当成理所当然,就像大自然的一部分一样。十亩草地和飞沙的区别很明显。沟壑和飞沙是一种寓言。面临飞沙和水沟,孩子们更容易理解生态保护的必要性,并进而关注道德——容易从动植物黄金法则联想到动植物赖以生存的地球,并进而联想到人类的黄金法则。这是另一个重点。孩子们从生态学事实和水土流失寓言进而总结出普适伦理道德。大自然中没有上帝选定的子民,没有圣土,没有独特的历史启示录。面临生态保护这一道德信念,没有人有优越感,或有任何特权。‘恶因恶果’适用于我们处理世界上任何地方任何的生物关系。我们只有心怀慈悲,聪明地对待大自然,才能安逸地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基础生态学和基础佛学直接相关。” “几周前,”沉默一会儿后,威尔说道,“我在读托瓦尔德的书,描写的是1945年1月到5月‘东德’发生的事情。你们读过这本书吗?” 他们摇头。 “那,最好别读。”威尔建议。“二月份爆炸事件发生后的五个月,我在德累斯顿。有五到六万的平民——大多数是来自俄罗斯的难民——一夜之间被活埋。发生这一惨绝人寰的悲剧的原因就是龌龊的阿道夫从没有学过生态学,”威尔笑起来,脸上的表情依旧似剥了皮一样难看,“从没学过生态保护的第一个原则。”谈论这个话题需要开玩笑地说,如果严肃地讲,真是很恐怖。 梅农先生拿着公文包,站立起来。 “我必须走啦。”他和威尔握手,表示很高兴和他聊天,并希望他在帕拉岛生活得开心。同时告诉他,如果想更多地了解帕拉岛的教育,可以问纳拉杨女士。这方面,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当向导和讲解员。 “你想去教室看看吗?” 等副部长离开后,纳拉杨女士问道。 威尔站起来,随纳拉杨女士走出办公室,来到走廊上。 “这是数学室,”校长一边开门,一边说,“这是五年级上班。教课的是阿南德女士。” 校长介绍的时候,威尔鞠了躬。这位白发苍苍的教师微笑了一下以示欢迎,并小声地说:“你看,孩子们正在解决问题。” 他向周围看去。几十个男孩和女孩正眉头紧锁,专注地看笔记,教室安静得可以听到针落的声音。他们正低着头,头发乌黑柔顺。白色卡其短裤和各种颜色的长裙,金色的皮肤上因出汗而闪着光。男孩们的身体,显现着胸廓肋骨。女孩们的身体则更丰满,光滑,小小的乳房膨胀着;结实,挺拔,就像洛可可风格的雕塑家创造的林中仙女塑像。每个人都完全习以为常。在这里,威尔想,堕落是一条被推翻的教条,眼前的这一幕多么令人欣慰! 同时,阿南德女士正在解释——音调甚低,以便不会分散男孩和女孩的注意力——她总是把课堂分成两组。视觉型学生组,从几何的角度来看待外物,就像古希腊人;非视觉型学生组,喜欢从代数和没有图片的抽象角度思考。看着这些年轻、美丽的身体,在这未曾堕落的美丽世界,威尔都有点不太情愿地移开注意力,去关注性格的多样性和如何教授数学的智慧。 校长和威尔最终离开了。下一个教室里,淡蓝色的墙壁上装饰着绘有热带动物、菩萨和胸部丰满的莎克蒂的画。五年级下的孩子们正在上两周一次的基础应用哲学。这儿的孩子乳房更小,胳膊更细,肌肉更少。这些小哲学家们一年前才刚刚告别了童年。 “符号是大众的。”威尔和纳拉杨女士走进教室时,一位年轻男士正在黑板前讲解。他画了一排小圆圈,分别编号为1、2、3、4和n。“这些是人。”他解释道。他从每个小圆圈里画一条线,并和黑板左侧的正方形连接起来。他在正方形的中心写上S。“S代表符号系统,人们在彼此交谈时使用。他们都说同样的语言——英语、帕拉岛语、爱斯基摩语,具体取决于出生的区域。文字是大众的,文字属于特定语言的所有讲话者,文字收录在词典内。现在我们看看发生在外面的事情。”他指向一扇打开的窗户。蓝天白云下,几十只艳丽的鹦鹉飞入视野,随后消失于树后。老师又在黑板的另一侧画了一个正方形,标记为“事件E”,并用直线和圆圈相连。“外面发生的事情是公开的——或至少是相当公开的,”他补充道,“有人说话或写字会怎么样呢——这也是公开的。但是圆圈里面发生的事情是个人的。”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用手擦了擦前额。“个人的。”他用棕色的食指触摸眼睑和鼻尖,“现在,我们来做一个简单的实验。说单词‘Pinch’(掐)。” “Pinch,”孩子们异口同声地重复道,“Pinch……” “P-I-N-C-H—pinch。这是公开的,你们能够在词典上查到。但,现在,掐一下自己。用力!再用力!” 孩子们咯咯地笑,哎哟哎哟,孩子们配合着老师做。 “有人能感到旁边人的感受吗?” “不能。”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所以,看吧,”年轻教师说,“就像有——让我们看看,有多少人?”他扫视着面前的座位,“看起来有二十三种各自不同的疼痛。一个房间内二十三种。整个世界将近有三十亿种。加上所有动物的疼痛,所有这些疼痛,严格地说,都是个人的。不同疼痛之间没有转移的途径。除了间接通过S即符号系统,彼此之间没有直接交流。”他指向黑板左侧的正方形,然后指向中心的圆圈,“个人疼痛,在这里是1、2、3、4、和n。关于个人疼痛的信息在这儿即S,你可以说‘掐’,这是一个共享的单词,可以在词典里查到。请注意:只有一个共享的词,‘疼痛’,三十亿种个人体验,每种都不相同,就像我的鼻子和你们的鼻子不同,你们的鼻子彼此也不同。一个单词只能代表一件事情或相似的事情彼此类似。这就是为什么单词是共享的。公众的,也就不可能意味着同类事情发生的方式彼此不同。” 教室里一阵沉默。教师抬头,然后问了一个问题。 “这里有人知道摩诃迦叶吗?” 有几只手举起来。老师将手指指向一个穿蓝色裙子的小女孩,小女孩坐在前排,还戴着一串贝壳项链。 “给我们讲讲,艾米亚。” 艾米亚有点喘不过气来,讲话时,口齿不太清楚。 “迦叶,是所有信徒中,唯一一位能够听得懂佛祖讲话的人。” “那,佛祖在讲什么?” “他没讲。所以信徒不明白。” “那就是说,即使佛祖没有讲话,迦叶也理解佛祖在讲什么——是那样吗?” 小女孩点头:“就是那样。信徒们认为佛祖要布道,但佛祖没有。佛祖只是拿起一朵花,举起来让大家看。” “那就是布道,”一个围着黄色腰布的小男孩大声嚷道,他一直在座位上扭动着,难以抑制迫不及待回答问题的心情,“但是,没有人理解那种布道。没有人,只有迦叶。” “那佛祖举起花时,迦叶说什么呢?” “什么也没说!”围着黄色腰布的小男孩大声嚷道,有种胜利感。 “迦叶只是笑,”艾米亚解释道,“这也就让佛祖知道,迦叶明白佛祖的意思。佛祖也回之以微笑,佛祖和迦叶都在那儿笑着。” “很好。”老师说道。“那,现在,”他转向穿黄色腰布的小男孩,“我们想听听,你认为迦叶是怎么理解的。” 教室陷入沉默。接着,小男孩摇着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我不知道。”他嘟囔道。 “其他人,有知道的吗?” 下面开始猜测起来。也许,他知道,大家开始厌倦布道——即使是佛祖的布道。也许,他和慈悲者一样爱花。也许是白花,让他联想到圣光。或者,也许是蓝色的,那也是湿婆神的颜色。 “很好,”老师说道,“特别是第一个答案。布道很是无聊——特别是对佛祖来说。但,这里有个问题。佛祖举起花的时候,如果你们的答案是迦叶理解佛祖的意思,为什么迦叶不说很多话呢?” “或者,迦叶不擅长表达。” “迦叶很健谈。” “或许,他嗓子疼。” “如果他嗓子疼,他就不会笑得那么开心。” “你告诉我们。” 教室后面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 “对,你告诉我们。”其他声音附和道。 老师摇头:“如果迦叶和慈悲者都无法将其付诸语言,我怎么能呢?同时,让我们再看看黑板上的这些图。共享的单词,或多或少的公开事件,接着是人,完全个人的疼痛和快乐。”“完全个人的?”他质问道,“但是,也许,那不完全正确。毕竟,也许,圆圈之间有着某种形式的交流——不是我和你们现在这样通过语言交流,而是直接交流。这也可能是佛祖在举花布道结束后,所想要说的。‘我有不可误传的精深佛法宝藏,’佛祖对信徒们说,‘涅槃的大智慧,无形中的有形,超出所有语言,所有教义之外的布道。现在我交给迦叶。’”老师再次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大致画了一个形状,囊括了黑板上的其他所有图形——小圆圈代表人类,正方形代表事件,另一个正方形代表文字和符号。“所有都是单独的,”他说道,“但所有的单独构成一个整体。人物,事件,语言——他们都是意识、真如和空的体现。佛祖想表达的和迦叶理解的教义我们不能言说,只能将其融为一体。等到你们有所启蒙的时候,都会发现这一点。” “该走啦。”校长小声地说。身后的门关上时,威尔和校长再次站在走廊里。“我们采用相同的方法,”她对威尔说,“进行科学教育,首先从植物学开始。” “为什么先从植物学开始?” “因为很容易和刚才讲课的内容联系起来——迦叶的故事。” “那是你的出发点?” “不,我们通常从教材开始。首先依照明晰的标准分类,向孩子们展示一些明显的基础事实。纯粹的植物学是第一个阶段。用时六周到七周。然后,我们会用一上午的时间进行所谓的桥梁搭建。在这两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我们尽力让学生们把先前学到的知识串联起来,艺术、语言、宗教、自我认知。” “植物学和自我认知——如何搭建它们之间的桥梁?” “实际很简单,”纳拉杨女士向威尔保证,“给每个孩子一朵相同的花——例如,木槿花,或者最好(因为木槿花没有味道)是栀子花。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什么是栀子花?包括哪些部分?花瓣、雄蕊、雌蕊、子房和其他所有部分。要求孩子们对花朵进行系统的分析说明,然后精确地画一幅图进行阐释。完成以后,进行短暂的休息。休息结束后,给孩子们读迦叶的故事,引导他们思考。佛祖在上植物学的课吗?或者佛祖想教给信徒一些其他东西?如果是,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 “当然,就像故事说的那样,没有答案,不可言说。我们会让孩子停止思考,仅仅用眼看。‘但是,看的时候,不要做任何分析,’我们告诉孩子们,‘不要以科学家,甚至是园艺家的角度来看。忘记所学,以绝对放空的心观察面前无限奇异的事情。看它的时候,就像之前从来没有看过同类的东西,就像它没有名称,尚未确定类别。警觉但被动地、接受性地看,不加标签,不进行评价或比较。进行观察的时候,吸入它的神秘,吸入感官的净化,彼岸的智慧。’” “所有这些,”威尔评价道,“很像罗伯特医生在启蒙仪式上说的。” “当然是,”纳拉杨女士说道,“学着用迦叶的眼光看待事情能够为体验解脱之药做最好的准备。每个孩子在启蒙之前都会接受很长时间的艺术教育。首先,栀子花是一种植物。同样,栀子花是独特的,在艺术家眼中的栀子花是,在佛祖和迦叶眼中是更神奇的。不用说,我们不会限定在花上。孩子们所学的每一门课程都会伴随定期的桥梁搭建环节。宇宙万物,从解剖青蛙到涡状星云,都可以从接受的角度,从概念的角度去看,这实际是一场美学或精神学的体验,也可以从科学、历史或经济学的角度来看。接受能力的培训和分析、符号操控培训互为补充。这两种培训都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忽略任何一种培训,都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怎样看待其他的人?”威尔最后问,“采用弗洛伊德的眼光来看,还是赛尚的眼光,普鲁斯特的眼光或是佛祖的眼光?” 纳拉杨女士笑起来:“你用什么眼光看我?” “首先,我想是,社会学家的眼光,”威尔回答,“我把您看成一种陌生文化的代表。但是,我也会从接受的角度了解您。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您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十分优雅,美学的角度、知识的角度、心理学的角度、精神学的角度,无论哪个角度,都很优雅——如果我令自己变得善于接受,那确实很了不起。相反,如果我选择投射,而不是接受,则有可能将其概念转化为胡说。”威尔温和地笑起来。 “如果人可以选择,”纳拉杨女士说道,“他总会用现成的不好的观点替换更好的接受性智慧。问题是,为什么要做那种选择?为什么不倾听双方的意见,并将他们的观点融合?分析型的受传统束缚的概念制造者和警惕型被动的智慧接受者——这两者都不是绝对可靠的,但两者放在一起,则可以把工作做得很好,很合理。” “你们在接受性艺术方面的培训效果如何?”威尔问道。 “有个接受程度的问题,”她回答道,“科学课的接受程度很小,例如:科学首先从观察开始,但是,观察总是有选择性的。你必须得通过投射概念的窗口看待世界。接着,服下解脱之药,忽然间很少再出现任何概念。你没有选择并且立即对你所经历的事情分类。你只是吸收。就像华兹华斯的诗歌一样,‘你带着一颗观察和接受的心’。桥梁搭建环节里,我也一直强调还需要许多选择和投射,但没有之前的科学课那么多。孩子们没有忽然变成小如来,孩子们也没有获得解脱之药所带来的那种纯粹接受力,远远没有。我们能够得到的就是孩子们可以轻易地记住名字和概念。很短的时间里,他们吸收的远远比给予的要多得多。” “对于他们吸收的东西,你让他们怎么做?” “我们很少让他们尝试不可能的事情。”纳拉杨女士微笑地回答,“我们会让孩子将经历诉诸语言。从纯洁的、没有概念的给予角度来看,这朵花、被解剖的青蛙、望远镜另一端的星球是什么?意味着什么?让你怎么想,感觉,想象和记忆?尝试把感受写在纸上。当然,你不会成功,但总要做出尝试。这有助于你理解语言和事件的差别,认识事物和熟悉事物之间的区别。‘写完以后,’我们告诉孩子们,‘再次看看花朵,看过以后,闭眼一到两分钟。画出来闭眼以后感受到的东西。可以随意地画——模糊的,或生动的,花本身的,或者完全不同的东西。画你看到的,甚至没有看到的,画出来,并用涂料或画笔着色。休息一会儿,然后,将第一幅画和第二幅画进行比较;将对花朵的科学描述和你所写的进行对比,那是你没有进行分析所看到的,就好像你一点也不了解这朵花,只是允许它存在的神秘突然浮现,就像你所感受的那样。然后,将你的写作、绘画和班里其他小朋友的作品进行比较。你会注意到,分析性描述和绘画非常相似,然而感受型的写作和绘画差异则很大。所有这些,如何和你在学校里、家里、丛林里、寺庙里学到的东西相关联?’很多问题,庞杂混乱。需要沿各个方向搭建桥梁。首先从植物学开始——或者学校里的其他课程——忽然发现,搭建桥梁环节结束后,个人会思考语言的属性,各种不同体验,玄学、生活行为、分析性知识和彼岸的智慧。” “你们究竟是如何培训这些教孩子们搭建桥梁的教师的?” 威尔问道。 “我们从一百七十年前开始教老师,”纳拉杨女士说,“我们按照传统帕拉岛的方式教育姑娘小伙们,教给他们好的礼仪、好的农业、好的艺术和手工艺,还有民间医学、物理学和生物学、对神秘力量的信仰和对童话故事真实性的相信。没有科学、历史或外部世界的任何知识。但这些未来的教师是虔诚的佛教徒,很多都进行冥思,所有未来即将成为教师的人阅读或倾听很多大乘佛法。也就是说,在应用玄学和心理学领域里,相比于你们世界里的那些教师,他们接受的教育更彻底,更现实。安德鲁医生是一位接受过很多科学培训、反教条主义的人文主义者。安德鲁医生已经发现纯粹的应用大乘佛法的价值。安德鲁医生的朋友——拉贾,则是一位密宗佛教徒,拉贾已经发现纯粹的应用科学的价值。他们都清楚地看到:要想教育出适合人类居住的社会里面完整的人,首先必须教育老师懂得如何最好地利用这两个世界。” “那么,那些早期的教师如何感觉?他们会抵制这个教育过程吗?” 纳拉杨女士摇头:“他们不会抵触,理由很充分,因为他们所珍视的东西没有受到抨击。他们信仰的佛学受到尊重。他们所要放弃的只是一些不经的科学和童话故事。而他们能够收获的是各种更有趣的事实和更有用的理论。来自你们西方科学世界那些令人振奋的知识和进步,如今在这里被结合了,在某种程度上说是隶属于佛学理论和应用玄学的心理事实。结合了两个世界的精华的最佳计划里实际上没有任何东西会对他们构成冒犯,即使是最敏感、最虔诚的宗教卫道士也不会受到冒犯。” “我正在思考我们将来的教师,”沉默一会儿后,威尔说道,“在比较晚的阶段,他们还能被教育吗?他们能学会最好地利用两个世界吗?” “为什么不能呢?他们不用放弃对他们真正重要的东西。非基督教徒可以继续思考人类,基督教徒可以继续膜拜上帝。没有改变,只是需要认为上帝是内在的,而人类具有自我超脱性而已。” “你认为,他们能够很轻易地做出改变?”威尔笑道,“你是一个乐观派。” “是乐观派,”纳拉杨女士说道,“原因很简单,如果能够聪明地、现实地解决一个问题,结果就会相当好。在这个岛国,适当的乐观主义合乎情理。现在,我们去看看舞蹈班吧。” 他们穿过一个满是树荫的小院,推开一扇弹簧门,然后就从一片沉寂踏入了喧闹之中。有节奏的鼓声,横笛的尖鸣,一遍遍地重复着一个简短的五音曲调。这在威尔听来,似乎有点像苏格兰音乐。 “实地伴奏,还是录制的?”威尔问道。 “日本磁带。”纳拉杨女士简洁地回答。她又打开第二扇门,通向一间大型的健身房。两位蓄着胡子的年轻男士和一位年长一些的女士正在教二十到三十个小男孩和小女孩一曲活泼舞蹈的步伐。那位女士身材矮小,穿着黑色宽松的缎面衣服,其动作灵活得让人吃惊。 “这是娱乐还是教育?”威尔问道。 “两者都有,”校长说道,“这也是应用伦理学。就像我们刚才讨论的呼吸练习——只是更有效,因为更剧烈。” “跺脚!”孩子们一起喊着。他们用尽全力跺着穿着凉鞋的小脚,“跺脚!”小孩们用力地最后一次跺脚,又收回来,旋转,跳动,进入下一轮舞蹈动作。 “这叫罗刹女号笛舞。”纳拉杨女士说道。 “罗刹女?”威尔质问道,“是什么?” “罗刹女是一种恶魔,体形庞大,极其令人憎恶,是最愤怒情绪的化身。罗刹女号笛是一种乐器,可以释放因愤怒和挫败累积的危险能量。” “跺脚!”音乐再次循环起来,又到了合唱的副歌,“跺脚!” “再跺,”矮个子的年老女士喊道,同时用力作了一个示范,“再用力!再用力!” “更像什么呢,”威尔开始猜测,“道德和理智行为——酒神的狂欢还是理想国?尼各马可伦理学还是狂乐的乱舞?” “希腊人,”纳拉杨女士说道,“他们很理智,不会从‘要么,要么’的角度思考。对于他们来说,总是‘不仅,而且’。不仅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而且是酒神的女祭司。没有那些缓解紧张的号笛,伦理哲学就会变得很无力。没有伦理哲学,号笛就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去。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是从古希腊的智慧之书中汲取一些营养。” “很好!”威尔说道,表示赞同。想着(或早或晚,无论他的快乐多么强烈,他的热情多么真挚,他总是记着)自己是一位从来不会接受“是的”为答案的男士,他忽然大笑起来。“从长期来看,没有什么不同,”他说道,“狂乐的舞蹈也不能阻止希腊人割破彼此的喉咙。迪帕上校决定行动的时候,罗刹女号笛舞能给你带来什么呢?向命运屈服,也许——仅此而已。” “是的,仅此而已,”纳拉杨女士说道,“但是能够向命运屈服——已经是很大的成就。” “你似乎能很平静地接受一切。” “歇斯底里地接受,又有什么意义?无助于改善现状,只会让个人情况变得更糟。” “跺脚,”孩子们一起大声喊,在他们重重落地的脚下,地板在颤抖,“跺脚。” “不要认为,”纳拉杨女士继续说道,“我们只教这种舞蹈。转移不良情绪产生的能量同样很重要。表达良好的情感和正确的知识见闻同样重要。示范性动作,在此情况下,是示范性姿势。如果你昨天来,当时我们的客座大师在这里,我就可以向你展示我们是怎样教那种舞蹈的。可是今天,很不巧。他得到下周二才会来。” “他教哪种舞蹈?” 纳拉杨女士尝试去描述:“没有跳跃、没有高踢腿、没有跑动,脚总是牢牢地站在地上。只是膝盖和臀部弯曲和侧移。表达限于手臂、手腕、手掌、颈部、头部、脸庞,最重要的是眼睛。肩膀向上,向外移动——动作有种内在的美感,同时充满象征意义。在充满仪式风格的姿势里表达想法。整个身体转化为象形文字,一连串的象形文字,具有不同意义的态度,像诗歌,像乐章。肌肉的动作代表了意识的变化,真如成众,众成内在且永恒的一体。” “这是一种移动的冥思,”她总结道,“大乘佛法玄学的表达,不是通过文字表达,而是通过象征性的动作和姿势。” 他们通过另一扇门走出了健身房,左转走入一条不长的走廊。 “下一项活动是什么?”威尔问道。 “参观四年级下的课堂,”纳拉杨女士回答,“他们正在学习基础实用心理学。” 她打开了一扇绿色的门。 “那,现在你们知道,”威尔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没有人必须感觉疼痛。告诉自己,别针不疼——别针就不疼。” 他们走进一间教室,看到了很高挑的苏茜拉·麦克费尔,她站在一群或胖或瘦棕色的小身体中间。苏茜拉朝他们微笑,指着教室角落的几张椅子示意他们可以坐下,然后转向孩子们。“没有人必须感觉疼痛,”她重复道,“但是,别忘记:疼痛总是意味着事情不对。你可以学着关闭疼痛,但是做的时候别不假思索,做的时候别忘记问自己这个问题:疼痛的原因是什么?如果很疼,或者没有明显的原因,告诉你的妈妈,你的老师,或互助收养俱乐部的其他成年人。接着,停止疼痛。停止疼痛时要明白,如果需要做些什么,则将会实现。你们理解吗……”在所有的问题都回答完毕后,她继续说道:“那么现在,现在让我们假装玩一些游戏。闭上眼睛,假设看到那只可怜的老八哥,这只单腿的八哥每天都跑到学校等人喂食。你能看到它吗?” 当然,孩子们能看到它。很明显,那只单腿的八哥是一位老朋友。 “看得很清楚,就像今天午饭时你们看到的那样。但,别盯着它,不要刻意去看。自然地看,让你的目光——从它的喙到尾巴,从鲜亮的小圆眼睛到那只橙色的单腿间游移。” “我也能听到,”一个小女孩自发地说道,“它正在说‘卡鲁纳,卡鲁纳!’” “不对,”另一个孩子愤愤不平地说,“它在说‘注意!’” “它两者都说啦,”苏茜拉向他们保证,“可能,还说了很多其他的话。但是,现在,我们要做一些真正的假装游戏。想象有两只单腿的八哥,三只单腿的八哥,四只单腿的八哥。你们能看到这四只吗?” 他们能。 “四只单腿的八哥分别在正方形的四个角,第五只在中间。现在,让我们改变它们的颜色。现在是白色的。五只白色的八哥,头是黄色的,那只腿是橙色的。现在,头是蓝色的。然后是亮蓝色——鸟的身上是粉色的。五只蓝顶粉色的八哥鸟。它们不停地改变。现在是紫色的。五只紫色白顶的八哥鸟。每只鸟的单腿都是淡绿色的。天哪,发生什么事啦?不是五只,有十只。不,二十只,五十只,一百只。几百只。你们能看到它们吗?”有些孩子能——而且毫无难度;对于那些不能完全看到的孩子们,苏茜拉提出更简单的目标。 “那就十二只,”苏茜拉说道,“或者,如果十二只太多的话,那就十只,八只。依然有很多的八哥。”她继续说道,直到所有孩子都能看到这些紫色的鸟,都能在头脑中臆造出来时,“但是,现在,它们不见啦。”苏茜拉拍着手说:“不见啦!每一只。那儿,什么也没啦。现在,你们看不到八哥,你们将看到我。一个我是黄色的。两个我是绿色的。三个我是蓝色的,还有粉色的斑点。四个是你们所见过的最鲜红的我。” 苏茜拉再次拍手:“都不见啦。这次,是纳拉杨女士,还有一位看起来很有趣的男士,其中一条腿是僵直的。他们每个人都有四位。在健身房里,站成一个大圆圈。现在,他们正在跳罗刹女号笛舞。‘跺脚,跺脚。’” 大家咯咯地笑起来。威尔和校长跳舞,一定很有喜剧感。 苏茜拉打了一个响指。 “他们不见了!消失了!现在,你们都会看到各自的三个妈妈、三个爸爸沿着操场跑。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忽然,他们不在那儿啦。接着,又在那儿。但下一时刻,又不在那儿。他们在那儿,他们不在那儿。他们在,他们不在……” 孩子们咯咯的笑演变为哈哈大笑。笑声最响亮的时候,铃声响起。基础实用心理学课结束。 “有什么意义呢?”孩子们跑出去玩的时候,威尔问道,此时,纳拉杨女士也回到了办公室。 “意义,”苏茜拉回答,“是让人明白我们并不完全受记忆和幻象驱使。如果我们被大脑里的一些东西所干扰,我们不会茫然,不知所措。重点就是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然后练习——就像学写字和吹奏长笛一样。你看到的这些孩子们,教给他们的只是一种很简单的技巧——该技巧,我们随后会发展为解放之法。当然,不是完全的解放。但是,半块面包总比没有面包好。这种技巧不会引领你找到自己的佛性,但有助于为你的发现做准备——有助于将你从各种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懊悔、对未来无缘由的焦虑中解放出来。” “‘挥之不去,’”威尔同意,“就是这个词。” “但人不是必须被这些挥之不去的事情所折磨。有些萦绕的鬼魂可以轻易地被摆脱掉。当出现鬼魂的时候,仅需要进行想象治疗。应对它们,就像我们应对那些八哥,应对你和纳拉杨女士一样。改变它们的服装,换一个鼻子,进行累积,让它们走开,或者把它们叫回来,让它们做些荒诞的事情。然后,让它们消失。想想如果小时候有人教你如此简单的小技巧,你会如何应对你的父亲!你认为他是个可怕的食人恶魔,但那实际上没有必要。在你的想象里,你可以把这个恶魔变成一个怪物。许许多多怪物的集合。有二十个在唱歌,跳踢踏舞。‘我梦到,我住在大理石的大厅里’。一节很短的基础实用心理学课,也许,可以改变你的整个人生。” 那他本该如何应对莫莉的死亡,威尔想,此时,他们正在向那辆停着的吉普车走去。面对他自己狂乱、令人憎恶的欲望的化身,那个白色、具有麝香味的女妖,他又该实践哪种想象的驱魔仪式呢? 吉普车就停在那儿。威尔把钥匙交给苏茜拉,然后十分努力地把自己撑到座位上。忽然,沿村庄的方向开过来一辆破旧的小车,噪音很大,就像是在神经质的冲动下努力掩盖它微小的体形一般。小车转到车道上,虽已停在吉普车旁,但仍旧在颤颤抖抖、哐啷哐啷。 他们转过身去看。从奥斯汀的宝贝车窗里探出头的,是穆卢干。穆卢干后面,一位穿着白色棉布裙,上衣的花纹像积云一样汹涌的,是拉尼。威尔朝她的方向鞠躬,拉尼回以最优雅的微笑。而这微笑,当拉尼转向苏茜拉的时候,戛然而止。苏茜拉也向她打了招呼,但拉尼则报以一个带有疏离式意味的点头。 “去兜风?”威尔礼貌性地问。 “最远只到希瓦普莱姆。”拉尼说道。 “希望这个破家伙还能坚持那么久。”穆卢干痛苦地补充道。他转动了一下打火钥匙。发动机最后老态龙钟地“咳嗽”一声,然后熄灭了。 “我们必须得会见某些人,”拉尼继续说道,“特别是那个人。”她补充道,语气里有共谋的意味。她朝威尔笑,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 假装不知道她暗指巴胡,威尔模糊地回答“好的”,并表示同情拉尼为筹备下周的成年典礼作出的所有努力。 穆卢干打断他。“你在这儿做什么?”他问道。 “我整个下午都在关注帕拉岛的教育。” “帕拉岛的教育。”拉尼回应道。她再一次,悲伤地重复道:“帕拉岛(停顿了一下)教育。”拉尼摇摇头。 “就个人而言,”威尔说道,“我喜欢我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从梅农先生那儿,校长那儿,以及基础实用心理学课的老师那儿,”他补充道,尝试着把苏茜拉带入对话中,“教课人就是这里的麦克费尔女士。” 拉尼仍然故意忽略苏茜拉,用粗手指指着下面田里的稻草人,满是责备的意思。 “你看到那些了吗,法纳比先生?” 威尔的确看到过。“除了帕拉岛,还有别的地方,”他问道,“能找到集漂亮、效率和玄学意义于一身的稻草人吗?” “而且,”拉尼说道,声音里充满阴森森的愤怒,“这,不仅能从稻田里吓走鸟,还会让小孩产生远离上帝和上帝化身的想法。”她举起手:“听!” 汤姆·克里希那、玛莉·沙拉金妮正和其他五六个小朋友玩一种拉绳的游戏,绳子连着超自然的牵线木偶。他们忽然传来了一阵尖锐高喊的声音,声音很齐整。他们第二次重复的时候,威尔分辨出了所唱的内容。 拉,牵,拔,用意志。 上帝摇啊摇,但是天不动。 “好棒!”威尔说,而且笑了起来。 “可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乐趣,”拉尼严肃地说,“没有趣。很可悲,可悲。” 威尔坚持他的想法。“我明白,”他说道,“但这些迷人的稻草人是穆卢干的爷爷发明的。” “穆卢干的爷爷,”拉尼说,“一位伟人。很聪明,很伟大,也常常背离一切规则。很有天赋——但是,没有用在正道上!而且,更糟糕的是,他满脑子都是错误的精神。” “错误的精神?”威尔瞪大眼睛,看着面前正确精神的大样本,透过热汽油的臭味,嗅到来自另一个世界似香柱一样的檀香木味道。“错误的精神?”忽然,他发现自己在想——那时,在想,战栗地想象——如果拉尼忽然脱掉神秘的衣服,一丝不挂地让肥臀暴露在光线下,她应该是什么样的呢?现在,把她那一丝不挂的肥胖身体想象为三个,六个,三十个。应用实用心理学——复仇性的! “是的,错误的精神,”拉尼重复道,“谈论解放,但总是,执意拒绝走真正的道路,总是去寻找更大的纽带。从谦卑的角度出发,但在他的心里,装满了骄傲,法纳比先生,他拒绝承认高出他自己的任何精神权威。大师、化身、伟大的传统——这些对他毫无意义。一点都没有。所以,才有那些可怕的稻草人,才有教孩子们唱的那些满是亵渎性的歌曲。想到那些可怜、无知的小孩们朝着病态的方向发展,我发现难以控制我自己,法纳比先生,我发现……” “听着,妈妈,”穆卢干说道,他看着腕表,公开地表示不耐烦,“如果我们想赶回来吃晚饭,我们该出发啦。”他的语气,虽然粗鲁,但充满权威。他握着方向盘,即使开着古董般的奥斯汀宝贝车也让他觉得,很明显,自己不再是个凡人。没有等待拉尼回答,他便启动了发动机,挂上低挡,手一挥,车子开走了。 “一路顺风。”苏茜拉说。 “你不喜欢你们亲爱的女王?” “她让我火冒三丈。” “跺脚!”威尔戏谑地唱道。 “你太对啦,”她表示同意,笑了起来,“但是,不幸的是,这种场合不适合跳罗刹女号笛舞。”她的脸上忽然拂过一阵恶作剧的神情。没有任何警告地,她朝威尔肋骨打了一下,力道大得令人吃惊。“那儿!”她说道,“现在,我觉得好多啦。” 1.戴斯(Zacharias Dase,1824-1861),一位痴呆的学者,曾用54秒钟计算出79532853 × 93758479 = 7456879327810587。 2.古老的韦达经典《博伽梵歌》(Bhagavad gita,旧译:薄伽梵歌),也简称为Gita。是世上一部最古老的瑜伽典籍,印度重要的圣典,也被称为“绝对智慧者的不朽甘露”。 第十四章 她发动了车子引擎载着他开走了——车子从旁道而下,又驶上远处村头的公路,一路行至农业实验站的场院里,在一处与其他房屋式样无异的小稻草屋前停下了。他们爬上六级台阶穿过走廊走进了一间粉刷过的客厅。 客厅的左边是一扇向外延伸的落地大窗,窗户两边立着两根木柱,中间挂着一张吊床。“这是给你的,”她指着吊床说道,“你可以把腿抬起来。”当威尔弯下身钻进吊床里的时候,她搬了一把柳木椅坐在旁边,然后问道:“我们要聊些什么?” “聊些愉快的、真实的、美好的事情怎么样?”他咧嘴一笑,“又或者,聊些丑陋的、邪恶的,甚至比真理更真的事。” “我在想,”她无视他试图进行下去的俏皮话说道,“我们也许该继续上回的话题,继续谈谈‘你’。” “这正是我刚才建议的——聊些丑陋的、邪恶的,甚至比真理更真的事。” “你平时就这么聊天吗?”她问道,“还是你真的想要聊聊你自己?” “真的,”他肯定地说道,“无比想,就如我无比不想谈论我自己一样。所以,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我对艺术、科学、哲学、政治及文学有着坚定不移的兴趣。比起那最终唯一很重要的事情,我更喜欢聊那些不值一提的事。” 屋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苏茜拉试图以随意的口吻开始回忆,她谈起威尔士大教堂,鸣叫的寒鸦,在浮云的倒影中徜徉的白天鹅。不一会儿,她整个人也似乎飘了起来。 “在威尔士的那会儿我很快乐,”她说,“非常非常快乐。你也是,对吧?” 威尔没有回答。此去经年,他想起了那段住在绿林山谷里的日子,那时他和莫莉还没有结婚,甚至还不是恋人。多么平和!那真是一个安定可靠无蛆虫又生机勃勃的美好世界,充盈着新生的绿草和鲜花!万物之间流淌着一种自然纯真之感,那是他自玛丽姑姑去世之后很久都没有感受到的。玛丽姑姑是他曾经唯一深爱的人——而现在,他爱的莫莉竟是玛丽姑姑的继承人。这是多么大的福分!好比爱转到了另一个音调——但是那旋律,那丰富而又微妙的和声仍然是一样的。在他们独处的第四天晚上,莫莉敲了敲他俩房间的隔断,于是他发现了她虚掩的房门,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她床边。那晚赤裸的慈心修女尽其所能地扮演一位沉浸在爱河当中的妻子的角色。的确是尽其所能,但还是(悲惨地)失败了。 忽然,就像往日的下午一样,疾风骤起,远处雨点拍打在繁密的树叶上发出沉闷的咆哮——随着阵雨临近,咆哮声越来越大。几秒钟后,雨珠便簌簌不停地敲打在玻璃窗上。那敲打声好似他们上一次面谈时,书房玻璃窗上的敲打声一样。“那真是你的本意吗,威尔?” 疼痛和羞愧让他很想大声哭出来。他咬紧了嘴唇。 “你到底在想什么?”苏茜拉问道。这已经不是幻想了,而是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听到了她的声音,“那真是你的本意吗,威尔?”透过雨声,他听到了自己的回应:“那就是我的本意。” 敲打在玻璃窗上——是在这里吗?或者在那里?是那时吗?狂风已经消耗殆尽,那咆哮声也因此逐渐减弱,变成轻拍耳语。 “你到底在想什么?”苏茜拉坚持问道。 “我在想我对莫莉的所作所为。” “你对莫莉做了什么?” 他并不想回答,但是苏茜拉却不肯罢休。 “告诉我你对莫莉做了什么。” 又一阵狂风刮来,吹得窗户嘎嘎作响。现在雨又越下越大了——雨,以这样的方式落下来,对威尔·法纳比来说好像是故意为之,故意不断勾起他不愿想起的回忆,强迫他大声说出他原本想要不计一切代价保守住的羞愧难当的秘密。 “告诉我。” 虽不情愿,但他却不由自主地向她说了起来。 “‘那真是你的本意吗,威尔?’”因为芭布丝——芭布丝,上帝帮帮他!芭布丝,不管你信不信!——确实是他的本意,而且他已经走到了雨中。 “上回我再看到她是在医院里。” “那时还在下雨吗?”苏茜拉问。 “还在下。” “雨和现在一样大吗?” “基本差不多。”然后威尔听到的不再是这个下午落在热带地区的阵雨声,而是莫莉去世时居住的那个小房间窗户上持续不断的雨点敲打声。 “是我,”他透过雨声说道,“我是威尔。”然而没有反应,忽然他感觉到莫莉的手在他手中动了一下,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动作。她有意识地握了几秒钟之后,然后无意识地松开完全瘫软下去了。 “再说一遍,威尔。” 他摇了摇头,对他来说这简直太痛苦、太羞耻了。 “再说一遍,”她坚持要求道,“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他鼓足了勇气开始再一次讲起那个令人可憎的故事。那真是他的本意吗?是的,那就是他的本意——打算伤害,或者(人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实意图?)杀戮。一切都是因为芭布丝,或者为了爱她可以奋不顾身失去整个世界。当然不是他的世界,而是莫莉的世界,是莫莉用生命创造的世界。因为那黑暗中的美妙气息,肌肉的张弛,无比的欢愉,以及那完美到令人陶醉却下流无耻的技巧,终结了莫莉的世界。 “再见,威尔。”说完她便扣上身后的那扇门,一声轻微而干巴的声响。 他想把她叫回来,但是作为芭布丝的情人,他想起他们交媾时的翻云覆雨,肌肉的张弛,在麝香香气的环绕下,身体在极度愉悦的状态下享受折磨。他站在窗前,脑海里满是这些,看着她的车在雨中渐渐开走,直到消失在拐弯处,他的心里竟然充满了一种令人羞愧的狂喜。终于自由了!三个小时后,当他在医院看见她时,他的确自由了,比他原本想象的还要自由。因为那时他只能感受到她手指那微弱的力量,感受到她那最后的爱的传递。然而这传递也终止了,她的手渐渐瘫软了下来。忽然,令人恐惧的是整个屋子没有了呼吸声。“她死了,”他轻声念道,感觉自己简直要窒息了,“她死了。” “假设那并不是你的过错,”苏茜拉的话打破了两人长时间的静默,“假设她的突然死亡和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关系。那样,情况是不是依然很糟?” “你的意思是?”他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并不是仅仅因为莫莉的死而感到内疚。你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感到如此害怕,”此时她想起了杜加德,“麻木不仁的罪恶。” “麻木不仁的罪恶,”他重复着她的话,“是的,可能那就是我不得不成为一名职业死亡观察者的原因吧!正是因为它是如此令人麻木,且又残忍无比。嗅着死亡的气息,从地球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就像一只秃鹫。生活过得舒舒服服的人根本不了解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不是在战争的非常时期不了解,而是一直都不了解,一直。”他说着说着好似看到了一幅幅简明全面却又冲击力强的情景画面,犹如在一个溺水的人的脑海里浮现一般。在报酬丰厚的朝圣污浊之地和屠宰场的道路上,他看到的那些画面是如此可憎,足以恶心到被报道为“新闻”。画面里有南非的黑人,圣昆廷监狱毒气室里的男子,阿尔及利农舍血肉模糊的尸体,随处可见的暴徒、警察、伞兵、黑人小孩儿,还有拄着拐杖的残疾人,肚子鼓胀的营养不良患者,以及落在他们那尚未开化的眼睑上的苍蝇,到处充斥着令人作呕的疾病的气息,散发着死亡的恶臭。突然,透过死亡的恶臭,威尔好像闻到了芭布丝身上的麝香精油味道,与这恶臭混合浸透在一起。呼吸着芭布丝身上的香味,他想起了曾经与她开过的关于炼狱和天堂的化学玩笑。炼狱,指的是四甘醇二胺和硫化氢;天堂,当然指的就是甲苯和有机杂质的混合物——哈——哈——哈!(哦,这就是社会生活的乐趣!)而后,突然,爱和死亡的气息变成了某种动物难闻的气味——狗的味道。 风又刮大了,雨点强劲地拍打在窗玻璃上,水花四溅。 “你还在想莫莉吗?”苏茜拉问道。 “我在想一些我完全忘记了的事,”他答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可能还不到四岁,现在我全想起来了。可怜的小虎。” “谁是小虎?”她问道。 小虎是他养的一只漂亮的红毛赛特犬。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小虎是那个黑黢黢的屋子里唯一的光亮。小虎,最最亲爱的小虎。在所有恐惧和痛苦中,在他父亲对所有人和事都嗤之以鼻以及他母亲自觉的自我牺牲的两个极端中,小虎给了他不需要讨好就能得到的善意,自然而然的友谊,它蹦跳着的欢叫也能给人带来抑制不住的快乐。威尔的妈妈曾经把他抱在膝盖上给他讲上帝和耶稣的故事。但是比起她讲的《圣经》故事里的神,他的小虎简直更神。在他看来,小虎就是神的化身,然而这个神的化身某一天也死于了犬瘟热。 “之后怎么样了?”苏茜拉问道。 “它睡的篮子放在厨房里,我陪在那里,跪在它旁边。抚摸着它,但是它的毛摸起来和生病之前很不一样。有点黏,很难闻。如果我不是那么爱它,我肯定跑远了,更不会忍受着去靠近它。但是我是那么爱它,胜过爱任何事、任何人。我一边抚摸着它,一边不停地告诉它,它会很快好起来的。但是很快——第二天早晨,它突然开始发抖抽搐。我试图用双手托住它的脑袋让它停下来,但是一点用也没有,抽搐变成了可怕的惊厥。看着它我觉得很恶心,还很害怕,极其害怕。然后它的颤抖和抽搐慢慢减弱了,不一会儿它就完全不动了。我把它的头扶起来然后放开手,它的头就沉沉地掉下去了,就像一块肉里面插了根骨头一样。” 威尔说着说着破了音,眼泪顺着脸颊两边流淌下来,他震惊于一个四岁的孩子因为他的狗而悲伤啜泣,同时也震惊于还要被迫面对这糟糕的令人费解的死亡现实。随后,他的心理被咔嗒咔嗒地扭动了一番,意识的齿轮也随之转换了过来。他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成人,停止了思绪的飘浮。 “对不起。”他擦了擦眼睛,擤了擤鼻涕,“嗯,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原始恐惧。小虎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的慰藉。很明显,这种情感是原始恐惧所不能容忍的。这和我对玛丽姑姑的情感是一样的。她是我曾经唯一深爱的、钦佩的、完全信任的人,但是,天啊,原始恐惧对她做了什么!” “跟我说说。”苏茜拉说。 威尔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好吧,”他说,“玛丽·弗朗西斯·法纳比是我父亲的妹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一年,十八岁的她嫁给了一名职业军人。法兰克和玛丽,玛丽和法兰克——多么融洽,多么美好的组合!”他笑了起来。“就算是在帕拉岛之外人们也能偶尔找到一些漂亮的岛屿。不过不管是小小的珊瑚礁,还是时不时开满鲜花的塔希提岛——无论哪里,原始恐惧都环绕其左右。两个年轻人就那么在他们私密的帕拉岛上生活。后来,在1914年8月4日那个晴朗的早上,法兰克随着远征军去了海外,之后玛丽在平安夜生下了一个畸形的婴儿。这孩子足以让她感受到原始恐惧的威力。只有上帝才会创造出一个小头白痴。三个月后,不用说了,法兰克被一片榴弹击中继而也是必然地死于坏疽……所有这一切,”威尔停顿了一下,“都发生在我见到姑姑之前。我第一次见她是在20年代,那时她正全身心投入到养老服务中。她的服务对象包括养老院的老人,行动受限在家的老人,以及那些因为长寿而给儿孙带来负担的老人们。那些人简直都是斯特勒尔布勒格和提托诺斯。对她来说,越无助衰老、古怪易怒的老人她越要帮助。可对一个孩子来说,我对玛丽姑姑帮助的老人们厌恶极了!他们闻上去臭臭的,看上去丑得可怕,而且总是无聊得很,还容易发怒。但是玛丽姑姑却真的爱他们——无论何时都爱他们,不顾一切地爱他们。我的母亲过去常常和我说起基督教的慈善事业,但是不知为什么没人相信她说的,就像没有人会喜欢她总是逼迫自己去做的一切自我牺牲的事情——那不是源于爱,只是任务而已。然而对玛丽姑姑的所作所为,没有人会有一丝质疑。她的爱就像一种物理辐射,犹如热和光一样能被感知到。她把我带到乡下和她一起住的日子里,以及后来她搬到城里我每天都跑去看她的时候,我都像是从冰箱里逃离出来走到了阳光下。我能感觉自己在她散发出来的光芒和温热下又活过来了,然而之后原始恐惧又开始作乱了。最开始她会对此开玩笑。‘现在我就是个古希腊女战士。’她在第一次手术之后还这么说。” “为什么是个古希腊女战士?”苏茜拉问道。 “古希腊女战士的右胸是被切除的。因为她们是战士,所以胸会阻碍她们射长箭。‘现在我就是个古希腊女战士’。”他又说了一遍。他的思绪之眼好像能看到那张坚毅似鹰的脸上露出的微笑,思绪之耳能听到她那清晰如银铃般的声音传递出来的快乐声调。“但是几个月之后她的另一只乳房也不得不被切除。那之后,不停地拍X光片,放射治疗一点点侵蚀着她,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糟。” 威尔的脸上呈现了似剥了皮般的凶狠表情,“如果不是如此穷凶极恶,这事原本很可笑。简直是个巨大的讽刺! 这是一个拥有着美好、爱心和乐善好施的天使般的灵魂啊。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某个地方出了差错。她身体上的一小块地方违背了热力学的第二定律,不再发光发热了。随着身体的垮掉,她的灵魂开始失去它的美好,它那无出其右的原始特性。天使风度远离了她,爱心和善良也蒸发了。在她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她已经不是我曾经喜爱和钦佩的玛丽姑姑了。她变成了某个人,某个和她曾经鼓励扶持过的最差最弱的老人没什么区别的人(讽刺家多么费尽心思,多么精妙的一笔啊)。当整个生命的退化终止了,她不得不忍受屈辱和沦落。她只有慢慢地,带着巨大的伤痛,在孤独中死去。在孤独中,”他强调,“因为没有人能帮上忙,没有人可以一直陪伴。当你在痛苦中慢慢死去的时候人们可以站在你身旁,但是他们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陪你。在你的世界里,你是完全孤独的。你在痛苦和死亡中孤独,就如你在爱,甚至在完全与人共享的快乐中孤独一样。” 芭布丝的味道和小虎的味道,还有癌症在玛丽姑姑的肝脏上侵蚀出一个窟窿,导致她的身体被污染的血液所充斥并散发出奇怪的气味,那是她的死亡的气味。然而在这些气味中,不管是令人恶心还是令人沉醉,孤独从幼儿到男孩再到男人一直在持续,一种永远无可救药的孤独。“最重要的是,”他继续说道,“这个女人只有四十二岁。她还不想死。她拒绝接受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然而原始恐惧却成了把她拉下深渊的主要力量。当时我在场,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 “所以这就是你不愿意接受‘是的’为答案的原因吗?” “人怎么能把‘是的’作为答案呢?”他反驳道,“那种回答只是一种假装,一种积极的思维方式。然而事实,最基本也是最终极的事实总是否定的。精神?没有!爱?没有!感知,意义,成就?都没有!” 小虎活着的时候是那样充满生气、快乐,简直是神的化身,然而它最终被原始恐惧变成一具尸体,还需要花钱请兽医来把它移走。 小虎之后是玛丽姑姑。她的身体被切割,精神被折磨,她的尸体被拖到土中,慢慢腐化,最终像小虎一样变成一堆尸骨——只不过这回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她移走,请来的牧师用某些崇高并类似匹克威克意义的说辞让大家相信这没有关系。二十年后,另一个雇来的牧师又在莫莉的棺材边重复着同样奇怪又冗长的废话。“如若我在以弗所以男人的方式同野兽战斗,对我有什么好处,若死后无法复活呢? 就让我们吃吧喝吧。因为明天我们会死。” 威尔又发出了一阵土狼似的笑声:“多么无懈可击的逻辑,多么的通情达理,简直是道德的‘精髓’。” “但是你既然是那个不会将肯定作为答案的人,又为什么不对此提出质疑?” “我本不该这样,”他也同意这个观点,“但是作为一个唯美主义者,说‘不’的时候是有格调的。‘吃吧喝吧,万一明天我们死了呢。’”他把自己的脸拧成一团,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然而,”苏茜拉说道,“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建议太棒了。吃,喝,死亡——是整个客观普世生命的三个最基本的写照。动物过着各自的客观普适生活却不知道活着的本质是什么。平凡大众知道生活是什么样的却并没有好好生活,因为他们一旦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便会拒绝接纳它。开明的人了解生活,并且全盘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他会吃会喝,在适当的时候他会死亡——但是他选择不一样的吃,不一样的喝,不一样的死亡。” “然后从死亡中重生吗?”他挖苦似的问道。 “这就是佛陀总是拒绝讨论的问题。信奉永生却不能帮助任何人获得永生。当然,不信也不行。所以别再正反论证了(这是佛陀的建议),继续工作吧。” “什么工作?” “每个人的工作就是——参悟。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我们最基本的工作就是训练我们日益增长的意识。” “但是我并不想提升意识,”威尔说,“我想让意识变得迟钝些,不要对玛丽姑姑的死和壬当罗布的贫民窟那么恐惧;不要对可怕的画面和恶心的气味——甚至对好闻的气味那么敏感。”他一边说一边又记起了那只狗死去的味道,肝癌的味道,和透过这些气味从粉色小屋里散发出的猫一样的香气。“不要对我丰厚的收入和其他人低人一等的贫穷太敏感,不要因为我有健康的身体还有很多人深受疟疾和钩虫的困扰而难过,不要在享受安全的性交快感时还想着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正在忍受饥饿的婴儿,‘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正在做什么’。多么幸福的状态啊!但是不幸的是我知道我正在做什么。我太知道了。然而你现在竟然还要我变得更敏感。” “我并没有让你做什么,”她说,“我只是在传递精明的老人代代相传下来的建议,这建议从释迦牟尼一直传到老酋长那里。从清楚地认识自我开始,这将会让你更明白你实际上是谁。” 他耸了耸肩:“人们认为自己是整个宇宙中心独特而美好的存在,但事实上他们只是整个宇宙衰落进程中一个微小的延迟罢了。” “这正是佛陀传递出来的前半部分信息。所谓无常,就是没有永恒的灵魂,没有不可避免的悲伤。但是他想要传递的信息并不止于此,还有后半部分。宇宙衰落进程中暂时的延迟也是纯粹未掺杂质的真如。没有永恒的灵魂也是佛性。” “灵魂的缺失很容易解决,但是如何面对癌症和缓慢的衰老呢?饥饿,人口过剩,迪帕上校的事又怎么办呢?他们是纯粹的真如吗?” “当然。但是不用说,对那些参与作恶的人来说太难发现自己本身的佛性了。公共卫生传播和社会改革是整体参悟不可分割的先决条件。” “但是即使有公共卫生传播和社会改革,人们依然会死去,就算在帕拉岛也一样。”他略带讽刺地说道。 “那也就是幸福需要禅定的原因——包括所有生死的瑜伽修行,这样一来就算你在垂死挣扎之时你也会真正明了抛开一切之后你到底是谁。” 此时从铺板长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孩子喊着:“妈妈!”“我在这儿呢,亲爱的。”苏茜拉回应道。玛莉·沙拉金妮把门一推冲了进来。 “妈妈,”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让你快去,是拉克西米奶奶,她……”小孩才发现吊床里躺着一个人,话还没说出口就停了下来,“哦,我不知道您也在这儿。” 威尔冲她挥了挥手,没说话。沙拉金妮匆匆地向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去向她的妈妈说道:“拉克西米奶奶的情况突然变糟了,但是罗伯特爷爷还在高地监测站,他们打不通他的电话。” “你一路跑来的吗?” “除了实在太陡的地方。” 苏茜拉把孩子拥在怀里亲了一下,接着非常利索而又郑重地站了起来。“是杜加德的母亲。”她说道。 “难道她……?”他瞅了一眼玛莉·沙拉金妮,又看向苏茜拉。死亡是禁忌吗?可以在孩子面前提及吗? “你是说,她快死了?” 他点了点头。 “当然,我们预料到了,”苏茜拉继续说道,“但是没想到是今天。今天她看上去好些了。”她摇了摇头。“那,我现在必须得走了,去陪她——就算她可能要去另一个世界。实际上,”她又说道,“那个世界并不完全像你想的那样是另外的世界。抱歉我们的谈话今天没完成,不过还会有机会的。另外你打算做什么呢?你可以留在这儿,或者我开车把你送到罗伯特医生那里去。或是你也可以和我还有玛莉一起走。” “作为一个职业死亡观察者?” “不是作为一个死亡观察者,”她强调,“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需要知道如何生如何死的人。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急需了解。” “急需了解,”他说道,“比大部分人都急需。不过我不会妨碍到你们吧?” “如果你不会妨碍到你自己的话,你就不会妨碍任何人。” 她握着他的手帮他从吊床里爬起来。几分钟后他们开着车穿过了荷花池,穿过了在眼镜蛇颈部遮罩下冥想的大佛,穿过了白色水牛,驶出了合成区站的大门。雨停了,天空上聚积了大量的云彩,散发出绿色的光,犹如大天使会出现一样。太阳还在远处的西边照耀着,那闪烁的光芒看上去好像超自然的景象。 莱斯比亚,让我们尽情生活爱恋,严厉的老家伙们尽可闲言碎语,在我们眼里,却值不了一文钱。太阳落下了,还有回来的时候,可是我们,一旦短暂的光亮逝去,就只能在暗夜里漫漫沉睡,直到永久。4 日落和死亡,有死亡因而亲吻,亲吻过后又是下一代看日落的人出生和死亡。 “你会和将死之人说些什么?”他问道,“你会告诉他们不要想永生这件事而继续参悟吗?” “如果按你的方式说的话——是的,那正是我们要做的。继续参悟——这就是死亡的艺术。” “所以你是教这门艺术的?” “我换一种说法吧。我们帮助他们不断体验生存的艺术,即使是在他们即将离开世界的时候。了解一个人真实的样子,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感悟普世生命和客观生命——这就是生存的艺术,也是我们能帮助将死之人继续体验的地方。直到生命尽头,或许超越生命的尽头。” “超越?”他不解,“但是你说过那是将死之人不该思考的。” “那是因为没人告诉他们去思考,他们需要在别人的帮助下去感悟,如果超越生命尽头的地方确实存在的话。”她强调,“如果当自我和生命分离之后,普世生命还能够继续存在的话。” “你个人认为普世生命确实能继续存在吗?” 苏茜拉笑了:“我怎么想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在我活着或者即将死亡时,又或者已经死亡之后我是怎么感受的。” 她把车开进一个停车位,关闭了引擎,他们一起步行走进了村子。此时一天的劳作已经结束,大街上人山人海,想要穿过人群不太容易。 “我在前面先走,”苏茜拉吩咐道,然后她转身对玛莉·沙拉金妮说,“你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再来医院。不要提前来。”她转过身去,在漫步的人群里穿插前进,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现在得跟着你了。”威尔看着他身边的孩子笑着说。 玛莉·沙拉金妮严肃地点了点头,牵起了他的手。“我们去广场那边转转吧。”她说。 “你拉克西米奶奶多大岁数了?”威尔随着她一边在拥挤的街道上穿梭一边问道。 “我真不太清楚,” 玛莉·沙拉金妮答道,“她看上去特别老,但那可能是因为她得了癌症。” “你知道癌症是什么吗?”他问道。 玛莉·沙拉金妮太了解了:“癌症就是你身体的某个部位疯了,不顾其他部分一意孤行——它会一直膨胀膨胀,好像整个世界唯它独尊。有时你可以采取点措施制止它,但是一般来说它会一直膨胀,直到人死去。” “我想那就是在你拉克西米奶奶身上发生的事吧。” “所以现在她需要有个人帮助她离开这个世界。” “你妈妈经常帮助别人离开这个世界吗?” 孩子点点头:“她很擅长做这个。” “你看过别人离世吗?” “当然。”很明显,玛莉·沙拉金妮对他竟然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而感到吃惊。“让我想想,”她在心里算了算,“我看过五个人离世。六个,如果把婴儿也算在内的话。” “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没有看过别人离世。” “你没有吗?” “只看过一只狗。” “狗比人容易离开这个世界,它们并不会预先谈论这件事。” “你对……对人离世是什么感觉?” “嗯,没有生孩子那么糟吧。生孩子简直太痛苦了,至少看上去是那样的。但是之后你会提醒自己一点都不痛。他们把痛感都关闭了。” “不管你信不信,”威尔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婴儿降生的过程。” “从来没有吗?” 玛莉·沙拉金妮震惊了,“你在学校也没有看过吗?” 威尔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他那一板一眼的校长带领着三百个身着黑衣服的男孩去产科医院进行一日游。“就算在学校也没有。”他大声说道。 “你从没看过别人离世,也没有看过婴儿降生,那你怎么了解这些事情?” “在我以前的学校里,”他说,“我们从来不了解事情,我们只学习文字。” 孩子抬头望着他,摇了摇头,抬起她那棕色的小手,意味深长地拍在自己的脑门上。“真是疯了,”她说,“难道你的老师是个蠢货吗?” 威尔笑了起来:“他们是高尚的教育者,致力于将健全的心灵寓于健全的身体,向我们传授伟大的西方传统。跟我说说,你就没有害怕过吗?” “害怕人家生孩子吗?” “不是,害怕别人离世。你难道不怕吗?” “嗯,怕——是害怕的。”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那你怎么办呢?” “我就按照他们教的去做——试着找到我哪一个部分害怕了,为什么会害怕。” “你哪一个部分害怕了?” “这里,”玛莉·沙拉金妮用食指指向她张开的嘴,“这个负责说话的部分。胡扯小姐——维贾雅总这么叫它。它总是说些我能记起来的恶心的事,一切我能想象到的巨大的、美好的、不可能的事。它就是那个会害怕的部分。” “它为什么害怕?” “我猜是因为它总会说些可能会在它‘身上’发生的不好的事。不管是大声说出来还是自言自语。但是还有一个地方不会害怕。” “哪个地方?” “不说话的地方——只是看着,听着,感受着。而且有时候,” 玛莉·沙拉金妮继续说道,“有时候它能看到每件事情都是那么美好。不,不对。它一直都能看到,只不过它必须让我注意到。而那往往是突然发生的。太美了,太美了,简直太美了!就连狗屎也是。”她指着就在他们脚边差点踩上的一坨狗屎说道。 穿过狭窄的街道,他们走到了市场上。最后的一缕阳光洒在雕塑的尖塔顶和市政厅楼顶的粉色瞭望台上,但是在广场上暮色已慢慢降临,巨大的榕树下已是黑夜。在用绳子在榕树干间搭建起来的货摊上,市场里的女人们已经把灯打开了。在繁叶遮挡的黑暗中,有不同形状和颜色的丘岛状影子,棕色皮肤的人在看不清身影的地方走着,他们在灯光的照耀下突然亮起来,然后又走向黑暗。高楼之间回响着英语和帕拉语,夹杂着谈笑声、街头的叫卖声、口哨声、狗吠声,还有鹦鹉的尖叫声。在粉色瞭望台上栖息着两只八哥,它们不知疲倦地喊着注意和同情。广场中心有一个开放式厨房,炉火上飘来令人胃口大增的食物香味,有洋葱、辣椒、姜黄、煎鱼、烤蛋糕、沸腾着的米饭。穿过所有这些美味,飘来一阵清幽、纯净、美妙的芬芳,那是来自广场喷泉旁出售的五彩斑斓的花环,好似来自彼岸的提醒。 暮色越发深沉,突然,头顶上高高悬挂的弧形灯全部亮了。灯光照射在那些油亮亮的红铜色皮肤上,让女人的项链、戒指和手镯又重新绽放出闪亮的光彩。 在强光的照射下,每个人的轮廓都变得愈发分明,身形愈发清晰立体。他们的眼眶、人中和下巴的阴影部分也显得愈发深邃。在光亮和黑暗的交织下,年轻的乳房变得更加饱满,老人脸上的皱纹和凹陷也变得更加浓重了。 他们手牵着手穿过人群。 一位中年妇女和玛莉·沙拉金妮打了声招呼,然后看着威尔。“你就是那个从外面来的人吧?”她问道。 “的确是从外面来的。”他肯定了她的说法。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并拍了拍他的脸颊。 “我们都为你感到难过。”她说。 他们继续走着,来到了寺庙脚下聚集的人群旁边。大家站在台阶上听一个年轻男子一边弹奏着像琵琶一样的长脖乐器一边唱着帕拉语的歌曲。那男子快速地朗读之后紧接着是一阵拖长轻快的单元音花腔,然后是令人振奋又劲头十足的歌唱,最后在一声大喊之后结束。此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几个小节过后,他又来了一两句朗诵,然后弹奏出一串和弦。一曲终了,人群里爆发出更多的掌声和笑声,还有一片莫名的赞叹声。 “他唱的是什么啊?”威尔问道。 “是关于男孩和女孩睡在一起的事。”玛莉·沙拉金妮答道。 “哦——我知道了。”他感觉有点羞愧和尴尬,但是看着孩子那张平静的脸,他知道是他多虑了。很明显,男孩和女孩睡在一起是和上学、一日三餐还有死亡一样理所当然的。 “他们哄笑的那部分,” 玛莉·沙拉金妮说道,“是他说未来佛不需要离开家坐到菩提树下去参悟。他可以在床上和公主一起参悟。” “你觉得那是个好主意吗?”威尔问道。 她使劲摇了摇头:“那也就意味着那个公主也要被参悟。” “你说得太对了,”威尔说,“作为一个男人,我都没有想过那个公主。” 那个琵琶演奏者先是弹拨出了一串奇怪的和弦,紧接着是一连串流畅的琵琶音,然后开始唱起歌来,这回唱的是英文。 “每个人都在谈论性,但谁也没真当回事——无论娼妓抑或隐士,无论保罗抑或弗洛伊德。爱情啊!你的嘴唇、她的胸脯都会秘密地演变成它们本来的样子,不过是本性和虚无罢了。” 寺庙的门打开了。一阵浓郁的洋葱煎鱼的味道扑面而来。一个老妇人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压低她那重心不稳的身子,扶梯而下。 “保罗和弗洛伊德是谁?” 他们走后,玛莉·沙拉金妮问威尔。 威尔简单给她介绍了一下原罪和救赎。她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着。 “怪不得那歌唱着,大家都不当真。”她总结道。 “还有就是弗洛伊德和俄狄浦斯情结。”威尔又说。 “俄狄浦斯?” 玛莉·沙拉金妮反问道,“那是个木偶戏的名字,我上星期还看了,今晚又要上演了。你想去看看吗?挺好看的。” “好看吗?”他问道,“好看吗?即使最后那个老人家被发现是他的母亲,然后她选择上吊自杀,俄狄浦斯挖出了自己的双眼也好看吗?” “但是他没有挖出双眼啊。” 玛莉·沙拉金妮说道。 “他的确这么做了。” “这部戏里没有。他只是说他要挖出自己的眼睛,她也只是试图上吊自杀。不过最后他们都被说服了。” “被谁说服了?” “帕拉岛的男孩和女孩。”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个表演里呢?”威尔问道。 “我不知道,他们就那么演的。《帕拉的俄狄浦斯》——这是那部剧的名字。不过,为什么他们不该这么表演呢?” “你是说他们说服伊俄卡斯忒不要自杀,俄狄浦斯也不要把自己弄瞎是吗?” “就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那时她已经把绳子系上了脖子,他也拿起了两颗大钉子。但是帕拉岛的男孩和女孩告诉他们不要那么愚蠢,不管怎么说那是个意外,他并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况且是那个男人先动手打了俄狄浦斯的头把他激怒了——而且也没人教过俄狄浦斯罗刹女号笛舞。当他被推举成王之后,他不得不娶那位老皇后。虽然她确实是他的母亲,但他俩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当他们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们能做的当然就是终止婚姻。那个因为他和他妈妈结婚才让大家死于病毒的说法——都只不过是胡说八道,是那些不明实情的可怜蠢货们胡编乱造出来的。” “弗洛伊德认为实际上所有的小男孩都想要杀掉他们的爸爸然后娶他们的妈妈。同样小女孩都想要嫁给她们的爸爸。” “哪个爸爸哪个妈妈?” 玛莉·沙拉金妮问道,“我们有好多爸爸妈妈。” “你是说在你们的互助领养俱乐部里吗?” “在我们的领养俱乐部里有二十个爸爸妈妈。” “真是挺多啊!” “不过显而易见,可怜的老俄狄浦斯没有这么一个领养俱乐部。而且他们总是和他说一些可怕的事情,比如神会因他们犯下的每个错误而暴怒。” 他们一路被推着穿过了人群,此时他们发现面前有一个用绳子圈起来的场地,那里上百号观众已经就座完毕。在场地的另一端,刷着明快色彩的木偶舞台在明晃晃的泛光灯的照射下发出红色和金色的光。威尔掏出一把罗伯特医生给他的零钱买了两张票,带着玛莉入场就座了。 一阵锣鼓声响起,小舞台上的幕帘默默升起,绿色的地板上立着白色的柱子,那是底比斯皇宫的外观。一位满脸胡子的神坐在三角墙上方的云朵上。一位牧师和神打扮得差不多,除了矮一点,衣服上没有那么多披风褶皱,从右边入场了。他向观众鞠了一躬,转身对着宫殿高叫了一声“俄狄浦斯”,这与他那先知的山羊胡很不搭调,令人感到十分滑稽。此时嘹亮的喇叭声随之响起,大门缓缓打开,拉贾戴着王冠,穿着象征英雄的厚底靴登场了。牧师向拉贾行了个礼,拉贾的木偶随从示意他可以向拉贾禀述了。 “请听听我们的疾苦。”那个老男人尖声说道。拉贾仰起头听着。 “我听到将死之人的呻吟,”他说,“我听到寡妇们的哀号,孤儿的啜泣,祷告者的喃喃自语还有切切恳求。” “恳求!”坐在云上的神说,“这样的态度才对。”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他们感染了某种病毒,” 玛莉·沙拉金妮小声解释道,“就像亚洲型流感,情况只能比那更糟糕。” “我们一遍一遍地祷告,”老僧人尖着嗓子抱怨道,“我们献上了最昂贵的祭品。我们让所有人都恪守贞操并且每个周一、周三、周五都要鞭笞他们。但是,死亡的洪流还是蔓延得越来越宽,涨得越来越高。请帮帮我们吧,俄狄浦斯拉贾,帮帮我们吧。” “只有神能帮你们。” “听听,听听!”主宰的神大声说道。 “可是怎么帮呢?” “只有神知道。” “正确,”神用他低沉的声音说道,“完全正确。” “我妻子的哥哥克利翁已经去卜神谕了。他回来后——他肯定会尽快回来——我们就能知道上天的旨意了。” “上天能有什么旨意?是神才对。”那低沉的声音愤怒地修正道。 观众们哄堂大笑。“人们真有那么傻吗?” 玛莉·沙拉金妮问道。 “傻得不能再傻。”威尔肯定地答道。 留声机里开始播放《扫罗》中的死亡进行曲。 一群穿着黑袍子的默哀者抬着裹着布的棺材架缓缓从左至右穿过舞台前方。木偶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出现,从舞台右边消失,又从舞台左边出现。整个进程似乎无穷无尽,尸体的数量不可计数。 “死了,”俄狄浦斯看着他们经过时叹道,“又死了一个,又一个,还有一个。” “这样才会让他们得到教训!”那个低沉的声音又插了进来,“我会把你变成一只蟾蜍。” 俄狄浦斯继续说道:“士兵的棺材,还有那些娼妓的尸身,冰冷的婴儿紧紧地贴在尚未吮吸的乳房上,恐惧的青年不忍直视那发黑肿胀的脸,那张脸曾经在月光照亮的枕头上渴望着亲吻。死了,都死了。他们被将死之人和劫数难逃的人哀悼,不堪重负的脚步挪向那可憎的柏树园,在那里他们将被一个裂开的深坑所接纳,散发的恶臭将直达月宫。” 当他还在感叹的时候,两个新木偶,一男一女穿着明快的帕拉族服装从右边上场了。他们移到默哀者的另一侧,在舞台前方中心偏左一点的地方,手挽手地站着。 “但是与此同时,”俄狄浦斯一说完那个男孩便接着说道,“我们将前往玫瑰色的花园,脑海中荒谬的末日仪式、触摸的皮肤和消融的肉体,只会唤起内心的永恒。” “那我呢?”那个低沉的声音在天空中嘟囔着,“你好像忘了我是个全然他者(即上帝)。” 穿着黑袍去往墓地的队伍还在不停地行进,好似没有穷尽。但是此时哀乐在中篇的时候被打断了,一个低沉的音符响起——那是大号和低音提琴的声音——拉得老长。站在舞台前景的男孩举起了他的手。 “听!这嗡嗡声是永恒的负担。” 伴随着背景乐器的共鸣,默哀者开始低声哼唱:“死亡, 死亡,死亡,死亡……” “但是生命可不止这一个音符。”男孩说道。 “生命,”女孩的声音响起,“可以唱出高音也可以唱出低音。” “而你对死亡不停歇的低叹只会创造出更丰富的音乐。” “更丰富的音乐。”女孩重复道。 这么说着,高音和次中音响起,他们唱起了一阵灵动的迎风展翅般的曲调,环绕着悠长不变的固定低音贝斯。 那嗡嗡声和歌声渐渐归于沉寂,最后一批默哀者也消失了。在舞台前景位置的男孩和女孩退到角落里,在那儿他们可以继续不受干扰地亲吻对方。 又一阵小号声响起,穿着紫色束腰外衣的胖子克利翁出场了。他刚从特尔斐归来,准备宣读神谕。接下来的几分钟,对话都是用帕拉语进行的,因此玛莉·沙拉金妮不得不充当翻译。 “俄狄浦斯问他上帝说了什么,另一个人告诉他上帝说是因为某个人杀死了老拉贾,就是俄狄浦斯之前的拉贾。现在还没有抓住那个人,而且那个人依然生活在底比斯,所以这个横扫一片的杀人病毒就是上帝传播的——克利翁说他被告知这是一个惩罚。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的人们要被惩罚,但他说上帝就是这么说的。而且这病毒不会停止,直到他们抓住那个杀死老拉贾的人并且把他驱逐出底比斯。俄狄浦斯说他会尽一切努力找到那个人并除掉他。” 此时站在舞台角落的男孩开始慷慨陈词,这回是用英文:“所谓上帝,他的谈论其实平淡无奇,说辞也不过是些荒唐的胡扯。忏悔吧,他会咆哮,因为原罪已经引发了瘟疫。然而我们却说‘既然如此肮脏,就请荡垢涤瑕吧!’” 观众们哄堂大笑的时候,另一组默哀者从舞台两侧登场,缓缓穿过舞台。 “卡鲁纳,”站在前景的女孩说道,“慈悲。为蠢行而受苦与其他苦难一样真实。” 威尔感觉他的胳膊被人拍了一下,他转过头去,看到年轻帅气的穆卢干正气呼呼地盯着他。 “我到处找你。”他生气地说,好像威尔是故意把自己藏起来惹他生气的。他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好多人都转过头来,还有人让他们安静点。 “你不在罗伯特医生那里,也不在苏茜拉那儿。”那男孩根本不管别人的抗议一直在念叨。 “安静点,安静点……” “安静!”云上的男低音大喊了一声,“戏正演到关键的地方,”那声音嘟囔道,“神都听不到他自己说话了。” “听到了,听到了。”威尔说着也一起笑了起来。他站起身,穆卢干和玛莉·沙拉金妮跟在后面,踮着脚走到出口。 “你难道不想看看结尾吗?” 玛莉·沙拉金妮问道,把脸转向了穆卢干,“你真该等一等。”她的语气中有一丝责备。 “管好你自己的事!”穆卢干突然打断她的话。 威尔把手放在孩子的肩头。“幸运的是,你对结尾的描述太生动了,我都不需要亲眼验证它。不过当然,”他又有点讽刺地说道,“拉贾殿下的事情总是最要紧的。” 穆卢干从白丝绸的长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了威尔。“我母亲写的。”他补充道,“这件事很紧急。”这件长袍就是曾让小护士神魂颠倒的那件。 “真好闻!”玛莉·沙拉金妮一边赞叹一边嗅着拉尼信函所散发出来的浓郁的檀香木味道。 威尔把那三张天蓝色的笔记纸打开,纸上的浮雕图案是一个由五朵金色荷花托起的皇冠。满眼都是下划线和大写字母啊!他开始读信: …… 我的小呼唤是有道理的,我亲爱的法纳比(法语)——像往常一样!我一次又一次地被告知我们共同的朋友命中注定要为可怜的小帕拉岛和整个世界做事(通过财政支持,帕拉政府会同意他加入精神十字军)。所以当我看到他的电报时(就在几分钟前,通过忠诚的巴胡和他在伦敦的一个外交使臣朋友送过来),毫不意外,我得知阿德海德大人赋予你全权(不用说,就是必要的资金方面)代表他——代表我们谈判。为了他的利益,也是为了你我(鉴于我们都是不同形式上的十字军)以及所有十字军们的利益! 但是,阿德海德大人的电报并不是我要通报你的唯一新闻。有一些大事(我们下午刚从巴胡处得知)很快就要发生了,这将是帕拉族历史上伟大的转折点——一切发生的比我之前想象的都要快。这其中的原因有一部分是源于政治(需要抵消迪帕上校最近下滑的支持率),有一部分是源于经济(壬当独自承担的国防开支过于繁重),还有一部分是源于占星术(一些专家说,这段日子尤其适合白羊座——我和穆卢干——还有那个典型的天蝎座迪帕上校的合并)。我们决定在十一月的月食晚上促成这件事。既然如此,我们三个应该立即见个面决定一下必须做的事情。在这个日新月异又瞬息万变的时代,从物质上和精神上促进我们特殊利益的达成。那所谓的将你带到我们沿岸的“意外”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看来,你肯定也意识到了,明显是天意。他是留着让你与我们合作,作为充满奉献精神的十字军,神力会毫不迟疑地支持我们的大业。所以赶紧来吧!穆卢干开了汽车会把你带到我们舒适的小屋来。在这里,我保证,亲爱的法纳比,你会得到无比热情的款待。 法蒂玛 威尔把那三张写满字的带着香气的蓝色信纸又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里。他的脸上面无表情,但是在这冷漠的外表下,他的内心无比气愤。他气愤面前这个没礼貌的男孩,在白色丝绸长袍下如此潇洒,而其愚蠢骄纵也是如此令人憎恶。当他闻到那封信的又一缕味道时,他也愤恨那个古怪的恶魔女人,开始时借着母爱和纯洁的名义毁掉了她的儿子,现在又借着上帝和一些所谓灵性大师之名怂恿儿子成为乔·阿德海德那石油旗帜下的一名扔炸弹的十字军。然而,他生气的最主要对象还是他自己,他竟然放任自己卷入这荒唐阴险的两人谋划中。天才知道当时是什么反人类尊严的邪恶阴谋让他这个拒绝接受“是的”为答案的人竟秘密地信奉并(那么强烈地)渴望和他们同流合污。 “那么,我们该走了吧?”穆卢干以一种莫名自信的口吻说道。他显然认为就应该这么办,只要法蒂玛下达了命令,大家必须完全毫不迟疑地服从。 威尔觉得他需要点时间来冷静一下,所以他并没有立马回答。相反,他转过身去看着现在有点距离的木偶戏。伊俄卡斯忒,俄狄浦斯和克利翁还坐在宫殿的台阶上等着,或许在等盲人先知忒瑞西阿斯的到来。头顶上,那个男低音正在打盹。一群黑袍默哀者穿过舞台。在靠近舞台脚灯的地方,来自帕拉的男孩开始朗诵无韵诗: 光和怜悯, 光和怜悯——我们的实质就是这么无法形容的简单! 但是这简单却等待了 一个又一个时代,直到那些纷繁复杂足以 从万千之中找到它们唯一的属性,了解自己的方方面面。 此时此刻,从虚幻中找到真实; 等待,仍然在荒谬中等待, 在无垠无缝的交织中等待—— 雌激素和慈善事业的交织,真理和肾功能交织, 美丽和乳糜、胆汁、精子交织, 上帝和晚餐,上帝和晚餐的缺失或者钟声相交织 突然响起——一,二,三——在无眠的双耳里。 此时一阵弦音传来,随之是几个悠长的笛音。 “我们该走了吧?”穆卢干又说了一遍。 但是威尔把他伸过来的手挡住了,没说话。那名木偶女孩走到舞台中央开始唱起歌来: 思想从大脑的三十亿个 细胞内迸发出来, 数十亿的弹珠游戏 标记着信仰和质疑。 我的信仰,它们的冲突; 我的逻辑,它们的酶; 他们粉色的肾上腺素,我的憧憬; 他们白色的肾上腺素,我的罪行。 既然我是感知到的 三千万个细胞的安排 每个原子的疏离 皆预示我的未来。 穆卢干已经失去了耐心,他抓起威尔的手臂使劲捏了一下。 “你走不走?”他喊道。 威尔怒火中烧,转过身说:“你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吗,小蠢货?”说着把胳膊使劲从那男孩手中抽出来。 穆卢干吓了一跳,换了一种语气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准备好了去见我母亲。” “我没准备好,”威尔说,“因为我根本就不打算去。” “不去?”穆卢干简直不敢相信,“但是她希望你去,她……” “告诉你母亲我很抱歉,但是我有更重要的安排。有个人就要离世了,我得去看看她。”威尔又说道。 “但是我这件事极其重要啊!” “死亡也一样。” 穆卢干压低了嗓子:“要发生大事了。”他压低声音说道。 “我听不到你说什么。”威尔在嘈杂的人群中喊道。 穆卢干担忧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小心翼翼地提高了声音说道:“有大事要发生了,是件大事!” “医院里也有更大的事情发生。” “我们刚刚得知……”穆卢干开始说道,他再次环顾了一下周边,然后摇了摇头,“不,我不能在这儿告诉你。所以你必须和我去小房子。现在!没有时间耽搁了。” 威尔瞄了一眼手表。“没时间耽搁了,”他重复道,转向玛莉·沙拉金妮,“我们必须得走了,走哪边?” “我给你带路。”她说, 然后他们牵着手走了。 “等等,”穆卢干恳求道,“等等!”威尔和玛莉·沙拉金妮一直往医院走去,而穆卢干拨开人群紧追了过去。“我该怎么对她说啊?”他在两人身后带着哭腔高喊。 这男孩的恐惧真是又可怜又好笑。威尔心中的怒火有点平息了,此时反而觉得滑稽。他大笑起来,然后停下来问道:“你会怎么告诉她,玛莉·沙拉金妮?” “我会告诉她整个事情的经过,”孩子说道,“我是说如果那是我妈妈的话。”但是,她又转念一想,“我妈妈不是拉尼。”她抬头看着穆卢干。“你是互助领养俱乐部的吗?”她问道。 他当然不是。对拉尼来说成立领养俱乐部就是一件亵渎神明的事。只有上帝才可以造出母亲。拉尼这位精神十字军需要单独和她神赋的牺牲品在一起。 “不是领养俱乐部的,” 玛莉·沙拉金妮摇了摇头,“那太糟了!否则你可以和你其他妈妈中的一位待上几天。” 穆卢干还沉浸在害怕告诉他唯一的母亲任务失败了的恐惧当中,于是又开始近乎歇斯底里地喋喋不休,内容还是换汤不换药。“我不知道她会怎么说,”他不断地重复又重复,“我不知道她会怎么说。” “只有一种方法能让你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威尔告诉他,“就是回家听她说。” “和我一起去吧,”穆卢干恳求道,“拜托了。”他紧紧抓住威尔的手臂。 “我告诉过你不要碰我。”那只紧抓的手又快速缩回去了。威尔又笑了。“这多好!”他以一种告别的姿势举起了他的手杖,“晚安,殿下。”然后他转向玛莉·沙拉金妮,兴致勃勃地说道:“往前走,麦克菲尔。” “你刚才是假装的还是真生气了?” 玛莉·沙拉金妮问道。 “真生气了。”他肯定地说。然后他想起在学校体育馆的所见所闻了。他哼唱着罗刹女号笛舞的前奏,用他的手杖铁底敲打着地面。 “我刚才是不是不应该生气?” “可能那样更好。” “你真这么认为吗?” “他不害怕的时候就该恨你了。” 威尔耸了耸肩。他一点也不在意。但是随着过去慢慢消逝,未来越来越近,当他们穿过市场的盏盏弧形灯登上了通往山顶医院那暗黑陡峭的蜿蜒台阶时,他的心情又开始变化了。往前走,麦克菲尔——但是走向哪里呢,又要远离什么呢?走向另外一处原始恐惧作威作福之地,远离乔·阿德海德允诺的自由的希望。而那希望是那么容易达成,而且得来的方式既不会显得没有道德也不会让人觉得奸诈(因为帕拉岛无论如何都注定要灭亡)。如若不去,远离的不仅是自由的希望,如果王侯夫人向乔抱怨导致乔勃然大怒,那么他作为一个专业的死亡观察者,一个薪水丰厚的仆人,这样的前景也会成为泡影。 他该回去吗?他该去找穆卢干,向他道歉,对那个可怕的女人唯命是从吗?在这条路前方一百码的地方,他看到医院的灯光在树影婆娑中闪耀。 “我们歇一会儿吧。”他说。 “你累了吗?” 玛莉·沙拉金妮关切地问道。 “有一点。” 他转过身去靠在他的手杖上,眼睛望向山下的集市。在弧形灯的照射下,整个市政厅都散发着粉色的光,就像一盘巨大的覆盆子果冻。在寺庙螺旋尖顶上,他看到一层层活灵活现的印度雕塑——有大象和菩萨,鬼神,丰乳肥臀的神女,跳跃的湿婆,还有安静极乐中林立的过去佛和未来佛。在覆盆子果冻和神话雕塑之间挤满了人,而且其中还有一个顶着一张愤怒的脸穿着一套白色丝绸长衫的穆卢干。他应该一起回去吗?回去应该是一个明智又谨慎的选择吧!但是他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不是像拉尼一样的小呼唤,而是洪音在响:“太卑劣了!太卑劣了!”良心?没有了。道德?也不要问!如此的肮脏、丑陋、恶俗,超出了他能承担的任务范畴——这些事情,对于一个有追求的人来说,是绝对不会与之同流合污的。 “好啦,我们继续走吧?”他对玛莉·沙拉金妮说道。 他们走进了医院的大厅。导诊台的护士递来了一张苏茜拉的便条。玛莉·沙拉金妮将直接去饶女士那里,她和弟弟汤姆·克里希纳会在那儿过夜。法纳比先生则被要求立马去34号房间。 “请走这边。”护士说着把旋转门推开了。 威尔走了进去。他条件反射般地礼貌起来。“谢谢你。”他笑着说道。他瘸着腿向前走,想着即将要面对的情景,胃里就开始直犯恶心。 “请从左边的最后一个门进去。”护士说道。现在她得回到大厅的导诊台了。“所以你得独自过去了。”说着她便关上了身后的门。 “独自。”他喃喃自语道。独自——令人焦虑的未来和挥之不去的过去一样,原始恐惧这东西真是永远无所不在。这条刷着绿色墙漆的走廊,正是一年前他走向莫莉去世房间的那条。噩梦又重现了。命中注定他又神志清醒地走向一个可怕的圆满。死亡,再次见证死亡。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他一边敲门一边等待,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门开了,他发现开门的是小拉妲。 “苏茜拉在等你呢。”她小声说道。 威尔跟着她走进了房间。绕过屏风的时候,他瞥见苏茜拉在灯光映照下修长的侧影,瞥见一张垫高的床和枕头上暗黑瘦瘠的脸,皮包骨的手臂形同竹节,手指如枯爪一般。他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原始恐惧袭击了。他颤抖了一下赶忙别过脸去。拉妲示意他去窗边的椅子上坐会儿。他坐下来闭上了眼睛——他从生理上隔绝了现在,但也正是这个举动,让他的双眼开始向内睁开,那些讨厌的现实勾起的回忆又重新涌现出来。那时他和玛丽姑姑待在另一个屋子里,或者和他待在一起的是一个曾经叫作玛丽姑姑的人,但是现在这个人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不像玛丽姑姑一样乐善好施,喜欢鼓励别人;这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讨厌所有靠近她的人,不管是谁,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得癌症,因为他们没有病痛,没有在生命大限之前被判处死刑。这种对他人健康和快乐的嫉妒让她极其容易发怒,容易自我怜悯,陷入落魄的绝望之中。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 他似乎能听到那尖锐的抱怨声,看到那满脸泪痕扭曲的面孔。而那个人正是他曾经真正全心爱过并钦佩的人啊。然而,在她人生退化的进程中,他发现自己开始轻视她——蔑视,甚至是厌恶。 为了从过去逃离出来,他睁开了双眼。他看见拉妲坐在地板上,盘着腿,身板挺得直直的,正在冥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的苏茜拉,同样聚精会神。他看了看枕头上的那张脸,也是同样沉寂,沉寂得几乎称得上是凝固的死寂。房间外繁茂的枝叶下是一片黑夜,一只孔雀突然叫了起来。这样一衬托,紧接而来的安静似乎变得有些诡异可怕。 “拉克西米,”苏茜拉把手放在老妇人虚弱的手臂上,“拉克西米,”她又提高了点声音,那张死寂的脸还是无动于衷,“你不可以睡觉。” 不可以睡觉?但是对玛丽姑姑来说,睡觉——注射安眠药之后的强制睡眠,是唯一能帮助她摆脱自我怜悯带来的自我伤害,以及那始终萦绕左右的恐惧的方法。 “拉克西米!” 那张脸又活了过来。 “我没有真的睡着,”老妇人低声说道,“我只是太虚弱了,好像要飘走了。” “但是你必须得待在这儿,”苏茜拉说,“你得知道你还在这儿。一直都在。”她又在老妇人的肩膀下垫了一个枕头,然后从床头柜上拿来一瓶嗅盐。 拉克西米吸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苏茜拉的脸。“我都忘了你有多漂亮了,”她说,“不过杜加德的品位一向很好。”那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淘气的微笑。“你怎么想的,苏茜拉?”一会儿她换了一种口气说道,“我们还会见到他吗?我是说,在那边。” 苏茜拉默默地拍了拍老妇人的手,突然笑了。“老拉贾也碰巧问了相同的问题,”她说道,“你认为‘我们’会在‘那边’见到‘他’吗?” “不过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想我们是从同一道光里来的,我们也会回到同一道光里去。” 语言,威尔开始思考,语言,语言,语言。拉克西米努力把手抬起来,有点责备地指向床头柜上的灯。 “这灯太刺眼了。”她说道。 苏茜拉把绑在她脖子上的红丝绸手巾取下来放在羊皮灯罩上。灯光突然从毫无人情味的刺眼的白色冷光变成了昏暗又温馨的暖光,那颜色就像人脸上的红光一样,它让威尔想到当波特杜松子酒吧变成深红色的时候——芭布丝床上凌乱的样子。 “这样好多了。”拉克西米说。她闭上了双眼。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又说道:“那光,那光。又来了。”她停顿了一下。“哦,真美,”她后来又低语道,“真美啊!”突然她抽搐了一下,咬紧了嘴唇。 苏茜拉紧握着老妇人的手。“很痛吗?”她问道。 “可能很痛吧,”拉克西米回答道,“如果那的确是我的疼痛的话,但很奇怪那不是。疼痛虽然在这里,但是我却在别的地方。就好像是服用了解脱之药后的感受。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你的。即使是你的痛苦。” “那道光还在吗?” 拉克西米摇摇头:“回想了一下,我可以告诉你它到底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当我开始谈起疼痛不属于我的时候。” “所以你刚才说得很好。”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把它说了出来。”拉克西米的脸上又闪过一抹淘气的笑容。 “你现在在想什么?” “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他一直在唠唠叨叨,唠唠叨叨,唠唠叨叨——就算把他的嘴都堵上也停不了。别让我说话了,苏茜拉。帮助我从光中解脱出来吧。” “你还记得去年那个时候,”苏茜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一起爬上了自由实验站的湿婆神庙吗?你、罗伯特、杜加德、我,还有两个孩子——还记得吗?” 拉克西米一边回忆一边开心地笑了。 “我刚才在回忆神庙西边的景色——朝向海边的景色。蓝色,绿色,紫色——那云彩的暗影像是水墨画一般。还有云彩本身——像白雪,石墨,木炭,绸子。我们在欣赏美景的时候,你问了一个问题。还记得吗,拉克西米?” “你是说,关于明光?” “是的,关于明光,”苏茜拉肯定地说道,“为什么人们说起精神就会想到光?难道是因为他们看到了阳光,觉得它是那么漂亮,所以只有把佛性和最纯最亮的明光联系起来才是自然合理的?又或者他们觉得阳光很美,是因为有意无意的从出生就开始,他们就有过以光的形式受到思想启发的经历?我是第一个回答这个问题的人,”苏茜拉笑着说道,“因为我一直在读美国行为学家的一些书。我从没有停止过思考——我来跟你说说所谓的‘科学观点’。人们把思想(不管它是什么)和光的幻想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看了很多次日落并且觉得印象深刻。但是罗伯特和杜加德不这么认为。他们坚定地认为明光是先验存在的。他们说你会因为日落而感到疯狂,是因为日落提醒了你一直持续存在的东西,不管你知不知道,那是存在于你脑海中并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你认同了他们的说法,拉克西米——你还记得吗?你说:‘我很想站在你那边,苏茜拉,因为这些男人也不能总是说什么是什么。但是关于这件事——很明显——在这件事上他们是对的。’当然他们是对的,当然我无可救药地错了。不必说,在你问我之前你自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都不记得了,”拉克西米小声说,“但是我确实能看到。”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能看到明光,”苏茜拉说道,“你想让我提醒一下你吗?” 病恹恹的老人点了点头。 “在你八岁的时候,”苏茜拉说道,“第一次看到一只橘色的蝴蝶落在一片叶子上,它在阳光下扇动着翅膀——突然有一道纯净的真如明光从它身上闪耀出来,就像另一个太阳一样。” “比太阳还要亮。”拉克西米轻声说道。 “但是更温和。你可以盯着那团明光却不会感觉刺眼。现在记起来了吧?一只蝴蝶落在一片绿叶上,扇动着翅膀——那是佛性的闪现,那明光让阳光都相形见绌。那时候你只有八岁。” “我积了什么德才能看到它?” 威尔想起了那个晚上,大概是玛丽姑姑临死前的一两个星期,姑姑开始和他谈起她在阿伦德尔的度假屋,在那里威尔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假期。他把硫黄点燃向蜂巢吹烟,坐在丘陵草地上或者榉木树下野餐。然后在博格诺小镇吃香肠肉卷,一个吉卜赛的占卜者预言他会成为财政部大臣,还有一个穿着黑袍的红鼻子教堂执事把他们赶出了奇切斯特大教堂,因为他们总在那儿笑个不停。“笑得太多了,”玛丽姑姑闷闷不乐地一直重复着,“笑得太多了……” “现在,”苏茜拉继续说道,“想想湿婆神庙的风景,想想大海的光影,白云之间的蓝天,想想这些,放飞你的思绪。放飞吧,这样那些非意识才会浮现。从事物到虚无,从虚无到真如。再从真如到事物,从事物到你的思维。回忆一下佛经里说的内容。‘你自己的这个光明晃耀、其性本空、与光明本身不可分离的净识,既没有生,也没有死,即是无量光。阿弥陀佛。’” “和永恒之光一样闪耀,”拉克西米重复道,“可是又暗下去了。” “因为你用力过猛所以又暗下去了,”苏茜拉说道,“黑暗是因为你太想要光亮。想想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你和我说的话。‘轻轻地,孩子,轻轻地。你要学会不费力地处理每一件事。轻轻地想,轻轻地做,轻轻地感受。是的,轻轻地感受,即使你感觉很深切。就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生,然后轻松地去应对。’我那段时间严肃得不得了,就是个缺乏幽默细胞、一本正经的学究。轻轻地,轻轻地——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建议。那么,现在我也要和你说同样的话了,拉克西米……轻轻地,亲爱的,轻轻地。就算死亡来临,也没有什么是沉重的,可怕的,或者特别的。不需要华丽的辞藻,不需要可怕的颤音,也不需要刻意把自己想象成耶稣、歌德进行自我伪装。当然,也别去想什么神学和玄学。只是死亡以及明光本身而已。所以抛开你所有的包袱往前走吧。现在流沙正包裹着你,吸吮着你的脚,想要把你拽入恐惧、自我怜悯和绝望之中。所以你必须轻轻地走,轻轻地,亲爱的。踮起脚尖,卸下行李,就算是个海绵包也请抛掉。全无负担地走吧。” 全无负担……威尔想起玛丽姑姑曾经在流沙中一步一步越陷越深。她一直在奋力抗争,却越陷越深,直到最后完全被流沙淹没,陷入了原始恐惧之中。他看着枕头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却发现上面带着一抹微笑。 “那光,”一阵有气无力的嘶哑的声音传来,“那明光,出现了,和痛苦一起出现了,尽管有痛苦。” “那么你现在在哪儿?”苏茜拉问道。 “在那儿,在一个角落里。”拉克西米想要指一指,但是她举起的手在颤抖,而后又毫无力气地落了下去,沉沉地落在被单上。“我能看见我自己就在那儿,而且她能看到我的身体在床上。” “她能看到光吗?” “不能,光在这儿,在我的身体这儿。” 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威尔转头正好看见罗伯特医生瘦小的身形出现在屏风后面,随后走了进来。 苏茜拉站起身来示意他走到床边,坐到她的位置上来。罗伯特坐了下来,上身前倾,一只手捧起他妻子的手,另一只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是我。”他轻声说道。 “你终于来了……” “有一棵树,”他解释道,“倒在电话线上了,所以自由实验站除了马路所有通讯都断了。他们派了一个信使开车去找它,但是车在半路上又抛锚了,就这么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不过感谢上帝,我终于赶到了。” 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微笑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闭上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拉克西米,”他轻柔地说道,“拉克西米。”他的指尖摩挲着她布满皱纹的额头,一遍又一遍,“我的小爱人。”泪水从他的脸颊流淌下来,但他的声音是那么坚定,他的语气是温柔而不是软弱,是那么有力量。 “我已经不在那里了。”拉克西米轻声说道。 “她刚才在角落里,”苏茜拉向她的公公解释道,“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还在床上。” “但是我现在回来了。我和疼痛,我和光,我和你……都在一起了。” 那孔雀又叫了起来,伴着热带夜晚的虫鸣声,衬托着沉静。透过这些声响,远处传来一阵清晰欢快的音乐,笛子配合着弦乐,并伴随沉重的鼓点。 “听,”罗伯特医生说道,“你能听到吗?他们在跳舞呢。” “跳舞,”拉克西米重复着,“跳舞。” “轻轻地跳舞,”苏茜拉在她耳边说道,“就好像他们有一对翅膀。” 那音乐声在增大,听得更清楚了。 “是求爱舞曲。”苏茜拉又说道。 “求爱舞曲。罗伯特,你记得吗?” “我怎么会忘呢?” 是啊,威尔自言自语道,谁会忘记呢?谁又会忘记这一种远方的音乐呢?而且现在就在眼前,那样的不自然,急促又肤浅,那是一个男孩耳朵里听到的死亡的呼吸。街对面的房子里有人正在练习玛丽姑姑曾经喜欢弹奏的勃拉姆斯圆舞曲。1,2,3,……11,23,1…… 那个曾经是玛丽姑姑的可憎的陌生人,从人为的安眠中被吵醒了,睁开了眼睛。她那蜡黄消瘦的脸上表现出极度的愤恨。“快去告诉他们停下来!”那刺耳到变了腔调的声音尖叫着。然后,她面带憎恨的脸上变成了绝望。这个陌生人,这个可怜又可恨的陌生人不可抑制地抽泣起来。那些勃拉姆斯圆舞曲曾经是法纳比最爱听她弹的保留曲目啊。 一股清风又送来了一阵欢快悦耳的音乐。 “所有那些在一起跳舞的年轻人,”罗伯特医生说,“所有的笑声和渴望,所有的简单快乐都在这里,就像一种气场,一种力场。他们的快乐和我们的——苏茜拉的爱,我的爱——全部交织在一起,彼此加强。爱和快乐包围着你,亲爱的,爱和快乐将会把你带到明光的平静中。听这音乐,你还能听到吗,拉克西米?” “她又飘走了,”苏茜拉说,“想办法把她拉回来。” 罗伯特医生把一只手臂垫在那瘦弱的身体下撑着她,让她坐起来。她的头向一边歪着倒在他的肩头上。 “我的小情人,”他不停地对她喃喃耳语,“我的小情人……” 她的眼睑迷离地睁开了一会儿。“更亮了,”她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到,“更亮了。”一种近乎极度喜乐的微笑点亮了整张脸。 罗伯特医生眼含泪水却向她回以微笑:“那么现在你可以走了,亲爱的。”他轻抚着她的白发,“现在你可以走了,走吧,”他坚定地说道,“放这个可怜又苍老的躯体走吧。你再也不需要它了。让它从你身上消失吧。把它留在这儿,就像你穿破的衣服一样。” 在那张瘦削的脸上,嘴巴突然像个洞穴一样大大地张开,呼吸也变成了鼾声。 “我的爱人,我的小情人……”罗伯特医生把她抱得更紧了,“走吧,走吧。把它留在这儿,留下你苍老破旧的身体,走吧。走吧,我亲爱的,走向那片光吧,走向平和,走向明光里生机勃勃的平和……” 苏茜拉捧起她一只瘫软的手亲吻了一下,然后转向小拉妲。 “该走了。”她轻声说道,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 拉妲从冥想中醒过来,睁开眼睛,点了点头,然后爬起身来踮着脚尖悄悄向门边走去。苏茜拉和威尔打了声招呼,于是他们一起跟着她走了出去。他们三个沿着走廊走着,一路沉默。拉妲在旋转门处向他俩告别。 “谢谢你刚才让我和你在一起。” 拉妲轻声说。 苏茜拉亲了亲她:“谢谢你帮拉克西米走得轻巧一些。” 威尔跟着苏茜拉穿过大厅走进了温暖伴着香气的夜色中。他们沉默着下了山,走向集市。 “那么现在,”他终于开了口,尽量地压制住自己廉价的玩世不恭的态度,“我猜她是一路小跑着去和她的男朋友你侬我侬了吧。” “实际上,”苏茜拉淡淡地说道,“她今晚值班。不过就算她不是,又有什么理由反对她从死亡的修行过渡到爱情的修行呢?” 威尔没有立马回答。他在回想莫莉葬礼的那个晚上他和芭布丝之间发生的事情。那是反爱情的修行,是令人憎恶的嗜迷修行,是色欲和自我厌弃的修行,曾使他变得更加自我,也更加令人厌恶。 “抱歉,我刚才又试图弄得不愉快。”他终于说道。 “是你父亲的鬼魂作的怪。我们得看看有没有法子可以驱逐它。” 他们穿过集市来到了小街的尽头,马上就要驶出村子了。他们开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那儿停了一辆吉普。正当苏茜拉准备把车开上高速的时候,车的头灯扫到了一辆从山上开下来准备驶入匝道的绿色小车。 “我不会认错了吧,那是皇室的奥斯汀宝贝车吗?” “你没认错。”苏茜拉说,她也想知道拉尼和穆卢干这么晚了还要到哪里去。 “他们肯定不是去干什么好事。”威尔猜道。接着他一冲动和苏茜拉说了他来到帕拉岛是受了乔·阿德海德的委派,还讲了他和皇太后以及巴胡先生的交易。 “你可以明天就把我驱逐出境。”威尔总结道。 “不管你是否改变主意,”她肯定地说道,“都无法改变这件事情的实质。我们共同的敌人是石油垄断。我们不论是被东南亚石油公司还是加州标准石油公司剥削,都是一样的。” “你知道穆卢干和拉尼在策反你们吗?” “他们也没有藏着掖着。” “那你们为什么不摆脱他们呢?” “因为他们马上就会被迪帕上校带走。拉尼是壬当的公主。如果我们驱逐了她,将导致两国开战。” “那么我能做什么吗?” “试着稳住他们,改变他们的想法,希望有一个好的结果,不过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你会怎么办?” “我想试着让情况朝最好的方向发展吧。即使是在最坏的社会里,每个个体仍然可以保留一点小小的自由。一个人能够自己感知,自己回忆和想象,自己去爱,自己去死——就算是在迪帕上校的统治下也一样。”沉默了一会儿,她问道:“罗伯特医生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可以试试解脱之药?”威尔点了点头,她又问:“你想不想试一试?” “现在?” “现在。对的,如果你不介意你会因此通宵不睡。” “我最喜欢这样了。” “可能你也会发现你会对它讨厌得不行。”苏茜拉提醒他,“解脱之药可以把你带入天堂,但是也可以把你带去地狱;或者两种情况都有,一起发生或者交替发生;又或者(如果你足够幸运,或者你已经做好了准备)超越了这两种情况;再或者超出了以上所有的情况之外,你会回到你开始的地方——回到这里,回到新洛桑,回到昔日的日常生活中去。当然,只是现在,和昔日的日常生活完全不一样了。” 1.《格列佛游记》中虚构的长生不老之人。 2.希腊神话中长生不老的美男子。 3.古希腊小亚细亚西岸城市,以阿耳特弥斯神庙而闻名。 4.出自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的《诗集》第五首。 第十五章 一、二、三、四…… 厨房的时钟敲了十二下。真是难以理解啊,竟然能看着时间走向停止。这不休的钟声听起来就像发生在无垠的当下,在另一个时间的维度中心不断地变化着,在那里时间不是以分秒计算,是以美丽、意义、强度以及深邃的奥秘来计算。 “光明的极乐世界”,这些话就像气泡一样从他意识的浅层里涌现出来,然后消失在他紧闭的眼皮下那无垠旷野中的生命之光里,跳动着脉搏,呼吸着。“光明的极乐世界”,这是他所能想到的表述最准确的词汇了,但是这种无休无止又不断变化的事件是无法用语言传达的,语言只会夸大或削弱。这不仅仅是欣喜,更是理解。理解一切,而不是知晓一切。知识包含了知者和无限种类的已知和能知的事物。但是现在,在他紧闭的双眼里,既没有可见的景象也没有观景的人。有的只是一个人在极乐之中感受合一存在这样一个经验化的事实。在一系列启示中,光变得愈加明亮,理解逐渐加深,欣喜变得愈加强烈。 “亲爱的上帝!”他喃喃自语道,“哦,我亲爱的上帝呀。”此时,他听到了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苏茜拉的声音。 “你想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威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讲话是那么困难,不是出于什么身体原因,而是言语显得如此庸俗,毫无意义。“光亮。”他终于低声答道。 “那么你就在那儿看着光亮吗?” “不是看”,他思索了好一会儿回答道,“而是我成了那道光。我成了那道光。”他强调似的重复了两遍。 光亮出现之处即是他消失之处。威尔·法纳比——自始至终都没有这个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光亮的极乐世界,只有一种知识以外的感悟,仅仅是在无限的尚未分化的意识中个体融入合一存在。这,不言而喻,就是思想的自然状态。当然确实存在过专业的死亡观察者,那个自我厌恶的芭布丝痴迷者,还有三十亿个独立的意识,每个都处于噩梦世界的中心,在那里任何脑袋上长了眼睛或是有一丝诚实的人都不会把“肯定”作为回答。那是怎样的怪事使得思想的自然状态变成了这般充斥着可悲和犯罪的恶魔之岛呢? 在充满极乐和理解的苍穹中,许多过往的概念和情感来回穿梭着,就像蝙蝠对抗着落日。普罗提诺的“太一”和他的“流溢说”,都一点点沉淀成更深的恐惧。然后将作为具有更深恐惧的令人愤怒和厌恶的蝙蝠感受,变成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法纳比看过、做过、施加给别人和自己所遭受的往事的特定回忆。 但是,极乐、平静和理解的天空依然存在于这些摇曳的记忆之后、记忆周围,甚至存在于这些记忆之中。在落日的天空中可能有几只蝙蝠,但事实是这可怖的影响人的方式已被扭转。威尔的思想从一个异常不幸而又扭曲的自我被还原回了纯净的状态。思想处于最自然的状态,无边无际,尚未分化,被光亮福佑,无知但被充分理解。 那片光亮就在此地,那片光亮就在此刻。正因此地无穷,此刻无垠,所以并没有人在光亮之外欣赏它。事实便是意识,意识便是事实。 右边又传来了另一个世界里苏茜拉的声音。 “你快乐吗?”她问。 一片更加明亮的光辉扫去了所有这些摇曳的思绪和记忆,只剩下了水晶般透明的极乐世界。 他没有开口,也没有睁眼,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艾克哈特把它称作上帝,”她继续说道,“‘快乐是如此令人陶醉,又是如此意想不到的强烈,以至于无人能把它描述出来。然而身处其中之时,上帝会散发出它的光和热,永不消逝。’” 上帝会散发出它的光和热……多么精准的描述啊,威尔大声笑道:“上帝就像是一座着火的房子。”他笑得喘不过气来。“七月十四日的上帝啊。”他再次笑得惊天动地。 他闭起了双眼,一片光亮的极乐向上涌起犹如倒挂的瀑布倾泻而来。从统一到更加统一,从客观的无我到更加彻底的超我。 “七月十四日的上帝啊。”他重复道,在极乐世界的洪流中心,出于认识和理解,他最后轻声地笑了一下。 “那么七月十五又如何呢?”苏茜拉问道,“次日清晨又如何呢?” “再也没有次日清晨了。” 她摇摇头说道:“听起来很像涅槃。” “那有什么不对吗?” “纯正的酒,百分之百标准酒精度——这种酒是让拥有似酒鬼般品质的人才能享用的佳酿,菩萨会用等量的爱和工作稀释它。” “那还不错。”威尔强调道。 “你的意思是,这样它会更加美味吧。这也就是为什么它会有这么巨大的诱惑力,是唯一连上帝也抵制不了的诱惑。这不明善恶的果实啊,真是太香甜了,简直就是个超级芒果!上帝已经吃了上亿年了。突然人类出现了,对善恶的认识也随之而来,因此上帝不得不更换另一种难吃的水果。你只要尝了一口超级芒果,你就会和上帝产生共鸣。” 椅子突然咯吱作响,而后是裙摆摩挲发出的沙沙声,还有一连串窸窸窣窣的他也听不明白的声响。她在做什么?他本来睁开眼就能得到答案。但是,要知道,谁关心她在干什么呢?没什么比那闪亮的喷涌而出的极乐和感悟更重要的了。 “从超级芒果到知识之果,我要让你戒掉它,”她说道,“通过几个简单的阶段。” 耳边传来一阵呼呼声。几个认知的气泡从意识的浅滩里升到了意识的表面。苏茜拉在留声机转盘上放了一张碟片,现在音乐开始播放。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他听到她说,“这音乐是最接近静寂的,尽管是严格编排的,却也是最接近本真、最接近那百分百纯净佳酿的。” 慢慢地,呼呼声变成了乐曲声。另一个认知气泡升腾起来,耳边响起的是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 当然,这就是他过去经常听的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但是却又如此不同。那急板——已经铭刻在他的心头。这也意味着他能最大限度地意识到这是一首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首先,已经不是威尔·法纳比在听音乐了。这个急板在无垠的当下流淌开来,那光明的极乐世界渐渐展现出来。或者说这说法有点太委婉了。从另一种形式来看,这个急板就是一个光明的极乐世界;是通过一种特定的认知去理解没有认知化的万事万物;是未分化的意识分解成音符和乐章,但依然还是一个可理解的整体。当然,所有的这一切都不属于任何人,它时而在内,时而在外,时而不知所踪。这音乐威尔·法纳比之前已经听过了上百次,但此时他已经重生为一个无主的意识。尽管是一种无主的意识,但他却能体会到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那强烈的美感以及深层次的含意。与之前的独自欣赏相比,此次他在同一支曲子中获得的是之前无法比拟的。 “可怜的白痴”,一个讽刺的气泡升腾上来。那个可怜的白痴并不想在任何事情上给予肯定的回答,审美除外。一直以来他都在否认,为了做真实的自己,他一直在否认那些他热切渴望承认的美和意义。威尔·法纳比只不过是一个沾满泥巴的过滤器,另一侧的人类、自然甚至他挚爱的艺术都因此变得模糊不清,溅满污泥,变得更逊色、异化和丑陋。今晚,他对于音乐的感知头一次完全畅通无阻。在思绪和音乐之间、思绪和形式之间、思绪和意义之间,再也没有不相关的个体经历来淹没音乐或是来制造无意义的不和谐声音。今晚的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是一只纯粹的曲子——哦,不,是福佑的礼物,不为个人历史所污染,不为二手思想所羁绊,不让根深蒂固的愚蠢掩盖直接体验的天赋。那愚蠢是每个人,还有那个不愿意(或者对于艺术,根本就是无能力)接受肯定为答案的可怜白痴所表现出来的。 今晚的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不仅仅是独立的个体,在某些不可能的意义上来说,它还是拥有无限存续时间的当下。或者(从某些更加不可能的意义上来说,鉴于它有三个乐章并且按照常速演奏)它是没有存续时间的。节拍器支配着每个乐句,但是这些乐句的总和并不是以分秒来计算。它有着自己的节奏,却没有时间的概念。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支配着整首乐曲呢? “永恒。”威尔被迫回答道。这是任何思想高尚的人都不愿对自己提及的形而上的肮脏词汇,更不用说是公开讲了。“永恒,我的同胞们,”他大声说道,“永恒之类的。”正如他预想的一样,这个词说出来也并没有那么讽刺。今晚说出这两个字就像说出另外两个字的禁忌词一样简单。他笑了起来。 “什么事情那么好笑?”她问道。 “永恒,”他回答说,“不论你信不信,就像狗屁一样真实。” “非常好!”她同意道。 他坐在那里聚精会神一动不动,眼和耳卷入了相互交织的声音流,协调一致,亮度相同且交织在一起的灯光流,并且无休止地从一个次序向另一个次序流动。这首再熟悉不过的老旧音乐每一个乐章都是从未有过的美丽呈现,就如同喷涌的泉水一样倾泻而下,每一次呈现都像它本身一样新颖奇妙。单一小提琴、两个竖笛、大键琴和小的管弦乐器,彼此分离,不同,独立——每一个乐器的声音都与其他乐器相互作用,个体作为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存在。 “啊,上帝!”他听到自己低声说道。 在这永恒的变化中,竖笛一直吹着一个拉长的音符。一个没有上分音,清澈、透明、庄严、清空的音符。一个纯粹冥想的音符(这个词一直在冒泡)。现在又有一个带有启迪性、不雅的词语取得了一个具体的意义,并且现在说出来不会带有一丝羞耻。纯粹冥想,是漠不关心的,超越偶然的,游离于道德评判之外的。在喷涌而出的光亮中他捕捉到记忆中的一瞬间,拉妲谈及爱作为冥想时那闪亮的面庞,还有拉妲在拉克西米去世的床尾盘腿坐着,静默地沉思冥想。长长而纯粹的音符就是她话语的意义,是她沉默的有声表达。但是,附和着冥想,竖笛天堂般空灵的声音,小提琴激情振动的绚丽声音,环绕这两个声音的是——冥想超脱的音符和激情融入的音符——大键琴琴弦弹奏出的尖锐干脆的曲调。精神和本能,行动和远见——在它们周围是智慧之网。他们能被无层次散漫无章的思想理解,但是很显然,只能从外部被理解。就体验而言,这和散漫性思考能解释的截然不同。 “就像一个逻辑实证主义者。”他说。 “那是什么?” “拨弦古钢琴。” 就像一个逻辑实证主义者,他正在用意识的浅滩进行思考,而此刻在思维深处,光和声正在无休无止地延展开来。就像逻辑实证主义者谈论普罗提诺和朱莉·德·雷斯毕纳斯一样。 音乐又变了,现在是小提琴在奏响(多么热烈啊!)那个拉长的冥想音符,两个竖笛弹奏起了活跃融入的音符并且不停地重复——与施加在另一个物质上的形式相同——以超脱的风格。这里,在它们之间跳来跳去的是逻辑实证主义者,虽然荒诞却也必不可少,用和事实不可通约的语言试图解释本身的意义。 在像狗屁一样真实的永恒里,他继续听着这些相互交叉的声音,继续观察这些交织的光线,继续感受(在那里,在这里,又在无处)所有看到听到的。现在,光线的特性骤然发生了变化。这些交织的光线,对所有特定知识的理解首次分化流动,不再是连续体,而是,突然,这些单独形状的无限连续——明显带有未分化体的发光福佑——变得有界限,被隔离开,变成个体。银色、粉色、黄色、浅绿、龙胆蓝色,无穷尽连续的发光球体从某处隐藏的来源游弋上来,契合着音乐,自觉地群集成极其复杂又极其美丽的排列。一眼不竭的泉水喷洒出意识的图形,星星的晶格。他看着它们的时候,就正如他经历着它们的生命一样,经历了与它们对应的音乐的生命,它们继续填满内部三维空间的其他晶格,并且不停地在另一个质量和意义的永恒维度下进行变幻。 “你在听什么?”苏茜拉问道。 “在听我看到的东西,”他回答道,“在看我听到的。” “那你怎么描述它呢?” “它看起来像,”威尔思忖了一会儿,回答道,“它听起来像造物主。只不过它不是毕其功于一役,而是不停歇的永恒的造物。” “永远把什么也没有、没有来处的东西创造成来自某处的某物,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你进步了嘛。” 如果说的时候能多少说得明白一点,威尔就会告诉她,无知的理解和光亮福佑是比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更好的东西。 “进步了,”苏茜拉重复道,“但是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睁开双眼怎么样?” 威尔断然摇了摇头。 “是时候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来发现事情的真相了。”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他低喃道。 “不,这不是,”她保证道,“你看到、听到、感受到的是第一个真相。现在你必须看第二个。看,把两个真相放到一起使之成为一个全面的真相。下面睁开你的双眼,威尔,睁大。” “好的。”他最后勉强同意道,带有一丝对于厄运的担忧,他睁开了双眼。内部光亮被另一种光吞噬。图形的喷泉、有序排列的彩色球体和规律变幻的晶格变成了静止的直线、对角线、平面、弯曲的圆柱体。这些图形全部是由看起来像是玛瑙一类的物质雕琢而来,从一个跳动的珍珠母矩阵中出现。就像一个盲人忽然恢复了视力,忽然开始面对这光和色彩的谜团,他惊奇不解地注视着这一切。在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又一个无休止的二十个小节末尾,解释的气泡升腾到意识上面。他在看,威尔忽然意识到,他在看一个小方桌,桌子后有一把摇椅,在摇椅后有一面白石膏墙。这个解释是可靠的,因为从他睁开眼睛到感知他所自然观察的东西之间的那一段永恒之中,他面对的谜团从难以名状的美丽加深到填满他的闪光异质的完满,当他观察的时候,带有一种形而上学的恐惧。那么,这种可怕的谜团仅仅是由两样家具和一面墙组成的。恐惧减轻了,惊奇却加深了。如此熟悉又平常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这样呢?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可这确实是真的,确实是真的。 他的注意力从棕玛瑙的几个构造转向到它们的镶嵌着珍珠的背景墙。他知道它的名字叫作“墙”,但是在经验化的事实中它是一个活的过程,是一系列把石灰和石膏变质成超自然体的过程——圣体。当他看的时候,不断从一个光环变到另一个光环。那升腾上来的语言的气泡仅仅解释为“涂料”的东西,如今却像被某种灵性的力量唤醒一般,焕发出无穷无尽、色调无比细腻的光彩。这微弱而明亮的光从冥冥中发出,在神的圣洁光辉的肌肤之上流动跳跃。叹为观止,叹为观止!一定还有别的奇观,还有新世界等着自己去征服。威尔向左看,那是吃晚饭时用的宽大的大理石桌,语言的气泡立即升腾起来了。很快,更多的气泡密密麻麻地升腾起来了。所谓“桌子”——带着呼吸的天启——犹如神秘的立体派艺术者的画作,是把胡安·格里斯和特拉赫恩的才华结合起来,再加上天赐的神通,才能用蕴藏灵魂的宝石,配合水莲花瓣的万种风情创造出这神妙的作品。 他把头转向左边,被闪耀的珠宝震惊了。多么奇异的珠宝啊!一块块祖母绿、黄玉、红宝石、蓝宝石、天青石,闪耀着光芒,一排上面又一排,正如同新耶路撒冷城墙的墙砖一样。然后,在最后而不是在开头,出现了一个词,刚才还是“珠宝”“有污渍的窗户”“天堂之墙”,终于“书柜”这个词出现了并引发思考。 威尔的眼睛从书—珠宝上移开,却发现自己身处热带风光之中。为什么呢?在哪里呢?然后,他记得当(在另一生中)他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他看到在这个书架上有一大幅水彩画。沙丘和丛生的棕榈树之间不断扩大的河口后退转向大海,在地平线上大片大片的云朵层层叠叠浮于淡蓝的天空之上。“软弱”,在意识浅滩中不断涌现。这幅作品,很显然,出于一位不是很有天赋的业余爱好者。但这与此刻并不相关,景观不再是一幅画,现在这幅画的主题——一条真正的河,真正的大海,真正的沙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真正的树木倚着一片真正的天空。绝对的真正,真正的绝对。这条真正的河与真正的海的融合正如他自己被上帝吞噬。“‘上帝’吗?”一个讽刺的泡沫问道,“抑或是现代主义匹克威克意义上的上帝?”威尔摇头。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上帝——一个人不可能信仰的上帝,但是他面对的这个事实显而易见。但这河仍旧是一条河,这海终归还是印度洋。没有经过包装。很明确,就是它们自己。同时也很明确就是上帝。 “你现在在哪里?”苏茜拉问道。 没有把头转向她的方向,威尔回答道:“我想,在天堂。”然后指了指景观。 “还在天堂?你打算什么时候降落在这里?” 另一个记忆泡沫从淤泥的浅滩升腾,“一种升华之感,像是融汇万物的灵魂,来自灿烂的光辉”——是太阳或是其他东西的光辉。 “但是华兹华斯也谈到了人性平静悲伤的音乐。” “幸运的是,这风景里并没有人。”威尔说道。 “甚至连动物也没有,”她笑了一下,又说道,“只有白云和极具迷惑性、长相无辜的蔬菜,这就是为什么你最好看看地上有什么。” 威尔眼睛向下看了看。地板的纹理是一条棕色的河流,是世界上神圣生命持续不停的漩涡图景。在图景中央是他的右脚,系着鞋带的凉鞋,但这却呈现出惊人的三维图景,就像是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某个用大理石雕塑的英雄人像的脚。“地板”“纹理”“脚”——通过这些生动的解释性词汇,令人费解却又自相矛盾地被理解了。通过无知的理解而理解了。尽管他同时感觉了对象,记住了名字,但他仍然处于无知的状态。 忽然,透过眼睛尾部,他看到了飞快移动的东西。接受福佑和理解。他意识到,这也意味着接受恐惧和完全费解。就像某些外星生物寄居在他的胸膛,他痛苦地挣扎,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浑身颤抖。想到他注定要面对可怕的原始恐惧,威尔转过头定睛看着。 “那只是汤姆·克里希那的一只宠物蜥蜴。”她安慰地说道。 光亮一如往昔,但亮度却转换了。十分邪恶的光芒从蜥蜴背上每一个灰绿色鳞片,从黑曜石般的眼睛,从跳动的猩红色喉咙,从鼻孔的带甲边缘和裂缝样的嘴里,放射出来。他转过身去。徒劳。原始恐惧逼视着他目力所及的每样事物。 那些神秘的立体主义作品——它们已经变成了复杂的机器,倒是不能做什么坏事。那些作品曾经让他体验过与上帝合二为一的热带风貌——现在变成了最让人作呕的维多利亚时期石印版画,地狱的写照。他们书架上的一排排书——珠宝,却已被浓重的黑暗所笼罩。这地狱的珍宝变得那么低劣,那么难以形容的鄙俗!曾经放置黄金、珍珠和宝石的地方,现在只能看到圣诞树的装饰品、不值钱的塑料和锡纸金属箔反射出来的淡淡的光。每一件物品仍然跳动着生命的活力,但却是地下室廉价甩卖品般阴冷的活力。这一切,耳边的音乐也在证实,这一切都是全能的造物主永不停歇地创造出的——囤积着批量生产的恐惧的宇宙伍尔沃斯零售公司:对粗俗的恐惧,对疼痛的恐惧,对残忍和缺乏品位的恐惧,对愚钝和蓄意刻毒的恐惧。 “不是壁虎,”他听到苏茜拉说道,“也不是我们屋里可爱的小蜥蜴。是室外来的大块头,一种吸血蜥蜴。当然,这并不是说它们会吸血,只不过它们的喉咙是红色的,而且兴奋起来的时候头会变成紫色。这个愚蠢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看!它爬到那儿去了!” 威尔又低头去看。简直不可思议,这个长着鳞片的小怪物睁着又黑又空洞的眼睛,张着要吃人的嘴,血红色喉咙一直在鼓动,身子静静地伸展在地板上,好似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现在距离他的脚也只有六英寸远了。 “它看到了它的晚餐,”苏茜拉说道,“看你的左边,垫子旁边。” 威尔扭过头去。 “小提琴螳螂,”她继续说道,“你记得吗?” 是的,他记得。那是只寄居在他床上的螳螂,但那只是在另一种存在状况下的看法。他当时看到的不过是一只古里古怪的昆虫。而现在他看到的是一对大概一英寸长的怪物正在交尾,精美又可怕。它们灰蓝色面容上勾画着粉色的血管条纹,双翅不停地扇动,犹如微风中散落的花瓣,翅膀边缘颜色逐渐变深,呈现出紫罗兰色,是花朵的拟态。尽管如此,它们的外形是无法隐藏和伪装的。甚至现在连花朵般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那扑棱的双翅变成了地下室廉价甩卖中两个明亮珐琅小物件的附属品,一场噩梦的两个动态模型,又或者是两个为交配而设计的小型机器。现在,这两个噩梦机器中的一只——母螳螂,把它那又小又平的脑袋转了过来,只见一双鼓出的眼睛和一张大嘴,在长脖子的上方——转了过来,它竟然(天啊!)开始吞噬那只公螳螂的脑袋。它先是把那对紫色的眼睛咬了下来,然后是半张灰蓝色的脸。另外半边脑袋掉到了地面上。因为承受不住眼睛和下巴的重量,那撕裂的脖子也剧烈地摇摆着。那只母机器对着流血的残躯又咬了一口,然后叼住它有条不紊地嚼了起来。而那只无头公机器一直像躺在阿佛洛狄忒怀中的战神阿瑞斯一样任其摆布。 此时威尔从眼角的余光中捕捉到了另一处的蠢蠢欲动,他猛地转过头去,正好看到那只蜥蜴爬向他的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吓得赶忙把目光移开。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他的脚指头,挠的脚背直痒痒。痒痒停止了,但他可以感觉到脚上有一点点重量,是干巴巴的像鳞片一样的感觉。他想尖叫,但是却发不出声;他想起身走开,可全身的肌肉也不听使唤。 永恒的音乐突然转到了最后一个急板,轻快的“恐惧进行曲”,小怪物穿着洛可可式的美丽裙子成了领舞。 一切都静止了,除了它那鲜红色喉咙上的脉搏,那长满鳞片的小东西就待在他的脚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它的囊中之物。犹如连体一般,一场噩梦的两个动态模型就像风吹落的花瓣一样颤抖着,在死亡和交尾的双重痛苦中同时不自主地痉挛着。 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沧桑。在一轮又一轮音乐的伴奏下,这小小的、欢快的死亡之舞还在继续。突然间,脚背的皮肤上传来什么小东西爬动的触感,是那只吸血蜥蜴从他的脚背爬到了地板上。它一动也不动,经过了如此长的一轮生死,然后以惊人的速度穿过木板,冲到了垫子上。嘴部裂缝一开一合。在它咀嚼的嘴巴中间,紫罗兰色镶边的翅膀耷拉了出来,但仍在微微颤抖,犹如风拂兰花花瓣一般,支出的两条腿也猛烈地上下划动了一会儿,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威尔浑身发抖地闭上眼。恐惧越过感知领域,以及记忆与想象世界的边界,向他追袭过来。内心雪亮的画面如在强光照射下显现,蜿蜒地看不到尽头的队伍——闪着锡皮光泽的虫子,泛着微光的蜥蜴——向着斜前方,从左侧到右侧,从某个隐蔽的噩梦之源走向可怕、未知的“圆满”。上百万只小提琴螳螂与数不清的吸血蜥蜴一起,互相吞噬,无止无休。 音乐声从未停下,小提琴、长笛、大键琴,最后一节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的急板似乎要演奏到天荒地老。这是何等欢快的洛可可死亡进行曲啊! 左、右、左、右……这些六脚昆虫听的又是什么样的口令呢?忽然间,这些六脚昆虫变了模样,成了两足生物。无穷无尽的虫子的队列变成了无穷无尽士兵的队伍。 一年前他在柏林看到的褐衫党就是这样迈步前进的。成千上万的人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旗帜在他们的头上飞扬。他们的制服闪动着地狱的光,他们如昆虫一样的大量聚集,如机器一样精准地运作,如马戏团的小狗一样顺从。还有那些脸,那些脸!他从德国新闻片里见过的那些特写的脸,如今又浮现在他眼前,异常清晰,鲜活而立体。 那是希特勒狰狞的脸,张着嘴巴大声叫喊着什么。下面是一排排听众的脸,肥大无知、茫然听从。那是瞪大眼睛梦游人的脸,是北欧年轻天使迷醉于真福直观的脸,是巴洛克的圣者陷于极乐境界的脸,是爱人临近高潮的脸。同一族,同一域,同一领袖,与整个昆虫群体无自我般的融合,对荒谬、邪恶、无知的领悟。镜头切换,又是密集排列的士兵,十字标志,铜管乐队,以及高台上那个嘶吼不休、蛊惑人心的家伙。而此时,这一切在威尔的心中清晰再现,伴随着这可怕的洛可可乐曲,那与昆虫一般无异的棕色队列漫无目的地前进着。前进吧,纳粹士兵。前进吧,专制主义的信徒。前进,基督教和穆斯林的战士。前进吧,每一个选民,每一个十字军,每一个圣战的勇士。向着前方的苦难,向着无穷的邪恶,向着死亡。下一秒,威尔的眼前浮现出这些队伍到达终点后的样子——先是朝鲜土地上成千上万的死尸,然后是非洲荒原上数之不尽的垃圾,这又是什么(不知怎的,画面的切换总是又快又突然,令人迷惑),这是数月前刚刚见过的那五个爬满蝇蛆虫的尸体,死者仰面朝天,喉咙处豁开一道口子,是他在阿尔及利亚一座农场里见到的。这个呢,是二十几年前死去的那个老太太,赤身裸体,倒在伦敦圣约翰伍德区一座灰泥房的废墟中。画面一瞬间变成了他自己的卧室,单调的灰色和黄色,衣柜的镜子里反射着两个白花花的身体,是自己和芭布丝,和芭布丝疯狂交媾的同时,脑子里还浮现着妻子莫莉葬礼的片段,收音机里斯图加特电台放着《帕西发尔》中“耶稣受难日”的曲子。 画面又改变了,满眼是锡纸糊的小星星和小仙女玻璃灯,灯光中玛丽姑姑冲着自己满脸笑意,可转眼间充满笑意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姑姑临死前几周那张痛苦哀号、满是恶毒诅咒的陌生的脸。慈爱与美德,拉了幕帘,关了窗板,扭了钥匙,与我们分道扬镳了——她躺进了坟地,最终变成了一堆骨架。她把自己关进了囚室,孤独无助,直到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死去。廉价地下室里的痛苦煎熬,在圣诞树上星星与彩灯间钉死的十字架,在外面的,在里面的,睁开眼的,闭上眼的,都无法逃脱。 “无法逃脱。”威尔喃喃自语,讲出来的话反过来又肯定了事实,这话一遍又一遍地肯定这令人厌恶的事实,让其越陷越深,穿过层层叠叠粗俗的恶语,坠入那比地狱更深的、毫无意义的、痛苦的——地狱。 威尔犹如恍然大悟一般——这许多痛苦不但毫无意义,而且还繁衍生长,以至永恒。因为可怕的死亡终究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一如降临到莫莉身上,降临到玛丽姑姑和所有人身上,无法逃脱。自己早晚会死,可偏偏这种恐惧不会死,这种令人恶心作呕的感觉不会死,这种由悔恨和自我厌恶所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不会死。于毫无意义中,痛苦得到永生,永无止境。而除了痛苦,其他一切都可悲又可笑地败坏消亡着。痛苦却不消亡。我们称之为“自我”的这个小的凝结黑点会永远痛苦下去,虽死亦不得解脱。生之痛苦,死之痛苦,相继不断的苦楚的循环——从地下室廉价甩卖场到浮华锡纸塑料,最终钉死凝固,永远存在,反复回荡、放大。那种痛苦是无法向他人言说的,因为没什么能超越这绝对的孤独。这孤独就是我们存在的本身,因此对孤独的意识,即是对存在的意识。这孤独又是无处不在的,纵然是在芭布丝香软的床榻上,也与独自一人忍受耳痛、断臂的折磨没什么区别,与身患癌症独身赴死没什么区别,也如发现自己失去一切、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痛苦时一样的孤独。 他突然发现,音乐起了变化,拍子与先前不同了,变成缓板。音乐快要结束了。一切人、一切事都要结束了。这小小的、快活的死亡之舞把队伍一步一步地送到悬崖的边缘。此时此刻,边缘就踩在脚下。他们在边缘摇摆踉跄。音乐徐徐放缓,徐徐放缓。死亡的一跃,一跃而死亡。在缓慢的音乐声中,终于来临了,那宿命的两个和弦,不早也不迟,是高潮,是圆满,是万众期待的最终和弦,而后就是终结,斩钉截铁的主音音符。终于,在一声尖锐的犹如摩擦般的“咔嗒”声后,一切沉寂了下来。威尔听到了窗外远处传来的蛙鸣,还有昆虫发出的高亢单调刺耳的鸣声。奇怪的是,这些声音一点都没能打破寂静。它们像琥珀里的苍蝇,被包裹在无声的透明中,莫说去打破什么,就连挣扎都不可得; 它们似乎从来就不会对这种无声的状态产生任何影响。寂静陷入了永恒,一层一层,愈来愈浓。寂静埋伏着,心怀鬼胎,较之先前那可怕的洛可可死亡进行曲更为可怖。这寂静便是乐曲带人前往的深渊。走向边缘,越过边缘,然后就坠入了这无尽的寂静。 “无尽痛苦,”威尔轻声轻语,“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 他听到椅子的吱呀声,丝绸的沙沙声,他感到空气在脸上流动,知道有人走过来了。虽然闭着眼睛,但他却神奇地感知到苏茜拉跪在了自己的前边。不一会儿,他感觉到苏茜拉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手心贴紧自己的脸颊,手指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厨房里的时钟“嗡嗡”地响了两下,随后开始报时:一、二、三、四。外面的花园里,一阵微风间歇地撩动树叶,送来断断续续的喃喃低语。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鸡鸣,不一会儿,从更远的地方回应般地响起另一声,一时间此一声彼一声,应声不绝。然后又是对这些应声的回应,又换来了更多的回应。挑战与被挑战者的对位法,轻视与被轻视者的二重唱。此刻这合唱中加入了一个全然不同的声音,即鸟说话的清晰声音。 “注意,”声音透过鸡鸣和虫鸣,“注意,注意,注意。” “注意。”苏茜拉重复道,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在威尔的前额来回揉搓。轻柔的手指小心地从额头揉到发际,从太阳穴揉到印堂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安抚着活跃的思维,把迷惑和痛苦的扭结展开,抹平。 “注意当下。”苏茜拉加大了手掌挤压脸颊的力度,手指在太阳穴上也压得更用力了。“当下,”她重复道,“此时,脸在我两手间的此时。”手掌压得没那么紧了,手指开始再一次在前额摁揉。 “注意,”在早已零落的鸡鸣二重唱中,这劝告执着地一次又一次出现。“注意,注意,注——”最后一个词没说完,那声音戛然而止。 注意脸在她两手间的此刻?或者注意自己内心明亮可怖的幻象:那汹涌而来的锡纸塑料星星,那活生生的莫莉赫然变成的袋子里的垃圾,妓院中的穿衣镜,那泥地里数不清的死尸,那尘埃,那废墟,这一连串粗鄙的事物。又来了,那成千上万的蜥蜴,螳螂,行进的队伍,那迷醉、虔诚、盲从的北欧天使的脸庞。 “注意,”八哥鸟的叫声从房间的另一端传来,“注意。” 威尔摇头:“注意什么?” “注意当下,”苏茜拉把指甲刺入他额头上的皮肉,“当下,此时此地。不像痛苦和折磨那样,而是实实在在的指甲。这种痛,即使放大一千倍,也不会永远存在下去。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什么。倘若非要寻一个永恒,恐怕只有佛性。” 苏茜拉收起指甲,刺痛停止了,又感觉到了她指腹的触摸。她的指尖滑过额头,轻轻袅袅地停在自己闭着的眼睛上。这一刻,威尔畏缩了,心中感到无比的恐惧。她会挖出自己的眼睛吗?威尔坐在那里,时刻准备着,若她稍有动静,自己就一仰头,猛地跳起来。不过,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恐惧也徐徐消散了,只是因为这动作太突然、太亲密、太让人提心吊胆,他的注意仍留在眼睛上。眼睛是何等脆弱、何等敏感的器官啊,吸引了威尔全心全意的关注,再没有心思留意内心的画面,也不去想那些赤裸裸的粗鄙的事了。 “要注意。”苏茜拉在他耳边轻语。 事到如此,想不注意也做不到了。无论那手指如何温柔,如何纤弱,却是生生触及了他意识的本质。此时他也禁不住感叹,这手指是多么鲜活啊!其中流动的撩人的温暖是多么奇妙啊! “就像电流一样。”他赞叹道。 “像电流,但所幸不传达任何信息,”她回答,“一个去触碰,一个接受触碰,便是整个行为。在无交流中,完全地交流。仅作为一种生命的沟通,仅此而已。”她顿了顿,又说,“你有没有发现,威尔,我们坐在这里好几个小时了,可能你会觉得,也许是好几个世纪了,然而你却一眼都没瞧过我,一眼都没有。你是畏惧自己会看到的东西吗?” 威尔思索着这个问题,良久之后点了点头。“也许是的,”他说,“我害怕看到那些必须自己去参与并付诸行动的事情。” “所以你一心只想巴赫,想着风景和真如明光。” “我想着想着不是被你打断了吗?”他抱怨起来。 “我打断你,是因为如果你不能在虫子和人身上见到明光,那么修学空性对你也是没有益处的。” “而有时,要做到这一点会有很多困难。”她又补充道。 “困难吗?”威尔想到了前进的队伍,想到镜子里纠缠的身体,想到泥地里仰面朝天的那些尸体,摇了摇头,“恐怕是不可能吧。” “不,并非不可能,”苏茜拉争辩道,“空性生起慈悲,空即是光,也是同情。贪求超越世间的人只想得到那光,却不愿同情世人,而单纯的善人只知同情,却不知有光。所以这又成了如何发挥两个世界长处的问题。”她接着说道:“你也是时候睁开眼,看看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了。” 指尖从眼部移开,滑过前额,滑过太阳穴,掠过脸颊,又掠过下巴尖。一瞬间,威尔的手指感觉到了她的触摸,两只手被苏茜握住了。 威尔睁开眼睛,自从服下“解脱之药”后第一次直视她的面容。 “上帝啊!”他怔了一会儿,感叹道。 苏茜拉被逗乐了,问:“有吸血蜥蜴那么可怕吗?” 威尔可不认为这是开玩笑的时候,他胡乱摇摇头,一心一意地凝视着眼前的脸庞:光与影在她脸上交错,眼窝似乎打了暗影,显得有些神秘;右脸颧骨处有一点新月形的亮光,其余部分都在黑暗之中。而左脸却闪耀着活跃的金色的光芒——这奇妙的光,既不是昭示黑暗的赤裸阴险的光,也不是那种至福炽光,更不是他闭上眼睛在遥远他处领悟的那种永恒之光,不是在他刚睁开眼睛时,在书——珍珠,在立体主义画派神秘莫测的作品中,在那些美化的风景画中显露的奇妙明光。他现在看到的是一系列矛盾不可消融的结合——黑暗中闪耀的光亮,光亮中心彻底的黑暗。 过了许久,威尔终于开口了:“这不是太阳,也不是沙特尔大教堂,更不是地狱般廉价甩卖的地下室。感谢上帝。这是所有这一切的结合,而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如此清晰可辨——你与我自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如伦勃朗画作中的你我,还得是‘五千倍的伦勃朗’。”他又沉默良久,点了点头,仿佛肯定自己刚刚讲过的话是千真万确的,接着讲道:“阳光射入沙特尔,花窗玻璃装进了廉价地下室。那地下室就是刑房,是集中营,是圣诞树装饰的停尸房。如今这地下室反过来,带上了一缕阳光与沙特尔,回到了这里——伦勃朗画笔下的你我。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你说得很对。”苏茜拉肯定道。 可是一心凝望着她脸的威尔压根没注意她说了些什么。“你美得让人难以置信,”威尔又开口了,“不过就算你丑得吓人也没有关系;你仍然是‘五千倍的伦勃朗’,很美,很美。”他反复念叨着:“可是我不想和你睡。不对,不是不想。我想和你睡的。非常想。但就算不和你睡也没什么。我会一直这么爱你——像基督徒爱世人一样地爱你。爱呀。”他重复道:“爱。又是一个肮脏的字眼。‘爱上了’‘做爱’——这些还好,但是单一个‘爱’字,多么脏的字,我简直讲不出口。可是现在,现在……”他笑着摇了摇头:“信不信由你,我现在真正明白他们那句‘神是爱’的意义了。多么明显的胡扯,但又偏偏是正确的。而现在,我见到了你这非同寻常的面容。”他向前倾了倾身,凑得更近了些。“凝视你的脸,仿佛凝视着一颗水晶球,”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无时无刻不是新的。你无法想象……” 可事实上,苏茜拉完全能够想象:“别忘了,你所说的这些,我都亲身体验过。” “你也这样凝视过别人的脸吗?” 苏茜拉点了点头:“一个人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脸,当然也看过杜加德的脸。说起最后一次我们服用解脱之药后的样子,可真了不得!一开始,他看着像从难以置信的神话里走出来的英雄——冰岛印第安人啦,西藏人啦,维京人啦。然后,他毫无征兆地一下子变成了弥勒佛。很清晰的就是弥勒佛。那种光芒,好像还在眼前……” 她讲不下去了,威尔觉得自己看到了化为人形的悲伤,看到被七苦之剑穿心的“圣母”。他从那黑色的眸子里,那丰满的嘴角边发现了哀痛的痕迹。他知道,那是一种近乎致命的伤口,直到如今还没有愈合,仍然鲜血淋淋。当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也随着悲伤了。他握紧苏茜拉的手。现在当然没什么可以说的。没有语言,也没有劝慰人的哲理,唯有这神秘的人与人之间的抚摸,这无限的肌肤与肌肤间的交流。 “人总是一不小心就想起了以前的事,”过了许久,苏茜拉又开口说话了,“总是一不小心,又时不时地忆起过去。”她长吁了一口气,重新坐直了身子。 威尔感到,眼前这脸庞,这具身体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这具小巧的身躯中,似乎有了充沛的力量,足以应对前面的一切苦难;还有了一种意志,足以抵挡命运向她挥来的所有剑刃。在她那沉静刚毅的面貌下,原本悲伤的圣母玛丽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暗的喀耳刻女妖。威尔脑海中又出现了她那让人无法抗拒的沉着嗓音,讲着天鹅的事、教堂的事,描绘着云朵和平静的水面。这些回忆接踵而来,随着它们的不断涌现,眼前这张脸似乎也闪现出胜利意识的光辉。力量,内在的力量——他看见这崭露的强大力量,势不可挡。他畏缩了。 “你究竟是谁?”他小声说。 女人看着他,沉默不语,然后她笑了。 “别害怕,”她说,“我又不会像那只母螳螂一样吃了你。” 威尔也冲她笑了——冲那个笑盈盈的禁不起亲吻又大胆索求的姑娘笑了。 “感谢上帝!”他说,因恐惧而遁逃的爱意再一次如潮水般涌起,带来潮水般幸福的感觉。 “感谢他什么?” “感谢他让你生得如此妩媚。” 她又一次笑了:“你终于说出来了。” “你居然有那种强大的力量和那种惊人可畏的意志,”威尔说,“也许你是路西法的化身。不过,幸亏……”说着,他松开紧握着她的右手,用食指轻点她的嘴唇,“幸亏你有一副好身体——这可是你的救赎。也不完全是,”他想到粉色床上那种无爱的癫狂,“救赎也不全凭这副身体,因为,其他一些东西当然也很重要,例如,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被悲痛之剑穿心的圣母玛丽亚,还有喀耳刻,还有妮侬(法国一位很有思想的交际花),还有谁?你现在又是谁?是诺里奇的朱丽安娜,还是热那亚的凯瑟琳?你真的是她们所有人的结合吗?” “还是一个傻瓜,”她补充道,“还是一个提心吊胆、笨手笨脚的母亲。还是小时候那个本分的、喜欢做白日梦的小丫头。将来,还可能变成我和他最后一次‘涅槃’后我从镜子里看到的那个生命垂危的老太太。我盯着她,她盯着我。后来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四十年后的模样,之后不到一个月,他就死了。” 人总是一不小心,时不时就……她的脸一半隐于神秘的黑暗中,一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此时再次变成了痛苦的模样。那藏在阴影中的眼睛也闭上了。她已经回到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孤独无依,带着伤痛之剑和未愈合的伤口。 外面又响起鸡鸣,随后又响起另一只八哥鸟的叫声,比之前那只高半个音,叫的是“同情”。 “慈悲。” “注意,注意。” “慈悲。” 威尔再次伸手触摸她的双唇。 “你听到它说的了吗?” 苏茜拉的回答是很久之后了。她举起双手,握住威尔伸出的手指,用它们压紧自己的下唇。 “谢谢。”她说,再次睁开了眼睛。 “为什么谢我?是你教我该怎么做的。” “现在轮到你来教自己的老师了。” 如同两位分别宣扬自己理念的大师,“慈悲”“注意”——两只八哥鸟一声声叫着,然后,就在争鸣的两种声音混杂难解时,“咯咯咯嘎哏哏——”隔壁园子里的小公鸡一声清啼,宣告自己才是世间所有雌性心中雄风不灭的主宰,敢向一切伪劣的僭越者发起挑战,恍若神明。 笑意在苏茜拉脸上漾开,那副痛苦的模样消失不见了。她从伤痛与回忆的自我世界中回到了当前。“是嘟嘟鸡,多么可爱,让我想起了汤姆·克里希那逢人就叫人家摸他肌肉的样子。那些傻乎乎的八哥也一样有趣,明明不知道意思,却总是雷打不动地重复那些箴言。” “其他那些两足生物呢? 不怎么可爱的那些。” 苏茜拉没有说话,只是倾身抓着他的额发,凑近他的脸,亲吻他的鼻尖。“该起来走走了。”她边说边站起身来,向威尔伸出手。威尔接过她的手,被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消极的鸣叫,反智慧的陈词滥调,”她说,“这就是那一类两足生物喜欢做的事。” “怎么确定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呕吐呢?” “没法确定,”她语气轻松地说,“但你也可能会返回到这里呀。” 脚下突然一阵骚动。 威尔笑了笑:“可能是那只可怜的怪物化身走了。” 苏茜拉挎着他的胳膊,两人一起走到窗口,窗子敞开着。 一阵风哗哗地摇晃着棕榈树叶,为即将到来的黎明报信。树下的土壤松软湿润,有点刺激性的气味,隐身其中的根须支撑起一丛木槿花——一簇簇鲜亮肥厚的叶子,一朵朵朱红色的钟状花朵,屋子里的灯光穿透黑夜和树荫投下的双重阴影,打在它身上,将它唤醒。 “真是不可思议。”威尔一副难以置信的语气。他又回到了“七月十四的上帝”那里。 “的确不可思议,”苏茜拉承认,“但世间的事总是如此,因缘际会,便发生了。你既然已经不再无视我了,我就准许你看看我的内心。” 威尔一动不动,凝视着,凝视着,视线穿过之处是随着时间延伸无尽增加的厚重和越来越深刻的意义。 泪水充盈了他的眼睛,沿着脸颊流淌下来。他只好取出手绢擦拭。 “我忍不住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他之所以忍不住流泪,是因为除了泪水,再无其他方式可以让他表达自己的感恩。感恩自己活在这世上,有机会见证眼前的这个奇迹。其实不只是见证,而是参与其中,成为奇迹的一部分。感恩这些明亮的福祉,言诠之外的领悟。感恩自己有这么一次机会,能与神圣的整体合而为一,这不完全的个体与其他不完全个体的结合。 “为什么当人心中充满感恩时,会忍不住流泪呢?”他收起手绢的同时不禁心生疑问,“天知道为什么,但人就是这样。”从以前读过的书中,一句话像气泡般冒了出来。“‘感恩即是天堂,’”他吟念道,“完全是胡言乱语!但我现在理解了,布莱克只是在表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感恩的确是天堂。” “更难得可贵的是,”苏茜拉补充,“这天堂是人间的,不是高高在上的。” 突然,在咕咕呱呱声和两位“大师”的争鸣声中,远远地传来步枪射击的声音。 “什么声音?”苏茜拉惊奇地问道。 “小孩子在玩炮仗吧。”威尔愉快地回答。 苏茜拉摇了摇头:“我们不鼓励孩子玩那种东西,我们都没有那种炮仗。” 从院墙外的公路上传来越来越大的吼叫声,是什么重型机械低挡爬坡的声音。嘈杂中有人用扩音器喊话,声音时而洪亮,时而尖厉,但听不清楚究竟在讲些什么。 在天鹅绒般柔软的夜色的掩映下,花叶如揉碎了的碧玉和翡翠般微光闪闪,而被这细碎的碧玉光华包裹着的则是精心雕琢的红宝石,放射着夺目的五角的光辉。感恩,感恩。威尔的眼睛再次盈满了泪水。 断断续续的尖厉的喊话声渐渐听着清楚了些。威尔虽然不想听,但声音还是飘入了他的耳鼓。 “帕拉岛的乡亲们。”声音到这儿突然变得尖利刺耳,让人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尖音、轰响、尖音、轰响。“讲话的是你们的拉贾……保持镇定……欢迎海峡对岸的朋友……” 他突然明白了过来:“是穆卢干。” “他和迪帕的军队在一起。” “进步,”那激昂不稳的喊话声还在继续,“现代生活……”然后,从西尔斯罗巴克公司说到拉尼和库特·候弥大师,“真理,”声音在尖叫,“价值……纯正的精神……石油。” “快看,”苏茜拉叫道,“他们已经拐进合成区了。” 透过两丛竹子的间隙,只见一队车灯照射在荷花池里石雕佛像的左脸上,喇叭里的声音又提到天佑可期的自由,停了一会儿就继续向前开了。 “我父亲的王座,”扩音器把喊话声无限放大,“与我母亲祖辈的王座联合起来,两个姐妹国携手共进,走向未来……当以此命名——壬当和帕拉联合王国……联合王国的第一位首相就是,伟大的政治家、精神领袖,迪帕上校……” 车灯继续行进,消失在一片建筑群后,尖厉的喊话声也趋于模糊不清了。然后,车灯又出现了,声音也再次能听得清楚了。 “反动分子,”声音气急败坏地吼叫,“违背持续革命原则的叛徒……” “他们在罗伯特医生的房子那边停下了。”苏茜拉小声说道,嗓音充满了恐惧。 喊话声结束了,车灯和发动机也关上了。黑暗——寂静的等待中,青蛙和昆虫仍在继续它们无忧无虑的独白,八哥鸟的箴言妙语仍在一遍遍地重复——“注意”“慈悲”。威尔低头望着那如火的花丛,他看到了世界的真如,也看到自己在明光中燃烧,也是在慈悲(多么显而易见呀!)中熊熊燃烧。像大多数人一样,自己曾经对这明澈的光视而不见,放弃了慈悲,而去选择忍受和遭受痛苦——廉价的地下室,污秽与孤独,近处是象征生命与死亡的芭布丝和莫莉,中间是乔·阿德海德,远处则是这个自在运转、繁衍生长、集体偏执、充满制度性暴行的庞大世界。无论哪个年代,哪个地方,都会有一个或高声叫喊或沉着弄权的鼓动家,而出谋划策的大臣中,也总会有一些丑角、小人、骗子和弄臣。人们从出生起就受到控制,从来没有自己思考的时间,集体受到蛊惑,于是就如受过训练的鬈毛狗一样顺从,去行进,去对抗,去杀戮,去赴死。然而,即使在完全不该接受“是的”为答案的这样一个世界,如此的真理却是何时何地都不会改变的——在偏执中也能发现智慧,在恶魔的信徒身上也有爱。一切的存在都可以在一棵盛开着花的树上,在一张脸上完全显现,即:总是有光,这光即为慈悲。 枪声传来,先是一声,然后就是一阵机枪的射击声。苏茜拉用双手捂住了脸,禁不住颤抖起来。 威尔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揽在怀里。 百年辛劳的结果一夜间毁去。然而真理却不会改变——终必有苦,苦必有终。 军车一辆接一辆地发动,引擎高鸣着运转起来。车灯再次打开,一阵嘈杂的转弯声后,车队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返回。 喇叭里放着刺耳的军乐和低劣的颂歌,威尔听出来了,那是壬当的国歌。不一会儿,音乐被人关上了,穆卢干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是你们的拉贾在讲话。”声音显得异常兴奋,又把先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什么进步、价值、石油、纯正精神。车队像来时一样时隐时现,声音也时有时无。飘忽的声音用最大的调门称颂着新成立的联合王国第一任首相是如何伟大。 队列爬行般地前进着,第一辆装甲车的灯光,又打到了明悟的佛像那张静静微笑的脸上,这次照亮了右侧。第一束光一瞬间就晃过去了,然后是第二束,第三束,第四束,第五束……如来就在这些光束中隐现。最后一辆车经过后,黑暗降临,然而明悟犹在。引擎的轰鸣声消失了,刺耳的称颂曲也寂寂无音了。这一切干扰都消失以后,蛙鸣声、虫鸣声、八哥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慈悲,慈悲。”然后是低半个音的“注意”。 1.伦勃朗,荷兰画家,擅长用明暗画法。其肖像人物画细致入微,人物的面部表情和内心世界得到极大表现。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