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德川家康 作者:司马辽太郞 内容简介 他,出生于封闭落后的三河地区。三岁与生母离别,六岁作为人质流寓他国。辛酸和凄苦的人质生涯,锤炼出他坚毅无比的韧性和机警沉稳的个性。 成年后继任城主,但领内豪族林立,领外强敌环伺。为了在乱世中求生存,他不惜充当今川义元的炮灰,随后又率领三河武士追随织田信长四处征战。刚赢得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却不得不为取信于信长,痛心杀妻灭子。信长梦断本能寺后,秀吉抢先控制了局势。他一方面屈累代尊贵武士之膝,拜服在出身寒微的秀吉脚下;一方面埋首于在局部区域扩张势力范围。等到时机降临,他果断出击,将潜在的敌人彻底瓦解。 他最大的特点,被人们总结为忍耐。也许为了能够与众多天才交战,这个既无非凡创造力,又无卓越天资的普通人,只能以忍耐来磨炼自己、提升自己。但忍耐,是为了走更远的路。他,没有创造性,倾心于模仿他人的长处,将武田的兵法、信长的果断和秀吉的策略揽于一身。他,以正直和忠诚征服了信长和秀吉,可秀吉一死,他却骤变为谲诈多端的首领。可见其正直和忠诚绝非真心为之,不过是掩盖锋芒的处事之术。 司马辽太郎以流畅犀利的笔触,疏密有致地描绘了一个朝代的开创者德川家康由人质到王者的曲折一生,让读者深刻体会到德川家康,一个谋略家的高明、隐忍和狡猾。 序

无比的谋略,无情的忍耐

——《德川家康》序

■ 柏杨 德川家康是日本德川王朝(江户幕府)第一任君王(征夷大将军),他在日本混乱的战国时代,扫平群雄,开创历时二百六十余年的长期政权,而以七十五岁高龄逝世。 德川家康在日本历史上已矗立起大和魂的精神堡垒,然而一八六七年德川王朝被西方世界英法美荷四国舰队的巨炮摧毁,还政天皇,明治维新时,曾一度受到日本人的憎恨,认为日本所以受到屈辱,都由他们造成。心理状态跟中国在辛亥革命时,人人厌恶清王朝一样。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失败,尊严扫地,过去所有累积下来的光荣和骄傲,全成梦寐,日本人发现他们所处的时代,竟跟三百年前德川家康所处的那个时代——诡诈、斗争、生死间不容发,简直没有分别,于是激起再度反省。日本文坛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山冈庄八崛起,透过历史的理解,面对当代日本所处的环境,开始撰写《德川家康》在报上连载发表。我用专门形容英雄豪杰石破天惊的“崛起”二字,形容山冈庄八,是因为他用一支笔,重新唤起迷惘中的大和魂,使日本人再建信心。山冈庄八具备雄厚的历史知识,从德川家康的祖父、外祖父开始探索,直追寻到德川家康建立的全日本大一统的幕府王朝。山冈庄八用一千余万字的日文,对由现在德川家康生命中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和心路历程,几乎都有细腻的描写,而提出主旨:“忍耐!” 忍耐不是怯懦,更不是屈服,只有巨人才知道什么是忍耐,似勾践战败后,甘心当敌人的奴隶,韩信被流氓强迫从裤裆下爬过去,他默然接受,这种缩回拳头式的忍耐,一个人如果不够坚强,就绝对无法忍受。当盟主织田要求德川家康杀妻杀子的时候,德川家康毫不犹豫地立即动手,只有懦夫才会轻率地拔刀而起,血流五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悲壮的,使烈士动容。但历史上多少政治领袖往往宁为瓦全,而等待有一天,把碎了的璧玉,恢复原状。 曾有入问德川家康:“杜鹃不啼,而要听它啼,有什么办法?” 德川家康的回答是:“等待它啼。”大仲马在他出神入化的巨著《基度山恩仇记》中,最后一句话,就是:“等待!” 这是一个奥秘——卑屈的懦夫用它遮羞,坚强的巨人把它作为跳板。日本战国时代,英雄豪杰辈出,包括丰臣秀吉在内,也只有德川家康深深领悟到这个奥秘。作者山冈庄八在德川家康精神深处,提炼出这个奥秘,指出它就是由弱转强的基因,使战后的日本人终于在断瓦败壁中站起。 孤立的忍耐没有力量,而必须发自明智的抉择,熟读《三国演义》的中国读者都记得“让徐州”一幕,刘备是徐州州长,当吕布狼狈前来投奔时,刘备把他安置在小沛,而在不久一次对外战争中,吕布袭据徐州州城,刘备遂被敌人击败。任何人的反应都会是从此跟吕布不共戴天,刘备不然,他反而向吕布投降,而被吕布安置在吕布原住的小沛,这项满面蒙羞的决策,需要无比的智慧。桶狭之役后,德川家康不但不为盟主今川复仇(为故主复仇,是日本武士最崇高的情操,否则将被人唾弃)反而踉盟主的敌人缔约,这项一反武士传统精神的剧烈反应,跟刘备一样,都出人意外,忍人所不能忍,终于才能艰苦地达到既定目标,以至作者山冈庄八惊叹他的勇气。 一千余万字的《德川家康》每一行每一页,都充满谋略、诡诈、杀机,但也充满忠贞、效命,和崇高的统一全国的理念。中国有两部书可以和它相比,一是《资治通鉴》,一是《三国演义》。《资治通鉴》因一直被封闭在艰深的文言文中,影响不大;而《三国演义》上的人物,却深入民心,成为影响中国人性格最巨的书籍之一。同样德川家康的风范,也影响日本,德川家康深受丰臣秀吉的信任,丰臣秀吉推心置腹,坚信德川家康是道义之士,因之托妻寄子。对于政治性的效忠,另一位曾和山冈庄八对谈德川家康的历史学者桑田忠亲,曾提出耸动人心的警告,他说:“一个绝对聪明的人,一旦发誓臣服某人,在他有生之年,绝对不能谋反。——不过,也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做。”德川家康终于负义,把丰臣秀吉的后裔杀尽。这使我们想起中国的司马懿,不同的是,司马懿是被迫自救,走上不归路,且由下一代动手。而德川家康却是主动地扫荡所有潜在敌人。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人对美国人过度的恭敬卑屈,曾使人警觉到不是一个祥瑞兆头。忍人所不能忍的民族,一定复兴;不是只会高叫激情口号,自陷灾难的民族所能比拟。 德川家康几乎全部接受中国传统文化——除了科举制度,他写中国汉字、作中国汉诗、吃中国汉药、崇拜朱熹、崇拜朱元璋。问题是,朱熹不是一个活泼开阔的思想家,朱元璋则是一个愚昧的暴君,德川王朝终于颁布“锁国令”,中日两国遂开始共同命运,直到十九世纪,但结果却大大相异。十九世纪几声舰炮,日本解除枷锁后,短短时间,迅速成长,而中国在受到更多炮击后,迟迟未能建立一个现代化完整国家。遂有入认为: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川家康的精神使日本复兴,中国却胜得凄惨,应验了古谚:爬得高、跌得重。原因之一是中国缺少德川家康这种无论崛起或没落,都贯穿着一股令当代和后世人慑服的精神,也缺少把这类英雄人物介绍给国人的文学作品。 要了解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唯一的方法是阅读他们家喻户晓的文学作品——而不是阅读学院派的经典著作。读《三国志》不会了解三国时代,读《三国演义》却会立刻留下三国时代的深刻印象。了解日本亦然,《德川家康》的文笔引入入胜。假如你临睡前躺在床上阅读的话,你会蓦然发觉天已拂晓,因作者使用小说体裁,绕着史实的骨骼,想象力得以充分解放,无所拘束,使我们得以看到一个民族真实的本性。 我们尊重深奥的学术殿堂内供奉的典籍,但那是另一个层次,属于使人肃然起敬的知识遗产。但是,和广大人民结合成为一体的知识分子,却负有更沉重、更严肃的使命,他们把典籍中的精华,或典籍中所缺乏的活泼精神,用现代化的文学形式,和高水准的文字功力,烹饪成为人人都能品尝而回甘的美味。有目标、有深层含义的历史文学作品,和“说故事”绝不相同,对人民心智的成长,有很大的裨益。《德川家康》给我们的不仅是一部爱不忍释的超级长篇小说,而是一部传出来的信息:日本式权力游戏教科书;在非权力场合,则是日本式商业游戏教科书。无论在台北、在香港、在内地,有一种现象是,中国商人和日本商人做生意,都会发现,日本商人精密的计算,往往只留给你仅够你活下去的利润,使你既不愿接受,又不敢拒绝,于是茫然失措。在《德川家康》中,我们会了解,这正是日本文化深层元素,你只存在日本文化深层元素中才可以找出破解之道。 明治维新时代一度受到贬谪的德川家康,现在在日本人的心目中已成为半人半神,被尊奉为“东照神君”,作者山冈庄八长期的竭力经营,不但使这位影响日本兴衰的德川家康凸显无遗,更把承继大和精神的本质完全呈现。而山冈庄八这位作家更成为我们学习和超越的对手。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是中国传统战争观念,价值连城;但是如果仅只从欣赏的观点,接触日本这个民族,也将有无限的惊异赞叹,使我们的生命,更为丰富。 群雄割据略图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一 乱世破晓 天文十年,公元一五四一年。 是年,武田信玄二十一岁,上杉谦信十二岁,织田信长八岁,日后的平民太阁丰臣秀吉,尚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六岁孩童。 大海彼岸,一衣带水的邻邦大明国,已至其中后期。欧洲,查尔斯五世向法兰克一世宣战并入侵法国;亨利八世已继承爱尔兰王位,对苏格兰国王詹姆士虎视眈眈,只欲除之而后快……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处处笼罩着战争的乌云。 三河冈崎城内。 虽说还是冬日,但已到了正月,天气开始变得温和。院子里伊势的东条持广赠送的那棵柑橘树上,已经挂满金灿灿的果实,芳香四溢。恐是被香气所诱,院子里的鸟雀格外多。年仅十六的城主松平广忠已沉默地凝视鸟雀多时。和煦的阳光下,去年桃花盛开时节出生的长子勘六,不时爬到广忠身前,抬头看看愁容满面的父亲。 每逢此时,阿久的心头便若有冷风吹过。阿久乃松平广忠同族松平左近乘正之女,十五岁时嫁与广忠做侧室,广忠当时年仅十三。如今,她已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她身形虽显柔弱,却亦颇有几分娇艳。若是遣退侍女,只剩下他们三人时,看起来不像是一家三口,倒像是姐姐在看护和照料着两个弟弟。 “大人还未下定决心吗?” 阿久道,“您若不答应,妾身必将遭到严厉的指责,家臣也定然会以为,是妾身出于嫉妒才阻止大人作决断。” “阿久,你为何不像他们说的那般,表现出那么一点嫉妒之意?你我当时可是以正室相约的……难道你忘了?” “妾身没忘……但一切都是为了松平氏的未来啊。”勘六这时依偎到母亲身边,阿久抱起他,继续道,“而且,听说於大小姐乃是出了名的美人,人们都称赞她有见识,有器量。真希望大人您能早早将她迎娶过来,好让家臣们安心。” 广忠猛然抬眼盯着阿久,年轻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怒气:“你也想让我娶仇人之女,向对手俯首帖耳?” “可这是为了松平氏大局——” “休要说了!” 广忠狠劲拍了一下膝盖,神情激动,然后沉默不语,眼圈不知不觉红了。良久,广忠的声音有些嘶哑:“於大乃继母之女。对我来说,她既是仇人的女儿,又是名义上的妹妹。我怎可为了苟且偷生,娶妹为妻……” 他再也说不下去。 阿久再一次道:“作任何决定,都要考虑长远利益。” 她声音很低,却一字一顿,异常坚决。 广忠与阿久提到的於大,乃刈谷城城主水野忠政之女。刈谷与冈崎接壤。就在去年,广忠与忠政整整打了一年仗。 於大小广忠两岁,芳龄十四,姿色远近闻名。年轻的广忠倒也不是未生过一睹芳容的念头,但他只是把她看作继母华阳院的女儿、自己的妹妹,而非自己战败后被强加的可悲的联姻女子。水野忠政会晃动着他那颗肥圆的脑袋,带着阴险的笑容自言自语:“要是让於大嫁给松平广忠,对我来说可是有不少好处哩。”广忠一想到这些,便觉愤懑难抑。 “阿久,我生母去世之后,继母嫁过来,你知当时人们怎么议论?” “这……我哪里知道。” “恐怕你即便知道也不会说。每每想到这些往事,心中就觉得甚是难堪。” “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 广忠双眼冒火,“继母在刈谷城为水野生了五个孩子,忠守、信近、忠分、忠重,以及於大,个个容貌端正,身强体健。忠政为何舍弃为他生下那么多孩子的女人?又为何让她改嫁先父……” 阿久立刻扑到广忠膝上,道:“大人万万不可如此说话。您要是这般说,阿久我……我……” 此事中,阿久处境最是尴尬。水野忠政奸诈无情,他当年能够舍弃一个为自己生了五个孩子的女人,并让她改嫁松平氏,不难料想,他将女儿於大嫁到松平家之后,为广忠生下长子的阿久,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目前松平氏实力远逊对手水野氏。水野氏与松平氏同仕于骏府的今川氏。但近年来尾张的织田信秀势力逐渐扩张,广忠的叔祖,樱井的松平信定等人,则企图和织田信秀里应外合,将冈崎城据为已有。故,冈崎家臣阿部大藏、大久保新八郎忠俊等人,都苦口婆心劝说阿久:“无论如何,请夫人多多担待。城主还年轻,您定要劝他答应这门亲事。”阿久的命运就此被卷入关系松平氏生死存亡的大事之中。广忠却始终未曾应允这门婚事。他深信,先父清康乃是中了水野忠政的奸计,才娶了水野氏五个孩子的母亲。 广忠看看自己身边泣不成声的阿久,望望幼小天真的勘六,突然眼睛一亮,道:“阿久,我有主意了。” 他扫视了一眼周围,附在阿久耳边低语。 阿久听着听着,脸上渐渐没了血色。 “你明白了?” 广忠再次压低声音,小心环视了一下四周。 阿久紧紧盯着广忠的眼睛,颤声道:“这么做,太、太残忍……” 她的脸开始抽搐,放在膝上的双手也颤抖起来。 “这有何残忍,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话可以这么说,但於大小姐可是无辜的呀。” “无辜?我又有何辜?我祖父和父亲都死于敌人刀下,我终有一日亦会如此。在这个世上,你不杀人,人必杀你。有人不就是为了生存,才把自家五个孩子的母亲送给对手做探子吗……” “嘘——” 阿久打断广忠。空阔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阿久的侍女阿万。她禀报道:“太夫人从北苑过来了。”二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广忠慌忙起身,准备去迎接继母。 “不必拘礼。都坐着吧,这样甚好。”清脆的声音传来,继母华阳院满面笑容走了进来,“呵,勘六也在。才几日未见,又长大了好多。来,乖孩子,让祖母抱抱!”广忠之父清康遇刺后,华阳院便落发为尼,法号源应。她虽已三十好几,却风韵犹存。勘六似很是喜欢祖母,喜滋滋地爬上华阳院的膝头。 “今日天气真好,”华阳院哄着膝头的婴儿,道,“从北苑过来时,顺道瞅了一眼酒谷和风吕谷,见到三五成群的黄莺,梅花也快开了,时日过得真快。不久前还与水野氏在寒风中征战呢。” 广忠略带讽刺地看了华阳院一眼。华阳院并不理会,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广忠,於大今日晨来函了。” 听到此话,阿久轻轻站起身,走了出去。 “年轻女子总是满脑子想着高兴事儿。她为松平氏和水野氏的和谈而高兴。信中哪,还猜测你的品性习惯,口气中对未来满心欢喜呢。终究还是不知道世事的艰险哪……她又明白多少人情世故?”华阳院轻轻举起勘六,大声笑道:“小勘六,比起你过世的祖父,你爹还差得远啊……如今东有今川,西有织田,甲斐有武田,小田原有北条。诸强环峙,松平水野继续争斗,只会两败俱伤,最终被人一口吞掉。广忠,这门婚事啊,可是我思前想后才提出的,你好生想想吧。” 言罢,华阳院放下勘六,在他的笑脸上亲了一下。 广忠对继母的自以为是和悠然自得实在难以忍受。父亲生前也确实承认这个女人颇有才识。正因如此,广忠听到她拿自己与父亲比较,责怪他太不成熟时,不禁暗自恼恨,但口头上却道:“这个嘛,既然是母亲的意思,孩儿自然没有异议。” “哦,如此我便放心了。其实,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 “父亲的心愿?” 华阳院直视着广忠:“广忠,女人悲哀的命运,男人终无法明白。人生浮华,生离死别,都如梦如幻。一女侍二夫三夫,不过是为了子孙代代繁荣昌盛。” “母亲的意思……您想在冈崎城中留下水野氏的血脉?” “不,是要留下你父亲托付下来的、我这个老太婆和松平氏共同的血脉。” “哦。”广忠低吟一声。事实上,他对继母嫁给父亲的真实情形不甚清楚。他一直识为,一切都是水野忠政的阴谋,继母乃是被水野强行塞给父亲做续弦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清康主事时,松平氏实力远胜水野氏。一日,清康拜访水野忠政,在酒席上见水野夫人风姿绰约,不由口出戏言道:“把这个美丽贤淑的女人给了我罢。”华阳院当时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可卑弱的忠政却不能对清康的戏言一笑了之。由于畏惧清康,忠政不声不响休掉了妻子。未久,清康便把华阳院娶过了门。华阳院那时的不幸,何人可知? 如今,松平水野两家的实力跟当时完全调了个个儿。为了避免再生这种悲伤,华阳院希望两家能够紧密联系起来。但每战必失、日渐势衰的广忠,哪里能解得她的这些心思? “母亲既然这般说,我就娶她过门。但,於大若是不能生育,我便休掉她!母亲可同意?”广忠有些咄咄逼人。华阳院却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神情间流露出来的淡漠又激起了广忠的意气。他竖起双眉,道:“还有,若是松平水野两家迫不得已再动干戈,我必将水野氏赶尽杀绝。斯时请母亲莫要阻拦我。” 华阳院又笑了:“你自便吧。”男人的世界是一个崇尚武力的修罗场。 在那里面,女人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委曲求全,生儿育女,让下一代来征服统治这个世界。 广忠无言以对,再怎么意气用事,他亦不能将方才与阿久耳语之事说出口。正在此时,众家臣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主公,刈谷城派来了使者。”大久保新八郎刚一坐下,便急切道。 “看来水野忠政对这门婚事甚是热心。” 高大壮硕的阿部大藏自言自语地说着,向侍女阿万递了个眼色。阿万心领神会,从华阳院手中接过孩子,去了。 “现在我们只能忍。”叔父藏人信孝带着几分顾忌,暗暗看了一眼华阳院,叹道,“我们必须积蓄实力……而且於大小姐乃太夫人的亲骨肉,这也算得上一门不错的姻缘。” “不,这些只是小事。我们须综观全局。”大久保新八郎直视着广忠,道:“究竟谁能称霸天下,我们必须心中有数。” “谁能?” “听说武田晴信时时觊觎骏府,但今川氏正如日中天,织田信秀也正以日出之势迅速扩张,足利氏家臣们亦不可轻视……在诸强夹缝之中,小藩必须避免相互争斗,力求睦邻友好,同声连气,不惜一切生存下去。” “言之有理,现正值危难之机,婚事又是对方主动提出,真是祖宗在天有灵,帮助松平氏获此良机。” 华阳院一直在一旁,听着众人讨论,微笑着默不作声。此时她挥了挥手,道:“各位不必担忧。” “太夫人的意思是……” “我已劝过广忠,他会顾全大局,娶於大过门。你说呢,广忠?” 广忠满脸不快,把头扭到一边:“这种好事,孩儿求之不得。” “恭喜!” “恭喜主公!” 老臣们纷纷祝贺,都高兴得大笑起来。对他们来说,婚姻和女人,都是让家族存续下去的手段和工具。将女人迎来送往以化解双方的矛盾,试图在敌人内部播下自己的种子——本来高贵纯洁的男女之情,被迫屈从于生存的理性。 广忠怒从心起,不由板起脸道:“好了,休再笑了!” 他暗自思量:他们一定不会觉察我让阿久加害於大的事,我岂会乖乖听水野的!他缓了缓语气,道:“事已决定,抓紧去办。诸事务必和母亲大人多加商量,以求稳妥。” “遵命。”老臣们相视而笑。在他们看来,再也没有比这个策略更成功、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刈谷城中,水野忠政得知松平广忠答应了婚事,道:“好,我这一生总算有了个圆满的结局。” 去岁秋天以来,水野忠政的白发越发多了。他让近侍帮自己拢起头发,然后差人把小女儿於大叫进来。 於大圆圆的脸上露出微笑。她脸颊到眉梢都显丰润,这一点像忠政;晶莹剔透的皮肤则像母亲。此刻,她已知晓自己将要嫁到母亲所在的那座城。 “你高兴吗?”忠政轻轻问道。 “能够在那儿见到母亲,女儿非常高兴。” “是啊……为父也甚为欣慰。”水野忠政长得凶神恶煞,但对这个自小缺乏母爱的小女儿却格外温和。 就十四岁的女子来说,於大个头也算高的了。一双丹凤眼,乌黑的头发里露出绯色的圆润耳垂,非常漂亮。除了领口露出的白皙的脖颈,以及圆圆的肩头透露着几分成熟的妩媚之外,她尚未摆脱稚气。她的性格在几个兄妹之中乃是最复杂却又最活泼的一个,说话干脆利落,柔顺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坚强和机敏。她对父亲的理解,也超过了兄弟姊妹。 “都说出嫁最好避开正月和九月。不必理会这些迷信的说法,想到哪一日,哪一日便是良辰吉日。” “是。女儿也这么认为。” 听到於大干脆的回答,忠政微笑着点了点头:“一切都已准备好了。对方将于戌日送来聘礼。你嫁过去之后,我们父女也就再难相见了。今日,你就给为父好好捶捶背吧。” “是。”天气格外晴朗,春风荡漾,於大的手轻轻落在父亲的肩头。 “於大,慎重起见,我想最后问问你,你可知我为何对这门婚事如此关心?” 於大在父亲身后小心地摇了摇头,没有吱声。她心里甚是明白,却要让父亲说出,这正是她聪明过人之处。 “老臣们……不,就连你兄长们,都有不少人强烈反对这门婚事。你知道吗?” “这些事,女儿略有耳闻。” “他们都想趁松平广忠年纪尚轻时灭掉他,但那不过是匹夫之勇。” “孩儿也这样认为。” “哦?要是两家真的开战,到时候灭亡的不是松平氏,而是我们水野氏。” 忠政突然把脖子扭到左边,道:“帮我捶捶脖子根儿。”他活动了几下右手,继续道:“有一事为父得向你说说。我犯了一个大错,以为把你母亲送到冈崎城便是赢了,但事实证明,那只不过是大欠思量、落入耻笑的失算之举。”房中格外沉寂,只有捶背的声音轻轻在室内回响。 忠政故意不面对女儿,用一种轻淡的语调,向即将被送与敌人的爱女交代最后的话:“当年广忠之父清康向我索要你母亲时,我非常生气,暗骂他浑蛋,尤是看他不起,以为他不过是个好色之徒。虽然心里委屈,但我当时以为自己赢了。你母亲留下五个孩子,独自去了冈崎城,只要她在冈崎一日,水野氏便会安然一日。”忠政的语调越来越激动,於大的眼亦湿润了。父亲对母亲用情之深,於大白然甚是清楚。故,尽管她十分思念母亲,却从未怨恨过父亲。 “……在此事上我的想法并无大错。水野氏现在不是平安无事吗?但我原来的打算,乃是先将你母亲送去为质,然后寻机灭掉松平氏,我的计划却彻底失算了。你母亲乃有德之人,家臣们至今还对她心怀敬意。与松平氏在战场上对垒的大将都是她的儿女,无论嘴上宣称如何英勇,他们也绝不会摧毁母亲居住的城池。因为只要摧毁对方,就相当于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说到这里,忠政突然停下了,似感觉到什么东西滴落到了脖子上。 “哈哈哈……没有什么好哭的,都是过眼云烟,都过去了。”於大没有停手,只是点了点头。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输的还是我。忽略了感情的策略,并非真正的策略。我因此事而受到神灵重重的惩罚。於大,你能明白吗?” “是。孩儿知道母亲不在时,父亲心中的忧伤与孤独。” 忠政点了点头:“我确实很孤独。松平清康精通世故人情,竟将五个孩子的母亲要了去……想到此,我便恨得快要发疯了……但这一切从今日起便烟消云散了。在这乱世之中,小聪明小伎俩无济于事。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毫无意义的悲叹往往都是因为自作聪明。” 於大稍微停下手来。她细长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父亲,静静地听着。 “故,为父决定不计前仇,真心诚意希望两家以诚相待,一致对外,这是真正的制胜之道。你明白吗?我将自己贞洁而贤惠的妻子送与了别人,为此尝尽苦头。此后不如索性将怨恨化为祈祷,奉上我心爱的女儿,以求神佛的保佑。” 於大无言,唯有默默地点头。她的手再次动了起来。忠政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近年来,我和松平人屡燃战火,不是为了摧垮他们,而只想让……你嫁过去时更体面一些……你明白为父的苦心吗?” 於大深爱着冈崎城内的母亲,当然也深爱父亲。 杀人、被杀,算计人、被人算计,人们崇尚并依赖着武力,却积累了无尽的悲哀和怨恨。所谓的悲苦人间,恐也就是这些了。父亲如今就要摆脱这个世界的桎梏了。於大心想,即使为了父亲,自己也要成为两家联盟的坚实之桥。 “让女儿给父亲捶捶腰吧。” 於大扶著忠政躺下,用她十四岁少女天真的话语抚慰着父亲沧桑的心。“女儿很幸福,从未被任何人憎恨过、讨厌过。” 忠政心头油然生出一股暖意。女儿看到了他心中的不安,才说这些话让他放心! “是啊。”他感叹。 “孩儿一向深得父母和兄长们的疼爱……将来定也能得到冈崎人的敬重。孩儿生来就是幸福的。” “是啊,以你的性情,断不会招人憎恨,可是,於大……” “父亲。” “你不应只知接受别人的爱,你也要主动去爱他人。你想过吗?” “是。女儿会用心去爱冈崎家的珍宝。” “珍宝?” “便是冈崎忠诚、杰出的家臣们……母亲在她的信函里提到了。” “哦……” 忠政不由得坐了起来。他无须多言,方才说两家相争,水野氏必会落败,就是因为松平氏拥有一批精明干练的家臣。“於大,此事要谨记于心。这么说,我比你还是要幸运一些……罢了,罢了。哈哈哈!” 此时,次子信元不经通报,带着长刀径直闯了进来。他瞥了於大一眼,道:“父亲大人,我想单独跟你谈谈。” 说完便大咧咧地坐下。 “於大,你先下去吧。”忠政说着,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襟,霜白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信元:“是否尾张又有消息了?” 信元性格刚烈外向,与父亲迥然不同。他重重点了点头,道:“於大的婚事,您不打算改变主意吗?” “事已至此,何来此言!” “织田信秀已经起了疑心。这样,恐怕于我们不利。” “哼!那就传话给尾张,说我们此举是要设计除掉广忠。” “父亲!” “怎么了?” “我再说一遍。请您改变主意,现在正是吞并冈崎的大好时机呀。” 信元挺起腰板,气势逼人——他并非华阳院亲生之子。忠政静静地看着信元,只是面露微笑。 似是涨潮了,城池的石垣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了波涛之声。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二 嫁途风波 看到父亲沉默不语,水野信元越发来了劲头,继续道:“您难道忘了吗,我名字中的‘信’字,不就是因为畏惧织田信秀才取的?” 水野忠政平静道:“不必介意名字取自哪里。信元的‘元’字,不也是来自今川义元?” 信元咬牙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赞成这门婚事。您为我取名时,尽为取悦织田和今川。而此刻,我堂堂水野一门为何要公然与敌人松平氏联姻?又为何偏偏选中织田所恶的家族?” “信元!” “孩儿无法理解父亲的想法。” “你不明白。” “明白!” “你不明白!你说我为你取名信元,是因畏惧织田和今川两家?笑话!” “不。” “哼!告诉你,我为孩子起名,不至于因顺服或畏惧某人。我是希望你能集织田信秀的勇气和今川义元的谋略于一身,落落大方而又不失矜持。至于於大的事,为父自有安排,你不必多言。你若认为尾张一方会因此生疑,你就该努力不让他们生疑才是。” 信元一时语塞。他猛地拿起长刀,站了起来,眼里依然怒火灼灼:“既然如此,就依父亲的意思。”语气则现出强烈的不满和愤怒。出了门,他的步伐越发焦躁,他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穿过大门,出了本城,来到二院的中门边,暴跳如雷大叫道:“来人!牵马来!” 下人惊慌失措地跑到马厩,牵出一匹健壮的褐鬃马,心惊胆战地把缰绳递给信元。“没用的东西!这么慢!” 信元一边喝斥,一把夺过缰绳,“有人问起,就说我到盐滨巡视去了。” 刈谷城背海而建,有二道城、三道城、大城门,另有四条护城河环绕,是筑堤众多的战略要冲。信元纵马在城中穿梭。 城外,乃完全不同的世界。阳光明媚,海风轻轻吹拂——百姓在明媚的阳光下辛劳但充满生气地劳作,这一景象与城内的沉闷有天壤之别。百姓乃是为城中主人忙忙碌碌的蚂蚁,如何能挨过这一年的日子,方是他们最关注的事。 刈谷的盐滨位于城西。但信元出了大门,却掉转马头向北奔去。城外的田野到处可见劳作的农夫,信元策马从他们中间飞驰而过,从椎木邸到金胎寺,然后往右转,穿过通往熊村的树林,未久便来到一个石造的庄严府邸前。他勒住马,飞身下来。 此处不似一般豪宅。宅周挖有壕沟,大门外挂着吊桥。正对面,一座坚固的箭楼矗立在风中。 “哎!” 信元一边大喊一边拭汗,“我乃刈谷的藤五,快给我开门!” 听到他的喊声,久经沙场的褐鬃马也嘶鸣起来。随着“吱吱呀呀”的笨重声音,门打开了。 “里面请!”看到是熟悉的面孔,一个穿着毛皮无袖衫的下人走出来,放下吊桥,从信元手中接过马缰。 府内古朴宽阔。左手边一排仓库,右手边则是一棵大樟树,樟树枝叶伸展,盖住了马厩顶棚。把马缰递给下人后,信元目不斜视,直奔那静静沐浴在阳光下的大堂门。 “欢迎。”伏在古朴的地板上迎接信元的,乃是一个长着柳叶眉的女子。她身着加贺染窄袖便服,端庄典雅,身份不似一般人。 “於国,你哥哥呢?”信元粗鲁地脱去草鞋,猛地弯腰把那女子抱了起来。那女子嘟哝了一句,却无拒绝的意思,唯脸蛋一下子红了,她一脸娇羞地把头埋进信元怀中。 “藤五也想你呀。好了好了。我今日很忙,明晚亥时,记得放下吊桥。” “亥时?” “对。莫要让我在壕沟外苦等。” “是。” 信元就像一个淘气的小男孩玩弄自己的玩偶一样,粗鲁地放下了於国。 於国满脸通红,如同在燃烧一般,垂首不语。信元大大咧咧朝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道:“波太郎,波太郎,你在哪里?” 只听里间书房有人答道:“在这里。”一个看起来比信元小一两岁、二十岁左右、生得很是清俊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也是一身雅致的窄袖便服,系一条紫色丝带,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深红的嘴唇如描如画,甚是鲜明。这年轻人还未剃掉额发,漆黑的头发垂到额前。若不是体格强壮,单看这一身妖艳的装扮,人们定会以为他乃是从室町御所逃出的侍童。 房间正面挂一幅讲究的竹帘,信元大大咧咧走过年轻人的坐席,一屁股坐到竹帘前面的上座上。“又在这里侍奉神灵呢,真虔诚。今日有件事必须要拜托你,就匆匆赶了来。” “您是指……” 波太郎平静地问。信元皱紧了眉头,似乎不吐不快:“我们家老头子,决意把於大嫁到冈崎。真是昏了头。绝不能让她嫁过去!我今日来找你,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将於大给我中途夺回来!” 年轻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波太郎本姓竹之内,但谁也没有叫过他的本姓,这一带的农夫都叫他熊若官。这个家族不知从何时开始定居此地,村子既叫熊村,恐是有些渊源。 波太郎的先辈和南朝纪州的海盗八庄司的后裔有关,从老早始,便拒绝仕途,专心侍奉神灵,渐渐竟成了独霸一方的土豪。波太郎曾对信元说过,他们其实是竹之内宿祢的后裔,收藏各种罕见的古书和珍贵宝物,以备南朝正统夏兴之用:“敝家族有世世代代以生命守护珍籍宝物的使命。” 自应仁之乱以来,他们家族不问世事,专设祭坛,精心祭祀。同时依靠各地浪人,控制了地痞、强盗、船匪各色人等,不论在海上还是陆地,逐渐成长为一支隐秘的势力,这是不争的事实。信元很早便开始注意波太郎。准确地说,他是被波太郎之妹於国的姿色吸引,才和他亲近起来。 “你们家一直和织田氏有来往,应该清楚当前天下形势,我们家那老头子脑筋太古板、太陈旧。”看到波太郎同意在半路夺回於大,信元愈发滔滔不绝,“家父根本不明今川氏已然衰落。即便今日还能依靠,谁知明天又会怎样?在这战乱频繁的年代,若无让百姓信服的正义名分,根本无法站稳脚跟。但今川氏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整天只知模仿旧时王公贵族做派,追逐无用的风雅,如何号令天下?织田氏便大大不同……”信元看到波太郎认可的微笑,大笑了起来:“英雄所见略同。” 实际上,信元不过是在原原本本复述波太郎的意见。波太郎一向不苟言笑,在别人说话时喜欢凝视远方。然而,他偶尔的发言,往往能让信元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既不想带兵,也不想做官,正是他们带来乱世,导致天怒人怨。世上应该有众人拥戴的大义名分。”波太郎总是笑着说,只有发现此大义名分者,方能取得天下,其他一切都不足为道。当被问及谁会重视此大义名分时,他则道:“名门望族往往被旧习所缚。一旦被缚,便会日渐为其所累,无法施展抱负。故,首先要有一双不会轻易被蒙蔽的眼睛……”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咬咬唇,继续道:“论地利人和……织田信秀现有十二子七女,乃多子多福之人啊。”说完他微微一笑。这微笑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灼烧着信元的心。究其根本,乃在于取代了斯波氏的织田信秀势头正盛…… “若我在织田奉公,定会首先让他们清楚足利氏倒行逆施、名分尽失。”波太郎道,“足利尊氏通过拥立北朝,保全了自己的大义名节,但到了足利义满,此大义已荡然无存。为了蝇头小利,他接受大明国皇帝‘日本国王’的封号,对其俯首称臣……” 波太郎将幕府权威的崩溃归因于缺乏远见,也正是织田氏应该注意的关键。 若是拥戴天皇,讨伐逆臣贼子,以匡扶大义为名,号令天下,天下武士将会有何反应? “若只为眼前利益你争我斗,神佛也会震怒。若无一个大义的名分……” 波太郎却忽然住了口。信元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波太郎,其胸中沟壑,实不可掉以轻心,他开始生出戒心。但随着造访次数的增加,这戒心渐渐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亲近和敬服。这也与信元放任地染指波太郎的妹妹於国有关。 “於大小姐的婚期定了吗?” “戌日就会送来聘礼。” 信元掰着指头算了算,道,“我会再通知你,应该是在正月二十七八日。” “夺回小姐之后,又当如何?” “任你处置。” 信元答道,“把她送到织田氏为质,或在贵府上暂藏些时日……” 波太郎凝神沉思片刻,叹了一口气。他俊秀白皙的脸上毫无表情,静静地转过头来看着信元。此时,於国羞答答地端着水走了进来。波太郎并未注意到她。信元却突然眼前一亮,道:“对了,若是让於大嫁给你,你意下如何?” 於国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二人。 “这样最为合适。如此一来,我们便结成了一家,在此乱世大展一番身手。如何?” 波太郎依然不答,他把手放在腰间,紧盯着信元。 “你当然不会拒绝。哈哈,信元并非瞎子。我知你心中在想些什么,就像我知水中之龙为何屏住呼吸,深藏不露。我敬服你这种冷静,欣赏你渊博的知识和侍奉神灵的专心……” 波太郎对默默坐在一旁的於国道:“你下去吧。” 他脸色平静,声音清澈。“我答应帮你,只是对无辜女子……总之,我会舍命夺回於大小姐。”他话中隐藏着对妹妹的担心,亦含对信元的漠视。信元却豪爽地笑了起来。 於大的婚期定于正月二十六。 冈崎城派了重臣石川安艺守和酒井雅乐助前来送聘礼。水野右卫门大夫忠政与二人密谈了半个时辰,决定将婚期定于此日,比预想中的二十八提前两日。既定于二十六日举行大礼,二十四就得从刈谷城出发。到冈崎城后,於大首先要住进酒井府中,两日后,再梳妆打扮,嫁进本城。 刈谷城内突然忙碌了起来。於大要带两个侍女过去,最后选定了老臣土方缝殿助之女百合和杉山元右卫门之女小笹。百合年方十八,小笹和於大同龄,只十四。她们都削眉染齿,以便在於大遭遇不测时做她的替身。 “小姐还不谙世事,衣食起居自不必说,和广忠大人谈心、日常化妆等细枝末节,都得由百合你加以点拨。除了日常琐事,还要对饭食精挑细选,尤其要负责尝食以防中毒,知了吗?”老嬷嬷森江在准备嫁衣时,每当於大离开,便喋喋不休地对百合和小笹二人反复叮嘱。 “这是给阿部大藏的,这是他弟弟四郎兵卫的,这是给大久保新十郎的,这是给他弟弟新八郎的,还有,这是给石川的,这是给酒井的……” 於大还只是一个天真开朗的少女。她认真地检点完父亲送给冈崎重臣的礼物,便一脸无忧地笑问道:“母亲会到酒井府邸看我吗?”她歪着脑袋,显得那般天真无邪。 忠政已来过好几次,於大总是笑脸相迎。但忠政既知女婿广忠对他的反感,也明白儿子信元的心思。唯一可以指望的,唯於大的母亲华阳院,还有那些发自内心地相信“夹在今川与织田之间,若松平氏和水野氏相斗,只会两败俱伤”的松平氏重臣。 嫁妆并不奢华,但忠政特意加上了从泉州坍港带回的来自西洋的棉花种子和织布机。这既是忠政对未来的希冀,也是对松平重臣的一片心意。“用这种棉花纺出的布,既可做衣服,又可作为铠甲衬里,甚是结实。棉花收获之后,你先给夫婿织一件,再在领地内普及栽培。” 松平使者返回冈崎,送嫁妆的队伍不久便要从刈谷城出发。 天文十年正月二十四。较之即将出阁的於大,兄长信元似反而更为慌张,更为坐立不安。 “父亲,女儿走了。” “嗯,自己多保重。” “是。父亲您也多保重。”於大一一辞别家人。当她快要迈进大门台阶上的轿子时,回过头来,抬起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来送行的家臣。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里,没有复杂的情感,只有她那个年纪独有的天真烂漫。绣金衣带的光芒在罩衫下隐约可见,把於大衬托得更是楚楚动人。 一个侍女不由得拿袖口拭一下眼角,使劲儿咬着嘴唇,垂头站在那里。 “恭喜,恭喜!” 众人口中道贺,心中却隐藏着无限的凄凉。不知从何时始,“出嫁”这个词有了“人质”的含义。乱世之中,女人们只能锁住自己的感情,丝毫不得流露。 轿子被抬起来,一扇轿帘还开着。送行的人眼圈纷纷红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轿子出了本城城门。 出了本城城门,迈上高高的石阶。此时阳光格外明媚,从护城河附近的树林中传来黄莺的叫声。下了石阶,於大回首,嗅到了梅花芳香。队伍走到二道城,这时增加了两乘轿子,那是陪嫁的百合和小笹。於大接受两位侍女的问候,轿帘被拉下。出三道城城门时,队伍前后各增加了二十名全副武装的侍卫。其实,真正体现乱世纷争的安排,还在后头。 出了三道城城门,通过重臣宅旁的樱花树林,到了外城大门。门前已聚满了家臣们的家人,他们想乘此机会一睹城主爱女的风采。 “咦?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家面面相觑。不但轿帘紧闭,送亲队伍竟已增加到三支。一样的轿子,一样的打扮,三支队伍毫无差别。 第一支队伍的领头人乃小笹的父亲杉山元右卫门。人们自然认为这便是於大的轿子,于是目送他们走远了。正要散去时,又听得一声吆喝,第二支队伍过来了。此次领头的乃牧田几之助。无论是出身,还是武艺,他都丝毫不逊于杉山元右卫门,也是水野重臣。“这恐是以防途中不测。城主真是用心良苦啊。”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於大小姐究竟坐在哪乘轿子里。正在这时,第三支队伍出来了。领头人为土方缝殿助,他一脸严肃地走在队伍前面。 众人脸色大变。他们第一次见到戒备如此森严的送亲队伍,不由感到惶恐和紧张。 波太郎此时正藏身于刈谷城北一里半、靠近池鲤鲋的逢妻川边的小茅屋中,静待信元的消息。 此处俗称八桥,如今已无人再想起它的名字,但在《源氏物语》中,这里便是燕子花的名胜之地,亦为远近闻名的水乡。附近水路交叉,小桥密布如蛛网。 从小桥到枯芦苇丛,再到堤岸背阴处,埋伏着上百人。不仅如此,前方的一处民房到对岸的今村、牛田一带,处处都有周密的安排和部署。民房里的百姓、水面泛舟的渔夫、田野里耕作的农夫,都是波太郎的手下。他们都是浪人,只要波太郎一声令下,立时便变成水兵、强盗,进时有条不紊,退后了无踪迹。 一个扛着铁锨的农夫哼着小曲儿,来到波太郎藏身的茅屋:“小人乃信元大人派来报信的。” 细柱柳的树梢泛着白光,水面上蓝天倒映。一只农家小船停靠在小屋前。农夫从树干上解下小船,对着水面,似在自言自语:“一共三支队伍,有两支是幌子。据说第二支是真的。” “第二支?” “是。” “哦,你去吧。” 那农夫若无其事地划着小船,朝对岸驶去。波太郎向一个在屋内烧火的老头儿递个眼色,那老头儿便拿了一块脏兮兮的布蒙住脸,走了出去。他要去向陆路传令。 屋里只剩下波太郎一人。他手边放着一个鱼笼和一根鱼竿,鱼笼里有五六条小鲫鱼。 “差点忘了。”波太郎小声嘀咕了一句,走出小屋,来到堤坝上,将一块白布挂到一株榛树树枝上。那块布在茫茫的平地上闪着白光,煞是显眼。波太郎提着鱼竿和笼子,缓缓走下堤坝,将鱼线甩进河里。 波太郎钓上第二条鲫鱼时,第一支队伍走了过来。他并未抬头,只是紧紧盯着倒映着蓝天的水面。队伍顺利地过了桥,朝对岸走去。 第二支队伍到了。波太郎还是没有抬头,似已完全沉浸于垂钓之中。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紧紧盯着水面。队伍正要上桥,突然,周围一阵呐喊,一群浪人从枯芦苇丛和堤坝背阴处冲了出来,将送亲队伍团团围住。 “无礼之徒!” “不许过来。否则格杀勿论!” “快!快!调转船头!” 就像捅破了马蜂窝,平静的水乡突然陷入一片混乱,但波太郎依然凝视着水面上的浮标。 河岸上一片刀光剑影。追杀的、被追杀的、叫喊着持剑相向的、手持大刀守在轿子旁寸步不离的,乱作一团。两厢紧张地对峙,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田地中劳作的农夫纷纷道:“怎的了?怎的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像是要去看热闹,纷纷朝轿子跑去。水面上亦有近二十只小民船向岸边靠拢,船上的人纷纷取出藏在舟中的刀枪,加入围攻者之列,强弱之势转眼就分明了。 送亲的侍卫被第一拨浪人纠缠着,哪还有工夫应对新来的围攻者? “不能让他们夺走轿子。轿子——” “我们誓死保护小姐!” 一阵阵悲壮的叫喊声。阳光下,刀剑分外明亮。不久,第一乘轿子被抬上小船,接着第二乘也被抬上了另外的小船。 当第三乘轿子被抬上小船时,被围攻的侍卫发一阵大喊,奋力突破包围。其中两个人发疯般跳进水中,划起阵阵白色的浪花,拼命游向小船。但船已过了河心,和先前的两只小船混在了一起。然后,三只小船朝着三个方向驶去。每乘轿子上都盖着草席,双方都分不清哪顶轿子是於大小姐的了。 “别让他们跑了,快追!” 送亲的侍卫分作三支,一支往下游跑,一支往上游追,剩下的则过桥向河对岸跑去。背后,敌人仍紧追不舍。此时,波太郎方才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三乘轿子,脸上并无丝毫喜悦,也不似故作镇静。“是第二拨吗……”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开始收线,然后,慢慢走上堤来,取下挂在榛树上的布条。谁也看不出他便是这场骚乱的指挥者。 “都是鲫鱼……” 处处都在激烈地厮杀,但波太郎视若无物,转身朝刈谷去了。 大概走了五六町,波太郎突然停下脚步。他远远看见第三支队伍走了过来。他们当然应该知道了八桥一带所发生的事情,但步伐丝毫不乱,戒备绝无松懈。 “糟!”波太郎暗暗叫苦。他扭头望去,河面上已看不见那三只载着轿子的小船。不知何时,水野的队伍也已停止了追赶。 “不愧是右卫门大夫,连亲生儿子都瞒过了。” 波太郎叹息一声,看来,於大必在这支队伍之中。队伍俨然有序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当第一支队伍快要到达从冈崎城前流过的矢矧川附近的药王寺时,第三支队伍已过了今村,正要穿过宇头鹫取神社的树林。队伍领头土方缝殿助,他早已知先前轿子被劫。“应该到此为止了吧……” 抬头看了看已经偏西的太阳,缝殿助微微一笑。从他从容的微笑中可知,信元与波太郎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但缝殿助并不知此次袭击竟是信元的主意,因为突袭和放火乃织田信秀最为得意的手段。利用八桥一带蜘蛛网般交错纵横的水路作掩护,埋下伏兵,缝殿助坚信此乃信秀所为。 派这些分居各处的浪人前来抢夺,一经得手,人员便旋即散去,要想在同一日再将他们召集起来,却是绝无可能。况且,这一带已是松平氏的领地。土方缝殿助微笑着看着队伍里的三乘轿子,自言自语道:“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於大小姐长什么样。”想到织田信秀如今正暗自得意地迎接那乘轿子,缝殿助越发欣慰。正在这时,左手边的鹫取树林里传来一阵呐喊。 “咦?”缝殿助停下马,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三十骑左右的马队疾风般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啊!”士兵们同时转身,迎击敌人。此次不是身着便装的浪人,而是全副武装的士卒。这群士兵从何而来,又是怎样窜到此处的?织田信秀用兵总会出其不意。他洋洋自得,以战争为乐,几似专为乱世而生。缝殿助不禁脊背发凉。 “他们肯定还有人,不要只顾眼前。” 缝殿助扯着嗓子大声喊道。话音刚落,一群身着便装的盗贼手持大刀,从队伍右侧冲杀过来。 显然,这帮人来自尾张。他们趁着护卫队迎战马队,恶狠狠从背后杀了过来。马队也趁乱挡住去路。当大刀队和马队杀进队伍中时,那三乘轿子竟已没了踪影。 “坏了!别让他们跑了。” “追轿子!快!” 难道这支队伍也只是一个圈套?缝殿助毫不惊慌,他手持大刀,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此时,一骑使者朝混乱的队伍飞奔而来:“土方大人!土方大人!第一队遭到袭击。在药王寺附近,第一队……” 缝殿助一听这话,不禁趔趄了一下。“坏了!”他低低地发出一声悲鸣。 缝殿助开始急躁不安。一个盗贼手持大刀紧紧缠住了他,让他脱身不得。就在他丝毫也不敢分心时,那位使者继续忙乱地大喊:“土方大人?……大事不好!请您先别管这里了,赶快去支援药王寺。” 使者的喊声当然也传到了敌人耳朵里。看见敌人有些动摇,缝殿助突然大喊一声:“呔!”他挥舞着手中那把引以为豪的大刀,斜砍向敌人。对方大叫一声,后退一步。缝殿助趁机飞快地跳到一边,带着愤怒和怜悯,走近骑马的年轻使者,一刀朝他劈去。 “啊——” 使者手里缰绳一松,翻身落马。 周围的人不由得向四下散开。被钢刀砍伤左胸的使者落马之后,那匹烈马竖起前腿,在原地狂嘶。 “休要惊慌!”缝殿助大吼一声,抓住缰绳。“千万不要惊慌,以免敌人有机可乘。这是敌人的诡计,试图夺下我们的轿子,他们想调虎离山,骗我们前往药王寺,各位万万不可上当!” 他大怒,把使者踩在脚下,极像抓鬼的钟馗。听说是敌人的阴谋,送亲的队伍稍稍停止了慌乱。敌人似乎也相信了这话,大刀队中的一些人抢了轿子,慢慢向北方撤离。 不久,敌人的马队便从混战之中冲出一条道,朝鹫取神社疾驰而去。缝殿助不禁心急如焚,只有他知道於大的轿子在哪里。 “不用追了,罢了。不用追了!”他急忙叫住属下,回头看着方才被他踩在脚下、现在已经不省人事的使者。“留人给他包扎一下,莫要忘了问他的姓名,其他人跟上我……”说着,他走到使者的马前,飞身上马。这是一匹悍马,一鞭下去,它猛地扬起前蹄,化作一阵疾风,朝冈崎方向飞驰而去。 缝殿助紧紧贴在马背上,他已完全忘记了自己安危,只是想着,已到了松平领地,小姐竞被劫去,该如何是好?这次绝非普通婚嫁,事前周密安排,特别发出三支队伍。水野氏真是颜面尽失! 当他赶到本乡村的竹林边,看到第一支队伍的士兵们茫然地站在早春的暮色之中时,心头顿添几分寒意:糟!第一支队伍也遭到了全副武装的大刀队袭击,卫队损伤惨重,三乘轿子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们向姊崎村方向去了。”一个士兵指一指。缝殿助使劲咬着嘴唇,遥望着渐渐西下的夕阳,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负责迎接於大的冈崎重臣酒井雅乐助正家府上,灯火辉煌,大门到正堂的通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下人们正准备在院子里燃起篝火。“还未到吗?”正家站在台阶上问道。 “快了。”有人回答。 “太夫人肯定等急了。只要他们一到,你们就大声报到正堂。”正家身材瘦削,这在武士中非常少见。他吩咐完毕,便缓缓回到书房。 东山式样的书房里,燃着八支烛台。华阳院夫人坐在烛台对面,正在和亲近侍女们聊天,灯光下她越发显得风姿绰约。看到正家进来,华阳院笑道:“辛苦了。” “咳,如今这乱世!”正家小心翼翼地坐下,道,“莫非刈谷城那边也有人对此事不满?” “怎么可能!他们应该高兴才是。哼,织田居然将伏兵安排到矢矧川岸边,真是可恶!” 华阳院似已看到了自己九年未见的女儿,道:“各位为此事费心劳神,辛苦了。” 正家微微一笑,道:“要想骗过敌人,先得瞒住自己人,这都是形势所逼,还望太夫人谅解!” “於大受惊了吧?” “嘿……”正家缓缓道,“听说大久保新八郎掀开轿帘时,小姐第一句话便是:‘各位是冈崎的家臣吧,你们辛苦了!’” “哦,她竟能说出如此得体的话。” “听到这些,老臣们不由得掉下泪来。这门婚事有神灵保佑啊。” “是啊,两次遭袭,都安然无恙……” “若置之不理,定会有第三次矢矧川之劫……事实正如我们所料。听说伏兵以为再无袭击目标,便一路凯歌,顺流而去了。” 华阳院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我能想象出他们现在是何等惊慌。”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口一阵喧闹。二人对视一眼,只听有人喊道:“於大小姐到——” 正家还没反应过来,华阳院已抢先站了起来。她双颊泛红,满怀期待的眼睛如星火闪烁。正家紧跟其后。 大门处已站满出迎的人。众人都屏住呼吸翘首以待。在篝火的照耀下,大久保新八郎那张严肃的脸庞首先映入众人眼帘。新八郎身穿铠甲,全副武装,满头大汗。他一看到正家,便毫不顾忌地指着已经被抬进大门的轿子,大声喊道:“干得很是漂亮,我们俘虏了春天,松平氏的春天!哈哈哈!”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三 吉法师震世 轿子被抬上阶前的石板。雅乐助正家膝行至轿前,揭开轿帘。他毕恭毕敬,满含温情,如在迎接自己的女儿:“恭喜小姐平安到达,正家恭迎小姐驾临寒舍!”他两手支地,但并未伏下头去,脸上表情亦颇为平静。 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轿子。他们不仅想一睹这位新娘的芳容,更想知道这位即将成为联结松平水野两家纽带的十四岁新娘来到冈崎后,第一句话将会说什么。 “各位辛苦了。”她的声音还有几分稚气,“平安抵达冈崎,我很高兴。” 正家夫人膝行靠近轿子,把手伸了进去。华阳院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刚刚走出客厅时的那股兴奋劲儿,被出奇的平静取代。土方缝殿助之女百合从后面的轿子里走出来,跪在地上。 一时间,众人眼前一亮。於大扶着正家夫人的手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光彩照人。她身穿印有梅花的外衣,上面用金丝点缀几朵硕大的八重樱,里面则是一件白缎子夹衣,些须露出雪白的肌肤。她个头不低,眼睛和嘴唇都显现出十四岁少女的稚嫩。 不愧为远近闻名的美女,人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於大和母亲华阳院甚是相像,唯脸颊比华阳院丰满,这一点更像她的父亲水野忠政。 “於大,”华阳院道,“听说途中遇到很多伏兵,有意制造些麻烦。能平安至此,多亏了众家臣啊。你要牢记在心。” 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於大一阵激动。母亲比她想象中更加娴静美丽。这便是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母亲!自己竞因母亲抛家别子而心怀怨恨!而今,她已知,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被卷入一场悲剧,却仍然坚强地活下来。於大想扑到母亲怀里,大哭一场,可她最终强忍泪水,答道:“孩儿明白。” 大久保新八郎低吟一声。不明内情的人还以为她们是普通的婆媳。无论如何,若是华阳院和於大过分亲密,松平氏的人便会觉得自家被妇人们夺了去,心中自不是滋味。於大本能地感知到了这一切。 百合走到於大身边,紧紧伴着她。正家夫人拉起於大的右手,道:“小姐里边请。” “好。”於大轻移莲步,华阳院远远地站到了一边。正家和新八郎一人在台阶上,一人在台阶下,见这副情形,相视一笑。 “刈谷的随从们都该放心了吧。” “是啊,这都是因为冈崎有智者。” 正月二十六,於大和松平广忠成婚之日。 试图在半路劫下妹妹的水野信元一脸苦闷地躺在熊邸於国房中。信元日后大兴盐业,自号喜甚斋。他曾造船数十艘,从绪川到大海一路放置灯笼,夸耀“在京城也见不着”的气象。此际他年龄尚轻,性情脆弱,一旦受挫,便易自暴自弃任性胡为。妹妹嫁至松平,本应该由他代父前往冈崎,他却一口拒绝了这个差使,以心情不佳为由,整日流连于熊邸。然,对于冈崎城内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仍了如指掌。 水野忠政只好派出信元之弟藤九郎信近代自己前往。信近亦为华阳院所生。而且,信元的胞妹,即嫁给了形原的松平又七郎家广的於仙,也出席了婚礼,媒人便是於仙夫妇,以及酒井雅乐助夫妇。 据说在酒井府中,於大和华阳院正式见面之后,母女相拥而泣。听到此信,信元怒气冲天:“不明时势的女人,有你们哭的时候!” 他怒气未消,便借口到盐滨视察,来到熊邸。 “简直不像是你所为,竟然劫一假货。”他在走廊遇见波太郎,便劈头盖脸斥道。 波太郎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回敬了一句:“我只是按您的吩咐,劫下了第二乘轿子。”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信元一阵恼怒,觉得波太郎在嘲弄自己的疏忽。他走进於国的房间,愤愤道:“等着瞧吧。”然后满脸不乐地躺下。 他对波太郎方才的态度大为不解:他对我和於国的事心生反感了?不过,最近信元的确太放肆了。夜里偷偷摸摸潜入府中也就罢了,大白天竟也毫无顾忌,大大咧咧闯进於国房里。他像出入自家内庭一样肆无忌惮地出入熊邸内庭,不能不说是对年轻的波太郎的轻视。 於国此时不在房。“胆敢轻视我!等我继承了家业,怎会容你如此无礼!”言罢,信元以手支头,凝神不语。他又想象冈崎城中现在的情形:华阳院、於大、藤九郎信近三人肯定正亲亲热热地拉家常。三人若是和前往冈崎贺喜的今川氏的人相遇,又将……想到此处,信元猛地抬起头来。“於国莫非今日有客人?” 他说着,咬牙一骨碌坐了起来。此时,右手边的窗子被推开,一个七八岁大、看起来甚是顽劣的男孩儿毫无顾忌地伸进脑袋:“哎!你,能帮我捉住那只小鸟吗?” 听小孩说得如此无礼,信元瞪大了眼睛,凶声道:“你在问我?” 男孩儿竖起细长的双眉:“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他毫不示弱,继续道:“快出来看看那只小鸟!” 信元怒火中烧,使劲瞪了男孩儿一眼,嚷道:“我可不是你的下人!” “我知道。谁说你是我的下人了?啊!鸟儿跑了。”他使劲跺一下脚,叫道:“我不知你是谁的下人,但肯定是一个不中用的家伙。”说罢,便要离去。 “站住!”信元不由喝道。 “怎的了?” “你是这里的客人吗?” “问这个干吗?” “真是不懂事的小鬼。连声招呼也不打就突然推开别人的窗户,你不知这很失礼吗?” 少年撇着嘴,冷冷答道:“不。”其神态颇像这里的主人波太郎,甚至比波太郎还傲慢。他用成人般的眼神紧紧盯着信元,再道:“我这样回答,你就无话可说了吗?哼!” 遭如此无情的嘲弄,信元顿时失去理智。他不由拿起刀,大声喝道:“快给我赔礼!” 少年白皙的脸上明显露出一丝嘲笑:“连只小鸟儿都抓不住,还想砍人?嘿嘿嘿。” “住嘴!无礼的臭小子!报上名来,给我赔礼!” “偏不——怎么,你敢杀了我?” “浑……浑蛋!” “哈,生气了。有趣。” 信元从未见过这样可气的小孩。孩子身材修长,着一身童袴,一看便非普通人家的孩子,可竟然如此傲慢无礼……信元想要吓唬吓唬他,便一个箭步窜到窗边。那孩子像只蝴蝶般闪到一边,却丝毫都不害怕,连头也不回。 正在此时,从泉水对面,种满柏树和罗汉松的树林中传来於国的声音。 “啊,吉法师公子——”於国跑到少年身边,道:“快,都准备好了,您该去参拜了。”信元不由吃了一惊:吉法师——不是织田信秀之子吗? 於国看见信元,脸上泛起红晕,点头笑了笑。但吉法师似乎忘了信元的存在,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去了。 “他就是吉法师……”信元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他不知道信秀为何将吉法师送到这里,心中迷惑不已。 於国拉着吉法师的手来到祭坛前时,小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冈崎城恐已摆起了婚宴。心怀强烈不满的广忠和温顺的於大为了两家的存续,结合在一起,要开始新的人生。二人此刻大概正相对无言,忐忑不安地看着手中的酒杯,想象着茫茫前途。 然而在熊邸,两家畏之如虎的织田信秀的儿子吉法师,则正坐在祭坛前,等待一身华衣的波太郎向神灵祝祷。信秀到底想让波太郎教给儿子什么东西?又想让自己的儿子明白什么? 祷告完毕,波太郎依然站在神龛前,开始讲授南朝的北自亲房在战乱中写就的《神皇正统记》。 但他讲授的内容已远远超出《正统记》,包括远古时代的历史以及天下的兴亡之道,甚至战略战术。这便是波太郎宣称的南朝秘传给竹之内家的东西,是他们家代代相传的学问。然而这些又远非吉法师所能理解。他显然有些厌烦,不时抠鼻孔。吉法师的老师青山三左卫门和内藤胜助二人则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波太郎讲,生怕漏掉其中的一句。 “要想创建一套别人无法理解的兵法,就必须拥有不同于常人的学问。若是学问和知识与他人无异,心中所想也便会很快被人识破。”织田信秀总爱语出惊人,颇为自得。当然,织田信秀并非尊王之人,他只是看到,要想取代汲取大明文化却导致今日乱世的足利一族,就必须采用全新的策略。于是,他让吉法师来学习这种举世无双的学问。由此可知,吉法师必受父亲器重。 此子天性异常,行事总出人意料,并以此为乐。人们让他向右,他定会向左。人们都说是白,他偏偏指为黑。不让他登高,他决不会往低处行。不让他破坏,他偏要打碎一切。若将这一切总结为一门学问,他必会成为怪诞非常的一代宗师。或许正是出于这种判断和希望,信秀才把他送到熊邸,学习熊若宫的家传学问。 信元并不知信秀的这些想法。但无论如何,这个统领尾张,以扰乱美浓、攻击三河、威胁骏河为乐的叱咤风云的信秀,在年轻的后辈眼中,自有无限的威望。当然,大部分原因,还是出于对信秀那令人难以捉摸的战术的恐惧。 信元又躺下。波太郎的声音夹杂着雨声,时断时续地传到他耳里。此时,於国悄悄走了进来。她对自己的第一个男子有着难以抑制的思慕。她默默来到信元身边,抱住他的头,放到自己膝上,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喃喃道:“信元公子……您知我兄长为何一直没有剃去额发吗?” 信元不答。他神情严肃地闭着嘴,故意将头扭到一边。於国见状,以为他是在恼怒自己晚来,又屈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兄长一直不为自己举行元服仪式,这一切都是为了您。您可知?” “为了我?” “是,因为按照习俗,侍奉神灵之人必须是女子。” “哦。” “而且,神女必须从小侍奉神灵,不可与男子有肌肤之亲。” “此事我亦听热田神官的图书助讲过。” “我和你已有了肌肤之亲,可兄长并未因此责备我。兄长说,只要我能幸福,他宁愿一辈子蓄着额发,代我侍奉神灵。每每听到这话,我心中便会难过。” 信元淡淡看了於国一眼。“好了好了,快了。”他不耐烦道,“不久我就会娶你过门,别再絮絮叨叨了。你告诉我,今日的客人是怎么回事?” “您是说吉法师公子?” “吉法师以前是否就来过?” “是。这是第三次。” “哦。”信元突然坐起身,紧紧盯着於国,表情大异于平常。往日,他用有力的双手粗暴地抱起於国时,眼神锐气逼人,但今日,他的眼中却隐藏着冷酷无情的野心。 於国敏锐地看出了这些。“啊,您的眼神真可怕……”她妩媚地摇着头。 “於国!”信元依然目光灼灼。 “嗯。” 信元拼命压制住激动的情绪,道:“外面在下雨……” “是。春天的雨,润物无声,野梅已经吐出新蕾……” “春雨……春雨……” 信元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於国,你信我吗?” 这还用问?於国心中想。她把手放到信元膝上,像一只小狗般歪起脑袋,看着信元,楚楚可怜。信元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刚才吉法师那傲慢的小脸在信元心头掀起波澜,他久久无法平静。昨日,他还在为这个孩子的父亲,去绑架亲妹妹。但他的计划失败了。此刻,另一种想法占据了他的心,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有这种想法的不仅仅是信元,在这个仁义道德丧失殆尽的黑暗世界,人人都凭一时冲动行事。 “我若让你……”信元咬了咬嘴唇,道,“若让你……绑架吉法师,你会怎样?” 於国猛地抬起头,她的脊背一阵阵发凉:“您说,要我……绑架吉法师?” “嘘——小声点!”信元慌忙看了一下四周,继续道:“我们绑架那孩子做人质。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让他们以为是松平广忠干的。休要害怕。男人做此种事稀松平常。” 於国国紧紧抱住信元,她害怕至极。 “你听好,我没说要杀死他。只是装作先让松平氏绑了去,我们再把他夺回来。” “可是……可是兄长已经和信秀大人……” “不管什么事,你都要想着我。於国,你已经是我的……” “嗯。” “你去告诉吉法师,说这里有美丽的小鸟,把他引过来。” “可……现在下着雨呢。” “我不是说今日。现在天已黑了。吉法师今夜在此留宿?” “是。” “明晨你暗暗把那小子从院子里引到后门。此前我会安排好一切。” 於国嘴唇颤抖,不语。 “你不愿意?” “不……不是。” “事成之后,我会马上把你接到城中。你是我的宝贝,我可不能让你受苦。” 於国低头把脸伏在信元膝上。面对此等大事,这个惯于依赖别人的小女子,除了哭泣,别无他法。信元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轻轻抚摸着於国的肩膀,心底涌起野兽一样的勃勃之气,一心要将计划付诸实施。乱世之中,他不得不选择做个勇者。 正在此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於国,信元公子在吗?”波太郎的声音十分平静。 於国立刻抬起身,擦了擦眼泪。“是,在。”她轻轻打开门,只见波太郎静静地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一个下人,手里提着灯笼。於国这才意识到,天已黑了。 “波太郎,听说你今日有客,我不便打扰。客人今夜要留宿于此?”信元问。 波太郎并未回他,单是对提灯笼的下人道:“好了。你下去吧。” 他打发走下人,挽了挽袴角,默默坐下,道:“信元公子,您是否得罪了吉法师公子?” “哦,他冷不防推开窗子,让我帮他捉小鸟。” “吉法师公子一向不拘小节,侍卫们有时也无可奈何。” “你到底何时成了吉法师的老师?”波太郎一本正经道,“不过出了点麻烦。” “你是指……惹他生气?” “不错。因一行人今夜要留宿,令我不让一切外人接近。他还问到您,要确认您的身份。” “你跟他说我乃刈谷的藤五了吗?” “我不敢隐瞒。” “那又怎样?” “他说要马上将您赶出去。” “谁说的?他的那些随从?” 信元陡竖双眉。 “吉法师公子。” “那个毛头小子?” “是。公子说他不喜欢您。”信元咬紧牙,一阵怒意涌上心头。可是,他似突然有了新主意,望着於国笑道:“哈哈,他的火气还真不小,既这么讨厌我,我马上便走,不能连累你们。” “然而,您已走不了了。” “这又是为何?” “信元公子有所不知,熊若宫的府邸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什么——” “这是信秀大人的嘱咐。大人一向谨慎,命大家严加防范。公子在此逗留期间,连只猫都不可以随便出入。要是有人擅闯或者擅自离开,杀无赦。信秀大人的安排一向出人意料。”波太郎冷冷说完,垂首盯着自己漂亮的指甲。 信元脊背一阵发凉。织田似乎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才作出了这样的安排。细想也不足为怪,如此乱世,公子外出,怎能不周密安排?如今信元陷入了困境,吉法师令他出去,硬闯出去自是找死。信元开始后悔,不该轻易出城来这里,可他又不想让波太郎看到自己的狼狈相,便笑道:“哈哈,真可笑。难道让堂堂刈谷城藤五信元去向吉法师赔罪不成?真是可笑!哈哈哈哈……” 信元兀自装腔作势狂笑,波太郎依然低着头,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指。 於国有些坐不住了,她甚是清楚信元心中想什么。他的那些想法已无任何分量,现在的问题已不是如何绑架织田公子,而是如何自保。 “信元公子。”於国唤了一声,然后盯着兄长,眼神中带着乞求,“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倘若我去赔礼,事情便可解决?” 波太郎依然不作答。他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侧首对於国道:“那边恐已准备妥当,你该去服侍公子了。” “信元公子,我先去了。” 听着於国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直到完全消失,波太郎才对信元道:“信元公子,您无法消除吉法师公子心头的怒火。” “我卑躬屈膝地前去谢罪也不成?” “小孩子的心便似神灵,能一眼分辨出真伪。”信元打了一个冷战。 波太郎已看破他心中的算盘。“事情尚无那般坏,”波太郎缓缓道,声音平静得如一泓秋水,“您只要照我的话去做便可。” “你要我做什么?” “你扮作熊若宫家女婿……我带於国和您一起去见吉法师公子。若是我家女婿,或许还有周旋余地。若不然,事情就……” 信元狠狠地瞪波太郎一眼,怒道:“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公子差矣……” “你想把我拉到吉法师面前,让织田氏知道我娶了於国?” 波太郎白皙细腻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微笑:“吉法师公子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 “休来诳我!他的两位师父可是织田的左右股肱。” “那您还有更好的办法?” 波太郎冷冷道。信元无言以对,低叹一声。 “信元公子,您不愿娶於国?偷跑出城,被外边的女子迷得神魂颠倒——难道您想让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到织田氏?这对公子可不见得是光彩之事。” 听到这一连串追问,信元的拳头在膝盖上瑟瑟颤抖。波太郎果非寻常之辈,说不定他乃是出于对妹妹的庇佑,特意请来吉法师,策谋此事。但事已至此,信元也只能照他说的去做了。 “哈哈!”信元再次放声狂笑,道,“我一直奇怪,为何你对我和你妹妹之事置之不理。我输了。从今日开始,我便是於国的丈夫。哈哈哈哈!”他边笑边看看波太郎。波太郎已转移了视线,但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彩。这个兄长原来如此疼爱妹妹! 雨依然在下,轻轻敲打着窗边的花蕾。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四 夫人登堂 黎明时分,雨终于停了。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冈崎城天守阁,但从长屋到於大房间的走廊依然十分昏暗。 “小姐醒了吗?”百合踩着冰冷的榻榻米,端着洗漱水来到於大房前,问道。 “是百合吗?辛苦了。”里面传出於大的声音,依然十分开朗。百合将盆放到地上,恭恭敬敬拉开隔扇。昨晚点的麝香猛然飘散开来,房间里没有广忠来过的迹象。百合一阵心酸。 婚礼举办得像模像样。冈崎重臣都在交口称赞此乃天作之合,夫妻二人并排而坐时,他也表现出心满意足的样子。然而就连华阳院,也不会想到女儿现在还是姑娘身。 婚礼当晚,两人确实同床共寝。进入卧室前,广忠亦甚是温柔体贴。但一进入卧室,他便登时似变了一个人,异常冷淡。百合在隔壁的房间值宿,当夜两人的对话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她觉察到,小姐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百合尚未接触过男子。但刈谷的那些嬷嬷们早已将男女之事详细告诉过她,就是想让她教给於大。可眼下这情形,该怎么办? 广忠一进卧室,第一句话便是:“累了。你也累了吧。”接着便传来呼噜声。早晨,百合和小笹把於大领到化妆间梳洗打扮时,广忠便悄悄出了内庭。 刈谷和冈崎内庭规矩迥异,也让百合颇为难堪。在刈谷城,内庭和外庭被严格区分,即便是城主到内庭,也不能带男子随从,女子更是不能前往外庭。然而在冈崎,就连侧室阿久夫人的房间,也时常出现家臣或下人的身影。广忠自己亦常带贴身之人出入内庭,有时也会支使内庭的侍女到外庭办事。最让百合尴尬的是,广忠来内庭时,往往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径直闯入。这常常让百合和小笹惊慌失措。然而,他几乎从不来於大这里,而是直接去阿久夫人的房间。 每当此时,十八岁的百合心中便很是难受。谁也不知该如何消除十六岁城主和十四岁小姐之间的隔阂。她经常疑心,阿久夫人是否故意要和小姐作对,才不让城主到这边来? 每日清晨,百合一看到小姐,心里便会难过。此时,她把洗漱盆放到於大面前,道:“请小姐洗漱。”说罢,她不敢再看,只低了头回到化妆间。 於大起身洗脸,屋子里静悄悄的,水声如铃声轻响。洗毕,她来到化妆间。小笹和百合并排坐在那里等她。百合除了负责日常吃穿用度,还要为於大化妆,小笹则要为於大梳头。 於大进门时,头发一丝不乱,衣服毫无褶皱,这愈发让二人难过。百合轻轻转到於大身后,拿起今日要穿的衣服。於大突然问道:“昨夜,城主在哪里?” “在外庭歇息。”百合本想这样回答,但广忠并未到外庭去。百合只得回道:“嗯,是在阿久夫人……”她偷偷地看了一眼於大。 於大脸上没有丝毫不快,依然挂着纯真的微笑,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替我向阿久问好。” 於大愈是天真无邪,百合愈觉悲哀。这时,小笹道:“城主为何不来小姐房间?”百合吃了一惊。若在平时,她定会斥责小笹不可放肆,但今日她未加阻拦。问的人与被问的人一样天真。百合很想知道,於大会作何回答。 “这……”於大歪丁歪脑袋,反问道,“小笹你说呢?” “小笹感到委屈。”不知这个小女子在想什么,只听她毫不犹豫道,“小姐应该要求城主少去阿久夫人那里。” 於大捂着嘴,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可是,我并不感到委屈。” “小姐若总被冷落,刈谷会被人瞧不起。” “小笹,你说话真有意思。可是,我若那样对城主说,城主却说讨厌我,那该怎么办?” “怎么可能?”小笹竖起双眉,看一眼於大,“小姐比她漂亮多了!” “我知道,小笹。”於大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道,“以后莫要再提这些。我现在很高兴,太夫人和城里的其他人都对我甚好。这里没有刈谷那强烈的海风,每晚都睡得颇香,早晨则在黄莺的啼声中醒来。要是城主到我这里来,我反倒没这般自在了。你莫要在意这些琐事,慢慢习惯这里的生活吧。” 听到这里,百合哇的一声趴在於大的和服上哭了起来。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哭,但她无法停止。 百合一哭,於大惊讶地回过头来。小笹像受惊的鸽子一样瞪大眼睛,看了看伏在地上的百合,又看着於大。这个和於大同岁的小女子只知愤怒,还不知伤心。 “百合……”过了片刻,於大轻轻弯下腰,抚慰伏在地上的百合。她长长的头发垂到地上,加贺染的窄袖衫上的樱花洒落一地。“百合,我也是女人。好了,别哭了。” “是。奴婢不哭了。”百合慌忙拾起袖口擦了擦眼角,道,“可是……小姐,您别再强装笑脸了。您越这样,奴婢就越难过。” 於大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披上百合刚才搭到她肩上的罩衫。天色大亮了,镜子中的远山散去雾霭,更增加了周围的清冷之气。 “请小姐见谅。都是小笹不好。” 於大依然没有回答。她对着小笹拿过来的镜子,整理好衣襟和袴裙,挪动了两三步,这才回过头道:“黄莺又开始叫了。百合、小笹,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了。”二人竖起耳朵,齐声道,“是在持佛堂墙外。” “是啊。当是在那边……你们知黄莺为何会飞到那个院子吗?” “因为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哦?”於大摇了摇头。“梅花只是静静地绽放,并未召唤黄莺。於大也……你说呢,百合。” “小姐。”百合紧紧拽着於大的衣袖。於大在天真娴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坚强的心。此刻,百合从她的话中明白了这些。小笹好似也明白了些什么,忙双手伏地,道:“奴婢多嘴了。请小姐见谅。” “好了,你们也是为我着想。我现在很好,你们不必为我担忧。”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言罢,转身向茶室走去。突然,她怔住了,不由自主地拉了一下裙角。广忠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三人刚才的对话似悉数被他听了去。 於大和广忠四目相对,立即端庄地施了一礼,微笑相迎。可是,广忠却毫不留情道:“自作聪明!”说罢转身离去。阿久的一个侍女拿着他的佩刀,一直送到内庭门口。於大带着满脸天真的笑容,目送广忠远去。 於大终究是到了年龄,她轻轻捂住胸口,心中生起一丝妒意。 但是,通过和华阳院的谈话,於大已知广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城主还年轻,你应像春天的阳光一样去温暖他的心。” 於大似豁然开朗。这样的乱世,对于女人来说很是无情,对于男人,同样是祸福难料。 “人的心中,佛祖和魔鬼并存。无人心中只有佛祖,也无人心中只有魔鬼。记住,千万不可和魔鬼打交道,否则,你自己也会变成魔鬼。” 对于母亲的这番话,於大有更深的理解。她要用自己的笑容赶走广忠心中的魔鬼,她要静静等待自己的佛心和广忠的佛心碰撞的那一日。莲如上人说,要是自己的心离开了佛祖,就要一心一意地念佛,把佛祖唤回身边。他还说,无论男女,都在进行着悲惨的征战,直到极乐世界到来。若是厌倦了争斗,就拿出勇气,皈依佛门。於大想用这样的勇气去关怀广忠。可是,她的心情会像雨中的花蕾般飘摇不定。她喜欢广忠,时常挂念着他。但当她一想到广忠在阿久那里,又会感到一种难以名状、让人心痛的孤独。 是日酉时,广忠带着一个随从来到於大房里。和往常一样,随从刚刚离开,他便开始焦躁不安,对百合骂道:“谁让你端茶来的!我没吩咐的事,你休要自作主张!” 百合惊慌地撤去茶碗后,广忠又对於大道:“今日我就在你这里睡!”听起来像是在骂人。於大应一声,并未双手伏地施礼。她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广忠,眼里充满情意。广忠似是在故意挑衅:“你好像说过,要学梅花,要安静地开放。” “是。妾身惭愧。” “惭愧什么?不过是自不量力!” “妾身不敢。” “且不论你到底是不是梅花……”广忠移开视线,冷冷道,“我即便是黄莺,也要唱出一首不同的曲子。” 此时,老嬷嬷须贺带着一群侍女,端来了丰盛的菜肴。就连阿久夫人的侍女也端着酒跟了过来。 广忠在内庭喝酒,实属罕见。这位年轻的城主甚是在意家臣的看法。先父清康为人豪放,经常毫无顾忌将女人带上酒席,但广忠却从不敢逾规行事。武将和女人一起喝酒作乐,在时下多为人所不齿,不仅会被人轻视,还会被认为家风不正。然而今晚,广忠却一反常态,先让须贺给自己斟满一杯,然后对另一个拿着酒壶的侍女高声吩咐道:“给夫人也斟上。” 於大不解地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酒杯。就在这时,小笹猛地上前一步,道:“且先让奴婢尝尝。” “尝?”广忠瞪大双眼,“你说我冈崎酒中有毒?” 小笹毫不畏惧,回道:“这是刈谷的规矩。小姐,请让奴婢先尝。”这个小女子认为,自己的使命要比广忠的感受重要得多。见小笹不肯相让,广忠眉宇之间杀气毕露。全场鸦雀无声,小笹和广忠毫不示弱地对视。 “小笹,”於大忽然柔声道,“你弄错了。好了,你且等等。”然后转向须贺,道:“我要先为城主尝毒。然后再给城主。” 须贺惊讶地向前为於大斟了酒。广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小聪明!”他心中冷冷一哼。但随后,他发现於大身上有一种纯真而稚嫩的娇艳。於大喝了一口,抬起头来,用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望着广忠。大概是因为酒太辛辣,她唇边微微泛红,现出一个迷人的酒窝。“没有异样,请城主放心饮用。”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眸子、嘴唇、脸颊和身体都流露出一股迷人的妩媚。 广忠有些惊惶,他拿起酒杯,送到唇边。 “好了,小笹,轮到你了。” “是。”小笹表情僵硬地拿起酒杯。於大品尝的是已经倒入广忠杯中的酒,而这杯酒是从另一个酒壶中倒出来的。小笹一脸认真的表情,仰脖喝下了这杯酒。自然不会有什么异样! 於大笑道:“辛苦你了。”她向小笹致过谢,对须贺道:“你要记着,以后城主所饮的酒,都要先由我尝试。这要成为内庭的规矩。”严肃的语气,全然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子。须贺赶紧伏在地上。广忠顿时呆住,额头上暴出清晰的青筋。 广忠讨厌於大的聪明。口中说是为自己尝毒,其实不过是将小笹的行为定为家规。但按照规矩,内庭之事,即便是城主也不可多言。竟着了她的道儿!这些小女子不可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必是继母的指使!难道我就此认输?广忠暗思。他一杯接着一杯,不断将酒杯送入嘴中,突然,他纵声笑道:“於大,我好生羡慕你。” 不知何时,天色已渐渐昏暗了。屋子里又添了几个火炉。广忠有了几分醉意,烛光下的於大更是增添了几分梦幻般的美丽。“於大,你过来。看在你一片忠心,我原谅你。来,给我斟酒,你可愿意?” “妾身当然愿意。” “哦。那么,小笹,你过来。”小笹还不知道如何献媚。她浑身僵硬地来到广忠跟前。 “你怕什么?靠近些。”广忠发现小笹的眉眼有些像阿久夫人,心中顿生几分爱恋,猛地抓住了小笹的手。这些完全按照华阳院指使行事的小女子,广忠要为难她们,嘲笑她们,让她们慌乱难堪,这样方能解气!小笹慌忙缩回手去,但广忠又将手搭到她肩上,大笑着紧盯小笹。“哈哈,你在发抖。”他使劲儿摇晃着小笹。“不错,你是冈崎的第一美人。在你面前,於大和阿久都不过是牡丹面前的野菊。” “大人说笑……说笑……” “未说笑,我是认真的。嘿,於大?” 广忠并没看於大,他继续盯着小笹,道:“这女子我要了。怎样?性情好,长得也好……这女子我要了。”然而,十六岁的广忠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女人。小笹在剧烈地颤抖,广忠也一脸僵硬。众人顿时静寂无声,都被广忠这近乎疯狂的举动吓呆了。 “於大,把她给我,如何?你怎不说话,不愿?” 众人屏住了呼吸。於大嫁过来才十日,而丈夫竟然收用她侍女为妾,真是岂有此理!但她到底会怎样回答?大家都静静地等待着。 广忠终于回头,看於大一眼,眼中已无可怕的凶光,而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期待。於大避开他的视线,把手搭在了三方台上。她丝毫不因广忠的凝视而犹疑,而是像玩过家家一般,平静地将三方台拉到自己跟前,把酒杯和佐酒的海带放到上边,白皙的手指动作优雅。广忠一一看在眼里。 “须贺,把这给大人。” 广忠以为於大已答应了自己的要求。须贺悄无声息地将酒杯端到广忠跟前。“这是夫人给大人的。” “哈哈哈哈!”广忠放声大笑。他以为自己终于征服了刈谷这个爱耍小聪明的女子,便松开小笹,拿起酒杯。“这么说你把她给我了。哈哈哈!”他像个孩子一般,发出满足的笑声,但片刻之后,却又感到难过起来。这个女子不过一个不能按自己意愿行事的木偶,一个在父亲的野心和母亲的命令操纵之下的玩偶——他在於大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生气。 此时,於大的视线停留在广忠身上:“妾身有一事想请求大人。” “你说说看。” “妾身不敢奢望一月两次,但希望大人能一月至少来一次,在此放怀畅饮,并以此作为内庭的惯例。” “惯例?” “是。”於大爽快地回答,然后对须贺道,“你说呢,须贺?怎样,小笹?城主这样开心,我们也就宽心了,对吗?” 广忠惊讶地放下酒杯:“这么说,你认为我刚才在说笑?” “大人真会说笑……妾身真希望大人能多和我们开心说笑呢。”听到这话,大家都放下心来。 广忠变了脸色。这样巧妙的反击,让他再无继续纠缠下去的道理。这决非寻常女子……广忠暗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哈哈!”广忠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放声笑道,“我给大家跳个舞。”年轻的广忠突然站起身,打开蝙蝠扇,跳起了父亲清康宠幸过的幸若小八的舞蹈。 遥说有草名忘忧,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五 神女眼线 安祥城在冈崎以西十六里,地处冈崎和刈谷之间。安祥城的书院中,昨日便来到城中的织田信秀,正对着洒满朝阳的南窗,大声吟唱《玄宗》曲。 不老门前映日月, 天子御览众官卿, 黎民百姓遍恩泽, 听得万户朝拜声。 此城原为松平氏所有,去岁初秋被信秀攻下。虽说攻下此城完全应归功于刈谷的水野忠政,但信秀却把它交给了广忠的叔祖松平内膳信定。 信定此时来到门前,道:“在下有事启禀主公……” “我正在唱曲儿!”信秀厉声道,继续唱他的谣曲。松平信定老老实实坐在走廊里,等待信秀把《玄宗》一段唱完。 愿君重至长生殿, 聊解此恨慰离情。 信秀旁若无人地唱完,方道:“进来!”声音和唱曲儿时一样高亢。信定毕恭毕敬地拉开隔扇。信秀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我唱的曲子全让你听去了。怎样,还好吧?” 信定惊讶地抬头看着信秀,生硬回道:“在下完全不懂谣曲。”他要是回答说好,信秀定然会毫无顾忌地一番嘲笑:“真是马屁精。正因你这般习性,才迄今也无法攻下冈崎。” 信秀本非织田的嫡系。当年,任尾张守护职的斯波氏老臣织田大和守镇守清须,织田伊势守镇守岩仓,分别统辖尾张上下四郡。信秀祖上不过清须一介家老。然而到了信秀一代,他在那古野构筑要塞,又在古渡和末盛等地建起城池,不知不觉间势力竟然盖过主家,威慑四周。这一切都应归功于他那人称“那古野之鬼”的强势战略。他指使阿部大藏的儿子在守山一役中杀死广忠之父清康。去年,他又对现已臣服的广忠叔祖松平信定道:“把冈崎拿下。你能拿下冈崎,冈崎就是你的。我做你的坚强后盾。”他巧妙地煽动信定将矛头指向自己的家族,却不认为信定乃是一个可堪重用之人。 信秀道:“你有何事?” “熊若宫波太郎带着抓获的三个於大的替身,前来请示如何发落。” “三个女子?有趣……让他进来。” 信秀再次大笑,声震屋宇。信定正要领命退下,信秀似乎又想到什么,阴森地笑了笑,道:“等等!”他那可怕的眼神和想要戏弄别人时的吉法师一模一样。信定僵硬地伏在地上。对他来说,没有比信秀的反复无常更可怕的了。 “樱井的……”信秀道。樱井乃松平信定的居城,“我想起来了,你抓来的那几个替身也在这里吧?” “是。” “只有你这样的笨蛋才会抓来这样的人。” “在下知罪。” “不过你要是能抓回真於大,你早就入主冈崎城,掌管松平氏了。” “在下汗颜之至。” “算了。虽说这次让刈谷和冈崎胜了一筹,织田信秀却不似你那么蠢。”信定紧盯着信秀,跪在地上听他说。 “你可知在攻城时,我为何让忠政担当先锋?松平广忠因此怒不可遏。不管忠政和冈崎的老臣如何精心策划,忠政之子信元都会设法阻挠。若是两家恩怨有那么容易化解,我的脑袋早就没了。哈哈。”随后,他敛容道:“好了,将熊若宫领进来之前,先把你抓来的那三个替身带过来。” “大人的意思,是要把六个女子……” “正是。把这些女子聚在一起,正是一次赏花大会。她们应都还年轻吧,让她们在廊前排成一排。”信定领命退下。信秀目光如电,他抬起头,笑了笑,继续哼唱《玄宗》曲。 锦缎为帘玛瑙阶, 砗磲为桥琉璃亭, …… 之后,他转头望着乍暖还寒的水池,放声大笑。 “在下将她们带来了。” “好。” “熊若宫求见大人。” 那几个女子由信定的下人带来,熊若宫则由信定亲自引见。 周围突然一亮,像是到了春天的花圃。与信秀相对的波太郎本就俊美清秀,那六个年轻女子更是明艳照人,像围在波太郎身边翩翩起舞的蝴蝶。不过,这只是信秀心中的慨叹,那几个年轻女子心中可没那般轻松,她们充满了恐惧,许已作好了死亡的准备。她们跪在廊里,直视着剽悍的信秀,她们的生死如今完全掌握在此人手中。 信秀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女子们。波太郎平静如水,信定却提心吊胆。信秀对波太郎道:“此前吉法师多蒙你照顾。” “照看不周,惶恐之至。” “听说你安排得甚是周到。今日的这些女子,你定会可怜她们。” “是。” “求情亦是无用,世事皆由天定。就像蜗牛生于树上,海螺活在水中。”不知信秀又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冷的微笑。“在愚人眼中,或许觉察不到世事之变。事实上,只要稍不留意,一切都将不知去向。你该明白此中道理。所谓藤原氏、橘氏、源氏、平氏,变迁迭替,无以恒常。美浓的斋藤道三原本不过京城西冈一带姓氏皆无的江湖艺人。松永弹正则曾是近江货郎。攀附豪门,说自己乃贵族后裔,无非贻笑天下。” 波太郎盯着信秀,默然无语。信秀撇了撇嘴,继续道:“弱者必定败亡。倘若害怕败亡,就该时常留意那些蜗牛。哈哈,好了好了,且不论什么蜗牛了。今日让我们来认认真真地赏花。从最右边那个女子开始,一个个到我身边来,让我闻闻你们身上的香味。鲜花本当香气袭人。来,过来!” 他目光如鹰,盯住右边的那名女子。那女子猛地起身,来到室内。她脸色苍白,却无丝毫畏怯,单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信秀。 “叫什么名字?” “琴路。”这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很是干脆地答道。 “我未问你的名字,是问你父亲叫什么。” “不知。” “你多大了?” “十五。” “十五……十五啊。还是朵待放的花呢。水野忠政真残忍。别以为我不知他的伎俩——这些哄小孩子的把戏。出门前忠政如何嘱咐你们的,让我猜猜,他定会说,你们乃水野氏的女中豪杰,万一被抓,信秀绝不会为难你们。”信秀看到女子的肩膀开始颤抖,又大声笑道:“近年,越来越多的人将自己一手培养的伊贺、加贺忍者派往他地,获取消息。水野忠政比他们更加高明。他肯定还对你们说过,无论身处何方,都要永远心系刈谷。哈哈哈,好了好了,莫要紧张,不必发抖。他将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借女儿的婚礼放了出来,故意让我抓到……但我不会动怒,你们如此漂亮,我怎能生气?哈哈哈!” 松平信定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些女子,她们明显浮现出绝望的神情。 信秀总能冷静地看清事情的真相,在别人的伤口上撤把盐。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似是一件具有敏锐磁力的凶器,可将对方吸到自己的身边。他注视着这些女子的同时,也把松平信定的惊慌尽收眼底。“樱井城主的眼睛都瞪圆了。真是愚人,只能受冈崎辖制……”信定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又听信秀道:“琴路?好,退下!下一个——”琴路退到廊下。第二个女子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名字?” “不知。” “年龄?” “不知。” “哦,你是栀子花,很香,此后你就以此为名,听到了吗?下去,下一个!” 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忍受信秀的这种残酷。信定早已不敢正眼看他了。但信秀并未因此而心软,他逐个把那些女子叫进来,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们,问同样的问题。 第六个女子被叫进来时,就连波太郎也不忍再看下去。他把头扭到一边,看着窗外罗汉松的树梢。外面阳光明媚,一群白脸山雀聚集在院子里婉转啼鸣,让人心动不已。 “名字?”又听信秀问道。 “我父亲……乃源经基的第二十三代……” 第一次听到与此前不同的回答,信秀不由低吟一声。女子继续道:“水野右卫门大夫忠政。” “哦?你是忠政之女?你叫什么?” “於大。” 这女子脸色苍白,却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她在嘲笑信秀的时候,已准备赴死。 “哦,你叫於大……” 信秀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女子,然后冷冷一笑,道:“有趣。你果真叫於大?” “是。这里的六人都叫於大。” “哦,好名字。你多大了?” “十四。” “樱井!”信秀厉声叫着在一旁战战兢兢的信定。信定抬起头时,信秀突然又放声大笑:“看看她这张脸,竟然说自己十四。好了好了,右卫门大夫的宝贝女儿们暂且托付给你。把她们带下去,不得有丝毫闪失。” “遵命。” “我和熊若官还有话要说。”他突然转向波太郎,道:“你留下。接着刚才说,世间万物都在动。比如蜗牛,你并未察觉,但它们确实在爬动。” 波太郎微微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当女子们全部退下,波太郎毫不动声色,道:“谢大人恩典。波太郎替六位女子向大人道谢。” 信秀冷然道:“且慢,我并未说要饶过她们。你的脑子转得太快了。” 波太郎脸色苍白地笑道:“和大人相比,在下不过一只蜗牛。” “如此说来,你能看出我的心思?果真能看出,说明我的想法还太简单。”他用一种试探的眼神看着波太郎。波太郎沉默,信秀的机变让他感到畏惧。信秀大异于凡夫俗子,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在天地间驰骋。“你仅能看出我不会杀掉这些女子?” “不,大人还会将那些女子托付给在下。” “哦,你既然连这个也能看出,也应知我为何要将她们托付于你。不妨说说看。” “大人也许是想说:让她们去做神女,去为熊若宫家侍奉神灵。” “哈哈,目光锐利。你说得很对。”信秀摸了摸肚子,高兴地笑道,“我不妨直言相告,以前那些只知埋头于纸堆而不懂实务的人绝想不到。” “在下洗耳恭听。” “世间一般人看来,神女就应生活在神社内庭,足不出户,一心供奉神灵。” “不错。” “我要活用这想法。你听着,这些神女永远保持处子之身,在不为人知的内庭翩翩起舞,侍奉神灵。但是为修建神社殿堂而募集布施之时,则可令她们将远古流传下来的内庭祭祀时的秘技展示给大家。你认为如何?” “秘技……” 信秀紧紧盯住波太郎,道:“瞧你那慌张的眼神,定想说神灵会因此降罪云云。我的想法却正是以此为根本。哈哈……开始时或许还不如乡下的戏班子。舞者不能完全依照古代神乐,要吸收能乐和狂言中的舞姿动作,充分展示年轻女子的娇艳……好生培养她们,让她们成为出色的舞者,以让众人一心观赏她们的舞姿,甚至让观赏者误以为她们乃天女下凡,来到这杀戮的乱世。届时,只要到各地走一遭,各地的神社便会纷纷建造起来——世人无不喜欢美好之物。” 波太郎瞪大了眼,无语。这又是信秀大胆的奇想!他竟然要将两千年以来一直秘密举行的神事公之于余,斯时定会让世人大吃一惊。若说这是让世人吃惊的举动,他要将三种神器公开,那么他很可能会说出要让天子致辞的话来。他的所有举动,却都和他自己的利益密切相关。 波太郎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咬咬牙道:“此举会为大人带来什么实际益处?在下实在想不出。” “稍安勿躁。我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在神乐中吸收能乐和狂言,加上正在流行的念佛、京城的极乐舞以及新式歌谣……啊,必是一种出色的舞蹈。舞者和歌者可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子,都是一心侍奉神灵、一尘不染的天女。”对旧习不屑一顾的信秀,渐渐陶醉于自己的狂想,竞似有些着魔了。“在神灵面前畏畏缩缩不过是弱者的表现。要告诉世人,倘若接受这些天女,福泽便会滚滚而至。这种说法一旦流传开去,各处必会争相抢夺舞者……你认为如何?有把握吗?” “若在下不接受此任务,大人还会把这些女子交与我吗?” “当然不。你把她们培养出来,即可以此为名,巡回诸国,宣讲勤王之道,岂非一举两得?当然,我的目的并不在此,我是要让她们暗中为我所用……”信秀环顾了一眼四周,小声道:“让她们像伊贺和加贺的忍者一般获取各地消息。” 波太郎沉吟不语。信秀竟然想利用神灵去获取消息。暂且不论其善恶,也只有他方能想得出。 “此事用不了两三年。六个女子当中,第一个有惹人生怜的身姿,第五个具美妙的歌喉,最后一个则有惊人的气魄,按每人的脾性品貌加以调教。此事全权交与你。可与伊势、热田神官联手,也可选择远方的出云。你只需说利用此事可重建荒废的神社,那些贪婪的神官便不会有任何异议。神灵的呵护,加上你的深谋远虑,此事天下何人能知?”言罢,信秀旁若无人地笑了。“至于此次联姻,我不会就此罢休!哈哈,把这六个女子带回熊邸,悉心调教吧。” 波太郎微微点了点头。 “今年这里还会燃起战火。”信秀突然转换了话题,“松平广忠迎娶於大,成了刈谷的女婿,骏府今川怎会轻易放过他?他们定会让松平氏去夺回安祥城。哦,此次水野忠政大概不能担当我方先锋了……你有什么想法?” 波太郎己想要告退:“近日对于城中之事,在下一概——” “不知?哈哈,你在暗处操纵刈谷公子信元,却称对城中之事一概不知?好了,让我告诉你。於大出嫁之后,水野忠政便身体欠佳,并以此为由拒绝为我出征,而今川则定会认为此乃绝好的机会,因而举兵。此为一顿饕餮大餐,我要将他们和那宝贝女婿一网打尽。这事你也要多多费心。”言罢,信秀击掌叫来了松平信定……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六 种天下 款款御衣,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七 连环套 刈谷城的跑马场。烈日之下,海风卷起滚滚尘埃,人马俱是一身尘土。 “驾!驾!” 左边是护城河,右边是一座小木屋。在烈日的照射下,一切都没精打采,河堤上的绿叶也变了颜色。马场上,骑着四岁鹿鬃马疯狂奔驰的,乃一月之前刚被任命为下野守的刈谷新城主、於大的兄长水野信元。今日他接待了两位客人。父亲在於大出嫁之后,身体欠佳,已疏远了政务,但对年轻的下野守仍然不太放心,并未将全部事务交与信元。 “冈崎的夫人怀孕了。”当忠政听到这个消息,高兴道:“好!这么说她是个能生孩子的女人了。好,太好了。我的外孙、清康的孙子就要出生了。”至此,他才把城中大小事务全权交与信元。在忠政眼中,那个夺去了爱妻的松平清康虽然可恨,却也是一条值得他怀念的好汉。只有清康,对有燎原之势的织田信秀毫不相让,甚至一举攻到了尾张的守山,让信秀也心生惧意。在忠政看来,清康此举完全是缺乏谋略的鲁莽之举,正是因为这样鲁莽,才导致他在守山一役中被人刺杀,万丈雄心化为乌有。但无论如何,他的勇气和果断的确非比寻常。 “希望生出来的孩子能拥有我的忍耐和清康的果断。” 於大的怀孕让忠政的梦想离现实又近了一步。只要於大能生育,她定能生出一个理想的孩子。剩下的便只有祈祷了。忠政暗中派人给凤来寺送去了请愿文,他觉出自己的身体正在一步步走向衰弱,但只要能换来孩子的平安降生,万事皆安。而且,他决定在此重要关头,加强全权负责城中事务的新城主在刈谷重臣面前的威严。 这时,信元迎来了两位客人。他们和信元密谈了半个时辰后,旋即离去。即便是那些亲近随从和贴身侍卫也能看出,二人乃是肩负着重大使命的织田氏使者。 “战事马上就要开始。” “此次主公肯定不会追随织田氏,老城主和藤九郎也不愿与冈崎发生战事。” “况且现在冈崎的夫人有孕在身。老城主定会以身体欠佳为由,拒绝与织田氏结盟。” 种种传闻像风一样在城内外传播开来。人们从使者回去时的脸色和送行时信元的神态中窥见端倪。信元心情郁闷时常会在马场上骑马狂奔,而今日他看起来比以往还要暴躁。 “驾!驾!” 信元扬起鞭子,抽打战马,在烈日下的马场上狂奔。他全身都已湿透。若是往常,他会跑到盐滨,让海风吹干汗水,吹走内心的烦闷。但今日,他却越跑越烦躁。使者的话就像他额头上的尘埃,夹杂着让他深感不快的腻味。 使者乃平手中务大辅,他乃信秀首席幕僚,并为吉法师之师。他说话时的语气让人想起信元的父亲水野忠政,不卑不亢,慢声细语,条理清晰。这是织田氏的家风,出使不仅仅是传递一个指令,还要给对方无法抵抗的威压。听者经常弄不清到底使者是在代替主君传话,还是在表明自己的意见。 “我家主公说,令尊行事过于谨慎。武将都和远方大名联手,进攻周边小藩,而令尊却常反其道而行。前时竟然将女儿嫁给了去年的敌人松平氏……真乃卓见啊!”说到这里,他眯起细长的眼睛,观察信元脸色的变化,又道:“长此以往,局面将难以收拾。既不追随织田,也不投靠今川。一方面和今川治下的冈崎亲密往来,另一方面又和织田氏藕断丝连……以后万万不可如此。无论如何,到了您这一代,应当认识到,现今的严峻情势已不容犹豫。您不进攻别人,便会被别人消灭。此乃方今年月的悲哀。” 随后他便开始闲话,或是称赞庭院的设计精巧,或者询问盐场的情况,或者品评今川义元父子和松平广忠,偶尔也会谈起足利一门的衰微。事实上,使者此行的目的,便是想让信元充当攻打今川的先锋。 信元本想以父亲病重为由,再考虑几日,但对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思,竟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差点忘了,听说大人在熊若宫府上见过了吉法师公子。公子见过的夫人,现在还在城中吗?吉法师公子让我向夫人问好。” 信元立即有一种被人抽了一巴掌的感觉。他想起当时自己心中涌起的恶念。可以把这话理解成织田氏对他的警告,旨在告诉他,织田并不完全信任他;但也可以理解为,织田已经把他当成了敌人,不允许他说半个不字。身为一城之主,竟然与城外女子私通,还在吉法师面前花言巧语,称要将这个女子娶回城中,眼中还有织田氏否?使者的语气饱含着讽刺。 信元以须和父亲商量之后再作答复为借口,打发走了使者,但心头的烦闷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父亲不会不管。是他把於大嫁给广忠……”他围着马场转了六圈,正骑马从小木屋前驰过时,一个人影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他面前。 “兄长!”那人厉声叫道。信元被吓了一跳,猛地勒住缰绳,脚蹬离开了马腹。 “笨蛋!”信元差点摔落在地,跳下马时一个踉跄。“藤九郎,你莽莽撞撞的,被马踩到怎么办?” “不会。”对方斩钉截铁答道,“兄长,我有话与您说!”来人乃於大的同胞哥哥藤九郎信近。信近还留着额发,脸色苍白,但长相俊美,英气勃勃,很像母亲华阳院。此时他双眉竖起,满头大汗。 “有话说也得等我勒住了马。藤九,不可太任性了。” “不。兄长您才任性呢,您完全无视父亲。” “我无视父亲?” “您是怎么答复织田氏使者的,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以父亲有病为由,此次不出兵吗?” 信元咬了咬牙。他没像往常那样大发脾气。他向下人递了个眼色,把缰绳扔给下人,“就因为这个大惊小怪地跑来?” “当然,这可是水野氏的大事。” “不。不仅是水野氏,这于松平氏亦生死攸关。”信元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我知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他本来想说,不就是因为冈崎城有你的母亲和妹妹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华阳院的五个孩子中,藤九郎信近乃是最性急也最率真者。他认准的理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在诸兄弟当中,信元和信近可谓水火不容。父亲已经无心和冈崎作战,信元若坚持出兵,很可能会先把信近除掉。 “听说您对使者说,要考虑之后再作答复,是吗?我想听听您的打算!” “我当然有打算!”信元可不愿在弟弟面前示弱,故意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道:“这里太热了,我们到那边大樟树下说话。”他领头缓缓朝樟树走去。刚才在马上摇晃得太厉害,他还感到大地在颤抖。 藤九郎信近似乎是拿定主意要和哥哥一争高低,随信元到了树荫下。信元一屁股坐下:“真热啊!” 信近紧紧盯着哥哥,毫不示弱:“我并不害怕您去攻打我母亲。我只是害怕您加入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当中,以致骨肉相残,白白丧命。您为何不明确拒绝使者?我想听听兄长的想法。”话说得大义凛然,却可明显看出,他内心最害怕的,还是他母亲居住的城池遭到攻击。 知了在兄弟二人头顶不知疲倦地叫着。信元心中暗笑,却道:“你别着急,先坐下。” 信元心道:藤九郎啊藤九郎,你把父亲的弱点可全都学来了。原本聪明清晰的头脑,却被感情毁掉了。父亲经常说:“一切都是为了水野大业。”可是对于被清康夺走的妻子,他却始终难以忘怀。他把於大嫁过去,不正是这种情感的表现?被人夺妻却不记恨,反而将女儿也嫁过去,让女儿生下的儿子继承对方家业。如这么理解,父亲倒具有普通武士不可企及的宽厚大度和深谋远虑。但实际上,这一切不过是出于对妻子难以割舍的情义。藤九郎虽然性情刚烈,在这一点上却极像父亲。 信元看来,信近之言不是在看清时局之后得出的冷静结论,面是对生母和妹妹难以忘怀。这个世界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情感在这乱世中最是柔弱无力。 “你说是毫无意义的牺牲?” “对。”年轻气盛的藤九郎信近点了点头,继续道:“我认为参加这种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利益的战事,并因此加深与松平氏的仇恨,简直是愚蠢之极。” “愚蠢之极……哈哈。你这话有意思。依你看,我们应投靠织田氏,还是今川氏?” “谁也不投靠!我们不是织田,也不是今川,我们是水野!” “话虽如此,可你看看我的名字。信元的‘信’取自信秀,‘元’则来自义元。” “若是考虑到这些,不投靠任何一方,方是上策。” 信元厉声道:“幼稚!一山不容二虎。现已到了两虎相争之时,根本无法保持中立,静观其变。”他压低声音,继续道:“你可知道,今川氏与足利将军虽源自一家,却早已败落,不过是一心仰慕京都风雅的朽木。而织田氏乃是茁壮成长的大树,势不可挡。当这两棵树均枝繁叶茂则罢,一旦到了不砍倒其中一棵,另一棵无法生长时……你不该不明白其中道理。” “我丝毫也——” “你还不懂?”信元压住心头的怒火,苦笑道,“我再说一次。此时咱们都该放下感情。即便是我,也根本不喜欢织田。但一山不容二虎,你只能选择其一,现在已经到了抉择之时。” 藤九郎信近往信元身边靠近一步,大声笑道:“这便是兄长的深谋远虑?” “怎么?” “一山不容二虎。哈哈,的确有这样一句古言。但我也知另一句古言,便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兄长明知如此,还要主动加入这场战事?” 听信近这么一说,信元顿时失色。若是往常,信元定会挥刀相向。但现在他乃一城之主,须有包容异议的器量和责任。“哦?还有这样一句古言……” 信元压抑住心中愈加强烈的不快,狠劲点了点头。“可是……藤九郎,当你事前就知哪只虎会死,哪只虎会伤时,会怎样?你还要静观其变?” “兄长您似已知结果?” “正是。” “因此我们更不会投靠织田氏。因为……” 信近以为自己能说服兄长,他挽了挽袴裾,也坐到树下。“要是因为有我们相助,这只老虎得以轻易取胜,你以为他会怎样?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我们刈谷和尾张接壤,织田氏岂会放过我们?他们要是找借口向我们出兵,又当以何应对?” “不错……” “因此,我们只能静观其变……这是父亲大人和众家臣商议之后的决定。老虎若伤势严重,我们也保存了实力,老虎便不会轻易攻击我们。兄长您早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任何时代,小国弱藩的悲哀都是一致。或主张投靠这一方,或主张投靠那一方,或主张保持中立,三方整日争论不休。水野氏自然亦不例外。 见信元沉默不语,年轻的信近以为兄长已经屈服。可是他怎知,言辞根本无法改变他人,有时口舌之胜反而会令对方耐性尽失。然而信近不懂此理,他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一件傻事。信元哪里会屈服于这个口齿伶俐的弟弟,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此事并无是与非,乃是世人的宿命。 我须杀了他!信元心道。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信元马上找到了理由:信近已陷入对母亲和妹妹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丧失了正确的判断能力。如此下去,只会种下祸根,最终导致水野氏走向灭亡。他却并不知,他这个决定的背后,隐藏着对这个异母弟弟的嫉妒。信元从小便失去了母亲,不知母爱为何物。 “哦……你的想法也有些道理。”信元口气软了,却暗想:我应在何处杀掉这个家伙呢?他突然心生一计。 畸形的时代造就了畸形的人品。在这个血腥的乱世,骨肉相残早已不足为怪。为了生存,需要种种谋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管是整日为柴米油盐奔波的百姓,还是养尊处优的大名,并无不同,均同时生存于这个空前的乱世之中。 在相信只有投靠织田氏方能生存下去的信元眼中,弟弟成了他的最大威胁。若他铁心投靠织田,信近必会挥刀相向。但他一想到要在熊邸除掉信近,以便一箭双雕,也不由得感到脊背阵阵发凉。他亦觉得骨肉相残甚是悲苦,但这个乱世绝不允许感伤。 信元镇静下来,道:“我或许的确有欠考虑。藤九郎,此事先莫声张。” “为何?” “我会告诉你我的想法,也会认真听取你的见解。但若让外人听去,就不好了。我现在很忙。稍后我们去熊若宫府上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说完,信元呼地立起身来。信近点了点头。看到哥哥听从了自己的意见,他感到由衷地高兴。“记住,切切莫要让人发现,到时熊邸的吊桥自会放下来,你暗暗进去则可。” “什么时候?” “月亮出来之前,戌时左右……过桥之后,到一个小门前,敲三次,每次两下,这是暗号。” 这是信元进入於国闺房时的暗号。 “敲三次,每次两下。” “对,到时一定要戴上面罩。出来迎接的女子肯定以为是我,此时万不可言语。此前我已经到了那里。到时我会告诉你,我为何未对织田使者明确表态。然后,我们仔细推敲。” 信元看着信近,点了点头,迈开大步离去了。头顶的蝉歇了一会儿,又开始呜叫。每当海风吹起,便会卷起烟雾般的尘埃。信元背上开始冒汗。他吐掉嘴里的尘土,抬头盯着天空。 织田信秀的使者平手中务过于镇定的表情和信近的脸重合在一起,浮现在他眼前。不管怎么说,让织田知道自己私通城外女子一事非常不妙。於国娇艳可爱,她纤弱的心灵和身体都让信元倾倒。但若把她娶回城里,日后城中事务便不好处理。但若把信近骗到於国的住处,借织田氏的人除掉他,则既除掉了信近,也可平息自己私通城外女子的流言。此事不仅是一石二鸟,而是一石三鸟,因为於国可对信元死心了。 信元用手遮挡着烈日,走进本城,他支开贴身侍卫,走到院子里。酷热的阳光下,护理庭院的芥川权六郎指点着三个工匠,摆弄着小河边的石头,以便向泉边引水。 “权六,能顺利把水引过来吗?”信元问道。 背手看众人忙碌的权六郎肃然答道:“城主。您站的地方是放灯笼的。”他边说边把信元拉开,小声道:“城主,事情果然如您所料。据说织田密令平手大人速回那古野,若您不愿加盟,则不用等您的答复。” “果然如此。还有什么消息?” 权六郎脸上露出一丝笑,道:“小人以为其他事并不重要,因此没去打探。大人,对方连熊邸都控制了,随时都可能派人朝您下手。您千万不可随便出城。” 信元呵呵一笑。他若拒绝与织田氏结盟,织田信秀岂会轻易放过他?这一点不用权六郎提醒,信元心里如明镜一般。 “臭小子,竟然如此不知好歹!”织田定会令上野、樱井和安祥之兵前来围攻,截断刈谷和冈崎的联系,然后像捏死口袋里的小老鼠一样将信元捏个稀烂。信秀一旦下定决心,定会首先在熊邸对信元下手。信元出没熊邸的秘密,城中虽无人知晓,织田氏却一清二楚。 “权六,过来。”信元装作欣赏庭院景致,走出了七八间远。芥川权六郎其实是个忍者。自从南北朝楠木氏开始培植忍者以来,各地武将争相效仿,忍者遂遍布天下。 “权六,你是我的属下还是……父亲的忍者?我想先弄明白。”信元若无其事道,紧紧盯住对方。 “大人这话问得古怪。”芥川权六郎也盯住信元,道,“忍者向无二心。小人乃老城主传给大人的一件秘密武器……大人把我当成您继承下来的一件武器则可。武器是不可能有异心的。” 信元微笑道:“话虽如此,但你们这些人不就是善于欺骗吗?刚才的事休要告诉我父亲。” 权六郎也微微笑道:“就算大人让我去取老城主的首级,小的也义不容辞。大刀在谁手中,便会听谁使唤。” “住口!”信元轻声责备道,“休得胡言!不信任忍者便无法利用忍者。此事休得对父亲提起!” “忍者无嘴。” “今晚我会暗中去一趟熊邸。” “啊!这……” “无妨。我知,我会像往常一样经吊桥去於国小姐处。我对自己有信心。” “小人知道,但这还是……” “哼!在院子里我自会谨慎。进了於国小姐房里,就不怕了。但於国会把我的刀挂到刀架上。织田刺客肯定认为那是刺杀我的最好时机。”权六郎脸上毫无表情,这是忍者的习惯,他像一块石头般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明白主人的意思。 “我以父亲生病为由拒绝加盟织田氏,织田岂会放过我这块绊脚石?你听着,我要在戌时前往熊邸。” 忍者依然无言。 “不用暗中保护我。我会穿过吊桥,由后门进去。” 权六郎道:“大人想让人在於国小姐房星把您杀了?” “对,我必死无疑。” “那么……小人就不跟您一起去了。” “好。你都明白了?” “既然必死无疑,小人就去通知织田刺客,告诉他们您的行踪。” “他们已经混进刈谷城了么?” “是。是柘植门的刺客,共三组,每组三人。在使者到达刈谷前两日就已潜入城中。” “哦,他们什么装扮?” “有乞丐父子,还有马夫和修验道的僧侣。”权六话还未完,信元已转身离去。只要说了这些,这个无口无心的忍者便会去煽动刺客前往熊邸。 信元突然觉得此举过于残酷,但他随之摇了摇头,赶走了这种伤感。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八 将计就计 太阳落山之后,水野藤九郎信近便偷偷溜出了本城。月亮还没出来。父亲房里已掌灯,窗边胡乱开着几株胡枝子花,映在隔扇上,像画上去的一般。 “父亲也将不久于人世……”信近突然想到了人生。他一路思索着这些问题,从通往米仓的边门到了本城的城墙外。美丽的天河悬挂在夜空,海水拍打着西侧临海的城墙,发出轻柔的声音。 嫁到冈崎的於大将会生下一个孩子……一个新的生命就要来到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思议。而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父亲忠政不久将离开这个世界,这同样不可思议。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长命百岁。可是,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老人,也有年轻人。生而后死,死而复生,这个世上总会有很多人。生死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是神,还是佛? 蛐蛐开始呜叫。开放的胡枝子花令人不可思议,人类有老有少,同样不可捉摸。 北条、武田、织田、今川,他们争来斗去,到底要争到什么时候?就像今年的蝉和去年的蝉已然不同,虽然在世的时间有长短,人和蝉却是一样的。被杀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杀人的同样不能永生…… 当信近绕过米仓,踏上通往北门的石阶时,他决定不再和哥哥争执。白日里,他的态度蛮横了些。一想到哥哥信元加盟织田,让自己和忠守去攻打母亲所在的城池,信近不禁热血上涌。或许血关乎生死,才对这种愚蠢的战争提出抗议。 不知道於大生下的孩子将会面临怎样的人生,那个小生命已经孕育。信近经常在心中暗暗祈祷孩子能够平安降生。这种希望使得他对哥哥的决定有强烈的反感。而且信近不喜欢织田信秀的行事方式。虽然忠政称赞织田信秀勇敢刚毅,但他企图以武力改变一切的做法却有些过头。或许织田的行为亦可理解为对豪门贵族极度的憎恶。 信秀用人不拘一格,农民、市民、浪人,在他的巧妙煽动下悉数成了他手中的势力。他急于以武力夺取天下,仇视一切陈旧的东西,坐在昔日贵人的白骨砌成的王座上,成为新的霸主。信近不能理解织田信秀的行为。过去的强者定也戴着道义的面具,做过同样的事情。这些伪装常能阻止不测发生,但信秀却连这些面具都扔掉了。为了自己,他煽动领民,毫无顾忌地让他们为他付出生命。信元被他的蛮力迷惑,急于与织田签订盟约。但现在,他听了信近白天说的那些话,今晚在熊邸,他会改变主意吗?“这次不能再和哥哥发生争执,要平心静气地说服他。”信近这样想着,来到护城河边,轻声令守门的武士开了门。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夜空,不禁感慨万千。 出了城,风儿轻轻拂过脸庞。冈崎城是否也吹着同样的风,抚摩着那里清凉的夜晚呢?信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生身母亲的影子。当初信近代替父亲到冈崎城参加於大的婚礼,十年未见的母子三人相拥而泣。此种情景,令他隐隐认识到人生的悲喜无常。 三人原本能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但为何人们总是用莫名的理由造起一座高墙,将他们分开?为何母子不能欢聚一堂?从那时开始,信近的心中就萌生出对人世无常的疑惑。 若是为了保护领地不被侵犯尚可理解,但为了扩张领土而对弱者进行无情的杀戮,则令他感到厌恶而悲凉。他们忘了,猛将不管杀了多少人,最终都会老去,和弱者一样变成白骨。在生死面前,人人皆同,它带给人庄严的欢乐,也施予人残酷的刑罚。人们能意识到这一点吗? 信近不知不觉出了金胎寺昏暗的树林,沿着田间小路往熊邸走去。稻子已经结了穗,周围蛙声一片。信近再次叮嘱自己不要和信元发生争执,要心平气和地将自己对人生的感悟、人世的悲哀说给哥哥听,劝他不要加入这场愚蠢的战争。 熊邸的壕沟映着灯光,扑人眼帘。一堵土墙静静地耸立在黑暗中,对面,仓库掩映在树木之中,像嶙峋的怪石。信近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头巾。天气不再那么炎热,身上的汗也已干了。他戴上头巾,加快了脚步,沿着土墙边的柳荫,匆匆来到散发着霉味的熊邸后门。 正如之前约好的那样,吊桥在一根粗麻绳的牵引下缓缓放了下来。霉味好像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青蛙受了惊,扑通一声跳到水里,在安静的水面上荡起涟漪。 信近小心翼翼环视了一下周围,踏上吊桥。他知道熊邸中有一个叫於国的姑娘。这家的老主人在去世时决定让这个姑娘终身侍奉神灵。信近听到过关于她的传闻,说她就像养在深宅里的葫芦花一样美丽。他还不知道这个姑娘已经被自己的哥哥信元粗暴地占有,成了疯狂的爱情的俘虏。当时,一城之主和城外的女子私通是不可想象的。 过了桥,信近按照哥哥叮嘱,找到了一扇小门,轻轻叩了三次,每次两下。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阿藤……”随着一声低低的呼唤,一股兰麝的香味扑鼻而来。 信近听到女人的呼唤,心中不觉奇怪。虽然周围没有光亮,但是他能感觉得到,她不是一位侍女或者卑微的女佣。信近隐隐约约看到她白皙的脸庞和纤弱的身姿,流露出美好的气质,不由一惊:莫非她就是府中的於国小姐…… 既然信元能够对这个侍奉神灵的女子呼来唤去,可以想见他的手段。信元曾说过他已经控制了熊若官,现在看来,那并非信口之言,而是真正收服了波太郎。 女子在信近身后轻轻关上了门。她再次靠了过来,抓住信近的手,从袖口送到自己胸前,继续往前走。 “是於国小姐吗?” 女人从一侧抱住信近的腰,她柔软的手臂让信近几乎眩晕。他的手指触到了女人富有弹性的乳房。 “嗯……”於国边走边回答道,“人家等你好久了……”她后面的话变成了急促的呼吸。但这断断续续的话语让信近愈加迷惑了。原本听说於国一心侍奉神灵,不通世故。莫非这里有不同于世间的礼仪,这种做法也是特有的?一种和淫荡不同的妖媚,一种和妖媚不同的心跳,激荡着信近的血液。 穿过两道柴扉,看见一盏没有点亮的灯笼、几块石头。走廊边有几处隐隐发亮,若不是引水管发出声响,他还以为正有花开。 “把刀给我。”於国说道。说这话时,她的手依然没有放开信近,整个儿贴到他身上,将满头黑发埋进他怀里。 信近摸了摸刀。照此际的习俗,去女人房中应该解下刀交给对方。但第一次去别人家,不解刀却亦成了惯例。冈崎家臣们甚至如厕时也会带刀。“值此乱世,必须处处小心。”他们泰然自若地将这样的做法当成了惯例。 若非年轻气盛,信近或许不会将刀交给於国。可是於国的亲密动作让他失去了理智。待於国松开手,信近便将刀交给了她。於国捧着刀高兴地朝廊檐走去。 突然——一杆长枪从引水管出口的石头后刺了过来,无声无息。 “啊!”信近发出一声呻吟,随后小声叫道,“於国小姐……於国……” 仅有胡枝子花和竹丛发出细微的声响。 信近紧紧握住刺到自己大腿上的枪尖,叫道:“於国小姐,刀……” 於国有些惊讶。“刀?” 她才发现洗漱盆对面的胡枝子丛中有微微的颤动。袭击者和被袭击者竟然都如此镇静。她匆忙跑回来,把刀递给信近,颤声问道:“难道有刺客?” 信近没有回答,他接过刀。这时,有两个黑影从洗漱盆旁跑了过来。信近拔刀朝一个黑影砍去,落了空,只听得呼啸之声。另一个黑影猛地退了一步,摆好架势。 於国什么都没看见,她只是感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杀气,恐惧让她浑身发抖。“有刺客!”她想大声喊,却没能发出声来。“错了。”蒙着脸的信近低声说道,“我乃下野守信元——”他想起信元的话,将兄长的名字说了出来。信近在黑暗中辨认对方的模样,他们好像没穿夜行衣,而是着忍者常着的苏芳染。只要稍一移动,便会马上消失在黑暗中。 “他们并不退去,看来没认错人。”对方依然站在那星,纹丝不动。他们的目标是哥哥。到底是些什么人?信近暗暗奇怪,又一阵厌恶。 一人手握长刀,另一人的刀被信近夺下,便取出了短刀摆好了架势。若不是腿上被刺了一刀,信近定会怒不可遏地砍过去。虽然流血不多,但伤口处却越来越痛。 手持长刀的那人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就在这一瞬间,身后的房檐上传来响动,另一个人的身影嗖地从眼前掠过。 “危险!有人——”於国尖声叫道。她感到黑丝线一样的东西落到了自己头上。屋檐落下的水滴到放鞋的石板上,溅起水花。 信近看清了那个身影,拿起长刀快速斜砍上去。鲜血飞溅,似狠狠砍了个正着,但没听见一声呻吟。长刀轻晃,信近侧向左边,挥刀朝右砍去。几乎在同时,又一个黑猫一样的身影朝信近这边扑了过来。 “啊!”凄惨的尖叫不像是人声,而像某种动物临死前的悲鸣。 府中响起零乱的脚步声,人们慌忙打着灯笼跑了过来。於国只看见第一个跑过来的兄长波太郎,就失去了知觉。 “发生了什么事?” “下野守信元大人……被杀。” “什么?下野大人……” 於国在昏迷中隐隐约约听到了这些声音。 “快救他,是信元公子啊!” 人们抬走了另一个伤者,於国依然处于半昏迷状态。 当她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静静地躺在走廊里,身边有一个腿上缠着绷带的人,银白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於国扑了过去。“阿藤。信元公子……”她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嘴唇贴到他的脖子上。她已经忘记了羞耻,只想知道自己心爱的人是否还活着。他还有心跳,也能感觉到微弱的呼吸,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藤……信元公子。”於国有些发懵。今夜发生的事对她来说太意外了。她悲叹,信元倘若就这样死了,她也决不独活。 “阿藤,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我也……”於国开始检查已经包扎好的伤口。枪伤不同于刀伤,不会流那么多血,但伤口处白肉外翻,血染红了周围的肌肤。她可能认为伤者已经失去了知觉,突然用嘴去舔那血迹,想用舌头舔干净对方的伤口。 看到这个女子行为如此失态,信近终于明白,这不是普通的感情。“这个女子喜欢哥哥……”信近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疑问。於国弄错了也就罢了,连波太郎也把他当成了信元,实在令人费解。刚才被两个忍者夹攻,他便预料到有人正面攻击他时,肯定会有其他人从屋檐上偷袭,所以仰面躺在地上,挥刀从下面刺向对方胸口,忍者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悲呜,便一命呜呼了。那时他却故意发出声音,装出被对方刺中的样子,骗过了另一个忍者,让其收回了刀。但他不明白,本应该比自己先到的哥哥听到这声悲鸣,为何依然没有出现?“难道哥哥根本就没来……”信近开始猜疑。“哥哥把我骗了……” 这时,於国抱住信近的头,狂乱地亲吻着他的面庞。“阿藤……你不能死!你不能比我先死!”於国越来越大胆,越来越疯狂。她拥住信近,疯狂亲吻。月光变得黯淡,已经照不到信近的身体。真不知道这是一场闹剧还是一场悲剧。若是平常,年轻的信近早已失去控制。但今天,他心中的伤痛远远超越了男女之意。波太郎如果知道哥哥的想法,不可能任信近假扮下去,但他也把信近当成了信元。这足以证明:哥哥根本就没有来! 放在往日,信近必已怒火中烧。但今天,他却感到了一丝冷意,就像刀刃划过肌肤。是一路上他的那些人生感悟,让他开始觉得爱憎没有任何意义,还是刚才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便死去的忍者,让他感到了人生的无常?一切都是哥哥的指使——他万念俱灰。 哥哥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放过谁。可是,他却利用了深爱着他的女子,未免过于残酷了。 不知何时,於国揭开了信近脸上的头巾。她想让自己的生命和她深爱的男人融为一体,紧紧地抱着他哭泣。於国知道了面前这个人不是信元,会怎样呢?信近突感大事不妙,但年轻的他不知道怎样安慰於国。他伸手抓住被揭下的头巾,想再次盖住自己。他不是想通过此举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不让对方受到伤害。 “啊……”於国惊叫一声,接着又抱住了他。这个女子也许从一开始就知道信近没死。“醒了……您醒了。”她似乎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满脸泪痕地把头埋到信近怀里。信近迅速用一只手蒙上脸。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必须作出决定,是回去和信元决斗,还是就此远走他乡,消失在哥哥的世界之外? 月光越发黯淡,周围无一丝光亮。如果就这样蒙面离开,或许对方不会发觉自己认错了人。 “於国小姐。” “嗯。” “我不骗你。” “嗯……” “我不是藤五,是藤九,信近。” “啊?” “放开我。我被哥哥算计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按照哥哥说的……来到这里。哥哥策划了一切。” 於国依然紧紧抱住信近,但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她很久都没有放开信近。一开始,她以为是信元在说笑。信近对此束手无策,只得说道:“於国小姐……放开我。你认错人了。可是……我不会忘记你今晚对我的照顾。” 声音的确很像信元,但听起来比信元年轻。而且信元对於国一向粗暴地直呼其名,不会加上“小姐”二字。於国感到自己的血停止了流动,结成了冰,羞辱的火苗蔓延全身。她以为对方是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从一进门就开始跟他调情……现在却知道认错了人。事情愈发不可收拾了。 於国惊呆了。她依然抱着信近,却几乎停止了呼吸,无法找到一条合适的出路。比起羞耻之心,她更觉得对不起信元。信元会原谅自己的轻率吗?此时她突然想到了死。 她下定决心,方才放开了信近。对于信近被信元所骗,以及信元对她的残酷,她都已无暇顾及。 见於国放开了手,信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急急地试图坐起来,突然想起腿上有伤。他皱着眉头,咬紧牙关站了起来。虽然伤势并不严重,但心中之苦远比以前在战场上受过的伤更深,痛彻骨髓。 觉得拖着一条跛腿甚是丢脸,他一拐一拐走向有月光的地方,准备走出潮湿的走廊。这时,他听到有人打开了隔扇。 “信近公子。” “谁?” “在下是这里的主人……” “波太郎先生?” 波太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平静地说:“危险。” “什么危险?莫非还有埋伏?” “不。信近公子,您这样下去很危险。此事令人发指。” “你说什么?” “令兄真乃残酷无情之人。”波太郎加重语气道,“最好的办法是将计就计。幸亏还有一具尸体。就称水野藤九郎信近辱没了武士的身份,死在熊邸侍女房中……您认为如何?若非如此,您的生命还会有危险……” 信近一只脚迈下了走廊,另一只脚还在走廊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於国蜷缩在昏暗角落,一动不动。 月光越来越皎沽。信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被自己的亲哥哥算计了。杀,还是被杀,一阵厌恶涌上心头。银色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越发显得凄凉。此后将何去何从,必须在这一刻作出决断。 “您对付忍者很有一套。”波太郎依然语气平静。“这种本领或许足以对付令兄,但您听我说,杀人者总会被杀。‘我执’不过是人类执著于自我本身、虚元缥缈的泡沫罢了。”信近依然不语,默默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他感到孤独,似乎要融入那清冷的月光。 “您意下如何?不如遂了他的愿,藤九郎信近从此在世间消失。” “你是想让那个忍者代替我?” “下野守大人会以为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哦。” “杀了信近公子,同时让於国背负不贞之名……或许他还会说,与於国暗中来往的原本就不是信元,而是信近……” “你是说,他会散布这样的谣言?” “在下斗胆这么认为。” 波太郎压低声音,继续道:“如果信近公子答应就此‘死’去,我会让於国随您一起去‘死’。” “於国小姐也——” “对。”波太郎转换了语气,婉转地说道:“在下在出云国有一个朋友。他是簸川郡杵筑大社一个小神社的铁匠,虽身份卑微,但和在下却是知己。他姓小村,叫三郎左……” 信近静静地听他说话,一言不发。波太郎似乎想让於国将那里作为安身之所。他知道波太郎想对他说,若无藏身之处,可暂且与於国在那里栖身。 但他没有回答,走到院子里。虫鸣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多谢你。听了这番话,我已打定了主意。” “决定去——” “暂且作此打算。” “多保重。” 信近迈步离去。虫鸣间断了一阵,然后又响了起来。后门传来看家犬的狂吠,说明信近已经平安到达了小门。 城门外传来了吊桥吱吱呀呀的声音。 “於国。”波太郎对昏暗角落里的於国说道,“不必伤心。你只是看到了尘世的人心。可怜的……卑小的……人心。好了,没什么好悲伤的。” 月光越发清冷、明亮,胡枝子的叶片挂上了露珠。当吊桥重被吊起,周围除了虫鸣,再也不见别的声响。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九 小豆坂之役 天文十一年,秋。 连日未雨,城中十分干燥。城里处处篝火。红色的火焰映在白色的墙上,出征前夜的骏府城中心仿佛耸立起海市蜃楼,显得格外美丽。今年二十四岁、微微有些发胖的骏河之守今川治部大辅义元不时敞开紧贴铠甲的衣襟,擦一擦腋下的汗水。他还未戴上华丽的头盔,而是把它挂在了身后的床上,但是胳膊和腿上都已戴好了护甲,显得格外威武。他赤着脚,腿上搭着一块鹿皮,坐在榻榻米的凳子上。 壮行宴已经准备妥当。白楂儿的三方台上摆着胜栗,还有佐酒的海带。 只待边城消息一到,便马上喝了壮行酒,摔杯出征。 义元身边坐着他的老师和军师——临济宗高僧太原雪斋禅师,他脸上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两侧是家臣元老,一气排下,这和尾张织田信秀的家风迥然成异。 义元之母乃中御门大纳言的女儿,出身高贵。他脸上淡淡擦了粉,描眉涂唇。容貌、装束无不流露出贵族的优雅,但他的体格和眼神中却有不同寻常的阳刚之气。义元在十八岁那年春天便继承了兄长的家督之位,在动荡中磨炼出一身硬朗的骨骼,成长为强悍的武将。 “我们的敌人是甲斐的武田。还有……”他总是小声告诉大家,“还有父亲的舅父北条早云的儿孙……”他时时提防着自己的堂兄弟们,却从未将尾张昀织田氏放在眼里,也从未想过织田氏会成为自己的绊脚石。义元受母亲影响,从小就一心向往京都文化。当他在富士的善德寺出家,埋头于学问之时,这种向往愈发强烈了。京风中的安逸祥和是所有人的追求。到底谁能将此风流布天下,让万民均得以享受安逸和祥和呢? 今川氏原本属足利一族,在东海岸骏、远、三一带,与吉良氏并称两大望族。基于出身高贵的自豪感,少年义元决心在世间普及贵族文化。但兄长氏辉去世,十八岁的义元还俗继承了大业。从此义元开始实现自己的志向。他首先重用亲信太原雪斋禅师,决心让骏河国内处处飘溢贵族文化的芳香。他制定种种法令并在民间贯彻实施,领民们对他十分景仰,纷纷称其为仁主。当然,他的志向并不局限于此。同源之族足利氏已经威严扫地,故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进京辅政,执掌大权。 如果说尾张的织田信秀是一个欲以武力兴王道者,今川义元则是一个试用仁德化天下者。这次的战争,便是这位仁道者挥向尾张尚武者的第一刀。 山间应已秋风乍起,但今年的骏河却与往年不同,天气依然十分炎热。 “怎么还无人前来报信。”义元再次擦了擦胸前的汗水,小声嘀咕道。 “不必着急。现在这个季节,已是夜长昼短了。”雪斋小声说道,轻轻拿起自己的蝙蝠扇,为义元纳凉。 他们二人都没把织田信秀当成真正的敌人。只是因为冈崎的广忠过于软弱,若坐视不管,织田氏很可能以安祥城为跳板,一举攻下冈崎。事情便会变得棘手。只要义元还想入主京城,他们便不能任由斯波氏的家臣扩张势力。 “广忠要是像他的父亲那样强悍就好了。” “不错,此事原本松平家就能处理,但冈崎的城主毕竟太年轻。” “对手是织田,以他一人之力显然不够。但是这次,我们定要让织田氏知道今川义元的厉害。”在出身名门、满腹经纶而且博古通今的义元看来,织田倍秀不过是一个有勇无谋、不自量力的逆贼,他的兴起也不过昙花一现。 去年七月,小田原的北条氏,舅父氏纲年五十五便去世,其子氏康刚刚继承大业。而在甲斐的武田家,信虎和信玄父子不合,争执不休。这个秋天是今川进攻织田的最好机会,因他毫无后顾之忧。若非如此,义元是不会为了讨伐织田信秀之流而亲自出征的。 “真是磨蹭。”他已经无法忍耐天气的炎热,再次小声嘀咕。 这时,一个嬷嬷来到义元的面前,道:“甲斐的武田大人前来祝贺。”嬷嬷边说边打量义元的脸色。义元苦笑着,回头看了一眼雪斋。雪斋装作没听见,别过头去。甲斐的大人其实就是义元的岳父武田信虎。当初义元和妻弟武田信玄约定,将这位猛将软禁在了骏府城。他将信虎生擒于此,帮助信玄夺取了甲斐大权。这显示了义元非同一般的外交手腕,也是他今日可以毫无顾虑地出征尾张的原因之一。 “岳父和夫人商量过了吗?” “商量过。” “夫人怎么说?” “夫人说,一切听凭大人裁决。”义元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的妻子,即信玄的姐姐,也非常讨厌这个残暴的父亲。 “你告诉他,我军务繁忙,无暇接受贺辞。”他语气严厉,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但他随后又缓和了语气,道:“向夫人问好。”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和信玄姐弟情深,特意如此说,以便自己不在城中时,这里能够平安无事。 照义元的性格,他原本不会连夜启程远征尾张,但今日出征之前,他从曳马野城的家臣处获得忧心之信。此消息源自水野信元。广忠本以为这次刈谷绝不会与织田联手,但刈谷的水野下野守信元却出现异动。义元准备在冈崎城安营扎寨,亲自指挥。那里距他想夺回的安祥城很近,不远处即是刈谷城。因而,水野下野守的向背,对义元的战略有着巨大的影响。 “稍安勿躁,再等一等。” 义元听从了雪斋的建议,等待着来自曳马野的下一个消息。但直到亥时二刻,依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马上就要到子时了。明天是卯日,赶快出发吧。” 子时过后,他们终于摔破陶酒杯,整肃出发了。 织田信秀总是轻装上阵,但义元的队伍却庄严齐整。 离府之后,义元定会改乘轿子。弓箭营和长枪营之后紧跟着步兵营。大军除了带上必需的粮草,还有闲暇时作乐的酒肴,甚至有猿乐师和田乐师之类。此外,队伍中有提供物资供应之杂役人等,有十几名侍童,还有一看便知是伺候义元的三个女子,一人乘轿,另外两个骑马。 大阪以东,骏河是最开化的地方。领民们坐在自家的屋外,目送着这支长长的队伍。装扮奢华的义元不时向他们微笑着点头致意。他的高雅做派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和亲切,让人景仰。 “真是难得的明主。” “真是天下无双的大将。尾张之流怎么能和我们的大将相提并论?” “是啊,大将一定能凯旋归来。” 但是,离开城区,穿过安倍川,迎来黎明时,义元的心情却不怎么好。广忠虽年轻,但义元还是让他执掌冈崎城,作为自己的腹地。但看到他如此软弱,义元怎能不生气。他心下暗想:广忠为什么非要娶水野家的女儿?而义元娶了甲斐的武田氏,却俘虏了他的岳父,巧妙地控制了他的妻弟信玄。 大井川近在眼前。义元叫来随从夏木东六,厉声吩咐道:“去告知冈崎人,令他们马上来曳马野。阿部大藏前来最好。另,令全军加强戒备,不得有误!” 今川义元从骏府出发至冈崎城,一路上接连不断地收到来自东西两军的消息。织田信秀已从那古野出发,然而他驻扎于何处,却全然不知。但可以肯定,他会突然出现在与冈崎唇齿相依的安祥城,与今川兵戎相见。 “织田真令人毛骨悚然,用兵总是神出鬼没。”然而今川军却一向光明磊落。军营中天天传出小鼓声。婉转的歌谣和着清凉的秋风,传到当地居民耳中。人们对今川和对织田的评价截然不同。 “不愧是今川大人……” 人们总会向往高雅之风,今川家正是这种风气的主导,织田家的做法却大相径庭。虽然织田家的军纪要比今川家严明得多,百姓却大多害怕织田的军队,尤其是妇女。女人们遭受织田的军士侵犯时,会浑身战栗,但是面对今川家的士兵,她们非但不恐惧,甚至会表现出淡淡的妩媚。 接到义元的命令,阿部大藏火速赶到曳马野。二人会面之后,本来准备入驻冈崎城亲自指挥战斗的义元改变了主意。他决定放弃冈崎城,前往渥美半岛的田原。 田原城城主乃户田弹正左卫门康光。康光自然为义元的到来而欢欣鼓舞,但冈崎众人心中却不大自在。因为今川义元明显怀疑年轻城主广忠的实力,对冈崎不予信任。 阿部大藏一回冈崎城,马上召集重臣,到议事厅与广忠商议。 “这么说来,治部大辅大人嫌主公年轻,不信任我们?”酒井雅乐助一向心直口快。阿部大藏瞅了一眼一脸愁苦的广忠,道:“治部大辅大人认为冈崎城离敌方太近,况且连主公的叔祖信定大人也投靠了织田,担心在此孤掌难鸣。” “他的担心恐怕不止如此吧。”石川安艺在旁边嘀咕了一句。 “安艺!”广忠厉声责问道,“你是指刈谷的向背吗?直言好了!” “正是。水野忠政虽然承诺决不会支持织田军,但下野守信元显然已经动摇。” “事到如今,应如何应对?牢骚满腹亦无用!” “在下这些话并非牢骚。我只是想,我们应该如何看待治部大辅大人的不安。他如果决定不来冈崎,刈谷便愈发不稳。刈谷若以为今川要舍弃冈崎,或许会更快地倒向织田——” 安艺话还未完,广忠便急急打断了他。“哦?你是要让我除掉於大?” 冈崎的初秋十分燥热。虽已到了傍晚,依然没有一丝凉风。 “在下绝无此意。杀掉上房夫人,能有什么好处?若是那样,不仅下野守,就连他的父亲右卫门大夫也会动怒,转而投靠敌方。您认为呢?” “既如此,此事不要再谈了!我不想听!” 众人面面相觑。关键时刻,广忠果然难当重任。谁也没有掩饰这种失望之意。这让年轻的广忠感到莫大的侮辱。 “请您保持冷静。”阿部大藏劝道,“在商讨军务时,松平氏的人一向口无遮拦。治部大辅大人向我劝酒时,说过这样一句话:广忠要是能快点长大,像他父亲那样坚强就好了。” 广忠大吃一惊。没有比这句话更残酷的了。这就相当于指责他不如父亲。 “治部大辅大人心中确实有此想法。但我们不能将这话理解为今川大人对主公的辱没,而是在鞭策我们家老辅佐主公早日成长。因此,我对治部大辅大人保证,不出两三年,主公必将成为一位顶天立地的大将。”姜果然是老的辣。阿都大藏道出了实情,却又不伤及年轻主公的自尊。 然而,他话音刚落,下一个人的话却让他的努力功亏一篑。“哈哈哈,年老之人真是能说会道!治部大辅言下之意,即我们主公不过一个毛头小子,无法信任。我们不能太天真了。”是大久保新八郎。 他的兄长新十郎瞪了他一眼,要他注意分寸,弟弟甚四郎也皱着眉头,生怕广忠大发雷霆。可是新八郎却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总之,治部大辅大人不会来冈崎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当前应该怎么办。描眉染齿,还带着小鼓和女人,这样的军队不来也罢。” 广忠吃了一惊,往前探了探身子,斥道:“新八,你的话太多了!” “不,还不止如此呢。战争非同儿戏,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在下倒觉得这次战争,织田方有六分胜算。” “有何依据?” “轻装上阵往往能收奇兵之效。我们必须弄清楚双方将在何处交战,同时巩固后方战线,如此一来,即便今川败退,敌人也不敢追赶。” “你想把敌人诱到哪里?”酒井雅乐助插嘴道。 “不知正家有何想法,新八认为最好是在小豆坂。” “小豆坂?” “小豆坂在冈崎之东,你想把冈崎拱手送人,还是要固守城池?” 新八郎坚决点头道:“开始时要固守城池。将敌军诱至我们大久保一族熟悉的大山之中,将其打个落花流水。若是一开始便让刈谷看到我们这种必死之心,他们便不会轻易投靠织田。”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新八郎的意思是说,要让敌我双方知悉,他们已决意采取今川义元最是惧怕的固守战术…… 大家最终采纳了大久保新八郎的方略。 今川义元并不清楚织田信秀的实力。他决定入驻田原城,并非因为畏惧信秀,而是害怕万一冈崎失守,会丢了面子。这一切当然源于他怀疑广忠的能力。而织田信秀则任命他的弟弟孙三郎信光为主将,率领精锐之师渡过矢矧川,想一举消灭今川的远征军和松平军,并在撤退时顺势夺取防守薄弱的冈崎城。一旦织田得手,松平人定然会被夺去城池,无家可归。这样一来,原本无意参战的水野父子,或许不得不举兵。 众人认为,应将主力留在冈崎,待今川击败敌军并乘胜追击至矢蚓川时,再出城迎击。而万一今川战败,上和田近乡附近实力强大的大久保一族将从背后袭击得胜撤退的织田,不让他们接近冈崎城一步。只要冈崎城中还有精锐部队把守,便不用担心织田与大久保一族长期对垒。这样一来,便能保住冈崎城。 但这个主意让年轻的城主松平广忠十分不快。因为这样一来,自告奋勇想夺回安祥城的广忠便会颜面扫地。广忠不想仅仅为了保住冈崎而消极防御,他想得到今川的协助,夺回安祥城。安祥城近在咫尺,每当广忠看到欺自己年少而投奔织田的叔祖松平信定一伙厚颜无耻地出入城门,便感到难以忍受。 会一散,广忠便带着一肚子怨气,暴跳如雷地回到内庭。 红日西坠。城中处处戒备森严,周围除了偶尔有虫鸣,一时万籁俱静。 白日里炎热非常,到了晚上却出奇地凉爽。露水打湿了路边的小草,也打湿了广忠的心。广忠回过神来,突然发现秋草丛生的隔扇门前,於大正跪在地上,面带微笑静待他归来。 广忠看着於大,眼神中透着无限的爱怜。再过三个月,於大就要生产了。她巧妙地用长罩衫遮住隆起的腹部,但身体的消瘦却让她看来愈加楚楚动人。 “於大。” “在。” “大家都说我不如父亲。”广忠说完,走进房间,躺到褥子上。 於大大吃一惊。广忠长出了一口气,眼中含泪。 “百合,侍奉大人用饭。”於大吩咐罢,轻轻掠起罩衫,转到广忠右侧,看到他越发消瘦的面庞,心中顿感酸楚。於大自己也想哭,但她不得不强装笑颜,以免扰乱广忠的心。百合端上了饭菜。於大亲自拿起装着苏的小壶,低声道:“身体硬朗才最重要。”她给百合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下去。 “於大。” “在。” “子不如父,实在令人伤心。” 於大没有说话,默默地将苏倒到小盘子里。 “听说治部大辅大人怀疑我的能力,不来冈崎城了。” 於大依然没有回答,只是不声不响地剪了剪灯芯。 “家老们也把我当成无用之人。如果是父亲指挥,他们定会攻入尾张,奋勇杀敌,而到了我这一代,他们却说重在防守——我就如此让人不放心吗?” “您得忍让,这是家老们为您着想。”於大强装笑颜道,“众家老是冈崎之宝。对此,连父亲也经常羡慕不已……” 广忠轻轻打开汤锅盖子,拿起勺子,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止住,喝了一口汤。 胎儿在腹中动弹了一下。於大捂着肚子,深情地看着广忠。胎儿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於大想起对广忠的爱。对阿久夫人的不安和嫉妒,随着胎儿的成长,变得越来越淡,但她对广忠的情意却越来越强烈。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不再反驳广忠,而是事事站在广忠的立场为他考虑。 身为武将,广忠感情过于细腻,而且身体虚弱。这让她感到揪心。於大非常清楚,广忠最近夜夜不能安睡。当年老老实实追随父亲的松平一族,现在开始欺侮广忠,这让他委屈。每天晚上,於大都能听到广忠在辗转反侧时小声自语。“信定这个奸贼!”“对藏人不可掉以轻心。” 广忠一直希望在今川义元的帮助下夺回安祥城。然而事与愿违,这次战争似乎与他没有什么关系,而是织田与今川为各自的野心而战。他夹在两股势力之间,只能力求保全自家。 吃饭时,广忠偶尔把牙咬得咯咯作响,他并不是在品尝饭菜的美味,而是想到了可气之事,不由面色阴沉。吃完饭,百合撤下碗碟。“於大,”广忠表情坚定地对妻子说道,“一定要给我生一个强壮的儿子。不要像我,还不如自己的父亲。” 这话有些突兀,於大不由得问道:“您……您说什么?” “我让你给我生一个强壮的孩子……”广忠眯起眼沉吟道,“我凭什么要听家老的话?记得父亲当年个子虽小,却像岩石一样结实,整天将家老们指使得团团乱转。而他们则二话不说,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我知道那会让他们觉得主公靠得住,但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他消瘦的脸庞上,肌肉在微微抽搐,灯光下,他的泪水流下面颊。“父亲心无二用,而我总是思前想后。单纯的父亲让人觉得可靠,而考虑周全的我却让人觉得靠不住。只要我是主将,家老们便不会攻击近在咫尺的安祥城。” 於大慌忙摇了摇头,“您想错了,大家在担心您的安全。” “於大,正因为如此才让我感到难过。”广忠使劲儿捶一下膝盖,泪便下来,肩也开始抽搐。在於大眼里,此时的广忠,就如一个可怜的少年。她甚至想搂住他,轻轻安慰他。 “我看起来就如此软弱,如此让人担心吗?” “不……不,绝不!” “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自己,我确实比不上父亲。就是因为瞻前顾后,就是因为不强悍……” 此时,他如同一只撒娇的小狗,“於大。” “在。” “让我们祈求吧。今年是虎年。祈祷神佛赐给我们一个像猛虎一样威猛强壮的儿子。我不想让儿子再次体味我的屈辱……” “嗯。” “我们生一个能力非凡的儿子,既不靠今川,也不惧织田……”广忠拉住於大的手,描绘着一个自身无法实现的梦想。尽管在这次战争中自己可能战死,但不管今川是胜利还是失败,广忠都必须表现出武士的气节。“死”绝对不是挂在嘴上的,而是实实在在要去面对。 於大的身体里已经孕育了广忠的骨肉,这让广忠感到万分欣慰,但也有些难受。他的眼泪又滴落到於大的衣襟上。 “於大……拜托你了。即便广忠身有不测……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为了我们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他眼里含着热泪,轻轻吻了吻於大丰满的耳垂。於大扑到广忠怀里,大哭起来。她明知在此时放声大哭会让广忠更加难受,但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十 慈母警言 对于丈夫的情意,於大已无任何不安。作为一个女人,她已经战胜了阿久。这并非因她争强好胜才取胜,不过是作为一个妻子自然而然地去疼爱自己的丈夫,并因此得到的结果。 阿久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每想到阿久怀孕,於大心头便会生出一丝妒意。但她一直认为,自己不该嫉妒,并努力控制着这种情绪。然而,日日习惯性地忍耐,时日一久,反变成一种怜悯。阿久的孩子和於大的孩子在出生之前,身份就注定不同。这一切不知由谁决定。 “为什么会不一样呢?”於大也无法回答心中的疑问。她一直认为这是上苍注定的,有一种看不见的巨大力量在操控着世间的一切。然而,现在广忠的一番表白大大地动摇了於大的想法。广忠和他父亲同样是松平家的血脉,生来就注定要继承家业。但父亲生性豪放,儿子却因为内心软弱而常常泪流满面。是谁造成了这种差别?於大也有一众兄弟姐妹,他们性情各异,人生遭遇亦各不相同。人生的幸与不幸,似乎并不似於大原来所想的那么单纯。信秀不就是以织田一族的小小旁支,不知不觉间超过宗主了吗?这对于於大来说,是一个新的发现,也给她带来巨大的不安。 她一直觉得阿久肚子里的孩子可怜,但现在自己的孩子也开始让她担心:“要是生下的这个孩子不够坚强惩么办?”另一种力量在无形中左右人们的命运,即贤愚有别。 这天晚上,松平广忠躺在於大身边,却始终未曾安眠。他似乎感到生气,间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於大这一晚也毫无睡意。“怎样才能生下一个坚强、勇猛的孩子呢?” 天刚蒙蒙亮,城内便开始喧闹起来。根据昨天的决议,人们已经开始转移军粮,或者搬运栅栏用的荆棘和沙袋。可以偶尔听见家臣们的命令声和马的嘶鸣。 於大起床了。将近天明时,广忠才浅浅睡去。看着广忠消瘦的脸庞,於大胸口一阵枣痛。广忠的确太瘦弱了。这样的人生于乱世,本身就是一种不幸…… 听到外面的喧闹,广忠醒了,然后匆匆忙忙起床,到了外庭。他让侍童端来一碗泡饭。事已至此,他肯定仍会顾及家臣们的想法,於大能想象得出广忠的样子。不管碰到什么事,家老们总是会说:“先主都是如此如此。”早晨要比别人早起,晚上要在家臣睡了之后才能安寝,这些话已经成了家老们的口头禅。若非如此,在这动荡的时代也无法保全众多的族人与家人。家臣们之所以事事管教广忠,也是因为这一切和他们的利害紧密相关。然而,最可悲之事莫过于没有一个统领全族的合适人选。家臣们为此终日不安,其实勉强被推上城主之位的广忠更加不幸。 於大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也将被推上这个位置,被无形的鞭子不停鞭策时,心中便有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她甚至开始羡慕阿久。 卯时,酒井雅乐助来到内庭,向大家说明紧急情况下的应对措施。辰时,大久保新十郎、新八郎、甚四郎三兄弟也来到於大跟前,道:“我等将前往上和田的领地,这一走或将成为永别,请夫人多多保重!”音毕,他们便匆匆离去。他们刚走,华阳院又来了。已经习惯了战争的母亲数着手里的念珠,像平常一样沉着。“战乱将起,你都准备好了吗?”她看着女儿,面带微笑,似乎在试探她。於大觉得,今天母亲比往常要高大得多,为什么母亲能够如此沉着呢?她感到难解。 “刚才大久保兄弟前来辞别。” “哦,我们刚刚道过别……”华阳院走到上座,继续道,“刚才从刈谷传来一个坏消息——藤九郎……” 她停顿了一下,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听说他偷偷前往熊邸一个女子的住处,在场的忍者以为他是下野守,将他杀了。” “哥哥……去女子的住处?” “人各有命。这大概是前世注定的。” 於大几乎不能呼吸,初嫁到冈崎的情景还恍如昨日。可是,如今兄长已经……可是,母亲为何表现得如此轻描淡写?自己的儿子身为武士,死得极不体面,而她却能面带微笑地说起这件事。於大紧紧地盯着她。 华阳院突然严肃起来。“有生者,也有逝者……如果广忠战死,你会怎样?这些你可想过?” “嗯……是。”於大含混不清地应道。想到广忠与生俱有的悲剧性格,於大不能立即作答。 “男人们总是喜欢战争。”华阳院的语气中,既有悲哀,也有指责。她轻轻将念珠抵在额上,道:“大概是因为触怒了佛祖,才招致乱世。战争总会有伤亡,你要心中有准备。” “嗯……是。” “一旦广忠身有不测,你准备怎么办?”母亲语气生硬,内中似含责难。 於大心乱如麻。她开始省思,想弄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她想为自己的情意殉葬,又想活着生下孩子。这让她感到矛盾,但她觉得最可怕的,是失去广忠。 华阳院非常清楚女儿的困惑。因为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几度品尝过这样的辛酸。男人们按照自己的意志造出这些悲剧,女人往往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男人们一旦开始争斗,便会纷纷变成野兽。 “你还是想自杀,随他而去?” “是。” “我以前也这样想过。可是……”华阳院又微笑了,“作为一个女人,那是一种失败。” “失败?” “女人会喜欢争斗吗?会喜欢随时可能让自己失去丈夫的战争吗?” “这……这……” “女人只会诅咒战争,不会喜欢它……” “是。” “女人应该有自己的战争。” 於大没听懂母亲的意思,侧首看着母亲。日头升得老高了,天已近午。处处都是打桩的声音。天气越来越热。 “唉。”华阳院往院子里看了看,阳光有些耀眼。她眯着眼说道:“我希望生活在安定的世界,不失去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女人的职责便是努力营造一个这样的世界。” “安定的世界……” “对。争斗不休,冤冤相报,这个世界只能是一个人间修罗场。但男人们无法改变这一切。你没有想到过这些吗?” “想到过,但我不知该怎么办。” “我若是你,”华阳院再次将念珠轻轻放到额上,继续道,“便不再犹豫不决,一心只向前看。我会一心一意地向神佛祈福,让神佛赐给孩子力量,彻底平息战乱。从此不再理会令人哀伤的战争,而是一心一意为将要出生的孩子祈福,虔诚地将孩子抚养成人。如果所有的母亲都能这样做,罪恶的战火肯定会从这个世界消失。孩子,你要时刻记住这一点。你要祈福,让神佛赐给我们一个佛的化身,来开创一个安定的世界。”华阳院语气坚决,但说完之后,眼圈却变红了。於大感到自己腹中的胎儿使劲动弹了一下。 大约半个时辰后,华阳院告辞而去。於大一直将她送至风吕谷的二进院。“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千万保重。”她细细想着母亲的叮嘱。 风吕谷也堆着沙袋。弓箭手忙忙碌碌。在他们头顶,秋蝉不知疲倦地呜叫着。於大一直站在背阴处目送着母亲,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说起儿子藤九郎被杀时还面带微笑的母亲,在说到要让於大生一个可以拯救这个世界的孩子时,眼里竟然饱含泪水。 於大这才明白了母亲的愤怒和悲哀。对于信近的死,母亲比谁都愤怒、难过。她诅咒这个混乱的世道。 劳作的人们纷纷向於大脱帽致意。当母亲消失在视线之外,於大马上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母亲的话让她渐渐明确了自己的责任,她要成为一个比母亲还要好的母亲,否则就会对不起孩子。可是,现世的析福真的能够影响到孩子的未来吗? 於大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男女可以生下孩子,但也会生不逢时。那些仅图一时欢愉而生下的孩子,和天天对神佛祈祷而生下的孩子,命运肯定大不相同。其实那并非和孩子出生前的祈祷有关,而是抚养方式不同。想到这里,於大突然有些心虚:自己能否抚养好即将出生的孩子呢?有没有这种能力呢?她谨慎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一阵恐惧突袭上了心头。 “你能活到多少岁?”或许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大家不过都置身于虚幻之中,在悲哀的错觉里沉浮。於大长吁了一口气,再次偷偷环视了一下。只有死亡在人的掌控之外,它冷眼旁观,嘲笑着人类的自作聪明。 “我要把孩子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其实,这句话在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容易实现。人们无法预见自己的明天。要是真为孩子的未来着想,就得从今天开始,每天为他祈祷。於大突然感到自身的渺小。她不由得双手合十,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 “夫人……您怎么了?” 於大这时才发现百合跪于旁边,担心地看着她。於大不知该怎样向百合解释自己的心情。 “百合,你想活到多大?”於大想试着弄明白她最感疑惑的问题,问道。 不知百合是怎样理解於大这句话的,只听她回答:“只要夫人吩咐一声,奴婢随时为夫人去死。” 於大点了点头。这是於大的习惯,不管对方是不是正确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她都会点点头。“我不会那样做。” “这……” “你是不会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 “是。可是,要是在战争中……受到凌辱,我就自杀,我要保全自己的清白。” 於大再次点头,又缓缓地摇头。人类的语言往往只能表达出一种希望,而无法诠释真理,这就是悲哀的根源。“好了好了。我不再问你这些问题。对了,你去替我跑一趟凤来寺,送一纸祈祷文吧。” “祈祷文……夫人是要为战争祈祷吗?” 於大微笑不答,她已经下了一个决心。 在今川军离开浜松庄和曳马野城进入三河地界的时候,冈崎城内外开始出现一些传言:“据说上房夫人每天对着凤来寺祈祷。” “是啊。她不顾自己有孕在身,每晚都用风吕谷井中冰凉的水泼在自己身上进行祈祷。真是难为夫人了。” “据说城主劝她保重身体,可是……” “据说夫人知道我们将会固守城池,所以不听城主的话。真是让人敬佩的贤德之人啊。” “这样一来,士气将会得到巨大的鼓舞。” “我们必须取胜。” “当然。堂堂三河武士,岂能连一个女人都不及?” 织田的部署已然清楚。主将自然是信秀自己,辅佐信秀的副将为织田造酒丞清正,护卫大将为织田孙三郎信光。信秀麾下有那古野弥五郎、永田四郎右卫门、内藤庄昭、鸣海大学助、河尻与四郎和枪三位等,个个都是大名鼎鼎。他们之外,也都是精锐之师,令人怀疑尾张是否已经无人防守。八月八日,冈崎接到急告,称织田的劲旅似乎并没存在安祥城歇脚的意思,似欲一举攻入冈崎。 是晚,月亮西沉之后,於大像往常一样来到井边,开始一心为胎儿祈祷。没有一丝风,也听不见虫子的呜叫。整个城池一片死寂。此时,一颗明亮的流星从北方的夜空划过,很快消失在天际。 於大意识不到水的凉意、夜的静寂,也未感觉到风已停了,更没看到划过夜空的流星。她心中所想的,只有孩子未来的幸福。这是一颗母亲的心。她希望神佛赐给她一个勇敢的孩子,不要像广忠那样整天担惊受怕,畏首畏尾。她也希望自己生下的孩子是佛祖的化身。她开始祈祷,不知从何时起,祈祷带来的快感将她带入一种不可思议的恍惚之中。仅仅用无念无想这些艰涩的词,实难表明她此时的状迹。这是一种对于善良和正义的满足与陶醉,也是一种自信。或许这就叫醍醐灌顶吧。当她恍惚进入三昧时,隐约听到某处有一人在跟她说话,要帮助她实现愿望。 “於大。” “在。” “你是一个好母亲。你的愿望会实现。” “嗯。” “此后,一切就要靠你自己的智慧了。你清楚怎样才能达成自己的心愿。”若是听到这些话的人浅薄无知,心灵已被苦难扭曲,这一切便会成为迷信或邪教的肇端,她会变得骄傲自大,给自己惹来莫大的灾难。但於大却是纯洁的。她坦率真诚,坦诚思考,坦诚行动,从不掩饰自己的疑惑。她并未把这些话当成上天的指示,而是由衷地相信,这是祈祷得到的回应,这种回应赋予自己思考的力量。 天将破晓时,於大突然感到心头又一阵冲动。“到底该怎样做才好呢?”她突然有了答案。她急忙脱下身上湿透的白衣,擦拭白皙的下身,她感到自己的腹部逐渐温暖起来。想到腹中正在孕育一个将拥有另一种命运的生命,她脸上露出了微笑,一种为了这个生命而祈祷的满足感和异样的感动涌上心头。“对,必须为了这个孩子做最好的准备……” 广忠一直待在前庭,已经十几天没来后边。於大站起身,正待离开井边,百合和小笹像影子一样跟了过来。回到房里,於大让小笹先去休息,而把百合留在了身边。“百合,我有一事相托。等我临盆,你能马上前往凤来寺替我斋戒祈祷吗?” “等您临盆?”百合有些惊讶,追问了一句,随后笑了。年轻的女主人相信自己能够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平安待产。百合放下心来:“夫人有什么吩咐?” “若我生下一个男婴,你马上帮我从佛堂取一尊佛像回来。” “佛像……”百合大惑不解。於大脸色泛红,眸子水汪汪的,闪闪发光。 她坚定的神情让百合一阵紧张。“凤来寺里安放着十二尊佛像,你知吗?” “是……是代表十二生肖的佛陀,奴婢曾去拜过一次。”於大点了点头。不知何时,也不知何人塑了这些佛像。但这十二尊佛像现已成为镇寺之宝,人人以为,他们是掌握人之今世来生的神秘守护神。百合属马,她曾经去祭拜过手持金刚矢的虚空藏菩萨珊底罗大将。於大属猪,她的守护神是弥勒菩萨。如果是让她去拜佛,祈祷母子平安,百合尚能理解。但夫人却让去偷一尊佛像回来,这让她颇为不解。 看见百合一脸迷茫,於大紧紧地盯住了她:“百合。” “在。” “听着,此事你知我知,万万不可告诉他人。” “是。奴婢决不……” “你……去将第三尊真达罗大将……也就是手持神虎杵的普贤菩萨给我请来。” “拿着神虎杵的?” “那是孩子的守护神。”她的声音变得急促,微微带喘,环视了一眼四周。“不用担心。这是佛祖托梦告诉我的。佛祖说要将拿着神虎杵的普贤菩萨赐给我……让我好生……好生抚养。” “普贤菩萨?” 於大使劲儿点了点头,突然心头一惊,百合脸上惊讶的表情让她想到了阿久。若真是拿着神虎杵的真达罗大将转世,阿久生下的孩子肯定无法相比。这种感情瞬间掠过心头,但於大并不认为这是可耻的嫉妒。生死掌握在神佛手中,作为母亲,其职责就是向神佛祈祷,保佑孩子平平安安。“记着,你可是真达罗大将的化身,决不可做出下贱卑劣之事。”这句话带着一种希望,即希望自己的孩子坚强、自信,不要像广忠那样优柔寡断。 不知道百合怎样理解这句话。听於大说完之后,百合道:“您是说让它成为即将出生的少主的守护神吗?” “不。” 於大轻轻地摇了摇头,“孩子就是菩萨转世。菩萨对我说,他想暂时离开寺院……” 百合依然不解,看着於大,惊疑交织。於大已经不再犹豫。如果可能,她想让百合相信这是神佛的谕示。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她越来越自信,定能完成神佛的心愿。 “你明白吗?这是菩萨的谕示,菩萨希望能够暂时离开寺院,转世为人,亲自体验人类的苦痛,拯救众生。菩萨还说,”於大压低声音道,“希望忠心不二的你将他带出佛堂。这也是菩萨的谕示。” “啊,我?” 百合瞪大了眼睛。随后她唇边露出微笑,双手伏地。她似乎终于明白了於大的意思。 於大反而开始滔滔不绝。“菩萨说,除了你,无人能够担此重任。他希望在孩子出生时隐藏自己的塑像,等这个孩子寿终正寝时,再回到佛堂。在此之前,你要将佛像好生保管,切莫被人看见。你能当此重任吗?” “是。奴婢以性命作保。” “好。这世上如果有两个真达罗大将可就麻烦了。” “请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会把塑像藏好的。” “万万不可将此事泄露。” “是。” 百合应了一声,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奴婢决不会对别人说及,但是这件事很快便会传播出去。” “也许吧。” “首先,寺院的僧人们会大惊。虎年时节,那尊拿着神虎杵的佛像突然消失了。他们定会明察暗访,然后自然会想起您祈福之事……而正在此时松平家生了一位少主……可是,可是如果……如果是一位小姐呢?” 说罢,她慌忙摆手,继续道,“万不会有这种事。可是,万一……夫人您……” “一定不要对别人提及。”於大虽然这样回答,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从来没这样心虚过。她听须贺嬷嬷说过,男婴在左边。她脑海中浮现出佛像失后的景象:各种各样的人跪伏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有阿久生下的勘六,有家老们,还有刈谷的兄长…… 大概是身体原因,於大最近总是沉浸在这样的臆想当中。窗外的天空已经渐渐泛白。於大如释重负,却又觉得有些倦怠。 “夫人,您睡一会儿吧,可别累坏了身子。”百合起身去铺床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出征的号角声。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十一 寅年寅时 天文十一年冬天来临,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在刈谷城,移居二道城的水野忠政的病情也随着气温的不断降低而日渐严重。虽然还能进食,痰也不多,但有时全身都像针扎一样疼痛。大概是因为年轻时长期征战沙场,因而衰老得比常人快,现在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眼睛也开始变得浑浊,只有脸庞还是红色的,但那并不是健康的红润,而是虚火上升之故。“没想到我还能活到今年年底……”他让侍女给自己捶着背,茫然地看着纸窗。突然,一只小鸟的影子映在了上面。“不久就是新年了,又添了一岁。说不定真会死在榻榻米上。” “您说什么?”侍女突然停了下来,问道。 忠政点头道:“今年真是不同寻常。虽然最终没有与织田结盟,我却失去了信近。” “藤九郎公子……真是令人……” “原以为他是一个耿直的儿郎……不意却喜好女色。”忠政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皱纹,叹一口气。“据说信近遇害之后,熊邸的小姐也自杀身亡了……” “是。那位小姐叫於国,是一位非常美丽也非常可怜的小姐。” “关于於国的死,你们怎么想的?” “奴婢觉得她是一个幸福的人,能够随自己喜欢的男子死去……” 看到年轻的侍女一脸陶醉,忠政又点了点头。“或许人类的幸福正在于此。我可以在榻榻米上寿终正寝,因此看事情时才会跟别人不同。” “是的,大人。” “对于信近,最初我也很生气,骂他糊涂。但现在却不这么想了。去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子,和她约会,与身先士卒地攻人敌人的城池,本没有差别,两厢都是勇士。” “於国小姐真幸福。” “是啊,真幸福……大概也只能这么说了。”忠政轻轻往右歪着头,想让侍女帮他捶捶那又短又粗的脖子。他闭上了眼。这时,他突然想起嫁到冈崎城的於大,在脑海中,於大和信近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身为父亲,他更希望他们活着,而不是以死换取幸福。在刚刚过去的战争中,他阻止了性急的信元,不许他加入攻打冈崎的战争当中。但他去世之后,世事会如何呢?於大生性刚烈,一旦广忠身有不测,她很可能…… 他叹了口气。这时,右边向阳的隔扇被人轻轻打开,一缕明媚的阳光照了进来。站在门外的是幼子忠近,活脱脱又是一个信近。“父亲,您好些了吗?” 忠政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阳光下的孩子,眼神忧郁。“噢,是忠近啊。今日天气格外暖和,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太好了。孩儿可以进去和父亲说说话吗?” “无妨,进来吧。再跟我讲讲小豆坂合战之事,上次你还没说完呢,今日我还想听听。” 刚刚剪去额发的十六岁的忠近僵硬地膝行到忠政身边。“孩儿此前好像说到织田军陷入苦战,枪三位阵亡一段了吧?” “对。织田造酒丞也受了轻伤。但是他们丝毫不气馁,一直攻入今川大将庵原安房守阵中。” “那么孩儿就接着往下说——见造酒丞率先冲入敌阵,已经开始溃散的织田军又生起勇气。为了不让造酒丞孤军奋战,孙三郎信光率十六岁的下方弥三郎、佐佐孙助、申野落津,汇合冈田助右卫门以及佐佐隼人,如虎狼一般冲入今川阵中。尾张之所以取胜,这便是原因之一。据说他们几人因此被称为小豆坂七条枪。其中四个尚是十六岁的年轻武士。真是无上的荣耀啊。”十六岁的忠近掩饰不住羡慕之情,双眼熠熠生光。 忠政微微点了点头,道:“之后冈崎人也加入其中,奋勇作战了吧?” “是。在松平广忠的统领下,为了救援溃败的今川军,广忠的同族隼人佐吉和他的儿子传十郎胜吉战死。” “哦,不是说正因此,今川治部大辅才得以撤回冈崎城吗?” “是。染齿描眉的治部大辅大人拖着肥胖的身体,紧紧趴在马背上,气喘吁吁逃到了冈崎。大家都说,今川此次大失体面。” “可是织田军之后不是遭到了松平军的袭击,逃回了安祥城吗?” “那不是逃,是撤。父亲,还是织田军勇猛啊。他们的武器都和今川家不同。今川军在织田长枪的攻击下,大刀和短枪根本派不上用场。兄长说往后武器也会改变。”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忠近也开始被织田家的实力所吸引了。 忠政闭上眼,感到腰部隐隐作痛。“杀掉今川大将庵原安房守的是谁?” “年轻武士河尻与四郎,年仅十六。据说与四郎砍下安房守的首级时,今川氏那些身强力壮的成人武士还没到小豆坂,即已中途溃散。” “哦,他也十六岁?” “父亲……孩儿也想上战场。” “嗯,是啊,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 忠政突然住了口,一行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 小豆坂一役,松平氏重臣的策略起了很大的作用。在忠政看来,织田和今川在此战中可谓旗鼓相当,难分伯仲。从骏府千里迢迢赶过来的治部大辅义元非常狼狈地逃进了冈崎城。表面上看来,是织田军取得了胜利,但织田军也未能一举拿下冈崎城,反而遭到松平广忠的袭击,慌慌张张撤回了安祥城。今川义元在冈崎城看到织田军业已撤走,便收拾残兵回到了骏府。织田信秀也把孙三郎信光留在安祥,早早撤回了尾张的古渡。今川义元的远征以失败而终,但织田信秀也是损兵折将,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如果说这次战争留下了什么,那只能是在两军之间埋下更深的仇。 忠政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刚才那侍女说,女人的幸福就是留在自己喜欢的男人身边。平民百姓的希望,或许比这更加渺小。但是,武将们却肆意践踏着百姓小小的希望,互相争夺领民和土地。“罪孽啊,这是罪孽……” 在谈论战争时,忠政竟开始有些恍惚。但是年轻的忠近并不顾忌父亲的感受,反而越发兴致勃勃。“织田信秀大人丝毫没有懈怠,而是大力扩充军备,准备攻取上野,给今川氏一点颜色瞧瞧。” “哦?理应如此。” “今川氏的雪斋禅师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伺机再次出兵三河,一举踏平尾张。” “忠近。” “在。” “织田是不是又派来了使者?” “啊……是。” “所以,你今天是来劝说我的,嗯?” “不,这……” 忠近有些惊惶。忠政微微睁开双眼,看了看他,道:“使者定对下野守说,如果水野也加入织田一方,织田定能顺利拿下冈崎城。如果下一次刈谷仍不与织田配合,他们便拿刈谷祭旗……” “父亲!” “怎的了?” “当今这乱世,不允许人坐观其变。孩儿以为,我们必须明确态度,到底是追随织田,还是今川。” 忠政不语,死去的信近和冈崎的於大再次浮现在眼前。 “父亲。”忠近进了一步,继续说道,“哥哥……下野守……他明确地对使者说,在父亲去世之前,不会加盟,请他们原谅。但尾张也非常强硬,他们称不会等到那时。” 忠政肥胖的肩头颤抖了一下。他已经预料到织田氏的使者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也未免太蔑视刈谷了。他怒上心头。“哦?下野守是怎么回话的?”忠政闭着眼睛,平静地问道。 “父亲……”忠近再靠近些,道,“这还用问吗,您心中有数,孩儿不懂父亲的意思。哥哥只说了一句:这是小城的悲哀。” 忠政没有说话。风好像停了,也听不到海潮的声音,周围一片寂静。阳光照着隔扇的白纸上,纸白得让人心悸。“好了。”忠政轻声说了一句,让正按摩的侍女停了下来。“下去吧。辛苦了。”侍女施一礼,无声地退了下去。屋子里又开始沉默。过了一会儿,忠政方道:“忠近。” “在。” “你将为父的话好好转达给下野守。” “是。” “若信元还有一丝孝心,那么在我尚在人世时,就不可追随织田。万不得已时,就和他们背水一战。这就是我的遗言!” 忠近瞪大双眼看着父亲,不知身体衰弱的父亲哪有力气说如此强硬的话。“父亲的意思是,即便城破人亡,也不可投靠织田……” 忠政点了点头。“我活着就不行。可是,信元也已成人,有自己的意志,如果他已经和对方定下不可更改的条约,答应投靠织田,进攻冈崎,那就让他先把我杀了。你去这么告诉他。” “啊,父亲……” 忠近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不行,绝不可以,这等蠢事……” 他使劲摇着头,道,“父亲您下这种决心,一定有原因。孩儿想听听父亲的原由。” 忠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单是说道:“忠近,把手给我。”他缓缓地躺到褥子上,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阳光。“忠近,我想用不同于世间普通武士的方法,来迎接自己的死亡。” “父亲?” “普通人都会为了政治或联姻或杀戮。但是,我想通过不同的道路奔赴黄泉。”忠近僵硬地跪在那里,瞪大了双眼,眼珠似乎都快进出来了。 “信元不会放弃追随织田。但我作为广忠的岳父,真正地担心女婿的安危。我想让世人知道,我把於大嫁给广忠,并非世间通常的政治联姻。你明白吗?如果留下的不是怨恨的种子,那会留下什么呢?” 忠近不解地看着父亲。他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有些不明。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继续劝说父亲,父亲很可能会说:“你们先把我杀了。” “那么……无论如何,您都决不投靠织田?” “至少为父还没闭眼时不行。可是忠近,你要是以为不投靠织田,便会马上和织田发生战争,就太幼稚了。” “可是尾张派来的使者内藤胜助说,我们若不应承,他们便马上兵戎相见。” 忠政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忠近和信元都还年轻,很容易上对方的当。“忠近啊,那只是一种策略。” “哦?” “我们不投靠尾张,也并没说要和冈崎结盟。我有病在身,不想加入任何一方。织田信秀不会愚蠢到把我们推到敌人那边去,你明白吗?” “这……这……” “不管怎么说,你跟信元明确说出我的想法。是杀掉父亲,还是追随尾张或者骏府,二者只能选择其一。至于作何选择,由下野守自己决断吧。明白了吗?要是明白了,就下去吧。为父想单独歇息片刻。” 忠近沉吟,并未立即退下。忠政猜得没错,他正是奉其兄下野守信元之命,前来说服父亲的。但是,父亲似乎至今还相信,不必投靠织田,也有解脱之方。 忠政仰卧在褥子上,双眼微闭,表情平静,似乎把该说的都已说完了。 忠近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自从父亲染疾之后,心也变得软弱了。以前父亲并不如此。” 这是信元的看法,忠近却不以为然。父亲的心一点也不软弱,而是变得更加强硬和固执了。他竟然说,如要投靠织田,就先把他杀掉,还有比这更强硬的言辞吗?如果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信元,信元说不定真的会把……会把父亲杀掉。“为了族人和将士,不允许一个老人如此任性。必须不徇私情……”这种想象让忠近难以忍受。到底该怎样说才能改变父亲的想法呢?忠近不想离去,仍旧坐在那里。 “忠近……你还在啊?”忠政微微睁开双眼。“好像有谁急匆匆跑来了。” 忠近侧耳细听,果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 忠政看着远方,道,“是土方缝殿助。会是什么事呢,如此匆忙?” 忠政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传来了宠臣缝殿助的喊声:“主公!主公!” 他隔着中庭,一边大喊,一边跑将过来,似想远远地吵醒忠政。“主公!主公!冈崎的小姐派来了使者,小姐生下一位公子。主公!是公子啊!生了一位公子!” 忠政的眼睛开始放光:“忠近,扶我起来。” “足。”忠近慌忙扶起父亲,与此同时,隔扇被打开了。 “主公。”兴奋异常的缝殿助一屁股坐在了门外,嘿嘿发笑。 “哦,是男孩吗?” “是,是一位公子……” “哦,好啊,生了男儿!” “而且,不是普通的男儿。” “什么,不是普通的?难道是个……” 曾经做过忠政侍童的宠臣缝殿助动了动身子,摆手道:“主公莫急。听在下慢慢道来……” 他起身到忠政身边,道:“今晨寅时出生。”不等人插话,他继续道:“听说冈崎的家臣为之欢欣鼓舞,因为冈崎的嫡子诞生于寅年寅时。” “哦,寅年寅时。” “为了给婴儿沐浴,冈崎特意准备了酒谷井里的水,但正要去取时,松平村竟然送来了六所明神的神井之水……” “哦。” “由此可见,大家多么期待这位公子的出生啊。脐带是酒井雅乐助斩断的,石川安艺守为孩子拉弓。广忠大人也非常高兴,特意跑到娩室外,想听一听孩子的第一声啼哭。”缝殿助和忠政的眼圈都开始湿润。只有忠近仍旧正襟危坐。 “啊……这……是谁前来报信?” “百合。百合奉小姐之命……对了主公,还有一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祥瑞之兆。” “什么,快说!别让我着急。” “此事嘛……”缝殿助敞开胸,将一双结实的大手放在膝盖上,再次嘿嘿笑了起来。“主公,您可知凤来寺?” “怎会不知?我亦曾送去过请愿文,祈求神佛能够赐我一个男儿。”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小姐也去祈过愿。在生产的那天晚上,据说是百合前去替小姐祈福。不知何时,缝殿助已经坐到忠政枕边,抬头盯着他。似乎只有这个宠臣能够明白忠政心中所想。” 看到缝殿助比自己还高兴的样子,忠政既着急又高兴:“百合在凤来寺听到孩子顺利降生的消息,便马上赶到了刈谷,是吗?” “正是——这也是小姐的吩咐。可是,昨晚,由于冈崎提前向凤来寺传达了孩子即将出生的消息,住持和寺院众僧便一起到佛堂祈祷母子平安,却忽然发现寺中一尊佛像不见了。” “佛像不见了?” “呵阿,主公您也觉得不可思议吧。不仅凤来寺,据说现在从城中到菅生村一带,处处都流传着这样的传闻。” “是佛像被盗了?这有何可高兴的?” “不是被盗,是凭空消失了。”缝殿助急道,“失去的那尊佛像,既不是著名的十二佛像中的第一位释迦如来,也非第二位金刚菩萨……” “哎,你好啰嗦!到底是哪一尊佛像?” “这……是第三尊,虎神,普贤菩萨真达罗大将。这位真达罗大将原本是手持降伏诸恶的神虎杵的普贤菩萨。普贤菩萨在诸佛菩萨当中智慧第一,他法体遍满,断绝诸惑,接近极圣的境界。” “哦。” “阿弥陀如来的第八王子,这位体现真理和定行的虎神,在寅年寅时突然消失,与此同时,冈崎城诞生了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公子。”忠政木然地看着缝殿助不停翕动的嘴唇。缝殿助似乎对他的沉着不满,道:“主公,凤来寺的僧人常说,这位菩萨能神通变现一切普显,示现方便度身的三十三身、十九说法,能够随意现神身,自在护法说教。因此,他并无固相,想出现时便会自在变幻成各种模样现身于世上。传言说,菩萨肯定是转世到了冈崎城,希望能够通过这次转世,拯救此乱世……” “等等,等等,这些都是谁说的?” “是百合将这些在民间迅速流传开来的传言告诉我的。” “什么?这些说法迅速传遍民间?” 忠政谨慎地低着头,道:“这下可有麻烦了。” “主公是什么意思?冈崎人都因这个传闻而大为振奋呢。” “所以会引起麻烦。”忠政突然皱起眉头,道,“不知是谁的主意,浅薄无知!要是乡野之人将此话告诉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士,怎么办?你去告诉百合,休要再提此事!” 缝殿助显然有些不服,张嘴看着忠政。 见缝殿助沉默不语,一旁的忠近有些忍不住了。“姐姐生下男孩,并且伴随着不可思议的瑞兆,为何不能提及呢?”年轻的忠近对达个奇迹兴味十足。 忠政一脸苦相地摇了摇头:“这种想法太浅薄——你们认为佛像真的会自己消失?” “但正因为消失了,才奇怪……” “不可简单下结论。佛像从佛堂里消失,有几种可能,你们不妨猜上一猜。” “主公,您真扫兴。” “对。这世间原本并无那么多有趣的事。第一种可能,有人偷了去。第二,有人试图散布这种谣言,派人偷了佛像。第三,凤来寺有爱拍马屁的和尚,以此向松平家献媚。” 缝殿助沉闷地“嗯”了一声。仔细想想,的确如此,可是他好不容易生起的狂喜就这样被浇灭了。 “我明白你们的喜悦心情。如果关于这个孩子是普贤菩萨转世的谣言散布开来,以至人人都信以为真,最后又当如何?” “那不是很好吗?百姓早就厌倦了战争,他们在等待奇迹的发生。” “真是头脑简单!如果连孩子也相信了这个谣传,那就埋下了更深的祸根。你们想想,如果世人都深信这个传言,本人也相信自己是菩萨转世,但那个被偷走的佛像突然又冒了出来,该如何是好?” 缝殿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的确事关重大。“要是这样的话……”他说道,“如果佛像被发现,就必须把它毁掉……” “不可!”忠政再次摆了摆手,“这种小伎俩只会招来佛祖的惩罚。若是第二种情况,即有人想到了这个浅薄的点子,让人偷走了佛像,说孩子是菩萨转世,孩子去世以后,佛像理应回到佛堂。但若孩子活到八十岁甚至九十岁,谁去将这尊佛像放回佛堂呢?若是第三种情况,那种因马屁的献媚而津津乐道的家族肯定不会长久。你认真告诉百合,就说我们对此传闻大感意外。生下男孩本身已是一件大喜事,足够了。”忠政笑了起来。“这样,我黄泉路上就有一份好礼。我可以带着它到那个世界,拍着清康的肩膀,对他说:‘不管我们是敌是友,如今有了同一个孙儿。’哈哈哈哈哈,忠近,你速去告诉下野守,让他马上派使者前往冈崎道贺。”在缝殿助的帮扶下,忠政又一脸满足地躺下了。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十二 嫡庶之别 天文十二年大年初一,人们在前庭贺年的同时,也祝贺公子的诞生。昨日下了薄薄的一层雪,城里的人纷纷传扬此乃一场瑞雪。 同样是娩室,於大在风吕谷的娩室宽敞明亮,阳光和煦。但阿久的娩室却移到长屋尽头处一个侍女的房间。阴冷的屋子令人心酸。两天来无人探望。只有侍女阿万陪伴左右,吹着锅底下的炭火。 “听说公子继承了祖父的乳名,城主决定在过七日时赐名为竹千代。”阿万吹着锅底下的炭火,快言快语道:“勘六公子出生时,城主还特意前来探望呢。” 阿久夫人并不说话,只是看着煞白的窗纸,不时发出微弱的叹息。 “须贺嬷嬷在走廊里告诉大久保大人,说公子生于寅年寅时,是普贤菩萨的化身。听了这话,大久保甚四郎说,哎呀,这天下就是我们松平家的啦!然后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地跑了出去……若说寅年寅时,夫人您的公子也是在同一时间出生的。哪一个是真正的普贤菩萨还不知道呢。” 阿久夫人身旁,躺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他和上房夫人所生的竹千代在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阿久夫人觉得不可思议,又感到十分悲哀。女人之间的斗争竟会到这种地步吗? “上房夫人就要生了。”阿久听到这个消息时,自己的肚子便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那是年底,腊月二十五日。 二十六日就是寅日,她暗下决心不要在那之前生产。子时过后,阵痛袭来,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父亲松平左近乘正派来的接生婆高兴地大声喊道:“啊,生了,生了,是个男儿,寅日寅时出生的公子啊。” 在接生婆声嘶力竭喊叫的同时,阿久听到了绕城的更夫打更之声,然后便失去了知觉。但在潜意识中,一种胜利的喜悦笼罩着她。然而,当她听说上房夫人也在同时生下一个玉一般的男儿时,她的喜悦悲惨地消失了。 虽说都是男儿,但一个是侧室所生,一个却是正室所生。而且,一个被名为竹千代,这个名字对于松平家具有重大意义,而另一个却在过完七日之后还没有名字。阿久夫人感到委屈。为什么於大不生个小姐呢?为什么两人不错开一个时辰呢? 阿久夫人于二十六日午时听说了凤来寺的奇迹。 在同一时刻生下男婴——仅此已足以让阿久夫人痛苦万分。然而,她又听说松平村的六所明神送来了婴儿沐浴用的神水。於大的婴儿还是普贤菩萨的化身,也不知道是谁在造谣。此后不久,便有人传言阿久所生之子是为侍奉这位尊贵的菩萨化身而跟来的仆人……阿久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她开始高烧,全身痉挛,高烧竟有两日不退。“真是胡说……难道不是同一个父亲吗……” 她本以为广忠听说自己产后不适,即便不亲自前来,起码也会派个人过来瞧瞧。她一直在内心呼唤广忠的到来。但广忠却没有亲来,也未派人过来。整个冈崎城的人都在为上房夫人之子的出生而欢呼…… 阿久认为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一切了。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在爱情方面击败了於大,因此并不恨她,但现在,於大突然变成了她的大敌。不仅仅是於大,那个被於大美色所迷的负心人也让她感到心痛。 “夫人,粥好了。”阿万端着热气腾腾的粥碗,来到阿久夫人身旁。 阿久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感觉全身血液沸腾,只要一动感情,说不定性命就将这样随着血液流去。“阿万,我还不想吃,先放到一边吧。” “可是……您要是不吃……” “我说了,不想吃!” 阿万为难地端着碗,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道:“真令人无法忍受。” “怎么了?” “听说酒井大人的下人对须贺嬷嬷说,上房公子出生那一天,端茶送水的那个女人也生了个孩子,不知道是男是女。” “什么,说我是端茶送水的……” “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城主的心意,竟然把夫人当成下人。不知道是谁造的谣!” 阿万本想安慰阿久夫人,但阿久夫人却蜷缩成一团,哭了起来。虽然阿万说大家不知城主的心意,但现在的阿久再已无法信任他了。还是个小女子的於大是怎样迷住广忠的呢?阿久不顾阿万惊讶的目光,颤抖着一个劲儿地落泪。 隔扇变得有些黯淡,大概是太阳被乌云遮住了。不知何处传来了歌声,那大概也是在祝贺於大孩子的出生…… 过了一会儿,阿久突然睁大眼睛,她感觉出唱歌的是父亲。 今日是大年初三。父亲是否知道他在向城主祝贺新年并祝公子出生时,自己的女儿正在城池一隅独自哭泣呢? 当年,正是忠心耿耿的父亲把阿久送给了广忠做侧室。那时,阿久年仅十五,还不十分清楚男女之别。父亲对她说:“我把你送到城主身边。你一定要好生伺候他。”然后就将此事交托给了母亲,于是母亲便板着脸告诉她男人和女人身体上的差别。“城主虽然已经元服,但还不过十三岁,大家都还把他当成孩子,所以你一定要用心侍奉。”当她知道侍奉并非只指吃饭穿衣时,脸腾地红了。如果母亲在告诉阿久这些事时,稍微表现出一点儿羞耻,阿久肯定会红着脸逃出房间。但是,被人称为女中豪杰、连父亲也忍让三分的母亲,却用刻板的调子向她仔细解释:“这些都是为了繁衍子孙,不可有丝毫大意。” 解释完毕,她又严肃地告诉阿久:“以后的事就靠你自己了。”在樱花烂漫的季节,阿久随母亲到了城中。二道城的跑马场樱花盛开,阿久第一次见到了广忠。他身边是华阳院夫人,还有一个侍童。 “城主,以后就让阿久侍奉你吧。”华阳院平静地将阿久引荐给广忠,当时还完全是一个少年的广忠说道:“哦,你就是阿久。我再骑一圈就回来,你等我。”说完,他便回了跑马场。 那天晚上,阿久第一次伺候广忠沐浴。阿久还记得自己发现母亲所说的男女之别时,心怦怦直跳。但伺候广忠沐浴半年多了,广忠仍没发现这种区别。 “他要是没有要求,我就这样伺候他沐浴好了。”她虽然心里这样想,可是每当站到广忠面前,她就心神不定,浑身僵硬。 广忠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阿久,是在那一年的深秋。“阿久,你和我的身子不一样,为什么呢?”仍然是在沐浴之时,广忠的眼神中带着戏谑,阿久不知所措。“噢,可真奇怪。你也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搓背。” 阿久此时才把母亲告诉她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广忠。他们方才一番欢娱。 对于广忠的习性和爱好,阿久本以为早已了如指掌,但没想到仍是输给了於大……阿久正这样想着,木屐的声音停在了娩室之外。 “今天天气真好。”是阿久父亲松平左近乘正,他在门口平和地说。男人们认为娩室乃不洁之所,在产妇生子之后的二十一日之内,他们都不会进入其中。 阿久以为父亲只是顺便来和自己打声招呼,在褥子上微微抬了抬头。 “虽说男子还不能进入……”乘正自言自语道,似乎喝了些酒,“可是,好事连连,我怎能不来?南无秋叶大明神啊,请您原谅。”他甩了甩粘在木屐上的泥,脱了鞋,“今日我不是男子,而是一个来探望女儿的父亲。”他打开门,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勘六的身体好着呢。你不用担心。” 阿久睁大眼睛,既没点头,也没有笑。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寄养在娘家的勘六。 乘正嘴上虽然这么说,坐得却很端正。他首先将勘六的近况告诉了阿久,然后俯下身子,看了看自己的第二个外孙。“噢……长得真像城主。”乘正两手伏地道。他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这个孩子竟然会和竹千代公子在同一天来到世上,真是不可思议。” 他声音哽咽。阿久不由一惊,抬头看着父亲。在松平一族中,父亲平庸无为,一向以诚实著称,因此常被别人欺骗蔑视。他看著自己的外孙,眼里噙满泪水。只有父亲理解自己的苦衷,想到这里,阿久又伏下身子,哭了起来,泪水打湿了枕头。“勘六没有哭吧?” “哦,没有没有,听话着呢。他非常喜欢家里隔扇上的那些老虎,于是把他的床铺在了隔扇的旁边,让他在那里歇息。” “呵呵。”跪在房间一角的阿万突然笑了起来,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正了正姿势。乘正总是那么随和,他的动作也多少带着滑稽,令人发笑。“哈哈,连阿万都笑了。笑一笑吧,哈哈,这个弟弟是在哥哥勘六和老虎共眠时出生的……” 这时阿久脸上才微微露出了一点儿笑容。对啊,我的孩子还有哥哥勘六。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定能胜过竹千代。阿久正想到这里,乘正拿扇子拍了拍膝盖,道:“喜欢老虎的哥哥,寅年寅时出生的弟弟,真是天作之合啊。要是这兄弟二人齐心协力,辅佐普贤菩萨化身的竹千代公子,我们松平一家定然天下无敌。这才叫好事成双啊。这是松平氏百世不遇的大喜事啊。哈哈……” 阿久不由得扭过头去。父亲根本不理解她的心思。 “没有比手足相残更愚蠢之事了。看看樱井的信定、佐崎城的三左卫门,每当同族发生争端时,家族的力量就会被削弱。不仅失去了代代相传的安祥城,就连渡理、筒针也招来了敌人。同心协力便可天下无敌,骨肉相残必然走向末路。你是否明白这个道理?”乘正一向是个和事佬,今日他特意跑来,似乎就是为了抚慰阿久心中的委屈和不平。“我今日向三木的藏人进了几句忠言。城主的叔父对城主的软弱也感焦躁不安,我告诉他,要想强大起来,就得静下心,不能焦躁,在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时,要忍耐,积蓄力量,静待将来。” “父亲!”阿久忍无可忍,扭头对父亲道,“女儿产后身子虚弱,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噢,我大意了。” “女儿为城主生下孩子,七天了还没得到城主赐名,女儿心中难过。” “哦,该死,我竟忘了此事。”乘正似乎刚刚想起,“阿久,你该高兴才是,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孩子的名字。” “哦?那孩子的名字是……” “好名字,好名字,取了个好名字。” “叫……叫什么?” “惠新。” “惠新……惠新……这与松平家祖上有何渊源?” “哈哈……”乘正笑了起来,但眼角却噙着泪水。“惠即智慧,新乃是新事物之新,惠新便是以智慧开创一个新世界。多好的名字。松平家从未有过这样的名字。小小的松平家担不起这样的名字,只有掌管三千世界的佛祖的孩子才能拥有。” “佛祖的孩子?” “对,也就是佛家弟子,这孩子是天生的高僧。”乘正突然扭过脸,眉毛剧烈地颤抖。“不能哭,不能哭。和竹千代公子生于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并非坏事,而是一种幸运。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与其这样,不如让孩子从小入了佛门,一心为竹千代公子和松平氏的祖先祈福……” 阿久抬起头,面如白纸。“这……这……这是谁的主意?”她紧紧地盯着父亲,声音颤抖。 乘正又慌忙别过脸去。“莫哭,莫要哭……”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阿久瞪大眼睛,瞧了瞧孩子,又看看父亲。同样是广忠的孩子,为什么全城上下都为於大的孩子欢呼雀跃,对我的孩子不屑一顾?对于一个母亲,仅此一点,已令人委屈、难过万分,可父亲竟然还要这个孩子一出生便出家为僧。 “不必哭泣。不可因为眼前的一点不平,便认为是不幸。”乘正似乎也觉得这个孩子十分可怜,双手支地,看着婴儿,抽泣起来。“他们只不过是俗世地位有别。佛祖生于皇室,却舍弃王位,创立佛道。若是佛祖当年满足于小国国王之位,又如何君临三千大干世界呢?” “可这不是普通的出家。” “不,不,这样出家才更有意义。” “不,女儿不这么认为!”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那么你怎样想?” “孩子一出生便被人当成眼中钉。女儿心里难过。” “唉,真拿你没办法,不是说不哭吗?” 乘正为难地扭开脸,阿久又道:“出家,是因为看破红尘而遁人空门,从未听说过生来便要远离尘世,出家为僧的。您告诉女儿,究竟是谁作出的这种残酷决定?” 乘正哽咽难言。房间的一角,炉上水壶里的水开了,咕咕作响。 “你真的想知道?” “对,为了孩子,女儿必须知道。” “那么我告诉你,这事是我提出,大家商议后决定的。” “是您?” “阿久,你一定要忍耐,这个时代需要的就是忍耐。人们必须克制心中的欲望,懂得忍让。人生在世无不如此,这是命中注定的。” “父亲……” “我到城中贺年,顺便祝贺孩子的出生,发现一片欢乐之中,隐藏着一个难题,城主同时得到两个儿子,而这两个儿子乃异母所生。这到底是吉是凶,连阿部兄弟、酒井雅乐助和石川安艺也难以判断。于是我便对大家说,此乃吉兆。你能明白父亲的用心吗?阿久,你难道忘了父亲当初为什么把你送到城主身边?这一切,都是为了松平氏啊。松平氏只有齐心才能兴旺,我不能让那些惹是生非之人接近城主……所以当初才将你送到城主身边!阿久,这事是我的意思,你要忍让,忍让啊。”说完,一贯奉行平庸之道的乘正两手支地,哭了起来。 “松平氏内部尚不能团结,怎能在如此乱世生存下去?西面的织田如狼似虎,东边的今川虎视眈眈。如果我们自相残杀,便会马上成为别人的饵食。家臣们正因心中明白,看到二虎同时出生,才深感忧虑。城主又何尝不是?只是他顾及你的感受,才没有说出来。如果此时你流露出不满之意,结局会怎样呢?” 阿久将头埋进枕中,哭了起来。 “为父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人活在世上,有可说的话,也有不可说的话。我也知道你对城主全心全意……是吗?”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阿久心里才悲伤。” “所以,阿久……”乘正看了一眼跪在角落里的阿万,她也泣不成声。 “你爱城主,对吗?” “嗯。” “你也爱自己的孩子,对吗?” “嗯。” “既如此,你就应该学会忍让,这很重要。你要是对这个决定流露出任何不满,便会被……驱逐。” “这……” “你不认为,有人可能会为了家族团结,杀掉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吗?在松平家中,有一些忠臣良将为了家族利益,会不择手段。难道你还不明白?” 阿久无言。 “于是我才想出了这一条万全之策,既能保证你和孩子平安无事,又不伤了家族的和气。阿久,不要抱怨城主,也不要恨松平家的老臣,你要怪就怪我吧……阿久。” 阿久依然伏在枕上,呜咽不止。与此同时,於大的娩室却是另一番景象。城主广忠已经来看过了儿子。这个名为竹千代的婴儿躺在娩室旁边自己的房间里,瞪着一双天真的眼睛。他的小手红扑扑、胖嘟嘟,手背上挤出一道凹痕。婴儿的房间由侍女的房间改建而成,不算豪华,却十分洁净。选出的两个乳母在婴儿身边伺候着。一位是家臣天野清左卫门之妻阿贞,另一位是渡村的清水孙左卫门之妻龟女。她们亦刚刚产下婴儿,身子还有些虚弱,而且神情紧张,似乎还不习惯内庭的生活。 没人去娩室,但婴儿间却有几个老臣拜访过了。他们一来便把两个乳母训斥了一通,难怪她们如此紧张。 “有客人!”又有一个声音喊道,“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来向少主竹千代道贺新年,请通报。” 龟女发现他似乎喝了酒,慌忙跑到门口,双手伏地道:“请进。” 谁知新八郎却大声吼道:“住嘴!你竟敢欺幼主年少,不通报一声便擅作主张,真是无礼至极!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龟女。” “龟女,看在你有个好名字的分上,今日且饶了你,赶快去给我通报!” “啊……是!” 龟女慌忙起身回到屋里,求救似的望着还未睁开眼睛的婴儿和一旁的阿贞。 三河重臣向来以刚勇、豪迈著称,他们心思单纯,并以此为荣;他们从不会繁缛之节,只一味对主家忠心耿耿;他们认为文武不可兼备,于是精研武艺。这已成为各家的家风。当然,这种做法不是在任何时代都行得通。但在这连年征战的乱世,鱼与熊掌焉可兼得?文武双全并非易事。何况活过今日,还不知明日是生是死,哪里顾得上习文?能练就一身武艺,懂得用兵之道,在残酷的战场上生存下来已大为不易。在三河重臣中,大久保一族更是以勇猛著称。他们知道,单纯的家臣才最安全,才能大显身手,张扬个性。 新八郎在家族中最为粗暴,他今日满嘴酒气便前来问安,难怪两个乳母面面相觑,惊恐不安。 “喂,还不快点!”新八郎再次吼道,“问一问少主意下如何?” 龟女越发为难,轻轻对阿贞耳语。阿贞点了点头,跪在婴儿前面,道:“禀少主,上和田的大久保家最为勇猛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大人前来给您拜年,请求见您一面。” 新八郎在外边听到,不由嘿嘿一笑,“清左卫门的这个婆娘可真会说话。不过最为勇猛之类的话太过分了。我得教训教训她。” 未几,阿贞便一脸严肃地出现在新八郎面前,“少主说,早就知道大人您会来,一直候着您呢,请您赶快进来。” “什么,少主在候着我,少主真的这么说?” “是,少主是这么说的。” “让少主久等了。出生不到十天,便如此会说话,真令我辈汗颜。” “是,奴婢认为,是因为少主是普贤菩萨的化身。” “哈哈,那么我进去了。”大久保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撇嘴一笑。他伏在门外,深深弯下腰去,道:“少主……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来给少主请安,拜见少主……” 他突然想起自己是第一次见竹千代,环顾了一眼四周,继续道:“少主是让在下靠近些吗?遵命!” 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小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新八郎却并不理会。他膝行到竹千代身旁的姿势,让人直想到雨后的癞蛤蟆。他看着婴儿,说了一句什么,便将长着粗毛的耳朵贴在婴儿鼻子前,婴儿细弱的呼吸似乎弄痒了他的耳朵,他咯咯笑了起来,然后又马上板起面孔。 一旁的阿贞问道:“少主对您说什么?” “少主说有秘密要告诉我,我才将耳朵贴上去。这有何可笑之处?” “我们不敢笑。” “不,我知道,你们表面上没有笑,心里却在笑。” “大人多心了,我们只是因为高兴而发笑,大人非要这么认为,我们真不知如何是好。” “嗯?你们是因为高兴……” 他往后退了一步,跪在地上,一本正经道,“在下知道少主感到心痛,在下一定会对她们严加训诫。清左卫门夫人。” “在。” “刚才少主说他身边有轻薄无礼之人,让我严加训斥,你可知那人是谁?” 阿贞不知所措,和龟女对视了一眼。小笹跪在角落里,将头扭向一边,强忍着不敢笑出声来。 “给少主喂奶,要非常用心。” “这一点我们也——” “瞧瞧,我话还未完,你们马上就做出无辜之态……少主说,这样可不行。” “是。” “乳母的品行会影响少主的性格。你在家中也可谓贤淑。为何今日出口便赞人勇猛?” 阿贞幡然醒悟:原来是为这件事。她严肃地施了一礼。“我们今后会小心伺候,请少主恕罪。” “少主说,他最讨厌别人阿谀奉承。你们听着,少主说,你们不能将他培养成一个只喜欢奉承的昏庸之人。” “是。” “他还说,你们不能让他养成轻薄之态。狂欢之后尽是悲。简单的喜怒哀乐不过是愚蠢的表现。” “奴婢都铭记在心。” “好了,这些都是少主的意思,余下的便是我的私事。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哈哈……” 见新八郎终于不再斥责,阿贞和龟女都松了一口气。在松平家,大久保一族最为特立独行,气概不凡。他们族中共三十多人,宗家为新十郎、新八郎和甚四郎兄弟三人。弟弟甚四郎忠员一听说竹千代出生,便要将自己的孩子送到竹千代身边做侍童,这让广忠有些不知所措,因为甚四郎的孩子还未出生呢。广忠告诉他,既不知孩子是男是女,不如等出生之后再议。可甚四郎却大不乐意,“城主,您是不相信我甚四郎吗?您以为我是那种不忠之人吗?这种时候,我怎会生一个女孩子?” 听到这种话,广忠愈发为难,“我知道了,可如果内庭突然之间多出这么些孩儿,会很麻烦,等你的孩子能走路了,再让他来侍奉竹千代吧。” 大家无不将此事作为笑谈,但并无取笑他鲁莽、愚蠢之意。但在大久保家古怪的言行举止背后,却隐藏着挖苦和讽刺。广忠的叔父最近与广忠不和,他们便讽刺、威吓他。“我们将尚未出生的孩子都交给主公,恪尽职守。可您作为城主的亲叔叔,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新八郎与两位乳母高谈阔论毕,待要退下时,又毕恭毕敬朝竹千代施一礼道:“少主出生前便具勇武之德,在母腹中就开始保护我们。去秋小豆坂一战,也多亏了少主。”说这话时,他故意亮开嗓门。当然,这是说给隔壁房间的於大夫人听的。 於大坐在褥子上,体味着这话的意思。新八郎或许是想说,正是因为於大怀了竹千代,水野家才没有投靠织田氏,松平家得以在小豆坂一战中取胜。新八郎离开后,於大不禁轻轻地双手合十。家中所有人都在为竹千代的出生欢欣。 最让於大感激不尽的,是已经隐居二道城的八十六岁的曾祖父道阅人道,他本已不问世事,每日只是作些连歌,几乎不见家臣,现在却让人背他来看竹千代。他看着儿子松平信定投靠了织田信秀,便完全远离了世事,就连於大嫁过来,他也只是说:“我已是世外之人,一个糟老头子,就不凑热闹了。” 但现在看到竹千代,他却哭道:“真是大喜事,大喜事啊。” 於大幸福得双手合十。突然,躺在隔壁的竹千代大哭了起来。阳光照在隔扇上,有些耀眼。於大双手合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十三 千里逃亡 时已入天文十三年,大坂。 此地四面河川环绕。北边的加茂川、白川、桂川、淀川和宇治川在此处汇集,形成一条大河,而东南的道明寺川和大和川也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船只在河中来往,甚至有大明国、西洋和高丽的船只出没。 此地古时被称为难波津。大约五十年前,本愿寺八世圣僧莲如上人在这个船只来往频繁之处,开辟了一处专修的道场石山御堂(本愿寺)谁也不会认为这是武人的城池。起初这里被称为难波,但后来聚集于此的人开始称之为大坂御坊,慢慢地,“大坂”成了此地的地名。 御堂正中,有个四方的院子,乃寺院的领地,约八町大小。这个院子相当于城郭和箭楼,而周围的天然河川则成了护城河,实乃要冲之地。 “这不是一座气派的城池吗?” “是啊,在这里,佛祖才会保佑我们。要是躲在里边,别说是领主,就是大军也拿我们没办法。” “南无阿弥陀佛……只要这样一心念佛,极恶之人也能得到佛祖的救赎和保佑。为何要怀疑有无往生净土?不如专心事佛。这是祖师爷的教诲啊。” “多亏了祖师爷,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前来参拜的香客络绎不绝,个个口颂佛号。现在的御堂主人是莲如的孙子证如。他住在这个坚固的御堂之中。如果在此发号施令,几为国中之国。 在回廊背阴处,站着一个武士模样的人。他头戴斗笠,以遮挡炎炎烈日,一双眼睛不断从斗笠下打量参拜的人群。他的衣服落满尘埃,早变了色,刀鞘上的漆也已剥落。大概是长途跋涉来到此处,他的草鞋早已破烂不堪。 他肩膀很宽,腰却非常细。他一手捏住斗笠的边沿,从御堂的一个墙角走到另一个墙角,巡视了一番之后,便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来参拜的人群。 这时,一个负责坊内巡逻的家司快步走到他身边。这些家司和坊官是宗门武士,他们在紧急情况下负责门徒的指挥。 “喂,兄弟,你在看什么呢?” 听到这话,那名武士缓缓放下手。 “把斗笠摘掉,这可是在御堂本尊大佛前面。” “不摘就会失礼吗?” “不,不仅如此。”家司慌忙摆了摆手,“这里与世无争,尘世的恩怨不会波及于此。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摘下斗笠,放心凉快凉快。” “哦。” 武士轻轻点了点头,解开斗笠的带子。那家司淡淡地看着他。 斗笠被揭开,露出一张已经剪掉额发的武士面目,家司惊叫道:“这……您……莫非是水野藤九郎,信近公子?” 武士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经常有人将在下误认成藤九郎,藤九郎到底是何许人也?” 家司盘着花白的头发。从他结实的肩膀、锐利的眼神,以及皮肤和手腕都可以看出,他乃一位久经沙场的武士。他紧紧盯住信近,问道:“三河刈谷的水野大人,您可识得?” “不知。” “真奇怪,简直太像了。可是,或许真的是在下认错人了……” 家司嘀咕了一句,小心翼翼道:“在下所说的这位藤九郎信近,是水野下野守大人的弟弟,大约三年前,他在刈谷城附近的熊邸被人刺杀。但水野大人的父亲右卫门大夫大人临终时说,或许藤九郎还活着……” 藤九郎信近心头一惊: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怀疑与悲痛齐齐涌上心头,良久道:“哦……藤九郎竟然是水野大人的弟弟……” “您知道刈谷吧?” “在下浪迹天涯,也曾在刈谷驻足。那时好像……” 藤九郎微微歪着头,似乎在回忆遥远的过去。“右卫门大夫大人之女刚刚嫁到冈崎的松平氏,当年此事风传一时。那位右卫门大夫大人也已经去世了吗?” “不错。他嫁到冈崎的女儿生下公子后第二年,也就是去年七月,他便离开了人世。之后水野氏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么说来,阁下是水野家的旧臣?” 那人凄然一笑,道:“水野家有一个家臣名土方缝殿助,右卫门大夫大人去世之后,水野下野守大人决定追随织田,缝殿助便被驱逐。” “土方?” “在下便是他的弟弟,叫权五郎。唉,我怎么又提起这些旧事。我已经厌倦了尘世的征战,遁人佛门,成了佛陀的弟子,却还对旧主念念不忘,经常会出现幻觉。” 他瞅了信近一眼,道,“阁下若有向佛之心,这里倒是有留宿的地方。前面森村有一个千寿庵,您可以到那里歇歇脚,一听佛陀的教诲。那里一向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那人离开后,信近不由长叹了一口气,重新戴上斗笠,站起身来。对方竟是缝殿助之弟!藤九郎开始便觉此人面熟,因为他的眉毛和嘴唇与缝殿助十分相似。短短三年,竟已物是人非。父亲已经离世,於大生下孩子,信元最终还是倒向了织田。信近顿感一阵难过。既然父亲已经不在人世,自己更不能接近刈谷了。而下野守既已追随了织田,那么冈崎城的母亲和妹妹的安全就愈发没了保障。 离开刈谷时,信近还是一个血气方刚之人,只要看到不平之事,便会怒不可遏地上去理论。当时他还年轻,单纯地以为,那样便可以保有一个纯净的世道。然而,三年的流浪生活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困惑。当年他险遭兄长的毒手,佯装死去,开始了隐姓埋名的流浪生活。当时他甚至感到高兴,以为自己解脱了。被亲哥哥所害,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悲愁的同时,他又有一种自负,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磨炼之机,可以借机游历天下,让自己变得更加成熟。 他到过骏河,然后又经甲斐抵达近畿。然后,孤独的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了。每当他告诉自己,藤九郎信近已经死了,便会生出一种疑问:现在风餐露宿的自己到底是谁?这个挨饿受冻、不停赶路的男子到底要走向何方?后来,信近决定去出云。因为他想起当日在月光下作别时熊若宫波太郎的话,那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在出云簸川郡杵筑大社一小神社中的铁匠,姓小村,名三郎左……”当时,波太郎佯称於国自尽身亡,暗中将她送到了出云。波太郎想告诉信近,如果暂无寄身之所,可以投奔那里。 信近朝着出云进发时,他产生了奇怪的幻想。他开始觉得,被哥哥抛弃,当年将自己误认作信元的於国变得亲近。她和哥哥的缘分是短暂的,自己和於国似乎注定会患难长久。 从京城到出云花了两个月。在这期间,他愈来愈孤独,以至于每时每刻都无法忘记於国的声音和喘息,甚至她身体的味道。 出云杵筑大社。小神社铁匠小村三郎左卫门看到信近的到来,非常高兴。“噢,是您……”不知熊若官一家和这个三郎左是什么关系,不过他对信近却十分殷勤。但於国却已神志不清了,不知是因为被下野守背叛而悲伤,还是因为背井离乡而愁苦。三郎左将她安排在自家密室,谎称是自己的女儿。对外人则称,当年不想让女儿做神女,故一出生便寄养到别处,现在才接了回来。 这一带的人都说,三郎左的“女儿”变得神志不清,是因为受到了神灵的惩罚,因为她不安分守己,生在神职之家却不侍奉神灵。可又是谁亵渎了这个已经疯癫的女子,让她怀了孕呢?不知她所怀的是不是信元的孩子。三郎左说,於国只要一看到男人,便会叫着信元的名字扑过去,这让信近茫然失措。这个世界远非他所看到的世界,他甚至连一个女子的心思也没能看明白。孤独变成了绝望。 藤九郎信近漫步到回廊外。香客络绎不绝,只是很少看见武士的身影,却有很多商家的妇女,看来大坂在御堂的庇护下,已经逐渐繁盛起来。人们脸上挂着各不相同的悲哀和苦痛。看到这些,於国的面容再次浮现在信近眼前。 “啊,信元。”在出云,於国经常会唤着兄长的名字,扑到信近怀里。 “我不是藤五,是藤九。”在三郎左家的密室中,於国抱住他,让他十分难堪,只得一把将她推开。每当此时,三郎左便会双手合十对他说道:“求求您。她会清醒过来的,您就让她把您当成尊兄长吧,很快就好。她是无辜的。” 信近无可反驳,只得待下来。当密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於国变得毫无顾忌。“瞧,我怀了咱俩的孩子。在这里呢,你看,它在动呢。”她歪着脑袋拉住信近的手,放到自己怀里。信近还清楚地记得触碰到於国的乳房和肌肤时的感觉,像棉花一样柔软。衣物下,她全身的曲线是那么纤弱、优美,但那只让人感到更加悲哀。全身毫无瑕疵,完美无缺,每一寸肌肤都恰到好处。然而,她却疯了。信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宁愿相信她的疯癫是装出来的。 “藤五公子。” “嗯。” “您怎么不抱紧於国。於国等您好久了。” “唉!” “抱紧些,再抱紧些,用力!” “是这样吗?” “再抱紧些,再抱紧些,像以前那样,当於国是您可爱的小鸟……” 信近流着泪紧紧抱住於国,几乎跌进忧愁的深渊。如果不是因为於国的肚子里孕育着新生命,如果不是想到那个生命也是在此等境地中萌芽,那么…… 第二日一早,信近逃也似的离开了出云。后来他才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一种烦恼远远大于大名们的烦恼。他开始了解庶民百姓的生活:他们根本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像虫豸一样活着,像虫豸一样被杀戮,整天过着噩梦般的生活。 莲如上人立志拯救庶民,方才建造了这所石山御堂。现今,他的孙子证如上人身为住持,在这里对全国的信徒发号施令,可是他真的有拯救万民的能力吗?信近疑虑重重,正要走出箭楼,又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藤九。” 他慌忙用手压了压斗笠。 “啊,果然是你。可是藤九已经死了,你是谁?” 信近回首,顿时呆住:於国的哥哥波太郎! 波太郎依然留着额发……他比往常更加俊美了。他穿着一件华丽的和服,佩刀的刀尖在阳光下金光闪闪。自前次一别,已历三年,但他似乎一点儿都没老,反而显得比以前更加年轻,像是比於国还要小两三岁的弟弟。 “波太郎?离开熊邸,我已改名小川伊织。”怀念之情不由涌上心头,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片刻,信近方道:“我刚从出云过来。你知道於国怎样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必说了。”这时信近才发现波太郎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看着十分眼熟的女子,提着一个紫色小包袱跟在他身后,好像是他的侍女。 见信近看着这个女孩,波太郎微微一笑,道:“您大概觉得很面熟吧。她是原来的刈谷家老土方家的女子,叫阿俊。”信近回忆起来。这个女子是跟着於大去了冈崎的百合的堂妹,是刚才遇见的权五郎的女儿。在於大出嫁时,她作为替身上了另一个轿子,后来不知去向,却出现在这里,莫非权五郎一家全都投靠了这所御堂? “这是我的老朋友,小川伊织。”波太郎向阿俊介绍道。阿俊毕恭毕敬向信近施了一礼。她似乎并未发现这个面目全非的羁旅浪人乃是昔日的三公子。 “我们能在此重逢,实乃缘分。你跟我来。” “我已经拜过佛了。” “不是拜佛,我带你去见一个有趣的人。此人由比睿山神藏寺实全养大,现未满二十,却四处宣扬歪理,是个不守清规的疯和尚。现在他到了千寿庵,不断打搅大家念佛。你若是无处落脚,既可住在那里,亦可自由去留,肯屈驾前往吗?” “千寿庵……” 信近嘀咕了一句。刚才土方权五郎也对他说过,如果想留在御堂,可前往那里。“好。” 信近点关应了。反正他也无处可去,而且波太郎让满怀思乡之情的他备感亲切。他想打听些自己离开刈谷之后的情况。他随波太郎和阿俊向千寿庵方向而去。与衣着华丽的波太郎和妙龄女子阿俊相比,他简直就是一个乡巴佬。 御堂的城郭比刈谷和冈崎都要坚固得多。走出城郭,便能看见蓝天白云下一条条天然的护城河。在河流的交汇处,人烟阜盛,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这里和京城不同,也和神都宇治、山田以及佛都奈良相去甚远,没有风雅、壮丽的气派,却有着蓬勃的生命力,无论怎样将其摧毁,它都能马上复元。 城市往往随着政权的强大而发展,但这里截然不同。从一开始,这里便和政治势力作对,处处呈现出反兆。大坂的街市在御堂周围逐渐扩展,不断绵延。但其中仍有一块尚未开发的绿地,那就是森村。 千寿庵乃一座草庵,背依森村的灌木丛。既无天台宗和真言宗气派威严的山门,也没有深山古刹的庄严神秘之感。它给人的感觉,像是佛祖赤身来到了尘世。 草庵两侧散落着几间茅草屋,以竹子为支撑,里间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信近想到了马厩,后来又想到是浪人营地,因为从小屋里飘出烤鱼的香味。 波太郎不慌不忙穿过这些小屋,走进正中的草庵。这里应该是正殿。里面供奉着一尊阿弥陀佛像,地下铺一张粗草席。草席上摆放的不是做工精致的莲花和蜡烛,而是蔬菜。有黄瓜、茄子、莲藕,还有胡萝卜。与御堂的豪华大殿相较,这里像是一家供奉着佛像的蔬菜店。 内中一个十八九岁、衣着怪异的男子,像店里的伙计。他盘腿而坐,衣服破旧不堪,可以看见毛茸茸的大腿。其人骨骼健壮,目光锐利,一寸左右的短发根根竖立,让人想起毛栗。在这个怪人两侧,是几个光着膀子身带伤痕的粗鲁浪人。但怪人在其中依然显得突兀。 波太郎在门口脱下草鞋,认真放好,看一眼那个怪人,高声笑道:“小和尚,我又来了。” “请进,在我们的迷茫还未得到解脱之前,随便来。”波太郎没有回答,他优雅地转过身,接过阿俊手中紫色的小包袱,道:“阿俊,到这里来。”说完,从小包袱里拿出一个与朴素的草庵十分不相称的白瓷香炉,悠然地点上了随身带的香。汗臭和尘土的腥味旋被香烟驱散。那个怪人鼻子呼哧有声。 “好?” “嗯,还好。” 信近坐在阿俊右手边,观察着二人的一举一动。稳健秀丽的波太郎和这个好像刚从田间泥沟里爬出来的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信近感到可笑。 但到底哪里好笑,他却说不上来。他们两个精力旺盛,看起来却又出奇地平静。他们水火不相容,骨子里却流露出奇怪的平和与滑稽。 “我来给你介绍。”过了一会儿,波太郎回头对信近道:“要是问他生于何处,他定会告诉你生于天下,名芦名兵太郎,年龄不详。”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继续道:“总之这是一个狂妄的小和尚。他到了比睿山,便自负地为自己取名随风,自以为能像清风一样不染俗尘,领悟禅家精髓。天狗纵然有能耐,纵然勇猛,但上界生物来到凡间,到底能派何用场呢?小和尚,我说得可有道理?他一向好斗,四处被人驱赶,无处见容。还自以为是一阵清风……” 波太郎一改往常的庄重,说话甚是刻薄。怪和尚却只是嘿嘿一笑,接着波太郎的话说了下去:“你的说法还是不够。此刻之前我还叫随风,但是一旦下定决心以己身之力拯救这日出之国的芸芸众生,便要改名为天海。贫僧牛心古怪,不会利用佛陀的教诲去谋食,更不会拿着《法华经》去讨饭。” 他这一番怪论,句句让人瞠目结舌,信近竞插不进一句。还好,他总算闭上了大嘴。要是嘲笑他在说大话,或许他会说:“所以我才是天海嘛!” “这和尚,”波太郎再次开口道,“据说是来给石山御堂的住持提意见的,但住持却不把他当回事,现正在气头上呢。” “哈哈,贫僧并不生气,只是感到失望。第三代传人肯定会成为傻瓜,无法与先祖相提并论。其完全不懂莲如之志,实乃小人一个。” “放肆!”坐在怪和尚左边的一个身负重伤的武士实在听不下去,大声喝道。 随风却嘿嘿笑了起来,“蛆虫怎知粪坑之外的事。你住嘴!” “你……你!” “你不认为生气本身并不值得吗?没人会让你们在此把我杀掉。他们肯定会说:比睿山来的疯和尚胆敢搅扰道场,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去。但又不能让他的血污了道场,所以等他离开之后再下手。哈哈……我所言不差吧,故尔你们还不会对我动手。” 那武士听了这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随风不再理会他,转向信近道:“你好像已经爬到了粪坑的边缘,知晓了一些外边的情况。” 信近慌忙正视随风,道:“在下生于……” 话还未完,随风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我不用知道你是何人,来自何方。我问你,你知道莲如上人为何选择在大坂、长岛、金泽、吉崎和富田等要害处建造这么多不让大名涉足、免除各种杂役的道场?其用意何在?” “是为了拯救众生,济世救人。” “哦,那如何济世救人呢?” “这……” “为什么现今的寺院没有起到护佑众生的作用?为什么寺院要建造城郭一样的居所,使得庶民苦上加苦,遭受两重盘剥?你可知道其中深意?” 信近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波太郎。波太郎一本正经说道:“你且听他说。这个小和尚要是不痛痛快快说话,定会发疯。” “哈哈哈,说得对。”信近本以为随风会生气,不料他却大笑起来。“现今的这些住持们肯定会解释说,这是为了弘扬各宗各派的佛法。纯属无稽之谈!九泉之下的上人听了这话,必也不能瞑目。莲如上人继承宗祖亲鸾的遗志发展起来的圣业,已经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现在他们只会用这些话来搪塞和欺骗百姓。什么是济世?什么是救人?” 他睁大的双眼闪闪发光。“自应仁之乱以来,这号称日出之国的国度何尝有过一天安宁?大名赶走地头蛇,逆臣杀掉大名,天下已被豪门瓜分贻尽。父子兄弟相互残杀,夫妻主从你死我活,沃土变成废墟,世间沦为地狱。武士手持凶器原本无可指责,但那些牛马一样被驱来赶去的下层百姓又该如何是好?看那些饿死街头、曝尸野外的流民……” “说得对!”信近应道。 “你我生于武士之家,或许还不知什么是真正的悲哀。庶民整日被驱来赶去,无法安心耕种,一旦稍有收成,又会被夺个干净。若奋起抵抗,则会被杀,建了房屋会被烧掉。每逢战争,他们的妻子被强暴,女儿被掳掠,只能逃到荒无人烟的丹波或淡路岛,与牛马相伴,与鸡犬同眠。有史以来最悲惨之事莫过于此。他们被驱赶到人皆不忍的畜牲道。然而,在这样一个时代,寺院却紧闭山门,还算什么佛家弟子?又算是什么僧侣?”随风说到激动处,竞大哭起来。 波太郎说他俗名芦名兵太郎,应该属会津一带的芦名一族。信近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慷慨激昂之言。随风见信近屏住呼吸怔在那里,用他脏兮兮的手抹了抹眼泪,继续道:“莲如上人正是想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才作出那样的决定。他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把百姓从疯狂的屠刀下拯救出来。然而,现在的这些蛆虫,早已忘了祖师爷的志向。” 随风看了看信近和波太郎,又瞧了一眼在场的武士,继续说道:“这或许情有可原。如果没有乞丐,这些跛脚的和尚们如何能理解佛祖的教诲,佛祖的理想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空中楼阁。他们蜷缩在堕落的深渊,在黑夜里摸索着打开经卷,只求自己得到救赎。正因如此,我才更加仰慕莲如上人。我认为,亲鸾看见了佛祖,而莲如却看透了佛祖。” 这时波太郎呵呵一笑。 “笑什么?” “这些话我已听了好几遍。抑扬有致,果然聪明。你所说的亲鸾看见而莲如看透的那位佛祖,是怎样的佛祖呢?不如指教一二。” “噢,那还用说,我所说的佛祖便是佛法的精髓。”随风毫不示弱,继续说道:“在人间建造一个极乐世界,此为释尊的宏愿之一。为了这个目标,应该坚持不懈地奋斗才是。佛祖发现了通往极乐之路,他相信,只要那样做,心愿便能实现。百万卷经文都是冲出地狱、建设极乐世界的良方。如果错误地认为这些经文只是教条,弘法大师又何必那么辛苦?大师亲自为病人把脉,寻找各种药物治病救人。他要将众生从现世的痛苦之中解救出来,为千古垂范,进一步去影响人们的心灵,影响政治。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弟子开始怠惰。他们深居藏经楼,操纵当政者,试图通过别人之手建造极乐……这种怠惰的做法便是堕落的开始。佛祖岂可见容如此懒惰之人!” 信近疑惑地看了看波太郎。只见他紧绷着脸,神情严肃,也在侧耳倾听。 “寺院本该由百姓捐舍而建,但不知从何时起,当权者恣意下令,大筑寺院。这已然不是为百姓造福,而是在搜刮民财。亲鸾不畏艰辛,游历各地,授可怜的百姓以往生成佛之法。莲如则更是广涉民间疾苦,寻求变革之道。他的寺院是真正救助那些无果腹之食无立锥之地的苦难百姓之所。他为心中之愿尽了一己之力,为了不让乱兵闯入寺院而竭尽所能。我仰慕莲如上人,正在于他的慈悲之怀和果敢之为。他始终将乱世兵危拒之门外,此举甚或可与弘法大师悬壶济世之佳话相媲美。可莲如之后,在世间更为需要这种大慈悲大善举时,住持却和他的同门于内奢糜放纵、声色犬马,于外发号施令、奴役生民。这和俗世的大名有何分别!若不借莲如之名加以指斥,我佛大法不久便会由救世神器化作乱世凶器……” 随风再次流下泪来。坐在一旁的武士互相递着眼色,其中一人突然抽出了武刀。不知随风是否意识到身边的危险,只听他继续说道:“长此以往,莲如遗志不复存在。上人在各地营建极乐世界,不许任何凶器进入,让那些疯狂的当道者束手无策。可怜的百姓若是走投无路,便可以前去投奔。他建造这样一所御堂,就是为了阻止那些手持凶器的残暴之徒进入。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决断,才是深知佛法精髓,乃是一般僧人无法企及的大悲愿。因此,百姓们要拼命保护这块圣土,一心念佛。在加贺,他们甚至推翻了守护富槛正亲。然而现在怎样呢?百姓这块唯一的乐土,却成了身怀凶器的奸细与刺客的藏身之所。为百姓建造的御堂,现在成了住持维持自家奢侈生活而征收赋税的地方。你们看看,现在百姓反而深受双重盘剥,饱尝涂炭之苦。当年莲如确也拥有不少女人,还生了几十个孩子。这一点我不敢苟同,而现在他的子孙独独学会了这一点,堕落成他的敌人。” 左侧的一个浪人再也听不下去,抡刀朝随风砍去。信近和阿俊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正在这时,只听波太郎喊道:“慢!” 波太郎将手中的一个白色物件朝武士扔了过去。那是他的香炉。那武士手一抖,香炉裂为两半。随风则趁机躲过一击。“这里已经变成了这些家伙的庇护所,莲如还能成佛吗?”他颤抖着对救了自己一命的波太郎道。 波太郎也激动起来。“慢着!他要是有不可宽宏之处,也用不着你们动手。休得莽撞!”迅速止住那些浪人,波太郎随后转向随风。他双目如炬,手握大刀单膝跪地,脸色如冬日晨霜。浪人们重新坐好。只有随风仍是先前那副姿态。 “小和尚,依你看,这里的住持该怎么做?” “当然是拿起武器奋起反抗,让差点变成凶器的御堂,变为济世救人之所,完成莲如的大悲之愿,救百姓于水火。” “小和尚,这,符合佛道吗?” 随风高声笑道:“所谓佛道,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用另外一个世界的地狱和极乐来哄骗百姓,用百姓的葬礼来中饱私囊。” “休要顾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为这样合于佛道吗?” 信近僵硬地坐在一旁,他觉得波太郎的刀似要马上出鞘。随风的话固然离奇古怪,但波太郎现在的样子更让信近吃惊。这是他在熊邸从未表现出来的气魄,让人感觉久经磨炼,却不乏女子的柔韧。这是英雄气概吗?然而,性情如此激烈的波太郎当初为何对兄长信元的背信弃义一忍再忍?他为何没有将信元一刀除去?想到这里,信近不由得脊背发凉。 然而,随风对这种杀气却毫无察觉。他是大智若愚,还是蠢笨至极? “佛家弟子持剑主事,难道就是所谓佛道吗?” 听到波太郎严厉的问话,随风斩钉截铁答道:“当然!” 在杀气腾腾的气氛当中,他毫不示弱地继续说道:“倘若佛法不能消除苦难,还要它何用?予病痛之人以医药,予冻馁之人以衣食,才是真正的佛法。即时将百姓从苦难当中救出来,才是佛祖的大悲愿。若病魔当道,便和病魔作战,若强权横行,则与强权相斗。在这个暴力横行的时代,死后的安乐又有何用?为什么不在现世阻止屠刀出鞘呢?” “你的意思是,应该持剑向屠刀吗?” “融通无碍,观自在。不敢反抗都是因为怯懦。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先求现世之福,再求来世之救赎,方才是正道。” “小和尚!你敢以性命担保,方才无半句诳语?” “哈哈,岂止是我的性命,我敢以佛法作赌。” “啊!” 茌场人瞬时都有些呆了。他们以为波太郎起身的那一刹那便会血溅当场。 然而良久,波太郎并未拔刀,只手握刀鞘在空中虚晃一下,又坐了下来。信近瞠目结舌。在场的武士和阿俊也都松了一口气。 “小和尚,你我不谋而合。我有话对你说,你且随我来。” “你要带我去见住持,还是想将我除掉?” 波太郎微微一笑:“我已经见过住持了。” “哦?” “住持和你想法一样,我已知道。何况,刚才你已经被杀了。” “谁杀?” “当然是我。跟我来吧。”随风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波太郎,但随即爽快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波太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像往常一样从容不迫。他在门边慢慢穿上草鞋,大步去了。随风、阿俊、信近跟在他身后。 日头还很高。森林里蝉声一片,沁入尘世之人的肺腑,让人生起悲凉之感。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十四 异乡温柔 出了难波,南面高地上有一村落,沐浴在阳光下。家家户户都是桧皮屋檐,并且开了很多窗户。这里洋溢着的轻松明快是其他地方所少见的。或许这一带是在御堂的庇护之下,居民才得以安居乐业。再走近一些,会发现这庄子三面环河,而且住宅比想象的还要大得多,百姓的日子似乎都很殷实。据说,以前这里是造玉部,现在则是一个制造玉器的地方。 一直到走进这个村子,波太郎都没有回头。随风、阿俊和信近紧随其后,埋头前行。南面有一条河,走下去便能走到河边——这时波太郎却转身进了左手边的一道门。这一处宅子的院墙是用此地罕有的坚固的船板围成,院里植满松树。玄关吊着一个极少见的铁制六角灯笼,颇有些西洋风情。柱子是细长的圆木,墙壁则涂成暗褐色。右边一道石阶,下到尽头便是一条河。船只可以在此自由停靠,但它并非卸货的码头。这定是谁家的别苑,信近心中想。 突然,阿俊碎步跑到前面,喊道:“主人回来了——”玄关里面传来脚步声,隔扇打开了。八个和阿俊一样装束的女子规规矩矩伏在地上,迎接众人的到来。 波太郎不声不响地脱鞋,回头示意身后的二人尽管跟进,便走进了屋里。 “这个住宅倒与众不同。没有佛堂的味道,处处散发着麝香和海潮的气味。”随风脱掉已经破旧不堪的草鞋,放在玄关前的石板上,道:“听说海盗在陆地的住宅都很风雅。可是你这里的柱子细了点儿。” 他放肆地打量了一番众女子,便随波太郎进去了。信近还留在玄关,背对着女子们解鞋带。阿俊端来了洗脚水。好像是井水,冰冷的感觉穿透皮肤,猛地勾起信近的羁旅之愁。 阿俊嘴衔袖口,抓住信近疲惫的双脚。“藤九郎公子……”信近一惊。他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藤九郎公子,奴婢第一眼就认出了您。”不是幻觉。说话的是俯着身子的阿俊。她将水浇在信近那双沾满泥污的脚上。“公子辛苦了。” “不!” 藤九郎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什么藤九郎,我是小川伊织。” “是。”阿俊老老实实点了点头,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按摩信近的脚踝,她的肩膀开始颤抖。其他女子都已经离开了。 “变了。”阿俊再次小声说道,“自从老城主百年之后,一切都变了。” 信近再次谨慎地看了看周围。“这里是谁的家?” “是熊若官的府邸。那时……”阿俊顿了顿,像捧起一件珍宝一样,将信近的右脚捂在掌中。“那时,百合跟着於大小姐平安抵达冈崎……她现在也已离开了冈崎。” “什么……你说什么?” “冈崎的事,您还不知?” “噢,你说於大?” “下野守大人决定追随织田,松平氏由于害怕今川家的猜忌……” “哦,倒也难怪。” “听说於大小姐已经被迫离开松平大人,受尽了折磨。” “她离开了广忠?” “是。”阿俊再次垂下头去,肩膀颤抖了一下,慌忙为信近擦干了脚。信近紧紧地盯住阿俊的脖颈。他刚刚听到於大产下一子的喜讯,可是…… 进了客厅,信近依然无法平静下来,也无心加入波太郎和随风的交谈。 於大生了孩子之后便被疏远……这和他们的母亲的经历太相似了。母亲可怜,於大也可怜,於国一祥可怜,信近想到了男人,想到了整个世间。男人们也并不喜欢打仗或者折磨女人。在很多情况下,他们让女人受苦,往往都是为了避免争端……轻视女人的行径,或许就是为了减轻心爱的女人被人夺走之后的痛苦,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 太阳还没有落山,晚饭就已经端了上来。没有酒,但都是山珍海味。波太郎和随风依然滔滔不绝。这或许就叫做惺惺相惜吧。随风倾心于波太郎的见识,而波太郎对随风的话也大为赞赏。 随风道,真正的佛法应该面对每一次重大痼疾,都能应付自如,或除之,或治之。波太郎则认为,值此乱世,只能以武力来对抗武力。国风已然如此,需要尽快行动起来。 “那,我们不妨赌上一赌,看谁能取胜。”随风笑道,“我前去拜访天下所有的武将,让他们秉承佛祖的志向。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相模的北条……”随风掰着指头放言道。波太郎则笑道:“我也会如此,但我只拜访其中一人。”波太郎不时微笑着回头看看信近。他似乎想让信近从中得到些什么。但信近对二人的谈论已感厌烦。波太郎或许有所察觉,撤下饭菜后,他把阿俊叫到身边,轻声吩咐道:“带小川去休息——你,今天就陪他。” “啊……是。”阿俊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阿俊出身于被逐出水野氏的土方一族。於大出嫁时,她曾作为替身之一。当她被带到安祥城,织田信秀问她姓名时,她毫不畏惧地回答说:“我叫於大。” 当时她认为自己肯定会被杀掉,并且想象过所有残酷的刑罚。然而,信秀却没有杀她,而是将她交给了波太郎。然后,她和另外五个女孩一起被送到熊邸,守护神社。阿俊紧绷的心渐渐松弛下来。 水野忠政逝后,土方族紧接着便被赶出水野家,而下野守则投靠了织田。最让这个女子感到难过的,是波太郎之妹於国和下野守信元之间的情感纠葛。於国离开熊邸前往出云时,泣不成声。从那时起,阿俊的心凉了。她心中的信念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满腹狐疑,找不到任何寄托。主公是什么?男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于是波太郎将阿俊送到了大坂石山御堂,大概是害怕她的情绪影响到另外五个女子。 她的父亲权五郎也通过波太郎得以寄身御堂,若是以前的阿俊,定然会对波太郎感激不尽。但是现在,她甚至觉得波太郎的这些恩惠也不可信。波太郎乃是神职,供奉着神灵,却向一向宗的御堂施舍了大量钱财。这让阿俊难以理解。而且,说他追随今川氏,他却和织田相交甚好,而说他属于织田氏,他又经常保护权五郎和信近。波太郎的一举一动让阿俊无法理解。她更没想到,波太郎会让她陪信近过夜。此处原本已有专门陪客人过夜的女人。 如果波太郎吩咐那种女人去陪信近,说不定阿俊会提出自己前去。她有很多话要告诉信近,关于刈谷的,关于冈崎的。但她的心思竟被波太郎看了出来。她始终逃不过他的眼睛……想到这里,阿俊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卧房已备好。”阿俊在卧房里熏了香,然后回到客厅。 波太郎对信近道:“你累了吧。先去歇息,不必客气。”他看都不看阿俊,继续和随风谈起了比睿山。 “请恕我先告辞。”信近起身到了走廊。阿俊站在那里。她看见信近消瘦的肩膀,突然流下泪来。 “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走到卧房门口,她跪在地上,让信近先进去。信近取下刀挂到刀架上。只听阿俊呼吸急促地说:“主人吩咐奴婢陪公子。” 夜已经凉了。 信近看了一眼僵伏在地上的阿俊。他并不是没有接触过女人,也并非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接待。可他今天一看到阿俊,便想到了刚刚生下孩子就被迫离开丈夫的於大。乱世中的女人……阿俊的身上也带着这样的悲哀。 “是波太郎吩咐的吗?”信近问道。阿俊没有回答,抬头看着信近。 “你……经常陪客人过夜?”阿俊使劲儿摇了摇头,她的嘴唇动了动。 “波太郎肯定想让我们多谈一谈刈谷的事情。真热。把灯熄了,我们到窗边说话吧。” 阿俊进去,把灯熄了。窗子突然变黑了,在这个黑框中,可以看见夜空中的星星和信近的身影。 “於大小姐……”当知道对方现在已经看不清自己的表情时,阿俊心里平静了许多,道:“奴婢的堂姐百合说,小姐也许会被迫和松平城主别去。” “别去……” “是。所以百合先小姐一步离开冈崎,到针崎寺落发为尼了。”这间卧房似乎靠着河岸,外面传来淙淙的水声,中间夹杂着夜行小船的桨声。信近点点头,看着阿俊。眼睛慢慢地习惯了周围的黑暗,阿俊的身影再次映入信近的眼帘。他再次想到了於大和於国。阿俊的声音跟於国很像。 “百合说,小姐和城主十分恩爱,连外人也觉得可怜……” “哦。” “可是……世道真是残忍。” 信近没有说话。阿俊已经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下野守信元投靠了织田,今川肯定会派人到冈崎进行严正的交涉。松平广忠作为信元的妹夫,今川也必定要冈崎抉择。这样的话,广忠只有和於大散去,才能表示对今川氏忠心不二。 世事真是难料。广忠的父亲清康从忠政身边强行夺走了信近兄妹的母亲,而广忠现在却在今川氏的逼迫下要和於大各奔东西。这些悲苦到底是谁造成的呢? 这时,伏在地上哭泣的阿俊突然扑到信近腿上。“公子……求求您……求求您了。您……您把我杀了吧。公子!” 信近惊讶地往后退了一步。看到拼命抱住自己的阿俊,已经模糊不清的於国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眼前。她身体的味道,温润的小手,白皙的皮肤,颤抖的声音…… “奴婢不信什么佛陀的救赎,看不到明天会有幸福……这样下去,奴婢肯定会发疯而死。我不想活了,不想做女人。您把我杀了吧……求求您……藤九郎公子。”阿俊知道信近无家可归。他再也无法和亲人团聚。 信近被阿俊吓了一跳,不觉把手放到阿俊肩上。他害怕阿俊真变得神志不清,心中一时充满同情。见信近将手放到自己肩上,阿俊趁势依偎过来。她没有认识到,自己依偎过去的那一瞬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性。对旧主人的怀念和对信近悲惨命运的同情,竞变成了一股怪诞的情愫。 “求求您了……藤九郎公子。求求您了……”她的哽咽渐渐变成了娇羞和诱惑。信近想到了於国。於国也是这样抓住他,在乞求,在诉说。“藤九郎公子……” “於国……”信近像是被幽灵附体一般叫出了於国的名字。但阿俊却没有发觉,仍旧哽咽不止。於国的面容浮现在信近眼前。她的气息,她的肌肤,她的喘息……他心底冒出一股堕落的念头。与其整日痛苦不堪,不如把这痛苦踩个粉碎! “於国……” “啊……嗯。” 阿俊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整个身子都扑进了信近怀里…… 大概起风了,信近觉得头顶上的星星在歌唱。刚刚退去的汗水再次涌了出来。不久,外边传来巡夜的更声。已经是亥时了。波太郎和随风的谈话或许还在继续,但在这里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信近突然清醒过来,轻轻放开了阿俊。阿俊却似乎害怕他离开,又依偎过来。她自然也恢复了理智。不知是因为羞耻、惊讶,还是为自己二十多年没有接触过异性而惋惜,她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信近往后退了退,但阿俊依然不放开他。乌黑的头发中散发出来的香气刺激着信近的嗅觉。他再次忘情地紧紧抱住了阿俊。 理智偶尔会压抑自然的需求。反之,本能也往往会改变理智的方向。信近和阿俊都不想再活下去了。松开抱着阿俊的双手时,他这个决心已经不可动摇。 虽说自己被对方吸引,但和阿俊躺在一起时,满脑子想的却全是於国。这让信近开始鄙薄自己,心想:“即便是赎罪,也要……杀了阿俊,然后自杀。” 阿俊离开信近的怀抱之前,竟也是如此想。对于自己刚才的放浪,阿俊虽然感到羞耻,却并不后悔。当年她曾经在刈谷侍奉於大,偶尔会看见信近。就在她决定离开这个世界时,却得到了信近的温情。“死也瞑目了……”她突然想到这样一句话,方才满足地离开了信近的怀抱。 “阿俊,能点上灯吗?” “是。”阿俊在黑暗中穿好衣服,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她拿了火石,轻轻撞击。美丽的火花四处飞溅。阿俊一阵激动。灯亮了。虽然灯芯很细,火苗却已照亮了屋子。信近肯定能够看清她——一个第一次将身体献出的女子。想到这里,阿俊羞得满面通红。 “阿俊。” “在。” “我不仅会把你杀掉,我也要死。其实……”信近闭着眼晴说道:“当初在熊邸,我决定活下来,便是一个错误。你我都是不幸之人,神灵不会眷顾我们。” 阿俊抬了抬头,又慌忙垂了下去。不知何故,阿俊觉得坐在窗边闭目的信近如此可敬可亲,她恨不得再次扑过去。“不,不行。”她低头说道:“我不能让您死。公子死了,我就成了弑主的罪人。”说完之后,阿俊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然而,这话让她下定了决心:“即便我死了,藤九郎公子也不会……” 信近凄然一笑,道:“你不用顾虑。我即便活着,也毫无用处,是我自己愿意赴死。” “不,不行!那可不行!奴婢会死不瞑目。”阿俊缓缓朝信近依偎过来。 周围静了下来。信近心中突然生起一丝悔恨。阿俊如此招人怜爱。在这个世上,竟然还有一个人把无家可归的他称为主人。他想说,仅凭这一点,他也死而无憾了。但看着依偎在自己膝头的阿俊那认真的眼神,他无法说出口,“你让我信近何以身处?” 听到信近的话,阿俊才体会到方才那句话的分量。不让信近死,难道自己也要活下去吗?为什么活?和谁一起活?怎样活?阿俊轻轻将手从信近膝上拿开,自己口口声声说要侍奉信近,其实心底究竟在作何想?但她绝无肮脏的算计,而是出于一种由衷之情。即便是让对方为自己而活,也要活下去。自己也活下去!想到这里,阿俊幡然醒悟,“这是爱吗?” “你怎的不说话!难道你自己想死去,却要我活着?” 阿俊使劲儿摇了摇头。 “小川,你睡了吗?”是波太郎的声音,“我心里很乱,想找你说说话。要是睡下了,就明天吧。”信近慌忙起身,打开隔扇,“还没睡。我们谈了一些刈谷的事情。” “会不会打扰你们说话?”波太郎似乎看透了二人的心思,脸带微笑,露出一个酒窝。信近还没来得及点头,他便自己进了屋。“听了随风的那些豪言壮语,你有何感想?” “随风……” “对。他决定从甲斐的武田开始游说,向各地有名的豪强宣扬佛祖的心志,以此来平息乱世,唤回太平。他还称,天海大法师将要重振佛教……这个梦想真够雄阔,不,应该说是有趣。” 阿俊整理了一下被褥,她比信近沉着。波太郎敏锐地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微笑着道:“随风很担心你,让我来看看。” “随风担心……我……伊织?” “对,他说,你已心如死灰,如有可能,不如也落发为僧,跟他一起去游说……这真是随风的想法啊。” “随风想让我出家……真是意外。”信近僵硬地看了一眼阿俊,阿俊也瞪大了眼睛。波太郎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大声笑了起来。阿俊和信近屏住呼吸。 “随风的想法虽然可笑,却也值得一听。”波太郎晃了晃肩膀,继续道:“你……小川伊织,你明白出家的意思吗?” 信近和阿俊再次对视了一眼。信近道:“我以为,让我伊织出家,是让我第二次看破红尘,遁身世外。” “哈哈哈……看来你也认为出家就是遁世。我因此被随风狠狠责斥了一番。他说,出家绝非遁世,而是无法忘记现世的习惯,为了在人间建造一个极乐世界而离开家,成为名士。” “名士?” “哈哈,这种说法自是有些古怪,不合常理。我也表示不解,然而随风却有他的道理。他说,出家二字,从字面上看,是走出家门。这个‘家’,是包含着各种现世矛盾的家,舍弃这个家,乃是为了达到一个新的目标……只知出家之标而不知出家之本,则是愚蠢之极!” 信近不言。这理论不无道理,但那个“本”又是什么呢? “我说,出家是为了能够摆脱烦恼,走进逍遥自在的光风霁月之境,大彻大悟。但仍然被随风狠狠骂了一顿。这个小和尚实在口不饶人。”波太郎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种想法不过是脱离现世,逃匿苦痛。若佛法只是为了这种小小的满足,佛祖为何还要苦修呢?佛祖认为,不把人类从所有的欲念中解放出来,争执便不会从这个世上消失。他决定首先舍弃自己的欲念,经过几十代几百代坚持不懈的努力,在人间建造一个极乐世界。他自己是一个革新者,而且让追随自己的人也成为革新者,甚至连穿着打扮都和世人有别。听了随风之语,我也不禁叹服。你愿意和随风一起去寻觅乱世的大器么?这很有趣。要是走错一步,不定会寻得一个如清盛人道般脑满肠肥之君,但若手持念珠,也比地狱的武将要好。” 信近的眼里渐渐有了光彩。他似乎终于明白了出家的真意。“随风愿意收我为徒?” “无所谓弟子和师父。只是像风一样游历诸国。生活在地狱中的每一个人都向往极乐。只要你剃了头发,那些以前闭门不见客的人也会以礼佛的名义见你……哈哈,这也是随风的策谋。” 信近低头向波太郎施了一礼。“多谢!那明日我就和随风师父一起……” 第二日晨,波太郎醒来时,信近和阿俊都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他们二人似乎单单选择了一个“情”。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十五 织田示威 凉风夹杂着初秋的味道扑面而来。盐田里,晒盐似已完毕,现在人影稀疏。而稻荷神社左边的五十町农田,稻穗沉甸,迎来了三年不遇的大丰收。似已有太平气象。 水野下野守信元心中明白,在父亲刚刚去世时,不仅仅是家臣,就连普通百姓都说他比不上父亲。信元首先将父亲先前的宠臣赶出了家门,然后改建了城池。他心里清楚,改建城池必然会招致百姓的非议,他却故意这么做。他想开创一种新的气象,并让家族聚向自己。城池改建完毕,他便着手扩张盐田。虽说繁重的赋役导致了百姓不满,但后来他将成盐分给了众人。百姓可以专门种植水稻,而不用去盐场奔波。 “真是一代明主啊。”听到大家对他的评价已经改变,信元心里笑了。去年的稻子只收成了七分,于是他将年贡降至五分,并派人到各村宣扬:“领民是珍宝,不能让他们忍饥挨饿。” 此前的盂兰盆节,信元在海滨泛起一百五十艘船,点起无数灯笼,以祭奠故去的父亲。不仅领民,就连众多乡绅也因这壮观场面瞠目结舌。 “这等风雅,京城亦无啊。” “下野大人的气概真是当世少有。” 信元对这些话付之一笑。他的目的远不止此。他从京城招来游历诸国的连歌师,向他们学习连歌。实际上他是想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向那些连歌师打听各国人物风情。 以前与於国幽会时的急躁性情已经不复存在,他的双颊变得饱满,眼神和动作都从容持重。现在信元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冈崎的妹夫松平广忠不识时务。於大生下了竹千代。一想到这个外甥将来会成为冈崎城主,做舅父的便放心不下。 一日他骑马从盐滨穿过田间小道赶往实相寺时,突然想到此事,今川氏已是日薄西山,织田氏却是蒸蒸日上。应该尽可能让广忠也明白这些道理,追随织田信秀。 进入实相寺领内,信元搭手遮住阳光,只见一个骑马的武士从大手门飞奔而来。那人看来心急如焚。是谁?又有什么事呢?下野守心中嘀咕。 近些一见,竟是弟弟忠近。信元把父亲宠爱的人都赶出了家门,唯独留下了忠近,因为唯忠近能理解兄长的抱负。 “兄长,那古野派来了使者,平手中务大辅……” “藤次,莫要慌慌张张的,把额上的汗先擦干净。”下野守笑着责备弟弟,“平手中务前来,必然有机密大事。你能猜出是何事?” 忠近在马背上擦着汗,摇了摇头,“那只癞蛤蟆,脸上毫无表情。” “哈哈哈……你只要睁大眼用心看,天地万物都是有表情的。你看这水稻……”信元策马缓缓走到前面,说道,“它在说,百姓用心栽培,它非常高兴。只有听到万物的声音,才算是长大成人。”忠近感觉兄长越来越像父亲。总是那么严肃,每一句话都会讲出一番道理,不高兴时会大声嚷嚷,高兴时便会自我炫耀。但今天走在前面的兄长却不再多语。 平手中务是织田信秀的心腹重臣。据说今年已经十一岁的吉法师越发调皮,而且近来早熟,竞开始接近女色。一看见商家女子,他便会叫嚷:“呔,撅起屁股让我看看。”信秀不得已将吉法师托付给了平手中务,由他负责管教。 兄弟二人从大手门进去,到达本域的大书院之前,二人一直在揣测平手中务此行的目的。织田是要出兵美浓而让他们充当后盾,还是要再次攻打今川而让他们担当先锋? 当他们进了开满胡枝子花的内庭新建的大书院时,发现忠近所说的那只癞蛤蟆已静待多时。 “有失远迎,听说事情紧急,还没来得及更衣便赶了过来,见谅见谅。” 平手摆手说道:“阁下不必和在下讲这些虚礼。” 他笑了笑,“天气不错,今年应该丰收了吧。” “正是。百姓也该松口气,过几天舒坦日子了。” “熊邸的波太郎最近去了哪里?好像已经有十数天不在府中了。” “我不甚清楚。他真的不在府中?” 平手中务轻轻点了点头,道:“言归正传吧,在下今日前来,是主公吩咐在下带几句话过来。其实此次出使,在下再三推脱,无奈主公不允。万不得已,只好前来……” 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紧紧盯住信元。信元有些惊惶。既然连平手中务都再三推脱,今日之事必非同一般。信元没有插话,单是示意对方说下去。 “无他,就是冈崎的事——请多多费心。” 信元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故作镇静,却想象不出对方打算让自己怎样对付冈崎。平手中务似乎看出了信元内心的波澜,仍不慌不忙道:“松平广忠乃贵妹婿,行事却如此固执……” 他话锋一转,令信元愈发惶恐,“听说令妹刚嫁过去时,他对以前的爱妾念念不忘,闹了很长一段时间。” “是啊,他还年轻,有时会让老臣们为难。” “可是听说现在他们夫妻却琴瑟和调,外人都羡慕不已呢。您可听说?” “不错,他们还算和睦。” “如此在下就放心了。主公这次派我来,是想让在下告诉大人,希望大人能令贵妹婿入了织田一方。身为舅兄,您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示之以威,他必能明白。” “织田大人是让我去游说广忠吗?” “正是。” 平手中务眯着眼,干脆地点点头。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方才再三推脱那番话。“以阁下之力,此事并不难办。主公想待此事一定,便安心迎战今川氏。您有何指教?” 信元紧紧地盯着中务。虽然没有迹象表明今川氏会在近期兴兵,但今川家若有进攻之意,想必对冈崎也会严加监视。但中务却说此事乃举手之劳,信元怒从心起。 “织田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白。当然,我只能照先生所说去和冈崎交涉。但阁下也知,广忠年轻,从小体弱多病,脾气暴躁,难免会囿于义理人情而不知转圜。” “正因如此,在下才建议大人以舅兄的身份前去说服。” “问题就在这里。”信元皱起眉头道,“水野家的人情,今川氏的义理,面对此两难选择,阁下认为广忠会怎样取舍?” “呵呵呵。”中务笑了起来,“不敢当。大人反而问起在下来了。” “当然要问。”信元笑了,表情却很僵硬。“您心中若无主张,想必也做不了使者。如果广忠重视对今川氏的义理,不答应我的请求,那该如何是好?” “呵呵呵……”中务又笑,道,“大人是广忠爱妻的兄长,他若是不愿意,我家主公岂可旁观?” 信元脊背上掠过一阵寒意。他先前那种激烈的性子被唤醒了,“中务!” “哦?” “先生的意思是,让信元在今川大人发起进攻之前,将冈崎拿下?” 平手中务不慌不忙地看了看信元,没有说话。 “你是让我前去与冈崎交涉,劝他们从了织田,若不从,便兵刃相见。我的理解可对?” 平手中务依然不语。 “阁下为何不语,想让我去猜测言外之意?” “下野大人。”中务突然压低了声音,“大人别着急,难道就没有其他想法吗?” “其他想法……我不明白。” “您认为冈崎会拒绝吗?” “正是。” “您所考虑的,竞全是如何应付这种情况!” “您说什么?” “您为何不想想松平会采取什么措施呢?如您顾念手足之情前去劝说,对方却因无法背弃义理而仍与今川氏为伍,阁下若是感叹此事实属无奈,然后默然离去,对方会怎么做?” 信元方才恍然大悟,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如果自己默然离开,广忠会怎样做呢? 平手中务在一旁沉默不语,他想要信元自己明白。但信元看到他这种从容不迫,愈是怒不可遏。这正是信元的缺点——只想到自己应该怎么做,却没有想到对方会怎么做。只能说是考虑不周。信元压抑住自己的不快。开始想象广忠的反应。 “中务。” “大人。” “我要是就此离开,广忠肯定会和於大各自散去,将她送到我这里……” 中务笑着答道:“或许吧。” “出于对今川家的义理……而且万一战败……或许这也是为於大着想。但无论如何,分离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刚才在下也这么想。”中务使劲儿点了点头,“他要是和夫人分开,就看您的了。呵呵,就像下棋一样,看大人如何应对。” 信元的脸又微微红了,这一点他也没想过。 平手中务佯作没看见信元的狼狈相。他知道,信元和於大并非亲密无间的兄妹。信元的狼狈乃是想掩饰自己的浅薄无知,并非出于对妹妹的同情。平手中务深知这一点,方轻松自如。 信元许久都没有言语,他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难堪。二人的谈话与大人和小孩的对答没什么两样。平手提出一个问题,给信元一些暗示。信元生怕对方不给暗示,不然便无以对答。平手中务实乃老谋深算之人,而他的主人,把他当成左膀右臂的织田信秀则更是如此。见信元沉默不语,中务再次柔和地强调道:“依在下拙见,以大人的性子,届时定会因为对方辜负了您的一番好意而出兵冈崎。” “不错。”信元正了正姿势,点头道,“我别无选择。” “可是,下野守大人,如果出兵冈崎,您可有胜算?” “当然有!”信元立马回答。对方的压迫和轻蔑让他不得不这样回答。但在内心深处,他实没这般自信。父亲逝后,他重新整顿了家臣,但家族仍不能协心一致。冈崎却不一样。广忠虽然年少体弱,但那些在松平家败落之后仍然不离不弃的忠心耿耿的老臣,却紧紧地聚在一起,扶持着广忠。广忠虽然远不及信元,但冈崎的家臣却成为下野出兵取胜的障碍。慌乱之中,信元本想加上一句:我们背后至少有织田氏。但在这种场合,此话怎能说出口? “水野大人。” 一阵凉意掠过心头。信元竖起双眉,问道:“何事?” “看到大人如此自信,在下也算不虚此行。” “当然有自信。不过区区一个广忠。” “真是年轻有为啊。”中务此时越发得意,继续道:“在下已经完成了使命。不过在下倒有些拙见,大人要是觉得有用……” “你想说什么?” “在出兵之前,大人必先将冈崎的老臣除去。在下以为,冈崎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老臣……” 信元再次感到脊背发凉,他所有的想法已都似被对方看透。 “大人先别着急发怒,声称要马上出兵。大人是否该为其离别表示些伤心呢?和广忠一起痛哭……这样必能动其心意。” 信元听得出神,不知不觉探出了身子。 “恩爱夫妻被迫分离。老臣们都对这位夫人钦佩不已,必也不愿她离去,或许他们会将她送到刈谷领地内。斯时,你就将这些老臣悉数……”说到这里,中务突然目露寒光,随后像个妇人一样呵呵大笑。 信元依然正襟危坐,但他的眼神暴露出了内心的恐惧和惊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秋蝉的呜叫,还有修补米仓的声音和吹过东南箭楼的风声。信元侧耳听着这些声音,让自己平静下来。 信元对平手中务刮目相看。织田信秀出身旁支,却能凌驾于宗家之上,雄霸一方,正是因为有这些谋士相助。此人被信秀任命为吉法师的师父,负责管教吉法师。信秀的刚勇加上中务的智谋,还有那个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吉法师,这一切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迫着信元。 於大将被迫离开冈崎。老臣们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回刈谷。然后将这些老臣全部杀掉,再出兵冈崎……信元想象着每一个步骤,但平手中务却似乎忘记了这件事情,突然又转移了话题:“人生实在不可思议,来到这个世上并非出于自愿,但既已来了,人便要想入非非,徘徊不止,结果堕入饿鬼道而不能自拔。” “哦。” “但是,死亡同样与心性无关。我们所留下的,只是从出生到死亡短短几十载的足迹。” 信元点了点头,但他并不知道中务想说什么。 “而女人却不同。她们即便不去努力奔波,却仍然可以在世间留下自己的‘足迹’,那就是她们的儿女。真是令人羡慕啊。” 中务似乎在说於大。或许他以为信元可怜於大,为於大感到悲哀,便用这些话来宽慰信元。可是,他又说道:“比如冈崎的上房夫人,她不仅生下了自己的孩子,还将棉种分予百姓,推广棉花栽培,因而在世间留下了自己深深的脚印……就连那些顽固的冈崎老臣也钦佩不已。”说到这里,中务突然变了语调,继续道:“恕在下失礼了。一时高兴起来竟然对大人指手画脚。无论如何,这些只不过是在下的一些拙见。” 信元被对方气势所压,低头不语。到此时,他猛然明白了中务的意思。中务不是在安慰信元,而是告诫他不要可怜於大,因为於大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 “我明白了。承蒙指教。” 就在信元接受织田信秀的示意时,骏府的今川氏也派了冈部真幸,带着大队的能乐师,以探望卧病在床的广忠为由,到了冈崎城。 松平广忠和夫人於大一起在大书院接待了骏府的使者。 “主公治部大辅大人特别牵挂阁下的病情,派在下前来奉上几曲,愿大人早日痊愈。”冈部真幸不过比广忠大两三岁,很快便说明来意,将带来的礼物悉数堆到大书院。“此行是为探病,雪斋禅师认为关口刑部不太合适。况且主公也说,年轻人更易互通心曲,所以派在下前来。生病必然导致心情郁结,在下以为,主公定是想让在下陪大人散忧,解闷,故在下欣然领命,赶了过来。”说到这里,他狠狠盯了一眼广忠身后的於大,继续道:“在下很是奇怪。原本听说生病的乃是广忠大人,不意夫人的气色也不佳。想是有些不爽。” 秋蝉鸣声一片。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黄杨之外,芒草突出了白穗,在风中瑟瑟发抖。初秋的凉风掠过营生川的水面吹了过来,一群老鹰拍着翅膀从高空飞过。 听到说於大的气色不好,广忠慌忙回过头去。於大已经问候过使者,此时抬起头,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哪里有什么气色不好,她脸色红润,就像刚刚成熟的果实。广忠一脸疑惑地将视线转向院子里的芙蓉。这时只见冈部真幸故意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说道:“这跟芙蓉无关。”广忠不禁心中暗笑。 “夫人肯定病得不轻。大人不必拘礼,请回去休息吧。”使者若是想让於大回避,广忠尚可理解,但他一口咬定於大气色欠佳,身体不适,这未免让广忠心中不快。就连在场的重臣也惊诧不已。 “你既身体不适,便退下吧。”於大听广忠这么说,便施了一礼,出去了。广忠目送着於大退下之后,才正襟危坐,等着冈部的正题。 “老臣们——”广忠看着冈部的脸色道,谁知冈部却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事情,道:“听说冈崎城主善舞,舞者们舞毕,在下极想一睹城主的舞姿。”他像个孩子一样笑着,谈论着幸若舞。“如果可能,真想让夫人也观赏观赏这些乐师的舞姿。可是,夫人病得如此厉害,恐怕此后会卧床不起啊。” 他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同时定定看着广忠的脸色。广忠心里一惊。冈部让於大回避,似乎不仅仅是有事要谈。“难道要……”他顿时怒上心头。 广忠从来不喜别人对他指手画脚,或许还是因为年轻气盛。“不劳你提醒,我自有分寸。”在人要给他示意之前,他往往便已察觉,必出言顶撞。对老臣们也莫不如此,甚至会和他们翻脸。 现已让於大暂居于酒井雅乐助府中,但年轻的冈部真幸仍不罢休,似乎非要将二人拆散不可。广忠道:“近日冈崎瘟疫流行,我心中有数!” “哈哈,原来是瘟疫。大人是怎样应对的?”年轻的使者语气中带着轻视,“冈崎城主一向英明,想必这次定然让瘟神也扫兴了吧,哈哈……” 广忠脸上的肌肉在颤抖,“不错,这种病一旦染上,便会失节背义。故我先将刈谷来的侍女送了回去,也把夫人送到了雅乐助府上,以防疾病蔓延。” “哎呀,真是一种怪病。雪斋禅师也跟在下谈起过此事。雪斋禅师这次将亲自领兵前来,斩除这种会致人不义的病根。于是,主公便让我来看看,这种病是不是已经在冈崎蔓延开了。” “请回去禀告大人,不劳大人费心,我松平广忠还端端健在!” 一旁的石川安艺忙想提醒广忠,不可授人以柄。冈部听了广忠的话,脸上带着阴冷的笑容,继续道:“在骏府,有人在打赌呢。” “赌?” “任何地方都有胆小怕事之辈。哈哈,所以,右人说,在冈崎,以华阳院夫人为首,有许多人都与刈谷不清不白。这次的战事很是重要,所以我家主公必会下令先把这些人……这是一派。而另一派则以为,主公为人大度,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果然是后者赢了。” 石川安艺再次示意,因为他看到广忠似要口出恶言。 “当时主公豁达笑道,冈崎城主乃重义之人,一向和我同心协力。我即便不下这样的命令,他也知道怎么做。城主大人,此话意味深长啊,他知道怎么做……” 广忠咬住嘴唇,慌忙回头看着老臣们,道:“酒还未备好吗?” “已经吩咐下去了。在此之前,使者大人……真是能说会道,让我们这些乡下人叹服不已,是吧,诸位?” 阿部大藏佯装糊涂,看了大家一眼,插嘴道。大久保新八郎则强忍泪水哈哈大笑起来。大家心里都十分清楚,於大广忠之散已不可避免。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十六 战国夫妻 白昼越来越短。盥洗石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厚皮香叶子。一只猫带着它的孩子来到这里,扒了扒落叶,躺了上去。 傍晚时分,於大站在屋檐下,看着这只母猫舔着孩子。小鼓的声音穿过本城的院落传了过来,庭院对面的书院房门紧闭,寂然无声。虽说这里也是城内,但是隔着三道城和护城河,位于偏僻一隅。这里是酒井雅乐助正家的府邸。三年前,於大刚刚从刈谷来到冈崎,便住在这里。那时是早春,草木都还没有发芽。对面的书院是当年於大初次停留的地方。那时她和广忠尚未谋面。她在那里见到了生身母亲,母亲告诉她很多关于广忠的事,以及如何初为人妇……那时,她年仅十四岁……现在,她已经十七岁了。这次她不是嫁过来,而是被关了起来——四面高墙将她和外界完全隔绝了。 前天,老臣们经过商议,决定让於大和广忠一起接待骏府派来的使者。於大已经很久没去本城,听了这话,便高高兴兴地跟着丈夫去了本城,谁知事情反而变得更糟。使者以於大脸色不佳为由让她退了下去。她再次回到这个与城隔绝的角落,而雅乐助家的家臣则要在这里围起没有门的栅栏。家臣们低着头,用黑色的棕绳将栅栏绑牢。每当他们抬头看到於大,便赶紧将头扭开。每个人都在哭泣,於大已经没有勇气再去询问这是谁的决定了。 小笹和百合都已不在身边。现在只有一个婢女,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无法与她交流。只有猫会毫无顾虑地来到这里。而且,那只猫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没有人来赶它,所以它懒洋洋地伸开腿,给自己的孩子喂奶,给它们整理毛发。看到这幅情景,於大不由得内中伤感。竹千代的影子时时浮现在她的眼前。竹千代还不会说话,还不能清楚地叫出母亲,只是在咿呀学语。天野的妻子阿贞奶水充足,把竹千代喂得又白又胖。他板着小脸儿,紧紧地握着小拳头。细长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圆圆的下颌,和他的外公一模一样。竹千代现住在三道城,前天於大看了一眼,好像又长大了不少。 这时,从厚皮香对面的芙蓉花丛后传来一个声音。“上房夫人,在看什么呢?”这是母亲的声音。她声音很小,似乎怕别人听见。 满怀思念之情的於大慌忙站起来,就要往院子里走,可是华阳院止住了她。“莫要动,别动。千万不能让人看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就当在屋檐下听母亲自言自语。你不用说话,也不能说话。” “嗯……是。”於大小声应着,视线在厚皮香后面搜寻。她看见了紫色的头巾,然后在母猫前方看到了一双细细的腿。一瞬间,周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母女二人的喘息。 “夫人为了竹千代,在岩津的妙心寺供奉了一尊赤铜佛像。”於大没有回答,只是在屋檐下可劲儿点头。 “妙心寺的僧人为夫人的虔诚所感,举行了护摩式,当时火焰很旺,前所未有。他们说这是竹千代武运昌隆的征兆,请我务必转告夫人……” 於大咬着嘴唇,强忍住泪水。 “还有……”华阳院顿了一顿,拨弄着厚皮香的叶子。“雅乐助的夫人告诉我,骏府的使者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老臣们今晚也是最后一次强装笑颜观赏舞蹈。” 树叶沙沙作响,似乎是母亲折断了扶手的树枝。“真乃多事之秋。免遭下野守驱逐的小笹兄长杉山元六也到了冈崎,劝说城主从了织田。他现在住在石川安艺的府上,等着今川的使者回去。等使者归去之后,他可能会和城主见面。可是,即便他不去见城主,结果也是显面易见的。这是大久保新十郎前来拜访我时说的。” 於大轻轻坐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听着母亲说话。一只吃饱了奶的小猫摇摇晃晃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在红叶下独自玩耍。 “城主……”华阳院又道,“广忠……觉得夫人可怜,自己近来也不涉足内庭。须贺嬷嬷前来给我送内庭的新柿时告诉我,城主近来从未去过阿久处。” “女人的幸福……正在这些微末小事。我离开你的父亲和兄长们时,也这么想过。” 於大静听着。 “广忠不久会暗中前来看你。那时你万不可哭泣。你的一举一动不仅会影响我们家族,还会影响竹千代的安危。你如果是忠政的女儿,就应该明白事理,不能给你父亲丢脸。你与冈崎的城主断了夫妻的缘分,母子的缘分却不会断!” 於大突然伏在地上。她这时才知道母亲今天为什么会来…… 广忠把於大送到这里时,曾对她说:“你应该知道我为何会选择雅乐助家。”他脸上带着愤怒和悲哀,使劲儿摇晃她的肩膀。 於大明白广忠的心意。广忠听说信元投靠了织田之后,努力保持冷静,希望能置身事外。 “你是竹千代的母亲、松平广忠的妻子。然而现在,我要把你赶出内庭。你要明白……” 今川还没提出要求,广忠便把於大安排到了雅乐助家。只有主动疏远於大,才不会让今川氏有机可乘。丈夫的行为让於大深深体会到了他对自己的情意。广忠似乎是要暗中前来探望,不必担心这个忠实的老臣会将此泄露出去。事实上,自从於大来到这里,广忠便频频前来。 内庭有诸多服侍的人,而这里只有一个小侍女。他们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缠绵。人世往往悲喜并存。於大来到这里,才第一次全身心地体会到了作为女人的幸福。广忠在枕上说,被迫分开后偷偷相会,才能真正体会夫妻的情分。“我们不会分开的。你是竹千代的母亲,是我松平广忠的妻子。” 正因如此,即便被幽禁在这个用竹篱围起来的偏僻院落,於大也并不忧心。她甚至觉得广忠非常可怜,因为他不得不对骏府的使者唯唯诺诺。然而,母亲的话让她深感意外。其实也不奇怪,这件事她早已想过,忧过…… 广忠还会偷偷来这里。母亲告诫她,到时万不可哭泣。在母亲看来,水野忠政的女儿绝对不能因为离散而哭哭啼啼,让人笑话。 太阳就要落山了。落日的余晖却依然强烈地照射着院子里的树。在厚皮香的对面,母亲的身影逐渐融入了金色的夕阳。给她带来这个消息,母亲肯定比女儿更加难过。可到底是什么非要残酷地将这对恩爱夫妻拆开呢?难道今川义元真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吗? “上房夫人,我要走了。”良久,华阳院拿头巾的一角拭了拭眼泪。本城传来的小鼓声愈发急促。“即便你不在了,我还会留在这里。我会好好照顾竹千代的,你……” 话未说完,华阳院竟失声哭了起来。小鼓的声音让於大愈加伤感。见母亲就要离去,她不由得立起身。“母亲。”她情不自禁叫道,心中生起强烈的依恋。 “母亲……”她穿上了木屐。华阳院在残照中停了一下,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女儿,她知道,女儿正经历着她年轻时也经历过的苦痛。 “女儿此生,再也见不到您了吗……”她的声音和话语,都已经不再是平日的上房夫人,而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在和自己的母亲说话。 华阳院没有回答,但她也并未就此离开。她背对着於大,似乎要将女儿的呼吸声烙在心底。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既然刈谷的下野守已经明确投靠了织田氏,那么松平家便不可能保持中立。於大离开这里,是此地将会再起干戈的前兆。一方是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另一方是自己的兄弟,这个女子能否承受得住如此的悲哀呢? “母亲,让女儿再……”於大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华阳院依然没有回头,单是数着手里的念珠,默默走开。於大扶住青竹,探出身去。太阳已经落山。淡紫的暮霭从箭楼的檐上逐渐向四周弥漫。只有书院的隔扇上还残留着悲凉的白色。於大咬着嘴唇,忍住泪水,拼命地将母亲的身影留在心底。 今川氏的使者第二日辰时离开了冈崎。广忠率领家臣把他们送到了生田村外。在道别之前,广忠一直强装笑颜。但在回来的路上,他却满脸通红,青筋暴露。 “直接去你府上吧。”他不打算回本城,而是直接去见等候在石川安艺宅中的刈谷使者杉山元六。 “城主!” “何事?” “您一定要忍耐。”安艺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道。 “难道我生来就是为了忍耐吗?”广忠坐在马上,死死地盯着天空,反问道。 “正坠。” “那我要忍到何时?一直到死吗?” “正是。” 广忠沉默。老臣们也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过了传马口,广忠翻身下马。“是我失言,将刈谷的使者迎到本城吧。”他眼圈通红,对安艺说。 风还未止,一片云飞快地从西北方的箭楼上空掠过。 广忠会见刈谷的使者时,只是听着对方说话。不管对方说什么,他只是点头,既没有像样的回话,也没有一句慰劳,他完全心不在焉。 “我家城主最近身体有些不适。”石川安艺在一旁周旋道。 广忠似乎才想起来,说道:“请代我向下野守大人问好。我也会派使者前去。你就在安艺府上好好歇息吧。” 杉山元六跟着安艺退下了。使者退下之后,广忠额上再次暴出青筋。“你们为什么还不退下!难道我的忍耐还不够吗?” “不不,老天能体会城主的心痛。”年事已高的阿部大藏刚说完,大久保新八郎马上接口道:“老臣们就这么让城主生气吗?” “你说什么?” “强自忍耐毫无用处。忍耐必须出自心田。” “要是能够如此,还用得着忍耐吗?” “不想忍耐就发怒吧。城主!如果您发怒……您一怒之下向敌人开战,我们一众人自是甘愿赴汤蹈火,随您出生人死。您就随心所欲吧。” “新八!”新十郎试图打断弟弟的话,新八郎却使劲摇头。“唉,我明白,我懂。我只是想告诉城主,不必因为今川或者刈谷的使者懊恼。区区三五个使者,只要坦然面对,以平常心待之就好了。” 广忠看着新八郎,说道:“新八,你说得很对。我太多虑了。” 新八郎无可奈何地背过脸去。他本来是想劝广忠不要那么软弱,任人宰割,但是广忠似乎并没有领会。 “城主!” “何事?” “您要是不快,尽管闹个天翻地覆,让老臣们震惊一下也没关系。” “新八,够了!” 一旁的酒井雅乐助制止了他,“城主也累了。我们退下吧,让城主好好休息。” 是晚戌时,广忠来到於大幽禁之处的竹篱前。 “给我刀。” 从随从手中接过佩刀,广忠大声喊道:“我要进去了!”然后挥刀猛地向篱笆砍去。广忠的脸变得苍白,忍着四肢的颤抖,又往竹篱上砍了一刀。随着啪的一声响,篱笆被砍开了一个口子。 院里的隔扇打开,於大吃惊地跪在昏暗的灯光下,唯有一双眸子闪闪发光。 “新八竟然说,我可以随心所欲。真是耍小聪明!” “大人!” “我何尝不想随心所欲。可是,我要是那样做,松平一家怎么办呢?” “大人,您的声音……”身后的随从提醒他,广忠第三次抡刀砍到篱笆上。竹篱被劈开,脚边的露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受不了这道篱笆!既然可以随心所欲,当然要砍掉!” 於大不由得垂下头。广忠情绪激动,几近疯狂。於大知道其中的原由。他总是痛恨自己的软弱,和家臣们顶撞。但又过于拘谨,无法持久。想过便会后悔,而后又会发怒,怒过又再反省……他的心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思绪困顿折磨,无力自拔。或许,当时广忠就是因为害怕今川使者的责难,才派人在这里围起篱笆。而现在,他愤怒于自己的软弱。於大知道,在这之后,他会因方才的行为而懊悔。想到这里,她突然一阵心痛:在这样一个时代,广忠生在冈崎,成为松平之主,原本就是一次劫难。 广忠将刀递给随从,手足还在发抖。他僵直地往於大跪着的檐下走去。看见随从毕恭毕敬跟了过来,他大声吼道:“退下!谁让你跟来的!” 他的声音肯定传到了雅乐助府中,但没有人出声。周围一片死寂,似乎是在哀悼这个年轻城主心中的苦闷。随从小心翼翼退了下去。 “於大……”广忠小声叫着伏在地上的於大。对命运不满的怒火逐渐退去,一股无名的孤独淡淡地袭上心头。“我今天就是想堂堂正正见你,不用顾忌谁,大胆地和你相见。” “大人这么说,於大很高兴。” “好了,瞧,继承了祖业的冈崎城城主来看自己的妻子了!”说完,他又低声道:“她是竹千代的母亲,在这个世上独一无二……我最疼的人,我来看她了。” “大人。”於大情不自禁扑了过去,抓住他的手。虽然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但她感觉到他瘦弱的手却彻骨冰凉。 广忠拉着於大的手走到屋里。侍女退了下去。灯光闪烁,二人的影子在榻榻米上摇晃…… 广忠的呼吸渐渐平静了下来,院子里传来啾啾虫鸣。於大不敢放开广忠。她清楚狂乱之后沉寂下来的广忠的心情。 “夫人……”广忠道,“你明白我的心思吗?” “明白。” “我配不上你。” “不,不,您这是什么话。” “我知道自己的软弱,你却是女中豪杰,我一定让你失望了吧?” “不!不!”於大使劲儿摇着头。广忠越发显得可怜。 “竹千代身体里流着你的血,继承了你的性格。他一定比我坚韧。他不会哭。听说前几天……” “嗯?” “他看见从松树底下爬出的幼蝉,掉在了走廊上。阿贞慌忙过去,但他并不理会,而是一直往前爬去,抓住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才回头看了看贞。” “噢……没有哭?” “还在笑呢。”於大抬头盯着广忠,见不到竹千代让她很痛苦,但听丈夫讲起儿子的事,幸福之感涌上心头,她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广忠肯定也是同样的心情。他搭在於大肩上的手,渐渐暖和起来。“刈谷的下野守投靠了织田信秀,你知道吗?” “嗯……是。” “今天下野守派来了使者,你知道吗?”於大摇了摇头。 “杉山元六前来劝我投靠织田。” 於大屏住了呼吸,她害怕广忠的情绪再度亢奋起来,她把头埋进广忠怀里。但他没有激动,倒变得越发平静了。“这不足为奇。” 广忠点头道,“这是一个没有强大的后盾便无法立足的时代。不是织田,便是今川。但我不知道谁会胜,谁会败,你能理解我心里的苦衷吗?” “嗯……能。” “为了竹千代,我想偷偷将你留在城里。偷偷将你留下……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这是我的心思。人要是能够从容自在地活着……”广忠小声道,“我想和你一起,带着竹千代,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大山里去生活。” “妾身……妾身也这么想。” “但这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吗?” “是。” “只是……有时我会想,我能否忍受和你别后的孤苦。” 於大的眉毛动了一下。广忠终于要提到这事了。虽早在预料之中,但她心头还是一阵疼痛。或许,广忠方才的激切,不过是虚张声势。 “我无须多言了。以你的聪明,肯定猜得到……” 於大不语。她已经决意不再哭泣,而且母亲特意来看她,就是让她不可哭泣。可是,女人有别于男人。只要一想到自己再也无法与广忠在一起,她便心痛如割。 於大放声大哭,广忠变得焦躁不安,道:“唉!我比你还要难过。你要忍耐啊。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们今生或许再无见面之期。但是还有来生,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你不在了,我也不会久活于世。死后,还有一个极乐世界等着我们呢。”他突然语气大变,继续说道:“这次,我不会再听家臣的任何安排。我要照自己的心意去行事。你切切要明白。” 於大感觉到广忠的悲哀,不得不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广忠。“城主啊……於大想把您的面容刻在心底。” “我也想把你的样子刻在心底。你一定要理解我的苦衷。” 於大点了点头,定定地看着广忠。“您切切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嗯……” “还有……还有……我想再看一眼竹千代,就一次……” “竹千代……” “请您让我见他一面!您让我见他一面,我绝不会哭泣。广忠!您为什么不回答……大人……” 广忠猛地伏在於大肩上,低声啜泣起来……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十七 坐失良谋 竹之内波太郎一回到熊邸,来访者便络绎不绝。 最初来访的,是陪同织田吉法师前来的平手中务。他与波太郎密谈了两个时辰。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但可以想象,波太郎肯定将前往京城和大坂途中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波太郎和织田家如此亲近,他到底想从中得到什么,有什么目的,无人知晓。 密谈之后,波太郎来到疏远了许久的神坛,连夜祭祀。 平手中务告诉吉法师,波太郎想依靠织田父子,拯救乱世。“这家主人受南朝所托,乃修行之人,希望通过祈祷,天朝的威福能够降临在您身上。您一定要用心倾听。” 波太郎在陪着吉法师来到神坛时,却提起了一件与祈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吉法师公子,您觉得您能够顺利继承织田氏的大业吗?” 几年过去,吉法师不但个头长高了,也愈发调皮,性子愈发暴烈。“你以为我没有那样的能耐?”他瞪着一双鹰眼,尖锐地反问道。语气和神情丝毫不似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波太郎仍旧一脸平静,似笑非笑地微微摇头。 “为何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公子过于伶俐。” “你是想告诫我,过犹不及?” 波太郎点了点头:“公子兄弟众多。织田大人虽然想让公子继承家业,有人却不希望。” “你的意思,是让我变得愚钝一些?” “瞧,瞧,就像您现在,别人尚未说宪,您抢过话头。这样只能给自己树更多的敌人,别说继承大业,只怕连性命都难保。一定要装得愚钝些。很多事情即便你想到了,也要装作没想到。” 吉法师没有说话,只是瞪了一眼波太郎。他虽然没说自己明白了波太郎的意思,但在波太郎为他祈祷完毕之后,他真比以前老实多了。退出神坛时,他对波太郎道:“你让我假装愚钝,但这种愚钝和以往的愚钝又不同,是吗?”他似乎已经读懂了波太郎的心思,“我明白。我会牢牢记在心。” 吉法师去后,怪僧随风飘然而至。随风这次几乎没有和波太郎谈到时势。他马上就要踏上自己的旅程,去劝说各地的豪强成为佛家弟子。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在大坂遇到的水野藤九郎,也就是小川伊织和阿俊私奔一事。在熊邸住了三日,随风淡然离去。 住在熊村附近的一些人,不知是否波太郎的属下,也陆续来访。已经很久不曾往来的刈谷城主水野下野守信元竟也派来了使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之前波太郎从未见过,或许是信元在水野忠政逝后招到身边的宠臣。 走进遍地都是胡枝子花的熊邸,使者大概担心礼数有差,特意整了整衣领。来到书院,他和波太郎相对而坐:“芥川东马前来拜访!”傲慢地报上姓名之后,他便絮絮叨叨说起自家主公下野守是如何牵念波太郎。“我家主公英明胜过先主,受到这样一代明主的挂念,先生必深感荣幸。”他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告诉波太郎,下野守想要邀请他到城内赏菊。 波太郎毫无表情,道:“请转告下野大人,斯时在下刚巧有事,还请另择良辰。” 使者瞪犬眼睛。虽说波太郎可免交年赋,但同样是水野的领民。他竟敢拒绝城主的邀请,实让使者难以置信。“我甚是意外。我家主公特意嘱咐,并派在下前来。如果先生拒绝,便是失礼。请先生务必将约定推掉!” 波太郎冷冷说道:“那么,推掉先前的约定便不是失礼吗?” “这因人而异。现在邀请你的可是城主。” “那么我便对人说,这是城主的命令,还请原谅。”波太郎击掌叫来神女,对使者微微一笑。“准备派出使者,就说水野大人下令取消十五日的祭祀。”他旋又平静地说道:“派使者前往古渡的织田弹正信秀大人和安祥城的三郎五郎信广大人处。” “啊?”使者遽然变色。“啊,不,等等!” 他叫住正要退下的神女,“与你约定之人,是弹正大人父子?” 波太郎避开对方的视线,看着院中的胡枝子花。妹妹於国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刚才他接到消息,说神志不清的於国生下了一个孩子。想到这里,他突然开始厌烦自己——对区区使者挖苦讽刺以示对信元的怨恨,心胸未免过于狭窄了。波太郎遂看了看脸色苍白的使者,笑道:“要是因为下野守大人的命令而对织田父子爽约,下野守大人恐怕会有麻烦。下野守大人吩咐在下去,一定有事。好,今日我就跟阁下走一趟。”他回头看了看神女,淡淡说道:“好了,没事了。” 下野守的使者先波太郎一步,匆匆回城。 波太郎牵马走出熊邸,秋色尽收眼底,富士山遥遥可见。蓝天白云,脚边野菊怒放。战争已经持续了一百年……虽然这令人难以置信,但是秋色中,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已是明证。百姓已经开始相信,战争不会从这个世上消失。平安朝和奈良朝的太平只能在梦中出现,这个世界永远充满苦难。如果说这个世界是苦难的轮回,那么生孩子便是一种罪恶,出生于世上更是一种灾难。波太郎骑在马上,不由叹了一口气。 在金胎寺的领地内,鸟儿正婉转歌唱,稻穗沉甸甸地随风摇晃。武士府邸中的松树枝繁叶茂,各种小草似乎也在享受生命的快乐。为什么只有人类在忍受煎熬?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也不足为奇。天下万物均须顺应自然的规律,而人类却忘记了自己的生命是上天赋予。他们任意妄为,划分等级,抢占土地,杀戮、仇视……人类到底何时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呢?想到世间纷乱似永无休止,波太郎又叹了一口气。 佛陀断言,世上有争执,是因人有欲念,于是他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地位和权力。皇室也是如此,他们用祭祀来表达对自然的敬畏。而这种智慧现在却被乌云遮蔽了。人不仅寸土必争,而且将生来平等的众人变为家臣什役,牢牢掌控在手中。这个世界上有亲属,有主从,草木、山河、鸟兽会分主从吗……正想到这里,几名持枪的武士挡在了波太郎面前,“下马!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波太郎这才惊觉自己已到了刈谷城的正门。从这里穿过二道城和三道城到达本城,有近十町的距离。水野忠政在时,这里不用下马。下野守开始狂妄自大了。把万民看作珍贝的仁德已被武功取代。但很多人还自以为能从中得到好处,争相追随。 波太郎下了马,把缰绳扔给对方,悠然解开袴带,对着护城河撒尿。家臣们从来没见过这样大胆的人,不禁面面相觑。 下野守信元在新建的大书院接待了波太郎。信元已经微微发胖,言语和眼神锋芒稍敛。 “波太郎啊,你可是一点儿都没变啊。莫非有长生不老之妙方?”他眯着眼睛,装出一副甚是挂念的样子,然后支开了身边的人,“展眼已是三年,时间真如白驹过隙。” “是啊。” “当年常前去叨扰你,到现在还想念於国。” 波太郎没有回答,单是看着新隔扇上青翠的芒草。 “不知是谁曾经说过,秋天人们容易产生怀念之情。我想起了你,想和你一同赏菊……可是听说你已经与人有约,真令人无奈。”下野守继续低声道:“於国真是可惜!” 波太郎猛地盯住信元。他那双定定的眸子里既没有憎恶也没有可怜,平静如水。 “我……她若是稍稍谨慎一些,现在或许已经迎娶到城中。唉,这不是於国一人的过错,是藤九郎那个浑小子的不是……” 波太郎方觉信元可怜。他重复着这样的谎言,真能得到宽慰吗? 信元见波太郎表情平静如水,便往前探了探身子,扶住扶几。 “不,这也不能责怪藤九郎公子。他一定不知道我和於国的关系。只能怪於国……但於国还是太可怜了。每到赏菊时,我便会想起她。在白色花朵的香气中,她的魂魄……” “大人。” “哦?” “大人找我来,有何吩咐?” “你看我,一时忘情了。於国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不过,今日之事也并非与此毫无关联。” “大人是说……” “你疼爰自己的妹妹,我也一样。嫁到冈崎的於大……”下野守压低声音道,“好像已经和广忠散去了。” 波太郎紧盯着下野守。 “个中缘由不用我说,你自然也明白。冈崎对我和织田大人的交往非常不满。因此,我有事相求。” 波太郎不语。 “导致惨情的那些冈崎老臣,为了掩饰自己的过错,定会将於大送到我的领内……” “恕在下难以从命!”下野守话还未完,波太郎已勃然变色。 “你?” “在下恕难从命。” “哼!我话还没说完呢!” “大人不说,在下也知。” “是如何知道的?” “神灵告知。” 下野守哼了一声。他本来就性情急躁,刚才拐弯抹角半天,话还未完,却遭拒绝,怎是不恼?“哦?神明告知——果真如此,我也无可奈何了,谁让你是侍奉神灵之人呢。” “正是。” “那好,滚!可是,波太郎,你以为你还能继续在我的领内住下去?” “本来就不在您的领内。” “你说什么?你没有住在我的领内?” 波太郎突然纵声大笑。於国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他心中的愤懑突然便爆发了出来。神灵为人类创造了土地,而不是为某一个人创造的。一旦有人想将这公共的土地据为私有,神灵便会以战争作为惩罚。可是,现在即便把此理告诉下野守,他也不会明白。“在下所拥有的那块土地,连织田大人都免除了年赋……在下想说的便只有这些。哈哈……恕在下失礼,告辞!”波太郎毕恭毕敬地施一礼,站起身来。 下野守愤怒地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波太郎的背影。他咬牙切齿地击掌。贴身侍卫还未进来,他却已经猛地站起身,匆忙走了出去。 “权六郎!权六郎,更衣!” 芥川权六郎一身下人打扮,来到了檐下。 “不能让熊若宫就这么回去!”下野守匆忙道,“刚才我们二人的谈话你可听见?” 这个芥川流的忍者点头:“城主,此事不可告诉外人。” “混账!”下野守正欲大发雷霆,贴身侍卫听到击掌声,已经进了书院。下野守急忙从权六郎身边走开。 “城主,您叫我?”贴身小厮在隔扇旁边双手伏地。 “当然是我叫你!”下野守大声骂了一句,便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绝不能让家臣看到自己的慌乱——虽然这样想,他却始终不能静下心来。“我应该怎么办?那个波太郎……还有冈崎的老臣……” “请问城主有何吩咐?”小厮问道。 下野守仍旧在室内踱来踱去,最后终于压制住内心的怒火。他还以为波太郎会像以前一样对他唯唯诺诺,看来,他想错了。波太郎早就野心勃勃。他当时肯定想把於国送到城中,以求得荣华富贵,但是他的美梦随着於国的死破碎了。现在波太郎竟和织田勾结了起来。他乃一个侍奉神灵、经常把神挂在嘴边的奸贼,或将比信元更得弹正信秀的宠信。 下野守冷静下来,越发感觉波太郎可怕。他既不动怒,也不郁气,总是能看到对方的灵魂深处,就像一股冰冷的清泉,静静地流淌。真是一个可怕的人!这种恐惧使得信元对于冈崎的怒火愈烧愈旺。波太郎拥有实力。他头脑缜密,有先见之明,可以左右织田弹正。而与他相比,松平广忠实乃迂腐无能之辈。 下野守已经忘了要杀掉冈崎重臣的想法,开始焦躁。他觉得,广忠和自己作对,和於大散去,简直是不自量力,无礼之极! “怎么还在?”他这才看了一眼候在廊下的小厮。他的声音已经非常乎静了:“把元六叫来,我找他有事。” 小厮施礼退下。下野守走出去,朝茂盛的草丛招了招手。 “大人叫我?”忍者芥川权六郎若无其事地现身。 “权六。” “在。” “刚才我让人去叫元六,有事吩咐。” “是。” “元六是很受先父宠信的元右卫门之子。你给我看着他,看他是否能够忠实地执行我的命令。” “遵命。” “还有,即使元六执行了我的命令,一旦失手,你则要继续他的任务。” “大人的意思,是要取下冈崎城主的首级么?” 下野守摇了摇头。他还没有那么憎恶广忠。“不要自作聪明。先听我说完……”他抬头仰望天空。“天真蓝。你看,权六。天空的蓝色滴落下来,变成了桔梗花。”听到背后杉山元六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面带喜色地看着院子里的花坛。 下野守的话像针一样刺痛了杉山元六的心。天气的确很晴朗,但绝不是万里无云。此时从筑山左面涌起厚厚的云层,这在秋天非常少见。 在大名之家,每当更换主人时,重臣们便会心神不宁。旧主宠信之人会被疏远,而先前被疏远之人则会向新主诉说心中的不平。为家臣者往往不得不看主人的脸色行事。 元六因为父亲元右卫门曾被先主重用,故而不得不谨慎小心。如果父亲元右卫门还继续做一家之主,说不定杉山家也已被驱逐。但是,在宗主更迭时,元右卫门主动隐退,将主位让给了元六。这是在风暴来临前的保全之策。 “元六见过城主。” “噢,元六,近前一些。” 下野守快步回到座位上。“於大出嫁时,好像你的妹妹也跟了过去,是吗?” “是。” “她叫什么名字?” “小笹。” “对,是小笹。小笹被冈崎残忍地赶了出来。而且,不仅仅是小笹吧。”元六猜不出下野守的用意,毕恭毕敬地跪在榻榻米上。 “不用担心,我没责备你。你出使了冈崎,但是广忠却不听我的劝告,拒绝追随织田。” 元六抬头看了看主人,信元身后的云层在飞速她移动,现在已经遮住了半边窗子,变成了铅色。阳光照进屋里,让人心生恐惧。 “这不是你的错,是广忠太愚蠢了。” “在下惶恐得很。” “不必如此。他实在太无礼了。” “啊……是。” “不仅将小笹赶了出来,让使者颜面扫地,竟又要和於大各自散去。” “散去……” “你怒,我也怒——难道我们就任他这样放肆?” 元六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不能就此罢休。要是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我们刈谷有何面目立于世上?有一个重任要交给你。” 身为主将,绝不会将属下置于死地。但下野守却于怒中派给属下重要的差使。元六正想暗自琢磨,下野守低声道:“你听着,送於大的队伍若是胆敢踏入我方领地,杀无赦!这是我给广忠的见面礼。如果你放走了一个人,就休想保全全家。” 刚才那堆云终于完全遮蔽了窗户。半边天仍然阳光灿烂,但一道闪电划过窗户,雷声便轰隆隆响了起来。 “遵命!” 杉山元六与其说是在回答下野守,不如说在回答那声秋雷。他从小笹口中得知,於大在冈崎非常受人爱戴。然而,她也成了乱世的牺牲品,要被迫离开冈崎。定有多人对她依依不舍。 “恕在下斗胆……”元六领命之后,已经预感到自家将要面临一场强烈的暴风雨,“若到时有人想要加害小姐,应如何是好?” “你是说,他们敢动於大?” “在下以为,他们定会挟持小姐做人质。” “无须顾虑。” “哦?” “於大是嫁到冈崎的人,不用管她……” “大人是说,不必管小姐……只管杀人?” “这是武士的规矩,不用想那么多!”他一脸严肃地吩咐,大概感觉对亲生妹妹过于残酷了,又道:“元六,你要体谅我的苦衷。於大确实可怜,但如果我们就这样放了他们,以后冈崎便会小瞧刈谷,给日后遗下祸根。” 元六再次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想到於大的可怜和自己的悲哀,他不禁黯然。已经隐退的父亲定然不会让自己接受这个任务,因为於大毕竟是先主最为疼爱的女儿。“即便因此成了浪人亡命天涯,也不能愧对先主。”似乎听到父亲的声音,他再次抬头看着下野守,脸上带着畏惧,道:“在下应带多少人?” “二百人。” “二百……” “不,三百人马,作好埋伏。” “是。” “不可急躁冒进。尽量诱敌深入再动手。” 雨滴滴答答地下起来,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震耳欲聋。两人不由得同时看向窗外。在雨点的击打下,马醉木横在了地上。 芥川权六郎从壁后走了出来。“哼,抓住从杉山大人手下逃脱的那些小喽哕,就是我的职责喽。”他似乎觉得自己大材小用,咬牙切齿地小声嘀咕了一句,慢慢走到檐下避雨。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十八 生死离别 菅生川里冰凉的水清澈见底。直到早上,笼崎的砂洲还下着蒙蒙细雨。从风吕谷那边传来几声狐狸的叫声,震人耳鼓。晨鸡已经停止呜叫,府邸内冰冷而静谧。酒井雅乐助看着急促飘过箭楼的朝雾,停下了脚步。“秋天……”话冒到了嘴边,他又突感不吉,不由得向四周张望了一眼。今天是於大夫人离开这座城的日子。“当年夫人高高兴兴嫁了过来,可是……”他摇了摇头。他在家里迎来了於大。而今天,他又要将於大从这里送走。人世间的悲哀,或者说是某种更苍凉的感情忽然涌上心头,让他有些步履蹒跚。 他首先巡视了一遍玄关内外。三个下人在辛苦地打扫道路,扫过之后,偶尔又会有树叶飘落下来。“辛苦了,辛苦了。”他和下人们打过招呼,巡视了一遍昨晚命人围起的竹篱笆。跟於大嫁过来时一样,今天家里的女眷肯定都会聚到这里,与於大作别。如果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肯定会让於大心乱如麻。 广忠狠劲隐藏自己对於大的情意,甚至在家臣面前都不露分毫。这不仅是出于对今川氏的顾虑,也是要示态给刈谷看。 “不就是一两个女人吗。”在这种孩子气的逞强背后,是他努力掩饰的悲哀。如果於大在混乱中失去理智,广忠的一片苦心也就白费了。於大这一刻将会直接影响到竹千代的未来。他想让於大给人留下坚强的印象。 “我说,不许人去拉住夫人,哭哭啼啼的。”雅乐助对正在检查清洁的下人小田和兵卫叮嘱道。 “可若是有人呢?”和兵卫幽幽地反问。他知道那些和夫人一起栽种棉花和织布的女眷们对夫人的感情。雅乐助一时语噎,良久道:“那就……”他回身朝门内走去,“就说夫人顶撞城主,被城主休了。” 雾渐渐散了。露水从米槠的叶子上啪哒啪哒地掉落下来。雅乐助朝於大住的地方走去,几颗露珠落到了他身上。这时,於大正做着她在冈崎的最后一个梦。 太阳还没出来。刚刚起床的小侍女在北侧的炉灶边生起火,开始做饭。雅乐助没有和她搭话,绕过迟开的百日红花丛,来到院子里。他吃了一惊。於大正跪在眼前的泥土地上。她已经梳好了头,素面朝天,从侧面可以看出她眼睛微肿。雅乐助本想上去问候,却又止住。 於大白皙的小手在胸前合十,朝着风吕谷竹千代的住处,眼睛盯着前方,全神贯注地在祈祷,就连雅乐助站到了身后都不知。 雅乐助后退了一步,把手搭在了百日红上,衣襟处扫地,花和露水一起零落,悲伤顿时沁人心扉。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命运的意味。 这位年轻的母亲自从被幽禁于此,就没再见过竹千代。她曾哀求过广忠,想见一次孩子。其实见一面的方法很多,只要让乳母阿贞带着竹千代来拜访雅乐助夫人即可。但广忠却没有答应。他可以自己砍掉竹篱,前来看望於大。但若让於大再见到竹千代,他将於大幽禁于此便失去了意义。 等於大祈祷完毕,雅乐助才走上去,“上房夫人。”於大惊讶地回头,看着雅乐助。 “到该去的时候了。”说完,雅乐助慌忙移开视线,看着东方渐渐变色的云彩,“很多女眷和下人,定然不忍与夫人分别,纷纷聚集在门前。到时请夫人看仔细些。” “看什么?”於大声音清脆。她试图控制自己心中的悲伤。从语音中可以听出,她确实做到了。 雅乐助突然胸中发闷,声音反而颤抖起来。“在众多的女眷和孩童当中,有一双天真的眼睛在看着您。在菅生川苑旁边的大梗树下,阿贞抱着一个孩子……” “哦。是竹千代?” “这,在下就……” “若是竹千代,就不用费心了。” “夫人的意思,是不想见他了……” “乐助。” “夫人。” “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已经解脱了。仅仅看一眼,并无益处。竹千代……他一直在我心里。” “夫人……”雅乐助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两步,“看来是在下多虑了。请夫人原谅,请原谅!” “这几年承蒙你的照顾。走时人多嘴杂,想必没有机会说话。先向你道谢了。”於大站起身,挽袖作了一揖。她刚刚嫁过来时,在众人的眼中还像一个小女子。但现在,她的气度和沉着,让雅乐助也不由得刮目相看。 “夫人,您什么都不要说了。事已至此,一切都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我们只能怪……”雅乐助像个逞强的孩子一样,欲罢还休。“竹千代公子……公子就交给在下吧!冈崎的老臣将不惜一切代价将他辅佐为海道第一人。” “啊,太阳出来了。很晴朗的天。” “夫人!” “雅乐助,阳光定能照到每一个人的身上。”於大没有笑,也没有哭。她不愿人看见她的悲伤,枉费了广忠的一片苦心。扫视一番,她决然转身离开。 一个半时辰之后,辰时已到,於大从雅乐助的府邸出来,经营生橹沿河到不净门。表面上,於大是被丈夫休掉之人,但因刈谷无人来接,松平家自然要派人相送。休妻的理由是:“其兄行为不端,只好将其送回娘家。”嫁到松平一族形原的纪伊守家广的於大之姐於仙,也将在同日被送回刈谷。 卯时四刻,已经开始有人来到雅乐助家的内庭门口。女眷们并未遮住脸,倒是男人都带着斗笠,盖住了脸庞。 笫一个抵达的男子,乃大久保新八郎。他拨开女眷,来到竹篱前,弯腰系紧了鞋带,他要护送於大。其后是主人雅乐助,他也穿着草鞋出来,看见新八郎的装束,不由得淡淡一笑。 轿子放在菅生门外,於大会走到那里,轿旁此时只有金田正桔和阿部定次,但是在渐渐聚拢的人群当中,可以看见阿部大藏、石川安艺和大久保新十郎。 於大出来之后,女眷中响起一片啜泣声。“难道上天瞎了眼!”“这么好的一位夫人!”女人们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当於大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们失声哭了起来。 於大拼命在女人们中间寻找华阳院的身影。竹千代和她的缘分之浅令人难过,而她和母亲之间的离合同样让人不堪回味。正要走出菅生门,忽然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上房夫人!”一个女人跑了过来。 “喂,不可乱来!”金田正桔说了一句,但并没有将拉住於大的女人拉开,而是转过身去,对众人说道:“各位肃静!” 女人是内庭的须贺嬷嬷,於大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百合和小笹走后,在内庭只有这个女人对她忠心不二。於大往须贺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一惊。 看到的是竹千代。抱着竹千代的那个女人,不是阿贞,也不是龟女,而是阿久夫人。阿久抱着竹千代,站在大梗树下,表情苍白僵硬,只有一双眸子散发着光芒。在她右侧,站着五岁的勘六,勘六身边站着侍女阿万,怀里抱着与竹千代同岁的惠新。 这幅场景让人产生种种联想。是阿久夫人故意来嘲笑於大的不幸,还是因为女人的惺惺相惜? 老臣们当中有人变了脸色。 从於大瞪大的双眼,可以看出她心潮澎湃。她已几乎停止了呼吸,眼神痴滞,身子纹丝不动。此刻竹千代当真出现在面前时,她却难以支撑了,甚至连骨头都僵硬了,血液都凝固了…… 竹千代依然白白胖胖,握着他那双小拳头,手背上有一道小凹痕。他时而抬头看看天,时而瞧瞧周围的人群,时而回头打量阿久夫人的耳朵。他的眼睛转个不停,每次抬头时,便会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当然,他现在这个年龄,不可能记得住自己的母亲。可是,等他长大成人之后,能否有一天记起自己的母亲呢? 於大强忍住泪水,身为母亲的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再定定地看儿子一眼。她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而瞧不起竹千代。如果那样,她会悔恨终生。“今日一别,将成永诀……”想到这里,於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慌忙扭开脸去,瞪大眼睛,忍着泪水,努力不去想阿久夫人为什么要带着竹千代来为她送行。 依於大的性格,她不会以为这是阿久的报复,她认为阿久是想告诉她,会照顾好竹千代,让他们兄弟齐心协力,和睦相处。 “须贺,替我转告阿久,多谢她照顾好我的孩子。”於大对哭倒在自己脚下的须贺说毕,便往菅生门走去。 轿子离去,但身后的人却没有减少,有五十余人跟了上来。或许刈谷的水野下野守和冈崎的家臣们想法正好相反。下野守希望将他们引诱到自己的领地内悉数杀掉。而冈崎的家臣却希望秘密地将於大送到刈谷,以化解下野守对冈崎的敌意。 过了矢矧川,阿部定次道:“新八,你到底打算送到哪里?” “这还用说,当然要送到刈谷城门。” “为何要送到那里?” “实不忍和夫人分别。”他一脸不快地回答道,“我喜欢婚礼,不喜离别。下野守大人郁郁难堪。你作为正式的护送人,当然可以进城,我们虽不舍,却也只能将夫人送至城门。” 万里晴空反而让人感到悲伤,於大不时闭上眼睛。她在人前没有哭,但是一进轿子,便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了。阿久怀中竹千代的影子仍旧浮现在她眼前,带着三个异母兄弟的阿久的用心,让她愈感伤悲。阿久的心中定然也是感慨良多,有嫉妒,有胜利的喜悦,必也有悲伤……然而,阿久却来为她送别,於大不想输给阿久。一直保持冷静就是对阿久的回答,也是送给竹千代最后的礼物。 过了矢矧川之后,周围秋色渐浓。田中可以看见绿色的竹丛,间或有几株红色的山漆,单等着冬天的到来。於大想,人在秋天必须养精蓄锐,等待冬天和来年。 “停轿。”於大看见织田和松平两家为之浴血奋战的安祥城,在轿中轻声说道,“我要下去。” “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轿子,点了点头。於大将要在这里跟大家道别。她走出了轿子。“各位的心意,我终身难忘。前面便是刈谷的领地,我们就此别过吧。” 阿部定次和金田正柘惊讶地看了看众人。“不行,城主吩咐过,将夫人送到刈谷城是我们的职责。”大久保新八郎大声道。 “夫人万一有不测,我们不仅无法向城主交待,也对不起刈谷的城主。夫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戴着斗笠的酒井雅乐助责备道。他肯定想起了於大当年出嫁时的危险状况,语调就像在责备自己的女儿。 於大看着雅乐助。阳光下,她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我希望各位能将此样心意用到竹千代身上。”於大用训诫的口吻说道,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各位……对于竹千代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大家就此止步。” “正因为夫人是竹千代公子的生母,我们才怕有什么闪失。夫人不用客气。”阿部定次有些不服。 於大眼中涌出泪来,嘴唇微微颤抖。“我不说出理由,你们必不会听我劝阻。各位听我说……对于刈谷那位兄长的品性,我比你们清楚。他性情急躁,目光短浅。各位,各位……各位若有万一,待竹千代长大成人,肯定会埋怨我的粗心。那时,他肯定会说,我是一个愚蠢的母亲,将这么多武功过人的将士们带进敌人的领地,丢掉了性命!” 金田正桔如梦方醒,抬头看了众人一眼。大家都呆立在那里,一声不响。於大偷偷地擦了擦眼角。“万事都该小心,这是先父的训诫。不仅如此,下野守和竹千代乃舅甥关系,我不能在此间遗下怨恨的种子。求求你们,为了竹千代的将来,听我一言,就此止步。” 周围顿时响起男人的哭泣声,每个人都在颤抖着抽泣。 “夫人。”雅乐助忍住哭泣,道,“夫人十七岁便有如此见识,让在下备感汗颜。在下怎么如此糊涂!城中还有少主等着我们呢。各位,回去!以后,永远不要忘记夫人今日的良苦用心!” 於大的轿子被托付给阿部定次找来的百姓。冈崎的家臣们在於大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回转,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於大命人起轿。孤独袭遍全身,轿内传出她的低声啜泣。 於大的姐姐——松平纪伊守家广的夫人於仙实未料到,为她送行的十六人悉数死于下野守刀下。这一切就发生在天文十三年晴空万里的日子……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十九 松平马印 天文十四年新年,梅花已经开放,花瓣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前来拜贺的武士多已退下,在议事厅中接受众人祝贺的城主松平广忠不时弯下腰咳嗽。他似有些发烧,脸色潮红,眼眶湿润。 “我们也告退吧。”满头银发的阿部大藏眼中带着几分忧虑,回头看了看酒井雅乐助。他膝行到广忠面前。“请务必保重身体。”他的语气就像在跟弟弟说话,“与户田弹正大人之女联姻一事,请务必考虑。” 广忠嗯了一声,又咳嗽起来,似在思考。他才迎来二十岁的春天,脸上却已经流露出对人世的厌倦。阿部大藏没有说话,酒井雅乐助心里却非常着急。去年秋天,由于惧怕今川义元的淫威,他们把於大送回了刈谷。可是直到现在,广忠依然对於大念念不忘,终日郁郁寡欢。他身为一城之主,却优柔寡断,如女人一般。这让酒井雅乐助又痛心又焦急。 周边的局势愈发紧张。织田信秀任命儿子信广为安祥城城主,加强了武备。而於大夫人的兄长水野信元对於大被休一事耿耿于怀,敌意明显,对冈崎城更是虎视眈眈。骏府今川始终不弃进京之念。夹在这两股强大势力之间的松平家的命运,比今日下雪的天空还要黯淡。 雅乐助本希望广忠能借新年大喜日子,对惴惴不安的族人说上一句鼓励的话,但是,广忠比去年年末时显得更加无力。在鸟居忠吉和大久保兄弟等人说到再婚对象田原城主户田弹正之女时,他也犹犹豫豫,迟疑不决。 二人走出议事厅,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没有办法。城主也太……”阿部大藏低声叹道,“真让人心焦。” 雅乐助咬牙道:“从年末到现在,他一直独自躲在内庭喝酒。” “这心病何日是个头啊!” “今岁定是多事之秋。您也要保重身体啊。”两人一起走出了大门。 “就这样回去吗?”阿部大藏问道。 “不能这样回去。”雅乐助望着阴沉的天空,用手掌接着飘雪,“要是这样愁眉苦脸地回去,到家也会被责骂。” “我们去散散心吧。” “好。”雅乐助一口应允,脸上这才露出苦笑。 二人说是要去散散心,其实是去看望住在二道城的竹千代。 竹千代今日在阿贞怀中,让他那伤心的父亲盯视了良久。他面色红润,和父亲大不相同。广忠弱不禁风,而竹千代虽才四岁,却长得颇为结实,口中咿咿呀呀,在议事厅里溜来溜去。广忠似有不悦,皱了皱眉头,道:“让他下去。”又加一句:“别让他伤风了。” 无论在谁看来,竹千代都长得更像他的母亲於大夫人。不,应该说是更像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但是谁也不提他长得像忠政。圆润的下巴,明亮的眼睛,小嘴一张一合,非常可爱。大家张口便说这孩子像广忠的父亲清康,并宁愿这么认为。每当看到身体虚弱的广忠,他们便想起勇武的清康,唏嘘不已。 “少主很有精神,简直和他祖父一模一样。”走到酒谷时,阿部说着,折了一枝路边的梅花。 “给少主的?” “是。可是,到少主能上战场时,我或许已不在人世了。少主就全拜托你们了,希望你们能像这雪中的寒梅一样不屈不挠地保护他。” “哈哈哈……”雅乐助大笑了起来。这是他今日走出家门来第一次笑。“献上一颗寒梅之心?”说着,他拂去落到老人头上的白雪,然后自怀中取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 “礼物。” “秸编的小猫?” “是马,老头子。” “哈哈,是马。” “这是我亲手做的——效犬马之劳的意思。” “哈哈哈……” 这回老人也笑了起来,眼中泪光闪烁。这个小国的武士,对虚弱的主公不离不弃,把希望寄托到刚刚出生不久的幼主身上。 身为家老,便亲手做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他肯定会很高兴。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我们走吧。” 二人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雪越下越大,大藏手里的那枝梅花几被雪裹住。二人不时摇头甩掉发上的雪,沿着箭楼前行。他们弯腰进了二道城的大门,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请开门。”声音里含着前所未有的轻快。 侍女应声前来开门。他们发现入口处摆放着很多鞋子。“哎呀,大家好像都来了啊。”雅乐助小声道。 “早知你们会来,便在此候着。”大久保新八郎在里面大声嚷道。二人拍拍衣襟上的雪,踏上门前的石板,走了进去。几乎在同时,传来了竹千代响亮的声音。 “爷爷——” “来了,来了。”阿部老人首先坐下。 这个八叠大的房子装饰朴素,有些像乡下农舍味道。正面壁龛上摆着红白相间的年糕,还有固齿台和蓬莱台之类的东西,都十分简朴。先一步离开本城的鸟居忠吉微笑着抱着竹千代,坐在壁龛前面。大久保兄弟、石川安艺和阿部四郎兵卫也在,他们从乳母的手中接过杯碟,依次传递下来。 雅乐助和阿部并排而坐。“恭贺新年。”他们跪在地上,异口同声说道。 竹千代挥舞着小手大喊着“爷爷”。他不管看见哪个家臣,都会叫爷爷。这一声称呼让众人感到难过。“他是否明白全族人对他的期待呢?” “长得和他祖父一模一样。”阿部拿着梅花走近鸟居忠吉。“来,让我也抱抱。我要送给他一样礼物。”他从满头银发的忠吉手中接过竹千代,抱在怀里,眼圈突然红了。“你祖父当年攻到尾张,对织田不屈不挠。你也要像他一样啊。” 雅乐助从怀中拿出玩具马,把头扭向了一边。竹千代这么小便不得不与母亲分开;而父亲又郁郁寡欢,无法承担家族的重任。家族也逐渐分化出织田派和今川派,明争暗斗。夹在两个强国中间的弱小之国实在悲哀。为了生存,不得不将孩子的母亲驱逐。父亲悲哀,孩子也难过。不约而回来到这里的家臣们,心中更是凄凉。这些松平家的柱石,将祖辈都没能实现的雄心寄托在了这个天真的幼童身上。 可是竹千代却什么也不知。人越多,他越高兴。他用胖嘟嘟的小手接过阿部老人手中的梅花,突然喊了一声爷爷,用梅枝朝忠吉的一头白发打去。 “呵,真勇敢。” 花瓣四下飘落。大久保新八郎突然大哭起来。一片花瓣刚好落到了他的杯中。 “新八,你这是为何,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兄长新十郎责备道。 “我没有哭,我是高兴。看,一片梅花的花瓣落到了我杯里。今年我新八的愿望肯定能够实现。我是感到高兴。” “真是能言善辩。你的愿望,莫非是要给孩子买件小棉袄?” “哈哈哈,这也是愿望之一。”新八郎哭中带笑,埋头喝了一口酒。酒井雅乐助将那个麦秸马递给了竹千代。竹千代眼睛一亮。大概也没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匹马,他紧闭着小嘴,端详了一会儿,叫道:“汪汪!”然后拿着梅花朝雅乐助头上打去。 大家哄堂大笑。人人都想借这个孩子的天真可爱来冲淡广忠带来的惨淡心情。 “这可不是‘汪汪’,这是马,马——” “马——”竹千代跟着说了一句,扔掉了手中的梅花,朝玩具扑了过去。 鸟居忠吉在一旁眯着眼,微笑着对阿部老人道:“一定要活到少主会骑马。” 老人点了点头,接过传来的杯碟,将竹千代递给了乳母阿贞。“我一定长寿。这杯酒我喝了。”他喝完,把杯子递给了酒井雅乐助。 石川安艺等雅乐助喝完之后,道:“你最近可听说过内庭的一些传闻。” 安艺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城主有了新的女人。” “什么?这怎么可能!上房夫人自从回了刈谷之后,城主连阿久夫人那里都没去过。内庭的嬷嬷们都看不下去,叹城主用情太专。” “原因正在于此啊。” “你的意思是……” “大概是酒后乱性。半夜沐浴时,把侍女当成了……” “侍女?”大久保新八郎从旁插嘴道。 “不可胡言!”新十郎慌忙阻止了他。 “他把侍女当成了上房夫人?” “听说她们倒是有几分像。当时侍女低头跪在地上,城主有几分醉意,叫她伺候沐浴。” “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都住口,不要再说了!”石川安艺正说着,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鸟居忠吉严肃地叫道。 不知什么时候,竹千代自己爬到了壁龛旁边,把玩具马立了起来。 酒井雅乐助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虽说乱世无常,但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也未免太悲哀了。当年,正是雅乐助劝说广忠为了家族着想,迎娶十四岁的於大。这门婚事对于松平家而言非常必要,能保家族平安。但十六岁的广忠对婚事却非常反感。於大肯定也一样。但是初为人妇的於大,不管是对时势的判断,还是对人生的领悟,都比她的丈夫要明智得多。她怀着一颗忍耐之心,逐渐感动了广忠,得到全族老少的信任。最后,竹千代出生了。当时家中所有人的喜悦,雅乐助仍觉恍如昨日。但在这个惨无人道的乱世,任何事都无法完全如愿。这对夫妻,为了家族利益结合到一起,却又不得不为了家族利益分开。於大的兄长水野信元投靠了织田信秀,冈崎迫于今川家的淫威,只得送走了於大。 送走於大当日,雅乐助心中的悲痛不轻于广忠,直到今日,那悲伤还缠绕在他心头。他知道广忠无法忘记於大,才不断劝说他续弦,娶户田弹正之女为妻。但广忠的失格还是让雅乐助无比愤慨。他真想大骂广忠一顿,这可不是一个可以整日沉溺于情爱的时代。但在生气的同时,悲哀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广忠生于弱小家族,无法避免策略婚姻。他对此心怀愤怒,这种不满折磨着他病弱的身体。 酗酒,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女人,唉!如果说是因为年轻气盛,雅乐助倒可以松一口气。但他竟然酒后乱性,把别的女人……此事未免太过荒唐。他非将才,和乃父清康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可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自己实在难辞其咎。“必须去劝说他……”雅乐助正想到这里,鸟居老人异常平静地对石川安艺道:“你从何处得知这种传闻?” “城主的一个马夫从侍女处听来的。” “时你未制止他把这事传开吗?” “当然制止了。” “可是,内庭的现状,仍然令人担心啊,正家……” 雅乐助望住忠吉柔和的面孔。 雪似乎停了,隔扇亮了起来。 鸟居忠吉住在渡里,不在广忠身边。在广忠身边管理事务的这些家老,此时并无职名,只是被称为老臣。冈崎的一切事务都由本多平八郎、酒井雅乐助、石川安艺、植村新六郎和阿部大藏五人负责。 但是,家中最为年长的忠吉,对于广忠自是非同寻常之人。忠吉出声,众人的视线便不约而同投到了他身上。 “这种事司空见惯。”鸟居老人意识到气氛的紧张,轻松地转移了话题,“我马上启程回渡里,因此想请你和大家好好商议此事。和田原的弹正大人联姻一事至关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那位小姐的品性。是吧,老头子?” “是。”阿部老人点了点头。 “并非所有的松平家人都会聚集到这里。” “我也是此意,正家。” 雅乐助点了点头。还是老人们想得周全。担心虽有些过分,但也并非没有可能,说不定什么时候,内庭便会生出异端。 强大时没有的争端,在势弱时肯定会发生。族人分为织田派和今川派,原本已令人无奈,但就怕有人看到近邻弱小,生起野心。松平一族便会四分五裂,最终亡族灭家。这种事古往今来都不乏先例。先前有广忠的叔祖松平信定私通织田,而现在他的叔父藏人信孝也开始频频流露微词。 “城主如今心乱如麻。若有人趁机散布谣言,那就大事不妙了。” “我明白。” “还有,竹千代也令人担心。” 忠吉回头看了看在壁龛旁边无忧无虑玩耍的竹千代,道:“不如和上房夫人在时一样,让竹千代公子移住本城大殿,交给绯纱夫人,众位意下如何?绯纱夫人定会应允的。你们好好商议此事。”绯纱夫人乃先主清康的姐姐、竹千代的姑祖母。 “把竹千代公子转移到二道城,看似尊重,其实是轻视。这种地方……不管怎么说,竹千代也是家中团结统一的希望啊。” “我们会仔细商议。”雅乐助其实也有同感。为了树立嫡子的威严,他把竹千代转移到这里,但事后就后悔了。如果家族强大,此事实不必多虑。但现在,就连城中的气氛也无法让人放心,雅乐助愈想愈为广忠感到焦急。虽说尚无凭据,但被广忠宠幸过的那个女子万一…… 大家从竹千代的住处退出时,已将近午时。 竹千代知道将要剩下自己一个人,在阿贞怀中挣扎了起来。他还不会留人,只是伸着手叫着“爷爷”、“爷爷”。大久保兄弟眼圈通红,随随便便辞过众人,便走出城门,回到了山中。 “竹千代公子必须回本城……”住在城内的雅乐助把鸟居忠吉送至六勺口,呆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甲山想到。大家都很珍视幼小的竹千代,希望团结在竹千代周围,根本原因就是广忠太软弱。 分手之时,忠吉对雅乐助笑道:“竹千代公子可是我们一族的马印。”这句话的意思只有雅乐助能明白,而且确实如此。由于於大夫人的离开和广忠的消沉,松平族人眼看就要失去自己的马印。为了再次团结起来,必须把竹千代这面旗帜竖立到广忠身边,再迎娶一位比於大更贤惠的夫人。 雅乐助遥遥望着甲山和登岩山上覆盖着薄雪的树木,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能就这么回去!必须回去单独面见城主!不是简单的贺年,而是前往内庭,和广忠喝酒聊天,拉近双方距离,交心谈一谈,那才是自己的职责。想毕,他转身往回走。 途中他遇到很多武士,个个祝他长寿。雅乐助只是一味低着头,心事重重,不予理会。雪霁之后,马上开始融化。风斗叶逐渐吐出了新芽,黑色的土地映入眼帘。“要让他把握住春天……”侍在广忠身边,却不知道他有了新的女人,真是糊涂透顶!他想在二人促膝畅谈之时,摸清这个女子的品性。 雅东助走进了内大门。武士们惊讶地迎住他。 “城主在吗?”他看了看大书院,广忠不在,火炉里只剩下白灰。雅乐助走上通往内庭的走廊。他故意大声咳嗽,站在内庭女仆总管须贺嬷嬷门前,喊道:“有人吗?正家喝多了,想洗洗身子。烦请通报城主一声。”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二十 浴房交锋 松平广忠坐在自己房里,叫来了传闻中的那个女子,让她为自己捶腰。回到内庭之后,猛蹿上来的酒劲让他停止了咳嗽,从胸部到腰部都温暖起来。他微闭着双眼,有些恍惚,在他身上游离的手指让他再次想起了於大。 短短几年,於大似已成了广忠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在散去之后才有了痛切的体会。不只是感觉短了一只胳膊,他的五脏六腑似都被人抽了去。 他轻唤了一声“於大”心头一热,流出泪来。家臣们都责怪他像个女人。但指责愈多,他对於大的思念愈强烈。人一生不管接触多少女人,但痛人肺腑的真爱却只有一个。他便遇上了这么一个让他难舍难弃的女人…… 当然还有一个侧室阿久。在阿久房里,有竹千代同父异母的哥哥勘六,以及与竹千代同年同月同日生,为了不妨碍竹千代之运,尚在襁褓之中便被迫出家的惠新。但自从於大离开之后,他从未去过阿久的房间。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於大。不只是他一人在忍受孤独,於大也在另一个地方……想及此,他便愈发孤独,并想借此减轻心中的悲哀。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心安。 人的情绪会发生混乱,而且猝不及防。但是,家臣们不懂这一点。“我广忠已经不再是你们的玩偶。”他怀着这样的情绪,饮酒过量,然后和侍女阿春……那一天是去年年末腊月二十六。 为了庆祝竹千代的生日,他和须贺推杯换盏,还谈到了於大。天气越来越冷,休息之前,他决定先去沐浴。外面冒着白色的寒气,而沐浴池里的雾气却比外面寒气还要浓。 今晚,於大在做什么?他裸身进入池中时,突然想起了於大,一阵恍惚,於大的影子从水汽里冒了出来:“让奴婢来给您搓背吧。” “啊!” 广忠突然一凛,抓住了那个女子的手。女子全身颤抖,和刚从刈谷嫁过来时的於大一模一样。 “你是於大,是吗?” “不,奴婢叫阿春。” “不,你是於大。” “不,大人,奴婢是……是阿春。” “你还狡辩,明明是於大!” …… 广忠让阿春为自己揉着腰,恍恍惚惚想起了当日的事情。 “城主在哪里?正家要借浴房一用……”雅乐助的声音打破了走廊的宁静,传了过来。 广忠轻轻按住阿春的手,侧耳倾听。正家似乎在寻找须贺嬷嬷。而须贺从某处慌忙迎了出去。二人在说什么,但听不清楚。 “若是在居室,无须你带路,主臣如鱼水,这是冈崎代代相传的规矩。”正家的声音渐渐近了。 “禀报城主,酒井雅乐助大人求见。”须贺在门外跪禀道。 广忠皱了皱眉,大声道:“不用阻拦,让他进来。不是说主臣如鱼水是冈崎的规矩吗?”阿春正要慌忙退下,广忠道:“无妨。继续给我揉腰。” 雅乐助面带笑容跟在须贺身后进来,然后慢慢坐下,施了一礼。 “你想沐浴?” “是,喝多了。这种时候,只有洗洗才……” “谁说的?” “石川安艺。据说是从马夫口中听来的。” 广忠扭头苦笑,“我现在正用着浴池呢。” “是啊,这里很不错。”雅乐助毫不示弱,他紧紧盯着阿春,从她的侧面、肩、腰一直看到膝部。不管是身高还是体型,这个女子和於大都很像。此时她战战兢兢低着头,因而看不见她的眼睛,但皮肤的细腻以及衣领处的柔嫩,都令人想入非非。 雅乐助看了一眼神情慌张的须贺嬷嬷,毫无顾忌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叫阿春。” “出生怎样?” “生于贺茂郡的广濑,和岩松八弥是亲戚。” “和八弥是亲戚?”岩松八弥今日还在门房当值,人往那里一站,如石头一般结实。他在小豆坂一战中被射瞎了一只眼睛,从此便被称为独眼八弥。 “和独眼是亲戚……”雅乐助再次细细地端详了一番阿春,回头对须贺道:“你可记得自己的职责?” “负责管理内庭的侍女。” “哦,既然你负责,难道你眼瞎了吗?” “啊……可是……” “既然看见了,为何不处置她?任由侍女胡来!你对得起城主吗?”他厉声责问。 “别拐弯抹角了,正家。我还没来得及收她为侧室呢。”广忠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看广忠坐了起来,雅乐助紧紧盯着他。“城主此言差矣。您把她唤到身边侍奉,在下若不过问此事,实在无颜面对家中众老臣。” “何不视而不见?” “既看见了,便不能视若无睹。城主说话太轻率了。” “你是抱怨还是指责?” “哈哈哈。”雅乐助爽朗地笑道,“大过节的,在下不想惹城主生气。是吧,须贺?” “啊……是。” “你的失职,就由我来弥补吧。城主您太寂寞了,我们不如饮上几杯。” 广忠瞪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哦,我也正想喝几杯呢。” 阿春神情慌张地看了看广忠,又瞅了瞅雅乐助。雅乐助冷冷地看着阿春,她出生于贺茂郡广濑之事令他不快。广濑城现被佐久间一族的九郎右卫门全孝占据。织田信秀说不定已把手伸到了那里。但她既然是独眼八弥的亲戚,或许不必担心…… “等等!”雅乐助阻止了正欲下去的须贺,“她和独眼八弥是什么关系?” “是八弥的表妹。”须贺答道。 “表妹?让她去给你帮忙。” 广忠默默地听着雅乐助发号施令。他能理解老臣们的苦心,可对他们的态度却十分不快。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会搬出先父种种规矩,让他头疼不已。 两个女人退下去之后,雅乐助唤了一声:“城主!”他向前走近一步,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老臣们都希望竹千代公子移住本城。” “为什么,难道我一人在此,你们不放心吗?” “您就不要挖苦在下了。万一有人心怀叵测,竹千代公子恐怕……” “既然是老臣们的意思……” 雅乐助牙齿在打战,差点咬到了嘴唇。广忠或许太累了,瘦弱的身体让他的语言也那么苍白。清康公绝不会如此……他本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竹千代公子和夫人都在身边的话,这里会热闹一些。” “这么说,这里是竹千代的城池?父亲将它传给了竹千代,我不需要。” 雅乐助晃了晃肩膀,不由得狠狠瞪了一眼广忠。“城主!身为冈崎之主,城主不该说这种话。” “我是吗?你们承认我是冈崎之主吗?” “在下不能理解。难道想在乱世中生存下去的松平之主,要放弃武士的精神吗?” “连身边一个女人的事你们都要干涉,我不过是你们的傀儡!” 雅乐助想哭。即便开玩笑,他也不愿意听到广忠这样说。广忠如此软弱,家中所有的人却都没有放弃对这个主公的希望。自於大走后,民间便流传开一种说法。“上房夫人为城主增光不少。”他们努力制止着类似传言。但广忠却变得越来越乖僻。 雅乐助叫了一声“城主”长叹一声,道:“我们的良苦用心,城主竟如此厌弃吗?” “不,我很高兴。” “刚才的那个女子……她是什么来历,才是最关键的,城主万万不可疏忽。” “我知道。”广忠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忠心耿耿,我只想知道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是否还活着?” “阿久和於大都是你们强加给我的。这次定又会逼我娶户田弹正的女儿。我只想自己作决定,证明自己还活着。” “用那个侍奉您沐浴的女人来证明吗?” “这是第一个我亲自选择的女人。她和我最像。”广忠突然目光灼灼,说道,“正家,靠近些。”他压低了声音:“你认为,我是傻子吗?” “啊!” “不妨,你只管直言。我只是想知道大家对我的看法。” 雅乐助屏住呼吸,盯着广忠。广忠的语气似是严肃,但又似戏言。“城主是在怀疑族中的人吗?” “叔父藏人。” “信孝大人……” “还有隐居的曾祖父。” “啊?” “竹千代的祖母,还有你的本家将监,都让人不放心。” 雅乐助再次使劲咬住嘴唇。 “怎么样,和你的想法一样吗?” “恕在下直言……不尽相同。” “不尽相同?” “城主!您的疑心如此之重,是否觉得您身边所有的人都是敌人?” “好了,你不必多言。我装痴卖傻和侍女胡来,只是想把那些有二心的人引出来。” 正说着,须贺与众侍女端酒上来了。广忠招手令阿春过来。 酒菜摆布停当,雅乐助拿着酒杯,眼睛却依然盯住广忠。 对于让竹千代搬回本城,以及和户田弹正家的婚事,广忠并不反对,但他的行为依然让雅乐助担忧。於大在时,他没有表现出来的偏执,近来愈发明显。很难想象他是有目的地接近阿春。本是因为忘不了於大,他却给自己找出出人意料的理由。他提防叔父藏人信孝不无道理。但是住同一城、年近九旬的曾祖父,以及竹千代的外祖母、於大的生母华阳院也成了他怀疑的对象,这未免让人不安。他身心的衰竭导致疑窦丛生,说不定每一个家臣都会成为他怀疑的对象。 广忠往前探出身子,一手按在扶几上,一手揽住阿春。“阿春,给我倒酒。正家,你也尽情地喝,咱们一醉方休。”阿春有所顾忌,缩着肩膀,一个劲儿地颤抖。 雅乐助施了一礼。在场的女人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种酒宴,显得轻松而娇媚,唯独广忠处处在意雅乐助,反而有些生硬。 “今日你就陪在我身边。正家已经答应了。大家都听见了吧?” 雅乐助接过须贺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心中想道:“今晚实在不该来。”大概是因为身心疲惫,广忠面对任何事都感到压力重重。如果这种压力没有引起反应也罢,他却经常因此说出一些很难听的话。他说,将竹千代移回本城,与田原的户田弹正家联姻,都不是出于本意。“正家,一切都拜托你了。”他苍白的脸上带着讽刺的微笑,紧紧揽住阿春。他通过褒奖正家来阻止进谏,并扬扬自得。 太阳快要落山时,雅乐助突感索然无味,离开了广忠的房间。尽管对广忠的沉沦不能坐视不理,他还是当场克制住了自己。雅乐助抹一下衣上的褶子,出门走到玄关处,一抬眼看到岩松八弥板板正正坐在那里,他吃了一惊。 八弥健壮得如一块岩石,背对入口坐在那里,有如一堵屏风。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短刀,独眼闪着光,大气凛然,令任何歹人不敢靠近一步。 “八弥。” “大人。” “天这么冷,你一直坐在这里吗?” “这是小人的职责。” 室里喧闹起来,嘈杂的声音传到了走廊里。雅乐助轻轻走到八弥身边,俯身低声道:“八弥……阿春是你的表妹吗?” “是。” “城主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之前内庭的人一直相安无事……” “您是要我……” 雅乐助惊讶地看着入弥。他的独眼里泪光闪烁。“要是让你杀掉她,你会怎么办?” “一切听大人吩咐。”他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他似乎想用眼泪告诉雅乐助,阿春是无辜的,一切都是因为城主。 “八弥。” “是。” “她是你的亲戚,对此事你有何看法?” “小人没有看法。若有看法,便无法尽忠职守。” “可是,你的眼睛告诉我,是城主——” “不!虽然您是家老,可这话未免过分了。” “八弥,我不是在责备你。我知道你是真情流露。你不要恨我。城主心里也很难过,他至今对上房夫人念念不忘。”八弥的腰挺得更直了,那只瞎眼泪涌如泉。 “详情我还不太清楚。浴房的传闻……是真的吗?” 八弥没有回答,单是看了雅乐助一眼。 “那日夜里是你当值?” 八弥微微点了点头,道:“我什么时候杀她,大人吩咐吧。” 雅乐助微笑着摇头道:“她是你的亲人,不必杀她。城主并非愚昧昏庸之人,过后自然会醒悟。他会命须贺嬷嬷给她收拾房间,将她收为侧室。但此事,万不可泄露半句。” 八弥盯着雅乐助,泪水又哗哗流了下来。这位武士如此怜惜阿春……想到这里,雅乐助突然不安起来。“阿春现在在城主面前战战兢兢,你知道为何?” “知道。” “你说说看。” 八弥低头道:“阿春心中已经有人。” “有人?唉!我明白了。他也是你家的亲戚?” 八弥摇了摇头。 “那是谁?还是谁的家臣?你告诉我。” “是……就是在下。” “什么,你……”天地变得昏暗,寒气穿透了皮肤。雅乐助愣在当场,无言以对。自於大离开之后,一种看不见的不吉气象便在城中弥漫开来,让他脊背发凉。 汲水这种差使,一般不会被广忠注意到。正直且忠心的独眼八弥定是想让阿春在浴房和自己一起保护广忠的安全,才让她来当差。没想到阿春却和於大夫人有几分相像…… 雅乐助知道八弥为何流泪了。不仅仅是因为阿春被人夺走之后的悲伤,他肯定在担心世间的闲言,或许有人会说,这是他为了飞黄腾达而使出的阴谋。 “既然如此,那么……这事城主知道吗?” “应该不知。趁城主还不知,小人已经和姑母家解除了婚约。” “唉!这都是我疏忽了。八弥,请你……” 八弥依然挺坐在那里,紧闭嘴唇。 八弥的正直和忠心耿耿让雅乐助感到难过。在乱世,这种事情并不稀罕。攻入敌城,女人往往会成为猎物。但在松平家,还没有哪一代城主和家中武士争抢女人。广忠犯下了这样一个错误,却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以想象,广忠知道此事后,会陷入怎样的苦闷。“此事千万不要告诉城主,好吗?” “大人不必担心。八弥已经忘记了。” “不会轻易忘掉的。城主不知此事。但无论如何,你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一定要忘掉。” “都已经过去了,就像菅生川里的水,一去不返。” “多谢你!在今日的冈崎,任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你一定要原谅城主,八弥。”说着,雅乐助突然想哭。他慌忙起身离开了。 室内又传来一阵笑声。八弥依然挺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被夺走的女人和城主饮酒作乐,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雅乐助走上大走廊,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八弥。在渐渐暗淡下来的走廊中,八弥就像一块坚固的岩石,纹丝不动。看着他闪烁着泪光的独眼,雅乐助心中暗叹,低头绕过走廊。城中一个人影也没有,处处都掌了灯。天空中,云逐渐散去。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二十一 少雄惊世 这一日夜里,於大又梦见了广忠和竹千代,他们在波涛汹涌的海中,大喊救命。睁开眼,朝阳已经照到了隔扇上,於大一身冷汗,她屏住呼吸,凝神静听,好像涨潮了,她听见海浪冲刷石板的声音。 此处为刈谷城汐见殿的一角,於大出嫁之前曾在此住了十四年,松涛和海浪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但是城内的空气却已完全不同。父亲已经亡故,先前的亲信也被同父异母的兄长信元无情驱逐。信元进行了各种变革,试图将父亲的影响扫除殆尽。 他为自己新建了居室和大书院,还偶尔会从京城招来一些连歌师。於大这次回到刈谷,就像是进了另一座城。和於大甚为亲密的同母兄长信近已经不在,服侍她的这个侍女亦很陌生。这让她愈发思念冈崎。一闭上眼睛,她便想起竹千代,一走进卧房,她便似听到广忠的声音。 於大站起身,拍手叫人端来水,开始默默地梳洗。她擦掉汗水,漱了口,梳完头发,像往常一样打开了隔扇。回到了娘家,她却有一种被发配到孤岛的感觉。别离之后的日子,她唯有这个习惯雷打不动:望着早晨的天空,对着冈崎方向双手合十。 起初,她是想向神佛祈祷,保佑广忠和竹千代平安,但不知不觉,祈祷变成了幻觉,她觉得自己好像和丈夫、孩子的手合在了一起。她开始觉得,对于一个女入,神佛就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竹千代醒了没有?”於大想着,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竹千代。正因为心中有这个儿子,她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请佛祖保佑我的孩子……”她祈祷的时间总是很长。直到海面微微泛红,鸟雀的叫声在附近的树枝上响起,她才停下来。 “小姐。”侍女等她祈祷完之后,才开口。这个侍女和於大同岁,名信乃,是一个下级武士的女儿。“杉山元六大人求见小姐,正在门外等候。” “哦。”於大不由回过头,“让他进来,我正有事要找他。” 信乃毫无表情地离开了,未几,带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强壮武士。 “小人有事向小姐禀报……”杉山元六可以说是唯一没有被驱逐的父亲的宠臣之子,目前成为家老。於大有些焦急地看着元六:“是冈崎有什么消息吗?” “是,酒井雅乐助大人捎信来说,少主平安无事。” “谢天谢地。昨晚的梦一直让我担心,恐是太累了。” “小姐……” “哦?” “小人今天陪城主去了一趟跑马场……”元六看到於大眼神忧郁,却愈发美丽,慌忙移开了视线,“城主命小人劝说小姐改嫁。”於大微笑不语。 “要是行动比冈崎慢,小姐就太可怜了。” “比冈崎慢……” “是,听说冈崎城主已经决定迎娶田原的户田弹正之女。” 於大的笑容僵住。“田原……”她原以为自己早有心理准备,但猛听到此事,依然难过异常。既然已经和广忠散去,照理不该再生嫉妒,但刚才心中的那一阵绞痛又是为何?是对那个即将成为竹千代“母亲”的女人的嫉妒,还是依然对广忠情缕未断? 杉山元六能够体会於大的心情,他望着窗外的天空,“城主说,他非常清楚男女之情,因此让小人来劝劝小姐……” 於大不语。 “小姐,您意下……” “元六,且等一等……等一等。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小姐说得简单,您不知道城主的想法。城主他……”他谨慎地看了看周围,小声道,“他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便由不得别人。” 这一点於大也非常清楚。当时广忠惧怕今川氏,决定把於大送回刈谷时,信元火冒三丈,甚至计划把送於大的冈崎家臣全部杀掉。於大猜测出信元的想法,故在渡过矢矧川不久,便让冈崎众人回去,他们也才得以平安无事。元六似乎想告诉於大,对信元不可大意。 “小姐可能还不知,”元六低声道,“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广濑的佐久间大人,一是阿古居的久松大人。小姐必选其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城主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他六亲不认。” 於大阻止了元六:“这话传到他耳中怎么办?” 元六没有回答,单是往前近了一步,小声道:“小姐,您听说过藤九郎公子的传闻吗?” 於大当然听说了。生在大名家,却和城外的女子私通。冈崎城中人人都说,这种事实在少见,更令人诧异的是,他竟然还为此丢了性命,真是愚蠢! “最近有传言说,公子还在人世。” “他还活着?” “是。因此,当年那个阴谋也暴露了……听说藤九郎公子是因为得罪了城主,才背上了莫须有的污名,浪迹天涯,无家可归。” “这……这可是真的?” 元六点了点头,“因此小姐万万不可开罪城主。是佐久间大人,还是久松大人,小姐必须早作决定。” 於大沉默,屏住呼吸,盯着元六。哥哥藤九郎信近竟然是得罪了信元而遭陷害…… “藤九郎公子……”元六再次变得面无表情,说道,“他反对城主投靠织田。为了除掉这个绊脚石,城主把藤九郎公子骗到自己经常去的熊邸,让他背上不义之名,借织田刺客的刀杀了他。藤九郎公子也非平庸之辈,装死逃了出去。城主一旦下定决心,便会不择手段。” 正在这时,只听有人叫道:“元六在吗?元六!”院落附近的樱树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性急的下野守信元大概对杉山元六不放心。亲自前来了。 “这么性急……”元六苦笑了。“元六在此!” 他大声对外面应了一句,然后快速地小声道,“在一两日之内,请务必作出决定。”说完,慌忙走到玄关相迎。 信元已经把缰绳扔给了下人,手里拿着鞭子,道:“於大,今天天气不错。朝霞染得海面一片通红。你出来看看,这早晨的太阳比洗马盆还大。”他扯着嗓子说完,方才走进院子。 “哥哥请进。”於大伏在地上迎接信元。下野守爽朗地笑着,坐到走廊旁边。习惯了广忠绵软的笑声,於大感觉哥哥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心。 “决定了吗?” “是,小姐说会在一两日之内作出决定。”元六在旁边打圆场。 “一两日……现在你就该作出决定啊。”信元并不理会元六,继续说道,“於大,冈崎的广忠,就是一个旷世的傻瓜。”他的声音响彻整个院落。“听说他已经决定娶户田弹正之女做续弦。这门婚事对松平氏有百害而无一益啊。” 於大微微点了点头,看着膝盖上自己的手指。 “我绝不会看错。织田和今川再起争端时,今川肯定会让松平人担任先锋。松平人以为户田会支持自己,但户田人可不会那么耿直。是吧,元六?” “啊……是。” “他们一旦看到战局不利,便会马上倒戈相向。” “是……” “然而,广忠却不知道这一点。他们拒绝我的劝说,非要和户田家结亲。松平氏日渐衰落,真是可悲……於大。” “哥哥。” “你也很可怜,但是反而因祸得福了……不要再等了,你在今日就作决定。广濑和久松,由你选择。” 於大依然低着头,强忍住泪水。这不是肤浅的悲哀,但也不是反感,而是因为女人的宿命而生起的哀愁。於大总是被当成巩固刈谷城的一粒棋子,当初嫁到冈崎也是如此。和什么样的家族进行怎样的联合,这种算计决定了她的命运。这不仅仅是於大一个人的命运,这是战乱不断、没有秩序和道义的世道中所有女人的俞运。 “父亲希望通过和松平家的结合,来保住松平和水野两家的安泰,但世事无常。现在,必须和与织田亲近的家族结合。织田氏是朝阳,今川氏则是落日。你被夕阳驱赶,却反而得以沐浴早晨的阳光。你很幸运,我也很幸运。好了,你今天就作出决定。元六,我们再去骑上一圈,今天早晨天气真好。” 於大对着走廊施了一礼,默默地垂着头。 信乃端来早饭。於大拿起筷子,便让她退下了。腹中空空,却毫无食欲。怎么能忘记冈崎?竹千代是她生命的一半,广忠的爱抚则让她终身难忘。近日,不知为何她全身慵懒无力,时而轻声咳嗽。莫非是广忠的病传染给了自己……就连广忠的病,都让她怀念不已。若有可能,她真希望落发为尼。 於大茫然地坐在房中央,一动不动。太阳照到隔扇上,飘落下来的枫叶的影子映在上面。不时有小鸟来到这里,悲切地啼鸣。这里离海近,大概是西风少了的缘故,春天来得比冈崎早。 一眨眼,於大离开冈崎近半载。她没有活下去的念头,寂然等死的情绪一直缠绕着她的心。她并不知道久松和佐久间乃是何样人。怀着一颗柔弱的心,嫁到素不相识的人家,还能活下去吗? 到了辰时四刻,於大叫来信乃。她想去看看父亲。父亲的墓在绪川的乾坤院。若是告诉信元,或许他会准备一乘轿子。她不想麻烦,只带着信乃和一个下人暗暗出了城。 明媚的阳光温暖了大地,麦子已经抽了穗,有些耀眼。 广濑的佐久间。阿古居的久松。不管嫁给谁,都和於大的幸福无关。但於大必须选择其中一个。她带着一个缥缈的梦想,希望跪在父亲坟前时,能够得到一点暗示。明媚的阳光晃得她的眼睛发花。 经过熊邸时,忽听人叫道:“这位小姐。”一个用斗笠遮住脸的武士叫住了她们。於大停下脚步。 “看样子你们乃刈谷水野家的人……你们认识於大小姐吗?” 於大觉得声音有几分熟悉,心下暗想:“莫非……”她揭开自己的面纱。武士惊叫一声,转身便走。於大向下人递了一个眼色,下人立即拔腿追去。 虽然体格健壮许多,但不论是个头还是声音,此武士实在和信近太像了! 於大和信乃一脸疑惑地跟了上去。前方的道路变成了丁字形。正面便是人称熊若宫的竹之内波太郎府外的壕沟,壕沟对面是一堵结实的土墙。下人追着浪人转向右边。路边是芒草和落了叶的榛树。 到了丁字路口,於大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停住脚。头顶榛树上有几只乌鸦的叫声提醒了於大。信近几年前已在熊邸被人杀了。如他果真活着,自己这样赶过去,一旦闹开,岂不会让事情变糟,於大停住脚步。“信乃,把他叫回来,我们离父亲的墓地越来越远了。” “是。”信乃应了一声,刚跑出二三十步远,便看见下人沿壕沟走了回来。与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留着额发,系着紫色的发带,穿一身华丽的绫罗窄袖衫。信乃对於大道:“波太郎先生来了。” 於大点了点头,透过头巾看着一身侍童装束的波太郎。父亲生前,於大曾经与他见过两面。她经常听说他家从南北朝时代便流传下来的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据说他们是侍神的家族,不可轻慢。信近和波太郎的妹妹於国私通而命丧刺客之手。可是,这个波太郎为何如此年轻呢?论年龄,他应当比於大还长三四岁,但是依然留着额发,眼睛和嘴唇仍和以前一样娇媚。 “小姐,听说您要去祭拜父亲?”波太郎道,清澈的眸子中略带着微笑,“大概是您父亲在天有灵,才让我们碰上。请跟我来。” 於大没有回答。想到哥哥下野守和信近之间的争端和熊邸有关联,她一时有些犹豫。 波太郎见状,便笑道:“你这个下人,据说看见了一个熟人,还称那人进了寒舍。在下却并不知,不过今日在下要为小姐引见一个人。请跟我来。” 下人一脸疑惑,看着於大,小声道:“刚才那个武士,分明是进了熊邸……” 於大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熊邸的壕沟。清澈的水面上清晰地映出了乌鸦的影子。她决定去熊邸看一看,“有劳先生引路。” 哥哥活着也好,死了也罢,自己只是想凭吊一下,下野守也不能怎样。定下心之后,刚才那个一见她便逃遁了的男子,却愈发令她不能平静。 波太郎对此却只字未提。他在前引路,带於大到了祭坛,礼拜后。便把她带到了建造成书院风格的前厅。祭坛周围都是神殿,左右则是居室。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以神社为中心,四周围着壕沟的古式建筑。从前厅的窗子里可以看到对面的土垒和箭楼。 波太郎把於大带到厅中,推开窗户,指着院子道:“就在那些干枯的胡枝子花丛附近……”他一边坐下来,一边说道:“藤九郎公子,就在那里丢了性命。” 於大点头,看着外面耀眼的阳光。 “那晚遍地都开着胡枝子花,月色很美。刺客藏在那块洗手石后,突然跑出来,砍向藤九郎公子……”波太郎脸上露出微笑,“在下再次跟小姐提起此事,小姐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都是因为织田氏和今川氏争执不休。” “先生是说,先生知道兄弟相争的原因?” “知道。” 波太郎点头道,“我见过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争斗……也因此而失去了妹妹。” “先生的妹妹……就是於国?” “正是。”波太郎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道,“下野守真是可怕。” 於大没有回答,她的心开始像针扎一样疼痛。留恋於国的美色而出入这个家门的,好像不是藤九郎信近,而是兄长下野守信元。然而,仅仅因此,他便将信近骗到这里,连同所爱的人一起杀掉…… “小姐,想必对于此事,您的悲伤不亚于我。”波太郎看着於大忧愁的侧脸,道,“可是小姐不能就此沉沦。为了尚留在冈崎的孩子,多多保重。” “先生……”於大似乎定了心,问道,“今天您要为我引见何人?” “我要为您引见的人……”波太郎故作神秘地笑了笑,道:“乃藤九郎公子的灵魂。” “灵魂?” “您不要问了。灵魂会因此伤心。无他,只因我乃侍奉神灵之人,可以随意和灵魂交流。我能够知道灵魂的悲喜。” “啊……是。” 於大努力想从波太郎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波太郎微微颔首道:“听说小姐要再嫁。” “是。” “灵魂告诉我,您在犹豫,不知如何选择……” 於大点了点头。哥哥果然没有死……他还活着,和波太郎有来往。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难过,却又不能问。信近现在成了逃避下野守爪牙而活着的幽灵。如果把他带到明处,未免过于残酷。在这个骨肉相残的时代,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幽灵。 “小姐,您决定了吗?” “这,我……” “我知道。”波太郎大声笑了起来,“您要仔细地想想……这也是灵魂让我告诉你的。” “是。” “小姐肯定不愿意疏远冈崎,害怕万一变成孩子的敌人……这便是您犹豫不决的原因吧。” 於大吃了一惊,垂下了头。内心的顾虑完全被对方说中了,她一时无言。 侍女端上茶水。窗外的阳光更加明媚。一只鹌鹑飞到院子中那些记载着往日悲伤的胡枝子花枝干上,悠闲地觅食。波太郎缓缓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等着於大平静下来。“骨肉也好,女人也罢,您的这些顾虑都是不可避免的。我能理解小姐。但是,您不能一直犹豫不决,看不到前方的波涛。” “嗯……是。” “所谓生死有命,或许有一种方法可令水到渠成。要让小姐认真寻思,作出决定,实是太难。因此,在下想为小姐引见一个人,不知意下如何?” 他会带她去见谁呢?波太郎的一番好意令於大难以拒绝。“在见那人之前,我能先知道他是谁吗?” “您见他的时候,不必道出自己的身份。” “那好。” 波太郎满意地点点头。“如果能给您带来什么暗示,这也是灵魂的指引。请稍候。”施了一礼,他出去了。 不久之后,他便回来了。“我会称您是我的家人,以此引见给对方。请跟我来。” 他带着於大穿过走廊,走向对面的屋子。这里装饰一新,挂轴也很是雅致,还有香台、花台,都镶着精细的螺钿。阳光从右手边书院的窗子里射了进来,照到绘有《源氏物语》画卷的屏风上。正面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和两个随从模样的武士。坐在上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武士,而另一个看起来年在二十五六左右。於大随波太郎走了进去。 “果然很像於国。”正面的少年肆无忌惮地看着於大。 “大概是血缘的缘故。来,靠近些,吉法师公子要赐你一杯酒。”年长的武士轻松地对於大招了招手,道:“你叫於大?” “啊……是。” “我是织田吉法师公子的家臣平手中务,这位是阿古居的久松弥九郎。” 於大吃惊地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久松弥九郎,跪伏在地。这就是织田信秀之子,还有自己可能嫁予的久松俊胜!但是让她最为惊讶的,是自己突然被引见给吉法师。 “吉法师公子,请赐酒。”平手政秀说道。 “拿酒来。”少年吩咐着侍女,然后对於大道,“你喜欢什么?於国擅长跳幸若舞,也经常唱些小曲。” 说到这里,他突然站起身,前跨一步。於大吃惊地往后退了退。少年刷地扬开手中的扇子,唱道: 人生谁无死,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二十二 樱花洗心尘 跑马场开满樱花,地面也已经覆盖了一层落樱。松平广忠马不停蹄在花树间奔驰了三个来回。很久没有出去猎鹰,也没来过马场,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的抑郁。 “八弥,继续!”他调转马头,沿护城河朝着满性寺驰去。近侍岩松八弥手持长枪,绊到了石上,一个踉跄扑到广忠马前。广忠引以为豪的连钱苇毛驹受了惊,高扬起前蹄。只见樱花的波浪在舞动,地上的樱花飞扬起来。广忠摔到了趴在地上的八弥身旁。 “大人您这落马真是精彩。” “浑蛋!” 广忠手里的鞭子啪的一声落到八弥肩膀上。八弥的独眼带着怨恨,紧紧盯着广忠。“您没有受伤就好。” 广忠急忙站起来,拍了拍衣上的樱花瓣。“八弥!” “在。” “你恨我?” “怎么会……大人何出此言?” “我夺走了你的阿春。” “绝无此事。小人和阿春了无关系。今日乃大人和新夫人大喜之日,没受伤就好……” 鞭子再次落到八弥头上,八弥眨着独眼,盯着广忠。 “有何可喜?住口!” “是。小人不说了。” “她非我要娶的人。你和阿春懂什么?你在心里恨我。” “不,小人绝不恨城主。” “住口!” “是。” “我从你手中夺走了阿春。你的眼睛告诉我,既夺走了她,就当好生待她。”广忠不再看八弥。他两手握鞭,情绪激动,焦急地在樱花下踱来踱去。 那马将广忠甩下背之后,悠闲地啃地上的青草。小随从这时还没跟过来。岩松八弥慢慢站了起来,拾起缰绳。“大人还骑一圈吗?”广忠没有回答。八弥这才发现他眼中含着泪水,徘徊不止。八弥也想哭。 广忠的情绪最近已经好转,让人们看到了希望。此时偏偏又传来令他难过的消息:刈谷的於大要再婚了。她要嫁予的阿古居的久松弥九郎俊胜,乃追随织田之人。须贺嬷嬷将这个消息告诉广忠时,广忠发疯似的笑了起来:“哈哈,於大就要变成久松的女人了。真是可笑,哈哈……”须贺嬷嬷正为他的笑声不安,广忠已经将手中的茶杯朝院子里的石头砸过去。 此后,谁都不敢再提於大的事。广忠当然也绝口不提。但那夜开始,他便变得甚是躁乱,就连刚刚收为侧室的阿春处也不去了。老臣们为此斥责了须贺,和户田家的婚事也提前了。今日便是大婚之日,八弥本来也松了一口气,给他制造了一个落马的机会。 “城主。”八弥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道,“再骑一圈,再跑一圈吧。” 广忠停下脚步,回过头紧紧盯住八弥:“八弥,你觉得人可信吗?” “在世间,若无信任,便无法生存。” “哦,人言人生如电光石火,生命如露如电,不得不信啊。” “大人再跑一圈便回去吧。” “八弥,把樱花摇落!” “啊?” “把马拴到树上,我来摇晃,你脱下衣服,把花瓣包起来。” “是。”八弥一脸惊讶地脱下衣服。 广忠拿起缰绳,将马拴到一株新生的樱花树上。“好了吗,八弥?” “好了。”八弥的右臂到胸部,隆起的肌肉上有一道刀痕,广忠说了一声“好”便高高举起了鞭子。第一鞭没有落在马背上,却是抽在了八弥身上。 “八弥,你不快?” “小人快意。” 第二鞭打到了马身上,马受惊狂跳,花瓣雪花般落到八弥的身上。“哈哈哈,马壮樱花落,此话不假呀。把花收起来,收起来。哈哈哈。”广忠抽打着马,还高高扬起鞭子抽打樱花树枝。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对于八弥来说,不管怎么样,只要让广忠高兴起来就好。 “大喜的日子啊,大喜的日子……”三月的冷风吹着八弥的肌肤。他眨巴着独眼,急急忙忙用衣服包起花瓣。 大概是因为刚才的动作过于剧烈,广忠的脸色由红变白,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还沾着几片花瓣。他最近很易疲惫。笑着笑着,广忠突然咳嗽起来,他看了看收集起来的花瓣,突然严厉道:“好了!牵马,我们回去。” “是。”八弥扛着长枪,臂弯里夹着包有花瓣的衣服,解开了缰绳。 马还未平静下来,眼睛熠熠闪光。广忠拍了拍马的脑袋,一跃身跨到马背上。“八弥,走!”可是,这次他并没有像刚才那样飞奔,只是沿着河走进菅生苑,来到酒谷门前。从城的正门至此处都打扫得千干净净。这是为了迎接即将过门的真喜姬。 八幡苑的近侍瞪大眼睛,来到他们身边。他们看见八弥裸着身子,以为出了什么事。广忠默默地下了马,把缰绳扔给近侍,走进了大门。“八弥,进来!” 裸着身子在城中行走,本就已够怪异的了,广忠却没有去前庭,他穿过大走廊,直接拐去了内庭。八弥有些犹豫。 “进来!”广忠命令道。 他们来到刚刚搬到本城、由广忠姑母绯纱夫人随念院抚养的竹千代的房间前面,稍稍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便走开了。广忠要将裸身的八弥带到哪里? “城主。您……”见周围全是女人,八弥忍不住道。 “跟我来!”广忠并未停下脚步。 穿过於大以前住的房间,沿中庭转向右边,八弥惊呼一声。广忠在往表妹阿春的房间走,她现在已被称为阿春夫人。 广忠在入口处回头看了一眼八弥。八弥只能听天由命了,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城主生气。他拿着包樱花的衣服来到门口时,屋里的阿春和侍女都大为惊讶。 “阿春,拿笊篱来。”广忠道,“拿来盛樱花。别让八弥冻着了,快去!” 阿春看着八弥,心下不由一阵难过,神色也慌张起来。广忠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八弥想象的那么糟糕。八弥原本已经作好了挨训的准备,但是广忠只淡淡道:“把花放进笊篱,你穿上衣服吧。”阿春拿来笊篱,广忠脸上露出愉快的笑。“有趣吗,八弥?” “是。大人打算拿这些花做什么?” “我要用这个洗一洗我喜欢猜忌的心。” “洗心……” “好了好了,你赶快穿上衣服,下去吧。” 听了这话,八弥松了一口气,急忙穿上衣服退下。 “恭喜城主。”等八弥退下之后,阿春提心吊胆地对广忠道。 “什么恭喜……喜从何来?哼!” “是。” “是谁教你说出这种阳奉阴违的话的……我不是在责备你。休要那般战战兢兢的,我今日只想淘气一点,什么也不想。”他凝视着阿春,继续说道,“真像……” 阿春明白广忠的意思,他喜欢的并不是她,而是把她当成了於大夫人。 “久松弥九郎那……” “大人说什么?” “好了,你不明白。拿上那些花,跟我来。” “要把这些花……拿到哪里去?” “浴房。水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 “我这就去,把花带上。” “是。” “不是蒸浴,是樱花浴,把这些花置人浴桶。” 阿春不解地跟在广忠身后。今日乃新婚大喜之日,在马场上奔波了一趟,沐浴梳理一下本不奇悭,可为何要将些花放到浴桶中?对阿春而言,跟着广忠去沐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以前和她一起服侍广忠的那些小侍女,究竟会用什么眼光来看自己呢?一思及此,阿春便不寒而栗。 “以此迷惑城主,这个女人可真有能耐!”阿春还未被收为侧室之前,便听到过这些闲言碎语,令她无地自容。 “樱花总是一起开放,一起凋落,乃纯洁之花。” “是。” “是忠贞不二之花。” “是。” “人生如露如电。好了,你把衣服也去了吧。” “啊?可……” 这时阿春才注意到,两个侍女还跪在浴房门口。广忠却看都不看她。“我们洗一次樱花浴。我要洗洗自己的心,用武士的气节和这樱花比一比。来,进来!” 由于恐惧和羞惭,阿春甚至忘了让跪在门口的两个侍女退下。广忠突然脱掉衣服,侍女慌忙接了过去,退到阿春身后。 “啊……”阿春惊呼了一声。这声惊叫并非出于羞惭,而是恐惧。 “快!”身上只剩下一件内衣的广忠一把从阿春手中抓过盛着樱花的笊篱,打开浴房的门。 一股白色的蒸汽从里面冒了出来,但广忠的身体似乎比那蒸汽还要苍白,他迅速跳进了浴房一角的浴桶里。此际浴房里一般都无浴桶。此处放置浴桶,乃征战一生的父亲留下来的习惯。战场上没有浴房,只能将烧好的水倒进浴桶里,一边听着战阵锣鼓,一边畅快地将整个身子浸入浴桶之中。“所谓的极乐世界也无非如此!哈哈哈。”父亲甚至把这种嗜好搬进了浴房当中。 广忠从来没存在这个浴桶中洗过,只是把它闲在一边。而今日,他却将樱花倒进桶中,自己也进入了桶中。桶中的水和樱花一起溢了出来。“哈哈……”广忠失常的笑声夹杂着樱花的香气,在狭小的浴房中回荡,“过来吧。这可是樱花啊。好多樱花。你在于什么?” “啊……是。”阿春踉踉跄跄走了进来,背手关上门,两手护住胸部,弯下身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浴室中一片黑暗。屋顶的金网行灯在浓浓的蒸汽当中,发出微弱的光。 渐渐可以看清周围的情形了。花瓣散落在阿春脚边,就像螺钿一般。浴桶中的水面上依然浮着一层樱花,煞白煞白。 广忠的脑袋浮在白色的花瓣上,两眼紧紧盯着阿春。阿春顿感毛骨悚然。大概是因为心存恐惧,广忠的脑袋让她想起在某幅画中见过的被人砍下的头颅。阿春慌忙克制住这种妄想,在这种大喜日子里,怎能产生这样不吉的联想? “阿春,站起来。” “是。” “我让你站起来!” “嗯……是。” 阿春拼命控制着扭曲的表情,战战兢兢站了起来。先前她一直以为,对于一个女人,被爱便是一种幸福。她有时甚至会想,自己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接受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情意,此乃上天注定的福分。但是这种福分始终伴随着如履薄冰的感觉,时时刻刻带着恐惧和不安。她来不及想这是为何,但是,在她赤裸着身子站在门口的那一瞬间,似有所悟:自己太卑微了,广忠怎会顾及她的感受?她不过是一个玩偶。 阿春站起,广忠依然紧紧地盯着她的身体。他在想什么?即便目光中充满情意,也让阿春十分难受,就像正在被人鞭打。水中的花瓣香气扑鼻,广忠突然却剧烈地咳嗽起来。“阿春,”停止了咳嗽,广忠却满腔怒火。他盯住阿春,扑打着水面的花瓣。“笑!为何要哭丧着脸,我让你笑!” 阿春笑了。虽然她也知道这笑有多么僵硬,但是她依旧拼命地笑。广忠扭开了脸。 阿春眼前一阵发黑。她不知广忠的怒火将会以何种形式爆发出来,不禁感到悲哀,泪水止不住地倾泻下来,终于嘤嘤哭了。 广忠却依然别着脸,没有说话,良久,方小声道:“阿春。” “嗯……是。”阿春慌忙抬起头。广忠已经站了起来,浑身沾满花瓣。 “来,给我搓搓背!就在浴桶里。” “是。”阿春感到终于解脱了,慌忙舀起水,为他搓背。 “阿春,你怕我?”广忠问道,“我就这般可怕?” “是……不。” “你知我为何这般沐浴吗?” “不知。” “我要从此得到新生。” 阿春怕他的性子再次生变,不敢说话。 “自从来到这个世上,我无一天是按自己的意志而活。但从今日起,我要改变自己,才使用了父亲在战场上经常用的这个浴桶。” “是。” “我想让你也用这些水洗一洗,才让你笑,你却哭了……” 阿春忽然觉得广忠有些异样,偷偷看了一眼,发现他竟哭了起来,遂颤声道:“城主,请您宽心些!” “是真心的?” “是。奴家愚钝,不懂城主的心思……”阿春突然觉得广忠亲切了许多,抚摩着他瘦弱的肩,道,“原以为像城主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悲伤的……” “哦,你原以为我可随心所欲?” “是。” 二人好久都没说话。阿春像侍弄一个孩子一样为广忠洗着。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阿春道:“城主,您能站起来吗,您的脚……” “嗯。”广忠站起身,伸出脚。阿春抱住他的脚,为他搓洗,她突然觉得他颇为可怜。我就是夫人的替身也无妨,只要能让城主高兴……想到这里,即将过门的真喜姬又让她担心起来,并非出于敌意,亦非嫉妒,而是恐惧。 “阿春。”广忠道,“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一辈子不会改变主意。” “大人是说……” “休要告诉人,我不会接近新过门的夫人。” “啊……这……” “我可以做给你看,但这不是跟於大赌气。” 阿春突然屏住了呼吸,她已经模模糊糊知道广忠在想什么了。他虽然说不是在赌气,语气却明明是在赌气。“我再也不会因外界变化而轻易改变心意,不管是谁,如何改变,松平广忠都不会变!”说着,他突然把手搭到阿春肩上,“你的皮肤好凉。” 阿春吃了一惊,停下了手。她感觉广忠的手有些炽热,双眼也闪闪发光。阿春感到恐惧和羞耻,就跟广忠最初宠幸她那日一样。她是於大夫人的影子,阿春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是,她却害怕因为有着和於大夫人相似的面孔,而和新夫人发生龃龉。 地板上落满樱花,周围都是扑鼻的花香。阿春将脸贴到广忠瘦弱的胸脯上……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二十三 春雷之宴 众女人都聚集在了酒井雅乐助府邸门前。田原的户田弹正左卫门康光之女真喜姬一行今日便要进入雅乐助府中。於大过门时,途中几次遇袭,而此次送亲的队伍却平安无事。队伍隐隐流露出京都雅风。加上侍女的轿子,一共四乘,七名骑马武士护送。虽很难说得上气派,但贝桶、衣柜、橱子、担柜、长柜、屏风箱、碗橱等嫁妆,也都颇有大家风范。最让人大开眼界的,是轿夫个个都身着十德衣,腰系白丝带。 “据说这是京都的风气。” “田原城主肯定是跟骏府的大人学的。” “新夫人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上房夫人国色天香,这位夫人不知怎样?” “城主到现在还无法忘掉原来的夫人,真是让人担心啊。” 送亲队伍的首领乃真喜姬之兄宣光。这次仍然是酒井雅乐助的夫人负责迎接新夫人。轿子被抬上门前的石板,酒井夫人打开轿门,众人眼前顿时一亮。一只白皙细嫩的手伸出来,酒井夫人扶住新娘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新夫人外面罩一件乡幸菱纹的白色短袖罩衫,罩衫下是一件加贺染,贴身衣服则印着练红梅纹。她一出轿,挺拔的身姿让人眼前一亮。 “真漂亮!”不知是谁赞了一声。 “稍微有些瘦。” “确实比於大夫人瘦。” “真是很难比较,人各有所妤。” 真喜姬或许听到了这些话,她看了一眼众人。她眼神柔和,可见是性情温和之人,却似少了些才气。 和之前迎娶於大时一样,雅乐助的妻子拉着真喜姬的手,把她引进了屋。在府中稍事歇息,便徒步移到本城,在那里举行大礼。陪嫁的侍女也从轿中出来,进了雅乐助府里。牵马的人和收拾轿子的人在门口喧闹起来。雅乐助把真喜姬的兄长宣光带到了另一个房间,共商大礼余事。 “我们两家齐心协力,未来令人振奋啊。” “是啊,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下人奉上了樱花茶,主客二人举杯同用。此时,一个小侍从膝行到雅乐助跟前,对他耳语一番。雅乐助不解地嘀咕了一句,朝宣光歉意一笑,走了出去。 “城主派你来……”雅乐助走进岩松八弥候着的房间,快步走到上座,便道,“何事?” 八弥转动独眼,正襟危坐道:“城主吩咐,不能让送亲队伍进入本城。” “哦?城主竟然说出这等话?” “是。这是城主让小的带话。” “糊涂!”雅乐助愤然道,“这是冈崎的大事,全体上下都要道贺,不去本城,婚礼在哪里举行?” “这……城主说,本城乃竹千代的地方,真喜姬小姐不能去那里。” “混账话!” “这并非在下的意思,只是城主的吩咐。” 雅乐助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广忠常说,这个城是他父亲的,是他儿子的,不是他自己的。而现在,他又说出这种话来。“但是现在送亲的队伍已经到了这里,城主是否说明把他们带到何处?” “城主说,可把他们带到二道城。” “二道城……八弥,你疯了?今日迎娶的可是城主夫人,若在二道城举行大礼,户田一族能答应吗?” “在下再说,这一切并非在下之意。” 雅乐助咬住嘴唇。哼!真是疯了!这些话若是让真喜姬的哥哥宣光听见,将会是何等的屈辱,他又会何等愤怒? “好了!”雅乐助站起来,“我亲自前去问城主。若要故意惹对方动怒,这门亲事还有何意义?还举行什么婚礼!” “在下已传完话了。” “我知道。等我走了你再回去。”说完,雅乐助便出了大门。 歇息了半个时辰,女人们已经开始为户田小姐更衣,准备前往本城。轿夫都在门外候着,甚至没来得及松一松鞋带。 雅乐助咬牙切齿,跑向本城。阳光明媚,二道城的路面还未清扫。他很快来到本城的大门。在老臣们的指示下,这里已经备好了烛台。雅乐助大声道:“城主,城主在哪里?”他跑进本城的前庭,闯进广忠房门口,“雅乐助求见城主。” 房间里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广忠刚从浴房出来,坐下。他脸色红润,让一个小侍从为他梳头。雅乐助猛地坐到他跟前:“城主!” 广忠微闭双眼道:“雅乐助?” 雅乐助原本以为广忠又会大发雷霆,不料他说得甚是平静:“我让八弥转告你的话,明白了吗?” “在下正是为此事前来。事到如今,怎能说变就变!” “是我说晚了。但即便晚半个时辰也无妨。收拾一下二道城吧。” “城主!”雅乐助单膝往前,进了一步,“真喜姬小姐可不是侧室!况且,为何不能住本城?在下不能明白。” 广忠没有回答,依然微微闭着双眼。 雅乐助急道:“城主,您为什么不说话?时间不多了!” “因此我才让你们赶快去收拾二道城。” “为什么要去二道城……您是要为难我们吗?当时我们让竹千代公子住进二道城,实是一时疏忽,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松平氏,城主要是认为这是我雅乐助一人的意思,在下无话可说。但是,今日之事万万不可如此!” “雅乐助,你是在命令我?你什么时候成了城主?” 雅乐助瞪大了眼睛。 “今日之事是我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的,赶快把准备好的东西搬到二道城去。你要是不愿意去,我吩咐其他人。” 雅乐助紧紧盯住广忠,嘴开始扭曲。对于“你什么时候成了城主”这种话,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正在此时,石川安艺和本多平八听到八弥的传言,也到了本城。“城主,城主在吗?”他们大喊着,闯了进来。 广忠的眼睛灼灼放光。 “城主,听说大礼要在二道城举行,此事当真?”看到满脸怒容的雅乐助,石川安艺毫不留情地逼问道。 “哼!” 广忠额头青筋直露,过了片刻方才平静,“雅乐助。” “在。” “你们不听?想要怎样?” “这……可是……” “这个决定,只有我自己明白。比如……”广忠闭上了眼睛,“你们怎知道我是否喜欢真喜姬。若我们二人不和,真喜姬小姐心生怨恨,那么竹千代还能在这里待下去吗?你们如果非要将她送进本城不可,那就先把竹千代挪到二道城去。” 广忠的声音非常平静,三位老臣面面相觑。 “并非我为难你们。你们只要说一声,本城是竹千代的居处,怪就怪我没能及早说清楚。只要把准备好的东西搬到二道城即可。你们能明白吗?” 三人再次面面相觑。这些话虽然让人难以理解,却也合情合理。仔细想来,广忠的这番话,已表明他根本无法和真喜姬和睦相处,三人因广忠的问话而惊惶,竞没注意到这一点。 “你们还不明白吗?竹千代身边如果出现一个新的女人,你们难道会放心吗?”广忠这么一说,三人也只好点头,互相催促着起身离去。广忠才松了一口气。 城内开始喧哗。大队队伍已经进了城,却突然要改变举行大礼的地方,而且连夫人的住处也改换了,真让人措手不及。有人在清扫从酒谷到大门的道路,有人慌慌张张去本城搬东西,有人搬烛台,有人扛屏风……大家乱作一团。 这座城的本城名为八幡苑,乃广忠之父所建,代替落入织田手中的安祥城,成为冈崎的治所。石墙高约二十七尺。从入口处的二阶门经酒谷到二道城外的冠木门,超过一町一百八十尺,因此从本城到二城的道路便成了一个斜坡,而且曲曲折折,要穿过好几道门。 在众人的一片忙碌之中,雅乐助回到了自己家中。原定未时四刻进入本城,现已过了未时。雅乐助最担心的,是真喜姬和她的兄长宣光原以为是去本城,若中途转向二道城,兄妹二人定会心生疑虑。本城墙高二十七尺,二道城只有十二尺,差别太明显,一眼便可明了。如果真喜姬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女子,问起为何不去本城,他该如何回答,才会让她明白呢?虽不知宣光是什么脾气,但若是他的父亲弹正左卫门,定会拂袖而去。 广忠的话更让雅乐助忧心忡忡。乱世之中,人心难测。倘若真喜姬小姐和城主不睦,将一腔怒气转到竹千代身上,该如何是好?不仅是雅乐助,其他老臣也深感不安。 雅乐助回到房中,为自己倒了一碗药。他必须静下心来,仔细思量后,才可去见宣光。此时,夫人走了进来。 “小姐已经更衣完毕,宣光大人都等急了。” “先别急。”雅乐助一脸苦相。 “唉,这些人,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但遇上这种事却手忙脚乱……”雅乐助回到宣光处,说道,“我生怕有闪失,才前去督看,唉,竟是不能按时举行大礼了。”他干巴巴地笑着,坐了下来。 宣光似乎毫无察觉,只道:“这些事往往容易出些差池。”他的性情似乎很温和,毫不介意。 “是啊。若是下雨,说不定大礼得晚上举行。” “反正夜长着呢。”然后二人开始评论骏府人物,以待石川安艺的消息。到了申时以后,安艺才带来已经准备完毕的消息。 将近黄昏时,穿着十德衣的轿夫抬起轿子,送亲的队伍从雅乐助的府邸出发了。四周被晚霞染成了一片红色。路两旁依然站着松平武士的家眷。雅乐助与户田宣光并行。后面是在雅乐助夫人牵引下的真喜姬。左右各有三个侍女。傍晚十分宁静,没有风,只有樱花在夕阳中静静飘落。 “啊,真气派!”来到长九间四尺、宽两间半的多门前,宣光对雅乐助道。雅乐助吃了一惊,宣光的目光让人畏俱。 “那是八幡苑吗?” “正是。” “听说乃清康公将安祥城的治所移到此处而得名。” “是。” “当时清康公亲手栽了一棵松树……就是那一棵吗?”宣光用手中的白扇指着月见箭楼墙内的一棵松树,雅乐助急得揪心,“正是。” 一行人进了多门。雅乐助默默地朝着与刚才那颗松树相反的方向走去。不出所料,宣光不解地停下了。雅乐助直冒冷汗。 “不是那边吗?” “是这边。” “那八幡苑……” 雅乐助急急向他施了一礼,道:“少主现住着八幡苑。” “哦。”宣光屏住呼吸,回头看了一眼真喜姬。真喜姬似乎无心观看周围的风景。她的瓜子脸上流露出将为人妻的不安和忧愁。宣光再次看了一眼本城的松树,对雅乐助小声道:“您请带路吧。” 雅乐助这时已是大汗淋漓。 真喜姬告诉冈崎人自己十八岁,实际上她已十九岁了。女子十六七岁就应出嫁,为何她却偏偏拖到现在呢?因为她有心病。真喜姬不免对自己的晚婚感到悲哀。 广忠年后就已二十,还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是侧室阿久夫人所生,一个为前正室於大夫人所出。嫁到已有嫡子的家中,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自有不轻的压力。 在田原城,她几乎没有听说过关于阿久夫人的事,却经常听人们提及於大夫人。嫁过来时,带来棉种分给百姓,用牛奶做苏让城主高兴,为了少主竹千代的平安降生,去凤来寺祈愿……无不体现出於大的才干和眼光。而且,於大小姐的美貌更是远近闻名。 真喜姬听说这门婚事时,本意要拒绝,但父亲和哥哥却不允许。她从未想过要和於大一较高下,作为一个女人,她一开始便觉不如他人。冈崎城主风流倜傥,海道之内众人皆知,她日夜担忧自己能否得到夫君的宠爱。 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於大夫人的羡慕,而不是对阿久夫人的嫉妒,这种羡慕之情甚至让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带到了二道城。田原本是一个小城。与之相比,冈崎看似气派,内部却非常朴素。真喜姬并不在意,以为武士之家大都如此。怀着这种想法,她坐到了座位上。 双方互赠礼品,客套完毕,真喜姬心中一直充满期待:到底哪一位是城主?婚礼中,京风与乡下的习俗互相掺杂,让人眼花缭乱,真喜姬不知道丈夫何时出现。 礼毕,雅乐助夫人再次拉住真喜姬的手,将她带到后室。室内除了一架气派的屏风,所有摆设都比不上田原。真喜姬已和兄长一行别过,身边只剩下雅乐助夫人和三个侍女。 “以后这里就是您的居处了。” 真喜姬听到这话,扫了一眼,并未感到有何不足之处。既然松平氏家风质朴,自己已嫁过来,自当入乡随俗。此时,一个侍女贴在真喜姬耳边道:“城主来了。” “啊?把镜子拿过来。”真喜姬且喜且忧。她刚让人收好镜子,便有人过来禀告道:“城主到。”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微微地有些羞惭,有些躁动。她低着头,听着自己的心跳。这时,一个白色的影子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停步,身后跟着一个带刀的侍从。“我来了。”他来到真喜姬上首,坐下。真喜姬跪在地上迎接。 “你就是户田小姐?” “是。妾身真喜姬。” “我是广忠。”他顿了顿,继续道,“一路奔波,辛苦了。” “以后请大人多多关照。” “好,也请你多关照。”广忠说完,抬头看着真喜姬。他的神情已平静了。真喜姬抬起头,第一次看了看这个自己将要托付终身的男人。果然名不虚传。看见广忠清爽的眉宇和红润的嘴唇,她再次低下头。是幸福,或者说是一种感动,这一瞬间令她全身发抖:这个男子,从今日始,就是我的丈夫了? 这时,从北方下伊一带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 “哦,真是罕见的春雷。”雅乐助夫人道。真喜姬和侍女侧耳听着。广忠也不由得侧耳倾听:“是雷,真是少见……” 春雷掠过大地,轰隆隆的声音响彻上空,周围骤然暗了下来。丙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端着茶点走了进来。侍女们接过茶点,放到广忠和真喜姬面前。 广忠一边听着外面的雷声,一边喝着茶。“开始下雨了。” “是。下过雨之后,万物复苏。” “真是可喜可贺。”雅乐助夫人道。 广忠回头看了眼雅乐助夫人,道:“我还以为是雷打后来人呢。” 听了这话,众侍女不由掩口笑了。所谓打后来人,是此时的一种陋习。在续弦过门时,前妻便会纠集亲戚朋友,拿着木棍和扫帚之类,来殴打“后来人”。真喜姬听到广忠说自己是后来人,有些难过,但心情却放松下来,不禁掩嘴笑了。大家说笑着,雨哗哗地下了起来。 当新郎和新娘要起身时,大雨倾盆。由于这一场雨,烂漫的樱花今晚也该落尽了吧。但谁也没有提起此事,而是说,“大好春雨啊”“这正是吉兆啊”大家拣些吉利话说着,坐到酒席前。 广忠和真喜姬坐在一起,一派喜气。这里若非二道城,宣光定然更加高兴。但是,为何会将八幡苑交给少主呢?大概是因为冈崎人多,有别的考虑吧。宣光作了一番善意的猜想,等着酒宴结束。 雨越下越大。时而夹杂着闪电,比烛台的光还要明亮,映在隔扇上。在往新娘子的酒杯中斟酒的时候,突然在近处响起了一声雷。真喜姬颤抖了一下,喝下杯中的酒。 “雷声很近。” “或许是上天想清理这块土地。” “这是我们新的开始。” “这样我们两家就能千秋万代。” 真喜姬喝完酒,进入宴席之前,再次换了衣服。席间,越发觉得雷声震耳欲聋。丈夫广忠俊美的脸庞不时浮现在她眼前,令她全身燥热。“我会好好侍奉城主的……”她想。一想到夫妻生活此后便要开始,她的脸颊和耳朵都不由得躁热起来。 “小姐。”帮她更衣的侍女小声道,“听说这里是二道城。” 若在往常,这句话绝不会被疏忽,但真喜姬现在沉浸在喜悦当中,幻想着自己身为女人大礼之喜,根本无暇体会这话的意思。“城主住在哪里,哪里就是本城……是你听错了吧。” “听说……本城有一位新立的侧室。”侍女转到她身后,为地系上丝带。 “我知道,休要瞎说。”真喜姬以为侍女是在说阿久夫人,责备了几句。侍女只好沉默。 将近亥时,雨终于停了。幸若舞和小曲,小鼓和笛声,充斥着整个二道城。寅时,宴席终于结束了。此夜,广忠最终没来心神不宁的真喜姬房中。真喜姬以为这是冈崎的风俗,只得压抑住心中的情绪。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二十四 兄妹重逢 天文十四年秋日,阿古居。 “有一位行旅之人求见夫人。”足轻武士与助手拿一封书函,穿过院子前来禀道。於大轻轻放下手中的针线,接过了那信函。写信人乃熊邸竹之内波太郎。於大有些奇怪:波太郎的这信,为何不写给丈夫俊胜,却给自己? 此处乃是刚刚擢为佐渡守的阿古居城久松弥九郎俊胜府上。天已入秋,於大嫁到这里,已经八月有余。府邸建于平地之上,其防守却比熊邸还要薄弱。丈夫俊胜昨日去了那古野,至今未归。 於大小心翼翼拆开书信一读,方知是一封荐书,波太郎希望於大能向丈夫佐渡守推荐一个人。此人名竹之内久六,似为波太郎同族。他或许是猜到俊胜去了那古野或古渡城,方写信给於大。 “不知那人为人行事如何,把他带来看看。”以前於大是一个深居内庭的贵夫人,现在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弱小大名的妻子。她收拾好手中的针线,等着那个人。不一会儿,与助带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出现在马厩旁的柿树下。於大不经意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心开始狂跳。他正是亲哥哥藤九郎信近,自从上次在熊邸邂逅,她就从来没有忘记过。 於大非常吃惊,正想说话,但与助身后的信近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夫人,小的把人带过来了。”与助站在那里禀道。 信近在院子里单膝跪地道:“小人便是竹之内久六。” “竹之内久六……”於大念叨着,似乎要将这个名字刻在心里,随后她说道:“你是波太郎先生的族人吗?” “是。虽说是远亲,但我们确实是同族。” “哦。与助,你先退下。”与助低头施了一礼,便退下了。“哥……” “嘘——”信近阻止了她,“小人竹之内久六,如蒙不弃,请收留小人在贵府做一名足轻武士。” 於大看着面目全非的哥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看着於大惊讶的表情,久六继续道:“据说不久还会发生战事。冈崎的松平大人自从迎娶了田原夫人,便变得斗志昂扬,声称要在近期夺回安祥城,现在正厉兵秣马,准备开战。”他一口气说完,才严肃地低下了头。 信近口中的田原夫人,便是於大离开之后,嫁给广忠的户田真喜姬。松平人称其为田原夫人。於大也时而听到一些田原夫人的传闻,其实,她经常向人打听田原夫人的事情。据说她与广忠关系不睦,原因是广忠没让她住进本城。於大能够理解广忠的心情。 “我只有你一个妻子。”分别时,广忠曾经轻轻地对她这样说过。想起这句话,於大仍然感到莫名的心疼。然而,自己却嫁到了这里。“请原谅。”每当想起广忠,於大便会在心中重复这句话。“或许……或许有一天我能够帮得上竹千代。” 然而现在,原以为已经死去的藤九郎信近,却以一介武士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於大闭上眼,揣测着兄长的用意。“那么……”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问道:“此次战役,谁会取胜呢?”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人以为,松平氏取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为何这样认为?” “安祥城虽是织田信广大人的城池,在他背后却有一个如日中天的人物,即他的父亲信秀大人。而且,令兄水野下野守大人,尊府主人久松佐渡守大人,以及广濑的佐久间一族,现在都已经投靠了织田,而松平信定大人早已与冈崎为敌,据说三木的藏人信孝也生异心。因此,松平氏断难……” 於大沉默地看着信近。兄长的面容,让她想到在冈崎城本城无忧无虑玩耍着的竹千代。 “如果族中出现谋叛之人……” “是,信孝对广忠大人并无好感。” “广忠心地善良,为什么……” “这……这样一个时代,心地善良的武将往往软弱而固执。这次他心血来潮想攻打安祥,冈崎的家老们也并不赞成。”此次战争势难取胜。但於大能理解广忠为何要发动这样一场战争。“我不能被人当成可以随意支配的玩偶。”广忠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於大曾经用自己的柔情化解了丈夫的偏执。但现在他身边却没有这样一个人。 於大将视线移向碧蓝的天空。天空高远,一片白云从檐外的丝柏树上空飘过。伯劳在凄切地呜叫。 秋意正浓,庄稼还未收割完毕。如现在发起战争,定会招来领民的怨恨,且会增加众多的流民和盗贼。但现在的冈崎对于於大,已是空中的云朵,可望而不可即。 “久六先生。” “夫人称小人久六。” “这样万万不可。”於大轻轻用袖口拭了拭眼角,“有没有办法阻止这场战争?” “没有。”久六严肃地答道,“小人只是一介足轻武士。” “你能为我们做什么?” “这……”他看了看天空,道,“追随尊府主人,为他赴汤蹈火。仅此而已。” “……” “若是有幸,还能立下战功,出人头地。充当攻打冈崎的前锋,乃每一个足轻武士的梦想,您不必嘲笑,现今,这种事不足为怪。夫人,熊邸主人让我来求您,请将我推荐给您家主人。” “我知道了。”於大颔首道,“你先去与助房间歇息,等城主回来。” “多谢夫人。小人先告退了。”水野藤九郎信近如同一个足轻武士那样,毕恭毕敬向於大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於大使劲儿咬住嘴唇,目送着他的背影。让於大下定决心嫁到这里来的,便是熊邸的竹之内波太郎。波太郎暗示於大嫁到织田阵菅,以便在紧急之际帮助竹千代。而现在,又让哥哥到家里来当差。於大不知其中有何玄机。不知是信近受波太郎摆布,还是波太郎被兄长利用。但她明白,这二人必出于某种共同的目的,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充当攻打冈崎的前锋。”兄长确实这样说过。他定然是想亲自抓住竹千代,借此救他一命。可丈夫弥九郎俊胜对于此事却一无所知。是否应该让他卷进这场阴谋当中呢?正想着,门口传来了马蹄声。肯定是弥九郎俊胜从那古野回来了。若是他早回来半个时辰,於大便没有机会和信近说话。她松了一口气,收拾好手中的针线,坐到镜子前,整理头发。 在这里,外庭与内庭有别。於大梳完头,来到和外庭只有一廊之隔的内庭门口,跪在隔扇后面,等着丈夫归来。 弥九郎俊胜此时在前庭召集了家臣,大声宣布:“马上就要开战了。”严肃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急躁。他大概挺直了腰板,怒眼圆睁。“先前攻打美浓,弹正信秀大人未能大获全胜。听说松平人竟因此不自量力,试图攻打安祥城。”俊胜哈哈大笑起来,“当然,这于我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织田行动迅速,说不定马上会下令攻打冈崎,你们要尽快作好准备。” “遵命!那么今岁年赋该如何征收呢?” “告诉老百姓,男女老幼一起出动收割庄稼。一旦战端开启,田地被交战双方践踏,损失会比提前收割大得多。另,让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男丁全副武装,随时待命。” “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 “是,这些人上了战场,剩下的人也不能放松。田里的收成关系到一年的生计,收割一事不可大意。” “遵命!” 有人奉上了茶水。 “不用,我到内庭去喝。还有,准备四十匹驮运军备的战马。” 於大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她听到丈夫的脚步声,轻轻打开了隔扇。 “恭迎大人。”她伸手接过丈夫的刀。 “於大,辛苦你了。”俊胜对於大格外好。他的声音和刚才在外庭时截然不同。一股干草和汗水混杂的气味直扑於大的鼻孔,她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今日天气很好。”来到卧房,俊胜瞅了瞅外面,盘腿坐下。“今年是难得一遇的丰收年,若是再晴上几天,百姓们该欣喜若狂了……这时候开战,真是没有同情心。”俊胜咬牙切齿骂道,“这个浑蛋!” 於大知道,他骂的是她前夫松平广忠。还未等到收割完毕,广忠便迫不及待地要发动战争。於大战战兢兢把刀挂在刀架上,静静来到丈夫跟前。 “於大。” “嗯。” “我马上就能替你报仇雪恨了。这个不自量力的广忠,竟妄图攻打安祥城!我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於大低头不语。俊胜单纯地以为她被冈崎赶了出来,便理所当然会怨恨广忠。於大为丈夫感到悲哀。 “安祥城原本是松平先祖所修,他们要夺回,亦合情合理,但就凭现在的松平氏……”俊胜拿起侍女递过来的湿毛巾,擦拭着脖子和脸上的汗水。“他们也不想想,自己有无能力夺回城池。但不管怎么说,这次都能给你出口气。织田弹正是何等人,他怎么会轻易放弃赐给儿子的城池!冈崎城主注定失败,实在是自作自受。” 於大努力保持着镇定,接过侍女端过来的茶,递给丈夫,“您先喝点茶吧。” “好。我一直忍住饥渴,就是为了来这里品尝甘露。” “再来一杯?” “好,真香!”俊胜饮过两杯,温柔地看着妻子。“要打仗了。”他小声说道,“只要古渡一声令下,我们马上会奔赴战场。你明白吗?” “是。”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当然。妾身是武士的妻子。” “哈哈……这话我本不该问,是我不好。水野下野守大人的妹妹,见识自然不会差。这次我要替你报仇了。脱去铠甲,我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并非好战之人。但生于乱世,出征不可避免。希望你能够明白。” 闻着丈夫身上的汗味,於大感到悲哀。丈夫俊胜虽说不上十分勇猛、豁达,却是一个诚实正直之人。於大原本以为,既然决定嫁过来,就得努力回报丈夫的真诚,但不知为何,她至今依然无法习惯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最让於大感到痛苦的,是夜晚。每晚於大都会和俊胜温存,但一旦入睡,梦境中便会出现广忠。躺在现在的丈夫身边,心却仍旧牵挂着前夫。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再婚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每当午夜梦回,她都会泪湿枕衾。 “你出身比我高贵得多。” “大人莫要这样说。” “不,我只是经常想,我不能怠慢你,仅此而已。” “嗯。” “可是我还有一件憾事。” “何事?大人请吩咐。” “你我尚无子嗣……仅此事令人遗憾。”於大低下头。 “我说的可对?” “嗯……是。” “嗨,瞧我,净扯些闲事。别担心,我天生好运,战阵之上自有福泽。你好生在家待着,为我祈祷吧。” “是。” 於大再次为自己的不真诚而感到心痛。迄今为止,於大既没有为俊胜祈祷过,也没有想过为他生孩子。而在冈崎时,她甚至用冷水泼身,为竹千代祈祷。 “为了你,我一定要立下战功。刈谷的女婿,可不能是凡庸之辈。对了……” 俊胜看了看隔壁的房间,问道,“泡饭还没做好吗?我还未用早饭呢。” 於大如梦初醒,慌忙起身。光想着自己的事情,已经完全忘记了俊胜,於大甚至开始痛恨自己。可是一旦心中有事,举手投足也就少了些自然。於大在吩咐下人准备饭菜时,仍然在不断思考,应该如何将改名竹之内久六的信近引荐给俊胜。 这里饭菜简朴,和冈崎城完全不同。现在只有一条干鳁鱼和一点咸菜,甚至连汤都没有。米饭也是用糙米做的。俊胜端起米饭,浇上一点白开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饭菜一向是下人准备,从来不需於大动手。在武士家中,夫人有夫人的地位。吃完米饭,俊胜将剩下的菜汁倒进碗里喝下。 “您觉得熊邸的主人波太郎怎么样?”於大开始拐弯抹角地打探丈夫对波太郎的印象。 “哦,熊邸的……那人可非同一般。他不仅和熊村有联系,而且还控制着从难波到坍港的海盗。虽然在陆地上没什么实力,一旦……”俊胜说到这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侍女正在收拾碗碟。俊胜一直沉默不语。等侍女走出去之后,俊胜方才看了看四周,道:“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吧?” “是。”於大起身看了看院子里。 “他其实暗中为织田家出谋划策。” “啊?” “弹正大人之所以经常让吉法师公子前往熊邸,就是这个原因。他主张勤王……” “勤王?” “他认为,京城足利氏气数已尽。足利氏拥立北朝,与南朝相争,导致天下大乱,这正是上天给他们的惩罚。因此,要想得民心,首先必须勤王。只有拥立天皇,才能战无不胜。你明白吗?” 看到丈夫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於大用试探的语气问道:“拥立天皇才能战无不胜是何意?”她往前近了一步,一脸认真。 俊胜看着於大微微泛红的脸庞,心里感叹道:“真美!”他显然有几分得意。自从於大嫁过来,她的眼睛第一次焕发出这种美丽的光彩。 “平氏亡则源氏兴,有夜晚便会有黎明,这是尽人皆知的道理。对天皇挥戈相向的足利氏已经走向穷途末路,而勤王之人则刚刚迎来黎明。你也应该知道,弹正信秀大人特意给天皇送去了大量资财,还直接上书,表明忠心。热田的神宫和伊势的大神官也得到了信秀大人的大量施舍。这一切都是熊邸的波太郎在背后策划的,你明白吗?” 於大并不十分明白,这施舍怎能消灭将军?“是祈祷,还是出于信仰?” 俊胜微微一笑,继续道:“都不是,这就是谋略。不,或许应该说二者皆是,所以才被称为政事。换言之,这便是一面旗帜。世间之所以征战不休,就是因为忽视了神灵和天皇的存在。跟着我!与我一起敬奉神灵和天皇,才能结束乱世,走向太乎!只有喊出这样的口号与敌军作战,才能顺应民心,取得胜利。还有……”俊胜见於大的表情越发认真起来,挺直了腰板,问道:“你听说过火枪吗?” “不曾听说过。” “不错。刚听说时,我也大吃一惊。” “那……是什么东西?” “哪里,是武器!武器!是天下最恐怖的武器。弓箭之类根本无法和它相比。用这种武器时,一声响,还未明白过来,人已经死了。简直难以置信,声音便可以杀人……真是一种可怕的武器。就是波太郎从坍港一带把这种武器弄到手,并送给了弹正大人。弹正大人是使用这种武器的好手。我绝没说谎。吉法师公子也已暗中学会了使用。波太郎将其送给织田氏,就是想让他们用火枪和‘勤王’拯救水深火热中的苍生。” 这些话过于陌生,於大并不明白。但是,她能够从丈夫的话中听出,他甚是信任波太郎,甚至带着几分畏惧,“这么说来,熊邸的波太郎就绝非寻常之人?” “知天地运数,非池中之物!” “他向我们推荐了一个人。他……”於大放下心来,拿出书函。 俊胜疑惑地打开信,一连读了好几遍,方才道:“人呢?” “在与助房里候着呢。” “哦。”俊胜沉吟了半晌,方道,“先见见再说。”他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见到久六之前,他一直面带疑惑。 “咦?”当久六抬起头来,俊胜小心翼翼问道,“我们在古渡城中见过?” “不,小人从未去过那里。” “哦?我已看了荐书。波太郎和我交情非浅。但我仍有一事不明。” 於大吃了一惊,久六也呆在了院子里。 “若是熊邸的主人推荐,你完全可以到古渡城或者那古野当差,没必要来投奔我这个小城之主。为何会选择敝处?” “这……小人也不知。” “也不知?” “是。小人只是想在武士家当差而已。” “这么说来,是波太郎让你到我这里来的?” “是。先生说大人能力非凡,定能出人头地,还说您一定能够用心调教我,并且让我对您要忠心不二。” “哦,可是我们确实在哪里见过。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吗?” “可能是大人记错了。” 俊胜疑惑地回头对於大道:“夫人,你看呢?” “大概是因为他和某个人很像吧。我始见到他,也吃了一惊呢。” “你也觉得在哪里见过吗?” “是啊,当时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像谁?”於大微微一笑:“像我的兄长。” “噢!” 俊胜拍了拍膝盖,“对,听你这么一说,倒真和刈谷的下野守大人有几分相像。难怪我老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可是刈谷的城主啊,这二人怎会扯到一起?好,你留下,莫要忘记熊邸的主人对你说过的话。” “是,小人定然铭记在心。” “好了,你且回房待命。以后,你就跟随平野久藏了。” “谢大人!”久六很快退了下去。 俊胜紧紧盯着久六的背影,口中道:“夫人。” “嗯。” “对此人不可掉以轻心。” “有可疑之处吗?” 俊胜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说道:“说不定是弹正大人怀疑你而派来的人,因为你把孩子留在了冈崎。但你不用担心,我理解你。”於大松了一口气,开始在心中为善良的丈夫默默祈祷。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二十五 莽战安祥城 天正十四年,秋,冈崎。 庭院里点起了火把。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火焰已经不如先前猛烈。部将们坐在灯光下,影子在墙壁上摇曳,处处流露出凄惨的气氛。 松平广忠坐在中间,右手是阿部大藏和其弟四郎兵卫,左手是酒井雅乐助和石川安艺。另外还有松平外记、大久保兄弟、本多平八郎、阿部四郎五郎,他们围坐在一起。人人全副武装,个个表情严肃。 “把竹千代带来。”广忠吩咐道。他面无表情,头盔下,苍白的额头反射着灯光,为全副武装的他增添了几分哀愁,甚至让人想起了女孩节的玩偶。 广忠的姑母随念院应声进来,抱着竹千代来到他面前。 “爹爹啊——”竹千代还在牙牙学语,他微笑着朝父亲伸出了双手。广忠目不转睛地看着胖啷嘟的儿子。竹千代在随念院怀里不断挣扎,想要到父亲那边去。 随念院知道孩子的意思,对广忠道:“大人抱一下?”她将孩子递过来,但广忠没有伸出手。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依然注视着竹千代。 “他就交给你了。”广忠轻声说道。随念院点点头。 阿部大藏和酒井雅乐助扭开头,有所不忍。本多平八郎往院子里看了看,道:“马上就到寅时四刻了。” 侍从端上了酒和胜栗。随念院抱着竹千代走到广忠身后,哄着喧闹不止的孩子。 广忠端起素陶的酒杯,饮了一口,遵给众人。大家都没说话,但也没有悲壮之感,气氛反而比广忠注视着竹千代时轻松多了。 “让我们大干一场吧。”大久保甚四郎将杯子递给本多平八郎。 “好!”平八郎穿着一身崭新的铠甲,呵呵一笑。 战马已经被牵到庭院里,突然间嘶鸣起来。杯子又被传回到广忠手里。“各位都准备好了吗?”他立起身,猛地将素陶酒杯摔了个粉碎。 “噢!——噢!——噢!——”众人举起大刀,齐声呐喊。由阿部四郎五郎打头,大家到了院中。空气里的散漫气氛,和庄严的出征仪式很不相称。独眼八弥将马牵到了广忠跟前。 “爹……爹……啊……”身后又传来竹千代的声音…… 天色未明,冈崎人便出发了。根据昨天的情报,织田信秀的援军还没到达安祥城。守城兵士约有六百。八弥一边拍打着被露水打湿的小草,一边想,敌人恐还不知这次奇袭,如此便可直取敌人大将。 天还未大亮。足轻武士肩扛着扇形马印,艰难地跟了上来。马背上的广忠出了冈崎城后,仍然很少开口。他不会天真地以为敌人不知道此次袭击。他很清楚织田信秀的手腕是何等高超狠辣。出城之前,一种沉重的不安便始终缠绕着他。不得不承认,这其实是一次冒险。老臣们也都不赞成此次行动。但广忠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他无法再静心等待了。毕竟安祥城是松平家祖业,一直到广忠的祖父,也一直是松平人的根据地。但偏偏到广忠时,城池被敌人夺走,如果不夺回来便死去,他实无颜去见亡父。 大概是肺病的原因,自从於大离开后,他咳喘得愈来愈厉害。与其忍辱负重、坐等敌人蹂躏,不如主动出击。就在广忠焦急地等待机会时,传来了织田家进攻美浓,狼狈而退的消息。现在正是大好时机!广忠决心进攻安祥城。实际上,和田原夫人的不睦也是原囡之一。 “我太残忍了!”广忠在马背上还在想着这件事。田原夫人至今未与广忠同房。广忠只宠幸阿春,未碰过田原夫人。夫人对此心怀怨恨。而且,她不具有於大那样的温柔和吸引广忠的智慧与魅力。 在老臣们的劝告下,广忠偶尔也会造访二道城,他一到那里,田原便会没完没了地絮叨起来。 “妾身让大人不高兴了吗?”她偎依在广忠身上,抽泣着。“我不让您走。不让。您不说句话,我就不让您走。”有时候,她甚至无理取闹,“我要伤害我自己。让父兄知道大人如何羞辱我。” 每当此时,广忠便茫然若失。他想起阿春。阿春和田原完全相反,她总是按照他的示意行事。这样一比较,他哪里还有和夫人交流的心情,早已经疲惫了。“请夫人原谅。我在病中。”后来,他会逐渐变得愤怒,粗暴地撇下她回本城。 不知从何时开始,田原开始在背后骂广忠无能,嘲笑他爱上一个卑微的侍女,却不爱她。每当听到这些话,广忠胸中便腾起一股焦急与愤怒的无名之火。 突然,队列前响起了号角声。天已大亮,乳汁一般的晨雾冰冷地扑到脸上。 “拿马印来!”广忠严厉地命令道。把马印插到鞍上后,号角声又响了起来。那是先头部队已经到达预定地点的信号。五百左右兵士在已经成熟的稻田中分成几路。晨雾中,他们发出高亢的呐喊声,向前推进。无疑,守城士兵会出来迎战。但进攻者熟知这一带的地势,并非毫无胜算。 “马上便要攻城,再强调一遍,不可轻举妄动!”晨雾中,旗手官阿部大藏跑了过来。 广忠应了一声,重重点了点头。大藏的眼神告诉他,他们已经进入战斗前紧张而亢奋的状态。对于十一二岁便开始征战疆场的广忠来说,这里的空气并无异常之处。 战端一起,生死难测。一旦出了城,广忠便感觉身体已不属于自己。“大藏,继续前进!” 主阵安排在安祥城西南角的一个土坡上,已经在晨雾消失之前布阵完毕,静待令旗一举。指挥队伍的是阿部大藏,负责护卫广忠的是植村新六郎和手持长枪的独眼八弥。 周围的晨雾中不断传来吆喝声。敌人不见踪影。无疑,他们正在慌乱地备战。前方的土坡仿佛一幅水墨画。忽然从前面的稻田里惊起一群麻雀,几乎遮住了土坡。 阿部大藏不禁停下马宋,“主公!”他叫道。但广忠没有听到,在逐渐消逝的晨雾中,他不时催马前行。 太阳高高升起。父亲清康传下来的金扇马印,在晨雾中闪烁着美丽的光芒,全副武装的部属们已径奔山岗而去。 “主公!”阿部大藏疾驶前来,赶上了广忠,“不可大意呀。敌人恐已布兵于城外。” “敌人迎来了?” “你看,麻雀飞去的方向……” 正说着,一群麻雀唧唧喳喳掠过他们头顶,朝敌方飞去。广忠微微笑了。若是敌人出城迎战,冈崎人便有胜算。如果敌人放弃城池,选择野战,冈崎人则可以一当十。 “你说呢,大藏?” 大藏摇摇头。“我们必须明白,既然敌人敢出城迎战,肯定有取胜的把握——对方毕竟是强大的尾张氏。” “哼。立刻在坡上竖起令旗。” 令旗竖起后不久,晨雾便渐渐散去。四周都是金黄色的稻田,稻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穿梭其中的队伍就像蚁群一般渺小。令旗所指,队伍从四面八方向城门逼去,但城中静悄悄的,没人放箭,也似无人守卫。 广忠将鞭子交给八弥,正要下马,突然回头看了看。“啊?”己方还不可能到达的地方,闪烁着长枪的光芒。“大藏,那——” 阿部大藏急驰过来,回首望去。“果然……” “会是谁?” “敌人。” “敌人?”广忠惊叫。正在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号角,稻田中同时竖起无数的白色旗帜。第一支队伍、第二支队伍、第三……最前面那支队伍的旗帜上,染着黑五星。 “哦!”广忠在马背上叫道,“是那个无赖,久松弥九郎!” 阿部大藏沉默不语,仍然紧紧盯着后方。一群群麻雀从头顶掠过,飞向远方,“主公!敌人的援军到了。” “哦。”广忠的手腕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八弥,马鞭!” “是!”八弥将刚接到手中的马鞭递了过去。广忠的马腾起前蹄,向山坡那边急驰而去。 “主公!”大藏在后面大叫,“不……不要轻举妄动呀,主公!”但八弥独眼闪闪放光,已经飞身出去。 敌人的号角声越来越响亮。广忠的举动确实轻率。看到敌人的先锋竟然是於大的丈夫久松弥九郎俊胜,他一时之间热血逆流。 “弥九郎这个浑蛋!” 於大尚在冈崎城时,广忠曾经调解过俊胜之父定益和大野城主上野为贞之间的纷争,可说对久松家有恩。弥九郎非但不知报恩,身为於大的丈夫,却充当敌人前锋!广忠的憎恨如火山爆发。如果不能一举击溃敌人的援军,己方将腹背受敌。必须赶在城内守军出城迎战之前击溃援军,他也有这样的考虑,但私人恩怨竞占据了上风。 广忠正奔下山岗时,几支箭对准他射了过来。箭雨中,广忠拔出了刀。从容地挥刀挡箭,斜斜地向久松佐渡的旗帜砍去…… 织田信秀已经前进到久松弥九郎背后。他大声笑道:“冈崎那小子疯了。哈哈哈。快,吹起号角,吹号!” “主公,要立军旗吗?” “暂且不要,为时尚早。等守城士兵出城后,将旗子突然插到敌人鼻子底下!” 八弥已经持枪冲进久松的先头部队。他左冲右突,好像要为广忠杀出一条血路。“岩松八弥在此!挡我者死!”敌人慌慌张张向两边散去。 “之内久六。上!” 一个足轻武士应声出列。 “无赖!你可知我独眼八弥?” 久六不答话。“主公,您退下!” 他向俊胜大声喊道。 俊胜顺从地拨转马头回去了。 “哪里逃!弥九郎!站住!” 但是久六站在了狭窄的田埂上,挡住了八弥的路。 “八弥,快!”广忠在马背上颠簸,催促着,但竹之内久六用枪指着八弥,表情镇定,一动不动。 突然,背后响起欢呼声,守城士兵杀出城来了。 广忠的马又腾跃起来。箭朝着金扇马印,雨点般射过来,有一支射中了马屁股。独眼八弥这才意识到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如雨水般不断流进独眼。对方的脸模糊起来。额头上却见不到一滴汗珠。“此人非等闲之辈……”他心头沉甸甸的,本能地预感到此一战恐将出师不利。照此下去,冈崎军不久就可能被截断退路。“主公,快退下!” 但广忠没听到。 “主公!阿部四郎五郎来了!” “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在此!”看到形势危急,二人从左右护住了广忠。阿部大藏已经不在附近。 “主公!快退下!”八弥听到广忠的马在背后猛烈地喘息,他又大叫一声。 正在这时,右边的草丛中传来呐喊声。 “啊——”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 “是织田弹正的马印!” “唉!”八弥低声叹道。既然织田信秀已经出现,冈崎焉有胜机?那个神出鬼没的猛将,无疑已经切断了广忠的退路。 “主公!快撤退……”他又叫了起来。突然,不可思议的声响传向四周,连大地都颤抖起来。八弥的右腿应声扑通跪下。但他并未被箭射中,也不是被枪所刺,他感觉右腿像被炭火烧着一般,刺心地疼痛。 八弥歪着脖子,准备迎战久六。 虽然这个独眼武士的首级将是今日战场上难得的战利品,但久六并没有杀过来的意思。他开口道:“啊,是火枪?” 八弥不解其意,只听那人又继续说道:“大将来了。”然后,他收起枪,迅速撤回到俊胜旗下。 八弥顿时松弛下来,这才发现腿上鲜血淋漓。“真是个怪人!”他还是认为自己被久六刺中了,实不敢相信有只靠声音便能杀人的武器。此时,腿上的鲜血已浸透了裤子。那人枪法好快!甚至没看到他是如何出枪的——八弥从腰间取下事先备好的布条,将腿包扎好。这时,他才发现敌人已从四面八方紧紧包围上来。他已经不能动弹,觉得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向尽头。号角声、武刀相搏的声音、呐嘁声、箭矢划空的声音,这一切都渐渐远去,他只看见湛蓝的天。 就在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训斥声:“八弥,站起来!” “是……是!” “我是本多平八郎。你还是冈崎人吗?” “是……是。” “那必须站起来!站起来保护主公!” “遵命!”八弥双手伏在地上。当他苏醒过来时,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主公!主公在哪里?八弥我……八弥我……”八弥往前爬着,他的身体骨碌碌滚进了水田,眼前浮现出一片绯红。“主公!八弥……八弥我来了。” 本多平八郎已经不在身边。右边草丛中挥舞着旗帜的织田信秀的援军,已经将松平氏的本阵围得水泄不通,而且正逐渐缩小包围圈。松平人已经被分割包围。从城中杀出的士兵和没有进城的援军巧妙地织成一张网,将松平人围在里面。 前是敌人,后也是敌人。因一时冲动而奔向五星旗,杀下山岗,如今却回不去了,真是失策。广忠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莽撞。父亲被信秀所谋,自己如今也要同蹈覆辙!他勒紧缰绳,猛地拍马向信秀阵中冲去,一边朝旁边的同族松平外记道:“外记,跟我来!这是最后的冲刺!”他厉声大叫,锋利的大刀划向晴空,熠熠闪光。 外记应声跟在广忠身后。广忠的马已经中了三箭。在响晴的秋日,只有闪着金光的马印格外惹眼。织田信秀在远处看到这一切,又拍打起鞍壶来,他笑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不要射击,节省弹药。” 因为他发现第一次用到战场上的火枪,没有让无知的对手产生畏惧。而且,最初那发贵重的子弹没有射中广忠,只击中了冲在前面的独眼八弥,而八弥好像还不知是被何物击中。 “自己人来了,稍失准头就可能误伤,停止射击。” 事实上不必亮出火枪,一看到广忠的马印,尾张军便手持长枪,从四面八方簇拥上去。弓箭手也都对准了他。信秀心中暗笑广忠没有耐性。二人之间的距离大概还有二百间左右。中间隔着一条小河,河水在秋阳下闪闪发光。信秀觉得广忠连那条小河也到不了。 广忠已经挥刀砍翻第一个持枪来刺的人。忽然,一支枪刺中了他的马头。马疼痛得四蹄扬起,跃向空中,金扇如同一幅画,放射出艳丽的光芒。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要放走了他!” 广忠终于来到河边。他已危在旦夕。金扇隐到灌木丛后,信秀的视线被挡住。一个武士从冈崎的队伍中如离弦之箭般向河边飞身而来。背后的小旗上,大书“藤丸”二字。 “新八,快!” 又一个人跟了上去。那人背后竖着立葵旗,挥舞着武刀向广忠靠过来。 “是本多平八吗?”信秀猜得不错。混战之中,最先发现广忠形势危急的是大久保新八郎忠俊,接着勇猛地突破包围圈前来保护广忠的,是本多平八忠丰。松平外记和阿部四郎五郎早已立在广忠马前,他们足以让那些汹涌前来的尾张士兵惧不敢前。 “主公!一起战死吧!”大久保新八郎直奔左边的敌人,而本多平八则挥舞着大刀靠近广忠,然后突然抓住他的马缰,跳进右边的溪流。 “你疯了吗?平八!向前杀。信秀的本阵就在眼前。” “胡说!”平八郎已经不在意尊卑。 “撤退!快!” “等等!” “不能再等。从河里逃出去。冲出敌人的箭雨。” 广忠牙齿咬得咯吱响,好像叫了声什么,但平八郎没有听见,只顾将马向溪流中拉扯。 小溪两侧没有一棵像样的树木。只有些垂柳和几棵野生桑树正要发芽吐绿,但总算能掩映一些。他们隐藏到树后。“主公!”平八郎回头看着广忠,牙快咬碎了,“主公还是冈崎城主吗?” “八郎!” “在下——快下马!” “你说什么?你在命令我?” “是!”平八郎吼叫着,突然向广忠扑过来。 这已经不是理性的格斗,而是两个情绪亢奋的男人在厮打。广忠根本不可能取胜,疲劳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嘿!”大吼着的平八郎几乎将广忠整个儿举起,推倒在地。 “放……放肆!” “无礼放肆可以事后道歉。命却只有一条。” 将广忠推倒后,平八郎还不罢休,又抓住他的前胸,像骑马一样骑到他身上。 “你要干什么?” “把盔甲脱给我。” “平八!你……” “抗命一事,容我到那个世界请罪吧。” 广忠已经没有反抗的力量。不一会儿,盔甲被剥去,他则被戴上了平八郎那沉重无比、带着汗味的头盔。 “主公保重!”平八郎将背后的小旗放在广忠身后,大声叫道。 广忠已经没有整顿盔甲的力气,咽喉里咕噜了一声,但他还是抬了抬头。他看见父亲清康传下来的金扇马印闪着熠熠光辉,渐渐消失了。 织田信秀根本没想到从视野中消失的广忠会再次从溪流中露面。真是自寻死路!“可怜的家伙!”一想到年龄上的差异,一阵感慨袭上心头,但他并未因此放松警惕。他的两侧埋伏着二十余个弓箭手,只等着广忠越过溪流。长枪队也已经埋伏在前方。 “哼!”信秀双手交握。灌木丛中,那个金色马印在晃动。“竞还活着,好耐性!”他正自言自语着,那匹马完全暴露在了面前。弓箭如雨点般射过去。箭像被吸住了一般,射向广忠的盔甲,但人马没有倒下。长枪队呐喊着向马奔过去。马仍然没有停下。 本多平八郎忠丰高举着广忠的马印,以最后的气力,将敌人引至远远的地平线。 长枪队扑上去,转眼间追上了那匹马。织田信秀目不转睛地盯着马。马上之人肯定已经负伤累累,却姿势依旧,不肯松开缰绳。那种惊人的斗志不禁让信秀心生敬畏,低吟了一声,“果然是清康之子,气度不凡。” 看到信秀有亲自迎战的意思,背后一人道:“主公!”是从那古野赶来的吉法师的老师平手中务大辅政秀。信秀苦笑着点点头。 此时,信秀身边走出两个倔强而威武的年轻武将,手持织田家引以为傲的长枪。二人都在长枪穗上涂上了朱红。这便是昔日小豆坂之战中赢得“七条枪”之称的长枪。 “织田孙三郎信光前来会会广忠公。” “小豆坂七条枪之中野又兵卫在此!” 二人发出嘶哑的喝声,同时将长枪扎向马头。马终于停下了。马背上那人的盔甲轻轻摇动了一下,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上身突然重重向右倒去。二人后退一步,同时,那人从马背上扑通掉了下来。落马之前,好像犹自在说:“松平广忠来会织田弹正……” 看到广忠落马,中野突然挺枪欲刺。 “等等!”信秀止道,“他已经死了。”信秀慢慢走近尸体,拿过金扇马印,微微合上死者大睁的眼睛,“好生令人钦佩!” 霎时,周围一片寂静,好像一切都停止了运动。平手政秀慢腾腾走上来。 “还是确认一下吧,也许不是广忠呢。”他单膝跪下,正要用手掀开盔甲。 “不用了。不用了。”信秀止道,“大概是本多平八郎。不用了……就把他当作松平广忠吧。真令人钦佩。” 政秀也双手合十。 就在这一阵喧哗之中,那些跳到溪流中的人们已经不见踪影。大久保新八郎、阿部四郎五郎,还有松平外记都已经消失了。不知是什么人将队伍聚集起来,松平人已经偃旗撤退了,也许是本多平八郎在纵马驰至广忠身边前已有的指示。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织田家只靠先头部队当然无法追击。虽然松平人正是想到此才撤退,但胜败已经分明了。 安祥城的城楼上,仍然飘扬着织田氏的旗帜。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二十六 内庭杀气 田原夫人站在新城的庭院里,剪下被称为秋七草的花朵。黄背茅在瑟瑟发抖,显得有些凄凉。她剪了一些菊花,准备拿到本城去送给广忠。 从田原城带过来的侍女阿枫一脸不快地跪在一旁,接过夫人剪下的花朵。 “阿枫,你说我到底是恨大人呢,还是喜欢他?” 阿枫习惯性地环顾了一眼四周,道:“小姐,您又来了……要是让田原的城主大人听见,他又要生气了!” “我还是在恨他吧?” “原本应该憎恨,小姐却爱慕着他。奴婢想不通。”田原夫人凄然不语,握着剪下来的桔梗,道:“桔梗没什么香味。” “小姐,阿春不就是一个侧室吗?” “那又怎样?” “小姐为什么不让城主疏远她?真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田原夫人没有回答。她弯腰寻觅其他花朵,心中暗恨侍女胡言乱语。城主至今没有碰过她,肯定是因为阿春。虽然如此,夫人对广忠也已有了大致的了解。每当她情意绵绵纠缠广忠时,他总会说:“等我完成心愿再说吧。”便逃之天天。他的意思是说,将祖祖辈辈居住的安祥城夺回来之前,他无心考虑其他。正因如此,他才仓促发起战争,结果大败而归。当时若不是本多平八郎誓死保护他,广忠早就被敌人杀掉,冈崎也早就落入敌人之手。大久保新八郎将他背回冈崎城后,受轻伤的广忠便在本城卧床不起。 “小姐。”阿枫望着远处道,“我要是您,会想方设法将阿春赶开。” “阿枫,不要胡说。那只能让大人更疏远我。” “不,不会。您应该想办法和城主亲近。” 夫人沉默不答。 “阿春夫人的那些丑事,小姐您都知道吗?” “丑事?” “上次的战争中,岩松八弥负伤而归。她曾经偷偷跑去看八弥……” 阿枫紧紧地盯着夫人,似乎在暗示什么。“现在看来,城主肯定还会发起战争,那不知会带来怎样的不幸。您作为一个女人,应该赶走阿春,去抚慰城主的心灵。” 田原夫人的肩膀忽然颤抖了一下。“去看八弥?这……这是真的吗?” 嫁到冈崎城已经六个月了,仍然不能与丈夫亲近。嫉妒和悲伤使田原夫人无数次想到自杀。当她得知,这一切都是因为广忠难以忘记於大时,顿觉自己不过是冈崎城的一块泥土。慢慢地,田原开始认定自己不如於大。虽然,广忠并没有明言,但她还能敏锐地觉出丈夫的心思……她曾经病魔缠身,广忠的身体也十分虚弱。用这副孱弱的身体去挑战如日中天、势不可挡的织田信秀,要夺回安祥城,结局可想而知。夫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能暗自忍耐。 有时候,她会因无法忍受而独自哭泣。她常常想,自己可能会像从前一样患上肺病而倒下。但不可思议的是,自从嫁过来之后,肺病便消失无踪,整天想的都只是广忠。如果她和广忠连面都不能见,也许会因绝望而放弃,但最近,广忠开始每月造访她一两次。阿枫认为那是老臣们的意思,但夫人不那么想。 每当看到广忠,夫人便会产生疯狂的渴望。 “今晚一定……”正当她热血沸腾时,广忠往往抽身离去,那时夫人的孤寂和痛苦是阿枫也不能理解的。那样的夜晚,她总会噩梦缠身。梦里,阿春变成了一条冰冷的蛇,紧紧缠住广忠不放。 “只要没有了阿春……” 女人毕竟是软弱的。她害怕不定何时会因为孤独、嫉妒和思慕而发疯。阿春常常背着主公,去岩松八弥的房间。如果那是事实,即便因为自己这一段苦闷的时光,也不能放过她。“阿春不过是个下贱的女佣,但竟被城主看上,对吗?” “是。是个烧水的女佣,出身低贱。”阿枫不断地火上浇油,但接着,她又岔开话题道:“您不再剪些桔梗吗?” 田原夫人沉默不语,凝望着遥远的山脉之上的云彩。对丈夫的期待,让她的肌肤变得细腻柔滑。以前她的皮肤稍嫌干燥,最近却非常滋润,吹弹欲破。 “阿枫。” “嗯。” “那只是谣言。” “您是说阿春夫人的事吗?” “八弥是大人的侍卫。你若是造谣生事,我可不饶你!” “嘻嘻……”阿枫在花丛后笑了。“他们以前便很好,是城主硬拆散了他们,内庭的侍女谁不知道。” 阿枫已经二十四岁。身为侍女的她,渐渐到了心地残忍、横生事端的年龄。她瞥了夫人一眼,装作意味深长的样子,一边从花上采摘下叶子。“还不只这些呢……” “你想说什么?” “如果是前任女主人,阿春早就被鞭笞了;众人都说,您过于软弱了。” “什么?连我也……” “对。家风败坏是一个家族的耻辱,难怪有人对那些传言忧心忡忡。” 田原夫人又沉默了。阿枫的话不无道理。闺帏的秘密暂且不论,她毕竟是这座城的女主人,不该任家中的女人胡作非为。夫人突然气愤起来:“即使为大人着想,也不能坐视不管!”阿春一面独享身体虚弱的广忠的宠爱,一面却又行为不端,惹人笑话。夫人渐渐觉得,此等行径不可饶恕。 “阿枫。” “嗯。” “你去阿春夫人那里……叫她来。” 阿枫惊恐地抬起脸。“夫人叫她来,有什么大事吗?” “也无大事。但我是大人的正室。” “但……如果传进大人耳里怎幺办?” “叫她来问话,如果传言属实,我会主动告诉大人。” 阿枫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夫人逐渐气得发青的脸。“阿春当然会任小姐发落,但岩松八弥是大人的手下,小姐无权过问。”阿枫歪头想了想,仿佛忘记了刚才那篇煽动的话,劝解道:“小姐,如果没有下定决心……” “我心已定,才让你叫她来。” “可是……城里总有些搬弄是非的不忠不义之徒。纵然小姐宽恕阿春,八弥也可能会对大人说,一切都是因为小姐嫉妒所致……那时该怎么办?” “那时……”夫人一时语塞。她尚未考虑到那一点。“那时该怎么办,阿枫?” 阿枫渐渐陷入错觉,她非但不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嫉妒和破坏他人幸福的恶念占据,反而认为,为了眼前这个善良的主人,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她将这一切当作了忠义。“小姐!”阿枫又瞧了瞧四周。“惹起这种沸沸扬扬的传言便已是大罪,小姐必须痛下决心,只要让阿春夫人再也见不到大人和八弥,就万元一失了。” “痛下决心?” 阿枫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道:“就像男人击杀敌人那样……”她绷着脸,声音很低。 此日,阿春照例问候广忠后,回到自己卧房。广忠的箭伤即将痊愈,眼睛也恢复了往日的光彩,只是仍无食欲,倚着靠背,面带倦容,苦楚地听着老臣们汇报战后的处理措施。密谈时,女人们当然要被支开,但阿春还是隐隐知道了一些事情。 织田信秀似不欲乘胜攻打冈崎城,而是将主力撤回了尾张,以应付美浓之敌。对于冈崎,他似乎打算暗中使一些手段便是。他们想利用广忠病重和此次败战之机,离间松平氏。为防万一,上野城家老酒井将监被严密监视,广忠的叔父松平藏人信孝处,也安插了心腹之人。 广忠时常颤抖着唱起歌谣:“愿乞中宫诞,大赦天下人……”唱着唱着,他满额是汗,消瘦的脸庞异常苍白,当唱到《俊宽》一节的时候,阿春不禁落下泪来。他既非喜悦而歌,亦非有感而咏,他不过是向家臣们表明:看,我还是这么健壮,不要心生异志! 越来越多地触碰到广忠内心深处的苦闷,她的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开始时,她为自己只是於大的替身而悲哀。但现在,那种悲哀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反而希望自己完全变成於大,变成那个让广忠如此牵肠挂肚的女人。 阿春的想法不可避免地在日常生活中流露出来,煎汤喂药,劝进饮食,广忠将这些一一看在眼里,愈加宠爱她。她开始在内心深处感谢於大,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像她,实是造化施福。 阿春回到房间后,忽然想去看望表兄八弥。八弥伤势严重,远甚于广忠。他当初大腿受伤,摔倒在水田里,苏醒后,还不知已身陷敌阵,竟然还能四处寻找广忠,拼命厮杀。连广忠都说,他能获救实乃奇迹。 看到对自己一往情深的阿春,广忠道:“去看看八弥,你们毕竟是表兄妹。” 得到了广忠的许可,阿春已去探望过四次。八弥保住了性命,但失血过多,倦怠不堪。 阿春收拾好被血浸透的铺盖卷儿,出了房间,一个侍女拦住了她:“奴婢是田原夫人派来的。” “夫人找我?”她望了望走廊,阿枫表情僵硬地站在那里。阿春毫无戒心,以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她。阿枫好像要逃避她的视线,絮絮叨叨解释起来:“田原夫人有话想当面对夫人讲,派我来请您过去一趟。” “有话要当面对我讲……” “可能是有关大人伤势的事……” “为此特意……”阿春想赞一声深明大义云云,但说不出口,她不习惯像一位城主夫人那样说话。当然,她更没想过要拒绝。 “有何事?”阿春一边想,一边道:“那么,请你带路。”便急急地随阿枫去了。在十七岁的她眼中,阿枫乃是个久经世事的女人。阿春沉浸于被广忠宠爱的聿福中,哪知道田原夫人对她的怨恨? 到了内庭外门,她让侍女回去了。二人直接出了被称为“竹千代之城”的八幡苑,径奔田原夫人所居新城而去。秋高气爽,阳光洒满大地,阿春对于第一次和夫人见面并未感到什么异常。大概是她认为自己和夫人都为广忠所宠爱,有着莫名的亲近感。 “夫人一向可好?” 听到阿春这样问,阿枫不禁高声笑起来:“您大概是清楚夫人和大人的事,暗自高兴吧?” 阿春没有细细体味话中深意。“不不。”她喃喃道。阿枫又笑了,但没再说话。 蜜橘一片深红,只有模树和松树四季常青,枫树和漆树的红叶点缀其间。菅生川倒映着白云。 阿枫走到大门时,回头看了看阿春。“这座新城和八幡苑比较起来,哪一个更气派?” 忽然听到这样带有讽刺意味的话,阿春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便毫不犹豫地脱下草鞋。来到这里,她有点紧张,但不害怕。 “请进。” 阿春模糊听到阿枫的话,便远远跪伏在地。“阿春来看望夫人。” 没有回答,阿春静静地抬起脸,她不禁颤抖了一下。田原夫人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正锐利地盯着她,沉默不语。但仔细看去,她紧闭的嘴唇好像在微微地颤抖。 “夫人。”阿枫道,“看上去阿春夫人似有身孕了……” 阿春顿时脸上发烫,慌忙将衣袖放到膝盖上。她并没有觉察自己有孕。 “阿春……”田原夫人终于开口了,她犀利地将阿春上下打量了一遍。 这个女人每日被广忠爱抚……只这种想法便足以让她眩晕。她不但享受到爱抚,竟还有了身孕!田原夫人长叹一口气,醒过神来。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群狂舞的蛇,一股热血顿时直冲脑门,尔后又仿佛猛地坠落下去,坠人无底深渊。她厉声道:“阿春!” “在。” “你,就这个样子到我面前?” “是。遵……遵命。” “你那样做对得起大人吗?” “夫人是说……” “厚颜无耻!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阿春顿觉天旋地转,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她并不认为自己已有舟孕。 “你……受到……受到大人的宠爱了吧?” “是。” “那么,你在我面前说清楚。这次安祥城之战后……你还蒙宠如旧吗?” 阿春不太明白田原夫人究竟为什么发火,她又想知道些什么。难道是怪她每天缠着负伤的广忠?那完全是误会。“阿春没有……” “没有?” “是大人主动的……” “哼,大人……大人主动……” 这句话在夫人听来,是多么痛心。 “啊!”阿枫惊叫着站起身,因为田原夫人突然抓起一束准备送给广忠装饰卧房的桔梗花,狠狠向阿春砸去。“居然……居然……居然不知羞耻地口口声声大人大人!不能再纵容你了,不能再纵容了!”她不断拿花砸向阿春,落花遍地都是,苦味溢满整个房间。 “请原谅。夫人。请原谅……”阿春蜷缩着,不断致歉哀求。她头发零乱,衣襟上落满花瓣,脸上尽是青色的汁液。“请原谅……” “哼!快说,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孩子的父亲?” “你还想抵赖吗?那不是大人的孩子。城里谁不知道那孩子是你和八弥私通怀上的孽种。假大人的名义……假大人的名义……” 田原夫人狂乱地大声喝叫,阿春已经停止了赔礼。听到八弥的名字,她心里涌起一种不可思议的反感。她虽然出生于足轻武士之家,但过去的生活也算自由自在,那些情形此刻又突然浮现在她面前。她本能地感觉到夫人在嫉妒,蓦然发现一切都是阴谋。既然如此,道歉怎能了事。夫人想把她驱逐出去。她明白其意,只是咬着牙任凭对方辱骂。 田原夫人继续辱骂不止。阿枫静静站在夫人右边,观望着这一切。 “你为什么不说话?”夫人粗声喘着气,住了手。 “大概是感到羞耻吧。”阿枫笑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无论如何也开脱不了。” 提到广忠,阿春颤动了一下,但仍然没有说话。她不想作任何解释,也没打算痛哭流涕。 此时足轻武士的生活非常贫苦,女儿长到七岁,如果能做一身新棉袄,同伴们便羡慕无比:“她真幸福。”阿春就是生于此种环境,如今,这股足轻武士之血气,在她的身体里苏醒了。 “既然大人有令,该怎么处置她?”阿枫开口问道。 还没等田原夫人回答,阿春抢先说道:“大人没下命令。”她充满自信,声音冰冷。主仆人不禁略有慌恐地对视了一眼。 “就借大人之命杀了我吧,杀我吧。我去看望八弥,正是大人的意思。” “住口!”阿枫脸色发青。如果事情败露,田原夫人显然没有承担责任的能力。阿枫脸色青紫,阿春却因为不屑和轻蔑,双颊泛红。她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就这样耗着,还是……”阿枫的手伸向怀中取剑。阿春缓缓地将视线转向田原夫人。田原夫人仍然攥着那株只剩下花茎的桔梗,全身瑟瑟发抖,肩膀颤动,呼吸急促,眼中的怒气开始消退,逐渐转为恐惧。她心中充满憎恨和困惑。她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决定着阿春的生死存亡。这是一次悲哀的对决。 阳光十分耀眼,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歌谣声……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二十七 粒米日月 时日如梭。阿古居谷被雾气包裹,雪花洒落,天正十五年的冬天已然到了。 久松佐渡守俊胜站在内庭卧房外的屋檐下,向於大讲述久松家的历史,他一脸自豪地遥指着百姓家的炊烟,道:“於大你看,家家炊烟袅袅。身为领主,没有比此情此景更令我高兴的了。”於大点点头,顺着丈夫所指,遥望着阿古居八村的山谷和丘陵。 “一切得益于我治理有方。阿古居谷产的稻子在尾张乃至三河一带都是最好的,因为此处多是黏土。大米的美味是我最大的荣耀,我要让人去菩提寺和洞云院参禅,让他们品味这句话的含义。”说着,俊胜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於大。只见上面写道: 一粒米中包日月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二十八 人质启程 转眼便是天文十六年初秋。 田原夫人很久未见兄长了,今日,她在房里见到了他。她一看见兄长,便双颊泛红。当年她在宣光的护送下从田原城嫁到冈崎,转眼已过了两年半。 宣光一边拿扇子扇风驱赶酷热,一边坐了下来。“这两年过得好吗?” 他微笑着问道。田原夫人不知该如何作答。在过去的两年半,她说不上幸福,也并没有不幸。婚后第一年,她每日闷在房里,肝肠寸断,然后开始和侧室阿春争斗。那场争斗最终传到田原城,宣光之弟五郎一怒之下,居然派刺客到冈崎城刺杀广忠,顿时使冈崎城陷入一片混乱。后来,今川氏进攻田原同族户田金七郎的吉田城,冈崎也奉命加入……这两年半,无疑是多事之秋。其间,只有兄长宣光一直在维护着她。也只有宣光知道,她牵挂着广忠。 “最近和广忠如何,还和睦吗?” “嗯……还好。”夫人的回答仍旧含糊不清。 在老臣们的周旋下,阿春总算被冷落到一边。广忠和她终于有了夫妻之实。但广忠总是很消沉,他确实太忙了。 “哥哥我很担心你。女人的幸福,男人似乎无法体会。” 田原夫人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她问:“竹千代的行程已经确定了吗?” 宣光一听,不禁面露难色。“真喜……你要明白,这种时候,我想暂且把你带回田原城……”他谨慎地看着窗外。“这一次,冈崎城是战略重地。如今,得带着竹千代去见见母亲……也算确立名分。” 织田氏要发动进攻的传言已经如潮水般在冈崎城蔓延开,形势已经十分严峻。今川义元必不会束手就擒。他的目标不是西三河,而是京都。而织田已经将势力扩张到通往京都的大道,今川氏要想实现夙愿,势必先踢掉这块绊脚石。因此,从松平家索取人质,让冈崎人作为先锋为今川氏卖命,便成上策。 最近冈崎城每天都在讨论如何将竹千代安全送抵骏府。户田宣光今日也是作为今川方的部将,前来商量此事的。 听了宣光的话,田原夫人不解地看着兄长,她不太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您是说为了和母亲见面……” “不,我是说……在送竹千代的时候,顺便让他去见见……难道父亲大人和五郎没有来信提及此事吗?” 夫人轻轻摇摇头。她和广忠不和之事,在和阿春争斗时已经传到了田原城,父亲非常生气,弟弟五郎甚至劝她和广忠解除婚约。夫人当然没有离散的打算,因此不了了之,但她并未收到什么书信。 “实际上……”看到夫人一无所知的样子,宣光又拿起扇子拍打着略显肥胖的胸脯,“送竹千代到骏府去的随从和路线,今晨已经决定。” “走什么路线?” “考虑到陆路也许有敌人,决定从西郡经海路到大津上岸,在潮见坂的临时住处等待今川家来迎接。因为潮见坂离田原城很近,所以,或许会带竹千代去田原城拜见母亲。你也一起去?”夫人还是微微摇了摇头。她要用情意为广忠填补竹千代离去之后的空虚。 “哦,你不去?”宣光叹道,“我不得不说,这次人质事件,对广忠恐有不利。” “什么?” “广忠认为此举可以得到今川氏的支援,但今川却没有这样的打算。他们正暗自盘算,只要人质到手,便可让松平的精锐部队作为对付织田氏的先锋。胜不利,败亦不利。总之……”说到这里,宣光看了看周围,“此城面临着极其严重的危机。你还不回田原城吗?” 田原夫人又轻轻摇摇头,“无论发生什么事,真喜愿意死在这座城中。” “唉!只好随你了。女人的心,男人真是无法理解,但又好像略知一二。”宣光突然悲伤地皱起眉头,但接着又微笑了。“於大夫人对这座城情有独钟,但也不得不离开。阿春最终也被你赶走。也许你与广忠最有缘分。只要你努力去争取,定会成为最幸运的那个女人。” 说毕,宣光缓缓起身道:“那么,请保重身体。”看着眼前并非天生聪颖的妹妹,他又一次重重叹了口气,出去了。 送走兄长,夫人回到卧房后不久,广忠便来了。独眼八弥先行前来通报,自从上次安祥城之战中大腿负伤,八弥走路便有些瘸。他站在夫人门口,大喝道:“主公和少主到!”随后便消失在大门外。 自从阿春事件发生以来,这位三河武士的脸色变得更加严峻,再也没有看过新城的女人们一眼。经过田原夫人斡旋,没有追究侍女阿枫的责任;而独眼八弥则仍然作为贴身侍卫守护在广忠身边。无疑,他今天也极不愿意看到匆匆忙忙出迎的阿枫。 出来迎接的女人们都噤口不言。广忠脸色很不好,眼下泛青。酒井雅乐助也抱着竹千代走了进来。下人们照例去了门边的侧室,只有雅乐助直接走进内庭。 “雅乐助,你等一下,我抱竹千代进去。”语气如此沉重,雅乐助无法拒绝。 于是竹千代被移到父亲怀中。虽然虚岁有六,但出生于腊月二十六的竹千代,实际上不过四岁零七个月。竹千代人如其名,让人想起孟宗竹笋,将来的健壮和高大远非其父可比。细长的眼睛、扁平的嘴唇,给人不善言辞的感觉,但大概是由于好奇心强,却是非常爱说话。被父亲抱起后,他口齿清晰地说道:“父亲大人,竹千代要自己走。竹千代太重了。” 但广忠既没笑,也没回答,径向内庭走去。父子二人被田原夫人迎进方才户田宣光待过的房间。 “辛苦了。”竹千代照家臣的教授,在父亲怀里冲田原夫人说道。广忠终于苦笑了。“竹千代,这是你母亲。” 竹千代听后,晃着脑袋道:“辛苦了,辛苦了。” 田原夫人的眼睛突然泪光闪烁,她并不是因为竹千代的问候而高兴,而是广忠那一句“这是你母亲”让她百感交集。 广忠抱着竹千代走到上首坐下,田原夫人则在旁边布垫上坐下。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将丈夫永远拥人怀中,永远与广忠待在一起。她不想让任何人接近这二人世界。一心想得到丈夫的爱,田原夫人立刻向竹千代行礼。“愿竹千代茁壮成长。”她双目含情,伏在地上。 “不要客气,请起吧。”竹千代抢先答道。 “噢,少主真是天性豁达。”田原夫人被竹千代的话压着胸口,竟然忘记了伸手接他。 “竹千代,”广忠道,“好了,让母亲抱抱你。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竹千代离开父亲的怀抱,不情愿地坐在褥垫上。 广忠又苦笑了,“不认母亲。看来让他临别时来辞你,是我的失误。” “没关系。”夫人又跪在丈夫面前。无论竹千代对她如何不敬,广忠亲切的话语已让她心动。 “他没见过我,不认也不为过。真喜姬衷心祝愿他此去骏河一帆风顺。” “没见过便不为过吗?”广忠以为她在讽刺,“如果不让他来见你就出城,是对你的不敬。我带他来,你也瞧瞧他。”说完,他紧闭双唇,望向窗外。松树依然那么苍翠。白云悠然往来。酷暑的中午仍无一丝风。连白色的狗尾草,也还是往年的模样。只有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生者必亡,合者必分。 广忠还记得,他也曾经被父亲抱到这里,来见於大的生母华阳院。如今,他又带着於大所生、也是自己最爱的孩子来到了别的女人面前。父亲不在,於大不在,阿春也不在。明天,竹千代也将要离他而去了。留在这里的,只有令他毫无感觉的田原夫人和他自己。这一切真如梦幻一般。孤独和人生无常之感席卷了广忠。 “竹千代要去骏河吗?”他突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 “到骏府去做客。骏府里有味美的果品。” “啊……竹千代。” “那么,我们就此别过了。请母亲大人保重。” “是……是。我记住了,记住了……” “父亲大人,我们回去吧。” 广忠一直紧紧地盯着竹千代,突然,他嘴唇颤抖着,饮泣起来。 “你去叫雅乐助来,我还有话对夫人说。”他对紧张地候在一旁的阿枫说道。“从西郡坐船到大津,在那里换走陆路。途中也许需要田原家的关照。此事令兄告诉过你吗?” 竹千代诧异地仰头,望着扭过头去、强忍泪水的广忠。 雅乐助带着竹千代回去了。竹千代规规矩矩向父亲行礼,极不愿意地被抱走了。他依然没向田原夫人行母子之礼。 此前对这位母亲一无所知的竹千代,突然之间根本无法接受这一切。无论谁的命令,这个孩子也决不执行。这又令广忠悲伤。性格坚强者固然有大作为,但他又担心强者易折。而且今川义元是妄自尊大之人,因小小失礼就可以和人翻脸。这个桀骜不驯的孩子肯定会惹恼义元。但为了保全松平家,广忠别无选择,只能将竹千代送去做人质。 广忠最近身子极弱。今天特意带竹千代同来,也是他软弱的表现;和当初不让田原夫人到本城时相比,广忠如今软弱多了。 “夫人,”只剩下他们二人后,广忠凝视着院中的榛树,“宣光对你说了些什么?他不会说让你将竹千代送到田原城下吧。” 田原夫人紧紧依偎在广忠身上,她全身发热。每月只相见一两次。看到广忠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就足以让夫人热血沸腾。她仔细体味广忠话里的含义。“妾身决不离开您半步。他说决不要离开……” “他是那样说的吗?” “是。当然了。真喜姬对大人的……” “是吗?那么,竹千代此行就安全了。实在感激不尽。” 因为今川义元曾经令人进攻户田金七郎,所以冈崎城到骏府途中必埋伏了很多金七郎的残部。而能够压制那些残部的,只能是同族的户田父子。 广忠放心地点点头,田原夫人突然伏在丈失膝上失声痛哭起来。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哭。她一边哭,一边扭动,身体逐渐发烫。“大人!请您不要悲伤。真喜……真喜……看到您的眼泪,比死都难过。” 广忠沉默了。 钟声响了起来。那悲戚清澈的声音听来就是读经的声音,好像在为明天离开这座城的竹千代诵经超度。“真不吉利!”广忠正这样想着,那清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松树和榛树之间索绕。他回过神来,发现夫人紧紧地抱住他的膝盖,在低声哭泣。 夕阳中,哭泣声赶走了广忠的伤怀。夫人满脸泪痕,依在他膝上,身体发烫,黑发中渗出汗滴。此情此景令广忠感慨不已。 “这个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广忠并没推开她,单是静静地看着她。 广忠想流泪。在於大和阿春身上都未曾体会到的压迫感,让他喘不过气。这也许象征着他的体力在衰弱。 先是被迫和於大解除婚约,现在又面临和竹千代的生离死别。对沉浸在人生无常之感中的广忠而言,女人无休无止的欲望就像是在挑战他,挑战正在嘲笑哀伤和理性的他。 “田原,起来!”话语中蕴藏着强烈的怒气,广忠狠狠地将夫人推开。 “啊!”等待广忠爱抚的夫人不可思议地仰望着丈夫。 “太热了,快扇一扇。” 田原夫人含怨拾起地上的扇子,但她没有反抗,默默地扇起风来。 若是以前,广忠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继续留在这间屋子。但今天他虽然生气,却立刻缓和了语气。 “夫人。” “嗯。” “或许这一别,再也见不到竹千代了。”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您是海道闻名的神射手。” 广忠沉默了一会儿。“生命如此孤独。”他怅然道,“我们愉快地生活吧。好吗?” 田原夫人咬着嘴唇哭泣起来。将竹千代作为人质送走是松平家的不幸,但这不幸似乎给她带来了幸福。女人的幸福,也许就是这样滑稽。 田原夫人一边哭泣,一边继续给广忠打扇。只要广忠高兴,她能够默默地为他扇凉,希望成为一个令他流连的女人。 “好了。”广忠道,“你能为我写封信给令兄,以确保无事吗?” “是,怎么写?” “将竹千代交代给他。我最不放心的,是潮见坂至曳马野一段路程。麻烦他照顾,可以吗?” “是。” 田原夫入收起扇子,坐到书桌前。此时,大门处传来独眼八弥的声音。 “主公!有人前来迎接。少主要出发了。” 冈崎的家臣站在大门两侧,户田宣光从他们中间走过,耳边不时传来家臣们郑重的叮嘱声。“拜托了。” “请放心。我会尽力。”宣光漫不经心应着,走向大门外的马匹。 鸟居忠吉和酒井雅乐助特意走到大门外,再次叮嘱宣光:“少主是大人的外甥,对于我们,则是明天唯一的希望。无论如何,请大人多关照。” 宣光点头上马。 竹千代定于次日卯时离开冈崎城。 先用轿子抬至西郡,然后走水路去渥美郡大津港,宣光则先行一步。松平人负责护卫竹千代至西郡。再往前,便不是松平氏的势力范围了。广忠放心不下,老臣们也再三拜托户田家。 宣光正要出城,十二位骑兵追了上来。他们身着流行的西洋战服,手持长枪。一行人离开了冈崎城后,一人纵马上来,和宣光并辔而行。 “哥哥,广忠不会知道这一切吧?”此人正是宣光之弟五郎。 宣光没有回答,而是挥鞭加速,和其他人拉开了距离。 “这一次,要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尝尝我们的厉害。”五郎在马背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事事侮辱我们家。自从听说他不让姐姐住进本城,我就发誓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户田家的厉害。”宣光仍然不答,又加快了马速,五郎赶紧追上去。“姐姐肯定会以送竹千代的名义来田原城吧,哥哥?” “你声音太大了,五郎。” “不,他们远着呢。谁听得见?” “上船之前都不能大意。注意风向。” 五郎赶紧抓起枪,故意晃了晃左手。“真是天助我们啊,哥哥。” “什么?” “若竹千代没到骏府,而是去了尾张,天下都会震动。” 宣光不语,只是看了弟弟一限,抬眼望着右方的天空。从海上吹来习习凉风。天空白云悠悠。夕阳将人马的影子拉得细长。 如果经户田之手将竹千代送到尾张家,妹妹以后怎么办,宣光的脑海里,妹妹的身影挥之不去,他不禁连连叹气。 “真是轻率、莽撞……”他的叹息声中,含着责备。 考虑到潮水、风向和月光,户田兄弟决定半夜从西郡上船。上船前,他们决定在庄屋蒲右卫门家中稍事休息。 “你难道没感觉到这附近有埋伏吗?”当宣光与蒲右卫门寒暄时,五郎嘻嘻笑了,“那很好呀,哥哥。说不定他们跟我们一伙呢。” “少说话。”宣光低声训斥道,然后走进客厅。茶水奉了上来,众人忙着准备饭食,趁四下无人,宣光才对弟弟道:“真喜姬不回田原。” 五郎霎时呆住,显然在为自己考虑不周而懊悔,他满脸通红地望着哥哥道:“什么……你说什么?姐姐要留在冈崎城?” “那是她的心愿。” “不行……那样的话,姐姐会被广忠撕成八瓣。那不行!” 宣光锐利地瞥了五郎一眼,“那怎么办?” “怎么办?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父亲对冈崎协助今川消灭同族户田金七郎的行为十分愤恨,决不会就这么放过广忠,他要求我们无论如何要将竹千代劫持,这也是因为他对姐姐的侮辱。” 宣光轻轻握住手腕,微闭双眼。 “不让姐姐住进本城,已经极端无礼;居然还与下贱女人鬼混,将妻子扔在一边……这种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只要一想到姐姐那般无望而孤寂的处境,就肝肠寸断!” “……” “你怎生不语,兄长?你欲在此时向我和父亲大泼冷水?” 宣光忽然看了看周围,“别那么大声,五郎……泼冷水也无济于事。父亲大人已经和织田氏约好,送竹千代过去。” “将竹千代交给织田氏后,姐姐怎生是好?” “五郎,对于父亲和你的计划,我想法有所不同。” “想法不同?你是说,广忠对姐姐的侮辱不必计较?” 宣光缓缓点点头,他站起来,警惕地打量着庭院周围。月亮尚未出来,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从何处传来松虫的呜叫声。 “五郎……”宣光又坐下,道,“你出身正宗,不觉得自己考虑欠周吗?” “考虑欠周?”五郎全身发抖,反问道,“你认为考虑欠周?正因为我们家族乃整个户田氏的核心,所以必须要有武士的气节。” “哼。”宣光又轻轻闭上眼睛,“你所说的那些事,难道不是在丢武士的脸?广忠和真喜姬已经十分融洽了,怨恨早已冰融雪化。” “消失?那么,你是认为应该停止劫持竹千代的计划?” 宣光沉稳地摇摇头。 “还要继续吗?劫持竹千代后,任姐姐被冈崎人杀害?” “正因为我不想看到真喜姬被杀,才一片真心推进你们的计划。” “哥哥的真心是什么?” “五郎,我同意在途中劫持竹千代,并不是因为憎恨松平氏。相反,我是替松平氏将来着想,才决定推进此计划。” “为松平氏着想?” 宣光轻轻点点头。“所以,我说自己与你不同。你只要看看同族户田金七郎的下场,就明白了。今川义元阴险无比。他想以松平人质要挟冈崎人成为对抗织田的先锋。松平勇士因为幼主被扣,肯定会拼死一战……今川义元若如愿进京,冈崎则成了一无所有的空虚之城。若是那样,你认为今川义元还会轻易让竹千代继承松平氏的大业吗?不,他会派亲信入城,然后制造借口灭了松平氏。广忠对此一无所知。更准确地说,他被眼前的仇恨蒙住了眼睛,正在走向灭亡。与其那样,不如将人质送给织田家,以唤醒广忠的迷梦。我觉得,这才是我们作为真喜姬娘家应当做的事。” 五郎沉默不语,望着宣光。为了拯救松平氏而劫持竹千代,这种理由确实在他想象之外…… “不!”五郎对宣光道,“总之,无论如何都要劫持竹千代!一旦知道竹千代被劫,广忠大概不会放过姐姐,到时候怎么办?” “五郎。” “什么?” “此事我们二人的想法也完全不同。你想将真喜姬叫回田原城,是想救她吗?” “当然。她难道不是我们的亲姐姐吗?” “不。我劝她回田原,是想把她也送去织田家做人质。” “什么……你说什么?你要将姐姐送去织田家做人质?” “正是。如果那样,真喜姬便可美名远扬。即使她和竹千代被杀,她的贞洁也将流芳百世。” 五郎焦急地摇着头。对他来说,如果连姐姐都有可能被杀掉,这事做起来还有什么意义? “真会开玩笑!居然置姐姐死活于不顾。如果劫持竹千代,姐姐肯定会被广忠杀掉。但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 看到五郎惊慌失措,宣光沉默了。真喜姬好像不明白宣光的用意,但这个五郎更加不理解。两个人都如此单纯。想到这里,宣光又是一阵叹息。户田宗家出现如此多的愚笨之人,或许便是家族灭亡的征兆了。 “五郎。” “哥哥,我希望你早点想出救姐姐的办法。” “你,你以为让真喜姬回到田原城,就平安无事了?” “难道不是?她毕竟在父兄身边呀。” “胡说!”宣光训斥道,“不怪我说你行事孟浪。若将竹千代送给织田氏,织田氏必会以此劝降松平氏,要求讲和。” “确实如此。” “那个时候,广忠会因为爱子心切而服从织田氏,还是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杀而坐视不管?” “哦。必二者择一。” “若今川义元知道广忠投靠了织田,他会善罢甘休?” “便有一战又何妨?” “那时,你支持哪一方?是支持松平氏,还是服从义元的命令而进攻松平氏?” “不支持任何一方。我对双方都无好感。” “胡说!田原区区小城,岂有不支持任何一方的自由?不信你等着瞧。斯时今川氏必大军直指田原城,继续进攻松平氏。” 五郎低吟了一声,咬住嘴唇。 “相反,如果广忠即使看着儿子被杀也要对今川氏尽忠,那么今川仍然会说,不能任松平氏被羞辱,从而派兵灭我田原。五郎,你和父亲大人的谋略其实暗藏凶险。” “这……您是说我们将惹恼今川?” “今川是否会生气,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这必授人以柄。” “那……那……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兄长?” “真喜姬留在冈崎是死,回田原也是死。田原处于风口浪尖,她来田原只会死得更早。所以,我们实在不该要她到田原来。你明白吗,五郎?” 宣光双眼充血,红彤彤的。五郎顿时全身瘫软,陷入了沉思。 事情正如宣光所说。五郎与其父本以为,途中将竹千代劫持后送给织田信秀,一方面对松平家泄了私愤,同时又可以和灭掉了同族户田金七郎的今川氏绝交,既可让广忠颜面扫地,又可给织田信秀送去一份厚礼。但两人的想法过于简单了。 这次事件将导致战争。一旦发生战争,姐姐无论在何处,结局都是一样的。五郎正恍恍惚惚想着,宣光又忧心忡忡地嘟囔起来:“户田氏恐有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 “对。将竹千代送到尾张后,织田氏也许会送给我们金银财物。但那只会使我们更加走投无路。” “哥哥,有什么法子可以挽救我们家?” “军事力量……只能靠织田信秀。” “哦。”五郎点点头。但信秀不可能将势力扩张至田原以东,似乎也没有避免战争的方法。五郎心中生起不安。但现今已经无法阻止父亲实施这个计划。既然如此洞察事态,兄长为何还会同意此一计划呢?五郎正要开口,庭院里传来脚步声。宣光依然摇着白扇,冲着黑夜问道:“谁?” “小人蒲右卫门。”黑暗中传来应答声,一张脸暴露在灯光下。“月亮出来了。船已备好。”的确,外边开始变得明亮。 “五郎,出发吧。”宣光回头看看五郎,拔出刀。 户田兄弟驾船从西郡滨划向月色朦胧的海上时,冈崎城内在为竹千代出发作准备。 竹千代虽然很早便与亲生母亲分离,但松平氏对他倾注了全部的希望与爱,在本城将他抚养成人;连内庭,也被称为“竹千代城”。但他还只六岁,尚不能骑马。首先用轿子送至西郡,然后从那里乘船。 竹千代俨然一身威风凛凛的出行装。姑祖母绯纱夫人、老嬷嬷须贺和祖母华阳院夫人不时地抽泣,一边拭泪一边帮着准备。 广忠注视着眼前正襟危坐、两眼熠熠生光、似乎要去游山玩水的竹千代,一动也不动。“这是你的印笼。”绯纱将它系到竹千代腰间,华阳院夫人则默默地用短刀割掉了前半截。 装束完毕,老嬷嬷须贺端过一张小茶几,放在父子之间。 “好了。”轻轻跺了几下脚,竹千代慢慢坐到茶几对面。他的脸儿让人想起五月里男孩节的桃太郎偶人,紧闭的双唇颜色鲜艳。 “真气派。途中要多多保重。”绯纱道,“竹千代,让我再看你一眼。”华阳院夫人绕到茶几边,放心地吐了口气。 绯纱夫人眼里噙满泪水,须贺则紧咬双唇,用袖子遮住脸。只有华阳院夫人没哭,她静静地注视着不幸的孙子,她的眼神极像竹千代的亲生母亲於大,清澈、达观,仿佛在注视着比悲伤更深的东西。“你祖父死于战场。父亲也……竹千代,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你都是冈崎之主,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啊。” 竹千代好像明白了,重重点了点头。那副模样,极像小时候的於大。 “女人啊!”华阳院夫人再一次感觉到,乱世没能给她,也没能给於大一块平静生活的土地,但她们却在生活过的地方留下了生命。“这样……奶奶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来,快向你父亲大人辞行。” 广忠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老臣们昨晚已经聚在这间屋子里,曾经伴随竹千代左右的人和他的伙伴们为了给竹千代送行,也进来了。 “父亲,孩儿去了。” “噢。”广忠立起身,想说几句话,却说不出,眼睛已经湿润了。不想在这个场合让人看到他的眼泪,他刚欲张口,却哽咽起来,只好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忍住眼泪,严厉地盯住竹千代,道:“竹千代……” “父亲。” “你年龄尚幼,不明事理。你此行可以拯救这座城池和整个家族。”竹千代点点头。 “父亲想谢谢你。此时……父亲对自己的无能深感羞耻,我给你施札了。你长大以后,切切不要忘记父亲今天的话。”说完,广忠在竹千代面前垂下头,静止半晌。他泪水未干,胸中翻涌不已,说不出话来。 “请到大厅里吧。众人都在等着呢。”哭得双眼通红的绯纱夫人道。 大厅里,陪竹千代一同前往骏府的侍童和他们的父兄已等候多时。最年长的为天野甚右卫门景隆之子又五郎,他已经十一岁了,一副温厚敦良的模样。领头的则是石川安艺之孙与七郎,他长竹千代四岁,今年十岁。他似乎已经从祖父处充分了解到此行的重要和相关之事,正挺着胸膛,紧紧盯着燃烧的烛台。和竹千代乘同一顶轿子、途中陪竹千代说话的,则是阿部甚五郎之子德千代,他只比竹千代长一岁。平岩金八郎之子七之助与竹千代同龄,而同族松平信定之孙与一郎年龄最小,只有五岁。这些孩子还都是稚气未脱的顽童,他们要离开双亲,和人质竹千代一起远赴骏河。 “你们要让大家看到武者的气势,为冈崎争口气。”阿部大藏郑重地叮嘱着,而站在他身边,不时摇晃着白扇的鸟居忠吉则插话道:“我要向众人表示歉意。”他眨了眨眼睛。“我孩子不少。兀忠等无论如何都要来作陪,但不巧患上麻疹,如今正发热。为了不传染给少主,就没让他们来。” 酒井雅乐助从旁解释道:“效命的时间和机会多的是。并非只有今天前去陪伴才是忠义。” “但是,看到这些娃娃们的威武姿态,我也不禁握紧了拳头。想到他们将来会在竹千代身边跃马持枪,老人也为之热血沸腾。” “的确如此。”植村新六郎点点头。“七之助!”平岩金八郎突然用扇子敲击着榻榻米。六岁的七之助眼睛眯得越来越细,快要睡着了。 “哈哈哈。”大久保甚四郎大笑道,“哎呀,真不愧是平岩家的人,气量不凡。但出发后可千万不能打瞌睡呀。不要训斥他了。” 坐在七之助上首的松平与一郎更加天真无邪,白皙的额头上垂下一束头发,他一边茫然地望望四周,一边不时将手指插进鼻孔。 天还未大亮。和着烛火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众人的身影在灯影下跳动,就像在马背上颠簸。 “竹千代装束完毕。马上就和主公到这里。” “嘘——”天野甚右卫门大声通报完后,周围顿时鸦雀无声,接着,传来了广忠轻微的咳嗽声。众人眼前一亮,一齐望向上首。整个家族的命运都取决于六岁的幼主。只此一点,便让众人感到心情十分沉重。 广忠在左边坐定,独眼八弥则将茶几搬到右边中央。 竹千代好像很快乐,迈着轻松的步伐,环顾左右后,方才坐下。接着,用他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腰上的刀,才得意地望着众人,笑了。 “啊。”不知道是谁先叫出了声,众人一齐微笑着跪伏在地,口中说着祝福之语。他们并不是被幼主的不幸所感动。竹千代天真无邪的笑声,令众人沐浴在不可思议的光芒之中。在这个无法预知明天的乱世,这一群小邦武士无法按自己的意志过上一天安稳日子,面临着悲惨的命运,此时竹千代的笑声所带来的明朗气氛,让他们情不自禁。 “真是难能可贵。” “少主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被人欺负。” “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让人内心平静。” “嘘——”又有人示意大家静下来。广忠有话要说。 “因为我的无能,才使竹千代走上这条路。我了解父子之情。请大家原谅。” 没有人回应。三河武士厌恶那种肤浅的体恤,但感情与气概另当别论。 “主公真是让人绝望。”大久保新八扭过头去自言自语。人们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会忍耐。你们也请忍耐。陪伴竹千代的孩子们,莫在异邦惹是生非。” “是。” 几个孩子参差不齐地应着。负责将他们送往骏府的金田与三左卫门向广忠施了一礼,然后表情严肃地转向众人。他已过不惑之年,但也是个英武的三河武士,其顽强与勇猛不在独眼八弥之下。“我有话对大家说。”他用令大人们都感到畏惧的声音说道:“我们松平人引以为豪的,不在口舌,也不在风雅,而在于我们能紧密团结,明白吗?” 大人们咽下泪水,点头赞同;但孩子们却不解其中的含义。 “不能只将忠义挂在口头。要发自内心地保护好幼主。万一……若是幼主发生意外,你们谁也不要活着回到冈崎!” “是。”孩子们响亮地回答。 “那么,现在就出发吧!”广忠道。下人们将酒和杯子端了上来。 窗纸发白,早晨冰凉的空气令人瑟瑟发抖。竹千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座中众人的举动,脸上始终笑盈盈的。 喝完酒,竹千代领着孩子们出了本城。大人们似乎已经教过他们,除了五岁的松平与一郎,他们都自己穿上了草鞋。 共七个侍童,二十一个成人。其中的十九个成人会将竹千代送至潮见坂的下处,在那里将竹千代一行转交给今川家后,便返回冈崎城。只有精通医术的上田宗庆和金田与三左卫门二人同行至骏府。竹千代走后不久,冈崎便安排石川安艺和天野甚右卫门作为特使前去骏府,再次恳求今川义元增加卫兵人数。 出了本城,人们的神色逐渐变得明快。让孩子们徒步走至大门,是为了让前来送行的女人们和孩子见一面。天已大亮,但天空却阴沉沉的。空中弥漫着的不是雾,而是细密的秋雨。送行的人们头上落满白色的水滴,就像点缀着细碎的玉珠。只有一个人撑着伞,那是两眼通红的田原夫人。 “竹千代,多保重呀。”听到有人叫,竹千代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芒,向田原夫人那边望去。 “请大家保护好竹千代。” “是。”周围响起稚嫩的应答声。 “不要忘了,德千代,不要忘了母亲的话。”阿部甚五郎夫人以训斥的口吻向跟在竹千代身后的儿子喊道。这时,不知谁哇地哭出声来。 郑重地提着竹千代小小武刀的德千代对母亲道:“母亲,再会了。”他的声音好像唱歌一般,随后便走了过去。 广忠没有跟出来。竹千代一行在前,众人不约而同跟在后边。竹千代的生母离开冈崎时也是如此,如果没有人发话,人们会一直跟下去。 眼看快到大门了。“就送到这里吧。”酒井雅乐助发话道。人们停住了脚步。 四乘轿子放在了孩子们面前。竹千代和阿部德千代乘最前面的轿子而去。松平与一郎、天野又五郎、又五郎之弟三之助、平岩七之助、石川与七郎、助右卫门,依次钻进了轿子。 起轿了。伺候在竹千代轿子旁边的金田与三左卫门说了声“保重”,送行的人们一齐低下了头。 雨滴越来越大,人们的脸庞、头发,都被无情地打湿了。白色的雾霭笼罩着大地。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二十九 谋发潮见坂 雨刚停,天已经黑了。侍女们捧着灯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户田弹正少弼康光弯着腰,对坐在一旁的儿子五郎政直招了招手,“平安到达了吗?” 五郎点了点头,突然问道:“父亲,这样一来,又会发生战事吧?” 康光以为他是在说劫持竹千代一事,答道:“难道来了那么多人?” 五郎焦急地摇摇头。“我是说,将竹千代送至尾张后……” “那不必担心。” “您如何断定?” “今川义元和甲斐武田的岳父产生争执,美浓的斋藤道三又是织田的眼中钉。我们大有可为。” “孩儿还是不明白,父亲能否说得具体些?” “广忠的叔父藏人信孝、松平三左卫门和安祥城的织田信广举兵时,我们便要趁机攻打冈崎城。那时,吉田的残余势力会聚集起来,情况紧急时,说不定尾张也会派来援兵。如此一来,今川义元就奈何不得东三河。”康光似乎对自己的计划颇为得意,抚摩着丰满的下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五郎则歪头陷入了沉思。先前兄长的一番话,已让他感到担心,现在父亲又这么说,他越发不明。康光哈哈大笑,似乎要消除五郎的疑惑,“这都是以后的事,不用过早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竹千代一行是否平安到达了潮见坂?” 五郎点了点头。 “那么,有多少护卫?应该不会超过今川的约定吧?” 五郎再欢点点头,道:“有七个贴身侍童,都是些不更事的孩子。” “不是问你有几个孩子。我想知道有多少护卫护送他到潮见坂。” “大概有二十一人。他们一到,哥哥就把他们带到了别的房间……” 康光笑道:“哦?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些。好了,如此万事大吉。你立刻传令下去,让自己人负责保护竹千代,就说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 “父亲。” “何事?” “姐姐恐怕……” 康光放声笑了,“你是因为这个才闷闷不乐吗?哈哈……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请父亲告诉孩儿一个理由。” 康光猛地挺直身子,看了看四周,才道:“你想想看,五郎,我们只是将竹千代送给织田,而那些千挑万选出来的小侍童却仍在我们手中。只要有那些侍童,广忠便不敢杀掉真喜。此事我已考虑周全,绝无问题。好了,你快去帮帮你哥哥。我也必须准备准备了。”说完,他拍了拍手,叫来侍女。 户田康光学着今川义元,偶尔也会描眉染齿。现在,他也依然假装对今川氏忠诚,城中的生活也模仿骏府的风尚。他的卧房几乎不让男子进去,常常让四五个妙龄少女服侍左右,每人手里拿着香气各异的锦囊。“真是人间天堂呀。”他得意地说。休息时,便让手持香囊的少女睡在身边,说那是长生不老的秘诀。“实际上,那只是……为了德用。” 他拍手叫着侍女,如平常一样款款说道:“我曾对你们提过的竹千代,已经平安抵达潮见坂。想必你们也知道,潮见坂是个临时住所,谈不上风花雪月,所以今晚将竹千代召到此处,让他和外祖母相见。我马上将他接过来,你们赶快去准备一些饮食。”这话一半是说给五郎听的。侍女们恭恭敬敬施礼后,下去了。 “明白丁。那么……”五郎也站了起来。 很快,饭食便端了进来。 “他是我心爱的外孙。年龄尚小,你们一定要尽心服侍。” 然后他便开始安排竹千代、夫人、自己、宣光以及五郎的座位。但端上来的饭菜却十分简单。 理应如此。照康光父子的计划,这不过是在故作姿态。假意称要将竹千代迎接至这里,实际上等他出了临时营房,便强行把他塞进准备好的船中,直接送到尾张。 食物准备好后,康光不禁心烦意乱起来。松平人不懂风雅,相反,他们是一群出了名的亡命之徒。那些精心挑选出来的武士们会顺从地把竹千代交给户田的家臣吗? “若是五郎,可能有点麻烦……但宣光在,应该一切顺利。”他自言自语着歪躺下,凝视着烛光。这时,一个他宠爱的侍女进来禀道:“大人,竹千代离开了潮见坂临时住处,正向这边赶来。” “已经离开了营房?同行人数有多少?” “贴身侍童二人,还有金田与三左卫门。” “哦,只有金田一人?” 康光脸上终于浮现出放心的微笑。 潮见坂的临时住处像模像样,根本不像是临时拼凑的土堡。这是一座二进的方形建筑,竹千代临时居住的寓舍后面,甚至还有眺望台。从大津下船直到这里,一路都有全副武装的户田家臣护卫,迎接他们的宣光也是极其殷勤。 “果然是田原夫人的娘家,考虑真周到。”这一切让始终不敢大意的金田与三左卫门也不知不觉中放松了。 户田方面提出请求,说户田弹正少弼康光之妻,即竹千代的外祖母想见竹千代一面。 “无论如何,毕竟是人质……” 三左卫门本想客气几句,不想宣光在一旁劝道:“今川家的人还未到,你就不要多虑吧。” 其实三左卫门也想让竹千代好好休息。而且,虽说这里比预想中要好,毕竟只是临时住处。今夜到城中去应该无妨,三左卫门心想,“恭敬不如从命。” 雨时下时停,从临时住处望出去,海面上烟雾弥漫,感觉不到一丝风意。金田与三左卫门内心深处忽然生起元限的乡愁。“何时才能再见少主?”在这个变幻无定的乱世,他完成此行后,战事又在等待着他。自己会不会战死?还有竹千代……想到这里,他渐渐觉得,让竹千代在此与其外祖母相见,是一件好事。 上灯之时,宣光之弟五郎政直从城中迎了出来。“父亲和母亲都在翘首期盼。请您出发吧。” 共有两顶轿子前来迎接。与三左卫门并未感到什么异常。 “我们徒步跟上。兄长请护轿。”五郎说道。 宣光道:“护卫的武士都带了吧,这可是重要的客人呀。” 五郎拍拍胸脯,“精选了三十个人。都是熟谙地形的豪杰,请放心吧。” 宣光点点头。“那么,谁跟竹千代公子一起前去呢?”他似乎要让一个孩童陪竹千代去城中。 “请原谅。”与三左卫门道,“在下也要前去。到骏府之前如果离开了少主,那是我的失职。” 宣光爽快地点点头,“说得有理。不愧是闻名冈崎的与三左卫门,果然行事谨慎。” 看到宣光爽快地应了,与三左卫门更加放心。 庭院里的火烧得正旺。竹千代悠然坐进门口的轿子,阿部德千代也钻了进去。轿子仍然显得很空。看到出来送行的天野又五郎之弟三之助,竹千代天真地招招手,“三之助,你也来。” “是。”三之助应声钻进轿子里。宣光始终面带笑容。 与三左卫门忽觉胸中万般惆怅。剩下的二十个成人和五个孩童自有人保护。能够安心去城中做客,对于一向顽固认真的与三左卫门来说,实在太奢侈了。 起轿了。海面仍然是灰色的,烟雾朦胧。出了松林,踏上了红土地。全副武装的护卫、轿夫,无不极度紧张地注视着脚下。金田与三左卫门走在竹千代轿旁,他一手按着弓箭,一边注视着脚下,以免滑倒。再次走上沙路后,他不经意间抬起头,望了望前方。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忽然在雨幕中闪过。奇怪——他心中想,但并未起疑心。有如此殷勤的户田兄弟,还有那些熟悉这一带地形的护卫。眼前的榛树林黑压压一片,围成一道屏障。里边住着船家还是农户呢?他边走边想。 “站住。”旁边的树丛里突然闪出人影来。 “什么人?”宣光喝道。金田与三左卫门早已长刀出鞘,护住轿子。队伍停了下来,但宣光似乎并不打算走出轿子。 “什么人?”宣光又问道。 “是松平竹千代吧?”黑暗中传来平静的声音。 “正是,公子要去田原城中拜见外祖母。是谁拦住去路?” 对方坦然道:“我们乃特地从尾张来迎接竹千代公子。你们休要乱动,以免伤到公子。都老实退下!” 金田与三左卫门大叫:“保护少主!”话犹未完,他已经拔刀在手。他虽然不清楚对方的人数,却有取胜的信心。 一个声音像要压过与三左卫门:“大家休要妄动!”是五郎,“竹千代公子反正要做人质。与其妄动,让别人伤他性命,还不如痛快地交给他们以保平安。怎么样,与三左?”他笑问道。 金田与三左卫门惊呼一声,全身热血倒涌。 雨还在无声地下着。户田家的武士不知何时已经包围了竹千代的轿子和与三左卫门,而背向偷袭者。 事已至此,单纯的与三左卫门终于觉察出这是一个陷阱。 “唉!”他牙咬得咯咯响,将刀刃上的雨滴洒向黑暗中。 “别出声。”五郎诡秘地笑道,“按照约定,松平护卫只到达潮见坂的临时住处。此外则是田原的地盘。无甚奇怪。在这里打斗起来,只能白白送命。” 与三左卫门忽然挥刀向五郎砍去。效忠的时候到了!他想,但有一口气在,便绝不能让户田兄弟得逞。 五郎政直大吃一惊,也拔出刀来。不只五郎一人,众人见与三左卫门动起手来,也一齐拔刀相向。 “哼!来吧。”是德千代,他手持小刀钻出轿来。同时,一张小脸从轿子另一侧探出头来。天野三之助似乎也不想输给德千代,作好了迎战准备。 “噢,这些孩子真是勇猛。”一个偷袭者爽朗地笑道,他好像是头儿,手中提着灯,“不要吓着他们。请放心,我决不会加害你们。” 孩子们和与三友卫门当然不认识那张脸,但若是竹千代的母亲於大在此,一定会惊叫出来。那正是与於大的几个兄长皆有深交的刈谷城外熊邸主人波太郎。 波太郎一边笑,一边看着宣光。二人的目光在刀光剑影之间复杂地交织。宣光则一直静静地站在雨中,凝视着五郎和与三左卫门。 “五郎,不要着急。”他轻声说着,走向与三左卫门。 “与三左。” “哼!” “你能陪着竹千代一起去尾张吗?” “哈哈。”与三左卫门摇头嘲讽道,“你认为在下的目的地除了骏府,还有其他地方吗?” “与三左——” “少废话!你若想动手,动手便是!” “与三左,我是竹千代的舅父。” “闭……闭嘴!舅父能干这种卑鄙之事?” “你先冷静。听我说。” “哼!” “你以为像条狗一样战死在这里,就是忠义吗?” “哥哥,杀了他。这家伙根本就油盐不进!”五郎挥刀向三左卫门砍过来。 “等等!”伴随着一声轻喝,五郎手中的刀被击落在地。不是宣光,而是熊邸的波太郎,不知何时,他已现身。波太郎一言不发,单是向宣光递了个眼色,他们显然已经有了某种约定。 “与三左。”宣光又向对方走近一步,“总有一天,你会懂得我的用意。你难道不觉得,将竹千代送去今川家,是松平人自取灭亡之道吗?” “不觉得。我只遵主公命令行事。”与三左卫门身体颤抖,清楚地答道。 宣光冷哼一声,道:“我们这些小邦要在这个纷争不断的乱世生存下去,道路只有一条,就是想方设法均衡大国的势力。你冷静一些听我慢慢说。无论他们谁取胜,我们都会被胜利者消灭。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明不明白是一回事,但违抗主命,绝非松平人所为。” “那么,我就告诉你生存之道:户田、松平和水野三藩结成同盟,如果今川与织田发生了冲突,则静观其变。如此,他们都无法取胜。既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自会故弃战事。” “那……那怎么可能?不要做梦了。水野氏已经投靠织田。你户田的做法也匪夷所思。我们主公为何要听任你的摆布?” “此事你不必担心。竹之内波太郎先生将竹千代送至尾张后,自有办法让你看到三家结盟。” “竹之内波太郎?他是什么人!” 波太郎不嗔不怒,道:“在下乃碧海郡熊若宫,可听说过在下之名?” “熊若宫?”与三左卫门不禁向戴着斗笠、冷冷伫立在一边的波太郎望去,甚是震惊,“你真的是波太郎?” 波太郎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你何时成了织田信秀的家臣?我听说,你祖上本乃南朝贵人,你何时投了织田氏?” “与三左,”宣光道,“水野、松平和户田三家若不能结成联盟,终归会被织田或今川氏所灭。我们在此交战毫无意义,你不如暂且陪竹千代到尾张,在那里守护少主,以期将来,怎么样?” “如果我说不,又当如何?” “那只能杀了你。” “哦。”金田与三左卫门又咯咯地咬着牙,但这次声音却很弱,他已经没有那么愤慨了。雨水已将众人脊背打湿。他瞥了一眼轿子。德千代和三之助的小脸十分紧张,紧紧盯着已经拉开的弓。轿子里面很黑,竹千代正襟危坐。虽然只是一个仅四岁多的幼童,他并不特别害怕,也没有大呼小叫,而是非常安静,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尾张一直想得到这个人质。”这样想着,金田与三左卫门突然觉得气闷,一股热泪混着雨水,流过脸颊。若真打斗起来,稍有不慎,便可能使幼主被杀,那才真正不可饶恕。想到这里,与三左卫门心动了,但被欺骗的愤怒仍然在他心底燃烧。 “怎么样,你明白了吗?”宣光问道。 与三左卫门又咆哮起来:“我不从又怎样?” “与三左,你太啰嗦了!我已经说过,即便杀了你,我也要将竹千代送到尾张。” “为何要送到尾张?” “那还用说!做织田氏的人质。没有这个人质,织田信秀大人怎会信得松平人?” “我再问你,”不知何时,与三左卫门握刀的手已经垂下,他挺了挺已经淋透的身子,“若将少主送到尾张,今川一旦得知,岂肯善罢甘休?如果因此导致今川和松平战事,又怎生是好?” “不必担心。松平人完全可以说,是织田氏劫持了人质。” “好。”与三左卫门叫道。这个耿介的三河武士已经无法忍受类似的问答了。“只要少主能活下去。”他寻思,只要能够保证这一点,他便可以再找机会展示三河武士的气节。 “你们去少主的轿子里。”他想告诉德千代和三之助不要离开竹千代半步,但话犹未完,他已经合上轿门。 “啊!”五郎政直突然惊叫起来。原来,就在合上轿门的一刹那,金田与三左卫门突然持刀对着自己,好像是要切腹自杀。 人们呆住。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烈的场面。 “看……看……看着我!”与三左卫门大叫着,右手用力将刀刺向自己,大刀深深地扎进了腹部,在腹中猛烈地搅动一阵后,他摇摇晃晃地扑倒在沙地上。鲜血霎时染红了沙土地,与三左卫门集中全身的力气,直直盯住宣光。“这……这才是松平人的……气节。”他突然将刀从腹部拔出,然后,对准喉咙,猛刺。鲜血喷涌,与三左卫门双眼圆睁,身体猛然向左倒去。 五郎震惊得连连后退。宣光默默无语。 波太郎大步走上来,抱起与三左卫门的尸首。“这确实是你的气节。明白了,明白了。” 与三左卫门已经完全断气,但那只握刀的手却仍在痉挛。 波太郎默默取下刀,说道:“起轿。”他不想让轿中的三个孩童看到与三左卫门的惨状。 轿子又被抬了起来。如今大势已定,再也没有人阻挡他们的行动。迈下三级石阶,便到了泊船处,三艘小船隐约停在烟雨中。轿子很快被抬上其中一艘船。 确认无事后,波太郎重又回到与三左卫门身边,望着仍然呆呆立在那里的宣光兄弟,指着尸首问:“怎么办?” 宣光和五郎对视一眼,静静点点头。 “那么……”波太郎环顾了一眼周围,“把他放到船上去。放到我的船里。轻点儿。” “是。”户田家的家臣们应道,然后抬起尸首。 “要扔到海里吗?”五郎问。 波太郎哼了一声,瞥了五郎一眼,“与三左卫门不想离开竹千代公子。你难道不明白吗?” “这……” “武士有武士的气节。就让他去看看竹千代将来的落脚之处吧,那里很平静。”波太郎语毕,迅速走开了。 后来,这具尸首被遗弃于竹千代在尾张的临时寓所前面。向冈崎方面的报告则称,金田与三左卫门为了夺回竹千代,潜入热田,最后壮烈战死。 波太郎登上载着尸首的船只时,五郎也战战兢兢钻进那艘放有竹千代轿子的船里。 宣光站在泊船处。“请您进轿子里面吧。”家臣劝道,他只是轻轻摇了摇手,依然站在那里,任凭雨水冲刷。 不久,竹千代和五郎的那只船首先离岸,接着是护卫的船,最后是波太郎,他们都离开了。宣光依然站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直到他们消失在细雨漾漾的海面。 “竹千代……真喜姬……广忠……五郎……”船消失后,宣光恍恍惚惚地念叨着这些人名。他们究竟会有怎样的命运,谁也不知道。都是些悲哀的过客罢了……自己和父亲也一样……今川义元和织田信秀概莫能外……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三十 阿春受死 “我想见城主。让我见见城主……”阿春抓住独眼八弥的大腿。 八弥小声说道:“我想去死。让我死吧。” “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只要你喜欢,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那么,你让我去见城主吧。”阿春双眼无神,突然站了起来,“听,城主在叫我……在浴房。” 她正要离开房间,八弥赶紧用膝盖压住她的衣襟,还没等开口,眼泪便已经哗哗掉了下来。他不知该说什么好。自从阿春被收为侧室,她的亲人便被从广濑接到了城下的能见。说是亲人,其实只有她母亲。因为和田原夫人的争端,她现被软禁在母亲身边。田原夫人的侍女阿枫说得没错,当时阿春确已有孕在身。 独眼八弥原本以为,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也是城主的骨肉,应该会让阿春将其抚养成人。但他的这个希望却落空了。孩子生下来次日,便被人带走,随即报说阿春生下的是死胎。阿春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对于阿春,八弥怒其不争,但对于城主,他却恨其无情。 “八弥,阿春送给你了。”八弥还没来得及将阿春发疯的消息告诉广忠,广忠便叫来八弥,对他说道:“阿春原本就是……现在把她交给你吧。” 如果对方不是自己的主人,八弥定会打他几个巴掌。还有比这些话更残酷,更令人伤心的吗?想当初,他顾念对方是城主。才忍痛割爱和阿春解除婚约。“您一定要好好待她。”那些日子,八弥一直努力忍受内心的伤痛。然而,现在广忠却听信毫无根据的谣言,抛弃了阿春,居然还说,阿春现在是你的妻子了。 不仅如此。不久之后,就传来了户田父子劫走竹千代的消息,骏府的今川义元因此迅速出兵,准备攻打田原城。当然,冈崎城也要准备出兵——然而这时广忠却对八弥说:“这次你不用去了。你和阿春成亲之后,阿春住过的那个房间就给你。”从此,他便被赶出了城。 “喂,等等,等等!”八弥哭着阻挡阿春。阿春不停挣扎,和服从肩上滑落,露出白皙的肌肤。“放开我,城主叫我了。浴房里洒满樱花……城主叫我呢。”阿春哭闹着,陷入了某种幻觉。当和服从肩上滑落,她又急急地去解腰带。 “这,这……你要干什么?”独眼八弥赶忙按住阿春的手,无限伤感。 “你为什么阻拦我?八弥,你恨我吗?” “胡说!我是你的表兄……我只是以兄长的身份在安慰你。” “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恨我和城主。城主对我说,他常常看到你的独眼里有恨意。” “大人居然说那种话……他真的这样说?”八弥一时怒火中烧。 “噢,好香……这是樱花的香气。浴室中到处是花香。”疯乱的阿春又在八弥怀中使劲挣扎起来。 “疯了,你疯了。” “谁疯了?阿春可没有疯。” “是,你没有疯。是城主疯了。” “城主疯了吗,八弥?” “对……”八弥喘了口气,“的确,他疯了。” “为什么?”阿春坐下了,她偎依到八弥身边,眼神和脸庞都还像小时候那样。 此情此景,令八弥不禁哽咽起来。“他疯了,他疯得居然连你我的忠心都看不到了。” 阿春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八弥长满胡须的下巴颏。 “证据在于,他努力讨好田原夫人,最后却被户田家劫持了幼主。真是报应,报应呀。” “这胡须真硬呀。” “因为发了疯,他最近行事毫无道理。他真的向你透露,说我恨他吗?” 阿春又顺从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他说你有可能是广濑的佐久间派来的刺客,让我不要掉以轻心,要监视你。” “说我是敌人的奸细……” “八弥。” “真的这么说?” “我会替你开脱的,快呀,你快让我去见他。” “好好,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 “不要等了。现在,马上!快呀,八弥。” 八弥双手搭在阿春肩膀上,静静地盯着天空。虽然阿春发了疯,所说不能全信,但想到自己如此信任并尽心侍奉的广忠居然那样怀疑他,忠诚的八弥怒火中烧。这时,阿春的母亲——八弥的姑母拉开门走了进来。 “八弥……我正好有事要找你……”阿春的母亲脸色苍白地看了一眼阿春,对八弥说道。八弥回头看着阿春之母。他胸中一阵疼痛。虽然阿春容貌极像於大,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於大身上有一种凛然之气,阿春则无法与之相比。可悲的是,阿春的软弱也同样体现在她母亲身上。 “您有事吗?”八弥仍然将手搭在阿春肩上,淡淡地问。阿春之母瞅着阿春,眼神十分可怕。阿春又去摸八弥的胡须,玩弄他的衣襟。 “八弥……我求你……”阿春的母亲咬着牙,全身颤抖,“替我把她……杀了。” “杀?” 阿春母亲点点头,又看了看阿春的反应,“最近,附近经常有可疑之人出现。” “他们来干什么?” “众所皆知,阿春会说漏嘴……有些话城主不想让人知道。” 八弥没有点头,只轻轻闭上眼睛,“居然有这种事……” “她无意中说出的话,也许会十分可怕。”阿春母亲压低了声音,嘟囔道,“如果她说出‘一旦发现上和田的松乎三左卫门有反叛的苗头,就暗中杀了他’等等……她还能平安无事吗?” “……” “不如在他人到来之前,借你之手……可以吗,八弥?” 八弥惊恐地睁开眼。这个规矩本分的老人!他能深刻体会到她的苦恼,不然,她不会说出这等话来。 “我……本来希望你和阿春结为夫妻,一起幸福地生活,现在已经绝望了。你不杀她,自会有别人来动手。我很清楚。八弥?” 阿春好像听到了母亲的话,倚在她身后。“带我去,”她撒娇道,“城主,城主已经等不及了。城主说,阿春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喜欢的人。快带我去,八弥。” 八弥转过脸去,“我终于领会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拜托了,八弥。” “我绝不想让别人动阿春一指头。” “这么说,你理解了我的心情?” “理解,理解了。我将她送到极乐净土,来世我再也不会将阿春让给任何人。”他颤抖着大叫了一声,突然睁开独眼,泪水扑簌簌掉下来。 阿春像在唱歌。“噢,是城主来了。还不把这茶端上去!这……”她摇晃着八弥的膝盖,对母亲说。 八弥想在动手之前,先想法子让她高兴一番。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之所以有这种心情,乃因他心中已无任何牵挂。 在此之前,他只将“忠义”二字作为全部的生活目的。他靠自己不逊于任何人的单纯和专一,向广忠奉献无限的真心和力量,并因此感到幸福。战场上,他总是主动请命;被强夺了阿春之后也丝毫不怨恨。对他来说,忠义比物欲和情意更有价值。但如果这一切付出都被忽视,还能留下什么呢? 被驱逐出内庭,暂时不准出来当差,八弥也没觉得对广忠有任何嫉恨和警惕。他也曾一度暗自不满,但那是因为在冈崎城和田原城即将发生冲突时,广忠不让他参战。但在那种不满背后,他仍然能够感觉到广忠对自己的爱护。前年安祥城一战负伤之后,他健康状况一直不佳,他以为是自己的身体令广忠放心不下——但看到发疯的阿春后,那种幻想被无情地击碎了。 看来,他之所以被疏远,是因为广忠令人难以置信的疑心,居然疑他是佐久间九郎右卫门派来的刺客!现在看来,说将阿春还给八弥,是广忠在试探他的心。广忠把阿春的房间直接交给八弥。八弥也感觉到一种不怀好意的企图,那就是,广忠要看看他八弥怎样处置知道诸多秘密的阿春,以此来试探他。 八弥从来不怀疑主公,而广忠却不相信他的忠诚,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痛心之事了,而且还用发疯的阿春来试探他!想到这里,八弥内心如沸。阿春对广忠的渴慕,也如同八弥一直以来奉献给广忠的忠诚一样,专一而单纯。但广忠却将阿春疏远,而且夺走了她的孩子。现在,居然又让人来监视阿春,因为害怕秘密被泄露,竟然要杀她…… 八弥对此早有感觉,但阿春母亲明言之前,他还没有亲手杀死阿春的决心。相反,他自己想去死!但八弥现在下定决心了。他要用自己的手,给予这个发疯的亲人最好的解脱。“阿春……”他叫了一声。 “啊。”阿春毫无戒意地抬起头看着八弥。 “主公已经疯了,不能让你留在他身边了。” “不能留在他身边……不是田原夫人,而是城主说的吗?他是那样说的吗,八弥?” 八弥顺从地点点头,“主公已经不再需要你了,把你让给了我。你想成为八弥的妻子吗?” 如果可能,八弥想先娶了阿春再杀她。大概是这想法太天真了。阿春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八弥。“嘻嘻……”她突然笑起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八弥,呼吸急促。这个疯女人的身体好像在燃烧。“城主又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他的确疯了。” “他疯了?那么……你是谁?” “我是八弥呀,不认得了吗?” “嘻嘻……”阿春又笑起来,“城主总是吃阿春和八弥的醋。城主!阿春很苦闷,很苦闷呀。” 阿春渐渐将八弥错当成广忠。她满脸妩媚之色,像只猫一般将上半身伏在八弥膝上。正直的八弥不知道阿春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但她的母亲却清楚地看出,那是女儿在等待爱抚。“八弥,对不起。求你了,就现在吧。”她一边喘息着,一边扭过头,踉踉跄跄出了房间。 “这——阿春,你这是干什么?” “城主——” “我像城主吗?这……” “阿春的命托付给您了。” “啊!”八弥想将阿春推开,但想了想,又把她抱在怀中。八弥终于明白了阿春的错觉,悲伤顿时涌上心头。就在她沉浸于错觉之中时杀了她吧。 “阿春。” “嗯。” “去外面吧,外面很晴朗。”这不过是个谎言。他不想让鲜血污了这个房间,才将阿春带到院中。 “好快活。”阿春站在庭院里,像个少女般依偎在八弥手臂上。 “看,春光正好。啊,到处都是盛开的樱花。” “哦,樱花……”八弥抬头望了望即将下雨的阴沉天空,点了点头。哪有什么樱花,就是七草也看不到。只有旁边月光庵墓地里的塔牌,在狗尾草丛中隐约散发着寒光。落叶随风飘落下来。阿春在落叶中欢喜地跑着。 “那是什么?下人们打扮得好花哨。” “那……那是墓地。” “一起去吧,他们正弯着腰迎接咱们呢。” “太好了。走吧,阿春。” “是。” “如果我要你的命,你能给我吗?” “能。” 八弥猛地按住刀柄,这时,阿春好像想起了什么。“我有话要说,城主……就请您在这里将我杀了吧,那样阿春将感到无比幸福。”她轻轻地坐在落叶上,双手合十,伸过头来。 不知她又产生什么错觉,回过头看着八弥,双眼带着忧郁的神色,清澈透明。接着,她闭上了眼睛,就再也不动了。她的黑发梳理得很整齐,姿态端庄而肃穆。 八弥转到阿春背后,利落地拔出了刀。天空阴沉,好像又要下雨了,刀刃上凝着一层如雾一般细小的雨滴。 “这……这就是人的一生吗?请原谅!”他猛地拔出了刀,但手却在半空中激烈地痉挛起来。阿春双手合十、闭目引颈的姿态实在太凄惨,她的秀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摆,让他难以下手。 “阿春——”他叫道,仍然举着刀。 “是。”阿春的回答稚气而单纯。 独眼八弥踉跄了一下,猛地收刀回鞘。 “下不了手……” 阿春仍然双手合十,单纯的姿态流露出宿命般的耿直和纯洁——她可以为了心爱的男人,无悔地奉献出一切。 “阿春——”八弥突然跪在阿春身边,攥住她白皙的双手,“你的纯洁……还有我的心……都不能为主公所理解呀。”他牙咬得咯咯响,嘴唇发抖,浓密的粗眉也在颤动,泪水顺着他已经被雨水淋湿的脸淌下来。阿春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女人才会哭泣。那无济于事。八弥流着泪,然后咬咬牙,站了起来。 “阿春,来。” “嗯,我永远跟着你。” “看,阿春,那边是月光庵的墓地。人迟早都要到那里去。” “啊?” “你也要作好心理准备……”他苦笑了一声,“没有作好准备的是我。你这么纯洁。” 他们穿过低矮的路障,走到古木林中坐下。这里雨水淋不到,枯叶干燥,可以坐在上面……不,他们或许是再也没有前进的力量了。“阿春,你还是到极乐净土去吧。到了那里,不会再有人背叛、伤害你这样纯洁的人。” 阿春听话地点点头,因为双手被八弥握住,她顺势倒在了八弥怀中。头发的香气四溢开来,紧致的脸庞细腻温热。八弥忘情地将手抚到阿春脖子上。 “八弥……”阿春叫道,她惊恐地看了一眼八弥,又慌忙改口道,“城主,阿春……很幸福。” “哦。” 八弥心底涌起对广忠的憎恶。他那双放在阿春脖子上的手突然开始用力。开始时,他是无意识的动作,但接着,他想到,就这样让她长眠吧。 八弥突然清醒过来,变得绝望,因为躺在他怀中的阿春,表情就像个撒娇的婴儿,静静地仰望着他。她知道自己将要被杀死吗?她的双手柔软地抱住八弥,嘴唇轻轻地颤抖。天空是灰色的,但她好像还是嫌太明亮,眯着眼。 “原谅我,阿春……来世我一定和你在一起,不会再将你送给任何人了。” 泪水又顺着他的脸滴落下来,他一直凝视着阿春。阿春仍然眯着眼,静静盯着八弥。他手上逐渐增加了力量,阿春的嘴唇顿时变成牡丹一般的鲜红,接着脸庞也变红了,然后眼睑静静地合上了。 “八弥……”她轻轻地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声音。她的手腕无力地垂落下去。八弥再也无法抑制。 “阿春!”他大叫了一声,背过脸去。 她死了……这个悲惨女人的一生,就在自己的手中结束了。八弥仰面朝天狂号起来。他知道,周围没有人,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 四周突然变得沉静。细如绢丝的雨轻轻飘落,像要渗入到人的灵魂深处。 “我真正拥抱你,却是在你死之后……”八弥呆呆地凝视着阿春的面庞,良久,才醒过神,欲要站起身。但他不想就此离去。今晚,他想和阿春的母亲一起尽情哭泣。大概只有亲人的眼泪能够超度这个不幸的女人。八弥紧紧抱着阿春,正要站起来,又忽然停住了。他看到阿春的口袋里露出一张小纸条。 他放下尸首,重新坐下,将那纸条取了出来。原来是一封信,上面写着“八弥”。八弥的手指不禁颤抖起来。他迅速打开,狂乱地读起来。 “八弥,阿春要带着疯狂先去了那个世界。阿春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借你的手结束生命,这一个心愿,不知道能否实现。如果我在发疯之际自杀,请你告诉别人,我是病死的;而对城主,就说是你杀死的。如果你告诉城主,疯女人会胡说八道,不能听之任之。那么他对你的猜忌就会烟消云散。我活着时,没能报答你,就请你把我的死看作是阿春向你奉献的一片真心。”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三十一 绝代双骄 从那古野通往阿古居的山间小路上,一个骑马武士箭一般飞奔过来。那匹马的黑色鬃毛上渗出了汗水,马鞍两侧也磨出了泡。马背上的武士一身铠甲,身体前倾,看着道路两边沉甸甸的稻穗,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城池前。 “何人?”主人久松佐渡守俊胜已经率领部下去增援安祥城,现在不在城中,临走时,他命令留守人员严加守卫。 武士说了声“辛苦”便轻捷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我乃竹之内久六,从阵中带来主人写给夫人的书函。”他见守门的足轻武士已经认出自己,放下心来,将马交给一个士卒。一个足轻武士问道:“辛苦了,已经开战了?”久六微笑着摇了摇头,匆匆忙忙穿过护城河,走进大门。 竹之内久六刚来时也只是个足轻武士,而此次出征前已被提拔为贴身侍卫,并在城外得到一处小宅子。若是其他人,获此殊荣定会遭到同僚的嫉妒和不满,但对于久六,众人均无异议。当他在城内打扫、收拾马厩时,和一个普通人无异,但是他武艺非凡,一旦刀枪在手,立刻威风八面。他不但勤快,而且会算,在征收年赋时总能派上用场。 “这可不是个普通人。”大家议论纷纷。就连织田信秀也来向佐渡守俊胜索要久六。 “细心周到的家臣乃是家中珍宝。”俊胜婉言拒绝了信秀。 因此,当足轻武士们认出这个骑着骏马奔驰而来的人时,谁也不觉得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相信,只要久六留在阿古居,总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家老。 进城以后,他便马上被带到内庭见夫人。以前,他只能跪在院子里和夫人讲话,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份,已经可以进入夫人的居室了。“主人派在下前来传话给夫人。” 於大立刻坐正了。“辛苦了。你说吧。”於大的声音和态度与以前大不相同。面孔仍旧和在冈崎城时一样,声音却增添了几分从容和自信。这大概说明她的内心已经不再动摇。 “首先传达主人的口信——”见四周无人,久六道:“战事可以避免了。今川义元原本命令天野安艺守景贯以田原劫持了松平竹千代为由,对其发起进攻,声称要一举攻至尾张,但那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他只在田原城安排了新的城代伊东左近将监佑时,便要撤回骏河。” 於大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久六继续道:“总之,不会立刻开战。城主不久即归,留守期间一切就拜托您了。这都是主人的话。” “辛苦了。那么,田原的户田家怎样了?还没有消息吗?” “那……好像很惨。”久六瞥了一眼庭院,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宣光似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准备将全部责任推到弟弟五郎一人身上,然后让五郎带着织田信秀奖赏的钱财远走他乡,他自己打开城门归顺今川。但五郎听不进去……” “他们拒不归顺,最终战死了?” “他们想遣散家臣后,从城中逃走。” 於大微笑了。 “你恐是为户田家族的愚蠢而惋惜,以为他们受区区百贯钱财的诱惑,居然去做出劫持竹千代的事来……但我不这么认为。” “为何?” “若整个户田家族还在,田原夫人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久六恍然大悟,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最近,於大总是比他看得更远,更透彻。 确实,只要户田氏还在,松平广忠便不会有杀死夫人的勇气,因为看不见的东西总会令人生忌。如户田追随织田氏,广忠更会有所顾忌。 即使这样,久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以前的於大,若是知道田原夫人平安无事,也许不会大为惊诧,不会如今天的话里那般,包含着如此浓烈的慈悲和同情。 “夫人所言不差,久六还请夫人赐教。热田的事,夫人有何看法?” 热田……听到“热田”二字,於大不禁向庭院中看去。黄白色的小菊花簇拥在一起,开得正盛。在那盛开的花丛中,突然浮现出竹千代离开冈崎城时的面孔。这种幻觉并不像以前那样,仅仅来自于疯狂的感伤。在这个乱世,无法指望母子一起生活,共享天伦之乐。无论什么惊涛骇浪,无论爱子在什么地方,她都要用冷静的态度和智慧去面对。这是不知疲倦的爱,这是永不会消失的爱,就像大地上的生物不停地发芽、开花、结果。她终于明白,只有那不知疲倦的爱和冷静的牵挂,才是一个母亲真正的喜悦。 当然,在得知冈崎城决定将竹千代作为人质送给骏府时,她也曾经仰天长叹;当知道竹千代在途中被劫持并送到热田时,她也曾经有过许多不眠之夜。但她没有被击倒。 怎样才能把自己的爱传递给竹千代呢?这一思考,已经不是痛苦,而变成了严峻却又快乐的战斗。於大凝视着盛开的菊花,许久才开口道:“竹千代还顺遂?”她一双深邃的眼望着久六,想必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久六点点头。实际上,他这次也打探了一番热田竹千代的动静。“竹千代公子和刚进热田时一样,没什么变化。” “当真是住在加藤图书助大人府中?” “是。织田信秀招待很是周到。竹千代公子经常和阿部德千代、天野三之助两个孩子一起玩折纸,玩小狗游戏……” 於大没有放过久六的每一个字。竹之内久六语速很慢,好像在揣测自己的话将给於大带去什么样的感受。“总之,织田氏想通过人质,让松平家支持他们;但广忠究竟会不会答应,还无法预测。”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织田信秀怎样想?” “他……认为十有八九会答应。” “如果不答应,又会怎样?” “照他的个性,说不定会杀死人质,将尸首悬挂于三田桥附近。”久六冷冷地回答,然后密切观察於大的反应。於大的肩膀猛地颤动了一下。 “如果冈崎方让他随意处置好不容易才劫去的人质,他心里肯定不满。” “是。” “久六,你觉得,冈崎城主会救竹千代吗?” 久六没有回答,他将视线从於大身上移开。於大也没有追问,放松了一下紧张的肩膀。“广忠乃是倔强之人。”她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夫人。”良久,久六方道,“就这样置之不理?” “你指什么?” “竹千代公子。” “这……但我现在是……也是爱莫能助。” 她语气平静,久六无言以对。是因为她已经斩断情丝冷眼旁观呢,还是因为她另有想法?不久,久六便告辞了。於大一直将他送到角楼边,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又走回去,独自去佛堂。 秋天黑得早,四周已经笼罩上冰冷的黑暗。於大点上香烛,在佛前双手合十。她想在念佛声中领悟出拯救儿子的方法。虽然刚才她语气平静,内心深处却激荡澎湃。 竹之内久六回城三日后,久松佐渡守俊胜回来了。 今川军队占领户田康光父子的田原城后,只留下了一个新城代,便匆匆撤回了骏府。 “辛苦各位了。快脱下盔甲,高高兴兴与家人团聚。”武器盔甲归库,马也回了马厩,俊胜飞快地回到了内庭。於大如往常一样,已经跪在廊下的入口处待多时了。“恭迎大人平安归来。”她问候完毕后,伸手接过刀,将俊胜让到正堂,奉上茶水。以前总是让侍女端茶倒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於大亲自做这些事。对此,俊胜十分满足。 “夫人,实际上……”俊胜眯眼看着手中的茶碗,“冈崎城主看来是决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杀了。真是无情之人。”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於大的反应。於大脸色平静。她默默地将最近刚刚学会做的馒头端到丈夫面前。 “竹之内波太郎暗中劝说令兄水野信元大入,水野大人也费了很大的力气,但好像没有什么效果。”於大还是静静地仰视着丈夫,没有做声。 “使者山口总十郎已经去了冈崎。你大概不知总十郎,他是热田神官之子,辩才出众。总十郎费尽口舌,可是广忠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我乃堂堂武将,决不变节,竹千代任由尔等裁决!” 於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早就料到广忠会那样回答。世人虽然时刻被利害关系左右,但有时也会凭意志行事,忘记利害的存在。 “於大。” “嗯。” “我一想到你此刻的心情,就十分难受。但此事我不能不告诉你。竹千代被广忠抛弃……恐要被……” 於大一时呆住,俊胜两眼也红了,“设若是我,自会为孩子而屈服。於大,我已经致函平手政秀,让他过后将尸首……给我,以便……” 於大突然双手伏地。她虽然努力控制,仍然泪如雨下,但她的声音没有恐慌,“请您……不必……” “不必?” “是。万一因此遭到织田大人的怀疑,久松氏恐有大忧,请大人……” 久松俊胜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但竹千代毕竟才七岁。比起竹千代,为这种传言而心痛不已的妻子更加令人怜悯……正因为此,他才请求织田家老平手政秀。於大若是为他着想,说明她很冷静,如果是因为对广忠的恨,他也能够理解——但她这么一说,仍令他备感意外。“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是。” “你……唉,竹千代!” 於大双手伏在榻榻米上,双泪直流。 “母子情深,天经地义。平手大人当略为留有余地。你不必过于忧心。” “大人……”於大抬起头。眼睛里泪花闪烁,“妾身有个请求。” “你说吧,如果可以,我一定满足你。” “我去一趟那古野。” “那古野?竹千代被囚禁在热田神官加藤图书助府中。” “大人,妾身已经怀孕了。” “啊?你有孩子了?这……”俊胜挺起上身,纳闷不解,他不明白於大到底是何意。 “我想去那古野的天王寺,感谢佛祖的无量功德。” “天王寺?那可在那古野城内呀。你是去许愿?”俊胜急切地问道,猛然似有所悟,“哦,你是想借此去热田?” “是。” “你的意思是,与其死后祭奠,不如现在一别?” “是。”於大老实地回答,“请大人允准。” “哦。” “失去一个孩子,得到一个孩子……这都是佛祖慈悲,我想去看看那个即将失去的孩子,然后迎接即将到来的孩子。” 俊胜将视线从妻子身上移开,陷入了沉思。死后的祭奠或许会引起织田信秀的不满和猜忌,而如果现在隐瞒身份前去探望,则神不知鬼不觉。一样是有求于人,如此一来也许更为妥当。“好吧。但是,无论如何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叮嘱道,接着将声音压得更低,“还有,若是你参拜那古野的天王寺之前,便看到竹千代已……你能够平静地回来吗?” 於大坚定地点点头。“只要您允许我去参拜天王寺,之后的事情只得听凭天意了。” “好。你可以带一些伶俐的下人去,到天王寺参拜,以我俊胜之妻的名义前去。” 那天夜里,俊胜的心都碎了。若是男人,一天便可到那古野,女人却要走一天一夜。除了托平手政秀给於大安排宿处以外,也要将於大的目的告诉政秀。好不容易去一趟,希望能见上一面,最好不要出乱子。那天夜里,俊胜亲自给平手政秀写信,直到深夜。这封信绝不能让手下代笔。 在於大的请求下,竹之内久六被选作随行人员。久六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俊胜一番谆谆叮嘱后,於大一行于次日清晨卯时四刻离开了阿古居城。 於大乘轿,久六则骑马随行。下人抬的箱子里装着准备献给天王寺的供品,以及准备送给竹千代的绢和果品点心。 如能顺利见到竹千代就好了。久六一边这样想,一边关注着轿子,於大则几乎面无表情,始终静静地闭着眼。为了不影响腹中的胎儿,在俊胜的要求下,她特别选择了一顶平稳的慢轿。到达那古野时,已接近巳时了。於大终于撩开了轿帘。“我想先去问候城主信长大人。”她对久六说道。久六面有难色,“是否首先去拜见家老平手大人?” “不,先去见城主。”於大静静地说完,轻轻放下轿帘。 城主信长便是今春刚刚举行完元服仪式的十四岁的吉法师。他在织田家的风评很是不好。长兄信广自从被派往安祥城,便被人赞为智勇双全,而正室之子、理当继承信秀事业的信长,则被当作无可救药的窝囊废。於大居然要在拜见平手政秀之前,先去见口碑甚差的信长…… 那古野的城门果然非阿古居城可比,倒与冈崎城不相上下。听说此城是信长之父信秀一夜之间从今川氏手中夺过来的。打铁钉的城门高大雄伟,城外古木林立,荒神、若宫、天王寺紧相毗连,一道深深的护城河环绕四周。 於大一行在城门外停下,竹之内久六上前准备告知来意。 “轿子里是谁?”迎面过来一行人马,其中一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出声问道。於大猛地撩起轿帘,向外瞧去,“啊!”她不禁屏住了呼吸。那年轻人得意地骑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正大口吃着东西。 一个如猛牛般凶神恶煞的男人穿着气派的胸铠,手持红白相间的缰绳,而那年轻人则悠然自得地骑在他肩上。如果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孩童,这样做尚且有情可原,人们不过一笑置之,但他已是一个全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年轻人。他的头发盘了起来,那副元结也是红白相间。身上的和服用料和花样都不同寻常,但袒胸露乳,衣襟脏乱。腰间垂着五六条似乎刚刚钓到的鱼,还有印笼和打火袋,佩一柄有红色刀鞘、长达四尺的大刀。最让人睥睨的是他左手衣袖高高卷起,狼吞虎咽的样子。他脸庞紧绷,眼睛则如一团火在燃烧,露出白牙大嚼,简直让人以为他是发了疯的贵人,或者是一匹挣脱了牢笼的烈豹。 跟随於大的一个足轻武士非常惊恐。“不要靠近!”他挺起枪,但那少年看都没看他一眼,命道:“把轿帘打开。” 於大一直从轿子里凝视着那个年轻人的脸,此时心下一凛,匆匆打开轿帘。毫无疑问。他就是城主织田信长。先前在熊邸第一次见面时看到的那个吉法师,稚气面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唯锐利的眼睛和秀丽的眉毛依旧,这些唤醒了於大的记忆。信长转向於大,目光如剑。 “城主大人,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妻子。” “哦。你来此有何贵干?” “到天王寺许愿,想先来向城主请安。” 信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然后将缰绳衔在嘴里,双手拍了几下,将粘在指头上的米粒拍落,“你知道天王寺供奉哪位神灵吗?” “知道。” “那你说说。我最讨厌那种只知拜神却不知其所以然的俗人。” “那里供奉的是兵头神和天儿屋根命神。” “那么你是想祈祷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 “是。” 听到於大肯定的回答,信长两眼忽然漾起调皮的笑意。“好,请进。我还记得你。”说完,他右手扬起鞭子,用力抽打着胯下男人。那男人一脸严肃,“哞哞”大叫。他们之间倒十分默契。久六一直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这时,大城门“吱呀呀”打开了。以人当马的顽皮城主头也不回便进得城去,悠然地消失了。 久六向於大的轿子靠了靠。於大还凝视着信长消失的地方,她几已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信长刚才的一句话引起了於大的沉思:“你是想祈祷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他口中的“自己的孩子”是指竹千代还是腹中的孩子?总之,自从在熊邸意外邂逅,於大就觉得信长不同寻常。他身上具有一种逼人的锋芒。 於大听丈夫俊胜说,今春信长初征也十分奇怪。他不过十四岁,信秀的意思,是想让他历练历练。羽扇纶巾、盔明甲亮,披挂整齐后,信长便向今川氏的三河吉良大滨开进了,信秀本来打算让他射一箭后便立刻返回。但信长到了大滨,突然在城池周围放起火来,此后非但没有立刻返回,竞还悠然地欣赏着烈烈火焰,在城下宿营起来。敌人被烈焰迷惑,以为织田氏有备而来,于是任信长为所欲为。 信长相貌和冈崎城广忠一样俊美,性情却大相径庭。他有着高远的志向,却也不缺乏聪颖智慧……这是於大的看法。於大当然希望信长帮助竹千代起死回生,但这只猛禽身上却也存在一种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威胁到於大。 於大被放进城中。在柳苑附近,信秀为儿子建了一座书院式卧房,洋溢着东山风的雅趣,和信长的个性却是格格不入。 “你在熊邸欺骗了我。”於大一进来,信长开口便道,然后盘腿坐下,粗暴地命令侍卫:“都下去!” “你并不是熊若官的家人,而是水野下野守之妹、松平广忠的前妻,对吗?” “大人见谅。”於大细长的眼睛光彩熠熠,洋溢着浓浓的情意,让人觉得很踏实,“那时,为了不坏波太郎先生的雅兴,只好那样说。” “雅兴……”信长意味深长地微笑了,神态根本不像只有十四岁的少年,“人生之事无不是雅兴,今日也不例外。你这次给我带来了什么?” “是,母亲的心……就这一颗。” “好,给我吧。”信长忽然伸手前行一步……於大向前挪了挪。她此次抱着必死之决心前来。除了瞒着丈夫向这个人求救,於大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请您收下……”她已双眸泪光闪烁。 “献给您,母亲的心……母亲的心……”她激动地哽咽起来。肩膀颤抖,声音也乱了,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十四岁的信长突然大笑起来。“收下了。我收下了。你的礼物我收下了。好了。” 於大静静地低垂着头,半晌没动。 信长拍手叫来下人。来人看去十分威猛,年龄较信长小,相貌与信长不相上下。“犬千代,这是久松佐渡守夫人。夫人,这是前田犬千代。你们认识一下。” 犬千代凝视着於大。於大也望了一眼犬千代。信长不知想到什么,又大笑起来。“犬千代,你见到热田的客人了吗?” “热田的客人?” “就是冈崎的那小子。” 犬千代摇摇头。从他的态度来看,他们二人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亲密无间的伙伴。 “还没见到?那么你也一起去吧。去见见他。” 犬千代道:“和这个女人一起……”他又盯着於大看了看。“请大人谨慎为好。” “为什么?”信长冷笑。 “平手中务大人又要生气了。何况您和浓姬小姐也快成婚了。” “哈哈……”信长捂着肚子放声大笑。犬千代口中的浓姬小姐即美浓稻叶山城主斋藤道三之女。如今两家正为二人的婚事交涉。当然,这也是一桩策略婚姻。斋藤道三让支儿嫁到宿敌家,以获织田信秀欢心;而织田氏则想得到一个人质。 “犬千代!”信长敛容道,并立刻将视线投向於大,“犬千代怀疑你我的关系。哈哈,是吧,犬千代?” 於大刚开始时不解其义,想了半刻,脸刷地红了。十四岁的信长,二十四岁的自己。正值婚礼前夕,人们对此尤为敏感。信长能够看透这一点,也显然体现了他的早熟。 看到於大红了脸,信长继续道:“犬千代常能明察秋毫。这位夫人信长十一岁时曾见过。今天我们要一起去热田,但你不要担心。见过冈崎那小子,便让她到热田神宫去参拜,之后将她交给老师。你去告诉老师,让他和我们一起去热田。快去!”犬千代施了一礼,站起身来。 於大不禁又看了看信长。虽然相貌不相上下,但信长的锋芒和冷静显然胜过犬千代。想到这些话里包含的深意,再想想刚才他以人当马的情形,简直判若两人。 “真乃个性豪放之人,一个不拘小节却又感情丰富的武士。”於大内心感激不尽,甚至想跪拜下去。 未几,平手中务大辅政秀便匆匆赶来。政秀如今和其他三位家老林新五郎、青山与三左卫门、内藤胜助一起,在那古野城辅佐这位年轻的“大傻瓜”。政秀一进房间,便带着命令的语气道:“请少主准备出发。”信长起身走了出来。 “佐渡守应该有书信带来吧?”政秀小声问於大。他似乎能够完全看透那位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傻瓜”的心思。他展开久松的信,“不要特意说救竹千代。”他低声提醒道,“城主品性如此,如果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他反而不屑一顾。不过既然已经拜托他,希望他能关照此事。”於大很羡慕这对师徒。信长表面看去有些痴傻,却隐藏着非凡的器量。 而政秀虽然如同白天的灯光一样不事张扬,但行事却分毫不错。若是竹千代也有这样的老师该有多好,她不禁这样想。这时,信长兴冲冲回来了:“老师。” “城主。” “您和久松佐渡守交情不浅吧。夫人今晚就住在您府上。” “是。” “出发吧。天色不早了。犬千代,马牵来了吗?” 犬千代仍然一脸严肃,但他点了点头。 “人的轿子呢?” “已经备好。” “不要废话。告诉他们,一定要赶在马队之前到达。” 犬千代领命去后,信长、於大、政秀依次出了大门。这次信长骑一匹强壮的连钱苇毛驹。下午的阳光中,它不断腾起前蹄。出了大门,信长像个孩子一般飞跑过去,跃上马背。他也不做声,纵马便走。犬千代在政秀的注视下,也翻身骑上一匹栗毛驹。二人如疾风般走了。 这一切不足为奇。与其说信长漠视一切俗世礼节,不如说他是故意叛逆,只喜按自己意愿行事。而纵容信长如此行事的政秀可谓别出心裁。 “快,出发。”无论信长多么随心所欲,政秀始终非常冷静。他将於大让进轿子后,自己也骑上了马,然后紧紧跟在於大的轿子后,出了城门。 於大突觉一阵慌乱。自从与竹千代分别,已经有三年不曾见面了。岁月流逝的感慨让她心跳加速,嗓子发干,眼眶发热。 当於大的轿子抬进热田的加藤图书助府邸时,日头已西斜了。 那被广忠抛弃、将要被织田信秀斩首示众的命运多舛的孩子就在这里。 因为此处是囚禁竹千代的地方,於大以为其戒备必定非常森严,但事实并非如此。夕阳中的府邸静悄悄的。只有两个手持六尺棒的下级武士把守大门,没有任何戒备森严的迹象。府邸周围绕着一圈低低的栅栏,庭院里则长满参天大树。里面多是楠木、椎树,毫无冬天的萧瑟之感。先到的两匹马拴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上。 停轿后,并设有人前来迎接,只有下人将木屐放到轿前。於大下轿,平手中务在前,於大紧随其后,进了庭院。“一会儿便到……”政秀一边静静地走着,一边道,“不要让竹千代识破你的身份。” 於大点点头。 第四道墙是外庭和内庭的分界线,柴门大开。进去后,一眼便看见离宫式样的房屋,是一座古朴的书院式建筑,信长正坐在窗边。前田犬千代也坐在窗前。他们对面坐着三个孩童,围成一圈,不知在做些什么。走近一看,其中一个孩童正在折纸,而另外两个在观看。 於大不禁停下脚步。几个孩童身材相仿,发型也很像。她不知道哪个是竹千代,紧张得不敢靠近。但平手中务稳步走到廊下,於大只好跟着。 “怎样,叠好了吗?”信长仍然坐在窗前,对折纸的孩子道。 “快了。”那孩子答道,“如果能够用红、紫、黄三种颜色的布做翅膀,看上去就漂亮了。”他好像在折纸鹤,正在做翅膀。 於大终于靠近廊下,仔细打量着那三个孩童。那几个孩童和信长好像没有看到於大和政秀一般,对旁人根本不予理会。 “竹千代好耐性呀。”信长说道。 於大的身子不禁一颤。那个折纸鹤的孩子,是竹千代?但竹千代没有回答。他正歪着头,在想如何让翅膀多些颜色。於大只能看到他的额头。她突然有一种冲动,她想捧起那张脸儿,让他看着自己。 竹千代,是母亲。你难道还不知道母亲就站在你的身边吗?於大咬着嘴唇,凝视着竹千代手中的折纸,心中叨念。 竹千代终于抬起头。他目光平静,视线转到於大身上的瞬间,双眼蓦地放射出如同朝阳般的金色光芒。那张脸儿和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颇为相似。他不知道将要降临的灾难,不知道潜藏的危险,甚至不知道面前站着的全身发抖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片刻之后,他又去关注手中的纸鹤。 信长一直用幸灾乐祸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对母子的举动,这时候突然叫道:“竹千代。” “哦?”竹千代亦未抬头。 “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不知。” “哼。你知我是谁吗?” “知。” “知?你说说。” “织田信长。” “哦。”信长点点头,又看着於大。他和竹千代的对话好像是说给於大听的。信长道:“竹千代。” “嗯?” “你本应去骏府,为何到热田来了,你知吗?” “知。” “你若在热田被杀,怎么办?” 竹千代突然沉默,但手上的动作却未停下。 “我……我信长觉得,你就像我的弟弟,这样说,你还恨我?” 看到竹千代依然沉默,天野三之助轻轻用手指碰了碰竹千代的膝盖。 “三之助,怎的了?” “请公子回话。” “不。竹千代不喜撒谎。” “哈哈哈。”信长大笑道,“你讨厌撒谎,但你方才说不知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就在撒谎。” “不!大家都说信长乃是浑蛋,我正在思量。” “浑蛋,你这厮,居然口无遮拦!” “若是浑蛋蠢货,我便更讨厌。” “不是呢?” “我们可做兄弟,一起玩耍。是吧,三之助?” 这次是阿部德千代用手指碰了碰竹千代的膝盖。竹千代终于折好了纸鹤。他嘴边露出一丝微笑,拿着纸鹤玩耍起来。“把这个送给信长。” “给我?” 竹千代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将纸鹤递了过去。 “鹤的羽毛真漂亮。它是哪里的大将?” “这种大将很软弱,因为是纸做的。” “哦?那我也做一副同样的铠甲穿上。” “为何?” “因为太强大了,麻烦。”信长道。 “强大了会麻烦?” “哈哈哈,让别人感到麻烦。织田信长生来就是这般强大,真是麻烦。这是天生的。” 信长的话好像合了竹千代的心意,他轻轻点了点头,突然站起身跑开,似是憋了尿。“见谅。”他一边说,一边跑到於大身旁的石头边上,小便起来。 “竹千代。” “什么事?” “那石头下边没有蚯蚓吗?” “有也无妨。” “我是说,如果将小便撒到蚯蚓身上,你的小弟弟可要弯曲了。” “不会。” “这么说,你已经撒过多次了?” 竹千代点点头,慢慢直起腰。於大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信长迅速将视线转向平手政秀。平手政秀正望着落日,心急如焚,似是在示意信长快快返回。 “竹千代,你不寂寞?” 竹千代不语。 “凡是不合意的问题你便不答,是吗?” “是。不必问那些理所当然的事。” “嘿,竹千代批评我了。那好,今日到此为止吧。哦,还有一事,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不记得。” “不想见?” “不能回答你。” “哈哈哈哈……这就是你的回答。竹千代,我想方设法免你一死,你也不喜欢?” 听到信长这意外一问,於大身子大震。不仅於大,平手政秀和前田犬千代也惊恐地望着竹千代。众人这时都已经明白,信长有解救竹千代性命的意思,但他们不知道这个冈崎的小家伙会如何回答,都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竹千代看着信长的脸,笑了,然后淡淡地说道:“我喜欢,你可那样做。” “好,我们下次再见。”信长兴冲冲地从窗户底下站起身,大步走到院中。刚才的温和表现一扫而光,他表情严峻地疾走到自己的爱马旁,忽然回头看着跟在后面的於大,道:“我会让他喜欢我。当然,兵戎相见的日子另当别论。但不允许他在内心深处暗恨我。如果怀恨在心,我会将他撕成八瓣。犬千代,跟着我!”斩钉截铁般地说完,他跃上马背,转瞬之间,已经驰至落日下的大门处,很快消失了。 於大还在呆呆地站着。母亲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信长答应挽救竹千代的性命……“走吧。” 平手政秀催促道,“真是难分上下。我们少主乃人中龙凤,竹千代也非池中之物。刈谷夫人生了个好儿子呀。” “是……是。”於大似乎还有些恍惚。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三十二 八弥杀主 天文十八年三月初十。春天已经到来,城内樱花盛开。竹千代被劫持到尾张已经一年半。细细想来,这一年半中发生了太多事情。 松平广忠来到檐下,让下人帮他剪脚趾甲。“莫要剪得太秃。不定何时又要开战。”他一边提醒着下人,一边眯缝着眼享受着久违的春日暖阳,懒洋洋地摊开手脚,仰面朝天躺了下来。 “八弥,那以后又发生了几次战事啊。”广忠对着坐在走廊尽头的贴身侍卫独眼八弥道。 “那以后……是阿春死后?” “不,是竹千代被劫持之后。” 八弥瞪了广忠一眼,掰着他粗壮的手指算了起来。“第一件,攻打户田氏田原城。” “哦,第一件。” “第二件,讨伐大冈乡山崎城松平藏人。” “嗯。” “第三件……”八弥皱了皱眉头,继续道,“除去同族的松平三左卫门。” 若广忠看到八弥此时的表情,他便会明白八弥对他因猜忌和怀疑而发动的战事和暗杀,抱有何等情感了。但今日广忠只是微闭着双眼,没有注意到这些。 “那不是战争,因为我已看出三左有谋叛之心。但,那之后发生的小豆坂之战真是激烈。” “是。因为上和田的三左卫门大人被杀,织田今川发生了战事……两军死伤惨重,羽根村到处都是足轻武士的尸骨。”八弥发现广忠已经打起盹儿来。他睁着独眼,看着对面的院予,闭口不言了。风不大,但是樱花却纷纷扬扬地落到他脚边。 “可恶的樱花!”八弥心想。在阿春被收为侧室那一天,城主疯狂地将这些花洒进浴房。而这些樱花经常让阿春泪流满面。当阿春假装发疯,最终死去的时候,口中念叨的仍然是这些樱花。 八弥依照阿春的遗音,砍下她的首级,带到广忠面前。“在下将阿春杀了,以免泄露城主的秘密。”如果斯时的广忠为薄命的阿春流下一滴眼泪,八弥也能化解心中的仇恨,一心服侍广忠。 但广忠却没有哭。他只是看着阿春的首级道:“你的忠心我都明白了。明天你就回到我身边来吧。”他甚至没说要将阿春葬于何处。每思及此,八弥都觉热血上涌…… 广忠动了动身子。“给我揉揉腰。”他命令下人,那表情仿佛已经忘记自己假寐过。“小豆坂之战以后,织田弹正一心想要杀了竹千代,但至今也没有动手。” 八弥装作没听见,不发一言。在他看来,能够让竹千代被别人随意处置的广忠,内心定然极端残酷。广忠说那话时,八弥也在旁边,听得十分清楚。织田信秀特意派密使山口总十郎弘高前来冈崎城,向广忠详细说起竹千代的近况,然后意味深长地对广忠道:“冈崎城大概会对今川氏有所行动了吧?” 但广忠根本不予理会。“我也算个略知义理的武士,对被抓走的人不怜悯,也不动容。”他毫不客气地将总十郎弘高顶了回去。虽然从理性上考虑,这是个靠眼泪无法生存的乱世,广忠的做法尚能理解,但八弥内心深处却更加愤怒。 “织田弹正故意装出有情有义的样子,实际上大概在等着我广忠向他求饶。” 八弥还是没有回答。就在这时,酒井雅乐助未经禀告,便领着一个陌生男子直闯进来。八弥感觉那人像个探子。 “主公。” “噢,是雅乐助呀。” “让下人回避。” 广忠慢慢站起身,用下巴示意下人们出去。下人们都退下了。雅乐助又看了一眼八弥,但并没有命他退下。“主公,竹千代近况尚好。” 广忠紧紧盯住那个男子,“你将听到的如实道来。” “是。”那男子身材像个武士,但言行举止却像个商人。“事情出乎意外,竹千代公子似乎与信长公子趣味相投,听说信长公子经常当着众人叫竹千代公子为‘三河的弟弟’。” “哦,三河的弟弟?” “是。而且,最初阻止弹正大人杀竹千代公子的,也正是信长。他说,他和竹千代不是父辈的替身,他们自己的时代就要到来了。那时,织田松平必须团结一心。他还经常带竹千代公子去参拜、祭祀。” 广忠苦闷的表情逐渐舒展开。 “他们二人关系如此之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小人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搞清了个中情由。” “二人……你说信长和竹千代?” “是。将两个人联结在一起的,乃是久松佐渡守夫人,也就是……她在这中间费尽了心思。” “於大?” 广忠的眼睛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将视线转向雅乐助,“雅乐助,你说说。” 雅乐助一脸平静,“那是上房夫人的精心策划。‘不是父辈的替身’……” “果真如此,在下对夫人不胜佩服。”探子模样的人道。 “哦?你言外之意是我不及她了?” 雅乐助顾左右而言他:“听说竹千代公子平安无事,家臣们定然十分兴奋。而且,当他们知道少主背后有生母温暖的双手支持,无疑会一扫愁云。” “雅乐助,你太自以为是了。” “主公……” “你难道不认为这一切都是织田弹正设下的圈套吗?” “若那个圈套能救少主一命——” “闭嘴!”广忠狠狠喝道,然后死死盯住庭院里的落花。 战争持续不断。对于病魔缠身的广忠来说,那过于苛酷的日出日落,总能清晰地反衬出他疲劳的身影。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这个年龄的武将理应能够冷静地判断世事,但广忠恰恰相反,他狠道:“雅乐助!你刚才说竹千代背后有於大的支持、庇佑?” “是。派去的人说,不时有衣物、果品之类从阿古居秘密送往少主处。” “使者是谁?” “已打听清楚了。”男子从旁答道,“久松家臣,一个叫竹之内久六的,因他被委以征收阿古居谷赋税等重任,抽不开身时,就让家老平野久藏秘密前去。” 广忠大觉意外。如果是家老特意前去,那就绝不是於大一个人的主意了。久松佐渡守也已在背后给予支持。当想到於大居然能打动第二任丈夫时,广忠胸中顿时燃起一股莫名的烈火。果真如此,更不能掉以轻心了。他死死地盯着地面,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终于轻轻摇摇头。 “必须杀了她。不能让她活下去。” “什么……大人说什么?” “必须杀了她!” “杀……杀谁?” “当然是於大。” “什么?这……她?”雅乐助不禁叫出声来。一直背对他们坐在走廊尽头的独眼八弥,肩膀陡然颤动了一下。 “主公!”听到广忠说出如此令人意外的话,雅乐助不禁猛地向前挪了挪,“您说的是真心话吗?如果是真心话……那么,就请您告诉在下一个理由。” 广忠静静地闭着双眼。阳光下,他额头青筋暴跳,眉间也开始痉挛起来。“雅乐助,这不是於大一个人的想法,这是久松佐渡守的奸计。” “您有什么证据?” “他竟然让家臣前去……那就是最好不过的证据。” “哈哈哈哈。”雅乐助不禁大笑起来,“主公难道还不清楚吗,那是上房夫人的魅力让久松心甘情愿那么做的呀。想当初,上房夫人能让冈崎城的所有家臣们心悦诚服,到了阿吉居那样的小城,自可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你的意思,是於大可以操纵弥九郎?” “主公!您用语不当。不是操纵,请相信此乃妇人之德使然。” 广忠猛地睁开眼睛,那是一双十分清澈的眼睛。他的眼睑上浮动着青筋。“这么说……於大在尽妇人之德去服侍弥九郎那个浑蛋?” “主公!若非如此,久松家的家臣们又何以服她?” “雅乐助,你认为於大没有任何企图吗?” “有的只是这世上自然的母子之情……我能够感受到她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无论如何都要帮助少主的母亲之心。” “哦?那么,是我多心了。但我觉得这一切是织田弹正的奸计,他千方百计猜测我的心思,然后控制住竹千代,再控制住於大,伺机将冈崎城纳入他的掌中。这难道是我多虑了?” “请主公原谅。” “我明白,明白,你们下去吧。我是抛弃了竹千代的残忍的父亲。於大救了他,她任何时候都是个好母亲。还有,那体谅於大而决定不杀竹千代的织田弹正和久松弥九郎,都是杰出的武将。我本以为那是奸计,但既然你已经那么说了,可能事实的确如此。辛苦了,退下吧。” 雅乐助咬了咬牙,但想了想,还是施了一礼。广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但既然已经阻止了他想杀於大的荒唐念头,也就没有必要惹他生气了。 雅乐助与探子一起退下后,广忠又歪了一会儿,凝视着院里的落花。周围突然变得非常寂静,甚至连花瓣落地的声音都似能听到。 “八弥。” “主公。”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於大!” 独眼八弥慢慢地转过身,望着广忠。他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广忠在阿春死的时候,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以武士的气节为借口,不顾竹千代的死活,并派刺客杀死了同族松平三左卫门。这样一个人,决不会因为雅乐助的一番谏言而放弃暗杀於大的念头! 独眼八弥眯起眼睛。“那么……为什么要杀她?” 广忠沉默半晌。“久松弥九郎是个老好人。”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好人……大人是说……” “找一个能够接近於大的人,送到阿古居。久松是个好人,总会有办法的。八弥,你叫植村新六郎来。” “主公……” “怎么了?” “此事若想隐瞒,久松佐渡守尚可,但上房夫人……” “你是说很难?” “是。已经有松平三左卫门被杀的先例。” “八弥,哼,设若是你,会怎样?” “若是小人……” 八弥内心深处燃烧着对广忠的愤怒和憎恨之火。若是换了别人,八弥肯定早已把他摔倒在地,肆意踢打。 单纯的八弥当然不可能知,自从於大离去,广忠每日都在苦痛中度过,他也就不知广忠为何对一切都显得如此不耐。被迫斩断的情意,令广忠内心生成了思慕,接着变成憎恨,然后是嫉妒、猜疑,这些情感不停地交织变幻。当他对织田密使山口总十郎说,竹千代任由他们处置时,心中却隐忍着对世事的愤怒与无奈。 於大如今又和她的第二任丈夫携手救助竹千代。果真如此,广忠有何面目见人?为了活下去,就必须杀了她,此外别无选择。广忠的情感这么以扭曲的形式表现出来,独眼八弥怎能看透这复杂的一切。 “如果是我,就以少主之事为借口,声称要单独面见她,接近她,立刻下手。” “嗯。”广忠点点头。 “那么,我若令你去做,你能干净利落地除去她,再顺利返回吗?” “能。”八弥答道,他感到离开眼前这位城主的时候到了,他怎么能以自己的刀刺杀上房夫人? 广忠好像看出了八弥的心思,道:“不,不能令你去。让植村新六郎立刻来见我。休要让雅乐助和大藏知道。” “人为何不让小人去?” “我不放心你。我要听听新六的意见,快去……怎么还不快去?”广忠急得大吼,拍手叫来下人。 八弥默默地转过了身。侍卫就是侍卫……实际上,他面对广忠时,心里充满憎恨。换句话说,他面对广忠时,害怕自己内心的恨被发现。他按住刀柄,手微微地颤抖着。就是这只手结束了阿春的生命。 八弥刚想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了。他背后,广忠正令人去叫家老植村新六郎。下人领命出去了。“就是现在!”一个念头疯狂地撞击着他的心,感情如烈火般不可思议地爆发了。这样下去,主公不但抛弃了最心爱的儿子,还要杀於大夫人!松平氏真要完了! “主公!”八弥回头的同时,站了起来,“独眼八弥想杀人。” “你说什么?”广忠以为八弥还要请缨,“我已说过,你去我不放心,你不明白?” “不明白!”八弥又向广忠靠近一步。刀已经拔了出来。 “啊?”广忠嚷了起来,“你干什么!” “都是为了整个松平氏!”八弥的刀猛地向广忠下腹刺去。 “啊——”广忠身体后仰,双手抓住刀刃,欲要站起来。八弥猛地拔出刀,刀迅即回鞘。 “哈哈……八弥!” “……” “你……你也做了别人的卧底?” 八弥猛烈地摇着头,“是……在下是为了整个松平氏!” “哦。”广忠眼睁睁看着鲜血转眼之间染红了下半身。他的声音愈来愈弱,“好……好……杀得好!广忠我、我是该死。” “主公?” “你不能明白。活着……乃是罪孽……是徒增可怕的罪孽……接下来……接下来……”他的话音已经模糊了,嘴唇变白,脸也开始抽搐。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抓起扶几,将上半身斜靠在上边。 独眼八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 春天的午后静悄悄的,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是家老植村新六郎。 独眼八弥感到全身如虚脱了一般,没有一丝力气。如果广忠狂怒地骂他为凶手,他也许会因此瑟瑟发抖。但广忠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他非常意外,令他备觉伤痛。他无法相信,但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这就是在十岁那年便失去父亲,在接下来的十四年间苦苦挣扎的冈崎城主最后的话。他留下了这句话,倒在那不真实的血泊中颤动…… 八弥恐惧地看着庭院里的花,像个孩子般跺着脚,但既不是后悔,也不是愤怒。人生如此不可思议,又如此让人悔恨和不安。阿春毫无意义地死去,广忠也一样……这一切都不是梦,是事实。人就活在这样荒诞的世界,就是这样生存……八弥用刀指着苍穹。“不吉之花!为何要落下?可恶!”他突然安静下来,像是沉进了深深的无底洞。 “八弥,怎么了?”植村新六郎匆匆而来,突然大喊一声,“啊,八弥疯了!快来人!八弥疯了!”他一边大叫一边抱起广忠,发现广忠已然断气。“八弥砍杀主公!” 听到那喊声,不知为何,八弥头脑发胀。这个乱世,不能随便宣布城主的死亡。但八弥清楚自己的能耐,他知道那一刀下去会怎样。 “八弥,把刀放下!”在一片慌乱的脚步声中,植村新六郎朝他吼道。 “不!”八弥咆哮道,“我没有背叛主公。” “闭嘴!你在为谁尽忠?” “不!我……我……是为整个松平氏着想才杀了这个疯子。” “胡说!发疯的是你!放下刀!否则——”新六郎已经迅速地拔出了刀。 “哈哈哈……”独眼八弥突然狂笑起来,“阿春!你看见了吧。我不明白,我都干了些什么。” “放下刀!”新六郎厉声喝道。 独眼八弥依然狂笑不止。 “再不放下刀,就杀了你!” “你……要杀了我?”八弥又笑了,“植村新六郎能杀了我?” “八弥!” “哈哈!” “我杀了你,又怎样?”植村新六郎说罢,挥刀斜刺过去。八弥无意间猛向后退。他踢碎廊沿,跳到院中。 “苍天给你的惩罚!看刀。”植村新六郎不敢大意,跃出走廊,正面强攻。八弥来不及起身,就势向前一扑,躲了一劫。新六郎的和服衣襟碎成了布条,八弥的衣服后背也被划开一道口子。 “你还要顽抗?” “来吧!”八弥摆正姿势。强烈的阳光照射着他裸露的后背,樱花纷纷洒落。 “众位不要插手。”新六郎道,他一边喘气,一边自信地迈进一步,“邪必受罚!” 八弥后退了一步。他忽而对新六郎的自信心怀敬意,忽而又觉得世人如此滑稽可笑。这是没有遭遇过人生苦难之人所说的话。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对峙已毫无意义。即使赢了,又能怎样?生是梦幻,死可是地狱? 新六郎瞧准一个破绽,冲了过来。八弥举刀迎了上去,“当”一声,两条白刃同时飞开。 “来!”新六郎赤手空拳蹲下身。八弥觉得这像孩童时玩游戏一样可笑。 他摇着头,抓了个笏板撒腿就跑。围观的人们大叫着追了上去。 在花丛中间,这些大男人玩起了捉鬼游戏。不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酒谷的堤防对面。过了片刻,又隐约现身,唯有新六郎高亢的声音始终在护城河中回响。“植村新六郎杀死了佐久间右京亮信直的卧底岩松八弥!” 人们爬上堤防时,骑在八弥尸体上的植村新六郎一手拿着短刀,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已陷入沉思;被刺死的八弥却不知自己已被当作佐久间的卧底了,他睁着一只眼睛,犹自含笑。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三十三 无主之城 天文十八年三月,出入冈崎城的人骤然多了起来。 “听说城主偶染微恙,后来竟一病不起。” “不,好像不是病。” “别瞎说了,听说是被岩松八弥刺伤了。” “对,城主午睡时,他突然发起袭击……” “不,不是午睡时,据我所知,是城主大人让下人给他剪脚趾甲时,被八弥从背后刺伤。” 陆陆续续赶来的武士们七嘴八舌讨论最近的传闻。“听说八弥是西广濑间右京亮派来的奸细。”一想到冈崎城里居然有这种人,听者不禁摇头慨叹。“不,大概是和织田信秀串通好,让阿春去刺杀主公;但因为阿春后来发了疯,没能得逞,终于自己下手了。”甚至有人作出这样的猜测。 总之,任何人都不能去探望广忠,结果闹得满城风雨。冈崎城突然没有了主人,众人手足无措,一片混乱。本来明朗的天空显得那么阴沉,门窗紧闭的房间也十分暗淡。 老臣们坚持说城主只是患了病,但有人却说,广忠乃是被八弥所伤…… 但是,他们却不知,广忠已经丧命,他的遗体也从大林寺搬到能见的月光庵,被秘密埋葬了。先前,被八弥杀死的阿春也被秘密埋葬在那里……负责此事的是阿部大藏、酒井雅乐助和石川安艺,以及植村新六郎,其他老臣事后方知真相。 广忠卧房旁边的居室,被褥照旧铺着。但里面不是躺着入,而是塞着广忠的衣物。不久之后,那些包着广忠衣物的寝具随葬了,但重臣们的讨论仍无半点进展。睡觉的地方用屏风围了起来,众人则聚集在广忠的卧房里,个个面无血色。 “我还是说,无论如何都该这样……”石川安艺说完,回头看着天野甚右卫门。 “我也坚持浅见。”甚右卫门毫不犹豫地说道,“照安艺的意思投了今川氏,那么少主怎么办?城主已经归天,少主也落入敌手。这种情况下,还要投靠今川氏么?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和织田大军对抗了吗?” “问题正在于此。” “那么不妨说来听听。” “要救少主,就必须投靠织田氏。但这样就会惹恼今川……这种事已有先例,各位难道没有看到田原户田的前鉴?” 二人互不相让,争论不休。 “二位暂停。”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鸟居忠吉终于开口说道,“此事纯属意外。如果再有意外发生,三河武士必将名声扫地。”他说完,静静地回头看着植村新六郎。“你在诛杀叛臣八弥时,你说他乃是西广濑佐久间的卧底。你有何依据?” 植村新六郎坐正身子,看了看众人,道:“之所以那样说,是从三河武士以服从主人意志为生之第一要务而得出的结论。” “主公的意志?”甚右卫门表情严峻,仿佛表明,若是对方理由不够充分,就决不饶恕。 “即使舍弃少主,主公也要对今川氏尽忠……这并非策略失当。若仔细分析主公的心思,就会发现,我们同织田氏绝不能握手言欢。虽如此,考虑到突然说八弥是织田的奸细未免过于独断,于是便将他归人织田阵营的佐久间……” “哦。”鸟居忠吉点点头。“我们再听听雅乐助的意见,他支持新六,同意对外声称主公是被佐久间家的奸细所杀。” 雅乐助放下抱茌胸前的双手,微微睁开眼睛,“我和植村新六郎想法一致,不必补充什么。” “这么说,你也想在此关键时刻依赖今川氏。” “除此以外……或者,从我们中间造出一人,自称刺杀了主公,然后去到织田信秀处?”天野甚右卫门道。 忠吉又点了点头,“甚右卫门,此事……你愿为了整个松平氏,令八弥刺杀了无能城主。想要解救少主,才前去投奔……” 天野甚右卫门表情痛苦地摇摇头。他虽然很想去救竹千代,却没想过要做刺杀主公的罪人。 “那么,有人愿意为此去投织田吗?”忠吉打量了一番众人的表情,又道:“那么……谁愿意去今川家?” 石川安艺向前挪了挪,“我愿意前往。主公之前如此依赖和忠实于今川氏,只要我们以诚相待,他们应该不会乘人之危。” “不,等等。”本多平八郎忠高慌忙举起手。自从父亲平八郎忠丰在前年的安祥城一战中替广忠而死,年仅二十二岁的忠高便继承了本多家位。他向安艺身边靠了靠,“和织田家关系和睦最为关键,在下愿意前往织田氏。”他耸肩大声道。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座中人顿时哑然。 “噢,你愿往?”鸟居忠吉意外地回头望着平八郎忠高。 “为了松平氏大局,应该不计私怨。”忠高朝植村新六郎说道。他漆黑的双瞳仿佛在说,他不能饶恕自己的杀父仇人织田信秀,但为了大局考虑,理应放下私怨。忠高是植村新六郎之婿,其妻此时刚刚为他怀上第一个孩子。女婿血气方刚,和岳父的意见针锋相对。 “此时,城中分成两派,是为必然。我会将夫人遣还回家。” “一派胡言!”忠吉微笑着阻止了二人争论,“不妨将你的想法详言。” “这……值此非常时期,保全少主性命乃第一要务;不让冈崎落入今川之手,也十分重要。虽如此,如果整个家族一起投了织田氏,今川氏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我们要造成内部意见分歧的假象,让他们以为我们起了内讧……以此我们方能得以生存。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植村新六郎默默地注视着女婿。 “在下既主张投奔织田,自会前去尾张,以劝说整个家族归顺织田氏为由与之交涉,希望能赎回少主。而岳父大人和石川大人则同去骏河,以全部归顺今川氏为由,阻止今川氏进攻冈崎。当前也只能如此了。” “如此说来,女婿希望我们假装分裂成两派?” “正是。” “这不失为一种方法……众位意下如何?”鸟居忠吉平静地扫视着众人,但没人回答。忠高尚年轻,他无法想象,织田信秀将竹千代交还冈崎城之后,一旦发现上当受骗,必会发出雷霆之怒。而这也不符合广忠的行事方式。但目下实在是别无他法。若是竹千代在这场风波中被杀,松平氏转眼间便会分崩离析。 “各位以为如何?”鸟居忠吉又问道。 只有平八郎忠高目光灼灼地盯着众人。阿部大藏与酒井雅乐助垂头不语。 突然,大久保新八郎高呼道:“一切都完了!”他忽然放声痛哭。 “你是何意?”雅乐助抬起头。 “各位怎么办?”本多平八郎忠高仍然逼问着众人。 “有消息说,骏河已经发兵。”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又垂首不语了。大久保新八郎拭着眼泪:“正如先前所料,今川对我们的心思一清二楚。朝比奈备中守领三百多骑兵已过了吉田城,到达山中。他们的目的不言而喻。一切都……” 鸟居忠吉和阿部大藏闭上双眼。这个命令肯定不是出自今川义元,而是那个深得义元信任的雪斋禅师的主意。正如大久保新八郎所说,来者理由充分。为防止冈崎人借救竹千代而投奔织田氏,便派兵前来。 “竹千代成人之前,冈崎城暂交今川经营吧。”他们定会这样说。 虽然早有预料,但今川的行动也太快了,广忠还未发丧呢!如此一来,再无讨论的余地了。要么乖乖将冈崎城交给今川氏,要么据城抵抗。鸟居忠吉心情沉痛地再次睁开眼睛,双手抱胸。这是一座无备之城,一座无主之城。形势急转直下,冈崎城已经被逼上绝路。 “既然如此……”本多忠高微闭着眼,自言自语道,“只能暂不发丧,决一死战。” “好!”大久保甚四郎回应道,“那就这样了,莫要哭哭啼啼。各位团结起来!” 阿部大藏犹豫不决地望着鸟居忠吉,“伊贺大人,你说呢?” 鸟居忠吉好像没有听到,只是逡巡着众人的表情。虽然没有仰天长叹,众人绝望的神色却掩饰不住。听到自己的女婿主张决一死战,植村新六郎更觉凄凉。 “植村,”鸟居忠吉轻轻叹道,“我们还没到绝望的时候。” “您有何良策?” “说不上良策……我们松平人在不断经受考验。事情既已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犹豫。哈哈,你说呢,雅乐助?” 雅乐助低低应了一声,“今川氏欺人太甚,我们忍无可忍!” “您是说,拼了?” “拼了。”老人静静地点点头,“不过……”他转脸对着石川安艺,“敌人既是著名的雪斋禅师。若早早让敌人知道我们的心思,倒不好。不如先探探对方虚实,你们以为如何?” “您是说,将朝比奈备中守迎进城中?” “对,否则怎能知道对方的想法。” “若是对方当面让我们交出冈崎城,该怎么办?” “若交出冈崎城是取胜之道,何必拒绝?只要最后……最后的胜利。” 阿部大藏心中的迷惑顿时烟消云散,他长叹了一口气。如何说服冲动的大久保兄弟和本多忠高呢?不出他所料,忠高正冷冷盯着鸟居老人。如此一来,除了暂且将今川家迎进城内,实无其他可以保全松平家的方法。一旦生出玉碎之心,岂能瓦全?现在只有先探清对方的意思,再探讨应对之策。 就此决定下来,第二日午后,今川氏大将朝比奈备中守被迎进城中。朝比奈备中守装作前来探视广忠病情,但当他率领三百精锐进城之后,便张口索要本城和二道城。他想先占领本城和二道城,再发丧,这样便可防止松平人生异心。 “我家主公考虑到和广忠公多年交情,特派我等前来。雪斋禅师也已率大军出发。请各位放心为广忠举丧。”语气虽然很谦和,态度却十分强硬。 这些话是在大厅对在座的鸟居忠吉、酒井雅乐助和石川安艺清兼说的。三人都已到了不轻易动肝火的年龄,他们没有表现出丝毫恼怒之色,只相互对视,点了点关。 “本城和二道城,请即刻交给我们。” “哦。”忠吉淡淡地答道,他一脸严肃地向朝比奈备中守道,“那么,贵方既有此意,我们依了便是。但你们已在城中,却何以保证尾张的少主平安无事?关于此事,我想听听贵方有何对策,也好借此防止城内民心动摇。” 朝比奈备中守对此好像早有准备,他黝黑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点头道:“伊贺大人,我们进入冈崎城正是为了救竹千代公子……你们难道不明白吗?” “不愧是今川大人,果然有备而来,但我等实已老朽——” “哈哈哈……你们过谦了。今川压力越大,竹千代对织田氏便越重要。” “他们会借人质给我们出难题,若他们因我等不从而发生意外,那将如何是好?” “不必担心。” “此话怎讲?” “雪斋禅师对此早已胸有成竹。” “那样自然最好,但为安心起见,还请您透露一二。” “伊贺大人,鄙人有些想法。” “请讲。” “竹千代成人之前,不妨将冈崎城与领地暂且交我家主公代管。” “这……” “竹千代年龄尚小,绝无管理冈崎之能。还请各位家老宿将将家人悉数送往骏府——” “请等等。”忠吉举起手,看着雅乐助。今川的强硬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雅乐助低着头,不吭一声。石川安艺也沉默不语。 “我等老朽已无用了。为慎重起见,我再问一句,我们的家人送去做人质后,少主便可保平安无事吗?” “那要看各位的决心了。” “我等决无二心呢?” “我想雪斋禅师不会视若无睹。” “怎么讲?” “松平家眷全部送到骏府为质,各位再作为今川军的先锋,不断向织田施加压力。” “哦……” “能生擒安祥城的织田信秀之子,就再好不过。” 朝比奈备中守斩钉截铁道:“如用安祥城主织田信广交换冈崎城主竹千代,织田大概不会拒绝。” “那么……之后,就把竹千代交给冈崎?”老人们急切地问道。 “不不,是直接将竹千代送往骏府。” 老人们遗憾地低下头,不再做声。 自有办法解救竹千代——听来似乎有些道理,但救出来的竹千代也要和重臣的家人一起被送去骏府做入质,未免太过分了。这岂不就是将在织田家做人质的竹千代再送到今川家去吗?甚至比在织田家做人质更加可怕,因为此次还要将重臣的家人也送到骏府。今川家此后就可以凭借手中的人质,要挟冈崎重臣不断作为先锋去进攻织田氏。 老人们无言地低着头。这时,酒井雅乐助转向备中守,“若是那样,冈崎城就没有城主了?” “雅乐助。”朝比奈备中守露出讥讽的微笑,“竹千代本就应当送到骏府为质。当然,我家主公不会将他当作人质,而是作为客人……是广忠托付的客人。这是广忠大人的意思,你们不该过问。我们家主公对于和广忠达成的约定,一直信守不渝……我的话,你们明白吗?” “十分意外。” “哦?现在只要你们交出城池,我自会向主公求情……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如此说来,竹千代公子成人之前,我们松平人既无城池,也无领地……”老人们突然插嘴道。 备中守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那么在竹千代成人之前,你们有何力量保证松平氏的城池和领地平安无事?若想保持松平氏领地完整,何不向我今川家主动献出城池、领地和妻儿?有战事时,则为先锋,奋勇杀敌。竹千代成人后,你们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要求返还旧领了吗……若是我处于你们今日的立场,定会如此做……” 三个老臣已经没有勇气对视。无疑,今川氏一得到广忠去世的消息,便已决定占领冈崎城了。 “多谢您的建议。我们一定会仔细商榷,尽量尊重您的意思。”老人们痛苦地说。 备中守又叮嘱道:“本城和二道城还是尽快交出来。” “是……是。”三人心情沉重地站起来,迷茫地来到走廊里。 “城池终于要丢了。”否川安艺自言自语道,“还不仅仅是城池。领地……保管——多么巧妙的借口呀!”雅乐助长叹了一声。 “不,还有办法。还有办法。为什么就此放弃呢……还有办法。”鸟居忠吉摇晃着银发,不住念叨着同一句话。“还是将主公去世的消息告诉众人吧。”他率先向大厅走去。 冈崎城的命运就如同老鹰爪下的小鸟,稍加反抗,便会性命不保。 “这是关键时刻,必须忍耐。还有希望。还有……” 回到重臣们中间,鸟居忠吉早已两眼湿润,但他没让众人看见一滴眼泪。人们提出了许多问题,说了诸多气话,皆无济于事。他们只能照朝比奈备中守所说,在今川大军到来之前就规规矩矩将城池和领地交给今川家“保管”。但以血气方刚著称的松平人真能咽下这口气? 当空棺材被钉上铁钉时,鸟居老人对众人道:“任他们去吧。我想应该没什么事。”众人终于一起出现在大厅。大厅里的人已经知道即将有噩耗传来,但并不知道今川氏派兵到冈崎城所来何为。 “各位,主公已于本日归天,享年二十四岁。” 人们顿时沉默下来,陷入悲痛之中。 “不必伤心,按照主公的遗言,骏府已有援军到达冈崎城,准备将少主从织田家夺回来。” 听到“少主”两字,众人眼神顿时有了神采,大感事出意外:“夺回少主……怎么夺回?” 老人轻轻摆了摆手,“城不可一日无主。等骏府的第二支援军到达时,就进行决战。这也是主公的遗言……在第二支援军到达之前,暂将本城和二道城交给今川保管,我们则准备决战。不要因为悲伤而让援军抓住把柄,那样我们松平人将名誉扫地。主公的葬礼定在少主回城以后举行,在此之前,请各位静静地为主公祈祷吧。” 老人的眼前几次浮现出竹千代丰润的脸庞。这一切既不像做梦,也不像事实。但他必须将这一切想得无比真实,方能讲下去。老人痛苦不堪。只有这样,才能使整个家族生存下去。 “三河的人都是好好先生……”他要让今川人坚信这一点,作出为今川氏效劳的姿态。小小安祥城,雪斋禅师一到,再加上松平家誓死拼杀,应该能够攻下。如此,至步竹千代可以从织田家赎回。至于其后的事,则边走边看。鸟居老人一边在心中揣度,一边抑扬顿挫地将重臣们商议好的事告诉众人。人们一声不响,表情紧张,仿佛不愿意漏掉一个字。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三十四 笼鸟大将 “竹千代,你还好吗?” 听到声音,正盯着鸟笼子看的松平竹千代无言地抬起头。织田信长今日又盘了一个奇怪的发型,活脱脱一把茶刷子。他腰里系着一个口袋,站在院子里。此时已是天正十八年,已经人夏,知了在树梢不知疲倦地呜叫。 “竹千代。” “嗯。” “莫要再跟小鸟玩了。” 竹千代看了一眼鸟笼,问道:“为何?” “你怎这么多问题。你知我的家臣都叫你什么吗?” 竹千代眼中闪着光,轻轻摇了摇头。 “就知摇头。他们说你是个丢掉了城池的孩子,整天只知道和小鸟玩。”信长突然跳上走廊,大咧咧在挂吊钟的窗前坐下。 竹千代看了看他脚上的泥土,道:“竹千代可不喜欢相扑。” 信长苦笑着解下腰上的袋子,“正因为我赢了摔跤,才从老百姓那里得到刚摘下来的瓜。你也吃点吧。” 竹千代从袋子里挑了三个好的,袋内只剩下两个小瓜。 “喂,我可没说给你那么多。” “没有三个,我就不能吃。” “为何?”信长问,“贪心的小家伙。” 竹千代没有回答。“三之助。”他叫道,挑了一个最小的抛给那孩子。“德千代。”他又把另一个小的抛了过去,拿起剩下那个最大的,自己吃了起来。 “我们就不客气了。真好吃!” “哈哈哈哈……”信长放声大笑起来,“你真是不能小瞧。竟然将我费尽力气嫌来的瓜轻易分给自己的家臣。难道让我吃这两个小的吗?” “你还有两个,够了。” “两个小瓜却不如一个大瓜味道好。你应明白。” 竹千代笑着咂咂嘴,吃得津津有味。 “喂,竹千代。” “嗯?” “今川的大将,就是那个叫雪斋的臭和尚,住进了你的冈崎城。” 竹千代猛地睁大眼,随即又继续啃瓜。 “还有,我要娶媳妇了。你还不想娶个媳妇吗?” 竹千代依然没有回答。走廊里只听见吃瓜的声音。 “竹千代。” “嗯。” “你喜欢这瓜,还是喜欢我?” “都喜欢。” “哈哈哈,回答得好圆滑。但再过一段时日,你也会想要媳妇的。” “你从哪里得到的?” “美浓斋藤道三那个饭桶的女儿。” “斋藤道三是饭桶吗?” “噢,是一个像你这样狡猾的家伙。” “竹千代不狡猾。他女儿多大了?” “十八。” “哦。”竹千代歪着头,“那么你呢?” “十六。” “哦。”竹千代又歪头考虑起来,“你夫人比你年长。饭桶的女儿好吗?” “什……什么?” 信长吐出瓜籽,震惊地望着竹千代。他看到竹千代天真无邪的眼睛,捂着肚子,失声大笑。“哈哈哈。太可笑了。对对。媳妇还是饭桶的女儿好。你长大以后也要个饭桶的女儿。” “嗯。你什么时候举行大礼?” “今日,马上就要举行。” “哦。” “所以,不妨像参加津岛地方祭,在相扑场上征服对手那般,来征服百姓。” “这么说……这么说,你也要征服新娘?” 信长听到这里,以一种近乎绝望的神色看着竹千代,“竹千代,我终于明白自己喜欢你的原因了。正如你所说,新娘最终也是要被征服的。” “哦。” “你如果不征服她,她就会征服你。” “她难道那么厉害?” “她毕竟是饭桶的女儿。当然了,我也很强大。你最近好像长大了,应该能够明白。今川大将雪斋和尚已经进了冈崎城,他们和我织田很快就要开战了。到时,美浓可能会攻打我们。为了不让他们趁势进攻,就娶了他的女儿。” 竹千代一边接过三之助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手,一边紧紧盯着信长的嘴,良久,方使劲点了点头,旋即好像想到了什么,提过鸟笼,打开。 “你要做什么,竹千代?” “放了它。”竹千代说道,“玩鸟太没出息。竹千代我绝非笼中鸟。即使父亲死了,冈崎城也没有了,我仍然是……是个大将。” 信长闻言,纵声大笑。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信长和竹千代就属同一类人。经常能够看透人心的敏锐的竹千代,虽然有时看去过分谨慎了些,但正因如此,他的言语间总是表现出深邃的洞察力。他的谨慎,在听到父亲的死讯后表现得更加明显,但他的霸气并未因此而削弱。他不轻易表露感情,但人们称他为“无城的城主”“笼中鸟”时,他的跟里立刻放射出骇人的光芒。今日,他终于爆发了。 “嗬,就算没有了冈崎城,没有了父亲,你仍然是大将?” 就在信长纵声大笑时,那笼中的鸟已经飞了出去。信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小鸟,竹千代却看都不看一眼。他幼小的心灵,肯定因为信长的一席话而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今川氏的大将已经进了冈崎城,而且不久就要同织田氏进行一场大决战。他凝视着信长大咧咧地横在他眼前的沾满淤泥的双脚。那双脚白净,少毛,但是很健壮。信长擅摔跤,长马术。他不但努力训练过捉鱼、狩猎、盂兰盆舞和游泳,据说还曾向有名的市川大介学过射箭,向平田三位学过兵法,向桥本一把学习过火枪这种不可思议的新武器的使用……每当听到这些传言,竹千代胸中便热血沸腾,抑郁难平。 “我难道就这样输给他吗?” 正因为他情绪不外露,这种想法总是让他内心激动不已。他经常和三之助一起在庭院里练习竹枪,一直到三之助哭泣为止。这一切无不显示了他的毅力和恒心。 “竹千代。”信长又道。 “嗯。” “我明白你是个大将。我信长也是个大将。” “哦。” “所以,我结婚,你送什么礼物给我?总要祝贺一下吧。” “嗯。”竹千代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日常衣物都要由生母於大偷偷送过来。 信长明白,竹千代没有什么可赠送的东西。但他仍然要戏弄竹千代,他对眼前这个小家伙总有天大的兴趣。 “三之助。”竹千代用手指着院子里。信长望过去,问道:“那个竿子?那不是晾衣服的竿子吗?” “不。”竹千代摇着头,“那是枪,是长枪。” “枪?” 竹千代淡淡地点点头。信长却以为他生气了。 “我不想送其他东西给你。竹千代既是大将,就将它送给信长。” “噢?” “我有一个条件,我想向你要一匹马。大将必须有马。你给我一匹马。” 看到竹千代炽热的目光,信长不禁瞪圆眼睛,点点头,道:“竹千代,你想将长枪送给我作为新婚礼物,换一匹马?” 竹千代没有点头,而是向信长身边靠了靠:“给我一匹马。一匹足矣!” “一匹足矣……” “嗯。本来想要两匹,但一匹也可。” 信长绝望地凝视著竹千代,良久,突然又大笑。“真拿你没办法。完全摸透了我的脾性。不得不服你。好,就一匹!” “非常感谢……多谢!”竹千代认真地低头致谢。 这时,天野三之助兴冲冲取来了晾衣竿。 “哦。”信长笑着接过竿子,突然将它顶在三之助胸前。 “你说这一丈多长的竿子是枪……”他紧皱起眉头,回头道:“三之助。” “在。” “拔刀砍我试试。休要客气。” “是。” 三之助大步回到走廊尽头,取了一把刀,利落地拔出来,摆好架势。 “来吧。”信长悠然起身,举起竿子,挥向三之助。 “嗨!”三之助大叫着挥刀劈了下去。他离信长很远,只能去砍竿子。信长不动声色地任刀砍下。他没有扔掉竿子,而是直接向对方的胸膛刺去,竹竿被砍中。三之助惊叫着向后跳,同时,信长将竿子掷了出去。“竹千代,我收下了。”他边说边站起身,“这确实可以作为打仗的武器。我要组建一支手持丈八长枪的队伍。我答应送你马。走了。” 信长来去都如一阵疾风。被他扔掉的竿子仍在地上,他却突然跳到院子里,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坐骑。那是一匹罕见的连钱苇毛驹。信长解下缰绳,飞身上马。他好像已经忘记了竹千代的存在,睁着鹰一般的眼睛,自言自语道:“对,组建一支长枪队……”说完,扬鞭而去。 竹千代站在廊下,目送着信长。他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纯洁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团烈火,注视着信长骑马的身姿,轻声念叨着:“我有马了……有马了……” 那古野城内,于前日到达城里的美浓斋藤道三之女浓姬,如今正在媒人,即她的亲戚平手中务政秀夫妇的引领下,缓缓走向大厅。 “少主回来了吗?”平手中务向出来迎按的四家老之一内藤胜助问道。 “已经回来了。正在耍弄长竹竿呢。”政秀点点头。“好好,那就好。我还以为此次会成为只有新娘的婚礼……这下放心了。”他回头看着浓姬道:“少主行为举止有些怪异。请您莫要见怪。” 浓姬抬起脸,眼神坚定地点点头。她芳龄十八。斋藤道三非常喜爱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儿,但他对这次联姻却显得异常冷淡,像是别人的事情。虽然这个季节不适宜他亲自前来,但居然没派一个重臣跟从,只对誓为两家修好的平手中务说道:“一切都拜托给你了,事关我和织田家的和睦。” 多年以来,美浓和织田氏一直争斗不断,如今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敌人,斋藤道三竟显得漫不经心。出了美浓城,浓姬身边便只剩下三个侍女,其他的都是织田家的人。浓姬明白,自己将会嫁给那古野城的“大傻瓜”。 “这边请。” 信长的卧房已经被改造,颇具京风,本城的大厅则是一座古朴的岩乘一方式木质建筑。 浓姬挽起白绢衣袖,在大厅正面坐下,终于抑制住了自己汹涌澎湃的心潮,眼泪却情不自禁落了下来。信长是臭名远扬的大草包。种种传言,让她无论如何也勾画不出未来生活的美好图景。 “听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浑蛋。你嫁过去之后,一定要摸清他的根底。”斋藤道三告诉浓姬这件婚事时,咬牙切齿道:“想来那浑蛋也有可取之处。否则,织田信秀怎么可能让他继承大统。你和他或许正般配呢。” 斋藤道三当然没有见过信长。其实他的意思是:“你嫁到那古野做卧底。”浓姬对此非常清楚。 “哦。” 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不禁吃惊地抬头望着那人。 “你就是美浓的浓姬吗?” 真是无礼。但这人究竟是谁?身高六尺,裤脚上卷,露出脏兮兮的小腿,大大咧咧地坐在浓姬面前。“怎么不回话。你是哑巴吗?” 这便是信长与浓姬初次见面所说的话。浓姬惊讶地注视着信长。 “是少主。”政秀从旁提醒道。 液姬有些狼狈。她轻轻正了身子,震惊和戒心霎时席卷了她的全身。 “哈哈哈!”信长笑了,“看不出你有羞耻之心。你那眼神好像是要来取我首级似的,想在我熟睡时下手吗?” “少主!您说话太……”政秀试图制止,但信长决不会因此而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他突然向前挪了挪,“你能一生陪伴在我身边吗?” 浓姬看着信长,讽刺道:“我不是来看孩子的。” “那是做什么来?是因为父亲之命吗?” “我嫁过来做您的正室。” “小聪明。身为正室,你应怎样做?” “管理内庭,协助夫君。” “嗯。你很大度。”信长微笑着,“你大我几岁,因此所说的话值得怀疑。” “少主!”政秀又道,但信长置若罔闻。“你似乎是被你父亲所派。但是,即使内庭完全落入你掌握之中,我也决不会受人辖制。” 浓姬眼中泪光闪烁。但她不愧是斋藤道三的女儿,也不甘示弱。“此事常听父亲提起。” “怎么说的?” “听说您是个不同寻常的浑蛋,父亲认为你我乃是天生一对。” “什么?”信长狠狠地盯着她,“这么说,你也是浑蛋一个了?而且还不逊于我?” “是。美浓和尾张的两个浑蛋。” “哈哈哈……”信长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大厅里已经挤满家臣,各项准备也已妥当了。信长的生母土田夫人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去换衣服……” 但信长使劲摇摇头,“婚礼不需要换衣裳……我自有主张。” “但是……” “休要啰嗦。如此甚好。若是准备好了,就把酒杯拿过来。” 土田夫人无奈地摇着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平手政秀的示意下,两个侍女手捧酒壶,袅袅来到眼中依然泛着泪光的新娘面前。“请……” 家臣们立刻肃静地低下头。 “等等!”信长突然挥手大叫道,“谁规定必须由新娘斟酒?” 平手政秀面带微笑,“这是习俗。”说完,他将视线转向浓姬,那眼神仿佛在说,信长是一个麻烦的孩子。浓姬将那只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眼神变得愤怒。真是怪人——她原本想着,但现在内心充满屈辱。信长却好像根本不想理会对方的感受。 “习俗……既然是习俗,我更是不从!”他大声喝道。“这不是一般的婚礼。是吗,浓姬?”他对新娘道。“这是尾张的大浑蛋和美浓的大浑蛋的婚礼。新娘的父亲想方设法让女儿割掉女婿的首级,而新郎的父亲则苦苦思考如何能够阻止亲家的进攻。这样的婚礼,还要遵循习俗和规矩吗?把酒壶给我!” “这……”土田夫人忍不住插言,但信长并不在意。 信秀并不在场。他正在古渡城苦苦思索如何阻挡今川氏的又一次进攻。这门婚事不过是他的策略之一。 “来,满满地斟上!满满的。”信长拿着酒杯,向两个侍女道。 反叛一切习俗,始终不按常规思考事情的信长,其叛逆性格是赤裸裸的。平手政秀很清楚这一点。其他三位家老对于信长的这种性格,时而苦不堪言,时而又觉欣慰。现在,信长竟然穿着便服举行大礼,而且一反常规,先由自己倒酒。他们觉得实在太粗暴无礼了。这无疑会刺激到浓姬。他们害怕这些事情传到浓姬的父亲斋藤道三耳中。但还叫作吉法师时,信长便不会听人劝说。 “小姐,请原谅。”政秀小声说道,微笑着摇着白扇。 信长斟了满满一杯酒。“好好,这样就好。我一口气干了它,再添满给新娘。如果新娘能漂亮地喝干,我们就真是一对天生的浑蛋。” 言罢,信长环视座中诸人,一扬脖子,喝干了酒。 看着信长豪饮的样子,浓姬感到一阵温暖。他并非恶意辱骂,不过是个任性的孩童罢了。 信长一口气喝下那一大杯酒,便将杯子还给侍女,咂着舌,站到浓姬面前。“好了,给小姐斟上。小姐,我来给你夹点菜。” 浓姬毫不示弱,因为她是斋藤道三之女,有着与生俱来的好胜品格。但是今日,她在信长的举止中感受到一种孩童般的任性和顽皮——这样的丈夫能够依赖吗? 这样一个孩子……浓姬内心涌起强烈的不满。她面不改色地端起大酒杯。但没有斟满,酒壶已经干了,她收回酒杯。 信长微笑着甩开白扇。“好了吗?我已经夹上菜了。” 他慢慢地将右手放平,左手置于膝上,然后朗朗地唱着幸若歌,跳起舞来。 常思此世间,飘零无定处。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三十五 神佛悲肠 附近寺院的僧侣,以及东条、西条和两吉良家的家臣们慌慌张张地出入冈崎城。 冈崎城已经不属于松平氏。今川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领地。雪斋禅师住在本城,有人前来请教禅佛,有的汇报军情,也有的要求灭了松平氏。雪斋禅师铠甲外披一件袈裟,一一接见了他们。他看似一个虔诚的高僧,对每个前来拜访的人道:“好了,就这样办吧。”就像一个能容纳一切的化外之人,但他治军极为严厉。 以田原夫人为首的松平人都被赶到以前华阳院夫人住过的三道城。本城和二道城现已被今川军占领。从城内府邸被驱逐出来的冈崎家臣却不能离开冈崎,他们被迫重新修建临时住处,竟成为城内今川军的护卫。重臣们的家眷大都被转移到骏府。冈崎城成为一个要塞,只有鸟居伊贺守忠吉可以住在三道城内,负责征收赋税。 从天文十八年三月开始,已经发生了大大小小数十次战役。每到战时,作为先头部队冲锋陷阵的总是松平人,每次战斗结束以后,也便会有一些身影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但人们对这座城无比留恋,不忍离去。“一定要等到少主返回冈崎城那一日……”为此,他们宁愿战死沙场。 眼看冈崎逐渐衰亡,为了慰藉松平人也防止他们反叛,雪斋禅师令松平次郎左卫门重吉、石川右近将监和阿部大藏三人茌自己身边当差。 “逃跑之人,格杀勿论。”他命令。本来不必如此,冈崎人都是为生活所迫而出走。从领民处征收的赋税都归今川军,他们几乎没有分到任何东西。 “这样下去如何是好?饿着肚子怎能作战?” “不要太认真了。无论如何,表面上今川军仍是我们的援军。侍奉援军是我们的任务。” 这么一说,众人都不再公开吐露不满,结果,他们只能一边勉强支撑生计,一边拼命战斗。雪斋禅师对此当然心如明镜。因此,他也很担心冈崎的家臣和领民会因不满而联合起来。 “下一位是谁?”禅师抬起平静的脸,一个手持念珠、落了发的女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何人?”雪斋问道。 “贫尼源应。”她声音清澈,直视着雪斋。 “源应?” “您允许我住在三道城……” “哦!”雪斋大悟,“是竹千代的祖母华阳院夫人吧。失礼。” 他语气平静,但眼神毫不温和。显然,他在控制自己,不能表现得太柔和。“你有事吗?” 华阳院用念珠抵住额头,遮住眼睛,“贫尼也想搬到骏府,不知大师能否应允?” “噢,实在意外。因为此处有松平氏祖先的祠堂,而且田原夫人也在此,贫僧才特意安排你住在三道城……” “多谢大师的好意。”华阳院微笑道,“对于贫尼这样一个抛却了红尘的方外之人,已经不需要那种安排。我留在这里,反而会成为大家的绊脚石。” 雪斋静静地凝视着华阳院,半晌才终于点了点头,“你大概以为,这一战和尚定会失败?” 华阳院不置可否。 “自从三月驻扎此地,晃眼已过半年。居然连小小安祥城都没拿下。骏府连番催促,我若再不出兵,义元大人就要亲自上阵了。他们催促自有其道理,但我雪斋已经心中有数。如果你是因为担心这座城池陷落,就大可不必。” 华阳院仍用念珠抵住额头,没有搭话。雪斋感到有点慌乱。眼前的这个尼姑是个很有能耐的才女,她左右过广忠的父亲清康,清康死后,她居然能让广忠娶她的女儿为正室。如果这样一个女人批评他谋划不周,那将甚是尴尬。 “战争要讲战机。你且再等等。和尚定能赢得胜利。” “大师。” “你改变主意了?” “贫尼是抛却了红尘的佛家弟子。不妨全盘告诉大师。” “请讲,不要客气。” “想必大师已经注意到,如今冈崎人每日为了养家糊口,已经疲惫不堪……” “那么师太有何指教?” “贫尼离开冈崎,可以为松平氏减轻一些负担……这是佛祖的话。”华阳院一双明眸忽然精芒四射。 “哦。”雪斋转脸看着院中的槲树。他似乎没有听华阳院说话,而是在侧耳倾听虫鸣,“佛祖也许会那样说。那不过是我佛慈悲的体现。” “您能应允吗,大师?” “这……”雪斋语音模糊,好像在揣摩华阳院话中的真正含义。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城池陷落而选择离开冈崎城,那么这个尼姑究竟在想些什么?她难道想倾诉冈崎人生活的困苦?还是害怕战胜后今川家不归还竹千代,才决定提前去等待?“织田信长已经迎娶美浓家小姐为妻,他们的后方很稳定,开战的日子近在眼前。这一带马上就要变成战场,这中途嘛……” 华阳院忍着泪水,低下头去,这并非她的真实意图。酒井、石川、阿部和植村四家老的家人已经移至骏府。今川氏将松平氏的全部赋税据为己有,同时却也保障了骏府人质的生活。因此,多一个人去骏府,便可以减轻一点冈崎的负担,但华阳院的目的不在于此。 今春以来战争不断,寡妇急剧增多。松平氏如今连参战的人都吃不饱,孤儿寡母就更无人照料了。还不仅仅是无人照料,这些孤儿寡母的悲惨生活,将给那些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带来巨大的心理阴影!华阳院想向雪斋说明一切。她想以带人作陪为借口,将那些苦命的人带到骏府以糊口度日! “我再说一遍……”华阳院道,“这样下去,冈崎人的斗志必将日益消退。” “你是说我对冈崎众人太苛?” “是。请见谅,大师确实有没看到或没想到之处。” “噢。”雪斋两眼放光。在三河,只有这个女人敢直接向他——人称为骏府“法王”的今川氏元老提出批评。雪斋禅师嘴边不禁流露出笑意。“现在大战在即,确实可能有所疏漏。我想听听师太的看法。” 华阳院施了一礼,回头看了看。只有一个侍女陪她过来,如今正坐在隔壁房间。华阳院向那女子招了招手。雪斋微笑着望过去。一个十八九岁的盘发女子面无惧色地来到华阳院身边,伏下身子。“太夫人。”她脸色青紫,颧骨凸出,眼含怨恨,但举止却十分文雅娴静。 “这是谁?”雪斋恢复了禅师的威严与敏锐。 “是佛家至宝,却连胎儿也保不住。” “至宝?是您的下人?” “下人?”华阳院讽刺地撇了撇嘴,“她乃家老植村新六郎氏义之女,家老本多平八郎忠高之妻。” 雪斋僵住,“连家老的夫人看上去都像个下人,众人生活当是何等窘迫啊!” “不,大师错了。” “噢,还请赐教。” “冈崎的女人绝不是让前线的丈夫满怀后顾之忧的愚人。她们有忍受贫穷的力量。她的公公忠丰在前年攻打安祥城时,顶替广忠而死。丈夫忠高又在今春一战中壮烈身亡。” “我知道。忠高的风骨的确令人钦佩。忠高好像只有二十二岁吧?” “是。” “那么夫人贵庚?” “十八。”那女人回答。她眼中没有泪,单是流露出深刻的愤怒,声音凛然而清澈。 “你把忠高的事告诉大师吧。”华阳院吩咐道。 “是。我丈夫以为,这一战是要解救少主,所以他说,若届时不能显示出冈崎人的决心和魄力,会被别人轻视。他还说,本多家的血脉到此终结。他还令我再嫁。” “哦?” “奴家乃平八郎忠高的妻子,绝不能输给他……” 雪斋不禁转过脸。二十二岁的本多平八郎在攻打安祥城时,不停大喊:“跟我来!看我的!”他一边大叫一边厮杀的情形,如在眼前。雪斋知道本多已经抱定必死之心,也知道本多想以自己的死换取什么。 天正十八年三月十九日。直到他在夕阳中全身中箭,在安祥城下身亡,一直在不断呐喊:“休要让人说竹千代的家臣软弱。跟我上!” 但是,华阳院为何要将忠高的夫人带到我面前来呢?雪斋暗想。 “忠高宁愿本多家绝后……”华阳院好像在自言自语,“如果他知道妻子已经怀孕,该多么高兴……唉。” 雪斋不由瞧了一眼那女人的肚子。那女人腹部隆起,的确怀孕了。她低下了头,但没有哭,而是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榻榻米。雪斋转眼望着庭院,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终于渐渐明白了华阳院的真正用意。 这都是佛祖的托付——华阳院这样说,但佛祖托付给男人和女人的任务不尽相同。雪斋是临济宗的继承者。佛祖要求他的,并不仅仅是对今川家保持忠诚。他还要通过今川去拯救那延续百年的黑暗乱世。雪斋明白,佛祖并非仅仅命令他一人来拯救乱世。法力无边的佛陀也同样托付了致力于创造太平的织田信秀、甲斐的武田氏、相模北条氏、长门毛利氏和越后上杉氏。人们内心都在期盼太平。谁都不是盲目发动战争,而是因为听到内心深处“拯救乱世”的呼声,才去参战,但究竟有无实力拯救这个乱世呢? “师太所说之事……”雪斋仍然盯着庭院,“你是要这女子陪你一起去骏府?” “是。但是……并不仅仅本多平八夫人一人。” “师太想将那些战死的武士家眷一起带到骏府?” “正是如此。” “师太。” “是。” “你听到了佛陀的悲音。女人们听到的佛音总是植根于深厚亲切的慈悲胸怀……但男人们……师太知道吗,他们的责任更大、更可悲?” “大师是说……战争也是我佛慈悲吗?” “不战斗,无道之世就会持续。战争虽不慈悲,却可以抑制无道的蔓延。在人们内心深处无不蕴藏着慈悲。”雪斋说到这里,摸了摸法衣下的具足,终于微笑了,“那么,就依了你吧。” “多谢大师慈悲为怀。” “和尚我虽答应师太的请求,与师太的看法却截然不同。” “有何不同?” “我情不自禁为通过女子之口表达出来的佛音而欢呼。”雪斋紧紧注视着华阳院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应。 “和我想法一样的战士愈多,太平就到得愈快。但为道义而战之人实在太少。” “是……是。” “净土真宗有莲如上人。活着的武将中间,据说越后的上杉和甲斐的武田都是佛门弟子,但是……”雪斋突然身体前倾,“我却手沾鲜血,师太。” “……” “对冈崎众人,我尤其残酷。师太,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吗……”那低低的尖锐的声音,令华阳院全身一震。 “你明白吗?”雪斋逼问道。 华阳院不能回答。对冈崎众人尤其残酷——有必要吗? “师太不言也罢,但师太认为我是佛门弟子,还是今川家臣?” “啊,这……” “我是佛门弟子。但我不是弃绝红尘的佛门弟子。我是带刀的佛门弟子。你明白吗?” “是。” “无论世人骂我如何残忍无道,那都不是我雪斋——个深谙佛理者应该介意的。那么雪斋为何老是拘泥于小小安祥城呢?”说到这里,雪斋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用手指着庭院中的绿树。“在那一片绿色之中,只有一株红枫。” 华阳院点头。诚然,那株红枫分外惹眼。 “夏日里,那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绿叶也许会以为它是怪物,奇怪为什么只有它如此红。但当季节变换,周围的枫叶全红了时,那红树便会悄悄隐没于漫山遍野的红色之中。从此谁也辨认不出来那棵红枫,于是它渐渐被忘却,有时反而恐还被人责怪它不够红。我想成为那棵树。我渴求那种具有红枫之心的武将!师太,那……那就是我执著于攻打安祥城、并对冈崎众人尤其残酷的缘由。师太明白吗?” 华阳院仍然大睁着眼睛。她似乎懂了,又未懂。 “哈哈哈……”雪斋笑起来,“我想要竹千代公子,师太。我要将他从织田信秀手中夺过来,然后送到骏府悉心培养……这样说,你明白我为何对冈崎众人如此残酷了吗?此后的事不用说……说太多,容易变成谎言。说了谎话,会被恶魔割去舌头的。哈哈……” 华阳院屏住呼吸。这个披着袈裟的带刀僧侣,蜷缩在某个角落苦苦挣扎,这一切令她内心疼痛不已。他想一手培养竹千代。他为什么不将这样的希望和精力倾注在今川义元的儿子身上呢?也许,义元的孩子身边有父亲、权臣、内庭无数妖媚的侍女。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雪斋无能为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孤儿竹千代倒可以任他调教。 “你明白了?”雪斋脸色变得柔和,“如果明白,就可以准备起程了。另,你去骏府之前……暗中去一趟阿古居城,去一看竹千代的生母。与她一别……当然,更重要的是,告诉她,即使竹千代转到骏府,有祖母跟着,请她不要过于牵挂。”华阳院用念珠抵住额头,许久未动。她终于看清了雪斋禅师的本心。惊讶和感激之情,在她心中掀起涟漪。 本多平八郎忠高的夫人也已经双眼通红。今川氏炽手可热的雪斋禅师,竞比冈崎人更为竹千代着想……如果视死如归的丈夫忠高听到这一切,一定会舒心地微笑。 “谢谢您。”过了一会儿,华阳院轻声道,“我会依言去女儿於大处,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莫要慌乱……” 雪斋没有回答。“下一个……”他催促着贴身侍卫。 华阳院带着忠高夫人离开了本城。秋意渐浓,漫山的红叶都快红遍。华阳院回去时忽然领悟过来,她明白了雪斋禅师为何对骏府的连连催促态度漠然。他要等到秋收完毕,他无疑在等待,筹待敌我双方的百姓顺利收获辛勤耕耘了一年的果实。 华阳院的估计是对的。秋收已完成十分之七,稻田逐渐显得空旷起来。 “你要和我一起到阿古居城吗?” “是。我永远和您在一起。” “你怀有身孕,不觉辛苦吗?” “不……我本来就是每天在水田里劳作的女人。” 二人站在酒谷,默默眺望着壕沟对面的田野。 第三日,夫人与二十六个年轻武士的家眷,一起踏上了旅程,前往骏府植村新六郎家人的住处。有两个人出城后,悄然向西而去。 外人眼中,华阳院像个尼姑庵的住持,而忠高夫人则像个下人。 就在二人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踉踉跄跄正要渡过矢矧川时,冈崎城里突然响起号角声。天正十八年三月以来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即将演变成决战。难道猛将织田信秀想一举拿下冈崎城?还是今川氏的脊梁雪斋禅师击溃信秀的精锐部队,攻占安祥城?双方都志在必得。他们的胜败,决定了松平竹千代何去何从。 华阳院停下脚步,回头久久地望着冈崎城方向。此时暮霭浓浓,别说遥远的冈崎城,就是附近的灌木丛也看不清楚。 “快走吧。”她终于道,“我果然是三界无家。刈谷城如此……冈崎城也如此……” 忠高的夫人转过脸,咬住嘴唇。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三十六 再战安祥城 “战争已经开始了,不可大意。”久松佐渡守俊胜骑着马来来回回巡视着城池东北的堡垒,“今川治部大辅的家臣当中,雪斋禅师谋略第一。稍有不慎,他们便可能攻进尾张。” 多日阴雨绵绵,但今天天空逐渐晴朗起来,红土和沙地清晰可辨。 前天传来战报,今川军队已经开始对安祥城发动进攻,那之后却再无消息。以前信秀总会令俊胜出兵增援,但此次却令他原地待命。 俊胜原以为信秀有独自应对的自信,但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听说自从信长成婚以来从未出那古野城一步的平手政秀,现作为信秀的幕僚赶往了安祥城。安样城城主是信长的异母哥哥信广。织田信秀和平手政秀都已经离开尾张,如此一来,尾张防守便变得薄弱。因此信秀让俊胜不要出城的真实目的,应该是——万一安祥城被攻破,也有个退路。 他们是在冈崎城东作战,还是把敌人诱进了安祥城?到现在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俊胜深感不安。于是,他一大早便派竹之内久六前往安祥城打探消息,自己则纵马巡视,鼓舞士气。阿古居谷秋收已毕,领民们很快就要迎来一个富裕的丰年;但如果在这个时候让敌人攻进来,烧房掠地,身为守护的他将颜面扫地。巡视了一圈,他返回城中。若是座大城,城池本身便已是完备的军事要塞,但阿吉居这样的小城,只不过是一个弱小大名的官邸。 “於大,给我水。”俊胜把缰绳递给下人,穿过院子,来到内庭,“战况让人担心,按理应该有消息来了。”他在走廊上坐下,满身是汗。微风徐徐,送来些许凉意。於大端着水匆匆走了过来。一个新的生命已经孕育在她的身体里。当她决心把自己完全交给俊胜之后,不久就怀上了这个孩子。 “生死有命……不是天命难违,而是互相杀戮。”俊胜一边喝着水,一边轻声道,“莫要太操劳。你一身系两命呢。”说到这里,他突然竖起耳朵。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山谷那边传了过来。俊胜顿时紧张起来。他猛地放下茶碗,立起身:“难道是久六回来了?”不止一匹马。除了久六,肯定还来了其他人。 “主公在哪里?”从马厩旁的柿树那边传来久六急促的声音,俊胜立刻起身,旋又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大声道:“久六,我在这里。”於大满脸期待,静静地望着俊胜。 久六匆匆走了进来,带着一个年轻武士。“我中途碰见林新五郎大人的属下上田孝政,他正打算来本城。” 俊胜激动地点点头,“那么,战事如何?你是来汇报战况的吗?” “正是。”年轻武士单膝跪在院中。 “莫要隐瞒,快快讲来。”俊胜回头看了看於大,催促道。 “安祥城……已经落入敌手。”年轻武士语气激动地说完,颓然垂头,几欲泪下。 “信广城主呢?” “他已——” “怎样?” “被敌人俘虏了。” “唉!”俊胜仰面朝天,低吟了一声,“古渡和那古野方面的援军呢?” “当平手中务大辅和织田大人飞驰前来,安祥城已经陷入重围,信广大人也已落入敌将太原雪斋之手。” “接着说!” “是。雪斋不但巧言善辩,尤擅排兵布阵。信广大人被囚于二道城,四周筑起了围墙。” “攻占安祥城后,敌人是偃旗息鼓,还是要趁势……” “他们正在加紧攻打上野城。”年轻武士猛地抬起头,“这样下去,那古野将万分危急。主公要求阿古居立刻增援上野城。” 俊胜点点头。既然上野城已经受到攻击,形势必已十分危急。“难道他们……我知了。你稍事歇息,立刻回去复命。”他向久六递了个眼色,久六施了一礼,扶起那武士。一旦完成使命,年轻武士顿时浑身无力。 “安祥城陷落了……”使者下去后,俊胜回头看着於大,小声自言自语道,“平静了这么久的阿古居,就要进入冬天了。” 於大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於大从和俊胜完全不同的立场上考虑安祥城。安祥城,那是松平氏历代祖先居住的地方,亦是冈崎的门户。竹千代之父广忠曾经那样执著地要夺回安祥城,最后终于悲哀地死去。这次,织田信秀的长子又因该城失陷而落入了敌手。信秀对于这座城,倾注了怎样执著的念想?争夺、杀戮,只要人类存在,这个修罗世界便永远无法避免争斗吗? 久六回来了,虽然知道事态严重,但他并没显出意外的神色。 “久六!”俊胜道,“增援上野城,刻不容缓。你马上准备。” “大人,”久六道,“大概已经迟了。” “即使迟了,也必须前往!” 久六又道:“依靠小城上野,根本无法阻挡气势汹汹的今川大军。大人还是牢牢守住此地,派在下前往那古野城吧。” “你……去做什么?” “劝他们讲和。若古渡信秀大人听不进我言,我就去劝说信长公子。” “你怎样说?” “用松平竹千代交换信广。”俊胜猛回头,尖锐地盯着於大。於大似也颇感意外。 “用竹千代交换信广……可以吗?” “应该可以。”久六答道,“今川治部居心深不可测。他声称为冈崎而战,但一旦冈崎少主到手,他便师出无名了。” 俊胜默默地看了看於大,如今他已经很爽快地答应於大给竹千代送衣物了。“那么,竹千代能平安回去吗?” “说不准。”久六干脆地回答。於大顿时愁云满面。竹千代如果继续留在热田,她还能秘密地送衣物过去,若将竹千代转往骏府,她就爱莫能助了。 可怜的竹千代,三岁便与母亲分离,六岁就被送出去做人质,途中又被劫持到织田氏,接着父亲广忠不明不白死去。这次,又要作为交换的条件,被迫离开已经住惯了的热田。 “久六,”沉默了许久的俊胜小声道,“若是对方的计策倒无可非议,但我不会那样做。” 於大忽然伏倒在榻榻米地板上。她虽然没有哭出声来,但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过了半晌,久六又道,“这是个意外频频的乱世。这些计策也不一定会让人送命。可能信广大人获救,竹千代也可以在其他地方继续活下去……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请务必派久六作为使者前去。” 俊胜沉默不语,等待着於大停止哭泣。用竹千代交换信广。若能够因此而停战,倒也不失为一法。但将竹千代送到骏府,后果究竟会如何?由於大去决定吧。如果於大同意,那么她必须忍受长期被监视的屈辱;如果她不同意这个办法而继续和竹千代保持联系,将招致织田家更多的猜疑。 “夫人。”走廊下传来侍女的声音。於大抬起头,擦去眼泪。 “洞云院的住持想见夫人。” 洞云院乃久松家的家庙。一峰禅师来了。 俊胜向久六递了个眼色。他知道於大曾经发愿向禅师敬献《观音经》血书,每日里她都用血书写经文。血书里凝聚着对竹千代的爱。不,是比爱更深厚的愿望,她祈祷即将出生的久松血脉,能和竹千代结成坚不可摧的兄弟情谊。久六点头站了起来。禅师此时和於大相见,亦可帮助她作出选择。 二人出去后,禅师立刻走了进来。很自然地坐在上首。“我是劝说夫人来的。贫僧有件东西想让夫人看看。” “哦……是寺中之物吗?” “是。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说比宝物更为珍贵。请夫人收拾收拾,贫僧在大厅里展示。”於大点点头,跪伏在地。 洞云院近在咫尺,与阿古居城只隔一遒山冈。 於大和禅师并肩走出房间。小小阿古居城此时已经沸反盈天。无疑,武士们正准备随时增援上野城。掩体里的军官跃马飞驰,在大门外临时搭建的指挥帐中进进出出。艳阳高挂,风却寒冷异常。 “哎。”禅师道,“本来没有战争,佛祖会将所有人带去极乐世界。” 於大双手合十。她每走一步,就能感觉到腹中胎儿的动静。生与死都令人悲伤。 树叶飘落在禅师肩上。於大呼吸急促,紧跟其后攀上石台阶。竹千代出生时正值寒风凛冽的严冬,而这次临产期则在立春前后。如果丈夫此战发生不测,腹中的孩子将来就坎坷无数了。何况,继续让竹千代寄人篱下,实在太残酷了。难道她生的孩子都要遭受命运无情的戏弄吗? “到院子里去吧。”禅师不时回头看着於大,微笑道,“夫人个性坚强,能够参透世事。事法界固然敌我相对,但在理事无碍法界却没有敌我之分。所以您不必为此身心疲惫。” “是。” “听说您敬献血书经文,有人非常感佩,想特意登门拜访。” “哦?” “见面就明白了。请吧。” “那么……你说的宝物,莫非就是指那个人?” “对,正是此人。经文也好,人也罢,都是一样。内心慈悲之人就是一本活的经书。自然不正是活文章吗?” 他笑着穿过本堂边的侧殿,转过卧龙松。客殿的隔扇悄然打开。於大不觉向内张望。“啊!”她停下脚步。 一个尼姑戴着头巾,一身出门的打扮,正在走廊下向这边凝望。头巾下炯炯有神的目光,带着某种不寻常的意味。 不是在做梦吧?於大以为今生再也不能与母亲相见了。母亲因为天生美貌,而不得不频频改嫁,命运坎坷。如今,她手持念珠,静静地站在那里,清澈的双眸满含慈爱之情。 “夫人怎么了?这不是您日夜思念的人吗?”禅师淡淡地说,“这是最好的经文,您还不快快前去。” “是……是。”於大如梦初醒一般,向前走去,差一点摔倒。她正了正衣襟,道:“母亲。” 华阳院仍然没动。四年不见,眼前这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女儿已经出落得十分成熟,更富有智慧,也更坚韧了;她不由屏住了呼吸,紧紧注视着於大,似乎要看穿女儿的心。 “注意脚下。”禅师正提醒着,於大已经踉踉跄跄靠近走廊,偎依到母亲身边,哽咽道:“母亲……” 华阳院默默地拉着於大的手,走向门里。“莫要叫我母亲。我已经斩断尘缘,皈依佛门,法号源应。” “是……是。”於大顺从地点点头,但并没有松开母亲的手。这次见面太过意外,於大有满腹想说的话、想倾诉的事、想打听的消息。 华阳院扶於大坐定。“因为住持的好意,能够让默默无闻的贫尼见到久松佐渡守夫人,贫尼非常高兴……” “於大也很高兴。” “夫人,贫尼就要移居骏府了,便想到各处寺庙给人们许许愿。” 於大点点头,坐正了。虽然自称斩断尘缘的尼姑,但母亲现在和织田氏的敌人松平家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母亲在这里见面,不用说俊胜,就是禅师,恐怕也会受牵连。 “我顺便去了刈谷的楞严寺……” “哦。” “夫人供奉的那些东西……”华阳院有些哽咽,剧烈地咳嗽起来,“经过椎木邸,接着又去了绪川的乾坤院。” “母亲……”於大忍不住开口道。母亲好像是在重温她比於大更加悲惨的命运之路。但为什么要移居到骏府去?是被迫移过去,还是主动提出来?於大想问个究竟,但她发现这屋里还有一个人,是母亲带过来的侍女。那女子坐在不远处,像是在为她们望风。 华阳院从於大的目光中看出她的心思。“夫人还记得植村新六郎的女儿小夜吗?” “啊,小夜……她是小夜吗?” 那个女子转过脸来,看着於大,“夫人,久违了。” “噢,你已有身孕了……” “是。夫人离开冈崎城不久,我就嫁给了本多忠高。忠高他……”小夜一时哽咽。 “忠高他怎么了?” 华阳院轻轻叹息一声,“战争对于女人实在残酷。不提也罢。”小夜应了一声,用衣袖遮住她隆起的腹部。於大感觉到胎儿剧烈的动作,不禁咬住嘴唇。 “贫僧在附近看着。你们尽可敞开必扉。”住持在庭院里踱起步来。本多夫人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退到隔壁房间。她和禅师都已经看出了母女俩的心思。 “母亲……”於大声音颤抖,“您知道安祥城陷落,织田信广已经落入今川之手吗?” “哦?这……”华阳院还不知此事。她睁大眼睛,望望四周,喃喃自语:“雪斋禅师曾经满怀信心对我提起过……” 於大微微一惊:“母亲事前就知……” “噢,知道。才急着来拜见夫人。”华阳院轻言,又环视一眼四周,“听说你和竹千代保持联系,久松大人知此事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知道。他认为,於大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儿子……” “哦!果真如此,贫尼在此感谢他了。”华阳院默默地捻着念珠,抑制住似要喷涌而出的眼泪。她那细长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 此情此景令於大感到无比的悲哀。“母亲!”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澈,“信广落入今川家之手,会连累竹千代吗?” 华阳院表情复杂地回过头看着女儿。“如果连累,会怎样?” “不知……” “如果今川提出交换人质,织田信秀会怎样?他们父子情深,大概不会拒绝。” 於大的眼睛里逐渐露出怪异的光芒。华阳院尽量保持冷静:“若织田信秀同意,竹千代就能离开热田。” “竹千代去哪里?母亲思量过吗?”华阳院没有回答,转脸看着庭院里住持的背影。“风中的枯木叶落之后,会迎来新的春天。夫人难道还不知道贫尼为什么要来辞行吗?” 於大睁大了眼睛,“母亲要搬到骏府去……那么,竹千代……” 华阳院摇摇手,示意於大不要再说。“如果竹千代在热田,可以继续得到你和俊胜的眷顾;若是搬到骏府,我可以照顾他。无论如何,竹千代似乎是个运气很好的孩子。” 於大屏息注视着母亲的脸。她逐渐明白哥哥竹之内久六为什么要提出进行人质交换了。 “竹千代的运气很好?”於大做梦般自言自语着,慌忙环视了一眼四周。难道母亲和哥哥之间有联系?哥哥要以交换人质让织田家提出议和,而母亲则要移居骏府。於大顿觉心情约略松弛下来。正如华阳院所说,热田有母亲,骏府有祖母,她们都在秘密地用爱心庇护着竹千代。 “母亲!”於大跪在华阳院面前,“枯木逢春……女儿替竹千代谢谢祖母。”女儿终于明白了母亲的心情。 华阳院点点头,又捻着佛珠,轻轻闭上了眼睛。良久,她才开口道:“你有幸。田原夫人没有生育,她不能体会你的痛苦,但也不了解你的幸福。自从广忠去世,她就如行尸走肉一般。而你却留下了松平血脉。你不要认为自己是不幸的。” “是。” “你我是有福女人。我们的身体枯萎了,后代也终会迎来春天。” “是。” “无论发生什么,这种幸福始终陪伴着我们。希望你能再生下一个健壮的孩子。”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於大伏在榻榻米上,抑制住哽咽的声音。这便是母亲!在不可逆转的坎坷命运中,看到了下一代的春天。母亲就是依靠这种信念活着。除此以外,这个乱世的确不能再给予女人任何幸福了。 “不只是你,忠高的妻子也在等待新生命的来临。如果是个男孩,她定会让他继承祖父和父亲的忠心。勇猛忠烈的祖父的孙子……视死如归的父亲的儿子……如果是个男孩,肯定又是一个平八郎!这个平八郎扛着松平竹千代的旗帜,开创出一个没有战争的太平世界……这就是贫尼的美好愿望。” “明白了。母亲,於大决不会沉溺于自己的不幸。” 突然,院里的住持打了个手势,示意二人住声:“啊,请进。夫人正在诵读经文呢。” 接着,传来一个男人响亮的声音:“夫人,竹之内久六有十万火急之事前来禀报。”话音刚落,一个男子从老松树下大步走过来。看到那男子的身影,华阳院大吃一惊,站起身来。 久六还不知道母亲在此。但母亲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子就是让她魂牵梦绕的藤九郎信近。她飞快地走到廊下,道:“莫非你是……水野藤九郎信近?” “啊?”久六惊讶地后退了一步,华阳院也是双眼饱含泪水……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三十七 雄主雄心 回到卧房,织田信长厉声道:“阿浓,扇子!” 浓姬应了一声,却故意慢吞吞地递过扇子,坐下之后,没等信长说话,便兀自唱起了《敦盛》“人生五十年……” 信长气得咬牙,将扇子又啪地合上:“你在向我挑战?” “是!”浓姬的回答很干脆,“人生就是一场战争,此乃您所言。” “可是夫妻不一样!”信长用脚踢了踢榻榻米,“夫唱妇随是自然之理。你休要扫兴!” “话是这样说,那您觉得舞曲,扫了您的兴?” 信长恨恨地咬牙道:“你错了,本应该撤下去的,你倒给弄上来了。” “您是指……” “撤下去多余的东西,打扮成一个男人的样子出来;你现在这个样子,不男不女。慌里慌张的家伙!” 浓姬没有笑,而是故意装出奇怪的表情。“父亲也常常这么说我,令我为难。父亲近来好吗?” 信长呼地把扇子扔了出去,一屁股坐下。“如果是你,会怎么办?今天大家在商量如何营救哥哥信广。” “他落入了敌手?”信长再次恨恨地咬了咬牙。 对于安祥城失守、上野城的雪斋禅师派使者前来与父亲交涉,希望用信广交换竹千代一事,浓姬比谁都清楚。她却故意气信长,信长从来目中无人,有时天真无邪,有时故意刁难,有时视人如寇仇,有时又甜言蜜语。浓姬觉得变化无常的信长非常可恶。 新婚的当夜,信长的这种性情便暴露无遗。“过来。”他一点也不羞涩,而是老成地敞开怀抱。 浓姬一依偎到他怀中,他便道:“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喜好,想怎样便怎样吧?” 当他发现浓姬还是对性事一无所知的女儿身时,不禁放声大笑。“啊呀,都十八岁了,还狗屁都不懂!”就连这种时候,他也不肯服输,真让人又爱又恨。 “你竟然不知道兄长信广战败被俘?” “是。从没听说过。” “那可不行。你早应弄清此事,汇报给你父亲。你太粗心了。” “既然如此,我会通知他们。那么您今天为何不快呢?”浓姬问道。 信长并不恼怒,道:“雪斋和尚要用兄长交换热田的竹千代。若是你,会怎么办?” 浓姬的脸色倏地变了,但她立刻又笑了,信长的脑子转得飞快,如果自己说了蠢话,不但会立刻被他斥责,而且还要忍受他强烈的憎恶。信长厌恶愚昧、忧伤和犹豫不决,如同厌恶毛毛虫。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浑浑噩噩八十岁,不如轰轰烈烈二十年。即使他在跳《郭盛》舞,也只会表达出慷慨激昂的傲气,而不是对于岁月无常的感慨。浓姬很清楚这一点,便故意转开身子。“依我看,恐怕一切取决于器量。” 信长盯着浓姬,“这就是你的看法?哼!我会让敌人失望的。” “此话怎讲?” “如果对方认为我们会答应他们的条件,我决不答应;倘若他们认为我们不会答应,我们却痛快地应允。” “好对策。” “我已对父亲说过,信广和竹千代的器量不可同日而语。信广已被敌人说服,成了叛徒,他还不知道自己已入敌人彀中。竹千代虽然还是个孩子,身上却有一种临危不惧的气魄,身为人质却坚持说自己是大将。如果让他回去,无异放虎归山。所以,我要劝父亲不接受雪斋和尚的建议。唉,父亲很是恼火。” “他肯定认为您不通人情。” “不。我说话确实过分,连老师和林佐渡也责备我。” “您就心灰意冷地回来了?我倒放心了。” “放心?” “是。您的看法,我认为是正确的。” “自作聪明!” “就算不交换人质,信广也不会被杀。因为杀了他于事无补——今川氏肯定会让他活下去,以便在适当的时候派上用场。他们手里的牌和我们手中的牌,有着很大的差异。” 信长有些惊讶——这个女人啊! 信长确实曾在古渡城向父亲信秀提出过类似的意见。如果今川家要杀信广,尾张则杀竹千代。竹千代一死,冈崎众人便会作鸟兽散。他们一旦分散,今川家就会丧失战斗力。所以能肯定,今川不会杀信广。如果不能以平等的姿态进行谈判,尾张方一开始便会处于下风,事事被动。这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浓姬慌忙起身帮信长整好衣装,然后回到自己座位上。 “禀报大人。”传来男人的声音。浓姬非常讨厌男人到内庭。信长明知她不喜欢,却故意这样做。“犬千代吗?何事?” 浓姬赶紧说道:“不要客气,进来吧。”她也故意如此。 信长狠狠地盯着浓姬,“不要让下人进来。你快说。” 前田犬千代在门外皱起了眉头。他显然对信长和浓姬争吵不休有看法。 “阿古居久松佐渡守家臣竹之内久六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告诉他我知道了,让他回去吧。” 但犬千代没有离开。他了解信长的脾气。他首先会胡乱猜测一番,然后再确认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犬千代正要起身,信长果然发话了:“他是来劝我不要将松平竹千代送给雪斋臭和尚吧。我知道了,让他回去。” 犬千代呵呵笑了。 “你笑什么,犬千代?有何可笑?” “竟然连吉法师公子……连少主也……”他笑道,“竟然连少主也误解了他,在下才笑……” “难道他想让我们把竹千代送给那臭和尚?” “是用竹千代换取信广公子,他是为此而来。” “什么?”信长失声叫起来,浓姬起身拉开了门。 犬千代已经停住了笑。他双手规规矩矩垂着,直视着信长。信长低语道,“你也想救我哥哥?那么你就把你的意见说出来吧。” 浓姬笑了。信长看上去像个缺乏耐性的孩子,头脑却决不简单。他身上潜藏着高深的谋略。这既让浓姬感到棘手,也让她觉得踏实和自豪。 “不,犬千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那么,任凭今川氏杀死我兄长?” “不。在下不那样认为。此等大事,只能由您和四家老作决定。而决非犬千代等……” “混账!” “是。” “休要那般老气横秋!老子此时难以决断,你来帮我!” “真是个难题……”犬千代皱眉看了看浓姬。他亦非等闲人物,突然向浓姬道:“少夫人,少主此时犹豫不决呢。” 浓姬很嫉恨犬千代。犬千代的才气品性十分合信长心意,经常和她在信长面前争宠。我会输给他?浓姬好胜心起:“犬千代。” “少夫人。” “既然是少主的吩咐,你就该毫不犹豫地遵行。如果你也难以决断,还有何面目做少主的贴身侍卫?” 犬千代有些狼狈,但立刻恢复了平静,“少夫人,犬千代知谨守本分。” “本分?” “小人生来就不具备作决断的气概。” “这话好奇怪。你是说少主看错了你?或者少主眼光太低?” “不敢!”犬千代端正姿势,面对着浓姬。他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潮,嘴唇如女人那般鲜艳。“小人不过是侍奉少主的一介武夫,不通文理。从来文先武后,若是让武凌驾于文之上,那么家族必将大乱。虽是少主的命令,若颠倒是非,我等也绝不能服从。” 浓姬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不是轻视,但也绝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她不屑与年少的犬千代一论长短。 “那么,忠言逆耳。少主——”她巧妙地挪到犬千代上首坐下。信长饶有兴趣地旁观着,刚才的恼怒已经全无踪影,他仿佛在看一场比赛。 “我不再为难犬千代了。犬千代不愧是您的眼睛,忠心可嘉。” “哈哈哈!”信长大笑起来,“分出胜负了。分出胜负了。” “胜负?” “我取得了完胜。你和犬千代想方设法讨好我。尽管相互讽刺,但你们不分胜负。哈哈。好!”信长旁若无人地大笑着,又突然收住,眼里闪出鹰一般的光芒。 “犬千代。” “在。” “带佐渡守的家臣到这里来。你和阿浓看我怎样应对。” “领命。”犬千代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浓姬!”信长回头看着自己新婚的妻子,“今日以后,不会再有男人到内庭了,但你也不要再为难他们,插手我的事。怎么样?你要知道,男人并不只有你父亲一个人。”他的语气十分严厉,浓姬只得点了点头。 犬千代不动声色地带着竹之内久六过来。久六在隔壁房间的地板上跪拜下去。信长紧盯着他,突然叫道:“久六!”久六吃惊地抬起头。他没想到信长的语气如此严厉。“听说你是佐渡守的左膀右臂。见过平手政秀了?” 久六半晌没做声。 “你见过政秀了?” “是。问他是否可以直接参见少主……” “不得有半句谎言!” “是。” “你以为政秀不过问你来此的目的,就会让你到我这里来吗?” “小人鲁莽。” “政秀同意了你的意见。此事让政秀处理,不如让我去办更有效果……你因此才到我这里来。久六!” “在。” “你见过我父亲了吗?” “这……久六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不要说谎。你额头上写着‘明白’二字。你不会为了向久松家尽忠而提出用竹千代交换信广,你不会以此去邀宠。” 久六身体一颤,看着信长,心下微惊,无言以对。大将不应过于琐碎——想到这里,信长又道:“你回去问问佐渡守夫人,她是否还记得和我之间的约定?” “请问……您和我们夫人的约定——” “你一问她自然明白。不能轻易将竹千代送给骏府。我也常常造访热田。我将他看成自己的兄弟,给他马,允许他练习武功。佐渡守夫人会无视我的情义,而将竹千代送到骏府?她可以主张将竹千代送到骏府,但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那么……”久六睁大眼睛,“竹千代和信广公子交换之事……” “我毫无异议。”信长厉声说完,微微笑了,“我这样说,你可能很尴尬。你去告诉佐渡守和政秀,在你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我终于有条件地答应了。” “是。”久六跪伏在地。心底涌起不可思议的恐惧。信长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却是老谋深算!他一看到自己的意见被拒,转而趁势向久六卖好,向於大施恩……更确切地说,他通过於大,准确无误地抛出了一块饱含情义的探路石子,以获取骏府方面的情报……既如此,他怪异的行为举止背后肯定也隐藏着更深的心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久六愈是这样想,便愈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袭上心头。 “明白了吗,久六?” “是……是。” “哦?但你看起来很迷惑。我再说一遍,你回去告诉佐渡守夫人,也许我和竹千代将来会携手共话当年事。不要忘了。” “在下明白。” “擦擦汗。退下吧。” 久六依言掏出手巾,拭去额头的汗水。他眼前陆续浮现出他熟悉的各个大名的面孔。竹千代之父广忠、自己的父亲水野忠政、兄长信元……与他们比较起来,十六岁的信长身上有着一种决断的气魄,这种气魄是久松佐渡守俊胜和织田信秀都没有的。非要作个对比的话,信长和熊邸的波太郎倒有几分相像。总之,对于已经悟透人生的残酷与悲伤,隐居在妹妹於大身边,准备聊度残生的久六来说,信长实在令他捉摸不透。 久六恭恭敬敬施礼返下后,信长抬抬下巴,示意犬千代也下去,然后便瞪着那双冷冷的眼睛,凝视着虚空。浓姬平心静气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信长说天下的男人并非只有她美浓的父亲。而刚才,久六几乎没有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信长便绝妙地打发了他。浓姬以为久六走后,信长定会像个得意的孩子一样炫耀一番。但事实正相反,他陷入了寂静的沉思,寂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必须征服信长!要么让他成为自己心爱的丈夫;要么把他当作敌人,羞辱他,在适当的时机割下他的人头……但迄今为止,信长没有给她任何机会。不过有一点不容置疑,他绝非人们口中的蠢货。但是,如果因此爱上了他,接受了他,就大错特错了。 信长不知想到了什么,无意间回过头看着浓姬。“浓姬,膝盖!”他说完,和衣躺下。浓姬将信长的头枕到自己膝盖上。 “耳朵!”信长又嚷道,“耳朵痒。” 浓姬默默地看着信长,他可能在想什么,一直没停下来。开始时,浓姬因为他不断掏耳挖鼻的不雅举止皱过眉头,然而后来渐渐地感到不可思议。刚才面对竹之内久六时,他是那样盛气凛然,而现在则如此随心所欲,直如个调皮的孩童。 “浓姬——” “嗯。” “其实父亲最初不想管信广的死活。” “他对谁说这话?” “雪斋禅师。但后来发现可以用竹千代交换,便立刻改变了主意。” “父子情深乃人之常情。” “哼!那可不尽然。他以前是个非常强硬、非常冲动的人。” “还要掏耳朵吗?” “对……父亲最近显得非常衰老。他快死了。”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人还能长生不死吗?但如果父亲有什么意外,织田家族大概会对我群而攻之。” 浓姬吃了一惊。她略略猜到信长刚才在想些什么了。 “乱不在外,恐在内。” 浓姬不得不点头认同。在织田家,信长的地位确实不牢固。信长的祖辈不过是统治半个尾张的织田大和守,三奉行之一。只是到了信秀一代,才勉强统领起整个织田家族。除了大和守,在清洲还有宗家织田彦五郎信友,他们一直对信秀心怀不满,虎视眈眈。此时,一旦父亲出意外,宗家必会纠集旧臣,跟信长作对。信长正为此而不安。 “浓姬。”信长突然推开浓姬的手,立起身,“我今天的话,休要告诉外人。” “是。” “我怎么会让人看到我的心。我就是要秘而不宣……”他盯住浓姬。 阿浓枕着信长的腿,她的脸一贴上信长那坚硬有力的大腿,顿觉全身发烫。“还不到放纵之时……”虽然这样的心理暗中控制着她,但她终于无力地瘫倒在信长身上。信长的手触碰到浓姬柔滑圆润的耳朵,顺势向她的嘴唇和脖子游移过去,道:“浓姬。” “嗯。” “闭上眼,想象我的样子。”他要干什么?这个顽童……浓姬想,但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努力想象信长的模样。 “看到我了吗?” “嗯。” “接下来,给我穿上将军的衣服。” “什么?” “不要多嘴,穿上。” “是。” “怎么样,合身吗?” 浓姬心生恨意,这毕竟只是游戏。虽然心中恨他,浓姬幻想中的那个信长却极像堂堂将军,直如真人。 信长的手悄悄从浓姬的肩膀往下滑去,然后热烈地拥抱住她。一种甜美的柔情包裹住浓姬的身体。她真希望这种幸福的感觉永远不要消失。 “你愿意一生伺候我吗?” “是。” “浓姬,我也会喜欢上你的。我们和好吧。” “好。” “如果我背叛你,你可以把我碎尸万段。” 浓姬已经无法回答了。信长炽热的吻如同暴风雨般盖住了阿浓的嘴唇。 天还未黑尽。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到风吹落叶的声音。 但浓姬眼里,只是争奇斗艳的春花。良久,信长突然推开了浓姬。消失已久的羞耻心再次涌现,浓姬慌忙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她狼狈不堪,心头爱恨交织。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三十八 归去来兮 地上铺满霜花,树叶纷纷飘落,只有红红的柑橘叶在阳光下格外惹眼。 正面坐着阿部大藏,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张草席,铺开坐上,然后开始包扎胳膊上的伤口。酒井、石川、植村、神原和天野手持长枪,一脸严肃地站在他右侧;而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带着儿子五郎右卫门忠胜、弟弟甚四郎忠员及其子七郎右卫门忠世等十余族人立于左侧。他们身后,可以看到已经落入今川之手的安祥城的箭楼。 “不知雪斋禅师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平岩金八郎一边大口吃着饭团,一边对阿部甚五郎道,“为什么不趁势攻下上野城呢?” “不不。”天野甚右卫门摇了摇头,从腰间的干粮袋里掏出些煎豆充饥。 “织田弹正已迅速撤回尾张,如果继续追赶,势必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攻下安祥城,立即撤退才是上策。” “织田氏会痛痛快快交出少主吗?” “先主公也曾遭到要挟,但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弹正的要求,任由织田氏处置少主。织田弹正之刚烈绝不输于先主公,就怕他也不管儿子,任今川氏处置。” “言之有理。”大久保新八郎接过儿子递过来的酱汤,喝了起来。 “如果他不顾儿子死活,雪斋禅师定会下令踏平上野城,然后攻向那古野。而今在上野停滞不前,正是出于以上考虑。所以,我们万不可大意。”说完,他将盛酱汤的竹桶递给大家,“先喝一点,还能增加点力气。” “多谢。” 众人手持长枪,或喝酱汤,或吃炒米、煎豆。他们的举止和浪人武士毫无二致。虽然铠甲还像模像样,但是铠甲里面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但众人挺枪攻进安祥城时,其勇猛让雪斋禅师大为震惊,就连骏府的井伊次郎直盛和天野安艺守景贯也目瞪口呆。大家心中只有一愿:救回竹千代! 骏府的足轻武士都分到了糙米做的饭团,但是冈崎的兵士历来习惯了干粮,他们只得各自准备食物。正因如此,这些响当当的大将们大幅削减了自己的随从,徒步前来战斗。 “我从不觉得酱汤如此好喝。”植村新六郎说完,大久保新八郎咧嘴大笑起来。“没有酱汤的人家也没有制作酱汤的烦恼。哈哈哈!” 这时,一个巡逻士兵走了过来。“来了来了。好多人。”那人大声喊着,用手指向箭楼的方向。 众人急忙收拾起饭袋,焦急地向那边望去。一个骑马的人领着四个徒步的下级武士,穿过松树林,向这边奔来。无疑,是去古渡城打听织田信秀之意的平手中务大辅政秀回来了。 “确实是政秀。” “不知是凶是吉?” 众人对视一眼,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们想以威严的姿态面对平手政秀。 “今天由我来应付。大家等着瞧。”大久保新八郎猛地跺了跺脚,抬手擦去嘴边的酱汤,故意站到道路中央。 天空响晴,雄鹰不断在头上盘旋。平手政秀穿着威武的阵羽织,眉头微皱,走了过来。 “谁?”新八郎大声喝道,挺起枪,摆出架势。 “噢,各位辛苦了。这不是大久保新八吗?” “哼!本人正是大久保新八郎忠俊。” 平手政秀哈哈笑道:“新八果然豪爽,但你好生健忘啊。” “不错。健忘是我的本性。报上名来,否则我又会忘了你。” “哦,那我就不通报姓名了。我不是来找你,而是来见临济寺的雪斋大师。” “噢?”新八郎愕然,“你明知我们驻守于此,却想轻易通过……有意思!好,你请过去。为慎重起见,我再重申一遍,你若被刺穿了胸膛,我不会为你收尸。” 政秀爽快地拍拍胸口。“好!”他点点头,“我这青葫芦可是有筋骨的。无论生死,我都会完成任务。难道冈崎人鬼迷心窍,要对决定少主命运的使者无礼?” “哼!”新八郎挺枪逼近政秀,“你确实有些骨气。早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下人,冈崎人会毫不犹豫地喜欢上你。如此,我便放你进去,想你也跑不了。”他将枪猛地插在地上,大叫道,“过去!” 平手政秀严肃地向大门去了。 “我不明白。”新八郎回过头去看着众人,“他就是不告诉我们,事情到底怎样。” 没有人回答。政秀严峻的表情让众人放心不下。 “若是事情不顺,我们便杀了他。”明知这并非新八郎的真心话,仍然无人应声。如果政秀不答应进行人质交换,雪斋也不会就此撤退。这样下去,冈崎人就被迫面对尾张的主力。在安祥城已经损兵折将,如果再继续攻向尾张,等到了古渡或那古野城下,五十多人大概就所剩无几了。 “赶快填饱肚子要紧。”阿部大藏绝望地打开粮袋,众人也都坐下,开始咀嚼起干粮来。如果谈判失败,无疑立刻就会有进军的命令。 下人们燃起火,开始烧水做酱汤。这酱汤用于吃完干粮后滋润喉咙,同时也可抵御严寒。吃毕饭,众人收拾好自己的干粮,系在腰间,开始检点装束。一想到政秀和雪斋的会晤将决定竹千代的命运,众人不禁感到不安和恐惧。 “一切准备就绪。” “好。我们即使到了尾张和美浓,也毫无惧意。听天由命吧。” 装束检查完毕,他们将铠甲铺在太阳底下,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夜里很冷,如果沉睡过去,将有大害。这是他们多年的心得。而睡觉最有技巧的,还要数年长的阿部大藏。 “老人睡得好舒服呀。”大久保甚四郎之子忠世羡慕地看着鼾声均匀的阿部老人,他的白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未几,从城中来了使者。“请酒井雅乐助大人到雪斋大师处议事。” “各位,有好消息。”雅乐助猛地站起来。 “什么——好消息?”众人猛地睁开眼睛。 雅乐助微笑着点点头,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之情,“平手中务还没回来,便派人来叫在下,难道不是他们正在商量交换细节的明证吗?” “对!”新八郎跳了起来。 “不错。”平岩金八也附和道。 大久保甚四郎和天野甚右卫门不约而同跳起来,望着雅乐助的背影,欢呼不已。 “安静,安静。小心乐极生悲。”阿部大藏坐在原地,眼里却满含泪水。 雅乐助进到大厅,雪斋禅师脸上堆满笑容。雅乐助似乎猜对了。他大步走到雪斋身边,向平手中务施了一礼。本以为平手政秀会一脸严肃,但他意外地笑容满面。雅乐助十分不解,心中疑窦顿生。 “这是冈崎家老酒井雅乐助。”雪斋亲切而柔和地介绍道。政秀态度非常坦诚,让雅乐助不知所措。 “久仰大名。平手中务大辅政秀见过冈崎家老。”他郑重地问候完毕,又淡淡道,“听说天野安艺守和井伊次郎留在这座城里。所以,我们决定换回信广公子。” 雅乐助不禁笑了。其实是因为天野景贯和井伊直盛占领了这座城,他才被迫前来为信广乞命。但雅乐助很快便笑不出来了,因为政秀接下来的一席话如同鞭子一般抽打着他的脑袋。“如果此时,已故冈崎城主之子竹千代发生意外,将会引起混乱,所以,我们想将竹千代送还贵方。” 雪斋不知是否听到了政秀的话,他眯起眼,看着映在窗户上的梅花枝。 “松平氏和织田氏有太多恩怨。” “诚如您所言。” “您可能也知道,织田家有些年轻小辈不允许放竹千代回来,他们要杀了他。这种声音随着此次一战变得更加响亮。” “峨。”雅乐助回应道,“有的冈崎人也不同意交还信广公子,他们要杀了他。” “正是。鄙人也那样认为。”政秀露出舒心的微笑,“那么,关于交换地点,贵方以为在哪里合适呢?” “这……”雅乐助故意装作思考的样子,“如果贵方能够将竹千代公子送到这里,然后再带回三郎五郎大人,必定万无一失。” 平手政秀轻轻拍着手,呵呵笑了,“雅乐助先生,风险必须各担一半呀。” “风险?” “鄙人的看法是,请你们将三郎五郎送到热田,我们在那里交还竹千代。雪斋大师以为如何?” 雅乐助看了看雪斋,他仍然聚精会神望着窗户。雅乐助等人只想着此事的成败,而没进行过深入思考。此时双方剑拔弩张,交换的场所实际上潜藏着巨大的危机。 雅乐助根本没想过送织田信广去热田,再在那里换回竹千代。如果交出信广后遭到织田家的攻击,冈崎人可能在尾张的土地上全军覆没。而相反,如带竹千代到这里来交换信广,对方也是无法接受的。显然,雪斋无法擅自决定交换地点,才叫来了熟悉这一带地理的雅乐助。 “在热田和安祥之间的大高,你看如何?”政秀道。他显然已充分考虑过此事。雅乐助侧首考虑起来。这确实是比较折中的办法,但那里是否真的合适呢? 一直望着窗户的雪斋突然道:“好奇怪。” 雅乐助等着他底下的话,但雪斋哈哈大笑,不再说话了。大高似乎不太合雪斋心意。但雅乐助一时之间不明白个中原因。 “那么,上野如何?”政秀让步了。政秀突然作出如此大的让步,雅乐助顿时恍然大悟。无论大高还是上野,都属于尾张的领地。显然,雪斋认为由战胜方今川家送人质到败局已定的尾张的领地,于理不符。一旦明白过来,雅乐助便强硬地拒绝道:“若是上野,恕鄙人难以接受。” “为何?” “为何?”雅乐助本想痛快地反击一番,但最后勉强控制住了自己酌情绪。对方不过是在败局之下为维护主公名誉而讨价还价。任何有武士涵养的人,都不应该在此时露骨地谈论胜败。“因为我冈崎人里有许多莽撞武士。” “噢。久闻松平武士勇猛,但不知和这次交换地点的选择有何关系?” “莽撞之人到了尾张,万一与贵方发生争执,必将带来很多麻烦。” 雪斋点了点头,但政秀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样想来的确有些道理……” 半晌,政秀长叹道,“那么,烦请将地点定在三河领地。但若在矢矧川以东,恕我们难以接受。那样一来,我方的莽撞武士也容易惹起事端。”他斩钉截铁地回敬道。 雪斋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那就定在西野附近。”他好像早已经过深思熟虑。“定在西野,中务大辅,怎样?” 平手政秀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然后爽朗地笑了。“一言为定。” 政秀和雪斋不愧是织田今川两家的顶梁柱,均非等闲之辈。他们看透了对方的底线,紧要关头不时加以控制打压,不给对方以可乘之机。面对这两个人,雅乐助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愚笨。冈崎人的特色是忠诚、勇猛,讲气节,但论到手腕,他们实在乏善可陈。渡里的鸟居伊贺守忠吉还略有谋略,但石川安艺和雅乐助在这方面简直是个孩童。此时,政秀和雪斋还在继续雅乐助难以理解的对话。 “那么,就定在西野的笠寺。” 雪斋话音刚落,政秀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笠寺似是曹洞宗的禅寺。” “对。和我宗派不同,想来你不会有异议吧?” “好。那么,谁送三郎五郎信广公子去笠寺?” “这……”雪斋平静地回头望着雅乐助。“这要看贵方派什么人送竹千代到此。”他叫雅乐助前来的真正意图,便在于此。 雅乐助感到全身一紧。诚然,这个人选很难定。如果派出之人被对方杀掉,定然功亏一篑。即使这个人不怕交出信广后遭织田家挑衅,如果他的应对态度极端卑弱,不但会让竹千代颜面扫地,而且会让雪斋禅师觉得冈崎人伤了今川家的体面;其次,倘若此人冲动莽撞,则可能激怒织田氏,从而挑起不必要的事端。 “言之有理……”雅乐助压低声音道,“鄙人以为,还是先请教织田家的人选,再定我方何人前去比较妥当。” 平手政秀轻叹了一声。“我方准备派织田玄蕃允信平和勘解由左卫门信业护送竹千代公子。” 雅乐助看了看雪斋。政秀的这两个人选,都是织田家赫赫有名之人。平手政秀正是要靠他们二人,为织田家挽回一点面子。冈崎家臣中有不逊于他们的人吗?如果届时对方让冈崎人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既然是去迎接竹千代公子,我认为还是由松平氏家臣前去为好。”雅乐助道。 雪斋盯着雅乐助。雅乐助背上冷汗涔涔。他觉得唯一合适的人选是鸟居忠吉,但老人已在战争结束后,早早地被派回冈崎城去征收年赋。雅乐助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冈崎到底派谁前去?” 政秀催促道。信广毕竟是信秀长子,要是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护送,政秀将颜面扫地。 “我……”雅乐助欲言又止。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地点定在笠寺的客殿,仪表亦很重要。对方定会仪表堂堂。既如此,派一个仪表胜过对方之人,不就可以了吗?“信广公子到目的地之前,一只虫子也不可靠近他,所以我认为派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去护送公子为好。” “什么,大久保?”不出所料,政秀果然眉头紧皱。平手政秀大概是想起了方才新八郎挺枪百般刁难他的情景。 “您认为不可?” “不,不,但大久保家在第二次小豆坂之战中败给织田家,如果他心怀怨恨……” “正因如此,所以我觉得新八郎很合适。”雅乐助兴奋地向前挪了挪。 “如果新八郎不计前嫌,认真护送信广公子前去,对于两家和好再好不过了,难道不是?”雪斋轻轻吁一口气。 “不错。”政秀眉头舒展开来,阴郁的表情一扫而光,“若是大久保,我方倒也放心……对,对。”场面顿时轻松起来。 “那么,定日子吧。”雪斋立刻道。 政秀不假思索道:“明日午时——” “好!”雪斋立刻应道。 “如此甚好。”雅乐助施了一礼,退下了。 大久保新八郎绝对够威风。当年广忠回到冈崎城时,新八郎给不拥戴广忠的松平信定一干人写去几封书信,信中提到:“为了主公,我新八可以欺骗佛祖神灵。”他是一位传奇式的男子,不懂得任何风雅,也无心附庸。敢说敢做、雷厉风行……但他会爽快应承吗?雅乐助不禁有些担心。 雅乐助告诉众人交换人质之事后,对新八郎道:“我方护送信广的使者,选定你。新八,劳你走一趟。” 新八郎立刻摇头道:“新八难以从命!” “为何?” “如果我中途恨意难平,定会杀了信广那厮。杀了他,事情便砸了。”新八郎咧开大嘴,狂笑起来。 雅乐助久久地睨着新八郎。他不擅谈判,但对于鼓动家族中人则颇有自信,道:“新八。” “怎的了?” “你到底几岁了?” “问得好奇怪。我在战场上,可不逊于二十岁的年轻人。” “好歹也快到知天命之年。” “哈哈,所以你让我去护送信广?不行!” “你若真为难,我也不找你。不过你的想法太简单。你去时当然是护送信广,回来时却是陪伴少主啊。我之所以让曾经护送先主进冈崎城的你去迎接竹千代,就是想到你们大久保一族的忠诚勇猛。” “什么……”新八郎低声道。 雅乐助挥挥手止住新八郎,“众位认为我的安排怎么样?” 当然无人反对。 新八郎垂头向雅乐助靠了靠。他犹豫不决,主要是害怕自己的笨拙和鲁莽。他担心自己遭到挑衅时处理不当,便有可能让少主难堪。“难道你们大家都要我去?” 雅乐助点点头。 “倘若我按捺不住惹恼了织田家臣,你们休要责怪于我。” “岂会责难!” 新八郎终于吁了口气,看着一众人。“我愿领命前去。若是去西野,我不需要任何随从。” “不要随从?” “是。除我之外,只需带上犬子五郎右卫门忠胜和侄儿七郎右卫门忠世二人。甚四郎觉得如何?” 甚四郎忠员乃忠世之父,新八郎之弟。 “没意见。但只有三个人前去迎接少主,是否太轻率?” “胡说!”新八郎斥道,“三河是我们的领地,在领地内便如同在城内。因此即便独来独往也丝毫不减威风。好了,五郎右卫、七郎右卫,咱们走!” 雅乐助不禁会心地笑了。不出所料,鲁莽的新八郎忠俊自有鲁莽的办法,他似乎准备全副武装前去。 “就这样去吗?”儿子五郎右卫门问道,新八郎厉声训斥道:“废话!我们是用强盗的儿子前去换回被强盗夺走的东西。难道还要盛装前去吗?你们如果忘本而趋炎附势,我这便结果了你们!”说完,他径自纵马入城。既然已经承诺,就必须立刻担当起护卫织田信广的责任——新八郎的脾性就是如此。 新八郎忠俊本来并不属大久保家族。他少年时代姓宇津,后来自称大洼,因此改姓大久保。他年少时巧遇当时身在冈崎的越前武者大洼藤五郎,为大洼欣赏。“若能有人令我家姓氏流芳百世,那人无疑是新八郎忠俊。”这一句话大大感动了新八郎。“我从此改姓大洼。”他轻轻松松改了姓。他看似平静如水,可一旦作出决定,从此便以大久保的身份一心一意效忠主家。 新八郎带着儿子和侄儿来到囚禁信广的房屋。“自今日开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奉命前来保护织田信广的安全。” 听到这洪亮的声音,狱吏郑重地施了一礼,下去了。新八郎进到断壁残垣中,悄悄靠近了紧闭着的小窗户,“小子,听着,明日一早出发,你准备好。”他朝里面说道。里边传出脚步声,窗户被轻轻推开,是个侍女。雪斋特意为信广安排了两个侍女。新八郎忠俊越过那个女子的肩膀,望了望里边的信广。信广于屋子中央正襟危坐,脸和嘴唇皆如白纸,两眼疲惫不堪,毫无生气。 “你是大久保忠俊?”他问道,脸抽搐起来。信广的脸、眼睛和鼻子都长得很像信长,但较之信长,显得更优雅,更小巧一点。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大声点,像个男人。”新八郎故意附耳叫道。 “是大久保忠俊吗?” “是。” “明天出发,是人质交换的事吗?”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目的地。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清楚,到时不言自明。” 信广颤抖着握住拳,垂下头去。 “无须精心准备,再说一遍:明日一早出发!”说完,新八郎便离开了。 忠胜和忠世对新八郎的傲慢无比惊讶,面面相觑。 “忠世,你去井伊次郎处借四匹马来。我们四人骑到西野。要普通马匹即可。” “父亲。”忠胜忍不住插嘴道,“还是让信广乘轿吧。” “哼!”新八郎牙齿咬得咯吱响,“如果你和忠世愿意抬,便坐轿子。” 忠世一笑,飞奔出去借马。 此时的寺院是少数可以避开纷争的地带,在俗世勉强维持着安稳。因此笠寺被织田今川两家定为人质交换的场所。进入山门,便可看见两家的帐篷已经扎起,在寒风中呼呼作响。 山门前,两家的武士和好奇的村民挤在一起。在这里,织田的人质——冈崎城年幼的城主松平竹千代和织田家长子安祥城主信广即将交换,百姓们争相前来目睹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听说松平竹千代还只是个八岁的孩童。” “他们究竟会以怎样的模样出现呢?” “织田信广已经十八岁了。” 队伍一旦进了山门,百姓们就看不到了。于是,他们希望能够看到双方到达和离去时的情景,他们太想知道大名的“苦痛”到底是什么样子,以作为自己悲惨生活的慰藉。围观的百姓愈来愈多,各种猜测层出不穷,不久,就过了巳时。 “让开,小心伤着。”随着叫嚷声,东边的大路上尘土飞扬,四匹马风驰电掣般驰来。人们轰地让开一条道。 最前面的那位身穿金甲,长发飞扬,勇猛异常,气喘吁吁,不时高高挥舞着长枪。紧随其后的那个武士还十分年轻。他只披铠甲,赤手空拳。最后是两个年轻武士,他们冰冷的长枪紧贴身体。 “先锋!这是安祥城的先锋。” “先锋都如此勇猛——最前面那人是谁?” 人们一边让路,一边议论纷纷。 “停!”山门前,打头的那人突然勒住马。但他并未下马,而是紧夹住马肚,在原地打转。后边的三匹马也和他一样兜起圈子来。 那个领头者疯狂地挥舞着长枪,对着山门大声嚷道:“今川、织田两家的朋友:松平竹千代的家臣、上和田的莽夫大久保新八郎忠俊护送织田三郎五郎信广公子到此!” 围观的人们惊讶地看看信广,又看看新八郎。新八郎终于飞身下马,目光如电,扫视了一眼周围,向信广努嘴道:“进去!” 信广满额是汗,默默地下了马,踉踉跄跄,险些摔倒,最后抓住手中的缰绳才勉强站稳。围观的人们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进去!”新八郎又大喝一声。 信广握着缰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到这番情景,从围观人群中腾腾走出一个小厮,从信广手中接过了缰绳。他是织田家的人。新八郎恶狠狠地盯着他,但没有吭声。那小厮牵着马,挺起胸膛随信广走进山门。 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此情此景太出乎他们意料了。正在此时,西边大道上又来了一匹马,一个下人替骑者牵着马缰。 “啊呀,那人没穿铠甲。” “真的。大概是来游山玩水。”人们猜测起来,不过并不觉意外。牵马的下人脚步笃定缓慢,腰挎长刀,而马背上的那个人则穿着加贺染的和服,就像画里的美男子。 “那人难道是松平竹千代公子?” “怎么可能?竹千代公子刚刚八岁。大概是织田的先锋。”众人正在交头接耳,马背上的年轻人已经缓缓过来,冷冷打量着周围的人。他身着如此华丽,绝非平常人物,但谁也不知道此人的来头。其实,他就是隐藏在织田家背后——更确切地说,是隐藏在织田信长背后的神秘人物竹之内波太郎。 波太郎在山门前下马后,整了整衣装。“热田来人马上就到。”他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便隐到人群中去了。 “啊……他原来也是来看热闹的。” “嗯。但他到底是哪位贵人呢?” 围观的人们分外惊讶,但当看到护送竹千代的队伍时,他们的视线便转移了。先是一列长枪队,接着是身穿野袴的骑士,后面跟着两顶轿子。轿子后面,是装满竹千代的玩具和日常用品的箱子。那之后,一个下人牵着一匹马。这匹额头纯白的栗毛马是信长赠给竹千代的礼物。队伍的最后,一个气势轩昂的武士骑在马上,负责断后。这支队伍和护送信广的队伍差别如此之大,围观的人不禁大感迷惑。 队伍到了山门,骑马的武士大声道:“松平竹千代公子到!” 话音刚落,里面大步跑出来一个人。人群不禁“啊”了一声。那人正是刚刚护送织田信广、将信广喝进山门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他猛地冲到轿子旁边,恭敬地跪地迎接。 他一跪下,便大声喊道:“竹千代公子!少主!” 轿子停下了。 “在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见过少主!” 人们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此时轿帘从里面轻轻打开了,露出一张平静如水的圆脸。他身上的装束好像也是信长所赠,白底和服上印着葵花纹。“是你。”他小小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是……是……正是!”新八郎紧紧盯着已多时不曾见面的竹千代。“少主,我们胜了。在您离开冈崎城的这段日子里,松平家臣齐心协力,没有输给……没有输给任何人!”说到这里,他的脸剧烈地抽搐,泪涕横流。 竹千代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炽烈地凝视着新八郎。与他坐在一起的阿部德千代,则如同雕像般挺身而坐。 “少主长大了……长大了……这是松平氏的福气……” “是松平氏之福。” “少主!” “把眼泪擦去。” “是……是。” “不要紧,不要哭了。” “是……是……是。” “我从信长公子那里借了一匹马,你把它牵过来。” “信长公子?”竹千代静静地点点头,放下轿帘。骑马的两个武士已经下来。轿子再次被抬了起来,向山门内去了。 “这匹马很有些来头。”牵着竹千代坐骑的那名下级武士,将缰绳递给一脸茫然的新八郎。新八郎抓过缰绳,恨恨地望了望四周,和那匹马一起消失在山门内。围观的人们松了一口气,又纷纷猜测起来。 “的确……理应如此。” “为什么?什么理应如此?” “还用问?不是明摆着吗?战争以织田氏失败而告终呀。” “啊!” “他们战败了,信广公子受到如此不敬的待遇,没办法呀。” “言之有理。胜败两方……” 人群里的竹之内波太郎静静听着人们的对话。 笠寺的客殿,人质交换看似结束了。前来迎接织田信广的玄蕃允信平和勘解由左卫门信业,木偶般默默坐在那里,只有大久保新八郎自始至终十分活跃。 信平寒喧时感叹竹千代成长之快,新八郎将脸转向一边,没有回话。但是一切完结,双方就要离开笠寺时,事情突然起了变化。织田一方让信广坐进了送竹千代来的轿子,队伍像模像样,但松平方却只有一匹信长赠送给竹千代的马。 竹千代一行首先出发了。新八郎的侄儿忠世替竹千代牵马,儿子忠胜领头,新八郎断后,一行人出了寺庙。他们太过寒酸。人们开始指手画脚。这时,织田一方提出送七八名家丁作为护卫。混在人群中的竹之内波太郎静静微笑着。 当然,织田方提出赠送护卫之事,不过是幌子,他们的真正目的,是新八郎忠俊。新八郎会如何处置呢? “非常感谢。恭敬不如从命。”他淡淡地点点头,话已出口的信业反倒为难起来。 “这是三河领地,前方并无危险,请各位负责断后。” “大久保好像已经识破了……”波太郎猜测。织田氏的武士们对视一眼,默默跟在新八郎后面。忠胜在最前面,接下来是竹千代。天野三之助骑上了忠世的马,阿部德千代则徒步而行。新八郎和织田氏的八个武士遥遥跟在后边。 如果没有竹千代、三之助和德千代,大久保家的三个人就足以对付织田家的八个武士。但因为有三个孩子,一旦发生打斗,很难确定胜负。 “各位,辛苦了。”在客殿里趾高气扬的新八郎故意放慢步子,冷嘲热讽起来。织田家的武士没有理睬。 天空灰暗,已经看不见围观群众的踪影。离大道不远的榛树林里,一群乌鸦发出阵阵不吉的叫声。队伍走向通往冈崎城的道路。虽然雪斋禅师尚在安祥,却要将竹千代迎进冈崎。前面隐隐现出矢矧川。过了那里,就到了冈崎城。新八郎缓缓下了马,回头看着织田家的武士。 看到新八郎下马,武士们也自然停下了脚步。似乎事前已有约定,新八郎的侄儿和儿子并不管他,继续沿河岸前进。他们好像没打算走桥上过去,而是想寻渡船。 新八郎表情凶狠地凝视着河面,撤起尿来。“各位,辛苦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武士们互相对视。没有后退,而是迅速围了上来。新八郎笑了笑,他已经被包围了。他很高兴他们没有去追竹千代。他们的怨恨全由他新八郎一人承担。 “各位认为就此回去无法交代吗?” “正是。”一个人上前一步,挺起长枪,“我们不必再通报姓名。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呀。” “哈哈哈……”新八郎大笑起来。他虽然在笑,却想流泪。如今,冈崎已被今川家夺去,不知今后命运将会如何,他新八郎是那样一个孤儿的家臣。这个家臣为了不让八岁的少主痛苦,故意在织田面前趾高气扬。“任务完成得很出色……”这句话已令他单纯的心感到些许快慰。 “哈哈……我明白了。这样回去,众位将颜面扫地。现在,在下任由各位处置。”长枪一起挺了起来,他们后退一步,包围圈变大。 “这种地方,”新八郎也将长枪横放在胸前,“我全力迎敌,也算是对你们的尊重。” “哼!小算盘!” “小算盘?谁?出来,我先和你过过招!” “是我!”一个武士晃着手中的枪,跨上前来。是个身体瘦弱的年轻士卒,看上去比忠世和忠胜还小。 “勇敢的小伙。”新八郎晃了晃肩膀,“你以为你能击败我?” “住口!胜败自有天定。” “噢。难道世间还有不在乎胜败之人?” “不错,所以我们才出枪。受此奇耻大辱,我们无法一走了之。不要客气,来吧!” “哦?如此说来你果真不怕失败。好,看枪!” 新八郎洪亮的声音划破了冬日的寂静,那人突然闭上了眼睛。新八郎身历战事无数,却不曾见过这等事。 对方紧闭双眼,脸庞带着傲气,又有些悲哀,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让新八郎犹豫不决。如果他断然出手,一招便会置对方于死地;此外他还可有充分的时间对付其他人。但不知为何,新八郎下不了手。那年轻人睁开眼,晃动着手中的枪,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不斗了。”新八郎道,“我罢了。” “胆小鬼。你罢了,我们又怎么出手?” “我响当当的大久保新八郎,也罢!”新八郎猛地将枪扔了出去,蹲起马步。“人的一生原来如此悲哀。我明白了人生的所有意味,你们却感到被人捉弄。好吧,来,将我的首级拿走!” 人们面面相觑,后退了一步,也犹豫起来。 “但请各位明白,我新八郎对你们毫无憎恨之意。我的一生,除了向主公尽忠,其他毫无意义。你们让少主平安回去就好。我已满足了。我解脱了。来,来吧。” “好。”只听一人应道。 新八郎闭上了眼睛。 “受死吧。”那人喊道,叫声划破长空。枪刺中了新八郎右侧的石头。新八郎惊讶地睁开眼,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面目如画。“你是何人?” 那人微笑了。他并没有看新八郎,而是转向八个武士,静静说道:“今日之事尽在那古野少主意料之中。如果在这里杀了他,反而显得我们缺了器量。赶快回去吧,这是信长公子的命令。” 那八个武士顺从地收起了枪。让新八郎感到不可思议。“你是谁?” “我不想告诉你。”竹之内波太郎一边说,一边解下榛树上的马缰。“机会难得,好好向竹千代公子尽忠吧。不要作无谓的牺牲,顾全大局,才是你真正的使命。” 说完,他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大久保新八郎呆呆地坐在原地,大口喘起气来。 乌鸦扑棱棱飞回榛树梢头。 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三十九 虎前戏虎 骏府城上上下下都在为迎接天文十九年新年忙碌,唯今川治部大辅义元仍在悠闲地闻着香。同族关口刑部少辅亲永父女和吉良义安父女陪在左右。 闻完十种香后,刑部少辅之女上来沏茶。肥胖的义元感觉膝盖有些麻,便对义安的女儿道:“阿龟,拿扶几来……” 义元叫亲永之女濑名姬为阿鹤,义安之女阿椿为阿龟。这是义元对她们的爱称,但后来府中所有人都如此称呼她们。看上去,关口刑部少辅的女儿的确如丹顶鹤般清高,而吉良义安的女儿则有着一双可爱的眼睛,聪明伶俐,让人想起龟。 义元靠在阿龟递过来的扶几上,接过阿鹤沏的茶,津津有味喝了起来。“织田信长果真向竹千代赠送了战马等物?”他问阿鹤的父亲亲永。 “是。若无马,竹千代很难脱身,故世人均说,信长乃是重义气之人。” 义元微笑着抿了一口茶。“各怀鬼胎而已。据说大久保新八郎让竹千代骑着马,直接把他带回了冈崎城。” “是。他说若不让竹千代祭奠亡父便直接到骏河,竹千代会忘掉根本。他未经雪斋禅师同意,便径带竹千代回去了。” “和尚没有生气?” “他不过苦笑。” “哦。”义元点头,伸出麻木的右腿,“宽宏他们也无不可。阿鹤,给我揉揉腿。” “是。”阿鹤依言靠上来为他揉腿。阿龟则帮着其他侍女收拾番炉和香盒。 “阿鹤,你多大了?” “十四。” “阿龟你呢?” 阿龟慌忙将手中的香炉递给侍女,毕恭毕敬伏在地上,回道:“奴婢十二岁。” “信长既然送给他一匹马,我也得送他点什么,如何?” 吉良义安严肃地说道:“不向主公请示,擅自回到冈崎,而且未能照预定时间抵达骏府,实乃任意妄为,是对主公的大不敬。在下以为,从长远计,必须重重指责。” “哦?”义元皱起他原本光滑的额头,问道,“义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女人?我是在寺院时,大概九岁或十岁左右……” 此话太出入意外,义安和亲永的两个女儿不禁面面相觑。义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白胖的脸上浮现出笑意。 “看,这些姑娘已经开始思春了。当然,若是男人,就早了点。” “您是说,送一个女子给竹千代……” “哈哈。你想说我过于宽容吧。你太肤浅了。你们……” 关口亲永不解地说道:“在下不明白您的意思。亲永认为,既然以竹千代为质,为了让他将来能为您所用,就该对他格外严厉……” “对他严厉?残酷与严厉可不是一回事呀,亲永。” “是。这……但是,您所说的残酷是?” 义元摆手止道:“我是说残酷地培养他。” 义安仍然迷惑不解。两个女孩子也非常好奇。 “织田方百般讨好竹千代,并将他平安送回,由此看来,竹千代绝非普通孩童。” “冈崎家臣的确说竹千代极像其祖父清康。” “亲永。” “主公。” “培育人最残忍的方法,难道不是早早奉以美食,惑以美色吗?先送上这两样东西,然后极力奉承……”说着,义元挥挥手,缩回右腿。“阿鹤,”他笑问道,表情既像开玩笑,又十分认真,“你愿意嫁给竹千代吗?” 阿鹤睁大眼摇了摇头。 “不愿意吗?” “是。阿鹤已经十四岁了。怎可嫁给一个只有八岁的无家可归之人……” “阿龟呢?” 阿龟睁开她可爱的眼睛,凝视着义元,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哈哈,这个三河人竟然如此被人厌弃。说笑了,莫要在意。但是,亲永。” “嗯。” “既然将竹千代托付给你,你调教时要格外小心。” 关口刑部少辅亲永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平静地轻声答道:“遵命。”亲永的夫人是今川义元之妹。所以,阿鹤当是义元的外甥女。 “少将官町的竹千代邸处进展如何?” “只等他入住了……” “好了,你要让竹千代清楚体会到,我义元对他的待遇和尾张的信长是如何不同。他毕竟还年幼。” 亲永喃喃道:“亲永记住了。” 曾经在热田备受信长关照的竹千代,没想到在骏河也被当作贵客加以厚待。 关口刑部少辅亲永紧赶慢赶,在靠近自己府邸建起的竹千代住所边种上了树,又让下人搬了些石头。除了滴水檐,卧房内又增建了入口。 招待颠沛流离的客人,骏府人已经习以为常。在此以前,京城里那些失势的公卿大名也多来投奔,在今川氏的保护下聊度余生。以义元的姨母中御门宣胤之女为首,三条西实澄、中御门宣纲、冷泉为和、坊城一门的遗孤等,都在骏府有各自的寓所,他们在这里吟和歌,玩蹴鞠,射箭,闻香,下棋,建起了一个仅次于京城的文化之园。义元善下围棋,又会吹笛。除横笛之外,他还会吹四孔箫。他的饮食也具京都风味,常有雁汁、豆腐汤和蒸麦等。这座城池与热田迥然不同,充满了浓郁文化气息,但坐落在这座华丽城池的新建宅子,却迟迟不见主人竹千代到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照此下去,即使竹千代能够在年内到达,义元会见竹千代也要等到来年春天了。 竹千代寓所旁边,有一座小小的尼姑庵。尚在三河未归的雪斋禅师吩咐,一位高雅飘逸的师太将移住于此。她法号源应,骏府众人都不知她的来历,有传言称她乃从京城来的贵人。 天文十八年年末,离新年还有七日,临济寺的雪斋禅师首先归来,两日后,三河少主也抵达骏河。因为事前不知道竹千代一行到达的确切时间,所以之前移居骏河的冈崎人并未出来迎接。当他们一行从西门入城时,灰蒙蒙的天空已经簌簌地飘起雪花。 只有一顶轿子,两个随从,六个贴身侍卫。两个随从是酒井雅乐助正家和阿部新四郎重吉。六名贴身侍卫为内藤与三兵卫、天野又五郎、石川与七郎、更名为阿部善九郎的德千代、平岩七之助和野野山藤兵卫。 接到知会,关口刑部少辅亲永带着两个家臣和阿鹤,在寓所前迎接。本来并未安排阿鹤出来迎接,但这位十四岁的姑娘因义元的话而对这个孤儿产生了兴趣,特意随父亲出来了。酒井雅乐助首先冲亲永奔了过来,摘下落满白雪的斗笠,恭恭敬敬向亲永致意。亲永赶紧道:“噢,天太冷了。不要客气,不必多礼。”他挥手示意众人将轿子抬进去,但竹千代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发话道:“停下来。停!”他撩开轿帘。 落了轿,平岩七之助忙将木屐放在竹千代面前。竹千代手拿祖母赠给他的短刀,好奇地望了望四周。亲永和阿鹤的视线不约而同转向竹千代。竹千代伸出小手,接着天空中飘飘洒洒落下来的雪花,表情十分自在。“辛苦了。”他向亲永说道,接着又转向阿鹤,用成人的口吻道:“天这么冷,辛苦了。” 阿鹤用衣袖掩住嘴笑了。她想起义元让她给竹千代做妻室的话。八岁的竹千代显得比同龄人要高大些,举止看上去甚是高傲,甚至令人反感。但一想到他将来娶妻纳妾,还是让人忍俊不禁。他是个失去了城池和领地的孤儿,却对骏河守护的外甥女道辛苦,确实太可笑。即使城中的官员不做声,这个乡巴佬也会被义元的侍卫和孩子们痛打一顿。想到这里,十四岁的阿鹤不禁产生了戏弄这个孩子的冲动,她呵呵笑了。“竹千代公子是从三河来吗?” “不,从热田。” “热田和骏府,哪个大?” 竹千代两眼熠熠生光。他大概明白自己遭到了戏弄,于是转脸向站在雪地里的贴身侍卫道:“你们,过来!”他轻轻地招呼着,迸了大门。 阿鹤又想笑。亲永拍了拍她的肩膀,制止住她,然后随竹千代进了大门。阿鹤不想就此罢休。她还想对假装老成、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竹千代说上几句。于是她跟着父亲,进了宅子。 刷好的墙壁已经干了,但进了房门,仍然有一股木香扑鼻而来,阿鹤突然觉得,让竹千代这个乡巴佬住在这里,实在太可惜了。 竹千代在门前木阶上停下了脚步。怎么回事?阿鹤越过父亲和众人的肩膀望过去,原来台阶上坐着一个尼姑。阿鹤正疑惑间,忽听竹千代短促地叫了一声。不知是“祖母”还是“外祖母”虽然没听清楚,但可以体会到那叫声饱含深情……那尼姑也迎了上来,眼里泪光闪烁。 竹千代如钉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他丰润的脸颊上,挂下长长一串泪珠……阿鹤身体颤抖。这个感情丰富的女子,知道眼前这一切绝不平常。未几,竹千代又恢复了平静,回头对阿鹤和亲永道:“明日再去拜访您。今天到此为止,你们回去吧。辛苦了!”冷冰冰的语气让阿鹤再次睁圆了眼睛。 骏河守妹婿亲自出来迎接冈崎的孤儿……本身已经算是特例,但竹千代好像把他当作了供使唤的下人。若不是父亲阻止,阿鹤定会大发雷霆,将对竹千代的满腔怒气发泄到雅乐助身上。但亲永面无表情地轻轻拍了拍阿鹤的肩膀,道:“那么就明天吧。”然后便出了房门。出门后,他才转脸看着阿鹤道:“这是今川大人的命令。不要训斥他。” “但是,他也太不懂礼数了。” 亲永没有回答。“相貌不凡……”他自言自语着,“在同龄的孩童中,只有竹千代的脸庞这样丰润大方。” “父亲,你又在提面相!” “对。我研究面相已近三十年。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人中。武田少主的面相是最好的,但竹千代却绝不逊于他……” “父亲这么佩服,那是否也和今川大人一样,要我嫁给那个乡巴佬?” “也许吧。如果你年纪再小一点。” 听了父亲的戏言,阿鹤努力忘记竹千代带来的不快。“您既然那么欣赏他,年龄大也没关系呀。我嫁过去之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敲他那宽阔的额头了。”她扬扬得意地说。亲永不睬她,默默地思索着,走进了自己的府邸。 雪还在无声地飘落。看来晚上仍会继续。 阿鹤回过头,风尘仆仆的阿部新四郎正从里面闭上竹千代住处的大门。那个尼姑还没回去就关门了。她究竟是什么人?阿鹤想想,接着又猛地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父亲的话,竹千代的面貌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竹千代的脸并不那么高雅,也没有绝顶聪明的感觉。但阿鹤心中愈是憎恨,竹千代的那张脸便愈加清晰,而他那些侍从的面孔却一个也想不起来了。阿鹤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孩童惹得如此不快,不禁心中气恼。 阿鹤慢慢忘却了竹千代。但不料在正月初一的新年宴会上,她又一次见到了他,而且还目睹了一幕意想不到的场景。按例,正月初一,在骏府的大名和官员自不消说,京城来的公卿、家中的诸将都要聚到义元府邸外面大厅,向义元恭贺新年。接下来,义元会赏赐屠苏酒给众人,并由阿鹤和阿龟给众人斟酒,这一习惯已经持续了三年。 当日天还未明,阿鹤就起了床,梳头,化妆,穿上崭新的和服,赶在父亲之前登上城楼。她穿的和服也是义元赏赐的,松纹为底,染上丹顶红。这件和服令骏府人引以为豪。 正面坐着义元,其右雪斋禅师。他们表情冷静严肃,不像是在过胜利后的第一个新年。左边是义元的岳父——甲斐武田信玄之父信虎人道,他眼放凶光,打量着周围。大厅里,以小田原北条氏康派来的贺使为首,依序坐满穿戴整齐的大将,他们周围则围着骏河人引以为豪的漂亮侍女,她们衣着华丽,态度殷勤。 在往常,如果天气晴朗,窗户也该打开。那样,初春的富士山映衬着泉石清奇的庭院,会给宴会增添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义元之子氏真没有露面,据称是因为伤了风寒的缘故,他的威容据说连京城的将军也无法企及。 阿鹤手捧酒壶静静坐在义元身边,因此场面而兴奋无比。按照义元的指令,武将们轮流饮酒。他们接道酒杯,便恭恭敬敬施礼,虽然在雪斋禅师和被儿子流放至此的信虎人道面前很是紧张,但碰上女子的炽热目光,立时满面通红。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忽听义元道:“冈崎的竹千代来了吗?” 阿鹤早已将竹千代忘得干干净净,看到义元盯住靠近入口处的一个角落时,她才猛然想起。顺着义元的视线望过去,竹千代在雅乐助的陪同下,正静静坐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 “竹千代……竹千代……”义元招手叫道。他好像要借这次宴会,把竹千代介绍给诸人。 “在。”竹千代应了一声,站起身。 “到我这里来。” 竹千代慢慢穿过人群,在阶下上首坐下。 “大家记住。他是冈崎松平清康的孙子……” 义元话音未落,众人的目光早已聚集到竹千代身上。 “恭祝诸位新年愉快。”竹千代朝四座郑重问候道。 “噢,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热田怎样?你也要像你祖父那样呀。” 义元严肃地向阿鹤示意,“阿鹤,给竹千代斟酒。” 看到竹千代过于冷静的模样,阿鹤又想笑,但她终于控制住,恭恭敬敬抱着酒壶,走到竹千代面前。竹千代郑重地朝阿鹤点点头。“噢,你……辛苦了。”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澈,风度丝毫不逊于在座的所有年轻武士。 “噢,竹千代认识阿鹤?”义元惊问。 “是。” “在哪里?何时?”义元逗乐般地看看阿鹤,又看看竹千代。 阿鹤的脸顿时绯红,但竹千代却落落大方道:“竹千代抵达骏府那日,她特意前去迎接。” “噢,阿鹤特意去……” “是。那天还下着雪……”竹千代一边说,一边让阿鹤斟上屠苏酒,然后一饮而尽,将杯子还了回去。 “阿鹤,真的吗?你在雪天前去迎接竹千代?”义元看着阿鹤。阿鹤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难堪。她不过是因为好奇而陪父亲过去,但经竹千代这么一说,仿佛她是有意前去迎接。而且今天,这个三河人在她面前仍然没有改变说话的语气。 阿鹤一时无地自容,点头小声道:“是。” 义元大笑道:“哦?那就是说,你认真考虑过我此前说过的话。竹千代——” “是。” “你喜欢阿鹤吗?” “喜欢。” “怎么,嫁给竹千伐吧。” 竹千代忽然想起了信长,因为信长曾经对他提过此事。 “是。” “你同意嫁给竹千代?” “既然是大人的命令,奴婢不得不从。” “不得不?你并不那么想嫁给他?” “是。” “哈哈哈哈。好,我明白。阿鹤,你还没有痴情到非他不嫁的地步。”枯燥乏味的新年贺词似乎让义元腻烦了。“阿龟,你和竹千代站到一起。”义元又招手叫过吉良义安的女儿。十三岁的阿龟落落大方。她穿着一件龟纹和服,来到竹千代身边,安然坐下。众人不禁面露笑容。 “竹千代,这个姑娘怎样?” 竹千代直直地盯着阿龟,从头发到脚细细扫了一遍。这个姑娘在竹千代眼里显得很美。阿鹤出落得很成熟,皮肤白皙柔滑,胸部也甚丰满,但竹千代却觉得她与自己总有些不对劲。但阿龟肤色柔和,就像刚刚泛起红晕的蜜桃,隐隐散发出馥郁的香气。“真美!”他觉得阿龟更可亲。 “哦?阿龟很美?” “是。” “若你喜欢,什么时候都可以拿去。” “是。” 阿龟好奇地看着竹千代,阿鹤则已经羞得抬不起头。阿鹤没想到,在这初春的贺年宴会上,刚刚来到骏河的三河小子竟然说出如此赤裸裸的话,并将自己与阿龟比较…… 听了竹千代这么一说,座中众人不由打量起面前的两个姑娘来。阿鹤显然已经成熟,而阿龟尚显稚嫩。但正如竹千代所说,再过两年,阿龟必会出落得更加美丽大方。阿龟身上有一种柔媚、娇俏和端庄之美;而阿鹤则天性要强,全身透露出一种泼辣。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你喜欢哪一个?” “喜欢阿鹤小姐。她肌肤雪白,身材丰满……” “我和竹千代一样,觉得阿龟小姐更好。她清澈的双眸中蕴藏着至纯的贞洁和无穷的智慧。” 众人嚷了起来,年轻人多喜欢成熟的阿鹤,而壮年武士则更欣赏阿龟。这些窃窃私语都被阿鹤听在耳中。她感到一种莫大的屈辱,想躲到某个地方大哭一场。 “哦。竹千代还是喜欢阿龟。那么,阿龟给竹千代斟酒吧。” “是。” “阿龟,再给他斟上。” 酒过三巡,义元才放过竹千代。竹千代缓缓施了一礼,在众将的注视下走向自己的座位。突然,他大步流星朝廊后走去,而不是朝自己的座位。 “少主!座位在这里,在这里!”雅乐助低声提醒着,但竹千代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猛地撩起衣衫,若无其事地撤起尿来。 “啊!” 不但阿鹤,看着竹千代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竹千代哪里只是失态,这简直是骏府有史以来最新鲜之事。他不是弄错了座位,而是憋了尿,便跑到高高的廊后找地方撒尿。 “少主!”雅乐助叫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甲斐的武田信虎抖动着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一阵狂笑。“有趣!这小子真是长了豹子胆。大大有趣。哈哈哈。” 义元也不禁大笑起来。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四十 圣人之心 天文十九年新春第二日,为了习字,松平竹千代一大早便跟着祖母源应尼到临济寺拜访雪斋禅师。当然,这一切都是雪斋禅师的安排。当竹千代被带到与华丽的骏府城根本无法相比的朴素的方丈室时,他惊讶地打量着周围,陷入了沉思。据竹千代所知,雪斋禅师不仅是义元的老师,也是义元的重要谋臣,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大将。然而,他却一身缁衣,眯眼看着自己。 “这是竹千代,请多关照。”源应尼对雪斋禅师道,便退下了。 竹千代此时方知眼前之人,竟然便是天下无人不知的雪斋禅师。 “竹千代。” “嗯。” “今天开始习字。源应师太每天都会前来陪你,我亦会偶尔教教你。你把角落里那张桌子搬来。” “是。” 竹千代把一张简朴的书桌搬了过来,两个人默默相对而坐。和昨日一样,今日天气甚是晴朗,窗纸上树影摇曳,不时还现出小鸟的影子。 “在习字之前,我有事问你。你昨日在义元大人府中随地小解了?” “是。” “为何那般做?” “我不知道茅厕在哪里,又不便询问别人。” “哦,为什么不便询问?” “熟识的人自是不知,不熟识的人又不便启口。” “哦。你可想过后果?” 竹千代天真地摇摇头。显然,他并没考虑。雪斋温和地点点头。“治部大辅大人非常讨厌粗鲁无礼之人,他很生气。然而……其它将领看到你如此大胆,都称赞你了不起,还为你拍手喝彩。” 竹千代仍然不太明白。 “你实际上是借此向在场诸将发起挑战……你是故意如此?” “不。” “在尾张时,难道无人告诉你那种做法很是无礼?” “是,不……”竹千代点了点头,然后又摇起头来,“他告诉我,那不是无礼的行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必顾忌。” “噢?他是谁?” “织田信长。” “信长……”雪斋紧紧盯着竹千代,点了点头。从竹千代的片言只语中,他似乎看到了信长的全部,微笑道:“事事出人意料,实非寻常之人……却不无危险。” “危险?” “你瞬间便让在座诸人知道了你的存在。人们从此便会认为你乃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胆顽童。你虽确实有过人之处,但时刻会受到他们严密的监视。古语说‘养虎为患’。”雪斋似觉得竹千代无法理解,转换了话题:“你喜欢信长?” “是。非常喜欢!” “那么今川大人呢?” “他有恩于父亲,竹千代感激不尽。” “哦。你确实天生诚实爽快。在尾张时你可曾读书习字?” “四书、五经……万松寺的僧侣和加藤图书助等人稍加指点过。” 雪斋在这个少年身上,似看到了某种希望的曙光。他在义元帐前效力时,坚持将法衣和盔甲分开,其理由就在这里。他想通过义元,找出一个手持明灯之人,以结束持续百年的乱世。但抱有这种愿望的雪斋对义元逐渐失望。他本以为,若义元不能成功,也可以培养其子氏真——但实际上,义元根本无此能力。他对孩子过于溺爱,未将氏真托付给雪斋,而是放任儿子沉溺于与内庭女子的嬉戏。 昨日宴会上,竹千代震撼了所有武将;而氏真,据说找到了一个叫色姬的商家侍女,以伤风寒为由拒绝出席宴会,而和那个女子欢娱。 雪斋对于竹千代的期望,不仅仅是出于爱。作为佛门弟子,他更期望竹千代成为不世猛将。他甚至期望竹千代日后能睥睨天下,成为一个拯救乱世之人,用一颗慈悲之心给天下苍生带来福泽。 “我们开始今天的课程吧。” “是。” “你知圣人孔子否?” “知。著《论语》的孔子。” “对。他有一个弟子,叫子贡。” “子贡……” “对。子贡有一日问孔子,何谓大治。孔子回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竹千代挺直身子,盯住雪斋禅师,双眼如饥似渴。此子此前没有接触过昏庸无能的老师,令雪斋既感庆幸,又觉悲哀:“子贡又问:若不得不去掉一项,可舍弃哪一项?” 竹千代不语。 “食以果腹。兵以卫国。信乃人人之间相互信任。以松平氏为例,如果家族中人互不信任,那么终归要崩溃……”雪斋看着竹千代渴求的眼神,不禁笑了,“还是先听听你的想法。你认为,上面所言的三个条件,首先可以抛弃什么?” “食、兵和信?”竹千代又自言自语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答道:“兵。” 雪斋大感意外,久久地凝视着竹千代。一般之人,肯定以为武备第一,在这个乱世,武备胜于一切。“为什么先要率先弃兵?” “这……”竹千代歪头道,“竹千代觉得,三者之中,兵为最轻……”他好像想到什么,道:“人没有食物无法生存,但扔掉了枪仍然可以活下去。” “噢?” 雪斋故意惊讶地睁圆眼睛:孔子的回答和竹千代一样! 竹千代微笑着点了点头。 “但是子贡又问了。如果剩下的两个条件也不得不放弃一个,你会作何选择?” “剩下食和信……弃信。因为无食,便无法生存。”竹千代自信地回答。 雪斋又笑了:“你好像对食物特别感兴趣,是不是在尾张时饿过肚子?” “是。三之助和善九郎一饿肚子,便会心情郁闷,烦躁不堪。” 雪斋点点头,他仿佛看到了三个孩子的艰难生活。“那么,那时若是得到了食物,你是怎么做的?” “首先让三之助吃。” “接下来呢?” “我。因为我不吃,善九郎就坚持不吃。” “噢,你不吃,善九郎就不吃?” “是。但是,后来三之助也不吃了。他跟善九郎学。因此,后来拿到食物,我便分成三份,自己先拿一份。” 雪斋又笑了,他心中暗暗祈祷。竹千代在饥肠辘辘时认真思考的情景如在目前。“你做得很好。这样做是好。但是……圣人未那般回答。” “要弃食?” “对。他取信而舍食。” 竹千代纳闷起来,小心翼翼低声道:“扔掉食物能治理天下……是不是孔圣人搞错了?” “竹千代。” “嗯。” “接下来的问题,希望你好生思量。为何孔子说信比食更重要?” “是。弟子会考虑。” “但是,你刚才的话其实已蕴涵了这个道理。”竹千代不解地看着雪斋。 “你开始时首先给三之助食物,然后给善九郎,但善九郎却拒绝先你而食。” “是。” “善九郎为何不食?而且,三之助为何也学起善九郎来?” “他们……是……” “三之助为何要模仿善九郎?你明白吗?” “这……” “你可以仔细考虑孔子的选择,我先说说我的想法。” “是。” “因为三之助年幼,他可能觉得……若食物被你吃完,他就没有了。”竹千代的表情甚是严肃,使劲点了点头。 “但善九郎知道你绝不会吃光所有食物。他信任你。因为有信,故你不吃,他也就不吃……”雪斋沉默了片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忘了竹千代的年龄,眼神也变得严峻起来。“后来,三之助也开始信任你。他意识到,即使沉默不语,即使来不及争食,你也不会一人独吞。三之助不是模仿善九郎,而是信任你,信任善九郎。因为有信,故,那一点点食物也可以让你们活下来。它将你们三个人的生命连为一体。但若没有信,事情又会怎样……” 雪斋恢复了温和的眼神:“如果善九郎独吞了食物,你和三之助就要挨饿。换言之,若竹千代或者三之助独吞了食物,其结果也一样。那一点点食物,因为‘信’可以避免三个人挨饿,但若人与人之间失去信,食物就会成为争斗之源,把人带进厮杀的地狱。” 竹千代恍然大悟。他的身体不觉扑在书桌上,那双眼睛瞪得溜圆。但雪斋没有立刻要求竹千代回答先前的问题。“学问最忌一知半解,你要学会仔细思量问题。” “是。” “互相信任之心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互相可以信任,人才成其为人。人与人组成了家国。若无信,就变成了禽兽的世界……这是我的看法。禽兽的世界里虽然有食物,但因为争斗不断,故无法长存……好了,今日到此为止。和源应师太一起回去吧。向诸将回个礼。” “是。”竹千代答道。 雪斋拍拍手,叫进隔壁房间里的源应尼。“师太,今天到此为止了。”雪斋禅师柔声道。 源应尼看看竹千代,“依大师看……”她欲言又止。 雪斋无声地笑了:“今年正月天气不错。初一和初二都能看到富士山。” “大师是说……” “和尚虽然每天事务繁忙,但一个月里仍能抽出三天时间。那三日我会甚是快意。” 源应尼点点头,双眼放光,她虽然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竹千代身上,并特意不辞劳苦从冈崎城赶过来,但是始终担心雪斋瞧不上孙子竹千代。 “非常感谢大师。” “到时候,我会令人去庵中告知你,今日就到这里吧。” “是。” 源应施了一礼,正要站起来,又被雪斋叫住了,“但是,你千万要注意隐藏行踪,莫要惹人注目。” “谢大师指点。” 竹千代跟着祖母出了方丈室。出了寺门,雪斋的脸仍然在竹千代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头脑一阵阵发热。如果有食无信,食将成为争斗的源头……这一发现,令他幼小的心灵生出各种各样的想象。面前是广阔无垠的矢矧川流域的田野。恍惚之间,田野里的稻穗在火舌中噼啪作响,转眼间变成一片焦土。那焦土就不再是争斗的源头和对象了。想到这里,竹千代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鸟居老人和酒井雅乐助的面孔,他们在竹千代回冈崎祭拜父亲时厮打了起来。 “为什么要斗呢?”他回忆起他们当时的话。 “等不及竹千代长大的那一天了。我想做今川的家臣,赶快得到这块土地。” “住口!绝不能把这块土地给你一个人。还有石川家族和天野家族呢!你有本事,便过来拿吧。” 丰收的田野成了争夺的对象。怎样才能不让他们争夺呢?把丰收的田野烧成焦土吗?不,要依靠对人的信! 竹千代完全沉浸在思考之中,浑然不觉已经回到了邸处,祖母将他交给了雅乐助,他又经过关口亲永家的门,来到了房前阶上。 “少主!” 经雅乐助提醒,竹千代才猛地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阿鹤。她带着一个侍女,打扮得比昨天更漂亮,正牢牢盯着他。“我已经等候多时了。竹千代公子,快进来。”阿鹤声音虽很柔和,脸上却没有半丝笑意。 竹千伐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若没有信……” “哎!” “若没有信……”他念叨着,忽然想到自己不该被阿鹤小姐憎恨,于是笑了。他认为,在这种场合,微笑是向对方传达诚意的唯一方式。 但阿鹤没有回应,而是迅速走下台阶,使劲抓住竹千代的手。她那双手温暖柔软,带着渴求,还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竹千代是我的弟弟。” “你的弟弟……” “你就这样认为吧,这是父亲说的,从今天开始。” 她特地出来迎接我吗——竹千代与她携手向里走去。 “高兴吗?”阿鹤小声问道。 竹千代听话地点点头,“你很漂亮,我高兴。” “如果我很脏呢?” 竹千代默默地看着阿鹤。他没想到阿鹤如此逼人,他感到有点奇怪。 院子里,亲永夫妇正被家里孩子们簇拥着,举行新春试笔后的晚宴。雅乐助上前祝福了几句,亲永兴冲冲站了起来,将竹千代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你们记住。他的面相,实属罕见,绝不逊于甲斐的武田信玄大人……而且,连信虎大人都称赞他的胆识胜于其子……撤尿的事。” 看上去亲永喝多了,吐字不清。但他好像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竹千代。接着,亲永撇下雅乐助,领着竹千代穿过走廊,到阿鹤的房间去了。那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比阿鹤年轻些的女子,正在吃果品,阿龟也在座。 “这就是竹千代……” 听了这话,姑娘们一起盯着竹千代看。其中一个女子招招手,让出一个座位,但阿鹤不予理会,直直将竹千代带到另一个座位上。 “竹千代喜欢这个姑娘吗?”亲永问道。 阿鹤让竹千代故意碰了碰阿龟,又把他拉回自己身边。竹千代几乎被阿鹤抱在怀里,胳膊肘抵着阿鹤柔顺的膝盖。他突然脸红了。 阿鹤拥住竹千代,对众人道:“竹千代很快就会成为海道第一射手。”她神色妩媚,与其说是赞许,不如说是炫耀。“但现在是我们家的贵客。是不是,竹千代?” 竹千代毫不犹豫她点点头,脑中却在想其他事情。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究竟是香气使然,还是因为阿鹤那柔顺的膝盖呢……总之,竹千代有一种沐浴之后的酥软感,无奈地任理性渐渐淡去。 阿鹤对竹千代的感受全然不觉,尽情向众人讲述竹千代的各种传说。他的祖父如何攻进尾张,二十五岁那年又如何在守山战役中被刺身亡;他的父亲年仅二十四岁便去世;他自己好不容易才从热田过来等等。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也有人噙着泪花,静静地看着竹千代。 明媚的阳光射进窗户。新春的气息洋溢了整个房间。阿鹤对自己很是满意。“我说的对吗,竹千代?” 她几乎与竹千代脸贴着脸,眼睛直直地盯住他,突然,她一把将竹千代从自己膝上推了下去。因为竹千代居然在她的膝盖上眯缝起眼睛,如同阳光下的小猫一般,好奇而茫然地盯着身边的阿龟…… 阿鹤双眉倒竖,脸剧烈抽搐。嫉妒让她突然想起昨天宴会上发生的一切。这个小顽童居然在众人云集的盛大宴会上,毫不掩饰地说更喜欢阿龟!她本希望用美貌征服这个无礼的顽童,同时原谅他;但不想竹千代居然毫不领情地在她怀中盯着阿龟……阿鹤终于抑制住自己锥心般的嫉意,将刚刚推下去的竹千代又猛地拉回来。“啊,对了。我有东西要给竹千代。”她呼吸急促地站起身,牵着他的手往卧房走去。 去卧房有一段距离,外面天气清冷,但一进卧房,阿鹤立刻拥住了竹千代,呼吸急促。 “竹千代!” “嗯。” “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那……那……为什么你还要看别的姑娘……” 阿鹤故意不提阿龟的名字,热烈地亲着竹千代的脸颊。竹千代睁圆了眼睛,任由对方摆布。他不明白阿鹤为何如此热烈地亲吻他的脸颊,揉搓他的身体。他以为她生气了,但似乎是喜欢上了他;说她喜欢他吧,似乎又带着责备之意。 “竹千代……” “啊……” “我喜欢你。这里,就这样。” 竹千代很吃惊。他从不曾被人这样热烈地爱抚过。阿鹤炽热的双唇从他的额头游移到脸颊,然后是脖子……接下来她又亲他的眼睑、嘴唇。 “我这是怎么了?”他暗中自责,双眸噙满泪水。 “竹千代!” “嗯。” “你喜欢我吗?” “嗯。” “清楚地告诉我,你喜欢。” “喜欢……” “从今以后,再也不夸赞其他姑娘……” “从今以后决不夸赞其他姑娘……” 他渐渐明白了阿鹤的心。阿鹤这样喜欢他,他却说喜欢阿龟。竹千代对自己那无心的话感到后悔,同时也渐渐明白了一个小小的道理:不能向姑娘随意表露心迹。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却让对方如此失态,真是悲哀。他认为自己说“喜欢”并非撒谎。 阿鹤狂乱地亲着竹千代,紧紧抱住他,终于放心地说道:“竹千代真像个男人!” “哦?” “能够勇敢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竹千代的呼吸急促起来。不知何时,他的鼻子触到了阿鹤的乳房。 “竹千代。” “嗯。” “在阿鹤出嫁之前,你不要忘了我们今天的约定。” “要嫁到远方去吗?” “是……我已经十五岁了。” “会到哪里?” “大概是曳马野城,或者直接进骏府做侧室。” “骏府的侧室?” “竹千代还不知道……少主氏真对我……” 她颤抖地紧紧抱住竹千代,“不要向任何人泄露你我今日的约定,好吗?” “嗯。” “就我们俩……我们俩……好吗?” 竹千代困惑地依偎在阿鹤胸前。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四十一 尾张丧主 松平竹千代转眼已离开尾张三年,时入天文二十年春。 那古野城织田信长的房里,城主信长凝视着院中樱花,若有所思地咬着手指甲,这是他陷入沉思时的习惯动作。平手政秀劝他戒掉这一不雅习惯,他反而次次故意如此。 “您在想什么?”浓姬在一旁问道,“樱花正含苞欲放呢。” “开了就会落。” “这……”浓姬温柔地一笑,道,“您老是扫兴,让人家说不下去。” “什么?” “若刮风下雨,它们会凋落得更快。” 信长又咬了咬牙,盯着浓姬,突然道:“你还记得竹千代吗?” “三河的松平……” “嗯。现在他应住在骏府。竹千代送给我一件棘手的礼物。” “礼物?” “岩室。” 浓姬不语,装作毫不知情,走到一边。每当想及此事,浓姬心中比丈夫还难受。岩室乃是信秀的爱妾。她年仅十八,最近刚刚为信秀生了个儿子。岩室为热田加藤图书助之弟岩室孙三郎之女,信秀对她一见钟情,正是因为当年竹千代被安排在图书宅中的缘故。安祥城陷落,信秀到图书家中商议人质交换之事,正好碰上岩室。关于人质交换一事,信秀没有理会信长的建议,但他将当时年仅十六的岩室纳为了侧室。 信秀当时已经四十二岁,却沉浸在对十六岁女子的宠幸中,不能自拔。以岩室家为首,要求废除信长嗣位的呼声逐渐高涨。但浓姬担心的并非这些声音,而是担心信长怒从心起,杀了岩室,他与他父亲之间的隔阂必将更深。 “阿浓,必须这样。” “什么?”她装作漫不经心,心却突然一紧。信长冰冷的眼神,说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信长如果目光似火,倒不要紧。可一旦作出决定,眼神便会变得冰冷。浓姬对此再清楚不过了。“必须哪样?”她抑制住内心的不安,问道。 “若不把父亲赶出末森城,尾张必将大乱。”信长的语气坚定而冰冷。 末森城城主乃信长之弟信行。信秀以信行未婚为由,让岩室住进了末森城内庭,自己自此很少到古渡城去了。如果信长要去劝谏父亲,浓姬当然没有异议。但信长的举动往往出人意料。他究竟想做什么?“把父亲赶出去”这话实在令人心惊。 “末森城附近最近聚集了太多浑蛋,林佐渡、柴田权六、佐久间右卫门兄弟,以及犬山的信清等。若坐视无为,将出大乱。”浓姬很清楚,信长提到的这些人,正在和岩室夫人密谋废掉信长,并不断劝说信秀。他们想驱逐信长,立信行继承大业。 “您怎么劝说父亲大人?” “劝说?劝说根本不起作用。” “您……” “将岩室赶走!” 浓姬脸色苍白。信长哈哈笑了。“你怕了?你的嘴唇在发抖。” 浓姬双唇发抖。 “我乃尾张第一的浑蛋,和父亲争夺爱妾,想必无人会大惊小怪。” “您……那样做……” “若是别人,他定斩不饶。但若是我,则另当别论。” “那样……是故意对父亲大人不敬……” “阿浓,你好啰嗦!” “我是为您着想呀。” “无妨无妨。”信长挥手道,“你听着。他已过了不惑之年,却还迷恋美色,还要在我和信行之间挑起争斗。为了家族和领民之长远计,这种无道之人,尽早杀了为上。我要将岩室赶走,你明白了吗?我只会呵斥他一句,他若不明事理,定会挺枪刺我。” “那怎么办?” “打仗!打一仗,父子兄弟情分全然不顾,都是为了大业和领民。你明白吗?我要出发了,拿衣服来!”信长站了起来,利落地系好衣带。但浓姬却没有起身,她很不安。 信长欲要离去,浓姬抓住他的衣袖:“少主,不能再加深众人对您的误解了。请您慎重一些。” 信长瞪大眼睛,回头看着浓姬,浓姬死不肯放手。“现在他们已很难明白你了。如果他们以您故意挑起争端为口实,对您进行攻击,您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嗯?我故意挑起争端?” “是。妾身认为您是主动往人家设好的圈套里钻。他们认定了您按捺不住。倘若……倘若人家已有准备,少主怎么办?” “阿浓!你变得越来越胆小了。” “妾身是为您着想。” “你莫要忘了。你本是奉命来杀我的。” “少主!”浓姬声音尖锐,眉毛倒竖,“您何出此言……是真心话?” “倘若是真心话,你便要动手不成?” “您不该这样。一旦因此失去人心,您便是拔了毛的凤凰。” 信长动了动嘴唇,眼神变得柔和。不卑不亢、苦口婆心的浓姬,终于打动了他。“哦,这样不好?” “先不要着急。沉着些。” “这样真的不好?”信长又重复了一遍,轻轻拍了拍浓姬的肩膀。“哈哈哈。我没想到你如此害怕。如此,我更有了自信。阿浓,休要担心。我绝非那种自投罗网的有勇无谋之徒,我不会上权六的当……”他笑了。不知为何,他总认为这次事件的主谋是柴田权六。“我说夺走岩室的话,不过是戏言,想试试你的反应。快拿衣服来!快!” 浓姬如释重负地松开了信长。她虽比信长年长三岁,但渐渐忘记了差距和隔阂,完完全全变成了信长的妻子。不过,她仍然认为信长天生喜欢揶揄和挖苦,容易在不经意间树敌。 浓姬取来衣物,信长利落地穿上。“犬千代,马!”他对着走廊大声嚷道。浓姬还是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他似不会去夺走岩室夫人。她捧着刀,一步步将丈夫送到内庭门口。 “不要担心。”信长低声说道,然后疾风般冲向大门。 大门前,犬千代已经牵来了信长心爱的连钱苇毛驹和他自己的坐骑。平手政秀命令前田犬千代必须时刻跟在信长身边。 家老和家臣们看到信长,纷纷跑了出来,跪伏行礼;信长看也不看,飞身上马。他未向犬千代交代一句话,凝视了片刻春日的天空,扬起马鞭。前田犬千代赶紧纵马跟了上去。 出了城门,信长和犬千代取道奔热田而去。究竟是去古渡城,还是去主公和岩室夫人所居的末森?犬千代纳闷不解。樱花还没开,但热田的树林里,已点缀着野梅和桃花。 “少主!”犬千代叫道。 “嗯。”信长回答,却未放慢速度。 “您到底要去哪里?” “加藤图书家助府上。” 犬千代甚是不解。自从松平竹千代离开,信长从未造访过图书助的府邸,今日怎突然想起来要到那里去呢?不久,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大门。犬千代慌忙纵马超过信长。“开门!”他一边叫一边飞身下马,“那古野城的少主来了,开门。” 门应声而开,信长伏在马背上,飞驰进去。 信长的意外造访,令众人都吃了一惊。主人加藤图书助眉头紧皱,满腹疑虑,匆匆忙忙来到阶前迎接信长。 “图书,进去!”信长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恭迎少主。”他嘴上兀自说着,却依然满脸的不解,随信长来到厅里。 “哦。”信长在厅门口停下脚步,“女孩节的桃花饰已经做好了。” “惭愧,是小女亲手做的。” “是插花。她入道了?” “尚不熟练,还未入道——” 信长背对插花,在上首坐下。“竹千代在时,我常来此处……今日有事前来。” “少主有事找在下……是何事?” “女人的事——你的侄女。” “我侄女?”图书微微歪起头,一副不解的样子。 信长淡淡道:“就是令弟岩室次盛的女儿,叫什么雪的。我要了。你可明白?” “啊?”图书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他那个侄女嫁给了信秀,已生下了孩子……他为难地望着信长,嘴唇抽搐着,“少主是说笑……少主真会捉弄人。在下还以为舍弟另有一个女儿呢。” “我捉弄你?” “是。在下胆小,少主把我吓坏了。” “你没明白我的话。我戏弄你做甚?” “那到底是何事……” “你们是否已将她许配他人了?” “您又在说笑。” “图书!我今日不要求你立刻答复。你且考虑三日。无论如何,我要得到她。” “少主!” “到时我会全副武装前来接她。你明白了?” 图书顿时失色。他突然明白了信长的心思:信长想要父亲的爱妾。但岩室夫人毕竟还是涉世不深的女子。图书知道她得信秀的宠爱,也听闻过反信长派正在密谋。陷入纷争旋涡的信长,如今却要来娶岩室夫人,甚至要全副武装前来。图书再愚笨也明白过来了,但此事来得太突然了。 “明白了?我今日先回去,三日后再来。”不待图书反应过来,信长已起身离开,“犬千代,走!” 大门外,犬千代正牵着两匹马候着。他比浓姬更明白少主的性子。“少主回府!”他冲着大门叫道。当信长翻身上马时,犬千代也已骑在马背上。信长扬起鞭子,二人疾风般奔上春光灿烂的大道。 “少主!” “噢!” “现在去哪里?” “去会那心思恍惚的女子。” “心思恍惚的女子……” “你懂个屁!只管跟着我就是——去末森城。” “末森城……”犬千代一边纵马急驰,一边嘀咕,“是末森城那个让主公神魂颠倒的女子……” 看到犬千代那副天真模样,信长开心大笑起来:“岩室孙三郎次盛之女,名阿雪,正当青春年少。我要她做我的侧室。” “啊?” “哼!我要去向她倾诉爱慕之情。我也开始喜好女色了。快!哈哈哈哈!” 犬千代没像浓姬那样吃惊。凡事出人意料的信长,在外人眼中甚是怪诞,但贴身侍从犬千代却认为,其怪异行为背后往往暗藏玄机。渴慕父亲的爱妾,这听来荒诞,但犬千代并不认为那是信长的真心话。那么,信长究竟在想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些不安,但又充满好奇。 还未下雨,但阴郁的云层越来越低,天也越来越闷热。 来到末森城的大门外,隐约听到城内不断传来钟磬钵笙的声音。为了预防战事发生,信秀命令修缮末森城,但那不过是借口,因为无论美浓或是三河,眼下皆无任何进攻尾张的迹象。实际上,他要为年轻的爱妾修建住所。 “犬千代,他们正忙着呢。” “少主是指修建城池吗?” “不。那不是修建城池,他们在为父亲修建坟墓。” 犬千代吃了一惊。这时,信长一边谩骂,一边踏上吊桥,纵马进了城。 “啊!那古野的少主!” “这时候来干什么?” “看看他,难怪有人要闹着换嗣。” 工匠们没有一句好话,守门士兵也面面相觑。犬千代追了进去。 “犬千代,马——”信长在本城犬门外下了马,将缰绳扔给犬千代,手提鞭子,大步向里面走去。当值的武士惊恐地跑上来迎接,信长也不搭话,只管往里闯。 “少主……”接到消息,一个人慌慌张张出来挡在了信长前面,正是被勘十郎信行任命为末森城家老的柴田权六郎胜家。“勘十郎公子刚刚外出巡视,现不在城中,请少主暂且到书院歇息。” “权六!谁说要找信行了?” “那您是要见主公?主公已去了古渡——” “我知道!”信长用鞭子拍着衣服,戏谑地伸长脖子,“权六,几日不见,你好像变成了个大人物啦。” “少主您又捉弄在下……” “不,不是捉弄。听说你散布传言,说我要娶姐姐为妻……”素知信长脾气的权六满面通红,后退了一步。 “我听到此事,心里很是欢喜,你不愧是我织田氏的柱石。” “少主,请您注意这场合……大家会嘲笑在下。” “嘲笑……这城里大概不会有人敢嘲笑我信长对你的感谢之情吧。对吗,权六?” “是。” “你也知道我有不少兄弟姐妹。除了十个兄弟和十三个姐妹,听说我又多了个弟弟。” “是,是十二男又十郎公子。” 信长不耐烦地摇手道:“我不问那劳什子事!兄弟姐妹那么多,我身领嗣位,自会有很多麻烦。亏你体谅我的难处,要另立一个人以为我解除烦恼。你的忠诚真是难能可贵,哼!” 柴田权六一度涨得通红的脸渐渐没了血色。信长好像已经知道信秀拒绝立勘十郎信行为嗣的建议。 “我为此热泪盈眶,一生都不会忘记你的忠诚。” “少主!” “听着。听说父亲拒绝了你的建议。我为你难过。连你这样的忠诚之言都不被理解,父亲也太过无情了。他虽是我的生父,我也为你抱不平……可是,权六!” “是……是。” “我若是你,绝不会就此罢休。无论你多么忠诚,若就此罢休,就非一个真正的男儿。”权六已经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知信长想说什么,感觉信长和信秀似已势不两立。 “若是我,就起而反之。我若是你,就会怂恿信行,让他们兄弟自相残杀。” “少主……请您慎言……” “听着!兄弟那么多,若携起手来,自可无坚不摧。但倘若让兄弟相互残杀,其结果可想而知。他们会一个个倒下。唯一令人担心的,便是他们的父亲……但父亲也有一处致命弱点,那就是喜欢女人。授之以女人,让他和女人一起躲到城里去。哈哈,这样一来,尾张就成为你的囊中之物了……权六,我若是你,怎不会这般行事?” “少主!” “你竟然没这样做,你真是个忠臣。记住了,我——”信长猛地转身走了。 “少主!那里是内庭。” “知道!老子就是去内庭!” “请稍等……在下……在下先去禀报……” “你担心个鸟!我到内庭里有事。” “如果有事,在下替少主办去。请问少主有何事……”权六喊着追了上来。 信长忽然一鞭子抽了过去,“混账!我是去见那个女子。滚。” “女子……” “岩室夫人。”信长大笑,很快消失在内庭。 信秀已经去了许久未回的古渡城,不在内庭。岩室夫人从乳母手上接过出生不久的婴孩。“又十郎,笑一笑。”她逗着孩子。 这是织田信秀的第十二个儿子,岩室夫人为此感到不可思议。事实上,这两三年间的突变,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她生在一个古板的侍奉神灵的家庭,在嫁给信秀做侧室之前,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美貌。以前她曾经在伯父家中为信秀念过连歌,送过果品。但那时候她不过十来岁,根本没有引起信秀注意。她只听说,伯父有个连歌友人乃古渡城主,还因此而自豪,除此以外,她并无特别的记忆。 但因为伯父与信秀大人的交往,三河的松平竹千代被信秀送到图书家中。那时候,她也只是对大名家的孩子有些兴趣,但并未要接近他们的意思,也根本没想过可以接近他们。她常常看到一个举止粗暴、时常皱着眉头的少年前来造访竹千代。那少年来时经常在腰间挂些什物,有时骑着马嚼着饭团便过来了,随后和竹千代一起吃饭团,吃完后,在走廊尽头撤尿,有时候还粗野地吐着瓜子壳。 不久,竹千代离开,那个少年便也不再来了。就在竹千代回去时,她见到了经常来访并和伯父议事的信秀。后来,她被接到了古渡城。但因为在那里遭到另外两个侧室的妒忌,不久就搬到了末森。当她知道那个粗暴少年竟是嗣子信长时,方大吃一惊,难以置信。 少年的姿态和动作,在这个少女心中激起美好的幻想。他难道真的是少主?但自从搬到末森,她遇到了一个和她幻想中的少年一样的公子。一张俊秀的面孔,礼节周到,衣着华丽,举止得体,对家臣也甚是体谅。就是那个粗野少年的弟弟信行。既然有这么杰出的一位公子,为什么要让那个面貌丑陋的人做嗣子?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没有什么野心,总是面带微笑,只是对自己生下的孩子竟然是主君之子感到不安。她再一次吻了吻那婴儿。 “少主到!”耳边传来家臣的声音,岩室夫人听得真真切切。 “岩室夫人?”从走廊中传来一个男子粗野的声音。 岩室夫人抬起脸,回头问乳母:“是谁?” 那人和信秀的声音很像。但已过不惑之年的信秀到内庭来时,从不那样粗声大气。难道他有烦心事? “岩室夫人在何处?”声音越来越近,还传来拉开隔扇的声音。 “抱着他……”岩室夫人道。乳母伸手接过婴儿。 “那人好像喝醉了。到底怎么回事?”夫人纳闷起来。这个时候,隔扇被拉开。一刹那,岩室的眼睛瞪圆了。因为惊恐,她张开的小嘴半晌没有合上。 “哈,你便是岩室孙三郎的女儿?”信长挺身而立,注视着岩室夫人,“你还记得我吗?” “那古野的信长公子……” “对。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热田的加藤图书助家中。” 岩室夫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她不知道信长是说他们二人第一次见……还是信秀第一次见到她。 “懂得男人的心吗?” “……” “发什么呆?好!我坐下。你也坐下。” “是……是。” “你有点发抖。不要拘谨。我决不会抛弃痴情女子。你放心回答我的问题。” 岩室夫人静静坐下了。面对信长的大嗓门,她无丝毫还击之力。她听人说,信长不仅粗暴,而且轻率。若是他冒冒失失向她说些失体话,她该如何应对? “你!” “少主……少主。”那乳母声音颤抖,低下了头。 “真是不懂规矩。出去!再慢吞吞的,我杀了你!”信长猛地一抖腰中的刀,那乳母如丧家之犬一般逃了出去。 信长道:“好了,岩室夫人。” “少主。” “房里没有其他人。你明白地告诉我,你明白男人的心思吗?” 岩室夫人双手伏地。“明……明白。”她呆呆地回答。 “哦?那我就放心了。哈哈!”信长突然狂笑起来。“无论别人说什么,我定要得到你。” “……” “你喜欢还是讨厌,我也不管。” “……” “我事先见过你的伯父。” “我的伯父……” “对。你的伯父很不爽快,但我清楚地向他说明了我的目的。” “少主……那……那太荒唐了。” “等等!我还没说完。说完后你再回答。我心已定,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会畏缩。如果你有意中人,我便杀了他,不论他是柴田权六还是佐久间右卫门。” 岩室夫人惊恐地看着信长的眼神。那的确不是常人的眼睛,放射出疯狂的凶光。岩室不觉颤抖起来。信长似乎打算抓住她不放,这种预感令她惊悸不已。 “好好听著。这才是男人之爱。即使我那傻弟弟信行喜欢你,我也不会放过他。就是父亲,也不行!” “啊?” “你回答我,是想让我和他们斗上一斗,还是从我?” 岩室夫人不断后退,惊恐万状。她想说话,但麻木的嘴唇怎么也张不开。她甚至已忘了呼号,也忘记了逃跑。她只以为自己将被杀掉,恍恍惚惚地看着信长。 “哈哈哈……”信长大笑。 岩室夫人痴呆地闭上了眼睛。笑过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完全无法料到……正在极度绝望时,忽听头顶一声炸雷。 “三日后!”信长道,“我来听你的回话。你仔细思量了。” 她顿时瘫软在地,模糊地感觉到隔扇开了,接着又重重地关上。脚步声匆匆远去…… 有人走近了:“夫人!您醒醒,醒醒……”她清醒过来,乳母正扶着自己,旋又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 “夫人醒醒……醒醒……” “哦!”岩室夫人望着被扔在榻榻米上的又十郎,瘫在乳母怀里,“信长……公子呢?” “他回去了,来去如风。” “太可怕了!真是可怕!” “醒一醒。” “啊,多么可怕……”岩室小鸟般依偎着乳母,全身颤抖。 信秀从古渡归来时,太阳快要落山了。柴田权六赶紧向他禀报了信长来末森城一事,近来明显发胖的信秀听后,淡淡地“哦”了一声,进入内庭。 信长哪里明白父亲的心思!信秀比谁都清楚织田氏内部的明争暗斗,反信长一众已经蠢蠢欲动。刚开始时,信秀并未放在心上,但那声势愈来愈大。如今,连身在那古野的信长以及信行的生母土田夫人,也开始支持信行。现在只剩下信秀自己和平手政秀主张依然立信长为翩。甚至连负责培养信长的四家老之一林佐渡,也不知不觉倒向了信行。 回到岩室夫人房间,更过衣后,信秀闷闷不乐地喝起酒来。岩室夫人如同一个撒娇的少女,将白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信秀。信秀单是苦笑着点头。“唉,这信长……你觉得如何是好?” 岩室夫人好像极为不满。她本以为信秀听后会大发雷霆。“大人说应该怎么办?” “他既然这么痴情于你,你便到那古野城去好了。” “大人!” 信秀默默地喝着酒,叹了一口气。 “大人!” “嗯?” “信长公子太可怕了。那只会让众人人心涣散。” “哦?” “信行公子得到越来越多人的拥戴。” “有人暗中中伤信长……” “信长公子回去后,信行公子特意派人前来安慰妾身。” “哦。” “大人!柴田大人和佐久间大人都说信长公子是故意胡作非为。” “哦。” “他明白这个道理,却还说不惜与大人一战,大人能够宽宏那般大逆不道?” 信秀又沉默不语。气温从白天就开始下降,这样下去,今夜可能有雪。春寒料峭,注定战事频繁。今年难道也是多事之秋吗?到了戌时四刻左右,信秀终于放下了酒杯。“又要开战了。歇息吧。”他看着岩室夫人。她化着浓妆,娇嫩的脸上洋溢着娇媚的颜色。 “是。” 二人相拥进入卧房。 “这个无知的小女子。”信秀看着身旁的岩室夫人。虽然被信长惊吓成那样,但睡在信秀身边后,又完全恢复了平静。她每天只是在等待着信秀。她还不知道嫉妒和憎恨,也不知道家族中的纷争。只因为她最接近信秀,才被各种势力利用。 “岩室,你知我为何只亲近你吗?” “知道……不。” “你还天真,还不懂世事艰难啊!” “是。” “我有二十五个儿女。我与他们的母亲在一起时总是听到诅咒、嫉妒……” “嗯。” “战事已经多得让人头疼……连年征战,我已厌倦了。还好,美浓和骏河暂时不会再发起进攻……但谁又能料到往后的事呢,没有了外忧,却起了内患……”信秀习惯性地将一只手臂搁到岩室夫人柔软的肩膀下。岩室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脸紧紧贴在信秀宽阔的胸脯上,均匀地呼吸。 “一旦有事,我必须返回古渡城。” “那时候……请大人带上妾身。” “你能忍受那里的生活?” “您是说……信长公子?” “不是信长。是许许多多的女人的眼睛和嘴巴。” “妾身不害怕。有大人在我身边。” “岩室。” “嗯。” “如果有战事,我便不能再留在你身边。” “大人?” “我若发生意外,你便去找信长,休要去找信行。懂吗?” “为……为何?妾身以为信行更谦和。” “不错,信行对谁都谦和有礼。这种人,一旦情况紧急便不中用,他们会被人利用,惶惶无措。信长虽然捉弄了你,但他实际上是劝谏我。他那样对你说,等于告诉我,不要疏忽大意,导致家族混乱,人人都盯着我。” “啊……” 岩室夫人依旧迷惑。但信秀却开始沉默不语,凝神良久。岩室夫人欲言又止,她若先开口,定会提到信长。 对信长的恶念,她怎么也抹不掉。实际上,她的想法背后,隐藏着信行、权六和右卫门对信长的感受和厌恶。若信长继承了家业,织田氏立时会分崩离析,他的威望怎及其父?另,清洲、岩仓和犬山分别盘踞着织田宗家,而信长生母土田夫人的娘家土田下总、神保安艺、都筑藏人、山口左马助等,都对信长不满。她甚至听说信长的妹婿——犬山的织田信清,发誓一旦信秀身死,会立刻前来攻打那古野城。 大人为何要将大业托付给这样一个人?岩室夫人觉得信秀迟早会意识到他的错误,不久就会清醒……丑时的打更声响了,声音在寂静的城内回荡。看似熟睡的信秀突然喃喃而语:“岩室……” 岩室夫人没有在意。“哦,真冷……”她靠向信秀。 “信长……”信秀又道。 “您说什么,大人?” “啊,啊,啊……” “大人,您是做梦吗?” “岩室……我要回去……要回去了。” “大人要回哪里?” “古渡……本城……” “什么?” “你叫他们来……柴田权六……佐久间……” 岩室意识到信秀的声音不对,赶紧掀开被褥,“大人!您哪里……哪里不舒服?” “噢!”被褥揭开,信秀停止了颤抖,却手指痉挛,狂抓肥胖的脖子,又猛挠后脑勺。岩室夫人顿时惊慌失措。 “来人啊!”岩室夫人大叫着,想要跑出去,信秀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他挣扎着,嘴唇僵硬,口中开始吐白沫,喘息道:“信长……不要惊动……回古渡……回古渡……” “大人!”岩室在枕边坐下。她察觉到事态的严重。酒和饭菜里应该没有毒,难道信秀的死期到了? “大人!您不会有事……”事情太过突然了,岩室夫人甚至来不及流泪。 但她隐约猜到信秀正在想什么,要对她说些什么。显然,信秀不愿死在末森城。他想赶回古渡,向信长交代后事;还有,若立刻公布他的死讯,必将引起大乱。 “向信长……”信秀又道。但此时他的瞳孔已经放大,光芒渐渐散去,双手无力地垂下,耷拉在岩室胸前。岩室夫人看到信秀强壮的胸膛猛烈起伏,越发感到不祥。 “岩……岩……”这耐,信秀的身子蜷了起来,右手突然狠狠抓住榻榻米上的藤条,大肆呕吐起来,吐出的尽是黑色的血块。 岩室慌忙抱起了信秀:“大人!您要挺住呀……” 信秀浑身颤抖,四十二个春秋,留下了无限的憾事。他深深的长叹,迅速被粗重的喘息声所代替。 “大人!大人!”岩室狂乱地摇晃着信秀的身体,失声痛哭。 当柴田权六和佐久间右卫门两个家老赶来时,乳母和几个侍女已经将呕吐的脏物收拾干净,以一床白色被褥盖住气息越来越弱的信秀。 “主公!主公!”权六呼唤着。信秀的呼吸声还是那样粗重,嘴角时而痛苦地抽搐。 “谁去那古野和古渡——”佐久间右卫门对匆匆忙忙赶来的勘十郎信行道,和权六对视了一下,“拿纸笔来。”他吩咐勘十郎的下人。下人们拿来端砚和纸张。权六将纸笔强行塞与脑中已经混乱的岩室夫人。“遗言!快,我来问,你记。”他厉声命令道。 “主公,遗言……”岩室夫人茫然地接过纸笔,柴田权六将耳朵贴到信秀嘴边。信秀依然在粗声呻吟。 “什么?您说什么?改立勘十郎公子为嗣。在下明白……”权六转过身对着岩室夫人:“快,准备好了吗?第一,将家督之位传与勘十郎信行。赶紧写下来。” 这时,信行和佐久间右卫门已经离开,屋内只剩下濒死的信秀、权六和岩室夫人。 “为何不写?这是主公最后的遗言!” 在权六严厉的催促下,岩室夫人猛地惊醒过来。信秀夜里还清楚地说,要将家业交给信长。而且,信秀仿佛已经预测到了今天的情势,警告她,一旦有万一,不要相信信行,而要依靠信长。 “你为何不写?”权六又催促道。 “不能写。大人什么也没说。” “什么?” 权六谅讶地死盯着岩室夫人,似要把她吃掉一般。“你难道怀疑我的耳朵?主公的确那样说……你也应听得很是清楚。快写!你难道不想想又十郎公子?难道不惧信长?” 岩室夫人颤抖起来。柴田权六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可怕、这样卑劣。这岂不完全是个大阴谋?他们显然一开始就设好了毒计!岩室夫人猛地将笔扔到榻榻米上。她突然冲动不已,想和信秀一起死去。正在此时,信秀大声呻吟着,又剧烈痉挛起来。 “唉!”权六慌慌张张抱住信秀。“主公!主公!”他连唤了两声,然后粗暴地扔开了信秀。与美浓的斋藤、三河的松平和伊势的北畠(zai)针锋相对,并为此征战了几十年的织田弹正忠信秀,留下了无限遗憾,魂归黄泉,是为天文二十年。 天蒙蒙亮时,医士来了,接着,重臣们也陆陆续续抵达了末森城。信秀的遗体被移到本城的大厅。信秀和十八岁爱妾同床共枕时断气的传言,让每个人都唯有暗自苦笑。 天色大亮。虽然已经进入樱花含苞欲放的早春,但地上却落了一层霜。生命如同落花……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四十二 狂乱祭父 听到父亲猝然故去,织田信长猛地踢开被褥,坐起身来。浓姬亦刹那变得满面苍白,一时茫然若失。但她不愧是斋藤道三之女,立刻起身穿好衣服,并将小袖和服和小衣拿到信长枕边。信长看一眼,心中承可。那不是丧服。她在暗示他,应秘不发丧。 “阿浓!” “您赶紧换衣服。” “休要着急。人已经死了。” 浓姬默默地双手合十。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信长眼里簌簌落下泪来,“人生短短五十年……他却早去了八年。” 浓姬突感心中悲痛,不禁低声哽咽起来。 “阿浓!” “嗯。” “不要哭了。与三河的竹千代相比,我多享了十数年父恩……” “是。” “穿衣吧。” 浓姬忍住泣声,帮信长穿好衣服。信长却终是思绪未息。竹千代虽孤苦为质,但冈崎内部却团结一心。织田氏外患止息,却内忧大炽。世人都自会说,此乃信长咎由自取。其实,无人能明白信长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无奈心境。 系上袴带之后,信长用力拍拍肚子,说声“好了”他恐已想好如何面对父亲的猝死了。浓姬从刀架上取下大刀,递给信长。 “阿浓,”信长脸上露出笑意,却马上流下泪来,“不会让你看到织田信长第二次流泪。你不要笑话。” “是……是。” “父亲留给我一宗巨大的遗产。你知道是什么?” 浓姬摇头。 “他在最后方明白了我。他说,只有我才能实现他未竟之志……他相信了我。” “父亲大人的志向?” “你马上就能明白。尾张一国之守算甚?比起振兴织田氏,还有更大的事等着去做!” 浓姬突然想起,这些话,信秀也曾对平手政秀说过。“只要有在下在少主身边,断不会让织田氏败落。”在他们讨论继承人问题时,平手政秀这样对信秀说。信秀当时笑道:“织田氏若是败亡,也没有办法。但你若能辅助他,万里江山自由他纵马驰骋。” “家中诸事都拜托你了。”信长说完,快步走出卧房。 “少主到!” 座中顿时喧哗起来。这个臭名昭著的年轻人究竟如何控制局面?或者,他会怎样辱骂和嘲弄重臣?众人饶有兴趣等待着,幸灾乐祸之意弥漫大厅。 还未见到信长的姐妹和土田夫人的身影,表面上,乃病重的信秀召见重臣们商议后事。除了平手、林、青山、内藤四家老之外,织田玄蕃允、勘解由左卫门、造酒丞也在座。佐久间、柴田、平田、山口、神保和都筑等家臣均在。信长的兄弟中,只看到信广和信行。信长的妹婿信清也从犬山城赶了过来。 “少主,这边请。”看到信长,平手政秀招手让信长坐到信行上首。 信长没有理会平手,大步走到父亲身边,弯下腰去,手放在信秀额上。 “少主!”看到信长荒唐的举止,平手政秀和林佐渡几乎异口同声惊道。但信长置若未闻。 “他已经冰凉了!”他自言自语着,但声音响亮得满座皆能听见。“往生极乐世界。为何不让枕头朝北?为何还不献上鲜花和香烛?” “少主!” “还未发丧呢。” “哼!”信长翻着白眼,“就这样放着一个死人?听着。马上将遗体运回古渡本城。” “信长公子。”犬山的信清望着神情悲苦的信长,道,“请您先坐下。何时发丧事关重大。” 信长盘腿坐下,“为何?” “现今东有今川、西有北畠(zai)、北有斋藤,均在时时窥视着我们。将主公运回古渡城我无异议,但就此回去,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乘轿回去?” 信长挥挥手,道:“不必。” “您是何意?” “那种小聪明怎能骗得了敌人?” “兄长。”信行向前挪了挪,“外间传言父亲是在和岩室夫人同床共枕时去的,你难道就不觉难堪?那样是否合乎孝道?” “信行!武士未死在战场上,而是在榻榻米上往生极乐世界……这是多么难得的福气。和爱妾同床共枕气绝,更为父亲之死增添了荣光。那些笑话父亲的家伙内心羡慕还来不及呢。父亲岂会喜欢你那种孝道?” “少主!”平手政秀忍耐不住,扯了扯信长的袖子。 “实际上……”从末席传来声音,“主公有遗言,无论如何必须在此向各位公布。” “遗言?”人们不约而同望向出声之人。说话人乃柴田权六。权六神情诡异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裹。 “嗯,遗言?拿上来。”信长声音沉稳,自有一种震慑的力量。 权六犹豫起来。他本以为信长会惊慌起来。遗书当然是伪造的。信秀没有留下遗言,岩室夫人也没有写下任何字句。权六本来想着只要向众人宣读一遍即可……由于众臣对信长的反感,只要读一读伪造的遗书便足以达到更废信长的目的。而且信长越愤怒,对信行一派越有利。若信长胡乱对遗言生疑,众人自会更多怀疑起信长的品性:如此一人,可堪大任? “嗯?有遗书……太好了。”信长道,“我来读给大家听,拿来!”信长沉静地催促道。权六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信长从权六手中接过遗书,先在额上触了两下,然后直接装进了口袋里。“宣读遗书之前,我想问问父亲弥留之际的事情。信行,你当时可在场?” “在场。”信行答道,“我过去时,父亲大人尚自清醒……” “哦。”信长摇手止住信行,“好个不孝之子。” “兄长何出此言?” “既然清醒,为何不立刻将父亲大人移到这里?你刚才不是说父亲大人和岩室同床共枕时气绝吗?……还担心被世人笑话!” “这……我是说过。” “信行,你难道在愚弄我?若确是在爱妾身边气绝身亡,世人笑话也就罢了。但父亲尚自清醒,你却不将他搬离卧房,故意让他受世人耻笑……到底是何居心?” “这……”柴田权六忍耐不住,开口了。 信长笑着摇了摇手,“我明白你的一片忠心。你好好待着。信行!” “兄长。” “权六说这份遗书是岩室笔录的父亲遗言,你确信?” “啊……这……我当时不在场。” “你不知?不知便能相信?好!我明白。你既然在父亲一息尚存时见了他,他却没有让你代写遗书,而要女人去写,也难怪不足为凭。这封遗书就由我保存吧。权六!” “在。” “为慎重起见,我还有一事要问你。”信长带着讽刺的微笑。 权六顿觉毛发倒竖。信长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若此时继续纠缠遗书之事,信长定会不耐烦地摆着手说:“知道了知道了。因为你的愚忠,被女人欺骗了。”若是信长叫出岩室夫人来对质,事情就更糟糕。 “为慎重起见?您是指……”权六腋下冷汗直冒,他惴惴地望着信长。 “无他,发丧之事而已……若不加掩饰直接发丧,也许会有人欺我信长,领兵攻人尾张,你认为那人可能是谁?” “啊,这……” “不知?哈哈哈。你仔细思量一下。到底是谁?” 权六满面通红。不仅仅是他,信行也如石雕般僵在那里。犬山城的信清,以及林佐渡等人,都神色尴尬。 “哼!”信长又笑了,“我心明如镜。信长虽被称为尾张第一傻瓜,但那些人的伎俩,这傻瓜早已看透。休要担心。” “是。” “权六,我生来便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懦弱者,也非不明事理之人。只要有人敢蠢蠢欲动,我便毫不留情取他狗命。你们大可放心地将遗体移往古渡。马上准备葬礼吧。” 此前一直闭着双眼的平手政秀突然插话道:“且慢……少主……不,从今日、从此时开始,您就不再是少主,而是主公了。主公既如此吩咐,在下也认为,诸事有备无患。葬礼必须要办,故不如立刻准备,定好善后事宜,这样反而能够避免世人的议论和污蔑。诸位以为如何?”他静静扫视了一遍在座众人。信长也目光锐利地盯着大家。 内藤胜助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道:“既然是主公的吩咐,就必须服从。” “对。”青山与三左卫门也点点头。 四家老中的三个人都已经同意了,信行见机,便也冲信长道:“我觉得兄长的意见可行。” 信长翻翻白眼,暗自冷哼。信行的懦弱让他无法忍受。虽然八面玲珑讨人欢心,但凡事都无主见,毫无能耐,竟有野心? “那么,立刻将先主遗体运回古渡。准备葬礼。”平手政秀静静道。 怀着对信长的强烈不满,织田氏家臣们开始筹备信秀的葬礼。 时间定于天文二十一年三月初七,墓地为信秀十一年前亲自发愿建立的那古野村龟岳山万松寺,住持禅师也是信秀于开山时亲自选定的大云和尚。 但新继家督位的上总介信长却几乎没有参与筹备事宜。林佐渡和平手中务互相猜测着对方的心思,尽力掩饰神突,他们在顺利举行葬礼这一点上,意见是一致的。 除了柴田权六、佐久间右卫门与其弟七郎左卫门、林佐渡、佐久间大学、山口左马助和都筑藏人之外,信长舅父土田下总,妹婿神保安艺、织田信清,都声称信长将是导致织田氏走向败亡的罪魁祸首。 “倘若葬礼之后,这些人一起谋反……”想到这里,信长就心痛不已。他之所以希望让父亲离开岩室夫人,尽早返回古渡,正是出于这些忧虑。今川氏整修武备,磨刀霍霍。信长发现,鸣海城主山口左马助父子已有通敌迹象。安祥城被今川收回,樱井也落入敌手。今川氏的名将葛山备中守氏元、冈部五郎兵卫元信、三浦左马助义就、饭尾丰前守显兹、浅井小四郎政敏等,正在鸣海城对面不断修筑工事。因此,若是父亲故去导致织田氏内部混乱,他们必会乘此机会出兵尾张。信长自信尚能对付得了他们。但这样一来,浓姬的父亲斋藤道三就难免乘虚而入了。 六日下午。 “阿浓,刀——”一直躺着的信长,突然跳了起来。浓姬吃了一惊,取下刀架上的长刀递给信长。 “阿浓!” “大人。” “从现在起,信长要斩断迷惑。”转眼间,他已经跳到庭院中。但他并未拔出刀,只是双眼怒睁,死死盯着天际。 浓姬明白信长的痛苦。若今川氏和斋藤氏趁织田内乱而兴风作浪,无论他们两家孰成孰败,信长都将无立足之地。到那时,年仅十九岁的织田上总介信长大概会和松平竹千代一样,成为乱世的弃儿。 “啊!”大刀出鞘。灰蒙蒙的天空下,花蕾绽放的樱花树微微颤动了。 翌日。 万松寺内樱花盛开。浓姬心事重重地从樱花树下匆匆而过。信长昨日午后拿起长刀顾自而去,直到今日早上也不见踪影。他恐是去古渡城参加最后的议事,浓姬未能亲手给信长穿上丧服,感到一丝遗憾。不仅仅是遗憾,她还在想自己的父亲是否会前来……他会装作为吊唁而来,实际上却对织田氏虎视眈眈。浓姬当然很想念父亲,但她现在也很疼自己的丈夫,然而他们二人却水火不容…… 信秀的亲信五味新藏一看见浓姬,便高声道:“浓夫人到!” 族人已经聚集在正殿。浓姬紧张地捻着手珠,被领到信长座位之后。信长的席位尚空着,旁边的勘十郎信行着一身崭新的丧服,恭敬地向浓姬致意。浓姬回礼后,方才坐下。 信行下首坐着信秀三男喜十郎,接下来是三岁的阿市小姐。他们与信长都是正室土田夫人所生。 阿市下首坐着曾经是安祥城城主的异母哥哥三郎五郎信广。他以后,按年龄大小分别坐着信包、喜藏、彦七郎、半九郎、十郎丸、源五郎,最后是襁褓中的又十郎,他在岩室夫人怀里牙牙学语,咬着小拳头。这一列人之后,除了浓姬和土田夫人,还坐着信秀的十二个女儿。第三列都是信秀的侧室。这么多年幼的孩子,本来令人心生悲哀,但众多的女人,又让人有花团锦簇之感。浓姬低下头,泪水直流。看似如此盛大的葬礼,却暗藏着众多的憎恨和猜忌。 遗族旁边的席位上坐着本家清洲城主织田彦五郎和织田氏的宗主斯波义统……虽然他出生名门,但已因失势而沦落为清洲的食客。他们无不一脸严峻,时刻准备发难。他们之后,便是正襟危坐的重臣们。 小和尚点燃香烛,熏上香。不久,住持大云和尚走了出来,他身后,是从各处聚过来的僧侣。足有四百余人。在自己发愿建立的寺中举行如此盛大的葬礼,信秀果真能修成正果吗?烛光照亮了立于正面的白木牌位:万松院桃岩道见大禅定门。人头攒动的宽敞正殿里响起了庄严的诵经声。 浓姬心不在焉。诵经已经开始,但信长的席位上空空如也。难道出了什么意外?想着想着,她内心不禁害怕起来。平手政秀弯着腰小心翼翼向她靠过来,浓姬一阵惊悸。 政秀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然后附在浓姬耳边焦急地问道:“主公是和夫人一起出城的吗?” 浓姬不知该如何作答:“主公……昨天下午……出去后……” 政秀顿时失色。但他毕竟有历练,未再提问,悄然回到自己座位上。听政秀的语气,信长并没有和家老们在一起,浓姬感觉出事了,是身有不测,还是被囚禁在了某个地方?对于习惯了争斗的人们来说,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信长平日的行为举止荒诞不经,这次连父亲的葬礼都不参加——会不会有人故意要陷信长于不义,已派人抓了他…… 诵经声响起来。不出所料,人们纷纷转向信长的席位。浓姬已经没有勇气抬起头。“放我出来!浑蛋。”她眼前不时浮现出信长在牢笼中狂呼的情景,甚至看到血肉模糊的信长挣扎着气绝身亡的场面。 不久,僧侣们也好像意识到信长不在,渐渐地有气无力起来。一个僧人起身到住持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腾腾走到首席家老林佐渡身边,说了声“请上香”。 “主公怎生还不来?暂且停止诵经吧。”林佐渡面带难色地皱起眉头看着政秀。“还没见到他的人影?不会忘记给先主上香吧?” 平手政秀紧咬嘴唇,手里捻着佛珠,“快了快了。” “主公是你一手调教的,应该没有问题,但现在葬礼进行到一半就中断诵经,太不吉利……” 政秀没有回答,四处搜寻大殿的各个角落。有两三个人迎着他的视线站了起来。他们还未坐下,诵经声已经停了。 那僧人又走了过来。五味新藏捧着上香的名单,以求救的眼神看着林佐渡和平手政秀。林佐渡单膝跪地道:“主公在哪里?” 他眼神中充满愤怒,狠狠扫视着座中众人。“眼看要上香!主公呢……” “少安毋躁。”平手政秀面带倦色地挥挥手,“虽说主公尚未到来,但总不能由他人开始。我看还是稍等片刻为好。”他声音坦然而冷静,“这是先主的葬礼,纵然主公再放浪不羁,也不至于忘记。” “平手大人!” “是。” “不……不要说了。再等等。” 浓姬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诵经声中断后,一片窃窃私语声,充满了不满和嘲讥。若信长未到,众人必会疑云大生。被这种敌对的情绪包围,信长如何能将家族团结起来……即使没被暗杀或囚禁,信长也前途暗淡。 “他是不是又去抓鱼了?” “也可能去相扑了。” “不,怕是在跳舞。现在正是赏花的季节。” “真了不起,连父亲的葬礼都忘记了。” 终于,本家的织田彦五郎开口了:“各位家老,难道就这样等下去?” “是。少安毋躁。”政秀回答。 “真是前所未闻呀,政秀。” “大人。” “但为慎重起见,我想问一句:若是主公一直不现身,今日的葬礼就此申断吗?”彦五郎声音柔和,却坚定有力,一向沉稳多谋的政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这……” “要等到何时?” “这……” “是让信行公子上香,还是……” “这……不。请诸位不要急躁。” “平手。”林佐渡又发话了,“事已至此,我们便宜行事,也不为不忠。你以为呢?” “言有理。” “要考虑到在座诸位的心情。再这样等下去,能有什么结果?” 突然,佛殿门口闪人一个人影。 “啊!”末座的一个人叫了起来。 “主公!是主公。主公来了!” “主公……”浓姬激动地抬起头。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转向门口。浓姬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她见信长仍穿着昨天下午出去时那一身便服。头发如同倒竖的茶刷子,用红色的发带随随便便束住,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放射出骇人的锋芒。他挺起强壮的胸脯大步走了进来。难道以这身装束参加父亲的葬礼?浓姬屏住了呼吸。 信长左手提着四尺长的爱刀备前广忠,傲然走了进来。腰间竟系着一根革绳。 “啊!”政秀也看到了那根草绳。但信长已大步向灵位前走去,政秀根本没有机会提醒他。 “这是怎么回事?竟然束草绳。”林佐渡也看到了。土田夫人不禁挺起身子。 “成何体统!” “衣上还粘着泥巴。” “果然去摔跤了。” “这真是……”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父亲的葬礼对于儿子乃天大的事情,迟迟不到就已大为不敬,可信长却又穿着如此随便的衣服前来……僧侣们自不消说,就是住持禅师也愣了。但信长若无其事径奔灵位而去,人们赶紧闪开一条道。信长在灵位前止了步。他的刀猛插在祭桌上,当啷有声,殿内顿时一片寂然。 被那声音所惊,五味新藏慌忙道:“上总介大人上香了!”诵经声随之响了起来。但是信长既未坐下,也未低头,他傲然用左手扶着插在祭桌上的刀,定定地站在桌前,凝视着牌位:万松院桃岩道见大禅定门。人们被他的奇异举动吸引,只是静静地望着。突然,他伸手抓了一把香灰。 “啊——”人们大惊失色,不知会发生什么。 信长将抓在手里的香灰猛地向父亲的牌位洒去。香灰四处飞散。住持虽然没有惊慌躲闪,左右不少僧侣却慌忙举手擦眼。 “疯了!他确实疯了……”林佐渡正自言自语,信长已经从灵位前退下,瞪大眼睛盯着众人。 诸人没有听见林佐渡的话。对于信长这疯狂的行为,众人已经忘了指责或抱怨,都目瞪口呆,一时没了主意。 信长背对灵位,傲然立住,像一只正在觅食的雄鹰,俯视着座中诸人。 “主公!”政秀开口道,“席位在那边……” 不知信长是否听到这话,他突然三步并作两步走近清洲的织田彦五郎,开口道:“辛苦了。” 虽然实力不及信秀,但彦五郎到底是宗家。他脸色苍白,避开信长的视线,他恐被信长令人难以抗拒的威势征服了。 信长又转向犬山城的织田信清:“听说你摔了骨头。”信清一时语塞。他明白信长的话是一种露骨的讽刺,依他平时的性格,定不会善罢甘休,但事情来得太突然,信清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信长猛地收刀回鞘,走了几步,威风凛凛地对着各位亲戚和各地大名们道:“辛苦了。” “主公!”平手政秀再次叫他时,信长已经径奔大门而去。 五味新藏猛然醒悟过来,“勘十郎信行公子上香。”他声音响亮。但大部分人还在盯着信长远去的背影。 信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佛殿。夕阳已经染红了丛林,他将刀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插在腰间的草绳里,大步流星向山门走去。 直到信长不见了踪影,浓姬才醒过种来。“不愧为主公……”虽然如此,但信长的举动毕竟鲁莽了些。她又不禁担心起来。信长已然将全族人树为敌人,适才的举动等于宣布对他们寸步不让。若鸣海的山口、犬山城的信清同时谋反,古渡和那古野无疑将危在旦夕。 明知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他为何还要那般傲然以待众人?想到这里,浓姬突然担心起平手政秀来。现今,他是唯一支持信长的人……身为信长师父的政秀,会不会因为今日安排不周而陷入责难,被迫切腹自杀?若是那样,信长将更是孤立无援。她偷偷望了望家老席,却见政秀若无其事。 “上总介夫人。”五味新藏终于恢复了平静的声音,清朗地喊到浓姬。 浓姬站起身,众人的视线一齐集中到那位特立独行的主公的妻子身上。 美丽的夫人。有人觉得她真可怜,嫁到了敌方的那古野城,丈夫又那么古怪。佳人薄命用以形容这位夫人,实是恰如其分。 浓姬手持一把香立于灵位前,闭上了眼睛,只有我知丈夫的心思……她为之诚心地祈祷。浓姬上完香,正要回到坐席上时,三岁的阿市拉住她的袖子,断断续续道:“父亲……死了?”她天真地望着浓姬。这个小姑娘如偶人般可爱,但她的话却引得众人不禁落泪。 土田夫人上香毕,信秀的子女按长幼依次来到灵位前。当十二子又十郎被岩室夫人抱到灵位前时,人群中间又起了一阵骚动,这种情绪和刚才浓姬上香时的情形又有不同。悲哀的孤儿寡母!但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还是以她的妩媚艳丽引起众人的注意。 “她如此美貌,也难怪先主不愿意离开末森城。” “可不是?她身上有一种完全不同于浓夫人的妖艳。” “对。” “她只有十八岁,日后不知会成为谁家的尤物。” 对于年轻漂亮的寡妇,人们除了悲哀和同情,还有着更多的关注。平手政秀默默听着人们的窃窃私语。他还未能摸透信长的心思,他为何突然出现,为何又突然扬长而去呢?那种鲁莽的古怪举止不应该是信长所为,分明在向所有人公开挑战。但他有压制住敌人的能力吗?如果没有,他的行为无异于匹夫之勇,非大将所为。 亲人们上香完毕。听到自己的名字,政秀醒过神来,离开坐席。 “先主,在下无能。”他自觉有负信秀之托,上香时不禁双眼噙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政秀闭上了双眼。他眼前总是浮现出腰系草绳的信长向父亲的灵位扔香灰时的情形,挥之不去。 附1:尾张·三河要图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一 政秀死谏 天文二十年,织田信秀的葬礼总算告一段落,然而尾张内部之事并未就此结束。葬礼结束次日开始,柴田权六与佐久间右卫门便频繁往来于织田氏老臣之间,将织田信长在葬礼当日的荒诞行径当作新的口实。 权六和佐久间如此行事,并非出自私心,他们实为织田氏的未来着想。他们认为,若让信长执掌织田氏,必将给尾张带来灭顶之灾。相类之事史上不乏先例。甲斐武田信虎之子信玄和女婿今川义元考虑到各自利益,曾密谋并最终将粗暴的信虎幽禁于骏府。权六、佐久间和林佐渡一致以为,信长的粗暴比信虎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他们的攻击甚是激烈。他们相信,自己才是织田氏真正的“忠臣”。照此态势发展,第一个七日祭法会之后,他们便会急迫地将逼信长隐退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三月初九,暮色苍茫,平手政秀与众人议定第二日的法会事宜后,前往万松寺拜访大云和尚。大云和尚一见政秀,便先笑道:“您脸色欠佳,是否为主公后事忧心?” “不错。” 和尚含笑,亲自沏好茶,呈给政秀,“但老衲以为,让您忧心的时候早已过去了。” “这么说,大师也认为嗣位非信行莫属?” “他的器量和上总介大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大云轻轻摇了摇头。 政秀不禁紧紧盯住大云和尚,“大师是说,还有好戏看?” “不愧是政秀大人,果然目光犀利。但这位公子,非俗世之人能参透。” “师也认为公子乃器量非凡之人?” 大云斥责道:“到这种时候还怀疑犹豫,便是对主公不忠。” “主公?” “刚刚升天的万松院大人。”政秀默然不语。原来这里也有一知己……他胸中涌上一股暖流。 “上总介大人是看到了道外之道啊。” “道外之道?” “他一只脚已跨入诸事无碍的佛界。在父亲的牌位前所显的气概,才真正是大智大勇。承认新的一切,便要破坏旧的一切……”说到这里,大云和尚露出笑意,“因此,辅佐者也应誓死追随。若辅佐者行动迟缓,上总介大人也难有作为。您可明白?” 平手政秀恍然大悟。“多谢赐教!”他郑重地致过谢,便告辞了。 回到府邸,政秀取出纸墨笔砚,在书桌前静静地坐了下来。 “若辅佐者行动迟缓,上总介大人也难有作为。”大云和尚的话紧紧攫住了平手政秀的心。大云不仅说“辅佐者也应誓死追随”还说“到这种时候还怀疑犹豫,便是对主公不忠”。 论俗世血缘,大云和尚乃是信秀的伯父。他言行举止面上虽柔和委婉,实际上却锐气逼人,其气魄绝不逊于信秀。他在织田氏的地位与雪斋禅师在今川氏的地位颇为类似。不同之处在于,雪斋常于人前辅助义元,而大云和尚则只是在幕后指点。去年,对于是否捐资修复皇宫,是否供奉伊势、热田两大神社之事,信秀始终犹豫不决,便去向大云和尚请教。因此,不论战略战术,还是为政细节,信秀和政秀都时常与大云和尚商议。 今日,大云和尚又给予政秀极具讽刺意味的当头棒喝:“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信长,已经跨入像这位师父亦无法理解的境界。”虽然如此,政秀并未将大云的话仅仅当作讽刺,那不仅是对信长的充分肯定,其中还有激励政秀的意思。 平手政秀坐在桌前,紧闭双目,陷入了沉思。 “父亲大人,该掌灯了……”三子弘秀走了进来,悄悄放下烛台。政秀并不理会。弘秀知道父亲的习惯,于是放轻了脚步,便要出去,政秀却叫住他:“甚左。” “父亲。” “你认为现在的主公如何?” “这……”弘秀微微歪着头想了想,“有些离经叛道。” “哦。”政秀轻轻点了点头,温和地说道:“把五郎有卫门叫来。”五郎右卫门是弘秀的哥哥,政秀的次子。 弘秀出去不久,五郎右卫门便走了进来:“父亲大人,您叫我?” “我有事想问你。你认为,现在的主公怎样?” “父亲问我?” “他是明主还是昏主?” “大概……不能叫作明主……葬礼那天他的所作所为……” 政秀点点头,打断他:“好了,我只是想问问你的看法。把监物叫来。” 政秀的长男监物非常畏惧信长。当初信长曾经看中监物的一匹烈马,但监物拒绝给他。后来,监物改变主意,想要将马送给信长时,却被信长狠狠训斥了一顿。自那以后,他便对信长畏惧非常。 不久,监物走了进来,在政秀身边坐下。 “监物,”平手政秀的声音更加低沉,“你认为,现在的主公如何?” “……” “为父以为,他表面上粗暴荒诞,内里却超凡脱俗……你说呢?” 监物不答。他眼神凝重,好像在揣测父亲为何问及此事。 “你不认为他异于常人吗?” “也许吧,不过,迄今为止,孩儿不曾见他表露出任何体贴之情。” “哦。”政秀吐了一口气,“若他内心有对部属的丰富情感,我们便要设法让他表现出来,以团结起整个织田氏……这是家臣的责任。” “父亲何出此言?” “我是想问你对主公有无信心。” “父亲,监物尚未成年,还不曾想过这些。” 政秀点了点头,挥手令监物下去。很明显,监物对信长没有好感。这三个孩子都还未能认识到信长的气度。政秀再次闭上眼睛。窗外,天色渐暗。室内烛影摇曳,他的影子在窗纸上不停地晃动。 “万松院大人……”半晌,政秀口中吐出这几个字,呼唤着故去的主公。“在您所有的家臣之中,政秀是您最为信任者……”他紧闭的双眼湿润了。“请原谅……政秀岂能辜负了您的信任,请原谅!”他哀戚地自言自语,仿佛信秀就在面前。“我不过是在和吉法师作赌。若吉法师能够顺利嗣位,并将尾张各地及整个近畿都纳入囊中,作为他的师父,我也算尽责了……但这似有些一厢情愿……不,政秀并非因悲伤而哭泣,而是高兴……” 此时,政秀头顶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听来,那简直似信秀在显灵。 “哦,您在听……”他抬头望着屋顶,如无助的孩子般掉下泪来。“先主,政秀似乎被吉法师超越了。他已经令常人无法理解……但是,先主,您亲自挑选政秀为吉法师的守护人……政秀不才,但作为一名堂堂武士,定会坚持到底。请您放心……请放心……先主!”政秀不觉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抽泣起来。当然,这也很难说便是欢喜的眼泪,却像春雨般夹杂着些许温馨的感伤。 主公故去了……他的故去如此突然,人生无常之感,紧紧地攫住了政秀的心,挥之不去。他想到自己不久也将死去,突然生出寂寞之感。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居然能够闯过无数腥风血雨,活到今日。但是自己究竟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呢?政秀困惑于这些,完全是出于他忠诚的秉性。 信秀和政秀这一代人,已如去岁的枯叶纷纷凋落,但这绝不意味着树木会枯亡,来年的树木以去年的枯叶为底,将更加挺拔,更加生机勃勃。信长和权六都是来年之木,政秀不禁想到。年轻的政秀也曾对信秀颇不敬服。他曾私下盘算:为这样的主君效劳,一辈子恐也无出头之日。但他的疑虑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最终被信秀征服,心甘情愿地终生追随。信长若连令柴田权六之辈心悦诚服都不能,还能成何大事? “吉法师拜托给你了!”信秀的嘱托如在眼前。他将终生忠心耿耿辅佐织田信长。作为武士,只要他活着,就要信守这一承诺。 平手政秀纵情哭泣过后,抬起头来。此时他脸上已看不到半丝悲戚。他环顾四周,微笑着拿过砚台,慢慢研起墨来。人生自有悲喜。从初次读书习字开始,他便常常与宗牧、信秀等一起玩连歌游戏。过去的雅致时光不觉浮现到眼前。过去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今日,连那时读书习字也是在为今日写这遗书作准备,但这次能否说得上雅致?政秀情不自禁地涌上一丝苦笑。 研好墨,政秀挑了挑灯捻。周围顿时亮堂起来,那纸都似发出一股芳香。提起笔,笔尖缓缓落在纸上。家人大概都已歇息了,府内寂然无声。政秀在开头处写下“谏书”二字,全神沉入墨香。 一旦下定决心,政秀顿觉心情轻松,如同徜徉在毫无障碍的自在世界,既没有羁绊,也没有顾虑。 “屡屡进言却未被采纳,政秀自觉无能,决意一死。若主公以为在下赴死实乃拙劣之下策,则恳请主公从此广开圣听,若主公此后果能从谏如流,则在下于九泉之下,亦当深感宽慰。”政秀行云流水般写到这里,突然停下笔来。自己所写绝非虚言,但一想到信长读到这封遗书时的种种情形,不禁心如刀割。但若此时语气不够严厉,则他政秀的一生都将失去意义。毕竟他已被信长远远超越,难以望其项背了。但他并未停下前进的脚步。即使是现在,他仍然拼尽全力,不惜付出生命!即使这些文字甚至难以博信长一哂,但只要是在表达真情,政秀觉得就应毫不掩饰地写出来。 “首先,请主公务必终止怪诞不经之为。若仍以草绳束腰,披头散发,在下将甚是难过。不穿袴服即出行之事自不消说,赤身裸体之为必将令尾张国人深深叹息。”写到这里,政秀又轻轻地合上双眼。昨日,他的确还在为信长头疼不已。骑着尾张第一名马,却肆无忌惮地吃着柿子、栗子招摇过市,口吐果壳,和百姓嬉戏舞蹈,简直如个不可救药的浑蛋。但是今日,一切都变了。政秀终于意识到,隐藏在那怪诞行为背后的,是信长真挚而激扬的情感。信长显然是想通过荒诞的行为,表达对当前某些武将极端的不满和痛恨。那些武将为满足一己贪欲而互相杀戮,对路边的饿殍却熟视无睹,且任由皇宫荒废破败,不加修葺。连为政的第一要义都全然不顾,还谈何礼仪?他腰束草绳在父亲的牌位前肆意行为,就好似在说:“你也和他们一样!”政秀感觉信长是强忍着泪水,向亡父表示不满。因此,信长可能会毅然决然地将这封遗书撕毁,滴泪不流。甚至,他还可能向政秀的尸体狂吐唾沫。 这亦无妨。政秀虽觉所写无非一介老朽的愚话,也不过是要将信长变成一个凡俗琐碎之人,但他还是继续写着。 写完遗书,已是深夜,周围寒气逼人。政秀很是庆幸,家人对他通宵书写的习惯一向不以为奇。他郑重地将谏书平放在桌上。 “一切都结束了,万松院大人。”政秀慢慢地站起来,平静地卷起榻榻米上的两层席子。然后,他从刀架上取下短刀,坐到桌前,缓缓环视四周。 远处传来了鸡鸣。政秀满意地笑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死能够终止信长的怪诞行为,但是信长周围的许多人,已经被信长远远地甩在后面。只要他的死能让信长意识到这一点,便已心满意足。 如果只有某一个人能够做到高瞻远瞩,那么政治和战斗将无法展开…… 宁静的空气,让政秀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与舒适,此时他不再悲伤、彷徨。他轻轻抚摩着腹部,对新增的皱纹感到诧异。“真好,能够活到今天。”他感叹着,拿起刀,扔掉刀鞘,用纸擦了擦刀尖。 “先主……”他喃喃道,横下心来,闭上眼睛。他相信人生最后的祈念,将化为永留世间的魂魄和意志。 “请保佑信长!请让我永远陪伴在信长左右!信长……信长……” 政秀猛地将刀尖对准腹部。 因为疼痛,他的手腕微微颤抖着,他圆睁双眼,面对虚空拼命祈祷,就像一个神色凄厉的鬼魂。 “请让我陪伴在信长左右!”政秀失声道。刀尖已经划到了右肋,肠子冒了出来。他将刀从腹中抽出,伏倒在榻榻米上。眼前金星乱蹦,如同耀眼的彩虹。他突然将刀尖对准颈部,身体猛地扑上去。血涌如喷,奇异的彩虹在暗夜之中闪耀。他挣扎着,发出垂死的声音,但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怀着永远伴随在信长身边的祈愿,政秀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您还没有醒吗?奉公的时间到了。”次日早上,长男监物在门外叫道。他身着黑衣,准备前去参加万松寺的法会。久久没有回音,监物悄悄拉开隔扇,蓦地,他瘫倒在地。“五郎右卫!甚左!父亲……父亲他……”他想喊,但是却发不出声来。 “父亲肯定疯了……为什么要自杀?”他喃喃道。 五郎右卫门飞跑过来。甚左也奔来。但是,监物不让弟弟们碰父亲的尸体,他畏惧信长,紧张地喊道:“甚左!” “在。” “你即刻向主公禀报,问他是否要前来验尸。你告诉他,父亲疯乱自杀了。绝不要将父亲昨日询问我们的事情说出去。” 面色苍白的甚左立刻向马厩跑去。 不到半个时辰,信长便赶到了平手政秀府上。他似乎正打算郑重地去参加法会,衣着并不如平日那般凌乱。五郎右卫门和监物引着信长来到政秀的卧房。信长一看到政秀,眼睛顿时如同要爆裂一般,厉声喊道:“监物!” “在。” “你说你父亲乃疯乱自杀?” “是。在下想……不会有其他原因。父亲无时无刻不把主公的恩情铭记于心,亦从未犯错,不曾想……” “混账!”信长呵斥道,“这像是疯乱自杀吗?”他突然打住,抢上前去,双手抱起了政秀的尸体。信长的手和衣服上沾满血迹,但他毫不在意,慢慢掰开政秀那紧紧握住短刀的右手。 “主公,这种事情还是我们来做吧。”五郎右卫门慌忙移到信长身边,信长粗暴地瞪他一眼,亲自将政秀松开的右手握成拳头。监物和甚左跪伏在旁,惶恐地看着这一切。他们认为,若不说父亲是疯乱自杀,粗暴的信长也许会暴跳如雷地除去他们的武籍,将兄弟几个赶出织田氏。 信长静静地将尸体面朝上平放在地板上,猛地起身,大喝一声:“上香!”甚左慌慌张张点着了香烛。“监物,花!”信长又喝道。看到信长并未双手合十,也无惩处他们的意思,监物一边摆放祭花,一边道:“主公恕罪。”信长尖锐地瞥了他一眼,却并未开口训斥。甚左好像想起了什么,向前挪了挪。信长依然站在那里,视线并没有从政秀身上移开,道:“五郎右卫门。” “在。” “拿遗书来!” “遗书?” “混账!案上!” “哦?” 监物惊恐地向书案看去。 信长大为惊讶,兄弟三人居然都不知父亲为何自杀!他不禁替师父感到悲哀。当五郎右卫门看到桌上确有一封书函,顿时面色惨白。外面赫然写着“谏书”二字。“糊涂透顶的父亲,居然要向这个粗暴的新主进谏,岂不是火上浇油?这家怎能不完蛋?”想到这里,五郎右卫门的双手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 信长瞥了一眼政秀的遗书,向五郎右卫门努了努下巴,严厉道:“你,读!” 五郎右卫门颤声念着父亲政秀的遗书。 他为了让信长感觉这是一封措辞温和的遗书,故意声音柔和。然而事实上,从衣着打扮到言行举止,政秀的谏言可谓琐细人微,如同在叮嘱自己的儿子:不可狂妄,不可咬指甲,不可随便开口骂人,人喜则喜,人忧则忧……每一条都令五郎右卫门心惊胆战,生怕暴风雨降临。 然而信长一言未发,只是昂着头,闭着眼,仿佛在沉思。五郎右卫门读完,将遗书收起,信长仍毫无动静。良久,他才睁开眼。看到小心翼翼捧着遗书、瑟瑟发抖地站在面前的五郎右卫门,信长怒喝一声“浑蛋”一把夺过遗书,放入口袋之中。“浑蛋”二字究竟是在斥责五郎右卫门,还是在责怪政秀?三人一头雾水。 “你们今日都不用去奉公,可听见了?” “是。”三人恭敬地伏在地上。 信长本来想说——不许提疯乱自杀云云,只将你们的父亲厚葬便是,但终究没能说出口。监物三兄弟不懂政秀所为,多说亦无用。 信长走出平手政秀的府邸,叹息连连,猛地扬起了马鞭。前田犬千代紧紧跟在马后。信长似乎忘记了犬千代的存在,拍马朝庄内川大堤方向狂奔而去。 当犬千代赶上时,信长早已将马扔在堤下的草地上,怔怔地站在清澈见底的庄内川中,仰面朝天。他知道,信长常常如此强忍悲痛,以免泪出。信长悲伤之时总喜欢仰望长空,或者说,是藐视苍穹? “混账师父……”信长自言自语道,“混账……你是要我信长从此以后孤身奋战吗……还是要我变得更坚强?可怜的……”他再也抑制不住悲伤,潸然泪下。 “师父!”信长狂呼一声,死命踢打河水,“这是信长呈给师父的水,喝吧!”溅起的河水如珍珠般四散开来,湿了信长的头发。他此时已变成一个任性的孩童,“喝吧!这河水,是我最后的供奉……喝吧!”他狂乱地击打着河水,放声痛哭,双手在河水中疯狂搅动。“师父!织田信长总有一天会建一座寺庙来供奉您。在那之前,您就待在地狱中吧!” 犬千代将信长的马拴在繁花盛开的樱树上,静静等待他平静下来。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二 竹千代学艺 此时的松平竹千代安然住在骏府,邸处三株樱花树正开得热闹。树下,竹千代手持木剑,与一个浪人对峙着。这已是到骏府后的第三个年头,十一岁的竹千代如今长得与先时判若两人。 “你劲头不足!”浪人大吼一声。 “你说什么!”竹千代满头是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变换了姿势,木剑呼呼生风,突然刺向对方的胸膛。那浪人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挡住斜刺过来的木剑。他并不是故意输给竹千代的。他领略了竹千代的实力后,突然斥责道:“等等!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这不行。” 竹千代眼睛直盯着他,“为什么不行?是你说不够劲儿,我才拼命刺过来的。” “正因如此,所以不行。我说你不够劲儿,是为了激你。” “我既然在您的激发下击败了您,您该没有怨言。” “住口!你究竟是小卒还是大将?” “我……是大将。” “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自然不同,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三河人真没有气度。” “什么?” “若敌人稍一激你,你便恼羞成怒猛冲蛮打,是小卒之举匹夫之勇。大将绝不会为挑衅和贬抑所动。” “哦?” “不可因对方的挑拨而轻举妄动,否则将不能冷静地指挥大军。所以……”浪人忽地住了口,“呀!”地向竹千代直冲过去。 肩膀被击中的竹千代大叫一声,后退了一步:“偷袭的家伙!” “掉以轻心了吧!”浪人哈哈大笑,“绝不可轻言主动进攻。但对方发起攻击,就必须漂亮地予以反击。但又需在击退敌人的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不攻击对方,也不要被对方击中。这才是大将之剑。明白了吗……”他说着说着,突然之间又挥动木剑。木剑在竹千代头顶呼呼作响,竹千代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一屁股坐到地上,手中的剑早已飞了出去。“如果这样,你将死在剑下。这样的大将如何令人放心?若是在战场上,你的阵地就要被敌人夺走了。好了,站起来,站起来,再来!” 这个浪人便是春天从九州赶过来的奥山传心。奥山传心经常用他那顽童般戏谑的话语教竹千代。时下的剑术尚未拥有“礼”的深厚内蕴,而以实用为主,用剑的最终目的,便是通过口、手、心和体力的全面配合,击倒敌手。但奥山传心对此却不屑一顾,坚持严格区分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另外,在陪竹千代练剑的时候,他总是如孩子般愉快而兴奋。 “为什么呢?”他时常自问,却找不到原因。 这个叫竹千代的少年身上,隐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这让他时常感到莫名的激动。当他叮嘱竹千代不可慌张时,竹千代便会马上冷静下来,冷静得让他不可思议;而当他提醒竹千代不够精神时,对方立刻便会变成一只凶猛的豹子。若说这少年性格过于温和,反应太过迟缓,又的确很有激情;若是认为他的性格过于激烈,他身上又有一种悠然自适、岿然不动的气质。“此必人中龙凤!”奥山侍心道。这块棱角分明的玉石只要稍事雕琢,便会放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很快就不用依靠任何人而自行学会很多东西。 今日,奥山传心依然表现出孩童般的顽皮。当然,他根本没有当真用木剑击打竹千代的意思,只不过不时摆个架势,在空中画出几条弧线而已。 “怎么样?这样就成了剑下鬼。”他说到这里,竹千代突然瘫倒,嘴唇搐动着。 “哈哈哈!”奥山传心放声笑道:“多么窝囊的大将!真的大将,即使倒在了敌人剑下,仍不能停止战斗。否则……”他走过来,将一只手放到竹千代头上,就在此时,他脑后突然被击中。原来竹千代从他腋下穿过,漂亮地“反击”了他。 “哎哟。”奥山传心不禁举起手中的木剑。 “哈哈哈!”竹千代开心地拍手大笑,“您知道牛若在五条桥是如何战胜辩庆的吗?” “什么?” “那个故事说,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小孩子也可以打败成年人。哈哈哈,这里也有一个辩庆输给我了。”竹千代乐呵呵地说。 奥山传心变得严肃起来——自己若总是一副顽童的样子,将可能无法教授这个聪明机灵的孩子。 “严肃点!”奥山传心表情冷峻地命令道,“现在练习刺杀。反击训练放到后面。刺杀五百个回合!开始!” 竹千代顺从地点点头,摆好驾势,挥起木剑向作为靶子的樱花树干砍去,随后收身回来,再次做出击杀的姿势。 不知何时,竹千代的祖母华阳院夫人,也即现今的源应尼已站在院中,静静地看着竹千代习武的身影。奥山传心在屋檐下正襟危坐,纹丝不动。 即使在祖母眼中,竹千代也令人不可捉摸。去年秋天,现任今川氏属官总奉行的伊贺守鸟居忠吉带着儿子元忠,从大家魂牵梦萦的冈崎城来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平素总把“信”字挂在嘴边并奉为家族传统,对近臣、侍卫一向爱护有加的竹千代,却对千里迢迢赶来做贴身侍童的元忠十分无礼,甚至在卧房的走廊下对他拳脚相向。 元忠长竹千代三岁,今年正好十四岁。当他看到竹千代把抓住的一只伯劳当老鹰玩弄,便说了一句:“鹰有鹰的好处,伯劳有伯劳的优点吧。”竹千代顿时满脸通红,显然是被激怒了。“混账,你再说一句试试!”话音未落,他已抬起右脚,对着元忠踢了过去。元忠惊恐地从走廊跳到院中,满脸委屈。竹千代也突然跳了下去,怒吼着,挥舞着拳头向元忠头土砸去。 这一幕令源应尼无比难过。鸟居忠吉如今是竹千代的忠实保护者,若没有他暗中周旋,恐竹千代根本无法在骏府平静地生活。竹千代对忠吉的忠诚和无微不至的关心,时常心怀感激,但为何对忠吉的孩子却如此粗暴无礼呢?源应尼无奈,只好私下去向忠吉道歉。没想到忠吉却微笑着挥挥手道:“他发火不足为奇,元忠那孩子太爱耍小聪明。竹千代大概认为只要训练得当,伯劳也可以成为老鹰。他是只要努力,就可成就任何事情。不愧是清康之后,发起火来毫不客气,不加掩饰。”源应尼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那之后,竹千代就放了那只伯劳。“为什么放了它?你好不容易把它训练得如此温驯。”源应尼无意中问道。 “此种方法还是训练老鹰较好,就把它放了。”竹千代淡然答道。竹千代情绪易激动,令人担心,但他又常常自我反省。有时他看上去似乎是在生气,却并非如此。 不久前,竹千代在尼庵对面的菜园里追逐着蝴蝶嬉戏玩耍时,遭到了今川氏家臣子弟的围攻、辱骂,“三河的野种,毫无气度。像烂菜叶,臭不可闻。”他们放肆地嘲笑着,但竹千代根本不予理会。他表情茫然地转头望着他们,只微微笑了笑。那不是一张强忍怒气的脸,倒有些呆呆的。雪斋禅师说他有可取之处,奥山传心也认为他是可塑之材,但在祖母源应尼看来,他却有些不足。 “好。现在开始跑步。”奥山传心突然站起来。五百个回合的刺杀练习结束了。“人要能够打造自己的身体。猥琐的身体只能附着猥琐的灵魂。跑到那安倍川边去。” 几个贴身侍卫正要跟着竹千代跑出去,被奥山传心用手势制止了。他独自跟在竹千代身后,出了大门,毫不客气地迅速追上去,道:“我们比比,看谁先到安倍川,快!”然后疾风般向前奔去。 竹千代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即使对方如风驰电掣,他的步伐也丝毫不乱。他非常清楚,如中途落后,定受到斥责。“你还算大将吗?”“太慢了,不能再快点吗?”…… “这样的话,你定要输掉。抬高腿,猛力摆手,对,就这样!再快!”奥山传心迅速追上竹千代,一边原地踏步,一边频频揶揄他。但是,竹千代双唇紧闭,根本不看奥山传心的脸。 从上石町穿过梅屋町,经过川边村时,竹千代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如他不经意间张口说话,便会因疲劳而停下脚步,大腿如同灌了铅,再也不能动弹。 “再快点。快!” “浑蛋!”竹千代在心里暗暗骂道,但脚下却并未放松。 终于看见了春天的河川。处处繁花似锦,桃花与樱花之间还点缀着艳丽的黄色油菜花。 到了河边,奥山传心依然没有放缓脚步。“听到水声了,安倍川近在眼前。我才是闻名天下的大将松平竹千代。”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看着气喘吁吁跟在身后的竹千代。“你看,敌将发现了竹千代的身影,众人马下河而逃……快追快追,但是我们却没有马,你看!”奥山传心知道他已疲劳到了极点,猛地脱下上衣,扔在地上。“你也脱了吧。万不能让敌人逃脱。现在是决定竹千代命运的时刻。快呀!”奥山传心催促着速度慢下来的竹千代,将衣服剥下。 “敌人……敌人……什么敌人?”竹千代终于忍耐不住,气喘吁吁问道。他胸部剧烈起伏,心脏咚咚直跳。 “太虚弱了。看着我!”奥山传心拍打着自己岩石般坚硬的胸脯,咚咚有声。“你是想说某些敌人不值得追赶吧。小聪明!快追!”他不由分说,将竹千代一把抱起,直接冲到河中。冰冷刺骨的河水没过腰际,他将竹千代高高举起,猛地扔在滔滔河水之中。 “快游。不快点,就会被安倍川淹没。”看着在水中沉浮不定的竹千代,奥山传心站在水中,拍手叫道。 竹千代终于游到浅水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三月冰冷的河水刺激着他长跑过后松弛的肌肉,他感到全身紧绷。然而竹千代并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从立冬,他便已开始冷水浴了。但此时水势实在太猛,腿也过于疲劳,连河底的水草也在与他作对。他试图站起来,却总是滑倒,还喝了一口水;浮出水面吐水的时候,他再次滑倒。“哈哈哈。再喝点!”奥山传心游着,口中不停地揶揄竹千代。 他们终于到了浅滩上。 “敌人……”竹千代喘吁吁地问道,“谁……谁……是谁?” “你就这么想知道?是杀了他,还是让他跑了?” “让他跑了……谁……谁……是谁?”竹千代想早点上岸了。他不是输了,也不是撑不下去,只是想上岸晾干身体而已。 “足和你颇有交情的织田上总介信长。” “什么,信长……那么不要再追,他是竹千代的盟友。”竹千代一边说,一边噔噔地上到岸边。 “什么?狡猾的家伙!” “谁是狡猾的家伙?我只不过重情重义,才不追赶。” “哈哈哈。好好!不要停下来休息,跳起来,踏步,伸手。向右,向左,左,右……” 奥山传心和竹千代并肩而立,以那种最近流行于百姓中间的盂兰盆节舞蹈的节奏,开始教他舒展身体。顿时,柔软自在却又异常发达的肌肉线条开始舞动。 “怎么样,竹千代?” “什么?” “跑步和游泳后,感觉很不错吧?” “还好。” “听说你去年曾在这岸边看过两军交战。” “是。” “听说你还分析过胜败之势。你说,人多的一方不讲信义,所以会失败;而人少的一方由于团结一心,所以能取胜……” 竹千代不答。 “我从雪斋禅师那里听说此事,对你很是佩服。不过,我表达佩服的方式可能较粗暴,你是否难以接受?” “不。” “是吗?那么,我们就在此处吃午饭吧,我已经带来了。”二人停了下来,穿上衣服,在河边并肩坐下。奥山传心从腰间解下布袋。“这是你的炒米。我吃饭团。”他粗暴地将装炒米的袋子扔到竹千代身边,自顾津津有味地嚼起饭团来。 饭团里放了梅子,还有一条红色腌鱼。竹千代颇为羡慕地瞥了一眼,“浑蛋!”奥山传心呵斥道,“大将怎可与家臣吃同样的食物?这可是你祖母为你准备的午饭!” 竹千代点点头,大口嚼起炒米来。 “大将的修为和小卒的修为,必须从一开始便截然分开。”奥山传心故意咂着嘴,吃着腌鱼,“竹千代可想成为别人的家臣?” 竹千代不答。 “做家臣没有烦恼,因为生命和生计都已托付给主君。但一旦成为大将,就完全不同了。武道兵法自不消说,还必须研习学问,学习礼节。要想拥有好的家臣,还必须将自己的美食让给家臣,让他们感觉到温暖和放心。” “我明白。” “若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已明白这一切,就大错特错了。你尚年幼,怎可能懂得这些事情?不说别的,你身体如此单薄。” “……” “哼,你的眼神不对,是否想说体瘦与吃得不好有关。这种想法可不对。” “哦。” “作为大将,要吃朝霞和彩云,强筋健体;内心哭泣,脸上微笑。” “吃朝霞?”竹千代神色严肃地思索着,奥山传心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奥山传心教授他时,总是在玩笑中蕴藏着道理,旁敲侧击地引导对方。 “认为朝霞不能变成血肉的人,自然成不了大将,也不能成为一个好的武士。人与人有贤愚巧拙之别,你认为原因何在?” “这个……” “便在朝霞的吃法上。当然,这并非你一人之事,你的父母也一样。如不好好用那片朝霞……也就是说,如不能进行正确的呼吸,自然不行。但即使你的父母进行了正确的呼吸,生下了一个完美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的呼吸不够正确,那也不行。你明白吗?空气中蕴含着天地间的精气。从空气中摄取精气的多少,决定了一个人器量的大小。” 竹千代似懂非懂。奥山传心看在眼里,哈哈大笑。“雪斋禅师考问佛家公案,已令你困苦不堪,我不再折腾你了。雪斋禅师教你坐禅时,是否让你先从调节气息开始?气息紊乱则不能做任何事。无论痛苦、悲伤、高兴,还是志气昂扬,如能呼吸摄取天地间的精气,将来就大有作为。雪斋禅师用心良苦,就是为了培养这样的人呀!” 竹千代点了点头。奥山传心不过是想给最近在临济寺学习坐禅的他一些点拨。“好了,今日刭此为止。我们回去吧。” 吃完,奥山传心腾地站起,迈步就走。竹千代赶紧将炒米袋子束在腰间,匆忙跟上。就在二人从小路迈上官道时,一个衣衫褴褛、牵着一个三岁左右男孩的女子在他们面前站住。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岁,腰间挂着短刀,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背上背着一个破布卷。她身边那个孩子满脸菜色,耳朵和眼睛显得特别大,如乞丐一般可怜。 “哦……”奥山传心先于竹千代站住了。如果不是因为腰间带着刀,那女人简直就像一个正在赶路的乞丐。“你似乎是长途跋涉到这里的,是武士的家人吗?” “我想去骏府的少将宫町。” “少将宫町……”奥山传心回头望了望竹千代,“你为何不堂堂正正从官道上走?” “是。但您也看到了,我还带着个孩子。” “哦,你好像是从三河来。边走边说吧,请问你是谁的家人?” 女人警惕地看着奥山传心。“我要去一个叫智源院的小寺。” “智源院?住持智源法师,寺内还有一位结庵而居的源应尼……”说着,他靠近了竹千代,低声问道:“你有印象吗?” 竹千代轻轻摇了摇头。他感觉似听说过,又似没听说过,一时竟想不起来。 “你来背那个孩子。他好像非常疲劳了。” 竹千代好似下定决心,蹲到那孩子面前:“我来背你,我们同路。”那孩子也不客气。他看上去疲惫至极,沾满鼻涕的脸蓦然贴在竹千代背上。女人再三致谢,“听说冈崎的松平竹千代也住在少将官町。”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在,在。”奥山传心回答道,“你和他有瓜葛?” “不。”女人赶紧摆手道,“我男人活着的时候,倒是有些缘分……” “噢,你……松平氏已然如此,你们的生计想必也是不易。” “是啊。” “我曾到过冈崎城。你的亡夫,叫什么?” 那女人又警惕地看着奥山传心:“本多平八郎。” “哦?原来是本多平八郎夫人,这个孩子,定是他之后了。这孩子将来定能继承他父亲的风骨,夫人……” 奥山传心连声赞许,并回首望着竹千代,“真是个好孩子。这可是闻名遐迩的勇士的儿子。你也要向他学习。” 竹千代已是双眼通红,加快了脚步。 到骏府后,竹千代看到过许许多多流离失所的老百姓,他们大多是妇女、孩子和身残之人。他们既不能抢,又不能偷,处处被驱赶,最后又返回到城下。“天下有多少这样的流民呢?”一想到这个,他心中就隐隐作痛。当他把这些告诉雪斋禅师时,禅师表情痛楚地自言自语道:“能够统一天下的人,必须尽早出现。”玩乐的时候,竹千代就把流民之事抛之脑后。但是,眼前的这一幕令他心头无比难受。 他们便是祖母经常向他提起的一门忠烈本多家的人。如今趴在竹千代背上的这个孩子,其祖父忠丰在首次进攻安祥城时,为了保护竹千代之父英勇献身;忠丰之子忠高,在三年前再次进攻安祥城的战斗中,为打开进攻的缺口,死于敌人的箭雨之中。据说那时,忠高年轻的妻子正有孕在身。 听说祖母曾将忠高的夫人带到骏府。但性格倔强的女人不想在此生下忠高的后代,她只希望返回三河。她说,即使混迹于男人们之间,也要一边在三河耕种,一边抚育本多家的遗孤。“那样才能让生出来的孩子继承祖父和父亲的斗志。”听到这些,一股暖流久久在竹千代身体中流淌。 我有着这样的家臣……他与其说感到自豪,不如说被深深的悲哀笼罩了。难道那一门忠烈的本多家人也终于要离开三河,沦落为流民吗?竹千代轻轻摸了摸后背上这个孩子的衣服。衣料果然就是母亲嫁到冈崎城时带过去的种子种出的棉花织成的。那布此时异常粗糙,甚至连纹理都已看不出来。那女人的前襟也散发着阵阵恶臭。唉,竹千代向背上的孩子默默致歉。 奥山传心一边悄悄观察着竹千代,一边若无其事地对女人道:“自从今川的城代去了冈崎,冈崎人的日子好过些吗?” “没有。” “更严苛了?” 女人没有正面作答:“因为要随时防备尾张。” “松平的家臣生计怎样?” “唉。家臣有孩子出生,却没听说做过新衣。” “哦……那么,身在骏府的竹千代,便是你们唯一的寄托了?” “是。而且……” 正在此时,竹千代背上的孩子突然哭泣起来,大概是太饿了。竹千代赶紧解下拴在腰上的饭袋,递给那孩子。 在少将官町入口处,竹千代和奥山传心告别了本多夫人。她说要去拜访智源法师,也定会顺便去拜访源应尼。 连祖母都赞不绝口的品行高贵的本多夫人,都不得不背井离乡,难道松平氏的人竟已困苦不堪到如此地步了?待那女人牵着孩子的手走进智源院的山门,奥山传心装得若无其事,拍拍竹千代的肩膀,道:“你心中可好受?如果大将不坚强,他的部下就只能是如此下场。” 竹千代不答,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也已十一岁,该向众人展示你的力量、捍卫自己的领地了。”奥山传心佯作轻松地笑道,“现在还不迟。三河人心未散。你看,那个女人的眼神依然那么清澈!那就是靠食朝霞而生存的人!” “哦。” “你可以去和下人们玩耍了。我现在去见雪斋禅师。”走到门前,他高声叫道:“竹千代回来了!”然后迅速离去。 竹千代迈进大门,冷冷地看了看匆忙出来迎接的平岩七之助和石川与七郎,一言未发就进了卧房。鸟居元忠规规矩矩地跪在卧房里等着他,但是竹千代不予理会。他倚着桌子颓然坐下,呆呆地陷入了沉思。 “您有心事吗?”元忠问道。十四岁的元忠体格已十分健壮。 “元忠!” “在。” “你应该知道一些冈崎的事情,他们的生活,都很艰难吗?” “是。” “填饱肚子都很难吗?” “应该是。除了少量粟和麦子,他们只能靠草根勉强果腹。” “可有衣穿?” “去年秋天,平岩金八郎第一次给女儿做了新衣。” “第一次?”竹千代十分惊讶,“他女儿多大?” “十一岁。”竹千代睁大眼睛盯着元忠。来到这个世界十一个春秋了,居然第一次穿新衣服! “除此之外,我没听说过有其他人做过新衣。” “退下!” “是。” 元忠下去后,竹千代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些都是实情。如果因为听到实情而发怒,就太不应该了。但理解毕竟战胜不了感情。此时,退下去的元忠又回来了。“少主。”他伏在门口。这时竹千代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怒不可遏地吼道:“可恶!什么事?” 元忠直直地盯着竹千代,“松平的使者来了,求见少主。” “松平的使者?”竹千代顿感如芒在背,不禁眉头紧皱,“有什么事情?你去应付好了。” 但元忠并没有退下去,依然紧盯着竹千代。 “我今天不想见人!” “少主。”元忠打断竹千代的话,“您知道故国家臣们的心情吗?您知道他们生活在何等境况之中吗?” “怎么,你要抗命?” “不错。”元忠向前挪了挪,毅然道,“家臣们如今不能昂首挺胸……不能理解家臣痛苦的主君,我当然要反抗!” 竹千代双眼喷火,盯着元忠。元忠毫不示弱。两个少年的眼神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元忠!你是否想说,家臣们是为我着想,才被迫向骏河人低头?” “不!”元忠激动地反驳道,“如只是为主君着想,他们决不可能忍受那样的屈辱。” “那么,他们是为谁忍辱负重?” “一旦有战事,冈崎人就毫不犹豫地去冲锋陷阵,父亲战死了,就把儿子顶上去;而现在,却要每天饿着肚子,咬牙忍泪,在骏河人的统治下忍辱偷生……但他们在战斗时,却高举武器英勇前进,敌人闻风丧胆……主君见过这样的场面吗?您认为,他们只是为主君着想才如此英勇吗?元忠不这样认为!他们在期盼,希望能够将未来托付给主君!因为满怀期待,才能忍辱负重。” “哼!” “他们并非仅仅为主君着想,因为主君的处境也和他们一样。正因如此,他们才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您怎可不见他们?您为何不让他们看到,您对他们的痛苦了如指掌?为何不告诉他们‘再忍耐忍耐’?”说到这里,元忠已泪如雨下。 竹千代激动得浑身颤抖,半晌没有做声。眼下他终于明白,鸟居忠吉为什么要特意将儿子元忠送到他身边。“就连我元忠也知道,不能将家族中人团结起来的主君就是无能之君,能够不负众望的主君才是明主。您还要让我代您去接见他们,还要继续辜负他们、亏欠他们吗?” 竹千代转过头去,避开元忠的视线。元忠所言不差,作为主君,如仅仅让家臣们想着、盼着,那就有负于他们。要做一个值得被臣下期盼的主君,就必须按照元忠所建议去做。 “元忠,”竹千代的声音缓和下来,“来者是谁?” “是、是本多忠高的夫人。” “本多夫人?”竹千代失声道,“快请进来。你说得对,快请她进来。” 竹千代原以为,本多夫人是流落到此地,没想到竟是故国派来的使者。她大概是考虑到路途艰险才那样打扮,但毕竟太悲惨了。一想到家臣们的苦难……不,一想到家臣们对他的殷殷期待,竹千代就感到双肩沉甸甸的。“必须时刻给自己增加重担。没有负担的人做不成任何事情。”雪斋禅师经常训导他的那句话,此时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房。 元忠出去后不久,就带着本多的夫人和孩子进来了。源应尼也跟在后边,她平静地数着念珠。 “噢,本多夫人……一路辛苦了。”本多夫人跪伏在台阶上,没敢抬头看竹千代。 “终于,终于见到少主了……”她强忍泪水,满怀感慨。大概是事先已经交待过,孩子低垂着头规规矩矩地跪在母亲旁边。 竹千代心中一阵难过。元忠看到这一切,也不禁背过脸去,紧咬着嘴唇。 女人已换掉那身褴褛的衣衫,齐齐整整穿着一件和服,乱糟糟的头发也梳理过了。虽然不至与刚才判若两人,却也透露出她光彩照人的高贵气质。“首先转达久松佐渡守夫人对少主的问候。她猜测您平日里可能不太自由,叮嘱您一定不要泄气,要满怀信心地等待来日……这是夫人给您的礼物……”她边说边取出於大托她捎带的三件夏衣,呈绐竹千代。当她一抬头,才失声惊呼一声。原来竹千代就是刚才背着她孩子的少年。“原来是您……” 竹千代摆摆手,伸手取过一件衣服,“就给孩子穿上这件。我一个人穿这么多,太奢侈了。” 女人呆了一呆。她终于明白了竹千代的意思,不禁放声痛哭:“太罪过了。穿在他身上,太罪过了。这孩子……这个孩子……” 竹千代打断她道:“真是个幸运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抱孩子。来,我抱抱。”那孩子也已经看出对方就是刚才给他饭吃的人,于是噔噔地走过来,在竹千代膝上坐下。 “这,平八……”女人慌忙摆手,但源应尼微笑着阻止了,“不要客气。这个孩子将来也会成为竹千代的得力干将……真是忠心奉公的祖孙三代!” 鸟居元忠眼望别处,用手指悄悄擦拭着眼角。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三 孤儿情动 “阿鹤,过来。”氏真一边招呼阿鹤,一边走至院中。阿鹤的脸已羞得通红,因为今日所有被邀请参加赏花会的侍女们都在看她。 樱花间挂着纸罩蜡灯,使花朵仿佛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中。 “少主……”当走出众人的视线后,她迅速靠向氏真,死命抓住他的衣袖。氏真木然地回过头,脸上似笑非笑。他们沿着小溪,走入假山背阴处。 已经十七岁的阿鹤出落得艳丽动人,侍女们纷纷传言氏真已染指于她。但是事实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除了耽于蹴鞠和茶道,氏真还喜欢在内闱和侍女们厮混。今川义元因忙于政务,好像根本无暇顾及这个个性阴柔的儿子。氏真便借此机会经常出入家老们的府邸。自春天以来,他已是第二次造访关口刑部少辅的府邸了。 “到这边来。”绕过假山后,氏真站住,指了指身边的那块大石,对阿鹤道。阿鹤紧张地用双袖遮住脸,战战兢兢地在岩石上坐下了。氏真无论在谁面前都颐指气使、大大咧咧,这让阿鹤常常感到害羞和难为情。 “阿鹤。” “在。” “你喜欢我吗?” “事到如今……您还说这种话!” “除我之外,你还喜欢其他男人吗?” 阿鹤慢慢放下衣袖,露出脸来。 “有没有?” “没,没有……” “是吗?就我一个人吗?” “少主。” “怎么了?” “阿鹤害怕侍女们的传言。” “传言?” “她们说我还没有经过大人的允许,就私自接受了少主的宠爱。” “那不很好吗?我是嗣子。你并没做什么不忠不义之事。”氏真说完后,大大咧咧地在岩石一端坐下,一把揽过阿鹤,“阿鹤。” “嗯。” “你喜欢我吧?” 阿鹤没有回答,只是向氏真靠了靠。 “既然如此,我有件事想托付你。”他故作轻松地说道,“听说义安的女儿要嫁到饭尾丰前那个浑蛋家里去。你能否,让我和她见上一面。只一次,一次……” 阿鹤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氏真所说的那个女子,就是和阿鹤容貌相当的阿龟。氏真竟然想通过她见阿龟。虽然广纳妻妾是贵人们的嗜好,但女人也有尊严。男人即使要纳妾,也应尊重家室的感情;就算对方早晚会知道,也应先有所遮掩。但此时氏真却赤裸裸地向阿鹤挑明了一切。不知他是对长相厮守感到厌倦,想要寻求新的刺激,还是想故意激起阿鹤的嫉妒心,以使她加倍爱他。这里没有光亮,看不清氏真的表情变化,但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羞耻,也没有一丝体贴。 “可以吗?”氏真又一次问道,“如果不愿意,我不强迫你。” 阿鹤全身发抖,“少主!” “你愿意吗?如果愿意,今晚就去约她。我在这里等着。” “少主!”她忍无可忍,将氏真抱得更紧了。如果不是氏真,她真想将其撕成碎片,“你叫阿鹤到这里,就是为了那事?” “嗯。对。” “可恶……您……”她雪白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氏真好像终于意识到了阿鹤的怒气,他若无其事地将双手放在阿鹤背上。月亮就要出来了。氏真怀中的阿鹤几乎无法呼吸。男人啊……氏真果然是为了激起自己的嫉妒心,她刚才是误解了,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周围逐渐变成了银灰色,松树的影子从头上淡淡地铺了下来。“少主。” “什么?” “请您尽早求得大人的许可……以便我可以早一点……早一点到您身边服侍。” 氏真不答,半晌,他突然放开阿鹤,道:“太热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 “是。” “那么,刚才的事情……” “阿龟?” “不错,如果今晚见不到她,我决不出去。我在这里等着,你把她带来。” 阿鹤好似又被浇了一桶冷水。她飞快地挣脱氏真的怀抱,盯着银色的月光下氏真那苍白的脸。氏真道:“快点!我在这里等着。” 此时,假山顶上突然传来哈欠声。 “啊!”阿鹤惊恐地扑向氏真。氏真向山上高叫道:“谁?” “竹千代。”话音未落,今晚也被邀来参加赏花会的竹千代慢慢地从假山上走了下来。“月色不错。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小姐的声音吓走了我的同伴。” “你的同伴?”氏真问道。 “阿龟小姐。”竹千代冷冷地回答道。 听到“阿龟”二字,氏真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是冈崎的竹千代?” “是。” “到这边来。你和阿龟,是在谈情说爱?” 竹千代走到二人身边,圆圆的脸庞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的身体已然成熟起来,充满青春的活力,已到了追求异性的时候了。“不是谈情说爱。只是随便聊聊,等着月亮出来。” “聊聊……你多大了?” “十一。” “十一了?”氏真恍然大悟道,“该懂得男女之情了,该懂得了。”他看着阿鹤。阿鹤深深地低着头,恨不得立刻从这里消失。 “很喜欢阿龟吗?” “阿龟小姐也说喜欢我。” “嗯?”氏真皱起眉头,但很快又破颜笑道,“那是她在向你表达爱意呢,竹千代。” “是。” “阿龟抱过你吗?” 竹千代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氏真呵呵笑起来:“你也拥抱她了吗?” 竹千代歪头不答,像是在沉思。他这个年龄,还不能够揣测出别人的心思,他不知氏真究竟为何一会儿恼,一会儿乐。 “你没有拥抱她吗,竹千代?” “是,因为我被她抱得太紧,动弹不得。” “因为听到了我和阿鹤的声音,她才离开?” 竹千代天真地点点头:“不过我们已经看到了月亮,也聊过天了。” “混账!”氏真突然尖声怪叫道。无疑,他想搞清楚的,是这个少年和那个已经十五岁、马上就要嫁出去的阿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偏偏被竹千代含糊地搪塞过去了。 “竹千代!” “在。” “当碰到你喜欢的女人时,应该这样搂着她。你看——” 阿鹤惊慌失措,想要避开,却被氏真粗暴地搂住了,“就这样……这样……” “少主……请不要……少主。” 月光下的竹千代毫无表情,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偶。氏真一阵冲动,他猛地推开阿鹤,道:“今夜真没意思。居然被冈崎的小浑蛋抢了先。”然后,他沿着溪水,迅速离去。被扔到一边的阿鹤僵在岩石上,茫然地望着氏真远去的背影。 氏真的身影消失后,竹千代还怔怔地站着。阿鹤突然失声痛哭。竹千代隐隐隐约约地猜到,大概阿鹤将氏真习以为常的放荡行为当作了恋情。想到这里,他倒觉得不好立刻抽身离开,那对眼前这个女子过于残忍了。 “小姐。”竹千代向阿鹤靠近一步,将手放在阿鹤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着的肩上,“不要哭。刚才我说和阿龟见面聊天,那是假的。”竹千代的确撤了个谎。因为他不忍看到阿鹤难过的样子,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男儿情感促使他毫不犹豫地撒了谎。竹千代喜欢义安的女儿。他感到,亭亭玉立的十五岁的阿龟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母性气息。阿龟的气质和美丽,总让他想起祖母源应尼。 早在是年正月,竹千代就在关口刑部少辅的府邸里,向阿龟倾诉了自己的感情:“竹千代喜欢小姐。”他认为坦荡才是武将的作风。 “我也喜欢竹千代。”阿龟答道。 竹千代大喜,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于是他说道:“那我立刻向主公挑明,娶小姐为妻。” 听到这话,阿龟忙道:“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对大人提及。” 竹千代怔怔地点了点头,他以为阿龟是出于害羞才这么说。但自那以后,阿龟一直故意躲着竹千代,这令他悲伤不已。今晚,竹千代也曾邀请阿龟到假山上约会,但阿龟微笑着摇头拒绝了。 竹千代只好独自一人来到假山上,呆呆地坐着,脑海里反复浮现出本多夫人和阿龟的面孔。女人到底是什么呢?他不禁想着。就在此时,假山下发生的一幕,多少减轻了他的疑惑。 当听到氏真让阿鹤将阿龟带到这里来时,不知为何,竹千代竟感到身上发热。他十分敬重义元,但对氏真却没有任何好感。把阿龟给这样一个男人……一种莫名的反感促使他站到了氏真面前。但看到眼前痛不欲生的阿鹤,他又觉十分可怜。 “不要哭了。”竹千代轻轻将脸贴上去,附在阿鹤耳边,柔声道。但阿鹤突然举起衣袖,朝竹千代的脸猛扫过去,之后,她又伏身痛哭起来。 月光下伏身哭泣的阿鹤,身材玲珑有致。她只一味哭泣,甚至没注意到自己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腿。竹千代沉思片刻,慢慢靠近阿鹤,轻轻替她拉下衣襟,遮住腿,又自言自语道:“我回去了。” 他听到从大门处传来氏真回府的吆喝声。一旦氏真回府,其他客人便会相继离席,竹千代则不便一人留在此地。他刚走了没几步,阿鹤突然高声叫道:“等等!” “你叫我?” “是。” 竹千代又大步走了回来。 “疼!我胸口疼……这里……这里。” 竹千代顺从地点着头,用手按住阿鹤的胸脯。 “竹千代。” “嗯。” 竹千代有点难为情,把头别开。 “这里,再用点劲。” “这样好了吗?” “好了……竹千代。” “怎么?” “你是不是在假山上都看到了?” “唔,唔。”竹千代暧昧地摇着头,“我听到了你们的说话声,但什么也没看到。月光微弱,我什么也看不到。” “撒谎……你明明看到了。” “没看到……你真是位多疑的小姐。” “不,你看到了,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 “那……我该怎么办啊?” “不必担心。我竹千代决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我发誓!” “一定要遵守诺言!” “一定。你放心好了。” “那么……” 阿鹤放下了心,紧紧抓住竹千代放在她胸口的手。突然,在离此不远的老樱花树下,有个人影一晃而过,是这个府邸的主人——关口刑部少辅亲永。 当亲永发现是阿鹤和竹千代二人,不知为何,倒压低了脚步声,匆匆忙忙回房去了。然后,他蹑手蹑脚地走近站在走廊下的妻子身边,向她耳语道:“姻缘,又是一桩姻缘……”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虽说如此,十一岁,也未免太早了。竹千代,这个竹千代……竹千代……” 亲永眼中,双手按着阿鹤胸部的竹千代,俨然一个强壮的男子,非但没有惊恐战栗,反而极像一只堂堂正正征服对手后的雄鸡。慌乱的倒是阿鹤,她甚至有些惊魂未定。 “啊,女儿和竹千代……”夫人皱起眉头。 亲永赶紧微笑道:“这也是缘分,而且这个缘分绝无坏处。骏府里决计找不出像他这样有胆有识的少年。” “虽说如此,但是大人已将女儿许给了三浦。如果女婿突然换成三河的孤儿,怎能让人放心?” “不,那是因为你不了解竹千代。你多费费心,主公大概也会同意。” “但是,让我把女儿介绍给那个顽童……” “我已经亲眼目睹了。啊,他们过来了。不要再说了。” 无论如何,阿鹤毕竟是义元的外甥女。如果传出她被十一岁的三河孤儿征服的流言,那么于整个今川氏的声名也是不好。亲永的夫人认为这样做不妥当。 当竹千代和阿鹤走近走廊时,亲永严厉地问道:“你们俩不去送客,在这里做什么?” 正如所料,竹千代没有丝毫惊恐害怕的样子,“我们在假山下赏月。” “一对年轻男女如此行事,若被传出去,如何是好?” “难道一起赏月都不行?年轻男女……”竹千代说到这里,突然领会了亲永的言外之意。他虽十分尴尬不快,但阿鹤受了如此大的打击,他不得不去安抚她。“小姐没有错。是竹千代行为不端。” “她也有错。” “小姐没有错。请不要责备她。”他像个大人似的垂下头,回首看了看阿鹤,道:“竹千代已经道歉了。小姐请便。告辞了。”阿鹤的脸越来越红,她羞答答地垂下头。竹千代缓缓正了正衣襟,道:“那么,就此告辞……” 他挥手招过随他前来的内藤与三兵卫,径直出了大门。他的举止如此镇静,甚至有点可恶。亲永夫妇当然没有送行。竹千代之举让人感觉他把关口家的家臣也当作了自己的家臣。亲永却满意地笑了。他回头看着妻子。“怎么样?生性洒脱,光明磊落。不简单,不简单!” 亲永已经错误地认为这两个年轻人是两情相悦的了。“不要担心。”他对阿鹤道,“我去向主公解释……但也不能闹得满城风雨。你年龄较长,不能让世人骂我强行将女儿送给三河人。”夫人沉默不语,阿鹤好像也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那天夜里,竹千代如同往常一样,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对于他来说,骏府这里既不是值得他怀念和留恋的土地,也不是让他感到委屈苦闷的地方,当然更非令他憎恨或讨厌。在冈崎时,姑祖母替母亲照顾、呵护着他,在热田和骏府,竹千代都凭借坚韧的性格很快适应了环境,在他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迹。 竹千代这天做了个奇怪的梦。刚开始出现在他梦中的,是哭泣着的阿鹤。阿鹤一边哭,一边向他倾诉。他却异常冷静。但不久,哭泣着的阿鹤变成了阿龟。失声痛哭的阿龟令竹千代受到极大的震动。不知为何,他也变得悲伤起来,想要流泪。梦中,阿龟说过,她讨厌氏真。她这么一说,竹千代也开始讨厌起氏真来。在这种憎恨的心绪中,他反复想象着可能发生的事情,渐渐变得怒不可遏。当听到阿龟说是因为遭到了氏真粗暴的非礼,才伏在石上失声痛哭时,竹千代愤怒得全身发抖。这不仅仅令他愤怒,还强烈地震撼着他的身心。 “好了,不要哭了。”竹千代满腔激愤,一把抱起阿龟,“这样做有负义元大人的恩情,但我竹千代为何要向氏真这个浑蛋屈服?你等着!我去削了那小子的鼻子,给小姐报仇!” 他豪气冲天地说道。就在此时,他突然睁开眼。天色已大亮,外面传来了鸟呜声。 竹千代并未像往常那样一脚踢开被褥,兴奋地站起来。梦里出现的阿龟的面庞,依然鲜明地浮在眼前。 “小姐……”他闭上眼轻声呼唤着,一种软绵绵的温柔的悲伤袭遍全身,他突然想流泪——我喜欢小姐。这就是爱恋吧? 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姑祖母的脸,接着是热田的加藤图书的侄女的脸,然后是身边的人,本多夫人、阿鹤、阿龟……这三人如同三颗水珠一般,在他那逐渐变得明亮起来的眼睑里,开始转动起来。本多夫人令人怜悯,他可以爱她。阿鹤有点让人恼火。还是……阿龟最好。关于阿龟的想象强烈地刺激着竹千代。 “好!”竹千代突然叫了一声,睁开双眼。自己怎么能够将阿龟让给氏真呢?这难道不也是一场战争吗……他猛地掀开被褥。 晨课开始了。 先在庭后靶场射三十次,然后练习刀木,至全身冒汗后,便到小佛像前打坐。平静下来,开始用早餐。仍是两菜一汤。主食是粗硬的糙米,只有两碗,且必须把菜碟子舔干净。早餐结束后,便携石川与七郎和松平与一郎前往智源院,听智源住持讲学。智源教得很认真,因为雪斋禅师每月都要检查两次竹千代的功课。 但这天到智源院不过一刻钟,内藤与三兵卫便来迎他回去,说是今川大人想见他。竹千代只得回到住处去换衣服。本多夫人还停留在此,她帮竹千代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衣服。 “怎么样?”竹千代问,然后又叹道,“太招摇了,简直是成人的华丽服装……” 本多夫人远远地打量着竹千代,压低嗓门道:“这是鸟居伊贺守所赠。” “是他?” “是。但因为担心今川大人不快,在不事张扬的情况下,特意安排我送过来。” 竹千代点点头,正了正衣襟,“你什么时候回冈崎?” “两三天内就回去……田地里的庄稼活马上就要开始了。”竹千代出了卧房,领着内藤与三兵卫直奔内城。因顾及义元对他的看法,从未谋面的母亲和冈崎的家臣,为了维护冈崎的名誉,特意给竹千代做了这件衣服,这上面凝聚着母亲和家臣们对他深厚的感情。 不能输给任何人!他暗暗发誓。他恍惚看到自己已然成了这座城池的主人,让氏真等浑蛋跪伏在自己面前。 幻想尽可以天马行空,但眼下却远没有那么尽如人意。二人正要迈进大门时,与三兵卫被挡在了外边,一个与竹千代年龄不相上下的侍童将他引进房间,让他在那里等候。此处有些侍童深得义元和氏真的宠爱,因此竹千代不便以下人待之。 不过今日等的时间却不长,不一会儿,那个叫菊丸的侍童进来道:“竹千代公子,主公在卧房等着您。”这个侍童也视竹千代为乡下佬,经常嘲笑他,但竹千代从不理会。侍童道:“你今日的衣服可真华丽!” “哦。春天到了,便换了这件衣服。” “这边请。”竹千代在菊丸的带引下到了卧房的入口。 “噢,竹千代来了。我公务繁忙,许久不曾与你见面,没想到竟长这么高了。”义元的声音裉是柔和,“不要客气。过来!” 竹千代顺从地走到义元身边,坐下。义元刚才似乎在写什么,此时他将砚台推至一边,示意收拾下去。 “竹千代,听说你漂亮地驯服了刑部少辅的那匹烈马。” “关口大人家中并没有可以称得上烈马的马。”他歪头想了想,认认真真答道。 “嗯?我认为有……而且你驯服了她,对吗?” 竹千代在脑海中逐个回想着亲永马厩里的马,然后答道:“是!” 说“漂亮地驯服”有些勉强,但是因为亲永让他试骑,他便对马厩里的马匹都有个大体的印象。 听到竹千代若无其事的回答,义元“哦”了一声,眼睛眯得更细了。他有点不快,虽然表面上非常冷静,脸色也未见异常,然而嘴角却在微微搐动——他分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竹千代,刑部少辅之妻是我的妹妹,也就是说和我有血缘关系。究竟是谁鼓动你去驯服那匹烈马的?” 竹千代不明白他所指为何,只好沉默不语。 “是鸟居伊贺,还是酒井雅乐助?总有人让你做这件事吧。” “没有。” “什么?没有……那么,这是你自己……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 “我不妨告诉你,你的家臣们时常到我这里来,哀求将领地和你这个小主君还给他们。因为可怜你父亲,我才特意收留了你,代管了你们的领地。我并没说不返还,但你的那些家臣却误解了我的好意。”义元讪讪地笑着,仿佛在说,那些伎俩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我想可能是有人给你出了那个主意。首先,你已不是孩子了;而且通过娶我的近亲,以表明绝不背叛骏府的决心……他们大概是想给我这样的印象,以便早些将你赎回冈崎。” 义元大概是从关口亲永口中误解了阿鹤和竹千代的关系,所以竹千代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竹千代,你可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这……” “这不怪你。人人都会因一念之差而犯错,此乃人之常情。我只会付诸一笑。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复又严厉起来,“加此一来,你便成了我的外甥女婿,反而不能将你送回冈崎城了!你尚年幼无知,怎能守得住这么重要的要塞。尾张的信长已不足为患,那个浑蛋自从父亲死后,便无法摆脱家族的内部纷争。但美浓的斋藤山城却不可小觑,越后的上杉也……”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有甲斐、相模……都不乏猛将。能够保护你免受欺凌的,除了我,还有何人?” 竹千代紧紧盯住义元,沉思。连义元都对此事如此重视,可以想见它有多么重要——虽然竹千代已猜测到事情的重要性,但还是没能领会义元的意思。他只弄明白一点:义元决不会向自己的内兄——甲斐的武田让步,更不会屈服于他的舅父——相模的北条。 “因此,我希望你能够努力,成为一员猛将,直到我认为你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守护冈崎城……那之前,我会保护好你。这也算我回报你父亲的情义。”义元语气严厉地说到这里,忽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微笑道:“你说没有任何人挑唆你……但如真有人指使你,你有必要好好训斥你的家臣。你成了我的外甥女婿,却不能尽早返回冈崎城,反而要长期滞留。我怎会轻易让心爱的外甥女婿随便离开呢?你的家臣们可能会说要带你回冈崎城举行元服仪式,但我不同意。我会寻机为你举行仪式。即使举行了仪式,我也不会放你回冈崎城,我要待你成长为可以保护冈崎城的大将。我的一番苦心,你明白吗?你去告诉他们,休要胡闹。” 竹千代凝视着义元,眼睛睁得越来越大。他知道家臣希望尽早迎他回冈崎城。义元的意思好像是说,冈崎的家臣们认为,只要竹千代成了义元的外甥女婿,就可以快点回去了,但他义元却更加不愿意。 外甥女婿?他歪头想着。只听义元又道:“但是话说回来,你还真有几分不一般。” “……” “阿鹤虽是我的外甥女,到底是匹烈马……连我都认为,替她找夫家颇为棘手,况且她年龄也不小了,但你却说她不是烈马。小小年纪,竟然轻轻松松地驯服了她。哈哈哈!” 竹千代像是挨了当头一棒。他这才明白义元话中的深意。他明白了义元所谓的“烈马”,不足亲永马厩里的马,而是阿鹤。 “大人!”竹千代高声叫道。他全身冒汗。真是可笑!义元认为竹千代已和阿鹤私订终身,于是义正词严,而竹千代却在想着马厩里的马……竹千代想说义元误会了,但终是忍住。他的内心,各种想法如电光石火般激烈碰撞,不由生出警惕之心。这究竟是义元的误解呢,还是一个阴谋? 若他回答不当,将被义元逼到更加尴尬的境地,那些为他呕心沥血、苦苦挣扎着的家臣们,将如何是好? “哈哈哈……”义元放声大笑,“看你脸红成那样,好好……不愧是阿鹤。” 其实,义元除了想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度量之外,还饶有兴趣地想从这个异常冷静的小家伙身上窥探一些女人的秘密。部分原因是义元自己的夫人也像匹烈马,经常让他感到手足无措,大概由于她是武田信虎的女儿,继承了父亲的勇气之故。 “别碰我,去找你那些侍童吧。” 心情不快的时候,她总是直率地拒绝义元。因为曾经在寺院待过的义元耽于男色,宠幸许多侍童。这样做的结果,是令义元更加觉得女人难以理喻,从而越来越喜好男色。侍童对于主人的感情是出于渴慕和忠诚,是一种奴隶式的献身行为,但女人的感情却绝非如此。女人喜欢耍弄手腕,争风吃醋,且目光短浅。就连氏真,也开始厌烦起女人来,感慨“还是男人好”。在义元眼中,长大成人的阿鹤,是具有典型女人气质的女子,而这三河的小家伙,居然轻易就驯服了她。 “她最初是不是很老实,渐渐就不听话了,或者,在你面前特别顺从?” 竹千代一边匆匆忙忙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一边嘴上胡乱应着:“是。” “是?那么老实……最初是你主动搭讪的,还是她?” “啊,这……” “是阿鹤吧,她毕竟年龄大些。” “不……是竹千代主动的。” 她和氏真一起坐在岩石上……一阵剧烈的冲动,让他真想解释这一切,但他很快在内心作出了决定。 他背后,是每天忍受着流民般的痛苦生活、一心盼望他能够早日回藩的家臣们。他绝不能因言语不当而惹恼义元。既然义元喜欢那种事,误解、撒谎又有何要紧?一旦作出决定,竹千代顿时心头一松,“竹千代记性不好,已经记不大清了。” “你这个小子,”义元笑了,“好辩才,老成得像个老头儿。如果不是你的家臣们唆使,你会轻易忘掉?” “不关他们的事。” “到底是谁主动的?” “就请大人明察。”竹千代尽量扮出一个卑微的臣子的模样。一定要忍耐……他叮嘱自己,但同时,一丝霸气涌上心头,他鄙视眼前威镇八方的人物。 义元突然眯起眼,击了击掌,“我想起一件大事,你先下去吧。”竹千代郑重地施了一礼,跟在侍童身后,向门口走去。究竟是纠正这种误解,还是随它去?竹千代心中犹豫未决时,已经到了走廊下。那个叫菊丸的侍童转过身来,小声问道:“竹千代公子,主公是不是让你到他身边伺候呀?”他眼里充满嫉妒之色,竹千代没有看他,只摇了摇头。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四 人初故事 樱花已凋落了,窗外的山上落满了花瓣。霭霭暮色中,樱花瓣也已逐渐模糊。窗外徐徐飘进一张白纸片,如蝴蝶一般。阿龟大为惶恐。是一封信。她猛地站起,向窗外望去,一个小小的身影如箭矢般迅速消失在邻家的菜园中。 此时的武士家并没有严厉家风和法度,年轻人之间的交往很自由。即使那样,仍然很少有人胆大到偷偷潜入别人府邸,私自投递情书。 阿龟的婚期已定,她就要和青春作别了。作为足利家的后代,这个闻名三河的吉良家的小姐,如同义元的人质一般,在骏府被抚养成人。她居住的是与骏府城风格迥异的临时建筑,处处洋溢着京都韵味,表现出府邸主人对于故乡的怀念。 究竟是谁呢?阿龟并未马上打开那封信,而是悄悄躲到窗户下。她觉得,那人还埋伏在菜园中偷窥她。难道是他知道自己婚期已定,才特意送来信儿?考虑半晌,阿龟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她忽然想到,胆敢这么莽撞行事的,只能是竹千代。 但取出信纸时,阿龟忽然呆住了。并非竹千代的字迹,说话也很是随意,信的结尾处署着“阿鹤”。“竹千代的文风可不如此,大概让你失望了吧。马上到少将宫老松的背阴处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似是与她如姐妹般亲密的阿鹤,在故意捉弄她。 阿龟再次看了看外面,轻轻打开隔扇。天色已暗,但是这座府邸在义元的严密守护下,倒没有必要担心安全。“啊,真香……”阿龟不禁叹道。紫丁香似已开放了,连它周围的暮色都好像正吹奏着甜美的春之乐曲。她悄悄打开柴门,向菜园方向走去。想到熟悉这一带地形的阿鹤也许会突然跳出来吓她,阿龟故意压低了脚步声,直到走出菜园。 “在老松背阴处……”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抬头望望天色。没有月亮,夜色中湿气深重。她不禁拉起衣袖,快步跑了起来。 老松树枝繁叶茂,牢牢地覆盖住了洗手井旁边的小水池。阿龟兴冲冲跑到树下。 “阿鹤。”她叫道。一个身影从水池边站了起来。 “啊?竹千代公子!”阿龟站住,满眼嗔怒。那么,信到底是阿鹤写的,还是竹千代写的,她忽然迷惑起来。竹千代大步走到阿龟身边,道:“信中大概已经写了吧,说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阿龟有点失望,又有点气愤。“那么书信是竹千代公子的恶作剧了?”她带着质问的语气。 “不。”竹千代摇摇头,“上面清楚地写着‘阿鹤’二字。” “当真是阿鹤……但公子为何会到此地?” 竹千代好像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抬头望着暮色苍茫的富士山。“不热也不凉,难道不是个好季节吗,阿龟?” 阿龟苦笑道:“我是问公子为何到此处?” “这……”竹千代盯着自己脚下,“快看快看,乌龟在玩耍呢,看,在那里——” 阿龟哑然失笑。竹千代童稚般的天真与俏皮,冒充别人约会女子的莽撞,都令她忍俊不禁。“公子。你会成为东海道第一弓箭手吗?” “嗯。能,肯定能。” “一个弓箭神手居然假冒别人写信……可不像大丈夫所为呀。” “不是假冒,那是阿鹤的手迹。” “真的?那阿鹤在哪里呢?还是不要撒谎的好。” “我没有撒谎!” “哎呀,你真顽固!” “没有撒谎!”竹千代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不知何时,他又向阿龟靠近了些,“那的确是阿鹤亲子写的。” “什么?” “因为我拜托她写的。绝不是撒谎。我喜欢你,我要娶你为妻。” “你……” “对她说明我的心迹后,阿鹤就为我写了那封信。但她写完后,却又说不愿意来,让我代替她来和你见面……我就一人来了。阿龟,我竹千代早晚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将。我决不撒谎。你明白吗,阿龟?” 阿龟拼命想将手抽回来,可是已被竹千代紧紧攥住,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她脸颊通红,一双大眼睛如星辰般闪闪发光,呼吸也急促起来,“竹千代公子,请放开我!” “不!” “你为何还说那些不明事理的话呢?快放开我!” “不!除非你说喜欢我,否则我绝不放手。” 阿龟用衣袖掩住嘴,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阿龟,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想要的,我定会设法找到送给你。”阿龟觉得不应继续微笑了。 “我绝不讨厌公子你。但还是希望你冷静考虑。公子还是个寄居在骏府的三河客人,况且还没有举行元服仪式呢。” “所以,我才向你保证,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将……” “请等等……”阿龟渐渐可怜起竹千代来。能否成为天下第一大将姑且不论,可目前的情形是:他是一个武将,是个生死全系于义元一念、命运多舛的人质。想到此处,阿龟倒先悲伤起来。她忽将另一只手也放到了竹千代手中。他们默默地沿着水边并排前行,少将宫神庙后面的林木,枝叶繁茂。 “公子,人世真是无常,令人悲伤呀!” “是。” “既要讲义理,又需时刻忍耐。阿龟说的话,公子能听吗?” “不。”竹千代紧紧抓住阿龟的手,用力摇着头,“我不听。我只是喜欢你。” “唉。” “我喜欢你,不愿意想别的事情!” “我会很为难。” “我管不了。” “好了,公子,你是个好男子,放开我吧!” “不,我愿意做个坏男子。我不放开!” 阿龟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天已完全黑了,甚至连竹千代的面孔都看不清了,“公子真让人为难。” 竹千代沉默不语,只紧紧地盯着黑暗中的阿龟。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握住阿龟的手不放,难道真的那么喜欢她?或只是因为固执?“阿龟,你生气了吗?” “没有。” “你不要生气。阿龟生气,竹千代会很伤心。阿龟,还是像往常那样抱抱竹千代吧!”说到这里,不仅仅是声音,连竹千代的身体都颤抖起来,泪水也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大将居然也流泪……”阿龟被竹千代的情绪感染,也不禁哽咽起来。这种感慨夹杂着悲伤,阿龟心头涌起一种母性的本能,她不禁伸出手去,抱住了竹千代。竹千代顺势偎依过来。 阿龟和竹千代二人在紧紧相拥之时,开始变得不理智。二人的感觉,与一般意义上的男女之情同样,带有热烈与冲动,但其因由却迥然不同。 竹千代被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力量牵引着,已经无法轻易罢手。这与其说是征服的欲望,倒不如说来自于他那永不认输的好胜心。他全身都燃烧着莽撞的烈火,觉得甚至可以将阿龟劫掠到某个地方去。阿龟却正好相反。开始,她对竹千代抱有好感,但不久就觉得他很是可怜,起了不忍之心,竹千代的眼泪又激起了她母性的本能。她温柔地抱着他,想让他意识到他们之间年龄的差距。但是,当竹千代拼命偎依过来的时候,她的理性也逐渐被另一种感情压倒。竹千代个头虽未长成,却身体强壮。为了向喜欢的人表达爱情,他流泪,甚至威吓…… 竹千代发烫的额头紧贴着阿龟的胸脯。 “如果阿龟讨厌我,那么竹千代就去死。阿龟,就这样一直到天明,可以吗……不,就这样抱着竹千代,几年……几十年……”竹千代的一只手悄悄地向她衣内滑去,阿龟早已神情恍惚,本能地用手阻挡。但她没有出声。尽管婚期就在眼前,但被竹千代那激烈狂乱的手指所触,她已经丧失了拒斥的力量。难道说有一种神秘的自然力量,控制了竹千代,也俘虏了阿龟吗? 对于阿龟来说,这是第一次与异性的肌肤之亲。这就是男女之情?她迷迷糊糊地想道,昔日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和歌中表达出来的感情,不正是如此吗? 夜风微微吹拂。星星在黑压压的松树枝头深情地眨着眼睛。两个人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四周只剩下寂静和灼热。春日良宵悄然地为这两个年轻人打开了身心交融的大门。神庙后传来树枝的摇动声,大概是乌鸦惊飞所致。 良久,竹千代放开了阿龟——不,他正要放开她之时,阿龟紧紧抓住了竹千代的手。“公子……”阿龟或羞或喜,声音颤抖地呼唤。竹千代没有回答,单是啪啪地拍打着袴服襟上的灰土。 “这……” “阿龟是竹千代的了。” “但是,公子只有十一岁呀……” “男人的价值并不在于年龄。” “你难道真想要我这个将出嫁的女子吗?” “哼!”竹千代仍将一只手放在阿龟身上,转过身来,挨着她坐下。“我竹千代早晚要饭尾丰前的儿子做我的家臣。” 阿龟猛地清醒过来,刚才一直控制着她的那股神秘力量,忽然消失了。十五岁的少女爱上十一岁的竹千代,他们能阻止由义元决定的婚事吗?她越来越清醒,理性逐渐恢复了。 虽然看不见竹千代的表情,但可以听到他坚定的语气,想象出他昂然的姿态,“我定会成为天下第一武将,让氏真之流俯首称臣。到那时,阿龟就是我的夫人,不需再向他人低头。怎么样?” 阿龟不禁失声痛哭。竹千代显然并不了解她的感受。阿龟感到无比后悔和羞耻,觉得自己无助地抓住竹千代的手,是多么的悲哀、可怜。她猛地抽回了双手。 “你记住,我不会抛弃你。” 阿龟猛地站起身。香袋中的香气弥漫开来,随风飘散在夜色中。 “阿龟!”竹千代赶紧站起来,不料却撞上了那棵松树。“阿龟!阿龟!” 但是女人身上的香气已经彻底消失了。竹千代拍落双手粘着的沙子,望着夜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看着夜空中的星星,忽惑浑身轻松。 竹千代一边笑,一边向外走去。当然,家臣们是绝不会允许他一个人夜行的。他以拜访关口亲永为由,留下贴身侍卫内藤与三兵卫在前门呆呆地等候。然后在阿鹤的指点下,从后门悄悄进来。他屏住呼吸,慢慢穿过菜园,沿着来时的路线往回走。走过开着的篱笆门,正要经过阿鹤卧房前那扇柴门时,竹千代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异常地轻松爽快。 “是竹千代公子吗?”就在他推开柴门时,早已偷偷等在那里的阿鹤问道,“怎么样?” “好极了!”竹千代如释重负,简洁地回答,与进去时心事重重的样子截然相反。 阿鹤突然心生嫉妒。因为自己的放纵,她不得不运用女人的手腕,以让竹千代不泄露她的秘密,但她却对竹千代和阿龟充满嫉妒。 当受竹千代之托给阿龟写信时,阿鹤确认为自己会去少将宫。接下来,她便自以为得计:若竹千代不想让人知道与阿龟之间的事情,她就可以此要挟,让竹千代守住她和氏真的秘密。然而,写完信后,阿鹤的心情发生了变化。竹千代毕竟年龄太小,如阿龟付诸一笑,并不当真,那如何是好?反复考虑后,阿鹤终于决定由竹千代一人前去,但没想到,竹千代回来,如同变了个人,竟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极了?”她靠上去,反问道。 “难得!太好了!”竹千代说着,已站到柴门内。他身上遗留着的阿龟的体香迎面扑来。 难道他们……她不禁产生了好奇,想知道竹千代平静的表情背后隐藏的秘密。“这么说,阿龟拥抱公子了?” “嗯。” “噢……”她失声叫了出来,慌慌张张地掩住了口,“公子撒谎!” “我为什么要撒谎?” “阿龟马上就要出嫁了,她怎么会……” “刚开始的时候是。但是竹千代信誓旦旦地向她作了保证。” “即便如此,但她并没有听你的话……公子被她骗回来了。” “被骗了……” “她肯定是说,今晚暂且分开……然后保证会再见面。” “哦。”竹千代摇摇头,“总之,哈。与三兵卫大概等得不耐烦了,我得走了……”他的举止像个大人。他正要离去时,阿鹤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热血直冲脑门,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嫉妒。 “请等一等,竹千代公子!”她猛地抓住竹千代的衣袖,贴在他身上。“这么说……这么说……阿龟答应公子了?” 竹千代怔怔地站着,用眼神默认了。 “这……居然……”阿鹤轻轻喘息着,然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我不让你回去!除非你把经过详细告诉我……到我卧房来!”她不由分说,拉着竹千代向走廊走去。 阿鹤飞快地将竹千代拉进卧房,立刻关上了窗户。灯光下,她的眼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胸脯急剧起伏。“公子真坏!”她吃惊地注意到,坦然地看着她的竹千代已像个大人了。不,不仅仅像个大人,还显露出与她痛恨不已的氏真相同的气息。“你怎么没有表情啊。”阿鹤突然紧紧地抱住竹千代,像是要把他揉碎,“阿龟就是这样抱着你吗?” 竹千代吃惊地点点头。 “她说了什么?” “说她喜欢我。” “然后呢……” “阿龟让我看了她喜欢我的凭据。” “是什么?” “这……” “哼!”阿鹤的双臂开始使劲,“哼,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你说了什么,阿龟说了什么?” “这些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与三兵卫还在等着我。放开我吧。” “不放。”阿鹤道,“我不放。不放!” 竹千代重重地喘着气。阿鹤柔软的身体和刚才阿龟的身体一样温暖,他心中不由一荡,差点将她当成了阿龟,但他猛地清醒过来,推开阿鹤。阿鹤红着眼,又依偎过来。“胡来!你不明白我的心,阿龟和……你胡来!” “放开我,与三兵卫正在……” “不,不行,你若这样回去了,我就把你们二人的事告诉大人。” “你……” “对。我告诉大人。听说大人已经答应父亲,将阿鹤嫁给竹千代公子。”说到这里,阿鹤突然有些吃惊。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事情?自己难道喜欢上了竹千代?她来不及寻找答案,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撩拨着她。她疯狂地拥抱着竹千代,感觉到体内燃烧着一团火。究竟是好感,是嫉妒,还是想念男人的欲火?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阿鹤突然伏在竹千代膝上,哭泣起来。但那并不是纵情痛哭,而是故作姿态,是撒娇般的试探和挑逗。 “如果可以,请你抱抱我。阿鹤我……喜欢公子。但因为我们年龄相差太大,我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在这期间被少主污辱了……我并没有想到……真后悔。”听到这里,竹千代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心情松弛下来。他并不觉得阿鹤是信口雌黄,忽然生出怜悯之心,将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如此一来,阿鹤哭得越发厉害。 竹千代不知是该就此弃这个痛哭的女子而去,还是应用男儿博大的胸怀去关心、爱护她……他突然将嘴唇贴了上去。不可思议的是,尽管他目睹了阿鹤和氏真发生的一切,却并不觉得阿鹤有多么不贞洁。 “好了……”竹千代自言自语道,“竹千代不知小姐如此喜欢我。好了,别哭了。”阿鹤有点紧张,但并未抵抗。刚才还在故作姿态,但此时已陷入了本能的旋涡,不能自已……她停止了哭泣,竹千代也没有做声。寂静无声的卧房里,可以隐隐约约听到正堂传来的收拾碗碟的声音。 不久,竹千代起身。一夜之间经历了两个女子,他不由恍惚起来。他一言不发,正要走出卧房,仍躺在榻榻米上的阿鹤叫住了他。竹千代回过头来,等待她的下一句话,但是阿鹤没再说什么。他又走了几步。 “我必须有所表示……”阿鹤这样想着,身子微微动了动,脸色异常娇艳。 竹千代走向走廊。在清冷的夜气里,他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这样也好……”灯笼的光芒在脚下投射出一个圆而淡的光环。“我算是成人了……” 虽然觉得这次体验,给他与阿龟在一起的那种自豪蒙上了阴影,但竹千代是从不后悔的。他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直奔门房,厉声喝道:“与三兵卫,我回来了!” 他一边喊一边迈上台阶,那声音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这就是初恋——竹千代觉得心中空空荡荡的,有点悲伤,但是他的年龄毕竟太小,还不能明白是什么原因。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五 迎候少主 沉沉的乌云裹着雪花,向冈崎人引以为豪的箭仓上空压来,干枯的樱花树在冰冷的西风中呜呜作响。 “哦,都到了?对不住,我来晚了。”几近满头白发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刚从山中赶来。他砰砰地拍打着兔皮做的衣襟,大步走进来。“这次总该说服他了吧?” 这里是能见原长坂彦五郎的府邸。“还没有结果。照此下去,冈崎人只能等死……别无他法。”主人长坂彦五郎怒气冲冲地回答。他又名“血枪九郎”,若从清康时算起,他已经杀死了九十三个敌人,从不会让手中的枪闲着……因为他每次都能提着血枪从战场上平安归来,便被特别允许佩带涂红的长枪,他的顽固和鲁莽也绝不亚于大久保新八郎。 “还没有结果?是否因为我们的交涉方法不对?” 新八郎瞥了一眼刚从骏府赶过来的酒井雅乐助和植村新六郎,走到人群中。鸟居忠吉、石川安艺、阿部大藏、平岩金八郎、天野甚右卫门、阿部甚五郎,还有住在附近的神原孙十郎长政都赶过来了。 自从竹千代去骏府后,已经过去了六年。冈崎人的困苦是每个人都能切身体会到的。其间,有的人用草绳系腰,有的人衣衫破成了碎布条。即便如此,他们的眼光还像昔日那样高远,武刀也锋利如昔。 “无论如何,竹千代公子已经十四岁,应该回冈崎城来举行元服仪式了。他们究竟是怎么说的?”新八郎突然激动地问道。 “太不像话了!”血枪九郎挥舞着拳头吼道。 “尾张的信长已经成功地解决了内部之争,正咄咄逼人地大肆扩张,听说不久就要向我们宣战。因此今川大人扬言,单靠竹千代无法确保冈崎城的安全,他不放心。我认为,不能再忍耐了。” “不放心……既然他不放心我们的能力,那为什么还总要我们打前锋?他想一箭双雕,当然那样说了。” 酒井雅乐助没有做声,单是将头扭向一边,道:“给大久保倒水。”本多夫人心领神会地端上了黑麦汤。新八郎一口喝毕,急切地凝视着雅乐助。本多夫人身后站着那个曾经去过骏府的平八,他好奇而聚精会神地听着众人的谈论。 “但是……”植村新六郎发话道,“今川大人信任我们,要我们继续等待。大人说,为了冈崎,他决定把外甥女关口刑部少辅之女嫁给少主。如此一来,今川氏和松平氏就成了亲戚。这个主意倒也不错。关于此事,他说也想听听我们的看法……” 长坂彦五郎突然高声道:“那是阴谋!我不敢苟同。俗语说,事不过三,我们屡屡打前锋,每一次无不丧失兄长、丈夫或子侄。若他真有心让少主返还冈崎城,我们怎会逊于现今的城代?实际上,他将关口刑部少辅之女……我很奇怪。” “那个刑部少辅之女是什么样的人?”大久保新八郎转向植村新六郎,问道,“他不会是要送少主一个侍女吧?” 植村新六郎苦笑不答。 “定是作为正室。这个时代,谁还稀罕侍女!那女子多大了?”新八郎复问道。 “听说是十九岁……” “对外说十九岁,实际上二十二三岁也未可知。莫非是个让人不想看第二眼的人?” “不不,在骏府远近闻名,听说还是个才女。” “那么,肯定是再婚。说不定曾多次成婚。” “是第一次出嫁,不是再婚。”植村新六郎平静地一一回答。 新八郎忠俊难以置信地垂下眼角。“然而,你们是为了什么去骏府?不会是被邀去商谈婚事的吧?长坂彦五郎,我也觉得该下决心了……我赞成你的想法。” 长坂彦五郎如同找到了知己,正要具体阐述自己的想法,本多夫人又端上了麦汤。“请先喝点热汤。”她劝道。女人的温柔令剑拔弩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但是矛盾依旧未解。 “那么,我想问问大久保大人,你说的下决心,究竟所指为何?我想知道你详细的策略。”雅乐助也十分激动,但声音很平静,“不可鲁莽行事。少主现在仍是骏府的阶下囚,你不要忘记这一点。” “我当然没忘。”新八郎回敬道,“但所谓交涉,也有姿态高低之别。你们太委曲求全了,应该强硬些。” “那么我倒想听听,如何进行强硬的交涉。” “哼!若他们不送还少主,我们则可以提出不参加这次战役。”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若他根本元所谓,我们怎么办?” “到时候我们就不参战。正是因为瞻前顾后,才变得软弱。织田信长比信秀时更为强大。信长这个世间罕有的将才,还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可以用声音杀人的武器……如果不是我们,他们对付得了织田氏?你们完全有信心击垮他。” “请注意措辞。” “什么?” “击垮他?击垮了他,一切就结束了吗?” 二人眼中都燃烧着怒火。此时,一直紧闭双眼的鸟居忠吉终于开口道:“请等等。你们都有道理。”已经八十多岁的忠吉表情平静,“你们双方都有道理,因此我们应平心静气地来推敲推敲,直到双方都认为妥当……大久,常言道,老人大抵软弱……那么,我应是最软弱的。” “的确如此。” “那我们还是先安静地听听对方的意见。请你们理解现在的困境。我在骏府时曾想过,如不及时将少主带回冈崎,我恐怕就……见不到回到冈崎城的少主了。但即使这样,也决不能操之过急。我在骏府时不断抑制着自己的冲动……大久保……” 大久保新八郎被老入的话所感动。“确实如此,此事不应操之过急。还是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吧。”说完,他开始沉默。 “那么,请继续各抒己见。”鸟居老人道。 植村新六郎点点头:“如此多的困难,我们都挺过来了。依我说,还是听从今川大人的建议,先接受山中的一千贯俸禄,然后恳求他们,让其在少主举行元服仪式后,立刻让他返回。” “恳求?”长坂彦五郎又是一怒,“他不过是按约做他应做的事,为何要恳求于他?若是那样软弱,只能让他越发看不起我们。必须让他立刻将少主和领地一起还给我们。” “这不像是彦五郎所说。我们当然提出那样的要求了。但今川大人说,少主还太年轻,暂且住在骏府,等到元服仪式和婚事办完后,再便宜行事。我们是这样理解的。” “所以你们太软弱。” “太过分了!” “少主显然已到了举行元服仪式的年纪。为了家族的团结,他应该回冈崎城来举行仪式。成婚则是以后的事情。为了真正巩固今川家的力量,首要之事应是团结起冈崎人。你们为何不这样说?” “我们多次提起过。但今川大人马上就变了脸,道,‘……难道城代就做不到吗?难道竹千代的家臣们不愿服从今川氏城代的命令吗……’如继续激怒他,万一给少主带来不利,怎么办?” “真奇怪!你们为何不趁机提出第二个条件?为何不说,正因我们服从城代的命令,所以也希望今川大人遵守诺言,却不知大人何时能送还竹千代?” “可以说那种话吗?” “正因为你们不敢说,我才说你们软弱。” “彦五郎,不许如此无礼!” “是你们无礼。软弱的家伙!”血枪九郎突然怒目圆睁,握住腰间的刀。 “来吧,血枪,你这个浑蛋!”植村新六郎也猛地抽刀出鞘。人们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屋内顿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杀气。 众人本以为鸟居忠吉会上前劝和,然而他像是在沉思,紧紧地闭着眼睛。大久保新八郎也和鸟居一样,紧紧闭着双眼。忽然,本多夫人“哇”的一声,伏地而哭。因为事出突然,余人不禁愣住。 “哪里不舒服吗?”此前一直默默无语的神原孙十郎问道。 女人更加高声痛哭。“太令人失望了……全是没有耐性的人。祖父如此,如今的彦五郎也如此。” “女人懂得什么?少插嘴!” “不,我要说。如果我的舅舅或者丈夫还活着,就绝不会做出如此不忠之事。” “不忠……你说我血枪不忠?” “对,就是不忠。这么重要的场合,居然意气用事,拔刀相向……这就是最大的不忠!你们好好回想一下……自从骏府的城代来后,我们遭受了多少苦。这六年的艰辛,并不仅仅是你们男人在承受,女人和孩子们也在忍受!” “所以,我已经忍无可忍。” “听我说下去。他们一到,散兵游勇烧杀抢掠,胡作非为。寻常百姓家的女人,竟在丈夫面前被羞辱,多少年轻姑娘竟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即使我们武士家的女人,也无不噤若寒蝉,大家脸涂黑炭,如迎面碰见他们,则纷纷下跪,或者故意绕开。只要一听到骏河人来,大家都惶恐不安……”女人悲愤地述说着,平八担心地抓住母亲的肩膀,望着她。 “每天都在为一日三餐发愁,为衣不蔽体忧虑。即使没有一粒米,也决不让战马变瘦。但即使生活如此辛苦,有谁哭过?有谁抱怨过?大家都咬着牙忍耐着,等着少主平安归来,率领冈崎人恢复往日的光荣。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做对得起女人、孩子,你们就不要停手,相互残杀吧。顺便把我这个寡妇也一起杀了……” 众人顿时无言。女人痛快淋漓地数落完后,又伏地痛哭起来。酒井雅乐助第一个抽泣起来。神原孙十郎慢慢挪着膝盖,潸然泪下。大久保新八郎仍然固执地闭着眼睛,但太阳穴上青筋暴跳。看得出来,鸟居忠吉也在强忍泪水。 “你们杀吧。不指望这种软弱无能的男人带领我们活下去。你们杀吧。”看到眼前这一切,植村新六郎猛地扔掉了刀。长坂彦五郎也像个孩子般失声痛哭。“本多……请原谅!我错了。血枪错了。请原谅!” 本多夫人的一席话,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想起了过去六年忍辱负重的艰辛。竹千代被送往骏府、今川氏的城代率众进入冈崎城的第一天,家族中人就已事先约定:“无论对方如何挑衅,一定要忍耐,要绝对避免摩擦。”无论己方如何有理,也决不争辩。从此,冈崎人要忘记自己也是人,要在无限的忍耐中求生存。若不如此,竹千代就有性命危险。 “有少主,就有冈崎人。停止一切无谓的抵抗。冈崎人的坚韧性格天下第一……把‘天下第一’四字刻在心底,忍耐。” “好!从今日起,我就是一条狗。”当日口出此言的,不是别人,正是血枪九郎。 “所谓狗,只要给食物吃,就可以向任何人,哪怕是奴才摇尾巴。从今日开始,我就要靠向今川氏的城代摇尾乞怜而活!你们也是狗。我们是狗的家族。不要忘了,即使在路上碰见一个今川氏的下级武士,也要摇尾问候。”血枪九郎每碰见一个人,都要流着泪叮嘱一遍。 众人都抱着这样的心思,挣扎着过来了。即使粮食极其匮乏,只要今川氏需要,就会直接去冈崎人家里取。他们登堂人室,直闯到卧房里,大声叫喊着:“有女人吗?有女人吗?” 大家都经历过这些事情,却并没有像样的反抗之举,众人都咬牙挺过来了。但一旦到了战场上,这种强压下去的怒火就变成了激烈的火花,令敌人心惊胆战。所以今川氏有许多人纳闷不解:“为何那些狗一样的冈崎人在战场上会如此强大?” “是我违背了忍耐的誓言,我太心急了。本多,是我血枪错了。我任你处置。请原谅!” 长坂彦五郎倔强而好胜,道歉远远不够。“我一想到今川氏那样残忍地对待少主……就再也忍不下去了。对!我还要做狗,一直等到少主回到冈崎城。我忘记了忍耐,我是个不忠之人!打我吧,狠狠地打我!” 血枪激动地大声叫着,一把抓住惊恐地站在母亲身边的平八的手,照自己的头部打去。平八大出意外,好像也生起气来,真的痛打起彦五郎来。 “好,打得好!我也算是血枪的后代,绝不是口头道歉就能原谅自己的男人。请各位见谅,我……”血枪大哭。 众人又流下泪来。 “彦五郎,请放手。你只要明白就可以了。你已经识得,要继续忍耐,我们一起等少主回来吧。请你和众人同心协力。”本多夫人道。 植村新六郎也已满脸泪水,哽咽道:“我们也不好。向你道歉。” “那么,”房内气氛缓和后,鸟居老人睁开了眼睛,“既然我们选出酒井和植村作为使者,那就必须全力支持他们。” “正是。”阿部大藏也点点头,“究竟是继续忍耐,还是强硬地交涉一次,我们不妨议一下。” “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个主意。”鸟居忠吉说。 “说来听听。”酒井雅乐助道。 鸟居忠吉故意顿了顿,才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打探清楚今川大人是否打算在少主的元服仪式结束后,返还领地……不如这样,我们将元服仪式与结婚一事都托付给今川大人,但请他在举行元服仪式时,将少主暂且送回冈崎城,为父亲和祖父扫墓。” “对……这是个好主意。但,若他仍是不允呢?” “那就必须另想办法了。”鸟居老人语气十分平静,又很是坚定。他严肃地看着座中诸人,没有任何人反对。“我们可以对今川大人说,托他的照顾,少主已长大成人。我们想让他的父亲和祖父看看他的模样!这是所有冈崎人唯一的希望,他应该没有理由拒绝。如果他很痛快就答应了,我认为,我们可以继续相信骏府。” “对。” “冈崎的家臣们等待了这么多年,忍耐了这么多年。此时暂且将少主迎回冈崎城,告诉他我们的希望和意愿,大概也能安慰众人吧。” “对,不如暂且接他回来。我们也想见一见他!让家族中人都见见他!” 大久保新八郎探出身去,“那么,在那之后呢……” 鸟居老人平静地说道:“之后,我们要让今川大人意识到,围在少主周围的冈崎人是坚不可摧的,我们要求少主率领家臣,展示他的雄才大略,我们要横下心来与骏府进行交涉。然后,以少主的能力来证明,冈崎人有保卫冈崎的能力……否则,就只有继续忍耐下去。”座中一片寂静。关键在于协心一致!想到这里,人人都握紧了拳头。 “如诸位没有异议,我们就照此行事。虽然很辛苦,但仍要麻烦两位使者再去一趟骏府,与他们交涉元服仪式和回乡扫墓之事。各位以为如何?” “没有异议。” “是好主意。” “既然如此,我们每人饮一杯浊酒,继续忍下去吧。”老人微笑着示意本多夫人和彦五郎夫人准备酒席。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六 雄杰初露 小城阿古居沐浴在淡淡的冬日中。 久松弥九郎俊胜抚摩着正在走廊的阳光下嬉戏着的两个孩子,一边悄悄看了看於大胸前的第三子。夫人已经生了三个孩子,长子名三郎太郎,次子源三郎,三子就是正抱在於大胸前吃奶的长福丸。 次子源三郎看到父亲坐下,马上偎依过来,坐到父亲膝上,粗暴地抓住他的下巴用力摇晃。 “哎呀,疼,源三郎……”久松眯缝着眼睛,和於大相视而笑,“真如做梦一般,只有我们家如此平安无事。” 於大叫过侍女,将长福丸递给她。“太郎、三郎,快,过来和长福一起玩。”她将两个孩子哄出卧房,给丈夫端上茶,“还在鸣海至大高一带防御吗?” “正是。今川氏试图夺取尾张的土地,而织田氏寸步不让。战争一触即发,但我们家还是如此平静……” “是。” “这是祖上积的德呀,也是我们有信心之故。” “确实……”已经成为三子之母的於大,目光清澈,眉宇间一派慈祥。“我常常想,要是永远没有战事,该多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俊胜喝着茶,“今川氏和织田氏水火不容,早晚要开战。而且,这一战定会让一方化为灰烬。信长比他的父亲更加暴躁。” “家臣们那么激烈地反对,他也能平息下去,还把织田氏的人团结得如此紧密,非等闲之辈呀。” “岂止非等闲之辈,他的器量和智慧,举世无双。” “确实,如是等闲之辈,那么柴田、林和佐久间大概都已被杀了。” “不错。包容一切的器量,知行合一的作风,绝非常人能及。但今川氏也不含糊,这一战定会十分残酷、激烈。” 信长器量越大,这次战争就会越激烈……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其实是一种忧虑:仅靠信长也许远远战胜不了义元。 “无论如何,在我们自己的领地里,要施行仁政,这是最重要的。” “大人。”侍卫在走廊下喊道。 “何事?” “竹之内久六从古渡回来了。” “久六回来了?让他快快过来。” “如有好消息就再好不过了……”俊胜瞥了於大一眼,正了正衣襟。 竹之内久六向二人施礼后,径直坐到俊胜身边,道:“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先告诉您信长的近况。” 信长终于完全平息了家族骚乱,并首次见到了他的岳父斋藤道三。 因今川氏从三河向尾张逐渐施加压力,信长越发有必要和美浓的岳父联起手来。然而,斋藤道三也是个不可轻视的对手。若是信长处有机可乘,他自会立即下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信长第一次见到斋藤道三,就完全镇住并压倒了他。 二人见面之处,是富田的正德寺。 “尾张的侍卫带着五百支火枪、五百支涂红丈八长枪,气势汹汹赶至正德寺。” “等等!五百支火枪……” “是。信长看到斋藤一直设法想拥有火枪,试图用那种阵势镇住斋藤。” “哦。”俊胜低吟道。一支火枪已足以吓倒敌人,信长居然搜集到五百支。他不禁心中发怵。 “涂红的丈八长枪已然令美浓人心惊胆战,信长大军的阵势更是令美浓人大开眼界。” “是因为奇怪的装束?” “是,下身穿虎豹皮做的四层袴服,腰束草绳,挂着火石袋、水瓢、炒米袋,上身着家常单衣,但有意裸着膀子。” “真如亲眼见到了一般。那么,此次会面结果如何?” “信长大获全胜。会见结束后,斋藤道三甚至惊魂未定地感慨了一番。” “什么感慨?” “他说,我们这些小卒,早晚会落得只配给信长牵马送信。” “是吗?那么,信长和美浓顺利结盟,织田氏和今川氏的决战便迫在眉了。” 於大默默地听着二人的谈话,她明白丈夫为何叹息。 “眼看战争迫近,却还有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 “是。松平竹千代即将举行元服仪式,此后似乎要被今川氏任命为进攻尾张的先锋。” “啊?什么?”於大猛地挺起身,随后深深垂下了头。她最担心、最害怕的事终于到来了。以人质为最大目标的今川义元,时刻不忘利用冈崎人的忠厚和坚韧。 “让竹千代回到冈崎城,以展示大将的风度。” 听竹之内如此一说,於大仿佛看到了已能独当一面的竹千代。但这决不意味着竹千代和冈崎家臣们的幸运。一旦遭遇信长的精锐部队,他们除了为实现今川的野心而血洒疆场,别无选择。 “夫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请夫人保持冷静。竹千代公子婚礼前夕,松平太夫人……去世了。” “啊?母亲……” 於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竹千代成婚的消息。如今,这个喜讯和母亲辞世的噩耗一起从久六之口获得。然而眼前这个化名为久六的哥哥,不也同样是母亲的儿子吗?顾虑到丈夫,於大控制住自己,催促久六继续说下去。久六好像已梳理好自己的情感,表情平静而沉着。“既有生者,就有逝者,人生本就祸福难料。话虽如此,这个结局还是太悲苦了。” “你母亲仙逝了,夫人,尽情哭出来吧。”俊胜柔声道。 “是。” “还有,你尽可以用心去祭拜。久六,祭日是哪一天?” 久六久久地伏在地板上,“十一月二十三日,日落之前。” “还有何事?直言无妨。” “是。太夫人对于竹千代的婚事,似乎不甚满意……” “是谁家的女儿?” “关口刑部少辅之女,义元大人的外甥女。” “义元主公的外甥女……”於大不禁看了丈夫一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又一桩策略婚姻,为了利益,人们随意践踏着男女的情感。 “那个女子应比竹千代年长。” 久六点点头。但他没有提及竹千代也对这门婚事十分反感。他得悉,冈崎上下都希望尽早收回领地,迎回竹千代,因此正在拼命说服关口刑部少辅和义元等人。 “太夫人临终前夕,甚至特意支开众人,与竹千代公子单独见了一面,好像郑重地交待过什么。” “只叫竹千代一人……” “是。叫竹千代进去时,她意识尚清醒。不久,传出竹千代嘤嘤的哭泣声。因为是在狭窄的庵室,众人慌忙冲入室内,然而竹千代将他们呵斥出来了。” “为何如此目中无人?” “他说有事需和祖母商议,不让任何人进去。那一夜,他独自一人为太夫人守灵,没让任何人靠近,守护了整个晚上。” 於大点点头。她好像明白了十四岁的竹千代会从坎坷一生的祖母身上感受、领悟到什么。母亲在弥留之际,大概也会对竹千代谆谆叮嘱。或许,母亲会教给竹千代在她去世之后的种种应对之方,也许会提醒竹千代,不要为了荣誉而在织田、今川两家的战火中,白白送掉冈崎人的性命,而应寻找更强大的生存之道…… “十一月二十三日。我们不知,竟延误了祭祀。你的母亲就是我们孩子的外祖毋,立刻上香供奉。” 听到丈夫体贴的话语,於大终于掩面哭泣…… 於大摆好香花。久六面无表情,平静地盯着香案,不久即退下。出了大门后,他远远望着阿古居山谷,长叹一声,然后匆匆地向城中走去。 他的家离城门不远,就在左边的山冈脚下。下人们匆匆出迎,久六也不搭理,径直走了进去。“我回来了。”他说道。房内的说话声立刻停下了。 “哦,回来了。於大夫人想必伤心不已?” 说话者是竹之内波太郎,他自从笠寺竹千代和织田信广交换人质以来,便很少在这一带露面。波太郎面前坐着相貌凶恶的云水和尚,正盘腿大嚼无花果。“果然流泪了。”久六茫然地说。 波太郎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久六,“你母亲的遗言,说了吗?” 久六点点头。 “久松弥九郎大概不会注意,但於大夫人应明白其内容才对。”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久六不答,转头望着窗外枝叶繁茂的无花果树。 “关于时下群雄,越后的长尾、甲斐的武田,还有贵主君,究竟取哪一方——”云水终于开口问道。 “等等!”波太郎截断云水的话头,“毕竟你母亲去世了,你要到骏府走一趟吗?” 久六望着窗外的天空,静静地摇摇头,“久六并无父母。” “哈哈哈……”云水突然高声笑道,“不论是谁,终有一死。我们所要谈论的,便是如何在有生之年去救助那些命不该绝的人。究竟谁能掌管天下?” 云水边说边向口中塞进两个无花果,然后将手掌伸到波太郎面前,“斋藤、松永、今川、北条、武田、长尾,”他掰着手指头,“这些人我大都见过,无不器量狭小。只是织田氏的情况我不太了解。” 波太郎道:“武田、长尾和织田,必须联起手来。” “你的意思是,今川氏和织田氏的决战不可避免?” “他们不决战,武田、长尾和织田就不能联手。” “联起手来又如何?” “武田……”波太郎忽然刹住话头,回头看着久六,“你怎么想?真想再见见竹千代。你还记得吗,在古渡见到信长时,他说自己真正的对手,只有竹千代一人。” 久六紧紧地盯着波太郎,长长吐了口气。 云水和尚原乃比睿山的僧人随风,性情豪放,喜欢高谈阔论,曾放言要继承佛祖伟业,游历诸国。听到波太郎问久六的话,他轻蔑地笑道:“水野氏未脱离俗世之情。” 波太郎不睬,仍对久六道:“信长……昔日的吉法师,你看怎样?” “信长是个伟丈夫。”久六答道,“他说,不会将冈崎人当作敌人……如与冈崎人为敌,则尾张必将危险。他对竹千代的评价似过高了。” 波太郎点头,“你也这么看?他有意联合美浓的斋藤道三。我们的愿望终于还是在尾张的土地上初现端倪。” “不不,这么说为时尚早。”随风敲了敲自己盘起的腿,“我并不指竹千代,在游历诸国之时,我发现了两颗珍珠。” “两颗珍珠?” “一颗在美浓,一颗在骏河。” “美浓?你是指斋藤氏吗?” “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叫十兵卫。” “哦。”波太郎双目放光。 “那么,和尚如何待那个英才?” “我把他送到了比睿山,想让他领悟释迦佛祖之志。” “那骏河的珍珠呢?” “我把他带来了,让你们看看。我要向他讲授天下兴亡之道,让他了解历史变迁,将他留在我身边。” “他出生于什么人家?” “不知道。好像出生在曳马野的木匠家,靠卖针度日,是个四海为家的流浪者。” “和尚究竟看中他哪一点?” “他对于如今时局颇有见地,让我叹服。另外,他在劳作之时,身、心、能自然合一。” 久六默默无语,对波太郎和云水之间的谈话置若罔闻,单是久久注视着窗外。 “那个小和尚就是你带过来的那颗珍珠吗?” “不错。刚到此地,就马上开始打扫院子。他说话极有意思。他说,即使针卖不出去,也不会饿肚子,还向我传授此妙法。” “不饿肚子的妙法?” “对……”随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高声笑道:“打扫茅厕啊。只要能够打扫茅厕便不会饿。这可见他的决心。到哪里都能活下去。这么一说,我便看到了他的志向抱负。” 正说到此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进来招呼道:“山芋做好了,请用餐。”他表情严肃地捧着火盆进到室内,长相活像只猴子。久六不禁惊讶地再次打量着他。 眼前这个身高仅五尺左右的小个男子,久六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看上去是个年轻人,却又不像,眉间堆着皱纹,两眼不时射出锐利的光芒。久六想起来,他确实曾多次见过这个人,当时觉得他形象猥琐,一度对他产生警惕,甚至曾打探过他的底细。 在风起云涌的时代,门阀制度崩溃,各个阶层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开始崭露头角。信长拥有充满奇思妙想的头脑和超凡脱俗的性格,自然是个中翘楚,而他的岳父斋藤道三,初时只不过一个走街串巷的卖油郎。“快来快来,我卖油绝不缺斤少两。你们看看这一文钱的钱孔,要是有一滴油溢出孔外,分文不收。” 就是那样一个卖油郎,竟将美浓纳入囊中。 随风也是随风云而起之人。像他这种胸怀大志、周游四方的流浪和尚,近来明显增多。这个长得像猴子一般的小个子男人,难道也是其中一员吗? “我在那古野、刈谷和冈崎多次见过你吧?”久六问道。 “是。我卖针到过骏河、远江。” “你出生何处?” “尾张中村。” “你叫什么?” 被连连追问,长得如猴子的年轻人突然笑起来,“请不必担心。我绝不是织田氏的探子。” “我在问你名字。” “他还不配拥有名字。村里人都称他日吉,也有呼为小猿的……他的亡父曾经是织田氏的下级武士,他在这一带被呼为针猿。” “那么,你修习何种武艺?” “哎呀,修武艺……还早着呢。我还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从今日开始,请多多指教。” 久六忽然回头看了看波太郎,波太郎目光如剑,紧紧盯着年轻人。 “我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波太郎道,“你想去何处当差?有无让你看得上眼的主人?” “呵呵,”那年轻人又出声笑了,声音却很清澈,“我去过许多地方,最后,还是觉得尾张好。” “哦?说来听听。” “土地丰饶,距京城近,有一处让我最为满意。” “什么?” “信长的发型。如果要当差,当侍奉这样的人。但梳这种奇怪发型的人大概不会轻易接纳我这个扫茅厕的。”说到这里,他迅速从火盆里取出山芋,利落地剥去皮,然后大口大口吃起来,“我已经尝过,各位不要客气,请用吧。” 久六和波太郎相视苦笑。这个年轻人支退了久六的下人,自己将食物端了上来,言谈举止里,透着对人的揣摩和接近。虽只是一个下人,举手投足却又落落大方,真是大胆……波太郎想到此处,眼神变得温和起来。这样的人越多,新时代就会来得越早,他坚信这一点。“你刚才说甚为满意信长的发型。除此之外,你主要喜欢他什么?” “首先,各地武将纷纷加强防备、广设关卡之时,他却发布命令,允许各国人自由出入尾张……其器量自不可同日而语。”看到这年轻人大胆发表意见,随风很是得意,“如何,不是普通的猴子吧?” 波太郎禁不住探出身来,“这一命令让信长得到了什么?” “他得到了百姓的感激之情。各地关卡征收的关税,让过往客商头疼不已。尾张没有这种烦恼,各国商人就会云集尾张。而从繁荣的商市活动中得到的好处,绝非通关税和过桥费能比拟……况且,这也表明,他根本不将密探放在眼中,而是将武备暴露在众人面前。这是一种赤裸裸的信心。”猴子越来越慷慨激昂,波太郎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如此,我便推荐你到织田氏去当差如何?” “啊?”那年轻人难以置信地竖起耳朵,但紧接着便嘿嘿笑道:“恐你们没有那种能耐。” “若是有,你又将如何?” “即使有,我也不会求你们。那样的话,信长大概会……认为我在依靠别人。信长不久就要兴起一场更汹涌的波涛,在这场波涛中,他肯定需要我。” “什么?他所兴起的波涛,需要你?”久六不肯相信。 小猴子呵呵笑了,和刚才判若两人。“是。今后恐怕会不断有大风大浪,直到天下平定。” “你是指今川氏和织田氏的冲突吗?” “是。信长只要活着,绝不会向今川义元称臣;同样,今川义元也决不愿意跪倒在信长的旗下。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战争注定异常激烈,之后会有一方从世上消失。既然结局如此,在没有任何一方绝对强大的时日内,互相争斗,也便符合了天下常理。” “你是在等待那场决战吗?” “噢……无论在大高还是鸣海,只要暗中……无论做点什么,都无异于点着了导火索。”一番豪言壮语后,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凄厉,看看波太郎,又瞧瞧久六,最后将目光转向了随风。 的确不是个寻常和尚!波太郎静静地闭上眼。他对于时下局势的见解,与这个小和尚如出一辙。洞见历史趋势和脉络,为下一个时代的到来作准备的人,就可以被称为贤者;能够从贤者之计,爱民如子,布武平乱,即为风云之名将。 波太郎接受了平手政秀的请求,不遗余力地向吉法师传授上述见解。但那个已成长为信长的吉法师,显然出乎他的预料,令他自叹弗如。 他曾经呵斥吉法师:“扔掉旧东西!” 那句呵斥的背后,是对已经苍白无力的贵族文化的抛弃和嘲弄。他的呵斥不但使信长完全抛弃了贵族文化的雍容和虚伪,甚而完全将一切腐败的势力踩到了脚下。信长就像一匹野马,在腐朽势力的废墟上狂奔。迄今为止,他在诸事施行中都尚未出现败绩。平息家族内部的纷争、允许外人自由进入尾张等等,无不令常人震撼。而这样一个近似怪异的狂人信长,居然得到这种卖针的流浪之人的仰慕和尊敬,己不是一件平常事。 半晌,波太郎终于睁开眼,“你的意思是,要让信长和义元开战,然后在战争中得到信长的重用。” “不错。” “那么,此次战争你认为信长定能取胜了?” “不敢肯定。” “你是盲目地追随信长吗?” “是。” “那我问你,你认为下一个时代的支柱究竟是神还是佛祖?” “不知道。”小和尚随便地摇摇头,“那种事情交给神佛好了,凡人怎能知道!人所要做的,只是变得强大和正确。” “谁来判断对错呢?” “神或者佛。”小和尚说到这里,又呵呵笑了,“所以我说,既然战争一定会发生,那就让它快点到来,以便让神佛早点重新分派武力和领地……” “哦。”波太郎低吟道,“那么,我们也应作好准备。” “战争早一日爆发,平安之日就早一日到来。好了,你回厨房去帮忙吧。” 那只猴子仿佛在自己家中一样,一个人吃掉了一大半山芋,方才慢吞吞地下去了。 又冒出一个古怪的家伙。对,明日一早再叫他过来谈谈,把他送到信长那里去。波太郎想着。 但第二日早上,猴子已不在此处了。听说,下人们还未起床,他已将庭院和马厩打扫得千干净净,然后淘了三升粗米,将自己那份做成了五个饭团。“如果有缘再相聚吧。请向诸位问好。” 他留了话,便匆匆出了阿古居山谷……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七 禅师遗训 弘治元年(一五五五)对于竹千代来说是多事之秋。人生的悲与喜一齐向他袭来,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家臣们的苦心周旋,终于奏效。是年三月,义元亲自授予竹千代乌帽子,为他举行了元服仪式。义元本想在竹千代十五岁时为他举行元服仪式,但经不起冈崎家臣们的再三恳求,终于将仪式提前了一年。 举行仪式当时,义元的情绪始终很好。竹千代穿上在义元的指示下做成的成人服饰,戴上了乌帽子,接受了义元赐给他的“元”字,加冠仪式便告结束。从这日始,竹千代开始剃掉额发,改名松平次郎三郎元信,正式跨入成人之列。 冈崎众臣的喜悦之情自然不在话下。但阴影仍然笼罩在众人心头,因为前一年十一月华阳院夫人去世带来的伤痛挥之不去。 到骏府之后的源应尼为免遭世人猜疑,甚至不得不表面上和竹千代了无往来。她是一个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悲哀的人,是一个活在阴影里的人。她虽时刻关注竹千代的衣食起居,暗中给予他无限的爱护,但从未被允许到义元府邸中照顾竹千代。而她自己为了避嫌,也从未在关口刑部少辅府邸中露过面。 祖母去世那天夜里,次郎三郎彻夜伏在她枕边哭泣。祖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段话,是关于他在阿古居城的亲生母亲於大之事。 “今川大人总有一天要赴京城。那时,你无疑会跟随他去。这样一来,刈谷和阿古居便会成为激烈的战场。但你不要忘记,在那战场上有你的母亲。知道吗?你母亲肯定在暗自考虑你的将来,你要请求今川大人安排你和你母亲见面,一定要安全地见到她。要时刻记住这一点。” 次郎三郎元信睁大眼睛,反复咀嚼着祖母的遗言。如果他不能为自己的母亲做点事情,他还有什么用?作为武将,如果不得不进攻母亲所在的城池,又该怎么办?十四岁的次郎三郎元信了无应对之策。他茫然地送走了祖母。没多久,又接到了成婚之命。 对次郎三郎而言,这并非一桩满意的婚事。他已不像约会阿龟——她已经嫁到饭尾丰前守家中,现为吉良夫人——并强行拥抱她时,那么单纯莽撞了,但他内心深处还是遗留着对吉良夫人的爱慕之情。不过,迎娶义元的外甥女和迎娶阿龟相比,显然荣耀得多。他被特意叫到义元的卧房。 “噢,已经是个勇猛的武士啦。元信,你爱慕的阿鹤明春正月正式嫁给你。关于仪式事宜,你吩咐家臣们去做吧。”听到这话,次郎三郎不禁从心底表示感激。 阿鹤骄矜而多欲,难以驾驭,然而次郎三郎并不太在意。大概是早熟的缘故,较之同龄的女子,她显得更为稳重。当次郎三郎和阿鹤的婚约传出去后,骏府的武将们看次郎三郎时眼神完全变了。那些前一天还在骂“三河野种”的人,听说婚事后都改变了态度。以前十分傲慢的阿鹤,最近也变得非常温顺。 终身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想到这里,次郎三郎忽然感觉时光有点儿单调,但也并没有特别的不满。 这日,次郎三郎仍然在刑部少辅府邸里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怀抱香烛,回到了住处。为了迎娶阿鹤,住所内又在修建一栋房子,里面传来家臣们辛勤劳作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四周,正要迈入大门,却听一个声音道:“竹千代公子……不,元信公子。” 原来是身穿墨色小袖衣服的雪斋禅师的侍童。 “噢,快,快请进!” “因有急事,大师吩咐我即刻请您过去。”侍童好像有点儿慌张,“大师身体欠佳。” “他病了?” “是。马上就会禀报今川大人和其他重臣。在此之前,想让竹千代公子……不,想请元信公子即刻过去。” “辛苦了。”次郎三郎重重地点点头,“我骑马去,先走一步,对不住了。” 他立刻返回刑部少辅的府邸,牵过亲永的坐骑。那匹马名义上是亲永的坐骑,实际上却归他使用。他听侍童说既没有告诉义元,也没有见过重臣,就不带一个随从,等不及备马鞍,立刻飞奔临济寺。雪斋禅师的发病如同惊雷一般震撼着他的心。如果雪斋禅师一病不起,今川氏将如何呢?雪斋禅师在军国大事上左右着义元的决策。家臣中间没有人有他的气魄和能力。迄今为止,不能说次郎三郎已得到了义元的宠爱和信任。他能够顺利成长,完全是因为雪斋禅师的照拂。义元之子氏真愚蠢无能,不值一提,之后再也没有雪斋禅师那样的人物……这样一来,一场风暴有可能席卷骏河城,或许自己也要被卷入其中。 纵马扬鞭,他向前急驰,满山的红叶如同花瓣一样飘落下来。在山门前翻身下马的时候,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次郎三郎还没有说话,寺僧早已经听到响动,匆忙迎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右手按住武刀,穿过大殿,径直向新近建成的供雪斋隐居的小屋走去。 “是元信吗?”屏风后传来了清晰的声音。 “是。” “到枕边来。” 次郎三郎一阵紧张,恭顺地走到枕边,“大师的病情如何?” 雪斋的声音很平静:“真是个好天气!你看那边。”次郎三郎放眼向窗外望去,只见梅花枝丫在初春的明媚阳光下,发着微光。雪斋喃喃道:“就这样躺在这里,我自己也变成了太阳,变成了梅花。真好!”映在窗户上的梅花只剩下三片叶子了,“春天过去,就是夏天了。秋天结束,则变成冬天。自然的力量真大。” “大师,您的病情如何?” “不知道。冬天已经到来了。你明白了吗?” “是。” “所以呢,必须留些种子给你,你正处在春天。” 雪斋的眼神有点儿茫然。一笑之间,他的神情中透露出冬日那种彻骨的冰冷。“我也想庆祝你的婚礼,但是你的婚礼在来春……元信。” “是。” “说心里话,为了你着想,我想避开这次婚礼。” “您是说……” “你还不明白?这样一来,你又增加了一个负担。今川氏的恩情,又是一个重重的负担。” 次郎三郎点点头。 “过去是你父亲和今川氏因利益结盟。但是一旦与今川联姻,那么,下一代两家就有血缘关系了。” “是。” “所以,开始时我是强烈反对的……但是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赞成了。你明白吗?” “不明白。” “正像我曾经给你说过的那样,我终于领悟到,人生的负担越重越好。忍耐、负担,能够让你快速长大成人……你身上有一种承担重负的坚韧力量,是吗?” “是!” “正因为考虑到这些,我赞成了。但是我也曾经困惑过一段时间,不知如何向你说明。”这一番话过后,禅师身上雪白的被褥开始剧烈地抖动,元信知道雪斋禅师的死期已经逼近——他不禁感慨万千,眼角顿时湿润了。 “对于你……那究竟是多大的重负,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但是,那就可能留下遗憾。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你……实际上,我从这房间的窗户看到太阳和樱花,看到小鸟和月亮在梅花枝头嬉戏,从那时候开始,我才决定告诉你的。” “是。” “你是一个眼光长远的孩子。你大概考虑过……通过眼下和义元的外甥女结婚,谋取两家的和睦,但是你考虑过雪斋和尚的死吗?你要讲心里话。”次郎三郎轻轻摇了摇头,终于,一滴眼泪落在他的膝盖上。 “没有考虑过吧。那也不奇怪。”雪斋禅师说到这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年轻时不会遇到这种事情,自然也就不知道死。但是,人,总归要死的。如果我死了,怎么办……主公急着向京城进发,他也忘记了死亡一事。 “但是,我的死将加快他进京的步伐。骏府和北条、武田结盟的那一天,就是他进京的日子。” 次郎三郎紧紧地盯着雪斋禅师的眼,不住地点头。在阳光的照耀下,这位老人的表情如同木雕一般,非常平静、祥和。 “当然,在经过尾张的时候,大概要铲平织田军才能顺利进京,但是织田人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与越后结盟以牵制甲斐,与美浓结盟以阻挡今川。这样一来,主公的军队就不得不和美浓、尾张的盟军决战。如果我来指挥,就会在对峙中慢慢寻找战机,但是主公却做不到。” “为什么呢?他也不是那种暴躁鲁莽的人呀。” “他不是急性子。但身后的事情让他无法保持冷静。如果我来指挥作战,主公就会一直待在骏府,时刻监视着小田原北条氏的举动,直到决出胜负;但是如果他亲自出阵指挥,那么留在骏府的就是氏真。主公放心不下氏真,势必急着向前,而且……” 他说到这里,指了指枕边的水壶,“我口渴。拿水来……” 次郎三郎急忙递过水壶。 “而且,主公平日的习惯,在临战时是极为不利的。且不说踢蹴鞠、对和歌,就是贪吃美食,也会让他受不了长期作战。这也是他急于决战的一个原因……” 在雪斋禅师的一一点拨之下,次郎三郎觉得这些问题上的迷雾都被不可思议地驱散了。 “那么……既然不得不急急决战,为了积聚起足够摧毁敌方的军队,就必须将全部军队悉数派出……其先头部队的领导者,无疑是你。”次郎三郎猛地握紧了拳头。他还未曾考虑过雪斋禅师去世之后,今川氏会如何。 “元信……到时候,如果大人令你和你的家臣出任前锋,你会作何反应?你必须多加考虑。” 不知什么时候,窗户上飞来了一只白颊的小鸟。听着它自在的鸣叫,次郎三郎忽然呼吸急促。 “所谓伟丈夫,最重要的是凡事早有准备。如果我的观察和你的想法有不同的地方,你可以说出来。我觉得事情肯定会那样发展,你认为呢?” “元信……也那么认为。” “那时候,你的妻子还在骏府。有了妻子,就会有孩子吧。主公大概会说,为确保你无后顾之忧,她就留在骏府,再令你死战……这么一来,你怎么办?” 次郎三郎终于看清了自己真实的处境。他曾以为,通过和今川义元的外甥女成婚,从而和今川氏结成亲戚,就可以保证松平氏的安全;但如今看来,这即使不是一相情愿,也绝不能说对松平氏有益无害。在雪斋禅师看来,这桩婚姻倒更像是今川义元试图将松平次郎三郎纳入囊中的一个妙计。 “你的妻子、孩子被留在骏府作为人质。而你被迫血战疆场……” 他慎重地压低了声音,次郎三郎身体绷得紧紧的,道:“必须在这里给您答复吗?” 雪斋禅师忽然睁开眼睛,轻轻地摇着头微笑了:“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一个结。但是……当这个结解开时,我大概已经死了。那时候,元信……我为何要留这个结给你,我为何不给主公献策,让他更好地操纵你,而是率先将你叫到我枕边来……” 次郎三郎不觉耸着肩膀哭了。他知道雪斋禅师深深地爱护着自己,但他从没像现在这么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不,这不是狭隘的疼爱,而是深沉而博大的关爱,是一个试图开创佛家终乐土,并为此装备了仁爱之剑,叱咤乱世的豪僧的大悲愿。 就在次郎三郎抽泣的时候,雪斋禅师又闭上了眼睛,微弱地呼吸着。 “大师,我现在回答您。”次郎三郎拭去泪水。禅师死后自然看不到任何结果,他想看到大师满意的微笑。年轻的激情和热血,不知不觉间充满了他的胸腔。 “噢。你是说现在就能解开这个结?” “能。” “你说说看。” “元信会忘记留在骏府的妻子和孩子。” “忘记她们,然后成死?” “不知。” “为何不知?” 听到这种强烈的诘问,次郎三郎顿时双颊发热,“忘记妻子和孩子,以大局为重。如果元信的人全部战死后,能够带来太平,那就一起血洒疆场。如若不能,那么即使是今川大人的命令,我也坚决不执行!” “混账!” 次郎三郎惊恐地缩起身子,但是左肩已经被猛击了一掌,这是老师对他的当头棒喝。 “哼!你再说一遍。” “是。我可以再说无数遍。即使今川大人的命令……” 次郎三郎正说着,又挨了当头一击。他沉默不语了。老师究竟为何如此生气?他惊讶,更害怕激动的情绪会让老师脆弱的生命之火顷刻熄灭,禁不住伏倒在地。雪斋禅师又躺下了,粗重的呼吸声在室内响起,次郎三郎低低地哭泣着。 “元信……” “在……在。” “你为何如此随意地谈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你还没有妻子和孩子,是不可能知道个中感受的。说要忘记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是多么随意和不负责任。” “是……” “如果能够那么轻易就忘掉妻子和孩子,世间就不会有如此多凄惨和悲伤了。” 次郎三郎轻率的回答激怒了老师,他想诚心诚意地道歉。如果知道老师会这样教导他,无论多么难以忍受,他都会忍耐。 “你的母亲或许正在为你的平安祈祷,身在阿古居城的她或许能和你心心相通……这就是母亲的心……明白吗……母亲的心,也是天地自然之心所在。” “是。” “否认这种爱,是对天地之心的违背,还有……”他说到这里,摇摇手,要水喝,“你说不服从主公的命令,那么你觉得大人会轻易饶恕你吗?你难道不觉得那是信口之言吗?” 次郎三郎感到全身的热血如凝固了一般。调动了全部兵力的义元,根本不会让他违反军纪。他本来想要安慰衰老的老师,没想到竟然说出了如此让老师失望的轻率之语。“请原谅!”想到这里,他忽然号啕大哭。 雪斋禅师又闭上了眼睛。窗户上的阳光已移走了,光线渐渐暗下去,小鸟也不再鸣叫了。 次郎三郎好不容易止住哭泣。雪斋禅师又道:“你回去吧。关于那个结的解开,我在黄泉之下也可以听到。你明白了吗?一旦铸成大错,我的灵魂将得不到超生,你也将陷入危险的境地。那么,噩运会始终跟随着你。” “我一定努力,一定!请原谅……” “山门外似乎有人来了。你回吧!” “那么……就此别过了。” “你,你又说出这种话来,你忘记我刚才所说的话了吗?这不是分别,从这春天开始,你的身体里将有我的血液流淌着。” “是。” “如果路上遇到别人,绝不要说是我叫你来的。你就说你是像平常一样,来我这里学习经书。” “是。那么,元信告辞了。” “要保重身体。” “是。” “凡事不可慌张。慌张使人目盲。” “是……是。”次郎三郎退出的时候,得知雪斋禅师生病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正像雪斋禅师所料,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先行到来的原因。 义元次日亲自前来探视雪斋,他对禅师病情的严重十分吃惊,忙命六名医师前来诊治,但正如雪斋禅师自己感慨的那样,已经来临的人生之冬是人力无法阻止的。 不数日,雪斋禅师离开了这个世间。得知雪斋禅师圆寂的消息时,次郎三郎在卧房中点着了香。他不禁回想起祖母和雪斋禅师二人十分相似的遗言。祖母让他极力避开和母亲一方的战争,而雪斋禅师则让他继承遗志。二人的遗言都指出了悲剧的根源,那就是义元的进京。无论是祖母的遗愿,还是雪斋禅师留下的结,十四岁的次郎三郎都不能轻易给出答案。 雪斋禅师的预言在其葬礼结束后,立刻变成了现实。当年三月,三好长庆攻占了播磨的明石和三术两座城池;越后的长尾景虎和甲斐的武田晴信在川中岛激战,不但显示了越后不可小觑的力量,甚至似要趁势直逼北条氏康家的领地关东。这些事件已引起今川氏的关注,但义元在雪斋禅师即将发丧的十月中旬派出去的密探,如今又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毛利元就已然摧毁了严岛的陶晴贤,企图于近期进京。形势逼迫着即将迈入不惑之年的义元,他必须迅速行动起来。 群雄都在争着进京。北条、长尾、武田、三好、毛利……如今都站在了进京的起点,接下来是看谁能够第一个到达终点。如不能在外交上将织田氏纳入自己麾下,则必须摧毁他们,否则将失去进京的机会。焦虑之中的义元终于将次郎三郎的婚期提前到了次年一月五日。义元叫来了次郎三郎。在他面前,义元露出轻松的笑容。 “你终于长大成人了。婚礼结束后,你可以暂且回冈崎城一趟,祭拜父亲和祖父,顺便看看你的家臣们。”他大度道。 “多谢。”次郎三郎话语不多,低头致谢,他还在内心参悟那个结。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八 大婚大苦 在关口刑部少辅看来,弘治二年的正月是充满喜悦和希望的一个月。按例结束了新年之贺,他立刻返回了府邸,为未来的女婿次郎三郎占了一卦。刚才义元的一句话令他有些不安,但卦象却表明他是在杞人忧天。 义元在宴席上宣布了次郎三郎和阿鹤的婚期之后,招过亲永道:“我认为应该和你说一下,元信名字中的元是我义元给他的,但那个信字是从何处得来?” 亲永不知义元为何会如此问,不禁愣了。义元苦笑道:“大概是误会。但我听到一个出乎意料的传言。” “传言?” “说‘信’字来自信长的‘信’。听说在热田时,竹千代和信长就很熟……说得煞有介事。” “那纯属胡扯!”亲永立刻摇头道,“什么信长的‘信’,怎会用到次郎三郎名字中去。这个‘信’字来自甲斐的晴信。当世英雄,除了主公之外,我认为当属甲斐的晴信大人,所以首字采用您的‘元’字,次则采用了甲斐大人的‘信’字。” “是吗?那就好。我也是那么想的……” 义元立刻岔开了话题,但亲永却知道有人在恶语中伤次郎三郎,内心很是不安。然而占卜的卦象显示,次郎三郎乃尊贵祥和之人,好像没有必要去担心。他微笑着整理好卦木。“让小姐到这里来。”下人刚要走,又被他叫了回来,“次郎三郎大概已回住处了吧。你说我有事,将他请过来。” 阿鹤自三四年前便不再陪侍新年的酒席,原因之一是伙伴阿龟已嫁到饭尾,二人无法同时出席,但更重要的是三四年前,阿鹤就已十分成熟妩媚,不再是孩子了,因此不再适合出席贺年宴席。 阿鹤先到了父亲的卧房。她在亲永进城之前早已向父亲致过新年的问候。在父亲的招呼下,她顺从地来到他身边。亲永眯缝着眼,看到阿鹤已上过浓妆,说道:“婚期已经定下来,是正月初五。到那天,主公可能不会出席,听说由少主代表主公前来祝贺。” “啊,少主……”阿鹤仍然十分痛恨氏真。不,还不仅仅是憎恨,对于熟知二人关系的次郎三郎,氏真无疑是个容易勾起他不快回忆的人。“我想拒绝少主出席婚礼。” “什么?拒绝……你疯了吗?”亲永突然脸色大变,严厉地看着阿鹤。 义元根本不可能亲自出城造访次郎三郎的住处,能够派氏真前来参加婚礼已算是破例,只有亲戚才能享受此种待遇。亲永正襟危坐,盯着阿鹤。“我决不能允许你那样任性。且不论将来,你出嫁后就变成了松平氏的夫人,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但阿鹤仍然执拗地摇着头:“我不愿意让少主来……” 她确实不愿让已经快要忘却的伤痛,在婚礼那天被再次唤醒。不,如果仅仅关系到她阿鹤一个人,还能忍耐。但现在正值她要和元信一起忘记过去,和睦相处之时,突然要唤醒过去的痛苦回忆,真比刀割还难受。“如果父亲不便拒绝,阿鹤亲自去辞谢。” “阿鹤,若人们知道少主参加了婚礼,那将给松平氏带来无比的荣耀。你好好思虑一下。为何说出这种荒唐的话?” “少主……”她狠狠心想说出来,但喉咙哽住了,“他太爱取笑人了。” “哈哈哈。我也觉得大概是那个原因。好了好了,我去劝他不要开玩笑。” 次郎三郎来了。 “元信,我正与阿鹤谈论少主五日代表主公前来祝贺之事,阿鹤竟要拒绝。我正斥责她不应如此。” 阿鹤吃惊地后退了一步。她想象着次郎三郎那因蒙受污辱而抽搐的脸。 “我刚对她讲过,少主是否出席婚礼,将对松平氏在世人眼中的地位大有影响。当然,你也意识到这个了吧?” 次郎三郎半晌没有回话。虽然他叮嘱自己不要去想,但眼前仍然浮现出阿鹤和氏真之间的亲密之态。 “你认为如何?”亲永催问道。 “的确如此。”次郎三郎冷冰冰地点头道,“多谢。” “不错,这是因为亲戚关系才得到的殊遇和好意。我还要转达主公的意思,阿鹤嫁给你,不要称关口夫人,要称骏河夫人。阿鹤是他宠爱的外甥女。” “多谢。” 阿鹤从旁暗暗观察着次郎三郎表情的变化。虽然现在后悔无济于事,但她仍很害怕和氏真之间的情事,将给她的一生蒙上阴影。 “此外,还有几件事需注意,是主公叮嘱你们出门时应该注意的小节。他甚至还过问了当天出席婚宴的武将名单。这种恩情,你们决不要忘记啊。” 次郎三郎又静静地低下了头,如同霜打了一般。看到这一切,阿鹤心中不禁十分苦涩,她爬到次郎三郎膝边,“请原谅,元信……我一定会成为好妻子。” 次郎三郎沉默无语,静静地将手放在阿鹤肩上。自己竟要娶被氏真那种浑蛋玩弄过的女人为妻,还必须时刻控制情绪,将这门婚姻当作荣耀。但悲惨不能变为鲁莽的怒火,而应该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次郎三郎,不能发怒!”好像有一个声音回响在他的耳边,“肩上的负担越沉重越好。你是一个可以承受重负的男人……”这个声音好像是雪斋禅师发出的,又好像是冈崎的家臣们的话。他想象着这些声音,慢慢又想到,阿鹤也是一个悲惨的弱者。 关口刑部少辅惊讶地看着阿鹤,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突然伏地哭泣。是因为羞耻吗?若说是喜悦的表现,又太过突然了。“阿鹤,你怎么了?”他严厉地斥责道。 这时,年幼的未来女婿开口了:“不要训斥她,阿鹤不过是向元信发誓而已。” “是吗?”亲永点点头。婚期逼近,人就会变得亢奋。发誓之时流泪,难道是耻于自己年长的阿鹤,终于放下心来的缘故……然而,哭倒在膝边的阿鹤和冷静地安慰她的次郎三郎,不正是一对和美的夫妇吗!亲永不禁欣慰不已,这个女婿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好了,擦去眼泪。”次郎三郎再次轻轻拍了拍阿鹤的肩膀,便将话题转到婚礼当天的事务上去了。 次郎三郎说,义元的好意不妨暂且心领了,至于婚礼仪式,应尽量避免豪华奢侈。过于朴素,虽易被别人讥为刻薄吝啬,但对于将来却大有好处。说着这话,次郎三郎好几次差点掉下泪来。为了建造他和阿鹤的新房而需要的诸多费用,已经让他捉襟见肘,奢侈的婚礼所需的花费势必让故国家臣们的生活更加困苦。 亲永对此好像十分不满。一个是他相中的前途无量的女婿,一个是主公的外甥女,他想将婚礼办得华美而隆重。但次郎三郎巧妙地说服了他。氏真是否出席暂且不论,要尽可能少招待府中诸将。次郎三郎说,如不那样,就会遇到猜忌和指责。 “好,就照你说的办,你看事情比我长远。”因为是非常中意的女婿,亲永不假思索地让步了。 这期间,阿鹤一直沉默着,时而看着父亲,时而看着次郎三郎。她并没有听他们之间的谈话,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必须让承受着屈辱,并且原谅了她的次郎三郎,看到一颗忠诚的女人之心。 到了三日,离婚期还有两天。阿鹤一早就让侍女帮她梳理好头发,仔细上了妆。这一天天气晴朗,庭院里不断传来小鸟的鸣声。天空湛蓝:打开窗户,可以望见高耸的富士山。但阿鹤的脸色却很差。大概是因为昨天夜里想了一个晚上,睡眠不足的缘故。眼看婚期逼近,她不禁又回想起过去那些轻浮的行为,内心非常懊悔。 开始时,阿鹤并未将竹千代放在眼中,认为他不过是个可恼的顽童。但如今次郎三郎就要成为她的丈夫,她不得不为以前的放纵吞下苦果。在次郎三郎看来,她曾经是多么放浪、多么随意的女子呀!因为觉得他是个孩子,所以才毫无顾忌地抱他、亲吻他的脸颊,还戏谑地问他究竟喜欢自己还是喜欢阿龟。当她爱慕上三浦公子时,她甚至还无心地挑逗这少年的好奇心。连最不该暴露的她和氏真约会的情形,也被他看见了。而且,为了保守她和氏真之间的秘密,她竟然委身于竹千代,使事情更为荒唐,无法弥补。 但是,次郎三郎从去年夏天突然开始追求她。因为源应尼的死,次郎三郎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他开始思考问题,在人情世故方面显得更加老成,简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再过两天,她就要成为次郎三郎的妻子了。因为父亲和义元的关系,他竭力关爱她,这使她更感不幸。阿鹤闭上眼睛,次郎三郎逐渐变成了一个可爱的人,让她有愧。 化完妆,她的母亲走了进来。她对于阿鹤脸上的浓妆惊讶不已。“你要出去吗?” 阿鹤不答,只点了点头,将手伸进侍女递过来的素净的加贺染和服的袖子。 “要去哪里?” “大人府里。” “什么,大人在内庭呢。” “去……去致谢。”母亲终于点了点头。义元那么喜爱阿鹤,如果他见阿鹤前来致谢,定会十分高兴。想到这里,母亲放心地微笑了。但阿鹤根本没有拜访义元的打算,她是想去拜访氏真,悄悄地和他商量,让他不要在婚礼当日出席。氏真本就嗜好踢蹴鞠、男色、喝酒和歌舞,而且经常伤风。如果他在婚礼当天称病缺席,也在情理之中。她觉得只是为了丈夫,也不应该让氏真参加婚礼。 巳时左右,阿鹤的轿子停在了二道城氏真的府邸门前。 氏真和自己的妻子——小田原家中迎娶过来的相模夫人一直感情不和,他总是待在卧房中和众下人嬉戏玩耍。今日,刚刚起床的氏真正躺在被褥上,一只手揽着看上去像个姑娘的加纳绫千代,两只脚则胡乱伸到菊丸身上。阿鹤进来之后,他仍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昨天踢蹴鞠太累了。”他醉眼朦胧道,“听说你要出嫁了,对方就是冈崎的那个小杂碎,你真不幸。” 阿鹤看着氏真,“太可惜了。” “确实太可惜了。你这么漂亮的女子竟然嫁给他。” “不,我是说……元信太可惜了,居然娶我这样的女人。”听到这意外的回答,氏真满脸惊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阿鹤。“你也认识到我父亲的做法有多欠妥了?” “大人欠妥?” “你若是嫁到甲斐或者相模家,倒也罢了,却偏偏送给冈崎的小杂碎。但他在我父亲进京时能派上大用场,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你要理解,是吗?” 阿鹤觉得头脑一阵发热。氏真肯定认为阿鹤对义元的政治联姻之命感到不满。他脸上露出赤裸裸的傲慢。阿鹤坐正了,看着氏真。“少主,我觉得您有点儿误会。” “误会……误会什么?” “误会了我阿鹤的心。阿鹤很乐意出嫁。” “我明白,明白。”氏真微微点头,笑了。他还沉浸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之中,觉得阿鹤还像过去那样爱慕他。阿鹤气得全身发抖,再次认识到自己的过去是多么荒唐。 “少主。” “什么事?” “请您让其他人暂避。”绫千代和菊丸嫉妒地看着阿鹤,但阿鹤根本没有注意到。 “让我支开他们……”氏真淫笑着,他又联想到那些淫乱之事,“好好,你们两个暂且下去罢。”两个侍童出去后,氏真还是随便地躺在被褥上,“你说,什么事?” 他突然伸出手,抚摩着阿鹤的脚。阿鹤下意识地缩着身子。“少主!” “怎么了,你脸色这么难看?” “您能不能起来。您这种姿态,我无法说。” “哈哈哈。你比相模夫人的要求更高。我讨厌那种虚假的礼节。我耳朵在听,眼睛在看,你尽可以说你想说的事情。” 阿鹤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少主,阿鹤和元信会和睦而幸福地生活。” “哦,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我觉得元信公子是阿鹤最好的丈夫。” 氏真又不怀好意地笑了。他仿佛在说,要强的女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所以,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吧,不要客气。凭我和你的关系,一定尽量满足你。” “婚礼那天,你作为大人的代表……” 阿鹤说到这里,氏真摆了摆手,“如果是那件事情,我知道怎么做。我非常想看看你和竹千代站在一起的情景。不要客气,我一定去。” 阿鹤如同受到侮辱般,赶紧摇摇头,“不,不,我不希望您去。请您不要参加……我就是为这个请求而来。” “什么?你不让我去……” “是。元信君知道少主和阿鹤之间的事……” “等等。” “是。” “这么说,关于我和你之间的事情,竹千代有诸多怨言?若是那样,我定会训斥他一通。不知高低、难以理喻的家伙!”氏真说到这里,猛地站了起来,“他说了许多风凉话吗?” 阿鹤顿时脸色苍白。她根本没有想到事情变成这样。氏真觉得,次郎三郎应以能娶到自己沾染过的阿鹤为荣才是。“他说了什么?如果他说的话不好听,我决不饶恕他。你原原本本将竹千代那个浑蛋的话告诉我。” “少主!”阿鹤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这样下去,非但她特意前来的目的达不到,反而会引起祸端。如果氏真憎恨起次郎三郎来,对松平氏绝无好处。“少主不明白阿鹤的心。元信公子并没有说任何风凉话,我请求……请您不要在婚礼当日出席。” “那么,是说你不愿意看到我,对吗?” “是。至少在婚礼当天。” “哼。你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的心转移了,从少主身上转移到元信身上了。” “是说倾心于他吗?” “是。” 氏真脸上完全没有了笑容。“很好,说得很好。在我面前这样说!”他突然向阿鹤靠过去。阿鹤不禁连连后退。她看到氏真眼中流露出以前从未见过的嫉妒和憎恨,顿时不知所措。 “阿鹤!” “是……是。”阿鹤一边本能地后退着,一边看着氏真和他背后的刀架。她在想,自己如果能拿到刀,说不定就能从这里安全逃脱。 “你真过分。” “如果惹怒了您,请原谅。” “你觉得没有惹怒我呜?” “是。因为少主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如果请求得当……” 氏真疯狂地摇着头。“不要说了!”阿鹤闭上嘴后,他忽然狰狞地笑了,满腔怒火的他想到一个残忍的方法,“我要破坏这个婚礼。” “什么?” “竹千代百般欺负你……我就这样对父亲说,破坏你们的婚礼。”氏真猛地向前跨了一步,抓住阿鹤的肩膀。 “请原谅……”阿鹤迅速闪到一边。她不明白氏真为何如此愤怒。氏真收起笑容,一双蛇一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阿鹤发抖的双唇。“你是真心地……让我破坏你们的婚礼吗?” “不,不要开玩笑。” “这么说,你想和竹千代结婚……为此,你就不惜伤害我吗?” 阿鹤不禁惊恐地看了看氏真。她终于知道了氏真发火的原因,心底顿时感到一阵寒意。 “没有女人敢像你这样玩弄我。你不但说讨厌我,还对父亲的成命指手画脚。你不觉得那会惹我生气吗?” “是……是。阿鹤……阿鹤……阿鹤我受宠若惊,请原谅。” “不行!”氏真突然抓住阿鹤的头发,把她强扯到自己身边。阿鹤想叫,但是想到那样做,可能会让氏真更加气急败坏,她慌忙闭上嘴。氏真全身颤抖,呼吸急促。胸中翻滚的粗暴的情感,让他寻找更残忍的方式来发泄愤怒。“阿鹤!” “在……在。” “我答应你的要求,不出席婚礼。但是,我今日要尽情享受你的身体,尽情享受。” “少主?” “若非如此,我的怒气就不会消,就会发泄到竹千代那个浑蛋身上。” “啊,请原谅……”阿鹤想逃出去,她拼命挣脱了氏真那抓住自己头发的手。但氏真这时已用右手揽住了她的脖子,用力把她按在地板上…… 好胜要强的女人和拥有权力的男人之间的争斗中,女人当然不可能胜出。也可以说,阿鹤竟然愚笨到没能识透氏真蠢蠢欲动的嫉妒之心。当被氏真反扭着胳膊,强行推到隔壁房间时,阿鹤感觉心已经碎了。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失败过。她已经没有了泪水,也没有了愤怒的力量,感到身体在空中飘荡。 氏真事后不知羞耻、毫不客气地拍手叫进下人:“拿盆来!” 阿鹤神情恍惚,但还是强打精神束好头发,正了正衣襟。 “啊呀,小姐还在这里……”菊丸故意推开隔扇,像个女人一样嫉妒,用讽刺的口吻说道。 “好了,我后天不去了。”氏真一边在下人们端来的水盆里洗手,一边冷笑道。阿鹤悄悄走出卧房,来到走廊下。 这是多么卑劣的交换条件!虽然氏真不再出席婚礼了,她却要终生生活在痛苦的记忆中,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轿子已经出了二道城,消失在霭霭暮色之中。 如在婚礼之前自杀,阿鹤当然准备在遗书中详细倾诉氏真对她的百般侮辱。如不那样,她就无法摆脱心中的屈辱感。想着想着,阿鹤又犹豫起来了。次郎三郎大概还不了解她的痛苦。她写的遗书真能大白于天下吗?对方是氏真。父母考虑到义元的名声,一定会尽量低调处理女儿之死。身后的传言则会截然相反。人们无疑会传说,阿鹤不愿意和次郎三郎成婚,所以自杀了。 轿子已经到了家中的台阶上,阿鹤仍茫然地坐在里面。侍女跑过来掀开了轿帘,“小姐回来了。” 阿鹤悄悄出了轿子。虽然浓妆遮掩了脸色和嘴唇的苍白,但是干涩的眼角仍然让她看起来失魂落魄。她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卧房,猛地扑到榻榻米上痛哭起来。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九 喋血千叠台 这一日早上卯时不到,信长仍按惯例骑着爱马巡视了城下开设的集市。这种早晨骑马的习惯,自从父亲信秀死后,便成了信长的日课,特别是最近一段时期,他更加喜欢这项活动。由于各地商人可以自由出入尾张,尾张的集市一天比一天红火。如果说泉州的坍港是从海上谋求财富的大集市,那么这里堪称内陆的财富聚集之地。虽然北条氏所占据的小田原也是极为发达的商业集市,但据说最近已被尾张赶超了。 尾张城如此开放而自由,他国的探子纷纷潜了进来,但都被信长巧妙地利用了。他能够拿到比其他诸藩更多的火枪,能够制造出许多装束灵便的胴丸铠,也是因为尾张的高度的自由与开放。此外,他还可以让四处走动的商人们代他传言,把想出来的事情让商人们扩散出去。有关松平竹千代已经举行元服仪式,并改名为次郎三郎元信的消息,就是在这个集市上听到的。他还在这里听到一种传言,说元信的“信”字是因为暗中仰慕他信长而取;并且轻易地得知次郎三郎迎娶了今川义元的外甥女,人称骏河夫人。 这天早上,信长在集市尽头一家鱼店门前下了马。他将缰绳递给侍马的下人藤井又右卫门,一个人悠然晃人热闹的集市中。 已到了初夏时分,虽然鱼店中还没有鲣鱼上市,但在港湾中捕来的鲜鱼已经透露出夏天的气息。信长一改平素怪异的行为举止,显得十分镇静、朴素;而且他在巡视集市的时候,有意装扮得毫不显眼。 “今年的青菜收成如何?” “青菜还得再等一段时间,刚刚撒下种子。” “种子已经撒下去了?但今年的雨水好像不太多呀。” “会多起来的。尾张这个地方,上天总是赐予特别的恩惠。” “哦,特别的恩惠。” 鱼店隔壁便是青菜市场,接着是卖各种武器的店铺,卖弓、大刀等,还有卖陶器的铺子。货物应有尽有,人群川流不息。信长慢慢踱到一家镜店旁,工匠正弯着腰起劲地磨着镜子,信长突然停下脚步。 镜店旁边,一个卖铁针的年轻人正紧紧盯着信长,那人的长相迥异于常人。 “哦!”信长不禁叫出声来,“卖针的,你是猴年出生的吗?” 信长主动打了招呼,但那个长相怪异的年轻人并没有笑。“在下正是猴年出生,那么你是马年人了?” 信长扑哧笑了。倒不是因为对方猜对了他的出生年份,而是想到对方在讥讽他脸长。年轻人长着与年纪不相称的皱纹,乍看上去确像是只猴子。但仔细一看,他越发觉得此人不同凡响。“我是马年人,你猜对了。但你也不是一般的猴子呀。你的脸说明你是猴年猴月猴日出生。” “的确如此。”年轻人高傲地点点头,“你能够看透这一切,说明你也不是一般人。请恕在下直言,今日你身边定会有怪事发生。” “哦?我身边会有怪事发生……哈哈哈。你这只猴子如何知道?” “在你看来,在下虽然是个周游列国的卖针人,但我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世上之事无所不知。对了,那件怪事,”他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如处理得当,也许不会给你造成不幸……” 不知为何,信长心中像是吹进了一股冷风,苦笑着从年轻人面前走过。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他从那夸张的语言里忽然感觉到一种不安。 信长利落地巡视了一圈集市,从等着他的又右卫门手中接过了缰绳。“我先回去了。”他猛地扬起鞭子,在绿树下纵马急驰,直奔城中。 下马后,他匆匆向浓姬的住所走去。“阿浓!还没人从美浓过来吗?”他大声叫道。但没有听到浓姬的回话声,一个老侍女匆匆忙忙跑出来。“夫人刚才去了佛堂。”信长狠狠地瞅了老嬷嬷一眼,发现她眼睛哭得通红,只得匆匆忙忙向佛堂走去。 佛堂里,浓姬也已哭红了眼。佛堂正中间已摆放好四个新牌位,她正在供奉香烛和花。旁边坐着一个行旅打扮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静静地低着头,应该是她带来的牌位。 信长的预感成了事实……更准确地说,是那长得像猴子的卖针人熟知这些事情,给了他一个古怪的预言。信长静静地站在浓姬身后,仔细读着牌位上的文字。第一个牌位上写着“斋藤山城守秀龙人道三公尊灵”,接下来的牌位上写着“道三公夫人明智氏尊灵”,另外两个牌位上分别写着“喜平次龙元”和“孙四郎龙之”,是浓姬在稻叶山城的父母兄弟之名。 “啊。”信长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刀把轻轻碰了碰那女人的肩膀。女人吃惊地抬起头,随后“啊……”的一声,跪伏在地。信长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 她是信秀的爱妾岩室夫人的侍女阿胜。在末森城时,这个女人就因貌美而惹出许多事端。听说最初对这个女人想人非非的是信长的弟弟勘十郎信行。但之前此女已和信行的下人互通款曲,信行却允许二人来往。还有一个男人恋慕着这个女人。那就是信行的家老佐久间右卫门之弟七郎左卫门。他恼于信行允许下人和这个女人来往,杀了下人,逃走了。这不过是故事的开始,之后不久,她就得到了美浓鹭山城主、浓姬同父异母的哥哥义龙的宠爱,接着又成了道三人道的宠妾。 世上皆传言道三和义龙父子为了这个女人争斗不休,以致鹭山城和稻叶山城的上空笼罩着险恶的气氛。而如今,这个红颜祸水竟然将道三等四个人的牌位送了过来。 信长仍然手扶着刀柄。他狠狠地盯着那个女人。事情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道三丢了性命,肯定是遭到了儿子义龙的进攻。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竟恶劣至此。 斋藤道三还是卖油的庄五郎时,就开始侍奉土岐家,然而不久就取而代之,为美浓一国之主,而义龙的亲生母亲也随之从土岐家迁入了斋藤道三的内庭。如此一来,对斋藤道三心怀不满的土岐旧臣们,纷纷传出各种流言蜚语。他们对其母迁入内庭后不久所生的义龙说:“少主是土岐家的后代呀。”时常如此挑拨,终于使义龙有所触动。 卖油郎出身的道三十分讨厌长子义龙,经常会派人去训斥他。每每这种时候,旧臣们便巧妙地挑拨离间:“因为不是他亲生的儿子,心里恨着你呢。”道三自己的看法也使得误会越发加深。“这个世界是凭实力说话的。”依靠实力夺取了美浓国权力的道三,在儿子面前经常这样放言:“谁有实力,随时可以从我手上夺去权力。”当信长从浓姬那里听到这一切时,不禁暗暗替道三叫苦,如今,他的担心终成事实。 “岳父大人当时究竟在哪里?是在山城吗?”信长问道。 但这个叫阿胜的女人轻轻摇了摇头。信长这才发现,她脸上涂满了煤灰,画上了皱纹,眼泪已经浸湿了衣服,大概是一个人拼命逃出来的。 “在千叠台。”女人的声音低低的。 “你陪着他吗?” “是。” “太大意了,不像是岳父的作风。”信长将刀猛地放在地板上。如果岳父待在稻叶山城里,绝不会被轻易击败。因为那座城池是要冲,布置严密,易守难攻。“如此说来,城中有内应了?是谁?” “是。是武井肥后守。” “那么,明智夫人和龙元、龙之是在城内被害的。岳父是在千叠台被杀死的?” “是……是。” 信长突然目光锐利地望着浓姬。“不要哭了!”他呵斥道。在信长询问阿胜时,浓姬哭得更厉害了。 “是和你同床共枕之时被袭击的吗?”信长说到这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紧紧地盯着屋顶,他的声音很低。“首级大概是被义龙拿去了,但是遗体怎么样了?” “被扔到长良川中了。” “岳母呢?” “被烧了,尸骨无存。” “阿浓!” “在……在。” “你明白吗,你还有我信长。”这种时候,他找不到其他可以安慰妻子的话。 浓姬听到丈夫的话后,更加激动地痛哭起来。父亲斋藤道三是那么自信的一个人。他告诉浓姬,既然嫁到了尾张,就要死在尾张;接着说,将浓姬嫁到尾张,并不意味着自己将来攻打尾张时会犹豫不决。父亲建起了气派的城池关隘,得到了百姓的拥护。武将们称他为豪杰,众人也对他刮目相看。而就是那样一个父亲,如今竟然被割去了首级,尸体至今仍漂浮在冰冷的河水中……还不止如此,她的母亲从土岐氏嫁过来之后,由于龙元、龙之两兄弟不够聪颖,不得不时时小心谨慎。连她也在这场纷争中被…… “阿浓,”信长又开口道,“你供上香后,就让这个女人去休息吧。然后,”他向佛堂外走去,“到我的卧房来,我有话对你说。” “是……是。”浓姬不禁对着信长的后背双手合十。如果信长是世间普通的丈夫,她会拜托他和自己一起为悲惨死去的父母烧上一炷香,但是对方是个连父亲的牌位都敢不敬的怪人。但是除了信长,浓姬再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了。 浓姬对着牌位肃穆地站着。这时候,阿胜颤抖着哭了起来。窗外传来了杜鹃的叫声。 半晌,阿胜才慢慢地将昨天夜里千叠台被偷袭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大概是黎明时分。山雾笼罩着馆舍,四周传来杜鹃鸟的叫声。就在阿胜睁开眼睛的时候,斋藤道三忽然叫了一声,猛地踢开被褥,站了起来,然后立刻打开窗户。下面传来如潮水一般的嚷嚷声。“完了。”斋藤道三立刻抓起长枪,到了庭院中。 他本来认为——既然敌人从下面涌上来,那么就立刻回城去,但是这时,后面的山上已经燃起了大火,将天都映红了。城内的武井肥后守先城下的义龙一步,放火烧了道三人道的城池。 “阿胜!你快去尾张……告诉我女婿!”这是道三留给阿胜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六十三岁的斋藤道三挺枪冲进汹涌而来的乱军之中。 “大概,大人是希望织田大人能够替他报仇吧。”浓姬点点头,给阿胜端来洗脸水。阿胜一边慢慢地回忆,一边洗去了脸上的煤灰,梳理好头发。当浓姬劝她下去休息时,她根本没有从牌位旁边走开的意思。“我想在佛堂里再待一会儿……” 浓姬留下阿胜一个人,自己出了佛堂,踉踉跄跄向信长的卧房走去。信长肯定不会就这么饶恕义龙。她真想在牌位前听到信长说出替她父亲报仇的誓言。 “阿浓!”信长躺在地板上,眼睛盯着院中的绿叶,“我想和你分开一段时间。” “分开?”浓姬对于信长意外的话很是吃惊,立刻在枕边坐下,“我不明白您说的话,请您说详细些。” “我说了,你不吃惊吗?”他仍然盯着外面,“骏府里的竹千代……” “元信……” “听他生了个孩子。” “那您……” “你是个不能怀孕的女人,我想娶个侧室。” 浓姬的表情顿时变得阴沉沉的。虽然她已经习惯了说话总是出人意料的信长,但说她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她还是感到刀割般地难受。 “为什么偏偏今天说这种事……” “因为必须说。你有异议吗?” 浓姬盯着信长,一动不动。 “我从今日开始,自己去寻找侧室。因此暂且和你分开一段时间。” “大人,你怎么又提起这事……阿浓非常清楚自身的不足。” “所以,我说你应该不会有异议。” “我既没有异议,也没有嫉妒之心。但是在我听到父母悲惨死去,感到痛苦万分的时候,您为什么不说去讨伐义龙呢?” 信长默然不语。他觉得这个女人完全继承了父亲斋藤道三的智谋和才气,但…… “今川义元,”半晌,信长终于开口道,“今川义元为了进京,好像已作好了摧毁我织田信长的各种准备。” “那和侧室有什么关系呢?” 信长又沉默了一会儿。“虽然不能说有关系,但也不能说没有关系。” “您再说得详细一点儿。您是不是在哪里有了中意的女子?” “嗯。”信长点点头,“也不是没有。” 浓姬屏住呼吸,盯着信长。也不是没有,好像并不意味着有。难道信长已经有了什么想法?她终于明白了信长的心思。今川义元已经作好进京的准备。本答应届时助信长一臂之力的斋藤道三被杀死,美浓的权力转移到义龙手中,显然将成为信长的敌人。浓姬忽然感到一阵慌乱。信长莫非是要通过和自己分开,以缓和尾张和美浓之间紧张对峙的气氛?至少这样做能够让义龙放松警惕。不然,义龙有可能趁势主动向尾张挑战。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出来了。因为父亲的死而变得无依无靠的她,还要面临着被丈夫疏离的命运。竹千代的亲生母亲於大的遭遇,也终于降临到浓姬的身上了! “我明白了。”浓姬跪伏在丈夫面前,“阿浓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大人已经到了必须有孩子的时候了。” 信长看了看抬起头来的浓姬。他觉得有点儿欣慰,但是现在不能用语言来表达。 “阿浓决不会责怪大人。请大人选择您中意的女子做侧室。” “你明白了吗?” “是。非常明白……” “阿浓!总有一天,我要把义龙那个浑蛋……你要忍耐!” 浓姬跪伏在地板上,颤抖着身子嘤嘤地哭泣。信长走了出去,留下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哭泣。 这已经不是以前的古渡城。斯波义统已去世,织田氏的宗家彦五郎也灭亡了,信长移住清洲城,依靠自己的实力完成了尾张的统一。浓姬一直在背后支持着信长完成霸业。较之卓越的军事头脑,浓姬觉得信长的治国之才更加非同寻常,她曾情不白禁地陶醉在幸福之中。 每年雨季,木曾川河水暴涨,信长便会精心修筑堤防,此外,他还要致力于吸引各地商人前来尾张贸易,平息弟兄们对他的不满情绪……所有这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他不断推出出人意料的奇策,逐渐得到了家臣的信任,也使领民渐渐富裕起来。美浓有父亲,尾张有丈夫……就在浓姬暗自欣慰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意想不到的父亲的死讯。父亲的暴亡不仅打碎了她的美梦,而且将从根本上影响信长的人生,可能将他卷入又一场斗争旋涡中…… 正因为内心十分信任并依赖父亲,浓姬现今所受的打击才更大。父亲的一生如同一场梦,美浓的经营和母亲的努力也都成了一场空。浓姬不仅仅被夺走了双亲,她的所有希望和力量也都消逝了。虽然理智告诉她,信长接下来的谋略和行动将会更加勇猛和完美,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些努力不久又会变成一场梦幻…… “夫人。”老嬷嬷悄悄走了进来,小声叫道。浓姬忧伤地抬起涕泪纵横的脸,勉强笑了笑。任何时候都不让外人看见自己软弱一面的浓姬,看到老嬷嬷那惊惶失措的眼神时,不禁全身冰凉。 “佛堂里,”老嬷嬷气喘吁吁道,“阿胜夫人,自杀了。” “自杀?”浓姬顿时闭上双眼。又一个人在这里终结了悲惨的人生。因为生得美貌,不得不从一个男人手中转到另一个男人手中,成为争斗的根源……这个命运悲惨的女人!浓姬觉得,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情,她也不会再感到惊讶了。 天空逐渐阴沉下来。如果下雨的话,将是五月的及时雨吧。但是浓姬希望,天空能够晴朗起来,哪怕是一会儿也好。 “您看——”老嬷嬷双手合十,声音低沉地说。 浓姬看了看扑倒在榻榻米上的阿胜。她还没有完全断气,插在胸脯的短剑仍然在摇动。但是,那张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倒更像终于找到了归宿后平静下来的样子。 “阿胜……”浓姬哀哀地嘟囔着。 阿胜的脸很美,浓姬不忍轻易去碰或者去抚慰她。当她脸上涂着煤灰到达这里,浓姬觉得她大概三十岁了,但现在她显得比浓姬更加年轻,皮肤滋润光洁。她至多二十五六岁,先是被勘十郎信行看上,但又与信行的下人交往,然而七郎左杀掉了与她交往的下人;后来她得到了义龙的宠爱,最终又成为道三的侍妾,如今又在道三遇刺后自杀,就是这个女人的一生。难道说这个女人的命运遭到了诅咒?无论躺在哪个男人的怀抱中,她所感受到的大概都不是喜悦和安心,是悲伤和不安。她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哦……哦……夫人。”阿胜忽然轻轻地动了动嘴唇。她好像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那双怔怔的眼睛如同一个刚刚出生的女婴的眼睛,纯洁无瑕。 “阿胜……阿胜……阿胜我是罪孽深重的女人……请原谅。”浓姬忽然感到无比愤怒,她把手放在阿胜启上。“罪孽深重的不是你!你有什么罪?” 但是阿胜已经听不到浓姬的话了。阿胜的灵魂究竟在凝视着什么,究竟碰到了什么?她又一次低低地说道:“请原谅……”然后便合上了嘴唇。 浓姬看着这个信长之父最后一个爱妾——岩室夫人的侍女,转过脸去催促老嬷嬷。“叫岩室夫人来。” 老嬷嬷匆匆忙忙地走出佛堂,将岩室夫人叫了过来,岩室夫人如今正在城中抚育着儿子又十郎。 “听说阿胜来了。”岩室夫人一边说一边迈进了佛堂,当看到阿胜和牌位的时候,她站住了。 “她已经死了。请您……”浓姬催促着。 “阿胜!”岩室夫人将手放在阿胜的肩上,静静地盯着她的脸,但并没有哭;过了一会儿,她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浓姬。浓姬又哽咽起来。 阿胜、岩室夫人和浓姬年龄相仿。而这三个人中,一个已经归天,一个削发为尼,只剩自己……浓姬忽然有一种冲动,她想对着这难以捉摸的世道大声呼喊,想诅咒这个世道。 老嬷嬷已经在阿胜的枕边点着了香烛。阿胜的魂魄好像正乘着那淡青色的香雾,缓缓地向空中飘去。浓姬想念佛为她超度,但是放弃了。这个灵魂……如何超度? 就在浓姬哽咽无语的时候,岩室夫人突然说道:“啊,杜鹃鸟……天空的阴霾。”她的声音清澈得如同少女。寂静得没有一丝风的庭院上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乌云密布,地面跳动着明晃晃的雨点。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十 藤吉郎出世 信长一反常态,决定步行巡视。他带着贴身侍从毛利新助,迈着和平日截然相反的缓慢步伐走着。 清洲城在五条川西边,而商家和集市则分布在东边。店铺密布的商街已经超过了三十条,还在逐渐增多。 就在清洲的织田彦五郎信友讨伐斯波义统的时候,信长已经决定移师清洲城,以便号令尾张。接下来,他派森三左卫门杀掉了彦五郎,带着义统之子岩龙丸威风凛凛地从古渡城迁了过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信长已达到了目的。 今天的信长步伐沉重,是因为斋藤道三的突然死亡,使得他的谋划,前景变得不明朗了。 眼看要下雨了,信长步入集市中。卖青菜和鲜鱼的小贩已经不见了踪影,卖武器和陶器的商人也忧虑地望望天空,匆忙收拾店铺。信长穿过那些店铺,在一顶顶斗笠底下寻找那个卖针的年轻人。 那个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年轻人,居然比信长派出去的探子更早一步看出了美浓的变故。虽然在其后的探查中知道了变故的具体经过,但他仍然觉得那个年轻人很不一般。难道他是出于好意才向信长透露消息?或者他是义龙的探子?无论如何,信长觉得,猴子应该料到自己会回来。 “哦,果然在。”信长心道。猴子仍然在上次那个位置摆放着铁针,表情茫然地招呼着顾客。信长确认无疑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着轻松的步伐慢慢走了过去,漫不经心地问道:“猴子,针卖得出去吗?” 那个年轻人看了看斗笠下面信长的脸。“噢,原来是您呀。”他也轻松地笑了,“在下的预言应验了吗?” “猴子究竟在这里等什么人?” “当然是你。” “什么?” “想帮你。” “为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总之,在下的所有知识大概让你满意。” “猴子在哪里学的?骏河……还是在甲斐?” “不是。”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在更近的地方,就在您的脚下。” “我的脚下?” 但是信长不打算再继续问下去。“我会有儿女吗?”他突然扯到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端正的长脸猛地伸向猴子。 因为话头转换如此突然,机灵的猴子也不禁一愣,那双眼角布满皱纹的金鱼眼露出慌张的神色。“儿女?” “会有吗?你不是说你会相面吗?” “是的。”年轻人点点头,“会!会有许多。”他虽然作答了,但因不知信长为何问这个奇怪的问题,表情仍然慌张而茫然。 信长爽朗地笑了,“猴子,我也来给你看看相吧,你是在期待着天下大乱呢。” “不是。” “不是?你额头上的皱纹写着,你想浑水摸鱼。”说到这里,信长突然又将话头拉了回来。“我能有儿女。那么,我必须开始找女人了。” “什么?” “不能生育孩子的女人,就像没有桶底的水桶。”猴子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光芒。“啊,原来说的是山城人道的女儿……” 此时,信长已经迈步走开了。“你如果想抓住机会,就跟我来。” “啊!”猴子发出狂喜的叫声。他抛下了铁针摊子,“一起找女人……我当然愿意!” 看到狠子紧紧跟在信长身后,担心会发生不测的毛利新助加快了脚步,信长轻轻地挥了挥手,把他支开了。“人啊——” “是。” “一旦到了某个年纪,就疯狂地想要孩子。” “那是天地自然之理,毫不奇怪。”猴子开始改变了语气,用词也谨慎起来。信长觉得这很有趣,但仍不敢掉以轻心。“你有过妻室吗?” “有过。但那是个非常冷淡的女人。” “在哪里娶的?” “在远州。是今川氏的松下嘉平次做的媒。” “那么为什么到尾张来了?” “嘿嘿,”那年轻人笑了,“表面上是为了买东西,实际上是为了寻找主人。” “什么东西?” “他们让我来尾张买一具胴丸铠……但是我已经将钱花得一文不剩了。”信长回过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虽然看得出他想侍奉自己,但他的言辞过于谨慎、圆滑了。“这么说,你糟蹋了主人给你的钱财?” “嘿嘿,”年轻人又笑了,“其实我是怕老婆才逃出来的。虽然抱着漂亮的女人,却如同抱着块石头,毫无趣味。她一张口,总是骂在下像只猴子。” 信长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但他赶紧装出严肃的表情。“哦?你的老婆竟这样说。那不能原谅,你逃得好。”每当信长想笑时,就尽量板着脸;每当他想发怒时,就一笑了之。他令人难以琢磨,既可怕又亲切,既敏捷又沉稳。年轻人没有离开尾张,正是被信长的这些魅力所吸引。信长如今又扔给他一个奇妙的谜语“找女人”。年轻人虽然很想帮信长完美地解决这一难题,但信长没有给他任何提示。 二人很快穿过市场,到了城南。 “就是这里,你也进来。” “这里好像是生驹大人的府邸,在下……能进去吗?” “噢,你就帮我提鞋吧。” “提鞋太……在下——” “我还没有问你呢,你提过鞋吗?”信长冷冷道。 “好!”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么,您就叫我猴子吧。” 信长也不点头,径直跨入生驹出羽的大门。“出羽在吗?我是信长。我喝茶来了。” 他态度傲慢,旁若无人地大声说完,便向院中走去。年轻人也傲然跟在后面。 听到信长的声音,宅内的人顿时慌乱起来。出羽匆匆忙忙跑到走廊下,跪伏着迎接信长。他大概比信长年长四五岁。“恭迎主公。” “不要客气。上茶!” “在下这就准备。” “出羽!你有个妹妹吧?” “是。” “叫什么名字?” “阿类。” “多大了?” “十七。” “好,让她端茶到这里。” “啊?” “你有妾室吗?” “这个……” “我逐渐厌倦了夫人。她虽是个才女,却不能生育,我与她疏远了。” “您和夫人是那么和睦……” “已厌倦了!”信长不耐烦地高声说道。这时,单膝跪在鞋台下面的猴子,神情怪异,突然敲了敲膝盖。 “你不要害怕,如果阿类不愿意,我不会强迫她。你让她端茶上来后,马上对她讲这件事情。越快越好。” 生驹终于明白,这是行为怪异的信长在求婚。他赶紧跑回内室,因为知道信长以前曾经喝令叫出父亲爱妾岩室夫人,出羽觉得那荒唐而突兀的求婚行为背后肯定隐藏着谋略,禁不住心惊胆战。猴子似的年轻人失声笑了。 “猴子,有什么奇怪的?”信长严肃地回过头看着年轻人。年轻人又笑了,“笑并不意味着感到奇怪。我有在心悦诚服时大笑的习惯。”不知什么时候,年轻人将“在下”改成了“我”,但脸上仍然带着笑。 “我不允许别人在我面前保留奇怪的习惯。” “知道了。但是,不愧是我猴子的主人,所说之事完全符合天地自然之理。您说如果对方不愿意,您不强迫她……” “又是天地自然之理……”就在信长苦笑的时候,生驹出羽神情紧张地来到了走廊下,身后跟着十七岁的阿类。出羽窥探着信长的脸色,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众人都畏惧信长。他们都知道信长的性格里根植着一种雷厉风行的风格。但是,那个长得像猴子的卖针人反而不惧。不,不仅仅是那个年轻人,跟在出羽身后的阿类,脸上也没有畏惧的神色。 “大人。”阿类规规矩矩地跪伏在地板上,问候完毕后,将茶放在信长面前,然后慢慢地退后,正对着信长。 “哦。”还没等信长说话,那年轻人先低吟了一声。“啊呀,啊呀……”不知是想说太美了,还是被她那不卑不亢的举止触动了。 信长并不看阿类,而是端起了茶碗:“阿类。” “在。” “你能生孩子吗?” “这……” “我问你能不能给我信长生孩子。” 出羽吃惊地回头望着妹妹。世间男女之间,恐从未有过如此奇怪的对话。他紧张得腋下都出汗了,脸和脖子也涨得通红。 “如果是大人的孩子,我可以生。” “哈哈。”信长微微地点点头,“听说你是清洲的第一美女。我喜欢美女,不喜欢丑女。”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猴子,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看着出羽。“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问她,如果同意,明天就送到城里去。” “明天……” “对,越快越好!猴子,走!”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匆忙向出羽兄妹作揖,便随信长出去了。出了门后,年轻人一边把斗笠递给信长,一边小声唏嘘,大概是信长大胆、奇特的言行举止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此时,信长又急急地向右转去,似乎不打算回城。“接下来要到哪里去?”猴子问道。 “你只管跟着,少说话。”信长拿起斗笠,向着须贺口方向走去。猴子纳闷地跟在后面。 这次,信长在重臣吉田内记宅门前停下了。他好像事先约好了一般,对守门人说了一声,便径直穿过庭院,向书房走去。 门人慌慌张张前去通知了主人,不一会儿,吉田内记晃动着肥胖的身体出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皱着眉头,双手扶住走廊的栏杆。 “是,是有一点儿事。”年轻人以为信长会说出发生在美浓的事。 “今天心情不好,来打猎。” “但是,并不见您带随从、猎犬和鹰。” “不需要鹰,我亲自动手捕捉。内记,你的女儿多大了?” “女儿……您是说奈奈吗?十六。” “哦,真是花一样的年龄。你让她到这里来,我看看。不用上茶了,端点儿水来吧。” 吉田内记歪着头,叫过下人。“让奈奈给主公端水上来。快点!” 信长大大咧咧地坐下,“马上就要发大水了,今年要是不决堤就好了。” “您是说……木曾川吗?” “对。如果美浓附近决口,百姓们可就惨了。” “美浓附近?”吉田内记现出深思的表情。这时,身旁传来了轻柔衣衫的声响。“水来了。”奈奈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主公,这就是奈奈。您看看。” “长大了。” 奈奈的双颊早已通红。猴子瞪大眼睛看着信长和女孩。如果说刚才的阿类像一面打磨得十分光亮的镜子,那么眼前这个奈奈就像一只刚出锅的馒头。虽然年龄比阿类小,但是她那羞涩的姿态和妩媚的气质却有着不可抵挡的吸引力。 “奈奈……”信长欲言又止,改口道,“内记,因为我夫人不能生育,我要娶侧室。” “哦……侧室?” 信长点点头。“只要有头脑,用力气,多少城池都能够拿到手,但是孩子却需要女人去生。” “是。” “所以我从夫人身边挑了一个侍女做侧室,就是深雪。还有一个人是出羽的妹妹阿类。但我觉得还不够。所以,让奈柰跟我吧。” “啊?”吉田内记顿时无语以对。众人眼中一直不近女色的信长突然之间要娶三个侧室…… “主公,您,您不是开玩笑吧!”他难以置信地盯了女儿一眼。奈奈的脸颊已经红得如同燃烧一般。一夫多妻本毫不奇怪,但因为对方是信长,所以总觉得有点儿蹊跷。 “玩笑?”信长一边反问一边站了起来,“不是玩笑!如果奈奈答应,就立刻送她到城里去。越快越好。” 吉田内记双手伏在地上,忘记了回话,只是怔怔地目送着信长出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所为之事更是十分唐突。他终于明白了信长的用意。实际上,如果信长改掉奇特而怪异的言行举止,倒也不失为一个标准的好男儿。 “既然是主公的要求,自是不能拒绝……”他喃喃自语着。 就在这时,传来了信长的吆喝声:“猴子!”他抬头望去,那个年轻人原来还在庭院里。年轻人向他递了个眼色,赶紧去追赶信长。 “主人——” “我还不是你的主人。” “那么您是深雪、阿类和奈奈的主人了。” “不得胡说。” “我明白了。尾张守信长的作派,真让人大开眼界。” 信长向着清洲的方向默默地走着。 “猴子在松下嘉平次那里被称为木下藤吉郎。藤吉郎吃惊得无话可说。”藤吉郎紧紧地跟在信长身后,目光如炬,盯着信长,“好吧。我这个卖针人,要到美浓的鹭山去,对人们说,信长其实是个胆小鬼,顾忌义龙的看法,竟然疏远了夫人……” “你在说谁?” “嘿嘿,主人您呀。” “我已经说过,我不是你的主人。” “到时,流言蜚语会漫天飞舞。主人终于忍耐不住寂寞,于是娶了深雪、阿类和奈奈……啊哈,那真是让人吃惊呀!” 信长既不回话也不点头,只是急急地走着。藤吉郎赶紧加快脚步跟上。 “主人,美浓之后应该到哪里?” “那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 “先去骏河,还是先去伊势……不,您觉得哪个地方更能卖出针去?” “……” “您不回答,是说随便吗……但如果我是尾张守,我会再作一个重大的决定。” “……” “这个决定是针对越后的,针对越后的长尾景虎。大概有人会说这是失败之举,但……” 听到这里,信长猛地停下了脚步。他们已经来到了五条川河岸上,对面就是清洲城,已经可以看到城里的绿叶了。信长猛地回过头去看了看藤吉郎,藤吉郎狡黠地笑了。 “你叫藤吉郎?” “是,主人。”藤吉郎此时似乎千方百计想要信长成为他的主人。信长严肃地闭上了嘴。在背后威胁着今川义元的正是越后藩——信长重新打量了一番藤吉郎。 “可恶的小子!”他斥责道,“这么重大的决定,我会忘记吗?” “嘿嘿……”藤吉郎又笑,“我是为了慎重起见才说的,主人。” “我还不是你的主人!” “那么说,我从美浓到伊势,然后再到骏河,可以吗?” “伊势和骏河不用去了。” “那么,只是……美浓?” “我不知道!”信长又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是。您静候佳音吧!”藤吉郎说完,轻轻拍了拍胸脯,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然后,他轻松地踏上了通往集市的道路。信长久久地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藤吉郎始终没有回头。信长的唇边终于浮现出一丝微笑。“奇人!”这样一来,义龙大概就不会急着进攻尾张了。义龙刚刚杀了父亲,在美浓肯定有许多敌人,他大概会一边平息内乱,一边观察尾张的动静。“新助,回去。” 毛利新助从堤岸对面的柳树底下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那个像猴子一样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家伙?” “他,”信长高兴地回答道,“有一天,他会成为我的一根臂膀。” “这么说,他是您派出去的眼线吗?” “不。昨日刚刚在集市上见到。” “昨日刚刚……您那么信任他,不会有事吧?” “人和人的缘分,都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的,兄弟、父子概莫能外。”信长一边说一边向护城河走去。“但是,如果一个人不能掌握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让对方了解自己长处的方法和技巧,他就是个无用的人。这个人呢……”他笑着,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侧室。” “啊?” “城外两个,城内一个……” 这时,阴沉的天空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十一 回冈崎 冈崎人日思夜盼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身在骏府的次郎三郎元信已生下一个女儿,而元信的年龄也不小了,他终于被允许回冈崎城扫墓。 生下的女儿取名阿龟。为何叫这个名字,冈崎人并不知道。这只能归因于骏府漫天飞舞的流言蜚语没有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这个女儿属早产,但没有传言说她是骏河夫人和其他男人所生下的孩子,倒有人说她的父母在婚前缱绻十分……女儿的名字好像是依母亲骏河夫人的主意而起。义元并不称呼骏河夫人的乳名濑名姬,而是像称吉良的女儿为阿龟一样,称她为阿鹤。而骏河夫人好像在女儿“阿龟”的名字中寄托着某种意味,是对次郎三郎的让步也未可知。 无论如何,女婴降生那天,义元好像放心了。“我会让你们在正月之前回去。”允许次郎三郎于腊月初返回冈崎城的消息传到冈崎时,次郎三郎已从骏府出发了。 冈崎人立刻聚集到城中。他们并不知道次郎三郎回城的代价和条件,然而,从那个懵懂无知的竹千代离开冈崎城到现在,转眼已近十年。 关于次郎三郎的住处,导致了两派意见。骏府派来的城代好像并没有为次郎三郎让出本城之意。但若让次郎三郎住进二道城,家臣们在情感上又无法接受,因此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和城代交涉,让他暂且让出本城;另一派认为那样将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如主公决定不再返回骏府,还是不进敌人占领的本城为好。” “不,不会的。夫人和小姐还留在骏府呢。” “但你了解已经长大成人的主公的打算吗?” 就在两派僵持不下时,暂在三道城任奉行的鸟居忠吉老人作出裁度。 “首先将主公迎到大树寺,再征求主公的意见,你们意下如何?因为是回乡扫墓,如此行事较妥当。” 弘治三年十二月初八,已长大成人、更名为次郎三郎的竹千代回到了冈崎城。这个下午万里无云,天空蔚蓝。家臣们一直出迎到大平并木附近,他们全然忘记了冬天的寒冷,静静地坐在枯草地上等待。 出迎的人们形形色色。男人们还保留着武士的装束,但武士家的女人们已经很难与普通市井之妇辨别开来了。在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之中,只有本多平八穿着一件漂亮而显眼的小袖和服,大概是他母亲去骏府时得来的衣服所改。平八已然长成大人,就在他摇晃着母亲双手时,不知谁喊了起来:“来了!” “啊,看见了!” “啊……啊……真气派!” “啊……那匹马真雄壮!” 但没多久,人们称赞的低语声逐渐变成了哽咽。 次郎三郎身后跟着酒井雅乐助和植村新六郎,前面的平岩亲吉则高举长枪,纵马前来。去热田时的竹千代还是个天真无邪的稚嫩孩童,而今则已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筋骨健壮的年轻人,老人们仍能从他身上看出其祖父清康昔日的影子。 “噢,简直和前代的城主一模一样……”人群中窃窃私语。 鸟居忠吉和大久保忠俊率先向马队走去。此时,次郎三郎早已令队伍停下,叫道:“是前辈们吗?辛苦了!” “主公平安就好……”忠俊回道,他哈哈大笑起来,顷刻便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鸟居忠吉默默走到次郎三郎马前,抓过缰绳,面向人群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抽泣的声音。 本多夫人牵着平八的手,从人群中走了出:“把缰绳交给平八吧。” “主公!请回府。”平八大喝一声,从忠吉手中接过了缰绳。 次郎三郎还是未动。一阵阵热流袭向心头,他百感交集,但又想着,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自己也定要成为这些人的支柱! “去家庙吧。”忠吉道。坐在枯草丛中默默无声的人们听到这句话,纷纷抬起头。 “好好,冈崎城从此有了主公,有了可以团结千万人力量的主公!”那些不知内情的下级武士家属以为次郎三郎此次会留在冈崎城。队伍行进时,跟着的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现在主公是骏府大人的亲戚。” “对。如果骏府的人撤回去,冈崎城就又是我们的了。” “对,一起努力。今年定大获丰收啊。” “无论如何,这都是难得的喜事。春天提前到来了。”到大平并木之前,不过四五个人替次郎三郎背着简单的行李;而快进冈崎城时,队伍已如伊贺八幡宫祭神日那样庞大,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次郎三郎大大方方信马前行,当他觉得喉咙有点哽咽时,只能抬头望着天空。人们愈是欢欣鼓舞,次郎三郎心中就愈是悲哀。因为他还没有能力满足众人的期待。不管是去骏河为人质,举行元服仪式,成婚,还是回冈崎扫墓,他都不过是遵义元的命令行事。而接下来义元会命令他做何事,也已再清楚不过了——为义元进京做扫除障碍的先锋……那意味着,要和已经巩固了尾张地盘的信长决一死战。一想到要带领这些已疲惫不堪的家臣去和生活富足的尾张精锐之师血战,一想到冈崎人誓死拼杀的场面,次郎三郎就心如刀割。 看看今日吧!已然来到了祖宗的坟墓边,却无家可归。即使那大树寺,只是因为有了今川氏的允许,才会痛快地接受自己。我,难道是个无家可归的大名吗?不,自己已被巧妙地剥夺了身为大名的所有权力,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个人质。不仅是自己,妻子、刚刚出生的女儿,也都是人质。 “先去伊贺八幡神宫参拜吧。”队伍转到官道方向时,次郎三郎望着左边的冈崎城,不动声色地对走在前边的忠吉说道。 “也好。”忠吉来到他马边。轻轻嗫嚅道:“之后再去月光庵。” 次郎三郎不答,只是抬起头望着清澈湛蓝的天空。从忠吉口中,他得知父亲广忠的遗体一度放在大树寺,后来才被秘密葬在月光庵。 忠吉大概是害怕被众人如此信赖着的次郎三郎过于哀伤,特意提醒了一句。次郎三郎心中一阵悲恸,暗想,父亲之死终是冈崎人不愿多谈之事,遂定下心来。扫墓之事且推到以后,今日要忘掉父亲! 过了伊贺桥,松平氏祖祖辈辈尊奉的伊贺八幡出现在左手边。次郎三郎在八幡神官前下了马,迈上长长的石阶。虽只有十五岁,他已完全知道如何控制内心深处的悲伤。他直直地望着神殿,脸上看不到半点悲伤和哀愁。 参拜结束,次郎三郎对着两眼蓄满泪水的植村新六郎轻轻点点头,退出神宫,悠然跨上马背。“祖父也曾在这一带纵马驰骋。”忠吉还未答话,大久保老人先点点头:“正是。现在想起来……血枪九郎背着赤红的长枪,我扛着旗帜,不知多少次从这里经过……”老人没有哭,突然发出枯涩的笑声。 当一行人来到鸭田乡大树寺时,已是日上三竿。 松平氏第四代祖左京之进亲忠建造的这座净土宗佛寺,在这一带是凌驾于城池之上的建筑物。自从次郎三郎的祖父清康于天文四年修复了七堂寺后,已经过去了二十多个春秋,但大树寺仍然不见有荒废的迹象,关上寺门后,坚固得如同堡垒。 “恭迎诸位!”住持天空大和尚亲自迎了出来,殷勤地招呼着他们。他身后站着大约四十个威武的僧侣。这些人是在纷争乱世里为了保卫佛家净地的护寺僧人,并不为僧兵。 次郎三郎在门前下了马,疾步向天空和尚走去。“有劳大师了。” “哪里,敝寺和松平氏佛缘深厚,您无须客气。请到客殿吧!”他再次仔细看了看次郎三郎。十五岁的次郎三郎显得非常老成,但天空和尚觉得他小心谨慎,显得与其父广忠不同,更像个深沉练达的英勇武士。 客殿共有三间。最里面的房间是往日亲忠和次郎三郎祖父清康的休息室,就是此次停留冈崎期间的下处,也是接见家臣们的地方;但和骏府的住处相比,这里显得更像大名的居所。 老臣们在隔壁房里落了座。上了茶水后,和尚们开始打量次郎三郎。那不是普通人的面相,尤其是他那独特的耳朵和脸颠,即使混在人群中,也很容易据此将他识别出来。众僧不禁叹道:“和他的祖父太像了……威严的容貌透着深邃与刚毅,不俗的体魄充满力量与勇气。” “您是喝茶后即刻前去扫墓,还是稍事休息后再去?”天空问道。 “看众人的意思。”次郎三郎答道。 和尚不由再次打量了一下次郎三郎。次郎三郎觉得自己被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压着。且不论刚才看到的冈崎城,就说自己的先辈,他们究竟在期盼什么,又是依靠什么力量建造起这座七堂寺……他胸中烦闷,有些迷茫。 这时候,老臣们陆陆续续进来了。“参拜墓地的准备已做好了。” 因为长久过着人质的生活,次郎三郎常显现出某种漫不经心的神态,他尚未接触过那种孜孜不倦、刻苦经营的琐细生活。即使是那古野城、万松寺或者骏府里雄壮的城郭,他都不过将它们当作气派的建筑物,虽然这些宏伟的建筑震撼了他尚显稚嫩的心灵,但他并未感受到其中渗透的人的意志。但他今日看到祖上亲自建造、祖父又修复过的寺字时,一种沉厚而庄严的感觉不由袭上心头。 他感受到了武将家族的凝重,真正明白了自己是松平血脉的延续者和传承者…… 次郎三郎率领着重臣们,在天空和尚的引领下到了祖先的墓地。墓地矗立着五棵巨大的松树,树梢上有几个鸟窝。 “到晚上,这些鸟儿便是墓地的守护人。”和尚伸出手指,指着树梢,然后在墓碑前点燃了香烛。次郎三郎面对夕阳双手合十,但他并不知这种场合应祈祷些什么。这里有他的血肉之脉。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思念之情。他已是松平氏第九代了……还会延续几代呢? 祭祀完毕后,天空和尚又领他回到山门,向他介绍悬挂在楼上的后奈良天皇所赐匾额,上面题着“大树寺”三字。 “此为清康公时,天文二年十一月御赐的匾额。” 接下来住持领着次郎三郎观看了多宝塔,观摩了清康镌刻在石柱上的手迹,还带他欣赏了亲忠捐给大树寺的山越弥陀佛画像。 次郎三郎只是默默地点头。之前,他只感到家臣们团结在周围;而今,他觉得自己和众多的祖先走到了一起。 众人终于回到客殿。 “还有东西给您看。请重臣们也到这边来。”天空和尚将重臣们叫到次郎三郎身边,然后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件件松平氏历年捐给大树寺的什物。年仅二十四岁就辞世的广忠捐献的东西格外多,令次郎三郎心内酸楚不已。有圣德太子的画像,有牧溪所作的条幅,还有广忠亲手书写的和歌。 就在次郎三郎参看这些遗物时,鸟居忠吉忽然静静地自言自语起来:“好不容易如愿归国,还请主公到我渡里的老家去一趟。我也有些东西想让主公一观。”次郎三郎耳中听着忠吉的话,但目光并未从父亲广忠的遗物上移开。 第二日,次郎三郎去了鸟居忠吉在渡里的家。 此前一天,次郎三郎进了冈崎城,例行拜望今川氏派来的城代。对方眼中,他只不过是个孩子,但因为义元早有吩咐,因此城代准备了五菜两汤,与他共进晚宴,但他们并未谈及政事。 “我家主公进京之时肯定需要公子的配合,因此希望公子经常修习武艺。”对方用教训式的口吻反复说道,“好不容易才归国,不可忘记劝诫家臣们忠心勤苦。”次郎三郎只是默默地点着头。他是多么无力!他的家臣们又是多么悲哀!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的所见所闻让他联想起了祖母的遗言和雪斋禅师提出的结。下次来时,必会有一场血战吧。只要想到越来越痛苦的身份和境地,他便觉热血澎湃。 “这是我的城池,不能就这样回去!”他横下心,想抛弃骏河夫人和女儿,留在冈崎城。鸟居忠吉大概看出了次郎三郎的心思,没有领他到自己位于三道城的宅子,而是将他带到了在村里的私人庄园。 渡里处处覆盖着茂密的常磐木,忠吉的庄园在树丛中显得非常雄伟。 “这就是前辈的家?”次郎三郎觉得终于见到了可以微笑着参观的处所。 宅子四周高墙森然耸立,大门也颇气派。在整个家族中,只有忠吉一个人居住在如此完好无损的府邸中。因为富足,忠吉经常送东西到骏府接济,但没想到忠吉竟如此富裕。下人们将众人迎了进去。落座后,次郎三郎方才发现这是一座书院式建筑。大概事先想到会有许多百姓前来观看,所以找来了大量下人。首先端上来的是茶和点心,家人们恭谨有序。宅子虽气派,众人的衣着却都十分朴素,但仍能感受到富足的气息。 冬天的阳光温暖地照在格子门上。 “如主公休息好了,我有些东西想给主公看。”忠吉催促着次郎三郎。到了院中,一股强烈的马料气味扑鼻而来,定睛望去,隐隐是四座仓库。忠吉站在院中,令仆人拿来钥匙。 “下去吧。”他令仆人离开,将钥匙插进了第三座仓库的钥匙孔。坚固的仓库门沉重地启动了。“请到里面来。” 次郎三郎不知忠吉究竟要给自己看什么,弯腰走了进去。“啊?”他不禁瞪大眼睛。地板上满满地堆积着串起来的铜钱。 “主公。”忠吉平静地说道,“若将铜钱这样串起来,就不会腐烂,请记住。” 钱的数量和串钱的方式,都让次郎三郎产生了兴趣。忠吉个人不可能有这么多钱。而到底有多少,年轻的他还无法目测出来。“这么多钱!谁的?” “一个人哪能有这么多钱?这都是主公的。” “我的?” 忠吉没有说话,直到次郎三郎平静下来。“主公归国时……老辈们认为就是战争爆发之时。战争中最重要者为军饷,如临阵时再烦扰领民,仓促拼凑,势将激起民怨。”他一边说,一边抽身出了仓库,“主公,请不要忘记,在您的身后是家臣们无数辛苦所积呀。”他眼睛有点湿润,轻轻关上门。 接下来的仓库里堆满了马具、铠甲、刀枪之类。“首先积攒钱财,然后准备武器,接下来储藏粮食,所有这些都是在为主公第一次出征作准备。” “还有粮食?” “不论人马,眼前的一战尚可应付……就是枯草,也可收割两千担。” 次郎三郎已无语。他没想到这个老人竟有如此准备。他甚至不肯用这些粮食接济贫困不堪的家臣,一切都在为非常时刻…… “前辈。” “是。” “我决不会忘记这一切!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前辈。” “主公请讲。” “今川氏命你负责征收租税,你是否假公济私?” 忠吉听到这话,在暗淡的光线中吃惊地看着次郎三郎。当他看到次郎三郎脸上并无责怪之色,才放下心来,严肃地回答,“原本就是松平氏的租税,谈不上假公济私。” “是我措辞不当。但前辈如此为我储备钱粮,如被对方知晓,定引起麻烦,前辈岂不构祸于身?” 忠吉苍老的肩膀激动她颤抖起来。 “前辈!” “主公!” “前辈……次郎三郎能够拥有这么好的家臣,真是托祖辈的福……”次郎三郎紧紧抓住忠吉满是皱纹的双手,再也说不出话来。忠吉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剧烈地咳嗽着。 此时,随次郎三郎归国的忠吉之子元忠大叫道:“父亲!主公!你们在哪里?酒井雅乐助君等人从冈崎城赶过来了。”他大喊着向仓库跑来。二人拭去眼泪,出了仓库。外边的阳光异常明亮,无比耀眼。 当二人和元忠一起回到客室,纵马飞奔前来的雅乐助正在走廊下擦汗。 “出了什么事?”忠吉问道。 雅乐助回头令身边的侍从下去。众人退下后,他看看次郎三郎,又瞧瞧忠吉老人,道:“听说织田信长已率大军逼至大高城下。” “难道要开战?” 雅乐助点点头。 “道三人道被杀后,我本以为信长不会主动进攻;他难道是要与他岳父的仇人义龙结盟?”老人难以置信地歪着头,“我以为信长绝不可能和义龙结盟。但主动进攻美浓,又实是鲁莽之举……” “我觉得可能爆发一场大战,所以前来与你们商议。” 次郎三郎咬着嘴唇,静静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在对信长的性格和作风十分熟悉的他看来,此事绝不可以等闲视之。可以认为,这是力量的炫耀,即信长的势力已经强大到可不受岳父之死的影响。当然也可认为其意图正好相反,即这次行动是为了表示他和义龙已达成默契,要共同阻止今川进京。信长行事往往出人意料,真实意图也隐藏得很深。或许是他知道次郎三郎回乡扫墓,要给他创造一个脱离骏府的机会!信长总是在帮助以前的那个竹千代。由此,这或许可视为信长使者前来的前兆。这段时间,不断地有传言说,信长屡屡寻找家臣的女儿作为侧室,内庭已有了四个女人——难道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好色之徒? “如果这是信长的鲁莽之举,”雅乐助对忠吉老人说道,“骏府方面绝不会坐视不管。我们不如借机要求骏府让主公留在冈崎城,指挥我们作战,怎样?” 老人闭上眼。雅乐助所说也不无道理,但究竟可不可行,却很难判断。如现在就将次郎三郎迎进冈崎城,他在这次战争中就势必成为城代诸将的先锋,而义元则不会露面。与其那样,不如立刻将次郎三郎送回骏府,然后在义元亲自出战之时,再请求将主公迎进冈崎,岂不是更好? 而此时次郎三郎却似完全心不在焉。年轻的他已经承受过太多的烦恼和迷惑。总有一天要抛弃妻儿,他在谋求着决断的力量。既然迟早要抛弃的,不如索性今天……想到这里,他又热血沸腾。 忠吉睁开眼,似乎对次郎三郎而非雅乐助说道:“对于尾张军的行动,姑且观察两三天,此后,主公或许需要即刻赶回骏府。”信长是在投石问路啊!次郎三郎紧紧地盯着忠吉,心中想道。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十二 阑莺之城 永禄元年(一五五八),樱花已经开始凋谢,却处处莺啼。那不是早春稚嫩的声音,而是争奇斗艳的婉转歌唱,如清泉般流入众武将耳中。 这里是骏府城的庭院。今川义元的儿子氏真正和从京城赶来的中御门宣纲热火朝天地蹴鞠,众将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义元自己也破例在走廊下张起帷幕,铺上地毯,兴致勃勃地欣赏着。 阳光炽热,富士山顶在白雪覆盖下闪闪发光。之后应该有赐酒仪式,中间夹杂着阑莺的歌声,显得有些异样。义元肥胖的身体轻轻靠在扶几上,一身京都风格的装束,还描了眉,他与其说是在欣赏蹴鞠,不如说是在观察众武将的神情。他想象着,很快就会到京城去开展这种历史悠久的游戏,这样的时机已经到来了。从义元的祖父到父亲,已经等得太久了。 小田原的北条、甲斐的武田,这些和他具有亲戚关系的盟友,还不能让他放心。义元担心进京之际,他们在背后袭击。他最担心的是武田晴信。义元虽娶了晴信的姐姐,并将岳父软禁在骏府,但他十分清楚,晴信也想进京;如此一来,二人早晚免不了一战。只不过目前晴信尚且压制着野心,因为他和越后的上杉景虎正相持不下。 如今正是机会!义元已开始仔细考虑出发的时间了。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和关口、冈部、小原等一起蹴鞠的重臣,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松平次郎三郎脸上。松平次郎三郎元信十五岁那年扫墓完毕,回到冈崎后,改名为元康。原因是他发现义元似乎对元信的“信”字与织田信长的“信”字相同,总是耿耿于怀。 义元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迅速离开座位。为了不令众人扫兴,他只带了一个贴身侍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帷帐中。穿过天守阁旁的走廊,他回到卧房。这里也可以听到莺的鸣声。桃花在檐下怒放。门口,一个女人正抱着一个小女孩坐在那里。 “哦,阿鹤,让你久等了。”义元弯下腰,用手摸了摸那个三岁大的女孩的头。 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外甥女、嫁给松平元康的关口刑部之女濑名姬。听到舅父叫她,濑名姬规规矩矩施了一礼。她带来了元康的女儿阿龟,腹中又已怀上了元康的另一个孩子,快要分娩了。 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往日少女的风采,看上去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妇人。她比元康年长六岁,已经二十四岁了。 义元摇晃着肥胖的身体,斜靠在扶几上。“我叫你来,不是为了别的……”他看着濑名姬洁白的肌肤,“我想问问你有关元康的事。” “元康?” “听说二月初尾张的信长要进京了。他大概是为了教训那个被称为‘三好之徒’的义辉将军。虽然那小子不至于得逞,但我也该进京了。” 濑名姬轻轻点点头。 “所以我不得不考虑一些事情。元康与你们母女感情如何?” 濑名姬悄悄地用袖子遮住自己隆起的腹部。“这次元康想要个儿子,我也正祈祷着呢。” “哈哈……你是说,非常和睦?” “多谢大人关心……” “好好。”义元轻轻点点头,然后严肃地说,“对于进京时是否该让元康做前锋,我正犹豫不决。” “难道元康有什么想法吗?” “绝对不能大意。”义元的目光从濑名姬脸上移到她的腹部,“你比元康大,我本不该说这些话,但至今仍然听说元康家族中有人和织田氏暗中勾结。元康被任命为前锋后,如被其家臣操纵,狠心扔下你们母女,倒向尾张,那么将危及我进京大计。” 濑名姬微笑着摇摇头,“我认为不必担心。” “你已经牢牢抓住了元康的心?” “我说不能忍受丈夫有侧室,元康也就……” “哦?如果你有那样的自信,应该不必担心此事。”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如果大人有所怀疑,不妨在进京之前,测一下元康的心。” “嗯。”义元从信心百倍的外甥女这里受到了启发。令人烦恼的织田信长经常前来骚扰笠寺、中根、大高等边境。不如让元康在那附近与其一战,如此,既可以看看他的心思,也可以观察他的用兵之术。 “阿鹤是元康的妻子、大人的外甥女。”濑名姬对丈夫遭到猜忌也有不服。元康根本不可能抛弃妻女,前去投奔织田氏。再说,他马上就会有另一个孩子,何况他应已充分感受娶了义元的外甥女的荣耀和体面。 “那就依你。休要对元康提起今日之事。” “是。” “你到内庭去给孩子拿些京都的点心。我还要到外面去。”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下趔趄了一下。 “大人小心。” 濑名姬急步上前扶住义元。义元靠在她手上,表情十分严肃,半响才道:“你要体察元康的心思。你较他年长,应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 “是。” “不要老是用教训的口吻。女人还是温顺的好。” 濑名姬笑着点点头。从这种意义上说,她绝对是个好妻子,并不需他人提醒。 义元走后,濑名姬没去内庭,而是拉着阿龟的手直接出了大门。想到元康的第一次出征总算决定下来,她十分喜悦。无论对于元康,还是对于濑名姬而言,元康十八岁前从来没被允许指挥过家臣,不能不说是一种屈辱。这并非因为他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不被信任。既然决定要进京,除了冈崎人,大概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牵制尾张的军队了。 濑名姬打算将与舅父的谈话毫无保留地告诉丈夫元康。当然,第一次战事大概会发生在三河和尾张的边境线上。她希望丈夫能在那里打败尾张军,这样人们就会称赞他不愧是松平清康的孙子、关口亲永的女婿。她是义元的外甥女,同时也是元康的妻子。为妻之道,就是全心全意为丈夫考虑。她要促使元康早下决心。 元康非常尊重妻子的意见。虽然濑名姬的好胜也常使得他无法不顺从。“正是为您考虑……”每当濑名姬这样说时,十八岁的元康总是老成地点着头。 “快看,阿龟,黄莺和花,你父亲的春天终于到了。”濑名姬将阿龟交到乳母怀中,与她一起出了大门,然后心情舒畅地在花下漫步。外面的游戏好像已经结束了,传来了笛子和小鼓的声音。 “大人什么时候回来?”濑名姬一刻也不想让元康离开自己。虽然缘分这种东西很奇妙,但仔细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最初她只是想嘲弄竹千代。因为偶然的契机,自己和他结缘,并被他完全吸引住了。为了元康,她甚至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去拜访氏真,受到氏真的百般侮辱。当知道怀上阿龟后,濑名姬顿觉狼狈不堪,感觉日子变得黑暗。她总觉得那不是元康的后代,而更像是氏真的孩子。 如今,那种不安已完全消失,她总算开始了心安理得的稳定生活。她并不因丈夫比自己小而心怀顾虑。对于和元康成婚之前的种种传言,她也毫不羞愧。只要想到“丈夫”这两个字,她便感觉无比温存。大概由于身处困境,元康非常需要她,濑名姬也觉得,自己如果不在丈夫身边,就无法安然入睡。他们夫妻和睦,而且马上就要有第二个孩子了。这个孩子毫无疑问是元康的,她不再担心害怕。濑名姬和乳母愉快地转过马厩,出了西便门。堤岸上阳光灿烂,樱花半开半闭,护城河边的青草一片浓绿。 “乳母,你也希望这次是个男孩吧?” “是啊,要是生位公子,众人该多么欢喜呀。” “他将来肯定要继承松平氏的大业,所以要用大人的乳名,叫他竹千代。你也来祈祷吧!” “那是当然。” 濑名姬伸手折了一枝樱花,放在阿龟掌中。“如今的天下,恐怕只有在骏府能够看到女人们出游的情景。其他地方无不被盗贼和战乱所苦。能够生活在这里,是我们的幸福。” 乳母不答。她是冈崎人坚田左右六的妻子,每天都在掐指谋算着何时才能回到冈崎城。当她们回到少将宫元康的住处时,已经末时四刻了。艳阳高照,但这个住所的庭院里并没有装点春天的花草树木。在已经绽出绿芽的茶树和梨树之间,酒井雅乐助正在聚精会神地撒着早稻的种子。 濑名姬回到卧房,立刻叫过雅乐助。“大人还没回来吗?” 雅乐助将手在沾着泥土的膝盖上搓搓,暧昧地笑了。在他眼里,濑名姬总是如此一往情深,“大人”二字从不离口。虽然夫妻之间的和睦情感可以理解,但这位骏河夫人好像并没有对冈崎的向往和思念之情。他甚至觉得,骏河夫人在阻碍元康返回冈崎。 “听说您到今川大人那里去了?”雅乐助巧妙地岔开话题,打量着濑名姬。 “有些事情我必须告诉大人。不妨也向您明说了吧。”濑名姬全身洋溢着妩媚之气,像个小女孩似的嫣然笑了。她根本没在意雅乐助苦涩的表情。“今川大人让我不要告诉大人。但我怎么能瞒着大人呢?大人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您是说……” “对大人来说是好事。他终于可以出征了。” “出征?” “雅乐助,我不能随大人一起出征,是吗?” 雅乐助紧皱眉头,没有回答。 “因为是第一次出征,时间不会很长。但是,在尾张和骏府的边境……究竟要多少天呀?留守太长时间,我可难以忍受。”濑名姬好像在嘲弄雅乐助的呆板。 “是吗?”雅乐助没把濑名姬放在眼里,漫不经心地答道,“如果是在尾张边境,也许是一年,也许两年,也许永远回不来了。” “雅乐助!” “在!” “你为何说这些不吉之言?” “因为夫人不严肃,我也开个玩笑。” “虽不严肃,但我说的全是实情。我听说首次出征的日子即将来临,对你也不隐瞒,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思才对。” “但是,夫人,可不能简单地为这种事情高兴啊。” “为什么?” “因为对手是织田信长,他已经平息了家族的骚乱,统一了尾张,如今势头正猛。” “您是说不能轻易取胜吗?” “主公在十八岁之前从未指挥过一兵一卒,而对手从十三岁那年的初战以来,已经历过众多战事,即使老将也有所不及。您认为我们能轻易凯旋吗?” 听到雅乐助语气如此严厉,濑名姬明显露出不快之色。 “帮助大人初战凯旋,不正是你们的责任吗?如果从一开始就如此气馁,那这还怎么打?好了,你可以退下了。” 雅乐助毫不客气地离开了。他无比担心,十分不快,眼前这位骏河夫人和元康的亲生母亲於大有着天壤之别。这就是骏府女人和三河女人的区别。三河女人循规蹈矩,性格坚忍,而骏府的女人则肤浅虚荣。濑名姬总是过分表达对元康的依恋,她总认为眼前这种稳定舒适的生活能永远继续,这让雅乐助十分忧心,也使其他贴身侍卫深感不安。但元康却对此不以为然。他对骏河夫人言听计从,有时候甚至双腿盘坐,竖起耳朵,一边默默听夫人唠叨,一边茫然地想着心事。 雅乐助刚回到田里,拿起盛稻种的笊篱,就看到元康带着侍卫平岩七之助,一脸轻松地走了过来。他来到雅乐助身后,停下脚步。雅乐助故意不做声。骏河夫人定会马上对元康讲起她从义元处听到的一切。年轻的主公听后会作何反应呢? “雅乐助。”元康无奈,只好招呼道。 “哦,您回来了。”雅乐助抬起头。午后的阳光将松树影子投射在刚刚掘完的黑土地上。元康的面孔在那黑土和松影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柔弱。 “蹴鞠真是一项有趣的活动。你看过吗?” “没有。我也不想看。” “为什么?那是优雅之事呀。” “我乃与雅趣无缘之人,对那些事毫元兴趣。” “前辈,”元康不禁和身边的平岩七之助对视一眼,“你果然很执拗。我刚才正和七之助谈论此事。果然不出我所料。” 雅乐助只是看着元康,没有回答。 “倒也不足为奇。元康已经十八岁了。自从六岁作为人质,转眼已过十二年。况且,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冈崎城。”元康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方道,“我现在正琢磨着怎样才能心情舒畅地迎接春天之后的夏天。自然的力量是无穷的。黄莺今天又在城内的森林中发出了婉转的鸣叫声。但自然却不会让莺时时都可以婉转歌唱。你说是吗,前辈?” “是。” “你说你无缘欣赏充满京都风味的蹴鞠?” “是。” “我不那么认为。我一直在想,但愿有一天我能在阳光明媚的庭院中,轻松地为你们表演蹴鞠。”元康说完,催促着平岩七之助进了大门。 雅乐助两眼燃烧着怒火,望着元康的背影。一切顺其自然,等待时机——他虽能理解元康的心思,却仍然怒气难平。元康的祖父清康被誉为天下第一武士。想当年清康叱咤风云,是何等威风。但这个枭雄的孙子已到了十八岁,却仍然一事无成。人如刀剑,长期不用就会生锈。每天除了进城看表演,回来便偎依在骏河夫人膝前,雅乐助担心冈崎人视为希望之光的元康,会变成一把生锈的钝刀。 平岩七之助在大门处大声吆喝着“主公回府”。实际上并没有众多将士前来出迎。 雅乐助忽然垂下眼睑,用袖子拭了拭眼睛。 元康在鸟居元忠和石川与七郎的迎接下,走上大堂台阶。 当年陪六岁的元康离开冈崎城的那些稚嫩孩童,如今都已长成勇猛的年轻武士。别说是这些年轻武士,就是雅乐助、大久保、鸟居、石川、天野、平岩等老人,也是满腔热血,隐忍待发。但他们内心对元康的不急不躁有着诸多不满。元康不得不故作糊涂,索性将自己融入日常的琐碎生活中。春天,便欣赏黄莺的歌喉;夏天,便听蝉的鸣叫,他要在自然的流转中体味广博的境界。 他迈上台阶,对众人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辛苦了。”然后便直接向内室走去。濑名姬早已等候在内室门口,她的眼睛闪着光彩。 濑名姬怀孕已久,随时都会分娩,若是世道平安,当然应该建娩室让濑名姬住进去,但娩室没能建起来。 “真是可怜!”今日,元康眼中的濑名姬尤为可怜。她看似可以随心所欲,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羽阑莺。临济寺的雪斋禅师去世以后,骏府的春天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濑名姬只不过是毫无自由的牺牲品。她不过是义元为了留住冈崎人心而赐给元康的一件玩具。只要时机成熟,这个玩具的主人就会率领家臣奔赴战场。那时大概不会再有闲情逸致来理会悲哀可怜的她。 “若是没有抛弃妻儿的决心和勇气……”雪斋禅师留给他的结,不过是想问他在紧急关头究竟是选择妻儿,还是选择苦苦等待了他十多年的冈崎人?冈崎有太多的家庭,几代人都在为松平氏奉献生命,牺牲他们的祖父、父亲、丈夫、兄弟,忍受着难以言表的辛酸。元康根本不曾想过要抛弃他们,去维护妻子、孩子和自己的安全和舒适。雪斋禅师留下的问题如今在元康脑中已十分清晰了。他便更觉濑名姬可怜。 “您回来了。”如同往常一样,濑名姬兴奋地迎到走廊上。她伸出双手去接元康的刀,袖子里露出鲜红的指甲。临产的濑名姬,眼睛闪着不寻常的光彩,显得十分妩媚。女人之美随年龄不同而各有千秋。较之少女,少妇更加妩媚;而生了孩子后,女人会增加另一种美。但是,当女人全部的生活内容就是为了博取丈夫的欢心时,她不久就会插手丈夫的生活,甚至想对他颐指气使。 “大人,快,我听到了重大的消息。”濑名姬对元康道。元康来到室内,侍女们纷纷退去。她们知道,濑名姬不喜欢任何人接近自己和丈夫的二人世界。 壁龛中摆放着不知从何处拿来的紫色杜鹃,为房间增添了生气与光彩,香炉里也放上了沉香。濑名姬将丈夫的武刀放到刀架上,坐了下来。 “大人!”濑名姬将双手放在元康腿上,“大人离开后,今川大人派来了使者。” “有何事?” “来找我。使者说今川大人想见阿龟,我就带着阿龟过去了。” “哦,今川大人真想见阿龟吗?……” “那不过是借口,实际上,他想问您对我如何。” 元康看着濑名姬。二十四岁的濑名姬和十八岁的元康之间,此时似乎已没有任何年龄差异了。 “大人,您抱着我,再紧一点。濑名为丈夫所爱。濑名是个幸福的女人……我就这样回答义元大人。我说得没错吧,大人?” 元康郑重地点点头,顺从地抱住濑名姬,“大人为什么要问那种问题?” “因为快要进京了。义元大人说要让您率领冈崎人和他一同进京……濑名听到这消息,不觉万分痛心……您走后,我究竟要等多久啊。” “……” “义元大人说,他对作为先头部队的您有所担忧,担忧您在战场上投奔织田氏,抛弃了我、女儿和腹中胎儿……” 元康微微皱了皱眉,死死盯住濑名姬,“夫人是如何回答的?” “我说绝不会发生此事。” “很确定的回答吗?” “是。我说,要是怀疑的话,可以在进京之前试一下您的忠心。” 元康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点了点头,暗想:“决不能大意!想不到自己竟令今川义元如此恐惧、猜疑。” “大人,你不高兴吗?”濑名激动地摇晃着元康的身体,“我深知大人急切地盼望这一天的到来,才苦求义元大人给您一次机会,即使我留守期间,不得不面对难以忍受的寂寞和苦涩,但仍应该给您一个机会。义元大人也就应允了。” “哦,太好了。” “大人,我应对得好吗?” “好,好。”元康抱起依偎在他怀中的濑名姬,禁不住感到胸中一阵温暖。 终于,这个活玩偶哭泣的日子到来了……他亦有一些无奈。濑名姬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她茫然地撤着娇,眼神显得很可怜。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十三 乱世之相 当松平元康用力抱着濑名姬的时候,濑名姬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怀孕后的她,眼角生出些许皱纹,浓浓的睫毛不停颤动。那既是女人内心幸福的体现,也是不断追寻幸福的灵魂的颤动。 元康开始怀疑,他的感伤是出于内心的脆弱。濑名姬是悲哀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就连他们的后代,也不得不过着悲哀的生活。想到这悲哀的人世,元康真想放声痛哭。但他从未想过向妻子吐露心声,也没有办法执著于对孩子的感情。自己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罪业来到这个世上的? 但现在,元康已不再困惑。有亲人却不能信任,有孩子也不能信任。兄弟刀兵相见,翁婿互相残杀,这种乱世宿命绝不仅仅降落在他一人身上,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尾张的织田自不消说,骏府又何曾例外?这次进京之战无疑又是如此。无论在哪个藩邦,妻子永远是敌人的探子,兄弟则是最亲近的敌人。 武田晴信的父亲信虎仍被儿子与女婿软禁在骏府城内;织田信长终于杀了亲弟弟勘十郎信行,因为他竟敢觊觎哥哥的位置;信长的岳父斋藤道三人道也是为亲生儿子义龙所杀。骨肉相残的混乱世道,道义已丧失殆尽。对于善恶,人们无暇去管,为了活下去,不惜放纵杀戮的本能,由这种本能所描绘出的,是无可救药的人间地狱。 孙子云:“好故必亡。” 元康最近总在细细品味这句话。单靠强大的武力,绝对无法结束这个骨肉相残的乱世。既然这样,与其急于出征试武,不如将眼前的不幸作为神佛赐予的雌伏时期。“我究竟应该做些什么?”他近来开始认真琢磨这个问题。 “大人,”微闭着眼的濑名姬突然眉头紧锁,“胎儿动弹了。真疼……大人!” “是吗?我帮你抚抚。” 元康一只手搂着濑名姬,另一只手向她的腹部伸去。那隆起的腹部光滑柔软,紧紧地吸着他的手掌。当他的手掌轻轻移动时,濑名姬忽然睁开细长的眼睛,嫣然一笑。只有躺在丈夫身边,这个女人才会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光线暗淡下来,远处传来智源院的钟声和颂经声。 生活在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时代,唯一能让人们感觉自己存在的证据,好像便是那瞬间的满足。元康想,男女之间那瞬间的满足感,最清楚地表明了“活着”的真实性。愈是乱世,男女间的交往就愈频繁,就在不觉间播下了更多悲哀的种子。虽是如此,元康还是感到有点不忍。 “好些了吗?” “不。”濑名姬摇着头。她不仅要求丈夫抚摩自己即将分娩的身体,甚至想与丈夫亲热。元康听说,他出生前的那段时间,母亲於大并不如此。母亲在临产之前就搬进了娩室。虽然娩室略显粗糙,但於大却待在那里,杜绝与外界一切的交往,每天只在佛像前祈祷,吃长斋,最后生下了他…… 妻子的要求刺痛了元康的心,但他没有勇气说出来。他没有能力为濑名姬建娩室,而濑名姬也实在太可怜了,他实在不忍拒绝她。 “大人……”濑名姬轻轻动了动嘴唇,“如果生个男孩,就取名为竹千代吧。” 元康点点头。竹千代是祖父清康的乳名,也是他的乳名。濑名姬言下之意,是要那个男孩继承松平氏的基业。 “我要请求骏府大人允许您在孩子出生之后出征。希望您看到孩子后再赴战场。” “我明白。你好些了吗?” “不……” 元康只得继续抚摩濑名姬的腹部,像是在向腹中的胎儿道歉:希望生下一个好孩子。父亲没有向你的母亲道出真心话,但尚在神界的你,应该能够了解父亲的心吧!这个孩子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此时,廊下传来了脚步声。 “主公,我知道夫人也和您在一起,可以打扰您吗?”是雅乐助。元康从濑名姬腹部抽回手来,淡淡答道:“进来吧。” 雅乐助进得屋来,眉头紧皱,毫不掩饰一脸的不快。他故意不看二人,在门边坐下。 “播种完了吗?” “是。干这些庄稼活,都是因为忘不了冈崎人。我播种时也止不住热泪长流。” “我明白。你的眼泪会成为肥料,不久就会得到难见的收获。” “不要开玩笑了,主公!” “谁开玩笑了?但是,前辈,你知道这个世上有流不出来的泪,还有流干了的泪吗?” 雅乐助望着外边,紧握拳头,放在膝上。他也并非不理解“男儿有泪不轻弹”。雅乐助有时会疑惑不解:以前总是自己揶揄嘲弄幼年的竹千代。现在则是自己经常被元康揶揄。难道自己对主公已经有了依附之心?能够让雅乐助这样的男子产生依附之心,元康的器量的确令人刮目相看。但一想到骏河夫人,雅乐助便觉无比压抑。 松平氏世世代代均嗜好女色,有时还会因色致祸。清康当年强行娶水野忠政之妻、於大的亲生母亲华阳院为妾,让当时的冈崎人备感苦闷;元康的父亲广忠之死也与独眼八弥的女人有关……这一切怎能不让人产生红颜祸水之叹。如今的元康,虽说十分寂寞,但娶年长他六岁的濑名姬为妻,成为今川氏的亲戚,雅乐助总认为是巨大的失策。何况他竟当着雅乐助的面,坦然抚摩夫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成何体统!“主公,您大概已从夫人口中听说首次出征之事了吧?” “听说过了。” “既是首次出征,战场大概是在尾张边境。” “也许是笠寺、中根、大高附近。” “主公可有胜算?此次出征,一方面是试探主公的实力,一方面也是为了看主公是否适合在进京时充当先锋,其意义非同小可。但我们的对手可是无往而不胜的织田军啊。” “大概是吧。” “您既知道,难道没有任何不安?” “前辈,”元康闭着一只眼,摇了摇头,“决不能在未开战前就先气馁。” “但万一战败,则无任何挽回的余地。”雅乐助对于濑名姬,比对元康更为不满。他避开元康的目光,继续道:“如果首次出征就告败,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元康轻松地放声大笑。濑名姬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雅乐助,你们难道除了希望大人首次出征即告败之外,就没有别的想法了吗?” “奇怪,夫人认为今川大人给冈崎人养精蓄锐的机会了?没有精锐的部队,如何能战胜势如破竹的尾张大军?” “你到底在说什么……”濑名姬眉毛倒竖,推开元康的手,猛然站了起来。“你的话真让人莫名其妙。好像在责备义元大人故意为难冈崎人。如果没有义元大人的帮助,你们大概已经被令人敬畏的织田氏吞并了。” 听到濑名姬说得如此严厉,雅乐助也禁不住激动起来,“夫人,我雅乐助有话要说。如有言语失当之处,还请原谅。” “好,说来听听。” “我并非说今川大人全无好意。然而,他的好意也绝不能令冈崎人满意。以主公而论,幼年时尚且不论,他现已举行元服仪式四年了,义元大人却仍派三浦上野介和饭尾丰前守作为城代驻扎冈崎城。夫人如何看待此事?夫人难道认为主公的能力比三浦、饭尾差吗?” “我不那样认为!”濑名姬怒不可遏地摇着头,“大人是今川氏的女婿,义元大人才对他特别照顾……只能说冈崎人太偏激了。” “夫人!”雅乐助看了看元康。元康斜躺在榻榻米上,闭着眼默默地听着。他继续道:“雅乐助所论并非夫人口中的关心呵护之情。我的意思是,今川大人为何还要能力不及三浦、饭尾的主公去充做前锋,为何不把主公送回冈崎,让能力强于主公的三浦、饭尾去打头阵?如主公平安无事,即使三浦、饭尾败下阵来,我们也会死守家园。但今川大人反而让主公做前锋去攻打准备充分的织田大军。我刚才说在首次出征中告败不归,难道不可能?” “是你们的偏激。”濑名姬颤声反驳道,“义元大人令大人去做三浦、饭尾二位将军不能做到的事情,正是义元大人信任与承认大人能力的证明。你那样说,不是恐惧是什么?” 雅乐助表情苦楚,“您那样说,我很为难。夫人!” “什么?” “请原谅我言语冒犯。但若是夫人真心为主公、小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着想,我有一事相求:请夫人请求今川大人允许主公回到冈崎城,并派驻扎冈崎城的诸位将军去打头阵……” 他刚说到此处,元康突然开口道:“雅乐助,注意分寸!”声音很是严厉,“濑名姬是我的妻子,对她指手画脚也只能由我来。不可过分了。” “是……” 雅乐助赶紧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恕罪……恕罪……恕罪。”他花白的胡子颤动不止,半晌没有抬起头来。 濑名姬单纯地信任义元,雅乐助却做不到。至今未归还冈崎城,还让冈崎人在进京时充当先头部队,这是多么狠毒的奸计!义元无疑想让元康率领冈崎残部去和装备精良的织田军拼死一战,一旦双方两败俱伤,他义元便可以率领主力部队进入尾张城。因此,冈崎人和尾张军势必有一场比小豆坂决战和安祥城之战更为惨烈的交锋。织田军无疑会遭受巨大的打击。但冈崎人大概会带着多年的辛酸怨恨,全军覆没。因为对这一切心知肚明,雅乐助不免在夫人面前口出怨愤之语,在遭到元康的训斥后,他只好闭口不言。 看着双手伏地哭泣不止的雅乐助,元康道:“前辈,这是乱世啊!”他顿了顿,又柔声道:“所有的算计都无济于事。我们已经站在十字路口,必须向最有希望的方向走去……今川大人正好为我们指出了一条阳关大道……难道不是吗?你不妨也这样想吧。”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暗,厨房里传来了浓浓的饭香。 “是。我知道了……那么,告辞了。”雅乐助悄然站了起来,向怒气未息的濑名姬低头致意。 濑名姬紧紧盯住丈夫的脸,雅乐助的话,带给她一种不安。那就是战争必然会带来死亡。如果元康首次出征即战败了……这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可恨的不吉之念。她靠在元康身上,道:“大人……大人有胜算吗?” “有。你不要担心。” “万一尾张军拼死抵抗……如果大人有个好歹,孩子们可怎么办啊?”濑名姬道。 元康悄悄将手放在濑名姬肩上,“不要担心,对身体不好。” “啊,又痛了,啊……”阵痛开始了。濑名姬用力抓住元康,身体不停颤动,痛苦地紧咬着嘴唇。“大人,好痛!啊……啊……” 元康慌忙大喊,“来人——” 三个侍女应声而人。元康将濑名姬交给侍女们后,站起身来。他不知是喜是悲,心情沉重地从变成临时娩室的卧房中慢慢踱了出去,来到走廊里。 “又一个孩子要出世了……”元康回到卧房,却坐卧不宁。 自己今后将会如何,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在这个纷争乱世中,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杀戮,但为何还不断诞生新生命呢?如果这是一个值得为诞生而庆祝的时代,倒也罢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但也并非全然没有喜悦之感。元康在房中来回走动,不久又来到庭院中。“七之助,拿木刀来。” 此时,天空繁星闪烁。几乎没有风,但智源院中仍然松声阵阵,西山棱角分明,屹然矗立。七之助将刀递给元康。“孩子出生后通知我。我且待在此处。”说完,元康脱下上衣,挥舞起木刀。 但是攻击的目标在哪里?他摆正姿势,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到无念无想,却偏偏听到了厨房嘈杂的声音。 “啊!”他猛地挥下了木刀。此时,天际突然划过一颗流星。希望这是个幸福的孩子。祖父二十五岁,父亲二十四岁,都死于他人之手,元康感觉自己的死期也日渐逼近。初战另当别论,若自己成为义元进京的先锋,生还之机实在渺茫。那时,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会爬了吗,能站了吗? “啊!啊!”元康低声叫喊着,努力驱赶各种各样的幻想,他屡屡挥舞木刀,狠命劈空砍去。渐渐地,孩子从他脑中消失了。孩子的出生,不是人的意志能主宰的,那是上天的意志。 “啊!啊!”他大汗淋漓。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砍倒一切——义元、信长、他自己、濑名姬、家臣和虚空。是将现世的一切当作一场梦,还是继续执著?当凝视着星空之时,他的头脑被前者牢牢占据;当耳中传来厨房的嘈杂声时,他又不得不回到现世。最终他认清了:人只要活着,虽然灵魂深处会有颤抖,但不得不时时砍杀着,烦躁着,挣扎着。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就在他摆好姿势,暗暗提气时,传来雅乐助的声音:“主公,您在做什么?”大概因为刚才的谈话,或者是临产前的一番忙乱,雅乐助也无法平静下来。 西山的棱角和线条变得明朗起来。月亮已经出来了。元康没有理会雅乐助,眼睛依然紧紧盯着木刀刀尖。 “主公,刚才我一时冲动,说了些不该说的话。”雅乐助走近元康,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月亮出来了,快要生了吧。我觉得这次应到武运昌盛的时候了,直到您下一个孩子长大成人。” “你觉得这次出征,我胜算几何?” “尾张军已今非昔比。” “我知道。但我已作好了准备。” “是欣然赴死的决心?” “前辈,”元康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雅乐助,放下手中木刀,“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妨对你明说。你不要向其他人提及。” “您是说……决心?” “我决不会被妻儿束缚。我已经从那种桎梏中解脱出来了。” 雅乐助向前一步,紧紧盯住元康的眼睛。“能束缚住我的,只有冈崎幸存的家臣们,和他们多年的辛酸苦楚。你明白我的话吗?” “是。我明白。” “从离开骏府的那一天起,我就会完全成为你们的人。既不会想到妻子,也不会想到孩子……” “主公!” “所以,你一定要忍耐、等待,直到开战。” “是……是。” “战争,战争,不断地战争。生死成败怎能为人类的力量主宰?这种事情是我力所不能及,也是今川大人和信长无法掌握的。前辈,你看天空。” “哦。” “无数的星星在闪烁。” “哦?” “又闪过一颗流星。哪一颗星星属于元康,你可知道?” 雅乐助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但它却在放射光芒,尽管不知何时会坠落、殒灭。” “您是说要‘尽人力以待天命’吗?” “不,我是说,即使有人劝你不要白费心机,也仍然要坚持,要努力。” “是。” “为了生存,人们会用智慧和力量,拼命争取,直到生命之星坠落,这是人类的宿命。我也不能例外。所以,若我没有足够的智慧和力量,就请你们作好和我一起赴死的准备吧。” 雅乐助哽咽了。元康的意思是说:即使抛弃妻儿,也会为冈崎人献身。事实上,除此之外别无他路。元康的话还有这样的意思:因为妻儿到时肯定要被抛弃,所以不要再对着她们筹划对付义元的谋略了。 “不要告诉其他人。” “是……是。”看到雅乐助点头后,元康又挥舞起木刀。“我或许会运气很好。” “我不明白。” “若我运气不好,可能六岁那年已经在大津渡口那里被杀死了。在热田做人质时也经常遭人暗算,但我还是平安地活到了今日,这大概是因为上天对我有所眷顾……”说到这里,他猛地挥动木刀。 此时,平岩七之助慌慌张张在走廊下喊叫起来。“大人!大人!生了。生了个珠玉般的男孩!” “什么,生了个男孩?”没等元康回答,雅乐助抢先开口道,“您马上去见他吧,主公?” 元康将木刀递给雅乐助,大步向走廊走去,但他又猛地停下脚步。男婴也叫竹千代。这个新生命将要成为松平氏的继承人,宿命真是不可思议。正如自己是从相当于松平之敌的水野家的母亲腹中生出来,这个男婴的母亲,也是冈崎人暗自怀恨在心的今川氏的人。 “主公,您要立刻见他吗?” 元康仍是一动不动,雅乐助已经兴冲冲地向室内跑去。既然是男婴,就要代表年轻的主公前去为那婴儿送上印名、胞刀和初试弓。 “大人!”平岩七之助又叫道。 “好,去见。”元康终于点点头,向走廊尽头走去,“我要更衣。七之助,你来帮我。” “是。”平岩七之助拿来今天进府登城时穿的衣服,披在元康身上。元康一脸严肃地穿上。内室传来雅乐助拉弓射箭的声音。这是为了不让恶魔靠近婴儿的初试弓。这让元康感觉到人类难以名状的脆弱。人人都知道这种风俗在乱世中是如此可笑,但仍然要遵从。 穿好衣服,元康在平者七之助的指引下向内室走去。 “主公来了。”在这小小的住所中,高声叫喊几乎会惊动所有人。去年秋天来的本多平八郎威风凛凛地提着武刀站在那里。 依然有一种玩具的感觉,和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感相差甚远。但元康觉得作为父亲,还是有责任让那个出生的男婴看到,自己如何做了该做的事情。 娩室里的灯光比往日明亮。阿龟的乳母匆匆抱着孩子递了过来。元康看到那个红红的小肉块在洁白的褥中紧紧闭着眼睛,小小的鼻孔不停翕动,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他将目光转向嘴唇煞白、双目微闭的濑名姬,喃喃道:“濑名,辛苦了。” 濑名姬微微动了动嘴唇,笑了。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十四 马头军师 冰冻的河面晨雾缭绕。绿色的田野中到处停留着白色的鹭鸟。两匹马如离弦之箭,疾驰而过。织田信长一马当先,前田犬千代紧随其后。犬千代已不是从前的侍童模样。他已经成了荒子城主、两千两百贯俸禄的前田利春的世子,成年后改名为又左卫门利家。 二人沿着河堤,马不停蹄疾驰了三里。他们每天早晨都如此。这已成为信长的日课。 和以前一样,信长的行为仍然让人难以捉摸。他虽然内心深爱浓姬,却一次娶了阿类、奈奈和深雪三个女人为侧室,而且很快就和她们有了孩子。最初生下的是女婴,然后陆续有了几个男孩。看到生下来的第一个男婴那红红的脸颊,信长道:“这脸蛋真奇妙。就起名为奇妙丸吧。”第二个男婴头上的胎毛很长,于是信长道:“太有意思了,直接就可以束发,像把茶刷子,叫这个家伙为茶筅丸吧。”第三个孩子在三月七日出生。“起名太麻烦了,就叫他三七丸吧。”他完全无视陈规习俗,经常到村里和老百姓一起跳舞。 因为信长经常以奇怪的装束混迹于百姓之间,与村民一起狂欢,人们开始时很不习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改变了看法,说:“这才是我们的主君。”信长受到百姓们深深的爱戴,所以即使允许诸国商人自由出入尾张,也绝无被谋害或偷袭的顾虑。 “又左。”一口气疾驰了三里后,信长喝住马。晨雾还未完全散尽,在树林内弥漫。“在此休息片刻吧。今年应该有好收成。” “定能丰收。”又左卫门利家的前额焕发着青春的光彩,他顾不上拭去额头的汗,便翻身下马。 “在草地上休息吧。” “无论何时也不能在草地上休息……这是主公过去经常要求我们的呀。” “有时也可变通。坐下!”说完,信长率先躺倒在草地上。脖子感受到青草湿湿的凉意,信长不禁伸了个懒腰。 “呔!”树林中突然传来声音,一个面貌奇特的男人现身了。又左卫门惊恐地跳了起来。“是谁?” 信长依然躺在草地上,舒心地笑着。 现身的那个男人,双肩披皱巴巴的战服,腰间挂着长长的武刀,胡子直向着空中卷起,活像一只猴子。“什么人?”又左卫门怒喝道。 “我想见信长大人。”猴子模样的男人毫无惧色地大声回答。又左卫门回过头去望了望信长,只见他不动声色地眯缝着眼,望着天空。“如仅仅只想见面,我不能为你通报。报上名来。” 那猴子狡黠地笑了,“你是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吧。在下木下藤吉郎,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间事无所不晓的智者。” “什么狗屁东西!什么上知天文,下——”又左卫门冷哼不已,“荒唐!你是不是疯了?不要靠近,否则格杀勿论。” “太小气了。信长大人每日早晨骑马出城,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你还口出狂言?” “为了天下苍生,不能不口出狂言。前田又左卫门如何看待如今的天下?你也要仔细揣测信长大人的心思。骏府的今川治部大辅义元即将率军进京,织田氏究竟是投降,还是抵抗?你难道没有发现信长大人为此而苦恼吗?若投降,就永远只能是治部的手下;但若是击败了今川氏,信长大人就会成为天下霸主。而要击败今川氏,只有一种方法。治部的部将都是以往的各城主,他们所学都是循规蹈矩的攻城之法,却不知道野战之法。信长大人每日清晨骑马出城的目的,就是要找到熟悉此战法的人才。能够遇上我,是上天的恩赐。得我一人,便能得天下。” 又左卫门惊愕不已,回过头看着信长。哪里还需通报,这个男人猖狂的吹嘘已经清晰地传到信长耳朵里去了。 “又左”信长睁开眼,“让那个猴子去做足轻武士的领头。” “是不是太仓促了?” “无妨。你就说让他负责管理我的马匹。” 听到这里,猴子微微笑了。 信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轻轻拍了拍正在吃草的爱骑疾风的头,“又左,回!”他跳上马背。 又左卫门利家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奇特的男子。“你叫藤吉郎?” 藤吉郎点了点头。 “你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这时,藤吉郎已来到又左卫门身边,突然拍拍他的肩膀。“那是障眼法,犬于代公子。” “不要随随便便叫我犬千代。” “那么,称你又左卫门利家君如何?在下本也是尾张人,家父名中村弥助,在先代主公信秀时是个足轻武士,在一次战斗中被砍去双足,于是脱离武籍。我定会努力奉公。”又左卫门利家听到这里,禁不住重新打量起眼前这只猴子来。不知为何,他的怒气已经烟消云散,只觉忍俊不禁。 “你以前见过主公?” “不,初次见面,承蒙足下的推荐,有幸成为足轻武士的一员。木下藤吉郎这厢有礼了。”说完,他迅速从又左卫门手中抢过缰绳,“我为您牵马,陪您前去。” 又左卫门仰面朝天哈哈大笑。刚才还直呼别人乳名,自吹自擂,转眼之间又口呼“足下”。奇怪的是,他并未多么反感。说此人是人,看去又确像只猴子;似乎太过狂妄,但他又殷勤地要为又左卫门牵马。 “不妨边走边谈。你叫藤吉郎?” “是。” “你刚才说你熟悉野武士的奇怪战法。” “是。我对于须贺的小六正胜、西三河的熊若宫,以及本愿寺僧众的战法了如指掌。” “真是大言不惭。” “不,我说的是事实。乱世之中,靠城主们的正规战法无法保全百姓。如果不靠城池,而选择在村庄和山地中遍布属下的办法,一旦到了非常时期,这些人就可以迅速成为作战力量;而在平时分散开来,则又成为普通百姓,隐藏在众人之中。这种力量的强大令人难以想象。能够着眼于这一点,并主动和百姓打成一片,一起跳舞……信长大人真了不起。所以,相信我藤吉郎总有一天会有用武之地。” “确实如此,单依靠城池作战,无法收拾今日的乱世。” “若你仍然心怀疑虑,可让我潜入你的领地之中,不出半个月,我就能把你的领地搅得一塌糊涂。” “不必了。不过,你将会从何处人手?” “首先是纵火。” “哼。” “人们看到大火,最容易害怕。其次是抢掠。” “哦。” “再次是煽动领民。在领民中散布谣言,说领主已不再保护他们,已没有保护他们的能力。如此一来,领民们就不会再向领主交纳钱粮。” “哦。” “他们会和我一起推翻领主,追随我——表面看是领民暴动,实际上是我取代前田家成为新的领主。这大概只需半个月。” 又左卫门无言以对。“你既然知道如此高超的战法,为何不去实施呢?” 藤吉郎笑着摇摇头,“那太不足道,太不足道了。那只能做个盗贼出身的草寇而已。但若不了解那种战法,加强防范以平息天下,乱世之人则永远无法获救。为了结束乱世,我要从足轻武士做起,一心一意奉公尽职。前田公子,请你一定多多关照。” 又左卫门再次哈哈大笑。不知不觉,晨雾已散尽,湛蓝的天空下,绿色的田野和银色的河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交相辉映。 当二人回到清洲城时,已近中午。在又左卫门利家眼中,藤吉郎身上有着不可思议的奇特与新鲜。虽然他自称生于一个中村姓的百姓之家,却能将骏河、远江、三河、尾张、美浓、伊势之势娓娓道宋;他对人物的品评,也总是和一般人截然相反,每一句话都打动着又左卫门。虽然在远江做过今川氏的小官,并一度寄居松下嘉平次篱下,他却认为今川氏的前途不甚光明。 当又左卫门问其原因时,藤吉郎立刻表情严肃,用调教似的口吻道:“世间一般大名不能明白此事,若是乱世持续,人人言危。今川如今只知心满意足地享受舒适,追求风雅,并不了解民间疾苦。百姓不可能永远忍受被大名残杀、伤害的命运。总有一天,他们会和野武士联起手来,竖起反抗的大旗,加入一向宗莲如上人领导的起义。而且,乱世中的大名,无不视其他大名为对手。而为了对付敌人,不得不压迫、剥削领民,这无疑会招致百姓的怨恨,又相当于在内部给自己树立了敌人。如此一来,无论他们如何加强武备,都无异于抱薪救火。但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信长大人与他们的做法大相径庭。他以博大的胸怀允许商人们自由出入尾张,让领民们逐渐富裕起来,还主动减免赋役。他甚至混迹于百姓之间,快乐地和他们一起跳舞。因此,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出征,但今川氏……” 前田又左卫门不喜狂妄之人,更难以忍受别人旁若无人之态,但即使眼前这个男人狂妄地讲三天三夜,他也不会厌倦。 他们进入清洲城,来到二道城旁足轻头领藤井又右卫门家门前。 利家终于发觉,藤吉郎今天的举动并不那么奇特。藤吉郎心悦诚服地追随着信长,而信长也好像已准备起用他。也许二人事先已经约定今天这样的见面方式,信长也早已决定安排他到藤井又右卫门手下做事。 “可有人?”又左卫门打招呼道。 “是。”门内传来清澈明朗的答话声,又右卫门的女儿八重出现在门口。 “右卫门不在吗?” “是。” “那么等一会儿吧。”八重越过利家,看了看藤吉郎。八重脸庞瘦削,眼睛闪烁着正直、聪慧的光芒,作为足轻武士头领的独生女儿,经常有年轻武士前来向她求婚。 “这个男子今天开始在你父亲手下奉公……”利家道。 那藤吉郎不知想到什么,爽朗地笑了,道:“啊,真是勾人魂魄的美人。哈哈哈……”八重吃惊地再次看了看藤吉郎。利家一脸惊异,面色通红。藤吉郎脱下身上的战服,继续道:“前田公子是个清秀俊朗的美男子,这位小姐也美得如同画中人。在下木下藤吉郎,请多关照。” 八重更为紧张,“我叫八重。请进。”她打开大门旁边的柴门,领着二人来到走廊下。 “八重小姐,凭您的气质容貌,大概每天都要为求婚者所扰吧。” “是……啊,不不。” “哎呀,年轻人可不能无动于衷呀。前田公子好像已紧张得面红耳赤,连在下也觉得如同站在了芳香四溢的樱花树前。八重小姐的父亲想必也很开心?” “藤吉,你的话太多了。”利家待八重羞涩地跑开后,不禁绷起脸,道,“八重小姐绝不是那种喜欢被人吹捧的女子。” “哦。”藤吉郎在走廊坐下,狡黠地笑着,摆了摆手。“你等着,八重小姐定会给我们端来麦茶。” “你究竟多大了?竟毫无廉耻之心。” “哈哈哈,虽有廉耻之心,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在下也是个男人啊。” 利家忍俊不禁。虽然对方年龄和自己差不多,额上却布满皱纹。仔细想来,刚才肉麻的赞美,好像是这个男人的小把戏。无论显得多么滑稽,无论是否被人笑话,这个男人总会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证明他的存在:他就在这里。 “前田公子。” “何事?” “在下从今日开始就是饲马人了,能够经常见到信长大人,但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重要的问题。” “重要的问题?” “对。你知道三河松平清康之孙在骏府的事情吗?” “竹千代……我知道。他是主公小时的玩伴。” “昔日的竹千代……如今已长大成人,并改名为元康,听说他最近要出征。” “什么,竹千代要出征?去哪里?” “肯定是信长大人领内的丸根、鹫津、中岛、善照寺或者丹下。” 利家突然睁大了眼睛,“你怎知道?” “哈哈……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就在藤吉郎兴致勃勃之时,隔扇从里面轻轻拉开,八重放下麦茶托盘,双手伏地,“请用麦茶。” “多谢多谢。我正口渴难忍。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来,前田公子。”藤吉郎从八重手中接过麦茶托盘,毫不客气地说。二人默默地喝着麦茶,直到八重离开。 在离此不远的二道城曲轮的大梗树下,猿猴不时地骚动着。但令人惊奇的是,那声音竟有点像藤吉郎的声音。 “藤吉,”八重离开后,利家放下麦茶碗,“你的确像是个智者。八重也的确端上了麦茶。但如果竹千代果真率兵前来进攻尾张,和麦茶之事就完全不同了。你是通过什么来参透这一点的,说来听听。” 藤吉郎端着碗,眯缝着眼道:“我已经说过了。” “这么说,你已经肯定了?” “这个世界自有运转之道,日暮后即是夜晚,夜尽后就是早晨,预言即依据这种不可逆转之道。首先,我还是给你讲一下如何破解其中的道理。众所周知,今川治部大辅一直企图进京,以取代足利将军号令天下。” “不错。” “既如此,你应该知道今川氏进京时必然经过尾张。” “那是自然。” “信长大人究竟是投降,还是决一死战?如信长大人决心抵抗并为此作了准备,那么今川氏会派何人前来打头阵?” “你是说让竹千代前来?” “除他之外,别无人选。” “哦。”利家歪着头,“不尽如此吧?朝比奈泰能、鹈殿长照、三浦备后都是杰出的将领啊。” “你这么想,正是你不懂参悟事物所致,这几位无不是今川氏的心腹。即使顺利通过尾张,也不能迅速进京。尾张之后还有美浓、近江,按常理,必须选择一个这样的人作为先锋,即使他在尾张一战中全军覆没,对于义元也只是有利而无弊。符合上述条件的,只有竹千代一人。若元康率领的冈崎人和信长大人在一场血战之后两败俱伤,治部大辅只会拍手称快。冈崎人毕竟是一群失去城池的饿狼,所以要让他们发挥勇猛之力。” “藤吉!”利家声音尖锐,“的确有道理。那么,你是要事先与松平元康打通关节吗?” “在下还无法预言到那一步。对于在下来说,饲马就是最重要的事。在下只是想让你告诉信长大人,若元康和大人血战,拍手称快的只能是治部大辅。那时你将出人头地。” “出人头地!”前田利家禁不住苦笑。 但藤吉郎并未住口,继续喋喋不休:“先头部队无疑是松平元康。如此,治部大辅将作何考虑呢?如先头部队进入尾张和信长大人握手言和,将给进京带来很大困难。因此必须先观察动静……如果进入梅雨季节,则对作战不利。近半个月内,大概会有试探性的交战。” “前来者为谁?” “毫无疑问——松平元康。” 听到藤吉郎斩钉截铁的回答,利家动了动身子。主人藤井又右卫门不回来,藤吉郎的舌头无疑是不会停止转动的。他口若悬河,说着说着,便忘记了身份,对于两千两百贯俸禄的高官,他也不自觉地开始嘲弄、训斥。 “易被人看透、易被人猜中心思之人,不值得重用。”信长有此癖好,而藤吉郎正好符合信长这一用人标准,他的确是信长所欣赏的典型乱世枭雄。 “原来是前田公子。”藤井又右卫门回来吃午饭时,猴子藤吉郎立刻住了口,规规矩矩地摆正了木棉战服,站了起来。 “这是木下藤吉郎,主公吩咐他在此处负责管理马匹。”利家说完,藤吉郎规规矩矩施礼。利家猜想他是不是又要讲述那奇谈怪论,但他却道:“我家住中村,是先代主公的足轻武士弥助之子。此次蒙大人的恩典,代替父亲前来大人身边服侍。我对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还请您多多指教。” “是中村弥助之子。确实和他有些像。你母亲好吗?” “是。母亲切盼儿子能够出人头地。” “那就努力奉公吧。我会请求主公让你搬到这里来住。前田公子,此人我收下了。”藤井又右卫门淡然道。利家站起身来,但他总觉得不愿意离开藤吉郎。“我马上去马厩。向你介绍主公的坐骑,然后与组里其他武士见面。藤吉,跟我来。”藤吉郎顺从地低下头,跟在利家身后,恭敬地牵过了利家手中的马缰。 “藤吉郎。” “在。” “只有我们二人相对时,不妨朋友相称。” “折杀在下了。怎能和两千两百贯的少城主朋友相称?” “你虽嘴上这么说,但恐怕不如此想。刚才不还在以教训的姿态,说你的意见将成为我出人头地的开始吗?” “哈哈哈……不错。如你明白这一点,那我就放肆了。前田公子,藤吉郎总有一天会成为你的得力助手。” “言过了。你以前训练过马匹吗?主公的坐骑可全都是天下奇珍,异常强悍。” “我虽没有训练过马匹,却驯服过强悍的人。只要我跳进马肚子,去熟悉它的脾性,和它打成一片,相信它会给我面子。”藤吉郎满不在乎地笑道。 信长共有十二匹爱马,在马厩中分成两排拴着,都是强悍的烈马。只要听说有名马,他无论花多大代价都要弄到手。骏马和武刀,是年轻的信长的两大嗜好。拴在最前面的是匹连钱苇毛驹,满身巨大的斑纹,它就是藤吉郎今日早晨见到的那匹马。旁边写着这匹马的名字:“疾风”。接下来的是一匹白苇毛马,名为“月光”。第三匹山鸟苇毛马,名为“电光”。第四匹月毛马,名叫“乌云”。 正依序看去之时,“电光”忽然高声狂叫起来。藤吉郎猛然跳开,活像一只青蛙。利家不禁捧腹大笑,“哈哈哈……藤吉,这样怎能驯服烈马?” 藤吉郎用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慢慢靠近“电光”。“你的习惯很不好,竟敢吓唬人。不过没有关系。如果对方是胆小之人,肯定要受伤了。”他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摸了摸“电光”的鼻子。“电光”温顺地任由藤吉郎抚摩。 “如果它今后再吓唬人,就这样对待它。”藤吉郎惊魂未定地回过头看着利家。利家扑哧笑出声来。藤吉郎的行为既是不服输的表现,又带着些许幼稚,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大气和谨慎,显得如此滑稽。 “你难道有戏马的嗜好吗?” “不。吓唬别人,自己也会受惊吓。我不过是遵天理行事。” “不要强词夺理。看在朋友面上,我且告诉你。主公需要的时候总是大喝一声。‘马’!” “马!的确,这些家伙都是马。” “但你要明白!主公命令的时候,究竟牵过哪匹马?如果不能准确判断主公在呼哪匹马,就无法为主公管理马匹。”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你能根据主公的表情、神色和出行目的的不同,选择不同的马匹吗?” 藤吉郎拍了拍胸脯,点点头。“马的事情就交给在下吧。那样,藤吉郎就能够了解主公每天的心思。” 这时,十二匹马突然齐声嘶鸣起来。藤吉郎顿时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四处张望。在马匹的视线尽头,站着信长。原来这些马看到信长后,一起嘶叫。 “哈哈哈。”利家又笑了,“较之驯马人,马更欢迎主公。哈哈哈……” “疾风”第一个伸过鼻子,对着信长献媚。 “猴子!”信长一边拍打着“疾风”的脸颊,一边叫过藤吉郎。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十五 信长迎战 织田信长道:“有事必须告诉你。” “大人请吩咐。”藤吉郎顺从地低头走了过去。 “可以说废话,但不要打马。” “您……看到了?” “我信长眼观六路,你休耍小聪明。” “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 “还有,你要锻炼,直到比马跑得还快。” “如不能比马跑得快,就无法在战场上为主公保驾。” “谁让你为我保驾了?”信长瞥了藤吉郎一眼。藤吉郎赶紧改口道:“我说错话了。我要做好在马前战死的准备。” “你……”信长好像不太满意藤吉郎的回答,“能被人喜,就能被人恨。你从今天开始,就不要指望被人喜。” “啊?”藤吉郎不解地歪起头。无疑,他以为信长应该说出相反的话。 “那些希望自己被人喜,并因此迷失了自己的人,充斥着这个世道。我信长一看到那类货色,就倒胃口。明白吗?被人恨,就能得到马的喜欢。你不如照此行事。马一览无余,如今这个世上的人,则习惯遮遮掩掩、扭曲事实、颠倒黑白。” 藤吉郎听到此处,用力拍拍脑袋。“我用心记在这里了。” “既然记住了,就到又右卫门那里去分配住处吧。”然后,信长像想起什么似的,“观你面相,必好色。你不得打又右卫门女儿的主意!” “是。”藤吉郎鞠一躬,匆匆去了。 “又左卫门,”信长一边拍着马的脸颊,一边转着,“猴子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半月之内,进入梅雨季节之前……” “说松平元康会到边境挑衅?” 利家惊恐地抬头望着信长,但信长已背过身,向马厩里的兵器库走去。兵器库对面是个射击场,他又要进行射箭五十次的日课了。信长的盘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长长的背影显得十分坚毅。他边走边轻声哼唱: 生死本皆由天定,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十六 误杀 角楼外,古枫伸展开茂密的枝叶。刚刚修葺完毕的土墙上方,一轮明月高悬,远处传来青蛙的叫声。十阿弥从腰间解下横笛,吹了起来。想到就要从这座城池消失,他也不禁感慨万千。离约定之时还有一段时间,他想在等待期间尽情享受吹笛的乐趣。正在此时,枫树对面的椎树丛中好像有动静。毛利新助不可能这么早来。到底是谁呢?十阿弥纳闷地走过去,“谁?” “十阿弥吗?”对面传来利家爽朗的声音。不只是利家,他旁边还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带谁来了?” “阿松,我未过门的女人。” “你带女人来了?”十阿弥惊讶地向对面树丛中望去。利家刚刚十一岁的小女人正茫然地望着这边。 “你究竟在想什么?”利家沉默不语。 “你打算将十一岁的小女人带过去吗?” “这还用问吗?” “哦。这就是你反击我的手段吗?你太无能。带着个女人,要到哪里去?”十阿弥终于又无法控制地口若悬河:“你不会是要带她去骏河吧。你要洗雪耻辱,在尾张洗雪就可以了,何必去三河、远江和骏河呢?你难道打算将自己的耻辱传遍三国吗?” “只有你这样喜欢耍小聪明的猴子才会这么想。既然出走,就要带着妻子一起走。你可听说过美浓的明智十兵卫?” “是斋藤道三夫人的外甥吧?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带着妻子周游列国,到哪里都可以生存。看上去本分老实,其实是斋藤道三的探子。我也要带着我的新娘走。” “噢。”十阿弥呆呆地叹了口气,“真是别出心裁,我佩服得很!你不认为带着这么个母狗一起走太冒失了吗?真是一只犬。你……” 那女子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道:“你住口。” “哼!我生性刻薄,请你不要在意。” 神灵时常创造出人类智慧无法预料的事物。爱智十阿弥就是神灵奇特的造化。外貌如花,舌头如蛇。他的艳丽,即使信长的侧室们也自愧弗如。只有浓姬和信长的小妹妹,勉强可以和他的容貌媲美。但正因如此,他那尖刻的话语,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虽然是你,我阿松可也不能轻饶了你。”十一岁的阿松虽然身量不足,却是清洲城里有名的争强好胜的女子。自从她在浓姬身边服侍后,受浓姬的影响,逐渐变得不再似个孩子了。 “这个姑娘将来定会成为犬千代身边不可或缺的贤内助。”浓姬经常这样说。这时,阿松突然从树荫中走到月光下。虽然还只是个青涩少女,她的眼睛却放射出骇人的光芒。 “那么你也是条狗了?” “我十阿弥不是狗。你看错了。” “那么,你既是人又是畜生。你难道忘了自己曾经给母狗写过情话,却被断然拒绝之事了?” “你……你……”十阿弥顿时狼狈不堪。他没有忘记此事,听到浓姬总是对阿松赞赏有加,他曾经给阿松写过一封带着嘲讽意味的情书。而十一岁的少女如同成入一般,回了一封冷冰冰却不失分寸的信,大致内容是:我已许配他人,如答应你的要求,既有悖妇道,亦不合人伦,请您断绝此念云云。 十阿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利家的“夫人”果然口齿伶俐。 “哼!”利家道,“你不但对在下恶语辱骂,还对我妻子不敬,我堂堂一武士,如再容忍下去,有何面目活于世上?拔刀吧,十阿弥!” 利家好像将这里当作戏剧表演的舞台了。二人拉开架势,在月光下持刀对峙。 就在毛利新助快要携着死尸前来的时候,十阿弥应该从不净门出来,然后趁着夜色消失;但是到了应该消失之时,十阿弥却仍滞留此地。因为利家属于被驱逐之人,即使被人看到也无妨。但本应死去的十阿弥如被人看到,就前功尽弃了。 十阿弥着急起来:必须及早决定各自的去向。如果本应被驱逐的利家和本应被杀死的十阿弥在冈崎城下邂逅,将会成为笑柄。他持刀道:“既然新娘如此珍贵,就不要随便在人前展示。把她紧紧藏在腋下吧。” “少废话。我决不饶你。既已下定决心,必要杀你。我又左卫门绝非你那般逞口舌之快之徒。” “既然你能杀了我,就杀吧。你会带着心爱的新娘逃到哪里去?是阿古居的久松佐渡守……” 十阿弥在暗示利家到佐渡守处去,利家却突然举刀逼近,道:“既要逃跑,何必到盟友那里去。我要到尾张的敌人那里。”十阿弥不禁十分狼狈。利家的想法也不无道理,杀死了主君的宠臣而被驱逐的人,藏匿在敌人那里才符合常理。利家诚实而顽固,既已决定,恐怕无法轻易改变。十阿弥心头十分沉重。 “我,”利家低声道,“我和松平元康很熟,也了解元康身边的人。利用这层关系,冈崎定有我容身之处。” 话虽如此,但是也有相反的理由和根据,十阿弥想告诉利家相反的可能,满脸严肃道:“犬,你归根结底还是愚笨之人。但如果连前田家的狗也去元康的家臣处寻求庇护,那只能阻碍事情的进展。真是愚笨至极!” “少废话。来!” “来吧!”十阿弥紧握武刀,突然用力刺了过去,前田又左卫门利家轻轻向左拨开十阿弥的刀,举起那把和信长之刀一起锻炼纯熟的豪刀,猛力向右砍去。但手感令他太感意外,他跳向一旁,弯腰查看。 十阿弥曾师从平田三位,也算剑术不凡,他应该知道利家会将自己的武刀拨开,予以回击,但他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身体竟横向利家来势汹汹的武刀之下。 “犬……你真砍呀?”十阿弥低哼一声,猛然倒地。 “十阿弥……”利家快速靠到十阿弥身边,随后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糟!”阿松早已回到树荫后,紧紧盯着二人。利家虽然事先没有向她透露任何内幕,但凭敏锐的头脑,她已猜出今天决斗的意味。 利家弯腰下去检查伤口。惊人地准确。从左边的脖根一直砍到胸口,周围的草丛已经被染红。 “十阿弥,唉!” 十阿弥的父亲在小豆坂之战中壮烈殉身,他从小便成了孤儿。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如果这次能顺利完成任务,他大概能得到丰厚的赏赐,重振家声,没想到竟这样结束了人生。不知有没有听到利家的声音,十阿弥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身边的草,像被踩中的蚂蚱一样抽搐着。“犬……快去……” 他努力想说些什么,但是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不久,那张俊美而白皙的脸就没有任何反应了。 “快,快逃。有人向这边来了。” 阿松看到这一切似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于是快步走过来,催促着仍然单膝跪地的利家。 利家猛地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对着十阿弥拜了一拜,然后迅速擦净武刀。人生怎会如此巧合,如此不可预料!愤怒的利家不只一次想杀死言语尖刻的十阿弥。利家的爱刀——赤坂千手院康次好像知道主人的心思,自作主张杀了他。 利家将武刀收回刀鞘,默默地在阿松面前蹲下身子。阿松顺从地趴到他背上。利家背起她,绕过角楼向左走去。 毛利新助一个人来到枫树丛中。但他还是有些担心,又退几步,竖耳定目,走到十阿弥倒下的地方。 “真是性急,已经死了。”他自言自语道,“好了,收起尸体,用席子盖上,然后将这尸体搬走。” 搬运犯人尸体来的并不是农奴屠失。因为害怕事情败露,便从下级武士中挑了个人,那人无疑是木下藤吉郎。藤吉郎将搬来的尸体扔到草丛中,盖上席子,然后走向十阿弥的尸体:“啊呀,流了这么多血。” “居然流血了,装得真像。”新助站在那里,苦笑道。他仍然认为这一切都是在演戏。 “究竟是谁杀了谁?” “是前田又左杀了主公宠爱的爱智十阿弥……” “前田公子……坏事了!他恐怕要被驱逐了。” 毛利新助轻轻笑了笑,踢着脚边的石头。 “前田公子为何要杀十阿弥君?他并非器量狭小之人啊……”藤吉郎道,“这一刀砍得真厉害。从脖子左边一直抹到胸前。” “不要啰嗦,赶紧用席子裹起尸体。如有人问,一定要严守秘密。十阿弥仗着主公宠爱,竟不分场合,不顾身份,说话尖酸刻薄。终于落得如此下场。唉!” 新助以为十阿弥是在装死,想趁他不便说话时踢他一脚,以雪平日被羞辱之耻。 “是,是。我一定保守秘密。但是,请恕在下多嘴,为何要更换尸体?” “不必多问。” “可是,这太悲惨了……连脖子都掉下来了。脖子……脖子几乎被砍断了。” “什么?”毛利新助靠上来。“脖子断了?究竟怎么回事?” 他走近前去,弯下身子去看藤吉郎怀中的十阿弥,突然惊叫起来。借着银灰的月光,他清楚地看见,十阿弥双唇紧闭,已经完全断气。贴着草丛的脸颊上,粘着厚厚的黑色血块。毛利新助惊慌失措地拍拍脑袋,低声道:“放下,不用搬了。” 因为平日积怨太深,前田又左卫门当真杀了十阿弥。虽然信长大人谆谆叮嘱,然而……毛利新助觉得只好向信长如实禀告了。 “快!将带来的尸体运回不净门,迅速关闭城门!” 利家违抗主命,杀了朋友,决不能让他轻易逃脱。他大概还没有逃出城外,必须立刻关闭各处城门,搜捕利家。至于信长如何裁决,已非他毛利新助应管之事。 藤吉郎和另一个下级武士顺从地将犯人尸体重新放回车上,飞奔而去。 前田又左卫门茫然地目送着三个人从自己眼前消失。他背上的阿松好像还未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啊,流星。”她把嘴贴到利家耳边,手指天空。 利家慢慢地将阿松向上背了背,道:“阿松。” “嗯。” “你自己回浓夫人身边去吧。” “不。”阿松摇着头,“我不是夫人的侍女,我是前田又左卫门利家的妻子。” “但我出了差错,就要被斩首了。你不知道,我……错杀了十阿弥。” “啊?” 阿松这才睁大眼睛,从后面盯着利家的脸。“你当真杀了十阿弥?” 利家感觉到阿松的目光,点了点头。“所以,你自己回去吧。主公不会责怪你。明白吗?” “不,”阿松摇着头,“如果你被杀,阿松也随你去。” 利家苦笑着迈开脚步。他根本没将年轻的阿松的话放在心上。他准备将阿松背到内庭,训斥一番后放下,然后去信长处,任凭信长裁决,即使斩首,他也毫无怨言。 “你天生聪慧,但不能因此恃才傲物,要用广博的心胸去爱别人。” “是。” “好孩子。阿松,我……” “听,什么声音?” “有人在搜捕我。你听,他们向各个城门跑去……你明白吗?城门已闭,出不去了。如果逃匿,将是我一生莫大的耻辱。所以你要听话,到夫人那里去。” 但阿松根本听不进去。茫茫夜色中浮起星星点点的光亮。 “叛徒……”背后有人叫起来。 附近的胡枝子树丛中闪过一个黑影。利家不禁后退一步,摆出迎战之势,“我前田又左既不逃跑,也不躲藏。你是何人?” 那个黑影突然“嘘”了一声,好像是在示意利家不要出声。利家再次问道:“谁?” “上知天文,下晓地理……” “是藤吉郎。你不要牵扯进来。” “我不是新来的,你若认为我是新来的,那是你目光短浅,去年九月我就已与主公肝胆相照了。” “闭嘴!我现在没有工夫听你废话。” “真不知好歹!随在下来。在下也没有工夫和你啰嗦。” “去哪里?” “为了信长大人,我会领你从不净门逃出去。” “不!” “混账,如你现在送上门去,那匹烈马立刻会宰了你。” “我已经作好了被斩首的准备。” “那就太浑蛋了……信长大人已经损失了一员心腹,如果连你也被杀,主公将失去两员爱将,损失加倍。你竟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真是个呆瓜。快逃出去。如杀了你,信长大人事后定会追悔莫及。让主公后悔,绝非忠义之举。你先逃出去,如能完成原属于你二人的任务,也算对得起十阿弥了。” 藤吉郎一口气说完,阿松立刻小声表示赞同:“我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言之有理。咱们快逃吧。”利家站起身,看到城中的火光越聚越多。 “如果杀了利家,主公事后定会后悔……”这句话如同钢针一般刺痛了利家的心。他深知主公对他的宠爱,就此逃跑,对于诚实的利家来说,实勉为其难。 看到利家陷入了沉思,藤吉郎突然奔过来抓住他的手。“不要胡思乱想,出路只有一条。是不是,姑娘?” “是。”阿松道,“给主公带来双重的损失,是最大的不忠。快走吧!” 说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拍利家的肩膀,盯着藤吉郎道:“我虽然不知道您是谁,但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尽管说来。在下和又左公子曾私下发誓要做知心朋友。” “我们逃出去之后,你不要告诉主公是又左误杀了十阿弥,你就说是十阿弥暗恋上我阿松,又左一时冲动杀了他……你要将事实完全隐瞒!” “好。”藤吉郎应一声,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他赶忙掩住嘴。有这样天真无邪而开朗的姑娘在身边,就可似冲淡利家黯淡的悔恨之情。“我明白。事实若是那样,又左公子的确难以忍受。好了,快走吧。”藤吉郎抽手就走,利家赶紧跟上。他紧紧闭上嘴唇,流泪不止。 “情势越来越紧张,信长大人靠我们做的事还很多。正是危急关头。织田氏不可或缺的犬千代公子怎能在这种时候死去?” “不错。” “姑娘能够明白这一点,真了不起。只要又左卫门利家活着,肯定能够完成他和十阿弥君二人的任务。对吗,姑娘?” “当然。平田三位君也说又左是最坚强的人。”三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越过了干涸的山谷。途中遇到了一组搜查的人,但藤吉郎反而上前大声喝退了他们。 “我们是藤井右卫门手下,前来检查通往不净门的道路。来者为谁,即刻报上名来!” 对方赶紧回道:“新来的,我们也是藤井手下啊。”然后,他们便转向二道城的兵粮库去了。 “快,到了。你要敞开胸怀去观察世间之事。” 不知道藤吉郎究竟想说些什么。从里边锁上的不净门没有人把守。藤吉郎干净利落地打开锁,拿掉木栓。 天空不断划过流星,城外的水田中,蛙声一片。 “藤吉!”利家看着城外,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前田又左卫门利家从见到你的那天起,就欠你的人情。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一天不能忘记。” “不必客气……在这种危难时刻。那么,就此别过。请多保重……”藤吉郎竟也流下泪来。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十七 松平成军 今川义元厌恶流汗,他一边令侍童打扇,一边目光灼灼地听松平元康说话。元康已经生下了可以继承松平氏基业的竹千代。有象征意味的初战,最后决定在寺部城外进行。义元对这一切颇为满意。他想看看元康作为先锋大将,究竟有多大能耐。换言之,这次出征是进京决战前的预演。 “依你之见,谁可任粮草奉行之位?”义元听完元康对于布阵的安排后,不动声色地问道。 “织田信长已经展开攻势,着实可恼。大高城已被包围,鹈殿长照急需粮草和援军。但粮草的支援似乎更为重要。只要有了粮食,大高城就不会轻易陷落。”元康好像摸透了义元的心思,“因此,我决定任命酒井雅乐助为粮草奉行。” “的确,雅乐助老成谨慎,任命他为粮草奉行,大可放心。那么,战马呢?” “鸟居彦右卫门元忠、石川与七郎数正、平岩七之助亲吉。” “都很年轻,有点让人放心不下……” 义元觉得元康具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心机,似乎在努力避免将老臣们送上最前线。 “大久保新八郎忠俊、鸟居伊贺守忠吉也在。这些家臣作何安排?” “他们率领机动部队。” “哦,那么谁来指挥主力?” “元康亲自指挥。前锋和右翼由石川安艺之子彦五郎家成指挥,后卫和左翼由酒井左卫门忠次任指挥之职。” “石川家成多大了?” “二十六岁。” “植村新六郎负责什么?” “跟随元康左右。” “是军师吗?”义元思虑片刻又道,“可以叫上酒井将监。他在家臣们中可起到震慑的作用。”说到这里,义元掐指算道:“大久保家族、本多广孝、神原一族、石川清兼……还有,必须将鸟居派上用场。你的安排和我的想法大体一致。即刻准备出发吧!” 元康静静地坐着,低垂着头。义元无疑想让冈崎人去对付织田军,若冈崎人没有充当先锋的实力,那只能拼个你死我活。究竟会溃不成军,还是得胜而归?元康的心已不再摇摆不定,他已经能毅然面对命运的挑战。 他缓缓走出大门,早已候在此处的本多锅之助(平八郎忠胜)赶紧跑上前来,躬身致意。锅之助虽然刚刚十二岁,但已异常强健。 “锅之助,怎么了?七之助呢?” 本来陪元康前来的是平岩七之助,但不知为何竟换成了锅之助。 “母亲从故国写来书信。” “说了些什么?” “她说我已十二岁了,请求主公允许我出征,让我替主公牵马。” 元康不答,径直向外走去。 昨日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今日却阴云密布,黑云笼罩着富士山的山顶。 元康默默地走着,本多锅之助紧跟其后,道:“主公,想必您也了解。如果您不让我去,锅之助我无颜去见母亲。” “……” “主公大概会说我年纪尚小。母亲写信来,让我到时悄悄逃出骏府。即使主公不允,我也会跟着主公。” 元康还是没有回答。本多夫人性格倔强,极有可能说出这种话来。但此次出征生死难料,那些被义元点了名的家臣暂且不论,这些少年,元康却想让他们留下来——毕竟,元康也生下了竹千代和阿龟,懂得为人父母之心情。不仅如此,先锋大将酒井忠次之妻,便是元康的姑姑,系祖父清康和祖母华阳院所生,现也被留在骏府做人质。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这次战役都可以说是一次生死对决,元康的背后是义理和人质两把利刃。 出了大门,看到壕沟旁摇曳的绿叶,锅之助又道:“母亲在信中还写到,主公对于此次战役可能抱着必死之心,她告诉我,如主公推辞说下次再让我参战,就让我对您说,武士没有下一次。主公,带上我吧,我不会成为您的累赘。锅之助有那样的祖父和父亲,怎么可能给他们丢脸呢?” 元康再也忍耐不住,训斥道:“多嘴!” “我怎么多嘴了!”锅之助回敬道,“不喜欢家臣直言的大将,不是好大将。” “什么!你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主公竟不明白锅之助的心思!” “混账!你在教训我吗?” “如果您不愿意被教训……那就答应带上我。锅之助明白主公的心思。” “你明白什么?” “主公决不会再回骏府。” “什么?”元康吃惊地回头看着锅之助。锅之助的眼神表明他在说真话,元康不能不有所警惕。元康掩饰住狼狈之色,叹了口气,“你替我牵马,能跟上众人吗?” “如果不能跟上,就抢敌人的马来骑。” “锅之助,你在性格倔强的母亲身边长大,难免个性粗暴。但我元康军纪严明,你可要遵守。” 锅之助知道已被允许出征了,调皮地晃着脑袋,道:“战争是灵活的,需要视情势而动。军纪则如同河童放屁,有诸多可变通之处。主公万一遭遇危险,锅之助会替您赴死。如果跟不上主公,我有何面目去见祖父和父母?”他像是作好了为主君献身的准备,表情坚定。 “战争难免伴随着死亡,你要考虑清楚。” “我不需考虑。”锅之助不在意地摇摇头,“母亲说了,在她腹中,我就应将生死考虑清楚了。因此,战争只有胜败之别。” 元康惊讶地看着锅之助,无言以对。在母亲腹中就已考虑清楚生死。本多夫人竟让自己的儿子那样想。战争只有胜败之别,多么有道理啊!既然战争不可避免,那么,严肃地探究胜利之路的一方将胜,而殆于探究的一方必败。 “您答应带我去了吧,主公?”锅之助郑重地确认道。 元康答道:“答应了。”说完,他又开始思忖战法。 这次战役,信长大概不会亲自出阵。如果昔日的吉法师露面,那么这次战役未打之前,元康的心就会被怀旧的不安所笼罩。必须彻底忘记往日的情义,而将其变成犀利的武器。 前锋位于押运粮草的队伍前四五里处,后卫也在其后四五里处。左右两翼相隔半里,用弓箭和火枪加以保护,而由老臣们组成的机动部队,则应布置在可以伺机出动的位置…… 最让元康头痛的就是火枪。火枪的拥有量以信长为最。根据冈崎方面的情报,信长让诸藩商人自由出入那古野、清洲和热田地区经商,用收集来的地子钱打造了大量火枪。他还令一个叫桥本一把的射击高手教授优秀的足轻武士。混战之时自当别论,但如果用这种新式武器威吓对手,定让对方人马乱作一团。 “鸟居老人究竟准备了多少火枪?”元康有些犯愁。 迈进少将宫的住所时,天空下起雨来。因为出征迫在眉睫,身在骏府的家臣们自不消说,冈崎武将的联络人员也三三两两前来,不断进出这个狭窄的住所,就连濑名姬的娘家、关口刑部的府邸也是一片忙乱景象。 “主公回府了。”已经整装待发的鸟居元忠身着轻便铠甲,大声喝道。人头攒动的大门前顿时闪开一条小道。 “主公,什么时候出发?”酒井雅乐助问道。 “明日拂晓。今晚好好休息。”元康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跪伏在台阶上的女人。一个是住在骏府的姑姑。另一个,不正是锅之助之毋——本多夫人吗? “夫人,锅之助说你写信来了,怎么,还要亲自过来吗?” 本多夫人抬起那张坚毅的面孔,望着元康。在年纪轻轻就失去丈夫平八郎忠高的女人眼中,元康既是她的主君,又是她灵魂深处的依傍,是她心中的明灯。 “许久不见了。出征这么重要的事,我怎能不来?书信是托人捎带过来的,我自己随后也赶过来了。”元康眼中,她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异常美丽、健康。 “是吗?你已经不是女子了。如果不待在内室,你甚至可以混迹于男子中间……”元康一边笑着,一边站了起来,那女人赶紧跟在元康后边,进了卧房。 “锅之助,初征的事情,都准备好了?” 锅之助微微一笑,从元康手中接过武刀,放在刀架上。 “你来此有事?”元康慢慢地坐下后,本多夫人开心地笑了:“是。我想在锅之助出征前为他举行元服仪式。请支开众人。”她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似乎有什么机密大事。 元康点点头,“你们暂且回避吧。”他挥挥手,支退众人。 “冈崎士气如何?” “众人无不斗志昂扬。而且,我还到山中大久保家族动员过了。” “那么,你要说什么事情?” “首先是鸟居伊贺……” “哦。鸟居老人?” “他说火枪的事情已经万无一失,请您放心。” “哦。太感谢了。” “然后,尾张那边……”她说着,看了看四周,“前田利家因为泄私愤杀了信长的侍童爱智十阿弥,流浪到冈崎去了。” “前田犬千代?” “是。”本多夫人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他说信长君希望能在骏府大人进京时再次见到竹千代。” 元康心情复杂地眨了眨眼,“再次……再次……” “是,然后……” “还有什么?” “主公在阿古居城久松佐渡守处的亲生母亲……” “母亲说什么?” “她说想在您进京时见您一面。” “进京时……就是说,这次不能见……”元康禁不住叹了一声。本多夫人意味深长地笑着点点头。 本多夫人透露的情报对于元康,意义非同寻常。前田犬千代流亡到冈崎。信长流露出在进京决战时和元康见面的愿望。这一战即使能够如愿进入大高城,并将粮草顺利送过去,解救鹈殿长照,也不要急着和母亲见面——母亲好像在向他表达这种意思。 “夫人怎么看母亲的话?” 本多的妻子仍然面带笑容,“我觉得,就是大人理解的意思。” “如果现在见面不太合适……我可以理解,但是其后却有两种解释方式。”元康也歪头微笑。 “您不要困惑。战胜之前,不要去见她就是了。” “胜之前……” “是。只能胜!”本多夫人的语气十分严厉。 元康呵呵笑了:“锅之助的名字有了。” “大人赐给他吗?” “我就做他元服仪式上的父亲吧,给他赐名本多平八郎忠胜。” “忠胜是何意?” “意为三代忠烈之后,还有这次‘必定胜利’的寓意。” 夫人恍然大悟,“本多平八郎忠胜!” “你不满意吗?” “谢大人!”她欢天喜地低头致谢。 元康又恢复了平日的严肃,默默地听着屋檐的滴水声。还没有进入真正的梅雨季节,但正值夏季,可以想象军队踏着水田开向尾张的情景。虽说如此,如果因为粮草不足,使屯居大高城的鹈殿长照败退,那么今川氏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前线,将受巨大打击。 “在进京时再见面……”元康琢磨着信长的那句话,信长的话令人似懂非懂,这是他喜欢事事出人意料的性格使然。 “元服仪式就在今夜举行。”他给本多夫人留下这句话,起身离去。 再次见面有双重理解方式:既可以理解为这次回到冈崎城后,无论今川义元怎么说都绝不再回骏府,当然也可以作相反的理解。如果这次如愿得胜回到骏府,就可以得到义元的信赖,下次进京时就可以和信长再次见而了…… 锅之助赶紧提着刀跟在元康后面。因为下雨,人们急着将马和武器等搬入临时小屋,外面显得一片忙乱。元康走到内室门口,锅之助高声叫道:“主公到!” 濑名姬应声跑了出来,身后跟着怀抱婴儿的乳母。“您回来了。”濑名姬满脸妩媚之色,从锅之助手中接过元康的武刀。 濑名姬在小竹千代还未满月时,便开始亲近元康。一般来说,男人娶侧室大都是因为正室刚生完孩子。濑名姬为了避免发生此事,特意衣着艳丽,浓妆艳抹。现在她已坐完月子,妊娠纹消失了,皮肤又变得光滑而艳丽。 “竹千代,你父亲回来了。”进入卧房,濑名姬将婴儿推到丈夫面前。 元康看着那张脸,嘟嚷了一句。他心中没有生出强烈的爱子之情,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孩子居然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大人……”将竹千代送走后,濑名姬妩媚地娇声道,“听说您明天早上出发。” 元康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好好照顾阿龟和竹千代。你也要小心伤风。” “大人……我很担心。”濑名姬双手放在元康腿上,身体酥软在他怀中。 “你是怕我身有不测?” “不。”濑名姬摇摇头,“有今川大人的支持,大人肯定能够取胜。” “那么……你担心什么?” “大人的性子,我很清楚。” “我的性子?” “大人,”濑名姬偎依在元康身上,双手捧着他的下巴,“你不能缺少女人。” 元康不禁眉头紧皱,但他没有拨开濑名姬的手。“出征就在眼前,你胡说什么?” “不,那对于我们来说很重要。即使能够忍耐两三天,但大人决熬不过五天。我担心大人会在军旅中亲近别的女人……” 元康不愿回答,只默默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他既生气,又可怜眼前这个满怀担忧和嫉妒的女人。 “大人……你要向我保证,决不要看其他女人一眼,啊,大人……” 元康不耐烦地答道:“知道了!”他把头转向一边,在想自己是否有余力去想濑名姬所说的事。生,死?抛弃,还是被抛弃?就在他苦苦思索这些问题时,一丝寒意袭上心头。濑名姬的话里是不是隐藏着她的感情告白,她大概害怕自己在元康离开时会移情别恋,便主动要求和元康盟誓。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元康抑制住内心的情感,拍了拍濑名姬的肩膀,柔声道。 濑名姬躺在元康怀中,静静地望着丈夫。她的眼神表明,她根本不愿意了解这个世界发生的战争,也确实不了解这一切。若是太平盛世,男人大概也会和濑名姬一样,每日沉浸在恍惚的幻想中。但在这卧房外,已经弥漫着战争的阴云,人们为了生存下去,不惜自相残杀。 “我这次恐怕难逃噩运了。” “那就不要主动往火坑里跳。这次战争的目的,不过是顺利将粮草送进大高城。” “我知道,但要顺利将粮草送进大高城,就必须打仗。”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虽然必须打仗,但主公也不愿意损失一兵一卒。” 好像有人牵马进院来。一个是阿部正胜,另一个是天野三郎兵卫。 “虽然主公不愿意损失一兵一卒,但如我们不拿出勇气,损失可能更大。” “我不是说没有勇气,我是说要沉着冷静,不要莽撞。” “知道。但是年轻人天性莽撞。就连本多家的锅之助也要举行元服仪式了,他想在战斗中英勇献身呢。” “那孩子有点像他的母亲,性格刚毅。他要举行元服仪式了吗?” “名字都有了,如今正洋洋得意呢,听说叫本多平八郎忠胜。意为只是胜利,人人为了胜利……” 元康默默地听着外面的对话,濑名姬头发上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孔。濑名姬那涂了红的耳朵,好像根本没有听进窗外的对话。她只是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幸福不放,生怕被别人夺去。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绝不允许她一个人独享幸福。 “濑名……我出发后,你要是到今川大人那里去,就告诉他,我元康是抱着坚如磐石之心出发的。” “我知道了。” “请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元康是如何取胜的。我决不会抄袭别人的战法,定会用出人意料的万全之策战胜敌人。” “大人的话真让人兴奋,多少冲散了我的忧心。大人要让那些精明的人保护你,不要被流矢所伤。” 元康像安慰孩子似的点点头。“别担心。好了,我要去了,你可以去和酒井夫人聊天。” “大人,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知道了,知道了。”元康站起来时,濑名姬又一次亲了亲丈夫,才恋恋不舍地撒开了手。 天色阴晴不定。 举行完锅之助的元服仪式,然后是喝出征祝酒,一切结束后,已到了寅时。竹千代也被乳母抱过来,参加了胜栗之宴,额头被点上了杯中的神酒。此时,人马已从关口刑部处赶到元康的住所前集合,少将官周围人喊马嘶,一片喧哗。 前锋大将是石川安艺之子彦五郎家成。后卫大将是元康姑姑的丈夫——酒井左卫门尉忠次。送到大高城去的粮草什物,由鸟居伊贺守忠吉老人在冈崎城准备,所以负责押送粮草的酒井雅乐助正家在抵达冈崎城之前,就守护在大将元康身边。途中,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老人会带着家人等前来,等抵达冈崎城,所有旧臣都会扔掉铁锹,前来迎接。总共有两千人马,但今天早上只集中了六百人。 飞奔前来的濑名姬之父、关口刑部少辅看着身穿盔甲、立在阵头的元康,不禁赞叹道:“好个威风凛凛的武将!” 刑部少辅摇动白扇,诵读着祝词。元康终于站了起来,将手伸进濛濛的雨中。雾一般的小雨淅淅沥沥地落着。元康也手持一把军扇,那是祖父清康的遗物。已盘发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昂首挺胸,抱着元康的马印。元康表情冷峻地打开军扇,拨动着雨滴。雅乐助心领神会地打了个手势,旁边的野山藤兵卫挺胸吹响海螺号角。 内藤小平次将马牵到元康面前。那马是元康亲自从马市中挑选出来的月鹿毛种马,虽然看上去驯服老实,却可以忍受长途跋涉。元康飞身上马,前锋大将石川彦五郎也上了马,向前奔去。 短短十八年光阴,元康有十三年作为人质在生活,经历了千辛万苦,与松平元康的命运息息相关的首次出征开始了。 雨停了,没有风,又湿又热。 出门后,酒井雅乐助纵马赶上元康:“主公!” 元康回过头来,笑道:“我们必须胜利。但如果心里老想着胜利,反而会成为负担,还是轻松些吧。不过不要担心,我们肯定胜利。”队伍出了住所的大门。不久,本多夫人也收拾停当,在酒井忠次之妻的目送中踏上了旅途。她面带笑容,沿着队伍的足迹走着。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十八 元康初战 阿古居谷上空笼罩着厚厚的晨雾。雨终于停了,松树和榉树都已湿透,太阳还没出来。 久松佐渡守俊胜的夫人於大,一边走下久松家的家庙洞云院的台阶,一边掐指计算。自从她将竹千代留在冈崎城,和松平氏断绝了婚姻关系后,转眼已是十六个春秋。十四岁那年嫁到松平氏,十七岁离开冈崎城,於大尝尽了酸甜苦辣、人间百味。虽然在松平氏只有三年,但回想起来就像半生。 “我马上就三十三岁了……” 三十三岁被视为女人的噩运年。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个不在身边的儿子,如果他一切平安就好了。当听说十八岁的元康已经成为威风凛凛的武将,并且成为阿龟和竹千代两个孩子的父亲时,於大一时几乎感慨得流下泪来。元康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孙子孙女。作为祖母,自己还能等到见面的那一天吗?怀着这种心情,於大逐渐养成了闲暇之余抄经祈祷的习惯。 最近,关于元康出征的消息传到了她这里。於大顿时万分紧张。一方是首次出征的元康,一方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信长,无论如何,她都觉得元康胜利渺茫。於大鼓动丈夫向刈谷城主水野信元处派去密使,商谈是否有解救的方法。 元康背后有今川义元的严密监视。若信长也命令久松佐渡守进攻大高城,那么此战将成为丈夫和儿子之间的战役……为了避免出现最坏局面,於大用鲜血抄写起观音经来。现在她觉得祈祷见效了。信长并未命令她丈夫佐渡守进攻大高城。三天前,五月十五,她听说元康率领一支奇怪的队伍从冈崎出发了。於大默默计算,今天已是十八。也许在於大不知道的某个角落,胜负已经决出了。虽然她已经托人告诉元康,即使战胜了也绝不要前来阿古居城见她,但十有八九,结局是战败。 下了台阶,於大向与城门相反的竹之内久六的府邸走去。久六比於大更在意此次战争的进展和结局。或许他那里会有些消息。 久六的舍中种植了许多竹子,并从山上引来清泉,显得像个茶舍,而不像武士的居处。 “有人吗?”於大看到周围有许多马蹄印,陡然紧张起来,她控制住情绪,叫道。 “来了。”久六应声打开了杉木门,“原来是夫人……我在等着您,您该来了。”久六已俨然一个家臣,恭恭敬敬将於大迎接进去,“熊村的波太郎来了,还有两个贵客。” “熊若宫?”随久六来到客厅,看到几位客人,於大不禁吃了一惊。竹之内波太郎的到来在她预料之中。但在波太郎身边,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另一个是偶人般可爱的少女。 “这位大概是前田犬千代吧。”於大在波太郎旁边坐下后,问道。 “我已经举行了元服仪式,现在叫又左卫门利家。”利家恭敬地低头回答。 “那么,这位是你的妹妹吗?” “啊,不。”利家摇了摇头,“是我妻子。” 於大不禁睁大眼睛,但并没有笑。“啊呀,抱歉。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内人。” “我是前田又左的妻子阿松。”那女子不卑不亢地答道。 “刚才我们三人正在谈论这一战,松平次郎三郎元康果然身手不凡。” 听利家这么一说,於大不禁探出上身。她好不容易控制住内心的激动,“这么说,仗已经打完了?” 利家点点头,“这一战,高明的主公却惨败而归。次郎三郎元康几乎未损一兵一卒,就顺利地将粮草运进了大高城。” “那么,元康呢?”於大稍稍放下心来,看了看波太郎。只见波太郎静静地摇着扇子,不动声色,久六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清洲的大人被打败……那么冈崎军究竟运用了何种战法?” 久六接过了话茬:“如若今川氏要将粮草运进大高城,我方势必立刻包围并攻占鹫津和丸根两个要塞,但据说,松平军却突然攻占了寺部城。” “寺部城?” “寺部城向鹫津、丸根求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立刻向寺部派去了援军,却只见处处浓烟滚滚,敌人全无踪影。于是人们认为,元康佯攻寺部,实取大高,立刻扑向大高寻找元康的主力。到大高城一看,元康早已将扮成主力的粮草队带进城内。佐久间大学、织田玄番等久经沙场的战将,也都不禁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真是太意外了!”於大的双眼中满是泪水。 为了进入大高城,佯攻寺部,将织田军诱至寺部,旋回师趁机进入大高城,这的确是声东击西的高明战术。 於大仿佛看见了十八岁的元康立在阵前指挥作战的情景。不,她幻想中的元康,其实并不是元康,而是她先前的丈夫松平广忠的英姿……“哦,佐久间和织田玄番也……”她不好意思说他们被自己的儿子打败了,而是若有所思地重重叹了口气。 波太郎突然说道:“信长好像认为元康会首先攻打鹫津,当丸根军队前去支援鹫津时,再趁机进入大高城。总之,这一战在我看来十分有趣。” “有趣?”利家讶然道。波太郎满脸笑容道:“松平次郎三郎元康的实力,让今川义元和织田信长都见识到了。他顺利地通过了武将初试。有趣的是,敌人和盟友同时认可了元康的实力。”归根结底,他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如谁能与松平元康结为盟友,他必将成为天下的霸主……这一战,对于松平元康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有趣,有趣。” 波太郎对织田氏的冷淡态度令利家大为不快,“你认为会那么容易将进入大高城的松平军放回冈崎城吗?你不觉得途中已埋伏了野武士吗?” 波太郎轻轻摇了摇头,“不会。” “为什么?” “既然是有趣的苗子,就最好别采拔。在你还没有看见花时,就断定它为毒草,未免显得太性急太愚蠢了。” 利家歪头沉思起来。波太郎似乎认定今川和织田两家在今川义元进京时势必开战。那一战将最终决定这水火不容的两家的命运,而新的格局将会产生新的对峙。为了那一天,还是放元康一马为上策。既已明白这个道理,利家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如今他只想设法使於大相信,信长对元康并无恶意。 利家似已忘记了自己是被驱逐之人,“如夫人所知,我们主公是心胸开阔之人,说不定此时正在清洲城里为元康举杯祝贺呢:‘竹千代赢了!那是我的兄弟。’” “是吗,居然会那样……” “不,因为冈崎人没有伤亡,织田军也没有伤亡,主公的心情定会十分轻松。主公对元康抱有特别的好感。” 波太郎从晃动的扇子后面,仔细观察着於大表情的变化。 於大的心情很复杂。骏府的今川义元好像认为自己在和织田氏的决战中绝不会落败。但对于织田氏,接下来的这一战,将是决定他们能否继续立足于天下的关键。 正因如此,双方无疑都会用尽心机。信长特意将竹之内波太郎邀请到清洲,大概是想利用他控制领内的野武士、农民、刺客诸势力,以免他们在今川前来进攻时扰乱后方。而前田又左卫门利家被主人驱逐,流浪至此,是否也别有用意呢?所以,她每说一句话都十分谨慎。如信长明显有求于元康,自然另当别论;但如果信长认为於大和元康之间还在断断续续保持联系的话,或许将有大祸临头。 “听说久松夫人是水野家的人。水野家的家庙乃是绪川名刹乾坤院,您能在扫墓时顺便带我们夫妻前去吗?” 利家说到这里,波太郎用扇子遮住了脸,他已经非常清楚利家要表达的意思。 “去绪川的乾坤院?” “是。我们已经参拜了赖朝公的墓所大御堂寺,祭祀过时宗公漫游时的道场——闻名天下的大滨称名寺。我们想在流浪生活中多少得到些大德大贤之道。听说结川乾坤院的住持也是闻名遐迩的圣贤,连京都人都仰慕不已。希望夫人能美言几句,让我们前去参拜。”於大没有立刻回答。她那显得愈加成熟的眼神忽地从利家身上转向久六,“织田大人会允许吗?” “他大概会任夫人决定。” 於大静静地点点头。看到她还在犹豫不决,十一岁的阿松突然请求道:“我也想看看那个大菩提寺,请带上我。多谢了!” 他们的目的大概不是去看菩提寺,无疑是想去和从大高城返回的元康见面。於大微笑了,她很清楚他们和元康见面的目的。 她曾经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天。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儿子,让她心甘情愿将衣物饭食偷偷送到热田的儿子,哪怕只是看上一眼,於大也已心满意足。然而为时过早,还远不是可以尽叙天伦之乐之时。元康还是信长的敌人,他战胜了信长,正在返回途中。如事后被无端怀疑,将给人摧毁久松家的口实。 於大静静地点点头,她好像已经打定主意,脸上浮现出明快的笑容,轻声道:“难得你们这么虔诚,我们都是佛陀的子民,我绝没有拒绝你们的理由,就让我给你们做向导吧。”於大的猜测是对的。前田又左卫门利家是想安排於大和元康暗中见面,从而向元康转达信长的好意。利家认为这一切在今川义元进京时,会给织田氏带来利益。另外他也猜透了爱智十阿弥的用意,想一个人圆满地完成两个人的任务。 当於大承诺带利家两人去绪川时,竹之内波太郎不禁站了起来。这个很少表露感情的男子,此时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显得唐突。 “告辞了。”他匆匆说道。久六赶紧送他到大门口。“多管闲事。”波太郎朝屋内努努下巴,取过鞭子向马厩走去。不知他是在说利家还是在说於大。 天空乌云密布,湿热的风吹拂着大地。久六也跟了出来。他目送波太郎的马消失在门前的松林之中。波太郎半道在马鞍后树起一面小小的红旗。不知内情之人,只道那是个毫无意义地飘扬在马背上的红布条。 波太郎不走大道,而是纵马穿越村落,直到发现前面无路可走时,才纵马回来。他来到桶狭间之水与境川交汇的小石原一带时,方才下马,大步流星钻进绪川边摆渡人的小屋中。 “熊若宫来了。”里面团团围坐的五十来个摆渡人,赶紧向波太郎躬身施礼。 “准备动手。”波太郎道。 “敌人是谁?” “待冈崎人返回时,袭击他们。如问你们是谁,就说是刈谷水野家的伏兵。但不要追击。” “我们是刈谷水野家的人,不追击。”摆渡众人重复了一遍,立刻驾起小船,向上游而去。 这一带的船夫、百姓和豪杰,多在波太郎的控制之下,更准确地说,这些人是时常袭击军队的百姓。 随着战争形式的变化,领主随时可能变换。敏锐地觉察到百姓不安的波太郎,用武器和智慧把他们组织了起来。在饥荒之年,就从难波城和坍港走海路运来粮食;在名号上,则自称为南朝遗民,暗地里传些神道信仰。因此,西三河到东尾张一带的居民,在成为领主的子民之前,就已经是波太郎的属下了。但是,本来主张将元康平安送回骏府的波太郎,为何突然决定在冈崎人返回途中予以突袭呢?而且,这一切都是打着元康的舅父——水野下野守信元的旗号。 将马拴在柳树上,波太郎猫腰进了小屋,他神情严肃地从角落拿出一个看似腌菜用的旧木桶,取出胴丸铠,面无表情地穿在身上。 自从西洋铁输入坍港和博多城后,人们就开始制作新式铠甲。波太郎穿的正是这种铠甲,但显得更加地道,适于活动。 波太郎本如女人般秀美,但如今穿上铠甲后,简直变了一个人,看去便像一个士兵。那铠甲连额头处的盔,都是用纯西洋铁铸成。他脱下的华丽衣裳,藏在了旧木桶里。小屋角落里的渔网和茅草丛中放着长枪。他将一把武刀插在背后,换下了手中细长花哨的武刀。 波太郎装备完毕,再次走出小屋时,河上已经聚集了四五艘来历不明的渔船和小舟。波太郎指定好各人埋伏的地点,独自骑上马。周围雾气沉沉,已经接近傍晚。他仍在马鞍后面竖上一面信旗,沿着河堤向上游飞驰而去。 这一野战方式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若宫战法。看到他的身影,田地山川中劳作的人们顿时无影无踪。无疑,他们已返回家中准备战斗。 就在这些行动紧锣密鼓进行之时,从大高城撤退的松平元康的军队终于在子时左右过来了。月亮还没出来,空中湿气深重,处处蛙鸣。四周一片漆黑,仅有的光亮,是那些偶尔出来游荡的萤火虫。 队伍最前面,是酒井左卫门尉忠次,断后的则是石川彦五郎家成,顺序和出发时正好相反。酒井雅乐助和元康并辔而行,夹在队伍正中。在敌人前来增援以前,他们就将粮草运进了大高城,然后迅速返回。可以说这次撤退行动比进军更加神速。此时,佐久间和织田玄番也许正在帐中大发议论,讨论如何进攻大高城呢。 元康的计划便是在织田军还没有调整好之前,迅速撤回冈崎城,争取不损失一兵一卒。突然出现的军队,突然之间又消失无踪,这个计划好像已经成功了。当冈崎人在暮色苍茫中撤离大高城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这一带难道没有野武士之类吗?”元康小心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对雅乐助道。 “不会。”雅乐助回答,“这一带是熊若官的属地。熊若官对主公抱有好感。如有人袭击我们,他将处死那个人。”雅乐助话音刚落,右手边的矮冈附近,一道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 雅乐助和元康不约而同望去。此时,背后传来哇哇的叫喊声,一支人马径直向冈崎军左翼袭来。 冈崎人本以为已没有了追兵,正放下心来大胆前行,突然遭此袭击,可想而知,他们是何等惊慌。前锋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已经到达小石原,快要渡河了,而后卫石川家成还在桶狭间,首尾不能相应。最让冈崎军惊恐万分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既不知道对方的兵力,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军队。右手上空冒起来的火光大概是要照亮前锋部队和后卫军。但是,主力部队好像还没有受到袭击。众人惊恐万分,停止前进,作好反击的准备。 “原来他们在暗处。”看到左翼受到攻击,十二岁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敏捷地跳到元康身边,拔出了武刀。他突然看到一个敌人的身影无声无息向右边扑去,能清晰地看到那人背后长长的武刀和胯下雄壮的马驹。 此时,传来双方的呐喊之声,一方勇猛凶悍,一方狼狈不堪。 “不要让队伍被截断。”传来植村新六郎的声音。 “什么人?报上名来!是什么人袭击我酒井雅乐助正家?”雅乐助为了不让敌人知道这是元康的主力部队,故意在黑暗中大声喝问。 “主公!”平八郎朝牵着元康坐骑那只手的手心吐了口唾沫,握紧武刀,“有本多平八郎忠胜守在您身边,请放心!”那满怀信心的话让元康忍俊不禁。 那个一度冲进主力队伍的黑影,此时又从右边冲过来。他们想这样吓破松平人的胆,使之无法逃回小石原。若是在此僵持不下,河水涨潮后将无法通过。到时织田军再从背后袭来,好不容易取得的胜利必将转变成一场苦战。 “是野武士。”元康正自言自语,右侧几十米远处传来高喊声。 “松平次郎三郎元康听着:小石原是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地盘,绝不允许你们有丝毫侵犯。若要强行通过这里,定将让你们血流成河!” 元康挺枪骑在马背上,歪头思索,“舅父应该不会故意为难我们,但是……”究竟是击败他们后继续前进,还是绕道而行,以避免伤亡? 就在此时,漆黑的大地渐渐明亮起来。月亮升起来了,天空中黑云翻涌。 酒井雅乐助来到元康身边,道:“怎么办?依我看,击退他们,方是上策。” “等等。”元康制止道。这时,右边河堤上传来敌人威吓的声音。空中的乌云飞快飘移,月亮不久就会钻出云缝。对于熟悉此处地形的敌方,黑暗比较有利;而对于松平人来说,明亮的光线才是救星。 “雅乐助,撤退!” “撤?”迸射出火花般质疑声的,是站在马前的平八郎,“忠胜不撤!” 元康催马靠近雅乐助,“住口!依我看,对方是野武士,而且蒙受舅父恩惠,若眼睁睁放我们过去,将无法对织田氏交代,我认为,他们此行必经深思熟虑。” “不错。” “他们只是吆喝,并未追杀过来。向左撤!” 众人仍是不甚明了。 “只要向上游撤退,就可以随时渡河。但若向下游去,绪川涨潮,我方随时可能被敌人前后夹击。” “对!”雅乐助一边叫喊,一边欲拍马离去,却又顿住,低声唤过七之助、彦右卫门元忠这些年轻的武士,让他们在元康身边围成了一个保护圈。 元康对乎八郎道:“锅之助,过来!” “主公,要撤退吗?” “是为了下一次战斗。下次战斗中,你们必须竭尽全力,直到武刀断裂。” “既如此,那就绕远路,走!”平八郎将武刀收进刀鞘,随元康的马向前奔去。 “跟上!”植村新六郎举起了武刀。那武刀熠熠生光,让人想起山谷中溪涧的光影。 信长认为元康会在梅雨季节之前进攻大高城,元康却故意拖到梅雨季节后;进入大高城后迅速撤兵,眼看将有一战,元康却漂亮地摆脱了伏兵。事事皆出敌人意料之外,且不损一兵一卒,这些将才已非常人能及。 队伍从小石原向上游前进。后卫指挥石川彦五郎家成已经得到消息,他将后卫部队巧妙地散置在平地,预防伏兵的攻击。 不久,月亮从云彩缝隙之中露出脸来。 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听到人喊马嘶,一脚踢开了被褥。他根本没有想到松平人会迅速返回,如松平人已撤回冈崎城,那么即使带於大前去刈谷城,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鉴于此,他特意令轿夫加快速度,迅速到达东浦,然后拜托当地豪杰仙田总兵卫安排住宿。仙田总兵卫和利家的父亲交情颇深。 “明日一早去乾坤院。”他让於大和阿松先去休息,自己进了另一个房间。他取下刀架上的武刀,猛地推开窗户。天空的乌云不知何时已散尽,透过榛树枝叶的缝隙,可以看到境川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利家悄悄穿上木屐,来到外面。悬在半空的弦月将他的身影清晰地投在地上,河边上移动的人马身影如墨画般鲜明。不需怀疑了,元康显然放弃了和鹈殿长照一起据城抵抗织田军的愚蠢策略,选择了将粮草运入大高城后迅速撤离的方案。“干得真漂亮!”利家自言自语,迅速返回房中。 於大定然十分想见元康吧。想到这里,利家毫不犹豫地走迸了於大的房间。“夫人,醒醒。” 於大好像已经醒了。“什么事?”她立刻起身,和衣坐起。 “快到外边去。”於大已经明白利家的意图。她默默地站起来,装束停当后,跟在利家身后走了出去。阿松还沉浸在美梦中。 利家催促着於大:“在下跟在您身边,请放心……快点!” 於大一边点头,一边紧紧跟着利家往前走。一面是七尺高的石墙,三面是土墙。当走过了北面的墙,眼界顿时开阔起来。 利家向於大指点河边移动的黑影,猜测元康的队伍所处的位置。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匹马,接下来是一队步兵,然后有一队七八人的骑兵。 此时,前锋突然停止了前进。显然他们是看出伏兵不再追击,便准备停下来整顿队伍,但利家却并不了解个中情由。他想走到元康身边,让分别十余年的母子见面,同时向元康转达信长的好意。这不过是一种策略。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同情起身后不幸的母亲来,忍不住想流泪。 为了不惊动对方,他悄悄来到河堤上几棵榛树的树荫下,慢慢向松平军队靠近。 终于看到了先锋部队。骑马人已经下了马,正在喝水;步兵则在一旁倚枪休息,等待主力到达,说话声清晰可闻。 “果真是刈谷的水野袭击我们吗?” “如果不是他们,怎会这样?还好我们已经杀出重围。” “杀出重围的说法有点夸张。我只看到了敌人的身影……” “闭嘴!虽然水野是主公的舅父,但毕竟是尾张方的盟友,轻轻松松就放过我们,大概无法交代吧。” “所以我们是冲出重围。” “对,是一场艰苦卓绝的仗。”利家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意思。他只在树后等待着主力到达。只要说完“请禀告松平元康公子”后,就可以安排他们母子见面了。想到元康母子见面后的种种情景,年轻的利家胸中升起阵阵暖流。 於大突然拉住利家的袖子,小声道:“前田公子,你想让我看的,就是这支队伍吗?” “对,这是松平元康的队伍,他们顺利将粮草送入大高城后,已经撤回来了。” “前田公子。”於大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严厉,“你为什么要让我看松平元康的队伍?”这个问题显然出乎利家意料,他呆呆地望着於大。 “我是织田氏的盟友久松佐渡守的妻子。” “我知道,但您同时也是松平元康的母亲啊。” “前田公子,不要开玩笑。现在这种形势,难道允许各为其主的母子叙天伦之乐吗?” “夫人是说不能?” “绝无可能。如果见面,我只能杀掉他。这是我作为久松佐渡守之妻的分内之事。” “要杀掉元康?” 於大定定地盯着月亮,静静地点点头,“我不会忘记你的好意。但作为久松佐渡守的妻子,我不可怀有二心。请你牢记在心。”她咬着嘴唇不再吭声,肩膀微微地颤动。 利家默默地站在那里。自己是多么年轻、鲁莽,相比之下,於大的清醒和判断力不禁令他肃然起敬。诚然,如果於大在这里欢天喜地见到元康,那么不但是她,就是她的丈夫久松佐渡守,也将被织田氏视作不忠。利家长长地叹了口气。 此时,堤下的河道中,残月的亮光下,元康和植村新六郎并肩走来。 “对不起,请原谅!”利家在於大耳边低声说道,然后用手指着河道。 於大浑身颤抖。她的内心对利家充满感激,但她不能溢于言表。如因此让信长误解,那么先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久松佐渡守的妻子为了向信长表明忠心,誓死不见已来到眼前的亲生儿子,只有如此,才能让信长更加信赖丈夫。 元康骑着马来到眼前。他俨然一名雄姿英发的武将,月光下,一张脸威风凛凛,较之他父亲广忠,他更像於大的父亲水野忠政。既然相貌相似,那么性格脾气必也相类。水野忠政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坚忍和谋略。那是他在战乱频繁的时代站稳脚跟的原因。在松平氏中,清康和广忠都死于非命。於大祈祷那样的命运不要降临到元康身上,她抄写经书也是为丁这个。 元康停下马,他哪里知道母亲就在咫尺之外?一个人提来一桶水,放在元康的坐骑月鹿毛嘴边,月鹿毛如饥似渴地喝了起来。元康叫道:“雅乐助。”草地上传来了应答声。元康好像下了马,叹道:“好险啊!” “什么?”雅乐助没能领会年轻的主公的意思。 “太险了。刚才听说夜袭的是舅父的军队时,我不禁毛骨悚然。” “啊……” “那不仅仅是舅父的军队,这一带的野武士也参加了。双方齐心合力来袭。回到骏府后,一定要向今川大人汇报此事,不要忘了。” “是。”雅乐助终于明白了元康的意思,痛快地答道:“的确须向大人汇报这一切。” “听说这一带的野武士对今川氏很反感。再次来时,一定要提高警惕。” “哦……”雅乐助的回答模糊而暖昧。虽然他知道有必要向今川义元说明水野下野守如何忠诚于织田氏;但是告诉义元这一带的野武士对今川氏抱有反感,对冈崎人究竟有何好处呢?雅乐助不太明白。 “终于逃离虎口。继续前进吧!”植村新六郎心领神会,向队伍发出信号。前锋酒井忠次的部队开动了。 月光渐渐明亮起来,周围的一切轮廓分明。元康就在母亲眼前,望着月亮,自言自语道:“月光好冷。” 於大咬着牙,痴痴凝视着眼前的儿子。利家忽感全身冰冷,呆呆站在树荫里。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十九 信长赌藤吉 永禄二年,织田军和今川军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年末。 松平元康在初阵中顺利将粮草运进大高城,受到今川义元的大力褒奖。松平氏的老臣本多广孝和石川安艺趁此机会,又请求义元让松平元康返回冈崎城,但仍然被坚决拒绝。发现元康的才能后,义元更觉得元康对自己进京颇有助益,便将他留在骏府。如今川氏顺利进京,织田信长则要么灭亡,要么投降,决无第三条路可走。元康返回冈崎城之事,应在进京以后再作讨论。如信长投降,今川顺利进入京城,就可以放元康回冈崎,以牵制信长;而如信长企图抵抗,就须以元康的冈崎城作为挡箭牌。 永禄三年二月,形势变得对义元更加有利。在川中岛一带对峙的上杉景虎和武田晴信难分胜负,进入胶着状态,他们既不愿讲和,也拿对方无可奈何。 从三月始,义元终于开始加紧军备,准备迅速向京城进发。他先令领地中的属官们将去年冬天积累的粮草运到尾张、三河一带。“诸位尽可能集中兵力,准备出发。”如义元能够顺利进京,那么他属下众将就立刻变成富有的分封大名。为了功名利禄,武将们纷纷竭尽全力,集结兵力。 若雪斋禅师健在,对今川氏将是巨大的鼓舞,但义元没有因此太过遗憾。在这个连亲生骨肉都无法轻易相信的战国时代,义元最感烦心的,是留守骏府的氏真。 进京军队的数量初定为两万五千人。先锋是松平人,有两千五百。其次是朝比奈泰能,亦为两千五百人。第三队鹈殿长照,两千人。第四队三浦备后,三千人。第五队葛山信贞,五千人。第六队是义元的主力,五千人。粮秣部队约五千人。义元带了这么多士兵,另外还预备了一些兵力防守骏府、滨松、吉田、冈崎等城。 此时,天下或许只有今川氏才能集结这么庞大的队伍。织田信长手下至多只有五千人,上杉谦信约有八千,武田信玄约有一万两千,北条氏康则在一万人左右。 进入五月,义元首先将元康召进了骏府城。 正如熊村的竹之内波太郎所料,此时已进入夏季。虽然还是梅雨前期,但今年的暑热似乎特别厉害。下午的光线还很强烈,义元带着浓妆的脸上汗流不止。因为暑天来得早,已经有了蚊子。亦因非常讨厌蚊子,义元下午就闭上了窗户。已经四十二岁的义元身材更加肥胖,他温和地将元康迎进了卧房。 “今年真热。来,歇一会儿。”义元一边让侍童打扇,一边道,“军备怎么样了?” “已经准备停当。” “阿鹤的情绪如何?孩子们还好吧?”元康一副放心的样子。“阿鹤、阿龟都很安康,我随时可以放心出发。” “那太好了!” 义元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嫁给饭尾丰前的阿龟怎么样?” 元康不禁全身一震。吉良义安的女儿阿龟,是元康十一岁那年交往过的第一个女子。 “听说阿龟还没有孩子。女人还是能生孩子的好,这一点还是阿鹤强。” 义元若无其事地说,“这次由元康你来打头阵。”已经预料到这个,元康默默点了点头。 “我无须多言了,这次对松平氏来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你明白吗?” “明白。” “织田氏是你父祖两代的敌人。”义元突然加重了语气,“你的祖父一度攻至守山城,但还是没能打败织田氏。你的父亲一生都在同织田氏作战。若让别的大将做前锋攻打你家的宿敌,恐对不住你的祖父和父亲。故还是让你来做先锋。” 元康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多谢大人……”他静静低下头。他的心头与其说充满愤恨,不如说感到滑稽可笑。 “织田氏最多只有四五千人,你部足以对付他们。他们是你松平家的宿敌。不仅如此,你的家臣们也祖祖辈辈为他们流尽鲜血。” “但,元康认为,只靠松平人无法打败织田氏。” “你害怕织田军?” “我不害怕,但要打败他们,必须有充分的准备。这样说,是因为那一带的百姓、野武士、强盗都支持织田氏。” “哦。你经常提到这个。但一旦我大军出动,他们必定趋利而动。我会到处张贴安民告示,让百姓们明白,到底跟着谁更有利……总之,此事交给我则可。你只需杀信长个片甲无留。” 元康努力掩饰住情感,轻松地答道:“是。”一边忧心忡忡地把玩着扇子。 “你还有何放心不下的吗?”义元极不满地问道。 “那一带的百姓,真是……” 元康暧昧地说。“真是什么?” “那一带潜伏着许多有风骨之人。去年从大高城撤回途中,就遭到了他们的伏击,到手的胜利果实差点被毁掉。” “又是野武士?” “是。决不可轻视。希望大人能够给予足够重视。” “知道了知道了。”义元笑了,他觉得元康好像并未经过深思熟虑,竟被这种小事分散了注意力。“我知道了。你要明白,当他们看到三万大军压境,看到我率领的威风凛凛的主力部队,也就不敢动弹了。你尽管放心去集结你的家臣吧。”说完,他破例高兴地吩咐侍童:“给元康斟酒。” 元康饮了一杯酒,匆匆离开义元的房间。天气暑热时,义元讨厌别人看到自己的不雅姿态,因此时间一长,他心情就会变得烦躁。元康十分清楚他的脾性,便早早告辞而去。 出了义元的卧房,元康不禁苦笑。这次出征,他根本没打算再返回骏府。即使能够随义元顺利进京,即使必须和织田信长决战,他也决不再回骏府! 他已经仔细盘算过了。如义元命令他进攻织田军,他就说自己受到了刈谷野武士的集体攻击,无法前进。如此一来,后援部队就会上来。到时元康就可以和后援部队一起行动。因为只靠冈崎军去攻打信长的精锐部队,死战沙场,实是愚蠢之极,只会给家臣们带来悲剧。如果义元因此而发怒,元康就避开信长,去攻击周边地区,朝另外一个方向杀出一条血路。义元根本没意识到在过去的一年里,元康已经磨炼得更加大胆勇猛了。 出得城来,太阳已经下山。傍晚的富士山顶红得如同燃烧起来,令元康充满雄心壮志。 元康停下脚步,冲壕沟旁边的土墙方便起来。他想起刚到骏府那年,在新年酒宴上撤尿的情景,突然忍俊不禁,独自哈哈大笑起来。 清洲城的厨房是四梁八柱的木建筑。房屋中间支起一个大火炉。“膳食准备好了吗?”高声问话的,是新到任的厨监木下藤吉郎。 “马上就好。”一个下人答道。 “快点,肚子饿了。”藤吉郎催促道,“不是我饿了,是主公饿了。” 一年过去了,这只猴子变化颇大。他已经不是藤井右卫门的下属,而是领着三十贯俸禄的织田氏的厨监。 刚开始时负责打扫马厩,转眼就去替信长提鞋,接着又为信长牵马,最后终于从普通下人升为厨监。他在织田氏一帆风顺,已经出人头地了。 谁也不知道这只猴子为何那么讨信长的欢心。他甚至为自己编造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讲给众人。 “人只要还在呼吸,就要运用头脑。”他在火炉对面开口说道,下人和侍女们知道这个男子的长篇大论又开始了,都嘻嘻笑了。 “反应迟钝的人,直到呼吸困难时才开始运用头脑。那太晚了!海里的鱼用嘴呼吸时,它的死期也就到了。但还有更笨的家伙,他们死了之后才开始运用头脑。明白吗?人在活着的时候,在鼻孔还能呼吸的时候,就要学会运用头脑。” 一个叫阿常的侍女讽刺道:“所以,厨监大人出人头地了。” “对。我在负责打扫马厩时,每天都在思索,如何成为一个可以和马对话的人。如果不能和马对话,就不能成为一个好的饲马人。我苦苦思索了三天,终于懂得了马语。” “那么,你在替主公提鞋的时候,也学会了草鞋和木屐的语言了?” “胡说。鞋怎么可能说话?那时候,我每天早上都要先人一步,用后背温暖草鞋和木屐。如果用肚子温暖,就会坏事。” “嘻嘻,那么,你在山林值勤时,都做了些什么?” “没做什么。只不过没有盗砍盗伐而已。一个人欺骗上司,将主人的东西据为己有,有这种贪婪劣性就不能出人头地。你们大家要记住。”他煞有介事地教训着众人,但每次总让下人做两份美食,一份供信长享用,一份留给自己。所以,清洲城里享受着最美味食物的,恐怕只有信长和藤吉郎二人了。 “膳食准备好了。” “辛苦了!”藤吉郎装腔作势地回答,然后怡然自得地拿起筷子,“嗯。味道不错!就这样。”膳食盛到了碗中,鸡肉做成的酱汤、萝卜丝、一盘烧鱼,还有一些调味料。平日都是三菜一汤,今天加了个鲍鱼,还有一条浇着胡桃汁的鲇鱼。因为津岛的渔夫们送来鲇鱼,便做了这道特别的菜。藤吉郎毫不客气地将鲇鱼送入自己口中。 膳食摆好后,倒上了大概三两酒。信长酒量惊人,如果兴致好,他会独饮至醉。 看着藤吉郎狼吞虎咽的样子,烧火人小久井宗久禁不住问道:“鲇鱼的味道怎样?” “我说过,不错。” “您说不错,是在品尝之前。” “又是你……”藤吉郎扔了一块鲇鱼到口中,紧接着又吃了两块。 “在鱼活着时,我就能辨别出它的味道好坏。那些不品尝就不知道味道好坏的人,做不了厨监。” 宗久辩他不过,转过头去望着别处。厨房里除了菜柜、碗柜,还有米柜,那里面堆积着平日所需的大米。 “生鲍鱼片不太好,酱汤的味道却非常地道。好了,拿饭来。” 藤吉郎不一会儿就将满满一大碗米饭打扫干净了。第二碗饭端上来时,负责守护米柜的阿常突然神色大变。此时,藤吉郎背后响起一个炸雷:“猴子!” 是信长的怒喝。 “在!”同样响亮的应答。 “我是你的主君吗?”信长严厉地瞥了瞥餐桌和藤吉郎嘴角的饭粒,怒问。 “是!”藤吉郎早已坐正了,脸上毫无怯色,“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到厅上来。” “是,马上就到。你们立刻收拾餐具。”藤吉郎异常冷静,跟在信长身后,出去了。 到了厅上,信长突然笑了出来。藤吉郎大吃一惊。信长生气的时候并不可怕,但只要听到他大笑,藤吉郎就感到心惊肉跳。 “你知道我为何叫你?” “是因为我贪吃吗?我不知。” “我是想褒奖你。你忠心耿耿,每次都为我尝食,防止别人投毒。”信长强忍怒火,讽刺道,“今天尤其让你费心了吧。除了鸡肉酱汤,还有鲇鱼、小鱼和生鲍鱼。” 藤吉郎郑重而谨慎地施了一礼,“受到大人如此褒奖,在下有些飘飘然。猴子是个习惯了粗茶淡饭的下等人,一看到今天这么丰盛的饭菜,就头晕目眩。但我还要控制自己的食欲为大人品尝,这片苦心……” “你倒很会说话。今后只许你试吃一碗。” “遵命!” “还有,酱汤太辣了。” “大人的话真让我意外。除了大人,城内值勤的下人们也要享用这酱汤。总之,凡是劳力者都需要吃偏辣的食物。如果吃甜,身体就会衰坏。” “小聪明!盐乃体之必需。如发生战争,食盐不足,还能继续战斗吗?我们现在的食盐储量在不断减少。” 藤吉郎瞟了一眼信长,心中暗暗佩服他是个面面俱到、心细如发之人。 “你看过天象吗?” “大人又开玩笑了。” “今川义元好像要从骏府出发了。你说说,他第几日能够到达冈崎。” “不好说。说也无用。” “哼!”信长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门,“没用?” “我认为,今川大人肯定会率领应仁之乱以后规模最大的军队前来。他们究竟何时抵达滨松,会在吉田、冈崎待几天,与我们都没有关系。难道大人要率领尾张薄弱之兵去远征那如云霞般气势宏大的敌人?” 听到这里,信长突然高声喝道:“混账!我是在问你问题。” “我可能跑题了。但如果换成我藤吉郎,则只会考虑今川军何时到达尾张。除此之外,想也无用。” “又胡说八道。爱耍小聪明。”信长压低声音,“你曾经说过,前田又左会回来向我道歉。” “是。他杀了主公宠爱的爱智十阿弥,逃之夭夭,确实可恶,还望大人原谅。” “不可能!你听好了,我再说一遍:如果他来,我就杀了他。你就这样告诉他。” 藤吉郎没有回答,单是紧紧盯住信长的脸。 信长是真的生气了,或是让又左卫门利家在今川与织田交战之时设法回来?藤吉郎不敢轻易判断,因为在信长这样说话时,绝不能早早作出判断。 “如把大人的原话转告又左君,忠诚的又左恐只有切腹自杀一途了。”藤吉郎试探道。 信长已经漫不经心地岔开了话题:“汤凉了。你既已尝试过了,为何还不将饭食端上来,真是不长眼!” 当藤吉郎站起身来,信长面带讽刺地叫住了他:“好了。你就不用起来,让下人们去做吧。另,将你的饭食也端过来,我们一起吃饭。”信长拍手叫过贴身侍卫,脸上堆笑,让下人将藤吉郎的饭食也端到这里来。 藤吉郎顿时十分狼狈。按例是没有藤吉郎那一份饭食的。因为要事先试食,藤吉郎经常趁机多吃。现在信长命将藤吉郎的饭食端上来,厨下的人定会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东西来。 信长当然是心里有数。如果端上的是同样的饭食,看这猴子如何巧舌如簧? “我们来打赌。” “赌什么?” “饭食之事。”信长开心地笑了,“你应该将心得和注意事项都教给你的下属了吧。” “当然。” “但你的脸却很苍白啊。鲇鱼有没有毒?” “大人!”藤吉郎严肃地抹了抹脸,道,“有毒的恐只是大人的嘴。” “那我们就来打赌,猴子。” “好。如果我藤吉恪尽职守,那就请大人在和今川交战时拨一队兵马归我指挥。”藤吉郎虽很是忐忑不安,却始终没忘记把握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机会。信长的性格也正是如此。 “如你有疏忽之处呢?” “那就任凭大人处置。”信长呵呵笑了,饶有兴趣地看着极力想掩饰狼狈神色的藤吉郎。 这只猴子身上有一种天衣无缝的机变能力,是林佐渡、柴田和佐久间所没有的。他能够一边说活,一边揣测对方。既能参透人的心思,又没有过分轻佻之感。 根据他过去的上司藤井又右卫门的说法,藤吉郎擅讨女人欢心。“我本以为就他那相貌,哪会有女人缘。不曾想下级武士的妻子、女儿们经常悄悄给他送东西。真让人纳闷。所以请大人务必对他多加小心。”信长犹豫着是否应该给他安排另外的差事。想要在这个乱世中生存下去,需要几个条件。首先是能力和手腕。藤吉郎在这一点上已经算合格了。然后,是努力以外的东西,也就是俗称的运,这厮是否生来就具有武运呢?信长此刻想测试一下藤吉郎的武运。 信长的膳食端上来后,藤吉郎像个监工似的仔细检查了一遍。而对后端上来的自己的饭食,藤吉郎则故意不瞧一眼。 然后,他显得异常冷静,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那份饭食。信长也目光尖锐地看着。盘中只有萝卜丝、调味料和大酱汤。 藤吉郎终于放下心来,面朝信长跪伏下去:“对不起。藤吉郎输了。请大人任意处置。” 信长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藤吉郎赢了,反而跪下道歉。信长虽然在心底骂他是个浑蛋,但又禁不住想听听他如何为自己开脱。 “你认为这样就算完了吗?” “对不起。我一定好好告诉他们,保证下次不再犯错。” “我倒想听听,你究竟要给他们说些什么?” “是。我平素总要求他们节俭第一,才导致今天这种纰漏。其实应让大人吃我们下人平素所吃的东西。我曾经反复对他们讲,要做和我们一样的膳食给大人吃,以磨炼他的意志。” 信长不禁咂了咂嘴,“猴子!”但他咬咬牙,没有继续说下去。这只猴子,武运很好,他的圆滑和机灵,甚至有点过头。“好吧,吃饭。” 信长拿起高丽酒壶,给自己斟满酒,独自饮了起来。 主仆二人默默地吃毕。 “猴子。” “在。我已经吃饱了。” “我没问这个。我想睡上一觉,直到今川军抵达清洲城下。” “如要守城,必得如此睡上一觉啊。” “你刚才也说了,无论治部大辅到滨松、吉田还是冈崎,我总不可能主动出击到敌人地盘上去。我要睡觉。但当他们抵达尾张后,我还是应该睁眼看看吧。” “是。” “所以,当敌人进入水野下野守的领地后,你就负责向我汇报详细军情。” “藤吉郎被允许参加这次战事了?” “浑蛋,既然是守城,女人孩子也要参加。” “多谢大人!” “我今天要休息。如果到了应该睁眼之时,立刻叫醒我。记住了?” 藤吉郎一边津津有味地喝着酱汤,一边点头应承,“是。”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二十 桶狭间序曲 藤吉郎已经隐隐约约明白了信长的想法。此次战争对于信长来说,将是命运的转折点。这不是一场普通人的胜负之争,而是或死或降。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也无论使用什么方法,结论都仍是“绝无取胜的可能”。但藤吉郎也清楚地意识到,信长那与生俱来的好胜,使他决不可能向别人俯首称臣。藤吉郎选择信长作为主人,并不完全是因为信长具有非凡的战略和经营才能。柴田、佐久间等重臣认为,信长身上存在诸种缺点,如他不是大将,就可能生存不下去,藤吉郎却最为看重这些缺点。 信长试图测试藤吉郎的武运,而藤吉郎对信长的武运抱有更大的兴趣。所以,如信长在此时说出“投奔今川门下”之类的话,藤吉郎就会立刻离开,投奔他处。木下藤吉郎决不会将人生赌注下在这样的主子身上。但信长亦正如藤吉郎所料,选择了“死”而不是“降”。按照信长素来的脾性,决不会据城作战。但若不能抓住出城决战的机会,也许会真的睡在城中被敌人杀死。信长讨厌重复别人的故伎,而藤吉郎所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 “有趣。”藤吉郎从信长那里退下后,立刻回到厨房的灶旁,“来来,宗久,做个账簿。” “什么账簿?” “我要去买大酱。” “啊,大酱?已经储藏得够多了。” “不够不够。”藤吉郎直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信长大人要据城一战。如此一来,城外家臣们的家人也要搬进城来。大米小麦也许够了,但大酱不够。” “那么,马上煮大豆……” “不,不。大豆有大豆的用途,必须从百姓家中买大酱。你快做个账簿。” 宗久呆呆地凝视着藤吉郎的脸,随即裁开一张美浓纸,做成一册账簿。 “好了,拿笔墨来。”宗久顺从地拿过砚台。平素从不见写字的藤吉郎居然抓起笔,在账簿封面写下:大酱账簿。他煞有介事地拿起账簿,挂在腰间。 “我斯时必不在厨房中,大酱来了以后,你只管接收。”藤吉郎大步向外走去。 再也没有比将人生作为赌注更让人爽快之事了。信长果然如藤吉郎所料地行动。如此一来,藤吉郎就可以发挥自己的智慧,去赢得这场人生的豪赌。他将赌注下在信长这匹烈马身上,而这匹烈马,大概会一直驰骋纵横,直到人生最后一刻。藤吉郎边走边想,一直走出城,来到护城河旁。 “究竟让谁去买大酱好呢?”那些趾高气扬的重臣们肯定办不成事。那么是让服部小平太、池田新三郎去,还是毛利新助去呢?“对!梁田。”他突然一拍大腿。梁田政纲住在三道城内。他直奔梁田政纲的居舍。 “什么,猴子来了?”梁田政纲完全不认可藤吉郎的能力。他认为藤吉郎得到重用,完全是因为主公的偏好奇特。当知道藤吉郎升为厨监后,他很不服气。现在猴子居然夜晚来访,梁田政纲便也勉强迎到门口。“有急事吗?” “正是。”藤吉郎表情严厉地从腰间解下账本。 “是什么?” “账簿。” “账簿,什么意思?” “还不到新年,这只是个买大酱的跑腿账本。” “买大酱……买大酱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不像是梁田大人所说的话。我虽然不知道大明、天竺的情况,但在我日本国,和酱汤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恐怕找不出一个来。谁不喝酱汤……”藤吉郎笑了笑,国中,有些人是酱汤制作高手,大量的人则非常喜欢酱汤。 梁田政纲表情严肃地思索片刻,觉得藤吉郎话中有话,便道:“进来。”说完,他便向会客厅去了。 “我想向大人借用五个机灵的人去买大酱。”还未落座,藤吉郎便道。看到梁田惊奇地盯着他,赶紧补充:“信长大人已经决定据城一战,彼时需要大量的大酱。” “什么,主公说守城……谁说的?” “谁也没说,是我看出来的。”藤吉郎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可能要到鸣海、笠寺一带买大酱,甚至跑到安详和刈谷城一带。请借给我四五个机灵的伙计。”他将账簿翻开,手里别扭地握着笔,“究竟借用哪些人?我要记下他们的名字……” “什么……你让我的家臣去买大酱?”梁田政纲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了藤吉郎怪异的脸庞,不禁紧紧地注视着他。“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详细向我说明理由。” 藤吉郎用手轻轻摸了摸鼻尖,“多说无益。买大酱就是买大酱。我只能向大人说明一点,这些人出去还没回来,可能就已经开战了。” “还没回来就开战了?” “对。战争开始,直到战火逐渐烧至尾张边境,他们都要积极地四处购买大酱。” “哦。” “战争爆发后返回。正因如此,一般人可能在回来之前就已丢掉性命。所谓机灵的人……就是想让他们了解个中的情况,你可明白?”藤吉郎开始教训起梁田政纲来。梁田政纲闭上嘴,紧紧盯着他。他犹豫不决,是因为眼前这小个子特别讨信长的欢心,比谁都更了解信长的心思。 “大人无须过多考虑。只要挑选那些机灵的、能从百姓处购买到大酱的、可以在战争爆发后平安回来的人即可……”说着说着,藤吉郎额头上逐渐堆积起皱纹,他笑了。“大人在诸位将军中言语最是谨慎,我才来拜托你。” 梁田政纲没有回答,向前凑了凑,“是伪装成买大酱的眼线吗?” 藤吉郎摆了摆手。“买大酱就是买大酱。” “好吧。我给你五个人。”藤吉郎只傲慢地点点头,并不致谢。“总有一天,这些出类拔萃的人会派上大用场。我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他翻开账本,用奇怪的姿势握住笔。 “根来太郎次、桥场正数、安井清兵卫、田端五七郎、向井孙兵卫。”梁田政纲一边说,一边定定地看着藤吉郎握笔的姿势,强忍笑意。语气如同重臣一般傲慢的厨房头儿,居然是个连人名都不会写的不学无术之徒。这家伙究竟什么来头? 就在梁田政纲百思不得其解时,藤吉郎口若悬河:“如今时势变了。过去的那些所谓学问已不再适用。被那些过时的学问深深束缚,就会因负担太重而寸步难移。所以,我坚定地认为,我便是学问。你马上叫那五个人前来此处。” 梁田政纲一时无言以对,这个厨监,好像已经将他当成家臣或属下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政纲并未因此感到多么气愤。 藤吉郎离开梁田政纲住所时,已是晚戌时四刻了。但他并不在意,对借给他的五个武士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家臣,要按照我的指示行事。”他的口吻像是在教训儿子。接着,他又来到林佐渡的住所。林佐渡的住所也在三道城内,大门十分壮观,门禁森严。一棵古松遮住大门,听得见猫头鹰的鸣叫。藤吉郎听到那叫声,不禁笑了,他想到表情严肃的林佐渡竟有些像这猫头鹰,而这只猫头鹰一直认为自己是织田氏的中流砥柱。 “有人吗?”藤吉郎知道松树下站着守门人,高声向里叫道。守门人吃了一惊,走过来问道:“什么事?我们主人已经歇息了。” “厨监木下藤吉郎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告诉你家主人,立刻通报进去。”听到这话,一个人慌慌张张跑了进去,不一会儿,又踉踉跄跄跑了回来,打开门让藤吉郎进去。 “都进来!”藤吉郎昂头挺胸,带着五个人走进去。林佐渡已站在台阶上等着他,表情严肃,以保持在下属面前的权威。 “猴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他故作不耐烦地问。 藤吉郎大大咧咧施了一礼,“厨监木下藤吉郎,即日起去买大酱,马上要出城,前来辞行。” “买大酱?谁的命令?”林佐渡瞥了一眼藤吉郎身后的五个人。 藤吉郎高声答道:“木下藤吉郎乃信长大人的家臣。” “你?”林佐渡哼一声,“主公和你真是一对好搭档!难道大酱匮乏到非得夜间出城购买?” “对。刻不容缓。如果守城战开始,就来不及了。” “守城战?谁说的?是主公吗?” “我不便明言。总之此事不容耽误,请吩咐开城门。告辞了!” 林佐渡表情严肃地注视着转身离去的藤吉郎,半晌不语。猴子既然说出这种话,肯定是因为主公已经透露出类似的信息——想到这里,年近五十的林佐渡像是听到了织田氏崩溃的巨响。他喃喃道:“为何不暂且向今川称臣,伺机东山再起呢……” 这时,传来藤吉郎得意扬扬的嘹亮声音,“守门人辛苦了。把好门户啊!” 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任何大名的家臣都会分裂为主战派和求和派。信长虽不以为然,许多重臣却为此忧心忡忡。 信长认为此战不胜即亡,而求和派仍觉得有第三条路可走,即暂向今川氏投降,以保全根本。藤吉郎似乎知道林佐渡是求和派,便特意造访他的府邸。 出得门来,藤吉郎忽然捧腹大笑,“林佐渡听说要进行守城战,额头皱成了一团。说我是猴子,那他就是癞猴子。哈哈哈!” 听到藤吉郎肆无忌惮的笑声,五个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困惑不解——主人为什么答应这样的人,让他们为其跑腿? 到了足轻武士所居长屋附近,练马场前的樱树林时,根来太郎次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道:“今天夜间就出城去买大酱吗?” “不。”藤吉郎轻轻摇了摇头,“不。今晚就在我房内慢饮一杯吧。” “刚才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告诉林佐渡大人,是在撒谎了?” “不,如是撒谎,那在下岂不成了戏弄家老之人?不过,虽不是撒谎,倒可迷惑他一番……你叫根来?明日就从城下开始,收购大酱。” “如果对方不卖,是盗是抢?” “胡说!谁不知信长大人治下的尾张国路不拾遗?前来做买卖的诸地商人都说,天下只有尾张百姓可以夜不闭户。你们认为信长大人会允许你们行盗抢之事?” “但如果他们将大酱藏起来不卖,该如何是好?” “哼……你们可到下一家去。总之,这次行动极为机密,今川氏就要前来攻打,信长大人已经决定守城而战。但你们也可以泄露此行的目的。” “泄露如此重大的机密?” “但你们不可大肆宣扬,要神秘些。” 五人好像终于意识到了此行的目的,相互点了点头。“如此一来,我们就觉得心里明快轻松多了。城下结束后,该去何处?” “那古野、古渡、热田,再从知多郡进入西三河。你们就说大酱在守城战时可能会派上用场。”说话之间,他们已到了藤吉郎房前。藤吉郎现在的房舍和藤井又右卫门的正好相对。 “上酒!来客了,来客了。”藤吉郎在房前大声吆喝,回头看了看五人,开心地笑了。 台阶旁边的屋子是藤吉郎的外厅。走廊两边,排列着许多年轻武士的卧房和厨房,尽头还有几间屋子。即是说,这里是带家室的年轻武士的房间,而藤吉郎却还是独身。他打算让这五个临时家臣今晚就住在此处。 “有酒吗?阿虎。”藤吉郎对一个尚留有额发的年轻人道。 那人一脸茫然。“有酒,但没有菜。” “你到前面藤井氏那里去,向八重小姐要些菜来。一共五个客人。” “是。”答话的并不是阿虎,而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武士。 “坐,莫要客气。我们先商量一下,希望明天一切顺利。”藤吉郎将腰中的武刀粗暴地向身后一扔,“可能梁田政纲大人已经对你们说过了,在买大酱途中就会发生战争。战争爆发后,希望你们能够依序回到主人身边。” “依序?” “不能一起回来。而且,我希望你们回来时,要向政纲大人汇报敌方大将今川义元当天住在何处,经过哪里,将去何方。你们定要看清这一切。” “那么,首先从哪里说起?”桥场正数问道。 “在离开知多郡,即将到达西三河的时候开始。” “只汇报主力的动向,不需注意其他部将的行动吗?” 藤吉郎简单地点点头,“其他人不值一提。一日之内,向梁田政纲大人汇报两次情况。” “明白!”向井孙兵卫大声回答,又郑重地补充道,“非常清楚。” “梁田政纲大人能否在这次战争中出人头地,就看你们了。政纲大人或许也要出城作战,要随时关注主人……如愚笨到连主人的动向都不知道,哼!” “明白。” “不要忘记说是为了据城一战才买大酱,只有如此,才能保住你们的性命。” “为什么?”根来太郎次问道。 “你们想一想,如果让敌人知道会有一次攻城战,在到达清洲城之前,谁还会费力拔刀杀人?” 这时,阿虎端出酒来。酒盛在经常用于野战的赤锅中;没有酒杯,只有几个碗放在破旧的托盘上。 “来,喝酒。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藤吉郎慢慢起身,给自己倒满一碗。 买大酱的五个人从清洲城出发,分赴那古野和热田地区后的第三天,即五月十四日下午。林佐渡守通胜坐在外庭,耳中听到本城传来震耳欲聋的鼓点,表情苦闷地盯着柴田权六。 “不要生气,胜家。主公不是如此愚蠢之人。”这话与其说是在安慰胜家,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他一直在苦苦地思索。 “在下也想那样认为。”胜家感慨,“但迄今为止都没有像样地议过。每天只与妻妾嬉戏,耽于雅乐。而敌人的主力要进入冈崎城了。” “前去劝谏恐怕无济于事。主公不是那种轻易纳谏之人。” “话虽如此,难道我们就在这里白白等死不成?” 林佐渡不答。 “先锋松平元康大概是这月十日从骏府出发吧?”权六回首问弟弟美作守光春。 “是。主力于十二日离开骏府,取道东海、本坂。这些情报都已清楚地禀报给主公了。” “主公怎么说?” “他只简单应了一句,就岔开了话题。” “我们……”权六又意气高昂起来,“我们想知道主公的心思!” 林佐渡像是要调节一下气氛,道:“猴子说要为守城战去购买大酱,或许那才是主公的真实想法。这是灭亡的根源。天命难违啊!” “你都已经领悟到天命了。不过据城一战也好。只要按照守城战的方式去准备就可以了。” “所以猴子才说要去买大酱。” 权六目光锐利地盯着林佐渡,陷入沉思。谁也不说自己猜中了信长的心思。就是权六,即使问了信长,也不过是试探性地问问而已。但那探听,只让他愈是难堪—— “我想知道主公内心的想法。” 信长拿起笔,随意写些小曲。“没有什么想法。”他漫不经心地答道,“也不可能有想法。你知道今川的领地有多大吗?骏河、远江、三河,加上尾张一部,已经过百万石了。” “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再问。我的领地至多十六七万石。一万石的兵力算作二百五十人,也不过四千人左右,不及今川的六分之一。” “既那样,您还要据城一战?不如……”他想说,不如暂且俯首称臣。 “混账!滚!”信长大声训斥,然后又怡然自得地修改起小曲的词句来。 柴田权六尴尬地退了出来。他对其他人不去劝说信长大为不满。 议事究竟什么时候开始?重臣们自十日始,不分昼夜聚集在外庭待命。他们对于信长出其不意的性格了如指掌,所以即使回到府中躺下了,也时刻厉兵秣马,等待召唤。但是信长没有任何动静。偶尔从内庭走出来,也不过是谈论各地盂兰盆节舞蹈的异同,或者从市面上的商人那里听听南蛮人的小曲风俗,总之,他对于那些五花八门的风俗习惯似乎更感兴趣。 在此期间,今川大军向东海道步步紧逼。前锋已经抵达三河的池鲤鲋地区,主力也即将进入冈崎城。眼看大军压境,织团氏的重臣们心情愈来愈沉重。 义元好像要暂且进驻冈崎城,在那里下达下一道命令。但据报,他并未把织田氏放在眼里,他苦苦盘算着的,仿佛是蹂躏完尾张之后,如何去攻打美浓氏,及近江的佐佐木、浅井诸藩。 义元离开时,会留下庵原元景率领一千四五百人驻守冈崎城;同时为了监视绪川、刈谷的动静,派堀越义久率领四千人增援前锋,然后亲率二万五千大军直奔尾张而来。如果加上留在重点地区守备的人数,今川氏在这次战争中动员的兵力大约在四万。 “佐渡大人,只能由你出面了。你去告诉主公,义元已进入冈崎城。问他究竟有何打算,我们需要明示,时不我待。” 柴田权六话音刚落,平手凡秀也脱口道:“不错,这大概只能拜托佐渡大人了。” 林佐渡紧紧盯住凡秀,“还是放过在下吧。主公可不允许人随便向他发问。如遭他一顿训斥,只能动摇我的决心。” “决心?” “同归于尽……就是我的决心。”他表情严肃,对出羽道:“你应该比我更合适担此重任。” 生驹出羽是德姬和奇妙丸的母亲阿类的哥哥。“那么,我……”出羽极不情愿地点点头,站了起来。 众人注视着出羽的背影,沉默。织田氏难道就这样完了吗?出羽感慨不已。一旦清洲城陷落,阿类生下来的孩子大概也不能幸免。他心情沉重,迎着清澈的乐鼓声,向内庭走去。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二十一 名刀横空 原本晴朗的天空,此刻变得灰蒙蒙一片。没有风,沉重温热的空气像是从地底下蒸发出来的。 到了今村,沓挂城就近在眼前。今川义元行军极为谨慎,经过一个村庄时,总要派人去打探当地百姓的反应,确实没有异常时,才起轿前进。原因是出征前,松平元康对他说,这一带的领民们会顽强抵抗今川军。 永禄三年的五月十八,今川义元下达了次日拂晓向织田军发起进攻的命令。义元身边一时警卫森严,连他自身也全副武装起来。 蜀江锦的铠甲里面,套着白色的战服。武刀长二尺六寸,是他引以为豪的宗三左文字,短刀则佩的是家传宝物松仓乡义弘。义元肥胖的身躯无法骑上马背,只好悠然端坐在镶金嵌银的轿子中。他不时睁眼打量四周的情况,不断擦拭淋漓的汗水。 十六、十七两日驻扎在冈崎城里,进行了最后的战备。今日暂且在沓挂城歇息,明日拂晓开始发起总攻。总之,要在明天让主力抵达大高城下。前锋已于昨日进入鸣海地区,不断在周围村庄放火。义元一边擦汗,一边看着腿边的地图和图上的兵力配备。 将近破晓之时,松平元康首先率领两千五百多冈崎人袭击了丸根。丸根的守将是久经沙场的佐久间大学盛重。元康还很年轻,但老练的冈崎重臣们是不会轻易失败的。朝比奈泰能率领两千人攻打鹫津。敌万大将是织田玄蕃信平,一个老辣的武将。因此又派三浦备后守率领三千人增援,以防万一。另派冈部元信率领七百新兵守护即将攻下的鸣海城,浅井政敏率领一千五百人守护即将攻下的沓挂城。大高城的鹈殿长照则临机应变,随时准备增援松平元康或朝比奈泰能。 这次布阵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今川氏似要大获全胜。义元布置完毕,亲自率领葛山信贞属下五千人马,向清洲城挺进。 不论信长是撤是守,或是亲自上阵指挥,都已无所谓。即使葛山部五千人马被击败,随后赶来的五千主力,将和原来的部队合力围攻清洲城,那时的兵力将达到一万。而且,松平、朝比奈、三浦各部将趁势攻打清洲城…… 即使守城一战,他信长也坚持不到两三天。义元正想着,贴身侍卫新关右马允来到轿旁。“大人。” “什么事?”义元放下手中地图,问道。 “附近乡村的百姓派来使者,想向主公表示祝贺之意……” 听到右马允的话,义元的眼神突然变得尖锐而充满警惕,“使者?不见。问他的名字。” “是。” “你所看到的百姓,有无不服或者异常?” “没有。只是一个僧人、一个神官、一个普通百姓。” “就三个人?” “他们是附近乡村的代表,献上米十担,酒两樽,还有其他一些物什。都像是些规矩人。” “搬运礼物的脚夫呢?” “都是些愚讷的百姓。” “好吧,不妨一见。带过来。”轿子停了下来。义元解下武刀,但未下轿。“太热了,打扇!” 两个下级武士赶紧摇起扇子。一个僧人打头,三个使者走近了。 “我是治部大辅,搅扰你们的清静了。但不要害怕,我不会允许家臣乱来。”义元柔声道,三人跪伏在路边。 义元的轿子正好停在一棵树枝浓密的古松之下,但三人跪伏之地却干燥肮脏、尘土飞扬。 “你们是属于刈谷还是池鲤鲋的领民?” “之前是刈谷的百娃,但大人出兵之后,不知道明天会归谁管。”那个年近六十的僧人道。 “不必担心,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义元颇为自信,然后补充道,“但织田氏并非不堪一击,如果他们的援军到来,战事恐怕……” “不错。”一个百姓脱口道,“我们也都认为,这一带将成为激烈的战场。但,好像织田大人的援军不会前来。” “噢,为何?” “织田大人从一开始就准备据城而战。因为清洲城的厨房来人,让我们交出大酱,说是为了守城之需。他们很慌张地跑到这一带。” “他们来买大酱?” “是。是他们厨房的下人。”义元点了点头,侧首思索。根据他得到的情报,深谋远虑的信长把城内的物资准备得很充足。 “嗯。果真那样,战争带来的灾害将会很小。你们可以回去了,回去以后好好操持家业。” “多谢大人。”三个人眼圈已然红了,义元的话打动了他们。 三个使者退去,义元令贴身侍卫端来了水,仰头急饮。“弱国的领民真可怜!”他一边苦笑,一边将最后一口水喷洒在武刀上,“但不能大意。据我所知,这附近潜伏着许多不法野武士。好了,起轿。”队伍再次开动,向着沓挂进发。 因为松平元康反复劝诫他不可大意,所以每经过水田之间的山冈时,他总是派人先去打探清楚。不过目之所及,只见白鹭在水田里悠然地觅食。不久,太阳就垂落在遥远的山冈背后。还未到酷暑季节,但太阳下去后,仍感觉气温没有丝毫下降。难耐的蒸腾热气中,只有萤火虫在俏皮地游荡。当大军穿过边境线到达沓挂城时,周围一片蛙声。 沓挂城自古以来就是京都到镰仓的六十三驿站之一。从这里去鸣海,不过一里路程,到热田也不过三里。虽然是个小域,但堀越义久防备得甚是谨慎。 队伍在境川附近的裕福寺、沓挂城一带分散开来,开始埋锅做饭,但义元却久久无法平静。他并不是担心翌日的总攻,而是习惯了骏府的安逸生活,一旦踏上军旅,总觉处处不便,而且周围的蚊子太多,让他实在烦乱难耐。 “点香。”吃饭时,义元不断吩咐下人点香驱蚊。饭后,召开了最后一次军事会议。期间,义元仍不停地令贴身侍卫为他驱赶蚊子。 “明天就要发起总攻,大人是骑马,还是乘轿?”堀越义久问道。 “像织田信长之流——”义元就此打住,没有说下去。他本来想说,和信长这样的对手作战,根本不需骑马。但真正原因是他太肥胖,如果硌疼了屁股,反而在关键时刻无法立于阵前指挥。义元一直对此心有顾忌,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总是坐轿。 义元让下人铺开被褥,然后睡下,仍然让两名贴身侍从不断替他赶蚊子,看到侍卫们的辛苦和疲劳,他却睡不着,也真是麻烦。 “我的性格的确不适合夜晚,还是没有蚊子的白天比较好……” 明天终于要攻进信长的领地。因为胜券在握,他想把使者们送来的几樽酒分给贴身侍卫,但想到酒香会招致更多的蚊子,只得作罢。想到这里,义元忽又觉得,不能喝酒实在难以忍受。 篝火彻夜不熄,过了丑时,喧闹的军营也终于安静下来。四刻以后,义元终于进入梦乡。 他醒来时,松平元康率领的冈崎人已经在猛烈攻打丸根了。 义元立刻开始装束。他的身体太肥胖,穿铠甲必须依靠贴身侍卫的帮助。穿上铠甲后:两个侍从帮他系衣带。义元又出汗了。蜀江锦看上去庄严华丽,但因为热气发散不开,穿不惯的人就会很不舒服。 一切停当之后,义元终于悠然坐了下来。这时,第一个探子从前线回来了:“天亮之前就开始猛攻丸根的松平元康大人,遭到开城迎敌的佐久间盛重的顽强抵抗,目前正在苦战。” “盛重是什么东西?告诉元康,一步也不要后退。”义元疲倦的眼睛放射出激动的光芒。如元康发生万一,即令大高城的鹈殿长照即刻增援。义元下达命令后,自己也匆匆启程。 辰时已过,义元已没有心思去见那些断断续续前来的使者。队伍沿着镰仓时的官道肃穆地向西行进。天气仍很酷热。照此下去,过了梅雨季节,大概就会进入令人难以忍受的酷暑。 “希望傍晚能够凉爽些。” “今年梅雨季节注定燥热。” “最受不了的是没有风。与这一带相比,还是骏府的气候宜人。” 因为大将肃然而坐,所以士兵们也都穿戴整齐。 今日仍然是先派出探子打听动静,确认安全后才继续前进。这次行军看来似乎万无一失。不久,一行人终于来到落合和有松之间一个俗称田乐洼的地方。 千山万峰聚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二十二 田乐洼之战 织田信长离开,内庭一片沉寂,如同暴风雨过后的宁静。 阿类和奈奈茫然地望着门外冉冉升起的朝阳。对她们来说,这里是清洲城的内庭,自己是信长的侧室,已经生下了孩子……这一切无不如梦如幻。信长匆匆忙忙地出去了,究竟能否平安归来?生是什么?战争是什么?死又是什么? 地位最低的深雪尤为可怜。她习惯地收拾着信长走后杯盘狼藉的桌面,禁不住全身颤抖。奇妙丸没有依偎在生身母亲阿类的怀里,而是靠在浓姬腿边,不安地望着众人,另外两个男孩则蜷缩在乳母怀中。只有德姬像个大人,没表现出过度的不安和惊恐。但一想到她对眼下的危机一无所知,不禁让人心酸。沉闷的气氛持续着,浓姬冷静地环视众人。长谷川桥介和岩室重休早已不在这里。他们收拾停当后,立刻追随信长去了。 “生驹。”浓姬看着阿类,内心充满复杂的感情。阿类为信长生了三个孩子,浓姬怎会不嫉妒,但这个女人却对眼下的情形局促不安——对于这一点,浓姬又有了优越感,觉得她很悲哀。“已经作好准备了吧?” 听到浓姬突然发问,奈奈和深雪先是一愣。 “为大人着想,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慌乱。” “是!”深雪曾经是浓姬的侍女,为人也最正直。她求救似的双手伏在地上:“请夫人指示。一切按熙夫人的指示去做。” “这一战有三种可能的结果。”浓姬冰冷地环视了众人一圈,道:“第一种,壮烈战死。第二种,退回城内,据城一战。最后一种,”她微微一笑,“就是胜利凯旋。” 三个侧室互相看了看,点点头。德姬和奇妙丸也都互相点头,齐声道:“胜利。” “对,胜利。”浓姬抚摩着奇妙丸的头,“如果壮烈战死,或者撤回城中,那么内庭就由我指挥。你们有异议吗?”她严厉地说完,又静静地抚摩着奇妙丸的脑袋。 三人当然不可能有异议。浓姬十分冷静,好像已计算好一切,“那么我就来指挥了。”她清楚地说。三人立刻靠近前来。 “如果主公战死……” “战死?”三个女人惊恐地问。 “敌人就会立刻包围清洲城,每个人,都要拿起武器,决战到底。” 奈奈重重点了点头,阿类的眼神却有些异样,她在担心自己的孩子。浓姬不理会阿类,继续道:“大人乃是一代猛将,如果内庭里乱了套,便会给后人留下笑柄。总之,我们要让世人看到织田氏女人的风采,即使一死,也要大义凛然……” “夫人!”阿类探出身子,凄然道,“那时候,孩子们怎么办?” “孩子们……”浓姬意识到孩子们都在注视着自己,不禁笑了,“我来处理后事。” “您是要守到最后?” “敌人既要攻破清洲城,我也许会将孩子们送到美浓,也许托付给某个老臣……” “那么夫人自己准备怎么办?”深雪好像很担心,像以前做侍女时那样,关切地问浓姬。 浓姬没了笑容,语气坚定地答道:“当然是随大人而去!” 三个人表情沉重地返回各自的房间。这时,浓姬派出去打探信长动静的探子慌慌张张地与她们擦肩而过。原来,浓姬吩咐藤井又有卫门从下级武士中挑选出八个人,负责随时向内庭汇报战况。 最初进来的叫高田半助,以前是热团的渔夫。又右卫门的女儿八重领着高田走了进来。八重已经穿上白色战服,头上也带上了男人的盔甲,手提着薙刀,显得十分英武。浓姬看到她的样子,不禁会心一笑。 “大人现在什么地方?”她望着单膝跪在院中的半助,问道。 “大人出了城门,下令向热田挺进,然后就纵马而去。” “什么人跟着?” “只有五人,岩室、长谷川、佐肋、加藤,还有木下藤吉郎,他挥舞着大人的马印,风驰电掣地去了。” 浓姬心中一阵慌乱。只有五个随从……信长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了,你也跟过去吧。随时将详细情况汇报给我。” “是。”半助转身去了。 “夫人。”八重叫道。但沐浴在朝阳中的浓姬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凝视着天空。浓姬担心的正是信长近乎信念般坚定不移的“性格”。信长始终坚信,只有通过“实力”才能平息乱世。 “治理家族之事,要依靠德行。”平手政秀在世时,多次劝诫过信长,但信长总是报之一笑,不置可否。 “所谓乱世,不过是因为自古以来的伦理秩序被破坏。德是什么东西?德……哈哈哈!”信长嘲笑着道德的无力,认为当秩序清晰而稳定时,乱世也就结束了。所以,在此之前,必须用武力征服一切。他出人意料的行动,终于平息了骨肉之间的倾轧与重臣的叛逆,令众人畏他如虎。 信长的领地内,连盗贼也不得不暂时藏匿起来。个中原因,除了信长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令领民感服之外,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事实,那就是盗贼也惧他。这样一个信长,今天为织田氏的命运飞奔出城,居然只带五个随从……若那些平素心怀不满的人趁机谋反,该如何是好? “夫人。”八重再次叫道,浓姬不禁吃了一惊。八重道:“半助说虽然只有五人,但已经有人匆忙追上去了。” “……追上去了?” “是。柴田、丹羽、佐久间右卫门、生驹,还有吉田内记……和他们的家臣、下属,都身穿铠甲,策马扬尘而去了。” 浓姬点了点头,虽然众人飞奔前去,她仍然放心不下。如果那些人因为追不上信长,心怀不满而落队…… “那么,我也立刻准备一下。你注意后来的情报。” 八重离开后,浓姬挽起衣袖,利落地盘起头发,她忽然想起父亲临死的情景。父亲被哥哥杀了。浓姬拿起薙刀。她如今也可能死于叛军之手,而不是被敌人杀死……不祥的预感塞满了她的胸中,浓姬不禁将薙刀紧紧地握住,怒喝一声,挥舞起来。那白皙柔软的手腕似乎力量无穷。无论是敌人,还是叛军,只要他们敢靠近,就杀了他们!当浓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不禁哑然失笑。 这时,第二个探子回来了。这个叫矢田弥八的年轻人,跑得很快。 “大人怎么样了?”浓姬来到廊下,急问道。 那年轻人气喘吁吁,抚着胸脯。“主公……一鼓作气飞驰到……热田的……大鸟居神社……” “那里下了马?” “是。赤饭!他一边大叫着赤饭……” “赤饭?” 虽然不明白信长是何意,但浓姬忽然感到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无疑,信长从一开始就打算在热田的神社前集结队伍。她忽然明白了那话中的含义,眼睛湿润了。 信长在热田神社前集结部队,至少有三重用意。第一,当然是为了出其不意;第二,神速地集结部队,以激励士气;第三,那里是最接近敌人阵地的场所。 信长在大鸟居神社前翻身下马叫“赤饭、赤饭”,其实并不仅仅是说红色的饭,也是在喊佑笔武井肥后守人道夕庵的名字。信长想确认夕庵是否提前为这天准备好了祷文。他准备将祷文和镝矢一起供奉在神龛前——虽然这种做法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他打算在此等待家臣们到来。 “夕庵!夕庵!” 听到信长的喊声,神社主人加藤图书助顺盛匆忙端出早已备好的赤豆饭,好不容易追上信长的夕庵捧着祷文,大汗淋漓地跑来。 信长严肃地数着追上来的家臣人数。只不过二百多骑,而时间已近辰时。 “根据先主公的遗训推算,我们知道,定会有出阵的这一天,已经准备好了赤豆饭。请尽情享用。” 信长没有直接回答图书助,“多谢好意。众人接过了。”随后他又怒喝一声:“夕庵,读!” 肥后一边匆匆忙忙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读起祷文来。 今川义元素来暴虐,心怀不轨,恶名远扬骏河、远江、三河,终致犯上作乱,今率四万大军谋犯京城。为破贼人阴谋,信长起而讨之,虽兵力不过三千,比之贼众,如蝼蚁撼树,然襟怀坦荡,实忧王道衰微,愿救万民于水火。望上神能体谅此义举……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二十三 母子重逢 凄风冷雨来临之前,阿古居城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全城上下顿时陷入一片喧闹和慌乱之中。那位客人只带了十余骑随从,来到大门前,也不通报姓名,只说想见竹之内久六。 虽然信长并未令久松家出战,但大高城近在咫尺,阿古居和清洲之间的通道被切断,敌人随时可能来袭,所以久六一身戎装守在城楼上。 “他说只要见了面,就知道他是谁了。”难道是清洲派来的密使?听到士卒的报告,久六纳闷地走出城。来访者已经下了马,正昂头凝望着高高耸立的洞云院古松。 “我就是竹之内久六,请问阁下来自何处?”久六一边说一边走了过去。 那个来访的年轻武士平静地转过头来。“啊……您是……”看到来人圆圆的脸庞、红润的嘴唇、丰满的耳朵,久六不禁惊呼起来。 来访者微微笑道:“我只是路过此处,并非松平藏人佐……我想到贵城稍事休息,一人进去即可。” 久六慌张得点头不迭,“哦?只是个……过路人。夫人该多么高兴呀。我立刻去通报。请您稍等。”自从竹千代去了骏府,久六再也没有见过他。但在热田时,久六经常给他送衣服和点心。他那宽大的前额和红扑扑的脸颊至今未变。 久六在於大卧房的庭院里便喊叫起来:“夫人,有贵客……”他尚未说完,已经哽咽难言。 “贵客?”於大今年刚刚生下小儿子长福丸,她听到久六的喊叫,将正在吃奶的长福丸轻轻从胸前推开。看到久六异常的表情,於大心中顿时一紧。 “难道是大高城来的……” “嘘——”久六止住於大,“他说他不是松平藏人佐,是个过路人……” 於大点点头,全身颤抖。占据着大高城的松平藏人佐元康是敌方大将,不可能公开要求进入阿古居城。 “你赶紧将他们迎进来,不得怠慢。我立刻去告诉佐渡守大人。”於大如在梦中一般。元康于昨夜向丸根发起进攻,今日拂晓,成功地攻下了要塞,并杀死守将佐久间大学盛重。他完美的战法一时间声名远扬,当然也传到了阿古居城。 攻下丸根后,松平元康代替鹈殿长照据守大高城,准备投入下一次战斗……他竟在战争间隙抽出时间,直接拜访阿古居城来了。於大胸口发疼,全身滚烫,她甚至不知是如何走到丈夫位于兵器库前的军帐之中的。 久松佐渡守俊胜知道松平元康来访,也难以置信。“真的吗?”他睁大眼,敦厚的脸露出震惊不已的表情。 於大以为久松对元康抱有警惕之心,便小心翼翼问道:“大人,要见见他吗?” “噢,当然!”他用军扇拍打着胸脯,“松平家和久松家颇有渊源。我还是不立刻过去为好,你该有许多话和孩子说。我会马上备好酒宴。你们且尽情叙母子之情……三郎太郎、源三郎、长福丸与他是同母兄弟,让他们见见面。明白吗?”於大顿时泪眼模糊。丈夫俊胜并不是那种武功盖世的英豪,但从他身上,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温暖的人性。 “这位贵客不但对你意义重大,对我俊胜,对孩子们,也都十分重要。” “我明白了。那么,我到内庭书房去了。” “一定要好好款待他,虽然我们家没什么好招待的。” 於大先回到自己房内,叫过三个孩子。长子三郎太郎已十二岁,快要举行元服仪式了;源三郎七岁;长福丸还不到一周岁。待孩子们穿戴整齐后,於大吩咐长福丸的乳母:“等我叫人来传话时,将三个孩子带过去。”吩咐完毕,她独自向内庭的书房走去。於大嫁过来后才建成的书房,院内点缀着松树和岩石,院角还有一片安静的竹林。 於大故意绕着外围的走廊走,她要让儿子感受到母亲正在一点点地靠近他。 书房内,松平元康静静坐在上首。身边不见随从侍卫。他和久六摇着扇子,相对而坐。 “欢迎光临。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内人。”於大努力控制住内心深处的激动,在入口处坐下。虽然元康如今尚未进入冈崎城,但松平家和久松家的地位依然相去甚远。 元康和於大不约而同抬起头看着对方。於大的眼睛湿润了,元康的眼里则洋溢着深沉的笑意。他忽然起身,从久六面前走过,直奔於大,抓住她的手。“这里不方便说话。”他低声道,随后扶着母亲在身边坐下。 “今生有缘……”元康凝视着於大,不禁热泪盈眶,“自降临于世,一直蒙您照料。元康一天也不敢忘记。” 於大想笑。三岁那年被迫离开母亲的儿子,就在眼前。从六岁那年到现在,这个儿子一直过着人质生活。於大一生唯一的希望就是和他重逢。而现在,她日思夜想的儿子正微笑着抓住她的手。那脸的轮廓、那眼神,都酷似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连那双抓住母亲的手、那手指甲,都是那么相似。 “能见到你真好……”元康俨然是个男子汉,全身充满阳刚之气,但双手却很是柔软温暖。於大将那种感觉牢记在心中,轻轻挣开手。“正值战乱,没有好东西招待你,请在寒舍好好歇息。” “多谢。本多夫人经常提到您,说您是女中豪杰。”元康用扇子遮住脸,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恢复了笑容。 “女中豪杰”的说法稍显生硬,仿佛於大是个英武之人,但今日一见,眼前的母亲却声音柔和,皮肤细腻,性情温顺。无疑,这应当是一位从不会生气的母亲。如今,儿子已经大得不便再接受母亲的拥抱,而母亲却还未老到可以接受儿子的拥抱。 “听说您离开冈崎城时,我才三岁。” “是。你那时候胖乎乎的,被人抱着,一直送我到城门外,你恐已不记得了。” 元康点点头:“是。每次听姑祖母和祖母提到此事,我都忍不住流泪。” “哦……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但你如今已经成长为威武的大将了。” 侍女们端着茶水和点心进来。元康忽然后悔,自己居然没给母亲带来任何礼物。 “你有了孩子?”於大想询问元康的孩子——她的孙子的情况。 元康不禁眉头紧皱。“都长得很好,留在骏府。”他含糊地回答,轻松地转移了话题,“听说我又多了几个兄弟。” “是。他们都已经换好衣服,等着见你呢。” “真想见见他们。能让我见见吗?” “好。带他们到这里来。”久六应声离去,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竹千代……” “不是竹千代,是元康。” “不,是竹千代……你出生时,出现了各种吉兆,你一定会成为日本第一武将……能够建立奇功伟业。” 元康吃惊地看了看母亲。她刚才柔和温顺的神情消失了,让他想起坚强的本多夫人。他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郑重地点点头。 笼罩在田乐洼上空的乌云此刻飘移到阿古居谷,抛下大滴大滴的雨点。元康听到雨水中央杂着孩子们的脚步声。 虽然元康在冈崎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但一个出家,一个病魔缠身,他实则十分孤单。不过比起这些,元康更在意留在骏府的妻子和孩子。如果此次出征胜利,孩子们则可能逃过一劫,但若是失败,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孤单之感促使元康特意前来看望母亲。他对於大生下的这三个同母异父兄弟备感亲切,也正是他心中的孤独使然。 “来,进来见过客人。”於大声音柔和。在她的催促下,三个孩子依序进来,在元康面前坐下。 “噢!”元康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大概是因为孩子都偏像母亲吧,最前面的那个孩子和少年时代的元康一模一样。不,第二个孩子也很像。第三个孩子还在襁褓之中,由乳母抱着。 “我叫三郎太郎,请您多关照。”“我叫源三郎,请多关照……” “这是长福丸。”当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低头行礼时,於大从旁插嘴道。 “三郎太郎,过来。”元康后悔自己没带礼物,只好先叫过大一点的三郎太郎,抓起一把点心,放在他手里。 “你是源三郎吗?几岁了?” “七岁。” “真乖。”当源三郎捧着点心离开,元康将手伸向乳母怀中,“长福丸吧。我抱抱。”乳母看了看於大,便将婴儿递到元康手中。长福丸穿着白绢蓝边的婴儿衣,在襁褓中晃着两只小拳头,看了看元康,将视线转向屋顶。 元康的身体猛地一颤:这个孩子多么像当初留在骏府的竹千代呀!真是血浓于水啊!伴随着这种感慨,他不禁又思虑起自己能否和儿子竹千代重逢。母亲也是盼了十六年才终于见到自己,自己和竹千代难道也将面对那残酷的命运?“真是个乖孩子!”元康道,他没有说长福丸和竹千代很像。 “哪一个更像小时候的元康呢?”元康微笑着问母亲,将长福丸递给乳母。 “还是长福丸更像。” “哦,长福丸?”元康长长地吐了口气。 “雨真大呀。仿佛大风在吹打着竹林似的。”已经准备好酒宴的久松佐渡守俊胜身穿铠甲,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 俊胜望着元康。对久松而言,元康乃松平氏主君,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首次出征便凭借自己的实力,赢得了世人的赞赏,成为人们纷纷谈论的话题。听说甚至有人比较,元康和他的祖父清康,究竟谁器量更大。 “他们都与阁下有血缘关系,请多多关照。” 元康听到久松提起三个孩子,重重地点点头:“齐心协力的时候到了。三个孩子当然也可以姓松平,反正我的兄弟不多。”乌云还未散去。这样的瓢泼大雨,义元的主力是无法前进的。虽说如此,但若义元果真前来,久松还是不可能将城池拱手相让。 “这天一时晴不了。正好让我歇息了一阵。”未时,雨点终于稀疏起来,元康离开了阿古居城。於大和佐渡守一起将他送至城门外。 乱世中的别离,没人知道还能否再见面。元康纵马直奔驿道而去,他在马背上频频回头,用力挥手:“后会有期……” 酉时左右,雨终于停了。但乌云还未散去,天地一片黑暗。於大回到自己的房间,给孩子们讲起元康的许多往事。当讲到小时候的元康和长福丸长得很像时,三郎太郎和源三郎都特意凑过来,仔细打量长福丸。 近戌时,久松佐渡突然脸色苍白地匆匆闯了进来。“夫人,请不要震惊!”他甚至忘了孩子们还在这里,冲口而出,“义元被信长大人杀了!” “什么?”於大一时间竟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义元……”她怀疑地问,“真的?” “此事确定无疑。听说信长大人已经拎着义元的首级,纵马撤回了清洲城……这是前来通报者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真难以置信!在哪里展开决战的?” “田乐洼到桶狭间一带,那里已经变成一片血海,义元的五千大军悉数被杀。” “那么……那么大高城呢?” “我正是为此事担心。主公拎着义元的首级,回了清洲城。但依他的脾气,今天夜里或者明日清晨,定会乘势踏平……” 久松猛地打住了,他突然想到,据守大高城的元康刚从这里离开。於大不禁泪眼模糊。这次胜利对于织田家是天大的喜讯,却可能将元康置于死地。若织田氏大军压境,即使鬼神也无法守住那个陌生的弹丸小城。 “大人!”於大双眼含泪,声音凄惨,让人听得心如刀割。“大人!我盼了十六年才见到自己的孩子,请您不要责怪我。” “我怎会责怪你呢?我们一无所知时,胜负已定。我也觉得恍如梦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人!我有个想法,请恕我冒昧。” “无妨,请讲吧。他是你的儿子,就是为久松家计,也不望他……” “既这样,就请大人立刻让久六回清洲城。” “久六……你是什么意思?” “就说大高城的松平元康经母亲的谆谆劝解,绝不会违抗清洲大人。” “噢!”俊胜猛地拍了拍大腿,“让织田大人不要进攻大高城。” “是。此间让元康弃城而去。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俊胜点点头,立刻转身向外跑去。 於大重又闭上眼,努力调整紊乱的呼吸。一切都是命运!她从未像现在这么慌乱。她做梦也没想到,统治着骏河、远江和三河地区,似乎注定要永远享受荣华富贵的今川义元,现在竟已身首异处,与泥土融为一体…… 义元让近臣们称他为骏府大人,而不喜欢被称为主人……他的骄傲与奢华,都已成南柯一梦。对女人而言,再也没有比战乱更悲哀、更应该诅咒的了。 乱世彻底摧毁了骏河、远江和三河的安定局面,将她们抛进更为悲惨的怒涛之中。今后谁将得势,运势如何呢?於大当然无法预料,但她要竭力保证处理事情时不出差错,至少要让自己的血脉安全存活于世间。 “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源三郎看到父母不寻常的表情和举动,好奇地问。 於大静了片刻,扭头道:“把平野久藏叫来。”她已不能完全依靠丈夫俊胜了,她要发挥自己的才能,拯救家庭和孩子,以免他们被这场怒涛淹没。 长福丸的乳母将平野久藏叫了来。义元被杀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阿古居,人们的眼神都变了。平野久藏已经是个老臣,过去经常和竹之内久六一起前往热田看望元康。他在入口处俯身施礼:“夫人,出了大事。” “你马上到刈谷去。”於大道,“告诉下野守大人,不要进攻大高城。与其让舅甥互相残杀,不如让元康早早从大高城撤退……如能让元康撤回冈崎城,最好不过。拜托你了!你切切要告诉下野守大人,不要无谓地流血。”此时的於大,已经完全抛开柔和的性情,有如一个乱世女杰,语气不容辩驳。 自元康去了阿古居,冈崎人一直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之中,直到他平安回到大高城。 老臣们对义元命令元康代替鹈殿长照防守大高城一事颇有异议。因为这座深入织田领内的孤城,随着战事的发展,随时都会变成一座死亡之城。义元对此心如明镜,却让冈崎人在此休整,并命令道:“若织田主力前来攻打大高城,则弃城突围,不可苦战。此举乃我军胜败之关键,万不可粗心大意。”如遭到织田主力的进攻后弃城而去,冈崎人将完全失去依凭之所。这是义元用以应对万一的奸计。那时,元康弃城逃亡至阿古居,恐是唯一的出路。植村新六郎曾严肃地从旁提醒:“岂有此理!若敌人趁主公不在时来袭怎么办?” 元康微笑着安慰道:“当敌我双方都出现意外之时,正是对战的好机会。不必担心,只要今川的主力不出意外,信长则不会进攻大高城。我另有打算。” 打算究竟是什么呢?万一发生意外,冈崎人应逃往何处……元康好像正是为此去久松佐渡守和水野下野守等亲戚处联系。冈崎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送走了元康,不久就下起瓢泼大雨,但一直不见他回来。当元康一行终于傍晚时分平安回到大高城时,老臣们心头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接下来就是等待义元到来。 “守住城门,点起火把,立刻造饭。”元康回到内庭后,酒井雅乐助和大久保新八郎亲自巡视全城,加强戒备,命令各处生火造饭。 正在此时,传来了义元被杀的消息。最先听到的,是守在城外的天野三郎兵卫康景。但康景认为此事太难以置信,于是禀告了石川清兼。石川清兼立刻下令确认消息来源,并未立刻察报元康。 暮色四合时,一个武士直奔城门而来。负责防守正门的大久保大声喝问:“什么人?” 那武士跳下马背,一边擦拭脸上的汗水,一边答道:“我是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家臣浅井六之助道忠,有大事要当面禀报元康大人,请让我进去。” “住口!水野下野守乃是我们的敌人,我怎会放你堂而皇之地进来。” “我家城主虽与贵方为敌,但与元康大人毕竟是亲戚。我有秘密使命。如你不放心,可下来检查,如有可疑之处,再杀我不迟。” 听到对方义正词严,大久保忠俊不禁呵呵笑了,“好。我这就去通报,你稍等。”在大久保忠俊的引领下,浅井六之助道忠来到大厅。 元康已在大厅里脱去铠甲,刚刚喝完汤,正盘腿坐着。两侧是全副武装的鸟居彦右卫门元忠、石川与七郎数正、阿部善九郎正胜和本多平八郎忠胜。“什么人!”听到脚步声,众人齐声喝道。房内光线十分暗淡,只点了一支蜡炷,如不近前些,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本多平八郎首先拔出武刀。 “锅之助,是我,是我。”大久保老人一边招呼,一边径直走到元康面前。 “是前辈?来者是谁?” “我是水野下野守的使者浅井六之助道忠。” 浅井六之助道忠一边回答,一边远远坐下,“我有要紧事,请屏退左右。”他挺起胸膛,凝视着元康。烛光在他清澈如水的眸子中摇曳。 “不行!”大久保老人呵斥道,“这里的人无不和我家主公松平元康同心同德,你尽可放心禀报。” 浅井六之助道忠微微笑了,“好,那我就据实相告了。今日未时,今川治部大辅义元在田乐洼被织田上总介信长割去了首级,五千主力全军覆没。其他各部因群龙无首,已然溃不成军。” 六之助暂停了一下,他想观察元康的反应。元康脸上果然露出惊诧之色,却以异常平静的声音问道:“你要汇报的就是这些?” 六之助点点头。“看在亲戚的情分上,主公命我前来通报。如继续留在大高城,将危如累卵。望大人今夜率领全军主动撤退……这不仅仅是我家主公的意见。” “还是谁的意见?” “这……也是阿古居城於大夫人的意见。” 元康脸上浮现出一丝激动,但转瞬即逝。他静静地回头看着本多平八郎,“水野下野守是我们的敌人。此人来路不明,妄图胡言乱语迷惑我们,将他拿下!” “是!” “捆起来,立刻送到石川清兼处,令他好好看管,不要让此人逃了。” “是。把刀交出来。”平八郎猛地站起,大喝一声。浅井六之助道忠微微一笑,顺从地将刀递了过去,“那么,后会有期。您撤退时,在下愿意领路。告辞了!” 浅井六之助道忠被带下去后,座中诸人顿时陷入沉默。 中午还在桶狭间吃午饭,预备今晚进入大高城的今川义元大人,竟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虽然口中说浅井六之助的话不可信,实际上元康对此毫不怀疑。不仅仅是元康,刚才还嘲笑浅井六之助撒谎的大久保老人,好像也相信了水野家密使的情报。“罪有应得,哼!骏府的老狐狸,表面上褒奖我们,暗地里却想置我们于死地,上天若不罚他,实为不公!” “我们的探马还未回来吗?”因为义元迟迟不到,所以原定进军路线上,肯定会派去探马。 “还没回来,不过快了。” “立刻确认消息的真伪,然后让重臣们到此集合。” “明白了。”大久保老人话还未完,就立刻转身出去了。 “如他所说属实,事情将很严重。”石川与七郎道。 “嘘——”鸟居彦右卫门赶紧止住。众人这才注意到,元康此时紧闭双眼,连嘴唇也紧紧闭着。十三年的人质生活终于结束了,他迎来了久违的自由。然而这个自由的空间,却是被敌人团团围住的孤城大高…… 织田信长的心思很难猜测,冈崎人一旦撤退,且不说水野下野守信元,就是浪人和乱民,也会乘势竟相袭击。而冈崎城又被义元派去的军队占领,无法撤回。这座孤城粮草不足,如被迫进行守城战,未来攻城的必是刈谷和阿古居的军队,到时无疑会发生一场亲人间的残酷厮杀。总之,大高是进退无路的绝境。如今的元康和冈崎人,就陷于此绝境之中。 “如有足够实力,就能活下去。”严峻的命运又一次考验着元康。他忽然笑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在骏府苦苦等待他凯旋的濑名姬和孩子们。“濑名姬……我终于要成为不归人了……”元康猛地站起身,默默向廊下走去。 此事并非完全出乎预料。只要义元不死,就无法打破当前势力的均衡,那他松平元康就只能继续做骏府的人质。甚至可以说,元康一直在等待义元之死。 元康不经意抬头望着天空,乌云散尽,繁星闪烁,一颗流星忽然坠向南方的海面。如此辽阔的天地,居然没有冈崎人立锥之地——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命运的残酷,但并未绝望。处境如此险恶,他反而想笑。 望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元康不断反省当前他应该抛弃的东西。首先应该抛弃的,是这座孤城。至于妻子和孩子,他已经抛弃了。日夜思念的母亲,他已经见过了,那见面也就可以当作别离。对冈崎城的执著应该抛弃,还有,冥冥中支撑着他奋斗的“运气”——那模糊的幻影,现在也应完全抛开。不,仅仅扔掉这些东西,还无法行动自如。还要抛弃什么呢?元康眼前突然浮现出雪斋禅师的脸。他笑了。最后应该抛弃的,是我自己,唯有完全没有了自己,无限静寂的“无”才能显露出来——雪斋长老留给元康的那个“无”多年后,终于又回到元康心中。 “元康本来就是已死之人……” 正当他自言自语时,石川清兼一边叫着“主公”一边疾步跑到大厅。“确是事实。”他大声喊道。清兼的妻子和於大一样,都是水野忠政的女儿。这次作为大将侍卫的清兼儿子彦五郎,便是忠政的外孙。 “有密使到彦五郎处去了。据报,人见信长坐在马背上,拎着义元的首级,意气风发地返回了清洲城。”元康没有回答,慢慢地从走廊尽头走了回来。 重臣们陆续聚集到大厅来。蜡烛的数量增加了。众人都异常兴奋而严肃,分立两侧,酒井左卫门忠次在最后。元康依然一言不发,良久,突然大声道:“众人都到了吗?” “是。” “想必大家已经听说了,但传言不可尽信。若因害怕传言而逃之夭夭,将永远成为世人的笑柄。接下来,要么攻打清洲城,要么据城一战。”座中诸人都无言以对。夜袭清洲城!如今正沉浸在喜庆气氛中的清洲城,也许会露出破绽。但究竟有无必要为百般蹂躏冈崎人的义元去攻打清洲城?众人心中有此疑惑。元康也心知肚明,他终于讲出了心里话。 “要不,”元康微笑道,“回到我们的冈崎城,在那里静观其变。”元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为家臣着想,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武士们如雷鸣般吼道,场面顿时沸腾起来。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二十四 今川败子 永禄三年的梅雨季节即将过去,马上就要进入酷暑。骏府城义元的官邸内,留守的氏真痛苦地单肘支在扶几上,手中拨弄着扇子。在他面前,留守诸将的夫人们并排而坐。 接踵而来的都是惨败的消息。山田新右卫门战死,曾经和濑名姬同时爱上竹千代的阿龟,她的丈夫饭尾丰前也战死了。义元的叔父蒲原氏政被杀,外甥久能氏忠也没能幸免。就连曾经为骏府众多女人渴慕的骏府猛将三浦左马助也难逃此劫。还有吉田武藏守、浅井小四郎、冈部甲斐、朝比奈秀诠……不断传来武将战死的消息。 每当战报传来,濑名姬总是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生怕听到丈夫元康的噩耗。 唯一让氏真感到些许欣慰的,是冈部五郎兵卫元信守住了鸣海城,坚持和信长苦战到最后,收回了父亲的首级。 截至当日,战死的武将共计五百五十六人,兵士约两千五百人。但战报仍在源源不断地传来。每当在战死者名册添上新的名字,成为寡妇的女人便淹没在汗水和泪水中。 太多的武将丢掉了性命。濑名姬觉得照人之常情,应该让那些成为寡妇的女人们各自回家,供奉亡灵……但氏真不允许。 “让你们到这里来,是想让你们知道丈夫的消息。”氏真以此为借口,将女人们召集起来,他想的是,如不将她们留下当作人质,恐会发生叛乱。 午时,氏真终于开口道:“我去去就来。”他茫然地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来。此时,他好像终于意识到濑名姬也在场。 “阿鹤……真是悲哀呀。”他叹道。 “悲哀?” “元康战死了。但我会给他荣誉,你放心。”濑名姬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我家大人也……” “是,死了。”氏真声音嘶哑地点点头,径直向廊下走去。 濑名姬飞一般冲向放着战死者名册的桌子。“有松平藏人佐元康战死的记录吗?” 执笔人认真地翻看着册子,答道:“还没有。”濑名姬不由苦笑。氏真听到太多战死武将的名字,已糊涂了。她放心地回到座位上。 “阿鹤。”已经知道丈夫战死的饭尾丰前的妻子吉良夫人——从前的阿龟,双眼通红地靠近。濑名姬心中吹过一阵冷风。丈夫死去的女人和对丈夫的生存抱有一线希望的女人之间,有着难以言喻的隔阂。 “真羡慕你。元康……”吉良夫人静静地在濑名姬身边坐下,“他武运很强,定能平安归来。” “不!”濑名姬不禁对阿龟的话有些反感,“如此紧急关头,我家大人肯定也在某处苦战。看到这些孤儿,唉,相比之下,阿龟没有孩子,真让人羡慕。” 阿龟看了看濑名姬,低下头。对现在充满孤寂和悲愤的她来说,这种话太过刻毒了。但是,阿龟却不着痕迹,故意接过濑名的话茬似的,用低沉的声音道:“我要向阿鹤道歉。”她像在自言自语,声音细若游丝,“如果元康平安归来,你就当作没听见,把我说的话忘掉。” “你说……道歉?究竟是什么事?” “我恨元康。” “恨我家大人?为什么?” “元康是我在这世上接触过的第一个男人。”阿龟仍低着头,盯着榻榻米,她仿佛已经完全没有羞耻之心,呆呆地呢喃着。 濑召姬无言以对。元康在十一二岁时,曾经透露过喜欢阿龟。濑名姬对此一清二楚。但阿龟为什么要此时说出来呢?而且是在濑名姬面前…… “我那时候也喜欢竹千代。”阿龟声音清澈,继续道,“但后来终于勉强压制住爱意,因为我知道他定要成为你的夫君……但有天晚上,他把我带到少将官的树林里……” 濑名姬慌忙摇着手。她正等待着丈夫生死的消息,在此关键时刻,阿龟让她莫名地难受。何况眼前的阿龟比生育过的濑名姬更加年轻,皮肤更加细腻。 “别说了!我只是问你为什么恨我家大人。” “请原谅。自从和元康……我变得更加爱慕他,常常心乱如麻。” “你说……你恨我家大人?” “是。他让我对丈夫始终抱有负罪感……我恨。”吉良夫人的视线离开地板,紧闭着她那张精致的小嘴。 濑名姬厌恶地望着阿龟。她感到愤懑和焦躁,真想抓起阿龟的头发狠狠地教训她一通。她觉得对方嘴上说憎恨,其实是在赤裸裸地表白。 “阿龟,濑名代元康向你道歉。请原谅!” 不知道吉良夫人是否听见,她嘴里仍在喃喃着:“我是个罪业深重的女人……心中装着别的男人,去侍奉自己的丈夫……不,正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罪业深重,才要向你忏悔。阿鹤,请帮助我实现一个想法。” “想法?” “因为是你,我才说出心里话——我害怕元康平安归来。” “为什么?” “我已经失去丈夫。如果是你,会怎么做?阿鹤,我会去死,这至少可以洗雪生前对丈夫不贞之耻。” 濑名姬忽然一阵眩晕。阿龟大概是元康的第一个女人。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还对元康念念不忘。她害怕自己对元康旧情难忘,从而加重罪孽,才说想死。濑名姬真想用一句“去死吧”打发掉阿龟,但最后还是控制住情绪,只是紧盯着她。 “我如果只是自杀,还是对不起战死的丈夫。所以,阿鹤,拜托你去见少主,问他打算何时报仇雪恨。” 话题转换得太快,濑名姬大为吃惊。“你想怎样?” “我要带领家中的侍女像男人那样去出征,直至战死。请你转告少主。” 濑名姬的怒气渐渐消散了。那样一来,就可以冲淡阿龟的不贞之感了。无疑,阿龟所谓的忏悔,不过是因为摸透了濑名姬的脾性,想让她去试探氏真是否有报仇雪恨的决心和打算。而能去见氏真并询问此事的,此时除了濑名姬,大概也找不到他人。 “那好,你不要担心。我这就去见少主。” 濑名姬匆匆回到家中,估计氏真歇息好了,便立刻奔向他的住处。 氏真正裸着身子,令人给他擦汗。案上点着香烛,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茫然望着缭绕的香烟,好像没有意识到濑名姬进来了,单凝视着飘散的烛烟,用手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全身软绵绵的,如同虚脱了一般。 濑名姬终于感受到义元之死带来的悲伤。她静静地在氏真身边坐下。“请您节哀!”她轻声安慰道,眼中也不禁落下泪来。 氏真一动不动。窗外传来夏蝉的鸣声,平空增添了莫名的悲伤。 “您的脸色很差,是否哪里不舒服……” “我该怎么办?”氏真终于将视线转向濑名姬。“我恨父亲!做了骏河、远江和三河的三国之守,为何还不满足?我本就反对这次进京。人如果守本分,就可以防患于未然。”氏真的话让濑名姬大感意外,她根本没想到氏真会反对义元进京。相反,她倒是听说氏真将和父亲一起进京,去京城蹴鞠。 “小田原和甲府看似盟友,实际上都在觊觎我们的领地。这种时候,父亲竟率领所有重臣一起战死。我恨父亲,我成了他实现野心的牺牲品……” 氏真所言不假。不只他一个人,整个今川氏都可能因为义元的野心,成为牺牲品。但这个事实从氏真口中说出来,总让人无比遗憾。留下的这些人究竟该如何是好? “但只抱怨义元大人,恐怕解决不了问题。少主什么时候去报仇?”氏真对濑名姬的语气很不满,他盯着濑名姬,焦躁地搓手。“连你也关心这个问题?” “不仅仅我,那些寡妇无不有此一问。” “哦。” “刚才饭尾丰前的妻子恳求少主去报仇,她愿意像个男子那样去战死沙场……” “哼!”氏真不耐烦地止住濑名,“我首先是父亲野心的牺牲品……接下来又将成为家臣的牺牲品,我把性命交给了修罗地狱。我一人待在这里,是怕一旦到了众人面前,连哭泣的自由也没有了。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少主!”濑名姬的声音尖锐起来。在氏真看来,事实也许确是如此,但他在混乱的局面中,居然说出这种毫无骨气的话,实在可恨。“我想告诉您,现在义元大人已经不在了,您便是为众人报仇雪恨的大将。”氏真怨恨地回头望着濑名姬,半晌无语。 “您不会就此作罢吧?” “阿鹤,你多管闲事!” “那么,您有什么打算?” “你还在怨恨我。你是不是还记着那件事?”氏真眼神如蛇,唇边堆满奸笑。濑名姬突然感到无比愤怒。他显然是在说她和元康举行婚礼的前一晚,她被氏真粗暴蹂躏一事。对女人来讲,再也没有比被人提起过去遭受侮辱更难以容忍的了。濑名姬苍白的脸有些扭曲,她拼命控制住,故意笑道:“那件事您还记着,我已经忘了。” 氏真又恢复了柔弱的表情,无力地点点头:“你如站在我的立场,就会理解我为什么哭泣。我只是一个悲哀的玩偶。” “您一人居住在这么大的城池,完全随心所欲,居然——” “不。父亲在世时,我是父亲的傀儡,从今以后,恐怕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生存。首先,我必须让人记下随父亲战死的武将们的恩德,虽然这并非出自我本心;然后,还要听从家老们的意见,冲上战场,远离我心爱的蹴鞠,永远被束缚在陌生的马背上。阿鹤,你应该能理解我的不幸。已经物是人非了,只有你,还像以前那样,偶尔来看看我,安慰我,陪我一起哭泣。” 濑名姬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是好。 氏真的话绝对出自真心。他既不喜欢战争,也没有任何野心,他心仪的,是风雅的游戏、女色或者美酒。但这种心态是骏府大将不应该有的。就连濑名姬强忍怒气的讽刺、嘲弄,氏真也完全领会不到。濑名姬说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事,而氏真则理解成她不再记恨,仍然爱着他。 现在还不知丈夫的生死,氏真却居然让她经常到他这里!濑名姬对氏真彻底失望了——这个没有灵魂的玩偶!她后悔自己来询问报仇的事,这些事应该由家老重臣会议来决定…… 濑名姬在内心比较着氏真和丈夫元康,一出得门来,对元康的思念渗透了她的每一个毛孔。 濑名姬回到大厅,又有战报到来。依然没有元康的消息,战死的泽田长门和由比正信的妻子抱头痛哭。濑名姬向吉良夫人走去,后者早已按捺不住,迅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少主如何说?” 这里没有风,人又多……比氏真的房间不知热多少倍,房间里弥漫着女人身上的脂粉、泪水和汗水的气味。濑名姬移开视线,默默坐下了。 “阿鹤,少主是否准备立刻启程?”吉良夫人大声问道,她只想知道这个。她甚至利用了濑名姬的嫉妒心。当然,对于濑名姬没有成为寡妇一事,她也羡慕不已。 “少主讨厌战争。” “他不准备……替大人报仇了?”吉良夫人气愤地诘问道,“他难道没说,要替这么多的寡妇报仇雪恨?” 濑名姬尽量避免正面回答:“很难说小田原和甲府是不是骏府的盟友。少主似乎担心他出征尾张后,他们会前来攻打骏府。” 吉良夫人咬紧双唇。她无比愤懑,眼泪哗哗直流。对元康的爱慕不过是她的借口,她更在意丈夫饭尾丰前。想起丈夫熟悉的面孔,想起他们恩爱的生活,她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个胸怀宽广的丈夫,对妻子失贞一事毫不知情,奉献出全部的爱情,而现在,他紧咬着牙的头颅,却和着泥土与鲜血,被敌人放上了胜利的祭台。一想到这个,她就忍无可忍。 “哦。”吉良夫人喃喃道,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既然如此,请你让少主允许我立刻返回曳马野城。我要守在城中。”这时,她对自己没能生孩子而万分懊恼。如果被氏真以无子嗣为由收回曳马野城,并将家中众人赶出,她就更对不起丈夫了。必须马上回去决定继承人。 濑名姬放心地点点头。既然现在都没有丈夫元康的消息,无疑,他还活着。这份喜悦和宽慰,她不愿与比自己年轻漂亮的阿龟分享。 “只有阿鹤能够说服少主。拜托了!” “明白了。你和我一起去,然后从少主府邸直接出城,不要让别人看到。”濑名姬根本没有去想,再度造访会给孤独的氏真造成更大的误解,她毫不犹豫地前去了。 氏真接受了濑名姬的建议,吉良夫人于是扮作氏真的侍女,偷偷出了城。 “留下来和我聊聊天。”听到氏真的话,濑名姬不禁一阵紧张,她知道这话背后隐藏的意思。无疑,氏真想把他在正室小田原夫人身上没有得到的东西,从濑名姬身上补偿回来。此时氏真没有硬来,而是展示出软弱的一面,这反而触动了濑名姬的心,但她控制住了内心的动摇。“我很担心孩子们,想回去看看他们。”她半真半假地试探着氏真的想法。 “哦,那你去吧。”氏真好像真的想起了以前的事,点了点头。 濑名姬并没有引起其他女人的反应。她佯装无事地踏着斜阳坐轿回去了。 元康的确还活着!这使濑名姬备觉宽慰,似乎眼前一片光明,但她突然想到相反的情形:如果元康战死了,以后该怎么办? 让孩子堂堂正正地继承松平氏的家业,自己是否能掌握更大的权势呢?这种荒唐的空想并没有让濑名姬感到内疚。如果她在闺房内向久别重逢的元康说起,元康会是何种表情呢? 轿子停在自家的台阶上时,酒井左卫门忠次的妻子碓冰率先迎了出来。“您回来这么晚,我真担心。” 元康的姑母碓冰长相酷似她的母亲华阳院,是个长脸美女。濑名姬并不太喜欢她。其实没有理由,但她总觉得对方在时刻监视着她,她实在无法产生好感。 “有消息吗?” “我觉得应该平安无事吧。现在还没消息。” “那太好了。” 濑名姬立刻变了脸色,转身对着碓冰。“您说话要谨慎。义元大人乃是我舅父。”说完,她头也不回,径直向孩子们的房间走去。 房里,竹千代正坐在地板上,眼睛盯着阿龟手中的折纸。姐弟俩看上去十分可爱,让濑名姬心中生起母爱。 “竹千代、阿龟,过来好好听我说。”阿龟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折纸。“你们的父亲,应该还活着……”濑名姬说到这里,猛然吃了一惊,她觉得,歪头望着她的阿龟,是那么像氏真。 阿龟确实很像氏真,但也无须大惊小怪,因为氏真和阿鹤都与今川家血脉相关。 现在濑名姬却不这样想,她只是想,这个孩子是不是氏真的? 据说只有母亲能确切地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居然连濑名姬都不清楚阿龟的父亲到底是谁。被氏真粗暴地侮辱是在婚礼前一天,第二天濑名姬便成了元康的妻子。如果这个孩子是氏真的女儿,那么濑名姬将颜面扫地。一个是氏真的孩子,另一个是元康的孩子,濑名姬究竟是为谁生孩子的女人呢? “阿龟……你悄悄地向那边看看。” “是这边吗?母亲。” “再看看这边。” 濑名姬不禁全身颤抖。刚才氏真说他是父亲的傀儡和牺牲品,而眼前这个孩子则与氏真身上的懦弱气质相差无几。濑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这将使她终生痛苦。 元康会不会发现真相?不,照元康的秉性,即使发现了,恐也不会说出来。或许他已经发觉了,只不过没有做声就出征了。无论怎么说,元康都亲眼见到了她和氏真在关口家的樱花树下偷情的场面。濑名姬忽然感到不安。 一种奇怪的想法突然像蛇一样钻入了她的脑海,她觉得元康即使还活着,恐怕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年轻时的失足能让女人的一生变成灰色——濑名姬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太阳快要落山了,房内突然吹进来一股新鲜的空气。或许是父亲来了。 濑名姬竖起耳朵,站了起来。 “辛苦了。松平大人怎么样了?”是忠次的妻子碓冰坚定的声音。 “经过无数艰难险阻,总算平安抵达大树寺。” “哦。那么,我丈夫呢?” “在冈崎城大树寺。” 濑名姬听到这里,匆匆走了出去,冷冷地盯着碓冰。“既然是大人派来的使者,为什么不领到我面前?” “不是大人派来的,是我丈夫忠次派人来传话。”碓冰平静地回答,然后深深吐了口气,“这样一来,骏府的女人和孩子怕要成为人质了。” 濑名姬圆睁双眼站在门口,竟没去想碓冰的话里究竟有什么含义。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二十五 “主公进城” 冈崎城外,鸭田乡大树寺,松平人频繁地进进出出。 寺门大开,多宝塔圆圆的塔顶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松平元康全副武装,正在参拜祖先的坟墓。这是他第二次在大树寺停留。 冈崎城内除了骏府的留守武将田中次郎右卫门之外,三浦义保和饭尾丰前留下的家臣也驻守在城内,虽然冈崎军到了故城之下,却无法进去。 永禄三年五月二十三,义元在田乐洼战死后第四日。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元康在墓前拜祭时,住持登誉上人依然在古杉下仰望着正在练习搏击的小猫头鹰。猫头鹰白天看不清东西,但当它张开翅膀,仍能显示出猛禽的本色。它圆圆的脸让人联想起元康,登誉住持不禁失笑。站在他身边负责元康安全的,是大树寺勇猛的僧人祖洞。 “人生如梦啊!”当元康参拜完回过头来时,登誉上人感慨道,“接下来还是梦境。”随后他冷冷道:“您还没到真正辛苦的时候呢。” “是。” “骏府的今川大人都被杀了,大人居然能够平安回到大树寺,真是祖上积德。”元康赞同地点点头。 十九日夜,冈崎人披着淡淡的月光,悄悄离开了大高城。倘若拖到二十日晨,信长定会前去进攻。故要选择弃城,只能在当夜采取行动——元康果断地作了决定,又谨慎地选择了一个替身。他令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卒领主力部队。自己则先主力一步,令水野家派来的密使浅井六之助道忠为引路人,悄悄出发了。主从共十八人。 多亏浅井道忠一路上细心谨慎,一行人终于平安无事抵达了大树寺。元康在寺门前央求登誉上人道:“我要在父亲墓前殉死。请打开寺门。” 当然,元康并不想在这里殉死。登誉上人已经领会到元康话中的含义,赶紧迎了进去,并在众僧面前故意训诫元康道:“在父亲墓前剖腹,显得器量狭小。如此蠢行,如何对得起祖上在天之灵?” 此话与其说是对元康而发,不如说是在对近二十个寺僧发出保护元康的命令。元康对此心如明镜。就在他心领神会、点头示意时,一队人马逼到了大树寺门前,不知是织田家的人,还是野武士。 “松平藏人就躲藏在这里吧。开门,否则一把火烧掉寺庙。” 众僧急忙奔向寺门。听到人喊马嘶,元康顿觉热血直涌脑门。此处乃祖先安息之所,怎能任他们践踏?心头的怒火使元康遭遇了他出征以来的最大危机,积聚了许久的热血即将喷涌而出。在此之前,他总是首先考虑到家臣,并因此抛弃了妻儿,如一个老成的大名。但如今他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 “浑蛋!”怒火焚烧着元康的大脑,他不能自已,拔出武刀,纵马向寺门奔去。“各位随我来。不要让他们进入寺中。”他如旋风般奔驰过去,却突然被门内的一根木棒挡住了。 元康高高举起了武刀,有人呵斥起他来:“不要开门。先看看敌人的情况。” “闪开!再不闪开,就不客气了。”元康咆哮起来。 “不能开门。我们还不知外面到底有多少人马,不要操之过急。” “——你究竟是何人?” “我乃此寺僧人祖洞。如果你想硬闯,就先杀了我。” “浑蛋!”元康猛地举起武刀。祖洞灵敏地躲了过去,元康的武刀砍中了木棒,术棒反而将武刀弹回。 “快打开寺门。再不开,就杀进去了。”外面传来猛烈击打寺门的声音,寺门吱呀作响。祖洞大声地向外嚷道:“你们休要妄想。我乃大树寺大力士祖洞。不要命的只管进来!” “祖洞,闪开!如不闪开,我真杀了你。” “杀吧。浑蛋。” “啊!”元康又一刀砍去。祖洞仍然轻轻一闪躲开了,木棒完好如初。 “且稍等,我且看看!”祖洞贴着门缝,看了看外面的情况。 “好,来吧!”他一边点头,一边猛地抽开门闩。不愧是练家子,祖洞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面孔活像传说中的武藏和尚弁庆。他高高挽起衣袖,系好衣带,将手中的门闩猛地横扫出去。最先冲进来的两个人怪叫一声,滚翻在地。 “来吧!”祖洞一边怪叫,一边像个修罗汉似的冲了出去,“我乃金刚童子大力士。你们究竟有多少人?一一前来受罪!”外面竟无一应答,余者一哄而散。祖洞手中握着六尺长的木棒,傲然环视。 元康事后想起当时情景,依然冷汗涔涔。如若他当时不听祖洞劝谏,贸然出去,自是凶多吉少。整整十三年啊!苦苦忍耐,所有的心血都差点因一时的怒火而付诸东流。 “祖洞师父,辛苦了!”元康走出墓地,对祖洞道。 “哈哈……”祖洞放声笑了,“如我被大人杀死,现在可能已在地狱中了。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啊!” “噢,你为何去地狱?” “我棒下从不留活口。” “你杀过人?” “所以会下地狱。但这次不同,我用手中的木棒,救了大人一命。” “多谢多谢。”元康和登誉上人相视而笑,一起回到了临时下榻的客殿。 祖洞仍像元康的侍卫一般,背对众人立在门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寺僧捧上茶水,登誉上人接过啜了一口。“首先要感谢大人的先祖亲忠公,是他建造了这座寺庙。”然后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道:“方才祖洞也说过,用武力杀人之人是要下地狱的,而手握让人活命的宝刀之人,才是佛祖允许的武士。” 元康点点头,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一面旗,上面大书“厌离秽土,欣求净土”八字。这面旗就是刚才大树寺众僧和元康主从十八人齐心协力作战时高扬的旗帜,也是建这座寺庙的先祖亲忠驰骋沙场时经常使用的旗帜。“厌离秽土,欣求净土。”元康喃喃自语,他不知道前方究竟有无净土。 因为祖洞出人意料之举,元康才得以平安无事。但冈崎人仍然不能回到本属于自己的城池,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净土”。净土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元康够不到! 登誉上人好像觉察到元康的担心和忧虑,想方设法激起他的斗志,鼓舞他的意志。“据历史记载,应仁之乱时,一万多信浓暴徒冲进三河。亲忠公只带着五百余骑向井田野进发。幸得佛祖保佑……一番血战后,亲忠公终于击败了暴徒。现在看到的千人冢就是那次胜利后留下来的。之后,亲忠公才建立了这座寺庙,他是为了祭奠数以千计的暴徒的亡魂。亲忠公积下的阴德,保佑了大人的平安。大人只要在这座寺中,松平家祖上和佛祖就会保佑您,请安心等待吧!” 元康点点头,但并不完全相信登誉上人的话。虽说祖上的阴德对他不无余泽,但眼下的现实是,冈崎人进不了冈崎城,走投无路。而且,这小小的大树寺,岂可久留? 元康和登誉上人随便闲话,但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就在此时,在西光寺一带活动的松平军先锋酒井左卫门忠次匆匆忙忙前来求见。“大人,出事了。骏府派驻冈崎城的田中次郎右卫门好像要出城作战。” “骏府的留守武将……”元康不禁声音颤抖,停下手中的军扇,和谁作战?他应该不会愚蠢到去攻打清洲城,想必也无此胆量。那么,他要进攻的对象只能是自己了!元康猛地站了起来。“不可大意。立即准备战斗!” 酒井也十分担心此事,“大概是氏真的密令。他将夫人和孩子扣作了人质。可恨之极!” 集中到此处的兵力本就不多,还有很多人各自回家去准备粮草。氏真等人可能看到此种情况后,妄图一举消灭元康,永远占据冈崎城。 元康止住侍卫们,只带着忠次一人,一口气纵马飞奔到伊贺桥附近。“忠次,你马上备兵。但我下令之前,不得出击。” “是要先发制人?” “不。”元康摇摇头。“我自有主意,不要着急。” 他一边说,一边纵马沿着伊贺堤飞奔。纵然对方是依氏真密令行事,但只要还有转圜的余地,元康就不想血染这片土地。他的身后,是武将出征前发誓祈愿的圣地——伊贺八幡神社,而伊贺川对岸则是他日夜思念的出生地冈崎,掩映在一片绿树丛中。元康拨转马头靠近樱花古树,举目向对岸的城门望去。 茂密的树丛掩映之下的冈崎城门,人来人往,小商贩、掌旗人、杂兵、骑马者……在斗志昂扬的冈崎人眼中,这些人行动迟缓。难道是天气太热,或者是大将今川义元的猝死,令士兵们丧失了斗志?若如此,一旦突袭,对方定然狼狈不堪…… 元康正心中疑惑,忽然发现那队伍极为古怪。且不论最前面的一队人马,搬运粮草的队伍之庞大,让人怀疑欲将城中的粮草库都要搬空。要是攻打近在咫尺的大树寺,根本无需这么多的粮草。难道是今川军在尾张某地作战,他们带着粮草前去救援? 元康纳闷不解地搭眼望着队伍前进的方向。是沿着伊贺川向大树寺而来,还是向左转,直奔矢矧川方向? “啊?”元康忽然失声叫了出来,因为细看一阵,对方的行动路线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既不是朝大树寺而来,也不是向尾张方向,而是折向右方的驿道。元康好似预感到什么,忽然在马上纵声大笑。 留守冈崎的骏府武将既不是要攻打元康,也不是要进攻尾张。显然,他们因义元战死而士气低落,已经放弃冈崎城,打撤回骏府了。完康一边笑,一边折下一枝樱花,猛地抛出去。 人说“杯弓蛇影”自从平安回到大树寺,元康就担心可能要和留守冈崎城的骏府武将决战。就在他惴惴不安之时,城内的田中次郎右卫门显然也在等待撤退的指示,想必也时刻担心元康可能对冈崎城发起猛烈攻击。所以,他故意避开拂晓时分,选择元康的部下可能放松警惕之时撤退。这简直让元康捧腹。看着前边的粮草队转向右方,元康终于止住了笑声。他猛地扬起马鞭,沿着来路回到大树寺。 大树寺众人随时待命出击,侍卫们自不消说,就连酒井雅乐助、酒井忠次、植村新六郎、石川清兼、大久保忠俊众将也都披挂整齐,蓄势待发。 “主公!怎么样?”忠次眼中放射着异彩,“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十四岁的本多忠胜就在元康坐骑的鼻子底下呼呼地磨着枪。元康不禁想笑。他内心涌上许久都不曾有过的童心。“锅之助,不要吵!”元康故作严肃地从马背上跳下,“我先休息一下。你来放风。”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寺。 “主公,怎么样了?” “我们不如主动攻击,将冈崎城夺回来!”已经整装待发的鸟居元忠和平岩七之助忍不住说道。 “不行。”元康在卧房中慢慢坐下,“刚才登誉上人也说过,不义之战应该避免。今川义元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啊。” 祖洞睁圆眼睛,回头看着元康。“您是说,有养育之恩,就任由他们取你性命?” “噢,若是我表兄氏真的密令,也只能如此了。” “荒唐!”鸟居元忠愤慨顿足道。 “大人!大人!怪事。”酒井忠次匆匆忙忙跑了进来,“田中次郎右卫门好像要撤回骏府。” “那么,”元康故作认真地答道,“如此一来,冈崎不就成了空城?” “是啊,”忠次也纳闷不解地歪着头,“他明知大人就在城下,居然一声不响就撤退了……我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们的先头部队确已到了大平树林一带。” “哦。”元康仍然歪着头,他忍不住想笑。准确地说,是一种奇妙的感动令他想要大哭或大笑。十多年的悲凉人生,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有无数次的绝望。习惯了绝望的元康,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刻!只要平心静气,忍耐磨炼,上天总有一天会眷顾他,那时,幸福就会到来。 向大树寺撤退时,是元康最绝望的时刻。但他终于挺住了,想起来,是登誉上人和大树寺众僧使他得以渡过难关,或者说,是祖先的阴德使得大树寺众僧帮助元康逃过了此劫。祖宗有灵啊!元康控制住内心的激动。 “田中次郎右卫门居然弃城而去。既然是被抛弃的城池,即使没有骏府的命令,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将它取走。”元康一边说一边扫视着座中诸人。还未解他意的天野康景昂首挺胸问道:“我们是否追击?” “不。”元康轻声呵斥道,“如何对得住今川大人。但既然这是座孤城,我们也不妨捡起来。” “对,是个好主意!”登誉好像终于明白过来,猛地用扇子拍了拍膝盖。 “那么,”元康站起身,“我们现在就去捡一座空城。立刻集合队伍!”他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笑。 对于卧薪尝胆十多年的冈崎人来说,这一切如在梦中。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日思夜想的冈崎城,居然因为大将义元战死而轻易回归了。 元康打头,众人沐浴着落日的余晖,一边发出不可思议的感慨,一边向冈崎城进发。抵达城门时,有人甚至紧张得浑身颤抖。元康在城门前下了马,将缰绳递给本多平八郎。 这座高约八间四尺、宽约二间四尺的城门再也经不起战争的摧残了。母亲於大从这座城门嫁人松平家,元康也从这座城门被送出去做人质。 从城门下向上望去,耳中听着八幡苑的松风,如同遥远的灵魂之音,令大地震动。 两处箭台和四处炮台均已荒废破败。在骏府的留守武将看来,冈崎城既然不是他们的家,也理所当然不用加以爱护。四间五尺高的石墙上长满野草,二道门的屋檐上则堆满鸟窝。元康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抬脚进了城门。他觉得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在众人面前落泪。 城内的确没有士兵的踪影,到处静悄悄的。八幡苑和二道城前的地藏神龛处,残留着骏府军撤退时慌乱不堪的痕迹。 八幡苑、二道城、持佛堂苑、三道城,一路看去,建造这座城的祖父清康的面孔,似清晰地浮现在元康眼前。祖父虽然年仅二十五岁就已战死,却留下了这么一座城池。 城内,武士的居所共有一百五十八间。武将府邸十二栋。供足轻武士居住的小屋共四百五十一间,足轻武士首领的官邸则有三十四栋。城中共掘水井二十六眼,周围还分布着三座小护城。这种建筑布局对于一个二十五岁就离开人世的武士来说,绝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元康忽然想到自己和祖父清康辞世时的年龄差距,不禁失声喃喃道:“只剩下六年了……” 他径直进了八幡苑。此处是已战死的饭尾丰前守的居所。只有这里打扫得还算干净,大厅里的榻榻米也算完好。 “主公进城了!” 被允居住在冈崎城附近的松平氏的女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沸腾起来,她们甚至比丈夫和孩子归来时更加喜悦。但男人们却没有放松警惕,按照大久保老人的指示,派人严加把守各处城门,庭院里则燃起了火堆。 即使田中的军队不返回,但如果野武士知道冈崎城已是一座空城,定会冲杀进来,夜贼也会来趁火打劫。燃烧起火堆,就宣布松平藏人佐元康在此,相当于竖起了一面旗帜。 当重臣们纷纷聚集到大厅举行庆祝宴时,已日晚上戌时四刻了。 鸟居忠吉老人作为可出入三道城的年贡奉行,积聚了足够的物资,因此大厅的灯火十分辉煌,筵席也有模有样。老人负责指挥机动部队,因此仍然身着铠甲。当众人归座,老人首先捧起杯子,到了元康面前:“请饮此杯。” 元康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好酒!”他一边称赞,一边将酒杯交还忠吉老人。大厅内早已一片啜泣声。老人又端着酒杯走到和他年龄相仿的大久保新八郎面前。“能活到今天,上天保佑。” “好酒!”大久保老人的脸抽搐起来,“这不是泪,是酒。我……”他猛饮一口,方才放下酒杯,号啕大哭。大久保的哭声向来高亢,但即便如此,今天的声音还是太过夸张了。 “山中的野狼哭了。”石川安艺道。 “我不是哭,我是在笑。”老人一边说一边大笑,忽然像想起什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是山中的野狼得意时的歌声。你们也都举杯道贺吧!” 阿部大藏老人颤巍巍举起酒杯,默默向元康施礼,他颤抖着嘴唇,没能说出话来。只有石川安艺口齿伶俐地向元康致意:“主公!您长时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从今以后,关口夫人和少主就要被扣在骏府为质了。希望主公不要因此感情用事,伤心浮躁。” 植村新六郎是本多妻子之父,这个勇猛倔强的武士当场杀了松平两代仇敌,因此他对于松平家意义重大。“我来起舞助兴。”他说完,口念《鹤龟》之词,打着奇怪的手势,跳起舞来。 松平人都是战场好手,对歌舞却不在行,只是静静地观看。 “难得有此歌舞助兴,我们怎能不拍手称贺呢?”植村新六郎归座后,末座的长坂血枪九郎还在抚掌。“有意思。我虽不懂得其中深意,有意思呀!” 酒杯终于到了酒井雅乐助手中,雅乐助泪水长流。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元康的亲生母亲於大嫁过来、元康出生、於大含泪离开冈崎城、广忠猝死……现在,十九岁的元康已经长成一个威武而睿智的武将,他就在冈崎城的大厅,这一切并不是梦。大厅中的元康,看上丢就像一块厚重而坚硬的巨石,稳如泰山,丝毫没有广忠那种神经质的纤弱。 “我……”雅乐助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去擦泪,“还未向主公道贺。我要祝贺您的父亲、祖父……还有您身在阿古居城的生母、长眠在骏府土地的太夫人。请祖先们都看看,元康如今正坐在冈崎城中……祝贺你们。” 元康忍不住背过脸去。听着雅乐助口中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人名,他也开始重新体会眼前的一切。这是自己的城池!从今以后必须发奋图强!我是这些支持我的家臣们的支柱啊! 元康没有哭,他轻轻笑了,一边笑一边暗自点头。今天我重生了,你们等着瞧吧!看我元康将来的行动。看一度“死”去的元康如何高高矗立在“无”的台基上,任意驰骋!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二十六 信长择敌 织田信长令人打开所有的窗户,赤裸着上身,一直在摆弄一把武刀。那姿态就像个孩子在端详刚刚获得的心爱玩具,一会儿双手高捧,一会儿单手挥舞,偶尔还凑上去闻那武刀的气息。浓姬站在信长身后,静静地为他扇着风。 “阿浓。” “在。” “今川义元就是用这把刀,将服部小平太砍成跛子的。” 浓姬故作惊讶地点了点头,实际上她已是第二次从信长口中听到这句话了。三好宗三乃是技艺绝顶的铸刀师。他将一把二尺六寸的豪刀送给了甲斐的武田家,自那以来,这把刀便被称为“宗三左文字”。义元在娶武田信玄之姐为妻时,将这把刀作为陪嫁从武田家要了过去,并一直引以为豪,这次进京时也随身带上了。 这把武刀难道就这么让信长痴迷吗?照信长的个性,本不会重复某一个话题,但今天却三次提到这把刀。 “宗三左文字,这是武田家以嫁妆的名义送给义元的礼物呀……” “大人,我已经知道了。”听到信长又要重复,浓姬赶紧微笑着截住话头。 “哦。” 信长转过身看着浓姬,“你是否对我不满?” “您这话可真奇怪,我为什么不满?”浓姬虽然十分明了如何不让信长发火,却故意板起脸责问道。大概是不能生育之故,浓姬为与三个侧室争宠,不得不费尽心思抓住信长的心。正因如此,她的身土又增添了更多的韵味和才气。 “你的心思写在脸上。你是不是想说,不要再像个孩子似的摆弄武刀,不如趁势拿下美浓,替你父亲报仇。” “大人真会揣摩人的心思。” “我却要停下来。人们认为我信长会乘势攻城略地,但我偏不如此。” “明白了。您进军时,我随时给您奉茶上水。” “阿浓,这把武刀,就这样放着,不过是一把不中用的钝刀。” “天下闻名的宗三左文字,今天却成了钝刀一把?” “不错。正因为它是把钝刀,今川义元虽然拿着它,没杀死一个人,自己却被人取去了首级。所谓名刀,必须保护主人。这把武刀非但没有保护好主人,反而送了主人性命。” 浓姬没能领会话中含义,只惊讶地低低应了一声。信长如孩子般挥舞着武刀,放声大笑。“哈哈哈……你果然想听。武刀的故事有趣得很吧。哈哈哈!” 浓姬听到这里,沉默无语。 “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武刀本应为使用者量身订做。一旦情势危急就该纵马杀入敌阵的大将,如若佩戴着一把无法挥洒自如的刀,岂不是遗憾?” 信长紧紧盯着眼前的武刀,接着道:“如果按照史书的说法,佩带着刀出征的今川义元大将,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被我信长取下首级。” “听大人的意思,这把武刀乃是不吉之物?” “正是。倘若一把武刀与主人的力量不符,那它定会成为不吉的障碍。所谓利刀与钝刀的差异,不在于铸造的品质,而在于使用者的状况。你明白吗?” 浓姬严肃地点点头。她像对待一个需要倾诉衷肠的孩子般,故意给信长留下说话的时间。 “我要将这把钝刀变成名刀。叫桥介。” “是。”浓姬回过头去,侍女心领神会,立刻下去叫来下人长谷川桥介。桥介是个独臂,他将一只胳膊伏在地上。 “大人叫我?” “你记住,将这把武刀打磨到二尺一寸五分左右。” “二尺一寸五……那四寸五分呢?” “笨蛋。我要将这把武刀打磨成名刀。我信长爱惜那四寸五分,不愿意把它送给刀铺或者铁匠铺。” “是,只剩二尺一寸五分。在下记住了。” “还有,在刀上刻上:永禄三年五月十九。” “五月十九?” “对。这是义元被杀的时间,这把武刀是他的。” “知道了。” “然后在刀背上刻上织田尾张守信长。这把武刀就将成为我的名刀。” 桥介小心翼翼地捧着宗三左文字出去了。坐在信长身后的浓姬不禁笑了。刚才信长反复念叨武刀的事,她还担心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以致颠三倒四,看来纯属杞人忧天。信长并非不相信铸刀师的技术和水平,但他既然要将这把武刀作为佩刀,就绝不会被世间铸刀师的名声所惑。器物归根到底是被人使用,而不是来驱使人。 “在这次战争中,能够不被武器驱使的只有两个人。”信长突然仰躺在地板上,问道,“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浓姬立刻笑答:“大概是松平元康和冈部元信吧。” 前者能够有条不紊地坦然撤回冈崎城,后者则从鸣海一直攻至刈谷,终于从信长手中夺回义元的首级,然后顺利撤退。二人表现实在突出,浓姬将心中所想信口说了出来。 “哈哈哈,错了!”信长捧腹大笑,像是觉得十分有趣,摇了摇头。“你也没弄明白钝刀和利刀的区别。在此次战斗中,其中一把利刀便是我。”信长张大嘴,用手指着自己。 “那么,另一把呢?”浓姬已经完全被信长的情绪感染,情不白禁问道。 信长的魅力就在于,在看似游戏般的行为背后,总是隐藏着敏锐的洞察力。也正因如此,浓姬逐渐被信长吸引,并且开始从心里敬佩、爱慕丈夫。 “你真想知道吗?我不妨告诉你。冈部元信不过是仓皇败走的骏府武将之一,不过他尽了君臣之义,仅此而已。我考虑到他的忠诚之心,才将今川义元的首级赠予他。倘若他不表现出忠义之心,我可能会很麻烦。” “麻烦?” “我将为寻找埋葬敌方大将的地方而发愁。如郑重其事,别人会说我惧怕今川氏;若草草了事,又有负武士之义。” “说得不错。” “所以,作为对元信忠义的表彰,我便将义元的首级送了回去,其实他并无实力从我手中抢去。如果人们看到他,会怎么想?是认为元信尽了忠义本分,还是认为信长害怕强大的武士?” “这……”浓姬故意皱起眉头,看着信长,“这种事情不好判断。众人都害怕信长大将吧,因为都说你是可怕的黑心大将。” “哈哈哈……所以,冈部那把刀,一半是因为义元,一半是因为我,虽然不是钝刀,却也算不上利刀。” “那么,另一把利刀是谁?” “竹千代。” “果然是松平元康。” “这把刀锋利得令人嫉恨。还是在我小时候,那时我说要和他一起统一天下,他居然毫不介意地应了声‘好’。他这次的行动正应了他那时的抱负,丝毫没有违背。我……”信长眼睛眯缝了起来,望着天花板,“看来必须将女儿许配给他儿子。” “德姬?” “对,将她许配给尚留在骏府的小竹千代。” “我不明白。元康不就是撤退到了冈崎城吗?难道真有那么大的力量?” “哈哈,”信长高兴地笑了起来,“假如我和元康开战,那你的杀父之仇永远也报不了。我必须先讨伐敌人。美浓离京城很近,元康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信长一顿,睁大眼睛,猛然站了起来,“究竟派谁去与元康谈判为好?不结盟,荡平他!” 浓姬背上如同挨了狠狠一鞭,她默默地看着丈夫。信长哪里陶醉在胜利之中,他已经在考虑下一次行动了。浓姬十分高兴。自从父亲被杀以后,信长和浓姬之间的隔阂逐渐消失了,现在已经到了几乎无话不谈的程度。 “您要和松平氏结盟吗?” “若不那样,你父亲的仇恐怕报不了。” “如果元康惧怕骏府的氏真,不答应与您结盟,怎么办?考虑好了,再选择出使人选,方可保万全。” “小聪明!”信长嘲笑道,但并没有训斥她。“你的口吻活像个狗头军师。若我派去使者,而元康却因惧怕骏府而拒绝我,那他岂不成了钝刀?也就不足挂齿了。就让使者将他们踏平即可。” “松平氏那么容易对付?” “我是说如果元康惧怕骏府,就变成了钝刀。那时我则是利刀。” 浓姬摸清了丈夫的心思,没再继续纠缠此事。“派前田又左去如何?他在桶狭间之役中也曾率领步兵奋勇厮杀。” 信长摇了摇头。“他太死心眼儿。你想想又左和元康肝胆相照的情景,又左极易为对方倾倒。” “那么,干脆让猴子去。” “猴子……他?哦。”信长猛地将席子揪起一块,猛拍膝盖,“若是藤吉郎,倒不会为元康而倾倒。那厮脸上一副崇敬对方的样子,肚子里却时刻在盘算让对方喜欢自己……” “重休!”他大喝道,“叫猴子来。” “是。”岩室重休跑过来,应了一声,拔腿向厨房奔去。 藤吉郎很快赶了过来。他已经完全是一副军师派头,只要信长说上一句话,他肯定能提出两三种意见。信长总是让他说完,再加以训斥,然后修补藤吉郎的意见——这是信长为人刻薄之处,但也为那些拘泥于体面和礼节的武将所不及。 “猴子,你的坎肩怎么回事?”定睛看去,只见藤吉郎穿着一件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红色坎肩,仿佛准备跳幸若舞。 “在市场上的旧衣铺里买的。现在会休战一段时间,便换了件花哨的衣物……” “好了。”信长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如果是我,打算如何对待松平元康?” 藤吉郎立刻严肃地施了一礼:“如果我是主公,首先会试探那元康究竟是雄狮还是苍蝇。” “试探?”信长微微一笑,咬着指甲,“如何试探?说来听听。” 藤吉郎故意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歪头摇着扇子。“如果在下处在主公的立场……会首先叫来泷川一益。” “哦,一益,他还是个新手。” “所以,可以在试探元康的同时,也试探一益。做任何事情,都必须一箭双雕。” “不要故弄玄虚,有屁快放!”信长骂道。浓姬也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藤吉郎。 “叫一益来,让他今年负责监视松平元康的动静——” “今年一年?听来并非良策。” “到时如果觉得元康有可取之处,就和他结盟;如无可取之处,就降服他……这是我的看法。” 泷川一益是近江六角氏的浪人,在桶狭间之役中立下奇功,初步显露非凡的手段和本领。 “就这些?”信长淡淡地笑了,“当判定元康有可取之处,且派使者前去结盟,如被拒绝,该当如何?” “那就可以判定元康是只苍蝇。讨伐一只苍蝇,对我藤吉郎也只是举手之劳。” “哈哈!你的想法太老套了。好了,你下去吧。”藤吉郎破颜笑道:“大人真是狡猾之人。您必会采用我的陈旧想法吧。好,我去了。” 藤吉郎火红的背影消失后,信长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说一益可以作为使者。看来他还有点轻视元康哪。叫一益来。” 浓姬没有回答。她认为不应该将一益叫到内室,便有几分磨蹭。信长又呵呵笑了:“你恐怕想说,不应该让新手到内室来。女人的心思,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重休!” “在。”岩室重休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泷川一益可在?他若不在,你就说我暴跳如雷在找他。” 重休出去后,信长立刻翻身倒在席子上,望着院子里的树叶。 附近的松树梢上突然传来夏蝉的鸣叫。虽然艳阳高照,那蝉声却充满了无限的哀愁,让人心生感伤。 “阿浓,耳朵好痒。” 浓姬苦笑着挪了过去,为信长掏耳屎。浓姬本希望信长到外室去与家臣好好议事,但他却偏偏要在内室里一边掏耳屎一边接见家臣,她对信长近乎孩子般的任性无可奈何。 信长半晌无话。他大概是为某种情绪陶醉,一会儿将头扭来扭去,一会儿用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浓姬也仿佛置身梦中。信长不知何时已睡着了。这难道就是一举消灭了今川义元的大将吗?泷川一益迟迟不来,夏蝉一声声鸣噪,吟唱出它短暂的生命之歌。 浓姬悄悄停下手,微微笑了。她端详信长的睡相,那脸十分清澈,清澈得让人感到惊奇。信长睡着时非常安静,根本听不到呼吸声,安静得让人怀疑他魂儿已经出窍。未久,廊上传来脚步声,已经睡着的信长突然叫道:“一益!” “在。”一益慌慌张张来到门口,看到信长正躺在浓姬腿上,顿时现出狼狈之色,在入口处坐下了。 “你不过立下微末战功,竟不前来奉公,究竟是何意图?不要解释。我非得先训斥你几句。” “是。” “好了,回去吧。” “得罪。”他朝信长躺着的方向施了一礼,就要走出去。 “等等!”信长叫住他。一益重新坐回入口处,困惑地望着信长。 “你能不辱使命吗?” 三十四岁、精力充沛的一益困惑不解地望着信长。“在下不敢妄下断语。” “自作聪明。”信长终于将视线移到一益脸上,“你认为我是那种重用无能之辈的大将吗?” “抱歉。” “你的表情毫无歉意,还是自作聪明,你是否认为我所说的十分无聊?” “不,不,绝对没有。” “哦?好,你记住我的命令!” “是。” “松平元康……你今年好好监视他,看他究竟会有何动静。” “记住了。” “倘若觉得他有和织田氏结盟的实力,就与他和睦相处;若他只能为人所用,就劝他归降。” “从来春开始监视他,我记住了。” “结盟还是劝降,由你决定,总之要带他来清洲城见我。如敢不来,就消灭他。” 一益抬起头望着信长,“那是自然。如果他不来,我就刺死他。杀不了他,我决不再踏上尾张的土地。” “下去吧。”一益下去后,信长抬头看了看浓姬,扑哧笑了。“阿浓。一益的事已经布置妥当,但有一个坏消息。” “什么事?您脸色突然如此难看。” “你看屏风背后,藏着一个人呢。” “什么?”浓姬震惊地回过头去。果然,屏风后,一双雪白的脚飞快移动。 “站住!”浓姬赶紧站起来,信长也抬起头。 “请原谅。我并无恶意。因为大人和夫人太过亲密……” 是信长刚才吩咐她下去的阿枫。二十岁的阿枫已经侍奉了浓姬两年。 “阿枫!为什么要在屏风后面偷听?有什么话只管说!” “请原谅,夫人。” “先不论原谅与否,你回答我的问题。” “等等,阿浓。”信长连忙插嘴道,“她是你的侍女,如何处置是你的权力,但我要代阿枫解释。可以吗,阿枫?” 阿枫猛吃一惊,抬起头。似乎在饮泣的双眼,非但没有眼泪,反而射出惊惧的光芒,像针一般刺向信长。 “我可以代你解释吗,阿枫?” “大人请说。” 信长爽朗地笑了:“那么,我就直说了——她是稻叶山义龙派来的人。” “什么?她是哥哥的人。” “夫人总是被蒙在鼓里……不过也好。因为对此一无所知,所以阿浓一直很照顾你。” 阿枫仍然紧紧盯着信长的脸。 “阿枫是稻叶山城下经师的女儿。因为本性善良,这期间定很痛苦,觉得对不起夫人……因此经常偷愉流泪。是吧,阿枫?” 阿枫无力地垂下头。这把“利刀”居然在半睡半醒之间,觉察到女人心中的微妙之处。 “阿枫本来希望就这样待在清洲城,但最近稻叶山的义龙下达了严苛的命令。因为担心尾张会乘势攻打美浓,便要阿枫仔细调查我的真实意图。我说得可对?” 阿枫不觉颤抖着哭泣起来。浓姬严峻地看着二人。 “阿枫,你既已知道我不准备立刻进攻三河,定会担心我进攻美浓。但你不必担心,讨伐义龙的时机还未成熟。”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沉,落在廊里的篍树影子变得又细又长。阿枫匍匐在地,全身颤抖,泪流满面。 “我说完了。此事由夫人裁决,我不管了。”信长将视线转向光线越来越暗淡的院子。 浓姬静静地思考着善后事宜。哥哥义龙杀了父母,灭了整个家族。这个哥哥,不知从何时开始,偏执地认为斋藤道三不是生身父亲。他认为自己是被道三灭掉的土歧氏的后代,道三在他母亲怀孕时,强行将她抢走。如此一来,父亲竟成了儿子的杀父仇人——义龙完全被奸人的话迷惑了。 义龙害怕浓姬的丈夫信长前去复仇,便派来了阿枫。如果留下她,她会怎样?她会狗急跳墙,拼命反抗吗?信长好像对此事并不在意,但万一事态严重,就无挽回的余地了。 “阿枫。”半晌,浓姬才终于开口,但她的话更像是说给信长,而不是说给阿枫听的。“先好好体会一下大人的话。” 阿枫哭声渐低,只是身体还在剧烈颤抖。 “大人目前没有进攻美浓的打算。对于今天发生的事,你赶紧向大人道歉。如果我哥哥再有什么吩咐,你要一字不差地报告给大人。” 阿枫惊讶地止住了哭,好像在谨慎地揣测浓姬话中的含义。 “换句话说,无论是义龙还是大人,他们的生死成败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大人并不放在心上,我也不会责怪你。你如果想继续侍奉我,我会留下你;要是想离开,我也不会阻拦。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阿枫悄悄拿开捂着脸的手,定定地看看浓姬,又看看信长。信长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正眯缝着眼看那瞬息万变的黄昏的天空。阿枫忽然又放声大哭起来。“夫人,请原谅阿枫。” “我已经原谅你了。” “不,请您原谅。请原谅……我明白了,我今后会尽心尽力侍奉夫人。请……请……请让我继续留在您身边。”她一字一句说完这些话,又伏在榻榻米上痛哭起来。 信长猛地站起来,目光锐利地瞥了一眼浓姬。“即使是利刀,长期待在这陈旧的世界,也会生锈。”浓姬赶紧站起来,将他送到廊下。信长严肃地瞥了浓姬一眼,腾腾地向外面走去。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二十七 美女卧底 永禄四年春,冈崎城处处洋溢着久违了的白梅与红梅的芬芳。 自从迎回城主松平元康,转眼已过去八个月。冈崎人如今衣饰整齐利落,已非往日可比,并不全是被骏府人征收了十几年的米粮终于开始滋养他们的缘故。元康回到冈崎城的消息传出后,各种船只纷纷通过矢矧川和营生川来到城下,大行交易,冈崎城逐渐恢复了活力和繁荣。 此前一直想方设法隐藏粮食的百姓,终于放心了。鸟居伊贺守将积攒多年的金银和粮食贡献出来进行城池的修缮。各处的雉堞都已修葺一新,石墙也修复了,正门的屋顶也十分气派。城池焕然一新,立刻成为领民们的骄傲,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商人前来交易,市场更是逐渐繁荣。 本城、持佛堂苑、二道城、东城、三道城,随着各处建筑修复完毕,城内的气氛逐渐活跃、明快,就像变了个世界。这时,冈崎人迎来了回归后的第一个春天。 以年轻城主为首,进行了新的人事安排。 各家之长愉快地从第一线退了下来,酒井忠次、石川家成、石川数正和植村家存被任命为新的家老。当然,这种安排并非由家老来决定,年轻的城主主导一切,家老是城主身边的谋臣。而眼下有两个使者令年轻的城主和这些谋臣颇伤脑筋。一个自然是从今川氏真那里来的,另一个则是和竹千代、阿龟一起留在骏府的濑名姬派来的。 氏真派来的使者以诘问的语气训斥道:“你们擅自进入冈崎城,又迟迟不向骏府报告,成何体统!”面对这种指责,元康回敬道:“我们如不进入冈崎城,尾张军不但会攻下三河,还会打到骏河和远江。如若你们认为织田军打到骏府也无所谓,我们随时可以退出冈崎。请你向氏真大人转告我的话。” 使者的语气顿时缓和了许多:“在此处阻挡织田军,真是用心良苦!但还是请大人去骏府一趟,与诸位武将商议,以同心协力守好冈崎城。” 元康摇摇头,当即回绝:“骏府此时大概也人手紧缺,不能再让区区一个冈崎城牵制兵力,我元康一人足以抵挡织田军的进攻,请骏府方面放心!”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在意氏真的干涉了。 但妻子派来的使者,却无法轻易打发。濑名姬的信写得情真意切。她说,自从和元康分别后,方才深深领悟到丈夫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她让元康无论如何回去一趟。还说,她会去和氏真交涉。要是不能和元康共处,她会发疯。读到这些话,坚强的元康也不禁有些动容。 濑名姬又派来密使。这次是濑名姬娘家关口家的家臣,他带来了沉重的信盒。 正月十六,元康在佛殿祭奠完祖先灵位后,一边走一边观赏酒谷中怒放的雪白梅花,忽然听到使者饱含深情的声音:“哎,藏人大人!我是夫人派来的人。” 使者说完,大大咧咧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大概他已去过酒井雅乐助家,因雅乐助的侍从跟在他身后。“这座城真气派!夫人大概没想到冈崎会如此气派。她一直盼望大人回骏府,但她要是看到冈崎,定会立刻喜欢上它。” 这个叫小杉的关口亲永的下人,因为从竹千代被人嘲笑为“三河野种”时便熟悉元康,也就没有自我介绍。元康不禁苦笑。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人所透露出来的,包括濑名姬在内的骏府人的偏见。 濑名姬认为,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比骏府更好的地方,在她看来,骏府以外都是“蛮荒之地”。或许在她的印象中,冈崎的城池就相当于骏府的乡下百姓家。所以,她尽管在信中反复倾述对元康的爱慕和思念之情,却从不提来冈崎。 不要待在那种地方,快回到骏府,回到我身边来——濑名姬的话深深刺痛了元康的自尊心,如今他又从使者的话中感受到同样的蔑视。如果是信长,此时定大发虎威,压倒对方,但元康的性格与他截然相反。 “不,这不过是个不足挂齿的小城。请随我来。”元康领着使者,故意绕开大门,从侧门进入了本城。而且,他没有将使者引进大厅,而是沿着狭长的走廊,进了小书院的休息室。 “太令人惊讶了。一定要让夫人也看看这一切。”小杉不断惊叹。他之所以这样说,大概是因为濑名姬曾经说过讨厌住在冈崎城,也许她会说,让她住在冈崎城,不如去死,比这更加刺耳也说不定。 “首先,恭喜大人顺利迎来了新春。”进到休憩室,使者才想起来问候,并立刻将信盒递给元康。“夫人让我告诉大人,她希望大人早一天返回骏府。” “你辛苦了。孩子们怎么样?” “都很健康活泼,他们也盼望您能早日回去。” 当他看到元康将濑名姬的信随手放到桌上,似乎感觉不太舒服,道:“请您立刻阅读,夫人让您回覆。” 元康不理,将信盒轻轻推到一边,淡淡问道:“怎么,氏真大人难道不打算报仇了吗?” “我不太清楚,但氏真大人不喜欢以牙还牙。” “果真如此,再也没有比这更——” “元康大人!”使者的表情突然变得严峻,“恕我直言,此事不可就此了结。” “还会报仇?” “不,我是指夫人。” 元康似乎有些落寞地望着外面。早晨的温暖阳光照进了窗户,呖呖莺声在早春料峭的空气中流转。 “铮铮铁骨的武士大概不能了解女人的微妙心思。比如三浦义之家的小姐,和她爱慕的人一起出去捉萤火虫,黑暗中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了。当她轻轻将脸颊凑到对方手上的时候,因为闻到了别样香气,就和那人各自分散了。” “哦。” “和小姐相恋的一位男子,吃晚饭时不小心把酱菜从筷子上掉了下来,他用手去捡酱菜……而小姐马上就看穿了他的身世教养,这种微妙的心理感受正是小姐的高贵之处。” 元康听到这里,不再看对方的脸,装作观赏景物,点了点头。 “夫人十分敏感。而少主也比以前更懂风情。” “氏真大人吗?” “是。大人在留守期间经常派人探视夫人。夫人因思念元康大人,心中也……” “哦,这是夫人亲口对你说的吗?” 元康轻轻问道,“她无法直面氏真大人的爱慕之情,便希望我早点回去,是这样吗?” “啊,正是。”使者有些结巴。 “你回去告诉夫人,对我元康而言,最重要的是忠义。如我现在抛弃冈崎城,织田的大军就会立刻进攻骏府。我元康决定坚守在此处,阻挡他们的进攻。” “这……是真的吗?”元康重重地点点头:“尽忠义之本分,本是十分辛苦之事。” 使者默默地望着元康,好像还有话想说,但他动了动嘴唇,又沉默了。元康催促道:“还有何事?” “还有……一件事。夫人认为大人身边肯定有其他女人,令我仔细查看。” “哦,多谢了。”元康圆滑地扭转了话锋,“对她的心意,我表示感谢。但我现在并非有何不满,你告诉她,不要担心。” “大人说没有什么不满,意思是……” “如我表示不满,夫人可能会从骏府侍女中挑选一个送过来。我现在军务缠身,无暇顾及女人。你回去告诉夫人,我对她感激不尽,但不能接受这种好意。” 元康干脆地说完,突然变换了话题,用不容分辩的语气厉声问道:“你何时动身回去?” 使者顿时不知如何是好。濑名姬交给他的使命还未能完成。不打听清楚元康身边是否有别的女人,他不愿返回骏府。如果元康有女人,那么濑名姬也就不打算弃氐真的一片痴情于不顾——她吩咐使者这样威胁元康。 “再过一天就启程,元康大人。” “你还有什么事?” “就这样回去,夫人肯定会担心。” “如是关于女人的事,我刚才已经作答了。” “那么,夫人恐怕无法拒绝少主的痴情……” “我说过,忠义二字十分残酷。” “大人所说的忠义……是说少主为先主公无所作为?让夫人要学会忍耐?” “你不必明白。告诉夫人,她自然会懂……” 使者以为元康又要说出令他为难的话,顿时慌张起来。“真是羡慕之极。大人有一位连少主都念念不忘的夫人。” “最近做了一个梦。” “见了夫人?” “不,梦见了一只奇大无比的蛤蟆追赶着我。” “大人真会开玩笑……” “不,是真的。它紧紧追赶着我,恨不得将我一口吞下。那只蛤蟆胃口很大,不仅仅是我,它还想吞掉我的城池和家臣。你大概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吧?” 使者惊愕地张大嘴,他明白自己在口舌上终不是元康的对手。“那我就将您的话原原本本转告夫人。”说完,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样,踉踉跄跄,在下人的指引下退出去。 就在那天夜里。元康在离开骏府之后第一次接触了女人。 本城几乎没有女人。也有老臣建议元康找个女人照顾日常起居,但元康不予理会。眼下正忙于修复城池,况且濑名姬在骏府独守空房,还不是找女人的时候。但濑名姬的使者和书信让元康莫名地亢奋。十一岁那年看见濑名姬和氏真在樱花树下亲热的情景,突然不可思议地浮现在他脑海中,那么真切,那么难以忘却。 夜里,元康踱到了三道城。他拎着供佛后的膳食,到了继母花庆院田原夫人的居处,想和继母说说话。席上有两个侍女伺候,其中一个就是常到本城为元康浆洗的可祢。 “大人,一个人生活大概很不方便吧。加果有中意的,您可以挑一个去。” 花庆院夫人待两个侍女下去准备膳食后,淡淡地劝道。虽然她只有三十多岁,但十多年的寡妇生涯恐可以磨灭一个女人的羞耻心了。她娘家户田家因将本该送到骏府去的元康出卖给了尾张,被骏府灭掉了。从那以后,她没有了前程,也没有了方向,单待在冈崎城的一隅,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 “年轻时代是短暂的。过于节制,对身体也没有好处。总之,您挑个喜欢的带走吧。”她恐并不知道户田家出卖了元康,只想尽己所能劝说元康,希望和他和睦相处——那种孤独感,可以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深切地感受到。 要是平时,元康说不定会勃然大怒,但那晚他却问道:“母亲,女人到底是怎样的?如果男人不在身边,她会很痛苦吗?” “这,”花庆院的表情有些茫然,她淡淡地答道:“我觉得她们可能会发狂……比鸟儿想交配、比猫儿思春更难控制。刚才那两个侍女,如果老是不让她们接触男人,定会做出不贞之事。” “是吗?” “似乎可祢更合您的口味,她总是说喜欢您。” 就在这时,可祢端着膳食上来,将食物放在花庆院夫人面前。 “可祢,你喜欢大人吗?” “啊?”可祢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惊讶地转向元康。十八九岁的女子。皮肤白皙,身体丰满,如同栀子花的花苞一般,散发着野趣和健康。 “你最喜欢的城主来了,给城主斟酒吧!” “是。”她一边回答一边斟酒,脸颊已羞得绯红,显然明白了花庆院夫人话中的意味。 “我现在正央求城主呢。你既热爱城主,希望你能得到城主的宠幸。” “啊。”可祢不禁以袖掩面。另一个侍女阿孝也进来了。元康不经意间看了看,觉得阿孝皮肤更加细腻。 “可祢,夫人刚才已经告诉过我,你真的喜欢我?” “是……是。” “有多喜欢?女人根本没有必要喜欢我一人,只要是个男人就可以了。” 可祢惊愕地抬起头,哀怨地注视着元康。然后,她慌慌张张站起身去抱酒壶。看着可祢远丢的背影,元康又想起了濑名姬信中的几句:“大人想必已和其他女人同床共枕。对月叹息,我身发狂谁人知?” 若是濑名姬在信中忘记她的不满,只是表现出对元康的担忧,元康无疑不会动摇。但现实正好相反。她固执地认为,元康身边有了其他女人。究竟是何使得她固执己见呢?显然,是因为濑名姬自身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元康禁不住感到一股无名烈火自心底腾起。 花庆院夫人好像已经看透了元康的内心,不断令可祢给元康斟酒。当元康起身如厕时,她令可祢道:“你领城主去。” “是。”可祢声音清脆,立刻手持蜡烛站了起来。两人转到廊上,月光洒满了隔扇,皎洁明亮,根本无需蜡烛照路。 “可祢,你以前接触过男人吗?” “没有!”可祢的脸颊变得通红,激动地反驳,频频摇头。 “打开隔扇。今晚月色不错。” “是。” “将蜡烛熄灭。外面好像下了雪,一片洁白。” “城主不怕伤风吗?外面寒气深重。” “可祢,你转过脸,对着月亮。就这样。真是貌若天仙啊!” 可祢顺从地抬头望着月亮,她感到身体本能地颤抖起来。 “枝头的花朵,空中的月亮,还有地上的你。” “城主,可以了吗?” “不不,再待一会儿,让我看看。” “是……是。” 元康清楚地看到可祢眼中的光芒,她在渴望着爱抚。她唇边的妩媚和恐惧,使元康胸中的烈火燃烧得越发旺盛。 女人决不都像濑名那样总是欲火焚身。饭尾丰前的妻子吉良夫人坚强能干的外表下,也能让人感受到忍耐和本分。而眼前的可祢,简直顺从得像个奴隶,那么温顺娇弱,仿佛一伸手拥抱住她,她便立刻会化了。 “好了。”元康道,“不再开玩笑了,带我去厕所吧。”可祢十分惊讶。她以为元康定会拥抱她。 “可祢。”元康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究竟谁指使你,要把身体献给我的?”听到元康严厉的诘问,可祢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可祢,我醉了……”元康一边安静地走向厕所,一边说,“从你望着月亮的苍白脸色可以看出,你还未接触过男人。” “是。”可祢声音发抖,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已熄灭了的蜡烛。 “你是受人指使前来服侍花庆院夫人的,对不对?” “是……是。” “还有,你为了能够接近我,故意在花庆院夫人面前说喜欢我?不要害怕,我并不是在责怪你。” “……” “花庆院夫人是个好人,轻易就信了你的话,还特意安排你为我换洗,但你在服侍我时,逐渐真的喜欢上了我。”元康温和地下了结论,可祢嘴唇嚅动着,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内心并无害人之意,所以,你才显得那么可爱……但那样一来,你又十分可怜。” “……” “你明白其中的道理吗?若我占有了你的身体,痛苦的只能是你,因为要对我保守秘密,你要时刻忍受内心的煎熬。所以,在你将秘密告诉我,让你自己变得快乐之前,我不会碰你。这样做是为了你。” “城主!”可祢突然扑到元康面前,跪倒在地,“我向您坦白。我向您坦白。请原谅!” “你想说了?” “指使我的是织田家的武将泷川一益。” “你的父亲是谁?” “是家臣阿久津左卫门。”元康悄悄将双手放到可祢肩上。可祢抬头深深地望着元康,洁白的牙齿如同珍珠,天真无邪的内心流露无遗,无论问什么事,她都丝毫不会隐瞒。 “他命令你做什么?” “监视城主的日常起居,直接报给他。” “将日常起居直接报给他?” “是。他说他还不能判断城主的实力和品格,便让我将您的一言一行原原本本报给他……” “哦。” “他还说,即使城主知道了,城主这种坚忍之人也不会杀我。万一被发现,将一切直言相告并当场谢罪即可。城主,请原谅!还有,请将可祢放在您身边……” 元康双手抱肩,深深地皱起屑头。泷川一益为何要指使这个小女子,元康脑中留下了无数的谜团。他忽然将姑娘推开。“你真的认为,我不会杀你吗?不要撒谎。” “不,我没有撒谎。”可祢的身体瘫倒在元康膝边,“他说我不只要做内应,因为城主大概会感到孤独,便让我尽心侍候。” “谁说的?泷川一益?” “是。他说城主可能不会让骏府的夫人到冈崎城来。说您早晚要同信长大人携起手来,便让我把您看做主人,尽心侍奉。” “等等!”元康突然止住可祢。刚才熊熊燃烧的欲火,这时突然被扑灭了。泷川一益究竟是什么人?不,这绝不是一益一人的智慧,肯定是信长在背后操纵。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在这里,这么清楚地听到信长的真实意图。 这可祢的确不只是个奸细。信长与一益正是利用了这个少女的纯情,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少女是他们的新武器。 “可祢,”半晌,元康将手轻轻从可祢肩头挪开,在她身后坐下。“你过来。我已经明白了你的真心。元康喜欢你天真无邪的心灵。” “是……是。” “你直接告诉泷川一益,说我元康要多可恨有多可恨,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城主!我已经清楚地——” “你已经说过了?” 可祢挣扎着将双手放在元康胸前。她的情感热烈地燃烧着,头发散发出来的芳香仿佛在颤抖。“城主,父亲给我来了信。” “说了什么?” “他说既然您能够令我生起爱慕之情,肯定是个勇猛、体贴而又无可挑剔的大将。泷川一益近期将作为使节从清洲来冈崎城谈结盟之事。父亲也可能同来,所以他让我今后尽心侍奉您……” 元康搂着可祢,抬头望着月亮。织田氏派来结盟的使着,那将决定他元康的命运。他内心多么企盼那一天呀。因为妻子被扣押在骏府做人质,元康无法主动派使者去信长处,一直为此而发愁呢。 元康突然弯下腰去,轻轻亲着可祢的耳朵。除了一益,还有一个使者,如今已经躺在他元康的怀中了。“可祢……” “嗯。” “你是个天真的使者。你既然毫无保留地向我坦白,我也会毫不保留地爱怜你。来,站起来,跟我走。” 可祢被元康攥住的小手,如同火焰般热烈地燃烧着,她站起来时,差点摔倒。元康轻轻地扶住可祢摇摇欲坠的身体,温柔地亲着她的耳朵。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二十八 清洲会 永禄四年二月十四,泷川左近将监一益作为织田氏的使者,到达了冈崎城,自从元康悄悄出入可祢的居处,已是一个多月了。只有四五个贴身侍卫和一些老臣知道此事。 “身为一城之主,经常出入三道城,可能会招致非议,不如将她迎进本城。”酒井雅乐助曾经私下建议,但被元康回绝了。 “您不必管。家臣们知道倒无所谓,我是担心此事传到骏府。” “开玩笑。夫人不在身边,找一两个女子有何关系。” “故意激怒濑名?情爱之事偷偷摸摸更有韵味。”事实上,元康的确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与他暗度缱绻的女子居然是敌人织田氏派过来的卧底,但逐渐忘记了自己的使命,爱上了敌人,元康感到十分有趣;而且,当他离开本城进入三道城侍女的房间时,总觉得自己的样子很滑稽,有时甚至想大笑出来。究竟是什么,使得男女之交有如此大的诱惑呢? 花庆院夫人虽然对此心知肚明,却装作毫不知情。无论元康去得多么晚,只要他轻轻敲几下窗户,可祢立刻就会迎出来,女人的心真是不可思议。 他会故意迟些,那时他虽手脚冰凉,可祢却总是那么热情似火。操纵着可祢、让元康悄悄出入侍女房间的,不是主人和家臣之间的“忠”而是另一种力量。正因如此,元康能够冷静地反省自己,越来越清楚人的坚强和脆弱。 这天早晨,元康醒来时,发现可祢也已醒来。她将右手放在元康枕边,双眼大睁,一动不动,手脚如同烈火一般炽热。“您醒了?”轻柔的问候声听来十分凄婉。 “哦,窗户已经泛白。睡过头了。” 想到睡在隔壁房间的阿孝,元康轻轻将可祢放在枕边的手拿开。可祢立刻又紧紧抓住元康的衣襟,偎依过去。“今晚您再来……” “噢。” “今天可能会见到织田家来的使者。” “今天?知道了。” 元康轻轻地点点头,拿过衣服。可祢站起来打开了窗户。天色还未大亮。从菅生川上升起的白色晨霭柔柔地缠绕着老松树枝。元康迅速向门口走去。“走了。” 当重臣酒井将监忠尚一早进城奉公时,城内热闹了起来。 “织田氏的使者来了。” “什么?织田氏的?有何事?” “不知道,大概是来劝降的。” 石川家成禀报完后,将监忠尚应了一声,凝视着屋顶。忠尚和松平同宗,他时常轻视元康,并自封为辅佐官和监视官“大目付”。“城主应该知道吧,为何还不到大厅来?” “他还未起。” “未起?真不像话。立刻叫醒他!”一个家臣正要起身,却被忠尚叫住:“等等!”旋一扫众人,“城主到来之前,我想先听听各位的意见。忠次,你意下如何?” “我服从城主的决定。” “城主说投降织田氏,你也赞成?” “别无选择。” “那么留在骏府里的少主怎么办?你们的妻儿怎么办?” 忠次没有回答,单是聚精会神地看起贴在墙上的武士信条来。忠尚咂了咂嘴,转过身对着植村家存,还未说话,不料家存比忠次更加干脆:“我完全尊重城主的意见。” 事情已很清楚。石川数正根本不愿听忠尚说话,他忽然起身如厕去了;家成则肃然而坐,毫无表情。 “唉!” 忠尚失望地叹息一声,“在下要进言,请主公杀了那使者。如若主公不愿杀他,就不让他进城,驱逐了他。他们再来进攻,就是第二次小豆坂之战。” 忠尚仍在喋喋不休。上午巳时左右,使者到达,城内气氛十分紧张,人们已明显分成了两派。两派都不知道元康之意,但在服从元康决定这一点上,意见相当一致。 当泷川一益带领两个随从进到大厅时,刚刚起床的元康冷冷地从卧房走了出来。一益坐到他面前,元康非常自然地张开大嘴,打了个喷嚏,淡淡问道:“路上可顺利?” 一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这个世上到处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儿。大人到清洲城时,恐怕会有无礼者添麻烦。到时还请多多包涵。”听他的意思,第一个条件,好像是冈崎人必须到清洲走一趟。 “信长君可好?” “精力旺盛,每天都训斥我们。” “哦。真想念他。我在热田时,他经常去看我,照拂我……” 元康强忍住一个喷嚏,轻轻触碰到了关键的话题,“那么,你这次来……” “目的很简单。”泷川一益捻着胡须,表情十分严肃。座中众将顿时鸦雀无声,“自今川义元一死,织田松平两家就再无对抗之理。贵方在东,我家主公在西,各行其是,互不干涉,索性不如结盟和好。这即是我此行的目的。”元康郑重地点点头。他根本没在意家臣们紧张的表情。“那倒也不失为一种策略,但恕我难以接受,请你回去这样转告信长大人。” “哦。” “今川氏对我有恩,信长大人尽可以向西、南、北三方扩展,但东边净是今川氏的领土,我不能征讨。” “诚如所言。” “你大概还不明白,天下之事,义理为上。” “是,是。” “元康非背信弃义之人,但也决无向尾张挑衅之理。”泷川一益捻着胡须,点了点头。 “所以,请你回去告诉信长君,我同意与他结盟。” “噢?” 一益微微歪着头,“大人不是说,为今川氏计,没得到明示,便不可违背信义吗?” 元康缓缓道:“那倒不必。我毕竟不是今川的家臣。泷川一益,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非常渴望拥有主君,另一种人则没有这种渴望。织田君大概与我同属后者,宁可死,也不做别人的家臣。即使对今川氏应尽的义理,也非主臣之义,而是武士情义。我与孩提友人织田君之间,也存在这种‘义’。”元康停了下来,打起喷嚏来,“所以,我会待机前去清洲城,与织田君追忆往昔……你能否这样转告他?” 泷川一益不禁重新打量元康。刚才还说恕难接受,但不是全部接受了吗?而且,他在打喷嚏时表明了决心,即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元康都决不会做织田氏的家臣。 真是非同寻常的大将!与这样的大将,根本无须谈论降服之事。一益顿时放下心来。“在下完全明白。” “太好了,没有任何前提条件就实现了大义,两家握手言和。太难得了!来人,将礼物抬来。” 一益忽然想到,信长吩咐元康到清洲城去,这么重要的条件居然被元康改成了“待机前去”。然而事已至此,恐已无法再次提起这个,如重申,只恐被元康耻笑。 一益只好收下礼物,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对元康深施一礼道:“我家主公定然也十分高兴。因需为迎接您作些准备工作,所以敢问大人,打算何时前往清洲?如此,在下便可回去复命了。” 元康看了家臣们一眼,轻声道:“我最近实在无暇考虑此事,届时再知会你不迟。我也不好随便定下日子,织田君也很忙啊。你且回去问他何时有空闲,再与我商量,如此可好?” 一益心悦诚服地伏倒在地。眼前的一切如同梦中。他虽然醉心于信长并望一生跟随,但看到元康的一言一行,他竟有点心动,怀疑是否要另投明主。真是天外有天!如果说信长如同熊熊的烈火,眼前的元康则让人联想起月亮,在火焰上方静静地放射光芒。 家臣们如释重负。自然也有人恐惧,认为元康不应轻易答应前去清洲城;但那毕竟是将来之事,眼前实现了无条件结盟,这个结果绝对无可挑剔。 接下来,元康带着一益悠闲地巡视了冈崎城,直到大厅内欢迎使者的酒宴准备好,他们方才回来。 二人参观了本城、二道城、箭仓、米仓、兵器库,这种安排可以有两种意思。一种意思是,元康根本没有将织田氏放在眼里;另一种意思是,元康对信长毫无隐瞒,想通过一益向信长表明,冈崎人对他毫无二心。 过了三道门,元康用扇子遥遥一指,“那是我继母花庆院夫人的住所。”一益“噢”了一声,停下脚步。 对于花庆院夫人的家族如何将本应送至骏府的元康,出卖给尾张做人质一事,一益一清二楚。 “我想让花庆院夫人度过安静祥和的晚年。她对我而言很重要。” “大人不准备惩罚他们家族的不义行为了?” “我曾经为此而恼怒。但如不发生此事,我和织田君有何缘一见。神灵在冥冥中自有安排,这非人类智慧所能企及。”他的表情严肃而认真,随后指着竹篱笆对面的庭院,那里有个人影在晃动。 “那是夫人的侍女可祢。你看,她正在剪水仙花。我听说她出生在尾张,确实是个好姑娘。” 一益惊讶地定睛望去,早春的庭院里,一个娇艳的女子在走动。元康一直微笑着,一益忽然怀疑起眼前之人是否真的只有二十岁。 第二年,永禄五年正月,元康拜访了清洲城。有的家臣担心元康的安危,劝他不要前去,但他置若罔闻。泷川一益离开冈崎已快一年。急性子的信长此间肯定在切盼元康前去,如再拖延下去,拜访就要失去意义了。 况且,骏府的氏真已经走上了灭亡之路。尽管剽悍而暴烈的信长忍住性子没有采取行动,但氏真仍然不敢为他的父亲报仇。他恨元康不去骏府,将元康同族松平家广的十余个家人赶至吉田城外,斩首示众。如果元康因为害怕更多的人质被杀而前往骏府,尾张和三河之间又会如何呢? 凭信长暴烈的性情,他肯定会趁势攻人冈崎。所以元康反复声明,不能离开冈崎城,但氏真的疑心却丝毫未减。元康不能不集中精力对付织田氏,这种状态从义元被杀的永禄三年,一直持续到泷川一益前来结盟的永禄四年二月。 看起来像是在为义元报仇,元康征战时避开了信长的主力,先后降服了举母、广濑、伊保、梅坪等和松平氏有渊源之地,然后又和舅父水野信元在十八町啜、石濑地区交战。所以,既然氏真不如其父义元,就应该承认元康“忠义”。和水野信元的石濑战役结束后,元康和信长结成了同盟。既已结为盟友,无论城池多么小,元康都不应该侵入织田家的势力范围。 元康的举动越发激起了氏真的疑心,他命令驻守中岛城的板仓重定、吉良义昭和糟谷善兵卫尽力反抗元康。元康只好镇压,以加强冈崎城的守备。结果,又有人质被推出吉田城外处死。 被杀的有松平家广的小儿子右近、西乡正胜的孙子四郎正好、菅沼新八郎的妻子和妹妹、大竹兵右卫门的女儿,以及奥平贞能、水野藤兵卫、浅羽三太夫、奥山修理等人的妻子和儿女。这些人都是在元康返回冈崎城后,有感于松平氏旧恩而主动归顺的武将。 正值夏天,行刑场所是城下的龙拈寺。其残忍程度让旁观者无不失色,就连那监斩官吉田城城代小原肥前守资良的家臣们也不忍目睹。 屠杀结束之后,氏真道:“若元康胆敢背叛我们,那么关口夫人、竹千代和阿龟,都将是同样下场。”这种无比拙劣的威胁,只是促使元康下决心早早访问清洲城。 随从二十二人,从十六岁的本多平八郎到年近六旬的植村新六郎氏义,众人无不抱着壮士一去不返的必死决心,跟随元康抵达了清洲城。 一行人在那古野城和泷川一益派来迎接的队伍汇合,随后在他们的保护下进入清洲。城下的百姓纷纷涌到本町门前观看,使得众人寸步难行。 冈崎的松平藏人元康前来拜访因为斩杀了今川义元而声名大振的织田尾张守信长——听到这个消息,城下的百姓当然认为元康是来归顺示好的。 “他就是六岁时便来热田做人质的竹千代吗?大概他那时就说好,要做我家大将的家臣了吧。” “对。听说信长公经常和他一起玩耍。那时的信长大人就有此远觅卓识,真让人佩服。” “虽说如此,但马背上的松平元康很是威风呢。” “他进城后肯定会卑躬屈膝的,现在姑且让他威风一下。” 这就是战胜国,连领民都毫不在意别人的反应。走在最前面的本多平八郎忠胜听到这些带有轻蔑意味的窃窃私语,不停呵斥:“闪开!闪开!” 本多平八郎虽然只有十六岁,却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他不时挥舞起手中三尺多长的大薙刀。“都给我闪开!三河松平元康大人到此,谁敢无礼,我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元康没有训斥,也没有制止忠胜。他平静地眺望着城外的爱宕山,在本町门前停下马。 “我乃松平藏人元康的家臣本多平八郎忠胜。如有无礼者,定斩不饶。”即使在一益面前,平八郎仍然声如洪钟,还挥了挥大薙刀。 一益微笑着答道:“一路辛苦了。有我一益在此,你尽管放心。” “我怎能放心,听说尾张狐狸最多。”平八郎想让人明白他坚定的决心:胆敢有人袭击元康,他就杀无赦。一益当然清楚,因此当元康从马背上下来时,他恭敬地低头致意。 众人无不目瞪口呆。他们认为,织田氏对于这支前来归顺的队伍,过于慎重了。 进城到了上富神明社附近,林佐渡、柴田胜家、丹羽长秀、菅谷九郎右卫门等重臣,已经列队迎候。这种待遇连三河人也感到极为满意。 来到预定为元康下榻处的二道城,信长已经站在大门前。他一看到元康,便叫道:“噢,终于来了。还记得,我还记得你啊!”他的声音不再暴烈、急躁,好像是发自内心地欢迎这位他等候已久的贵客。 元康规规矩矩施了一礼。对于他来说,踏入这个门,就已经将身家性命当作了赌注。如果这件事传到骏府,那么卑鄙的氏真可能杀了濑名姬和竹千代。一想到这个,元康即使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信长真情流露的好意,让三河人内心备觉温暖。可这是信长的真心吗?织田与松平可是三代为仇啊!这个在田乐洼取了义元首级的骄傲大将,居然双眼发红地拉着元康的手,把他迎了进去。 万不可大意,他可能是故意如此,以让冈崎人放松警惕,说不定已暗中作好灭了冈崎的准备。这些翻云覆雨之事,史上早已屡见不鲜。在三河人看来,胜利者信长主动派使者前往冈崎城要求结盟,本身就已经很奇怪了,他们不相信信长今天会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他们。他们昂首挺胸,不过是为了尽可能地冲淡作为归顺者的屈辱。 当他们进入二道城的书院,泷川一益道:“此乃下榻之处,众位可以放心在此歇息。” 早在众人尚未启程之时,鸟居元忠便提醒众人:“不能大意,那些狐狸想麻痹我们。” “尽管算计吧。我绝不离开城主半步。即使大人与他们面对面,我也决不放下手中这把大薙刀。”本多平八郎道。 “大薙刀肯定带不进去。到时候会让你把刀交出去……”平岩亲吉双手抱在胸前,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 元康已在书院上首坐下。他让随从将窗户打开一些,凝视着五条川边矗立的高高的角楼。 元康并不害怕信长,但是午后冬日天空的乌云,在他的内心投下了重重阴影。信长是否有什么诡计,现在已不是问题。对信长信任与否另当别论,元康这样做,是为了冈崎城的长远计划,是为了海道三国的太平与安宁。但如何才能让氏真明白他的真意?他是否未曾努力去争取氏真的理解?种种反省不断刺痛元康的心。 “松平元康为了实现野心,置妻儿的生死于不顾!”如果被世人如此谩骂,他元康还不及母亲於大。 今日能够顺利地和信长见面、结盟,其中也有母亲的努力,元康对此十分清楚。母亲努力影响水野信元和久松佐渡,无非是为了制造松平、织田两家的和睦氛围。氏真将人钉死,然后吊起来示众的残忍情景,又浮现在元康眼前。 “一切都交给我。年轻娃少说话,一切交给我!”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植村新六郎训斥外孙本多平八郎的声音。 “我们怎可不守护在主公身边?”平八郎认为极其荒谬,对外祖父植村新六郎毫不留情。 “我们呆呆等在此处,万一发生意外,可如何是好?” “届时我们会大声叫你们的,岂能都跟在主公身边?那会使主公的声名蒙羞,会被人家嘲笑为胆小鬼。”植村新六郎道。 元康正想竖起耳朵仔细听,迎接他的使者来了。“织田尾张守信长大人在本城大厅恭候。请大人随我来。” “辛苦了。”元康站起来,正了正衣襟。植村新六郎捧着他的武刀,也立刻站了起来。元康朝忐忑不安的随从们笑了笑,道:“不必担心。我去了。”说完,他带着新六郎昂然而去。信长大概不会再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但只要能避免,元康就不想刺激骏府的氏真。 当元康带领新六郎抵达本城时,一个武士远远嚷道:“带刀者退下。” 他挡住了新六郎。元康故意没有回头。新六郎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仍昂首挺胸跟着元康。又有人嚷叫起来:“主公面前不得无礼!” 他们即将进入大厅时,并排而立的织田重臣们不约而同向主臣二人转过头来。“按照清洲的规矩,不能带刀到主公面前。去刀,退下!” “不!”新六郎突然厉声回敬道,“松平氏大名鼎鼎的植村新六郎氏义,握主君之刀跟随主君,有何不妥?” “住口!”坐在上首的织田造酒丞吼道,“这里不是冈崎,是清洲城!” “无论在谁城中,即使战场上也不例外。松平元康所到之处,必须有带刀侍卫跟从。你们为何那么怕带刀者?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会离开主公半步。” 元康默默地站着,造酒丞正要起身,坐在正面的信长伸手制止住了。 “是三河的老将植村吗?” “是。”元康回答。 “植村之勇,世人皆知。松平氏三代老臣,忠心耿耿。无妨,让他一起进来。”信长道。 植村一时有些茫然,但立刻紧闭双唇,随元康进到大厅。他还无法信任信长,如其对元康下手,他立刻将武刀递给元康,自己则欣然赴死。 “三河有不可多得的武士。当年当场诛杀岩松八弥的,就是植村新六郎。”元康道。信长听此一说,看了看他,爽朗地笑着,指了指给他预备好的席位。 “一别十三年,真让人想念啊!”元康坐下,恭敬地低头致意。他没有感觉屈辱,是真心地向信长表达想念之情。想当初,信长多有照拂,还将心爱的战马让给他,皆如在眼前。 从未向别人低过头的信长也低头示意:“儿时的事情,真让人怀念,真想见到你呀!” 岳父斋藤道三去世时自不消说,就是在父亲的牌位前,信长也没有低过头,而是将手中的香烛扔了出去。今天,在这里,他居然向元康低首致意。 尾张众将不禁面面相觑:我们主公居然低头了,他究竟要如何待三河人? “想到你在骏府漫长的人质生涯,我也时觉痛苦。” “元康经常梦到您。” “如今我们都到自己做主之时了。你进我退,你退我进。这是我们幼年的约定。” “我一直记在心里。只是元康……” 信长摆了摆手,“你大概想说,骏府里还有你牵挂的人吧。我知道,不要说了。” 元康放下心来,重新打量着信长。那个乖僻的少年吉法师已经不在了,眼前的信长令元康体会到一种亲近和信任。 氏真相貌英俊,但如同玩偶,而信长则具有一种冷酷沉静之气,像冰冷的刀身,风骨凛然。大概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加英武的大将了。他冷彻的眼神也让人过目不忘。世上还有比信长变化更大之人吗?他无疑是上天派来取代今川氏的人,集沉着、勇猛和智慧于一身。 而信长的感触则完全相反。元康看去并没有信长想象中那样英武,那样凛然。他脸颊圆润丰满,线条质朴,但柔顺的外表下隐藏着坚定的自信。就在这个年纪,他竟能漂亮地赢得战争!还不仅仅如此,自从回到冈崎城,元康的居中调度与八方逢源都让天下人瞠目结舌。 信长让贴身侍卫捧上礼物。他赠给元康一把长剑长光和一把短剑吉光,赠给植村新六郎一把武刀行光。 “三河之宝也是我信长之宝,植村,这把行光送给你。”新六郎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望着元康。他一直深信,信长是冈崎人的敌人,这个循规蹈矩的老臣显然没想到信长会称他为三河宝,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对你忠诚的奖赏,赶紧致谢吧。”元康道。 新六郎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酒菜端上来了,衣着华丽的下人们不时殷勤地给信长和元康斟酒。 和冈崎人事先想象的完全相反,信长待元康温和有加,丝毫不带战胜者的倨傲之态。元康不禁感到恐惧。既然对方这样对待自己,就更不能大意。元康从无向信长称臣的打算,信长恐也不会让他行君臣之礼。但元康仍然感到双肩沉甸甸的,双方看似平等,元康却感觉自己被对方激烈的性情压抑。但除了信长,又有几个人值得依赖呢? 今川氏真已经完全指望不上了。甲斐的武田、小田原的北条则如同两只猛虎,从不停止觊觎今川氏的领地,除此以外的近邻,根本不可能助他一臂之力。 “竹千代,我给你舞一曲,你且放开喝酒。”醉意袭来,信长直呼元康的乳名。他站起来,得意地舞起那支他最拿手的《敦盛》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二十九 风流舞 今川氏真坐在大殿上,心烦意乱地赏着庭院里的歌舞。这是从永禄三年七月左右开始从城下风靡至各个村庄的歌舞。人们都称其为“不可思议舞”或“风流舞”。据说最初是乡人聚集到八幡村跳舞。其后,在其他村子迅速风靡开来。人们建起望台,燃起火堆,鼓手和号手站在中央,舞者则围成一圈。开始时舞者以青年男女为主,不久男女老少都加入其中。到八九月间,几乎所有的村庄都沉浸在疯狂的舞蹈中,舞者也穿上了华美得炫目的绫罗绸缎。 看到百姓们忘我地彻夜狂欢,武士们也受到了熏染,不知不觉乐在其中了。后来,人们开始不分场合地随意野合,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淫乱。 有心人将这一切归因为民众看到义元战死后,氏真无能,从而绝望,对氏真的无礼和无能不禁忧心忡忡。甚至还有人暗地里说:“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件事,肯定是织田信长的阴谋。”也有人说:“这是三河的松平左近忠次派伊贺的忍者前来捣乱。”一时间流言四起。 进入冬季,风流舞衰落下去,今川人松了一口气,但春暖花开时,这种舞蹈又重新盛行起来,其场面更加不堪。 仅仅为了这一夜舞,众多百姓变卖土地,偷偷出走,也有一些年轻武士一去不返。 “战争真是无聊。一将功成万骨枯!莫如在活着酌时候尽情歌舞。” “是呀,唯有舞者知其乐。” 人们士气低落,风流舞更使得人心惶惶。复仇、士道、战争、劳作,统统成了身外之物。他们宣称,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享乐。如此一来,就连热衷于享乐的氏真也不能坐视不管了。所以,他今天特意让人搭起望台,想看看所谓的风流舞究竟是什么样子。但由于舞场设在城内,而且又在白天,无论舞者还是观者都觉无趣。 “这种舞蹈有什么意思?不可理喻。”扶几的一边坐着濑名姬,一边坐着侍童三浦右卫门义镇。氏真一边抚弄着义镇那比女子还要白嫩的手,一边自言道。 “大人,这是因为在白天舞蹈的缘故。您夜里来看看,当人们互相看不清对方的面孔时,想必大人也会情不自禁地参与其中。”义镇道。 “哦?”氏真紧紧地抓住义镇的双手,双眼发亮。濑名姬不时瞟一眼这荒唐举动,她觉得,氏真亲近男子是故意做给她看。 当氏真叫过濑名姬,让她从他时,濑名姬喃喃道:“我是有夫之妇。”但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因为她的内心摇摆不定。 “哼!你还将松平元康当你的丈夫?元康已经和信长狼狈为奸,背叛我啦。” “不,那是大人的误解。元康是为了避开信长的锋芒,不得已而为之。” 氏真根本不相信濑名姬的话。“难道你也想和元康携手反对我?”他撇撇薄薄的嘴唇,立刻叫过三浦义镇。“只有你不会背叛我。过来!” 氏真将身材小巧的义镇抱在膝上,转过脸去对濑名姬道:“下去吧。” 自那以后,每次濑名姬前来,氏真总会让义镇陪侍。不可思议的是,每当看到氏真搂着义镇,濑名姬竟会生出嫉妒之情。她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我将义镇作为男人去对待,氏真会作何感想呢? “停!风流舞到夜里再举行。”氏真突然站了起来。濑名姬醒过神时,发现父亲表情异常地跪在面前。“亲永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到我卧房来。” “是。” 濑名姬猛吃一惊,赶紧随着父亲站了起来。侍卫们到院中叫停了风流舞。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是来劝谏氏真停止风流舞还是偶然过来?眼前的父亲,绝不是平常那个平静沉稳之人,他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 “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亲永一边走一边叹气,“不要跟来,稍后告诉你。” 父亲究竟是让她回府邸等待,还是在城内等待,濑名姬没弄明白。父亲却匆匆摆了摆手,快步跟上了氏真。濑名姬在走廊尽头站了一会儿,不禁又跟了上去。父亲的狼狈让她不由自主想探个究竟。 走廊右边樱花盛开,其中夹杂着非常鲜艳的朱红色。在濑名姬眼中,那种朱红十分不吉。 氏真在义镇的引领下走进卧房,亲永跟了进去。濑名姬悄悄走到隔壁房中,在门边坐下。一个侍女差点失声惊叫,濑名姬赶紧制止住她。 “出大事了?”氏真的声音从隔壁房中传了过来。 “请屏退众人。”亲永道。 “不必。我身边就义镇一人。”氏真十分固执。 亲永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犹豫,尔后似乎下定了决心,道:“有战报传来,说西郡城陷落了。” “西郡城陷落?谁……谁……谁攻下的?是元康?” “是。” “是你的女婿攻下的?那么,藤太郎长照干什么去了?” 濑名姬昕到这里,不禁汗毛倒竖。不吉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西郡城是鹈殿藤太郎长照的居城,长照之母与濑名姬之母均是今川义元的妹妹。自从元康开始经营三河,其势力便逐渐扩张到了今川氏边境的西郡城。 听说同父异母的哥哥松平清善将要进攻西郡,待在骏府的长照不久前刚返回城中。 元康返回冈崎城后,氏真认为松平清善有与元康串通的嫌疑,便将他的家人悉数推到吉田斩首了。骏府纷纷传言,松平清善是怀恨在心才谋反。濑名姬听说此事,不禁嘲笑氏真神经过敏。 “藤太郎干什么去了?我姑姑怎么样了?”面对氏真的一连串追问,亲永许久没有回答。 “可恨!果然是元康在背后指使。事情既已如此,你也该有所准备了吧。让濑名、竹千代和阿龟准备领死。藤太郎干什么去了?” “唉,藤太郎长照到达城下时,敌人已经攻进去了。” “浑蛋!他是不是一路跳着舞过去的?” “没有确切的消息,据传长照和他的弟弟长忠都已战死。” “我姑姑呢?” “她也……” “元康这个浑蛋!” 氏真说到这里,突然闭口不语了。他感到全身热血上涌,有些眩晕。他在骏府城里纵情享乐之时,父亲遗下的领地已经逐渐被人吞噬。他虽对元康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事到如今,无法让元康再返回骏府。当然,氏真也不敢发兵攻打冈崎城。若发兵征讨元康,士兵们肯定会在中途跳起风流舞,然后一哄而散。正是因为今川氏的败亡,才使风流舞风靡一时。 “亲永,带濑名姬过来!”咬牙切齿的氏真狂吼道。 濑名姬顿时紧张起来。既然氏真不敢进攻元康,他将会采取何种残忍的手段加以报复呢?只要想想他将男女老幼拉到吉田城外斩杀,就可以知道氏真的残忍程度。 “不能斩首完事,那太便宜他们,火烧也太客气……用钉子,用锯子……”他全身颤抖地向小原肥前发令时,就连一向冷酷无情的肥前也瞠目结舌。 西郡城的鹈殿长照是氏真和濑名姬的表兄。没想到元康居然毫不留情地一举攻下城池,杀了鹈殿长照。凡事必深思熟虑的元康,既然选择主动攻击,想必已考虑到后果。他哪里还在意妻子和儿女的生死?濑名姬欲哭无泪,身体微微颤抖。 “叫她来!将竹千代和阿龟也带来!将他们撕成八瓣!”氏真似乎猛地扔出去一个东西,大概是扶几吧,砸到了隔扇上,传来了可怕的折裂声。 “请问让濑名姬母子来做什么?”亲永低沉地问道。 “可恨的元康!还用问吗?亲永,你难道想袒护她?” “濑名姬在成为元康的妻子之前,已是先主的外甥女。” “什么?” “鹈殿长照也是先主的外甥,因为外甥被杀,而要将外甥女处死,亲永,这种处理欠妥。” “就这样不了了之?” “濑名姬究竟有什么错?只因为她没有制住冈崎城的丈夫?” “亲永,你想用道理来压我?” “濑名姬的母亲也是您的姑姑。请看在您姑姑的面上,暂且饶过濑名姬母子。” “不!”氏真好像又扔出了什么东西。这次是茶碗或棋盘。院中传来破碎的声音。“我一开始就恨元康。他那双眼总是闪闪烁烁,深藏阴谋,却还装得十分镇静。你们居然将他招为女婿。如今他不仅害死了藤太郎兄弟,还杀死了姑姑。若饶恕了他,天下人会更看不起我。” 天下人看不起你,根本不在于此!亲永在心中驳斥。在这个乱世,没有人喜欢战争。但在找出一条可以中止战争的道路之前,武将应该紧咬双唇,咽下眼泪,进可驱万千兵将,退可保万世基业。 遗憾的是,氏真怎能明白这一切?他陷入了幻觉,日复一日地享乐,只在闲暇时分憧憬太平。但男色、蹴鞠、美酒和歌舞绝对驱散不了战争的阴云,更无法给这个世界带来太平。此氏不亡,更待何时? “如若惩罚濑名姬母子,将给元康以口实,借此进攻骏河、远江。不如将濑名母子继续留在骏府做人质,然后借先主之名劝说元康,方是上策……” 氏真激动地制止了亲永。“别说了!我已不信任濑名。她们母子肯定在暗中串通元康,说不定哪天会将元康引进骏府。连你都被元康迷惑了。把她带来!” 但亲永没有动,依然严肃地望着氏真。 “如果不听我的话,你也同罪。” 亲永还是没有回答。一向为人和善的他,也觉得今川氏没有一丝希望了。别说氏真,就是义元将元康玩弄于股掌之上时,也没对冈崎人下手。对今川氏狡猾的伎俩了如指掌的元康,和因一时之怒而失去人心的氏真,器量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当听到义元战死那一刻,我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切腹殉死。想到这里,亲永肝肠寸断。“您无论如何都要惩罚濑名姬母子吗?” “是!” “既然如此,就请先取我的首级。” “取你的首级?” “是。是我亲永选元康为女婿的。先主虽已同意,但我夫人和濑名姬当时并不乐意……况且,既然您恨元康,那就怪先主和亲永缺乏眼光,请先取了亲永的首级!” 氏真圆睁双眼,嘴角抽搐,气急败坏地咽着唾沫。 在隔壁房中偷听的濑名姬终于站起身来。心中乱作一团,本能地想从这里逃开。最后,她终于挣扎着到了大门前的轿子里。“快,回家。”她语无伦次地吩咐道,已经神情恍惚了。对元康的恨与对儿女的爱都已经消失,只有即将到来的杀戮在她眼前浮动,她如同置身黑暗的宇宙,一片茫然。 她醒过神来,轿子已经停在自家的阶上,轿门也打开了。附近的少将宫内,今夜好像要举行风流舞,不时传来练习大鼓的声音。台阶上站着皮肤白皙的十五岁侍女阿万。 天色阴沉,快要黑了。带着湿气的风吹落了许多樱花瓣。 “夫人,怎么了,您脸色这么苍白。”阿万赶紧上前扶住濑名。出得轿来的濑名姬,如同一个幽灵般。 “阿万,把两个孩子带到这里来。”到卧房后,濑名姬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匆匆道。 元康离开后才使佣的这个阿万,是三池池鲤鲋大明神的神官永见志摩守之女,在府中是数一数二的美女。元康在时,濑名姬不让任何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子接近府邸,直到去年夏天,她才让阿万做贴身侍女。阿万表达忠心的方式十分不寻常。她经常盘起男人的发型,出入濑名姬的卧房。 这时,阿万牵来了四岁的竹千代和七岁的阿龟。“竹千代,阿龟,过来。”濑名姬招呼道。 两个孩子并排坐下,问候完毕,濑名姬仍然怔怔的,许久没有说话。 最后,她忽然声音尖锐地滔滔不绝起来。“听着,母亲和你们一起去死。你们不要慌乱,也不要哭。你们是松平藏人元康的孩子,也是今川治部大辅外甥女的孩子,是我濑名的孩子。不要被人耻笑。听懂了吗?” 四岁的竹千代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大不同寻常的母亲,阿龟则早已小声哭泣起来。七岁的阿龟似乎已明白了母亲话中的含义。 “阿龟,你为什么哭?你不明白母亲的话?” “母亲,请……请……原谅,我一定做个好孩子。” “哼!不像话!你还是武将的孩子吗?” 濑名突然扬起一只手。阿龟赶紧蜷缩成一团,又哭泣起来。阿万站在门口,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濑名姬猛地打了阿龟一个巴掌,再次高高举起手,但并没有落下,她自己掩面哭泣起来。“不要怪母亲无情。阿龟,不是母亲的过错,是父亲的罪过。你要记住,你们的父亲已经不在意我们的死活了。他为了实现野心,眼睁睁看着你们被杀死……你们真不幸,有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父亲。不要怨恨我。”说完,她慌慌张张从腰带里抽出怀剑,双手颤抖着架到阿龟的脖子上。她害怕自己激动的情绪消失后,再也没有赴死的勇气。 “啊!”阿万惊恐地跑了过来,酒井忠次的妻子也跑了过来。 “夫人,您要做什么?”碓冰猛地敲了一下濑名姬拿剑的那只手,怀剑一声掉到地上。濑名姬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对方,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房内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少将宫里的鼓声越来越响。人们恐已迫不及待了,他们要在今夜尽情享乐,把全部人生赌在感官享受里。 碓冰表情冷淡而平静,她将怀剑收回衣内,一边护着竹千代和阿龟,一边候着濑名姬停止哭泣。濑名姬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颤抖着对碓冰道:“你为什么阻拦我?你难道也要和那残忍的人一样,嘲笑我吗?” “夫人,您先冷静一下。”碓冰冷冷地训斥道,“城主派使者来了。” “他派人来了?我不想见。他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竟然不顾妻儿,还派人来做什么!” “夫人!”碓冰立刻打断濑名姬,“城主终于找到了解救夫人和孩子性命的方法,您应该高兴才对呀。” “你说什么?” “来人是石川数正大人,请您立刻将他召到这里来,详细询问大人的苦心吧。” “为我们?”濑名姬难以置信地反问道,“带他到这里来,带使者到这里来。”她慌慌张张整理着凌乱的衣襟,“阿万,让石川大人到这里来。” 不大工夫,碓冰拉着竹千代和阿龟的手,刚和濑名姬在上首并肩坐下,石川数正已经表情严峻地走了进来。他是石川安艺的孙子,刚刚和叔父彦五郎蒙成一起被举荐为松平家的家老。他好像已经从空气中察觉到之前的慌乱。“夫人一向可好?” 数正很是殷勤,但眼神中却含着斥责之意。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十二岁就陪伴着八岁的元康来骏府做人质,对濑名姬的性格十分了解。他见过濑名姬的父亲和其他骏府家臣,也曾经陪氏真玩耍,在松平氏的年轻一辈中,数正的口才出类拔萃。 “与七郎,我想听听城主的口信。” “请您不要着急。这次我作好了必死的准备。待我慢慢道来。” “噢,快讲。如何才能解救我和孩子们?” “这……”数正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主公对氏真已经完全失望了。无丝毫武将风范,忘恩负义,整日沉湎于酒色——” “住口,氏真是先主之子。” “正因如此,主公才痛心疾首。氏真非但不替父亲报仇,反而怨恨打算为义元公报仇雪恨的主公,将投奔主公的武将家人悉数屠杀。多么愚昧、懦弱、混账……” 数正一边说,一边冷冷地观察濑名姬的表情,“若和这样的人同流合污,连我家主公都将有负义元公。本来主公想当面……和他一刀两断,但氏真这只喝血的猩猫,虽不敢堂堂正正和我家主公作战,却可能会对夫人和孩子们不利……一想到此事,我家主公就心痛不已。”濑名姬沉默不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氏真身为骏河、远江、三河之守,濑名姬一直以为他是绝对高高在上,不料元康的家臣竟然如此看他,用如此轻蔑的话谩骂他。但仔细想来,数正所说也全属实。 “倘若氏真有义元公十分之一的智慧和胆量,主公说要带着妻儿回冈崎城,以为义元公报仇雪恨,考虑到将来,他万不该横加阻拦。他却是个恬不知耻、不讲孝义的小人,哪里会考虑到长远之事,更谈不上怜悯之心。他会因一时怒气而将夫人与孩子杀死……如此一来,夫人定会在慌乱之中乱了心法。所以,主公令我们前来化解此事。”濑名姬仍沉默不语,只是颤抖着。既然元康了解她的性子,对氏真的看法又如此之准确,她还有何话说。 “主公考虑到氏真的残忍,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保护你们,终子下定决心攻打西郡城。所以,十日傍晚……” “等等!”濑名姬终于举起手,止住数正,“这么说,主公攻打西郡城,是为了救我们?” “正是。难道夫人连这一点都没有察觉?” “为什么攻取我表兄的城池,反倒成了解救我们的良方?你给我说清楚些。” “是。”数正点点头,“想必夫人也知道,论武勇,鹈殿长照不及我家主公一个小指头,因为他不过一个沉迷于酒色的公子哥儿。” “请你说话注意分寸。藤太郎乃是我表亲。”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慌慌张张回城之时,城池已被我家主公攻下。他对此毫不知情,还向身边的冈崎人询问战况,问妻儿是否平安。虽说是在夜间,看不清人面,但他身为一城之主,居然不分敌我,被人轻易取了首级。这样的人做城主,真是可笑!” “他就这样被杀了?” “不错。他这样的笨蛋,即使主公想救他,也无能为力。但请夫人放心,藤太郎的孩子们都平安无事。我等明日一早去见氏真,与他好好交涉。他痛痛快快交出夫人和少主便罢,若有半个不字,立刻将藤太郎一家老小斩首示众。”数正脸上浮出冷笑。 濑名姬僵住了一般,沉默不语。她终于明白了石川数正之意。进攻西郡城的鹈殿长照,是元康为了救她和竹千代的苦计。作为一种策略,进攻的确足以让氏真反省。对于氏真来说,今川氏的功臣鹈殿长照的两个儿子新七郎和藤四郎,确实值得用濑名姬母子去换取。 “天黑了,掌灯。”碓冰吩咐道,阿万立刻端来烛台。碓冰轻轻抚摸着终于平静下来的两个孩子。“竹千代和阿龟小姐不要害怕,你们的父亲已经安排好了,可保你们平安无事。”远处传来鼓点,中间夹杂着歌声。好像不仅仅是少将宫,处处都在歌舞。或许城内也跳起了风流舞,氏真正苦闷地观赏着呢。 “夫人非但未能理解主公的苦心,还想亲手杀死少主,真令人难以置信。”石川数正道。 濑名姬脸色苍白,紧闭着嘴唇。 “在下明日去和氏真交涉,在结果出来之前,请夫人不要轻率地采取行动。这是主公的原话,请夫人牢记在心。” 濑名姬轻轻点点头,如同置身梦中。她深信不疑的骏府的权威,片刻之间土扇瓦解,她感觉脚下的大地忽然裂开一个黑黝黝的大口子。连石川与七郎数正都可以毫不掩饰地表达对氏真的轻蔑,元康显然将不值一提的氏真抛弃了。“数正,为了慎重起见,我想再问一句,如果氏真不愿意用我们交换鹈殿的孩子,怎么办?” “那时主公定会押着鹈殿的两个儿子攻打骏府……” 数正斩钉截铁般地说,但他的心却颤抖不已。他离开冈崎城时,根本没想到西郡城会那么快就被攻下。 “鹈殿不易对付,恐怕无法轻易拿下。如竹千代和濑名在此期间出事,就不及补救了。你速去骏府。”当时,听元康这么说,数正已作好了必死的准备。他认为,氏真会在西郡城陷落之前就将竹千代和濑名姬杀死。“请主公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杀竹千代。如有万一,我与七郎数正会陪他共赴黄泉。” 元康紧紧抓住数正的手,道:“多谢!”他勉强说出这句话时,早已泪流满面,禁不住背过脸去。 石川数正出发之前,元康已经率领主力推进到名取山,并要松平左近忠次和久松佐渡守俊胜攻打西郡。 久松佐渡守俊胜是元康亲生母亲於大的丈夫,根据和信长之间的协议,他继续留守阿古居城。这次出征,他亲自带领长子三郎太郎率军呼应元康。元康似乎想依靠亲人去营救亲人。 此战,久松佐渡守父子英勇奋战,松平左近忠次的策略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忠次让许多伊贺忍者加入战斗。他派伊贺的伴重书、伴太郎左卫门,甲贺的多罗四郎广俊一行十八人先行潜入城内,待城外的部队进攻时,从内放火,以相呼应。 鹈殿军顿时阵脚大乱,错以为军中有人叛乱。从骏府赶来的鹈殿长照不敢进城,直接逃向名取山,途中竟将元康军误认为自己的军队。长照和其弟被杀后,余众溃不成军。一夜之间,西郡城就被久松佐渡守攻下,长照的两个孩子也成了俘虏。 数正在途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却又隐隐不安。用以交换的人质有了,但氏真杀死竹千代母子前,他能赶到骏府吗?万幸的是,数正在濑名姬正要手刃阿龟的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了骏府。 “我不再重复了。既然在下到了此处,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让氏真碰竹千代一个指头。”数正干脆地说完,退了出去。 如果氏真是个明理之人,那么定会静下心来,考虑利害得失。松平元康已经离开。要是因为痛恨元康而连累鹈殿的遗孤,他无疑也将失去鹈殿家的支持。失去一个总比失去两个好,聪明人会作出理智的判断,但愚蠢的氏真可能因一时之怒,不顾利害得失……听着彻夜未停的鼓声,数正辗转难眠,一直在考虑次日的交涉。元康费尽心思才得到用以交换的人质。此举究竟会使双方人质丢掉性命,还是获救? 早晨六点,数正睁开眼睛,他故意不盘发,不剃须,一副旅途劳顿的样子,喝了口水后便出了房间。 “我是冈崎城松平氏家老石川数正,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面见治部大辅大人,请打开城门。”他知道氏真还在睡梦中,故意高声喊道。 城门打开了。石川数正进到客厅,童仆们仍在打扫房屋。 “昨晚观舞到深夜,大人还没睡醒。”一个睡眼朦胧的下人端来茶水,打开了近旁的窗户。石川数正没有回答,他站了起来,望着沐浴在朝阳中的庭院。 院中垒起高高的望台,台下一片狼藉,显然是歌舞后留下的痕迹。氏真还在睡觉。如果将他从熟睡中叫醒,他一整天都会心情烦躁,所以贴身侍卫从来不敢贸然叫醒他。那样也好,数正想。 氏真醒来时,已九点多了。他穿戴整齐,带着带刀侍卫和三浦义镇踉踉跄跄地过来了。 一见数正,氏真晃了晃肩膀,咬牙切齿道:“你是元康浑蛋的家臣吧,瞧你那副德行!” “真没想到。”数正一副出乎意料的样子,侧首道,“本以为大人会褒奖在下,不想却受到训斥……” “不要装蒜了,数正。已经有战报传来,元康和信长狼狈为奸,杀了我家功臣鹈殿长照藤太郎兄弟。” “我家主公和信长狼狈为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还想装蒜?若非如此,元康为何要把主力部队调至名取山?” “请大人冷静。在下十万火急赶过来,就是为了向大人报告战况。” “报告战况?” “不错,所以我连夜赶来,拂晓之前就在城下等待。我家主公将部队推进至名取山一带,是为解西郡城之危。至于和信长串通,纯属无稽之谈。大人出言如此荒唐,实令在下汗颜。”数正巧妙地堵住了氏真的嘴。 氏真全身都颤抖起来,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你还理直气壮……说下去!如有半句谎言,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请大人听在下说。鹈殿长照的表兄松平左近忠次,因对其妻儿被杀一事心怀怨恨,因此说服织田家的盟友久松佐渡守俊胜进攻西郡城。我家主公元康对此十分担忧,才立刻发兵增援西郡,因此刚刚兵到名取山。我向神灵起誓,此事千真万确。” “那……那……元康为何杀死藤太郎?” “在下没有料到。”数正满脸遗憾,紧紧咬住嘴唇。 “没有料到?你是说藤太郎兄弟还活在世上?” 氏真胸中十分憋闷,他一把拉过扶几,剧烈地咳嗽起来,“如你蒙骗于我,我……我会杀了你!” “究竟是谁造谣生事?数正深感痛心。” “那……那么,你是说元康并无叛心了?” “是!倘若长照君能再坚持一日半日,定能守住西郡城。”须发凌乱的数正说到这里,竟哗哗地流下泪来。“等我家主公到达时,西郡城已落入敌手。长照君败逃时仓皇之极,竟将敌人当成了盟友,被对方取了首级。我家主公认为若就此撤退,是对故去的义元公不义,因此立刻派出使者,到城内救出长照君的两个遗孤,才返回冈崎城。大人若不信在下所说,尽管取我项上人头,连骏府的竹千代、骏河夫人,也可以一同杀了。” “你说……长照的孩子们被元康救了?” “的确如此。我家主公精心设计,终于救出遗孤。他以为会得到大人的褒奖,因此令我立刻前来禀报。这是主公亲口所言。” 听到数正这么义正词严,氏真浮肿的眼角渐渐露出怀疑和疑惑的神色。 “你的话和我听到的实在相去太远……”氏真回头望了望三浦义镇,又立刻转向数正。“你说他精心设了苦肉计,方才救出两个孩子?” “我家主公对佐渡守和左近说,如杀了长照的两个孩子,冈崎人势必和他们决一死战,全部战死也在所不惜。主公让他们稍作考虑,立刻作答。” “他们作何反应?” “主公的妻儿身在骏府,若杀了长照的两个孩子,主公也就无法营救妻儿。对方若不交出两个孩子,只有决一死战。” 三浦义镇点了点头。氏真瞥了他一眼。“说得不错……他们交出两个孩子了吗?” “没有。”数正摇摇头,“他们仍然拒绝交出孩子。我家主公于是又生一计……他答应佐渡守和左近,得到长照的两个孩子后,立刻用他们换取自己的妻儿,然后和骏府分道扬镳。这不过是一时之计。若不如此,就无法营救两个遗孤。我家主公是不得已而为之,大人当明鉴。姑且答应用长照的遗孤换取我家主公的妻儿,然后从长计议。”数正逐渐转入了正题。他的额头、腋下早已汗水涔涔。 氏真回头看了看三浦义镇。三浦义镇如同女人般歪起头,迎接着氏真的目光。他根本没想到数正有这样一种解释。氏真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鹈殿长照的孩子被杀。那样一来,除了按数正的建议,用濑名母子进行交换外,别无他路。 这样一来氏真就输了。他却道:“我担心元康又在耍花招。” “将关口夫人送到偏僻的冈崎城,是不是太残酷了?” “难道就因为怜悯夫人,就置藤太郎遗孤的生死而不顾吗?” “恐怕夫人也不愿意离开我……”石川数正屏息听着二人的对话。此次能否不辱使命,就看氏真的宠臣义镇的意见如何了。氏真已经无法用自己的头脑作出判断,才问义镇。 “先拒绝他,然后……”义镇挺直上身。对义镇而言,濑名姬是他的情敌。他实希望将濑名姬逐出骏府,却故意装作同情,才将应该用濑名姬交换人质的话缓缓道来。那种微妙的嫉妒之心,当然是数正无法明白的。数正跪伏在地板上,密切关注着义镇的反应。 “如果大人怀疑元康耍花招,可以让数正在此写下誓书,以保证元康并未背叛骏府。” “写誓书?然后呢?” “然后,将夫人和孩子交给数正。酒井忠次的妻儿还留在此处,数正不会不去营救鹈殿长照的遗孤。” 听到这里,氏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点点头,转身对数正道:“你也听到了。你能给我写下誓书,保证元康没有背叛我吗?” “能。”数正跪伏在地板上。他的眼里蓄满泪水,不敢抬起头来。他已下定决心,即使氏真要他剖腹以表忠心,他也会毫不犹豫。数正在内心感谢神明。倘若优柔寡断的氏真身选有个洞若观火的重臣,他的计策就可能早已破产。他大声道:“我家主公本就没有背叛之心,自不惧怕写誓书。长照君的两个孩子,数正即使抛弃了身家性命,也要将他们平安送到骏府。” “就这样吧。”氏真回头望着义镇,道,“你立刻准备。”义镇静静地摆好笔墨纸砚,只等数正写下誓书。 次日一早,石川数正带着濑名姬和孩子离开了骏府。既已交涉完毕,就没有必要再在骏府停留片刻。濑名姬和阿龟坐在轿中,由关口家的家臣负责护卫;石川数正则把竹千代放在自己马上,以防万一。他们出了府邸,天色还有些朦胧,不时可以邂逅昨晚狂舞后的男女睡眼惺忪地往家赶。 数正在晨霭中纵马疾驰,不经意间回首望去,只见骏府城掩映在樱花丛中,仿佛已经超越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酒井忠次的家人还留在骏府,但只要长照的两个孩子平安回去,他们应也可以迅速返回冈崎。安倍川的河堤樱花满树,风吹花瓣如雪般飘落,让人不忍踏花而行。云彩很快便会散去,富士山将显露雄姿,勾起人无限思绪。 十二岁那年,数正陪同八岁的竹千代沿这一条路来骏府做人质,那天傍晚,寒气逼人……接下来的十数年,他和元康在漫漫长夜中苦苦挣扎。但是今天,他们终于要一步一步走出黑夜,迎来光明了。但冥冥之中,又是谁为他们揭开了黑夜的帷幕? 小竹千代的头发散发出芳香,钻进数正的鼻孔。数正紧咬双唇,不禁潸然泪下。 昨天,他奉命写下誓书,按下血印后,便立刻出了城。那时如在梦中,好像已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摇摇晃晃地到了城门,其间几欲摔倒。 自己居然还活着!更重要的是,元康一直心急如焚的事终于见分晓;他以生命做赌注的计策也终于奏效。想到竹千代、濑名姬和阿龟小姐平安得救,数正感到一阵阵眩晕,双腿发软。 数正好不容易走过护城河,靠在柳树上,他哽咽难言,泪水倾泻而来,甚至担心自己会倒在此处,不能动弹。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少将宫的。 “数正,你怎么了?”濑名姬急急地跑出来,问道。数正想笑,但已笑不出来了,他拼命压制着的感情,顷刻间化作号啕大哭。“夫人……平安了……平安了……”他一边说一边向隔壁房间走去,结果脚下踩空,摔个大跟头。 濑名姬和父亲亲永也欣喜若狂。今日一早,他们终于得以匆匆忙忙离开骏府。 竹千代好像感觉到背后的数正在颤抖。“叔叔,您不舒服吗?”他回头问道。数正抚摸着小竹千代的头,呵呵笑了。“公子,马上就可以看到富士山了,那是日本最伟大的山。”樱花纷纷飘落到主从二人身上。 数正一行在途中歇息了两宿,终于进入了冈崎的领地。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因为得到氏真的命令,吉田城守军小心护卫着数正一行前往西郡城。驻守西郡城的,是久松佐渡守和他的长子。元康已将西郡城送给了久松佐渡守,大概是他看到亲生母亲现在的丈夫为人诚实厚道的缘故。 佐渡守令庶出的长子弥九郎定员驻守旧领阿古居城,嫡子三郎太郎胜元驻守西郡城,而他自己则准备前往冈崎,在元康出征时留守以负责防卫。因此,他在西郡加入数正一行,一起前往冈崎。队伍顿时增添了活力。 数正时刻伴随竹千代左右,与他同食共眠,连竹千代去方便,他也亲自服侍。他总是将竹千代放在自己的马鞍上,不让他坐轿。“公子,身为著名的武将之子,必须从现在开始学习骑马。”竹千代逐渐与数正熟悉起来,他紧闭嘴唇,傲然地点点头。 但濑名姬越接近冈崎城,就越显得焦躁不安。她还未到过冈崎城。那里有许多她不认识的家臣,还有对她不一定抱有好感的领民,这一切都让她深感不安。一行人终于到了离冈崎只一里之遥的大平树林,城内的武士和百姓已经在此迎候。 元康在骏府做人质时,曾经回来为祖先扫墓,那时到这里欢迎他的是衣衫褴褛的家臣们。可今天,除了家臣们,还有僧侣尼姑,甚至可以看到为数众多的普通百姓。他们衣着整洁,面容丰润,已经今非昔比了——坚强的意志终于使得他们熬过了难关。 平岩七之助无限感慨地从城内迎了出来。他也是十三年前陪伴元康去骏府做人质的侍卫之一。他站在绿芽初绽的樱花树和苍翠的松树之间,抬眼望着竹千代和幼年的伙伴石川数正。那匹坐骑好像并不那么矫健,但当栗色的马背上傲然挺立的数正和竹千代出现时,他禁不住一拍大腿,失声叫道:“与七郎终于平安归来!”他分开人群,快步跑到人马前,“主公非常高兴。他已经等不及了。与七郎,快!” 平岩有些不知所措,哈哈狂笑起来。他的姿态和笑声太过怪异,竹千代也忍不住笑了,他转过头去,望着数正。 数正没有笑,昂起头,满脸忧郁。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三十 筑山御殿 庭院中有许多樱花树,树上爬满毛虫。侍女们一边严肃而紧张地为阿龟小姐准备着七夕节,一边时时注意不让毛虫掉到身上。她们有的忙着在筱竹枝上挂彩纸,有的在庭院中摆放桌凳,有的搬运烛台,有的则负责摆放祭品。因为生怕毛虫落在身上,侍女们进出时都小心翼翼。 濑名姬穿上摆在走廊下的木屐,回头望着正在摆放桌子的阿万,茫然地问道:“你知道七夕节是怎么回事吗?” “不太清楚。” “七夕是那些辛勤织造的女子们的节日。在皇宫里,据说称七夕节为寄行祭呢。” “寄行祭……” “对。我们将此风从京城引进骏府,为此认真请教过官里的人。今天晚上,就以这种方式来祭祀吧。”说到这里,濑名姬像是想起什么,掩住嘴扑哧笑了出来。 “夫人笑什么?” “阿万,你大概认为主公高高在上吧。” “当然。他是这座城池的总大将。” “松平藏人,”濑名姬又笑了,“在皇宫里,藏人就是像侍女们这样搬搬桌子、烛台、供品之类的角色而已。你提提,看主公会有何反应,看看他的表情,自会明白。想到这个,我才想笑。” “哦,大人原来竟是那样的角色。” “我也常常难以启齿。但冈崎城和京城毕竟有天地之别……” 濑名姬忽然思念起骏府来,神情黯淡下来,但阿万并不为此担心。濑名姬抵达冈崎城时,正值四月天。她原本以为,冈崎不过一个破落的乡下小城,但意外的是冈崎城竟然非常气派。松平人甚至在冈崎城北的筑山附近专门为濑名姬母子修建了一座御殿。如今,人们因那座御殿而称她为“筑山夫人”。 濑名姬本来期望在本城拥有一处带有长廊的居处,但她羞于开口。当被告知已在筑山附近修建好新御殿,濑名姬也就咽下了不满。幸运的是,她终于不用再长期独居,她要将元康紧紧拴在身边,一刻也不让他离开。掐指算来,自上次一聚后,元康已有八天没来了。本来说好至少三天来一次……濑名姬心中大为不满,但一听到元康今晚要来,她的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院内已按例摆好四张桌子、九个烛台,一年一度的七夕节让人想起织女和牛郎相会的古老传说。 “夫人,您知道吗,”阿万收拾好祭坛后,像是自言自语般开口道,“听说竹千代公子和织田家的小姐这个春天会定亲,祝贺夫人!” “竹千代和织田家的小姐?” 阿万听到濑名姬如此惊讶,回过头来。看到濑名姬可怕的表情,她不禁大为震惊。 “春天?什么时候?” “大概是三月……” “你从哪里听来的?” “从花庆院的侍女可祢那里听到的。” “可祢?就是那个传言受到主公宠幸的女子?” “是。夫人让我去打探这件事,我便到了三道城,听到这个消息。夫人肯定也知道这件事……” 听到这里,濑名姬大为恼怒,越发为御殿一事愤愤不平。她胸中升起一股无名业火,不仅仅是出于嫉妒,更是因为屈辱,当然也有些悲哀。 可祢既然知道如此重大之事,那么她和元康之间,显然已有了某种默契和约定。濑名姬为此恼怒万分,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元康至今也未曾向她吐露过此事。她不禁心中暗恨:我竟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虽说今川义元战死后,骏府的声势江河日下,但我毕竟是义元公的外甥女。而元康居然私自为儿子竹千代与骏府仇家信长的女儿定了亲…… 濑名姬回到御殿,进了卧房旁的化妆间,如石头般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弹。是元康救了她们母子的性命。濑名姬相信元康对她们有感情,但她内心却有挥之不去的悲伤。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那无情的氏真因一时之怒,竟然连她都要杀掉,而她的父亲亲永,在她们母子离开骏府后不久,就被迫切腹自杀了。 “我的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要和元康和睦相处,好好侍奉他,教好孩子们。”当父亲的书信到达濑名姬手中时,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为了元康,连父亲都…… 虽然父亲在信中要求她要和元康和睦相处,但她越读越悲伤,心中隐隐作痛。竟然和仇敌之家结亲!想起此事,濑名姬就感到快要疯了一般。但归根结底,让她郁郁难平的,仍然是曾和她有肌肤之亲的氏真。 在崭新的木香缭绕的御殿中,濑名姬深深地将脸埋在丈夫胸前,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幸福之中。就在她已经渐渐习惯这种生活的时候,阿万的一句话突然之间打碎了她的美梦。但现在的元康今非昔比,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按濑名姬的旨意行事,她若要大闹一番,他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来人,立刻去本城,把石川家成给我叫来!”濑名姬沉默半晌,走到侍女们面前嚷道。 筑山御殿几乎没有男人。濑名姬认为那是元康的忌妒心使然。只在有重大事件时,才会叫来石川数正的叔父家老彦五郎家成。家成的母亲和於大一样,也是刈谷城水野忠正的女儿,因此家成和元康乃是表兄弟。当彦五郎在侍女引领下来到筑山御殿时,太阳还没落山,他脸颊通红,醉意朦胧。 “夫人叫我有事?”家成来到卧房,在门前坐下后,濑名姬不禁对他满身的酒气有些厌恶。 “难道本城自天能饮酒?今天是七夕,是女子的节日,男人为何也……我不明白。” 家成摇着扇子。“今天举行了主公的更名大会,本城摆了筵席。” “你说什么?主公改了名字?” “是。从今天开始,改为松平藏人家康。请夫人也记住。”家成眼角露出会心的微笑,平静地说。 “藏人家康?” “是。元康的‘元’字取自已故义元公。今日既已脱离了骏府,主公不想再用‘元’作为名字。这个‘康’字乃是他的祖父松平清康的‘康’,之所以用‘家’,我想主公的用意,大概是从此以后不依靠任何人的力量,而是依靠松平家,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 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令濑名姬眼前一片漆黑。她是今川义元的外甥女。这种自豪感支撑着她,使她坚持到现在,也是她不被元康压倒的唯一资本。如今元康的名字中连义元的“元”字都没有了。她对于丈夫来说,不就成了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你知道竹千代和织田家的小姐定亲一事吗?” “知道。” “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知道此事?连三道城那个下贱的侍女都知道?” 家成慢慢地点着头。“主公考虑到夫人正为诸多事情伤心悲痛,决定找机会亲自前来说明……这是主公体贴夫人。” “体贴?我是义元公的外甥女。他竟然要和杀死舅父的仇人织田氏结亲……” 家成缓缓以手势制止了她。“您不要这样说。对于治部大辅将主公扣留在骏府做了十三年人质一事,冈崎城里至今有许多人愤恨不已。”家成像是在劝诫一个行事欠思量的孩子,语气略带责备。 濑名姬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但她不得不控制情绪和措辞。 义元对松平家的照应,在骏府人眼中和冈崎城眼中,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差异——意识到这一点,濑名姬更加感到自己的存在微不足道。“你是说,冈崎人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喽?” “是。” “好,不要再说了。我去问问主公,看他这样做是否对得起今川氏。” 石川家成装作没有听见,径自道:“主公好像过来了。” 太阳还未收起它最后的一丝光线。家康很少这么早过来,他今天恐是出于对女儿阿龟的感情。 “主公到!”外面传来神原小平太的声音,他今年春天才刚到家康身边。 小平太虽已十五岁了,却还未举行元服仪式。他提着武刀,紧紧跟在家康身后。他对未能举行元服仪式一事耿耿于怀,十分羡慕已经举行了仪式的本多平八郎,但家康对此并不在意。“不可性急。”家康偶尔会这样说,他对小平太的心思装作似懂非懂。 传来侍女们匆匆出迎的脚步声,家康好像进了休息室。阿万匆匆跑来向濑名姬禀报。濑名姬穿上阿万拿来的衣服,照了照镜子,出了卧房。她脸色铁青,不满之情表露无遗。 “主公……”她刚一开口,但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满腹除了怒气,还是怒气。家康没有在意濑名姬异常亢奋的情绪,望着庭院说道:“天气不错,银河也很美。你还好吧?” “主公!”濑名姬不再控制自己,眼泪刷刷地流淌下来。“听说您今天已经更名为家康了?” “我必须下决心了。这是个好名字。” “那么……今川大人如在九泉有知,定会很高兴。” “也许吧。人必须自立,这是对先人最好的报答。” 濑名姬如同崩溃了一般,软倒在丈夫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他怎么可能高兴?您这样做,等于和骏府完全断绝了关系……您不过是想证明自己如今已强大了……” 家康对妻子的任性毫不在意。“今天是七夕节,是阿龟的节日。把阿龟带来,我想见她。” 濑名姬仍然依偎在家康身上,饮泣不止。“是。奴婢马上带小姐过来。”阿万偷眼看着,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阿万将衣饰亮丽的阿龟领到家康面前时,濑名姬还在流泪。她似乎想利用眼泪从丈夫那里博得几句温柔的安慰。站在家康身后的神原小平太像个木偶般手持武刀,不知所措。如果无人发话,筑山夫人的哭声大概不会停止,但家康并未出言安慰。 “阿龟,噢,变漂亮了。来,到我这里来。” “是。”阿龟看了看母亲,无动于衷。父亲的心情似乎很好。他们没争吵,只是母亲一个人在哭泣。阿龟早已习惯了毋亲懦弱与骄横并存的脾气。 “阿龟长大了。你知道今晚祭拜的是谁吗?” “祭拜织女。” “聪明的孩子!你看,天上那么多星星,其中有一颗是属于你的。” “我的星星……在天上?” “对呀。那不应该是一颗悲伤的星星……只要我们用心培育,你一定可以长成一个好孩子,一定能够生活在幸福之中。” 此时,一直埋头哭泣的濑名姬突然抬起脸。“不……不……决不能让她嫁到仇人家中!” “你说什么?” “竹千代未来的妻子!你不是没有和我商量,就决定娶织田家的小姐了吗?” “那件事,大概有人告诉你了吧。我本想亲自对你说。” “竹千代还小,织田家的小姐也还刚能走路。你勉强为他们定下亲事,如果他们将来不能和睦相处,如何是好?” “不会。男人和女人总会亲密起来。” “不,不会。我们当年年纪已不小,也曾慎重考虑,还不尽如人意,何况他们!父亲为了实现野心,就随随便便为儿子定下一门陌生的婚事……” “筑山!”家康厉声道,“不可胡说!” “胡说?我身为竹千代的母亲……不,您的夫人,不得不表明对这桩婚事的反对。” “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是为竹千代未来的幸福考虑。” 家康轻轻放下阿龟。“你不知这是一个乱世吗?” “您不要岔开话题。” “你难道认为这个乱世会容许人拥有所谓的幸福?在这个世上,贫弱就会被消灭。为了生存,必须去杀人。难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以自由选择所爱?我的祖母,因为天生貌美,经历了被迫五次改嫁的悲惨命运……岂止是她,你看看那些为了糊口不得不到京城御所中做事的女子,尽管她们担惊受怕,却要在背地里出卖青春和肉体……这才是乱世的真面目。” 濑名姬对于家康的话置若罔闻。在骏府城的和风细雨中长大的她,任性而固执,她不懂得这个乱世。 “您说得越来越离谱了。濑名姬不是那些被迫出卖贞洁的女子。竹千代也不是会死于非命的软弱男子。不要去结这门毫无缘分的亲事。” 家康轻轻抿了抿唇,闭口不言。神原小平太也不想再听濑名姬说话。 “小平太,阿万,把阿龟带下去。”过了一会儿,家康淡淡地说道,然后转过头,茫然地望着窗外。夕阳西下,和煦的微风轻轻摇晃着樱树叶,忧伤油然而生,让人昏昏欲睡。女人呀……家康心里想着,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和濑名姬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但女人并不都如此,饭尾丰前的遗孀吉良夫人、花庆院的可祢,和她们相比,濑名姬就像堵在喉咙里的浓痰,让家康厌烦而又无可奈何。 大概正如濑名姬所说,他们的结合不是双方自愿的,而是今川氏和松平氏的一桩策略婚姻。但在这种世道,人们根本无暇讨论这种婚姻是否合理。 在骏府做人质的竹千代有拒绝濑名姬的自由吗?那时的竹千代,便要依靠这种婚姻去拯救可怜的冈崎人的生命,这是当时唯一的目的。如果濑名姬能理解这一点,就会怀着悲哀的心情,坦然接受这些层出不穷的悲剧。 “主公,就算我强烈反对,您还要一意孤行?” 家康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庭院。“我要给你清楚的解释。你了解织田家现在的势力吗?” “不。我只知道织田氏是今川氏的仇敌。” “你先平静一下。织田氏为何成了今川氏的仇敌?” “义元大人、我的舅父,被织田所杀。” “他为何会被织田家杀死,你可想过?今川氏主动攻进织田的领地,却被人家取了首级。” “那又怎么样?” “你静一静!义元身为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之守,主动挑起战争,为什么竟被杀?你难道不认为织田氏的气势已胜过今川了吗?” “……” “连今川大人都不能打败的尾张军,让我去对付,你觉得我能取胜吗?你难道没有发现,是力量对比下,我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吗?” 濑名姬忽然古怪地笑了。“那么,主公是想让竹千代为您的软弱付出代价?哈哈,原来主公甘心做一个软弱之人。” 家康的眼神突然变得严厉,他强忍怒气,转过头盯着妻子。他凌厉的眼神让濑名姬震惊万分。她非常清楚嘲讽会在多大程度上激怒男人。愤怒的家康或许会将扇子或扶几向她砸来……濑名姬不禁全身发紧,但家康终于控制住怒气。“夫人。” “是。” “其实,我们也是策略婚姻的牺牲品,这一点你恐也不会反对。” “正因为没有忘记,我才不想让竹千代承受同样的不幸。” “好。不让他承受这种不幸。”家康的声音很低沉,“如果你认为竹千代幸福与否仅仅取决于婚姻,那我无话可说。” “那么,您想过解除婚约吗?” 家康轻轻点点头,又道:“但联姻是信长主动提出,若解除婚约,他定会勃然大怒。那时又当如何?” “你告诉他,这对织田小姐也不公平,不就结了?” “倘若他听不进去,反而认为松平氏没有结盟的诚意,趁机向冈崎宣战,那又当如何?” “这……” “那时是否该抱着必死的决心和他一战?我拼个鱼死网破,你也不能再活在世上,还有竹千代、阿龟、家臣、领地、城池……”家康慢吞吞地掰着手指头。 “您太怯懦了。”濑名姬全身颤抖地嚷道,“其实您刚才答应解除婚约,不过是缓兵之计,还是想说服我。” 家康长长地舒了口气。“也未必。” “未必?” “我知道你是在为竹千代的前途着想。既然我们迟早要灭亡,与其让竹千代将来日日忍受痛苦,不如立刻战死,也可以早早脱离苦海。” 濑名姬怒眼圆睁,紧闭着嘴唇。她本已陷入狂怒,但家康带着讽刺意味的话竟让她渐渐恢复了理智。究竟是英勇战死,还是接受尾张的小姐,苟且偷生?一个人面临生死抉择时,婚姻的确不再是幸福与否的唯一标准,濑名姬虽然极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同意家康的看法。 “夫人。”家康继续说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嵌入濑名姬的内心。“我觉得,织田信长很了不起。骏府在松平氏衰败和备受挫折时做了什么?恐怕你不会忘记。他们要求我到骏府去做人质。现在,如果信长也提出同祥的要求,该怎么办?为了整个家族,为了冈崎,恐也只有强忍泪水将竹千代送到清洲去做人质……” “你无论如何不情愿,但身为大将,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杀自己的家臣,蹂躏自己的领民。如果信长让我们交出竹千代,我也只能依他。你明白吗?但信长没那样做,而是主动将女儿送到冈崎来,以此要我与他结盟……交出竹千代与接受尾张的小姐,什么更为有利……”家康微微闭上双眼,声音也越来越低。 濑名姬再次放声大哭。过去那个自由任性的今川义元的外甥女,如今一步步从高高在上的地方跌落,落到悲惨的境地,成为一个普通的母亲,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织田信长的做法无可挑剔,我不得不答应。你明白吗?” 濑名姬激动得浑身发抖。她想大喊,但喊不出来。信长和家康,尾张和三河,这一切让濑名姬忍无可忍。然而,她觉得最荒唐的是,她不得不接受这一现实,否则就无法生存。对于将这种荒唐事实赤裸裸地展示在自己面前的丈夫,濑名姬充满怨恨。 “你可明白,这个乱世不允许有情的男女走到一起,所以我……” 忽然,濑名姬将手中的茶碗砸向院中。砰砰几声,摆放在祭桌上的供品洒落一地。 家康顿时脸色煞白。一直强忍怒气,苦口婆心解释,令他辛苦而郁闷,却得到如此回应。他两眼燃烧着怒火,猛地抓住扶几,却没有扔过去。 “浑蛋!”他大喝一声,站起来,想马上离开这里。 “您想逃避吗?怯懦的人——”濑名姬想要匆匆忙忙站起来,不小心踩到了衣服,摔倒在地。“主公!” 家康已怒气冲冲地向门口走去。濑名姬还在叫嚷,但声音已模糊了。家康走到玄关,忽然,身后传来阿龟的声音:“父亲。” 家康回过头去,望着阿龟,良久,他那铁青的脸才渐渐露出笑容。阿龟与阿万并排站立,她望着家康,眼神有些不平,有些责怪,又像在撒娇。 “您要回去了吗?” “阿龟!” “母亲好像还在说什么。” “她说什么?”家康动了动嘴屠,挥挥手道:“我会再来的。你今晚和阿万一起祭拜。要听话。”说完,他扭头对着阿万道:“好好陪着阿龟。” “是……是。”阿万清楚家康和濑名姬之间的纠结,她红着眼,点点头。 家康猛地转过头,向外走去。他望着日落后的天空,茫然地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只给我家康一个温暖的家庭?在这个乱世,男人和女人都不过是悲哀的过客。”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三十一 琴瑟失调 松平家康回到本城的卧房,默默地坐着。 今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夫妻关系的复杂。在此以前,他一直认为男人和女人只是对立的。他本以为站在这种立场,就足以应付夫妻关系,但今日濑名姬彻底颠覆了他的想法。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与夫妻关系似乎完全不同。 男人和女人之间轻易可以解决的问题,到了夫妻那里却如沉疴。如果那种抵抗是理智的、理由充分的,家康还可以说服她或接受她的指责。但她的抵抗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既没有理智的反省,也毫无谦让的气度,只如疯子般张牙舞爪。难道对妻子来说,这一切比肉体被征服更让她怨恨,令她不由奋起抵抗?家康觉得,必须重新审视他和濑名姬之间磕磕绊绊的夫妻关系。或许正是长期的不合,才导致今日的爆发。 家康和濑名姬的成长道路截然不同,濑名姬所企盼的和家康所期望的,似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家康越来越习惯联系世道人生来洞察世事,而濑名姬却仍然执著于个人幸福。若她能够得到所想,倒也罢了;但她追求的根本是空中楼阁,而依她的个性,又不可能一笑置之。 对家康而言,若是世道太平,他也不会急着为只有四五岁的孩子订下婚约。但现实太残酷。尽管在下一个危机到来之前,会有短暂的和平,但危机不可避免。他需要濑名姬明白这一切,她却根本不予理会。家康逐渐发现,作为武士的他,已经没有精力和时间,去说服一个根本不愿意理解这一切的女人。 一想到自己费尽心思将她从骏府解救出来,还为她们母子修建了新居,家康就感觉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再也无法平静。若她是别的女人,不妨一笑了之,让她远离则可,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妻子,而且是竹千代的母亲。 还有些家臣没离开,从大书院传来他们爽朗的谈笑声。他们理解家康,对于公开和今川家分道扬镳一事,他们无不欢欣鼓舞。家康叹一口气,不能再想此事。至少今晚,他要忘记一切不快,和他们同乐。 家康对紧紧跟在身后的小平太道:“我随便走走,你不用跟来。”想到三道城毫无保留地敬着自己的可祢,家康不由自主抬脚出了卧房。 可祢没有任何名分。她一直渴望家康的情意,但又时时控制着自己。如可祢成了侧室,甚至成了正室,她的追求恐也会自然而然地变化。 四周一片黑暗。银河还未显现,但夜空已缀满了星星,点点闪烁。凉风习习,令人很是惬意。家康走进中门,忽然想起阿龟。童心未泯的阿龟,总在苦苦等待父亲的出现。丈夫和妻子不和,在女儿眼中即是父母不和。家康虽对濑名姬气愤难抑,但若因此令阿龟感到孤独,女儿也未免太可怜了。想到这里,家康悄悄改变了方向。 还是回到筑山御殿,到灯火通明的祭祀中露露脸。只要自己露面,女儿定十分高兴!也许竹千代也到了那里呢。他虽然不想和濑名姬说话,却希望让两个孩子体会到父爱,至少也要抚摸他们的头,让他们体会到父亲的温暖。一番吵闹之后,濑名姬大概不愿再出来。那样也好,孩子们将因见到父亲的笑容而高兴。 这样想着,家康不觉已来到御殿,但院子里没有一星灯火,也不闻喧闹之声。家康打开柴门,走了进去。他弓腰望了望四周。院子里只有濑名姬下午扔出来的破茶碗和旱已凉掉的供品,四周静悄悄的,十分冷清。家康无奈地哼了一声,本已消失的怒气又在胸中燃烧起来。濑名姬大概想让孩子们认为,是他们的父亲而不是母亲,没有认真对待此事。 家康立刻转身向三道城走去——根本不该过来,他后悔不迭。他有种种消除不快的方法,濑名姬却没有。她只会将郁闷和愤怒深藏心底,然后独自品尝。 看到三道城花庆院夫人居处的灯光后,家康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心头沉甸甸的。他无法像往常那样飘飘欲仙,像坠入爱恋之中。回去,还是去拜访花庆院,聊些家常?正想到此处,他忽然看见可祢的窗前闪过一个黑影。那黑影不在室内而在窗外,定是在庭院中向里窥探。家康不禁皱起眉头,悄悄地向那个黑影靠过去。“谁?”他小声问,带着责备的语气。 “啊……啊。”对方狼狈不堪,竟是一个年轻女子。 “谁?”家康又问了一遍。 对方更加慌张,蜷缩到窗户底下,声音细若蚊吟。“请……请……请原谅。” “你叫什么?谁派你来的?” “您……您是……” “我是这座城的主人。你究竟是何居心,在此偷窥?快说!” “啊,城主!”可祢好像不在房内,窗户也没打开。“请您原谅!我……我……我是阿万。” “阿万?筑山身边的阿万?” “是……是。” 家康低吟一声,恨恨地一咬牙。“不要让人察觉。跟我来!” “是……是……是。” “不要发抖,笨蛋!” 家康有如冬天被浇了一盆冷水,心中异常不快。他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银河隐隐约约出现在夜空中,四周一片虫呜。出了三道城,从酒谷走到跑马场,他才意识到,月亮已经出来了。虽是不久就要落去的下弦月,但对他已习惯了黑夜的眼睛来说,还是显得刺眼。 “就在这里。”家康坐在断落下来的樱花树枝上,回头看着阿万。“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若有半句谎言,决不轻饶!”为什么要问这些事,家康也感到不可思议,但他确实忽然暴躁起来。 “请原谅!”阿万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瑟瑟发抖。月光下,她的脸与可祢一样端庄,但神情悲壮。“不是夫人的命令,是我自作主张。” “你想违抗我的命令?想维护筑山?” “不!不!”阿万认真地摇着头,“我不敢违抗大人的命令……做此大逆不道的事,确实是我自作主张。” “哦。”家康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小女子耍弄了一般,感到可恨又可笑。 这个女子从骏府陪伴濑名姬过来,是濑名的贴身侍女。如果她将主子吩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吐露出来,家康可能更加不快。 “听说你生于神官之家。” “是。家父是三池池鲤鲋明神的永见志摩守。” “多大了?” “十五。” “十五岁的女子居然会自作主张去窥探别人。有何理由,说来听听。”家康故意严厉地问道。 阿万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我说。”她斩钉截铁般回答。这好像是个坚强的女子,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后,她抬起头望着家康,眼里闪烁着热烈的光。“因为……因为爱慕。” “爱慕?”家康吃惊地问道,“你……究竟……爱慕谁?你去的是侍女的房间。” “我爱慕大人。” “胡说!你的脸上并无爱慕之情。如再胡说,我可不饶你!” 阿万又咽了口唾沫。她在内心深处进行着激烈的交战,睁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我说的句句是真话。” “你因为爱慕我而去了那个房间?你从哪里得知,我会去那里?” “如果真正爱慕一个人,不需要……不需要问,也可知道。” “我明白你的心思。我羡慕夫人有你这么一个侍女,但我会相信你所说吗?” “无论大人信还是不信,我说的都是真话。” “哈哈,好吧。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是夫人令你前来窥探我的行踪。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过,夫人为何取消为阿龟举行的祭礼?” “夫人说身体不适,就歇息了。” “她是不是吩咐不让人碰供品和祭桌?否则,你会重新收拾,现在正和阿龟一起祭祀。算了,不提这个。既然你天性正直,我再问你,今天我和夫人争吵了,你认为谁对谁错?但说无妨。” 阿万的神色顿时十分慌乱。她显然在内心琢磨,但她的话令家康十分意外。“即使阿万回答了,也是不公正的。” “为何?” “阿万爱慕大人,所以在评判时,定会偏袒大人。” “哈哈,好了,你不必再说。” “可是……我说的都是真话。每当大人悄悄进入那个房间,阿万都万分难过。” 家康的表情又变得严肃。她的最终目的是维护筑山,才会作出上述解释。“你说你爱慕我?” “是。” “我到那里去,你为何难过?” “因为嫉妒。” “嫉妒……你知道什么是嫉妒?你根本没碰过男人。” “不,我知道。” 不知道阿万想到了什么,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家康感到不可思议,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没笑出来。“你是说你碰过男人?” “是。” “几岁时?”看到阿万一本正经,家康心内逐渐烦躁起来。这个小丫头为了她的主人,还会做些什么? “是……是在十二岁时。”阿万小心翼翼地回答,似在回忆。 “哦,你考虑得很周到啊!我听说你十三岁就开始服侍濑名了。若是之后接触男人,会对不住主人。但在之前则无可厚非。真的是十二岁?” 阿万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眼神仍充满戒备之色。家康复道:“你真的那么敬重夫人吗?” “是。我以她为傲。” “你嫉妒别人,那么夫人呢,她不嫉妒吗?” 阿万没有回答。 “你既知道嫉妒的滋味,大概也知道夫人的心理吧。” “夫人没有……嫉妒之心。” “没有?”家康看着阿万紧张地眨动眼睛,仿佛看到了濑名姬那扭曲的情意,不禁苦笑。“好了。既然如此,我信你就是。” “事实的确如此。” “你既然爱慕我,我就可以放心待你。筑山也并不嫉妒,一切都十分默契。” “……” “为何露出这种表情?你既碰过男人,就到我身边来。”家康微笑着,站起身。 “主……主公!”阿万叫喊起来。事实本非如此。为了掩护筑山,她说得太多。筑山的嫉妒心如此之烈,以至于引起阿万的反感,使她露出了破绽。 “怎么了?”家康漫不经心地转过头,仍然以嘲弄的口吻道,“月亮快要下山了。趁现在还有光亮,快过来。” “主公……” “你怎的表情如此怪异?回去后告诉夫人,说我们……清楚地告诉她,我要娶你为侧室。” “啊?”阿万突然哭泣起来。这不可思议的稚嫩的声音,和筑山、吉良、可祢,都大大不同。内心积聚的情感一旦爆发,就如山洪一般,她一边哭一边扑向家康。她突然而荒唐的举动,几令家康怀疑她是不是手持凶器。但她只是紧紧地依偎在家康胸前哭泣。“主公……拜托您!一定要对……夫人保守秘密。夫人……” 家康愕然地重新打量着阿万。大概是因为家康和濑名姬之间的矛盾,使得阿万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她的意思是:可以顺从家康,但不能让夫人知道,因为夫人的嫉妒心太过强烈。 “为什么要对筑山保守秘密?你不是说她没有嫉妒心吗?” “但是……那样一来,阿万会有麻烦。”她紧紧贴在家康胸前,激动地哭泣着,颤抖着。 月亮下山了。天河如同一条镶满钻石的带子,光彩夺目。清脆的虫鸣叩击着人的内心。不知何时,家康抱住了阿万,他不禁想起自己和濑名姬的床笫之事。不知道是从何时起,也不知道是为何,他们会变得如此不谐。但只要他们琴瑟失调,就会有其他女人出现在家康身边。倘若濑名姬和他情投意合,没有任何隔阂,那么这些女人便会从他身边悄悄走掉。但他们总是止步不前,两人之间的隔阂竟越来越深。 阿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濑名姬安排阿万前来可祢处打探,竟使家康陷入他丝毫不曾料到的尴尬境地。而将火把扔进滚开的油锅中的,正是濑名姬自己。家康与濑名姬的情意越来越疏远,他年轻的激情终于挣脱理智的束缚,燃烧起来了。正如人的意志不能左右生死,男人和女人一旦相拥,就无法控制那微妙的激情。 开始时,家康只是遥望着天河。他沐浴着晚风,倾听着虫声,努力让内心变得清澈宁静。但面对灼灼地向他表达爱慕之情的阿万,家康内心深处,感情的火焰便逐渐燃烧起来。他在阿万身上,似感受到某种造化的神秘,终于忘记了自我…… 杉树飒飒摇摆起来。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概是谁在城内吟唱天河之美。 “阿万,”家康忽然将阿万推开,“你不必担心。”他轻轻说完,拍了拍衣襟,走开了。 阿万痛苦、恍惚,恐惧而茫然地望着天空。祭拜织女星,一年一度的相会,夫人的眼睛,和男人有了肌肤之亲的女人……她的脑海里,种种想法相互交织,将来该何去何从,她方寸大乱。 “主公……”阿万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晚担负任务而来,已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只得匆匆忙忙离去。 濑名姬躺在床上,静等阿万回来。她越想越气,甚至开始诅咒自己。她后悔取消了七夕节的祭礼,也后悔对元康过于粗暴。但她没有反省,只是感到更加疯狂、孤独而焦灼。 但阿万迟迟未归。她究竟在干什么?濑名姬的脑海里浮现出种种妄想。 濑名姬曾找借口到三道城,从树荫里粗略地打量过那可祢。她觉得,一身乡野气的女子要和自己争宠,未免自不量力。但她也承认,可弥的娇嫩丰润,令人联想起野外缀着晶莹露珠的葡萄,这种光彩却是她不具备的。哼,原来是这样一个女人!濑名姬想象着家康忘情地拥抱着这个女人的情形,妒火中烧。阿万究竟什么时候回来?难道她被什么人发现,带到家康面前去了?她已经叮嘱过阿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提到她。 这个女人为了丈夫,连父亲都被迫自杀,但她并不为丈夫所爱。她没有举行女儿日思夜盼的七夕节的祭礼。丈夫拥着其他女人入眠,而她只能独守空房,如同雨中的花朵般饮泣。 濑名姬越哭越响。她明知会被人嘲笑,但仍泪涌如泉,无法控制。 “母亲。”门口传来阿龟的声音。她显然还对节日抱有期望,恐是偷偷背着侍女跑过来的。听到女儿的声音,濑名姬更加悲伤,哭声也越来越高亢。“母亲。”阿龟又叫。但濑名姬仍是哭泣不止。不久,女儿悄悄走了。 “阿龟,请原谅。原谅母亲……”濑名姬再次号啕大哭时,隔扇轻轻被打开,来者更是小心翼翼。 阿万像个幽灵般瑟瑟发抖地走了进来。她悄悄在床前坐下,茫然地凝视着哭泣的濑名姬,半晌不做声。 濑名姬停止了哭泣。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昏暗的灯光轻轻摇曳。 “夫人。”阿万似乎惊魂未定。本以为无人在侧的濑名姬听到说话声,突然跳了起来。“啊!阿万?” “是。” “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不说话?”濑名姬责问道。 “这……这……”阿万更加惊慌失措,身体蜷缩得越来越紧。“因为……因为夫人哭得这么伤心。” “你也哭了?吓了我一跳。唉!能够为我哭泣的,大概只有你一个人了。” 阿万深深地垂着头。 “你好像很伤心。主公去了可祢那里?” “不……不,没去。” “没去?那你怎么回来这么迟?发生了什么?” “不,不,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你肯定隐瞒了什么。你头发蓬乱,嘴唇苍白——你被人发现了?” 阿万告诉自己:绝不能哭泣,但强烈的情感终于冲垮了她的意志。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不出所料,濑名姬追问得更急了。“你如果有事瞒我,决不轻饶!究竟发生了什么?被谁拦住了?”她脸色苍白。如果阿万被人发现,绝对是一件大事,很快会传到家康耳中,家康也定会明白是她的指使,只会更加疏远她。“你说出我了?” “没有。”阿万忍住抽泣。 “嗯?你的背上怎么有枯树叶……”濑名姬轻轻地抚摸着阿万,眼中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彩。“你……你……你被人碰过了?” “夫人。”阿万一把推开濑名姬的手,猛地站了起来。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全身发抖。“但……但是,我没有说出夫人。” “没有说出我?休要隐瞒,他是谁?你说!他究竟是谁?” “是……是……我被主公发现了。” “什么?主公……”濑名姬猛然瘫倒在地。毫无疑问,她被彻底抛弃了。她不再哭,也没有了怒气。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三十二 奇人军谈 假山的芒草丛上方,升起了一轮圆月。 这是中秋节的明月。明亮的光反而使人内心烦躁,竹之内波太郎既没有兴趣吟唱,也不打算起舞。唯客人随风频频举杯,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离刈谷城不远的熊邸,身着绯红色袴服的神女们不停进进出出,搬运着酒坛。波太郎光艳的长发垂在身后,不时微微点头,赞成随风。随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年轻和尚。他随随便便披着墨绿色上衣,露出强壮的手腕,仿佛一个性格粗暴的比睿山僧人;但他仍然直抒胸臆,语言犀利,见解不凡。他云游四方,行踪不定,这次飘然而至时,还带了个同伴明智十兵卫。“他生在若狭小滨的铁匠家,十分讨厌别人提到他的出身。是不,十兵卫?” 随风豪爽地笑了,但十兵卫依然平静地问候众人:“在下属美浓土岐氏,乃明智的监物之助光国之子,名十兵卫光秀。请多关照。” 听到对方煞有介事的自我介绍,波太郎不禁苦笑。十兵卫言行举止中有种古久的色彩,与当世之人多有相异。他自称曾经侍奉过斋藤道三人道,自从道三被其子义龙所杀,便开始周游列国,希望能够投得明主,不想在途中和随风不期而遇。 “若论武略,当属武田,然其不得地利之便……对于此类问题,我与十兵卫观念不谋而合。”随风道。 “的确如此。”十兵卫郑重地点头,“在下认为,将来能够问鼎中原者必织田信长,而随风大师则认为非松平家康莫属。” “哈哈哈……”随风狂笑起来,几乎把面前的酒杯震翻,“我并未说不让你去投奔织田。当然,也没说松平家康胜织田一筹。我依据的是你的个性。” 十兵卫并不反驳,但他冷冷地笑着,不以为然。 “波太郎君,你作何想法?你认为十兵卫和织田可出一辙?” 波太郎苦笑,不作答。 “十兵卫知识渊博,喜欢引经据典。但织田信长大人却非常讨厌中规中矩、因循守旧之人。但十兵卫不会永远甘为一介匹夫。随着年龄阅历变化,他也会逐渐成熟,从而懂得些人情世故。” 波太郎看出了十兵卫的心思——希望波太郎将自己引荐给织田信长。他心中不由沉重起来。正如随风所说,十兵卫和信长的性格格格不入。正想至此,十兵卫端起酒杯,殷勤地对他道:“在下敬您一杯。” 波太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多谢!”十兵卫郑重地接过酒杯,“在下认为,熊若宫在背后操纵着三河的一向宗。”波太郎听到此话,尖锐地盯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 “从随风大师口中,我大致推测到波太郎先生的风采,但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器量非凡。”十兵卫小心翼翼地说完,就此沉默下来。 就在松平家康公开和今川氏断绝关系的第二年,即永禄六年,三河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骚乱——一向宗的暴动。从被称为“中兴之祖”的莲如法师开始,一向宗就以专修念佛为义,逐渐发展成武装团体。 永禄六年秋,就在家康为了防备今川氏的进攻而在佐崎修筑工事时,一向宗突然发起暴动。起因是冈崎人向佐崎的上官寺借粮时,还未交涉好,家康的家臣就开始往外搬运粮食。针崎的胜鬟寺、野寺的本证寺也闻风而动,和上宫寺迢相呼应。家康为此焦头烂额。 暴乱涉及教团,也有家臣参与,故家康不得不亲自处理此事。十兵卫竟称是竹之内波太郎在背后操纵。 “此事轮不到你过问,十兵卫。”随风训斥道,“与你毫不相干。” “不。”十兵卫轻摇着头,“先生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后人。先生究竟是为了帮助织田氏进攻美浓,而在背后支持三河暴乱,还是为了将松平家康磨炼为一个优秀的城主?十兵卫光秀谨向先生请教。” 波太郎微微点点头,苦笑不已。此人实属聪明,又似尽在卖弄些小聪明。平静与冷酷,炫耀与聪慧,常常都是一纸之隔。“你若有兴趣,我不妨告诉你。我既不愿帮助织田氏,也不想支持松平氏。” “哦?” “人类的智慧和力量,不能改变四季的更迭。寒则加衣,暑来纳凉。但要过于聪明,寒时驱寒,暑时避暑,恐又有些过了头。” “哈哈哈!”随风放声大笑,“十兵卫,我说过,莫要问,莫要问。哈哈哈……” 十兵卫顿时满面通红。“有能之人,常常深藏不露,却能洞察自然之势,在涨潮前安排好舟船,下雪之前备好雪橇。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蚊龙。究竟看好织田还是松平氏?请您明示。” “十兵卫,不得放肆!”随风沉下脸,摇手示意,“你不是前来求先生推荐你到信长处吗?不需转弯抹角,直言就是了。” 但十兵卫根本不理会随风。“随风大师只说他们只有天地之别,却未道明原因。良禽择木而栖,在下必须慎重些。” “少废话!”随风已经怒气冲冲,“你太啰嗦了。” 波太郎微笑着冷眼旁观许久,才道:“那么,明智先生是为选择明主而困惑了?若是此事,则大可不必犹豫不决。” “那么,究竟孰优孰劣?” “毫无优劣之别。松平家康断不会对别家的遗臣感兴趣,他根本不会用你。因此我说不用犹豫。” “哈哈哈。”随风突然重重地拍了拍十兵卫,“十兵卫,明白了吧?此即是你不必发愁的理由。有意思,哈哈哈!” 十兵卫看了随风一眼,既没笑,也没怒。“是吗?那么松平家康将被这个时代所弃。在下认为,在此战国时代,获取贤人,乃是头等大事。” “不错,”波太郎的表情比十兵卫更加沉静,他静静地抚摸着下巴。“向别处寻求贤才,自是一种策略;但也可以从身边发现而培养。松平似乎志在后者。” “那么,仍然是织田氏得天下。” “若论他打破陈规搜罗贤才,自是天下无出其右。”随风打断波太郎道,“波太郎君,我反对让他投织田氏。你不认为,十兵卫会让信长烦恼一生吗?毕竟人与人是否投机,亦不容忽视。” “随风大师。如若对方是没有教养的匹夫,那自当别论;若是说我不配侍奉信长公,那我十兵卫遍游诸国,历尽千难万险,又是为了什么!” 随风表情严肃,“即便你有自信,若人家无意,也是白费力气。却不知波太郎君有何看法?” 十兵卫突然笑了。“对于随风大师,在下时时刻刻心怀敬意。大师特意把在下带到此处,却又反对我投奔织田氏,实在令人不解。大师是喝多了吧?” “住嘴!”随风脸色大变,“我虽反对你的主张,但仍要带你来此处。你就应该直接说出你的想法来。随风周游四海,也曾见识了些人物。你只需要痛痛快快地说——” “明智先生。”波太郎终于开口道,“我帮你,此事有趣得很。” “有趣?” “信长公和你个性差异如此之大。” “在下在此谢过了。” “其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与松平家康无怨无仇,但确实在暗中支持一向宗。你可明白?” “您果然——” “倘若松平家康连暴乱都无法摆平,还是早些灭亡的好,那对庶民百姓更为有利。” “不可同日而语啊!”随风嘲讽道,“你处心积虑要寻找一个好主子,波太郎君则只问神佛。哈哈哈!倘若我想找个主君,会推荐谁?” “若随风师父想要侍奉第二位主君,那天下将成修罗世界。” “修罗世界?哈哈……但你却说出了我的心意。第二位主君?那么我侍奉的第一位主君是谁?” “我佛释迦啊,至少应对我佛尽忠。” “阿弥陀佛。”随风手握酒杯,眼里放射出锐利的光芒,重重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你侍奉宇宙之神,乃神的忠臣。”明智十兵卫脸色苍白地肃然而坐。波太郎和随风的对话深深打动了他。冥冥中他似被一股神秘的造化之力吸引,身在其中,又身不由己。“这么说,先生不仅仅支持信长公?” “那是自然!”随风道,“神佛怎可被人独占?” 十兵卫脸上浮现出笑容。与其拜托波太郎向信长推荐自己,不如以波太郎方才所言为谋叛的证据,杀了他,然后将首级献给信长……正想到这里,忽然从假山旁的芒草丛方向,传来利箭划破夜空的声音。 “啊!”随风不禁缩起脖子。然而波太郎的反应之快,实令人惊心。转瞬之间,他右手已握住一支箭。“谁?”波太郎猛地站起来,走到廊下。十兵卫屏住呼吸,躲到柱后,准备迎敌。 绝非普通的弓箭手,十兵卫叫道:“快趴下!” 但波太郎置若罔闻。他对着月亮叫道:“什么人?”正如十兵卫所料,第二支箭很快呼啸而来。波太郎用手中的箭拨开了第二支箭。箭落到十兵卫脚边,折成两截,放射出冷冷的银色光芒。 十兵卫悄悄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女人般温和的波太郎,本领竟如此高超,他似第一次发现波太郎的另一面。 面前这位“熊若宫”不但能组织起野武士和乱民,甚至可以操纵庶民、信徒、渔夫和船家。他的活动经费似乎来自坍港和难波港一带,他一边为本愿寺筹集各大名所需的粮草,一边借机从水陆两路筹集资金。甚至有传言称,今川义元上京时,其御用商人即波太郎的手下,负责组织小商小贩,在得到充分利益后,看到今川家大势已去时,就立刻让村民们前来抢劫粮草,让今川军陷入困顿。 波太郎大吼之后,却并无回应。他大笑道,“我已知道你是谁了。进来吧!” “看到箭就知道对方的身份,开什么玩笑!”随风站起身。 “不是浅野又右卫,便是太田又介。出来喝上一杯吧!”他将箭抛到院中,黑暗中传来大笑声。明智十兵卫紧张地向院中张望。太田又介、浅野又右卫门和崛田孙七都是织田家的重臣,被称为“三支神箭”。 “果然身手不凡,让人佩服得很。”一个身着袴服的高大武士,大大咧咧走过来,“和尚,你是什么人?” “贫僧随风。”随风捧着酒杯道。 “那个脸色苍白之人呢?”太田又介努了努下巴,指着十兵卫,扔掉手中的弓箭。 “在下美浓土岐氏之后,名明智十兵卫光秀。” “是野武士?”又介毫不在意,走上前来,揭下头巾,向波太郎致意。“在熊野参拜完毕,平安归来。前来通报一声。” “京城一行有何感触?”波太郎问。又介参拜过熊野,又首次陪信长游历了京城。 “很有趣!”又介大笑道,“波太郎先生果然料事如神,我家主公也十分有趣。美浓的刺客一路尾随我们,但在京城和坍港,我们却主动攻入他们下榻的馆驿,令他们狼狈不堪。” “主动攻击?果然是信长大人的作风,但也只是桶狭间之战的手段。” “不不,还有更有趣之事。在京城,他令众人将小玩车拴在刀把上招摇过市,惹得京城的孩童嬉笑不已。” “拴在刀把上?” “用红白的绳子拴在刀把上。先生大概不知其用意吧?” 太田又介大方地坐下,神女赶紧恭恭敬敬为他斟满酒。波太郎忽然皱起眉头道:“那太过分了。” “何出此言?” “若是那样招摇过市,京城孩童们的视线就会聚集在你们一行人身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刺客当然不会下手,但这种游戏太——” “先生果然天生慧眼。” “但此举会让众人认为织田上总介行事荒唐,从而怀疑他是否有能力统一天下。人们固然不会为难织田公,但也不会留下好印象。” 统一天下……十兵卫的双眼放射出异样的光芒。他终于明白,信长原来胸怀大志,而且蓄谋已久了。忽听波太郎道:“和武田氏结盟之事进展如何?” “一切顺利。” 波太郎点点头。“漫漫长夜即将过去,终于要迎来黎明了。”他抬头望着明月,自言自语道,“但三河的暴乱,却会愈演愈烈。” “不错。但如此一来,三河也会强大起来。家康公每战必身先士卒。他的胆量、手腕和品性,已如今晚的明月,深深打动了领民。” “哈哈哈!”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随风忽然放下酒杯,笑道,“哦?如此一来,总算完全吐出来了。” “吐出来?” “他的话,总是藏三分。”随风又大笑。波太郎没有回答,他示意神女为他斟酒。 “这么说,你真从背后支持了一向宗的暴乱?”十兵卫惊道。 “波太郎君让信长大人去游历,增长阅历,见识天下。家康则暗暗地巩固内部,磨炼军备。原来如此!”随风大笑,似参透了惊天秘密。 正在这时,一个形貌奇特的男子大步走了过来。“马匹已安置好,在下前来做伴。”来者是已经升为木材监的木下藤吉郎。 藤吉郎毫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在末座坐下。他越是毫不在乎,就越显得滑稽。随风失声道:“太让和尚震惊!请抬起头,让我给你相相面。” “这样可以吗?” “啊,你……你有夺取天下之相。” 十兵卫一听到“天下”二字,两眼顿时熠熠生光。但藤吉郎本人对此似乎不屑一顾。“哈哈,如在下能夺得天下,那就分一半给和尚你。拿酒来!”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津津有味地品着。 “藤吉郎,你中途离去,究竟去了何处?”听到太田又介的询问,藤吉郎不紧不慢地让神女斟满酒。“明月总是让人生起缕缕乡愁。”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你是不是在哪里又撒野粪了?” “我将本心向明月。因此明月也在我撒出的尿中投下了它的身影。所谓风流雅兴,大概就是指与天地合一的感觉吧。” 正在斟酒的神女听到这里,也不禁扑哧笑了。十兵卫越是严肃,这个场面就越显得滑稽可笑,让人不明就里。 “藤吉郎,你是不是就凭这张嘴,趁藤井又右卫不在时,迷住了他的女儿八重?”又介笑问。 “真是天大的冤枉。” “难道传言是无中生有?” “信长公多次叮嘱过我。” “叮嘱你什么?” “他说观我面相,会因女人而触霉运,所以定要谨慎。”波太郎听到这里,微微笑了。“斟酒。” “如此说来,你一直对女人避而远之?”又介问道。 “对。但只有这次是迫不得已,就是所谓的女劫和戒心呀。” “传言究竟是实情,还是空穴来风?” “当然是空穴来风!不过是八重小姐一厢情愿而已,在下绝无此意。” “哈哈哈!”随风笑道,“原来是你一厢情愿。如八重小姐向你表白,事情许会有转机。” “哪里。”藤吉郎认真地摆摆手,“一旦迷恋上女人,就永远摆脱不了。” “所以你并未得手。” “不,下手了。波太郎先生,”正在众人感觉被戏弄、一片茫然时,藤吉郎忽然转脸,对波太郎神神秘秘道,“在下随又介赶过来,正是因为此事。请您向信长公求求情,可怜可怜那个女子,成全了她吧!” “果真是个人物!”随风不由自言自语道,“你想让波太郎君为你求情,和那个叫八重的女子结婚,对吗?” “这……”藤吉郎望着遥远的天空,歪着头,“倘若波太郎先生要那么认为,在下也无话可说。” “话不能这么说!”随风突然变得兴致勃勃,他耸耸肩,转身对着藤吉郎道,“你随便染指女人,却想让别人去摆平,这样合适吗?” “这正是,这正是所谓他力本愿之妙意。您看这明月带来的露水,它把地上的尾花都浸湿了,但这些花不会一直这样浸润着露水吧。太阳出来后,花却还是花。” 随风紧紧闭住嘴唇,盯着藤吉郎。“你竟是个花花肠子?” “那是天地自然之理。” “你竟说天地本来轻浮?” “正是。若非如此,那么如我丑者何以越来越多?” “哈哈!”随风不禁大笑起来,向藤吉郎举起酒杯。明智十兵卫紧紧皱着眉头,太田又介则惊愕地张大了嘴。 只有主人波太郎似笑非笑,不时悄悄打量众人。求人将自己推荐给信长、却始终不肯坦白的十兵卫。自视甚高、性格直率、任意操纵别人的藤吉郎。百般嘲弄清规戒律、为寻找能令天下太平之人而云游四方的随风和尚。还有那视武功为至上要务、一生本分忠诚的太田又介。究竟谁让我最感兴趣? 正想到这里,只见藤吉郎又转身向他道:“波太郎先生,如果要于一夜之间在敌阵中建起一座城池,有何办法?” 波太郎微笑了。他看到藤吉郎浮现出狡黠而天真的表情,知道他想从自己这里获取些什么。他淡淡道:“无法可想。” “即使用尽千方百计,也无计可施?” “不错。这种时候,唯有无计可施,才符合天地自然之理。” “在下心服口服。”藤吉郎默然垂下脑袋,“请赐教,拜托了!” 波太郎知道信长终于要进攻美浓了,轻轻摇着扇子。“对于那些道道,去请教蜂须贺正胜为好。” 藤吉郎点点头,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但随后立刻转移了话题:“八重小姐之事,拜托您了。” 波太郎点点头,心头一阵安慰。只要天下未靖,就会有各种各样只有在乱世才能见到的年轻人物。今晚一聚,让他耳目一新。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三十三 一向宗暴乱 永禄六年九月开始的三河一向宗暴乱,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二月,让松平家康甚是狼狈。即使在家康做人质的十三年间,冈崎人也始终如铜墙铁壁般,不曾有过任何分歧。但就因为向佐崎的上宫寺借粮一事,竟导致了席卷三河的大暴乱。家康做梦也没想到,家臣和领民也会卷入其中。他打算迅速扑灭暴乱时,才发现暴民中有不少松平氏的家臣。 如今东三河地区尚属今川氏的,只有吉田、牛久保和田原三城,而牛久保的牧野新次郎成定,和家康又暗中往来。因此,只要收服了吉田城的小原肥前守和田原城的朝比奈肥后守,三河地区就全部落入家康之手。但正值此关键时刻,暴乱发生了。 虽然和筑山夫人之间仍有裂痕,但家康顺利地将亲生母亲於大迎进了冈崎城,还挽留其夫久松佐渡守俊胜,让他留守冈崎城,家康自己则可毫无后顾之忧,纵横驰骋。 “密切关注佛寺,听说加贺、能登、越中等地都有企图闹事者,万一发生骚乱,后果不堪设想。”修筑佐崎工事前,家康严厉告诫家臣。 然而,僧侣们因为松平人没有谈妥便搬走了粮食,不但起来夺回了米粮,还杀死了酒井雅乐助派去调解的使者。 “野寺的本证寺、针崎的胜鬟寺和佐崎的上宫寺自从开山以来,就是武将的禁地,年纪轻轻的家康竟敢擅自闯人,抢夺粮食,到底是何居心?” 僧侣们不但杀掉使者,还无礼地将责任推到家康身上,这令他忍无可忍。但事后想,那显然是煽动者的伎俩。他们已经虎视眈眈许久了,企图激怒血气方刚的二十二岁的家康,趁机发动暴动。 “让他多些历练也好。”熊若宫的主人竹之内波太郎不但不去平息乱局,还暗中煽风点火。 暴动的发起人是酒井将监忠尚、荒川甲斐守义广和松平七郎昌久等人,他们拥立东条的吉良义昭为大将。“正值佛门危难之际,打倒佛门之敌家康!”他们以此为口号,揭竿而起,家康十分震惊。 既然是为维护佛门,那么整个三河的一向宗信徒势必一呼百应。岂止如此,松平家有过半的家臣是一向宗信徒,且不说年轻人,老人面对这种局势,也不得不苦苦思索,难以抉择:究竟该选择佛陀,还是选择领主? 这种选择,与选择投奔今川或织田氏完全不同。这是在今生和来世之间选择。究竟是佛陀重要,还是家康重要?谁给予的报应更令人畏惧? 于是,决意追随佛陀的人,没过几日竟越来越多。暴乱者们将佛卷经文挂在长枪上,呐喊:“击败佛门之敌。进者往生极乐净土,退者堕入无间地狱!” 以东条城的总大将吉良义昭、上野城的酒井将监为首,纠集起野寺的荒川甲斐、大草的松平昌久、安达右马助、同弥一郎、鸟居四郎左卫门、同金五郎等,约有七百余众。盘踞在本证寺的除了大津半右卫门、犬冢甚左卫门,还有石川党人、加藤党人、中岛党人和本多党人等,约一百五十人。 在动乱爆发中心上宫寺,以仓地平右卫门、太田弥大夫、同弥六郎等为首,加藤无手之助、鸟居又右卫门、矢田作十郎一众,都和松平家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而土吕的本宗寺里则有大桥传十郎、石川半三郎一族共十余人,此外还有大见藤六郎、本多甚七郎、成濑新藏和山本才藏等一百四十人左右。胜黉寺里除了蜂屋半之丞、渡边半藏、加藤治郎左卫门一族,还有浅冈新十郎、久世平四郎、笕助大夫等约一百五十人。加上各地闻风而动的百姓,暴民总数超过了三千。他们嚷嚷着阿弥陀佛、家康、极乐净土和无间地狱,纷纷涌至冈崎城下。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参与了暴乱,酒井雅乐助在西尾城与本证寺暴徒及荒川甲斐的军队作战,本多丰后守广孝则在土井城和针崎的吉良义昭对峙,松平亲久在押鸭地区对抗酒井将监。 但这次的敌人不容轻视。上和田的大久保忠俊老人指挥着家族中人和土吕、针崎的暴民作战。动乱者逼近冈崎城时,他爬上自家的屋顶,白发高高飘扬,吹响竹笛,大声道:“与城同在!” 乱兵逼近时,守候在城中的家康即刻纵马而出。当他率队杀出城时,众人立刻四散而逃,但不久又如潮水般涌上前来。一张张暴民的面孔令家康咬牙切齿,怒不可遏。他脑中一片混乱,焦躁不安,简直难以置信。他们天真地相信家康即是法敌,对袭击行动乐此不疲,进进退退,不分昼夜,好像不知疲倦。 暴乱从九月开始,到第二年正月,家康终于忍无可忍。 自然,正月的筵席无法举行。如此下去,好不容易富足起来的领民又会陷入饥饿之中。恐怕到了春天这至关重要的播种季节,乱民还会沉迷于阿弥陀佛而不能自拔,纷争也不会停止。 直捣他们的老巢!二月初,家康终于痛下决心。 暴民进攻冈崎城的当天夜里,家康辗转难眠。 半夜曾经有敌人来袭,到拂晓时分,又响起笛声。家康早已作好准备,一旦敌人来袭就切断其后路,他在明大寺的堤岸设了伏兵。但他万万没想到,暴徒们竟在随念寺旁的村庄放起火来。 火光映红了拂晓的霜天。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安居乐业的百姓,其房屋在火中付之一炬,家康感到无以名状的愤怒。被信仰煽动起来的人,竟然愚蠢到主动破坏自己的生活。若是家康征收的赋税比今川氏更苛刻,还有情可原,却正好相反。今川治下,人们每日只想着如何生存下去,连发怒的余力都没有,哪还有发动暴乱的勇气?而在家康的仁政之下,家家户户都谷米盈仓,他们却以怨报德,竟用家康赋予的力量和勇气暴乱! “不能再放纵他们!”家康对人的脆弱痛心不已,不能再让他们四处纵火,自己必须主动出击,将对方盘踞的寺院、城堡悉数变成焦土,否则,叛乱将无法平息。“彦右卫,通知士兵们,天亮后出击。” 这次暴乱使得家康的队伍变得更加年轻。因为暴民不少出自松平氏,纷争双方多相识,那些人情颇深的老人恐很难再依靠。二十四岁的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最为年长,其次是平岩七之助亲吉、本多平八郎忠胜,还有这个秋天刚举行元服仪式的神原小平太,他们多是跟随家康到骏府的人,或近年才成长起来的年轻人。 火光逐渐黯淡下来,菅生川上升起白色的晨霭,空气中弥漫着战斗的气息,处处战马嘶鸣。就在此时,一人悄悄前来拜访家康,是家康的母亲於大夫人,作为留守冈崎的俊胜之妻,她已搬到二道城居住。 “久松夫人有急事想面见主公,正在帐外等候。”神原小平太前来报告。 家康微觉疑惑,摘下了头盔。“有何事?请进来。”於大似乎彻夜未眠。她年近四十,沉稳的气度令人联想起菅生川上的晨霭。 “辛苦了!”她仅将自己当作久松佐渡守之妻,而不是以家康的生母自居,态度甚是谦恭。 “你起得很早?” “睡不着,心中烦恼。”於大温和地笑道:“你想出城与敌人一决雌雄,一举平息叛乱,是吗?” 家康不禁微微皱起眉头,纵然是亲生母亲,随便插手军务,也令他感到不快。 看到家康皱眉不语,於大悄悄叹了口气。她非常清楚家康为何不回答,为何紧皱眉头。然而,她对家康的冲动不能听之任之。 “我觉得,若想迅速平息乱事,恐只有首先烧毁寺院了。”於大垂下眼帘,低声道,“但此举正好授以口实。” 家康还是不答。他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但暴乱正在将多年的努力化为齑粉,他怎可一味怀柔? 於大又道,“如果烧毁了寺院,惩罚所有参与其中的家臣,将导致什么后果?动乱固然平息了,但松平氏将元气大伤。那正是暗处的敌人渴望看到的结局。” “是敌人渴望看到的?” “是,这是我的想法。敌人是想让松平氏四分五裂。” “哦。”家康听到此话,大为震动。敌人先让冈崎人内部分裂,自相残杀,无论结局如何,松平氏的整体力量势必削弱,然后,便趁势进攻…… “母亲……”家康低声道,“若母亲站在我的立场,会怎么办?” “便是想方设法,保持内部统一和团结。” “孩儿也想努力做到那一点,但他们却十分嚣张。如坐视不管,将不可避免地引起今年的饥荒。必须在春季之前平息此事。”他看到母亲仍站在当地,便吩咐道:“小平太,搬坐椅来。” 神原小平太搬来座椅,但於大并未落座。“恕我直言,那是否过于急躁了?” “母亲是说,即使今年闹饥荒也无所谓吗?” “正是。”於大干脆地回答,“你应该下定决心,说服他们,即使费数年之功,也在所不惜,直到家臣们省悟为止。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 “几年工夫?” “是。同是松平氏的人,怎可自相残杀……你要向家臣们表明心迹。每次在战场上遭遇,你都要不厌其烦地这样解释,然后撤避……” “哦。” “请你务必这样做。家臣们必会重新集结到你身边。如果家臣们意识到你和他们本是同根生,那些暗处的敌人和背后的煽动者,自会浮出水面,阴谋也不能得逞。”於大的声音和眼神充满激情,她不知不觉挺直了上身。 家康直直地盯着母亲,胸中的暖流激烈地翻滚。母亲言真意切,甚至称得上见解非凡。如在数年之中,家康既不讨伐也不屈服,那些参与暴乱的家臣纵使铁石心肠,也会感动和反省。那些欺他年轻、依靠煽动者的支持而倒戈的家臣,带给他深深的屈辱和愤怒,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家康的胸中已经充满霸气,他只欲在世人面前展示。 “你认为呢?”於大急切地问,又向前挪了一步,“在此关键时刻,请你务必慎重考虑。” “那么,他们降服之时……当由我自由裁决。”家康语气强硬地说。 “那怎么使得!”於大皱了皱眉头,“那样一来,你就是欺骗家臣。” “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些骂我为佛敌、向我举刀的混账……” “宽恕是佛心。那正是你并非佛敌的证明,以此昭示天下,才是第一要务呀,你竟没有意识到?” “您是让我抛弃真实的情感,忍辱负重吗?” “家康,”於大声音缓和了些,像一个耐心教导孩子的母亲,“这不是忍辱负重,这是佛陀教人的道理,也是所谓的领悟。” 家康没有回答,他紧紧地盯着母亲。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佛陀。但我认为,佛陀是使这个世界运转的力量。我生下你是佛陀的力量使然;一向宗叛乱也是佛陀的意志……昼夜轮回、鸟兽草木、天地水火……万事万物都是佛陀力量的体现。没有任何力量能胜过它。不遵循佛道,就注定要破灭。所以……” 说到这里,於大停下来,微微笑了笑。“获得胜利,不是战胜一向宗信徒,不是消灭那些好事的僧侣,而要沿着佛陀的道义前进。” “明白了!”家康拊掌道,“是的。我和家臣都在普世的佛力之下。就依母亲所言,顺应佛心吧。” “这样才对,胜利在望了。”天色已大亮,但雾气却越来越重,一切都仿佛浸润在乳汁之中,人和树木都十分模糊。雾气深处传来阵阵竹笛声。家康猛地站起来,耳中传来潮水般的呐喊声,声音格外近。对方似乎在晨雾的掩护下悄悄接近了冈崎城。 “母亲,您去歇息吧。”家康对母亲说完,径自出了大帐。“小平太,打开城门,照常出击。以后永远如此,几次,数十次,数年,一直如此。”他像是故意让母亲听到。 “锅之助,牵马来。”家康喊道,然后和本多平八郎忠胜并骑出了城门。 胸中的熊熊怒火,不知为何已经烟消云散,只有一颗平实之心留在家康胸中,让他坦然受用。母亲的一席话,使得他能站得更高,更加冷静地审视眼前的一切。人们终其一生,也不知自己受佛的巨大力量左右,仍在你死我活地激烈争斗。 “锅之助,不可性急。浓雾中易迷失方向。” “主公,敌人已逼近城门了。”晨雾中传来暴民的呐喊声,箭仓顿时万箭齐发。先锋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正在等待着家康。二十来个足轻武士静静地站在城门两旁,随时待命开城门。 “开门!”神原小平太吆喝道。 长枪和武刀纷纷指向天空,足有五百贯重的大铁门打开了。家康大喊一声:“跟我来!”元忠、平八郎、小平太紧随其后,披着浓浓的晨雾,纵马出城。 暴民们猛扑过来。 “杀佛敌!” “退者入无间地狱。” “进者往净土成佛。” 但呐喊转瞬就被激烈的打斗声淹没。暴民虽然口中疯狂地嚷叫,但只要冈崎人出城,他们就会像退潮般纷纷散去。无疑,他们不愿意和家康的队伍交手。从昨夜至今,这次袭击算是第三次了;针崎的胜鬟寺的人马好像逃过了本多丰后守的堵截。队伍中现出渡边半藏的身影。 “半藏!家康在此。放马过来啊!”家康狂吼道。 半藏挥舞着一把近四尺的大武刀。“进者往生净土,退者堕入地狱……”他吆喝着,悄悄消失在晨雾中。 “哪里去!”家康挺枪欲追,一个人突然从柳树背后闪出,出现在家康面前。“佛敌,来啊!”乃是一个手持长枪之人。 “你不是蜂屋半之丞吗?”家康怒道。 “少废话!你是小平太还是平八?”半之丞挥舞着长枪,刺了过来。 蜂屋半之丞身长八尺。他手持青栲长枪,罕逢对手,从不空手而归,和长坂血枪九郎的朱红长枪一起,号称为松平氏的“神枪双璧”。 家康伏在马鞍上,用手中的长枪去抵挡蜂屋。 “身手不错。是平八吧?”半之丞握住反弹回去的长枪,笑道,“明知是我,还敢前来,有胆量!你想逃还是与我交手?再交手便下地狱。” 家康顿时热血沸腾。对方明知他是家康,却故意认作本多平八郎,并百般嘲弄。愤怒的他几乎丧失了理智:“半之丞!” “平八?” “你竟敢嘲弄我,我决不轻饶!”家康一边吼叫一边跳下马背。如乳汁一般的晨雾中,半之丞挺着长枪,呵呵地笑着。总是洋溢着勇猛和忠厚的笑容,如今在家康的眼中,竟是如此可恨。家康陷入了狂怒之中,无法自控。他挺枪向半之丞刺了过去。 “啊!”半之丞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你不是平八?” “还敢胡说?你本乃我家臣,如能及时醒悟,我倒会宽恕你,但恐为时已晚。” “少废话。你是谁?报上名来。” “啊!”家康怒吼一声,腾空而起。他待对方的长枪突刺,招式用老,枪尖挺向空中之时,才径直向半之丞胸口刺去。 “不好!”半之丞连连后退,“原来是主公。我且告退。” “我让你站住!” “我今日心神不定,改日再战。”半之丞连退几步,收回长枪,迅速拨转马头,一溜烟跑掉了。家康疯狂在后追赶,他一边追赶一边举起长枪,想掷向对方。但就在这一瞬间,於大的面孔忽然浮现在眼前。杀死半之丞,不但违背佛心,且正中敌人下怀。家康垂下手。“半之丞,你难道想让敌人看到你逃跑吗?你还是松平氏的人吗?” “什……什……什么?”听到此话,半之丞猛地勒住马。他紧闭双唇,挺枪奔回来。“我、我不逃了。” 家康不禁大吃一惊。半之丞难道是假装逃跑,杀个回马枪?他立刻准备迎战。此时的半之丞成了个顶天立地的壮汉,身上的腾腾杀气顿令家康呼吸困难。 “主公!”半之丞喃喃道,“人是敌不过佛的。” “受死吧!”家康抓起长枪。他必须主动出击,灭了这所谓神枪的威风。 他猛地气运丹田。从跳下马背到追赶到这里,他始终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现在终于缓过来。通过武刀碰撞之声和飞箭声,他约略看清了全军的情势。暴动的队伍好像已撤退,己方已占了优势。家康感到轻松起来。 与其说是斗力,不如说是某种神秘的东西浸入了他的腹内,使得他完全忘却了恐惧,体内感受到阵阵暖流。半之丞的身影渐渐变得渺小。 “半之丞!” “主公。” “你的长枪能刺中我?” “这是佛陀之枪,能刺中。” “住口!”家康又向前迈了一步。半之丞好像被震慑住,又后退了一步。 “你这种懦弱作为怎有佛陀支持?睁开眼好好看看,佛陀在我身后。” “您说什么?” “半之丞!”家康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出了冈崎城,已在通往上和田的路边百姓家的庭院中。 “怎么不放马过来?害怕了?” “主公先请。” “你可知我为何不杀你?” “不知。” “你乃是我的家臣。我怎会杀自家的家臣?我会饶恕家臣微小的过失。佛陀已经告诉我,你依托的是假佛,我不会主动杀你。你难道没有听到佛坨的声音?” “主公听到了佛陀的声音?” “是……我不会杀你。” “哦。”半之丞低吟道,“我依托的是假佛……不可能!” “你这个浑蛋!那些好不容易过上安乐日子的百姓之家,被你们一把火烧个精光,照此下去,今年冬天大家都会饿死。你觉得,大慈大悲的佛陀,会做这种事情?” 不知不觉间,半之丞满额的汗闪烁着铅一般钝涩的光彩。 “你在颤抖?” “没有。” “那就来吧。如你身后真有佛陀,你可以放马过来。” “好……”蜂屋半之丞嘴上应承着,但眼神已经慌乱起来。 “今年冬天大家都会饿死。”家康的话让蜂屋回想起三年前的困苦生活。战争,它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不仅意味着生命的消失,还能令大地万物枯萎。开始时,半之丞并不认为这次暴动是一场战争,他只是单纯地认为,这是佛陀在惩罚佛敌。但他现在动摇了。本应万能的佛陀好像根本没有惩罚家康,而所谓佛陀的信徒每次来袭时,总会被家康打个落花流水。这是为何? 家康竟说信徒们依附的是假佛,而他身后的才是真佛。仔细想来,这不无道理。半之丞虽然不愿相信,但他那支引以为豪的长枪,却怎么也近不了家康的身。 “主公……”半之丞汗涔涔的,“您是说,佛陀要您不要主动进攻我们?” “废话!”家康训斥道,“佛对万物都怀有仁慈之心。他等待着你回心转意。” “真佛……假佛……”半之丞手持长枪,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几次战斗下来,家康丝毫未损,只能认为己方依托的是假佛,而家康正在等待众人回心转意……半之丞感到精神恍惚,他满眼焦躁之色,喉咙一阵干渴,拨转马头。“主公,我告退……” “站住!”家康大声喝一声,但这次并未追上去。 半之丞扛起了长枪,跑开去。晨雾仍像方才那般浓重,他的脸颊和双脚都仿佛被细雨淋湿了。他向前飞速奔跑,忽感胸中一阵难过,不禁掉下泪来。“主公糊涂。他为何不一举消灭我们这些被假佛迷惑的叛臣呢?” 他身边渐渐出现仓皇败走的伙伴们的身影。虽然他们口口声声嚷叫着“退者堕落地狱,进者往生净土”,还不是纷纷向上和田方向溃逃? 听着小河淙淙的流水声,半之丞忽然跳下马来,仰倒在地上。“主公!主公!我糊涂……”他突然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当乱民撤回上和田附近时,大久保家的人已经在忠俊老人的率领下等候多时。不仅如此,通常在敌人撤退后总会停止追赶、返回城里的家康,这天也紧迫不舍。 半之丞在上和田的茅屋旁,碰到了正在吃干粮的渡边半藏。他将武刀放在枯草中,正艰难地啃着干粮。 “半之丞。你连长枪上的佛书都掉了。”半藏指着刀把处系着的上书“退者堕入地狱,进者往生净土”的佛书。 “我碰到主公了。” “那就杀了他!”半藏却未提及自己提刀逃跑之事。 “半藏……”半之丞重重地坐在枯草上,“长枪无论如何不能伤到主公,真是不可思议。” “哈哈哈,那是你信心不够。换成是我,早一刀砍了过去。真可惜。” “真奇怪,那时我双手打颤,两眼晕花。主公的身后仿佛有佛陀在放射光芒。” “胡说!佛陀站在我们一方。” “半藏!” “你的眼神怎么如此奇怪!” “你觉得佛陀何时才能惩罚主公?春天就要到了,人们却不耕田,若夏天还不能分出胜负,那么秋冬两季,我们吃什么?” “哦。那倒也是……但那又怎样?” “佛陀究竟是要惩罚谁?你难道不觉得,佛是在惩罚老百姓吗?” “半之丞。”渡边半藏十分激动,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所以,你扔掉了枪上的佛书?” “我不愿违背佛陀的意志。” “我说过,佛陀站在我们一边。” “可是佛却好像要惩罚我们。我分明看到主公的身后闪耀着佛光。” “半之丞,那……那是真的?” 正在此时,念佛道场的荒法师手持挂有佛眷的六尺木棒走了过来。“原来半藏和半之丞都在此处。眼前有个大好的机会!佛敌家康已经追到上和田,刚刚进了大久保忠世家,他已成囊中之物。你们去杀了他。”荒法师气喘吁吁,一口气说完。 “他进了大久保家?”半藏立刻将干粮袋系回腰间,提起武刀。听到半之丞的奇谈怪论,他想去看看家康身后是否真有佛光。“这次由我来。半之丞,你且等着。” 看到半藏意气风发的样子,荒法师也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握紧木棒。“这次绝不要让他跑掉。这是佛陀的指示。”他转身对半之丞道:“你不去?这大好的时机。” “我饿了。即使阿弥陀佛有指示,肚子饿了也没有办法。” 法师咂了咂舌,紧随半藏而去。 半藏一边跑向大久保忠世的家,一边回想半之丞刚才的话,心中疑虑重重。 无论阿弥陀佛多么大慈大悲,不耕种田地绝对收不来稻子。而没有稻谷,势必要面临饥饿。虽有传言说天降莲花,但半藏从未听说过天上掉下稻谷来,就是莲花,他至今也没有亲眼见过。如此说来,半之丞说家康背后闪耀着佛光,恐也不是胡说八道。 晨雾已渐渐消散。附近的树林和田地里,到处飘动着写有“南无阿弥陀佛”字样的旗帜和三叶葵旗。双方都尽量避免直接交战,正僵持不下。 半藏弯腰钻过罗汉松做成的围篱。闻到一股马粪味,原来他竟在马厩背面。他急忙站起身,看到厨房灶台前有一双马蹄。他沿着马腿向上望去。一条熟悉的鞭子映入了眼帘——家康正骑在马背上利索地吃着汤泡饭。下首可以看见一个白净的女人,那是忠世的妻子。 “夫人。酱汤的味道很好。”家康在马背上赞道。 “大概是您空腹的缘故。天已经大亮了。” “不不,能够做出如此美味的酱汤,你是个好主妇。” “多谢主公赞赏,请再用一碗。” “肚子是饿了……但不用了。如我把你们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米吃了,你们这个月将无以为生。” “不。这都是为备不时之需积攒的。恐连稻米也会为主公高兴的。请您再用一碗。” “哈哈哈,”家康笑道,“在贫家总能听到让人开心的谎言。夫人,你知道吗,那些参与了暴乱的家臣,也不全是浑人。他们早晚会回心转意,来向我道歉。我全部宽宏。你们再忍耐一段时间。” “是。” “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很辛劳。就代我吃上一碗吧。你还要哺育孩子!” 藏在马厩后的半藏,忍不住搔了搔头。 半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疑虑。其实,参加暴乱的人都心怀忠勇,为了实现所念,甚至不惜性命。百姓是如此,武士是如此,半藏也是如此。现在家康的话刺痛了他。如果纷争这样持续,无论自己有什么样的执念,最终除了使得三河荒废,百姓变成乞丐、流民或者盗贼,别无他途。老弱妇孺也会纷纷倒毙路边。 佛法说死后往生极乐净土,自己也努力这样去想,却莫名其妙地丧失了力量。半之丞说他们依托的是假佛,真佛在保佑着家康。但半藏看到,家康身后根本没有佛光,他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正在为一碗汤泡饭客套着。 “不,我的奶水很足,所以……”忠世夫人泪眼婆娑,一步也不肯相让。 “不要累坏了身子。你不是一个人,还有孩子呢,还有丈夫。”家康一边责备一边拨转马头。 为佛而死,还是太平地活着?让人去死的是真正的佛陀,还是让人活着的才是真正的佛陀?半藏抓起武刀,自己若真有佛陀保佑,那手中的刀便能砍中对方。家康向半藏藏身的马厩转来。 “主公,站住!”半藏大呼一声,跳了出来。 “半藏。”家康猛回头举起枪。“来吧!” 他在马背上嗖嗖舞动着长枪,半藏忽然感到头晕日眩,喃喃道:“不是身后有佛光,而是马镫反射着阳光的缘故。”的确,朝阳夸日的光辉映照着万物。 “你在嘟嚷什么?不辨是非的浑蛋!” “主公,我要杀了你!” “凭你那把劣刀就能杀了我?来吧!”家康的坐骑长嘶一声,跃向空中。 半藏拼命挥动武刀,横劈过去,却扑了个空。此时,家康的侍卫们已经呐喊着冲了过来,将半藏围住。“不忠之人,不许动!” 首先砍过来的是本多平八郎忠胜的大薙刀,接着,鸟居彦右卫门元忠的长枪也向他刺来。而家康的身前,神原小平太康政则巍然屹立,一副决不后退的姿态。半藏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么多人交手。他一边冷笑,一边连连后退。 “哪里逃!”是家康的声音。这时候,半藏已经哆哆嗦嗦地跨过围篱,涉过冰冷的河水,逃向对面的田地。 “不要追赶!”神原小平太喝住本多平八郎,“说不定又会有人突然袭击,不要离开主公。” 渡边半藏拖着武刀,绕回半之丞那里,半之丞刚刚醒来。他看了一眼半藏的武刀,当确认刀刃上没有血迹后,猛地从枯草丛上坐了起来。“主公的身后有佛光吗?” 半藏不答,他向身后看了看,确定此处只有他们二人。“我应受到惩罚。”他长吐了一口气,道,“若支持主公的是假佛,而支持我们的是真如来,那有多好!” “什么意思?” “我真应该下地狱。我想去大久保家。” “要去投降?” “不,是回去。我已经作好了下地狱的准备。”半藏将手中的武刀扔到枯草丛中,小声问半之丞:“你呢?” 半之丞没有回答。渡边半藏的夫人和大久保新八郎忠胜的夫人是孪生姐妹。他遂道:“你和新八郎有亲戚关系,自然水到渠成,但我什么关系也没有。” “我们二人一起去找新八郎。主公就要回城了。如对新八郎的说法不满,再回到义军中也不迟。” “也只好如此了。” “主公身后似乎真有佛光。” 半之丞抓着长枪,不知何时泪流满面。想到如今还要让人牵线方能归,他不禁万分羞愧,后悔连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无论怎样,他也没有继续攻击家康的心思了。“我跟你去,但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你替我向新八郎解释。” 半藏点头同意。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一个叫人去死,一个让人活着,纵使他们头脑简单,也能清楚判断究竟孰是孰非。他们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吐了口气,相视而笑。 “天气变好了。” “如果现在开始播种,今年的收成大概没问题。”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三十四 阿万出逃 大久保忠胜巧妙地说服蜂屋半之丞和渡边半藏归降,以此为转折点,一向宗的暴乱逐渐被家康平息。 当得知半之丞等人都不曾受罚,本多弥八郎也随之归降;而那些煽动者眼见无利可图,也树倒猢狲散,不知逃往何处了。 永禄七年二月二十八,降将们于上和田净珠院宣读了祈愿文,然后提交至家康处。那些三河的僧侣也悉数得到赦免。三月,家康的领民们匆匆忙忙开始了农耕。在处理后事的过程中,家康的生母於大夫人和於大的妹妹——家老石川家成之母妙西尼,在暗中相助。於大为了家臣,反复劝说儿子;而妙西尼则为了信仰,为了不让任何一座寺庙被摧毁,苦苦哀求家康。而对于平息此事起到了直接作用的,乃是大久保常源忠俊和大久保一族之首新八郎忠胜。 大久保家族虽然信仰日莲宗,但他们却能跳出信仰的藩篱,为了世人的现世之福而战。常源声如洪钟,向家康道:“看我的薄面,请饶恕他们吧。”冒险求情,乃是他看到暴乱的背后有今川、武田的支持。“敌人想让我们松平氏自相残杀,怎能轻易上当?” 暴乱者根本没有想到,信仰日莲宗的大久保家族会为信徒乞命,“不能自相残杀。否则只能两败俱伤。”常源的诚意深深打动了众人。 此事令松平人成功地转祸为福,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家康从中得到的最大收获,便是心中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信仰问题的实质。他强忍被家臣背叛的屈辱,为平息暴乱费尽心思,几乎是使尽手段。他发誓:无论今后发生何事,决不在家臣们面前有一丝软弱之态。 人们会因为从别人身上看到相似的脆弱而欣慰,认为那是“人之常情”。然而,当他们发现可堪依赖之人的软弱时,心底便会动荡不安,心灵也将无所皈依。我是否也会软弱?家康深深反省。于乱世之中立国,必须强而勇。如此才可聚众心于一。 三月一日,家康携祈愿文,前往二道城看望母亲於大夫人。他想亲口告诉母亲,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并衷心向母亲致谢。於大虽然住在二道城,但是按例,却是使用城主的卧房。紧接着酒谷的河堤,围着绿水荡漾的壕沟,可以看到百姓们汲水,一派春天的景色。 得到通报,於大亲自监督众人洒扫卧房,然后一直迎到河堤上。 家康只带着神原小平太,神情颇为轻松,他对这一带并不熟悉。但对于於大,这里却有着幽远而沉刻的记忆。 在此城中,她迎来了十五岁的春天,在这里,她把从刈谷城带来的棉花种子播下去。多年过去,泥土仍然芬芳,但丈夫广忠几乎从於大的记忆中消失了,只有他的儿子家康——如今统领三河的大将,正站在她面前。 “恭迎大人!”於大压制住内心的万千思绪,低头施礼。现在,父亲沉睡在地下,即将腐朽,母亲却前来迎接勇敢的儿子。“人生不可思议”的感叹,占据了她的头脑。作为女人,她也有脆弱的一面,历经出嫁、别离,她的意志和感情都备受煎熬。但是於大不想诅咒人生的悲惨,她甚至还希望宽恕那一切,希望一切走向光明,并一直为此默默祈祷。她认为,宽恕一切,能够让人逐渐变得坚强和伟大。 “母亲,多亏您的指点,事件总算平息了。真不可思议,我原打算再花两三年时问去解决此事,却出现了转机。”在卧房坐下后,家康满面喜色,似有所思。 “这一切都是你精诚所致,这也是佛陀对你的奖赏。”於大没有给家康斟酒,单是递给他一块甜饼,那是用贵重的黑砂糖拌着豆子做成的甜饼。黑砂糖勾起於大无数回忆:十四岁那年,她生平第一次在冈崎尝到了从四国得来的甜饼。之后,熊若宫竹之内波太郎一直将砂糖作为贵重的礼物献给她。 家康称赞着“好吃”,连吞下三块。於大很是欣慰。母子越发亲密起来。 “从此我会聆听母亲和姨母的教诲。那些因害怕而逃跑的人,我会找回来。” 有四五个人以为家康不会饶恕他们,逃到了外藩。家康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他们能够痛改前非,便也既往不咎。 “希望他们能早日领会你的心意。” 家康告辞时,太阳已经落山半个时辰了。他和小平太辞别於大,正要走上酒谷堤时,忽从盛开的樱花树后传来一声:“请留步。”一个女人急急从树后走出来。 “谁?”小平太张开双臂,站在家康面前,挡住女人。 “我有事求主公。”女人道。 小平太警惕地盯着那个女人。 “我是夫人的侍女阿万。” “阿万?”家康快步走上前来。“果真是阿万……你有什么事?”他突然想到小平太还在旁边,遂道:“小平太,你先回去,不要担心。”说完,他从其手中取过武刀。 小平太纳闷地走开了。难道主公与这女子有……他不敢想象。但她现在在这里找主公,又是为何? “阿万,站起来!”家康看着小平太离开,方才道,“筑山又命令你做什么?” 阿万没有回答。“主公,请您到夫人那里去!” “我会去的。” “不,请主公今晚务必去一趟!”家康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她让你现在带我过去?” “不!不!夫人……和这……” “那么,是你的要求?” “是……是。阿万已经快要疯了。主公!我……拜托您了。” 家康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痛苦万分的阿万。她今日的确不同寻常,两眼充血,丰满的胸脯起伏不定。她有些疯了?家康不寒而栗。他控制住情绪,平静地问:“你这是为何?” 阿万大概感受到了家康的情绪,突然低声嘤嘤哭了。 “哭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是……”刚才那种柔弱已没了跺影,阿万又恢复了骄气和妩媚,她颤抖着身子向家康的襟边依偎过来。“我们的事……被夫人猜中了。” “哦?” “夫人每天晚上骂……不,那甚至不是骂。” “怎样骂?” “我不能再说了。让人比死还难受,还羞耻……主公!求求您,到夫人那里去吧。如果不马上去……我……” “她要杀了你?” “不……我会遭到更大的羞辱。她说这不是我的错,而是我内心深处的淫虫在作怪……” 家康凝视着瑟瑟发抖的阿万。他一直有些担心此事。濑名姬嫉妒起来,会失去理智,变得疯狂。她一旦知道此事,决不会轻易放手。家康看着因恐惧而浑身颤抖的阿万,不安渐渐变成后悔,心中升起怒气和厌恶。“告诉我你所受的羞辱。这里没有其他人。” “不……不……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但阿万只是摇着头。她实无法用语言形容濑名姬对她的羞辱。 “是你身体里的淫虫作怪!” 不仅这样说,濑名姬还经常对从岩津到城内收粪的年轻乡民道:“这个女子想男人想疯了。我把她交给你们,你们可以任意玩她。她求之不得,不要客气。”她将半裸的阿万推到客房里,自己则消失在内室。 那些年轻乡民的对话至今清晰地在阿万耳畔萦绕,让她全身颤抖。有人说既是夫人的命令,就应该照办;也有人认为这种做法太残忍,有些踌躇。 阿万苦苦哀求,甚至以咬舌自尽相威胁。他们终于没有蹂躏阿万,而是装作执行过夫人的命令,回家去了。众人离去后,濑名姬嘴角抽搐着,狂笑道:“哈哈哈……你终于满足了。今后他们每次来,我都要你尝尝他们的滋味。哈哈……” 对阿万百般羞辱之后,她又哭着说,家康不来筑山御殿,全是因为阿万。或许这一切并非濑名姬的过错,像濑名姬这种女人,也许根本就是这个乱世的产物。 阿万只希望家康能早日前去,抚慰濑名姬狂暴的心灵。“求您了。如果您不随我去,阿万今晚可能会被羞辱至死。” 想到濑名姬口出恶言,家康心中就无比愤怒,又充满怜悯。“阿万,你今日且回去,托病离开她。” “那样一来,我就成了一个对主人不忠的女子。求求主公,请宠爱夫人一些吧。”阿万又颤抖起来。 “不忠?” “是。阿万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我想等您和夫人和好之后离开。主公,请您今晚……” 家康紧紧盯着阿万,他猜不透这个小丫头的内心世界。她想将家康强行拉到筑山御殿,虽然显得孩子气,却是忠心耿耿。 “你要离开?” “是。在你们和好之前,即使被杀,也是我阿万的过错。” “离开之后,你准备去做什么?” “这……”阿万突然松开了家康的衣襟,“我会自杀。” “这又为何?” 阿万不由自主掩住脸。家康不禁被她天真的做法深深打动。唉!或许让她作出这种决定的,不是别的,正是家康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男人气概”。“主公,阿万、阿万死后,会……一直陪着您。” “陪着我?” “是……阿万……喜欢……主公。” 家康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差点没站稳。他不仅仅是有些后悔。其实,这个小女子既不是了解家康,也不是欣赏家康的品质和性格,她不过是因为偶然的肌肤之亲,对家康产生了本能的依附感。一个纯洁的女子,一旦失去贞洁,会以生命相许。早知如此,家康怎会碰她?但一次放浪,铸成大错,已容不得后悔了。家康心痛不已,对阿万的责任感刺痛着他的良心。“原来你竟已作好了自杀的准备?” “是。如果变成谁也见不到的魂魄,大概就能做喜欢的事了吧。” “你今晚先回去。我再仔细考惠此事。你暂且隐忍一下,好吗?” 阿万依偎到家康身边,但没有揪住他的衣襟。她不安地凝视着家康,好像在努力领悟话中的含义。许久,她终于苦笑一下,垂首道,“我听您的吩咐。”她的声音细细的,如同春天傍晚的微风。家康头也不回,径直向本城走去。 家康的话令阿万感到不可思议的温暖和平静。她茫然地凝视着主公渐行渐远的背影,神情有些恍惚。夫人其实并未让她带家康过去,今晚早早在此等待,完全是她自作主张。刚才她还在想,如不能将家康带到筑山御殿,就离开这座城,但家康的话让她改变了主意。或许阿万嘴上说是为了筑山夫人,实际上她自己也想听听家康的声音,看到家康的脸。 阿万悄悄站起来。既然知道了主公的心意,就死而无憾了。至于为何生出死的念头,她已没有时间去细想。她满腔憧憬,渐渐变成了一场虚无的梦。比夫人、可祢更能贴紧家康的内心,更能和家康心心如一的虚幻之梦。主公厌恶夫人。可祢也不过是三道城的一个侍女。而她,阿万,却牢牢抓住了家康的心。 对,做个小督也好。小督是历史上有名的美女,曾为高仓天皇所宠幸,她的聪明伶俐征服了所有人。 阿万想到,自从祖母从京城嫁人今川氏,冥冥中似乎注定了自己将有如此的命运。她决不会像夫人那样,沉迷于对家康的情感而不能自拔,她要靠自己的端庄和淑雅抓住家康。那样一来,家臣们也就不敢无视她阿万的存在。 “谁?”突然,粗重的男人声音打断了阿万的梦。她醒过神,发现已站在筑山御殿外。 “我是夫人的侍女,阿万。” “夫人的侍女?连灯都不提,在做什么?” 那个男人提着灯笼,大步流星走过来。原来是在城内巡逻的本多作左卫门。“进来吧。” “您辛苦了。”阿万松了一口气,走了进去。她的意识还在幻想和现实之间徘徊。御殿中静悄悄的。阿万瞥了一眼右边的大厨房,走进自己的小屋。不知何时,她的脸已经恢复了从容,呼吸也平静了。在微弱的灯前坐下,她静静梳理着自己的心绪。 就在这时,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张苍白的女人面孔闪现在摇曳的灯光下。“阿万!” “在。” “你又被叫到主公那里去了?” 阿万惊恐地站了起来,望着怒容满面、全身颤抖的濑名姬。 “阿万……”濑名姬轻轻关上门。阿万想答应,但舌头却不听使唤。濑名姬的表情苍白而扭曲。“你的身子那么肮脏。你居然用被岩津的乡下人侮辱过的肮脏身体去亲近主公?” 她步步紧逼,阿万的手剧烈颤动着,惊恐地连连后退。 “为何不回答?主公是怎么抱着你的?” “夫……夫人!” “难道淫荡之人也拥有情意?下贱女子竟没有不洁的气息?” “夫人,夫人!” “我傍晚就肩疼,你那时已经不在房里了。我等了一个多时辰。今天决不能轻易放过你!你究竟在哪里和主公见面的?”濑名姬手里握着竹千代骑木马时所用的野竹做的鞭子。 “夫人……请相信阿万。” “要我相信你,你就老老实实将事情告诉我。” “是,我说,我决不撒谎。”阿万害怕那根鞭子。不,她并不害怕鞭子本身,而是害怕濑名姬一旦挥起鞭子,就无法控制的粗暴情绪。 “主公并没有叫我。” “是你自己过去的?” “是……不,因为主公很长时间没到夫人这里来,我去求他。” “谁让你去的?” “是……是我自作主张。” “谁叫你去!”头顶响起鞭子声。阿万后背一阵剧痛,但她的感觉和平常大不一样。平常,只要鞭子抽下来,阿万就精神恍惚,但今日,她却出奇地平静。濑名姬看在眼中,大为不满。“你想气我?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为什么不说话?你不会说,你我已不是主仆了吧。” “为了主公,您不要胡思乱想了。” “你想教训我?” “这样只能让主公越来越疏远您,阿万我感到悲伤。” 濑名姬举起鞭子,但身体踉跄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说出如此犀利的话来。此前在鞭子下瑟瑟发抖的侍女阿万,今日却以平等的姿态凝视着自己。濑名姬发疯似的举起鞭子。“贱人!” 第二鞭抽在阿万的脖子上,鲜红清晰的鞭印从脖子一直延伸到肩上,但阿万的目光仍然没有畏缩。濑名姬浑身一颤。当挣脱主仆关系的束缚,两个女人平等地面对时,眼前的这个女子显然比她更坚强。 濑名姬当初正是看中阿万比男人还坚强的个性,才特意选她到身边做侍女;至于姿色和年龄,阿万比濑名姬更具优势。因为生活环境所致,濑名姬一向我行我素,行为放诞,而阿万也常能直抒己见,敢作敢为。事实上,她今天主动前去找家康,也是她果敢性格的体现。如果作为朋友,她将是个难得的人才;而成为敌人和对手,那她就相当可怕了。 濑名姬又一次举起鞭子,但这次没有落下。我将阿万变成了敌人?恐惧和后悔,使濑名姬的嫉妒心更加疯狂。“阿万,你不明白!” “……” “我们之间本不该互相憎恨。主仆之间,为什么要互相争夺?” “没有争夺啊。” “不!这些事都是因为你。如果你……无论主公怎么说,你都该以死抗争。” 阿万却认为,自己根本无法拒绝。我为何要抗争?难道我喜欢主公就错了?为什么只允许夫人独享主公的恩宠?阿万胸中只剩下不满和质问。事实上,家康这样的大将,不可能只有夫人一个女人,没有这样的先例。 “阿万,我很后悔。” “后悔收留了我?” “主公被人称为‘三河野种’时,我就开始侍奉他。今川义元公的外甥女在主公最艰难的时候,嫁给了他。” “但主公已经成为三河的大将。” “所以我才很后悔。在他穷困潦倒的时候,总有我在他身边。如今他居然像扔只破草鞋一般抛弃了我。仅仅如此,倒也罢了,他居然还移情可祢那样的下贱侍女和你这样的女子。我也是女人,无论如何,也要争一口气……” 通常会陪着濑名流泪的阿万,此时却坚定地反驳道:“您争这一口气,只让主公对您更加敬而远之。” “你说什么?你也背叛我?” “不,我只不过是说……夫人背叛了主公。” 濑名姬忍无可忍,第三次挥起鞭子。她完全失去理智,愤怒得如同一个疯子。竹鞭不断抽打着阿万。但她紧紧地咬着牙,一声不响。这个少女的体内竟有如此巨大的反抗力量?一鞭接着一鞭,濑名姬大怒了。她一手扯住阿万的头发,将阿万按在地板上,一手挥鞭痛打起来。“你还不道歉?你不道歉,我决不饶你!” 阿万任由濑名姬用鞭子抽,用脚踢,始终平静地盯着她。她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抵抗,也没打算抵抗,但不知为何,她现在决无求饶的打算,哪怕是被打死。 “还不求饶?你那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 “你还敢恨?啊?” 鞭子与头发缠绕在一起,竹鞭喀嚓一声折断了,濑名姬干脆扔掉鞭子,像个武士一般挥起双拳。她好像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面目狰狞,像个恶魔般抓住阿万的衣领,又伸手扯住她的衣带。阿万的身体滚了几圈,已是半裸,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有许多鲜红的鞭痕,丰满的乳房高高地挺立着。“哼,原来就是用这个勾引主公……” 濑名姬抬起右脚,阿万赶紧趴下。濑名姬一脚踢空,呻吟一声,跌倒在地,这使得她更加狂乱。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打人者大声咆哮,被打者始终紧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言。四只手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侍女们惊慌失措,纷纷跑了过来,但谁都不敢碰濑名姬。 “请原谅她……夫人。”她们只能干着急,等待双方筋疲力尽,主动停止打斗。 人的体力是有限的,濑名姬不久就累了。她死死按住阿万的双手,扭到背后,阿万已经动弹不得了。“将她拖到院子里,绑在樱花树下。”濑名姬猛地咆哮道,“快!否则连你们一同治罪。” “是……是。可是……” “拖下去!拖下去!”濑名姬用尽最后的气力,咆哮道。 两个侍女慌忙架起了阿万。阿万仿佛已经失去了意志,顺从地站起来,到了院子里。月光下,枝头的樱花层层叠叠。冰冷的夜气沁人肌肤。 “等夫人平息了怒气再说……好吗,阿万?”两个侍女在她耳边偷偷说。 阿万颓然坐在樱花树下,陷入了恍惚之中。上半身衣衫破碎,圆润的膝盖渗出了血。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丝毫羞耻和后悔。反抗是不会被饶恕的,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意志之外的力量促使她如此果决地反抗。 隔扇从里面打开了,濑名姬大概已经回到卧房。 周围恢复了平静,本已到了不该有虫鸣的季节,阿万却仿佛听到地底下传来虫声。她全身疼痛,没有力气去思考,但她知道濑名姬的狂暴不会这样轻易平息。我会被杀吗?会被驱逐?阿万准备承受一切,她眼前又浮现出家康的面容。难道家康的力量竟然无法到达筑山御殿吗…… 半个时辰都处于紧张之中,一旦缓和下来,疲劳立刻向她袭来,在冰冷的夜风中,阿万渐渐萌生朦胧的睡意。就这样死去吧,阿万突然想。她听到身后有响动。 忽然,她身上暖和起来,一件带有厚重男人气息的外套罩在她身上。 阿万大吃一惊,想回头看看,但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转动脖子。“不要动!”身后的男人道,“不要出声!” “是……你是——” “本多作左卫门。” “啊……您刚才看到了?” “不要动。我现在给你解开绳子。”作左卫门已经吹灭了手中的提灯。“真让人头疼,疯女人。”本多好像对濑名姬也没有好感,“真不知羞耻!好了,你自己穿上衣服走吧。” “是。” “能站起来吗?还能走吗?” “我能走到哪里去呢?” “傻瓜,待在这里等死啊?站起来。不能站吗?来,我扶你。” 本多扶住阿万摇摇晃晃的身体,“主公真是的!” “啊……您说什么?” “我说主公也有不对。他如果想摘豆子,就大胆公开地去摘。偷偷摸摸像个老鼠似的,才导致这样的结局。”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老鼠……什么意思?” “你不会明白的。好好待在我背上。出门时小心点儿。”本多一脸严肃,背起阿万,瞥了一眼冷月。“今晚真冷!”他一边说着,一边猛地将阿万往上耸一下。 本多作左卫门背上阿万,在树丛中飞奔。阿万根本不知身在何处,只是时常听到城内巡逻的足轻武士的询问声,“什么人?” 接着听到作左卫门那干涩的声音:“我是作左,辛苦了!” 不知从何时起,年轻武士们开始叫他“鬼作左”。他长家康十三岁,年已三十六,早已到了洞察世事的年纪。谁都想不到他会背着一个半裸的女子在春夜狂奔。半个多时辰后,两人终于悄悄到了城门。作左吆喝了一声“辛苦”便轻轻松松出了城。 阿万看了看城门。他究竟要将自己带到何处?想着想着,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当她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房里,眼前浮现出姑母的面孔。难道是本多半右卫门的家?阿万的姑母嫁到了和鬼作左同族的本多半右卫门家中。 此刻,姑母正忙着给阿万穿衣服。而半右卫和作左好像正在一旁争吵。 “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收留她?”说话的是鬼作左。半右卫门的声音则稍柔和些。“我怎么能收留在夫人手下犯过错的人,而且还是在半夜,一个半裸的女子!” “你在装傻。” “装傻的是你。你想想看,一个侍女突然不见了,夫人会就此罢休吗?她还不要闹个天翻地覆?若知是你将她背到我这里藏了起来,将如何是好?” “无妨,这都是主公一时糊涂。我们不能和他一样糊涂啊。” “你真想让我把她藏起来?” “无所谓藏不藏的。我们根本对此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作左,你背着她来,难道没有任何人发现?你可以那样想。但若有人知道她在我家中,我又如何解释?” “你愈来愈傻了。”作左咂了咂舌,“我并不知此事,是她自己来到这里……是她主动前来。这样可以吗?” “这种说法可以让你逃脱责任,但我却逃不了干系。” “你先冷静一下。你只需说你也不知此事……以后的事情交给主公处理即可。” “交给主公?那你还是一个家臣吗?” “当然是!”鬼作左咆哮道,“我奉公食禄,但我的职责不是去裁决主公和女人之间的恩怨。主公自己惹下事端,就自己去解决,不妨对他这样明说。” “作左,你可真是敢于直言啊。” “我不只敢说,还敢做。你记住这一点,半右卫!” “让主公去善后……你觉得好吗?对你我无须隐瞒,筑山那个难缠的悍妇,你认为主公能驯服她?” “废话!如果主公连一个女人都制服不了,那他还能做什么?这是个考验他的好机会,让他好好受受教训。” 半右卫门看到作左卫门根本没有将阿万带走的意思,静静思虑了半晌,看了看阿万和抱着阿万凄然落泪的妻子。阿万静静地躺着,她好像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动弹了。“作左,那我向你讨教几个问题。” “噢,我知无不言。你有什么为难之处?” “如果主公顾忌到夫人,前来质问我为何将阿万藏在家中,并因此训斥我……我该怎么办?” “你就推说不知。告诉主公阿万从未提及此事。” “那么……阿万为何来我这里?” “这个,”作左郑重其事道,“她想保住主公的骨血,才前来此处静养……我会这样说,让他大吃一惊。” “是……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哦。”半右卫门失望地摇摇头,“你的确是敢说敢做之人。倘若他知道阿万肚子里根本没有孩子,如何是好?” “告诉他阿万流产了。这是人力无法左右的,你说是吗?” “只好如此了……为慎重起见,我还有一个问题。”半右卫门脸色有些苍白,紧皱着眉头,“阿万以后怎么办?” “继续藏起来,势必引起骚乱,请主公正式将她迎人内室。此事我去交涉。” “好吧。” “这乃是主公行事不妥之处。他偷偷摸摸做出这等事来,怎能避免不私生一儿半女?一旦有孩子,势必在松平氏族人中引起风波。顾忌筑山夫人,正是为了避免家中生起风波。他既不愿意看到家中如此,为何屡屡染指女人呢?如果你明白了,我且先告辞。”说完,作左径自向外走去,他在门口再次回头看着半右卫门,道:“这都是为主公着想。我们要提醒主公,不要他伤害任何人。只有大风方能使大树更加壮实。没有大风,他只是一颗脆弱的小树。”话音渐渐远去,鬼作左的脚步声也渐渐消失了。 作左实际上是让半右卫门去威胁家康。对于主公的风流韵事,人们不过报之一笑,根本不放在心上。半右卫门觉得这是家臣们的默契。但鬼作左却对此不予理会,坚持自己的主张。这样做也许无济于事。 “她没有身孕吧?”半右卫门悄悄问妻子。妻子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若说阿万怀孕,难道主公会意识不到吗?怎么才能不让主公识破其中的谎言呢?半右卫门满脑子都是筑山夫人可能提出的难题,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了。若如鬼作左所言,称阿万已怀孕,主公会将阿万迎进内室吗? “我想先把她抱到里屋休息一会儿。”妻子道。 半右卫门赶紧摇头道:“等一等。” 家康拈花惹草,半右卫门觉得确实欠妥。他竟经常偷偷前往三道城侍女的住处,阿万这件事,他也实在太过分了。但家康毕竟还很年轻,而且,他和筑山夫人也越来越疏远…… “哦,有了!”妻子将半死不活的阿万抱到里屋后,半右卫门的表情突然舒展开来,像个孩子般呵呵笑了起来。他决定将阿万送到家族的长者本多丰后守广孝处去。 若是在广孝家中,即使事情败露,家康和筑山夫人大概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样。而且可以让广孝告诉家康:“身怀有孕的阿万害怕筑山夫人发怒,才跑出来。我先替你收留她。” 如此一说,家康就不会来看阿万,筑山夫人也不敢过于嚣张。而且,会给家康的胸中吹进一股劝诫之风,让他在女人问题上加以反省。 半右卫门令妻子先去歇息,自己悄悄闭上门,反复琢磨此事。作友的确是个了不起的男子。倘若没有他,阿万恐已经被杀了。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三十五 家有诤臣 当得知阿万逃进本多丰后守广孝家中,松平家康神色平静。他既没有询问阿万怀孕之事,也没有提及濑名姬是否嫉妒,只是轻轻说了一声:“哦。”然后就如同忘记了此事。他的内心无疑受到强烈的冲击,只是表面上装作漠不关心,照常到三道城可祢处,或叫可祢到本城来服侍他。 一向宗的暴乱平定后,很多人认为家康会立刻出兵平定东三河。现在家康的荒唐举动,令他们大感意外。吉田城逐渐被糟冢和喜见寺的势力所侵蚀。接下来本应攻打吉田城。但家康居然在三、四月间没有任何动静。 渐渐的,昼长夜短了。暴乱平定后,百姓匆匆耕种完田地,又到了插秧季节。从城内的角楼望去,田野一片深绿。 这天夜里,负责城内巡逻的鬼作左看到天色将明,表情严峻地走近蔓道城,在可祢房后的小木门边坐下。每当家康偷偷潜入某地,作左总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为他警卫,但他今晨坐的位置却和往常不同。他背对木门,漠然盘腿坐下,望着渐渐泛白的东方,不时轻轻打着呼噜,似睡非睡,仿佛要融化在朝露中一般。 不久,可祢房间的隔扇门打开了。 天色已泛白,但四周还很黑暗。两个人影紧紧缠绕在一起,来到庭院中后,似乎已变成了一个——那是恋恋不舍地挽着家康的可祢,和完全被可祢迷住的家康。 一直在打呼噜的作左静静站了起来,背对木门,挡住了去路。 木门推开后,家康猛地撞上作左的后背。 “谁如此无礼?”家康还未发作,作左便一把揪住他,咆哮起来。 “嘘——”家康匆忙去捂他的嘴,“是我,不要吵。” “住口!”作左道,“本多作左卫门奉主公之命巡城。现有奸细潜入,我怎能坐视不管?” “作左……是我。不得如此喧哗。” “我的大嗓门是神灵赋予的。” “休得胡闹,快松开!” 作左故意揪着家康转了一圈,佯惊道,“啊,这不是主公吗?得罪得罪。主公来此何事?” 事情显而易见,作左的表情却十分认真,家康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过了半晌,才道:“作左,玩笑开得过分了。” “主公说什么?这话真让我意外。在下可不是为了开玩笑而彻夜守在此处。” “知道了,知道了。别这么咋咋呼呼!” “我天生大嗓门。但主公究竟来此何干?” 晨雾中,家康咂了咂舌:“你认为呢?” “嗯,我来猜猜吧……我猜出来了。” “就是你猜测的那样。好了,你随我去吧。” “主公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 “据我猜测,主公是为杀侍女可祢而来,我是前来为此女收尸的。” “你要说什么话!” “不。主公您天生聪敏,而作左生来顽固不化,能有什么话?主公又怎么会听?” “那么你究竟为何而来?”家康有些生气。 “主公这话又让我糊涂了。”作左卫门回敬道,“我来城内巡逻。主公您呢?” “哼!我悄悄来此,是为了可祢。” “哦,原来传言当真属实。有人说,您被织田家的细作迷住了心智。”说着,鬼作左一把抓住在门后瑟瑟发抖的可祢,将她拉到家康面前。“可祢,你做的好事?” “是……可是,这件事——” “我再问一次,你是好细吗?” “我……” “最近有密使到你处,让你急回尾张。可有此事?” “是。但那……”可祢求救似的望着家康。 “可祢已对我说过此事。”家康控制住胸中的怒气,故作平静地对作左道。 “主公不必多言。审问奸细是巡逻人的权力。可祢!” “在……在。” “你恐是不想回去,而想留在主公身边?” “是。” “我怎能让这样……你心狠手辣,已经决意杀了主公然后自杀。我说得可对?” “什……什么?”家康惊叫起来,后退了一步,“作左,不得开这种玩笑!” 但作左对家康的反应毫不在意。即使在一向宗暴乱期间,他也是如此。他倔强得像扇紧闭的木门,只要他认定的事,牛也拉不回来。无论家康如何恨得咬牙切齿,他仍会坚持己见。家康很不喜欢作左的顽固个性,但又无可奈何,只是今天实在忍无可忍了。“你说这话有何凭据?如敢胡言,决不饶你!” 作左笑道:“主公,这话吓不倒我。您是否饶恕,在下并不在意。在下从侍奉您的第一天起,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在嘲弄我吗?” “如果您这样想并因此发怒,随时可以杀我,我不会有半句怨言。但在下不吐不快——可祢!” “在……在。” “老实说。如有半句谎言,决不轻饶。说,你是否准备杀了主公,之后自杀?” 可祢的脸苍白如蜡。她恐惧地颤抖着,满眼哀怨,一会儿看着家康,一会儿看看作左。家康忍耐不住,插嘴道:“可祢,说,清楚地告诉作左,你决无此种打算。” “请主公不要说话!”作左大声道,“您怎能明白女人的心思?”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在下只要活着,就不得不说!不,就算死了,我也不能闭嘴。主公连筑山夫人都管不住。这样无能,怎会了解女人的内心?女人的手腕与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武士的战术一样,发起疯来,根本不顾生死……您还未识得事情的严重,便轻易对女人下判断。可祢,你怎么不回答?你难道不知道我作左的做事风格?如果一直保持沉默,我依然不会饶恕你。” “奴婢只是爱慕大人……” “说下去!” “虽然如此,但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违抗主命。” “主命?让你回尾张的命令吗?” “是……奴婢想誓死追随大人……这完全是出于爱慕。” 家康听到这里,惊得连连后退。 “我已明白了。好。但你不要担心。我会为你求情。主公,您听到了吗?女人的心思竟是如此令人震惊。” 家康紧紧咬住嘴唇,瞪大眼盯着可祢。在此之前,他眼中的人生不过是怨恨、敌人、野心或者功名利禄。因爱慕而杀人,家康从未考虑过。可祢已经承认了这一切。尾张来的命令,她已向家康坦白了。她对他的爱慕和忠心,绝对是全心全意的,她显然没对家康撒谎。但她把最可怕的事藏在心底,没对家康挑明。 “哼!”作左喃喃道,“要么今日,要么下次,主公将丢掉性命……主公!”家康无言。 “此女子所说无半句谎言。与战场上的武士相比,她也算胸怀坦荡……看在在下的面上,不要杀她。” 家康未答。他心中充满恐惧,但没有憎恨。既已如此,他还有何心思再去碰女人? 不知不觉,天色已亮。可祢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像是死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俗语说,人被自家狗咬,其心若灰。但家康的心情并不如此。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有怜爱、有恐惧、有悲伤、有悔恨…… “可祢。”许久,家康终于开口道。可祢没像往常那样顺从地抬起头。 “主公,”作左又开口道,“希望您能够留下这个女子的性命。女人的一生,会发生三次巨大的变化。初始时是纯洁的处子,然后是丰润而妩媚的妇人,最后变成洞察世事的母亲。这是女人的共同历程。” 家康没想到会从铁骨铮铮的作左口中听到关于女人的论调,他没有点头赞成,单是紧紧盯着可祢呆呆的眼神。 “主公用色欲污染了这朵莲花,她变成了一朵鲜红的蔷薇,刺向了主公。这不是别人的罪过,而是主公您的过错。”家康无言。 “总之,内庭之乱是从主公无意中污染了莲花而始。既污染了,就不能不了了之。报应必定会到来,最终使自己身处险境。这是人世间最愚蠢之事。” “那么……你是让我不要再碰女人?” 作左笑道:“主公终于意识到了。”他一扭头,对可祢道,“你赶紧回房去收拾,准备离去吧。” 可祢依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果家康和作左不先离开,她定会一直跪下去。想到这一点,作左加重语气,催促家康离去。 离别在即,家康似乎有话要说。他屡屡回头,但终于一顿脚,与作左一起去了。 二人默默地走着。就要进入本城的时候,一只落在地上的小鸟忽然鸣叫起来。那小鸟好像尾随着家康一直来到了城门外。通过城门的时候,一种羞耻感忽然袭上家康心头。 作左对守门人道了声“辛苦”便先行人了城,在走到寝处时停下了脚步,抬头轻声道:“主公歇息片刻吧。” 家康心中尴尬而凄凉。“不必。我有事问你。你随我到廊下来。”作左苦笑着跟了上去。年轻的家康不会轻易放过他。作左对家康是且悲且怜。 “坐下!”上了卧房的台阶,家康紧紧盯住了作左,道:“你刚才给我上了关于女人的一课。”作左故意移开视线,望着渐已大亮的天空,在台阶上坐下。“关于女人的话题,我还想继续听你讲讲。你究竟是在哪里见识了女人?” “在下这些话并不是对主公而发,而是说给那女子听的。若不如此,那女子定会自杀。” “自杀?” “离开自己崇拜的主公,定非常痛苦,何况她是一个陷入情爱的女子。若不让她明白义理比感情重要,她的内心将无法安宁。” “哼!”家康重重地咂了咂舌,却又不得不同意作左的说法。“实话告诉你,今后我仍不会戒掉女色。男欢女爱是自然而然之事。” “哈哈哈!” “你笑什么?” “没人让主公戒掉女色,也没人让主公不近女人。” “我也无此想法。” “您且享受女色,尽情享受。”作左旁若无人般大笑起来。 “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逃到城外偷腥,被别人杀了还不知如何死的,这样的人即使熟读兵法,也不足挂齿。幼稚之人总是可笑至极。请主公快些吧。” “多嘴!”家康严肃地盯着作左。 当一个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就会变得坚强。迄今为止,家康从未被家臣们称为“幼稚之人”。即使在关于女人的事情上,也从没有人指责过他,但作左今日却毫不留情。如果是鸟居忠吉、大久保常源、石川安艺、酒井雅乐助等家康在襁褓之中,就接受其调教之人倒也罢了,作左不过比他年长十二三岁……家康心中阵阵不快。 当然,如果冷静下来,家康也知道作左是难得的“诤臣”。正因为他赤胆忠心,才不顾生死,敢于直言。但年轻气盛的家康还是对作左反感起来。若不狠狠刹一刹他的威风,他实无法平静。“作左,你是世间所谓饶舌之徒吗?” “不知道。我不知自己。” “不知?我会听你的忠告,成熟起来。但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你说我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逃到城外偷腥,被人杀了还不知如何死的,是吗?” “是。” “听着。你所言被人玩弄,是指筑山之事?” “当然。” “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不被人玩弄,如何才能不偷偷摸摸,如何才能看透女人的心思!” 作左回头看着家康。“主公真令人难解,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这些话题。” “我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弄清楚,你为何如此傲慢不逊?这难道也需要在深夜的床头去谈论吗?” “主公是要让我为方才出言不逊道歉吗?” “不必!我想让你将心中所想,毫不隐瞒地说出。” “好。那在下就直言了:主公喜欢女人?” “不知!” “但我知。主公绝非那种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人。或者说,您即使沉迷于儿女情长,也非常清楚这个世道不允许男女尽享欢愉……” “你又在揣度我?” “不如此就找不到答案。所以,您对女色的迷恋只是一种游戏。您真正重视的,是不能丧失城池,不能失去家臣的忠诚。在这场游戏中,你屡屡遇到愿意以命相许的女子。这才是最重要的!主公,您当作一种游戏,而对方则以命相许,您认为能够赢得了她们吗,主公?” “哼!” “怀着游戏的心态去接近纯洁清净之物,必然会受到惩罚。若是只想游戏,就做出游戏的样子,找个和您怀有同样心态的女子,一个不会因恋慕而自杀的女子,一个精打细算的女人。” “你要让我招妓?”家康语气沉重地问道。 作左使劲摇了摇头。“不不,主公目光太短浅。您还未开窍。” “不开窍?你是对我说话吗?”家康怒气冲冲,高声道。他本不愿为这种事情争论,但作左的话令他血气上涌。 “你且说说,我究竟哪里不开窍。快说!” “主公……”作左皱起屑头,“请您停手吧。您如果明白您与那些女子的天渊之别,就该立刻停手。没人能够不经世事就成为行家里手。”作左一边说,一边缓缓站了起来。 “等等!”家康叫住他。 “但在下还要去巡逻。” “今日不必巡逻。你说我目光短淡,我难道真是个傻瓜?” “主公说得很对。”作左一脸认真,“我说精打细算的女人,您就只会想起妓女……在关于女人的问题上,主公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你骂我?” “骂又如何?”作左站起来,“主公,世间之事要因人而异。主公抱着游戏之心,如对方也如此,那么您快乐的同时,对方也快乐……如此一来,就不会有纷争。那种女子世间多的是。” “好,那你将那种女子带来。”左卫门缓缓施了一礼。“既然您这么说,我就给您带过来。” “如果我觉得不满意,就杀了她。” “任您处置。在下先告辞了。” “等等!” 但作左卫门已经走远了。家康呆呆站在卧房前的台阶上,身体仍颤抖不已。鬼作左着实无礼。家康真想一刀杀了他,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女人问题上的确是个大傻瓜,必须反省。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说得好!”家康想在笑声中饶恕作左的傲慢,肯定他的一片赤诚,但心中的怒气仍然无法轻易平息。 “主公,请净手。”不知何时,神原小平太捧盆来到家康身后。家康猛吃一惊。 “作左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作左卫门虽莽撞,却是个难得的忠臣。” 家康常常会和家臣议论军情,却很少提及女人。正因如此,作左毫不留情的话令他大受震动。作左想告诉他:女人会恋慕他,却也会给他带来生命危险,故应慎近她们。 但是提到善于算计的女人,家康始终没能理解作左话中的含义。一个铁骨铮铮的武士竟说,只要家康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将那种女人带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女人呢? 家康在小平太的服侍下吃完了饭,翻了翻《论语》然后叫过石川家成,道:“你到三道城花庆院夫人处,告诉夫人:如可祢请求离开,则准了她。你就说这是我的意思。”又将一个包着金银财物的包裹递给家成,让他交给可祢。 家成深知家康和可祢之事,一脸严肃地去了。但不久又回来了,将那个包裹原封不动地放到家康面前。“可祢已于今日拂晓辞别了花庆院夫人。” “哦?如此性急。”家成似乎猜透了家康的心思,平静地问道:“难道就这样放过她?” “她逃了?守门人怎么说?” “他们没有看见她。但她的确已辞别花庆院夫人。恐是躲入了某处,如流水一般消失了吧。” 家康苦笑了笑,又翻开《论语》。无疑,是作左卫门放跑了可祢。家成对此也十分清楚,才如此笑说。 “左卫门这个人怎样?可堪重用?” “这……”家成故作神秘地歪着头,“织田快要进攻稻叶山城了。” “美浓的稻叶山城和作左之间有关联?” “没有。但如此一来,主公也应向东。在下以为,主公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冈崎城。” “所以我才问你,那时作左卫门有何用处?” “在下以为,他是个难得的忠臣,您可以任命他为冈崎守将。” “哦,你也偏袒他。” “我想主公也一样。” “好。你先下去吧。我今日想安静地读读书。”家成退下后,家康却猛地合上书本,立刻到了院中,带着小平太直奔城西的箭楼。 “织田要攻美浓了。”家康自言自语地喃喃道,神情凝重地望着通往矢矧川的羊肠小道。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三十六 名枪战死 暴乱平息之后,松平家康一直在密切关注织田信长的动静。 弑父的斋藤义龙已经死了。据说他得的是癫痫病,而治病的“神丹妙药”传言是信长用苦肉计施下。不论传言是真是假,义龙喝下药后不久,就死了,如今是他的儿子义兴驻守稻叶山城。信长终于要发兵讨伐义兴了。他为此和武田氏结盟,正打算将养女嫁给信玄之子武田胜赖。 自从为竹千代和德姬订下婚约,家康和信长一直关系亲密,但紧迫的形势仍然使得他不敢掉以轻心。如果信长确会攻打美浓,家康也可以放心大胆地从东三河向远江一带推进。阿万和可祢的问题解决以后,东三河的农活也告一段落,家康打算发兵吉田城,并亲自上阵指挥松平人攻打小原肥前守。“如此一来,今年也不用担心饥荒。” 家康领兵出了冈崎,于永禄七年五月十四抵达下五井。先锋是刚刚十七岁、却已勇冠东海道的本多平八郎忠胜,以及松平主殿助、小笠原新九郎、蜂屋半之丞。 十四日,天还未亮,队伍就悄悄出发了。走出帐篷的平八郎半开玩笑地对半之丞道:“我们来较量较量,看谁手中的长枪厉害?” “你要和我一较高低?” “不错。暴乱之后,你为了弥补过失,越发勇猛了,简直像匹悍马。只有你才配和我较量。” “你太自以为是了,平八。”蜂屋半之亟在晨雾缭绕的小路上纵马而行,对于平八郎的挑战,他嗤之以鼻。 “如何?我们不赌什么。你若输掉,可不要放在心上。”平八郎呵呵笑道。 “好,一言为定。” 二人打算从吉田城出发,各带一队人马,去进攻那牧野总次郎康成的队伍。 本多平八郎奔向右边的山冈,蜂屋半之丞则驰向左边的田野,看谁先发起攻击。 蜂屋半之丞待本多平八郎的队伍消失在山冈后的松林中,纵马向田埂奔去。他参加了暴乱,却未受指责,为此,总想在战斗中立功。他远远甩开追随其后的年轻武士们。太阳还未出来,他已经渡过了丰川。 隐隐约约看到堤岸上牧野军的旗帜后,半之丞回头望了望远远落在后面的年轻武士,握紧手中的长枪,纵马奋力冲进敌阵。 “松平家的蜂屋半之丞到此,怕死的都闪开……”他一边大喊一边向堤下的洼地望去,只见平八郎已经先行一步赶到那里,正与一个头戴红色斗笠、罩件女式外衣的敌将斗在一起。 “半之丞,你来迟了。”平八郎手持长枪道,“不要插手。这厮有些意思。” 半之丞牙齿咬得咯咯响。平八郎这小子运气怎么如此好?那头戴红斗笠、身穿母亲的外衣上战场的,必是牧野家有名的骁将城所助之丞。“既是你的对手,我怎会出手呢?” 半之丞大吼一声,猛地扔掉长枪,飞身下马,“我半之丞决不要第二长枪的称号。看我的。”他猛地从背上拔出引以为豪的刀,毫无惧色地冲向敌人,“我是最好的刀客。来啊!” 看到半之丞疯狂的背影,平八郎扔了城所助之丞,赶紧向敌阵靠近过去。倘若因为城所助之丞,被半之丞抢先取了牧野总次郎的首级,那么即使赢得了第一长枪的称号,功劳便也大打折扣了。 平八郎猛一冲,城所助之丞则连连后退。“不要后退,放马过来!” “年轻人如此性急。” “呸!” “竟比我还急。”平八郎哑然笑了,举起长枪,又向前逼进了一步。双方的长枪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几个回合之后,他们才发现各自都已负伤。平八郎左手虎口被震破,渗出血迹来;而城所助之丞的右大腿也负了伤。双方额上汗涔涔的,却仍然不许人前来助战。他们大声呵斥同伴:“不要出手。” 只要再一个回合,便能够分出胜负。平八郎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死。他一直认为,死是很遥远的事。他仗着年轻气盛,又向对方逼过去。 “等等!”对方突然道。 “你害怕了。” “我不是城所助之丞。” “你不是城所?” 对方握着长枪,点点头。 “那你是谁?”对方微微笑道:“我乃牧野总次郎康成。”他声音很低,仿佛怕周围的人听到。 “你……牧野总次郎?” “你悄悄去告诉松平家康,就说我志不在今川。之所以和你过招,并戴上城所的斗笠和围巾,都是为了传达此意。” “你就是总次郎君?”平八郎撤回长枪,“好。好险。刚才要是半之丞……”平八郎正说着,突然听见总次郎大帐附近传来呐喊声。 战争中,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幸与不幸。 本多平八郎被城所助之丞挡住去路,万分焦急,但实际上他的对手正是他要找的大将牧野总次郎;而蜂屋半之丞毫不犹豫地冲向敌军主力去寻找大将,却碰到了意想不到的敌人。 一个男子坐在帐中,那本应是牧野总次郎的位置。 半之丞接连砍翻了两个侍卫,冲入帐中,那男子慢腾腾站了起来。“我乃河井正德。你是蜂屋半之丞吧?” 他一边说,一边以手中的火枪慢慢对准半之丞。 “你是河井正德?” “正是。既然你好不容易才闯进来,就让你尝尝五十连珠炮的滋味。你现在逃还来得及。” 河井正德从前名小助。一次他从战场撤退时,敌人大声吆喝:“那家伙脚受伤了。快追!”河井听到吆喝声,猛回头道:“阿你陀佛,我可没有受伤,我天生得一副跛脚。” 他一边盯着追赶的敌人,一边撤退了。氏真听说此事,特意以“牛得”的谐音,为他取了新名字。“从今以后,你就叫正德吧。” 正德在半之丞闯进之前,已经装好弹药候着了。半之丞进退不能,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你要上前来吗,半之丞?” “少废话。我从不后退。” “那就放马过来。” 正德歪嘴笑了。半之丞突然向他扑去。 “嘭”的一声,枪声震耳欲聋,挨枪的半之丞和开枪的正德同时扑倒在地。 半之丞被打中了额头,头盔被震开,头发乱作一团,鲜血从蓬乱的头发中喷涌而出,而河井正德则被半之丞砍中了那条跛腿的膝盖,瘫倒在地。 “哈哈哈!”正德笑道,“竟然砍了我这条断腿,真为我着想。” “哼!”半之丞撑着武刀,站了起来。他眼前一片模糊,样子如同赤发鬼,却毫不示弱地回敬道:“不愧是正德,打得好准。但你的火枪却打不死我半之丞。再来……” 正德已经翻着白眼倒在血泊中,总算赶来的松平家的武士们赶紧扶住半之丞。半之丞喃喃着“这究竟是什么家什”,一步一挪向外走去。看到此种惨状,无人敢追上去。 被击中额头的半之丞走到帐外,意识到自己被部下搀扶着时,他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剧烈地颤抖。 “木板!”不知谁叫了一声,听来却很遥远。 “不必!”半之丞严峻而倔强,“牵马来……” 鲜血模糊了视线,他虽然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河井正德手持火枪的面孔还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哈哈哈……”被人搀扶着走了五六步,半之丞突然放声大笑。人生五十年,刚刚走过一半,半之亟就站在了鬼门关前。虽然人人都有一死,但一旦真的面对死亡,无限的悲伤顿时涌上心头。 “哈哈哈……”他又笑了。人,真是不可恩议。心中不明白,就要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在领主和佛陀之间困惑、挣扎……但那种徘徊和困惑在这一发弹药面前,却如此苍白无力。虽然如此,他却没有丝毫憎恨河井正德的意思。他也给了对方重创,他并不后悔,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当场死去。而只要正德活着,他半之丞就不能死,否则就是输了,他半之丞怎会失败? “木板!”部下又叫喊起来,这时候半之丞却已听不见了。木板抬了过来,两个随从抬起它。 “马牵来了。”随从附在半之丞耳边道。他圆睁双眼望着天空,手里紧紧握住马缰:“正德……正德死了吗?” “是……是。死了。” “把马牵到主公那里去,去他身边。” 这是半之丞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想见的人。他家里还有老母亲。但他的老母亲和本多的遗孀一样,都是坚强好胜的女中丈夫。如果她知道半之丞是在正德之前咽了气,无疑会咽下眼泪,斥责:“他不是我儿子。如此没有意志。” 随从发现半之丞的呼吸愈来愈艰难时,不禁加快了脚步向回撤,他们匆匆渡过了丰川。刚过丰川,家康已经纵马来到河床上了。 “蜂屋半之丞负伤撤退下来。”神原小平太大声禀报。家康勒住马。濒死的半之丞被抬到了他面前。 “半之丞!”家康下了马,大步向他走过来。“你是如何负伤的?”他大声问,但半之丞已是直直地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家康赶紧翻开半之丞的眼睑,又试了试他的脉息。他还没有死。只是不知在想什么。家康猛烈地摇晃着他的身子:“半之丞!” 突然,半之丞发出了声音:“主公!蜂屋半之丞杀了河井正德,凯旋归来。” “好!” “告诉我母亲……我母亲……我很勇猛……”这是半之丞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咕噜着,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 家康静静地举起手,朝半之丞拜了拜,但并没有合上他的双眼。死去的半之丞,活着的家康,两双眼睛里竟像是蕴含了所有的憎恨,怒视着对方。 不,半之丞仰慕家康,家康爱护半之丞。尽管如此,家康却不得不让家臣们奋勇杀敌,走向死亡,家臣们也不得不主动去送死,此时,无限的悲哀仿佛在向人世喃喃叩问。许久,家康抬眼望着天空,擦去眼中的泪水。四周响起了乌鸦的叫声,早晨的太阳照得河面如同碎银般闪闪发光。 “听着。半之丞是凯旋归来后才死的。就这样告诉他母亲。” “是。” “好了,抬他回去,好好人殓。” 人们抬起木板,向后撤去。 家康望着他们走远了,方才茫然地跳上马背。先头部队正在渡河,马蹄溅起的水珠异常美丽。正在此时,对面河堤上现出本多平八郎忠胜的身影,还有头戴红斗笠的牧野总次郎。本多的左手腕上缠着白布,但人马都煞是精神。 看到家康的旗帜,平八郎一扭马头,从青草苒苒的堤岸上下来了。如果牧野总次郎果真是前来归顺的,那么吉田城已在掌中。降服总次郎后的志得意满,使得年轻的平八郎精神焕发。他在堤下跳下马背,昂然迎住了家康。但家康仍然觉得那他身后隐藏着死亡的阴影。 过了河,家康看了单膝跪在地上的平八郎一眼,道:“平八,半之丞去了。” “他战死了?” “不是战死,是杀死敌人,自己负伤而死。”家康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是谁?我从未见过这人。”他锐利的目光猛地转向总次郎。 牧野总次郎的脸瞬时拉了下来,但他很快低下头。“牧野总次郎康成前来恭迎大人。” “你?”家康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下去。他看到天性单纯的忠胜好像有话要说,而且总次郎为了避免无益的战争而归顺,不也是非常明智而勇敢的选择吗?家康心内犹豫起来。总次郎和死去的半之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方顽固、倔强而坚强;一方则十分精明、务实、心胸开阔。 家康当然也憎恨敌人,但如此一来,松平牧野都不可避免伤亡。“总次郎,谢谢你的好意。事后定当重赏,现在立刻去小原城。” “是。” “锅之助!” “在。” “告诉总次郎,让他协助酒井忠次。” 平八郎笑道:“是。”他故意深深施了一礼,然后当着众人持起长枪,飞身上马。他还年轻,未尝生死。那种以战斗为乐趣的昂然之气洋溢在脸上。但他的无畏之色反而刺痛了家康的心。 当总次郎和忠胜纵马扬尘而去后,家康又悠然策马前进了。粮队已经靠近主力,胜券在握了。家康脑中突然浮现出蜂屋死去的面孔。“半之丞。”他喃喃道,“我定会早日开创一个时代,不让你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大军离开堤岸,向平原挺进。前方的空中升起两柱黑烟,那是百姓人家燃烧了起来。要是这个世界没有战争,该是何等太平。若能出现一员猛将,团结天下的武士,禁止他们随意发动战争,而是恪守本分,那么整个日本,将变得多么安泰…… 进入村庄后,便完全进入了今川氏的领地,以前可从未想过从这块土地通过……家康不禁全身颤抖,如同电击了一般。 一切都是源于天下息兵的远念。如果自己是有着缜密的头脑、深厚慈悲心怀的勇者,这一切便不再是梦。信长不是已经将其意志付诸行动了吗?难道有神佛保佑他? 此时,前面又抬过来两扇门板。“谁负伤了?”家康在马背上问道。 “酒井左卫门忠次的手下伊势权六和他的叔父长左卫门。” “伤势如何?” “已经断气了……” “停,我要祭奠他们。”家康跳下马背,令人拿开盖在尸身上的防箭斗篷。 一人似是被刺中了侧腹部,淌出的鲜血已经变黑,快要凝固了。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泥土和铠甲,双眼紧闭,胡须很长,嘴唇扭曲,露出一排白牙。若是他的父母看见,一生恐也不会忘了这副面孔。 “这是伊势权六吗?” “是。” “多大了?” “二十七岁。” “可曾看到他战死时的情形?” “看到了。他和吉田城出来的今村助成交战,刀折断,两人就厮缠在一起。权六君臂力过人,终于将今村助成按住,正要把今村捆起来时,一个敌人突然从旁刺中了他。” “你们只在一旁观看,没有上前相助?” “是。权六不让我们上前助战。他要和敌人单打独斗。不料对方突然从旁偷袭……” “偷袭后,人逃脱了?” “是。” 家康悄悄地双手合十,对着尸体念诵经文。 不让部下助战的一方被杀了,偷袭一方却逃走了。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谨守规矩之人往往是弱者,这是为何?家康将斗篷盖在权六尸体上。眼前忽然浮现出濑名姬和竹千代的面孔,他不禁问道:“他有孩子吗?” “三个儿子。” 家康点点头,向另一具尸体走去。尸体已经引来了苍蝇,一只苍蝇撞到了家康的嘴唇,飞跑了。轻轻掀开盖在死者脸上的布,家康禁不住眉头紧皱。这是个头发半白、年近五旬的男子,身体如同干瘪的柿子一样枯瘦。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已经泛白。从肩上劈下去的一刀,砍断了铠甲系带,难以想象怎么会砍成这样,竟露出了樱花般绯红的肉。那肉中已经有蛆在动了。 “这就是他的叔父吗?” “是。” “他是如何被杀的?” “他看到侄子被杀,就大喊着冲了上去。” “他杀了对方?” “不,今村助成从一旁砍中了他。”家康一边念经,一边仰天叹息。难道他行的是不义之师,才招致了他们的不幸,把他们推上了死亡之途?想到这里,家康惊惧交加。 附近的树丛中又响起乌鸦的叫声,家康再次看了看死者的面孔。沐浴在晨光中的尸体格外凄惨。这就是人生……他胸中突然涌起冲动,他想狂喊,这不是人生! “他有孩子吗?” “没有。”死者的同伴回答,“权六被杀,才让他格外悲伤和愤怒。” “他夫人呢?” “前年已经死去……” “就也一个人?” “是。在家中的时候,摆弄花草是他唯一的慰藉。”他的同伴哭泣起来。他们的悲哀深深打动着家康。家康仿佛看到这个干瘪的老头正在小小的庭院中摆弄花草的情景。是谁杀了这年近五旬的老人? 他是酒井左卫门忠次的手下。但命令忠次出征的是他松平家康。家康猛地盖上死者的脸,道:“厚葬他。” 他的同伴额头贴着地面,仍在嘤嘤哭泣,他是替死者感谢家康的体贴。 门板又被抬了起来。家康仿佛忘记了上马,他静静地望着他们走远。生和死,是所有人都必须走过的路。但强行让家臣们早早走上这条路的却是他。想到此处,家康的内心颤抖起来。我今日是否过于脆弱了?以他现在的地位和立场,若是看到尸体就悲伤,他和整个松平氏一天都活不了。 “主公,请上马!”看到家康的表情大异往日,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大步走过来。但家康并没有回答。 “主公,虽然胜券在握,仍然不能懈慢呀。” “彦右卫。” “在。先头部队已经开始进攻城池了。要快!” “不要急,彦右卫。我好像第一次看清了我脚下的这块土地。” “如果主公想开玩笑,等到胜利之后吧。” “你认为这是开玩笑?” “快点!” “好。上马!” 家康意识到自己脚步沉重。但他知道这种心绪上的滞缓极有可能招致失败,于是马上调整了心态。不知为何,他眼前总闪现出一尊佛像,那是手持护法大义的帝释天尊的身影。我必须在此处获得重生,为了踏平这条尸路,还为了那遥远的帝释天尊,必须忘掉眼前的一切……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三十七 三条大鲤鱼 稻叶山城绿意盎然,长良川中流水潺潺,初夏的风光一如去年,但居住在城中的已不是去年的城主了。织田信长将斋藤义兴一直驱赶到伊势的长岛,然后自己搬了进来,并改稻叶山城为岐阜城。 对于在此失去了父母和兄弟的浓姬来说,此处山水带给她的感慨远远多于信长。她姑娘时代居住的府邸依然,围绕着府邸的小山,四周的一片鸟声,无不勾起她浓浓的回忆。 这天,信长依旧去了新的城下町。他的气势如日中天,已经向天下昭示了自己的志向,似要把这里作为向京城进发的据点。“要让这座城池富裕起来。”信长对部下道。他亲自去考察新设市场的地理位置和此处的人情风俗。 浓姬在城中四处转悠了一圈,然后将阿类所生的德姬叫到自己房中。九岁的德姬是信长的长女,将于永禄十年五月二十七嫁到冈崎城去。竹千代也是九岁。既然信长志在京城,织田、松平两家的关系就更有必要巩固起来。 “阿德,快过来!”长着娃娃脸的德姬出现在门口时,浓姬心情轻快地站起来,招手让她进去。“来,我教你倒茶。你要记住。” “是。” 德姬在浓姬处比在生母阿类面前更娇气,也更柔顺。她郑重地捧着茶壶时的眼神很像信长,她虽不及姑姑市姬,比母亲却要漂亮得多。又是策略婚姻!想到两个天真的孩子即将开始夫妻生活,浓姬心中不禁无限感慨。她的婚姻也是如此,并非人情自然而生而果,而是被作为探子和人质放到织田家,来束缚和牵制丈夫信长的。 “知道吗?一定要好好看着你的丈夫,一有风吹草动,随时报告给我们。”当浓姬嫁给信长时,父亲斋藤道三清楚地叮嘱过她。而如今,她也要想方设法如此训示德姬。德姬端端正正地捧茶,浓姬稍微退了退,脑中想象着竹千代的样子,半晌没有动静。 “我知道了,谢谢。”好像阿类已经教过她。倒完茶后,她规规矩矩放下茶碗。她的一举一动越像成人,就越让人心疼。 “阿德。你知道婚礼是怎么回事吗?”浓姬漫不经心地笑着问道。看到德姬只是眨着眼睛,不回答,浓姬道:“那么,阿德是要嫁到哪里去呀?” “冈崎城……” “对,对,那个人叫什么呀?” “松平信康。” 浓姬严肃地点点头。信康是竹千代迎娶妻子时所要用的名字。当然,信康的“信”取自信长的信。“那么,你知道信康父亲的名字吗?” “松平家康……” “你知道他父亲为何叫家康?” 德姬摇了摇头,她不可能知道这种事。 “想必你也知道,织田氏是秉承平氏源流的,而松平氏则是来自源氏。从前源平两家经常征战,长期敌对。现在京城的将军足利氏,也是源氏。阿德!” “嗯。” “我说的话,决不要向外人讲。足利将军已经没有能力再治理天下,取而代之的,必是平氏的人……这是你父亲的想法。” “那么……松平氏是我们的敌人了?” “那倒不是。你父亲和松平家康虽然分属平源两支,但他们已经联起手来,欲共治天下。所以,信康取了你父亲名字中的‘信’,以及自己父亲的‘康’作为自己的名字,希望两家能够同心协力。你明白了吗?” “那么,信康的父亲为何叫家康呢?” “你父亲以前住的那座城池里,有一座寺叫光明寺,里面住着一位叫意足的僧人。那个僧人喜读兵书,据传精通源氏祖先八幡太郎义家传下的四十八卷兵书。” “八幡太郎……” “你的父亲让意足传授给他,但因为那是源家的秘藏兵书,便不能传授给平家……最后不得已传授给了家康。你明白了吗?所以他才用了八幡太郎义家的‘家’,改名为家康。此前他叫元康。” 德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浓姬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事情,她不太明白。 “你明白吗,自己无法得到的秘藏兵书,却特意让给家康,你应该了解你父亲博大的胸襟了。于是,两家结盟,决定齐心协力平定天下。所以,如果一方的家臣企图破坏这种结盟关系,对两家来说都是大问题。如果发现那种举动,你就必须让人速速汇报我们。” 将此种事情说给孩子,比说给大人听更加痛苦。知道这种事的孩子嫁到对方家中,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呢? “是。我明白了。”德姬看着浓姬手边的点心,天真地点了点头。 浓姬注意到德姬的眼神,不禁想流泪。德姬还尚在贪恋点心的年纪。她天真无邪的小脸,和世间那些疯狂的阴谋距离如此遥远,而如今却要被送到陌生的地方去。这并不仅仅是德姬一人的悲剧,所有生于大名家的女子,都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信长的小妹妹市姬,虽有倾国倾城之貌,如今也要远嫁近江浅井家;而远山堪太郎的女儿——信长的外甥女,已嫁给了武田胜家的次男胜赖。无论是松平氏、浅井氏,还是武田氏,都是信长不得不与之结盟的对象,如果信长还有女儿,恐也要不断嫁出去。伊势的北岛、近江的六角、越前的朝仓,都是信长成就霸业的障碍。 浓姬将点心递给德姬,然后静静地盯着她翕动的嘴唇,半晌不做声。 “阿德还记得信康母亲的名字吗?” “是口夫人。” “据我所知,那位夫人并不……”她突然想到自己的话会给眼前这个幼小的心灵带去巨大的不安,遂改口道:“她如果是个温和的母亲就好了。” “阿德会尽心侍奉她。但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 “那又怎么了?” “即使孤独,我也不哭。” “那就好,那就好。你要成为一个坚强的女子,我送你一把佩刀。但是……也不要太倔强了,更不能和信康不和。” “我会和信康和睦相处的,因为信康是我的丈夫。” “到了冈崎,要学会问候人。见到信康父亲的时候……” “您多多关照。” “对对。见到信康母亲的时候,也可以这么说。但是见了家臣,该怎么说呢?” 德姬摇了摇头。阿类没有教她。浓姬庆幸自己将德姬叫了过来。“见到家臣后,你端端正正坐好,只要说一声以后可能麻烦他们,就可以了。” “是。就这样,端端正正坐好。” “对对,就那样。不要太温顺,也不要太刚强……” 浓姬说到这里,又闭口不语了。她觉得,一次教得太多,反而会让德姬吃不消。随后,德姬在浓姬示范下,学了一阵古琴,就回去了。 德姬丝毫没有不乐,仿佛在游山玩水一般。浓姬送她至廊下时,德姬稚嫩地施了一礼,手指似乎还在练习弹琴,在胸前动了几下,才走开。 浓姬呆呆地站着,好久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进了佛堂。她的双亲在这座城池中被杀,也正是这样一个绿意盎然的季节。 死亡、出嫁、孕育、分娩,所有人世间错综复杂之事,表面看来是人们的意志使然,实际上更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浓姬已年过三十,她成熟了,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后,终于有所参悟。她在佛龛前燃起香烛,从内心希望德姬得到佛的保佑。 随后她又到城内巡了一圈,检查先行出城去准备德姬婚礼之人的各项工作。此次作为使者,率队前往冈崎城的,是佐久间右卫门信盛。而作为联络人陪德姬住在冈崎城的,则是生驹八右卫门和中岛与五郎。 浓姬来到大厅,发现佐久间信盛正对照礼单清点种类繁多的陪嫁,并令人分别装箱。 “辛苦了!” 听到浓姬的声音,信盛吃惊地抬起头。“夫人,您是特意赶过来的吗?”他放下握着笔的手,问候道。礼品中有送给九岁女婿的虎皮、缎子、马鞍等,堆积如山。 “织锦和红梅绢……” “是送给小姐的婆母三河守夫人的,每种各五十尺。” 浓姬一边点头一边检查,视线突然落在了走廊边的大桶上。里面是什么?浓姬望过去,发现三条大鲤鱼蜷缩在里边,昂着头。 “右卫门,这鲤鱼……” “那是主公给三河守的礼物。” “哦,这么珍稀的鲤鱼?” “是。从美浓找到尾张,好不容易才捕得。” “的确很大。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鲤鱼。” 看到鲤鱼大大的瞳孔正对着她,浓姬不禁全身一颤。那鱼的嘴唇比人还厚,浑圆的身体也让人觉得心情黯淡。 “主公说,这三条大鲤鱼,一条代表他,一条代表三河守,一条代表信康,希望他们能够精心喂养。这几条巨大的鲤鱼寄托着主公远大的志向。” 浓姬一边点头,一边走开去,她忽然觉得心中诧异。定是喜欢恶作剧的信长又在玩新的花样。也许是让这鲤鱼的大眼睛看着家康,让家康时刻想起鲤鱼的主人,以至不敢生出异志。事情皆有分寸,体形过巨的鲤鱼看上去像个怪物,怎能成为观赏的对象呢? “阿浓,你来了。”就在浓姬绕开鲤鱼站到德姬的嫁妆前时,信长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他声气一如往日,一只手里提着心爱的光忠刀。“阿浓,来,来。我找到了吓唬家康的宝贝。”他站在走廊下,指着大桶,招呼浓姬。 “真是难得一见的大鲤鱼,家康见了一定会高兴。” 浓姬走回廊下,再次偏过头去看。迎着树丛中透进来的阳光,鲤鱼的眼睑变成了金黄色,闪闪发光,那黑色的瞳孔仿佛在盯着她。 “哈哈哈!”信长孩子般狂笑起来,“见到这些鲤鱼时,家康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呢?” 浓姬忽然想嘲弄丈夫。“他大概会感叹,真是难得的稀罕之物,然后和家臣们一同吃了它。” “不可!其中一条是我信长,另外两条是家康父子。” “主公,”液姬平静地望着信长,“你觉得用鱼来喻人合适吗?” 信长又放声大笑起来。 信盛离二人远远的,忙着吩咐下人。信长和妻子并肩站着,弯下腰,低声道:“阿浓,你觉得我信长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吗?这是为了检验家康的诚意,鲤鱼不过是要试他一试。” “试?” 信长一边顽皮地笑着,一边点点头。“知道吗,我让信盛捎去口信,他家康即使千难万难,也要将其养在池子里。” “就是让他好好饲养?” “我会时常写信去询问鲤鱼的情况。你明白吗,我不好问阿德在他那里如何,但问鲤鱼如何,他也无话可说。” 浓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没想到,看上去如孩子般顽皮的信长,居然在这看似玩笑的行为背后,隐藏着如此高深的玄机。 “哈哈哈!家康只要一看到鲤鱼,就会想到我信长。如何饲养鲤鱼,不觉也就变成了对我织田氏情绪的反应。你再看看,这用来试家康的……哈哈哈,这个试品正睁着大眼睛呢。” 浓姬终于长叹一声,放下心来,再次探头向桶中望去。她对丈夫所虑之深大为感慨。他始终超越常人,才略非他人能及。他就是靠着这样的才略,首先与武田氏结盟,然后操纵三好、松永家族,最后是足利将军,从而一步步向京城渗透。 浓姬跪在廊下,发自心底道:“妾身明白了。” “哈哈哈……”信长仍然爽朗地笑着,“好。婚礼结束后,家康大概要出兵平定远江了。如此一来,小田原和甲斐必会被他牵制……” 说到这里,信长突然侧头不语。 永禄十年五月二十七,德姬出嫁之日,冈崎人的心情异常复杂。 有人认为这桩婚事奠定了家康今后发展的基础,因此无比高兴;有人却认为,家康向信长屈膝投降,等于给自己戴上了枷锁,并为此悲愤不已。但家康本人却一直闷在本城的卧房中,和佑笔丞庆琢不断推敲新的人事安排,直至新娘抵达城门外。 身边既无下人,也无其他家臣,家康突然摇着扇子道:“先锋就定为酒井忠次和石川数正吧,把他们部将的名字读给我听。”说完,轻轻闭上眼。 庆琢顾不上擦拭额头的汗珠,一边翻着桌上的册子,一边读道:“跟随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的是:松平与一郎忠正、本多广孝、松平康忠、松平伊忠、松平清宗、松平家忠、松平康定、松平信一、松平景忠、牧野康成、奥平美作、菅沼新八郎、菅沼伊豆守、菅沼刑部、户田弹正、西乡清员、本多彦八郎、设乐越中。” “内藤弥次右卫门呢?” “是石川数正属下。” “哦,那么,数正手下有内藤弥次右卫门、酒井与四郎、平岩七之助、铃木兵库、铃木纪伊……好,主力呢?” “松平甚太郎、鸟居彦右卫门、柴田七九郎、本多平八郎、神原小平太、大久保七郎右卫门、松平弥右卫门,共七人。” “如此,你认为哪支队伍最强?若你为敌人,你首先会进攻哪一部?” “眼前还不好说。” “哦。好,好。那么,听一听留守人。” “酒井雅乐助正家、石川日向守家成、鸟居伊贺守忠吉、久松佐渡守俊胜……” 庆琢读到此,家康突然挥手道:“再加上青木四郎兵卫。剩下的就是中根平左卫门、平岩新左卫门、本多作左卫门、本多百助、三宅藤左卫门五人了吧。” “正是。” “好。三奉行就是大须、高力、上村。” “接下来是一般足轻武士和杂役人等。” “知道。植村出羽、渡边半藏、服部半藏、大久保忠佐都归入此列。” “已归入了。” “天野三郎兵卫归入贴身侍卫之列了吗?” “是。” “旗手、船监、粮监、税监、领地属官统领、书状奉行,还有医士、厨监、财监……”正说到这里,外面传来人潮涌动的声音。德姬终于到了。 庆琢猛抬头道:“好像到了……” 家康皱起眉头,另道:“庆琢,听说有人认为我被尾张守套上了枷锁?” “绝无此事。” “你未听到过此种说法?”家康苦笑道,“信长现在如决堤之河,其势无人能挡。大概不久就会有密谕下来。” “您是说,他就要进京了?” 家康点点头,又微微笑了。“庆琢,我也是水呀。但我还不是洪流。我只是水,只要有一点空隙,我就能不声不响渗透进去。吉田城攻了下来,田原也在我手中。下面要流去何处,想必你已猜到了吧。” “是。哦,没有。” “接下来,我要经曳马野向挂川进发……”说到这里,他眯缝着眼睛,望着窗外的蓝天。“缓缓流淌的水,看上去微不足道。但只要那水不停流淌,终归会汇成瀑布,汇为洪流。庆琢,不能着急,要有耐心,松平氏会慢慢变成大河。” “是。” “我从今以后不会性急,却也要一刻不停。” 此时,走廊下传来脚步声,贴身侍卫天野三郎兵卫跑了进来:“主公,他们一行人已到,请您示下。” “哦。” “新娘已经在二道城梳妆完毕,等着拜堂。” “她情绪如何?” “刚进城时有点局促不安,但不久就稳定了。” “哦,为何局促不安?” “她……她好像是憋了尿。” “哈哈,是吗?因为憋了尿,才局促不安?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是在骏府城的新年宴会上。那时我站在廊上,对着院子就开始撒尿,但女子大概不能这么做。我知道了,这就过去。”家康开心地笑着,回头看了看庆琢,又小声叮嘱道:“今日到此为止吧。不可泄漏此事。”庆琢心领神会地卷起了桌上的簿子,小心翼翼放进柜子中。 信长的长女究竟长相如何,又会说些什么呢?家康一边走向书房后的更衣室,一边想,忽感一阵乌云袭上心头。他忽然想到了极力反对这桩婚事的筑山夫人。她会带着何样的表情和自己并肩而立呢?她为何就不能明白丈夫作为一个男子应有的胸襟呢? 织田家的陪嫁在大厅里堆积如山。家康落座后,佐久间信盛便立刻开始宣读礼单。濑名姬的表情并不像家康所担心的那么难看,她紧紧地盯着坐在对面的德姬。德姬身旁站着老嬷嬷和随从,她天真地一会儿看看夫婿信康,一会儿瞧瞧信康的姐姐阿龟。不愧是统领尾张、美浓两国的织田信长的长女,丝毫未被家康和他身后众多冈崎老臣的气势吓倒。 读完礼单,佐久间信盛坐下,开始宣讲祝贺两家长期结好之类的话题。信盛停下后,老嬷嬷悄悄碰了碰德姬的衣袖。德姬昂然点点头,看一眼家康,双手伏在地上,道:“父亲大人在上,阿德请父亲多多关照。” “哦,真是个好孩子!请多关照。” 德姬嫣然笑了,然后又转向濑名姬。濑名姬顿时慌张得眨起眼来。 “母亲在上,请多多关照。” “好,好。你好好服侍他。” “是。”应一声,德姬忽略了阿龟,望着并排而立的冈崎老臣,但似乎忘记了说辞。“这……”她轻轻歪着脑袋,道,“各位。” “在。” “辛苦你们了。” “是。” 濑名姬突然变了脸色。在这座城池中,即使是她,也从未如此轻率地对老臣们说话。家康也猛吃一惊,但险恶的气氛很快就被新婚夫妻间天真无邪的对话驱散了。 “信康君。” 听到德姬叫自己,双拳放在膝盖上的信康慌忙应道:“阿德。” “我们要和睦相处。” 老嬷嬷惊慌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信康回答道:“嗯,我们一起去玩吧。”他站了起来。站在信康身边的平岩新左卫门急忙扯了扯他的衣襟,但信康却道:“不要管我——来,阿德,那里有大鲤鱼呢。” “哦。”德姬也站了起来。 座中众人顿时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因为与信康牵着手的德姬如此温顺,很像个听话的妻子。家康也高声笑了起来。 信康最关心的嫁妆好像是大鲤鱼,他和德姬站在蓬莱台上的大桶面前,道:“啊,好大的鲤鱼!”德姬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大鲤鱼,禁不住瞪圆双眼,点头表示赞同。 “关于那几条鲤鱼,主公信长有口信捎来。”佐久间信盛对高声大笑的家康道。 “噢,送过来的是活鲤鱼。真难得。” “是。这是生长在木曾川中的大鲤鱼,有幸存活至今。其中一条代表大人您、一条代表信康公子,还有一条代表我家主公,请大人精心饲养,常常观赏。这是我家主公亲口所言。” “真是好雅兴。那么我也赶紧去看看。”家康站起身,走到大桶的旁边,“噢,真是难得!真稀罕!” 他一边赞叹,一边轻轻摸了摸信康和德姬的头。“久三郎,赶紧将这珍稀之物放养到池中。让金阿弥负责照管。真是难得呀,一定要精心喂养。” 久三郎一边答应一边走了过来,他看到鲤鱼后,不禁转过头去。显然,他也从这巨大的怪物身上,感受到了浓姬在岐阜城所感受过的那种不快。 鲤鱼被放到池中,信康牵着德姬的手直跟到院中,直到看着那三条鲤鱼率领众多小鱼在水中悠游,才轻松地回到大厅。 当夜,冈崎城笼罩在婚礼的气氛之中。 经由命运的安排,小夫妻就如同两只鹤,因为找到了游玩的伙伴,十分开心。他们住在靠近筑山御殿的东城。 家康此时已经不再认为,自己的人生将在这个小小城池走到终点。信长占领美浓后,已经开始悄悄策划密诏之事。家康如不与之呼应,便不能和信长共展雄心。实际上,家康已经在悄悄准备。他命令书状奉行调查叙位任官的情况,并向京城的近卫前久、吉田兼右等人送礼,托他们帮忙周旋。通过叙位任官脱离土豪的地位,然后吞并远江,进而逐渐渗透至骏河……到时,便可以让信康据守冈崎城。我手握远江之时,也便是信康据守冈崎本城之日。想到这里,家康对德姬更是另眼相看。 他特意安排母亲於大夫人、继母户田夫人和自己坐在一起,让德姬与她们见面。 六月中旬后,佐久间信盛不辱使命回到岐阜城,而冈崎的家臣们也逐渐从婚礼气氛中淡出,恢复了往常的生活。 这一日,家康前往菅生川游泳。游泳是锻炼身体的最佳方法,每到夏天,他总会抽时间去游泳。他这天尽兴归来后,忽然听到本城的厨房传来不合时宜的歌声。家康知道那是醉酒后的喧闹,不禁眉头紧皱,他拍手叫人。 “大人。”下级武士内藤弥七郎出现在门口,规规矩矩伏在地上。他脸上醉意朦胧。 “弥七,此处为何喧闹?” “婚礼结束后,众人余兴未了,故而还在庆贺。” “还在庆贺?”家康没有立刻训斥,他压低嗓门道:“是谁的命令?经我允许了吗?” “是铃木久三郎。” “久三郎?”家康歪头回忆起来,他在想是不是自己醉后失言,才如此吩咐过。事实上,家康在家臣们眼中一直过于简朴。婚礼前四五日,家康发现自己的饭碗里,除了上面覆盖着的一层薄薄的荞麦,里面全是白米。他苦笑着叫来厨监天野又兵卫。“又兵卫,你们是否认为我吃麦饭,乃过于吝啬了?” “哪里。小人不过是在大人的饭碗里少放了些荞麦而已。” “哦。就如此罢,不过你也要好好思量思量。现正值天下大乱,衣食无着者,举目皆是。这种时候,我怎能贪图享乐?一定要诸用节俭,这也是为了早日迎来太平必须付出的代价。明白了吗?绝不可奢侈浪费。”家康如此一说,下人们也就不敢再言。 “久三郎……你叫金阿弥过来。”弥七郎心领神会地站起来去叫金阿弥。厨房里的喧闹越来越厉害,众人甚至好像连掌灯都忘了。 “大人回来了。今天又承蒙赐酒,真是喜出望外,多谢大人。”金阿弥比弥七郎醉得更厉害,光光的脑袋都已通红。 “你好像喝醉了。” “是。我也……不愧是织田公特意送过来的赤部诸白美酒,绝对无可挑剔。” “你们擅自打开了织田大人送过来的诸白美酒?” “是啊。还有下酒菜,难得尝到木曾川的大鲤鱼……” “等等,金阿弥!” “哦?” “大鲤鱼?……织田大人所赠的那三条大鲤鱼?” “不,是三条之一。啊呀,那真是肥嫩的河鲤,味道美极了。”金阿弥用手摸了一把嘴唇,跪在地上。 家康一时面无血色。 倘若信长送过来的那三条分别代表他自己、女婿信康、家康的鲤鱼被家臣们煮吃了,而且还个个烂醉如泥……定是有某人指使,这内中定隐藏着强烈的深意。如果此事传到信长耳中,信长必会认为是家康故作此态,他和信长之谊无疑将受到伤害。 “金阿弥。把厨监天野又兵卫叫来。” “啊?”金阿弥终于看到家康一脸严肃。他慌慌张张站起来,踉踉跄跄奔了下去。 “主公,您叫我?”天野又兵卫来了。 “不必多话。那大鲤鱼究竟是谁做的?” “是小人。那天下稀罕的大鲤鱼,小人抱着终身难忘之心,动了菜刀。” “哦,你想要终身难忘?那么,是谁的命令?” “不是大人您吗?” “你一会儿就知道究竟是不是我了。是谁将鲤鱼捞起来的?” “是铃木久三郎。久三郎说已经得到了大人的许可,就跳下水去了。啊呀,好一阵格斗。”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他还嘟囔着:不要动,织田尾张守,看我不把你捉住煮了吃……” “好了。”家康不耐烦地用扇子一挥,“叫久三郎来!”他一边说,一边猛地站了起来。 “难道……久三郎没有得到您的许可……” “好了。你们也不能将吃进去的鱼吐出来。不要对人提起,只叫久三郎到这里来。” “是。”天野匆匆退了下去,厨房里的喧闹声顿时停止。 家康牙咬得咯咯响,他取过大薙刀,抖掉刀鞘,使劲挥舞起来。浑蛋!特意吩咐他好好照看,居然违抗我的命令! 内藤弥七郎提着灯笼进来,惊恐地望着家康,灯光照在薙刀的刀刃上。 家康喘着气,盯着暮色渐浓的庭院。“弥七!” “在。” “久三郎怎的还不来?叫他快来。” “大人想杀了他?” “哼!我今日绝不能放过他。你如敢阻止我,一同问罪。” “是,我立刻去叫。”弥七郎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惶惶跑了出去。 家康手持雉刀站在当地。有人将久三郎驱逐了吗?他忽然想。那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织田氏的愤怒。不仅仅是久三郎,但凡有骨气的家臣,无不认为家康的隐忍是对信长骄矜之气的纵容,暗地里心怀不满。人间之事也如同季节轮回,有它必然的潮流和走势。无论家康如何解释,告诉他们松平人无法与织田氏抗衡,家臣们就是不服气。久三郎不过此中一人而已。家康面对着大门。只要久三郎一来,家康就准备大喝一声,吓他落荒而去,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想放久三郎一条活路。 一只蝴蝶不知打哪里飞来,绕着灯笼转圈子,就是不离开,如久三郎一般倔强,家康不禁黯然。 “主公!”正在此时,后面的树丛中传来呼喊声,家康惊讶地回过头去。 “我不愿看到您的卧房被鲜血玷污。铃木久三郎已经备好必死之心,就不去您房中了。” “浑蛋!”家康颤抖着双肩怒喝。他本想吓跑久三郎,不想久三郎反而大步流星向走廊方向而来。家康的胸中又燃起了怒火:“你为何抗我命?”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久三郎双手插在衣带中,抬头望着满天繁星。 “怎么不说话?不后悔吗?” “不后悔。”久三郎回道,“是为了主公才作此决定。织田大人既当作儿戏,我们也以儿戏待之。” “你不觉得你的做法会给两家之谊蒙上阴影吗?浑蛋!” “您这话毫无道理。大人和织田有兄弟之谊。对方儿戏,我们也报以儿戏,何谈破坏情谊?” “几条大鲤鱼就让你如此气恼?你难道就没有一点雅量,不能领会织田大人的好意?” “大人害怕织田氏,所以才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错。鲤鱼是活物。那么大的鲤鱼,要是在宽阔的大河中倒也罢了,养在池水中,迟早会闷死。那时,主公就会以臣下照顾不周为由而加以训斥。而且,死鱼是不能吃的。织田大人送这种东西过来,可谓居心不良;我们不如趁它活着的时候吃了,也算充分享用了它。久三郎自会欣然赴死。鲤鱼肯定也在我肚中,为它死得其所而高兴不已。”说完,久三郎来到廊前,坐下,伸长了脖子。 “哦!你倒能言善辩。但我岂能饶你?”家康穿上木屐,来到久三郎身后。“弥七,水。” 他叫道。他想让内藤弥七郎阻止自己,但没想到,弥七郎应了一声,端过一盆水,浇一些在家康的薙刀上。家康狠狠地瞥了一眼弥七郎,又将视线转向久三郎。 久三郎好像真的作好了赴死的准备;而弥七郎看到家康怒气冲冲,认为他生气理所当然,根本没打算阻止。他甚至还提着灯笼来到走廊下,肃然而立。 家康拭去额上的汗珠。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了。纵使冒着生命的危险,铃木久三郎也要对一条鲤鱼表示愤怒——这鲤鱼真的值得他这样做吗? “战死疆场倒也罢了,但为了一条鲤鱼而死……你不觉得不值吗?” 久三郎睁开眼,望着家康。他的眼神十分清澈,正如他的内心。“主公,战死很容易,但平常为主公效命却很困难,父亲经常这样教我们。” “我没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了一条鲤鱼而死,算是效命吗?” “当然。如果我认为自己错了,早就逃之夭夭了。我认为是为主人效力,引颈赴死。” “你已经深思过了?” “久三郎不死,早晚会有人赴死……当然,这只是小事,还不是最重要的。” “小聪明!” “因为是所畏惧之人送来的礼物,就不会算计一条鲤鱼和一个家臣的价值大小,这样的主公岂可怀天下之志?为一条鲤鱼所制,如何得天下?久三郎的死若能让主公识得天下……仅此足以欣然赴死。无论对方是何用心,器量毕竟是器量,鲤鱼毕竟是鲤鱼。没有任何东西比人更宝贵,更有价值,请主公明鉴。”家康手持薙刀,微微笑了。 “但那件事和这件事又有不同。久三违抗了主公的命令,不可饶恕。请主公赐久三一死。但也请主公以后不要再发出如此荒唐的命令。请……请快些杀了我!” “弥七!”家康叫过弥七郎,“不杀他了,撤刀!” “久三,是我无德。今后,我下命令时定会谨慎。今日之事,且付之一笑。”久三郎猛地伏倒在地。 “你说得好,元论是谁送过来的,鲤鱼毕竟是鲤鱼……我在接受信长君好意之时,也不应放松警惕。长路遥遥,家康今后就只把鲤鱼当作鲤鱼!” 说完,家康径自迈上走廊。久三郎仍然伏在地上,纹丝不动。星光暗淡,看不到他颤抖的模样。但他抬不起头,早已泣不成声。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三十八 曳马野之围 永禄十年秋至元龟元年(一五七零。)春天,整整三年时间,可以说是尾张之鹰和三河之鹫纵横驰骋的岁月。 永禄十年十一月,织田信长从鹰野回归途中,悄悄将正亲町天皇派来的密使迎到家臣道家尾张守家中,得到了进京之机。同月二十,他又迎娶武田信玄之女做了长子奇妙丸信忠之妻。如此一来,又巩固了自己的后方。此时,这对小夫妻仅仅十一岁。次年七月二十八日,信长终于以拥立足利义昭为名,实现了渴望已久的进京大计。 这次进京之途可谓长路漫漫,距在田乐洼取今川义元之首已有八年。在这八年中,信长先是和三河之守松平家康结盟,接着灭掉了美浓斋藤家族,然后笼络甲斐武田信玄,在防备伊势北岛的同时,将最小的妹妹市姬嫁给近江小谷城的浅井长政,可谓费尽心机。 已故将军足利义辉之弟在其兄被松永久秀杀后,一直流浪于越前、近江一带。信长拥立义昭进京,首先将把持京城实权的三好人驱赶到了摄津、河内一带,次后于十月十八,拥立义昭为征夷大将军。无疑,义昭不过是信长的傀儡,信长已掌握了实权,终可号令天下了。 在此期间,三河之鹫松平家康也在一步一步巩固自己的地盘。 永禄十年十二月,家康得到敕许,改姓德川。 当时的家康时称藤原后裔,时认源氏后代。如直接称源氏,则有损平氏后裔信长的面子,家康思虑再三,终于改姓为德川。德川姓氏源于新田源氏,但家康并未取“德”字,而是用“得川”二字。后来,家康将松平氏祖先太郎左卫门亲氏德阿弥作为他的远祖,方才改姓“德川”。据传,家康的祖先得川亲氏为了逃避上野乡里战乱,改名德阿弥,并化装成时宗僧侣,游历诸国,最后入赘贺茂郡松平村,方才定居下来。 亲氏德阿弥中的“德”字,除隐藏着“得川”中的“得”字,也是为了不忘旧姓。总之,“德”蕴藏的丰富含义,引起了家康的无限遐想。他一方面有以德平天下之意;一方面也表明自己乃源氏之后,如信长发生万一,则可以取而代之,号令天下。 永禄十一年年末,和武田信玄分割了骏河、远江的家康,被称为德川左京大夫源家康,时年二十有七。想到信长三十五岁就成功进京,家康不禁热血沸腾,他无疑也想施展抱负。 正月就要来临,家康仍然身在军中。他已经进军到远州稻佐郡井伊谷的城山,离曳马野城二里半之遥。住在曳马野城内的是饭尾丰前的遗孀。 “作左,我要在正月之前入曳马野。”家康道。 此次行军的主奉行,乃本多作左卫门重次。他头戴方巾,铠甲外披着布羽织,坐在篝火旁。看到家康的身影,他猛地站起来,将自己坐的扶几推到家面前。“听说主公与饭尾丰前的遗孀相熟。” “哦。是我在骏府时的幼年好友,是个很要强的女人。” 作左卫门望着营寨外波光粼粼的滨名湖。“今晚进攻如何?” “不必。她会归降,她应恨氏真。” 作左卫门看了一眼家康,默默地给篝火添着木柴。北风中,劈啪作响的木柴腾起浓烟,从家康身边向城山方向飘去。“作左,你知道她丈夫丰前为何被氏真害死?” “不知。” “人们本以为丰前会在桶狭间一役中战死,实则平安无事,但竟遭到氏真的怀疑,认为他私通织田氏,甚至怀疑他和我有秘密往来……” 作左卫门似听非听的样子,躲避着烟雾。他比家康更了解,饭尾丰前是如何在中野河原被氏真欺骗至死的。 不知道家康从前和那个女人究竟有过什么关系,但据说丰前曾经非常怀疑他的妻子。当年丰前在中野河原因为氏真送命时,曾经喃喃道:妻子恐怕要携城池献给三河野种了……然后才气绝身亡。而家康现在陈兵在此,等待着丰前的遗孀前来归降,看来丰前临终前所言,并非捕风捉影。事实上,主力中的年轻武士们对此已经心怀不满,议论纷纷了。 “听说主公在骏府时,曾经和未出嫁的饭尾遗孀有染。” “嗯。我也听说了。主公那时更想要当时叫阿龟的饭尾遗孀,而不是筑山夫人。” “无论以前怎么样,总不能因为那种事情而拖延战事。如果没有人主动出击,我们只能在这井伊谷中过年了。” 年轻气盛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最为不满。这天他看到对方依然城门紧闭,丝毫不见动静时,也不待家康的命令,道:“我去看看。”便带着几个随从,出了阵。而家康对此还一无所知。 “作左,一个女人驻守的城池!我们有必要去摧毁一座明知会归顺的城池吗?” “但是主公,恐怕那只是您一厢情愿?” “我一厢情愿?” 作左看了家康一眼,又转脸盯着浓烟。“听说饭尾的遗孀是个十分刚烈的女子。” “哦。是个要强的女人……” “若裹足不前,她怕不会前来归顺。” “你的意思是要进攻?”家康苦笑着道,“再等等,必有使者前来。” 作左卫门又沉默了。传言似乎是真的。他不禁为家康担心起来,担心他因为女人而看不清现实。他认为,正因那个女子刚烈,被先夫怀疑和家康有染,不经一战,她是决不可能向家康投降的。其实,不仅作左卫门这样想,本多平八郎、鸟居元忠和神原小平太等,都有这种想法。如此滞留下去,今川氏真的大军一旦越过小笠压过来,将会有什么后果?家康在这个问题上似乎迟钝起来。因此,众人才请求作左卫门向家康进言,要求立刻进攻。 “作左,烟太浓了,再添些柴木。” 作左一边弯着腰添木柴,一边想,家康要是早些到民居中支好帐篷就好了。如果他继续留在此处,万一平八郎之事传开,就大事不妙了……正想到这里,队伍中忽然出现一阵骚动。 “作左,发生了什么事?” 作左卫门向家康施了一礼,向人群走去。“嚷什么!吵到主公了。” “左卫门,你来给我评评理。”一只手被大久保忠佐拉住的神原小平太,带着哭腔对作左道,“平八郎的部下前来报告,说平八郎忠胜被出城的敌人包围,处境危险。我们能袖手旁观吗?能眼睁睁看着平八郎被杀而无动于衷吗?” “不要嚷!”作左卫门扭过头,果然看到一个下人坐在角落里,喘着粗气。 “平八郎是从哪里发起进攻的?” “他直奔敌人的正门,报上名字,然后开始叫骂,问城里还有没有活人,他本多平八郎忠胜一人前来了,如果有活人,就出来迎战……” “结果就有人出城迎战了?有多少人?” “被三百多人团团围住,像个阿修罗一般疯狂挥舞着长枪……”小平太又嘤嘤哭泣起来。 “虽无主公命令,但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平八郎被杀。我已经准备好受罚。让我小平太去吧。” “不行!”身后传来家康的声音。小平太暗叫一声糟,却也毫无办法。作左卫门慢慢回过头去,发现家康正瞪眼盯着众人。 晨雾慢慢散了。看到家康已清楚了眼前这一切,小平太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主公,主公。请派人前去接应平八郎。他被敌人团团包围,危在旦夕。” “不!”家康吼道,“作左,平八是受谁之命前去进攻的?他为何敢擅自前去?” “在下对此一无所知。” “你以为这样就与你无关了?小平太也好好听着:你们休得慌乱,我自有道理。” “主公!”小平太又喊叫起来,“现在情势危急。您怎么训斥我们也不为过,但平八郎忠胜……” “你是怕他会战死?” “如果让他在这里战死,必将有损我军威名。平八郎已得伊贺八幡的神示,说他是三河珍宝、英名远播的名将……主公,请您稍后再责骂我等。请——” “你若是执迷不悟,杀无赦!” “主公就这样眼看着平八郎被杀而坐视不管吗?” 家康手按刀柄,大步走到小平太身边,突然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小平太本能地“啊”了一声,全身发抖。 周围变得黯淡,晨雾涌上前来。 “你们从何时开始无视军纪?你们怎么就不能懂我半分,听从我的命令?”家康说到这里,终于转变了语气,“我反复告诫你们,单枪匹马乃是匹夫之勇。用弓箭、薙刀打斗的时代快要过去了,现在是火枪的时代。军纪严明的军队方能取胜。我屡屡叮嘱,你们就一点也不能领会吗?如不服从我的命令,别说平八郎,就是小平太、彦右卫,我也决不轻恕!要记住,德川的家臣决不止你们几个人。” “……” “平八即使突破重围回来,违反军纪之事仍不可恕。被我杀是死,战死也是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们明白吗?” 无人应答。伏在地上的小平太紧咬嘴唇,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作左,你好好看管这些年轻小子。如再有胆敢违抗命令者——杀无赦!”说完,家康大步走了开去。众人一时默默无语。 “啊呀,火快灭了,快加木柴。”作左卫门道。篝火重新熊熊燃烧起来。 “我说过,主公定会生气。”他双手交握,冷冷道。“但饭尾的遗孀明知是平八郎,居然主动出来迎战,太出乎我预料了。” “你身为奉行,为什么不替平八郎说句话?”一直默默不语的大久保忠佐突然转身对作左卫门道。忠佐是大久保常源、硬汉新八郎忠俊之侄。 “不能火上浇油。他早晚会息怒。” “如果平八郎战死后主公才息怒,那还有什么意思。” 作左卫门看了看忠佐,道:“平八会战死吗?”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战死?” “我怎么不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没阻止他。他虽有勇无谋,但对于逼近自己的危险,却能知其一二。” “那你刚才所说竟是何意?” 作左卫门缓缓摇摇头道:“我本以为,主公是对饭尾遗孀旧情难忘而迟迟不进攻,并为此而不快,但我好像错了。” “因为旧情难忘?” “是,我曾这么想。主公和筑山夫人不和,他如今身体强壮,年纪轻轻,定然内心寂寞。向那个女人卖个人情,展示自己的能力:如何,以前的三河孤儿回来了……哼,年轻人必有这种想法。但主公考虑的,好像不止这些。” 作左卫门刚说到这里,一直跪在地上的小平太突然站了起来,拿过枪。“我去。” “等等。”作左卫门并不起身,“你还想继续激怒主公吗?” “我必须去,我心已定。” “你的决定太轻率了。我已经说过,平八郎不会死,你没听明白吗?” “他不能死,我要去。如果是平八郎和小平太两个,主公也许就不忍下手了。小平太决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眼看着平八郎被杀而无动于衷。” “小平太!你太轻率了,主公怎么会让平八郎战死?” “但他不是说,决不饶恕平八郎吗?” “那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他会消气的。如果主公想杀平八郎,只是因为你对主公的侮辱,主公决没有那么糊涂。” 小平太站住,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四周更加阴暗,只有各处的篝火分外清晰。“我还是要去。”小平太向帐外走去。但他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什么人?” 他的叫喊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本多作左卫门飞速站起身,奔到帐外。小平太的枪尖正指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像是村人家的孩子。让作左卫门大感惊奇的是,少年在枪尖下并未瑟瑟发抖,单是圆睁双眼,眼神极不寻常。他破破烂烂的裤子里露出了大腿,因为天寒而冻得通红,脚上穿的是一双破鞋。 “怎么了,小平太?” “这个小子竟敢向帐篷里窥探!” 作左卫门走近那个少年,道:“这里不是游玩之处,快去!战事一起,难免会伤及你。” 那个少年突然一撩被晨雾打湿的额发,道:“我是前来见三河的家康公的。” “你来见主公?你有什么事?” “这事不能对家臣说。快带我去见家康公。” “主公现在很忙,没空见你。快走!” 少年摇了摇头:“不见到他,我就不走。这里原本是我的城池。” “你的城池?”作左卫门心中一沉,“好吧,我去看看。你跟我来。” “你是谁?” “主奉行本多作左卫门。” “哈,竟是鬼作左。我听说过你。若是你,我倒可以讲。” 作左卫门回头看了一眼小平太:“小平太,不要想太多。平八郎马上就会回来。不要去了!”他严厉地说完,便带着少年回到家康大帐前,“来,坐下。你是井伊谷主人直亲君的遗孤?” 少年凝视着作左卫门,点了点头。 “好像叫万千代……是吗?” “是。” “你来见我们主公,有何事情?你有何凭据证明你是万千代?” “在见到家康之前,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就不能让你见他。”作左卫门毫不相让,又亲自向火中加了些木柴,“天冷。来,暖和暖和。” “鬼作左。” “你想好再说;如不想说,就不要叫我。” “我不应该怀疑你,我是想前来投奔家康公。” “哦,你想来投奔主公?那也应该有凭据。把凭据给我看看。如果我觉得合适,就让你见他。” “我虽不能给你看凭据,但我可以告诉你,我身上带着什么。” “哦,说来听听。” “曳马野城的女主人吉良夫人的笔函。” “吉良夫人……”作左卫门不禁拍了拍膝盖,“对了,夫人其实就是你的姑母。”他终于明白了家康之所以将军队推进到井伊谷,却不正面进攻曳马野城的用意了。我真是糊涂了!被城主年轻时候的恋情蒙住了双眼,作左想。现在,他为自己的幼稚想法感到羞耻。 万千代的父亲井伊直亲也因氏真的猜疑而送了命。氏真甚至悬赏黄金买万千代的人头。主公猜测万千代或许藏匿在附近,如能找到他并拉拢他,就可以抓住稻佐、细江、气贺、井伊谷、金指一带的民心。主公的志向已经从远江指向骏河……作左卫门虽然了解家康的志向,却忘记了这块土地上还有一个被氏真追杀的名门之后。 “原来你是夫人的侄子。我明白了,我带你去见主公。跟我来!”作左带着万千代钻进帐中。帐篷中光线黯淡,家康正就着两个烛台,在如雪斋画的地图上圈点着。“主公,您盼望已久的使者来了。” “什么,使者来了?” “是,万千代,请到这边来。” 那少年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到家康面前。家康吃惊地望着他。“你是井伊谷直亲的儿子?” “是。我叫万千代。希望从此能为大人效劳。” “你此前一直藏匿在曳马野城中?” “是。一直四处躲藏,疲于奔命。” 家康凝视着万千代,点了点头。面对氏真日益加深的猜疑,少年只能四处躲藏,可谓历尽千辛万苦。家康仿佛看到万千代身后站着年轻的吉良夫人。家康喜欢吉良,吉良也肯定不讨厌那时的竹千代。如果今川义元没有外甥女濑名姬,如果濑名姬之父关口亲永不竭力撮合,那么家康的妻子恐将是阿龟。但后来,阿龟嫁给了饭尾丰前,家康娶了濑名姬。现在,他还要和自己爱过的女人兵戎相见。近日,家康从归顺他的伊贺人中挑出一个机灵些的,秘密派往吉良夫人处。他的内心是复杂的,却不希望此事过于张扬。 家康向城中派遣密使,首先是因为地处滨名湖畔的曳马野城,对于希望进一步控制整个骏河、远江地区的他来说,乃是兵家必争之地。曳马野一旦被毁,战后重建,便将需要大量的时间和人力,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看到氏真的没落已成必然,经过信长的斡旋,家康与信长最后达成协议:武田据骏河,德川有远江。如果迟缓一天,就有可能让武田氏的势力渗透到德川氏的势力范围。 当然,家康也想放过吉良夫入,也想到了即将并人德川领地中的领民们的心情和希望。 “如果让氏真杀了井伊万千代,那就太遗憾了。”若这样传话给吉良夫人,她也许会派万千代为使者,正式前来归顺,家康想。但现在站在家康面前的万千代,完全不像一个体面的使者。 “你姑母难道没派你为使者?” 万千代盯着家康,摇了摇头:“我曾经劝说她归顺大人。但姑母说她了解您,叫我不必多嘴。” “哦。那么……” “她说,既然你如此仰慕,就带一封书信前去。大人您看到这封信后,一定会收下我……”万千代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湿淋淋的布袋中,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包成双层的物什来。 “方今天下,唯织田大人,大人您……我曾经对姑母这样说过。姑母也同意我的看法。我想成为大名,报杀父之仇。请收下我。” 家康接过信,在烛台下展开。本多作左卫门蹲在家康脚边的炭火旁,瞌睡起来。 谨奉此书。 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三十九 筑山发威 元龟二年,德川家康的长子信康十二岁,他代替父亲在冈崎城接受了家臣的新年祝福。冈崎城里,松平次郎三郎信康身旁坐着受家康之命辅佐他的平岩七之助亲吉。而家康正在曳马野一带建造新城池,大部分家臣都跟到那边去了。 从家康祖父时便为松平氏效力的老臣,如酒井雅乐助正亲、鸟居伊贺守忠吉、大久保常源等,早早便集合到大厅,他们无不喜气扬扬。鸟居忠吉已是满头白发,而大久保常源则脱落了牙齿,说话时都要先咽口唾沫。他们的话题时而追溯到五十年前,时而回到今日的光荣,随后又回忆起过去的苦难岁只。 “听说主公要将曳马野改名为滨松。” “真如同做梦一样。今川氏坐拥骏河、远江、三河,当年何等荣耀,如今皆已成过眼烟云。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氏真会在骏府为主公表演蹴鞠。” “无论是蹴鞠还是歌舞,都是游手好闲之徒所好,那是败落的根本。”正在闲谈间,久松佐渡守到了,众人不禁又回忆起於大夫人离开冈崎城时的悲痛情形。 虽是正月,天气却难得的温暖,梅花已经盛开了。改装过的书院的窗户,迎着太阳闪闪发光,不时有小鸟的影子映在上边。 巳时四刻左右,十二岁的次郎三郎信康和与他同龄的夫人德姬进来了。 众人立刻停止了交谈,跪伏在地,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信康和夫人德姬年正青春,二人并肩站在一起,看上去仍显稚嫩。家臣们依次致了贺辞,接下来开始斟酒。 “广忠公第一次娶亲时多大年纪?”鸟居忠吉开口道。 “哦。我记得那好像是十二岁。”大久保常源歪着脑袋,掐指算着。 “如此说来,也要向少主夫妇讲授一些夫妻之事了,虽然平岩七之助是个铁骨铮铮的武士。” “少主应该知道那些事,那是人之常情。” “不不,正因为是人之常情,讲授才更显得重要。任由他们自然发展,不定又会导致内庭混乱。” “不如趁今日托老嬷嬷去做这件事。” 正说到这里,只见德姬带过来的一个侍女捧着酒壶过来了。 “你是少夫人带过来的侍女吧?少主开始进出少夫人的房帏了吗?”常源大大咧咧地问道。 小侍女一时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这……”她歪着脑袋,然后突然满脸通红。 “去过了吗?” “去过……啊,不。” “究竟是去了还是没去?” “还没有。” “他们关系不和?” “不……”小侍女有些为难,将酒壶放在众人面前,伏在地上。在她看来,小姐也到了思春的年纪,却有人在有意地阻止此事。那便是次郎三郎的生母筑山夫人。 开始时,筑山夫人对天真的德姬尚有好感,但自从次郎三郎搬进本城,德姬也跟了进去之后,她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 德姬和次郎三郎一同搬进本城,理所当然就成为了内庭的主人。 “我是家康的夫人,除了我,还有谁能住进本城?”筑山夫人曾经对家康表示过不满,但家康充耳不闻,只是淡淡道:“让年轻人负起重担,你轻松些吧。”事实上,家康并不是出于此种考虑,他是不想让次郎三郎整日里听筑山夫人说教。但筑山听到家康的答复,开始不断去看望内庭的儿子。每次去,都会告诉次郎三郎,与德姬亲近还为时尚早。 十五六岁之前,女子比男儿发育得快。最近,德姬身上已经明显地透露出妩媚的女子气息。正因如此,从织田家陪侍过来的小侍女们都暗骂筑山。 “是吗?还没有?那我老头子不得不说上一句。你看少主,已经长大成人了。”常源不依不饶。小侍女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离去了。 祝酒结束后,次郎三郎似乎坐不住了,问平岩亲吉道:“可以去了吗?”亲吉点点头。 “阿德,来。我肚子饿了。”次郎三郎催促着德姬,与她一起站了起来。站起身来的德姬比次郎三郎个子高些,看上去二人像是姐弟。 “三郎。”当他们并肩向走廊走去时,传来大久保常源的声音。 “大久保前辈?” “让我老头子再看看你们俩站在一块儿的样子。噢,多么相配的一对儿。三郎,少夫人还没有怀孕吧?老头子我想看到你们的孩子,再离开这个世界。鸟居老人也这么说……” “还没有,不过会有的。你不要冻着了。”次郎三郎丝毫不觉羞涩,和德姬携手向内庭走去。到了卧房,次郎三郎小心翼翼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德姬,道:“阿德,老人们想看到我们的孩子。” “我听见了。” “怎样才能有孩子,你知道吗?” 德姬温柔地望着次郎三郎,随后将视线转向水壶中冒出的热气。 “阿德,你似还不知呢。” “是不知。” “我知道。但可能还为时尚早。我来把你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 德姬又盯住信康,从她眼睛里能感受到些微嗔。 “为什么不说话?德姬,你害羞了?” “你的问题太让人难堪了。如果夫人知道,会训斥你。” “你怕我母亲训斥?你如今是这座城池的女主人了。”次郎三郎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打开窗户,伸手折下一枝梅花。 “摘掉窗边的梅枝,就可似望见远处的风光了,真好!” “阿德,我有时真想拔出刀,把这一带的树砍个精光。” “噢,天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父亲不让我出征——亲吉,亲吉!”次郎三郎叫过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平岩七之助,“你再去求我父亲,让他允许我今年出征。” “是。我会再去请求的,但您的马术还不熟练。现在最重要的是训练。” “好。那么吃完午饭后,我们立刻去练马。” “不行。今天是新年,明天才能训练。您不能随便更改主公定下的规矩。”平岩七之助认真地说道。 “哦。”次郎三郎点了点头,“好吧,你先退下,我和阿德有话说。” “是。饭菜马上就呈上来,少主和夫人先说话。”七之助站了起来,对一同跟过来的小侍女道:“你也下去吧。” “阿德!”次郎三郎待二人下去后,一屁股坐到窗下,道:“你过来,我要把这枝梅花插在你头发上。不要害羞,只有我们两人。” 德姬顺从地依偎过去。次郎三郎弯下腰去闻德姬头发上的香气,一边道:“你大概知道如何才能生出孩子吧。来,在我耳边悄悄告诉我。” 德姬悄悄将手放到自己肩上,正好和次郎三郎的手碰到了一起。“不知道。”她有些怨意地摇着头。次郎三郎的言行越像个孩子,德姬就越悲伤。自八岁那年嫁过来,她一直和信康朝夕相处,展眼已是四个年头了。 他就是自己的丈夫。大概是因为她心中一直这么想着,德姬已经无法想象没有次郎三郎的人生是什么样子。比起父亲、母亲和浓姬夫人,她对次郎三郎更为亲近。以前她经常生气或撒娇,但从去年深秋开始,德姬像是忽然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每当次郎三郎毫不介意地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或者碰到她的脸颊、脖子,她内心总是一阵阵慌乱,好像在期待什么。但次郎三郎一接触到敏感的话题,总是一脸孩子气,今天仍然如此。德姬的身体不禁扭动起来,她也不知为何,忽然掉下泪来。 “啊?”次郎三郎发现了德姬的异常,“你伤心了?我做错了什么,阿德?”他凑到德姬的脸上,“不要哭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嘛,我不问了,不要哭了。” “不!不!”听到次郎三郎孩子般的语气,德姬不禁猛烈地摇着头,“我不是因为你问了这个问题才哭。” “你有其他伤心事吗?阿德,今天是新年。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欺负你了?” “不!有时候流泪是因为欢喜。” “噢,那么说,你很欢喜?” “是。因为三郎这么温柔地把梅花插到我头上。” “哦,原来因为这件事,你早点说嘛。吓了我一跳。”次郎三郎说完,猛地拉过德姬,掏出纸来为她擦眼泪,“我们是夫妻,对吧,阿德?” “是。” “是夫妻,就必须和睦相处。把你的手给我。” 德姬忽然兴奋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兴奋,只是觉得,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夫妻了……她十分羞涩,又充满期待。 次郎三郎紧紧抱住德姬,嘴唇凑到她耳边,轻轻说道,“阿德!我,喜欢阿德……” “我也喜欢三郎。”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呵斥声:“三郎,你在干什么?”那是前来道贺的筑山夫人。 “啊,母亲?”次郎三郎抱着德姬,呆呆地回首看着筑山夫人。 “你在做什么,三郎?”筑山夫人的声音尖锐起来。家康一直对她避而远之,再也没有比眼前这对小夫妇拥抱在一起的情景更让她受刺激了。“三郎是这座城池的总大将,就该有总大将的样子,显示出威严。快放开阿德!” “不,我不放开!”次郎三郎天真地摇着头,“阿德是我的妻子。抱她也不算过分。是吧,阿德?” “阿德!”筑山夫人只得将目光对准德姬,“太不像话了,居然在我面前搂搂抱抱,快放开!” “不,不!阿德,不要放开。” 但德姬满脸通红地拨开了次郎三郎的手。筑山夫人不愿意进来,气呼呼地站在门口。如果不是老嬷嬷此时端上饭来,她无疑会疯狂叫骂起来。看到有人来了,她也不得不撇着嘴,勉强走了进来。“新年到了,祝你们新年好。” “也希望母亲平安。” “三郎。我也想在这里用饭。” “哦。给母亲盛饭。可以吗,阿德?” “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要问阿德?三郎可是这座城池的总大将呀。” 次郎三郎像个孩子一样摆摆手。“不不。我虽然是大将,却不管内庭的事。阿德是内庭的大将,事事都得经过她的允许。可以吗,阿德?” “请您尽情享用。阿德会让人送饭到这里来的。”德姬道。 筑山夫人突然转身对阿德道:“阿德,你说话要谨慎。” “是。” “纵然你是信长的女儿,也要注意分寸。我是三郎的亲生母亲,家康的正室。” “是。” “连我们吃饭,你都要一一示下?” 德姬不知道筑山夫人在说什么。不过是因为次郎三郎如此问,她才顺口回答,夫人为什么气成这样呢?德姬望着筑山夫人,默默不语。如果她再继续回话,筑山夫人恐会更加生气。 “你为何不答,阿德?难道因为我出生于破落的今川之家,你就看我不起?” 正在此时,平岩亲吉一边大声咳嗽一边走了进来。“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也来凑热闹。上酒!” 既然平岩七之助亲吉在座,筑山夫人也就不好絮絮叨叨地训斥德姬了。吃饭时,筑山夫人不时看看七之助、德姬和次郎三郎。佛龛上方挂着日出图,旁边摆放着龟鹤、红白点心等,一派新年的喜庆气氛,只有筑山夫人异样的表情显得格外刺眼。 七之助亲吉觉得,这或许暗示着某种不吉。待吃完饭,他故意加重语气,道:“今年对于少主非同小可。主公已经屯兵滨松城,很快就要与已扬鞭到骏河的武田家的地盘接壤了,也许还要进京。少主因此要刻苦练习,文武双全才好。” 筑山夫人气呼呼地起身。在今川义元处没有得到官职的家康,如今竟要陪伴信长进京了。而信长的女儿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想到这里,她简直要发疯了。 “亲吉!” “夫人?” “我不想打扰你训话,先告辞了。” “您走好。” “主公真令人费解,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织田氏的家臣。你们也满意了吧,可以陪着织田信长一同进京了。” 七之助低头不语,待夫人的脚步声远去后,他才面露笑容,看着次郎三郎。 用完膳,七之助催促下人们一同退到了隔壁房间。在七之助亲吉看来,他们也该做真正的夫妻了。因为筑山夫人的来访,德姬有些快怏不乐。根据七之助的经验,此时让他们二人独处,是最好不过的。次郎三郎不知该如何安慰德姬,但他又不愿让侍女们听到德姬不满的话和哭泣。如果下人们将此事透露给德姬的随从,便有可能传到信长的耳朵里去,恐将给两家之谊蒙上阴影。 亲吉和侍女退下后,次郎三郎站起来伸伸懒腰,到窗边坐下。“阿德,我向你道歉。你要忍耐。”他比父亲家康更加敏感。如果是家康,此时可能选择沉默,但次郎三郎却冲口而出。这并不是说他劣于父亲,而是因他阅历简单,不似家康经过那么多的艰难困苦。“母亲一向性情乖僻,喜欢胡说。你不要生气。” 听到这些话,阿德伏到地上。 “你又哭了。是欢喜的眼泪吗?阿德……”德姬应了一声,点点头,感觉今日次郎三郎对她格外温柔。“我了解她。你不要担心。” “哦。阿德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 “如果织田氏灭亡了,三郎又不和我亲近,我也会伤心的……” “不要谈这个了。啊,太阳被挡住了,天空都黯淡下来了。我们来玩牌吧,叫大家一起来。” “不,我只想和三郎单独在一起。” “哦。那也好。”次郎三郎大步走过来,伸手去扶德姬头上的梅花枝。“梅花歪了。” 德姬嫣然一笑,用袖子遮住眼睛。 “上次去岩津打猎……” “那时很冷。” “对,我们在山脚下草丛中吃午饭时,突然跳出一只野猪——” “你用箭射死了它……我已经听过两遍了……” “两遍……我说过两遍了吗?但既然开始说了,你就听着吧。” “是。那是怎么回事?” “我接过北原喜之助递过来的弓箭,正要射出一箭,七之助跳出来,挺枪拦住了我。我生气地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射,他说大将不应做危险之事。” “对。要知道事情有多危险。” “到夏天,我还要去菅生川游泳。父亲说狩猎和游泳这两项最能磨炼人。我绝不会输给父亲。”说着说着,他像想起什么,对德姬道:“你的父亲信长公……” “嗯。在美浓……” “听说是你父亲教我父亲游泳的,你知道吗?” “不知。” “那我说给你听。父亲在热田时,你父亲来访,然后教我父亲在寒冬的水中游泳。那是我父亲第一次游泳。” “啊,寒冬……”德姬的心情终于转好。听到在寒冬游泳,她轻轻皱了皱眉头。这时空中传来异声。松树梢响起风声。 “现在居然有雷声。” “雷?……大概是风吧。和歌里说,雷是夏天的景物。” “不,那的确像是雷声。” 次郎三郎站起来,正要走向走廊,这时从北方的天空中,一道紫色的闪电掠过头顶,接着传来一声震撼大地的雷鸣。 “啊!真可怕……”德姬惊恐地依偎到次郎三郎怀中。 春雷又响了几声,渐去渐远。天色依然阴沉,德姬紧紧抱住次郎三郎,始终不敢松手。刚开始她十分恐惧,但次郎三郎的双手轻柔地放在她肩上,恐惧渐渐消失,她心中又喜又忧。风还在呼呼地狂啸,他好像还在等待接下来的雷声,双手放在德姬肩上,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许久,终于开口:“雷声向南去了……” “不……”德姬仍然紧紧抱住次郎三郎。 “阿德怕雷?” “嗯。” “我不怕。听到那种声音,我会勇气备增。” “那……那是因为,三郎生性勇敢。” “阿德不勇敢吗?” “我是女子呀。” “哈哈……女人是温柔的。是吗?” “三郎,我们永远这样下去吧。” “啊……”次郎三郎本想笑,但突然有些吃惊。他感到喉咙发干,声音则仿佛变成了别人的,有些沙哑。这是为何?他歪头想,但他还不到理解这一切的年龄。他感到心中有一种情愫,如夏天的乌云一般在涌动,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来吧!我紧紧抱着你,把你的身体揉碎。”他跪在地上,双手用力。 “啊!”德姬发出疼痛的叫声,依偎了过去。 次郎三郎忽然感到头脑发热。无论他如何用力,似乎都搀扶不起德姬那柔软的身体。触摸着那绵软无比的身体,次郎三郎忽然涌起欲望。 德姬的头深埋在次郎三郎胸前,轻轻摇动着,黑发在他的脖根晃动,耳朵仿佛红梅花一般娇艳。次郎三郎看到那娇艳的耳朵,禁不住有些眩晕。意志渐渐远去,他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好奇…… 第二部 崛起三河 四十 内庭之道 德川家康站在还没有清扫完毕的庭院中,眺望着角楼。“事毕后,我们去赏梅吧。”他转身对本多作左卫门道,“二月或三月初,我们就要和织田公一起进京。我进京以后,你暂且驻守此处。”作左卫门显得越发成熟稳重了。但他仍时常与家康说笑,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仰慕家康。“主公要赏梅?在这座城池里有两个人正在赏梅呢?” “是冈崎的三郎吗?” “不,我是说您和饭尾夫人——” “休得胡说!”家康怒道,“总是胡言乱语,今后要注意分寸。” “哈哈哈,胡说?主公您比我更在行,作左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好了,住口,你的话实让人生怒。” 实际上,吉良夫人已在此城的箭仓附近纵火自焚,连一块骨头都没有剩下。一个烈女,众人无不这样想。倘若他们二人在骏府时就能在一起,那个女人将会有另一种人生。在她自焚的地方,还残留着一株被烧焦了半边的梅树。未被烧到的那一面,却开满了白色的花朵。 “作左,砍了它。” “留着吧。看到它,就想到人事沧桑……说不定这其中还有佛陀的力量。”说完,作左又道:“主公,平岩七之助来函说,冈崎的三郎次郎和德姬,已经圆房了。” “三郎?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作左?” “是。” “你以为三郎如何?这里并无外人。你不妨直言。” “这……”作左看了看四周。“主公太忙,不能守在少主身边。即使他天资聪颖,若是放任自流——” “的确如此。我也一直放心不下此事。我此次进京,将你也留在冈崎如何?” “恕难从命。作左不适合驻守冈崎。在下有在下的用武之地。” “作左,一味勇猛并不算是真正的男子。你也要照管些内庭之事。我想任命你、高力清长和天野三人留守冈崎。” 作左像没听见似的,起身道:“主公,梅花正开得好。您在这老梅树底下稍事休息,我马上叫他们端麦茶来。” “这梅花真的很美。曳马野城……不,这株滨松城的古树,定有三百年了吧。”家康被那株老梅吸引住了。 “端麦茶来!”作左朝着新落成的厨房叫道。一个女人走了出来,手上托着质朴的茶盘,茶盘上放着茶碗。 看到那个女人,家康顿时脸色大变。 那女人越看越像在此死去的吉良夫人。细长的眼睛、紧闭的嘴唇,就连肤色和身量……家康竟忘了去接茶碗,只是呆呆的。女人顿时满面绯红。就连这羞答答的风情都像极了吉良。家康忽觉一阵寒意袭来:难道世上真有灵魂?但四周很明亮,能清楚地看到那女人胸脯在起伏。难道她还没有死? 家康终于接过茶碗,小声问道:“你叫什么?”声音颤抖着,小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 那个女人从容回道:“我叫阿爱。” “阿爱?你是谁家的女儿?”家康又问。 一旁的本多作左卫门笑着插嘴道:“西乡弥左卫门正胜的外孙女。” “什么,弥左卫门的外孙女……太像了!” “像谁?”作左卫门恶作剧般接过话茬,随后对那名女子道,“你陪主公说说话吧。” “是。”女人顺从地跪到地上,“奴婢是弥左卫门的外孙女、义胜的妻子。” “哦,原来已经不是姑娘了。” “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义胜的妻子?”家康又叹了口气,发现作左卫门在一旁偷偷发笑。“味道不错,再来一碗。” “是。”女人从容退了下去。 “作左,为何发笑?” “因为在下忽然想到主公的祖父清康公的事。” “什么事?” “他和水野忠政战后结盟时,看到了忠政的夫人华阳院,于是索要过来,带回了冈崎城。” “此事有及我先辈,不许戏言!” “哈哈,我只是在比较主公和清康公究竟谁更豁达、大胆。” “住口!如果是敌将,我决不客气。但如果是家臣的女人……” 这时阿爱又端上茶来,二人立刻噤口。 “阿爱,今年多大了?”家康问。 “十九。” “好了,下去吧。”家康仰脖喝了一口,将茶碗递还那个女人,他感觉自己的双颊火辣辣的。“作左,休要调笑,否则绝不轻饶!” 听到家康这么说,作左卫门不禁放声大笑起来。“主公,您别生气。您忘记了一件大事。”他笑嘻嘻的,用手指着身后崭新的房屋,“新城落成后,需要女人来管理。弥左卫门的夫人为什么要让她的外孙女前来帮忙,主公您思量过吗?” “为什么?” “你忘记了,阿爱是个遗孀。” “她死了丈夫?” “弥左卫门的女儿嫁给了户冢五郎大夫忠春,生下阿爱。后来她又回到外祖父家中。不久前她的丈夫则战死沙场。主公您竟忘了?” “哦,原来是他……” “弥左卫门夫人认为,她的外孙女也许会在新城的内庭派上用场,于是派她前来,但一直无幸见到主公,我才特意安排她端麦茶上来。无论出身、品性,还是家教,都无可挑剔。让她到内庭去,如何?” “你也想算计我?” “主公言重了。” “先让她到内庭当差,至于能否管住众人,以后再说。” “是。主公真是好福气。请您慢慢观察吧。”说到这里,作左卫门站了起来,“我们该走了。” 不知何时,天空变得一片湛蓝,几条玉带似的白云飘浮在空中。阳光下的滨名湖在寒冷的风中泛起阵阵涟漪。 “听那松风。” “希望这城池的内庭不出乱子才好。” “你说什么?” “我只是说,如果在下没有妻室——” “那又怎样?” “我就可以娶阿爱了。” 家康苦笑着去踢脚边的小石子。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阿爱的身影。也许是阿爱让他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梦想和情感。 “女人须要多多接触,才能知其真心。” “你又在说笑。” “天下女子如此多,总不能个个都拥有。所以,若有人能用算盘拨拉出哪个女人具有良好的品质,并在她额头上刻上‘女丈夫’三字,那就好了。” “不要胡言,男女之事怎能用算盘计算呢?”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来到家康卧房前的庭院中。这里已布置好泉水假山,地面也清扫过了。 “主公,有一个人您要见一见。请先坐下。”作左用手指着旁边的石头,然后对着里面大声叫道:“半右卫!半右卫来了吗?” 只听一声“来了”,本多半右卫门从里面跑了出来。他在走廊边坐下,低头问道:“您一向可好?” 家康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作左卫门,轻声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是。本多丰后守广孝听说主公新城落成,知道主公身边可能缺些什么,因此将为您保存之物原物奉还。” “什么东西?我不记得让丰后替我保存过什么。” “那就奇了……” “半右卫!”作左卫门作势道,“再那个样子,我宰了你!到底有没有保存,你把那个东西拿出来让主公着一看,不就行了吗?真是啰嗦!” “是。我马上把她叫来。”家康盯着二人,默然不语,他已猜到了个大概。 不一会儿,半右卫就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阿万姑娘,到这边来。”他的表情很是庄重,让家康感到不可思议。 “大人,您还好吗……”阿万的声音有点发抖,却像冬天的池水一样清澈。 “是你?”家康喃喃道,盯了一眼作左,方才回问,“你还好吗?” “好……好。大人看起来很是健康。” “好,再说吧。你先去歇息。” 为了逃避筑山而藏身于本多丰后家中的阿万,已经出落得十分艳丽,和先前判若两人。 “右卫门也下去吧。” “是。您明白丰后为您保存的东西了吗?” “多嘴!” “是。”阿万恋恋不舍,她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和半右卫门一起退了下去。 “作左,你以为我会为此感到高兴吗?” “这不像是主公您说的话。” “哼!” “为主公当差,并不仅仅是努力完成主公的吩咐,有时也要做些出格之事……这种时候,就要请您高抬贵手。” “连女人的事情,你们也要过问……” “主公难道不想再夺取其他城池了吗?如果只想拥有小小冈崎城,一个儿子已是足够。”作左卫门也弯腰在走廊上坐下,紧视着家康。 家康亦紧盯着作左卫门。家臣的话,有些应该听,有些则不应该听。作左现在所言,无不发自肺腑,值得家康听取。 去年年末升为贴身侍卫的井伊万千代端茶进来了。看到家康和作左默默相对,万千代也静静地在门边坐下。寒风吹得松树梢呜呜作响。 “万千代,下去吧。”半晌,家康才示意万千代。 “你想让我多生儿女,作左?”家康轻声问,他的表情很严肃。 “先主广忠正是因为有了主公您,冈崎人现在才能在滨名湖畔欣赏风景。如果骏府的氏真多有几个好兄弟,骏府也不至于走向灭亡。但主公先前亲近女人的方式,却并不让人称道。” 家康苦笑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严肃。作左关于男女之情也要精于算计的说法,深深刺痛了他。迎取正室固然多为机关算尽的策略联姻,但无论是哪里的大名,到了娶偏房的时候,就根本不问出身和贤愚了。 “女人本来……”作左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并不是作为男人的玩偶而生在这个世上的。” “你是说我在玩弄女人?” “难道不是?您碰过的女人,哪一个得到了幸福?” “唉。” “她们都受伤离去。这些事主公您再清楚不过了。”家康听到这里,赶紧避开了眼光。他眼前浮现出在此城中自杀的吉良夫人的影子,还有筑山、可祢和阿万……他不但给她们带去了伤害,也在自己内心深处留下了伤痕。 “作左,我真不知该如何对待女人。” “那就请主公听我几句。请您变得更冷酷些吧!” “要我变得无情?” “正是。女人天生是为了生孩子,并将孩子们抚养成人。事实如此。天地自然之理,不会因人的意志而改变。” 家康看着作左,他的眼里仍然充满困惑和犹豫。作左挺身道:“主公真是个怪人。您看看周围高高耸立的松树,您看看这座城池。只要有根,有土地,枝叶就能繁茂,树梢就能鸣响。松树会因为人情而生存吗?” 听到作左所言,家康转过脸去,若有所思。他对于作左卫门的话似懂非懂。与天地自然之理比起来,人情往往微不足道。但人情不也包含于天地自然吗?想到这里,家康又困惑起来。“这么说,你是让我变得无情起来,将那松树根拔掉,是吗?” “正是。主公要深刻了解女人的根性,不要有妇人之仁。” “有理。” “让她们生孩子,让她们致力于抚养孩子。那才是天地的本性。口舌之仁,决非真正的仁心。” “哦。” “主公需要孩子,冈崎的三郎需要兄弟,而女人的愿望也是生儿育女……” 作左像是站在枪尖前一般,目光锐利,掰着指头数说,“如果主公遭遇不测,而夫人果真是女中豪杰,那才是最大的善因。希望主公能够不断加强自己的根基,就不要继续在女色上无谓地浪费精力了。” 家康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我明白了。哈哈,有理有理。” “哈哈哈,不知不觉就如此了。那么,在下该去巡视箭仓了。”将自己的想法痛痛快快说完,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默,这就是鬼作左的作风。 作左离开后,万千代立刻过来了。“大人,您何时进京?” “嗯?” “神原小平太和本多平八郎说,这次进京可不一般。他们说大人要和织田大人一起对付越前的朝仓义景……是真的吗?” 家康似乎心不在焉,没有作答。 “大人,让万千代也举行元服仪式,让小人出征吧。” “你去告诉他们,今晚的膳食端到内庭去。阿万来了,我要去她房里吃饭。” “是。”万千代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有些垂头丧气。 家康脱掉木屐,站了起来。如果将阿万正式接入内庭,那就相当于向筑山夫人挑战;但若是将本多丰后特意送来的阿万遣回去,恐也不妥。“作左的意见倒不错。”家康进到木香飘溢的卧房,突然怔住了。他听到了女人嘤嘤的哭泣声。 家康对那声音很熟悉。那是阿万,刚强而聪明的阿万。她显然偷偷听到了家康刚才对万千代所言。家康快步走过去,打开隔壁房间的格子门。这个房间离走廊很远,光线暗淡,仿佛黄昏一般。阿万慌忙抬起头来,她的脸如同黄昏的花朵。家康不自觉比较起阿万和阿爱来,究竟谁更美呢? 阿爱长得很像吉良夫人,端庄娴雅;而阿万则长着一张气质出众的瓜子脸。一个是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是将终生托付给自己的女子。 “阿万,你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了?” “是。我担心大人会骂我。” “我为何要……骂你?” “因为大人不喜欢女人惹是生非,可能会让我回去。” 家康故意装出严肃的样子。不要有妇人之仁——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左的话。“阿万,不妨明告诉你,我最是讨厌搬弄是非的女人。” “奴婢知道。” “男人考虑的事情和女人不同。如果位置颠倒,不但会影响我自己,也可能影响你整个家族。所以,你们绝不可在男人面前多嘴。”家康忽然感到有些心虚。因为如此一来,就相当于向阿万道出了对筑山夫人的强烈不满。 “是……是。”阿万非常温顺,“这些事情,我都已明白。”她的睫毛闪烁着朝露般晶莹的光泽。 家康想轻轻地抱起她,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冷眼看着阿万。他的冷静,大概是已到一定年纪的缘故。是啊,我已远非少壮男儿了,但为何还能欣赏女人的柔情?家康想着,冷冷地开口道:“退下去吧。记住,这里不是女人应来的地方。” 阿万顺从地施了一礼,退了出去。空气里留下了她身上的芳香。 她会是生育儿女的女人吗?家康心里一边喃喃着,一边坐回桌前。 桌子上放着家康的军事案条,还只是个初案,没有经过佑笔之手,他只在反复考虑。十几座不能掉以轻心的城池。究竟派谁留守冈崎城,派谁驻扎滨松?目前武田信玄一边与越后上杉氏对峙,一边与相模北条氏争夺骏河余下的地盘。在此期间,家康可以和信长一同入京,并与越前朝仓氏展开决战。但其后的走势,他还不甚明确。 家康突然想到祖父和父亲失败的原因。他已经比在守山一役中被刺致死的祖父,多活了将近三岁。想到变幻莫测的脆弱人生,想到作左方才所言,家康还真想多要几个儿女。 信长似乎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一下子就娶了三个侧室。那决不是因为荒唐,而是为了应付人生无常的袭击,才作出的一箭双雕之举。家康开始从全新的角度考虑关于女人的事情,直到万千代来报告膳食已经备好。 来到内庭,膳食已准备完毕,酒壶也已摆好。而捧着酒壶坐于一旁侍奉的,是中午曾为家康奉过麦茶的阿爱。阿爱旁边,则坐着满脸严肃的阿万。 家康瞥了一眼阿爱,冷然地问道:“谁令上酒的?” “是厨监天野又兵卫的吩咐。” “告诉又兵卫,城虽落成了,但还远远不够。酒太奢侈了。” “是。我会转告他。” “还有,”家康打开了饭碗的盖子,道,“白米太多了,告诉他只放八成则可。” “是。” “三菜一汤。你们也不可忘节俭。贫民百姓都吃些什么,你们知道吗?”家康转向阿爱,道:“阿爱?” “在。” “你到我身边来吧。你不需要现在回答我,你一时还忘不了战死的丈夫。等我从京城回来,你再答复我。来,愣着做什么?盛饭,快……” 事情太过突然,阿爱慌慌张张地捧来了托盘,阿万则呆呆地看着家康。家康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嚼着米饭。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一 天下布武 元龟元年(一五七零),春。 耀眼的阳光洒满了走廊和庭院,布谷鸟的叫声时近时远。 织田信长穿戴得格外整齐,端坐于卧房。送往伊势各神社的安抚状上,都由他亲自盖上“天下布武”的大印。木下秀吉——曾经的那只“猴子”表情有些骇人,在一旁微微地笑着。 信长已不再是以前的信长,他平定了近畿和伊势地区,正如他的大印“天下布武”所宣称的那样强大、威严。而秀吉亦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藤吉郎。经过数次大会战,凭借他杰出的才能和表现,秀吉步步高升,如今已在今滨地区领有三万石俸禄。 “家康还好吗?”信长问。 秀吉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呵呵笑了。 “古怪的家伙,笑什么?” “主公在二十二三岁时考虑的事,家康现在似乎也在考虑。” “你所指为何?” “繁衍后代之事啊。” “哈哈哈。原来是他染指侍女之事呀。对了,家康今年多大年纪?” “二十九岁。他比您小八岁。” “二十九岁,稍微晚了些。”信长不再言语,继续盖着印章。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问道:“结果如何?” “此事不像打仗,可速战速决;更非攻城略地,可立刻溃决如堤。” “你恐不知其中原因,可以将那理解为上天对他违背我信长的惩罚。” “不,他哪敢违背您。总是有女人前去游说,大概不久就会——”秀吉其实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当初他背着信长,排除了众人的阻碍,神不知鬼不觉娶了足轻武士头领藤井又右卫门之女八重。 想起当时情景,信长至今为秀吉的才能折服。猴子明知直接向又右卫门挑明定会遭到拒绝,便央求好友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先收八重为妾。 藤井又右卫门一听,又惊又喜。对方出身名门,又刚被信长提升为统领七田町的大将。 “前田大人,您在说笑?” “你看我像在说笑吗?” “在下明白了。我一定会说服八重,一定……”藤井痛快地应了下来,但早已和藤吉郎私订终身的八重却毫不领情。“前田大人已经有了贤惠、聪明、美名远扬的阿松夫人。请您坚决拒绝这门婚事。” 听到女儿的话,又右卫门不禁脸色发青。一看他神色异常,利家就催逼得更紧。如此一来,能够从中调解的,只能是又右卫门以前的部下、当时的厨监木下藤吉郎。 猴子听到藤井又右卫门向他拜托此事,在厨下锅台旁装模作样地双手交握。 “你和前田大人是至交,能否替我向他道歉。八重死也不从呀。” “啊呀,那可不好办。这本是桩不错的婚事,大概她是因为害羞,你再去问问。” 又右卫门只得颓然回去,但得到的答复仍然如前。 其间,藤吉郎则又跑到利家处,央求他“请再催逼一次”。于是在又右卫门劝说八重时,使者到了。“前田又左大人再无面目见人。即使刀兵相见,也要娶八重为妾。”又右卫门听到使者的话,不禁起了切腹的念头。 正在此时,猴子前来拜访。“怎么样,她回心转意了吗?”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老实的又右卫门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没办法。前田大人暴跳如雷,我准备切腹谢罪。” “什么,切腹……那可不是个好办法。你不如说你女儿已私下与人定下终,然后向他道歉。” “那不行,不能撒谎。前田大人是个明察秋毫之人。” “但也别无他法了。不如这样,他若问那个人是谁,你就说是在下。之后的事,由在下来应付就是了。” “你?你可是当真的?” “不管认真与否,也别无他法。” 又右卫门只得再次去拜访利家,利家当然不会相信。“嗯?原来她已经与人私订终身?那就没有办法了。但为慎重起见,我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是……是木下藤吉郎。”他真担心利家会大光其火。 “什么?猴子?不是开玩笑吧?” “是……是。我也非常意外……”又右卫门不由吞吞吐吐。 “我又左也是堂堂武士,罢罢,我也不强人所难。就让我来做八重和猴子的证婚人吧。你有意见吗?” 一切都在猴子的预料和掌握之中。又右卫门根本无力提出抗议,只能心事重重地回来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前田又左都不愿意嫁的八重,又怎么可能答应嫁给猴子……然而当又右卫门忧心仲忡道出事情原委,八重却二话不说,满口答应。 “这猴子,不但会作战,对待女人也有一套,不可小觑啊!”信长得知这一切,不禁捧腹大笑。 “你和家康谈话时,斥退众人了吗?”信长盖完印章,对秀吉道。 “当然屏退了……”秀吉环顾了一眼四周,才继续道,“老臣们都认为,此次进京实为讨伐朝仓。” “有人发现这一点了?” “是。大多数人都已意识到了。” “那么,是箭在弦上了。你现在做了些什么?” “在下在滨松至冈崎沿途安排了二十三个小商贩,让他们散布谣言。” “什么谣言?” “我让他们四处宣扬:京城今年春天将很热闹,二条城烧毁后,将军的府邸落成,皇宫建设也在进行之申。三河守将进京去赏樱花。” “赏花之行当然甚是隆重。” “是。要让百姓相信,三河、伊势、尾张、美浓、近江地区,已是一派太平气象。这是因为天下布武的荫庇。” 信长不禁皱起眉头,训斥道:“休要吹捧!这不像是你的习性。但离进京赏樱花的日子不远了。不,我们应该让它早早到来。”说到这里,信长吐了口气。 足利义昭被拥为征夷大将军后,信长开始转战伊势,让次子信雄领受伊势国司北畠(zai)具教的家业,三子信孝继承神户家。顺利平定这两个地区后,信长前去参拜了山田的大神官,“天下布武”的印章就是那时定制的。 皇宫的衰败自不待言,就是大神宫,也破落不堪。如果任由民心涣散,无论多么强大的武力,也不能平息乱世——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信长才在定制“天下布武”印章的同时,开始修复皇宫。考虑到黎民百姓的困苦,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信长命岛田弥右卫门和朝山日乘负责修复事宜,在两三年内完成。 实际上,皇宫比信长想象中更加衰落。宫墙崩坏,四周围着竹篱和蔷薇。正亲町天皇和皇太子诚仁亲王带着两位公主、五个女官,不到十个人,住在破败的皇宫里。其实天皇还有两个女儿,但因为无处可栖身而让她们住进寺院。据说经常有百姓家的孩子从崩塌的围墙钻进皇宫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影,只有一些葫芦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信长的勤皇之心受到其父信秀的影响,但也和现实中的衰败之景不无关系。怎能让这种景象继续下去?无论翻到历史的哪一页,都会清楚地发现:皇室的衰败和天下的衰败是紧密相关的。首先要正本清源! 正因为了解信长的抱负和志向,秀吉更能捕捉到信长那一声长叹隐藏的意义。 “眼下有碍赏花之行的是越前,要首先进攻那里。” “是。我让人散布传言:此次进京,是为了收集古物茶器,而且会不吝钱财。” “收集茶器?”信长苦笑。足利义昭在信长支持下成为征夷大将军后,立刻推荐信长为副。他却坚拒了。如果他成为副将军,越前的朝仓义景绝对不会服气。义景也希望通过支持流亡中的义昭,为日后谋些好处。作为斯波氏之守,他的出身比信长高贵。 “那个浑蛋看不清时势。” “你是说义景?” “嗯。如果体谅您坚辞副将军封号之心,他就该迅速进京才是。”秀吉笑道。 信长仍然紧皱眉头,撇了撇嘴。“你大概还没猜中义景的心思。他以为我和将军最近势必发生冲突,才故意不进京。” “正是。一旦产生冲突,将军显然会去越前寻求义景的支持。那时,义景就能以拥护将军为名与您一战,但这正是他没有看清情势的表现。” 信长打量了一眼秀吉,道:“猴子,我们到院中走走。” 含苞欲放的樱花上,洒满春天的阳光。出了庭院,信长立刻登上假山的亭子。那里视野开阔,城内景象一目了然,不必担心有人打扰。 “家康进京之事可以确定吗?” “千真万确。” “武田已不必担心,伊势也已平定……”信长自言自语地掰着手指头,“猴子,你认为征讨朝仓最应注意什么?” “攻进北陆时,万一浅井……”秀吉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信长凝视着天空。猴子又道:“本愿寺虽和比睿山有来往,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防备浅井的偷袭。” 信长半晌无语,然后咧嘴笑了。信长的幼妹——有闭月羞花之貌的市姬嫁给了浅井长政。夫妻二人如胶似漆,已经生下了两个女儿,信长也一直在尽力关照他们。浅井会和朝仓勾结起来,偷袭织田氏吗? “还有呢?” 秀吉笑着施了一礼,道:“在下认为,不必从岐阜城带去过多兵力,而应当设法在途中募集壮丁……” “在途中?你的想法是……”信长的声调突然变得尖锐。此次进攻朝仓,他最忧心的就是军队的调度。既已让人四处宣扬此次进京的目的,是为了检查皇宫修复工程的进展和搜集茶器,那就不便领大军前去。 无论如何也不要让人察觉此意。因此,应该悄悄进京和家康汇合,等到北陆地区的积雪融化,趁其不备,一举击溃朝仓。此计如能成功,那么秀吉担心的浅井和朝仓家的勾结之事也就不成了。因此,如何巧妙地调兵遣将,一直让信长头疼不已。秀吉看透了信长的心思和苦闷,于是提出在中途召募兵力。 “说说看,究竟该如何做?”信长催促道。秀吉展颜一笑道:“您从小就很喜欢相扑吧?” “这和你的办法有何关系?” “当然有。主公,您为近畿和伊势地区带来了太平,因此可借庆祝太平为名,在中途举行相扑表演。” “哦。” “如此一来,那些怀有一技之长的浪人,定会蜂拥前来。您可以从中挑选有器量、武艺高强的……” 信长不禁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到底是猴子!” “地点就定在近江的常乐寺吧。立刻通告天下,让那些浪人早早知道;然后假装送运奖品,暗中送去兵器、粮草;接下来就可以欣赏相扑之名,带领亲信过去了。” “明白了,我明白了,猴子。” “您挑剩下的浪人,再由我们去接收。那些刚被选中的武士定会争先恐后杀敌立功,而老兵也会毫不示弱。如此一来,北陆之战必已……” 信长听到这里,忽然仰望着天空,放声大笑。他斥责人时声音洪亮,笑起来也令人心惊,吓得周围松树梢上的小鸟扑腾腾飞跑了。“哈哈哈,一边欣赏相扑比赛,一边进京赏花。好主意!哈哈哈!” 谈话结束,信长立刻下令在尾张、美浓和近江一带举行相扑比赛。赛事的主持是颇有威望的不濑藏春庵。 二月二十五,信长一行悄悄从岐阜城出发了。次日,他们进入了常乐寺。二十七、二十八两日,从各地赶来的浪人逐渐聚集过来,整个常乐寺热闹不已。 “听说优者可以被选人伍,这可比得到奖品强多了。” “无论如何,我要让信长公注意到我。” 大力士们窃窃私语着。 “就要天下太平了。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 “的确,织田大人乃是洪福齐天之人。” 男女老少议论纷纷。信长耳中听着这些话,悠然自得地在众人中游走。必须时刻倾听百姓的声音——这是信长一贯坚持的为政之道。 相扑比赛于巳时正式开始。 以前用来祭祀佐佐木氏家神的这个沙沙贵神社,如今僧房鳞次栉比。寺庙中央的空地上,划出了一个圈子以举行相扑。四方柱和观赏席上张好了帷幕。这一切无不反映出佐佐木氏(六角氏)的衰败和织田氏的兴盛。 信长穿过人群,正了正衣装,在席上落座。谁都没有发觉他刚才就混在人群中,所以众人一时都有些畏惧,齐刷刷地盯着信长。信长的神思却已经离开了相扑,转往他处了。 此地西临琵琶湖,背靠群山,信长不禁想在安土这天然要塞建起一座雄伟的城池。如果在山麓至内湖一带建起街市,取消一切关卡,允许天下商人自由出入,那么此处无疑会成繁华之地。岐阜城也不错,但这里离京城比岐阜更近。若派水军驻守,依托比睿山,定能号令天下。平定天下应从收拾朝仓开始……想到这里,信长举目向赛场望去,只见长光河原寺的大进和百济寺的雄鹿正面红耳赤地对峙着,交缠在一起。 曾喜好相扑的信长立刻被吸引住了。很快,以腰间力量见长的大进取得胜利。此时,雄鹿的弟弟小鹿飞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大进的腰带…… 当鲶江来的相貌凶恶的又市郎昂然上场后,比赛逐渐进入高潮。浪人宫居眼左卫门被又市郎高高举过头顶,扔出了圈外。此时,青地与右卫门又冲了上来。他人如其名,皮肤青白细腻。二人是今天比赛中最为旗鼓相当的对手。他们微微下蹲,肌肉如铁块般隆起。双方虽然都渴望马上战胜对手,但没能分出胜负,决斗拖到了次日。还有两人——大唐正权和深尾又次郎也是棋逢对手,比赛同样被拖到次日。这两天艳阳高照。因为比赛是在佐佐木氏的一员六角承祯的家神前举行的,信长给百姓带来的震撼非同一般。 “拒任副将军之职的织田大人,真是威猛无比呀!” “他带过来的奖品可真丰富!” 青地与右卫门和鲶江的又市郎很快被选拔上;深尾又次郎、大进、眼左卫门等则被任命为两人的部下;另外选取了一百八十余名浪人,或作为足轻武士,或作为临时壮丁。一切安排停当后,信长率众离开了安土。就这样,信长与其亲信木下秀吉,使得京城之春热闹非凡。 二月三十,信长走进了典药头半井庐庵的府邸。诸大名纷纷前来问候。松永弹正久秀和细川兵部大夫藤孝试图搞清信长进京的真实目的,不时前来打探。 “主公,现在街面上流言满天飞。”秀吉道。 信长回道:“是说我前来征讨越前的?” “正是。您看这样如何?让丹羽五郎左卫门陪茶人友闲法师往泉州坍市收集茶器。” “好主意……” 丹羽五郎左卫门在织田家与柴田权六并重,如果让他特意去坍市收集茶器,肯定会给外人以织田休战息兵的印象。 “好,就派他们二人去吧。但现在为时尚早。等京城里樱花烂漫时再去不迟。” 到三月初七,一直暗中等待的家康也抵达了京城。信长于是去见将军,建议他在二条城的新府邸招待诸将,欣赏能乐。 修建二条城的将军府,也是信长苦苦思索后的决定。自从平定京畿,信长认为重树幕府权威是稳定人心的第一步,于是他在原来的废墟上继续向东北扩展了一町左右,于去岁二月二十七开始动工。经过一年的紧张修建,新的将军府终于落成了。 其中假山泉石最让信长费心。在搬运昔日足利义正将军府里的九山八海石和细川府内的美户石时,信长亲自前来,让人用绫罗绸缎包裹石头,请来鼓乐队,举行了盛大的搬运仪式。这种安排不仅是为了讨将军义昭的欢心,更是出于稳定京城人心的目的。再加上进京后免收赋税,军纪严明,信长立刻赢得了市民的信赖,称赞他不愧为织田上总介。 二条城的能乐表演定于十四日进行。 樱花怒放,通往新宅的大道被装饰得华丽无比。被邀前来的公卿们好像终于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个个面露笑容。出席的武家有伊势的国司北畠(zai)、飞騨(da)的国司姊小路、德川家康、畠(zai)山高昭、细川藤孝、一色式部大夫、松永久秀等,越前的朝仓虽然也在被邀之列,却未作应答。 在木香飘溢的新府,观世太夫和今春太夫轮番起舞。 “真没想到还能在京城看到能乐表演。”有的公卿甚至感极而泣。将军义昭特意来到信长面前把盏:“这些人都希望你能任左兵卫督之职,你此次能接受吗?” 信长赶紧摇头辞谢:“不可不可,信长不过做了该做之事。” 家康不时看看信长,故意没有打招呼。 新府举行的能乐表演,在很大程度上减弱了市民中间流传的征讨朝仓等传言的影响。 四月初一,丹羽五郎左卫门陪着友闲法师,牵着几匹满载金银的骏马前往泉州坍市收购名器。因为事前已经公布了这次行动,所以不断有各地名器汇聚前来。天王寺屋宗及的果子绘、药师院的茶器小松岛和油屋常佑的花筒柑子口等,都是在此时汇聚起来的。 信长一边试图瞒天过海,一边在众人面前急道:“皇宫建得太慢了。”他开始每日来往于工地间。他穿着绛紫色战服,骑着黑色战马,故意每日在街面上驰骋。了解其从前行事风格的人,看到他如此急躁,都不禁大感惊讶。 几万根木材从大坂运到鸟羽,又从鸟羽运进皇宫。监工是大泽大炊介。一切都依古礼进行,木匠都头戴宫帽,身穿朴素的官服,不断往来于鸟羽和皇宫之间,奇异的装扮吸引着路人的目光。 “织田上总介对皇室的尊重是发自内心的。” 市民们纷纷称道,事实也正是如此。但只是皇宫落成,若缺少点睛之笔的话,将很遗憾。因为皇室的领地都在地方上,地方起了战乱,朝廷也是颗粒无收。所以,信长一边操心皇宫的建设,一边主张重振皇室的收入。其办法是:借米给京城的百姓,所得的利息归皇室。这样一来,皇室就有十五石左右的月收入,应该能保障只有十来个侍从的正亲町天皇的日常生活。 京城的樱花凋谢了。绿意笼罩着古都。为了让古都永远享受太平的阳光,终于到了推行“天下布武”的时候,除了战争,别无他路。德川家康率队驻扎的相国寺里,忽然有密使来访。无疑,北陆山间的积雪已经融化,春日正照耀着那里的山谷。 元龟元年四月十八。家康对外称,既已遍览京城春色,该回滨松了。 转眼到了四月二十日。 “今天没有看到织田上总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工匠们议论纷纷时,信长已紧跟着家康,经近江的坂本向若狭路进发了。队伍前面飘扬着一面枯叶色大旗,其后紧跟弓箭营和火枪营,然后是信长引以为傲的长枪营,共三百人;接着还有先头核心部队,有八角将、九爪将、十二牙将、三十六飞将,率领着五百余骑,径向越前的敦贺而去。 战如疾风,攻如堤溃——一向神速的信长军队,转眼就迈过了若叶山。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二 家康急谏 若叶山的小谷城迎着融融春阳,如同鬼斧神工的翡翠一般,反射着夺目的光芒。 小谷城背依横山、金粪、伊吹三山,左靠虎姬山,右临湖水。从金粪山流出的一条玉带闪闪发光,掩映在绿叶之中的城郭,沐浴着太平的春色。小谷城依山而建,本城就筑在山顶,次即二道城、京极苑、山王苑、赤尾苑,完美地利用了地形。这座坚固的城池,使浅井家的三代繁荣一脉相承,从祖父亮政、隐居的久政到现在的城主长政,堪堪享受了太平。 本城的内庭里,市姬正在给长女茶茶姬叠纸鹤。市姬是信长最小的妹妹。她灵巧地动着手指,专心叠着纸鹤,秀美的脖颈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 从侧面看去,脸庞仿佛要溶化在阳光中。她长长的睫毛流露出寂寞。但那轮廓、眼睛、鼻子、脸和肤色,却完美无缺。她已是二子之母,且已怀上第三个孩子,但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在一旁眼巴巴看着母亲叠纸鹤的茶茶姬,也如同清纯的偶人一般可爱、美丽。侍女不在房里。次女高姬在市姬的膝边爬着,不时发出咿呀声,敲打着榻榻米。 “母亲,还没好吗?” “马上就好。茶茶是个好孩子。乖,再等等。” “茶茶是个好孩子。茶茶等。” 在貌美者层出不穷的织田家族,市姬是最出众者。她为了哥哥信长的霸业,才嫁到了浅井家。这个像极了母亲的茶茶姬,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呢?市姬正想到此处,忽听院中传来说话声。 是丈夫浅井备前守长政。长政已经二十六岁。自从他父亲久政搬到二道城的山王苑隐居后,他就开始在本城观望天下诸势力的消长。当初和织田家联姻,也是一个策略,但现在,他已被市姬深深吸引了。 “对于你哥哥进京,你有什么看法?” 市姬有些意外,一时不能领会他话中的含义。她抬头看着丈夫,吃了一惊,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困惑的影子。“哥哥怎么了?” “唉,算了。”长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叹了口气,“茶茶还等着。你赶紧给她叠吧。” 说完,他径自走了。市姬不禁停下手中的活,看着丈夫的背影,又望望爱女。公公久政开口必称“义”。市姬知道公公的外貌看起来比丈夫温和,个性却比丈夫激烈。提到自己的兄长,市姬实感难以判断。周围人有骂他为“大浑蛋”的,也有赞他为“平定天下之器”的,有人说他残酷无比,也有人认为他细心仁慈,甚至因感动而流泪。信长对市姬百般疼爱,所以她十分尊重和思念信长。 同样,在嫁到德川家的德姬眼中,信长是值得尊重的父亲;嫁到武田胜赖家,后因产后虚弱而去世的养女雪姬(信长的妹婿远山堪太郎的长女)也对信长敬重有加。 “女人真是不幸,却又如此可爱。”抱着自己的妹妹和女儿时,信长真的流过泪。 关于哥哥特意在进京途中举行相扑比赛,随后又在京城赏花之事,市姬已有所耳闻。公公性情平和,言语缓慢,但听说信长长期滞留京城一事,却尖锐地提醒道:“不可掉以轻心。上总介心狠着呢。” 听说市姬的嫂嫂浓姬被信长从岐阜城叫往京城,久政丝毫不顾市姬的感受,警告道:“那些装着浓夫人日常用品的箱子实在可疑。恐怕里面装的,是用来攻打朝仓的火枪。”这使得本准备绕道前来看望阿市的浓姬一行,最后终于没有进入小谷城。久政不屑地笑道:“前往京城的也许不是浓夫人,而是替身。” 兄长为何让公公如此疑心?市姬认为哥哥信长至少没有敌意,也不认为他有多么残酷,但久政对信长却极不信任。在久政看来,信长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原谅,他杀了亲弟弟信行,又将浓夫人的侄子斋藤义兴赶出岐阜城,然后自己大摇大摆住了进去。 “等着瞧吧,我们家也要……” 听到久政的话,市姬内心十分痛苦,长政好像也很伤心。“世间总有性情不合之人。我父亲和令兄大概就属此类。” 听到丈夫的安慰,市姬坚定地表示,万一发生这种悲剧,她一定要冒死劝谏。哥哥究竟在京城做什么?丈夫神色躲闪、欲言又止,让市姬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茶茶,来,叠好了。乖孩子,先在这里玩。” 市姬拍手叫过侍女,悄悄整理好衣裳,出了房间。艳阳高照。市姬猜测丈夫定在卧房陷入了沉思。她决定去问个究竟。 确如市姬所料,浅井长政正在可以望到虎姬山的小书院中,一边擦拭心爱的刀,一边沉思。 “大人,妾身可以进来吗?” 长政看了一眼市姬,没有回答,继续擦拭着手中的刀。 “哥哥在京城做了什么?” “这……” “妾身很担心。请您告诉我。” 长政放下刀。他看到跪伏在跟前的妻子不安的表情,内心不禁一阵疼痛。“我很清楚信长公的抱负。” “您是指——” “他要统一天下……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要扫除一切障碍。阿市,这不是普通的野心,是一个伟大的抱负,他相信只有他能平定乱世……但在外人眼中,这种鸿鹄之志过分狂妄了。” 市姬歪头看着丈夫,沉默不语。 “朝仓义景一直看不起令兄,认为他不过是旁支小卒,不知天高地厚。义景的背后,其实还有本愿寺、比睿山和将军等势力对信长的不满。义景君显然已经知道这些势力的不满,否则,他大概会立刻进京……” “那么,我哥哥和朝仓必有一战了?” “阿市,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惊慌。你是我长政的妻子、女儿的母亲。” “是。” “实际上,越前朝仓已经派老臣山崎长门守吉家作为密使,来到我们城里。” “大人,阿市是您的妻子,请您说明自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泰然处之。” 长政点点头,又盯了她半晌,方道:“朝仓……” “怎么了……” “逼我毁掉和信长公订下的誓约。” “那么……是要和哥哥作战?” 长政背过脸,点了点头:“密使自称三好余党,说准备联合甲斐的武田、本愿寺的僧侣和比睿山的武僧们,一起击败信长。否则,浅井和朝仓氏都会被信长踏平。我借口要仔细考虑,让密使先去山王苑等候回音……”他忽然住了口。对毫不知情的妻子坦白这些事,过于残酷了。连长政自己都一片茫然,一个女子又怎能明白呢? 正在此时,贴身侍从木村小四郎走了进来。“主公,使者希望您立刻去山王苑。” “哦,你告诉他,我马上过去。”长政轻声回答,随即站起身,“阿市,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你回孩子那里去吧。”他语气轻柔,眉宇间却愁云密布。 当长政来到父亲居住的山王苑,越前朝仓氏又派第二个使者前来拜访长政的父亲。父亲让两个使者在驿馆稍候,将儿子唤进房里:“长政,信长已攻进敦贺。” “什么?” “第二名使者飞马来报。不能再犹豫了,必须立刻作决定。”年近花甲的久政表情比长政更加沉重。“我们和朝仓氏三代结盟。你究竟选择义,还是选择夫妻之情?”久政想试探儿子的心思,顿了顿又道,“必须明确答复对方。” 长政在父亲面前缓缓坐下,望着窗外的绿叶。“树叶绿了。” “哦。很快就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了,却发生了战争。” “父亲。”长政不再犹疑不决,脸上露出豪爽的笑容。“我想请教父亲,究竟支持哪一方,才符合我们家族以及天下的利益?” “朝仓氏要求我们立刻出兵,截断信长的退路。他们说如果发生野战,那自当别论;如果在山间作战,他们绝对有信心打败信长……” “父亲,甲斐的武田、本愿寺的僧侣和比睿山的武僧果真会如朝仓所料,奋起支持我们?” “如果信长被杀,他们也就没有起来反抗的必要了。” “为慎重起见,我才有此一问。信长死后,又有谁能平定天下?” “这……” “朝仓会臣服于武田,还是武田会向朝仓低头?” “……” “只怕好不容易建起的二条城和皇宫,又要毁于一旦。” “长政,你是在劝我吧。你是想说,若支持朝仓家,我浅井氏将无立足之地。即使为天下苍生考虑,也不能支持朝仓,是吗?” “父亲,正是如此。” “我明白了。长政,既然家督之位已让与你,若我这归隐的老朽再多言,只能给家族带来混乱……但我有一事相求,是否允许我一人支持朝仓?浅井家迄今为止平安无事,正是因为背后有朝仓氏的支持。我不敢违背‘义’字。”久政伏倒在榻榻米上,老泪纵横。 按久政的想法,有越前的朝仓氏,才有北近江的浅井氏。浅井氏原本一直笼罩在佐佐木源氏的六角和京极两家的阴影之中,难以施展,全赖朝仓氏在背后支持。 “长政。”久政道,“我并非看不清时势走向,却愿为遵守义理而赴死。” 长政没有回答,他心中好像吹进了一股冷风。他并非不理解父亲的选择,只是在他看来,浅井对朝仓氏早已无须尽此义务了。朝仓氏虽然为浅井氏阻挡住六角、京极两家势力,但浅井氏也制止了美浓斋藤道三父子对越前的渗透。岂止如此,浅井为了朝仓氏,甚至让长政的姐姐笃姬嫁给稻叶山的龙兴。龙兴被信长驱逐后,笃姬只得回到小谷城,从此深居简出,过着愁苦的日子。浅井氏和朝仓氏的交往不过是各取所需,既然时势变了,此事也该重新考虑。 “长政,你难道不明白为父的心情呜?” “儿子明白……” “既明白,你还要阻止我?” 长政沉默了。家族中还有许多不喜欢信长的老臣,例如远藤喜右卫门、弓削六郎左卫门等。但长政认为,信长无论如何也不致败给朝仓义景,但那岂不是要将父亲送到信长刀下受死吗? “父亲,你难道不能放弃这种想法吗?” “使者说此事刻不容缓。按常理,决策拖延,胜仗也能变成败仗。” 暖暖的熏风轻轻抚摸着肌肤,长政突然生起莫名其妙的怒气。所谓的义,究竟是什么东西?当初他和市姬订下婚约时,朝仓义景不也无耻地加以干涉吗? 由于朝仓的阻碍,三年后他才好不容易和市姬成婚。一向以脾气暴躁著称的信长在那三年间毫不动怒,下决心要朝仓、浅井、织田三家结为同盟。 他当然是考虑到小谷城是从岐阜进京的必经之地,同时也想避免与浅井、朝仓两家为敌。倘若朝仓义景能够乖乖地进京,肯定不会发生这次战争。正是义景器量狭窄、不识时务,才导致战火又起。 “儿子明白了。我尊重您的意见。”阳光明媚,长政却备觉悲愁,声音有些漠然。 “啊,你同意了?” “是。长政也是铁骨铮铮的武士,不愿意被人讥讽因儿女情长,将父亲送到别人的屠刀下。” “战争形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哪一方会取胜。” “当然……” “长政,让我一人去即可。如果朝仓得胜,父亲会努力让你和市姬平安无事。你并未支持朝仓,若老天有眼,你仍会平安无事。你认为如何?” “父亲!”长政满脸通红,“您平常总教导我们要忠于义理,这不像您说的话……真正的武士,应该超越生死胜败。胜也好,败也罢,决不退缩。与父亲共同出生入死,才是儿子应尽的义务。” “哦?唉……我本以为你不会同意的。” “父亲,无论此次战争结果如何,阿市都不应受到任何谴责。请您不要责怪她。” “那是当然。她既然嫁过来了,就是我们浅井家的人。我的心胸怎会如此狭窄?我们马上将山崎长门叫来如何?”久政脸上堆满笑容,高兴地拍掌叫过侍童,“请朝仓家的使者到这里来。这次信长是自投罗网。” 久政十分讨厌信长,对这次战争有着必胜的信心。 山崎长门来了。他抬起苍白的脸,眼神紧张,仿佛想窥透父子二人究竟作出了什么决定。“天气不错!”他干咳一声。久政探出身道:“长门,备州已决定和我一起突袭信长。” “这……这……”刚过不惑之年的长门听到此话,顿时笑容满面,“如此,我们必赢。二位既已下了决心,我不妨实言相告。其实我家主公这次拒绝进京,完全是个策略,是和义昭将军商量之后才决定的。” “将军……”长政惊讶地插嘴道。 长门微笑着点点头:“信长若性急,就会很快前去进攻越前。那时他就成瓮中之鳖了……哈哈,果然被言中。” “将军一直……” “不错。他不止一次写密信给我家主公,要求讨伐信长。” “噢?”长政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目瞪口呆。这忘恩负义的、阴险的将军! 四月二十六日下午。越前敦贺郡,叶原之北的木牙岭脚下。 从漫长的冬天苏醒过来的山脉绿意盎然,满山的翠绿中遍布着星星点点的枯叶色旗帜,迎风飘舞。二十日从近江坂本城出发的织田军,二十五日进入敦贺城,与家康的三河军汇合。织田大军气势如虹,越过木牙岭,就可直捣朝仓家的老巢一乘谷。 敦贺城前方是金崎城,朝仓义景的堂弟、号称天下无敌的朝仓景恒驻扎于此。他企图凭借手筒山和金崎城,阻住织田与德川盟军的去路,但一触即溃。 “他们善于野战,但若是在山间作战……”他原本这样想。但对方如遮天蔽日般压过来,连百姓都为其气势折服:“好威武的军队!” 朱红色的丈八长枪营,排成四列向前推进的火枪营,还有如下山猛虎一样的骑兵,如开放在北国荒野上的鲜花般耀眼。他们很快制服了守城的士兵。 “织田军的确非比寻常。” “相比之下,朝仓简直不值一提。” “天下大势已定吗?” 大军仅一天即攻占了金崎,第二日越过了手筒山,推至木牙岭。无论从一乘谷增派多少援军,已退到山顶的残兵败卒已无立锥之地。 织田的先锋是柴田胜家,紧跟其后的是明智光秀。德川军则在织田军的左侧,他们沿着海岸,步步紧逼,同样表现出惊人的战斗力。 看到先头部队柴田已经控制了通往木牙岭的道路,信长跳下武田信玄赠给他的骏马“利刀黑”脱下战服,命令全军造灶做饭,然后走到队伍中。 “叫光秀来。”信长一边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吩咐道,“迈过关卡,即是最后一战了。光秀熟悉这里的地理位置,把他叫来。” 森三左卫门的长子森长可心领神会地走开了,不一会儿,他带着光秀一起过来。光秀好像刚刚摘下头盔,稀疏的鬓角还热气腾腾的。他来到信长座前,单膝跪下。 “光秀,过关后,不得离开我半步。” “您是说……”光秀依然一口重重的腔调,不解地望着信长。 “哈哈哈,你是否认为我有防范之心?” “不不,不敢。” “撒谎,你的眼神已经流露此意。不必担心,虽说你本是义景的家臣,我信长也决不会鸡肠小肚,对你起疑心。” “主公恕罪,在下多虑了。” “光秀,我明天要一举拿下一乘谷。现在的问题是:谁能前来治理越前?” 光秀没有立刻作答。任命治理越前之人的确事关重大。信长究竟在想些什么,竟先找自己商量如此重要的事情?也难怪光秀疑心,当初他作出一番估量后,认为投靠信长毫无指望,因此直奔朝仓家。 他曾追随怪僧随风,并与之拜望过竹之内波太郎,央波太郎推荐他到信长处,但见到信长后,他却不习惯信长的粗暴之气,转而投向朝仓氏。 信长对教养和传统嗤之以鼻。这对以教养为荣的光秀来说,实在难以忍受。越前的朝仓义景乃是个风雅之士。他住在一乘谷,始终保持着优雅的生活格调。永禄二年八月,朝仓义景甚至特意邀来京都众公卿,在阿波贺河原举行了曲水宴。大觉寺义俊、四过大纳言秀远、飞鸟井中纳言雅教等都列席了,义景在筵席上作诗一首: 旧日花水流,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三 白昼之枭 壮观的岐阜城起自稻叶山麓的千叠台馆阁。巨石垒成的坚固城墙,掩映在绿树之中,沐浴着春日的阳光。 首次造访此城的葡国传教士保罗,在他寄给丰后的传教士菲盖莱德的信中如此描述岐阜城:“巨石层叠,灰泥绝见,只当鬼斧神工。”他甚至还说,岐阜城比当时的葡国驻天竺总督的官邸还要大。 千叠台的庭院中,梨花如烟霞。刚从京城回来的浓姬一声不吭地走进坚固的城门,穿过府邸,经过一片梨花林,来到内庭。 浓夫人很少如此失态。她只扫了一眼慌慌张张跑出来迎接的妾室,径直走向自己的卧房,叫过侍女玉绪,低声问:“似乎有人到外庭议事房来了,是吗?” “是……但不清楚是什么人。” “不清楚是什么人?你太粗心了。今天该是福富平左卫门当值,把他叫来。” 玉绪慌慌张张退出后,阿渚捧着茶碗和玉绪擦肩而过,放在夫人面前。浓姬接过,抬头看着满院盛开的梨花。丈夫信长还未撤出金崎城。“真让人担心……”她自言自语着。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父亲建起的这座城池,她眼睁睁看着它四易其主。先是父亲,次是杀死父亲的义龙,接下来是义龙的儿子龙兴,现在是丈夫信长。 得知信长出兵越前,浓姬并不怎么担心,倒不是出于作为妻子的偏爱,而是浓姬很清楚丈夫的雄才大略。作为敌人,再也没有比信长更可怕的了。但如果了解他的志向和才华,再与之亲近,会发现他其实饱含真情。浓姬这样想着,以为市姬的丈夫浅井长政和在信长的支持下才当上将军的足利义昭也会承认、拥护信长。现在看来,她不过是一厢情愿。 信长从坂本出发当日,将军义昭派人到浓姬居住的半井庐庵家中,邀请她去品茶。浓姬高兴地在朝山日乘的陪同下前去了。 将军的二条城新宅,是信长为了安定人心斥巨资所建,落成后直接献给了义昭。浓姬甚至听说将军在庆祝宴会上亲自给信长斟酒。正因如此,她才毫无戒心地过去了,但抵达后才发觉气氛不对。 浓姬并非没有历练过,还不至于在那种紧张的氛围中慌了手脚。传教士称信长为岐阜王,称浓姬为王妃,确实,浓姬经过多年磨炼,自有一种王妃的威仪。她与生育后变得更加无知的筑山夫人相比,有着无可比拟的坚强。二条城九山八海附近临时搭建起来的茶室中,除了主人将军义昭,还有日野大纳言和高仓参议,细川藤孝和三渊大和守也被邀出席。浓姬不卑不亢地落座了。浓姬的镇静显然让细川藤孝感到吃惊。品过茶之后,怀石料理被端了上来。食毕,浓姬正要起身离去,事情发生了…… 因为浓姬带过来的朝山日乘有急事去了皇居道场,他们请浓姬稍候片刻。随后,她便被带到一个远离将军住所的狭小更衣室中。太奇怪了!浓姬想到这里,立刻出了房间,查看通往庭院的出口。然后,她穿上放在台阶上的木屐,装作漫不经心地到了院中。若是寻常女子,定会被异常的气氛吓得慌不择路。但浓姬并非如此。 她一边平静地欣赏假山,一边悄悄到了将军卧房后。她早已想好,如果被人发现,就说:“被庭院的美景吸引,出来看看。”当她走到一株老梅附近,忽然听到将军义昭和细川藤孝的争吵。细川藤孝虽是义昭的家臣,却也是义昭和前代将军义辉的异母兄长。 “将军大错特错了。这座新宅象征着足利氏的复兴,您应该首先和信长一起谋取天下。” “藤孝,你还不懂信长。信长现在虽这么拥护我,但不久就会杀我自立。所以,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肯接受副将军之职。” “在下认为,这不是将军该说的话。当今天下大乱,将军既然无能为力,那就应该拥戴为平定天下而不顾身家性命的信长。” “呵呵呵!”义昭笑了,“已经迟了,已经迟了,藤孝。” “迟了?将军您是说……” “浅井父子大概已经在信长背后发起了攻击。岂止我一人,比睿山和本愿寺的僧侣也都一致反他。藤孝,我已降密令给甲斐的武田,令他火速进京接管信长的领地。” 浓姬听到这里,表情严峻,眉梢剧烈地颤动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义昭曾经委浓姬的表兄前来央求信长:“越前靠不住,义昭将来就靠信长了。” 那时的义昭还是一介亡命之徒。如今,他以征夷大将军的身份居住在这座足以令京都人瞠目结舌的二条城里。浓姬一直认为,义昭定会发自内心地支持信长。没想到他竟唆使浅井长政倒戈,并密令甲斐的武田密谋除掉信长…… 听到已经给武田氏降下密令,细川藤孝也好像愕然了。“将军以为,武田接到密诏后,会立刻进京?” “哈哈哈,藤孝,你好像忘记了。”义昭又笑了,“岐阜城原来的城主斋藤龙兴现寄身于越前的朝仓家。斋藤、朝仓、浅井三家,还有比睿山、本愿寺,号称武略第一的武田信玄在这种情势下,怎会不立刻进京?” “且慢!”藤孝打断义昭,“越后的上杉谦信、相模的北条、三河远江的德川都是武田家的眼中钉。但即使能迅速击溃这些势力,他也无法轻易取得近畿一带织田氏的领地。” “不不,所言差矣。到那时,信长在朝仓、浅井的前后夹攻下,说不定已一命呜呼了。即使他能活下来,浓夫人在我们手中,谅他也不敢怎么样。” “不行!”藤孝的声音震得窗棂都哗哗响起,“只要我藤孝还在一日,就一日不能将织田夫人扣作人质!” “你是说就这样轻易放她回去?” “那是自然。如此行径,只会给后人留下笑柄。” 听到这里,浓姬悄悄离开了。心中的怒气已经逐渐消退,只剩下难以名状的悲伤。想到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浓姬又深感可悲。她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拍手招来二条城的下人,吩咐他们准备回岐阜城。 稍后,细川藤孝和兰渊大和守装作若无其事地过来了。浓姬镇定地和他们客套完毕,回到了馆驿,然后乘轿出发。中途在坂本歇了一宿后,便回到了岐阜城。 她担心丈夫的安全,同时,更在意如何处理信长走后岐阜城中的各种事情。 平安回到岐阜城的浓姬,刚刚喝完一杯茶,福富平左卫门便过来了。“很抱歉,没能前去迎接夫人……” 浓姬瞧了一眼平左卫门,轻轻地将手中的茶碗放到茶托上,又望望户外的梨花,方才问道:“大人有书信来吗?”她装作对浅井氏之变一无所知。 “自从出兵越前,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此时大概已逼近一乘谷了。” 浓姬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皱皱眉头。没有书信送回岐阜,说明丈夫的后路已经被浅井家切断。 “平左卫门。今日开始,岐阜城由我掌管。” “啊?” “虽然大人让我不要过问政务,但我今日要破这个戒!” 平左卫门吃惊地望着浓夫人,眨了眨眼。在她那看似柔和的举止中,隐藏着连信长都不敢小觑的刚强——这是信长的原话。平左卫门感到事态非同寻常。 “平左卫门,浅井父子已经投靠了朝仓氏。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应对,你该心中有数吧?” “浅井父子……”平左卫门欲去又止,“此事当真?” “你准备如何应对?” “主公出征在外,在下早已作好准备,可以随时提供援军。” “我不是说援军!”浓姬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坚守城池,我们要速去袭击浅井父子的小谷城。立刻作好准备!” “是。” “且等!”浓姬叫住了刚要起身的平左卫门。她的眼里隐藏着深邃的光芒,仿佛星星一般明亮,丰润的脸颊则露出一丝笑容。“大人这次攻打朝仓家,善战之人多已被带走。我们前去攻打小谷城,只是虚张声势……你明白吗?” 平左卫门重重地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实际上应该作好守城一战的准备,以防浅井父子来袭。” “不错。但如果只是守好城池,对大人仍然没有帮助。所以必须佯装进攻浅井氏……” 平左卫门终于领会到了浓姬话中的含义。“请夫人放心吧!”他拍了拍胸脯。 平左卫门去后不久,城内外就传来人马躁动之声。浓姬静静地倾听着,仿佛雕像一般,纹丝不动。 将军义昭和浅井父子之变,被卷入其中的,必有市姬和她的孩子。人生无常之感,剧烈地撞击着浓姬的胸膛。面前浮现出丈夫的幻影,她无限感慨地呼唤着他。 作为信长的妻子,浓姬的生活注定布满了荆棘,充满了坎坷。父亲当初将她安插在信长身边,要求她伺机除掉信长。嫁到那古野城后,她时刻警告自己不要爱上信长,但最后还是爱上了。在人为与自然、自然与人为的轮回中,一个女人,最幸福的莫过于爱上自己的丈夫……她最终领悟了这一点。信长在经历了同样的心路历程后,也爱上了妻子浓姬。 但上天却没有给予浓姬足够的恩惠,赐她一个孩子。于是出现了阿类、奈奈、深雪,与她争夺信长之情。作为一个女人,她是多么忧伤、孤独……更有甚者,二个侧室相续生下了孩子。浓姬内心深处的痛苦,在那时达到了顶点。 看到信长的长女德姬,她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紧接着,奇妙丸信忠、茶筅丸信雄、三七丸信孝陆续出生。这些孩子的出世让侧室们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也使得浓姬深感自己如同即将燃尽的烛台,孤寂而无助。在那时,浓姬若稍有差池,早已无立锥之地了。但她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妒忌心,与其和她们争宠,还不如高高在上安抚她们。 岂可让自己落到和这些女人争风吃醋的地步!这种心理,激励着浓姬和信长一起迅速成长。 如今德姬在德川家,信雄在北岛家,信孝在神户家,都已离开了父亲,只有长子信忠留在岐阜城。孩子们都十分尊重浓姬。浓姬想,无论作为妻子、女人,或者仅仅是一个人,她都没有输。凝视着院里的梨花,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浓姬眼前。半晌,她才猛地起身,径向本城走去。 佯攻小谷城,实则准备据城一战。此举实为迷惑将军义昭和浅井父子,但在乱世,她还是不能轻易让嗣子信忠出城。过去的奇妙丸——现在的信忠,已经十四岁,举行过元服仪式了。 浓姬穿过千叠台,径向大厅走去。信忠已经披挂整齐,坐在大厅正面,严肃地环顾四周。看到浓姬,他面无表情地点头致意。 “信忠,你很威武!”浓姬大步走到旁边坐下,“无论你父亲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乱了方寸。胜败乃兵家常事。” “嗯!”信忠使劲点点头。 留守重臣纷纷聚到信忠周围。织田信包派使者飞速前往泷川一益和川尻肥前守处。生驹八右卫门和福富平左卫门则派人四处散布传言:“岐阜军要去攻打小谷城!”如果这些传言能让浅井军一分为二,无疑会减轻信长的压力。 号角吹响了。听着号声,浓姬不禁嫣然一笑。看过人生太多的悲欢离合,她祈祷信长平安无事,也期望能够完美地终结自己的生涯。杀人者终会被人杀,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问题是以何等的心境去面对被杀这一现实。 浓姬感觉自己和信长之间已无任何隔膜。她是信长的一部分,信长也是她的一部分。无论有无孩子,“信长夫妇”让她体味到二体合一的感觉。 不出所料,号角一响,内庭顿时骚动起来。侧室们虽然和信长生下了孩子,却并未将生命与信长相融合。她们不解信长的雄心壮志,对眼前的行动感到莫名其妙。 阿类率先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信忠。”她叫着自己的孩子,看了一眼旁边的浓姬,像是崩溃了一般,瘫坐在地,“要打仗了吗?” 奈奈也手持怀剑跑过来:“刚才听到出征的号角声……” 浓姬表情严峻地止住了她们二人。“信忠在,你们不要慌。” 信忠听到浓姬的话,也昂然道:“不必担心。我们准备对敌人开战。” “对。你们立刻回内庭作些准备,如有万一,我们也可以撤退到山上。” “是。那么,对手是谁?” “小谷城的贼子。” “啊,浅井……”奈奈和阿类对视了一眼,惊恐不已。浓姬看到这一切,深感自己和她们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异。阿类和奈奈比浓姬更加可悲和不幸。她们并不是信长的妻子,实际上,她们不过是织田喂养的女人。 突然传来声响。原来是一只枭,因被军号所惊,从窗外飞了进来,落到大厅里,还在扑腾着翅膀。 “啊,枭!枭!”信忠如同孩子般猛跳起来。阿类和奈奈也被这意外的闯入者吓得惊惶失措。 “信忠!”浓姬劝阻道。信息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身威风凛凛的打扮,回到座位坐下,讪讪道:“它被人马声吓坏了。” 枭在榻榻米上惊慌地扇动着翅膀,圆圆的眼睛放射出骇人的光芒,猛禽的威仪展露无遗,但实际上它什么也看不见。浓姬不禁惊讶地望着眼前这枭,她已经看不见瑟瑟发抖的阿类和奈奈,而是仿佛看见了将军义昭。白昼之枭…… 我不是枭——浓姬不由自主又开始回顾人生。“不要担心。发生万一时,信忠会前去通知。你们先回去吧。” “是。先告退了。” 两个女人退下后,浓姬面带笑容,转身对信忠道:“这是一只迷路的白昼之枭。你打算怎样对它?” 若是信长,定会不顾阻拦,毫不犹豫跑过去折断闯入者的翅膀……信忠眨了眨清澈的眼睛,对浓姬道:“我要悄悄放了它。” “为何?” “因为父亲也正在旅途中。” “哦,你有一颗仁爱之心。” “八右卫,那只枭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很可怜,放了它。” 生驹八右卫门走到廊下,将那扇动着翅膀的枭放了。 “报!”信长的第一位使者下方平内在矢部善七郎的陪伴下,飞奔进来,他大汗淋漓,满面风尘。 “哦,原来是平内。快来见过夫人。”信忠催促道。下方平内踉踉跄跄向前扑去。大概由于长时间的骑马,他的腿已经麻木了。“平内,快禀上战报。”信忠又催道。 “是。主公从敦贺向金崎、手筒山进发,将要抵达一乘谷时,接到了浅井长政的书信,提出绝交。” “我们已知,父亲怎么样了?” “主公立刻撤离了越前。返京途中也许会有苦战,所以令小人前来禀报您,留守期间一定要作好战斗准备。”信忠看了看浓姬,自豪地笑了:“我们已经作好了准备。不必担心。” “但小人在途中听说,您非但没有准备守城,反而要进攻小谷城……那……请您等第二位使者到来后再——” “不要担心。我们不会轻易出城。好了,你下去休息吧!”浓姬微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夫妻!她猜中了信长的心思,没有一丝误解。 第二日,四月三十,第二位使者从坂本城飞马来报,说信长一行已平安过了朽木谷,往京城去了。正如德川家康所料,浅井父子根本没想到信长会如此神速地撤兵,并未完全堵死后路。 听到这个消息,浓姬才离开信忠,回到内庭。“决不要懈怠,直到你父亲有指示过来。” 她令人传出去的那些谣言,现在无疑正让浅井军心惊胆战,因为他们没有成功地截住信长——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涌上浓姬的心头。信长进攻时日进千里,撤退时亦如电光石火,令人不得不佩服。朝仓氏的进攻似乎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信长既然不回岐阜城,而决定返回京城,就已经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回到内庭后,浓姬立刻将三个侧室叫到自己房中。从这天早上就开始下雨。庭院中的梨花在烟雨濛濛中吐露阵阵芳香。 阿类、深雪和奈奈先后到来,浓姬打量着她们,她不恨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们以前曾经是与浓姬争宠的对手,让她生起过嫉妒,但那已成遥远的往事。 “有件喜事告诉你们:大人已经平安撤离越前,到了京都。你们可以放心。” “啊,平安撤退了!” “八幡大菩萨果然在保佑主公。”曾经是浓姬侍女的深雪沉默不语,而阿类和奈奈已经欢喜雀跃。浓姬面带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这些女人不是浓姬的敌人,而是她的侍女,如此天真无邪。她们不但承认正室浓姬不可动摇的地位,而且没有任何野心对各自的命运也没有丝毫怀疑。 “大人为什么不回岐阜,却撤到京城呢?”奈奈问。 “是啊……”阿类也抬头看着浓姬。她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想听浓姬解释详情。 浓姬微笑道:“大人现在已经不止拥有美浓、尾张两国。他应该先去探望一下天皇陛下,然后再回来。”她语气平静,内心和暖。信长已经是天下人,而自己是他的妻子。这些女人也是白昼之枭呀。想到这里,她感觉无比幸福。 第三部 天下布武 四 与狼与狈 冈崎城筑山御殿。 五月以来梅雨不断,庭院里的绿树一天天茂盛起来,重重地压着屋檐。濑名姬凝视着屋檐上滴下的点点雨珠。“你明白我的痛苦吗?”她声音很低,仿佛有些哽咽,“我的眼泪就像最近的梅雨,从来没有停止过。大人他……” 坐在濑名姬面前的,是今春才被任命为勘定的大贺弥四郎。在铁骨铮铮的冈崎人中,唯独这弥四郎长得体格纤细,像一个能乐演员。他由足轻武士升为勘定,是因为家康看中他不仅会算账,还十分兢兢业业。 “每日的收支,都要经你的手……不,我没什么不满。听说在滨松城,连曾经做过我侍女的阿万,都有了住所,并受到宠幸……” 弥四郎白皙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只得附和。 “本城的德姬不敬我,视我无睹。家臣们则认为我乃今川氏的人而疏远我。如果没有少主,我也许早就……” 筑山夫人和岐阜城的浓姬夫人比起来,差别太大了。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不再将家康看作生死与共的伴侣,而似把他当作与生俱来的仇敌。现在,能认真倾听濑名姬胡说的,只有经常送日常用度到此处来的弥四郎了。 “弥四郎,你怎么看最近的大人?” “您是说……” “他还算统有三河、远江两国吗?难道他不是织田的家臣吗?” 弥四郎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我听说大人今春被迫跟随织田进攻越前,好不容易才逃回京城。本月十八会回滨松。听说他已经下令,准备再次出征。”濑名姬说到这里,谨慎地打量着周围,“只要能取织田的性命,即使缩减我的日常开支,也一定要出兵到美浓、近江……弥四郎,我们还没缩减过开支吧?” “您是说……” “织田是我们的宿敌。为了报仇,即使节俭些……啊,啊!” 弥四郎早就听说濑名姬一旦情绪激动,就容易犯癫痫症。此时她忽然弯下腰,显得十分痛苦,弥四郎赶紧惊讶地跳过去抚她的后背。“啊……来人啊!夫人她……”他慌慌张张叫了起来,但被濑名姬制止了。 “不要……不要叫人。啊……”漱名姬紧紧地咬住牙,摇着头。 弥四郎犹豫了。大概是因为疼痛难当,濑名姬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按着疼痛的地方。“用力……再用力些。” “是……是。是这里吗?” “再向左一些。啊,我眼睛看不见了,我喘不过气来……弥四郎,再用些力。” 弥四郎浑身颤抖起来。他既没有用力,也没有撒开手。三十岁的女人,丰润的肌肤冷冰冰的。如果对方不是主公的夫人,他可能不会这么惊恐。他也有妻子,虽然相貌和濑名姬无法相比,却没有她这么冰冷柔滑,这么让人不寒而栗。 弥四郎叹了口气。他出身于足轻武士之家,出去打猎时,就为家康背着箭囊或者干粮,追随其后。不知为何,家康很快发现了弥四郎,将他调到厨下,又提拔他到筑造监手下当差。后来弥四郎又因为计算之能被评为藩中第一,升为勘定,拥有五个家臣,八十石领地。 正因如此,主公家康在弥四郎眼中,是至高无上的。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乃是家康的夫人,弥四郎感到无比惊恐。 “弥四郎……为什么不用力?你难道也因我是今川氏的人而蔑视我……” “不,绝没有。是这里吗……” “哦,再用力些……”濑名姬满额汗珠,痛苦得几乎停止了呼吸。但每当弥四郎想要叫人来时,她总是止住他,“啊,终于好一点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却并未放开弥四郎的手,“弥四郎……我这病,都因主公。” 弥四郎更加恐惧。那毫无血色的脸在绿叶的映照下,看上去像死人一般。 “现在,大人大概也感受到了吧……” “……” “难道天下就只有织田一个武将吗?还有小田原的北条、甲斐的武田呢。大人不久也会被其中的一家消灭掉。那时,我要大声嘲笑他。” “夫人……” “你到现在总算明白他是如何折磨我了吧?你明白他为何将阿万带走吧?那个女人淫荡无比,不过是被我驱逐的人。” 弥四郎忍不住悄悄收回手去。他没想到,他敬若神明的家康竟然遭到妻子如此谩骂、诅咒,顿觉毛发倒竖。在他看来,濑名姬的诅咒并不只是出于嫉妒。 主公难道是那种对夫人如此残忍之人吗?不,绝不是。夫人对主公肯定有误解。怎样才能消除此种误解呢…… 这时,濑名姬嘤嘤哭泣起来:“弥四郎,只有你一个人不嫌弃我。你为何收回手呢?” “不……小人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不,你是想收手。你如果认为我的命运很悲惨,就抱住我,抱住我这个被丈夫和家臣们抛弃了的女人。”她像个孩子般自言自语,黑发飘散。 弥四郎莫名其妙地悲伤。他的妻子出身贫寒,但这个他原以为无比幸福的女人,原来也有悲伤。濑名姬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还是让他感到难堪。如果她还处于痛苦之中,倒也无妨,可是她好像已经不再疼痛了。尽管如此,濑名姬还是紧紧缠着弥四郎的双手,缠得越来越紧。她悲惨而可怜地依偎在弥四郎身上。 “夫人,小人还有差事要办,否则今天就耽误了。我给您叫个人过来吧。” “弥四郎!求你杀了我。”弥四郎震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夫人说什么?多么荒唐。” “我想死。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的好。”濑名姬把脸倚到弥四郎手腕上,又哭泣起来。她的话也并不全是撒谎。从日常开支谈到家康的所作所为,她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仿佛看到了家康和阿万如胶似漆的情景。每思及此,她的呼吸就像突然停止,身体立刻剧烈地痉挛。 三十岁女人的情欲,加上嫉妒之心,无疑会立刻使人狂乱。此时,她会诅咒所有的女性,向往所有的男性。弥四郎的不幸就在于,他在濑名姬最向往男子的时候出现了。“弥四郎,杀了我吧……”濑名姬根本无暇考虑对方的感受。她已丧失理智,只剩下不肯轻易放开男人的本能。“来,杀了我吧。不许说不,弥四郎……”她的左手还缠着弥四郎,右手已经放到了他的肩上。 弥四郎只得抬头望着屋顶。突然,他身上男性的本能喷涌而出…… 人类内心深处隐藏的兽性,如同奔流的洪水,愈加阻塞,便愈加狂乱。这既不是濑名姬的罪过,也不是大贺弥四郎的过错。当然,若将罪责归于将要返回滨松城的家康,也是大大不实。正如信长在思索如何雪耻一样,家康现在苦苦思索的,是如何击溃朝仓和浅井的联军。 五月初六,家康从金崎返回京城,并于五月十八回到滨松,回来后并未前往濑名姬处,这让濑名姬病态的嫉妒更加狂乱。但家康只会短暂停留滨松,一个月之内他将出兵近江,因此需要准备粮草人马,并无半点闲暇。 弥四郎一度将濑名姬放在自己肩上的右手拿开,但最后还是将狂乱的她拥人怀中。此时的濑名姬已不再是家康的妻子,也不再是信康的母亲,而是欲火中烧的女人,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叫弥四郎的男人一口吞下。她若还有半点理性,也许会稍加控制。“弥四郎……你要让我去死吗?你已经看到了我狂乱的样子,我还有脸活下去吗……” “夫人!请原谅……请原谅!” “不。来,杀了我吧……”她的手腕又缠住了弥四郎的脖子。 绿叶上的雨滴静静洒向大地,轻轻柔柔地笼罩住了女人的狂乱之手。这并不是弥四郎的本意,但他最终屈服于这个女人强烈的欲望。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都没有罪。这是神灵对于人类致命弱点的考验。有的人通过了考验,有的人没有通过,他们未来的命运因此被区别开来。 良久,濑名姬终于松开手。 暴风雨过后,首先浮现在脑中的是“私通”这两个可恨的字。 濑名姬偷偷看了看弥四郎。他不敢抬头,依然跪伏在地板上。耻辱、恐怖、绝望,齐齐涌上他心头。一切都已发生,当然应该为自己辩解。 “弥四郎……你没有错,不是我们的错,都是大人。大人……只允许他自己经常如此。”濑名姬又偎依到弥四郎身上,悄悄将双手放到他肩上。 弥四郎虽然跪伏在地板上,但并未哭泣。在神灵的考验面前,他失败了,他面临着新的人生抉择。今后如何对待夫人? 主公高高在上,但主公的夫人和他的妻子并无二致,弥四郎在茫然与惊恐中感到些微征服的快感。在此之前,家康有如神明,令他不敢仰视。而现在通过濑名姬,他感觉自己向家康靠近了一步;但同时,他又认为这种想法不可饶恕,头脑一片混乱——拼命诅咒家康的濑名姬、无限崇拜家康的自己,如今堕落为一对私通者。不,难道不能将其理解为神灵给的一个暗示,暗示我和家康同样是男人吗? “弥四郎,怎不说话?你难道也厌恶濑名吗?”濑名姬的声音完全变了。 以前的濑名姬在弥四郎眼中,是仅次于家康的大名夫人,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今,她变得和他的妻子一样可怜、弱小……弥四郎的妻子是足轻武士金刚太左卫门之女,人称小町女。 当初他们在狭窄的足轻武士住所成婚时,老人们都夸奖这位叫阿松的女子像可爱的偶人。阿松总对弥四郎说:“您将来肯定能出人头地。”每当弥四郎得到升迁,阿松又会告诫他:“不要让亲朋好友疏远了您。要像稻穗,越成熟越谦逊——请不要忘记。” 弥四郎现在虽然有了小小的领地,但阿松仍然亲操井臼。故她没有纤纤玉指,肌肤也无法和濑名姬的相比。但濑名姬的声音和阿松一样……弥四郎不禁愕然了。如果这种淫乱之事传到家康耳中,该如何是好? “弥四郎,你说话呀。”濑名姬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开始颤抖。她悄悄将嘴唇贴上弥四郎的衣襟。弥四郎以前从未留意过的高贵的香气,猛地钻进他的鼻孔。他更是抬不起头来。 抬头之时,就是他弥四郎作出新的人生抉择之时。究竟是继续背叛主公,胆战心惊地活下去,还是丝毫不介意自己的乱行,勇敢地选择另一种人生道路……对弥四郎而言,这几乎是生死抉择。 许久,弥四郎面无表情,静静地站起身,并不看濑名姬一眼。 “你为何如此冷漠?”濑名姬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弥四郎没有回答,他转过脸看着外边湿漉漉的绿叶,慢慢地来回踱步。他已经决定了。要开始新的人生。 “夫人。”弥四郎看着濑名姬,重新端坐下来,“您今后将要如何对待弥四郎?” “弥四郎,不要那么可怕地看着我。这都是家康的错。” “我不想讨论谁对谁错。如果非要讨论,那么夫人是和家臣淫乱的女人,而我弥四郎则是与主母偷情的不忠之人。” “不要说了!没人看到这一切,就将今天的事深埋在你我心中吧。” “这是夫人的打算吗?” “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那么,我想借夫人的庭院一用。” “这种雨天,你要做什么?” “切腹自杀。”弥四郎声音冰冷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夫人的话真让人寒心。没有人看到这一切?但我弥四郎的良心却如同在烈火中忍受煎熬。与其事情败露后被主公杀死,还不如主动自杀以向他谢罪。” “弥四郎!你难道那么害怕他吗?他不也到处拈花惹草,胡作非为吗?” “夫人。我不是害怕主公,我是为您的话而寒心。” “我的话让你寒心?” “是。虽然这事是因夫人而起,但弥四郎并不怨恨您。我也有过错……一个武士,既然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过失,就应该干脆地切腹自杀。但夫人好像还不明白,您还不理解我的心情,我为此而寒心。如果弥四郎自杀了,世上无人知道我和您的事了。” “那么……你是要为我切腹吗?” “是。请您允许我履行大义。”弥四郎说到这里,内心大感震动。以前,他想说之事也无法清楚道来,如今,从未想过的事却能脱口而出。他们之间平等了,究竟是他在心理上感觉与濑名姬平等,还是濑名姬屈尊以迎合他? “弥四郎,你想得太多了。”濑名姬好像变了个人,默默地流着泪,“我不认为你不忠。不能允许你自杀。既然你能够为我濑名而死,也就能为我而活。我要你活着。我会把自己的全部交付给你。” 雨水依然在拍打着绿叶。城内一片寂静,只有乌云上方的阳光,能让人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夫人,您没有违心吧?”弥四郎冷冷地盯着濑名姬。 “有何违心之处?我已经……” 弥四郎又沉默了。他不敢相信委身于人的女人会突然变得如此脆弱。她首先委身的,是主公家康。但她现在反倒诅咒家康,以致主动挑逗家臣。这哪里是懦弱,这是无比的强大,强大到连家康都无可奈何! 那么,这个女人为何表现出如此柔弱的姿态呢?难道是因为良心受到了谴责?不!弥四郎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丝毫后悔之意,她居然说“没人看到这一切”。不错,她畏惧的只是主公的制裁,只是害怕暴力。想到这里,弥四郎的头脑更加冷静。“我且依您之计,先打消切腹自杀的念头。” “这就是了。我怎么会对你撒谎?” “但是,”弥四郎压低声音道,“夫人,如果您变心了,那么弥四郎就向主公坦白,然后自杀。” 这句话像尖刀般刺进濑名姬心中,是个极大的威胁。但她已经没有心思听这些了。对异性的饥渴使她失去理智。“你看我像个容易变心的女人吗?尽说那些让人伤心的话……” 不知道是因为放下心来,还是她内心潜藏着的欲望之火又燃烧了,濑名姬忽然又靠到弥四郎身上。“弥四郎……”她发出热情似火的声音,紧紧偎依到他胸前。 比起自己的妻子,弥四郎认为濑名姬的温柔缠绵更加妩媚。但他忽然感到怒不可遏,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将这个女人踩在脚下,随心所欲地咒骂、鞭打她。这大概来自于他对忽然改变的人生的愤怒和困惑。 他忘了自己是家康的家臣,忘了濑名姬是他崇拜的主公的妻子,他忽然间变成了一头粗野的牛,凌辱着濑名姬的身体。此事究竟会导致什么毁灭性的后果,已经无法想象了。这大概就是神灵考验人类时撤下的种子。 面对弥四郎的粗暴,濑名姬仿佛小猫一般温顺…… 走出筑山御殿后,大贺弥四郎发觉自己的心情和原来侍奉濑名姬时截然不同,顿感不可思议。之前,筑山夫人是冈崎城最难对付的人。人们在这个疯女人面前一刻也待不下去。但就在今天,就在自己面前,她献出了一切,变成了一个只知哭泣的普通女人。而在昨天,她还是威严地凌驾于弥四郎之上。明天,弥四郎又该如何面对她呢?他觉得可以向濑名姬发号施令了。 他在侍女的引领下出了筑山御殿的大门,感觉胸膛比以前挺得高多了。他吃惊的还不仅仅是这些。在冒雨回家的途中,他发现周围的景物都变化了。威严的城门、洁白的箭仓,仿佛都变得渺小,弯着腰,蜷缩在那里。难道因为能呵斥主公的女人,自己的性情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吗? 回到本城,久松佐渡守已候在大厅里,告诉他信康已等待多时。 即使在这久松佐渡守面前,弥四郎也不再像往常那样感到卑微。“知道了。”他清楚地回答。往日那种小心谨慎和胆战心惊的感觉全然不见。 少年信康正坐在厅中,背后是巨幅大和绘,画着奈良的若草山。弥四郎在他面前跪伏下去。“小人回来了。夫人让我问候公子,希望您心情愉快,身体安康。”弥四郎禁不住想笑。他并不知为何,大概是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公子来自濑名姬腹中,而他触过濑名姬身体的缘故。 “弥四郎。父亲有令。听好了,一定要谨记。” “是。” “本月二十八前,备好米六百石、草料二百石。” “小人记下了。” 又要向近江发兵了。弥四郎现在可以率先知道军事秘密,而且……他又禁不住想笑,忽感信康很滑稽。坐在上面的这个孩子其实什么都不懂,倚着扶几,身穿华丽的衣裳……这一切在今天的弥四郎眼中就像一场戏。他并未意识到,这些念头正是叛乱之心萌生的前兆。 出了大殿,弥四郎一边思考,一边微笑着返回家中。 雨水,依然在轻轻地拍打绿叶。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五 初战小谷城 德川家康从滨松城向近江进发时,正是元龟元年六月二十二,盛夏的烈日炙烤着大地。 五月十八家康曾经回过冈崎,那是一个月前。他在那里见了儿子信康一面,于二十四清晨离去。有的老臣不愿为信长再次出兵,但家康并不放在心上。 留守后方的总大将信康仅十二岁,因此,并不能说无后顾之忧。但二十九岁的家康血气方刚,不可能在信长进攻浅井和朝仓时袖手旁观。今春的进京之行,大家见识信长的实力后,有人越发相信冈崎人处于织田氏下风……但家康的想法却正好相反。他冒着生命危险,出兵攻打越前,却并未将兵多将广的实力充分展示给信长。 有人认为这是家康对信长讲义气。但他还不至于愚蠢到为了义气出兵。当然,他并不害怕信长。此次行动,归根结底是为了显示他年轻的激情和对天下运势的先见之明。 信长已经向家康展示了织田氏的实力。家康当然不能漠然视之。若想不遭信长轻视,就须将实力充分展示。“不愧是家康,不但义薄云天,而且兵广将强。”只有得到信长的认可,才能免遭其嘲弄和轻视。 从这个意义上说,此次出兵近江才真正有意义;倘此时逡巡犹豫,此前的出兵越前,就会被人理解成弱者为强者逼不得已,这样一来,出兵就毫无意义了。 “为父此行是为了向织田展示实力。所以三郎留守期间,定要励精图治,让家臣们心服口服,夸赞你不输于为父才好。”留给信康这句话后,家康才出城去。他一直在送行的队伍中寻找濑名姬的身影。 家康看到了大门附近母亲於大夫人和继母花庆院夫人的身影。十二岁的德姬在三个侍女的陪同下前来送行。她已经长大,仿佛变了个人。但妻子濑名姬,却始终未出现。家康在马背上轻轻摇了摇头,立刻调整心态,准备赶赴战场。 先锋依然是酒井忠次和石川家成。主力由本多平八郎忠胜打头,鸟居元忠、神原小平太,还有井伊万千代,都神采奕奕地紧随其后。精锐部队一共五千人。 刚过了矢矧川,就得到探报,说性急的信长已经从岐阜城出发,向小谷城方向推进。 “众位,加快步伐!” 队伍过了三河,经过尾张、美浓,斗志逐渐高昂。当他们抵达近江战场时,已经是六月二十七,烈日炎炎。 德川军进入近江时,信长和浅井父子已经开战。 浅井家的盟友朝仓,从越前源源不断送来援军。为先发制人,信长率军直逼小谷城。但浅井军在信长的威吓与攻打下,却闭城不出,单待朝仓到来。 二十二日,信长一度将军队调至姊川南面。其用意是防止朝仓从背后袭击、包围。接下来,他猛攻浅井前哨横山城。 横山城不断求援,浅井军终于出小谷城,将主力推至野村一带。和浅井军遥相呼应,朝仓也在野村左边的三田布好阵势。以姊川为界,双方决一死战的时刻终于到来。 二十七日上午巳时四刻,信长在横山城以北的峰峦近处、龙鼻山一带升起大帐,调度全军。 阵地上围起帷幕,却没有顶棚。六月末的阳光炽热地照射着,帷幕挡住了风。这样一来,信长无法再披挂整齐。他脱去盔甲,罩一件有蝴蝶纹的外褂,露出雪白的单衣,头戴黑斗笠,高声嚷叫着,最后终于连外褂也脱了。“好毒的日头。很好。越前的山猴子们,战袍里净是痱子,肯定痛苦不堪。根本不必穿这个。” 最后,信长连白色的单衣也脱掉了。隆起的肌肉直接暴露在烈日下,只剩下那顶斗笠,模样十分奇特。这时,丹羽长秀全副武装跑了进来,像刚从浴盆里出来一般,他顾不上擦拭满脸的汗珠,禀道:“三河的家康已经到了。” “滨松的亲家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信长大步迈出帐篷,冲着沿山坡走来的家康高叫着,挥起手来。 “长秀,滨松的亲家既已到了,将众将叫到这里来,立刻议一议。”他一边挥手一边命令道,高声笑了。这是欢迎家康到来的笑声。“来来,快进来。先进来擦擦汗。啊呀,真是个大热天。今年无疑是个丰收年。真是痛快的决战。哈哈哈!” “我来晚了。”家康施了一礼。他到了帐中,取下头盔。信长赶紧示意两个杂兵给他扇风。 “滨松又发福了。而我却这么瘦。”信长猛地拍了一下裸露的手臂。 “其实并未吃什么好东西,大概是天性宽和的缘故。” “哈哈哈,你是心宽之人吗?在金崎城时已经取笑过了,啊呀,你总是瘦不下来,要小心呀。”信长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太热了,请原谅。”他拍了拍斗笠。 家康舒心地笑了。在外人眼中,他们就像是毫无隔阂的亲兄弟,不,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但生于乱世的男子,又怎能容许自己有丝毫懈怠和大意? “滨松,你真是不可小觑。来时大概已经打探清楚敌情吧,你准备向哪里推进?” 家康脸上仍堆着笑容:“我看见敌人已经在姊川对面的野村、三田地区布好阵势。” “好眼力!右边是浅井,左边是朝仓。” “既然好不容易从兰河赶来,我准备驻扎西上坂附近,隔姊川与朝仓氏对峙。” 信长双眼突然放射出灼灼的光芒:“那对你过于危险了,还是从长计议吧。” 家康目光锐利地盯着信长,道:“何出此言?” “不,你误会了。你千里迢迢前来助我,已令我感激不尽。若我再让你去和越前的精锐作战,万一发生意外,恐被后人唾骂。” 家康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他从信长的话里领悟到了两种意思。一是信长自己能够打胜仗,应尽量避免接受别人的援助;二是信长不想让家康的军队损失过大,这并非出自策略,而是信长真实的想法。后一种想法,让年轻的家康热血沸腾。 信长的下属端过凉水,放在二人面前。跟家康一起过来的井伊万千代赶紧取过清水喝了一口,尝试是否有毒。 信长呵呵笑了。家康好像并未留意,他喝干水后,平静地说道:“您好像忘记了我的年龄。” “我怎么会忘记!你今岁二十九了吧。” “您难道不明白吗?二十九岁正是血气方刚、勇往直前的年纪。三河人不辞辛劳来到此处,可不愿像老人一样充当候补的角色,我们要把朝仓打个落花流水。” “明白!我非常清楚你的心情。但你若发生意外,将使骏河、远江和三河一带陷入混乱。你考虑过此事吗?”信长的勇气和力量越强大,家康就越觉得不能后退。拥有三河、远江六十万石领地的家康,决不能生活在拥有二百四十万石领地的信长的羽翼之下。 是否永远处人下风,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种场合下的意志。如果甘愿屈服于对方的强大,家康毫无疑问将堕落为信长的附庸。想到这里,家康猛地皱起眉头,盯着信长:“这不像是您说的话。我们长途跋涉而来,是因为我认为此事比守护好三河、远江的领地更加重要。” “即使你的领地陷入混乱,也没关系?” “那是自然。第一要务是平定近畿。如果因在这个战场战死而遗憾终生,我怎会领家臣们前来?” “好!”信长挥手道。不愧是滨松,说话头头是道。信长对他又恨又爱。 家康的言外之意是,他和信长都是天皇的武将,并无等级之别。信长从他的话中感受到了独立、自尊的霸气。 “你是认为这次战争会对平定天下大有益处,才赶过来的?” “不仅仅是这一次。所有关乎身家性命的进退,都是平定天下的大事。” “滨松,如果我想用自己的力量解决这次战争,你怎么办?”信长锐利的眼睛里带着微笑。 家康立刻答道:“若是那样,我马上撤回滨松。” “哦。” “织田公难道认为,家康的精锐部队无法抵挡朝仓军吗?” “不,我决无此种想法。但我已布好了阵。依次由坂井右近、池田胜三郎和木下秀吉前去进攻。我并非不承认你的实力,只是不想让远道而来的你去打如此艰苦之仗。” “请您不要施舍这种仁义。我们无论受到什么打击,都不会对天下大局产生重大影响。但如果织田军受到重创,那将如何是好?三好三人众、松永久秀、本愿寺的僧侣……” 信长听到这里,开怀大笑。他已领会家康的心情——除了作为亲家对信长的体谅,还有主动承担危险的诚意。在这一点上,家康和猴子很像。其他部将追随信长,几乎都是为了建功立业、升官加爵,或者保护自身利益。但猴子——木下秀吉不是那样。他总是能先于信长,为了天下挺身而出,自蹈险境。 “你要我重新布置?”信长故意装出不满的样子。 但家康的回答让众人大感意外。“如果部署已不能变更,我立刻返回滨松。” “滨松,你不认为说这话太草率吗?”信长毫不在意地拍打着湿漉漉的胸膛,“如此一来,世人或认为你我已产生隔阂。” 家康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想世人的反应正好相反。他们会说信心十足的织田氏,根本不需要家康的帮助。” “那么,若我安排你为后备,你会觉得丢脸吗?”信长在有意试探他。 家康猛地挺起上半身,这正是他想说的话:“不错,我会被世人讥笑。” “被讽为没有勇气?” “不,会嘲笑我是织田公的附庸。” “你说什么?”听到如此意外的回答,信长双眼放光。 家康愈加沉稳冷静:“不错。您根本不需要别人援助,我却为讨好您而自愿前来。那么我这次用兵就是出于私心,谈不上国家大义。因此我会被后人嘲弄,说我是扰乱世间的野武士。” “哦。”信长低吟一声,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家康之心,可怀天下!至少信长的家臣,没有一个人能如家康这般有识有见,他们对信长绝对服从。 但家康话中,似乎有着丝丝警告的意味。信长的脸不自然地抽搐起来:“那么,你是想向我展示你的实力?” “正是。若不那样,我也就不必来了。” “如有可能,你还想震吓我,让我五体投地?” 家康轻轻摇了摇头:“信长公岂是可以震吓之人?家康实不敢当。” “哈哈哈……好个伶牙俐齿之人。能让我信长收回成命的,天下只有你一人。好,好!那么,就由你来打前锋吧。” “这样我在家臣面前就有脸面了。” “你真是……不过这样也好。滨松,你立刻出发吧。”家康终于爽朗地笑了。 得知家康抵达,武将们纷纷聚来议事。听说让他去打头阵,定会有人不服,信长才让他先行离开。 “那么,我去西上坂布阵。”家康施了一礼,站起身。 夏蝉拼命地鸣叫。家康一边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一边走下龙鼻山。他时刻都要堂堂正正地面对信长,而不是小心翼翼跟随其后。必须给信长留下清晰的印象——他是一个勇猛可靠的武士……为了这一目的,他须在此战中竭尽全力,充分展示冈崎人的实力,才能向全天下宣告他德川家康的存在。 眼前是如银蛇般蜿蜒曲折的姊川。对面的大依山上,从越前赶过来的朝仓军漫山遍野,军旗飘扬;左边小谷山通往伊部、八岛的路上,可以看见源源不断前来增援横山城的浅井军。显然,浅井军准备在姊川对岸的野村附近布阵,而朝仓军则会下大依山,去往三田一线。家康一边在脑海中描绘决战姊川的情形,一边命令三河军集结到西上坂。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第二日,六月二十八,朝仓军来到三田,与三河军隔河相望。对方大将是朝仓景隆。 根据家康的要求,信长作了重新部署。先由家康向朝仓军发起攻击,随后是柴田胜家和明智光秀,最后是稻叶一铁;而攻打浅井翠的是坂井右近和池田信辉;丹羽长秀则负责阻挡来自横山城的袭击;信长自己带着木下秀吉、森三左卫门和亲信部队,在家康右方的东上坂地区坐镇指挥。 家康满意地笑了。根据他的建议,信长此阵万元一失,随时都可将前来挑衅的敌军打个落花流水。信长已平定近畿,势力强大,若阵势不够豪华,势必会被家康嘲笑——家康很清楚他的心情。 第三日,六月二十九。 拂晓的雾向北散去后,浅井和朝仓的军队一起渡过姊川,向家康和信长的本阵冲杀过来。朝仓有八千余骑,想一举击溃手持长枪的五千三河军。待对方人马渡过一半,三河军迎了上去。 家康站在河滩上,背对太阳,紧紧盯着战场:“这场战役是向天下宣告三河军实力的唯一机会。不得退缩!”他在战前严厉地命令道,但当两军短兵相接时,三河军很快被切作两半,败退回来。 “啊?”家康不禁挺直了身子。有一敌骑进入视线。那人凶神恶煞地冲散了三河军,径直向家康奔来。人高马大,通体黝黑。看到那人挥舞着的巨大刀环,家康手心不禁捏了把汗。 “我乃越前无人不知的真柄十郎左卫门直隆,木叶的武士,前来拜会家康公。”那人挥舞着大刀,直冲过来。那把大刀足有五尺二寸长,总由四个侍从扛着。 家康顿觉热血上涌。“越前真柄”的名字和他的大刀一起,名闻诸国。虽然其人年已五十出头,臂力却丝毫不减。他手中的大刀不时砍中三河人,鲜血在早晨的霞光中溅起,如同道道彩虹。 被真柄威猛的势头所逼,三河军开始撤退。朝仓军顿时气焰嚣张。大将朝仓景隆呐喊着向河边冲来。 “向前!”家康猛地一抖缰绳,怒气冲冲地前进了二三十步。但这时已经有人掉头往回跑了,家康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嗵嗵!突然传来火枪的声音,但没有射中真柄直隆,反而让他更加勇猛。 “主公!”本多平八郎盯着家康。 “等等。”家康道。与其说他是在回答平八郎,不如说是在呵斥自己,让自己平静下来。 “主公一旦撤退,就全盘皆输!” “浑蛋!”家康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在等待右翼的织田军杀进浅井军中。打仗时应该一鼓作气,方能士气高涨,在气势上压过敌人,从而赢取胜利。只要织田军渡过姊川,敌人就可能将注意力转向后方。 此时,织田军的先锋终于渡过了姊川。 “主公莫急!”家康正要跃马前去,平八郎挺枪拍马,飞奔出去。 “冲啊!”家康大喝一声。旗帜在朝阳中飞舞,名副其实的决战终于到来。向敌方发射出一阵箭雨后,平八郎风驰电掣般冲去,飞奔到河滩上。伊贺八幡的神官所制的鹿角盔,作为三河人的名物而远近闻名。平八郎已纵马冲到真柄直隆面前,大吼一声:“三河之鹿来了!” 平八郎手中长枪直逼马首,真柄的马猛地跳起,迫得他赶紧勒住马头。 “平八郎,让开!” “十郎左,你闪开!”平八郎回敬道,“竟敢挡我的道,老家伙!” “哦,这就是你这三河小子的问候方式?” 两张涨得血红的脸相视而笑。 “来吧,小子!” “来吧,老家伙!” 一双刀枪杀在一起,三河军终于停止了撤退的脚步。 双方的号角在河滩上空呜呜吹响。 真柄直隆挥舞着大刀从正面劈下。他手中的刀是经有国、兼则等工匠之手打炼成的五尺二寸大刀,被称为“千代鹤太郎”。千代鹤太郎之下还有“次郎”,长四尺三寸,为真柄之子十郎三郎所有,其人个性同样暴烈无比。 本多平八郎毫不畏惧,挺枪纵马,闪到一边。若是被那大刀砍中,人马必死无全尸。平八郎瞧准一个破绽,直刺过去,直隆冷冷一笑,向右闪过,立刻纵马过来。 “不得伤了平八,你们这些胆小鬼!”这时,突然传来家康的声音。听到这声怒喝,精悍的年轻武士和平八郎的下属蜂拥过去。神原小平太、加藤喜介、天野三郎兵卫不约而同冲来。与其说为了救本多平八郎,不如说是在家康面前组成一道人墙。他们无畏的举动顿令三河人鼓起反击的勇气。 “不要后退。不要被织田笑话。”家康又吆喝道。酒井忠次所率第一队和小笠原长忠的第二队在家康的鼓励下,向敌人冲过去,很快渡过姊川。 本多平八郎拨转马头,再次向真柄冲去。 “本多,将他让给我们。向坂式部前来相助。” “式部之弟五郎次郎来也。” “六郎三郎在此。我们三兄弟包下这大刀了。” “好,那就交给你们。”平八郎已经达到鼓舞士气的目的。他将真柄直隆让给向坂兄弟,拨马向前方冲杀过去。 就在此时,右侧的织田军忽然大乱。浅井家的第一队矶野员昌在杀了织田氏的坂井右近政尚和其子久藏后,如破竹之势,冲入池田信辉军中。 太阳逐渐升高。姊川的河滩已被鲜血染红,处处刀光剑影,号角与战鼓响个不停。 浅井长政看到矶野员昌已攻向信长大帐附近的木下部,立即命令发起总攻。家康见此,高声令道:“小平太,假装支援织田军,攻击朝仓本阵的右翼。”他准备首先打乱朝仓军的阵脚,大势已定,再亲自前去支援信长。 小平太率领亲兵,疾风般渡过了姊川。 朝仓军败迹渐露,最前线只剩下了被向坂兄弟死死围住的真柄十郎左卫门直隆一人。 真柄直隆体力渐渐不支。向坂兄弟对直隆的大刀十分忌惮,围着他快速地转圈子,并不主动进攻。但当直隆要退却,他们又挺枪而上。真柄已发觉己方败势,虽然炎炎烈日令他喉咙干渴似火,他却依然不愿回去,一旦拨转马头,定会被嘲笑。 对于凭一把大刀所向披靡的真柄来说,人生的第一要义,就是做个真正的武士、真正的豪杰。当真柄高高举起大刀,勒住马头时,神原小平太已经率领着三河人趁势冲进朝仓的本阵。 “真柄,为什么不动手?” “好,我很欣赏你们的执著。我真柄怎会败在你们兄弟手下?你们一个一个来吧!若是没那个胆量,就别在这里干嚎。” “好。看枪!”式部大叫一声,抖起手中长枪。枪尖即将刺中真柄时,太郎大刀呼呼生风,拨开了长枪。 “啊!”式部怪叫一声,从马背上滚落在地,手中长枪顿时飞将出去。真柄也从马背上跳下来。 “五郎来也。”为了不让哥哥中刀,五郎次郎接了直隆一刀。但他的刀如何敌得过直隆的那把大刀,顿时被砍成两截,飞向旁边的树梢。 “六郎来也。”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六郎三郎挺起长枪,护住哥哥五郎。 五郎不仅刀被砍断,连右腿也负了伤,紫黑色的热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他们的家臣山田宗六为了保护主人,也奋不顾身向直隆冲过去。但直隆并没有杀他们之意,他在思量如何死去方实至名归。他看了看负伤的式部和五郎,自言自语道:“不知深浅的家伙,只可惜……”随即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抽出刀,照着身负重伤的五郎次郎砍去。 五郎次郎顿时身首异处,鲜血汩汩而出。几乎在同一瞬间,六郎的长枪刺中了直隆的肩部。 “哈哈哈……”直隆大笑起来,“我服了!来取我的首级吧。快!” 他将手中大刀扔了出去,颓然瘫倒在灼热的大地上。 六郎毫不犹豫地举起长枪,猛地向他腹部刺去,但直隆并不躲闪。 “哥哥,快取他的首级!” “六郎,杀了他。那是勇士的首级。不要害怕!”式部说着,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河滩的沙土中。 六郎挥舞着武刀到了真柄直隆的背后。直隆圆睁双眼,紧紧盯着大依山。满腔热血和肩部流出的鲜血,使得他上半身剧烈颤抖。六郎举起武刀斩下,高高捧起直隆仍然圆睁双眼的首级。 “越前的豪杰真柄十郎左卫门,被三河向坂兄弟取了首级!”他放声狂叫起来,声音震慑山河,然后,用手轻轻合上了直隆的双眼。 听说直隆被杀,朝仓军中飞出一骑,如离弦之箭。是直隆的儿子十郎三郎直基。他狠狠鞭打着坐骑,挥舞着大刀:“我的大刀虽不如父亲的,对付你们兄弟却绰绰有余。拿命来!” 士兵们纷纷让开,直基一口气奔到父亲直隆战死的地方。“父亲,我来了!”他一边大喊一边冲到向坂兄弟面前。 此时,青木所右卫门突然从右侧亮出镰枪。 “向坂兄弟已经累了。青木一重前来会会次郎大刀!” 直基霎时有些不知所措。因为青木手下的四五个普通武士为了保护主人,忽然站到了直基面前。再没有比这更悲惨和感人的场面了,足以想见一重和家臣平时感情之深。 “是青木所右卫门一重吗?” “正是,特来拜会武士的骄傲、闻名越前的小真柄次郎大刀。” “主人,让我们来!” “不,我自己来。” 武士们仍然死死护住一重。 “浑蛋!”直基一边吼叫,一边跳下马来。主仆之间真挚的感情,让他感动不已…… 烈日当头,河滩里的石块愈来愈烫。已身中七八箭的直基,一屁股坐到热的沙滩上。“来吧,杀了我!” “嗬!” 鲜血恍如一道彩虹,喷涌而出,直基的尸体颓然倒在父亲直隆身边。一重取下直基的首级,却哽咽难言。与其说是有感于战场上的生死无常,倒不如说是父子之爱深深打动了他,他无法喊出“取了直基首级”这种话,而是默默地为他们父子祈祷。 突然,从对岸传来了呐喊声。神原小平太康政率队成功袭击了朝仓大帐。朝仓军顿时溃如决堤。小平太和平八郎迎着烈日,在敌阵中左冲右突。 “我们赢了!”在西上坂堤岸边的树林里遥望着战斗进展的家康,终于露出轻松的表情。 比起三河人的辉煌胜利,织田军在这天并未取得什么战果,因为从小谷城出来的浅井军之势太猛。 就在三河的神原小平太冲进朝仓的大本营时,浅井家的矶野员昌也正率队冲进信长的本阵。坂井政尚父子被杀,引起了意料不到的后果。 接着,池田信辉被勇猛的敌人突破,木下秀吉和柴田胜家也没能成功阻挡对方的猛烈进攻。坂本城的城主森三左卫门可成拼死抵抗,方才未让浅井军逼近信长的大本营。他若是失败,信长就不得不和敌人正面拼杀了。 “主公打算怎么办?”立在信长身边、一直冷静地观察着战斗进展的蒲生鹤千代,此时不禁变了颜色。但信长并没有跨上战马的意思。 “主公!”鹤千代又叫道。 信长呵呵笑了:“鹤千代,我本以为你是处变木惊的男子,原来胆量如此。” 鹤千代顿时沉下脸来。他没料到会被嘲笑为胆小鬼,秀丽的双眉剧烈地颤动着。“如果胜券在握,小人肯定会非常冷静。” “战争中怎能保证胜券在握?” “大人是说……” “非赢即输。非输即赢。我不过根据算计布好阵势,之后的事情,谁也不可能料到。” 鹤千代好像没有领会信长之意,仍然紧紧地盯着他。此时,忽然从两个方向传来呐喊声。一股声音从森三左卫门队中传来,他们似终于被敌人从右翼突破;另一声音来自一直在家康后方等待战机的稻叶一铁,他们从左侧冲进了志在必得的矶野军。 森三左卫门的抵抗异常顽强,而在敌军即将突破森三军的当口,却遭到稻叶突如其来的袭击,顿时狼狈不堪。战斗从早上一直持续到现在,敌军早已人困马乏。稻叶即使在三河人苦战时也未出动,可说是一支强悍的生力军。 呐喊声中夹杂着悲鸣。战斗结束的步伐加快了,因为朝仓军已经溃败。如果继续下去,浅井军极有可能被背后的三河人袭击,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鹤千代,怎么样,现在战况如何?”信长道。 蒲生又恢复了沉稳的笑容:“大人的教诲,属下已牢记在心。” “战争中一定要有自信,除此之外,再无取胜之道。” “是。” “现在,正从右侧进攻横山城。这样一来,浅井家三面受敌。无需多久,他们就会全盘崩溃。如不这样,我信长会被家康笑话。”信长又呵呵笑了。今天他稳稳坐在帐中,滴汗未出。 正如信长所料,当氏家直元和安藤范俊从横山城赶来增援时,浅井军彻底崩溃了。 “到时候了。牵马!”信长终于站起。 果然行动如疾风。信长一勒缰绳,纵马来到烈日下。“切断敌人退路!休让他们退往佐和山。”一边下令,他一边猛冲向敌军。 家康的三河军已经完全击溃朝仓军,正向浅井军后方移动。 眼看四面受敌,浅井家的猛将矶野员昌担心居城佐和山城,已无心恋战。他希望打开氏家和安藤的缺口,一路南下。这样一来,浅井氏的大本营如不设法退往小谷城,就会全罕覆没。 从午时四刻到未时,浅井军兵败如山倒,将领纷纷战死。 “大势已去!”浅井重臣远藤喜右卫门认为,在这种混战中,除了取下信长首级,别无拯救浅井之路。但他的作战方针一直不为长政父子所喜,从而丧失了许多良机。 他最初提出截杀信长的建议,是在信长讨伐六角氏后进京,于柏原上菩提院举行酒宴之时。“若此时不取他首级,将来再无机会。请把此事交给我吧!” 但长政父子以义为由,拒绝了右卫门。 此次参战,喜右卫门和赤尾美作守极力反对。“信长如今已长成猛虎,况且又是您的亲戚,如对他抱有异心,将招致浅井家的破灭。形势与前年已大不一样,请断绝这种想法。”喜右卫门竭力劝说,但浅井父子仍以义为由拒绝。 今天他们失败了。喜右卫门弃了马,扔掉头盔,披头散发来到身负重伤、倒在地上的好友三田村庄右卫门身边。 “请原谅!”他叹息一声,“这是我最后的努力。请神灵保佑!” 喜右卫门一手提着三田的首级,一手提着血刀,径直向信长的大本营走去。他全身沾满鲜血,虽已伤了五处,仍然声音高亢:“主公在何处?在下手提三田村庄右卫门的首级来见主公。他在何处?” 信长的手下竟以为喜右卫门是自己人。“噢,三田村的首级……” 他们闪开一条路,让他过去了。他终于发现了信长的身影。信长带着五六个侍卫,望着前方,经过茂密的树林,向河滩而来。 喜右卫门紧紧抓住刀柄,向信长靠去。 信长在马背上搭眼远望。浅井和朝仓军不仅死伤无数,在败走途中,还常因慌乱自相践踏。被三河人杀得狼狈不堪的朝仓军,甚至不辨敌我。 渡过姊川的家康指挥着三河人继续追击朝仓兵,并从左右两侧切断败逃的敌军队伍。信长脸上不禁露出笑容。他意识到这一战并不仅仅是在进攻朝仓和浅井的联军。家康要向信长展示自己的实力。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男人与男人的决战。 家康肯定以为我会趁机攻打小谷城——信长笑了,伸手招过福富平左卫门,道:“小谷城早晚是我们的。士兵们已经累了,不必再追。” 正在此时,只听有人禀道:“大人,有人要见您,他带来了敌将三田村庄右卫门的首级。” “三田村的首级?”信长回过头去的一瞬间,只听一声“主公,危险”,竹中半兵卫的弟弟久作重矩一跃而起,猛冲向来人。 “啊——”喜右卫门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唉,被识破了!” “我乃竹中重矩,知你定会前来。” “你知?” “无论哪次战斗,你总是殿后,绝不是那种轻易放弃之人。” 喜右卫门将刀插在地上,颓然扔下首级。竹中久作刺中了他的肩膀,深入骨头,鲜血从战服里汩汩流了出来。他的表情有些扭曲,欲笑欲哭。“你……想将我的首级……哈哈……”他一边说着,一边踉踉跄跄来到久作面前,“来吧,取我的首级……”然后,他突然倒在青草丛中。 “主公,真险!” 信长道:“小谷城的顶梁柱没有了。割去他的首级,将尸身找个地方掩埋了。”一边说着,他一边纵马继续前进。 河滩上已经不见了敌人的踪影。收兵的命令已经送抵前线,前方响起号角的呜呜声。已是未时。敌方战死一千七百人,信长一边在心里计算,一边用手挡住姊川河面上反射过来的阳光,遥望着对岸敌人败逃的小路。 德川军迅速集结,鸣金收兵。 第三部 天下布武 六 西乡阿爱 滨松城的松树发出怪异的响声,大概是因为滨名湖上吹来凉风的缘故。支好的帐中,堆满了山一般的饭团,准备犒劳即将归来的将士。 女人们在厨下进进出出,为了这次犒劳宴会,城内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被动员,甚至可以看到她们挥刀劈柴的身影。西乡义胜的遗孀阿爱也出现在人群中,指挥着侍女们。 与男人们战服的华丽相比,这里忙碌的女人都穿得十分朴素。武刀、长枪、战服、战马都需要费用,也就无暇顾及女人的衣裳了。但她们并未感到丝毫不满。男人一旦出了家门,说不定就会抛尸荒野。从某种意义上讲,华丽的战服同时也是他们的丧服。生于乱世的女人,爱情是悲哀的。阿爱也这样认为。 身着布衣、满脸汗水的女人们显得神采奕奕,看去也十分美丽。她们是为丈夫的平安归来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他们到了哪里?” “大概过了伊佐见。” “那么,再等半刻就能到了。” 女人们谈论的话题只有这一个。 也有几个女人再也见不到丈夫。这是乱世女人无法逃避的悲惨命运。阿爱对此深有体会。女人在家中苦苦等待,却被告知:“你丈夫战死了!” 那时,任何女人都会感觉天塌下来。她们只能拼命控制着眼泪,不表现出悲伤,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因为不幸的并不只是自己一人。在激烈的战斗中,无疑会有更多的人战死……能够活下来,女人已感到庆幸了——男人比她们不幸得多。 如今,那些不幸的男人正谈论着战场上的英雄,精神焕发地从近江战场归来。阿爱不禁万分羡慕那些翘首以待的女人。丈夫义胜永远不会回来了。但她立刻为此一想法感到羞耻。她如今是侍奉家康的人,应该欢欢喜喜迎接家康回城才对。 这时,大门口传来了叫喊声。人们从角楼上看到了凯旋的队伍,大声叫喊,通知城内的人。 “啊,回来了!” “他们肯定累坏了!” 女人纷纷撂下手里的活,向城门跑去。 等待丈夫归来的女人们最期盼这一刻。不需要叫喊,不需要举手欢呼,只要站在路边,规规矩矩地抬起双眼,和那出征归来的人四目相接,内心便充满无限的感慨和幸福。活着真快乐!那一瞬间,所有的感慨都饱含在这句话中。 阿爱觉得至少也该用此种喜悦的心情去迎接主公到来,于是一边擦着手,一边向大门方向走去。 宣告队伍抵达的号角传来。这是元龟元年七月初八。三河人和信长并肩战斗,最后很少称赞别人的信长夸奖道:“三河人天下第一!”如今,他们载誉归来。在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中,他们赢了。 信长将家康比作汉高祖刘邦,将本多平八郎比作张飞。家康一边想着这种说法,一边穿过城门。 道路两侧站满前来迎接的女人,她们还是那样稳重——这对于归来的将士们,是莫大的喜悦和幸福。家康频频向众人示意,不觉已穿过第二座箭仓的门,这时,人群中的一张面孔让他怦然心动。那张面孔极像吉良夫人。他忽然想到,她是西乡弥左卫门正胜的外孙女阿爱。 阿爱今天尤其动人。她皮肤白皙,脸上的汗珠仿佛青草丛中的露水,不,像是饱含着忧伤的朝露。她似要哭泣,似要寻求依赖,却又有些漠然,带着倔强的神情……她大概想要掩饰内心深处的忧伤,为家康的凯旋归来而喜悦。自然与意志的交错,使她看去异常美丽。 家康不禁想停下马,却又慌忙夹紧了马肚,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是阿爱?” “是。恭迎大人凯旋归来。” 家康突然狼狈起来。“你……哦,对了,你已经到了城里。”他不知所措地说着,脸颊烫热。在这种场合,他不能再多说了。他移开视线,看着前方,慢慢地纵马而行,但后来就不记得究竟和什么人打过招呼了。 家康感到莫名其妙。对信长都寸步不让的他,为何在一个遗孀面前却不能保持平静,难道是因为许久没有接触女人?或是自己的欲望比普通人更加强烈?但他立刻否定了上述原因,头脑中浮现出“缘分”二字。在这个世上,有着人类无法掌控的力量。难道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令他注意阿爱? 家康在大门前下了马,一头钻进支好的帐中。男人想要女人的时候,总能找出许多理由。他坐下,不禁嘲笑起自己的胡思乱想来。 “请喝麦茶。”阿爱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 西乡阿爱第三次出现在家康面前,是在浴室中。 家康不喜欢蒸汽浴和石头浴室,更愿意泡在香气扑鼻的木桶中。全身浸泡在木桶里,听着热水的“咝咝”声,闻着木香,不觉飘飘欲仙。 太阳还没落下去。为了让浴室更明亮,家康故意让人打开窗户。可以看见烧红的晚霞,梧桐叶子在清风中簌簌摇动。 家康浇过一桶热水后,正坐在木板上细细品味凯旋的滋味,浴室的后门被打开了。“奴婢来给大人搓背。” “哦,进来吧。”家康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内心顿时剧烈地颤抖:是阿爱。 她好像不愿露出畏惧家康裸体的样子,故意装得冷静,静静地望着他。但无法完全控制的羞涩,终于流露出来。 “不行!”家康怒喝道。那声音在小小的浴室中显得如此高亢,连他自己郡感到惊讶。 “大人说什么?” “我说不行。你来不行。”家康也不知为何会说这种话,但不禁重复了一遍。 “是我搓得不好?” “不,不!搓背是侍女干的事,为什么特意要你前来呢?” “是……是。” “换其他人来。” “是,立刻换他人来。”阿爱顺从地出去了。 “喂。”家康想慌忙叫住她,又忽然住口,自顾自笑了。阿爱肯定以为家康在训斥她。若那样想,就误解他了。当在浴桶中看到阿爱的那一瞬间,家康就觉得让阿爱来给他搓背,未免太过分。他本想说阿爱是名门出身,但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训斥的语气。 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她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家康一边让那姑娘替自己搓背,一边又笑了。阿爱面带羞涩,想必自己在赶阿爱出去时,神情也相当狼狈。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菊乃。” “哦,好名字。阿爱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自己好像不讨大人的喜欢,便让我过来给您搓背。” “哦。我果然猜对了。”家康不知为何忽然感到寂寞,“作左言之有理,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们。” “什……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自言自语。辛苦了,退下吧。” 家康一个人浸在热水中,茫然地半闭着眼。回城之前,他经常想起的女人是阿万。但现在,他连阿万是否出城迎接都记不起来,因为突然出现的阿爱的面孔,模糊了阿万的身影。家康又笑了。他产生了孩子气的幻想……他和阿爱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在了一起。难道是那死去的吉良夫人特意将与她相像的阿爱送到他身边?若真是那样,吉良夫人也许正在某个地方,忐忑不安地看他如何处理此事。 家康出了浴室,阿爱已捧着换洗衣服等在门口。大概因为刚才被训斥,阿爱的动作有些僵硬。每当和家康视线相对时,她都想努力端正姿势。 这确是一个认真、规矩、外柔内刚的女子。家康故意不做声,从阿爱的面前走过,径直去大厅了。 大厅里已经准备好了欢庆胜利的筵席。天还未黑尽,但已掌灯,酒杯里亦斟满醇酒。 酒井左卫门尉和松平家忠正轮番起舞。宴罢,便上了掺了白米的大碗麦饭,上面浇了山药汁,味美得令人咋舌。天黑尽后,酒席便散了。 众人心情畅快地退去后,家康也迎着凉风来到院中。他对提刀跟在身后的井伊万千代道:“在廊下等着。”说完,便转过泉水和假山,向筑山御殿走去。 银河现于天空,海上吹来的凉风中夹杂着潮声。家康忽然想起信长。他肯定又在准备下一次出征。离开近江时,家康就听到战报说三好三人众已经出了四国,迅速扩张至石山本愿寺附近,并开始在那一带构筑堡垒。接下来的两年是决定信长命运的时刻。他定能通过各种各样严峻的考验,安然无事。其间我应做些什么呢…… “主公。”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啊,作左。你总让我大吃一惊。” “武田氏的势力快要渗入远江。” “哦。甲斐因为信长首先进京,正恨得咬牙切齿。”本多作左卫门来到家康身边坐下:“想阻挡甲斐的军队,冈崎就显得太小了。” 家康没有回答,他敞开胸脯,任由凉风吹拂。 “对甲斐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和越前的朝仓氏不同。”当本多作左卫门单独对家康提及此事,就表明一定有事发生。 “作左,你是想说,要派使者到越后的上杉家去?” “呵呵。”作左笑了,“既然主公知道了,我不再多言。那个山猴子已蚕食今川氏剩余的领地,似乎不再有后顾之忧,正在寻找下一个猎物。” “知道了。” “既如此,我便不说了。该给他泼点冷水,让他清醒清醒。” “这里的松涛真特别。是一座好城。” “对,凉风总让人头脑清醒。对吗,主公?”作左语带讽刺地说完,起身下了台阶。家康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古怪的家伙,总要多嘴。”他想到作左的忠告正和自己的心思不谋而合,不禁微笑。 此次姊川之战,浅井、朝仓两家知名武将伤亡贻半,他们或和四国来的三好三人众联手,或和本愿寺、比睿山的僧侣勾结,作最后挣扎。但还不足以对付织田军。所以,他们定会游说甲斐的武田信玄人道。 如果信玄人道加入他们的阵营,那么大和城的那些墙头草,还有筒井和松永,都会动摇。连将军义昭大概也会尊武田信玄为盟主,从而结成反对织田的大联盟。 信玄会沿着今川义元曾经走过的道路,从远江进入三河,经过尾张,然后进入京城。他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德川氏。必须立刻和越后联系。越后的上杉谦信在武田信玄背后,他是唯一可以牵制武田信玄的人。但是,究竟应该派谁前往上杉家? 越后和冈崎素无来往,这个使者必须才华出众。家康昂首盯着银河,考虑着人选一事。 “请您用凉麦茶。”一个女人的声音,随风飘散,仿佛金钟儿的细碎鸣声。 家康猛回过头去。“阿爱?”他不禁屏住了呼吸,“是作左让你端过来的吗?” “是。他说主公一人在乘凉,也许会有什么吩咐,让奴婢过来服侍大人。”阿爱轻轻将茶碗递给家康,然后跪在地上,脸在夜色中格外白皙。 家康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阿爱。刚才还满脑军事战略,现在又变回了红尘男女,开始面临俗世的烦恼。阿爱是个女人。而且,今天夜里,家康一直在想着这个女人。 面对自己这样一个男人,阿爱难道没有丝毫恐惧,竟如此坦然?不,绝不可能。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应该很清楚男人。那么,她难道渴盼得到家康的宠爱?她是那种女人吗? “阿爱……你肯定认为我在浴室训斥你吧!” “这……奴婢太唐突了,打扰了大人。” “你想过我为何那样说吗?” 阿爱顿时不知如何作答。夜色中,她仿佛雕塑般直直地盯着家康,一动不动。 “怎么不回答?我问你,你知道我那样说的原因吗?” “这……奴婢生性愚钝,想不出来。” “哦,你不知缘由也向我道歉?你是随随便便,不问情由就向人道歉的女子吗?” “不,如果不是大人,我是不会这样做的。”阿爱干脆地答道。 “因为我是主公,你才道歉?” “是……不,不完全是。” “哦,有意思。为什么不完全是?说来听听。” “大人是个明晓事理的聪明人。既然被训斥,肯定是奴婢的行为有不当之处,或者有欠考虑……所以,我才向您道歉。” “我是个明晓事理的聪明人?”家康从阿爱的话中觉出最让他不快的奉承之意,禁不住语带讽刺,“那么,你是以对方品性来决定态度的女子吗?若对方愚笨,即使他是上司,你也不侍奉?若丈夫是一介老朽,你就不会尽心照顾?” 阿爱又沉默不语。无疑,家康的话太出乎意料,她才闭口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你以为我会喜欢那些赤裸裸的奉承之言?” “不,不是。” “为何不是?你说清楚。” “我无法明言,但也绝无奉承之意。” “哦。那么你说的是真心话。我也老实告诉你,我并没有训斥你的意思。” “啊,大人是说——” “我是因为怜爱,才说了那些话。”家康说完,重重咽了口唾沫。阿爱会怎么回答呢?家康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对这种感觉既诧异又喜欢。 阿爱好像有些吃惊,立刻正了正姿势。因为怜爱……家康这不可思议的话在她内心掀起波浪。怜爱什么?如是对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的怜爱,她感激不尽。但若有其他的意味——阿爱脑中一片空白,充满恐惧。她并未忘记死去的义胜。 如有可能,她只希望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不再考虑婚配之事。但如家康对她的这种打算不赞同,说:“你还是再嫁吧。”她恐也无法拒绝。无论对象是谁,她都只能答应,和新的丈夫开始新的家庭生活。家康挑选的人,大概比死去的丈夫更加勇猛……若是那样,阿爱会努力去爱新的丈夫,尽心服侍他,双方恩恩爱爱。而随后,便是丈夫战死沙场,她再次品尝生死别离之苦。 看到阿爱全身发抖,不知所措,家康又开口道:“怎么不说话?明白了吗?” 他的声音变得威严,“你究竟多大了?” “十九岁。” “哦,十九……我还以为你已过了二十。只有十九岁,倒也难怪。”家康垂下脸来,又慌忙加重语气,“我松平家永远无法忘怀西乡家。我实在不忍让你亲自替我搓背,才说那些话。真的只有十九岁?” “是……是。” “十九岁的女子怎能独自生活。太不幸了!” “大人!”阿爱紧张地岔开话题,“请您不要为我担心。阿爱愿意终生服侍大人。无论什么事,阿爱都愿为您去做。” “无论什么事?”家康的声音变得更加严厉,“不要这么说。女人能做的事很有限。女人就该像女人一样活着。” “您这样一说,阿爱今后就更不会出城了。”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这是阿爱毕生的心愿。” “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我有话要对你说。” “请说……阿爱一定听大人的。” “你就在我身边服侍吧。” “是。” “听好,你到我的身边来,替我生孩子。这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啊?”阿爱忽然不知所措。难道自己说不愿再婚,愿终生服侍他,被家康理解成痴情了吗?“大人!阿爱我……”黑暗中,阿爱忘情地抚着膝盖。 “住口!”家康训斥道。他忽然又想起了本多作左卫门的那些话,不禁奇怪。再也没有比口头上说怜爱一个女子更不负责任的了,而家康偏偏说了。 阿爱符合家康的需要。但感情总是先行一步,煽动起家康心中的情欲。到身边来服侍……既已说出这话,即使它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总比将阿爱嫁给陌生男人好,也更能让自己安心。“我还有话对你说。” “是……是。” “你刚才不是说要终生侍奉我吗?你这话难道言不由衷?刚刚十九岁,不可能终生守寡。这不符合神佛的旨意。我让你替我生孩子,你若是违抗,就是最大的不忠。好好抚养义胜遗下的孩子,同时生养更多的儿女,才是神佛交给女人的最伟大使命。你难道不认为我说得在理吗?你的叔父左卫门佐清员应该还在,将他叫过来。”家康说着,忽然想笑,但他知道不是笑的时候。 男女之间并不仅仅是情色之交,它还伴随着新生命的诞生,会在世间留下永远的印记。纵使百年、千年后,这种印记还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用多认真的话,都无法表达此事的严正。阿爱被家康的话震住了,默默无语。她想象不出这种奇妙的男女关系。 “怎么不动?去叫你的叔父。” “是……”阿爱悄悄站了起来。她并未将家康的话完全理解成粗暴的决定和命令。 阿爱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但内心刚烈的她却并不感到愤怒。家康说,要好好抚养义胜遗下的孩子,同时生育更多更好的儿女,那才是女人的使命……她从家康的话中感受到了爱和温暖。 未几,阿爱就和她的叔父西乡左卫门佐清员一起过来。“主公,您叫我?” “清员,将阿爱收为你的养女。” “主公说什么?” “将阿爱收为你的女儿,暂时寄在你处。快带回家去吧!” “啊……阿爱做错什么了吗?” “对。继续让她在这里服侍人,就是错误。先把她养在家里,直到我让她出来。好好待她。” 左卫门佐清员好像还是不能理解,垂头思索。阿爱满脸通红,跪在叔父身居。本多作左坐在庭外的假山石上,正呼噜呼噜地打着瞌睡。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七 施暗刺 甲府。春季,东边来的使者接连不断:秋季,西边来的使者络绎不绝。 盘踞在甲斐、时刻寻找进京机会的武田人道信玄,有一个致命的宿敌,不是别人,正是越后的上杉谦信。他似乎以和信玄作战为乐,也可以说,他总是在不经意地阻碍信玄进京之途。 二十多年以来,每当北国漫山遍野的冰雪融化后,上杉谦信总会前来挑战。他既不接受武田家提供的任何利益,也对求和的要求置之不理。信奉禅宗的上杉却锐气逼人,几令信玄心灰意冷。 永禄四年,上杉甚至单骑闯入川中岛的武田大营,想用他那把爱刀“小豆长光”杀死武田信玄,其怪异作风让世人瞠目结舌。 那时候,信玄凭借西洋军备好不容易躲过一劫,但手腕和肩膀都受了伤。而且不是挨了一两刀,而是连挨了八刀。上杉出刀的速度疾如闪电,连信玄一向引以为豪的诹访法性头盔都挨了三刀。一直想进京的信玄,不得不将兵力一分为二。 每当枯树吐绿、积雪融化时,武田就得准备东线作战;而大雪纷飞、千里冰封时,信玄就开始为进京而奔波。春天使者从东面来,冬天使者来自西方,这一切看似荒唐,却也是信玄的宿命使然。信玄不会畏惧东面的谦信,从而放弃其雄心壮志;也不可能忽视谦信的存在而轻易进京。若不是因为谦信,信玄在今川义元战兀时就已进京。 信玄已经五十出头。 十六岁初征那年,他取了信州佐久城平贺玄真的首级,从此,他不断积累战争的经验,已成为一个武家巨人。他凭借卓越的政治才能让领民过上了富裕的生活;他目光锐利,洞察利害关系,远交近攻;仗着强大的武力,抓住一切机会扩大自己的领地。如今,他已领有:甲斐全境,二十五万石;信浓大部,五十一万石;骏河全境,十七万石;远江部分,一万石;三河三郡,四万石;上野部分,十六万石;飞騨(da)部分,一万石…… 全部加起来,他拥有近一百二十万石的庞大领地。按一万石领地供养二百五十名士兵计算,他已经拥有约三万大军。但上天仍然没有给他进京的机去。 此时,信玄正静静坐在甲斐城的卧房内,半睁着眼睛,眺望着要害山上的红叶。他看上去无念无想。五十二年的戎马生涯,他的人生厚重如山。他在深思。 几个家臣来到门口,看到信玄在冥想之中,立刻又悄没声地去了。 伯劳鸟的声音不断打破秋日庭院的平静。 第三个前来卧房的是他的爱子四郎胜赖。胜赖看到父亲在沉思,本想离开,但终于坐下了。他想等在一旁,直到信玄醒来。但等待良久,信玄一动也不动。胜赖静静地坐着,望着深秋的庭院。父亲如铁塔般威武庄严,胜赖则是个女子一样柔和的公子哥儿。 “是胜赖?”半晌,信玄终于开口,“加贺的密使到了吗?” 胜赖终于知道父亲刚才在思考些什么。“不,是我们派往织田的人回来了。” “信长怎样?” “他一面胁迫将军,一面加紧筹备,想进攻河内、摄津、大和、近江和越前。” 信玄瞪大眼睛盯着信赖,低声说道:“时机到了……” “正如您所料,三好三人众、大和的松永、越前的朝仓、近江的浅井、伊势的北畠(zai)余众,还有佐佐木六角氏等都送来了誓约。大将军也切盼父亲进京。” “胜赖,让田中城的马场信春和江尻城的山县昌景将上述情况散布到德川领内。” “您是想让家康归顺?”胜赖严肃地问道。 信玄轻轻摇了摇头,“他不会投降,他是个不识时务之人。” 胜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好像不以为然。但他仍然顺从地答道:“儿子这就去办。” “不过信长和德川家的同盟比我们想象中牢固。” “因此我才让人去散布传言。了解敌人的强大,可能带来两种结果,一是因此畏缩不前,二是变得更加慎重。加贺的使者来后,立刻通知我。在此之前,不要前来扰我清静。” 胜赖点点头,但并没有立刻起身之意,父亲的态度让他闷闷不乐。世间没有万全之事,将军义昭已多次派密使前来催促父亲进京,反信长的联盟也已结成。胜赖还认为,信长的暴虐正让其失去民心。 信长于元龟二年九月火烧比睿山,让天下大为震惊。比睿山是镇护王城的圣地。信长却将其根本中堂、三王二十一社悉数烧毁,并大肆屠杀僧侣,从而得到佛敌的恶名。 总而言之,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消灭信长的大好机会。面对这样一个绝好机会,父亲却迟迟按兵不动,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胜赖向前挪了挪:“父亲!” 信玄没有回答,闭上了眼睛。其实他也和胜赖一样,认为现在正是好时机。经过五十二年战火,用尽手段,费尽心血,他进京的志向始终不曾动摇,所以在此时更应小心谨慎,以保万无一失。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此为《孙子兵法·军争篇》中名言,信玄特意将它书于旗上,以标示战风。他现在的沉思,正如疾风将至前的寂静,也如山岳凝视着奔流时的安然。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东线,已经牢牢牵制住苇名、佐竹、里见;西线联盟也堪称完美。信玄还聚集起北畠(zai)的浪人,让他们在伊势作乱;并准备让水军从背后袭击信长。 布置从奥羽到四国的庞大战线,此事除了信玄,其他武将都无能为力。但信玄还是不安,他最担心越后的上杉谦信。 冬季的风雪,能够替他阻挡上杉的袭击。但他总不能因此贸然离开甲府。他现在正在策划加贺和越中一带的一向宗暴乱,正等着他们掀起暴乱,以阻挡谦信前进的步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对信玄来说,这恐怕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进京行动。他要把五十二年的经验和心血付诸一战。若如愿牵制谦信,获胜几如囊中取物。 信玄正室乃是三条大纳言之女。她的妹妹则嫁到了石山本愿寺。信玄不能不利用这层关系。他能够掌控加贺、越中的一向宗,就是因为如此;如知道信玄将要进京,石山本愿寺的僧侣们定会从大坂袭击信长。 “父亲。”胜赖又道。信玄仍未睁开眼。但胜赖知道他肯定在听,遂继续说道:“既然您如此不放心加贺和越中,索性派出使者前去细细打探,如何?” “……” “如白白放过这个机会,又得等到明年……此间信长已巩固大和、河内和摄津地区,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胜赖,你今年也已二十七岁了,要学会沉着。” “您是不相信一向宗的力量?” 信玄半闭着眼,轻轻摇摇头:“外人点燃的火苗容易熄灭。我是在等待他们自发地燃起暴乱之火。只有那样,才能阻挡住谦信。”信玄语气沉重,他心怀忧虑,又充满企盼。 胜赖无言以对,施了一礼,便离去了。 胜赖的容貌虽然极像母亲,但他自认为个性和父亲信玄相似。尽管如此,他对父亲还是抱有些许不满。倒不是因为父亲在酒宴上杀了胜赖的外祖父,这种翁婿相残之事在乱世并不少见。胜赖的外祖父诹访赖茂是信玄的姑丈。因此,赖茂的女儿、胜赖的生母诹访夫人,和信玄其实是表兄妹。 母亲为信玄所宠,比起正室之子太郎义信,胜赖更得父亲的欢心。因此太郎义信和骏河的今川氏真密谋,企图除掉信玄,却反被送进监牢,最终被杀死。胜赖正式成为武田氏的嗣子。那是胜赖二十岁时发生的事情。那时,他对父亲顶礼膜拜。 胜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得父亲如此宠爱,只得认为是自己的聪明才智更像父亲。但最近,他开始困惑。 父亲将他立为嗣子,真是考虑到只有他才能治理好武田家吗?现在看来,需要重新审视。 父亲的目标当然是进京,实现号令天下的夙愿。而武田家的继承人胜赖也该有号令天下的资格。但事实果真如此吗?你是未来号令天下之人——父亲真这样看待胜赖吗? 胜赖的答案是否定的。父亲弃太郎义信而择胜赖,恐是出于方便“号令”的考虑。比起生母出身于公卿之家的哥哥太郎义信,让具有信浓诹访血统的胜赖继承武田,父亲觉得更放心。胜赖认识到这一点时,无比寒心。 胜赖想到此,或许是看到信玄在与织田氏联姻的问题上,显得过分工于心计。从织田家迎娶过来的胜赖正室雪姬,生下竹王丸不久就去世了。雪姬生竹王丸时,信玄看来满心欢喜,还专门举行了盛大的宴会。这一切胜赖都难以忘怀,但信玄好像已完全不记得了。 在这种乱世,若不如此就生存不下去。但认为人生的全部是为了生存,从而用尽心机,就未免太残酷,太令人寒心。进京后,父亲会将他接到京城,还是留在甲斐以牵制信浓? 从今以后,要自己把握命运。胜赖的心底,已经有了另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和父亲的迥异。 父子二人一面互相认可,一面又将对方当作竟争对手……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对外战略上才华盖世的信玄,在家庭中却失算了。 胜赖并不担心加贺和越中。一向宗僧徒定会照石山本愿寺的指令全力阻挡谦信的进攻。真正要担心的,是进京途中的第一个敌人——远江三河地区的德川家康。 看到今川家主臣不和,家康和信玄于永禄十一年二月签订了分割骏河、远江两藩的秘密条约,以大井川为界。但信玄破坏了条约,利用远江犬居城主天野景贯为内应,派信州饭田和秋山信友攻入三河、远江地区。那时,远江久野的城主久野宗能、马伏冢的城主小笠原长忠和三河作手城主奥平贞能与信友的军队短兵相接,好一场鏖战。 血气方刚的家康怒气冲天,立刻领兵击退了秋山信友的进攻,并送来一封措辞激烈的谴责书,两家的秘密条约就此作废。这是永禄十二年正月的事。 信玄闻此,并未恨得咬牙切齿,只是笑了笑;家康则一鼓作气将武田氏名将山县昌景从樱花烂漫的验府赶出。 家康驱走昌景后并没有狂傲之举,表明“我家康在此”的气势和立场后,并不等甲斐军反击,就迅速撤回到滨松。其雷厉风行,让胜赖深为折服。今川义元不正是小看织田信长的力量,在进京途中的第一役便于田乐洼丢了性命? 德川家康不可小觑!因此,问题不在于越中和加贺,而在于如何通过三河和远江地区。 信玄认为,只要到滨松散布传言,说甲斐大军已作好万全的准备,精明的家康自会放下面子,悄悄让他通过。但胜赖却认为没那么简单。他认为父亲此举将会带来相反的结果,可能激起家康抵抗之心。是父亲言中了,还是儿子更有洞察力?胜赖想让众人知道,他的才华并不比父亲差。 胜赖回到自己的卧房,命令下人:“叫减敬来。”胜赖的卧房笼罩在秋阳中,屋外伯劳鸟聒噪不止。他站在窗边,忧郁地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 “少主,郎中减敬到了。” “噢?让他进来。”胜赖转过头去,眼前猛地一亮,一个十三四岁的美丽女子,正小心翼翼跟在减敬身后。 “减敬,你来得正好。她是谁?”胜赖淡淡地问。 “是日向大和守的女儿。” “昌时的女儿?” “是。实际上,她不是大和守夫人的女儿,而是侧室所生,因为正房夫人厌她,我觉得她可怜,就收留在身边。” “哦。确实够可怜的。”胜赖觉得那少女的脸庞很像自己的母亲,心中不禁一阵刺痛,转首问道:“你叫什么?” “菖蒲。” “哦。真是人如其名。多大了?” “十四岁。” “噢。减敬,你准备带这个女子到冈崎城去吗?” “是。我既然将她收为养女,就应随时带在身边,这样对她也有好处。”胜赖点了点头。今年三十五岁的减敬,是胜赖秘密派遣到三河的人。他如今特意带这个女子到冈崎去,胜赖已猜出其大意。无疑,这个女子定要派上用场。 菖蒲对此事似懂非懂,当她被带到远近闻名的美男子胜赖面前,垂下那双可爱清澈的眸子,不时眨着眼。 “减敬,我们不必避开她吧?” “是。我带她来,就是为了让她听这些事。” “那么,其他人呢?” “哦。”减敬警惕地起身到隔壁房间转了一圈,“不需担心。” “那么,德川氏是否有机可乘。”减敬微微笑了:“只有一处,那就是德川和夫人筑山不和。” “哦?” “是。夫人是故人今川义元公的外甥女,和家康矛盾重重。” “那么……” “德川夫人情绪低落,常处于忧郁之中,叫喊腰酸背疼。所以,小人苦思之后,得出一计……” “你能接近她吗?” “能。现有一人很得德川夫人的欢心。” “难道冈崎内庭有乱?” “是。有个叫大贺弥四郎的勘定……这个人,少主务必记住。” “大贺弥四郎……我记住了。” “这个人定会成为我们的人。明天出发之事,还要烦请少主通知德川夫人、家康和信康公子。” 胜赖重重地点点头:“那么,菖蒲呢?” “她是插在织田、德川两家之间的一块楔子。”减敬面无表情地说,回头看了看菖蒲。减敬无疑要将这个小姑娘送到冈崎城去。但她能做些什么?胜赖不解。因为菖蒲还是一副天真稚气的模样。“楔子?我不明白。菖蒲能行吗?” “没有问题。”减敬意味深长地笑了,“冈崎城的信康,今年正好也十四岁。” “哦。” “信康的正室织田夫人今年也是十四,她和信康非常和睦,如胶似漆。” 胜赖听到这里,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想起了妻子雪姬,雪姬也是从织田家嫁过来的。雪姬天生丽质,胜赖英俊风流,人皆称他们是天作之合。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就连父亲都开颜笑道:“他将成为我们家的宝贝。”他还特意为婴儿取名为竹王丸,这是武田家祖传的名字。 “你想将菖蒲放到那对如胶似漆的夫妻中间?” “是。”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 “这不像是少主的话。”减敬故意表情严峻地抬起头,“武勇胜过主公的少主,决不能因小失大。这是冈崎城唯一的弱点,决不能放过。” “你说家康的夫人嫉妒信康夫妇的和睦?” 减敬微笑着点了点头:“义元公当初被织田氏取了首级,故德川夫人从一开始就对这桩婚事十分不满。” “哦。” “与其说是策略,不如说是顺应自然。即使我们不送菖蒲过去,筑山夫人也会送其他女子到信康那里。” 胜赖又微微地皱起了眉头:“菖蒲。” “在。”她吃惊地抬起头望着胜赖。 “你已经作好侍奉信康的心理准备了吗?” “是……是。” “哦……那就好。如果信康决定和他的母亲一起归顺我们,你就要一直好好侍奉他。”胜赖说这些话,其实是为了安慰自己。 菖蒲表情认真,跪伏在地上道:“奴婢被家门所不容。一定会按照减敬先生的吩咐去做。”这个被嫡母驱赶出家门的少女,声音低得如同午后的虫鸣,婉转忧伤。 胜赖移开视线。正像减敬所言,现在不是为一个女子的悲惨命运扼腕痛惜之时……虽说如此,一想到要派这个女子去破坏那对年轻夫妇,想到之后会搅起的风浪,胜赖还是感到十分寒心。“你已经不能待在自己家中。”胜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转身对减敬道,“父亲想让家康让开一条路,兵不血刃通过三河、远江地区……” 减敬轻轻摇了摇头。他的想法好像和胜赖是一致的。 “但我认为,德川岂能轻易借道?但既已出发,就不能在途中久留。纵使留下一部分军队和家康周旋,也要迅速进京。听好了吗?” “在下牢记在心。” “只有得到冈崎城的内应,才能实现父亲的夙愿。你务必小心谨慎,以确保万无一失。” “在下明白!” “菖蒲,你要好好听减敬的话。” “是。” 二人出去后,胜赖又叫过派往小田原的人,此人是个盲乐师。武田氏和小田原北条氏乃是盟友,此次行动中向小田原借了两千兵力。胜赖派去密探,是为了刺探北条氏是否真心帮助武田家。 “他没有异心。” 盲乐师道,“他们认为,武田此次进京定能成功,故真心支持我们。” 就在胜赖向盲乐师打听进京途中各处小藩的人心向背时,侍童迹部左藤太过来了。“加贺的密使到了。” “加贺密使?”胜赖双眼一亮。他迅速结束谈话,到了客室。加贺密使将来汇报父亲一直苦苦等待的一向宗暴动的消息。父亲如何决断,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次汇报。胜赖不禁热血沸腾。 “左藤太,你先退下。”胜赖想先和使者谈谈,再让其去见父亲。拉开绘有猛虎的隔扇,他进了客室:“辛苦了。北陆地区快要下雪了吧?我是胜赖。越中、加贺有何动向?” “您是胜赖公子?”密使瞥了他一眼。一眼就能看出此人是个僧侣,却故意留着长发,打扮成医士模样。他相貌骇人,左手捻着标志信仰的佛珠。“小人是本愿寺住持派来的密使,请让我先去见信玄公。”言毕,他无视胜赖的存存,傲然将视线转向庭院。 胜赖顿时愕然。显然,本愿寺并不喜欢与诹访一脉相承的胜赖。但此人既已知道了他是谁,却不通报姓名,实是欺人太甚!胜赖拼命地控制住怒气,笑道:“既有要事,我即刻就去通报。请问大师法号?” “您已经看到了,我并非佛门之人。” “的确,你身上穿的不是法衣,而是俗服。那么,你的名讳……” “即使报上名字,您可能也不知道。但既然问到,不妨告诉您。我是加贺安宅家的医师藤野胜乐。阿弥陀佛。” “藤野胜乐?你等着。”胜赖眉棱颤动,气冲冲地出了门。 信州武将支持的人,一定不讨京城方面的欢心;讨京城欢心的人,肯定不受领民和武将们的欢迎。胜赖忽然想到父亲身后之事。父亲死后,本愿寺的僧侣们大概也不会莽撞行事。那么,为了武田家的未来,现在还是忍住怒气…… 信玄依然面对要害山,安然而坐。 “父亲,加贺的密使到了。” 信玄微微张开眼:“是谁?” “他自称藤野胜乐。” “藤野……那么是富橙一族了。”信玄若有所思地重重点点头,“知道了,让他等一等。” 胜赖感到局促不安。他本以为信玄听说使者到来,会一跃而起,“让他等着?” “他既然来了,那么事情必然已有定论。我想考虑一会儿。” “这种时候了,您还要考虑?这不像是您的作风……”信玄猛地睁开双眼:“我们赢了!” “您是说——” “密使既然到来,就说明越中、加贺的一向宗僧徒在这个冬季为我阻挡住了越后的进攻。” “所以,您应该快……” “不,我现在要考虑以后的事情,胜赖……人世间大概还有战争以外的争斗吧。” “战争以外的争斗?” “我是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有命数。胜利之后,我还能活几年呢?” “这……这个……” “你不知,我也不知。在死之前,要不停地战斗。即使战死,也无怨无侮,我现在考虑的,正是此事。甲斐注定出兵。所以,你让我好好考虑一会儿。告诉密使,让他先用饭。” 说完,信玄又轻轻闭上了眼。秋阳西斜,红叶染红了傍晚布满云霞的天空。 第三部 天下布武 八 人生歧路 甲斐将要刮起飓风之时,远江和三河地区迎来了冬前的萧瑟枯败。 已进入巅峰的五十二岁的武田晴信人道信玄,俨然乱世枭雄。这个枭雄判定,目下正是实现进京夙愿的大好机会,终于按捺不住,要采取行动了。 家康驻留冈崎城时,每日都会去菅生川游泳强身,通常坚持到深秋;但移居滨松城后,他将游泳改为狩猎。 元龟三年九月末。这天,三十一岁的家康出城后,从犀崖左转右拐,一直来到三方原上,在空旷的平原上追逐着猎物。他表面装作狩猎,内心实在苦苦思索如何对付甲斐那只即将采取行动的猛兽。将捕获到的野兔递给井伊万千代后,他来到马进川的支流小溪边,望着天空的乌云,猛地停下了脚步:“叫平八来。” “是。” “让猎鹰歇息片刻,我也要在此歇息歇息。” 万千代离开后,家康在枯草丛中坐下。接下来的一战,将是命运的转折点。这让家康烦躁不安。忧虑和害怕只能带来悲惨的结局。他记得少年时在骏府,经常听到雪斋禅师训诫:临事不可慌乱。 紧要关头,应该睁大眼睛看着天空。那样一来,理性和冲动、顺境和逆境,就会自然明了。如果严冬来临,多么威猛的勇士都无法抵挡,多么高明的谋士都无法逃脱。如果说有抵抗和逃脱的可能性,完全是当事者心像扭曲所致。那种扭曲的心像是迷惑的根源,迷惑必然带来失败……家康自以为雪斋禅师的训诫已经沉淀在身体里,不想面对甲斐的飓风,他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动摇。 是战,还是让道?究竟哪种选择更有利?如果让道,信玄可能挥兵而过,不会攻打滨松城;但那并不能解决问题,他家康也会理所当然成为武田氏的附庸。但他又不能让将士和家族徒作无谓的牺牲。就在他紧紧盯着天上的乌云苦苦思索之际,忽然从身边的茅草丛中传来窃笑声。 “什么人?”家康猛地转过头去。本多平八郎忠胜意气风发地提着一只血淋淋的野兔走过来,道:“主公,您脸色不太好?” 现在,家臣们一般不再称呼家康为“主公”而改为“大人”只有平八郎、作左和元忠几个人仍像以前那样称他为主公。“锅之助,有什么好笑的!”家康故意责备道。 平八郎又放声笑了:“主公的表情像这兔子一般机警。” “哼!”家康看了看平八郎手中提着的兔子,“你是说我害怕信玄?” “哈哈哈,无畏的人从不会消瘦。”已经二十五岁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成长得更加威猛而勇敢,“主公,您许诺过要纳西乡阿爱为妾,但迄今,却没有履行诺言。” “不要在旷野上谈论女人和孩子,坐下。” “我自会坐下。但那个寄居在叔父家的女子却仍然没有出嫁,一想到她身心憔悴的样子,在下就心痛不已。”平八郎语带讽刺地说完后,一屁股坐了下来,“主公不会害怕甲斐的小矮子吧。” “你是指山县兰郎兵卫?”家康冷哼一声。武田家的名将山县兰郎兵卫昌景,是个身长不足四尺的小个男子,穿上铠甲后,益发显得矮小。“你以为我会害怕昌景吗?”家康瞥了一眼平八郎,将视线转往联结着甲斐、信州和远江边境的山脉。 山那边的武田氏无疑正在为进京作各种准备。只要信玄一出甲府,不过数日,这里便将迎来三万大军。 家康现在的领地不过五十六万石,加上守卫吉田、冈崎一线的军队,能够正面迎敌的军队最多五六千人。当然,他会向信长求援。但四面楚歌的信长又能分出多少兵力来支援他呢? “经验果然让人畏惧。”平八郎又说道,“狐狸年深月久会化为精,人类好像也一样。主公已变成另一个人了。” “平八!你有绝对的自信击溃甲斐信州大军吗?” “自信?主公,平八没有那种东西。无畏的人不需要所谓的自信。您担心的是信玄的经验,我却不如此看。” “你是说……” “他老糊涂了!我不认为冈崎血气方刚的男儿会输给那个老糊涂蛋。只要有机会,我们就乘势进攻;若是被追击,我们就迅速后退。只要坚持战斗——” “哦。如果被缠住,又当如何?” “那就去死。” “你不害怕死?” “不怕。平八还没有死过。” 家康愣愣地盯着平八郎。叫平八郎来,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想从他身上找回血性,但家康没想到会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 “没有死过?” “在下不知为何生在这个世上。所以,从来不考虑生死。主公大概也不知出生时的事吧?” “浑蛋!”听到平八如此诘问,家康故意呵斥道,“不要废话。所谓人生,是背负重担,一步一步艰难前行。只有作此考虑,才会反复思索、决断,不致稍有闪失。” “主公已作好迎战的心理准备了吗?” “那是自然!”家康不禁感到惊讶。这句话未经考虑,自然而然冲口而出。人生决定于努力与否,这点毋庸置疑,但不可否定的是,意志并不能完全左右人的命运。现在家康心中所想,正是那人力无法左右的东西。信长为何生在尾张,信玄又为何生在甲斐?家康并不认为信玄的兵法和信长的兵法有多大的差距。因此,若信长生在甲斐,而信玄生在尾张,现在进攻他的可能是信长,而顺利进京的恐是信玄。 如此说来,今川义元和织田信长的田乐洼一战,在冥冥之中也自有定数。本来稳操胜券的今川氏一败涂地,信长自此则势如破竹。 “锅之助,七郎右卫在近前吗?” “您想听听他的意见?我即刻叫他来。” 平八郎站起身,大声叫着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忠世是常源老人之侄,虽然个性较其伯父温和,但在关键时刻从不妥协退让,可说是典型的三河人。 “平八,你嚷叫什么?”忠世拨开草丛走了过来,“原来是大人。”他看到了家康的身影。 “是大人,快过来请安。”忠世转过身去挥着手。他身后有个看上去十四五岁、大眼阔耳的少年,拿着根枯树枝,穿过灌木丛,跟了过来。 “七郎右卫,他是……” “他是幼弟平助。平助,还不问候大人!” 那少年漫不经心地单膝跪下,道:“小人不是平助,叫彦左卫门忠教,虽然还未举行元服仪式,但已经有名字了。”他好像很不满意兄长忠世的介绍,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哦,原来是甚四郎的小儿子!我问你。你认为我和武田交战,哪一方会赢?实话实说。” “不,小人不想说。”平助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哦?为何不想说?”家康面带笑容,内心却在严肃地思考。 “如实话实说,大人恐会生气。” “哦。那我无须再问了。不过,你为何认为我会输呢?” 平助看了看兄长忠世,道:“不知。”他用枯树枝猛地抽了一下身边的草丛。 忠世故意紧皱起眉头道:“这个平助真是败家子。” “我不是平助,是彦左卫门。” “将你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告诉大人。” “因为家臣们不好。”平助大声道,然后看看兄长,又看看平八郎。 “什么?小浑蛋。家臣们哪里不好?”平八郎生气地盯着平助。 “呵呵。”平助笑了,“我不能说,说出来你们会怨恨我。”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快说!” “不,我不想说。但如果将我留在身边当差,你们就会明白了。大人,请收下我。” “狡猾的小子。哈哈哈!”平八郎大声笑了起来,家康却没有笑。连这个稚嫩的孩童,好像部在给他某种暗示。 “好,我收下你了——七郎右卫。”家康转脸呼唤忠世。 “在。” “你说,应战,还是避开?” 大久保忠世看了看本多平八郎:“在下和平八郎的意见稍有不同。” “有何不同?” “平八郎劝大人,无论如何都要迎战。在下并不这样认为。” “你反对迎战吗?” 忠世轻轻摇了摇头:“在下既不劝说,也不阻拦。在大人作出决定以前,我心中只有一个字:无。” “哦。”家康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平八郎高声大笑。“七郎右卫,你好圆滑。原来你要完全遵照主公的旨意。不过确实言之有理。” “主公,”平助又开口了,模仿着平八郎的口吻,“在这次战斗中,请赐我长枪。” 家康点点头,站起身来。他不该询问家臣的意见。若是不听取他们的意见,则有可能种下纷争的祸根。“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回去吧。” 他又抬头看了看联结着甲斐、信州的山脉。无论武田取胜,还是德川取胜,山脉依然会耸立在那里……想到这里,家康突然感到一阵悲悯。 回到城里,家康破天荒地让下人端来了酒。食物依然是搀了一半麦饭的白米,另有三菜一汤。 因为家康的节俭,冈崎和滨松仓廪充实。没有山珍海味的饭食,咀嚼起来更加回味无穷,每一颗麦粒里都蕴藏着悠长的美味。其实,人生和战斗也是如此。 “我今日想饮酒。”家康对在一旁服侍的下人道,表情苦楚地饮起浊酒。他并不嗜酒,只想了解那些嗜酒如命的人的感受。他们究竟在酒中得到了怎样的享受呢?在家康看来,酒除了使人东倒西歪忘记自我外,一无是处。饮着酒,信玄的影子又浮现在眼前。 酒味苦涩,完全品尝不到甘甜。这样饮下去,唯一的感受只能是苦。 “有甜味了。不太苦。”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叫西乡来。”他吩咐下人,然后大口喝起热汤来。 西乡左卫门佐清员正要退出城外,却被家康派来的下人叫住了。 “主公在用饭?” “马上就完。稍等。”家康说完,不再理会他,连喝完三碗热汤,才开口道:“我放在你那里的东西呢?” “东西?” “你忘了?前年夏天我不是嘱咐过你吗?” “您是说——阿爱?” “还记得啊。让阿爱到这里来。”西乡左卫门佐清员呆呆地看着家康,又看看旁边的酒壶。西乡深知主公家康不是那种酒后戏言之人。虽如此,全城上下正在紧张备战之中,却突然吩咐叫阿爱前来,未免太荒唐。 按照家康的指示,清员前年夏天就将阿爱收为养女,并代为抚养她的两个孩子。但他还是有些不平。既然作为养女,那么过两三个月,就该嫁出去;但没想到过了两年,都没有回音。 其间,阿万怀孕,产下一个男婴,但不久就夭折了。若是还活着,筑山夫人早就从御殿赶过来了。筑山夫人无比怨恨曾经服侍过她的阿万。因此,清员不断告诉自己,主公不过一时戏言,不可当真,他也这样劝说阿爱。 看到清员犹豫不决的样子,毫无醉意的家康严厉地催促道:“还犹豫什么?难道阿爱身体不适?” “是。”清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站了起来。今夜的家康神情如此冷峻,让人无法回绝。 清员离去后,家康又端起酒杯,令人斟酒。饭后饮酒,真是奇怪……身边的侍从虽然纳闷不解,还是顺从地给他斟满了。但家康没有立刻要饮的意思,让下人撇下食物,懒散地靠在扶几上。 太阳终于收尽了最后一丝光线,房里点上一盏烛灯,火焰冲向高高的屋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虫鸣。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西乡阿爱终于在清员的陪同下过来了。 “听说您刚刚用完饭。”阿爱伏倒在地。家康也不回话,只是看着她。两年半了。家康东征西战,每日都在为胜败绞尽脑汁;虽然偶尔会想起阿爱,但实在无暇前去找她。况且,冈崎城的筑山夫人不断寄信或者派使者前来,说些幽怨之语,使得家康根本没有心思想阿爱的事……筑山夫人还说,如果阿万生下次子,她一定派人刺杀。筑山的狂乱,加上诸多的繁杂事务,令家康虽然时常想到阿爱,却终不能招至身边。 阿爱显然遭受了冷落,显得局促不安。她眼含羞涩,揣度着家康心思,惴惴不安,使她看上去更加俏艳。烛光下,她那光滑的肌肤显得非常细腻。 “清员,你且回去歇息。”家康道,仍然盯着阿爱。 “是。”清员口上应承着,却没站起身来。 “还在磨蹭什么?回去歇息吧!” “是。那么,阿爱……”他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阿爱,站了起来。陪侍在旁的两个下人也感到全身紧张。 “阿爱,抬起头来。我看不见你。” “是……是。” “向前来,我有事嘱咐你。” “大人?”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从今夜开始,你负责我的生活起居。明白了?” 阿爱惊讶地望着家康。她声音低低的,垂下头去:“是……是。” 家康的双眼仍然紧紧盯着阿爱:“明白了吗?清楚地回答我。” “是……奴婢明白了……” “好!就这样!我们迎战武田家。”家康说完,捂着肚子狂笑起来。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后天的努力能改变人的命运吗?非要改变那些无法改变的东西,到头来只是徒劳;本可以改变的却不努力,就是懈怠。也就是说,既存在因人的后天努力而改变的命运,也确实存在着由命运主宰的人生。令人迷惑的是,人不可逆天而动,但人的所动,都是因为希望逃脱宿命。 家康如今正站在这种十字路口,细细比较人生的优劣得失。若将命运看作绝对不可改变的东西,就必然通向绝灭;若将自己视为可改变一切的绝对存在,又会陷入虚妄和盲动。但无论世间如何评头论足,人大概只能将自己视为绝对的存在,别无道路。成也罢,败也罢,人所要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实践。 听到家康那不容置疑的语气,阿爱好像立刻明白了,从现在开始,她的命运就是要努力去服从。家康之令表面看来冷醅无情,却给迷惑中的人们指明了方向。 “阿爱,你若真明白了,就拿杯子,到这里来。” “是。”良久,阿爱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走到家康的面前。家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杯子递给阿爱,他发现阿爱的手已不像刚才那样抖得厉害,不禁展颜笑了。 看着阿爱,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对于一个献出全身心去爱的女人,最害怕的莫过于心爱的男人死去。但谁又能预料生死呢?不可思议的是,家康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开始仔细欣赏阿爱那美丽的面孔。人生如酒,尝尽了苦涩,才能品味到此中些许甜意。 “多谢。”看着阿爱给自己斟酒,家康柔声道,“你气质佳。容貌也极佳。将来会有美好的人生。” “谢……多谢大人。” “不要客气。本多来了,你尽可放松些。” 本多作左卫门来到入口处,看到阿爱在房内,不禁笑了:“难得看见主公饮酒呀。” “作左,我忍无可忍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借道!” 作左卫门一脸忧戚地抬头望着家康。如有可能,真想劝家康让武田过去。按他的经验,遭遇汹涌澎湃的急流时,最好的方法仍然是躲避。因为不流到大海,那急流是不会自行停止的。只有到了溪流变得缓和的地方,才能修堤筑坝引之导之。 “作左,你说呢?” “如果我反对,主公会听吗?”作左翻着白眼看着家康。 家康立刻呵斥道:“浑蛋!有何意见尽管说来,作决定是我的事情。” “多谢……多谢。”作左卫门摆正姿势,伏在地上道,“既然主公这样说了,我无话可说。您让我们去死,我们一刻都不会犹豫。” 家康紧紧地盯着作左卫门,又转脸看着阿爱。“作左,你竟然说到死。古怪的家伙。”阿爱沉默不语,作左的话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 “我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生死之事由神佛决定,我只需做该做的事。”家康慨然道。 “主公。” “什么事?” “在下原以为您是个唐突之人。” “作左,你的话过分了。” “不不,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在下没想到您年纪轻轻就可以无视生死您居然不惜以人生作赌去迎战。” “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现在看来,是我失算。那就请您尽情挥洒年轻的热血和豪气吧。”作左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表情,“但在下以为,还是不要过于年轻气盛……” “你说什么?” “不不,这也许是我杞人忧天。我只是认为不应过于年轻气盛,织田援军未到,就贸然涉足险境。当然,许是我多心了。” 家康微微皱了皱眉,苦笑道:“你总是在最后泼冷水。我已经没有那股豪气了。” “那是我多虑。您真了不起。希望您的意志和决心能传达到每一个武士那里。” 家康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间,作左卫门谈到了士气问题。他意在提醒家康,必须将决心透露给所有家臣,让他们不要放走任何一个武田人。 “好,就这么定了!”家康表情严峻地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到院子里,仰望着夜空。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恐惧和困惑,夜气凉爽地吹拂着心胸。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九 会战三方原 武田信玄率领大军离开甲府,是在元龟三年的十月初三。 出了信州伊奈后,信玄命令山县三郎兵卫昌景从东三河出远江,以和主力部队汇合,于十月初十进入远江。信玄进军稳扎稳打,但又快速而顺利地攻下多多罗和饭田,直逼久野城。其间,家康率部来到天龙川。虽仍有家臣反对开战,但遭他断然拒绝。 十月十三,信玄接到远江探子的情报,果断逼近江台岛,开始攻打二俣城的中根正照。另一面,山县三郎兵卫则从东三河方向攻打吉田城,迅速占领伊平,切断了织田方面可能派来援军的通道。 当然,家康向岐阜城派去了使者。在上次姊川会战中,家康主动领兵到近江地区援助信长,就是这次阻拦武田军,也并不完全是为了德川氏的利益。但信长的援军迟迟未到。 冬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战争的乌云渐渐笼罩在滨松城上空。信玄没料到家康会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迎战武田军。“让秋山信友攻打美浓,降服守将织田胜长,如此一来,后院起火的织田信长就不能分兵支援家康了。”如果知道织田的援兵肯定不会到来,家康无疑会回避交战,而让甲府军队顺利过去。 信玄令秋山晴信和天野景贯于十月二十七在三河北部展开行动。通过佯攻田峰、作手和长筱城,试图让滨松城的家康屈服,其用兵之缜密,实让人叹服。如果上述三城陷落,德川家臣必然会发生动摇,因此焦头烂额。“等着瞧吧。家康定因畏惧而避战。” 人们仿佛看到了信玄在队伍中趾高气扬的样子。诚然,五十二岁和三十一岁的年龄差异,开始在布阵安排上清晰地表现出来。不能急,一定要等到织田方面的援军。家康不断在内心责备自己的焦急,口上却道:“你们窃窃私语什么?既然到了这里,我还会撤退吗?如果你们定要避战,我立刻就出家。你们难道想让我落发为僧?让我弃世人于不顾?” 危急关头,终于传来信长援军即将到达的消息。佐久间盛政、平手凡秀、泷川一益三位战将即将率领三千士兵前来。家康决心在援军到达那日进行决战,于是派探子到远江、三河一带散布流言:“织田的援兵有一万两千人,已朝远江而来。”十二月上旬,三千援军终于抵达,决定家康命运的决战逐渐逼近。 滨松城的正面据守之点二俣城于十二月十九陷落。守将乃中根正照、青木吉继、松平康安,但武田军的进攻十分顽强而奇妙,二俣城最终不保。 武田家负责攻打二俣城的是武田胜赖、武田信丰、穴山梅雪等嫡系将领,信玄也不时前来命令强攻,但终于失败。最后采取山县和马场的建议,改用断绝水源之法。 二俣城在流经城西的天龙川上修建了高大的水库,利用滑车从中取水,就像从水井中取水一般。武田方则在上游放了许多木筏,布满水面,使得水滑车无法顺利取水。水源一断,再勇猛的士兵也无法继续战斗。 为了不让此城陷落,家康亲自率领两千五百兵马前来增援,一直前进到了神增村,但得知该城已经陷落,便马上撤回了滨松城。 滨松城已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 次日,滨松城家康帐中,诸将为商议军情,纷纷聚来。除了酒井忠次、小笠原长忠、松平家忠、本多忠胜、石川数正以外,织田方面的三位将领也参加了会议。坦率地说,德川士气非常低靡。最初发生的一言坂之战,由于本多忠胜的大力争取,终于不损一兵一卒就撤退了。 “今日的行事方式简直不像平八的风格,而像是八幡大菩萨的化身。你们都应作长远打算,而不能浪费兵力,否则就是愚蠢透顶。”家康对平八郎的撤退行动予以褒扬,但那绝非胜利。其发生在二俣城陷落以后,能够平安撤退,已是难能可贵了。 据这天早晨得到的情报,信玄好像还是没有和家康开战之意。或许是因为信长援军不断到来的传言,在某种程度上起了作用,据说信玄已经越过刑部中川和井伊谷,向东三河而来。 “织田的援军已经有九支抵达滨松,而且听说冈崎白须间一带还有不少织田军在活动。即使攻下滨松城,信长的援军也会趁我们疲惫之际发动进攻。与其那样,还不如避开家康而直接前进。”信玄如此表明看法,那么家康还有必要和他们过不去吗? 武田军大约有三万左右人马;而三河,加上织田军,也不过万人。于是滨松城中逐渐出现人心不稳的迹象,人们普遍忧戚,主动挑战乃是无谋之举。听着众将们的窃窃私语,家康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明日,武田人将从野部出发,渡过天龙川,直奔三方原而来。那里才是我们的决战之地。我们要在犀崖以北等候他们到来。众将听令。”家康拿过佑笔奉上的名册,首先将锐利的目光投向酒井忠次。他已不是平日的家康,那严肃威猛的表情令人心生畏惧。 三方原在滨松城以北。二俣城向北紧连着犀崖,三方原就位于犀崖之上,其纵长二十四里,横宽十六里,是一块灌木丛生的荒芜之地。家康要在此决一死战。在家康锐利目光的注视之下,酒井左卫门尉忠次不禁避了开去。 “忠次,令你为右翼!”忠次应了一声。倘若只被任命为右翼,那他的确既没有反对的理由,也无法表述意见。在布阵全部结束以前,他不能轻易开口。 “数正,你为左翼!” “明白!”石川数正紧紧地绷着脸,好像生气似的紧咬嘴唇。 “接下来,是主力的安排。泷川一益在忠次之左,平手在泷川一益之左,佐久间和织田方的三位将军在平手左边。” “明白。” 已在近江地区见识三河人威猛之风的织田方三位武将,知道这里不是可以插嘴的地方。 “数正之左,由平八去防守。”本多平八郎忠胜展颜一笑,点了点头。 “平八右侧是家忠。”家康命令的语气如此严厉,松平家忠根本无法反驳,他瞥了一眼平八郎,痛快地答道:“是!” “家忠右侧是小笠原长忠。我在中央。四郎左任旗手。这是一次没有退路的战争,一定要拼死奋战。” 家康说到这里,鸟居四郎左卫门忠广终于开口了。他轻声道,“主公,要在三方原上布置鹤翼之阵?” “是。前后左右都是悬崖,没有任何退路。” 忠广默然。他不是不明白家康的心思,内心却非常不安。面对武田家的三万大军,没有人会摆开长蛇阵与之对抗。一旦被撕开一个口子,后果不堪设想。但确如家康所言,这一战没有退路。四面都是绝崖,要么全军覆没,要么大获全胜。如果家康如此布阵是为了给士气低落的织田援军打气,尚可苟同;如不是,就可能招致悲惨的结局。因为织田方的三位武将在场,鸟居忠广没再多问。 “如果都明白了,就立刻退下,分头准备。另,半藏。” “在。”渡边半藏守纲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去打探敌人的情况。另,各队务必在明晨天亮之时,士气高昂地出现在三方原。明白了吗?” 众人肃然起立,领命而去,但他们对家康的安排无法信服。 一旦被武田攻破,己方将陷入全军覆没之境。这种鹤翼阵怎么能迎战武田的三万人马呢? 家康现在什么也不想。 如果说还有需要考虑的事情,只有一件,即无论发生什么事,家康都要向武田氏展示他作为一个武士的存在。不,还不仅仅是向武田氏。无论对方是谁,也无论拥有多少兵力,运用什么谋略,只要违他所愿,就绝不会向对方屈膝投降。从这层意义上说,这一战才是家康向世人展示他不屈从命运、屹立于天地之间的风骨。如果武运不昌,全部战死也在所不惜。与其让家臣们做个无用处无节气的下人活下去,还不如战死。这是神灵的安排……家康抱着必死的决心。 在家康异乎寻常的严峻表情和话语的激励下,队伍向三方原出发丁。 武田军二十二日晨聚起两万七千余人。信玄率领着这支庞大队伍渡过了天龙川,向着三方原而来。他进军十分谨慎,来到饭尾原后,一度停止前进,等待确切的军情。信玄此时仍然不相信家康会抱着“宁可玉碎,不要瓦全”的心态前来迎战。“若他胆敢抵抗我的大军,只能说明他比我想象中要愚蠢低劣。” 胜赖的意见却正好相反:“家康定会阻击我们。就是我,也决不会不动一刀一枪就放敌人过去……” 冬日的晨雾尚未散去,信玄在晨雾中捧腹大笑起来:“那么,你和家康都是无谋之徒!哈哈哈!” 此时,派去打探敌情的上原能登守匆匆归来。他是小山田信茂的手下,于前天夜里奉命深入犀崖,仔细窥探了滨松军的动静。 “能登守,你将所看所想,原原本本告来。” “是。”上原应着,不自觉歪起了头,“滨松人摆起了鹤翼阵,一共九支队伍。” “情况属实?”信玄惊讶地探出身子,坐板被压得吱吱响。 “是。遍地都是旗帜。” “父亲!”胜赖端庄的脸上浮出了笑容,“我没有看错吧?” “哼!”信玄低吟。家康竟然在他面前摆起鹤翼阵,挡住去路。他仿佛明白了一切,道:“那,他就是想送死。” “毕竟太年轻了。”信玄约略为家康的勇气和胆量折服,微微一笑,但不能不说那是一种无谋之举。战争不是大将一个人的决心和勇气就可以决定的。在武田大军面前,那种阵势根本无法互相呼应。 面对家康的鹤翼阵,信玄布起了鱼鳞般的纵队。如此布置,纵使其中某支队伍被打败,敌人也无法轻易冲进中军。 先锋是小山田信茂,其后为山县昌景,左后侧是内藤昌丰,右后侧是武田胜赖,胜赖左后是小幡信贞,信玄的主力则由马场信春打头。如果按照这样的队形推进,家康的鹤翼阵立刻土崩瓦解。信玄对家康的年轻无谋既感到失望,又有些窃喜。 “决战吧。”马场信春道,“既然对方特意前来送死,我们也不必绕开他。” 信玄仍然面带微笑。“你肯定能够取胜吗?” 他故意问道。他看做在问信春,实则在试探胜赖,他想听听儿子的意见。 “没问题。若不决战,将丧失绝好的战机。”不出信玄所料,胜赖果然开口了。 “有何凭据?” “凭据很简单,此如短刀割薄纱。”但是,信玄仍没有立刻下达决战命令,单道:“叫室贺信俊来。”信玄身边诸将中,信俊是最为谨慎之人。 信俊被叫来后,道:“在下带上原能登守再去打探一番。在此期间,队伍可以造灶做饭。无论战斗还是行军,冬日里最重要的是填饱肚子。” 晨雾仍很浓。当然无法在此生火造饭。全军将士简单地吃喝完毕后,室贺信俊回来了。“正如上原能登守所言,在下认为,可以立刻开战。” “哦,连你都这样说?胜赖,开战,由小山田信茂率先进攻。不要强攻,若是感到强阻,立刻退下,换上其他队伍。轮番攻击。” “是。”众将齐声回答,纷纷指挥着队伍向前推进。 其实,信玄从知道对方摆鹤翼阵那一刻,就作好了决战的准备。他没有立刻下命令,而故意装作谨慎的样子,一方面是为了训诫胜赖,另一方面是提醒全军不可掉以轻心。 巨大的鱼鳞阵开始活动。在此同时,鸟居四郎左卫门忠广终于下定决心最后一次前来劝诫家康。家康令人在座前燃起篝火,傲然地双手交握,微闭着眼睛。气温骤然下降。天空始终布满阴霾,看不见一丝阳光。晨雾不时钻进帐中。 “报告。”鸟居四郎左卫门忠广进到帐口。“何事?” 家康语气严厉地问,眼睛仍然微闭。鸟居忠广是元忠的弟弟,论刚勇,不逊于哥哥;其智谋则直逼其父忠吉。 “大人!您看上去气色很差。” “闲话少说,到底何事?” “四郎不得不将所见所想告诉大人:今日之战将对我们不利……” “知道。” “敌方人马众多,又是有备而来,就算我们击溃他们,援军也会源源不断地到来,我们最终难以支持。” 家康设有回答。他的眼睛还是微闭,脸颊上的肌肉却在抖动。 “大人!依在下看,不如退回城内,那样信玄就会不战而走。” “浑蛋!”家康猛地睁开了眼睛,“那种事情,我半年前就已知道了。不要耍小聪明!” “大人,四郎只是让您退回城内,并没有说让他们顺利通过。” “什么?” “我是说,与其在此死战,不如假装撤退,避开此险地,而选择在敌人将要到达崛田附近时,从背后发起猛攻,如此虽不能保证胜利,但足以显示我们冈崎人的武士风骨。” “住嘴!你们认为德川家康是那种轻易作决定之人吗?胆小鬼!” “这不像是大人说的话。我四郎左卫门什么时候临阵逃脱过?” “并不能证明你就是个勇士。你在大军压境时怀疑我的部署,就是胆小鬼。如果连我们自己都动摇了,织田的援军还能战斗吗?浑蛋!” 四郎沉默不语了。他怨恨地盯着家康。再也没有比家康更冲动的人了,他一定是被什么迷惑住了!四郎想。而家康则想,这个家伙怎么才能明白我的心思呢?他无比伤感。 人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想去做,结局如何,只能由上天去决断。与其苟且偷生地做一个城主,还不如祈祷上天让自己战死沙场。家康虽然不能向众人明确表达这种心境,却可以说,他已成熟到可以和命运对抗的程度了。 “大人,看来您决心已定。我到底是不是胆小鬼,您且等着瞧。我定会让您改变看法的。”忠广低沉有力地说完,猛地站起来向帐外走去。 时间在凛冽的寒风中一点点流逝。已过正午时分。 武田的大军迎着寒风肃然前进,不疾不徐,重重地向三方原压过来。大久保忠世的弟弟忠佐和柴田康忠来到家康面前:“主公!敌人离我方只有半里之遥,请您准备下令吧!” “噢。”家康应道。 二人高昂着头走向帐外,张口就叫:“小的们——” “且等!”他们被渡边半藏阻挡住了。 “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等什么?” “且等。”半藏重复道,“主公还是坚持己见吗?” “哪有不坚持的大将?” “可真奇怪。”半藏压低声音,歪起头,“你们好好瞧瞧,敌人的阵势如铁壁铜墙一般,而我们却如此单薄。必须设法阻止主公……” “半藏,你难道想打击士气吗?” “这不是士气的问题。我是担心主公。我还想再提醒他,你看可以吗?忠佐……” 半藏的声音好像传进了家康的耳中。 “不可,半藏。”家康突然来到帐外,慢慢抬头仰视天空。风卷大旗,呼呼作响,感觉得到冬雪的气息。“快要下雪了。胜败在天,决一死战。” “是。”半藏单膝跪地,似乎有话要说。 “你难道也和四郎左一样胆小吗?”家康凛然道。半藏凝视了一会儿家康,毅然决然站了起来。 “忠佐!”家康大喝一声。 “在。” “照此下去,无法交战。你和柴田先到前面去,石川数正在阵前准备好火枪。” “是。” “以枪声为信号,我也率领贴身卫队前进。众人都要作好战死的准备。去吧!” “是。” 风声愈来愈大,天空仿佛黄昏一般阴暗。大久保和柴田二人领着约二百个足轻武士率先出发。其他武将也不得不紧随其后。 嗵嗵嗵!嗵嗵嗵!作为信号的火枪声首先从左翼石川数正军中射向武田的先头部队小山田信茂阵中。双方发出巨大的呐喊,号声压过了风声,呜呜地响起。双方的战旗在迅速靠近。似有似无的粉雪乘风飞舞…… 家康骑在马背上,静观战场。有一支敌军冲向平手凡秀的队伍。寒风的呼号和战马的嘶叫在三方原上方交织…… “报!” “报上来。” “石川数正已向外山正重和小山田发起攻击。” “好!” “报!” “报上来。” “石川即将击溃小山田军时,渡边半藏从右后侧攻入,小山田军已瓦解。” “好,告诉半藏,不要后退半步。” “报!小山田军败走,敌方换上了马场信春的队伍。” “知道了。立刻命令平八逼近对方,绝不后退半步。”时间已近申时。雪逐渐变得浓密,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但送至家康处的军情并不那么悲惨。上天仿佛开始眷顾他! “报!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大久保忠世联手,已击溃马场信春。” “好!” “报!” “报上来。” “平手凡秀遭三百余名敌人石头袭击,请求援军。” “什么?用石头……织田的援军即将崩溃了?”家康看了看右方,“让忠次去解救。”口上这么说,家康内心却大吃一惊。平手左侧是佐久间盛政,盛政一败,敌人便会直奔他的贴身卫队。 “好吧,我也前去。吹号角。” “是。” 就在侍卫应答着时,风雪中,一员战将雪人般纵马前来,大喊:“等等!等等……” 那人在家康面前翻身下马,“还是请主公观战,绝不要让贴身卫队向前推进。” 当家康看清楚来人是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立刻训斥道:“你为何离开队伍?浑蛋!” “请斥责我吧。但大人千万不要继续推进。天近黄昏,风雪使得敌我双方很难辨认。我们已将这里当作死战之所,请主公千万不要卷进来,且继续观战。” “报!”正在此时,一个骑兵摇摇晃晃地翻身下马。 “佐久间和泷川两军在小山田的攻击下,被迫撤退。” “撤?”还未等家康开口,忠次首先叫了起来。 “忠次,你马上归队。” “织田援军真是无用!” “少废话!我也前去,吹号角。”家康大喊一声,终于也加入混战之中。 看到家康的旗帜移动,武田方立刻派出了名将山县昌景。山县率领着先行抵达东三河地区的山家三方众,作手、长筱、田峰三党,肃然出列。 雪下得越来越大,天地一片灰蒙蒙。家康和侍卫纵马直向前去:“不要后退,前进!” 山家三方众呐喊着围住了家康一众,家康愤然举起长枪。纷纷的大雪落在头盔上,一片雪白。 “护大人!” “保护主公!” 大久保忠世和神原康政纵身跃马,来到家康前面。武田七手的先头部队逐渐呈现崩溃的迹象。 “现在正是击溃他们的时机,快上!”家康猛地挺起身,挥动马鞭。 “主公,危险!不要深入敌阵。”康政正要挡住家康时,家康的坐骑已如离弦之箭冲入敌阵之中。他似乎说了一句“跟上”但那声音被呼啸的狂风淹没了。武田军在冈崎人的犀利攻势面前被分割成两半。 正在这时,前方突然又出现了一队鱼鳞军。白底黑字、黑底白字书写的马印,那人无疑是武田四郎胜赖。 “名不虚传!”家康不禁在马背上赞叹道。虽然许多队伍败退下去,但总体阵形仍井然有序,果是不凡的布阵。 胜赖约有四千人马,家康勒紧马缰,准备退回。此时,一度被冲散的山县的人马忽然挡住去路,向他冲杀过来。向右手望去,只见洒井忠次的人马也已被挡住去路,开始溃散。 信玄当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他在军帐中大声说道:“叫甘利余部来!”甘利吉晴死后,余部由米仓丹后代为统领,此前一直负责运送粮草。 “丹后,你不要管粮草了,立刻拿起长枪。今天的战役马上就要结束了。” 丹后出去不久,天色就暗下来。甘利余部的长枪让武田人的胜局变得更加明朗。 “将他们逼到悬崖边上,就召集起众将。”信玄一边听着混乱的厮杀卢,一边命令道。 这时,家康的身影已经消失。鸟居忠广大声喊叫着:“主公!您看我忠广是懦夫吗?”之后,他壮烈战死;紧接着,松平康纯也用年轻的热血染红了白雪。米泽政信战死,成濑正义也死了。在扔下大约三百多具尸体后,德川军被打散。家康疯狂地纵马来到犀崖边,紧跟他的只有大久保忠世一人。 “大人!不要停下。”忠肚大叫道,“敌人正在紧逼上来,后面有水多忠真,快跑,快跑!” 家康故意停下马,看了看身后。他的表情十分骇人,双眼燃烧着火焰,脸紧绷着,声音像干裂了似的:“断后的是忠真吗?” “正是。”忠世回答。 “我放心不下。我去看看。” “大人!”忠世神色严厉地站在了家康而前。在雪光的映照下,天地间很明亮,可以看见人影在活动,不少人掉下了悬崖。“您不像平日那样了。我陪您立刻撤回城里。” “不!”家康又吼起来,感到自己悲哀而可怜。 忽地,有三条黑影挡在了家康面前。 “浑蛋!”家康一边吼,一边挺起长枪向其中一个黑影刺去。大久保忠世则率先向另两个黑影发起了攻击。 “大人,快走!” “不!”家康认为自己的命运已注定,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步也不后退。又有两条黑影从悬崖边上冲了过来。 “哦,是大人吗?”本为家康骑兵侍卫的忠世之子大久保忠邻和内藤正成,都丢掉了坐骑,徒步赶到这里。他们铠甲和头盔上染着一团团黑色,大概是血块。 “大人……本多忠真已经战死了。” “那么,谁在断后?” “是内藤信成。主公,赶紧撤退!” 家康一时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更加坚定了绝不后退的决心。自己的人生难道就此结束了吗?他突然热血沸腾:“忠邻、正成,马上返回!助信成!” “大人!”忠邻又叫喊起来,“大人真是糊涂。忠真和信成都是一心想让大人平安撤回城内,才拼死厮杀的。您难道还不明白吗?” “忠邻,闭嘴。”忠世训斥道,“大人,请快快撤回城内!” 忠世刚牵起马缰,右手的灌木丛中忽然传来声响。那是武田方马场和小幡的伏兵。“德川在此!莫要让他逃了。” 家康回头看去。就在这一瞬间,“砰”的一声枪响,震动四周。弹丸紧贴着马头呼啸而过,打在了悬崖上。战马嘶叫着腾空而起,仿佛一棵参天大树。听到这个信号,城伊庵方向顿时射过雨点般的箭矢。 骑兵武士和贴身侍卫已经和敌人陷入混战,敌我难分。家康扔掉长枪,猛地拔出了刀。他刚要从马背上跳下时,一个人大叫着向他的战马跑来。 “大人!我来晚了。” 家康根本看不清对方。在黑暗中,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已低到几乎听不见:“谁?” “夏目正吉前来迎接大人回城。” “住嘴!” “大人!我带来了二十五名骑兵。一定能够阻挡敌人。请大人即刻回城!” “不!你认为我会苟且偷生吗?浑蛋!” “什么?”正吉忽然睁大了眼睛,“真是昏了头。大人难道是一介小卒吗?” “什么?你说我是小卒?” “对,小卒!”夏目正吉全身颤抖着,怒吼道,“大人只顾一时义气,而忘记了指挥全军的大任,这难道不是小卒吗?” 家康颤抖着身子,却发不出声音。 “不要迟疑了。我来装扮成您。快!”正吉粗暴地将家康的马头拨转向滨松城,挥起长枪朝马尾刺了一枪。 战马沿着悬崖边铺满白雪的道路狂奔。家康好像还在吼叫着什么,但他的马为紧跟其后的畔柳和大久保父子所鞭,不停向前狂奔。他的身影消失后,夏目正吉跳上了马背。 “德川家康在此,不要命的就过来!”他的声音在雪地上回荡,挺起长枪,转眼间就将两个敌人从马背上挑了下来。 “这是我最后的战斗。大家冲啊!”二十五骑武士一起冲入敌阵中。不到半刻,夏目正吉连同二十五人都去了另一个世界。 武田军还在执著地追击。其间,天野康景一度追上家康,而成濑小吉则曾经超过家康。大久保忠邻不见了踪影,只有忠世还留在家康身边。高木九助为了激励众人,故意在途中乱窜。他举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个和尚的脑袋:“高术九助已经取了武田信玄的首级……” 家康在滨松八幡社大楠树前停下来,这时,人已经极度疲乏,战马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下马歇息了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进了滨松城。这一战,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只有高木九助还在黑暗之中大声叫喊:“高木九助已经取了武田大将信玄的首级。大人回城了。快开门!” 纷飞的雪花笼罩着悲剧之城。 第三部 天下布武 十 死地生后勇 家康已经不记得城门是如何打开的。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已如丧家之犬一般置身于城内了。 “大人,已经进城了。请您下马。”家康定睛看去,只见大久保忠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顺从地下了马背。城内静悄悄的,树梢上挂满雪花。 “您怎么不走?”又是忠世严厉的斥责声。但家康已经完全虚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他在这次决战中赌上了一切,但输个精光。 “大人!”忠世用手拍了拍家康的肩膀,忽然大声狂笑,“大人,您真是个傻瓜。” “什么?” “您看,马鞍上竟然有您的大便。啊,真臭!” 家康终于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摇摇晃晃地扶着马鞍摸了摸,吼道:“浑蛋!那是酱汤。”说着,他“啪”的打了忠世一巴掌,似又恢复了朝气和活力,“植村正胜和天野康景去守大门。元忠!” “在。” “你去玄关。” 家康命令飞奔跑过来的鸟居元忠,“打开城门。将所有的柴火都堆积起来点燃,认真查看每一个撤下来的人,不要让敌人混进城来。” 斩钉截铁地命令完后,家康忽然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忠世赶紧跑过去,替他脱去鞋子。 “浑蛋,竟然说是大便。”家康大骂着起身,径直向大厅走去,“端热水来。”他对着磨磨蹭蹭的下人吼道。饭食端上。第一碗饭很快吃光,第二碗紧又来了。 “篝火烧起来了吗?”家康对着仍有些怔怔的忠世问道。 “这一战败得真惨。”忠世忽然流下泪来。家康终于恢复了生气,他不是昏庸的主公。忠世庆幸关于粪便的戏言起了激将的作用。 “再端一碗来。”家康接连吃了三碗饭,“听着,我要歇息。你们不用生火。”说完,他立刻躺下了。 乘胜追击的武田军好像已将冈崎人逼到城下。吆喝声和箭矢声夹杂着风雪,越来越紧。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还有家康的鼾声。他极度疲惫,鼾声如雷。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默默地听着家康如雷的鼾声,半晌没有动静。主公虽大败而归,竟能酣睡如斯!忠世有些感动,这来自残酷的战争带来的震撼。主公已经用尽全力,如今安然入睡了。待他醒来,会说些什么呢?是说立刻撤退到吉田城,在那里等待织田的援军;还是不惜生命,据城死守?忠世忽然感到心里一阵震动。面对敌人的进攻,吃完三碗饭后安然沉睡的家康,根本不可能想人非非。他会说,将生死置之度外,全心全意投入战斗。 这时,天野三郎兵卫和石川伯耆全身挂满箭,奔了过来。 “主公睡着了?”三郎兵卫道。石川伯耆则呆呆地歪着头。 “在打鼾?” “是在打鼾。那么,点起篝火了吗?” “火照得如白昼一般,城门大开。敌人正纷纷涌到城下。必须立刻叫醒主公,让他指挥战斗。” “他会指挥我们的。”忠世向前挪了挪,“我们已经失败,如果从这里撤退,反会招致敌人的追击。信玄又不是鬼神。且让大人睡上一觉,清醒些再指挥战斗……” “大人还有自信吗?” “有。我们要在这里吞掉敌人,证明三河人的能力和气度。”忠世忽然猛转过身,面对三郎兵卫,“所以,我要前往犀崖!” “你还要去犀崖?” “我要从背后袭击那些闯到城下的敌人。三郎兵卫,你立刻召集火枪队。” 三郎兵卫看了看忠世,点点头:“明白。不知还剩下多少人,我立刻召集他们。”三郎兵卫离去后,大久保忠世系紧了草鞋带:“各位,行动吧!” 大厅里增加了几盏灯烛,家康的鼾声还在持续。 “我们也战死在城门前吧。”石川伯耆说着,猛地拔下袖子上的一支箭。这时,箭仓的鼓声穿透风雪,传到他们耳中。人们惊讶地面面相觑。显然是有人奔进城内,迅速爬上了角楼。 战鼓声传来,家康的鼾声戛然而止。他慢慢地伸了个懒腰,表情严肃地倾听着鼓声,又看了看周围:“啊,好了,再去战斗……” 敞开的城门前堆满积雪,在篝火的照耀下格外白。每隔片刻,就有肩扛长枪的武士来回走动。他们倒不是为了御寒,而是负责守候此处的天野康景为了迷惑敌人,让人以为有数百人守候于此。 篝火照亮了夜空,全城尽现眼底。酒井忠次的部下一路飞奔回来,爬上角楼,敲响战鼓,全城似在瞬间恢复了活力。乘胜追击的甲斐矮子山县三郎兵卫昌景试图一举攻下城池,但到了城门前,忽然打手势让部下停住。这时,战鼓声越来越响,篝火烧得越来越旺。受伤的滨松士兵三三两两走到城门处,但守城的士兵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一脸肃然。 “不要妄动。”昌景歪着脖子,拨转马头,向右后方的胜赖阵中奔去。胜赖也停了马,抖落头上的雪花,仰望着城池:“是三郎兵卫吗?城内状况如何?” “在下认为,已没有多少残兵。” “那战鼓究竟是怎么回事?” “您也觉得奇怪?” “当然。” 这时,小山田信茂的战马踢雪飞驼过来。他的睫毛也已披上雪花:“似乎还有人守卫着城池。” 胜赖点了点头:“派人到梅雪处去看看。人马都已疲倦,不要硬拼。” “是。”一个骑兵武士应着,向最右翼的穴山梅雪阵中奔去。 此时,趁乱摸出城的大久保忠世率领二十六个火枪手,从穴山侧面悄悄潜到犀崖下。士兵都已冻得瑟瑟发抖,普遍感到小腹不适。稍微动作,就可以感觉如水的排泄物灌满裤裆。 忠世表情严峻,“大人,请原谅。”他喃喃地说。他想到意志坚强的家康居然笑称拉在马背上的大便为酱汤。 悬崖边上积雪已齐膝高。忠世停止前进,命令二十六支火枪对准了穴山的后背:“不需要瞄准,只要点火放炮,然后齐声呐喊即可。” 引火线点着了。火药味越来越浓,未几就听见二十六支火枪发出巨响。 再加上滨松城内的薪火助势,枪声响彻天地。 穴山军的叫喊声驱散了武士们身上的寒气。由于受到出乎意料的袭击,穴山的军队一时炸窝,陷入一片混乱。 “再来一阵……”忠世抑制住激动,大声叫喊。 由于两番枪击和城内的战鼓声,武田军判断受到了内外夹击。不可思议的是,混乱仿佛具有传染性,很快从穴山的队伍传到山县的队伍,再传到小山田的军队,武田军终于决定撤退。大久保忠世、石川和天野都没有紧追;但毋庸置疑,他们的行动吓破了武田人的胆。 家康在大厅听到武田军终于撤退的消息时,才感到全身极度疲劳。这决不是一次巧妙的战斗,而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惨败。但经历了惨败的自己,竟然活着,而且成功地阻止敌人的追击。当然,这决非家康一人的功劳。似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支配这一切,他在内心感谢那种力量。 全副武装的下人从厨房里端来了栗子和饭团。但家康并未让下人将饭食分发下去,而是让不断回来的武士们睁着饥渴的眼睛盯着饭团。 一向坚强的鸟居元忠,失去了弟弟,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焰;失去了众多部下的本多平八郎忠胜则感到全身阵阵酸痛。铃木久三郎拿来了家康的长枪:“途中捡到的。” “送给你了。”家康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转身对天野康景道:“忠次呢?” “酒井还在厨下接受治疗。” “伤得重吗?” “拔出了四根箭。正在用酒洗。” 其实,所有人都在这次战斗中受了伤。 “这里聚集的人,仿佛百鬼夜行,真是丑陋。”听家康如此说,众人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大久保忠世回来后,食物终于分发下去,每人都有一碗烫热的酒。众人默默地饮着,不禁纷纷流下眼泪。在往来于生死间的他们看来,只有家康还是那么高大,仿佛一座巨峰。他难道不知恐惧吗? 鸟居元忠不觉举起酒杯:“仔细想来,这一仗,我们算是赢了。应该祝贺。”他的声音却如狗吠。 “我们怎么会输?我们不是以八千兵马击退了三万大军吗?”忠世回应道。 家康开口了:“不要自欺欺人。我们确实输了。虽然打败了,却未输掉气节。” “是。虽然输了,却未输掉气节……对!我们失败了!祝贺大人。”本多平八郎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站起身,跳起舞来。本多自比钟馗,但其他人却联想到受伤的猛犬。 篝火一直燃烧到天亮,士兵们围着火堆逐渐入睡。 天亮以后,雪停了下来,变为小雨。十二月二十三,交战双方都稍放松了紧张的神经。武田在三方原商议军情。胜赖、山县、小山田诸将都主张攻下滨松城,但信玄却不同意。考虑到进京途中可能会遭遇织田方面的援军,不能在三方原浪费粮草。庞大的军队,最忌讳行动迟缓——信玄因此决定停止进攻。二十四日早上,家康得知武田军决定停战。 滨松城在得到了武田军的确切动向后,方开始收拾自己人的尸体。滨松城内外顿时增加了大量的坟冢,其上落满霜柱。 武田军约损失四百人,而德川方面加上损失的织田援军,伤亡一千一百八十人。 愁云密布的元龟三年终于过去了,很快迎来了天正元年(一五七三)的正月。 这个正月,滨松城内没有一个人走亲访友,问候新年。信玄于年底到达刑部地区,在那里迎来了正月。他准备进攻野田城。 家康正月初一早上拜神完毕,回到了卧房,他支退了佑笔,独自呆呆地望着窗外。一边用红笔划掉战死者的名字,他一边喃喃道:“见谅……”无论哪一个名字,都能勾起他无尽的回忆,他禁不住泪湿衫袖。夏目正吉、鸟居四郎左……他们的战死并未带来太平。强大的敌人如今正虎视眈眈,企图踏平三河。 家康点燃桌上的香烛,放下笔,来到廊下。太阳已经升起,天地一片血红。冰冷的风吹打着肌肤,十分疼痛。从这个世上消失的人越来越多,家康的脸异常冰冷。 “大人,准备好了。”身后忽然传来清澈的声音,是阿爱。家康轻轻点了点头,返回室内,立刻换上戎装。毕竟,不能用随随便便的装束迎接新年。 他麻利地束着衣袖,强作笑颜道:“阿爱,我们输了。” 阿爱睁大眼:“什么……什么输了?” “去年的决战之事。真是一次难得的历练。” “阿爱不觉得那是失败。” “哦。”家康笑着来到大厅。诸将全副武装,肃然而立,都已恢复了生气,表情显得比以前更加刚猛、严峻。家康环视众人,重重地说道:“今年,将是决定三河命运之年。”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本多作左卫门向前挪了挪,道:“恭祝大人。” “同贺。”众人也一起响亮地问候,声音响亮得几乎掀开家康的衣袖。 贺年仪式结束后,众人又恢复了平日的忙碌。 有的磨炼武器,有的将稻谷和粮草堆进仓库,有的将年赋运进城来。家康穿过人群,来到城东。初春的太阳高悬在天空。家康对着太阳,展开胸襟,凝然不动。 “大人,”腰悬武刀的井伊万千代在身后道,“阿万夫人来了。” 家康似听不听,依然默默地站在那里。阿万自从去年年底小产以后,脸色变得很差,但还是前来向家康祝贺新年。家康没有回头,阿万也只好站在那里,望着太阳。 “万千代,冈崎的三郎已经十五岁了吧……”良久,家康终子对万千代说道,仍未理会阿万。 “是。” “我在想三郎是不是派使者来献新年贺辞了。” “少主肯定会派使者来的。” “三河面临如此强大的敌人,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正月,就再好不过了。阿万,你认为他会来吗?” 阿万惊恐不安,身体微微颤抖。她能够想象到,冈崎的筑山夫人肯定在为家康的战败而窃喜。 “阿万,怎么不回答?” “是……这,时候到了,少主自然会来的。” “筑山夫人给你写来书信了?” “是。” 阿万的身体禁不住痛苦地抽搐起来。当她小产的消息传到冈崎城后,筑山夫人送来了用词刻毒的信,说上天决不会让她如愿生下孩子。但今天毕竟是新年,应该回避这种话题。“是好消息,少主可能快要有孩子了。” “啊?我要有孙子了?” “是。祝贺大人。” “哦。” “而且少主好像又娶了一个妾。” “三郎娶了妾?是谁的主意?” “是大贺弥四郎的安排,一个叫菖蒲的美丽女子。这是德姬身边的人送来的消息。” “哦。是本分人家出身的吗?三郎要生孩子了……” 家康叨叨着。德姬怀孕,三郎便娶了个妾……他微微露出笑容。 这时,阿爱过来了。家康身侧站着两位爱妾,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 “阿爱,冈崎是否会派人前来祝贺新年?” 阿爱抬起头,望着阿万。她也十分清楚筑山夫人痛恨、嫉妒阿万,谨慎地道:“事务繁忙……也许忘记了。” 家康冷哼一声,“那么,只有万千代相信他们会来。”话音刚落,忽听一阵叫喊声:“主公,冈崎的使者到了。”只见头顶方巾、似正巡视粮仓的本多作左卫门弯着腰从树荫里走了出来。 “是,使者是大贺弥四郎。是让他等着,还是到这里来?”万千代问。 “弥四郎?先不管新年贺辞,让他到这里来。” 不久,弥四郎来到近前,他身穿新衣,显得十分精神。 “弥四郎,是从陆路来的吗?” “不,是坐船来的。” “哦。冈崎的年赋如何?” 家康突然问道。弥四郎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从口袋里取出账簿,恭恭敬敬地捧到家康面前。家康粗略地翻看着,口中道:“不错,做得不错。听说德姬已有身孕了?” “啊……小人倒没有听说。” “那就奇怪了。阿万,是谁来通知此事的?” “是少夫人的贴身佣人。” “哦,如此说来,德姬还未公开此事。三郎就娶了妾?……弥四郎。” “在。” “我听说三郎娶了个叫菖蒲的妾,那个女子是谁家的姑娘?” “她是城外一个郎中的女儿。” “郎中的女儿?” “是。她是筑山夫人十分喜爱的一位郎中的女儿。我们已经仔细调查过她的背景。” “是谁的主意?” “是筑山夫人。不,更确切地说,是少主自己看上了菖蒲,随后向夫人提出的请求。”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十二月初。” “十二月初……三郎在我厮杀疆场之际去寻妾?” 家康眼中忽然放射出骇人的目光,弥四郎不禁缩了缩脖子。在家康眼中,大贺弥四郎是位难得的家臣。他精于计算,账目一清二楚,甚至能够迅速领会家康的每一个眼神,巧妙地和领民们周旋。正因此,他被提升为家老。弥四郎没有在家康最困难、危险的时候阻止三郎娶妾,令家康感到不满,更感不可思议。 “弥四郎,到我卧房来。”家康一脸严肃,转身离去。 人的内心深处果真有潜伏的不安?在武田信玄大军压境时尚坦然自若的家康,此时倒紧张起来。难道三河内部已经埋下了分裂的种子?他觉得自己不能继续站在这里了。 来到卧房,室内香气飘溢,阳光淡淡洒在窗户上。家康支退了下人,只剩下他和弥四郎二人。 “弥四郎,将一切都告诉我。” “是。是少主和菖蒲的事情吗?” “不,是三郎的本性。难道我的一番苦心竟不能为他领会?” “请大人见谅,少主聪明至极,至于侧室之事……” “冈崎众人都来劝阻?” “是……”弥四郎故意装作为难的样子,含混不清地说道,“平岩和久松两位大人……” “哦?久松和平岩没有及时出面阻止,三郎才为所欲为?” “是。小人曾经劝过,说此事若经少夫人之口传到信长公处……但两位大人却似乎不屑一顾。” “筑山夫人呢?” “周围的人都这么想。” 家康应了一声,长长叹了口气,紧紧地盯着屋顶,许久未动。此种例子数不胜数。父亲在前方苦心经营,儿子却在背地里种下衰败的种子。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今川父子。 “弥四郎!” “在。” “回到冈崎后,明白地告诉三郎,说我对此事非常生气。” “请主公见谅,这都是我们教导不力所致。” “还有,一定要节俭。对于孩子,节俭是最好的良药。若不节俭,他早晚要向武田胜赖俯首称臣。将这些话明白告诉他。”家康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 “大人的训诫,小人铭记在心。” “无论对三郎,还是我,今年都是决定命运的一年,你们决不可掉以轻心。明白吗?” “是,小人明白了。” “不要懈怠,作好各种准备,要保证随时能出战。辛苦你了!” 家康说完,取过随身武刀,递给了弥四郎。 第三部 天下布武 十一 后院乱起 在毫不逊色于滨松城的备战气氛中,冈崎城迎来了新春。三河的山家三方已经投靠了武田氏。新年伊始,信玄便向野田城进军了。 已经十五岁的三郎信康除夕天未亮便召集起众将,他特意脱去戎装,换上便服,严厉地向众人道:“一旦父亲有令,我们也要前往野田城和武田的主力决一死战。你们都要作好心理准备。” 信康在刺骨的寒风中纵马飞驰的英姿,在贴身侍卫平岩亲吉看来,比家康更加威猛。沿着春寒料峭的练马场飞驰了三圈,信康看到心爱的战马已经满身是汗,便跳下马背。“亲吉,如果父亲带我到三方原,大概不会败得这么惨。”他昂然地走向靶场。亲吉默默地跟着。从木曾谷吹过来的寒风让地面结满霜柱,年轻武将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亲吉,你怎么想?父亲的战术是否太低劣了?” “不。” “你的意思,是父亲本来战术高明,不过偶尔失手?” “也不。请少主想象一下大人在这次决战中所表现出来的气概——为了武士的梦想和气节,将生死置之度外。” “呵呵。” 信康笑了,“听起来,似乎我的气概远不及父亲。”亲吉又沉默了。年轻往往意味着简单。每当信康拿自己与父亲家康进行比较时,亲吉便感到十分头痛。这种状况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每每和母亲筑山夫人见上一次,倍康的言辞就变得更加激烈。 看到亲吉沉默不语,信康冷冷地一撇嘴:“不要一提到父亲,你就不说话了。好,我不说了。但有一件事不得不承认,我的武艺的确不如父亲,仅此一点。” “我知道。” “那么,从今日开始,每天射五十支箭。” 信康走进靶场,拿起弓箭。他在刺骨的寒风中突然露出半边肩膀,瞄准靶心。由于每天坚持锻炼,他的筋骨已显得十分粗壮,年轻的皮肤满是汗水。家康决不会这么做的,是否要劝谏信康停止这种做法呢,亲吉很是犹豫。若是一劝,反而会增强信康的好胜心。 信康的箭响亮地射了出去。已经三十支了,他还在坚强地继续。那些箭基本都中了靶心。“漂亮!” 亲吉赞叹着,隐隐地有些不安,内心不禁阵阵疼痛。亲吉不禁困惑起来。难道是因为主公太过优秀?他一面为信康总与父亲相比而感到苦痛,一面又不禁悄悄地比较起父子二人来。既然自己是信康的老师,信康能否成长为合格的武将,责任理所当然在他亲吉。 “射得好。来,快穿上衣服,不要着凉了。” “哈哈,”信康爽快地笑了,“这样就着凉了,那我还能干什么?你不是说父亲在尾张时,经常在寒冬和信长公一起去游泳吗?” 他口中说着,顺从地穿上了衣服,“走,我们回去庆贺新春。先生也和我一起用饭吧。” “多谢了。但此事没有先例,我还是不去为好。” “和先生一起庆贺新春,有何不妥吗?若是好事,我开个先例又如何,想必别人也不会有意见。先生不要客气了。” “不是客气。新春前三天,您夫妇二人一起用膳,这是历年来的规矩。” “哈哈哈。”信康昂然走在冰冷的寒风中,狂笑起来。无论刀术、马术、枪术,还是弓箭,他现在都比父亲家康更加高明。但在那种豪气背后,总让人感到似乎缺少点什么。“老人们的想法就是太顽固。我只要判断出好坏善恶,就会雷厉风行地改革。你难道没有发现新气象的脚步吗?流水不腐,户枢不蠢啊。” 回到城内,大厅内已经陆陆续续聚集了众多全副武装的家臣。他们正等着信康和德姬用饭完毕,出来接受众人的祝贺。 信康在亲吉的陪同下,从旁门进入内庭。今年正月虽然忙乱,但认真的久松佐渡守还是命令下人将各处装饰得喜气洋洋。 “老头子真够细心,装饰得这么漂亮。”信康苦笑着,抬脚就要走过德姬的卧房。 “少主!”亲吉叫道。 “什么事?” “用饭的房间在这里。” “哦,我先去换内衣,出汗太多。”信康说完,头也不回地向菖蒲的新房走去。 “少主!”亲吉又叫道,但年轻的大将根本不理会他。 “菖蒲,拿内衣来。”信康声音粗犷。“我特意到此,是想让你替我擦汗,你高兴吗?” “是。啊呀,这么多汗。” “来,帮我擦去。还有,你今天和我们一起用饭吧。什么……只能让德姬一人出席?哈哈哈……她不是那种气度狭小的女人。我允许你去。不必多言!” 亲吉在隔壁房间里默默地坐着,他不知该如何劝谏这位年轻的大将——信康居然要同妻妾一起用饭! 刚刚领略男人味道的菖蒲,正热情地替信康擦汗,穿衣服。 “怎么样,我的手劲儿还可以吧……” “是……” “你握握看。再看看你的手腕,那么柔软。” “啊,您快松手。妾身的手腕都快折断了。” “哈哈哈……你紧皱眉头叫苦的样子最可爱。我要再用力些。” “请放开。啊……”菖蒲好像忍耐不住了,终于叫出声来。 “少主!”隔壁房间的亲吉不禁斥责起来。 “先生竟躲在这里,我马上过来。菖蒲,你也去。” “少主!不可。”亲吉道,“菖蒲不能与你们同席。” “你真不可理喻……我已经许可,你却不许……又是没有先例吗?真乃冥顽不灵的老朽。” “不,不是有无先例的问题,任何事都要有节制和规矩。今天不能让他人同席。”菖蒲赶紧慌张地抽回手,小声说:“妾身还是回避吧。” 信康咂了咂舌:“亲吉!” “在。” “我听说,从前有人因为妻妾争宠而乱内庭。但我这里不会出现那档子事,我会同时宠爱她们两个人。难道有错吗?” “少主此言差矣。所谓夫妻,并不是您理解的那样。”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我想听听你的说法。”信康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亲吉。亲吉顿感无所适从。他知道导致内庭混乱的往往正是这种荒唐行为,却苦于无法让信康明白。 “你怎么不说话了?两个人相亲相爱,究竟有什么错?为什么不能让两个我心爱的人共同出席?凡是不能理解的,我就决不会听!” “见谅。”亲吉努力控制住自己,“世上还有身份、秩序之分。夫人是岐阜城主之女,而菖蒲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郎中之女……” “住口!”信康怒喝一声,猛烈地踢打着榻榻米,“你认为我就那么愚笨,还需要听你唠叨这些?我什么时候将菖蒲放在德姬之上了?我只是为了让她们和睦相处,才让菖蒲同席。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思?” “明白了。天晴了,三郎。”背后忽然传来筑山夫人的声音,亲吉不禁紧闭上嘴唇。“平岩,你竟然借内庭的规矩教训三郎,未免不守本分。你是何居心,竟拿一个小女子开刀?而三郎却时刻在谋取内庭和睦……做得好,三郎,母亲准许菖蒲出席。” 亲吉紧紧咬着嘴唇,沉默不语。他本来有权阻止筑山夫人,但性格温厚老实,无意开口。他一旦开口批评,那夫人定会发疯似的胡言乱语,他也必会毫不让步。亲吉叹了口气。家康和筑山夫人的不和给这座城池笼罩着阴影。他不想继续扩大郡种阴影。 “平岩,”筑山夫人脸上浮现出嘲弄的微笑,“究竟是让妻妾同时出席正确,还是丝毫不顾正室感受,只知亲近侧室正确?这个问题,你可以去滨松城问大人。来,菖蒲,既然三郎已经许可,你可以一同去了。” 座中诸人顿时陷入沉默。菖蒲浑身颤抖,恨不能从众人面前消失。一直盯着眼前这一幕的信康终于开口道:“此事是我不好。先生,请原谅。” 他的话让众人大吃一惊,“让菖蒲同席,是我不负责任,信口雌黄。” “少主?”亲吉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您说什么?” “我不会让菖蒲同席的。原谅我,亲吉……父亲在滨松城也是一个人用饭。” 亲吉的眼睛忽然红了:“那么,您打算听从我的意见了?” “哦,我忘记了母亲不在父亲身边一事,只图我一人享受热闹,太过随心了。” “三郎!”筑山夫人声音尖锐起来,打断了信康,“你认为你父亲是独自在滨松吗?” “我只是说,母亲不在他身边。” “你父亲巴不得我不在他身边!他不但宠幸阿万,听说最近还娶了一个叫阿爱的女子。你为何为那样的父亲着想呢?还是带菖蒲去吧。” “母亲!”信康眉头紧锁,精悍的脸上流露出年轻人的怒气,“母亲难道要干涉我?信康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亲吉,走!”斩钉截铁地说完后,他径直向德姬卧房走去。这种激烈的个性也是家康没有的。 筑山夫人呆呆地站在走廊下望着天空,许久未动。天空响晴,风却很大。屋外响动的松涛声不断传入她那近乎绝望的心底。 “哼!”她的怒气顿时发泄到可怜的少女身上,“你还算是个女人吗?自己的男人……那样被别人带走,你难道不感到耻辱吗?” 菖蒲更加惊恐,伏在榻榻米上瑟瑟发抖。 “你难道忘了,是谁让你成了三郎的侧室?” “是……是。请夫人原谅。”看着筑山夫人血红的双眼,菖蒲感到呼吸急促。 “这里说话不方便。进来!”筑山夫人进到菖蒲的房间,踉踉跄跄坐下了,“真是不争气的人!” “是……是。” “我不是说过要通过你,洗雪我的耻辱吗?” “请原谅。” “织田的女儿是我今川家的仇敌,我曾经哭泣着要求你,想方设法不让她接近我的儿子,你难道忘了?” 菖蒲听到这里,突然哇的一芦,伏地痛哭起来。 对于菖蒲来说,现在唯一可依赖的只有信康。这个女子哪里明白甲斐和三河之间的复杂斗争,以及筑山对织田家的刻骨仇恨。她只是为了逃避继母,才决定跟着减敬离开甲斐,然后被迫隐瞒了出身,来侍奉信康。当听说要用自己的身体侍候信康,这个不幸的少女也没有反对。 她怀着这一个小小的心愿,来到信康身边,并得到宠幸,才终于体会了人生的喜悦。同龄的信康用他那如春阳般炽热的感情温暖了她的心。就在她小心翼翼试图维护这种幸福时,筑山夫人那骇人的面孔意外地出现。毫无疑问,在筑山的周旋下,她才得以成为信康的侧室。夫人曾经说过的对德姬的痛恨,沉浸在幸福中的菖蒲几乎已忘记了。 “不要哭,被人听见,像什么话!” “是。” “我不止一次地叮嘱你,要独占三郎,然后为他生个男孩,你将来就可以成为这个城池的女主人。刚才为什么不跟三郎去?无论器量还是气质,你都比她强。只要你抓住三郎君,三郎就会是你的。如果那个女人在你之前生下织田的外孙,你将追悔莫及。” “是……我一定……努力生男孩。” “真是不争气……” 筑山好像终于发泄完自己的怨恨和孤独,眼神怪异地盯着空中,“我已经被家臣和大人彻底抛弃。如果心爱的三郎再让家臣反感,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你可怜我的话……啊,菖蒲,那么你就施展本领,将三郎紧紧抓住。” 说到这里,她嘤嘤哭了起来。 望着发疯般哭泣的夫人,菖蒲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是个涉世不深的女子,菖蒲也并非没有独占信康的想法,但正室德姬是和甲府信玄公齐名的织田信长之女……只这种出身就让她感到恐惧,还谈什么独占呢?若是招信康讨厌或者反感,还有挽回的可能;但如果惹恼了德姬,菖蒲将无立足之地。 恐惧使得菖蒲始终小心谨慎,而筑山夫人对此则恼恨不已。哭了许久,她猛地站了起来。 “菖蒲。” “是……是。” “听好了,我命令你。三郎若说要去德姬那里,你就告诉他要离开一段时问。不仅是说说而已,你可以回到我那里。如果没有那种力量,继续留你在三郎身边也无益处。”筑山夫人说完,匆匆离去。 菖蒲心如刀绞,一声不响。她伏在地板上,久久未动。让她感到万分伤心的,并不是让她设法阻止信康去德姬那里,而是要求她回到筑山之处。她依然没有可以安住的家。心中的爱意逐渐变成忧伤,这只可怜的小鸟,呆呆地坐在走廊下,含着眼泪,终于悟到自己的苦难,为自己哭泣……人生最痛苦、孤独的事莫过于此。 过了半刻,信康回来了。他和德姬一起用完饭,在大厅里接受了众将的贺辞。“菖蒲,你呆愣着干什么?今日大厅里真有趣。” “少主,菖蒲有个请求。” “什么事?这么严肃。我回来是想和你开开心心度过剩下的时间。” “少主!请您让菖蒲离开一段时间。” “为什么?说来听听。” “菖蒲没有服侍好少主,不能让您开心。请您休了我吧。” “不能让我开心……那你离去后做什么?” “奴婢想削发为尼。” 绝望的表情让菖蒲显得愈是可怜。信康顿感血液倒流,他抬起眼睛道:“是德姬对你怎样了。是吗?” 信康和菖蒲之间小小的争执很快就化解了。手中只有一个果子的少年,得到第二个果子后,大都会忘了第一个。 “你比德姬……”听到信康如此说,菖蒲的不安逐渐变成小小的欢喜。至于其后会有怎样的波澜,她并不去想。 大贺弥四郎于四日从滨松城返回冈崎,信康在菖蒲的房里接见了弥四郎。弥四郎恭恭敬敬地进了房间,抬起头望着信康和菖蒲。 “少主……”话还没说完,他就伏倒在地板上。 “弥四郎,到底怎么了?父亲难道出了什么事?”看到弥四郎倒在那里哭泣,信康不禁探出身子问道。 “不,没有发生任何事。没有。” “我很担心,你为何不说下去?我已看见你眼中的泪水了。” “不不。”弥四郎赶紧摇手,“没有事。只是主公的话过于残忍。” “父亲残忍?对谁残忍?是你?” “不,想必有人造谣中伤。请您不必介意。” “弥四郎!” “在。” “你真啰嗦!既已开口,又为何吞吞吐吐?父亲究竟说了什么?什么人在造谣中伤?” “那小人就不知了……不,小人不能说。若是说出,会招致家臣的怨恨。” “我更不明了。父亲难道对信康不满?” “小人很为难……那么,就大胆说出来吧。但请少主千万不要泄漏。” “好,你快说。” “主公很不高兴,说三郎居然在他出生入死之际,迷恋女色。” “我迷恋女色……”信康悄悄地看了看身边的菖蒲,“是指菖蒲吗?” “是。要是没有其他事,那小人就……” “菖蒲的事,你不是告诉我,已经通知过父亲,并得到了他的允许吗?” “是。我让您不要泄漏,正是此意。虽然已得到主公的许可……但因为少主身边有人造谣中伤,我不得不……感到难过。” “哦。果真如此,我会查清楚的,你不必担心。” “您要重视此事。主公非常不高兴,说如果沉溺于女色,忘记武备,早晚会败给胜赖。” “哼,我会败给胜赖……”信康顿时满面通红。血气方刚的他对胜赖恨之入骨。说他不如胜赖,是难以忍受的莫大侮辱。“父亲真这么说?” “对不起,这大概并非主公的本意。”弥四郎故作深沉地眨了眨眼,“小人觉得……大概是有人在背后中伤少主,便匆匆赶了回来。” 信康猛地站了起来。为了平息胸中的怒气,他粗暴地扯开朝着走廊的隔扇。冰冷的寒风扑了进来。菖蒲战战兢兢地看着弥四郎,似乎在求助;但弥四郎沉默不语,仍然装出悲伤的样子。 凝视了一会儿房外的松树,信康开始在室内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弥四郎,叫亲吉来。” “这……您叫平岩来做什么?” “亲吉这个混蛋,事无巨细都要干涉我。肯定是他向父亲造谣。” “少主,您要慎重呀。” “你是说非亲吉所为?” “不,即使是平岩所为,如果您在弥四郎面前训斥他,在下很尴尬。” “但是,那种话太残酷无情……”信康突然擦起眼泪来,“我希望自己不比父亲差,希望不辱没父亲的名声,并为此奋斗不已,片刻也不敢忘记,没想到……” “在下明白了!但是,少主,您要忍耐。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弥四郎!”信康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弥四郎面前坐下,握住他的手哭泣起来,“我信康真可怜……” “请您忍耐。” “我一直以为父亲……以为只有父亲……看重我。” “这都是因为小人中伤。那些小人为少主的亲生母亲和主公不和而窃喜,甚至还想疏远、排斥您。少主,您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 “知道了。我可以信任的人,如今只有你……弥四郎,你忠心耿耿。这个给你。”信康从怀中取出防身用的短刀,交给弥四郎。 弥四郎立刻伏倒在地接过。“少主!” “什么事?” “千万不要鲁莽。无论什么事,都一定要和在下商量以后再行动。” “我不会忘记你的忠义。” “那么,在下这就去见筑山夫人。” 筑山夫人正坐在床几上喝着减敬递过来的茶。她头脑发热,身体也感十分倦怠。 “人在自然与命运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减敬背对着筑山,坐在暖炉前,仿佛在自言自语,“针灸自不消说,就是按摩和汤药,都不过是在加速病发。所以,倘若日常起居不合自然之理,无论怎样治疗,都只能起暂缓的作用,而不能斩断病根。”筑山半躺在被褥中,慢慢喝着热茶。“那么,我如何才能除掉病根?” “夫人的身体其实很好,至少比同龄人要长寿四五年。” “但我不是这里疼痛,就是那里不适。” “那都是日常起居不符自然之理之故。病根正在于此。话说,女人三十三才开始见老,但主要是说那些生养过许多孩子,并为抚养孩子而日夜辛劳的下等女人,并不适用于夫人。” “我有这么年轻吗?” “如果夫人在大人身边,按照自然之理行男女之事,可能会更年轻,更健康。” “减敬,不要说无用之话。你不是不知,滨松的大人已把我忘记了。” “所以小人才这么说。如果您说……小人的针灸不灵验,那小人将无颜立足。” “我说错了。” “小人正是受夫人如此着重,才决定终生侍奉夫人。也正因如此,我连独生女菖蒲都献给少主做了偏房。” “我知道。你又开始啰嗦……女人的命运真是悲惨。” “也许……也许吧。” “你想想看。据我所知,大人已经染指了五个女人,他那样无拘无束地生活,而我却病魔缠身。” “所以大人才能无畏地去战斗。如果没有机会接触女人,也无法想象战场上的荣光。” “战争……你怎么看和武田家的这一战。” “这……大人现在势如朝日,但甲斐的信玄也是闻名天下的武将。小人实在分辨不出优劣。”不知何时,减敬已经转向筑山夫人,又开始为她斟新茶。走廊下传来侍女的通报声:“大贺大人回来了。” “哦,是弥四郎,让他进来。”筑山夫人将手伸向减敬,“扶我起来。” 减敬来到筑山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她紧紧抓住减敬的手。“你不必回避。” 她斜着眼望着减敬,眼神温柔得似要融化一般。减敬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够领会的眼神看了看对方,轻轻摇了摇头。筑山定定道:“我说可以,就可以。” “是……是。” “你难道嫉妒他吗?弥四郎不就是我的家臣吗?” 话音刚落,隔扇被轻轻拉开。“夫人一向可好?”弥四郎恭敬地伏在地上。 “哦,弥四郎,听说你傍晚就从滨松城出发了。难得你如此忠心。” “先向夫人拜年。” “不需客气。你也看到了,我今年又是疾病缠身,大过年的还躺在床上。” “您好些了吗?” “有减敬时刻守候在我身旁,大概暂时不会离去。走近些。” 弥四郎看了减敬一眼,赶紧避开,来到夫人的枕边。“减敬,辛苦了。” “辛苦的是像您这样的重臣。战争持续不断,辛苦您了。” “弥四郎,主公还是那么精神吗?” 弥四郎看了看减敬,“请夫人屏退左右。” “没关系。减敬嘴严,不会乱说。你无须担心他。” “即便如此,还是请您屏退他人。” 如此一说,减敬知趣地站起来,道:“小人在隔壁房间守候。” 弥四郎傲慢地点点头,紧紧盯着筑山夫人,直到脚步声走远。 “弥四郎,你怎么这种眼神?” “夫人!”弥四郎猛地直起身子,然后警觉地环顾四周,“您该下决心了。” “下决心?” “大人这次失手了。他不可能战胜武田家。” “那么,冈崎城如何是好?” “这样下去,少主恐凶多吉少。”弥四郎说完,眯缝着眼,饶有兴致地盯着筑山苦闷的表情,“如果您想救少主,我认为……现在该作决断了。” “……” “还有,大概是有人告密,大人好像已经觉察到您的……胡作非为。” “你说什么?我胡作非为,什么意思?” “是关于您和我之事。还有您和减敬……夫人!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夫人的罪名是……当然,我也同罪。”弥四郎又眯起了眼。 筑山夫人脸颊通红。弥四郎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谁察觉到了我们……报告给大人。大人见到我时,说夫人全仰仗我了,那种嘲讽的神情让我无地自容。” “弥四郎……事到如今,你后悔了?” “后悔?” “这一切都是因为大人迷好女色而起。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没错。” “所以,我才说您应该下决心了。” “不,不!无论大人说什么,我们都必须将它当作捕风捉影的胡思乱想。否则就会掉人他设好的陷阱。” “夫人!”弥四郎向前挪了挪,“请您不要胡思乱想。您我之间,还可以认为是胡乱猜想,但您和减敬,却有人目击。” “目击……谁?” “不妨告诉您。是德姬身边的下人,一个小侍女。”筑山夫人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冬至那日,德姬的确派人来给她送馅饼。 来人便是小侍女,那时恰巧筑山的侍女都不在隔壁房里。或许那个小侍女在隔壁房间等待时,听到了筑山卧房内的说话声。 “那个小侍女是德姬从尾张带过来的,一旦有事,难保她不会说出口。夫人难道一点也想不起吗?” 筑山的嘴唇激动地颤抖着,并不说话。她没想到弥四郎不但提及自己和他的事,还拿减敬的事责备、威胁她。“你所说的下决心,是指什么?” “依我看,派人去见胜赖,以确保大人失败以后,信康能保平安无事,方是上策。” “派密使到甲斐去……” “如果拖延下去,被大人发现……那时恐无人能救信康了。” 筑山夫人又沉默。武田家和今川家是亲戚。如果有今川氏血脉的筑山秘密联络甲斐,或许可以救信康一命。但那样一来,便是对家康的彻底背叛。筑山夫人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弥四郎。”她终于开口道。此时她已没有丝毫傲慢,仿佛一个柔弱的可怜女子。“我能够依靠的只你一人。到我身边来,仔细告诉我,如何才能够救三郎?” 弥四郎向前挪了挪,粗暴地推开夫人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此时,大贺弥四郎与筑山夫人不再是主仆,而是一个狡猾的男子和被其征服的女人。 事情本不该如此。对于家臣而言,主人绝对高高在上。一直以来,主人都可以随便收用家臣的女儿。筑山过于自信了。她以为可以随心所欲地指使弥四郎等家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是看来正好相反。她现在根本不敢激怒弥四郎,否则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与其等到丑事揭开,不如现在就纵火自焚。 被弥四郎推开后,夫人又赶紧依偎过去:“弥四郎,你难道生气了?” “为何生气?” “当然……当然是因为减敬。” “如果我生气了,您会怎样?” “请原谅。那不过是我一时糊涂。那和你我之间的关系不可同日而语。” “夫人,我在说更重要的事。” “不,我看得出你因为此事生气。” “我弥四郎的个人安危与荣辱都无所谓,我考虑的是……您和少主,或者说是冈崎城所有人的命运。” “我知道。所以,你要教我怎么做。我只能找你商量,弥四郎。” 弥四郎咂了咂舌,定定神,按住夫人放在他膝盖上的双手。以前,这双柔软的手是那么高贵,每当弥四郎亲近她时,总觉得自卑而荣幸,他甚至记得他怎样惊恐地颤抖。但不知何时开始,那种荣幸和畏惧的感觉逐渐消失,代之以厌烦和鄙夷。她也不过一个普通女子……这促使他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以前,占据他弥四郎身心的是“尊敬的主公”德川家康;而如今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平凡的女人”筑山夫人。家康不过是此女的丈夫,信康也不过是此女的孩子,自己则是可以将此女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想到这里,弥四郎开始为自己设计另外一种人生。 难道出生于足轻武士之家,就必须满足于做一介末位家老?为何不能立志成为一国或一城之主?现正是大好时机。他可以和甲斐的武田家里应外合,灭了冈崎城。 此时,筑山夫人在他眼里成了一个工具,她是弥四郎实现野心的绝好诱饵。所以,弥四郎和减敬设下圈套,让筑山与减敬有染。这样,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她了。弥四郎不觉将手放在夫人肩上,眯缝起眼睛。 筑山夫人悲伤而可怜地依偎在他身上。如果说这是偶尔放纵欲望的代价,未免太大了。她现在必须向弥四郎百般献媚,以维持生命。 “弥四郎,关于减敬的事,你就原谅我吧。” “我没有原谅您的资格。如果被大人知道,我也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人。” “我不是说了吗,完全照你的意思去办。” “那么,您下决心了?” “如果那样能够挽救三郎……弥四郎,我是个软弱的母亲。” “那么,您就好好照我说的去做,保证没有问题。” “嗯,我会听你的。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靠了。” 弥四郎伸手捏捏夫人的肩膀,轻轻地摇晃起来。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愤懑。“无论如何,被小侍女看到您和减敬的苟且之事,总是您疏忽大意所致。必须封住那个小侍女的嘴。” “怎么才能封住她的嘴,你说来听听。” 弥四郎压低声音,“必须借助少主之手,别无他路。” “让三郎去吩咐她不得泄漏吗?” 弥四郎马上摇了摇头:“那太便宜她了!” “那么,怎样才能……” “她可能会泄漏给德姬,德姬自然会告诉织田,大人则有可能从织田氏听说此事,那样一来,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必须除了她!” “除了她?” “除了少主,没有人杀得了她。” 听到弥四郎冷冷的声音,筑山夫人不禁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她早已没有了因嫉妒而歇斯底里的狂乱,只因恐惧而十分可怜。 “但是,合适吗?” “那就看夫人怎么想了。请您速作决断。” “但是,我们还无从知晓她是否泄漏了秘密,就去杀她?” “如果有凭据表明她泄漏出去,我俩早已人头落地了。” “啊。”夫人慌乱地颤抖起来,“我脑子里乱作一团。你快说怎么办,弥四郎。” 弥四郎没有做声,而是继续抚摩着她的后背。他十分了解筑山,如果不这样安抚一下,她的内心会愈加混乱。“比如告诉少主,说那个小侍女经常在德姬面前搬弄是非,挑拨德姬和菖蒲的关系……” “哦!可以。就那样办吧。”筑山夫人听到这里,竟扑哧笑了。她如此温顺,弥四郎反而不安起来。他美好的梦想与现实的差距太大了。他本以为,只要成功离间了家康和信康父子、信康和德姬夫妇的关系,眼前就会出现一条通衢大道。“您明白了吧?如果小侍女泄漏您和减敬之事,一切都完了。” 筑山夫人紧紧抓住弥四郎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弥四郎对她柔软的双手和献媚的眼神十分憎恶。或许,这是对她毫不羞愧地背叛家康的愤怒。 “那么,告辞了。”弥四郎粗暴地推开筑山的双手。夫人躺在枕边,怨恨地望着他。他沉下脸,慢慢向会客室旁边的房间走去。减敬正坐在火盆旁边等待着。 “减敬,该做的我已经做完了。” “噢。”减敬望着弥四郎,会心一笑。 “减敬,夫人的病体如何?”弥四郎佯道。 敬低声道:“这是一条血光之道,千万不能麻痹大意。” “是啊。但是……正因为是三河迎战武田的关键时刻,你一定要用心为她看病,不可掉以轻心,明白吗?拜托了。” “那……那是自然。我纵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弥四郎出了房间,减敬干咳一声站起来,径直向夫人卧房走去。 夫人正呆呆地坐在被中,盯着空中。茶釜的响声仍然在寂静的房内回响,和夫人的体味交织在一起。减敬也不说话,从茶器旁边取过装满了药汤的陶壶,换下茶釜。 “减敬。你能不能到三郎那里去一趟?” “是。” “你就说我的病比想象中要严重,让他前来看我。”她依然盯着空中,有气无力。 减敬出去后,夫人扑在枕上失声痛哭。为何哭泣,她自己也不清楚。想当初在骏府,少女时代的她是多么快乐,如今却成了孤独的飘零之人。种种往事不断浮现在她眼前。这难道就是女人的一生?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丝毫感激之情。 她一直怨恨家康,但现在,连怨恨的资格也没有了。如果世人知道了她和弥四郎、减敬之间的事,会怎样嘲弄她这不幸的一生呢?人们不会评说家康的冷淡,而会说:是筑山夫人的放荡使得家康心烦意乱,才去找其他女人。那样,她将死不瞑目!哭了良久,筑山又坐起身,发起呆来。虽说死不瞑日,又能怎样呢? 若是以前,她一旦有机会,便和家康大闹。但现在,她已经失去了大闹的勇气。难道是道德与良心上的谴责让她失击了力量? “少主来了。”外面传来平岩亲吉的声音。 筑山赶紧正了正身子道:“赶紧收拾收拾,让三郎一人进来吧。” 不久,就听见信康在外面说话,支开了亲吉,拉开隔扇。“母亲,听说您身体不好。”信康大概是闻到了房里汤药的气味,紧皱眉头,来到夫人身边坐下。 “啊。我也不知为何,最近老是精神不佳。恐怕我的日子不长了。” 信康满不在乎地笑了:“母亲不要多想,人是不会一有病就……” “话是那么说,但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弱,只想见见你。德姬的身体如何?” “母亲,德姬好像怀孕了。” “什么?好,好啊!” “还未通知父亲,生命……生命真是奇妙。” “最近德姬身边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 “有,她特别喜欢吃酸的东西。”信康双眼放光。筑山赶紧摇了摇手。 “不是那种事。是关于菖蒲的,有什么可疑的事发生吗?” “菖蒲……不,没有。” “那就奇怪了。” “什么?” “德姬身边有个小侍女吧?” “那个小侍女呀,她寸步不离,细心地服侍着德姬呢。” “但据我所知,那个小侍女是个很不安分的女子,经常搬弄是非,挑拨德姬和菖蒲的关系。”说到这里,夫人停下来,小心地观察着信康表情的变化。 信康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小侍女憎恨菖蒲?这在他看来,是可以想象和理解的事。但他不想因此打扰卧病在床的母亲。“母亲,请放心。无论小侍女如何挑拨离间,德姬和菖蒲都不会在意。” 信康这么一说,夫人的眼神顿时尖锐起来。她的良心本来还有一点不安,不想信康的反驳又让她的嫉妒之情燃烧起来。“三郎性情豪爽,才这么说。但女人之间的事可没那么简单。” “母亲,不要再说这些事了。” “那么,”夫人喘息着探出身子:“那么菖蒲说过要回我身边来之类的话吗?” “您说什么?”信康看了看母亲,“菖蒲曾向母亲说过这些话吗?” “如果说过了,你准备怎么办?” “真是混账!果真如此,我不会送她回您这里,亲自处理即可。但请您心,菖蒲不是那种女子。” 夫人皱起眉头。十五岁的信康好像还不明白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但如果就此放弃,她又害怕小侍女的嘴和弥四郎的眼神。 “呵呵,”她突然笑了,“三郎真是个好心人。小侍女百般挑拨,企图将菖蒲从你身边赶走,你却全然不知。” “母亲!我不想再听这些事了。无论小侍女如何挑拨,德姬都不会信的。请您不要说了。” “哦,那么说,三郎认为德姬会为菖蒲的事高兴吗?” 信康自信地点点头:“她打心眼儿里高兴。她曾经说过,菖蒲是个谨慎、可爱的姑娘。” “三郎,我是担心发生意外,才告诉你。我死去的舅父今川治部大辅因为亲近侍女,差点被甲斐的夫人毒害。” “倒是第一次听说。” “不,还不仅仅是治部大辅。就是母亲我,也差点被现在滨松城的阿万害了性命。女人的嫉妒,能将人变成鬼。” “我明白了。” “你又轻描淡写,我很担心。今后那小侍女说话做事,你千万要小心。”信康表情扭曲,站起身来:“母亲既然身体不错,那孩儿就告辞了。” “再多待一会儿。” “不行。父亲马上就要出征到野田城。我可能也快要接到出征的命令。母亲多保重。” “三郎,我还有话要说。”但是信康已经没有回头的意思。减敬和信康擦肩而过,畏畏缩缩地一边搓手一边走进来。“夫人。” 但是筑山夫人并不回答。丈夫早已经不属于她了,她一直将信康当作唯一的依靠,但他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被抛弃的感觉,顿时让筑山夫人变成了一个疯狂而孤独的人。 “少主真是勇猛。他要是出战,武田军定会心惊胆战。” “……” “人们都说,他将来会超过他父亲,成为天下第一大将。” “住口!” “是……是。”减敬惶恐地蹲下身,拨旺炉火。 “我真希望自己是生在一个百姓之家。” “夫人真会开玩笑。” “我终于明白了,所谓女人的幸福,不过就是守着丈夫、孩子,开心度日。” “夫人说得不错……” “我真想立刻从这个世界消失。减敬,你能不能带我去某个遥远的国度?” “夫人尽开玩笑。来,汤药好了。您先喝了这个,然后好好歇息。”筑山夫人又沉默了。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牙咬得咯咯响,颓然倒在枕上。 减敬赶紧惊恐地给她扇风,替她盖上被褥,伸手取过他亲自调制的汤药。这是清热去毒之药,他在汤药中搀了些甘草。看到她温顺地喝着汤的样子,减敬仿佛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作为女人的筑山夫人,那么悲伤而可怜。减敬静静地替她揉着背。“唉,女人的幸福……大概正是如此吧。”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心中想,如果这个女人嫁给另一个男人,也许不至于像现在这么悲惨。减敬甚至想劝说胜赖,让信康继续统治冈崎,让筑山再嫁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如此一来,冈崎城就可以兵不血刃地落入武田之手。这个时刻快要到来了。 “减敬……我不会认输的。我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成。” “什……什么事?” “三郎和德姬,还有那个小侍女,不让他们反目为仇,我是不会罢休的!德姬是仇人的女儿,那个小侍女是仇人派过来的奸细。” 减敬没有回答,他一边悄悄地替她拉上被褥,一边在脑中考虑,给胜赖的密函究竟该如何写。 第三部 天下布武 十二 甲府虎殇 不知不觉,春色渐浓。点缀在吉田川两岸的白梅,已经吐出黄色的嫩芽,马上就要被樱花遮住了。 武田胜赖没想到此次出征竟陷入胶着状态,想不到这座小城会耗费他们这么长时间。他从帐篷里抬头望着野田城,那野田城背依本官山,城下长满茂密的竹林,可谓丛林之城。 就连一向行事谨慎的父亲都说:“原来这就是野田城。早知道它这么小,我们在进军途中顺便就可以把它灭掉。” 山家三方众把守的长筱城坚固高大,令人畏惧,实为要塞。而眼前的这座野田小城则给人一种渺小的印象,感觉一天之内就可以攻下它。 城主是长筱城菅沼伊豆家族的菅沼新八郎正定,守城士兵只有九百余人。但发起攻击后,武田发现这座小城的抵抗力远远超出估计。 家康派松平与一郎忠正前来叮嘱道:“决不能让他们从此通过。要知道,失去了野田城,冈崎城就危在旦夕了。”他让他们死守野田城。 武田军在正月十一发起了首轮进攻,而现在已快到二月中旬。胜赖端丽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掐指算道:“快四十天了,他们真有些手段。”一旦明白无法一举攻下,武田军开始作长远打算。将主力放在树林中,其他士兵分布在石田村至佐佐良濑、黑坂、杉山原一线。 家康当然没袖手旁观。正月,他重整遭受重创的滨松军,然后率领三千精锐,前来增援,主力在笠置山。 两厢有很多次决战的机会,但是信玄和胜赖都放弃了。 胜赖在双方僵持期间,开始筹措如何搅乱下一个进攻目标冈崎城内部,希望能兵不血刃地进入冈崎,而信玄则在考虑更深远的计谋。在三方原大捷第二日,信玄便将织田家老臣平手监物长政的首级特意送到信长处,宣布与其绝交。绝交之辞背后,隐藏着信玄无比的自信,也暗含威吓之意。其言外之意即:我已打败了忘恩负义的家康,尔和家康联盟,究竟有何好处? 信长领会到这一点,于是派人前来反复申明,不会再派援兵支持家康。 而胜赖在冈崎城中的策略似乎也奏了效,不时有好消息传来。他于是向野田城派出了最后一个劝降使者。 “这不是白费心机,三郎兵卫。”胜赖面带笑容地说道。他身后的山县昌景哈哈笑了。 “家康此次会对我们的实力有切痛之感。”胜赖笑着回到床几边坐下,山县昌景又笑了。 “三郎兵卫,为何发笑?” “没什么,人与人所想如此雷同,怎能不让人发笑?” “雷同?” “家康在努力回避决战的同时,焦急地等待信长援军的到来,而主公也在等待着信长因为畏惧而放弃增援家康……他们考虑的都是援军。” “哈哈……原来如此。”胜赖重重地点了点头,从腰间口袋中掏出细细的香木,“三郎兵卫,将这个点着。我们一边闻香,一边等待使者的归来。” “是。”昌景将香木放到行将熄灭的火上,“信长到底会作何选择?少主是如何预料的?” “作何预料?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家康认为信长是他的盟友,而主公则认为信长在某种情况下会转而支持他。” “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吗?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冈崎城,如果到时派去使者说,若不从……信长对利害得失颇为敏感,无论有何想法,他都会放弃与我们作对。” “您是说,要以实力收服他?” “这话听来不像是你三郎兵卫所说。当今乱世,除了实力,难道还有其他东西行得通?” “如此说来,冈崎城也是利用实力攻下的?” “哈哈,冈崎当属例外。筑山夫人好像一心改嫁。女人的心愿是我们所不了解的。” “她说如能改嫁,就放我们入城?” “对。她希望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并想让有今川氏血脉的儿子继承三河旧领。她答应在家康率领援军前来野田之时,立刻放我们入城。” “哈哈哈,太奇怪了。她不是正常的女子,肯定是发疯了。哈哈哈!” “三郎兵卫,不要笑。” “最可笑的是,少主竟然对此毫不怀疑。” “什么,我可笑?” “少主,您清醒清醒吧。无论多么疯狂的女人,都不会如此行事。” “我也曾经考虑过。所以我让他们献上夫人的亲笔书信,否则就踏平冈崎城!” “如此甚好,但只怕书信不会轻易送来。” 正说着,军帐前忽然喧哗起来,原来是派往野田城的使者回来了。 二人停止谈话,将使者迎了进来,是长筱城的菅沼伊豆和奥平道文。二人脸上阳光灿烂。看到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胜赖终于放下心来。 “怎么样,说服正定了吗?” “他真是难缠。”伊豆满脸夸张的表情,单膝跪在胜赖面前,“松平与一郎在背后严密监视着新八郎正定,使得他有些话说不出口。” “但是我们已经攻下了二道城和三道城,如他继续在本城负隅顽抗,恐将全军覆没。” “是。在下反复陈说过这种结局。但与一郎在身边,他无法明言,只说织田的援军肯定会到来。但是……” 伊豆停下来,和道文对视了一眼,“如果没有与一郎在,新八郎或许会松动些……” “哪里会有什么织田的援军?信长已经派人到父亲这里道歉,与我们和好了。” “此事我也屡屡提起。新八郎的话很模糊,他说,若是武田方能够将这次战斗中的俘虏遣送回去……”胜赖和山县昌景相视,点点头。武田方虽知不能立刻攻陷眼前这座小城,也并未懈怠。他们一面暗中筹划对付岐阜和冈崎之谋,一面打算天亮以后,吩咐佐佐良濑、黑坂、杉山原和轰目木等处的军队轮番发起攻击。在这种情势下,家康的军队又能坚持多久?所以,当菅沼新八郎明白织田的援军终不会前来之时,他只能投降。 “三郎兵卫,就这样定了。你认为还需要几天?” “两天足矣。” 胜赖微笑着点了点头:“你们再去告诉他,俘虏一事,我们已知。我马上去父亲那里,劝他停战。” “太好了。你们明白了吧,继续打下去,对野田城没有任何好处。” 听到昌景这么说,二人伏在地上,对视了一眼。昌景说只需两天就可攻下野田城,他们似乎不大相信。但胜赖不以为然。被逼到本城的对手,已不可能对武田家构成威胁了。 胜赖出了帐篷,翻身上马。遥望着家康主力所在之处,他笑了。比较着自己和家康的年龄差异,他内心不禁感到可笑。 逐渐回暖的大地上,没有一丝风,笠置山上的战旗无力地耷拉着。三方原经历了九死一生,此处又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家康却还白日做梦,天真地相信织田的援军会到来。他甚至不知,此间他的妻子已经在冈崎城为他挖好了陷阱。其实,战争到了这里,已经算是结束了。 胜赖不曾见过筑山夫人——那个背叛丈夫并且希望改嫁的女人。在胜赖心目中,她乃是个不洁的丑陋女人。家康反而让人觉得可惜和同情。 胜赖一边沿着向南延伸的吉田川河岸,向轰目木的据点飞驰,一边自言自语着:“真是个疯女人。她一定会送来书信。” 若是那样,他就可以先行进入冈崎城,那时,家康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呢? 信玄的帐前,立着两株开满花的香椿树。小心谨慎的信玄让这个据点的出入口背对野田城,并在外围设置了四道栅栏。每一道栅栏处都布置重兵把寄,在二道军帐至主帐之间,则布下影武士。那些影武士特别像信玄,连胜赖都难辨真假。 “我是胜赖,请通报父亲。”胜赖在主帐前正了正衣襟,说道。 “进来。”里面传来粗重的声音。信玄正让随军医士替他按摩肩部。“每当长期对阵,遇到万物逢春的季节,我肩膀都会不适。” “父亲,菅沼新八郎要投降了。” “哦,是时候了。我们的粮队来回奔波,已经让百姓苦不堪言了。”信玄说到这里,像是想起来什么,摸了摸肚子,“那么,该留谁驻守野田城?” “父亲的想法是……” “我离开后,家康会迅速强大。还是让三郎兵卫镇守吧。” “胜赖也那样想。让山家众和三郎兵卫留守较好。” “哦,若是家康强大起来,威胁到我们的后方,将很麻烦。就这样吧。”信玄似乎也认为只需一两天就可攻陷野田城,气色非常好。自发兵以来,信玄愈加肥胖。大概是天气变暖的缘故,他满脸红晕。“还有事吗?家康本性狡猾,看到菅沼新八郎有变,不定会前来偷袭。你到各阵中,命令士兵们不可掉以轻心。” 胜赖几乎每天前来汇报一次战况,每次信玄都会说“不可掉以轻心”。骄兵必败,在信玄看来,胜赖身上还缺乏周密和冷静,让他放心不下。 胜赖离开后,信玄微微地闭上了双眼,让医士接着替他按摩。 “今天是二月十六。”他自言自语道,“今晚的月亮定会很美。” “大人说什么?” “无事,我只是自言自语。”信玄闭口不语了。他感到肩上的疼痛慢慢消失,心情逐渐舒畅。世人也许认为,他会因为野田城久攻不下,而陷入和三河人的持久战中。但他已经轻松计划好一条通往胜利的光辉道路。 大道的钥匙,在于织田信长的态度。 三方原大捷后,信玄首先向伊势的北畠(zai)具教派去密使。巩固了武田和北畠(zai)的军事同盟后,信玄立刻列出信长的五项罪名,送去了平手凡秀的首级,宣布和信长断交。 正月二十,信长特意派遣同族的织田扫部来三河。扫部向信玄反复说明,信长并无异心,但信玄不予理睬。接下来,他又请求将军义昭起兵讨伐织田氏。将军义昭按照他的要求,发动了军队。如此一来,织田人自身难保,哪还有余力支援三河? 信玄微微闭着眼,呵呵笑了。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年轻家康的狼狈、悔恨之态。 家康也决非普通武将,他好像正月末就已识破信玄的意图。 根据各处情报,有迹象表明:家康曾于二月初三次派遣密使前往越后的上杉谦信处,其目的一目了然。但北国之春迟迟未到,正苦于对付富山地区一向宗暴乱的谦信,根本无力支援家康。 “好了,舒服多了。”信玄高兴地对医士道,然后吩咐佑笔拿砚台来。 他要从三河出发了。出发前,他要给本愿寺光佐修密函一封。因为一向宗信徒在近畿一带叛乱,所以请浅井长政和将军义昭务必尽全力除去信长。他在按摩时想到此计,想从背后向胆大包天的信长捅上一刀。 信玄笔走龙蛇,立挥而就。他脸上露出沉稳的笑容。这时,帐前又传来喧哗声:“我是山县三郎兵卫,请通报。” 信玄回头看着贴身侍卫,抬了抬下巴。三郎兵卫昌景摇摇晃晃走了进来,还未坐下,就急急说道:“明白了胜负就在一两天内后,他决定立刻打开城门。” “哦,太好了。营沼新八郎呢?”信玄一面将密函递给佑笔,一边面无表情地问道。 “新八郎在本城周围筑起堡垒,躲在里面不出来。”山县昌景施了一礼。 “对野田城人不得无礼。”信玄柔声道,“明日一早你立刻进攻。” “那么,停战之事呢?” “明日下午吧。他们或许还在等信长。” 昌景突然爆笑起来:“真是失算。” “你说谁失算?” “主公和信长。” 信玄表情扭曲,苦笑。从甲府出发时,他的确没有预料到今天这种结局,说“失算”并不过分。无论信长内心作何想,他是不会破坏盟约而向家康增派援军。信长的错误已被修正。现在,进退两难的不是信玄,而是信长。 待山县三郎兵卫和信玄商量完接收野田城以及对付笠置山的家康事宜后,已近傍晚了。 信玄用完饭,穿着铠甲直走到帐外。十六的月亮已升至空中,周围恍如河水般清澈。面前的群山黑压压地挡着夜空,夜色中的野田城黑漆漆的,没有一星灯光。 信玄转过头看着手提武刀跟过来的贴身侍卫,道:“今晚能听到笛声吗?” “嗯。”侍卫只应了一声,未置可否。 信玄忽又抬起头来望着夜空,繁星闪烁,他不禁感慨。月亮出来后星星渐次看不见了。可怜的星星,虽然在拼命地争抢光芒,毕竟还是消失了。 如今,在信玄这轮明月面前,家康、信长之类的星星也被夺走了光芒。野用城的主人,甚至不能归入这些星星之中。又有多少杂兵、下人,怀着渺小的企盼,在世间苦苦地挣扎、喘息,这就是人间。 现在的野田城内,那些人匆匆吃完晚饭后,恐正悲怆地激烈争论。就在信玄唏嘘不已时,忽传来忽近忽远的笛声。 “看来今晚可以听见笛声。” “是,是平日的笛声。”下人回答道。 “那个吹笛的高手叫什么?” “那人师从于伊势山田的御师家,名芳休。” “哦,献给神灵的笛声,难道今晚竟变成了城池沦陷前悲怆的哀鸣?搬床几来,我要静静地听一会儿。” “是。”下人应着,向跟过来的贴身侍卫打了个手势。 信玄的军帐后是一块空旷的土丘。不时落下树木的黑影。春风拂过野田城,吹到了这块土丘上。隐隐的,那风声中也常常夹杂着城内的人声。 风停了,也就没有了人声。只有月光底下那哀怨的笛声,悠悠地飘过来。不仅仅是今晚,那笛声已经延续了近二十日了。当双方僵持下来,那笛声每天晚上都会在夜间响起。 天亮了,人们誓死拼杀;日落后,人们收起手中的武器。吹者,听者,都陷入一种生命的孤独中,细细品味战旅的哀愁。 不知何时起,连信玄也被那笛声吸引住了。“……城内好像有风雅之人。真是高手。” 一个贴身侍卫听到信玄的夸赞,便射了一支箭过去,问吹笛人的姓名,最后得知,是伊势山田的嫡传,叫村松芳休。 信玄以为今晚可能听不见那笛声,不想它还是在同一时刻,从同一个地方传了过来。既然陷落已成定局,城内的人心大概也逐渐平静。贴身侍卫将床几搬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城里的人听到这管声,还以为在哭泣呢。” 信玄在能最清楚地听到笛声的椎木背阴处坐了下来,但很快又立起身。 “将床几再向左边挪挪。” “啊?” “城里的人也许知道我们每晚都在这里听笛,将床几挪挪。” “是。”贴身侍卫应着,一边顺从地将床几挪到一株幼杉旁。 “战争中最忌讳大意。如有人知道我听笛声的地点,就可能在白日用火枪攻击,我可能因此丢掉性命。只剩下一晚了,你们一定要小心。” 只有一个下人在旁侍候,为了不打扰信玄的雅兴,余者分别藏身于左、右、后三个方位。信玄轻轻地摇着军扇,微微闭上了眼睛。月光越发清冷,山谷、树木、城池,都仿佛沉浸在这最后一夜的美妙笛声中。或许芳休本人也在一边流泪,一边吹奏出感人的笛声。 月亮躲到了云彩后面。五十二年的人生,信玄历历在目。十六岁那年初次出战,不觉间过去了三十六个春秋,岁月如歌。 突然,传来嗵嗵的巨响,仿佛要把山谷、大地、河流都要震裂了。信玄听到从刚才放床几的那个位置,传来了几声响,便猛地跳了起来。 那一瞬间,信玄突然感到愤懑无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沮,黄河决于侧而神不惊。为了练就此种心态,信玄可谓费尽苦心,他认为自己确实达到了此等境界。 即使在川中岛时谦信杀进了本阵,他也没有从床几上跳起。但是今夜,尽管他已经预料到可能有人向他开枪,并为此作了准备,仍然不禁惊慌。 还是修炼得不够啊!自责一番后,信玄正要坐回床几,巨大的身躯却摇摇晃晃起来。一种强烈的麻木感从右腰直窜到脚,他膝盖一软,扑倒在地。 信玄顿觉狼狈不堪。他正要用右手支撑起身体时,突然大吃一惊——他的右手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感到后脑有种异样的疼痛感,右脸直向地面扑去。 下人拔出刀,高声叫喊着向信玄这边跑来。 “主公被火枪击中了。” “浑蛋,瞎吆喝什么?被火枪击中的不是我。是侍卫,快去……”信玄呵斥,但牙齿咬得咯咯响,声音终于越来越低。他的嘴唇痉挛着,感觉有口水流出来。他试图用左手撵起身子,但右半身仿佛在地上扎根了一般,十分沉重。心内一急,他忽感胸口被什么堵住了,要吐出来。 “哇!”信玄终于吐了出来。那东西好像是食物,又好像是黑色的血块,左脸上有种黏糊糊的感觉。信玄不得不承认,自己旧病复发了。 此次进京可谓思虑周密。有今川义元的前车之鉴,他不慌不忙,小心谨慎,而且初战大捷,眼看雄心壮志即将实现,一切却在瞬间化为泡影。难道被月光夺去了光芒的星星,不是家康和信长,而是自己?必须活下去!怎么能死? “不要叫——”信玄想要怒喝,但仍然说不出来。 “不要叫,不要让敌人发觉。都别说话。”微弱的声音使得跑过来的贴身侍卫们更加惊恐、狼狈。 “主公被击中了!快向少主报告。” “叫医士来!快。” “赶快将主公搬到军帐中。” 月光下,黑影来来往往,乱作一团。 笛声依然在夜空中飘荡,仿佛要融化在夜气中一般,但这里已经没有人再听它了。 “主公被击中了。” “那笛声是敌人的阴谋。” 一片混乱声中,使者在四郎胜赖和各位重臣的军帐之间发疯般地狂奔。 笠置山的家康,已经双手抱拳很久了。床几后的鸟居元忠和神原康政不时地发问,但家康只是“噢、嗯”地应着,并不作答。二人也不知不觉间闭上了嘴,在月光下沉默着。从这里看去,武田的阵营团团包围住野田城,在淡淡的月光中朦胧不清。月光下的敌人逼迫着家康作出决断。 大久保忠世道:“野田城只能在明日……” 家康听到报告,一面在内心赞叹他们付出了牺牲,一面却呵斥道:“真是一帮没用的家伙!” 野田城陷落之时,即武田大军发起攻击之日。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已被派往吉田城,石川数正也被派往冈崎城信康处。 但面对信玄大军,家康自己尚且无能为力,吉田和冈崎也不过相当于洪流面前的独木桥。种种迹象表明,令家康望穿秋水的织田援军已不可能到来;就是最后一线希望上杉谦信的援兵,也迟迟不见踪影。但家康既不动摇,也不慌乱,他已经渐渐步入成熟。 照他的判断,此后留守野田城的应该是山县三郎兵卫昌景。郡昌景定会在此牢牢盯住家康的主力。一旦看到家康有追击信玄的迹象,他无疑会袭击滨松城,以牵制家康。面对敌人的前后夹攻,势单力薄的德川军如何抵抗?是在人间建立净土世界,还是选择武士的死亡方式?家康满脑子都在想这些。 其实家康对于生死早已经没有了困惑,他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为实现志向而死。寂静的月光下,那些死去家臣的幽灵包围住他,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 代他而死的夏目正吉,为了表明自己不是懦夫而英勇赴死的鸟居忠广,战败后,为了断后在雪地中被杀的本多忠真,还有年纪轻轻的松平康纯、米泽政信、成濑正义……一一浮现在家康眼前,像是在倾诉什么,然后又悄悄离去了。家康明白他们想要诉说什么。 “主公,不要想得太多。”能够单独面对号称天下第一武将的信玄,决非不幸之事。 “请您明白,信玄乃是上天用来磨炼主公的试金石。” 正在此时,突然传来一声炮响,几乎震裂了夜空。不待家康发问,神原康政率先站了起来。 “是敌人还是自己人?”鸟居元忠站在月光下,抬头远望。 “奇怪,城内仍是静悄悄的。”康政说道。 大久保忠世歪着头不解地走进帐中:“刚才的声音听起来像火枪。” 家康没有回答他,单是轻轻道:“不要说话。” “只有一发,再也没了声音。大概没什么事。” “也许是某种暗号。是否因为知道城池即将陷落,而突然发动夜袭……” 康政匆匆走到外面,想去打探一番。不知康政说了些什么,最后只听见他吩咐下人“……快去看看”。有人应了一声,匆匆跑下山去。 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探马首先来报,说山县昌景已经入城。接着,鸟居元忠前来禀报说,信玄派来了使者。 “使者?”家康思考了半晌,才问元忠道,“是谁?” “长筱菅沼伊豆家的家臣,是否斥退他?” 元忠这样说,显然是认为信玄欺负德州军处境不妙,派使者前来劝降。家康并未立刻作答,而是久久地凝视着天空。事已至此,派使者来干什么呢? “见见无妨。让他进来。” “望大人不要动怒。” “我们随时可以杀他。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那使者带着出人意料的恭敬神色走了进来。是菅沼伊豆家的老臣同苗满信,已年过花甲了。“在下是山家三方推荐给信玄公,然后被派到此处的使者。” 家康故意岔开话题,漫不经心道:“听说信玄公发病了。”对方脸色微微有些变化。 “听说他胸口发闷,经常吐血,是否因为长期征战变得如此柔弱?” “在下不在他身边,因此不知详情。但来此之前见到他,气色尚好。” “足下此次前来何事?” “大人和野田城没有联系,大概不知其详情,请容鄙人细细道来。” “你是想说菅沼新八郎已经举城投降了?” “不错。信玄公从甲府调来巧匠,让城内所有水井均无法出水,他出降也是迫不得已。” “让水井不能出水?”家康不禁再次打量了一眼使者。攻打二俣城时,武田军曾经放木筏到天龙川坝下切断水源,此次又派人掘人地下,断绝水脉……想到信玄县出不穷的奇特战法,家康不觉毛发倒竖。“信玄公的战法真是变化无穷。” “是。所以,守城的将士们通过能满寺的僧侣向信玄公求情,希望能够留下菅沼新八郎和松平与一郎的性命。” “什么时候的事?” “十一日。” “进展如何?” “信玄公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将二人迫人二道城,反复劝说他们追随甲府。” “他们于是投奔了武田?” 使者耸起半白的眉毛,微微笑道:“没有。他们宁死不屈。我家主人菅沼伊豆和作手的奥平监物人道、田峰的菅沼刑部三人于是为他们求情。” “哦。” “但费尽了口舌,他们也不肯屈服。因此,山家三方决定用他们交换扣押在滨松的武田人质。” 家康禁不住哈哈笑了。他早已认定人质在这次战斗中会派上用场,因此秘密将他们送出了滨松。 “信玄公同意了山家三方的建议,派你前来商议人质交换事宜吗?” “正是。” “若我不答应,又待如何?” 对方变了颜色。定发生了什么事!家康想。 “果真那样,鄙人只能付之一笑,切腹自杀。” “自杀也并不能完成你的使命。你在向谁谢罪?” “两位被囚的武将令我深深感动。” “你见过那两人吗?” “是。两位都被信玄公的宽广胸怀深深感动。大人难道要弃那两位甚至感动了信玄公的武将不顾吗?” “我没有说要抛弃他们。” “鄙人也想替他们请求大人。请您体谅其中大义。特别是松平与一郎,自从大人六岁那年到热田为质,就一直陪伴在您身边。”家康听到这里,故意绷起脸:“足下所言差矣。若信玄公果真信守承诺,我自会率领众人,护送人质前往广濑川。只要信玄公能做到,我自然没问题。” 使者无力地垂下头:“我定向信玄公转达大人的意思。” “好,我们分头准备吧。元忠,代我送客。” 二人去后,家康垂首,绕床几慢慢踱步。此事着实蹊跷…… 人质交换很快开始。 双方人质在两千多人马的护送下,来到广濑川河岸上。山县昌景已经进入野田城,如果信玄耍阴谋,武田的主力立刻会前来袭击。为防万一,家康令在滨松地区雇佣来的伊贺众分布四周,防敌突袭。但人质交换后不久,家康就接到探报说,有轿子从信玄的本阵出发,急向长筱城方向去了。不久,更准确的探报来了:有三顶轿子。但他们并未进入长筱城,而是朝北方的凤来寺而去…… 如果轿子里坐着信玄,不是明显的撤退吗?他为何要撤退呢?“不可掉以轻心。”家康对旗下众人吩咐道。武田军也许是佯作撤退,骗家康退回滨松城,他们再调转矛头进攻吉田。果不出家康所料,留守野田城的山县昌景似正在忙忙碌碌地准备进攻。 人质交换后第二日。 “我有机密要向大人汇报。”困于野田城的松平与一郎忠正的部下鸟居三左卫门前来拜访同族鸟居元忠。 “三左,你难道想和主公谈论守城之事?” “除了大人,不能告诉任何人。” “对我也不能说吗?” “是。烦请您前去秘密通报大人。” “故弄玄虚。那好,我去给你禀报。” 家康在军中也穿着战服睡觉,因而常常全身发痒。他此刻正泡在热水中,一边擦着背,一边让下人在他衣服里寻找虱子。 “报。野田城的三左要单独面见主公。” 元忠越过下人的肩膀,看到了家康那污浊的内衣,大声道。 “让他候着。”门板后传来家康的声音,“我正在搓背。” “三左连我都不肯告诉,一定要见您。” “连你都不能说?”家康惊道,“三左进来。” 三左卫门小心翼翼来到门板后。 “你究竟有何事?” “这……”三左卫门的视线从家康的身子上移开,道,“有传言说武田大将信玄在阵中被击身亡了。” “什么?”家康失声叫道。 信玄曾差点让家康的人生陷入黑暗,家康尝尽了三十年的酸甜苦辣,在终于要迎来光明之际,却遇到的最大障碍——这块巨大的绊脚石,居然在阵中死掉了,这个传言简直让人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三左!”家康裸着身体,怒睁双眼,提高嗓门,“你从何处听来这个传言?说!” “是。正因为事关重大,小人才决定只告诉大人一人。” “擅长阴谋的信玄大概是想借此蛊惑我军心,或是为了诱织田上钩,总之,他居心叵测。但你既然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总有理由吧。快告诉我传言出自何处。” “是……”三左卫门再次将视线从家康的身体上移开,“小人在野田城被困期间,一直苦苦思考是否有法子击中信玄。” “哦。” “甲斐军虽然强大,但也只是因为有信玄,若杀了他,就相当于折断了甲斐的柱石……” “真啰嗦!不需要讲这些狗屁东西!我在问你传言的出处。” “哦,见谅。三左说的正是此事。被困的野田城内,有个吹笛的高手,出身于伊势山田家,名村松芳休。” “那个吹笛高手——你有屁快放!” “请大人耐心听小人说。那个吹笛高手每晚都在战斗结束后吹笛子,双方都可沉浸在笛声中。三左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小人听说信玄公喜欢吹笛,就将芳休诱至能够让武田本阵听到笛声的位置,让他每晚都在那里吹笛。” “有意思,有意思。” “所谓人有所好,想必信玄公会听得入迷。他究竟会在什么位置听笛……那正是小人关心的问题。信玄的轿子赴凤来寺前一天,在武田本阵后面的土丘上插着一根系着纸片的竹竿——” 家康忘记了穿衣服,紧紧地盯着三左。 “那支竹竿立刻引起了小人的注意。我相信,那就是信玄听笛的位置,于是我借松树枝的掩护,用火枪对准了那个地方。” “……” “芳休也是此事的证人。那一晚,小人让他照例吹笛,就在他的笛声吹得出神入化之时,我开枪了。” “……” “接下来,我发现武田阵中一片混乱,不时传来奔走呼号之声。第二天,信玄的轿子就向凤来寺方向去了。” 一直默默听着这一切的家康突然大喝一声:“浑蛋,住口!” 鸟居三左卫门顿时惊恐地缄口不语。 “如此说来,那根本就不是传言,而是你的得意之作?” 家康怒喝,“快拿衣服来,我差点因为这无聊的话题而伤风。三左你总是喜欢上别人的当,你难道没有意识到那竹竿不过是敌人的诡计?” 三左卫门一脸茫然。他看着家康穿上下人送来的衣服,默默无言。“你真是个呆子,三左。好不容易张罗个陷阱,却被对方利用……好了,还是我家康来告诉你吧。你们都退下。”穿上战服后,家康粗暴地斥退了下人,“过来,三左。这里再无外人。轿子的确是冲着风来寺方向去了吗?你应该知道他们的动静,快详细说来。” 三左卫门听到此话,猛地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家康的用心。 “是,是。小人一直在关注着他们。”他探过身子,“我开枪后,对方立刻陷入喧哗和混乱之中。接下来,就听见骑马的武士在阵中狂奔,人越来越多。” “噢。天亮以后,他们就来交换人质……” “不,天亮以后,山县三郎兵卫就怒气冲冲进城去了。” “我知道了。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不同。那么,接下来你怎么做?” “小人并不认为那一枪会要了信玄的命,但他肯定受伤了。” “不要妄下论断。他在阵中死去的传言,你从何处得来?” “山县的队伍进城时,运送粮草的百姓说的。” “你将那百姓的原话告诉我。” “是……那人拎着专给信玄的鸡肉饭前往阵中,忽听得一声巨响,他顿时吓破了胆……” “等等,三左!我听说信玄自参禅以来,十余年一直坚持吃素食。他为何要吃鸡肉?这个你可问过?” “问了。信玄胸部有病,这也是他在出征时召集医士在身边的理由。医士劝说信玄在军旅期间不宜再吃素食,而是将鱼肉之类作为药饵。” “哦。”家康双手抱肩,“接下来呢?” “他说,在一片混乱声中,的确听到有人大喊主公被击中了……被火枪击中了……两个侍卫抬起了一动不动的信玄,随后,两个医士匆匆被传进了军帐。信玄好像的确死了。” 三左卫门一口气说完,家康两眼放光,陷入了沉思。三左卫门所说也并非没有可能,但他怎敢轻信。正如战有胜败,人有生死,就在家康对命运绝望的时候,对手信玄却突然倒下了……这难道真是偶然? “三左。”家康叫了一声,又陷入了沉默。一种难以抗拒的充奋刺激着他的四肢,他的声音都走样了。如果这是事实,基于礼法,他当低头凭吊……阴霾渐渐散去,可以看得到蓝色的晴空。如果此时掉以轻心,那么又有可能转眼乌云密布,甚至下起瓢泼大雨。不可性急!不可性急! “大人。”看到家康沉默不语,三左卫门小心翼翼道,“即使信玄公真死了,小人认为,武田方也会将这个消息封锁起来……” “有理。” “果真那样,武田会在民间散布什么消息呢?” “他们肯定会说,要在凤来寺休养一段时间。” “那么,小人到凤来寺探个究竟吧。” 家康摇了摇头。他并不是反对,单是觉得,即使去了风来寺,也打听不到事情的真相。身边总是带着影武士的信玄就算死了,也定会让某个替身躺在病床上,并让佑笔模仿他的笔迹。家康想到这里,站起身来。 “听好了,休要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明白。” “你马上回去,为慎重起见,注意寻查武田究竟会散布什么消息。” “是。” 三左卫门出去后,家康盯着虚空,禁不住哈哈大笑,但马上自责:尔岂可幸灾乐祸! 第三部 天下布武 十三 德姬报信 对德川家康的命运具有转折意义的天正元年春,织田信长却危机不断。 武田信玄、足利义昭、本愿寺光佐、朝仓义景、信长妹婿浅井长政,都聚集在反信长的旗帜下,力量愈来愈强大。到后来,佐佐木的余党、北畠(zāi)具教、三好义继和松永久秀,也理所当然成了信长的敌人。为了渡过危机,信长四处奔走,苦思如何才能对付武田。策略之一,是信长于正月派织田扫部到信玄处,以表明绝无二心,但信玄并不信他。如此一来,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力挽狂澜:织田、德川、上杉结为同盟。虽如此,信长却并没有余力派援军去支持家康;而家康到底能够在三河地区抵挡多长时问,直接关系到信长的命运。 就在他忧心忡忡之时,探报到:“武田信玄已经停止进京。” 信长一开始并不相信消息的真实性。“那只老狐狸大概又在耍阴谋。”如此判断,是因与家康的对抗太苦,信玄恐会决定放弃三河地区,而和伊势的北畠具教联手,选择从吉田乘船直抵堺市,在那里强行登陆。如那样,信长的势力必须一分为三。一以对付美浓过来的侵略军,一以防备朝仓和浅井,一以阻挡武田登陆…… 作出判断后,信长立刻进京了。在对信长形成的包围中,最弱的一个环节,无疑是占据京城的将军足利义昭。这个可恶的浑蛋!信长员然心里暗恨不已,但在包围二条城之后,他还是派人前去,表明自己并无二心。 在义昭被围的情况下,双方举行了谈判。义昭企图坚持到信玄顺利抵京,他故作和好,和信长签订了誓约。 四月初七,信长早已离开京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各个击破,是他擅长的策略。他派佐久间信盛和蒲生氏乡去攻打闲守近江鲶江城的佐佐木义弼,自己则前去看望守卫虎御前山堡垒的木下秀吉,那虎御前山是为了防备妹婿浅井长政而修筑的。 四月初九傍晚,已经领有长滨五万石俸禄的“猴子”木下秀吉,和爱将加藤虎之助、片桐助作、福岛市松、石田佐吉结束了攻打小谷城的演习,正让竹中半兵卫进行讲评。 “藤吉,干得不错呀。”在可以鸟瞰小谷城的军帐前,信长下了马。 “哦,是主公。”秀吉大大方方跑到信长身边。他并非不知信长已到,但装作刚刚发觉。“啊,真抱歉。众人大意,没看到主公已到。虎之助、市松,快过来。” 竹中半兵卫等人应声跑过来,向信长问好。信长将马缰递给侍从,眺望着正对小谷城而建的坚固堡垒,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并不是对秀吉的设计不满。在这里大声呼叫,小谷城里的人就可以清晰地听到。想到那里还住着妹妹和三个可爱的外甥女,信长不禁对糊涂的长政父子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天气晴好,从这里可以看见市姬和孩子们的身影。”秀吉道。 “藤吉郎,到里边来。半兵卫也过来。” “是。”秀吉第一个站起来,进到帐中,为信长搬过扶几,“将军好像暂时夹起了尾巴,听说武田信玄已经放弃了进京行动。” “还有什么消息?” 信长接过秀吉的部下石田佐吉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用眼神示意屏退众人,“半兵卫是秀吉的军师,留下来,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秀吉令众人退下,房间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武田信玄好像死了。是吗,半兵卫?” 半兵卫低下头,默默不语:“在下派人调查了他赴凤来寺之后的种种动向,没有还活着的迹象。” “哦。”信长目光如鹰,看看半兵卫,又看看秀吉,道:“家康在三月初试探性地进攻过?” “是。然后武田方忽然宣布信玄病愈,再次出兵三河,他本人则坐镇平谷,在手洼、宫崎和长泽地区修筑了堡垒,并于三月十六派山县三郎兵卫攻打吉田城。”半兵卫答道。 “这种举动和以前有何不同?” “所谓有所不同……是三河人的判断。其实不仅仅是三河人这样想,对不对,半兵卫?据说坐镇平谷的信玄看上去年轻了一些……” “半兵卫!”信长忽然道。 “在。” “这是你的猜测,那个信玄是替身吗?” 竹中半兵卫白皙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在下听说,那是信玄的第四个堂弟逍遥轩。” 信长忙道:“若是信玄死了,半兵卫,你当怎么办?把你自己当作武田的军师回答我!” 半兵卫沉稳地施了一礼:“若是我,就隐瞒这个消息,将队伍撤回甲斐。” 信长接下来的问题更加尖锐:“为何要隐瞒,半兵卫?” “因为家康非等闲之辈。家康出师不利,信玄反复羞辱。如果信玄死去的消息被家康得知,他们必无法顺利回国。此为其一。” “其二呢?” “那些切盼信玄进京的大名将立刻崩溃,主公的势力将迅速扩张。” “其三?” “其三,以暂向信玄称臣的山家三方众为首的一些家臣,可能不服胜赖,必不断溃逸。” “好!”信长大叫,“的确如此,即使是我,也会隐瞒死讯。我再问你,胜赖究竟器量如何?” “不及其父,有二。” “一是什么?” “年龄。” “第二?” “性格急躁。” “哈哈,”信长笑了,“说到性格,我要比他急躁得多。你若作为军师,隐瞒死讯后,接下来又当如何?” “人须有自知之明。隐瞒死讯后,应当迅速撤回本国,抛弃骏河而死守甲信两国。” “如果胜赖不听呢?” “那么武田氏就要灭亡了……嘿,我将隐退。” “好个无情之人!听到了吗,秀吉?半兵卫此人不可掉以轻心。”信长大笑起来,随后道,“藤吉,该你了。” “是。” “你若是家康的军师,该当如何?” “确认信玄的生死。” “派探子去?” 秀吉哈哈笑了:“我会猜测敌方军师的心思,首先在山家三方众中散布谣言,趁势攻入骏河。” “那么,答案就有两种了?”信长道,“究竟是信玄还活着,还是胜赖愚笨无知,我仍然不知。” “如果他是愚笨之人,父亲死后,他将更加慌乱。他派人攻打吉田城……是不是虚晃一招,只要与之对抗就可以清楚。若我是军师,就会马上向家康进言,让他采取行动。” “明白!如果你们二人是我的军师,又该怎么办?考虑周详再说,否则,哼!” 秀吉猛地拍了拍额头,叫道:“这主公!”他开心地笑了起来,但信长却没有笑,他用更加犀利的目光盯着半兵卫和秀吉,似已下定决心。 “若我是主公,一旦确认信玄已死,会立刻返回京城。” 秀吉看着半兵卫,充满自信,“今年是决定天下大势的一年。连比睿山寺院都敢烧毁,为何要容了义昭那个浑蛋,秀吉我想不明白。” 信长没有回答,单是看了看半兵卫。半兵卫缓缓地摇着军扇,轻轻闭上了眼睛。他好像也对信长和将军义昭订下的盟约不满。信长面带讽刺,脸有些扭曲。其实他自己也认为,这种盟约持续不了三个月。一旦离开京城,义昭定会立刻发动叛乱。他一生中尽是此等轻率之举。 秀吉继续道:“主公对将军太过宽容,他却不能领会您的好意。时势残酷,冬天落叶的树决不会吐出嫩芽。因为不能随心所欲地处置事端,结果导致了败亡,其事其理,史上已不少见。在下以为,主公不应在乎别人的非议,首先应痛下决心。”竹中半兵卫好像赞同秀吉的意见,微微地闭着眼睛。 信长哈哈笑道:“哦,藤吉的想法,我已全明白了!那么,之后当如何?” “将义昭赶出京城,扫平河内和摄津。” “之后呢?”信长不觉也微微惊心,闭上了双眼。他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何时攻打眼前这座笼罩在暮色之中的小谷城。目下万事俱备。但这座城里仍然住着妹妹市姬和三个外甥女…… 秀吉敏感地把握了信长的心思。信长想在乱世建立新的秩序。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已牺牲了太多骨肉亲情。杀弟弟,罚族人,将儿女予人,现在,纷纭乱世又要将那三个尚不晓世事的外甥女卷入这场血腥的争斗。 “接下来,”秀吉尽量装出心情舒畅的样子,“秀吉可能要被派去攻打浅井和朝仓。” “你是让我不出战?” “只要主公出战,我和半兵卫一定能够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顿使形势好转。” “哈哈哈。”信长突然大笑,“猴子,你是在为我考虑。好!我意已定。就让我们的热血尽洒于乱世!” “主公要立刻回京?” “谁要回京!”信长斥道。 “这,这……”秀吉不禁搔首。 说是对着秀吉训斥,信长的脸更像是对着半兵卫:“四月到了……该收割麦子了。” “的确如此。” “你觉得义昭会忍耐到麦收完毕、播种结束之后吗?” 秀吉不禁猛拍了一下膝盖,“不错!在收割结束前,他定会有所行动。” “在此之前,我要返回岐阜休整一段。京城的事,就委托给光秀。” 半兵卫睁开眼睛,终于放心地微笑道:“在此之前,远江、三河的状况也会好转。” “哦,连半兵卫都如此想?若信玄一死,家康便比我们轻松。好了,在那之前,你们定要固守此地。” “那是自然。” 当夜,信长留宿在此地的军帐中。第二天晨,在姊川上浓雾的掩护下,他带着几个侍卫向岐阜去了。对付朝仓和浅井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毕,信长一边眺望着河两岸的麦苗,一边向岐阜城飞驰而去,但心中却笼罩着重重的阴影。面对信玄缜密的布阵,他只能各个击破。战机稍纵即逝。 在收割结束前,信长需要休整队伍,首先灭掉义昭,然后出兵河内;在秋收前如果不能拔掉浅井和朝仓这两颗钉子,中部的毛利势力将闻风而起。 人生五十年, 第三部 天下布武 十四 女人战伐 菖蒲坐在自己房间,茫然地听着回响在绿叶间的木槌声。 德川家康四月末就回到了冈崎城,夜以继日地进行城池的修缮。在乱世,城池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没有人清楚,只有每天锤凿敲打的声音让人感到沉重。 “菖蒲夫人。”身后传来说话声。 “哦。”她回过头去,只见德姬带过来的小侍从站在廊下,双手捧着一个托盘,盛着用竹叶包的十二三个粽子。“这是夫人赏赐的东西。” “啊,多谢了。”夫人赏赐给侧室的东西,这是小侍从精心考虑后的用词。 “没有看见您的侍女呀。您赶快吃吧。我来给您沏茶。” 听到小侍从这么说,菖蒲并没有拒绝。她只有十五岁,侍女已经将近二十,年龄上的差异让她感到压抑。 “每天都在修理城池,大概很辛苦。”小侍从一边慢慢地倒着茶,一边说,“听说甲斐的武田信玄公真的战死了……”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菖蒲。 菖蒲茫然地点了点头。她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在这座城池中的地位和扮演的角色。虽然还没能确定,但养父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说不定……菖蒲曾经想过最坏的结果。 “传言说,”小侍从一边劝菖蒲吃粽子,一边继续说道,“四月十二,信玄在撤回甲府的途中,死于信浓的驹场附近……他一直是疾病缠身吗?” “也许是吧。”菖蒲的脸上明显露幽不安。 “我也那样想。所以,大人立刻离开滨松,回到冈崎来修缮城池。您难道没有从少主那里听说过减敬的事情吗?” “没有。”菖蒲使劲摇了摇头。她的确没有听说过减敬的事,但从减敬慌慌张张的神态和举动中,能够猜出一定发生了什么。“少主最近好像很忙。” “是,每天都和父亲在外庭商议事情。” “您一个人孤零零的。”小侍从亲切地笑着,“夫人已经怀孕,行动不便,所以让奴婢向您问好。” “是……我一定尽心服侍。” “您喜欢少主吗?” “是……服侍少主是我分内之事。” “同样是服侍人,有的人心甘情愿,有的人却心怀不满。小侍从最近对此多有感触,大概是太辛苦的缘故。”小侍从说完,眼神忽然变得柔和,叹了口气。 这小侍从就是织田家选拔到德姬身边的侍女。她总是想方设法谋求德姬和德川家人的和睦,尽量使他们不相互对立。但这种和睦在最近却遭到了冲击。她甚至开始憎恨信康和筑山夫人,并为此悲伤不已。为何会这样呢?大概是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爱意,终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表现了出来。或者说,小侍从悄悄地爱上了信康。看到德姬被抱在信康怀里那种陶醉的样子,小侍从的心也仿佛融化了。 但是对于菖蒲就完全不一样了。看到信康抱着菖蒲,她就心生恨意,她恨他们二人。但憎恨不能解决问题。而信康仿佛感受到了小侍从身上的憎恨,开始疏远德姬。看到德姬日渐憔悴,小侍从再也无法忍耐了。 “小侍从有事拜托您。”小侍从对菖蒲道。 “什么事……那么郑重……” “夫人身怀有孕,所以不能和少主同床共枕。” “哦。” “但是,她需要经常看到少主,看到孩子的父亲……放心的感觉对胎儿最好。” “是。” “如不嫌弃,请让我见一见少主。” 菖蒲茫然地盯着小侍从,点了点头。她大概是想请求少主到德姬夫人那里去吧。既如此,就为她引见吧。 “夫人经常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每当那时,作为服侍她的侍女,我真……想哭。” 菖蒲又点了点头。看到要强的小侍从眼睛里闪现出泪光,她也终于落下泪来。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隔扇被猛地拉开了:“菖蒲!” 是信康!看到小侍从在房里,信康惊讶地站住了。他打量着二人的脸,然后将视线对准了茶碗和粽子。 “打扰了。既然少主来了,奴婢告辞。”小侍从转过头,站了起来。她哭了,菖蒲也泪流满面。信康觉得有些怪异。“菖蒲,你怎么了?小侍从来干什么?” 菖蒲猛地抬起头。她神情微妙,既带着撒娇,又有些悲伤。看到她柔情万种的样子,信康不禁望向小侍从离去的方向。“怎么不说话?她来干什么?” “是夫人……让她来送粽子。”信康盘腿坐下,伸手搂住菖蒲,另一只手拿起盘里的粽子,高高举起。 “这粽子并无特别之处,你为什么流泪呢?说来听听。” “少主,请您抽空也到德姬那里走走。” “是小侍从这么说的吗?” “是……是。这也是菖蒲的请求。” 信康猛地将粽子扔到院子里,他那双鹰一般的眼睛放射出骇人的光芒。 年轻气盛的两个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相互沟通,无人知晓。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在互相误解。“菖蒲!我信康最是讨厌别人指手画脚。” “……” “我今天和父亲争吵,是关于米仓和钱仓的事。父亲说钱币要纵着摆放。他看到我横放,没批评大贺弥四郎,却先责骂我。米仓的事也是一样。我本来命令大贺弥四郎按照能够随时看到大米数量的方式摆放……没想到父亲居然问我米仓里有多少石粮食。我一气之下说不知,就径自回来了。我连父亲都敢顶撞,你却来支使我!”信康一手放在菖蒲肩上,一边愤愤不平地说道。 菖蒲更加悲伤了:“妾身……怎么可能指使少主,妾身只是少主的仆人。” “那么,是小侍从让你这么说的吗?谁会听那女人指使……我今天本来准备去看德姬,现在决定不去了。” “要是那样……菖蒲更是为难。” “不必担心。有我在你身边……那个多管闲事的浑蛋,肯定还说了些别的事。我已经从大贺弥四郎和你父亲那里听说过一些事,你把听到的原原本本告诉我。” “是。” 菖蒲这时已经听不清信康的话了,被信康紧紧抱在怀里,一种甜蜜的感觉袭遍了全身,她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这……小侍从问我,是否知道甲斐的武田信玄大人已经战死。” 信康吃惊地望着菖蒲,轻轻地吻着她炽热的脸颊,激动地自言自语道:“哼!弥四郎说得没错,小侍从这个浑蛋!” “弥四郎说什么?” 菖蒲轻轻地闭着眼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只要想到信康的视线盯着她,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妩媚。 信康仍然在粗暴地吻着她的脸。“据说小侍从是个无中生有、搬弄是非的女人。” “小侍从?” “对。她大概希望我和你……不,是企图在你和夫人之间制造隔阂。” “不……不,菖蒲决不离开少主半步。” “我知道!我怎么会被小侍从这种浑蛋骗到呢。她竟然说我母亲和你父亲勾结武田氏,大贺弥四郎也参与其中,并特意派你来离间我和夫人。如果她不是夫人从尾张带过来的侍女,我早就把她杀了。” 菖蒲没有回答,而是更加惊恐地偎依在信康怀里。信康话音刚落,忽然传来喊声:“少主!少主在哪里?”是平岩亲吉。 信康无可奈何地放开菖蒲,大步来到走廊下,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 亲吉身着战服,从院中匆匆跑了过来。他满额是汗,怒气冲冲:“少主,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信康问道,“我不是个孩子,不会在自己的城池里走丢。你不要大声嚷嚷。” “少主,您为什么惹主公生气呢?您顶撞父亲,我还有何面目立足?” 信康哈哈笑了:“轻易动怒是父亲的本性,而讨厌别人训斥,是信康的个性。你不要管!” “您这话好无理。今天修缮城池是为了什么?因怕少主守卫的城池发生意外难以支撑,主公才放下其他事情前来修缮冈崎,到现在还没有歇息。少主难道不了解主公的一片苦心?” “混账话!我的城池也就是父亲的城池,怎能说只为我修缮?你为何如此糊涂?” 亲吉不理会信康的挖苦,催促道:“您快过去。若是主公知道您在此厮混,他会更生气。快——” “哼,古怪脾气!那就让他到——” 正说着,忽从走廊旁边松树下传来了说话声:“不必过去了。” 是家康。他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双眼隐隐生光。那是家臣们从未见过的表情,暴怒、悲哀、反省和寻觅,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三郎!”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父亲?” “我不生气。你到这边来。”信康紧绷着脸,站到父亲面前。家康的嘴里咯吱咯吱作响,不知是咬牙切齿的声音,还是无可奈何的咂舌。忽然,他伸出手,一把揪住信康脸颊上的肌肉:“三郎!” 信康用抗议的眼神盯着父亲。“你已经长大了!甚至比我还高……”家康说着,眉毛高耸,嘴角剧烈地抽搐着。平岩亲吉顿时忐忑不安。他明白,对儿子的爱和失望已让家康出离愤怒,他在寻找发泄的突破口。 “三郎……你是德川氏嗣子,明白吗?” “明白。” 家康额上汗珠涔涔,嘴唇剧烈地抖动:“为父不会用言辞夸奖你。我心中对你的爱,也只能表达其万一。” “此外,我告诉你我之前险恶的人生道路,是因为担心,你能否像我那样忍耐狂风巨浪。” 家康悲怒交集,几是欲哭无泪。信康不由垂下眼睑。家康的视线忽然转向旁边的菖蒲,他放开了那双揪住信康脸颊酌发抖的手。 “你就是我儿子的侧室?” 一直在旁边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的菖蒲,双手伏在地板上,答道:“是。”她的声音细若蚊吟。 “你好像是个温顺的女子。三郎任性,你替我好好照顾他。” “是。” “还有,我好不容易到此,也想见见其他人。你去叫三郎夫人过来。” “是。” “三郎,端上白开水。” “是。”信康应着,慌慌张张用拳头擦了擦眼角,吩咐下人。 家康盯着外面的绿叶,缓缓在走廊上坐下:“亲吉。” “在。” “你们顾忌我,以致放任三郎。今后该训斥时便不要客气。”家康说完,长叹了一声。此时,德姬匆匆过来了。她挺着大肚子,绿叶映照下的脸颊如同纸一般苍白。 “哦,德姬。”家康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太好了。希望你肚子里的孩子能成为下一个竹千代。” 德姬艰难地伏在走廊下:“父亲气色还是那么好,媳妇无比欣慰。” “客套话就免了。我很忙,很久没到内庭了。但三郎如今尽了大孝。” 回到座上的信康悄悄地望着外面,紧咬着嘴唇。父亲到底是父亲啊……信康那敏感的性子被一种无以言说的东西所折服,不觉又变回了一个清纯少年。 菖蒲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她战战兢兢放在家康面前,便退到信康下首坐下。 家康将茶碗放在掌中,缓缓摆弄着,沉稳地看着菖蒲,道:“夫人已经过来了,她代表着内庭,你可以退下了。德姬,到这边来。” 坐在德姬身后的小侍从,如释重负地望了望家康,但谁都没有注意到她。菖蒲慌忙退到隔壁房间。德姬在小侍从的搀扶下,静静和信康并排坐下。家康眯缝着眼,继续喝着茶:“三郎。” “父亲。” “无论夫人还是侧室,都很好。” “是……是。” “在这战乱频仍的世上,相逢就是分别的开始。我再说一遍: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是家臣。”信康一只手从膝盖上拿下来,点了点头。 “独自一人不能成就任何事,这是我三十二年的人生体验。三郎。” “是。” “家臣就是家宝,是我师,是我的影子,你明白了吗?”信康轻轻点了点头,但这种话他现在还不能明白。 “决不能粗暴地对待家臣。” “是。” “要将他们当作自己的恩师,听从他们的劝谏;他们有不足之处,你就看作是自己的不足,然后加以反省。”家康放下手中的茶碗,继续道,“多亏你,今天终于见到了德姬。德姬,你掌管内庭,这里的事由你全权处理。” “媳妇记住了。” “女人可以用柔情的光芒照耀这个世界。哦,我坐得太久了。三郎、亲吉,我们走。”家康立起身,信康慌忙穿鞋跟上,女人们一齐走出来,低头致意。家康头也不回,径直去了。 家康对信康和家臣的情义,深深打动了小侍从。家康离去后,小侍从转身催促德姬道:“请告诉菖蒲夫人。”德姬似乎要站起来,轻轻叫了声“菖蒲”,嘴唇微微有些扭曲。强烈的嫉妒在德姬心中渐渐萌芽,连声音都有点颤抖了:“公公刚才说的一席话,决不能当作耳边风。” 这话与其是说给菖蒲听,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菖蒲温顺地跪在地上,望着德姬:“我一定谨遵教诲。” “每天都要好好侍候少主。” “是。” “小侍从,你过来,我肚子里的宝宝又开始动弹了。” 小侍从走过来,抓住了德姬的双手。家康的话仍然久久留在她心中。在她看来,筑山夫人和织田家的浓姬夫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就是信康,也不值得依赖。但今天见到的家康,却如此高大,她竟想把全部心里话都向他倾诉。 回到房间,小侍从让德姬斜倚在扶几上,双眼炯炯有神,道:“小姐,女人与女人也有战争。” “你说什么?” “奴婢想见一见大人。” “刚刚不是见过……你有什么事忘了说?” 小侍从没有正面回答:“照这样下去,德川氏岌岌可危。如果德川氏危在旦夕,那么小姐,还有您肚子里的孩子,都将面临不幸。为了德川氏的安危,小侍从即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她神色冷峻。 “你到底怎么了?” “小侍从听了大人的一席话,明白了生命的归宿。” “为什么?” “大人肯定能感动家臣,我觉得他能够抓住家臣的心……” 说着说着,小侍从忽觉脸上发烫,赶紧住了口。 “将你的生命交给德姬。” 小侍从被织田家派过来时,浓夫人曾经这样叮嘱她,如今她居然又找到了另一种生命的归宿。现在她想对家康大人说的话太多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筑山夫人如此荒唐,大贺弥四郎阴险狡诈,减敬和他的女儿菖蒲勾结,还有幼稚的信康,因为听信谗言将德姬打入痛苦的深渊…… “小姐,奴婢想再见大人一面。这是对他体贴家臣的回报。”德姬不明白小侍从话中的含义。她只是觉得小侍从越为她打算,她越遭到信康的讨厌和憎恨。“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但不要因为小事伤害少主的感情。” “奴婢会小心的。” “我已想过。只要生下可以继承德川家业的人就是了。菖蒲只是个侍女,我不会嫉妒她。你放心。” 小侍从笑着点了点头。只要生下继承人就好,这是多么悲切的话呀。小侍从可没那么单纯、幼稚。德姬的孩子不一定是男婴,而菖蒲可能也已怀孕了。 其实小侍从更害怕那之前的狂风暴雨。既然武田家的魔掌已伸进了冈崎城,就难保不会发生父子相残的悲剧。若是掉以轻心,信康和德姬这对年轻夫妇,则有可能成为各种野心之人最好的工具。有一种力量在背后不断地操纵着他们。那就是信长和家康平定天下的志向,谁能保证旁人不成为他们个人野心的祭品?这已足以让小侍从心惊胆战,没想到现在又添了两个魔爪。她感到难以名状的愤怒。 德姬斜倚在扶几上,眯缝着眼,静静地望着外边的绿叶。 “最近,阿龟姐姐到我这里来了,她还哭了。” “什么时候的事?” “你到城下去买针线时。” “哦,她有什么事?” “听说公公已经为她安排了婚事。” “啊,原来如此。不过,阿龟小姐也已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对方是谁?” “说是作手城城主奥平家,还不知是敌是友呢……小侍从,与阿龟比较起来,我还算是幸福的。” “是啊。那样一来,她就完全成了人质……女人真是悲惨。”小侍从一边应着,一边暗暗下定决心,要面见家康大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盘,连女儿都送给别人的家康,脚下已经燃烧起熊熊的烈火。 “小姐,请您休息一会儿。” “不,我且靠一靠。每当锤凿声一响起,胎儿就在肚子里躁动。他大概在为旧貌换新颜而高兴吧。”从敞开的廊下吹进柔和的微风。 第三部 天下布武 十五 恶子恶行 家康站在本城南面的角楼上,一边伸手指点着风吕谷、笼崎和小船坞,一边向信康解释攻守战略。万一敌人从南面攻来,就应当死守菅生川上的桥……以此假想为前提,家康详细地解释着,信康两眼放光,不住点头。父亲在军事策略上,确非等闲之辈。但要论武艺,他或许在父亲之上。 家康暗想心事,口中说道:“今年就让你初征吧。”信康顿时喜笑颜开,答道:“请让我去吉田城,父亲!” 家康爽朗地笑了:“若在吉田城失败了,如何是好?冈崎岂不成了一座孤城?” “不不,只要父亲在,冈崎城则无虞。信康决不会让父亲失望。” “三郎,凡事不可性急。你人生的道路还长着呢。” “虽如此说,但人一生中的十五岁却仅此一次呀。” 家康惊讶地打量着儿子:“好吧!但出征不得防守,只可进攻。你依托吉田、冈崎二城,去与善战的武田军一决高低吧。来,我们下去。还有,你今天可以去内庭歇息。” “不。”信康条件反射似的回答道,跟在家康身后,下了角楼,“父亲连战服都没脱下,儿子怎能独享清闲呢。” 家康又笑了。白日里,他还气哼哼地跑到菖蒲的房间中去,现在却又雄心壮志。若能够亲自调教好儿子,便是多了几条臂膀。但是眼前紧迫的形势容不得他,每日东奔西走,他根本无暇顾及信康。 城池的修缮总算告一段落,他准备于五月初五离开冈崎,途中检视一下吉田城的守备,经滨松,如疾风般越过大井川,攻入骏河。一战便可知信玄死去的消息是否属实。如消息属实,就可以立刻攻打山家三方众。总之,最重要的是夺回二俣城,然后攻下长筱,牢牢控住甲斐的出口。家康为此已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付出多大的牺牲也在所不惜。 虽已是日头西斜,各处工场仍是一片繁忙景象。“三郎,你去查看查看马厩。我先在此歇息片刻。” 家康登上留下童年记忆的风吕谷前的河堤,微笑着目送信康和亲吉昂然而去。 风声已逝,树木静悄悄的。天已近傍晚。木槌声和民夫的吆喝声听来更加清晰。家康在身边的树桩上坐下,遥望着风吕谷中遍野的棉花。他知道,那棉花种子是现居三道城的母亲嫁到城中时带来的。那时的城主是父亲。后来城主变成了家康,而如今又变成了家康的儿子信康。接下来又会是谁站在这里沐浴着夕阳呢?不知信玄是否已死,但家康逐渐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也将从这个世上消失。 “大人。”家康正沉浸在回忆之中,忽然从身后传来清澈的叫声。他缓缓回过头去,问道:“谁?” “奴婢是德姬夫人的贴身侍女小侍从。有事想对大人说,便过来了。” 家康谨慎地望着单膝跪在地上的小侍从。要强的面孔,像极了以前在家康身边的可祢,或许那是尾张女子共同的长相。“我记得你。何事,刚才为何不禀报?” “请大人见谅。奴婢想单独禀报大人,便在此等候。” “此说法欠妥。今后不许如此。有事一定要先托人通报。好了,你究竟有何事?” “这……” 小侍从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确认无人后方才轻声说道:“有人想侵占这座城池,请大人小心……” “是传言?” “是……是。” “想侵吞这座城池的大有人在,因此我才来修复。不必担心。” “但是……想侵吞这座城池的人,不在城外,而在城内——” “这也是传言?”家康紧皱眉头,拦住了话头,“如果是捕风捉影,就不必说给我听。或者,你有确切的证据?” 小侍从自信地微笑了:“奴婢不过是从织田家陪嫁过来的使女,禀报这些传言,就已越分了,请大人明鉴。” “哦。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仔细盘查喽?” “请大人明察。” “城里有内奸?若只是女人之间的传言,我不必听。” “是。但事关少主……” “事关少主?”家康有意吃惊,然后呵呵笑了,“你是担心那种事?” “是。” “你认为我还未意识到那种事?” “啊?” 小侍从睁圆了眼睛。家康继续道:“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才保持沉默。” 家康的语气如此郑重、自信,小侍从禁不住大吃一惊。 “我不是瞎子,之所以亲到冈崎城来监督城池的修缮,就是因为隐隐感觉到了那些风议。” “大人已知?” “原本不知,来之后就明白了。信康背后好像有人操纵……但这不是你分内之事。听见了吗?你是德姬的侍女,你的职责就是要好好照顾少夫人。” “是。” “还有,一定记住,信康还很年轻,容易为内庭种种传言伤害。那些传言,你不要直接告诉德姬,更不要原样传达给岐阜。” “知道了。” “人世间许多事担心亦无益。过分的担心,往往导致失败和错误。你明白了吗?” “是。” “好了,下去吧。” 小侍从不太满意。她以为自己至少会得到些许夸奖。但结果正好相反,她的话还没说出十分之一,就被家康斥退了。“那么……请大人千万保重。” “大家都提高警惕吧。”家康又叮嘱道。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家康站起身。他虽然嘴上说知道,喝令小侍从不要插手,实际上还是第一次听说冈崎城有内奸。他震惊不已。如此说来,确有可疑之处。家康已经从信康的态度中感觉到反抗和不服,冈崎城内的混乱也让他不可思议。 家康回到他熟悉的八幡苑,这时天色已渐黑了。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不禁歪着头想。 他正要穿过城门,忽然从里面跑出一个下人,差点与他撞个满怀。那人还未意识到对方是家康,慌慌张张向外跑去。 “站住!你不是让人听到了吗?”后面追上来一个人,正好撞在家康身上。 “站住!”家康喝道。 那人惊讶地站住脚。好像终于明白,自己面前竟是家康,猛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瑟瑟发抖。家康并未发火,对方却在发抖。暮色浓重。此事的确蹊跷。“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听到了?”家康一边问,一边仔细打量眼前这人。原来是町奉行手下的武士山田八藏。 “快快禀报与我!”家康低声喝道,向里边走去。 城池按照计划于五月初五修理完毕。护城河挖深了,四周的角楼也都增加了枪眼。新挖了十八口水井,各处城门边的城墙都加了二三尺。这一切都是家康的意思。按照和信玄的作战经验,家康作好了战备,以防信玄军突袭冈崎。仓库里堆满粮食和武器,足够三千士兵支撑半年。 工程结束后的第二日,即五月初六,家康离开了冈崎。出发前,他叫过信康吩咐道:“此城已修缮好了。为了确认信玄公的死讯,为父准备前去攻打骏府。你听好,这座城池决不可能从外部攻破。所以,你要密切关注城内的动向。” 信康对家康的最后一句话很不受用。城池本身攻不破,那就是说守卫者不可靠——信康心怀不满,将父亲送到了一里冢。回来后,立刻向亲吉吐露:“注意城内的动向——你认为这是何意?” “这……”亲吉小心翼翼地将信康领到卧房中,“如果城内有人与甲斐勾结,那么冈崎将不攻自破……我认为是此意。” “城内有人与甲斐勾结……那岂不就是背叛?” “是。所以主公让您注意城内的动向。” 信康纳闷地换上了新战服。天气炎热,只穿着一层薄薄的战服,就已汗流浃背。但背叛者到底是谁?现在与三河人交战的是甲信的军队,可敌人却不仅仅是他们。在这种乱世,一朝有利害冲突,昨日的盟军就可能立刻投入敌人的怀抱。筑山夫人曾说过,对织田氏绝不可掉以轻心。年轻的信康在内心细细品味着父亲家康的话。“亲吉,我去内庭了。” “是去菖蒲那里?” “不不,是德姬那里。我要尽量保持内庭和睦。今年我就要初征,终于要出城了。” 亲吉点了点头。他很高兴。只要不失乃父之志,信康就绝非愚笨之人。 “您放心去吧。外庭之事有亲吉打理。” “德姬应该也很高兴,孩子就要出世了……”信康一边说着,一边径直走向通往内庭的走廊。 内庭里,德姬正和小侍从在闻香。那是信长送来的京都特产十种香具。 “阿德,我来了。”信康腾腾走了进去,用手中的刀柄敲了敲香具,“这是什么?” “我们正在闻香。”卧房里香气弥漫,德姬认真地回答。 信康对香气并无兴趣。他调皮地望着德姬鼓鼓的肚子,一屁股坐下。 “收拾一下。”他对小侍从道。小侍从好像没有听明白,看了德姬一眼。 “我让你收拾,没听到?”信康声音变大了。 “是……是。”小侍从又看看德姬,好像在等待她的吩咐。 “你!”信康猛地将香具打翻。小侍从低低地叫了一声,慌忙收拾起来。 德姬和小侍从脸上都露出不满,因为那香具乃是信长送来的礼物。信康皱了皱眉,盯住二人:“阿德!” “在。” “你想违抗我?” “不,我知道您对这个没兴趣,我马上让她收拾。” “小侍从!你很过分。” “少主恕罪,奴婢以后一定注意。” “听说你最近专程去找父亲谈话,是真的吗?” 小侍从猛吃了一惊。她确实见过家康,但信康是如何得知的呢? “怎么不回答,聋了吗?” “是……奴婢是见过大人,但并未向大人多说什么。” 信康仍然紧紧地町着小侍从。微弱的不满渐渐变得强烈。他似从小侍从那倔强的神情中看到了织田信长的傲慢——虽然口中道歉了,内心却必不服气。 “小侍从。” “在。”小侍从收拾起香具,跪到信康面前,一那种沉稳平静的举止让信康更加愤怒。 “你究竟对父亲说了些什么?从实招来!” “是……奴婢只是问候大人,希望他平安无事。” “你不认为那太过分吗?你上次和菖蒲说了什么?” “什么?” “让我多到德姬这里来,你不是指使菖蒲这样说吗?难道都忘了?” “是……不,绝无此事。” “那么是菖蒲在撒谎了……我马上叫她来与你对证。” 信康说完,大叫道:“菖蒲,菖蒲……” 看到信康怒冲冲地出去,德姬气得发抖。“小侍从……你究竟想干什么?惹得他那么生气。” 但小侍从却很冷静:“少主好像是误会了。奴婢会好好向他道歉的,小姐不要担心。” 正说着,信康又怒冲冲回来了。“过来,菖蒲……” 菖蒲被信康拖了进来,差点摔倒在地。“你不是告诉我说,小侍从让你劝我常到阿德这里来吗?小侍从说她从没那样指使过你。事实到底怎样?不许撒谎。快说!” “我来说。”小侍从挺身而出,“奴婢不过将心里话告诉了菖蒲,或许言语中些许透露出那种意思。请少主原谅!” “什么?这还不是在指使菖蒲?” “不,我并没指使,不过是恳求——” “住口!”信康说着,举手搧了过去。小侍从叫了一声,摇晃着向后倒去,伸手按住了头。信康的刀无意中碰到了小侍从,小侍从的手指间汩汩地流出血来。 “啊!这……” 德姬和菖蒲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信康茫然地站了起来。他并没有杀小侍从的意思。岂止不想杀人,他是想来见见欠违的德姬,没想到事与愿违。 “没关系。不碍事。”小侍从一边掏出纸擦伤口,一边平静地朝信康垂下头,“请原谅,奴婢坏了少主的心情。” 信康站在那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小侍从头上的一缕黑发被削掉,飘然落在地板上,手指间的鲜血仍然汩汩而出。 “真……真是无礼!”信康狼狈地用脚踢打着小侍从的肩膀,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残忍,“今天姑且饶了你,今后再发生这种事,决不轻饶,看我不把你撕成八瓣!” “请原谅!” 信康怒冲冲出了房间,小侍从又低下了头。 “请原谅……” 信康的身影消失后,德姬哇的一声抱住小侍从,痛哭起来。菖蒲慌慌张张去取盆。 “请不要声张。”小侍从道,“少主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他不过是一时冲动。小姐如果大惊小怪,他会更生气。” “他也太过冲动了!” “不,是我太过分了。他都没错。是我……”小侍从说着,将手从头上拿开,那只手已经染满鲜血。 “啊……这……”菖蒲首先喊叫起来,手中的盆差点掉下来。她赶紧取来纸,按住小侍从的伤口。白纸转眼间就被鲜血染红,菖蒲的手指间也不断流血。鲜血从小侍从的额头流向脸颊,不一会儿,她已面目全非了。 “伤得太重了……太重了。”说这话的不是德姬,而是菖蒲。德姬惊恐地睁着双眼,本能地移开了视线。 “请不要声张。那对您肚子里的孩子无益。如果被少主听见,反而不好。” 菖蒲不断地换纸,擦自己的手,擦伤口,擦小侍从的脸。渐渐地,小侍从的脸越来越苍白。如果她死了……菖蒲内心开始惶恐不安。她心知小侍从不是一般的侍女。倘若此事传到织田家,织田信长必生雷霆之怒,那将如何是好?她预感到身负秘密使命的养父和自己将面临灭顶之灾,内心颤抖不已。她担心的并不仅仅是这些,当明白自己被信康所爱,胜赖和养父昔日的嘱咐就变得更是可怕。菖蒲最怕的,是信康某天突然知道她乃是武田家的卧底。 刚开始,她什么也不想,但现在,她开始为信康牵挂。但在无力摆脱养父控制之前,她没有勇气向信康坦白。“小侍从,请原谅。菖蒲不小心,让你被少主误解。我不该把你说的话告诉少主,我错了。” “不,不要再说了。啊……我头晕。你把我送回房……让我歇息。” 然后,小侍从又叫住正要慌慌张张站起来的德姬,道:“不要叫人。小姐就说是我头晕在走廊摔倒,受了伤……” 菖蒲抱着小侍从,失声痛哭。 小侍从坚决不让德姬陪自己。她在菖蒲的帮助下,回到自己的房间,让人铺上被褥,躺下了。 “血已经止了,请你回去吧。”她对菖蒲道。菖蒲站在枕边一动不动。她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忧心。事情决不会就此结束。这令菖蒲无能为力。 小侍从看出菖蒲的担心,故意笑道:“请不要担心。我不是已好了?请……请回去吧。” “小侍从。”菖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 “什么事?” “我不是减敬的女儿。” 小侍从眼睛放光,但她无法说话,只是感激地点点头。 “减敬……减敬其实是甲斐派来的人。” “……” “他是胜赖派到筑山夫人身边的人。” “嘘一”小侍从低声提醒她。但对于一心想把心事完全袒露给对方的菖蒲来说,提醒已经不起作用。 “减敬把筑山夫人写的信送给胜赖。至于内容,我不太清楚,大概是要将这座城池……” “嘘——”小侍从又赶紧将手放到菖蒲的膝盖上。 “不,我要说!”菖蒲激动地摇着头,继续说道,“菖蒲……菖蒲真的希望能够帮助少主。我知道,小侍从,还有德姬夫人,你们都希望帮助少主。菖蒲我……菖蒲我……” 正说着,忽然从走廊里传来喊叫声:“菖蒲在吗?菖蒲!菖蒲!” 那是信康的声音。菖蒲立刻住了口,和小侍从对视一眼,然后站起身来。她来到廊下,发现信康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好像已经听见了二人的谈话。他的嘴唇比平常更加苍白干燥,在剧烈地颤抖。 “少主叫我?” “菖蒲!” “是。” “好,你先进屋……”信康好像已经没有了发火的勇气。母亲竟和减敬勾结起来做了武田氏的内应,菖蒲的话简直是晴天霹雳…… 第三部 天下布武 十六 魑魅魍魉 位于甲山寺附近的减敬家,一片夏蝉之声。院外的树叶轻轻晃动,却没有风吹进来,庭院里异常闷热。 “有人吗?”门口传来敲门声。 “来了,谁呀?”减敬探出上半身。 “要竹筒吗?便宜卖了。” 看到门口卖竹简人的身影,减敬收拾一下,迎了出去,“卖竹筒的。我看看。” 减敬只有一个下人,那个老婆子今日正好出去了。 “天地。”减敬说。 “玄黄。”卖竹筒人低声回答,然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递过竹筒。竹筒里面装着两封密函,是武田胜赖送过来的。 “便宜点卖?” “八十文。” “七十五文?” 减敬站起来,将一个叠好的纸包递给卖竹筒人。 “您真会讲价钱。那么……”那人将纸包放入自己的口袋。 “听说信玄公去世了……” “不。”对方摇着头,“还在病床上。告辞。” 卖竹简人悄悄出了减敬家,吆喝着去了。 减敬有些不解地回到卧房。送过来两封密函,一封给他,另一封给筑山夫人。减敬警惕地站起来,干咳着望了望走廊,然后飞快打开信封。接到胜赖的命令,减敬将筑山夫人的信送到了甲斐,现在才有回音。 筑山夫人的那封信,至今仍然清楚地刻在减敬的脑中—— 信康乃我儿,定能为武田氏效力。此次德川、织田两家必败。事成之后,当以德川旧领赐予我儿信康。另,盼能为我寻一门当户对者为夫。 第三部 天下布武 十七 少主除奸 信康的身影消失了,减敬依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信康和胜赖的身影。在减敬心中,胜赖是个值得依赖的主子,信康则是个可怕的敌人。从年龄上看,信康不过是个孩子。他曾问自己,为什么那样怕信康,却发现理由十分模糊。信康那犀利的眼神,让人想到展翅飞翔的鹰。 它在空中傲然盘旋,一旦地面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降落下来,不由分说地将猎物撕碎。好不容易等到了胜赖的亲笔信,他觉得应该立刻离开冈崎城,固然有遗憾,但若继续留在城中,就有可能被鹰的利爪撕碎。再也不能轻举妄动了,必须装出害怕信康的样子,让城内的人以为他只是个胆小的郎中。 “减敬先生,你怎么了?”阿琴终于发现了蜷缩在房间里的减敬。 “这……我坏了少主的心情……” 减敬故意心惊胆战地想要站起来,却又缩下了,“阿琴,请……请向夫人求情,求她替我向少主道歉。拜托了。” “你怎么了,减敬先生?” “我的腰扭了,只能爬着过去。少主……少主大概还在生气,我很害怕……” 阿琴看了看周围,悄悄扶起了他。减敬指着夫人的卧房,又颤抖起来。 阿琴依言将他扶到筑山夫人房中,减敬立刻示意筑山夫人屏退其他人。其实无须减敬示意,他一走进卧房,下人立刻习惯性地离开了。 半刻之后,减敬从房中走了出来,脸色苍白地离开了御殿。该做的都已做了。信康既已视减敬为敌人,为了信康能与胜赖联手,减敬对筑山夫人说,离开冈崎恐是唯一一途。令减敬吃惊的是,他说完后,筑山夫人居然非常顺从——她的心已经飞到了甲斐。 菖蒲被信康的真意感动,将一切都坦白了。同样,减敬若如实诉说自己的一片苦境,想必胜赖也不会阻止他回去。但他还是装作战战兢兢的样子,仿佛荒原上的野草般摇摇晃晃向城门走去。 在冈崎做探子,每一天都处于生死线上。减敬感到全身如同虚脱,但现在不容如此。他走出筑山御殿的大门,暗暗提了一口气。日色偏西,凉风习习。还有一刻就要入夜。减敬一边想象着今夜的星星该有多么美丽,一边告诫自己,天黑之前这一刻万不可疏忽大意。 出了大门,减敬立刻转身向本城走去。倘若信康的人想要杀他,也绝不会在本城,而应该在护城河边,或者住处的入口等处。因此,减敬认为走之前还应再见一次大贺弥四郎。弥四郎的住处现在城内,减敬觉得一生最危险的时刻,应该在弥四郎家里度过,那里是最安全的。“这弥四郎,白捡了堆好果子。” 谁都不可能识到此话中的意味。减敬大步走进大贺弥四郎的宅门。 弥四郎刚刚往吉田城搬运完粮草,回到家中。“减敬?来得正好。进来进来。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吧?” “您最近公务繁忙,不敢前来打扰。” “哦?我们今日畅谈无妨。我公事已毕,正好要歇息歇息。你今日就在敝处用饭,我吩咐下人去做。”弥四郎说完,屏退了下人。 “家康终于要开始走向自我毁灭的战争了。”弥四郎压低声音,笑道。 “大贺大人。”减敬眼神凌厉,“我想于今夜离开冈崎。” “噢,为何?” “我被信康识破了。” “哪一事?你的风流韵事,还是……”弥四郎表情扭曲地笑了,“你太沉迷于与夫人的情事。” 减敬故意轻轻咂了咂舌:“关键时刻到了。密函已送到夫人处。” “已送到了?” “主公完全接受了夫人的条件。您也将成为一城之主。在此之前,切不要有任何差错。” 减敬逼近了一步,弥四郎如释重负般拍了拍胸脯。 “我眼前仿佛再现了一个家族衰败的古老故事。”大贺弥四郎一边轻轻摇着扇子,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夫妻不和,导致后庭之乱……这是德川家破灭的征兆。你说呢,减敬?” “您的结论为时尚早,大贺大人。” “不,在命运面前,人无能为力……我终于明白了。坦率说,主公来冈崎城监督城池修缮时,我大大吃了一惊。我担心我们的事……也许主公意识到了命运正佑护我们。” 减敬对此不置可否,他平静地坐着。 “吉田、滨松二城,本就不是主公的。我以为他回到冈崎是要巩固自己的霸业,若是那样,我们可就完了。但他修完城池,突然决定远征骏府,如果不是他被天魔迷惑,又能作何解释?” “是。” “骏府本来就不成问题。主公也说要立刻从骏府撤回,他还说之后进攻山家三方众的战斗将直接决定德川家的命运。减敬,你回甲斐后,立刻向胜赖公禀报此事。这是一份很好的礼物。” “只有这一份礼物?” “还有,你且听我说。”弥四郎白皙的脸颊轻轻扭了扭,那是他自信十足的表现,“在进攻山家三方众时,他会率先进攻长筱城,必须让他在那里陷入长期的拉锯战。这样必然带来粮草上的不足,到那时,他就会向我要粮草,我则会告知胜赖公。” “哦。” 减敬使劲点点头,用眼神表示心领神会。世间之事真是无奇不有,他不得不佩服弥四郎的心机。 “胜赖公一直在等待那一刻,然后就可亲自发兵冈崎。我不是说他要攻打冈崎城,但我觉得他可能中途需要你引路。” “言之有理。” “到夜间,他来到城门前,就说是主公从长筱返回了……你届时大声呼喊,让城内的人听见。胜赖公就可大摇大摆进得冈崎城,不损一兵一卒。” 减敬将视线转向灯火通明的庭院。暮色浓重,马厩上空可以看到星星的光彩。现在出城还为时尚早,减敬又向前挪了挪。“您认为信康会听我们的吗?他那种个性,即使我们进了城,他也要和我们决一死战。” “还有一件礼物。” “噢,洗耳恭听。” “我会向主公建议,一定要让少主初征。他年纪轻轻,必然一口应允……他不在城内,一切不就结了?”弥四郎说完,眯起了眼睛。 弥四郎的妻女和下人们端来饭食时,减敬又装作郎中的样子,给弥四郎按摩颈部。 该做的都已做了,减敬已经明白了家康今后的动向,弥四郎的计策简直让他拍案叫绝。而对家康而言,冈崎既是根本之地,又是粮草的来源。让信康出征,武田家就可以不动一刀一枪得到冈崎城,还可以顺便将信康扣作人质。那样一来,桀骜不驯的家康,也只能在武田面前俯首称臣。 “好热的天,来,再喝一杯。”弥四郎道。 仍像弥四郎做足轻武士时一样,他的妻女亲自给减敬斟酒。 “不敢当。夫人斟酒简直是对我的惩罚。”减敬摆手拒绝了。但他却吃了四碗米饭。他隐隐感到弥四郎家里并不安稳。还是迅速离开为上策,他不由想起了夜色下漫长的山路。他要尽可能不被人当作甲斐的探子,而认作一个小心翼翼的郎中。惹怒了信康,便如露如气……某一天,当他突然重回冈崎时,人们会发现他已是一员威风凛凛的武将。 “感谢您的好意,我待得太久了。就此告辞。”减敬恭敬地说道。 一直在享受着美酒的弥四郎忽然抬眼道:“那么,我们届时再见。”他站起来,特意从抽屉中取出些盘缠交给了减敬。 室内的烛光照亮了夜色,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蛙声。弥四郎妻女送减敬离开了。出了弥四郎的宅子,减敬故意装出醉醺醺的样子,摇摇晃晃前往城门。 “我是郎中减敬,刚从大贺大人府里出来,请打开城门。” 他出了城门,朝着和自家相反的方向,疾风般飞跑起来。跑了几里路程,确认身后没有追兵,他终于放下心来时,忽然传来了吆喝:“站住!”松树后面的阴影中突然闪出一个男人。 “这……您有什么事?” “你是郎中减敬吧?” “是……是。” “甲斐的奸细,野中五郎重政奉少主之命,前来取你性命。” 减敬吓出了一身冷汗,随后拔腿如燕子般向原路跑去。 “站住,你这个懦夫。”重政立刻追了上去。 野中五郎重政并不知减敬是熟知冈崎所有秘密的奸细。他更不可能想到,家康欣赏的大贺弥四郎竟是减敬的同谋。 “站住!减敬,哪里跑?”重政越追越近,减敬大声喊叫:“请放过我……拜托了!拜托……救命呀!”减敬故意挥舞着双手,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救命啊……野中杀人啦。” 既然已被信康识破,即使被杀了,也要在路人心中留下一点疑惑。 “浑蛋,哼!”看到减敬如此胡闹,重政几乎要放弃了。杀了这个郎中,又有什么用?这厮大概再也不敢在冈崎城出现了,只要告诉信康已经杀了他,不就可以了?正想到此处,减敬突然向右拐去,消失在路旁的松树林里。再向前跑,就进城了。 “救……救……救命!”减敬不知重政还会不会追上来,又发出了哀鸣。 重政一听到那声音,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怒气,“浑蛋!”重政将手中的刀掷向他。 “啊!”刀正好砍中减敬腿部,留下了三四处伤,他摇摇晃晃跑了几步,和刀一起向前栽去。 不知何时,月亮出来了。前面的山坡露出了红土,左侧的丘陵上仿佛有一丛野玫瑰,闪着白光。 “唉!”减敬倒下去,不禁咬牙切齿,暗恨自己不中用。究竟是三河武士的本领厉害,还是甲斐武士的心机厉害,早已一目了然。 重政慢慢走了上来。他在离减敬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捡起地上的刀。“减敬!” “是……是……是。”减敬望着月亮,故意全身颤抖。他不可能用武力战胜重政。他发誓至死也要掩饰真实身份和目的,这是一场激烈的意志的斗争。减敬希望自己的意志能够战胜重政的武力。“大人!野中大人,你且……饶……饶命,啊,血!”仔细看去,减敬膝盖周围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黑了一大片。 “小人……小人减敬,是小人治好了筑山夫人的病……不想冈崎恩将仇报……这么残忍……这么残忍的报复……野中大人……” 野中重政默默地站在减敬身边,半晌无语。他的心中既有怜悯,又有憎恨,是放他一条生路,还是杀了他……就算不杀他,身负多处刀伤的减敬还能逃脱吗?信康说减敬是甲斐的奸细,但野中重政却看不出。但如就此放了减敬,让他在附近农家养伤,重政就是在欺骗少主。“减敬……” “是……是。请饶……饶命,野中大人。” “我没说要饶你。你为何会惹得少主如此生气?” “那……那真是没办法。小人收养的那个女子菖蒲,说成是我自己的女儿,少主认为我欺骗了他……” “是甲斐人吗?” “不,小人祖父是从大明过来的,小人……我出生在堺市。只不过在甲斐住过……甲斐的人对我很是冷淡残酷。所以,小人准备将菖蒲带回堺市,不想在冈崎停留,才酿成了今日的不幸。” 说完,减敬在月光下呜呜哭泣起来。他几乎绝望了。大腿失血过多,他不时有晕眩之感。 野中五郎重政在信康身边是仅次于平岩七之助亲吉的人。减敬垂死的样子被他看在眼里。为了减轻减敬的痛苦,重政也许会举起手中的刀。减敬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后的搏斗。 “哦,原来是在前往堺市的途中,停留于冈崎……” “后来,筑山夫人患病,吩咐我为她治疗,没想到会酿成今天的结局。女儿被夺走……我自己也……野中大人,你如果可怜小人,就饶了小人……小人已经没有力气了。” 野中重政还是默默地站着:“减敬,你不是郎中吗?” “小人是郎中。” “既然是郎中,就知道你还有救没救了。还是闭眼等死吧。” “不!不!那……大人,大人!” “不要动。你一动,只能徒增痛苦。”重政一边说,一边提起刀。 “啊……啊……杀人了!”减敬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土丘上爬着。不可思议的是,现在支撑着他的不是为主子胜赖献身的意识,而是不愿输给眼前这个人的好胜心。 看到减敬痛苦的样子,重政想赶紧取他的性命,“减敬,不要动。我不会让你再痛苦。” “杀人了,啊……无情的畜生!救命!” “不要动。如果我砍偏了,痛苦的只能是你,懂吗?” “啊……畜生!不……野中大人,我有东西交给你。这是我减敬拼着性命赚得的……”减敬颤抖着将手伸进口袋,掏出钱袋来。钱币叮当散落在地上。 “这……这个给你……只能给你这些,野中大人!饶命。这样……这样的话……” 野中重政背过脸,举起了手中的刀。 “啊——”减敬知道那刀冲着自己的脖子而来,不禁蜷缩成一团——刀正中头部。 这一瞬间,减敬感觉自己似是赢了。像这样悲惨死去的人,难道不是甲斐武士的佼佼者吗?像这样有器量的人,在三河找得出吗?血如泉水般涌了出来。他发出一声悲鸣,双手紧紧抓住刀。“啊……啊……杀人!畜生!啊……恶魔!爷爷到地府,你一定会有报应的。啊……啊……”减敬紧紧地抓住刀刃,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面目狰狞。 重政猛地抽出了刀,减敬的身体突然向前扑倒。 “嘿!”重政又是一刀。减敬的头颅顿时飞了出去,落在四五尺远的土丘上,仍然圆睁着双眼,盯着虚空,嘴唇仿佛在嘲弄什么,向上翻着。白牙反射着淡淡的月光。鲜血喷涌而出。重政走到头颅边上,没有双手合十,而是狠狠踢了一脚。 重政缓缓地擦着刀,周围又恢复了平静,只听得蛙声一片。他插刀入鞘,从腰间掏出布条,抓住减敬发丝零乱的头颅,高举起来。“真是一副奇妙的表情,减敬。像在生气,又像在微笑。来生一定要变得大胆些。”面无表情地说完,重政用布条缠住头颅,挂在腰间。信康大概在焦急地等待他回去。他没再看一眼死尸和钱币,双手抱胸,大踏步走了。 重政正要跨进城门,忽听身后有一匹马呼啸而来。“我是能见松平次郎右卫门重吉,开门!” 下人一边踉踉跄跄跑过去牵过马缰,一边吆喝起来:“能见松平……” 野中五郎重政跑了过去:“我是野中重政。发生何事了……” 松平重吉跳下马背:“哦,原来是你。少主还好吗?” “很好。”重政边说边将腰间的头颅藏了起来。 “哦,太好了。滨松来了使者,少主要初征了。平岩亲吉怎样?” “他仍然一心侍主。” “太好了。亲吉必须立刻去滨松,本多作左来代替他。” “会发生大战吗?” “嗯。让亲吉率兵进攻二俣城,你召集起年轻武士,我来统率他们……主公是如此吩咐的,才匆匆赶来……”重吉顿了顿,又道:“大战就要来临。五郎,你要多召集些年轻武士。” 正说着,月光下的城门吱呀吱呀打开了。 “我马上去向少主察报。” “拜托。” 重政目送着重吉远去,立刻向信康的内庭走去。 信康正在菖蒲房中,他还没有杀小侍从。为了母亲的声誉,必须杀掉她!他虽然已下了决心,却轻易找不到杀人的借口。 信康来后,小侍从忍着刀伤之苦,挣扎着下床来给信康请安。“给少主添麻烦了,少主亲自前来,奴婢担当不起。请少主不要担心。” 听到这话,信康觉得自己真的遇到了与母亲、德姬、菖蒲截然不同的烈女子,他内心反而不安起来。世间竟有这种女子,如果这个女子不知道母亲的秘密,真应该放在身边爱护有加,他不禁困惑起来。正在此时,野中重政回来了。 “如何?”他问道,忽然看到重政腰间减敬的头颅,“跟我来。” 他起身离开菖蒲的房间,他不想让菖蒲看到。 “少主,请到院里来。” “哦。” “减敬的首级马上就要成为少主初征的祭品……” “什么,初征……” “能见的松平重吉已经带来命令,他入城了。”说完,重政方才思量将减敬的首级葬在何处。 第三部 天下布武 十八 蛀虫蚀城 冈崎城修缮完毕,家康便迅速行动起来,一度从吉田城撤回滨松,又立刻越大井川,攻入骏河。他首先在冈部燃起了战火,令人一边收割庄稼,一边在久能城外进行前哨战,并将部队推到骏府城外。这一切都是为了确认信玄的生死,然后再采取下一步行动。 而骏府的应对措施则给了家康某种暗示,他们的目的是要使家康相信,即使信玄没有战死,也不会亲自站在阵前进行指挥。家康攻入骏河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现在不是强攻而损兵折将之时。当骏府城加紧备战时,家康已经越过大井川,迅速撤回到吉田城。他立刻召回了布置在长筱城附近的伊贺众,并向他们详细打听敌情,同时将军队推进至长筱城下。 家康的上述行动,是为了让因信玄逝去或患病而遭受重大打击的武田军疲于应付,同时让世人感受到他的旺盛精力:家康在骏府,家康在长筱出现,家康出现在冈崎城…… 家康让信康在此时初征,正是要让敌人防不胜防,希望信康能够配合他治服山家三方众。照例,家康理当坐镇冈崎,做信康的坚强后盾。但他没那样做。他在长筱城露了一面,立刻到二俣城附近开始修筑社山、河台岛、渡岛三座城池,以包围二俣。 敌人的视线忙不迭地在骏府、吉田、冈崎、长筱、滨松、二俣等城池之间转移。在三方原惨败给信玄的家康,半年之后终于开始主导时局。 天正元年(一五七三)夏,冈崎的信康按照父亲家康的命令,为了攻破信州通往冈崎的另一个入口,从足助、武节地区继续北进,出了冈崎城。此次负责补给的大贺弥四郎,将信康一直送到岩津地区。 勇敢的信康根本不将弥四郎放在眼里,当弥四郎到岩津的军帐中问候他时,他高声道:“不要担心。我要首先攻打足助城,守卫足助城的是甲斐的下条伊豆。我会夺取信浓和甲斐给他运来的粮草,尽量不劳驾你。” “少主真是勇猛至极……甲斐人很快就会知道少主的英名。骏府的出口被封死,吉田前面的二俣、长筱两城面临危机,如果再堵住足助、武节两条路,那么甲斐军将被困死。弥四郎留在冈崎,等待您胜利的消息。” 话虽客气,但弥四郎却总想笑,这让他十分难堪。 信康爽朗笑道:“冈崎城就拜托你了。我会将下条伊豆的脑袋作为礼物送给你。” “在下明白了。在下一旦得知足助城攻克,为慎重起见,当率领粮队前去慰劳,那时军中相见。” “你且回去,告诉母亲,不必担心,说我已踏平信浓路的小城,正一路凯歌。” “在下会仔细向她汇报。”大贺弥四郎退下后,站在林中,许久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声。头顶依然蝉声聒噪。弥四郎听来,那蝉声十分可笑,就连顽童落在树林中的玩具小石庙也很好笑。他坐在小石庙上,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 “笑什么,大贺大人?”山田八藏重秀严肃地走了过来。 “八藏,不要见怪。那无耻女人生的小子说话如此可笑,怎不令人肚子笑疼。” “无耻女人生的小子?是指少主?” 山田八藏本是町奉行的部下,为了和三河奥郡二十余乡的代官大贺弥四郎联系,经常留在他身边。 “我这样说,你不高兴?” 八藏重秀皱着眉头,警惕地打量着周围。信康已经着手进攻前的准备工作,拉起了大帐。“所幸周围无人,大贺大人,在下说过,隔墙有耳。” “哈哈哈……”弥四郎笑了。他在内心嘲笑八藏这个胆小鬼绝不是做城主的料。“八藏,不巧这里只是一片树林,没有墙壁。” “但您如此称呼少主——” “我不是说少主不好,我不过说他的母亲溺于情色。” “在下认为您还是谨慎点好。” “哈哈……我知,我知。但我说筑山夫人,就自然有我的理由。” “您是说她宠爱减敬一事吗?” “不是。”弥四郎诡秘地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在八藏等人眼中,家康和筑山夫人仍是巨峰,时时压在他们头顶。但弥四郎认为,若不推倒那些个巨峰,不将家康、筑山夫人一众扫除,就会给命运带来障碍。“反正此处无人听到,我索性告诉你,她不过是个被我任意玩弄的女人。她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丝毫不节制,是个连主公都不愿亲近的女人……八藏,信康还不定是谁的后人呢。哈哈,竟然叫他少主!人世间真是千奇百怪。” 八藏害怕地悄悄打量着四周。 “这里甚是凉快。我们且歇一歇,等你的少主走后,我们再离去不迟。”弥四郎觉得八藏越是惊讶,就越是应该蔑视主公的权威,“无论松平还是德川,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是人。我们是足轻武士出身,现在做了家老,而松平氏的祖先不过是个流浪的乞丐和尚而已。” “大贺大人,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人必须知一知二。据说他的祖先叫德阿弥,那德阿弥乃是个无耻之人……哈哈哈,八藏你真是胆小如鼠,我所说的全是事实。那乞丐从信州乞讨至三河地区,然后在酒井乡一个叫德右卫门的乡主家里住了下来。后来他和主人家的女儿私通,生下的孩子就是酒井氏的祖先,叫与四郎广亲。” “大贺大人!” “我偏要说。但那个乞丐和尚毫无定性,他不久就发现松平乡的乡主比酒井乡的乡主更好,便到了松平乡太郎左卫门信重家,在那里博得信重之女的欢心。他处处拈花惹草,不但玩弄女人,还欺骗信重,得以成功入赘松平家,然后利用家族的力量屠杀左邻右舍,建立起他的地盘。你可明白?乞丐和足轻武士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差距。一切都在于天生的禀赋和才能。即便是你,也绝无不能做一国或一城之主的道理。” 八藏绝望地沉默了。 出发的号角吹响了,本来要求打头阵的信康被野中五郎重政劝住,重政走在了队伍最前边。共有八百兵力。 军队很快消失在山间的树林中,大贺弥四郎面带笑容站了起来。“第一件事便算结束了,八藏。” “啊?”八藏惊叫起来,“第一件事?” “你认为信康能战胜把守足助城的下条伊豆?” “如此说来,您是布置好了陷阱,让少主往里钻?” 大贺弥四郎开怀大笑,向拴马的树林尽头走去。“人生处处是陷阱。我没问你这个问题,我是问你,他究竟会赢还是会输?自贺茂六郎重长之子足助冠者以来,足助城代代为铃木氏驻守。铃木越后守重直过去从未输给松平氏。就算他,也被甲斐的下条伊豆守信氏驱逐出去,夺了足助。你明白了吗?你认为一个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能够战胜驱逐过重直的下条伊豆?” “您认为少主肯定落败?” “哈哈哈,他会赢。他赢了,我大贺弥四郎也就成功了。明白吗?输即是……哈哈哈,这就是策略。” 八藏抬头望着弥四郎,全身发抖。当一个人迷惑住了他人,他的话就常常带有妖气。开始时一直觉得弥四郎太过放肆的八藏,不久就被弥四郎的妖气迷惑了。 弥四郎是个了不起的人,八藏深深地折服。以匹夫之身而成一城之主,男人必须有此抱负!“大贺大人。” “何事?” “依您看,高人一筹的下条伊豆会故意输给力量远不及他的少主吗?” “不错。”弥四郎昂然点了点头,“如果他在足助城被打败,则会让我功败垂成,所以下条伊豆会舍弃足助城,迅速撤退。” “撤退到哪里去?” “撤回下一关口武节即可。” 武节是与信州的下伊那郡接壤的山城。 “在那里,会再次发生战争吗……” “哈哈哈……武节城是不会被攻下的,八藏。” “武节一战,双方会全力以赴?” “笨蛋!他在武节和武田家拼力死战时,天下形势已大变。” “在下不明白。” 八藏愈是迷惑,愈发暴露出他的愚笨。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听着古老物语或战事。“天下形势将如何变化呢,大贺大人?” “我们边走边说。来,上马。” 二人从下人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并肩走在众人前面。夏日的骄阳炙烤着草木繁盛的山谷,让人对战争的残酷不寒而栗。 “当那个小浑蛋扬扬得意地围住武节山城时,甲斐军就会迅速进入冈崎。” “啊?那……是真的?” 弥四郎此时变得谨慎起来,他悄悄转身望着跟上来的侍从。“不要高声叫喊,八藏。” “是……是。” “事成之前,定要慎之又慎。”弥四郎严厉地说完,扬起了马鞭,“是我安排的。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你听好,进城后的甲斐军将扣留德川家从三河、骏河、远江诸城掠来的人质,然后号令天下,以前一直依靠德川氏的诸城将立刻转投甲斐。哈哈,那样一来,德川氏马上溃不成军。接下来的冈崎城主会是谁呢……” “少主怎么办?”八藏不觉问道,但立刻掩住了嘴。 弥四郎面无表情:“冈崎城既已落入敌手……他总不会撤回来,大哭大闹吧?” “但是,”八藏清了清嗓子,“但以他的个性,是不会轻易投降的。我觉得定有一战……” “哈哈哈,他不会傻到如此地步。城内有他的母亲和姐姐。况且,他若想回冈崎,会遭驻守武节城的武田军追击,恐怕他到不了冈崎城。” 八藏好像有话要说,嘴唇不停蠕动。信康的面孔浮现在他面前,孩子般喜气扬扬向前进伐的无畏武士,根本无从知晓摆在他面前的,是个早已设置好的陷阱。 我也可以出人头地了——想到这里,八藏感到恐惧,身体颤抖不已。 “那么……那么少主听到冈崎城陷落的消息后,会投降吗?” 弥四郎歪着头,暖昧地笑了:“那就看他本人的器量了……究竟是降为上,还是战死为上?” “如果投降了,冈崎城还是交给少主吗?” “那就不知了。也得靠他的器量和运气。无论如何,必须和小谷甚左卫门、仓地平左卫门好好协商此事。等到甲斐兵临城下时,你就悄悄让他们集结到我处。”弥四郎说完,抬头望着天空,哈哈笑了。小谷甚左卫门、仓地平左卫门,还有山田八藏,这三人已经成为弥四郎的心腹。 到了冈崎,弥四郎和八藏分道扬镳,回到自己家中。 减敬没有任何消息。但据弥四郎推测,他此刻应当在武节城中。他在那里和胜赖保持联系,信康进攻武节城时,他则领着武田军绕过信康军,前往足助城。大贺弥四郎则以督运粮草为名前往足助,在那里和胜赖的军队会合,一起回到冈崎城。“大人回来了!”他们可以这样骗开冈崎城门,将武田军迎接进来。 “您回来了。”弥四郎的妻女还是照他做足轻时的规矩,带领下人站在大门口迎接。弥四郎漫不经心地笑笑,将刀递给妻子。“阿松,以后不必特意出迎。我已不是以前那个地位低下的武士了。” “但我们不能忘记从前。” “哈哈……真是难成大器的女人。这样的小宅,你还可以出来迎接,如果我做了城主,你总不会迎到城门口吧。” “您尽取笑人!” 听到妻子的嗔怪,弥四郎高兴地大笑起来:“快去准备酒宴。小谷、仓地和山田马上就到。” 接到山田八藏的知会,仓地平左卫门、小谷甚左卫门立刻赶了过来,小谷、仓地和八藏同龄,都是年轻武士。弥四郎的妻女也已备好了饭食。 “不成敬意,请随便用。”弥四郎看了看三人,“这是庆贺的酒。”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请。”弥四郎的妻女认为这酒宴是为庆祝信康初征而举行,她们轮番给客人斟酒:“祝愿少主凯旋归来。” “不要客气。还是在下自己来吧。您且下去。”女人们只得下去了。 “各位,”弥四郎加重语气道,“我苦苦盼望的这一天终于到了。我想派你们之中的一个秘密前往武节城。” “密使?就是说要不顾生死?” “不错。”弥四郎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我觉得减敬应该在武节城,如果不在,你们就潜在附近的村子里,设法见到下条伊豆大人。” 三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任务是什么?”八藏握紧拳头,追问道。 “请再喝一杯。”弥四郎更加平静,亲自给三人斟满:“这次任务是我整个计划的点睛之笔。明白吗?” “……” “我会修书一封,由你们带给减敬或下条伊豆,然后拿到胜赖公的誓书。” “胜赖公的誓书?” “对。在成功灭掉德川氏之后,必须将冈崎城和德川旧领全部交给我弥四郎,这就是誓书的内容。” “冈崎城和旧领?” “哈哈哈……”弥四郎看到三人惊恐不安,不禁感到好笑,“听着,以后,我就是冈崎城的城主,你们也可以分到松平氏的一些小城。等我成为城主之后,再作考虑吧。” “那么……那么究竟谁去?” “你们三人,到底谁合适?” 弥四郎盯着他们,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次艰难的任务。无论对谁都不轻松。但这也是人生之赌,要么成为一城之主,要么像老鼠一般卑贱地活着。”说完,弥四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撕作三份,“抓阄吧,如此最公平。” 撕碎的纸片放到三人面前,他们更加恐惧了。 捏好了三个纸团,有一张纸片稍短,抽到这张纸片的人将作为密使前往武节城,三人表情僵硬。八藏虽然明白其中的奥妙,但还是向神灵乞求保佑。长相威武、从不让人的他仍然担心抓到那张纸片,他害怕在途中碰见信康的部队,或是碰巧减敬不在武节城中。下条伊豆乃是甲斐的一员大将,八藏觉得自己无法成功地说服他。他的手指开始颤抖。 “抽吧。然后各自打开。” 八藏鼓起勇气打开纸片。“啊,是在下。”他轻声叹道。 “真羡慕您。我还一直盼望这个大任能够落到我肩上呢。”仓地平左卫门不失时机地说,“运气真好。” 小谷甚左卫门唇边露出放心的笑容:“说不定您将来会成为吉田的城主,真是走运。” “我们来共贺一杯。”弥四郎亲自捧着一大杯酒,递给山田八藏重秀。八藏假装受宠若惊地接过了酒杯。既然注定,自己只能舍命完成任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您真是气概豪迈。”仓地平左卫门看上去很安心,说话也轻快起来,“无论武艺,还是器量,山田都绝对配做城主。”八藏逐渐感到腻烦。 酒过三巡,三人离开了弥四郎家,已是晚上亥时。怀揣密函的山田八藏不像仓地那么烂醉如泥。一直送到门口的弥四郎似乎很放心,脱口道:“八藏重秀就是可靠。” 返回房里,弥四郎对上来收拾酒席的妻女道:“先放着。今晚我太高兴了,跳一舞给你。”他打开白扇,跳起了《白乐天》“吾本大唐客,本名白乐天。如今至东国……” 舞蹈究竟是依照程式还是随心所欲并不重要,因为弥四郎的妻子根本不知白乐天为何许人。 “您究竟在干什么?” “干什么?真不会说话,此为舞蹈。” “无事跳什么舞?舞蹈都是在法会结束后进行的。” 妻子板着脸道,弥四郎猛地回头看着她,不禁大笑,“哈哈,你真可笑。不过也难怪。”看到弥四郎疯子般的狂笑,妻子只得认真收拾起酒席来。她认为弥四郎喝醉了。 “不忙收拾。来,再给我斟上一杯。” “还要喝?亥时都过了。” “我还没醉到忘记时辰的地步。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足轻武士的妻子了,应该学些风雅。” “我要赶紧收拾好。酒后晚睡最损身体。而且……” 妻子说着,望了望孩子们睡觉的房间,“您好不容易才出人头地,如果稍有差池,岂不可惜?如果不把孩子们培养成忠义两全的武士,何以报答主公的厚恩?” “哈哈哈。”弥四郎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感到眼前的这个女人真是无比可怜。这个只会转世为狗的女人! “哈哈……这就是……这就是出人头地?可笑啊可笑!” “您在胡说什么?醉成这样。如不知足,会遭到惩罚的。快睡吧。” “你太知足,太安分守己了,才那么可怜。如果叫你夫人:你会如何?哈哈哈。” 妻子没再回答。她利落地收拾好,就要出去。 “阿松,这种事你完全可以让下人们去做。” “不,还是尽量让下人休息吧。你也快点换衣服吧。”妻子的身影消失在厨下后,弥四郎不觉又狂笑起来。他想要透露片言只语给妻子,所以说话前后颠倒。但现在还不能挑明。忍耐!忍耐!他拼命控制住自己的醉意,但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悲怆。 弥四郎再次取过白扇,打开来。 “不能说,为时尚早。” 他轻轻地自言自语着,又随兴跳起舞来。 有道御代 第三部 天下布武 十九 内应夫人 筑山夫人在琴女的帮助下,从早上开始就忙着整理发型。 想到即将迎来命运的巨大转折,她无法抑制,一边梳头一边不时展开胜赖的密函。虽然每一个字都已经嵌在了她的脑海里,但每翻开一次,仍能感到一阵激动。她自己也觉奇怪,但每读完一遍,眼睛都会湿润。她在冈崎城的生活如此不幸,不免自怜。 “阿琴。”筑山夫人将已读过三遍的密函放到书架上,对琴女道,“悄悄去德姬那里将你的妹妹喜奈叫过来。”琴女答应一声,她虽不知主人究竟在想什么,但还是顺从地出去了。 夫人最近显得很不冷静。夫人经常翻弄的那封信,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还有减敬,自从被信康训斥后便消失了,但夫人却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这让阿琴莫名其妙。难道女人的心竟那么冷酷无情吗?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全忘记了最心爱的人?夫人是否和减敬商议好了,故意放他出城。那样就更不可思议了,她时常恐惧。 今天早上,阿琴已经两次被派往大贺弥四郎家了,每次弥四郎都亲自出来回复:“告诉她我很忙,不在家中。”他面无表情。如果阿琴不知道弥四郎和夫人的微妙关系,她也许会愤怒地将事实真相告诉夫人:“真没有分寸。”但她看到自从减敬离开后,夫人一直想找弥四郎重续旧情,不知何为羞耻,于是就照弥四郎所说转告给夫人。待阿琴出去后,夫人从抽屉里取出各种各样的文书,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道:“还是让她知道的好。”又道:“我已是小山田兵卫的妻子,怎能轻易放过敌人的女儿?” 所谓敌人的女儿,显然是指德姬。筑山夫人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她相信事情会如胜赖函中所写进行,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身边居然有人会觊觎松平家的旧领。 阿琴回来了,她身后跟着妹妹喜奈。筑山厉声问道:“织田家的小姐怎样了?” “夫人。”喜奈伏在地板上,高兴地回答,“足助来了捷报。” “足助有书信来?” “是。”喜奈年轻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红晕,抬起头望着夫人,“虽然天气炎热,但勇敢的少主终于在昨天下午驱逐了足助城的下条伊豆,顺利进入城中。” “噢,真是勇敢!” 筑山并不知道那是大贺弥四郎的诡计,高兴地称赞起信康来,“过两天他就会凯旋归来,我也该作些准备——” 她不经意间竟失口说道,随即赶紧搪塞起来,“少主是初征,我必须作好准备,到城门去迎接他。”夫人所听到的说法是:为了不让她和减敬的密谋被家康发觉,让信康进行形式上的初征。信康回来后,夫人便要说服他,然后带着他在甲斐军的护送下嫁给小山田兵卫。 “但是,”喜奈道,“少主似乎没有撤兵的意思。” “什么?你说什么?他难道要孤军深入吗?” “是。信上说,家臣们劝少主收兵,但少主不听,现正在追击下条伊豆,也许已经成功打通了去往武节城的道路……” 夫人猛地打断了喜奈的话,深深吸了一口气。信康竟然不听老臣的劝告,非要进攻武节城,真是不明!唉,不过也难怪,信康还不知道他们母子即将投奔甲斐。 “也好。”许久,夫人才终于开口道,“现在让人知道他的强大,以后可以少受欺负。” 但喜奈和阿琴无法理解她的话。“消息传来后,少夫人顿时精神大振,正和小侍从谈论军情呢。” “哦,难得。”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完,忽然压低了声音:“滨松有什么消息?” “大人要再次发兵长筱,”喜奈一边说,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阿万怀孕了,听说分娩时间和少夫人差不多。” “什么,阿万又怀孕了!” 夫人顿时眉头紧皱。她虽然已不再将家康看作丈夫,内心已俨然是小山田的妻子,但听到阿万怀孕的消息,嫉妒之情仍是大炽。她牙齿咬得咯咯响,阿万本是她的侍女,却夺走了自己的丈夫,淫荡的女子!走之前决不能便宜了她! 这个世上,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在筑山夫人看来,再也没有比手下留情更愚蠢的了。她最初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家康,然后是因为亲近家康、背叛主人的阿万,他们都不可原谅。 对于家康的报复,她已经开始实施。无论家康在武田面前如何卑躬屈膝,她也绝不宽恕。但对于阿万,筑山还没想好怎么处置。怎能让可恨的阿万怀着家康的孩子活在这世上? 夫人的眼里渐渐放射出骇人的光芒,阿琴顿时紧张起来。但平日不在夫人身边的喜奈,却没注意到夫人表情的变化,“这次凯旋归来或许能抱上孩子……大人是那么说的,然后就满怀喜悦地出城了。” “喜奈!你马上到滨松城去。” “去祝贺?” “哈哈。”夫人忽然狂笑起来,“你真会说话,竟然要向阿万祝贺。” “是。奴婢一定由衷地祝贺她。” “喜奈,听好了:你装作去祝贺阿万,然后刺她一刀,要刺在胸口。” “啊?刺杀……” “你好好想想。阿万本是我的侍女,却去亲近大人,让我每日忍受空闺之苦。” 喜奈和姐姐对视一眼,咽了口唾沫,她年轻的脸顿时失去血色,瞳孔也渐渐变大。“如果……如果奴婢杀人后不能顺利离开,被人……” “真是懦夫!你可以大声呼叫,说阿万是和冈崎城下人有过奸情的下贱女子,你奉少主信康之命前去取她性命。” “这……这,这是真的?” “我说的话能假?” “是……是。那么少夫人那里怎么说?” “不必担心。我马上去她那里,说借你一用。越快越好,不能让阿万生下孩子。”夫人边说边站起来,离开了卧房。喜奈和阿琴呆呆地坐在房里。 “姐姐,你——” 喜奈想问姐姐阿琴是否和她同往,阿琴站了起来,望着放信的书架。那封来自胜赖的亲笔信静静躺在那里。阿琴颤抖着靠过去,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围。 “姐姐,你要干什么?” 喜奈惊恐地问阿琴。阿琴不理会喜奈,单是紧张地盯着书架上的书信。她的手脚都在剧烈颤抖。 “姐姐……” 喜奈惊讶地走了过去,阿琴立刻将她的双手粗暴地拨开,迅速看了看四周,“不要过来!别过来!” 阿琴说完,打开信,急急地读了起来。她立刻变得面如土色,虽然全身还在颤抖,眼睛却始终没离开那书信。然后,她慌慌张张将信放回原处,踉踉跄跄走到门边,摇摇晃晃坐下了。 “姐姐!怎么了?那封书信……” “嘘——” 阿琴闭上双眼,胡乱比画着双手。“不要管!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好了,不要告诉任何人,一旦泄漏出去,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啊……有那么严重吗,姐姐?” 比阿琴性急的喜奈知道姐姐不会告诉她,立刻腾腾地走近书架。正在此时,忽听一声:“夫人去哪里了?” 大贺弥四郎已经站在门口,他从来不用通报。喜奈慌忙来到姐姐下首,跪伏到地上:“夫人到少夫人那里去了。” 弥四郎已经全副武装。“你们没看到换守到这里的本多作左卫门吗?” “没有,早上就没见到过他。”阿琴回答,她的声音还在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弥四郎怀疑地打量着眼前这对姐妹,“夫人又要杀人了?” “不。”妹妹喜奈的语气很平静,“她吩咐奴婢到滨松去,正到少夫人那里为我告假呢。” “派你去滨松……做什么?” “阿万怀孕了,让我去祝贺。” “祝贺?”弥四郎忽然笑道,“哈哈,祝贺?恐是让你去杀了阿万吧。真是让人头疼的女人……作左卫门真没来过?”他撇了撇嘴,嘀咕着走开了。 未几,筑山夫人回来,几和弥四郎擦肩而过。她好像处于亢奋之中,老远就喊叫起来。“喜奈,喜奈!”姐妹俩赶紧到门口迎接。 “喜奈,我已经替你告了假。你现在就去。我希望得到你的回音后才离开冈崎。”说完,她从抽屉里拿出些盘缠,交给喜奈。 从滨松城赶过来,负责在信康初征期间留守冈崎城的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在兵器库前被大贺弥四郎叫住了,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他穿着单衣,袒露出浸满汗水的胸膛。 “作左卫门,你听说少主的消息了吗?”弥四郎对作左说话时用词非常谨慎,“他令我率领粮队,到足助和武节之间去。” 作左卫门淡淡地盯着弥四郎:“你要去吗?” “少主脾气暴躁,我如迟去……” 作左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能见的次郎重吉和野中五郎都不能劝止他吗?” “他是个勇猛无比的武将。” 作左卫门心不在焉地皱起了眉头:“七之助不在他身边,我应该陪他一起去。” “不,你不必担心。少主既然能一举攻下足助,也可很快拿下武节城。” “战场没那么简单。” “我知……” “攻打足助不过是虚晃一招,真正的目标在别处。” “我也知道……” “主公已经指示我,让我追赶少主。” “啊?如何追赶?”弥四郎急切地问道。 作左转身走到兵器库前的树荫底下,缓缓坐下。他依然紧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 “主公七月十九进攻长筱城时,施放火箭烧了二道城。他自己则在久间的中山地区修筑城池,和酒井忠次、松平康忠、菅沼新八郎一起驻守。敌人也调动兵力,似要从挂川前往滨松。如此一来,滨松城将成为前线,所以主公下令,少主一旦回城,就立刻前往滨松城,和大须贺康高、本多平八、神原小平太、营沼定利合力拼死守护……少主为何置主公的命令于不顾?” 作左的话深深刻在弥四郎心里,他嘴角不禁露出笑意,又赶紧抑制住了。煽动信康追击至武节城的不是别人,正是弥四郎。没想到鬼作左居然皱着眉头将家康的重大计划一五一十地透露给了他。弥四郎惑到十分可笑。不知何时,作左已经闭上眼睛,好像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 弥四郎努力猜测作左究竟在为什么困惑。他是会追赶信康,前去武节城,还是留在冈崎?无疑,他是因为战事逐渐扩大到长筱、滨松、冈崎等广大区域而发愁,不知该如何抉择。 “主公吩咐少主立刻返回滨松城的命令,至迟于何时?”弥四郎也故意皱起眉头问道。 作左没有立刻回答的意思,他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轻轻地闭着眼,过了许久,终于开口了:“你去追赶少主,替我告诉他:不可恋战。” “是。” “还有,让他早日回城。告诉他,初征能攻下足助城,已是足够……你说这是我的意思。” “知道了。”弥四郎满口答应,还觉意犹未尽,又加重语气道,“我一定陪他一起回来。” 作左沉默不语,像在思考什么。 “那么,你有何打算?” “这正是令我困惑之事啊。” “困惑?” “如果我在少主归来之前一直待在冈崎,算是尽了责吗?” “你是担心滨松城?” “弥四郎,我决定去滨松。倘若敌人知道主公将主力推进至长筱城附近,他们定会避开主公,侵入远江,因为那相当于支援长筱。而且他们来时,不是信玄公,便是其弟逍遥轩、山县昌景、马场信春等精兵强将。” 弥四郎高兴得想要振臂高呼,他忍住,赶紧附和道:“的确如此!” 信康回城之前,本多作左卫门准备返回滨松城……上天已经完全抛弃了冈崎城,所有的好运似乎都降临到大贺弥四郎头上。“你若要回滨松,有事就尽管吩咐我弥四郎。” “不,我还是托付给久松佐渡守。你要想方设法让少主早日回城。否则,我放心不下冈崎。”说完,作左终于睁开眼,开始摇动手中的扇子,“将来可能还会发生这种事。如果少主再任性,就只能由你们这些老臣加以劝说了。” “明白了。你这么睿智,不会有错的。” “那么,拜托你了。我明日一早离开冈畸。”作左慢腾腾站了起来。 “啊,如果……”弥四郎赶紧叫住作左,本性让他还想再说些奉承之话。 作左停下脚步问道:“你还有何事?” “有件事我十分担心,想告诉你。”弥四郎压低声音,向作左靠了过去,“是关于筑山夫人的忌妒。” “哦。” “滨松城的阿万……听说她怀孕了。” “哦,我不管内庭之事。” “我听说阿万的确怀孕了,夫人可能会以祝贺为由,派人前去……” 作左卫门紧紧地盯了一眼弥四郎,迈开了大步。 这就够了!弥四郎不禁想笑,他拼命控制住自己,目送作左卫门远去。 筑山夫人和阿万之间的争斗,与弥四郎既无任何利害冲突,他也丝毫不感兴趣。他向作左卫门透露此事,完全是为了证明他如何忠诚,以让作左放心出城。弥四郎终于大笑起来。人生难得有良机,能够抓住这些机会不失时机地表现自己,正是能出人头地者的立身之本。 弥四郎视察了在粮仓和酒谷一带聚集起来的粮队,然后去了筑山御殿。 此次出城回来,恐怕已成了甲斐的向导。这是一次决定命运的行动。如果筑山夫人在他出城期间有轻率之举,就大事不妙了。夫人在他眼中,已经不是主公的正房妻子,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愚蠢的好色女人。如果这个女人任性行事,一旦被人发觉,就有可能影响他的全盘大计。“不要因小失大……” 信康志得意满,正要攻打武节城。一旦知道冈崎城落入甲斐之手,面临前后夹击,无论他如何鲁莽,也只会俯首称臣。那时何需让夫人劝说?除非事情有变;现在,与其让信康屈膝投降,还不如让他自走死路。 筑山御殿里已经不见了喜奈的身影。看到迎出来的阿琴,弥四郎傲慢地问道:“喜奈已去滨松城了吗?” “是。” “好,你告诉夫人,就说我已经准备停当,来看看她,请她到庭院中来。” “是……请您稍等。” “我不能久等。立刻就要出发。”弥四郎绕过玄关旁边的栅栏,径直向夫人的庭院走去。 “大贺大人在院子里……马上要出征,他盔铠在身,想在院子里和夫人话别,请……” 阿琴正说着,弥四郎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中,“夫人,听说您今天早上派人叫我。” “哦,是弥四郎。” 筑山正要匆忙站起,弥四郎已大步走上台阶,急急说道:“我有事向您禀报,请屏退左右。” 夫人匆忙站起身走来:“阿琴,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弥四郎,你辛苦了。”她在弥四郎身后坐下,“都已准备好了吗?甲斐前来迎接我的队伍什么时候进城?” 弥四郎听到这话,愣愣地看着夫人。她没有发疯。她呼吸均匀,面颊丰润,满脸红晕,看起来很年轻。女人真是魔鬼!愤怒、轻蔑、怜悯……弥四郎心中充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这么看我?” “因为夫人实在太光彩照人了。” “你又说笑。我已经是半老徐娘,时刻都在担心自己的身体。”她脸上又浮现出妖媚之气,却只令弥四郎感到厌恶。他甚至产生一种冲动,想要给她一巴掌。她嘴上说着担心身体云云,心中却充满肉欲。 “主公恐会难过。” “知道我远嫁小山田后?” “是,竟然让如此光彩照人的妻子跟了别人……主公会后悔一生。” “也许吧。我已经下定决心,他不后悔决不罢休。弥四郎,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我不会忘记你的,辛苦你了。” “夫人太客气了。还请您在少主面前多多为我美言几句。” “不,并非我客气。我有今天,全靠你的周旋。胜赖大人不但将家康旧领送给少主,还将信长的部分领地送给他。到时候我一定保举你。” “是,我感谢不尽。” “我决不会让以前的家老在少主手下当差。我会劝说三郎,让你坐上家老的第一把交椅。” 弥四郎感到自己似被扔到了粪便上,非常不快,差点举起双拳。这个女人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没有自知之明!弥四郎本以为家康是冷酷无情之人,现在方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实是太无耻、太让人厌恶。 多年以来,弥四郎为了生存,机关算尽,不停斗争。在他看来,与男人相比,女人的力量和智慧如同婴儿般幼稚。她们居然能和男人平等地活在这以力量论高低的世界上,真是可笑之极。弥四郎心情十分复杂,他一面笑着,一面只想朝筑山夫人脸上吐唾沫。只要想到她是家康的正房夫人,无论减敬还是弥四郎,都对这个女人的肉欲感到无奈。无论多么无耻的男人,在与自己有染的女人面前,都不会轻易表露对其他女人的渴慕,但眼前这个女人,却能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坦然表露出对另一个男人的渴望。 “哈哈哈……”弥四郎终于笑了出来。筑山愈是厚颜无耻,此后的事态便愈是滑稽,愈令人大觉痛快。一旦事成,夫人会被送往小山田兵卫处,但三河和尾张却怎么可能白白给了信康?至于家老的第一把交椅…… “弥四郎,什么事那么好笑?” “啊,哦……”弥四郎一边搪塞,一边笑了起来,“我觉得今天是个吉日,便笑了。哈哈哈。” “你今天就要出发吗?” “是,少主十分焦急。” “他们是明天前来迎接我,还是后天……” “最迟不会超过后天。” “时间真是难挨呀!” 夫人像少女一样歪着头,眯起眼睛,“在队伍到来前,你能悄悄为我传个话吗?” “在甲斐大军进城之前……” 筑山夫人媚眼如丝,点了点头。她简单地认为,单单靠她的这双美目,就可打动所有人,为她做任何事。她哪里知道自己远嫁小山田,其实是给武田氏做人质…… “无论如何,这是打仗。谁也无法保证生死,为何以身涉险?” “离开此城之前,我有件事必须办了。” “什么事?” “德姬乃我舅父仇人织田信长之女,我要亲手杀了她!” 弥四郎再也按捺不住满腹怒气,不禁吼道:“浑蛋,你找死!” 受到自以为最亲近之人出乎意料的怒骂,夫人顿时变了脸色:“弥四郎,我多少也算此城的半个主人,你怎可如此谩骂?” “浑蛋!”弥四郎已经完全抛弃了虚伪的客套。他必须严厉斥责筑山,以免她在此期间轻举妄动。 “噢,你……你……你说,我哪里浑蛋了?” “你真的想听?”弥四郎郎双肩颤抖,直视着夫人。他略有担心地看了看周围,但一旦定下心来,便毫无顾忌了。“你和我弥四郎单独相处,还有什么架子?” “你……你说什么?” “你要是略有自知之明,就当闭嘴。夫人怎么可能是我的主人?我是觊觎着主公首级的谋叛之人,夫人是与我有奸情的女人、是对丈夫不忠的女人。我们不过一丘之貉,哪有什么主从关系?” “你弥四郎不是我的家臣?” “那还用说?我是你的战友,是你的情夫!” 弥四郎无法控制自己,继续说道,“若此事传到甲斐,你我都没有好处,我不想多言。但刺杀德姬这种混账事,绝不允许!” “那……那又是为何?” “你想想看。甲斐大军进入冈崎,夫人被小山田拥在怀中,战事会因此停止吗?不,不会!战争还要继续。你这种肤浅的女人,刺杀了德姬,只能令织田氏更加愤怒。你为何就不能善待德姬,让她为信长生下外孙,然后将她们母子二人扣作人质?” “将德姬作为人质……” “不错。在其后的战事中,德姬是用以抑制织田氏的忌惮之器,你怎可随便失去她?如此蠢事,不仅我弥四郎,就是信康和胜赖,也绝不允许。你定要牢记在心。” 弥四郎语气十分强烈,夫人显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弥四郎。 “明白了?” “是……是。” “事情成败在此一举。在此紧要关头,绝不可擅自行事。如我有一丝闪失,不但夫人,就是少主和我,也会丢掉性命,你定要清楚后果。”说罢,弥四郎立刻站起身,严厉地打量了一眼夫人。 夫人忙答应了一声。即使是家康,也没如此恶毒地辱骂过她,但她为何会如此顺从呢…… 出了筑山御殿,大贺弥四郎仰天大笑起来。忍耐!忍耐!他拼命控制着自己,表情渐渐变得严肃。一向只知道任由性子训斥别人的筑山夫人,竟然被我弥四郎的气势压倒,直如一个下人般唯唯诺诺。这是多么滑稽之事。她嫁给小山田兵卫后,恐也不会省到自己成了人质。“唉,其实可笑的实不止她一人。”弥四郎忽然自言自语道,“就是主公,也愚笨至极。” 家康妄想平定天下,却忽视妻子的不忠,才导致今日的困局,竟然不知妻子正被甲斐的卧底和家臣任意玩弄。他只如一个追赶星星的呆子,只有远大的志向,丝毫未意识到脚下的鸿沟。连妻子都制服不了,如何夺取天下? 信康已经冲进了敌人事先设好的圈套中;而在家臣中首屈一指的鬼作左,竟然特意将如此重要的消息泄漏给我弥四郎……每一件事,都足以让弥四郎笑得前俯后仰。 回到粮队,弥四郎发现队伍已经从酒谷排到了连尺门附近。“出发!”弥四郎发出命令。山田八藏已经受命,于两天前出发前往武节城;他的另一个心腹仓地平左卫门正让下人牵着他自己和弥四郎的爱马,一脸严肃地候在那里。 “平左卫门,出发。”弥四郎笑了笑,翻身上马。 队伍出发了。表面看去是粮队,实际上藏着许多武器,是一支庞大的战斗队伍。弥四郎到城门时,只见另一个心腹小谷甚左卫门手持长枪,表情严肃地站在那里。他留守城内,只待弥四郎一声吆喝“主公回城”便负责打开城门,将胜赖的大军迎进冈崎城。 “甚左卫,留守期间诸事拜托了。” “小人明白。” 夕阳西下,护城河里倒映着河堤上的树木。无心的城堡。无语的箭仓。 在这座城池的内庭,家康的第一个孙子、信长的第一个外孙,即将发出第一声啼哭……但现在的信康、家康和信长在不同的战场厮杀,他们之志和大贺弥四郎的野心截然不同。 弥四郎出了城,在马背上缓缓回过头去望着冈崎城,哈哈笑了一声,旋又板起脸。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二十 女刺客 天正元年(一五七三)夏。 德姬的侍女喜奈让两个下人挑着准备好的土特产,慌慌张张离开冈崎,于第三日傍晚抵达滨松城下。 离滨松越来越近,喜奈的心一阵阵颤抖,这实属正常。筑山夫人密令她前去刺杀即将为德川家康生下孩子的阿万,但她仍然以少夫人德姬侍女的身份,装作去向阿万表示祝贺。若说奉了筑山夫人之命,也许会有人怀疑,但如果称是德姬所派,一般人都会理解。就连途中碰到本多作左卫门,他都勒住马道:“想得好周到,难为她一片真心。” 他表情严肃,但仍能听出慰劳她的意思。喜奈反复设想过刺杀阿万的情形,定不要出现意外。 过了美丽的松树林和海滨的白沙滩,即将抵达新城时,已见沉浸在安静黄昏之中的滨松。望着那巨大的城池,喜奈使劲屏住呼吸,震颤不已。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刺客”的角色和任务过于沉重了。夫人曾夸奖她在侍女中出类拔萃,喜奈还为此暗自高兴,但现在,她后悔了。她毕竟太年轻,对失败的恐惧挥之不去。 城门显得十分坚固。身穿战服的足轻武士一脸严肃地站在门边,如临大敌。当喜奈通过第一道守卫,抵达通用门时,城内已华灯初上。 家康此时不在城内。他已于七月十九开始攻打长筱城,目前驻守在久间的中山堡垒。留守滨松城的部队为了防备骏河方面的敌人来袭,枕戈待旦。 喜奈正要过通用门,四个侍卫立刻围了上来。 “冈崎的德姬夫人派我前来看望阿万夫人。” “少夫人派你来看望阿万夫人?” “少夫人听说阿万夫人即将分娩,派我来慰问。” “叫什么?” “我是少夫人的侍女喜奈。” “等等。”他们好像不敢作出决断,其中一个立刻跑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儿,侍卫们终于放她进去,又说道:“派个人领她去。城内已经变了样,一个侍女不可能认识路。” 喜奈跟在向导身后,穿过城门,内心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脚步却沉重起来。即使她按照筑山夫人的密令成功刺杀了阿万,又怎能从戒备森严的城池逃脱?不安死死地抓住喜奈的心。 穿过厚重坚固的城郭,一直到内庭的台阶,喜奈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她当然不能告诉两个下人。所以,他们没有任何不安和恐惧,但是喜奈的心理却没那么单纯。要刺杀的女人是家康的爱妾,还怀着家康的孩子。如果杀了她,喜奈绝不可能活着离开这座城池。 内庭入口处已经有五个侍女等在那里,迎接喜奈。“长途跋涉过来,你辛苦了。”说话的正是家康的另一个爱妾阿爱,她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名分,但深受家康宠幸,并且负责管理内庭。喜奈不记得是如何回答阿爱的。她发现,阿爱身上正好具有筑山夫人所欠缺的平静、优雅,而且全身洋溢着温顺柔和的气质。这一切都震撼着年轻的喜奈,使她头脑发热。 “阿万身体虚弱,一直待在卧房,你有什么话,我会转告她。” 衣着朴素的阿爱将喜奈领进了客厅。她安静的言谈举止,仿佛一团柔和的空气包围了喜奈。喜欢比较是年轻女子的癖好,喜奈不禁惊叹。她比阿万更美!“奴婢来达少夫人昀慰问。” “是。我洗耳恭听。” “少夫人说,少主兄弟姐妹不多,忽闻阿万夫人临产,真乃家门兴盛之兆,故希望得见一面,衷心致以祝贺之意……” “我会将你的原话转告。”烛影中,阿爱温柔地笑着,郑重地低下了头。 喜奈放下心来。但如果对方拒绝,不让她进入卧房,该如何是好?她不禁心慌不已。侍女们端上茶点。阿爱捧着喜奈带过来的礼单去了阿万房间。 “你累了吧。”一个年纪稍大的侍女体贴地对喜奈说,“冈崎的筑山夫人还好吗?” “是……还好。” “夫人一定也很高兴。阿万夫人原来就在她身边服侍。” “是……是。当然……”喜奈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着,一边用手碰了碰腰间的短剑,不禁屏住了呼吸。 许久,阿爱都没回来。天渐渐黑尽了,寂静的空气中隐约感觉得到紧张的战备气氛。不时传来战马的嘶鸣,噼啪作响的薪火声中夹杂着士兵的谈笑。显然,城内到处都布了兵。 “让你久等了。”阿爱终于回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端着食物。 “阿万听说你到来,十分高兴,她虽然很疲惫,还是想在卧房见你一面。她稍稍梳妆一下,你用过饭再去吧。” 最惊心动魄的时刻终要来临了。见与不见的问题已无需再想,问题是,见面后如何顺利地杀死她。喜奈愈想愈不能平静。她一会儿觉得不能空腹前去,怕到时候没有力气;一会儿又怕吃过量,动作不灵活。所幸四肢还不觉疲惫。只要不致慌乱,应该能完成任务。但成功之后呢?喜奈不免担心起来。她肯定无法活着出城,既然已下定必死的决心,如何去死呢? 无疑,阿万到时会大声呼救,但最先赶到的应不会有男人。想到自己也许会连阿爱一起杀掉,喜奈顿时害怕起静静地坐在面前的这个女人来。但让她更痛苦的,是在阿爱引领下到达阿万房间之后看到的情形。 阿万的房间十分朴素,和冈崎城的内庭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且不论动辄以今川义元外甥女自居、喜欢奢华的筑山夫人,就是少夫人德姬,因为是信长之女,也理所当然住在豪华的房子里。比起她们二人的房间,阿万的住处和侍女房没有太大的区别。阿万坐在被中,脸庞被烛光映得更显苍白,她高兴地迎接着喜奈。她看起来非常虚弱,腹部膨大,仿佛一个指头就能把她推倒。“让德姬夫人牵挂,真是感激不尽,少夫人还好吗?” “是。少夫人也即将临盆,她特别挂念您……” 喜奈一边回答,一边偷偷斜了一眼门口的阿爱。阿爱施礼后站了起来,恐是嫌灯光太暗,去拿烛台。 多好的时机!不知为何,喜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这个女子究竟犯有什么过错?想到这个,喜奈就不停地颤抖。 阿爱拿来烛台,放在二人之间。室内明亮起来,阿万的瘦弱和喜悦之情一览无余。她看上去毫无戒心。因为是少夫人派来的人,她满脸喜悦之色,还似有些受宠若惊。转达完祝贺的话,喜奈向阿万身边挪去。 “请你不要客气。”阿万根本不知喜奈在寻找下刀的地方,反而举起手劝喜奈。 “不,不行。不要那样……”喜奈起身拉住阿万的手。她感觉对方双手冰凉,不禁兴奋起来。她决定杀死阿万后当场自杀。 阿万站起来,顺从地任由喜奈牵着双手,踉踉跄跄向她胸前倒去。就在这一瞬间,喜奈突然拔出寒光闪闪的短剑。 “啊……”喜奈和阿万同时尖叫起来。阿万被刺中肩部,差点摔倒,短剑被阿爱抓在手里。阿万摇摇晃晃向里屋跑去。 “啊,放手!”发现短剑被抓住,喜奈发疯似的挣扎。实际上,刺过去的那一瞬间,喜奈已经忘记了阿爱的存在。她以为坐在门口的阿爱根本不可能听到她的心跳,故而很放心,但现在她绝望了。 “不要嚷!”阿爱紧紧抱住喜奈,在她耳边轻声训斥:“嚷起来对你没好处!” 她用怀剑猛地击中了喜奈。喜奈手中的短剑叮当掉在榻榻米上,阿爱用力将短剑踢开。阿万好像还不清楚喜奈究竟要千什么。她呆愣着,全身发抖。 “阿万也不要做声。”阿爱一边死死按住喜奈,一边说道,“本多作左卫门大人已经料到此事,让他来裁决。”隔扇外传来轻轻的咳嗽声,接着,一只大手从走廊左侧伸出,捡起喜奈的短剑。那人正是本多作左卫门,他身披战服,头戴方巾,脚穿草鞋,来到灯下。他没有看阿万,单是对阿爱说道:“好了,放开她吧。” 说完,便默默地在门边坐下,加重语气说道:“你是藤川久兵卫的小女儿吧?我连你父亲是何人都知道,更不用说你来此的目的了。你要从实招来,不许隐瞒。” 喜奈被阿爱放开,身体摇晃起来。她被作左和阿爱夹在中间,不禁伏倒在地,失声痛哭。 “此事难办。”半晌,作左向阿爱努了努嘴。他显然想查明真相,但又不愿意让阿万知道,于是递个眼色,示意阿爱带阿万离去。阿爱心领神会地扶起阿万。阿万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全身颤抖,而且有些发热。“她究竟想干什么?她……” “稍后就会弄清楚,先到我房里去吧。”阿爱说道,搀扶阿万出了房间。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枭的叫声。好像是一个信号,喜奈顿时停止了哭泣。她双眼通红,苍白的嘴唇猛烈颤抖,似极度亢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哦,你说什么?”作左靠近喜奈,“你姐姐好像在服侍筑山夫人吧?” 喜奈听到这话,情感忽如泄闸之水。“杀了我吧。杀了我这个不忠之人吧!” “噢,你说自己不忠?” “是。因为我要杀大人的爱妾。” “既然想死,我自会杀了你,但不是现在。”作左轻轻地呵斥着,无可奈何地咂了咂舌,“我想听听你怎么辩解。是谁派你来刺杀阿万夫人的?” “不要问了。杀了我吧!” “不行。你若是不说,我会立刻抓捕你的姐姐和父亲。”作左道。喜奈呆呆地喃喃自语起来。作左装作毫无用心地说着:“你不是可以做刺客的女子。派你来杀阿万的,也决不会是少夫人,她不会那么糊涂。对吗?” “是……是。” “你父亲一向忠心耿耿。他不会知道你的行动,是吗?” “是……是。父亲……父亲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筑山夫人处见过你姐姐两三次。虽然我不能明辨忠奸,但她颇有教养,看上去是个忠心耿耿、认真纯洁的女子。所以,应该不是你姐姐的指使。” 喜奈向作左膝边靠去。看得出,她十分害怕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对家人不利。“是。姐姐决不是不忠之人。” “哼!”作左重重地点了点头,突然变了语调,“你知道筑山夫人和主公不和吗?” “这……这……不知道。” “到底知还是不知?你的回答将直接影响我的判断。你要冷静下来,老老实实回答。听着,这将是你的遗言。” 听到这话,喜奈悄悄从作左膝边移开。她不再颤抖,似已作好赴死的准备。苍白的宁静,让她的脸看上去非常冷峻。“奴婢知道他们关系不和。” “若不知,你便是蠢货,是当不了差的。你认为他们究竟谁对准错?尽管说心里话。” “对不起……”喜奈悄悄伏下身子,“奴婢认为大人也有过错。” “我不那么认为!” 作左突然道,好像没有解释的意思,“所以,你才决定服从夫人的命令?” “是。大人的所作所为,对于夫人太残酷了……” “是吗?好,我明白了。如果我放过你,你会怎么做?你会跑回冈崎城,向筑山夫人汇报已失败?” 喜奈并未意识到已经说出了主谋,“不,奴婢不能那么做。”她清楚地回答,“我会在途中自杀。” “哦。”作左看着庭院,“你听好,我有话让你转告筑山夫人。” “是……是。” “你先冷静下来,听好……你就说自己到了滨松城。” “是。” “但你到达时,阿万已经不在城里。” “正因为她在,我才……” 作左突然瞪大眼睛,大声怒喝道:“闭嘴!头脑简单的女人!” “是……是。” “你在途中一度被我超过吧?” “是。在赤坂。” “那时我已知你的来意。你的草鞋破烂不堪,说明你内心慌乱。如果是普通的使者,草鞋怎么可能从前头开始破裂?” “……” “听着。当你抵达滨松城时,阿万已经移到城外家臣的住所。因此,你无可奈何地将礼品交给了内庭的侍女和我,便回去了……就这样回禀,听清楚了?” “是……那么,您如何处置我?” “我本该杀了你。但那样将祸及你的家人。真是浑蛋!”说完,作左漫不经心拍了拍手,叫来下人,“去叫阿爱来。我已经作出判决。让她带阿万过来。”喜奈此时方才哭了。 阿爱和阿万来到房间,喜奈半晌没有抬起头。“鬼作左”虽然严厉地呵斥着她,但他想方设法挽救喜奈的生命,终于打动了十八岁少女的心。 “阿爱夫人和阿万夫人,今天也都听我的。”作左对坐在喜奈身后的阿爱和阿万道,“无论什么事,都要为主公着想,为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着想。我不希望这件事情传到主公的耳朵里。” 阿万好像已经在隔壁呵爱的房间里听到了一切,轻轻说道:“任凭作左大人处置,我没有异议。”阿爱也静静低下头:“本多大人,请你继续指示。” “一生一世的战斗,就在这一月之间。主公日理万机,早巳疲惫不堪,不能让他知道此事,更不能让其他侍女们知道。所以,我决定,今天夜里将阿万夫人转移到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 “是,我无须重复。这种事不允许再发生。我会陪着她离开……希望你们能够明白。” “阿万呢?” 听阿爱一问,阿万双手护住腹部,用眼神表示赞同:“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你吩咐吧。” 作左卫门缓缓立起身。“你也要采取相应行动。”他对喜奈道,“你与此事如此关联。你回去后,就说你在我们转移后才抵达滨松城。” “是……是。非……非常感谢。” “阿爱夫人。这是老实巴交的藤川久兵卫之女,她接受了一个愚蠢的任务,因为害怕而全身发抖。在途中耽误了些时候,到达滨松城时,阿万已经转移了。这都是她运气好……或者说是即将出世的孩子有好运气……你就照这样说。” “是。” “今天夜里,喜奈就留在你处过夜。明日一早,你便将这位少夫人的使者送出滨松城。” “是。” “其他事情稍后处理,但首先要保证孩子的安全。轿子和随从由我安排,这期间,阿万夫人就拜托给阿爱夫人了。”说完,作左卫门迅速转身离去,消失在光影斑驳的绿树丛中。 “你叫喜奈吗?”看到作左离去,阿万终于开口问道。一直死命控制着的感情终于爆发了,她那张尖脸如同窗纸般苍白。“筑山夫人那么恨我,真是妖魔!是蛇!你,你难道不觉得吗?” 喜奈默不作声,只是不断地叩头。 “你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装成德姬夫人派来的使者?” 看到阿万激动得发抖,阿爱平静地劝道:“不要伤了身子,多保重。” 阿爱很清楚作左会将阿万转移到何处。定是雄踏村宇布见的中村源左卫门家。当这座城池还是饭尾丰前守的居城时,中村源左卫门便是滨名奉行了。作左决定将阿万送到那里,并不完全是为了挽救眼前这个小女子的性命。 “今年将是决定我命运的一年。”家康在一心一意攻打长筱城之前,这样表露心迹。阿爱认为,作左的做法是对家康的支持和配合。家康只有信康和阿龟两个孩子,万一出现意外,将不可收拾,作左才劝阿爱来服侍家康。 如果滨松城成为战场,那么阿万和她肚里的孩子将有可能落到敌人手中,沦为人质,身为留守大将的作左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平安无事当然最好;但作左作了最坏的打算,于是选定自饭尾丰前守以来一直居住在此的中村源左卫门家,作为阿万藏身之所,可谓明智之举。即使家康最后不得不放弃滨松城,源左卫门也是保护家康后代的唯一可靠人选。但阿万似乎并未领会作左的深意。 在阿爱的催促下,阿万终于离开喜奈,但似乎余恨未消。“大人的孩子,竟然不能在大人的城中生下来……我真想把她撕碎。”阿万一边说,一边用阿爱递过来的束带紧紧勒起肚子。 作左又悄悄出现在庭院里:“已经备好了轿子。请快一点。” “作左卫门大人,阿万必须去吗?” 作左突然加重语气道:“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为了主公……当然,也为了你,一定要去!” “阿爱,请你向大人……”阿万似乎想要阿爱向家康转达离别之意。她哀切地望着阿爱,颤巍巍下了台阶。作左卫门扶住阿万的肩,道:“阿爱夫人,以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阿爱无言地垂下头,她忽然感到恐惧。难道阿万在怨恨我?绝不可能。她一直事事为阿万考虑,而阿万也一直非常信任她。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树丛中,轿子很快被抬走。眼睁睁看到他们远去,阿爱才走到喜奈身边,道:“不要哭了。事情已经结束了。”她白皙的手轻轻故在喜奈肩上。喜奈哭得更加厉害。或许阿爱身上具有一种让人安心和信赖的意味。 “好了,事情已经结束了。” “是……是。” “来,擦干眼泪,给我说说冈崎城的事吧。”阿爱一边说,一边伸手挑了挑灯捻,室内顿时明亮起来。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又传来了枭的叫声。“冈崎城内也有枭吧……” “是,有……”喜奈慌忙站起身,认真地擦着眼泪,仍然在哭泣,“但是枭一多,其他小鸟就不来了。所以少夫人非常讨厌它们。” “哦,枭赶走了小鸟……”阿爱听着喜奈的话,在想,自己到底是枭,还是小鸟。或许,自己是一只比阿万残忍许多的枭。因为自从阿万知道家康宠上阿爱以后,她的眼神便渐渐变得恐慌。大概是因为阿爱温柔恬静的本性胜过了她。“无论人还是鸟,都分很多种。” “是。” “既有筑山夫人那样的背叛者,也有阿万那样……” 阿爱说到这里,慌忙打住。她本想说也有像阿万那样的人,因为害怕被家康冷落,所以可怜地亲近着本该痛恨的阿爱。她想到这种话恐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无法明白的,于是丢开不提。 “少夫人是不是因为心地善良,才担心小鸟不再来。” “是,但是菖蒲夫人……” “菖蒲夫人?” “是。她是少主的侧室。” “嗯,我听说少主娶了侧室。菖蒲有多大?” “十五岁。” “那么,少夫人情绪如何?” “少主不到少夫人房间时,她就孤独地叠着纸鹤。” 阿爱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仿佛看到一个十五岁的正室被十五岁的妾夺去了宠爱,正在孤独地叠着纸鹤。女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悲惨。但如果任性反抗,就可能像筑山夫人那样,变得更加悲惨。“你在服侍少夫人?” “是。” “你为何听命于筑山夫人?我不明白。”阿爱忽然问到关键的问题,柔和地笑了笑。该问的事情,就要毫不犹豫地去问。 喜奈脸色僵硬。阿爱的温和让她无法撒谎。“是。这……”她支吾起来,“开始时,是夫人的命令。” “你是说是筑山夫人命令你去服侍德姬夫人?” “是。因为少夫人是织田家的小姐,是夫人的仇敌,夫人便让我仔细盯着她。” “夫人果真那么对你说的?” “是。姐姐就在服侍夫人。” 阿爱不禁全身冰冷。筑山夫人疯狂的嫉妒并不仅仅发泄到阿万一个人身上,她甚至盯上了德姬。“所以,喜奈你……”阿爱努力让脸上有些笑容,“这种事绝不能传到大人耳朵里去,只可你我知道。” “那是自然……”喜奈点点头,盈盈泪眼凝视着摇曳的烛光。 好像起风了,远远的海潮声中夹杂着风吹树梢的声音。 筑山夫人为何如此憎恨德姬呢?阿爱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如此说来,菖蒲也是夫人推荐给少主的了?” “是。她经常对我们说……希望菖蒲先于少夫人,替少主生下男婴……” “少夫人快要生孩子了吧?” “是……所以,夫人经常召集僧侣,举办法会祈祷。” “祈祷孩子平安降生?” “祈祷少夫人不要生下继承人。” 阿爱不寒而栗。夫人已经疯了,她只能这么判断。德姬可怜,信康也可怜。如果此事传到岐阜城德姬之父信长公耳里,恐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听说信长个性非常暴烈。 “喜奈,你今夜和我一起睡吧。刚才的话题——” “刚才的……” “就是关于筑山夫人召集僧侣祈祷的事,绝不要泄漏给他人。” “是……是。” “如果传到岐阜城,对大人,对少主都没有好处。” 喜奈静静地垂下肩膀,点了点头。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二十一 长筱合战 初秋夜晚的篝火招来了无数的虫子。小虫子们被篝火吸引,纷纷飞过来,落在脚边。家康坐在床几上,紧紧盯着那些虫子。 向长筱城发起总攻的时刻越来越近。第一轮进攻选在天正元年七月二十,家康令人向二道城发射了无数火箭,使之燃起大火,但不过是为了试探敌方。可以确信,信玄已死,但甲斐依然很强大,决不能到冬天才与他们交战。甲斐的敌人上杉谦信常为北国的冰雪所困,无法前去骚扰,所以冬天胜赖毫无后顾之忧。家康必须在中秋之前攻入长筱城,打乱甲斐军的阵脚。目前,家康的本阵安排在盐泽村的阵场。 “主公,是否歇息一会儿?久间城的附城也已平静下来。”从结穗的芒草丛后面,悄悄露出了大久保忠世的面孔。 “听说作左回了滨松。”家康漫不经心地用马鞭拨弄着脚边的虫子,“我很担心信康。”他冲口而出,“你先去歇息吧。” 忠世缓缓摇了摇头:“大久保家没有先于主公休息的家训。” “那么,你是来催促我睡觉的?” “可以这么说。” “你认为今夜会有人前来吗?” “这……”忠世歪起头,在家康对面坐下,“大概是成功攻下足助城的少主的使者。” 家康瞥了忠世一眼,苦笑了。 “那么,也许滨松会有喜报。” “喜报?” “阿万夫人该分娩了。少主没有弟兄,希望是个男婴。” 家康又苦笑了,“你也有此想法,但我等的却不是这些。” “那么,您——” “我在等攻下长筱城的钥匙。” “噢?”忠世故意惊讶地睁大眼睛,“在下不明。” “现在什么时辰?” “快到亥时了。” “哦?这么晚了。希望不发生意外。” 忠世默默地给篝火添着柴火,他非常清楚家康在等谁,才前来护卫。家康也明白忠世的心思,便没有故意避开他。突然,木栅栏附近传来喧哗声。家康正吩咐“去瞧瞧”,忠世已向喧闹之处走去。 “我不是奸细,让我见家康公。” “这么晚了,你不是奸细,还能是什么?报上名来,报上名来!” 栅栏外,四五个足轻武士正围住一个黑影,嚷成一团。忠世大步走了过去,站到那个男人面前。 那人身形瘦小,身穿粗布衣裳,腰间挂着柴刀,像是下地劳作的百姓。但他锐利的眼神和洒脱干练的举止,一看就知非等闲之辈。 “等等,他也许是主公等候已久的客人。”忠世止住众武士,厉声问:“你是奥平家的人吗?” “阁下是……”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 那人仍然一脸严肃:“鄙人夏目五郎左卫门治贞。” “我给你引见。请跟我来。” 夏目施了一礼,但并没吱声。他是奥平美作守贞能的家臣,奥平美作守假装投靠甲斐,如今身在作手城。他显然是受贞能的密令前来,不得不掩人耳目。家康甚至不希望贴身侍卫知道此事。 来到家康面前,夏目五郎果然道:“请屏退其他人。”他看了看忠世,毫不客气。 “不行。”忠世回敬道,“我决不会离开主公半步。不要担心,有时候,我没有耳朵也没有嘴。” 家康呵呵笑道:“可以吗,五郎?” “既然您不介意,有何不可?” “好,忠世,你在附近盯着,不得让任何人靠近。”家康轻轻说完后,对五郎左道了声辛苦。 五郎左郑重地单膝跪在家康面前:“鄙人不再客套,直奔主题。大人攻打长筱势在必行,武田家不断侵入三河、远江地区。” “哦?都是些什么人?” “进攻三河的有黑濑的武田左马助信丰、土屋右卫门尉昌次,进攻作手的是甘利左卫门尉昌忠;武田逍遥轩、山县昌景、马场信春、一条右卫门等负责进攻远江,他们在森乡一带布阵,意在夺取挂川、滨松。” “那么胜赖呢?” “我家主公没有提到他。” “哦。那么,他是打算留下来对付越后军了。还有其他消息吗?” 家康微闭着眼催促道,夏目五郎突然向前挪了挪,“据报,黑濑的武田信丰和土屋昌次将出兵设乐原,切断大人的退路,前后夹击。” “前后夹击?”家康不禁睁开双眼,猛地探出身子。如果和滨松城的联络被切断,他将一败涂地。所以,他才秘密派遣奥平美作负责打探敌人动向,现在证明,他并非杞人忧天。“哦,他们果然要那么干?” “是。我家主公认为……他们是要孤立滨松、吉田和冈崎,然后各个击破。” “不错。”家康点了点头,神态恢复了正常。如果此时狼狈,只能导致奥平美作心生犹豫,或许会真的投靠甲斐。在艰难的时刻,必须沉着冷静。实际上,甲斐军已经侵入了奥平美作在作手的龟山城本城,大将是甘利左卫门尉昌忠,监军初鹿野传右卫门。被迫将本城献给敌人而退守二道城的美作,无疑正期待家糜的胜利。“对于敌人的行动,你家主公也应有对策,说来听听。” “请原谅……”夏目五郎左目光灼灼,“鄙人想先向大人询问一件事。”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主公的话?” “这是家族上下所有人的意思。” “但言无妨。” “如果胜利,能否保证我们拥有旧领?” “哦,不必担心,你们的领民一直拥护美作。” “第二,希望大人将小姐许配给我们少主贞昌。” “阿龟许配给贞昌?” 家康轻轻闭上了眼睛。此事早已对筑山夫人和阿龟提过,但二人不约而同强烈反对。 “怎样?”五郎左逼问道,“如果大人能够答应这两个条件,我家主公一定会在这次战役中帮助大人,即使献上生命也在所不惜。” 家康闭着眼,点了点头:“他会怎么做?” “他会让人散言,说他对甲斐有二心。” “难道让人以为,他对我家康有意?” “正是。那样一来,无论居住在作手城中的甘利左卫门尉,还是身在黑濑的武田左马助信丰,都不敢轻举妄动。那时,大人就可放心大胆地施展手脚。” 家康点了点头,虽然脑海里不断浮现阿龟极不情愿的面孔,他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美作要为我献上生命?好好,不止是阿龟,我还会赠送三千贯新领作为小姐的陪嫁。” 夏目五郎左卫门治贞怀疑地探出身子:“不但会将小姐嫁过去,还给我们新领地?” “对,我不能不对美作的忠义有所表示呀。” “多谢大人。”五郎左马上充满敬意地低下头,竟犹自哭泣。家康十分清楚五郎左的痛楚。因为,身为山家三方众,作手城主奥平美作守贞能也因家臣的分裂而苦恼:有人认为应该投靠家康,也有人表示要效忠武田,于是家族分成了两派。认为应该效忠武田的人都相信信玄还活着,而想要投靠家康的人则认定信玄已经死了。 家康对此再清楚不过了,因此,他除了让人散布信玄已死的消息,还派密使前往贞能处。生性谨慎的他在确认信玄已死后,才决定于八月中旬攻打长筱城。并派人四处宣称,他德川家康决不会以无义之师骚扰领民,更不会伤害作手的家臣。大多数人都认为,家康从一开始就把贞能当作盟友,但实际上,是密使首先抓住了贞能因武田军的入侵而大为不快的心理。 虽如此,家臣们却并没有将家康当作自己人,如夏目五郎,就对家康持怀疑之意。他坚持要求家康将阿龟嫁给贞昌,也是为了试探家康的心。 看到五郎左哭泣不止,家康用眼神示意大久保忠世过来添柴火。 “你既然是美作家的重臣,应该知道奥平家送到武田家的人质是谁吧?” 五郎左好像为自己的忧伤感到羞愧,笑道:“非常清楚。是少主贞昌的夫人阿枫。” “多大年龄?” “十五岁……” 五郎左加重了语气,“我们并不想弃少夫人而不顾,去娶阿龟小姐。既然是盟友,就需要亲缘关系加以巩固,这是家族所有人的心愿。” “但你们一旦和我结盟,武田家会杀了少夫人。” “我们已经作好了那种准备,也采取了相应措施。” “相应措施?” “我们假装让同族人奥平六兵卫的养女阿枫和少主结婚,再派遣她前去。” “也即是说,派去的不是真正的少夫人?” “是。既然我们已是盟友,就直言相告。实际上,阿枫是我的女儿,但她也是六兵卫的养女……”五郎左闭上嘴,呵呵笑了。 家康轻轻点了点头,他终于明白五郎左为何泪流满面了。如果贞能做了家康的内应,年轻气盛的胜赖极有可能一怒之下杀了阿枫。 只听五郎左突然又说道:“希望大人不要以为,鄙人刚才是在为女儿的悲惨命运而哭泣。” “我知道。但即使你为女儿而哭,我也不会笑话你。” “见谅。” “五郎左卫门,战争本就这么残酷。” “是。” “不仅武士在你死我活地厮杀,女人们和领民也要加入。” “是。” “阿枫前往甲斐时,还是姑娘身吧?” “是。当我们向她说明事情原委,让她假冒少夫人……她听完,安慰着痛哭的母亲,称自己为家族献身,是死得其所,然后便踏上这条不归路。” “唉!不愧是你的女儿,好个烈女子!忠世,拿纸来。”家康眼前不时闪现出阿龟和阿枫的影子,他满怀款疚。阿龟、阿枫,原谅我,总有一天,我会让天下女人过上太平的生活。为了那一天,你们……取过笔墨,家康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嫁出阿龟和赠送三千贯领地给作手的誓书。五郎左卫门也掏出了奥平美作按上血印的誓书,递到家康手中。 五郎左出去后,家康从扶几上立起身,围着篝火转悠。不时有虫子扑向火中,断断续续传来虫鸣。夜空中群星闪烁。敌方要切断他和滨松城的联络,确是狠招,换成家康,他也会这么干。必须依靠内应…… 奥平美作故意宣扬串通家康之事,以拖住武田军。在此期间,是撤回滨松,还是一举攻进长筱城?忠世回来后,家康还在苦苦思索:“忠世,若是你,会怎么办?” “何事?” “是趁势进攻长筱城,还是撤回滨松?” “事已至此,还谈什么撤退?”忠世拍着武刀柄。 家康紧紧盯着忠世,在床几上坐下。忠世仍不依不饶。“少主正从足助向武节城逼近。决不能给敌人以喘息之机。主公刚才还亲口说,在等待攻打长筱的良机。这机会不是来了吗?” “不错。” “正是大好时机,决不能让更多的援军来长筱城,城里已经断粮了。” 家康微笑道:“哦,现在就是良机?”他虽对奥平美作仍不太放心,但并非怀疑奥平的忠心。 胜赖将大军推进至三河地区,就是不想让家康夺去长筱城。家康隐约感觉到,以武田信丰为首的武田家臣,包括土屋昌次、甘利昌忠等,也许会轻易识破美作的计策,立刻血洗作手城,然后迅速切断家康和滨松、吉田的联络。他虽然信任美作的为人,却担心武田家的实力。 “忠世,你对奥平美作有何看法?” “主公这话好奇怪。攻打长筱的关键,不正是如何控制住山家三方众吗?为此,您连阿龟小姐……” “等等,休提这事。”家康苦笑了,“我是问你,他究竟有无能力阻挡武田援军。” “那更令人不解了。”忠世故意皱起眉头,“如果主公认为他没有这种能力,为何又交给他誓书呢?” “哦。那么你认为他有此能力?” “关键不是策略,而在于人的本性。” “哦。美作倒是值得信任。” “既然信任他,就应该抓住机会。照使者的说法,美作故意让人散布他对武田家有异心的消息,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从而牵制住他们。主公便可借此机会迅速攻下长筱,并加强防备……在下是这样理解的。” “所言不差。”家康说着,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望着月亮,站起身来。十八日的月光下,宇连、明神、白仓等山脉如梦如幻。“接下来的两日,将决定胜负。” “战斗会越来越激烈。” “你刚才说要抓住机会。忠世,我要好好睡一觉。你到酒井左卫门尉忠次、松平上野介康忠、菅沼新八郎处,告诉他们,我将于天亮时到阵前鼓舞士气。” “明白。”忠世拍了拍膝盖,点点头。 “三郎大概也在看这月儿吧。很美的月夜。”家康慢慢踱回帐中。浓雾弥漫,人马、房屋、树木和山谷都仿佛披上了一层乳白的纱,雾中不时传来战马的嘶鸣。这是长筱西北方的作手龟山城。 因为武田家的大将甘利左卫门尉昌忠和其主力进入了本城,城主奥平美作守贞能与其子贞昌不得不退守二道城。习惯早起的贞能已来到庭院中,耍起枪来。两年前,作手城被武田信玄侵占,贞能被迫投降。对于这个在山城长大的倔强武士,是莫大的耻辱。贞能五短身材,但肩膀宽阔,胸膛隆起,显得十分强壮,长长的眉毛则仿佛挂上了一层严霜。他怒吼一声,举枪刺向天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 “报!” “何事?若是吃饭洗漱,稍候再说。我晨练还未结束。” “夏目五郎左卫门求见。” “五郎左?让他到这里来。” 贞能口中说道,但并没有停下之意。五郎左卫门不久就过来了,看到美作正在练枪,他径直走到庭院中。脱下昨日的便服,一身戎装的五郎左显得神采奕奕,甚至比美作还要精神。“主公,在下平安回来了。” “那是自然。我的家臣如在这一带不能来去自如,还能做些什么?怎么样,你拿到家康大人的誓书了吗?” “请看。”五郎单膝跪地取出誓书,美作方才停了下来,“噢,把小姐嫁过来,奉上三千贯领地。倒是很爽快。” “是。他说必须回报美作的忠义。” “哦?忠义?” 贞能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容,“五郎左卫门,这不是忠义,这是骨气。” “骨气?” “小声点。在我的一生中,这是第一次向人低头,向武田家屈服。真是耻辱!明白吗?我不能让子孙后代蒙羞。如此甚好。迎娶了德川三河守家康之女,便不能算是家臣,我成了家康的亲家。为此要奋勇作战,以雪耻辱,哪怕一点点也成。”美作边说边将誓书揣进口袋。他面部抽搐,眯起眼睛。 “五郎左,我血战沙场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五郎左卫门离开后,美作突然端正姿势,朝天空拜了三拜。世人定然会说奥平父子投靠了家康。任由人去评说吧!一旦将家康唯一的女儿阿龟娶进门,无论人们认为这是联姻,还是扣留了德川家的人质,奥平氏和德川氏都已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接下来才是关键。”他收起长枪,绕过走廊,向即将成为德川氏女婿的儿子贞昌的房间走去。 九八郎贞昌正在书院的南窗下,摆弄易卦。 “九八郎,今日卦象如何?” 九八郎头都不抬:“儿子以为……应能成功。” “会有困难吗?” “会。” “那是自然。哪有那么轻而易举之事。卦象还像占卜信玄之死时那样反复无常吗?”贞能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家康的誓书,放在卦上。贞昌面无表情地翻看着,沉默不语。 “到时候了,我们可能要暂别一下。” “请父亲务必小心。黑濑的武田信丰颇擅长使用火器。” “那是自然。但串通穗川方的人却主动宣扬,说自己与德川家勾结,这种违背常理之法,武田家恐不能理解。这也算是个不错的策谋了。哈哈。”美作低声笑道。 “父亲,他们或许还会要求我们交出更多的人质。”贞昌很担心武田家以更多的人质要挟奥平家。 “这是卦象显示的吗?” “是。事情可能不会那么简单……”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即使我一去不回,只要长筱城被攻下,我们就算达到了目的。只要他们对作手城放心不下,就不能派兵支援长筱。你叫六兵卫来一趟!” “您要带六兵卫一起去?” “别人我不放心,若带上六兵卫……”父子会心一笑。 “听好,一定要擦亮兵器。” “明白。” “如果听到我不测的消息,就是信号;若是我平安回来,也得作好准备。” “孩儿一定用心准备。” “保护好家眷,保证他们安全撤退。若是处理不当,会被家康笑话。你已经是他的女婿,此事将决定你的一生。”贞昌正微笑点头,奥平六兵卫突然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 “六兵卫!怎么了?这么慌张。”美作皱眉呵斥道,“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怎可如此大惊小怪?” 六兵卫仍然不能平静下来,他猛摇着头:“黑濑的武田信丰已直奔作手而来,甘利左卫门也急急派使者赶来了。” “我正等着他们。他们大概怀疑我私通德川。” “正是。他们让主公立刻到黑濑帐中去。” “我知道!因此正与贞昌商量,是否带你一起去。没想到你这么慌张……” “主公尽可这么冷静,但事情并非如您预料那么简单。因为对方要在诸将评议后作出决策,所以让您带个人质过去。” “什么?”听到人质二字,美作看了看儿子贞昌,“那也不必如此慌张。”他叹了口气,“他们究竟要谁做人质?” “夫人和小公子千丸。” “千丸和夫人?”美作声音颤抖,但他很快又笑了,“哈哈哈,是吗?没想到武田家也有如此工于心计之人。但也不必慌张。贞昌已经占卜到了。” “卦中已经显示……” “不错。好,将千丸叫来。夫人正卧病在床,只要他们需要,随时都可以交出去。让黑屋甚九郎陪着千丸,先我出发。” “父亲。”贞昌忍不住叫道,但美作根本不听。这次送去的人质将和前次送去的阿枫一样,只恐均走一条死路。但此时若是徘徊不定,将对不住家康,也对战局不利,因为家康定已下达进攻长筱城的命令。 以幼子的生命换来三千贯新领地,美作胸中一热:“叫黑屋甚九郎和千丸过来。” “是。”奥平六兵卫惊魂未定地站起。美作一向言出必行。但这是什么乱世!美作晚年得子,今年十三岁的千丸,乃是他的宝贝,此子读书习字出类拔萃,且武艺非凡,特别是箭术,家中几乎无人能及。千丸的容貌在兄弟间是最出众的,加上幼子惯有的娇气,更显得可爱无比。 “父亲!您难道要让千丸去送死吗?” “浑蛋!没人愿意送他去死!” 这时,千丸和黑屋甚九郎在六兵卫的引领下到了。 老臣黑屋甚九郎似已听说了什么,露出大无畏的神色,眼里隐藏着沉毅的光芒,但千丸好像还蒙在鼓里。“父亲,哥哥,早安。”千丸问候完毕,眼望着父亲,脸上浮现出亲呢的笑容。 “千丸……”美作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眼睛却睁得出奇的大,放射出骇人的光芒,“你是谁的孩子?” “是奥平美作守贞能之子。还有……”他睁大一双慧眼望着长兄贞昌,“是奥平九八郎贞昌之弟。” “哦,我来问你,你认为父亲和哥哥是有骨气的忠义武士吗?” “孩儿以为,你们都是山家三方众中响当当的武士。” “哦。”美作深深吸了口气,“我太宠你,使得你过于乖巧……我教过你如何切腹自杀,还记得吗?” 千丸脸色大变:“如果忘了,就不能叫武士……” “是吗?父亲甚感欣慰。不要为你父亲和兄长脸上抹黑。甚九,”美作终于将视线转向黑屋甚九郎,“我需要你时,你当献出生命。” “主公!不必说了,甚九郎已作好了准备。” “我知。你刚进来时的眼神就已说明一切。我要将千丸送往甲府。我觉得……他虽然天性聪慧,但有些溺爱过度。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管教他,不得让他被人笑话。千丸……” “父亲。” “听着,我要将你送往甲府。在那里,你要努力读书习武。” 听到父亲的语气如此严厉,千丸悄悄跪下了。他已知道自己将成为人质。他那双如少女一般清澈的双眸紧紧地盯着父亲,仿佛可听得到他内心的颤动。 “千丸……”哥哥贞昌开口了,“甲府山高水深,气候恶劣,你要多保重。” “是……是。” “浑蛋,哭什么?父亲经常对我们说,男儿绝不能用眼泪表达感情。” “我明白。我没有哭。” “奥平家没有可怜虫。好了,去和母亲告别,精神抖擞地前往甲府。” “是。千丸会高高兴兴去甲府。父亲和兄长也……” “好了好了,甚九,拜托你了。”眼看贞昌和自己马上就要滴下泪来,美作立刻轻声吩咐甚九郎。 “千丸公子,在下陪您去吧。”甚九郎催促着千丸,站了起来。六兵卫已经哭得抬不起头来。 “啊呀,饿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美作声音嘶哑地拍打着肚子,“我们好好吃上一顿,然后快马加鞭赶往黑濑。六兵卫,你且随我去。赶快吃饭。” 美作出二道城时,已经过了辰时。山雾被吹散,晴空万里,处处散发着秋天的气息。晴空底下,黄色的稻穗波涛滚滚。 “秋天到了,六兵卫。” “是。” “千丸大概也会被这美丽的秋色吸引住。” 美作拨转马头,向六兵卫靠过去,“你明白吗?我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人间的秋色。不要着急赶路。” “在下明白。” “到了黑濑后,我要向武田信丰展示三方众武士的风采。你也要鼓起勇气。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沉着冷静,不要被对方看透心思。” “是。六兵卫和主公一样,已作好必死的准备。” “他们定会百般侮辱你。你只需说,我绝无私通德川的企图和行为!” “明白。” “还有,他们可能会对你说,美作已经坦白了串通德川之事,且已被处死……那时,你什么都不要说,一笑置之。在见到我的尸首之前,绝不要相信我已经死了。” 六兵卫看到美作长长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露出笑意,也想笑,却笑不出来。先行离开的千丸和黑屋甚九郎的背影,还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不久,他们二人就到了清冽的寒狭川边上,湍急的河水闪闪发光。黑濑的武田信丰遥遥在望,隐约闪现出无数的旗帜,在风中招展。信丰还不知长筱城已遭受总攻,还在此监视美作父子的动静。 “都在啊,若是他们前去长筱城——”美作放声笑道,扬起马鞭,“六兵卫,快!” 正如美作所料,二人一到信丰军中,很快便被分开了。六兵卫被挡在了第一道栅栏外,美作则被独自领到第三道栅栏内。他一边打量武田的布阵情况,一边慢慢踱到帐前。候在帐外的信丰抑制住兴奋,迎上来说道:“听说阁下最近和德川家有来往?” 信丰身边的家老小池五郎左卫门和田峰的家老城所道寿,冷冷地看着美作。 “噢,那种传言何足为据?” “何足为据?我可不那么认为。阁下是不是想说……飞马赶来,就是想听我们提供的证据?” “您如此迎我,真令人惊讶。讽刺人也要分场合,不要开这种玩笑。” “好了,先进来。何必站着说话。”信丰的木屐踩得咯吱响,先行进去了。两个老家臣也跟在美作身后,表情严峻地进帐。 二十位弓箭手、五位火枪手和四十个长枪手守卫着信丰的大帐,帐内绑着两个奸细模样的人。大概是阳光太刺眼,那两个被反绑双手的奸细,在美作看来就像两头动物。他坐下,慢慢将视线转向坐在床几上的信丰:“若是戏言,那倒罢了。但如果传言真的让人起疑,我很是意外。” “噢,你反倒要来向我问罪?” “不敢。我是何时将千丸送来做人质的?” “美作守,你心中有怒?” “我怎么可能有怒?这不会是信玄公的指示吧?”美作尽管坚信信玄已死,还是故作认真地说。 信丰脸上露出苦笑,转头看着小池五郎左卫门和城所道寿,“美作守果然很难对付。” “早有耳闻!” “你真未串通德川?” “信丰公,您若有证据,便出示给我看。对于武士来说,再也没有比被人无中生有地加以诬陷更为不快之事了。如有人怀疑您有叛心,请问您有何感想呢?” “噢,你是要看证据吗?” “不错。我最心爱的幼子被扣作人质,又以这种令人气愤的传言来盘问我……当然,在我山家三方众中,也有不服我之人,想必您也知道。但我没想到,信丰公居然因为那些谣言就怀疑我的忠心。” 信丰不觉笑了:“哈哈哈……阁下太敏感了。对吗,五郎左?好了,拿棋盘来……美作守,我叫你来是想和你对弈一局。” “下棋……” “德川很难缠,他不想让我们靠近长筱城。我也累了,趁着今日天气晴朗,就叫你来下一盘棋,你不会介意吧?” 美作明显有些不快地咂了咂舌。“但您何必如此戏言?我要是知道您的真实用意,也不会那么激切了……”他突然缓和了语气,大笑起来。 棋盘端上来后,信丰让人收拾了床几,然后脱下战服。“很久没有对弈了,我一定要给美作来个下马威。” “我不会输的。” 美作执白,信丰执黑。当他们在棋盘上厮杀时,城所道寿悄悄走到美作身后,手按刀柄而立;而小池五郎左卫门则前往第一道栅栏处审问奥平六兵卫。 美作知道,武田信丰若是察觉自己棋路紊乱,或者从六兵卫口中套出了实情决不会让他们两人平安回去。 当信丰和美作厮杀到中盘时,老臣小池五郎左卫门来到正在第一道栅栏边等待主人的奥平六兵卫身边。六兵卫照料好美作骑过来的栗毛驹后,正抚摸着坐骑的脑袋。 “你是奥平美作的随从吗?”五郎左卫门严肃地问道。 “是,我是主公的同族六兵卫。” “哎呀,你真是个面目狰狞的恶人。” 六兵卫看了看对方,淡淡地回敬道:“甲斐的男子有血性吗?” “不是血性,而是血腥。” “那又如何?” “你以为你们两人还能活着回去吗?” “既然是主从两人一起来,当然要一起回去。” “你以为奥平美作会平安回去吗?” “哼!我家主公不能活着回去?” “愚蠢!”五郎左卫门故意嘲笑道,“你看见过没有脑袋的人骑马吗?”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对方的脸。 六兵卫明白,生死关头到了。“此处是战场,不要废话,我正在照料主人的坐骑。” “哦,你好像一无所知。” “什么知与不知?为主人照料马匹,乃奥平家武士的职责,此时我们决不戏言。” “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实在可怜,就告诉你吧。你家主公已被取去首级。” “啊?为何?” “所以我前来告诉你。你家主公私通德川家康。” 六兵卫漫不经心地看着表情严肃的五郎左卫门,故意笑道:“哈哈哈,你真会开玩笑。你以为勾结德川氏的人会只带我一个随从,大摇大摆到你帐中来吗?你若是想取笑我,可以找个巧妙些的由头。” “你不信?我好意告诉你——” “啊,我信,我信,好了吗?”六兵卫极不耐烦地回答,然后采些附近的青草,喂主人的战马。 小池五郎左卫门静静地看着,半晌无语。“真是个怪人,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匆匆走开,从栅栏后打量着六兵卫。但六兵卫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半晌,他弯腰坐到草地上,茫然地凝视着天空。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竖起耳朵,甚奎可以听到长筱城传过来的人马的悲鸣,一眨眼,六兵卫竟已打起了瞌睡。 小池五郎左卫门纳闷地回到信丰身边。如果六兵卫有任何不妥,就会立刻抓他回去审问,但言谈举止实无懈可击。他要是真知道主公的事,能那么沉着冷静吗?他只能这么认为:即使美作勾结家康的事情属实,六兵卫也未听说过。 帐中的第一轮对弈已经结束,又开始了第二盘厮杀,美作守好像占了上风。“哈哈哈,果然初见分晓。我若再赢一盘,就太对不住信丰公了。”美作旁若无人地大笑着,信丰装作毫不介意。 小池五郎左卫门故意轻轻地摇晃着头,让信丰注意到他。站在美作身后的城所道寿低吟了一声。他装作在看二人对弈,实际上是在观察美作的表情,但他发现美作没有任何异常,就出声向信丰示意。第二盘以信丰取胜而告终。 美作守得意地咂了咂舌:“这不算,再来一局。”信丰笑着挥了挥手。时已近中午,被反绑的两个奸细在耀眼的阳光下,不时发出呻吟声。“今天到此为止吧。明日就要前往长筱城,我们要召开军事会议,可能会向你借兵。”听信丰这么一说,一向坚强的美作守顿感全身虚脱一般。“好吧。不过,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不能勉强您。” 他们正在收拾棋盘,全副武装的小山田信茂和甘利昌忠急匆匆进来了。正如信丰所说,他们好像要冲破德川军的包围圈,前去增援长筱。 “告辞了。”终于要脱离虎口了,美作守向刚进来的二人施了一礼,出了军帐,踉踉跄跄,差点摔倒。此时,忽然传来可恶的小山田信茂的声音。“城所,叫住奥平美作守。” “是。有事吗?” “已到午饭时候。何不留下来和大家一起用饭。” 美作不禁咬住嘴唇,在心里暗骂“浑蛋……”。他们对他还没有完全消除疑虑,还想继续试探他。 “奥平。”城所道寿边喊边追了上来。美作回过头不耐颊地回答:“听到了。是让我与你们一起吃饭,对吗?那太好了!因为在军中,我实不便提出此要求。我饿得走不动,多谢了!” 美作守在席间谈笑风生,连吃了三碗。他眯起眼睛笑道:“你们不要笑话。我的精力不逊于年轻人,还可以在战场上厮杀呢。”众人都被他逗乐了。 美作终于没让他们看出内心的真实想法,看到五个人眼里放心的神色,他离开了大帐。 从六兵卫手中接过缰绳,美作守翻身上马,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小儿子千丸的笑容。一旦武田家事后知道他暗中支持德川家,大概不会轻轻松松杀了千丸和阿枫,而是会将他们带回甲斐,放到油锅中煎熬致死。千丸,原谅父亲!美作眼前仿佛浮现出噼啪作响的火柱,士兵们不断加进柴火,火光照亮了整个天空。这难道不是乱世的罪孽吗? “主公!看到您平安归来,小人全身都虚脱了。” “浑蛋!”美作一边强作笑容,一边大声呵斥道,“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走!” 二人离开黑濑,快马加鞭向前飞驰。仍然是那熟悉的山路,现在却变得那么陌生。“贞昌看到我平安回去,会是什么表情呢?”美作守想。 抵达作手城下时,太阳快要落山了,美丽的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山峰。住在本城的甘利昌忠还没有从黑濑赶回来。 “啊,父亲,您终于平安回来了。”九八郎贞昌披挂整齐,严肃地迎了上来。 “准备好了吗?” “万无一失。” “好,我的铠甲、刀、枪……还有火枪,都准备好了吗?”美作一边说,一边钻进卧房,急急穿着战服。 贞昌已经率领着火枪队来到院中。虽然只有二十支火枪,但对于想要洗雪今日的耻辱、发泄愤懑之情的美作守来说,是不可缺少的贵重武器。 “女人们安顿好了吗?” “没有问题。” “兵器呢?” “没有遗漏一件。” “好,我要他们见识见识我奥平美作守的战法。准备!” 二十支火枪同时对准了他们熟悉的本城。火药味四散开来,两百骑兵已经打开了城门,悄悄地等待着这一刻。十支火枪喷出了火舌,接着又听见十声巨响。听到信号,骑兵蜂拥而人。 “啊,奥平反了,奥平……”由于受到突然袭击,本城内像捅了马蜂窝。这时,奥平的主力已经肃然出了作手城。他们的目的地是泷山城。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二十二 德川将胜 天正元年八月二十,德川家康攻下了长筱城,而奥平美作父子也奇迹般地摆脱了武田军的追击,越过岩崎山进入泷山城。从甲斐远道赶来支援的武田胜赖,因为家康顽强的阻击和奥平父子的策略,军队被冲散,首尾不能相顾。在此期间,长筱城主营沼新八郎正贞丢盔弃甲,仓皇逃往凤来寺。 家康令松平外记忠昌立刻进驻长筱城,让松平主殿助伊忠、平岩七之助亲吉、本多丰后守广孝三人前往泷山城,支援奥平父子。 因此,长筱一战,德川军完全处于主导地位,使领兵于足助、武节的信康大为振奋。已攻下足助城的信康,正绕过譬岳山麓,前往武节城。 欲将武田胜赖军引人冈崎城的大贺弥四郎,则押运着粮草,不即不离跟在信康后面。弥四郎将全部的人生都赌在了这一次旅程中,但他为实现阴谋而派出去的密使,却未必是适当人选。筑山夫人改嫁的对象已经确定,弥四郎将武田军迎人冈崎城后的地位,也已明确。接下来,只要密使山田八藏重秀能将密函交到舍足助而守武节的下条伊豆手中,就算大功告成。 山田八藏重秀好不容易避开信康的队伍,抵达武节城下。昨日还晴好的天空,今天却下起雨来。受恶劣的气候支配,山城气温陡然下降,仿佛迎来了严冬,重秀不时想起家乡的妻儿。他来到城门边,正要升口,不想背后巡逻的武士大喝一声:“谁?” 他大吃一惊,顿时跪倒在地上:“我有要事前来。” 对方根本不愿听他解释。“可疑的家伙,在城外来回转悠,我已经跟了你很长时间了。” 那武士的体格和八藏相仿,手中握着的长枪却比八藏的粗长,骇人的眼神也让人不寒而栗。 “我要见武田胜赖大人!”八藏努力不让自己被对方震住。 “你疯了吗?”对方翻着白眼道,“你以为胜赖公会在这种山间小城吗?” “那么……那么……我要见下条伊豆大人。” “伊豆大人还没来这里。” “那么,减敬应该在吧?就是从冈崎城回来的郎中减敬。” “从冈崎城回来……这厮越说越可疑了。” 不知什么时候,八藏被手持长枪的士卒们团团围住。 大贺弥四郎失算了。弥四郎和山田八藏都以为减敬已经平安抵达甲斐,并引领着胜赖来到了这座山城。但减敬已经被信康所派的野中五郎重政所杀,其首级则被悄悄埋在了城郊一隅。因此,这座山城的士兵们根本不知什么减敬。 “你们难道不知减敬吗?他奉胜赖公密令,潜伏于冈崎城。” 由于被身边的长枪吓破了胆,八藏又高声叫了起来。 “你说什么?” “见了面,你们就明白了。我有要事,请让我见他。” 那个武士歪头嘲笑起来:“你是疯了。”他一边指着脑袋,一边回头看着士卒们,“战事间司空见惯,胆小鬼就是这么被吓疯的。” “你什么?我不是疯子……” “你如果不是疯子,那我们就得杀了你,可好?” “你……你们……真会开玩笑。我对于胜赖公很重要。” “越说越离谱。你发疯了。好了,轰他走!” “如此粗暴……” “不是粗暴,是慈悲!”武士说完,径直进了城门。那些士卒根本不愿听八藏说话,即使听了,也不可能理解。他们手提长枪,指着身着便服的八藏的胸口,骂道:“我们数到五,你立刻滚。不然,就要了你的命。” “无……无礼之极!” “哈哈哈,你说无礼,那就无礼了。大家都闭上眼睛。开始数数,数到五。好了吗,一,一,三,四……” 八藏立刻逃开去了。世间竟有这种蠢事!他是决定武田家命运的密使。没想到竟被这伙低贱的士卒奚落、嘲弄……到底是谁在操纵这一切,他并不清楚,不得不逃命。如果连性命都没有了,谈何出人头地,加官晋爵?他回头望着狂笑的士卒。“我还会来的。到时候,你们休要后悔!”八藏哭着,终于疯狂地奔跑起来,“你们等着瞧!” 雨水越来越冰冷,湿透了他的后背,傍晚的山谷笼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山田八藏重秀钻到树林中,慌乱地寻找着干燥的地方,一边高声哭号。 八藏哭了一阵,忽觉腹中饥饿,想起早晨在老百姓家做好的饭团尚挂在腰间,就坐到杉树下,赶紧取出饭团。饭团沾满了海苔,掰成两半,他的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来。吃过饭再去一趟!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失败,是因为饥饿导致了焦虑,于是开始狼吞虎咽。忽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真乃一介平民。” 八藏惊恐地回过头去。雨中,一个和尚正背靠粗壮的椎树,翘着脚,等待天晴。“啊呀,原来是个和尚,吓我一跳。”八藏慌忙咽下饭团,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申时四刻了。你不像是普通百姓啊。”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此话怎讲?” “贫僧学过《易经》会看面相、骨相和手相,能预测天地间事,你是个武士,而且胸怀大志……对吗?” “哦,太奇怪了。”八藏重新打量着那和尚。他头上戴的斗笠破烂不堪,手腕粗壮,嘴阔唇厚,年龄大概二十七八,或者三十五六也未可知。“和尚,你知我的命运?” “不仅如此。贫僧坐在这里,便知有人因前世因缘,即将出现在这个树林中,而且化缘给我,因为有人告诉了我。” “谁……是谁告诉了你?” “是我毕终生心血侍奉的佛祖。” “化缘给你……那么说,和尚你也饿着肚子?” “是。”和尚傲然点点头,“但是,在你领悟到那层含义之前……我不会接受你的食物。” “我说过要化缘给你了吗?” “是。” 八藏不解地掰开第二个饭团,饭团还剩七个。“大师。” “怎么了?” “这个深山老林,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你难道就不能将我当作佛祖吗?” “也许可以吧。” “好了,我先给你两个饭团。你能否为我算上一卦?” “你既然张口了,我也不好推辞。因为佛祖命我来消除世间一切烦恼。” 八藏重秀点点头,拿着饭团站了起来,放到那和尚面前,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加上了一个。“请问该怎么称呼大师?” “贫僧就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随风和尚。”随风毫不客气地拿起饭团,迅速扔进嘴里。他好像比八藏更加饥饿,一口气吃完了两个。“你说要化给我两个,却给了三个,你也算是善心未泯。”随风煞有介事地说着,第三个饭团转眼又消失在他嘴里。 八藏重秀被对方的吃相惊呆了,吃完了三个饭团,赶紧把余下的包起来,拴到腰间。“大师,你刚才说我胸怀大志?” “我是说过。但你的大志现在被重重乌云遮挡了。” “重重乌云?” “黑压压的乌云。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今日倾盆大雨的始作俑者……” “哦?”八藏点头道,“你是说我的大志因乌云遮挡,不能实现?” “真是俗人,你不应简单地理解广大无边的佛意。有时,失败却是我佛慈悲的真意。”随风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但你面相不错,心地善良,注定要受佛祖保佑。” “佛祖保佑……” “对。所以,你休要怀疑,要相信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你只需向着正确的方向,重新调整心志即可。”肚子吃饱之后,随风又变成一个善辩的人。对他来说,劝说这个朴实的武士回心转意,根本不需花费多少工夫。天快黑了,在这片树林里,能够找到说话的对象,随风不禁滔滔不绝。 “总之,你我二人能够在此相遇,便是佛祖安排的因缘,我们应该好好珍惜。很少有人有机会见到我,和我谈话。贫僧的每一句话,都是佛祖的声音。你只须听我讲即可。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之事无不了如指掌。” “哦,”八藏叹了口气,“那么,我想问问大师……” “什么事?” “你认为谁会赢得这场战争?是甲斐的武田,还是三河的德川。” “啊,这件事呀。毫无悬念……贫僧不知你支持哪二方。如我言语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明白。” “这是佛祖的声音。听清楚了,佛祖说,德川将胜。” 八藏顿时脸色苍白:“为什么?” “因为信玄公已经驾鹤西去。胜赖和家康的器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面相、骨相都不同……不,更重要的是,他们祖上数代的功德不同……今世的胜败荣辱都基于此。但是凡夫俗子的眼睛却看不到这些……”随风顿时变得天马行空,都怀疑自己是在信口开河。 雨还在下,四周逐渐变得黑暗。“你今夜在何处留宿?”望着陷入沉默的八藏重秀,随风突然道。“如果贫僧没有看错,你现在正处于人生的转折点。对此贫僧本有些感想,但现在快要天黑了,我们还是分头投宿去吧。”他并未站起来,而是凝视着陷入沉思的八藏。 八藏浓密的胡须在微微颤抖。“德川将胜”这简简单单几个字,令一向小心谨慎的他大为震撼。他今天没能进入武节城,也许正如随风所说,是神佛的保佑。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大贺弥四郎那信心十足的面孔。如果将这封密函送到,武田仍以失败而告终,自己将如何是好?当然可以逃往甲斐以保全性命,但留在冈崎城中的妻儿怎么办?大贺弥四郎巧舌如簧。他必会说八藏是叛徒,然后将八藏的妻儿统统处死……想到这些,八藏后悔不迭。 随风看到八藏这么困惑,又开始说那些不着边际的预言。他要试探这个手握饭团的蠢男子今晚到底留宿何处。“请你多珍重。你如走错一步,就可能陷入万丈深渊。人必须时刻关注脚下的每一步。天色已晚,我们就此别过罢。”随风起身走了几步,果不出他所料,八藏重秀立刻叫住了他:“大师,且等一等。” “啊,你还有何事?” “我去找投宿的地方,我还有些事想要请教大师。” “哦,既如此,就拜托你了。我们在此相见,也算有缘。”随风若无其事地捻着佛珠,向八藏点头致意。八藏站起身,率先大步出了树林。 雨中的武节城浓雾弥漫,漆黑一片。八藏朝与武节城相反的南边走去。渡过小小的溪流,左手山脚的小盆地中,有五六户人家,隐隐闪烁着几处灯光。 “在这里留宿吗?离战场很近……”随风问道。 八藏点点头,摸了摸自己胸口。“无妨,我带着钱。” “阿弥陀佛,我们真的很有缘。” “大师!”八藏叫着,他的眉毛和胡须都被雨水淋透,一张脸如同刚哭过的顽童。人的脆弱在困惑时表现得最明显,现在的八藏极像一只丧家之犬。 比睿山的怪僧随风虽然从八藏那里化到了饭团,还让其为他寻找住处,却无丝毫愧意。因为困惑之人总需要暗示。随风知道,自己根本没必要了解对方到底有何困惑,而只需按常规给他一点暗示。这才是名僧的智慧。“我们不要干站着,到屋里详谈。淋湿了容易坏了身子。” 听随风这么一说,八藏仿佛一只驯服的家犬,点了点头,走进了一户人家。那家里人看到八藏身后站着一个和尚,并不惊讶。“寒舍已经准备好了栗子,请在这里住一晚吧。”四十岁上下的女主人爽快地将二人领到火炉旁边。战争的乌云好像还没给这一带的百姓带来多大的恐惧。 八藏烤干了衣服,掏出些钱交给妇人,又在随风面前放了些南镣银。 “这些算是舍给大师的。” “这——这——希望佛陀给施主带来好运。” “大师。” “施主无须客气。贫僧一定会把佛祖的本意全盘托出。” “如果我要选择一位主人,究竟谁合适?” “哦,原来是这件事,贫僧刚才已经说了,三河德川家康公将会获胜。你可以任意选择一个家康的家臣。” 八藏紧紧盯着随风,叹了口气。德川的某个家臣……他八藏重秀不是直按侍奉家康的吗? “如果我放弃了德川家,谁更好呢?” “这么说,你是从德川家逃出来的?” “不不,”八藏顿时慌张起来,“我只是心中有疑惑,随便问问。” “哦,如果不是家康的家臣,就到美浓去,投奔织田家吧。” “难道……武田不适合我吗?” 随风终于摸透了八藏的心,差点失笑。“你还是放弃武田的好。他们如同夕阳西下,马上就要消失。看上去强大,是因为信玄这轮夕阳反射出来的余光。最重要的是,你和他们癖性不和。你必须选择一个了解你的正直禀性,并且懂得如何重用你的主人。” 正说着,又有一个人前来投宿。“本人迷路了,又淋了雨,能否借宿一晚?”八藏循声望去,突然低吟一声,慌张起来。 门口的男子看到八藏和随风,也似乎大吃一惊。来人二十五六岁年纪,一副小商贩的打扮,但他竟是家康在攻打曳马野时雇佣的一个伊贺武士。八藏缩着身子,一边拨弄炉灰,一边仔细听妇人和那男子谈话。 妇人称家中没有被褥,也无粮食,先来的两个人也只将就睡在地上。 “无妨。我从信州来,一路十分辛苦,途中还遇到武田军撤退。”那男子漫不经心地说道,“请让我留宿一夜。” “你碰到武田军撤退了?”喜欢与人搭话的随风一眼便看出此人不是商贩,“那么,长筱城终于被攻陷了。如若不然,武田军不会弃武节城而不顾。” “是。我听运粮草的士兵们说,长筱城于二十日陷落。” “哦,那在意料之中。”随风好像要和那个男子长聊,“那么,三河守家康公肯定派使者去信康阵中了。” “噢!”对方冷冷地盯着随风。也许他就是那个密使,“和尚,你怎么知道此事?” “哈哈哈……贫僧没有俗人的欲望。所以,佛陀教我如何判断人的行动,让我知道人在何种情况下会作出什么决定?” “那么,那个使者身负什么使命?” “当然是让信康立刻撤回冈崎。但如这样放弃武节,将留下后患,所以大概会让信康放火烧了武节城,然后迅速撤退。是吗?” “哦,放火?”那人双眼放光,但旋又恢复了商人的模样,脱下手套,放在火上烤,“难道要放火烧了那座好不容易才建起的城池?” “不错,德川军已没有多余兵力。他们只能烧毁这座山城,将附近的贫民百姓从战火中解救出来,而将以后的主战场移至于他们有利的长筱城附近……这也算功德无量呀。” “什么时候烧毁这座城池?你不会也知道吧。” “我怎会不知?”随风笑了,“早则今夜,迟则明晚。如果驻扎武节城的武田军能够顺利撤退……” 山田八藏重秀沉默不语。他苦苦思索,如何才能不让这个伊贺武士识破自己的身份,便一直深深埋着头。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到这个,他差点落泪。“我先歇了。”他离开火炉,背对众人躺到肮脏的席子上。 山田八藏刚躺下不久,武节城便烈焰滚滚。野狗的叫声惊起了附近的五六户人家,人们纷纷嚷嚷起来:“失火了!失火了!武节城失火了!”听到嚷叫声,八藏重秀立刻跑到院子里。雨小了,但远远望去仍很模糊。烟雨濛濛之中,北方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那个和尚实在可怕!八藏的膝盖在剧烈颤抖,故意避开了随风等人。现在他对于随风的话毫不怀疑。八藏被武节城的守兵驱逐时,城内的士兵好像已经决定撤退,只在等待傍晚的来临。随风说,失败是因为我佛慈悲,如果自己顺利进城,交出密函,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八藏不禁毛发倒竖。随风还说,攻下了长筱城的家康会派使者前来,命令信康放火烧城后迅速撤回冈崎,看来也是确定无疑之事。八藏焦急地跺了跺发抖的双脚。以后该怎么办? 大贺弥四郎告诉八藏,武田军必胜无疑。他还说,胜赖定已率主力前来,而且减敬定在武节城中。但这座山城,如今正在熊熊燃烧。 八藏开始憎恨起弥四郎来。弥四郎由足轻武士成为管理二十乡的属官,随后又被提为家老,居然恩将仇报,企图背叛家康。他有此下场,实属罪有应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将弥四郎的话和随风的话一对照,八藏不禁恨得咬牙切齿,几欲泪下。佛陀告诉他,现在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立刻返圆冈崎城,向信康道出弥四郎的阴谋。 他可以说,自己知道弥四郎的阴谋,便装作参与其中而打探情况…… 不,应该说,从一开始,佛陀就命令他前去接近弥四郎,以揭开阴谋。我不是恶人!我没有被神佛抛弃……天空愈来愈红,望着熊熊烈焰,八藏喃喃自语。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二十三 女随母志 筑山夫人来到走廊上,凝视着阳光,许久未动。晴朗的天空显得十分高远,伯劳鸟飞到树梢上。她不时仰头看着悲呜的鸟儿,叹着气。信康已于昨日凯旋,准备今天在本城赐酒给众将。她想在那之前与大贺弥四郎见一面。甲斐怎么样了?胜赖究竟怎样来迎接她? 信康派来的使者野中五郎重政告诉她:“长筱城终于被攻破,主公留下松平外记驻守,自己撤回了滨松城。少主也是大获全胜。真是可喜可贺。” 信康能够平安归来,自然是好事,但这计划又进展如何?派去叫弥四郎的阿琴还未回来。夫人又叹息起来。当然,战争并没结束。为了夺回长筱,武田军将会发起更加猛烈的攻击,好运不会长久地眷顾家康。 这时,隔壁房间的隔扇被轻轻打开。“是阿琴吗?” “不,奴婢喜奈。” “什么事?”夫人严厉地诘问道。她仍然对喜奈余恨未消,特意派她去滨松刺杀阿万,却连阿万的影子都没见着。 喜奈战战兢兢地抬头望着筑山夫人。“少夫人已经顺利分娩。” “男婴还是女婴?” “是一位小姐。” “哦,小姐。”夫人放心地自言自语道,突然变得粗暴起来,“赶快去向少主报喜,让他去见女儿。” “是……是。”喜奈悄悄关上了门。突然从庭院中传来男人的声音:“为什么事生气?”是她翘首盼望的弥四郎。 “啊,弥四郎?阿琴呢?” “在下没见到她。我刚才在和少主一起检查兵器库。”弥四郎一边说,一边径直登上御殿,跪伏在走廊的地板上,“无论如何,主公和少主凯旋归来了,祝贺夫人。”语气如此冰冷,夫人大吃一惊,“另外,小姐顺利降生,真乃家族之幸。” “什么家族之幸……你的计划进展得怎样?”夫人着急地问道。 “我的计划?”弥四郎冷冷地反问。 弥四郎让夫人始料不及,她双唇颤抖,紧紧盯住他。弥四郎十分清楚她那眼神的意味。他望着树梢,眯起眼睛。“哎,这些伯劳鸟真是讨厌。” “您最好说话小心点。”弥四郎接着低声斥责道,“恐有人在少主面前告了密,刚才在兵器库前,少主突然问了些奇怪的问题……” “三郎?” “是。他说,有人向他告发,我大贺弥四郎有叛心,如果是其他家臣,他早就……他还让我注意行为举止,以免遭到家臣们的嫉恨。”弥四郎昂首说完,才回过头看着夫人,“少主的心情好像非常好,甚至赏赐了东西以慰劳我。” 夫人再也忍耐不住,问道:“胜赖公怎样了?” “唉,他害怕少主和主公,连面都不敢露。当然,这都是传言。” “他……连面都没露?减敬呢?” 弥四郎翻翻上眼皮笑道:“那个胆小鬼,害怕少主怀疑他,恐已逃了。”筑山夫人无法忍受弥四郎漫不经心的语气,不禁向前挪了挪。“那么,送给我的密函呢?” “密函?什么密函?” “当然是胜赖公的誓书!他说要小山田将我迎娶到甲斐——” “夫人!”弥四郎皱起眉头,“请您说话注意分寸。那种事我弥四郎怎会知道!” “什么?你说什么?” “嘘——您真让茌下为难。战争必然有胜负之分。不论今后如何,但此次长筱之战,取胜的确是主公;如果主公失败了,自然另当别论。” “我更糊涂了。那么,关于胜赖战死的传言——” 弥四郎猛地拍了拍腿。“不要再提这些事了。要等待时机。”他又抬头望向天空,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着,双手伏地,“今天天气不错,本城马上就要举行酒宴了。我还是去瞧瞧心情畅快的少主吧。请夫人多保重。” 筑山夫人的眼神如刀子一般盯着弥四郎,弥四郎却根本不在意她的狼狈和怒气,非常冷静地慢慢下到庭院里,去了。 筑山夫人全身痉挛,茫然地望着天空。平日光滑滋润的肌肤今天看起来皱皱巴巴,毫无光泽,好像老了四五岁。弥四郎的态度令她尤为愤怒,忍无可忍。夫人对德川家康已无任何感情,她将梦想寄托在甲斐,只期待着小山田前来迎娶她,连嫁妆都已准备好了! 战争的确难以预料。本可以取胜的甲斐军因为调度无方,竟没有抵达目的地。但大贺弥四郎冷淡的嘲弄,实在太残酷无情。他对待夫人就像使唤自己的女人!想到这里,她痉挛得更加厉害,后悔和愤懑狠狠地撞击着她的心——弥四郎这个浑蛋,竟然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夫人气呼呼地站起来,双手颤抖着从书橱中取出胜赖送来的书信,突然想要撕碎它,但她最终展开了它……读着读着,筑山夫人流下泪来。这封信曾经寄托了她的所有梦想,报复家康、向织田信长复仇,使得她梦想自己高高在上地嘲笑家康和信长,否则她死不瞑目。 筑山夫人静静地卷起信纸。现在的形势对甲斐不利,足助和长筱城都落入了可恨的家康之手,但战争并未结束。武田军肯定会到冈崎城——与其说她相信这个事实,不如说她对梦想十分执著。对于现在的夫人,唯一的安慰就是悄悄地祈祷那一天早日来临。到那时,她要好好地教训弥四郎。仿佛在炼狱中苦苦挣扎的筑山夫人将密函放回书橱,擦了擦即将干涸的眼泪。这时,阿琴回来了。 “奴婢回来了。”阿零双手伏地,颤抖着。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个夫人仿如令人毛发倒竖的恶鬼。虽然以前也见过夫人疯狂的样子,但今天她却显得更为可怕:双眼大睁,嘴唇苍白。阿琴进来时,她正惶恐地东张西望,将让阿琴深感恐惧的密函放入书橱。 听到阿琴的声音,夫人惊恐地回过头,仿佛呼吸都已停止了。之前因一时粗心让阿琴看到密函的夫人,如今因为事态急剧变化而更加疑神疑鬼。她声音十分干涩,咄咄地逼向阿琴,“你看到了吧。” 阿琴想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发抖,但还是颤抖不已;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她不但知悉胜赖送过来的密函,而且从妹妹口中详细地了解了筑山夫人的事情。喜奈这样描述阿万:“一位没有恶意的夫人。”称阿爱是善良的女中豪杰。蒙受敌人恩惠的妹妹已经被阿爱吸引了。她的话对阿琴是沉重的负担。 “阿琴!” “在。”阿琴立刻应道,并努力浮出笑容。她本能地感觉,如果不这么做,不但性命难保,还危及妹妹喜奈。 “你如果看到了,就实话实说。” “是,我……我……虽然没有看到,但好像是……是减敬送过来的……好消息。”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挤出了点笑容。 夫人的表情忽然变得柔和,让阿琴觉得十分可怕。她是不是已经疯了?这时,夫人忽然流泪了。“阿琴。” “嗯。” “听说大人终于将长筱城攻下了。” 阿琴为难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淡淡地道:“哦。” “而且……阿万也已生产了。” “有消息了?” “没有。我恨阿万。究竟是男婴,还是女婴?”夫人没等阿琴回答,忽又整了整衣襟,轻声道:“阿琴,我头发乱了,梳梳。” 阿琴依言从隔壁房间拿来了镜子。她站在夫人身后,捧起夫人满头的黑发。镜子里,夫人双眼噙满泪水,她柔弱地笑着。 “我恐得向滨松的大人请罪。” 阿琴慌忙移开视线,胸中一阵疼痛,夫人变得好快。刚刚还像一个恶鬼,转眼就如此楚楚可怜。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阿琴服侍夫人一向谨慎,觉得她不像在伪装。“您……为何说这种泄气的话?” 筑山夫人没有回答,单是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阿万生下孩子,我是真心想向她表示祝贺。如果大人喜欢的话……阿琴,大人真的恨我吗?” “不,绝不……”阿琴慌张地答道,又赶紧闭上了啃。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如果不了解夫人的真正意图而随便答话,后果将难以预料。 “你觉得,他不恨我?” “是……是。不可能恨……” “哦。好了,已经梳好了,整理一下即可。” 阿琴如履薄冰般为夫人梳好了头。 “我也想换个心情。我想见见阿龟,你把她叫来。”筑山夫人温柔得仿佛变了个人。阿琴依言起身来到廊下,十分纳闷。 形势的变化对夫人明显不利。减敬好像没有再送书信给她,就是弥四郎,也对夫人若即若离,非常冷淡。少夫人德姬已经平安产下一女,夫人切齿痛恨的阿万,也毫发未伤。难道这些反而让夫人恢复冷静,重新思考?果真那样,阿琴和喜奈也许能放下心中的重担…… 阿琴到了二道城阿龟小姐的房间,发现阿龟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她刚刚去过信康处,正要去拜访母亲。“母亲气色如何?” “很好。” 阿龟听了,颇觉意外地愣了一下,继续一脸严肃地收拾着。阿琴静静坐在一旁等候。 信康的姐姐阿龟个子娇小,言语随便,看上去倒像是信康的妹妹而不是姐姐。她现在变得越来越任性,与其说出自天性,不如说像是受了母亲的影响,经常粗暴地对待下人,事后又道歉不迭。因此,她在冈崎人的心目中,根本比不上少夫人德姬,甚至不如菖蒲。 看到阿龟,筑山夫人顿时满面春风,道:“难得你过来。” 夫人以前从未说过这种话,阿龟有点惊讶:“难得?” “三郎凯旋归来,你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长筱城。还有,少夫人和阿万都顺利分娩……不难得吗?” 阿龟点了点头。她也有同感。“母亲,听说女儿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她嘟嘴质问道,“女儿无论如何都要为父亲和弟弟牺牲。我已经绝望了。” “你真要嫁到奥平家去?” 阿龟胡乱点点头,“刚才弟弟去过我房间,严厉地说,这是父亲的决定,不要作无谓之想。” “三郎到你那里去过?” “是。他说,媒人是岐阜的信长公,如果我任性下去,将影响织田德川两家的关系,所以让我作好准备。” 夫人顿时脸色苍白。“织田”二字,无论在什么场合,对她来说都十分刺耳。坐在入口处的阿琴也屏住了呼吸。信长大人做媒人,这是多么残酷的讽刺和挖苦……阿琴心惊胆战地望着夫人表情的变化。如果这种话题继续下去,可以想象夫人的情绪会如何生变。 阿龟并非不知母亲的心思,继续道:“母亲和我不过是弟弟和父亲的坐骑或者武刀,是他们送给任何可以利用的家臣的礼物。” 阿琴已经不敢看夫人,夫人定已怒容满面。 “阿龟,”半晌,夫人终于颤声对女儿道,“别说了。” “为什么?” “那不是你父亲和三郎的错。如果不那样做,就生存不下去。这都是残酷的乱世之罪……” 阿琴惊讶地抬起头望着夫人。以前,只要提起这些话题,夫人决计不依不饶。现在这些出乎意料的话,让阿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阿龟也吃惊地望着母亲。 看到阿龟一脸迷惑,筑山夫人将扶几向前挪了挪。“阿龟,你不服气?母亲以前想法错了。母亲原来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对女人比对你父亲更加残忍,是你父亲导致了我们的悲惨命运。”夫人的话如此突兀,阿龟一脸不解。“但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个世界对你父亲更加残酷。女人们可出嫁而得以活命,但你父亲却始终挣扎在生死边缘……” 阿龟高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母亲只不过在说心里话。” “母亲已原谅父亲,是吗?” “我现在才意识到,原谅与否,完全取决于我是否偏执。阿龟,母亲求你,不要反对三郎和父亲为你安排的一切。” “母亲接下来恐会告诉我真正的对策,对吗?” “你说什么?” “好了。母亲的心思,女儿已大致明白,才来和母亲商量。”阿龟一边说一边侧首看着阿琴,“我已经答应弟弟。” “好,那好。” “既然媒人是信长大人,我就暂且答应他们,然后在结婚那天让他们大吃一惊!这是对他们最好的回复!是吗,母亲?” “啊……这……” 看到夫人慌张地倾身,阿龟开心地摇晃着身子笑了。“父亲定会大吃一惊,信长公也将丢尽颜面。我是母亲的女儿。凡是母亲憎恨的,阿龟也憎恨。谁会照父亲的意思去做?”阿琴慌张地垂下头,心惊胆战地偷眼打量母女俩。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母亲,以及仿佛继承了以前那个母亲作风的女儿,这具讽刺意味的一对,并没有让阿琴感到好笑,缠绕在她心头的,是巨大的不安:她们将来究竟准备怎么办? “女儿前来,是想知道母亲是否有更好的办法。” “你难道就不能乖乖地听话一次吗?” “呵呵,我不听您的话,但我看清了您的内心。” “……” “母亲,您肯定也有想法。请告诉我。您平日不这样!” 听到这话,夫人双眼含泪。阿琴依然惊恐地蜷缩在那里。如果阿龟的判断正确,夫人真的另有想法,那么肯定和阿琴姐妹俩有关系。夫人的眼泪究竟意味着什么? “母亲,女儿曾经想过,究竟是在即将出嫁的时候,让他们丢尽颜面;还是平静地上了轿子,再让他们大吃一惊?”阿龟开心地笑着,“如果换成母亲,您会作何选择?我也会考虑母亲的对策……” “阿龟!”夫人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不要说了。人生不该如此荒唐。” “正是,所以我不会成为父亲任意处置的玩偶。”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母亲我在后悔?” “我明白。假装后悔,其实是为了麻痹敌人,可我觉得这样有点麻烦……” “住口!”夫人严厉的声音震住了阿龟,也吓坏了阿琴。她跪伏下去,耳中传来伯劳鸟的聒噪,眼前的这对母女相对默然。良久,阿龟终于气呼呼站了起来。“母亲果真那样想?女儿不依靠任何人,只管按自己的主意去做。” “阿龟!” “母亲多保重。阿琴,我要回去。” 阿琴赶紧站起身,将阿龟送到门口。“小姐,夫人……”迈下台阶后,阿琴嘴里终于挤出这句话。阿龟回头,扑哧笑了,但很快又面带怒容离开了。 夫人来到廊下,扶柱而立。阿琴回来,她也没有转过头,而是紧紧盯着天空。阿琴悄悄地收拾着茶碗和点心碟子。外庭的酒宴,好像连足轻武士都有份,不时传来热闹的歌声和拍手声。 “阿琴。” “是……是。”阿琴收拾完后,轻轻走到夫人身后。夫人额上冒汗,自言自语道:“啊,这湛蓝的深秋的天空,仿佛要把我吸进去……扶着我,扶稳,扶着我。”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二十四 双胞胎降生 从长筱城返回滨松的家康,全身散发着干草和马革的气味,一刻都没有休息。 长期征战后,他归来时原应变得瘦弱,却更加强壮。从抵达滨松城那天,他便开始四处查问领内的收成。 “今年将是个丰收年。”人皆喜笑颜开。 当然,武田军也曾经瞄准家康出征的大好时机,将部队推进到森乡一带,但终于没有贸然行动。或许是因为家康留下了大须贺五郎左卫门、本多作左卫门、本多平八、神原小平太等一批刚勇武士驻守城池,或许是因为家康那令人晕头转向的神奇战法,故意骚扰远州敌人的后方,装作要立刻撤回滨松城,却出其不意地向长筱城发起了总攻,以致敌人没有可乘之机,总之,长筱城陷落时,武田军方缓慢转移。 此时,年轻大将胜赖无比愤怒。留守武将本多作左卫门重次以为家康回城后,会立刻举行酒宴以庆祝胜利,于是事先备好美酒佳肴,但家康根本没有要赐酒的意思。 “主公,再不赐宴,酒就会变酸。”作左一边陪着家康视察通向东北方的城郭,一边道。 “那不是很好吗?”家康轻轻回答道,“与其让城中长草,还不如酿醋为好。” 作左脾气依旧,不肯就此罢休。“醋不能激发士气。每样东西都有它的用途。”说完,他半闭着眼,望着家康,猜想他会怎样训斥。 “是吗?那你就认真准备准各。”家康留下一句让作左摸不着头脑的话,又迅速离开了。 主公变得愈来愈……这天夜里,作左以家康的名义给全体将士赏赐了浊酒。城内顿时陷入喧哗的海洋。小平太和平八郎在家康面前毫无顾虑地欢舞起来。 家康带笑看着这一切,但自己面前的酒杯,却碰都没碰。平岩七之助亲吉已经帮助从作手龟山城撤回泷山的奥平贞能父子,击溃了追击的武田军,回到滨松城,此时正坐在家康面前。“七之助,你明天去冈崎城,告诉三郎,真正的战斗还在后头。”家康的声音很温和。 次日一早,作左卫门在城内巡逻时,发现内庭的阿爱夫人正在用热水洗着什么。看到作左走近,阿爱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大人的内衣,虱子……” 作左装作没听见,直走了过去。他忽然觉得十分好笑。家康没喝酒,却是到阿爱处去了。哎呀,他想起还未告诉家康阿万分娩一事。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过了午,天空突然乌云笼罩。从滨名湖至大海方向,铅色的海潮翻涌,松风送来阵阵秋天的凉意。“作左,就以你的名字命名这一带的角楼吧。”白天的家康仍然身着战服,使人感到随时都可能开战。 如此谨慎……作左心想。这或许不是为提醒众将士不要放松警惕,而是为了鞭策自己。最近,家康训斥家臣的语调也明显柔和起来。 “作左的战备难道就如此让主公满意吗?” “不错,我不能忘记你们的辛劳。” “主公。”看到家康聚精会神地望着第七口军用水井,作左在背后说道:“还没告诉您阿万夫人的事呢。” “哦。我听说你把阿万藏在中村源左家中,快要分娩了吧?” “主公,她已经生产了。”因为家康的语气十分轻柔,作友也努力保持着平静。 “已经分娩了?”家康吃惊地回头看着作左,“是男婴还是女婴?” “主公,您且先坐下。您回来后一直十分繁忙,故在下迟迟未能向您禀报。”作左擦了擦箭仓后的石凳。 家康看看四周,坐下了:“是男婴还是女婴?” “是个男婴……” “男婴?……作左,如果是个男婴,须加倍小心。” “小心?要小心谁?” “你又在装糊涂。你啊……我已经隐隐约约听阿爱说起过。你要小心。” “哦,主公已经去过阿爱那里了。真是神速。” “莫要说笑,作左——我觉得,筑山恐是个危险的女人。” “您的话真让在下意外!” “世间有一种想爱而不能爱的女人,她就是此中之一。” “也许吧。” “见了面必定让人下不来台;没有一句亲密的话,却总是怨气满怀,这种女人不能容许丈夫比自己强。但若夫妻双方吵将起来,世人就会说,是男人少了器量,男人因为俗世之事和战事繁忙而变得没有耐性。” “主公!您是说,让我将这些话捎给筑山夫人吗?” “不。我是说,对她这种女人,要小心防备。或许我们将那婴儿当作女婴来抚养更好。确是男婴吗?” 左表情古怪地点了点头,“是。两个,一对男儿。” 家康意外地皱起眉头,顿时变得严肃:“是双胞胎?作左……” “是。两个男婴几乎同时落地。” “哦,两个……” “主公,请您将他们兄弟二人立刻迎进城里,举行宴会,依长幼命名。” “哦。”家康歪着头,叹息了一声,“真是麻烦。他们从出生后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今生要承受太多的痛苦。” “主公,您不会真的把他们兄弟二人当作女婴抚养吧。作左对此心有疑虑。” “疑虑?是指我对筑山过于忍让之事吗?” “正是。”作左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向前挪了挪,“您说筑山夫人是个危险的女人,但将夫人变成那样一个女人的,不在别人,而正是主公您。这就是在下的想法。这种时候不应再忍耐。俗语说:施之以德,获之以怨。唉!如果因为她争强好胜,甚至因为对她厌恶,便纵容或无限地忍让她,只能让她更加嚣张,更加疯狂。” 家康苦笑了,抬头望着布满阴霾的天空。“你是让我对她粗暴些?” “对!”作左的语气变得更加急促,“冷漠和忍让只能让人更加困惑,反而加深双方的罪孽。不如索性喝令她,或者干脆弄明她究竟有何烦恼,才真正是慈悲。” “好了,好了。”家康止住作左,仿佛又陷入沉思。他并非不懂作左之意,但当局者往往无法轻易行事。家康在骏府期间,因为过分纵容筑山,终于导致了这种可怕结局。开始时,他是讨厌争吵,但最后,他不得不终生对筑山夫人加以忍让。 家康想起在今川氏的全盛时期,他便时时自控,不要训斥夫人。现在看来,他错了,忍让使筑山一次比一次嚣张。正如作左所说,不如从一开始就训斥她,以雷霆手段佑以菩萨心肠。但事到如今,双方的隔阂实在太深。家康已经从阿爱口中听到作左将阿万藏在中村源家中一事。他甚至想过,如果生下男婴,就暂且当作女婴抚养……事情的发展在嘲笑家康的谨小慎微。 “双胞胎——男儿……”家康自言自语,抬头望着天空的流云。 “主公,少主多了两个兄弟,想必您很高兴。如您对夫人再姑息忍让,后患无穷,一定要痛下决心。”作左卫门又催促道。但家康没有回答。西边好像下起了雨。山峦消失在雨雾中,城郭尽头不时传来乌鸦的叫声。 “作左。” “主公已下定决心了吗?” “不,我想起当年,再想到这些孩子们,他们实在太可怜了。” “所以,我才让主公早作决断。” “据说我出生时,母亲、父亲,还有家臣们,都在默默地向神佛祈祷我平安降生……但这两个孩子却受到诅咒……还是双胞胎。” “您难道也像世人那样糊涂,认为双胞胎是孽种?” “不,我不在意。但筑山等人却会借此咒骂他们。” “不如将其中一个寄养,另一个……” “等等,作左,不要着急。”家康止住作左卫门,轻轻闭上限睛。他记忆中的婴儿,只有阿龟和信康,此时,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两个像信康那样红红的脸蛋。“是啊,作左,我那样对待夫人的确不公。但若让她知道阿万生下了两个男婴,她只会咆哮如雷,我不愿看到那种情形。” “您还是要忍让她?” “作左,你知道,失去理智的女人会说些什么吗?你能猜中吗?” “无论她说什么,您不理会便罢。” “等等,先前,筑山便说阿万与那些挑粪的乡民通奸,是个淫荡无比的女人。现在,她定会说,阿万正是因此才生下了双胞胎。” 家康不再看作左,“如此一来,刚出生的两个孩子岂不悲惨?他们还会受到那个疯狂女人的报复与暗害。” 作左卫门目瞪口呆,咂了咂舌。家康已经说得够详细了,他不能接受作左的建议。“那么随您处置。” 家康闭上眼,轻轻点点头。作左卫门默默等待着他的示下。 “你刚才说以怨报德是吧?” “是。” “那么,索性做得更绝。你就说,在我出征期间,她未经我允许,便擅自到中村源家中生下孩子,荒唐之极。” “主公……您是在说阿万夫人?” “当然。你就说,她生下的孩子,我家康不承认。” 作左惊讶地望着家康,面部抽搐,猛地咽了口唾沫。无须再问,作左已然明白了主公的心思。他似乎因为双胞胎的出生而预感到某种不测。这一年半以来,家康几乎没空待在滨松城。而且,阿万与阿爱不同,她害怕孤独,喜欢和人拉家常,经常和来内庭除草扫地的下人打招呼,给那些巡逻的家臣们倒茶递水。这在家康看来有些随便。 虑及她的行为可能不合家康心意,作左曾经提醒过阿万。因为阿万的行为,再加上对筑山夫人的忌惮,使得家康对刚出生的两个孩子感到忧虑。 “主公想抛弃这两个孩子?” “那对孩子有好处。” “主公嫉妒心强,任性,坚定,有主张。” “噢,你究竟要说什么,作左?” “就说筑山夫人吧,从她不能随心所欲的那一刻起,就被厌恶,被疏远。还得不到表达歉意的机会,也更不可能期望重新得到您的关爱。您不认为此乃种种不幸之源吗?” “唉,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根性。”木知何时,雨水开始滴落,刚才还明澈可见的海上晴空现出一片迷茫。 “主公!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后,若听到主公今日所言,会作何想呢?” 作左紧紧盯着家康,“什么尚在母腹就受到诅咒,什么可怜的孩子们……这些都是赤裸裸的谎话。主公!作左说话如此恶毒,您都不在意?您是否认为我的话切中肯綮,以至于您无话可说?” 家康用一只手接着雨水,慢慢站了起来。“作左,跟我一起去巡视。” “您能到城外的中村源左家中一趟吗?” “作左!” “主公。”作左从石凳上拿起手巾,一副誓死劝谏的样子。一想到家康可能在怀疑阿万,他便觉得,即使为了那两个刚出生的孩子,也该舍命一谏。 “究竟该派谁入驻长筱?” “主公莫要转移话题!” “我在考虑孩子们的事。我准备让阿龟嫁过去,让奥平美作父子驻守长筱……你认为如何?” 家康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着余怒未息的作左卫门,“莫要生气,作左。有你这么好的家臣,我很高兴。你所说的话,我都明白。” 这个主公!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本多作左卫门重次虽然反复思索,但终于没再次提起孩子。 不知何时开始,家康不再像原来那样对作左的意见作出回应。究竟是哪里不对?作左考虑到的,家康则平静地对以“我已经考虑过了”,使他无所适从。 家康一边絮絮叨叨谈论那些堆积如山的重大问题,长筱城的事,冈崎、吉田二城的防备,信长,武田军的反抗……一边在细雨中慢慢巡视城内的战备,直到天色黯淡。 作左以为,家康肯定会在最后给出指示,因此始终紧紧跟在他身边,但没想到,家康最后留下的却是:“辛苦了。”说完这一句,便悄悄进了内庭。 作左卫门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毕竟,将阿万藏在城外中村源家的,正是他作左。如果不搬到城外去,孩子们会在此平安降生吗?他无比愤懑,但家康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根本摸不着头脑。不能就此罢休! 夜里,作左悄悄骑上马,向城外驰去。刚刚出生的孩子们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分娩后的阿万,还有提供了帮助的中村源,无疑在苦苦等待家康派来的使者。作左一边纵马向中村源的宅子急驰,一边不断叹息。 双胞胎已经出生七日,尚无名字。即使作左能将一切向源左卫门坦言,却无法向尚在娩室中的阿万转告。 “我居然得撒谎……”那些刚刚出生的孩子们固然可怜,自己这个可悲的使者也实在令人无法忍受,“想不到连我鬼作左也有如此时刻。”他自言自语着,到了源左卫门宅前。 “谁?”雨中有人吼道。大概是因为阿万刚刚生下男婴,源左卫门特意派人在宅子周围警戒。 “辛苦了,我是本多作左。” “啊呀,快请进。”作左卫门进了门,翻身下马。院子里格外明亮,一股芳香扑鼻而来。作左努力控制住内心巨大的不安,急急将缰绳系到柱子上,说道:“我来了。”娩室里设好了祭坛,坐在祭坛前的源左卫门迅速站起身,“您是作为使者来的吗,作左大人?” 作左卫门默默地摇了摇头:“我自己来的。有谁故了?” 源左卫门低头哭泣起来。 “是孩子,还是阿万夫人?” “是先出生的那个婴孩。” “另一个呢?” “尚在……” 作左卫门皱了皱眉头,不禁叹息:“早知如此,我何必提双胞胎。” “您说什么,作左大人?” “没什么。还是先祭奠孩子吧。”作左急急地站起来,在小小祭坛前跪下。所谓的祭坛,不过是个小桌子。自源赖朝之弟范赖第七子正范以来,中村家就一直居住在这片土地上,任代官之职。因此,大堂的正面有个高高的桌子。那个亡婴就放在上面,盖着白布。虽然城内没有传来任何指示,但他毕竟是三河、远江之主德川家康的儿子。 “作左卫门大人,遗体还是立刻运到城里去吧。” 作左卫门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点燃了一炷香,双手合十。“他们来自同一个母腹。活着的那个孩子,你要好好保护。” “作左大人。” 作左卫门摇着手,慢慢靠近遗体,静静地取下盖在尸身上的白布。那个肉团在摇曳的灯光下仿佛仍在动弹,一会儿笑,一会儿板起面孔。如果看到这张脸,主公会作何感想呢?作左暗恨不该说出双胞胎之事,人生的变幻莫测,让他感到愤懑。这时,突然传来哇哇的号哭声。 “噢!”作左眯缝起眼睛,“我还是先见过那个孩子,再和你商量后事吧。是在里面吗?” 源左卫门点点头,掌灯引作左进去。好像又起风了,滨名湖上传来的涛声那么清晰,仿佛就在脚下。 “事情紧急,来不及盖娩室,所以就将隐居的房间打扫干净,然后——” 听到源左卫门这么说,作左道:“不不,已经很麻烦你了。”他望着室内灯光下阿万的身影,开口道:“作左前来看望孩子。” “啊,作左卫门大人?”房内传来阿万温柔而清澈的声音,“一个去了,一个尚在。”她急急地挣扎着抬起上半身,“大人怎么说?他是否因为是男孩而惊喜……不,他是不是说,双胞胎一个柔弱,因此另一个就很强壮,声音大,又爱动……” 作左赶紧摆手制止她。想到家康那冷酷的话,他顿感心情沉重。“请让我先见见孩子。” 一直服侍着阿万的源左卫门之女抱着孩子递过来。 “哦,这个这个。”作左模棱两可地说道,“不愧是……” 这个孩子的个头的确比死去的那个大,但并没有健壮之感,还没有作左的孩子仙千代刚出生时大。他能活下去吗?作左不知是该表示祝贺,还是该忧虑。 “阿万夫人,听说孩子出生,主公非常高兴。但你也知道,考虑到筑山夫人,所以……啊,想必你也明白。” “是……是。” “所以,主公说暂时不要公开孩子出生的消息。这都是为了孩子的安危。为了保证不发生意外,必须将你的行踪隐藏,至于那个……孩子,我会和这家主人商量,暂时寄灵于此。” “啊,寄灵于此……” 作左点点头赶紧将视线转向源左卫门之女怀中的婴儿。“希望孩子有充足的奶水,茁壮成长。请多保重,告辞了。” 阿万举起手,正要再说什么,作左卫门已经站起,向大厅走去。 源左卫门捧着烛台跟在后边,小心地问道:“作左卫门大人,出了什么事?” “正像你听到的那样,明白了吗?” “那么,孩子的葬礼怎么办?” “一个婴儿,就由你我——” “哦。那么,另外一个孩子的名字呢?” “你暂且为他取一个吧。” “作左大人,您是否觉得活下来的孩子恐也无法……” “那倒不是……” “小人明白了。明白了!”中村源左卫门显得有些生气,声音也尖锐起来,“小人听说双胞胎都要受到诅咒。好!我源左无论如何也要将孩子抚养成人。” “源左,你能理解吗?主公即使做了三河、远江之守,仍然不能随心所欲亲近自己的孩子……唉!” 说完,作左猛地转过头,咬住了嘴唇。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二十五 久政殉城 织田信长站在虎御前山的军帐前,凝视着浅井长政父子所居小谷城的点点灯火,陷入了沉思。月亮还未出来,天空中繁星闪烁。天正元年八月二十六夜,不时从黑暗中传来战马的嘶鸣。信长身边站着已经改姓羽柴的木下秀吉和丹羽五郎左卫门,不知为何,他们都沉默。 一直在帐中候着的柴田胜家此时说道:“主公,还是到帐中来吧。”信长并不回答,只嗯了一声。胜家下首坐着佐久间信盛和前田利家,他们也都沉默不语。 “不可理喻。连朝仓家都灭亡了,他们还负隅顽抗。”胜家自言自语道。但无人作答。 家康攻下长筱城乃八月二十,对于信长,那也是难忘之日。就在那一日,和浅井父子联手,企图推翻信长的越前朝仓义景穷途末路之时,终于自杀身亡,首级被送到了信长手中。 在越前的亥山城,信长从朝仓投诚之将朝仓式部大夫景镜手中接过义景的首级。疲于奔命的四十一岁的义景,在口袋里留下一封遗书,上书: 四十一载,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二十六 再战小谷城 弓箭手不断朝城主长政占据的本城发起攻击。 已经快到申时四刻。长政也已下定赴死之心,他在黑色战服外披着袈裟,提着大薙刀立在望楼上。山脚下升上来的晨雾使视野变得模糊,京极苑已经落入敌手,但其下的山王苑和赤尾苑究竟状况如何,他无从得知。这一次悲壮的战役,是为了展示小谷山浅井家三代武士的骨气和器量。如今浅井家正一步步走向灭亡,父亲的尸体已经被踩在敌人脚下,但因被切断了联络,长政并不知。 这时,嘈杂的喊杀声突然停下来。好像又有使者过来了。长政伸头望了望,咂着嘴。他已经将部队分成五支,每当有敌人靠近,便令他们出去厮杀。但身着白色战服的信长使者根本没将士兵放在眼里,如人无人之境一般平静地进了角楼门。 来人是不破河内守,从昨日始,已来过三次了。无论什么人,都有其弱点。河内守看去乃是正直之人,对长政始终抱有惺惺相惜之态。无论长政怎样想,怎么紧皱眉头,他都毫不在意,只是平静而流畅地转达信长的口信——浅井家的靠山朝仓家已灭亡,信长准备与浅井家结下兄弟之谊。所以,现在必须立刻停止无益的战争,迅速在这块土地上构建太平。河内守的口吻,简直就像谆谆善诱的僧侣在对善男信女传播福音。第二次到来时,他反复陈述,能够营救久政、从而繁荣浅井家的唯一出路,就在于长政的决断。 此刻,他又过来了。 京极苑已经陷落。使者先前说:宁可让整个家族送命也不投降,看上去似是忠义之举,实则是顽固的保守行为;信长定会善待浅井家的人,希望能够打开城门……长政断然拒绝了使者的建议:“我们父子已决心战死在此,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做此无用之事。我已经作好了死战准备,你们不必客气,只管前来。” 不想不破河内守竟第四次过来。这次,他无疑会提起阿市和孩子们。长政不禁恨得咬牙切齿。阿市和孩子们已决心和他父子共死在小谷城中,长政实在不忍扰乱她们的心。不待使者到来,他就紧闭嘴唇,提着薙刀下去了。 现在已经不用接见使者,长政想,真正的命运使者已经牵着坐骑,从西方净土或虚空中来解救浅井家。只要其一到达,他们一家就准备踏上旅途。 长政走下望楼,对撤回暂歇的藤挂三河守道:“不破河内守又来了。你去告诉他,我不见。将他逐回。”他朝三个女儿和夫人阿市的房间走去。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平常从此处可以望见山麓,但今日因为晨雾,视野异常模糊。已经陷入敌手的京极苑附近一片通红,好像失火了,长政不禁停下脚步。胜券在握的织田军点燃的烈火,在晨雾中那么刺眼。 “啊,父亲……”看到长政的身影,女儿稚嫩的声音从房内传了出来,是七岁的长女茶茶姬。 “谁?”这次是六岁的高姬的声音,她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啊,果然是父亲。请进。” 长政慢慢走上去,左手提刀,用右手抱起高姬,亲了她一下:“阿高不哭。” “是。她很乖,玩得正高兴呢。”答话的是匆匆忙忙出来迎接的阿市。二人相视而笑。昨晚定下的生死之约,清晰地留在夫妇二人心头。为了活下去,他们都尽了最大努力;但一旦决定共死在这座城中,夫妻二人顿如童年的伙伴一样和睦。长女茶茶姬隐约察觉到了父母之间的某种东西,她不时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看着父母。 八月二十六,在内庭举行了别离之宴。那时,久政特意带着鹤若太夫从山王苑赶过来;阿市也为众人演奏,为众人舞。 “下面有异常吗?” “父亲还在奋战。只要父亲尚在人间,我们就不要急着离开。茶茶,茶茶,怎么这么严肃?” 手提薙刀、肩披袈裟的长政刚坐下,长女茶茶姬便低垂双眼问道:“父亲,您什么时候战死?” 长政大吃一惊,和阿市对视了一眼,假装开心地笑道:“茶茶,为何这么问?” 次女高姬得意扬扬地坐在父亲膝上,微微笑着;茶茶姬明澈的双眼仿佛能看透大人的内心,不断眨动。“父亲早上说,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您为何又回来了?” “我为何又回来了?真是难以回答……”长政一边笑,一边问自己,他也想找到答案,是对美丽的妻子留恋不舍还是出于对三个女儿的爱?“茶茶,你说呢?” 茶茶姬仍然严峻地盯住父亲:“你想让我们和你一起死。母亲、我、阿高、阿达……让我们一起死……” 长政重新打量了一眼长女的面孔。茶茶姬的话太过突兀,他一时似无法理解其中有何意味。“茶茶,你伤心了?” “嗯。”茶茶答道,依然一脸严肃。她显然对父亲长政不满。 “阿市,把高姬带走。”长政觉得需要将事实对长女和盘托出,于是将高姬交给妻子,挥手招过茶茶姬。 “不。”茶茶姬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 “怕我吗?” 茶茶姬郑重地点点头:“茶茶不想死,我讨厌祖父。” “啊,这……” 阿市吃惊地打断了茶茶姬的话,但一旦说出心里话,这孩子的感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女儿不想死!不想!不!不!” 长政茫然不语。全力反抗父亲决定的女儿,此刻那么悲惨。长政不在时,显然已发生过这种事。阿市慌忙用衣袖遮住脸,泪流不止。长政醒过神来,听见隔壁房间也传来了侍女们嘤嘤的哭泣声。 “茶茶好像不知死后会去往极乐净土啊。”长政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长女。 七岁的抗议者紧皱眉头,丝毫不为所动。这样下去,到了关键时刻,阿市也许不忍……到那时,就令死守此处的木村次郎太郎杀了她们—— 正想到这里,门口忽然出现了木村的身影。“报,织田氏的使者不破河内在厅里等候。” “我不见。我说过不见。”长政生气地回答。但木村太郎次郎只是顺从地垂下头,并不言语。 “众人都已说过了,但河内守根本——” “不愿回去?” “他说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当面对您说。” “我知道,他无非劝我们投降……除此之外,有何大事?”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烛台端了上来。长政的声音很大,阿市和孩子们不安地看着他和太郎次郎。侍女们也无人像平日那样轻松,当她们知道城主誓死不降的决定后,当然不能心情畅快了。只有次女高姬和抱在乳母怀中的四岁的达姬对此毫不知情。 “请大人见谅。”太郎次郎一边拿掉战服上的枯树叶子,一边说道,“使者说今夜休战,所以让您——” “为何休战?你去告诉他,不要客气,只管来攻打。” “是……”太郎次郎期期艾艾,“他说今夜休战,只是因为内庭还有许多女人和孩子,所以希望大人将他们尽快送到……” “住口!”长政狼狈地打断木村。他看了看市姬。市姬还好,乳母和她身后的侍女们,却无不眼放异彩,紧紧盯着太郎次郎。“既然我们已决定据城死守,还分什么男女老幼?你明确地告诉他,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怜悯。让他赶快走。” “……” “还有何事?无事就下去。” “抱歉,还有一事。” “你又想说什么?让我投降敌人吗?” “使者身后站着三万织田大军。如若不见,很难打发他回去。烦请大人去见他一面,大人若心中不快,可以令我们杀了他……但如不见他,将导致军心不稳,会有更多的士卒逃跑。”长政猛地立起身:“好,我去见他。可以杀了他,是吗?” 阿市从刀架上取下刀,递给长敢。“你们要听话。”长政摸了摸高姬的头,悻悻走了出去。茶茶姬一直怨恨地盯着长政,父亲没有抚摸她的头。 木村太郎次郎赶紧跟在长政身后,二人一起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们今晚不进攻……我们又可以多活一天了。”达姬的乳母亲了亲孩子的脸,嘤嘤哭泣。 阿市安慰乳母道:“哭泣解决不了问题。好了,不要哭了。”她觉得这些可以纵情大哭的人还算是幸福的。 实际上,若是对将来尚有一线希望,决不会像阿市这样平静。这些人渴望生存,哀叹不得不死的命运,从而变得狂乱。但现实在她们面前筑起重重绝望的高墙,使得她们已没有了哀叹的力气。即使生存下去,还有什么希望?阿市根本没有改变公公和丈夫的决定的力量,即使活下去,也不过是绝望的持续。不过是改嫁到别人家中,品尝同样的痛苦…… 因此,现在的阿市既不埋怨公公,也不恨丈夫和兄长。只是看到三个孩子要一起殉死,她实在难以忍受,仿佛万箭穿心。但将这些孩子留在连她们的母亲都感到绝望的世上,究竟有何益处呢?“茶茶姬,来。”阿市伸手召唤着还在紧紧盯着父亲离去方向的长女,浮出微笑。她希望孩子和侍女们至少能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 茶茶姬顺从地来到母亲身边。“父亲难道要杀舅父的使者吗?”她歪头问道。 这个孩子悟性之高,已经能听懂她父亲和家臣之间的某些对话。阿市将手轻轻放在茶茶姬浓密的头发上。“父亲不会那么残暴。他内心非常温和。” “但他刚才很生气。说会杀了使者……” “父亲和母亲都死了,你还愿意活下去吗?” 茶茶姬没有回答,单是盯住母亲,这是年幼生命的抗议。 “是吗?你想活下去。”阿市似乎在自言自语,“也难怪。你还不知道女人的一生是什么样。” 茶茶姬警惕地挣开母亲。她明澈的眼眸在烛光的映照下,仿佛放射出无语的抗议之箭。阿市开始感到狼狈。幼小生命的抗议眼神不断责问着母亲的心。阿市在恐惧之中终于下定了决心:决不能因为这个孩子,动摇了愈人殉死的决心。茶茶,请原谅…… 不知何时,城内外已经平静下来。 厅里,不知不破河内守和长政到底在谈论什么。饭食已经端了上来,阿市开始给两个孩子喂饭。高姬和茶茶姬的态度截然相反,一个心情舒畅,另一个则像被捕的小鸟,不时露出警惕的神色。茶茶姬吃了半合饭,立刻放下了筷子。 “茶茶,你怎么了?” 茶茶姬充满怨恨地回答:“明天就是死期吧?” “不,不一定是明天。好了,再吃一点。” 阿市说完,只觉胸中憋闷,慌忙站起身,走到隔壁房间。她希望孩子们至少可以开心地吃饭,然后一起睡去。她准备趁孩子们熟睡之机,今夜先让茶茶姬离去……她幼小的心灵仿佛明镜一般,看透了母亲的心思。市姬怎么忍心用自己的双手刺死孩子? 为了不让孩子们发现她哭过,阿市擦干了泪水,方才亲自端着一盘点心过来。“来,吃些点心。”但茶茶姬根本无心碰那点心。大概是怀疑食物中有毒,或许是什么人向她透露过这些事。 “茶茶,怎么不吃?” “我已经饱了。” 阿市开始恐惧茶茶姬,不如狠下心肠……她悄悄摸向自己怀中的短剑。 “母亲!”茶茶姬小小的身体突然向母亲扑了过去,向阿市膝边呕吐起来。大概是因为过度紧张,吃进去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但茶茶姬却认为饭下了毒。“啊!啊!茶茶要死了。茶茶要和母亲一起死。” 阿市放开短剑,忘情地抱住茶茶姬。带着如此憎恨死亡的孩子一起上路,这一切难道不是罪孽吗?内庭此时已经一片哽咽之声,无不泪水涟涟。 就在这时,走廊里忽然又传来脚步声。藤挂三河和木村小四郎激动地奔进来报:“城主与使者到!” “什么,城主和使者一起来了?” “是。请夫人立刻收拾收拾。” 侍女们慌慌张张退到了隔壁房间。长政和不破河内守并肩走了进来,和出去时的表情截然相反,长政的脸与嘴唇都十分苍白。 “阿市过来,其他人都退下。”长政将不破河内守让到座位上,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茶茶姬和高姬都被带走了。 阿市望着烛光下的丈夫,内心一阵激动。长政紧闭着嘴唇,不时盯住虚空。这对一向沉着冷静的他,是极反常的。 “夫人。”不破河内守突然对阿市道。 阿市眼望着丈夫,讷讷地回答道:“唔……唔。” “备前守终于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决定离开这座城池,前往虎御前山。” “……” “备前守亲口对在下说的话,千真万确。烦请夫人和小姐们快快准备,随我一起离去。” 阿市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神色慌张地看看丈夫,又瞧瞧河内。“这……这是真的?” “准备准备吧。”长政终于叹了一声,“情况有变。听说父亲已去了虎御前山……” “啊?”阿市终于明白丈夫为何愁眉不展。但固执的公公真的会这样?阿市似信将信,但她不动声色。 长政似乎察觉到此话不妥,道:“父亲无疑是认为你和孩子们太可怜,因而改变了主意。我也会过去,你先行一步,让父亲见到你们平安无事才好。” 阿市忽然想起茶茶姬严峻的面孔。幼小的生命全力反抗父母为她们决定的命运。但她口中却道:“不!我们已下定决心,要与小谷山共存亡……我不想蒙受耻辱……阿市不是信长的妹妹,是浅井备前守的夫人。” 长政表情凝重地望着她,不破河内守则频频点头。 “阿市……” “不要说了!我和孩子们不会走……” “阿市!”长政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即使父亲落在信长手中,也无所谓?” “啊?如果我们不下山……” “父亲将性命难保。你立刻准备,带孩子们先行一步,我也马上跟过去。”长政顿了顿,声音十分严厉,“藤挂三河、木村小四郎,你二人护送夫人和小姐们到虎御前山去。” “但是,那……”阿市仍想抗议。 “快点!”长政厉声呵斥,又柔声劝道:“听着……父亲在等着你们……信长也在等你们。平静一下。” 阿市顿觉心被刺穿一般,只想放声大哭。事出突然,众人都已抱定必死的决心,长政的话让她内心羞愧不已。但现在,那种羞愧感逐渐消失了……如此一来,孩子们就获救了。这虽值得庆贺,但她仍觉不安。知道必须活下去之人较之一心赴死之人,显得更加狂乱。 三乘轿子立刻备好了。 最前面的一乘里坐着阿市,接下来是茶茶姬和高姬,最后是怀抱达姬的乳母……长政将她们送至本城门口。藤挂打头,木村小四郎则举着火把殿后。快出城门时,阿市回首望着丈夫。长政手提血红的大薙刀,牢牢盯着妻子。 “我先走了。” “我随后就到。照顾好孩子们……” 阿市心头一酸,眼泪哗哗而下。 “去吧!” “是——是。”队伍出发了。休战的命令已经传达给每一个士卒,四周一片寂静。前来迎接阿市母子的织田士兵分列两旁,让过轿子。 “茶茶……”阿市朝后面的轿子喊道。 “在。”茶茶姬和高姬齐声回答。 “我们不用死了。”阿市喃喃说完,轻轻闭上眼睛。终于可以不伤害幼小的生命了,放心的感觉立刻温暖地传遍她全身。终于从残酷的战场开始,一步步走向春花烂漫的原野。阿市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内心阵阵颤抖。 京极苑近在咫尺,最前边的藤挂好像嗫嚅了一句什么,队伍停下了。这时,一个小个男子大步走到阿市轿旁,道:“阿市夫人!” “啊……您是……” “在下羽柴秀吉,前来负责接应。小姐们气色很好。”在火把的映照下,秀吉脸上浮现出明朗的笑容。“前进!”他命令道。 队伍在羽柴的保护下又开始前进,很快便到了山王苑附近,可以隐约听到溪流的声音。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二十七 覆巢完卵 浅井备前守长政看到为阿市和孩子们照明的火把融入京极苑的篝火中后,集合起残部。按照约定,他要将本城交给敌人,然后率部下山,去虎御前山信长本阵。 “请作准备……”不破河内守用他沉着冷静的语气,不动声色地催促着。 长政嘴角微微抽动,答道:“事已至此,我们出发。” “我明白您的心情。” 长政又撇了撇嘴,笑着点点头。他身边只剩下百余人,其他人都去了何处?虽也有人战死,但更多的都已或降或逃。 在河内的建议下,长政与其部下仍然手握武器。织田方已命令各将士,不得与浅井军发生冲突。 夜已近三更,队伍后跟着十六七个肩扛行李的侍女。出了城门,抵达第一座箭楼后,长政不禁回过头去,望着浅井氏三代居住的小谷城本城。四周灯火通明,但耸立在夜空中的黑色屋檐,仿佛想向长政倾述什么。他猛地转过头,向下走去。 长政本想对静静跟在后边的不破河内守说点激烈之言,但看来无此必要了,面对现实,一切都苍白无力。父亲居然投降了信长,事情之荒唐实令他无法启齿……当然,长政并不相信河内守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父亲都绝不会跪倒在信长面前乞命——他再清楚不过。装作相信,是因为他从河内的话中已明了:父亲已经自杀了!父亲既然已死,武骨铮铮的长政是不允许自己带着天真无邪的孩子和毫无斗志的士兵们一起赴死的。 最令长政震惊的是长女茶茶姬的话。“您……还没有战死吗?” 当他从女儿口里听到这话时,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身为父亲,还有更令人心痛之事吗?他怎能以展现浅井家的骨气为由,徒然牺牲那些毫不知情者的性命呢? 在明白此事的瞬间,长政似突然摆脱了长久的束缚,恢复了自己的意志。要拯救妻子和孩子们的性命!要让这些家臣下人活下去,哪怕多活一个也好……没有一个人猜透长政的心思。不破河内守也许正在为成功欺骗长政而暗自高兴,漫不经心地走着。不如趁机杀了这个家伙!每当火把照亮河内的脸,长政就涌上这种想法。 一行人来到了阿市和孩子们刚刚通过的京极苑。羽柴秀吉出来迎接。他毫无战胜者的傲慢,仍将长政尊为信长的妹婿,开口道:“备州公,夫人和小姐已经平安抵达虎御前山。” 长政不禁热泪盈眶。他十分清楚父亲的心思,也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时势变了,他痛切地感到,那种为忠义而活的武家信仰,正逐渐被信长和秀吉更为张扬的武士方式取代。 而且,令人扼腕的残酷屠戮和出入意料的人情,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无情地烧毁比睿山并尽屠僧侣的信长震惊海内,被称为十恶不赦的魔鬼,但此次进攻小谷城,“恶魔”却截然不同。 长政看了一眼秀吉,“家父怎样了?”他本想极尽讽刺谩骂之能事,羞辱对方,但秀吉没给他机会。“虎之助,将备州公送到山王苑,保证路上安全。”秀吉说完,恭恭敬敬向长政施了一礼。 长政还了一礼,走出秀吉把守的京极苑,心中十分恼怒。但这恼怒究竟来自何处,他并不清楚。既不是因为信长,也不是因为父亲。当然,更不是恼他自己。当通过山王苑,接近赤尾苑时,长政终于朝不破河内守爆发了满腔怒火。 赤尾苑里尚有浅井家的士兵,守将赤尾美作秉久政遗志,作好了誓死保卫的准备。篝火将树林映得通红。长政回头看着异常平静的不破河内守。“你是否以为完美地欺骗了我?” 不破河内守望着长政,缓缓笑了:“您的话好令人意外。备州公岂是那种随便被欺骗的人。” “意外?” “若不说令尊投降了我军,则无法挽救夫人和小姐们。” 长政睁大眼,握紧手中的薙刀。不破河内守明知长政不会相信父亲久政投降,却故意撒谎。其实,他早已看透长政内心的秘密。河内守愈冷静,长政愈愤怒。 “你明知家父已在山王苑切腹自杀?” “不错。”河内的表情依然平静如水。 长政顿时火冒三丈:“那么,是信长派你来欺骗我的?” 河内缓缓摇摇头,“主公只是说……让我们想法挽救你们父子的性命。” 长政用力将薙刀插在地上,“到底是谁干的?” “是鄙人和羽柴大人。” “欺骗我是要受到惩罚的,你可有心理准备?” “您随时可以取我性命。” 长政猛一跺脚,“若我不去虎御前山,那又怎样?” 河内终于拉下脸来,“鄙人原本就不认为,备州公会去虎御前山。” “你明知我不会去,还将我们领到此处?” “备州公,”河内柔声道,“鄙人只不过想让小姐们将来回想起您,认为她们拥有一位铁骨铮铮的父亲;如此一来,织田大人也可自豪地将她们抚养成人。” 长政低低叹息一声,他再次深刻感受到信长与其心腹的亲密关系,不禁羡慕不已。他们摸透了长政的心思,知道长政对于这场战争的预料。河内其实已知长政打算前来与赤尾苑的美作守汇合,一起壮烈战死。 “哦……你都知道了?” “士兵们有些怀疑了。我们且先走走。” 一行人又开始前进。长政紧紧盯着虚空,来到十字路口时,他默默朝左侧的赤尾苑走去,朝右则会直抵虎御前山的信长本阵。 不破河内守没有阻止长政。无论信长、秀吉,还是河内,都深知长政的性格,久政既已自杀,长政绝不会独活。但阿市和孩子们已得救,就足够了。 赤尾苑里的士兵对长政的突然到来既感惊讶,又欣軎异常。“城主!老城主昨日已切腹自杀了!” 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士兵们都站起,四周一时热闹起来。长政一边对每一个士兵点头致意,一边慢慢向里走去。河内、孩子们、父亲,还有秀吉等人的面孔,不时浮现在他眼前。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赤尾苑当作最后的战场。 信长确有能耐,不能输给他!长政不是要风光地死去,而是要展示一个武士的骨气和精神。 次晨卯时,长政下达了最后的反攻命令。他挥舞着薙刀,接连三次冲进织田阵中。 织田军如潮水般轮番冲击赤尾苑,每一次都令浅井军损失惨重,有战死的,有受伤的,有被俘的,有企图逃跑的,有投降的……浅井长政在一片混乱中撤回了卧房。“师父在吗?让师父来这里。” 尽管战争如此激烈,今日天气却的确不错,晴空万里,十分明澈。胡枝子在微风中飒飒作响,竟有一只蝴蝶翩然飞来。木村太郎次郎领着长政的师父雄山大师匆匆跑进来。雄山一把大刀染得血红,左大腿上裹一块白布。 “师父,战事已到如此地步了吗?”长政旋又微笑道:“我已经冲杀过三次,敌人以为我要切腹自杀了,连喊杀声似都已停止。” “正是。”木村太郎次郎答道,“请您平静去吧,在下愿助您升天。” 长政漫不经心点了点头,雄山大师不动声色在他身边坐下,“您还有什么话要捎给夫人和小姐?” “没有。” “那么,您还有何言?” 长政昂首望着长空,“无话可说。” “您希望葬在何处?” “哈哈,”长政缓缓抽出刀,“二十九年的人生,真如梦幻一般……”他神情恍惚地自言自语着,沉下脸听着外边的喧哗之声。织田军太清楚长政的心思了,已然停止进攻。“没有敌人,也没有怨恨;无悲,亦无喜……就将我的尸骨沉入琵琶湖底吧。” 雄山大师点了点头:“就在您喜欢的竹生岛附近,如何?” “那就有劳了。” “号德胜寺殿天英宗清大居士……” “好气派。哈哈哈……太郎次郎,动手吧。”太郎次郎紧握沾满鲜血的刀柄,低声啜泣。没有敌人,没有怨恨、悲哀和喜悦,二十九岁的长政之死,与满怀怨恨而死的久政相比,显得更为悲怆。 就在长政的刀刺进腹中时,木村太郎次郎也挥起了手中的刀。雄山大师睁大眼,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并未为之双手合十。胡枝子又飒飒作响了,迷路的蝴蝶从树荫飞到走廊中,又飞入湛蓝的天空。 虎御前山信长本阵帐中,信长屏退了贴身侍卫。怀抱达姬的阿市默默坐在他面前,茶茶姬和高姬也在她身边。茶茶姬做出姐姐的样子,不时给高姬递点心,还在帐前采来秋草编成花环,送给妹妹。信长和阿市都沉默无语,静静看着眼前这纯真的一幕。九月初一正午,小谷山完全落入织田军之手。代替厮杀声的,是仿佛沉睡般的寂静。 “报!浅井石见守亲政、赤尾美作守清纲押到。”近卫在走廊外大声道。这些人在长政于赤尾苑自杀后被俘。 信长只点了点头,依然盯住妹妹阿市。阿市全身心都充满悲哀,安静而温和地看着孩子们。 “阿市,为了孩子们,要活下去……活着也并非毫无意义。” “我已经回答过了。” “你说过不会自杀,对吗?” “是,没人敢违背兄长的旨意。”信长苦笑,“不要说那么难听的话。你的脸色告诉我,你仍想自杀。” 阿市抬头觑了一眼哥哥,又收回视线,看着怀中的幼女。 “真的那么爱长政?” “……” “长政为了救你们,才说要投降。欺骗你们的不是我,而是他。” “不。”阿市摇摇头,“是兄长说我公公已经投降,才让他也归顺。” 信长紧咬牙,狠狠地吐了口气。阿市嘴上说着不会违抗信长,但转身便会自杀。信长虽然清楚妹妹的心思,却不知该如何劝说,无能为力之感让这位猛将恼恨不已。“好个坚强的女子!” “不,妹妹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不……柔弱正是你的力量。柔弱而又坚强的人,最易惹人发火。”信长恨恨地说着,又忽然改变了主意。他知道安慰或勉强,只会促使阿市下定自杀的决心。“阿市。” “嗯。” “我说了这么多,你仍想做个烈女吗?” “不,我只是要向死去的丈夫表示歉意。” “好,既然你决心已定,我送你去长政那里,无需借人之力。”信长心中暗恨。 阿市沉默了。信长没说要杀了她,而是要送她到长政处,就连敏感的茶茶姬也未察觉到他话中深义。自从到这里,茶茶姬便觉危险已经过去,放下心来。 “阿市,怎么不说话?送你到长政那里,还有何不满之处?” 阿市盯着脚边的孩子。“我想从此一心侍奉佛祖。” “你又改变主意了?” 阿市慢慢摇了摇头。她虽然在心里说坚决不要流泪,但视线还是模糊起来,连在脚边摆弄花草的孩子们也看不见了。“兄长话中有话。” “话中有话?我只是依你的意思,将你送到那个世界去。” “非常感谢……您是……为了我,为了让我活下去,才这么发火,这么训斥我……” 阿市这么一说,信长终于扭着脸,动情道:“你啊……你分明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你知道我不会杀你,才胡搅蛮缠。阿市!长政也希望你活着。你居然不明白,真是可恨!” “所以,我才想侍奉佛祖。” “此话当真?你想出家,看着孩子们长大?” “是。”阿市轻声回答,一边用袖子拭泪。信长急切地希望阿市能够活下去。阿市却不知有无活下去的力量。她嫁过来时,并不了解长政,更谈不上喜欢。但丈夫逐渐抓住了她的心,最终他们愿意生死不渝。大概是长政宽阔的胸膛让阿市燃起了爱情之火。虽然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山盟海誓,但长政让阿市觉得如同被温柔的晨雾包裹,让她自然而然地认为,除此以外再也没有活着的意义和价值。而且他在人生的最后关头,拼死挽救了妻子和孩子们的生命,表现出更沉重的爱意。为了报答丈夫,我也应该去死——她作出这种决定,还源于对生的恐惧。若选择活着,就必然再嫁。但再也没有比面对第二个丈夫更痛苦的了。所以,她说要侍奉佛祖,希望能够借此应付信长的催逼…… “好吧,我答应你。”信长看着在一旁玩耍的孩子们,道:“就这么定了!来人,去叫秀吉。”他朝隔壁房间大喝道。 直到贴身侍卫叫来秀吉,信长没再说一句话。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情感,不想输给令他妹妹如此倾倒的长政。长政看不清天下大势所趋,囿于父子之情,终于丢了性命。信长虽认可他单纯的心灵,却不认可他的性情和志向,认为他器量狭窄,胆小如鼠,心中暗暗蔑视他,但长政竟然紧紧抓住了阿市的心……手足之情渐渐淡化,充满恨意的嫉妒起而代之。他想看看秀吉怎样处理自己都大为棘手的事,对此饶有兴趣。 “主公叫在下?”全副武装的秀吉来到院中,没等信长回答,他已经眯缝着眼走到走廊尽头的茶茶姬身边。“哦,真可爱!”他由衷地赞叹道:“真是和阿市夫人一模一样!”他眯着眼,一边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一边继续说道:“真羡慕!我还没有孩子。但备州公却留下这么可爱的女儿在人间,以延续自己的生命。小姐们将来又会在何处生下如何优秀的孩子呢……” “藤吉,把阿市送到织田信包处。” “是。” “阿市乃长政的遗族,且一心想追随长政而去,你要小心护送。” 秀吉看了看阿市,恭敬地低下头。 “阿市嘴上说不会寻死。但她一向心口不一。” “您言重。” “听着,藤吉,阿市已经和我约定,要皈依佛门。”秀吉为难地皱紧眉头,又看了看阿市。阿市表情凝重地盯着孩子们。 “那不过是阿市的谎言。是躲避我的借口!” “怎么会这样……” “哼!听我说。明知那是借口,但她既然说出口,我也不能拒绝。修行之所,我稍后会确定。在此之前,她可能会绝食自杀,决不能让她得逞。即使撬开她的嘴,也要让她进食。此事就交给你来办。” 秀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嘴呆呆地望着信长,然后忽然怪笑。“见谅,主公不会让在下给阿市夫人喂饭吧。但……在下明白,在下一定将夫人平安送到。”他恭顺地答宪,又开始抚摸茶茶姬浓密的头发。 阿市抱着自杀的念头,在秀吉的护送下抵达岐阜的织田信包处。上野介信包是信长众多兄弟之一,也是阿市的兄长。信长将阿市托付给他,就是看在信包能同情阿市的不幸。他的真正用意,是希望阿市打消自杀之念。 秀吉十分明白信长的心思,为了缓和阿市的情绪,特意带着她和两个孩子一起从信长的本阵走到自己的大帐。他们走的是秀吉为了攻打小谷城而开辟的道路。平坦的红土道两旁开满紫色桔梗和黄色女郎花,芒草的穗子则是一片雪白。 茶茶姬和高姬看到这一路美景,十分欢快。碰到小鸟,她们会高声喊叫;看到野菊花,她们就争先恐后去摘取。但阿市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小女儿达姬和乳母坐在另一乘轿子中。从轿子中露出脸来的阿市,更像是茶茶姬与高姬的姐姐。 “羽柴大人……”行至半路,阿市忽颤声问道,“我丈夫备前守的遗骸在何处,你知道吗?” 秀吉故意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现在大概正在接受信长公的检验……”阿市闭上了嘴。 “阿市夫人……”秀吉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在下很明白您的心情。碰到这种事,谁都不想再活。” “你真的能明白吗?” “只要您有决心,定有机会自杀,不必担心。”秀吉口中虽这么说,内心深处却在描绘着另一副完全不同的图景。阿市完全忘记了今日之事,成为他的妻子,幸福地偎依在他身边。若命运果真那样安排,夫人宁宁怎么办?秀吉苦笑着摇了摇头。 “检验遗骸?哼!那是什么时候定下的规矩?”阿市突然问道,“这难道不是羞辱死者、违背佛心之为吗……” “不,那样做自有其道理。人的五脏六腑不过是臭虫聚居的巢穴,如不及早检验,就会迅速腐烂,从而无法辨认。” 阿市皱起眉头,因为气愤而变得呼吸急促。 “即使夫人您,若是自杀,尸体上也会爬满蛆虫。这是佛祖对俗人执著于人世间的惩罚。” 阿市避开秀吉的视线,望向深谷。秋阳下,她眼里已经没有了愤怒,而是闪烁着恐怖之色。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二十八 羽柴秀吉 朝仓和浅井两家的灭亡,使得信长的霸业更加稳固。 足利幕府已经败亡,让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头疼不已的武田信玄的死讯也无需置疑。信玄之子胜赖统领着留下的家臣,自以为很强大,但家康已对他们形成钳制之势。接下来要做的,是镇压本愿寺势力及其支持的一向宗信徒暴乱。此即以牙还牙。 信长一直在寻找最佳时机,以彻底击溃那些借信仰之名聚起的反抗之徒。当前,应攻打盘踞于伊势长岛地区的信徒,以砍掉石山本愿寺的左膀右臂。 信长仍然雷厉风行,令人瞠目结舌。 九月初四,他令柴田胜家前去攻打鲶江城的六角义弼,作出要进兵河内之势,但又于初六迅速集合队伍,凯旋岐阜。凯旋之际,秀吉来到信长面前,为行赏之事表示谢意。秀吉在攻打小谷城一役中功不可没,信长将浅井家的十八万石领地全部赏给了他,并封他为小谷城主。“这块领地你得赶快找个继承人。”信长旋又道:“藤吉,阿市如何?” 秀吉不解地歪起脑袋,“主公是何意?” “我问她是否已打消了自杀之念。” 秀吉好像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您不必担心……”他信心十足地回答。 “你在途中对她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陪伴在她身边而已。” 信长听后,扭着脸咂了咂嘴。只要是信长问话,秀吉的回答总是出人意料。他知道信长喜欢他这样,但愈是这样,信长就愈觉得秀吉可恨又可喜。 “你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自杀的念头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好啰嗦!也就是现在没有了?你怎样让她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秀吉轻轻歪起头,没有回答。他本来想说,信长不懂女人的心思,但转念一想,若那样说,他和阿市就太可悲了。 “怎不说话?” “关于此事,在下也不太明白。只是我陪伴在身边时,她改了主意……在下并没刻意去改变她。”秀吉认真地答完,抬起头小心地望着信长。 看到秀吉回答时表情不同往常,显得认真慎重,信长环顾了一眼,对佑笔和下人们道:“你们下去。”随后转过头道:“藤吉……” “主公。” “你说过,感谢我将小谷城和浅井的领地全部赏给你,是吗?” “是。在下从内心深处表示感谢。” “你不觉得这十八万石领地是一块有瑕疵的宝玉吗?” “啊?”秀吉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满脸困惑。 “你难道讨厌阿市?” “……” “说实话。我觉得她很可怜,便想找个能让她有勇气活下去的男人在她身边,帮助她抚养孩子长大成人。怎么,你不愿意?” “这……这……不,非常愿意。”话音刚落,秀吉双眼已经湿润了,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对于那让人内心颤抖的“美”的憧憬,对拥有“美”之人的不幸境遇的无限哀怜。 “既然如此,你就收下她们吧。” 秀吉顺从地低下了头,不知为何,他的眼泪扑簌簌滴落下。阿市那直面着死亡、走在红土路上的身影又浮现在秀吉的泪眼之中。 信长紧紧盯着秀吉,等待答案。 “唉!” “嗯?你有八重,她不再做正房。” “在下不答应。”秀吉猛地抬起脸,慌忙用指头擦去眼泪。 “为什么?” “阿市夫人是主公的亲妹妹,秀吉不过是足轻武士的后代。” “那又如何?” “主公可能不明白。那样的话,秀吉内心将产生动摇。” “动摇?” “是。主公在我眼中,就是一轮太阳。在下必须绝对尽忠。坦率言之,将在下从五万石的领主提拔为十八万石的领主,已经十分难得,如果您再将自己的亲妹妹……那么,即使在下不生懈怠之心,世人也会那么认为。特别是众家臣,也许因此不像以前那样尽忠。更重要的是,这个决定对阿市是极大的亵渎……所以,在下坚决拒绝。” “哦。”信长轻轻闭上眼。 “但如果主公要在下抚养几位小姐,秀吉将竭尽全力……”秀吉边说边拭泪。 信长没笑,也不训斥。他感觉秀吉没有撒谎。他确是将信长当作至高无上的存在而忠心追随。如果娶了信长的亲妹妹,考虑到家臣们的反应,他可能无法像往常般畅所欲言,这实不容忽视。 “哦……你是说,你并不讨厌阿市,虑及她是我妹妹,才拒绝。” “主公!”秀吉眼里闪着泪花,急切地摇着手。听到信长让他接纳阿市,比得到浅井家十八万石封地还要高兴。想到信长这么信赖他,想到阿市的不遭遇,秀吉不禁流下泪来。“阿市夫人会活下去的。我看到了。” “你途中果然对她说了什么!” “不,在下并未劝说她,只是故意让她看些丑恶的东西。” “丑恶的东西?” “是敌兵的尸体。死尸上爬满苍蝇与蛆虫,仿佛烧焦了一般乌黑。我故意驱走苍蝇。苍蝇嗡嗡飞跑后,乌黑的尸体变得苍白,并开始蠕动。” “死尸蠕动?” “是蛆虫。因为尸体已经腐烂,自骨上爬满蛆虫……阿市目不转睛盯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遮住眼睛,慌慌张张跑开了。至少在秀吉看来,她有着放心的神色,好像庆幸终于从死神手中逃脱……” 信长撇嘴笑了,重重地点点头:“那么,就当我没说过阿市的事。” “虽然在下不能接受阿市,但能否将她的一个女儿送给我?” “不!”信长严肃道,“仅仅那十八万石领地,已足以使你受到别人的猜忌。为你考虑,还是不给为好……我也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说着,信长立刻开始准备出发。 秀吉此时理当放松。但想到将要去巡视属于自己的小谷城,不知为何,他感到失落。城池中已经没有了市姬和她的孩子,城池的价值便似顿时跌落了一半。 石田佐吉跟在秀吉和竹中半兵卫身后,望着秀吉不同寻常的背影,不时歪起仍留着额发的脑袋。曾经在伊香郡古桥村的三珠院做过寺院小僧的佐吉异常敏感。此时在他眼中,秀吉好像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是因为他从长滨五万石的小领主,被提拔到领有小谷城十八万石的真正大名的位置?无论对百姓、下人,还是足轻武士说话,秀吉的语气总如朋友,而且时常说笑,让人乐不可支;但如今他突然变得言语谨慎。这对他是凶是吉? 佐吉认为,羽柴家主仆的团结,主要来自于秀吉豁达的性格。几天前,秀吉来到浅井长政和阿市居住的本城附近,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城郭,好像感慨万分。虽然这并不足奇,但佐吉还是从中感受到某种深深的失落,于是对正凝望着虎御前山通往长滨的路的竹中半兵卫道:“竹中先生,主人是身体有恙,或是精神不济?” 半兵卫没有回头:“有些不快。” “为何?他没对先生透露几句?” “没有,其实不难想象。” “是因为十八万石的领地让他有了负担之感?……” “佐吉,”半兵卫截住佐吉的话头,“这些事,绝非你一个孩子应该考虑的。” “但在下觉得……主人心情那么沉重,那么没精打采……” 半兵卫依然不看佐吉,一边点头一边道:“大人们偶尔会如此,你无需担心。” “是因为浅并备前守的遗孀……” 佐吉话犹未完,半兵卫已经大步向秀吉走去,佐吉不解地跟了上去。 秀吉待半兵卫走近,遂道:“命运是天注定的呀。” “正是。从降生那一刻便决定了。” “有可以改变的吗?” 半兵卫不知是否听到,竟道:“今日巡视完城内,立刻到各处领地走走吧。” “哦,确要抓紧。” “不,您已经够快了。明天就出发吧……” “好。正如你所说,人生天注定,到了一定的位置,再进一步,难如登天。” 听到秀吉语气中从未有过的绝望,半兵卫不禁皱起眉头。 在丝毫不在意对方感受这一点上,秀吉和信长毫无二致。无论对方是谁,他们说起话来都毫无顾忌。但与信长的叛逆性格相比,秀吉凸显的是机变灵活,常让人不知所措。就天生资质而言,秀吉在信长之上——半兵卫一直这么认为。因此无须佐吉提醒,秀吉的变化早已被半兵卫察觉到。男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像秀吉这样自信的人,更易为女性的美迷惑。秀吉恐是想到自己和阿市身份迥异,便不得不放弃渴望,这里也许隐藏着决定他命运的危机和陷阱。半兵卫故作轻松地走至秀吉身边:“大人,您好像在怀疑自己的天分和运气?” “不,我未怀疑。我已经从足轻武士变成了十八万石的大名。” 半兵卫紧紧地盯着秀吉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在下不会死心塌地追随一个仅有十八万石领地的小大名。” “哦?” “好了,我们边走边谈吧,大人……”他故意笑道,“您认为自己的运气能好到什么程度?” 秀吉圆睁双眼:“先生何出此言?” 半兵卫没有直接回答,“在下认为,您是了不起的人物。” “你是指……” “您坚决拒绝接受阿市。” “先生,坦率地说,实际上,我十分遗憾……但有时不得不加倍小心谨……我怕命运的安排。” “在下正是高看您这一点。”半兵卫突然加重了语气,“您鸿运当头,必是天生蒙神佛荫庇之人!” 秀吉表情茫然地向前走着,他显然不明白半兵卫究竟想说什么。 “如果换成在下,我也会坚决拒绝。”半兵卫像在自言自语,“这会为您将来成就大事造成麻烦……阿市夫人虽是信长公之妹,却也是浅井长政的遗孀。” 秀吉惊讶地回过头:成就大事?等他终于明白了半兵卫要说的话,不禁长叹一声。 “还是尽快将夫人迎进城中吧。” “是说宁宁?这……” “要不另找一位女子来照顾您?总之,您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半兵卫说完,犹自放声笑了。 秀吉虽然对半兵卫的笑声很是反感,但看到身边的佐吉听得津津有味,也只好干笑几声以作敷衍。对战略和世事的洞察力上,秀吉比谁都更认同半兵卫,但他把秀吉现在的心境简单地描述为没有女人作伴,这让秀吉非常恼恨。“半兵卫,此事非你所能理解,不得胡说。”他本想这样训斥,但最终选择了暖昧的微笑,恐是因为半兵卫言中自含威仪。我太怯懦了!秀吉想。如果性格更刚强些,他就会顺从地照信长的旨意接受阿市,坦然面对柴田、明智、佐久间和丹羽等人。其实,他改姓羽柴,何尝没有后悔之意? 丹羽长秀以忠诚、柴田胜家以武勇著称于世,秀吉于是各取他们姓中一字,改姓“羽柴”。现在想起来,所谓姓名,不就是人的代号吗?秀吉虽认为改姓可以减轻家臣们对他的猜忌,并认为这是一种处世之道,但背后何尝不隐藏着卑怯和懦弱? 这天夜里,秀吉就歇息在开始修葺的本城前的大帐中。他两度从梦中惊醒,每次都是因为梦见阿市。居然有这种事!往日的梦,通常是战场上的厮杀、堆积如山的米粮,或天马行空的身影…… 破晓时,半兵卫已一切准备停当,准备立刻出发去巡视新领地。巡视领地有两种意味,或展示威严,令乱世中的领民放心;或轻松地嘘寒问暖,让领民们感受到主人的亲切。 半兵卫身穿战服,威风凛凛。随从都已定下,加藤、福岛、片桐和石田,加上秀吉和半兵卫,不过寥寥几人,就是去狩猎,人也太少了。 “只要说武勇过人的羽柴大人已经代替了浅井家,就足以震动整个近江。”半兵卫的意思是这些人已足够了,但他略去了这句话,笑道:“大人,我们出发吧。” 秀吉心生不悦。他这时的心境,与其说是去展示新领主的威严,倒不如说是去追逐阿市的幻影,以这种心境,如何出发去巡视领地?但秀吉控制住了。如果在兴致勃勃的众将面前呵斥半兵卫,将带来不利影响。 按照计划,每一个郡巡视两天,浅井、伊香和坂田共需六天。出城时,秀吉更加沉默,仿佛变了个人。只有他和半兵卫二人骑马。从木之本越过贱岳,经盐津,然后沿八田、永原至菅浦。到了预定为投宿之处的一个大户人家门前,秀吉突然眼前一亮。暮色中,一位女子正候在门口,姿色令人惊艳。 照计划,这天应尽早巡视菅浦和葛笼尾崎,然后回到盐津。因此,不必非得住在菅浦。秀吉目光尖锐地扫视着出来迎接的女子和竹中半兵卫。 果然是这小子在一手策划。秀吉觉得不能再一笑了之了。他厉声叫过徒步跟在后边的加藤虎之助。“你去问问,今晚的住宿之事怎样安排?”他边说边在门前拨转马头,对着半兵卫。面前是倒映着夕阳的闪闪发光的湖面。 “半兵卫!” “大人有何吩咐?” “此处是何人住处?” 半兵卫从腰间慢慢解下记有巡事日程的本子。“主人乃京极若童子丸,房子的确破旧了些。” “我不是说这个。京极若童子丸是何人?是京极家族的人?” 半兵卫依然非常平静,简直让秀吉发疯。“您不知道?” “知道我还会问?他究竟是什么人?” “岂止是同族,此处的京极家,乃是名门之后的近江源氏佐佐木信纲之嫡裔。” “什么?”秀吉大吃一惊,再次打量着眼前杂草丛生的庭院。房屋的确破旧,却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住所。已经破旧不堪的壮观的院门,显示出这里曾是一门望族。 “佐佐木信纲在京都的京极有住所。我听说人们除了叫他佐佐木,还习惯叫他京极,曾任足利幕府执事、九国管领、江北六郡太守,后被家臣浅井氏夺去领地,才隐居在这湖边……真是浮华一梦呀。” 秀吉紧盯着半兵卫。他十分清楚以前浅井家的领主是什么人,先是京极,然后是浅井……现在变成了他自己。 加藤虎之助此时慢慢地走了出来。“虽然寒素,但已准备好了,请大人进去。” “谁说的这话?” “因为这家主人年纪尚幼,便令其姐出来迎接。” “虎之助,你好无礼。”若真是京极家嫡系后裔,当称小姐……秀吉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出迎的女子的身影。如果说阿市是秀吉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方才那女子则可称第二。而且她比阿市显得更年轻,更充满朝气。“半兵卫,为何选择此地投宿?如不老实作答,我断不会住这里。”秀吉语调高亢,激动暴露无遗。 半兵卫缓缓下了马,将缰绳递给下人。他非常清楚秀吉的性格,即使暂时感情用事,事后也必会严格反省。“您认为有何不妥吗?”他漫不经心地昂首望着秀吉,“在下不过是按照代官的安排罢了……代官考虑到这里的姐弟会因为您替他们消灭了宿敌浅井家,而衷心欢迎您。” 秀吉审视着半兵卫。此时,石田佐吉大步走了过来。“大人,请下马。” 半兵卫见此情形,又开口了,不过这次更像是对那些愣在一旁的士兵们说的。“若要赶去盐津,恐怕还未到天就黑了。无论如何,新领地中可能会有人对您不利,因此不要天黑赶路。而这户人家……” “……” “主人若童子丸不过十三四岁,其弟吉童子丸十一二岁。其姐名房姬,是个女中豪杰,曾嫁给若狭领主武田孙八郎元明,不过又自己回来了。” “刚才出迎的女子……”佐吉从旁插嘴道。 半兵卫淡淡点了点头:“房姬乃是北近江数一数二的美人,被若狭武田家看中。听说她在出嫁之前提了个条件,即要武田家为她报家仇。仇人显然是指浅井父子。孙八郎元明苦苦相求,终于娶到了房姬。但房姬后来发现元明根本无此志向与能力,尚未委身于元明,便于数月前回未了。这样一个地方,大人在此歇息自是合适……众位以为如何?”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不语的虎之助腾腾走到佐吉身边。“言之有理。大人,请下马。这家的小姐显然是因为您替她报了家仇,才出来迎接。” 秀吉撇了撇嘴:“你这小子,听来你倒像是这里的奴才。”他翻身下马,重重地咳了一声,站到半兵卫面前。 太阳已经落山,湖面深沉。进入院中,只听竹林在风中飒飒作响。秀吉终于明白了半兵卫为何强调阿市是浅井家的遗孀,其实浅井不过是京极的家老,而秀吉不过是尾张中村的普通百姓、织田家足轻武士之后。出身如此低微的他如今居然成为新的权威,被京极家的小姐迎进门……想到这里,他顿感热血沸腾。房姬若有深意地望着朝气蓬勃的秀吉。 “大人请进。”秀吉离房姬尚有十二三步距离,房姬低头说道,“主人若童子丸为了欢迎大人光临寒舍,带着下人打鱼未归,小女子代他前来迎接大人。小女子是若童子丸的姐姐,名阿房。这是主人的弟弟吉童子丸。” 秀吉更加坚信这一切是半兵卫故意安排。房姬的一头黑发非常漂亮,全身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她显得十分温顺柔和,根本想不到她竟会撕毁婚约返回娘家。 “主人为了迎接我,特意去捕鱼了?” “是。您对我家有大恩,如果怠慢了,祖先也会责备我们。” “感激不尽。那么,给我们收拾吧。”秀吉一边和半兵卫迈上黑亮的台阶,一边摸了摸吉童子丸的头。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他们被领到,可以望见湖面的房间。房姬已退下了。“真是难得的风景……那就是竹生岛吧?”秀吉问半兵卫道。 “大人……您还满意吗?” “什么满意?” “附近的风景。” “还不坏。” “人充满贪欲。” “哦。” “您军务繁忙,根本无暇欣赏风景,而是时刻思考战斗和生存……” “哦。” “好不容易有了空闲,又希望有儿孙,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这都是人的贪欲所致。” “我知你是想说情爱之事。” “这情就在眼前时,不如尽情放纵。” “这可不像先生所言啊。” “但必须擦亮眼睛,耐心选个好女人……” “我知道。”秀吉挥手止住半兵卫,他觉得刚才在门口大光其火有点不可思议。 但半兵卫不予理会,“丧失理性之恋情,虽然能够孕育后代,但难保不会发生威胁本人性命之事。一个是因怀念亡夫整日恍恍惚惚的女子,一个是对您满怀感激之情的女子,大人会作何选择?是选择盲目的感情还是理性?” 秀吉挥了挥手:“先生不要说了。你像是在说这家小姐爱慕我。” 正说到这里,年轻的下人们陆陆续续走进来。众人围着秀吉坐下后,这家主人若童子丸在村姑的陪同下捧着烛台过来了。他尚留着额发,一身稚嫩之气,羞涩地打着招呼。毕竟是名门之后,身上散发出高贵的气质,但他的衣物却和姐姐不同,看上去十分粗糙。 “你就是若童子丸公子吗?”秀吉轻声问道,心中却似在等着房姬回来。可以向信长建议,让他们恢复家声……这种话题,秀吉更想对房姬说。但房姬的身影始终没再出现。不久,村姑们端上了酒饭。 窗外天色已黑,只传来阵阵涛声。虎之助等年轻人没有纵酒,只是狼吞虎咽吃着饭。秀吉终于笑道:“特意捕来的鲤鱼味道真是鲜美。你们放开吃。”说完,他忽然竖起耳朵。 隔壁房间传来十三弦琴声。半兵卫看了看秀吉,仿佛自言自语般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不错……” “在下听说房姬小姐琴艺高超,她大概是去一展琴艺。” “哦。”秀吉放下饭碗,看了看若童子丸,“能否让小姐到这里为我们弹上一曲?” “是。我马上就去。”若童子丸离开后不久,琴声便止了。房内增加了几支烛台。 “鲤鱼、琴声,这一切都表明这家人非常欢迎您。”半兵卫又道。村姑搬来琴,房姬方走进来,姿态柔和典雅,却是落落大方。 “啊!”佐吉和市松齐声叹道。房姬已经换上和服,显得更是妩媚迷人。 她满面羞色,坐到琴前。“承蒙不弃,小女子谨献一曲。”
月隐山端 浮云片片 紫色尽染 别情恍然 怅惘无限
秀吉不觉探也上身,似已忘记了半兵卫的存在。这才是人上之人! 湖上月色如练,半兵卫静静闭上眼睛,与其说他是在欣赏琴声,不如说是在揣度秀吉的内心。年轻武士们也都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地听着。 房姬弹了两首曲子,便退下了。她的矜持和害羞,激起了秀吉更大的兴趣。村姑将琴抬走后,秀吉终于平静下来,长叹一声:“竹中先生。” “大人何事?”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呀。” “月亮已经出来了,让他们打开窗户吧。” “不,叫房姬过来,赏她一杯酒。” 半兵卫虽然深以为然,嘴上却说:“在下觉得不必……” “不,叫她过来吧……” “大人,”半兵卫微笑道,“您好像突然变得精神起来。若童子丸公子,既然大人这么说,烦请再叫令姊过来。”若童子丸起身去了。 “好了,其他人都下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秀吉又恢复了往日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屏退年轻武士们,究竟要向房姬说些什么呢?半兵卫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静静等待着房姬。她不久就过来了。 “房姬,你的曲子几令我忘情,甚至忘记了给你斟一杯酒。来,近来些,来……”秀吉一边捧着酒杯递过去,一边道:“竹中先生。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好的曲子!来,靠近点!”他扯起谎来毫不脸红,“有件事情和你商量,房姬。” “大人请讲。” “你的心愿,秀吉已替你实现。但这远远不够。倘若京极家能够重振,那么——” “您是说……” “我将令弟荐给信长公如何?” 房姬惊讶地抬头望着秀吉:“此话当真?” “你看我像说谎吗?这正是我要与你商议之事。” “商议?” “小姐原本就是小谷城的主人。如果小姐愿意住到小谷城,我会将若童子丸荐给信长公。” 半兵卫终于忍俊不禁。 “半兵卫,笑什么?” “不,毫不可笑。在下对大人的勇气十分佩服。” 秀吉又催促道:“房姬小姐,你决定了吗?” “住在小谷城……”房姬终于明白了秀吉话中的含义,顿时满脸通红。 “你不会有异议吧,房姬?我不会欺骗你,此事对你们姐弟有益无害。羽柴秀吉难道不值得依靠?” 既然秀吉的语气如此坚决,房姬会作何回答?半兵卫好奇地望向若童子丸。若童子丸似也有些吃惊。他睁着那双孩子气十足的眼睛,红着脸,看着眼前这一切。显然,房姬和若童子从未听过这种话。 “半兵卫,你说呢?” 看到房姬沉默不语,秀吉转向半兵卫,“你也不能置身事外。当然,我绝不会只满足于十八万石领地。我要将这里为基,争取更大的地盘。与其欣赏落日的余晖,不如赞美朝阳的美丽。” “您的话在下不太明白。”半兵卫轻轻摇了摇头。 “不许你这样说。你的忠告,秀吉已经铭记在心。” “您是说朝阳比夕阳好吗?” “对。与其选择已经灭亡的家臣,不如选择败落的主家。” “您算计得好清楚。但此事在下无能为力,请您照自己心意行事便是。” 秀吉只得转身对着房姬:“你若是认为我过于草率性急,就大错了。我不过天生好恶分明。你可以自己作出选择,我不会因此吃惊。但如果听到我不希望的答复,我会很失望。”他已经完全从阿市带给他的感伤中解脱出来,一心为眼前打算。这就是秀吉。 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半兵卫冷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秀吉和房姬是否有缘分。 房姬忽然抬起头。比阿市吏年轻而丰满的脸颊,紧紧地绷着,嘴唇轻轻颤抖。她难道要拒绝?半兵卫心想。 “既然大人这样说……” “同意吗?”秀吉探出身子。 “此是我三生有幸,又岂能拒绝……” “是呀,像我秀吉这样的男子,都这般央求你。” “央求?大人说笑了。”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好,拿壶来,我要亲自斟酒。” 半兵卫没再笑,单是郑重地低头致意:“祝贺大人。” “这是运气。果然要当面说开才好,是吧,房姬?”秀吉捧起眼前的酒杯,问颤抖的房姬。 房姬接过杯子,为了复仇而一度嫁给武田孙八郎的她,为了京极家族重振家声,终于下定决心嫁给秀吉。秀吉温柔地紧紧盯着房姬,等她喝干杯中的酒。 每日出生入死的男儿,哪有时间去追求纯真的恋情?如果他每日忙于追逐女人,就不会有日后的成就。房姬喝干了杯中酒后,秀吉道:“有时候,我也会做傻事。”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如此严肃,半兵卫不禁问道:“您是指房姬之事?” “不不,是阿市。我虽然拒绝了主公,但曾想再去恳求他将阿市给我。” 半兵卫终于放下心来:“那是您为人诚恳之故,并非傻事。” “不不。”秀吉摇了摇头,“我如果接受,定会招来怨恨。” “定会?” “不错。其实柴田更适合阿市,信长公也许会将阿市托付给他。好险哪!”已不再为恋慕阿市而感伤,秀吉已能正确把握大势。半兵卫也认为,被秀吉拒绝后,阿市会嫁给柴田胜家。 “先生。” “什么?” “月色不错,你看湖面的点点碎银。”秀吉像个孩子似的起身推开窗户,“我也不赖。佐佐木源氏的后裔、京极家的小姐将要成为我的侧室。” “正是……”半兵卫刚想说秀吉得到了一个好玩偶,但慌忙闭上了嘴。 房姬固然有自己的目的,即使当作玩偶,秀吉这种男人,一旦喜欢了,就绝不会粗暴对待。虽不是单纯的情爱,但也并非不幸的结合。 “既然你已经决定,今晚就入洞房吧。但我日后会堂堂正正将你迎进小谷城。” “小姐大概很高兴。” “你到我身边后,怎么称呼为好?还是称姓较好,称京极夫人。” 半兵卫又微笑了。这就是思想天马行空、从不知疲倦的秀吉的性情和本领。想到这里,他终于开口了:“迎娶京极夫人时该有多大的场面!” “你妒嫉了吗,先生?” “不,那该是您和夫人的闺房私语。” “哈哈哈……好个良宵,连先生都口不择言。快看,湖面上有鱼儿跳起来。”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二十九 阿枫遭屠 天正元年九月末,山城之秋已经下霜。窗外的绿叶逐渐转红,向人们预示着冬天即将到来。就在秀吉将侧室京极房姬迎进小谷城,正欲大展雄心之际,甲府的胜赖正待发兵,却被战场不断传来的噩耗搞得心烦意乱,闷在卧房里,紧闭双唇,严肃地听着战报。武田家不但被家康夺去了长筱,派去追赶背叛者奥平贞能父子的兵马亦损失了五千,没能攻下贞能父子退守的泷山城。 “三郎兵卫怎样?”胜赖语气严厉。 武田左卫门大夫信光派来的那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探子不满地侧过头:“长筱城陷落之日起,他就无精打采。” “信春呢?” “他同样如此。自从丢掉长筱城,退守凤来寺口二山之后……” “难道他也失去了斗志?” “正是。我家主人说,一条右卫门大人和逍遥轩大人也性情大变。” 胜赖默默控制住情绪,半晌无语,紧紧盯着卧房一角。“你叫片山?” “是。小人片山堪六郎。” “你觉得……众人士气不振的原因,究竟在哪里?” “小人以为有两个原因。” “一是什么?” “山家众曾经投靠过德川,说不定还会背叛,需要小心。” “哦。就是说菅沼伊豆和新八郎不值得信任,对吗?” “不仅如此,凤来寺以及附近的野武士和百姓,也不能掉以轻心。” “哦。好,我知道了。”胜赖没有追问第二个原因。他知道若再问,这个年轻人也许会大声说,是因为信玄的死讯被泄漏。现在想来,父亲实为武田的脊梁。没想到父亲的死会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且不说甲斐士气不振,领民也人心动摇,竟还有人对胜赖评价不高,不信任……都是因为父亲勇武过人。但若继续撤兵,则正中家康下怀。 “你言下之意,是说要注意凤来寺附近人心的向背?” “是。” “那就镇压那里的领民。好了,你下去歇着吧。” 堪六郎显然不服,似是有话要说。他想说的,必是信玄公在世时如何,现在又如何。胜赖故意漠然地扭过头。他并不知道,他的愤怒和叹息,其实有着更为深沉的缘由,不能简单地将一切归因于父亲之死。但愈这样解释,他便愈觉悔恨、烦躁。 胜赖即使不如父亲,也绝非平庸之辈。不能得到家臣信任,使他始终焦躁不安。本该向人证明自己的实力,但愤怒逐渐使胜赖失去了理性和判断力。屏退探子后,他单肘支撑在扶几上,默默无语。半晌,他才睁着血红的眼睛,对下人道:“把门打开。” 冷风过处,一片枫叶飘落到榻榻米上。 “您还好吧?”迹部大炊助从旁问道。 “风有些冷。”胜赖有些恍惚,“去告诉庄司助左,将贞能父子留下的人质带来。” “少主要杀了人质吗?” 胜赖还是未答。让家臣们称呼他少主,是为了隐藏父亲的死讯。但他现在对这种叫法怒火万丈。父亲留下遗言,要他隐藏三年死讯,但这遗言对士气影响甚大。胜赖认为,父亲是要他在此三年中,认清家中人心,同时观察天下大势;但家中众臣却不这么想。他们都消极地认为,信玄之死一旦泄漏,信长、家康二人就会与谦信联手攻打平斐,所以不能轻易公布。 狱监庄司助左卫门走进来,两名下人押着一个被反绑的女子。她就是夏目五郎左卫门年仅十五岁的女儿阿枫。 在这里她不是五郎左之女,她是奥平贞能同族六兵卫的女儿,是贞能之子贞昌的夫人。在贞能父子离开作手城、攻击甲斐军之前,她在甲府受到厚待。 “您要的人带来了。”狱监向胜赖致意。 胜赖怒气冲冲走到廊下,大声喝问:“阿枫,知道你为何有今日吗?” 阿枫点了点头。十五岁的她紧皱眉头,看上去就像一个带发修行的年轻尼姑,显得楚楚可怜。 “身为奥平贞昌之妻,不得欺诳我。”胜赖呵斥道。 阿枫置若罔闻,任由下人将她推倒在地,然后,慢慢抬起了头,毫无表情地回答:“我不是奥平家的少夫人。” “不是?” “是。我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家臣之女。” 胜赖慌忙看了看四周:“你和贞昌还未举行婚礼吗?” “不。”阿枫又缓缓摇了摇头。也许是天生坚强,或是知道必死无疑,已经心灰意冷,她看上去十分平静。“这不过是个骗局。我被杀之时,就是我家大人实现死愿之日。主人命令我假扮少夫人。” “你说什么?让你假扮贞昌的妻子?” “是。” 胜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怒气本就未消,又受如此刺激,他顿觉蒙受了奇耻大辱。“你是说,奥平父子送你到甲府时,已决心背叛?” “不。”阿枫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在归顺你时就怀有背叛之心。” “助左卫门,杀了她!”胜赖按捺不住,怒吼。“不,等等!”他又赶紧改口。 连这个小女子都敢欺骗我,敢小瞧我!他的怒火顿时变成了兽性的火焰。起风了,大风将红叶纷纷刮到阿枫身边。有一片落到阿枫头发上,让人想起平民家女儿头上的扎花。 “哈哈……”胜赖突然大笑起来,颤声道:“绳子解开。” 狱监纳闷地解开阿枫身上的绳子。阿枫活动了一下肩膀,弯了弯手指。胜赖目木转睛地盯着她,“阿枫。” “哼!” “你今年十五岁?” “是。” “你到底是谁的女儿?”胜赖将头靠在扶几上,支颐问道,“你如不是贞昌之妻,杀了你也无益。我送你回到父亲身边。这个主意究竟是谁出的?贞能,还是贞昌?” 阿枫漠然望着胜赖,摇摇头。 “既非贞能,也非贞昌?”胜赖看到阿枫那么冷静,气得七窍生烟。眼前的阿枫与最初相比,仿佛变了个人。一想到居然被普通人家的女子欺骗,他不禁更是恼恨。 阿枫又道:“我家主人和少主开始时并不同意这个计划。” “为何?” “他们认为那样对我太不公平。” “究竟是谁策划此事?” “是我的父亲。” “你父亲是谁?” “不记得了。” 胜赖耸动着清秀的眉毛:“不记得?好,我不问了。你父亲怎么说?” “他说,武田氏唯有信玄公,才为武田氏。” 胜赖觉得不能再在家臣面前问这些问题了。这里也有伏兵,必须战胜这个伏兵。“哈哈……你是个不撒谎的姑娘。父亲在城中养病,那又怎样?” 阿枫脸上终于现出血色:“你虽然武勇不逊信玄公,谋略却远远不及,所以父亲让我来充当人质。将我送到甲府,然后和滨松的家康公结盟,下定决心……” “原来如此,有意思。你父亲是如何对你说的,让你到甲府来送死吗?” “是。” “你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不仅如此,也许是火烧、车裂……他让我作好充分的准备。”阿枫若无其事地说着。 胜赖突觉胸口烦闷。“你就不害怕吗?” “怕。” “那你为何前来?” “实乃无奈之举。” “无奈?父母之命难以违抗吗?” “不,父亲更可怜,更无奈……他要让自己的女儿来送死。” “那么你呢……” 胜赖勉强控制住激动的情绪,“是傻子,还是天生的奇女子?” “我命中注定会被杀死,这是神语。” “神语?” “是作手城中善于占卜的巫女所言。” 胜赖惊诧不已。他第一次遇到这么不像抵抗,却最为激烈的反抗。这女子不但决心赴死,还准备面临酷刑。而且,似乎是一个巫女让她大彻大悟。究竟怎样才能打动眼前这个女孩呢? “还有什么话要留下?” “没有了。” “如果有,我会派人前去转达至你的双亲、贞能或者贞昌。” 阿枫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方道:“蒙您好意,我只有一句话。” “你说。” “阿枫希望来生变作畜生,请不要祭奠我。”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无比哀伤,但很快又变得面无表情。 “来世为何要做个畜生?” “人比畜生更加浅陋。” “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鸟兽尚能安分生活,而人类必须互相欺骗。” “阿枫!”胜赖终于明白了阿枫的心思,大声叫道:“我将你送回双亲身边。” 但阿枫脸上并无半点喜色,她似信非信地思索着。冷风呼啸,落在她发上的枫叶突然被吹到眼睑上。但阿枫没有拿掉它的意思。 “你不相信我?”胜赖问。 “不。” “我放你一条生路,你也不高兴?” “不……” “你认为在这个世上活下去没有意义?” “是。” “除了死,再也没有能让你高兴之事?” “不。”阿枫又摇了摇头,“请你把我烧死、钉死,或是用锅煮。” 这话太出乎意料,胜赖一时无语。开始时他怒火中烧,想杀了她。但接下来的谈话让他改变了心意,准备用酷刑杀死她,以杀鸡儆猴,让人知道这就是背叛的下场。但阿枫敏锐地察觉到了胜赖的心思,应对自如,表情冷漠。胜赖从她的冷漠中感受到某种压迫,几乎无法呼吸。 良久,胜赖严厉地对狱监道:“把她捆起来!” 他根本就没有放过阿枫的打算,只想让她空欢喜一场,再杀死她,没想到却被阿枫看透了。 “我明日一早出城,将你带去凤来寺,自会释放你。好了,退下吧!” 阿枫再一次被绑住。“站起来!”下人吆喝着,猛地一拉绳子,阿枫摇摇晃晃跌倒在地上。但她苍白的脸颊上并无痛苦和失望之色。 “真是不可思议的女人……”胜赖看着阿枫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的确,阿枫就像是人眼所看不到的寒风之精灵。 出得内庭,狱监庄司助左卫门便道:“你不是贞昌的夫人?” “不是。” “那么,为何主公要放你一马时,你不接受呢?” 阿枫看了看助左卫门,默然走着,她觉得已无必要回答。正如她刚才对胜赖所说,她的心愿,就是想被甲斐特制的锅煮死。为何会这样想?她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出于对少主的恋慕。 开始时,阿枫不过将奥平贞昌当作主人,尽心服侍。然而去春的一天,白天太过疲劳的她熟睡之时,感觉胸口沉重,遂睁开双眼。并非做梦,原来是偷偷溜到她房中的贞昌压在身上,她顿时狼狈不堪。十四岁的阿枫尚未想过这种事,当然更不可能设防。 “不要出声。”贞昌在她耳边轻轻道。阿枫默从了。她不知是因为贞昌乃少主,还是因为她喜欢他。她只知那便是男女之事。 那时阿枫的身体如同火烧一般灼热,她甚至还能记起自己如何紧紧偎依在贞昌怀中。是疼痛,还是因为喜欢,她至今也不明。但仅有的一次肌肤之亲,却决定了阿枫现在的想法。她一心想让贞昌因为她的死而记住她,为了能够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死得愈惨烈愈好。阿枫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贞昌在听到她的死讯时,能为她掉一滴伤心之泪。 第二日,阿枫坐在马上,跟着甲斐大军向凤来寺进发。她并未被绑起来,反而装扮得整整齐齐,艳丽非常。 阿枫似乎仍然是奥平贞昌的夫人,但她内心非常忧伤。若果真被放回去,她又会成为贞昌身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侍女。也许会有人安慰她说“辛苦了”,然后让她离开贞昌。 秋天的七叶草点缀着信浓通往三河的山路,阿枫不时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她不打算在途中咬舌自尽,不是怕死,而是害怕贞昌听说她就此死去,会认为毫无意义。 第三日,队伍抵达凤来寺。 阿枫立刻被拉离本阵,和先行囚禁在此的贞能幼子千丸拴在一处。千丸被囚禁在金刚堂中,除他以外,还有奥平周防胜次之子虎之助。 千丸一见阿枫,便招手亲切地说:“你也是被带过来处死的吗?”他的圆脸上浮现出笑容。 “千丸公子。” “阿枫,我这样做是为了父亲和兄长。” “大人和少主都平安无事吗?” “甚九郎告诉我说,因为家康公的支援,他们很快就回长筱城。” “那太好了。” “阿枫,连累你了,请原谅。” “奴婢明白。”阿枫想到自己可能会被释放,便开始考虑新的死亡方式。如果被胜赖释放,就为千丸殉死。对,就这样做! 为了让阿枫高兴,千丸忽然又说出一件意外之事。“你和我不但让父亲、兄长成功逃脱了敌人的魔掌,还受到家康公的称扬,他答应为我家增加三千贯新领,还将阿龟小姐许配给兄长。” “阿龟小姐?” “家康公的女儿,给我兄长做夫人……”不知就里的千丸语调轻快,高兴地笑了。 这天夜里,阿枫无一丝睡意。躺在金刚堂中,她眼前不时浮现出贞昌的脸,还有从未谋面的龟姬的面孔,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模糊。 苟活的虫子不时发出悲伤的呜声,仿佛在哀叹它所剩不多的生命旅程。阿枫抬起头,微弱的灯光下,千丸和虎之助已经熟睡了。他们无所畏惧。阿枫觉得自己太过胆怯了,她试着闭上眼睛,最后终于入睡了。 天亮后,她简单地叠好被褥,放在屋角,望着窗外。 庭院笼罩着轻柔的晨雾,古老陈旧的走廊尽头,蜷缩着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轻轻闭着眼睛。“转世做个畜生就好了……”阿枫喃喃道。 烦恼的人生,需要考虑太多事情。但那不过是白费心机,善良的心愿从未实现过,也根本不可能实现。阿枫突然憎恨起龟姬来。不仅是龟姬,她还恨将女儿送给别人的家康。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却不恨那曾经玷污过她的贞昌。这时,忽然从走廊尽头传来麻雀的叫声。装睡的野猫叼住一只靠近的麻雀,站了起来。 “阴险的猫。”但与人类相比,那只野猫的罪恶小得多,一只麻雀已经令它满足。与之相比,具有思考能力的人类更贪婪。 “阿枫,你在想什么?”背后传来千丸的声音,阿枫赶紧转过身。“您早。” “是。你一夜没睡吗?” “是。不。” “女子就是……”千丸轻轻吹灭了将尽的灯火,对到廊下取洗脸水的虎之助道:“虎之助你呢?” “虎之助是个男人。” “阿枫,你要平静坦然地去死,不要让他们笑话我们家的人胆小。明白吗?” 阿枫点了点头,她昨天还担心会被释放,但现在不安已经烟消云散了。真想见见龟姬。若真见到了,自己定会心生嫉恨。这样想着,阿枫的心情渐渐发生了变化。 “阿枫,你要明白,如果我们被人笑话,奥平家将因此蒙羞。还是堂堂正正,坦然赴死吧。” 阿枫忽然嘤嘤哭泣起来。这时,负责送饭的足轻武士陪着胜赖过来了。 胜赖身穿战服,威风凛凛,提着鞭子站在竹林对面。“那就是贞能幼子吗?”他问随从。 “我就是千丸。”千丸腾腾来到廊下,干脆地回答。 “好,你今日要被处死。知道是何原因吗?”身披山雾的胜赖,身影如图画般鲜明。 “我乃奥平贞能之子,死则死矣,何需多言!” “好,简而言之,尔父谋反,罪大恶极,对你的处罚会很重。” “火烧、腰斩,悉听尊便!” “有骨气,小浑蛋!”胜赖说完,径直向左手的山坡走去。 阿枫站在千丸身后,呆呆的。胜赖只问千丸,却未提及虎之助和她。他既然清清楚楚说要放过她,也许真的会释放。千丸的面孔在她眼前模糊起来。 很快,早饭被端了上来,照例是酱汤和主食,千丸和虎之助慢慢吃了起来。 “这大概是最后的早饭。”千丸道,“阿枫,你作好准备了吗?” 和阿枫同龄的虎之助脸上露出苍白的笑容,扭过头去。他们认为,阿枫也要一起被处死。阿枫没有回答,单是静静地垂下了头。 十七八个武士前来时,太阳已经升起来,晨雾也散尽了。 阿枫大吃一惊,那些武士令人抬来三个十字木,在外面大声喝道:“奥平千丸,出来!” 千丸脸色苍白地对阿枫和虎之助笑了笑,“我去了。”然后径直走到外边灿烂的阳光之中。他虽然在笑,却比哭泣更加哀愁、悲伤。 武士们走过来,用粗绳捆住千丸的手脚、脖子和身子,将他绑到十字木上。此间,千丸一直微微睁眼塑着湛蓝的天空。 “奥平虎之助!” “不劳你们动手。”虎之助紧紧盯着对方,挺起胸膛,主动走到十字木边,顺从地躺到上面。 “奥平贞昌夫人,阿枫!” 阿枫不禁双膝一软,跪倒在走廊上。“我不是贞昌的妻子!谁说我是他的妻子?少主的夫人是德川龟姬……”哀叹此生没能做畜生的、不幸的阿枫哭喊道。武士们猛跳到她身边。阿枫眼神痴呆,紧闭双唇,任由对方摆布。显然,她十分不满,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胸口被粗绳紧紧勒住,她不禁呼吸急促。 “这女人想说什么。塞住她的嘴!”一个头目模样的二十七八岁的武士说道。 阿枫慌忙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说了也没用,我已经全明白了。” “怎么办?”正将阿枫的头绑在十字木上的足轻武士停手问道。 “不用管她!”头目模样的人大喝道,“一群背叛者,可恨!” 阿枫全身瘫软。桧木的香气从脑后传来。可恨!胜赖是敌人,人自要憎恨他。但是他到底为何成了敌人,为何非得这样残忍?她想不明白,但无可奈何。她轻轻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了。连畜生都不如的人类,在最后关头似乎还要挣扎,还有企盼阳光依然那么炽烈。阿枫的视线忽然停留在那颗高耸的杉树上。杉树在红绿相间的落叶林中显得那么亭亭玉立。它招来了一只伯劳鸟,在上头唧唧喳喳。 千丸和虎之助的十字木已经被推向前方的山谷。山谷里,飘扬着三叶葵旗、大久保家的旗帜,还可以看见井伊和本多家的大旗。 显然,他们正平心静气观望即将进行的酷刑。他们大概想让部下目睹这一残忍景象,增加对敌人的仇恨,以激发士气。阿枫头部不能转动,只能随十字架的移动观察周围的一切,努力将它们刻在自己心底。 不久,十字架不再晃动。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周围的人多了起来。大概是周边的百姓,胜赖就是要让他们心生恐惧,从而不敢谋反。 “杀了他们!背叛!”人群中有叫好的,也有念阿弥陀佛的。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但阿枫仍未闭上眼睛。她想亲眼看看铁钉如何钉入她的胸膛。 “等一等。”这时,突然从人群后面传来一个男子粗重的声音。 “站住,站住!不要靠近。” “我乃千丸公子的随从——黑屋甚九郎重吉。” “你想干什么?” “胜赖公允许我过来,我有一句话要对千丸公子说。” 阿枫泪流满面。黑屋甚九郎是千丸的随从。他看着千丸长大,无疑对千丸充满别样的情感。他为什么现在到这种地方来呢?阿枫愤怒不已。甚九郎的出现,不但会让阿枫想起双亲,也会勾起千丸和虎之助的思念之情。 “前辈,”千丸的声音传入阿枫耳内,“千丸长期蒙您照看。我会遵您教诲,笑着赴死,不必担心。” “千丸公子!”千丸脚边的甚九郎声音颤抖了,“我不能让你一人去死,我要陪你一道去。” “前辈请不要。” “公子为何这样说?” “那样做毫无意义。您明白吗?您要活下去,继续为奥平家效劳,死是没有意义的。” “千丸公子!”甚九郎的声音抖得更加厉害,“你既非生病,也没有罪。” “所以,我才让您活下去。” “无罪之人要被杀!是我错了,不该劝你凛然赴死。你发怒吧,尽情地发怒,那样死后就可以变成凄厉的恶鬼。公子,我也要去了,我要和公子的魂魄在一起。我要向神灵控告这罪恶的世道!” “住口!”不知道是谁慌张地呵斥了一声。似乎有两三个人向甚九郎逼过去。 “滚开!”是甚九郎的声音。 “难道少主令你前来捣乱?” “闭嘴!胜赖允许我依古法为主人殉死。” “住口,那也得我们要了他性命之后。” 绑在十字架上的阿枫突然大笑起来,她终于觉得自己死得其所。“变成鬼,变成凄厉的恶鬼……”在别人眼里,阿枫大概已经疯了。她不住地大笑。 “千丸公子,我先行一步了。”甚九郎猛地拔出刀。人群一阵骚动。 “杀!”只听监斩官一声令下。阿枫感觉铁钉的钉尖忽然从两肋插进她的身体,仿佛两块烙铁,身子剧痛起来。她睁开眼,心里连连呐喊:变成鬼!变成恶鬼!她的视线模糊起来。甚九郎、千丸和虎之助的面孔已经消失。明亮的秋阳变幻成彩晕,灰色的暗影波纹般渐渐扩散…… 人群更加喧闹,但阿枫已经听不到了。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三十 远交近攻 行刑结束后,人们屏住呼吸,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依然惊魂未定。 最先断气的是虎之助,接着是千丸和阿枫。千丸的十字木下,黑屋甚九郎重吉眼珠上翻,早已气绝身亡。足轻武士们将十字木放倒后,寺院里出来两个和尚,为尸体洒水祈祷。因为甲斐军在场,他们不敢颂经。 武田胜赖来到现场,千丸的尸体已被抬走,黑屋甚九郎还躺在那里,脸上爬满秋天的苍蝇。胜赖紧紧凝视着尸体,面无表情。天下杀戮何时了?想到这里,哀伤袭上心头,人生是多么残酷呀!十五岁的阿枫年轻得像一朵花,与胜赖的夫人小田原面孔相似。热血已经凝固的甚九郎,仿佛在暗示胜赖未来的归宿。 我太柔弱了。胜赖狠狠自责着,傲然看着阿枫、虎之助和甚九郎的尸体被依次抬走。人们带着无声的愤怒,三三两两离去了。 这个场景好像震撼了山谷里德川的部队,整个阵营鸦雀无声。 “少主,回去吧。”迹部大炊助小声催促着胜赖。胜赖听到,默默向本阵走去。“有血腥味,点上香。” 夕阳西下,胜赖吩咐大炊助道:“你跟我来。去埋葬尸体的山谷。” 大炊不解,“那会很危险。” “我知道。不要对人说起,我想看看人心向背。” “您是说……” 大炊好像明白了胜赖的心思。胜赖想知道是否有人前去偷尸体。他忽然觉得胜赖很可怜,本想劝阻他,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他知道胜赖天性固执,话一旦出口绝不会收回。 杉树梢上星光闪烁。从山谷刮过来的大风,仿佛大地的鸣声,响遍四野。 “有石块,请当心。” “我知道。无妨。” 二人向和本阵隔着一道山谷的梧桐林走去,那里并排着四个朝北的小土堆。胜赖停下脚步,打算躲到树后。已是深夜,此处荒僻,若是有人来偷尸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大炊,蒙上脸。如被人发觉是我,好没意思。”胜赖嘱道。 就在他们蒙面时,忽然有个黑影在土坟后闪了一下。 “果然来了,不要惊动他。”胜赖小声道。他虽然也曾预感到会有人来,但果真有人,他仍觉心中堵闷。“不是武士吧?” “好像是百姓。” “手里拿的是铁锹,还是锄头?” “是铁锹和花,野菊花。” “哦。在给中间的坟献花。那是千丸的吧?” “正是。右边是阿枫的。” 那黑影根本不知一举一动已被别人看在眼里,他恭恭敬敬将菊花放在坟上,然后跪下去,双手合十。半晌,他捡起一块石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用力将锹柄砸到土里。 “你说他大概多大年纪?” “四十上下。” “他先挖阿枫的坟。难道想凭一人之力搬走尸体?” “不管他吗?” “胡说!那样一来,处死还有何意义?” 那人又机警地打量了一眼四周,突然挥动起铁锹。不久,柔软的黑土中,露出一块白色。 那人单手施了一礼,又开始挖。他不再怀有戒心,扒开黑土,从里面慢慢拖出尸体。“唉。” “浑蛋!”胜赖忽然大吼道,“你在做什么?” “啊!”那人赶紧惊恐地站起。 “你和死者有何关系?” 那人没有回答,单是紧紧盯着眼前的两个入。因为恐惧和戒备,他半晌没有开口,拿着铁锹的手剧烈颤抖着。 “我问你是什么人?”大炊助代替胜赖喝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黑影突然尖利地反问道,“你们要想取我性命,尽管拿去,少废话!” 他也许认为大炊助和胜赖不会放过他,恐怖和戒心忽然变成激扬的斗志。 “我们乃甲府夜巡的武士,你可是德川氏的人?” “不,我只是普通百姓!”那人双眼充血,猛掷下铁锹,“我和这里几位好人没有任何关系。但如果置之不理,佛祖会惩罚我的,故才夜里过来。胜赖是个违背佛理的浑蛋。” 胜赖眼神阴沉,呆呆立在夜色中。 “在这种世道,虽然战争和杀戮不可避免,但须有仁义之心。无论对敌人多么憎恨,也不能用那么残忍的方法对待毫无罪孽的女人和孩子……不,岂止行刑方式残忍,他还要派人杀想掩埋这些可怜人尸体的百姓!好了,随你们。反正是一死,索性告诉你们。我乃日近村的助右卫门。在这次战役中,我为甲斐军变卖了田地,但实不忍看到如此悲惨之事,就过来了……好了,你们把我杀了吧。”人一旦下定必死的决心,就能将心中所思抖得千干净净。 “住口!”迹部大炊赶紧制止了右卫门,抬头望着胜赖。 胜赖紧握的双拳剧烈颤抖着。“谁要杀你?” 他等那人住了口,才上前一步,大声吼道,“你说胜赖是个大浑蛋?” “不错。”那人肩膀抖动了一下,“他要是明白人,就会称扬我,或者将死者送到德川军中。” “哦。”胜赖沉默了,他突然向那人逼近一步。他怒火中烧,想劈了对方;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决不可杀了此人。他用酷刑处死千丸等人,就是为了威慑领民,但这种残忍的行为反而激起了领民的反感和抵抗。 “如果明白事理,就该褒奖你?” “那是自然。这几个人太悲惨了,便想将这个女子的尸体驮回村去埋葬。这不但有助于减轻甲斐的罪孽,人们也会认为,对此事故作不知的胜赖良心未泯。那样一来,村民便能安居乐业。你不这样认为吗?” “的确如此……”胜赖在心内说道。他的怒火平息了。此人所言的确有理。他想起了父亲所说的话:如果连那些变卖土地追随甲斐的领民都对武田家的行为产生反感,远征必将以失败而告终。“你叫助右卫门?” “是。日近村的助右卫门。” “你确有慈悲心肠。” “你说什么?” “你可以将那个女子的尸体带走,好好安葬。” “你们不杀我了?” “如果我们杀了你,胜赖大人会生气,他也许会让我们称赞你,然后放了你。” “这……这……这是真的?” “好了,你赶紧走吧,路上小心。念在你一片赤诚,把这个给你。如果途中有人阻拦,就把这个给他看。”说着,胜赖从腰间掏出小小的药笼,扔到那人脚边。 这天夜里,胜赖梦见阿枫在大声嘲笑他。阿枫说,她胜利了,但她的怨恨并未消失。她嘲笑胜赖:既然你自诩比你父亲还要勇猛,那为何不能更强大?为何不能让领民和敌人更畏惧你?更糟糕的是,阿枫最后说,胜赖很快就会将心爱的小田原夫人逼到与她阿枫同样的悲惨境地。然后,她从梦中消失了。 这场梦让胜赖无比疲倦。 近拂晓时,胜赖醒来,坐在床上,半闭着眼,被种种思绪搅得心烦意乱。等到擦干一身汗水时,天已大亮。 有病的父亲也经常说夜里做梦出汗,想到这里,胜赖愈发觉得生死近在咫尺,这让他产生了无限的恐怖。不是战死沙场,就是病亡。真有人能活过百岁吗? 天亮了,胜赖的恐怖愈甚,直到起床后,方才恢复正常。倘若因为家康的阻挠而没能实现父亲进京的遗志,他必将贻笑后人。 胜赖正用饭时,大炊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他说招募的人夫与昨日的态度截然不同。“您的行动果然有效。” “是吗?” “另外,关于昨晚的事,”他压低了声音,“那男子带了人过来。” 胜赖重重点了点头,“来人,收拾下去。我们过去。” 太阳已经升高,但晨雾还未散尽。重重的栅栏里没有一株草木,赤红的土地大煞风景。不大工夫,一名男子在大炊的引领下过来了。一眼就可看出那人是外来者。他身上的衣服和甲斐军士的酱紫着装略有不同。 “是昨天那人将他送来的吗?” “是。那人被您心胸所感,特意利用您给他的信物将这人带到此处。” 胜赖一边点头,一边打量来者。“你们都退下。”他对众人道。 人们纷纷退下,只剩大炊一个。 “怎么证明你从冈崎城来?” 那人慢慢抬起了头,是冈崎大贺弥四郎的同谋小谷甚左卫门那张黝黑苍老的脸。甚左卫门惊恐地翻着白眼,扯出贴身内衣撕开,从中取出一个纸团,恭敬地垂下头。“小人小谷甚左卫门。这是大贺弥四郎大人的密函。” 胜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待大炊接过密函递过来,他也不打开,而是厉声问道:“既是大贺弥四郎的密使,该知道减敬到底怎样了吧?” “我们也正想询问大人。” “你们来问我?”胜赖终于摊开纸团,“这么说,减敬已经离开冈崎向甲斐来了?” “正是。”胜赖思索了一会儿,“你老实回我,如有半点虚假,我决不轻饶!” 甚左的身体剧烈颤动了一下,他意识到胜赖还在怀疑他的身份。 “家康现在何处?” “在滨松。” “信康呢?” “在冈崎。” “信康正室姓甚名谁?” “德姬。” “侧室呢?”胜赖的眼睛一眨不眨,接连发问。 “菖蒲。” “多大年纪?” “十五。” “菖蒲在减敬离开期间做了些什么?” “她逐渐得到信康的宠幸,听说已经有孕在身。” 胜赖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已经确定,此人是弥四郎的使者。 “密函说家康向信长求援,企图一举消灭武田家,但并未写出对策。他可有什么口信?” “这……”甚左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他吩咐小人说:若问到这个问题,就照他说的回答。” “那么援军来了,该如何应对?” “织田军因种种羁绊,无法立刻出兵增援三河。所以请在此期间,想方设法离间他们。” “离间?” “正是。首先是破坏信康和德姬的关系。” “哦?离间他们夫妻……”胜赖皱起眉头,眼前忽然浮现出妻子小田原夫人美貌的容颜。片刻,他大声道:“大贺的对策,就是离间他们夫妇?” 看到胜赖表情如此严峻,甚左慌忙支吾道:“大贺大人的原话是:一切对策之中,离间夫妻和骨肉最为有用。” “虽说如此,行事太过卑鄙了。” “不,一点都不卑鄙。这是制胜的绝好武器。” 甚左急切地说道,一双小眼睛一眨不眨,“筑山夫人已经完全控制在大贺大人手上。接下来要在德姬身上想办法。到时德姬的怨恼自会发泄在菖蒲身上。当信康知道爱妾受到伤害,即使德姬是织田家的小姐……” 看到甚左口吐飞沫扬扬得意的样子,胜赖不禁发起火来。“注意分寸。”他大喝道,“这种事毋需你来教我。” “是……是。” “筑山夫人可好?” “她最近有些反常……当然,这都是家臣们的看法,其实这也是大贺大人的策略之一,故意不让她了解大事的进展,让外人对她产生那么一种看法。” 胜赖冷笑道:“大贺弥四郎真是能干。好了。你回去告诉他,我都已知道了。”说完,他回头看着旁边的大炊,“送密使去他想去的地方。” 二人离开后,胜赖环抱双臂,摇了摇头。大贺弥四郎在信中埋怨胜赖为何上次不出兵武节,那时如在长筱决战,信康必会出战,胜赖便可如约前去攻打冈崎。无论如何,冈崎家康的粮仓是大本营。若攻占了那里,就能防止织田援军来袭。 大贺的看法有理,决不能让织田援军进入三河。为此,可以让中部和四国军队进京,也可煽动本愿寺僧侣发动叛乱。他却又说离间之计最为有效。想到这里,存留在胜赖心中的柔弱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激扬的斗志。 “好。”他猛地立起身。既然家臣们都说他武勇绝不在父亲之下,那就要尽情发挥他的勇武,想到此,他怎能不激动。 送小谷甚左的迹部大炊,此时领着山县三郎兵卫回来了。 “少主一向可好?”五短身材的山县三郎兵卫大咧咧进来。 胜赖豪爽地迎进三郎兵卫。眼前这位武将,便是因父亲之死而最丧气之人。他觉得自己应该激励这位矮壮的猛将,于是正襟危坐道:“三郎兵卫,长筱小城现今如何了?” “少主是在责问在下为何没将它拿下?”三郎兵卫早知胜赖会问及此事,且已想好答案,他笑了,“是敌人太强大。” “哈哈哈……”胜赖放声大笑,“听说甲斐的山县三郎兵卫乃是遇强更强。” “少主,在下今日前来有事相求。” “不必客气,尽管道来。但你若想让我就此撤回甲府,恐是白费口舌。” 三郎兵卫好像完全猜测到了胜赖的心思:“不,我不会那样说。” “那是何事?说来听听。”胜赖吩咐下人奉上樱花茶。 茶水端上来之前,三郎兵卫满口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大帐前风景不佳,下雨会影响布阵等。“无他,先主病重期间,曾说,请您不要太过张扬,在下此番前来,只为此事。” “哦,你不让我布阵,还让我不要过分勇猛?” “是。自从作手的奥平父子投靠德川以后,不但山家三方众,就连野武士和领民……” “好了!我不想听。”胜赖打断三郎兵卫,“我正是因为察觉到这些,方令人处死了人质。你是否要我养精蓄锐,以作长远打算?” “正是。”三郎兵卫睁大眼睛,目光如鹰,望着比自己年轻的主公,“万一织田家援军到来,而我们又失去了盟军,武田将陷入危险之境。” “我知道,故要在援军到来之前……” “少主!”三郎兵卫打断胜赖,“织田已雄霸近畿。” “那又如何?” “越后、北陆地区有上杉,三河、远江有德川,近畿有织田,面对这三方强敌,少主究竟要把主力放在何处?” “你是说要放弃长筱,四处出击?” “少主!如果我们遭受三个强敌的攻击,那么连盟军小田原也会变成敌人。你难道还未意识到吗?就战略而论,不宜打破敌我双方的平衡。这不但是在下,也是先主念念不忘之事。” 又听到父亲的事,胜赖不快地扭过脸。 “少主!”三郎兵卫加重了语气,“我们决不能与三个强敌同时交战。必须有攻有交。” “什么?” “一旦达到某种平衡,我方胜算就大大增加了。胜算越大,且不论普通士兵的士气,就连盟友的看法也会改变。在下正为此事而来。” “你想让我向德川家康低头?” “在下没说要向家康低头。即使低头,考虑到织田的反应,他也绝对不会与武田联手。” “那么,你是让我向家康的靠山信长低头吗?那个黑心的佛敌!” 三郎兵卫缓缓摇了摇头:“信长考虑到德川家的反应,也不会……” “三郎兵卫,你在戏弄我?” “少主何出此言?我乃源氏名家之后,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来!” “那么,你是让我向父亲的仇敌——越后的上杉谦信屈膝投降?” “正是!”三郎兵卫道,“放眼天下,三郎兵卫确信除了谦信公,无人存有忠义之心。” “哦。”年轻的胜赖困兽般低吟一声,紧紧盯住三郎兵卫,“好。我洗耳恭听,该如何拉拢谦信?” 三郎兵卫没有直接回答胜赖的问题。“先主在世时,不厌其烦地为内陆甲斐和信浓的领民运送海盐的,便是谦信公。” “我知道。你不觉得那是他的怀柔之计吗?” “在下听说,他知道先主去世的传言后,便主动撤兵,还流下眼泪。因此,当您怒诉信长烧毁比睿山,谴责信长迫害一向宗信徒,号召天下人为消灭佛敌而团结起来时,能够响应您号召的,恐怕只有他一人。” 胜赖的双拳依然在剧烈颤抖。尽管乱世时敌友频繁转换,但一想到要与父亲毕半生精力去对付的敌人主动媾和,他实无法接受。 “只要和谦信公达成协议,就可动员起越后至越中、加贺至越前一带的一向宗信徒,让他们牵制住织田军,我们则可集中精力攻打家康。那时不是先攻长筱,而是汇合小田原,从远州攻打家康的老巢滨松。无论织田援军是否到来,只要我们攻下滨松、吉田和冈崎,岂但长筱,就是山家三方众也绝不会对武田氏再生异心。” 胜赖一动不动,但他的视线逐渐从三郎兵卫脸上转向院中。光秃秃的庭院笼罩了一层灰土。 三郎兵卫毫不让步地盯着胜赖。胜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本以为是父亲的去世使得军心如此涣散,但听三郎兵卫一番话,他才知一切都是错觉。他们害怕父亲的死,更担心胜赖的能力。不战则已,每战必胜,这确是父亲反复叮嘱过的话。敌人既然是织田德川的盟军,那么就应联合北条、上杉一起去对付他们,三郎兵卫的谏言从策略上讲并没错。但和父亲的宿敌谦信结盟,胜赖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乃是不肖子孙。 “少主!”看胜赖仍犹豫不决,三郎兵卫身子向前挪了挪,“请少主下决心。我们除了和上杉家结盟之外,别无出路。” “哦。” “所幸马上就要进入冬季。请立刻向越后派出密使,谦信公定会应允。” “……” “然后佯作从远江地区攻击家康的居城滨松,那样对我们的盟军将很有利。” “三郎兵卫……你是让我即刻从长筱撤兵吗?” “战机千变万化,稍纵即逝,毫无利益的布阵没有任何意义。在山地长期驻扎,冬季来临之后,粮草运输将十分困难,但若撤回远江,我们背后则有小田原支援。” “好吧。”胜赖答道,“这恐非你一人之见吧?” “对。马场、土屋、小山田一致这样认为。” 胜赖无奈地点点头,“这算是家臣们在进谏吗?” “众人考虑到整个武田氏的利益,才决定让在下前来。” “我知道了。好,立刻召集议事。” 山县三郎兵卫从容施了一礼:“谢天谢地。这样一来,武田氏有救了。” 三郎兵卫退下后,胜赖终于将憋了许久的怒火全部发泄到大炊助头上。 “可以和上杉讲和。但我们必须在正月之前,取家康首级。斯时佯作从长筱撤兵,然后趁他麻痹大意之时,一举踏平滨松。”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三十一 家康设伏 月光照在湖面上,附近的松树林黑压压一片。虽然已经入夜,但滨松城内依然在忙着将年赋米堆进仓库。因为家康亲自督阵,杂役们也不得不忙活起来。 “主公还是请回吧。”本多作左卫门对家康说道。但家康似乎没有听见,依然站在火堆旁。他推测,从长筱城撤走的武田军主力,年内必会前来攻打滨松。为此,他派石川数正守挂川,小笠原长忠守高天神城,自己则埋头于准备粮食武器。 “主公,已经申时四刻了。” “哦?我马上回去。”最近家康很少和家臣较劲儿,但并不表示他事事听从。他慢慢靠近火堆暖着身子,对扛米袋的下人们说道:“辛苦各位了,今年若是不早早征集上来,远江将无米下锅。甲斐军一来,必遍地是人。粮食一旦被吃光,远江将会陷入饥荒。”家康亲眼看着全部米袋堆进粮仓后,才领着井伊万千代直政和大久保平助回到本城。平助乃忠世幼弟,最近才来家康身边效力,还未举行元服仪式。 “平助,累了吧?” “不,一点都不累。” “粮食凝聚着百姓的血汗,我们必须慎重。” 平助犹犹疑疑道:“但赋税过重,百姓怕会不满。” “那是当然。但如果让百姓保存粮食,很快就会颗粒无存。来年发生战事,粮食一旦被敌人夺去,饥荒就免不了。” “您是说暂时寄存在此?” “并非是寄存,为了领民的利益,我们应替他们保护好粮食。所以我尽量吃杂粮,你若是见到只吃大米的,要狠狠加以训斥。” 平助忽地缩了缩脖子,大声叫道:“主公回来了!” 他们已到了内庭门口。这里的生活方式与普通百姓完全不同。人们上前替家康解腰带、脱鞋、洗脚……家康顿时变得高高在上。晚饭家康有时在外庭用,由侍童们服侍进行,有时则在内庭。膳食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都是夹杂七成杂粮的米饭,加上三菜一汤。 秋风吹过松树梢,松声阵阵。这晚,家康径直去了内庭。阿爱早已候在走廊的入口,从下人手中接过家康的刀,放在刀架上,立刻去准备茶水。虽然被家康宠爱,还管理着内庭,是实际上的侧室,但阿爱毫无骄矜之气。家康接过茶碗,捧在手中道:“阿爱,又要开战了。不出所料,武田军开始蠢蠢欲动。” “那么,战场要转到远江一带了?” “对。他们此次来势汹汹啊。”家康像是个作评论的旁观者,“你再这样下去也颇可怜。还是给你个名分,派几个侍女吧。” 阿爱看了看家康,没有回答。她已看出家康非常讨厌爱出风头的女人。先且不论筑山夫人,如果阿爱在家康心中确实举足轻重,那么她在内庭的地位就会愈发稳固。这不仅是家康一人的癖好,也是世上男人的通性。 侍女端上饭食。阿爱一一端到家康面前。“奴婢有一事相求。”家康开始吃第二碗饭时,阿爱忽开口道,“一直以来,妾身备受大人眷顾。请您将阿万夫人召进城内来。” “你何出此言?”家康苦笑道,“你很会做人呀。” 阿爱吃惊地望着家康。 “你应该知道,阿万回来后,内庭会起一堂混乱。” “是……是。” “你知道,她不如你谨慎、大度。何况她还为我生下一子。接回内庭后,若不好好待她,她定会挑起事端;若是对她好,筑山夫人那边会更加疯狂。” “但是……” “你是想说她和孩子太可怜了?那最好不过。如此一来,筑山就会认为我家康并非只对她一人冷酷无情,从此不再恼恨于我。”家康边说边大口嚼着饭菜。“我现在游走在生死之间,根本没有心思来处理女人和孩子的事,只能靠你们自己去领悟。” “所以,您更不应该在这种时候给奴婢名分。” “自作聪明……”家康笑了,“倘若我家康身有不测,而你仍无名无分,人们会嘲笑我乃是和侍女私通,那时声名狼藉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你明白我的心思吗?” 家康饶有兴趣地看着阿爱,猜测她会作何回答。他深刻地感受到,年轻时女人无不美丽而聪明,但一旦为某个男人折服,就面目全非了。有的女人因岁月愈发美丽可爱,而有的女人则陷入对男人的执著依赖,不能自拔。大概是本身不同的修养和经历,使得女人的差距变大。筑山夫人和阿爱正是这两类女人。 不过阿爱的确更有风致。她甚至让家康觉得,她比滨松城以前的女主人吉良夫人还要略胜一筹。 “阿爱,你怎么不说话?难道还要坚持?” “请原谅,”阿爱依然盯着放在膝盖上的手,“阿爱不愿大人为我这些琐碎小事而忧心。” “你想让我专心军务?” “是。” “那你为什么又让我召阿万进来?她若是进来,只能使我内心更加疲惫。”阿爱瞥了一眼面带笑容的家康,也禁不住微微笑了:“是奴婢擅作主张。请您原谅。” “哦,你擅作主张……此话怎讲?” “其实奴婢有自私的想法……我不愿家臣们认为是奴婢不让阿万回来。总之,是大人的话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和自作聪明。” 家康大笑起来:“是吗,你才意识到?真会说话。好了好了,我也经常自作聪明,两个自作聪明的人碰到一起,岂不是很好?哈哈……” 阿爱满脸绯红。饭后,阿爱安静地让人撤下碗盘,方才对家康道:“有客人从泷山城过来。” “从泷山城来?” “是。是奥平家臣夏目五郎左卫门的女儿。” 阿爱说着,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嫉妒之色,家康心内一惊。“就是那可怜的阿枫的妹妹……是吗?我要见她,立刻带到这里来。听说阿枫是个美女,想必妹妹也不错。” 不知阿爱是否意识到家康揶揄的语气,她娴静地施了一礼,起身离去。 家康最近才发现,和阿爱在一起的日子是如此舒心。因为只有她才能深刻地明白家康的忧愁和欢乐,知道他在企盼什么。 当然,家康的宿愿能否实现另当别论。就连谨小慎微的武田信玄,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竟突然毙命。 阿爱十分严肃地带着阿枫的妹妹过来了。 “你就是阿枫的妹妹?”家康眯起眼笑问道。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姑娘如桔梗般倔强。她的眼睛闪烁着清澈的光芒,全身散发出少女的气息。 “你父亲可好?”家康看到她匆忙跪伏在地,立刻问道。 “您是指我的养父吗?” “养父?难道夏目五郎左卫门将你送给别人抚养?我和五郎在长筱城时曾长谈过。” “小女子从夏目家过继到了奥平六兵卫家。” “哦……也就是说,你此次是代替姐姐阿枫前往奥平家?” “是。” “你叫什么名字?” “阿纪。” 家康点点头,又看了看阿爱。阿爱面露笑容,静静地凝视着阿纪。阿爱还不知我为何特意将这个女子从泷山城召来……岂止阿爱,就连阿纪,还有奥平贞能父子,阿纪的生父、养父都不知道其中缘由。因此,家臣们中间就有人窃窃私议,说喜好女色的家康大概在某地看中了阿纪……家康也有所耳闻。 “阿爱,今夜无事,我要和这位姑娘聊一聊,你令人拿些点心来。” “是。”阿爱道,亲自端来丁茶水和点心。 “阿纪请。你说自己十三岁,那么你可知你的姐姐……” 阿纪小心翼翼地盯着家康:“胜赖大人太残忍了。小女子以为……他是残忍的大将。” “哦。” “要取姐姐的性命,斩首便是,何必如此……”因为恐惧,阿纪的表情变得僵硬,她默默垂下头。 家康知道,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不清楚是否应该怨恨主公,因此故意问道:“心中有话但讲无妨。我平常太忙,无暇顾及此。今晚破个例。” 阿纪仍未抬起头,她大概是在为姐姐悲惨的命运而哭泣。阿爱悄悄靠近烛台,挑亮了灯。因为听到家康话出意外,她的脸色变得僵硬。 “你只管大胆说,我决不会恼。说吧!” “是。” “你好像心怀怨恨。” 阿纪不置可否,只是干脆地说道:“小女子认为那是无奈之事。” “何出此言?” “世上难免会有战争。”她声音清澈,一脸严肃地望着家康,“大人您听小女子说。无论在哪个时代,战争都不可避免。” “哦?”家康低吟道。不愧是五郎左卫门的女儿。难道还有比这更沉重的话吗?实际上,在野外夜风的吹拂下,家康内心纷乱不已,油然而生的,也正是这个问题。“阿纪,你似乎讨厌战争。” “是。” “我也一样。我因此才致力于建立太平盛世。” “您也……” “对。”家康恢复了笑容,“但是,要达到那个目标,我必须变得强人,强大到敌人不敢来冒犯。你明白吗?如果我不够强大,尽管战争令人厌倦,四面八方的敌人依然会前来挑衅。” 阿纪沉思半晌后,郑重地点点头。家康探身道:“那么我问你。你知道我为何特意将你叫到滨松城?但言无妨。” 阿纪听了这话,倒先猛吃一惊:“小女子可以知无不言吗?” “可以,今夜的话绝对不会追究。” “因为您的女儿即将嫁给少主,所以令我前来,以详细了觯奥平家的情况……”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是养父所言。” 家康笑着摇摇头:“不对,阿纪。且不管你养父,告诉我你自己的想法?” 阿纪欲言又止,垂头盯住膝盖:“姐姐死得那么惨……便将我召来做侍女……” 家康忽然厉声道:“阿纪,为何低头说话?你在撒谎。为何不看着我的眼睛?” 阿纪惊恐之下,头垂得更低。阿爱看看阿纪,又瞧瞧家康,一时喘不过气来。家康怎会突然训斥阿纪,而阿纪又为何低头?阿爱纳闷不解。 “说真话吧。好了好了,我不再斥责你。”家康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将你心底的话,如实告诉我。” 阿纪转向烛台,半晌无语;当她抬起头来时,眼神变得十分凄厉,仿佛变了一个人。在凤来寺金刚堂前被处死的姐姐阿枫也有这种眼神。“我说。我家主公同情姐姐的不幸,吩咐养父尽心抚养我。他大概以为,这样就对得住姐姐的在天之灵。” “奥平家此举可以理解。” “但大人却将我叫到滨松来。所以,阿纪认为,您将女儿送到奥平家的同时,想扣留小女子作为人质。” 家康看着满脸惊讶的阿爱,点了点头:“说得好,说得好。因为看到你方才的担忧……才问你这个。但是,阿纪,你好好看看我。” “是。” “我绝无将你扣作人质之意。我从小就做人质,尝够了个中滋味。” “……” “之所以叫你来,其实和奥平贞能将你送给同族六兵卫抚养的出发点相同……你明白吗?你的姐姐阿枫太可怜了。” 阿纪似信非信地紧紧盯着家康。话听到这里,阿爱才终于明白了个中玄机,长长舒了口气。 “我想让阿枫的不幸在你身上得到补偿。为此,我必须见见你。既是夏目五郎左卫门的亲生女儿,想来不会有大错处……但还是希望亲睹风采,才叫你过来。” 阿纪又垂下头去。她极像姐姐阿枫,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凄厉的神色已然消失,代之以似信非信的谨慎。 “我对你很满意。我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旧姓久松,现名松平定胜。我想将你许配给他,你可愿意?若是不合意,可明告之,我不会勉强。”家康说完,眯缝眼打量着阿纪。一听家康这话,阿纪脸色转睛。 这个女子遇事波澜不惊——家康倒很喜欢这一点。她见识深刻,性格坚韧,一旦下定决心便毫不动摇。“我亲自出面成全这门婚事,你会拒绝吗?”家康声气柔和,阿纪脸色微红。她当然不认识久松家的长福丸定胜。但是,被战火纷扰的情爱之心还是在这个年轻姑娘的心中慢慢萌发了。家康再道:“你暂且不能作答吗?” “是。”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好好歇息去吧。” “是。” “阿爱,带她下去。”家康说完,高兴地眯起眼看着阿纪渐渐消失的背影。 窗外秋风声不断,隐约传来海潮的声音。由于家康的严令,预防火灾的柝声响了起来。时已过亥。阿爱回来后,家康便道:“铺床吧。”他有点扬扬得意。 “这桩婚事如何?”家康道。阿爱报之以微笑,但并不作答。她怕回答不当,扫了家康的兴。 “阿爱,我终于明白了。” “您指什么?” “杀人者人恒杀之,恕人者皆为人恕。” “啊……” “胜赖杀了阿枫。我却让她的妹妹体面活着……一开始这便是我的策略。一旦将阿纪许配给长福丸,山家三方众自会比较我和胜赖的为人。有些事无法用密探和屠戮获取,却可以通过抓住人心来守护。” “……” “但我后来意识到,此种想法其实仍嫌浅薄。如果只讲策略,不论感情,所为就不合天意,如此一来,随时可能被自己的策略颠覆。故,我将开始时的想法全部丢弃,后来想到,倘若阿纪与长福丸般配,我则诚心诚意撮合他们,如此,他们生下的孩子,就可以给久松家带来繁荣。阿纪还不错吧?” 阿爱清楚地回答道:“您很英明。那个姑娘定能成贤妻良母。” “哦,你也该做母亲了,难道天意还未降临?”家康说完,猛地扑倒在阿爱铺好的被褥上,摊开手脚,微笑了…… 第二日天尚未明,家康便带着刚从挂川城出使归来的神原小平太康政奔赴马场。此为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起床后立刻穿上战服,背上弓箭,训练骑射,然后巡视城内。 这天早上,海上的晨雾被风吹散后,白浪的尽头铺开淡蓝的地平线,但马进川对面的平地,仍然是望不见尽头的雾霭。“小平太,我有话对你说。”家康将马缰交给下人后,一边走向本多苑,一边对康政道,“甲斐有何动静?” “是。主公明察,他们已经悄悄向远州方向移动。” “果不出所料。越后的上杉可有信来?” “有。村上源五报告说,谦信公很快将向信州出兵,所以请您迅速向甲斐开战。”家康点了点头:“不要疏忽和越后的联系。” “在下明白。” “康政,你认为甲斐军抵达远州,会布阵于何处?” “这……”康政歪头道:“在下以为,他们可能在金谷台附近修筑工事。” 家康看了看康政,微笑道:“那么,胜赖可能已派出使者往上杉家求和了。” “您是说……” “那大概是山县三郎兵卫或者马场信春的见解。武田氏若和上杉氏结盟,我们万不可掉以轻心。上杉、织田和德川之间的联盟若出现裂痕——” “但上杉家会答应吗?” “或许……”家康猛地站住,望向雾霭深处,“但信长公不像谦信公那样可以自由行动。” “是呀。” “他既然让我们快速出兵,也必会同样要求织田家,但织田公因要处理近畿一带之事,不可能即刻前去攻打甲斐。如果上杉方面因此对织田家不满,就可能接受胜赖的条件。所以,我们一定要加倍小心。” “在下知道了。”他们正说着,忽从河对岸的晨雾中飞出一骑。 “康政,看!” “啊,大概是早起的探马。” “大概是石川数正的人。敌人恐要发起进攻了。” “主公,若是那样,我们要迅速迎击吗?” 家康不答,只是抬起头悠然望着渐行渐近的骑士。“胜赖攻打远州的步伐太迟缓了。” “太迟缓了?” “我们已经收完了庄稼,粮食已全部入库。他们大概会四处纵火,但那样只会招来百姓的怨恨。” “主公,探马已入城内。请赶紧移步过去。”家康笑着点了点头,向本城疾步走去。 不出所料,探马果然是从挂川的石川数正处来。家康在大门前的营帐附近迎住对方,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马?” “有一万五千大军。” “先头部队已抵达何处?” “已到见付地区,正伺机渡天龙川,似乎想一举攻下滨松城……这是石川大人的口信。” “辛苦了。”家康缓缓颔首,“自从信玄公去世以来,这是武田军第一次出征,胜赖大概志在必得吧。” “正是,他们经久野和挂川,到处纵火,惹起众怒。” “好,一切均不出我预料……你马上回去告诉数正,那不过是一头蠢猪,让他用火枪攻击。” “用火枪……” “四处埋伏枪手。击中与否并不重要。信玄公去世之时不就是枪声一片么?此次也要给胜赖一个意外的打击,让他措手不及。” “是,小人一定转达。” “好了,快去吧。”刚说完,家康忽然又叫住那人,“等等!让数正传布此传言,说我军已设下伏兵,处处可见行为诡秘者。如此一来,即使他们来到马进川边,也不会贸然围城。好了,去吧!” 探马离开后,家康便命迅速准备迎战。首先派十一队尖兵推进到天龙川,一队约六十人。等敌人渡过天龙川后,在他们背后摇旗呐喊,便可令甲斐军草木皆兵。那时,家康即可率主力出城迎战。 旗本奉行本多作左卫门听完,便笑道:“如此甚好。” “笑什么?” “主公的战法愈来愈高明。您原本声称不需亲自上阵。” 家康看了看作左卫门,没吱声。事情确实如此,不必主动出击,他原以为不损一兵一卒,只需让胜赖知道德川军的坚定信心,便可让对方知难而退。 而在此期间,长筱城的防守会更加牢固,年内已不需再战。家康虽有此想法,但天亮之后,却命人打开了城门。他吩咐城内外士兵准备全力以赴,迎战渡过天龙川的甲斐军,并令众人吹响号角,擂起战鼓。 此时,甲斐军已经在胜赖的率领下,渡过了天龙川。 “敌人已渡过天龙川。” “敌人已渡过上濑,直指马进川对岸。” 家康坐在帐中,面无表情地听着探报。一切不出所料,他现在深刻感受到了年轻的胜赖有多莽撞。其实使得他作出此判断的,非别人,正是胜赖之父信玄。 家康曾因一时激愤,在三方原与信玄硬拼,他那时的想法和现在的胜赖如出一辙,但他现在已省得,自己那时是何等意气用事!那时的家康,希望试试运气,以为上天若能助他取胜,他便是天生的常胜将军。但那种幼稚的想法本身就已蕴藏了八成败因。自助者,天助之。命运之事,怎能随便试探?命运便是时刻准备着,不断前进,不断忍耐,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三方原之战,家康不过是为了让信长看到他的勇气。现在的胜赖面临的,是更令他自己痛苦的局面。他希望通过此次战争,证明自己不比父亲差,希望借此得到家臣们的信赖。 胜赖会贸然闯到马进川对岸。家康冷静地判断:那时,德川军可以正面迎击甲斐军。 甲斐军开始渡马进川时,家康便可以出击了。这次战役三两日便可结束。形势太清楚不过了:石川数正、石川家成和小笠原与八郎从背后袭击,截断甲斐军运粮草的道路,那么一路纵火烧毁民房的甲斐军将立刻面临断粮的致命打击。 胜赖本应将军队驻于金谷台一线,借机观察骏河、远江动向,同时巩固内部力量,但年轻的他求胜心切,竟让军队渡过天龙川,且故意惹怒领民。来到马进川对岸后,胜赖应当意识到错误,迅速撤退,调整军队的诟病,同时救济领民们。领兵的关键在于积蓄胜利的力量,而不在于急切求战。能考虑到这个层次的,也只有信玄,胜赖尚差万里之遥。 家康正陷入沉思之中,忽有战报传来:“敌人到马进川对岸后,忽然停止行动。” 时已至午。家康严肃地点点头:“好,我们以逸待劳。” 与此同时,天未亮就离开了见付的胜赖来到马进川前的桥头。秋风依然猛烈地吹过原野,由于急行军,甲斐军个个大汗淋漓。“家康还未从城内出来迎战。”胜赖在桥左的松林中住了马,昂然对迹部大炊道,“一举渡过马进川,到滨松城下纵火。” 胜赖估计滨松城内只有两千左右士兵。因此,他以为只要渡过了马进川,便已胜券在握。他认为家康迟迟不出来迎战,是因为兵力分散于长筱和冈崎,没有胜利的把握。一万五千人中有八千甲斐本土士兵,他们似乎得到了上苍的眷顾。 “已是午时了。是不是让先头部队埋灶做饭?” 胜赖笑了:“是呀,空着肚子不能打仗。好吧,但是要快。” 胜赖翻身下马,令人支起帐篷。这时忽听天龙川上游传来不可思议的呐喊声。家康拂晓时分埋伏下的十一队士兵终于开始行动。 “声音好像来自背后?”胜赖看着贴身侍卫端上来的饭食,迷惑不解,“是盟军?” 大炊也竖起耳朵:“不会是从挂川城中追来的吧?” “等等。那声音好像并非发自一处。” “是否让士兵们停止做饭?” “见鬼,让士兵们立刻准备迎战。” “是。”大炊站起身。此时,一队骑士忽从西川方向的小道上疾驰而来。 “那是何人?” “是马场美浓守。” 胜赖猛起身走到帐外,搭眼望去。显然出了事,否则右翼的马场美浓守信房决不会匆匆赶来。 全副武装的信房在十二骑武士的簇拥下,转眼便到,还未跳下马来,便气喘吁吁道:“请屏退左右……”他擦着额头的汗珠,侍卫们退下了,“少主,绝不能渡马进川。” “这是为何?” “家康已料到我们会从这个方向进攻,已向城内运进大量粮草,还令人埋伏于天龙川以西地区,插于我们背后。” “什么?如此说来,刚才的呐喊声……”胜赖正说到这里,呐喊声又传来了,如同洪水一般,听来十分骇人。 “我们已将派往滨松城内的探子带到,请您亲自问他吧。” “好,带他上来。”胜赖紧咬嘴唇,坐在床几上。 马场美浓守叫过带来的人。那个探子名叫坍屋,在滨松城下经营笔墨生意。他年已过不惑。坍屋平静地讲述起家康的行动:“家康十分谨慎,从长筱城撤回后,他吩咐将年赋减少两成,要领民立刻收割庄稼。收割完毕后,他又让领民留下两成粮食以维持生计,以便领民们少些怨恨,而将剩余的粮食全部运到城内,装入安全的粮仓。小人认为,他准备守城了。” “不要说认为怎样,我只听事实。” “是。他首先巡视了城下的街道,让士众作好防卫,为了让人不明他的兵力分布,他不断从城内派出士兵。” “据你推测,大致派出了多少人?” “小人虽不知确切数字,但大约有两三百人分作十一队出了城。” 马场美浓守紧盯着胜赖,看胜赖有何反应。 “果真是十一队?” “是。小人再也没见过那些士兵。他们可能是前来偷袭。” “住嘴!又是你认为,还有其他动静吗?” “我还以到我家来的卖桶人那里听得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有三十多名火枪手隐藏在老百姓之中。” “带着火枪?”胜赖有些不快,“好,你退下吧。” 探子退下后,信房面朝胜赖坐下:“在下以为,敌人已经作好了持久守城的准备,并企图偷袭我运粮队,让我们陷入困境。” “哼!他大概想用火枪攻击我们。” “我们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难道又是来劝我撤退?” “您难道想一举攻进滨松城?” “你若想劝我回去,就不必白费口舌了。我若撤退,会被后人耻笑为胆小如鼠。” “少主多虑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战争原本进退有时。” 他们正在争论之际,忽报负责运输粮草的甘利余部派人前来。 “马上叫过来。”马场美浓守比胜赖更性急,“难道运粮队已被袭?还未开战,倒也不怕他们。赶快详细禀上。” “是。”那名骑快马赶来的士兵遂跪地禀道:“我军渡过天龙川,正要喘口气时,忽从河下游的洼地……” “有人袭击?” “是。我们立刻派出四十余骑去迎战,好不容易击退了他们,不想河上游又有一队袭来。” “粮草如何了?” “总算保住了,但如此一来,总是少了些把握,因此特来请大人示下。”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给他取水来。”美浓守说完,抬头看着胜赖道:“怎么办?在下觉得那是德川十一支队伍的其中两队。” 胜赖不答,紧咬住嘴唇,皱起眉头,闭上眼。他眼角剧烈颤动,额头青筋暴露。他原想一举攻下滨松城,而且认为家康迟迟不迎战,只是因为兵力不足,听到这些完全出乎意料的探报,胜赖的不快可想而知。他合眼骂道:“真是一群窝囊废!” “主公!”美浓守截住了胜赖。他想说信玄公绝不会完全依靠运粮队,但转念一想,还是忍住了。“总之,请您派兵前去援助。” “还有什么要说的?”胜赖盯着那人。那士兵喝下一杯水,仿佛突然变得疲倦,他思索着道:“主人说在援军抵达之前,我们会按兵不动。” “好吧,从穴山军抽派二百人去。”胜赖好不容易控制住愤怒,叫过大炊吩咐道。 那士兵在下人的搀扶下出帐去了。美浓守和胜赖紧随其后。胜赖不愿意正视美浓守,在淡淡的阳光下又轻轻眯上了眼。刚才的呐喊声已经停下,只有风声笼罩着大地。 “少主……您现在是甲斐源氏的大将。”美浓守终于喃喃道,“攻打滨松城不会让家康吓破胆,唯疾风般地撤退,才会让他大吃一惊。” “住口!容我考虑一下。” “是。在下不妨碍少主。请仔细考虑。”美浓守说完,侧过头去,望着西方淡淡的蓝色地平线。 傲然而立的胜赖,几乎流下泪来。无须美浓守提醒,现在的形势再清楚不过了,必须马上撤退。但胜赖总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背后盯着他,那是宿命的目光。 对于处死阿枫和千丸,他仍然后悔不迭。本无须如此。他也觉得太过残忍,但内心深处总有一股力量促使他。他极不情愿地跳进了巨大的悲剧深渊。这次出征,甲斐军烧毁了太多的民房。但家康早有准备,已经将粮食全部运到城中。可恨的敌人完全看透了他的意图。明知是陷阱,仍继续前进,只能导致失败;凡事需谨慎,不逞匹夫之勇。信玄在世时反复叮咛过这些。 “少主决定了吗?”一直默默听着风声的美浓守平静地问,“就此撤退,家康定会吃惊不小。” “你的主意不错。” “如此方是上策。” “但只撤退还不能解决问题。如果换成你,会怎样撤退?告诉我。” 美浓守笑着点点头,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胜赖终于答应撤兵。“倘若是我,便渡天龙川,越过社山,将队伍推进至甲州的曹田原一带。然后,督修金谷台,加强二俣、犬居、光明、多多罗诸城守备,让家康深感甲州无懈可击。方撤回甲府,休养生息。” “经社山撤退?” “正是。那样一来,家康就会认力您不过是前来察看滨松城的守备情况,会后悔多此一举,并对您的用兵之策佩服不已。” 胜赖心不在焉地听着,好生懊恼!他开始害怕那一股不断推动自己作出错误举动的隐形力量。“好。既然攻取滨松城会损失惨重,而撤退无害,却也不急,寻机撤退。” “少主英明。请马上下令吧。” “叫大炊来。”美浓守急急向帐外走去,大声叫着下人。薄暮中,秋风声又笼罩了大地。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三十二 残杀小侍从 天正元年实乃多事之年。武田和德川在紧张的对峙中迎来了天正二年。 是年正月初五,家康御封正五品,滨松城内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宴会。而在冈崎城内,连足轻武士也赏了酒。织田和德川的盟军已然牢不可破,甲州的精锐部队也束手无策,所以德川家上上下下都在由衷地庆贺。 热闹的气氛中,唯筑山夫人忧心仲忡。胜赖处再也没有任何书信,而从滨松城传来的消息,都不合她意;刚为阿万被家康疏远而松了一口气,又传来阿爱成为家康爱妾的消息;不仅如此,阿万生下的孩子被暗中抚养,阿琴不知从何处听说那个孩子取名为于义丸。 信康听到这个消息,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道:“我有弟弟了?太好了。下次去滨松,一定要见见他。啊,我有弟弟了!”此前没有兄弟的他,还在内庭举杯庆贺。 真是岂有此理!筑山夫人听说这一切,顿时怒火中烧,她知道,信康已经不是一个可以任由母亲摆布的儿子了。自从去武节、足助初征以来,经过几次战役后,信康对父亲家康愈加尊敬和崇拜。男人无不如此。最近,他每晚都在议论军事。 “海内第一武将当是家父。” 菖蒲告诉夫人,信康说这话时,骄傲非常。 就连菖蒲,刚刚怀孕,忽然又小产了。真是不吉之兆。坏事接二连三,所以夫人特意叫来菖蒲问道:“你们夜里是否同床太频繁?” 菖蒲羞得满脸通红,只得答说:“是。”然后就低头不语。 “同床次数太多,就难得怀孕。真是难题。”夫入口中这样说着,但想到若过多地指责菖蒲,德姬就会乘机夺宠,夫人便没再多说。 不觉春尽,转眼到了五月。沉闷潮湿的雨季即将过去,这一日,阴沉的天空笼罩着重重的铅色云块。 “阿琴,这样下去,我会发疯。听说大贺弥四郎已从滨松回来,你叫他来,我有些话要问他。”说完,筑山夫人便独自于镜前坐下。 夫人内心仍然无法平静。镜子里的那张脸那么冰冷,分明是一个独守空房的老女人。夫人看到自己凄厉的面孔,想哭,想大声喊叫,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梳好头发,涂红嘴唇。她许久没见到弥四郎了。即便不说特别艳俏漂亮,她至少不希望弥四郎觉得她变丑了。 大约半刻后,弥四郎过来了。 “弥四郎,听说你从滨松回来了,便叫你过来说说话。”筑山客气地招呼着。弥四郎也很是殷勤:“很久没见到夫人了。一向可好?滨松的主公精神旺了。” “弥四郎,甲斐军不到三河来了吗?” “这……”弥四郎认真地思索着,“今年大概会从骏府进入远江。” “然后呢?” “应该从长筱南下三河。” “有书信到你处吗?” “书信?” 筑山夫人打量了一眼四周,低声道:“有密使过来吗?” 弥四郎淡淡摇了摇头:“没有。小人是为德川氏效力的。” “弥四郎,这里没人听得到。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老老实实把事情原委告诉我。” “小人不明白夫人的话!”弥四郎正色道,“没有就是没有,这就是事实。如果因为此事而纠缠不休,夫人认为能成大事吗?” “那么,你的意思,是让我静心等待?” 弥四郎摇头道:“非也。小人只是在想,武田军攻下滨松城后,定会再次前去长筱。” 夫人重重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才是关键时刻。但甲州的小山田兵卫会一直不娶吗?” “小人不知。那毕竟是甲斐的事。” “你对我为何这般冷淡?” “夫人误会了。小人一向直言不讳。” “弥四郎!”夫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你认为我如今毫无用处了吧。好啊,你退下。” “谁招惹了您,这么生气。”弥四郎不怀好意地笑着,揶揄地看着筑山夫人。 “退下!”夫人声音尖利地叫道,“我虽是个女人,也有些骨气,不能容你放肆。” “我放肆?” “弥四郎,你这个刁人。如果我舍命告发了你,你会如何?瞧你脸色都变了……反正我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噢,我早想通了。” “嘘!”弥四郎赶紧制止了她,环顾了一眼四周。他为自己失算而狼狈不堪。夫人感情失常,如果激怒了她,根本不知会发生何事。弥四郎却忘记了这一点。他脸上霎时失去血色,额头冷汗涔涔。 “弥四郎。我虽活在世上,却如同在地狱中。你以为我还会在乎性命吗?” “夫人……请您先冷静。” “迟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告发你。你玷污主母,企图引敌人入城,是十恶不赦的小人。” 弥四郎猛跳到夫人身边,伸手捂住她的嘴。 “弥四郎,你难道想杀我灭口?那就来吧……” “夫人不要再说了。是我不好。我是出于谨慎的考虑,为了不被外人听到,为了让您满意。您什么都不要说了,先听我说……”他将嘴凑到夫人耳边,像哄孩子般道:“我弥四郎为什么向夫人……我所以那样做,是考虑到发生万一……和甲州的联络……夫人!想必你已知。” 筑山紧闭双唇,盯住弥四郎。她的肩膀剧烈颤抖着,脸颊和嘴唇像死人般僵硬。 “夫人明白吗,弥四郎是您最坚定的盟友,如果连您都怀疑这一点,小人何以自处?” 夫人不觉抓住弥四郎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弥四郎的体温是灼热的,而夫人的双手则如冰一般冷。弥四郎悄悄拿开手。他中指已沾上了唇脂,这让他不快,又不能露骨地表现出不满。 “你刚才的话当真?” “我怎么会撒谎呢?” “既如此,为了证明你对我的感情,你去杀了德姬的孩子。我自会信你。” 弥四郎猛地跳开,长叹了一声:“夫人……还是请您放弃这种打算。这种事被人识破,将祸害无穷,您难道不知?” 筑山观察着弥四郎。明知他厌恨自己,却偏偏做出让人更加厌恨之事,中年女人的乖张在她身上一览无余。 “夫人!”弥四郎又向前凑了凑,主动用手绕住她的肩,“什么都不要说了,一切都包在弥四郎身上。我会仔细考虑的。”他猛地一用力,将夫人拉倒在自己胸前。夫人的表情立刻变化了,她的身体不再冰冷僵硬,而是变得灼热起来。弥四郎对夫人的肉欲极端厌恶。他真想狠狠抽她几个嘴巴,朝她吐唾沫。但现在不是时候。 “弥四郎……”夫人主动靠了上来。弥四郎不禁颤抖起来。为了男人的事业,不得不这样。他暗中自责,应付着筑山。 外面飘起了小雨。绿树掩映中的房间,显得十分寂静。他们没有发现,有个人悄悄走出了隔壁房间。 她是送点心过来的德姬的贴身侍女小侍从。小侍从将他们的对话尽数听了去。她悄无声息地来到廊下,全身颤抖着出了庭院,径向本城的德姬住处走去。这是些多么可怕的人啊!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夫人不过是个被丈夫抛弃了的荡妇。但现在看来,夫人不仅对丈夫不忠,还和敌人暗中勾结。这恶妇居然想杀自己的孙女! 小侍从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她一路小跑心中思绪翻腾。最近,信康明显更宠爱菖蒲。每次看到德姬孤独地与孩子在一起,小侍从就异常悲伤。她想代德姬讨好筑山夫人,以让她不继续离间信康夫妇,但没想到筑山已堕落到了如此地步。 小侍从回了德姬卧房,脸色大变,一边请德姬屏退左右,一边放下点心。 “怎么了,小侍从?”德姬令两名侍女和乳母退下,“难道夫人出事了?”她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可怕的事。”小侍从颤抖着向德姬汇报了见闻。身为人母的德姬成熟了许多。她的眉尖锐气十足,亦给人凄艳之感。 “奴婢认为这件事应该立刻向岐阜的大人汇报。”小侍从望着德姬小声道。 “等等……”德姬打断小侍从的话。她太了解父亲了。倘若告诉他这事,信长断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因此事导致家康父子关系破裂,她的处境将极其尴尬。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菖蒲无疑是武田家的奸细,肯定还有同谋。万一出事——” “等等。”德姬又一次打断小侍从,“暂且不要管这些事,我自有安排。” “您有安排?” “是啊,我虽然是织田家的人,但也是三郎的妻子,要尽为人妻的义务。” “您准备告诉少主?但是……” “我应该告诉他,看他怎么办。如果他没有任何指示,再向岐阜汇报也不晚。” 但小侍从反对这种做法。她虽认为,信康并未与其母同流合污,但毕竟事关家康的宠臣大贺弥四郎和信康的生母。而且,菖蒲的存在也不容忽视。总之,被敌人团团围住的信康,到底能否听信德姬的话? “奴婢觉得,最好还是秘密汇报给岐阜的主公,然后等待处理。” “不,那违背人妻之道。此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听到德姬语气如此坚决,小侍从也无话可说。 德姬很快找到机会,将这件事告诉了信康。 去年十一月以来一直在甲府按兵不动的胜赖,五月便率领大军向远江而来。也许是武田氏和越后上杉氏已达成了某种协议。武田军势如破竹,很快包围了德川的高天神城。看到事态如此严峻,家康命人前来吩咐信康出阵迎战。 “德姬,终于要开战了。我们又要分别一段日子。”信康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已有两月未来看过德姬,满脸堆笑走了进来。因为很久没见到信康,德姬初时情绪甚好。 窗外小雨淅沥,湿淋淋的绿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今晚就在这里用饭。让人倒些酒来。” “是。妾身立刻命人准备。” 酒端上来后,德姬看着信康兴高采烈的样子,内心思绪万千。她不愿意在丈夫即将出门时说不吉之语,但又担心他出征期间城中出事。 “这次要让武田胜赖尝尝我的厉害。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等着看我大获全胜吧。” 小侍从站在旁边,不时向德姬递眼色。她好像也在担心留守之事。 “少主……”迟迟不愿开口的德姬终于说话了,信康已是醉醺醺的。 “什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是。妾身有一事想告诉您。” “何事?” “您认为大贺弥四郎如何?” “他?虽说不上武勇,却可以将后方之事托付于他,父亲对他也颇为信任。” “我想说的,就是弥四郎的忠义。” “弥四郎的忠义?” “是,少主,弥四郎是奸细,不能掉以轻心。”德姬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她舒了口气。 信康一脸的不快:“德姬,筑山夫人是我母亲。你这样说,是想惹我不快吗?” “不,少主……” “我知道。弥四郎经常出入筑山御殿。你是想说这个吧?” “不。弥四郎正在策划一个天大的阴谋。” “什么,阴谋?真糊涂。哈哈哈哈,此事已经有人对我讲过。岂止是我,就连父亲也认为他老实本分。正因为承认他的为人,才加以重用;正因为受到重用,他才尽心照顾母亲。究竟是什么人散布这些无聊的谣言?” “少主!”德姬探身将手放到丈夫的膝盖上,“此事绝非无中生有。如果您留守期间发生意外,就大事不好了,为慎重起见,您当暗中查一下。” “真啰嗦,我已经说过休要再提此事!” “不,我要说!不但弥四郎,他的同伙也潜伏在城里。” “是谁?你告诉我他的名字。” “其中一人便是菖蒲。” 信康神色严峻。他砰地放下酒杯,目光锐利地望着德姬:“你这样说不觉羞耻吗?” 德姬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幼稚的女子。她身为人母,思考过自己为何会嫁到冈崎,思考过父亲和公公家康之间的关系。 “您这话好没道理。作为您的妻子,我正是担心丈夫的安全才说这些话,有什么理由羞耻呢?” “住口!”信康厉声道。他对长久疏远德姬本来内疚,现在反而演变为试图压倒对方的霸气。“你是否觉得我对你不公?以为菖蒲是你的侍女。谋反,这种鬼话谁会相信?这只能说明你在忌妒。还是谨慎点为好。” 德姬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您难道就不能静心一听?您毫无依据,就说我不知羞耻,造谣中伤。您认为我是这样的女人吗?” “不想被我误会,就不要废话。你难道还没意识到父亲在疏远母亲?” “公公懂得忠言逆耳。” 信康猛烈摇着头:“你还说?我母亲个性张扬,插手外庭之事,才被疏远。你这是重蹈覆辙!我不会听的。” 语气如此严厉,德姬不禁全身颤抖。她一直不让小侍从向岐阜汇报,希望自己能够说服信康,如今的悔恨心情,可想而知。他沉溺于与菖蒲的感情,连这种大事都不愿意理会! 信康和德姬二人脸色都变得苍白。小侍从怀抱酒坛,远远坐着。终于,信康忍不住起身道:“我去了!” “少主!” “不要拦我。你若拦我,我会更生气。” “少主!”德姬扯住信康的衣襟,将他拉了回来,“这里就是您在内庭的卧房,您要回哪里去?” “又胡说!不要担必,我不是去菖蒲房里,我去外庭的卧房。” “我也去。妾身还有重要的事向您详细禀报。如果您出征之前不知悉这些事,我就未尽人妻之道。” “什么,为妻之道?”信康从架上取下刀,古怪地笑了,“德姬,你是不是将嫉妒当成了女人之道?你想借助娘家的威风来压制我信康吗?” “少主。”小侍从忍不住插嘴了,“少主明日就要出征,请不要吵了。夫人也请冷静吧。”说完,立刻举起酒坛。“请不要破坏出征前的情绪,好不容易来喝点酒。” 信康极不耐烦地气呼呼重新坐下。如果不用激烈的言辞训斥德姬,使她住口,让她道歉,年轻的信康无法平息心中的怒气。“你要向我道歉,承认出言不逊。” 德姬盯着丈夫,感到热血直往脑门上涌。她努力控制住自己,许久没出声。 “怎么不说话?是认为我说得不对吗?你眼神分明写着不满。” “少主!”德姬不觉咬住嘴唇,双肩颤抖,“您难道就这样讨厌我,这样不相信我?” “我正是因为相信你,才说你不知羞耻。你难道没有发现,我训斥你,正是为了爱护你?” “既然如此,”德姬努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您为何不能平心静气听我说完?大贺弥四郎欺骗冈崎,企图将您置于死地……” 德姬语犹未完,信康手中的酒杯已经飞向走廊。烛台的灯火剧烈摇动。“你还想继续对抗我?” “不,我并非空口无凭。” “我根本不想听!”信康站起身,凶猛地踢打着碗筷。饭食狼藉一片,碎片四处飞溅。一块碎片似击中了德姬的大腿。德姬捂住被击中的地方,白皙的手指间立刻渗出鲜红的血。“啊,小姐受伤了!” 小侍从立刻放下酒坛,向德姬跑过去,“小姐,您怎么了?您要坚持住,这伤没有大碍。请少主也冷静。” 德姬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但年轻的信康因此更加疯狂。信长的女儿!联结织田和德川家的纽带!有何不能伤她!如果信长知道此事,将会导致什么后果?目光短浅、任性、醉意和愤怒,使得信康非但不道歉,反而更加狂暴。“哼!”信康突然抓住小侍从的买发,将她向一边扔去。 小侍从看到德姬受伤,也无法再保持冷静。她立刻责问信康道:“您想干什么?粗暴!” 信康狼狈不堪,“我知道!”他狼嚎一般,“就是你这个孽障,搅得德川家鸡犬不宁。” 小侍从又一次被信康狠狠地摔到柱子边。 “少主,您太过分了。”小侍从立刻站了起来,开始整理零乱的衣襟。她尚未完全丧失理智,但信康却发疯了一般。他睁着血红的眼睛盯住小侍从,胸脯剧烈起伏,仿佛恶鬼般立在那里。 “请您告诉奴婢,奴婢有何不是之处,奴婢一定会道歉。” “还想抵赖?” “抵赖?少夫人和我都不明白少主在说什么。我们是担心少主的安全,才说这些事,您却如此暴怒。请您告诉奴婢是为何?” 信康大步走过来,对着小侍从的下巴就是一脚。 “啊……”小侍从伏倒在地,德姬惊叫了起来。小侍从的舌头好像被咬断,嘴中鲜血汩汩流出。“少主!为何这样对待善良的小侍从?” “住……住口!” 这完全出乎信康意料。总之,今晚所有的事都让他狼狈不堪。信康一心想堵住小侍从的嘴,她的冷静和判语令他无法忍受。他知道自己毫无道理,才想让对方住嘴,便踢了她一脚,没想到……德姬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她的狼狈和亢奋丝毫不在信康之下,她大喊:“小侍从究竟做了什么?啊,那么多血……有人吗?快来人啊。” “不要叫人!”信康牙齿咬得咯吱响,猛地拔出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拔刀。 “啊!”德姬悲鸣一声,跳到一旁。信康突然挥刀向小侍从嘴里刺去。他大概以为,咬断了舌头的小侍从,已不可能再活了。 小侍从惨叫一声,双手乱抓。德姬已没有了叫喊的勇气,她睁大惊恐的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啊,就是这张嘴!这张讨厌的嘴使得德川家鸡犬不宁。”信康跳到小侍从身边,发疯地掰着小侍从的下颚。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陷入狂乱之中。但在脑海中,渐渐浮现出父亲的面容。 如果杀了德姬,不但会毁掉自己,还将导致德川家的灭亡,这种恐惧令他的愤怒有所收敛。但他的怒气需要发泄。虽说如此,用刀刺小侍从的嘴,用手掰她的下颚,太过残忍了。在德姬看来,信康简直是一头发狂的猛兽,不,是地狱里的恶鬼。 “可恶的东西,在德姬面前无中生有,搬弄是非。” 小侍从被信康的刀刺穿脑骨,已经气绝身亡。信康继续厮打着小侍从的尸体,余怒未消,他用尽全身气力撕扯着,小侍从的嘴愈来愈大。 “啊……”眼前的恐怖情形让德姬悲鸣一声,瘫倒在地,她吓得失去了知觉。 信康发现德姬已经吓晕过去,方才停手。这个房间里已经无人可以反抗他。他看看德姬,看看小侍从的尸体,又看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虽说世道无常,但冷静下来看,现场仍然惨不忍睹。他觉得房间忽然变暗了,仿佛有一道霞光从小侍从的尸体上升起,飞向空中。 信康眼神凄厉地拾起刀,盯着她的尸体道:“去吧,浑蛋。”人究竟有无灵魂?信康听说生命在消失时会变成另一种东西,但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并不知道。但他现在看到了。这之后,侍女和菖蒲也经常见到那道可怕的霞光。 “可恶!”信康猛挥起刀,不想正好砍中了柱子。 “少主!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怎么了?”大概是下人前去禀报过,平岩亲吉匆匆跑了过来,忽然从身后抱住信康,随后跟来的野中重政则将信康的刀击落在地。 “请冷静,少主!”亲吉抱住信康,劝道。 “您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重政掩饰不住内心的愤怒和惊讶,责问道。 信康声音粗重:“放开我!你们想怎样对待我?”他口中说着,看了看全身虚脱瘫在地上的德姬,又看了看仍向空中伸出双手的小侍从的尸体。 “明日就要出征了,您这是干什么?万一少夫人……您以为事情会就此了结吗?重政,马上收拾收拾。” “是!”看到信康已经平静下来,重政将德姬抱到了隔壁房间。 “是谁要害少夫人?” 信康醒过神来,听到走廊外传来侍女们的窃窃私语。在重政的催促下,阿琴之妹喜奈匆匆跑了过来。她们姐妹知道弥四郎和筑山夫人的阴谋。因此,已猜得今晚这一事件的真相。她看到信康如此疯狂,不由以为信康也和筑山夫人、弥四郎已串通一气。 重政让喜奈为德姬铺好被褥,然后取过地上的被子,盖在小侍从惨不忍睹的尸体上。信康全身如虚脱了一般,一动不动。 “您好不理智,如果主公看到这个场面,该如何是好?”平岩看到信康已经冷静下来,遂放开了双手,信康顿时瘫倒在地。其实无须平岩提醒,信康很清楚家康会怎样训斥他:他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亲古,我好像做了一件非常荒唐的事。” “您意识到了?” “但小侍从太可恨。她老在德姬面前搬弄是非,耍小聪明。” 亲吉默默挨信康坐下。小侍从并没有错。她是浓夫人选中的,也算是个女中豪杰。亲吉虽心中这么想,但这种时候也只好说小侍从有过错。 信康如此冲动,织田和德川之盟怎能不出现裂痕? “重政,德姬并无过错。都怪小侍从,老在德姬面前说菖蒲坏话。所以,终于连德姬……是吧,重政。”信康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和不可饶恕,眼角闪动着泪光。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三十三 高天神城 岐阜千叠台大堂内,信长正在为上杉谦信的使者山形秀仙举行酒宴。信长早就料到,谦信派来的使者是来兴师问罪的。 天正二年三月,武田胜赖再次出兵远州,但当家康行军至骏河田中城,武田军不知为何却突然撤回了甲州。 谦信认为,那是因为他出兵至白雪覆盖的信州,从而在背后支援了织田、德川两家。因此,信长也当依约在美浓行动,趁势攻打甲州军。但信长却按兵不动,上杉因此指责他不守信义,只好解除两家的同盟关系。 上杉的使者一直在追问信长为何不出兵。信长解释道,近畿一带尚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中部和四国地区也不容忽视,因此无法分身,并无他意。他许诺今秋必会出兵攻打甲斐,并请使者回去后美言几句,以平息谦信心头怒火。随之举行了这个酒宴。 秀仙好像对信长的解释较满意,兴奋地频频举杯:“我家主公正如各位所知,是位忠义无比的武将。所以,一旦有不守约之事,必然火冒三丈。但鄙人却因此认为,他是位值得信赖的武将。” “我知道,才请你在谦信公面前美言几句,我确是有苦衷。”信长一边说,一边不断劝酒,然后便退入了内庭。 谦信的确发火了,但信长却不认为自己有过错。信长打心眼里瞧不起越后。信玄在世时,信长被迫和谦信绪盟,但现在武田氏大将乃是胜赖,形势完全不一样了。只要和谦信相安无事即可。谦信人道企图勾结胜赖,信长看似热情招待,以缓和谦信的怒气,却并未真正重视这个问题。 “啊呀,好累。真头疼。”信长回到内庭,一边任浓夫人为他脱掉外衣,一边叹道,“给我擦汗。” 信长宠爱的侍童兰丸利落地替他擦拭着身体。浓夫人等兰丸擦完,说道:“妾身有事对您说。” “机密大事吗?那么谨慎。好了,你们都退下。夫人有话要说。”他边说边坐下,“何事,阿浓?” 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后,信长又恢复了往日的顽劣作风,“越后已让我够累了。我可不想听烦心事。” 浓夫人毫无笑意。她的声音平静如水:“是麻烦事。随德姬去冈崎的小侍从被杀了。” “什么?小侍从?” “是。” “是谁杀的?是家康还是信康?” “信康。德姬当时在苦谏信康。” “其后怎样?” “信康被激怒,将怒气发泄到小侍从身上。” “不无可能,突然就被杀了?” “他说小侍从爱搬弄是非,搅得家中不安宁。用刀插进小侍从嘴里,然后拳打脚踢。” “嗬?”信长一愣,死死盯住烛台的灯光,“信康醉了?” “是。” “哦,接下来呢?” “从德姬送过来的书函看,信康立刻出发去了滨松,但因为武田家的奸细尚在城内,便不能掉以轻心。” 信长没有回答,而是哈哈笑了:“一个是大贺,另一个是筑山夫人。哈哈。德姬不是个好媳妇。” “也许吧。” “居然说婆婆的恶言。可以想象,信康有多愤怒。”说完,信长突然严肃地凝视着空中,“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闻不问?” “过问此事,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对我信长而言,德川比上杉重要得多。” “但万一德姬遭遇不测……” “那也没有办法!”信长语气严厉,“更重要的是,滨松也已派来密使。” “滨松?是家康吗?” “正是。此事不可儿戏。胜赖假装撤兵,但立刻又杀回远州。” “啊?又回到远州。” “此中定有玄机。胜赖知道上杉对我不满,他可能勾结越后。谦信人道虽重义气,却无天下之志。他更看重虚名。胜赖显然相信谦信不会从背后进攻他,才放心大胆重回远州。” “密使怎么说?” “当然是托我直接出兵援助滨松。”信长说完,猛地躺倒在地,“阿浓,揉脚。”他伸出双脚,让浓姬替他搓揉。 浓夫人不慌不忙替信长捏着脚。信长也只有在浓姬面前才这么放松。半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信康生德姬的气,却将怒火发泄到小侍从身上,是吗?” “是。函上是这么写的。” 信长默默地盯着浓姬,走廊下吹进来习习微风,门帘轻轻晃动。“阿浓。” “您想好对策了吗?” “胡说,我根本没考虑那件事。” “抱歉,妾身说错了。” “武田氏的灭亡之期已不远了。” “您在想那件事?” “正是。胜赖太狂妄了。比我信长更甚。” “您是说……他的用兵之法?” “不错。我是在迫不得已时才用兵,而胜赖出兵则多是为了炫耀,他是好战之人。” “哦。” “去年十月到十一月,在长筱和远江一带活动,今年二月又进入东美浓。三月一度出兵远江,后撤回,五月又来。士兵们必然疲于奔命。即使一次战役只损失千人,五次也要损失五千人。若半年之内就损失五千人,三万人马灭亡又需多长时间?” “您在考妾身?大概是三年吧。” “傻子,小孩子才会那样算。如果三万兵马减少到一万,那么宿将老臣就会纷纷离去,武田氏立刻就灭亡了。两年,只需两年时间。” “啊。”浓夫人笑道,“胜赖好像和我一样,算盘打得不精呀。” “正是。他企图在宿将老臣面前证明实力,但那样一来,反而会被老臣们抛弃。连连用兵,早已人困马乏。”他半晌无语,忽然道,“阿浓,如果是你,怎么办?” “什么?” “你会不会派兵去滨松?” 浓夫人严肃地侧头思索。“我如果是大将……”她手上并未放松,一边搓背,一边沉吟道:“不会派兵。因为滨松城不会轻易陷落,不如按兵不动。” “为什么?” “任何大将都必须注意让士兵休养生息。” “有理。好,我决心已定!” “妾身的话对您有用吗?” “有用,阿浓,我立刻派出援兵。一言为定!”信长调皮地看着浓夫人。 浓夫人故意十分惊讶,其实并不意外,她内心松了一口气。“您真令人出乎意料,妾身听说现在高天神城被围了。” “对,高天神城是距滨松八十里的一座小城,由小笠原与八郎驻守,他正在抵抗甲州军的猛攻。” “天气这么炎热,军队到高天神城,必已十分疲乏了。” “你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 “不,大人善用奇谋扬名海内,妾身怎么猜得透。” “不要撒谎!”信长猛地甩开浓夫人的手,向她靠过去。他眼里闪烁着调皮的光芒,嘴唇红润,呼吸带有酒气。“不愧是斋藤道三之女,狡猾的女人。” “妾身好怕!” “还好娶了你。否则,你定会指使你那狗丈夫与我信长争夺天下。”说完,信长哈哈大笑起来,“你不但看透了我的内心,而且猜中了家康的心思。从实招来吧。” 浓夫人捂住嘴,笑了:“那又如何?” “满足我的好奇心吧。” “家康城府颇深,他让信康火速前去支援滨松,却不去解只有八十里之外的高天神城之危。首先就是一个谜。” “的确如此。他们父子俩为何不去高天神城?” “大概……”她沉思道,“妾身以为,他在试探小笠原与八郎的忠心和能力。” 信长猛地一拍大腿,粗暴地扭了扭浓夫人丰润的脸颊。“可恶!快说下去。” “我说,我说,您放开。啊,好疼!小笠原先前是今川家臣,家康想看看,他会不会被武田家收买。” “可怕的女人。你……” “因此,在滨松城按兵不动,而向西求援方是最佳策略。毕竟,您也不能掉以轻心,他在想,您是否会立刻给他派去援军。” “住口!”信长大喝一声,捧腹大笑。他的推测和浓夫人的想法大致相同,却故意道:“到底是女人。好没道理。家康怎么会试探我呢?说话要注意分寸。” 听到信长粗暴的口吻,浓夫人稳重地点点头。她很清楚信长的性情。因为她说出了信长心中所想,才受到斥责。 “你认为家康根本不在乎小小高天神城?” “是。您却不这样认为?” “你误会了。我只是说,你还未能识得家康的用心。” “此话怎讲?” “听着。”信长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夏天作战,不但士兵们容易疲劳,领民也不耐烦,故尔必须反复斟酌。目前是五月,正是水稻茁壮成长的季节。若夏季的战争持续上三年,那么将土地贫瘠,领民陷入饥荒。不知胜赖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确实已连续几年发动战争。因此,即使只有八十里之隔,家康不出兵也足以应付武田军。” 浓夫人内心虽不赞同,但仍点了点头。 “你认为家康谨慎、狡猾、自私,那却不是他的全部。他此次派人来求援,是为了试探我能否猜透他的心思。这才是他真正的意图。” “原来如此,您说得极是。” “若我这时不派援军,将有何后果?即使高天神城陷落,甲州军攻至滨松、吉田城,也绝不会轻松取胜。他家康至多受点伤,损失一年收成,遭到领民怨恨,但尚可顺利撤退。你明白吗?” 浓夫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您真想冒着暑热出征吗?” 信长高兴地点点头:“如果不出兵,就会被家康笑话。但我不会开战,就当是率军游山玩水。当甲州军知道我军从西面开往滨松,他们无论多愚蠢,也不会从高天神城向我冲过来。这就是我和家康的比拼。他们父子等候在滨松城,我也带领着信忠,父子一起前去吧。” 浓夫人颤声道:“见谅。”她发自内心地向丈夫道歉。 “女人到底浅识。我要出征,便要让家康大吃一惊。” “是,只要您一出兵,甲州军就会撤退。家康也这样想。” “谁说我没有妙计?让家康开开眼界,让他知道我信长的厉害!”信长眯起眼,浓夫人则双手伏在地上。她知道信长已经胸有成竹。 “你又在揣摩我的心思了?”看到浓夫人那副模样,信长愉快地笑了。 “是。妾身想听听您的妙计。” “这是决定我和家康一生关系的大事。他是想试探我的胆量和气魄,而我就展示出胆量和气魄。” “那是自然。” “阿浓,不要认为只派出援军就足够了,那只能让家康相信我是个值得信赖的亲家。” “想必您不会满足。” “必须让他明白我的实力和雄心。” “不交战就可以让人知道您的决心和力量。究竟是怎样的高妙手段?” “我要送一件家康最想要的东西。” “家康最想要的东西?” “对。这两三年连连征战,远江和三河地区面临饥荒。家康正在处心积虐,思考如何让领地不受战事破坏。如果我给正焦头烂额的家康送去黄金,他定会感怀不已吧。” 浓夫人不禁赞道:“真是妙计!” 她的声音轻快得有如少女,“与战争相比,送黄金的代价要小许多。” “一点儿黄金?” “那么,您打算赠送二三十贯?若换成大米,会是多少石?” “哈哈哈……”信长大笑起来,“阿浓,如果只送一点儿黄金,他会看透我的心思。” “五十贯?” “不要担心。我们的金库满满当当,正不知如何使呢。你刚才说的五十贯,也许接近家康的胃口,但我若送去两倍于此的黄金,他定会大吃一惊。我要让他感叹尾张的富庶。”浓姬屏住呼吸,沉默了。一百贯黄金可以换取二万多石大米。这样赠送黄金,相当于用物质力量去吓倒对方。 “大人。”良久,浓夫人才开口道,“您一向如此。现在不需担心德姬的事了,信康大概也已在悔悟了。” 信长调皮地盯着浓夫人,笑了。他的脑海里也浮现出德姬和信康的面容。信康好像在蔑视我信长?“好了。阿浓,水!”信长躺下身子,竖耳听着远处大堂内酒宴上的喧哗。 信长的推测没错。滨松城内尽管已作好迎战的准备,但家康每日只在天亮后将众人召集到本城前的大帐中,日落后又返回内庭,根本没有支援高天神城的意思。若轻易出击,反而可能刺激敌人,那将遭受更大的打击。家康现在只想等待织田援军到达,以挫败敌人的进攻企图,但他从未明言。 驻守高天神城的小笠原与八郎处,不断有密使前来请求支援。密使带来的书函,一天比一天措辞激烈。今日来的是与八郎的心腹向坂半之助,他描述了一番高天神城弹尽粮绝的困境。“大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立下过战功的与八郎力尽而死吗?我家主人希望得到大人明确的回答。” 家康颔首道:“你回去告诉与八郎,我马上派援军。” “抱歉。”密使眼神凌厉,汗流浃背,“您的回答和前两次并无不同。” 他驳道,“希望这次您清楚地回答,援军究竟何日何时抵达高天神城?” 家康仍不急不慢地点点头:“立刻派援兵。” 一旁的信康不解家康为何重复同样的答语,从旁插嘴道:“父亲,能否让孩儿先行出发?这样下去,小笠原与八郎与众位守城将士,会觉心寒。” 密使从信康的话中得到了勇气:“小小一个城池,从五月十二始,已坚持了一个月。” 家康没理会向坂半之助,对斗志昂扬的信康道:“这里岂容你说话!休要随便插嘴。” “但倘若城池落入敌手,我们家将名声扫地。” “我说过休要随便插嘴!”说完,家康又转身对着半之助,“将我的原话告诉你家主人,与八郎自会明白。去吧。” 听家康如此一说,密使也无可奈何。他面有怨色,望着家康那张深沉的阔脸,终于说道:“小人一定转达。”然后转身出了大帐。 “父亲难道在等待织田援军?”家康看了看儿子,没有作答。 “如果织田军到来之前,高天神城就已陷落,父亲如何面对与八郎等人呢?” “那就说我们败了。”家康面无表情,冷冷道。信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父亲肯定另有深意。他一向对父亲信任有加,家康也总是叮嘱信康要爱护家臣领民,但这次为何对高天神城坐视不管呢? 高天神城里,除了小笠原与八郎,还有久世三四郎广宣、渡边金大夫、中山是非之助、本间八郎三郎、坂部又十郎等远州地区号称有万夫不挡之勇的武将;而且,还有家康派过去的大河内源三郎政局。 如果上述勇士悉数战死,高天神城落入敌手,那么对士气将是巨大的打击。想到这里,信康又问道:“父亲!如果高天神城就此陷落,众人都会寒心,都会觉得父亲冷酷无情,不值得信赖。” 家康望着信康。“战争并不仅仅是指战斗啊,三郎。”他开口道。家康想教给儿子很多东西,但考虑到信康的接受能力,终又犹豫不决。 “战争不仅仅是战斗?” “面临战斗时,一定要牢牢控制住自己,不要贸然进击,而是要忍耐、等待,等待战机。在这方面,甲州信玄公最有心得。” “您是在等织田军的到来?” “不!”家康摇摇头,抬头望着绿叶。湖上吹来的凉风吹得帐幕哗哗作响,绿叶不停晃动。他显得十分冷静。 “为什么要忍耐和等待?” “你静下心来,仔细听听,这大好的天气,稻田里的禾苗正在茁壮成长。” “不错。” “如果踩坏了那些禾苗,就大事不妙了。如果今年的庄稼不能顺利收获,远州和三河一带将陷入饥荒。”坐在家康身边的神原康政笑了,他明白了家康的心思。 信康似懂非懂:“父亲是说,只要继续在此忍耐,甲州军就不会从高天神城向西挺进?” “他们也许会来,所以,我们才要全副武装候着他们。” “如果他们来了,禾苗一样会被踩坏。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让敌人无法来踩坏禾苗,岂不是更好?” “糊涂!”家康皱起眉头,“关于此事,过后去向亲吉请教。” “这样下去……” “你难道想不等织田援军,独自打退敌人?傻瓜!” 家康语气如此严厉,信康只得闭口不语。事实的确如此。年轻的信康对于德姬和小侍从之事,至今耿耿于怀,又怒又悔。看到信康不快地闭上嘴,家康又恢复了平和的语气:“三郎,你哪里想不通。说出来,我为你解释。” 听父亲如此一说,信康顿时爆发了:“孩儿不想借助别人的力量求胜,不希望接受别人的施舍。那样一来,我们就欠人的债。” “你是指织田氏了,三郎?” “他不是我们一族。” “三郎,父亲与你想的一样。” “什么?您不是在等待织田的援军?” “不。”家康缓缓摇了摇头,“必须借助织田家的力量,我已经派人前去求助了。”信康不解地紧盯着父亲。 “织田援军到来后,甲州军自然就会撤退。只要甲州军退去,庄稼便可自然生长。这次战争,最大的胜利,不是要战事上胜利,而是要保证领民不陷入饥荒。你明白了?” “但是……”信康探出身子。 “少主!”平岩亲吉从旁劝阻道。信康太固执了,更重要的是,绝不能在此泄漏小侍从被杀之事。亲吉不得不提醒着些。 但年轻的信康充耳不闻。“我理解父亲,但援军为何迟迟未到呢?” 家康环顾众人,指着目光灼灼的神原康政。“康政,说说,援军为何还不到?” 康政却不看信康,道:“小平太以为……信长公是想不战而胜。” “不战而胜?”信康质问康政,“这样的援军即使到了,又有何用?” “少主!”亲吉叫道,“如能不战而胜,那最好不过。” “但即使不战,他们既来了,我们就欠人情义。我想知道,究竟有无方法不受外人恩惠。” 座中诸人顿时无语。信康的鲁莽,给原本团结和睦的队伍吹进一股不谐之风。 “主公!”本多作左卫门走了进来,正好打破了僵局,“派往大河内处的使者回来了。” “哦?你们都退下吧。” “孩儿也……” “对。三郎不能理解这次战斗。作左,带使者进来。” 家康看也不看悻悻而去的信康,再次抬首看着头顶的绿叶,陷入了沉思。众人离开后,家康一直静静听着头顶的风声,直到作左带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 战争实在麻烦。他此时感慨良深。没有什么比战争更需要冷酷的计算、精确的判断,以及决断的勇气和魄力了。虽然高天神城不断有密使前来汇报情况,乞求援军,但家康仍不得不派人去军监大河内源三郎政局处,打探小笠原与八郎的动静。 “使者藤泽直八求见主公。” “哦?”家康缓缓转身看着那个年轻人,“你进城了吗?” “是。小人趁他们鸣金收兵时,扮成杂兵混了进去。” 年轻人被太阳灼伤的额上还留有头盔的印痕,他双眼炯炯有神,单膝跪在地上,打扮得像个运送粮草的士兵。 “哦。那么,敌人的奸细也可以这样混入城内?” “正是。” “大河内说什么?可以坚持到织田军到达吗?” “他有些担心。” “担心?小笠原与八郎动摇了?” “是。”年轻人一边回答,一边警惕地打量了一眼周围,“他好像向甲州方面送去了誓书,但详情无从得知。” 家康点了点头:“我知道誓书的内容。” “大人知道?您已截获了吗?” 家康苦笑着与作左对视一眼:“我即便没有看,也知道其中内容。与八郎已经把他的不满和秘密尽数告诉了我。” “啊……”年轻人一脸迷惑。 “他责问我是不是连他这样的武士都弃而不顾?他派人来说这些话之前,敌人已知道了他的不满。如果我是胜赖,也会利用这一点。与八郎会说德川家康冷酷无情,而武田胜赖则有情有义。总之,无非想让胜赖收留他与八郎。” 一直默默无语的作左忽然开口道:“与八郎好糊涂。” “他不糊涂。他只知利,而不知义,且无自知之明,认为自己勇猛过人。大河内政局说什么?如果与八郎变节,他怎么办?”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照大人指示,绝不放弃高天神城,请大人不要担心。” “有劳你了。下去休息吧。” 年轻人出去后,家康看着康政道:“高天神城快要陷落了。” “但不是人人都像与八郎那么糊涂。”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织田的援军就要到了。” 作左严肃地瞪着眼。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三十四 弥四郎之计 在关于高天神城的问题上,家康的预测和信长的想法如出一辙。 小笠原与八郎长忠已经接受胜赖关于打开城门归顺武田的劝告,正在试图说服城内的主战派。而从岐阜城出发的织田信长父子的援军,则于六月十七抵达吉田城,十八日从吉田城出发后不久,就传来了高天神城陷落的消息。家康立刻亲自来拜望信长。信长的队伍已安顿好,在烈日炎炎的河滩上支开帐篷,正在歇息。看到家康,他从床几上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去,认真地说:“唉!我们来迟了。” 家康比信长更加严肃:“您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我感激不尽。” 双方寒暄了一阵。家康率先起身,建议信长向吉田城撤退:“家康愿您撤回吉田城。” 胜赖已令横田甚五郎入驻高天神城,其主力正在撤退。因为信长援军的到达,他们没敢前去攻打滨松。正中自始至终不准备打仗的织田和德川两位大将下怀。 信长撤退至吉田城后,将带过来的黄金一并交给了家康,显示了自己的胆量和气魄后,于二十一日悠然撤回了岐阜。他故意没去见女儿德姬和女婿信康。 “胜赖肯定还会来。但只要有德川在,我就无须担心敌人从东面来攻。我们要和德川家处理好关系。”信长和儿子信忠并辔而行,满意道。他非常清楚,胜赖在这一战中看似取胜,实际上老臣宿将对弛更为不满,其又向深渊走近了一步。 大贺弥四郎将信心十足的信长送到城外,内心却充满另一种满足和自信。弥四郎向信长通报了姓名。但信长根本没在意他,对他视若无物。 这一天虽烈日炎炎,弥四郎认为信长这种人物,实在不该在马背上脱衣服。但信长毫不在意,骑爱马驰向矢矧川,然后大大咧咧让马饮水。不知他是否意识到背后弥四郎那阴冷的目光。这种人决非大将之器。弥四郎想。走着瞧吧,这人的首级早晚会被送到胜赖处。 “德川和织田两家相安无事。”信长对送他到矢矧大桥的家臣们豪爽地笑道,然后拨转马头去了。 弥四郎自有想法。在他看来,这是决定他命运的关键。信长没在高天神城陷落之前赶到,是由于他的狡猾和失算。既然不愿交战,又为何率领大军远道而来? 弥四郎认为信长狡猾而又胆小如鼠,他迟迟未到,是害怕家康先有动作而落了下风。他觉得,若信长认为是其到来使得甲州军撤退,就更愚蠢得无可救药了。胜赖不是因为害怕信长而撤退,不过是为了展示甲州军神出鬼没的用兵之法,一会儿出现在美浓,一时攻击远江,突然又袭击长筱,攻打足助。因此,武田和德川家的决战将在武田军拖垮德川军以后进行。 如果信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应该及时赶到高天神城,给甲州军以致命的打击。但信长却没认识到,他给家康留下黄金便撤回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当弥四郎听到信长援军到来时,曾经仰天长叹:糟! 如果甲州军在高天神城遭受致命打击,他弥四郎的所有梦想,都要化为泡影。出身于足轻武士之家的他,只能终老于二十乡的代官位置上。他根本不可能想到从背后袭击出兵远州的织田与德州联军,因此一筹莫展。 但就在他心灰意懒之际,信长却大咧咧地顶着烈日撤退了;维系着他梦想的甲州军不但攻下了高天神城,而且将闻名远州的小笠原与八郎长忠等猛将收入麾下。从结果上看,无论如何,应是武田氏的胜利。 此后武田与德川战事胶着,至九月末,胜赖再次出兵远州,攻打滨松城,未克。天正三年二月,胜赖再次出兵长筱,并派遣密使来弥四郎处要求给予接应。 这天终于到来了吗?弥四郎开怀大笑。他等得太久了! 送密函来的,是弥四郎特意安排住在城下的人。他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还是先拜访筑山夫人吧。弥四郎踏着严霜出了府邸,但转念一想,又走向本城信康的卧房。信康是否知道接下来那场决定命运的一战? 为慎重起见,弥四郎想先到信康处打探,这也是他多年的心得。 信康高兴地将弥四郎让进屋。他正和四名侍卫在房内谈论战事,问道:“对于高天神城的大河内源三郎,你有何看法?” “在下觉得,大河内源三郎是知情知义的真武士。” “你也这么想?我倒不那么认为。”信康说完,又转身对着众人,“当然,我也赞许大河内挺身而出,反对小笠原与八郎开城投降的忠心。毫不妥协、坚持抗争确实是一个监军应有的德操,却不赞同他因为自己的主张而被投入牢中。同样反对投降的久世三四郎和坂部又十郎,却堂堂正正回到滨松。与他们二人相比,大河内算是目光短浅。” 听到这话,弥四郎差点笑出声。信康现在谈论已成过去的高天神城陷落一事,本就显得十分可笑,更滑稽的是平岩亲吉、野中重政和近藤一岐等人那副失落的表情。 就在高天神城陷落之际,渡边金大夫、中山是非之助、斋藤宗林等随小笠原与八郎投奔了武田,而久世三四郎、坂部又十郎等在陷落的同时,则想方设法回到了滨松。据说只有监军大河内源三郎一人死守家康密令,坚持抗战,终于力竭被俘,投入牢中,现在无人过问。信康居然说大河内源三郎政局比撤回滨松城的武将们才智低劣。 弥四郎很清楚信康的为人和能力。在他眼中,信康实幼稚可笑。身陷囹圄的大河内源三郎定还坚信家康会夺回高天神城,因此誓死不变节,应该受到信康的褒奖。不想信康竟批评源三郎不如他人。 “大贺?”信康转向弥四郎,“只有活着回来,才能继续为主公效劳。你不认为假装变节,混出牢房后回滨松来,才是上策吗?” 弥四郎吃了一惊。“不,在下不这样想。”他掩饰住内心的慌乱,沉稳地笑了。 “那么,你也愿意在牢中待上几年?” “那是自然,那才是武士应有的气节。” “你果然这样想。哈哈哈,我输了。不,我没输,我和你们想法一致,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而已。”弥四郎内心狠狠咒骂着,但表面上仍然恭敬地低下了头。“在下总算放心了。不愧是少主。” “大贺,你认为胜赖接下来会从何处人手?”信康高兴地继续着话题。外面风声呼啸,快下雪了,但房内的炉火烧得正旺,年轻的信康满脸通红。 “是滨松、武节,还是长筱?或者从美浓来进攻?你认为呢?” “在下以为,是先取滨松。”弥四郎说完,打量了一眼众人的表情。 “哈哈哈,大错特错了!”信康拍拍膝盖,摇晃着身子大笑,“他们接下来定会先攻长筱。” 弥四郎身子猛地一颤:“少主怎会知道……” “因为父亲已派奥平九八郎进了长筱城。” “为何奥平贞能一入长筱,甲州军就会进攻呢?” “傻瓜!奥平父子曾经投靠过胜赖,若让他们父子在长筱逍遥快活,胜赖的脸往哪里搁?” “这么说,主公是经过思考之后才派他们去长筱?” “那是自然。”信康点点头,“将敌人诱至长筱,然后给他们致命打击,这就是父亲的谋略。天正三年将会很有些意思。” 弥四郎装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将奥平贞能父子送入长筱……”一边说,他一边在内心自言自语道:我赢了! 若家康是为了诱出胜赖,才命奥平贞能父子人长筱,胜赖的计划就可以成功地付诸实施。胜赖原就打算先围长筱,吸引家康的主力,然后和弥四郎里应外合,夺取冈崎。弥四郎觉得已不必再问——信康居然如此随便地谈论军机大事。 想到德川氏即将面临灭顶之灾,弥四郎忽然可怜起信康来。自打小侍从事件以来,信康的性情愈加怪诞。为了不被家臣们蔑视,他经常对军机大事夸夸其谈,动辄发怒,妄自尊大。这种狂妄的背后,其实隐臧着对正室德姬及其娘家织田的畏惧。心中畏惧,却故意叫嚣,这正是虚张声势的表现。 几乎无人正面劝谏过信康。也好,让信康这种无能之人来指手画脚,本就没有天理。弥四郎出了信康卧房,径向内庭走去。关键时刻就要到了。在拜访筑山夫人之前,应该先去看看德姬的情形,弥四郎始终很谨慎。 自小侍从事件以来,德姬经常无端地恐惧,并剧烈发作。别说筑山夫人,就连菖蒲和下人们都不像是自己人。原有丈夫的关爱和小侍从的真心在支撑着她,但如今,小侍从已经死了,丈夫的情意也不在了。 今日德姬刚刚发作了一次。她苍白的眼睛里隐藏着恐惧,正让阿琴之妹喜奈替她按摩。这时,下人松野前来禀报说,弥四郎来访。 “大贺弥四郎?”德姬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向喜奈投去求救的目光,“怎么办,喜奈?” 喜奈顿时一脸严肃:“难道有什么事?奴婢觉得您还是先见见他。” “好吧,让他进来。”德姬慌忙理好头发,正了正身子。 弥四郎一直傲然走到隔壁房间,方才假装老实地伏到德姬面前:“今冬天气寒冷,看到少夫人身体无恙,在下就放心了。” “大贺大人百忙之中,前来探望,费心了。”弥四郎郑重垂首道:“来年您该时来运转了。” “时来运转?” “今年当然也不错。到来年,主公就会知道,令尊是个多么重要的人。” 德姬看了看喜奈,眼前这个男人是串通武田家的背叛者,他的手段如此之巧妙,骗得信康团团转,以至于德姬将真相告诉信康后,竟致小侍从被杀。如今,这个狡猾的刁人又来恭维她! “少夫人,在下愧对主人的恩典。” “大人言重了。” “在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在下以为,少夫人的心病归根结底,是因为筑山夫人。” 德姬纳闷不已。这人究竟想说些什么? “她明目张胆的放肆行为自不消说,还唆使少主和菖蒲,使得小侍从被杀。长此以往,如何了得?在下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大贺大人,这种话不适合在我面前——” “少夫人是要我慎言吧。但筑山夫人实在太可恶了,少夫人!” 弥四郎猛地向前挪了挪,“我装作和夫人同流合污,终于探得一件大事,此事对于德川氏至关重要,不得不告诉悠。当然,少夫人至孝,大概不愿听这些话。但请少夫人原谅在下的鲁莽,听我说下去。” 弥四郎一边说一边紧盯住德姬,语气不容反驳。 “天正三年,恐是决定武田、德川和织田三家命运之年。值此关键时刻,筑山夫人为了一己私欲,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她的愿望之一,就是报复令尊,以为今川义元公报仇;其二便是报复疏远了她的家康公。” 弥四郎看到德姬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便移开视线,继续滔滔不绝:“武田击败德川,她便可报复丈夫。武田、德川两军交战时,有情有义的织田公会前来支援德川军,那时就可将信长公诱至吉田城施以恶手。” “……” “真是异想天开,浅薄可笑!迄今为止,在下一直未对少夫人提及,单是默默埋在心底。但现在的形势证明,她的想法并非白日做梦。夫人的亲生儿子少主信康,逐渐受夫人的影响,已经成了她的臂膀。少夫人可能不愿听这些话,但我仍然要说。一旦武田和德川开战,信长公定会率兵来救,若那时两家衰亡,就为时已晚了。因此今日先来告知一声,我今后也会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 弥四郎一口气说完,将视线对准坐在一旁的喜奈:“喜奈。” “在……在。” “我能看透你的心思。你本是夫人派来监视少夫人的,但对少夫人的感情逐渐占了上风。那很好,今后要密切关注少夫人身边的人事,保护她,有劳你了。”喜奈顿时狼狈不堪,脸色红白不定。 她确同情德姬,但弥四郎究竟在想些什么?他难道真是为了监视筑山夫人而接近她吗?倒也不无可能;但形势一变,他的巧舌恐怕又要变化了。 “那么在下先告辞了。请您一定注意保护好自己。还有,如果您能早日生下嗣子,那么少主就会回心转意。弥四郎衷心祝愿那一日早些到来。”弥四郎又恭敬地施了一礼,立起身来。 风在屋檐上呜呜地响,德姬和喜奈仍一片茫然,甚至忘了送客。 弥四郎心情愉快地来到廊下,“现在该去见我的人了。” 他喃喃着,向本城大门走去。如此一来,信长恐怕不会派援军了。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弥四郎回到府邸后,他的心腹仓地平左卫门和山田八藏二人已等待多时了。难道他们也知道了密函到达的消息?正打算令人去叫他们,不意他们竟主动来了,弥四郎有些纳闷。“你们二人又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他放下刀,走到火炉边。 “出大事了,大贺大人。”山田八藏到底性急,抢先开口道,“事情好像泄了,不可大意呀。” “什么?事情泄了?”弥四郎问。 “就是去年做甲州军内应之事。” “你如何知道?” 山田八藏悄悄地看了看四周,恐惧地缩着脖子:“筑山夫人的侍女阿琴偷看了胜赖公送过来的密函,告诉了她父亲。” 弥四郎考虑了半晌,“不必担心。那密函写着减敬的名字,没有提及你们。” 仓地平左卫门紧紧盯着弥四郎。 “不仅如此吧,山田?实际上,小侍从的被杀也好像与此事有关。” “对,我们认为极有可能是小侍从透露给德姬,德姬漏给岐阜,然后从岐阜传回了滨松城。” “当然,也许是阿琴和喜奈之父泄漏。” 弥四郎依然不屑一顾,面露微笑:“那些事即便属实,你们也不用担心,我自会处理。” “我们想知道有什么法子。”八藏探出身子,美髯飘拂,豪气十足,“我们很担心。倘若事情真的从岐阜传到了滨松,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我本可以不让消息传到滨松,但既然你们这么担心,我们不如今正月早早下手。” “正月下手?”平左卫门嘟囔道。八藏急切地问道:“如何下手?” 弥四郎突然一脸阴沉,他用握在右手的刀把猛地击了一下左手:“索性将筑山夫人——” “夫人?” “哈哈哈……”弥四郎又大笑起来,“我并不觉得她与我们一途。所以,若事情败露,就可将一切罪过推到她头上。我们可以主动将夫人做内应之事告诉主公,无论有无……”弥四郎又猛地击了一下左手,然后闵了闭眼。 山田八藏和仓地平左卫门对视了一眼。弥四郎大为不屑:这两个胆小怕事之人,只能以下级武士的身份终其一生。想到这里,他嘲弄道:“你们真扫兴。即使要杀筑山夫人,也不必那么惊讶。其实,我们不就是想取主公首级吗?既然有胆量取主公首级,夫人的性命就更不在话下。” “大人言之有理……” “不但筑山夫人,如有必要,我们还必须坦然杀了少主、平岩亲吉、野中重政。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到,又如何做得了一国一城之主呢?”弥四郎沉稳地说完后,取出密函给他们二人看,“现在已不是担心筑山夫人的时候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二月就将决定我们的命运,你们二人有何想法?” 山田八藏“嗯”了一声,仓地平左卫门则睁圆眼睛,盯着密函,都未回话。 “不要担心。”弥四郎仿佛自言自语道,“正月就要开始战备,少主大概会在正月下旬前往长筱。平岩、野中、久松和松平重吉都会随少主前去。留守冈崎城的便只是酒井雅乐助等人。因此即使织田家援军到来,信长公也不会进入这座城池。对此我绝对有把握。” “哦?”平左卫门猛吸一口气,问道,“二月胜赖公会攻来吗?” “那是自然。三月冈崎城就已成我囊中之物了……” “既如此,”山田八藏打断了弥四郎的话,“还有必要杀筑山夫人吗?” “没有必要吗?” “夫人本就是胜赖公的盟友,若将来我们因此受胜赖公训斥……” 弥四郎无奈至极,但他还是控制住情绪,多么愚笨的人!必须说点什么,以让这些愚笨之人信服。 “八藏,你为何老是在夫人的问题上纠缠不休?好了,如果主公被俘后拉到我们面前,你不是也得坦然砍下他的脑袋吗?而且我刚才说的是,一旦有泄密的危险,才取筑山夫人的首级。只有死人不能说话。到时胜赖公追问起来,我们就说夫人可能将秘密泄漏给家康,迫不得已才杀了她。不要担心,我马上召集大家商议事情,不要再说这些蠢话了。”弥四郎说到这里,欣慰地眯起了眼,忽然变了语调,“毕竟二月是决定胜负的月份呀。”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三十五 回头是岸 夜里,山田八藏重秀走出大贺弥四郎的宅邸时,已过亥时四刻。 “了不起的人!”八藏在风声呼啸中自言自语道,“若不那样,断不能成为一国一城之主!” 当然,这种感慨是针对这天夜里的弥四郎而发的。弥四郎如同雕塑般冷峻,他干脆利落地回答了同谋的所有问题,并告诉他们如何应付各种意外。八藏现在也完全赞同除去筑山夫人一事了。纵使筑山夫人没有将计划泄漏出去的可能,也必须在事成之前将她除掉,这是她的命。 其一,是夫人和弥四郎有奸情。而且,夫人为所欲为,天生任性,一旦有不遂心的事,就有可能癫狂地将所有事情抖出。奸情暴露,弥四郎将无立足之地。 其二,夫人乃信康生母。事成之后,将武田胜赖迎迸冈崎时,夫人必会在胜赖面前为信康求情。如果和弥四郎并非一条心的信康做了冈崎城主,那么对弥四郎等人没有任何好处。 因此,不论事情泄漏与否,在胜赖进城之前,必须除掉筑山夫人。弥四郎面对小谷甚左卫门和八藏的疑问,给予了非常明确的回答。“纵使不留在冈崎城,信康也要分我们一杯羹,你们应该知道。为了消除后患,我们不能放过筑山。” 山田八藏来到自家屋外的大榉树下,回想起弥四郎充满自信的面孔,仿佛打气似的自言自语道:“我们的确赢了!我们要成力这座城池的主人了。” 这种感慨并非八藏独有,而是今晚聚集到弥四郎府中的人的同感。 弥四郎计划周密,无懈可击,但八藏内心仍然感到不安和困惑。他刚才的自言自语就是为了努力驱走忧虑。他不能否认自己胆怯,但赶不走的阴霾却与胆小无关。“事已至此,不再想了。”八藏自责着,站在家门口,道:“我回来了。” 里面并无回应。他的妻子阿常白天要照顾三个孩子,又要忙于家事,恐早已进入了梦乡。 女人真是不可思议。不,是可怜!再过两个月,他八藏就可能成为西三河地区某个城池的城主,这种事他从未想过。而到时,妻子阿常就是城主夫人了。 八藏边想边拉开隔扇。一旦有人称他大人,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对阿常吗?成为城主后,想必有诸多下人侍女,其中也许有自己中意的女子。八藏忽然有些紧张。“我回来了。”他放低声音。家中只有一间客室,一间卧房。昏暗的灯光下,阿常和三个孩子对即将到来的幸福一无所知,睡得很沉。 “啊。”八藏突然惊恐地拍着自己的脸。一个孩子将头埋进妻子的胸前,一个孩子大咧咧张开两条腿,另一个则仰面朝天,神情傲慢。 “真像猪窝!”但孩子们荡漾着的笑容仿佛融化了八藏的心,那么温暖。 “父亲……”脸朝上睡着的二女儿忽然道,“你怎么起来了?”但这只是梦话,后边的话就听不清楚了。 “这孩子又梦到我了。”八藏放下刀,弯腰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孩子皱了皱眉头,翻过身子,仿佛要笑,嘴角动了动。“又做好梦了。” 八藏不愿意就此睡去,他在枕边坐下,出神地看着孩子们熟睡的模样。“她们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有身份的人……”想到这些孩子们也将呼奴唤婢,穿红戴绿,八藏不禁又想起了大贺弥四郎的话:“主公也和我们一样。他祖先德阿弥不过一个乞丐,乞丐和足轻武士有何区别?只要生来就有胆量、有能力……” 八藏在内心默默说,我有能力和胆量,你们的父亲不会永远这样沦落。 这时候,阿常微微睁开了眼,张了张嘴。被阳光晒黑的脖子、裸露的洁白的胸脯,给人动物般的感觉。八藏突然感到后背袭来一阵寒意,瞬间袭遍全身。这个女人有资格做城主夫人吗? 阿常如同一件穿旧的衣服,除了辛苦地劳作,似乎再也没有值得称道之处了。破衣穿在身上固然温暖,但放在人群中,却令人羞愧。她甚至不如懂得如何指挥下人和应酬丈夫同僚的大贺弥四郎之妻。 阿常好像天生就没有做城主夫人的好运,这种感觉让八藏狼狈万分。因为这个女人和八藏的命运紧密相联。难道他做了城主,这个女人却依然居住在城池角落的小屋里? 八藏悄悄伸手取过阿常枕边的镜子,端详自己。镜子里是一张豪杰的面孔,但与那飘拂的美髯对比鲜明的,却是一双如同小熊般惴惴不安的眼睛。唉!八藏扼腕自思。若他没有那种好运,又当如何呢?难道说事情会败露?或者是大事已成,自己却仍不能出入头地? 想到这里,八藏觉得不但是妻子,连孩子们也一脸晦气。“无论怎么看,他们都不像呼奴使婢之人。” “您说什么?”阿常终于睁开眼,微笑道,“我眼角发痒,原来是你回来了。早点歇息吧。” “说什么呀?好像我是个虱子。你这人。” “嗯……”阿常背过身子,又要睡去了。 “如果家里有五六个下人来供你使唤,你觉得怎么样?” “啊……夜深了,明日再说吧。” “不,我今晚有事问你。快醒醒!”八藏加重语气,叹了一声,因为阿常开始打鼾,“猥琐的女人,只合在贫苦中度过一生。” “啊……您说什么?” “我说让你起来。” “怎么了?您忽然如此大声。” “我问你,如果家里有几十个下人,你觉得怎么样?” “几十个?”阿常十分惊讶,“您又从大贺大人那里听到了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您听着,那人不过只在口头上逞强。”她干脆地说完,慢慢坐了起来。 “口头逞强?不许胡说。”八藏训斥道。 但阿常却并不生气。“即使不这样说,他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您对他有用时,他会甜言蜜语;一旦对他没了用处,他连理都不理你。” “有用时甜言蜜语?”八藏顿时沉默了。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弥四郎欲杀筑山夫人时那种冰冷的表情。既然连愚蠢的女人都能感觉到这一点,此事的确不容忽视:弥四郎的确冷酷。对他没有用的,立刻弃如敝屣;挡住他去路的,马上格杀勿论。一直令八藏惴惴不安的,不也正是弥四郎的冷酷无情吗? “睡吧,睡吧。”不知为何,八藏又斥责起来。 “真是怪人。一本正经让我起来,现在又让我睡下。” “天亮还早,睡吧睡吧。” 阿常乖乖躺下了。八藏不觉也背向阿常,在孩子们中间躺下了。 “熄了灯。太刺眼了。” 阿常依言吹灭了灯,不久又响起了鼾声。八藏默默凝视着黑暗。我们的运气和大贺弥四郎的冷酷无情有什么关联吗? “有!”另一个八藏在黑暗中回答。 “你是个无用的男人。不必给无用的男人加官晋爵。既如此,照弥四郎的性格,要么杀了你,要么将你抛弃。” 听到这个声音,八藏全身剧烈颤抖起来。与其落个被杀被弃的命运,不如继续效劳于祖祖辈辈就侍奉着的德川家——我错了。本可以平安无事,却偏偏妄想去做什么城主!如果被抓住腰斩,将如何是好? 第二日,八藏早早起来,到院中水井边上,用凉水浇头。已近正月,天气分外寒冷。他冲洗完毕,用手巾擦干了身子,感觉体内在燃烧。 他不想被妻儿看见。盘好湿漉漉的头发,点起松明,坐到佛龛前,默默地祈祷着。但他的妻子并未意识到八藏内心有多混乱。“也罢。这才是福。”孩子们都起来后,山田八藏重秀立刻匆匆出了家门。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他觉得为了妻儿计,应该去争取家康的宽恕。 本城一个人影也无。 信康正从靶场回来,刚要迈入大门时,八藏突然迎上去叫道:“少主!”他跪在地上,声音大得颤抖,“山田八藏重秀有事需要单独向少主禀报。” 到了厅上,信康一边擦汗,一边笑容满面看着惊魂未定的八藏。“你好像在发抖。” “是。小人有大事禀报。” “因此你才发抖?哈哈哈……好了好了,究竟是何事?说吧。”信康挪了挪火盆,朝对面努努嘴,“大胆说吧。” “是。少主,城内有通敌的叛徒。” 信康顿时变得表情严肃。“是这事?”他看了看左右,“是否和大贺弥四郎与母亲有关?” “是……是。少主已经知道了?” “此事不许你再提。你心胸狭窄,嫉妒弥四郎出人头地!” “您误会了!少主,这件事千真万确。小人假装与他们一伙,和他详细谈过……” “住口!”信康怒喝道,“弥四郎真想谋反,你以为他会找你商量?浑蛋!是你自己太蠢,才被戏弄了。退下!”说完猛地起身,匆匆换衣服去了。 八藏半晌无语,呆呆坐在那里。弥四郎说事情定能成功,现在看来的确不假。信康竟如此信任弥四郎,八藏不禁佩服起他来。如果自己继续说下去,信康可能将弥四郎叫来对质。 八藏悄悄站起身。再有两个月就开战了,一旦交战,这座城池……想着想着,他几乎站立不稳。好,那我去告诉筑山夫人,因夫人会首先受到威胁。 八藏下定决心,向本城大门走去。 “八藏,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生病了吗?”是近藤一岐,他刚刚进城,迎面走来。 八藏知道,近藤一岐虽是个下级武士,却正直孤傲,即使是上司说的话有错,他也会当场激烈反驳。据说他因此被视为怪人,终不能出入头地。看到正直的一岐,八藏忽然心中一动。“近藤,我正想找你。” “哦?你找我?好稀罕。我可不喜欢你这样的假豪杰。” “不要出口伤人。我不是真豪杰,但也不打算扮豪杰,不过胡须多了些而已。” “哈哈哈,你倒实话实说。不过你也过于小心谨慎了。说得过分点,你就是胆小鬼。既然你有话对我讲,我也不会拒绝。你准备在哪里告诉我?” “到持佛堂外吧。” “你很冷吗?好。你脸色有异,好像有心事。好,走吧!” 太阳出来了,结霜的枯树枝头不时传来小鸟的叫声。 “是麻雀,可真耐寒。” “近藤,听说年后就要和甲斐决战,可有此事?” 八藏试探着,他想知道这个和弥四郎性情迥异的男人,对弥四郎所说的事知道多少。 “这次的决战将会很激烈。” “不错……” “我近期会去滨松,我有幸加入主公的主力。” “真羡慕你。实际上,我想和你商量的正和此事有关。” 二人出了本城,向右转,来到持佛堂石墙外。这里处处是光秃秃的树,阳光照到石墙上,十分温暖。 “和来年决战相关的事?难道你也想成为主公的主力?若是那件事,免谈了。我可不欣赏你的武勇。如果推荐无武勇之力的人去担重任,就是对主人的不忠。” “你又开始挖苦人了。”但八藏却在近藤一岐的挖苦中感到安全,他在树桩上坐下,“近藤,我觉得在这座城里,只有你对主公忠诚,才对你讲这件事,希望能听到你的意见。” “你怎么如此严肃?好了,我会耐心听你讲。” “多谢。城里有人密谋背叛,和甲斐军勾结。” “背叛?噢,山田,说这种话可要慎重。是谁?” 一岐目光灼灼,八藏悄悄打量了一眼四周。“大贺弥四郎,他要在主公和少主前往长筱时,引胜赖入冈崎城。他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 “什么?”一岐突然用手按住八藏的肩膀,“你再说一遍。如有半句隐瞒,我杀了你!” 八藏拨开一岐的手。“你……你的目光太短浅了,一岐。” “目光短浅?你经常出入大贺府邸,我早就看在眼里,真想唾你一口。”说到这里,一岐忽然转念一想,觉得不能吓坏八藏。这个胆小鬼虽无情义可言,却相当精明。他时刻都在算计,若因为讨厌他的心计而听漏了最重要的事,确是目光短浅。“可恶。”一岐重又坐下,“山田,你本和大贺弥四郎狼狈为奸,如今又想背叛他。好,我不追究你。念在你尚知悔过的份上,我不再怪你。” “但愿如此!”八藏顺从地垂下头,“我接近大贺大人由于多种考虑。” “理应如此。” “这……我曾和他商量这次阴谋。我很震惊,立刻告诉了少主,但少主根本不予理会。” “什么,你告诉了少主?” “对。就在方才。但少主说我被大贺弥四郎愚弄了,他若真想谋反,不可能如此重大的事情告诉我。” 近藤一岐紧紧盯住八藏:他没撒谎!近藤也曾风闻弥四郎和筑山夫人的关系,菖蒲和德姬的纠葛。但刚烈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过问这些事,便一直假作不知。但今日之事,既然涉及谋反,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哦,少主不相信你的话?” “近藤,少主定会将这事告诉大贺大人。他定会说是我胡言乱语。那样一来,不但我的忠心无从体现,还会被大贺取走性命。” 近藤一岐感到一阵厌恶,他真想在愚蠢的八藏脸上吐一口唾沫。这个男子前来找他,还是因为恐惧和心机。如果信康不相信弥四郎会谋反,八藏就会被弥四郎处死。 “这很难办。”一岐努力控制住内心深处的厌恶,伸手猛地拍了拍八藏的肩膀,“好,我信你。我肯定会让你的忠心得以体现。你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跟弥四郎周旋。听好,如果被弥四郎发觉,你的性命就没了。让背叛他的人蒙冤死去,这可是弥四郎善玩的把戏。” “这……我觉得得到了巨大的支持。”八藏眼睛湿润了,他垂下头。 近藤一岐和山田八藏分手后,装作漫不经心地进了冈崎城。这一天,他没和任何人讲一句话。新年将至,城内处处热热闹闹,但静下心仔细感受,会发现冈崎上空的确漂浮着不吉的妖气。这座城池在迎接当年的元康时,可不是这种气息。一岐还清晰地记得那时的家康,是那么朝气蓬勃、谦虚随和。 那天,一岐去圃中除草。那时冈崎人还非常贫穷,除了战备和公服,一切无不从简。那时的一岐,甚至比老百姓还要寒酸。他的头发是用草绳扎起来的。这时,巡视领地的家康正好经过他面前。一岐没有抬起头,他不是为贫穷和寒酸而羞耻,而是不愿意让家康为家臣穿着如此寒酸而难堪。但家康却向他打招呼,还故意停下脚步。一岐气愤不已,家康本可以默默经过的…… “明知我从此经过,却故意扭过头。难道心里有何不满?说来听听。” 听家康这样说,一岐只得从地里走出来。 “小人只不过不忍让您看到家臣如此贫困。”他抬起头怨恨地看着家康。 家康一愣。他屏住了呼吸。“好,好好干。我记下了你说的话。”说完,已经泪光闪烁。 第三年,他赏了一岐五十贯领地。那时,一岐相信冈崎上下同心。虽然很贫困,但互相信任使得城内充满活力,人人笑容满面。但现在,却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腐朽之气。难道是少主的任性造成了这一切?难道是因为部下与信康无法心心相通,而导致气氛沉闷? 一岐想,倘若我马上去见少主,将山田八藏的话告诉他,他会听吗?不,恐只能得到和八藏同样的回复。 此事对信康没用,家康也可能暂时不会相信。因为大贺弥四郎依靠他的聪明才智死死抓住了德川全族的心。究竟该怎么办呢?近藤一岐苦闷起来。 在战争快要来临的正月十二,一岐动身前往滨松城了。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三十六 东窗事发 这日,家康路过雄踏村中村源左卫门家,终于见到了阿万为他生下的孩子。 当然,这并非正式见面。狩猎归来途中,家康路过源左卫门家,在走廊下喝茶时,看到了源左卫门妻女抱过来的于义丸。于义丸一手拿铃铛,一手拎鬼面具,坐在家康面前,惊讶地看着父亲。 “哦,长大了。”说了这一句,家康再也未曾开口,他内心充满无限的感慨。为了不让筑山大发雷霆,家康不得不将儿子放在城外。他本想抱起孩子亲吻一下他的小脸,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感情。今年将和武田氏决一雌雄。他不能只沉浸于父子亲情中。 天正四年正月初二,家康在城中举行了连家臣们都瞠目结舌的盛大能乐表演,场面极为壮观和奢华,他是为了让家臣们好好享受一番。“今后就将这样的表演作为我们家的惯例。” 这让家臣们大吃一惊。身为大将,必须比普通将士更加辛苦和努力。不然,就不能统率他们,家康一直这么告诫自己。一旦战争开始,又将有无数的将士告别妻儿,战死疆场。现在决不能沉溺于亲情,家康满怀歉意——原谅我,于义丸。 “带他去别处玩。他看到陌生人,眼神可真骇人。”他让源左卫门之妻带走了于义丸,“源左卫门,三郎好麻烦,无论如何要我见于义丸一面。大概是因为他以前没有兄弟。” “少主看重手足之情。” “不不,非也。这话若出自足轻武士之口,倒可以说他是有情有义之人,但身为大将,却不该说这话。你知道我为何迟迟不来见于义丸吗?” 家康虽这样说,却认为在此事上,信康是对的。如不是信康反复催促他,家康可能仍不会到源左卫门家中来。 走出源左卫门的家,家康遥望着滨松城。我某日也可能会战死沙场——想到这里,他忽然不寒而栗。 他来见于义丸,其实是害怕在这次战役中身有不测,就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家康一边想,一边纵马到了村边。就在这时,忽然从罗汉松丛中钻出来一个人影,在家康马前跪下了。 是从冈崎城赶过来的近藤一岐。 家康勒住了马。 “大人!在下近藤一岐。” 家康不安地仔细确认过,才放下心。“原来是一岐。倒吓了我一跳。” “在下奉命从冈崎城赶来滨松,途中听说您正在狩猎,便在此等待。我来给您牵马。” 跟在家康身后的本多作左卫门道:“一岐仍是老脾气。主公,就让他牵吧。” “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话音未落,一岐就猛跳到家康马边,揽起缰绳往前走了。能够在这里见到家康,是很好的机会!但关于弥四郎谋反一事,究竟该从何说起呢?一岐心中迷茫得很。 “一岐,冈崎城战备如何?” “啊。这……本来一切就绪……” “难道有何疏漏之处吗?我已将粮草之事放心交给了大贺弥四郎。” “大人,关于大贺弥四郎,在下有几句话要说。” “哦,大贺弥四郎的事?”家康在马背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弥四郎不能像你们一样在战场上厮杀,但他这种人也不可或缺,因为两军对垒时,巩固后方也很重要。你有什么话,到滨松再说吧。” “是。”一岐吞下了后面的话。 大人果然也被弥四郎蒙蔽了。但一岐对于弥四郎谋反一事深信不疑,不能再保持沉默。 自从山田八藏处听说这事,一岐为了确定真伪,可谓费尽了心思。“将你的同伙召集到你家中商议。”他命令八藏。 弥四郎没到八藏家中来,但小谷甚左卫门和仓地平左卫门二人过来了,不断和八藏就胜赖入城之事发议。一岐藏在地板下,记下了他们的谈话内容。但如家康不信,一切都是徒劳。 “一岐,关于弥四郎的事,你不要太在意。这次战役,最重要的是杀敌,但在敌人看不见的地方拨算盘也很重要。除了他,冈崎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家康本想问信康夫妇感情如何,但一岐认为家康好像不愿谈论内庭之事,于是未作回答。 “没有其他问题吗?三郎和德姬感情可和睦?” “还好……还好。” 一岐鼓励自己,现在必须表明一切,否则就来不及了。武士并不仅仅只是战死沙场,索性拿命一搏。“关于此事,请容在下回城后仔细禀告。” “你要说三郎夫妇之间的事?” “是……是。” “你晚饭前到内庭来。” 一岐一本正经低头致意。但很快,他又自责起来。他在战场上毫不畏惧,却害怕说人恶言。如何才能克服弱点,努力说服对方呢?一想到需要运用口舌,一岐反而没了自信。他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进滨松的。 一岐到了滨松,来到指定的房间,脱下草鞋。“还是没有合适的办法呀。”他为难得几乎流下泪来,在暮色中席地坐下。若家康不让他说,一岐便将失去告发弥四郎的良机。 约戌时,一岐皱着眉,昂然走迸本城内庭。家康已用完饭,进了浴间,但一岐声称事先已约定,径直来到休息室坐下。 “大人说您今日可能累了,就不见了。” 阿爱说。但一岐马上回敬道:“一岐没有那么娇嫩,放着如此重大的事不管就喊累!” 语调如此激烈,阿爱只好沉默了。 “哦,一岐来了?”半晌,家康满面红光地走出浴间。 “大人!”一岐睁着骇人的眼睛。 “怎么?三郎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少主的事!请您今晚杀了一岐吧。” “你说什么?让我杀了你,你做错了什么?” “不,您真是眼瞎耳聋!” “一岐!” “不要打断我!在下已下定决心,只要您听我说完,自任您处置。大人如此愚蠢,竟要封住属下的嘴,不让人谈论弥四郎的事,真是个睁眼的瞎子!” 家康不快地皱着眉,靠在扶几上。“一岐,你好像和弥四郎发生了矛盾。好,我会满足你的愿望,杀了你。” “希望如此。在杀我之后,希望您去抓了弥四郎。”一岐声音高亢,眼睛浸满泪水,“无论我们怎么说,少主充耳不闻,大人也不当回事。在下已经作好了准备,只要您在杀我之后抓捕弥四郎即可。” 家康呆呆凝视着近藤一岐。“不要胡说,你是不是在说梦话?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来。” “那么……”一岐更加亢奋,“我说弥四郎企图谋反,这没有错。他想人非非,以为自己和您是一样的人,他说您做得了大名,他就没理由做不了。” “浑蛋,那不是谋反,那是诋毁。这二者怎能混为一谈呢?” “并非诋毁。他不断那样想,那样说,并将其付诸实施。大人和少主发兵至长筱时,他会首先杀了筑山夫人,然后从足助将胜赖引进冈崎,凭借冈崎抵挡织田援军。而您失去旧领,便会逐渐覆灭。这样重大的事,大人竟视而不见。我说您愚蠢,何错之有?” “没人说你有错。”家康表情严峻。近藤一岐一向不撒谎。他急于道出事情真相,眉宇间流露出的凄厉神色仍让人备感武士的风骨。但家康还是不允许他胡来。他大声呵斥道:“一岐!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你不是说弥四郎谋反吗?” “是。您如果不信,可以杀了我。” “谋反靠一人怎么行,他定会有同伙。你查过了?” “那是自然。在下虽没有调查得一清二楚,但知道为首的是弥四郎,其下有小谷甚左卫门和仓地平左卫门。倘这样下去,一旦开战,如何是好?” 家康不知想到什么,向坐在身后的阿爱努了努嘴。阿爱出去后不久,本多作左卫门和神原小平太便过来了。 “你们二人带他去审问。这家伙头脑发昏,我早晚会杀了他,你们带他走,将他说的事情一一记录下来。” “是。”小平太一本正经垂下头,抓住一岐的右手,“一岐,起来!” 作左仍面带笑容:“好了,一岐,起来吧。你如果有话要说,我们自然会听。这是我们贴身侍卫的责任,你不要打扰他人。” 大喊大叫的一岐被二人带下去后,家康纳闷地开始换衣服。弥四郎谋反!家康不敢相信,但他更不解的是,一岐为何这样无端中伤弥四郎? 最让家康惊讶的,是一岐说的那些细节。如要将冈崎城送给别人,最好的时机就是家康率主力奔赴长筱城之际。一岐还说,信康出征后,弥四郎会首先杀了筑山夫人。如不是蓄谋已久,不可能有这么多细节。 “我到外庭去。今晚大概不回了。”家康换好衣服,对阿爱道,然后径直去了外庭。“万千代,去告诉大久保忠世,说我有急事找他,让他连夜赶来。” 来到外庭,家康依然在思索。时已过戌时四刻,除了厨下时而传来些许声响,宽阔的城内鸦雀无声。没有风,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 现在要做的,是等待出使织田家的吉田城代酒井忠次回来,等待武田胜赖出动。阿龟的夫婿奥平九八郎已经率精锐部队进入长筱,应当万无一失。 静悄悄的城内,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大久保忠世的咳嗽声。“主公,您叫我?” “噢,是忠世。进来。” “已经深夜了,主公有急事?” 家康没有立刻回答,等忠世靠近炉旁,才说:“不错……” “什么?” “大贺弥四郎要谋反。”家康说完,紧紧盯住忠世。 忠世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在下不妨直说了。他正是那种奸人。” “你何出此言?” “因为他,许多老人不能向您禀报实情,众人都说您被这妖人迷惑了。” 家康认真地记住了忠世的话,但表面依然十分轻松。 “哦?竟有此事。忠世,你明日一早立刻回冈崎城,去搞清事情真伪。和町奉行大冈助右卫门好好商议,不得跑了一个谋反者。另,你可以带渡边半藏一起去。根据我得到的情报,同伙有小谷甚左、仓地平左等人——一群浑蛋!” 忠世一一记下。“在下明白。我抓住他们后,再等候您的示下。啊,如此一来,家中也可平静了。” 忠世的回答让家康觉得弥四郎的谋反似是无法避免的,不禁又疑惑起来。 这日,弥四郎进城后,立刻巡视了粮仓。他命人夫将粮食装进粮车,准备于近期运往滨松城。“辛苦众位了,辛苦了,少主今日要来巡视,你们要加把劲呀。” 少许的阴霾遮不住明媚的阳光,弥四郎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之情,甚至将鼻子凑近樱花蕾,投入地闻着。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大人从滨松赶来。大概是来催促出征。他随时可能令我们运粮,你们要好好忙活,完成这一重要任务。”弥四郎兴奋地说着,他忽然感觉身后有人,“啊,原来是大久保大人。” “弥四郎,你还是那么卖力。阿松和孩子们可好?”弥四郎之妻阿松原本是大久保家的侍女,所以忠世问话非常随便。 “托您的福,他们都好。您是否马上回滨松?”弥四郎打量着一副行旅打扮的忠世和三个随从,问道。 忠世对弥四郎的沉着既觉愤怒,又感到可笑。“事情办完后,马上就回去。主公还有许多事情要吩咐我办呢。” “您马上就要奔赴战场了,祝您旗开得胜。” “仓地平左被町奉行大冈助右卫门抓住,已被斩首了。” “啊……哪个仓地平左?” “是被今村彦兵卫和大冈传藏二人所杀。小谷甚左在渡边半藏前去抓捕他时,从后门逃跑了,如今可能正和半藏捉迷藏呢。”忠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弥四郎表情的变化。弥四郎的脸顿时变得如白纸一般,但嘴角边却渐渐显露出大胆的笑容。 “只剩你一人了,你还是老老实实把全家老小交出来吧。那样,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您的意思是说,我是仓地、小谷等人的同伙?” “不,不是同伙。你是首谋,他们不过是小鱼小虾。领头者就该有领头者的能耐和模样吧。” 弥四郎突然放声大笑:“您弄错了,我是发现仓地平左有反常之处,才故意接近他,如今正在打探内情呢。” “弥四郎!”忠世沉下脸,“不要再像山田八藏那样骗人了。你还不知道吧,少主的侍卫昨晚潜藏到了你家地板下……” 正说到这里,忠世猛地向后跳开四五尺,因为弥四郎突然拔出了腰刀。 “你想造反吗,弥四郎?”后跃的同时,忠世向身边三人递了个眼色。一个随从立刻跳到弥四郎身边,挥刀猛拍其肘部。弥四郎手腕一软,握刀的手指也失去了知觉。他正要再次挥刀,那刀却当啷掉到地上。 “识相点!” “让你好看!” 虽然精通算计、善辩,又有城府,但论武艺,弥四郎却如孩子一般稚嫩。忠世大声呵斥时,弥四郎已被三个随从反扭了双手,以脸抵地。 “好了,将他的全部家小绑了,关进酒谷的牢中。”弥四郎已经不再抵抗。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脸色苍白,膝盖剧烈颤抖。 “走!”忠世的随从用绳子抽打着弥四郎。 “不要粗暴,他自己该有所醒悟。”忠世说完,率先迈步走了。 不知何时,人们已经停下手中的活儿,在仓门口围成了人墙。 “不要停下。”忠世听得那声音,惊讶地回过头去。 “我希望早日结束战争,是为了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才终于被捕,但我的被捕和你们没有任何关联。你们不要停下,继续干活。”忠世听到弥四郎的声音,顿时一愣,内心一阵感慨:他的确罪不容诛!弥四郎的话似是为了便自己平静下来,他说完,终于能稳住脚步走路了。 太阳被云遮住,大牢入口处,绿色的青苔格外显眼。牢门已打开,等待着被捕的人。弥四郎苦笑着钻了进去。刚才他还认为忠世只是过来催促军粮,还沉浸在做冈崎城主的美梦中,转眼间,就变成了阶下囚。 “我有话和他说,你们在外边候着。”忠世说完,随弥四郎进了牢房。 这座牢房建筑在罕有人至的悬崖边上,三面都是厚厚的岩石,只有一面围上栅栏。里边大约十坪。其中三坪左右铺上了地板。 弥四郎进去后,立刻走上地板,面对牢房入口坐下。“大久保,给我解开绳子,这已经是监狱之内了。” 忠世对弥四郎的傲慢感到愤怒,但还是默默给他解开了绳索。“弥四郎,你有何可说?”他在不远处一屁股坐下,“事情既已败露,不要再勉强为自己开脱。你身后还有阿松和儿女们。” 听了忠世这番话,弥四郎的眼角痉挛起来,但很快又傲然坐正了,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眼望着牢门外边。 “现在,我要奉命前去抓你的妻子。你有什么话要转告阿松?” “……” “为何不说话?弥四郎,你没有话要转告吗?” “七郎右。”弥四郎第一次直呼忠世的名字,“你在战场厮杀时,想过妻儿吗?我弥四郎不是那种放不开的男儿。” 忠世再次怒火中烧。这浑蛋如今还自以为是!阿松和弥四郎不是一般的夫妇,他们都是足轻武士之后,经过无数的努力和奋斗,终于得到了显赫的地位,可谓患难夫妻。而且,弥四郎最近纳的妾,也生下了孩子。阿松非但没责备弥四郎,还将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当作亲生子一般抚养。弥四郎今天的地位是阿松在背后支持的结果。 “你真的无话需要转告,你不觉得内疚吗?” “……” “阿松为了家庭尽心尽力,连你的爱妾都能毫无怨言地接受。这真是白费心机!” “不必说了。”弥四郎轻声笑道,“七郎右虽善于在战场上厮杀,却好似不明白人生这个战场。” “你说什么?”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赌场,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执著努力,一切皆有可能。如果我是白费心机,主公所做的一切,不也是白费心机吗?” “你竟对如此信任你的主公毫无感激之情?” 弥四郎嘴角露出微笑:“我怎么可能忘记他的恩情?他毕竟教给我人生的智慧,给了我力量。” “你这话言不由衷,弥四郎。” “哈哈!我这话不是你七郎右能明白的。你生来就是大久保家的继承人,但我却是个头结草绳,大部分时间在田里度过的足轻武士之子。” “你是不是想说:足轻武士没有忠义可言,只有出人头地的贪婪欲望?”忠世不禁探身训斥道。 弥四郎又冷冷笑了。他的话并非虚张声势,而是真实想法的表露。“七郎右,你比想象中愚蠢无知得多。你难道真有勇气听我说出心里话?” 忠世紧紧盯着弥四郎,他怀疑眼前这个人疯了。“你要么腰斩,要么车裂。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那么你是愿意听了?”弥四郎还是一副嘲弄的口吻,“我刚才所说,并无讽刺之意。开始侍奉主公时,我内心充满对他的崇敬和畏惧。但不久,我就发现那些家老才力根本不及我,都是些平庸之辈。” “他们不及你?” “是。你先听我说。主公和我们一样,会饿,会喜欢女色、领地、金钱、大米和荣誉,疏远不喜欢的人……他和我们一样普通。不,更确切地说,让我意识到主公实乃普通人的,是筑山夫人。” “弥四郎!”忠世忍耐不住,斥道,“你疯了?在这种地方提及夫人。” “哈哈哈。”弥四郎狂笑起来,“所以,我担心你是否有勇气听我讲下去。我已经作好了被处以极刑的准备,无须在意任何人的反应,我的话绝对真实。可能你会受不了,但这些话你却轻易听不到。你既然要听,就不要插嘴。我曾经肆意玩弄筑山夫人,但后来发现,她丑陋、可恶,甚至不如我的女人。” “弥四郎,你还不住口?” “不,为什么住口?我和筑山夫人同床共枕时,想到主公连这个女人都制服不了,顿时觉得主公也没什么了不起,觉得他很可怜,悲哀……不仅如此,一想到少主是夫人生下的孩子,我就会觉得少主是那么可笑。这种女人生下的儿子,我们为什么要向他尽忠?……唉,一旦抛开了主从关系,我就不能不重新思考人世,重新思考这个天地。” 忠世呼吸急促起来。眼前这个人不但坦然自若地谈论自己如何与筑山夫人私通,而且承认是在和她同床共枕时产生了谋反的念头。 也许是弥四郎故意撒谎以羞辱家康,但现在的忠世无暇去想那么多,他现在只想撕碎对方。 弥四郎集家康宠爱于一身。因此,在他眼中,那些铁骨铮铮的正直老臣显得愚蠢,夫人和儿子也显得那么可笑。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弥四郎?” 忠世抓起刀,欲要站起来,弥四郎又不怀好意地笑了。“你没有勇气听下去了吧,七郎右?你走吧。” 弥四郎恶毒的话像钉子一样,钉住了忠世的脚。若说这是小人的弥天大谎,但他的话听起来那么可信;若说这是最后时刻的自暴自弃,弥四郎的思路又那么清晰。 “我为何没勇气听下去,你还有话要说?”忠世问。 “你只要有勇气听,我便继续讲。你一生都不可能听到这种真话了。”弥四郎非常冷静地回道。 “也就是说,让你生起谋反之心的,不是出人头地的欲望,不是忘恩负义的本性,而是筑山夫人?” “不要那么简单地下结论,七郎右。我只是说,由于主公和夫人,我终于得以睁开了眼睛。” “你还有眼睛?你若是有眼睛,就不至于有今日这样的结局。” “哈哈哈……那就是你的看法?浅薄。” 弥四郎轻笑道,见忠世不语,又道:“我要说的就是,无论主公、夫人,还是家老,都是平等的。当认识到这一事实时,我的想法顿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主公能够拥有三河、远江之地,我弥四郎为何不能?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做,有朝一日,我甚至可以让主公和少主成为我的家臣。你懂吗?主公深信自己能胜武田,不断发动战争。但战争不过是白费心机,只能为领民们带来灾难。若论武勇,主公可能胜人一等;但论心计,我胜他多矣。在我看来,武田家胜券在握,而主公却败局已定。所以,我且让武田赢得这场战争,以免更多生灵涂炭,救百姓于水火。我的真实想法,你能解得几分?” 忠世一手握刀半跪在地上,因为情绪激动,竟说不出话来。有朝一日让主公和少主做他的家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无耻之尤!弥四郎定是因为事情败露而神智失常。 “我知道了。”良久,忠世的愤怒终于变成了笑容,“你是这世上少有的知恩图报之人,竟为了救黎民于水火之中而叛投武田!” “对。”弥四郎点点头,“不仅黎民百姓,如果可能的话,还可救你们的性命。你们是主公身边看不清世事的狗。” 忠世放声大笑起来,但他的脸变得僵硬起来:“哼!难为你还为我考虑,哈哈哈,可笑。” 弥四郎扭过头去:“你并不能懂得我。” “不错。我特意来此,耐心听你说话,是考虑到你的妻儿可怜,希望能为他们带一句话。但你竟如此无情,将毫不知情的他们作为野心的墓石,真是不知悔改的畜生!” 弥四郎不愿再看忠世。“七郎右,你想让我和阿松各奔东西?” “正是。如此阿松就可以获救。一旦阿松获救,我就可以为孩子们求情。这是我此番前来的目的。” 但弥四郎依然不为所动,良久,突然道:“七郎右好糊涂。” “什么?” “好了。对于人世的认识,我弥四郎远比你高远。我决非那种一旦事情败露,还千方百计弥补的无能之人。你让主公随便处置我们吧。” 忠世站起来,默默将刀插在腰间,然后忽地挥起右拳,击中弥四郎的脑袋。“我这是代你的妻儿惩罚你。” “哈哈,真是黔驴技穷啊!” “我对你再无话说!” “好。主公可以随便处置我的家人。但有一件事,他却不能主宰……” “还有废话?” “你若不想听,便不要问了。不过最好请你静下心听一听。告诉主公:如果不是他一个人裁决,而是让所有领民来作决定,大概不会有几个人要取我弥四郎的人头。”弥四郎望着气愣的忠世,得意扬扬,“即使主公处死了我,我的忠义之心也不会被埋没。基于我给他的教训,将来他定会迅速成长。如果没有我,他便无法更快实现其野心。你回去告沂主公,我弥四郎以全家的鲜血,祭奠主公的大业。” 这时,弥四郎头上又挨了一击。那是忠世实在忍耐不住,给弥四郎的一记重拳。“奸人!”忠世尖声吼叫着,朝弥四郎脸上啐了口唾沫,奔了出去。 弥四郎仍然在笑。他用手巾慢慢抹去脸颊的唾沫。“大贺弥四郎……”他对自己说,“东窗事发了。不过就差一点儿,哈哈哈……”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三十七 嫁贼随贼 弥四郎的妻子阿松对于城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用人者,必须能被人用。她经常这么说,也一直身体力行,今日她照旧匆匆到井边为孩子们洗衣。 家中一共四名侍女,还有弥四郎的爱妾於安。女人们经常劝说阿松不要亲自操劳,但当她们发现时,阿松已经在井边劳作起来,而且她洗得比侍女们更干净。 “夫人,这种事该由我们来做。”每当侍女们说她是三河奥郡二十余村代官的夫人,不该做这些事时,阿松总是摇头道:“我生在贫寒之家,不能忘本,否则会受惩罚。” 阿松今日洗完了六七件内衣,正在拧干时,一个下人前来禀报说,大久保七郎右卫门来访。 “啊,少主人。”年轻时曾经侍奉过大久保家的阿松,现在依然称忠世为少主人。她激动地擦着手,向门口走去。“听说少主人随主公去了长筱城。” 忠世不敢正视她,只是淡淡问道:“孩子们还好吗?”说完,他困惑起来。 “托您的福,我和孩子们都很好。这都是主公的荫庇。” “哦?有几个孩子?”忠世内心虽很狼狈,还是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尴尬。他望着伏在地上的阿松。听说她为人极好,从不忘本,至今仍然亲操井臼。阿松的手指果然通红,忠世内心一阵感动。她并非聪慧美丽的才女,身上却有一种竹子般的坚韧和寒梅一样的高洁气息。 “一共六个孩子。”阿松轻快地回答,“今日大贺当值去了,您先请进。” “我有话和你说。”忠世说完,阿松匆忙起身,拿来木屐。忠世穿上木屐,感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阿松却什么都不知道。她要是听到一些风声就好了,忠世一边想,一边向厅里走去。 “你有六个孩子?”来到厅里,忠世不知该从何说起,又问了一遍。赶紧告诉她!忠世在心里催促自己,但一看到阿松明朗的面容,又把话咽了回去。 阿松的一举一动都表明,她感到幸福,并心怀感激。“是。” “你很爱他们吗?” “是。奴婢一直细心照看他们。” “侧室生下的孩子,你也爱吗?” “嗯,她生了两个……”阿松老实地回答,“我很爱他们……” “我明白,我明白。”虽然是自己发问,却不忍听对方的回答,忠世赶紧打断阿松,“弥四郎现在的地位,确实可以拥有一两个爱妾。” “是。这……这值得庆贺。” “我明白了……理当如此。” “是。”阿松脸上洋漾着笑容,“我们出身低微,主公却这样看重我们夫妇,真是感激不尽。为了不忘主公的恩情,我决定今生都亲自喂马、洗衣,绝不忘本。” “只是为了不忘主公大恩吗?” “是。主公在战场上拼命厮杀,如果我们在后方还如此惫懒,会受惩罚的。” “阿松……你们夫妇确实很般配……但是,你们和主公、筑山夫人夫妇一样,都不得不面临悲剧的命运。” “您说什么?”阿松的声音单纯清澈。 忠世顿时无语,良久,叹道:“阿松。如果你的丈夫弥四郎企图谋反,你怎么办?” “啊?”阿松反复咀嚼着忠世的话,“你说那种事,呵呵……”她笑了出来,“如果发生那种事,无需上天惩罚,我也不活了。” “阿松!”忠世再也忍耐不住,然后又压低了声音,“主公怀疑弥四郎有谋反企图。” “啊?但是,弥四郎怎么可能——” “所以主公只是怀疑。在此之前,你和孩子们将被带到三道城中禁足。你不要声张,快去准备吧。”一口气说完后,忠世别过了头。 阿松并不像忠世预料中那样惊恐,她考虑了一会儿,平静地问:“您是说主公怀疑弥四郎吗?” “对。你还是早点准备吧。” 阿松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但忽然跪倒在地上:“遵命。” 忠世侧过脸去,点了点头。阿松果然毫不知情,对弥四郎深信不疑。也许认为申辩只会导致忠世更加怀疑,她静静施了一礼,径直出了房间。 忠世全神贯注听着院子和房里的响动。阿松此前即使毫不知情,现在也该有所预感了。因为院子已被士兵团团围住,随便问一个人,就可以非常清楚今天发生的事。她会因为丈夫的行为而自杀,忠世暗想,倘若阿松能干净利落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就有办法挽救孩子。但这一切不过是忠世的幻想。是因为阿松没理解忠世所说的“谋反”一词,还是因为她出生在足轻武士之家,不晓得乱世极刑的残酷?在这种乱世,一旦谋反,就会诛灭九族。 “奴婢准备好了,少主人,我们走吧。” 阿松仍然表情轻松,带着六个孩子来到厅里。十三岁的长男站在最前面,其他孩子按长幼排好,最小的女儿连路都还走不稳。 “大人好。” 当孩子们跪在忠世面前问候时,忠世感到莫名的愤怒。弥四郎这个浑蛋!那群谋反的恶棍!忠世强忍住内心深处的愤怒,猛地站起身。“不要客套,轿子在等着呢,快点。” “是。”几个稚嫩的声音回答。 “阿松!”忠世刚迈开步,不禁对阿松也不满起来。六个孩子中有两个是侧室所生。如果阿松稍有点算计,就该将那两个孩子连同亲生母亲一起赶走,让他们躲起来。他们都是武士出身,众人也不会认真搜查。“你真是个残忍的女中豪杰。唉,你呀……” “少主人说什么?” “好了,好了。上轿吧。”忠世厉声斥责着,向门口走去。 当阿松被监禁在三道城的侍女房间后,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大久保忠世并未跟来,今村彦兵卫将孩子们拉走后,将阿松一人关进了暗室。 “我想问您,我丈夫究竟做了什么?”她战战兢兢地问彦兵卫。 彦兵卫满脸怒容,斥道:“不要明知故问,谋反者之妻。” “谋反?不,决没有那种事。他一个人怎么可能……” “住口!仓地平左卫门、小谷甚左卫门和山田八藏,他们和弥四郎密谋,在少主出征期间,将冈崎城献给武田家。经由山田八藏的揭发,这一切不容置疑。” 彦兵卫一边说一边转身向外走去。阿松拼命叫喊:“请稍等。今村大人,这是真的?” “是,才被抓到这里。” “他喝酒后经常说胡话,难道是那些言行让主公不高兴了?” 但彦兵卫没有回答,他朝院中吐了口唾沫,走了。 “请问……”阿松渐渐不安起来,叫住看守自己的士卒。她终于从这个年轻士卒口中得知了全部真相。弥四郎谋反之事已天下大白,仓地平左卫门已被杀,小谷甚左卫门逃往甲州。 “那么,山田怎么样了?” “他是揭发者,不受惩罚。”士卒干脆地说。 阿松虽然惊恐不安,但还是问及了最关心的问题:“主公会如何处置我们?” “当然是极刑。但时辰还未定下来,你赶紧祈祷吧。” “极刑?连那些无知的孩子们也——” 阿松果坐在房中,她仍不能相信丈夫会谋反,显然是有人嫉妒他出人头地,故意陷害。她日日提心吊胆地活着,没想到还是…… “弥四郎,对不起!”阿松猛地坐直了身子,在内心向丈夫道歉。她认为,责任大半在她。 天已近晚,寒气刺骨。大冈助右卫门待今村彦兵卫拿来烛台后,尽量平静地在阿松面前坐下。 “好像起风了,彦兵卫。” 大冈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风声,然后向阿松道:“阿松,本来大久保大人想亲自来见你,但他实在不忍……” “是……是。” “所以我受命前来。但大贺弥四郎毕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 “我有话对大人说。” “何事?” “我丈夫确有恶习。他喝醉后,经常说胡话,什么要成为一国一城的主人,要让我做城主夫人等。是不是因为这些话被人告发……” “大久保大人正是因为不忍听这些话,才让我过来。你明白吗?弥四郎不但全招了,还用不堪入耳的话咒骂主公。” “不会……怎么会……” 阿松脸色苍白,想要说什么,但被大冈助右卫门打断了:“大久保大人希望弥四郎能写一纸休书,以为你们求情,所以特意去找他。” “休书?” “但弥四郎非但不写,还辱骂大久保大人愚蠢。” 阿松睁大眼睛,半晌没有回应。她无论如何不相信丈夫会做出这种事。 “他不但大骂大久保大人,还说要用弥四郎一家的血去教训主公,他认为自己比主公还要伟大。” “这……这是真的?太可怕了……请原谅。” “大久保大人震惊不已,无法和他谈下去。但一无所知的你和孩子们太可怜。我虽然觉得大久保大人未必能够说动主公,但他还是希望在主公面前为你们母子求情,所以让你写一封书函。” 今村彦兵卫不快地盯着阿松,大冈助右卫门赶紧命令他道:“准备纸笔!” 彦兵卫气呼呼站起来,也不知道从何处拿来纸笔,抛到阿松面前。阿松的孩子们好像被囚禁在隔壁房间,那边传来幼女的哭泣声和长男安抚的声音。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若知情,早就自杀了。就这样写,签上名。” “是……是。”阿松口中应着,却并未伸手去碰纸笔。 对于阿松,弥四郎是个好丈夫。他们夫妇发誓相濡以沫,齐心协力,一步步走到今日。其间,他们一起经过多少悲喜。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你是个好妻子。” 阿松现在还能清晰地回想起,弥四郎刚被升为三村代官时的喜悦之情。那时弥四郎抓住她的手不停抚摸。那样本分认真的丈夫怎么会如此胆大妄为? “好了,拿起笔。你如果不会写,我念,你只管写下来就是。” “是……是。但是……” “怎么了?这都是大久保大人对你们的一片情义。” “那是自然,难为他……”阿松边说边跪拜下去,“我实在说不出口,书函的事,能否等到明天早上?” “你现在写不了?” “是。我想……先冷静下来……好好考虑后再写。” “哦?”大冈助右卫门叹了口气,“大久保大人说过,你就是这样的女子。但大人明日一早就要离开冈崎。为了向主公请示,必须立刻出发,恐怕来不及……也罢,我今日夜里亥时四刻之前再来一次。你可仔细考虑考虑。我再说一遍,你要细细陈述,你对此事确实一无所知。” “好,亥时四刻。”一旁的今村彦兵卫不耐烦地撇着嘴,但大冈向他使了个眼神,站起身。 “给您添麻烦了,抱歉。” 大冈助右卫门离去后,阿松依然双手伏地,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孩子们的声音已听不见了,只有风在屋檐上发出骇人的呼啸。 “弥四郎。”阿松轻轻抬起脸,颤抖着说,“你为何不为我写封休书呢?” 大久保忠世明日一早要去滨松请示主公,阿松已经明白,极刑处死弥四郎是不容置疑了。毫不知情的妻子是否应该和丈夫同被处死,现在的阿松已没有心思去想这件事,她唯一考虑的,是自己是否应当和丈夫一同去死。她垂下头,咬住嘴唇,嘤嘤哭泣起来。 到了亥时四刻,前来阿松处的不是大冈助右卫门,而是大久保忠世。 “阿松,夜深了,不好惊动大冈,我自己来了,毕竟我们自小就认识。” 忠世一边说,一边低头看着放在阿松面前的纸笔,“还没写。”他长叹了一声,面对阿松坐下。 阿松仍然定定坐着,但她的眼神更明澈了。“难为您亲自前来,我只……只能再次感谢您。”她正了正衣襟,“少主人的恩情,奴婢永世不忘。但是……至于写函,就罢了。” “你不愿写?” “是。奴婢虽然愧对少主人的一片心意,但我还是想和弥四郎死在一起。” “唉!” “少主人!如果他从未和我在一起,死后也不会感到寂寞。自己的丈夫做出那种大逆不道之事,归根结底,还是我的罪过。” 忠世屏住呼吸,盯着阿松。因为激动和亢奋,她脸色泛红,眼角却露出笑意。 “你是认为弥四郎已经习惯与你在一起,你不忍让他一个人到那个世界去,是吗?” “是。在这个世上唯一能陪伴弥四郎的,也就是我。况且我对弥四郎的密谋并非一无所知。我不能让弥四郎最后一刻那样不堪,那更可怜。阿松已经顾不上孩子们,只希望和丈夫共赴黄泉。” “这就是你苦参后达到的业果吗?好吧,一切顺应天意吧。” “是,我明白弥四郎为何在狱中还如此倔强。弥四郎要做的事,我从没有反对过。就是这次,我也希望尊重他的选择。请少主人原谅。” 忠世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知眼前的这个女人究竟是贤妻还是烈女。他不能明白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太复杂了。这样做虽是夫妇情深,但身为人母…… 忠世本想说几句,但转念一想,又不想再提。“我明白了。你的话,还有弥四郎的话,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主公。”他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第三部 天下布武 三十八 裁决者 大久保忠世从冈崎回来后,家康并未立刻接见他,而是令井伊万千代前去传话:“将核查结果写下来。”他自己仍待在卧房,继续查看将士名录。 以长筱城为重心,战机正在逐渐成熟。一旦潜入甲斐的探子带回新的情报,德川军就会立刻展开行动。在这种紧张的备战气氛中,大贺弥四郎企图谋反的消息直如晴天霹雳。 家康对弥四郎信任有加。弥四郎虽不能上战场打仗,但在计算年赋、军费收支方面的能力,几无人可比。而且,他是从下级武士被提拔上来的,理当对家康充满感激之情,视其如生命一般。家康一直这么认为,并将几乎所有的银钱之事都交给了弥四郎。弥四郎的事败露后,家康的狼狈可想而知。 家康甚至多次想到,是否有人在嫉妒弥四郎,以至设计陷害。但如今看来,其谋反已是铁证如山。而且,弥四郎算得上家臣中数第一的不驯之徒。我难道无识人之才吗? 家康亲自检查了滨松的米仓、兵器库和金库,又吩咐信康和亲吉检查冈崎的仓库,所幸账簿和库存一致。奇怪,既将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怎么会做武田家的内应,要我和信康的人头呢?这种疑惑,在读了大久保忠世提交的文书后,终烟消云散了。 一个正直的男子一步登天,欲望不断膨胀,最终模糊了梦幻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家康明白了——过早地重用了他。这样说来,那些升得太快的人,确可能生出非分之想。家康意识到这一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次战役的兵力分配。 有些人一帆风顺,有些人则举步维艰,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如不将这二者严格区分,并给他们相应的展示机会,其中有些人可能因为骄傲自满而失败,有些人可能因为过分谨慎而贻误战机。家康仔细翻阅名册,逐次审核了一遍人员配置,发现没有问题。最后,他终于合上册子,对万千代道:“叫七郎右来。”家康还未想好如何处置弥四郎,他还有许多疑点,需要询问忠世之后再作决定。 未时。温暖的阳光照射在书院的窗户上,远处传来海潮声,家康有些恍惚。 忠世匆匆赶来,跪在地上。家康马上开口问道:“关于此事,我想先知道,三郎最初是何反应?” 忠世应了一声,迅速挪到家康身边:“实际上,对这次事件,冈崎城最震惊的就是少主。” 忠世粗暴的语气带刺。家康脸上露出不快,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三郎最震惊?你是说他很狼狈吧?” “是。此前曾经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弥四郎有反常行为,但他根本不予理会。冈崎城中气氛阴郁,老臣们认为无论禀报何事,少主都不会认真对待,他们都……都有些绝望了,不再积极出策出力。” “你是想对我说……三郎太自以为是?” “是。”忠世清楚地回答,“但这都是弥四郎那奸人设下的圈套。平岩亲吉说,弥四郎想方设法在少主面前搬弄是非,故意使得家中不和。” “此与筑山夫人有关吗?” “没有。”忠世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一向直率,但只这件事,他不愿意插嘴。家康从忠世的表情中明白了他的心思,既然他不愿意说,也就没有必要追问。“我想知道家臣对弥四郎之事的反应。” “他们对弥四郎痛恨不已。” “哦。他怎会遭到众人如此痛恨?不可思议。” “不,在情理之中!” 忠世语调仍很粗暴,“只有主公和少主大出意外。” “我们父子二人?” “家臣们背地里都说,主公和少主被弥四郎这只狐狸蒙蔽了。” “因此,他们不愿意向三郎进谏,是吗?弥四郎对武田氏的胜利充满自信?” “他是那样说过,不过是疯子的自信。” “还有,他说家康不如他弥四郎,这是在何时说的?” “主公!”忠世忍耐不住,“实际上,那厮已是疯了。自以为别人总是糊涂的,唯他任何时候都非常冷静。” 家康忽然笑了,但笑容显得有点别扭:“弥四郎还放出豪言壮语,让我随意处置?” “是。不仅如此,他还说,如果不让您一人来作决定,而让领民和下级武士们参加判决,大概无人会赞同杀他。” “哼!领民们都不希望杀了他?” 一向冷静稳重的家康听到此处,表情严峻起来,“真是那样说的,七郎右?” 家康目光尖锐,忠世不禁打了个冷战。这句话对家康的刺激竟如此之大吗?忠世以为让家康愤怒的是“家康不如我弥四郎”那句话。“是,他确实这么说。” “哼!可恶的东西!” “主公!关于弥四郎的妻儿,我去抓他们之前,他们对弥四郎的阴谋尚一无所知。” “哦。” “因为多是年幼者,我希望他们能得到主公的宽恕,于是让阿松写信来求情,但她没写。” “哦。可恨!” “不,那女人很倔强。她想为那个疯子守节,流着泪说要和弥四郎一起去死。” “弥四郎处极刑已无疑了。” “他的家眷怎么办,主公?” “你想为他们求情?”家康终于意识到忠世在说什么,“现在是战争期间。本应马上处死弥四郎,但他既然那么说,我会让他满意。他妻子说什么?” “她要为弥四郎殉死。” “你以为如何?” “在下认为,可以一起处死,此事实属无奈——” 家康突然打断他:“留下最小的两个女孩。” “两个女孩?” “听着,留下她们,但暂不能让她们知道父亲是谁。此事就交给你,你要仔细安排,不要让家臣们认为我执法不严。”他说完,又自语道:“那混蛋竟那样说?” 忠世想说的话已被家康说出来,他心头一阵温暖。他本想求家康放过一个女孩,然后偷偷告诉阿松,不想家康却已心存慈慧。忠世被此宽大胸怀打动,许久无语;他根本没去想家康为何对弥四郎的一句话耿耿于怀。 “七郎右,弥四郎是在向我挑战呀。” 听家康这么说,忠世终于醒过神来,惊讶地问道:“什么?” “弥四郎认为他的判断比我正确。”家康用训斥的语调说,“你难道还未意识到这一点吗?笨蛋!” “但他是背叛者——” “不!”家康厉声打断忠世的话,“他认为……他背叛我,是为了领民的利益。他一心创造太平,而我则不断发动战争,给领民们带来痛苦。哼,他现在仍然坚持他的意见。” 忠世重新打量了一眼家康,闭口不语。如此说法也有些道理。弥四郎狂妄的心态中,与其说潜伏着失败后的恐惧,不如说饱含胜者的自豪。“主公!您刚才说,已经决定如何处置弥四郎了?” “是,决定了!” “那么……究竟用什么样的……方式?是钉死,或斩首?” 家康紧紧盯住屋顶,摇了摇头:“不是钉死。我要满足他的要求,让领民们来审他。” “什么,让领民们——” “对。”家康缓缓点点头,又道:“你听着,这不是我和弥四郎之争,而是我在询问苍天。” “啊?” “大战即将爆发,将企图谋反的弥四郎锯死。” “锯死?” 家康点了点头:“他的家眷拉到冈崎城外的念志原钉死。先准备行刑,再将弥四郎从牢中提出。” “先处死家眷?” “是,让弥四郎看着他们受刑。然后将其绑在马上,背后竖起写有他罪状的牌子,从念志原解到滨松。” “将他解到滨松再锯死吗?” 家康摇首道:“满足他的心愿,让他在从冈崎到滨松的途中,接受领民的评判。到达滨松城后,再解回冈崎。” 忠世有些糊涂。将人锯死这种残酷的处刑方式在传说中有过,但现实中却未见过,甚至未听说过。主公是真怒了。家康又看住他,道:“你要记住,接下来将他拉到冈崎城外的田野上,就地活埋。只让他露出脑袋,上面竖起牌子,上书:若路人痛恨他,均可锯其脖颈一下。旁边再放上竹锯。” 忠世还是没领会家康的意图。听来让人不寒而栗,主公却笑了。“七郎右,明白了吗?” 忠世终于恍然大悟地拍膝道:“即是说,竖起锯死的牌子后,让过往路人行刑?” “对。” “万一有人念及弥四郎的恩情……” “那就救他一条性命。” 家康又微笑了,“路人或者救他一命,或者杀了他。要么选择大贺弥四郎,要么选择我德川家康。休要让人监视!” “是。”忠世拜倒在地。苍天!他忽然喉咙哽咽起来。 “立刻回冈崎城,照此行事吧。” 第二日,大贺弥四郎被提出大牢,反绑在马背上。 晴空万里。马背上竖起了写有弥四郎罪状的牌子,由六个下人在前引路,前后簇拥着二十个足轻武士,从不净门拉到了城外。站在路两边围观的人群纷纷投掷过来石块。但弥四郎依然面不改色高昂着头,环顾四周。一行人来到城东的念志原后,放缓了脚步。 松林右侧的刑场上,已备好了寒光闪闪的刑具,只待处死阿松和四个孩子。五个十字木被悄悄竖立起来,冬天的大地上阳光耀眼,却不知从何处传来莺啼。 “弥四郎,看到了吗?”一开始就对弥四郎充满憎恨的今村彦兵卫,特意走过来招呼道,“因为你的野心,你无辜的家小落得如此下场。看,他们被从左边的帐中拉出来了。” 但弥四郎仍不屑一顾。“五个十字木,哈哈……”他自言自语着,然后正视着五个人影,响亮地喊道:“我随后就到,你们先去那个极乐世界吧。” “这就是你对他们最后要说的吗?浑蛋!” “哼!我弥四郎的心境,岂是尔辈所能明白?”然后,他垂下眼睑,无论彦兵卫说什么,都不再理会。 途中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他们抵达了滨松城。 滨松城的人比冈崎城的人更加痛恨弥四郎,纷纷向他身上投掷石块和杂物,家康一眼也未看弥四郎。 在念志原还昂首挺胸的弥四郎,抵达滨松城时,已经完全筋疲力尽,好似是无法忍受马背上的颠簸。弥四郎毕竟没有锻炼体格的习惯,尽管意志坚强,还是经受不住长途劳顿。 最喜刺人的本多作左卫门特意走近,挖苦道:“弥四郎,一路辛苦。”弥四郎没有回答。 弥四郎被牵着游遍滨松城,从奉行所即将被再次拖回冈崎城的时候,大久保忠世宣布了家康的处置方式。 弥四郎本以为自己会在滨松城被处死,一听又要被送回冈崎,终于悲鸣一声,破口大骂:“如此折腾,士可杀而不可辱!此行之罪,天下昭昭!” “弥四郎,我已经向你转达了主公的意旨。” 这天早上开始下起小雨,忠世一边给马背上的弥四郎披上蓑衣,一边说道,“你听好,你会被拖回冈崎城,在城外的十字路口——活埋。” “活埋?”弥四郎眼中顿露恐怖之色。 “正是。只让脑袋露出地面,用竹锯处死你。” “随……随便你们怎么处置。你们会遭到报应,一定会遭报应!” 忠世不禁笑了:“你再倔强,大概也只有三日时候了。” “……” “你知道吗,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你的愿望。” “哼!” “平静点儿,可恶的家伙!”忠世厉声斥道,“你到那里再说吧。你尽可对路人陈述你的观点。若有人认为你对,你可以让他挖你出来,救你性命。” “什么,我可以自由说话?” “正是。你会得到百姓的判决。这不正是你的愿望吗?过往的百姓将作出选择,究竟是救你性命,还是用竹锯割断你的脑袋。而且,主公不会让人监视。你满意了吧?”说完,忠世命令道:“启程!” 弥四郎的眼睛又恢复了活力,他吮吸着胡子上滴下来的雨水,内心竟又燃起一线希望。如能够自由说话,他就可以和那些想用竹锯割下他头的人谈判。 说到辩才,我绝对有自信……弥四郎终于忘记了屁股上的疼痛。 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围观者不到平时的三成。 第三日晨,弥四郎被活埋在冈崎城附近一个叫小畦的十字路口。挖了一个仅容埋下身子的穴,洞壁用六块木板遮住。虽然脚下感觉很冷,但坑里并没有水。上边铺一块四方木板,中央钻了个洞,可以让脑袋露出来。木板压上了大石头。若不是双手伸向空中,完全可以掀开木板,但弥四郎现在的姿势和力量都不足以自救。木板两端被铁钉钉住,周围放着竹锯。他身后和左右打好了木桩,写有罪状的高大看牌插在弥四郎身后,他看不到。 今村彦兵卫做完这一罕见的工作后,返回了冈崎城。清晨明亮的阳光中,陆陆续续有人走了过来。 一度狼狈不堪的弥四郎受到求生念头的支撑,又恢复了平静。我所做的事,究竟是善是恶?他想,但随后赶紧摇了摇头。 家康希望百姓来加以评判,而这种处置方式如此缺乏公平,不讲天理,弥四郎想。身后竖立着高大的看牌,上书企图谋反的种种罪行,还以木板和石块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现在,能够对抗家康的,只有他的一张嘴和他的头脑。弥四郎认为,这个场合正可以使用他最擅长的武器与人对抗,而不是反省善恶之时。 今天早上,身为罪人的他还有饭食,但现在已没有了。绝食之后,究竟还有几天可活?正想到此,一个商旅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 “这个恶人,应该千刀万剐。”那男子忽然取过竹锯,就要锯弥四郎的头。 “且等!”弥四郎嚷了起来,“你说谁是恶人?” 那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听到弥四郎的声音,呆呆望着围观的人群。 “你企图杀害主人,还认为自己是善人吗?”说话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看上去和蔼善良的老者,“你任代官时,我还认为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前几天,你看着自己无辜的妻儿被处极刑,却不为所动。你这个畜生,没有感情的畜生!” “对,就是!所以我才想要你的性命。”那商人模样的男子附和道。 “等等,你们不想听我解释吗?” 但这时,那男子已经摩拳擦掌走到弥四郎身后。 弥四郎咬牙强忍疼痛。他的运气实在不好,一开始就遇到这样的人。这种愚人根本不懂人世间的道理,所幸那人只锯破了弥四郎的皮,并没杀死他。 “有没有人继续来?如果就这样便宜了这个十恶不赦的恶贼,三河人脸面何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应声而出,用鞋尖猛烈踢打着弥四郎的脑袋。 “浑蛋!无……无礼的家伙。” “哼,你还嘴硬!”年轻人回头看着人群,声音渐渐变得尖锐起来,“不知恩义、不晓事理、不懂亲情的畜生。我有什么无礼的?浑蛋!” 他伸出粘满泥巴的脚,死命踢打弥四郎的脑袋。围观的人顿时沸腾起来。 “等等,等一下,听我解释。我所以这么做,是要将三河从战火中解救出来。不这样做,就救不了大家。” “什么,你是说你杀了主公、将冈崎城送给武田家后,就没有战争了?” “对。因为有德川家在,武田家必然来攻。我这样做,就是为了消除战事根源。只要我们主动示好,武田氏就会和我们结盟,为何非得和他们发生战争呢?”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大笑声。 “尽说蠢话。”还是刚才那个老人,“以前,我们想和今川氏结盟,却总是受人家欺负;我们想和织田氏结盟,总是被织田挑战。总之,越弱小就越容易被战争所害。” “正是。我们才不愿意被武田氏使唤呢。山家的百姓说,武田军不但对领民粗暴,苛捐杂税多,而且凌辱妇女,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等等,等等,你们且听我说……”弥四郎吼叫道,但还未说完就被人堵住了嘴。 一个始终默默站在一旁的工匠模样的年轻男子,腾腾走了出来,往弥四郎嘴里塞了一大把马粪。弥四郎挣扎着吐出粪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多么失算。百姓根本不站在他这一边,他们都是些难以理喻的愚蠢的暴民!想到这里,顿觉无比愤怒,他不能再保持冷静了。“浑蛋!猪狗!畜生!” 诅咒、谩骂、小石块、泥巴和马粪的攻击结束后,众人渐渐散去。弥四郎的脖子上已经留下了七八条锯痕。但到了夜晚,他又恢复了冷静。他遵守自己的信条,挣扎着活到了今天。有时,他仿佛看到天空中闪烁的群星要坠落下来,替他打开木板,挽救他,但这种梦想最终没能实现。 弥四郎被埋于此的第四天,信康率领冈崎人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奔赴吉田战场。就在信康经过次日,也即被埋在此的第五天黄昏,弥四郎被自以为能救他一命的领民割断了脖子,气绝身亡。 附2:姊川合战参考图 附3:尾张·三河要图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一 二战长筱 天正三年,甲府,春意尚浅。四周的山脉连绵不断,山坳里残雪若隐若现,院子里结满了霜柱。武田胜赖踏着霜雪,巡视集结在城内外的官兵。在他看来,这支部队兵强马壮,绝对可靠。 胜赖在城内外巡视了一圈,回自己的房间。板坂卜斋一直紧随其后。胜赖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真没想到,这次出兵,前景居然如此好。” “全凭主公洪福齐天。”以前一直给信玄做随从,而今又给胜赖做侍医的法印和尚卜斋在一旁笑答。 “说实话,我听说德川家康把奥平九八郎贞昌放到长筱城,还真不能麻痹大意。” “主公高见。” “可是,现在的形势却与我当初的想法迥然不同。”胜赖迎着朝阳,兴致勃勃,俊秀的脸上现出追梦者恍惚的神情,“逃到淡路由良的足利义昭公急令我入京之前,我还真没把区区家康放在眼里。” “是啊,没想到居然变成了进京大战。” “是啊,这可是先父毕生都在渴盼的进京大战啊!” “令尊大人定会含笑九泉。” “那是当然!将军义昭公不仅给家康发去了讨战檄文,还给家康生母的兄长——刈谷城主水野信元,以及越后的上杉,都发了檄文。义昭公早就想跟我和好,然后一举西上,消灭信长,重振天下。当然,我也不能对此抱太大希望。可是,对于这些密使,应该心里有数。” “除此之外,足利将军也是我们强有力的盟友。”出生于京都的卜斋当然把进京的夙愿全部寄托在胜赖身上。因此,这次出兵,他暗地里非常赞同。 “没错!听说本愿寺、比睿山,还有园城寺的人,都等着咱们西征呢。” “听说京都那边的将军还特意派智光院赖庆为上杉家的使者。” “不错!”胜赖用力点了点头,“这还是我从中斡旋的。如果上杉、本愿寺和我武田氏三者联合,定能杀得家康屁滚尿流。” “可是对上杉那边的防备呢?” “这个万无一失。只要咱们不和一向宗僧兵在加贺越中结盟,上杉不会攻进一兵一卒。他们早就发誓了。而且……”说着,胜赖眯起了眼睛,“冈崎那边用了苦肉计,早就作好进城的准备了。哈哈,没想到原本打算进攻长筱的战争,竟成了尊奉先父遗志、瓜分天下的大战。”他无意中往自己房里一瞥,不禁皱起眉头。原来,在他巡视之时,重臣宿将们早已聚集到他的议事厅了。 “你们有何事?”胜赖故意提高了嗓门,大步迈上台阶。他当然明白众人的来意。时至今日,重臣们还想阻止这次出兵。这使得胜赖深感不快,几近无法忍受。“不是早就议定了吗?你等还有何疑虑?” 说着,胜赖瞪了叔父逍遥轩一眼,又瞥了一眼山县三郎兵卫、马场美浓守、真田源太左卫门和内藤修理,长坂钓闲和小山田兵卫则悄悄地坐在后排。 “三郎兵卫,为何沉默不语?各路先头部队都已派出了使者,主力部队当然不能落后。” “主公说得是,只是……”源太左卫门终于开口了,“听说德川命令冈崎城九八郎的父亲奥平贞能带领小栗大六去增援岐阜……” “这个我早有预料。明摆着,信长定会分兵三河。若不然,他攻入美浓则有后顾之忧。未雨绸缪,这一点他不会想不到。” “恐怕……”小个子三郎兵卫一下子直起腰来,膝行到大家面前,“在下想斗胆问一句,主公如何看待火枪的威力?” “你担心咱们的火枪比敌人少?” “探马回来说,信长正全力加强火枪营的火力。” “哈哈哈,”胜赖笑道,“三郎兵卫,说起火枪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又得点引线,又得装子弹,用起来特别麻烦。碰到雨天,就更不好使了,还没等子弹装上,敌人早就冲上来杀得你七零八落。所以,当他们准备好火枪时,咱们就等到下雨时再去袭击。这不就行了嘛。” “主公,我也想说两句。”长坂钓闲道。钓闲私下里属于主战派,却跟在大家后面,装出一副赞同的表情,胜赖对此深感奇怪。 “直言不讳是先主以来的老传统,因此,请恕我冒昧。” “请讲。” “去年,将军一举拿下高天神城,凯旋而归,在甲府大摆庆功宴之时……” “怎么?” “高坂弹正大人手捧酒杯,却对着我簌簌落泪。” “为何?” “他悲痛地说,那是武田氏灭亡之酒。” “什么?”胜赖双目一下子冒出火来,“高天神城先父屡攻不下,却被我一举踏平,这竟成了灭亡的先兆?” “主公所言极是。虽说您拿下了连先主都没有攻取的城池,却内心骄傲……后来,有高坂、内藤二人不断进言,余者亦毋须多言。我只是希望主公从谏如流,并且将其作为传统,牢记在心。” 钓闲当然还是主战派,他这样说,是想反过来煽动一下胜赖而已。胜赖强压怒火,瞪了钓闲一眼:攻取连父亲都未攻克的高天神城,是父亲死后自己唯一值得骄傲之事。有人居然把它说成武田氏灭亡的先兆,无疑表明此人对父亲的无比思念和敬慕,却是对自己的侮辱和不信任。然而钓闲还让自己牢记在心。不用钓闲提醒,也没有比这更烦心的事了。 “哼,”胜赖强压怒火,说道,“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为了我和武田氏着想,我不怪罪你。” 胜赖的所有想法都在钓闲预料之中。“总之,这帮人……”钓闲接着说道,“我建议主公可以先跟织田、德川议和,然后再向东进发。具体而言,就是把东美浓让给信长公之子御坊丸,把骏河的城东郡让给家康同母异父的弟弟久松源之助,让他迎娶您的妹妹,我们再掉过头来进攻小田原,这才是上策。” “钓闲,别说了。小田原是我夫人的娘家。” “我当然知道,正因如此,这次西进,大家才有不同意见,如果不能说服所有人,将会大大影响我军的士气。” 突然,胜赖拿白扇狠狠敲了一下坐垫,全场鸦雀无声,钓闲也连忙闭上嘴。 “知道了!主意不错!”胜赖苍白的额头上青筋暴跳,脸像刚出浴一样绯红。他来到廊边,像火山爆发一样,大声朝板坂卜斋嚷道:“你叫人到宝库去,把诹访法性甲胄和家传的旗子给我拿来!” 卜斋答应一声,正要起身离去—— “主公!”三郎兵卫单腿膝行一步,说道,“且慢!甲胄是武田家几代家传的宝物,就连先主在世之时都不敢轻易动一下,主公……” “住口!卜斋,快叫人去拿。” “遵命。”卜斋再次起身。其余的人则像僵了一样,死一般沉默。大家都知道这宝物的厉害。说到要请出此物出战,就意味着主人已经铁了心。如再多言,甚至连脑袋都可能不保。这些都是代代相传的。今天胜赖命人去取宝物,就是想表明他力排众议的决心。 满座的人一开始还劲头十足,这会儿却都蔫了下来。只有长坂钓闲一人不怀好意地扫了大家一眼,道:“大家的心情,我十分理解。”脸涨得通红的胜赖也垂下了头。 “这是主公一生难得的好机会,还请大家成全,让主公完成先主的遗志。什么三河、长筱城,主公一击即溃,想必大家也都看到了。所以,还望大家保留意见,帮主公一把。” 这时,从一个角落里传来了啜泣声。大家看去,只见一个人正在用手背悄悄地擦着眼泪。不是别人,正是长得和信玄几乎一模一样的逍遥轩。 当武田氏的大队人马在胜赖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从甲府出发的时候,正值二月底,桃花含苞,樱花绽放。 胜赖先有意造成佯攻的假象,一面调长筱城原城主菅沼的兵马向东三河移动,一面向西迈的武节大道进发。胜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绝好的机会,想成全自己,只能拿出家传宝贝来使老臣们服从。 其实,大贺弥四郎勾结胜赖,准备迎其进入冈崎城的阴谋,这时早已被发觉,只是密信还没被送到胜赖处。原来,弥八郎有一个同伙小谷甚左卫门,该人已经游过天龙河,逃到了武田的领地。只可惜此人潜入甲府时,胜赖已经出了城。 跟去骏河、远江的路不同,队伍的右面就是木曾山脉,大队人马在山坳里行进,而且带了大量军需物资,因此走得格外慢。翻过蛇蛛山,从浪合去往根羽的途中,山樱花像从山谷里溢上来一样,漫山遍野,格外迷人。 “进入武节便有吉报。”在和合川边,正在喂马的胜赖突然冒出了一句。 不管敌人从哪里出兵,自己这方的意见已经统一,胜赖对此很满意。他正在做一个美梦,梦想着趁家康不备之时,一举攻入冈崎城。队伍在一个细雨飘零的日子抵达了武节附近的稻桥。空气中洋溢着浓浓的春日气息,雨脚细如绢丝,行军的伤感和天地的柔和交融在一起。 “报。”细雨中,胜赖驻马等候报告,却见旗本大将小山田备中守昌行面露难色,来到面前。 “怎么回事?脸色不对啊。武节那边派使者来了?” “这……”说着,备中守来到胜赖的座前,单腿跪地,低头禀道:“刚才,属下的士兵抓到一个形迹可疑之人,那人说有件奇怪的大事想报告主公。” “奇怪的事?武节城里的?” “不,是冈崎城。他说在冈崎城郊外,一个叫大贺弥四郎的被活埋,脑袋被锯裂了,他亲眼所见。” “什么,大贺弥四郎?” “是的。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是谋反罪。那人信誓旦旦。” “叫他过来。”被胜赖这么一催,还没回过神来的备中立刻奔了过去。 “把那人拽过来。”远处的杉树底下,一群士兵正蜷成一团避雨。备中守冲他们一喊,一个年轻武士答应一声,跑了过来。被带过来的男子六十出头,打扮不像是奸细,看上去有点儿傻,是个胖乎乎的小老头。 “你从冈崎城到此何干?” “小人和女儿、外孙就住在前面的根羽,出来卖棉籽,卖完了,便回来了。” “那为何在此鬼鬼祟祟,偷看我们的兵马?” “不不不,小人哪敢偷看……”老人看上去真是吓坏了,“我从这边走碰见将军,从那边过也还见到将军,可把我吓坏了,于是就瘫倒在树旁了。” 备中守看了胜赖一眼,听候他的发落。 “将军大人,根羽那边是不是打起仗来,被烧掉了?” “这个谁会知道!”胜赖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头,答了一句。 “请恕小人冒昧,从围幔的花纹上看,我知道您是武田家的人,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若我不告诉你,也不让你通过,你会怎么办?” “大人,请发发慈悲,我女婿在前一场仗里中流箭死了,留下两个外孙和我女儿……女儿从那以后一直疾病缠身,我要不干活,孩子就得饿死……” “老头!”这时,胜赖终于现出一副相信对方是乡巴佬的样子,问道,“你在冈崎城外看见了什么?你是不是看见被锯了人头的犯人?” “是,是是,小人自从看了那恶心东西,每次吃饭都想吐……” “那个人长什么样?把你看到的如实讲来!” “是。哎……那个人脸肿成青紫色,脑袋被路过的人踢来踢去,额头上的皮掉了,嘴唇被割得像炸开的石榴。” “还有呢?” “他大声求我们救他,说要是把他从那个坑里给挖出来,以后怎么谢都行。还说他是三河的什么什么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那么厉害的武士,居然像婴儿一样哇哇大哭,谁信啊!” “好了,那人叫什么?” “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什么大贺弥四郎恶人之类。” 胜赖额头上不觉渗出了冷汗:“备中,速派人调查真相。查清之前,先把这个人关在城里。” “起来!”备中说着,把老头拉了出去。 “将军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老头被带了下去。雨依然在下,淅淅沥沥的,好像要把树木的嫩芽剥开似的。山谷和溪流间,像流溢着加热了的乳汁一样,弥漫着一层雾霭。 “原来如此。弥四郎居然暴露了。”胜赖叹了口气,像只受伤的老鹰一样环顾四周。战魔对胜赖可真是太苛刻了。大贺弥四郎被处死对甲州军来说,决非小事一桩。正因如此,胜赖才应该冷静下来,再仔细研究一下作战计划,可事实并非如此。 为掩饰内心的狼狈,胜赖故意夸张地对众将说:“弥四郎的死无足轻重,他活着还是死了的区别,只在于是冈崎城先破还是长筱城先失守。”这样一来,有必要立刻进入小城武节,商议军情。 既然弥四郎做内应一事已经暴露,说明冈崎城内已经作好了准备,因此,决不可麻痹大意。一旦攻城战开始,如不能在一日内攻下,甲州军就会受到西边的织田援军和东边的滨松吉田军的两面夹击。 “冈崎不是问题,我们应掉转矛头,踏平长筱城。” “因此,刚才发生的事也并非毫无意义。他们以为我们的主力要攻打冈崎,因而减少攻打长筱的人马。”这就是善于狡辩的胜赖的逻辑。 说话之间,长筱城的地图在大家面前展开。山城建在丰川上游、大野川和泷泽川的交汇处,堪称天险。两条河交汇的正面悬崖上是野牛门,还有一架细长的索桥,此处称为渡合口。西北面是本城,本城正对着的左边是弹正苑,后面是带苑,再后面则有巴苑、瓢苑相连。家老的府邸位于弹正苑外面。城的正门在西北方,后门则在东北方。 因此,要想一举击破长筱城,南面得从渡合口发起进攻,西面需隔河骚扰,东面则应隔着大野川,以鸢巢山为中心,从中山、君伏户和姥怀等处展开攻势。前后左右,所有地方的军情都议了一遍。 “我军主力应放在何处?”小山田备中守问道。 “城北药王寺山。”胜赖不假思索地答道,“留三千预备军驻扎在那里,你来指挥,如何?” 大家本以为胜赖会把先头部队放在野牛门,现在放下心来。马场美浓守问道:“那么,全军分成几部?” “全军共分为北、西北、西、南、东南和主力六部,如何?” “恐怕……”山县三郎兵卫添了一句,“我认为除此之外,还应再加上机动部队和殿后部队,共分八支比较合适。” “机动部队?你觉得在地势险要的山谷里,机动部队能如愿发挥威力?” “但乃兵家之常识……” “知道了。那么,谁来指挥?” “可让山县三郎兵卫、高坂源五郎在有海村一带相机而动。” “有海村?”胜赖额头青筋暴跳,“三郎兵卫,你这家伙,一开始就缩手缩脚。你就等着吃败仗吧!” 被胜赖一骂,山县不禁瞠目结舌。 看到山县着急,胜赖却又笑了起来:“哎,只是说笑而已。你估计长筱城现在有多少兵力?” “估计有五六百人。”三郎兵卫冷冷地答道。 “不过区区五百人,而我们却调集甲、信、上三州兵力。万一失手,不被后人笑话才怪。好!你和高坂源五郎带领机动部队,殿后部队则由甘利三郎四郎、小山田兵卫、迹部大炊助三人率领,共两千人马,随时候命。” “主公能够迅速、果断地采纳属下的建议,实在难能可贵。那么,请您部署进攻部队。” 胜赖知道军心事大,便假装爽快地答应了。商议的结果,大家一致同意:先踏平长筱城,然后在长筱和吉野之间全歼火速赶来支援的德川军,最后再痛击织田军。 城北的大通寺,武田左马助信丰、马场美浓守信房、小山田备中守昌行率领两千人马;城西北的正门则由一条右卫门太夫信龙、土屋又卫门尉昌次率领两千五百人马;城西的有海村则由内藤修理亮昌丰、小幡上总介信贞带领两千人进攻;至于城南野牛门,则由武田信廉人道逍遥轩、穴山玄蕃头梅雪、原隼人昌胤、菅诏新三郎定直率两千兵丁防守。城东南方的鸢巢山由武田兵库助信实任总指挥,和田兵部信业和三枝左卫门守友领一千人。再加上主力军三千,机动一千,后备两千,定把长筱城围个水泄不通。 第二天,大贺弥四郎被处决的准确消息传到胜赖耳中,武田军终于改变了行军路线,开始向长筱进军。 另一方面,长筱城的防御工事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把父亲贞能送进冈崎城,独自一人留在长筱的奥平九八郎此时正指挥人马,在大通寺对面修筑防御工事。 “如果甲州大军杀来,这些工事到底能不能顶得住?” “听说敌人怎么也得有两三万人马。” “咱们城里顶多只有二百五十名武士。我心里实在没底。” 看到搬运土石的人时不时地交头接耳,九八郎就鞭打他们,催他们赶紧干活。 “我们这座山城乃是天险,胜过三千五千兵马,此战定会获胜!你们就别打小算盘了!” 九八郎单纯至极,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绞尽脑汁,盘算着眼下的这次战斗。 “长筱城灭亡之日就是德川氏灭亡之日。”家康的这句话,九八郎信以为真,不假思索就记在了心里。家康唯一的女儿龟姬就嫁到了这里,因此,他绝不会坐视不管。援军一定会赶来。 如果到时候援军还没赶到,长筱城落得跟高天神城一样下场……不,即使如此,九八郎也毫不怨恨家康。他心里早就作好了准备。 如果真到了龟姬和自己一起与城池同归于尽之时,自己就微笑着死给她看。至少要让人们提起他时,说他决没有玷污父亲的英名。当然,在其背后起支柱作用的,实际上是他赢得了龟姬的爱情这场胜利,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从此种意义上说,龟姬才是他在这座城里迎来的第一个敌人。 从一开始,龟姬就把九八郎视为猴子之类,对他极为鄙视。她终日不发一言。新婚之夜,她道:“今晚我肚子痛,想一个人待着。”不由分说,把九八郎从洞房赶了出去。 只要是一个有感情的人,都会气得浑身哆嗦。此时,九八郎简直像一头发疯的猛虎。他笑道:“龟姬,你讨厌我?” “讨厌……我要说讨厌,你作何感想?” “什么感想也没有。女子本来就是如此。不久之后,你自会明白。” “明白什么?” “你父亲说我是一个值得信任的能干之人。所以,我认为你和你父亲截然不同。”说着,九八郎快步走了出去。 龟姬非常吃惊,哑口无言。可以说,那是二人之间的战争开始的信号。龟姬对内庭的侍女们夸下海口:“我就是咬断舌头,也决不和他睡到一起。” 可是,九八郎却心平气和,不慌木忙。到了晚上,他带了侍卫来到龟姬的居室,竟然在此吃起饭来,甚至还聊到深夜。 “还闹别扭吗?”九八郎不慌不忙,沉稳的目光触碰到龟姬眼中的怒火,他哈哈大笑着向外走去。 如此反复再三,龟姬担心起来,他是不是讨厌女人?人家居然对自己熟视无睹,难道要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龟姬开始这样想,就意味着她要输了这场战争。 “还在耍脾气吗?”又是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 “如果我说我改了,你会如何?”龟姬大声反诘道。 “改了?”正要出去的九八郎立刻转身回来,“你要是改了,我就这样。” 说着,他突然抱起龟姬,一阵狂吻,“只可惜,今晚太忙了,脱不开身。”接着,他毅然离去。 直到最近,龟姬才告诉九八郎,那是她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她被突然抱住的那一刻,不禁怒火中烧,想狠狠地抽九八郎一耳光,高高地举起了右手。可是,还没等手落下来,她已被扔到了格子门旁边,摔得特别惨。家臣们还没有离去,她委屈极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样对待一个弱女子……等等!”龟姬慌忙整理一下衣裙,高声叫喊着。 可是,这次不像前几次那样,九八郎头也不回,飞快地消失了。“我说过,今晚我脱不开身。”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还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那天晚上,龟姬一夜没睡,她甚至想立刻派人到父亲那里去,解除自己与九八郎的婚约。那样还不够,她还不解气。这也难怪,千金小姐受了那么大的气…… 第二天晚上,九八郎照样笑呵呵地来了,依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高声谈论一些军情,越信的上杉谦信人道如何啦,织田大将怎么样啦,说个没完。这次,龟姬等他谈完之后,主动去亲近他。 原来龟姬想以牙还牙。要羞辱对方,就得先接近对方,然后再狠狠地拒绝他,让他无地自容。然而,九八郎却笑嘻嘻地走开了:“今天是我祖父的忌日,请你放尊重些。” 被九八郎拒绝后,龟姬被逼无奈,开始了第三次作战。如果再被拒绝的话,这次受伤的就不是九八郎,而是龟姬了。她扭扭捏捏地来纠缠,又被九八郎巧妙地制服了。 “我本以为,等你成为真正爱我的妻子,得花好几年的工夫,没想到竟然这么快。我看你内心还是非常喜欢我的。”同房过后,九八郎依然不冷不热地耍嘴皮子,“你要做我的好妻子,这才是做女人的幸福。” 当然,九八郎认为,至此也就打成平手而已。然而,龟姬却呆呆地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她一把抓住九八郎,号啕大哭起来。她为什么会哭,九八郎至今也不明白。只是从那以后,龟姬成了一个让人无可挑剔的好妻子。 在战备中,九八郎连细微的地方都注意到了。自从这次开始修理城郭,他就不断地把图样抄送给家康,让其过目。通过九八郎,龟姬才开始了解父亲的心事。 “万一城池失守,我也要留在这里,与你同生共死。”龟姬的话说得十分清楚。她已经意识到,父亲有可能抛弃女儿和女婿不管。 身陷困境的九八郎却迎来了第一支援军。 那一天,从早晨起就开始下雨,从野牛门往下一看,只见左边流过来的红彤彤的大野川浊流和右边来的清澈水流相碰,万马奔腾,一泻千里。波涛汹涌,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甚至当援军赶来的时候,儿八郎还误以为是敌人来袭,急忙地跑到野牛门旁的城楼上去看。 “德川大人让你我二人合力死守,不知城池修完没有?” 九八郎急忙到桥头迎接的时候,走在援军队伍最前面的松平三郎次郎亲俊急不可耐地问道,“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必须死守,人再少也得死守。这是大人的命令。一共是二百五十人吧?” “二百五十人……”九八郎轻轻点了点头,“算上孩子共有五百。不过咱们以一当十,五百人能顶五千用。还不错。请快快进城,先让人马休息一下。” “奥平大人!”从队伍最后催马赶来的是松平弥九郎景忠,他后面跟着一名年轻的武士,“我家主公命你和我们父子,以及三郎次郎四人指挥,你看如何?” “这下我心里有底了。”九八郎低下头,讪笑道,“我们四人可要好好玩玩这只甲斐的山猴子。” “奥平大人。” “何事?” “在武节露了一面的武田的人马正在向长筱城赶来,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还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过,不管他们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采,我都毫不畏惧。” “人马再多,你也不惧?” “哪怕他来五千七千我也不怕。照样痛击他们。” “不过,好像不止五千七千。” “那么,一万多人?” “滨松接到的探报,是超过一万五千人。” “哈哈哈……”九八郎大笑起来,弄得景忠的儿子伊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九八郎才道:“五百人对一万五千人。这样的仗才值得一打。” “奥平大人!” “哎!” “这不是值得一打,而是值得牺牲。” “不不不。”九八郎摇了摇头。与其说他心里有底,不如说是无牵无挂、心理单纯更为合适。“德川家的女婿可不是软柿子,不能死在这山城里。一个人对三十人就够了。只是如此一来,战场肯定会有些血腥。你们二位只管放心好了。”说着,九八郎走在前面,把大家引进城里。 援军进城后,大家立刻开始议事。四人在刚刚修好、剩余的木料还没搬走的古书院里,展开地图,开始合计。但是,五百人对一万五千人,怎么分配似也不够。因此,光爬上箭楼查看地势,就反复了五六次。 无论看哪边,都是山。弥九郎景忠说:“山虽然多,可都将成为阵地。” “如果真有一万五千人,估计会这样。”三郎次郎亲俊随声附和道。 但是,九八郎却丝毫没有当作一回事:“就算城外填满敌兵,他们也碰不着这座城。我就纳闷,营沼怎么就弃城逃跑了?” “哼!” “看来那家伙是个冒失鬼,还剩下五六天的食物,就被吓跑了。” “五六天……”向九八郎刨根问底的,正是景忠的儿子弥三郎伊昌,“如果还有五六天的口粮,再好好动动脑筋,幸运的话,可以坚持半个月。”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九八郎的脸上才现出严肃的神情,语气果断而坚决。虽然看上去满不在乎,可是他内心非常清楚,敌人一万五千人马正杀奔而来,他却只有二百五十人来分配。他在认真分析家康派来如此少的援兵的意图。 “大战必定于城外展开,此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轻易放弃。你和我女儿都在这里,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管。” 家康的话又在耳旁回响。正因如此,无论是松平亲俊还是景忠父子,九八郎都要让他们作好一切准备。 当夜,九八郎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酒宴,龟姬也参加了。大敌当前,要想死守,必须精诚团结。一人叹气而导致全军士气跌落,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所以新加入的指挥者,还有奥平家的老臣们都参加了酒会,这样可以使大家的心拧成一股绳。 双方引见完毕,酒过一巡,九八郎严肃地说道:“诸位,当今之世,势力最强大的当属甲州,其次则是三河,这次战役,正是改变这种局势的绝好机会。城北的泥土吃了可以长力气,三河的好汉们就是吃泥土,也能杀得甲州军马落荒而逃。难道大家不想留下这样的美名吗?” 一句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接着,龟姬站起来,诙谐地说:“众位,我要是不嫁到这里,还真学不会这烹调红土的技术。红土饭就交给我龟姬了,大家吃了,杀个痛快。” 情意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不知从何时起,龟姬也学会了九八郎的语气。 五百人阻击一万五千人。人们绞尽脑汁,发誓要坚持下去。而且不久,家康就会说服信长一起来此决战。所以,在这以前,必须死守城池。一旦城池陷落,甲州军就会势如破竹,从吉田城进攻滨松,进而从冈崎突入尾张。 如果让甲州人马踏上尾张的土地,那么,德川氏从世上消失的日子就不远了。为了让大家牢记于心,九八郎在酒宴上把这些讲得情真意切,说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天终于晴了。运沙袋,做栅栏,堆土堆,将校、民夫不分彼此,忙得不亦乐乎。因为这座城里,无论官兵还是百姓,也不管男女老幼,都将面临着同样的命运:要么大破甲州军,否极泰来;要么战死沙场,曝尸荒野。 已是五月。杜鹃在野牛门和龙头山之间盘旋,发出凄厉的悲鸣。 城郭已经修好,工事也已筑就。“杀呀!”“冲啊!”天亮的时候,城里到处是演习声。不管敌人从哪里进来,务必要将其击退。敌人稍有疏忽,就立刻杀出去,避实击虚。“如果我们悄悄地藏在城里,敌人就会迂回向古田分兵。决不能让敌人的计谋得逞。要把他们钉在这里,让他们欲进不能,欲退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我们的战术。大家切记。” 大家都在忙着练兵,有拿刀砍箭靶子的,戳土袋子的,投石头的,射箭的。每天巡视完后,九八郎必定大笑几声:“哈哈哈……如此,我军必胜,必胜,必胜啊!” 刚开始,跟着他笑的人凤毛麟角。但是,随着日夜训练,不可战胜的信心树立起来后,九八郎一笑,大家也都跟着张开大嘴笑起来,笑得嗓子都痒痒。 五月七日,晨。 龟姬把白天的畅谈都带进了梦乡,一觉醒来,旁边的九八郎早就不见了。她吓了一跳,一骨碌爬了起来。原来在自己熟睡的时候,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龟姬既觉得过意不去,又很羞愧。 继承了父亲的习惯,九八郎每天早晨都要光着膀子练一阵刀。开始时练三百下,后来增加到五百下。练刀的地方就在卧房后的假山上。 “大人练完刀了吗?”龟姬穿着木屐,来到假山旁。 “哦,练完了。”从假山上传来九八郎的声音,“来,快上来看。到处是旗帜的海洋,真是壮观!” 龟姬被丈夫的快乐吸引,也笑着爬到假山上去,顺着丈夫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人山人海,如潮水般涌来,吓得她腿都软了。一万五千这个数字,经常从家里人口中听到,可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多。 “那是药王寺山,那是大通寺山,那是姥怀,那是中山,那是鸢巢山……”所指之处,全是旗帜和人马。在知道敌人到来的一瞬间,龟姬觉得这座小城仿佛消失了似的,特别渺小。如果这时从九八郎的脸上看到惊慌,哪怕只是一点点,或许她早就倒到地上了。 “怎么样,好看吧?” “是。” “我也出身于武士世家,也想指挥这么多人马,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满足了。” “赶紧集合,武装起来吧。” “急什么,用不着。” 九八郎嘲笑道,“敌人现在才开始做饭,而我们已经做好了。走,回去吃饭,吃得饱饱的。” 龟姬叹了口气,跟在丈夫身后下了假山。晨光中,丈夫不仅神色未变,就连走路的姿势、沉着的样子也丝毫没有变化。九入郎盘起腿,刚端起泡饭,就不断地接到众臣的报告,哪个阵地怎么样、主将是谁等等。每次听到报告,九八郎都没有什么明示,嘴里仍然嚼着泡饭,只是“哦”一声。 “请大人火速赶往野牛门,松平三郎次郎大人已经等不及了。” “用不着这么急。明白人只有在明白的时候才出现。”他称赞了一番泡饭好吃,又和一旁的龟姬聊几句,方才顶盔挂甲。 信长武装迅速,远近闻名;而九八郎贞昌却截然相反,他先慢腾腾地比较一下丝绦长短,才喜滋滋地系上。可是,一旦准备就绪,他就雷厉风行地发号施令。他事无巨细,考虑周到。所有的榻榻米都得收拾好,拉门隔扇要卸得干净利落,这样,敌人放火箭时,容易把火扑灭;屋内要不留杂物,才能舞得开刀剑;弹药库要保护好;火枪队的行动要迅速及时;饮用水的使用更要严格控制。结果那一天,敌人没有进攻,战火没有烧起来。“敌人像是在休整,而我们却有劲无处使,闲得难受。” 第二天,有了动静,城南的武田逍遥轩开始构筑阵地。武田军似也不知从哪里进攻这个天险,最后终于选了南面为阵地。 人一旦找出一个不怕死的理由,就会异常胆大,甚至会认为生死无别,即使可以保全性命,也在所不惜。武田逍遥轩想从野牛门外的激流渡河,奥平的军队发觉这一意图之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大人,他们终于上来了。”跑到本城的大门前来报告的,是奥平次左卫门胜吉,“我领军到河滩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九八郎想训斥他,却又住了口,只是皱起了眉头,道:“次左卫门,你的胆量倒是不小啊。” “大人过奖了。我只是想吓一吓敌人。” “休要再说!”九八郎站了起来,立刻向野牛门方向走去,“正面的悬崖高二十间,从那里下去得死多少人,你考虑过吗?” “只要打仗就会有牺牲。我想至多折五六个人……” 九八郎踱来踱去,然后回过头来,严厉地盯着次左卫门:“我们是五百人对一万五千人,你这样做划算吗? “白白折了一个人,就等于损失了三十人,如果折二十人就相当于损失六百人,你难道没想到?断不可贸然出击!这次战斗,轰轰烈烈地死不是英雄,在痛苦的深渊中坚强地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英雄,你明白吗?” 次左卫门不再说话。 “不仅要你知道,还要让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人对三十人的战争,不能过早地断送性命。”说完,九八郎头也不回地向野牛门走去。 这一天,高二十间的悬崖下方,激流笼罩着一层薄雾。河大约宽四十间,上游有许多竹筏,伴随着轰鸣声,不断地涌下来。 “甲州军渡河,像是要用竹筏把河面填起来。” “还真是铺张浪费啊。” 要在这儿架起桥,那得流失多少竹筏啊!九八郎正在感慨,又发现从上游漂下来四只一组的竹筏。那筏子到底是用什么固定的呢?透过雾霭,他定睛一看,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大腿。 原来,有一张粗麻绳结成的大网张在河面上,这样就可以阻止筏子漂走了。只见那张大网不断地把漂流下来的竹筏串到一起。九八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举动。大家公认这条河无法渡过,甲州军却从一开始就改变了局面。 “大人,敌人开始渡河了,怎么办?”不知是谁在九八郎身后尖叫起来。自然,在这里观察敌人的绝不仅九八郎一人。 甲州军欲攻破野牛门、征服天险,表面上看起来愚蠢透顶,实际并非如此。若是敌人从这里突入城内,那么战斗一开始,守军的信心就会被击垮。所有人都在忖度着敌人能不能渡过来。 “啊,大人,敌人已经源源不断地过河来了。” 不知谁又大喊了一声。九八郎像磐石一样,一动不动。这种情况,他也没有想到。当这支敌军向野牛门进攻的时候,东西北三面的敌人也必定会出动。而自己的军队早就耐不住了,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士兵就会从城里杀出去。可是这样一来,就成了混战,起码两三天后才能决出胜负。 “急个屁!”九八郎在心里骂着自己,此时决不是发泄怒气的时候。“哈,哈哈……”当敌人的先头部队抵达岸边的时候,他竟然大笑起来,“把火枪队调过来!” “是。弓箭手呢?” “不需要。这样一来,我军胜券在握矣。哈哈哈……” 只见敌人一到岸边,就立刻钉楔子,投绳索,然后忙着往悬崖上爬。这可是甲州军的拿手绝活。不一会儿,只见两条绳索垂到悬崖中部,攀岩开始了。 “大人,敌人已经……” “再等。” 火枪队的八十支火枪已经调过来待命。九八郎努力控制着情绪,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他回头看了一眼火枪队:“好!等到那根绳子上爬上三十多人的时候,打两发子弹。一发打人,另一发炸断绳子。不要紧张,要打准。” 为防万一,九八郎命令瞄准一条绳索,三支枪的引信同时点火。甲州军发现城内出奇地安静,绳子刚一搭到悬崖中间的凹处,他们就接二连三地抓住绳子爬了上来,和九八郎预想的丝毫不差。 “准备!瞄准!”九八郎不敢大声,只是飞快地挥了一下手。 很快,天晴了,雾霭散去,只见激流穿越峡谷,奔腾而去,明媚的阳光照着两岸,格外壮丽。 “砰,砰……”随着枪响,两条绳索应声而断。回声相呼应,如同百雷轰鸣。悬挂在两条绳上的人哗啦一下掉了下去,正砸在刚刚渡到岸边的士兵身上。 “啊……”惨叫声从下面传了上来。九八郎不动声色地盯着,低声说道:“枪弹珍贵。留着以后再打。”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二 贞昌御敌 自从大贺弥四郎被处决以来,冈崎城内一直弥漫着静谧的空气。就连筑山夫人也把自己关在家中,一步也不踏入本城府内,德姬和菖蒲也终日不出声。 这一日,天空阴沉,似乎要下绵绵细雨的样子,云缝里偶尔透出一缕阳光,温暖湿润的南风不时吹拂。天气炎热,但这种炎热不是烈日炎炎,而是把人的汗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的闷热。德姬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早饭丝毫未动。她在和喜奈谈论女人的忧愁:“弥四郎的妻子和女儿也不来索命,还说若不一起死,弥四郎会寂寞。” “大贺大人已经死了,他的妻子是心地善良之人,大家至今还在哀痛中。” “喜奈。” “在。” “天下哪个女子不温柔?可是,为何唯独筑山夫人会如此残酷?” “这个……”喜奈低下头,不敢出声。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 “因为滨松的公公对她不好。” “哦。” “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婆婆,仔细想来,说不定何时我也会落得跟她一样,想起来真是可怕。” “哪里会有那样的事,小姐出身名门……” “不。当女人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相知时,就会变成厉鬼。与其变成婆婆那样,还不如做弥四郎的妻子、女儿。” “您瞎说些什么呀?” “不是瞎说。这次少主就是回来,也不会像往常那样了,所以我打算回岐阜。人世无情,趁着还没落到婆婆那样的地步……” 实际上,德姬正在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当然,并不仅仅是因为信康的心在菖蒲那里。在她和信康之间插进来一个菖蒲后,德姬终于明白了筑山的心。在德姬看来,这次的大贺弥四郎之事几乎全由婆婆对公公的憎恨而起,只是受罚的仅仅是弥四郎一人而已。弥四郎罪有应得,却连累了他毫不知情的妻子女儿。而筑山夫人依然百般为难德姬。德姬又气又怕。“想回岐阜出家,好像听到小侍从在叫我。” 外间传来说话声,两人赶紧打住。 “报。”传来一个男子粗莽的声音,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德姬一下子呆住了。她说了不该说的话。这种感觉并不是自责,而是觉得待在这座城里越久,就越有一种落入虎口的恐惧。喜奈向德姬使了个眼色,走了出去。 “奥平美作即将出使岐阜,前来向少夫人请安。”声音清清楚楚。德姬还没有反应过来,喜奈听着禀告,却似已明白。 “进来吧……”德姬的脸上丝毫没有见面的惊喜。 美作一进来,就昂起他那端端正正、头发花白的脑袋,两眼滴溜溜地盯着德姬,扇子呼哧呼哧地拍着胸口。“敌人已经包围了长筱城,可是,不要担心,只要我儿子在城内,就万无一失。只是大热天的,我儿受苦了。” “真是有劳您了。” “甲州那帮东西,到底还是兵分好几路。攻打长筱的同时,往吉田和冈崎也派了人马,还在二连木和牛久保沿路放了一把火,企图阻止主公、少主靠近长筱城。” “哦?” “虽说敌人打着如意算盘,可是没有得手。今天的来报说,少主讨伐山中的法藏寺时,敌军将领户田左门一西、大津土左卫门时隆正要截断冈崎与外界的通路,被少主手舞银枪,杀了个落荒而逃。” “那少主……” “报告的人说,少主身先士卒,威猛无比。” “哦……他的身体,他自己……”德姬已决定不再为信康的事情伤心,可是,她心里依然难受。信康不爱惜自己,她十分恨他。可不知怎么,她又突然着急起来。 “少夫人。” “哦……听着呢。” “按少主的个性,不会轻举妄动,您就别胡思乱想了。”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这一仗如果不胜,德川氏就完了,就去见阎王了。所以,不仅少主,就连我和我儿子九八郎,也都把命豁出去了。龟姬也一样。这一仗可不是小打小闹。” 不知何时,德姬也把两只拳头放在胸口,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美作脸上带笑,“我现在就起身前往岐阜报信,去报什么信我不能讲。如果我的信送不到岐阜,我就切腹自尽,决不再踏入三河半步。” 德姬仍然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的话说完了,您有什么口信,需要我带给您父母?”说完,美作又啪嗒啪嗒地摇着扇子,笑了起来。 德姬控制着感情的波澜,坐着发呆。信康一马当先、高声呼喝的身影突然又在眼前闪现,他身处险境,可有危险?美作出使岐阜,是去向信长求救兵,这一点谁都明白。 “少夫人,请问需要我给您父母带信吗?”看到德姬若有所思,美作停下扇子,“这次战事不仅关系德川氏的沉浮,一旦三河决口,怒涛就会涌向美浓、尾张。” 德姬轻轻点点头。这次不单是应付美作,也包含着她作为妻子,要再次把真心倾注给信康的决心。“书信比口信郑重一些,您请稍候。” “是,还是您想得周到。” 德姬走到窗边的书桌前,坐了下来。一想到美作在背后看着,她就心慌意乱。可她还是把心一横,提起笔来。德姬写了很多,她写自己想要平平安安地生活,写信康毅然出阵,为德川、织田两家奋勇杀敌,写父亲经过冈崎的时候,她要讲好多故事……而大家都在等待父亲派援军之事,她却只字不提。 信长发兵救援是早就定好的事,只要意思明白就行了。德姬写完后拿给美作看。美作喜上眉梢:“到底是少夫人,这份心意实在难得。”带着那封信,他早早地出了门。 那一日,美作的身影从冈崎消失了。当然,这次不是正式的出使,也就没带众多的随从,因此,路上会遇到多大危险,谁也不知。 第三日,美作在岐阜的千叠台正殿见到了信长。 是日,信长穿得非常正式,一副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样子。原来他刚刚接见了京城来的基督教徒,所以,正殿两侧站满了文武重臣。美作被传到了里面。信长环视两侧,大声喝道:“大家退下。” “这样说话不方便,还请大人屏退左右。” 信长有点不高兴,看了一眼手捧大刀伺候在身后的森兰丸,说:“他无妨,不必退下。”森兰丸是信长的贴身侍卫,平常片刻不离。 “是。”森兰丸凛然应了一声,看了美作一眼,那目光令人想起猛禽的眼睛。 “好了,都退下了。”空荡荡的大殿里,信长声如洪钟,语气里带着点斥责的味道,“你让我支走众人,倒有点首领的派头。到底有何事,美作?看你的样子,像鬼一样。难道你想用这张脸吓唬我信长?” 美作一笑,道:“您也是鬼脸呀。” “什么?” “我美作即使是鬼,也是良善的小鬼,大人您却是大鬼。” “哼。你要说什么,直说罢。” “是。”美作应声答道,“您不要忘了,作战可要抓住战机呀。” “哦?” “我们主公一直认为您会在敌人攻打长筱之前派兵支援,所以,父子二人一直迎到吉田城下,可是,却不见援兵踪影。现在,敌人已经开始攻打长筱城了。” 信长一言不发,双目圆睁,盯着美作。 “大人也知道,犬子在长筱城据城死守,如果稍有闪失,就会断送性命。” “……” “因此,这次我才被派为重要使节。不知大人——” “够了!”信长大喝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家主公说如果长筱陷落,敌人就会像冲破堤坝的洪流一样势不可挡。” “美作!” “在。” “你儿子就那么没出息吗?” “如果说犬子没有出息,大人至今还没出城,这又是为何?” “这个混账王八蛋!什么狗屁洪流,不但从甲斐流出来了,就连伊势一带也危险了。河内、摄津也不能大意。” “哈哈哈。”美作突然笑了起来,“我不是来听您讲这些的。三河、尾张大坝决口跟伊势、河内、摄津的小堤决口可不一样。现在三河既没有人质,也没有使者,是大洪水。这些大人不可能不知,可为何还那样斥责别人?如果只是想试试我的胆量,那就太无聊了。” “好厉害的一张嘴,那么,你来到底想说什么?” “请大人速发援兵。” “立即发兵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我的答复。” “那么,何时发兵?” “我若回答不知,你会如何?” “哈哈!”美作又一次笑了,笑得很古怪,“我做了使者,可并非怕死鬼。我早就作好准备了。如果不懂得这点,我半步也不会踏入这里。”他声音响亮,如同惊雷,信长身后的森兰丸都不禁探出身来。 “你在这里,一步也不许动。”这次是信长大笑起来。 “一步也不许动?就这样对待我这个糟老头子吗?” “说的是。” 奥平美作头发有些乱,可他全然不顾:“岐阜的千叠台,对于我贞能来说,是最好的死地。” 不知信长在思考什么,他凝神望着天空,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美作。作战固然有战机,可也应相时而动。” “您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锦囊妙计?” “我一旦发兵,如果耗费时间过长,原本不是敌人的人,也会变成敌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这个,美作也明白。” “因此,一旦决定出发,就必须要胜。讲到具体安排,不到万不得已,三河那边不用考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信长的语气由刚开始时的强硬转为舒缓。美作对信长的脾气了如指掌,一旦对方发起火来,他是一步也不会让的。一旦让步,信长的火气就更大。如果寸步不让,他就会缓和下来。 “美作,你认为我到底带多少兵合适?” “这个……我不敢讲。”美作也换了口气。 “七八千怎么样?” “七八千?那么,多少火枪?” “我想得五六百吧。” “五六百?哈哈哈……”这次是信长奇怪地笑了:“那么,你认为五六百够吗?” “怎么,大人取笑我?” “我想起码得三千五百支枪。而且,现在大和的筒井、细川等也正在派人搜集火枪。” “三千五百……” “这些火枪如能阻挡武田的骑兵,我们就胜利了。美作,信长是不会眼看着三河的亲家有难而坐视不管的。” 奥平美作不禁低声哭起来:“刚才言语不周,多有冒犯,恳请大人原谅。” “我明白你的心情,到底是家康,真是煞费苦心,把你这个小鬼派了来。” 美作抬起花白的头,仰天痛哭。他也不知为何流泪,只觉得儿子正在长筱苦苦抵挡敌人大举进攻,其身影若隐若现。信长看到美作流泪,不禁转过脸去,骂道:“美作,你哭的样子太难看了。” 别人怒他则笑,别人哭他则怒,这是信长的秉性。尽管知道这点,可美作还是止不住眼泪。这场战役,信长比家康还重视。他甚至把火枪借给筒井、细川两家,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据。 “大人见笑了,我是高兴得流泪。” “没出息。眼泪留到击溃敌人之时再去淌吧。” “是,是,美作铭记在心。” “好了,这下该放心了吧。森兰丸,把大家都叫回来,与美作痛饮三杯。” “是。” 家臣们第二次被叫进殿的时候,信长也不再阴沉着脸,大口大口地狂饮,还不断给美作敬酒,打仗的话只字不提。 第二日是五月初十,又有使者从三河来,是家康的随从小栗大六重常。 小栗和美作正好相反,他极尽殷勤,求信长发兵。“刚开始时,我们主公以为光凭自己殿后的部队就足够了,可没有想到竟然从甲州来了那么多人,主公觉得不妥,于是请大人发援兵,两军合一,支援长筱。十万火急,越快越好!”使者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知信长是在真听还是假听。 可是,从第二日起,军队就开始陆续向城内集中,而且,如同大家商量好了一样,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栅木和一条绳子。看着这些军队,美作和大六都陷入了疑惑。 此前的战斗都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大家身轻如燕,高声通报姓名,然后展开格斗,胜负自见分晓。因此,全军的胜利是由一个个勇士的胜利积累而成,这是多年来的基本战术。照这般常识,挑着木材,提着绳子,这样的军队,总让人觉得心里打鼓。这到底是何用意呢? 但是,火枪队的威武军容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畏惧。在此之前,日本的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从没有过如此众多的火枪手。由八十人到一百人编成一队,陆续开进岐阜,果然如同信长放言的那样,最后达到三千多人。 五月十三日,信长的援军带着大量栅木和火枪,浩浩荡荡从岐阜出发。 此时的孤城长筱,已经陷入了苦战。 十一日拂晓,当“大鬼”美作得知信长即将发兵而松了口气时,他的儿子——长筱的“小鬼”九八郎贞昌听到甲州的兵马又一次向野牛门逼来的报告,心情沉重地登上城门观看。他手搭凉棚,看了一下雾霭沉沉的悬崖下面,长叹一声。本以为敌人在此前的战斗中吃了苦头,不会再在这里冒险了,可万万没想到,敌军又调来竹筏,第二次前来挑战绝壁。而且,这一次士兵用竹盾挡在了身前。 把竹子绑成束做盾牌,恐是抵御火枪的唯一办法。竹子表面又硬又滑,又是弧形的,子弹打上以后就崩飞了。所以,最初的几发子弹没有炸断绳索。 “白搭,不要打了。”看到打不中,九八郎让火枪队撤了下去,“关紧城门,等敌人上来。” “敌人一旦靠近城门就不好办了,大人。”贴身侍卫说道。九八郎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 敌人一旦发现没有了炮火的干扰,就会顺着绳子往上爬。眨眼间,先上来的一队人马已经用竹盾牌围住了突破口。“现在还不能打吗?” “不行!”九八郎制止了性急的士兵。 “已经从二十增加到四十了。一会儿又会涨到八十的。” 九八郎在数着不断增加的敌人,就在人数快要从八十涨到一百六十的时候,他喊道:“尖刀队,三十人,上!” 城门一下子大开,杀声震天,回声扩散到谷底,落到敌人头顶的声音放大了四五倍,响遍山谷,吓得敌人屁滚尿流;再加上原本一直紧闭的城门在登崖作战的敌人身后突然洞开,更吓得他们魂不附体。 “哪里逃!杀!”一队人马眼都不眨,冲向涌人城门的敌军,奋力搏杀起来。 “再上三十人!”九八郎这次派出了长枪队。长枪队没有冲入挤在城门处的甲州军,而是不断地夺取敌人的竹盾,施火焚烧。乳白的晨雾中,竹子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和着火红的火焰,使敌人产生了错觉,以为对方杀了出来。 “好!火枪准备!”九八郎这次只让四五支枪对着失去盾牌的敌人猛射。 虽然火枪好像没有击中,可是,由于此前的失利,敌人的军心已被搅乱。看到绳索上有几个人逃到河滩,剩下的也无心恋战了,所有绳索上的人都退了下去。 “怎么样,不错吧!不一会儿肯定也有人往这边退。”这时,从守卫在城北的松平弥九郎那里来的报信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报,大通寺粮仓处,有敌人压过来。”九八郎不禁皱起眉头。畏筱城的粮仓位于城北瓢苑的后面,正好和甲州军大通寺山的阵营相望。粮仓对于这座山间小城来说,其意义自不待言。 原来,在大通寺山安营扎寨的武田左马助信丰在那里等候战机,早已多时了。这里既没有河,也没有悬崖,根本没有障碍。因此,如果城里的五百精兵大多被分到别处,占领粮仓简直是易如反掌。对此,甲州方面无疑早就瞅准,并制定好了策略。 当奥平九八郎得知南面的敌人不甘最初的失败,又一次乘竹筏卷土重来时,他已敏感地察觉到大事不妙。可没想到敌人从南北两面同时发起进攻。 九八郎命令奥平次左卫门坚守野牛门,自己则带着火枪队火速赶往瓢苑。毕竟军心重要,军心一旦动摇,后果不堪设想。就是吃红土也要战斗到底,那是嘴硬,世上再也没有比饿着肚子坚守城池更凄苦的事了。别说织田的人马,就连滨松的主力部队此时也没赶到。一旦此时粮草失守,后果就不仅是全军覆没了,连后人都会耻笑奥平贞昌不懂战事。 赶到那里一看,只见松平弥九郎景忠和其子弥三郎伊昌正守候在此,看到敌人逼近城门,拔出大刀就要冲出去拼命。“休要惊慌!敌人的数目是多少?” 九八郎喝道,他知道,一旦惊惶失措,就会带来严重后果,才这样笑嘻嘻地问。 “两千。” “不,顶多也就七百。”九八郎又笑了,“这块阵地的主将,是左马助信丰和马场美浓守信房,再加上小山田备中守昌行,三员大将共统两千兵力。今天左马助信丰出来打头阵,顶多七百人,所以不必惊慌,要沉着应战。先放几枪,让敌人听听枪声,再从城门杀出去。” 说完,他让跟来的火枪队装上弹药,从敌人逼近的城门向西边的城墙进发。他确认城门前确实拥挤了很多人,于是下令:“把墙推倒!” 难以翻越的城墙被绳子拉向城内侧,轰的一声,惊天动地。敌人一下子慌了神。紧接着,藏在里面的全部枪支对着城门,多枪齐发,炸得敌军人仰马翻,哭爹喊娘。同时,急不可耐的弥九郎父子率领一百五十人,从城门杀了出去。眨眼之间,胜负已经决出。 第二日,两军在土堆中短兵相接,更是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恶战。 奥平九八郎胆大心细,开战仅七天,兢使甲州军陷入了恼怒和焦虑之中。所有的一切,九八郎都布置得天衣无缝,无论是野牛门的战斗,还是第一次粮草保卫战,都沉重地打击了甲州军的士气。他虽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毛头小子,打起来也是蛮攻,却的确狠狠地耍了一把武田军。 在这喜悦的气氛中,松平三郎次郎亲俊前来报告,说本城西面的地下传来奇怪的声响。众所周知,甲斐矿山众多,采矿业发达。听到这个消息,九八郎当着众人捧腹大笑:“哦?挖金人来了。” 原来,在城西安营的是内藤修理亮昌丰和小幡上总介信贞两员大将,这里大约安排了两千多人马。 “两千多人马居然想玩老鼠钻洞,真是骗小孩子的把戏。”九八郎表情夸张地说道,然后耳朵贴地,听了听地下挖洞的声音,命令士兵也开始挖洞。 由于敌人不熟悉地形,而且民工都是远方征来的,一旦进入挖掘阶段,就不得不屡次返工。而长筱城的士兵却非常熟悉地形,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石头都了如指掌,所以,两者的挖掘速度当然有天壤之别。 从大门南老臣的府邸挖到弹正苑的时候,长筱的人马和甲州的人马撞了个正着。 “啊,土中有人!”一个挖洞的甲州兵被吓破了胆,大呼大叫。这时,五六支火枪已经被安放在突破口,又不费吹灰之力粉碎了敌人的企图。 次日清晨,又有一队人马发起进攻。这次是西北的一条右卫门太夫信龙。他在距离正门较近的地方修筑了箭楼,试图向城内放箭。这一回九八郎没有笑,他命人用五十支枪的火药做了一个像大炮一样的大筒子。只见屹立在晨晖中的敌方箭楼连一支箭也没来得及放,眨眼间就被大炮筒炸到了九霄云外。 但是,毕竟是五百人对一万五千人的战役。从四个方向来攻的尝试都失败后,武田军终于发起了总攻。他们悟到,急攻只会损失更多人马,于是一致同意进攻对方的粮仓。他们用栅栏把城包围起来,在河上拉了好几层绳子,在绳子上系上铃铛。包围圈形成以后,再次发起了惨烈的粮草争夺战。 五月十四日,九八郎不得不舍弃粮仓所在地瓢苑,撤回了大营。当夜,他眼看着落入敌人手里的粮草燃起熊熊大火,沉默不语。当然,武田方面为这座小城耗费了如此多的时间,也非常恼火。 毋庸置疑,粮仓所在地瓢苑被占,对长筱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运到本城来的粮草已经坚持不了四天了。九八郎看着粮草被烧尽,然后来到箭仓,走到聚集在本城的众将面前,让人搬来床几,对侍卫命令道:“多点一些灯。”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两三支烛台,大家死一般地沉默。长此以往,不如痛痛快快地战死。有人已经坚持不住了。 近一段时间,就连十分了解九八郎之心、平时装得若无其事的龟姬也扎上了头巾,挎着长刀,紧张地跟随丈夫左右。添了几盏灯后,大堂里亮了起来,大家的表情清晰可见。九八郎笑道:“粮仓被敌人占去了。” 语气就像被抢走玩偶的孩子一样。松平亲俊哈哈大笑:“差不多三天后……就得吃泥土了,希望大家作好思想准备。或许是五天吧。” “不到五天了。”伊昌道,“织田大人还没有发出援兵吗?” 九八郎装出一副没有听到的样子,他寻找着奥平次左卫门胜吉。“次左卫门,你出城到主公那里去一趟。” “去做什么?” “请派援军已经来不及了,你就说再过四五天,长筱就要破城了。” “恕在下不能从命。” “你说什么?你是觉得不长翅膀就出不了城吗?你可以从城东北的后门潜水过去。虽说敌人在河面上拉了绳子,还拴了铃铛,不能渡河,但你可以像河童那样潜过去。你不是游泳能手吗?” “这个,在下难以从命。” “怎么回事?” “我是说,请恕我难以从命。” “嗯?你是忘记了自己的实力,还是让敌人吓破胆了?” 次左卫门像孩子一样地摇摇头:“大人想到哪里去了。正是因为我不怕敌人,才拒绝从命。不到五天,城池就要破了,您和其他官兵就要战死疆场,而我一个人却身在城外,岂不被人笑话。人们会说,看,快看呀,那位就是天正三年长筱之战的时候,眼看城池陷落,他却独自一人逃命的怕死鬼。” 大堂上的气氛一时十分紧张,大家不知九八郎会如何应对这个问题。次左卫门的一席话,乍一听似豪言壮语,却使大家十分泄气。 “哼,是吗?”九八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环视了一下大家,“鸟居强右卫门何在?”也没有事先打个招呼,他就径直喊了另一个人。 靠近拉门的一个黑暗角落里传出声音:“末将在此。” 随着粗声大气的回答,烛台旁边现出一个五短身材的肥胖男子。 “强右卫门,你去!” “遵命。可是,不知大人派我去哪里?” 大家哄堂大笑。这个人刚才一定在黑暗的角落里打盹儿了。 “去哪里?你刚才没有听到我讲话吗?” “是,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 “好!妙极了。既然在这样的气氛下你都能睡得着,那么,就是你了。今晚从东北的后门渡河过去。” “遵命。” “河面已经拉了网,所以,你要潜水而过。” “是。可是,去哪里……” “混账,只有潜水才能到达对岸,到了对岸后再走陆路。” 这时,强右卫门才开始醒悟:“这样,这样才能冲出重围……啊呀,是要去搬救兵啊?” “嗬!”九八郎二目圆睁,非常惊奇,“这一点想必你也明白。只是,不用说求援,吉田、滨松或者是冈崎,主公肯定在某个地方。见到大人,你就说再过四五天……你就说,九八郎说了,只剩四五天了。” “在下难以从命。” “怎么,刚才不是你说要……” “我强右卫门也知道城池危在旦夕……” “住口!”九八郎火了,“你是在耍我?” “不是,不是。” “住嘴!我说粮食只剩四五天,可是,我说城要陷落了吗?谁说城要陷落了?我九八郎决不会丢掉城池。只要天不塌,只要主公不下令停止抵抗,我就战斗到底!” 强右卫门的四方脸上,一双眼睛傻呵呵地望着九八郎。 “不仅是强右卫门一人,不管是谁,只要说放弃城池,那就是对我九八郎的侮辱,我决不允许!” 这时,次左卫门慌忙向前一步:“明白了,大人。次左卫门愿意前往!” “不!”强右卫门大喊道,“强右卫门愿意前往!” 九八郎看了一眼二人,笑了:“强右卫门,你马上去作准备。无论发生什么,不要中途倒下。到达之后,不要急着回来,一直在那里歇息,到胜利的那一天。在完成这次使命之前,天塌下来,有我九八郎一人顶着。” “遵命!”强右卫门毅然答道。 大家商定,强右卫门安全突破敌人的警戒线后,一定要在雁峰山上点燃烟火报信。然后,他就离开了大营。 十四日晚上,皓月当空,地上的人影格外清晰。 “要是没有月亮就好了。”强右卫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赶路。他穿过野牛护城,在大野川一棵树的树荫下站住。 眼前的激流闪烁着一片银光,对岸守兵的篝火一堆接着一堆,望不到头。这里距离守兵的位置约四五十间,篝火周围晃动的士兵的影子看得一清二楚。左后方起依次是姥怀、鸢巢山、中山、久间山,敌营已经严密地封锁了去路。敌军白天刚刚拿下瓢苑,士气高涨,还没有歇息,所有阵地旌旗林立,映着银白的月光,十分壮观。 “真够戗。怎么办?”强右卫门在悬崖边站了一会儿,思考着对策。九八郎贞昌叮嘱过他,在赶到目的地之前,须保住性命。言外之意他不是不明白,一旦被抓住杀掉,后果不堪设想。“南无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他虔诚地念道,“八幡大菩萨呀,我求您了!河童呀、恶鬼呀、狐狸呀、邪神呀,把我渡过河去吧!完事之后,就是把我粉身碎骨来孝敬你们也行啊。”然后,他摘下随身携带的箭筒,在手巾上写了一首诗:
我主水深火热中, 玉坠陪我搬救兵。 此去路上多艰险, 一腔热血为尽忠。
他在月光底下写完后,不禁得意地笑了。九八郎说,如果在援军到达之前死去,他将永世承担罪名,这虽是无心之言,自己此番出发,也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想到这里,他伸手把手巾挂在树枝上,找了个阴暗之处盘腿坐下,等着敌人去睡觉或是月亮钻进云彩。总之,现在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河流湍急,水声震天,就是发出点声音,敌人也听不见。”强右卫门盯着河对岸念叨的时候,不知不觉呼噜呼噜地睡着了。他是疲劳过度,当然,这种胆量既是奥平家的风气,也是他粗犷性格的体现。 不知睡了多久。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对面的篝火已经熄灭,月亮已钻进了云彩。强右卫门站起来,急急忙忙她把长刀和短刀包到衣服里,把所有东西都背在肩上。他转念一想,又把长短刀扔到地上,只带了衣服和匕首。 “大人,我去去就来。”强石卫门朝本城的方向拜了一拜,消失在夜色中。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三 死士赴死 五月十四日,在鸟居强右卫门潜出长筱城的当晚,德川家康已经进入冈崎城,正在大摆酒宴。他相信织田信长会从岐阜赶来增援,要为信长大军清除路障。但是,直到开宴,他还不知信长是否已从岐阜发兵。家臣们则持不同意见。 “我想信长肯定会来,他一定会和上次在高天神城时一样,不会让我军受苦。”家康道。 悲观的人则反驳道:“织田军虽然人数超过了武田军,但是新兵众多,缺乏战斗力。再加上长筱战场是山区,对信长更不利,这点他不会不明白,所以,织田大人恐是不会来了。” 如此说来,似乎有点道理,坚持认为信长会来援的家臣也低下了头,沉默了。士气就像风气一样可笑。一旦在某处刮起一股强势的风,即使毫无意义,也会有人趋之若鹜,反之,就会悄然消逝。 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候,家康还大摆宴席,这非常罕见。看到大家如此落寞,他说:“大家不要争了。信长必定会来。来来来,今晚痛饮三杯。” “主公肯定信长公会来?”仅凭酒宴还不能鼓舞起士气,本多平八郎看到这一点,又添了一句。 家康让人摸不着头脑地笑了笑:“既然到了这样的时候都不来,说明信长公此人不可信。既然不可信,那么何惧之有?” “主公明示。” “要是我一人去救长筱,那么他凭什么得到尾张、美浓?这个道理信长不会不明白。来来来,什么也不要多想,只管喝酒。”说完,家康命令似乎支持悲观一派的酒井忠次:“跳一个你拿手的捉虾舞,如何?” “主公!” “怎么了?” “万一信长公不来,主公只率三河的人马前去长筱吗?主公已下决心了?” “已经决定的事,就不要再问了。在高天神城时,是因为看出小笠原那厮要投降,所以按兵不动。奥平九八郎那样的勇士,你能坐视不管吗?” “那么,赶赴长筱,主公可有取胜的把握?” “知道了。兵马的强弱取决于带兵之将。不要因为信玄的兵马强悍,就认为胜赖也强大。忠次,赶快跳舞。”家康说完,喝了一口酒。 忠次站了起来:“那么在下就献丑了。您的意思我已明白,好,现在可以痛快淋漓地跳上一曲了。” 酒井忠次的狂言捉虾舞早已有口皆碑。只见他一手拿着粽子,一手拿着笊篱,弯下腰,模仿出追逐跳虾并装进虾篓的动作,惟妙惟肖。 吉田城主的身份和尊贵的容貌,让他的舞蹈带给人们一种奇异之感。今天,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众人不禁捧腹大笑。 “这个动作挺滑稽的。那个一本正经的表情怎样?” “这样就成了。抓那个抓那个。” “那种腰肢的扭法怎样?真让人受不了。” 家康看着大家的笑脸和忠次滑稽的动作,想着心事。他明显从此中感觉到一种和平常迥异的东西。当一个人有心事的时候,无论是笑容还是舞蹈,都会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夸张。尽管如此,忠次的捉虾舞还是多少冲淡了一些紧张。 大家哗地沸腾起来,家康则悄悄站起。他发现月亮把槲树枝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窗子上,格外迷人。“多幺迷人的月亮啊!出去看看。”家康没有脱下戎装,仅穿着皮袜子,就趿着木屐走了出去。 外面蛙声一片,不绝于耳,菅生川的流水声隐隐传来。家康穿过树丛,来到松树底下。为了不妨碍他的思考,井伊万千代远远地跟在后面。家康停下来,仰望着月亮。望着望着,仿佛听见从青白色的月亮表面,隐隐传来长筱城的声音。“九八郎……”家康自言自语,“信长马上就来,且等等。且再等一会儿。” 说着说着,家康不觉心口发热,肩膀也抖动起来。人生可真快啊!打打杀杀的日子还要继续吗?到底何时太平才会到来?想着想着,他突然觉得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已经不可能天下太平了。如果这样,下一个时代太平也不会来,再下一个时代也不会。想迎来太平,必须扎扎实实,步步为营。 家康扪心自问,不经意间地扭头往室内看去。他想到一起进城的信康想去看德姬,不禁笑了。德姬和信康相拥的影子清晰地映到了窗纸上。 “主公,主公。”这时,身后传来刚刚提升为贴身侍卫的大久保平助忠教的声音。 “平助,在这里。”只听在稍远的地方,万千代高举着大刀,回答道。 大久保听出万千代的声音,像兔子一样从松树荫里跳了出来:“主公,小栗大六重常从岐阜回来了!” “大六回来了?是吗,我马上就去,你先把他领到我房里去。” “遵命。”平助飞跑着离去。家康则急急忙忙往回赶。突然,他又开始自问:如果援军还不来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家康早就把自己说服了,又进一步给自己一个承诺。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急促的脚步,又恢复了以往的闲庭信步,慢慢踱到屋子前面。 万千代依然不说一句话,默默地跟在后面。家康慢慢地脱下木屐,整齐地摆放好,对早已端坐在那里等候的大六说:“你辛苦了。” “主公,明天,信长父子将抵达冈崎。” “哦。”家康虽然若无其事地回答着,心里却一下子哽住了,“那么,多少人?” “两万人。” “可真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这……这……”大六诚惶诚恐地伏下身来。酒宴似已结束,大殿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宁静。 “大六,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可是,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是,是……” “现在才开始。信长可还如以前一样康泰?” “是。主公,这是临出发前信长公和众人即兴而写的连歌,请您过目。” “哦?吟着连歌出发?有雅兴!拿来看看。”家康接过纸来展开,高声朗诵道:
劲松挺且直,世上堪第一,待到明朝时。    信长
其中“世上堪第一”一句下面括号内写着:武田脑袋无。家康笑了,接着读道:
水晶花烂漫,四郎看不见。    久庵 月落西山坳,悄悄隐踪影。    绍巴 小田吹秋风,百草皆披靡。    信长
“确实不错。好个劲松挺且直,世上堪第一,待到明朝时。好个水晶花烂漫,四郎看不见。好,确实不错。月落西山坳,悄悄隐踪影。小田吹秋风,百草皆披靡。真是气吞万里。”家康大笑起来,“哈哈哈,这才是织田大人。先把牛吹足了,再把它当作鞭子来抽我一下。我可不敢这样吹,我得小心地吹。哈哈哈……” 笑着笑着,家康突然觉得信长的性格里有一种令人恐怖的东西,一下子闭了嘴。事前不断冷静筹划,一旦行动起来,不把对手打得体无完肤,决不罢休,这就是信长无比残酷的一面。火烧比睿山就是这种性格的体现。去年七月,信长攻打伊势长岛的一向宗时,其战况也惨不忍睹。 “你们嘴上念着慈悲为怀,手上却玩着火枪,每天净是舞刀弄剑。这次决不轻饶,为了惩戒你们,统统杀光。”信长说话之间,竟把本愿寺和两万无路可逃的僧兵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所以,信长既然吟诵“待到明朝时,武田脑袋无”,就说明他已稳操胜券。 因此,战斗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本是德川对武田的战役,现在已经演变成织田对武田的战役,白己必须牢记这一点。因此,获胜之后,为了防止织田信长干涉德川内部事务,必须谨慎地应对。 “大六,在那里没有遇到奥平贞能吗?”家康呆坐了一会儿,问道。 “见到了。他对信长公说,由于这场战斗事关德川氏的沉浮,他要亲眼看见信长发兵之后才会离开。” “哦,这是那个老头说的?所有人都把此战看成关系德川氏沉浮的战役啊。” “是的。不只奥平大人,我也这样认为。” “好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第二天,十五日,信长父子果然进入冈崎城,和家康父子见了面。双方的重臣和老臣都出来相见,当然,这只是一次礼节上的会面而已。信长的嘴角一直挂着微笑,家康也总是无所用心似的异常沉静。 当夜,双方的谋士们聚议一次,当然;这也仅仅是一次象征性的议事而已。双方都以为立即会从冈崎出发,不料信长却说,第二天还想住在冈崎,不必立即出兵。大臣们心急火燎,家康却也不催信长,还不慌不忙地说道:“您先慢慢地静养,然后再出兵也不迟。” 十六日的拂晓时分,从长筱城逃出来的鸟居强右卫门像个乞丐似的来到了冈崎城。 “主公,长筱来的密使求见。” 家康已经起床,正在收拾东西。一听密使求见,不禁眉头一皱。长筱的密使当然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是来求救兵呢,还是报死讯? “把他带到院子里来。”说着,家康命人前门廊上设座。从晨雾中认出强右卫门的身影,他不觉微微吃了一惊。只见强右卫门用稻草扎着发髻,身穿长及膝盖的下地干活的农夫衣服,大腿裸露,脚穿草鞋,狼狈不堪。 “你是九八郎的家臣吗?”家康问。不知何时,小栗大六、酒井忠次和本多平八郎都站到了家康身后。 “是,在下乃九八郎的家臣鸟居强右卫门。”说完,强右卫门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家康。家康故意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我不认识你。等一下,把奥平贞能叫过来。” 奥平美作和织田的人马一起回到冈崎,现在正住在三道城。赶到那里去把美作叫起来,得花好长时间。强右卫门心急火燎,一会儿踮起脚望望,一会儿舔舔嘴唇。而家康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稳如泰山。 不久,美作慌慌张张地赶来了。“哦,是强右卫门啊。辛苦了!主公,此人确是犬子的家臣。” 强右卫门一看见美作,不禁潸然泪下。“喂,出使的口信,快说。” “喂,主公准你说话了。” “是,那我就说了。”强右卫门咽了口唾沫,然后说道,“瓢苑已经失守,粮食只剩三天的了。”说完这几个字后,就闭口不语。 “你带的口信就这么多?” “是。只说这么多,所有的事情全由大人定夺,说多了会妨碍您判断。这是少主的吩咐。” “哦。”家康咳嗽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侍候在身后的美作。美作努力抑制住眼泪,不断地抬头望天。 “好爽快的口信!九八郎只说了这么多?那么,我来问你,你是如何冲出敌人的重围的?” “潜过大野川的河底,来到这里的。” “像河童一样,好样的!那么,你是如何把成功出逃的消息告诉城里的?” “我在雁峰山上点起烟火通知他们。” “九八郎、弥九郎父子,还有三郎次郎,也都平安无事吧?” “是的,大家早就发誓,就是吃红土,或者吃自己的肉,也要坚守到底。除非大人下令停止抵抗,否则决不把城池拱手予人!” 家康抬眼看了一下美作和两侧的家臣:“好。知道了。你必肚子饿了,吃点东西,换换衣服,去歇息吧。” “大人,不必了。” “你不饿?” “城里能够坚持到后天的粮食,恐怕连粥都空有其名了。因此,强右卫门立刻就回去,与大家同生共死。” “哦?不愧是九八郎的属下,好样的!”说着,家康的眼睛也湿润了,“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就这样立刻返回吗?”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平静地问道,旋又道:“我也恨不能插翅飞过去。到时候你和我一块儿去,这下你该安心了吧。” “多谢大人美意。木过,听了大人一席话,在下更得立刻回去了。”强右卫门的言外之意是催促家康赶紧发兵。看到家康已被自己感染,说恨不能飞去,他知道家康也待不住了,心里很高兴。 “嗯,九八郎有这么好的家臣。不用收拾,就这样,我把你引见给信长大人。只简单地把脚洗洗就行,平助,给强右卫门打水来。” 强右卫门急得两眼冒火。九八郎临行前对自己的嘱托又在心底回响:决不要多说一句话。即使什么也不说,主公也会理解这里的人的心情。大概正因如此,家康才要把他引见给信长,要他强右卫门亲耳听一听信长的答复再让他回去。就这样,强右卫门被带到厨下侧门,又被平助带到家康的书院。 家康早就在门口等候多时。原来本城的书院早已被安排为信长的居处了。“快过来。”他领着强右卫门,向信长的卧房走去。此时,小鸟正在枝头歌唱,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 因为小栗大六提前赶去报信,所以,信长也早在那儿等候了。不待家康说明来意,信长先问道:“你就是小鬼的家臣?你的事我早就听说了。”信长声如洪钟,还不待强右卫门跪拜,他又说道:“干得不错。听说是潜河底过来的?哈哈哈……这次你得驾着云回去了。” “是,是是。” “你叫鸟居强右卫门?” “正是。” “回去之后,还是在那座雁峰山上立刻点烟火。这样,城里就会士气大振。你就说,一两天之内,德川和织田的四万联军就会拍马杀到。到时,定要杀得敌人片甲不留。让他们等着看热闹吧。” 强右卫门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席话听来和家康的深藏不露截然相反,一听这话,眼前就仿佛出现了被杀得丢盔弃甲的武田军。 “不错不错,小鬼有小鬼的勇敢家臣。你回城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记着,一定要活着回去。就说我们立刻就到。哎呀,真是太辛苦你了。” 谁都知道,织田有两万兵力,而家康只有八千,说是四万大军有些夸张,可是,这话从信长嘴里说出来,却丝毫没有奇怪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遵命,我们一定血战到底!那么,就此告辞。” “你去吧。”信长的声音还是像斥责下属那样大。说完,他回头看看家康,哈哈大笑:“时不我待啊,滨松大人。” 家康轻轻地点点头,默默地望着远去的、看起来有点毛手毛脚的强右卫门。 第二日,十七日,穴山玄蕃头从药王寺山的武田胜赖的帅帐走出来,极不高兴地催马赶回自己的营帐。胜赖依然为长筱这根硬骨头而头痛。 区区一座小城,在战略上也没有多大意义,但就是拿不下。原本打算留一部分兵力在此,其余的前去攻打冈崎或者滨松,可是,和大贺弥四郎的密约的失败却死死禁锢了胜赖的头脑。别人越是反对,他越是坚持:“连区区一座小城都拿不下,今后如何号令天下?后人一定会这样笑话我。就是德川、织田二人的主力军赶来决战,我军也未必会败。” 这时候,有人小声道:“如此一来,武田氏灭亡的日子就为时不久了。”可是,由于胜赖请出了传家宝旗,大家都不敢冒死进谏。 玄蕃头的阵营在城南逍遥轩的右面。此时他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交给随从:“大家都给我小心点,今天早晨又有人在雁峰山上点起奇怪的烟火。”贴身侍卫河原弥六郎接过缰绳,突然觉得从身边走过的那队民夫有点不大对劲。“喂喂,你是哪里来的?”五六十个民夫扛着防弹竹捆走过去,弥六郎指着其中一名男子高声喝道。正要进帐的玄蕃头也闻声走了过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我是有海村的百姓,叫茂兵卫。” 弥六郎呼哧呼哧走过去。“此人形迹可疑,一定是乘机混进来的,给我抓起来!”说着,一手抓住那个自称茂兵卫的民夫的头发,将他从队伍里拉了出来。 旁边的五六名侍卫闻风冲了上去。只见那个百姓打扮的人一把推开两名侍卫,突然从怀里拔出一把匕首,对准玄蕃头就刺。玄蕃头把马鞔往旁边一甩,闪到左边。弥六郎眼疾手快,从后面冲上来,把缰绳抛向这名男子的脚踝。这人腿被绊住,一下子扑倒在地。玄蕃头的坐骑受到惊吓,也两眼圆睁,围着这名男子乱转。 侍卫们趁机一拥而上,眨眼间,就把此人五花大绑,抓了起来。 “混账王八蛋!居然敢来行刺。我们的民夫脚上都锁着褐色的脚镣,而你的却是浅黄色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哼!”弥六郎得意地晃晃肩膀问,被绑的那人却不屑一顾。 “你是个武士吧。告诉你,我也是武士。” “我看一点儿也不像。”那名男子在地上盘腿而坐,满脸鄙夷,“我乃奥平九八郎的家臣鸟居强右卫门。哼!” “什么,你是奥平的家臣?”玄蕃头非常吃惊,连忙走上前去,“你是想夹在民夫当中混进城去?” “不是进去,而是回去。”强右卫门满脸是汗,在烈日下闪闪发光,他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坚毅起来。 “再过一两天长筱就要陷落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再过一两天……”强右卫门哈哈大笑,“长筱城会陷落?笑话!再过一两天,织田、德川的四万大军就会滚滚杀来,嘿嘿……” 穴山玄蕃头一听,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此说来,今天早晨是你在雁峰山上点的烟火?” “不仅是今天早晨,十五早晨,也是我点的。” “你出城是去请援兵的?” “哈哈哈……”强右卫门又大笑起来,“不是去请,而是去确认一下援军是不是来了。见到织田大人了,也见到德川大人了。我还点了烟火通知城里,难道你们没有察觉到城里的变化吗?” “弥六郎。”玄蕃头把视线从强右卫门身上移开,对河原弥六郎喝道:“把这厮带到胜赖大人的大营去!等等,我也去,别让他溜了。” “遵命。”强右卫门丝毫没有反抗的样子,仍然嘻嘻哈哈,神情凛然。他被反绑着骑在马上,在炎炎烈日下被带往胜赖的大营。刚刚被抓的时候,他还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现在什么都不再想了,身子像被抛向蓝天,心里无比敞亮。 胜赖的营前人喊马嘶,好不热闹。重重包围,水泄不通,居然有人能够闯出去,大家非常吃惊,又听说德川、织田的联军很快就要杀到长筱来,众人更是无比惊愕。眨眼闾,整个阵营像炸了锅一样,从大将到士兵都慌乱起来。 强右卫门被带到胜赖的帐外,汗水早已在他的四方脸上结成盐粒。胜赖盯着他问道:“你叫鸟居强右卫门?” “是又怎样!” “爽快!” “承蒙您夸奖。” “冲破重重险阻出去,还要赶回来与大家同生共死,精神可嘉。” “过奖了。奥平家的家臣,如我这样的比比皆是。” “哼!不要再耍嘴皮子了。穴山,这个人先留在我这里,我要好好地犒劳犒劳他。” 强右卫门没想到胜赖会这样说,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给我起来!”玄蕃头依然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在强右卫门的心目中,武田胜赖是一个残忍无比的大将。然而,他居然由衷地感动了,还说要犒劳自己,别忘了,他杀个人就像踩死只蚂蚁那样容易。 强右卫门被玄蕃头领到旁边的帐里,他只觉得浑身无力,大脑一片空白。只见那里既有医士,也有佑笔,还有一些茶人和杂役,但没有一个认识的。他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聚集到了他身上。这里的人早就听说他的传闻了。 “过来坐下。”说着,穴山玄蕃头也在右边盘腿坐下,却没有给他解开绳子。 “强右卫门。” “哼!” “我们主公看出你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汉,他敬佩你这样的人,想放了你。他把你交给我处理,但是,我又不能这样把你放了。” “既然如此,便又怎样?” 玄蕃头也不回答,接着道:“不光我一人,众将都这样想,如果就这样把你放了,会激起众怒,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哼!” “因此,我得跟你商量一下。你得在这里立一个功。” 这么一说,强右卫门不耐烦了,爱理不理地答道:“啊呀,行了行了。”说着,叹了一口气,“你如果有那个意思,后面的话说了也白搭。” 玄蕃头显得格外紧张,但马上就平静下来。“我们主公说话不会卖关子,他是说要放了你。可是就这样放你,别人都不答应,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把你剁成肉酱。所以,为了你的安全,他说你必须做一件事,让大家心服口服。” “哼!” “城里面……”玄蕃头改变了语气,“城里面的人都等着你回去,你已经放了烟火,大家都知道你回到附近了,可是谁都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这是人之常情。” “说来倒是这么回事。” “所以,我把你带到城外去,你对着城里人喊话。你得这么喊:喂,看样子援军是不会来了,援军不来了。只这么喊就行了。这样,谁都不会加害于你了。” 强右卫门像河里转动的水车,一面听,一面一下下地用力点头:“只喊这一句,就放我?胜赖大人是这样说的?” “是的。如果你告诉他们,援军不来了,他们就会大开城门,这样,城里的五百男女老少就保住了性命,这也是善事一件。” “明白了。的确如此,是一件善事,你们的慈悲心肠让在下心服。”这样的回答使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强右卫门绝不是那种思维敏捷的人,他的思维应比常人更慢。但是,一旦他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决断起来比谁都快。 胜赖之意、穴山玄蕃头的主意,还有自己的处境,强右卫门都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他认为胜赖并不像传说中那么残忍,而玄蕃头尽管是那种看透现实、精打细算之人,唯独算错了一件事——认为强右卫门为了救自己的命,会背叛主子,而他绝不是那种人! 强右卫门被弥六郎牵着,从城北来到中军帐前的箭楼下。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在这里,双方的阵地很接近,都能看清对方士兵的长相。一个民夫模样的人被人用绳子牵了过来,当然吸引了城里士兵的视线。 “啊,是强右卫门!” “是,鸟居大人被抓了!” 转瞬间,城内起了一阵骚动。窗户里,树荫下,石墙上,探出一张张精悍的脸来。 今天早晨,大家都看见了雁峰山上的烟火,没有一个人不高兴。“这下好了,援军来了。” 正当大家大受鼓舞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使者被捕,都无比悲痛。 穴山玄蕃头没有跟过来,他觉得强右卫门这个人老实,一定会按照事先约好的去说。 “好,到这儿就行了。”弥六郎过来给他解绳子,一边小声地对他嘟囔。 强右卫门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然后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上一处高坡。西面的天空漂浮着一缕白云,蓝天显得格外辽阔,仿佛把人、山和所有的工事都融进去了一般。“城里的诸位听着!”强右卫门爬上一块岩石,一字一句地大声喊道,“我鸟居强右卫门正要回城的时候,被抓住了。”喊声加剧了城里的紧张和骚动,“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德川和织田大人……”喊到这里,强右卫门清了清嗓子,“已经率领四万大军从冈崎出发。两三天之内,大家必定鸿运大开,还请大家坚守城池。” 城内哗地一下欢声雷动。就在这时,武田家的两名侍卫跳上岩石,一把把鸟居强右卫门拉了下来,然后不分青红皂白,一顿痛打。尽管如此,强右卫门还是觉得爽快,想大喊几声。 “妈的,这厮早就有预谋。” “居然敢玩花样!” 武田的侍卫们连踢带骂,强右卫门被撞过来踢过去,活像一个不倒翁,却一声不吭。 “够了。滚过来,强右卫门!”气急败坏的弥六郎终于制止了众人的暴行。强右卫门头上脸上全是泥土,却还是笑个不停。他的眼睛格外有神,让弥六郎感到憎恶,不由得拿起绳子,狠狠地抽了他一下。“你就那样辜负我们主公对你的美意,你对得起良心吗?” “十分抱歉。” “什么都泡汤了,你让我空欢喜一场。” “实在抱歉,但我知道那不是武士应该做的。在这种场合,就是你家主公,也不会做出不利于盟友的事。反正我做了对不起您的事,请原谅,只要您高兴,怎么处置都可以。” “哼!” 又是一鞭,但始终抽不掉强右卫门的微笑。 骑马的武士在帅营之间往返了两趟,第三趟的时候,他们把一个巨大的十字木运到面前。强右卫门身上的绳子解开了,他被绑到十字木上,身子、脑袋、两手及两脚都被绑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又不容分说,在他两只手心钉入大钉子。强右卫门仍然一声不吭。这样死也值了,痛苦就要结束了,他终于要解脱了。 十字木被好多人抬了起来。看到这种情形,城内的人呆若木鸡。这时,强右卫门眼里所能看到的世界,就只有蓝天白云了。 “喂,你们对我施加这样的酷刑,你们主公会答应你们吗?” “管他答应不答应,就是让他看看!” 这声音虽然传到强右卫门的耳朵里,但是,听来已不是他这个世界的声音了。 不久,十字木立了起来。强右卫门大脑一片空白,他努力想弄清楚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两个矛头却在此时穿透了他的两肋,一直穿出双肩。他只觉得双眼发黑,耳朵嗡嗡直响。这时,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底下不断地说着什么:“鸟居大人,你是真正的武士,为了成全你的忠烈,我要画下你临终时的样子,做成旗印。是武田家臣落合左平次这么吩咐的。强右卫门大人,请你原谅。” 强右卫门想笑,可是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那武士取下箭筒,把强右卫门的最后一刻画了下来。这一幕发生在有海原山县三郎兵卫的阵营前面,夕阳映得天边一片血红的时候。
  1. “劲松”指松平氏,即家康;“西山”指甲州;“小田”指织田。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四 联军设伏 强右卫门前脚刚一走,德川家康和织田信长的联军就从冈崎出发了。十八日中午,队伍经过牛久保,抵达设乐原,立刻安营扎寨。信长驻扎在极乐寺山,家康安营于茶磨山。然后,两军决定进行一次最后的议事。 夕阳西下,家康带领神原小平太康政和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出了营帐,朝极乐寺山信长的大营赶去。此处距离长筱城约八里。 三人催马赶到弹正山的时候,看到脚下的连子川和对面郁郁葱葱的森林,家康似乎听到长筱城那些饥渴难耐之声又从远处传来。他手搭凉棚向东望了望。 “主公,要迟了。信长大人恐已等不及了。”鸟居元忠催促家康道。而家康却一动不动,他似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通向长筱,便站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去。 “主公,平时懒得挪地方的信长公,居然也会来到这种地方。” “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再让人等着,恐怕不好。赶紧去吧。” “元忠,你知道信长为什么不愿挪地方吗?” 家康的视线从群山转向密林,“织田大人这次是从心底里想帮我一把,因此,他才按兵不动。” 元忠听了,眉头紧锁,思量着,多么会替人打圆场啊。正是考虑到是他人的战争,才按兵不动,这就是信长。这一点就连德川氏的小卒都十分清楚。 “信长公心里正怕着呢——他怕武田胜赖得知咱们赶到,一下子从长筱撤走,溜回甲斐,避免和咱们决战。” “他不会那么傻!”元忠反驳道,“果真那样,真是意外的好运。您还记得他在冈崎住了好几晚的事吗?” 家康终于回头看了元忠一眼,此子居然想到这一步? “一定不会有错。因此,他才急急忙忙地赶来,无论如何也要开一次军事会议,研究如何决战。” 家康的脸上浮起微笑,没有对元忠再说下去,催马扬鞭,直奔极乐寺而去。 已故的信玄有一种叫“隐游术”的游击战术。那就是冷静计算敌我双方兵力的差距,一旦发现没有胜算,就撤回兵马,让对方空等一场。信长正是清楚这一点,才故意拖拖拉拉。虽然家康这样判断,那么究竟是不是这样呢? “主公,今天对待信长公的态度一定要强硬一些。”后面的元忠又强调了一句。 正如元忠所料,信长的大帐里,众将早已坐好,正等着家康的到来。以织田的两个儿子信忠、信雄为首,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羽柴秀吉、丹羽长秀、泷川一益,还有前田利家等众将凑到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商讨战术。在刚刚支上帐篷的草地上,只有信长一人坐在床几上。看到家康过来,身后却看不见信康的影子,信长奇怪地问道:“三郎呢?” “正在松尾山安营扎寨,回头把决定告诉他就行了。” “德川大人,请坐。”信长指了指身旁的座位。 “信长公,我看甲州那边必定前来决战。”家康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鸟居元忠和神原康政,微笑道。 “那么,我军必胜无疑。” “的确如此。”信长高兴地点点头:“为防万一,我还有话要对德川大人讲。” “愿闻其详。” “也没有别的。只是胜赖是德川的宿敌,你一定想一战决胜负,然后在此站稳脚跟。如果真想如此,恐怕考虑不周。无论是你还是三郎,深入敌军时,万一有个闪失,就是胜了也不合算。一旦变成那种局势,对于我信长来讲,从岐阜发兵助你一臂之力,恐也就失去意义了。” 家康默默地点点头。信长的一番话也使鸟居元忠非常吃惊。信长好像已经看出了家康心中的不安。他用“发兵助你一臂之力”这几个微妙的字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不管发生什么,这一仗你只管稳坐钓鱼台,所有事都交给我信长好了。对方若果然挑起决战,并取胜了,你也全当是游山玩水,只管看热闹。这次,武田的人马就好比一群任我处置的麻雀。” 家康脸上现出不快的神色,信长嘴里说是助一臂之力,可心里却想单凭自己的力量取胜,以此向天下炫耀实力。 “您不是说是‘一臂之力’吗……”一会儿,家康又恢复了先前的微笑。 “你求我帮忙,我们如果只是游山玩水也对不起你,所以想奋勇往前,没想到你却误会了我的美意……”说完,信长把目光移到展开的地图上。这是在冈崎时议好的兵力部置图,上面用红笔画满了圈圈点点。沿着连子川河岸围满长长的栅栏,然后把敌人引诱过来,就可以像捕麻雀一样任意处置他们。 家康盯着地图,又仔细想了想:“仅仅这样,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织田和德川的人马总共两万八千,其中包括信长从势力范围内调集到的三千五百火枪手。从岐阜出发的时候,信长特意让每个人扛了一捆木材来,他用带来的这几万根木材做栅栏,从连子桥一直到弹正山的左翼,光栅栏就结结实实地做了三层,即是为擅长骑马作战的武田军预先设下的绊马桩。 要想一举捣毁家康和信长的营盘,武田的人马必定试图突破栅栏,而大量人马会在此处受阻,届时,所有火枪对准拥挤在栅栏处的敌人猛烈开火,这就是信长考虑了很久的密策,是必胜战法。正因如此,他才胸有成竹地对家康说什么游山玩水啦,什么只管观赏风景啦之类的话,而家康还是觉得不放心。 “噢,这样你还不放心?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信长感到有些意外,盯着家康问道,“哪里不妥,只管讲来听听。” 家康不答,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您肯定武田会来突破栅栏吗?” “哈哈哈……这个我可以打包票,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但是,即使是敌人中了我们的圈套,也……”家康说到一半,又打住了,“我的家臣中,有个叫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说起莫名其妙的话来。 “你在说什么?”突然,信长也警惕起来。他那老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想透视家康的想法,“忠次这人,由于出使过多次,见多识广,即使不用别人提醒,也知道怎么办。你是想问问他有什么计策?” “要说忠次,确实能征善战,现在可以把他叫出来,向他讨个主意试试看。” 这次,神情严峻、思虑重重的换成了信长。“好吧,赶快把他叫来。” “小平太,传忠次过来。”家康说完,将手中扇子指向栅栏阵的起点连子桥外侧,“在那里,可以让我的家臣大久保兄弟为诱饵。如果再劳您大驾,家康实在于心不忍。”信长哑然失笑。家康的按部就班也并非无可取之处,但是,信长不是这类人。家康精如猴子,诡计多端。这样也不错。两员大将斗智斗勇,充分发挥各自的长处,联军就会越来越强大。 “你所说的大久保兄弟,是不是七郎右卫门忠世和治右卫门忠佐?” “正是。我想让他们兄弟俩为我军打头阵,大人意下如何?” “好。要是让大久保兄弟去,我没有意见。”信长又道:“如果栅栏外的大久保兄弟陷入苦战,我会命令柴田、丹羽和羽柴三员大将从北面杀出。” 说话之间,酒井忠次来了。营内众将和侍从,目光刷的一下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因为对信长的战略不大满意,家康觉得心里不安,所以,他把忠次叫来问一问,也并非毫无道理。 “噢,是忠次啊。”还没等家康招手,信长先打了个招呼,“这次战役,你有什么策略,说来听听,不要拘束。” “是。”忠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郑重其事地走到信长面前,单腿跪地,研究起地上展开的地图来,“在这里,武田军追击我方作诱饵的部队,向有海原出动,如此一来,敌人后方就空了出来。” “会空出来?” “是的。那时,我军则悄悄潜入敌人背后,乘机夺取敌人在鸢巢山的防御工事,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夺取敌人后方的鸢巢山……”家康沉吟。 “是的。如果大人照我所说安排,可在前一天晚上潜入敌人背后,黎明时分就会拿下鸢巢山,到时候,大人就会看到这样做的效果了。” 忠次得意扬扬地讲着,家康则在一旁似听非听。信长以敏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突然大笑起来:“忠次啊!” “在。” “我信长活了四十二岁,才开始明白那句谚语:螃蟹挖洞学田螺——就这么点本事。哈哈哈哈……混账,还说什么清楚这次战役。这不是和强盗山贼的战斗,这是大战,你讲的那些,在三河、远江等地只有二三百人参加的小战场可以管点用。行了,你的聪明才智我领教了,滚!” 一旦嘲笑起别人,就破口大骂,无休无止,这正是信长的性格。忠次羞得面红耳赤,一旁的众将大气也不敢喘,一个个低着头。只有家康依然保持着沉默。 “那么,请恕在下告退。” 忠次退下去后,会议继续进行。但是,其后的商议,转来转去总围绕着把敌人引诱到木栅栏之后,如何如何这一点上,当然,如果敌人不上钩,必须重新考虑。夜幕降临的时候,会议才基本结束,众将各自回到新的营帐。 “家康,不忙回去。”当只剩家康主仆几人的时候,信长笑着说道。 “到底还是被他看透了。那么,请忠次再来一趟吧。”家康也心有灵犀。他两眼看着信长,一边点头,一边用力一字一句地说:“如此一来,我军就胜利了。终于可以安心了。” 当忠次再次被叫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天上的星星闪闪烁烁。忠次脸色苍白,一副戒备和愤怒的神色。 “忠次,过来。”家康缓缓地向忠次招了招手,“织田大人说再跟你谈谈。” “是。”忠次来到二人面前,单腿跪倒在地。信长挥挥手,把两名贴身侍卫也打发下去了:“忠次,再往前来一点。” “是。” “不愧是家康的左膀右臂,你刚才讲的策略,我心里实际上佩服得五体投地。” “……” “虽然是在营中,但也不可麻痹大意。由于刚刚发现一个州甘利新五郎的奸细,我干脆将计就计。因此,敌人必定前来有海原决战。只是,先出击的敌人遭到我军迎头痛击后,发现不对劲,定会撤回去,这样一来,我们的猎物就少了。因此,我正在考虑有没有更好的计谋。决战之日的早晨,夺取鸢巢山的敌人工事,实是高见,真是说到信长的心坎上了。只不过由于是夜袭,一旦让敌人知道了,就会前功尽弃,所以我故意在众将面前嘲笑你。我想明天一天打桩钉栅栏,你明晚悄悄行动,趁敌人到有海原的时候,趁机拿下鸢巢山的堡垒,我给你五百火枪手,你意下如何?” “这……是真的?”由于太意外了,忠次看看家康,又看看信长。家康依然双眼微闭,似在侧耳倾听。 “哈哈哈,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妙计,如果让人给听了去,岂不可惜,所以,我是故意斥责你的,还请你不要见怪。说句实话,你讲的夜袭,我恨不能亲自去呢。家康,立大功的机会让忠次抢走了,真可惜。” 家康依然轻轻点点头,然后对忠次说道:“率领五百火枪手,好好干。” “是,二位大人放心。” “注意,莫要被人发现。” “遵命。” “那么,我也告辞,回去还有好多事得赶紧给众将安排。”家康深施一礼,站了起来,信长则不客气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听远处打桩的声音,咣当咣当,多么悦耳啊,德川大人。” 就这样,德川、织田的军情议事结束了。 药王寺山的武田胜赖也连夜把众将叫到一起商议军情。营帐里点了许多大蜡烛,奇热无比,走进去就跟进了蒸汽浴房似的。众人脸上油光闪闪。 “这么说,主公无论如何都要决一死战?”正对着胜赖、说话犹疑不定的正是马场美浓守信房。 也不知是否听到信房说话,胜赖把主战派的迹部大炊助胜资叫了过来。 “听说在敌入内部卧底的甘利新五郎来报,什么内容,赶紧讲一讲。” 迹部大炊故意夸张地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马场、山县、内藤和小山田,那眼神仿佛把四人都看成反对决战的头头。“是这么回事,织田的大将佐久间信盛通过甘利给我写了一封亲笔密函说佐久间要归顺武田氏,得立一件大功,他想以此作为礼物献给主公。” “嗯?佐久间信盛想为武田效力?”内藤修理急切地问道。 “确实如此。”迹部大炊重重地点点头,“函上说,信长的缺点是性子急,一旦发起火来,不骂到满座人都低头不语,决不罢休,一张利嘴曾把佐久间盛骂了个狗血喷头,这话早就听甘利说了。” “果真如此?织田可是马虎不得的谋略家。” “说的正是。”大炊用军扇拍拍胸脯,接着道,“对方想立个大功献给主公,我看主公既没必要拒绝,也没必要警惕。我想把佐久间亲笔密函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宣读一下。”接着,大炊拿出一封书信来,让大家看了看。 “密函是这样写的:今主织田信长,内中极惧武田大军,所谓主动进攻云云,万不可能,且,身边若无丹羽长秀、泷川一益二猛将,必不敢轻举妄动。故,若武田军队前去攻打,信盛必寻机从里接应,一举破信长大营。信长大营一旦击破,家康败走无疑,以此为礼,献胜赖公,斯时还望笑纳。” 满座听完,鸦雀无声。 “佐久间想投诚?把密函拿来我看看。”胜赖老练地说着,扫了一眼书信,然后卷了起来,夹在腋下,“不管怎么样,决不能指望佐久间叛变,万一他真来投诚,届时再考虑不迟。那么,明天就照原计行动,左翼由山县三郎兵卫昌景率领。” “遵命。” “小幡上总介信贞在一旁辅佐。山县之右为左马助信丰,再右即逍遥轩与内藤修理。” 内藤修理悄悄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马场信房,沉默无语。 “右翼是马场信房和真田源太左卫门二位……” 大帐里只有一个干杂活的僧人在转来转去,给烛台添灯油。一连串的命令下去了,却半天没有人回答,胜赖急了,声音和眼神都严厉得像刀子一样,“你们难道想违抗军令?” 武田一方的军情议事一直持续到十九日晚,主战派和反对派之间的微妙气氛,使会议难以作出决议。有的说要看对方怎么出击而定,有的则坚持认为等敌人来了之后再出兵痛击,才是上策。 他们还在争论不休,德川、织田两军的军报却接连不断地传来,对方的军事部署己初露端倪。 听说德川的主力正前往弹正山,并且在山前筑起三重高高的围栏。主战派又众口一词,情绪高涨起来。“佐久间所说果然不假,信长没有前来进攻的勇气。若非如此,他为何进了家康驻扎的茶磨山,还筑起三重栅栏,有筑那么多的吗!” “如此一来,我方可主动出击,将其一举击溃,即便敌人不出来,我们顶多另想办法而已。” 胜赖从一开始就是主战派,所以,这句话可说是最终说服了反对派。终于,在十九日晚亥时左右,武田一方拿出了最后决议:二十日行动,先在敌人前面布阵,二十一日拂晓发起总攻。第一支人马为山县的赤备军二千骑。第二支为武田逍遥轩和内藤修理。第三支为小幡上总介信贞。第四支为武田左马助信丰。第五支为马场信房和真田兄弟。 想打头阵的胜赖最终还是留在了药王寺山,这多多少少也给了反对派们一丝安慰。军事会议结束,众将从胜赖的营帐出来时,时间已经很晚。马场美浓守信房仰望着天上的月亮,等候着后面的山县三郎兵卫。 “山县,你我交情多年,想不到就要分别了。” “唉!时势如此,还有何方!”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先到你的营帐再说吧。” “要不去我营帐途中的大通寺山,有一个山谷,那里有一处山泉甚好,再细言吧。” 二人说着,从侍卫手中接过缰绳,这时,内藤修理亮、小山田兵卫和原隼人看见二人,也催马赶了过来。 “就这样分手,真有些舍不得。”内藤修理打了一声招呼,三郎兵卫和信房也相视一笑。这次战役,大家都似已作好战死沙场的准备。 信房想起此事,就不住地捶胸顿足:“要守住武田氏这份家业,就得避免如此冒失,我们都劝过主公,都尽力了,可是,既然决议已定,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如果再说三道四,后人会笑话我们主公愚蠢,做不了领袖。” 信房见大家愤愤不平,又悲痛道:“唉!牢骚怨气,就不必说了。拿出甲州武士的气概来。只可惜,就这样分别,真是令人不舍。” 小出田兵卫也沉痛不已。不知不觉,五人骑着马并排走到了一起。马场信房心情沉重,一句话也不想说。三郎兵卫终于提议道:“咱们到大通寺山的山谷,以水代酒干一杯,然后再分别吧。” 信房紧贴着三郎兵卫,把马靠了过来。他谨慎地望望四周,加重语气:“山县大人,你得活下去。” “为什么又提这扫兴之事。” “万一大败,就请你断后,把主公安全送回甲州。” 山县三郎兵卫轻轻地摇了摇头:“鄙人愚钝,恐不能胜任。” “你若不承担此任,那就麻烦了。一旦主公看见局势不妙,他也会拼命地杀入敌阵的。” “马场大人,我看这个活儿你来干吧。既已经决定了,我就得服从军令,身先士卒,不然士气怎么起来?到时胜仗也会变成败仗。不要再说了。” “无论如何……”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否则,我掉脑袋的日子就为期不远了。” 马场信房下了马,唉声叹气,望着时隐时现的月亮,沉默不语。让第一队人马山县三郎兵卫活下来,的确有点勉为其难。如果这样,被任命为第五队首领的自己就必须为了殿后留下。但是,一旦往甲斐撤退,自己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都未可知。难道一名武将一辈子所心仪的主人,就只有一位吗?如真是这样,信玄公逝时,自己是否也应随之而去?同样追慕信玄的人肯定不少,这样一来,是否对现在的胜赖不义呢? 穿过树丛,绕过岩角,来到大通寺山谷底的时候,已近亥时四刻。月光洒下来,溪面泛起银白色。大家找到一处水洼,跳下马来。 “刚开始一万五对五百,现在变成了一万五对四万。”说话的是原隼人。 “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撤退,居然还要决战,不自量力!来,干杯。”内藤修理从马背上取下勺子,舀了一勺水,“那么,先由山县开始吧。” “哦,真是难得。你们看,月亮的影子映到勺子里了。”三郎兵卫笑着喝了一口,然后把勺子递给旁边的马场信房。 信房毕恭毕敬地端着勺子,口中念念有词:“八幡大菩萨,您就看着吧,诸位,我先去了。” 说完喁了一口,递给内藤修理。 内藤什么也没有说,又递给原隼人。 “哦,多么甜的泉水啊,甜得让人无法形容。”原隼人咕咚喝了一口,又递给小山田兵卫。 “哈哈哈……”小山田兵卫却笑了,“就这样死去,大家说的话怎么听起来就像撒谎一样。哈哈……” 不知从哪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仔细一听,溪流声中还似和着河鹿的低声叹息。 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一,从黎明时分起,东南风就猛烈地刮着,发白的天空风起云涌。武田军第一队的山县人马,已经前进到左翼最边上的连子桥附近。预料到战斗可能会在早晨打响,他们早就作好了准备。天刚蒙蒙亮,前面构筑的防马栅栏看上去还不是很清楚。山县的赤备骑兵队的任务就是冲破栅栏,杀进敌人大营。 “该吹进攻的号角了。”三郎兵卫望着前方自言自语。短小精悍的他飞身上马,显得格外威武。 “喂,有敌人到栅栏外面来了,给我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人!” 三郎兵卫有些纳闷。黑洞洞的栅栏露出一丝亮光,有一些黑影在那里晃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些步兵。 家康的手下有两员猛将,一为大久保忠世,另一为大久保忠佐,这兄弟二人,乃是家康的左膀右臂,打仗的时候,总是这二人中一人开始,另一人收尾。今天在此把守的正是这兄弟二人。由于山县乃武田大军赫赫有名的猛将,所以,兄弟二人丝毫不敢马虎,还没等到天亮,就开始行动。 山县派出的探子还没有回来,只听见对面大久保的人马摩拳擦掌,喊杀声震耳欲聋。“不要轻举妄动。” 三郎兵卫命令道。他独自骑马登上一座小山丘,察看敌情。视野模糊,看不清到底有多少敌人。但是敌人一旦出来,就是天大的好事。若是敌人缩了回去,他无论如何也要踏平栅栏,发现敌人要出来,便可趁机冲上去,杀他个七零八落。 “报!栅栏外的敌人乃是大久保的人马。” 正在这时,突然从后方的鸢巢山方向传来闷雷似的声音,嗵嗵嗵,嗵嗵嗵……像雪崩一样,枪声大作。 “嗬!他妈的!”三郎兵卫勒住战马,骂了一声。这枪声听起来不像是只有五六十支的样子。如果大敌已经摸到了背后,那么后路便被掐断了。 毋庸置疑,这枪声正是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率领的火枪奇袭队打响的。忠次率领信长特意配给他的五百火枪手,昨天晚上就已摸到了鸢巢山上。突如其来的震天枪声,使左邻的武田左马助和后面待机的小幡上总介的阵营像炸了锅一样,乱作一团。 山县三郎兵卫勒住马缰,像塑像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他大喊一声:“各位注意!”接着像风一样催马跑到阵前。 大战开始。不,不如说是二千名骑兵武士为了踏平大久保的步兵,卷起了一阵狂风。 天渐渐地亮了,战鼓咚咚,号角长鸣。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五 设乐原之役 面对百里挑一的骑兵武士,对方却用步兵来对抗,只要稍加考虑,就会觉得可疑。对于步兵来讲,战马的铁蹄就像后世的战车一样势不可挡。山县三郎兵卫跳上马鞍,挥舞着长刀,大喝一声:“杀!” 此时,他突然心头一凛:会不会是对方诱敌深入的诡计?若是,自己就会眼睁睁地掉进敌人的圈套。 此刻,大久保的火枪已经开始第一轮射击。 估计枪炮至少有七八十支之多。这一通射击把山县三郎兵卫等人心中的疑惑一扫而光。他方才明白,大久保是有恃无恐。如此一来,三郎兵卫他们欲进不能,欲退无路,陷入两难境地。 后方的鸢巢山已被占领,本来山上有武田兵库助信实把守,可不知被谁击破。总之,发动这次奇袭的人决非等闲之辈。万一撤退时遭到前后夹击,对于武将是天大的耻辱。 终于,眼前的木栅栏,对面的极乐寺山、茶磨山、松尾山都清楚地现出了原貌,埋伏在林间的人马也清晰起来。山县知道,信长此刻就在茶磨山,原本打算一路杀过去,打开一个突破口,看来那不过是做梦。枪声震撼着大地,山县的人马正在遭受大久保的猛烈打击。 大久保一方,骑马的只有大将七郎右卫门忠世和弟弟治右卫门忠佐二人。“哥,我来了。”弟弟骑着马滴溜溜打了个转,看见哥哥,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把马屁股朝向敌人。他大喊一声:“撤!” 径直退回栅栏里面。哥哥七郎右卫门也跟着跑了进去。接着,栅栏旁边枪声大作。 对于怒涛一样涌来的山县的骑兵,区区二三十杆枪,简直如同隔靴搔痒。因此,骑兵像汹涌的蜘蛛群,跟在大久保的后面扑了过来。栅栏里面零星地飞出一些箭来,还有一些人手持长枪严阵以待。 “兄弟们,机会来了。给我踏平栅栏!” “踩烂栅栏,杀奔信长大营!” 武田的骑兵一起冲向第一道栅栏。稀里哗啦,到处是冲倒栅栏的声音。 正在这时,信长早就安排在那里的一千杆火枪,对准拥挤在栅栏处的两千多骑兵猛烈开火,嗵嗵嗵,嗵嗵嗵……枪炮声震耳欲聋。眨眼间,喧闹的战场变得鸦雀无声。火枪队用的是新式装备,再加上信长严令他们百发百中,所以一瞬间,千杆火枪就堆起了一堵血淋淋的人墙。 硝烟渐渐向西散去,栅栏前面,只剩下没有了主人的战马在咴咴地悲鸣,活着的人已经所剩无几。震天的战鼓声和高亢的号角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收兵!”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大久保的人马举着长枪冲出栅栏,“胜利了,这是我们的胜利,是三河武士的胜利。” 织田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敌军解决了。尽管已经到了胜赖这一代,可是,思慕信玄时代的武田军队,在战术上还是沿用信玄那一套。然而在此期间,武器已经由刀换成了长枪,又由长枪换成了火枪。山县三郎兵卫等人执意撤回甲斐,大概是由于直觉到这种差距。 三郎兵卫的人马被打散了,早已茫然不知所措,大久保则紧紧追击。刚才是长枪队,这次则是火枪手。但是,三郎兵卫此时并没有死。他直感到自己将死,就让残兵逃向左翼佐久间信盛的阵营。据迹部大炊助的说法,信盛要背叛信长,他定会救自己一命。当然,三郎兵卫并未全信,他只是存有一线希望而已。 结果,从佐久间的阵中喷出来的千余条火舌,彻底打碎了他的最后一丝希望。信长把火枪队分成了三队,每队各一千支火枪,不断地填充弹药,随时可以射击。 这一次,已看不见三郎兵卫在马上的影子。正如预感的那样,带着曾经辉煌的战史,三郎兵卫倒在了让他深感耻辱的设乐原战场。山县的人马留下了一座尸体堆成的山,溃败而去,活下来的不到一成。 太阳已经升高了,青山、蓝天、森林、旗帜清晰可见。 武田军的第二支人马出动了,为首的大将是信玄之弟逍遥轩。他几乎从不表露自己的感情,一脸严肃。 “冲!”随着一声令下,他已经催马冲了下去。战鼓擂,号角响,骑兵队像波涛一样冲向丹羽长秀的营帐。栅栏里面鸦雀无声,正在等候敌人的到来。不久,先头部队已经冲到栅栏前面。 但转瞬间,硝烟第三次笼罩了四周。 信长曾经放出豪言壮语:打武田军就像玩麻雀一样易如反掌。果然不假。眨眼之间,千余杆火枪就把逍遥轩的部队击倒大半,而栅栏却没有损失一根木头。 “撤!”逍遥轩还是一脸严肃的表情,把晕头转向的人马集中起来,往后撤退。 胜负已经不言自明,可是,战魔仍然不肯罢休。麻木的心已经忘记了悲伤,第三支队伍小幡上总介信贞的阵营里,又吹起了进攻的号角。 在龙头山的山顶上,白云被扯成千丝万缕,飘向长筱城东面。地上,失去了主人的马儿有的随心所欲地狂奔,有的自由自在地吃草。尸横遍野。 互相通报姓名,然后捉对展开厮杀——姊川大战时的光景看不见了,战斗已经完全演变成集团与集团的激烈对抗,对抗的瞬间,火枪喷出火舌,无情地决出胜负。 第三队的小幡上总介信贞率领赤备军冲到栅栏处,也同样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接着,第四队武田左马助信丰的铁蹄又冲了上来。这支队伍的盔甲、战袍全都是黑的,武装得如铁塔一般。如果对方没有火枪,这位胜赖的堂兄恐已将他的鼎鼎大名留在此地了。 最右翼的马场美浓守信房,此时也已敲响战鼓,向雁峰山麓织田的左翼发起了冲锋。织田方面看见敌人来袭,又派出一队步兵出来引诱。 但是,信房心里一合计,停止了进攻,叫过一个信使:“你去真田源太左卫门大人和兵部昌辉大人那里一趟,还有,也去土屋右卫门尉昌次那里一趟。” “是,遵命……” “还不快去!我是为自己考虑,所以不向前进攻。好让其他人去立大功啊。”报信的感到很奇怪,终是点头离去。 就这样,左马助信丰突击到栅栏前面的时候,第五支人马中的真田兄弟和土屋昌次的一队人马也在猛烈袭击敌人左翼,三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遭到了炮火的猛烈打击,但既没有停止,更没有后退。第一道栅栏已被冲毁,在对方装弹药的时候,队伍已经冲到了第二道栅栏,但是,栅栏共有三重。冲到第三道前时,哥哥真田源太左卫门一个跟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与此同时,从北面的森长村迂回而来的柴田修理和羽柴秀吉、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的游击队,已经向真田兄弟和土屋昌次发动了袭击。在这里,火枪同样发挥了打开通路的先锋作用。嗵嗵嗵,嗵嗵嗵,草丛里冒出一阵阵青烟。 于是,冲到第三道栅栏前面的真田和土屋,眨眼间便全军覆没。土屋昌次和真田昌辉的英姿也消失了。 只有马场信房一人躲在树荫下,看着自己人惨烈地死去。为什么要杀死这么多的人?战魔两眼冒着凶光,咬牙切齿,还在继续前进。战败已无需多言,武田源氏的家传宝物——八幡太郎义家的白旗,变成了一块破布,在风中飘摇,显得滑稽可笑。 刚才还称雄天下的武田氏,转眼间灰飞烟灭。接二连三惨败的消息早就报给了胜赖的大营。 胜赖终于忍不住了,他下了药王寺山,向阵前杀去。看到这种情形,信房又把信使叫来:“你去告诉主公,就说胜负已定。让他赶紧逃走,尽快撤回甲州,由我信房断后。就说我今生再也见不着主公了。”信使急匆匆地离去。信房再次擂起战鼓,阻挡在织田大军前面。织田大军停止了追击,秀吉的士兵也停了下来。虽然总攻的命令还没有下来,但是,谁都看得出,现在是追击的最佳时机。 “不要冲,不要冲。等敌人冲上来再消灭他们。”信房仍然在担心身后的胜赖。 他担心,若胜赖不听他的忠言,还不撤兵,恐怕难以再踏上甲州的土地了。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一阵悲哀。他祈祷,主公只要往甲州方向撤退,就不会遭到织田、德川两军的夹击,过后可再让其深刻反省。 当信使再次返回的时候,已经过去将近半个时辰。“主公命令撤兵!” “嗯?这么容易就采纳了我的建议?” “不是采纳了您的建议,而是穴山人道大人跪地死谏,说现在已到了武田家生死存亡的关头,主公才答应撤兵。” “哦。是穴山将军死谏……好,好!”信房从树荫里出来,手搭凉棚往后一看,只见从药王寺山冲下来的旗帜风幡果已开始向北移动。 “好,我总算可以对先主有个交代了。” 这时,丹羽五郎左卫门的一队人马再次气势汹汹地前来挑战。信房则在阵前横刀立马,准备迎敌。 这时,织田已经下了总攻的命令。只见由南向东,大须贺五郎左卫门康高、神原小平太康政、平岩七之助亲吉、鸟居彦右卫门元忠、石川伯耆守数正、本多平八郎忠胜等德川氏勇将,争先恐后杀出栅栏。“休要让一个敌人跑掉,杀光敌人,取胜赖的首级!” 堵住去路的马场信房的人马,立刻成了对方攻击的目标。 信房把自己的人马分成三路,阻挡杀到近前的敌军。一看到冲入敌军的士兵被消灭,就鸣金收兵。这样边战边撤,让对方始终无法接近胜赖。刚开始的一千二百多人,经过一番拼杀,锐减到八百来人;分成三队与敌人拼杀后,只剩下六百;到最后,已经减少到二百人了。 信房第四次组织起敢死队,他身先士卒,在敌阵中横冲直撞,拼命厮杀,不知何时,身边只剩了二十几个弟兄。除了战死的,受伤的、逃亡的、被俘虏的,还有投降的,不计其数,想想昨晚的威武军容,真是恍如隔世。 “罢了。撤!”他对跟在后面的二十几个骑兵弟兄喊道。而他自己不知怎么想的,突然跳下战马,且战且退,且退且战,不知不觉地来到离猿桥很近的出泽附近的山丘上。四周是茂密的荒草,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和煦的阳光。 信房在草丛里盘腿坐下,才觉得疲劳至极。他擦着满脸的汗水,眼前突然浮现出信玄的幻影来。“四郎已经落败,我对不起主公啊……先主的恩惠,我只能报答万中之一……”想到自己已是穷途末路,信房不禁苦笑了一声。 突然,旁边的草丛一动,一个步兵手持长枪跳了出来。 “你是谁,是敌是友?” 士卒道:“我乃高九郎左卫门直政的下属冈三郎左卫门,你站起来。” “嘿嘿,你这个人运气真不错。” “怎么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起来,我与你一决雌雄。” “你叫冈三郎,对吧,把枪扔了,给我做介绍,武田的老臣、马场美浓守信房就把这颗脑袋托付给你了。” 一番话把对方给说懵了。像信房这样的大将,当然不会说谎,可是,如果自己扔了长枪,恐又不利。这名武士犹豫不决。 信房拔出长刀,交到左手。“如果别人来了,你可就没有这种荣幸了。趁着没有来人,赶紧动手。”信房看了看天空,天上风起云涌。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武士这才扔掉长枪,倏地一下拔出刀来,转到信房的背后。“即使在这最后一刻,我也不认为你这是胜利的头颅。”冈三郎不知对谁嘟囔了一句,然后手起刀落,信房的人头骨碌一声滚落在地。 同一天下午,被围困得弹尽粮绝的长筱城门,本多平八郎的手下终于送来了救命的粮草。城里已经一粒米也没有了,男女老幼顿时欢声雷动。 “太好了,谢天谢地。”九八郎嘴里念叨着,眼前模糊起来。“虽说敌人已经退去,但仍然不能麻痹大意。当务之急,是赶紧生火做饭,填饱肚子。”他立刻命人生火做饭。 这时,一个人扛着的一面旗子映入他的眼帘。“哎,那是什么旗?那不是从八幡太郎义家传下来的源氏白旗吗?” “确实是那杆白旗。”押送粮草的忠胜家人原田弥之助若无其事地答道。 九八郎感到纳闷,“那面白旗为何在你手下的手里?” “是我在路上捡来的。” “你从路上捡来代代相传的宝旗?” “是啊,我捡起来的时候,旁边的尾金平还对敌人的旗手说呢——胜赖呀胜赖,虽说你现在正在狼狈逃命,可也不至于把先祖传下来的宝旗交给敌人啊!成何体绕!” “这么狼狈吗?” “还没有到这个地步,但即便如此,这个旗手也够丢人的了,不,是愚蠢。那个旗子是古物,扔不得。旗手却说他们有新旗子。金平也不示弱:是啊,你们武田氏把古物都扔了,马场、山县、内藤等老臣,都是古物,也都扔了。结果,那个旗手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飞也似的逃走了。”说着,弥之助诙谐地笑了。 “哦。”九八郎没有笑,反而叹了一口气。胜者为王败者寇,世间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无情地裁决着一切。这次胜利让他感到悲凉,感叹人类的残酷:“不知大名鼎鼎的胜赖,拿什么脸面回到甲州。一万五千将士几乎全军覆没。” “别想那么多,如果他回到信州,光是海津的高坂弹正就有八千多士兵在等着他呢。” 九八郎把弥之助送到渡口,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昨天,河对面的阵营还点着长长的一排排的篝火,如今已经不见,只有泷泽川的河面上星光闪烁。不知为何,九八郎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呼吸急促。“鸟居强右卫门,战争已经胜利了,敌人一个也没有了。”他念叨着,肩膀剧烈地晃动起来,忍不住放声大哭。 战争胜利了,人却感到寂寞,这到底是为什么?九八郎在斥责着自己。如果说他在为死去的家臣而悲叹,那么,失去了一万五千人的胜赖的悲伤更是寸管难书了。 熠熠闪光的星星,无论是在落荒而逃的胜赖的路上,还是在信长、家康的阵营里,看起来是否都一样?是否都那么迷人?不知为何,九八郎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不久,城里到处燃起了红红的篝火。看样子是要开饭了,处处洋溢着清脆的笑声,有人还打着拍子跳起了舞,也有人哼起了小曲。差不多每人都吃上饭的时候,九八郎来到本城的厨下。头一次遭遇如此残酷经历的龟姬在熬粥,袖子破得一条一条的,满脸是灰尘,正冲着九八郎微笑。九八郎心头一怔,回过神来。原来战争已经胜利了。 “你到哪里去了。来,快来尝一尝。”盯着九八郎的神态,龟姬像姐姐,又像母亲。她端着满满一盆饭团子,还有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粥,走到丈夫面前。 九八郎慢慢地坐在门口。“你也吃吧。”他抓起一个饭团,笑嘻嘻地吃起来。眼前的龟姬、炉灶里跳动的火焰、饭团子,还有粥的香味,所有这一切,在这个世上就像是第一次碰到一样,是那么新鲜。“打仗这事可真奇怪啊!”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坐在了龟姬旁边,看着她笑得那么甜,吃得那么香。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龟姬很干脆地打断了他,“战争嘛,一旦打起来,就是强者获胜,是那些能忍耐的强者获胜。” 当夜,九八郎怕有强敌来袭,还不放心,一直警戒到天亮,光巡城就有三次。每次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毛病,想得过多。 第二天,城里迎来了德川家康,他这才放心——真的胜利了! 大堂里新铺了榻榻米,九八郎和家康对面而坐。家康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当然,这微笑并非出自真心。与其说是衷心地感谢九八郎,不如说是沉痛地犒劳他。“这都是织田大人相助的结果,迟早是要偿还的。”家康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然后定定地望着九八郎,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又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脸上满是微笑。 战争并没有就此结束,家康显出一副落寞的样子。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六 三年蛰伏 长筱一战的胜利,与其说加强了德川家康的势力,不如说是巩固了织田信长的地位。信长的地位已经坚如磐石,不可动摇。武田信玄在世的时候,信长一直避免与之决战,但到了胜赖这一代,他却一举抛弃了以前的避让战略。现在,信长逢人就得意扬扬地炫耀:“我本想等信玄一踏进信浓、三河地界就一举消灭他,谁知这个老东西诡计多端,老谋深算,死活不敢出来,结果没有机会,真是遗憾。正巧这时,四郎慢腾腾地出来了,于是狼狈不堪地让我赶回了信浓。” 按例,此际交战双方,打起仗来都是由装束精美的武士单打独斗,双方怀着家门的自豪感,高声地互通姓名,然后才展开厮杀。武田氏更多地沿袭了这种风气。而信长却使用不知名的小卒手持火枪来对抗敌人,不管对方如何,都运用团体战术,几是罕见败绩。结果,不论对方有多么勇敢的骑兵团,只要有了火枪,用步兵就可以应付了。这种战法乃是战术史上的一次革新。以往都是选拔百里挑一的勇士为大将,为此甚至不惜以高官厚禄相许,而如今,只要有火枪就行了,如果在战术上再动一些脑筋,信长的军队就会天下无敌。 因此,长筱之战以后,信长随心所欲,势如破竹,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霸业。 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五,信长凯旋岐阜;八月,进攻越前地区一向宗的僧兵,入北庄;九月底返回岐阜。十月十二,他已身在京城。 十一月初四,信长被敕封为权大纳言,兼右近卫大将,位高权重。同月十五,信长返回岐阜,命长子信忠攻打美浓的岩村城。信忠凯旋归来,信长对他极尽褒奖:“信忠,你已可以担当大任了。我把这份家业传承给你,之后,我便退到近江修一座新城。” 言必行,行必果,这就是信长的性格。在对信忠说了那番话未久,信长就轻装退出了岐阜,住在佐久间信盛的宅院里,并在那里过了新年。行动之速,令人称奇。 当然,他这么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若非如此,新城的修建就不能及早完成。为此,被命令到近江琵琶湖畔的安土山去筑城的丹羽长秀,为了赶工期,没日没夜地干,甚至连岁末新年都没有空闲。 “长秀,快点!我都没有地方住了。”信长时不时从佐久间信盛的宅院赶到安土,催促长秀加紧。他还说要在高三十余丈的山上筑一座七层的天守阁,使这座城更加雄伟。 听到这些传闻,家康赶忙送来工匠和石料,帮助修城。信长为什么把岐阜城让给信忠,又到安土去筑新城,家康心里一清二楚。胜赖兵败长筱后,家康立即出兵骏河,于八月二十四,攻陷诹访城,然后休生养息,蛰伏起来。 家康得知信长修筑安土城的消息是在十一月中旬。从到岐阜出使的酒井忠次嘴里听到此消息时,家康与其说是高兴,倒不如说是忧心忡忡。“哦。终于又筑城了。”他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沉思。 忠次这次出使岐阜,是去参加信长被任命为权大纳言和右近卫大将的庆祝仪式。忠次不明白家康为何叹息,兴致勃勃道:“岐阜的财富真是不计其数。刚一决定要修城,马上就命令修路了。” 家康也轻轻点点头,“哦,即使新城修了起来,也不能号令天下啊。” “这可不是修一般的路,听说信长大人要把领地内的所有大路都修到三间宽。” “三间宽?” “而且也不是一二十里那样普通的路。他要修一条从岐阜一直到安土的大道,还要把所有领地内的官道全部重修一遍。真是古今未闻的大工程啊。” “那么,主管修路的是谁?” “是坂井文介、高也藤藏、山口太郎兵卫和筱冈八右卫门。信长大人命他们尽快完工,在钱财方面毫不吝惜。”家康依然语气舒缓:“那么,选址奠基,作图设计者为谁?” “是明智光秀大人。” “明智筑城,丹羽修路,果是慧眼啊。不久之后,我也要修建工程什么的,所以,如果学点东西,或许用得上。”家康虽然在笑,可实际上他却十分紧张,要是拿不出办法来对付信长,后果不堪设想…… 信长在以前就使用过“天下布武”的印章,所以,他为何要在安土修建新城,为何要修路,家康心里一清二楚。越前的北庄已经安插了柴田胜家,伊势也已在他的掌控之下,而甲州的胜赖已被他打得一蹶不振。他刚刚又被任命为右近卫大将,正好借这个机会掌控天下。 安土与坂本一衣带水,只隔一湖,过了那里,京城则近在咫尺。此处既是去向北陆地区的必经之处,又离岐阜很近,再加上领地内宽阔的大道纵横交错,正是问鼎天下的最佳之地。 “忠次,”家康道,“我问你,信长为何不在京城筑城?你明白其中的原委吗?” 忠次对于家康今天的态度很不解,明明在对岐阜的事刨根问底,巨细靡遗,极其关心,神情却像今天阴沉沉的天空一样,看上去很是迟钝。他有点心急火燎,道:“信长现在进京还为时尚早。石山有本愿寺的僧兵,摄津以西,他还鞭长莫及。” 家康把目光从忠次身上移开,扫了一眼伺候在侧的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平助、井伊万千代等人。“信长纵然是征服了天下,也不会到京城筑城。” “为何?” “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号令天下的人,会住在京城给天子添麻烦。信长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真的到了号令天下之时,他可能会继安土城之后,在石山本愿寺的大坂一带选址筑城。” “原来如此!那么,安土城完工之后,下一个征伐的对象,大概就是本愿寺吧?” “忠次征服本愿寺、在大坂筑新城以后,他再去征伐哪里?” “接下来就应该是中国,要不就是……” 还没说完,忠次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打住。 家康笑了:“长筱之战后,我在仔细盘算今后的战势走向。要什么样的实力,作什么样的准备,才能避免覆灭。这些都在我肚里装着呢。平助,把桌上的本子给我拿过来。” 大久保平助拿过一个本子交给家康。家康这几天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拼命写着什么,原来就在这个小本子里。 “火枪的数目是:织田三千七,我方八百,双方加起来共四千五。用这些武器打倒的武田人马是一万一千左右,如此一来,每一枝枪能打死三个人。”家康一边讲解,一边盯着大家,“如果只有我们自己的八百杆枪,后果又会如何呢?假设还是每杆枪打死三个人,这样,我们只能打死二千四百人。”大家鸦雀无声,认真地听家康列举数字。“但是,一旦和一万五千敌军混战起来,我方的伤亡恐怕更大。因此,总兵力只有八千的三河人,别说胜利,后果究竟如何都不敢设想。明白了吧,这就是我们的实力。” 听了家康的一番讲解,忠次先叹了一口气:“当然,绝不能说我们的力量不够。但是,如果没有织田的帮助,胜败就会颠倒过来。” “的确如此。”小平太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织田公终于等到号令天下的机会,他便要到安土去筑城。我并非怀疑织田,但万一援军不来,或者,如果织田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还能胜利吗?” 家康眼角带着鱼尾纹,笑着扫了大家一眼。据他多年来的思索,从古至今,战败的一方当然会灭亡,但是,胜利的一方在不久的将来也必定灰飞烟灭,这是铁律。胜利之后就忘乎所以,这似是人的天性。 从这个角度来说,家康觉得信长的势头强劲得有些离谱了。胜必骄,骄必横。武田胜赖这次大败,是因为取得高天神城战役的胜利之后,萌生骄傲之心。所以,在胜利玄后,家康就一直在不断地反思,估算自己的实力,看看内部是否也有这些迹象。信长则完全相反,他想趁着这次大胜,一举统一天下。他的势力如此强大,甚至连这次大胜都可以忽略不计。 在胜利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十二,把奥平九八郎引见给信长时的情景,至今还深深地印在家康的记忆里。 “哦,你就是大鬼的儿子,干得不错,你的性格,信长一辈子也忘不了。为了奖赏你,从今天起,你就把名字改成信昌吧。”然后,信长让奥平一家七口和五位老臣举杯同庆。 给立功者改名字,史上也不乏先例。可以看得出,当时九八郎感动得浑身颤抖。但是,信长这种肆无忌惮,表明他已经不再对家康有所顾忌了。 家康早就下定决心,这一辈子绝不做别人的附庸。信长也知道这一点,而且信长还是家康的亲家,可居然也渐渐以号令者的身份来对待家康。 家康继续翻着本子:“人,在胜利之时,往往会忘记分析胜利之因。为了自我警戒,我才尝试着记下这些。这次胜利的原因,首先是你们忠义、勇武,无论发生什么,都拥戴我,上下一心、精诚团结。如没有这些,织田不会来支援我们。我们就可能已经灭亡了。不,可以说,没有我们上下一心的强大力量,没有三河众将士天下无敌的勇猛,织田不但会见死不救,甚至还会反过来进攻我们……其次是运气好。运气并不是等来的。我们结盟的对象既不是武田,也不是北畠(zai),而是和我们毗邻的织田信长。按照远交近攻的战略,我们和织田之间必定有一方要灭亡。幸亏织田和我结盟了。但是,不要以为好运会一直伴随我们,我们也应走自己的路,考虑自己的对策……”家康又翻过一页来,突然,他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大家一齐盯着家康的脸。亲眼目睹了武田胜赖的惨败,家康认为,凭自己的实力,还不足以自保。每个人的眼里都带着不满,却又沉默不语,这究竟是为什么? “今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我们都必须拥有不依赖织田就能打败对方的力量,运气才会向我们招手。在此之前,我们应该尽量避免所有危险的战斗。要努力发掘埋没的人才。我们的领地这么小,每年只有不到八十万石的收成。要处处留心,向神佛祈祷,让大家都富裕起来。励精图治!” 大家一齐点头。家康如何看待织田的援助,已经非常清楚了。“哦,天已黑了,忠次,这次你辛苦了,我也该回去了。” 大家一齐恭送家康。 “我觉得跟在三方原的时候相比,主公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知谁嘟囔了一句。 “是啊,那时虽说是败仗,可是主公气得恨不能把对方撕个稀巴烂,那是何等勇武。可是这次,在他身边总感觉那么压抑。” “不,这才是主公的用心周到之处。你看,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主公经常写点什么呀,骑着马到村里转转呀,和百姓说说话呀,这些好像已经成了主公的分内之事。” “是啊,让领地内的百姓富起来,一旦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别说是八十万石,就是一百万石、一百二十万石的粮食也拿得出来。” “总而言之,我们也必须小心起来。”此时,家康正在内庭洗澡。负责日常起居的,依然是他宠爱的西乡阿爱,甚至连抓痒痒都让她来做。只是,她还没有孩子。 “你真是个神奇的女子。”家康笑道,“刚开始,你看起来就像少年时代的吉良龟姬一样,可是现在,你已经钻到我的心底了,不知什么时候,龟姬的身影从我心里消失了。”阿爱在家康面前,既不怎么说话,也不刻意给他留下个性很强的印象。 那天和往常一样,家康刚从浴池里出来,她就捧着换的衣服跑过来。 “其实你不用做这些事。”家康老是那样说,可是她只答应一声,还是和往常一样利索。 “我一看见你,就想起不论春夏秋冬,在八桥默默地开花的菖蒲来。”阿爱似对眼下的生活十分满足,她体贴周到,从不招人妒嫉。 从浴池出来后,家康走进刚刚建成的厅室。饭食早就准备好了,烛台里也已经点上了灯。这都是西乡事先安排好的。家康坐在桌前,默默地进餐。仍然是五菜一汤,有炒饭和肉食。西乡局坐在对面,满脸幸福地看着家康用饭。 “阿爱……”家康在她盛第三碗饭的时候,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喊出了爱妾的名字,“你要是生个孩子的话,不知会是什么样。” “我想应该是一个又听话又聪明的孩子,可是恐怕……” “什么,你是说你生不出来?我不这么认为。说不定是个细心周到的孩子呢。”阿爱突然用眼角瞟了一眼家康:“妾身求您一件事。” “何事?” “我想另找个女子来服侍您。” 家康一下子放下筷子:“你的话好是奇怪。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以为我是在责备你?” “不,不不。您不是说过,孩子越多越好吗?” “我虽然有那样的想法,可是你不生也可以。如果有看上眼的女子,你也可以随时告诉我嘛。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大人,妾身觉得像是怀孕了,才来求您。” “什么,你怀孕了?”家康看着爱妾,眼睛瞪得大大的,“哦?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怪不得你说要再给我物色个女子呢。” 在一夫多妻的时代,女人一旦怀孕,就得让出男人枕边之位,这是身为女人应遵守的训条。不仅如此,过了三十岁还和侧室争风吃醋,就会被人背地里说成勾引男人的老妖精。所以,一到那时,正室就会提出“枕边让贤”,把丈夫让给年轻女子。 “是的。我给您选了一个女子,把她叫过来您看看吧。” 家康边考虑边放下筷子。“算了。”他一本正经地答道,“今晚我只想为你怀孕而高兴。说起来,我以前还没有真心地想过要孩子。” “……” “信康和龟姬出生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到于义丸的时候,脑子里又全是烦心事。这次你肚子里的孩子,才使我真有了想做父亲的感觉。好好给我祈祷,生个好孩子。” 阿爱久久地望着家康,眼睛湿润了:“吃完了?” “哦,真香。可以撤下去了。”阿爱拍了一下手,叫来侍女,然后和她们一起收拾。 “报!”是井伊万千代的声音,“刚才平岩亲吉大人从冈崎来,说有要事面禀主公。” “七之助?好吧,你把他叫到这里来。你们可以下去了。我们有些话要说。”说完,家康命人再添上一个烛台,又回头望了一眼阿爱。 平岩七之助亲吉是奉信康之命,前来报告年底情况的。为避免再发生类似大贺弥四郎的事件,信康一直命亲吉来做他们父子之间的联络。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平助、井伊万千代等六七个侍卫从外面走进来,站在家康两侧。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以前,主人和老臣对谈大多只有两个人,言语也很随便,不分主次,但是,却不能让信康也这么学。这是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 “啊,足亲吉呀,辛苦了,快到跟前来。”亲吉明白家康的用意,恭恭敬敬地在门口行了礼。 “三郎身体还好吧?领地内都仔细地巡视了?” “是,通过狩猎的方式,几乎都……” “发现孝子烈妇没有?三郎的眼睛老是不管事。” 不知为何,平岩亲吉支支吾吾起来。“是,是,还有,少夫人又生了一个女儿。”说着,他低下了头。 “哦,又是女儿?”家康道,“没关系,还年轻,还可以生好多。母子都还平安吧?” “是的,都很健康。” “你好像有心事?” “是是。” “这里又没有外人,说来听听。就是坏事,大家也可以引以为戒。” “那在下也不瞒着了。” 亲吉红着脸道,“第一胎是女儿,这次又是女儿,少主很不高兴,把娩室的柱子都给砍了。” “信康去娩室了?这个混账东西!德姬没有受伤吧?” “我听见少主在骂什么没有用的东西,气死他了云云。” “德姬呢?” “说没法过了,要回娘家……” “没有人劝她吗?” “劝了。久松太夫人从三道城过来安慰少夫人,筑山夫人也来了……” “好!”家康说道,“后面就不用说了。只是,事情就这样平息了?” “是。我想让少主消消气,就把他领出去打猎了。真是怪事,平日里多多少少都有些猎物,可唯独那天却一点儿也没有。正不高兴,在村里遇到和尚念经。老百姓说为了年忌,得念经作法,他们就把一个在路上碰到的和尚带到了村里。” 家康闭上了眼睛。信康自幼娇生惯养,打猎不着,遇上僧人,不会干出什么好事来。 满座的人都没有了兴致,信康对谁都不会好好地说话,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家康既生气,又无奈。是不是年轻人都一样,不知好歹……家康又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他把那个僧人杀了?” “是的……” “这……这算怎的了?”问着问着,家康后悔了。 亲吉诚惶诚恐地看着在座的人,不知如何回答。 “到底还是把人给杀了。这混账东西!”而且,估计还不是一般的杀人。信康正在气头上,说不定……家康不敢再往下想,他想赶紧换个话题:“那么,年赋收得如何?” “还好,和预想的差不多,都入库了。” “哦。这个想必不会有欠。三郎也看不过来。得特别留意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租不要太重了,要注意分配好田地……” “在下都记下了。” “然后,你告诉三郎,就说是我的话:虽然今年的战斗胜了,但是也要和往年一样,平平安安地过年,要是没有织田大人的援助……” “是。” “我们要牢记织田氏的恩情,并把这种喜悦与百姓共享。让三郎不要看到自己是那么多百姓的领主,就得意忘形,要保持一颗平常心。” “是。” “另外,代我问候少夫人。就说不要泄气,她还年轻,以后还能生好多儿子。我也会为她向神佛祷告的。” 亲吉两手伏地,头也不敢抬。家康的心思他再明白不过了,说来说去就是不能得罪织田家的人。不仅不能得罪,长筱之战,织田大展雄风,然后势如破竹地扩大地盘。这些,家康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万一稍有不慎,把信长惹怒了,麻烦可就大了。以信长直来直去的性格,别说是家康,谁都不敢惹。 “好了。七之助好不容易从冈崎来一趟,一起喝两杯吧。阿爱,赶紧叫人把桌子收拾干净。”家康看见亲吉好不容易止住眼泪,为逗他开心,就笑了起来,“从今往后,无论什么人,都得学会隐忍,世上再也没有比隐忍更好的盾牌了。你明白吗?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忍的。能忍人之不能忍者,将来方能成大器。” “这些我都会禀告少主。”明白了家康的心思,亲吉又咬着嘴唇,垂下了头。
  1. 指地名,为日本本州岛近畿以西诸地,下文或作“中国地区”全套书同。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七 逼死菖蒲 吹了整整一晚的寒风终于停了,人们不知何时悄悄地进入了梦乡,一睁眼,天已经亮了。菖蒲悄悄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在身边熟睡的信康。房间里酒气熏天,让人恶心。“又喝多了……” 信康原本就有好酒的毛病,不知为何,近来更是变本加厉。“胜利了,胜利了。”这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刚开始还一本正经,可一旦喝多了,就发起酒疯来,有时说胜赖真可怜,还眼泪汪汪的。 “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把小命丢在战场上。菖蒲,你猜谁会来取我的脑袋?” 净说些不着边际的事。仅仅这些话还没什么,可到了最后,话题就扯到了少夫人和她的父亲信长,说起来没完没了。 “信长好像以为长筱之战是全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而取胜,真是不知羞耻。你说是吧?我们德川氏八千人马就砍掉五千二百个敌人的脑袋,而织田氏号称三万大军,才杀死四千多人。没有我们出力,他怎会取得那么大的胜利?” 信康一旦喊起来,就连菖蒲也吓得浑身哆嗦,不知如何是好。信康瞪大血红的眼睛,龇着满口的白牙,一想起什么事来就哇哇大叫,十分吓人。然后,就是疯狂地行房事。 刚开始,菖蒲还以为他是怕有人要杀他,或在战场上被什么恶鬼附身,犯了疯病。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偷偷地一看,信康那安静而悲伤的睡姿,真是让人百感交集。用手摸一摸他鼻尖,还有气,她这才放下心来。这样的事频频发生。 今天早晨也是如此。信康昨晚又喝得酩酊大醉,把身体搞垮了。他孤单、寂寞。自己难道真的在可怜他吗?近来,菖蒲经常反思自己的心迹。一开始,她认为自己是奸细,是让奸细减敬自由出入这座城的幌子。不久,她就成了筑山夫人与少夫人德姬交互斗争的工具,虽然也曾经两度怀孕,但是一次也没能把孩子生下来。 “要是比少夫人早生下孩子的话,菖蒲就是家业继承人的生母了,就是我的胜利。”筑山夫人多次这样说过。但如果真的生了,那又能怎么样,她不过是武田家派来的奸细。 “呜呜呜……”旁边的信康翻了一个身,菖蒲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自己的思绪。 “啊……天亮了。”信康突然醒了,看了一眼全身僵硬、眼睛紧闭的菖蒲,“还没醒?睡得这么沉。”然后悄悄地钻出被褥,径直走了出去。 平时也总是这样,说起来真是奇怪。一睁眼的那一瞬间,信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管多冷的日子,他都立刻跑到靶场,光着膀子开始拉弓射箭。马也没少骑,不同的只是有时骑在马上挥舞长枪,有时则练大刀。 究竟晚上的少主是真的呢,还是白天的少主是真的?一开始,菖蒲常常这样想。可是,现在她觉得两个都是真正的少主。 等听不到信康的声音,菖蒲才起来,然后叫过两个侍女。侍女们每天做的事,问安、打洗脸水、梳头,还有梳妆台的搬运等,都是程式化的,这让她觉得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儿。以前,她觉得这太铺张了,长筱之战中武田大败以后,她就觉得更别扭了。由于自己与武田家有关系,因而被冷落了——她常常产生这种感觉。 化完妆,吃完饭,她坐在火盆前取暖。侍女阿胜冷冰冰地前来报告,说筑山夫人来访。 “夫人来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菖蒲一下子慌张起来。以前有什么事,都是夫人把她叫过去。“快请她进来。” 还没等菖蒲说完,筑山夫人已经打开了格子门,站在那里了:“菖蒲,多日不见,变漂亮了。” 抬头一看,筑山夫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已经苍老了许多。以前她的皮肤还有点动人的光泽,而现在,她懒洋洋、胖乎乎的,感觉一点也不优雅,很是臃肿。 “不知夫人您来,有失远迎。” “哪敢劳您费心,像我这样的,在这里是不值钱的累赘。” “您就别挖苦奴婢了……”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是有事求你来了。快把那个女孩儿叫过来。” 外间一起跟来的琴女答应一声,带进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只见她脸蛋圆圆的,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不住地打量着四周,在夫人后面坐了下来。 “最近,少主在狩猎的归途中,做了一件惨无人道的事,你知道吗?” 夫人的眼睛像毒蛇一样冒着凶光。菖蒲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为什么不说话?”筑山夫人毫不留情,单刀直人,“你想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菖蒲从一开始就战战兢兢的,连声音都在发抖,“惨无人道?少主到底做了什么?” “那天,少主心情大坏,当然,我也觉得情有可原。少主拼杀疆场,随时都可能遭遇不测。娶妻是为了生子,从而繁衍后代,接续香火。如果没有后代……岂不枉有一生的英名。” “是……是。” “可是,你却不生育,而德姬又老生丫头,这样,少主下次打仗能提起精神吗?” “这……” “连能继承家业的儿子都没有……觉得以后总会有的,所以立下大功,就安心了。有和没有,有天壤之别。少主正是因为这么想,当他看到又是女儿的时候,一下子就火冒三丈,再加上乱七八糟的事,就气呼呼地出去打猎。” 不知筑山夫人在想什么,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他心里别扭,当然打不着猎物,天气又那么冷……结果碰上那个倒霉和尚。” 菖蒲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住地点头。 “遇到僧人的时候,正好没有打着猪物,少主想起古时候的传闻……一下子又火了,都怪这些和尚,什么不许杀生,什么咒语,纯粹是骗人的把戏。碰巧那个小和尚又耍嘴皮子,说他是佛祖的弟子,所以平常念经打坐,都一丝不苟。” “啊……” “少主再也压不住火了,一下子从马上跳下来,在和尚衣领上拴上一根绳子,然后狠狠地抽了马一鞭……” 菖蒲不禁捂住脸,她仿佛觉得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那个被活活拖死的和尚的悲鸣。 “听说和尚大声求救,可是气疯了的少主却说,如果是佛祖的弟子,为什么不用佛祖的法力来救自己……他大喊大叫,就是不让马停住,最后,把人活活地拖死了……” 不仅菖蒲一人,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人都低下头,抽泣起来。 “菖蒲,所有这些,都是由于你们不生儿子引起的。本来,少主是不会对佛家弟子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由于内心不满,才被恶鬼附身。这都是你们造的孽……” 菖蒲满脸恐惧,茫然地望着筑山夫人。少主居然对一个无辜的和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但是,把这一切都归罪于她,菖蒲怎么也不解。 “为什么不说话,啊,哑巴了?”夫人恶狠狠地瞪着菖蒲,不断地责骂她。 信康既没有因菖蒲不生孩子责骂过她,也没有在她面前唉声叹气。但是,筑山夫人却认为正是由于她不生育,信康才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大发雷霆。 “请您原谅。”菖蒲两手伏地。不知哪里来的一阵悲伤,一下子涌向心头。 “你明白了?” “是。” “就是你们把少主的脾气弄坏的,你明白吗?” “是。” “就因为这个,少主挨了滨松的大人一顿臭骂。当然,大人不知道是你们把少主给气坏的。大人说了,倘若再对僧侣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就是儿子,也决不轻饶!”说着,夫人还在吧嗒吧嗒地掉泪,“大人恨死我了。他说都是我生的儿子不好,如有什么过错,他恨不能把三郎杀了才解恨。我们也明白他的心情。这次凭借织田的帮助才取得胜利,他的脾气就更坏了。可是,我们可不能输给他。” “……” “少主的身体里流着和织田势不两立的血液,这血液一定要在我们德川家传下去,有朝一日,一定会雪此耻辱。”夫人刚刚还是泪汪汪的双眼,霎时又像毒蛇一样射出逼人的凶光来。 菖蒲已经成了蜷缩在巨蛇面前的一只可怜的青蛙。家康并不那么厌恶信康,信康也不怨恨家康。但是,夫人的怨恨和愤怒,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无休无止地燃烧着熊熊烈火。如果对她说个不字,她会怎样? “好了好了。”夫人说道,“只要你明白自己的罪过,我就不再责备你了。如果没有我的庇护,你在这座城里连容身之所都没有。带你来的减敬,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武田氏已经大败而归,你可不能背叛我。” “是。” “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德川的血脉。我把这个女孩交给你,她叫菊乃,你再把她交给少主。这个女孩的身上,多少还有点今川氏的血脉。如果你嫉妒她,或是让德姬得了宠,我可决不饶你!通过你的手,必须让这个女子给我生个孙子,这样,才算洗刷了你的罪名。” 菖蒲战战兢兢地望着这个脸若满月的小姑娘。小姑娘似乎没有听见夫人的话,只顾在膝盖上玩弄手指头。 “菊乃,到这边来。”夫人厉声呵斥小姑娘,“你在做什么呀!我已经对菖蒲姐姐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个屋里的人了。” “是。”菊乃仰起小圆脸,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她还不到明白夫人的焦急和怨恨的年龄。她肤色虽然有点黑,睫毛却很长,眸子很亮,乃是一个清纯可爱的小女孩。 “为了让少主看上,一定要举止优雅、得体、大方。懂吗?” “会的。” “那么,你明白了?菖蒲,你如果记得我的嘱咐,就赶紧把她献给少主。对了,如果少主问起来,就说是从骏河跟着我们来的渡良濑文吾的女儿,血统纯正,少主也应知道。” 不等菖蒲回答,夫人立刻站了起来。菖蒲慌忙说道:“粗茶一杯,刚刚泡好……” “不用了。”夫人还是和刚才一样严厉,“孩子还没有生出来,我是茶不思,饭不想。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阿琴,走,回去。” 菖蒲“啊”了一声,连起身相送的勇气都没有了。 窗外,北风仍在呼啸。 “哦,可真冷啊,快过来。”忍着背上飕飕的寒意,等听不到夫人的脚步声了,菖蒲这才赶紧点上火炉,让菊乃到跟前来。 “是。”菊乃天真烂漫,童稚的回答和她发育得略显成熟的身体一点也不相称。她答应一声,移到火炉前。 “叫菊乃吧,几岁了?” “十二,马上就十三了。” “父母还好吧?” “不,都已经……”说着,菊乃腼腆地苦笑。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看来已有几分大人的样子了。 “不在了?” “是,本来母亲就不在了,来到冈崎之后,父亲也……”菖蒲又想起自己父母早已不在,不禁感到胸口发闷。“刚才,夫人说你有今川家的血统?” “是。奴婢听说,我的外祖母侍奉过治部大辅,出嫁时已怀了身孕。” “祖母……” “所以母亲是治部大辅的女儿。” “啊,果然是官宦人家的血统,那么,你知道少主是谁吗?” “知道。出去打猎的时候,还有前一阵出兵打仗的时候,我看见过他。” “还没和他说过话吧?” “没有。”说完之后,菊乃有些担心的样子,皱了一下眉头,认真地问道:“我该怎么服侍他,才能生下少主的孩子呢?”她的话太孩子气了,菖蒲不禁哽住,赶忙煽了煽炉火。 “您快告诉我,要是生不出孩子来,夫人就责罚我。”菊乃又鞠了一躬,认真地盯着菖蒲的脸。 “这……”不知不觉,菖蒲一下子从脸红到脖子根。她回忆起自己刚被带到信康面前时的狼狈相来。尽管如此,夫人还让菊乃快生孩子,多么莫名其妙啊。菖蒲不答,她不断地拨弄着炉火。菊乃还在问,真是啰嗦。 “夫人说不能生小姐,要生公子。如果生不出来,就要折磨我。” “啊,她居然这么无情!” “奴婢怎么才能生出公子来,您快告诉我呀。” 渐渐地,菖蒲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的怒火。难道夫人连一点儿慈悲之心都没有,对一个小姑娘居然也下如此毒手。从不会怨恨也不会责备他人的菖蒲,觉得一股无名怒火正喷涌而出。但究竟如何是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更不用说信康了。如果一眼就喜欢上菊乃,那还好,如果连睬都不睬她,该如何是好?这样一来,夫人又要责骂菖蒲了。我决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狠声音在菖蒲的心底回荡。 “为什么不说话,您也不知道吗?” “是啊,我也不知道,才没有生出公子来,遭到夫人的痛骂。” “那么,去问谁好呢?”菊乃突然叹了一口气,对菖蒲顽皮地笑了起来。 虽说菊乃才只有十三岁,可是,也该略知一点男女之事了。而她却刨根问底,向菖蒲询问那些难以启齿之事,真是个无知的孩子。 “总之……”菖蒲欲言又止。她浑身像火烤的一样难受,终于说道:“总之,要先和少主说话,然后……然后就那样……你去问侍女们吧。” “那么,请多多关照。” 从那天晚上起,信康有三天没有到菖蒲这里来。 又是一年过去了。 天正四年除夕日,信康也学着滨松的父亲那样,贺年以后,在冈崎城里令人表演幸若舞给大家看。第二日则是信康开始练武的日子。第三日下午,侍者说,今晚信康要在菖蒲这里过夜,并吩咐厨下作好准备。 这日的下午,侍者第二次报告说,信康马上就要过来了,菖蒲觉得心里一阵发慌,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她这天的妆容格外细心,袖子和前襟的布料、花纹都特别留意。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这个叫菊乃的小姑娘,唤醒了作为女性的菖蒲心中隐藏的情感?以前她毫不在意的闺房细节,如今也令她关注。一想起即将取代自己和信康同床共枕的菊乃,她就喘不过气。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嫉妒? 这时候,菊乃已经和菖蒲混熟了,却还是那样天真无邪。她走了过来,菖蒲觉得有些歉疚,对她道:“快过来,我给你涂上口红。” 菖蒲亲手给菊乃化妆,又给她梳头。 信康来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 新年以来一直晴好的天空下,木曾山脉显得格外挺拔,山顶上白雪皑皑,院子里的冰柱还没有融化,在余晖里熠熠闪光。 “看来今年又是一个好年景。” 信康又喝了不少酒,但心情好像不错,他刚到门口,就把前来迎接的菖蒲一把搂到怀里,一阵狂吻。 “啊,痛……”菖蒲不禁发出一声低呼。 “哈哈哈……”信康的声音大得都能传到少夫人的房间,“去年年底挨了父亲的一顿骂,今年一定让老爷子好好褒奖我。” “那样就好。” “菖蒲,昨天我在靶场射了一百支箭,八十八支射中了靶心。哈哈哈……”他又一次放声大笑,看来今天心情真的不错。突然,他“啊”了一声,看见了菖蒲身后的菊乃。菖蒲心里咯噔一下,也回头看了一眼菊乃,心不禁怦怦直跳。 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信康,菊乃还是头一次。她忽闪着漂亮的大眼睛,带着温和的微笑,屏息凝神,抬头定定地望着他。 “你的脸蛋怎么这么圆啊?” “是的,大家都说像十五的满月一样圆。” “什么,满月?现在可不是仲秋,是正月。再出来的时候,可不要搞错了。” 信康就是这样,如果对方响亮地回答,他就不高兴,“我今天不是来看月亮的,你退下去吧。” “是。” 菖蒲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既松了一口气,又可怜菊乃,心情十分矛盾。但是,菊乃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她一本正经地点了一下头,退到了旁边的房间。就在这时—— “等一下,等一下,满月。”不知道信康在想什么,突然放缓语气,把菊乃叫住。 菊乃回过头怔怔地看了一眼信康,站住了。大概是由于筑山夫人的吩咐,她努力想做到举止优雅。她那还不会眉目传情的眼睛,让人想起鸽子。 信康扑哧笑了:“你真是个美人儿。” “是。” “像你这样的美女别说是这座城里,就是整个三河也不多见。真是不错,眼睛鼻子都这么俊俏。” “是的。在见到您之前,大家也都这么说。” “那是当然。满月二字,形容得好。可是,你是从哪儿的山沟里出来的?” “这,这个……”菖蒲忍不住插了一句,“是渡良濑文吾的女儿。” “什么,渡良濑?那个从骏河来的……” “是筑山夫人介绍的,我就放在了身边,好让您看看。” “什么,是母亲给介绍来的?”突然,信康的眉头又锁了起来,“今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 “啊?” “你把她放到德姬那里吧,反正我现在不想去那里。就说是我让她去的。退下!” 菊乃好像对信康的话非常吃惊,毕竟她还不是成人,还不明白自己究竟给信康留下了什么印象。 “菊乃,你可以下去歇息了。”菖蒲看见菊乃的眼里有些悲伤,约略安慰了一下,让她退了出去。 早已吩咐下去的酒馔摆了上来,信康又恢复了微笑。侍女们不断地祝福,然后敬酒。菖蒲不觉又想起菊乃的事,差点听漏了信康的话。 掌灯时分,信康已经喝得大醉。他站起来,模仿幸若太夫的手形,跳舞给大家看,却已经踉踉跄跄。但是“危险”之类的话,谁也没有说出口来。初春时节,忌讳这类不吉言辞,一旦出口,信康必定勃然大怒。 “什么,我脚跟不稳,踉踉跄跄?我信康可不是喝这么一点酒就醉的人。练就一身好武艺的我,会这样吗?” 一旦让信康坏了兴致,他就没完没了,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不知是不是这样做真的管用,跳完舞后,信康心情很好。 “啊呀,今天是初春,大家多干几杯。”他严厉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先是和菖蒲喝,接着和紧挨菖蒲的两个侍女喝,又跟刚来的侍女一起喝。酒过一巡之后,他道:“我还没有尽兴。”说着突然现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啪地拍了一下大腿,“对了,把满月给我叫来。我想起一件好玩的事。”喝酒以后,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这大概不仅仅是信康一个人的毛病,恐天下所有醉酒的人都如此。 “少主。”菖蒲不得不出来阻止他。他果然还想着那个菊乃,她心头一阵难受,“还是个孩子,这时恐怕已经睡了。” “什么,睡了?给我叫起来!” “是。可是,那个孩子还没有伺候过您,如果稍有不周,就不好了。” “母亲为何把那个孩子送到你身边来,你难道还看不出吗!” 菖蒲一时惊慌失措。她一直惦记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再给他讲,却被他先说了出来。“这,这……” “那是母亲想强塞给我的女子。”说着,信康扑哧一声笑了,“好,你们不去,我去叫她来。” “少主,那……那不太合适……” “真是好极了。就连母亲都懂得我的心,你作为一个女人,竟然丝毫都不明白。我也有血有肉,有情感,你知道吗?”信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菖蒲也惊慌地站起。 “我现在就去叫她,现在就去,叫她马上过来。”菖蒲好不容易让信康坐下后,自己去叫菊乃。 菊乃在长局那边的房间里,伏在火盆旁边,呼噜呼噜地睡得正香。圆圆的脸蛋上,忽闪忽闪的眼睛闭上了,睫毛长长的,看去不由让人心酸。 “菊乃……”菖蒲弯下腰,轻轻地抱起菊乃,她突然睁开眼睛,倒把菖蒲吓了一跳,“少主要你到他那里去,他吃醉了酒,你要小心行事,别跟他顶嘴。” “是。”过了好大一会儿,菊乃才明白菖蒲的话。 “要顺着他,不要顶嘴。他已经喝醉了。” “是。”菊乃一边用手揉着眼睛,一边跟在菖蒲后面。 看到她老老实实地点着头,菖蒲更加不放心。为何让一个全然不识世事的少女在酒席上来取悦男人?真是作孽! “带来了。” “哦……”信康好像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看见走进来的菊乃两手伏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哈哈大笑,“满月,我母亲对你说了些什么,让你来这里?你可不能老那么站着,快点说!”信康故意绷着脸说道。或许,无论筑山夫人说了些什么,他对菊乃都有了兴致。 事实上,像信康这样性格爽朗、生性豁达的人,或许菖蒲那样的女子最合适。菖蒲没有反抗性格,既不知愤怒,也不知怨恨,既没有个性,又没有自我,因此,才能毫无痛苦地融入到对方情感的旋涡里。德姬则完全相反,天天和信康吵架。 尽管如此,今晚菖蒲还是心神不宁。毫无个性的她,既要包容信康的粗暴,又要安慰菊乃。 “说,母亲对你说了些什么?哦,说来听听,一五一十地说,快!” “是。她让奴婢到少主的身边,代替菖蒲,生一个孩子,必须生一个。”菊乃带着认真的表情,坚定地回答。正因如此,本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反使人感到极大的悲哀。 “哦,是命令你来给我生孩子的啊。”信康瞪了菖蒲一眼,又把目光转移到菊乃身上。 “生完以后就行了?” “是。” “一个人能生出来吗?” “这个……”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像记起了什么,“对,对对,还说不能生小姐,得生公子。” “然后,你就抱着生儿子的想法来了,是吗?” “是的。夫人说,如是我,就一定能生儿子。” “那么,你就给我生一个吧。你什么时候给我生呀?” 满座鸦雀无声,只有信康觉得挺有趣,继续逗着菊乃玩。菖蒲心里惴惴不安,看看信康,又瞧瞧菊乃。 “这个……我不大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你自己的肚子,你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怎么行?” “是……”菊乃又一个人认真地琢磨起来,“可不是一个人能生出来的。” “那么,请个人帮帮忙好不好啊?” “好。” “那你心里有没有来帮你的人啊?” “有。” “有?好,我问你,是谁帮助你来给我生孩子?真有趣。”信康又飞快地看了菖蒲一眼,故意向前伸了伸腿,稍微抬高了一点声音:“那个帮忙的人是……” “我想让菖蒲姐姐帮忙。” “哼?”信康一下变了脸色,“你领个孩子来给我看,这是耍弄我信康!” “呵,如果……”菖蒲慌忙抓住信康的手,可信康突然抓起一个酒杯,扔了出去。母亲也真是,连自己的好恶都不考虑一下,就送来一个丫头。刚才信康还想狠狠地挖苦一下这个女子,然而,当他听到菊乃说,请菖蒲来帮忙生一个孩子,他的想法完全改变了。 常识的差距常常把人置于尴尬的境地。“让菖蒲帮忙”这句话,在信康看来,就是让菖蒲引退的意思,多么狡猾。这样看来,小丫头刚才的言行举止,全都是骗人。 “胡说,这是只让人无法原谅的狐狸精!” “不,不,没有那样的事。这个孩子对我百依百顺,非常依恋我。” “混账东西!你这个人心眼太好了。” “不不,这孩子能依靠的人只有我一个,因此,她才说请我帮忙……她什么也没有想就说出了口。菊乃,赶快认错。” 由于受到惊吓,菊乃圆圆的眸子睁得更大了,她也没有弄懂菖蒲的话是什么意思,傻在那里,还抬着头。 “少主,您就原谅菖蒲吧,正是新春,大好的日子……” “嗯。”信康终于把火压了下去。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已解除了对菊乃的猜疑,而是因为才正月,如果为一些鸡毛蒜皮之事惹来父亲的责骂,就不合算了,他才打住。“但是,菖蒲,你不要因此把她看成一个小孩。” “您说得对,请恕罪。” “满月!” “在。” “你不够机灵。过来喝酒。” “是。”菊乃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恭恭敬敬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信康笑了。他不是因为菊乃喝了酒,心情变好了而发笑,而是又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整治这个轻狂的小姑娘。 “你很是直率,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吗?” “是。” “都是我性子急。你说要给我生孩子,也是实话,我却责骂了你。” “不,您骂得对。” “你能不能原谅我?” “是。” “但是,到底让不让你生,还得由我来决定。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没有一个人回答,只有信康一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满月,到酒桌那边去,站在烛台旁边让我看看。” 菊乃想起菖蒲说过“要百依百顺”,答应了一声,站到了烛台旁边。 “好,站在那里,把衣服脱了。我要让大家看看,你到底能不能给我生孩子。快脱!” 大家都惊呆了,连大气都不敢喘。菊乃也非常惊诧,看着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少主的心情已经好转了,为什么大家都神情紧张,不敢抬头? “快,快点脱,要一丝不挂。” “啊?”菊乃惊问了一声,“是脱棉袄?” “不只是棉袄,里衣也要脱。要脱得赤裸裸的,和你刚出生时一样。” “这……” “如果不这样,大家就不清楚你究竟能不能生孩子。” 菊乃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悲伤,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接着,像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响亮地说了一声“是”,开始解衣带。大家都低着头,默不作声。也只能这样了。带子落到了榻榻米上,棉袄也从她肩膀上滑了下来。她虽然个子与菖蒲不相上下,但身体还没有发育完全,乳房还不丰满,脸上、眼里现出一种异样的紧张。她正要继续脱内衣的时候—— “啊……”再也忍受不了的菖蒲喊了一句。 “够了!”几乎在同时,信康也喊了起来,“去把夫人叫来。你这个可恶的小贱人,我立刻就把你交给德姬。把德姬给我叫来!” 刚出娩室不久的德姬脸色苍白地来到这里,菊乃连棉袄的带子都没有系,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发生了什么事?”德姬站在门口冷冷地问信康。菖蒲站在屋子一边,吓得惴惴不安,德姬看都没看她一眼。德姬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她刚修过的眉毛不住地颤抖,眼睛瞪得圆圆的。第二次发问的时候,那声音已经走样了,透出一股杀气,甚至连信康都有点害怕。当然,信康也没有正眼看她。 “这个小丫头,是个可恶的家伙,我本来想狠狠地惩罚她,正好刚生了女儿,又是大正月的,我不想见血,就送给你了,你把她带走吧。” 德姬凶狠地盯了菊乃一眼,又把视线转向信康。她全身依然哆嗦得厉害,过了一会儿,才喊了一句:“喜奈,把那个姑娘带走。”她哗地一抖衣裙,仰着头风一样地离去了。 喜奈把菊乃叫到跟前,然后对信康深施一礼,带她离去。 突然,信康又似笑又似哭地大叫起来:“哈哈哈……菖蒲,终于解我心头之恨了。到我跟前来,再来喝酒。斟酒!哈哈哈……” 菊乃被带到德姬那里之后,信康意外地规矩多了。酒意阑珊,本以为他又会闹到半夜,谁知才到亥时,便已躺了下去,不过没有立刻睡去。 “我们家的不幸,都怪父母不和。”他直直地盯着屋顶,嘟囔着,一副很不安的样子,“母亲已经疯了,德川家不会是要家破人亡吧……菖蒲,在我还没有睡着的时候,你不能睡。” “是。” 他是不是又寂寞了……菖蒲枕着胳膊,想着心事。不料信康又说出更令她惊讶的话来。“你的……脉搏跳得很快,你还活着吗?” “您在说什么?” “你,我,其他人,天天都说活着,今天活着,明天说不定会死去。” 菖蒲说道:“没有给您生一位公子,请您原谅。” “你说什么?”这次是信康责备起她来,“我可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说过,男人和女人的缘分,真是不可思议。我只是突然想起,相依为命的两个人究竟谁先死去,诸如此类的事。” “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不,不是不吉利。去年不是好几次差点到阎王爷那里去了一趟,结果又回来了吗?今年当然还是这样。菖蒲,我如战死,你会为我哭泣吗?” “少主……”菖蒲没有回答,她两手紧紧地抓住信康。 “我,非常喜欢你。母亲她不懂得情意。因此,我才大发雷霆,把满月惩罚得有点过头了。” “少主。” “我也害得你操了不少心。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我信康的人品还需要诸多的磨炼啊。” 虽然有时信康也会表现出不可思议的软弱和温存,可是,像今晚这样,令菖蒲如此感动,却从来没有过。他的本性是善良的。难道在这个世上,一个武士想要维持强大的形象,就会焦虑不止,以撤酒疯来表现矛盾的心理? “菖蒲,请你原谅,在我死后,这个世上只有你一人会从心底为我哭泣,只有你一个人对我是真心的。” “是……是。” “我也从心底喜欢你。” “少主。” 难道是由于菊乃的意外出现,才使菖蒲发现了一个新的信康吗?不,不仅如此。她也开始反思以前从没有意识到的事。信康对她的真情让她很狼狈。 大概快到卯时了,信康安详地睡去。菖蒲想把灯拿开,却看见信康那异常安静的睡姿。一刹那,她像着了魔似的,心头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如果信康真的死了,那怎么办…… 虽然就这么一闪念间,菖蒲却发现原来自己竟也发疯般地、全身心地爱着信康。她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默默看着信康,看得入了神。信康睡在床上,对此一无所知。 虽然她想都不敢想筑山夫人那张脸,可是,它总浮现在眼前。如果信康死了,那该怎么办……这种不安突然转变成对夫人的恐惧。纵然信康不会死,夫人也决不会饶恕她。为了把菊乃送给信康,筑山夫人对她下了死令,若夫人知道菊乃已经被带到德姬那里,不知会多么生气。 菖蒲已经忘记了阵阵袭来的寒冷,使劲地摇着头。菊乃被带走的事情,她跟夫人是解释不清的,她绝望了。 怎么办?菖蒲一边盯着信康的睡脸,一边背对着门,轻轻向外面退去。她是毫无依靠的女人,既不知道坚强,也不知道反抗!已经站在门口了,可是她的眼睛却依然没有从信康身上移开。“少主!”她小声地喊了一声,“菖蒲先去死了。”她低下头,嘴里念叨着身子在颤抖,禁不住哭了起来。 外面,寒风依然在怒号,院子里的树枝打在木板套窗上,发出簌簌的声音。门廊的油灯似乎就要燃尽了,发出微弱的亮光。 “少主……已经喜欢过菖蒲了。”她嘴里再次念叨着,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一样,径直走到庭木掩映着的木板套窗前。 其实,不幸并不是能明确感受得到的东西。信康深爱着菖蒲,与其说是筑山的一句话把菖蒲逼上了死路,不如说是她自己想死。只是她认为,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她走近窗户,轻轻地打开一条七八寸宽的缝。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濡湿的睫毛也一阵阵刺痛。 “少主,我先去了,菖蒲先走了……”菖蒲想,反正人总有一死。就这样,她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早晨,信康发现,菖蒲死了,吊死在院子里的松树上。 天一亮,酗酒的信康就变成了这座城的城主,他希望自己的勇武胜过父亲。他以为菖蒲如厕去了,一起床就准备去马场练武。忽然,他看见一扇开着的窗户有霜飘了进来。“是谁把窗户打开了。”他一边不满地说着,一边往院子里望去。 一刹那,他的眼睛被钉在那里——菖蒲吊在院里的一棵松树上,她的脚离地很近,很近。 侍女慌慌张张地向信康跑来,他仰天长叹。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八 山雨欲来 天正四至六年,是家康蛰伏的三年,而这三年对信长来说,则是完全巩固霸业、空前活跃的时期。 信长修筑了史无前例的庞大工程——安土城,他所掌握的领地包括大和、丹波、播磨,年赋达到五百万石,官位迁至正二品,由内大臣升到了右大臣。 史上,在镰仓建立了镰仓幕府的源赖朝,曾官至右大将,而平氏政权的平重盛最高职位乃是内大臣,所以,天正七年五月十一,当信长建成安土城,移住天守阁之时,他的官位已经超越了赖朝和重盛。 虽说如此,信长与生俱来的我行我素的性格却丝毫未变。这一日,他带领刚刚升任日向守的惟任光秀,在刚落成的天守阁到处巡视。 下面是超过十二间的石土窖,上面耸立着七层高的楼阁,巍峨壮观。一层,南北长二十间,东西宽十七间,由二百零四根粗大的柱子支撑。主柱高八间,分别粗一尺五寸、六寸和一尺三寸。所有的柱子都裹满了布,上涂黑漆。 西面十二叠大的厅里,门窗是金制的,内挂狩野永德的名画梅花图,书房里则是远寺晚钟图,旁边房间的书架上是鸽图,中间的大厅也有十二叠大小,悬挂着秃鹫,挨着的八叠和四叠大小的房间里是雉鸡图,南面十二叠大的厅里,则装饰着中国儒士的画像。 “过来,秃子。”信长回头看了一眼光秀。此时,高位者呼随从,不呼名字,多呼外号。信长称秀吉为猴子,称光秀为秃子,可想而知,光秀的头发必多不到哪里去。 “是,主公有何吩咐?”光秀小心谨慎,躬身问道。 “你带着监督工程的官员的名册吧,拿来我看。” “是。”光秀赶忙递过去,信长瞥了一眼,又马上还给了光秀。上面记的是:
石工:西尾小左卫门、小泽六郎三郎、吉田平内 木工:冈部又右卫门 雕刻:官西游左卫门 漆工:首刑部 陶瓷:唐人一观 金具:后藤平四郎
信长只是刷地瞥了一眼就还给了光秀,光秀很纳闷。“主公是否有不满之处?” “别胡思乱想了。我是对这个金灯笼很满意,想看看它是谁的手笔。” “啊,这是后藤平四郎鬼斧神工的雕刻。” “不说我也知道。土豆秃子。” “是。” “我真想拿一个给三河的亲家看看啊。” “他们如果看了,定会大惊失色。” “哈哈哈,再到其他层看看,还有六层呢。”说着,信长迈步走了出去。 这位右大臣耸耸肩膀,做了个鬼脸,扑哧一声笑了。“好像甲斐的武田又要对家康动武。” “说的是。胜赖回去后卧薪尝胆,进行军备改革,又积聚了一支不可忽视的军队。”光秀向来谨慎,一句话也不敢乱说。总是信长问他。 “去年年底,胜赖渡过大井川和家康对峙,这次又跑到江尻来,你认为凭家康一人之力,能赶走胜赖吗?” “以我看来,这几年,武田、德川两家都在养精蓄锐,加强军备,所以……” 还没说完,正在登梯的信长就心急火燎地打断了他:“你这个人真啰嗦,谁胜谁败,一句话不就完了吗?絮絮叨叨的。” “究竟哪一方会获胜,确实不好说。” “哈哈哈,那就好,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出兵讨伐中国地区了。在出兵之前,我必须得见一见家康。” 上了三层,视野一下子开阔了,可是,信长没有在这里驻足观看。这里是信长今后常住的地方,中间筑起一个四叠大小的高台,高台下有十二叠大,房间里挂满了绚烂的花鸟图。南面的厅有八叠大,称为“贤人居”挂着葫芦图与骏马图。贤人、葫芦还有骏马,三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没人知道,这似乎反映了信长的性格。 这一层共有一百四十根柱子。爬到四层时,信长又向光秀喊道:“日向守。”秃子变成了日向守,“这次,家康自己消灭不了武田家,无论如何,得磨磨我的刀了。” “您的意思是说,如家康凭借自己的力量灭了胜赖,以后就不好办了?” “正是。所以,无论如何我得插一杠子。当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进攻中国的时候,若是家康凭自己的力量把问题解决了,日后就会给我留下一道难题。” “那么,我们是不是先伺机向甲州发兵?” “糊涂!”信长骂了一句,唾沫星儿乱溅,“那样德川就会如虎添翼。一大把年纪了,说出这种糊涂话。” 光秀赶紧住口。 “只有家康一人可信……”虽然这么想,可信长总觉得家康的势力大了,会对自己不利。如果家康一人吞并了武田氏的领地,那么北条氏和上杉氏恐都无法立足,不久,他的势力就会进一步延伸到奥羽地区。 不久,二人看完五、六层,接着又爬上了七层。这里是一个四面围栏、二十叠见方的宴会厅。信长好像已忘记了所有的俗事,被琵琶湖晚春的美景深深地吸引住了。 最高的第七屡,室内贴满了金箔。不仅如此,就连环绕四面的围廊也全贴着金箔,柱子上下雕满飞龙,屋顶绘满飞天,厅内绘的则是三皇五帝、孔门十哲、商山四皓、竹林七贤等。这样的楼阁,映照着一早一晚太阳的光辉,从山下眺望,定是光芒四射,金碧辉煌。 想当年,腰里系着草绳,嘴里啃着甜瓜,在泥中摸爬滚打的顽童,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权倾朝野的右大臣,而且可以站在这里随心所欲地凭楼远眺。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不知和多少人争斗过,也不知夺走过多少人的生命,如回想一下,该是多么残酷!仅仅伊势长岛、越前加贺的一向宗暴乱当中,他就屠杀了五万人,难道所谓功成名就,就是惨绝人寰地用鲜血浇灌而成的吗? 信长凭楼远眺、感慨万千的时候,无论是跟随在身后的光秀,还是七名贴身侍卫,为了不妨碍他的遐想,都屏息凝神,小心谨慎。不知想起了什么,信长忽地转过身来,默默走下东侧的楼梯。光秀等人早就习惯了信长怪异的性格,立刻紧随其后。 石墙约高十二间,其上便是十七间半高的七层楼阁,所以,从上到下大约有三十间。信长一口气走下来,出了天守阁,向北面的护城走去。这里有他的临时住宅。自从下令筑城三个月之后,亦即在天正四年的二月二十三,他就匆忙离开岐阜,住到了这里。 “秃子,没你的事了。”来到住宅门前,信长向光秀使了个眼色,快步走了进去。 “阿浓。”依然像以前那样称呼着,信长健步往里,侍者们一路小跑跟了过来。他回头摆了摆手,道:“你们不用跟来。” 光秀的表妹浓姬由于没有孩子,依然年轻漂亮。虽说侍寝之事她已让给年轻的姬妾们,但信长有事的时候,就住在她这里。“您来了。是不是又有什么事?”夫人带着侍女出来迎接。 “阿浓,那个秃子!”还没有坐下,信长就说道,“他的一句话,让我想起一个好主意来。德姬从冈崎写来的书函,你带来没有?” 原来,信长从岐阜搬到这里的时候,除了茶具,几乎什么都没带来。所有的东西,储存的武器、黄金、米粮、马匹,都留给了儿子信忠。 “德姬的书函?” “就是写筑山夫人和信康是糊涂虫,抱怨他们的那封。” “那封啊,放在匣里了……” 没等说完,信长已经伸出一只手来:“快拿出来。” 可是,浓姬夫人却丝毫没有立刻起身去取的意思。她头脑灵活,反应机敏,甚至胜过信长,对丈夫的言行举止一向心领神会,她今天的行为让人觉得奇怪。 “拿来,快点!”信长又一次把手伸到夫人面前。 “那样的东西,现在还有什么用?” “你今天真是奇怪,居然不知我用它做什么,你并不糊涂呀。” “您是不是又想以它为据,去责罚谁?” “你应该明白!”信长冷笑,“你是蝮蛇之女吧?” “不,现在不是,我现在是右大臣织田信长的妻子。” “别跟我耍嘴皮子。”看见夫人的表情变得僵硬,脸色也苍白起来,信长笑了,“我想用那封信让家康下决心杀掉信康。这,你不会不明白吧?” “正因为明白,才要阻止您。”浓姬夫人的声音变得尖利,“您已经不再是上总介织田了,而是右大臣信长公,现在却想故意找茬杀掉女婿,这会毁了您今后的声誉。” 信长又诡异地笑笑:“难道你现在还是织田上总介的老婆不成?你的智谋却不见长啊,哼,愚钝!” 但是,浓夫人毫不让步:“我自知愚钝,只是愚钝之人有愚钝之人的妇道,还请您考虑周全一些。” “不行!”信长的声音大了起来,又叹道:“若我现在还是织田上总介,女婿在三河,无论如何也得同舟共济。可是,我现在已经是右府,所以,得为天下着想。” “……” “我把尾张和美浓都给了信忠,什么也不拿,从岐阜城跑到这里,你说为的是什么?在我的心里,我已经不再是岐阜的那个信长了,必须改变自己的思想。若我还是岐阜的信长,就会因为儿子、女婿的亲情而蒙蔽了眼睛。 “可是,安土城的信长已经不是岐阜的信长。企图谋反、妨害安定者,不管他是我的儿子还是女婿,都决不留情。你还不明白吗?你还是信长在岐阜的那个妻子,头脑已经禁锢了。” 浓夫人还是瞪着他,一副倔强的样子,但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从箱子底下拿出一卷书函,递给信长:“大人。” “终于明白了吧,我说你不会是那样糊涂的人……” 还没等说完,夫人就打断了他:“好吧,你让我把德姬的书函交给你,你把我的头也拿去,把我也杀了吧!” 这时,几声杜鹃的啼鸣从新城的森林传到山谷这边来。 “杀你?”信长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禁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他又调侃似的说道:“你是那个秃子的表妹吧?我看你们的血统之中,都有爱提糊涂意见的癖好。光秀那秃子,我火烧比睿山、攻打长岛的时候,就老跟我斗嘴,提些愚蠢的意见,说什么杀了和尚一辈子倒霉,简直愚不可及!你也如此,你们都一样。” “不,不是那样。”浓夫人像是全身发冷似的遮住脸,“阿浓没有意见,只是请求大人先把阿浓杀了而已。” “哦,你为何不想活了?” “我对您失望至极,已经厌倦了。” “哦?我要杀信康,你就失望了?” “不是因为三郎。是想到德姬的一辈子,还有筑山夫人的生命,都会受到连累。同为女人,阿浓受不了,失望至极。” 信长盯着妻子,感到很奇怪。浓姬以如此强硬的态度来反抗,这是他们结婚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 “女人不是男人的玩物。就算是为了天下,同意那样,作为一个女人,我也不会安心的。” “哦?” “筑山夫人是这悲惨人世的牺牲品,德姬也不该憎恨三郎,前来告状。那只是一时的迷惘,是因为情意而产生的迷惘……是女人的天性,阿浓因而更加悲伤。可是大人却以此为借口,要信康的命,要筑山的命。阿浓也是愚蠢的女子,您把我也杀了吧!” 浓夫人的脸,不知何时现出血红。五月的风掠过绿叶吹了进来,可是,室内的空气紧张得就像结了冰。 信长摇着头,还在疑惑。其实,信长的性格并不像家臣们所想的那样肤浅而猛烈,有时,他甚至会慎重得超过常人,比常人还能忍耐,不会轻易发火。 “那好,三河的大久保忠世和酒井忠次都在这里帮忙筑城,咱们把这二人叫来,当面对质。” 信长的态度像是一下子拐了个大弯,换了种柔和的语气,拍手把侍者叫来:“去把三河的大久保和酒井叫到这里来。” 侍者应了一声出去,信长又回过头来看着妻子:“就当你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说。咱们问问他二人,到底信康在三河的名声如何,再来决定是否该惩罚他。怎么样?如果我说的伤天害理,就让它付之东流;要是你理亏,就不要再有意见。” 浓夫人仍然铁青着脸,没有回答。 不久,在侍者的引领下,吉田城主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和被赐予二俣城的大久保忠世来到厅里。信长仿佛忘记了刚才和夫人的争吵,高兴地迎接着二人:“来,前面坐。你们每天辛苦劳顿,真是非常感谢。做筑城的帮手,对于久经沙场的二位来说,实有些勉为其难,可干得非常不错。五月十一乃是个良辰吉日,我想搬进刚完工的天守阁。之后,我还想把家康请来,让他看看。总之,就只等搬迁了。二位今天不要拘束,咱们好好聊聊。” 身为正二品右大臣的信长居然如此亲切地说话,这令大大咧咧、擅长跳捉虾舞的三河武士酒井忠次和常令人捧腹大笑的大久保忠世大为意外。而且,城的豪华已使他二人产生一种“信长就是号令天下之人”的感慨,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种威压。无论是伏在地上的酒井忠次,还是大久保忠世,都感动得眼中噙泪。 “二位不要拘束,往前坐。在长筱之战的时候,忠次奇袭鸢巢山,为大获全胜立下首功。忠世猛冲猛打,给了武田氏一个下马威。听说这次胜赖又要来犯,如果二位不在,恐怕家康一个人很为难啊。正好城已筑好,你们也得赶紧回去,加强防守。所以,我今天特意挤出点时间,和二位喝几杯。夫人,赶紧备酒。” 看到信长说得如此高兴,浓夫人也不好多言,叫来两个侍女,命她们准备酒席。 渐渐的,被请来的这两位紧张起来。不管怎么说,和右大臣促膝交谈,还在夫人的内室喝酒,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简直晕头转向。就是连家康,恐也不易这样亲切地对待他们。 “你们是德川氏的顶梁柱,今后,家中的一些事情还要仰仗你们。来,忠次,你先干!” “大人如此看重一个无名小辈,在下感激不尽,那我就干了。”虽是只能装两合酒的杯子,可端起来的时候,忠次的手有些发抖。 “来,忠世接着干,你的二俣城离敌人近,会很辛苦。” “大人这番话,令在下感激涕零,那么,我也干了。”二人喝完后,侍女马上又斟满了。 “我有一件事情不能问别人,想问一下二位:听说我的女婿信康在家里的名声不太好,是为什么?” 二人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忠世小心地答道:“这个……少主血气方刚,怎么会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少主实在是勇武,打仗的时候,连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也常常被他严厉斥责,居然有人在背后说这样的话?”忠次接过话头。 “哦,连你们这样的老将都敢训斥?” “是的,大家都说他的勇武甚至超过了主公。” “啊,这样我就放心了。来,再喝。”信长说着,又催促侍者倒酒。 信长已在暗地里将矛头指向了信康,这一点忠次和忠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们二人都觉得自己此时很是荣耀,误解了信长的话。他们以为,信长成了右大臣,一定越来越看重自己的女婿。这样一想,二人反倒羡慕起信康来。 第三杯喝了一半,忠次兴奋了起来:“少主勇武超过了主公,所以,在家中自然就好评如潮了。”他们已经把信康看成是信长的人了。 “在战事上,少主还真没有吃过大苦头。去年十一月,胜赖渡过大野川来犯的时候,在主公的面前,他还和我在阵中发生了冲突。” “哦?你所说的挨了他的训斥,就是那时候吗?”信长很善于诱导别人说话,“信康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忠次畏畏缩缩,不懂战争,没有骨气。” “信康确实有点过分。” “是啊。因此,像我这样的愚鲁之人被少主一说,当然难受,就反驳道,我已弄清胜赖的战术战法,请他看好明日之战。第二日,我就痛快淋漓地把胜赖赶跑了。” “哦。不过,虽说勇武胜过父亲,可是,在能吃苦这方面,还远远不及家康啊。来,边喝边说。” “是。在下以为,作为一员武将,只有勇武还不够,胜负总在一线之间。胜赖以为自己足常胜将军,却不料遭遇了长筱之战的大败。众老臣虽直言进谏,可是,少主还年轻,怎么也听不进去。” “信康好像脾气也挺大。听说有一次,在打猎回去的路上遇见一个和尚,他把和尚拴在马鞍上,活活拖死了。” “实际上,那时……”忠世也言语随便起来,“在下正好受主公之命,到冈崎去训诫他。” “哦,信康说了些什么?” “他提到右府大人的名讳,说信长公在比睿山和长岛杀了成百上千的和尚,他才杀一个,算得了什么。还说他已知悔,多说无益。他劈头盖脸把在下一顿臭骂。” 信长飞快地扫了浓姬夫人一眼:“为了慎重起见,我要先对二位申明,我不曾因自己的坏脾气而杀过一个和尚。” “是……” “那些和尚,身为出家之人,却穷兵黩武,妨害天下太平。由于他们都是装模作样的僧人、侵犯圣地的乱臣贼子,我才对他们无情打击。居然把二者混为一谈,三郎也太我行我素了!” 由于信长突然转变语气,二人对视一眼,立刻打住,然后默默地喝酒。 信康成了责骂的对象,忠世和忠次不便再多言。二人恨不能说点信康的坏话,但一旦少主被责骂,二人却还真想为他辩解:虽说信康不是完人,却也不算罪大恶极,这是不争的事实。 见二人沉默了,信长又爽朗地笑了:“你们二位怎么了,莫名其妙地一本正经起来。筑山夫人还是老样子吧?” “是的,还是那样。”这次,忠次怀着为信康辩解的心情,小心谨慎地开了口:“夫人的执着确实是当世无双……至今还把今川时代的辉煌挂在嘴边,煞是固执,当然,少主的任性也给夫人惹了不少麻烦。这些,我们私底下也悄悄地议论过。” “说的是,夫人也说误会了信康啊。她现在还时常说漏嘴,把我说成是义元的仇敌呢。” “是啊,这种执着真是不可思议。” “我在京城看见义元的儿子氏真蹴鞠,氏真在父亲的仇人——我织田信长的面前好像也踢得很开心。夫人的执着可真令人敬佩。” “确实让人敬畏。” “那么,夫人还在为德姬没能生个继承家业的儿子而生气吧?她是不是又在给三郎找别的女人?” “那都是夫人一个人在瞎操心,重臣们都认为少夫人还年轻,谁也不会那么想的。” “好了,能生动地听到些冈崎的事,感觉不错。来,再喝一杯。” 二人这时候才放下酒杯。“承蒙大人盛情款待,不知不觉叨扰您这么长的时间,请恕我们告辞了。”二人急急忙忙地离去,信长却一言未发地坐在那里。 和暖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屋檐前的油蝉鸣叫起来。 “连胜赖都不配继承家业,信康若是一怒就撕裂侍女的嘴,把僧侣绑在马后活活拖死的话……”这与其说是自言自语,不如说是故意说给浓夫人听的。 “总之,信康为重臣们所恶。虽然不能说是厌恶至极,可也不是一个有器量的人。何况他还有一个把我骂作仇人的母亲。以筑山夫人的固执和信康的鼠目寸光,说不定还会把家康给勒死呢。家康一倒下,东海道就要再度陷入混乱……” 突然,浓夫人伏在信长面前哭了起来。信长除掉信康的决心,从一开始就像一个悲剧,盘踞在夫人的心中。浓姬伏在地上,用心灵呐喊着:人啊,人啊,为什么这样愚蠢,为什么不带着冷静的思考降生啊……筑山夫人的固执,信康的肤浅,还有自己现在的感情,都应该遭报应。 信长看着抱头饮泣的浓姬,突然拍了一下膝盖:“这可不像你啊,要冷静一些。” 浓夫人感到更加无望,再次失声痛哭。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九 罪状十二条 德川家康一身戎装,急匆匆地向阿爱的娩室走去,暖风徐徐地吹拂在脸上。 天正七年四月二十三,武田胜赖再次出兵至穴山梅雪的居城——骏河的江尻。家康刚从那里回来。 慑于长筱之战的大败,胜赖此次出兵格外谨慎,不再轻易挑起决战。无奈之下,两军只好扎住阵脚,相互对峙。家康也暂时退回滨松。 阿爱已经不是初次分娩了。天正四年四月初七,她生过一个儿子,取名长松丸,就是后来的秀忠。由于家康在滨松城里没有正室,所以,阿爱格外受大家喜欢,也很受尊敬。家康从战场上回来,西乡局阿爱已经生了第二个儿子。对于家康,这已经是继信康、于义丸、长松丸之后的第四个儿子。 “恭喜主公,又生了一位公子。”负责留守的本多作左喜滋滋地前来报告。 “哦,又为我德川家立了一件大功。这次我可能不会长久地待在这里,去见她一面吧。”家康连盔甲也没有脱,就急忙来到娩室探视。 虽然家康曾命令本多作左卫门扩建了城池,街道显得比以前宽敞多了,但是仍然很朴素,与信长的安土城不可同日而语。 在信长的推举下,家康已经升至从四品下左近卫权少将,领地大大得到了扩张。按说,他的日常起居也可以奢侈一些,可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家康反而更加节俭了。以前一顿饭是五菜一汤,现在城为三菜一汤,米饭里还要混上二成小麦。 “这已比百姓们奢侈多了,你们没有见过百姓们都吃些什么东西。”说着,他哧溜哧溜地喝上几口粥,吧唧吧唧地嚼几口咸菜。家康吃得这么香,真让人不知该称赞他是一位伟大的将军,还是担心他生来就是吝啬之人。 在作左的引领下,家康来到了建在城北的一间桧皮屋顶的娩室前面,他让随从留在外面,轻轻地解开鞋带。“别出声,我不进去了,在外面悄悄地瞅一眼就走。”探视一个刚刚降临到这个世上、来享受人生的婴儿,此等心情是与众不同的。他用眼神阻止了出来迎接的奶妈和侍女,让她们轻轻地把门拉开一条缝。站在那里,他像一个少年,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只见阿爱旁边,一个肉团似的婴儿正在熟睡,阿爱则睁着眼睛,盯着屋顶出神。“阿爱……”家康尽量不吓着她,低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阿爱蓦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看见是家康,慌忙爬了起来。 “别动,别动,快躺下!” “真没有想到,大人会来看我,阿爱做梦都没想到。” “你辛苦了,立了功。又是个男孩,长松有了弟弟,不知会多么高兴。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前一个叫长松,这个就叫福松吧。” “松丸?” “对,就叫福松丸。要是我不在战场上就好了,就可以好好举行一下仪式,可是敌人就在眼前,这些都办不到了,实在有歉啊。”家康盯着婴儿熟睡的样子出了神,说道:“真奇怪,俗话说,晚生的孩子会早别父母,越是晚生的孩子就越可爱,此话不假。” “是。”阿爱干脆地回答,可是,她现在还不能理解这种感情。阿爱对家康的全部理解,就是他日渐厌恶虚名,正在努力地充实自己的内心。信长势如破竹,扩展着自己的势力。信长越扩张,家康就越内敛,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就像走向了阴阳两极。 “信康已经二十一岁,于义丸才六岁,还养在外面,长松四岁,福松才刚出生。要是信康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孙子也出生了,大家聚到一起,在城里观赏一出能剧,该有多好。” “这么说,少主快要有可以继承家业的后人了……” “是的,不久就会有了。阿爱!” “在。” “我看,你是一个就算躺在床上也不肯轻松些的人,别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好好休养,早日恢复。” “多谢大人。” “我现在得去骏河一趟,那之前恐怕会打起仗来,所以,你要格外小心。”家康正要离去,忽然又转过身来,用他那沾着粮草味儿的大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婴儿的小脸,才起身离去。 太阳才开始西斜,西面的天空虽然乌云翻滚,却不像要雷雨大作。走在路上,从信康到现在刚刚取名的福松丸,家康又把所有的儿子都回想了一遍。 不知何时,作左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一副非常气愤的样子,大声地喊叫。 “怎么了,作左?这可不像你平时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主公,信长那个畜生,终于露出利牙来了。我早就知道这家伙是一只狡猾透顶的野兽。” “作左!你的话怎么这般恶毒?”嘴上这么说,家康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本多作左卫门有一个习性,一看到别人吃惊或是亢奋,他就会故意装出一副沉着的样子。但今天,他却眼中冒火,嘴唇发抖。最近,信长总会有意无意地在家康的心里投下一片阴影。看到作左如此失态,家康急忙问道:“怎么回事?是不是忠次或忠世回来说了些什么?” “是,两人都脸色大变,正在大厅里等着您。” “都脸色大变?” “主公,信长终于给您出难题了。” “是不是让我去攻打石山本愿寺?” “您想到哪里去了,您不要惊慌,他想把冈崎的少主……”说着,作左满脸的憎恶,“我也说不清楚,主公快去见见他二人便知。” 听到这句话,家康的心里就像刺进一把利剑一样疼痛起来。他一直担心的祸事,终于降临了。 家康抬首望天,一句话也没说,既看不出丝毫着急之态,也看不出狼狈的神情。已经开始发福的他,胖乎乎的额头上渗出汗来,亮晶晶的。 一进入大厅,家康就感觉气氛不对。忠次和忠世二人神色怪异地坐在那里,垂着肩膀。站在两侧的侍卫似乎也惊惧得喘不过气来。“二位辛苦了。”家康尽量平静地看着二人,又看了看侍卫,“右府大人心情可好?” “是。”刚应一声,忠次又垂下了头。 “怎么?要让人退下吗?” “不用了。” “既然不用,你就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信长公要让冈崎的少主和筑山夫人二人切腹自杀。”咬牙说出后,忠次几把额头贴到了榻榻米上。 大厅里一瞬间充满杀气。 “忠次……你是不是带命令来了?” “不是,只是我们的推测。我们怎会来传达这样的命令啊!” “哦。”家康轻轻点了点头,“你们二人为何如此推测?”他的话里带着深深的叹息。 “我只是把我们的想法报告给主公,供您参考。”忠次颤声答道,而大久保忠世则垂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罪状有十二条,我现在心乱如麻,先后顺序可能弄不清了,请主公见谅。”说着,忠次把腰挺得笔直,努力想使自己镇静下来。 在战场上,即使面对十倍二十倍于己的敌人,忠次连眼都不眨一眨,依然谈笑风生,但现在他竟然两眼冒火,浑身战栗,这在家康心头重重地压上了一块石头。 “第一,近来,冈崎城附近流行着一种舞蹈。自从今川义元在田乐洼被击杀,儿子氏真继承家业起,这种舞蹈就像野火一样流行了起来。” “的确如此。” “这种舞蹈流行到冈崎来的原因是什么?当领民信赖领主,心存希望时,他们不会接受这种东西。可是,当看到前途无望时,他们就会借助舞蹈来忘却一切。因此,这种舞蹈可以说是亡国的先兆。这是三郎没有能力给领民希望的证据。” 家康闭着眼睛,静静地点点头:“第二条呢?” “第二条,这种舞蹈在今川家快要灭亡的时候,氏真就经常跳,结果,跳着跳着,今川氏就灭亡了。三郎也喜欢这个舞蹈,不仅自己走村串户到处跳,还让领民跳,甚至因为那些不会跳的,或是穿着破衣跳的百姓而恼羞成怒,当场拿弓箭把人射死。这不是领主该做的事。” “信康当真做过那样的事?” “是……是。” “那么,老臣们为何没有向我说起?” “如果告诉了主公,主公就会责骂少主。少主挨了骂,就会说是老臣们告的状,再回去骂老臣们。” “那第三呢?” 家康心中的怒火几如火山喷发,可是,他闭上了眼睛。 “第三条是,狩猎回来的时候,在僧侣的脖子上套上绳子,把人活活地拖死。” “第四条又是什么?” “第四条……神原小平太多次直言进谏,少主勃然大怒,竟抽出雁尾箭要射杀他。” 家康大吃一惊,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神原康政:“小平太,这些可都是实情?” “是。” “当时你怎么做了,也拔箭了吗?” 康政垂下了头:“我说,如果您想处置我这个无辜之人,主公会答应您吗?如果是主公的命令,那您就射吧,说完,我就毫无惧色地离开了。” 渐渐地,家康觉得身上像被使劲地扎进一根大钉子,异常痛苦。自己全然不知的事情,竟被信长查得一清二楚。信康在家臣中丝毫没有威望,此事铁证如山。 家康强压怒火,不再去想。他平静地问道:“那第五条……” “第五条……”忠次用手轻轻地擦了一下眼睛,厅内其实并不太热,而且时时有些许凉风吹进来,可是,忠次的背上早已大汗淋漓,“由于德姬生的是女儿,少主极为不快,为了要一个男孩,他竟然又纳了妾,还对德姬百般折磨……” “后来呢?” “少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侍从向少主进谏,结果,少主大怒,把侍从当场杀死,这还不够,人死之后,他还用刀把小侍从的嘴巴捣得稀烂……” “下来的罪状呢?” “那就是关于筑山夫人的事了。其中一条是,暗地里给胜赖送密信,与胜赖里应外合,企图灭掉德川和织田两家。” “好了!”家康再也听不下去,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忠次,“也就是说,筑山企图谋反?” “是……是。” “织田大人是怎么说的?他是说信康要谋反呢,还是说此事和信康没有关系?”越往下问,家康越生气。信长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无论如何,结局都将是悲惨的。今天的信长已经摇身一变,从一个不得不看三河人脸色行事的尾张美浓之主,成了一个要统治万民、以天下为己任的掌权者了,他的行事方式已经改变。 如果以一个“天下人”的眼光来看,冈崎的三郎信康,无论是性格、血统、行事,还是头脑和能力,都不讨人喜欢。信康在勇武上不及胜赖,身上还流着视织田为仇敌的今川家的血液,且行为粗暴,得不到重臣和领民的拥戴。 这样的一个信康,万一和父亲不和,而与武田胜赖勾结到一起,那么,三河以东的海道就会局势大乱,难以收拾。权衡再三,只能让信康自杀。信长一定是这样考虑的。话一旦说出来,就不再收回,这就是信长的性格。 “信长大人说,三郎和夫人的谋反无关。可一旦夫人哭着逼他,恐被煽动。万一出了事,就会使主公功亏一篑。所以,他就不再顾虑,让少主切腹……” “他说他不再顾虑……” “是。” “唉!三郎本应是信长的好女婿,可是……”家康黯然失色。此前一直闭着眼睛听他们谈话的作左向前一步:“主公,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老老实实地服从命令吗?” “不服从又能怎样?” “决一死战,若不如此,少主性命难保啊。” “不急,作左,且等等看。”家康阻止了作左,又沉思起来。 忠世和忠次二人依然垂着肩膀,无精打采。这更加剧了在座人的怒气。甚至有人提出了令人窒息的质问:“忠次,你是怎样为少主辩解的?” “那都是事实,我也不能无理取闹啊。” “岂有此理!那你就不能保持沉默吗?何况,你也可以一问三不知呀。这难道是大丈夫所为?” “还可以先把别人所说默默地记在心里,再回来报告不就行了?不像个重臣,像个小卒也可啊。没想到堂堂两个七尺男儿,这么窝窝囊囊地回来,真丢人!”厅内一时群情激奋,最后,忠次再也不敢开口了。 家康仍然抓着扶几的一头,一动不动。周围逐渐暗了下来。夜幕降临,风也止了,远处传来潮起潮落的声音。 “主公,夫人的事暂且不提,只说少主,如果不动武,那就来文的,请您赶紧派使者。如果没有合适的人选,作左愿意前往。信长公不是说过,谋反和少主无关吗,这样一来,他也许会看看我们的反应。” 但是,家康可不这么想。“信长从岐阜搬到安土新城的时候,不是赤手空拳去的吗?” “赤手空拳又怎样。说不定他们也已预料到我们会强力出击,而且三郎又是他的女婿。” “不,你错了。”家康缓缓地摇了摇头,“赤手空拳搬进了新城,可见他的决心。今后,他就更以天下人的身份行事,已经不再是小国的大名了。他这是在心里起誓,赤手空拳的意义重大。在信长的眼中,三郎是使他心神不宁之人……这个不肖之子!” “这么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就这样被他人的阴谋……” “先等等,让我……”家康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道,“忠次、忠世,下去歇息吧。今晚我要仔细想想。” “是。” “唉,人生真是变幻莫测。” “您这么说,是……” “此前一直考虑着的事情,今天我又想了一遍。今天还在想,和信康,和刚出生的婴儿,和我的四个儿子一起看一场能剧……现在想来,已是不能了,一个儿子已被阎罗缠身了。” “……” “就这样吧。到底该怎么办,我会在晚上考虑。你们不要再对信长公说三道四。说不定,信长公也在心里哭泣呢。我能明白,他大概在想,即使是自己心疼的女婿,为了大局,也要毫不留情。而且,先消除后顾之忧,然后再全力去平定中国地区。在我作决定之前,大家决不可轻举妄动。等我想好之后,再依计行事。”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小声抽泣起来。 当晚,家康很早就回了卧房。然而,越是想冷静下来,越是心慌得厉害。虽然早就把信长看透了,他还是心存侥幸,以为事情不会发生,真是疏忽大意。肯定是德姬写信告诉信长所有细节。一方是今川氏的人,另一方则是剿灭了今川氏的织田家的女儿。把德姬和筑山放到一座城里,这是失算。纵然不是这样,媳妇和婆婆也是水火不容。 对于信康,如果自己早些劝诫……三郎外强中干,刚愎自用,所以,应该在冈崎设立城代一职,让信康搬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去,可是如果这样送走信康,说不定信长还会反过来为他辩护呢。信长的性格就是这样。 重臣们的表现也令人扼腕。大家的勇武都是百里挑一,诚实、勇敢,不让于任何人,可是说到外交手腕、政治手段,却是没有一个擅长此道。不仅如此,还生性排斥,说那样做不像是武士。还有,个个都不会说话,遇事就噤若寒蝉。大贺弥四郎的事就是明证,这次也不例外,关于信康的好些事,竟是今天才刚刚听说。 想着想着,家康又开始自我反省。这次信康遭难,境况如此狼狈,就因此埋怨家臣,这也是自己不是。 家康静躺着,却是彻夜无眠。黎明时分,天下起雨来,雷神不断地在天上怒吼。这时,家康的枕头已经湿透了。 一想到儿子不肖,家康就全身难受。“三郎,你为什么不谨慎一点,否则怎会如此。”为了爱子大光其火,轻率地去和信长打一仗,这种事家康连想都没有想过。他此时后悔不迭,全身一阵阵发热。“三郎,父亲进退两难,实在没有办法救你,只好……” 如果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把信康的首级送到安土城去,家康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雷雨停了,天色已大亮。家康连眼皮都没有合一下就起了床。巡逻的侍卫慌忙跑过来,看主公有什么吩咐。 “我想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散步,你不用跟着。”把侍卫打发走后,家康一个人走到外面。土地濡湿,空气新鲜,海面上有一抹云彩,眼前的松树树梢清晰可见。家康伫立那里,定睛凝望着苍穹,思绪万千,久久未动。 短暂的人生和永久的对决,自然的伟大和人类的渺小。对,就是这样。家康心中自语。为了三郎,宁愿放下自尊,去向信长赔礼。这就是质朴的为人父母之心。 渐渐地,东方的天空红了,家康的四周,小鸟欢快地叫了起来。 家康走回大厅,再把忠次找来。贴身的侍卫都被支走了,只留下一个人,就是家康的女婿奥平九八郎信昌。忠次看上去也像没有睡好,眼圈发黑,坐在那里不停地叹气,满脸的不甘。 “忠次,我想再辛苦你到安土城出使一趟,你意下如何?” “是……”忠次抱怨地看了家康一眼,又垂下了头。 “这些事情都是你听来的,没办法,只好再麻烦你一次,不过,这次忠世就不用去了,让九八郎代替他做你的帮手吧。” 九八郎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恶狠狠地瞪着忠次。他已经听说了忠次的愚蠢无能。 “关于信康之事,就装作我还不知。我已经事先准备了一匹好马,作为送给信长的礼物。这匹马是信长不远万里,从奥州赶来买马的时候,似很中意的一匹四岁的棕色骏马,你们把它带去献给信长。然后,寻机为三郎说说情。” “遵命,可是……”忠次的眼神游移不定,“万一信长公听不进去,主公打算怎么办?我的意见是先答应下来,再作定夺……” “你怎么总说些与你的个性格格不入的话,如果信长坚持要取信康的性命,你以为我会和他一战吗?” “是……啊不,我没有那样想,所以……” “他虽然是不肖之子,可是,哪个父亲不心疼自己的儿子?这次出使,无论是我,还是你们,都不要重蹈覆辙,犯同样的错误。如果成功了,就把信康迁到一个小城去,救他一命。” “是。” “如果你们觉得实在难以开口,那就当我什么都不知。你们就说,回到滨松,对此事全然不知的家康刚好买到一匹好马,想献给信长大人,便命你们再次去安土城。就说上次太高兴了,竟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无论如何还请信长大人重新考虑一下三郎之事。明白我的心情了吗?” “明白。”忠次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问道:“如果信长大人还是不肯答应……”他一定认为,既然信长已经说出口了,无论自己怎么替信康辩解,信长恐也难听进去。 家康好像明白了忠次的心思,顿时勃然大怒:“如果真是那样,除了接受现实,还能有什么办法?我不是从一开始就跟你说了吗?难道你还不明白?” “是,明白。” “快去,赶紧动身。我早就让九八郎准备好马了。你也有自己的孩子,至于去了以后应该怎么说,你们自己在路上好好想想。” “属下明白。属下马上就去。” “九八郎,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前去送马。”二人已经离去,家康还沉浸在茫然之中。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大声叫嚷,原来是作左。 “主公,我可以进来一下吗?” “是作左,进来吧。”和昨天相比,作左卫门像换了个人似的,静静地进来,轻轻地蹭着座位坐下。 今天的风没有昨天的大,敞亮的院子里,绿叶在烈日的照射下,好像窒息了似的,无精打采。 “主公,您想好了吗?”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派人出使也不管用?” “在下刚送走二位。我觉得,左卫门尉自始至终都没有为三郎说情的心思。” “我也看出他有点不愿,果真……” “没想到,那样的男子汉,居然不如一个女人。虽说他不大可能无中生有,胡说八道,但是,以他那种女人似的小肚鸡肠的个性,把自己对三郎的不满全都发泄出来,也完全有可能。” “什么,女人似的小肚鸡肠?你在说什么!” “德姬身边有个叫做阿福的侍女,有几分姿色,左卫门尉对这个侍女有点意思,就跟德姬要去,放在了吉田城。后来少主知道了,把忠次叫来,当着少夫人的面,狠狠地把他臭骂了一顿。”家康不禁连连咂舌,这件事他从未听说过。 “而且去年初冬,他们二人又在阵中争论起来,这些会不会成为左卫门尉让信长下定决心的原因呢?在下私下里这么想过。如真是这样,就是说情也不会起任何作用,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应该想到。我今天不求主公一战,只求主公及早决断。” 家康只是紧盯着作左,既不点头,也不出声。诚如作左所言,这次出使也许真的不起作用。片刻之后,他想:只能听天由命了,这也许就是为人父母者的无奈。这次跟去的女婿九八郎如果不能打动信长,忠次又不愿意辩解,可能又是一次考虑不周的愚蠢之举。 “主公,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想告诉您,就当这些都没有发生过吧。” “作左,不要胡思乱想了。我现在已经乱了方寸,不堪重负。” “在下也会把这个教训铭刻于心。人的一生中居然会碰上这种事情。” “但是,作左……忠次无心辩解之事,决不要对任何人透露。” “在下牢记在心。” “尽管如此,晴天霹雳还是落到头顶上来了。作左。” “是啊,昨天,就连我都怒不可遏。” “再好好考虑一下,不要乱了阵脚,免得让信长笑话。再想一想,看看还有无其他办法。唉,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作左两手扶着膝盖,面朝家康,不知在想什么。
  1. 据史实,德川秀忠出生于天正七年四月初七。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十 德川救子 这天早晨,天还没亮,信康就早早地起了床,来到马场。 这里是祖父、父亲以前每天早晨都会来遛马的马场,古木参天,樱花树郁郁葱葱,浓密的绿叶在晨霭中就像层峦叠嶂的山脉。 信康骑着骏马,像疾风一样在马场里飞奔,不时望望马脖子上渗出的汗水。自从菖蒲意外死去,信康就把全部精力放在了武艺的修炼上。当然,他也有一段时间沉溺于那种流行的风流舞,但是,那不能使他完全忘记自我。他总觉得菖蒲无时无刻不在可怜巴巴地盯着他。 “菖蒲,你为何要死,为何不留下来陪伴我?”每当信康在心里呼唤,菖蒲总是沉默不语,只是轻轻地摇头。 “简直是莫名其妙,你伤透了我的心。”近来,信康也开始用自己的理解来解释菖蒲的死。 菖蒲一定是担心信康和德姬不和,如果因为她而造成他们夫妇不和,对织田家和德川家丝毫没有好处,因此,谨慎而又善良的菖蒲陷入了苦恼。正巧筑山夫人又带来一个叫菊乃的姑娘,因此趁着信康还没有移情别恋,她选择了死……菖蒲死后,信康开始考虑如何修复和德姬的关系。当然,也许是他在潜意识里为菖蒲祈祷。 不知不觉间,菊乃在德姬的身边也已经成人了。 母亲筑山夫人还是不满意。“三郎啊,就是到了下辈子也不会给你生下子嗣的人,对她还有什么可担必的。”她不时前来,故意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给德姬听,这种时候,信康总是笑着把母亲打发走。 现在的菊乃已经习惯了侍奉德姬的生活,过得很满足。人世间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议。自从信康打算与德姬重修旧好以来,德姬也前嫌尽弃,二人和好如初。 “少主,有些事情妾身得求您原谅,我以前曾经憎恨过您。”闺房中,向信康道歉的德姬朴实善良,看起来甚至有些像故去的菖蒲。 “我是武将之后,不能三心二意,一定得好好练武,我在各个方面都还与父亲相差太远。”自从有了这些想法,信康不再酗酒,晚上热中于研习战争典故,白天则刻苦地修炼武艺。这就是现在的信康。 看到坐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信康跳下马来。“不中用的东西,才跑了这么一点儿就累成这样。”他正在独自和马说话,远远看见平岩亲吉骑马而来。 天气晴朗,头顶上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像是有人擦过了似的,格外明亮。清风徐来,吹在汗湿的肩膀上,心情格外畅快。 “少主今天精神十足啊。”亲吉过来后,先打了个招呼。 “哦,这匹鹿毛驹的力气还远远不够,一旦与敌人混战起来,真让人心里没底。要是有一匹更年轻强壮的战马就好了。”信康连头都没有回,一边抚摸着马的前腿,一边说道:“鹿毛驹啊,我把你牵到河里去,给你洗个澡怎么样?” “少主……” “哎呀,洗完澡后再给你梳理梳理皮毛,便会有些名马的派头了。” “少主!”亲吉又喊了一声,嘴里嘟囔着什么。 “你有要事吗,亲吉?莫非又要向骏河出兵?” “不,不是,在下刚刚听到一件令人担心的事,于是……”信康的视线落到了亲吉的身上,亲吉也大着胆子看了少主一眼。 “令人担心的事?” “我正想去一趟滨松……少主还记不记得,曾经与酒井忠次有过节?” “过节?阵营中的争论不叫争论,在议论军情的时候,各抒己见是常见的事情啊。”说着,信康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诡谲地一笑,“啊,是为阿福那事。” “阿福?什么事?” “这事你不知道。德姬身边有个叫阿福的侍女,让忠次看上了。德姬连个招呼都没有跟我打,就把她给忠次带到吉田城去了。德姬的身边有了菊乃,阿福年龄也大了,但我仍然觉得这样大有不是,就把忠次和德姬狠狠地骂了一顿,骂他们为何没得到我的允许就擅作主张。这也有缘故。菊乃是夫人送来给我做小妾的,结果作为丫头使唤,却让阿福有机可乘,我担心夫人知道了会骂德姬,又要闹得鸡犬不宁,就把他们骂了一顿。这件事忠次也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亲吉一副不解的神情:“那么,就不算什么过节。” “忠次是父亲的重臣,不该,也不可能和我争斗。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主,我说了,您可不要吃惊。” “不要说得那么吓人,我又不是胆小鬼。” “已经搬到安土的右府大人给滨松的主公送去手令,要少主您切腹自杀。” “什么?”信康这时才把手从马身上拿开,“让我切腹?从岳父那里传来的命令?为什么?你可不要乱开玩笑……这和忠次有什么关系?是他存心跟你说笑?” 看到信康浑然不觉的表情,亲吉不禁背过脸去,叹了口气。本多作左卫门已经来到这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告知他了。“少主,这不是戏言。我现在就去见主公,少主也要有个准备。”亲吉的声音有些沙哑。 信康还是一副将信将疑、乐呵呵的样子。 “昨天,左卫门尉忠次为了给少主辩解,可能到安土去了。也不知道他在冈崎停留了没有。如果一刻也没停留,便径直返回了滨松,他的辩解恐怕没有效果……这些都是本多作左卫门带来的消息。” “什么,忠次昨天到安土城去了?” “是,马不停蹄地过去了。” 信康这时才现出不安的神色来:“那么,他有没有说,究竟是谁在岳义面前进了谗言……” “具体情况,还要等我到滨松那边去问主公才清楚。在此之前,还请少主不要声张,只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 “哦……” “总之,还请少主保重。” 信康点点头,叫过一个下人,把缰绳交给他。“岳父是不是认为我存有二心?” 亲吉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深施一礼,牵马离去。 信康目瞪口呆,直瞪瞪地看着眼前晃动的树叶。 太阳已经升起,火辣辣的阳光开始无情地灼烧人的脖子。信康往前走去。“我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平日里骑完马之后,再去靶场练弓,这是每天的必修课,可是今天信康已全然没有这个心思了。他穿过本城周围郁郁葱葱的松树,来到位于大厅和内庭之间的歇息室。下人端来一杯茶,信康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他心中一片茫然。突然,他想起德姬来,她是否知道这件事情? 德姬此时还没有吃早饭,刚刚让侍女梳好头,打来洗脸水,早饭依然丝毫未动地放在桌子上。 “啊,这么乱……”看见信康来了,德姬使了个眼色,让侍女们赶紧收拾,然后和颜悦色地命两个女儿问安。大女儿虚岁有五,小女儿则只三岁。 “父亲大人早安。” 信康只是看了她们一眼就坐下了,心中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说起。德姬脸上丝毫看不出忧郁之色,她对近来和睦的夫妻关系非常满足,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那么轻松愉快。 “少主,难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看您今天脸色不对啊。”终于,德姬注意到了信康忧郁的表情,“孩子们,都到一边玩去。少主,有什么担忧之事?” “看来你真是一无所知啊。” “一无所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德姬紧张地盯着信康,焦急地追问。 信康也定定地望了德姬一会儿,才道:“我听人说,安土的岳父大人对我极为恼怒。”信康没提切腹自尽的话,只说信长恼怒。他顿了顿接着低声道:“你仔细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德姬也纳闷起来,眼睛望着远方,“很早以前,我曾经给父亲写过一封信,向父亲发了不少牢骚。父亲也没有正经回过信,因此,这两年也没怎么联络。” “安土那边,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风声?” “没有。你刚才说父亲非常恼怒,到底是什么事?要是能帮得上忙,我立刻就派使者去安土。” “哦,”信康想了一想,“那就算了,也没有什么大事。”他也没有问什么,随手端起侍女送来的茶。 事情的真相还不清楚。忠次去安土为自己说情,是听说的,亲吉也刚刚动身去滨松,不知能否问个究竟。因此,就不要惊动对此一无所知的德姬了,免得把事情弄糟。信康这样想着,把话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真让人着急,您能不能说得明白点。”德姬急道。 “现在还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你不要胡思乱想。”德姬浑然不知之事,对信康来说,却是救命的大事,“具体情况,亲吉已经到滨松去问了。弄清楚之后,再告诉你。天气渐渐热了,要注意孩子们的身体,莫要生病。”喝完茶以后,信康立刻回到了自己的歇息室。和德姬见面的时间长了,他就觉得心情沉重,受不了。 “把野中重政叫来。”信康一边在房中吃早餐,一边命令侍者。此种情况下,还能吃出饭菜的味道吗? 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吗?信康笑了笑,表情轻松起来。大概他还不知信长究竟是何想法,也不知父亲正在因何苦恼,因而饭吃得和往常一样,两碗还不够,又添了一碗。他笑着让人把碗筷撤了下去。这时,野中重政已经到了偏房,等着信康吃完。“少主,听说您叫我。” “哦,重政,看来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啊。” “是。即使什么也不干,光听听油蝉的叫声,就已经汗流浃背了。”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注意到蝉声了。有时自以为沉着老练,其实仍然很幼稚啊。” “幼稚?您指的是……” “今日一早亲吉动身去滨松了。” “是去商量出兵打仗的事吗?” “不,是一件奇事。是滨松的作左送来的信。” “什么信?” “说是安土那边的岳父大人,命令我切腹自杀。” 重政的表情顿时阴沉起来。“什么命令?右府大人给您的是……” 信康笑着点点头:“不必担心,我想只是一个误会而已。还听说酒井忠次专门从滨松去安土为我解释。” 重政愣愣地盯着信康,沉默不语。 “忠次回来的时候,如果顺便到冈崎停留,就会真相大白。届时,你派个人在街上等候忠次。” “等候?” “你是不是想说,等也是白等?” “为何主公还是派左卫门尉大人前往呢?” “重政!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是的,是有一点。” “你这么说,是对我也不信任吗?” “是。”重政小声地回答了一句,然后低下了头。 “呵呵,到底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筑山夫人有私通甲州敌人的嫌疑。” “那事啊,不要再说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都那么遥远了。” “但是,过去之事难道就不能重提吗?长筱之战以后销声匿迹的胜赖,现在不是又蹦跳起来了吗?” “哦!” “少主,那时私通的密函早就被送到右府大人手上了。” “会有这样的事情?” “谁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给筑山夫人梳头的琴女和内庭的喜奈姐妹,与被您斩杀的小侍从串通一气,已经偷偷地把夫人身边的密函全部抄了下来,悄悄地送到岐阜去了。” 信康傻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以为这件事只牵扯到自己,没想到连母亲都卷了进来。“这么说,母亲私通敌人,我也是同谋了?” “不,我不这么看。”野中重政缓缓地摇摇头,“但是,安土方面恐怕会认为少主今后会有通敌的嫌疑……” “说什么呀!我有嫌疑?真是混账!” “话虽如此,可是夫人至今还在少夫人面前,称织田氏为敌人。听说密函里还说,把织田和德川两家消灭以后,胜赖会把原来织田所领的一个属国赠送给您。这难道不是同谋吗?” 信康还是沉默不语。事实上,母亲至今还在自己面前不断地咒骂织田氏。母亲对织田氏的憎恶,自己也非常理解,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所以并没当作一回事,可谁曾想这竟会招来难以摆脱的不幸,引来杀身大祸。 “哼!我居然也会成为母亲的同谋。” 这时,屋檐下又有一只油蝉像撞到火上一样,惨烈地叫了起来。 “实际上,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情。” 看到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的信康,野中重政悲痛地背过脸去,接着说道:“还有,酒井左卫门尉大人,曾经非常惧怕筑山夫人。” “惧怕夫人?” “这些少主大概也知道。左卫门尉曾经多次愁眉紧锁地向我透露,夫人迟早会给德川家带来无可挽回的灾难。所以,这次左卫门尉即使去安土为您开脱,估计也不会……” “好了好了!够了!”信康忍无可忍,打断了重政,“总之,除了等候忠次和亲吉的归来之外,别无他法。重政,你也知道,我信康决没有一丝背叛父亲、投靠武田的想法。我一定要亲自找父亲和岳父理论,我要好好想想,免得把事情弄砸了。” “如此一来,的确……” “好了,你下去吧。” 重政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信康,也觉得此事事关重大,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一动不动。“少主不要胡思乱想。重政正在等候左卫门尉大人回来,把事情搞清楚。” 信康没有回答,两眼望着天空,似乎在考虑什么。 就这样,冈崎城里,表面平静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但很快,所有家臣都听说了这个传闻,大家都在静观事态的发展。只有筑山夫人和德姬二人还被蒙在鼓里,没有人去告诉她们。 “听说今天夫人又去见了少夫人,还逼迫少夫人劝少主再添一房小妾。” 今天早晨,重政出城的时候,又从侍者那里听到这些传闻。他出了城,远远地来到大道上等候。虽然雨已经停了,可是道上依然又湿又滑。 走近哨卡的时候,侍卫牵住重政的马,报告说:“刚才奥平九八郎信昌大人路过,只和我们打了个招呼,说是从安土回滨松去,就一直未停地过去了。” “什么,奥平一个人先回去了?” “是,还有两名随从,急匆匆地过去了。” “唉!”重政一下子瘫软在坐骑上。奥平一个人先回去,这意味着事情已无回旋余地。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去,一定是要把紧急事态报告主公。这样一来,左卫门尉也肯定不会在冈崎停留了。重政内心的不祥之感终于应验了。 果然,信昌过去之后大约一刻,忠次催马急匆匆地赶来,在大桥上哨卡处一看见重政,脸色都变了。他也许觉得重政是受信康之命,特意出来斩杀他。“不要乱来!这次我得赶紧返回滨松,报告紧急事情!”说着,他连听都不听重政的话,一路向东绝尘而去。 平岩七之助亲吉一直停留在滨松,等候赴安土城的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和奥平九八郎信昌的归来。 忠次与信昌出发后不久,甲州的军队知道一时难以击败德川的人马,于是全部撤出了骏河。家康则巧妙地抓住这个机会,立刻向小田原的北条氏派遣密使,进行外交谈判,企图和北条氏瓜分今川氏的旧领地。 德川与织田之间,危机正在降临。此时的家康,由于担心胜赖会袭击信康,不得不把痛苦埋在心底,积极谋划应敌之策,似乎全然不把信长令信康切腹之事放在心上。这些对亲吉来说,简直难以忍受。 今天也一样,从清晨起,前来领命的、回来密报的,在家康的大厅里等待接见的人络绎不绝。终于等到没有客人了,亲吉才来到家康的面前:“主公,您到底决定了没有?” 虽然已经过了盂兰盆节,可是今年的暑热却格外执拗,老是不肯离去。 已经发福的家康,脖子上长满了红色的痱子。“是七之助啊。”家康好像终于舒了一口气,一边擦着身上的汗,一边把下人们打发出去。关于信康的事情,家康还没有向家臣们公开。 “左卫门尉大人迟迟不回来,已经说明事情的进展不顺利。可是,我有一个请求,恳求主公听我一言。” “等等,且等我擦擦汗水。”擦完汗,家康痛心地说道:“你也很不幸,真是可怜啊。” 在忠次和信昌为信康请命被明确拒绝之前,亲吉已经豁出去了,即使是信康要切腹,也要请求家康派本多作左卫门或石川家成再次出使信长处。 “右府大人列举的罪状纵然有若干条,可都是年轻人容易犯的过错,都是我这个辅佐的老臣的罪过。即使右府大人要亲眼看看我亲吉的头颅,我也一定不会吝命。时间紧迫,一发千钧,还请听我一言。” “七之助。”家康擦完汗,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亲吉,轻轻说道:“我决不会应允你切腹。” “啊?为何?” “我是一员武将,被我所杀或因我而丧命的人不计其数。你明白吗,七之助?可是,从我六岁做人质,从热田到骏河的时候起,你就一直在我身边,与我同甘共苦。我怎会因为你想救我儿子的性命,而让你切腹?如果这样,我就愧对神佛了。你的心情,家康心里明白,我也在双手合十,边哭泣边祈祷……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应允。” 听家康这么一说,亲吉突然号啕大哭。“主公,我亲吉……恨主公。”他像个孩子似的边哭边数落,“主公怎还不明我亲吉的心啊。” “明白,明白得很,才不答应。”家康把脸扭向一旁,努力抑制着眼泪。 “不,您不明白。我就是怨恨。从六岁起我就在主公身边,后来又被委托抚助信康,因此,亲吉无时无刻不和主公心心相通。我恨主公出了这么大的事,还静如止水。主公,我亲吉不是出于一般的忠义和人情来与您讲话。我从心底里倾慕您,所以,多大的困难也不害怕……您却把亲吉的话当作一般的忠义和人情,反而来安慰我,以为安慰一下,我就高兴了,主公错了,主公不明白亲吉对三郎的喜爱之情。万一三郎切腹自杀,亲吉岂能独活?” “七之助,还不住口!” “不,我就是不住口。只有主公明白我的心……您吹灭了我心中坚定的希望之火,让我怎么能沉默?我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我恨您。” 家康咬着嘴唇,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七之助……你再不住口,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哦,您对我不客气,我就会害怕吗?我亲吉要走在三郎的前头,先成为浪人,然后在安土城门前切腹,把肠子挂在城门上,若非如此,亲吉的怨气永不会消。” “住口!”家康大喝一声,“不要大动肝火,七之助。我心如明镜一般,非常清楚你的心情,才不允许你切腹。你难道不解?” “不解。” “冥顽不化的东西,别再摇头晃脑了,你从头至尾把我说过的话好好回味一遍。我是一名武将,我希望太平,我口中宣扬着正义,杀了那么多的人才走到今天。我也同样溺爱着儿子,因此,就惨无人道地把德川家的顶梁柱——你杀死,我能做得到吗?把你杀死,信康再切腹自杀,那我家康到底成了什么?岂不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无道之人?为了自己的儿子,气昏了头,杀了重臣,结果儿子也失去了,岂不成了一个可悲之人?即使外人不耻笑我,神佛也不会原谅我。如果我的心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那我还有什么出息?世人会说,家康就是为了杀人才来到这个世上,他是杀人的魔鬼,是罪孽。难道你想不到?” “……” “七之助……你刚才说倾慕我,倾慕得简直人了迷,你对三郎的喜爱也难以割舍,这些我都明白,越是明白,才越不能应允你,你明白家康的心情吗?” “……” “七之助,在神佛降罪于我之前,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死。” 亲吉的目光像利箭一样,死死地盯着家康。“您似还有什么话要说吧?” 家康看着亲吉凶狠的目光,叹了口气。“但是,我不能再允许你这样了。你也太骄横了。世事的残酷、无奈,你应心里清楚,可是,你在家康面前太骄横了。七之助,在我家康面前,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不要再说了。” 七之助亲吉又盯着家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泄气地低下头。难道我真的对主公太骄横了吗?一种与刚才不同的悲凉突然袭上心头。他居然忘记了,世间还有比死更悲凉的苟且偷生。“主公,难道您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三郎遭此不幸?您就这样狠心?” 家康微微地点点头,回答道:“说不定我还不等信长的命令到来,就提前处决三郎。谁的命令我都不想听。” “提前处决?” “不要再问了,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这样吧,你立即赶回冈崎,莫要在城中引起骚动。” 亲吉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谁的命令也不想接受,这就是家康的决断,这就是家康的心,透明如镜。这时候,大久保平助来报,说只有奥平信昌一个人回城。 家康轻轻点点头:“信昌的面色如何?” 这么一问,平助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苍白的脸色。“禀告主公,和我平助的脸色差不多。” “哦。那么,事情已经决定了。”家康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好吧,你去对信昌说,辛苦了。让他先歇息歇息,待会儿我再叫他。七之助,你也赶紧回冈崎吧。还有,我吩咐本多作左卫门的事情,如果准备好了,就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 平助答应一声出去了。平岩七之助亲吉也深施一礼,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家康深知,亲吉一定想立刻问问奥平九八郎信昌,了解详情。可是,他还是坚决阻止了亲吉。他知道,即使让亲吉亲自去问,也改变不了既成事实。 其他人都下去之后,家康一个人坐下来,重新整理了一下扶几,两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宽敞的院落里,突然传来单调的蛙鸣,大概是雷雨来临的前兆。荻花在微风中摇曳,地上的苔藓红彤彤的,像是秋天的红叶。 “哦,大局已定?”家康又一次自言自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早已流干,眼皮酸痛,九八郎信昌那苍白的脸色浮现在眼前。他恐是对忠次的辩解感到不满,于是提前一步回来,向家康报告大致经过吧。 家康心里难受,他不愿意去问。如果有转机,二人不会分别回来。 不久,本多作左卫门和大久保平助一起来了,作左卫门还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本多大人来了。”说着,平助退了出去。家康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主公在闭目养神?” “……” “听说奥平信昌已经回来了,不知主公为何还不见?” “作左,”家康仍然闭着眼睛,“我想明天回冈崎一趟。” “确实应该去一趟。”作左点点头。 “你要和我一起去,时刻陪伴在我左右。我要立即去冈崎,马上放逐三郎这个不肖之子。” “哦,少主到底犯了什么过错?”作左似乎反应迟钝,眉宇间却露出悲哀之色。 “现在,这个乱世刚刚出现一点新秩序,这是一个关键时刻。” “主公所言极是。” “织田右府大人的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有了结果,在此关键时候,不好好做右府大人的女婿,却偏偏祸害领民,背叛父亲,还与重臣相争……而且……” “是。” “因此,我要亲自去冈崎处决他。虽如此说,三郎毕竟是右府大人的女婿,如果连个信都不送,日后恐遭大人的责备,所以,派信使小栗大六去安土送信,你对此没有异议吧?” “是。”作左终于忍不住了,将头扭向一边。主公是多么坚韧啊……按照作左的推测,虽然酒井忠次和奥平信昌的辩解不管用,可没想到二人会接受让信康切腹的命令回来。因此,他原以为信长的诘问使会紧随二人,立刻从安土城出发。 家康也看出了作左的心思。信长的诘问使没有来,家康这边却想向信长送交处置信康的文书。所有这些,都不是按照信长的命令而行动,而是自己的想法……故,作左连头都没有抬起。 “看来,你是没有异议了。那么,现在立刻就让大六到安土去。你把他叫来。”家康有气无力地说完,才睁开眼睛。 “好,我马上照办。”作左卫门仍然背着脸,微微鞠了一躬,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当日,小栗大六就从滨松出发了。他带了家康的信,内容大致是:我儿三郎信康因犯下罪孽,我要将他正法,请大人莫要阻拦…… 这之后,家康才把奥平九八郎,以及紧随其后回来的酒井忠次叫来,当面问话。忠次一看见家康,脸色就变了。“忠次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年纪,竟被织田大人狠狠地骂了一顿。”他一脸苍白,家康则是不佳地点头,“织田的使者随后就到。使者带来的罪状中,记述了我忠次,还有重臣们对少主的指摘。” 这时,家康才答了一句:“哦。” 憨厚直率的忠次和忠世缺之外交经验,丝毫不解信长的用心,无意中发泄对信康的不满,事后才惊慌失措,可是,悔之晚矣。 “我也反复考虑过……”家康说道,“我决定把三郎驱逐出冈崎。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玷污了德川的名声。否则,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年轻的奥平九八郎一动不动地瞪着家康,忠次则伏在地上,默默地耷拉着脑袋。虽然因为失言羞得无地自容,忠次的心底仍有怨气,他说的都是实情,没有瞎编乱造。看到忠次这个样子,家康都觉得忍无可忍。“行了。九八郎回长筱,忠次回吉田城,小心防备甲州的敌人,不可麻痹大意。” 九八郎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滨松城。 八月初一,家康不等信长的诘问使到,就从滨松出发去了冈崎。 那日,秋雨绵绵,滋润着大地,远州滩的潮水在眼前,掀起冲天巨浪。 家康带着本多作左卫门和作左精心挑选的二百士兵出了城,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作左,然后半开玩笑似的道:“作左,你没觉得今天我们有带兵攻打冈崎之感吗?” 作左卫门背过脸去:“什么攻打冈崎城,主公莫要说笑了。” “不,就是进攻冈崎。”家康手挽缰绳,继续说道,“为了日本,右府大人要处决我的儿子,我明白大人的心意,才去攻打。” “我不想听这些话。” “我也不想说,不想说啊。但这却是事实……作左,不可掉以轻心啊。我们二人,应该像初战时一样小心谨慎,要擦亮眼睛,决不可麻痹大意。” 作左卫门听了,居然掉转马头,跑到了队伍的后面。如此说来,那个执拗的三郎信康,或许应该公开信长的诡计,和父亲家康决一死战。 离开城池后,雨越下越大。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十一 流放信康 酒井左卫门尉忠次没有在冈崎逗留,却直接回滨松去了,这令信康深感不安。“事情比我预想的可能还要糟糕。”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想到已大难临头。纵然信长一时误解,到底是自己的岳父,滨松那边又有父亲,所以不大可能出事。进行种种交涉之后,自己的清白必会显露,但母亲的情况就不那么简单了。现在看来,减敬这人确实相当可疑,大贺弥四郎应也与母亲大有牵连。正如野中重政所说,如果母亲写给胜赖的密函真的到了信长手中,无论如何辩解,恐怕都是没用的。对,必须当面和母亲对质! 这一天,信康在马场待了整整一个上午。下午,他在绵绵细雨中去了筑山夫人的住处。 自从出事之后,夫人的侍女好像完全变了样。出来迎接的是一个叫阿早的小姑娘。阿早一见信康,吃了一惊,赶忙把他带到了夫人的房间——是不是少主又要来责骂人了? “母亲,身体可好?” 夫人大概是刚起床不久,房间里还铺着毛毯,放着梳妆台,以及染发盒。“哦,是三郎啊,真是稀客。快,赶紧把东西收拾一下。”夫人边说边整理了一下被褥。 母亲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女人的黄昏期,松弛的皮肤令人感到悲凉,人性的真实和固执也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 “母亲。” “啊啊,我给你倒茶,你每天殚精竭虑那么辛苦。” “我今天来,是有一件心事。” “心事?”夫人很兴奋的样子,侧耳倾听,“是不是你终于领悟到,没有一房小妾看来是不行了,都过了二十了,可传宗接代之人还不见影子……这样就会愧对先祖,所以……” 信康转移视线,望着外面的雨幕出神。“母亲,安土的右府大人给咱们出了一道意想不到的难题。” “什么,你叫他右府大人!三郎,他就算是你的岳父,也不能在你母亲的面前叫他右府大人!信长可是你母亲的仇敌!” 信康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听说信长那里来了命令,要将母亲……还要我切腹自裁。” “啊?”夫人似乎没有明白,端起侍女送来的茶水,“你刚才说,信长那里来了命令,要你母亲怎样?” “要将母亲您……斩首,让我切腹。”信康又静静地说了一遍,轻轻地把目光从母亲的身上移开。 他们二人说话之时,家康的队伍已经到达本城的前门,信康对此尚一无所知。筑山夫人听了,如遭雷击一般,愣在那里,抬头直直地看着信康。 “信长要将我斩首?” “还要我切腹。” “到底是对……对谁这么说的?” “父亲。”信康极力想使母亲莫要激动,“具体情况还没有弄清楚,我已经把平岩亲吉派到滨松去了,他现在还没回来。” “跟你父亲说的?”筑山夫人又嘟囔了一遍,然后大笑起来,“哈哈哈,你滨松的父亲从何时起,已经成了信长的家臣?要杀自己的妻子,还要让儿子切腹,难道信长如此蛮横,你父亲也一声不吭吗?哈哈哈……” “母亲。” “三郎,你父亲不是说过要和信长一战吗?再说,你身边不是还有德姬这个人质吗?” “母亲!” “如果连这样的决心都下不了,那还算是什么武将!三郎,你应赶紧准备。” 信康再也无法忍受,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关于此事,孩儿有些事情想问一问母亲。” “你想痛快淋漓地打一仗吗?” “那是以后的事。母亲给胜赖发去的内应密函,还有收到的回函,这些母亲都还记得吗?” “什么?” “安土那边有母亲的密函的抄本,是从给母亲梳头的那个琴女手里,转交给她妹妹喜奈,再通过一个小侍从送到信长那里去的。盛传这些就是我们母子谋反的证据。所有这些,母亲到底还记不记得?” 筑山夫人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如果真有这么回事,就请母亲痛痛快快地告诉我,然后再作对策。如果是误解,即使别人说什么背叛父亲,做敌人的内应,孩儿也知道绝没有。” “哈哈哈……”夫人突然又笑了,“我要是说真有这回事,那你要怎的?” “那么,母亲……” “确实收到过回函,可这些全都是蒙蔽敌人的策略。” “蒙蔽敌人的策略?” “弥四郎和减敬是敌人的密探,所以,为了探听虚实,表示我也是和他们一伙的,就故意写信,做给他们看,那只不过是做做样子。” 信康盯着母亲的脸,身体一阵抽搐。欺骗敌人之类的事,母亲是做不出来的。如果真是这样,证据已经被人拿走,可怜的母亲已无药可救了! 这时,带来的下人急急忙忙地跑来报告:“禀告少主,滨松的主公已经来到本城,平岩亲吉大人来通报,请少主速去迎接。” 信康一怔,看了母亲一眼,站了起来。筑山夫人被减敬和大贺弥四郎等人利用,已是不争的事实。到底还是大意了……信康急匆匆地向前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后悔不迭,既可怜母亲,又恨自己疏忽。 捕风捉影的谣传也曾多次钻进他的耳朵。可他坚信母亲决不会行谋反之类的不忠之事,一听到这些,一碰到痛处,总觉无关痛痒,甚至反过来安慰自己,结果竟适得其反。现在,武田胜赖又缓过劲来,一有机会,就来挑战骏河、远江。此时,居然发生密函之类的事情,信康自己还可以想办法应付,可是母亲似已无药可救。 出了筑山御殿,信康在赶往本城的路上遇见了平岩七之助亲吉。亲吉站在那里,浑身湿漉漉的,任凭雨水浇在头发上,洒在肩膀上。不过才几天的工夫,亲吉已经变成一个衰弱的老人,快要辨认不出来了,眼睛里也长出一块大大的黑斑。 “少主……”亲吉等信康过来之后,用手指了指远方,“少主,请看那边。”亲吉指着树丛那边正门的方向。 信康的心头不禁咯噔一下。家康带来的军队似已把正门团团围住。 “亲吉,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主……决不要反抗主公。” “难道父亲真听从了右府大人的命令?” “是,啊不,主公的心中很是痛苦……先到大厅里,和主公见见面吧。” 信康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父亲难道连血肉相连的亲骨肉都信不过吗?这种不满溢满胸腔,如热汤沸腾。 “少主,请摘下刀。”站在那里的神原小平太立刻上前,卸下信康的佩刀。 “你……”信康回头看着亲吉。亲吉无可奈何地注视着他,“怎么会这样?难道父亲要剥夺我在此城的兵权?” “主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好了,前面带路。” 家康坐在大殿上,冷冰冰地看着信康走进来。 “父亲大人,恕孩儿未能远迎……”信康瞪着父亲跪了下去,一股难以言表的悲凉袭上心头。 满屋鸦雀无声,连声咳嗽都听不到。坐在上座的本多作左卫门像在自言自语地说道:“从今日起,作左受主公之命,负责冈崎城守备。” 作左说完,家康才开口:“从今日起,将信康驱逐出冈崎城,幽禁在大滨。” 一句话像巨石一样砸下来,不带一丝感情。 信康一听,顿时怒目圆睁,抬头瞪着父亲。突然,他放声大笑。受到如此打击,他似乎已无法自控了,笑声中带着哭腔。 “怎么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侮辱、诋毁父亲大人云云,信康……哈哈……想不到父亲居然会听信那样的谣言,反正现在也没什么战事,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在大滨钓钓鱼,打打猎吧。父亲行事可真是独特啊。” “信康,你给我老实点!”家康不忍看着儿子疯狂下去,“亲吉、重政、小平太,早些把信康押到大滨去。信康,休要违背命令,在大滨等候处置。”说完,家康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等等!”信康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刚才还在笑的脸庞,现已痛苦得扭曲变形,眉梢和唇边的肌肉一个劲儿抽搐。 “还觉得冤枉?你还想说你无罪?” “是,我没有罪。”信康向前膝行了两三步,“三郎是父亲的儿子……” “住口!”家康红肿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信康,“你沉迷于亡国的舞蹈,斩杀衣衫破旧的百姓,你都忘记了?” “这……这,因为这些人想谋害我……” “住口!在打猎回来的途中,无端把僧人拴在马鞍上,活活地把人拖死的,是谁?” “这……这我已向您认错了……” “拔出雁尾箭,要射向神原小平太的,又是谁?你不会也忘记了?还有,斩杀尾张过来的小侍从……不只这些,和武田胜赖里应外合,与筑山一起企图讨伐我德川家康……这个败类!亲吉,把他拉下去!” “啊,父亲!父亲!这太过分了……父亲……” 然而,此时家康已经离去。野中重政和平岩亲吉抓住信康的两只手,泪水涌了出来。满座的人无不垂头丧气,只有本多作左卫门一人凝神沉思,极力地抑制着感情。 突然,冈本平左卫门禁不住号啕大哭。跟家康一起过来的松平家忠也在嘟囔,声音就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少夫人也太残忍了。”他似乎认为这场悲剧都是由于德姬向信长告状引起的。 信康的情绪好像也渐渐稳定,他重新坐了起来。“现在不要反抗。到大滨再说……” 亲吉在信康的耳边嘀咕了几句,信康点了点头,像个听话的婴儿。“那么,出发去大滨吧!” “好!” “今天是八月初三……就不要见夫人和女儿们了,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冈本平左又号啕大哭。 谁都不忍心看信康一眼。信康就像掉了魂一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让大家为我担心了,可是……不能胡闹,不能再让父亲生气了。”在信康的眼里,家康现在好像只剩下怒气了。他站起来,侧耳倾听屋檐上的雨声,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 近侍来报信康动身的消息之时,家康仍然端坐,一动不动。 虽然这时雨越来越大,可是,气温却像在不断上升。似乎是台风带来的大雨,风也渐渐地大起来。 家康默然坐在书房里,这里昨天还是信康的书房。家康回忆起自己三十八年的人生,简直就是一个噩梦,惨不忍睹。造成如此惨烈的今日,究竟是何原因? 其原因是和筑山的不和吗?家康虽不愿去想这些,但原因之一,恐是今川义元把脑袋交到了信长的手上。但若信长不讨伐义元,义元也必定讨伐信长……难道在这个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有因,又都有果,因果就这样永远流转不息,不断地进行悲哀的循环吗? “主公。”本多作左向家康道。他像一具木偶似的,坐在书房的门口。“天要黑了。” “我知道。作左,孽缘这个东西,你说到底有没有?” “不仅主公一人有此遭遇。在下也一样,我家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那还是在三方原会战的时候……此事一直令我念念不忘。不过这次比上次还要险恶。” “哦。立刻包围筑山的宅院,禁止任何人进入!” “已经安排好了。” “哦,德姬的身边也要加强警卫。” “是。如果主公不下这道命令,恐怕少主的家臣们不会善罢甘休。” “哦,对了。把石川太郎左叫来,我有事要向他面授机宜。”吩咐完毕,家康继续看着外面的雨,“照这样下去,恐怕要发洪水了。”他低下头,瞅着地面,“作左,我不会动德姬,当然,也不会杀筑山。” “那么,主公充竟是何意?” “我悟到,无论德姬还是筑山,都是乱世中飘零的可怜女子,杀死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不是武将的作为。” “主公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这就叫太郎左来。” 人们都在大殿里。大家都没有想到家康会如此严厉、如此性急地处置信康。 “可恨的少夫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竟然还向娘家进谗言。” “不,我觉得左卫门尉才可恨。少夫人不可能去安土,去告恶状的肯定是他。” “我看大家得一起写血书向主公请愿。否则,照这样下去,少主一定得切腹,事态已很明显。” “如果主公听不进去,那怎么办?”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作左已经默默地出去,传达了家康要召见石川太郎左卫门的命令。 夜幕降临,大殿里渐渐暗了下来。冈崎城里一直到深夜,仍然人来人往,一片慌乱。 信康被送到大滨以后,筑山夫人的宅院周围就立刻安放了没有出入口的栅栏,专门派士兵把守。接着,又往少夫人德姬的身边增派了二十多人,加强警卫。 其间,松平玄蕃家清和鹈殿八郎康定特地前来拜望家康,求留信康一条性命,结果家康还不等二人开口,便道:“我既然在处分自己的儿子,就说明已深思熟虑过了,你们说什么都不管用。” 城内的事情处理完毕,家康立刻着手安排加固冈崎城。冈崎城里严阵以待,以防信康向父亲发起攻击。就连住在三道城的家康的生母於大夫人,也愁眉紧锁,小心谨慎。只有本多作左卫门一人十分清楚主公内心的痛苦和悲伤。为了不给信长留下话柄,家康拼命地作着各种准备,甚至超过了必要的限度。 信长作为岳父,为了给天下带来新秩序,不徇私情,忍痛逼迫信康自裁。那么,家康也应毫不示弱,高瞻远瞩,顾全大局,处理好各种问题。 如果说信长是天子钦定的右大臣,家康也是钦命左近卫权少将,决不是信长的家臣。为了明确地表明这一立扬,家康不允许有一丁点差池。他深深地明白,如果因此产生骚乱,将会带来莫大的耻辱。 城内的配备结束后,家康再次出现在大殿里。他把松平家忠派往与大滨、冈崎成三角鼎立之势的西尾城,同时,命令松平玄蕃和鹈殿八郎三郎守卫北边的城藩。“一定要认真仔细,决不可掉以轻心,以免发生意外。虽然已经任命作左为城主,可是,松平上野介康忠和神原小平太康政二人,从今晚起,也要昼夜不停地巡逻前后城门。”夜色越来越深,雨也越来越大。 据史载,从是日起,此后连续五天的暴雨带来巨大的洪灾。尽管如此,在大雨之中,人们仍然按照家康的吩咐,严守城池,其他人则在大殿里向家康起誓:无论发生何事,绝不私下和信康有书函来往。 家康把所有的誓书收集起来,再次回到大殿的时候,已过子时。木板套窗没有关上,密密麻麻的雨脚展开了一幅卷帘,风声也大了起来,把燥热从院子赶到了大殿里。 这时,暴雨中闪现出一个人影。是一个赤脚的男子,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都已经淋透,衣服全部贴在了身上。这名男子看见家康屋内微弱的灯光,连爬带滚,飞快地穿过灯笼的影子,来到屋檐下。 “父亲!”男子喊了一声,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家康一愣,黑暗中只见雨点落在石头上,溅起朵朵浪花,再定睛一看,灯光下,有一个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跪在门外那分明是信康。 家康也曾想到信康年轻气盛,有可能反抗他。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儿子竟然如此悲惨地跪在瓢泼大雨中来见他。 “你……你难道忘记了父亲的命令?” “父亲,如果就那样和父亲分别,孩儿死不瞑目。这是亲吉和雅乐助正家给我出的主意,还请父亲不要责怪他们……” “唉,作左是不是也和你们私下串通好了?” “不,没有。神原小平太害怕万一遭到您的斥责,担负不起责任……”信康苍白的手伏在泥土里,肩膀不停哆嗦,像孩子一样哭泣着。 家康急看了一眼雨幕,又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间。对面没有人向这边张望,下人们也已全部退下,屋里一片寂静。悲痛顿时袭向心头。不,要咬紧牙,不能心软,家康在心里斥责着自己。 “父亲……”暴雨中,信康还在呼唤着他,“父亲心中的痛苦,亲吉已经全都告诉我了,我明白父亲的苦处,明白父亲的难言之隐。” “不要再耍小聪明了。明白事理之人,不会像你这样偷偷地跑到这里来!” “我行事荒唐,深觉羞耻。我也是武将之子,武将的荣誉我很清楚。可是……” “可是,你又做了些什么?三郎,武将的天职,就在于舍弃自己的生命,效忠天子……仅仅这样说,你可能还不会明白。所谓效忠天子,就是说天子乃是金枝玉叶,乃是神明,要保护黎民。即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应在所不惜,这才堪称武将。因此,祖父清康公二十五岁就舍弃了生命,父亲也是在二十几岁就献出生命。就是我,到了杀身成仁的时候,即使抛尸荒野,我也毫不吝惜。然而,到了我的儿子,你……你竟然连自己的过错都不知反省,还贪生怕死,你不觉可耻吗?” “父亲,您把我看得太卑贱了。三郎悄悄来到您这里,决非为了苟且偷生。为了德川一门忠烈的荣誉去死,我深感荣幸。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 不知什么时候,信康已经挪进了一个从灯笼底漏出来的灯光所形成的光圈内,斗笠歪了,任凭雨水浇灌着头发、眉毛、脸颊和嘴唇,只有眸子闪闪发光,喷出蓝色的火焰。“只是有一件,说三郎与武田里应外合之事,这……这实是天大的冤枉……别的我无话可说,但是唯有这一件,还请父亲相信儿子。孩儿虽然不肖……可我还是德川家康的儿子。如果活着时落下一个背叛父亲的骂名,那么,就是到了阴间,我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家康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在地,他好不容易扶住一根柱子,支撑着身子。满腔的热血在汹涌,激情像狂风一样席卷了他,他真想放开嗓门,号啕痛哭一场。人想沿着一条自己选择的道路坚定地走下去,真的这么难吗? 信康,父亲也活得窝囊啊……家康真想把心声说出来。信长挂着天下为公的幌子,从正面向我挑战,我也没有后路啊……与其等信长下令,不如我先下手,可是,可怜的孩子,我的心里在流血,在哭泣啊……即便把这些说出来你也不会明白父亲心中难以言表的怜悯之情。 “父亲,儿子求您了!只有父亲相信信康决没有二心。我只求父亲一句话!” “……” “父亲,您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您当真认为信康和武田里应外合,图谋造反吗?” “……” “您让孩儿背着这样的黑锅,去见祖父和曾祖父,您真是狠心啊!” “混账!”家康不再闭着眼,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信康。可是,二人的视线都没有穿透对方的力量,只是空洞地碰出几个零星的火花。家康忍无可忍,“你……你,这样只说明你贪生怕死,你还没有意识到吗?我让你好好闭门思过,你连这都忍耐不了?” 信康一下子支起一条腿,很久没有说话。“您既然说到这个份上……” “不要啰嗦了,回去!” 狂风夹着暴雨无情地吹打在信康的脸上。他双鬓的头发紧贴在脸颊上,绝望的眼里充满了怨恨,燃烧着愤怒。 “一名武将要服从命令,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回去后不要心怀怨恨,既然命令你悔过,你就要一直闭门思过,到有命令传来为止,这才是真正的武将。” 然而,信康似乎已不屑再听。他猛地站起来,赤着脚几下把旁边的斗笠踩了个稀烂。哀怨似乎终于化为愤怒,可是,片刻之后,他又垂下头,啜泣起来。家康依然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儿子。 “我这就回去,现在就回去。”从喉咙里挤出这两句话来,信康垂着肩膀,踉踉跄跄地向漆黑的风雨中走去。他走到院子里时,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当然,这并非完全是黑暗的原因。 只有父亲明白自己的清白,怀着这样的信念,来向父亲寻找慰藉的儿子,被父亲把所有的梦想都打碎了,他绝望了。 不久以后,信康那两只苍白的脚掌完全溶入了黑暗之中,只留下身后怒吼的狂风和呜咽的雨声。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十二 铁汉柔肠 第二日,风小了一些,雨依然阴郁地下个不休。天气也冷了不少,早晨甚至有些寒意。 天刚蒙蒙亮,德姬就起来到外面询问给自己做警卫的石川太郎左卫门。太郎左卫门似乎一夜没睡,两眼红肿,手持长枪,守卫在门口旁边的库房里。“原来是少夫人,夫人若是外出,一定要小心谨慎,注意安全。” “太郎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又有什么人来攻城了?不知少主怎么样了,真令人担心。” “少夫人,少主他已经不在城里了。” 石川太郎左卫门还是以为此件事的起因,乃是德姬告了状,所以,他态度冰冷。 “不在这座城里?莫非去了滨松,还是其他地方有紧急军情?” “这个……对于少夫人的问话,我太郎左没有接到命令,不知能不能回答。” “你在说些什么?从昨晚起,我就觉得城里有不小的动静,而且决非一般的事情。今晨人马喧哗,很是吵闹……” 她压低了声音,“不会是大人发起事变了吧?” 听德姬这么说,太郎左半是反感半是嘲讽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么说,少夫人对这件事是一无所知了?” “这么说,肯定是发生大事了。真让人着急,太郎左,赶快告诉我!” “这个……不能讲。”太郎左故意绷着脸,卖起关子来,“在下一直以为,发生在少主身上的事情,少夫人定会第一个知道。” “不,不知道。少主什么也没说呀。真急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太郎左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又歪着脑袋瞅着德姬。德姬狼狈不堪,她那着急的神态里丝毫看不到一点伪装。莫非她真的不知? “居然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少夫人,少主昨天已经被流放出冈崎,变为浪人了。” “啊?少主被流放?” “是,先幽禁在大滨,不久就要他切腹自杀。所以,为了防止骚乱,从昨天晚上起,所有的人马都参与城里警备。太郎左因此都得出动,来负责少夫人和其他家眷的安全。” “太郎左!少主到底是……为何被流放……” “据说被怀疑伙同筑山夫人做武田的内应,不知什么人把此事详细报告到安土那边去了,安土的右府大人大怒,下令要赐死少主。” 太郎左不知不觉把郁闷全都发泄了出来,然后,不怀好意地偷看德姬有什么反应。 德姬的嘴唇顿时变得像纸一样煞白。“父亲居然下了这样的命令……” “是,托人捎来的信。就是自己的心头肉,也决不饶恕……这是主公的意思。家中所有人都恋恋不舍,悲痛欲绝。主公特意从滨松带来了人马,严令防止骚乱,大家都含泪守在城里。”石川太郎左说着说着,竟然痛恨起少夫人来,他真想把天下最恶毒的语言都抛向她,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任务,只得勉强压下怒火——我现在是领命来保护少夫人安全的…… 尽管如此,太郎左仍然用简慢的语气跟德姬说话。“昨天晚上,少主打扮成农民的模样,悄悄从大滨溜了回来……”他终于忍不住,把从神原小平太那里听来的、关于信康如何悲惨的事情说了出来。 “说少主谋反,这实难让人相信。别的事情少主不敢争辩,唯独这一件,一定要让主公说句公道话,让主公相信他的清白。可是,主公依然拒绝了少主,连门都没让进。这些都是从小平太那里听来的。” 这时候,德姬已经听不见太郎左在讲些什么了,满腔的感情如波涛汹涌,甚至连她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都顾不上思虑了。她顾不上太郎左,转过身来,一路狂奔跑回房间。 “菊乃……菊乃,你在哪里?” “少夫人,我在这里呀,菊乃在这里。” “快把她们给我叫来,立刻叫到这里来。” “叫谁来呀,少夫人?” “这还用说,两个女儿!” 菊乃睁大了原本就圆溜溜的眼睛,慌慌张张地离去,不一会儿,把还拿着球玩的两个女孩子拉了过来。“小姐们来了。” 此时的德姬已经六神无主,目光呆滞。她应了一声,这才把目光移过来。“菊乃,你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那么小姐们怎么办?” “让她们待在那里吧。”听到母亲的声音低沉沙哑,两个女儿都吓懵了,坐在那里不敢动弹。 “过来,孩子们。” “是,到底怎么了,母亲?” “出大事了,做梦都想不到的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 “你们的父亲,被流放为浪人了……唉,你们不会明白。你们父亲的身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到底如何是好……你们还不明白,是没法和你们商量商量的。” 两个女儿面面相觑,莫名其妙。“母亲,可以玩球吗?” “不能!”德姬条件反射似的回答,盯着两个女儿发愣。屋外的天空依然阴沉,雨不像要变小,阴气笼罩四周。 并排而坐的两个女儿,长相和信康出奇地相似。这是从德姬九岁起,就与她共同生活的夫君的孩子。夫妇之间虽然时有龃龉,有时甚至争得不可开交,可是这些,都和她恨铁不成钢的急躁大有关系。 人人都如此,就像人们不会感谢自己的手和脚一样,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当它毋庸置疑地存在时,人们往往会对它牢骚满腹,或动辄怨天尤人。 而现在,这种存在已经离德姬而去,对于德姬来说,就仿佛是手脚被砍断一样,狼狈不堪。现在回想起来,从九岁到二十一岁的这十二年,可说是德姬的一生,信康已经成了她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孩子……”德姬又喊了一声,“即使只为了你们,也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可是你们唯一的父亲啊。” 还在玩球的孩子们遭到德姬的一顿训斥,都红着脸站在那里。 “我现在必须去一趟安土,为了你们,必须把你们的父亲救回来。” “母亲,安土是什么地方呀?” “安土是近江的一个地方,是你们的外祖父所在的城池。把你们的事情跟外祖父说说,他一定会原谅你们的父亲的。对,就这么办,必须去一下安土……菊乃,菊乃!” 她想让菊乃把那个做信使的老嬷嬷叫来,去和平岩亲吉商量一下,然后就准备动身。还没等菊乃去叫,老嬷嬷就急匆匆地来到了德姬面前。 “少夫人,主公过来了。” “啊?是公公……哦,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求公公答应我动身呢。先把孩子们带到一边去。” “是,小姐们,和阿婆到那边去玩,好不好?” 孩子们刚出去,全副武装的家康就在石川太郎左的陪同下,来到了德姬的房间。跟在后面的大久保平助捧着头盔,井伊万千代则扛着大刀。 “啊,公公来了,给公公请安。” 家康背过脸去,大步走上上座,太郎左赶紧取过床几,家康坐了下来。 “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啊,德姬。” “是……是。” “你大概也听说了吧,三郎犯了一些事,被我流放出冈崎。” “哦……关于这件事情,我想向公公提一个请求。”德姬抬起苍白的脸,慌忙伏在地上,“无论如何,请允许我回一趟安土,我求公公应允。” 家康瞪着眼和太郎左对视了一下,他以为德姬已经感到自身处境危险了。“德姬,你是右府大人唯一的千金,我决不会允许别人动你一根手指头,你不要胡思乱想,放宽心好了。” 他尽量不表现出不快,用柔和的语调和德姬说话,“关于你的事,右府大人早晚会有安排,在此之前,你就先待在城里吧。” “不!”德姬向前挪了一步,“有谣言说,我父亲怀疑少主犯下罪孽,可少主是清白的,我作为妻子,最清楚不过了。为了女儿们,我想立刻赶往安土为少主洗冤。” “你说要为了三郎去安土?” “是的,我刚才已经想到,这是妻子应尽的义务。无论如何,请公公答应媳妇的请求。” “哦,是为了三郎……都是我不对,刚才误会你了。” “公公,三郎绝不是恶人。虽然脾气有些暴躁,容易发怒,可是,歪门邪道之事他是绝不会做的。他是孩子们可亲的父亲,也是德姬在这个世上无可替代的、唯一的丈夫啊。” 家康的眼睛渐渐睁大,眼圈也红了起来:“德姬。” “在。” “那么,你为什么在一两年前,却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呢?” “说句真话,从听到少主被流放的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意识到,三郎对我有多重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他。” 家康哗的一声打开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可以看出,德姬的话里没有丝毫虚假的成分。真是对人生的可悲嘲讽!家康心中更加难受,他的情感动摇了。 “我求您了,请务必应允我去一趟安土。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还三郎一个清白。” “德姬……” “在,公公答应我了吗?” “不,我不知道你究竟听到什么传言。但是,这件事并不是右府大人的命令,是我自己的主意。” “啊?是公公的……” “对。因此,你就不必去安土了。” 德姬茫然地看着家康,过了一会儿,才发疯似的磕起头来。“如果这样,那么少主还有救,请您看在媳妇的面子上,饶恕他吧。公公,我求您。说三郎背叛公公,一定是有恶人企图离间少主和公公的关系。近来,少主每天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发奋练功,一刻不闲,他的勤勉,作为妻子的德姬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家康看不下去了,把脸背了过去,刚好看见两个孙女目不转睛地盯着忘在房间里的球。 “公公,您肯定不会特别憎恨少主吧,三郎他决不会背叛您,他没有一天不是按照您的嘱托去做的,看在他对您的孝心的份上……不,您就可怜可怜我们母女,赦免了他吧,不要流放,我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家康看着德姬一个劲儿哀求的样子,说不出话来,他开始觉得,人是可悲的。来此之前,自己不得不诛杀亲生儿子的悲痛,也不是没想过要说给行事轻率的儿媳妇听听,可是现在,这种想法已经像晨雾一样,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轻率的人决非德姬一个…… 无论是信康还是自己、筑山夫人,还是信长,只要是一个人,就会不断地在错误和悔恨之间痛苦地挣扎,这就是人世的悲哀。 “公公,我求您了,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就饶了三郎……” 家康用力地点点头,站了起来。“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德姬,我也不能草草处理,为父也是一边往肚子里咽苦水,一边处置他啊!” 他在心里斥责着自己的软弱,又说道:“人生来都有自己的命,这种命运谁也改变不了。如果三郎能够超越他的命运……”说到这里,家康也觉得自己很是狼狈。他突然意识到刚才一番话,不知会让人产生多大的误解。“总之,莫要钻牛角尖,也休要吵闹。我现在得去西尾城了。” 德姬盯着家康,仔细地体味着他的话,想努力从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家康又一次无意中向德姬点了点头,走到门廊边:“太郎左……” “在。” “今天我多亏见了德姬。看来,三郎还没有遭到妻子的厌弃啊。” “是啊,刚才听了少夫人的肺腑之言,我也不禁落泪。和传闻中的完全不一样。” “那么,剩下的事就托付你了,千万不要出错。” 家康在雨中向西尾城行进。西尾城是德川家的老臣酒井雅乐助正家的居城,家康打算到那里后,再慎重考虑冈崎和大滨之事,要将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有条不紊。 家康带了两百名随从,再加上三十支火枪,威武的队列在通往西尾的大路上前进,这种情形,令他回忆起六岁时悲伤的童年来。那时,他乘坐轿子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过着不知何时才能回家的颠沛流离的人质生活。而今天,他心里藏着处决儿子的决策,走在同一条路上——先加固西尾的城墙,再命令大滨的信康切腹…… “公公——” 家康好像突然听到德姬在附近呼喊着他,不禁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当然,德姬不在附近,这是他的幻听,可是,不知为何,这在他心中敲响了警钟——就连媳妇德姬都那么悲伤。 如果大滨的围墙有一个缺口,会不会有某一位家臣把信康带到某个地方去呢?家康为产生这样的想象而深感耻辱。真是优柔寡断……他一边在心里斥责着自己,一边催马向前。可是,这想法竟然挥之不去,一直萦绕在心头。 家康在西尾城滞留了九天。不,与其说是滞留,倒不如说是滞阵更合适。这九天他是在军中度过的,连战服都没有脱,一直带领着火枪队四处巡逻。 虽然连绵不断的雨到了第七天下午,终于停了,可是,当晚却令家康极度心慌和焦虑。从那以后,再也无人来为信康求情。大概是由于家康给所有人留下这样一个印象——他已经铁了心,再怎么求情也不会改变主意了。此间,送给信长的处理信康之意见的答复函也来了,内容如下:“既然连父亲、家臣都抛弃了他,那么,无论就是孰非,均着家康之意处理即可。”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因此,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一天,家康把信使小栗大六叫来。他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道:“三郎怎么样了?” 小栗大六每天都往返于大滨和西尾之间,向家康汇报信康的详情。“还是老样子,每天都在房里闭门思过,一步也不肯出来。” “哦。”家康叹了口气。 对于自己的命令,信康都在严格地遵守。如此一来,应该可以安心一阵子了,可是,家康反而觉得更不踏实。会不会有个聪明人察觉埋藏在家康心中的秘密,把信康带到某个地方去呢? 大滨位于海边,虽说陆地上的守卫非常严,可是,如果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在夜色的掩护下,驾一叶小舟悄悄地过去把信康救走,那么切腹的命令岂不一句空话? 在此期间,如信长理解了德姬悲伤的心情,信康或许就不用死了。 不,不该这样想,明天就让他切腹! 家康几天来一直陷于悲伤、迷惘和焦虑。 绵绵秋雨终于停了,晴朗的天空碧蓝如洗。连日来烦琐的事务让家康身心俱疲,至今还觉得生气。 不要再拖了,今晚必须下决心……这天晚上,头顶着星空,家康在城里踱来踱去,思量着究竟如何处理信康,竟一直踱了半刻之久。可是,一旦信念动摇,便决断难下,决断不下则无眠,于是,只好睁着眼睛熬到天亮。结果,天亮以后,他竟然有了另一种决断:把信康转移到远州的堀江。 在大滨,家康的命令太有威慑力,无人敢反抗。如果把信康转移到滨名湖的堀江,就会有人洞悉家康的心思,驾一条小舟营救。其中一人应该是一开始就和此事有牵连的酒井忠次,另一则是和忠次一起从安土回来的大久保忠世。这二人都有和信康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一定会想,主公为何会把信康转移到堀江,自然会察觉家康身为父亲的良苦用心。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把信康放在大滨不妥,明天是初九,把他转移至远州的堀江。你去安排一下。”家康把松平家忠叫来吩咐完毕后,才发现天已大亮。 天正七年八月初九,信康被转移至滨名湖东北岸的堀江城。 这天,接到父亲让他离开大滨的命令,信康很奇怪,一人自言自语:“父亲也用不着对我如此小心,我又不会逃跑,真是的!”信康以为,大滨距离冈崎较近,把自己囚禁在这里,万一有人发生骚乱,有可能劫走他。所以,父亲就把他转移到离居城较近的堀江,这样安全一些。“亲吉,你去跟父亲说,让他老人家放心好了,三郎决不会怨恨父亲。” 天高云淡。信康钻进囚车的时候,使劲地踮着脚,冲着亲吉微笑:“亲吉,今后恐再也见不着你了。” 亲吉转过脸去,弓着腰,说不出话来。 “父亲就托付给你了,愿他老人家健康平安。” 随信康一起去的有五个下人,路上押解的全都是家康从滨松带来的亲兵。家康出了西尾城,恋恋不舍地望着他们离去,然后返回冈崎。 当天晚上,家康翻来覆去睡不实,在梦里,饱迷迷糊糊地听到船儿划过湖水的声音,梦见酒井忠次的家臣们从吉田城出发,前去营救信康。 “后果由我承担,总之,快去营救三郎,否则,我何颜见江东父老!”只见忠次站在船头,对着兵丁们大声喊叫。一睁眼,天已经亮了,枕头也早巳被汗水浸透。 家康起了床,和平常一样,等待着堀江来的消息。难道信康半路上被什么人劫走了?莫不是忠次的手下坐船去营救了?家康总觉得今天肯定会有什么消息,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初九的晚上没有消息,初十晚上也没有发生任何奇迹,送来的消息说,信康还是和在大滨时一样,一人在室内思过,安静地读书。 到了十二日,家康实在等不及了,就把大久保忠邻叫来。忠邻是忠世的儿子。 “马上到你父亲那里去一趟,告诉他,让他把堀江的三郎接到二俣城去。我也马上回滨松。千万要谨慎,不得发生任何闪失。”当说到“不得发生任何闪失”一句的时候,家康不禁加重了语气。居然不得不让家臣们猜谜语,多么愚蠢的父亲!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想起来就觉得难受。 “遵命!小人立刻前往二俣城,把主公的意思传达给父亲。”忠邻血气方刚,激动得脸色发红,二话没说就去了。 “一切全靠你了。” 接着,家康也整合人马,从冈崎返回滨松。然而,他心里比刚来时还难受,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忠世,只有你才能解开我的谜语,因此,才打发忠邻到你那儿去……家康刚一回到滨松,就迎来了信长的使者。虽然使者在问事情怎么样了,信康反省得怎样之类的话,可实际上是督促家康赶紧处置信康。 “三郎已经被我转移到二俣城。由于担心把他放在冈崎,会有人对无辜的酒井忠次心生怨恨,发动暴乱,为防万一,就把他转移了。至于筑山,我想先把她叫到滨松,亲自查明真相后,再严加惩处。”家康心想,筑山就用不着斩首了吧,于是,故意作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么说来,筑山夫人还和以前一样,待在冈崎?” “是。但已将她打入囚笼,她的宅院成了牢狱,这些都是在滨松的牢狱成之前的临时措施,等这边建成之后,再把她押过来。” 就这样把信长的使者打发回了安土。可是事到如今,家康已经被赶进了死胡同,到了不得不当机立断的地步了。 “信康还是老样子吗?”家康不断派人去二俣城,询问信康的情况。二俣城地处敌我双方领地交界之处,如果从那里逃出,藏进山区的话,德川方面就鞭长莫及了。信康这个傻货,怎不知救自己一命! 家康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不觉已到了八月下旬。八月二十四,筑山夫人的临时住所在滨松的西北角建起来了。 “筑山夫人神志错乱,已经疯了。”听到这样的话,家康心里想,只要能保全她的性命就不错了。 二十六日,家康派使者去冈崎。“把筑山护送回滨松,筑山是重要人犯,路上容不得半点马虎,冈崎那边要特别安排野中五郎重政、冈本平左卫门时仲、石川太郎左卫门义房等人护卫。”这次派去的使者仍然是小栗大六。大六走后,家康突然觉得头晕眼花,浑身发冷。 时光飞逝,转眼已进入了深秋。天气明显转凉,早晚的空气冷得厉害。 大概是感冒了,家康躺在床上,只觉得全身酸痛,像散了架似的。看来是疲劳过度啊……曾经不知疾病为何物的家康,也由于此事而有些支撑不住了。 西乡局阿爱寸步不离地在枕边侍奉。家康一睡着,就不时大声说梦话。“三郎,快过来,跟在我后边。”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说道:“都是我不好……没有把你放在我的身边,都是我的过错……爷爷,奶奶,原谅我吧。”他一边说着梦话,一边呜呜地哭泣。 他梦中都流了那么多的眼泪,西乡局在一边默默地给他擦拭泪水。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十三 杀筑山 秋天,黄昏时分的空气十分干燥。山下的茜草已经泛出紫色,飞到落霜红枝上啄食果子的小鸟的鸣声也已经远去。夜色透过竹栅栏落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木犀的香气。 筑山夫人来到宅院的前门廊,站在那里,仰望着天空。她已不像往日那样浓妆艳抹,眼睛里,平时令侍女们深为恐惧的怒气似乎也没有了,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使人联想起冬日的湖水来。 “夫人,起风了。”去年刚刚来的侍女阿蓑在旁边提醒夫人,可是,这句话却似乎没有进入她的耳朵。 “乌鸦回巢了……大雁也要飞走过冬了。” “夫人,小心着凉,一旦着凉就不好了。”侍女第二次提醒,夫人拉了拉衣领,仍然不想进屋。 “阿蓑。” “在。” “从那以后,就没有三郎的消息了吧。” “是。下人们说转移到二俣城以后,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哦?这里的下人一看见我,就躲得远远的,好像很讨厌我。你有没有听到他们在说我什么?” “这……什么也没有说。”侍女慌忙背过脸去。怎么会没有听说呢?为救信康的性命,德姬苦苦哀求家康允许她去安土之事传开后,家中人的所有怨恨都集中到了夫人一人身上。 “害了威风凛凛的少主的,就是夫人。” “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居然和甲州私通!” “心中没有算计,听信了减敬的花言巧语,都是色述心窍的报应!” “贪恋男色,害死亲生骨肉,这才是恶妻、恶母。” 人们不仅背地里窃窃私语,甚至当着阿蓑的面都肆无忌惮。 “害人又害己,害人又害己!” 下级武士也喋喋不休地问个不停。这些迹象表明,有好多人都认为,夫人若是为信康辩解一下,说私通胜赖等事都是她一人的主意,或许信康还有救。 “启禀夫人。” 现在夫人身边只有二名侍女,叫阿梓的侍女在夫人和阿蓑的身后喊道:“野中重政大人、冈本平左卫门大人和石川太郎左卫门大人来了。” “哦,我早就等着他们了。”夫人这才把目光从天空收回,“马上请他们过来。”她走回室内,坐在上座,依然是一脸冷峻,“阿蓑,马上就要天黑了,掌灯吧。” 不一会儿,三人来了,重政在前,二人在后。“今年秋天好像比往年要早啊。”野中重政说着,抬头看了夫人一眼,“今天我们作为主公的使者,当坐正座,当然也有一些私事,坐下座也罢。”筑山夫人没有马上作答。阿蓑拿来烛台,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你们辛苦了。我乃家康的正室,所以,用不着换座位。” 三人不禁面面相觑:这女人根本不会老老实实听话!三人是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才来的,连要采取什么样的态度都想好了。 “家康怎么说?” “禀告夫人,主公说,在滨松为夫人准备的居所已建好,请您搬过去。” “是去滨松啊。”眼前的夫人安静、祥和、大方、举止优雅,和他们事先想象的完全不同,“看来大人上了年纪,也需要年长一些的人侍侯。那么,是怎么安排的?什么时候动身?” “主公命我们三人担任路上的警卫,二十七日拂晓出发,二十九日中午抵达滨松。” “知道了。那就托付给你们了。” 三人不禁又一次面面相觑,没有想到夫人回答得如此干脆,本以为很麻烦,却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办妥了,一场唇枪舌剑得以避免。“夫人,转移到二俣的少主……”石川太郎左卫门开口,“听说还没有什么结果,少主还在平安的反省之中。” “哦。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关于这件事,难道夫人还有别的想法吗?” “你问的这个问题真是奇怪。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家康一人的想法来行事,我还能有什么想法?事情的好坏都与我无干。” 夫人这么一说,性急的太郎左火了:“夫人,少夫人为了给少主求情,抓着主公的衣服哭着苦苦哀求,非要去安土不可。” 然而,夫人听了,既没笑,也不激动。 “哦?媳妇是媳妇,我是我。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一切全听家康的安排。” 野中重政实在忍不住了,又一次探出身来:“少主现在还在二俣,还活着啊。” “所以我才说谢天谢地。” “这是身为母亲应该说的话吗?不在今天被迫切腹,就会在明天被迫自杀,少主这样活着,难道夫人还要谢天谢地?” “是的,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夫人还是没有改口,“我乃家康的正室,如果折磨孩子是丈夫的快乐,我也应跟着快乐,这才是妇道。你说对不对,平左卫门?” 平左卫门听到自己的名字,慌忙背过脸去。三人似乎并不只是为传达家康的命令而来。“我们三人……”他依然不敢正视夫人,努力地控制着感情,道,“主公命我们把夫人送到滨松,可是我们知道这事极其难办,也曾一度推辞。” “哦,把我送到滨松真有那么难吗?”夫人仍然冷冷地问。 “是的,家中不知有多少人慷慨激昂,群情激奋,所以……” “什么?” “大家都认为,把少主置于死地的就是少主的母亲您,所以,很多人都想劫杀夫人,为少主冼冤。”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平左卫门居然连这些话都敢出口。说完,他又慌忙把视线移开。 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只有烛光把夫人的影子摇来晃去。“呵呵。”夫人微微撇了一下嘴,笑了,“如果真这么危险,你们还是把这个差事推掉为好。” “可是主公不允,非要我们来不可。”这次野中重政终于抬起头来,盯着夫人,“夫人,这件事,我们求您了。” “到底是什么事,要我这个软弱无力的妇道人家来做?” “为了给少主写一封救命的请愿书,请夫人自杀。” “要我自杀?”夫人似乎也有思想准备,并不是特别吃惊,“这到底是家康的命令,还是你们三人的主意?” “是我们三人的想法。”说出来之后,重政也不再有顾忌。 “家中的人已经十分愤怒。所以,即使我们三人一起护送,恐怕也难保夫人平安地离开冈崎。因此,与其在路上让我们受辱,不如在这里请夫人……” “哈哈……”夫人突然用衣袖擦了擦嘴唇,又笑了起来,“我可以再次对天发誓,我是家康的好妻子。如果是家康的命令,要我怎么做都可以。可是,如果只是你们三人的主意,那我就告诉你们休想!你们再怎么说也是徒劳。” “夫人!”太郎左终于拍案大叫,“你难道不爱少主吗?主公现在还没有命令少主切腹,你难道就不明白主公的苦心?” “太郎左,你若这么说,先回到大人那里,请一道让我自杀的命令再来。” “如果有主公的命令,你就自裁?” “我决不食言。”夫人微微点点头,“德川左近卫权少将家康,软弱无能,为了讨好织田信长,居然杀妻灭子,也不怕被后人笑话……哦,若有命令,我会痛痛快快地了结。”这时候,野中重政狠狠地拍了几下膝盖,原来,太郎左的右手已经按在了腰刀上。野中重政及时制止了他,两手伏在榻榻米上。“为大局计,请允许我再说一遍。我的语言粗俗,向夫人道歉。为了少主,请夫人三思。我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重政!不要再说了。你就是磨破嘴皮子,我也不会动摇。” “这么说,您就是失去少主,也不愿不再憎恨主公?” “哼!你叫我夜叉也罢,恶鬼也罢,把我的尸体剁碎吃了也罢,我依然我行我素,想怎么死就怎么死……休要再说了,重政!” 重政气得肩膀直哆嗦,回过头看看另外二人,这二人也是满脸怒气。“那么……二十七日拂晓,带夫人去见主公。” 这次夫人没有再做声。三人走到廊上,仍然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果然是疯了。”太郎左吐出一句。 重政也是一腔无名怒火,但是,倒也并非全是对筑山夫人的愤怒。身为今川义元的外甥女,她嫁给了家康,怀着对爱情的饥渴,饱受煎熬,没能善待自己的生命,以致加深了夫妻间的鸿沟,是一个可悲的女人! 痴迷于战争的谋略家们,决不会放过一个对战争心怀不满的女人,最终,仍然利用谋略,让她越轨,犯下了可怕的行为……这究竟是谁的过错? “野中,”出了宅院的大门,弯下腰,钻过只留下一个出入口的竹栅栏,冈本平左卫门喊了一声,“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找个人刺死她算了。” 重政没有回答,单是仰望着天空。“后天要是天晴就好了……” “在这里把她杀死,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们不仅要封住守卫的嘴,而且……” “哎呀,你真是个呆子。”太郎左的语气仍然很可怕,“这恐怕是前所未闻的恶妻,却偏偏是主公的夫人,真是气死我也!反正以后还有人会刺杀她,你方才要是不阻止我就好了。” “野中,”平左卫门又说道,“若是在半路上遭遇年轻武士们的袭击,不仅会给我们脸上抹黑,还会出现重大伤亡。怎么样,不如我们三人把事情给办了……” “这……你容我考虑考虑。我刚才一直试图弄清楚,夫人到底在想什么,你说,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你还不明白,她已经疯了,已经是疯人一个了,野中……” 太郎左也像是非常赞同平左卫门。野中重政抱着胳膊,一个人默默地走着。 二十七日,天气晴朗。 筑山夫人看了一眼门前的囚车。“看样子,再返回这里是不大可能了。” 她冷冷地扔给前来送行的两个侍女这句话,从囚车里面关上了窗子。囚车立刻被罩上一张网,八名侍卫把囚笼抬到外面。 野中重政、石川太郎左、冈本平左卫门一言不发。但是,三人时不时相互交会的眼神中,隐藏着某种既悲伤又恐怖的情绪。 出了菅生口,大雾逐渐散去,囚车中一点动静也没有。当走出城门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石头,不时向囚车投掷过来。每次有石头扔过来,卫士们都会会心地对视,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当然,这不是对投石者感到愤怒,而是对夫人感到愤怒。 到了一里塚,大家都提高了警惕,以防不测。因为最近一直风传年轻武士可能要在这里劫持囚车。 “要是他们跳出来,我们就扔下囚车逃命。” “说的是,这么重的东西,我们怎么能抬着跑?” 甚至有卫士故意大声地说给夫人听。夫人总是一声不吭。 “不会在里面睡着了吧?” 囚车里异常平静,就连冈本平左卫门都觉得有点纳闷。这一天,他们来到离赤坂不远的一个地方投宿。第二日,二十八日,在吉田住了一夜,二十九日正午前后,队伍赶到了滨松西南的富塚。 期盼已久的甘霖丝毫不见踪迹,阳光灼烧得脖子火辣辣地痛,不说士卒,就连野中几人也都一个劲儿地擦汗。 船在富塚前的一个河岔靠岸,三棵大松树伸着长长的树枝,仿佛在招呼大家。 “在这一带吃点儿午饭吧。”野中重政招呼卫士们把囚车从船上抬了下来。“我们有一些事情要对夫人说,你们先到那片坟冢对面的草地上休息一下。”重政和颜悦色地对卫士们说完,把罩在车上的网卸下来,然后打开车门,“夫人,滨松已经近在咫尺了。” “滨松已在眼前,你们为何还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歇息?” 野中重政冲着石川太郎左使了个眼色。“夫人,对不住您了,重政想在这里看着夫人自杀。” “看我自杀……你们,你们想在这里杀我?” “请夫人自裁,重政求您。” “这么说,是你们三人早就商量好了的?不是你重政一个人的主意?” “不,全是我一人的主意,夫人,对不住您了,为了少主……”重政向着黑洞洞的囚车里面,一个劲地磕头,“拜托了,为了德川氏,请夫人自裁……我给您叩首了……” 夫人从囚车里向外看,外面亮得刺眼。重政额头上的汗珠、鼻子上的毛孔都看得真真切切。他的眼里不再是愤怒,而是超越愤怒的冰冷意志,像刀子一样,一点点地向她逼来。一开始,夫人还在毫无顾忌地冷笑,恨不能一脚把重政踢开。后来,她的脸渐渐变得扭曲。 这既不是家康的命令,也不是三人商量的结果。这是正义!重政坚信这一点,坚忍不拔的性格促使他和夫人对峙,看来,不拼个鱼死网破,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夫人,事到如今,重政不会再数落夫人的罪状,所有这些,都是天意,都是可悲的,是您命中注定的悲哀……我从心底里同情您,但请您无论如何在这里自刎,请允许重政在这里做您自刎的证人。” 阴森森的话带着一阵阵杀气扑面而来。夫人不禁寒毛直竖,倒吸了一口凉气。“重政,不行!” “夫人莫要固执,万事以大局为重。” “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我没有说我不会自杀,只是时机未到。” “如果这样,就请夫人动手吧……”重政拔出匕首,放到囚车前面。 “重政,你给我听着,我早就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可是我要在家康的眼前自杀,我要到那个不知夫妻情分、不知令妻子儿女幸福、冷酷自私的德川家面前,让他亲眼看着我死去。重政,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心意。” “不行!”重政丝毫不为所动,“夫人命运不济,原因不在别人。夫人可怜,主公也可怜。因此,请您在这里自裁。” “不,我决不会答应你!你不明白我这个女人的心情。” “这些我不想听。我都明白,所以我才不能把您带到主公的面前。如果那样,不但会伤害夫妇感情,也会伤害父子感情,加剧整个德川氏的悲哀。我在这里为您介错。” “不!”夫人又大喊一卢,这次,她反而觉得心口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勇气往上翻涌。这是对死亡的最后抵抗。 我决不会死!心里想着,夫人从昏暗的囚车里钻了出来,光天化日下,她五彩缤纷的衣服照得人眼花缭乱。 夫人的心中一定没有逃脱的打算。但是,重政仍然用左手拼命地把夫人往囚车里面推,右手则按在匕首上。一瞬间,溅起一道亮丽的血之虹。 “你,竟敢谋杀主人……”夫人手按胸口,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 “我助您升天,您死得刚烈。” 重政冰凉的声音仍在空气中回荡。另外二人则转过身去,偷偷地张望四周,看有没有人靠近囚车。 “你,竟然杀我……我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夫人手按着刺在胸口的匕首,眼前光明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她的神情显得无比凄厉,不,这不是凄厉,这是一个心底有着无尽悲伤的可怜女人,最后的一瞬。 “德川家的……灭亡……我要诅咒,诅咒,诅咒到底!” “夫人,请您安心去吧。”重政不敢从夫人手中拔出匕首,他低头看着溅在草丛里的血。 “重政,快点!”太郎左催促道,“在这样的地方,我不想让士兵们看到。” “我决不会死,我怎么会死去呢?我的魂魄仍然留在这个世上。”夫人还在大声地冷笑着。重政闭着眼,一咬牙,把匕首拔了出来。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像怪鸟的悲鸣在天地间回荡。 “请夫人见谅。”重政的声音也响彻四野。夫人的身体直挺挺地倒在重政的怀里。 “好样的。不在这里杀她,到了主公那里,主公也不会让她活命的。”太郎左还在安慰着重政,而重政却一言不发。他平静地用手巾擦去沾在双臂上的鲜血,双手合十,拜了一拜,然后把夫人的尸体搬进囚车,闭上车门。 关上门后,重政还在擦着四周的血迹。侍奉了主公将近三十年之久的正室被他亲手所杀,他却似浑然无觉。他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总之,先把夫人的遗骸运到主公那里,等主公指示后再作处理吧。”听冈本平左卫门这么一说,重政这才回过神来。“这怎么说,都是出自我们的想法……”他以为,若不如此,主公会悲哀,死去的夫人也会悲哀,自己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这么做的,“两位大人,我们可以对人这么说,当来到富塚的山谷前面之时,夫人让我们停下囚车,接着就自尽了。” “是,我们就这么说。” “因此,野中五郎重政无可奈何之下,帮夫人介错了,冈本平左卫门时仲和石川太郎左卫门义房在一旁监督。” “就这么说,莫要忘记了。” “我看,现在虽然已经立秋,可是秋老虎仍是很厉害,所以,夫人的遗体不能就这么放着。依我之见,把遗体抬到山里的西来禅院埋了算了。两位大人要把我刚才所嘱之话牢记在心。好了,去把士兵们叫来,把尸体抬到禅院去。” “知道了。”太郎左用力点点头,去叫士兵。 “夫人已在这里自尽了。她把拯救少主性命的重任,托付给了我们三人,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大家都为夫人祈祷吧。把她的遗体抬到禅院里去。” 听着太郎左向士兵们慷慨陈词,重政终于忍耐不住,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当运送尸体的队伍磕磕绊绊地走到并不算远的西来禅院时,已将近午时四刻了。 冈本平左卫门负责跟和尚应酬,野中重政则和石川太郎左卫门一起,指挥士兵们在墓地北面的一角,顺东西方向挖了一个墓穴。秋天的太阳如同夏天的烈日,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就连挖上来的土块都热乎乎地烫人。 墓穴刚刚挖好的时候,和尚让修行僧带来了佛龛和祭祀用的花桶。筑山夫人作为家康的正室,被卷入一场悲剧的旋涡之中,为救儿子信康的性命寻了短见,所以,就赐了她一个西光院殿政岩秀贞居士的法名。 “你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吗?” 当把夫人的尸体连同座椅一起轻轻地放到墓穴底部的时候,重政又一次呜咽起来。在他看来,自己这么做,绝不是“恶”,也绝不是“不忠”。如果夫人带着那样的情绪到达滨松,还是会以企图谋反的罪名被处置,到头来落得个不贞之妻、无情之母的骂名。要想把夫人从这种骂名中拯救出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重政这样告诉自己,面对着夫人的遗体,他也是这种心情。 士卒们用手把土填到墓穴里,和尚诵经的声音和附远伯劳鸟的啁啾声交织在一起。 “夫人,这样您放心去吧,您只管放心地去极乐净土吧。” 重政在心里叨念了好几遍,然后在坟墓的周围摆上花,焚上香。 伴着落日的余晖,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回到了滨松城。 “我得先去见一见主公。”当他们走进城门的时候,重政对太郎左和平左卫门说道。 一直对夫人横眉冷对的二人,也默默地垂着肩膀,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嘱咐了这么一句:“你一定得说……是夫人主动自尽的。” 这一天,家康仍然躺在病床上,烧已经退了,可是两颊看上去依然十分瘦削,听近侍说,自从三方原会战以来,他的脸色就一直不好。重政进去后,家康把其他人都支到了外间,只留下西乡局一人。“你辛苦了。把夫人平安送到居处了吗?” 重政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看着躺在床上的家康说道:“在走到北富塚前面的山谷时,夫人为了给少主乞命,拔刀自刎了。” “自尽了?”家康的身子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像磐石一样不动了,“唉!女人的事情,总是预料不到……小孩子似的脾气……才使她自杀了吧!” 当家康说到“使她自杀了吧”一句时,重政突然一怔,慌忙伏在了地上。他以为家康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是他们斩杀了夫人,吓得浑身发抖,连家康的脸都看不清了。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十四 信康之死 到达二俣城之后的信康,除了可以和从大滨带来的侍童们见面以外,一律禁止其他人接近他。 此日,从清晨起,信康就沉醉于《论语》,和谁也不愿说一句话。侍童中有两个去厨下取午饭了,两个去了储室,只有十五岁的吉良于初在身边侍奉。 已是九月十四了。这一带入秋已深,红叶把大大小小的山岗染得红彤彤的,默默地传达着秋霜的问候。 “于初。”信康见天要黑了,把书反扣在桌子上,叫过侍童,“天好像要黑了。” “是的,我把灯端过来吧。” “不必了。今日是十四,晚上会有明月,你把窗户打开。” 于初按信康的吩咐打开了窗子。 “咦,真是奇怪,哪里来的木犀花香啊。”信康笑了,“没有发生这件事之前,什么花香啦,月亮啦,我根本就无心留意。原来乐趣居然藏在让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于初为吉良氏,原本和今川氏同出一家,也属足利氏。对于这次的事件,这个心性敏达的少年也深感悲哀。“少主!”少年颤抖着声音道,“我不想再隐瞒下去了。夫人已经在上月的二十九……去世了。” “母亲……去世了?” “是的,本月的初十,我从忠邻大人那里听到的。” “嗯……从初十到今天已有四天,你一直把这个消息藏在心里?” “是……我一想到少主恐会难过,就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嗯……在哪里被杀的?冈崎吗?” “这个……”于初支支吾吾起来,“据说是在送往滨松的途中,一个叫富塚的地方。不是被杀的,听说是为了替少主向主公乞命,自尽身亡。” 信康听了,猛然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他不愿让人看见自己流眼泪。当然,他也不大相信母亲乃是自杀。 自从搬到这里,信康才慢慢想明白父母的悲剧从何而来。 双方的性格都太要强了……父亲乃是乱世的大丈夫,内心隐忍,深藏不露;母亲则是一介女子,却执着追求,从不会委曲求全。到底二人谁对谁错,信康也说不清。可是,他明显地感受到,二人迥然不同的性格背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如像父亲般长大,就会变成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如像母亲般长大,大多数的女人也会变得像母亲那样固执…… “于初,月亮出来了,快来看!”信康背过脸去,望着窗外,悄悄地抑制住眼角的泪水。 果然,夜幕降临,天空泛出深紫色,十四的月亮正在升起,本宫山的轮廓真真切切地映入眼帘。山与天空的交界线之处,望去幽黑深远,仿佛隐藏着对天地的不满。 “少主……以前我也认为这个世界并不如此令人生厌……” 与其说是对信康说,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于初的语调中满怀伤感,“我本是足利将军一族。现今足利氏已经败亡,被命运抛弃……上天让我在这样悲惨的境况下出生,到底是想让我品味什么?自从来到这里,我一直在苦苦地思索这个问题。” 信康依然背对着于初。“我的父亲……听说由于伤心过度,已经患病了。” “少主是从谁的嘴里听来的?” “我的身边也经常有人来,来人的名字我不便告诉你。他劝我从这里逃走,还说父亲也确实希望我逃走……因此,我不能泄露此人的名字。父亲确实也有这样的想法。” 于初听了,直摇头,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模样。“主公要是有那样的心,为什么不阻止夫人自尽?我不相信。” “你怎么认为?” “是主公的专横,迫使夫人以死相谏……” “哈哈……你说得有理。”信康轻轻地笑了笑,打断了于初,“那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由于父亲惧怕我和母亲,不敢名正言顺地认下阿万所生的于义丸……” “有这样的事?” “有。因此,我就特意派人把父亲请到冈崎……我求他说,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所以,请他无论如何见上于义丸一面。” “我不相信……我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 “那时候父亲的表情,我仍然记得真真切切。刚开始时,他愤怒地盯着我,不久又红着眼睛摇头。父亲的原则是,这个世上秩序与和气第一,因此行事要斩钉截铁,不徇私情。我继续苦苦求他,我说,请认了这个弟弟,如果父亲不认,就会骨肉分离。请父亲无论如何可怜我们兄弟……父亲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哭了起来,最后终于答应见他。可是,在中村源左卫门家见到于义丸,他连抱都没有抱一下,只说了一句:你现在有了一个好哥哥……你明白了吧,于初,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这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怎能不卧病在床……是信康杀死了母亲,是信康让父亲如此痛苦,我这个不肖之子!”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把主仆二人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了墙上。 “于初,信康如果从这座城里逃走,也不是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忠邻……”说到这里,信康猛地住了口,他无意间竟然提到了劝他逃走的、绝对不能泄露的人。 “不,那个……劝我逃走的人……说如果现在去死,那是白白送命,还对我说,一定要活下去,以观后事,那才是孝道……可是,我却不这么认为。如果从这里逃跑,可去的地方只有武田氏一边,就是再觉生厌,也得去见胜赖。那么,安土的岳父对我的怀疑不就成真了吗?日后我还能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我的清白?你明白吗,于初?” 不知何时,于初把两只手支在了膝盖上,哭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心底也一直有希望信康逃走之念。因此,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煽动信康对父亲的反感。 “于初,不要再对我讲父母的事情了。时至今日,信康已经铁了心,一定要按自己坚信的道路走下去。如果我逃走,不仅会连累了大久保父子,还会让人对父亲产生怀疑,更会玷污了我的清白,所以,我不会去做那样的傻事。” “少主,请您原谅我,我太愚蠢了。” “不要说了,你看,月光多么清澈啊!擦干眼泪,欣赏下!” “是……” “信康是幸福的……母亲爱我,父亲也爱我,都爱得患了病……不,这样说有点儿过分,应该说,信康是个不孝之子,害得母亲自刎,又害得父亲卧病在床……唉!哪怕是最后一刻,我也一定要坚强、正直。” “少主的意思是,您终究还是要自尽……” “不,我不会死!”信康使劲地摇着头,“信康从前的生,不能叫生,那只不过是在世间随波逐流,迷失了自我的一个幻影而已。可是,今后我会用意志贯穿生命,按照我的念想,正确地活下去。”说话间,信康渐渐觉得,他的生死像是已被注定,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一条险峻的峡谷中等待死亡。 “少主,饭已经送来了,窗户是不是……” “月亮已看过了,关起来吧。”说着,信康突然发现屋檐下有人影晃动,“谁?是谁在那里?” “是我,忠邻。” “忠邻,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的,滨松那边已经派来了使者。我想将此消息告诉少主,没想到……”忠邻跪在月光下,看着信康。 信康感受到忠邻眼中激荡的情感。他异乎寻常地镇静,轻轻地问道:“谁从滨松来了?” “服部半藏正成大人、天方山城守道纲大人……”忠邻低声说道,“求少主。” 说完,他无力地低下了头,“主公的心意,从刚才你们的谈话中也能听出来。少主如果觉得忠邻还没有发疯,就请您再思量一下。”忠邻没有说出逃跑二字,只是用乞求的眼神仰视着信康。 信康没有躲避忠邻目光中强烈的情感,而是放声笑了。“哦。是从滨松来的半藏和山城啊。好,我现在就要见见这二人,忠邻,你如果听到了我的话,就不要再重复了。信康这次要做一个真正的强者。” “做一个强者并不是一名武将的全部。刚才少主不也说过吗,主公也不能把心中所想全都说出来……世人莫不如此,没有人知道可倾其所言的日子何时才会来。少主,求您了,拜托了……” 信康哗啦一下关上窗子。“不要再说了,快把滨松的使者叫来!”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有些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坐了下来,甚至都忘了身边还有于初。 现在,他憎恨起忠邻的固执来。如按照忠邻所说的逃亡计划,从二俣城逃出以后,一旦落到不知名的武田小卒手里,那可怎么办?因为担心这些,虽然忠邻几次三番地潜进来劝说,可是忠邻的父亲忠世却始终没有露面。如果连忠世也来劝说,那么,父亲定是明明白白地要让自己逃亡了……大家心里都有此想法,可谁都不愿说出来,都担心出现意想不到的危险。 “少主。”忠邻仍然不死心,“少主,您在窗户上露一露脸……”他的执拗只能说明,滨松来的使者的口令,已经不可通融了。 “少主!”不知什么时候,侍童的数目已经变了,三个人一齐不安地盯着信康。 “好。不用回函了。”信康像是在自言自语,“到了这种时候,如果还动摇,我就会落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坏名声。” “好像回去了。”过了一会儿,于初小声说道。三个侍童一齐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外面还有没有动静。月光把窗户纸照得发亮,蟋蟀那寂寞的鸣声清晰地传来。 “于初,你们三个下去吧。” “是……可是,为什么不让我们待在您身边……” “我要会见滨松来的使者,你们不要瞎想,下去吧。” “是。” 三个人出去后,信康轻轻地从刀鞘里拔出匕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月光冷冷地照过来,令人心悸的蟋蟀鸣声变得越来越凄惨。信康静静地解开农服,敞开胸怀,这时候,他眼前浮现出吊死在松树上的菖蒲的笑容来,一会儿又变成两个女儿的笑脸,接着又变成了妻子德姬的笑容。 “父亲……”信康的嘴唇颤抖着,“这两名使者一定是害怕和我会面,这也算是三郎最后的安慰了,不要让他们为难了。我要笑对人生……” 就在信康自言自语的时候,走廊里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是来送晚餐,还是滨松的使者已经下了决心来见他?听脚步声似乎是三个人,信康慌忙合上了衣襟。既然心意已决,就应该见一下父亲派来的使者,把该说的都说完,然后从容切腹,这才是对自己生命的最大尊重。 “禀告少主。”脚步声到了外间就停住了,是大久保忠世,“滨松来的服部半藏和天方山城二位使者已经赶到,我把他们带来了。” “哦。来得正好,进来吧。” 忠世把二位使者让进屋内,然后冲着下人摆摆手:“你们到厨下去吧。” 服部半藏和天方山城看见信康平静地坐在烛台的对面,倒身下拜。 “在下服部半藏。” “天方山城奉主公之命参见少主。” “哦,你们来得正好,我听说父亲卧病在床,不知现在怎样了。” “已经下床了,昨天早晨还和往常一样,洗了冷水浴。这次,我们二人到这里来……” 服部半藏心急,刚想说明来意,却被信康轻轻地阻止了:“不要着急,半藏,我还有事情想问呢。” “是。” 天方山城在半藏的旁边一动不动地伏在榻榻米上,大久保忠世则背过脸去,一个人走到外间,默默地抱着胳膊。忠世的这种姿势,让信康放心不下。看他的样子,既像是警戒,不让人靠近,又像是他已预见到这里将要发生之事,在作准备。 服部半藏绰号鬼半藏,闻名遐迩,天方山城也以胆大过人而着称。或许家康考虑到信康一旦违抗,不服从切腹的命令,可以一刀结果其性命,才派了这二位猛将来吧。这样一想,信康也便放下心来。“我听说母亲在上月二十九自杀了,是真的?” “是,少主听到的消息不假。” “哦?半藏,我信康就要切腹了,你既然来了,就顺便给我做介错,助我自裁肥。” 半藏听了不禁一怔,和天方山城对视了一眼。半藏这次被派到这里,正如信康所想,是来助他切腹的。临行前,家康交代命令时,正坐在桌子前面写什么东西。“半藏,没有别的事,你去一趟二俣,帮三郎切腹吧。安土那边又来人催促了。”家康一边默默地望着窗外,一边淡淡地吩咐道:“织田大人又一次派人送信过来,看来不能再让信长挂念了。” 半藏听了,顿时有些惊慌。“主公,这……”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他就垂下了头。 “实际上,这个差使我也曾吩咐过涩河四郎右卫门,可是,四郎右卫门说,他不能亲手砍下侍奉三代的主公家的少主的头颅……结果,昨天晚上逃走了。他固然正直,却小器。所以,你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和忠世好好商量商量,千万不要有差错。”说着,家康转回目光,盯着半藏,“监督切腹的任务,我已经吩咐给天方山城了。” 尽管如此,半藏还是想推辞,家康心头火起。“你就如此讨厌这个差使?” 在家康步步紧逼之下,半藏只好答应下来。可是,没想到,信康居然先提出来让他担任介错,他羞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怎么样,肯帮我吗?” “可……可以,只是……我恐怕不能胜任,这么重大的仪式……” 信康道:“忠世,信康心意已决。你把届时的一应准备好。” 忠世依然背对着信康,低声说了一个“是”字,却连动都没动。 此时,半藏突然觉得不安。就这样让少主切腹,恐怕不妥吧?家康大人知道他可能砍不下信康的头,就故意把涩河四郎右卫门逃跑之事告诉他,这是在警告。 “少主!”半藏突然大喊一声,又回过头来瞪着忠世,“你……你,现在还有没有话要对少主说,若有……” “没有!”信康严厉地打断他,开始脱衣服。决心已下,连内衣都已是白色的了,可是,那白色并不是人临死时穿的纯白。“好了,别磨蹭了。别让我太受苦了,天方山城,你来验尸。”说着,信康毫不犹豫地拔出匕首,轻轻地握在手里。 烛光下,刀刃放着夺目的寒光,而刀背则映着红色的温暖烛光。被吩咐作好准备的忠世、半藏和山城都忘记了呼吸,一动也不动。所有的人像被不安之箭射中了靶心,手足无措。在这样的静寂中,蟋蟀那孤寂的声音又一次在信康的心底响起。 母亲、妻子、孩子和父亲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信康的眼前闪现。“好了。不要再准备了——半藏。” “在,在。” “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给父亲捎一句话?” “……” “我信康可以对天地神明发誓,我内心毫无愧疚。” “少主!” “不……现在说可能不大合适……信康的清白,父亲也应是知道的。算了,这个就不要对父亲说了。半藏,你只告诉父亲,说信康从容地切腹,毫无怨言,也无泪水,平静地死了就是。” “少主!” “拜托!”说罢,信康把离刀尖四五寸的地方用衣袖裹住,将刀攥在手里。 “二十一年的人生,虽然让不少人受过苦。可是,现在我丝毫无悔。月亮似乎越来越明亮、洁白了。忠世,让你受累了。代我向忠邻问好。就这样吧!” 只听“噗”的一声,尖刀已刺进信康的左腹。 “少主!” 一切都结束了!半藏已经心疼得红了眼。为了让不幸的少主少受一点痛苦,受武士本能的驱使,他一把抓起长刀,一个箭步转到信康的身后。 “少主!服部半藏正成遵照您的嘱托,给您介错了,请原谅在下。” “扑哧”一声,血柱溅到了窗户上,信康的头颅只留下咽喉部的一点薄皮与身体相连,骨碌一下耷拉在身前,躯体则弯曲着倒下。 月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只在窗户的底部留下一条亮白的光带。黑暗中弥漫着鲜血的腥味。 半藏放下血淋淋的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痴呆了一般。天方山城则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地盘腿而坐,有如一尊石像。忠世依然背对着他们,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过了一会儿,服部半藏发出一声怪叫,一刀把烛台斩成两半,发疯似的践踏着砍飞的烛火,把刀扔到一边,放声大哭。 最先抚到尸身的是天方山城,他对着尸身深施一礼,然后把头颅从躯体上割下来,匆匆忙忙地包到衣服里。这时,忠世也从储室拿来衣服,冲信康的遗体奔了过来。一切都已似结束。近乎虚脱的感情和像狂风般袭来的不安侵扰着三个人的心。 忠世的儿子忠邻急急忙忙赶来时,三人还在苦苦地沉思。忠邻一眼就看见了榻榻米上的血泊,和窗户上的斑斑血迹。 “混账……唉!”也不知是在骂谁叹谁,忠邻啜泣起来。“这样就解脱了吗……这样……在这个世上,在这么多的老臣当中,到底有谁豁出老命为您求情?明明知道失矩却不敢进谏,这样的人,才是谄媚的小人!就是这些谄媚小人砍掉了少主的头颅,这是什么世道啊?” “忠邻,住口!”忠世呵斥了他一句,声音却显得苍白无力。他和酒井忠次在信长花言巧语的哄骗之下,无意中在安土发泄出的轻率话语,现在又回响在耳畔,开始毫不留情地折磨他。 “到底是谁做的介错,为何不再问问少主是否改变初衷,是谁?” “忠邻,你饶了我吧。是我不愿少主长时受苦,是我做的介错,是我半藏。”半藏慌忙坐了起来,伏倒在忠邻面前,天方山城慌忙阻止:“不,不是服部。服部只顾哭泣,动不了手,是我天方山城道纲给少主介错了。忠邻,现在道纲已经厌倦了做武士,为了赎罪,我愿意抛弃家庭,辞去官职……” “你要抛家舍业去赎罪?” “是的,我从接受这个差使起,就已决心要去高野山出家为僧……大久保大人,服部大人,我要出家,为少主祈祷……” 山城刚说到这里,忠邻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嗖地站了起来,一把推开外间的窗户。“喂,这不是于初吗?众位,侍童吉良于初也切腹了。” 听到忠邻的话,大家都不禁站了起来。忠邻悄悄地端过油灯。“怎么,你也跟着去?” 信康切腹,还是少年的于初一定受不了这个打击。 “怎么……你,你也……”不知什么时候,后面的三人也都来到了窗户边。众人表情麻木,不知该不该为于初祈祷。“于初,你痛苦呜?我给你介错吧。你是个有福之人……能够一直跟在少主的身边。”忠邻一边小声地念叨着,一边轻轻地取出刀来。 信康的自尽再次给人带来强烈的震撼。谣言不断,再加上以讹传讹,在冈崎,咒骂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杀害少主的就是酒井和大久保。这两个人向信长进了谗言,才使少主招来杀身之祸。” “不,不仅如此。主公相信大久保必会悔恨前非,前去搭救少主,才把少主转移到了二俣,可是……” “说的是。父子情深,理应如此。可是,他却连救都不救,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杀死,真是大不忠者。” “那么,少主的遗体究竟是如何处置的?” “在二俣城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草草埋了。还听说有人从冈崎前去盗取首级。这样有名的大将不会再出第二个了,所以就在若宫八幡的附近建了首冢,不久,就听说有人悄悄地当作神灵来祭祀了。” 这么说来,信康死后,除了在二俣城埋葬遗体外,似乎在冈崎也建造了首冢,后来又有传言说,信康的遗发被送到了德姬的身边。传说德姬悄悄地派神原七郎右卫门的妹妹到二俣城取回信康的遗发,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神原七郎右卫门清政也抛弃了家业,一家老小全部搬到了康政的宅院蛰居起来。 总之,都是一些让人为信康叹息的传说。随着这些传言的扩散,又有人说,在城下好多地方都看见过筑山夫人的幽灵。 天方山城处理完信康的遗体后,就隐居在了高野山,再也没有回到滨松。最后,不得不由服部半藏一人向家康报告事情的全部经过。 在半藏回来之前,家康早已知道了信康自杀的消息。 “服部半藏大人回来了。”井伊万千代前来报告。 “好,把他叫过来,你们暂且回避一下。”说完,家康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算了算了,大家不用退下去了,都待在这里吧。”他使劲地点点头,等着半藏的到来。 秋霖不断,院子前面湿漉漉的地上,落满了金灿灿的木犀花。 服部半藏阴显消瘦了一圈。两只大眼睛格外突出,非常吓人,让人简直不敢正视,满脸的络腮胡子,眼睛里也留下了一块块黑斑,正如他的绰号“鬼半藏”。 “半藏啊,辛苦了!” 听到家康的问候,半藏如释重负地坐在了窗边。“主公,半藏不辛苦,让半藏也切腹吧!” 家康装作没有听见。“信康切腹的情况如何?没有出乱子吧?”他也在努力抑制着悲痛,轻轻地整理了一下扶几。 满座的人鸦雀无声。本多平八郎忠胜耸起肩膀,看看半藏,又望望家康。神原小平太康政的目光则一刻也没有离开半藏的眼睛。 “请主公赐我切腹。”半藏又重复了一遍,“我竟然不解主公的初衷,没有完成主公再三嘱托的任务就回来了。如果不答应在下切腹,我就不说一句。” “半藏!”家康的声音严厉起来,“不要乱嚷。你好好回答我的问话。你去的时候,三郎正在做什么?” “少主已经下了切腹的决心,以我的力量,无论如何也不能撼动少主。” “忠世什么也没有说吗?” “是的。少主对忠邻说,万一落到敌人的手里,就无法再向后人证明他的清白了……” 家康突然扭过脸去,大大地点点头。一合上眼睛,信康那全神贯注思索的样子,就一幕幕闪现在眼前。一个铁血男儿!“哦,向后世的人展示清白……” “少主最后说,他对天地神明发誓,没有一点儿愧疚。他还再三嘱托,要我一定把这话转告您,后来又说不必了。” “不必了?什么意思?” “他说您非常清楚他的心,所以,只告诉您,说他从容地切腹就行了……少主重新嘱咐了我一遍。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少主会立刻切腹,一不留神,少主突然从左下腹向右横着切了一刀……”半藏嘴都歪了,一个劲地呜咽,“所有的事都已经结束了。我想,不能再让少主受苦了,于是把心一横……来为少主介错。” 家康仍然背过脸去。“遗体是怎么处置的?” “和大久保父子商量之后,埋在了城外,悄悄地供奉着。主公,无论如何,是我亲手砍掉了主公嫡子的头颅,请一定赐我切腹!” “不!”家康斥责道:“你也跟亲吉一样,仅仅失去一个三郎,就已让我够伤心的了,何况还失去了山城,如再失去你,那会让我伤心成怎样?你难道也不解我的心境?如果允许你切腹,那么,亲吉的要求也必得答应。你让我怎么办?好了,莫要再说了。平八、小平太,把半藏带下去,好好地看着,这家伙有点儿疯了。” “主公,半藏……”半藏还想喊叫,本多忠胜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起来,起来!”他绷着脸,抓住半藏的右胳膊把他带了出去。 服部半藏被架出去之后,井伊万千代悄悄示意下人们都退出去。他心疼家康,想让家康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家康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望着院子里的雨脚发愣。 筑山夫人死了,信康也死了,自己从八岁到十九岁,在骏府度过的大半生的影像,也像泡沫一样消逝了。 把筑山夫人濑名姬嫁给家康的今川义元离开了这个世界,曾经热切地希望自己成为乘龙快婿的岳父关口刑部亲永,也为义元之子氏真所迫,切腹自杀。氏真现在到底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听传闻说,他正在京城为杀父仇人信长踢蹴鞠…… 一直欺负家康的信玄也已不在世了。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变成了织田一家的绚烂春天。连信康也沾染了一缕余风…… 想着想着,家康觉得全身无力,什么都不愿意做了。“三郎……”他不停地念叨,“让父亲哭个够吧,可怜的孩子。”然而,眼泪一时又流不出来。 在他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严厉地责问自己:这样做可以吗?妻子和儿子都被杀死了,难道就这样一直屈服于信长?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自己被悬崖挡住去路,如果不继续努力往上爬,就一定会滚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家康下意识地使劲抓住扶几,屏息凝神——一定要爬过这个悬崖让你看看……这是对死去的信康的唯一安慰。 “三郎!”家康又念叨起来,“你告诉父亲,你还有什么遗憾,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告诉父亲!” 念叨着,他又看见信康从大滨溜了回来,悄悄地伏在狂风暴雨中,“我的确是太看重武功了……身边缺乏善解人意、能够和众将巧妙周旋的家臣。日后一定要引以为戒。” 家康麾下的确聚集了一帮好汉,可是个个生性木讷,思想单纯,性情急躁,容易被别人利用。这次如果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稍微耍一点儿手腕的话,也不至于酿成今天的惨剧。“如果处分了信康,抑制东面的力量就会相应削弱一半。如果自己对信长更强硬些,信长也可能不会坚持到底。” 不知不觉,雨中的一切慢慢地暗了下来,夜幕降临了。 家康依然两手紧紧地抓着扶几,一动不动,隐隐约约地听见远处有人准备烛台的动静。整座城都耷拉着,有气无力。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十五 武田亡音 天正八年,甲州的冬天是一个少有的暖冬,地处盆地的踯躅崎城,最近几天连丝霜都没有。 若是以前,此时正是越后的人马等待冰雪消融、蠢蠢欲动的时候,也是甲州大力备战的季节,可是现在,和信玄一生为敌的上杉谦信业已故去,甲州的敌人就只剩西边的了。 似乎受到温暖阳光的诱惑,武田胜赖也走到院子里来,他是出来听取手下的报告的,长坂钓闲的探子刚刚从骏河、远江一带打探回来了。 “我想在院子里散散步,你们不用跟过来。”胜赖把手持大刀的侍卫们都留在门廊前面,一个人独自钻过含苞待放的腊梅树丛,来到南面的一个向阳处。 钓闲和他的手下也是一边观赏风景,一边漫步到了这里。“主公,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啊,积雪都融化了,只有信浓山脉上还残留一点点积雪。”钓闲郑重地行了一礼,悄悄地给手下使了一个眼色。 这个探子看上去有三十五六岁。只见他慌忙走到胜赖的身边,把手里拿的座椅安放到向阳的地方。胜赖没有坐下,单是站着。见四周无人,性急的他连忙问道:“冈崎那边,信康的少夫人怎么样了?” “是。家康的忍耐力简直不可思议,他似乎没有怨恨德姬,二月二十,家康还带着松平家忠把德姬安全地送到了尾张的清洲城。” “哦?难道什么事也未发生吗?”胜赖深深叹了口气,眺望着远方的山脉,一副失落的样子。他对这次德川和织田的冲突抱有很大的期望,这是一个不能错过的大好机会。媳妇小小的失言,竟然置婆婆和丈夫于死地。即使风波一时得以平息,它所带来的情感摩擦也会使两家的关系变得疏远,到那时……没有想到,自己的期望落空了。 “是。德姬也觉得德川的处理非常符合人之常情,由于追念亡夫信康,哀伤过度,后来,竟没有去安土的信长身边,现在好像还滞留在清洲,甚至不断派人去安土抱怨所有的是是非非,德川人对德姬的憎恨也渐渐地淡漠,对德姬的抱怨,在城下都很少听到了。” “哦,不愧是家康,把家中事务安排得真是滴水不漏啊。那么,滨松和小田原之间呢?” “这个……”不等探子开口,钓闲抢先插嘴:“小田原是主公夫人的娘家,当说不应有这样的事,但听报信的说,小田原好像已与家康言归于好,两家秘密地约好,如果家康向高天神城出兵,小田原也会向骏河发兵,千真万确。” “嗯?小田原和家康密谋要在我背后一击……”胜赖不禁低声呻吟。 胜赖的正室是小田原主人北条氏政最小的妹妹,由于是氏康上了年纪后才得到的女儿,集百般宠爱于一身,后来,她嫁给了与北条氏长期交好的武田家。这是此世极其少见的并非基于政治谋略的婚姻。胜赖继承了诹访氏的美貌,年过三十仍然英俊潇洒,小田原夫人虽今年才十九岁,可是夫妻二人十分恩爱。小田原夫人深深地爱着胜赖,胜赖也对年轻的夫人情有独钟,近一段时间,他甚至冷落了所有的侧室。 两家的秦晋之好突然间土崩瓦解,真令人难以想象。实际上,一开始是胜赖故意让小田原家去接近家康的。 “织田氏和德川氏由于这次的信康事件,一定会产生摩擦,织田就不会再派援兵来,所以,你能否想法把家康引诱到骏河来?” 胜赖如此一说,氏政自然心领神会,立刻给家康捎了一个口信:“如果家康公向骏河出兵,氏政也会发兵抵御胜赖,这样一来,骏河不就可以被德川和北条两家瓜分了吗?” 紧接着,在去年的十月二十五,也就是信康刚刚自杀不久,北条氏政就和甲州之军隔着黄濑川,佯装出一副对阵的架势。家康也好像相信了氏政和胜赖的不和。然而,胜赖这个计谋竟然成了一个引子,意外地使得家康和氏政真正实现了握手言和。 若此事成真,胜赖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时探子换了话题,说道:“德川方面一定是出于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依赖织田势力的想法,努力说服北条联合,来共同对付您。” “哼……不对,你凭什么说两家已经真正联合了?” “小人有证据。两家都没有通知您,就已经准备共同出兵了,这是比任何东西都有说服力的证据……” “那么,德川的目标呢?” “毫无疑问,是要夺回高天神城。” 听完这些,胜赖突然转过身来,穿过走廊,径直向小田原夫人的内宅走去。或许会有什么消息已送到了夫人那里……这样想着,胜赖走过院门,可是他突然一愣,止住了脚步。 这里也洒满了和煦的阳光,前廊边上,夫人正在柔和的日光中抚琴,端庄而高雅,看不出有一点儿心事。夫人的兄长变成敌人……这种事情,真是令人难以接受。 夫人弹完一曲,抬起了幸福的笑脸。这时,胜赖才上前打招呼:“哎呀,好久没有听到你弹琴了,简直令人如痴如醉啊,再给我弹一曲吧。” 看着走来的胜赖,小田原夫人嫣然一笑。她那诱人的肌肤散发出柔和的气息,眸子像少女一般清纯。“调子拙笨,玷污了您的耳朵。” “不必自谦,和歌动听,琴声也很优美。对了,刚才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嗓子有点儿干,喝杯茶吧!” “好的。水已经烧开了,马上就好。” 夫人站在琴前的石台旁边,她的脖颈纤细可爱,令人生起无限眷恋。 “夫人……” “在。” “最近小田原有没有来信?” “信……我已好久没有收到信件了。”夫人摇动着纤细的脖颈,簪子也随着晃来晃去,发出细碎的声音。胜赖低下头,定定地看着正在泡茶的夫人的背影。从前是自己冷冷地看着信康和德姬的不和,寻找大好机会,可是,不知不觉中,自己也要面临同样的命运了。 必得赶紧向小田原派遣使者。可是,刚才使者带来的信报又令人害怕。如果探子所言俱实,要责备氏政,就只有利用手里的人质——夫人了。让使者这样去诘问:“如果杀了你的妹妹,难道你不心疼?” “反正妹子已给你,她的生死全由你了。”若对方这样答复,自己真有勇气杀死年轻貌美的妻子吗? “笨手笨脚的,没泡好,大人就担待一下吧。”夫人没有想到胜赖会在大白天来看望自己,非常兴奋,极尽柔情蜜意,“妾身刚才还在想,如果天气一直这样暖和下去,到了春天,百花齐放,该有多好啊!” “可是,春天来了,我就要出兵打仗,你会寂寞。” “是啊,我刚才也在想,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啊……” “夫人……” “嗯。” “万一,万一我迫不得已和你的兄长打起来,你会怎么办?” “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头上的发簪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先父特意给我选了您,就是认为两家永远也不会打起来,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哦。”胜赖不禁叹了口气,放下茶碗,“可是,你的父亲已不在世了。万一两家交恶……我突然担心起来。” “纵然是真的打了起来,我也决不变心!” “如何不变?” “你真坏,你明明知道人家心里的想法嘛。” “你是说,无论如何,你都是我胜赖的好妻子,是吗?” “是的,二世、三世、四世、五世……永远都是大人的好妻子。”夫人掰着白皙的手指,像唱歌一样数着数。 胜赖开始后悔到这里来了。这个天真无邪、不辞辛劳的夫人,不但对世事一无所知,还暗藏着一种削弱他的意志的力量。 “大人,那我就再弹一曲给您听吧。”与其说是征求胜赖的同意,不如说是担心他离去,夫人再次坐到琴前。 眼前如果不是夫人,胜赖恐早就大声斥责,拂袖而去了。究竟派谁去小田原,去说些什么好呢……尽管胜赖心乱如麻,却不能责骂心爱的夫人。这不仅是因为年龄的差距,也是因为她永葆青春的纯洁气质,令胜赖这样的武夫如沐春风。 再次抚起琴来的夫人,简直不啻一件精致的艺术品。眼睛、鼻子、耳朵、口、手、脚,搭配得多么和谐啊!到后来,胜赖已经听不见夫人在弹奏什么了,他只等夫人的手停下来。 当夫人又弹完一曲的时候,从外间传来侍女报告的声音,“启禀夫人。刚才卜斋大师过来说,如果大人在这里,他想面见,十万火急。” 一听说谋士卜斋来了,胜赖慌忙站起身来。“什么,十万火急……我得回去了,夫人,我去了。” 看到胜赖匆忙地站起来,夫人面带恐惧,赶紧伏倒在地。“您心情可好?” “以后有空再听。” “是。” 胜赖急匆匆地来到廊上。“卜斋,过来,什么事?” “是……”卜斋低下圆溜溜的脑袋,“土屋昌次的探子从小田原回来,说是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报。” “哦?土屋昌次向小田原派人了?” “是的,听到一些危险的传闻,觉得不可麻痹大意,于是,不等主公指示就……” “好。”胜赖赞许地点点头,小田原之事果然不是谣言。 土屋昌次一看见胜赖,便道:“请主公屏退左右。” “哦,卜斋,下总,你们都下去吧。”说着,不等他人退下,胜赖就着急地问道:“怎么回事,昌次?小田原究竟发生了何事?” “禀告主公,”比胜赖年龄略小一点的昌次等大家散去后,方才小心道,“我们让小田原给狠狠地涮了一把。” “这么说,德川、北条两家的联合是真了?” “是,两三日之内,就要向骏河发兵了。”昌次神情严峻,目不转睛地盯着胜赖。 胜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失魂落魄地望着天空。这不是杞人忧天。氏政和家康竟然能联合起来,家康竟有如此的能耐!刚刚因为失去信康而被削弱的力量,现在又漂亮地从氏政那里补回去,家康成了胜赖越来越强大的敌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大相信……”使北条氏和自己的妹婿断绝关系,转而成为妹婿的敌人,家康怎会有如此大的本事? 自从长筱惨败之后,胜赖也彻底改变了武田家祖传的战术。历来以骑兵为主,现在改为持弓箭、火枪的步兵为主力,而且制订了新的军规,一支火枪必须准备三百发子弹,并且要求每发必中。 长筱战败以后,胜赖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搜寻贤能之士,损失的人才差不多已经补齐,可以说,他现在的力量已不亚于当初,难道还是不如家康? “属下还有话,不知……”昌次接着说道,“在那里还发现了一个恶僧,此僧似乎不是等闲之辈,恐怕会妨碍您。” “什么,恶僧?” “是,叫随风。他到处给人看病,从农夫、商人到北条氏的家臣。不仅是看病,还看相,甚至散布一些危险的预言,真是不可理喻,当地却有好多人都相信他。这人的胡说八道,最终还是传到了氏政的耳朵里。” “说我?” “不,说家康。他到处散布,看家康的面相,将来必主天下,是富贵至极之相。” “哼!这样的妖言,氏政居然也会相信……” “听说在氏政知道此事前,僧人已在他家产生了巨大影响。人气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不可忽视。探子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前来报告。” “奇怪,居然有这样的事?”胜赖又哼了一声。一个怪僧倒没多么可怕,却在他心中投下一片阴影,令他焦虑不已。“哼!如果是这样,那一刻也不能犹豫了。” “主公所言极是。” “昌次,快把大家召集起来,即刻出兵。如果信长再派出援军,那我骏远一带恐就危在旦夕。” “遵命。” “高天神城断断不能落到敌人手中。那是武田家仍然屹立的象征。” 土屋昌次的眼里突然闪过一缕不安,他慌忙站了起来,去召集众将。 甲州城里再次活跃起来,人们又忙着准备出兵打仗。小田原那边,当然要派诘问使去,只不过,不知氏政会如何答复。 又是一出战国女人的悲剧,三河与甲斐丝毫没有区别。曾经袭击了德姬和信康的不幸,这次又残忍地把矛头对准了小田原夫人和武田胜赖。 胜赖却没有看到,促使家康和氏政联合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自身。 大概是一直和武田交战一生的上杉谦信的去世害了胜赖。谦信在信玄死后,为了向胜赖示好,从越中、能登向加贺、越前大举进兵,和织田在手取川对峙。如果真在那里展开决战,设若上杉出兵猛攻,织田定会受到致命打击。可是,信长却巧妙地避开了决战,谦信也由于隆冬的到来,最后不得不撤兵。谦信想等冰雪融化后再向信长发起挑战,可是,天正六年三月十三,却突然与世长辞。由于好酒,他死于中风。出于和上杉家的这种特殊关系,胜赖开始帮助谦信养子喜平次景胜。 可是,在谦信死后,上杉氏由于嗣位的争夺而内部反目,胜赖并没有觉察到,他和氏政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争斗的焦点。谦信没有亲生儿子,可以继承家业的当然只有景胜一人,可是,谦信又另有一个养子,此人乃北条氏康的第七子、氏政的弟弟、小田原夫人同父异母的哥哥,名三郎景虎。 氏政当然把胜赖看成他的盟友,他深信胜赖会为与他是同一血统的三郎景虎的嗣位而四处奔走。可是,胜赖却认为景胜毫无疑问是嗣子,便没为景虎出力。结果事与愿违。在争斗期间,景虎遇害。北条氏政已经看透胜赖不可依赖,转而和家康联合。 与家康结盟就是与信长结盟,对上杉景胜心怀不满的氏政,要对抗上杉、武田的势力,除了和家康结盟,别无选择。结果,胜赖的无为把盟友驱赶到了敌人的阵营,他却一直没有意识到。 胜赖的传令官又一次飞奔向武田驭下所有大名的城池。只不知已厌倦了战争的诸位大名,听到就连北条氏都背叛了武田的消息后,还能否鼓起昔日的勇气来? 为了向宿敌骏远二地出击,胜赖匆忙拼凑起了一万六千兵力。待到天正八年春天来临,胜赖从甲府出发的时候,家康已经决意进攻高天神城,他从滨松出动,并派出了屯驻在中村堡垒的兵力,在天王马场向城兵发起了小规模的试探性攻击。 出征前,为了满足胜赖的愿望,小田原夫人又为他弹了一曲。从雪姬夫人在世时便有此惯例,如今小田原夫人欣然弹奏的乃是《梅枝》的千鸟曲和岚曲。穿着甲胄、坐在床几上的胜赖听着听着,渐渐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融入了遥远的故事当中。
只有梅花枝, 才有莺巢住。 无论风雨袭, 栖于花丛处……
不知何时,夫人竟然忘情地吟唱起来。小田原夫人还年轻,还不能理解战争的残酷和悲哀。她从小就坚信,男人要勇猛善战,做一个贤妻良母才是女人的本分。虽然有时也有疾风骤雨,让她一阵阵战栗,但她总会努力地背过眼睛,尽量不去正视令她动怒之事。青春才刚刚到来,一切都是美的,一切都被涂上了幸福的色彩。 胜赖微微地闭着眼睛,陶醉在夫人动人的琴声中。十三根美妙的琴弦,从未像今天这样,给他的心灵带来如此大的震撼。自己到底会不会再次回到这个女人的身边呢?自己不在时,夫人会不会死去?胜赖觉得拨动的琴弦之间隐藏着危险的私语,在告诉他些什么。 派往小田原的使者回来说,连问候都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如果夫人知道了这些……对他而言,这琴声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让他恐惧。从氏政的回函中知道,落魄的今川氏真现正寄身于家康的滨松城。家康真是老谋深算,什么都料到了……利用氏真,与北条氏结盟,向骏河索要今川氏的旧领地,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今川与北条姻亲已久。此举实为归氏真领,故愿联手德川。武田与今川亦非无亲无故,切盼还地于氏真。实若良言无果,兵戎相见,只此一途。舍妹自由君担待。” 看到氏政的回信,胜赖默默地把它一撕两半。无论是家康还是氏政,他们绝不会真为了今川氏真损失一兵一卒。这都是借口,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小田原夫人兴奋地抬起脸来,长舒一口气,停下手:“大人满意吗?” “哦,没有想到,你弹得如此入情。” “这不是琴弹得好的缘故,可能是受到了明媚春光的感染。大人,这次什么时候能凯旋归来?” “这个,如果早一点的话,大概是在蝉声一片时……” “如果晚一些呢?” “晚一些……”胜赖漫不经心地说着,慌忙躲开夫人的视线,他的眼前忽然闪现出自己曝尸荒野的幻觉。 “如果晚一点的话?”夫人又歪着脑袋催促道。 “如果晚些,可能……可能得在远州一带过新年了……” “过新年?” “所以,夫人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等你过新年……” 这时候,胜赖的长子、十四岁的太郎信胜捧着出阵的饯行酒走了过来,胜赖转过身来。“太郎,这次的决战关系到我武田氏的兴亡,你好好看家。” 太郎信胜神情严肃,郑重地点点头:“孩儿谨记在心。” “你都明白吧。远祖义光公以来的名誉,可不能葬送在你我的手里。” 这与其是说给太郎信胜听的,不如说是故意说给眼泪汪汪的夫人听的。他只是想暗示夫人,如果战争打得时间长,今年之内可能就回不来了。可是,夫人好像没有听到。她只觉得丈夫不在时自己会寂寞,她总是那么单纯。 胜赖端起太郎捧来的酒碗,严肃地说道:“夫人,斟酒。” “是。”夫人像是愣了一下,一边倒酒一边说道:“愿大人早日凯旋而归。” 胜赖默默地把酒一口气喝完,猛地一下把酒碗摔在院子里的石头上。酒碗摔了个粉碎。这种仪式里面隐藏着武士的悲壮心理,即他已不打算生还了。 “祝福父亲。” “祝福胜利。” 父子相互问候完毕,胜赖猛然站了起来,不再看夫人。他的身后跟着三个下人,手里分别拿着长刀、枪和火枪。如果再看夫人一眼,就会有一种柔情涌向心头,他忍受不了。 “大人。”夫人追着喊了一句。 “你要坚强!” “大人……” 胜赖不再留恋地回,顾毅然离去。夫人茫然地望着凌乱的石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战争……战争……战争……”到底是什么把丈夫从自己的手中夺走了,到这时,她仍然一头雾水。如果夫人能够悟出里面的“死”,她恐怕就会战栗着阻止出兵了。 “母亲!”送走父亲回来的太郎信胜看见夫人还像刚才一样跪在那里,他张开那如画般美丽的朱唇,大声喊了一句:“这次战争,只怕父亲凶多吉少。” “啊,为什么?” “母亲的兄长氏政大人,已经投靠家康了。因此,本来势均力敌的态势已经失去均衡,就连女人都草木皆兵了,其中,还有人以为是您的晦气招致了这次的……所以,您也要小心身边的人才是。” “啊?这是真的吗,太郎?”夫人这才大惊失色。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十六 再战高天神城 天正八年,阳春三月,战争的烽烟再次点燃,宿敌武田氏和德川氏又展开了大战。 家康和胜赖都绞尽脑汁,企图保持战略优势。胜赖频频联络越后的上杉景胜,家康则一方面让北条氏政出兵豆骏,一方面谋求和远在奥州的伊达氏结盟。 此前一年,德川和武田都把重兵投入高天神城,均欲在此展开决战。 对家康而言,胜赖手中的高天神城以及小山城、相良等地的军事堡垒,乃影响远江战略的关键所在。这些军事要塞曾经一度掌握在家康的手里,可是,天正二年六月十七又被胜赖夺回,这也是胜赖在此地的支撑点。从那以后的六年间,家康一直虎视眈眈,等待重新夺回的时机。 当然,对于胜赖来说,高天神城自是意义非凡。这座曾经连父亲都攻克不下的城池,却被胜赖攻陷,成了他振奋军心,向信长和家康显示武力的得意手笔。高天神城若被家康夺去,那么,不仅远江一藩将置于家康的觊觎之下,就连骏河都会立刻受到威胁。 因此,虽然从天正八年的三月起,家康就不断地在城池四周构筑工事,可是,到了同年秋天,处于家康层层包围之中的城池还是掌握在胜赖的手中。 天正二年,胜赖强攻此城的时候,由于德川方没有等到信长的援军,加上城内大将小笠原长忠的投降,终于被攻陷。而这次,却轮到武田氏的人马在这里心急如焚地等待援军了。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与北条氏政结盟的家康在战略上都处于优势,因此,家康在此投下重兵,发动进攻。这样一来,一方面伊豆和骏河受到北条的威胁,另一方面家康又重兵围攻高天神城,胜赖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这座两军激烈争夺的城池下面,有一个地牢,地牢里关押着唯一一位六年前誓死不降武田氏的三河武士,这名武士至今仍然坚强地活着,名大河内源三郎政局。 六年里,城池的守将换了一个又一个,每次都说尽甜言蜜语劝他投降,已不下几十次,甚至近百次,可是这位武士都义正词严,凛然拒绝:“我家主公家康乃当世无双的英雄豪杰,他说必定来高天神城搭救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岂可投降尔辈!” 每次,劝降者中既有被感动者,又有勃然大怒、严刑拷问、毒打者。 六年的囚禁生涯,他睡在时不时渗水的石板床上,脚踝以下全都腐烂、枯萎了,可是依然保持着昂扬的斗志。“我家主公还没有来吗?” 高天神城建高约七百余尺,在高天神山之上,城池位于后世静冈挂川之南,距海八里,是一个四周被层峦叠嶂所包围的军事重镇。此时已经是秋风萧瑟的季节,关在地牢中的大河内源三郎,近来也似乎时时听到秋风中夹杂着一阵阵喊杀声。“难道是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 地牢位于城北一隅。从地面下来,有一段二十多尺的石阶,已经破烂不堪,留了一个很高的换气窗,这是唯一能和外界联系的地方。通过这个窗户,源三郎才能微微地感受到一丝季节的信息。有时躁动的蝉鸣从远方传来,有时雨雪交加、狂风呼啸,各种各样的季节变化都会通过这个小小窗户来拜望源三郎。 虽然数字可能不太准确,但屈指算来,源三郎大概已经在此迎来六个寒冷的冬天了。六年里,他任凭毛发疯狂生长,衣衫也曾经换过六次,可是,已经没有一件能看出原来的样子。外边的人进来看了,必会以为他乃野兽。牢卒每天只送一次饭,三个小小的饭团子、水,外加一点咸菜、一点盐巴,或是一碗稀粥。 源三郎觉得,这些就已足够,三河武士的坚强意志早就习惯了这些。什么投降啊屈服啊,他生来就讨厌。“如果那是人的喊声,一定是主公来攻打这座城池了……” 最近似乎有形形色色的人进了这座城。源三郎从牢卒那里打听来的大将的名字就不下五人。冈部丹波守、相木市兵卫、三浦右近太夫、森川备前、朝比奈弥六郎、小笠原彦三郎、栗田彦兵卫等大将,都是从远江到骏河一带赫赫有名的猛将。这些人恐是由于高天神城受到家康的猛烈攻击,赶到这里决一死战的。 每天大约在午后前来送饭的牢卒,今天似乎晚了许久。啊,天又要黑了。正想着,牢卒来了。这名牢卒的名字似是叫作藏,是一个年过半百、多嘴多舌的人,每次前来,都要说够话才回去。作藏提着昏暗的灯笼,摸索着来到牢房的窗前,“喂,囚犯,吃饭了。” “喂,作藏。”源三郎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叫住了他。 “何事?我今天忙得很。” “再忙也得讲一点甲斐的故事啊。是不是我主公正在攻城啊?” 听了源三郎的话,牢卒有些惊诧,退回来小声问道:“你是怎生知道的?” 源三郎默默地点点头,“我就算身在这里,眼睛也能看到外面。这次的战争,我们主公必然胜利。” “绝不会有那样的事。”牢卒慌忙打断源三郎的话,旋又放低了声音,“万一城池陷落了,看在你我老交情的份上,你要拉我老头子一把。” 源三郎爽快地点点头,“当然,你是我的老友了。” “你这么一说,我怪不好意思,以前没有用心地照料你。” “不,你对我已经够热情了。哎,我说,我家主公今天是不是快要攻进来了,你有没有听说是哪些大将?”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上边不让说。” “哦,那我就不问了。如果问了,你可就麻烦了。”源三郎觉得既然自己都那么坚决,决不投降,便也不强求别人。 可是牢卒反而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么一说,我又忍不住想告诉你。给你说说吧。我听说,今天攻到附近来的大将叫大久保平助,使枪的,可厉害了。” “哦,是吗?连大久保平助都来了,果然是一场大战。” “还有呢,这是秘密。今天,冈部带刀和名仓源太郎两位首领在牢房上面吵起来了。” “哦,两个人吵什么?” “名仓说,无论怎么说,德川方面骁勇善战。这一带的小麦和水稻全被士兵们割光了,老百姓的口粮每天都是限额供应,没有一个人会帮助武田一方的,所以,武田必败,趁早弃城逃跑为妙。冈部带刀则反驳说,如果弃城,那才会被敌军四处追杀,全军覆没。总大将胜赖公肯定会带领救兵前来支援,因此,一定要坚守到他来救援为止。另一个则反驳道,胜赖公正在和小田原对阵,不会来了……总之,两个人吵得很厉害。” 大河内源三郎听后,心里一阵窃笑,道:“哦,那么,胜负不久就会决出了。胜赖公现在究竟在哪里?” “胜赖公在伊豆……”还没有说完,作藏出了一身冷汗,狠狠地拧了一下嘴巴,“你真是个混账!怎么什么事都问!这些事怎么能对外人说呢?” “哦,是我的不对。那么,战斗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 “三月份开始的,拖到现在,真讨厌!你知不知道哪里不打仗?” “三月……那我可不知道。如果是从三月就已开始,那我早就该好好地坐起来,为主公的胜利祈祷才是。哎呀,主公,这些我都不知道,请原谅。” 源三郎支起他那腐烂的双腿,想坐起来,突然从上面的入口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吓了一跳,而牢卒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正要慌慌张张跑向出口,又被进来的人挤到了窗户前面。 “把灯点上!”来人是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大将模样的人,带了四五个随从。随从点上了带来的三根大蜡烛。地牢里一下子亮如白昼,只见那男子走近窗子,往里观看。“你就是大河内源三郎吗?” 源三郎一下子把萎缩的双腿伸到前面。如同变了个人似的,他厉声反问道:“你是何人?” “果然很有骨气啊,我乃名仓源太郎。源太郎和源三郎……亲兄弟一样的名字啊。” “住口!”源三郎哆嗦着湿漉漉的身体,怒斥道,“名宇虽然相似,根性却有天壤之别。你总想着弃城逃跑,苟且偷生,而我即使在这里待几十年,也不会屈服。你这种贪生怕死的东西,不说我也知你来这里的目的。不要白费口舌了,赶紧滚开!” 源太郎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仍然皮笑肉不笑,又一次把脸贴到窗户格子上,瞅着源三郎。“尽管你是敌非友,可我仍对你很是钦佩,真想把你刚才的话说给家康听听啊。” “再说一遍,我是不会回答你的。” “好啊,不高兴,你可以不说话。可得听好了。正如你所预料,德川果然来夺取这座城了,城池与外界的联络也早已被切断三个月。这么一说,你大概也会明白,暂不考虑援军的到来,我们目前面临的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与城池共存亡,浴血奋战到底;二是打开城门,伺日决战。因此,我们的意见存在很大分歧,反对开城者说,即使开了城门也会被赶尽杀绝,还不如血战到底。” 牢里的大河内源三郎眼睛微闭,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我也不用掩饰,跟你直说了吧。我就想起了你这人还在牢里。虽说如此,德川那边还不知你仍然活着,一定以为你早就死了……既然你好不容易活到今天,我想派你到家康的大营出使,肯是不肯?我早就听说你步行艰难,便特意为你准备了轿子。你去家康的营帐,城已经打开了,只有北面山谷的通路空着。这样,双方避免的伤亡就不下千人,这就是我的想法。” “……” “怎么样,如果我方誓死决战,德川的损失也不会少,你会立一个大功,你好好考虑一下。”这时,名仓源太郎突然发现源三郎早已打着轻微的鼾声睡着了,“哼,连听都不听啊?果然是个老顽固。”源三郎仍然在打着呼噜,这不禁令名仓源太郎咂舌。“牢卒,打开牢门。” “是……是,不知大人打开牢门做什么?” “做什么?这是你这个老东西该问的事吗?赶紧打开,少啰嗦!” 牢卒叹了一口气,把钥匙伸到锁眼里。他知道,牢门打开的时候,就是要对大河源三郎进行严刑拷打。他轻轻地唤了源三郎一声:“犯人,喂,犯人,快醒醒,醒醒。” 名仓源太郎对随从使了个眼色,让两名随从先进去。接着,随从一人端着烛台,另一人手里攥着刀跟了进来。 “把他叫起来!”名仓示意随从。只见随从一把抽出刀来,压在犯人的脸上。 “起来!” “吵死了!” “这厮在假睡。”名仓点了点头。“不用回答了……这么说,我只好除掉你了。你的旧主好不容易前来救你,你却连他的面都没见上就死去了,难道不觉后悔?” 被他这么一说,源三郎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你不要再啰嗦了,我和我家主公心心相通。三河武士既出口,就决不会改口。要杀要剐请便。老子要是怕死,能忍耐六年吗?” “好,给我斩了!”名仓的自尊心好像深受伤害,“哼!我可不会白白地就让你这么死了。在杀你之前,我倒要看看口吐狂言的三河武士,忍耐力到底有多强。喂,把他的衣服撕开。” “是。”随从答应一声,刀刃朝外,把刀伸到源三郎的衣服底下。哧的一声,衣服被割为两半,滑落到地,源三郎那脏得像朽木一样的肌肤裸露出来。 “冷吗?给他背上倒些热烛油,让他暖和暖和。” “是。”另一个随从把烛台歪倒,往源三郎的头上倒炽热的烛油。蜡油滴滴答答地从他头上滴到背上,立刻凝固了。源三郎依然微睁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天空,连一个哆嗦都不打。大概是他的肉体已经干枯,或早就失去了知觉。 “好,再问他一遍。” 名仓话音一落,随从就把明晃晃的刀尖放在源三郎的脖子底下,逼他抬起头来。“怎么样?是乖乖地去出使呢,还是就这样送命?” “不用再重复了,我已说得一清二楚了。” “好!烧他的手!” “是。”侍卫又把源三郎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刀尖挑起来。源三郎毫不反抗,用木然的眼神,呆呆地看着手掌。源太郎屏息凝神,惊讶地看着犯人把脏兮兮的手掌伸向烛台。 源三郎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的指甲吱吱地燃烧,发出一阵阵令人恶心的气味。但是,他嘴巴微张,似乎没有一点咬牙切齿、忍受疼痛的样子。 “给我接着烧!” “是。”这次比前一次更残酷,一直烧到了指尖。 “接着烧!” “是。” 不大工夫,源三郎整个左手已经被烧坏,又将其右手移向了火焰。如果此时他抓住一把刀子,手指一定会吧嗒吧嗒掉下来。 “这个嘴硬的家伙!”右手也已被烧坏,而源三郎依然嘴巴紧闭。名仓源太郎惊讶得瞠目结舌,“这厮不知冷热了,看来已不能指望,他已形同死人了。” 源太郎一脚踢开牢门,逃了出去。如果再这么拷问下去,恐怕连他都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感到恐怖,怕真的一时冲动,杀死对方。从这层意义上说,大河内源三郎似乎成了一个不可杀死的俘虏。 几个随从也跟着名仓离去,作藏这才战战兢兢地凑到灯前。“也不知说您什么好,您也的确太刚强了。” “呵……”灯光下,源三郎这时才弓着背伏在地下,非笑非哭。从手掌烧到手指尖,怎能不疼?可是,这种痛苦似乎成了源三郎唯一的生存价值,成了他生命持续的唯一良药。若没有怨恨,也没有战斗的对象,这种牢狱生活恐早就把他的肉体摧垮了。 “哦……原来是佛在拷问大明神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上半身。自己决不会失败!手上被烧坏的地方,似乎有生命之虫动了起来,热乎乎的,暖遍了全身,一会儿,一种畅快的睡意袭遍整个身体。源三郎没有吃作藏送来的饭菜,不久,他鼾声如雷,匀匀地睡着了。 作藏慌忙走上前去,脱下衣服盖在源三郎的身上,不知为何,他双手合十祈祷起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 只有狂风怒吼着,无情地从唯一的通气口吹进来。 翌日,源三郎又生出希望。他丝毫没有出使之愿,但敌人又像是催促他。家康曾说过一句话:一定会来搭救他!这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经是最大的满足了。因此,他已不在意能否活着见到家康,而愿向敌人再次展示自己生命的坚毅。 名仓源太郎若到牢房来求他,说明胜败之势已经分明,敌人除了让他出使之外,已经无法避免全军覆灭了。一定还会再来求我的,却不知这次又会是谁呢——源三郎在这里和敌军将领一一展开最后的决战,他感到无比幸福,原来战争不仅属于战场…… 铸造起铁石般的意志,决不屈服于敌人的威逼利诱。这种胜利的自豪,使他越战越有信心,越战越有成就感。这决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大河内源三郎用坚强的意志留下的生命痕迹。他要超越人的一切弱点,使自己的意志如水晶一样,永远闪闪发光。 不久,冈部带刀又来到了源三郎的牢里。带刀让手下做了丰盛的酒饭送了进来,还频频夸奖源三郎的武士精神令人敬佩。 “不要说得那么动听。你看我是那种吃你的酒菜,听你的褒奖,然后就出卖意志的人吗?”源三郎冷笑着把端上来的酒菜扔到一边。 结果,带刀也恼羞成怒,他把源三郎的头发打成一个结,把枪柄伸进去,抬着源三郎发疯一样在牢房里转来转去。已经失去弹性的头发被扯断,纷纷断落下来,然而,这只能增加源三郎的豪迈。 接下来是油井嘉兵卫,他一进来就道:“城里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连你这个俘虏的伙食都快没着落了。既然连饭都吃不上了,希望你要作好准备,拿出武士的精神来。除了吃饭,如果你还有什么愿望,只管对我讲。大家都是武士,我会尽量地满足你。” 嘉兵卫同样落荒而逃之后,源三郎又爽朗地笑了起来。“哎,已经觉悟的人和还没有觉悟的家伙,差距怎么这么大啊!” 大约从那时起,作藏送来的饭团子就逐渐地变小,数量也由两个减少到一个了。 从天正八年年末到天正九年春,通气口里已隐约能嗅到硝烟的气味,箭矢的声音也能听到了。“真是想不到,这座城池,还有我的身体就要……” 外面似已是三月。这一天,源三郎一直在等候作藏的到来,可是一整天过去了,作藏连个面都没有露一下。 天似乎亮了。从通气口那里,源三郎能略微感觉到一点天亮的迹象。因为每当黎明到来时,总有一股芬芳的清新空气,不知从什么地方渗到通气口里来,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每次大河内源三郎都站立起来,踮着脚,贪婪地吮吸着这一点点清新的空气。可是现在却不行了,别说是腿,就连手都不听使唤了,甚至视力也已极其微弱了。尽管如此,他的耳朵和嗅觉却适应了这种异常的生活。 “那……那定是黄莺的声音。” 从昨天起,城里一反常态,静寂得像一座死城。黄莺的欢叫似是在庆祝战争的结束。作藏也不来了,牢卒大概都逃亡了……想着想着,源三郎觉得自己的生命力都变成了一个个小气泡,一个一个地破灭了,他失去了生命的寄托,感到无望。 这样已经足够了……他那极富战斗力的灵魂似也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已经感觉不到肚子的饥饿。大概是正午时分,一股倦意袭来,他又睡着了。猛然一觉醒来,他听到外面似乎有敲锣打鼓的声音。 “奇怪……”源三郎猛地起来,用全身心去听。没有听到进攻者进城的动静,但那声音确乎是敲鼓。根据贫乏的知识,源三郎认为那应该是幸若舞。“主公自从移居到滨松之后,新年经常观看这种舞蹈。或许是主公已经进城了。” “如果进城了……”源三郎的心头突然掀起一阵巨浪。即使主公进了城,大概也不可能立刻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会有地牢,关着这样一个武士。好不容易迎来了主公,难道不能谋面就要死去?…… 想着想着,源三郎心中原本清澈的东西一下子被搅得浑浊起来,对生命的渴求立刻写到了脸上。他手抓着窗户的格子站了起来,可是,已经不能站立的脚立刻发出一阵阵刺痛,传遍了全身。 “哇……”源三郎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吼了一声。突然,刚才还透过窗户传过来的小鼓声消失了,四周又恢复了先前死一般的静寂,一股无名的悲哀涌上心头。他踉踉跄跄地跌倒在窗格子下面,既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吼叫的力量了。 过了一会儿,窗格子对面的坑道里,一盏灯笼畏畏缩缩、飘飘忽忽地向这边移动过来。源三郎却没有注意到。 “喂……喂……兄弟,你怎么样了?喂……作藏冒着生命危险弄到了一点儿饭团子。吃一个吧。喂,犯人……”也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源三郎模模糊糊听到了牢卒的声音。他只觉得全身混沌,像是被睡魔缠身似的。这恐怕是暗示他的生命力已经枯竭的睡梦吧。 “喂,你要挺住,是我呀,兄弟。” 源三郎微微地睁开眼睛,慢慢地从模糊的意识中苏醒过来,作藏已经进来,正在抚弄着他的身体啜泣。“作藏一开始就是个狡猾的人。原本想,万一城池陷落,好请你帮虻,便装着对你善一点……可是,现在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是打心眼里佩服你。你才是真正的武士……如果杀了你这样的大英雄,神佛也不会原谅我……兄弟,这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悄悄溜进大人的营帐中,从那里偷来的。要是被发现了,就要掉脑袋……都是兄弟我想得不周到啊,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说着,作藏从腰里解下竹筒,轻轻地抬起源三郎的头,把水灌到他的嘴里。 水大多从嘴里流了出来,淌到了源三郎瘦得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肋骨上,他这才清醒过来,发现作藏正抱着自己。“哦,作藏……” “兄弟啊,你知道吗,从今天起,这座城里已经没有一粒米了……不,还有一点儿,今天过了也没有了。因此,我就偷偷地溜进栗田刑部大人的营帐,偷来这么一点点。” “什么,这……这饭团子是偷来的?” “哎呀,就是偷来的,也不算是小偷。当然,把我当小偷杀了也行。你老是讲三河意志、三河武士的意志,就连我这个老头子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我开始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如果把你这么好的人给活活饿死,远江真是没有一个好人了,我就是觉得不服。我虽然是老百姓出身,可是,豁出老命也想让人知道,远江也有人能够理解兄弟,让人把我杀了也在所不惜。快吃吧!” 听着听着,不知为什么,源三郎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哦,作藏,你是为远州人挣脸面啊!” “是。别骂我是小偷,快吃吧……兄弟。” “我怎么会骂你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还有一事想问你,刚才,是不是有人在擂鼓?” “啊,你说这件事啊。明天对方要发起总攻了,这边也要全部拼杀出去。这座城里的大将栗田刑部观看了德川营中的幸若三太夫的歌舞。” “哦,观看我们主公营中的幸若三太夫的表演……” “是啊,城里的人都哭了起来……德川大人高兴地听着,在城墙边上搭建了舞台,太夫用他那优美的声音演唱了《高馆》两方都静静地听着,有好大一会儿,两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哦,主公竟然允许人给敌人唱歌?” 突然,源三郎向作藏手中的饭团子深施一礼,然后用他那已溃烂成棒槌状的手扒拉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高天神城还没有陷落。可是,武田胜赖的援军似乎不来了,全城的官兵都作好了与城池同归于尽的准备。那么,现在胜赖到底在哪里阻止德川的进军呢? 大河内源三郎吃完作藏手中的饭团,把竹筒里剩下的水喝得一滴不剩,又饶有兴味地问起歌谣的事来。 “现在城里士兵的性命朝不保夕,因此极力地哀求,太夫就唱了一出,作为这些人今生的纪念。” 城里的箭楼上射出了文书,不久,太夫就从阵营里出来,说德川已经答应停战了。于是,四处的打斗一时间都停了下来,沉寂笼罩了全城。不久,守城的大将栗田刑部带领家人鹤寿丸、彦兵卫等登上箭楼,听太夫的《高馆》听说此时士兵们不约而同地满脸泪水。未几,献唱结束。城里飞出一骑身穿紫色战袍的武士,给太夫赠送了礼物。赠礼是佐竹大宝纸十帖,丝绸一卷,外加匕首一把。 “太夫欣然接受。紫色战袍的武士则说,这样就可以毫无遗憾地战死了,请向德川大人问安……说完就回来了。” 作藏讲完,源三郎不禁嘴里念叨起来:“可恨!穿紫色战袍来去。那么,他叫什么名字?” 作藏不知。 当一个人面临死亡的时候,心中都会涌起悲凉的诗一般的感觉来。源三郎的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新的力量。 作藏也没打算从牢房里出去。似乎刚才在双方阵前演唱的《高馆》余音绕梁,他还沉浸在深深的感慨之中。不久,源三郎又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当他再次醒来,牢房周围像是大山倒塌了,到处是噪音。 一定是天还未亮,城里的士兵就杀了出去,总攻已经开始。震耳欲聋的战鼓声、枪声、箭矢声,战马的嘶鸣、悲鸣,士众的喊声,外面的大战,都从这个小小的通气口生动地传了进来。 大河内源三郎急忙并拢糜烂的双腿坐起来。究竟为何,人们非要这么悲惨地把尸体堆成山不可,他心里不明白。他只明白一个严峻的事实:消灭此种现实的力量,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存在。他把手放在脏兮兮的下巴下面,双手合十,为家康的胜利祈祷。 疯狂的噪音从第二日的早上一直持续到正午时分,其间,牢卒作藏躲在窗格子的旁边,也在不住地求神明保佑。 那一天的战斗到底有多惨烈,直到后来才知道。“战功榜”上记录着德川诸将斩杀的有名有姓的武士的首级数目。记录如下:
大须贺五郎左卫门康高  一百七十七人 铃木喜三郎同越中守   一百三十六人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  六十四人 酒井左卫门尉忠次    四十二人 神原小平太康政     四十一人 石川伯耆守数正     四十人 石川长门守       二十六人 本多平八郎忠胜     二十二人 本多彦次郎       二十一人 鸟居彦右卫门元忠    十九人 本多作左卫门重次    十八人 ……
总计六百八十八人,再加上杂兵、侍卫等,武田死伤数字十分庞大,周围的山谷到处躺满了无头尸体。 守将栗田刑部及其家族当然不例外,冈部带刀、冈部丹波、三浦右近太夫、油井嘉兵卫、名仓源太郎、小笠原彦三郎、森川备前、孕石和泉守、朝比奈弥六郎、松尾若狭守等大将也都毙命。结果,前后历时七年的高天神城争夺战,终于再次以德川家康的胜利宣告结束。这场战斗的影响决不仅限于局部,也从根本上改变了武田胜赖的命运。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牢卒作藏战战兢兢地爬出坑道。源三郎依然坐在那里,双手合十,继续祈祷。 未几,五六个人的脚步声伴着高声谈笑走了过来。 “听说坐了七年牢的俘虏现在还活着。” “啊?” “快点带路。这里太黑了,掌灯!” 听到声音,源三郎睁开了眼睛。一定是自己人,这再明白不过了。 “在这里,就在窗户格子里面。”作藏大声道,仿佛忘记了自己乃是武田牢卒。 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来人健步走了进来。“你是谁?”来人仔细地辨认着源三郎,“真是太惨了,脸和头都分辨不清了。主公已经平安进城了。我们要赶紧报告你的事情。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大河内源三郎政局……”源三郎说完,只感到对方似乎大吃一惊,然后他就失去了如觉。 当他再次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抬到了坐在床几上的家康面前。天还未全黑,四周还可以隐隐约约地分辨。可是,源三郎却觉得眼前明晃晃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主公在哪里?大河内源三郎想早点拜见主公。”刚一清醒过来,源三郎就着急急嚷道。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十七 四面楚歌 天正九年三月,高天神城陷落之时,胜赖正在和出兵三岛的北条氏政的三万大军对峙,欲进不能,欲退不行,十分为难。 胜赖本想继续进军,与北条氏展开决战,可是遭到了武田左马助信丰和长坂钓闲的强谏,不,不如说强烈反对。结果,他不得不让高坂源五郎守沼津,防卫兴国寺和户仓等地之敌,自己则全线退兵。 此时,骏河的穴山人道梅雪也在频频进言:“唯今之计,应该全面停战,休养生息……” 结果,高天神城未几失陷,胜赖在天正九年,继长筱战败之后又迎来了他一生中最焦虑的一年。 “这些人才是我的敌人……”他憎恨的对象增加到织田、德川和北条三方,这三方都在不断地蚕食武田的领地。胜赖都想给予迎头痛击。他已是三面树敌,和任何一方都无法妥协了。对敌人彻头彻尾的憎恨最终俘虏了胜赖。他对于手下诸将士的要求就更加苛刻,也让领民更加疲惫。这与其说是战略上的问题,不如说是他心理上的问题。 但是,在是年年底,当甲府迎来天正十年新春之际,胜赖仍然踌躇满志。冬天歇兵,等到春暖花开,再联合越后的上杉景胜,邀石山本愿寺,给他痛恨的敌人以狠狠的打击。 当然,他的敌对几方也在进行着同样的合计。敌人担心的,正是胜赖撤回天险甲州后再也不出来,悠悠地休养生息。 自从武田远祖源义光以来,武田家能持续地在这块土地上发展壮大,就是因为没有人认为他们是此地的霸主,这样,他们才得以逐渐地积蓄实力,在这块大地上打下坚实的基础。 正因如此,织田德川一方的计划就是千方百计地把胜赖引诱出来,可是,胜赖对此却浑然不觉。 天正十年二月,胜赖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木曾福岛城的木曾左马头义昌投靠了织田家。 另有一探子来报:“左马头向织田家派遣了密使。” 事实上,当探子向胜赖汇报的时候,胜赖已陷入了敌人精心设计的圈套。 “嗯?左马头背叛了我武田氏……”踯躅崎城的大厅里,听了报告,胜赖额角青筋暴跳,毫不避讳地大声道:“等到阳春之后事已定局,不如趁早下手,一举将他击溃。” 木曾义昌是源氏义仲的十四世,是胜赖的妹婿。胜赖认为,同是源氏后裔,又是妹婿的木曾义昌,居然要投织田信长,若不能果断处理,必定后患无穷。他立刻向诸大名下了出兵的命令。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次大半为感情所驱使的出击,竟使他陷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 当时,福岛城的木曾义昌已经向信长送交了人质,为了进一步激起胜赖的愤怒,频频地派遣使者往来于两地之间。出现这种变故的原因,分明就是胜赖不断加重的军役。 一年里,自始至终,一点休养生息的时间都没有,春夏秋冬,战争不断,虽然说是战国时代,可是这样的战争也太频繁了,长此以往,如同自取灭亡——为了生存,为了从战争中摆脱出来,于是降伏归顺,这就是义昌战略的转变。 听说胜赖又要出兵处置义昌,骏河的穴山人道梅雪发出了慨叹:“如此,武田氏不日将亡矣……”为了生存,他也正在考虑归顺德川家康。 福岛城的使者再次飞马到信长那里,请求速发援军。与此同时,信长一直耐心等待的一个好机会,也终于来了。“好,不能眼看着盟友坐以待毙。我织田信长会亲自前往救援,让你们的主子放心好了。” 打发走义昌的使者后,信长急忙向飞騨(da)的金森长近和滨松的家康派出了特使。他想,自己从信浓出兵,金森长近从飞騨(da),家康从骏河,三支大军从三方向胜赖发起攻击。接到急报之后,家康立刻向骏河的穴山梅雪派出了使者。 “武田氏结局已定,请赶紧归顺德川……” 胜赖心胸狭窄,为了维护一点面子就要进攻福岛城,消息一经传出,眨眼间,天下震动。 就连眼皮底下的甲府城都出现了逃兵,可是没有一人告诉胜赖。胜赖以为命令在军队中得到了有力的实施,于是,亲率一千多名精干武士,从甲府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连绵不断的山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早晚仍像冬天一样寒冷。 从甲州进入信浓不久,胜赖就听到一些传言。首先听说信长亲自大举出击。接着,听说穴山梅雪已经归顺了家康。后又听说金森长近从飞騨(da)大举进攻。胜赖这才大惊失色。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乃一个“好战之人”。“就连穴山都背叛了我。没办法,撤。赶紧返回,坚守城池。” 就在快要到达梅花怒放的饭田附近时,胜赖突然掉转马头,急急忙忙率队返回了。 当然,骏河的穴山梅雪归降家康,已经预示着武田家的基石开始动摇。不,木曾义昌私通信长,北条氏政和家康结盟,这些都是武田家灭亡的兆头,可是此前胜赖却根本没有意识到。 武田诸将已经无心恋战,都在冷静地看着信长和家康像怒涛一样的进攻。甲斐的踯躅崎城根本不足以抵抗信长和家康的大军。与其说这是一座城,不如说是武田氏的先祖太自信了,认为敌人根本不会打来而修建的一座别馆。 胜赖刚刚出了城,却又匆匆忙忙地返回,小田原夫人大惑不解。“哎呀,没想到大人这么快就打胜了……既然大人回来了,赶紧帮我把头发扎起来,然后焚上香。”夫人还不知道,整个武田氏已经危如累卵。她一边听着正午前刚下起来的柔柔春雨的声音,一边让人竖起镜台,自己悄悄地涂着口红。“要是一直都没有战争该有多好啊!”她对着梳头的侍女一笑,侍女伊川也在镜子里笑吟吟的。 甲府城所有的女人,不仅是夫人,生来就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大有人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女人们一直坚信,战争是城外的事情,如果出战,必胜利凯旋,从未想过战败之类。 夫人化完妆,室内也早就溢满了香气。她让人搬出琴来,又命人备好酒。“好了,这样一来,大人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了。不过,怎么到了现在还不来?”深信胜赖爱自己、也深爱胜赖的小田原夫人,开始埋怨起来,“一定又在和那些家臣们谈些无聊的事,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也不管人家在这里可怜巴巴地等待。” 夫人实在等不及了,就坐在琴前调起音来。这时候,只见太郎信胜不等侍女报告,已急匆匆地穿过走廊奔了过来。“夫人,父亲有紧急命令。” “大人有什么命令?” “明天早晨要撤离这里,转移到新城去,请夫人赶紧收拾一下身边的东西,准备撤离。” “啊?”夫人把手从琴上拿开,惊讶地看着信胜,“新城……建好了吗?” “还没有,才刚刚把荒野铲平。敌人马上就要攻来了,待在这里危险,所以,大家一致商定到新城御敌。赶快准备撤离。” “敌……敌人,难道打了败仗?”夫人那种大惑不解的神情,看上去仍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天真小女子。 信胜听问到胜败,不禁怒上心头,可是转念一想,又把怒火压了下去。“夫人,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虽然还没有失败,可是,这座城不能抵御敌人。” “敌人的攻势有这么凶猛吗?” “是。德川、织田和金森三支军队,加起来起码有五万之众。”说完,信胜又有点焦急,道:“再加上小田原的人马,不是六万就是七万……” “那么,大人今晚是否不过来了?” 对于“五六万”这个数字,夫人除了知道它乃很多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感觉了。 “大概不会过来了。光指挥军械的转移就已忙得不可开交。” 夫人沉默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她悄然地坐在那里,不禁让人想起偶人。 “赶紧把老嬷嬷们叫来,让她们赶快收拾。”信胜真想骂一句年轻的侍女们,他深施一礼,然后匆匆离去。侍女们终于不安起来,望着夫人,不知所措。 夫人的视线呆呆地落在琴上,过了一会儿,突然用她那纤纤玉指使劲地弹了起来。 此时,城内外已经乱得像炸开锅一般。混乱中,那静静的春雨声和琴声交织在一起,抒发着一种无人能解的孤寂。一会儿,侍女们叫来三名老嬷嬷,她们皱着眉来到夫人身边坐下。可是,夫人似弹非弹,依然在那里抚弄着琴弦。 “夫人。”一个女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听说明晨要搬到新城去,如果不及早准备……” “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那么,我们可以命人收拾了吗?” “哦。” 三个老嬷嬷相互使了个眼色,站了起来。仅仅内庭使唤的女人就有二百三四十人。所有的东西必须一夜之间收拾好,随时准备搬家。内庭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五万或者六万、多得难以想象的士兵铺天盖地压了过来。这么多人马一旦攻进城来,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这些女人们想也不敢想。骰子、纸牌、吃剩的点心,全都恋恋不舍地收拾起来,不一会儿,屋内的东西已经堆成了山。 尽管如此,夫人房中的琴声一刻也没有停。日落时分,琴声终于停了。可是,夫人又拿起纸和笔,看着雨脚出了神。 新城是采纳了穴山梅雪的建议才开始建造的。地址选在甲府以西的韭崎天险之上,尚在施工当中。 “先主英明,宽厚仁慈,以国为城,无须构筑其他城郭。而当今我主,非但武略不及先主,且以信长、家康、氏政为敌。因此应择一处险要之地筑城。”最先提出这个建议的是穴山人道,而现在他已经归顺德川氏了。 敌人势如破竹,已经近在咫尺了,这才慌慌张张地逃离。可是搬到新城之后,新城也并不可靠。虽然特意选择了一处险要之地,可由于要输送大量的物资,一条平坦的大道已经筑成。箭楼和城墙也才刚刚开始修建,别说火枪,就连弓箭都防不住。 小田原夫人命令队伍在城墙前停下一看,顿时傻眼了。不说其他,仅仅那些让大量的人夫搬来的随身物品都没有地方放置。 这时,土屋昌次之弟土屋昌恒从最早出发的胜赖那边过来。“主公命令进城,与先头部队汇合。” 小田原夫人听错了,皱紧了眉头。“不许进城?大人命令再撤回府中吗?” “不,这个……”昌恒狼狈地伏在地上,“现在,大家正在商量应在何处落脚。” “还在商量?”夫人听了,回头看了一眼排在身后的女人的队伍。 大家都以为,赶到这里来,可以过上和在踯躅崎城一样的生活,每个人都是怀着这样的期待来的。 “就是说,不能返回踯躅崎城了?” “等一会儿,无论如何……大概,岩殿城的小山田兵卫信茂应该派人前来迎接……” 岩殿城是都留郡的小山田信茂的居城。 “哦,那就等等吧。”夫人把昌恒打发回去,将侍女们从车里叫了出来。 这里处处莺歌燕语。如果是个雨天,一定是不堪入目的狼狈之旅。但天气晴朗,四面的山上云雾缭绕,真是美极了。“唉……竟然成了落魄之人。” “夫人,您说什么?” 夫人对侍女又温柔地说了一遍:“故事里面讲过,一旦吃了败仗,人就成了落魄之人。” “啊?是真的……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夫人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眯缝着眼睛,凝视着西边渐渐染红的天空,“惨败可能更好。如果败了,就不会再有战争了。如果没有战争,女人就可以留在男人的身边了。” 眼前的野梅树丛里,传来了清脆的黄莺啼声。 “夫人,你在这里啊!”胜赖从崭新的城门出来,四面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快,点上火把。别舍不得点灯。”胜赖对前来给自己牵马的随从道,又说:“夫人,不要担心,小山田信茂已经派人来迎接了。”他昂首挺胸地站在妻子的面前。但此时的夫人仿佛就是雾霭中的一件陶器,脸上毫无表情,也没有要回答的样子。 “不要多想了。这也难怪。在踯躅崎城的府邸里所期盼的没有战争的城池,还没有完工,竟然是这么个样子。筑城的官员们竟然骗我,居然连他们来报的一半都没有完成。” 不知胜赖是否知晓,工程的停止是由于民生凋敝,百姓已经拿不出钱来了。 “总之,必须赶紧出发。女人们不习惯走路,可能辛苦一点。可是,必须马上向岩殿出发。不要害怕,路上会多点一些灯火,队列的前后有严密的警戒,而且,夜里敌人也不会追赶。” “大人!”在胜赖说话的空隙里,夫人突然尖叫了一声,“我愿意留在这座城里。” “什么,留在这座城里……哈哈……别胡闹了。留在这里,敌人来了怎么办?” “敌人要是来了,我就毫不犹豫地自尽。大人也应该痛下决心,与此城共存亡才是。”夫人仿佛完全换了个人,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求您了。我不想看到我心爱的丈夫……城池失陷后,痛苦、迷惘的样子。” “哈哈哈……”胜赖笑了。这不仅是笑声,而是一种爆发,是隐藏在心底的不安积累到难以抑制的程度后,突然爆发了,“看来夫人的确不解武士的胸襟啊。武将即使明白要失败,还是会痛快淋漓地去打一仗,这才是武士的意志。” 夫人使劲地摇着头:“我讨厌这些。” “怎又说些任性的话!” “照您这么说,如果看见大人战败的样子,我厌恶了大人,怎么办?因此……我想留在这里。” “夫人!”胜赖像是被刺痛了似的,不禁大吼起来,“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胡说些什么!岩殿城离你的娘家相模仅一步之遥,如果我胜赖有个三长两短,也可以把你安全地送回娘家。我是这样想,才不让你留在这里的。休要再说了,赶快上车!” 尽管如此,夫人还是一直瞪着胜赖,不肯上车。她觉得前面似有难以预料的悲惨之事在等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让她的心都震颤起来。 夫人的预感果然应验了。小山田派来的不是军队,而是使者。 还在胜赖从踯躅崎城出发,向新城前进的时候,就有两个人跟在胜赖后面道:“无论如何,请到在下的城中去安住。” 其中一人就是小山田信茂,另一人则是上州沼田城主真田喜兵卫昌幸。 如果胜赖的身后没有这些走不动路的女人,他一定会去父亲信玄的近侍、六个谋士中最值得信赖的真田昌幸那里。可是,由于带着些弱女子,去上州的沼田太远了,没有办法,只好前往距离相模较近的猿桥以北约二十町,小山田信茂的岩殿城了。 被胜赖一顿训斥后,夫人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若是命令,那么我就无话可说了。”她钻进车子,闭上了眼睛。 胜赖说选择距离相模近的岩殿城,是因为一旦发生意外,可以挽救夫人的性命。夫人对这种说法深感意外,仿佛胜赖背叛了她。和胜赖分开,自己一个人生存下去,这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阵冷风,可是,不管是多么恶劣的风,只要能和丈夫在一起,她都觉得是温馨的。 可是,胜赖似乎觉得,到达小山田信茂的岩殿城之后,如果把夫人送回相模,夫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神明保佑,敌人莫要追到岩殿…… 当天晚上,天气还很晴朗。在霜夜的黑暗之中,火把灯笼排成一条长龙,队伍几乎没有尽头。可是,清晨时分,太阳却躲进了乌云深处,凛冽的北风在甲府盆地纵横驰骋,队列时而行进在森林的深处,时而走在巨石缝里,真是举步维艰。 “啊,这里可以看见踯躅崎城的府邸。” “为什么不能回去啊?” “听说已经拱手送给敌人了。” “不不,敌人还没有到来,据说是谋反的人要把它献给敌人,所以要加强守卫。” 车子外面的女人们窃窃私语,而夫人却对此充耳不闻,她意识到丈夫太好战了……因此,似是神佛下了旨意,命胜赖和夫人在这一带好好地休息,可是胜赖还没有意识到这些。 这天傍晚,一行人马磕磕绊绊地来到以前被称为坂东山的竹子岭山脚下。队伍中已经有不少男女掉队了,夫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摸索到惠林寺,正要为女人们求一个借宿之处,不料下起大雨来,这时候,天气仍然冷得厉害,雨不久即结成了霜雪。 土屋昌次的弟弟昌恒前去寺庙借宿,未久,却失望地回来了。“寺里的人说,此庙的清规戒律禁止女人入内,不能借宿。” 队伍前面的胜赖听了,不禁大怒。“敢不肯借宿?”胜赖气得脸都变色了,一个人骑马闯进了山门。他也不下马,骑马在正殿和厨房之间,哇哇大叫:“惠林寺的住持,你给我听着,现在求宿的是武田胜赖和其家眷,你是明知而不让进,还是真的不知?” 这时寺内已经暗了下来,连一个和尚的影子都看不见。殿内传来一个声音:“是因为贫僧知道,才拒绝了。” “什么,你知是我胜赖,竟然还敢拒绝?你是住持吗?” “住持不在,我是看门的。” “住持不在,就不能留宿吗?” “不,我是说不能留宿女人。恕贫僧直言,我们也不想这样做,可是为了护法,又只能这么做。” “哦?难道你们也武装起来了!”胜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最近一两天的彷徨,这时已经连成了一片。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领地内的威信已像泡沫一样消失了。“哼!你说为了护法,迫不得已,对吗……若是这样,胜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大家闯进来,挫挫你的锐气了。” “且慢,请再听贫僧一言。如果大人和家眷们住下,寺院万一遭到夜袭,无论是你们,还是我们寺院,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哼!听你这么说,是不是事先有人向你们下了命令,不让我住?” 胜赖一问,门里的声音中断了,过了一会儿,门里的人似乎横下了一条心,接着道:“恰恰相反。有人命令说,今晚定有人会路过敝寺,如果来了,一定要留他们住宿。我看出他们是想趁你们住下之后,发动夜袭,企图取大人及众人的性命,方才断然拒绝你们。” “这是织田的先锋泷川一益的计谋吗?” “不,事已至此,贫僧也不想隐瞒大人。来下命令的施主,正是山对面的岩殿城主小山田兵卫信茂大人。” 胜赖听了,没说一句话,默默地拨马回去了。真是难以置信!自己千辛万苦要去投奔的小山田信茂,居然想在自己留宿寺院之时趁机加害……可是,他却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出了山门,雨下得更大了,从竹子岭那边吹来的风也越来越猛烈。这样下去,饥寒交迫的女人们会冻死的。 “怎么样?”太郎信胜急道。 “这一带还有其他的寺院。对了,去轰村的万福寺。快!”说完,胜赖催马来到队伍后面的夫人面前。 匆匆忙忙从踯躅崎城出来,却失去了投奔之处,说来就像一个笑话。就在不久之前,还领有甲斐、信浓、骏河、远江、三河五国的胜赖,今天却和自己的女人步履蹒跚地走在风雨之中…… 这样一想,胜赖更觉得心乱如麻,腹中饥饿难耐。胜赖靠过来后,小田原夫人似乎不愿看他一眼,把脸背了过去,默默无言。车上盖着一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农夫的蓑衣。窗子开着,黑暗中浮现出夫人的半张脸,看上去既像是愤怒,又像是面无表情。 “夫人,不一会儿就到前面轰村的寺院了。”胜赖只说了一句话,慌忙催马离开车旁,径直跑到队伍的前头。小山田信茂居然会抛弃自己,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胜赖真希望是泷川一益的手下威胁僧人们这么干的。 催马赶到轰村的时候,众人衣服、头发全都淋透了。火把已经用尽,只有前头的土屋昌次兄弟的手里还有一点儿光亮。辨认出万福寺的灯笼后,昌次先钻进了山门。其间,胜赖停住马,在老杉树下默默地清点集中过来的人数。从踯躅崎城出来的时候,带出士兵一千,女眷二百四十多,可是现在,男女老少加起来恐已不足四百人。 “主公,万福寺的住持欣然接受了我们的请求。” “哦,那太好了。” 一行当中,除了胜赖夫妻和太郎信胜、土屋昌次兄弟的女人与孩子们住进客殿以外,其余的都被安排在大殿、回廊、厨下,仅能遮蔽风雨,尽管如此,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不尽的感激之情。 厨下马上分了工,人们忙着生火做饭。随身携带的柴米油盐只够吃三天的了,若是吃完这些还没有找到栖身之所,堂堂五国之守就会沦落为一介流民。 草草地填饱肚子之后,夜已经很深了,被请到客殿屏风之内的小田原夫人这时才仰起脸来看着胜赖,脸上现出笑容来。 “夫人,小田原信茂一定会前来迎接找们,今天晚上好好地歇息吧。” “是。”夫人温顺地点点头,又笑着说道,“即使不来迎接我们,也没有关系。”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死,很香。 第二天天刚亮,胜赖就派使者去了山的对面。可是,使者去了两天还没有回来,到了第三天仍然不见人影。第四天,有消息说,织田的前锋已经进入了甲斐。若真如此,万福寺已经不能再住了。虽然不知岩殿那边的情况如何,最后,胜赖还是决定向岩殿进发。 这此间,又有人三三两两地离去。从万福寺再次出发时,男女总数已经不足三百。二百多个女人不知从何时起,也只剩下七十来人,这些人都是因为此行中有难以割舍的感情羁绊,才留下来的。 从此时起,小田原夫人的表情竟明显地开朗起来。出万福寺的时候,夫人已是徒步行走了,可是,她却一脸幸福,那简直就是不知人生疾苦的童女的表情。一行人被敌人追赶着到处流浪的时候,春天也在身后飞快地追赶着他们。出了万福寺,只见从对面的山坳一直到深山里,到处是花的海洋,山樱花形成了三层花的波浪。走了七八町,温暖的阳光似要把人融化了,紧紧地拥抱着大地。鸟儿在欢快地歌唱,春风轻轻地拉扯着人的衣袖,天地间的一切都梦幻般地苏醒了过来。 “真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爬竹子岭的时候,胜赖拨马来到慢腾腾的夫人的身边,夫人就像游山玩水似的,兴奋地和胜赖说笑:“山岭的前面,弯弯曲曲缠绕在山脚的小路多么迷人啊,我真想走那条山路。” 胜赖听了,狠狠地刺了她一句:“岩殿不在那边,如是累了,你就骑上马。” 夫人似乎没有听见胜赖的话,跑到路边,弯下腰,采摘起紫罗兰来。“你看,这样的花我已经采了一束了,不如,咱们干脆去往有这种花的地方吧。” “夫人,你是不是觉得小山田信茂不会来迎接咱们了?” “这……”夫人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只是山路太难走了。”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又孩子般地弯下腰去继续寻找紫罗兰。 胜赖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催马向前奔去。从前那个自由任性、不谙世事的十九岁的小姑娘,觋在看来似比胜赖要稳重成熟多了。或许是她那敏锐的心智已预感到死期将至,为了不再搅乱胜赖的心情而故意如此。 “大人,我还是觉得这条路不能再往前走了,咱们赶紧返回吧。”山路大概爬了将近一半,走在前面的土屋总藏飞马来到胜赖面前。 “不能往前走了?难道敌人已经绕到前面去了不成?” “在下不敢妄言,主公请看那边树林间的旗幡。那分明是小山田的手下,想从山顶上把我们驱往北边的山谷……” “如此看来,那传闻果然属实……” 突然听见有人说话,胜赖大吃一惊,抬头一看,只见山顶的草丛里突然人声鼎沸,接着,十多支箭射了过来。胜赖这时才明白,自己的死期已到。 “再这么走下去,就等于往虎口里送。昌次、总藏,赶快掉转方向,带着女人们撤回。” “您呢?” “这已经是最后一搏了。我定要把小山田的脑袋揪下来,将他千刀万剐。” 其实,这时候,长坂人道钓闲也正在从后面赶来报告危情。“主公,织田信忠前锋从后面追来,已经逼近此山了。刻不容缓,赶紧把旗子卷起来,下山避一避吧。” 胜赖听了,不禁从马上跳了下来,仰天长叹。 上下都遇到了阻击,一时间难以决定何去何从。号称“猛将中的猛将”的胜赖,在命运急转直下的时候,居然成了一名不懂战争的村童,茫然地站在竹子岭上发愣。前面是小山田,后面是信忠前锋,如果泷川一益赶来,可逃生的路就只有往左右潜入草丛了。 早知如此紧迫,就不出轰村了。至少还可以在万福寺的附近和大家作最后的告别,然后一个人自行了断。可是,最后的诀别酒还没有斟上,谁都没有作好准备。想到这里,胜赖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若是在这里四散分离,女人们怎么办?亲生儿子太郎信胜也才十七岁。“不管怎么样,先逃生要紧。对了,往左边去。只有从左边的竹林才有可能逃走。” 一行人已经惨不忍睹,既不是一支军队,也不是一队昂扬之师,完全成了一群无家可归的难民。女人们手拉着手钻进了茂密的竹林,只有少数几个有家小的男人断后。 胜赖、太郎信胜、土屋昌次、土屋总藏,以及长坂钓闲诸人,如今竟成了拖护女人们逃生的、眼放凶光的狗。 直至次日,人们连眼皮都没有合一下,不停地往前走,到了第三天,等摸到天目山南麓山脚的时候,所有人都已面目全非了。 天目山位于东山梨郡,原名木贼山,只因业海本净和尚去大元朝取经时,拜谒了天目山,回国后,就在这里修建了临济宗栖云寺,于是人亦称此地为天目山。 当一行人走到天目山南面的田野村草原时,男的只剩四十一人,女的已经不到五十人了。土屋昌次五岁的儿子不愿再走,一屁股坐到草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没有办法,大家只好在这里停了下来。 “乖,要做个好孩子,再走一会儿。” 昌次的儿子坐在地上撒起泼来,昌次的妻子也束手无策。胜赖看了,愤怒地站了起来。“谁来背这个孩子?”他大喊了一声,可是,疲惫不堪的女人们没有一个愿意背这个孩子,“谁来背……”胜赖怒不可遏地又喊了一声。 “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说话的人正是之前与他目光一碰就微笑的、而现在却几乎一句话都不说的小田原夫人。 “夫人也累了吧?” “是啊,能死在新城就好了。”夫人说笑着,走到昌次儿子身边,坐下,她的声音很大,大得简直让胜赖都吃惊不已,“哦,小乖乖,给你花玩,好孩子。” 天空湛蓝湛蓝的,暖洋洋的日光洒满了大地。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十八 武田败亡 武田胜赖看见夫人和孩子坐在了一起,不禁愤愤地望着众人。 此时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最凄惨落魄、狼狈不堪,他甚至想找一个人臭骂一顿,可是又失去了这种自信,此人就是孩子的父亲土屋昌次。恐怕胜赖也一定想大骂夫人和昌次的儿子一顿。可是,大骂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他想都不敢想——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虽然知道很难压制,可胜赖还是一个劲地把火气往心底压,他现在觉得妻子、家臣都那么令人厌倦,或许这不是厌倦,而是这个世上的一切都向他伸出了叛逆之爪。 这样下去就麻烦了……昌次一个箭步走到坐在夫人旁边的儿子面前。“小四郎,你也是武士的儿子,对吧?”五岁的儿子吃了一惊,抬头望着父亲,又看看夫人给的紫罗兰花束。 “是武士的儿子,对不对?” “对。” “你这么说,父亲就放心了。你还小,走得慢,恐怕不能和大家一起走到冥间了。你先行一步吧。” “……” “明白了吧,向六道轮回的路口走去,在那里等着主公到达。快,对着西边拜佛吧。”说着,他突然从腰里拔出匕首,照着愣在那里、连哭都忘了的儿子的胸膛,扑哧就是一刀。 “啊……”小田原夫人、孩子的母亲、坐在旁边的女人,还有离得稍远一点、怒气冲冲的胜赖,都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甫无阿弥陀佛!” 昌次像是疯了一样,又把匕首在孩子的胸膛里旋转了一圈。孩子已经没有声音了,只有小手在空中剧烈地痉挛。昌次用力攥住匕首,接着,孩子就不动了。 “主公!”昌次把孩子的尸体放在胜赖的面前,“已经……已经,到时候了。” 胜赖踉踉跄跄,重重地栽倒在地。孩子的母亲哇的一声哭倒在地,女人们这时才回过神来,纷纷把脸遮了起来。温暖的阳光依然懒洋洋地洒在地上,使人觉得刚才的一幕恍若梦中。 “父亲大人,到决断之时了。”良久,太郎信胜大声喊着父亲,而胜赖只是茫然地望着天目山的山顶。 不知什么时候,小田原夫人已经从草地上坐了起来,她从信筒里取出一张纸,擎在手里。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竟然把这些东西也带来了,只见她那白皙的额头正对着刺眼的阳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手中的笔在龙飞凤舞。写完,夫人把纸放在孩子的尸身上,对着孩子的母亲招了招手。
春意已消逝, 繁华皆落去。 枝梢花先谢, 心中悲凄凄。
昌次的妻子念完,又呜咽起来。人群里不禁起了阵阵的骚动。除了一死之外,别无选择。这群落魄之人听了夫人的吟诗,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的悲惨命运,纷纷骚动起来。一会儿,人们却又恢复了平静,不,应说是寂静。 大家看见,仰天痛哭的昌次之妻抬起头来,也从怀里摸出纸来,愤愤地写着什么。她大概没有心情给夫人回一首诗。尽管如此,在这被追赶得四处逃奔的难民群里,居然还有人愿将死亡装点一番。 昌次的妻子恭恭数敬地把和歌递给夫人。夫人的脸像蜡一样苍白,她接过纸来,缓缓念道:“此生是焉在,待放花先谢,空枝叶犹残……此生是焉在,待放花先……”反复吟诵的声音,已经不再是穷途末路的悲惨之人的声音了,是感天动地的悲痛,沁入人心、大地、长空、草木。 声音停顿之时,胜赖像是从地上弹起来,猛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夫人的面前。“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到哪里?” “相模,你的娘家。” “我是武田胜赖的夫人。”夫人的声音仿佛唱歌一般,“我已经得到幸福了。” “这……这绝非你的真心话。”胜赖急红了眼,“怎么会有如此不恋故乡之人?怎么会有如此不思父母之人?” 夫人笑了,笑中似乎既带着对故乡的依恋,也带着对父母的思慕,然后,她点点头,道:“但是,依偎在丈夫身边的幸福,超过了一切思念。” 胜赖不禁背过脸去,黄莺清脆的叫声从山谷里传来,传遍了森林深处。“太郎!”胜赖颤抖着,激动地喊过儿子。 “武田胜赖,自由自在地活了三十七年。” “父亲,您的意思是……” “不要问,闭着嘴听就是了……即使在此丧命,我也决不会后悔。只是,你和夫人……” “父亲!” “可怜……唉!尤其是你,年纪尚幼,尚未如你祖父嘱托的那般继承武田氏的大业,就如此分别……” “父亲!”太郎又尖叫起来,“太郎的事,父亲就不要挂心了。牵牛花虽然只有一个早上的生命,可是,即使在这样极短的时间内,也可以随心所欲地绽放。”说着,他的表情也突然严肃起来,口中吟诵道:
早花凋零何叹息, 终究飘落暮春里。
太郎的诗和夫人童女般的字句如出一辙。它是胜赖父子重新回归理性,唤起宽广胸怀的明证,预示了胜赖父子将何去何从。 听了太郎的诗,胜赖的声音缓了下来:“明白了年少的你和夫人的心意后,我也就没有什么挂念的了……夫人!”他再次回头望着年轻的妻子:“你也把这里选为归去的地方吗?” “是,我愿意高兴地陪伴在您的身边。” “哦……到了那个世界后,就再也没有你讨厌的战争了,让咱们夫妻和和睦睦,心心相印。” “是,大人的决心……我很高兴。” “昌次,夫人的介错就托付给你了。夫人早就打开了《法华经》。从新城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心静如水了……早已知道有今天了……” 果然,只见夫人面前早就放了两张歌纸,她手上挂着念珠,还拿着经卷。两张歌纸上写的分别是:
欲将此心托归雁, 随君直至相模南。 从此抛却凡尘事, 难承慈母膝下欢。 高岭之上花满蹊, 纷纷落下不足惜。 心心相印黄土去, 自在娇莺枝上啼。
不用说,夫人的心也时常飞回魂牵梦萦的故乡,可是,她却从未想过要回到家乡去。无论发生什么,她也不想停止今生今世对丈夫的思慕。不,从离开新城之时起,她的全部希望就已变成如何把心爱的丈夫带到那个没有烦扰的世界去了。那个没有战争、没有政略、没有阴谋,也没有义理的世界里,她的心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没有任何约束,也不必向兄长倾述乡愁。她不仅仅是悲伤,还伴随着一点点胜利的喜悦。 “那么,属下领命就是。”土屋昌次拔出刀来,转到夫人的身后。 “我先走一步了。”突然,昌次的身后传来一名年轻女子的声音。是夫人的侍女阿藤。她心口上插着一把短刀,用全身的力气唱道:“……花开无人知……花谢暮春里。” 已经摆放好经卷、解下短刀的夫人再次捧起经卷,连忙冲着阿藤的方向展开。“阿藤,你也要陪我而去吗?” “夫人……” “多谢了。愿你在那个世界幸福快乐。”说完,夫人转身对着昌次,“那么,拜托了。”说罢,她把刀鞘扔到一旁。 胜赖站在那里,目龇欲裂,默默地看着从容不迫的夫人。侍女阿藤猛地扑倒在地上。小田原夫人看一眼阿藤的尸身,然后把视线移到丈夫的身上。她的眸子里依然没有一丝悲壮,还是那一汪清纯。她坚信丈夫一定会随后而来。 短刀在灿烂的阳光下发出熠熠的光辉。 太阳已经西斜,已经是暮春时节了,高原上的天空挂满了晚霞。夫人的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请……” 昌次拿起大刀,转到夫人身后,飞快地举了起来。可是,不知为何,他突然踉踉跄跄,身体摇晃了起来。早知末日就要到来、先把儿子杀死的昌次看着气定神闲的夫人,怎么也找不出可以下刀的地方,夫人简直就是一尊不可思议的圣像。昌次手里举着大刀,一屁股摔倒在地。 “昌次,你怎么了?” 昌次没有回答,放声痛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只觉得胳膊发麻,两腿软弱无力。 “休要啰嗦了,快点……”夫人那清澈的声音又催促了一遍。 “主公,我……我……昌次做不了夫人的介错。” “做不了?”说话的不是木然而立的胜赖,仍是声音清脆的夫人,“那么,我自己来吧。” “啊……”胜赖一下子摔倒在地。 夫人举起熠熠闪光的短刀,口吞刀尖,身体向前倾斜,扑倒在地。胜赖发疯似的跪爬到夫人的身边,可是怎样也抱不起她来,他的双手一丝力气都没有,肩膀也在剧烈地痉挛。 胜赖低声呻吟着,身下的草丛不大工夫就已染红,未几,他转过脸去,两手紧紧地抱住夫人的肩膀,大呼一声,慌忙用衣袖把夫人血肉模糊的脸盖了起来。“圣洁的临终……连武将都比之不及。胜赖这就跟着你去。” 这时,夫人的身体重重地压在胜赖的胳膊上,停止了呼吸。女人们的痛哭声震撼着大地。 胜赖抱着亡妻的尸身,又一次陷入了茫然,几已忘记站起。 “啊,好像有人来了。” 秋山纪伊守、小原下总守满怀仇恨地站起来,向西边跑了过去。夜幕降临前分外明亮的晚霞下,传来了敲打钲和大鼓的隆隆声。接着,女人们纷纷模仿夫人自尽。 不久,太阳下山了。 离草丛远一点儿的地方,有一颗白木兰树,树上开满了一串串动人的花朵。 鲜艳夺目的花朵会映入眼帘,大概是由于四周已经暗下来吧。不知什么时候,胜赖的身边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土屋兄弟大喊了一声“敌人来了”,便朝敌人的方向扑了过去,长钣钓闲和太郎信胜已在右面的草丛里自刎了。 女人已无一人活着,四处是累累的尸体,他们都这样轻易地结束了一生。 “我决不会让敌人靠近主公的。请主公赶紧了断!” 胜赖迷迷糊糊地记得土屋兄弟这么说完,就奔了出去,可是,这记忆也已模糊不清了。现在,充斥在胜赖心里的,是远祖义光公以来,延续了二十余代的源氏一门,就这样葬送在自己的手上。为什么会是我?一想起来,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竟是这样一个不肖之子吗?这些似乎都像命中注定的。义家、义光兄弟是在刀光剑影中创建的这份家业。附在刀上的咒语终于应验了,最终出现了这样悲惨的结局。 在这些人当中,只有小田原夫人显得格外美丽,这究竟又意味着什么?杀人者偿命,如果有因果报应,那为何夫人没有杀人,却也死去了? “夫人……”夫人的尸体早已僵硬多时,胜赖这才依依不舍地把手拿开,呆呆地望着四周,突然,他的心头一颤。他看见一今接着一个的灵魂离开横七竖八的尸体,幽幽地升上了天空。 当然,这并不是人的灵魂,可能是在已经全黑的天地间,朦胧的月光被洁白的里衣反射所致。可是,在胜赖看来,这的的确确是人的灵魂。其中有一个灵魂飞到胜赖的面前。“您还记得我吗?” “啊,你……你……你是阿枫?”胜赖不禁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你是阿枫。你一定是在凤来寺的阵中被钉死的奥平人质阿枫。” 对,是阿枫,是在十字木上不断怒骂的阿枫,是说死后一定要变成厉鬼,来找胜赖心爱之人的阿枫……只见阿枫的灵魂哈哈笑着,指着小田原夫人的尸体。 “你!”胜赖拔出刀,举在眼前,可是,定睛一看,眼前却根本没有什么灵魂。 “主公!” 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喊。胜赖回头一看,是土屋昌次,他浑身带伤,拄着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哦,是昌次啊……秋山纪伊怎么样了?”胜赖使劲睁睁眼,确认拄着刀站在眼前的确实是昌次。朦胧的月光下,受了伤的昌次显得那样虚弱。“昌次,怎么了,你要挺住,秋山纪伊到底怎么样了?” “战死了……” “小原下总……” “战死……” “令弟昌恒呢?” “也战死……” 昌次的口里重复着同样的回答,恐是坚持不住了,他突然摇摇晃晃,踉跄了两三步,一头栽倒在月光里。“昌次……想死在妻子的身边,才一个人回的。主公,快……快……快些了断,四处全是敌人。” “哦。”胜赖木然地回答道,他瑟瑟发抖。刚才一直被错觉所笼罩,以为自己早就死了,可是,当他突然从茫然中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害怕得发抖。大家都成了幽灵,只有我还活着……令他醒悟过来的正是想死在妻子身边、踉踉跄跄返回来的昌次。 “昌次……”胜赖的声音阴森森的,听起来不禁令人心惊胆战,“你,那样……还能为我介错吗?” 他突然又生出另一个念头:先这样逃走,逃到某个地方,再图谋东山再起。这才是自己对武田氏应尽的义务…… “介错……”昌次那微弱的声音似乎要溶化到月光里去,“如果……如果是命……命令,我会遵命,可是,手脚已经不听使唤……” “你是说不能动了吧,那就不要勉强了……你太累了。” “不,如果是命令,我一定会为主公介错,陪伴主公……这是我的命。”昌次似乎的确是这么想的,一点一点地向胜赖这边爬了过来,“您快辞世,大家……大家……都辞世了。” “哦,辞世。”胜赖狼狈不堪,一步步往后倒退。他突然觉得,已认定了自己必得自杀的昌次很是可恶,接着,他又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恶。疲惫至极的主从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子。 “快,请主公快辞世。” “哦,支离破碎的月亮藏进了云中……西面会晴天……” “西边是净土……很难得,昌次我也要辞世。” “哦,你要辞世,我会把你铭记在心的。” 昌次爬过来,恋恋不舍地看着胜赖。 “请主公快些辞世,化为天上皎洁的……明月……”他拄着刀,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胜赖听着昌次的辞世请求,第三次下了决心。面临死亡,胜赖之心一变再变,连他自己都害怕了,觉得自己犹豫不定,不可信赖。在逃亡的途中,胜赖一直摆脱不掉这种矛盾的情感。 在逃亡途中,路过慈眼寺的时候,胜赖曾下决心要自尽,甚至派使者到该寺的住持那里,委托其到高野山替自己捐献遗物,就连要捐献的遗物都想好了:他和夫人及太郎信胜的寿像,父亲一直随身携带的刀一把,饭绳本尊,对扬法度书(信玄自书),畀沙门一具(信玄的甲胄),怀剑一把……还有黄金十两。当委托住持把这些送往高野山的时候,他还以为就算如此死去,都不会有遗憾了。 现在,胜赖却又动摇了,害怕得不敢再想。可是仔细一想,他又明白过来,从这种动摇和恐怖之中解脱的唯一方法就是“死”,别无选择。 夫人深信在那个世界里会夫妻相爱,于是毫不犹豫地死了。众多的家臣也坚信应该为主人献身,也都义无反顾地自尽了。现在的土屋昌次身负重伤,也要看着主公自裁后再死去,因而,还拄着刀硬撑在那里。 “主公,我……手……手脚还能动。南无八幡大菩萨!土屋昌次居然还能最后为主人尽忠……无论如何,昌次要圆满地履行义务。” 胜赖慢慢地品味着昌次的话,然后,把铺在地上的毛皮拉到跟前。他害怕自己又要动摇。“昌次,你能行吗?”他像大声地呵斥着昌次似的,坐在了皮子上,“我的脑袋明天就要被交到敌人的手上,不要砍坏了,让人笑话。” “明白……昌次明白。”昌次踉踉跄跄站起来,转到胜赖的身后。 月亮依然似撑着一把破烂的大伞,把周围映得明晃晃。 “来,你给我做介错……辞世的介错……月亮都钻到云彩里了……”说罢,胜赖刷地一声,把短刀刺进了小腹。然而,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心底还在蠢蠢欲动,似在寻找一条求生之道。 “昌次遵照您的吩咐。”胜赖觉得昌次的声音越来越远。 昌次使出积攒了半天的力气,抡起了大刀,扑倒在地上。他摸了摸倒在地上、脑袋只被砍掉一半的胜赖的尸体,然后才大声地喊起儿子:“小四郎,父亲来了。” 此时,昌次已经没有力气坐起来了,就歪倒在地,把匕首含在嘴里,以整个身体撞向大地。 天正十年三月十一,夜,高原上再也看不见活动的人影。 翌日,胜赖父子的首级被织田的大将泷川左近一益的手下发现,立刻送到了甲府的信忠那里,接着,信忠又立刻送给了父亲信长,以验真伪。 这样,武田氏灭亡了。可是,信长却没有就此罢休,继续扫荡着武田的党羽。 归降家康的穴山梅雪,只有父子二人得以苟延残喘,勉强活命,余众都被揪了出来,统统杀掉。骏河江尻城的穴山梅雪斋不白虽是武田氏一族,其母乃信玄的姐姐,但因他归顺家康,方才幸免。武田信丰及其子次郎为下曾根内匠所诳,在小诸被杀,和信玄长相一模一样的逍遥轩信廉则在府中被斩首。 迹部大炊助胜资、诹访越中守赖丰、今福筑前守昌弘三人在诹访丢了性命。把胜赖从竹子岭赶跑的小山田兵卫信茂和女婿武田左卫门太夫信光,以及葛山十郎信贞、小菅五郎兵卫元成等一起,在甲府的善光寺被斩首示众。 一条右卫门太夫信龙在市川的土野被家康杀死,山县源四郎昌清、朝比奈骏河守信置和儿子信良、今福丹波、今福善十郎、田峰的菅沼刑部少辅定直、菅沼伊豆守满直等人,亦分别被家康攻陷城池而杀,最终,武田氏的广阔领地,全部被织田和德川两家吞并。 讨伐完武田家族,三月十三从岩村向根羽进发,十四日翻越平谷,出兵浪合的时候,信长检验了胜赖父子的首级。曾一度被送到信忠处的人头,此次又被泷川一益带到了信长的大营。 此时天气已经非常温暖,树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嫩叶,士兵的铠甲下都渗出汗来。 “好!我倒要亲眼看看。焚香!” 信长一听胜赖人头到来,命人在幔帐中铺上虎皮,连盔甲都没有卸,就坐在了上面。一看一益呈上来的装首级的盒子,他不禁哈哈大笑。看来首级保存得十分完好,从自尽那天起已经有二十多日,仍然没怎么变样。一益毕恭毕敬地呈献给信长,然后远远地退到一边。 “胜赖……”信长眯缝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对着人头嘟嘟嚷嚷地说起话来,“你的命运真是不济啊……” 站在一旁侍卫的森兰丸红了眼睛,转过头去。虽然信长说的未必是人生无常,可是,这似乎让年轻的森兰丸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震动。 “名满天下的武士,最终却把人头交到了我的手上。这就是人生吗?”信长又慢慢地把目光转向太郎信胜的人头,“你也终于回到母亲身边了?” 信胜的母亲乃美浓苗木城主远山久兵卫友忠之女、信长的外甥女。信玄还在世的时候,信长把她当作养女嫁给了胜赖,这个养女生下信胜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去跟你母亲说,别怨信长。这都是因为你的父亲和祖父看不透我的运气,是他们自己干了蠢事。”不知何时起,信长换成了倾诉的语气,“把你的母亲嫁过去的那阵子……信长还势单力薄,不敢得罪你的祖父,几乎心力交瘁。可是,时光流转,我和胜赖的位置颠倒了,但你的父亲看不清时局,终于把甲斐源氏给葬送了。”说罢,信长又低头笑了。 信长如此表现,的确稀罕。鸡毛蒜皮的事、牢骚和感慨云云,他向来不提起,侍童们都面面相觑。 “信长这就立刻返回安土,征讨中国地区。如果你在那个世界里见到母亲,就告诉她,说战争的路还很漫长,可是天下一统只差一步了。”然后信长打开扇子,把一益招了过来。“这个人头,在饭田示众后,和信丰的头一起运往京城。对了,让长谷川宗仁做使者。在京里示众的地方就定在一条桥一带吧。” “遵命。”一益恭敬地回答一声,把人头接了过去。 信长只在这里住了一宿,第二日,立刻从诹访赶赴饭田。在诹访的法华寺的幔帐里,他接见了随后赶来的家康。家康只带了武田一族中唯一幸存之家穴山梅雪来见信长。信长把二人叫进幔帐,对家康赞不绝口,对梅雪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家康,这次你真是立了一件大功。多亏了你,现在我终于可以吼尽全力平定中国地区了。” 家康刚待开口,信长却吩咐近侍:“听说木曾义昌来了,叫他进来。” 当义昌被领进来,家康就不得不像是信长的旗下大将,侍立在左侧。木曾义昌看见幔帐内家康和梅雪侍立在一旁,非常恭敬,立刻说要送给信长两匹骏马。 “哦。那可太好了!给木曾回礼。”信长说完,长谷川宗仁把早就准备好的短刀和黄金百锭回赠给义昌。 实际上,穴山梅雪也想献上一匹好马,并已特意让人牵来了。木曾义昌退下后,家康报告了献马之事。 “啊,哦。”信长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淡淡地瞥了梅雪一眼,立刻转变了话题,“我听说家康有个家臣,名叫长坂血枪九郎。” “大人所言不差,此人祖祖辈辈一直是本家的家臣,使得一手好枪。” “听说此人花了七天七夜,才把武田的一员大将劝降,这个血枪九郎现在来了没有?” 信长明知穴山梅雪是降将,却偏偏说这些,真是对他的莫大讽刺。家康飞快地看了梅雪一眼,只见梅雪低着头,恨不得从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那个叫血枪九郎的,你若带来了,我想见他一见。听说多亏此人,家康后来的战役才都旗开得胜。我想听听他七天七夜,都说了些什么,顺便褒奖一下。把他给我叫来。” 家康心里突然一阵刺痛,低声答道:“此人还没到达这里。” 这当然是在撒谎。可是,无论如何,梅雪是武田一族中有名的大将,其母乃是信玄的姐姐,其妻是信玄的女儿。而对这些一清二楚的信长,却要把血枪九郎叫来,让他讲一讲苦口婆心劝降的经过,这分明是轻视了梅雪投降。到底为什么呢?家康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根本。尽管信长灭掉了武田,可是武田的残余势力却和家康的势力结合到了一起。信长担心这些残余势力会盘根错节,继续发展。以前那个褒贬分明、雷厉风行的信长如今已不见了…… “哦。还没有赶到?真是遗憾!”信长做出一副遗憾之态,咂咂嘴巴,取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短刀放在家康面前,“你回去告诉血枪,说信长对他很是佩服,赠他此刀。既然是你的家臣,那就和我的家臣一样。” “多谢。”家康施了一礼。他突然想到,信长近来的变化,都是因为他把自己看作一个“天下人”从而开始自负。 “既是你的家臣,那就和我的家臣一样。”这话听来和称家康为三河的亲戚时,语气已大不相同了。他自己是天下的号令者,家康是他的家臣,血枪九郎则是家臣的家臣。家康分明感到了这种言外之意。 “那么,被血枪九郎说服,救了自己一命的那个人是谁啊?” “……” “在甲府曾听信忠说起过,可是一不留神忘记了。那个人一定也很感激你吧。” “大人,恕在下冒昧。”梅雪终于忍不住了,“被长坂血枪九郎说服,至今深感耻辱的就是不才——穴山梅雪人道。” “哦?”信长故意做出一副不知之态,“原来是你,哎呀,这,这,真是多有得罪。” 梅雪低着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住地哆嗦,啪嗒一声,一滴眼泪滚了下来。家康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插了一句:“松尾的小笠原已经来到阵中,我们就告辞了。”言罢,出了信长的营帐,默默地等着穴山梅雪退出。 阵营的前面,小笠原扫部大夫赠予信长的骏马和穴山梅雪牵来的骏马并排拴在杉树底下。梅雪最后才把赠马之事禀告信长,因此迟了一步出来。 “看见信长公的威势了吧?”家康装作心平气和,指着两匹骏马旁边,还在不断赶来进贡的马群道。 那是北条氏政派端山大膳大夫师治为使者,和江川酒白鸟一起,以马粮的名义送来的一千袋米。对于这祥的礼物,恐怕信长连看都不看一眼。何况这次交战中,氏政只派了少数人马出兵骏河,信长对此似乎大为不满。 以前,信长有一个癖好,即使别人向他表示一点点好意,他都十分夸张地接受。如今,正好相反。这大概也是他作为一个天下人自负的缘故吧。在这个位置,放眼望去,所有的美意都是理所当然的,多么精美的礼品都是别人应该孝敬的。这个性子,似乎足利幕府最后一位将军义昭身上也有。义昭虽然没有任何实力了,可是还以号令者自居,结果到处碰钉子。胜赖也似有这样的错觉。 家康把这些教训铭记在心。近侍给他牵来了马,他却仍然环视着四周堆积如山的赠礼,一动不动。穴山梅雪站在他的旁边,心里在暗暗地比较信长和家康。 “梅雪。”家康说道,“你特意来给我带路,真是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胜赖父子和信丰的首级,好像要被送到京城示众啊。” “他们是织田家的宿敌,所以……” “我也从信玄公那里受到不少的教诲,可以说,没有信玄公,就没有今天的我啊。” “真想听一下您的感慨。” “有朝一日,我想请信长公允许,在天目山的田野处,为武田父子建造一座庙,用来悼慰武田氏的灵魂。” 梅雪看了家康一眼,想说什么,又无言。起码,家康想过一种和信长不一样的生活……他心下当然明白,可是如果立刻作答,未免会让家康觉得他在奉承。 “不,武将的生存方式是可悲的。走,回营!” 家康故意用不会让梅雪在意的措辞说道,然后向近侍招招手,缓缓地骑上马。梅雪也学着家康的样子,慢慢地跨上马。 送礼的马队渐渐增多,信长的阵营前、法华寺的周围挤满了马匹和物品。家康催促着梅雪,从成山的礼品间疾驰而去。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十九 信长埋祸 天正十年四月二十一,织田信长胜利凯旋安土城。队伍浩浩荡荡,气势磅礴,不要说甲信百姓,就连骏河、远江、三河、尾张的民众,都看得目瞪口呆。信长特意把一个身长六尺二寸的大个子黑人从安土带到甲府,还给侍从们放了假,让他们回家探亲,只留火枪队来做仪仗队。这个黑人是去年二月二十三,传教士瓦里耶尼送给信长的,看来有二十六七岁,似乎是天竺人。信长给他取名弥助,留在身边使唤。 “彼通体黝黑,壮健如牛,性豪迈,膂力过人,可以一当十……”这个黑人和弓箭队、火枪队一起,显得格外惹眼,当时人们的惊讶之状可想而知。 终灭武田胜赖一仗,德川家康立了大功,信长送给他骏河一国以为奖赏。为了迎送信长的队伍,家康特意把领地内的道路整饬一新,到处建满了茶馆、马厩、厕所等,还准备了珍馐美酒欢迎信长大军。为此,家康还特意派人到京都和堺港去搜罗奇珍异宝,花费了大量金银,由此亦见家康对信长深为忌惮。 从滨松出来,到达今切渡口时,官船精美的装饰,大平川、陆奥田川、矢矧川等河流上特意架设的新桥,令信长十分满意,大天龙川上还独具匠心地架设了浮舟桥,更让他大为赞赏。一回到安土,信长立刻在极尽奢华的天守阁第三层大厅里召见了惟任日向守明智光秀。 “我看无论如何,得把家康叫到安土一趟。”信长和光秀商量道,“武田虽是消灭了,北条却轻视我,他只是向浮岛原派出少许兵马做做样子,立刻就缩回去了。得让家康牢牢地牵制住北条,我才能安心地平定中国地区和九州。”时入初夏,信长穿了一件薄绢单衣,光秀却穿得整整齐齐,额头上早已渗满了油亮亮的汗珠。 “即使召家康来,恐他也不会马上就来。” “你是说他对我怀有戒心,秃子?” “德川大人一向谨慎小心,我看……” “哈哈哈,不要胡思乱想了。”信长豪爽地笑着,眯眼欣赏起眼前烟波浩渺的琵琶湖来,“其实,刚开始,家康似对我存有戒心。可是,当我要如约把整个骏河都赠送给他时,他却假仁假义,说骏河原本是今川氏真的旧领地,所以,别说整个骏河,哪怕是半个骏河也足够了,还说如给氏真,他也心甘情愿。” “哼,德川大人真这样说?” “我说不必了,在我面前只会蹴鞠的氏真,让他支配骏河,迟早会出乱子,所以,整个骏河就全归他家康了……听完这些,他顿时解除了戒心。所以,我若召他来,他定会欣然前来。”说完,信长得意地笑了。 光秀依然抬头看着信长。“若主公如此小看德川……”刚说出口,他立刻又停住了。在光秀眼里,以前那个心直口快的信长近来好像大不一样。 年轻时的信长,为了战胜弟弟信行,甚至连企图谋反的柴田胜家都肯原谅。那时的他,善待家臣,礼贤下士,只要是有才干之人,他都会尽力招揽到门下。说到求贤若渴,他可谓天下第一。可是,那个信长已经变了,这种变化是从让家康之子信康切腹之时开始的。对敌人残酷无情,对自己人爱护有加的信长,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对敌人和自己人都同样残酷。且不说在伊丹城对背叛自己的荒木村重全族严厉处罚,就连大将佐久间信盛,只因为攻打石山本愿寺时多耗费了些时日,就遭到怒叱,并以贻误战机罪被无情流放,今年正月在熊野活活地冻馁而死。林佐渡守、安藤伊贺守父子等人也相继遭到流放。现在,羽柴秀吉正在全力以赴攻打中国地区,可是,对此,信长也常常发泄不满。这到底是因为信长天生性格冷酷,还是他觉得大业如日中天,已经进入平定天下的阶段了,而儿子却仍然没有多大出息所致?光秀也常常在琢磨。近来,信长的周围,已经聚集了各个层次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这些一流人物相比,从尾张时代就追随他的家臣的身上,总有一种不伦不类、小里小气的感觉。 正当光秀陷入沉思之时,信长突然粗野地拍起床几来。“秃子!我刚才说要叫家康来,你竟不同意?” “不,不不,我哪敢……” “那么,你是说家康对我抱有反感,不会来?” “这个……在下不敢妄言。”光秀谨慎地看了信长一眼,“现在,对主公的权威,全天下无人敢心怀不满。故而在下认为,他准会欣然前来……” “来就是了,难道你还有别的疑虑不成?” “主公取悦德川……可是,对其他家臣难道就不体谅一些……” “哈哈哈……”信长不禁两眼放光,大笑起来,“秃子,你是否有些嫉妒家康了?” “主公想到哪里去了。在下无此意。” “不,的确是事实。有功之人,我都会重赏,对不对?这次能够消灭武田,出力最大的当然非家康莫属。所以,我把家康召来犒劳一下,有何不妥?如果家康犹犹豫豫不愿前来,那是他觉得从前一直以亲家的身份和我来往,将来却不得不行主臣之礼。这一点,我最是清楚不过。这样吧,你来替我接待。为了打消家康的疑虑,你把我长远的计划说给他听听。明白了吧?” 信长既已下了命令,光秀也不好再推辞。“一定不会辜负主公的期望。” “哦,对了,在回来的路上,家康对我盛情接待,极尽奢华,令我很是惊讶,所以,一定不要输给他。”信长严厉地命令道。 光秀从信长的大厅里出来,一边望着山下铺展开的数不尽的屋顶,一边叹着气。这次招待家康的任务,看起来容易,可是其中颇具深意。信长今天用了好久没有用过的一个字眼“亲家”,接着却又说“说给他听听”。既让家康觉得像是招待亲家,又必须让天下诸大名看到:家康是在拜领了骏河一国后,为答谢而到安土来行主臣之礼,觐见信长的。换句话说,就是既要给足家康面子,又要把信长的权威展示给天下。 既然接受了这个差事,就得首先考虑家康的住所。光秀督造的安土城太豪华了,而太简陋的寓所又恐有所失礼。仅仅是考虑费度和细节安排,就把光秀愁坏了。 首先,夏天的膳食就不让人省心。鲜鱼、鸡肉容易变质,若以凉菜为主,则会招来蚊蝇,若要避开蚊蝇,则膳食又失去了鲜凉的口感。“可是……”光秀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抬头望着映在亲自督造的七层高楼上的灿灿阳光,“此次接待极为重要,非光秀不能胜任。” 出了城,山脚下道路两边的树上,已是一片悦耳的蝉鸣。白银般的湖面透过树缝,熠熠地闪着光,建在山丘上的各个城苑,使整座山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城池。家康若是见了这座城,定会大吃一惊。 渐渐地,光秀忘记了这次任务,开始感到自豪:在海内,能设计出这样雄伟壮观的城池的,除了我光秀,恐不再有他人。我是建造了如此辉煌安土城的明智光秀,故,家康的寓所也须让宾客大惊失色才是。 现在正是讨伐中国地区之时,与毛利、吉川、小早川三军对阵的羽柴秀吉,不断地派信使回来,求信长速发援军。所以,信长也定会在招待完家康之后,亲自出马。因而,这次接待家康亦须尽早结束。得赶紧准备了,五月中旬必须……光秀一边下山,一边反复考虑着接待的细节,有了,大宝院不错,寓所定在那里即可,先去看看。在大宝院先建造精美的别馆,让家康从那里去拜见信长,这样,双方的面子自然都保住了。 下山之后,光秀直奔大宝院而去。 大宝院的树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地面上长满了青苔。光秀打算在这里为家康修建临时别馆。 建筑可真是一件令人愉快之事。或许,表面对光秀冷嘲热讽的信长,一定也认为能完成如此重任的,唯光秀一人,也定会为他的出色调度而高兴。木材要选纪州和木曾的,柱子上的雕刻和装潢也要不次于安土城……还没有走出大宝院的树林,光秀就已经在心里构建出了清晰的轮廓。 他立刻回去,向信长作了报告:“地址我想选在大宝院……” 信长刚刚迎来了一位中国地区来的求救信使,他干脆地回道:“哦,好好筹划一下,不要有什么纰漏。” 光秀立刻派人分头行动,同时也给家康派去了使者,说,从甲斐回来的途中,家康请信长观赏了东海道,作为答谢,这次想请家康参观安土、堺港和大坂。 家康郑重地回了信:“将于五月十五抵安土,以谢信长公之赏。” 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从大宝院的正殿向西南徜徉而去,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华丽的殿堂,里面装饰着光秀费尽心思运来的精美家具什物。柱子和门全都雕龙画凤,极尽奢华,仿佛把一座袖珍的安土城搬了过来。 昼夜劳作了二十多天,五月十二,别馆终于建起,光秀满怀自豪地请信长前来检视。 “哦,不错,很豪华。”在光秀的引领下,信长带着森兰丸进入山门,但他们却立刻捂住了鼻子,“光秀,好奇怪的味道,是什么?” “准备的鲜鱼可能有点变质,所以……” “弄得整个寺院都是臭鱼味道,这可不好,得赶紧想法除去。”说着,信长迈步走进新建的寓所。 “光秀!”突然,信长脸色一变,“这到底是何人居住的馆舍?” “主公是有不满之处?” “不用看了。森兰丸,走!”说着,信长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刚踏进一步的馆舍,出了寺院。 “主公,请留步。”光秀急忙追了出来。或许是因为里面和信长的房间几乎一样,也贴着狩野永德的名画,主公对此不满?这里的壁画也确实和安土城天守阁三层的花鸟图太相似了。“主公,您如果有什么不满的地方,请容在下当面解释。” 可是,信长却连头都不回一下,额头上青筋暴跳,在落日的余晖中飞快地走出了山门。虽然一直忙于中国地区的战事,没有对馆舍的建设提出丝毫建议,可是,这次落成的馆舍似乎和信长的预期相去甚远。 “大人!”光秀执拗地追赶着,终于在山门旁拉住了信长的衣袖。如不当场谢罪,日后就会加深隔阂。所以,不管信长多么愤怒,光秀也毫不畏惧,死死缠住,这乃是光秀的性格。果然,信长的随从和侍卫也都非常吃惊,当场跪倒在地。 “光秀,不要再啰嗦!”被光秀拉住袖子的信长这时才站住,狠狠地训斥道,“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进城!”说完,拂袖而去,森兰丸也手举大刀过来阻挡。光秀绝望地跪在了地上。周围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僵在了那里。 这可不是侍童或近侍遭到训斥,而是信长之妻浓夫人的表兄,织田氏股肱之臣,在丹波、近江领有五十四万石俸禄的龟山城主惟任日向守光秀跪在了地上。当然,信长早已离去。 虽说信长火冒三丈,也不便在这里发泄对光秀的不满,便让他进城后再说。可是,光秀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多么欠考虑啊!跪在那里,他又想起信长在比睿山烧杀的情景,想起在长岛、北陆等地的残酷战事。信长一旦发怒,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时,明智左马助走过来,搀扶起光秀。看来他已询问了事情的经过,脸色比光秀的还要苍白。“暂时到客殿歇息一下吧。”左马助一边掸掉光秀身上的尘土,一边扶他起来,光秀却无力地摇了摇头,“不,不能就这样了事。我得马上参见主公,问清他到底对哪里不满。” “那我马上给您备车。” “不,骑马就行。快,等主公愈加生气就麻烦了。” 光秀跟在信长后面追出山门,左马助才回过头来狠狠地训斥侍卫们:“你们看什么!” 四王天但马守和并河扫部慌慌张张地从驿站飞奔而来,牵来了马。 “到底对什么地方不满意?真是莫名其妙。记住,在我回来之前,不许说三道四!”不愧是光秀,临危不乱。 信长和光秀的性格差异,就如同光影之别。若要说得更切,当是有如昼夜。这种差异曾异常巧妙地让双方留下良好的印象,成为彼此性格上的调和剂。 虽然信长嘴上一口一个“秃子”,内心还是非常器重光秀,不仅对他的筑城术、枪战术,而且对他熟谙典章的学识及社交礼仪,十分欣赏,一直委以重任。只是信长脾气暴躁,口不择言,还爱钻牛角尖;而光秀正好相反,他城府颇深,格外稳重,有时不免显得有点妄自尊大。 光秀一进城,就立刻通过森兰丸长康,向信长转达了觐见之意。 此时,信长刚好迎来风尘仆仆从岐阜赶来的三子神户信孝和惟住五郎左卫门长秀(丹羽五郎左)三人正在商量向中国地区和四国派援兵之事。 “哦,光秀来了?把他叫进来。”信长脸上的怨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破竹之势呼啸而来,又如疾风骤雨转瞬即逝,信长的喜怒无常真让人琢磨不透。 可是,光秀仍然害怕信长把愤怒藏在了心里,所以,如往常一样万分谨慎、毕恭毕敬地来到大厅。“刚才意外地惹恼了主公,在下诚惶诚恐。” “哦,秃子啊。我刚才为什么生气,你现在大概明白了吧?” “这个,在下不敢说……”光秀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抬头望着信长,“光秀生性愚昧,一路上反复揣摩大人的心思,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秃子生性愚昧……愚昧的人能侍奉我?别睁着眼说瞎话了。你的脸上可看不出一点儿愚昧的样子。” “请恕在下冒昧。请主公告诉在下,有何不满之处。” 信长再次怒气冲冲。“你是怎么听我的话的?我要你好好款待家康,可是,也得有限度,你难道没有想到?” “只想展示大人的威严……” “混账!过分铺张则是对人的奉迎,反而损害了我的尊严。柱子、壁画之类,尚且说得过去,可是,那些器物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品。光秀,一个家康就这样接待,要是天子、太上皇,乃至外国使节或院使来了,那该如何接待?我信长没有勤皇之志,所以对你的奢华铺张,深感愤怒。明白了吧,混账东西!” 光秀庄重地应一声,垂下了头。不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恕在下还有话要说。” “嗯?你还有话要说?”信长刚刚转过脸去与另外二位商议军情,又转了回来。 “在下以为要震慑一下关东的客人,这样甚至还不够……” “住口!让人看出我有勤皇之心,这难道就是效忠?好了,你若还要说这等话来,就把它交给惟住五郎左去做吧。五郎左,你去做这件事情。光秀,你立刻回坂本城,休养生息。” 光秀应一声“是”,又说道:“主公,在下还有话想说:这次征讨中国和四国,可能是拉锯战……” “你是何意?” “因此,我想,对关东来的客人盛情款待的同时,还应尽量劝诱他四处游走,总之,要尽量长时间地把家康留在织田一方……” “什么,你是说家康会有二心?” “纵不能说有二心,可是,一旦我军在中国陷入苦战,北条、上杉也未必不会伸手拉拢家康。” “退下!”信长大喝一声,“你以为我织田信长乃蠢货一个?你以为我看不明白?这次接待家康,只不过是招待前来答谢者。我给他骏河一国,他高高兴兴地前来谢赏,难道我就像迎接天子一样接待他?你以为这样的天下之分就对了?退下!我看你这个秃子已经疯了。” 光秀的脸色终于变了。此时二人的鲜明对照真是奇妙之极,不知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光秀吓了一跳。信长像霹雳一样狂轰滥炸、百般辱骂,而光秀则老是心有不甘,欲言又止,不卑不亢,固执己见,这两种性格的激烈对抗真是少见。 “主公,请恕在下有话要说……”光秀接着又道,“虽然您让我回坂本城歇息,可是,这次的差事已令我倾家荡产,客人也快要来了……” 光秀还在振振有词,信长的坏脾气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森兰丸,把光秀……把这个秃子给我狠狠地轰出去。” “什……什么,主公说什么?” “我都跟你这样讲了,你却还不明白自己的混账,还黑着脸来威胁我,分明是想存心侮辱我,老子决不允许!森兰丸,打!” “是。”森兰丸应一声,看了一眼四周。可是,大家似乎都不喜欢光秀那纠缠不休的倔脾气,信孝和五郎左并不劝阻。其余的侍卫和侍童们当然连吱都不敢吱一声。 “森兰丸,为何不打?” “是。这是大人之意,请恕小人欠礼,光秀大人。”森兰丸虽是一名贴身侍卫,可亦在浓州岩村领有五万石俸禄。只见他拿起铁骨扇,啪的一下,就把光秀的乌纱帽给打飞了。森兰丸当然没有真打,只是故意把帽子打飞,做做样子。他以为这样光秀就会立刻伏地谢罪。 被打掉帽子后,被信长称为秃子的光秀那光溜溜、一根毛也没有的脑袋,就露在了大家面前。不知谁又扑哧笑了一声。 这应是意外,可这样的意外在光秀身上从未发生过。从越前的朝仓氏把足利义昭带来,从此侍奉信长,他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战功赫赫,这样一个老臣,今日却如此;并且,光秀也年长于信长,可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如此奇耻大辱……虽然信长一向我行我素,可是今天也太过分了。 信长官至右大臣,交游广泛,就看不起从前的家臣,觉得他们无用了?想着想着,信康的切腹,佐久间信盛、荒木村重、林佐渡等人被无情处置的场景,一幕接着一幕,不断在光秀的眼前闪现。 这不再是性子的原因!信长是否想故意激怒光秀,然后剥夺他的家产,将他流放?想到这里,光秀不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满座寂然,就连信长都不说一句话。光秀暗想,不能再这样了,若再这样发怒,必陷入对方的圈套,落得和信康他们一样的下场…… “今日冒犯了大人,光秀深表歉意。在下马上按照您的吩咐去做。”光秀声音颤抖,悄悄地捡回帽子退了下去。当下到第三层楼梯的一半,他不禁抓紧帽子,身子摇晃起来。眼泪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连脚底下的路都看不清了,他一个跟头摔到了二楼。 “日向守大人,您怎么了?”从后面追过来的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三步并作两步跑来,把光秀搀扶起来。 “有点头晕眼花,看不清了。” “那可不好,您可得小心啊。” 说完,长秀在光秀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主公只是一时不高兴,过后就好了。接待的事情您还得接着做。” “给你添麻烦了。”光秀也郑重地行了一礼,“我已经没事了,向主公致意。” “您真的没事了?我找个人送送您?” “没事了。”光秀走出大门,看着自己的家臣往这边跑来,突然疑窦丛生。莫非长秀也是此事主谋之一?他刚才说接待的事要自己接着做,如回去后却跟信长说,是自己违抗命令,那可如何是好?那么又给他们制造了借口,将自己流放、切腹…… “长秀啊……”光秀穿上草鞋,欲回家闭门不出,这时候,才觉得身上疼痛难忍,不禁眉毛倒竖。刚才在光滑的楼梯上摔了一跤,跌伤了腰,疼得连马都不能骑了。为了掩饰自己一瘸一拐的狼狈相,光秀故意挺着胸脯,慢吞吞地走下山去。 下山的时候,路边的树叶看去都是雾蒙蒙的,连路也模糊不清了。刚开始时,光秀还只是以为五郎左受信长指使,让自己钻套子,不知何时,他又怀疑起森兰丸来,森兰丸一定也向信长进了不少谗言……光秀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光秀已造好寓所,按待的任务无论什么人都能胜任。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接替自己,定是企图逃避出征中国、四国。森兰丸对将要加封给光秀的近江的宇佐山城垂涎欲滴,定也在暗中寻找机会…… 森兰丸频频请求信长赐予领地之事,光秀也曾从茶人口中听说过。 森兰丸的父亲森三左卫门可成曾领有宇佐山城,后在那里战死,大概是这个缘由。原来自己身边全是敌人……若在平常,光秀不可能意识不到,大怒之后的这些推理是多么荒唐可笑,而今天,他愤怒得失去了理智。 一回到山脚下的府邸,光秀就立刻派人把几个心腹之人从大宝院召回。以明智左马助为首,明智治左卫门、明智左卫门、明智十郎左卫门、妻木主计头、藤田传五郎、四王天但马守等人陆续来到光秀的议事厅。“大人,织田大人安好?” 大家都聚齐之后,光秀依然一脸苍白,闭目不言。左马助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是不是右府大人又出什么难题刁难您了?” 光秀既不回答,也不否认,过了老半天,才自言自语:“我已经竭尽全力,充分作好了迎接德川大人的准备。” “大人所言极是。” “我来问你们,若是有人想取代我去接待德川,以逃避出征四国、中国,他会玩些什么把戏?” “啊?竟有这样的家伙?那绝不能让他得逞!”大吼一声、挺身而出的,正是刚正不阿的四王天但马守。 “此人似已出现。我这次花费的钱财已经不低于出征中国的费用了……” “那还用说。这次接待就相当于一次出征,带领宾客们参观京城、堺港、大坂的事,当然也离不开大人您。” “可是……”光秀依然闭着眼睛,“我已经被免去接待的差使,而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打飞了帽子。” “什……什么,您说什么?”这次是左马助大惊失色。 “我好像被人陷害了。”光秀低沉的语调终于高亢起来,他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进谗言的人,一定是想从我手里夺走接待的差使,让我替他出征。这些我心里清楚,令人痛心的是,右府大人居然听信了这些谗言……” “大人!”光秀的内弟妻木主计头打断了他,“那么,大人就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出征之任吗?” 光秀役有回答,单是接着道:“主公听信了谗言,只能说明他的心已离我远去……” 刚才还慷慨激昂的众人,听了这句话,顿时鸦雀无声——“右府大人的心已经离我远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光秀睁开眼睛,环视了一下大家,又沉痛地闭上。“蝉声真令人心烦。虽有些风,却是让人更加烦躁的南风。”他尽力想使心情平静下来,“觊觎宇佐山城的人,也在主公的身边不断鼓动。总之,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主公的心渐渐地离我远去……如果他们下决心要置光秀于死地,还会玩弄什么花招,大家替我好好想想。” “……” “接待的差使被免去,再下令让我出征。尽管如此,光秀还是强压怒火,强作笑颜。如让他看出我生气,一定又给我加一个藐视主君的罪名,让我切腹或把我流放。因此,光秀一点儿也不生气……接下来,对手一定会伸手来夺取我的领地。” “夺取领地……这是真的?” 光秀没有回答,他心里正在下着一盘围棋,比较着黑子、白子的实力。 “估计会把近江之地收回,然后割给我一块穷乡僻壤。” “大人,都到了这种地步,难道您还心平气和?”说话的是藤田传五郎。 光秀也不作答,接着便道:“都看到了。右府大人的用心已经昭然若揭,是否会按此步骤对光秀步步紧逼,大家可拭目以待。总之,大家要把我说的这些铭记在心,千万莫要忘记。隐忍,只有隐忍,才是我等目前的出路。我们目前只能耐心等待右府大人心中的块垒融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喜欢独自在心里下围棋,是光秀的一个习惯。在此之前,在以信长为对手的对弈中,他还从未失手过。众人听到光秀这些话,纷纷啜泣起来。 这时,光秀的长子十兵卫光庆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父亲,右府大人的上使青山与总求见。”光庆满面喜色,看来他还不知此事。他今年才十四岁,虽然看起来有点纤弱,但活泼开朗,是一个美少年,人见人爱。孩子那天真烂漫的笑容越发令大家不安。 “上使……已经来了?” “是的,上使还说,父亲今天从本城的楼梯上摔了下来。” “是这样说的?” “上使笑着问,有没有伤着。还说本城的楼梯虽然光滑,可也没有父亲的脑袋滑溜……” “混账!”光秀沉下脸骂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 可是,光庆仍然禁不住想笑。“上使是这样说的,孩儿就如实禀告了。”说完,飞快地跑到外间。 “已经来了……”光秀又沉痛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大家,“雷厉风行,这就是右府大人的作风。我心意已决,不管大人给我出什么样的难题,大家都莫要慌乱。” 他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去厅里接待上使。 大厅里,信长的使者青山与总笑哈哈地扇着扇子。“听说日向守今天栽了一个大跟头。” 光秀苦笑了一下,坐在了下座,对使者道:“天气如此炎热,真是有劳上使了。” 对方一笑而过,接着道:“安土这个地方似乎常有晴天霹雳啊。” “这么说,上使此次前来……” “我是来给大人化解这个落地的霹雳。惟住五郎左卫门和森兰丸为你说了情,右府大人现在已是雨后天晴了。事到如今,如果再更换接待官员,已经到达冈崎的客人听了,定会心生疑虑,所以,接待一事,还请大人继续负责到底。这是右府大人的意思。” “哦?让我继续……”光秀不禁呻吟了一声,然后两手伏在榻榻米上,“请转告右府大人,光秀欣然从命。”虽然声音和话语依然是那样郑重,光秀心里却疑云重重。 二人的性格差异造成的激烈冲突,连光秀都越来越琢磨不透了,五郎左卫门和森兰丸说说情,事情竟然就烟消云散……这里面定有蹊跷。当然,他不露声色,把这些都深深埋藏在心底。喜欢独自在心里下棋的光秀,又慌忙摆上了棋盘。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二十 大地之盐 天正十年五月,冈崎城里迎来了心情舒畅的德川家康,全城上下充满了喜庆气氛。 今川氏城代丢弃的这座城被家康接管之时,松平氏正处在连三河的三成都掌控不到的低谷时代。然而今天,家康却完全掌握了三河、远江、骏河三国,成了超越旧主今川义元的雄杰。 家康的感慨自不必说,就连跟随去安土的重臣大将们,也都个个喜气洋洋,感慨万千,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再想想往事,禁不住热泪盈眶。这次跟随家康的,除了为首的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石川伯耆守数正、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本多平八郎忠胜、神原小平太康政以外,还有天野康景、高力清长、大久保忠佐、大久保忠邻、石川康通、阿倍善九郎、本多百助、营沼定藏、渡边半藏、牧野康成、服部半藏等人,其余的二十八人也都是拥有领地之人。 身边的贴身侍卫除鸟居松丸、井伊万千代等十四人,还有花了七天七夜把武田一族的名家穴山人道梅雪说服,使他最后归降家康的名将——长坂血枪九郎。 因此,冈崎城的里里外外都是人山人海。尽管如此,各个岗哨路卡,都跟往常一样安排得井井有条,以防意外。 家康五月初十刚刚到达冈崎,就去了大树寺参拜,接着,去三道城看望了生母於大夫人。 已经五十五岁的於大一看见家康来到,立刻从座位上站起,不住地给儿子道喜。“我儿终于做了三国之守,恭喜恭喜!”说着,母亲的眼睛已经通红了。 家康这次领有骏河,感慨最深的,恐怕就是这位母亲了!在冈崎最贫弱的时候,母亲嫁到了这里,生下了家康。家康六岁的时候,松平氏出于对今川氏的畏惧,被迫送他离开冈崎到骏府。当时的悲伤,恐永远不会从这位母亲的心中消失。 家康深知母亲的心情,坐到门廊边,把跟来的侍卫三浦于龟、鸟居松丸和井伊万千代支到了一边,道:“你们先到外面吹吹风,凉快凉快,到时候我再叫你们。” “母亲,身体还好吧?”只剩下他们二人,家康凝视着白发渐增的母亲,心中无比眷念。 “真是奇怪啊,一看见你的身影,我就不禁想起你的祖母。” 家康默默地点点头。祖母是母亲的生母,又是祖父的妻子。祖母跟随被送到今川家做人质的家康,千里迢迢赶赴骏府,成了他在那里唯一的亲人。 “是,孩儿能有今日,全都是祖母的恩泽……所以,家康身上的某处大概还保留着祖母的印记吧。” 家康这么一说,於大不禁笑了。“比起长相来,你的性格确是继承了祖母的特点。” “应是。听说祖母当年乃是海道的第一美女。即使在去世之时,虽说已年过半百,可还是一个风华绝伦的优雅女尼。那年我才十四岁……” 家康不知不觉忆起了往事。母亲悄悄向前移了一步,拿着团扇轻轻地给家康扇了起来。家康没有刻意阻止。 “你祖母说起过,你祖父和外祖父二人最相像了。” “是啊,现在他们都已作古。要说性格,我还是最像您。” “你胡说些什么呀。” “不不,这于孩儿,确实是一件难得的幸事。听说母亲从怀上我到生下我,每天都坚持净身祈祷,藉望生下一个可以平定乱世的儿子。” “这些事情,都是谁告诉你的?” “祖母……”家康带些打趣地看看母亲,微微一笑,“大概正因如此吧。这次作战,我斩杀的武田余党和右府大人斩杀的不相上下。” “大人!” “母亲您这是怎么了,连说话的时候手都不肯闲着。您这样扇着,我心里难受。” “好好好。再扇一会儿,我就不扇了。”於大满怀深情地点点头,然后说道:“你可千万不能和右府大人相争啊!” “呵呵。母亲是不是看出来我们会争斗啊?” 於大没有直接回答。“右府大人必会命你出兵中国。” “或许……” “你既明白这一点,不如主动与右府大人说,自己愿意出兵中国……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是,不如我自己主动……”家康郑重地吟道。 明察世事的母亲啊!家康一下子热血沸腾。其实母亲不说,他也有此意,可是没想到,给他提出这种建议的人,不是家臣,而是母亲,难道家臣中就没有这样的人吗?母爱的力量是巨大的。 “母亲说的是,这样做不会错。”家康又一次像孩子似的用力点点头,注视着母亲。 於大忽然停下手中的扇子,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更加明显的忧伤。“这次安土之行,不知为何,总是令我心乱。”她压低声音,换了一种倾诉的语调,“你别怪老太婆多嘴多舌。织田右府大人似已不是以前的右府大人了。” “确实……” “前一段时间,右府大人来冈崎住过。那时,我心里一直在暗自期待,右府大人能够去看望腾云院(信康)的女儿们。” “她们?” “对。两个女儿是右府大人仅有的两个外孙女。要是以前的那个右府大人啊,一定会把她们叫到面前,说几句‘多么可怜的孩子’之类的话。可是,没有,他连看都没看孩子一眼,就离开了冈崎。” 家康默默地点了几下头。“右府大人大概公务繁忙,忘记了吧。” “不!”於大打断了家康,“右府大人可不是健忘的人。他分明心里记着,只是不想见罢了。” “说的是,我居然没有注意到。” “老太婆心目中,那个说话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心直口快的右府大人,不知为何,竟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是否为了天下,连亲情都不顾了。”家康又是一愣,重新打量了一下母亲。对信长的不安之感,竟然都从母亲的话中得到了解释。“母亲,因此、因此您才让我不要和右府大人争执?” “是,啊,不……”於大半似摇头又似点头,定定地看着儿子的眼睛。 於大看待事物,从不局限于某一个方面,总是由表及里,抽丝剥茧,这一点和家康非常相似。 “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不假思索就和别人争执的人。可是,现在的右府大人,一旦话已出口,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决不会回头。他已经成了这样的人。所以,你定要切切记住,就像下棋一样,一定要行棋抢得先手,布势小心谨慎。” “多谢母亲!”家康不禁紧紧抓住於大的手,贴在额头上,“孩儿心里已经决定了。不,是因为母亲的金玉良言。” “明白了吗?” “明白了,母亲所言极是。”这是家康的真心话,丝毫未加掩饰,也毫无取悦的成分。现在家康担心的,只是若信长问他到底能派多少兵马,他应如何回答。当然,家康也不想先开口,说想派兵云云。他其实一兵一卒也不想派。现在正是巩固武田留下的领地、窥探东海道的大好时机,可是,一旦信长要他出兵,他必无法拒绝。母亲刚才的一番话,给迷惘不安的家康指点了迷津。 “大人。”於大再次慢慢地摇起了扇子,“我听说攻打中国的大将叫羽柴筑前守?” “对。他是右府大人的左膀右臂,领有播州姬路五十六万石俸禄的羽柴秀吉。” “我的看法是,你主动向筑前守派出使者……不知你意下如何?” 虽然说话的是自己的母亲,家康却心中凛然。母亲所言和他所想竟然不谋而合!他应对信长之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到达安土之后,信长必定先慰劳家康,当然,家康的部下也会受到款待。然后,信长一定会抓住一切机会怂恿家康出兵。如果真到那时才设法应对,就迟了;应该一见到信长,就先提出请求:“请右府大人允许家康也出兵中国。”至于到底派多少人马合适,现在就应立派使者到秀吉那里打探情况。如此一来,如果秀吉的仗打得不是特别艰苦,他定会说不必出兵。因为家康一旦出兵,秀吉的战功就会减半。可是,就连这些军事谋略上的细微之处,母亲都精确地计算出来了! “这些事情,母亲就不要挂念了。”家康故意淡淡一笑,“听了母亲的话,孩儿心里已有了一个好主意。” “无论如何,切不可麻痹大意。” “母亲如果是个男儿,一定是我的强劲敌手。”家康笑着,又一次抓住母亲的手腕,不让她再扇了。母亲拥有连男人都不能有的远见,甚至超过了众多当世名将,然而这些都是出于亲情——令人不可思议的亲情,令人不得不重新品味的亲情。 “那么,家康要去看望一下右府大人没有去看望过的孙女了。母亲也要注意身体,小心中暑。”家康站了起来。 “好,你自己要多多保重。”於大也站了起来,恋恋不舍地把儿子送到大门口。 “松丸、万千代……”家康站在台阶上大声地唤着侍卫,喊着喊着,突觉诧异:自己一来到母亲这里,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幼时的竹千代。而在滨松,自己则是一个时时处处都感压抑的大将。 这时,於大又伏在地上,恢复了久松佐渡守夫人对三国之守的恭敬之态。万千代和松丸正在对面的松树荫下乘凉,一听到喊声,连忙跑了过来,跪倒在地。家康再次向母亲施了一礼,走了出去。 大概是很久没有见到母亲的缘故吧,以前曾被称作八幡苑,在父亲广忠的时代,又被改称竹千代之城的本城,那泥土的气息、青草的香味,还有婆娑的树叶,无不令家康对童年深深感怀。二十四岁就英年早逝的父亲那清秀的面容,依然留在他的记忆深处,祖母的音容似乎还在风吕谷里徘徊。“竹千代,祖母在这里啊。” 繁枝茂叶遮住了箭楼的三郎松上,依然能够感觉到祖父当年亲手栽种时的气息,酒谷边的樱花树上,似乎仍留下了不在身边的阿爱和阿万的影子。 这么看来,濑名姬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所生的三郎信康,则更令人心酸。“三郎……”家康站在成排的樱花树下,闭上了眼睛。 站在这里,借口来看城防工事、缠着家康讲述武将心境的信康浮现在眼前。圆圆的眼睛,稚嫩而有生气的嘴唇,还有那十三四岁、像嫩竹一样的气息……“我现在……就去看你留下的两个女儿。” 井伊万千代和鸟居松丸的身后,不知何时又跟来十四五名侍卫。他们似乎明白家康的心情,家康一站住,他们就悄悄地跪在树荫里,尽量不出声。 “……告诉你的母亲,家康现在只是把今川义元的旧领地收回了……不久之后,就搬到你母亲生前一直魂牵梦萦的骏府……” 不知何时起,信康的幻影又变成了家康自己在骏府做人质时的样子。那时家康一出门就被人欺侮:“那是三河的孤儿。” 那时,他特别喜欢鹰,却一只也没有弄到,于是驯养百舌鸟,让它来抓麻雀。就是那只百舌鸟,竟然惹出了许多事端。因为此事,现在他身边的松丸之父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冷嘲热讽,结果被当年的竹千代打了一顿。 “松丸……”想到此处,家康叫了一声。 “在。” “你的父亲彦右卫门比我大三岁,我十岁的时候,他十三岁。” “是……” “有一天,我记得自己发了脾气,把比我年长的元忠大骂了一顿,结果被祖母责骂……那时候的家康,多亏了你祖父忠吉的照顾,才好不容易在骏府得以活命……” 松丸不知家康为何说起这些,不解地望着他。 家康突然笑出声来,眼角有些湿润。“哈哈哈……我怎又想起这些。啊,对了,是因为想起了你的祖父。他是个好人。我正在挨骂,他来了,还拼命地夸我,说动怒之时不能责罚家臣的人,不是大将之器。我就狠狠地把元忠责骂了一顿。你的祖父还感叹说:天晴了,天晴了……你知道吗,松丸,从那以后,每当我对家臣动怒,就悄悄地环视四周,反省一下自己……寓贬于褒,你祖父真是了不起。” 说着,家康又爽朗地笑了。“正因为是你祖父的儿子,你父亲元忠便成了超越我的强者。” “哎,大人刚才说什么?” “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听听也无妨。这是进攻甲州时的事。” “哦。” “有人来报,马场美浓守的女儿藏在某地,是一个美女,吓得连喊带叫,苦苦求饶,还说可以在阵中听从使唤。”家康刚说到这里,井伊万千代扑哧一声笑了,慌忙装作咳嗽的样子。 “万千代,你知道这件事?” “不不,一点儿也不知道。” “哈哈,既然不知道,那我还没有说完,你竟笑了?因此,我就命彦右卫门元忠保护那个女子。” “啊……” “由于军务繁忙,我虽然当时记着这事,可后来还是忘了。明白吗?明明心里记着,却偏偏忘了,世上常有这样的事。一有空,我就想了起来,命人将女子送到我那儿。那女子却……”说着,家康似乎感到很有趣,眯起眼睛,“彦右卫门元忠说,那女子随军离去,已不在了。我让元忠好好地保护她,他却当成了一件美差,金屋藏娇。哈哈哈……” 松丸羞得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哈哈……”家康又笑了,“大家切不要只把它当一桩风流的事。这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定会很生气。可是,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你祖父的话来,动怒时就要责骂家臣……真是一句可怕的话。当我责骂的时候,元忠只是苦笑,可真是狡猾……后来,我想起你祖父的话,把火压了下去。万千代!” “在。” “你怎么不笑?笑吧,允许你笑。”说罢,家康又向前走去,“我把这座城里的泥土尝了一下,是咸的。主君和家臣,一代又一代,悲欢与共,同甘共苦……再仔细地品味一下大地之盐的味道,我就得去安土了……” 信长的心像是一个不断向外扩张的圆,而家康则正好相反。信长越向外,家康就越向圆心靠拢。一个向外扩张,另一个则向里探求,永远不必担心两颗心相撞。可是,如果是按照同一方向扩张,必会引发不幸的冲突。当信长为平定天下而殚精竭虑之时,家康则正在品味着渗人生养他的故土里的眼泪的味道…… 当日,家康看望了两个孙女,次日,命人供奉在各个寺院的墓地里长眠的亡灵。当然,光他自己必须祈祷的不幸之灵就有无数。首先是筑山夫人,然后是信康,当然还有父亲、祖父、祖母、本多夫人、关口刑部、忠吉、菖蒲……因而,五月十二家康的队伍向西出发的时候,冈崎的所有寺院响彻诵经之声。 家康穿过信长刚刚走过的大道,和梅雪一起进入尾张,接着又从美浓向近江进发。和信长上次带着黑人侍者、火枪队做仪仗,八面威风、令人瞠目结舌的华丽队伍相比,家康的队伍则显得普普通通、平淡无奇,毫无张扬之处。 大概是奉了信长之令,家康所到之处,当地的大名都亲自出来迎接,尽心款待。对方特意命高野藤藏、长坂助十郎、山口太郎兵卫等三人做督导,全力修复过了道路。家康却也不敢失礼,和接待的人们一一郑重寒暄,之后才通过。从前骏、远、三之守今川义元自称御所,描眉染齿以显威势,而家康则截然相反,完全是一副朴素、谨慎的姿态。 十四日抵达番场,在那里住了一宿。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特设别馆迎接。 围绕接待他一事,在五郎左卫门、光秀、信长之间发生的不快,家康当然不可能知道。家康决定住一晚后,就立刻指示部下:“所有家臣都不许妄自尊大,万事都要小心应对。”他不仅以此话叮嘱近臣,对一般的士兵都有严格要求。 当地似乎也作了周密安排,酒宴虽然进行到很晚,但由于家康的到达,是夜不闻丝竹之声。 十五日,队伍辰时四刻起程,当天下午未时四刻左右抵达了安土大宝院。专事接待的明智光秀特意迎出大门。光秀一看见从车上下来的家康,不禁心中一震。当今天下,堪与信长比肩的当属德川家康了。没有想到家康的服装却如此简朴,和自己华丽的衣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客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惟任日向守光秀恭迎贵客平安到达。” 家康盯着光秀的脸道:“此次为答谢信长公的赠礼而来,沿路受到热情款待,内心不胜惶恐。请日向守转达我对右府大人的问候。”言罢,深施一礼,那样子俨然一个身份低微的乡下大名。 家康在光秀的带领下,来到了殿内。他惊奇地抚摸着柱子,仰望着屋顶,欣赏着壁画,费叹不已。“日向守,这么宏伟的建筑,我可消受不起。虽然这是您的职责,但是,可以看出,您定花了许多心血。”家康嘴里说着,心头更加警惕。在这极尽奢华的款待背后,他感受到了越来越沉重的威压。 光秀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慨:我的苦心没有白费,客人真的非常喜欢……由于刚刚挨了信长的一顿责骂,光秀自然而然地比较起家康和信长的人品来,突然,他一阵伤感。 “听了大人的褒奖,日向守深感……深感荣幸。”说着,他仿佛遇到知己似的,高兴得眼圈都红了。 家康听了,不禁一怔,旋又把视线投向栏杆。“能够打造如此精美工程的工匠,在我的领地里肯定找不出来。不愧是右府大人的居城,因大人宽厚仁慈,才有如此天赐之物啊!” “说的是。”光秀终于抑制住眼泪,“三河不设关卡,这都是大人的恩泽,现在,安土的繁华已经快赶上堺港了。” “是啊,这些都是他人无法企及的。家康深受感动,简直进入忘我之境了。真是天外有天,如有可能,我也想试着建造一座这样的宫殿。请把我刚才的话转达给右府大人。” “能得到大人的赏识,是光秀一生的荣幸。” 就在二人互相客气的时候,家康给信长的礼品也一件件被搬运到客殿内堆放起来。看家康朴素的穿着打扮,就像是一个顶多领有二三十万石的乡下领主。所以,光秀也非常担心家康带来的礼品会显得寒碜。 上呈礼品是光秀的任务,在呈报礼单的时候,信长必定会评论几句。若是礼品太少,信长定会不高兴。“分明是轻视我信长,觉得我好打发。都怪你们不用心。”若是太多…… 怎么可能太多?看看家康的朴素打扮,再看看他属下土里土气的样子,说不定家康生来就是个吝啬鬼。 “进贡的礼品已经卸毕,请大人查看。”酒井忠次前来报告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了。家康轻轻点点头:“日向守,这些薄物只是家康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请代我向右府大人致意。” 家康起身离去之后,光秀也随后跟了出来。穿过客殿一看,就连见多识广的光秀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马队驮的几乎全是贡品! 待二人落座之后,石川伯耆守才开始念起礼单来:“黄金三千两、铠甲三百件……” 光秀不禁惊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二十一 安土之会 仅仅三百件铠甲,就已让人出乎意料,三千两黄金更让人始料未及。 家康虽说领有远江和三河,可是,由于连年征战,民生凋敝,骏河也才刚刚领有,应该收入不丰,而且前些日子信长参观东海道时,已经花费了不少的钱财。难道家康也是一个惧怕信长的缩头乌龟?这些礼物定是节衣缩食省俭出来的。想到这里,光秀可怜起家康来,他觉得应该换一种眼光看待眼前正直的胖汉子。 石川伯耆读完礼单,家康又弯下圆滚滚的腰,向光秀鞠了一躬:“只是些须粗物,聊表心意,请代我向右府大人致意。” “这么多礼品,真让大人费心了,在下马上向右府大人汇报。在此期间,贵客可以沐浴更衣,休憩片刻。”若是往日的光秀,看到家康的礼品后,定会认为家康惧怕信长。 当然,这不是惧怕,而是冷静地分析了近一段时期的信长后,作出的决断,是对信长的警惕之心。 当然,光秀对此也深有体会。从这层意义上来讲,光秀还是更愿意侍奉信长这样的主君。 光秀刚要离座,突然,家康像是想起什么,叫住了他。“日向守,实际上,我有个想法,我想回去后立刻派兵赶赴中国战场。为了事先了解一下战地的实情,我已经派了鸟居彦右卫门去羽柴将军阵中。这些事情,也请日向守转告右府大入。” “我记下了。”光秀说完,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看着屈服于信长淫威的家康,光秀刚开始时产生的那种遇见知己的感动,此刻已然所剩无几。 织田信长刚一回城,秀吉的使者便到了。秀吉已经把备中的高松城围得水泄不通,并且充分利用地形,阻塞了足守川和高野川的水流,然后劝城主清水长左卫门宗治投降。可是,正在这时,毛利辉元、吉川永春、小早川隆景三方援军赶到,与秀吉对峙。现在,秀吉欲攻不能,欲退不能,陷入了困境,只有一言:“请求急援。” 听说光秀求见,信长让使者回避。“光秀,东边来的客人没什么问题吧?这两天我公务繁忙,可能没空接见。所有的事情,你先好好张罗,不要出任何差池。” “遵命。”光秀一边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一边觉得,自己在信长的面前有些太卑躬屈膝了,竟然厌恶起自己来,“德川大人进呈的礼品都已运进城内,也还向大人致意。” “哦。”信长淡淡地点点头,看了一眼侍奉在侧的夕庵,“把礼单拿过来念一下。” 夕庵恭恭敬敬地从光秀手里接过礼单,朗声读起。 “什么,铠甲三百,黄金三千?”不知想到了什么,信长突然阴沉下来,仰天大笑,“骑兵的铠甲三百件,好!看看去。” 言罢,他收起笑容,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森兰丸,你也去。光秀,带路!” “是。” “夕庵,你也去,最好长长见识,看看客人送给我的铠甲是什么样子。”说着,信长已经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兵器库建在这座七层城楼的地下。夜幕降临,跟在信长身后的森兰丸让侍卫们掌灯,自己飞快地跑下楼梯。 信长来到堆积如山的贡品面前,光秀特意拿起一件铠甲给他过目。随从举过灯一照,只见皮革的漆在灯光下发着涩光,有一种沉重之感。 “森兰丸,拿起来看看。” “是。”森兰丸拿起一件,在信长的眼前左右晃动,干漆和皮革相互摩擦,在石窖中发出清脆的回音。 “如何?” “上乘。” “光秀,你明白家康的心意了?” “大人的意思是……” “在柱子上雕龙画凤、一掷千金举行什么茶会啦,这些都是对我的讽刺。可是,你看家康的礼品,言外之意是说,东面的防守也不可小视。他还说了什么?” “嗯……”光秀低头思付了一下,“大人这么一问,我想起来了。家康说,这趟旅程结束之后,他想立刻发兵中国地区,所以,已经派了重臣去羽柴的阵中打探战况。” “什么?”信长两眼放光,直盯着光秀的额头,“秃子!” “啊,在。” “你刚才为何不早点说!你这溜光圆滑的秃头难道只是好看的吗?混账!” “哦。” “这家康果然不可小视,在我出口之前,他已经抢先说了。也难怪……居然已经去猴子那里。这次战役猴子是总大将。即使屈居人下也不说不服,这家康真是可恶!”信长突然照着光秀那光溜溜的额头,狠狠地戳了一下。光秀一个趔趄,倒在森兰丸刚才放下的铠甲上,跌了个四脚朝天。他前几天下楼梯时,刚跌倒过,至今左腿还不好使。 “混账!”信长骂道,“你看你那熊样……唉,根本不像个相扑力士啊。要是让家康看见了,不笑话才怪!” “见笑了,见笑了。”光秀慌忙爬起来,卑躬屈膝,他又感到自己十分可厌。 “我看你也没到一指头就能戳趴下的年纪。到底你肚子里装的什么?连侍卫们都在忍笑看你呢,混账!” 信长把地板跺得咚咚直响,“你被家康耻笑,就等于我被耻笑。”光秀垂头丧气,一言不发。这似乎更激起了信长的怒火。“让你去接待,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了。到现在还不会变通……你若是还想要你那张老脸,就好好地合计合计。听着,从三千两黄金中拿出一千两,返还回去。” “这……返还……” “怎么,还不明白?老糊涂,这是给家康的回礼。”信长说着,气呼呼地向出口走去,一会儿,又回过头来不屑一顾地看着光秀,“回礼的时候,知道怎么说吗?” “在下斗胆再问一句,一千两是不是太多了?” “哎,你这厮到底是怎么回事?”信长气得又跺起脚来,“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故意给你面子才让你这么做的。难得家康一片心意,铠甲就都收下了。只是,德川今后还要进京,还要不少花费,所以,黄金就只收二千两,剩余的一千两给他充当车马费度。明白吗?家康和你都是我的家臣,决不许你瞧不起他!” 光秀伏在地上,听着信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特意运来的黄金竟要还礼千两……信长心里一定觉得三千两黄金数量太多,反而是对他的讽刺,以为他没有见过大钱,为了显示权威,就返还一千两。年入五十四万石、已过五十岁的光秀并非无知小儿,但只能把收下的黄金又带回大宝院。 “是右府大人这么吩咐的,所以……”若这样对家康说,定会非常狼狈,不但没有面子,还会丢人现眼。信长也是借花献佛,让光秀返回一千两,是想赚个知人知心的名声而已。但这也得看对方是谁,光秀可不是天生愚蠢之人。可信长已经明明白白地下了命令,可见事情没这么简单…… 侍卫把灯递到库丁的手里,光秀似乎稍微放心了一点,坐了下来。未几,又抬起脸来。“把一千两黄金运回大宝院……” 若家康死活不肯接受,那他恐就只有切腹一途了。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光秀轻轻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突然,眼前不觉模糊起来。他觉得家康平和的言语背后,隐藏着一种难以撼动的韧性。“如果不接受……”光秀悄悄背过脸去,擦了擦眼泪。 当光秀匆匆忙忙地赶回大宝院时,客殿里早就准备好了膳食,正在等候他回来。他一面仔细地清点膳食和灯烛,一面盘算着如何对家康说。若是一开始就心虚胆怯,一旦对方不接受,那就麻烦了。要想躲过责罚,心里必须绷紧一根弦。如在吃饭的时候转呈,却又不符合礼数。想到这里,光秀把心一横,穿过过道,直奔新建的家康的寓所而去。 家康依然笑吟吟地迎了出来。还不等他开口,光秀就抢先道:“我来传达右府大人给德川大人的话。” “哦,幸好还没有更换衣服。家康在此聆听右府大人的教诲。” “阁下诚心诚意送来的铠甲正好派上用场,盛情难却,悉数收下,至于黄金……”说到这里,光秀慌忙擦了一把汗,偷偷地看了一眼肃立在家康两侧的侍从和重臣们。 “黄金一事……右府大人如何说的?” “大人说,三千两中的二千两作为德川阁下的心意收下,其余一千两,权作此后旅途费用,当面返回。” “哦?”家康似乎感到很意外,欠了欠身子,“家康恳求日向守再次禀告右府大人,说旅途费用家康另有准备,请大人不必挂怀。” “可这是主公之意……” 这次,家康则暗暗地压制起光秀来。“右府大人的心意,我也明白,是体谅家康刚刚花了不少钱财,怕家康的手头不宽裕。可是,请大人放心。我节衣缩食,勤俭度日,就是防备不时之需。右府大人现正在中国地区征战,这是事关天下统一的重大战事,是万民渴望的太平基石,于此关键时刻,家康能尽绵薄之力,深感荣幸。大人若是体贴家康,反倒违了家康的本意,还请日向守再次向右府大人转呈。” “这……”几句话说得光秀无言以对,不禁深深叹息。他最担心的软刀子终于亮了出来。可是,家康的理由又使人无懈可击。既然家康说得如此明了,也实在无法拒绝。但这样无功而返,向信长报告,光秀却是想也不敢想。 “我有一事想求德川大人……”光秀脸色发青,两手哆嗦,不断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日向守有事……” “是。这是于光秀生死攸关的一个请求……请大人无论如何屈尊听一下。”言罢,光秀不禁伏在地上,盯着榻榻米,一动不动。家康见此举不同寻常,大惑不解。在座的随从和重臣们也面面相觑。 “你说吧,日向守。若家康能帮得上忙,愿意效劳。” “实际上……”光秀依然眼睛盯着榻榻米,“想必德川大人也知道,右府大人一向脾气倔强。” “哦。”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刚才不用阁下说光秀也明白,既然黄金已经运抵城内,那就收下吧。光秀也劝过主公了。” “哦。” “结果却激起了主公的倔脾气,越是考虑到阁下的心意,就越是不能收,并且严令立刻返回千两,给大人做军旅之资。” “哦?”家康这才把目光移到旁边的本多平八郎和酒井忠次身上,“既是严令,家康便也不得不考虑日向守的处境。” 当然,这二人都没有回答家康。家康突然闭上双眼:“日向守。” “是。” “我明白了。尽管这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没有办法,那退回的千两,家康只好收回。” “大人答应了?” “厚意难却。大家说是也不是?” 忽然,光秀低着头,身子不由得哆嗦起来。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强忍而又没有忍住的哭泣。 过了片刻,光秀为晚餐推迟向大家致歉,尔后把家康及其重臣领向客殿。大名以上的人都列席,梅雪也同席,共摆了四席。 一夜无事,到了十六日,仍不见信长接见的动静。城内一定正在举行重要的军情议事。当然,也没有织田家的重臣前来拜访家康,只有光秀无微不至地款待。 十六日傍晚,信长那里终于来了使者,致意如下:十八日,信长将在总见寺为家康接风洗尘,故,请家康在之前好好歇息。 可是,使者去后不久,光秀的影子也从大宝院消失了,堀久太郎却来了。“从今日起,由我代替日向守接待大家,还请多多关照。” 家康只是略有些纳闷,也没有询问详情。到了第二天,刚睁开眼睛,就闻到鱼的腐臭味。不仅大宝院内外,就连安土的街道上,都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行人个个掩鼻皱眉。原来,光秀的下人把办来的鲜鱼全都扔到河沟里了。 十六日,黄昏时分,来了文书。大意说:免去此前专事接待家康的光秀的差使,令其立刻赶赴备中,接应羽柴筑前守秀吉。在大宝院里,光秀从妻木主计头的手里接过文书后,有好大一阵子,气都喘不上来,一动不动。不,不是不劫,而是无力动弹。要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一旦从感情上开始厌恶对方,就决不给其喘息的机会,非置其于死地不可,这就是信长的为人。不知从何时起,信长的形象在光秀心中已经改变了。光秀一直胆战心惊等待着的风浪,终于汹涌而来。 果然,我没有看错……信长决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迫于家康近在眼前,才不得不让自己继续接待,背地里则在悄悄地寻找下一个机会……那么,自己究竟如何应对才好? 光秀连招呼都没跟家康打,径直回到府邸。议事厅里,以左马助为首,重臣治左卫门、十郎左、传五郎、但马守等人都围着文书,一言不发。 “终于决定让我出阵了。”光秀尽量避免刺激大家,坐在了上座。 “大人,请看,这文书的措辞……也太糟蹋人了!”四王天但马守气呼呼地把文书扔到光秀面前,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但马守,不要咬牙切齿了。”光秀低声说着,把文书拿到灯前展开。
此次为接应备中战事,近日须出兵。故,先头部队应先我抵达备中,皆听任羽柴筑前守调遣。 池田胜三郎 池田三左卫门 堀久太郎 惟任日向守 细川刑部大辅 中川濑兵卫 高山右近 安部仁右卫门 盐川伯耆守 (信长画押)
光秀平静地看完,道:“我看这文书,并不值得但马守如此气愤啊。” “大人!”这次说话的是藤田传五郎,“您是明智一族的大将。若说明智家效忠朝廷者,除了京极、朽木两家之外,近将、丹波还有无数。在信长公的谱代大名当中,除了在越前北庄领有七十五万石的柴田修理亮胜家之外,无人能及大人。居然把名门望族的名讳写在无名小卒池田、堀久等人之后,甚至连我都被纳入靠投机取巧来升官发财的秀吉之流的调度下,还不令人气愤吗?” “且等。”光秀脸色苍白,制止了对方,“战争,不是仅凭出身能打赢的。现在羽柴正在急攻高松城,眼看就要攻陷。所以,齐心拥护羽柴,服从其指挥,方是上策。” 事实上,光秀自己的愤怒远远超过了家臣们,他连满头的大汗都来不及擦拭。“虽然我的名字排在池田、堀久等人之后,可是,发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古语云:君虽不君,臣须为臣。所以,我们应立刻返回领地,服从右府大人的命令,在战场上立功,来展示我们的风骨。” “可是,毫无理由就免掉您接待的差使,您就不觉懊恼?” “那是另外一回事,右府大人是我们的主人。” “那么……”传五郎又向前膝行一步,“您当着满座众人,被森兰丸痛打……至今还瘸着腿走路,您以为我们不知?” 光秀听了一怔,遂又笑了。“大家误会了。腿痛是因我自己感到沮丧,下楼之时一脚踩空摔的。对了,不能让使者久等,我得去大厅给文书盖章。”光秀起身走了出去,左马助跟在其后,恨得咬牙切齿。 厅里,使者青山与总早就坐立不安,等得不耐烦了。 “让您久等了。”光秀坐下来,故意避开与总那鹰一样的眼睛,展开放在台子上的回执,盖了印章,“右府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白,马上就去执行。” “日向守,这次的接待,你费了不少心,大人也多次对我们说起。交接一事实在是由于战事紧急,所以,日向守赶紧回去准备一下才是。” 这时,光秀才意识到自己已气愤至极。他明白青山与总是出于好意才多说了几句,正是这种同情,反而使得他积蓄已久的愤怒如火山般爆发。“这是你的话,还是大人的话?” “日向守说到哪里去了。是我常常听到大人说起,当然是我的话了。” “你已经没事了罢,因突然要交接公务,身心繁忙,没空陪你了。” 青山与总的脸色一下就变了。“那么,我告辞了。”说着,他把回执揣在怀里,怏怏地走了。 左马助送使者回来,只见光秀静静坐在那里,望着摇曳的灯火发愣。虽已下定决心,为了整个家族,就是天大的耻辱也能忍耐,可是,不知怎的,光秀只觉得全身的热血汩汩流动,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其实,此刻光秀已经暗下决心,是他从未生出过的心思。他的内心已是极端痛苦。正在这时,又收到一条恶讯。他的属下被此事激怒,将残羹剩饭和鱼肉,甚至锅灶都扔到河沟里去了。 “把残羹剩饭全都倒在了河沟里?”听到急匆匆赶来、眉毛倒竖的并河小八郎这么一说,光秀顿感天昏地暗。即使自己能够忍耐主君,他的属下却做不到。唉……光秀绝望了。 时值五月,剩饭剩汤与生鱼生肉之类若是全部倒在河沟里,到明天下午,安土城定会变得臭气熏天。这不仅是对家康的失礼,而且如同直接往右大臣信长脸上抹黑。性急的信长一定会催马奔来,勃然大怒。 如是在白天,还可以找一些借口,找人打捞干净,可已是晚上了,如果再派人下河沟去打捞,势必惊扰了河沟附近的宾客,光秀已是连想都不敢想——难道我的命就要葬送在这里? 光秀只点了一盏灯,把房间四面的窗户全都打开。他心事重重,甚至希望有人来刺杀自己。重臣们听说此事,有一半的人跑到河沟去看,但事到如今,已经无力回天了。 正在这时,又来了使者,仍然是青山与总。光秀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了,此时他只想切腹自杀,为失职向信长和家康谢罪,希望信长能立自己的儿子十兵卫光庆为继承人。可是,如果信长又因此憎恨起十兵卫光庆来…… 光秀进到厅内,却见青山与总满面春风。“恭喜你啊,日向守。这次主公又赏赐出云、石见二国给阁下了,恭喜恭喜。”说着,他把文书放在了香案上。 “哎!你说什么,青山上使?” “主公赏赐你出云、石见二国,这样,整个山阴道已经尽在你的掌控之下了。” “真是天降洪福……”光秀恭敬地施了一礼。眨眼间,让儿子继承家业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拜领两国当然是一件幸事,可是,恐怕不久就要收回自己的旧领丹波和近江了。这些光秀在很久以前就已预料到。 “你明白了吧。主公这次可真是少有的体贴啊,一直惦记着日向守更替差使的事。赶紧返回领国,淮备出征的事吧。” “多谢大人厚意。” 青山与总站了起来,这次光秀亲自送他到大门外。看着与总的身影消失在府邸之外,一瞬间,光秀的身子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悄悄地察看了一下四周。明天下午,安土将会变成一座腐臭之城。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待在这里了。立子的希望也破灭了,信长定是万分痛恨他,若还想活下去,恐只有一条险道了…… 只有一条绝路可走了!想到这里,光秀又悄悄地察看了一下四周。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二十二 变生肘腋 风掠过湖面,从西向东不断地吹来,吹进安土城楼第三层织田信长的房里,尽管如此,信长的身上仍然汗津津的。他光着膀子,让长谷川竹丸打开高松城的军事配备图,趴在上面琢磨起来,还时不时地用红笔圈圈点点。 旁边除了森兰丸、坊丸、力丸三兄弟,小川爱平、高桥虎松、金森义人等人依次而坐,再后面就是特意被叫来的壮年侍卫们,有津田源十郎、贺藤兵库头、野野木又右卫门、山冈对马守等人,他们不时地擦着汗水,侍立在那里。 “我出门的时候,你们可得小心点。” 信长像是在考虑什么,自言自语,“本城由津田、贺藤、野野木、远山、世木、市桥、栉田等人留守,二道城则由蒲生、木村、云林院、鸣海、祖父江、佐久间与六郎,再加上福田、千福、丸毛、松本、前波、山冈等人把守,要加倍小心,休得懈怠。” “是!”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信长却是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青山与总还没回?” 森兰丸立刻站起身来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又急匆匆地赶回。“刚刚赶回来,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正在换。” “换衣服?真是认真的人。”信长慢慢地卷起眼前的地图,让森兰丸放在书架上。 “青山与总参见大人。” “有劳了。光秀回坂本城了吗?” “是,今日一早已经带了所有的人出发了。” “哦,这个秃子,给他赏赐了两国,他才情绪正常……心神太敏感了,真是个棘手的家伙……”说着,他不禁嗅了嗅,“青山,你进来之后,好像有一股怪味。”接着,他闻闻自己身上,又把头伸出去,“好奇怪的气味啊,好像是臭鱼。” “失礼了……”与总也紧皱眉头,“我身上的臭味太浓了,才回去换了一件衣服来参见大人,看来是里衣上残留的气味。” “嗯?你身上到底是什么味?” “日向守的手下把残羹冷炙扔得到处都是,我正在和堀大人商量如何清除呢。总之,已先把德川大人的下处安排到堀大人的宅院了。” “什么,你说秃子的手下向河沟里乱倒剩饭?” “对。因此,大宝院的周围早已是臭气熏天了。”与总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哈哈哈……”信长摇晃着半裸的身体笑了,“好一个傻秃子。他只顾自己高兴,居然忘记了现在是大热天,东西会烂,不过,气味还是很冲啊……家康没说什么吧?” 由于青山与总不知信长到底有多生气,一直胆战心惊,看到信长大笑,不禁松了一口气,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要是在平常,我决不会轻饶他。这样一来,整个安土臭气熏天,恐怕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是……是。” “算了。只顾慌慌张张地准备出征,怠慢了客人,家康定会怪罪于我。下榻之处已搬到久太郎的宅院去了?” 不知信长在想什么,竟然爽快地点了点头,这一举动真是令人意外。 “只有今天一天了,不要太不像话。明天,我在总见寺接见……你再去一趟家康那里,为光秀的鲁莽致歉。光秀看着不错,可一旦要出征,竟然弄成这个样子……你去如此一说,家康定会一笑了之。” “是。” “马上就去!” “是……是。” “怎么还不去?你还有事?” “是。日向守……” “秃子还怎么了?” “日向守自己怎么想,倒不是问题,可是,他的家臣们都对这次差使的更替非常不满……” “哈哈哈。这些我当然明白。那些人胆小如鼠,和女人没有两样,因此,开始时会有些胡思乱想,产生有人进谗言、遭贬谪之类的想法。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我才答应打完仗后赐他们二国。现在他们早就高兴起来了,正在筹划着如何立功呢。不要多疑了。” “哦。” “你还不明?你不是说,昨晚你前去传令之时,秃子还特意把你送到大门外吗?” “是,正是因为这个,在下才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把我特意送出来,却又把残羹冷炙都倒在河沟里,尤令人忧心。” “你若是还不相信,可以再去一次大宝院,问一问和尚们。说不定在你出使之前就倒了。秃子生气的毛病我心里清楚,火气一上来,连手下人都忘了嘱咐,就从大宝院走了。” “哦。” “见秃子出了大宝院,也知道了差使的更替,那些偏袒主子的愚蠢之人,就把剩饭全扔了,还以为这是为主子尽忠呢。说不定光秀根本不知此事,兴高采烈地回了坂本城呢。” 听信长如此一说,青山与总也似渐渐明白。 “你去查一下,万一乱倒剩饭之事发生在加封二国之后,你马上来报告我。如若不然,就不用再担心了。告诉久太郎,明日之事好好筹划一下,休要出一点儿差池。五郎左、藏五郎(长谷川竹丸)、九郎右卫门(菅谷)等人,我会亲自跟他们说的。” “遵命。”如果不是信长分析得这么透彻,与总会在心里反复琢磨。 与总急忙赶到大宝院,一问,果如信长所言,乱倒剩饭一事确实发生在加封之前,并且,那些下人们还为此挨了管家一顿大骂。与总放下心来,接着又去拜望被臭气赶到了堀宅的德川家康。 由于家康近来发福不少,这几天也被暑热和臭气折腾得够戗。但是,他当然不会脱光衣服,摊开手脚躺在床上。此时,他正在和豪华的大宝院无法相提并论的堀久太郎那简朴的书房内正襟危坐,优雅地摇着扇子。“忠次,右府大人要是今天不下山就好了。” “为何?”酒井忠次也被从早晨起,就接二连三焚烧的沉香的黑烟给呛坏了,连鼻子周围都似画上了一个淡淡的黑圈。 “多亏右府大人住在山顶上,还没有大事。如果大人往街上一走,那光秀可就惨了。” “您是说这件事啊,还真得留点心。没想到居然闹成这样……” 家康的眼角忽然浮现出一丝微笑,盯着本多平八郎和大久保忠邻。“或许明智大人正对被安排到羽柴帐下一事大为不快呢。”可是,这句话的深意,大家似乎一时之间没明白过来,家康也就没有再提。 只是每当南风吹来,带来了一丝凉意,却也吹来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大家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时,青山与总带来了信长的口信。 “呵呵,这么说右府大人也知道了?” 信长明明已经得知臭气之事,却不生气,对此,家康觉得不可思议,大概信长是正在为备中的战事心急吧。 此时,泷川一益驻扎在关东的厩桥,柴田胜家和佐佐成政正在越中围攻鱼津城。信孝已经抵达堺港,正欲渡海进攻阿波,信雄则拥兵驻留伊势。可以说信长手中重兵在握。如此看来,自己必须忍耐…… 臭气终于从安土城消失的时候,已是信长亲自为家康接风洗尘的十八日早上了。是日清晨,家康带了二十多位领有土地的家臣,还带上了穴山梅雪,一起赶赴总见寺。 家康一行到达总见寺时,信长早已等候在那里。“哦,家康,欢迎欢迎啊!信长今日要亲自款待你。”他兴奋得满脸通红,牵着家康的手来到酒席前面,还亲自为家康夹菜。 信长如此殷勤,可从未有过。因此,陪席的丹羽五郎左、堀久太郎、长谷川竹丸等人反而严肃起来。当然,德川家的家臣看了,不由由衷地对他们的主公生出无比的崇敬和感激之情。酒菜当然是当时最奢侈的佳肴美味,摆了五大席。酒宴结束后,信长又亲自带领大家参观安土城。 高高地耸立在山顶的天守阁,豪华壮观,夺人心魄,让家康一行大开眼界。参观完毕,到了三层的大厅,信长特意给家康的每位家臣分赐了两件单衣,还说其中一件是送给家臣夫人的礼物。真是体贴人微,甚至有些让人惊诧。 盛宴一直持续到十九日。这一天仍然是在总见寺,酒宴也和前一天一样豪华。宴会结束之后,观看了幸若八郎九郎太夫表演的能剧。 正巧,从京城来的近卫前久也在,于是,前久、信长、家康三人都坐在正面的雅座上观赏。近卫前久似乎擅长察言观色,总是围着信长一个人转,而家康却故意装出一副乡巴佬的样子,尽量不去触碰信长的心智。 尽管如此,信长还是不断地说道:“我曾想过,究竟到何时才能像现在这样,咱们两个人安享太平啊。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接着他又叹口气说:“因为是在我信长的面前,艺人们都比往常拘束。” 幸若太夫的舞蹈似乎很合信长的胃口。跳完第二支田歌《大织冠》后,信长问道:“怎样,家康?” “不错,我都看得入迷了。”家康应道。 “好,把太夫叫来。我要重重地奖赏。” “跳得不错。这是本座的赏赐。”信长赏给太夫十锭黄金,开怀大笑。 接下来是梅若太夫表演丹波猿乐《羽衣》可是,刚跳了一会儿,信长的眼睛就不断地眨起来。梅若太夫早就听说过信长的火暴脾气,甚至比光秀听说的还要多。所以,一站上舞台,就觉得正面看台上的目光像利箭一样向他射过来,他心里一慌,就乱了套,后面怎么跳的都忘记了。 当《羽衣》快要跳完时,只听见一声怒吼,比歌声都大好几倍,把大家吓了一跳。“怎么又忘了,怎么回事!把梅若叫来!” 家康立觉信长似动杀机。在这么喜庆的场合,若是杀人玷污了寺院……他故意装作看得很投入的样子,大喊一声:“好极!好!不愧是名角!”这一声喊,把信长的肩膀都震得发颤,不一会儿,信长的呼吸平稳了下来。 面无血色的梅若太夫被森兰丸带到信长面前,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如同一只蜘蛛趴在地上,吓得浑身筛糠。 “梅若,对你也要奖赏。给。”说着,信长和刚才一样,也把黄金十锭扔到梅若的面前,又大声地喊起幸若太夫的名字来。 “你,重新跳一次。” 家康的心里又是一沉。信长刚才的怒吼,吓得近卫前久一个哆嗦。他听得出,这已不是右大臣的声音了…… “家康,你还是这么喜欢能剧,居然连梅若都奖赏……” “可是我觉得挺好,就连那样的舞技,我也少有机会看到,所以……”家康说道。 “哦,如真是这样,那就好了。这么说,方才的舞没有白跳,就请再次观赏一下幸若的舞姿吧。”信长似乎终于平息了怒火。尽管如此,梅若战战兢兢地退下去之时,信长仍像鹰一样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为家康举行的盛宴从十八日到二十日,一共持续了三天。 最终,由于兵力不足,信长只得无奈地把甲府的长子信忠召回,让他也出征中国地区。等待信忠的时候,信长似乎产生了一种和家康难舍难离的感情。 二十日,盛宴地点换成了高云寺,信长仍然以说笑的语气和家康交谈,亲自给他夹菜。“家康,像这样你我二人倾心相交的日子,不知以后还有否!” 这时,家康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中了对方的圈套,万一笑出声来,说不定会酿成大祸。 “信长公说的哪里话。天下即将平定,为了能在京城再行盛宴,家康愿效犬马之劳。” “啊呀,再喝一杯。”信长亲自拿起酒壶,一个劲地给诚惶诚恐的家康倒酒,“若没有备中的战事,信长真想亲自陪你去逛一逛京城、奈良和堺港。可既然信忠已从甲府来了,那就让信忠陪你一起到京城吧。” “家康实诚惶诚恐。” “明天就向京城进发吧。我已知你让光秀转达的话了,出征之事先放一放,先痛痛快快地逛完京城。京城之外,还有大坂、奈良、堺港呢。另外,我会让长谷川竹丸、宫内卿法印(松井友闲)等人引你游览,决不会让你们有何不便。今日咱们喝个一醉方休,暂且别过。我尽情地喝,你也不要拘束,咱们不醉不归。” 据说当日的酒席是前所未闻的豪华盛宴,足足摆了五大席,酒宴上出现的菜品在后世甚至被称为“安土菜单”。这一天,双方的家臣也都无拘无束,开怀畅饮,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喧闹之声不绝于耳,真是热闹非凡。 酒宴结束时,已近亥时,信长亲自把家康送出大门。 “一边观赏迷人的萤火虫,一边自由自在地散步,定会惬意非常。放心吧,信长的城下断然不会有意外。” 信长爽朗地笑了。在漫天臭气的安土城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飞来飞去。 家康恭敬地施了一礼,走出门外,在出口处又回望了信长一眼。他似乎觉得信长仍然站在那里。果然,二人视线相触,一齐笑了。 “从那时起,已经有三十五年了,刚才,我掐指算过。” “正是……”家康也点了点头。那指的是家康六岁时,二人最初见面的时候。自己已经和信长平安地交往了三十五年……从二人结盟的永禄五年算起,也过了二十一年。 “那么,你就放心地去走走吧。” “那就告辞了。”家康慢悠悠地出了山门,信长则在大声发令,准备回城。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番话,竟然成了二人在这世上的诀别。 是日,乃天正十年五月二十之夜,德川家康四十一岁,信长比家康年长八岁,年四十九。 此时,在迎来了光秀的近江坂本城里,重臣们彻夜未眠,一直在议事。以城代明智光廉人道长闲斋为首,奥田宫内一氏、三宅式部秀朝、山本对马守和久、诹访飞騨(da)守盛直、斋藤内藏介利三、伊势与三郎贞中、村越三十郎景则等人聚在一起,加上已知安土之事的众人,共同研究信长的心思。 明智左马助、四王天但马守、并河扫部等人也异口同声,说信长已决心要除掉光秀。“虽说已经加封了出云、石见二国,可是,这二国至今还掌握在敌人手中。在出兵期间,一旦旧领地被收回,一家老小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了。会落得个佐久间信盛、林佐渡守一样的下场。这一定是信长企图消灭明智家的阴谋。” 在这种情况下,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虽说要加封二国,却没说要收回旧领地,于是,这成了大家争沦的焦点。 是日晚上,光秀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第二日整整一天,光秀仍然惴惴不安。他总觉得信长会察觉臭气之事,马上从安土派人来责备他。可是,一直等到最后,诘问使也没来。 到了二十日夜,光秀才再次把大家召集起来。“现在,明智家已危在旦夕。”他语气沉重,潸然泪下,“古语说得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我看,先发制人,是为上策,不知大家有何想法。” 这时候,大家都已经痛下决心,自然没有一人反对。 “若大家均无异议,那么,左马助、治左卫门、四王天但马守、并河扫部各部立刻赶回丹波的龟山城,对荒木山城守、隐歧五郎兵卫等说明情况,对外则称三十日向新加封的领地进军,全军在龟山集合。” “可是,大人您……” “我得迟一步从坂本出发,路上还要到爱宕山参拜神社,再赶赴龟山。未经我同意,凡事不可轻举妄动!” 既然谋反的决心已定,就得行雷霆之事。二十四日,坂本的先头部队朝丹波进发,第二日,光秀率领其余三千骑兵渡过白河,取道嵯峨的释迦堂。 在那里,他把人马交给了奥田官内和村上和泉,自己则只带领几名近侍登上了爱宕山。表面上,光秀是在为向中国地区出兵祈祷,实际上是去拜访西坊威德院的行佑房,参加一个平日里他所嗜好的百的连歌会。不管自己是否愿意,都得和信长一决雌雄!这样想着,光秀觉得,无论是透过老杉树射下来的阳光,还是长满青苔的石阶,都仿佛有什么心事,纷纷和他窃窃私语。 行佑房是连歌的大家。听说光秀要来,他把同道高手绍巴法桥、昌叱法桥、心前法桥、兼如法师、上元坊的大善院宥源等人召集到一处,静候光秀到来。途中,光秀拜祭了大权现神,又抽了三次神签,行佑房则微笑着陪伴于一旁。“日向守还是老样子。只是,抽了三次签,却是为何?” 当然,行佑房并不是为了有意让光秀听到,故声音不大。事实上,光秀万分谨慎,甚至有些疑神疑鬼,这在他以后的行为中多有体现。 他们在威德院集合以后,先是淡淡地谈了一点世俗闲话,就准备连歇行吟。执笔的是光秀的家臣东六郎兵卫,和歌和连歌他都颇为擅长,尤其写得一手好字。 光秀先吟发句:“时光流转,天下尽在五月间。”接下来是行佑房:“河源水涨庭夏山。” 绍巴似乎愣了一下,他还在反复品味着光秀的发句。“时光流转……时光流转,天下尽在五月间……” 绍巴还在念叨,光秀明显变得不自在起来,时而像在悠闲地倾听窗外的风声,时而又看似无意地把扇子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时而静静地出神。绍巴自幼便了解光秀,但他对信长的了解更甚于对光秀。因此,当二人坐在一起时,光秀总有一种痛苦和压抑之感。 信长对光秀的注意超过任何人,光秀对信长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二人之间若不起冲突就好了。绍巴曾经把这种想法说给行佑房听过,当时还被行佑房耻笑。 “日向守乃是老实本分之人,右府大人怎会对日向守心存疑虑?” 虽然当时一笑而过,可是,今天回想起来却总觉怪异。无论是抽了三次神签,还是“时光流转,天下尽在五月间”的诗句……绍巴将内心的疑问放在一边,接着行佑房连了下句:“花落小溪,层层花瓣逐水流。”于是,连歌就一句接一句地连了起来。 在这次连歌会上,光秀所出的一共有十六句。临近结尾,心前法桥连道:“国色天香,飘飘欲仙醉花下。” 接着,光秀接了一句:“诸国尚在娴静时。”咏完,让东六郎在下面写下自己的儿子十兵卫光庆的名字。这里,“诸国尚在娴静时”中的“时”也是“土岐(明智氏)”的谐音。 实在是奇怪,光秀似心中有事。绍巴一直非常纳闷,歌会结束之后,大家吃了饭,都回到卧房去了,只有他还在暗中观察。 躺在床上,外面传来一阵阵枭和土鸠的鸣叫,这又勾起光秀的心事。虽说已是它们该鸣叫的季节,但…… 虽然在安慰自己,可是,那一连串的叫声仍然让光秀联想起一些不吉之事,于是,他对自己发起脾气来。 根据向日在嵯峨野的释迦堂前得到的线报,家康进京观光已经结束,正在向大坂进发。丹羽五郎左卫门和堀久太郎已经火速赶往备中。信长也将于二十九日进京,住宿于本能寺,身边人手不多,几无防备。 天赐良机,岂容错过!可是,光秀又犹豫起来。自己究竟应立刻占领京城,布告天下呢,还是应该和中国地区的毛利联起手来,从背后将秀吉所部打个措手不及?他始终拿不定主意。若是在京城布告天下之时,秀吉和毛利联合,柴田、佐佐成政、泷川等与上杉合盟,再加上劲敌德川家康,他必将陷入孤军奋战之境。 “畜生!”光秀被夜枭的叫声吵得实在受不了,不禁骂了一句,被睡在临屋的绍巴听见了,绍巴喊了一句:“怎么了,日向守?是不是做噩梦了?” 光秀听了,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你说什么?” “我看您是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很是烦乱啊?” “什么时刻了?引水桶里的水声也听不见了。”光秀又接着道:“这次出征,如能获胜,那么整个山阴道就到手了。明天早晨,向各个寺院捐赠之后,再为我的胜利衷心地祈祷一次,然后下山。得好好地歇息一下了……” 绍巴沉默了。“山阴道就要到手了……”原来是为这个而兴奋啊。 次日晨,光秀显得特别高兴,一起床就去参拜了大权现神,敬献了黄金五十锭、鸟目金五百贯,赏赐给西坊五十两、连歌师每人十两,另外,给整座爱宕山捐赠鸟目金二百贯。“暂且如此,等我凯旋之后再来拜访。” 众人把他送出山门,光秀就悠然自得地下山而去。他暗自庆幸没有露出破绽来。 提前一步返回龟山城的光秀长子十兵卫光庆,自从光秀在爱宕山连歌会上以他的名义署下名字以后,就患了风寒,老是发高烧,还不时地呓语。尽管如此,光秀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虽然表面上还在装作出兵备中的样子,可他早就决定从初一半夜至初二拂晓,突袭信长,并在有条不紊地作着各种准备。 备战完毕,明智光秀的一万一千大军,终于召集到了一起,六月初一下午申时,全军兵分三路,浩浩荡荡地从龟山城出发。 第一路由明智左马助光春为大将,率领四王天但马、村上和泉、三宅式部、妻木主计等各部三千七百人马。 第二路以明智治左卫门为首,带领藤田传五郎、并河扫部介、伊势与三郎、松田太郎左卫门等各都四千人。 主力的总大将是光秀,另外还有明智十郎左卫门、荒木山城守、明智友之丞、诹访飞騨(da)守、斋藤内藏介、奥田宫内、御牧三左卫门等三千二百多人。除了大将以外,几乎所有人都误以为此次出征的目标乃是中国地区。
  1. 时光:日语中“时”与“土岐(明智氏)”谐音。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二十三 本能寺之变 天正十年五月二十九的黄昏时分,织田信长只带了森兰丸兄弟等五十多名贴身侍卫,来到本能寺。 女人们以及二百多名护卫早已抵达此处,可是,下午时分,天上却下起雨来,人们一边诅咒着鬼天气,一边焦急地等候信长的到来。 信长每次进京,众王公大臣们总要早早迎接到山科,繁文缛节地假客套。信长向来对这些虚礼极为厌烦。 大概又是为那些繁文缛节花了不少时间,淋雨恐怕难免了。一想到这里,提前一天抵达本能寺,正在指挥女人们收拾打扫的浓夫人就坐立不安。 位居三品中将的长子信忠已领家康到了妙觉寺,再让长谷川竹丸和杉原七郎左卫门领着家康从大坂进入堺港,之后,信忠就转移到了二条城,只把幼弟源三郎胜长留在了妙觉寺。三七郎信孝向住吉出兵,正打算渡海进攻阿波,这样,织田兄弟已经一口气完成了进攻中国地区的布局,单等父亲信长入京。 因此,信长本想尽量避开所有的虚礼,父子尽快奔赴战场。可是,等来到京城一看,远没有预想的那么简单。公卿大臣们个个都似惧怕信长,因此反反复复地行虚礼,不断地向信长献殷勤。刚把这一位三言两语打发掉,那边又来了一位更加啰嗦的。 本来这次招待家康,就耽误了不少时间,再要应付达些公卿大臣,出征自然迟了许多。浓夫人这次特意跟着女人们来到本能寺,也是想帮信长缩短应付虚礼的工夫。 果然不出所料,信长从淋湿的车上下来,进到内殿的时候,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阿浓,怎么连你也来了,你来做什么?” 浓夫人笑笑,也不回答,只是忙着让人给信长换衣服。“我听说有人把你称作傻瓜。” “好像是,我也常有所耳闻。” “女人啊,过了三十三岁,就应该悄悄地隐退,独享清福。” “可是,我的精力就像才二十几岁呢。” 的确,浓夫人看上去出奇地年轻,甚至让人弄不清她到底有多大年纪。在不了解底细的人看来,她顶多三十出头。 其中,既有把她误以为侍女之领的公卿,也有理所当然把她看成偏房小妾的武家,可是,夫人毫不在意。 “大人,由于宫内卿法印不在,所以,明天来问安的官吏名单,现在我这里。” “都是些什么人?京城好是好,就是这些繁文缛节令人厌烦。今天也一样,一大帮人又迎到了山科,把我急得坐立不安。” “明天主要是近卫大人、近卫御方大人,还有九条大人、一条大人、二条大人、圣护院大人、鹰司大人、菊亭大人,以及德大寺、飞鸟井、庭田、田迕、甘露寺、西园寺……” 浓夫人屈指继续往下数,结果被信长不耐烦地打断了:“够了够了,你看着办吧。” 可是,夫人仍然没有丝毫胆怯。被信长如此大喝一声,其他的侍从和侍女们往往都噤若寒蝉,悄悄地退下去,正因为这样,以后的事情常常变得更棘手。 “即使大人再觉得厌烦,后面的人也当听听……”说着,浓夫人继续拖着同样的语调往后念:“西园寺亚相之后乃是三条西、久我、高仓、水无濑、持明院、庭田黄门、观修寺黄门、正亲町、中山、乌九、广桥、坊城、五进、竹内、花山院、万里小路、中山中将、冷泉、西洞院、四条、阴阳头……” “知道了……”信长又大喝了一声,“是不是把京中的公卿都当成虫子来晾!” “正是。”夫人微笑着答道,“现在已是梅雨时节,所以,明天接待只要茶点就够了,我已经吩咐和尚们去准备了。” “你管得也太多了。唉,这些不懂战机的蠢货,一味地奉承我,反而给我添麻烦。” “大人,您中途不要喝酒。” “我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不用再说!” “夕景的信忠和源三郎就要来了。自从甲府一别,您已经没有和信忠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这次你们父子可得好好聚一下。” 信长简直有些呆了,不住地冷笑。“你的吩咐真是周到。你若是真有本事,找个合适的时机,把那些烦人的虫子们都给我打发回去。” “是,我打算等你们谈得差不多了,就打发他们回去。” 这一夜,信长睡得比平时早得多。淅淅沥沥的雨笼罩着壕沟环绕的本能寺,帐外侍女们的身影仿佛幻影,显得朦朦胧胧。 浓夫人一直躺在丈夫的身边,深情地凝视着他静静睡去。如果自己不出来……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右大臣的显赫地位,众多官员的逢迎,硬生生地把二人分开了,仿佛要把夫妻二人拉到一个见不到彼此的地方去。那些老家臣们想必也寂寞……浓夫人眼前浮现出以前那个亲热地称自己为浓姬的信长来,不久,她也睡着了。 天亮了,为六月初一。 上午巳时,昨日通报的那些公卿僧侣们陆陆续续地聚集到客殿。天仍然雾蒙蒙的,雨也似下非下。 信长早就预料到这些了,并没有特别不高兴,他将礼品当场退回,然后让和尚们献上茶来,愉快地和众人谈论着京城夏天的庆祝活动之类。大概信长正在期待着傍晚的父子团聚。当然,在这种充满虚情假意的场合中,浓夫人没有露面。 下午申时后,公卿、和尚们才相继散去。他们表面上把信长当成一个豪放的右大臣,其实,内心都把他当作一个心智过敏、猜疑重重的大将来看待。 因此,如果某人冷冷地提前离去,看似没有什么大事,此人却很害怕,以为信长会非常痛恨自己,伺机报复。因此,在听到晚间信忠将赶来、信长父子还要共商大计的确切消息之前,王公大臣们没有一个敢起身离去。 正在这时,森兰丸的弟弟坊丸赶来。“三品中将派人来问,说他立将赶来,不知是否合适?” 如此一说,大家这才知趣地站起身来。其实这些都是浓夫人的安排,可是,信长也没有显出不悦之色。“哦,你告诉中将,现在可以来了。” 吩咐完毕,他对众大臣笑脸相送,“等信长降伏毛利之后,再来拜望诸位。多有得罪。” 此刻,雨已经停了,本能寺里林木的树梢上,微微露出了一抹蓝天。 信长换上衣服,站在客殿高高的回廊上,等待两个儿子。“这回廊已经非常古旧,我看稍加用力就要断裂了。”他故意跺着已经开始腐朽的木板,抬头欣赏着古老栏杆上的雕刻。 还是和自己的孩子见面愉快啊。浓夫人心里这样想着,不觉又感到寂寞。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除了丈夫以外,再也不会有其他依靠了。可是,即使这样,信长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纵身一跳,到了她再也碰不到的九霄云外。 “阿浓……” “在。” “今天晚上,我要和信忠、源三郎一起喝两杯,你来斟酒吧。” “是。” “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所以,今晚就不要拘礼了,我也要好好地放松放松。” “您说不要拘礼,是说,妾身也可以喝一杯吗?” “哈哈,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侍从们今晚也可以随便喝。” “大人……”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这里比不得城里,你们父子,还有我这个女人可以不拘礼节,可是,那些侍从……” “怎么,不可以吗?哈哈哈。” “大人似已不是以前的您了。若是这样,今后他们恐会养成恶习。” 信长又奇怪地笑了。“哈哈,阿浓,你到底是个女人。你是在想,如果侍卫们都喝得半醉半醒,一旦有人来袭,便没人护驾了?本能寺并非要害之地,我身边不是也没带任何兵力吗?不要胡思乱想了。当然,如果喝得烂醉,打架斗殴我可不允许。” 他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浓夫人低下头,不再吭声。 信忠和源三郎兄弟似乎是掐算着对方的抵达时间而来的。 “哦,你来了,早就等着你了。”看见信忠,信长故意打趣地把中启扇半合半张,正在招呼着,源三郎一行也正走进中门。 中将信忠今年二十六岁,正是精力旺盛之时。而源三郎还是个刚刚束发的少年,他现在正在命令津田又十郎、津田勘七、织田九郎次郎等麾下的三千多人马到妙觉寺集合,准备攻打备中的头阵。他此时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两眼兴奋地放着光。 “啊,源三郎也来了,好,快进来。”信长先站起来,走到设好的酒席旁边,“客人们都到了,赶紧掌灯,掌灯……” 虽说外面还有一丝亮光,但屋内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侍从们小跑过来,添上烛台,摆上早就备好的酒菜。 “信忠,公卿大臣们都给家康引见了吗?” “孩儿一直谨记此事,已经引见了。” “家康是个乡下人,在妙觉寺还是那样紧张?” “是。”接着,信忠像是回忆起什么,苦笑了一下,“我突然觉得,德川大人挺可怜的。” “哦?可怜?” “父亲想一想,我好歹也是个中将,而德川却只是个少将。” “啊,说的也是……” “因此,当我引见的时候,王公大臣们都众口一词:恭喜中将大人的随从气度非凡。当我向他们解释说不是我的部下,而是父亲尊贵的客人时,他们这才对他尊重起来。” “哈哈哈……”信长听了,不禁捧腹大笑,“哦?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王公大臣们竟然把家康当作信忠的部下,哈哈,简直太有趣了。” 家康确实值得同情。由于王公大臣对信长的追捧,在他与信长之间划出了一道身份的鸿沟,不知为何,这竟便信长格外开心。 酒杯里斟满美酒,父子们开始探讨起甲州武田氏的旧事来。从备中的毛利和羽柴秀吉,再从高松城谈到在田乐洼击败今川义元的功劳,信长父子兴致勃勃,高谈阔论。 “那时候,我比现在的信忠大一岁,是二十七岁,对吧,阿浓?” “对,是一名骁勇善战的猛将。” “我站着就把泡饭倒进嘴里……好像吃了三碗吧?” “对,一口气吃了三碗。”浓夫人似很怀念当时。 “阿浓,扇子!”信长叫了一声,站了起来,“源三郎,你好好地看着。人的一生,进或退,都须雷厉风行。”信长炯炯有神地看着小儿子,然后倒背着手,唱了起来。
人生五十年, 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 壮士何所憾?
浓夫人知道他已经得意,便敲起了小鼓来伴奏。小鼓略显奇异的调子和着信长朗朗的声音,在古刹里回响。 丑时四刻左右,正当在本能寺里享受天伦之乐的信长,醉意越来越浓的时候,光秀的军队已经从保津穿过山中,到达嵯峨野,正向衣笠山的山脚迈进。来到这里,就连杂兵小卒们都纳闷起来。如果是向中国出征,应该翻越三草,可是上头的命令却说马首向东,从老山到山崎,再经过摄津。来到老山以后,却不往右拐,反而转向了左边。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到京城去? “这路走的有点不大对头啊,咱们最好找个头儿问问。” “对,我也觉得蹊跷。如果这样走,半夜就赶到京城了。那就绕了好多路。” 可是,这时候,各个大将又下达了新命令。“信长公有令,要在京城检阅军队,虽是绕远路,可是也没有办法。所以,先在这里简单地吃点饭,整装待命。” 队伍于是在衣笠山上就地解散,开始吃带来的干粮。信长公要阅兵,听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一个人产生疑心。 这时,唯有一个人觉得有些蹊跷。此人不是寻常百姓,而是京都所司代村井长门守春长的家臣吉住小平太。小平太负责管理桂川附近的公田,他一看见这支军队就一愣:明智的军队要上京城?他赶紧向咐近的农家借了匹马,快马加鞭,亥时左右就赶到了堀河向长门守报告。“有一件怪事。明智日向守的军队不向西边前进,反而似是向京城进发。莫不是有什么异常?” 听他这么一讲,村井长门守一边吐着微醺的酒气,一边笑道:“开什么玩笑!你觉得现在会有向大人倒戈的浑蛋吗?”长门守担任源三郎的护卫,刚刚在本能寺看了信长的“醉舞”之后回来,“日向守承蒙右府大人天大的恩赐,即使是奔京城而来,那也是奉命觐见。” 事件爆发之时总有某种前兆,正是这一句话,决定了信长父子的命运。 此时,光秀正在向刚刚在山野里吃饱肚子的将士们披露“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真心。“我不犯人,人必犯我。没有办法,只好取织田信长首级,明日即号令天下。骑兵均卸去马掌。步兵每人都穿上新草鞋。火枪手统统把引线剪到一尺五寸,装好弹药。准备好之后,我们就一口气渡过桂川。敌人就在本能寺和二条城。从现在起,天下就是我明智光秀的了。大家要奋勇杀敌,争立战功,我会重重有赏。当然,打仗免不了牺牲,若有伤亡,就赏赐给儿子,没有儿子就赏给亲戚。全仰仗你们了。” 左马助的三千七百入围攻本能寺,治左卫门的四千多人进攻二条城和妙觉寺,光秀率领的主力三千多人马则攻打三条堀河。全军掀起一股席卷京城的狂潮。 此时的光秀一马当先,率兵突进,却似还在迷糊,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年轻的时候,光秀就时常和人探讨,究竟什么人能取得天下。受浓夫人的父亲斋藤道三人道的影响,他也不是没有悄悄做过当天下人的美梦。可是,眼看着道三人道悲惨死去,再看看浅井、朝仓的灭亡,到大将军义昭的穷途末路,还有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之死,所有这些,都给了光秀沉重的打击。不知何时,想做天下人之心渐渐地消失了。 天下人决非仅凭实力赢来的一个称号。这个名称背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起着支配作用。如果无视这种力量的存在,急功近利,在别人眼中,无异于主动跳进死亡的深渊,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近有武田胜赖,远有今川义元。 识时务者为俊杰。悟明这一点后,光秀没有为三女四男谋求高官厚禄,而是给了他们平凡的身份地位、安泰的生活环境。多么朴实的父亲! 三女之中,长女嫁给了尼崎城主织田七兵卫尉信澄,次女嫁了丹后国守细川藤孝的嫡子与一郎忠兴。十四岁的长子十兵卫光庆,由于身患风寒,留在了龟山城。次子十次郎、三子十三郎,还有小女儿、小儿子,光秀都在悄悄地为他们安排“安泰的一生”。只是由于遇到突发事件,他才不得不谋叛信长,夺取天下。 人真是奇怪……想起这些,光秀就不断在心里责怪自己:“你明白吗,光秀,如果夺取不了天下,你就只能是一个谋叛者,你的妻儿都要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就这样,光秀的三队人马到达京城,已是子时左右,准确地说,已是六月初二。军队打破所有的木门,进入城里的街道,这时才打起旗号来,按照预定计划行动。 其中最紧张的一队,当属偷袭信长的下处本能寺的明智左马助光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队伍艰苦地穿越本能寺周围荆棘丛生的灌木丛和竹林,沿着黑糊糊的壕沟,将本能寺围了个水泄不通。第一道包围圈是四王天但马守,第二道是村卜和泉守和妻木主计头,第三道则是三宅式部。 因为事情紧急,一旦走漏风声,信长的援军出其不意地增援本能寺,便将坏事。而这样的部署,援军即使来了,也可以将其阻挡在本能寺之外。 左马助光春包围完毕后,立刻派人飞报给三条堀河的总大将光秀。左马助的报告送达时,妙觉寺和二条城,以及所司代长门守的别馆都被围了个严严实实。而且,外城的大津、山科、宇治、伏见、淀、鞍马等地,也都在出入口设下二三百伏兵——部署已经完成。 “好!夏天天亮得早,全军必须在天大亮之前,一举冲进,取下信长的首级。”命令立刻传给了左马助。已近寅时,本能寺里的人刚入睡不久,四周一片静寂。 左马助下达了袭击的命令。 为何而战?是大多数士兵所不知的。胜者为王败者寇,想生存,只有战胜敌人。天天使刀弃枪的武夫在这样的现实中生存,一听到冲锋的军令,立刻发出震天的呐喊,争先恐后地冲到围墙前面。 约一万坪的本能寺院内,一片死气沉沉,甚至让人毛骨悚然。到处弥漫着皂角树发出的刺鼻气味,树梢上,星星若隐若现。 “杀呀,冲啊!”士兵们高举着大刀和长矛喊起来。静寂而黑暗的深夜一下子被喊杀声惊醒。 沉睡中的信长突然觉得不对,一骨碌爬了起来。原来,把信忠和源三郎打发回去之后,信长酒兴不减,又和女人们推杯换盏,一直喝到深夜,烂醉如泥。 “谁?”他冲着旁边的房间大喊,“你们这些人一喝醉就吵架,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信长在田乐洼偷袭今川义元的时候,义元就以为属下在吵架,今天晚上,同样的一幕发生在了信长自己身上。 隔壁房间里的森兰丸、小川爱平、饭川官松等人听到声音后,都起来了。 “等一下!”信长又喊了一声,“不是吵架。你们听……啊,是军兵,而且,正在向寺内进攻。”他一下子从帐中跳出来,一把抓起大薙刀,倾耳听着外面的声音,“什么人?阿兰,你去看一下!” “遵命。”森兰丸一手拿着刀,另一手扶着灯,跑到屋外。确实有不少人马在呐喊,可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人?右府大人在此,赶紧停下,休得无礼!” 喝问间,从对面的中门和回廊等处,已有很多人恶狠狠地压了过来。 “到底是什么人?”兰丸又大声喊了一遍,“宫松、爱平,快过来!” 话音刚落,饭川宫松已经来到中门墙根下,像松鼠一样噌噌爬上了院子里的松树。“啊,看见了,有旗帜。蓝色的底子,桔梗图案。” “桔梗图案?这么说……”森兰丸正要返回信长的卧房报告。 “啊,是光秀啊。”身披白绫单衣的信长早已站在了台阶上。他已经换下手中的薙刀,这次拿的是三个人才能拉开、可装十三支箭的强弩,机警地盯着黑夜。有人解开箭柬、举着箭筒跟在后面,由于夜色很浓,也看不清到底是侍卫还是侍女。 “主公,日向守已谋反!这里危险,请主公赶快到安全之处暂避。”森兰丸使劲地往后推信长。 “哼!这个秃予……”信长把弓拉得吱吱直响,一下子把箭射了出去。 与此同时,中门被推倒了,敌人的影子星星点点地出现在漆黑的院子里。 “到处都是军兵!” “有人谋反了!” 寺内顿时像被捅的马蜂窝一样,乱了起来。虽然算上巡夜和火哨的杂兵,此时寺内人数也还不足三百,但不愧是信长精挑细选的侍卫,行动起来,身手异常敏捷。眨眼间,有打开拉门做掩护的、举起榻榻米挡箭的,还有指挥着其他人跑到院子里的,在信长的周围筑成了一道人墙。 谁也没有预想到情况如此紧急,可是,一瞬间,他们就进入了最佳防御状态。信长一刻不停,接连射了四支箭。每次,从中门溜到院子里的黑影就仰天惨叫一声,倒在黑暗之中。敌人不知是何人在何处放的冷箭,就集中在一起,像雪崩一样压了过来。 “主公!请主公避一避。” “哦。”这时,信长才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惟任光秀谋反,逼我信长。既然如此,我要抓住他,要大家亲眼看着他切腹!” “对,对,对。”虽然近处发出响亮的回应,但信长已是充耳不闻。他按照森兰丸所说,撤退到房屋的遮雨处,在那里一边射杀近前者,一边环顾左右。 森兰丸已经跑出去指挥大家,在身边保护信长的,只有森兰丸最小的弟弟、年仅十四岁的力丸,以及其余四五人。信长的视线突然落在了其中一人的身上。 “阿浓!”信长厉声喝道。 “在。” “你带着女眷们赶紧撤退。” 可是,浓夫人却没有回答。从一开始她就为信长拿着箭筒,信长却一直没有注意到她。 “阿浓!我要你带着大家赶紧逃命,你难道没听见?” “这个任务,大人让别人去执行吧。” 信长无言。虽然嘴上说逃命,可是他心里明白,能往哪里逃? 光秀谋反了……信长仿佛是自言自语,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生气,甚至觉得非常滑稽,差点笑了出来。老谋深算的秃子,既然下决心谋反,安排定是滴水不漏,要想逃跑,简直难比登天。 信长不禁大笑。他又想起白天的事情来。白天要是对公卿们摆摆架子就好了,若把礼物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他们定会这么想:也没让尝尝右府大人所谓的豪华茶会,信长真是个小气鬼…… 双方已经在寺内展开了混战。嗵嗵嗵!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枪声。 如果家康不进京,信长定会在本能寺花一整天,举行让公卿们目瞪口呆的盛大茶会,他手头已搜集了为数众多的茶道名器……备中之战也不会如此急于准备。说起茶会来,要把堺港茶室的茶人叫来,就会给接待现在堺港的家康带来麻烦。家康一定在堺港和宗及、友闲等人频频地举办茶会……这难道就是我的末日? 刀枪相击之声已越来越清晰。 “我信长也是个可笑之人……”信长不禁说出口来。 “大人说什么?” “啊,不,什么也没说。”他依然是弯弓射敌的姿势,可是心不在焉,正在一幕一幕地回忆着自己的一生—— 我乃尾张大草包,又是个死脑筋,别人说右我偏说左,人家说白,我一定得说成黑。田乐洼和长筱之战就不用说了,比睿山、北陆、长岛、高野……无论是僧是俗,格杀勿论。我还建造了高耸入云的七层安土天守阁和令人瞠目结舌的教堂;带着身高超过六尺的黑人招摇过市;建造载有大炮的巨型战舰,不仅让日本人,甚至让西洋人都心惊胆战。在安土和京城举行前所未闻的盛大赛马会,还时时举办茶会,甚至引进洋教……总之,不让世人大吃一惊,我决不会满足。 即使是我的“末日”也会使整个天下大惊失色!秃子这一手可玩得太绝了! 在敌人不断的呐喊声中,喜欢恶作剧、爱抬杠、破罐子破摔那些属于草民时代的野性,在四十九岁的信长身上轰轰烈烈地复苏了,而且,这些野性甚至战胜了“人生五十年……”的预感和醒悟,他开始拼命地射起夺命之箭。 “休得无礼!”一声疯狂的喊叫从附近传来。原来是高桥虎松,他高举着四尺多长的大刀,一步步逼向爬上高廊的三名敌人。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从信长的强弩里飞出。一个敌人惨叫一卢,立时毙命。 “逆贼,纳命来!”只见最小的森力丸离开了信长,像弹丸一样跳到佛堂边上。刚才杀出去的小川爱平和森坊丸,此时背靠着背,正被一群敌人逼回来。 信长放出了第三支箭。敌中有二人被射透胸膛,掉到了廊下,剩余的人则哗的一声,退到了视野之外。信长不愧是擅长弓箭的高手,真是宝刀未老,那眼,那手,那脚,全都是强韧的武器。 浓夫人一边麻利地把箭递到信长手里,一边冷冷地看着丈夫。她在默默地计算着,三百人当中已经有近二百倒在了地上。 夏天亮得早,不一会儿,东方就快放亮了。夫人想,雨停了,看来又是一个好天气。从三条城的堀河一直蜿蜒到本能寺的河沟里面,点点睡莲浮在碧水之上。若是再经天空那紫色的朝霞映照,该会多么美啊!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必胜的信心。 在夫人的所有亲人当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健康地终老。父亲、母亲、弟弟、同父异母的哥哥,都是身首异处,无一善终。自己又会如何?会一个人在榻榻米上静静地等待死神降临吗?不安像电流一样袭遍全身,夫人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最初嫁给信长时,浓夫人曾抱着一种趁信长熟睡时杀死他的想法,但不知从何时起,她竟然成了一个体贴丈夫的平凡妻子,然后,又产生了身为妻子的绝望。信长绝不属于妻子。他是一个得陇望蜀、贪得无厌的人。夫人曾一直担心勉强维系在二人间的情意之线会断掉。可这些都被光秀意外的叛变改变了。 夫人明白,信长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老谋深算、喜欢恶作剧的信长被一时的疏忽大意所困,以前那个信长终于复活了。但现在,正在向近前的敌人拼命放箭的信长,已经不再是“天下人”了。他悟透了终究逃脱不掉死亡的真理,可还是忍不住要射透来犯者的胸膛,他变成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吉法师。那个吉法师的妻子只能是浓夫人。却没想到,吉法师会和浓姬死在一起…… 嗵嗵嗵!枪声又从前门响起,皂角树叶的香气中裹着浓浓的火药味。 这时,森兰丸手握沾满了鲜血的长枪,出现在内殿遮雨处的财面,只见他一转身,长枪已刺进一个敌人的胸口。后面又有十七八个人影压了过来。 “我是森力丸,逆贼,你们来吧!” 稚嫩的声音刚刚喊出来。眨眼间,就已变成了痛苦的悲鸣。还没等杀死敌人,森力丸就已被敌人杀死。 “为弟弟报仇!我是森坊丸,纳命来!” “不要逞强了,山本三右卫门要参见大人。” “啊——”又是自己人的悲鸣。 信长手中的弓在不断地发出鸣声,夫人则拼命地给信长递箭。此时的信长俨然已成以前的那个恶童,似乎全然忘了自己乃二品大臣。敌人已经向内殿发起了进攻。如想自裁,必须撤离这里——信长这样想着。森兰丸和虎松、与五郎、小八郎四人凶神恶煞般,再次把眼前的敌人击退。 力丸、坊丸、爱平、又一郎全部倒下了。 “长谷川宗仁在不在?”信长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大声地喊道:“没时间了,赶紧带女人们逃命,快!” “遵命。”长谷川宗仁刚答应一声,内殿的入口处又响起了敌人的呐喊声。 “宗仁,你还是武士吗?快带上女人们逃命。秃子是不会杀女人与孩子的。”浓夫人一听,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本以为已变成了恶童的信长,已忘了一切,只知没命地斩杀面前的敌人。可他早就把光秀看透了。不,这不是算计,而是信长这只巨兽生来就有的敏锐直觉。 信长话音刚落,邻屋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十四五名女子一下子涌出房间。 “浓夫人……”宗仁恳求道,浓夫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往信长手里递着箭。 “那么。告辞了。”女人们跟在宗仁的身后,伴随着一声声悲鸣,从台阶上滚到院子里。 “啊……”信长大叫一声,“弓拉折了。拿枪来!” 他身边已经连一名侍卫都没有了。每次敌人拥上来,就有一人冲出去把敌人击退,然后永远回不来了。 “是。”浓夫人答应一声,立刻飞跑进里面,取来镰十字长枪交给信长。 信长挥舞着手中的枪,突然看了夫人一眼。只见夫人身穿十字花纹的衣服,腰扎浅蓝色的带子,头上扎着和侍卫们一样的防汗头巾,腰里还挂了一把白柄的大薙刀。 “阿浓,你也逃命去吧。” “不。” “你难道想侮辱信长吗?信长的末日,可不会借助女人的力量。” “阿浓不是女子。还有,只有你一个人在战斗,快停下来吧!” “傻瓜!”尽管叱责声是严厉的,信长的眼角却挂着微笑,“信长岂会任你摆布!” 这时,又有四条人影猫着腰冲了过来。信长好像终于感到身边有了敌人。他是决不会后退的。纵身跳出,他眼睛眨也不眨,一枪扎入最前一人的心窝。 “啊!”一声惨烈的悲鸣。 “哦,右大将在这里!弟兄们,右大将在这里!” 信长的长枪又刺向第二条大喊的人影。这时,跑来一个全身是血的年轻人。 “大人一人作战,凶多吉少,请赶紧自裁!”伴着话音,该人又把剩余的二人用刀逼了出去。 信长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已浑身是伤的森兰丸。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二十四 右府罹难 由于森兰丸的出现,织田信长眼前的敌人消失了许久。 虽说如此,奇迹不会再发生了。敌人十层甚至二十层的包围圈,越收越紧,刀枪相击之声已从内殿的屋檐下涌进来。 浓夫人手里端着刀,守护着正考虑如何进退的信长。信长皱着眉毛,看了看森兰丸消失的方向,又瞅了瞅散落在身边的敌我双方的尸体,调整了一下呼吸。 以前,站在公卿、茶人和洋教传教士面前时,信长总有一种鹤立鸡群,与他们格格不入之感。可是现在,手握满是鲜血的镰枪屹立此处的织田信长,已经完全融入了武人争斗之中,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乱世豪杰终于站在了该站的地方。 信长果然还是一名武将……不,夫人摇了摇头叹息:信长生来就是一个纵横乱世之才,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服输。正因如此,他才在一生之中不断做出让世人瞠目结舌的壮举。 但是,夫人又想,乱世英雄未必就是太平年代的英雄。正如夫人自己,她可以做一个年轻而残暴的织田信长的妻子,却做不成右大臣的妻子。此时,夫人真想知道经历了大浮大沉的信长,心底到底有着怎样的感慨。 口头禅是“人生五十年”的织田信长,才四十九岁,就面临横尸荒野的命运,即使说有多么豪壮,也是可悲的,如果被碎尸万段,就更可悲了。 “大人!”夫人喊道,她用亲切的声音,像以前那样呼唤着信长,“大人!阿浓不枉此生。” “什么?”信长回过头来,“你想和我一起赴死?” “您太大意了,没想到明智光秀竟如此……”这种意味深长的话,分明是对信长一生的嘲笑,“信长竟是这样一个人,到现在才看清光秀的真面目。” “杀了自己的手足兄弟,杀了自己的女婿,对家臣无尽的猜疑,终于把你送上了穷途末路。”夫人仿佛放声大笑。 如果这么说,或许信长会立刻用枪把夫人刺倒在地。可是,夫人也是名震美浓的蝮蛇的女儿,她愿意被刺,然后笑着死去。“大人,为何不答?是大人疏忽了?” “哼!”信长吐出一字,又屏息凝神,听着越来越近的刀枪声,“生死无别。莫要说那些无用的话,好好给我站在一边!” 这时,又一阵脚步声,从女人们刚刚离去的院子前呼啸而来。 面对入侵者,虎松、森兰丸和与五郎三人被倒逼回来。刚才还和他们在一起的落合小八郎已经不见,恐已在某处战死。三个人也都成了血人,森兰丸的枪上、虎松的大刀上,不断滴着黑糊糊的血。 “大人!”森兰丸又一次喊了起来,“快,撤到里面去。”还没有战死的侍卫们,似乎只想为信长赢得自裁的时间而战了。三人看见信长还攥着枪站在那里,便又发疯一样向敌人杀去。 浓夫人用冷峻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看着侍卫们的苦战,看着信长的反应。受伤最严重的薄田与五郎由于反攻稍迟一步,立刻被敌人逼到了台阶旁边。逼过来的两名使枪的敌人,被石头绊了一下,眼看就要踉踉跄跄倒在地上,一瞬间,信长“嗷”的一声怪叫,跳了出去。不愧是从儿时就经过干锤百炼的乱世之子,啪啪两下,如同闪电一般,追过来的二人手里的枪扔到了天上,摇晃了两下,仰面朝天栽倒在地。 “与五郎!” 已跌倒在地的薄田与五郎应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看见信长威武之姿,森兰丸和虎松像箭一样射出去,再次冲向逼到院子外面的敌人。 这时,与五郎快要倒下了。夫人本能地跑到台阶上的信长身边,她似乎看到了与五郎身上冰冷的死亡阴影。 信长伸出一只脚,又一次发出凶猛的嚎叫。那不是摆弄茶壶或看蹴鞠入迷时的右大臣的声音,那是一见鲜血就立时兴奋的猛兽的嚎叫。不知何时,山田弥太郎和大塚弥三郎两人跑了过来,披散着头发,腮上流着鲜血,他们转眼间又杀向了敌人。 敌人忽然撤到了院外。 信长依然站在那里,瞪着眼前之敌。 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把信长和身扎玉带、顶戴头巾、腰挎大薙刀的夫人的身影朦朦胧胧地映在地上。夫人心中一热,曾经淡化的情意又燃烧了起来:我们是夫妻……战斗中的信长就像一头已经超越生死、一心只想进攻的猛兽,这样的大丈夫,自己是决不会交给任何人的…… “大人,快作准备吧!”夫人才意识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里满怀深情。信长似乎没有听见妻子的喊声,依然在院子的出口冷峻地瞪着敌人。浓夫人刚想喊第二声,可她又犹豫了,摇了摇头。 这头久经沙场的猛兽,即使没有人提醒,也决不会犯一点错误,该前进之时他会前进,该后退之时他知后退。若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他定会站在这里,断然切腹自尽。 那些被信长训练出来的生性凶猛的年轻狮子们,也无比强韧,尽管身受重伤,甚至已趴在草地上站不起来了,可硬是把数十倍的强敌从院子里赶了出去。 “主公!”在暂时没有了战争的院子里,一条人影磕磕绊绊地跑了同来,“森兰丸说……赶快,没时间了……”原来是受伤最重的高桥虎松,“主公!”虎松又踉跄着向前挪了一步。手上早已卷曲的大刀在夫人的眼里,显得那么悲壮。 这时,紧跟着虎松的身影,“噌”的一声,一条人影又从中门窜进来。 “高桥虎松,我看你往哪里逃!” “什么人?” “明智家赫赫有名的山本三右卫门,恕我无礼了,右府大人。”一身黑盔甲的来人话音刚落,便“啪”的一声举枪扎来。虎松举起早已卷曲的大刀,挡住枪尖,二人厮杀起来。一眨眼,皆已摔倒在地。 信长刚要像飞鸟一样冲过去,又停住了。只见倒在地上的二人中,一个立刻站了起来,另一个再也站不起来了。站起来的人影是山本三右卫门,伏在地上的自是高桥虎松。 信长计算着自己和虎松的距离,已经来不及救了,就停在那里没有动。何时前进何时后退,这头猛兽已经把握了其中的尺度,甚至精准到令人惊骇的程度。 夫人已经清楚地预感到,战斗至死的信长,一生即将宣告结束。他既不是右大臣,也不是天下人。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为了开辟出他的一条路,他在开山,在伐树,在烧荒,他是一个破坏者。在这被破坏者耗尽心血、破坏殆尽的土地上,有所收获的人必定在别处!而她,就是这个破坏者的妻子。“大人!”夫人脸色绯红,倔强地望着信长,“我也要血洒沙场。” “休要任性,你这个傻瓜!” 夫人站了起来,慢慢地提起大薙刀。 这时,新来的敌人又杀进了中门。“右大将在哪里?” 汹涌而来的敌人中,一人大声喊道,“明智家臣三宅孙十郎前来索要玉玺,右大将在哪里?” “看刀!”一个负伤倒地的侍卫突然掷出一把刀,接着冲了上去。只见二人像疯狗一样厮打在一起,发出惨烈的嚎叫。紧接着,又有四条人影跨过在地上厮打的二人,直向台阶这边冲过来。他们似已知道在台阶上持枪而立的,正是信长本人。 最前面,一个盔甲上系着粉红色丝绦的人朝夫人这边跑来。台阶下面传来一阵惨叫。但紧接着,就被随后而来的黑甲武士洪亮的喊声淹没了。那名武士的声音像怒吼的狮子:“右大将信长公听着,我乃明智军中鼎鼎有名的安田作兵卫。” 现在才是赴死之时!这种感慨像疾风一样掠过夫人的心头,她举起薙刀,发疯似的跳了出去。扎粉红色丝绦之人慌忙后退一步。夫人脚尖刚一落地,就突然向右砍了一刀,对方的枪和脑袋都飞了起来,漫天血雨,那人仰天倒下。夫人又再次攻向作兵卫。 “女人?真是不要命了!”作兵卫拿着枪,后退了两步,气得咬牙切齿,“无用的女人,还不退下!” 夫人嘲笑着,又向前逼了一步。在这段时间里,信长完全可以退到里面。 作兵卫发现女人既没有要后退之意,也不会害怕自己,把肩膀上的护甲往后拨了拨,抡起长枪。夫人又逼近一步。作兵卫抖枪就刺,正好夫人也抡圆了薙刀,“哐”的一声,兵器碰到了一起。 接着,咯吱一声,似乎是薙刀的刀尖碰到了护甲的黑皮。夫人摇晃起来,她只觉得从下腹部到后背像被扎进了一块热铁,热乎乎的,正要迈出的脚立刻软了下来,跪在了地上。 尽管如此,夫人仍然想站起来,挥舞薙刀。可是她动弹不得,只得趴在了草地上。青草的气味扑鼻而来,夫人抬起头,只见一地绿草就像碧绿的水面,零零落落倒伏在地上的双方尸体,就像漂浮在水面的睡莲。 信长依然一只脚踩着台阶,傲然地站在那里。他那充满了灿烂血色的双眼凝望着夫人。看到这样的目光,夫人心想,这一辈子也并非那么不幸。然而,把自己刺倒在地的作兵卫为何不攻击信长?她虽然看得真真切切,可听力已经不行了,只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作兵卫,站住!” 似是森兰丸。夫人拼命抬起头来,只见一名武士站在右面的栏杆上,正要把作兵卫推下去。 作兵卫用枪一撑,敏捷地跳到了信长身边。“我乃安田作兵卫,请交出玉玺!” 信长依然傲慢地拄枪屹立,身穿白绫单衣,扎着白色丝带,雄姿傲然,令人望而生畏。 突然,从稳如泰山的信长背后蹿出一条人影,对着作兵卫就是一枪。 “作兵卫,你还认识我森兰丸吗?”多么惊人的斗志啊!杀不死,打不倒,永远不知疲倦,森兰丸十八岁的身体吸收了信长的所有勇气,已经成长为一个无所畏惧的铁人。 “哼!森兰丸!”作兵卫眼疾手快,举枪一挡。森兰丸又是狠狠的一枪。 作兵卫轻轻地左推右挡,当的一声,枪碰到了一起。森兰丸一下子撤开枪,跌倒在地。 此时,一直凝视着浓夫人的信长,倏地背过视线,向里面走去。窗户纸上映着灯光,闪着白色的光芒。 “右大将,你回来!”作兵卫追赶着信长。 可是,信长却头也不回,一直往里走去。这便是盖世英雄留给人间的最后一个背影。饶是身具拔山扛鼎之力,变生肘腋,面对团团之兵,亦唯有壮烈一死。 作兵卫靠近窗边,往里捅了一枪。此时,披头散发的森兰丸又向作兵卫袭来。作兵卫吃了一惊,再次转身对付眼前的森兰丸。 “主公!”森兰丸朝里面喊道,“敌人一步也近前不了,您放心!” 作兵卫怒上心头,对着森兰丸就是一枪。森兰丸摔了个四脚朝天,可仍用枪柄阻止着作兵卫前进的双脚。作兵卫急了,他既想杀死森兰丸,又想一枪结果信长的性命,取信长的首级。 三条城的光秀已向负责正面进攻本能寺的明智左马助传了好几道命令,索要信长的首级。战斗一旦拖到天亮,胜负将难以预料。在京城骚动之前,无论如何要把信长的脑袋拿到三条河岸示众。这样,那些软弱的王公大臣们就不得不服从光秀,向宫里上奏,请天子加封他为众武将的新头领。若没有信长的头颅,光秀会成为弑主的乱臣贼子。他当然不愿以一个逆臣的身份处于光天化日之下,所以频频催促。 于是,左马助光春就严令山本三右卫门、安田作兵卫和四王天但马守三人:“天亮之前,提信长人头来见!” 作兵卫好不容易突破顽强的抵抗,攻到这里,且信长已近在咫尺。兰丸虽已倒地,却滚到他脚下,拼命挡住,不让他前进半步。 作兵卫快要急疯了,他大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就在这一瞬间,森兰丸猛然跃起,扑上前来。作兵卫大感意外,冷不丁被他一扑,只得左躲右闪,步步后退。森兰丸一看占了上风,越发凶猛。眨眼间局势逆转,一直保持着强劲攻势的作兵卫,眼看被逼到了栏杆旁。 森兰丸豁出性命往前一冲,节节后退的作兵卫突然纵身一跳,高高跃起,到了院内。紧接着,双方都大叫起来。一人是用力过猛,撞伤了,疼得直叫;另一人则是落地时掉在了水沟里,仰面朝天,无比狼狈。 作兵卫慌忙想爬起来,单腿站在栏杆上的森兰丸,枪已刺到。他的出手也并非特别快,但因为作兵卫刚要起身,长枪从护甲的缝里刺了进去,刺穿了作兵卫的左腿,撞在石头上。几在同一瞬间,扔掉长枪的作兵卫,右手已经挥出了腰刀。 “呜……”森兰丸一声惨叫。作兵卫的豪刀砍断了枪柄与栏杆之间的横木,森兰丸的腿被从膝盖处一刀砍断。 “没……没……没想到……”森兰丸剧烈地摇晃起来,倒在了地上,手里还攥着枪柄。与此同时,仿佛是给了暗号,内殿的窗户变得异常明亮。 里面定是着了火。烈焰一次次扑向窗户,喷出了长长的火舌。滚滚浓烟从窗缝和屋顶冒了出来。 此时天已蒙蒙亮,勉强能看清四周。传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可是,浓夫人已听力尽失。 在森兰丸和作兵卫厮打之时,信长已经自尽,为了不让敌人得到首级,他放火自焚了。 把森兰丸砍倒在地的作兵卫慌忙站起来,扎好腿伤,要冲进烈焰。眨眼间,内殿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尽管如此,作兵卫仍几次躲开浓烟,不断地抽打着火焰,企图冲进去。 这一幕在夫人看来格外滑稽,不禁令她回想起儿时在稻叶山下看见的木偶。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被某种力量操纵,不停地跳着毫无意义的舞蹈的木偶而已。可是,人们都想永远活着,这究竟是为什么……夫人突然想到,自己至今也没有想死之念,突然慌了神。她似听到信长正在烈焰中号啕痛哭。 “我想活,我还想活!” “我只想再活两年,这样,我一定会平定天下,给你们看看。不,如果两年太多,只一年也可。一年也还嫌多,只给我一月也行。如有一月时间,我就会成为平定中国地区的大将。如一个月还太勉强,再给我十天、五天、三天……” 这不是信长的声音,这是夫人颤抖的心声,可是,夫人却觉得这就是信长的声音。 内殿里的安田作兵卫终于被火焰赶了出来,他似已放弃织田信长的首级,停止了滑稽的舞蹈,表情像赤鬼一样,走向倒在地上的森兰丸。“森兰丸!”他用左脚狠狠地踢着森兰丸的尸体,由于伤痛,他皱起了眉毛,“你,终于没让我作兵卫得到右大将的人头,好可恨!” 言罢,作兵卫把血淋淋的刀装进刀鞘,使劲把森兰丸的尸体抱到柱子旁边,想让尸体立起来。大概他想把没有取到信长首级的愤怒,全都发泄在森兰丸身上。 夫人眼前这个无声世界里的动作,残忍、血腥,比隆隆杀戮更加无情。森兰丸才十八岁,已经跳完了悲剧的舞蹈……夫人不忍看咬牙切齿死去的森兰丸被残忍地砍下头颅。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连转头的气力都没有了。夫人受伤的身体稍稍偏左伏在地上,所以体内的血液已被大地吸收殆尽了。尽管如此,她的眼睛却还活着,或许是执着的她想把这不会有来生的现世看穿吧。 手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夫人勉强扭头,让身体倒向右边。燃烧的大殿也看见了,人间悲剧的舞蹈也看见了,只有森兰丸那无头的尸体,她不想看。 夫人发现,四周已迎来了淡蓝色的黎明,头顶的星星已经消失,像透明瓷器一般的天空中,乌黑的浓烟翻滚,随着西南风飘向远方。 夫人觉得眼前吞噬着本能寺的伽蓝业火,似已飘到了安土,不断地吞噬着那幢华丽的天守阁。人,还有人制造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了。不知是谁弄出的这一切,都掌控在线一端那个木偶师手中…… 森兰丸定已把那潇洒的头颅交到作兵卫手上了。不,那不是作兵卫取走的,定也是那心怀不轨的木偶师造的孽,不仅如此,这个木偶师不久后还会让同样的悲剧,降临到明智光秀和安田作兵卫身上。 这个冷峻的事实,夫人早已知道了,信长和森兰丸也定在死去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吧。可是,作兵卫、光秀,还有他们周围的许多“活人”恐还一无所知,还在按照自己的意志扭动着腰肢,跳着滑稽的舞蹈。想到这里,夫人突然觉得心中一震。失去了信康、活在悲叹中的德姬,秀吉的妻子宁宁,正在越前的北庄、已成了柴田胜家之妻的市姬,夫人真想告诉这些人一句知心话:“人生便是如此。” 想到这里,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又一次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大概是天渐渐亮起来了,绿色的草地看来就像漂在水面的浮萍,那些尸体则越来越像艳丽的睡莲了。 忽然,夫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大殿的大火四处蔓延,浓烟和火焰被吹向了这边。夫人像在诅咒着眼前看不见的什么人,微微地动了一下头,苍白的手抓着绿草,不动了。看来寺内还有活着的人,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还不时传来打斗的声音…… 头顶上,被烈火惊飞的乌鸦,七八十只结成一群,呱呱叫着向北方飞去。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二十五 堺港涉险 织田信长在本能寺里自杀的三日前。 天正十年五月二十九,堺港的各级官员早就接到通告,要把官道扩建到大和川的河口,为迎接德川家康作好充分的准备。 担任接待的宫内卿法印松井友闲,身兼堺港奉行,极尽地主之谊,甚至发动了全体市民欢迎信长的贵宾。但是,在出来迎接家康的大商人中,有相当多的人并不识家康其人。 这一天虽晴朗,却也不是令人难以忍受地酷热。从海面上吹来的凉爽的西南风不时穿过城市。家康一行所乘的船只彩旗飘飘,刚一靠码头,出来迎接的民众之首今井宗久就提醒众人:“德川大人是优雅之士,家臣中不乏名士……听说还有十分骁勇善战的勇士。可要留神。” 由于今井宗久和信长的茶道师千宗易常被招进京城举行茶会,也听过不少家康的家事、三河武士的风骨等传闻。 “那么勇武的客人啊。” “是啊,就连右府大人都非常羡慕呢。右府大人曾说,德川大人拥有不少好家臣。” “是吗?既然连右府大人都羡慕,定是十分了得的勇士。” 其中一位长老满嘴奉承,也并非全是讽刺。在这座城市里,信长乃“天下第一残暴之人”已是一个共识。 近一百二十年来,在战乱不断的日本,堺港没有屈服于任何人的武力,从南北朝到足利时代,一直和大明以及西洋地区的船舶进行着自由贸易,作为一个异常的太平之地,积累了巨大的财富。信长第一个征服了堺港,威吓堺港市民,让堺港成了自己的领地。 “可是,既然是连右府大人都另眼相看的人物,定是位清秀的雅士。如此一来,那可得好好款待,把他当作贵客。” 不知何人正这样说着,宗久嘘一声制止了大家。只见从印着三叶葵图案、载重为三十石的官船上,家康在友闲和长谷川秀一的引导下,已经带领着鸟居松丸和井伊万千代走上了官道。 迎接的人不禁叹了口气,面面相觑。贵宾家康衣着朴素,比出来迎接的富人寒碜多了。这可称不上是什么贵客……恐这就是家康留给这个自由之港的人们的第一印象。 这时,出现了三个姑娘,她们手持艳丽的鲜花,挤到土气的家康面前。 这是在友闲的指示下专门挑选的三个姑娘。家康一见,吃了一惊,连忙站住。与此同时,在家康和姑娘们之间挤进一人来。 “不得无礼!”只见此人怒目圆睁,对着姑娘们大喝一声。正是一直护卫家康的本多平八郎忠胜。 从无休止的战乱中幸存下来的武士,和不知战争为何物、一直生活在和平中的姑娘们不期而遇。今井宗久慌了,正要上前解释,其中一个姑娘呵呵笑了。 “不要靠近大人,你这无礼的女子!” “可是,我不靠近,怎么献花呢?” “不需要花。如果你真的想献花,由我来转交,不许胡来!” 宗久还想说什么,可是被友闲拦住了。这次从全城选出、负责接待的三个姑娘都是富家千金,也都是才艺出众的女子。因此,友闲带着放心的微笑静观事态发展,他觉得不会出错。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友闲原本把家康的寓所安排到这个自由之港的妙国寺,并让人用苏铁、白檀等装修成了南洋风格。不料,这一开始就遭到了家康侍卫的反对,其理由无非担心警卫薄弱,因此,寓所不得不更换为兼为奉行别馆的友闲自家的宅院,这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友闲成了恶作剧的源头。 遭到本多平八郎训斥的姑娘又咯咯地笑了:“德川大人不喜欢鲜花吗?” “我说的不是喜欢和讨厌,我的意思是:陌生人不能靠近主公。” “你说我们是陌生人……我们出来迎接,定是初次见面啊。若是这样,我把我们三人的名字告诉你吧。我是纳屋蕉庵的女儿;叫木实,这一位是千宗易的女儿阿吟,对面那个是小西寿德的千金……” 此时,家康对平八郎道:“忠胜,把花收下,快点过去。” “是。”平八郎迅速地回答,“那么,我先把花收下,稍候再转交给主公。你把花交给我。” 本来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这么一弄,搞得气氛很沉重,人们哭笑不得。这也难怪。其实别说近畿、中国一带了,就连四国、九州的诸位大名也常常到堺港来买东西,却从未这么严阵以待。 这里没有大名和市民之分。如果想去逛街,只带两三个人,即可轻松而随意地东游西逛,当然,富商们则通过茶道、游艺等广交朋友,对于了解各地信息和获取知识饶是方便。 可是这次,看上去土里土气的三国之守一行,却拒绝了当地市民的满腔热情,把献花的好心看成了歹意,竟刀枪林立,戒备森严,几乎没让一个市民接近,就进了松井友闲的公馆。 市民们带着满脸的失望和轻蔑,目送他们离去。家康则松了一口气,一进寓所就嘀咕起来:“平八,你发现没有,一些可疑之人终于跟踪到堺港来了,到底是些什么人?” 本多平八郎马上意识到警戒还不够严密,不禁大吃一惊。“有人在跟踪?” “啊,算了……”家康也没有再说,就穿过长廊,跟在了友闲后面。 友闲的府邸里面,早就有本愿寺光佐的使者八木骏河守送来大量礼品,共五担三色,计有鲜加吉鱼三十条、大鳢鱼百条、包子两大箱,另外还有些杯台、座几之类,以迎接家康的到来。 家康一边听着骏河守的汇报,一边还在考虑刚才的问题。确实有人从大坂跟踪而来……盛情款待的信长不可能暗杀他,本愿寺为交好而来,也不可能有歹意。可是,确有刺客模样的人,五六个人结成一伙跟在身后。这样的团伙或许不只一个,至少有两个。 因此,家康才故意通告说要从陆路过来,却暗中改成了水路,也曾经一度宣布住在妙国寺,而又临时换成了松井友闲的府邸。刚才在大和川的码头,姑娘们献花的时候,家康当时一愣,他看见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又若隐若现在拥挤的人群中。其中的一人,确实身着当地市民的打扮,长着一张端庄秀丽的脸庞,令人过目不忘。至于年纪,有时看上去只有三十七八岁,但有时看上去比家康还要年长些。 家康唯独把那个男人的面目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他清晨从难波津出发的时候,这名男子当时确站在送行的队伍之中,举止相当高贵文雅,可是,眼神中却带着一股慑人的锐气,恐胆量和手段也非常人能比……船刚一靠岸,这张脸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前来欢迎的人群当中,家康当然吓了一跳。 本愿寺的使者刚回去,主人友闲就笑呵呵地拿着家康一行和穴山梅雪在这座城市的行程安排进来了。“今晚在这里喝上一杯,各级官员们都来作陪,好好地给大人讲讲堺港的人情世故,尝尝这里的风味食品。” 隔日参观市区。六月初一,早晨是今井宗久的茶会,中午在津田宗及家,仍然是鉴赏茶道。晚上,还是在今井家,茶会结束后观看幸若舞,之后是酒宴。日程安排得相当紧张。 “另外,大人若有时间,有个叫纳屋蕉庵的官员想求见,他有紧要事情想对大人说。” 家康对“紧要”一词非常留意,道:“马上见,请让他进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大工夫,友闲引进一个人。家康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此人正是方才令家康忧心忡忡的人,那个在难波津看见过、又在码头看见过的男子。 男子自称纳屋蕉庵,却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她就是家康上岸的时候,上前献花并且和本多忠胜起口角的女子。这么说来,她的确是纳屋蕉庵的女儿,名叫木实。 家康看见姑娘,又是一愣。若是眼前只有这一个男子,站在一旁的鸟居松丸恐早就拔刀而出了。 “这就是纳屋蕉庵父女。由于要跟大人说一些心里话,我就暂不奉陪了。请你们不要拘束,尽情谈就是。” 松井友闲深知家康向来谨慎,说到“不要拘束”之时,意味深长地强调了一下,以此向蕉庵暗示家康的为人。然后,他深施一礼,静静地出去了。 太阳已经倾斜,从屋外吹进来的风中,夹杂着潮汐的气味和波涛的声音。 “鄙人蕉庵。”等友闲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男子才开口说话,声音洪亮,“我认识令堂大人,曾经在西三河见过她两三次。” “哦?你认识我的母亲?” “是,那还是在刈谷之时。那时,鄙人叫竹之内波太郎,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呢。” “哦。”家康不知道对方说起这些事情的目的,所以比较谨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你和我的母亲差不多是同代人了?” “是,说不定我还比令堂痴长两三岁呢。” “竟有这样的事,我还以为你顶多只有三十岁。” “哈哈,”蕉庵开心地笑了,“我服了一种不死的仙药,大概与此有关吧。” “哦。” “忘记昨日,明日无忧,具有这种良好心性的人,吐纳之间就可长生不老啊。我还去过两次吕宋,一次天川,暹罗也去旅游过一次。离开狭小的日本到外面去游览,见见世面,也是一种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 “那可真令人羡慕。如此说来,这里的人可真是天下第一的造化。” “大人所言极是。真想把这种造化让全天下人分享啊。我正在等待把此等造化让全天下人分享的英雄出现。”蕉庵依然微笑着,道,“我的女儿叫木实,说起来,这孩子也和德川大人多少有点儿血缘关系呢。今天也见过大人了。” “和我有血缘?” “说起来,这个女儿是令堂大人的兄长、进攻长岛时曾经被右府大人责罚过的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外孙女。” “哦?”家康吃了一惊,重新打量着这个姑娘。这时,蕉庵又换了一个话题,“不知德川大人发现没有,从京城出发的时候,您的身边就一直有人跟踪。” “这……有这样的人?” “其中的一些是蕉庵的人,另一些特别可疑,我已经让人查明了,是惟任明智日向守的手下,不知有什么举动……”蕉庵歪着头,似要把家康看透,眼睛眯成一条缝。 家康一听,心里吃了一惊,却不露声色,装作纳闷。“明智日向守的手下跟在我后面……” 蕉庵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家康。“实际上,我女儿木实和现已嫁给忠兴的光秀之女,由于都爱好茶道,并在某些信仰上有共同之处,便时有来往。她有一些话要私下里和大人说……” 听到这里,家康的视线一下子移到了木实身上。木实仍是那毫不畏惧的语气。“细川夫人和我一样,都信洋教。” “哦,我在京城也参观过教堂……” “有一次,细川夫人和我见面的时候,面带苦恼……”她说到这里,故意淘气地让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停住了。家康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现在看来,虽然这个姑娘眼神中还带着纯真,她的话语却蕴含着令家康窒息的内容:光秀的家臣跟踪家康,还有嫁到细川家的女儿……家康用期待的眼神看了蕉庵一眼。 若是光秀心生异心,他当然要对女婿忠兴说明真相,寻求支援,这样,和信长保持特别关系的家康,自然就成了他们防备的对象。那么,这个自称认识母亲的男子,为何故意来告诉自己呢? “万一……”蕉庵打开香气四溢的白檀扇,摇了起来,“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旦京城发生事变,我的好友茶屋四郎次郎会火速赶来,通知德川大人……好不容易现出了太平曙光的日本,如再次回到乱世,那可是悲剧啊。” 家康不禁探出身来,但仍然没有说话。无论是这名男子,还是这位姑娘,他们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这些啊。看来他们已深信光秀心生异志。 “多谢你的忠告。”家康看着二人道,“可是,你的这些话,是出于令嫒和我有一点血缘关系,才来相告?” “不不,”蕉庵摇着扇子答道,“战争已进行了一百多年,天下百姓都渴望太平。再回到乱世,想必也非德川大人愿意看到……” “这么说,你的忠告是为民着想了?” “不错……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和令堂大人一起发过誓,希望太平能够早日到来。还请大人小心为妙。”说着,蕉庵看了女儿一眼:“你不是还有话要对大人讲吗?” “德川大人好像对堺港这座城市不大了解吧?”这次是木实大大方方先开口。 作为一个女子,说话如此不拘束,如此直截了当,家康还是头一次见到。“哦,这么说,我是一个不见世面的乡巴佬?” “嘿。堺港是全天下的眼睛和鼻子,在这里,天下诸侯的一切动向,都可以了如指掌。” “有理。” “何处何人,购买了多少火枪,出于何种目的,把船开到哪里去了……右府大人能很快确立霸业,就在于他把堺港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家康被这句毫不掩饰的话勾起了兴趣。“这么说来,是你的眼睛和鼻子嗅出了这件大事,才来提醒我?” “不,德川大人最好也要拥有这样的眼睛和鼻子。” “说得对。你还嗅到什么气味了?” “明智大人的一个女儿嫁到了尼崎城,听说也跟这里往来频繁。” “尼崎……” “是的,尼崎城虽说是右府大人侄子的城池,却也是明智大人女婿的城。还有,跟来的手下,购买了火药回去,然后,筒井顺庆的家臣们慌慌张张地从位于堺港的藏身之处撤走了。” 家康不禁无语,看着姑娘。当然,这一定是蕉庵让她说的。由于堺港人始终站在冷静而客观的立场,什么大事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哦,是吗?”家康低声道。 “木实,大人已经劳累了,咱们回去吧。”蕉庵催促道。 “是。那么请德川大人多多保重……父亲说他和令堂有约定,无论如何也要我前来拜见一下大人。当然,我也是一个讨厌战争的草民,所以……”言罢,木实恭敬地施了一礼,站了起来,“那么,酒宴的时候,咱们再见面吧。” 家康目不转睛地目送父女二人转过走廊。此人为了黎民百姓的太平前来,自称是母亲的朋发,还有他的女儿,看似恬淡,却也是满腔热血…… “松丸。”家康的声音从来都没有这么哽咽过,“把平八郎叫来。” “是。” “叫他悄悄地来,不能让人看见。” “是。”鸟居松丸弯着腰,一路小跑出了走廊。 家康整理了一下扶几,慢慢地合上了双眼。蕉庵和木实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如果光秀真有叛逆之心,那么,身边无一兵一卒留在京城的信长…… “主公,平八来了。” 只见本多忠胜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家康仍然闭着眼睛,还在沉思之中。“平八,咱们好不容易来一回堺港,对吧?我想查一下这座城的大致情况。你去跟高力清长和神原小平太说一下我的意思。” 平八郎忠胜听了,觉得很纳闷。“要是这些事情,都在纸上写着呢。” “那么,人口是多少?” “一共是七万一千。” “男子的数目呢?” “不足三万五千,女子要略多一些。” “我看造酒的有不少,酿酒量是多少?” “据友闲的手下说,近六万石。” “火枪铸造呢?” “约八百人,一年制造三千支,这些都是橘右三郎说的。” “出入港口的外国船只,一年多少艘?” “这……” “妓女数是……” “还没有……” “洋教的信仰者、寺院数、货物去向,还有……” 家康这时才睁开眼睛,“浪人的数目,我说的是被右府大人禁止雇佣的数目,所谓被禁止,就是不能雇佣曾被雇佣过的。还有富裕的商人数目、茶人的聚集地、经营南洋铁的商人、详细的商品种类和数量、其他城市所没有的雕刻工匠的人数以及收入……你数一数,需要查的还有许多。去,让核查的人牢牢记在心里。” “说的是,在下居然没有想到这些,我马上就去。” “哦,还有,按照右府大人的命令,渡海到四国的信孝听说要在岸和田靠岸,可是,堺港的市民有一个约定,禁止一切军兵进入。这里已经禁止船靠岸了。对这里的市民,右府大人也时常让三分。堺港就是这样一个城市,让他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是。那么……”平八郎刚要起来。 “且等一下,还有……”家康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声音,“你和高力、神原一起,装着观光的样子,悄悄赶赴岸和田,察看一下信孝阵营的情况。” “信孝大人……” “嘘。如果他的阵营里没有异常,那就顺路赶赴京城。个中原因我暂不告诉你。如果右府大人还在京城,就去见大人,说家康想提前结束旅程,两日内赶回京城,我要亲自送右府大人出征。” “哎?”平八郎瞪圆了眼睛。家康的旅行计划应该是从堺港到纪州、奈良,继续观光。 “是否有令人担心之事……” “如果无事就好了。我做了一个噩梦。速去,平八!” 平八郎不再追问。家康神色如此紧张,必是出了异乎寻常的大事。 “我去京城拜见右府大人。”他坚定地说完,走了出去。 家康可不是生性就容易相信他人。再过半年他就四十一岁了。在这四十年的生涯中,经过仔细的观察和思考,他发现人有四方面的特点。其中两个是缺点。如果剩下的两点是优点,这就是一个上乘之人。大多数人都有三个缺点加一个优点。但是,没有一个优点的人是不存在的,如果觉得没有,那是没有用心去发掘。因此,人与人之间的争斗,都是从缺点的冲突开始的,而人与人的合作,则是优点的结合。从这种意义上看,信长和光秀最有可能发生冲突,这也是最令家康担心的。 信长虽然有三个缺点,却有一个超群的优点。若非认识到这个卓尔不群的优点,在家康命令儿子信康切腹之时,恐早就和信长冲突了。家康能够说服自己,就是因为看中了信长唯一的优点——他有所谓“终结战争”的愿望。太平是人心所向,为了黎民百姓的愿望去终结战争,这就是信长唯一的优点。天下的统一,已经不再是信长一个人的野心,而是万民的声音了。 信康是个可爱的孩子,令人难以舍弃。家康也觉得非常可惜,无法忍受。可是,持续的战乱,会把信康和家康的悲剧无情地蔓延到整个日本。正是这样想,理智才战胜了情感。可是,光秀也会像家康那样强烈地渴望战争结束吗? 光秀原本也想出人头地,因而遍访全国,后来从朝仓氏投奔了织田氏。因此,若他并非更为坚信信长的宏伟志向,信长对他,是不会比对家康更好的。若受到了与家康一样的巨大打击,家康挺过来了,难道光秀就没法忍耐?这决不是忍耐的问题,而是各自心志不同,对天下大势的理解便有了莫大的差异。 按照日程,家康当晚在友闲的府邸参加了酒宴,第二天去了本愿寺、常乐寺、妙国寺,还参观了戎岛。当观赏排列在七堂滨众多的仓库和海边停泊的西洋船之时,家康心里还不住地为信长的平安祈祷。方今天下,失去信长,就等于朝阳的陨落,立时会群雄并起,天下大乱。 六月初一,按照日程安排,应付完今井宗久早晨的茶会,中午在津田宗及的家中又参加茶会,晚上,再次回到松井友闲府邸接受款待。纳屋蕉庵几乎每次都在场,却没怎么和家康说话。看来,除了蕉庵以外,似乎谁也没有发现光秀的异常。虽然堺港拒绝了信孝的靠岸,人们却只提到一些信长并未动怒云云。 六月初一日晚宴结束,回到卧房已是子时。这个时候的信长,也已在本能寺就寝了。 二日晨,家康命石川伯耆守数正把大家召集起来,让酒井忠次前去通知友闲,他将于巳时出发。从岸和田直接去了京城的本多平八郎,脸上毫无血色地赶回来时,常乐寺的钟声已敲响十点。 “大事,出大事了!”本多平八郎一进松井友闲的大宅门,就声如洪钟地喊起来,“我是德川家臣本多平八郎忠胜,我要到主公的下处见他。”与他一起进来的另一人连马都没有下,就从为给家康送行而一字打开的门中钻进去。 门卫看见一个人紧贴在一匹累垮了的马上,气喘吁吁,却精神十足,大声地叫喊着,还以为趴在马背上的是平八郎,而事实正好相反。 平八郎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进了大门,直奔家康的下处而去。“主公,茶屋四郎次郎从京城赶回来,向您报告一件大事。” 正好此时的家康也想出去,故早就认出了二人,已站在屋檐下等候。平八郎立刻疾步上前去。在吵嚷声中,不知何时,长谷川秀一和松井友闲也跟了出来,立在家康下手。 “水!”平八郎怒吼着,一过来就为茶屋四郎次郎要水,“一个市民马不停蹄从京城赶来。为了什么?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快拿水来!” “是。”神原小平太答应了一声,舀来一瓢水递给茶屋。茶屋四郎次郎伏倒在家康的面前,喝了一口水,又吐在地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说出话来。 “莫要急,茶屋,慢慢说。” “是,明智日向守……光秀……谋叛……” “啊……”众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只有家康像尊塑像一样站在那里,紧盯着四郎次郎。 “右府大人,在今日卯时左右,殒命本能寺……” “殒命!” “是,有人说是被杀,还有人说是自尽,众口不一。但,已然丧命,却是千真万确。” “那么,信忠呢?” “在二条城,战死。” 没等家康问话,松井友闲先探出身子问起来。“右府大人父子的生死,你怎能确定?” “这……”这时候,茶屋四郎次郎才缓过气来,“不只右府大人父子,本能寺和二条城都已烧毁,无一生还。双方的死尸堆积如山,惨不忍睹。而且,日向守的人马已经把京城的出入口全部封锁,城内城外全是日向守的人。” “茶屋,”家康这时才开口问道,“这么说,即使我想从这里撤回去,也已进不了京城?” “恐怕……”四郎次郎使劲地摇摇头,“就连山崎那边都不能再往前走了。好像右府大人父子对这次叛乱,没有丝毫觉察。据说,昨日晚上还喝酒喝到半夜。事出意外,毫无防备,本能寺被明智的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个要紧关卡都严密把守。” 家康无言地点点头,抬起头来,无力地盯着松树的树梢。信长父子,巨星陨落!这对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 虽然纳屋蕉庵密告光秀要谋反,家康也觉得非常有可能,因此变更了旅行计划,打算入京,可是,父子二人竟然如此迅速地同时殒命,实始料未及。决定人的生死的因素中,确实存在着非人力可及之处。而且,信长不仅仅代表织田氏的兴衰,他已经和天下、和黎民的命运紧密相联。父子二人这么轻易就被杀,是麻痹大意,是敌人有备而来,是个人的运气,还是不幸? 神佛把信长杀死,到底想让明智光秀做什么?天下到底将走向何方,黎民百姓的出路在哪里? 说起织田家的重臣,丹羽、柴田、泷川、羽柴……家康也与信长有整整二十年的盟约,以亲家的身份和信长保持着亲密的联系。到底老天想要我德川家康做什么…… 当家康默默地凝视着松树梢时,京城里的豪商茶屋四郎次郎带来的噩耗的风暴,眨眼间,就已吞没了整个奉行的府邸。廊下的长谷川秀一和松井友闲的影子也都消失了。当他们让家康观看能剧、狂言,共同举杯的时候,天下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而且,当知道光秀就是这次巨变的始作俑者之时,这座城市的态度和防备,还有个人的处境,他们都不得不重新考虑了。 不久,本愿寺也从京里的吴服师龟屋荣任那里接到同样的飞报,奉行的府邸里也来了慌慌张张的使者报信。恐怕不到半个时辰,凶变掀起的风暴就迅速波及城市的每个角落,定会激起各种各样的行动。 “主公,请赶快下令吧。”酒井忠次把家康拉到大厅中央坐下,重臣们都围了上来。本多平八郎则抓着茶屋四郎次郎的胳膊,把他也拉进入群,以便家康再问话。石川数正、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忠佐、大久保忠邻、天野康景、井伊万千代等人都呆在那里,由于事情太严重了,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个坐着发愣。 “主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赶快拿主意吧。”最年长的忠次催促,家康却没有回答。 “主公,如果就这样耗下去,日向守的手就要伸到这座城里了。” “忠次……咱们带的黄金还有吧?” “您让我们省着点花,所以,还剩两千多两……” “好,马上从这里出发,进京城切腹,为右府大人殉死。” “入京切腹……”平八郎急了。 “说得对。”家康重重地点点头,睁开了眼睛,“我想知恩院大概不会遭受兵火,对吧,茶屋?” “到那里?处处都有人在自杀……” “对,去知恩院切腹。” “只是……”大久保忠邻拼命地向前爬了一步。这时,家康用相同的语调,冷静地继续说道:“右府大人父子被杀……此事,是我德川家康个人命运终结的标记。运数已尽的人,如果此时还不明白,只能是凄惨地被杀,这样我会于心不忍。幸好咱们还剩有黄金,我想把这些钱捐给知恩院,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切腹。去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友闲,再让他派人通知正在岸和田的孝阵中的丹羽五郎左,然后通知尼崎城右府大人之侄信澄。” “主公!”忠邻大叫起来,“与其去殉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即使杀身成仁,也要把三河武士的气节向世人展示……” “不行!”家康根本不予理会,打断他的话,“如果我们这么多人都在旅途中被杀死,那家康一定会遭世人耻笑。人们会说,德川家康乃是个不懂兵法的大草包。与其被人嘲笑,不如堂堂正正地入京,为右府大人殉死。如果明智知道我想赴阴间,一定不会阻拦的。忠次,快去吧。大家出发。”说完,家康站起身来,一个人先走出去。 就连这些强悍的三河武士,也没有改变家康的决心。始料未及的此次凶变,再加上家康所说的,他们人数太少,根本不可能和明智光秀的军队展开决战。大家都面面相觑,木然跟在家康的后面,都觉得,除了殉死之外,应该有其他出路。可若是说出来,反而显得自己太卑怯了,于是犹豫起来。当然,大家都不想让家康一个人为信长殉死,这样一来,大家的命运就成了为殉死而殉死。若不如此,就会被看成软骨头。 一行人出了友闲府邸的门口,发现街上人们脸色大变,都已慌慌张张地奔跑起来。 “平八,难道我们最终都要跟随主公切腹?” 石川数正刚说出口。平八就从马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他妈的,明智这个秃子!” “如果是在咱们的地盘上听到这个消息,定会立刻率领大军,把这秃子千刀万剐!” “说什么也没用了,主公已经铁了心。”家康在前面骑着马,一句话也不说。 当一行人走到守口附近的笹塚脚下,稍晚些出发的向导长谷川竹丸秀一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太阳已经落山,友闲代为借来的马匹都已经累垮。这样下去,夜路是不可能走完的……可是,如果停下来,恐立遭乱民或伏击者的袭击,甚至连农夫和渔民也可能立刻发动暴乱。这一带看起来稍微有点秩序,只是因为大家都装作畏惧信长。 渐渐地远离堺港,大家越来越沉默。刚开始,大家还以为这只是信长的不幸,都在为织田氏遭遇的突然变故而叹气。现在这种不幸却也成了德川氏的不幸。每个人都感觉到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没想到作为信长的客人,不带军兵出来游览,做东的信长却被害。 光秀的计划定是滴水不漏,这样,家康所说的返回京城切腹一事,对这一行人来说也许是最佳选择了。 “哎,除了依主公所说,再也无路可走了?” 大久保忠佐这么一说,一旁的侄子忠邻眼都红了。“叔父,说不定这次右府大人招待咱们,也是光秀计划中的事。” 这种想法也不无道理。信长的重臣中,光秀资格最老,既是安土城的修建者,又是这次接待的负责人,并且,他比家康一行提前一步回到领地,伺机等待信长只身入京……偶然,常常会比任何策划者更善于制造绝妙的机会,来揶揄那些喜欢倒着推理的自以为是之人。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都似陷入了和忠邻一样的错觉。他们到堺港来旅行,就掉进了光秀的圈套,而且,光秀早就计算好了,家康一行除了在知恩院切腹之外,无路可走。 这时,信长给家康一行安排的向导长谷川竹丸秀一拼命地抽打着坐骑,追了上来。 “喂,好像有人追过来了。”走在队伍最后的神原小平太康政第一个发现,把马停了下来。不大工夫,就听见声音传来:“我是长谷川。” 家康停下马,依然毫无表情,面孔冷峻。“那好,咱们就在这里等等他吧。大家都下马,先生一堆火。” 于是人们按照家康的吩咐,把马拴住,为家康摆好坐处,准备生火。 “德川大人,哎呀,终于追上您了。”长谷川秀一刚下马,就擦着汗跪在了家康的面前,镇定地说道:“就连德川大人都去知恩院切腹,我们这些右府大人的家臣如是迟了,岂不让世人笑话?所以,匆匆忙忙安排了一下堺港的事情,就追过来了。好歹我也算是武士,这次就让我给大家做一个出色的黄泉路的向导吧。” 家康轻轻地点了点头。“唉,真不愧是长谷川大人。”似在寻找燃烧起来的火焰一样,他转过视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现在,竟还让你来给我们做……” “大人说的哪里话。从这里到京城,路上有很多凶险地段,还有响马。” “多谢,家康记在心上了。” “大人又见外了……既然我是右府大人的家臣,给德川大人带路又是右府大人吩咐过的,所以,无论让我带到哪里,我都非常乐意。” “长谷川大人……”说着,家康似想起了什么,“堺港还安定吧,光秀的手当还没有伸到那里……” “不,似已进来密探了。如果德川大人退回三河,他们定会穷追不舍。” “说的是。” “可是,他们似已得知德川大人赶赴知恩院切腹之事了,而穴山梅雪正在急急忙忙地赶回三河,所以,他们好像正在穴山后面紧迫不舍。我觉得劝穴山也去殉死,有点勉为其难,便没有跟他打招呼就出发了……” 家康稍微加大嗓门,“长谷川!” “在。” “我看你有了不起的武士气节,干脆就把我的真心话告知你吧。” “哎?您的真心……” 不仅是秀一,周围所有的重臣们都为之一愣,屏住了呼吸。 “实际上,家康并不是去切腹。” “哦?” “如果不体谅右府大人的用心,胡乱切腹,右府大人定会怒目瞪着我们,狠狠地责骂:混账东西,年纪轻轻的,就糊涂了!”家康的眼底这时才露出锐利的光芒来,“长谷川,右府大人的志向是想早一天平定天下的战乱,因此,对于暗害了右府大人的明智光秀,如果我相信他有超群的实力,即使抛家别子,奉献出自己的肉体,我也心甘情愿。” “大人在说什么啊,相信那个逆贼?” “你们急什么,这只是一个假设……可是,明智光秀只是个逆贼,他的志气怎可堪比右府大人的鸿鹄之志,可以说,他不过一名战国武将罢了。他怎有治理天下的雄才大略?故,家康就假装切腹,早早地从堺港出发。” “……” “为了让潜伏在堺港的明智手下放松警惕,暂且逃到这里。即使从地上爬,我也定要撤回三河,举兵讨伐明智光秀……以慰右府大人在天之灵!这就是德川家康的本意。” 所有的人都盯着家康,僵在了那里。四周已经暗下来。映着火红的篝火,长谷川秀一的脸颊上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笑容。他微笑着望着家康,又望望围着的重臣。可是,不久,这种微笑就从嘴唇边消失了,代之的是一种苦笑,他眼里湛满了晶莹的泪珠,肩膀也随着剧烈地抖动起来。 “到底还是德川大人……听了大人一席话,我耳中甚至听到了右府大人在九泉之下的赞叹声。”说着,他这才用手擦了一把早已淌到脸颊上的泪水,“说句实话,我也是想劝大人这样做才急匆匆地追过来的。大家都赴黄泉并非上策,大人和我们不同,是仅有的几位能继承右府大人鸿鹄之志的人之一……我要先把您平安地送回三河,我再飞赴京城,随右府大人而去,这就是我的愿望。” 家康使劲地点点头,闭上了嘴,直盯着跳动的火焰。“穴山人道是去替我们受死……”他小声地念叨着,飞快地环视了一眼大家,“忠次,把黄金拿过来。” “哎,这里又不是花钱的地方。” “行了,快拿过来,每人分两锭。现在已经不是意气风发的观光之旅了,从近江到美浓的官道不能走了,路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险,也希望大家务必活着踏上三河的土地!” “是。” “不要以为防身的武器只有刀。大家权当又捡回了一条命,赶路!” 大家这时才弄清楚家康的意思,不禁面面相觑。 “一锭用完,立刻告诉忠次,身边要始终保有两锭黄金。然后……”家康回头看了一眼本多忠胜,“剩余的你和忠次共同保管,不得离开我身边半步。” “遵命。” “遇上了敌人,如果是一两个农夫的骚乱,不要擅自拔刀。凭你们各人的才能去交涉,施点金银打发过去就行了。若是三五十人、成群结队的那种,立刻让忠次、数正或者平八通知我,我亲自处理。” 家康一边说,大家一边点头,在此期间,酒井忠次已经把黄金分发完毕。 “大家领到金子之后,我再重申一下。” “是。” “大家就权当跟随我一起进了京城,在知恩院已死过一次,抱着这样的想法就行了。死过的人还有何虑?要忍耐,只有忍耐,才能所向披靡。一定要把我刚才讲的刻在心里。大家明白了吗?” “明白!”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时,家康才把视线重新移到长谷川秀一身上。“你也听到了,我刚才讲了这次行程的思想准备。那么,究竟走哪条路,怎么走才安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让大人见笑了。”秀一擦着眼泪道,“日向守心思缜密,心细如发,所以,德川和明智的战争现在已经开始了。我说这些,是想请大人心中有数。” 说着,秀一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在地上展开来。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盯在地图上。尽管没有人说一句话,可是当大家得知不是去殉死,而是返回三河之后,心里立刻充满激情。 “日向守会加倍小心,所以纪伊、山城、大和定已安排重兵。” “这是自然。” “因此,我们就要出其不意,绕到他的背后,先北上,然后折向东边,从津田、穗谷,穿过宇治田原和乡口的山路,再从多罗尾进入伊贺。这是上上策。” “高见,实在是高见!翻山越岭到伊贺去……可是,我的家臣中没有识路之人……” “关于这件事,请大人不要担心。茶屋四郎次郎已说了,他愿为大家带路。” “茶屋,你对那里的地形有把握吗?” “有把握。”此前,几乎一直藏在大家身后的四郎次郎答道,“小人的战术也跟德川大人的策略一样,是用黄金白银作为武器。” “这种武器在日向守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一定会发挥奇效,可是,如果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就会适得其反了。” “这些小人已经想到了。我已经托在堺港认识的龟屋荣任派人从通行的北侧到江州的信乐边沿路打探。龟屋比我早一步返回京城,所以,明天天亮时分,日向守的手是不是伸过来了,或伸到哪里了,沿路就会有人通知我们。” “哦,真是机敏过人啊。”家康道,他突然不安起来,这里又有一人识破了自己名为赴知恩院切腹,实则伺机逃回三河的假象。或许明智一方也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思,却故意去追赶穴山梅雪吧?若真如此,一刻也不能犹豫了,事态已经发展到刻不容缓的地步了。 “那么,从多罗尾进入伊贺之后,再走何处合适?” “若是这样……”秀一用扇子指着地图的上方,“进入伊贺之后,我们就会踏上丸柱、河合、柘植、鹿伏菟这些险峻之地,路虽艰险,却无遭袭之忧。从鹿伏菟进入信孝的领地神户之后,敌人就鞭长莫及了。从伊势渡海便到三河。” “好!”家康信心百倍,“本来想今晚在这里野营,可是,由于是事关生死,家康的性命就托付给长谷川和茶屋二位了,立刻出发!” 人们振奋起来,重新紧了紧已经松弛的鞋带。 这个决断下得正是时候。如果再晚一个时辰,恐怕家康也和穴山梅雪一样,在这一带曝尸荒野。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二十六 伊贺飓风 明智日向守光秀憎恨信长残暴的性格,把天下卷入了一股可怕的飓风之中。理想常常把现实赶上悲惨的不归路,这次也不例外。 从获知光秀谋叛信长的那一刻起,无论是大名、市民还是农夫,脑中都再次浮现出乱世之景象,并且行动起来。 家康从守口附近的笹塚采取行动时,这一带众人不信赖光秀、觉得光秀还不及信长,抢劫、暴乱者已经蠢蠢欲动了,农夫先把谷物藏匿起来,忙着磨刀霍霍。靠战乱吃饭的土豪劣绅,还有一些邪恶僧兵,以为机会来了,便大肆造枪造炮,等待买主。从被称作“落入狩”的趁火打劫者到起来自卫的农民军兵,还有那些对领主不满、揭竿而起的起义之众,或善或恶,都带着各自的想法起事,天下顿时乱成一锅粥。 家康一行从守口取道东北,向北河内郡的津田方向进发时,淀川的边上,早就有大大小小的强盗团伙撤下一张大网,贼眉鼠眼地东张西望,等待猎物。 “喂,听说有一伙人向北河内那边去了,快追!” “如果是这条路,目的地一定是木津川的对岸。咱们从前面绕过去,在渡口来一次偷袭最合适不过。” 这样的窃窃私语随处都能听到,所有的官道、渡口、山路,都成了熟悉当地地形的无赖之徒的伏击场所。 家康一行从沿寝屋川的上马伏一带转向北面时,已有三四伙豺狼悄悄地跟踪上了。幸运的是,正要渡过寝屋川之时,强盗发现了比家康他们更好的猎物,于是离去。 “又有一队人在赶路,好像是奔近江去的。” “那么,我们分成二伙,分别追赶。” “不,我看另一伙穿着打扮都阔气得多,而且人也多,人夫也多,定是个肥主儿。” “好,那就跟着这一伙。” 后来一想,那一伙人应该是穴山梅雪一行。大概梅雪估计家康会避开美浓,所以,就另外雇带路人从宇治桥翻越木幡,进入江州,再到美浓,从岩村经甲信回去。 家康一行在茶屋四郎次郎的安排下,与消息灵通的商人混在一起,二人一组,前前后后,遥相呼应。忽见一名报信人神色匆匆地赶了来。“请先暂停一下,前面有一伙商人正在厮杀。”这名吓得脸色苍白的报信者赶来时,已经接近黎明,他们刚刚出了北河内山,正排成一队走在甘南备山险峻的山路上。 “旅人遭到贼人偷袭?”最前面的神原小平太闻听,不禁咂舌,“这条山谷可不能停留。如果在这样的地方遭袭,则进退两难。再去打探一下,看看有多少人。这些蟊贼,就是抢人,也得找个放得开手脚的地方啊。” 此地确实凶险。右边是高峻的悬崖,左边是浓密的竹林。半夜里,阴沉沉、黑黢黢的天空中下起了细雨。 “照你的说法,天这么黑,就是靠近了敌人,也分不清敌我。不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在此之前……” “万一遇到什么不测,你们又不清楚地形,停在这里,一旦遭袭……” 还没等小平太说完,家康已经开口了:“不要说了,小平太。我们的战争已经成了和光秀的战争。一旦轻举妄动,容易被敌人发现,先歇息一下。”此时能骑的马一匹也没有了,只有两匹驮着行李的马累得奄奄一息。就连家康都默默地步行着,已经难以辨认。 队伍停了下来。加上茶屋四郎次郎雇佣的人夫,还有商人,一共五十多人,从堺港带来的饭团已经吃完,饥饿折磨着每个人的肚子。天亮之后,一定会有不少人磨破草鞋,只剩一双光脚板了。 “松丸在吗?于龟、小源太,你们没有累趴下吧?”停下来之后,家康随便摸了个地方坐下,问起侍卫的情形来。 “在。松丸就在主公身后。”鸟居的儿子回答道。 “于龟也在。” “小源太也在。”虽然每个人都毫不示弱地回答,却可以明显听出饥饿和疲劳之感。 “我家康记忆中最艰难的时候,是在三方原会战之时。那时真是饥寒交迫,武田的人马强悍无比,死了一个又站出来一个,刚报出名字来,立刻就将其斩杀。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妥协,挥动长枪,左挑右刺,从早上一直战到深夜。和那时迷迷糊糊地赶回城里相比,这点儿困难算得了什么。”黑暗中,不知谁扑哧一声笑了。 “谁在笑?” “大久保忠邻。” “我在给侍卫们讲故事,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听父亲说,那时,主公在马上大便了。” “混账,那不是大便,是酱汤。哈哈……如果一个人奋斗到连屎尿都忘记的程度,那他定是个了不起之人。”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莫要笑,莫要笑。说不定这次的困难比上次还大呢。但是,困难再大,我们也决不屈服。” 这时,从路的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对方一定不知这里有人在歇息,是撞上了。 “哎呀,人数不少,不要掉以轻心。” “点上火把,快。” 这伙人分明是刚刚于前面偷袭的暴徒。当看见对方燃起的明亮火把时,这边的人早已把手按在刀柄上。“主公,主公,快到后面去。受伤可不得了。” 周围一阵骚动,负责断后的渡边半藏发疯似的从狭窄的路跑来。“到底是些什么人,为何要和我们作对?若不退后,格杀勿论!” “等一下,半藏。”家康叫住了他,“对付这些人,茶屋最拿手了。茶屋,你去交涉一下。” 此时长谷川秀一早已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和暴徒交涉。 “喂喂,我们是前面甲贺郡的领主多罗尾四郎右卫门光俊的手下,你们半路杀出,把我们苦苦追到这里来的猎物给劫走了,你们说怎么办?” “半路杀出?你们是强词夺理。我们一直从河内追踪而来。若是你们被别人抢走了猎物心有不甘,为何不到前面去打埋伏?” “说的也是……”秀一先避了避对方的锋芒,“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仔细一想,却不合情理。” “哪里不合情理?” “如果说烧杀抢掠是武士的本性,我们在这里等你们抢完,再抢劫你们,也没什么不合适吧?”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的弟兄流了那么多血,受了那么多伤才弄来的东西,怎会轻易让给你们?” “你这么一说,事情就不好办了。这里已是我多罗尾城的地盘了。虽说如此,把你们拼尽老命才得来的东西都搜出来,也未免太过无情。这样,黄金、衣服、货物、马匹之类全给你们了,把刀留下,换条道回去。我们就当没看见你们,否则,闻风而来、不讲情面的多罗尾的弟兄可决不会饶过你们。” “只把刀交出来就行,是吗?等一下,让我们商量商量。”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不能以常理来衡量,而会受到某种气氛的支配。对方若知道自己是旅人,一定会露出利牙,豁出命来袭击。可是,当成为有了共同目的的同伙后,就会生出一种奇妙的义气,气氛为之一变。 “好吧,那就把刀交给我们,换条道去。可是,刀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只交出四五把就行了。” 首领模样的两三个人碰一下头,不久,就把抢来的刀扔在湿漉漉的山路上,退回去了。 家康心悦诚服地听着秀一的交涉,等他们离去后,捧腹大笑。“哈哈……策略这东西可真是管用,没有向他们讲道理,却成了他们的同伙……啊呀,真是兵法的极致啊。”说着,家康看了一眼长谷州苦笑着捡回来的刀,急令:“万千代,拿火来。”只见其中一把刀的刀柄上刻着武田家菱形的金纹。莫非是穴山梅雪的东西? 侍卫领井伊万千代直政从火堆里拿来一根燃烧着的木头照着,家康突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没错,正是穴山梅雪的刀! “万千代,再把火把拿近点。”家康一下子拔出刀来,在炭火的映照下,在这把相州刀的刀身上,散落着点点梅花一样的血迹。相互厮杀,刀被夺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甲斐源氏灭亡之时,唯一生存下来的幸运之人就是穴山人道梅雪。没想到,他竟然也跟随胜赖去了,被土匪们杀死在了荒郊野岭。 “火把灭掉。”家康把刀还回刀鞘,嘴里念叨着梅雪的名字。人的命运真是变幻莫测。讨伐武田胜赖、看着武田氏破灭也会心痛的信长去了,武田氏唯一幸存的穴山梅雪也去了。下次丢掉性命的人,将是谁,是光秀还是自己? 天终于变白了。右面阴暗的悬崖上传来了小鸟的啁啾。 “好吧,就把这把武刀当成是穴山梅雪人道的遗骸来纪念吧。万千代,你拿着。”家康把刀交给井伊直政,“走,看不见的千辛万苦还在前边等着呢。” 一行人再次向东急行。 四周渐渐地明亮,天空的云层染上了淡淡的颜色。小雨终于停了,视野变得宽阔。大家的草鞋几乎都只剩下鞋绳了。他们已经越过了山城和河内。 “往前走我们就要到达天王,过多多罗、草内后,木津川就在对面了。渡过木津川,希望京城的吴服师龟屋荣任在那边活动,给我们弄点吃的。”茶屋四郎次郎不时走到家康身边来,和他说话。 每一次,家康都笑着点点头。“关于吃的话,我看你就别说了吧,我都听得肚子咕咕直叫了。” 前几天大家都吃腻了美食,因此每个人的精神都比平时在战场上萎靡得多。再走不到半个时辰,就看见了木津川。天已大亮,云缝里漏下缕缕灿烂的阳光。 这时,一股更强烈的睡意袭来。但是,除了两三个年轻的侍卫之外,其余人全都有千锤百炼过的钢筋铁骨。 “喂,这里有打斗的痕迹,草都被踩烂了。” 大家来到木津川前,先喝饱了水,然后草草洗了把脸。在茶屋和长谷川秀一的精心安排下,大家平安地渡过了木津川。 从乡口来到田原,在这一带找点吃食……正这样想,对面有一片数不清的旌旗正向这边杀过来,是起义的农民军。 一进入田原,茶屋四郎次郎就从队伍中消失了,大概是去和先行一步的吴服师龟屋荣任联络,给家康找个歇息的场所和弄吃食去了。 “再坚持一下,进了田原就好了。一定要挺住。” “说什么啊,不是才两天吗?我听说,一个人如果扎起裤腰带,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能战斗。” 虽然好多人在私下里唧唧喳喳,但明显可以看出,大家的脸都瘦削了不少。神原小平太迷迷糊糊地走在家康的后面,有时猛然一怔,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光天化日下做着白日梦。默默地走在他前面的家康,看去仿佛是抹着盐粉的香喷喷的牡丹饼,他一把抓过来撕碎了,塞迸嘴里,可是,怎么也填不饱肚子。我怎么这么能吃…… 神原小平太正在边走边做白日梦,茶屋四郎次郎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脸色大变。“大事不好,大人。” 小平太一下子睁开眼睛。 “从濑田、稻津那边杀过来一队起义军,在田原烧杀抢劫之后,正向咱们这边退过来。” 人们顿时大惊失色,赶忙停下脚步。家康那硕大的脑袋上,汗珠晶莹剔透。 “如果不赶紧掉头,就会和他们撞到一起。看,旌旗招展……”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全都静了下来。号角低沉的声音,从山那边压了过来,震撼着每一个人。 “如果是起义军……使些黄金的话……”家康说道。 “这很难奏效。”茶屋使劲地摇着急得发红的脸,“都是些发了疯的家伙,连里衣都不会给你留下。这些人和劫匪们不同,不好对付。” 小平太舔着已经干裂的嘴唇,等待家康的指示。如果改道,在这样的山中,不是原路返回,就是进入两边无路可走的山谷潜伏起来。而且,如同茶屋所言,起义者和盗贼完全不一样。盗贼有盗贼的现实利益,而起义的暴民却不知进退。盗贼已经职业化,时时能感受到自身的危险;起义者则是爆发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恨和愤怒,为不断膨胀的对暴力的渴望所支配,所以,他们全然不会冷静地算计。 “主公!”不如谁在后面大喊了一声,“如果被起义的暴民吓退,那么,即活下来,武士的脸面也丢尽了。” “干脆一战!” “道没有办法了吗?”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对方已经出现在汤屋谷的山坳里了。看来他们抢劫得手,意气风发。绿叶之间数不尽的旗帜、竹枪映入眼帘。队伍浩浩荡荡,看来决不止三五百人。贫苦百姓的不满的涓涓细流终于汇聚成洪流,滚滚而来。 家康手搭凉棚,还在观望,也没说要改道。 “大人,请速速决断。”茶屋催促道,“这么大的阵势,说不定龟屋荣任的手下已被全部杀害。你看,最前面的竹枪上,还挑着一颗人头。” “大概有八百人吧。”家康自言自语,向本多忠胜招了招手,“平八,你去问一下,看他们想要什么。算了,他们有什么愿望,由我来问好了,你只管把首领叫来就行。如你去问,说不定会激怒对方。” 忠胜的眼中露出些许不满,可是,又像一下子记起什么,站了起来。对方似乎也注意到这边了,只见四五个人高举着山刀,冲了过来。 “大人,我看无论如何得避一避了……”茶屋的脸上现出不安,“和这些疯子是讲不通道理的。” “茶屋!” “在。” “家康是继承右府大志的人,右府的愿望就是消除武士间的私斗,拯救百姓于水火。” 茶屋四郎次郎似乎不解,低头思索,不说话了。家康依然手搭凉棚在张望,阳光火辣辣地照在他那圆滚滚的脖子上。竹号的声音逼得越来越近,还不时夹杂着几声不合拍的黄莺啼鸣。从这边迎上去的本多忠胜,和对面举着山刀冲下来的五个男子,在蜿蜒盘旋的灰白色山路上相遇了。 对方把山刀高高地举过头顶,威吓忠胜,忠胜也拿出往常的武士气概,和他们对峙。未几,对方中有一个人径直跑了回去,淹没在了旌旗的海洋之中。于是,四个人挟着忠胜回来了。 “大家听着,不许任何人插嘴。”家康说着,让人把搬来的座位放在路中央,坐了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散在路的两侧,蹲在地土,形成一个保护家康的阵势。 神原小平太一人站在家康面前,盯着靠上来的四名男子。只见四个人身穿齐腰的农家衣服,腰扎兽皮,手举大刀,跃跃欲试。这些家伙倒是吃得饱饱的……小平太一想,不禁哑然失笑。他们看似勇猛地站在那里,挂在腰下的赃物,将贪婪暴露无遗。最前面的男子腰左垂着女人的细带,右挂陶壶和置钲,脖子上挂着佛珠和茶勺子。另一名男子则在腰里扎着一条棉袋,里面不知装的是碗还是酒杯,咣当咣当地直响。一定是随心所欲,见到什么抢什么,看来平时梦寐以求的东西终于到手了。 “你,旅行的武士,把衣服脱下来!”最前面的男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向家康吼了起来。一个个柔弱善良的人,一旦结成集团,就会变成不可思议的暴徒。这名男子从腮帮子到肩膀,都溅满了血迹,已经半干,山刀的柄黑黢黢的。“为什么不回答,没看见身后的旌旗吗?你要胆敢拖延,我身后的兄弟们就会立刻杀上来。” “不错。如果胆敢反抗,把你们统统杀光。”男子后面那人也摇头晃脑地嚷起来。看来这些人连从江州濑田到这一带做了些什么,都没有想过,已经完全疯狂了。 家康故意顿了顿,小声道:“你们到底是痛恨织田氏,还是痛恨你们的领主?都是些什么样的怨恨,说来听听。” “什么,你说什么?我看你不配做个武士,连说话都听不见。” “我在问,是谁折磨了你们。你们定是被折磨得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的。” “那是当然,还用你说?” “那么,对手是谁,已经漂亮地把他收拾了?” “当然干掉了。我们砍掉的人头已经不下一百,今天你也休想活命!” “莫要急,”家康抬起手来,向骚动的对手说道,“不要那么激切,心平气和地说。我刚才的意思是说,我听了你的话,想褒奖你们。” “什么,褒奖我们……”一句话,在他们躁动的心里打了一针镇定剂。他们浑身发抖、狂呼乱叫、烧杀抢掠,归根结底,都出自一直处于被压迫、被奴役地位的自卑。家康那冷峻的目光似乎早已把他们看透,因此他想从其内心入手,试探出他们的愿望,引导他们归于理性。 “对。我就是骏、远、三三国之守德川家康。作为武将,从暴乱申解救黎民百姓,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 “于是,你才褒奖我们……不会是骗人吧?我看你只是个会耍嘴皮子的恶人。” “且等,”家康又阻止了他,“正因为解救民众是武将的责任,所以我想再问你。你们不平的原因,是不是由于年赋?他们收你们多少年赋?” “收七分。三分收成怎么够吃?不,就连这三分收成,一旦打起仗来,也被征收了。因此,我们才先下手……” “你们当然可以举起大旗,打开领主的粮仓。可是,不至于也去袭击和你们一样深受剥削的其他村的农民吧?” “其它村……” 这又成了第二针镇定剂,正当他们互相交换自责的目光时,家康接着谆谆道:“要保护自己的伙伴,对吧?织田大人虽已归天,可是,天下不能就这样乱下去。除了我的十万军队之外,正在赶赴中国的羽柴筑前守的十多万大军,也会立刻撤回近畿。混乱也只有这么一阵子。你们代替武将保护了同伴,所以,我要奖赏你们。忠次,拿黄金来……” 忠次把金袋子拿来,四个人立刻变得无比惊奇,看来都是些善良的稼穑之人。一个人慌忙拉了拉前面的人的衣袖,剩下的二人也凑了上来,窃窃私语。勉强顺从,或是疯狂反抗?二者必选其一,迷惘之情清晰可见地浮现在四个人的脸上。 “你们是不是这次起义的头领?叫什么名字?” 家康拿出四十两黄金,放在他们的面前,“天下一旦安定,你们立刻出来报名,必能为国效力。这些黄金和我的信言,先拿着,你们从中挑选三十个人左右,给我们带带路就行。长谷川,笔墨伺候!”长谷川慌忙取出纸筒。 “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前面宇治田原的山口藤左卫门光广家。那么,先从你开始。”家康满怀自信,催促着那名脸上溅满了血迹的男子。 神原小平太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奇妙过。这样的谈判,一千次之中都不会有一次成功,能行吗?他作好了警卫的准备,可是,被家康这么一催促,对方竟然报起姓名来:“我……大石村的……孙四郎。” 第一个开了头,其余的也跟着报来。 “我是樱谷的关兵卫。” “我是鹿飞村的弥六。这是田上的六左卫门。” 他们的神情不再紧张,一个接一个地报着名字。 长谷川秀一脸惊奇地记着,家康则半闭着眼睛继续口述道:“以上四人在宇治田原的山中带路有功。谨此一书,以作日后证明……”然后拿过来,署上“家康”二字,交给那名脸上带血的男子。 家康递信言给那男子时,小平太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仿佛看见家康的身后放射出七色的光芒。这决非凡人……他觉得,主公已是神佛的化身,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暴徒当难题看待。 四人一拿到信言和黄金,就飞快地折回去,立刻让起义的民众让出一条道来,然后又按照吩咐,挑选出三十多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来给家康一行带路。 这件事情不仅让家康的家臣惊叹不已,更让长谷川秀一和茶屋四郎次郎瞠目结舌。只要到达田原的山口藤左卫门光广那里,后面的路,秀一和四郎次郎就如鱼得水了。当然,他们二人的感叹和神原小平太又大不一样。 “这真是发自心底的大慈大悲。”四郎次郎这么感叹,而长谷川则是无比敬佩:“机智谋略,决不亚于已故右府大人。”总之,当日未时左右,这一行人虎口脱险,终于磕磕绊绊来到了宇治田原的山口藤左卫门光广的府邸。此人乃近江国伊贺郡、多罗尾的城主多罗尾四郎右卫门光俊的第五个儿子,和长谷川秀一是至交。他们到达之后,正好光俊也在,于是和光广把家康一行请到和院子相连的茶园,然后端来一大盆饭。这不是在京城和堺港吃过的白米饭,而是粗米掺上小豆蒸的红米饭。一闻到扑鼻的饭香,家康立刻用手抓着吃起来。“大家也都抓着吃吧,路上顾不得那么多的体面了。吃完立刻出发!” 失去理智的农民起义军被家康在路上说服,早就传进了光俊父子的耳朵。传闻还说家康不愧是三国之守,是神佛的化身,因此所有家臣都悄悄地前来偷看。可是父子二人吓了一跳。 只见在绿树婆娑的茶园里,阳光照射在空地上,一个浑身污垢的人在贪婪地吃着红米饭,看那姿态,哪里是什么神佛的化身,简直一头丑陋的野兽。 “本想让你们在这里用点茶点休息一下,听说你们立刻就出发?” “哦,不用了。”家康一边大口嚼着米饭,一边道,“非常时刻,就得有非常准备。你这样的接待,比什么样的山珍海味都好,若是米饭还有剩余,我想给大家分分,让大家都捎带点儿。” 父子二人会心地看了看那个大盆,几乎空了。“哦,马上再给你们煮一些来。” “那就不用了。”吃完之后,家康立刻站了起来,“伊贺这一带的路途凶险,得加紧了。” 说起来,这里所谓甲贺众、伊贺众的野武士,好像都对信长怀有深深的怨恨。信长征伐伊贺的时候,把逃到他国的人都悉数搜出来,毫不留情地处以重罚。 如果光秀的手伸到了这里……家康最担心的就在此。 “伊贺武士可不像农民起义,必须赶紧行动。”家康站起来,立刻把随身携带的国次短刀摘下来,交给光俊,“无论如何,等这次的事情平息之后,再来宇治品茶。多谢!” 家康一行在田原逗留了不到半个时辰,在此期间,光俊的儿子久右卫门光太以为他们会在这里住一晚上,就和长谷川秀一四处奔走,招募随行武士。可是,他们只要了些草鞋,就在夕阳的余晖中上路了。实际上,这次出发又巧妙地避开了为他们而设的一道难关。 在此意义上,可说家康有着动物般的敏锐。一行人出了田原取道向东,正要翻越鹫峰山,去小杉方向,突然,从前面树林中走出数人,来到家康面前跪倒行礼。一人说道:“如果沿这条路直走下去,一定会出大事。请大人抄小路去信乐,再从那里赶赴伊贺的丸柱。在下愿为大人带路。” 太阳已经落山。在那名谈吐得体的武士旁边,跟着那个自称大石村的孙四郎的脸上带血、眼睛闪闪放光的农民,家康早就注意到了,以敏锐的目光盯着他,但没有说话。石川伯耆和本多忠胜站到他们前面,挡住路。“你不是刚才起义的那个人吗?这武士是谁?” “我是伊贺的柘植三之丞。” “柘植三之丞……这么说,前方还有起义的军兵拦住去路,你是想说这个?” 突然被忠胜这么一问,农民孙四郎插嘴道:“不,伊贺、甲贺之众已经分成两批了。” “两批?” “是,我跑到柘植犄军和加加爪将军这里,劝他们归顺德川大人。可是,另一半人说跟着明智才是上策,其已经到前面去,正埋伏在树林里,等着伏击德川将军呢。” “要伏击我们?” “柘植三之丞有话禀告。” “哦,你说吧。” “此地的野武士都对织田氏怀有私怨,信长公一死,大家的私怨也就烟消云散了,可是这些人却声称不再拥护我了,要拥护刚刚崛起的明智光秀。我就劝他们说,德川大人攻打远州的时候,在曳马野城的城畔,曾经对我有着热情的关照,是一位讲恩义知人情的大将,但说服不了他们。结果气氛紧张起来,大家分成两批,要决一死战。” “哦。” “于是,我、我的儿子市助和甚八郎为首,加加爪游德、服部源兵卫、富田弥兵卫、山口甚介、山中觉兵卫、半地半助、名村将监、德田一学等有志之士约二百人,决定拥护德川大人,和他们分道扬镳。大人如果这样走下去,即使一战,也不会有利,所以,为了让大人从这里改道,我就让大石村的农民孙四郎带路,召集各路豪杰前来拜见您。” 说着,三之丞从怀里掏出一卷花名册,恭恭敬敬地递给石川伯耆,伯耆再转交给家康。 “好,改道!”家康看了之后,命令道。大家便跟着那个农民和柘植三之丞转向左边的山谷。 大约走了十町,果如三之丞所言,二百多名伊贺武士凭着熟悉当地地形的优势,在前后左右四个方位为家康一行警卫。看到这些,家康才从心底里舒了一口气。他既是感慨,又是叹息,同时也感到安心。 一个国家之中,也有无形的顶梁柱存在……一旦那根顶梁柱倒塌,瞬时便会天下大乱。混乱日益加剧,人们便会不知不觉地渴望寻求下一根顶梁柱。 脚下仍然是山路,时而中断,时而延续。家康一边走着,一边区分着人类和动物走过的路。突然,他想把那个脸上带血的农民叫过来说说话。 信长意外遇难,使他遭遇了三方原会战以来的第二次危难。三方原会战时,他拼命战斗,才杀出一条活路,可这次,正当他彻底绝望无助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又一条生存之道。 “万千代,那个脸上带血的农民,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好像是大石村的孙四郎。” “把他给我叫过来。” “遵命。” 当万千代把那个男子喊过来的时候,脚下的路已开始变暗。 “你是叫孙四郎吧,边走边聊吧。” “是……到信乐还有十六里左右的路程。” “我不是问你路。我没有命令你,你怎么就加人伊贺众了?” “是……是小人的不对。” “不,我不是在责骂你。我只是想问你,为何想到那里去?” “这……我想帮助大人。” “这么说,你觉得我很软弱?” “不不,这……这……” “既然说要帮助,当是觉得弱喽。” “不!”孙四郎觉得自己笨嘴拙舌,急了,“大人对我好。对,是因为大人对我好。” “是我对你好……” “是。如果对小人不好,那时我肯定已和大人打起来了。如果打起来,说不定我们已经胜利了……我现在还这么想。” “心里这么想,却没有打……是不是害怕没有好结果?”家康故意说笑地一问。 孙四郎一听,吓了一跳,点点头。“大人说得不错。但那时如杀了大人,仗是胜了,却也败了。” “哦?为何说虽胜犹败呢?” “如果把好人杀了,天下被坏人夺去,农民又得流着眼泪过一辈子了。当我明白大人是好人,就觉得帮助大人才是上策……我这么一说,起义的兄弟也都赞同。我想那些武士们也不可能不赞同。” “你就加入伊贺众了?” “对,就这样了……大人,道理还真管用。” “嗯。”家康不禁呻吟了一声,“道理,是道理啊?”这朴素的农夫的心里话,在狠狠地鞭笞着家康的良知。 其实家康并不是从心底里可怜体恤农民,只是看到自己处于劣势,如果打斗起来,根本没有一丝胜算,为了不让自己难堪,就声称是天下第一有情有义的武将。可是,这些却打动了起义农民那善良的心,躲过了这次危机。 大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家康,在茫茫夜色之中匆匆前进……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二十七 民声 家康到达信乐的时候,天已全黑。 渡过一个个危机之后,路渐渐地宽阔起来。这里已是先行一步的京城的吴服师龟屋荣任和茶屋四郎次郎的活动范围了,他们终于可以贪婪地睡上半个时辰,然后换上草鞋,准备翻越丸柱的崇山峻岭。龟屋和茶屋看到家康有了伊贺和甲贺武士的倾力保护,放下心来,和他们诀别。 已经有了武装,剩下的只是和不眠不休的肉体痛苦作斗争了。虽然路上也常会遇上一些不法的山贼、强盗之类,可已无人能抵挡他们。家康在一生中学到最多的时候,就是从丸柱穿越河合、柘植、鹿伏菟,沿铃鹿川的河滩,到达伊势海这一昼夜的旅程。 农民孙四郎始终跟着他们。他似乎对家康产生了一种难舍难离的眷恋之情,当家康的视线不时地落到他身上时,他就微微一笑,低下头去。 家康想起了从前,那还是他在骏府做今川义元的人质之时,为了让他继承爱民的精神,雪斋禅师在讲解孟子教义时,就常常提到一句话:“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家康记得,这句话老师曾反反复复讲过好多遍。 所谓“民听”,就是从民声中分辨出真理之意。一个人一旦以为真理存在于民声之外,就会不知不觉地陷入妄想。要想听见民声,首先得舍弃“自我”,变成“无我”。而彻底的“无我”,就是确立“自找”的前提。家康自以为已掌握“无我”。可是,直到农民孙四郎的出现,他才发现,自己还远远不够,他不断地在心里自嘲。 这大概就是雪斋禅师派来的人吧!家康一边走,一边不断地看孙四郎,他在进行严厉的自我反省。不倾听民声,就不会发现真理…… 重新回味一下先师的古训,家康甚至觉得信长的死,不是被人杀,而是被己杀。信长是第一个倾听民声而崛起的豪杰。他代表了饱受战乱之苦、渴望和平的百姓的声音,面对所有的敌人。只要他认为其妨碍国内安定,无论是比睿山的僧人,还是本愿寺的信徒,他都毫不宽恕。 当太平的阳光终于照向近畿,信长却倒下了。大概是因为这时的信长已经逐渐远离民声。民声要求他休养生息,而他却对尚有外交斡旋余地的中国兴师动众,大兴讨伐…… 在到达伊势的白子滨之前,家康一直在考虑此事。 如果信长一边同中国进行灵活的谈判,一边让势力范围内的广大东海道民众休养生息,结果会如何呢?恐怕光秀也不会有机可乘。信长一味穷兵黩武,阻塞了民听,才使光秀产生了取而代之的异心。 即使心计过人、擅长算计的光秀起来指出信长的“非”,但若民心都向着信长,便无响应光秀的人,光秀还会有勇气谋叛? “民声……民声……” 家康觉得,在这次的旅行中,从一个农民的口中听到了最深的教诲。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心想返回三河,返回之后怎么办,他还从未认真地考虑过。 出于对信长的情义,家康当然会举兵和光秀一决雌雄,但这不过是随机应变,真能马到成功吗?从河田经铃鹿摸索到白子滨,站在未明的河边让人找船渡海的时候,家康反复掂量着此事。 如现在就大举兴兵,和光秀一决雌雄,这和信长穷兵黩武征服中国相比,是否也是急功近利,也会犯下与信长一样的错误呢? 从白子滨到知多半岛的常滑,除了运送木柴的、路程最短的小船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船只了。可是现在,连这样的小船都没有。这一带原本是织田信孝的势力范围,由于信孝要渡海去四国,已经率军兵赶赴岸和田,所以,领地内的大船几乎都被征调到堺港附近。 此时,正好有个从大凑那边过来、到河边靠岸的松坂商人,名叫角屋七郎次郎。家康把他从船上叫到河边,求他斡旋一下。 “这可难办了。”角屋把手搭在被潮水打得黑黝黝的额头上道,“用船我倒是不介意,可是,路上没有引航的。您大概也知道,京里出了大事,还不知以后需要多少船只呢。现在这一带所有的村庄和海滨码头都贴着告示,就连运柴的船,也一艘都不许擅自驶到其他海域。” “什么,已经贴出告示了……” “是的。我的船怎么都行,只是这一带的农民渔夫……” “原来如此。那好吧,我自己去找人。” 走了一晚的路,此刻四周已经发亮。望过去,停在水面上的就只有从志摩返航的这艘角屋的商船。海潮变化多端,如果没有引航者,确实很难出海,家康他们也非常清楚。家康抱着倾听民声的打算,大步走到一户农家门前。 “主公是想叫起这一家人吗?”本多忠胜刚想前去叫门。 “我来。你们站远点等着。”家康伸出手,轻轻地敲击这户沉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茅屋。虽说是农家,可是散落在海边的那些油毡小屋却和它无法相比。这在当地大概算得上中等以上的富户。 “我有点事情想请教您,您能不能起来一下?”家康说话之前,里面的人似乎醒了。只听见有人制止了唧唧喳喳的声音。“来了。谁?有何贵干?” 一个人向门边走来,声音战战兢兢,“您也看见了,像我们这样的破落户,没有钱,不巧女儿也到四日市走亲戚去了。要是小麦,倒还有一点儿……” “我们不是强贼,您不要害怕。”家康感到心里一阵悲凉,“想必您对村里的事情也比较清楚吧。我想求您帮我弄一条到对岸常滑去的柴船。” “哦呀!让我弄柴船……这可是天大的难事。”说着,里面的人打开门,露出头来,“不准任何船只到邻国去。昨天下午,官府刚刚下了命令。若敢违抗,我的小命就没了。听说织田大人在京城被杀,天下又要大乱了……怎么,你们是武士?” 家康故意绷着脸点点头。“我们早就知道了命令的事,故意来求你,看能否帮上忙。” “哎?你们知道我是小川孙三,才把我叫起来的?你们到底是哪里的,是什么人?” “孙三……”家康立刻叫着对方刚刚通报的名字说道,“为了不让天下再次陷入混乱,三河、远江、骏河三国之主德川家康,想趁着天还没有亮渡海回国……” “啊,你是德川的家臣……”不知何故,这位自称孙三、年近四十的农民,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唉!完了,到底还是躲不过……你杀吧,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杀你……” “没有办法,如我借不出船,你一定会杀我,如果我害怕而出了船,领主就会把我整个家族的男女老少都杀光。这……乱世的农夫……命可真苦啊!杀吧,来,杀吧!” 家康忽然觉得像是有一把利刃刺进了胸膛,自以为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却被看成拿着武器的凶徒…… 天亮了,当伊势海的海面被染成一片玫瑰色时,角屋的船正在向常滑飞速前进。家康还站在船上冥思苦想。 在角屋的船头,一艘引航的白子滨的柴舟正随波浪起伏。家康背靠着桅杆,像木像一样坐在那里。 现在有两个人让家康的心备受压迫,一个是坐在船角、显得十分渺小的近江大石乡农民,另一个则是引航的小川孙三。家康觉得这非常不可思议,又似乎正常。 白子滨的农民孙三一直坚信,如他说一个不字,无论是与非,对方会立刻把他杀掉,这就是武士的做法。武士竟如此不被信任。农民不但从未享受到武士的保护,反而遭受了武士无尽的蹂躏和践踏。这又是一种“民声”。它从孙三的口中向家康传来……孙三一旦出船,全家就会被领主杀害,因此他才会对家康说:“你杀了我吧。” 家康顿时羞愧难当。 “听见没有,家康,这才是真正的民声。”家康感觉到虚空中,雪斋禅师叱责的鞭子带着响声向自己抽下来。 “哦,原来你认为武士是这样无法无天啊。那好吧,我再去求求别人看。让你受惊了。”家康道。 孙三完全没料到武士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是去求别人也没有用……你,究竟是德川的哪一个武士,敢问高姓大名?” “我就是德川家康本人。” “——啊!您说什么?” “我说,我就是德川家康。家康从你这里收获颇多。听说现在京里发生了急变,我急急忙忙赶回本国。我回去后,再仔细体味你的话吧。我决不会只为自己一人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不知后面的话孙三听到没有。孙三发现非但没有杀死他,反而要离去的这名武士,竟是骏、远、三之守——德川家康本人,他顿时说不出话来。 “请……请……请稍候。”只见他连滚带爬地从门里出来,伏倒在地。“出船!小人愿意出船!” 家康又一次从孙三那发生了巨大转变的态度背后,深刻体会到了悲惨的人生。这是一个一直遭受践踏、被人蔑视的农民,第一次体验到被尊重的欢乐…… 孙三心中升起一种孩子般纯真的感激之情。“我一定出船!无论我们一族遇到何事,只要有了大人这句话……我出,我出,我怎能不出啊!” 为了让孙三此后遭遇的风波少一些,家康想出一个计策,才让他做向导。于是孙三假装被来路不明的外来人绑架,只得把妻子儿女托付给长太浦的朋友。如家康不能统治伊势一带,孙三一家人大概一生再无团聚之日了…… 纯朴善良、把家康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的两名农民,还有因光秀的叛乱造成的悲惨现实,时时在家康的心中缠绕。农民帮助家康,不管他们是否已经意识到,都是出自希望他能保证太平的美好愿望。 可是,如果家康急匆匆撤回,却没有立刻投入讨伐光秀的战争中去,就是对信长不义。应在这个混乱的尘世建立一种新秩序,给持续一百多年的乱世画上句号,这样,信长的意志和人民的希望就统一起来了。 想到这里,家康不禁使劲地拍了一下大腿。此时,太阳升得很高了,前面的海上,知多半岛海边的深蓝若隐若现。领悟丁这些后,家康觉得连海风都是为自己吹过来的。对,就这么定了……家康终于悟出,自己不应拘泥于卑微的忠义,应该继承信长的宏伟志向,做一名真正的继天下大义者。明白这些后,他觉得前面柴舟上,孙三的身影已经成了神佛现世,不禁合十祷告起来。 “快看,主公正在祈祷。”酒井忠次小声对石川伯耆道。 “看来主公不知有多么高兴,三方原会战的时候都没有祈祷过。” 他们当然看不透家康的心思,于是,大家都微笑起来。当船在常滑岸边靠岸,孙三的柴舟一次次把大家运到岸上之时,家康的一言一行都被家臣们理解成了平安抵达的喜悦之情。 “孙三,你辛苦了。”家康站在岸上,立刻把孙三叫了过来,“这一带有可能还会变成战场,所以,我把你送到骏河去吧,骏河决不会有战争。在那里给你选一块你热爱的土地,等安定之后,再把家人接去一起安居乐业。” “是……是。”孙三的回答依然是那么纯朴,然后,立刻向附近的寺庙跑去。那座寺院叫正住院,有一个后门面朝大海。寺里的人每年都买孙三的木柴,是老主顾了。 不久,寺门打开了,一行人立刻钻进去,以暂避烈日。 “到了这里,就没有问题了。” “虽说如此,也不能放松警惕。这一带也是海盗频繁出没的地方。” “不管怎样,先见见本寺的住持吧。” 本多忠胜命令年轻侍卫在周围负责警卫。家康在孙三的引领下,从院子走向客殿,这时,他还在为信长和百姓的意志殊途同归这一发现而兴奋。对,它们是一致的,只不过常常被以自我为中心的欲望掩盖了…… 只有家康一人脱了草鞋进去,其他人都在殿前选了块阴凉的地方坐下来。住持显空听说家康来了,慌忙换好衣服,来到客殿拜见。“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贫僧就是本寺的住持显空。听说大人这次没有带兵……” 住持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家康打断了:“仓促之间,惊扰了宝刹,见谅。实际上,由于右府在京城里被叛乱的光秀所害,我现正夜以继日地赶回三河。” “这些传闻……老衲也是刚刚从白子海滨的人那里听到,也正在惊叹这变幻无常的世道。” “大师,我想早些赶回冈崎,立刻举兵讨伐明智。如果换成您,常年侍奉佛祖的高僧,这时会怎么办?” 看起来已经年过半百的显空,静静地把小和尚端来的茶放在家康面前,缓缓地沉思。“恐怕,我们佛门中人的想法,不能作为身为武将的您的参考……” “在这个刚开始建立新秩序的世上,大厦坍塌……作为佛教徒,你们当前必须做的是什么?” “这……”显空又一次谨慎地垂下头,“如是佛教徒,就应为求百年、千年之后的轮回,一心向佛。” “那么,这时的佛法呢?” “守道,护法——一直到极乐净土铺满这个世间。” “在人间显现的净土……指人人安居乐业?” “正是。” “那么,我再问你,为了这一天的实现,你们必须守的‘道’又是什么?” “首先是戒贪,要从所有的欲念中解放出来。” “嗯。”这时家康才端起茶来,很满意地呷了一口,“戒贪……好茶!” 言罢,他露出了柔和的微笑,“右府大人恐也是太贪了吧,想迅速赢得太平。家康是不是也一样……即使再急着赶回去,若没有心理准备,纵然回到了三河也是迷惘。明白了,是不是所有的人在脱离全部欲念之前,内心都在争斗不已?这就是你们佛教徒眼中的现实世界?” “正是。” “言之有理,不能心急啊。百年、千年之后……一直守到那一天到来为止。这样,太平就来了。这才是唯一的‘道’。脱离尘世出家为僧,舍弃所有的欲望,以此来启发芸芸众生,这大概就是你们僧侣的生活吧。好,明白了,谢谢。我回到冈崎之后也不会再迷惘了,可以好好地安排此后的事务。” 显空又恭敬地埋下头,数着念珠。 “多谢!”家康又说了一遍。在和显空问答中,他又有了一种新的领悟。 佛陀的理想和民众的理想也是统一的。因此,佛祖才受到尊重,僧人也才能一直伴随着寺院,留存至今。 进一步,家康发现,武士的职责也像沐浴着朝阳的花一样越来越清晰。为所有人希冀的“极乐净土”的建设,奉献出生命,这才是武将的真正职责。这些明明都是家康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却在突然间忘记了。 “大师,我也下了决心,凡事不能急,也不能躁。这样就不会有迷惑了。另外,我还要求师父一件事,请大师从这里的海边,帮我寻找一位带我们横半,到衣浦去的向导。” “遵命。”显空答道,“村里正好有个庄屋八兵卫,是一位侠义之士,老衲已经派人去找他了。” “大师早已为我筹划?” “我想赶在路上的强盗知道之前……强盗们是不会知道大人的雄心壮志的,所以……” 听了住持的最后一句话,家康非常高兴,看来显空住持已在同他的交谈中,了解了他的愿望。 “右府大人一死,这一带的农民商人,今后又会发生很大变化。” “您这么说……” “领主不同,生活也不同,如同丰收和歉收的差别。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的贫苦人民,幸福多么不易啊,真想守护着他们。” 家康微微一笑,会心地点了点头。他的决心也是如此。即使比不上佛陀对千百年后美好生活的执着追求,起码也要使领民免受光秀叛乱之苦,好好地呵护他们。首先,阻止那些染上山贼习气的武将进入领地施暴,先巩固地盘,再让太平的种子播撒四方。全力以赴抵抗光秀,万一失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作为武将,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罪过了。 正想着这些,一村人模样的人满头大汗地赶来,跪在门外。“听说大人召见……小人就是庄屋八兵卫。” 他抬起一张饱受战乱之苦、善良淳朴的脸。 “庄屋壮士,这位就是德川大人。” 听显空这么一说,八兵卫也深感不可思议,又看了家康一眼。眼前的家康恐跟他想象中领有骏、远、三的三国之守的风貌相差太远了,他一定非常疑惑。“啊,您就是……” “对。”家康笑着说道,“三天来,胡须不剃,头发未结,看起来是有些不像样,可我就是德川家康本人。” “啊呀,这,这,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八兵卫一下子懵了,回头看看显空,“那么,师父找八兵卫有事……” “庄屋壮士,德川大人正在旅途之中,现在要急回三河。你能不能带一下路到成岩村啊?” “到成岩村……那还不简单。”八兵卫说完,又定定地看看家康。 “听你这么说,大人的一些传闻,你好像听到不少啊。” “当然。”八兵卫这时已经满脸笑容,“阿古居夫人的……哎呀,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呢。今天我刚到海边,就听到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说是织田右府大人在京都被杀。这样一来,怕天下又要大乱了。不如搬到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去。” “到没有战乱的地方去?” “是的,甚至有人说干脆求求大人,搬到您住的滨松城去。那些农夫、渔民,还有好多愿望和牢骚呢。” “是这样,说的也是。”显空飞快地看了家康一眼,“哎,难得你爽快地答应了。那么,大人先在这里用些斋饭,然后就出发,带路一事,就托付给你了。” 八兵卫起身回家准备衣物,家康默默地目送着他离去。想不到,这里已经距离母亲住了很长时间的阿古居如此近了,已和回到三河差不多了。这一带的百姓想住到家康身边去,也绝非讨好之言。 不久,家康吃了显空拿来的斋饭,然后在庄屋八兵卫的引领下,离开了正住院。此时,前面的山冈上早已是蝉声一片。 “忠次,这里蝉鸣声似和难波、堺港的蝉声不大一样啊。” “是啊,连蝉声都很像三河腔啊。” “忠次,到冈崎之后,你立刻把军兵召集起来,带到热田去。” “这么说,主公不打头阵……” “我先安抚一下领内的百姓,让他们莫要慌乱,然后立刻赶赴安土……虽说光秀的叛变让我很被动,可是也不能让骏、远、三的领民骚乱。若骚乱起来,我这领主的脸面往哪儿放?” 言罢,家康仰望着前方天空的云彩,放声笑了。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二十八 秀吉生计 六月初三,在德川家康从近江去伊贺路,跋涉在崇山峻岭之中时,羽柴筑前守秀吉正带领蜂须贺彦右卫门、黑田官兵卫,在巡视备中高松城的包围圈。从早晨起就一直下的暴雨终于停了,可地面仍然又湿又滑,马时常趔趄两下,跟在后面的石田佐吉和一柳市助等侍卫不时偷偷发笑。 蜂须贺彦右卫门是骑马的老手,而跛子黑田官兵卫则不同,马蹄一滑,他的身子就晃来晃去的,似乎要从马上掉下来。虽然对他十分同情,可是一看他那滑稽的样子,年轻的侍卫还是禁不住发笑。 “不要笑了。如果被大人听到,那可不得了。”可是,带领旗本等三十多骑人马走在前头的秀吉似乎没有听到,正和官兵卫、彦右卫门谈得热火朝天。 “哎呀,外强中干的家伙,我真是服了他。”秀吉皱着眉头对官兵卫道,“你看,就连八大龙王都来帮助秀吉了,下了这么大的雨。我看浸泡的地方起码得超过二百町了。而且右府大人马上就要赶来,如果是你,你会怎样?” “话虽如此,如果是我,也不一定会妥协。” “说的是。可是,官兵卫,割让备中、备后、美作、因幡、伯耆五国,就想让我解高松城之围,毛利也太小瞧人了。割让五国,听来似乎是大便宜,可是,除了备后以外,其他的都不是毛利之地。明天在安国寺见到惠琼,如果和议不成,我就一举踏平安国寺。” 官兵卫呵呵地笑了。“无论如何,也得让他们交出据守高松城的城主清水长左卫门宗治等人。” “对。若是他再跟我绕来绕去,城里的五千军兵就要继续挨饿,可也没有人会屈服,我们还是强力出击。你善于谈判,可安国寺的人也很会周旋。我认为这不会是毛利的最后一招。” 这次,右边的蜂须贺彦右卫门笑了。“他们定也在这么说。” “说什么?” “羽柴筑前守倒是个善于周旋的武将啊。” “哈哈哈……他们定也没料到我会如此耐心地坐下来,实行水攻。” “这可真是正中大人下怀。大人快看,二百町的大水池中,平安无事地站在那里的,只剩下通向城里的道路两旁的树木了,居民的房顶全都漂在了水面,就连小点的树林都变得像水草一样渺小。” “因此,我才让他赶紧妥协。碰到我,他们就只有倒霉。你说,毛利那边怎么就没有看出这一点的狗头军师呢?” “可是……”官兵卫的马又滑了一下,差点摔下来,“他们也有打算啊。” “什么打算?还痴心妄想胜过我的运气不成?” “大人的上面还有一个人呢。说不定他们还想,等那个人来了,也许谈判就容易多了。” “你说右府大人?” “是啊,和右府大人交涉,再让步,不就让可憎的筑前守颜面尽失了吗?”说着,官兵卫望着天空的积雨云,不怀好意地笑了。 “你可真是刀子嘴。”秀吉故意很夸张地绷着脸,瞪着官兵卫,“他们要是真那么想,那我还非斗到底不可。即使右府大人来了,我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可是……”官兵卫也毫不让步,“在右府到来之前结束战争,才是大功一件啊。” “你是说,要我在安国寺让一步,对吧?” “不是让一步。可是,总得让人看见希望,这样谈判才能继续啊……这才是进退的秘诀。” “哈哈,这主意不错,说得有道理。不愧是黑田官兵卫啊,智慧过人,言之有理……” “大人真会说笑,在下都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可是,说句实在话,此时的秀吉,头脑和眼光完全不在官兵卫之上。这次战役耗费的时日也确实太多。虽然阻塞了足守川和高野川两条河,把清水宗治据守的高松城变成了一个大湖,切断了其与外界的一切联络。可是,高野山对面的日差山上,毛利的吉川和小早川的两支军队,约三万人已经前来救援了。正如黑田官兵卫所说,如果等到信长到来,以后的问题就棘手了。虽说如此,如严厉拒绝毛利方面提出的条件,把城里的士兵活活地困死,却又有点小器。 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总会剑走偏锋的秀吉正在冥思苦想,突然发现石井上的上坡处、本阵的第一道辕门边有个人影。 这道辕门由山内猪右卫门一丰把守。可是,猪右卫门的士兵好像丝毫未觉。只见这人健步如飞地从大路上走过来,一靠近辕门,立刻变得像个病人,脚步蹒跚。秀吉想,是不是换了一个人? “大人,在看什么呢?” “嘘。”秀吉转过身来,阻住石田佐吉,“哦呵,是个盲人。还拄着拐杖,可是刚才确是扛着拐棍在跑啊。给我抓起来!”凭着年轻时候的丰富阅历,他看出那是一个细作。 这却是一个多么愚蠢的人啊。既然假装盲人,就该时刻都闭着眼睛走路,如看见四处没人就睁开眼跑起来,不是很容易露馅吗? 蜂须贺彦右卫门催马上前,喊了一声“站住”只见那个戴着斗笠的人吓得一哆嗦,靠着辕门站在了那里。 “摘下斗笠来!” “是……是。小人眼睛不好使,不知哪里冒犯大人了?”说着,该人摘下斗笠,果然,全身上下一点破绽也看不出,就那么闭着眼睛,低着头。 秀吉大声地笑了。“果然是个瞎子。带到我的大营里去。”从这里穿过浅野弥兵卫把守的第二道门,就到了石井山,山上有一座持宝院,秀吉的大营就设在那里。 “树木已经吸足了雨水,看上去格外滋润。” “是啊,往后天气可就热起来了。” “官兵卫对安国寺可说了如指掌,那么,叫惠琼的那和尚,确实得到了小早川和吉川的信赖,并给他们出谋划策了吗?” “是,请大人相信官兵卫。” “这么说,他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本以为他只是个住持。” 官兵卫苦笑了一下。“毛利元就在世时,访问过安艺的安国寺,那时就已经看出,他不是一般的小和尚。现在,他成了您今天所看到的高人。还不止一次地夸赞过您呢。” “什么,夸赞我……对这个和尚可不能大意,随便夸奖别人的家伙,决不安好心。” “是,这一点确和大人很相似。” “哈哈哈,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得改变一下谈判方式了。” 由于秀吉笑得太唐突,声音也大,惊得头顶上的蝉鸣戛然而止,连守卫第二道辕门的浅野家的士兵都吓了一跳。 “好,敌人的援军也要到了,主公先头部队的堀大人也快来了。在此之前,还请你再会一会惠琼。”说着,秀吉钻进持宝院的山门,下了马,“好了,大家都歇息吧。与右卫门,把那个瞎子带到后院。” “遵命。快走,你这个混账。”三十二岁的高虎也以为对方是个细作,“到现在还闭着眼,还在装,死到临头的家伙。” 解开绳子之后,高虎从后面用力一推,那人却仍然没有睁开眼睛,还在啷嘟囔囔:“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请告诉我,你们在怀疑什么……” 斜阳的余晖洒到持宝院客殿后面的院子里,金灿灿的。 秀吉坐在侍卫摆放在枫树荫下的座上,等待着瞎子。“哦,带来了啊,这个倒霉的密探。” “我……我不是密探。” “恶人是不会说自己是恶人的。密探有时也会平安无事。大体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不值得白白送命。你带的什么东西,快给我交出来!”已经四十七岁的秀吉,话语柔中带刚,“如你乖乖交出来,定不会杀你。就凭你一封密信,战争也不会完全改变。与右卫门,裔函在他怀里,给我掏出来!” 听秀吉这么一说,这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藤堂与右卫门早就料到对方会反抗,“你给我放老实点!”高虎用绳子狠狠地抽了一下此人的右脸,把手伸到他怀里。果如秀吉所说,从那人贴身的兜里摸出一封信来。 秀吉展开密信,回过头来。“幽古,到这儿来,给我念念。”说着,他显出一付好像已读懂几分的样子,“算了,这个我也能懂,不用念了。”他旋又摆了摆手,盯着那个假盲人,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这厮,这种骗小孩的把戏,还想来蒙我。傻瓜!”说着,他把那封信在手里一揉,装到了怀里,“我早就觉得你有问题。故意做出些可疑的举动,让我抓住,就是你的任务?” 可是,那人此时已经垂头丧气,变得出奇地老实。 密信是惟任日向守光秀写给毛利辉元及其叔父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两家的,是一个通告,大意说他已在本能寺除掉了信长,在二条城除掉了信忠。 光秀除掉了信长父子?秀吉立觉后背上冷飕飕的,仿佛一把利刃已经架到了脖子上,可是转念一想,不免可笑。 不管怎么说,被抓的密使态度也太随便了——假瞎子故意跑到敌人的阵营附近,慢慢地走动。如果他急匆匆的话,倒是让人怀疑他是密使。他一定是故意被抓住,让秀吉动摇,赶紧和毛利议和。不管怎么说,城里的五千军兵都快饿死了。 秀吉看出那人的恐惧,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你为何不说话,难道不想活命吗?” “想活命……不,不想。” “哦,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让你活命,我就有这么个毛病。与右卫门,把这人带到山下去,给我放了。还让他装瞎子,让他走。如果不方便,就让他睁着眼睛,爱到哪里就到哪里。” “是,起来!”高虎牵着绳子的一端,把假瞎子拽了起来。秀吉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直到那个人在连接正殿和客殿的走廊对面消失。 “佐吉!”突然,秀吉大声把石田佐吉喊了过来,“方才的这个假瞎子,是个有名的武上。你去跟高虎说,虽是胜了,但,杀!” “啊?胜了,杀……大人的意思是……” “对。仗打胜了,人往往会麻痹大意,连我也不例外。我决不会出于找乐子而放走密使,事后才后悔。那人也早已不想活了。你去传令,把他杀了。” “是。” 佐吉跑了出去。 “蠢货!”秀吉自言自语。当那名假瞎子远去之时,他突然不安起来。 他站起来,走向书房,对跟在身后的谋士大村幽古道,“居然有如此荒唐的事……给我来杯茶。”虽然周围还有亮光,可是树影已经看不见了。坐在风炉前的幽古,手中的茶刷子发出轻微的响声。信长和光秀的性格差异,秀吉心里十分清楚。信长总是凭着敏锐的直觉先下结论;光秀则黏黏糊糊,爱钻牛角尖。正因如此,二人在着眼同一样东西,探讨同一个问题时,不免常常顶撞。可是,这只是些性格冲突,光秀不至于愚蠢到谋反的地步吧? 现在,若光秀灭信长,那么,他必须证明自己拥有能取代信长治理天下的能力……这终究还是谎言!秀吉突然觉得,把区区一个假装瞎子的细作给杀了,未免太小心眼了。 “茶来了。” “啊,多谢。” 秀吉按照茶道的礼节恭敬地接过幽古递来的茶碗,感觉心头蓦地宁静了,整个人都溶入了茶水。他故意吱吱地啜饮而尽。“你去告诉蜂须贺彦右卫门和黑田官兵卫,说今晚一起用饭。也不知他们二人回到营阵没有。”秀吉把茶碗还给幽古,回头看了侍卫一眼。 大谷平马心领神会,马上走到跟前。秀吉望着院子里的沉沉夜色,呆呆地出神。树上的蝉已经停止了鸣叫,渐渐暗下来的树冠里吹来阵阵凉风。对于戎马生涯的伤感突然掠过心头。 身为播州姬路城五十六万石的太守,在织田家的谱代大名中,秀吉仅次于柴田修理亮胜家,担任中国探题的要职。他没有亲生儿子,便把主公信长的第四个儿子于次丸过继过来。现在于次丸已经更名为羽柴秀胜,在近江的长滨,代秀吉掌管着八万石的领地。因此,秀吉也算是亲藩,家业加起来超过了六十四万石,是名副其实的达官显宦。可是,秀吉把家人全都留在了长滨,每天过着戎马倥偬的生活。 天正五年十月,秀吉受信长之命,出兵播州,讨伐中国,在书写山安营扎寨。已经过了五年,他连脱下战袍睡个囫囵觉的日子都屈指可数。秀吉知道信长的大志是平息战国的硝烟,他也深有同感,便奋不顾身地投入统一大业之中。对于信长的拥戴,秀吉决不会在任何人之下。自己如此敬仰的信长,居然会被谋反的光秀所杀…… “大人在想什么?”跛子黑田官兵卫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好久都没有碰女人了。” 官兵卫把一条腿伸到前面,坐了下来。 “官兵卫,如说有人对右府大人不满,起来谋反,这个人最有可能是谁?” 还没等官兵卫坐稳,秀吉突然问道。官兵卫感到非常奇怪。“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他笑着望了望四周,确信四下无人,才悄悄道:“此事,惠琼已和我说了实话,他说他有一个战胜您的方法。” “什么,胜过秀吉的人在毛利那边?” “是。” “哦,这话我倒要好好地听听。什么样的招数?” “他说挑唆惟任日向守谋反。” “什么,鼓动光秀……”秀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眼瞪得圆圆的,从扶几上探出身子,笑了起来,“既然有这么好的方法,那毛利为何不先行动呢?” “他说,那不可能取得永久的胜利。秀吉马上就要撤离这里,不久之后,又会讨伐完日向守返回,也就是说……” 官兵卫像是挑逗秀吉似的,故意放低了声音,“结果反而让您功成名就。他说,由于内含诅咒您之嫌,所以他不会献策。” “这倒奇了,安国寺的和尚真是奇怪。何时又成了我的朋友。我得对他好点儿。” “哈哈……大人又犯做过头的毛病了。下次见到他,我把大人的原话都告诉他就是。” “你若告诉他,他会怎样?” “说不定也会反过来巴结大人呢。安国寺说,您对右府的倾慕不同寻常,如此全心全意的倾慕真是少见,所以,右府大人的伟业,自然该由您继承。” “官兵卫,你怎也成了他的追随者,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秀吉虽然嘴上这么说,却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这时蜂须贺彦右卫门走了进来,二人赶紧打住。灯掌上了,晚饭也摆了上来。虽说身在军营,穿着盔甲,可是饭菜却很丰盛,有鲜加吉鱼、鲍鱼,还有秀吉喜欢的油酱汤。三人喝了些浊酒,谈论了一些信长到达之后的话题,有滋有味地吃完了饭。彦右卫门首先站了起来,要回营去。 “谁?未经通报,不得擅人!” 只听见在院子里担任警备的守卫高声喝到,立刻听到对方的回答:“浅野弥兵卫。有十万火急之事,就闯进来了,请莫见怪。”随着弥兵卫的声音,院子里的灯影下出现了四条人影。秀吉一看,负责把守二道门的两名浅野家的士兵,一左一右架着一个信使模样的人进来了。那信使的脖子上挂着信袋,已经奄奄一息。秀吉见状,连忙奔了出去。“弥兵卫,此人是谁?” 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可是,破坏这些规矩的却往往是秀吉自己。当那个人不等通报就闯进来,秀吉早就把对方上上下下打量遍了。“好像是骑快马来的。看来像是伊贺众中西的手下。” “说的是,士兵报告说,此人骑着一匹快马刚来到第一道辕门,就问山内猪右卫门的守卫,这里是不是羽柴筑前守的大营,然后就念叨着晕了过去。” “快把那个信袋拿来,定有大事。” “是。”弥兵卫刚要从他的脖子上取下皮袋,对方又痛苦地念叨起来:“这里……真的是……羽柴……” “不要胡思乱想了。羽柴大人就站在你面前。” “真的是……” “挺住。耳朵听不见了吗?” “哎!”弥兵卫长政在他的耳朵边大喊了一声。 “发信人叫长谷川宗仁。” 原来茶人宗仁是在信长自尽之前,和女人们一起落荒而逃的幸存者之一。秀吉急忙从弥兵卫的手里接过信袋,解开绳子。“奇怪……我和宗仁并不是至交啊。”他看看官兵卫,又看看彦右卫门,感到很纳闷。“你什么时候从京城出发的?” “什么时候从京城出发的?” 弥兵卫凑到那名男子耳边,又把秀吉的问话重复了一遣。 “昨日,二日上午,巳时四刻……”信使拼尽最后的力气回道。 “他已经累到极点了,赶紧救治。彦右卫门,拿烛台来!” 从京城到这里大约有五百里的路程,如果花一天半的工夫赶过来,五脏六腑早就位置颠倒了,恐怕性命难保。还没等烛台拿来,秀吉早就急不可耐地打开了书信。对方似乎知道秀吉汉字识得不多,书信基本上是用假名写的。看完之后,秀吉大惊失色。 “何事?” “是不是发生了事变?” 彦右卫门和官兵卫几乎同时着急地问,秀吉的嘴唇一动没动。书信的内容和黄昏时分截获的光秀送给毛利的密函一样,是相同的凶信。如此看来,那个假瞎子也一定是骑着快马赶到这里,看到过不去,便想起假扮瞎子的招数来。 “弥兵卫,立刻传令全军:封锁所有到西边的道路,就连一只蚂蚁也不许爬过来!” “发生了什么大事?” “别问了!岔道、农田、田垄、田畦……统统严密把守,不要放过一个人!” 这时,大谷平马从侍卫队中站出来。他是前来报告信长西征的先锋、从京城出发的堀久太郎秀政抵达的消息。 书房中的气氛异常紧张。弥兵卫长政和彦右卫门正胜都不敢出声,黑田官兵卫则企图窥视一下秀吉手中的书信。 “主公!”官兵卫大声地喊起来,声音都变调了。秀吉依然站在那里,望着院子里黑糊糊的树影,一言不发。不知何时,他眼睛里噙满了晶莹的泪珠,串成一条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是不是长滨的太夫人……”官兵卫说道。他知秀吉十分思念母亲,常常在军营里谈起母亲的健康。秀吉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不是于次丸的身体……” “不……不能……唉!你们自己看吧。” 秀吉这时才把手中的书信递给大家,然后栽倒在地,“堀久太郎就要到了,快去迎接吧……恐怕久太郎还不知这次事变。”官兵卫把书信交给彦右卫门,彦右卫门再递给弥兵卫。 “弥兵卫,还不快去!” “是。”弥兵卫哆嗦着苍白的嘴唇,施了一礼,不顾一切地飞奔而去。不用秀吉吩咐,如果这封凶信到了毛利手里,那就完了。所以,他们不敢告诉任何人。 信长被杀! 英勇神武、叱咤风云的右大臣织田信长被杀! 秀吉有好几次都想从喉咙里发出呜咽之声,可还是抑制住了,只是绝望地望着天空。 “信长父子俱已被害……” 彦右卫门把这句话说出口时,堀久太郎已在侍卫们的引领下,出现在廊下。 “果然还是光秀。安国寺的不详预言果真应验。” “嘘……”秀吉制止了二人,把书信卷了起来。他为的是迎接堀久太郎秀政。 “哎呀,筑前大人,军情议事都开到半夜了,真是不辞辛劳啊。” 看来久太郎似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对,他坐在了秀吉旁边,“主公在京城的本能寺,心情大好,三十日、一日召见了公卿百官,举行了盛大的茶会,最迟三日便能从京城动身。” 当然,没有一个人答话。 “按照书函通告,帅帐设在龙王山,若是地方狭窄,先临时搭建旗本大将的营帐。军粮会陆续送到,各种各样的安排,主公都仔细吩咐过我了。” “……” “还有,信孝大人和惟住丹羽五郎左走水路,在四国……” 刚说到这里,秀吉举起手来。“久太郎大人,请稍等。” 发现秀吉脸色有异,堀秀政感到不解。“怎的了?” “我想先说件大事。” “大事?” “正是。就在刚才,从长谷川宗仁那里来了快报。” “哦,我出发之后,京城又发生了紧急之事?” “正是。”秀吉点点头,又一次泪流满面。 “筑前大人,您怎的哭了……正胜和官兵卫怎都哭了。” “你看一下吧,可不能说出来。” “这是从宗仁那里来的?” 堀太郎急忙把信打开。他不禁大叫一声,“这……这……大事不好!” “久太郎大人!” 秀吉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擦着眼泪道,“流泪归流泪,叹息归叹息……可是,以后的主意还得拿。主公父子已经归天,信孝大人又在赶赴四国的途中,我看,这里只能由秀吉指挥了。” “大人说的是。” “万一这里的敌人知了这一事变,我们就会被前后夹击,进退两难。故,无论如何,务将此事隐瞒,跟毛利方议和,再回师京城,讨伐逆贼!” 秀吉边哭边说,可是,久太郎秀政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话虽然听到了,整个人却还没有回过神来——居然有如此惊天之事! “久太郎!” “哦……” “我刚才说,从今天起,不管是谁,均由秀吉调度,你有无异议?” 堀秀政被秀吉如此粗暴地称呼,还是第一次,却怒不起来。其实,秀吉的感情也相当混乱,可是,他边擦眼泪,边在考虑后面的安排了。此应是一个挽救大局之人……久太郎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种感觉,这足以说明,信长逝后,他已承认了秀吉的实力。 “虽然已令切断所有的往来,可是一旦泄露,被敌人察觉,必将进退维谷,故,必须马上想出良策。” “筑前守所言极是。” “幸亏官兵卫好高也在,大家各抒己见。多添几盏灯,都近前来。”说着,秀吉又像想起什么,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想,边想边哭,他努力地让自己接受信长已去世的现实。 “报。”这时又有侍卫跪在门口,报说浅野弥兵卫撒下的网又捕获一个可疑的行者,看来确实很像明智派给毛利的密使,正在严刑审讯当中。 蜂须贺彦右卫门报告给秀吉,秀吉轻轻地点点头,命令侍卫:“右府大人一两天之内就要到达,为了准备迎接,今晚的军情议事可能会持续到明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好好站岗。实在困了,可以掰掰手腕什么的,解解困意。” 侍卫领命出去。蜂须贺彦右卫门、黑田官兵卫围着秀吉和久太郎秀政,成了一个圆圈。幽古离得稍微远一点,背对着大家,负责警戒,不让外人靠近。 泪干之后,秀吉眼下青黑,不停扫视着大家。“我秀吉立刻跟毛利讲和,然后赌上身家性命,和光秀决一死战。”大家都坚定地点点头。 “可是,这个决心决不能说是我下的。应对世人说,是大家一齐劝我,我不得已而为之。这是防止此事从我方泄露出去的第一个计策。” 黑田官兵卫的脸上掠过一抹微笑。一旦秀吉宣告讨伐光秀,柴田胜家和信长的次子、三子一定会说秀吉想趁机夺取天下,恐会反感。要想说服他们,就得声泪俱下,申明大义,容不得半点差池。 “第二个计策呢?” 秀政并未完全理解刚才的话,急不可耐地催促秀吉讲下去。 “我,在大家的苦劝之下不得不起事的秀吉,第二就是和毛利议和,幸好议和是由毛利方委托安国寺主动提出的。” “可是……”彦右卫门连忙打断了秀吉,“根据大人的意思,今天我已经严词拒绝了……” “彦右卫门,拒绝得越绝决越好。”官兵卫从旁边插了一句,笑了。 “对。就是官兵卫所说。”秀吉使劲地点头,“你,现在赶紧让你的儿子火速去一趟安国寺。就说你在今日的谈判中,错会了我秀吉的本意,上床之后才发现这一点,就急忙送来了一封书信。如果僧人还没有向主子报告,想尽快拜见一下……就这么说,明白了吗?口信不如书信,自己写就行了,尽量简单一些。” “可是……”彦右卫门又踌躇。秀吉到底在想什么,他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如果他说已经报告给毛利了,即使再见面也无能为力……” “不要胡思乱想了。赶紧和你的儿子赶赴安国寺。你怎么还不明白!” 秀吉得意地说着,然后苦笑了。在旁人看来,秀吉的表情变化之快真令人惊奇:刚才还在哭,这会儿又笑了;刚觉得他有点儿傻乎乎的,突然又严肃起来;有时自大自满,有时得意扬扬……可是,在这些变化的背后,一直贯穿的,是他坚定的意志和精密的算计。 “就连毛利的三位主将都非常信服的安国寺,一听说错会了秀吉之意,定不会就此罢休,会立刻过来,他们来了,要这么说……懂了吗?” “是……” “你就说,他们所说的割让备中、备后、美作、因幡、伯耆五国之后,请求解除高松城之围,以解救城里的五千官兵性命的条件,被秀吉严词拒绝。可是,回来向秀吉报告,秀吉却眉头紧皱,说,他并未说没有考虑的余地。还要透露,如让城主清水宗治切腹,那么秀吉在右府大人面前也就有了脸面……” “是……” “明白吗,那时候,你就那样退下了。可是,当处理完军务,躺在床上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大大失策。如果只要城主清水宗治的性命,说不定还有交涉的余地呢。虽然深夜不便打搅,可还是派儿子到贵地来……”一旁的久太郎秀政不禁高兴得直拍大腿。“妙。你这么一说,对方也不会怀疑半夜出使的原因了。不愧是筑前大人,果然高明。” “可是,如果我这么说了,安国寺还不答应呢?” 彦右卫门刚说完,秀吉就火了。“谁说的!他怎么会不答应!” 他立刻变得凶恶起来,狠狠地骂道:“你就说,‘我个人觉得不行,回去一商量,结果就成这样了,就来和贵方打个招呼。’这些都是我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的。明白吗?接下来的谈判,还是相同的条件,不过这次得由官兵卫去说服安国寺。如安国寺还不答应,我就直接去谈。”官兵卫依然坐在那里,嘻嘻地笑着。 “官兵卫,你对我的计策没有异议吧?” “当然没有,这是个绝好的主意。” “如果没有……那就……”彦右卫门仍然不依不饶,还要质疑。“如果大人最后去说,毛利方就会按照我们说的去做了?” “正是!”秀吉又得意扬扬起来,环视着大家,“怎么样,用处罚城主清水宗治的条件和他们讲和,之后即刻退兵解围,全部退回姬路城。休整一下,然后就实施第三个计策……如果成功,右府大人定会含笑九泉……” 秀吉洋洋自得,差点就要说出“请把天下交给我吧”这样的豪言壮语,但他慌忙低下头,舍掌祷告。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二十九 高松议和 安国寺的惠琼听说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儿子家政前来出使,感到非常蹊跷。已是深夜子时了,从这里到石井山上蜂须贺的大营有十里的路程,即使骑马飞奔而去,回大营也快天亮了,定有不寻常之事。 惠琼故意慢吞吞地起来,洗脸后去迎接使者。使者家政已是老熟人了,脸上却挂着一副似是莫名其妙的表情。见面之后,家政拿出一封信来。 惠琼打开一看,信上写着“误传秀吉公之意……” 云云。原来如此。半夜请求再次见面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是,家政却没有注意到,这反而让人觉得可疑。这不可能是彦右卫门的智慧,不是出自黑田官兵卫就是秀吉自己,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慢慢地卷起书信,刚想说“明天早晨参见”惠琼又打住了。现在处于艰难之中的不是秀吉,而是毛利。 毛利的家训中留下的三句训条,其中一条说“上下同心,其利断金”。可以说,现在秀吉一方完全是胜利者,而如果按照家训,必须解救遭受水攻的清水宗治的五千官兵,因为毛利方正处于一筹莫展的不利局面。 如果放弃,城中官兵就会被活活饿死,若是急攻,秀吉未必会应战。毛利氏就会显得无情无义,全军士气低落,不久,将面临土崩瓦解。对,我该以诚相待…… 惠琼终于下了决心,对家政道:“那么,现在就动身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还在想,定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他也在计算这次交涉成功的把握。 在家政的带领下,二人来到平时秘密见面的场所——石井山腰的蛙鼻小屋,已是深夜丑时四刻了。这间小屋原本是这一带的樵夫所住,改建成了军营周围的歇息处所,二人摸到那里时,此处一个人影也没有。 安国寺惠琼在家政的引领下进了这间小屋,随从忙着点灯,惠琼悄悄地站在门口,遥望着浮在水面上的高松城。城里漆黑一片,死气沉沉的静寂中,只有那已有千万年的星星浮在水面上。此时,惠琼心情沉重。在这静寂之中,狡猾的人们尔虞我诈、互相残杀,这究竟是为什么? 惠琼以前非常蔑视一句话:“为了活着……”人如果是为了活着而存在,所有的事情都会成为争斗的根源。生存的贪婪本性使无休无止的不安不断地扩大。但如果换成“为了让人活着”,虽然从字面上看,差别不大,内容却有天壤之别。 “地狱和极乐只一纸之隔。人究竟是为了自己生存而存在,还是为了让他人生存而存在?如果一味追求前者,就会陷入无间地狱,若是追求后者,则必升入极乐天堂。”这是毛利元就向惠琼询问佛法的时候,惠琼经常回答的一句话。可是,即使念念不忘地想救人,也绝不会没有互相残杀。现在,漂浮在水中的高松城就是这样的命运。 秀吉也不是想把五千城兵全部杀光,而毛利一方也在为营救城兵而倾尽全力,可是,双方的一点点执着却使得谈判陷入了僵局。这时候,身后传来了说话声,是蜂须贺彦右卫门从大营向他走来。 “所有人都退下。”说着,彦右卫门走进小屋,“到底是午夜,真静啊!啊呀,您这么痛快就来了,打扰了。”彦右卫门隔着一杆烛台,殷勤地和惠琼打招呼:“我还以为最早也得明天早晨,便迷迷糊糊地往这边走……” 惠琼早就料到化会说出这样的话。“您的书信上说,传错了羽柴大人的意思,所以,我就先问您……” “这……”彦右卫门故意慢吞吞的,“我把自己严厉拒绝之意和秀吉大人一说,谁知秀吉大人竟然面带不悦。” “哦……” “我站起来就要走……大人又……” “又说了些什么?” “‘我并未说毛利方提出的条件并无丝毫考虑的余地。如果让城将清水宗治切腹,我在右府面前的脸面也就……’大人就这样自言自语,但没有叫住我,我就退了出来……可是,当我就寝之后,突然发现,这不是重大失策吗?” “那倒也是。”惠琼慢悠悠地点点头,“于是,您就读出了大人的心思,要我们先斩了城主宗治,再答应我们的条件。” “对。这果真是我们大人的心意的话,能不能请您再劝说一下毛利方面……为了办好这件事,才深更半夜把您请来……” 彦有卫门刚说到这里,就被惠琼抬起手来打断了。“如是这样,没有希望。” 惠琼拒绝得太干脆了。彦右卫门不禁腾起一股怒火。“这么说,为了一名守将的性命,就要让五千城兵活活饿死……这就是毛利氏的士道?” “不不。”惠琼笑了,“此事我已和贵方说过好多次了。这就是羽柴大人和毛利考虑方式的不同之处。毛利方面不像羽柴大人那样,他们不是把一个个的人凑成一体来看。五千人永远是一体,不仅是五千,三万援军将士也永远是一体。失去了将,士不能立;失去了士,将不能存。斩杀忠良清水宗治云云,跟要毛利一方放弃所有引以为豪的信条投降毫无二致……我刚才的意思是,安国寺对此无能为力。” 彦右卫门不禁暗暗叫苦。从一开始,他就料到此次谈判,自己是不可能赢的,然后黑田会来谈,之后秀吉亲自来谈。他是被告知了三个阶段的构想才来的,但这样被拒绝,实在太无颜面。彦右卫门紧锁眉头。“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么说,这已经是毛利方的最大让步了,如我们拒绝,毛利是不是就要上下一心,和我们决一死战?” “对,我也一直想告诉大人此事。” “让五千城兵在水中孤城挨饿,实是下策中的下策。” “蜂须贺大人。” “还有何事?” “您现在说到下策了,其实战事本身就是下策。” “这是佛门中言吧。” “因为我身在佛门……如果你们拿走五国,放过一个区区高松城回去,这对织田家的霸业也是个相当大的贡献啊。这样一来,毛利方面不就自然居于织田家下风了吗?” “不,不。”彦右卫门也毫不让步,“这次是右府大人第三次征中国了,如果又不明不白地讲了和,毛利方面肯定会觉得他们根本没有失败,还会鼓起士气发起第四次、第五次动乱。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还请您再努力一下,给我方一个回复。” “您这个愿望,惠琼也不是不想帮您实现啊。”惠琼依然坚定地微笑着,双手合十,“天下是有大势的,有得势者,也有失势者。几次遭受你们进攻,好不容易保住这点家底,可为何你们还不肯放过呢?以前我也说过,这次是得势者和失势者的较量,因此不用如此心急,天下大势也会自然而然地安定下来。请大人体谅惠琼的苦心,好好劝说一下羽柴大人。” 夏天的夜晚可真短,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已经放亮,烛台里灯火将残。 “哦,天亮了……”虽然没有谈成,蜂须贺彦右卫门感到对方说得在理,虽是非常窝火,却又十分无奈。确如惠琼所说,天下大势,非人力所能扭转。可是,事情却由于信长大人的被杀发生了变化。现在的形势是,无论如何也得说服惠琼,他却还不具备这个能力。 两边的树林里,早早起床的小鸟发出欢快的叫声。彦右卫门缓缓地抬起头来,叫过正在守卫的儿子。“家政……天已经亮了,你赶紧到黑田的大营跑一趟。黑田和我不一样,他能够从另一个角度,更深刻地理解羽柴大人的心思。是和是战,在关键时刻,必须要消除相互间的隔阂,推心置腹地谈一下,然后再请羽柴大人定夺。您说呢,惠琼?” 惠琼会心地点点头,更加确信,必定发生了惊天大事……“也请您无论如何代老衲向黑田大人转告一下毛利方的意思。” 家政领命离去,彦右卫门把侍卫叫来,倒出竹筒里的水递给惠琼。在惠琼面前,彦右卫门总觉得仿佛低人一等,抬不起头采。蜂须贺家原本是以暴力反抗贫困和不平的野武士,并非一般的豪族。他们祖上代代盘踞在尾张海部郡的一角,和竹之内波太郎一样,从没有侍奉过主人,单是一直信奉神明。 站在一君万民的神道立场来看,“民”私有“民”是不合理的。因此,如果有了天兵,便无需寻求主君……这种思想,给信长的父亲勤皇、敬神的行为以很大的影响,不仅如此,经平手政秀,还孕育了信长统一天下的伟大志向。 正是为了天下统一,彦右卫门才主动出来侍奉信长,听命于秀吉。因此,信长的死,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正在不断地动摇他的信仰。 “黑田好高大人到了。”家政回来报告时,天已经亮了,四周升起一片沉沉的乳白色雾霭。不知何时,灯火已经熄灭,官兵卫从手舆上下来,他看上去是那么渺小、无助。这堪称当世无双的小个男子,胸中充满了智慧,对谁都不服输,甚至有些自负。不知何故,今天早晨他的腿跛得格外厉害。“哎呀,下了雨,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疼死我了。”官兵卫一看见惠琼,立刻装作没事的样子,哈哈大笑着,把腿往前一伸,才坐下来。“谈判好像不怎么顺利,哎呀,真是让您受累了。” 这个老狐狸——惠琼想着,悄悄地低下了头。 “谈判到底在哪里绊住了?世上任何事物都有‘机’,在右府大人到达之前把事情解决……这对毛利一方可是绝好的机会啊,白白放过,岂不可惜——喂喂,都离得远点,不要靠近!”官兵卫把端着茶水、正要来到面前的侍卫训斥了一顿。彦右卫门又把谈判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惠琼说,斩杀城主清水宗治,就等于要毛利抛弃其引以为豪的士道来投降,他无法向毛利方回话。” “哦。”官兵卫仔细听完,点点头,“那么,蜂须贺大人,能不能请你也离开片刻。” “这大概用不着吧。”惠琼插了一句,官兵卫却摆了摆手:“不,说不定待会儿官兵卫会和大师动起刀子来,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对一,也公平啊,所以……” 惠琼不禁哈哈大笑。 彦右卫门离去后,二人相视一笑。但这决不是亲近的笑,而是双方相互猜度、毫不让步的微笑,是展示坚强斗志的微笑。 “为了大师自己在这一带出人头地,您也得和我握手言和啊。大师也当是个有胸有怀的高僧。” “呵……”惠琼眼中现出逼人的光芒,“贫僧不敢说胸中决无野心,可是,黑田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您这么急着要跟我议和呀?” “哈哈……您认为会发生什么呢?以您的眼力,不会看不出吧?” “此事纯属机密,不能泄露?” “不,不。”官兵卫若无其事地摆摆手,“如果事成,随时可以向您透露,可我还没有这个自信。泄露给您,是对您的胁迫。万一向您泄露了,您却仍然不答应,那您还让我活着回去吗?哈哈……” “说得有理,的确不正常,哈哈哈……”惠琼也笑了,“这是贫僧太过草率了。总之,现在已是无论如何也要达成协议、必须退兵……因此,谈判的准备,真须充分啊。” “对,说的是,说的是。”官兵卫又乐呵呵道,“只要您答应了,您就可以自由进退了。我们只不过是想借助您除掉清水宗治一人而已。您看,就这样!” 说着,他放肆地露出丑陋的肚皮来让惠琼看,还带着半戏弄半威胁的眼神,给惠琼施礼。 惠琼不禁叫苦连连。如不答应,恐他很难活着离开这里。虽说不怕死,他却的确发现发生了大事。惠琼被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一心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羽柴大人真幸运,有一个令人羡慕的谋士啊。” “不敢当,不敢当。” 官兵卫苦笑了一下,“我是外强中干。没有别的,官兵卫就凭着正直这种利器,除去这些,我只是个无谋的小男子。” “大人此言差矣。”惠琼满怀感慨,“以前,你们有竹中半兵卫这把宝刀,竹中故去后,又有了黑田这杆枪,真是太幸运了。” “大师,为了我方的幸运,请您帮帮我们。” “为了什么?” “想必大师对我们主公崇敬有加,这便是您的一个机会,也是为了毛利一方好。” 正在这时,这间远离人家的小屋的周围,突然人喊马嘶。 “怎么回事?” “是羽柴大人巡营。总之,今晨得快点了结此事。”官兵卫察觉到惠琼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正如大师察觉,这些都是故意做给大师看的。大师且看。”言罢放肆地笑了。 其实屋内的人早已心知肚明,而屋外的人不知是否明了屋里发生何事。 只见晨风中旌旗招展,踩着重重叠叠的马蹄印,秀吉威风凛凛地率领着一百多名旗本大将,高声喊喝:“家政辛苦了。有没有发现异常?” “禀告大人,没有。” “哦。右府大人就在今明两天到达。要站好岗,不得麻痹!” “是。” 小屋里,官兵卫比惠琼还觉得好笑,耸着脖子,呵呵笑个不休。“现在太阳刚刚出来,从城那边看过来,一定是万马奔腾、无比壮观。” “黑田大人。” “何事?” “羽柴大人刚才说今明两天,右府大人就要抵达了。” “是。” “羽柴大人刚才说‘右府大人’,似乎加重了语气,这不会是……” “哈哈……我们羽柴大人也和我一样,是个正直的人,心里藏不住东西。哈哈……” “黑田大人!” “怎么了,脸色不对啊?” “如果右府大人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变……” 听惠琼这么一说,官兵卫这才瞪起他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如果我说发生了,你又能怎样?我,黑田官兵卫好高,现在就耐心等着,看你怎么回答!” 说着,他拖了一下那条瘸腿,高高在上直盯着惠琼。 惠琼和尚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闭上了眼睛。他从没有想过信长会生意外。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在清洲的时候,信长和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信长气宇轩昂,眉宇间英气逼人。这决不是凡夫俗子的面相,说不定日后……记得有一次开起玩笑来,他还对官兵卫说,信长即使取得天下,也守不住,继统大业的会不会就是秀吉呢?一定是发生了凶变! 官兵卫没有必要隐瞒惠琼,他就是来要惠琼的脑袋的。 我掉脑袋的时刻大概已经来临……如果不知,那倒还能免除一死,可是,惠琼生来就不是如此迟钝之人。如想活,只有一个办法,按照彦右卫门和官兵卫所说,让毛利兄弟除去刚正不阿、誓死不降的城主清水宗治。 “大师,我看这不像大师的性子啊,您心里早就应该算计好了。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黑田大人,如果我要说个不字,你会向羽柴大人如何说昵?” “别无选择……”官兵卫咕哝了一句,“无路可退。那么,羽柴大人就只有和毛利氏一战到底了。” “说的是。” “大师,您是希望自己喜欢的羽柴秀吉和自己效忠的毛利家同归于尽,把天下交到他人之手,还是希望再次回到战火纷飞的乱世?这可不像佛家人的慈悲心肠啊。” “您既然这么说,那贫僧也不得不这样去说了。”惠琼把手腕上的佛珠高高地举起来,“诸佛菩萨,你们都看见了吧。惠琼的敌人同时又是我的朋友,黑田大人。” “哦。” “如双方都不是贫僧的朋友,若是想出一个能让毛利方杀死清水宗治的办法,我就答应你。” “您说什么?” “为了天下,惠琼可以去劝说毛利方,可是,这里是战场,双方对峙多时,就算惠琼再怎么巧言善辩,恐毛利方也难应允。大人若有善策,还望当面赐教。” “这么说,大师是答应了?大师担心的是毛利方不会答应?” “正是。” “好!”黑田官兵卫兴奋地大喊了一声,“为了检验一下天意,请您先见一下我家羽柴大人吧。然后,把大师刚才对我所言,只字不差地告诉他。看看他有没有好办法,以此来决定命运。大师你看怎样?” 惠琼重新审视了一下官兵卫:巧舌如簧,敢作敢当!如是惠琼见到秀吉,而秀吉也没有好主意,那该当如何?那么,其责便不在于官兵卫,而在于秀吉了。“官兵卫大人,您认为羽柴大人一定会有化解死结之方?” “哈哈……不知。”官兵卫将锐利的目光投向洒满阳光的树丛,“人,生来就各有各的运气。” “哦,您是说,如果运气不好,就只好放弃?” “那就没有办法了。可是,这不只是我们羽柴大人一人的运气,这跟毛利、小早川、吉川三家的运气紧密相连……若是谈判不成,结果无非三种。不是我们羽柴大人战败,就是毛利三家从世上销声匿迹,也可能双方同归于尽,其他人坐收渔利。深知其中究竟的毛利家,如果必须拘泥于士道,就只好由我们羽柴大人作决定了。走,一起去见羽柴大人吧!” 惠琼顿觉全身冰凉,说不出话来。官兵卫看似无所谓,可并不是不负责任地放言,而是已经过精密算计。 “我陪你去吧。”官兵卫又轻轻地招呼了一声,惠琼低声笑了。“贫僧到底是谁的朋友,连贫僧自己都糊涂了。” “说得对。佛家弟子不是任何人的家臣。”说着,官兵卫大声地喊过家政,让他确认一下秀吉大人是否已回大营。彦右卫门也不见了影子,一定是赶到秀吉那里报告交涉的经过去了。 当再次准备好手舆时,家政骑马飞驰来报,说秀吉大人已经巡营完毕,回了大营。 “啊,看来今天又是个大热天。” 官兵卫神情轻松地钻进手舆,“这一带的蝉鸣似乎跟京城里的不一样啊,总觉得散漫。”他肆无忌惮地说笑着,先走了。 惠琼则默默地从轿窗里望着天空。人,生来各有各的运气……没想到,毛利三家的运气竟然好不过秀吉。 秀吉本是尾张中村的下级武士之子,后来发迹,定居姬路,现在中国已经征战五年。如果让他继续留在此地,元就以来的毛利氏就决不会再有一个安稳日子。可是,怎样才能说服毛利方杀掉清水宗治呢?在去秀吉大营的路上,惠琼一直在考虑这些。 二人的手舆已经到了大营,今天的秀吉却有点异常,没有像往常一样笑哈哈地出来迎接。他大概是一位不像大将的大将,从不像别的大将一样威严肃穆,凛然不可侵犯。他喜欢突然拍拍对方的肩膀,哈哈大笑,此时,却早已用厉害的手腕和人格紧紧攫住了对方的心灵。可今日,官兵卫已经把惠琼带来了,秀吉却没让进去。 “大人好像心情不大好啊。” 出来迎接的石田佐吉让二人先到客厅。官兵卫回头看了惠琼一眼,笑了。“好,我先进去劝劝他,再带您去见他。” 进到客厅,惠琼依然半闭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水池。周围静悄悄的,气氛似乎也没有丝毫变化。当然,变化大概被隐藏起来了吧。侍从端来茶点,又悄悄地出去了。突然,惠琼想,秀吉真的下决心了吗?现在,黑田官兵卫应该在向秀吉报告,想必蜂须贺彦右卫门也早已向秀吉陈述了昨晚的情况。 看来,秀吉足想把惠琼骗到这里软禁起来,以防事变的消息泄漏,然后趁毛利方不备,来一个突然袭击。如真是这样,秀吉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惠琼不知不觉地端起凉了的茶水,一口气喝光了。 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一个是行走不便的官兵卫,另一个则是步履匆匆的急性子,没带一个侍卫和随从。 “哦,是安国寺住持大师,让您久等了,真过意不去。”说着,秀吉就像遇见了十年的知己,显得格外亲切,在惠琼的面前盘腿坐了下来,“方才,官兵卫都跟我说了。现在正是双方坐下来仔细思虑的时候。” “大人所言极是……贫僧……” “啊,客套话就免了。听说您大发慈悲,要站在中间立场撮合两家。因此,也应该让您看看我们的诚意。您看,这就是毛利方的上原元佑写给我的信。就连元就的女婿都看透了,这场战争是贵方的损失。故而还望大师助秀吉成就此事。况且也不会因为杀掉清水宗治一人,就让毛利家蒙羞啊……” “话虽这么说,可是,具体做来……”惠琼慌忙插上一句。 “有办法。我来告诉你。”秀吉闭上嘴,笑了起来。 “您说的是让吉川、小早川杀掉清水宗治的办法?”惠琼连忙问道。 “是。”秀吉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整张脸都透出咄咄逼人的杀气,“怎么样,宗治的一条命,事关毛利和秀吉两方的脸面。此事你先心中有数,然后就赶赴高松城吧。” “啊?大人刚才说什么,让贫僧就这样去高松城?” “对。”秀吉盯住惠琼,“羽柴秀吉也从心底里敬佩清水宗治,怎么说,他也是名门毛利氏的忠臣啊。你把议和成功与否的差别仔细地给宗治说说。” “安艺、周防、长门、备后、备中、伯耆、出云、石见、隐歧共计一百六十二万石,可是,这只是表面现象。在九州,从丰前、丰后、筑前、筑后一直到肥后地区,拥有雄厚实力的大友氏正在对毛利一族虎视眈眈。这里的防备片刻也不能马虎……他们能够向东面调动的兵力,远远赶不上我秀吉的人马。如果在这里展开拉锯战,失去了议和的良机,就不再是为毛利氏尽忠了。您只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向他说明就行了。” 惠琼屏住呼吸,着着秀吉。 “秀吉我也是武将,宗治的忠良,我心里十分清楚。因此,我赠送他自尽时用的香花。当然,城里的五千人就获救了,除此之外,因宗治为尽忠而自杀,在毛利方割让的五国之中,我们只受三国,剩下的两国不要了。你去这样一说,宗治这种少有的忠臣,为了毛利氏,为了五千人的生命,他必定会自杀的。你看着他自杀后,就向毛利请求议和。你告诉他们,秀吉豁出命来,也要为右府大人议和,名门毛利氏的后人自当见得大势。” 听着听着,惠琼不禁浑身战栗。秀吉所说绝非小小的计策,而是在理性的基础上,经过严密计算得来的智慧。只要对清水宗治说是为了主人家,他就会主动自尽,这样就渡过了难关。秀吉那深邃的洞察力早已看穿了这一切,他那双眼睛着实令人恐惧。 在惠琼的眼里,宗治也是这样的武士。不,也许秀吉早就精确地算计过,他认为惠琼也必定会去出使,惠琼是这样的一个僧人。 “怎么样,住持大师,船早就为你准备好了。你从蛙鼻动身,马上就赶赴高松吧。那里才是大师施展才华之地。” 惠琼不禁捋着念珠低下了头。“一切都按照大人的意思去办。” “现在就动身吗?” “贫僧哪能坐得住,想必大人也早就看出来了。” “哦,那可真难得。多谢了,大师。为了毛利氏,为了织田氏……应该为了全天下百姓,也为了秀吉。” 得知惠琼要去高松城出使,按照早就安排好的,官兵卫拍拍手把侍从们叫来。于是,侍从们立刻端来陶杯,杯中还放有称为“胜栗”的去壳干栗子。 秀吉的安排真是滴水不漏,一切都按照他事先设计,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惠琼时而感到恐惧,时而感到茫然,他甚至觉得仿佛置身于梦境。 “来,祝你成功,干一杯。”秀吉的口气和态度,仿佛是在给自己的家臣送行,亲手给惠琼端了一杯酒,“官兵卫,大师肯出马,必马到成功。” “主公说的是。”官兵卫的脸颊上依然挂着微笑,鼓动着惠琼,“如此,毛利氏的士道就更加光辉耀眼了,清水宗治也将会成为武士的楷模,永垂汗青。可喜可贺!”这些话看似在煽动惠琼,却也是有意无意地给他增加了智慧。 如果惠琼反感二人的“大义”,恐会认为这种暗示令人气愤。可是,他却没有一点儿反感,反而不可思议地感动起来,惠琼已经成了一个伟大的木偶师手中操纵的木偶,而且由于木偶师的手法大奇妙了,就连玩偶自身都恍惚起来。 “还请你告诉宗治,说我秀吉为他深感遗憾。” 这句话如果作为居心不良来理解,恐再也没有比它更让人感觉耻辱了,可是惠琼仍然没有一丝不快——秀吉就是这样的人,感到惋惜是发自内心的,想杀掉宗治,同样也是发自内心的。 喝完酒,惠琼没有说一句话,就向蛙鼻进发了。他已没有一点儿自我意志,完全是在秀吉的精心策划下行动。才刚刚过了巳时,尽管如此,从半夜出来,惠琼就没有停下来过。 来到蛙鼻,眼前是一个一百九十町的大湖,湖面上早就准备好一只军船,正在等待他的到来。 太阳照在水面上,使得浮在水面上的孤城更是可怜。对面猿挂山的左面,可以看见毛利辉元的大营,右边可望见掩映在青山之中的吉川元春营盘,旌旗招展。 大概小早川景隆今天也在辉元那里议论军情,三个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惠琼现在正在出使高松城的水面上。 “住持大师,别忘记了,正午之前让船下水,在船上让宗治自尽就行了。这边也会派出船来验尸。未时之前谈妥议和之事。一定别忘了,是正午。” 惠琼刚踩在船上,就被秀吉拍了一下肩膀,他不禁浑身颤抖。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三十 堺港投票 当堺港的议政者举行会议时,若是内容不欲为外人所知,总会托言举办茶会。在茶会开始之前,常常有一些不属于议政者的茶人混进去。茶会结束后,只有寄合众留下来,让其他人离席退场,然后举行所谓秘密会议。是日在纳屋蕉庵府邸里举行的茶会,恐也具这种意味,每个市民如此想着。原来,自从第一次征服这个自由都市的织田信长被明智光秀杀害之后,光秀就不断遣使,要求接替信长行使权力。 可是,今日的茶会上,到场的一般茶客却比议政者的人数还多。茶会结束,当他们正想起身离去,却被一并留下了。然后,大家都被召集到蕉庵刚刚落成的、引以为荣的大厅里。人们便议论开了,这种议论当然都是交换一下各自获取的情报、意见、看法等,进行各方意见的沟通。主人蕉庵和其他的议政者,也都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仅询问、征集建议就足足忙活了两个时辰。 有人建议雇佣一些浪人实行自卫,不能再把堺港置于武将的统治之下。有人则认为堺港自古以来自由之风盛行,应该大家投票选出一人,让他谋取天下,然后劝说这个天下人减轻赋税。 在集会的人当中,有一伙长期以来一直深受信长影响的人。这伙人以千宗易为代表,有津田宗及、今井宗久、小西屋寿德、住吉屋宗无、万代屋宗安等人,除此之外,还有居住在南庄目口町的刀剑师杉木新左卫门,铸造火枪的橘又三郎、卡扎利亚藤左卫门、箔屋九郎左卫门、茜屋宗佐,擅长大鼓的通口石见等人,几乎涵盖了所有的职业。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汇集了大家的希望和建议,最后决定由刀剑师新左卫门提出一个议案。 跟选举议政者的时候一样,所有人投票选举一人,看看谁夺取天下对将来最有利。选举采取无记名投票,选票都交付会议主持。长老们都笑呵呵的没有意见,年轻的万代屋、通口石见等人也都非常赞同。于是,三十多名来客各自在选票上写下自己冷眼取中的人名。未时以后,投票才告结束。 客人散去,主持蕉庵笑着来到内厅,对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个人道:“选举进行顺利。如此我们便可以清楚听到堺港民声了。” 客人恭敬地施了一礼。“真是令人难以忘怀。主人更替……”自言自语的客人,正是家康的心腹茶屋四郎次郎。 “是啊。”波太郎蕉庵依然是以前那副冷峻的表情,“堺港的市民,表面上无所谓,内心却一直希望可以自由选举天下人。可以说,他们认为所谓的天下人,就是为大家谋取利益的带头人。从神道的观点来看,这也是非常合乎情理的……” 茶屋依然没有直接回答。“那么,堺港市民打算让谁夺取天下呢?”此时,他已经是京城富商,在堺港也已小有名气。这只是表象,实际上,他原名叫松本四郎次郎清延,既是家康的得力家臣,又是竹之内波太郎的神道弟子。 在家康的身边,他是一名出色的谋士;在京城,他是一名探听朝廷动态的眼线;在堺港,他又是家康的联络人。可以说,他是一个扮演着多种角色的多面人。当然,波太郎蕉庵对这些十分清楚。正是在波太郎的教化之下,他才变成这样的。 “我女儿木实马上就要拿来投票箱了,看投票结果也是我的一大乐事啊。” “我有些担心。” “哈哈……大概会吧。不记名的投票可是神的裁决啊。”蕉庵拍掌叫来女佣,“让木实把投票箱拿来。”说着又像记起什么,笑了,“有消息说,羽柴前守已经成功地跟毛利议和了。” “那么,他立刻从中国地区撤回?” “已在往回撤了。小西屋寿德的儿子,药商……就是小西屋弥九郎,由于入冈山城带路有功,正在筑前守的身边听使唤,负责筹集军粮。从这一点上看,筑前守正在成功地让堺港为他做事。” “您这么说,除小西屋弥九郎以外呢……” “哈哈……那么,家康恐是无望了。这次进攻中国,取胜的关键还是堺港众啊。堺港众在筑前守进攻之前就到处收购稻米,囤积居奇。不仅是中国,看上去快要成为毛利领地的地区,九州、四国、山阴等地,都去收购一空,当然这是筑前守委托的。筑前守这个人,似乎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他有所求的人都会变成他的人,为他效力……” “啊。”茶屋不禁叫了一声,“那么,投票结果就不用看了……应是这样的结果。” “不,会不会使唤人和可不可靠是两码事。被使唤的人,未必喜欢被指使。” “这……” “先看看投票结果吧。”蕉庵又开心地摇起扇子,木实手捧着一个螺钿票箱进来,气氛顿时便活络了。 “木实小姐,还要麻烦你一下。”茶屋客气地施了一礼,“听说羽柴筑前守和毛利讲和了?” “是。关于此事,我还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呢。待会儿再给您讲。”木实眨巴眨巴她那比迎接家康时还清纯的双眸,把拿来的螺钿箱放在蕉庵的面前,“父亲,需要砚台吗?” “哦,还得用砚台啊……对,你先把那件趣事给茶屋先生讲一讲。我去准备纸砚。” “那么,有劳了。”茶屋道。 木实等蕉庵离去后,直接坐在了下手位置,仰脸看着茶屋。她那如同初生婴儿般清澈如水的眸子深处,一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听说,这次讲和能够成功,多亏了一位叫做清水长左卫门宗治的人有器量。” “哦,高松城主清水长左卫门……” “对。羽柴方面说,如果不交出宗治的人头就不讲和,毛利方面则说,若要斩杀忠良,不如索性一战,双方一直僵持不下。” “哦……” “听到这些,清水宗治说,若能够拯救五千士兵性命,让双方都偃旗息兵,我的一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就在两军之间穿上临终的衣服,自己摇着小船出来,在羽柴守大军的面前把刀轻轻一挥,冷静切腹自尽……” “把刀轻轻一挥……” “对。羽柴看到他已经切腹,便大肆犒劳高松城的士兵,送给城里十挑酒肴、三袋上好的茶叶。还盛赞宗治,说他‘轻轻一舞,含笑切腹’。” “十挑酒肴、三袋茶叶……然后就讲和了?” “是。接着,宗治的兄长、已经遁入佛门的月清,以及毛利方的监军末近左卫门大夫也切腹自杀,只有这些人自杀了,其他的人才得救了……从今晨起,城里都在赞誉清水宗治,说他乃是有天帝之心的武将。” 听着听着,茶屋四郎次郎觉得这座城市渐渐可怕起来。到处布满了眼线,自诩为地狱之耳的自己对此还一无所知时,在这座城里,甚至连讲和的细节都已经成了教会议论的话题…… “那么,赠送了十担酒菜和三袋茶叶的羽柴守,满足神明的心愿了吗?” “这是一种手段,是手段就不能满足心愿。” “哦,美丽的故事也是手段啊。” 这时蕉庵拿着砚台和卷纸走来,放在茶屋的面前。“打开投票箱,记一下上面写的都是谁的名字。” “是。那么……” 茶屋还在研墨,木实忽闪着大眼睛,注视着茶屋手中的笔。蕉庵已经打开了箱子,揭开了第一张票。“准备好了吧。第一票是……高山右近长房,哈哈,这是信奉天主的吧。” 茶屋四郎次郎记下高山右近的名字,却不住地纳闷。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对世事的看法和其他地方相差太大了。清水宗治的切腹先不说,从秀吉赠送酒肴和茶叶的行为之中,应让人由衷地感受到一种战国武将的气节。可是,人们不但不感叹,反而看成阴谋,加以责难。 从给高山右近投票也能感受到此种差别。怎么说也是投票选择天下人啊。而高山右近充其量只是摄州高规的六万石的小大名,无论信仰是否一致,也不能让他得天下、治天下啊。 “下一个……织田中将信雄。”蕉庵大声念道,“下一个,岐阜中纳言……哈哈,信长的嫡孙三法师。”蕉庵自言自语道:“下一个是明智日向守光秀。”他和茶屋对视了一下,呵呵笑了。 “果然有人并不把他看成逆贼啊,他也有自己的根基啊。”茶屋叹道。 “这都是对信长侵略堺港的怨恨啊。下一个是……惟任日向守光秀。又是光秀。” “记下了。” “下来是——明智日向守……” “跟我想的怎么差这么多。” “下一个……哈哈,好奇怪的打油诗啊,什么……兵火又烧尽,未结实小田,朔风萧瑟起,哪里无秋寒……最后写的是‘选谁都一样’。” “是未结实织田(小田)吧?” “不,已经结了实,而且收过一次了……下一个,是德川三河守家康。” “好!” “下一个,神户侍从信孝。” “再下一个……” “是羽柴筑前守秀吉……终于出来了。” “可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少。” “细川兵部大辅藤孝。” “筒井阳舜坊顺庆。” “又是细川兵部大辅藤孝……这大概是对豪门的憧憬吧。” “他的儿子是明智的女婿。” “对。恐是觉得选明智不妥,选细川则可避嫌,哈哈。下一个,羽柴筑前守秀吉。” “按照实力,后面肯定还会有他。” “羽柴筑前守。” “记下了。” “又是羽柴筑前……再下一个,还是羽柴……织田中将信雄,毛利辉元。” “毛利……此城竟然还有选毛利的?” “有。或许此人想,毛利会趁秀吉撤退的时候,从背后来个偷袭,说不定还会战而胜之。” “有理。” “接下来,织田中将信雄……下一个,千宗易。”读到这里,木实大笑起来。 “怎么了,木实?” “若是宗易伯伯都能取得天下,那么,您看我的好朋友阿吟如何?” “哈哈……”蕉庵也笑了,“莫要胡说,阿吟生来就是天主的妃子。” “啊呀……不是‘天主妃子’,是‘天主之子’。” 蕉庵不再看她。“下一个,光秀。下一个,三法师。再往下,哦,高山右近。” “好,添上了。”茶屋四郎次郎悄悄擦了擦汗,自己的主公家康,在视野如此开阔的堺港,只得了一票,实令人意外。武田氏不复存在,北条氏和上杉氏都今不如夕,主公不仅拥有骏、远、三三国的领地,且正在从甲斐向信浓扩张,可以说,如今主公的势力仅次于织田氏而已。到现在,光秀已经得了四票,秀吉五票,而主公竟只有一票。 “接下来,还是明智……下一个,千宗易,再下一个,神户信孝……” 二十九张选票一一读完。“统计一下,茶屋。”蕉庵吩咐的时候,茶屋早就整理好了顺序。 明智光秀    五票 羽柴秀吉    五票 织田信雄    三票 织田三法师   二票 织田信孝    二票 细川藤孝    二票 高山右近    二票 千宗易     二票 家康依然只有一票。茶屋按照顺序读下去。 “有趣。”蕉庵似乎能接受这个结果,拍了一下大腿,“这决不只是堺港的声音。这里面暗含着天下的民声。这座城市的人们必将依此而行动。” “这么说,争夺天下的,终究还是明智和羽柴了?” “不,不是。”蕉庵摇了摇头,“明智和羽柴各五票,而织田一族则是两票者居多。中将信雄三票,再加上三法师和神户各有两票,结果是七票吧。” “哦……这么说,还是希望右府之子或其嫡孙继承江山的人最多了。” “不,也不。”蕉庵又摇摇头,“若是光秀和细州父子合为一起,那么,这也是七票了,如果再加上筒井顺庆的一票,这就是八票。这个数字不可思议,它会直接变成兵力,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但是,别忘记,德川还有一票。设若德川的一票和织田一族的七票,加起来同样是八票。” 茶屋四郎次郎吃了一惊。“到底是谁给我们大人投了一票?” “哈哈,”蕉庵笑了,“恐是女儿木实吧。” “哦,木实,是你?” “是。木实认为和德川结盟的人,必定是夺取未来天下的人,所以就特意投了他一票。” 茶屋不禁泄气。主公的支持者,竟然只有这么个小女子,太残酷了,太令人失望了,但是,却给人一种圣洁的神明之感。 “木实,我赞赏你的眼力。如果让我也投一票,我也会写德川大人。可是,那个曾吕利却不让我投票。” “曾吕利”是刀剑师新左卫门的绰号(“曾吕利”在日文中与“嗖嗖”谐音)他自诩制造的刀鞘好,刀身出入,无声无息,于是起了这么个绰号,纯属自夸。在今日的投票中,投了那首打油诗的人,恐就是这个曾吕利。 “那么,木实,你根据投票的结果,估计估计今后的形势。定会成为我的参考。” “好啊。”木实愉快地应一声,从茶屋手里拿过纸片,埋头计算起来,“女儿看,还是羽柴赢面大些。” “理由呢……” “羽柴的五票,一旦……和织田氏和好,合为一龙,那便是十二票,即失去一半,也是八票半。” “呵呵,可是,你的计算是不是有点一厢情愿啊,木实?设若光秀的五票加上细川的两票,再加上筒井的一票,高山右近的两票,那是几票?不也是十票吗?八票半怎么能赶上十票呢?” “不。”木实摇摇头,盯着纸片:“羽柴的五票能够抑制,打败细川、筒井、高山众人的五票,因此,如果再把其中的一半变成自己人,那么羽柴就是十一票,反过来,明智就只剩七票半了。” “这么说,这还得由羽柴的器量决定啊?” “不,必须得和德川结盟。虽说如此,如果在和德川结盟的期间,打不倒光秀,那么,羽柴便得不到天下,又便是天下大乱,战乱四起……我之所以这么说,乃是因为打油诗一票,宗易的两票,高山的两票,以及筒井的一票,是战乱之源啊。” “这么说,这些人已经看透了,无论如何,终是战乱的世道,也就写了些不可能取得天下的人名……木实,你是不是这么看呢?” “对。这些加起来是六票,比羽柴和明智的票数都多呢。” 茶屋四郎次郎的眼睛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像星星一样熠熠发光,盯着木实。这些数目竟有这么多的理解方式。而且,眼前的小女子口中的种种可能,一阵又一阵地敲打着四郎次郎的胸口。 “茶屋,怎么样,给德川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蕉庵看着茶屋,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如此,堺港人的想法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估计。” “是。” “光秀意外地获得支持,是因为推翻了信长,并且不露声色地压制了公卿大臣们。现在,甚至企图通过近卫之手派遣敕使,这些,堺港人心里甚是清楚。” “这么说,敕使果然……听了光秀的吩咐……” “他们也是无能为力啊,武力者手握重兵嘛。这样,光秀进了安土城,敕使也该到了。光秀已大概是一个天下人了。可是,茶屋,充其量这只是些面上的事。” “对。” “问题依然在于光秀的武力,正如方才分析,羽柴和明智二人之中,到底谁能争得堺港众的支持,这将成为决定胜败的一个重要因素。” “……” “千宗易就不必说了,投票中出现的细川、高山、筒井等人也不必说,就连摄津茨木的城主中川清秀的向背,可以说,都由堺港众的动向决定。一旦争夺天下的仗打将起来,军粮、武器自不消说,仅耗费的金银数目,便非比寻常。所有这些,都离不开堺港众人的向背。” 茶屋只听得浑身发抖。确如蕉庵所言,信长后期的成功,全赖于此。 “啊……茶屋的礼物中,我想再添上一件蕉庵的礼物,你看如何?” “那当然是好。” “通过投票,堺港的向背大致已弄清楚。如此,大家须齐心协力,为了尽量减少百姓的痛苦,咱们定要找出一个能够顺应时势的天下人来。” “说得好。” “因此,我想对长老和议政者说一下,推举羽柴筑前……怎么样,这可是一件重要礼物。推举小西屋寿德和千宗易等人提议的羽柴……”不知什么时候,茶屋四郎次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完全一副武士的样子,直勾勾地看着蕉庵。 “咯咯咯咯。”木实的又一次笑声,才让茶屋回过神来,“就连堺众都做羽柴的后援了,德川当然也一样,对吧,叔叔?” “对……对……说得对。逆流者亡,顺流者昌。这真是无比贵重的礼物,一定收下,收下了。”四郎次郎终于舒了口气,深深地施了一礼。 “木实,把那些选票收拾收拾,烧了。让人送膳食来。哦,用你的筝给茶屋弹一曲吧。” “是。”木实回答一声,收拾起选票来,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独自笑了起来。茶屋还有许多事情想问,可是最终忍住了。他看得出,蕉庵父女俩对家康大人怀有深深的好感,若是有什么大事急事,他即使不问,他们也一定会告诉他。 可是,蕉庵对家康的好感,究竟是从何处而起呢?蕉庵曾经说过,他和家康的生母於大夫人是老朋友了,可只凭这些吗?养女木实虽然和家康有血缘关系,可根据茶屋的调查,这种关系只会产生憎恨,决不会成为产生好感的原因。 木实实际上是蕉庵妹妹的外孙女。那时蕉庵还名叫竹之内波太郎,他有一个叫於国的亲妹妹,於国和长岛之战时被信长命令切腹的水野下野守信元生有一女,此女便是木实的母亲。木实的母亲从疯癫的於国的腹中生下来,后来嫁与毛利家臣卯田某。卯田某战死沙场,她便来到了堺港,成了一名虔诫的洋教徒,前年刚刚去世。如木实是水野信元的血脉,和家康自当生远。可是,蕉庵和养女都对家康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好意,甚至有时让茶屋都感汗颜。 木实烧完选票回来,下人早已送上三份膳食,朱红色的高脚食案令人眼前一亮,同时送上的还有蕉庵引以为傲的钻石酒壶,以及木实的古筝。 “干一杯。喝个痛快。” “恭敬不如从命。”说着,四郎次郎端起酒杯,“木实,刚才烧选票的时候,你又笑了吧?” “哎……啊,您说刚才……” “有什么可笑的事?” “嘿……我刚才在想,如果选票不是那样,不知父亲会说什么。我是笑……” “好了好了,木实,不要说了。” “不,我就是要说。即使选票完全不一样,父亲也一定会说同样的话。” “同样的话?” “堺众早就齐心协力偏向羽柴了。此事叔叔要记在心里。” “哦。这么说,此事和选票没有关系了?” “不,我只是说,选票跟父亲预想的完全一致……来,请用酒。” “哦,多谢。”四郎次郎再次接过酒杯,又和木实说起话来,“木实,你为何老是那么偏袒我家主公啊?” “呵呵……”木实又笑了,“只要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乡下人,我都喜欢。乡下人正直,不明尔虞我诈之事,不撒谎。一旦撒谎,就立刻露馅了,穿帮了……” “说得对,说得好!”原来这里也有堺港的眼睛和心啊!茶屋感叹不已。 木实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转身坐到古筝前面,调试起十三弦来……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三十一 茶屋救美 茶屋四郎次郎离开蕉庵府邸,已经快到未时四刻。家康命他打探近畿的形势,已打探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计划,就是从京城潜入三河,仔细盘查此次大乱的发起者明智光秀以后的一举一动。 从乱事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天。已安全撤回冈崎的家康,召集了大约八千精兵,由酒井忠次率领,应正在赶赴尾张国的途中。当然,他们并不是就这样向安土进发。家康欲阻止战乱向尾张以东进一步扩展,表面上却形成一种随时向光秀进攻的假象,以此牵制光秀。 现在已经获悉,在中国成功地和毛利议和的羽柴秀吉,正率军撤回姬路。如此一来,对光秀的包围圈从东西两面张开。光秀到底能成功地纠集多少武装力量,便成了他能否成功的关键所在。 四郎次郎一副轻松的商人打扮,从堺港城区向北,穿过护城河来到大和桥。桥下,驶往京城和大坂方向的船只络绎不绝。四郎次郎故意选了一条载重三十石的客船,坐到了乘客较多的前舱。 乘客中有四个武士打扮的人,其余的几乎都是商人,另外还有二名女客。其中一名女客似乎是商人的妻子,另一个则像是侍女。 “唉,再过两三天,这条船就去不了京城了。” 船一动起来,船客们就大声地说起话来。天下的话题似乎都一样。夺取天下的人究竟是谁?在这些庶民口中也不是第一次谈论了。 有人说还是光秀会取胜,接着,两三个男子就变了脸,驳斥起那个男子来。他们的看法是,无论有何等理由,也决不能让一个弑主的人取得天下。 “光秀难道不是个逆臣吗?天下好不容易才开始安定,若再让那个逆贼取胜,无疑又要陷入混战。因此,大家齐心协力匡扶正道才是要务。” 庶民总是热爱正义。在这里,商人们肆无忌惮,高谈阔论,而武士们反倒噤若寒蝉,一声不语。 这时,一名女客怯生生地与四郎次郎搭讪:“哎,请问您到哪里去?” “打算去京里。” “那太好了,我也到京城……可是又比较担心。您认为这次谁会取得天下?” “这……”四郎次郎低下了头,“那得看你怎么想了。明智、羽柴、德川,他们的势力不分伯仲啊。” “这样的话,还是不讲义理的人会落败。” 四郎次郎也对这种说法深有同感,不禁望了一眼眼前的女人。 “哦,您是……”四郎次郎顿时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这女人和在京里的吴服师龟屋荣任那里看到的光秀次女——忠兴夫人一模一样…… “您如果……” 四郎次郎连忙阻住对方的问话。如果所料为实,此人真是光秀刚刚嫁给忠兴不久的女儿,这条船上将会发生什么,实难以预料。 在默默地倾听着大家谈论的武士中间,或许就有寻求功名、希望做官的浪人,高谈阔论的市民当中,说不定就隐藏着和自己一样的探子。 “您如果……啊,如果是来堺港观光的……” 四郎次郎慌忙岔开话题。“是啊,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确是来观光的,不料遇上了骚乱。” 听了四郎次郎的回答,对方点点头。“您听说过尼崎城的织田信澄被杀的事吗?” 果然不出所料!四郎次郎想。织田信澄是信长的弟弟武藏守信行的儿子,娶的也是明智光秀的女儿。 光秀有三个亲生女儿、三个养女。其中一女嫁给织田信澄为妻,另一女嫁给了忠兴,另有两个分别成了筒井顺庆之子伊贺守定次和川藤丹波的妻子。这四女中,嫁与细川家的女儿色艺俱佳,听说深受信长喜爱。当然,她嫁给细川家也是奉了信长的命令。 信长在光秀的府邸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子时,惊道:“啊,这不是阿浓吗?虽说是继承了同样的血脉,可是也太像了,简直和阿浓刚从美浓嫁过来时一模一样。” 此女不仅容貌姣好,信长后来又得知其才气和性情都十分出众。“光秀,你怎么会有这么个好女儿。对了,从今天起,就把你的家徽也改为桔梗吧。秋天的百草中,引人注目的桔梗多好。” 这些话也传进了四郎次郎的耳朵,那还是三年前,天正七年二月的事情。 看来信长对这个女儿非常满意,于是在光秀进攻丹波、细川父子降伏丹后进入田边城不久,“天下第一的女婿和海道第一的媳妇,真是无比的般配啊。”信长一句妙趣横生的话,就把她嫁与细川家的美谈从此传了开来。 若这便是忠兴的夫人桔梗,那么,她必会担心亲生姐妹——织田信澄的夫人。 “这个传闻属实。原本右府大人就杀了信澄大人的父亲信行大人,因此,他定怀恨在心。”四郎次郎若无其事地答道,“那么,尼崎的信澄在重重怀疑之下丢掉性命,就不足为奇了……夫人又是逆臣的女儿。” 那个女人突然转过脸去,脸颊对着夕阳,满面悲伤。四郎次郎没有回答,也转过脸去凝望映着金色夕阳的水面。这时,一个刚才听着二人对话的行商凑了过来。“我曾经亲眼看到尼崎的箭楼燃烧。” “箭楼,不是那里的二道城吗?” “是啊,得知光秀谋反,丹羽长秀和织田信孝立刻向尼崎城发起了进攻。他们定是把信澄看成光秀的同党了。” “这些我听说过。”那个女人冷冷道,“只是,不知光秀的女儿怎样了。” “遭了老天爷的惩罚。听说刚一开战,信澄就被赶到了二道城,正要爬上箭楼时就被杀死了。夫人则在箭楼上面,点火自尽了。” “老天爷的惩罚……” “是啊。父亲弑主的罪过在儿女身上遭到了报应啊。可是,据逃出来的人讲,夫人死得很是悲壮。” 那个女人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悄悄地画着十字。果然如四郎次郎所料,她就是忠兴的妻子桔梗。 桔梗从丈夫与一郎那里听到不少京城教堂的事,慢慢地就被洋教的教义强烈地吸引住了。 丈夫当然是从信仰天主教的大名高山右近那里听来了这些大致的教义。可是,当桔梗提出想拜访一下西洋寺,丈夫却严厉阻止:“不行!” 信奉《古今集》的细川家,如再去信仰异国洋教,那是违背祖训,大逆不道。可是,一度被洋教强烈吸引的桔梗并不死心,这次以到尼崎城探望姐姐为名,悄悄地绕到了堺港。当然在来之前,她已顺便去了一趟尼崎城。没想到,那竟然成了诀别…… 桔梗知道,姐姐决非如此要强的女人,可以说,她是一个非常柔弱的女子,她对和信澄的婚姻也非常满意。 “你和我都是右府做的大媒,可不能忘记右府的大恩大德啊。”对右府如此感恩戴德的姐姐,听到父亲杀死右府大人的消息时,惊愕超乎想象。纵然会被砍掉脑袋,纵然是被五花大绑地抓走,只要能够活命,她就应该坚定地活下去。姐姐终究还是太懦弱了…… 父亲背叛信长大人,姐姐和自己都不知道。她们根本没有向父亲进言的机会,只是按照信长大人的意志被嫁出去的木偶而已。这样的木偶,不会因父亲的行为觉得自责。若去自杀,不就等于承认父亲的罪孽了吗? “夫人,您信仰洋教吗?”四郎次郎又向凝视着涟漪、陷入沉思的桔梗问道。 “是。啊,不,还没有接受洗礼。”桔梗回答,用她那纤纤玉指拿起挂在胸前的银十字架给他看,“这是在教会认识的堺港的姑娘们给的,就挂在了胸前。” “哦,堺港姑娘……是谁呢?”当四郎次郎确信她就是桔梗之后,就逐渐对她产生了兴趣。 “是纳屋蕉庵的女儿给的,她好像叫木实。” “这可真是奇缘啊,我也常到纳屋府上去。” “哦?那么,纳屋的好友千宗易的女儿您认识吗?” “认识。您是说那个阿吟吧。” “对对,她们都是些开朗的好姑娘。” “是啊,不愧是在日本第一的堺港长大的姑娘啊,既活泼又开朗。和她们比起来,刚才话中谈到的那个尼崎夫人真可怜啊。” 四郎次郎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向关心的方向。桔梗刷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冷静下来,脸上浮现了微笑。 “武将的女儿是不可能活泼开朗的。” “是啊,父亲谋反,女儿一无所知,的确……听说明智的女儿,一个嫁给了丹后的细川家,一个嫁给了大和的筒井家。” 桔梗又飞快地瞥了四郎次郎一眼,脸色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她一定是个坚强老练的女人。若非如此,在这种时候,她绝不会还有心思旅行。 “这样,通过结亲,细川和筒井就成了明智的盟军。” “哼。”桔梗突然冷笑了一声,“这些事情,商人怎么会……怎会有这样的事……” “我看您像是武士的妻子。您说没有这样的事?” “没有。”桔梗使劲地摇摇头,“一般的交往、结亲,都是为自家增光添彩……如能看出明智必败,两家定会把他女儿的人头割下来以示诚意。” “是……是这样。” “如此看来,进攻尼崎城太早了。应该先试着谈判几次,这样,尼崎城主就会把夫人交出来,让自己变成明智的敌人。身边有丹羽五郎左卫门这样的智者,却……信孝大人太性急了。” “这么说,他们夫妇关系不和睦吧?” 桔梗又冷笑起来。“夫妇关系,女人和男人的事,无非都是一样。看来你们商人真是不懂武家的悲哀啊。” “哦。” 四郎次郎看出她乃一个见识不凡的女子,更加被她深深吸引。“冒犯问一句,您住在京城的哪一带?听说由于骚乱,大街上已无法通行,就连河道上都得小心……” 桔梗似乎已经看穿对方不是个一般的商人。“去京城只是顺便到朋友家而已。”她笑着答道,“我住的地方从京城一直向北,不是在丹后的田边就是在官津……” “不是田边就是官津,这么说来,就是细川了?” “是啊。我出来的时候,还在田边,那时宫津的城快要建起来了,所以,现在可能搬到那边去了。” 四郎次郎不禁暗自苦笑。对方太冷漠了,反而让他迷惑起来。“那么,在这次的战争中,您估计,细川会倒向哪一边?” “我看,不可能倒向明智一方。” “这么说,就是要交出明智女儿的人头,变成明智的敌人了?”四郎次郎使劲咽下一口唾液,问道。 “明智的女儿真可怜啊!”女人依然是笑容满面,“根据家里的书信来看,在得知右府去世的当天,细川大人和其子当场剃掉头发哀悼。与其说是哀悼,不如说是证明自己没有叛变之心。” 四郎次郎点点头,又闭了口。对方分明已在怀疑他的身份,故意说些话来迷惑他……他只觉得后背直冒凉气。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船在木津川口向左一拐,调头驶向了勘助屿的右边。从这里开始,纤夫的脚步明显沉重了。过了尻无川,来到住吉的右边,不知为何,船停了下来。奇怪!太阳已经落山,河岸附近草丛里的蚊子频频飞过来叮人。四郎次郎一边拍打着蚊子,一边想站起来看看。 “有强盗……强盗来了!”一个一直拉船的纤夫踩着浅水,跳进了船里。听到喊声,正在打盹儿的船客和水手们也大喊着站起来。 岸上已经看不清了,只觉得人影绰绰。纤夫们已经和袭击者打了起来。 船被拖进了草丛,只听见船底被磨得嘎嘎直响。四郎次郎的手立刻摸向藏在身上的刀。船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只有桔梗一人仍然静静地坐着。暮色中,她的脸像葫芦花一样白。 “哎,先下船,藏到草丛里去。”四郎次郎对桔梗和她的侍女喊了一声,跳进水里。此时袭击者已向船这边冲了过来,情况万分危急。 眨眼间,四郎次郎刚跳下船去,十七八个贼人就把船围了起来。“呔,船上的人,都给我下来!” 都是些浪人,在黑暗之中哇哇直叫,“天下大乱,揭竿而起。我们是来筹集军饷的。快些把钱物乖乖交出,否则只有一死!” “船家,快放好板子,让所有的人都下来。否则,放火烧船!” 船家一边向贼人说着什么,一边把木板斜铺在草地上。这样一来,即使大家不下船,盗贼也会自己上来。 下船的船客和上船的强盗缠在一起,一阵混乱。 “哟,这样乱的年头,还有女人坐船旅游?”冲上船来的贼人中,有一个家伙伸手就去拽桔梗的行李。 “休得无礼!”船客中的四名武士不约而同地站到了桔梗和贼人之间。看来,他们是和桔梗同行的护卫。“夫人,莫要害怕。” “什么,哪里的,什么人的夫人?” “哦,穿着体面,模样好得很哪。” “好,把这个女人抓作人质,就发财了。” “小美人,不要喊,一喊就要受伤,受伤是会痛的。哈哈!” “滚!” 一个人放肆地把手伸向桔梗的肩膀,旁边的护卫拔刀就砍。 “呀……”痛苦的惨叫声压过了怪叫声,一个男子仰面朝天,摔倒在船上。 “哈哈……”粗鲁的大笑声响彻了整条船。此时,船上只剩下三名武士、桔梗和侍女以及六名袭击者了。原来,那武士正要挥刀砍向贼人,竟被对方先捅了一刀。 斩杀了武士后狂笑不已的人,似是这一伙人的头目,他收起笑声,手持血淋淋的刀,在剩下的三名武士的眼前晃来晃去。“怎么样,来啊。上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哼!” “好,过来。”头目的刀斜着扫过来,一名武士拔刀招架,可是,二人的刀并没有碰在一起,武士的肩膀被狠狠地砍了一刀,一声呻吟,倒下了。 “有这样的怪事?”砍倒武士的强盗头目很纳闷,“真是个奇女子,家臣都倒下两个了,你却一点儿也不害怕。” 的确,桔梗的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普通女子的恐惧。她平静地看着发生在周围的事情,仿佛要看穿人类的贪婪和丑陋,简直让人感到恐怖。 “女人,你在看什么?”头目说着,一手挡住剩下的两名武士,一把抓向桔梗胸前亮闪闪的十字架。细链一下子就断丁,十字架到了男人的掌中。桔梗依然默默地看着男子。 “休要靠近夫人!”剩下的两名武士大声地喊着,可是,他们已经无力撼动挡在男子和桔梗之间的五条人影了。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那高大的男子又自言自语道,“你们把这两个人给我赶下船去。这个女人,我一个人扛着就是了。” 五把白刃逼向剩下的二位武士。 不知何时,四面已是黑夜,弯弯的月牙渐渐地亮起来。突然,夜空中传来哇的一声大叫,既不是悲鸣,也不是怒号,震得连上下船的木板都剧烈地抖了起来,四周又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月亮和星星的影子静静地映在水面上。 “你是谁家夫人?一定是有名有姓的武士的女人。” “你问这些怎的?” “嘿嘿,我早料到你会这么问。早就看出你是这样的女子……我是想问一下你夫家,然后护送你回家啊。” “你不过是要谋些好处罢了。” “咦,好一张利嘴啊。我未必就稀罕弄点好处。做那些无聊的家臣真是无趣。我只想把你送回去,换些奖赏的银钱就足够。” 桔梗突然笑了。“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就是把我送回去,我丈夫也不会给你奖赏。你反而会丢掉脑袋。” “嗯?取我的脑袋?” “当然!” “可恨!你既不需我护送,可知有什么后果?” “不管发生什么……我又有何惧?” “你这个傻女人!”大个子男人有些吃惊,再次盯着女人,连连咂舌,“没想到长着菩萨的面孔,却是一个傻夜叉。若是送回去也得不到钱,那就干脆把你先消遣个够,然后交给人贩子。你觉着这样有趣?” “哼!你又待怎样?” “嘿。让我随便处置,嗯,臭女人?” “哼!反正是受男人的罪,我倒要好好看看,你们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苍白的月光下,桔梗的脸又放松下来,似是在微笑。信长经常说的这个酷似浓姬的光秀之女,实际上比浓姬还刚强,且机智灵活。信长命她嫁与细川兵部大辅藤孝的儿子与一郎忠兴时,她曾经回头望着父亲道:“看来右府大人又心疼他的月毛驹了。” 原来,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并肩征服山阴,信长却不舍得赐予一匹名马以示嘉奖,而是让桔梗出嫁。真是讽刺。 光秀其人却不会以诙谐来化解讽刺,为了让桔梗宽心,不知费了多少唇舌。 桔梗嫁过去之后,当天就被忠兴迷恋上了。据《日本西教史》记载:“容貌美丽,无与伦比,精神活泼,颖敏果断,品行高尚,才智卓越。”她就是后来史书极尽赞美之辞的“克蕾西娜夫人”。 但是,丈夫的情意、父亲和信长的宠爱,却令她不安,令她无助。原本武士生活就极其动荡,若时时以武力去降伏别人,和动物又有何异? 此次乱事,种种疑惑终于把她打入了绝望的深渊。无论是父亲还是信长,何曾了解一丝对方的意思?她对所有的人都不再信任,这种绝望至今仍在死死地折磨着她。在野兽般的强贼面前,若非将世事看穿,心冷如冰,她怎会如此心灰意冷? 那贼人一听,立刻就火冒三丈。“哼,这么说,你便是个愿做男人玩物的淫贱女人了?” “哼!” “哦,既然如此,那我就随便了。你可休得后悔。” 大个子男人把刀送回刀鞘,将长满了黑毛的粗壮胳膊伸到桔梗面前。饶是如此,桔梗依然一动不动。在深闺中长大的女子,不可能毫不恐惧。可是,她那样的性子,却不允许她露出丝毫怯意。即使被粗野的男人抱将起来,昏死过去,她恐也不会求救,更不会乞怜。 男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黑发,往后拖,女人那纤弱的身体顿时被野蛮地拖到了船边。船客和强盗们的喊叫仿佛来自另一世界,面朝天空的女人,嘴唇都扭曲了。 “这是你自作自受,倔强的女人。”男人自言自语着,就要压在女人的身上。突听“嘎”的一声,男人身子往后一仰,接着,船边浮现出一条人影。 此人口中衔着一把刀,正是茶屋四郎次郎。茶屋四郎次郎轻轻地踢了一脚仰面倒下的男子,回头确认了一下无人冲过来,伸手把桔梗搀扶了起来。桔梗依然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身子不动,紧盯着他。四郎次郎顺着垂在大船边的粗绳,跃上了拴在河岸的一条小船,把桔梗轻轻地放在了小船中央,使劲地摇起橹来。 河岸上的人似还没有注意到船上发生的事。月亮轻快地钻进了云层,映在河面上的星星清晰起来。四郎次郎专心地摇着橹。为什么救明智光秀的女儿……自己身负重要的秘密使命,经常往来于这一带,实不应跳进这危险的旋涡之中。正是如此,他才在事发之初便迅速地下了船。 四郎次郎还没有想清楚,女人已经在跟他说话了。“您,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渐渐地,西面的天空出现了云彩。方才的客船已然不见,小船继续驶向上游。 “救了您,我现在又疑虑重重。我想问一下您的想法。” “这……” 四郎次郎把视线转移到女人的身上。白天在阳光下看到的那张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夫人也太气盛了,这便是您的性子?” 女人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后悔,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扔了就行。” “把您扔了……夫人恐是有去处吧,以在下看来,必非单纯的旅行观光。” “这……也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无。”女人低声念叨了一会儿,然后道,“人的一生,是不是就这样动荡不安?” “这么说,即使平安到达目的地,您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我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恐怕一生也不会明白。” “是不是夫妻之间,有所不和?” “这……”女人的语调此时也变得诚恳起来,恐是她看出四郎次郎甚是诚恳,“在这个世上,赌上一生,深爱自己的妻子……有没有这样的男人呢?” “夫人觉得没有吗?” “真希望有啊!可是,怎可能有?若我的娘家和婆家相互为敌……唉,我也知您不是真正的商人,就对您讲了吧……丈夫不杀我是坚持义理吗?比方说,我的婆家和织田家站在同一个立场……” 四郎次郎无言以对。对方要说出身份了,他的手腕和声音都僵硬起来。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不知何时,星星也少了。看样子,是要下雨了。“这么说……夫人的娘家,乃是明智一方,婆家是右府一方?” “我想您早就看出了。” “不,此前丝毫未知。”如果对方知道茶屋是因为认出了她才搭救,那么,不仅是茶屋,就连家康都会招来误解。 “哦,未知……”女人似乎敏感地察觉了他的心思,“因此,我才说平安旅行究竟是好是坏,我自己也不知。要讲义理,就得回去挨杀……所谓义理,就真的那么有价值?” “夫人尽讲些可怕的事情。作为武士,除了义理,还有什么?” “您既然已经知道我的来路,那么,您把我扔到哪里都行,杀了我也行。” 女人如此坦荡的回答,将四郎次郎吓了一跳。他悄悄地察看了一下四周。自己究竟被这个女子的何处强烈地吸引住了? “夫人……”四郎次郎打断自己的妄想,“纵然您是明智的女儿,又是嫁给了丹后细川,若无目的,想必也不会出来闲旅。只是不知为何要从堺港出发,走这么危险的路赶往京城呢?” “我只是想弄清楚两件事情。” “您是说……” “假设,明智大人是我的父亲……” 桔梗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让四郎次郎作些猜测,“父亲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对右府大人动了杀机?难道杀掉一个像右府大人这样的人,世道就得到匡正了?” “这……” “我恨这种行为。像这样的鼠目寸光,你杀我,我杀你,这个乱世就会永无休止。我恨这样的世道。” “那么,另外一件……” “从父亲的身边到丹后去,想问丈夫一言……” “想问什么?” “先奉劝丈夫,说跟着父亲是没用的,然后问他怎么处理我。因我是逆贼的女儿,是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交出去,还是为我乞命,我想亲自听听。” “他要是说砍掉您的头颅呢?” “那么,我就笑着把头颅交给他。这既不是意志也不是义理。我会嘲笑他乃是一只丧家之犬,为了保命而盲目追随。我会笑着让他砍掉我的脑袋。” 听到这里,四郎次郎正在摇橹的手不禁停了下来。这名女子,既想试探一下父亲光秀,又想试探一下丈夫忠兴,真是比传闻中还要厉害。居然能从一名女子的口中,听到如此豪言壮语! “嘿。”黑暗中,突然响起她爽朗的笑声,“好了,我出来的缘由跟你全挑明了。虽说如此,旅行并不像我所预想的那样。像我这样的女子,你打算怎么处置?最好赶紧拿定主意。” 四郎次郎没有回答,手上的橹反而摇得更快了。在女子挑明身份之前,他必须和她分别。可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就她一个女子,别说是丹后,就连京城恐怕都到不了。哦,淀屋那里可否去得?淀屋常安如今正在大坂的中岛大展拳脚,他还说,不久之后要开一处把全天下的米船都集中的米市,那是一个胸怀大志的富商。 四郎次郎在摇船的时候,桔梗沉默了。只见她微微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右侧的岸上,仓库的屋顶鳞次栉比,到处闪烁着灯光。分明记得从这里进去,就能看见左边的中岛……京城、大坂的水路比陆路要发达得多。茶屋凭着记忆,靠近岸边,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刚刚修建的仓库。淀屋常安的码头就在附近。 “夫人。”四郎次郎故意避开码头,找了一个地方把船停下,“先下去吧。” 桔梗下了船,来到浅草平铺的河堤上。 “这附近有个叫淀屋常安的,是和我要好的一个米商。那里来往京城的船只不断,可以搭船进京。” 桔梗也不回话,一直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等四郎次郎拴好小船。 “雨下起来了,像是梅雨。” “这雨下不大。走吧。” “给您添麻烦了,多谢了。” 四郎次郎走在前面,在仓库之间穿来穿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处米行前面。 “谁?” “哦,我是京城茶屋的主人,要拜见常安掌柜。麻烦你去通报一下。” “啊,原来是茶屋先生啊。这两三天有一伙盗贼老盯着粮仓不走,小人还以为是他们呢。我给您带路。” “这一带也有盗贼?” “有啊。米仓里满满的,全都是为羽柴大人准备的。大家轮班,早晚都看着呢。” 秀吉的手已经伸到这里了?四郎次郎飞快地瞥了桔梗一眼,跟在守夜人提的灯笼后面。这样一来,就更需要隐瞒桔梗的身份了……可是,万一人家一问,桔梗主动地说出自己是明智的女儿,当怎么办?四郎次郎知道,照她的性子,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果……”四郎次郎把嘴凑到桔梗的耳边,“关于您的身份,什么也不要说。这样会给常安添麻烦。” 桔梗回看了他一眼,眼角露出一丝悲凉的微笑。 二人走进常安的店铺时,雨点已经轻轻打在了由桧树皮茸成的屋顶上。 “哎呀,是茶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也不带些伙计。” 淀屋常安已经年近五十,身宽体胖,豪爽地笑着,把二人迎进大厅。厅里还可闻见清新的木香,看上去不像是商人的房间,倒让人想起古刹的书院。 “宅第建得不错。” “哪里哪里,我操之过急了。若是乱世结束……本以为今后就是商人的天下了,谁知半路上杀出个混账王八蛋来。” 常安所骂的人,当然就是光秀了。四郎次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桔梗一眼。 “这位是你的侍女?” “不,是京城一位经常帮忙的好友的内人,到堺港去观光,回来的途中不幸遇了盗贼。” “那一帮盗贼,不仅在陆路上抢劫,也经常到水上去。还声称是为明智征调军粮,要检查货船。我的船也让他们抢去两艘,近一百袋……” “哦,居然声称是明智……” “所以,我才骂这个混账王八蛋。无名无分,无端地惹起战事,连盗贼都冒用他的名字伤天害理。这都是明智作的孽啊。” 四郎次郎又扫了桔梗一眼。桔梗像一件陶器般毫无表情,一声不响地听着二人的谈话。 “那么,按照淀屋的看法,战争的前景已经显露了吧?” “只是大致上,哈哈哈……”长安豪放地笑了起来,“今日有消息说,明智已经修好了濑田的桥,说是从坂本进了安土城,已经接管了近江一国。” “进了安土城?” “你想,右府父子被杀的城下,商人们谁还敢待在那里?都丢下安土城跑到老家去了。就连留守的武士们都乱了套。那混乱啊,真是惨不忍睹。” “这么说,大量的金银财宝,七层的楼阁,都拱手交到了光秀手中?” “是啊。”常安的脸阴沉起来,“有人建议一把火烧了安土城,说就这样把城拱手送给逆贼太可惜了。可是,留守的大将不愧是有见解的武士,说安土城是右府大人多年的心血,是天下无双的名城,若擅自做主,把它烧成了焦土,于心不忍。就把城托付给了木村次郎左卫门,然后带领一族老小,退回了居城日野。这些事发生在三日下午未时左右。因此,光秀赶到,安土已经成了一座空城。那么多的金银财宝,光秀怎么料理……料理完后退回京城,然后便是决战了。老天爷从来不会向着不义之人啊。”他似乎早已认定光秀必败无疑。 桔梗依然默默地看着常安。接上淀屋的话,不难理清事变以来光秀的大致行动。光秀杀死织田父子之后,立刻进京肃清信长的余党。四日辰时,挥兵直指京城西南山崎附近的胜龙寺城,把重臣沟尾胜兵卫留在那里,然后去往近江,现在似已从居城坂本进入了安土城。 在京期间,光秀自然是以武力威吓王公大臣,然后立即向毛利、北条、长曾我部等派遣使者,自己则把安土城弄到手,在那里迎来敕使,忙着确立名分。一切似乎都按照他预计的顺利进行。安土城不费一枪一弹就到手了,可以说,这甚至比预想还要好。尽管如此,常安没有把这些放在眼里,依然断言光秀必败。 四郎次郎有些不解。“淀屋似乎有些太偏向羽柴了吧。看看明智的举动,也绝非平庸之辈,出手干净利落。” “哈哈……”常安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我喜欢压宝。下注之前我都经过深思熟虑,和买米买豆子一样。我认定羽柴必胜,是因为我发现光秀的同党,那些应当火速集中到他的麾下的人,都还没有动静。” “你指的是……” “丹后的细川、大和的筒井……” “对呀,这些人都是他的同党啊。” “是啊,如果这两者立刻和光秀结盟,那么,高规城的高山右近、茨木城的中川清秀等人也会立刻加入这一集团中来。这样,光秀的势力就大大地巩固了,才能腾出工夫来和羽柴决战。当然,那还需要一些计策,要因人而异。” “您是说,明智没有立刻采取措施,巩固势力?” “说得对……他忘记了‘禅者照顾脚下’的古训,老是拘泥于加封将军之位,或劝诱远方的大名。他妄自尊大,追求虚名。现在的这种形势,即使毛利、上杉、北条、长曾我部当中有人心向光秀,可是,谁会领兵前来助他一臂之力呢?这些人的身边都有敌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迎来敕使又能怎么样,加封为将军,能顶得上一枪一炮?能顶得上一袋大米?不过是画饼充饥而已。只忙着追求虚无的东西,懒于巩固自己的根基,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是不是,夫人?” 常安边笑边把视线转移到了桔梗的身上。“我看您像是武家的夫人。不给饲料,而让人把马喂肥,能肥得起来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桔梗丝毫不动声色,回道:“我也从一开始就认定光秀必败。” 听了桔梗的回答,常安眯起了眼睛。“呵呵,谁家夫人,颇有眼力啊。羽柴的性格和光秀的可说有天壤之别。羽柴求真务实。这次光秀没有事先把细川和筒井招到旗下,极其失算啊。” “不,这不是失算,而是轻率。” “轻率?” “对。如果事先挑明,二者不但不会成为光秀的同盟,反而会向右府通风报,如此,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 “夫人言之有理。他们若是知道了,乱事也就不会成功了。确实可以这样想啊。” “因此才秘密行事……听起来似乎很理性,终究还是忽视了自己的脾性,是鼠目寸光,是轻率。” 四郎次郎忍不住了,在一旁插了一句。结果,耳边又传来尖锐、悲壮的责难声。“可怜的是家臣。都是因为轻率的父亲、轻率的主君,这些人竟将死无葬身之地。” “啊呀,刚才提醒您的,怎么全都忘了!”四郎次郎忍不住插嘴道,“我求淀屋一件事。请想想办法,把这位夫人送到京城。” “那还不简单……只是,现在却不大好办了。”常安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到底是谁家夫人?” “这……”四郎次郎敲着额头,“遇到了盗贼,是从危难之中救出来的。因此,你也莫问她的身份和名字,只把她送到京城就是了。” “说的也是……”一说到盗贼,常安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怎么越老越糊涂,净问些无心的事情。好吧,既然是茶屋所托,有什么好说的?” “你答应了?” “答应了,答应了。话一出口,就得豁出命去。今天晚上先用点饭,好好歇息一下。” “多谢。谁都知道淀屋在河道上甚至比王公大人还神通广大,你既已答应,我就安心了。夫人,您放心吧。” 桔梗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地低着头,若有所思。 吃完饭,二人被领到里面的客房。 “这里是掌柜的房间,夫人的房间在隔壁,被褥都准备好了。” 侍女说完之后,退了出去。桔梗终于哽咽起来。她站在那里,肩膀在剧烈地抖动。 “夫人怎么了?在这个地方……” 无论四郎次郎怎么问,她都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哭。这个女子顽强的心志,终于在此刻崩溃了。 “茶屋……”不一会儿,桔梗叫道,“您以前定是位有名的武士。我有一个愿望,不知您可否听上一听。” “愿望……您且说来听听。”话刚出口,四郎次郎又后悔不已。 桔梗不再哭泣,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茶屋,眼神中充满绝望。“请您把我杀了。”说着,桔梗坐下来,双手合十。灯光下,她的脸像女神一样纯洁、宁静。批评自己的父亲、洞察天下的形势,这种理智似乎加深了这名女子的不幸。“求您。我再怎么假装坚强,终究只是个女子……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忍辱负重,反而会招致误解。您不是跟右府有关系,就是和羽柴有关系吧?请把我的人头割下来,用明智女儿的人头,为轻率的父亲谢罪,向天下的人谢罪。” “不。”四郎次郎带着自责的语气。 “求您,一定杀了我。”桔梗的语气更强硬。 “如果我看出您想死,就不会陪您来到这里了。莫要说漏了嘴,让人知道您的身份。” “您这么说,是要我继缤忍受耻辱,活下去?” “莫要说了。您一定要坚强起来。”四郎次郎的语气益发强硬。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四郎次郎突然怀疑起自己来:难道,我已被这个罕见的美貌女子深深地吸引住了? “究竟是不是受辱,取决于您今后的生活方式。对不对,夫人……杀人,被人杀,这样的日子早巳经历过。应仁之乱以来,惨剧就持续不断。因此,当茶屋看见一点儿太平的曙光,就扔下屠刀,成了一个商人。为了悼念无辜死去的敌我双方的在天之灵,在下早就下定决心,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实现太平。” 听到这里,桔梗伏在地上啜泣起来。 “夫人哭吧,哭个痛痛快快。哪怕只有您一个人活下来,也要好好看看战争的根源是什么。与其成为毫无意义的战争祭品,不如坚强地活着,看清真相,凭吊迷失的灵魂,这才是真正的坚强。” 说着说着,四郎次郎发现自己竟也叭嗒叭嗒地落下泪来。他愧疚道,“莫要胡思乱想了,快去歇息吧。淀屋会送你去京城。我觉得,这是缘分……” 说罢,他轻轻地走进隔壁的房间,趴在被子上,闷闷不乐。一股不可思议的悲伤袭击全身。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三十二 破釜沉舟 六月初八夜,羽柴筑前守秀吉从高松撤兵,途经备前的沼城,驻进了自己的居城姬路。此时,近江的长滨已被光秀攻陷,秀吉的母亲大政所逃到姬路城来避难。 “已经半夜了,明天再见母亲吧。”说罢,秀吉急忙带着留守的小出播磨和三好武藏,巡视了一遍城池,他要亲自确认各种各样的信报。 因是突发事件,未必各种信报都于秀吉有利。在京都,光秀为了赢得人气,送给市民一份大礼——免除地子钱。然后他攻入了近江。军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只有山冈美作守兄弟烧毁了濑田的大桥,稍微延缓了一下光秀进击的速度而已,之后的一切,都如预想那般进展顺利。 和光秀的一帆风顺相比,织田方则溃不成军。由于这起谁也没有想到的突发事件,织田氏已经支离破碎。织田重臣泷川一益正在上州的厩桥经营新领地,四面是敌,进退不能。川尻秀隆远在甲斐,一时赶不过来。森长可刚刚获得了中信浓的高井、水内、更科、埴科四郡,正在川中岛的海津城;柴田胜家正从越前北庄的居城率领佐佐成政、前田利家等人进攻越中,现在刚刚攻陷上杉景胜的治城鱼津城,也不可能立刻返还。 信长的三子神户信孝和丹羽长秀在大坂,虽说先发制人,击败了被认为是光秀同伙的尼崎城织田信澄,可是,后来由于谣言漫天,士气大跌,士兵不断逃走。 由此看来,形势已经很是清楚:无论是否愿意,现在能立刻向光秀发起挑战的,除去秀吉,再无第二人。秀吉把这些装在肚子里。 “我想洗个澡,快去给我烧水。”秀吉吩咐侍从。 形势决不容乐观,可也不是那么悲观。 决定胜负的关键,在于近畿附近各位大名的人心向背。其中有光秀的旧将高山右近和中川清秀,他们同时也是光秀的亲戚,还有生死之交细川藤孝父子和筒井顺庆。看来极有可能会成为秀吉的同盟的,只有一位,那就是幼名胜三郎、一直与秀吉同在信长帐前听命的摄州花隈的池田信辉。 “洗澡水烧好了。”侍卫石田佐吉前来报告。秀吉一言不发,脱下早就沾满污垢的里衣扔到一边,浸泡到浴桶里,又陷入了沉思。天下四分五裂,战乱纷纭。从尾张中村的农民之子,摇身变为身价五十六万石的姬路城主,又平步青云。秀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命运,是继承信长的伟业,还是像夏日青草上的露珠一样消失? 沉思了一会儿,秀吉从浴桶里跳出来,大喊:“让蜂须贺彦右卫门过来一下。” 很快,只脱掉一半盔甲的蜂须贺彦右卫门被侍从叫来,跪在了还没有溅湿的地上。离天亮还早,热气腾腾的灯光下,蹲在浴桶里的秀吉,身体白皙而渺小,令人感到不踏实。 “好久没有这么多的污垢了吧?” “是啊,还没让人搓呢……我想起一件事来。”秀吉的目光像利箭一样直盯着彦右卫门,嘿嘿笑了,“高松城的撤兵太成功了。” “是。大人神机妙算,大家都很佩服。” “不是神机妙算,是我的真心和宗治相通,打动了小早川隆景。吉川元春如果知道了右府的不幸,发现被我诓了去,必会怒发冲冠。” “是,若是他们追来,不定我们正浴血奋战呢。” “你认为咱们和毛利议和的成功,意味着什么?” “大人武运强大。这是我军必胜,必能击倒光秀的前兆。现在连小卒们都非常振奋。” “傻瓜!” “是……大人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傻瓜。这是神佛在试探秀吉的心灵。先让我觉得武运昌盛,然后看看我到底是忘乎所以,最终惨败,还是倾尽真心,不辜负神佛期待,临危不乱。是神佛存心考我呢。” “说得真好……确实不可麻痹大意。” “什么麻痹大意,是全身心地投入……好了,不久你就会明白的。彦右卫门,我命你马上去办一件事。你立时派出家臣,去堺港到京城的所有陆路和河道散布些流言。” “散布流言?” “对。从你还是野武士的时候起,那一带就残存着不少浪人,现在应该还有不少。你去他们中间,说秀吉的先锋已经悄悄抵达尼崎城了。” 蜂须贺彦右卫门非常纳闷。“跟野武士们……” “当然,对商人、船家也要散布。对野武士们说:‘现在胜负已经决出,若是到筑前守阵中效力,日后就可出人头地了。’对船家应该这样说:‘不能轻易出船,一旦让筑前守的敌人撞见,别说赚钱,恐怕连小命和船都保不住了。’” 彦右卫门听到这里,不禁高兴得直拍大腿。 “对市民也不能忽视。不仅仅是武器,米麦、马粮都不能忘了。你就说,所有的货物,无论有无价值,筑前守都会前来征买。” “遵命。” “既已明白,立刻选人出发,兵贵神速。近畿的人正一片茫然,他们正在掂量着秀吉和光秀,到底谁能获胜呢。每个人都在赌,这些我就不用说了。按照现在的形势,即使中川、高山都倒向我,最终的胜负,亦难逆料啊。” “是。” 彦右卫门出去后,秀吉又一次全身泡在浴桶里,把毛巾敷在额上。“市松、佐吉,搓背。” 如果单听秀吉的声音,或是只看他粗俗的举止,必觉此人愚笨之极。可是,这却是他故意做给别人看的,是一种处世哲学。信长在人前表现出的,是彻头彻尾的威仪,而农民出身的秀吉如果学他,定会遭人反感,景终败亡。 “快过来搓。”秀吉跳出浴桶,大谷平马和石田佐吉一左一右过来给他搓了起来,刚才一直在外间伺候的福岛市松不见了身影。 秀吉那瘦弱的骨架简直令人吃惊,如此强韧的意志,到底隐藏在这瘦小身体的何处呢? “大人,出来了,出来了,污垢搓出来了。”转到秀吉身后的平马叫道。 “嘘!”佐吉制止了他——秀吉又在考虑什么事情了。 二人麻利地搓完,又在秀吉身上倒了几盆热水,可是秀吉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于是,二人静静地退到浴房的一角,等待吩咐。 “平马,佐吉……”过了一会儿,秀吉喊道,声音很小,像在试探。他又闭着眼睛说道:“秀吉没有主君了……” “是。” “从今日起,秀吉是谁的家臣呢?” 这个问题问得太突然了,二人面面相觑,不敢回话,良久,佐吉道:“众所周知,大人是天子的家臣啊。” 秀吉昂然耸起肩膀。“从前是对主公效忠,今后,便要对天子效忠了。”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当然,这话不是说给二人听的,似乎是在诘问自己。“虽说如此,这个道理秀吉明白,天下却不明白。世人还以为,秀吉是为了给主公报仇,才进行生死决战的呢。”一会儿,秀吉似乎又忘记了二人的存在,陷入了沉思。 “好!”他突然大叫一声,再次把身子沉到水里。不知什么时候,窗子和热气一样,微微地泛起白来。外面时时传来一阵阵马嘶声,疲劳至极的秀吉完全进入梦幻之中了。 “大人,水凉了吧?” “嗯。” “再添点热水吧。” “不,不必。”说完,秀吉倏地从浴桶出来,自己专心地擦了起来,“好,心也通透了,污垢也没有了。天要亮了。” “是。” “佐吉,市松怎的不见了,给我叫来。平马,让蜂须贺彦右卫把财监和库监叫来。哦,叫到这里来,若在睡觉,立刻叫醒。”说着,秀吉哈哈一笑,愉快地擦拭着身子。 彦右卫门在前,福岛市松、小出播磨守、三好武藏守三人在后,匆忙赶到浴房的时候,秀吉只穿着一件里农,傲然地坐在浴桶边上。 所有的自问自答似乎已经结束。就像名人下棋一样,先一步一步地在心里精密计算,算好之后,便如疾风暴雨一般落子如飞。当然,这些既是从他所倾慕的信长身上学来的,同时,又是从他与生俱来的缜密头脑和大胆性格中磨炼出来的。 “武藏。”他喊了一声走在最前面的姐夫,“我先前是尾张一介农民,对吧?” “是……没错啊。” “出生的时候赤裸裸而来,母亲眼见着我长大。” “是啊,现在大人有了这么大的出息。看到这座如此壮观的城,她老人家不知有多高兴呢。” “我不是让你哄我高兴的。我想再度回归赤裸裸的时代。现在,金库里还有多少钱?” “银子八百贯,金子八百五十锭。” “好。播磨,大米呢?” “八万五千石。” “好,很好。把这些金子立刻交给彦右卫门——彦右卫门。” “在。” “所有的金银都交与你了,你自己掂量着分吧。就连步兵小卒也不要遗漏了。” “啊?”彦右卫门似还没有反应过来。 “播磨!” “在。” “你把八万五千石米,以五倍于平时的数量,分给所有家臣的妻子儿女。多谢他们对秀吉尽心侍奉。从今往后,秀吉要再一次回到一无所有的时代,无论生死,决不会再回此城。你对他们说,如果我死了,这便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若我还活着,必将取得更大的城池。” “大人的意思,是不回这城了……” “对,不会再回此城了。”秀吉忽然闭上两眼,咣咣地拍打自己那瘦弱的胸膛。 大家明白了秀吉的决心,不禁一片哑然。他的眼中,已经没有姬路城了。难道要夺取天下?要曝尸荒野?换言之,是剿灭光秀,继承信长的伟业,还是伟业不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绝不满足于姬路城五十余万石的安逸日子,这是羽柴秀吉的性格,也是他的决心。“立刻着手去分。市松。” “在。” “天亮之后,分完金银粮米,立刻出征。你去吹第一遍集合号角。快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一吩咐完毕,秀吉自己也匆匆出了浴房。他立刻穿上盔甲,去见从近江避难而来的母亲。可是,他只陪了母亲半个时辰,便道:“这次我会留下三好武藏和小出播磨守守护姬路城,请母亲安心。”言罢,又询问了一下妻子宁宁的情形,便立刻走出了房间。 “拿饭来。现在是主公的丧期,要素菜,只要咸菜和炒酱就行了。” 秀吉吩咐着侍从,然后痛快地吃了三人份的饭。正吃着,听见了第一遍号角震天响。已经分配完金银的彦右卫门、黑田官兵卫、森勘八,负责后务的小西弥九郎行长等人陆续赶来。 “官兵卫,今天我们就要弃姬路城而去。打点好行装,莫要有遗漏。” “明白。第二遍号角响起的时候,估计大家就会陆续到齐了。” “小西弥九郎。” “在。” “手中还剩多少军费?” “白银十余贯、黄金不足五百锭。” “好,只要有这些,我相信你能花在十倍、百倍于其价值的地方,你有这个能力。你的背后还有堺港民众呢。好好安排一下,休要让途中来投奔秀吉的野武士和浪人说我是个吝啬鬼。” “是。” “彦右卫门,分到金银的家臣们士气如何?” “无不感恩戴德。大人就放心吧。” “好,那就好!那么,吹第二遍号角。我要立刻出城,把中军大帐移到南野。你先在那里搭好帐篷。” “是。” “另,把小也播磨和三好武藏再给我叫来。我还有话要吩咐。” 不大工夫,侍从把正在分配粮米的二人叫了过来。 “二遍号角吹响的时候我就出城。该说的已经对你们说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万一我被光秀所杀,你们就把这座城一把火烧了,什么都不要留下。至于母亲和妻子,就全托付给武藏了。明白了吗?” 这时,曾是信长身边谋士的堀久太郎道:“大人的安排真如行云流水一般,那么,今天从姬路出发之后,立刻赶赴大坂,与右府大人的三公子信孝会师吗?” 秀吉哈哈笑了。“不到大坂,直指京师!” “啊,那么信孝大人……” “为了给亡父报仇雪恨,他定会急急赶到尼崎来。”秀吉说罢,起身离席。他带着侍从、彦右卫门、官兵卫等人登上箭楼,查看军队的准备情况。只见一条长长的彩虹,展开七色的双翼,挂在西边的天空。秀吉豪爽地笑了,旋又突然变得严峻。 第二遍号角嘹亮地吹响了。决不再踏进此城半步!这种决心让秀吉想起了五年来经营的苦楚。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隐藏着难忘的回忆。秀吉从没有想到过信长会意外遭袭,他早就决心扎根中国地区,履行好中国探题的职责。街道已经变成了城镇,市场繁荣,农民也都开始拥戴他。现在却不得不舍弃那些街道、城市、领民,跨过横亘在天空的彩虹…… 城内的官兵听到第二遍号角,立刻忙乱起来。他们似也感受到了秀吉的决心,从箭楼俯瞰下去,仿佛可以看见那些人影所蕴藏的无限精力。 “人,真是不可思议……”秀吉回忆起了信长在田乐洼击溃今川义元时的情形。那时候,信长毅然破釜沉舟,勇敢地向命运挑战。那一年,信长只有二十七岁。以同样的气魄舍弃姬路城出征的自己,已经四十七岁了。 “好!”秀吉喊出一声,声音如离弦之箭,有破空之势。然后,他下了箭楼,不再回房,直奔大门而去。 “牵马!”他大声喊道。 彩虹消失,朝阳已爬上头顶。正在升起炊烟、准备做饭的士兵,一看到秀吉,欢声雷动。既然大将都已出城,士兵们也无颜留下来吃午饭了。 “快,把火熄了。否则,追不上大人了。” “快,去中军帐!” 秀吉率领蜚声天下的铁骑,带着黑田官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向印南野疾驰而去。先行一步出城的小西弥九郎早已赶到了印南野,支好了帐篷,安好了帅椅。 大道两侧,闻听秀吉出征的领民、士兵的家人,纷纷含泪出来送行。送行声中,秀吉笑哈哈地向人们挥手致意。“我羽柴秀吉还会回来,大家要坚强起来。我定会砍下逆贼的人头,得胜而归。”他大声地说笑着。这大概便是他和信长的不同之处吧。 到达印南野以后,最先赶来的是鹿野城的龟井兹矩,接着,到大帐报到的将校络绎不绝。进入夜间,篝火把天空映得通红,此时,集中到印南野的将士已达一万多人。 子时四刻左右,大军浩浩荡荡从印南野出发了。 天亮了,六月初十的朝阳把右首的海面映得金灿灿的,队列在飒飒的松树林中,迎着晨风行进在明石的海滨上。在大队人马抵达尼崎之前,小西弥九郎已经向前方派出了好几趟密使。 “羽柴大人的两万大军,正以雷霆之势向摄津河内进发。” “花隈的池田信辉要投奔筑前守,正率领五千军队在追赶大部。” “光秀麾下的淡路洲本城主菅平右卫门尉,开城投降筑前守……” 这些流言一方面牵制了中川清秀和高山右近,让筒井、细川的诸将不知所从;另一方面,又鼓舞了身在大坂的信长的三子信孝,促使其奋起。这些卓有成效的先行工作逐渐汇聚起一股难以撼动的人气,十一日巳时,秀吉到达尼崎的栖闲寺。在一昼夜的急行军中,人马又增加了不少。 到达尼崎之后,秀吉故意没有向近在咫尺的中川和高山二将派遣使节,却向大和的筒井顺庆和丹后的细川藤孝派遣了密使。遣使的内容是,无论如何也要为信长报仇,诛杀逆贼明智光秀云云。 部队到达尼崎的傍晚,从堺港和大坂就陆续运来大量的物资,附近的长洲到大物浦一带,挤满了马队和船队。人们一齐点起篝火,开始野营。 “这一下,就难分胜负了。”农民和市民们为这样的阵势震惊,开始悄悄地议论。 人夜,柴船和米船仍络绎不绝,一堆堆冲天的篝火令人叹为观止。 “莫要怕浪费柴火,狠劲烧。”这些当然是秀吉性格的体现,同时也是一种战略。甚至连驻军的栖贤、广德两座寺院的小和尚,都为秀吉作了一番吹嘘:“这么富裕的大将,他到底有多少钱啊?” 喧闹声中,通过广德寺的和尚的手,秀吉把心一横,剃了头。“这是向我的亡君铭志!”和尚连连叹气,觉得可惜,秀吉自己似乎也觉得有点怪异,不禁呵呵笑了。为了战略战术,连头发都用上了,他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秀吉剃完头,为了向将士们显示一下,故意穿过一堆堆篝火,去柄贤寺见养子秀胜。秀胜是信长四子,作为一员大将,也从姬路跟来了。 “秀胜,我有话要说,让人把堀久太郎也叫来。”秀吉郑重地嘱道。 秀胜看见养父的头成了一个光溜溜的和尚头,不禁一怔,连忙旷正襟危坐。“父亲,您这是……” “作为家臣理当如此。从前没有剃掉,是因为决战的准备还没有做好。现在准备已经就绪了。待会儿我有话要说,先等一下久太郎。”对信长先前近臣堀秀政,秀吉已经完全不用敬称了。 秀胜出去迎接堀久太郎,秀吉把在外间待命的大村幽古叫了进来。“幽古,你在外间把今晚的事情都记录下来。”幽古原本是个儒僧,先前,是作为一个连歌师和秀吉交往的。现在,已经完全成了听候秀吉差遣的佑笔,做一些战记之类的记录,并且兼做讲说读手。“这次的战记,要以‘光秀征伐记’之类为题目,以流传后世。你眼中的秀吉怎么样,你就怎么记。你要擦亮眼睛,读懂我的真心。” 日后的《天正记》的作者大村由己幽古,此时也不禁从心底里敬佩起眼前这位大将来。他眼中的秀吉真是一颗不出世的星,细心又大胆,虚假又真实,善于吹嘘却又满怀真情,这些矛盾浑然一体,却丝毫不觉讨厌。其人时而稚气迷钝,时而大吹大擂,可是转眼间,却愿为现实粉身碎骨。 在秀吉身上,狂妄不再是狂妄,自夸也不再是自夸。他的躯体之中,稚气与紧张,凶恶与慈悲,融为一体,自然流露,把人们诱入恍惚之中。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怪物,具有魔力。 他面临决定天下大势的恶战,却仍然富有闲情逸敢,让读手在身边演绎自己。能做出这种壮举的人,除去秀吉,天下恐再无第二人。在这个意义上,他把自己奉为真理,他自负,以太阳自居。 幽古退了出去,秀胜和堀久太郎进来时,几与幽古擦肩而过。 “久太郎,你也好好地听一下。”久太郎看着秀吉的脸,定了定神。“我现在要孤注一掷,把赌注下在这次决战中。”秀吉两眼放光,魄力四射,“成就这番事业的只能是羽柴秀吉,指挥全军的亦是羽柴秀吉。秀胜!” “在。” “你是我的儿子,又是主公的血脉。光秀这个逆贼,对于你,是你生父的仇人;对于养父我来说,是主公的仇人。” “父亲说得不错。” “你切定要勇往直前!你要无愧于右府之子、筑前守养子的身份。不要留恋今生荣华,要成为后世之花。” “是!” “你我一旦踌躇不决,那么,右府大人的英灵就会永世不得安宁。儿子来不及赶来,那是天意,没有办法。然,我,就应当如此,夜以继日杀奔疆场。第一个战死的是你,接下来就是我。我已然是一个年老的武士,可是,我也要挥动长枪,杀到光秀的面前。这些话,你要好好记下。”秀吉这么一说,别说秀胜,就连堀久太郎也都两眼放光。 “父亲的教导,秀胜谨记在心,定要报仇雪恨。”秀胜被养父如此一鼓舞,不禁热血沸腾,摩拳擦掌。 秀吉这番话的背后,还有一个意图——这次战役究竟谁应做总大将。他想通过这番话一锤定音。是信孝还是信雄,柴田还是羽柴?一旦几个人争论起来,不仅贻误战机,甚至会把那些见风使舵的大名赶到光秀的阵营里去。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大坂信孝的态度了。 如果信孝拘泥于无足轻重的名分,提出让秀吉到自己那里问安之类的要求,就会白白地浪费时间,甚至可能导致全局被动。 “你明白了吧?”秀吉像是对秀胜,又像是对堀久太郎强调,“即使是信孝大人,也要在我的安排下行动。因此,我们父子要时时处处以身作则,舍生取义。”说到这里,他才把视线转移到堀久太郎身上:“明日是此次决战的关键。” “明日……” “对。虽然筒井和细川还没有回复,可是申川清秀和高山右近那边定会有消息。这样一来,我方就会有我的弟弟羽柴长秀,以及黑田官兵卫、神子田正治、高山右近、中川清秀,另外还有池田信辉、加藤光泰、木村隼人、中村一氏等,加上你,我们所有的人会师之后,信孝大人也就不便怠慢了。”听着听着,堀久太郎秀政突然觉得,他不知何时起,似乎已成了秀吉的属下,而且觉得理所当然,这究竟是为何?难道自己着了魔?当看见脸颊通红、两眼放光的秀胜之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他的心底也被战斗的决心占据,真是不可思议。 “因此,在了解我们父子的决心之后,我想请久太郎通告大坂。估计我明天丝毫空闲都没有。” “遵命。”秀政又觉得这像是魔术一样。但是,他深知被吩咐的事情之重要,立刻就去着手准备了,真是奇怪。 等秀胜和堀秀政离去之后,秀吉把黑田官兵卫叫来,告诉他,从今日起,他可以进荤食了,但别人不准。为了保养年老的身子,鸡肉、鱼肉堆得像山一样,秀吉大吃特吃。“休要笑话我。脑袋光光的,竟然吃鱼肉。这也是对已故的右府大人的供奉啊。如果体力衰落,那么连枪也挥不动了。” 听他这么一说,官兵卫道:“我也由于身体有老毛病,不吃素食了。可是……”他一副遗憾的表情,“为了不忘亡君,我将我的名字‘好高’中的‘好’字改成了‘孝’字。” 从这时起,无论是秀吉还是官兵卫,都已全身心投入到作战的准备中去了,在这种高度紧张的时候,二人竟然忙里偷闲,找起乐子来,真是不可思议。当日夜,二人彻夜未眠,一边谈笑,一边继续研究战术。 天亮,是为六月十二日。 秀吉的预言全都令人难以置信地应验。此日果是决定天下大势的一日。 天刚一亮,最先赶到中军帐来的是筒井顺庆的密使,虽然密信上没有写明立刻派兵,但是已经明确表示,誓死不与光秀同流合污。 接着,池田信辉率领五千士兵从丹后赶来。正在和信辉会谈,细川藤孝父子的重臣松井康之,作为使者也来到了秀吉的大帐。 “哦,细川的使者到了……”秀吉在信辉面前高高地挺起胸脯。 “怎么样,这号角就应该使劲吹啊。哈哈,连丹后都听到了。快快有请。”秀吉把信辉留在栖贤寺里,立刻赶往使者所在地广德寺。秀吉穿过挤满士兵的院子。“让开,让开,快让路。丹后的细川父子前来递交降书了。我得赶快去见使者,快闪开。” 向士卒夸耀的每一个机会,他都不放过。他与夸耀已经浑然一体了。 “哇,说是细川父子前来递交降书了。” “筒井也来投降了。这样我们就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 士兵们欢呼雀跃。秀吉哈哈大笑,走进广德寺住持的房间。“值此非常时期,客套话就全免了。拣重要的说。降书带来了吗?” “是。细川父子刚一听到本能寺事变,就说决不与光秀同流合污,还削掉发髻以示吊唁。然后在下就去了京城光秀的阵营,向明智左马助表明断交之态。” “削掉发髻……哎呀,怎么又……”秀吉抚摸着自己光滑的脑袋,“不愧是细川,和秀吉一样。那与一郎的妻子——光秀之女,走了吗?” “是。”松井康之恭恭敬敬地把降书交给秀吉,“夫人对事变还一无所知,但如果连这样的事都迟延,岂不被筑前笑话。在下想立刻把她幽禁到三户野山中,让她自我反省,不知这样处置是否合适?” “不错……一步一步,有条不紊。与一郎的夫人深得右府欢心,是一个色艺双全的女子,万一自杀可不好,所以,你们要关照一二。” “是……回去一定禀告忠兴大人。” “哦,你辛苦了。不过,还要辛苦你一趟,回去的时候,麻烦你顺便到大坂一趟,替我向信孝大人转达一下我们父子对他的问候。”秀吉总能见缝插针,这时当然也不例外,看似尊重信孝,实则在向信孝示威。 这时,蜂须贺彦右卫门前来报告,中川清秀和高山右近一起来拜见,已恭候多时了。 “我正在接待客人,让他们先等着。”秀吉立刻变了脸,严厉道,又和细川家的重臣松井康之谈笑了片刻。 其实,这种闲谈决不是浪费宝贵的时间。这是经过周密算计的,秀吉想通过它,让晚来的中川清秀和高山右近在此间充分感受他的威仪。先前在光秀麾下的中川清秀和高山右近,也必几次三番地受到了光秀的邀请。可是,他们渐渐觉得,秀吉的声望高了起来,阵容也强大了许多,便不再犹豫,最终前来归顺。对于这些,秀吉了如指掌。他们二人一起前来,也说明二人已经商量过了,觉得光秀实在没有胜算,只得临阵倒戈。大势已定! 虽说如此,如果认定他们和秀吉结盟便可取胜,那就错了,这只是棋局的小小一步。接下来,当然离不开家康在背后的大力支持。关于此事,秀吉昨日夜里已和黑田官兵卫深谈过。家康已出兵到清洲附近,一方面在背后辅佐岐阜的信雄,一方面又巧妙地向近江一带放言,牵制着光秀。甚至还有传言说,家康已经逼近了安土城。因此,光秀陷入了困境,他不可能调集近江的所有兵力来和秀吉决战。这样,秀吉的优势就很明显了,形势也逐渐清楚。 “我总觉得家康似乎有意让大人夺取天下。若非如此,恐他自己早就直捣安土城,与光秀决战了。”黑田官兵卫是这样的想法,秀吉的观点也比较接近。只是,究竟是谁让家康如此决策的呢?是家臣中杰出之人,还是他在堺港拥有远见卓识的知己?秀吉从西面,家康从东面,二人合力把光秀消灭后,势必发生冲突。战争是宿命,龙虎相遇,必有一战。难道真的有人这样劝说家康? 闲谈大概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把细川的使者打发走,秀吉带着半是严肃,半是戏谑的表情,来到了中川和高山面前。“啊呀呀,二位来了……” 秀吉拍了拍早已等不及的、有些疑神疑鬼的二人,“我到底没有丢掉面子啊。如果你们不来,我就只好依靠自己的力量了。世间之事可真是奇怪啊。哎,这不是你们二位的公子吗?” 原来,二人都把十岁左右的儿子带来了。 “二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二人都情愿以子为质,和筑前守同悼主公。” “哦?你们说什么?”秀吉坐下,耸着肩膀,瞪大眼睛,“以他们为质……这一句我可没有听漏。二位难道还不明白我这个剃了光头的人的心思吗?这不是存心咒我吗?” 秀吉的声音太大了,吓得两个孩子直往父亲的身后躲。 中川清秀要比高山右近脾气急:“筑前守说的哪里话!我们带着人质、领着军队到这里来,难道筑前守还怀疑我们不成?”他靠近一步,直视秀吉。 “唉!”秀吉的声音更大了,“没想到你们竟然把我想象成扣押人质的人了。秀吉把最心爱的姬路城都舍弃了,不剿灭光秀誓不罢休!看见没有,我的头都剃了,就没打算再活着回去。扣押人质的地方在哪里?你让我把人质放在哪里?” “这么说,雉道筑前守对我们带来人质不满?” “这还用我说吗?”秀吉气呼呼地反问,“我根本没有扣押人质的想法。我想,我们之间不应是这样的关系。我们都是为了给亡君报仇而决一死战,你们赶紧将孩子带回去。” 清秀不禁回头看了看右近,右近点了点头。“说的是,可能是我误会了。毕竟这不是一般的战役啊。” “连后路都未留,我还要什么人质!当然,希望二位要作好准备,不是和我共庆胜利,就是一起战死沙场。”说完,秀吉突然改变了语气,“刚才细川氏已经送来了降书。就连和光秀那么亲密的藤孝,都把夫人软禁到山中去了,不仅和光秀恩断义绝,而且父子都断发以昭正义。现在不只细川一家,筒井顺庆那里也来了使者。即使是只从名分上讲,也不能追随光秀。中国的毛利一族,也是看到这一点,才和秀吉讲和。在这样的正义之战中,你们与我肝胆相照,我却要扣留你们的人质,岂不被后人笑话?这样一来,我岂能不生气?” “是我们错怪筑前守了。那么,把人质送回去吧,右近。” 右近无言地点点头,想必也认识到秀吉在矫情,可是,不容他深入考虑,秀吉又继续道:“啊,只要明白这一点就足够了。秀吉早就等候二位大光临了。” 秀吉淡淡地说道,像方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猛然从怀里掏出一支令牌来。“怎么样,一切行动都由秀吉来调度。全军大约二万五千人,我欲先分为三路,左翼靠山,中路是官道,右翼靠河。今天立即发兵,一刻也不可耽误!迟延一刻,敌人的数量就会增加许多。最重要的中路,我看由二位率领比较合适。”秀吉的突然袭击,让人丝毫没有喘息之机。 “中路军的先锋,就由我高山长房来担任吧。”右近不得不应承道。 “哈哈哈……”高山右近痛快地答应做先锋,秀吉眯着眼笑了,“那好。如右近打先锋,那么,明智军的锐气一开始就受挫了。战场估计在天王山附近。光秀老贼大概还梦想着你们二位会加入他的阵营呢。” “啊,请稍等。”中川清秀打断了二人的对话,“这次的先锋,希望委我中川濑兵卫。如果在这里让右近打前锋,那我濑兵卫的颜面简直要丢尽了。” “哦,清秀也想打头阵?” “此战是为亡君雪耻的决战,如不打头阵,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右府大人。” “不,你且等等,清秀。右近已请命在先,已经决定了。” “不,还没有决定。”不知何时,中川清秀竟然忘记了事先和右近商量好的事,“右近有此希望,我也有此希望。可是,毕竟筑前守还没有决定到底委谁去啊。” “你就莫要再争了,清秀。山崎的大道不可能有两支队伍并排做前锋。是右近先提出来的,你就由他去吧。” “如果是战败逃跑,我倒可以让他先行。可是,这是进攻,我决不退让,濑兵卫就是这个脾气。筑前守大人,请裁决。” 清秀这么一说,秀吉不禁拍了一下大腿,一切尽在他的意料之中。“真是难得,不愧是仁义之将。秀吉都感动得流泪了……二位的气度真是让人仰慕啊。可是,如右近所讲,二人并列打前锋,队伍无法前进。这样吧,头阵由我重新安排,怎样?既然二位都这么有决心有气魄,秀吉一时难以决定,就按照你们居城的位置吧,右近的高规城比清秀的茨木城离战场近,所以,前锋还是由高山右近长房来担任……” “什么?还是让右近打先锋……” “等一下。要不这样,中川濑兵卫清秀可以取道官街的左侧,这样,虽然先锋还是右近,可是,根据敌人的出击方向,首先出击的说不定就是清秀呢。作战需要灵活多变,只有洞察对方的动向,才能出其不意,取得胜利。这个决定该无可争议了吧?” 秀吉如此一说,清秀无言以对。接着,秀吉又继续下令:“既然中路已经决定,左右两翼也得决定。左翼靠山一侧,为羽柴秀长、黑田官兵卫、神子田正治。右翼靠河一侧,为池田信辉、加藤光泰、木村隼人、中村一氏。中路由堀秀政在二位后面接应。本将和信孝的麾下作为预备队,待机而行……既然决定了,就当不可稍懈。二位立刻出击,以雷霆之势,先抑制住敌人的攻势。”不愧是连续五年在中国征战的秀吉,每一句话都刚劲有力。 高山、中川立刻奉命行动起来,两队人马先行出发。 “大河之水已经汹涌而起。我们也不能停留在尼崎了。”秀吉立刻把众将召集到广德寺的正殿,进行了最后一次军事部署。 虽然前天夜里由堀秀政再次派出使者,催促倩孝前来参战,可他还没有从大坂赶来,可是,秀吉依然认为不会有什么异常,世人没有不赞同他的讨逆决战的。因此,仅仅为了脸面,信孝也不能不行动,这些都在计算之中,所以,在会议上并未特意提起这件事。 虽说是会议,仍然是秀吉一个人唱主角。无论是池田信辉、信辉的儿子元助,还是堀秀政,都只有听着。秀吉再次把他的安排给大家通报了一遍。
右翼军(靠近淀川河岸) 池田信辉、加藤光泰、木村隼人、中村一氏。 中路军(中央大道) 高山右近、中川清秀、堀秀政。 左翼军(靠近山的一侧) 羽柴秀长、黑田官兵卫、神子田正治。 后备部队 秀吉及神户信孝、丹羽长秀。
众将明白了布局之后,全军立刻出击。此为辰时左右。到处号角长鸣,人喊马嘶。虽然天空并非万里无云,可已酷热难当了,海风挟着浓重的湿气吹过来,旌旗招展,盔甲哗哗作响。 “运送物资的船队已经填满了淀川。我们也应该在今日之内到达富田。将士们,加油啊!”秀吉回头看了一眼蜂须贺彦右卫门和秀胜,大声喊道。接着,他飞身上马,一时不知又想到什么“有一事忘了告诉大家。明智方的四王天政孝刚刚来到这里观光,看到我军的威武阵容,吓得慌忙逃了回去。”这样的情报究竟是真是假,没人知道。说完,秀吉悠然地催马向中川清秀的居城茨木奔去。 这次的先头部队是堀秀政一行,然后左翼部队跟着出发,官道上全是人马。大道两边送行的居民,大概绝不会对秀吉抱有反感。 离开送行的人群,来到梅雨期间贮满了雨水的水田之侧,秀吉把手搭在额前,张望着跟来的右翼部队。这时候,故作的轻松已经不见了,冷峻的皱纹爬到了秀吉的面颊。 风吹得旗帜裹到了旗手身上,太阳偶尔露出脸来。这位总大将的眼里放着夺目的光,似乎要把人看穿。“秀吉,决定你命运的日子终于来了。干得不错,好样的!”虽也夸奖别人,自夸却是秀吉的习惯。 队伍浩浩荡荡,像一条长龙,前不见首,后不见尾。这不正是绘于大地上的秀吉的长虹吗?如果按照计剡,信孝和丹羽的七千人马赶来汇合,大军的总人数便可超过三万。而且,控制着河道的堺港,以及大坂的淀屋,也都作了周密的部署。 秀吉甚至异想天开,如光秀的头上没有被冠以逆贼名义,说不定也会失去战斗的意志,前来投降呢。 到达茨木的时候,中川清秀似还要跟高山右近争夺前锋,已向前进发了。从不断汇集的情报来看,明智一方的准备似乎并不充分。 秀吉指挥着自己在大地上的长虹不断前进。当天晚上,队伍在高规和茨木之间的富田宿营。两军决战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近。如果一鼓作气,继续前进,人马就会过于疲劳。但这些却不是秀吉在这里停留的根本原因。 “你们知道今晚我为何要在此整顿人马?”安营扎寨后,秀吉坐在侍卫燃起的火堆旁,对大家道。 篝火的周围有蜂须贺彦右卫门,还有福岛市松、山内猪右卫门等,大家都眨着眼睛,看着秀吉。 “不明白吧。”还没等大家考虑,秀吉就封住了大家的嘴巴,“这是我体贴有情有义的信孝。” “哦,筑前守是在此等候信孝大人了?”山内猪右卫门问道。 “对。还是一丰有眼力。”秀吉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大家想想,父亲被逼自尽,信孝心中会怎样?一定深感耻辱。他现在恨不能一刀就结果光秀的性命,为父亲报仇雪恨……” 这时,一旁的大村幽古慌忙取出了纸笔。如此有情有义之言,此时不仔细地记下来让它流芳后世,更待何时!幽古已把这看成了自己的使命。 秀吉瞥了幽古一眼,继续道:“如不体谅信孝的心情,我独自一人贸然进军,剿灭了逆贼光秀,后人就会嘲笑说秀吉只是一介武夫,不懂得人情世故,我才强压心中焦急,在此耐心等候。我相信,明天信孝定会赶来。到时候,秀吉必定会拉着信孝的手痛哭流涕,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那时,大家休要笑话我。秀吉就是这样的人,打起仗来坚强无比,可是,情意上却生来脆弱。” 大敌当前的秀吉,又在偷空找乐子。这些话是真是假,他是与生俱来的谎言家还是诚实人,甚至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已经半夜了,天上乌云笼罩。野营的人们燃起一堆堆篝火,于是,地上又有了一条巨大的虹在蜿蜒盘旋。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三十三 山崎合战 十三日拂晓,由于羽柴秀吉一方的高山、中川勇猛进击,两军决战的前战开打。 最先发起进攻的高山右近,进入通往京城的狭地山崎町,占领了关隘。后面的中川清秀也不甘示弱。“看来不能跟在高山的后方。”他一展武士的豪迈气概,在天亮的时候,一鼓作气拿下了山崎左前方的天王山。 明智光秀和秀吉的军队不断展开激烈的混战。一听说山崎和天王山被敌人攻取,坐在床几上的光秀陷入了沉思。 本来梅雨已经停了,可是,十三日的黎明时分起,又淅渐沥沥地下了起来。下鸟羽的天气原本十分闷热,如此一来,光秀的大营又像蒸笼一样热了起来。“看来,我不亲临前线是不行了。立刻传令,让主力部队即刻赶往胜龙寺城前方的御坊塚!”光秀下完命令,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叹了口气。以前,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在战术上逊于秀吉。可是,等到双方一交手,他才发现,处处都让对方占了上风。 秀吉从中国撤回来以后,十一日抵达尼崎,十二日到达富田,十三日进攻山崎,攻势如此神速,实令光秀意想不到。更严重的是,对方步步紧逼,完全打乱了他的部署。光秀于初八从安土城出发,返回坂本,初九接受王公大臣的迎拜,进入京都。然后,向皇宫敬献白银五百锭,向五山寺庙和大德寺各捐献一百锭,绐作为敕使来到安土的吉田兼见白银五十锭。谨慎的光秀在捐献赏赐的时候,秀吉还在中国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是,到了初十,光秀从京城出发,到达山城八幡附近洞岭之时,光秀满以为会从大和赶来投奔的筒井顺庆却没有到来。十一早晨,反而听到秀吉已经抵达尼崎的恶讯。 事已至此,在洞岭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布阵。于是,十一日,光秀再次返回下鸟羽,重新部署所有兵力。连接胜龙寺和八幡的线路——山崎狭地已经被扼制,这样,向对方挑起决战的余地也没有了,局势已经演变成光秀要如何、在哪里防止秀吉攻入京都。 清晨,光秀一直默默不语,没有迅速前进,是因为一直在等待近江的援军。可是,援军没有到达,却传来了中川清秀已进攻到天工山的消息。这样一来,无论如何也要赶到御坊塚,在河对面的淀城和胜龙寺一带阻击敌人的进攻。如果连这都做不到,人们恐会笑话光秀是根本无法和秀吉相比的凡夫俗子。 “已经准备就绪。” “好。”光秀站了起来,望着天空的霏霏淫雨,想起自己现在竟然连块固定的阵地都没有,仿佛听见众将士的怨言从四处传来,心口不禁一阵发闷。他最大的失算就是低估了信长的“人气”。 对于光秀而言,信长是一个残暴无比的暴君。不仅如此,在细川、筒井等光秀的亲戚们眼中,他更是一个暴君。甚至在家康、柴田胜家、现在的秀吉看来,信长也无疑是个猜疑心重、穷兵黩武、令人一刻都不能麻痹大意的暴君。 林佐渡、佐久间信盛、荒木村重等,被信长抹杀功勋的家臣已有无数。可以说,光秀既为上面这些人报了仇,又消除了现在战战兢兢服侍信长的人们心中的不安,使他们得以安心地经营领地,所以,虽然表面上他们的态度不甚了了,可是内心,应该对光秀万分感激。 如果这样一想,弑主不但不是恶行,反而成了除掉暴君的义举。他应该给人们留下这样的一个即象。可是事与愿违。正当光秀为皇宫、大臣、京都市民的感情,还有一些琐碎之事而担忧时,讨伐逆贼的大军已铺天盖地杀到了眼前。 信长似乎不像光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令人人不能自安的无道暴君。被信长杀掉了亲生儿子的家康没有动,光秀坚信必定会和自己结盟的细川父子也没有动。岂止这些,就连一直对自己死心塌地、已经从大和向近江出兵的筒井顺庆,到了九日,态度突然大变。光秀已特意出兵到洞岭催促,他却依然没有出来接应。 光秀一边驱马向久我畦奔进,一边思索。想给秀吉迎头一击,那无论如何得夺回天王山。一方面,在天王山压制秀吉的左翼,另一方面,从淀城出兵,压迫秀吉山崎官道的主力……这样,秀吉腹背受敌,进军速度自然大大减缓。在此期间,他的重将明智左马助春光会率领援军从近江赶来。然后双方展开决战。 光秀先在心里勾画了一副详细的作战图,反复思考之后,他把一直跟着的沟尾胜兵卫叫了过来,“胜兵卫,敌人的大致数目,你估计有多少?” “大概会有三万七八。” “你是吓破胆了吧,是不是草木皆兵了?” 光秀正要发笑,表情却奇怪地僵住了。他所有兵力,不足一万五千。山崎正面的中路军,斋藤利三、柴田源左卫门、阿闭贞征等部大约五千人;靠山的先锋松田太郎左卫门、并河扫部等部拥丹波人马约两千;主力右备军,伊势与三郎、诹访飞騨(da)守、御牧三左卫门尉等部约两千人;主力左备军,津田与三郎手下大约两千。主力光秀的亲兵约五千……即使一人也不损,顶多也只有一万六千人。 未几,天王山那优美的弧线在光秀面前浮现出来,松树林中的圆明寺在细雨中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天王山别名宝寺山,高约九百尺,山上松树茂密,山脚缓地一直绵延至淀川,在山与川的中间形成了山崎狭地。因此,先占领此兵家必争之地,从山顶向山崎道上的敌人发起攻击,这已成了战术上的固定模式。所以,光秀在昨日就已命火枪队主力松田太郎左卫门行动起来,火速占领天王山。可是,已经迟了。秀吉一方和高山右近长房抢功的中川濑兵卫清秀,已经在夜里一鼓作气攻占了天王山! 这样的攻防战,己方到底会损伤多少?光秀一直认为比自己小八岁的秀吉在战场上是一个幸运儿,却从未想到他会是夺取天下的大器。可是,一旦在这里取胜,这个尾张中村的农民之子就会完全取代光秀。 八日迎来敕使,十三日就溃败而去,仅仅做了四天的天下人!这种深具讽刺意味之事,也许会记在史书上……一股不祥之兆突然袭上光秀心头。这时,沟尾胜兵卫催马过来道:“我们进不进胜龙寺城?” “什么?”光秀严厉地瞪着胜兵卫,“现在不是时候。速速向松田太郎左卫门传令,就说我明智光秀进了御坊塚,决不会后退半步。让他立刻给我夺回天王山!” “是。”胜兵卫看见光秀凶狠的目光,立刻向前奔去,早就被雨淋湿了的盔甲铿锵作响。胜龙寺城已经出现在光秀的左首,近在咫尺,就连城里士兵的影子都看得非常真切。 雨仍然下个不休,道路泥泞难行,两边的水田已经变得像湖泊一样。在水田的尽头,御坊塚的绿色重重叠叠。它距离天王山大约有二十余町的路程。二者之间有一条圆明寺川。就在这二十余町的范围内,光秀将和秀吉一决雌雄。 经过胜龙寺右侧时,在前方大山崎安营扎寨的斋藤利三派来了使者。 “报。”光秀只觉得心底一颤。“什么事?慌慌张张的。”他没停下马,径直向设在坟冢之间的大营走去。一定不会是好消息!光秀老是有这种感觉,他不敢在众人面前听到噩讯。 “报。”使者顾不上擦一擦帽子上滴落的雨水,光秀在营帐里刚一落座,他又追过来报告。 “说吧,什么事?” “我家主人斋藤利三请大人速速赶回坂本城。” “什么?要我撤回近江……”光秀愤怒至极,额头青筋暴跳。他早已下决心再也不进胜龙寺城。他绝非一名普通的武将,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把大营设在御坊塚,要把这里作为和秀吉决战的战场。可是,作为左膀右臂的斋藤利三却让他避开决战,退回坂本! “告诉利三,我今晨在下鸟羽接见了从京城带着礼物来参见的市民们,才发兵的。我向市民发过誓,决不让敌人的一兵一卒进入京城,方才出来。” “这是斋藤大人的口信。我方……” “快说!” “在这里,我家主人会代替大人充分展示明智的威力,请您暂且撤回坂本城。这样,我家主人反而能在这里上演妙计……” “呵呵呵,这个我倒是想听听。如果我光秀在这里,会碍手碍胛,是这个意思?”说到这里,光秀不禁自我反省起来,如果斥责使者,就会被人看出内心的动摇,影响士气。 “哈哈哈,利三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总是这样,豪气冲天,我已经记在心里了。可是,光秀也是出于自己的考虑才来到最前线的。全军的行动由光秀自己来指挥。斋藤的人马要时时保持和柴田、阿闭的联系,松田、并河的两部进攻天王山之后,要他立刻渡过圆明寺川,向敌人的中路发起攻击。” “是。” “靠近山一侧的军队稳住阵形之后,光秀也会一马当先,迎头痛击敌人。” “大人的意思,小的会一一向主人转达。” “好了,你去吧。”刚说完,光秀又叫住了使者,“即使我明智光秀会一马当先,可是,在靠山的部队向敌人发起攻击之前,一定不要放松警惕,要统一行动。在此之前,要严密监视敌人的动向,千万珍重。好好把这些话告诉主人。” “是。我会告诉主人,在向天王山进攻之前,千万不能擅自行动。” 使者离去之后,光秀叹了口气。“给我拿些粽子来,空着肚子可没法干活。” 侍从心领神会,立刻端来一盘京城市民到下鸟羽参见时带的粽子。光秀拿起一个,剥掉竹叶,咬了一口,不知为何,他想起自己竟已五十五岁了。 在见识和经验上,他决不会逊于秀吉,可是,如果驰骋疆场,他确实有些老了…… 混账!光秀又生起女婿细川忠兴和筒井定次二人的气来。若他们能为他冲锋陷阵,自己早就忙着制定治国方略、筹划领国分配了。 “报,淀川一侧的津田与三郎送来消息。” 侍从的声音又一次怦怦地敲打着光秀的心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光秀自责起来。为什么每次报告来到,自己总有不祥之感,是不是得了心神不宁之症?虽然敌人在数量上占了极大的优势,可是,在军队质量上,自己并非处于下风。 “津田与三郎的报告?让他进来吧。”光秀故意挺起胸脯,夸张地大口嚼着手里剩下的粽子。粽子上似乎残留着一点儿竹叶,差点卡在嗓子里,他慌忙吐在手中。 “报。” “哦,听说河道上的敌人——池田的人马已经行动了?” 这个信使看来在什么地方跌过跤,身上粘着不少泥巴,甚至还有草叶。“不,池田的军队还在与我军对峙,看样子是在等候主将秀吉到来。可是,河对面的洞岭上旗帜林立,旗徽却是大和的筒井顺庆,主人便令小的赶紧向大人来报……” “筒井顺庆?” 光秀不禁从床几上探出身来,笑了。“这样一来,就用不着我去催促他了。他只要来到这里,就足以牵制敌人。但是,告诉津田,万一筒井有异常举动,立刻报告。” “遵命。” 信使离去之后,光秀又偷偷笑了。筒井顺庆现在的心情,光秀了如指掌。他在洞岭安营,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战乱波及大和,另一方面则是坐山观虎斗。可是,光秀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对光秀存有二心的顺庆,对秀吉来说,更是一个不可掉以轻心的存在。这样一来,在河道旁边安营的池田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天王山方面怎么还没有听见枪声?去催催松田。” “是。” “还有,天王山到手之后,我也要把大营转移到宝寺之内,告诉弟兄们。”光秀目前还没有越过圆明寺川到对面去的打算,他觉得应该先在这边给士兵们打打气。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概是由于下雨路滑,行动不便,直到申时,正面阵地终于响起了枪声。 “哦,终于听见了。”光秀站起身来,从帐篷里探身往外看。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引线也不再有障碍了。而且,胜龙寺城的松田太郎左卫门早已摸熟了这一带的地形。因而,光秀认为,自己抓住了向敌人冲锋的机会,就等于抓住了胜利。中川濑兵卫定慌了手脚吧? 光秀在满心欢喜,只听前方阵地枪声响作一片。当然这不只是己方的枪声,这一定是秀吉一方的高山、堀和己方的斋藤利三、御牧三左卫门、阿闭贞征等人交了火。 光秀命人牵马,看了看刚刚放晴的天空,登上一座能看清天王山的小山正。难道这座小山就决定天下最终的归属?这种感情忽然之间紧紧地攫住了光秀的全身,令他呼吸困难。“哦,山顶上还云遮雾罩……” 枪声交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敌我了。只听见两军呐喊之声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涌到耳边。敌方与我方的阵钲声交织在一起,进攻的大鼓敲得震天响。泥潭中两军格斗的场面,仿佛浮现在光秀的眼前。照这样下去,天黑之前大局就会定下来。 光秀的判断果然准确。 向天王山发起挑战的部队,还未真正与敌交火,精锐部队斋藤利三的主力已经军心动摇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无论如何,此时还不能通过枪炮决出胜负。人的动向常常跟士气联系,士气可以在一瞬间成为崩溃的原因,也可以转变为制胜的力量。 “报!” “哪里来的?”光秀望着逐渐黑下来的山脚,肩上还扛着大刀,催促着伏在面前的探马。 “河边的津田方面来报……” “怎么?” “由于河对面有筒井的军队,非常放心,却不料……” “不料什么?” “是!筒井好像不支持我方,而是敌人一伙。” “我……与三郎败了吗?” “是,由于麻痹大意,他正在全力以赴地防备池田信辉五千人马,不料加藤光泰的两千军队却想方设法,从河边迂回到了斋藤大人主力的背后。” “妈的!”一瞬间,光秀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胜负没有在他集中全力的天王山上决出,反而出乎意料地在河边决出。 “加藤光泰的部队用无数船只把兵力运送到徒步无法到达之处,眨眼间就过来了。看到这些,筒井的人马仍岿然不动……这样,既要防备水路,又要防止筒井偷袭……” 这时候的光秀早已听不清探子在说什么了。秀吉这贼,实在可怕!他这时才真正体会到秀吉的厉害,心中生起阵阵寒意。 他没有注意到秀吉控制了河道的堺港、淀屋,可以任意使用船只,也就罢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秀吉竟然利用了筒井,这令他战栗,又令他感叹:这只善战的猴子! 如此说来,光秀的主力就更要军心动摇了。大刀拼杀的声音渐渐向御坊塚这边逼过来。光秀原本希望,筒井顺庆只要来到洞岭,就能有效地拖住秀吉的部队,让他动弹不得。可是,没想到秀吉看出筒井只是坐山观虎斗,就迅速地攻上来了。 既然是见风使舵者,就决不会背后偷袭,随便行动。这早被秀吉看透了。如果他要动,那肯定是胜负已定,战胜方和他取得联系之后……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打了光秀一个措手不及。 不仅如此,光秀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天王山,却疏忽了河防,这看来也已经被秀吉看穿了。 吼声和悲鸣声混杂在一起,从左边传来。 恐怕此时加藤光泰和池田信辉的河道部队已经乘势绕到斋藤、阿闭、御牧等背后,同时,中路的高山右近和堀秀政定也一举发起了总攻。想必这时坐镇指挥的秀吉,一定兴奋得涨红了猴子脸! “我现在就给右府大人报仇雪恨,逆贼光秀,看你还往哪里逃!”秀吉一定正在这样大声地叫喊。他那扬扬自得的样子不断地在光秀的眼前浮现。 “怎么又来了!”一会儿,光秀发现又有一个报信的正在呆呆地看着他,“滚……我都知道了,快滚……站住,与三郎的人马可能已经……让他们撤到胜龙寺去!” “是。”此人刚出去,又有另一个人与他擦肩而人。“大人在哪里……大人在哪里啊……” 四周已经黑了下来,隔着四间远的距离,就已经分辨不清人的面目了。 “是御牧三左卫门吗?” “哦,原来大人在这儿。大人,敌人已经渡过了圆明寺川……” 既然率领两千部队、和斋藤利三共同防守中路的御牧三左卫门出现在了这里,就说明中路军已全部溃败了。 “三左,大局已定了吧。” “真是耻辱!居然让敌人的沿河部队给击败了。大人,赶紧撤到胜龙寺城去!” “三左!” “末将在。” “我决不进入胜龙寺城,还用说第二遍吗?” “大人,我御牧兼显带领二百余骑人马赶回这里,就是为把大人平安地送进城里去。我决不会让一个敌人靠近大人半步……快,不撤就来不及了。” “不行。” “大人何出此言……这可不像您啊……” “不行!”光秀又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我光秀绝非无耻之徒。我输给猴子了!输给了那只猴子!”说罢,光秀竟然放声大笑,但转眼却又哭了起来。是哭还是笑,他分不清了。 御牧兼显大声地喊着,拽着光秀的铠甲。“大人怎么还不明白!难道您不是天下人吗?胜败乃兵家常事,您仔细听听,攻打天王山的部队已经败溃,敌人冲上来了。快逃,向龟山那边……” “我决不会动。哪怕在这里战死……” “不!”御牧三左卫门声嘶力竭地喊着,奔了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沟尾胜兵卫垂着头站在了光秀的身后。 “胜兵卫,您求一下大人吧。”御牧兼显去外面察看了一下,又折回身来继续恳求,“这里有在下代替大人,请恕我顶替大人战死。无论如何,请胜兵卫保护大人进城,如果城池难保,再护送到坂本去。啊,敌人渐渐过来了,若是不走……”说着,御牧兼显消失在了帐篷外面。他带着二百多名士兵,杀向了渡过圆明寺川后一气追来的池田和高山两队人马。 不用说,他们从一开始跟随光秀来到这里,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没有一丝后悔。 接着,向天王山进攻的部将之中,诹访飞騨(da)守战死,伊势与三郎也被山上攻下来的中川部队打死,这样,明智方败局已定。 “不能让御牧三左卫门白白地送死!”又过了一个时辰。光秀茫然地坐在胜龙寺城用榻榻米围成的大厅里。他是被沟尾胜兵卫硬架到这里来的。胜兵卫告诉他,退到城里的人大约有九百。若真有九百多人,这座小城里应该处处都有人影,可奇怪的是,这里冷冷清清,一片死寂,能听到的只有追杀到城外的敌军人马之声。 “主公,我看还是按照斋藤所言,暂且退到坂本城去吧。”此时,站在光秀身边的三宅孙十郎、堀尾与次郎、进士作左卫门、村越置十郎等人,脸上都阴沉沉的。 “即使下雨,十三日的月亮照样还会出来。再黑暗也不至于连脚下都看不清楚。请主公痛下决心!” 可是,光秀一言不发。说句实话,这位五十五岁的老人的心力,在这一个月里,早已被纷繁芜杂的事情给耗尽了。尤其是最近的十三天,从初一在本能寺逼信长自杀以来,光秀已经身心俱疲。令人痛心的是,这种辛劳的结果竟然是今日的惨败。到了现在,难道自己还有力气逃回一家老小所住的坂本城? 光秀的眼前浮现出信长的面容,浮现出秀吉的面容,连来到安土的敕使吉田兼见的影子都浮现出来了。 “主公,快下决断吧。”胜兵卫再次加重了语气,“我军已经完全溃败,藤田的进军鼓、三宅藤兵卫的阵钲也都听不见了……还有……”说着,胜兵卫与垂头丧气的进士作左卫门及村越三十郎交换了一下眼色,“报告说,洞岭的筒井顺庆也很快下了山,已经向我军发起了挑战。” “什么?顺庆……”光秀不禁怒目圆睁,接着,嗓子如漏了气似的,他旋又笑了,“哈哈哈……我早就知道他会做出这等事来……他终于做出来了,这个浑蛋!”虽然光秀咬着牙在笑,可是,再也没有比筒井的背叛更能打击他的了。 不仅是战败,被盟友们抛弃的孤独感也在不断地刺激着他,他有如百爪挠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到两个时辰的战斗,以可怕的速度,把他五十五年来的生涯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噩梦,是无比凄惨的噩梦! 为信长的短视而愤怒,进而举兵讨伐的光秀,原来竟比信长还没有眼光,性子比信长还要急。信长死后,有为他报仇的家臣,还有几个儿子,可是,光秀死后,有人为他收尸吗?不仅没有为他报仇的家臣,反而留下一个逆贼的名声,连女婿都背叛了他,给一族人制造了莫大的悲哀。他目光太短浅了,短浅得无以复加! 为信长的冷酷而愤怒,招来了十多天难以计量的劳苦、废寝忘食的努力——若是这些努力不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信长所奉献,那又当如何?起码不会留下骂名,也不会抄家灭族。他的算计,似乎从一开始就错了…… “好。”过了一会儿,光秀对胜兵卫道,“全部撤出本城。” “主公终于想逃了?” “这不是逃。是为了下一步的打算,才退到坂本城。若非如此,我死不瞑目。”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么,我们立刻去准备马匹。设若让当地的百姓知道了真相,会添不少麻烦,片刻不得耽误。” 光秀在三宅孙十郎和村越三十郎的搀扶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听说光秀答应了逃跑,比田带刀和三宅藤兵卫把城里的残兵败将都召集起来,佯装向南口驱进。就在敌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时,光秀主从六骑,一共三组,悄悄地溜出了久我畦口。 如果就这样死去,对自己一族不免太冷酷了。所以,能活下去就暂且活下去,必须为大家打算。最前面的是沟尾胜兵卫和村越三十郎,其次是光秀和进士作左卫门,断后的是三宅孙十郎和堀尾与次郎。 雨停了。 十三日的月亮不时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半张脸。从最令人担心的久我畦到伏见,一路畅通无阻。 清晨走过这条路时,光秀反复思量的,是如何取得战斗的胜利,可是现在,他思来想去的,竟是如何节省体力,平安返回坂本。“这一带是什么地方?”他回头问进士作左卫门。 “不久就到大龟谷了。” “到坂本还很远啊。” “往前走,翻越桃山之北的鞍部,从小栗栖到观修寺、大津,估计在夜里会赶到大津。” “大津……”听到这个,光秀一声不响了。现在,为保存体力,无用的话他一句都不想说。 到达桃山以北的时候,雨点又啪啦啪啦地落了下来。此时,四周已经模糊起来,稍不留意,前面领路的两匹马就看不见了。 赶到小栗栖附近的时候,雨又止了,天空的云彩慌慌张张地向北退去。 “比预想的要平安,看来主公的武运还没有尽啊。”进士作左卫门刚说完,后面突然传来了人喊马嘶声。难道是追兵来了?二人慌忙藏进了路旁的树丛。 可是,近前一看,追来的不是敌人,而是把断后事务委托给三宅藤兵卫之后,赶来的比田带刀及四五名随从。 “主……主公……是比田带刀赶上来了。这样就放心了。”负责断后的堀尾与次郎催马过来报告光秀。 “什么,常刀追过来了。” “是。”说着,黑影靠近了光秀。 “那就边走边……” 这一带没有村落,好不容易有了一条可以二人并行的赤土路。 “三宅藤兵卫说,现在正是需要人手之时,大家都得返回坂本保卫主公,一名士兵都不要落下,于是带领大约一百人出了城。可是,路上这么黑,这个掉队了,那个走丢了……” “带刀,不用说了。”光秀道,“散失的人就散失了吧。剩下的就是忠心耿耿的人了。那些人躲过敌人,落荒而逃反而是好事。”从胜龙寺出来的时候,光秀还讨厌这种说法,可是现在,连他自己都说起“落荒而逃”来。带刀的心头蓦然升起一股悲伤,与光秀并行的马落到了后面。 这时,不知哪里的树丛刷刷地响了起来。定睛一看,路的两侧原来是浓密的竹林,一眼望不到头。刚才的声音似有些异常。由于走过的路都比较安全,带刀竟没有发现竹林中有人影在隐隐约约地晃动。 往前走了一段路,沟尾胜兵卫停下马。“奇怪,竹林里动静不对,怎老是发出怪声……”他走上前去,正跟光秀说着,突然,光秀的坐骑竟飞跑起来。 “主公……”胜兵卫更加疑心,大声地喊道。 “嘘。”比田带刀阻止了他,自己追了过去。 竹林又静了下来。带刀想,光秀定是察觉了林中有伏兵,才跑了起来。 胜兵卫也立刻明白了带刀阻止他的意思,特意回头看了进士作左卫门一眼。“主公,林子里可能有伏兵,多加小心。”他故意大声道,周围都能听到。 “知道了,大家注意。”为了保护主人,作左卫门扮成光秀的声音。 天空隐约透出了一丝光亮,竹林中的路依然黑洞洞的。看见人影,却也分不清盔甲的颜色和面容。 光秀、带刀在前,作左卫门、胜兵卫在后。大约又走出了七八间,右面的竹林里忽然沙沙作响,以里面竟伸出竹枪来。进士作左卫门闪身躲过,一刀砍掉了枪尖。此时他仍然惦记着光秀。 “哎呀!”作左卫门装作受伤的样子。这一招果然奏效,把伏兵都给欺骗了。 “哇哈!”近十人的声音从路两侧响了起来,“不要怕,大将模样的人被我刺了一枪。” “都出来,大家一起上!” “再不上就没机会了。” 这些动静和声音,明明白白地将其伏兵身份告诉了作左卫门和胜兵卫。 “是乱民,快跑!”胜兵卫大喊道,“不要怕。伏击者是打劫流浪者的强盗。” “哦!”从后面赶来的三宅孙十郎持枪,堀尾与次郎则持刀警戒着,黑影立刻围起来,堵住了道路。 “交给你了,多保重。”这时,胜兵卫从作左卫门的旁边擦身而过,留下了一句自己人才明白的话,向前疾驰而去。 月亮又暗了下来,啪啦啪啦地打在竹叶上的,也不知是雨点还是什么。 已经接近人家,到处是竹篱笆。胜兵卫已经不敢再喊主公,快马加鞭往前奔。“快!快!”他上身紧贴马背,盯着前面勉强能看清的地方,追赶着光秀。 在一道弓形的竹篱笆向右拐的地方,胜兵卫发现有一匹马的影子挡住了去路,心里咯噔一下,下了马。 胜兵卫沿着路拼命地找,走出四五间,他发现光秀已经落马,正手捂着肚子,蜷缩在那里。茫然地伫立了一会儿,胜兵卫赶紧跑过去,把光秀抱了起来。此时,光秀还略有意识。 “主公!”胜兵卫大声喊着,光秀微微点点头,黑暗中,可以觉出他正在努力地睁开眼睛。他一只手紧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朝天举着,不停痉挛。 “给我介错……” 胜兵卫明白了光秀的意思。可是,光秀似乎还想诉说另外一件事情,不是别的,只有一句话:“我——太累了。” 光秀的一生,是心无宁日、极为紧张的一生,是小心谨慎、压抑不平的一生,是危如累卵的一生。但,他最害怕的崩溃,在他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断——讨伐信长的一刹那,就已经注定了。 虽然先前也是不辞辛劳,可是,跟这十三天的艰难相比,那算得了什么?虽然不能说一切都是失算,可他太相信自己的性子和实力了。正好和秀吉相反,光秀的见识、教养,既不能化为力量,也不能成为欢乐的源泉,反而成了他辛劳和不平的根源。 “这里……这里……”光秀的嘴唇微微地动着,“这里是宇治郡醍醐村的小栗栖一带。美浓的……出生在明智的村里……和山城小栗栖的露珠一起消失吗?” “主公,伤很浅。” “不。” “村越,村越在哪里?”胜兵卫低声喝问的时候,前后又响起了呐喊声,可是,光秀已经听不到这些了。原来,当光秀的马受惊,他已被左边的黑暗中伸出来的竹枪刺中了,于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跑了起来,本以为到了这一带可以松口气了,不料再次受到乱民的袭击,落下马来。 胜兵卫匆忙把马拴住,然后检查光秀的伤口,发现他左腹和后腰各中了一枪。“主公,您要挺住。”胜兵卫用一块白布把光秀的伤裹了起来,又大声地喊了起来,“来人……” 光秀已经停止了呼吸。不知是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四周又亮了一些,胜兵卫可以看清光秀的面容了,可是它苍白、虚无,已经变成了一张死人的脸。 “哇哈!”身后又传来袭击者的呐喊。 胜兵卫慌忙把尸身拉到路旁,放在一处破损的篱笆上。“您不是说让我介错吗?好,我也决不会让人看见尸身……”胜兵卫嘴里念叨着,“恕我放肆了。”施完一礼,他一下把武刀举过右肩。 一瞬间,四周变得一片静寂,连竹叶梢上滴下来的露珠声都能听到。 沟尾胜兵卫砍下光秀的人头,包在马毡里,然后在尸体的怀中掏摸着。 他觉得光秀一定会留下遗书。 “真有……”
逆顺无二门, 大道彻心源。 五十五年梦, 觉来归一元。
但是,胜兵卫现在没空读这些。四周的竹林一带又喧哗起来。尽管如此,“逆顺无二门”这句偈语是可悲的,这表明了光秀自己对弑杀信长的感悟,正是这种感悟,延误了后来的战机,先拘泥于敕使,后来又拘泥于京城市民的人气,结果成全了秀吉。 胜兵卫把文书藏到怀里,后面又跑过来两条黑影。“谁!” “哦,是沟尾啊。进士作左卫门和比田带刀。”正说着,二人被光秀的尸体绊了一下。“哎,这是什么?”说着,二人倒在了地上。看来他们都受了重伤。 “是主公吗?”作左卫门轻声道。 “首级在这里。”胜兵卫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把首级拿给作左卫门。 左卫门慌忙摆了摆手。“时间紧迫,只能把首级带回坂本。” “剩下的事交给我了。不,我决定在这里陪主公一起死。沟尾,快!” 带刀抱起无头尸体。他泣不成声。“武运不济……如此的名将……” “在这里!在这里!”后面又传来了乱民的声音。看到他们落荒而逃,早已堕落成强盗的乱民迅速增加。他们向那些平时作威作福的当权者复仇的唯一机会,就是打劫落难者。“啊,找到马了,一定是有名的大将。” “武刀不错,捡起来。” “把盔甲扒下来。” 在袭击者哇哇大叫的时候,为了不让强盗得到尸体,带刀抱起尸体就向声音稀少的丛林中跑,进士作左卫门则提刀在后面掩护。此时,抱着光秀首级的胜兵卫早已快马加鞭,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生,活是那么漫长,死却是如此迅速而脆弱。 不久,这不幸的一夜结束了。光秀的尸体歪在丛林中的一条小沟里,四脚朝天,半截身子埋在泥土中。路边,有两具被剥光衣服的尸身,已经分辨不清哪一具是进士作左卫门,哪一具是比田带刀,惨不忍睹。 清晨,小鸟对人类世界发生之事丝毫不感兴趣,愉快地在林子里啁啾。 天空露出了蓝色。 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三十四 葵花之阵 六月十三日下起的梅雨,下到十四日傍晚,终于停了。 已是天一放晴就酷热难当的夏日,热田的森林,绿色浓得让人窒息。德川家康以东方的防御作为第一要务,把大营移至热田。他让前锋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率军前进至津岛,自己却在这里不动了。 安营扎寨已经三日,今日是十七午后。 表面上,家康把大军集结在这里,做出大举进攻安土城之势,可实际上,只是在收集东西两方的军事情报,他才懒得动呢。家臣中当然也有满怀抱负者,觉得现在正是将尾张、美浓、近江纳入手中,进而掌握天下的时候。可是,家康却一笑了之。与其这样冒险,不如控制信长在东海道的遗产,这么做轻而易举,了无风险。 信长的死一定会使他的遗臣,比如甲州的川尻秀隆、上州的泷川一益、信州的森长可等舍弃不少的领地。趁机吞并一些他们丢弃的领地,加以巩固,有利于避开越来越混乱的西面,这样,既是为了家康自己,也对领民有益。因此,家康安营之后,立刻向四面八方派人,不断地收集战报,还忙里偷闲,参拜起热田的神宫来,还去了曾度过不幸童年的加藤图书助那里,聊聊天,打发日子。 “直政,派到近畿的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 “哦,此前的消息曾说,山崎那边光秀的战事不利……现在应有下一次战报到来了。” “或许光秀退到京城,躲起来了吧。” “你这样认为吗?” “是。京城是天子脚下,若是藏身那里,羽柴秀吉大人不敢轻易进攻,也不敢烧杀,这样,战争就拖延下去了。”井伊万千代直政英俊的脸红红的,道。 “哈哈……”家康笑了,“战争,必须得看对方的人品。” “主公的意思是……” “光秀不是那种把兵火引到京城的人。右府大人烧山的时候,他就曾经泪流满面进谏。一旦在山崎战败,由于丹波已经被秀吉控制,他只能退回近江的坂本……饶是如此,他也坚持不了多久。” “主公,您认为光秀已经被打败了吗?” “如是战败,或许他会自尽。可是,怎么没有一点消息……” 正说着,贴身侍卫鸟居松丸满面红光地走进大帐。“报,松本四郎次郎清延从近畿回来了。” “哦,茶屋回来了,快请进来。”家康兴奋地探出身子,“这样,我的行动计划就可以实施了。唉呀,真是无聊透顶。”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直政,微微地点了点头。 茶屋四郎次郎一走进大帐,家康便道:“松丸和直政留下,其余人都到外面警戒,谁也不让靠近!” 四郎次郎一边擦着身上的汗,一边等侍卫们退出大帐。 “好了,大家都退出去了。清延,分出胜负了吗?” “是。” “这么说,光秀在山崎大败,连命也丢了?” “是……战事在十三日的傍晚开打,不到两个时辰就决出了胜负,光秀在逃往坂本的途中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 “可是,到了第二天,十四日,尸体在一处丛林里、首级在田地里被百姓发现。地点是山城宇治郡醍醐村的小栗栖附近。” “哦?不到两个时辰就丧了命……” “是。据当地的百姓们讲,光秀主从十余骑到那里的时候,似乎遇上了乱民,于是遭遇了不幸。” 家康眯着眼睛点点头。 “于是,就把尸体藏在了沟里,不知是哪一个家臣,把首级包在马毡里面,大概是想逃往坂本城。可是,在半路上似乎又遇到了乱民的袭击,结果丢下光秀的人头逃走了。唉,穷途末路,煞是悲惨。” “清延……啊,茶屋四郎次郎。” “在。” “光秀的悲惨之事就不要再讲了。我一直觉得,右府大人要比光秀性子急些,可是没想到,唉,结果却恰恰相反。到底还是光秀想得太简单了……那么,之后羽柴筑前守都做了些什么?” “羽柴大人十三日夜在淀宿营,十四日入京,到本能寺的废墟祭奠了右府大人的英灵,十五日移到三井寺。” “真是罕见的神速啊。那么,光秀留在安土和坂本的后备军呢?不至于把安土城给烧了吧。” “这……”说着,茶屋四郎次郎往前探了探身子,“就在小人急着赶路,想把光秀大败的消息告诉主公的时候……” “怎么,烧了?” “是。十五日傍晚,烈焰冲天,就这样,连七层的名城都……” “唉!”家康听了,不禁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神情黯然,“如此一来,乱子可就大了。明智的残党中没有一个有远见的人……” “可是,在城里放火的,却不是明智左马助。” “不是明智的人马?” “听说,命令放火的,是清洲的中将信雄。” “信雄……”家康说着,使劲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就连敌人明智左马助都不愿烧掉的名城,信长之子却把它化为了灰烬……这是什么样的暴举啊!就连老谋深算的家康都没有看透信雄的心,只是茫然地看着四郎次郎。 四郎次郎似乎也察觉到家康的心思。“茶屋也觉得不对。安土城的明智残军不足一千,定会弃城和坂本的二千人马合并,竟把这样的名城给烧了……” 家康没有回答,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如果担心被当前的敌人利用而把城烧掉,信雄就是十足多虑。如果害怕秀吉得到,于是烧了,那只能说明他心机过甚。是不愿交到岐阜的兄长信忠遗孤三法师的手里,还是怕神户信孝人城?无论怎么推理,既然信雄把象征父亲伟业的安土城给烧了,织田氏内部一定避免不了纷争。 却不知刚刚取得胜利的秀吉如何处理这些问题。柴田胜家一定会从越前率兵返回,上野的泷川一益恐怕也会舍弃领地,急忙赶回去。再加上信孝和丹羽五郎左掺和进来,这场骚动必会被卷进无尽的旋涡。仅仅分配信长、光秀二人的领地,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茶屋。幸亏我没有向近江出兵啊。” “不错。” “安土的大火使织田氏前景黯淡。今后近畿的治理,可就成了一道难题了。” “是啊,就连茶屋也看不明白,右府大人留下的摊子究竟会出现什么情形。” “光秀被剿灭,好。我也该撤兵了,可以回去专心巩固东海道了。可是,表面上,我们还得做出没有到达安土城,深感遗憾之态。” “对。撤回去,好好准备。”二人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松丸,去给四郎次郎拿午饭来。对了,把我的也拿来。” 二人在用餐时,留守伊势的信孝派使者前来通知光秀被剿灭之事。使者来到家康的面前,整了整衣服。“我家主公和筑前守、五郎左卫门、池田纪伊等大人,已在京城剿灭明智,特来通报。” 竟然把全部功劳都记到信孝的身上了。使者回去不久,秀吉的使者也来了,竟也耸着肩膀转达秀吉的口令:“上方的事情,已经彻底解决,请德川大人速速撤兵回国。” 家康一听,不禁纳闷。信长的家臣筑前守竟然对家康传达口令,虽然非常奇怪,可他也没往心里去。事实上,家康早就等待秀吉的通报了,虽说有些奇怪,可是通过口信,他倒是悟出了秀吉的想法。 “家康本想进攻安土,很遗憾,让筑前守大人抢到前头了。既然如此,我就早早退兵,专心经营东部了。你把我的意思好好传达给筑前守。” 家康把使者打发走后,从心底里舒了口气。这样,所有的事情就有数了…… 秀吉一定是想乘机取代信长。如果家康继续留在尾张,不仅会受到秀吉的猜疑,也会受到信雄、信孝的猜疑,不会那么容易就了结,还会耽误东部的经营。 家康把茶屋四郎次郎叫来,让他再次出行,近畿的事情,无论大小都要汇报。然后把酒井忠次从津岛召回来,集诸重臣开了一次重要会议。 “筑前守派人来说,要我们及早拔营撤兵。那么,何时拔营?” 家康若无其事道。最前面的本多作左卫门立刻变了脸色,起来抗道:“真是奇怪!主公何时竟然成了筑前守的家臣!” “哈哈,正因为不是家臣,才让我撤兵啊。作左,你是否不服?” “我就是不服!”作左显出固执的本性来。 “虽说光秀被剿灭,可是残余势力仍然很多。此时如果向美浓、近江出兵,在安土和筑前守堂堂正正地会面,虽然可以充分展示我军实力,可是日后必定招来羞辱。你明白吗,忠次?” “说得对。这样我们不但什么好处也得不到,还会受到从越前赶来的柴田胜家的攻击。” 家康笑哈哈地回头看了一眼说话的石川数正。“你说呢?” “依在下之见,就这样从此地撤兵,方是明智之举。” “我倒想听听你的理由。我看你今天不像平时的伯耆呀,是不是被秀吉的破竹之势给吓出病来了。” 作左转过身来瞪着数正,像要扑上去一样。数正苦笑着摇了摇头。“总之,在如今乱世,舍弃虚名、赢得实惠才是上策。如进军安土,只有和秀吉冲突的危险,没有任何好处。反之,如果退回东部,甲州、信州却有很多失去主子的土地等着我们。” 家康大大地点点头,转身对着作左卫门和忠次,道:“那么就按你们所说,再待一天,看看明智身后的情猊,十九日撤兵。正因为德川家康不是筑前的家臣,所以,纵然他来通报说上方的事情已经解决,我和他之间也没有什么义理恩怨。如果我巩固了东部,无论谁做天下人,我都有自己的基业。就这样吧,十九日撤军。” 如此一说,谁也不再反对。 十九日,家康从津岛和热田班师,返回故乡三河。 已经进入酷暑季节。由于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秀吉身上,所以,送行的人们对家康没怎么品评。 德川军刚一出发,就传来坂本城的明智一族悲壮灭亡的消息。 从安土城撤出的明智左马助经过千辛万苦,撤回到坂本城,在表示了坚决的反抗之后,一把火把城烧了。世间之事总是这样,败军之将的心是极其可悲的。 在得知光秀的死讯后,士兵们陆续逃亡而去。左马助把甘愿留下来的三百多人召集到本城,把城内剩余的金银器物全部分发给他们,让他们从后门逃出去,翻越比睿山的四明岳逃命。然后,让光秀的妻子儿女、自己的妻子儿女,以及那些最后也不愿离去的侍从、侍女们爬上箭楼,从下面放了一把大火烧了。 眼见肆虐在脚下的红莲般的火焰,真不知光秀的妻儿作何感想。 把英勇自尽看作是武士的荣耀,这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杀人者人恒杀之,怨怨相报何时了?曾经堆满了本能寺的累累尸体再次填满了坂本城,苍天对人类浅薄的智慧,所施加的惩罚也未免太残酷了!据说临终前,左马助把不忍心烧掉的城里的名宝、名器统统交给了秀吉。 就这样,走投无路的明智一族灭亡了。 家康在回三河的路上听到了这些。 “左马助与烧掉安土城的清洲中将不同,这样的人死了,可惜了。”家康深有感触地说道,回头看了看石川数正,“等我到达冈崎之后,你悄悄到筑前守那里出使一趟。” “嗯,主公说什么?” “我是说人不可好事。勉强得来的天下断然不会长久。事事须忍让,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哪怕是多救一个人也好,这才是武家之道。因此,你到筑前守那里去一趟,表示一下祝贺,必定对日后有好处。” 石川伯耆守教正盯了家康一会儿,点了点头。他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主公是想,秀吉接下来一定会平定近畿地区,为了不让他对东面起疑心,才让自己去一趟。 这天晚上,家康到达冈崎之后,才第一次脱下盔甲,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然后,给众将赐酒,自己则把寄养在池鲤鲋神社的于义丸叫了回来。 于义丸已经快十岁了,恭敬地伏在地上,为父亲回营道贺。“恭喜父亲大人平安凯旋。” 家康一看见于义丸的样子,就想起在信长命令之下切腹的信康。现在,信长,还有背叛信长的光秀,都已经作古了,想起来,这些人仿佛还在眼前。“于义丸,过来让父亲抱一下。” “是。” 家康抚摸着儿子的脑袋,突然又产生了一种预感。他总觉得,接下来秀吉一定会和从越前赶来的柴田胜家,再次爆发大规模的内讧。 信长死后的二十天,决定了光秀和秀吉的命运。对于家康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机缘,在这二十天里,家康重新规范了生存方式和目标,深深地感受到了历史的洪流。在历史的长河里,人的意志指的就是大多数人的意志。 一个人倘若无视多数人的意志而恣动,便是逆历史洪流而动,无论这个人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他日后必定败亡,这是天理。 “于义丸,去,拿个点心。”说着,家康看了一眼伺候在一旁、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本多平八郎忠胜,“平八,喝酒。”他的脸上带着笑容,“从今往后,战争还会继续,在这样的尘世,可急不得啊。” 平八郎忠胜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家康,一口喝干杯里的酒。 “你怎么看待坂本城的光秀一家老小的死?” “这是武人的命运,在下不敢想。” “哦……我却有另外的想法。光秀的长子十兵卫光庆,在丹波的龟山生了病,已经十四岁,大概还能明白是怎么回事。留在坂本城的家小起码有四十七八人之多吧……次子十次郎十二岁,三子十三郎十一岁,还有一个女儿才九岁,最小的儿子乙寿据说只有八岁。这些还不谙世事的孩子一定都拽着母亲的衣袖……”说着,家康闭上了眼睛,抚摸着旁边的于义丸。 平八郎忠胜还没有猜测出家康的意思,定定地正视着他。 “不能因为是武将,就把有些事情当作理所当然。父母……孩子……要平安幸福……应当怀着这种愿望。你明白吗,我不是在说傻话,我是在讲胜利之道,讲我的感悟。” “主公的意思,是为了避免这种悲剧,就不能轻动兵戈?” “不对不对。”家康笑着摆了摆手,“平八,我是为了既要战胜秀吉,又要战胜柴田,才退兵的。” “为了胜利而退兵?” “对。我悟到,真正的胜利,并不在于纯粹的战争。你明白吗?” “不明白,一点儿也不明白。” “哈哈……你马上就会明白。我当前只有努力增加在我的呵护下,安居乐业的家臣和领民……通过这种方式和羽柴、柴田竟争下去。” “不依靠兵马的数量,而是通过领民的数目?” “说得对。实现他们的愿望,守护他们的愿望。‘武’这个字,写作‘止戈’。在我的保护下,生活安乐的人越多,我胜利的可能性就越大。”家康放下酒杯,又对着于义丸笑了起来。 忠胜不禁发起怒来,生气地反问:“那么,羽柴、柴田的领民多的时候……不就是主公的失败吗?” 在忠胜看来,从堺港回来之后的家康,总有一种精气不足的感觉。他心中不平,不禁诘问起主公来,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语气强硬。 “哈哈……”家康愉快地笑了,“你是说,羽柴或是柴田若是比我拥有更多的领民,而且生活得比在我的领地更好,我便败了,对吧?” “对,如按照主公所说的去理解……” “你说得对极了,平八。” “啊?” “如果真到了那种时候,我会再次像对待右府大人一样,无论是羽柴还是柴田,我都会俯首称臣。” “这可不像我家主公的话。羽柴和柴田都是织田家的家臣,而主公您却是连右府大人都以三河亲家来称呼的、与众不同的名门啊。” “平八。” “在。” “光秀大概也曾如此想过:我乃名门土岐一族,故而……” “可是,这是两码事……” “好了,不要争了。我努力治理好东部,不输给他们就是了。只要内部安定了,我方必定会形成一股真诚凝聚的洪流。这就是力量。若没有这样的力量,轻举妄动就会落得光秀那样悲惨的下场。” “……” “你还不服,是吧?那么,我再换一个角度给你讲。如果我看到羽柴、柴田没有治理近畿的资格,我就会毅然把武将拥戴、黎民一统、欣求净土的义旗插到他们的土地上去。” “因此,主公才退回地方……” “对,撤退回来,巩固势力。”家康坚定地说道,又回头看了平八一眼。 平八的目光这时才变得柔和起来。 “明白点了吧?” “似乎明白了……” “哈哈,光秀那么大的年纪,二十天来却受着地狱般的煎熬。这种煎熬恐怕比我们从堺港返回三河还要艰辛十几倍。然而这些煎熬的回报,却是曝尸荒野,人头甚至被晾在了京城顽童面前。” “对。” “这个教训,无论如何也不可忘记。以前,信玄曾经教给我武略,现在,光秀又教给我政道。世道安定的时候,若恣意妄为,轻率动兵舞戈,定是邪道……明白这些道理之后,你也顺便回一趟滨松,看看好久不见的妻子吧,对她笑笑。这两天,我也想试着慢慢地忘掉世事。” 平八郎忠胜依然似懂非懂,只是看见家康的微笑,才闭上嘴。由于好久没有赐酒了,大厅里觥筹交错,酒意阑珊。和着管弦伴奏的,是一阵阵婉转悠扬的歌声。 “今后……尽得人心的我们必胜……多数人希求的太平,永远是正确的,永远是力量。”家康眯缝着眼睛,端起酒杯,突然说起醉话来。 第二天,家康把本多作左卫门留在冈崎,带领其他人返回了滨松。 回到滨松的时候,上州的泷川一益以关东管领的身份,向家康派来两名使者。其中一人是长崎弥左卫门元家,另一人则是家康的家臣本多弥八郎正信之弟本多弥左卫门正重。当然,二人是因为从关东撤兵,特意来向家康求援的。 家康接见了二人之后,立刻婉言谢绝了借兵的请求。“倘若我借给你们援兵,一旦信州、甲州出现动乱,我将十分被动。所以,很遗憾,无法满足你们的要求。请速速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一益大人。” 把二人打发回去之后,家康立即给先行到甲州、信州的依田信蕃和本多弥八郎正信分别写了书信,命他们二人严防骚乱。 还在冈崎的时候,家康就已经下令冈部次郎右卫门正纲,要灵活处理去世的梅雪的家臣。而且,对于甲府的川尻肥前守秀隆,家康也密令本多百助和名仓光信二人小心应付,不得有任何闪失。 这样,秀吉在近畿扩大势力,家康则在甲信巩固地盘。虽然信长已经故去,可是,现在家康又发现了一位比信长更有威仪的新君。这个新君不是别人,正是他亲眼所见的无形的历史潮流之准则。从这层意义上说,信长和秀吉一样,都是这个主君的家臣,现在已经故去的足利义辉、今川义元、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等人当然也不例外。这决不是毫无道理的空论。一个人如果能顺应这个“主君”的意志,遵循一定的“道”就可以当之无愧地被授予一顶宝冠。 家康安排完所有的事务之后,才走进内庭看望西乡局阿爱。阿爱所生的长松丸已经七岁,后来又生了一个弟弟,取名福松丸,也有四岁了。 “阿爱,明智日向守已经战败了。”家康说道,向跟着的侍从使了个眼色,把他支了出去。“把孩子们叫过来吧,好久没有抱抱他们了。” 家康坐在门前,笑眯眯地欣赏着敞亮的院子里的风景。海风吹过来,湖面上波光粼粼。 “父亲来了。” “哦,是长松丸和福松丸啊。快过来。” 说着,家康张开双臂,可是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悄悄地放下了手臂。他的“新主君”要求非常苛刻。如果溺爱孩子,就会重蹈信康的覆辙,他开始自戒。现在孩子们还不懂得世事。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到历史的长河中去探求不败的真理呢…… 附4:长筱之战参考图 附5:织田氏谱系图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一 众子夺嫡 天正十年六月二十五,羽柴筑前守秀吉在山崎剿灭明智光秀之后,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入清洲城。秀吉是年已四十七岁,假若他无非同寻常的体力和意志,在刚刚击败光秀的那一刹那,他恐已力竭而倒了。然,秀吉乃一个永不知疲倦之人。他一鼓作气,陷坂本,降安土,夺长滨,入美浓,通过交涉,使岐阜城织田信长嫡孙三法师及上葛等人也向自己靠拢,最后,方堂皇进入清洲城。 此间,秀吉当然不曾忘记寻出光秀的人头,架在本能寺的废墟上示众。 此乃秀吉的政治手腕,他想借枭首示众来向世人夸耀自己的卓越武功,令世人知道一个事实:明智光秀的蓝色桔梗旗仅仅飘扬了十余日,就偃下了。对光秀党羽的打击更是同时进行,生前和光秀私交甚笃的连歌师里村绍巴、为光秀担任特使的吉田兼和等人悉数被搜了出来。但都只是略微引起世人的一些骚动而已,过了不久,就把他们释放了。 秀吉志在京城,对其他人,他只需威抚并用便已足够。他采取了两条措施:一是简化军纪,鼓励将士立功;二是惩罚恶行。然后,他马不停蹄,直指清洲城。 秀吉超常的精力,源自他从不把辛劳作为辛劳来看待,在他的胸中,从来就无“辛劳”之辞。他夜以继日,每进一步,都会感到无比的快乐,也感到莫大的欣慰。这种“辛劳之乐”非但不会令人疲劳,只会磨炼人的意志,鼓舞人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秀吉仿佛一名无我之人,而他的喜悦便如登高回望之情。在四十七载沉浮中,他深深地体味到了这种“辛劳之乐”的功效,一直将其奉为座右铭。 秀吉为何会军指清洲? 清洲城本乃信长次子信雄的居城。信雄和三子信孝乃同父异母兄弟,年龄相同。在继承织田大业之事上,二人形同水火。从性情来看,信孝霸气十足,信雄则平易近人,但二人实力却不分伯仲。因此,无论是倾慕信雄的仁人,还是心向信孝的志士,定会立刻聚集到决定继统织田大业的地方,此处便是织田氏的发祥地——清洲。 因此,清洲就成了秀吉的第二个目标。秀吉在山崎建立了丰功伟业,向天下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实力,二十五日体体面面进入清洲城。刚一进城,他就眉头紧锁,捂住肚子,“咦,是不是劳累过度,坏了肚子?”他赶紧让人铺好被褥,早早地歇息了。 柴田胜家也于二十六结束了北陆的战事,急匆匆赶到了清洲城。丹羽长秀早就和信孝一起来到了清洲,池田信辉也随秀吉进了城。若是泷川一益到达,织田氏家老宿将就到齐了。不巧的是,一益于回军途中,在武藏神流川遇到了北条氏直的挑战,故还未能赶回。 “现在乃非常时日,不必再等泷川了。”柴田胜家道,“大家都是奋力击败敌人,匆匆赶来的,聚到一起很是不易。去探问一下羽柴大人,倘无大恙,让他赶紧来这里商议大事。” 在家老胜家的提议下,二十七上午巳时四刻左右,关于家督之位及信长遗领分配的大会,在清洲城本城的大厅里召开了。信雄、信孝及二人的近臣被请离席,只留三个供使唤的和尚在大厅的侧席待命。 此日,秀吉显得神色恍惚,他快步来到大厅,坐在了胜家面前,“急匆匆地赶来,真是难为您了。北陆的情况如何?” 胜家瞥了秀吉一眼故意岔开话题,道:“听说你正在闹肚子……你的情况怎样?” 这一问正中秀吉下怀,他探出身子,道:“当时我正和毛利大军对峙……没想到光秀居然谋反弑主。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半点犹豫,我便立刻设计说服了毛利,昼夜兼程赶回京都,方一举剿灭了光秀老贼,为主公报了仇。” “……” “可是,到底上了年纪,经不起劳顿,近日里常常闹肚子。”秀吉把剿灭光秀的功劳全都记到了自己身上,他那神气、那眼神不禁惹怒了胜家。可谁也无法抹杀秀吉的功劳,胜家把视线移到了丹羽长秀的身上。 “那么,先谈主公继承之事。因信孝和五郎左一起,协同羽柴大人剿灭了逆贼,给主公报了仇,而且修为也比信雄老到,故,我想应由信孝继主公之业。你认为如何,丹羽大人?” 丹羽长秀飞快地看了一眼秀吉,“筑前大人,您意下呢?” “哎,您刚才说什么?”秀吉拿开一直捂在肚子上的手,目光闪烁。 “柴田大人的意见,是让信孝继承先主大业。”丹羽长秀道。 “要信孝……继承哪里的家业,神户家的?” “筑前!”胜家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秀吉,“你是反对信孝继承先主大业?什么神户,哼!” 秀吉笑笑,又使劲往前探了探身子。“说笑?修理大人说的好像是先主的继位吧?”他明知故问,看到胜家沉默不语,又道:“不知修理大人为何会说出这等话来,秀吉却是不敢苟同。主公刚刚归天,诸位重臣就随意改变主公的决定,这恐不大合适吧?” “什么?筑前大人的意思,是右府大人生前已有立信雄之意?” “我看您越说越奇怪了,怎会有这样的道理?” “既非如此,我们这些老臣就应该好好地商量一下,为了主公,为了避免织田氏将来产生混乱,必须选出一名最好的家督。” “我看修理大人的话越来越离谱了。”说罢,秀吉拍拍手,把伺候的和尚叫了过来,“天太热了,把拉窗打开透透风。把药汤给我端来。”不大工夫,和尚端来了香熏散和药汤。秀吉眯眼看着院子里的绿叶,慢悠悠地把汤药喝完,再次盯着胜家。“呀,心口舒坦了,头也不沉了。修理……织田氏的嫡位乃城介信忠,此事先主在生前早就嘱咐得一清二楚了。” “可是,城介大人已经故去,我才提出另立他人啊。” “我不这么看……既然已明确决定城介乃是嗣子,城介大人又有三法师这样一个尊贵的嫡子。假如城介没有这个嫡子,而夫人正怀有身孕,怀的孩子若是男儿,由于事关先主继承之位,除了等待,我们别无他法……可是,现在城介已经有了嫡出的长子,纵然只有三岁,可也应是织田氏理所当然的家督。我们这些老臣不当对先主的决定说三道四。故,我以为,今日商议的目的,实际上不是决定继承先主大位之人,而是商量如何辅佐三法师。这便是秀吉个人的看法。” 一番话说得胜家哑口无言,只是默默沉思,良久,方道:“那么,依你之见,如来辅佐三岁的幼主,你看有谁能让织田氏所有人都信服呢?” “当然有。如实无人可担此重任,秀吉我可以辅佐,保证让大家服服帖帖。你说呢,池田人道?” 此时的池田信辉早已剃掉了头发,更名为胜人了。听了秀吉的话,他不住地点头。“关于先主继位之事,在下完全赞同筑前守的意见。如按照从城介到三法师的顺序,我想大概无人反对。一旦打乱了这种顺序,立信孝公子,则信雄公子不能接受;如让信雄公子继位,则信孝公子定会不乐。弄不好,还会令织田氏陷入混乱。所以,对继位之事,我完全同意筑前守。” 池田这么一说,胜家不禁脸色发青。 这时,不知秀吉心里在想什么,只见他捂着小腹,眉头紧锁,站起身来。“疼……疼死我了,我的腹疼又犯了……反正我的意见业已说明,我想中途退场,多有得罪,失陪了。” 秀吉这次闹肚子,无论在谁看来都是假装的。 胜家觉得,秀吉从未把人放在眼中,这一次他也是故意装病。胆敢藐视他人的猴子!可是,就是这只猴子,却在实力上明显超过了织田氏其他宿将,而且痛快地给信长报了仇。秀吉的这种性格,却成了让胜家最头疼的地方。 秀吉一旦想说点什么,在信长面前也是从容不迫,甚至会当面令信长难堪。当然,信长也不会纵容他,一旦生起气来,便一声断喝:“住口,猴子!”但是,胜家却不能这么做。 这只“狂妄的猴子”本是身价五十六万石的显贵,又因力挫毛利而获得了难以计数的新领,还把光秀的五十四万石领地完全纳入了名下。胜家却只有七十五万石。若无视现实,也像信长那样大喝一声,秀吉定会冷笑一声,立刻拂袖而去。 设若一万石钱粮可以供给三百人,那么,凭胜家的实力,顶多只能养活两万三千人,而秀吉却能轻松地拉起一支五万人的队伍。正因如此,他才故意装病离席。“我走了,看你们怎么商量!”胜家非常恼恨,但他又不能明确表达自己的愤怒。 “羽柴的意见大家都明白了?”过了一会儿,胜家主动和长秀说起话来。他认为,丹羽长秀和信孝同在大坂,也参加了山崎决战,当然会支持自己。“羽柴的意思倒是明白,可是不管怎么说,织田一氏乃天下第一的右大臣领,一个三岁的幼主无论如何也不能令人放心。如有人打着辅佐幼君的幌子图谋不轨,才会闹出大乱子来呢。所以,我认为,只有拥立信孝,才能巩固织田氏,才是我们这些老臣在对先主尽忠啊。五郎左,你对此有何看法?” “这……”丹羽长秀谨慎地埋下头,思量片刻,“看来,柴田大人担心的,是辅佐幼主之人可能假辅佐之名,大权独揽,独断专行……” “说的是,此种先例数不胜数。一旦如此,过不了几年,织田氏就会四分五裂。” “柴田大人真可谓老臣谋国啊。我有个主意,你看如何。若咱们不让辅佐幼主的人权柄过盛……” “哦?你是说,要将幼主当作一个……你觉得国中会有如此人物?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像羽柴大人这样的人,你便是费尽心机,他也断难乖乖听人摆布……” “若让羽柴秀吉辅佐幼主,即使是你我,也不会服气。若是让堀秀政来辅佐,你看如何?若是他来担此重任,我倒是支持,而且他也有这个能耐……” “堀秀政?”这时,胜家已经急了,“这么说,丹羽大人也赞成拥立三法师了?” 胜家万没想到五郎左也是这样的态度,他非常吃惊,脸色越发难看了。到此时,他方才明白,大家都在按照秀吉的意思行事。 池田胜人从一开始就反对胜家,目下泷川一益又不在。万万没有想到,不等一益到来就急着议事的胜家,竟然掉进了秀吉早就设下的圈套。现在,四位家老的意见是三对一。可是,若是让信孝和信雄加入进来,也须让代表三法师意见的人参与讨论才是。信孝当然会赞同胜家,可是信雄为了和信孝对抗,定会反过来拥立三法师。如此一来,支持三法师的就是五个人,而支持信孝的却只有两人。一旦形成这样的局面,信孝当然会主动提出放弃,如此一来,胜家自是孤掌难鸣。 “哦……丹羽大人的意见,也是拥立三法师?” “既然如此,那就立三法师为先主的继位人吧,由堀秀政来辅佐。至于实权,待到三法师成人之后再返还给他也不迟。我们再从京都各界选出一些代表,和我们四家老一起商谈一下,然后就去执行。大家意下如何?”长秀这么提议。 “赞成!这才是正话。好主意!”池田胜人当场拍手赞成。 “这么一来,想必羽柴大人也不当有异议了。”胜家冷冷地说道。 “不,这只是我们的意见,筑前意下如何,都还未知呢。”丹羽长秀立刻反驳道。 三人的态度已非常明确。 事到如今,胜家方后悔不迭——若是我亲手剿灭了光秀,怎会有今日这个局面?“哦,既然是三对一,那胜家也只好让步了。如我一人反对,那才是不明事理呢。哈哈……”他笑了,表情却极不自然。为了掩饰尴尬,胜家慌忙向和尚招了招手:“你去,羽柴大人正在那边歇息,你请他过来。就说关于继位之事,我们都赞同羽柴的意见,已经决定了。接下来要商议光秀遗留的领地……你去这么说,估计对他的腹痛,会比香熏散效果好得多。” 和尚恭敬地施了一礼,出了大厅。 正如胜家所言,秀吉正盖着被子在茶室午睡,看起来心情不错。 “筑前大人……”和尚上前把他摇醒。秀吉伸出两只手,打了个呵欠。 “事情有结果了?” “是。完全按照大人的意思决定了,所以……” “知道了,知道了。是柴田修理亮让你来叫我,对吧?”说罢,秀吉站了起来,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然后慢悠悠地踱回大厅。他今日的目的,与其说是决定拥立三法师,不如说是要分配光秀的遗领。 三法师继位,已是顺理成章之事,秀吉也早就跟池田胜人、丹羽长秀打了招呼,早已彼此心照不宣,所以断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遗领的分配能否顺利,秀吉的心里却也没底。这一次,他一改刚才病恹恹的神态,神情庄重地回到大厅。“听说终于谈到分配光秀遗领的问题了。对于此事,我有一个妤主意。” 还没等胜家宣布家督之位,秀吉就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纸来,“在发生了此次意外之后,我想恐无人觊觎先主的遗领了吧?故,此事一定要得到信孝、信雄二位的认同方可,一旦决定之后,立刻把三法师公子请来,把所有的决定向新主报告。” “把三法师公子请到这里来?” “是,三法师公子马上就会驾临,秀吉早就安排好了,请诸位放心。”秀吉打断胜家的话,把手中的纸高高地举过头顶。他的样子太庄重了,池田胜人都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其实,胜人早就和秀吉一起拜访了岐阜城,亲眼目睹了秀吉哄三法师的奇特本领。彼时,三岁的三法师一看见秀吉,似乎就被他那奇怪的表情,或是那张被硝烟熏得黑黝黝的脸给吸引住了,直直地盯着他,良久,方才“哇”的一声,抱着奶妈大哭起来。 “哎哟哟,我的小主公怎么哭了,爷爷送你好玩的东西。”说着,秀吉让人拿来一个小盒子,拿出一个不知是何时、也不知是在何处准备的偶人,递到三法师的眼前,“喜不喜欢这个娃娃啊?” 三法师依然怯生生的,单是回过头看,却没有接过。秀吉立刻把娃娃递给了奶妈,孩子勉强收下了。接着,秀吉又拿出另一个娃娃往三法师的手里塞。三法师还是没有伸手来接。秀吉又拿出第三个,这一次三法师就不再害怕了,高兴起来,主动伸出手来。当秀吉拿出第五个偶人的时候,三法师已经被他抱在怀里了。就这样,秀吉只花了片刻工夫就和三法师混熟了。在如此激烈的战阵期间,秀吉居然能弄到这么多偶人,他到底是怎么想到的,又是何时准备的?这种细心周到令池田胜人连连称奇。这次也不例外,秀吉把同样的惊讶送给了胜家,令人拍案叫绝。 秀吉瞥了胜家一眼,朗朗读了起来:“在先主遗留的领地当中,拿出安土附近坂田郡的两万五千石供三法师日常开支,由堀秀政代为掌管。除了北伊势的旧领之外,次子信雄加赐尾张一国,三子信孝加赐美浓一国。” “分的好啊……” “池田人道此次作战有功,除摄津之池田、有冈之外,加赐大坂、尼崎、兵库三处领地。堀秀政亦有战功,加赐佐和山的二十万石。泷川一益由于在途中战败,尚未赶回,暂不加赐新的领地,只恢复长岛伊势的所有权,另,将其从家老中除名!”秀吉铿锵有力地读着,不时从纸缝里瞟一眼胜家。只见胜家浑身哆嗦,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直打颤。 秀吉对泷川一益太狠了,虽然泷川没有战功,可是为了赶回,甚至舍弃了上野、信浓的新领。秀吉却只给他一个伊势长岛,更有甚者,居然把泷川从家老当中除名,这简直就是对胜家的嘲讽。因为现在聚到一起的四人当中,没有参与讨伐光秀的,仅有胜家一人。 这只猴子,已经和我对着干了!胜家甚至都不敢往下听了。如他无法控制愤怒,被迫和秀吉一战,结果会怎样?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秀吉用洪亮的声音继续往下念:“细川藤孝、细川忠兴父子严厉拒绝了光秀的引诱,服从大义,勇气可嘉,原有的领地不变。森长可和毛利秀赖,由于失去了新领,故只恢复从前的旧领。筒并顺庆对先主忠心耿耿,毫无二心,可继续经营旧领。若大家有何异议,可以当面提出,另行商议。” “……” “下面是丹羽大人,丹羽大人除了从前的若狭,加赐近江高岛、滋贺二郡,以表战功。中川清秀、高山右近等人,从秀吉的份额中拿出一部分适度封赏。最后,便是秀吉本人了,由于本人一直与毛利征战,原先的播磨不作变更,另,因在此次战争中家臣增加了不少,故加赠山城和河内的一部分,还有,光秀的旧领、丹波也一并接管。”读到这里,秀吉喘了口气,飞快地环视了一圈,当然,无人吱声。 丹羽长秀和池田胜人早已事先和秀吉商议过,对其想法心知肚明,而柴田胜家却不知底细,如果不明就里插上一句,不知秀吉会说出何等话来。秀吉看到胜家双目紧闭,眼皮不断地颤动,不怀好意地笑了。“对了对了,我这个贪婪鬼,光顾着算计自己的事情,居然把最重要的柴田大人给忘记了。这一次,柴田大人虽然没有赶上诛叛,可到底也是织田氏一等一的功臣,故,除越前的旧领以外,北陆的新领当然不用说了,再将近江长滨原本属秀吉的六万石旧领,连同城池一并转于大人。可是,这样一来,泷川、森等人可能会抱怨有失公允,不过秀吉自会努力说服他们,胜家放心就是。” 听到这里,胜家不禁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瞪着秀吉。巧舌如簧,城府如海!所谓如若泷川和森发起牢骚来,一切由他来承担,弦外之音便是:“你们二人也没有赶上平叛啊。”这种决定,是令人怒不可遏的辛辣讽剌。 “我想大家定没有异议吧,如是一盘棋,一步不慎,全盘皆输。那就把佑笔叫来,让他来写新领定分状。三法师公子大概已经驾临了!”秀吉清了清嗓子,放声大笑。 年过六旬的胜家万万没有想到,比信长更为可怕的秀吉,正在暗中恶狠狠地向他压过来。把三法师放在安土城,让他继承织田大业,由堀秀政来辅政,再把安土附近的长滨城让给第一家老柴田胜家,秀吉的安排还真是滴水不漏。胜家若表示不服,秀吉会怎么说呢? “正是因为考虑到你乃第一家老,才把三法师公子身边秀吉旧领让渡于你。”秀吉定早就想好了话,来堵他的嘴。 “看来大家是没有异议了。”秀吉又道,“那么,将信雄和信孝两位大人请来,把大家的决定记在新领定分状上。丹羽,请二位大人前来。” 可是,丹羽长秀并没有站起身来。 “怎的,你有异议?” “没有异议,右府大人仙去,只要筑前守大人来主持大局,自是万元一失。”池田胜人抢道。 “筑前守大人,长秀还担心一事。”丹羽长秀觉得这么简单就决定了,对胜家似乎有点过分,便插了一句,“这次决战,德川大人也把大军开到了津岛……” “哈哈,”秀吉又笑了,“德川还是老样子,他不会有任何异议。与其闯进来硬插一脚,得罪大家,还不如在东面白捡别人丢弃的领地划算。这些事情,家康早就盘算好了。” “言之有理……” “还有,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重建安土城,迎接三法师公子,昭告天下,织田氏后继有人。在此之前,先把三法师公子安顿在信孝的岐阜城内。安土城的重建一定要快,若不赶紧……你说呢,柴田大人?” “哦。” “我明天立刻把长滨城转交给你,还望大人笑纳。” 丹羽长秀起身去迎接信雄和信孝。他二人自也心存不满,只是抵挡不住秀吉的能言善辩,最后只能哑口无言而已。 议事进行了大约两个时辰,本以为会有一场唇枪舌剑,没想到进展得如此顺利。下午申时左右,所有的人都已经集中到了大厅。厅中,正面的中央乃三法师的坐席,信雄、信孝分坐左右,家老以下都面对着三法师而坐。 随着侍从高声通报三法师驾临,正面的隔扇被轻轻地打开,秀吉抱着三法师从后面悠然走了出来。大家不约而同地低头行礼。甚至坐在最前列的胜家,都似受到了大家的感染,伏在地上可他还是禁不住想放声大笑。此时的柴田胜家,就像是做了一个既滑稽又悲惨的梦。那个中村的农夫,所作所为仿佛村祭时的狂言滑稽剧,让人忍俊不禁。但是,他做得又如此巧妙,怀里抱着三法师接受大家的跪拜,既让人生气,又让人好笑。 柴田胜家却不敢笑,一旦笑了出来,他的下场可能就更惨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的形势已经不同以往。向来讨厌门第论的信长公曾孜孜以求以实力论英雄,现在,先主的这种努力已经开花结果。其实,光秀对先主的不满,也在于他认为自己是土岐的豪门贵族,在于他对虚荣的一味追求。胜家心道:莫要动怒,忍耐一二。 “哎,胜家,三法师公子有话要跟你说。” 正当胜家心口发热、泪眼朦胧的时候,秀吉说了一句,那表情俨然就是信长公。 “在,在。” “你,对那个老爷爷说句话。什么?不用害怕。你别看他样子长得吓人,他可是个为织田氏永远尽心尽力的好爷爷,不用怕,说两句。” 三法师怯生生地看了一会儿柴田胜家,终于叫了一声:“爷爷。”然后,孩子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拼命地搂着秀吉的脖子。 “哈哈……”秀吉笑了,又道,“真是不可思议,三法师公子竟然对我秀吉如此依恋,天真无邪的眼睛简直如同神佛,看来他是了解秀吉的脾气……” 池田胜人低下头,极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秀吉特意到岐阜城去,用玩偶征服了三法师的事情,众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秀吉简直就是个孩子…… 可是仔细一想,就会觉得十分可怕。如此细微的地方,他都想到了,世上还会有比他更精明的人吗?在激战之隙,他心中竟然能描绘出一副直到今天才发生的图画,这样的人,岂可久居人下? “那么,现在就由秀吉来代替新主公封赏新的领地。” 此时的信雄,在正面规规矩矩地坐着,而信孝则明显不快,时不时地抬头望着屋顶。再看胜家,早像一块磐石一样,一动不动了。 接下来被秀吉喊到名字的人,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习惯了秀吉的行为,他们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听从秀吉的安排乃是理所当然。 一开始时的滑稽感已经消失,当侍者上来掌灯的时候,秀吉自己都产生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下面,由主公为大家赐酒,希望诸位不要拘束,尽情畅饮。”说罢,秀吉抱着三法师,环视了一圈跪拜的人,悠然退到了里面。 现在,天下已经完全由信长时代进入秀吉时代了。 清洲会议完全成了秀吉一人的舞台。他成了会议的策划者、组织者、主持者。但是,若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那就索然无味了。在秀吉眼中,天下就是惊涛骇浪的大海,是他英明地掌着舵,才平安地躲过了这场劫难。历史记录不应只局限于表象,应把隐藏的真实记录下来,传承后世。 大村幽古对于这一段旧事的记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秀吉的影响。 “今天的会议,能够心满意足的人大概没有几个。可是,那些心怀不满之徒却全都被秀吉的威严慑服,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口来。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擦亮眼睛,好生地写写这一点。还有,认生的三法师唯独喜欢秀吉一人。秀吉笑起来,就连幼儿都十分留恋,而一旦发起怒来,则是惊天地,泣鬼神。这才是秀吉的真面目。” 在这个世上,估计没有人会如此露骨地夸奖自己。可是,秀吉夸奖别人时从来都不加掩饰,称赞自己时更是无所顾忌。“我的内心毫无私心,永远与神佛相通。啊,我乃如此令人景仰之人啊!”秀吉甚至被自己感动了。但,不能老是这么算计,也应该做一点实事了。 当日夜里,秀吉愉快地跟黑田官兵卫聊了起来,他声音洪亮,唬得官兵卫战战兢兢。“官兵卫,你看着吧,信孝一定会强行把阿市嫁给柴田修理。由此可以看出信孝心中是否不平。”这里提到的阿市,乃是信长的妹妹、浅井长政的遗孀小谷夫人。现在,她正在织田信包处和三个女儿过着平静的生活。 官兵卫只是笑笑,不语。可以看得出,秀吉依然像个孩子一样,对小谷夫人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这一点,和秀吉对其他事情的淡漠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秀吉也算得上是一个异常执著之人。 第二日,二十八日,秀吉把三法师安置于信孝处,然后,按照计划和三位家老交换了誓书,接着迅速撤回了长滨,立刻着手办理城池和领地交接之事。当时,秀吉和母亲、妻子见面的情形也是非常独特,恐只有他才做得出。 “呀,母亲,你怎的在这里?”原来,藏在野濑大吉寺的秀吉夫人宁宁已带着婆婆回了长滨城。秀吉一看见母亲,就把她背了起来,旁若无人地在房间里高兴得义蹦又跳。“啊呀,宁宁你也平安无事吧,我心头的一块石头就落地了。宁宁,从今以后,天下所有大名的领地,你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划分了。这样的日子已经到来了,这样的时代已经到来了。你稍加忍耐就是了。”秀吉仿佛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抱着妻子又蹦又跳,高兴得涕泪横流。 秀吉并未沉溺于此。 在长滨,秀吉把浅野长政留下来担任奉行,七月初八赶回山城、丹波接管新的领地,十一日他已回到了京都,在本国寺构筑了大营,然后立刻把细川藤孝父子招来,神情严肃地和他们会面。对于秀吉来说,拥立三法师和分配领地两个任务完成以后,接下来的大事就是完全掌控细川父子了。 只要细川父子二人明确态度,与己结盟,丹羽长秀就更不敢背叛秀吉了,大和的筒井顺庆也定会誓死效忠。而且,细川父子系出名门,与京城公家的交情也可利用。 当秀吉在本国寺的客殿接见二人时,好长一段时间,眼里都噙着泪珠,说不出话来。这眼泪并不是出于内疚,事实上,这是怀念的眼泪,和在政事中拉拢二人完全有别。 “啊呀,藤孝……”秀吉无限感慨,唏嘘良久,方才开口说话。所有的感动和意志汇集成一股洪流,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今天能在这里平安地跟二位大人见面,恐是先主有意撮合。秀吉以摧枯拉朽之势,眨眼之间诛明智,平近江,逼美浓,入尾张,方于上月二十七,在清洲将织田氏的后事安排得有条不紊。” “藤孝也是深有感怀。创造如此辉煌的业绩,除了筑前守大人以外,恐再也无人了。” “哪里哪里……这次能胜利,只是我的运气好。可是,这样还不足以慰藉先主的在天之灵。先主的遗志乃是一统天下,是想迎来永无战乱的太平盛世……右府大人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可谓鞠躬尽瘁。故,我们在平稳地处置了织田氏的旧领之后,就当立刻为右府大人举办葬礼……这才是最重要的大事。如此一来,右府大人的在天英灵,必会保佑我辈完成统一。这样,整个天下同心协力,统一大业指日可待。”说着说着,秀吉就失言了,把野心全部暴露了出来。他仿佛是个从不拘小节之人。 “哦,我又忘了一事。”突然,秀吉似是记起了什么不住地拍着大腿,“你们父子二人的大志,别人尚不清楚,秀吉却明察秋毫。无论别人怎么说,你们起码也得保住原有的领地啊,而且,我想再把光秀的丹后暗中送与你们。大致的意思,都在誓书里面写好了。”一口气说完,秀吉叫来侍从,亲自在写好的誓书上签上名字,才一本正经地交给与一郎忠兴,“与一郎,签个字吧。” “是。” “啊呀,真是太令人敬佩了。这次你们父子能够深明大义,不出任何差池,实在令人景仰啊。不过,此事只能这样……啊,对了,忠兴,尊夫人现在怎样了?” “这……”忠兴飞快地看了父亲一眼,“正幽禁在三户野的山中,闭门思过。” “哦,夫人还在闭门思过……真是可怜。要是光秀,即使五马分尸也不解恨,可是,女儿能有什么过错?罢了罢了,罢了罢了……”只见秀吉眼圈发红,不住地点着头,“夫人……从容貌到气质,都和右府大人的浓夫人一模一样,其艳丽简直可以和月华媲美。” 与一郎忠兴故意神情严肃地坐在那里,听若未闻。 “才貌俱佳的女子往往性格软弱。可是,我记得右府大人说过,尊夫人的坚韧却胜过男子,甚至超过了浓夫人……记得你们成婚之时,右府大人曾说你们乃是天下第一的新郎和新娘。” 忠兴听着秀吉的话语,不知不觉中,妻子的音容笑貌一一浮现在眼前。诚如秀吉所说,二人的生活是在一片祝福声中开始的,他们从未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悲剧。忠兴爱自己的妻子。他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全是对自己的情意投以热烈回报的新婚妻子的倩影。在来本国寺的途中,忠兴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忠兴总觉得秀吉对他令桔梗幽禁反思感到不满,总忧惧秀吉会杀了妻子。 “你们两人的情意,天下之人莫不羡慕,可是,光秀却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我秀吉一进攻,他却无半点招架之力,居然还想夺取天下,真是自不量力……”秀吉说着,用他那粗壮的手指拭了拭眼角。 忠兴心中一颤:能够为桔梗流泪的武将,除了秀吉,天下还有何人?如同襁褓中的婴儿还不懂世故,女人也是无辜的。可是,人情薄如纸,就连侍女都不敢为弑主者的女儿开脱罪名,断不会在他人面前哭泣。可是,秀吉却哭了…… “与一郎……你再忍耐一阵子,怎样?如果我现在就答应放了夫人,恐会激起民愤,骂我偏心,袒护于你。因此,暂且让她再反省一些时日……她有什么罪?一丝罪都没有。主持完右府的葬礼之后,设若无人出来反对,我立刻为她解禁便是。” “是……是。” “不说也罢,对此我向来很是明白。夫妻之爱非常特别。我筑前也一样,甚至在激战的时候,我都经常想起拙荆。在清洲的长屋成婚时,我们在一堆稻草上铺上一床薄被,就算作洞房。我现在还常常梦见此情此景。至于你们这对人人羡慕的天下第一夫妻,那自是不用说了,这些我都明白。” 与一郎忠兴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垂下了头,脸上泪水纵横。原来秀吉竟是这样一个体贴的大将,若为这样的大将效力……年轻的忠兴,已经被深深地感动了。 “与一郎,那么咱们就此告辞吧。”藤孝静静地说道,“筑前守大人公务繁忙。”实际上,藤孝也已在心里把秀吉看作信长的继任者了。 把细川父子送走以后,秀吉把蜂须贺彦右卫门和黑田官兵卫叫来喝茶。泡茶的人是一直跟随左右的大村幽古。 “您不累吗?”等着秀吉放下茶碗的幽古问道。秀吉却眯缝起眼睛,拍着胸脯道:“人锻炼身体的方法不同。你以为我是寻常人吗,是不是你自己累了?” “不,小的是觉得,您如累了……” “幽古,人想不累,秘诀就是乐于辛劳。如你感到疲劳了,可以换另外一件事做。你去通知堺港的茶人,就说近畿一带已经没有战乱了,他们可以放心地享受茶道了。”说罢,他又转过身,对官兵卫和彦右卫门道,“下面咱们谈谈筒井顺庆吧。顺庆已经把人质带来了吗?” “是,已经带着养子定次来了,气势汹汹的。” “嗯?居然桀骜不驯。” “他还说,这次他的战功连大人您都不得不承认。他还说,光秀派到大和去的使者,被他一脚给踢回去了,还有,出兵洞岭的时候,他巧妙进退,筑前守心里当十分清楚。” “好,好。”秀吉听了,像孩子一样点点头,“你们二人到外间好好听着,看我待会儿怎么对付他。我先喝杯茶歇息一下,稍后再见他。佐吉,过来,把筒井父子叫到这里采。” 官兵卫和彦右卫门退了下去,只留下幽古一人。 “幽古,我筑前的对策可以千变万化,甚至会令人瞠目结舌。到时,你休要插话,只管听着便是。” “是。” 不大工夫,石田佐吉就把筒井顺庆带了来,顺庆身后果然跟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啊呀,顺庆啊,你来了。”顺庆没摘下头巾,就走到秀吉的身边,笑道:“筑前守大人心想事成,立下了丰功伟绩,真是可喜可贺啊……” 不待顺庆说完,秀吉就把他的话打断了:“住口,顺庆!” “筑前守大人……” “心想事成的战功,你是在揶揄秀吉?” “筑前守大人想到哪里去了,在下是从心底里佩服,便说了出来。” “别说了,别说了!心想事成,丰功伟绩,那得等到继承了右府的遗志,将东起陆奥,西至九州、琉球之地悉数平定之后,方可论及。此次的战功,到底是属秀吉,还是属顺庆,在下看谁都不敢断言。” “大人这么说,好像承认了在下略有片功?” “哈哈……承认,当然承认。你出兵到洞岭,坐山观虎斗,牵制了光秀,早已街传巷议了。” “过奖了,过奖了。” “谈不上过奖。这远远不值得我夸奖。我且问你:你为何在半途突然想和我联手了?”秀吉探出身子,严肃地问道。顺庆顿时脸色大变,他万万没有想到,秀吉会如此露骨地揭开他的伤疤。 这时,秀吉收起了笑容,挺起胸脯,变得威严,“细川父子和你相比,可算正直坦荡。他们从一开始就大义凛然,剃掉了发髻,监禁了妻子,诚惶诚恐。今天也刚刚来过了一趟,涕泪交加,说要赶紧帮我办理右府大人的后事。再看看你,用兵狡诈,态度骑墙,只想看最终谁有实力。真是令人佩服啊,佩服!” “这是意外。在下本想服从大义,尽绵薄之力……” “我明白,别说了!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我问你,你是如何看出我会取胜的?” 顺庆狼狈起采,左顾右盼,始终摆脱不掉秀吉那火辣辣的目光,只好强作笑颜,声音干巴:“筑前守还是老样子,得理不饶人啊……” “当然!”秀吉斥责道,“别再说什么心想事成、丰功伟绩之类的话了,一切都才刚刚开始。我已把京城的政事委托给了家臣桑原治左卫门,十三日我就要赶赴姬路。然后,立刻和中国、四国、九州方面联系,十七八日回来,在山崎修筑城池——估计洞岭一带能清楚地看到山崎吧?若是拖拖拉拉,怎能继承右府的大志?” “顺庆深感惭愧。那么,葬礼的事情,起码得准备一百天吧?” “那是当然。若非如此,右府大人在天之灵便不得安宁。羽柴秀吉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只要是我想办的事,从没有办不到的。牛鬼蛇神一扫而光。大概也是我性子急的缘故,我可不像光秀,慢条斯理,尽吃败仗。” “是,是。” “顺庆,这次你来干什么?” 被秀吉一问,顺庆又慌了,不断地眨着眼。虽然已做好了被秀吉挖苦的准备,却没想到秀吉的讽刺如此辛辣,他一时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这……当然……” “当然什么?像你这等胸有城府之人,我想决不会轻易甘心做我属下。你是不是还想像从前待光秀那样,暂时归顺于我,相机而动?” “筑前大人!” “顺庆,我就是这样,既无智慧,亦乏策略,口无遮拦。我真想听听你那时的想法。” “筑前大人……”顺庆又叫了一声,声音却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受,“想必筑前大人也看到了,顺庆此次是带着人质来拜谒的,希望大人能解得我的苦衷。” 秀吉一下坐直身子,盯着顺庆。顺庆只觉得被盯得浑身难受,心中混乱不已。乱世的武将追随强大的主人,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想必秀吉比自己还清楚这一点,可是,为何还一个劲冷冷盯着自己?是否想故意激起自己的怨恨,趁势动兵刀? 一旦把大和交给别人,那么,最令人担心的就是泷川一益了。一益的领地被削减到只剩伊势长岛的消息,顺庆早就有所耳闻。这会不会是秀吉的奸计?故意让二人争斗,却背地里支持一益……顺庆想到这里,眼前秀吉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了。 “秀吉刚才说的话,是不是惹你怒了?” “大人……” “哈哈……虽然你结党营私,见风使舵,可是我的话也有些过头了,你休要动怒。见谅。好了,我现已接纳你了。把人质留在这里,赶紧回大和去吧,加强防备,不要让人有机可乘!” 顺庆只觉得脖根一阵发凉。刚才秀吉说十分清楚他的心思,其实丝毫不夸张,他的确是那样想的。顺庆终于露出一丝苦笑。“大人把我吓坏了。我还在想,大人为何会生这么大的气呢……今后我小心谨慎就是了。” “这就对了。势力分配已成定局,今后就是以心归心了。要实现右府大人的大志,统一天下,如不团结起来,实了无指望。” “大人所言极是。” “好了。佐吉,写一下确认领地的誓书,先这样吧。” 顺庆恭敬地接过誓书,退了出去,秀吉把顺庆的养子定次交给彦右卫门,又把官兵卫叫进来,捧腹大笑。 “和尚,顺庆在回去的舆中,定会后悔不迭,你看出来了吗?哈哈哈……” “后悔……”幽古纳闷不已。“是的。无论如何,顺庆已经成了我秀吉的家臣了……那厮的狗脑子,估计到现在才明白这一点呢,接下去三天,他定会恨得咬牙切齿。但是胳膊扭不过大腿,恼恨也是无用,哈哈哈。” 黑田官兵卫没有回答,单是眯起眼睛凝望着院子里。夏日的阳光透过树枝的空隙,把刺目的光线投射到地上,使官兵卫想起了方今的秀吉。此人运势极强,又有超群的能耐,今后的动向,值得一睹……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二 家康东进 本国寺的羽柴秀吉将誓书交给细川父子和筒井顺庆之时,德川家康也在马不停蹄地向东进发。天正十年七月初九,家康抵达甲府。 家康的做法却与羽柴秀吉截然相反,从六月下旬回到滨松城,到七月初三,约十天的时日里,他一直和儿女待在一起。就连身边的人都一头雾水,弄不清主公究竟在想什么。当然,这异常重要的十天,家康也并不是白白地浪费掉了,实际上,他正在耐心地等待甲、信两州的反应,等待出兵尾张时就已派往甲信的探马的消息。 家康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甲信的百姓究竟如何看待信长之死。由于这两个地方是甲斐源氏历代的领地,百姓当然不欢迎信长的强硬政策,但是,对信长的反感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呢?只有清楚世人的真正反应,才能正确决策。 家康最先把触角伸向甲府,是在信长归天后的第六日,也就是家康狼狈地从堺港逃回冈崎之后的六月初七。他派出的是本多百助信俊和名仓喜八郎信光二人。表面上,二人的任务是去问候甲府城代川尻肥前守秀隆。 “百助,这次出使可不一般,你一定要豁出命来。”家康这么一说,本多百助大惑不解,好大工夫没有答上话来。家康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百助猜测不出。 “你的一切行动,将决定甲州究竟是成为德川的朋友,还是变成敌人。我派你去,并不希望你把他们转变成敌人。你要开动脑筋,仔细琢磨,看怎样才能让他们成为朋友。我要你不惜生命去做这件事。” 百助一听,面带愠色。“为了主公,百助还从来没有珍惜过性命呢。大人为何拐弯抹角,不直接吩咐?” “糊涂!”家康苦笑了一声,“我又不知对方的人气和动向,怎的吩咐你?我认为你乃一个不用我吩咐,也不会出错的人,才派你去。” 百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啊,我为何问如此愚蠢的问题?那么告辞……” 百助从冈崎出发,刚到甲府,就暗中调查川尻秀隆的人气,结果发现,秀隆的人气远比他预想的坏。由于信长曾经无情地烧毁信玄的菩提寺、惠林寺,把武田的残党全部搜出施以严刑,人们对信长的评价自然差矣。其后派来的城代秀隆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依然威以兵刀,对百姓严加镇压。百助调查清楚之后,六月初十进城拜谒了秀隆。 甲府谷地里一丝风都没有,热得像蒸笼。这是本多百助和织田氏的甲府城代川尻秀隆第一次谋面。 当百助被领进客室的时候,他又回忆了一遍家康的嘱托。 秀隆最令人反感的地方是出尔反尔、不讲信用,入城之后刚刚发布通告约法三章,转眼之间就不认账了。他的通告文字如下:
此次甲州已归信长公治辖,家臣川尻肥前守秀隆奉命出任城代。本城代决定,凡隐藏在国内各乡、各村之武田武士,即刻到肥前守府邸锦町拜谒。凡前来拜谒者,一律发给确认旧领的印章。特此通告。
通告一贴出,到锦町报名的人络绎不绝。大家都以为告示的意思是既往不咎,以前的领地还可继续拥有。人们对秀隆交口称赞,不仅信以为真,甚至还奔走相告,让家臣、知己也前去拜谒。可是,后来就有传闻说,等到这些人进了秀隆的大门,无论老少,一个个都被带到后院,统统杀掉了。 “依们这些缩头乌龟,我略施小计就把你们钓了出来,我真会留你们一命?”他为此大笑不已。 “秀隆那个恶鬼,还让他活着回去不成?” “这次信长公被害,可见秀隆恶鬼也气数已尽。看着吧,必有人前来清算恶鬼的罪孽。” 由民间的风评可以推测,秀隆其人必然残暴刻薄,难以接近。那么,他究竟会如何迎接我百助呢?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秀隆终于露面了,对百助极尽殷勤,当然,其目的只是想刺探家康的动静。“遭遇如此意外的变故,秀隆十分彷徨,不知何去何从。不知家康公有何远见?” 没想到秀隆出言如此谦恭,这令百助深感意外。他就把家康已经率兵从安土向京城进发的消息告之。 “啊呀,我可真羡慕你们啊。这样一来,右府多年经营的基业就有救了。” “这次我家主公派我来,是向肥前守大人问安。”百助看到对方态度谦恭,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深施一礼。此时,他早已满头大汗了。“此次始料不及的动乱发生后,想必肥前大人定会即刻撤回京城,参加平叛决战吧。可是,信浓大道已被封锁,所以大人可经过三河领地西上,这次我家主公派我前来,就是与大人详谈这件事的。” 听百助这么说,秀隆恭敬地施了一礼,嘴角现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其实,刚才他让两人等候时,早巳在门缝里把两人琢磨了一遍。“哦,家康公是这么说的?” 秀隆若无其事地说道,连忙收敛了笑容。 秀隆欲以信长为圭臬,却不能洞彻信长的真正精髓,因而甚是苦恼。纵然他能把信长苛烈的一面模仿得惟妙惟肖,却始终无法理解信长理想的精髓。 “哦,家康公是这么说的?”秀隆又重复了一遍,态度平和,实际却满腔怒火。他认为,本多百助和名仓喜八郎有可能是家康派来的刺客。就连信长都另眼相看的家康,在秀隆的眼里,却是一个阴险狡诈之人,人与人的看法真是迥然不同。“这么说,家康公向安土紧急行军时,还忙里偷闲,特意为秀隆着想了?” “正是。”诚实而又鲁莽的使者答道,“即使两边的逆贼被讨,若东面依然支离破碎,不还是违背已故右府大人的意愿?故,主公立刻派遣我等到这里来了。” “可真是太感谢了。来人,先给二位汲些冰凉的清水,速速准备酒菜。我想先向二位了解一下凶变以来世间的动态,再决定西上的路线。”秀隆一面命令侍者立刻准备酒席,一面接着道:“风闻穴山梅雪乃同家康公返回的途中,被人暗杀……” “是有这么回事。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我家主公才派我出使贵地。” “呵呵,看来家康公似和穴山遇刺大有关系啊。” “正是。”百助昂首挺胸地答道,“我家主公把与武田氏关系密切的穴山介绍给右府,都是为了甲斐以后的安泰。主公劝说穴山同路,从堺港撤回。穴山却听不进去……以在下的推测,定是怀疑我家主公,便拒绝了主公的邀请,却在半路上遭遇暴徒袭击,枉丢了性命。” 川尻秀隆点了点头,嘴角再次浮出一丝狡诈的微笑:愚蠢的东西,不打自招,乖乖地把家康的秘密给我撂了出来。“唉,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酒菜摆上来之后,秀隆极尽殷勤,亲自为百助和喜八郎把盏。“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你家主公便想劝我也通过贵领地,就派你们来到这里,在我身边守护,是这样吗?” 百助昂然点头。“无论如何,不能让甲州也卷入战乱,这是我家主公最大的心愿。如果有我们俩在您身边誓死护卫,大人便可高枕无忧。只是,肥前守西征之后,甲府如何维持秩序,大人可有良策?” “二位的言外之意是,我出发之后,这里立刻会陷入混乱吗?” “正是。”百助依然直直回答。他只有一身正气,丝毫不讲策略,也从来不怀疑别人。他认为,川尻秀隆是和他一样直率的人,也和他一样信任家康。因此,他既没有丝毫掩饰,也不懂得灵活应对,有的只是三河武士的固执。 “由于大人刚刚上任,领民对大人依然很是恐惧,不容丝毫马虎。当然,各地还有不少武田残众,这些人会趁着肥前守西征的时机,和北条氏勾结,把兵火引入甲府,这样一来,右府大人的苦心就会付之东流。我家主公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川尻秀隆听后,眉梢不禁一个劲地颤动。他坚信已摸透了家康的心思:先用花言巧语欺骗他秀隆,再把军队开进甲府,接着把他诱入自己的领地除掉。 人,总是跳不出自己的思虑之茧。从这个意义上说,百助和秀隆毫无二致。一个太信任他人,另一个则疑心太盛,可是,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百助擦了擦汗。“来此之前,我家主公再三叮嘱在下,豁出性命也要保护好大人。大人如有什么良方,百助愿效犬马之劳。” “你侠肝义胆,令我万分感动。但无论如何,这也是十分意外的大事,恐怕我一时之间难以作出决定……”秀隆故意小心翼翼,含糊其辞,“家康公可有什么良策示下?” “没有。”百助依然像个孩子,句句实情,“我家主公让在下好好地跟肥前守商量,再作决定……主公还说,正是认为在下能胜任,才派在下来的……” 秀隆放下酒杯,抱起胳膊。狡猾的家康,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竟让百助说出这样的话来?家康一定认为,既然信长这棵大树已经倒下了,我秀隆定会弃城而逃。否则,我一日在此,家康一日不便插手甲府之事,否则定招来非议,因此此借机把我巧妙地引诱到他的领地……秀隆仍然围绕着自己的生死来思考问题。“本多……” “肥前守是否想出什么妙计了?” “此事的确如你所说,关乎双方生死存亡。” “何止关系到我们,这是关乎所有领民的祸福及右府大人伟业的大事。” “言之有理!看来我还是考虑不周啊……能否给我两三天的时间,容我仔细考虑。二位也好好想一下,看看有什么好的对策。” 在说这些话时,秀隆早就作好了打算。此后,他只和二人喝了几杯就离开了。川尻秀隆此时的兵力只有两千。但是,他的后台信长一倒,两千人马军心动摇,无不为自己打算,即刻便四分五裂了,对于这一点,秀隆似乎并没有真切的认识。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团结军心,粉碎家康的阴谋。 在秀隆的心里,家康的意图已经越来越清晰。因此,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杀掉本多百助和名仓喜八郎,放弃西上;要么果断地采取行动,趁势从信州路撤回美浓。我可不能像穴山那么愚蠢!秀隆一直坚持以为穴山梅雪是太信任家康,才被家康所害。 到了光秀被剿灭那天,即十三日,秀隆向本多百助和喜八郎的下处派来了使者。 “事到如今,依然毫无良策。因此,先把城池托付给二位,请德川军帮着守卫城池。当然,我则完全按照家康公的指示,通过贵领地西上,参加为主公复仇之战。另,我欲在明日当面交待甲府交接的具体事宜,斯时请两位前来面谈。” 然而,就在这一天,有一名浪人悄悄地拜访了本多百助和喜八郎二人的下处积翠寺。积翠寺位于相川、浊川的源头,乃是要冲。此前,武田氏的山城就建在此处,大永元年(一五二一),骏河今川氏发动叛乱,据传信玄的母亲就曾躲藏于此,生下了信玄。故,此地跟武田氏十分有缘。两人在正殿接见了这名浪人。 “事出有因,请恕我不能将姓氏告知二位。总之,两位大人把我看作跟川尻肥前守积怨颇深的乡民便是。”简单的开场白之后,浪人说明了来意。原来,秀隆正密谋在甲府暗杀两人,浪人叮嘱他们要格外小心。他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前来告知暗杀的阴谋,而是告知,他想率领乡民发起暴动,袭击川尻肥前守,希望两人到时不要插手此事。“我们绝非欲与德川大人对抗,只是不想让百姓深恶痛绝的川尻肥前守平安离开这里。” 二人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就把浪人打发回去了。“我看这事有些麻烦。”名仓喜八郎变得慎重,“本多,我看明天还是不要去见秀隆为好。” “不,这样不妥。”百助轻轻地摇摇头,“如果我们听信了浪人片面之言而不去城里,万一他所言为虚,那怎么办?就等于背弃了川尻,成了乡民的同党。那样,我们还配做武士吗?” “可是……若是我们前去,那不等于白白送死吗?” “莫要说了。怎会白白送死?万一秀隆把我们杀了,自己逃之夭夭,反而会引起乡民对川尻更大的愤怒。川尻不可能做出如此愚蠢之事。休要随便怀疑别人。你我还是如约赴宴为是。”百助总是听不进喜八郎的话。这就是三河武士的倔强。他一点也不想违背家康的嘱托,仍然固执地以为,秀隆同他一样,是个诫实正直的汉子。“难道你忘了吗,主公曾再三叮嘱说,甲斐一地的安危全系于你我二人,所以我们得豁出命去,不可贪生怕死。因此,我决不后退半步,即使真的陷入川尻的圈套,我也在所不惜!我们应该用炽热的真情去打动对方,让川尻大人全身而退,防止甲府陷入骚乱。” 百助慷慨激昂。名仓喜八郎则固执地摇着头。“既然如此,我不阻止你,你想去就去吧!” “这么说,你似是不去了?” “我为何要去?”喜八郎带着几分怒气,“我们一起来,并不是说非得绑在一起行动不可。你一个人去就行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好照应一下。” “好,去就去。只是,我去了,若万事大吉,且看你怎么向我交待?” “真若万事大吉,”喜八郎指了指脑门,毫不含糊,“你冲我这儿来一拳就是。” “好,你等着。我百助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这种谈话的气氛和秀吉的旗本大将之间的争论截然不同,有一种滑稽感,他们如此固执,不禁令人想起凶猛的看门狗。 第二日,十四日。此时光秀早已在小栗栖毙命,而本多百助对此一无所知。他出了积翠寺,只身到了甲府城内。身边只带了十二三个随从,走到大门的时候,他把他们全都留下了。被领到秀隆的面前,百助豪爽地笑道:“实际上,我此次前来,是跟名仓喜八郎打赌。” “什么?” “喜八郎说,听传言,大人故意设下圈套,想要杀我,故他拒绝与我同行。” 川尻秀隆一听,顿时狼狈不堪。“真是岂有此理,胡说八道!我分明是诚心诚意地要交出这座城,然后经过家康公的领地西征……若杀了二位,我还能通过贵领吗?” “哈哈哈……莫要生气,喜八郎就是多疑。虽然怀疑有时会带来麻烦,可还真不可麻痹大意。因此,主公才派我们二人前来……” 本多百助依然想努力地传达家康的诚意,以真情打动对方,“我们二人打了一个赌,由我全权代表主公和大人协商所有的事情,如能平安地回到积翠寺,我就给喜八郎的脑门一拳头。” 川尻秀隆不禁大笑。饶是如此,他还是千方百计想从百助的话里挖出什么来。“你们俩打的赌可真有意思,看来名仓这回得吃苦头了。所谓传言,你们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一个密谋起事的浪人告诉我的。”百助越发放下心来,笑着往前挪了一步。 秀隆一听,顿时大惊失色。“那人有没有告诉你,他叫三井弥一郎?” “这……我倒是没有询问那人的名字……叫三井的到底是什么人?” 百助似乎没怎么放在心上,道,“如果单听那个浪人捕风捉影的谣言,就怀疑连我家主公也深信不疑的川尻大人,岂不违背我家主公的初衷?所以,我连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都没问,就把他打发走了。” “哦,其实这个三井弥一郎又叫十右卫门,以前曾经侍奉过山县三郎兵卫昌景,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家伙,面色黝黑,颧骨高,目光锐利……” “对!那浪人的确目光锐利,是个瘦瘦的男子。” “定是三井弥一郎无疑。”秀隆边说边思索,看来不得不改变计划了。 百助越是光明磊落,秀隆就越是小心谨慎。虽然秀隆已对乡民起事有所察觉,没想到百助却在他面前说得如此清楚,这足以说明他们已和乡民达成了密谋,才有恃无恐。如是这样,名仓喜八郎当然不会来了。他们一定早就商议好了,让百助留在城里和秀隆周旋,喜八郎则在城外指挥起义。把他们二人诱入城里除去的谋略就要泡汤了,只好用第二计。 秀隆拍了拍手,把侍从叫来。“赶紧把酒菜摆上来。今天大家都来作陪。这也是咱们在此城的最后一次酒宴了。今天务必把城池交到德川公的手上,然后我就要赶赴京城,加入平叛之战。你说对吧,本多大人?” 百助听了,感动得直拍大腿。“川尻大人,您能这样做,那我此次真没有白来。临行时分,我家主公还屡屡嘱咐,要以诚相待……百助信俊给大人行礼了。” “你太见外了,应是我给你行礼。来,干杯!名仓喜八郎不是说我要加害你们二位吗,为表诚意,你看看酒里到底有没有下毒。”秀隆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才给百助斟上,“我出发之后,贵方打算让哪里的军队先进驻此城?” “这……按照依田信蕃和本多正信大人的吩咐,穴山的人马不久就会赶来。” “穴山的人马?” “对。但是大人不用担心。甲府人决不会憎恨我家主公。他们也一直在祈祷莫要发生骚乱……就连庶民都憎恨混乱。乡民不可能和我们作对。” “呵呵,如此说来,已故右府大人和我都讨人嫌,好人都让家康公去做了……”秀隆立刻转移了话题,“啊呀,这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次酒宴了,大人和我的家臣也多干几杯吧。”他似故意想把百助灌醉,再考虑对策。 世上,再也没有比士兵的风气更能反映大将的性情了。织田信长从出生以来,就是一个喜欢让人大吃一惊,且屡屡成功的旷世奇才。可是,那些在气量上比信长逊色好几等的家臣们,如也醉心于此,走同样的道路,结果会如何呢? 秀吉是一个完全吸收了信长的长处,并且活学活用的英才,气势如日中天,而他人如也想模仿信长,注定以悲剧收场。光秀举兵叛乱,也不知不觉受到了信长的影响,而川尻肥前守似也把自己看成了信长。这是信长的气概在部下中有强大影响力的体现。 当然,百助的顽固和纯朴也反映了家康的一面。“为了庶民的太平”,家康在所有事情上都坚持这一心愿,而本多百助一切行动则无不是“为了主公”。百助每次举杯,都不停地赞颂家康,体现出他对主公的百般景仰。他的这种正直,有时甚至让人有点反感。 “能够继承已故右府大人鸿鹄之志的人,普天之下,恐唯我家主公一人。”他甚至毫不避讳地断言,“右府大人毕生的愿望,就是终结应仁之乱以来的乱世。这种终结乱世硝烟的雄心壮志,与企图谋取天下的狂妄野心,有着天壤之别。这是一种匡正武士本来面目,全力以赴保护黎民百姓的仁爱之心……我家主公已经完全继承了这种仁心。” 秀隆一面含含糊糊地应着,一面不住地向百助劝酒。酒宴一直持续到亥时左右。 听到钟声,百助懒洋洋地站了起来。关于甲府城的交接,因秀隆几乎没有异议就答应了,百助的心情很是不错。 当日夜,百助住在了城里,他打算次日晨再派人到积翠寺,让名仓喜八郎作好后期的安排。 依田信蕃和本多正信的部队已经调动了冈部次郎右卫门,并已控制了穴山的旧领,又邀请了曾根下野守昌世,应已作好了进入甲州的准备。因此,一旦名仓喜八郎那边有消息,两三天之内就可以接管甲府,把秀隆平安地送出去……百助心里打着如意算盘。 “呀,您辛苦了……我高兴,我醉了。”在秀隆的带领下,百助来到巽馆的卧房。他把刀挂在枕边的刀架上,抚摸着大肚子,笑个不停。“名仓喜八郎这小子,他大概不会想到,我在这里居然受到了如此优厚的待遇,他现在大概正在做噩梦吧。肥前守大人没想到比传闻中好得多,是个如此有器量的君子,令人佩服。”百助一边对侍从说着醉话,一边入了铺。当侍从放下蚊帐的时候,屋里已经鼾声如雷了。 白天炎热,夜里却变得非常凉快,让人觉得仿佛换了季节,也有蚊蝇。不久,喝得烂醉的百助就把被褥踢到了一边。 “大人,我给您送水来了……”第二次进来的是一名年龄尚小的侍女。她把茶碗放在百助的枕头边,悄悄地掀起蚊帐,探进头来。 “哎。”侍女义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没有回音。此际风俗,若有客人留宿,当有女人陪着说话。因此,若百助醒来,他必以为站在面前的乃是一个陪侍女子。侍女望着熟睡中的百助,脸上流露出一丝困惑,然后悄悄地放下蚊帐,蹑手蹑脚地离去了。不大工夫,百助卧房的两侧各出现了两条人影,都全副武装,两个持枪,两个握刀。 “睡得死猪似的。”其中一个嘀咕了一句,其余三个则点点头,然后,几人猫着腰,分别从三个方向摸向蚊帐。留在走廊的人,则站在能看见室内的位置望风。 这并不是前来刺杀百助的全部人马,只是第一拨刺客。第二拨早已埋伏在了四周的围廊附近,第三拨人马则有三十多人,从院子里包围了这座别馆。 川尻秀隆的计划是,先在这里结果本多百助,天亮之后,再到积翠寺以百助的名义把名仓喜八郎引诱到城里杀掉。然后,弃城而去。他的计划胜利在望了。 此时,从三个方向逼来的袭击者已经举起武器,而蚊帐中却依然鼾声如雷。只见站在走廊的头目做了个手势,小声地说了一声:“上!”话音未落,蚊帐就被砍了下来,昏暗的灯光下,两条枪齐齐刺向了熟睡中的百助。 “啊……”蚊帐中顿时响起野兽般的嗥叫,“什么人?卑鄙小人,居然连名字都不敢报!” 但是对方并不回答,紧接着又刺。 “呜……”这次蚊帐中发出的不再是悲鸣,而是愤怒的呻吟。接着,蚊帐像波浪似的翻滚了起来,百助的一只大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想从刀架上拿过长刀。此时藏在廊上的人影跳了进来。 “呀!”只见寒光一闪,百助的一只胳膊掉了下来,血流如注。 “什么人?”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武士,本多百助在右臂被砍掉的一瞬间,已经跳出蚊帐,左手抄起了长刀。可是,两杆枪依然如影随形,像魔鬼一样死死缠住他不放。 “来吧!”话音刚落,百助嘴衔刀鞘,以左手把刀抡到身后。 “啊……”持枪的两人,其中一个往后一仰,另一个则退后。 “百助……”从廊上跳进来的人握着刀,狞笑一声,“怎么,认出我来了?” 其实百助不仅被斩下一只胳膊,胸口也中了一枪。但他仍是十分清醒,“你是秀隆?” “哈哈……”秀隆笑出声来,“家康的诡计,你都清楚告诉我了。他是想除掉我,然后把甲信两国纳入手中……哼,哪能那么容易就让他的阴谋得逞!” “不,不是……” “别天真地以为我乃软弱之人,我是已故右府大人派到这里的得力干将。除掉你以后,我再以你的名义诛杀名仓喜八郎,然后撤回京都,举兵讨伐德川。你的伤势已经没救了,虽说如此,在你临终前,我还是要送给你一个礼物,就是让你知道,我的才智要远远地胜过你。” “不,不是这样的。秀隆……”百助出了蚊帐,可再也无力站稳,扑通一声,跪倒在血泊之中,“杀了我,你也活不长。” “哼!到这时你还嘴硬,还敢狡辩!” “我未狡辩。信浓路已不通。杀了我,就连我家主公的领地你也没法走了,你是自绝后路。你可以忘掉……杀我之事,可我家主公依然是光明磊落的。你莫要怀疑。” “哈哈……你死到临头,还要狡辩!” “唉!实在不信,我只能有辱使命了……” “看在你我都是武士的情分上,我来给你介错吧。” “秀隆,我再说一遍。希望您莫要怀疑我家主公,断了后路。您听见没有……啊,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听不见了。你可以忘记杀我之事,但望你莫要怀疑……莫要怀疑……” 看到此情,就连持枪的人都忘记了进攻,呆呆地站在那里。秀隆三两步走上前去,也不说话,抬手就是一刀,把百助的人头从脖根上砍了下来。 这时百助才扔了刀,尸体扑倒于断臂上。他的嘴唇仍然在剧烈地痉挛,仿佛还想拼命地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从远处传来一阵异样的声音,既不是雷鸣,也不是风声。 “报!”一条人影从走廊那边飞跑过来,跪倒在秀隆面前。 秀隆也是吃了一惊,他回过头,手里依然拎着血淋淋的刀。“怎的了?” “像是暴徒。一伙人从浊川岸边冲来,另一伙则从大泉寺的树林里杀出,他们高举着旗帜,喊着口号,向别馆逼来。” 听手下这么一说,秀隆吓得差点摔倒,他拄着刀站在那里。这定是本多百助和名仓喜八郎早就安排好的。“立刻紧闭四门,不可让一名暴徒闯进来。他妈的,家康这个浑蛋!”秀隆吞了一口口水,气得嘴都歪了,浑身打着哆嗦。按他的思路,这次乱民暴动同样是家康极其阴险的阴谋。 但事实上,家康此时正在尾张,而名仓喜八郎也在积翠寺为本多百助担心,他们与这次起义毫无关联。若说间接的关系,倒还有渊源,这便要说到信长和家康性情的差异,甚至可说,正是信长之死导致了暴乱。 对于武田的遗臣,信长一直采取彻底的严惩。他始终信奉“实力”要凭借实力终结战乱。此种意志会对川尻秀隆等家臣产生影响,使他们的性情扭曲、虚伪、狡诈,滥杀无辜。 无论是从信仰出发,还是从性格出发,家康都不会保持沉默,他十分清楚信长所尊奉的“实力”之短。无论是从前为穴山梅雪求情,还是这次热心地安抚依田信蕃、门奈左近、冈部正纲、初鹿野信昌、小幡昌忠等甲州本地武士,使他们摆脱信长的控制,都可说是家康巧妙的政治手段,但在本质上,是家康从他的祖母乃至母亲继承而来的仁爱之心。家康与信长性格上的巨大差异,在信长死后立刻卷起了一场波澜。就在本多百助被杀的当夜,这场风暴波及甲府城。 川尻秀隆匆匆离开别馆,回到住处,披挂整齐,赶赴城门。城中现还右两千多名士兵,秀隆觉得,只要能赢得充分的准备时间,便能把那些乌合之众击溃。 当秀隆赶到城门时,暴动的先头部队已经抵达城门。 “织田氏的城代川尻肥前守快出来!” 听到城下的喊声,秀隆把手里的薙刀狠狠地插在地上。“我就是川尻肥前守秀隆,你是暴乱的头目?” “正是。”城外的声音异常冷静,令秀隆很意外,“我乃山县三郎兵卫的旧臣三井弥一郎。” “前些日子让你成了漏网之鱼,今天你居然又来煽动愚民造反。三井弥一郎,你我到底有什么好谈的,说来听听。” 城下传来了三井弥一郎越发清朗沉着的声音,与秀隆慌张而沙哑的嗓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上面的人若是川尻肥前,请不要慌张。”弥一郎示意周围的人安静下来,“今日夜里,本多百助信俊大人到城里做客,当住在城里。将本多大人带到这里来。” “要他来干什么?” “我有事要请教他。” “你,就凭你一介暴乱之徒……”说到这里,秀隆突然改变了主意,“本多大人刚才在酒宴上喝得不省人事,现在正在歇息。他是我尊贵的客人,怎么能轻易带到你这暴徒面前。快说,你到底想知何事?” “我听说……”城下的人垂首沉思了一会儿,“不妨告诉你。我想询问你开城投诚之事。我不想听别人讲,要亲自从本多大人那里打听一下。” “我要是告诉你,穴山的人马一到,我就把此城交到他手上,然后穿越德川的领地,撤回京城,你能怎的?” “我要请本多大人亲口告诉我。” 秀隆气得连腿都哆嗦起来。“这……这是名仓喜八郎的命令?” “莫名其妙!这是起事者商量的结果。” “那我要是无可奉告呢?” “就只能说明,你已经把本多大人……那么,我们便不客气了。” 不知何时,城内和城外的堤下燃起一堆堆篝火,把夜空映得通红。侍从牵来的战马,眼睛里也映满了红红的火焰。秀隆看到这些,心头涌起一阵阵不安和愤怒。看来,自己下手确有点早……可是如今,百助已经成为一具尸首了。 “不行,你这是在胁迫我……如都听了你的支使,那我肥前守的面子往哪儿搁?你们这样舞刀弄枪的,我怎么能告诉你!” 一瞬问,城外安静了下来。看来这决非一群乌合之众——武田的残众已经控制了民众。 城下之人窃窃私语了一会儿,然后道:“城里的人好好听着!” 这次不再是弥一郎的声音,而换成了另一个粗声大气的声音。“如本多百助还活着,我们就按照他的指示,放川尻肥前守一条生路。如见不着本多大人,那就不用再问了。明日夜里,我们就杀进城,砍下肥前守的人头,以解心头之恨。如城里还有不少与武田氏有关系的人,就请肥前弃城逃命,免得我们费事。听清楚了?只有一天时间。” 这一声喊话立刻让整个城内鸦雀无声。川尻秀隆简直气得要发疯了,可还是故作镇静,笑了起来。“混账东西……以为我肥前守这么容易就把城交给你们这帮暴徒吗?凭什么只给我一天时间!为何不立刻前来决战?”他正大喊大叫,突然发现有些不对,侧耳一听,对方果然如所说,已开始井然有序地撤退了。 趁势杀出去?转念一想,秀隆又使劲地摇了摇头。跟这些熟悉地形的暴徒们夜战,岂不愚蠢透顶。他在城里的部下还有人不知百助被杀。一旦乱起,有人放火,势必乱作一团。 “给我严守城门!”秀隆一边命令士卒,一边不住地咂嘴。他突然感到一阵慌乱,对前途充满了迷惘。他一直坚信家康、名仓喜八郎和三井弥一郎之间有密切联系。想到这里,本多百助那张苍白的脸又浮现在秀隆眼前。他认为,当务之急是先除掉百助的所有随从,虽然不知暴徒今后会如何行动,但绝不能让城里出现内应。 回到房里,秀隆依然身着盔甲,苦苦思索应敌之计。刚才如此喧闹,百助的随从们一定都未睡。若再请他们喝酒,只会使之更加怀疑。他们一旦清醒过来,就会立即发现情形不对。“先把他们骗进牢里关押起来。现在城外吵闹,若将他们换到百助的外间睡,定会毫不疑心……” 大功告成之后,秀隆才安心地躺了下来。这几天他太疲劳了,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衣服里面湿淋淋的,全是汗。 秀隆立即起身吩咐道:“就这么定了。趁晚上有月亮,傍晚时分打开城门,把队伍开出去。若遇阻拦,立刻击溃他们,走信浓路,奔美浓。打本多百助的旗帜,还要做出百助在队伍中间的样子……粮草到路上再筹集。” 秀隆洗了手,漱了口,噗一声把水吐到地上,旋又捶了捶胸膛,对侍从道:“幸亏女儿没有跟来。吃完饭,立刻让大家集中到大厅里来。这次的撤退可是表现个人才智之时。” 然而,此时川尻秀隆的命运已不再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了。他悠然地踱进大厅,不禁大吃一惊:本来至少有一百二三十个中级以上的武士集中到这里,现只有十八人。 “怎么回事?赶紧让他们集合。这是非常时期。” “报。”从小就在秀隆身边侍奉的侍童头目福田文吾伏在了地上,“其余的人早在今日天未亮时,打开城门逃走了。” “逃走了?” 文吾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别只顾着哭!他们到底有何不满?”秀隆厉声道。此事着实令他意外。不必多问,城里定有内应。他们必是觉得秀隆根本没有胜算。 剩下的十八人都垂头丧气,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文吾方抬起头来。“他们逃跑时,劫了狱,把本多的随从也带走了……” “什么?百助的随从?” “剩下的人,算上下人,也就八十来个了。大家都已作好了赴死的准备。主公也要痛下决心。” “你的意思,是要我切腹?不!”秀隆大喊了起来,接着又无言了。眼前一切太令人意外,他只顾愤怒,甚至连思维都有些停滞了,只是全身哆嗦,仰天长叹。 天气格外闷热,大厅里不通风,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霉味。 “我不自杀!我决不自杀!” “那么,主公的意思,是要我们和敌人同归于尽?” “留下来的人至少已下了决心,要与我同生共死。虽然只有这么几个人,可是,我还是要让家康大吃一惊,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现在,摆在秀隆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乖乖地自杀,二是落荒而逃。怀着对家康的无比憎恨,秀隆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他把八十多人分成四组,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在四面的城门处燃起熊熊大火,以壮声势。“他们不知我们的人数,便不敢贸然杀进来。我自有锦囊妙计。”说罢,秀隆压低了声音,把自己的计谋告诉了八十几个弟兄:到时候,就对起义的头目三井弥一郎诈称秀隆已经自尽,佯装把人头交给他,趁机结果他的性命,这样一来,其余的暴民必会一哄而散。“到时候,你们就骗他们说,交接织田氏的城代川尻肥前守首级之时,若人多手杂,恐出乱子,故只能让五个人进来。他们不想烧城,必会中计前来,就手起刀落……”八十几个人在各个城门堆放了很多柴草,等待夜幕降临。 “估计暴民们半夜才会来。先打个盹吧。”一切准备就绪之后,秀隆回到房里打了一个盹。蚊子很多,他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秀隆,秀隆在哪里……” 秀隆一听,一下蹦了起来,感觉青竹枪的锋芒在眼前划过。他把被子一掀,赤着脚就跑了出去。这时,一伙人已从后面追了过来。毫无疑问,都是起事的暴徒。但令人不解的是,这些人究竟是何时、从何处进来的? “你们这些亡命之徒,休要过来!”秀隆又磕磕绊绊地逃起来。 月亮已经升起,四周亮如白昼。由于在慌乱之中出逃,秀隆既没带刀,也没穿盔甲,显得更是狼狈。“你们到底是从何处进来的?站住,不许过来!”他像是一只被猎犬追赶的野兔,绕着一棵小罗汉松转了两圈,想乘机溜走。此时,“噗”一声,他右边的大腿像是被烙铁烧着,热辣辣地疼——一支竹枪已结结实实地刺入了他的大腿。 “啊!”秀隆惨叫一声,扑倒在草地上。事到如今,他仍觉不可思议。在月光下,他看得很清楚,每个城门都已按照他的吩咐燃起了熊熊篝火。 秀隆倒地之后,五六个人飞速冲了过来。 “不要过来,你们这些蛮人!” “到底谁是蛮人?我看你才是蛮人!” “揪住头发,把他拖回去。” “踢他,使劲地踢,把他踢死。” “让他这么早就死,太便宜了他,好好地收拾收拾,让他尝尝受罪的滋味。” 几个人一拥而上,有的用矛头使劲地戳,有的用脚拼命地踢,还有的则狠狠地揪他的头发……就在这时,只见一个人手里提着刀,气喘吁吁,大喊一声跑了上来。“住手!等等,大家且等一等!”此人正是三井弥一郎,“川尻大人,按照事先的约定,我是来取你首级的。” “约定?” “你不是已在白天下令了吗,只限我们五个人进城接受你的首级。” “你……你……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从你手下的嘴里。八十多个士兵嫌你没有一点儿骨气,居然害怕切腹,都觉你根本不配做武士,差不多都逃走了。” “逃走?” “对,现在你用不着惊诧了。在开战之前,就有五十五人逃跑了,现在,这座城里除了你,只剩下二十二人了……不,其中的八人已经为你送命,其他的,则是受伤的受伤,投降的投降。” 秀隆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已说不出来。这些不忠的家臣,定是受了家康的诱惑,才起了背叛之心…… “肥前守大人。”弥一郎接着道,“没有领民,焉有领主。领民可不是你想杀就杀,想剐就剐的玩物。你现在该明白了吧?” “不……不……不明白。” “那么,就请你用这把匕首,痛快地自行了结吧。”三井弥一郎似略带伤感,抬头望着月亮,“就像那纯洁的月亮一般,跟着你那些先行一步的家臣们一起去吧。弥一郎会为你介错。” 在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竹枪之下,秀隆慢慢地捡起了匕首……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三 柴田发难 打开五层的天守阁的窗户,苍穹下的大淀河立刻映入眼帘。前方是男山八幡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的对面则是连绵不断的大和山脉。 “当这些青山被红叶染遍之时……”秀吉看起来心情不错,回过头看了黑田官兵卫一眼。这里就是秀吉刚刚在山崎筑成的宝寺城,还处处洋溢着木材的馨香和泥土的气息。 黑田官兵卫似笑非笑,一副暖昧的表情,对秀吉的话有些心不在焉。“煞是诱人的景致啊!” 今日,秀吉突然心血来潮,说风景不错,非得让官兵卫也来品评一番,于是也不带随从,两个人登上了天守阁。 “那恐是我印象中的老街。” “莫谈街道了。我听说胜家正在不断向家康派遣使者。” 官兵卫看了秀吉一眼,笑道:“从这里望去,街上的行人显得多么渺小啊,仿佛豆粒。” “家康可不是豆粒。你是在说我小得像豆粒?” “啊,岂敢……” “好了好了,过来!”说着,秀吉回到大厅——甚至连建筑样式都模仿了安土城的天守阁,一屁股坐了下来,“一不留神,连北条氏直竟也差点被家康给吞了。” 官兵卫没有立即回答,单是拖着他那多年残疾的腿走到秀吉面前,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一张地图和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人名的纸片,慢慢地展开来。 “哎,这不是北条氏直和家康、上杉景胜的对阵图吗?”秀吉弯下腰,大致看了一下,“如此看来,北条真的要与家康讲和了。” “会在十一月之前吧。” “坚持不到年底了?”秀吉的眼睛落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上,“你给我念一下,图上四方汉字太多了。” 官兵卫点了点头,开始念起来。 原来,纸上写的都是七月初三家康从滨松向甲信发兵以来,加盟到家康麾下的甲州重要武将的名字。原武田氏的亲族就不用说了,信玄的近侍、远山部、御岳部、津金部、栗原部、一条部、备中部,直参部及其子女、典厩部、山县部、驹井同心部、城织同心部、土屋部,今福、青沼、迹部、曾根、原、甘利、三枝诸部,以及寄合众、御藏前部、二十人等,全都跟随了家康,这样,甲斐一国已被家康尽收囊中。 秀吉看了,不住地点头。“看来右府大人的做法不得人心哪。饶是如此,家康还是干得不错。” “这是我们最大的对手。一旦德川和柴田联手……”官兵卫像是完全置身事外似的,慢慢地直起身子,脸上又浮现出暖昧的微笑。 “你说,家康这次成功的原因是什么?” “尽管北条的四万三千大军与他对立,令他数次遭遇危机,他仍然如愿把甲斐和信浓之一部握在手中。我看他成功的秘诀,就在于两个字:宽容。” “宽容?到底是什么意思?”秀吉有些不解,“那么,我成功的秘诀又是什么呢?” “是智略。” “是二字对二字。” “主公,德川这次好像要给义愤填膺的众人以高官厚禄,作为安抚。” “用此来收买人心,秀吉也不比别人逊色。只是必须赶紧行动。” “主公刚才说什么?” 冷不丁被官兵卫反问了一句,秀吉才意识到说漏了嘴,不禁哈哈大笑。当务之急当然是尽快铲除柴田胜家,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还得借鉴信长的做法——以“谋求天下统一”为借口。秀吉已非常自信,他自认,能够完成统一大业的人,只有他一人,如有人不服从他的意志,就是他的敌人,必须铲除。 “官兵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能说胜家和家康联起手来,就成了大敌呢?” “看来主公没有理解我刚才的话啊。” “哦?” “在下是说,若是按照德川大人的做法,他定会巧妙地吞并修理,不知不觉之中把修理变成他的家臣。” “哦,有意思。这么说,我就不如家康了?” “也可以这样理解……” “我倒要听听怎么不如他。快讲!” “不管怎么说,修理也是织田氏首屈一指的元老家臣,这次又娶了右府大人的妹妹阿市,整个家族都身份尊贵。因此,他可以在德川的门前拴马,绝不可能在您的门前拴马啊。” 听了这话,秀吉的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有人在背地里说“那个农民的儿子”云云,这是最令他恼火之事。“哼,是这个意思?看来,你我的想法一样。如胜家真的那样,那我必须尽快动手了。” “应该尽快行动……主公,决不能再这样悠然地等下去了。” “哈哈哈,明白了,明白了。” “主公,如继续放任德川发展,他日后恐会成为您继承右府大人大志的障碍。” “有这么严重?” “修理和德川就已不可小觑了,如果泷川一益和信孝联合,还有北条氏政、氏直父子加盟,他们的力量就太大了。”黑田官兵卫仿佛要吃人,表情极其夸张,秀吉则笑眯眯地听着。 黑田官兵卫时时做出一些滑稽的表情,秀吉也毫不示弱。这大概便是二人的性格。他们用丰富的表情和幽默的言语相互逗弄,仿佛逗孩子玩似的。 “那么……就这样吧。”秀吉道,“首先在胜家的身上下点工夫,然后,看看信雄和信孝,谁最可能成为祸根,就在他身上做点手脚,再动动脑筋,让家康去讨伐小田原,最后再平定九州和四国也不迟。对吧,官兵卫?”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哈哈……你赶紧去一趟堺港,在堺港豪商身上做些盘算。小西弥九郎也要跟着一起去。当然,在智慧和经验上,他远远比不上你。现在必须夜以继日为右府做百日祭了。我要在大德寺为右府举行盛大的葬礼,寺院也得修建。这得花费巨额钱财。如不好好地做些准备工作,经费必是不足,届时不免捉襟见肘。” 官兵卫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些准备做完,其余的就不成问题了。”秀吉又笑嘻嘻地做起鬼脸来,“有你一个官兵卫,我能不放心?” “您这么一说,好像我不是个……” “嘿,要想打入敌人内部,就得你这样软硬不吃的人。回来时,你顺便去一趟大坂,找淀屋常安谈谈,看看能否把米市的行情做到如咱们所期。无论如何,我要继承右府的遗志,在大坂建一座天下第一的城池。你告诉他,大坂一定会成为和堺港齐名的繁华之地。” “主公想得可真周到。”官兵卫拖着右腿,慢慢地站了起来,“主公高瞻远瞩,在下今天算是开了眼。那么,恕我告辞。” “你现在就动身吗?辛苦你了。”秀吉亲自把官兵卫送到楼梯口,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了,接着,对站在下一层的侍卫大喊了一声:“我还要再欣赏一会儿风景,你们就不用上来了。” 说完,秀吉返回了大厅。现在他既不再发笑,也不再轻松,而是换了一副非常严肃的面孔,踱到回廊处,直直地望着天空,那眼神看上去甚至有点急切。 此月十二,秀吉让过继给自己做养子的信长之子秀胜做丧主,在大德寺为信长举行了百日祭。秀吉本希望信孝或者胜家会对此说三道四,他好趁机寻找借口,不料到他们竟然一丝怨言都没有。事后一打听,方知胜家在信孝的命令下,以新嫁的阿市的名义,在妙心寺供奉了信长。而且信孝在岐阜,信雄在清洲,似也都做了些祭祀。这样二来,秀吉就得再动脑筋了。 黑田宫兵卫担心的是胜家和家康的联合,尤是清洲的信雄与家康的接触。他觉得,一旦北条氏和德川氏讲和,信雄就会坐收渔利。 两家和解之后,家康就没有了正面的敌人,他自然会转向西面,以信雄的不满为契机,干预织田氏的内部纷争。现在,织田氏内部的问题,就是岐阜的信孝不服从清洲会议的决定,老是制造借口,不想把织田氏的家督三法师放走。 这对信雄来说,相当令人泄气。若是让三男信孝以拥立三法师的名义继承了织田氏,信雄作为信长的次男,就太没有面子了。因而,信孝和信雄兄弟之问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凶险,秀吉则必须站在另一立场,把三法师和信孝二人分开。若是三法师真的落到了信孝的手里,织田氏的人气就会集中到胜家、信孝一边,这样一来,秀吉所谓“继承信长遗志”的幌子就不再有号召力了。 阿市已经成了柴田胜家的正室,而且,已控制甲斐和骏河的家康如再把手伸向西边,那就麻烦了,因此,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家康一定先听取信雄的不满,当然,按照家康的性格,他肯定不会让二人争斗下去,定出面在信孝、信雄兄弟之间斡旋。 这样,如果信孝、信雄兄弟共同拥立三法师,胜家和一益也定会加入,并且,那些慑于秀吉的威压而摇摆不定的人,也会加入进去。若真是那样,秀吉的处境就极其微妙了。 一旦秀吉费尽心思拥立的三法师被对方利用,为主公报仇的大义名分甚至也会被抹杀,而被反咬一口,说他是妄图夺取天下的居心不良者。这就是秀吉突然变得严肃的原因。 秀吉静静地转到北面的回廊,放眼眺望着京都方向的天空。那里河流和田野纵横交错,再往远处则是层峦叠嶂。“家康这人,拥有大山一样的胸怀,是个大丈夫。” 秀吉原本以为,降伏武田的残众非常棘手,因此家康今年一年定会全部消耗在甲州,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家康神通广大,眨眼之间就降伏了甲州,又腾出手来集中力量对付北条氏。动作之神速,令秀吉深感不可思议。 “我自己的行动就够快的了,没有想到家康竟比我还神速,看来对他不能大意啊……”虽说如此,秀吉也断然不会轻易放弃进展顺利的大业。 如果信孝继续揪着三法师不放,信雄的事可以暂且搁到一边。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秀吉作为施主,为信长举办隆重的葬礼,以此来对抗信孝和胜家的责难。当然,这次的葬礼应该具有强大的威力,足以慑服那些意志不坚决的人,另外,还要激起胜家和信孝的不满。 葬礼务必得到天下的肯定。在这一点上,秀吉拥有明显的优势,即他的大义名分非常具有威慑力,且此前的战役已经深入人心。 “他们不遵守清洲会议的决定,只顾沉迷于争夺家业,甚至连父亲的葬礼都不好好地办,秀吉实在忍无可忍,方才为已故主公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这样一来,信孝就会落得一个不孝之名,胜家也会沦为一个不忠之徒。故,葬礼的准备容不得丝毫马虎。 秀吉从北面转到西面,又从西面转到南面,绕着天守阁整整转了一圈。 “报。”是石田佐吉的声音。 “什么事?”秀吉立刻变得和颜悦色,转身问道。 只见佐吉双眼闪烁着光芒,他似乎已敏锐地看穿了秀吉的心思。“佐和山的城主堀秀政来了,正在前面的书院等候。” “哦,久太郎来了?” “是。他还忧虑不止,一直询问主公心情可好。” “你去告诉他,说我的心情极差,正在发火呢。让他先候着。” 石田佐吉冷峻的眉宇间浮现出一丝微笑,然后施了一礼,下了天守阁。秀吉伸了伸懒腰,又望了望远处的天王山,俯瞰了一下山崎的大道,才慢悠悠地下了楼。 清洲会议之后,秀政被秀吉安排在以前丹羽长秀所在的佐和山城,成了一个二十万石的大名,而且身为三法师的辅政大臣,受到和家老们一样的优待,他已完全为秀吉折服。可是,秀政依然没有办法把三法师从信孝手里接过来,因此,他忧心忡忡。 秀政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秀吉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最好发生一些纷乱。越是有纷乱,就越易分散注意力,这样,实现计划就容易多了。 秀吉走近书院,故意咳嗽了一下,让随从们把门拉开。秀政连忙深施一礼,可是,秀吉却睬也不睬,径直走到上座坐下,突然问道:“久太郎,你们这些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大人的意思是……”堀秀政早就得到了佐吉的通知,非常惶恐。 “作战要善于抓住战机,政事也是一样。一旦犹犹豫豫,整个天下又会陷入战火。” “筑前守是说三法师的事……” “安土城的事。”秀吉敲打着扶几。别人说右他就说左,别人若说左他就偏偏说右,虚虚实实,让对方琢磨不透。“你跟丹羽五郎左好生说说。坂本城的修缮暂时放一放,先修整安土城。如不早一天把三法师接到安土,天下就有可能重新陷入混乱。世间总有一些意外之事,你看,秋高气爽,天空忽然风起云涌。决不能对此熟视无睹。东面,我说的是东面的天空!” 秀政非常困惑。跟往常一样,秀吉的话总是像天空的雨云,让人既抓不住,也摸不着。说起东面的天空来,既有可能指上杉氏,也有可能指的是北条、德川氏。如此看来,无论是柴田,还是清洲、岐阜:似都瞄准了东面。 “你还不明白?”秀吉不住地咂舌,“这片乌云一旦扩展开来,立刻就会遮天蔽日,变为狂风暴雨,右府大人的所有功业,眨眼间就会付诸东流。” 秀政不禁低下了头,他没有一点空隙来说自己的事情。 “你们办事也太拖沓了。天下所有的事情,须像不断流淌的清澈溪水一般,才能有活力。流水不腐,才会有众多的人前来打水。万万不能让人心倦怠……要让他们不断地前去打水。如不像清澈的溪流,政事就谈不上是政事!”秀吉还在高谈阔论,不时露出雪白的牙齿。听着听着,秀政终于放下心来。他觉察到,秀吉其实并不像佐吉所说的那样生气,在心情极差的时候,秀吉根本不会有这么多的话。 “当没有达到百姓的期望时,为政就会失败。这跟战争完全一样。只有给百姓以意外的惊喜,百姓才会拥护你。反之,如果压迫百姓,让他们做这做那,跟他们要这要那,无论你怎么做,都会失败,百姓决不会拥戴你。如果你老是不能满足,贪得无厌,百姓不但不拥戴你,甚至会在无意间播下天下大乱的种子……这些道理,你要牢记在心。以前的乱世会持续到今天,就是因为没有一个英雄能顺应时代,没有一人愿以万众之望为己任。而右府就是这样顺应历史潮流的人,只可惜他英年早逝。所以,我必须继承右府的遗志,不断前进,努力实现万众之愿。‘快看啊,快看啊,那才是我们的希望。’得不到百姓拥护的人决不能继承右府的遗志。”秀吉慷慨激昂,滔滔不绝,“你说吧。今天为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听着听着,秀政也想说“快看啊,快看啊,这就是我们的未来”。多么灵活的头脑,多么雄辩的口才啊!“可是,大人,我今天带来的实非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澈溪水。” “这么说,那就是已开始腐烂的死水了?没关系,只要我动一下嘴,它就会流动起来。” “是这么回事,柴田修理给我派了使者。” “哦,原来是柴田这摊死水啊。他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要在你和岐阜之间斡旋,想把三法师转交给你啊?” 秀政听了,不住地咂着舌,摇了摇头。秀吉明知胜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偏偏这样问,实是可憎。 “我猜,他恐想借我之口来告诉大人吧。他写了五条罪,让我带了来。” “什么,五条……没想到这摊死水的怨言比我预想的要少。” “跟您刚才讲的一样,他写的这五条,每条都是怨言,说您玩弄阴谋,假公济私,践踏清洲会议的规矩。” “哼,那倒是有些意思。”终于,秀吉的表情不再严肃。胜家前来诉苦,这说明死水已经动起来了,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好!快说来听听。从第一条开始说。”秀吉从扶几上探出身子,闭上眼睛,催促秀政。 秀政瞥了旁边的侍从一眼,看到秀吉没有让他们退下之意,便从怀里掏出本子来。由于秀吉不大识字,秀政只是把大致的意思转达给他。“第一条是……修理大人首先强调,他丝毫没有违背从前跟您达成的协议。” “嗯,从一开始就跟我争辩,这才像‘死水’的做法。那么第二条呢?” “第二条说,现在,引起家臣不满的原因,并非您和胜家的不和,而是因为清洲的誓言没有得到很好的履行,他还强烈指责您通过政事牟取私利。” “说得好!”秀吉就像是在听别人的事情,插了一句,“这是他写给你的文书,故而如此措辞。不管我是否牟取私利,除了我秀吉,到底还有没有人能顺应万民的意愿,顺应天下太平的历史潮流,还真不好说。” 秀政怕秀吉说起来又会滔滔不绝,急忙道:“第三条说,胜家除了接受您让给他的领地长滨之外,从未为己争夺一粒米、一文钱。无论是领地还是武士,也均未牟取过。而您却大肆封赏,对中川、高山等人就不用说了,甚至连细川、筒井等人都加赐领地,使他们成了您的臣下……总之,措辞很是激烈。” “哈哈,我明白了,明白了。一潭死永终究会腐败变质。中川和高山且不说,无论细川还是筒井,我都没有要求他们成为我的部下。他们只是信赖我,觉得我有终结乱世烽火的能力,才来帮助我实现右府的遗志……哼!” “第四条是关于把三法师公子接到安土城之事。虽然丹羽长秀频频向信孝提议,可似有误会。胜家已经私下和信孝达成了协议,所以绝不会反对把三法师接到安土。胜家从一开始就完全赞成,只是信孝对大人以权牟私十分愤慨。因此,只要大人发誓不再玩弄阴谋,这个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由于这是胜家言辞最激烈的一条,秀政边说边注意秀吉的脸色。奇怪的是,秀吉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哦,真是糊涂了,我看这摊死水真是腐烂了。那么,第五条呢?” “第五条……他希望您好生反省一下,不要搞内讧,大家应携起手来,帮助家康讨伐北条氏。” “呵呵,这个主意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啊。帮助家康讨伐了北条氏,那又能怎样?” “右府大人在世的时候,北条氏政还能够老老实实,可是右府刚一归天,他就立刻翻脸,跟家康对着干。如讨伐北条,则是对右府在天之灵的莫大安慰。” 听到这里,秀吉突然捧腹大笑。“这个主意可真是奇怪,久太郎居然把帮助家康讨伐北条说成慰藉右府在天之灵……莫名其妙!”狂笑了一会儿,他接着问道:“讨伐北条氏的战争似乎对胜家极其有利。以你的判断,如果真的按胜家所言,帮助家康讨伐了北条氏,结果会怎样?” 堀秀政盯着秀吉,并没有立即回答。 “怎不说话?我在问你,大家帮助家康剿灭了北条氏,之后会如何?胜家的如意算盘是先帮助家康消灭北条,再让家康帮他来对付我秀吉。想得倒是很美,哼,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家康没有那么傻。他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之后,与其来对付我这个硬骨头,还不如去找手边的软柿子捏呢——当然不会是我,而恰恰是胜家领地中的越中、加贺到越前一带。我看胜家真是老糊涂了,竟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秀吉这么分析,也确有道理。可是,不管怎么说,胜家也是织田氏的首席家老,居然被秀吉说得一无是处,实令人不敢苟同。 秀政一面留意秀吉的神情变化,一面继续往下讲:“第五条还有下文呢。” “都快把自己葬送了,还有什么下文?” “他说,这一直无论如何也要请您解释清楚……他问,筑前守究竟凭什么在山崎筑城?那是织田氏的领地,既没有给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要发动叛乱,可是,大人却擅自做主在京城附近筑城,居心何在?如他在筑前守的领地之内,在姬路城的附近筑城,筑前守能坐视不管吗?这件事情,不能不了了之。” “说得在理。”秀吉略微显出一点儿严肃的神情,“若是你站在我的立场,你会怎么回答他,久太郎?” 秀政皱了皱眉头,依然沉默不语。 “你大概也明白我的初衷吧,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筑城,按照你的理解,但说无妨。” “是为了守护右府大人的城池吧?” “那还用说!但若只是为了守护先主的城池,不用我秀吉,别人也行。可令人遗憾,目前除我之外,何人能担得此任?大家都在领内忙得一塌糊涂,心有余而力不足,只会发牢骚而已。大家都糊涂了。为了继承右府遗志,我只好在先主城池旁边筑修了一座城,以防万一。能够明白右府大志的人,除我之外,家康可能也算其中之一。” “那么,德川大人对此事……”秀政非常吃惊地反问一句。 秀吉毫不掩饰地点点头,“别的不知,可是,他早就把西边全权交付予我了。家康也希望早日统一天下。他早就暗示我,在我平定天下期间,他是决不会让东面的敌人来干扰的。你要把所有玄机给胜家讲一讲。如他还不明白,就让他也来姬路建一座城。他若有这个能耐,我秀吉无话可言。既然想插上一脚,就要拿出能阻止我的实力。” 秀政听了,无言以对。若告诉胜家,说家康已给秀吉转达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意,也太侮辱人了。这岂不是搬弄是非,故意在秀吉和胜家之间挑起争端?如再把秀吉的原话说出来,“如你有这个能耐,你愿意到哪儿建城就到哪儿建。”胜家听了,只会暴跳如雷。 当初秀吉和胜家都是信长的家臣,可仅仅过了四五个月,二人就已有了天壤之别。如胜家现在挑起事端,和秀吉对峙,丹羽长秀和秀政都不可能站在他一边。中川、高山、细川、筒井,再加上蜂须贺、黑田、池田、宇喜多,只这么粗略地一算,便可以看出,现在秀吉的实力,早已膨胀到和山崎决战之时不可同日而语了。胜家根本毫无胜机。 正是因为看到没人能战胜秀吉,秀政和长秀才都离不开秀吉了。在这种时候,胜家的一纸诘问状到底有多大的威力呢?仔细一想,确如同秀吉所说,此时的胜家已糊涂了。仅仅五个月的时间,胜家变成了一汪死水,而秀吉却发展成为一条滔滔大河。 “你明白了吧,秀政?”秀吉笑呵呵的。这次他不再喊久太郎,而是直呼其名了。“我的意思是,胜家其实并不可怕。织田氏的名声要匡正,右府的遗志也要继承,只要有这个能力,谁都可以来继承。如果把那些琐碎的情感也牵扯进来,那么谁也不会有好果子吃。这样一来,别说是葬礼,就连供养恐都不能了。说了半日,我的意思你恐也明白了,一起用些便饭再回去,把我的意思好好地转达给胜家。” 秀吉的情绪看来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吃得很香。“我每天都在天守阁望着京城的方向。望着望着,就从自己那吝啬的根性当中逃脱出来,右府的雄心壮志在我的心底生机勃勃地复苏了。右府大人不愧是一位伟人啊……”秀吉一边吃着饭,一边不住地赞美信长,“无论如何也要为右府的葬礼建一座大寺,要让世间大吃一惊,这样才能与右府的雄心壮志匹配。除了我,还有何人能胜任?” 秀政用完饭,离别山崎,把秀吉刚才讲的一番话牢牢记在了心里。出了正门,他禁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新城。在天守阁的顶上,秀吉大概又在向京城那边嘹望吧。 秀政总觉得能在什么地方看见秀吉的身影,于是把马勒住,停了下来。这座城原本就是秀吉向以胜家为首的织田氏家臣们示威的象征——大家都来看看,这就是我秀吉的实力和智慧。 如果真是这样,胜家可就上了大当了。秀政不禁自言自语:“危险,太危险了。” 第五部 龙争虎斗 四 女人如草 天正十年十月,越前地区降霜的日子多了起来,在北庄城内,院子里的枫树已被秋霜染得一片火红。天空特别晴朗,偶尔抬头凝望,就会发现碧空被红枫映衬,色调十分迷人。阿市望着绚烂的天空、呆呆地出神,她觉得自己那已经淡漠的人生,似也融入了这令人无限遐想的天空。 前夫浅井长政在近江小谷城自杀身亡,一晃已过去了十年。尽管如此,如梦般淡去的往事,却如发生在昨天,令阿市久久不能忘怀,难以自拔。她本想做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尼,带着三个女儿了此一生,却不料又成了柴田修理亮胜家的妻子。她总觉得此事就像噩梦。 一个女人在一生中居然经历了两个男人,真是不可思议。她一直以为丈夫只有浅井长政一人。一切都是为了织田氏的安定……信孝这么一说,她居然心动了,这令她自己都难以置信。或许是遭遇了兄长和侄子信忠的不测,她的神志已有些错乱了。义或许是她本能地恐惧战事,为了保护孩子们,下意识地作出这样的决定?今后,自己究竟会走向何方呢? 如真是恐惧战争,这里确是一个安全之所。 北庄原本是足羽御厨的地盘,自从朝仓教景之弟——远江守赖景据守此地之后,其子孙六世一直居住在这座城中。 本愿寺之乱时,下间法桥曾在这里躲避过一时,后来在信长的特许之下胜家占据了这里。 “越前这个地方,人心险恶,容易发生叛乱,又是阻击上杉氏的要害,除了胜家,别人都治理不了。”信长对这一带的一向宗镇压得太狠了。若不是老谋深算的猛将,根本就镇不住这一带。因此,信长把第一能臣胜家安插到了这里。这一点,阿市十分清楚。 而且,加贺的佐久间玄蕃盛政和越后府中的前田又左卫门利家二人是胜家的坚强后盾。因此,信长被杀之后,尽管美浓到近畿一带再次陷入了战乱,独北庄依然十分安定,有胜家守卫着阿市母女。大概是想找个避难所吧,阿市再次出嫁,成了柴田夫人。 可是,改嫁之后,阿市却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十年的岁月未给她带来什么变化,她依然是二十四岁时那个有洁癖的年轻女子。在跟胜家同房的那天晚上,她才明白,无论如何克制自己,她的感情始终也不能接受这个年过六旬的老头的身体。因此,她至今还没和胜家有过夫妻之实。想为母女四人寻找一个避难所,却又在拒绝胜家……怎么会有这样的矛盾心理呢?阿市自己都无法解释。 带着孩子与长政之灵终生厮守的梦想,被嫁给胜家的事实无情地打碎了,还不如死了的好。每次胜家把手伸向她,不知为何,她就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坚强无比。可以想象,一个被女人拒绝的男人会多么愤怒。虽说年过六十,可是胜家那铁骨铮铮的身体依然保持着壮年时的强悍。刚开始,胜家就像发疯似的,屡屡向阿市发起挑战,可是不知何故,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却不再向她伸手了。 这样的异常反而令阿市不安。她总觉得胜家是把对她的愤怒转移到了长女茶茶身上,把魔掌伸向了茶茶。茶茶是年刚刚十六岁,虽说身体的发育还称不上成熟,却比阿市开朗得多,一点儿也不怕生人,有时甚至以男孩为伴。 无论如何,自己必须小心,阿市心道。因此,她应该心甘情愿答应才是,却难以接受胜家……越想越乱。 “母亲,我有话想问问您。”正当阿市心乱如麻,茶茶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茶茶的脸庞比阿市的还要圆,也非常娇媚,气质却比母亲略差一点儿,两只眸子显得格外有神,似比母亲更机智一些。 “我明白修理……啊,不,父亲不高兴的原因了。”还没有坐下,茶茶就耸着脖子扑哧扑哧地笑了起来。 阿市的心里咯噔一下,是否女儿已知自己和胜家之事……但她仍然装出很平静的样子。“以后你小心一些,别直呼父亲名讳。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猴子……不是。”茶茶又耸起脖子,“所有的事情,都让筑前守抢了风头,因此,我感到非常兴奋。” “让筑前守抢了风头……你在说些什么?你是听谁说的?” “前田大人从府中来了。我刚才去给他们斟酒了。” “谁让你去斟酒的?” “父亲……”茶茶接着道,“父亲让右府大人外甥女斟酒,无非想在前田面前摆摆谱。因此,我就毕恭毕敬地在酒席上斟酒,给父亲挣了面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啊……原来如此。以后得让妹妹们都学着点。” “母亲,筑前守那边来了书函,语气似乎很强硬,仿佛向父亲下命令。说本月中旬要给右府大人举办葬礼,要父亲进京。”说着,茶茶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哦,右府大人的葬礼……”阿市不明这葬礼对他们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若无其事地喃喃道。 茶茶却显出一副十分激动的样子,探出身子,睁大眼睛。“修理……不,父亲又让人给抢了先。” “抢了先?” “对,是让人给抢了先……父亲太老实了,老实得甚至连筑前守都敢对指手画脚了。” “别瞎说!” “可是,想一下,岐阜的大人和父亲没有想过给右府举办葬礼,怎么说也是落了后手。筑前守便立刻抓住这个把柄,气势汹汹地向父亲和岐阜的大人兴师问罪。呵呵呵。” “这有什么好笑的,莫名其妙!” “如果您还不明白,我来讲给您听,母亲。”茶茶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她似乎带着点恶作剧之态,骨碌骨碌地眨着眼睛,“岐阜的大人和父亲责难筑前守不遵守约定,随意增加家臣,擅自在山崎筑城,并以此为由,拒绝把三法师交到安土城。他们似乎担心把三法师交出后,不知道筑前守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居然这样想,真是太老实了……呵呵,筑前守就抓住了这个机会。筑前守可是个头脑灵活的人,比岐阜的大人和父亲灵活多了。” “原来你是因此而高兴啊。” “谈不上高兴,但是觉得有趣。是这样吧,母亲?岐阜的大人仍不把三法师交到安土,还在争夺家业的继承权。这些事情,世上已有公论。于是筑前守忍无可忍,就自己建了庙,为右府大人大办葬礼,还让父亲前去参加……父亲让人狠狠地涮了一把。秀吉已经抓住了把柄,‘你们才不守约定,迟迟不把三法师交给我筑前。’父亲已被堵住了退路。” 阿市一愣。“你说的可是真的,茶茶?” “我为何要撒谎……”茶茶抬高了嗓门,“前田大人也收到了同样的书函,不知怎么办好,才前来和父亲商量。那个老实人正在发火呢……真有趣。” 这次阿市没有再责怪她。她总觉得女儿似对胜家持有反感,这或许是嫉妒或憎恨母亲被人夺走使然。 不过,筑前守和丈夫的关系恶化,却给母女的生活带来负面影响。她嫁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躲避战火,若这里再次燃起战争的硝烟,那么她的命也悲了。 “大人是怎么回答的,和前田一起前去参加葬礼?” 茶茶轻轻地摇摇头。“父亲还不屑一顾地说,到底是谁在猴子那里出馊主意呢……” “茶茶,你父亲居然这样说?” 茶茶当然不解母亲的不安,对于秀吉犀利的进攻,她反而觉得很痛快。 她又探出头来。“筑前守那么有心计,所以,这次的葬礼定是十分华丽,令天下大吃一惊。” “哦?” “这样一来,父亲和岐阜的大人就要颜面尽失了……而且,人们对织田氏争夺家督之位的评判,也会随着这次葬礼传向四方。” “……” “这些事情,母亲最好还是跟父亲好生说说,让父亲多用用心思,急个办法让筑前守也大吃一惊。否则,就只有筑前守独出风头了。” “茶茶。” “母亲?” “你……你觉得我和你父亲不和吗?” “我可不这么想。对于夫妇之间……我向来不感兴趣。” “你……你把两个妹妹都喊过来。我想问一问你们姐妹三人的想法。” “好的,我现在就去。” 茶茶走了出去,阿市舒了一口气,望着院子里的秋景。当然,她并不在意眼前的风景。若一不小心,战争的烽火不是又要燃起? 顿时,一股忐忑不安之感袭遍全身。眼前的枫叶红艳艳的,看着看着,小谷城陷落时惨绝人寰的血色又浮现在眼前……真打起来,那该怎么办?若连这里都成了战场,信孝的居城岐阜也断然不会安宁。 正在这时,茶茶领着十五岁的高姬和十四岁的达姬赶了过来。三个女儿中,二女儿高姬的长相最像母亲,而三女儿达姬则和父亲长政一模一样,也就是姿色要比两个姐姐差一些,性格却是最好的。 “母亲,我把妹妹们带来了。您想吩咐什么啊?” 茶茶说完,三女儿达姬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母亲的脸色不大好啊,是否心中有不快之事?” “没有。”阿市又看了姐妹三人一眼,不禁一阵心酸。孩子们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达姬、高姬,你们来到这座城之后,觉得幸福吗?” 二女儿高姬和姐姐对视了一眼,觉得有些诧异。还没等姐姐们说话,达姬又开口了:“母亲为何要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只要母亲觉得幸福,我就觉得幸福。” “母亲的意思是,如果你们觉得幸福……不,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们姐妹三人都幸福。你们不要遮遮掩掩的,说心里话就是了。有一些事,我还要和你们商量后再拿主意。” 听到这里,茶茶不禁笑了起来。 “茶茶,有什么好笑的?”阿市问道,“你现在已是大人了,也当明白母亲的心情。” “嘿,对不住,母亲。正是因为明白您的心情,才禁不住笑了起来。你说是吧,阿高?” “不,我不知。”被小自己一岁的高姬顶了一句之后,茶茶沉下脸来,拿眼瞪着高姬。 “你狡猾,阿高,竟然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平时你不是老在背地里说母亲我行我素吗?” “哎,我在背地里说母亲?没有!为何说是我说的?我必问个清楚。” 阿市转过身对着二人,紧绷着脸,嘴唇直打哆嗦。这也难怪,为了孩子们的成长,她费尽了心力,而孩子们却在说她我行我素,实令她太意外,太伤心了。 “呵呵呵!”茶茶又带着一种挖苦的表情笑了起来,“阿高,平时怎么说现在就怎么说呗,还装什么?” “我没有装!” “呵呵呵,阿高,那你的脸怎么红了?母亲,阿高听说羽柴筑前的养子秀胜前来提亲,被母亲拒绝了,就一直怨恨母亲。”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怎么会怨恨母亲?” “母亲,您自己嫁到这座城里来,却不让阿高嫁到关系不睦的筑前家。您为了自己的幸福,竟然不顾阿高的感情……你说是吧,阿高?” 高姬一下子羞得脸红到了脖子根,连忙转向一旁。看来茶茶并非全是胡说八道。此事太让人意外了,阿市顿觉头晕目眩,差点摔倒在地。的确,织田信包曾经托人捎信来说,羽柴秀胜向二女儿高姬求婚,当时被自己拒绝了。 “茶茶,你……你也和高姬想法一样?认为母亲独断专行,不让阿高嫁给秀胜?” 茶茶做出一副木然的样子,笑了。这反令市姬更加气愤。“那么,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母亲拒绝羽柴的提亲,是有理由的。秀胜和阿高是表兄妹,原是一桩好姻缘。可他同时又是筑前守的养子,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你们的亲生父亲是被谁杀死的?筑前守!他就是你们的杀父仇人!” 茶茶和高姬对视了一眼。阿市本以为这句话定会令孩子们大吃一惊,没想到两个女儿脸上依然带着笑容。“难道你们还不明白?还认为母亲是为了嫁到这座城,才拒绝把阿高嫁到自己憎恨的筑前家?” 一听这话,茶茶极其反感,顿时拉下脸来。“我来替阿高回答,母亲!我认为母亲所有的错误想法,都来源于您的独断专行。” “哦?那我倒要听听!” 阿市的脸上毫无血色。茶茶也毫不示弱:“母亲刚才不是说,我们的杀父仇人是羽柴筑前守吗?”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茶茶也变得脸色铁青,“如说我们有仇敌,那应是右府!如把筑前守说成仇敌,那么我们住的这座城的主人,也应是我们的仇敌。他们都参加了同一次战役,筑前守只不过是先行一步,攻陷了小谷城而已。而下令攻城的人,正是舅父右府大人。” “姐姐,你怎么能跟母亲说这样过分的话……” 小女儿达姬实在听不下去了,插了一句,可是茶茶根本不听。“不,如不说出来,母亲的心结永远也打不开。您如果怨恨筑前守,应该先怨恨右府大人才是,应该先怨恨这个战火纷飞的乱世……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母亲再执拗地错下去,即使您再为我们着想,也会事与愿违。我们母女间的隔阂就会越来越大,只会让您越发担心。” 阿市一边听着,一边打着哆嗦。不知何时,完全不同的想法,竟然在母女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诚然,如果站在茶茶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确实可以认为,阿市是一个独断专行的母亲。 茶茶止住话,四周一片沉寂。高姬昂着头,达姬则一会儿看看姐姐,一会儿义望望母亲。大家就这样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起来批驳茶茶。 阿市感觉自己仿佛被扔在了寒风呼啸、草木萧瑟的旷野中。女儿们全都背叛了她。她们现在都成了旁观者。她感到无助、寂寞,仿佛有一个人在命令她:为了女儿们,你去死吧! 决不能服输!女儿们一定是误解了,一定要解开这个结……阿市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静静地说道:“明白了。母亲考虑得不是很周全。你们下去吧,让我再好好地想一会儿。” “那么,母亲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我们去了,母亲。” 三人离开了阿市的房间。大约有半个时辰,阿市一直呆呆地望着院子出神。不知不觉,阳光暗了下来,枫叶的红色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对,无论如何要为孩子们着想!阿市突然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走进前面的大厅——她以为丈夫还在那里招待前田利家呢。 看样子利家刚刚离去,桌上的残羹冷炙狼藉一片,只有胜家一人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发呆。阿市在胜家的身边坐了下来。看上去胜家心情极差。他尽管两鬓生满了斑驳的白发,但依然气宇轩昂。他那宽宽的额头为烛光映得发红,青筋暴跳。 “大人,我听说,筑前守要为右府举办葬礼……”阿市小心翼翼地问。 “哦?”胜家依然闭着眼睛,“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是茶茶刚才告诉我……” “如这是真的,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前田大人说了些什么,可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忍耐。” “忍耐?是要我坐视不管,还是要我忍气吞声地前去参加葬礼?” “您应该暂且忍耐一时,待葬礼结束之后,再谋求对策也不为晚。” 听到这里,胜家才微微地睁开眼睛,仔细地审视起阿市来。“你是担心我们会打起来?” “这……是的。” “一旦仗打起来,就会不可避免地给你们母女一生再次抹上阴影。这些事情,我心里也十分清楚。” “那么,您决定前去参加葬礼了?” 胜家并没有回答,单是再次合上眼睛,像一尊塑像一样呆在那里,陷入了沉思。“筑前守这个人啊……” “他怎么了?” “虽然是我的敌人,却是一个难得的军师、一个旷世奇才。” “大人的意思是……” “无论我去不去参加葬礼,都会钻进他早就设下的局……我早就想过了,秀吉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啊。” “即使您去参加了葬礼,事情也不会得以解决?” “哪能解决得了!”胜家愤愤道,“若我去了,他就会得意扬扬地坐在我的上座,对我指手画脚,在众人的面前像对待家臣一样来羞辱我。” “他竟然于出这样的事情来……” “如我不去,他就会以此为借口,到处宣讲,说我乃是个不忠的家臣。无论如何,这次我是注定栽到猴子的手里了。” 阿市禁不住往后退了退,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胜家。说着说着,胜家气愤至极,咬牙切齿。“我……胜家,叫权六时就开始追随右府,从未想到会落到这样尴尬的境地,都是因为那个农家出身的猴子……” “……” “阿市,我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我是断然不去……一且前去,就难免和他争执,让他抓住把柄,挑起战争。为今之计,只有忍耐,绝不去参加葬礼。可是,这会不会又中了他的诡计呢?” 不知不觉,四周已经暗了下来。几个侍女和侍从端着灯前来收拾桌子。 “你们不要进来,都给我退下!”胜家转过脸去,厉声训斥。他大概是害怕别人看见他流泪的样子。 阿市又退了退,灯影下,她发现胜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虽然她不知是否正如胜家所说,筑前守正在千方百计置胜家于死地。她却清楚地看出,起码在胜家的眼里是这样。不久之后,战争的硝烟恐会再次点起。她不得不再次为女儿们作打算。 “阿市,你还有话想说?” “有……不,没有了。” “那我有几句话想说给你听听。” “大人有话只管说吧。” “我不想把你们母女也卷进这场战争。” 阿市一愣,抬头看了胜家一眼,又慌忙低下头。胜家如此一说,阿市才突然意识到此次来的目的:万一真的打了起来,自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不敢正视胜家。 “要想避免你们母女卷入战争,只有两个办法:或是你我各奔东西,或是你们母女搬到京城。” “这……” “究竟哪一个办法好,现在我也拿不定主意。可是,阿市……” “大人。” “我绝不会让你和女儿们成为牺牲品。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们的安全考虑,决不会让你们受一点儿委屈。你只管放心好了。” 阿市听了,不禁颤抖。对于一个徒有虚名的妻子,胜家居然说出如此肺腑之言,实令她十分意外。阿市一直担心,胜家在内心一定对她恨之入骨,必在战争时期爆发。 “我胜家……”胜家语气凝重,“有些时候,曾经非常恨你,阿市。真的,那时找觉得自己白活了。可是仔细一想,这其实也不是你的错。毕竟,你对过去太留恋了。” “……” “我十分明白你的心思。浅井长政绝对称得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有一个你这样的好妻子,还有三个好女儿。这些我都很明白。你是右府大人的妹妹,女儿们则是右府的外甥女。筑前守不会伤害你们。还有我在身边保护你们,你就放心吧。” 突然,阿市伏在地上,遮住脸。她万万没有想到,一直以为会对她恨之入骨的胜家,居然舍身来保护她。 “大人,大人,请原谅我!以前都怪阿市太任性了……我太自私了。” 不知何时,胜家又闭上了那双红肿的眼睛。 北国的天气可真是多变,屋檐上啪啦啪啦地落下雨点来。“大人……”阿市又深情地叫了一声。胜家依然没有回答。 阿市的一生无疑是悲惨的,而胜家的生涯又何尝不是如此,甚至比阿市更悲惨。按照前田利家的说法,目前已旗帜鲜明地站到秀吉一边的,决不仅仅是细川父子和筒井顺庆等人。池田信辉自不待言,堀秀政、丹羽长秀等人似也尽在秀吉掌握之中。甚至连前来通报这些事情的前田利家本人,也是秀吉年轻时的好友,正摇摆不定。 “我是不会去的。如果去了,一定会和秀吉争执,落进他精心设计的圈套。”胜家说完,有好大工夫,利家似乎显得非常迷惘。“那么,我也不去了……”过了一会儿,前田利家才说道,话语中明显夹杂着一声叹息。 “你不要顾虑我,最好还是去。” “不,我还是不去为好。”之后,利家又道,在葬礼结束之后,他愿意在秀吉和胜家之间斡旋一下,尽力让他们和解。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说是和解,毋宁说是胜家妥协。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主动向秀吉道歉,甘拜下风;二是和秀吉决一死战。总之,现在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大人,我以前太任性了,请您原谅。” “你在说些什么呀!这哪里是什么原谅不原谅之事。” “不,是阿市太任性了。我没有理解大人的苦心,刚才您说要与妾身各奔东西……” “我清楚,只有这样,你们母女才会平安。” “不,我现在终于明白,我的所作所为,是不能原谅的,您骂我吧!” “不可原谅……” “是,我现在终于明白,我必须做您的好妻子,否则,我死也不能安心。”听到这句话,胜家大吃了一惊,他转过脸来打量了一下阿市。秋雨越下越大,风似乎也越刮越猛了。 “大人,现在妾身的心已经属于您了,我一定要做您的好妻子。只是女儿们……” 她的心到底是在何时、何处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就连阿市自己都不知道。或许是由于胜家太苦了,她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同情之心,亦或是出于对女儿们的挂怀。 胜家瞠目结舌,呆呆地望着阿市。突然,他一下子把桌上剩下的饭菜掀到一边,伸出他那粗大的手,抓住了阿市的肩膀。“你莫要忧心。我定会用心地照顾好你和女儿们。我柴田胜家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说到做到!” “大人!” “你……你刚才的一席话,顿时让我鼓起了勇气。来,你给我斟一杯酒。” “是。” 阿市心甘情愿地拿起酒壶来,胜家则大笑了。这绝不仅仅是高兴,之中或许隐藏着大喜大悲。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似都已背叛了胜家。可是唯独此前一直无情地拒绝他的阿市,却在突然之间靠近了他。胜家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大人……”阿市看见胜家高兴地端起了酒杯,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葬礼结束之后,如果秀吉还来挑起战事……” 胜家又笑了。属于他一方的佐久间和前田等人的领地,无论是越前、加贺,还是能登,全都是严寒的雪国。因此,一旦秀吉选择在冬天出兵,那他胜家的军队根本没法动弹,而且,跟岐阜的信孝、泷川一益,还有长滨城的养子柴田秀丰订立的盟约也根本无法实施。因此,如此时有人问他可有胜算,他定会无言以对。而阿市不知是怎么想的,依然在劝酒。 “阿市,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还是右府二十七岁时,算起来,已是二十三年前了……” “那时候,我才十二三岁啊……” “难道你忘记了?永禄三年的五月十九……” “右府大人在田乐洼大败今川治部大辅的那一天?” “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右府大人身上那种大义凛然的气概,到底是出于必胜的信念,还是对生死的彻悟,至今都是个谜。” “大人今晚怎么偏偏想起这些来了……” “哈哈,我忽然记起右府那天的舞姿来了。对了,我给你跳跳看吧。那时,你没在场……来人,给我拿小鼓来!”说罢,胜家大叫一声,站了起来。 “是。”外面有人答应,是茶茶的声音。原来,她一直站在外面偷听。不一会儿,阿市从茶茶的手里接过小鼓,胜家便摇摇晃晃地舞了起来。舞的是信长经常挂在嘴边的《敦盛》:
常思此世间, 飘零无定处。 直叹水中月, 浮生若朝露。
胜家一面舞蹈,一面呜咽着唱起来:“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当唱到信长不喜欢的一节时,胜家突然踉跄一下,在桌前跪了下来。“大人,权六竟然活过了六十岁,还依然如此……如此活着。”他浑身打着颤,慢慢地抬起头,盯着晃动的烛台。 阿市的眼睛湿润了,她不忍心看下去,连忙背过脸。而茶茶姬的眼睛则像一把利锥似的直盯着胜家。在胜家回到卧房之前,茶茶一直冷冷地观察着继父和母亲的一举一动。恐怕她是从和阿市完全不同的角度观察着胜家。不仅是继父,甚至连红肿着眼睛跟在继父身后的母亲,她都想挖掘出其真意来。 看到二人的背影从厅里消失之后,茶茶离开座位,走到回廊的一头。 “这雨多阴冷啊……不久之后,就会变成冰雪袭来了。”茶茶突然打了个寒战,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茶茶发疯似的穿过走廊,禁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母亲的房间。一片静谧,只有昏暗的灯光从窗缝里透出来。茶茶放慢了脚步声,悄悄地折回自己的房间。 “阿达。”她小声地把妹妹喊刭廊里。 “姐姐?” “果然,和我预料的完全一样。” “什么一样?” “母亲终归是太软弱了。你的确看走了眼。” “那么,母亲她……” 茶茶使劲地点点头,如风中的一片荷叶。“当这场冷雨……变成皑皑白雪的时候,战争就要开始了。”说着,茶茶用手指了指母亲的房间,“到那时,我们必须另谋生路了。” 达姬并不回答,单是睁大了眼睛,抬头盯着姐姐。舅父信长的去世及其所带来的风波,绝不可能令姐妹三人平静度过此生。 “女人的命运生来就是可悲的,阿达。” “姐姐?” “你大点声!” “如果打起仗来,这座城会不会陷落?” 茶茶轻轻地摇摇头。“胜败早已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决出了。” “那么,有无办法拯救母亲?” 茶茶依然轻轻地摇摇头。“因此,我才说女人是可悲的……” “敌人是不是就是筑前守,姐姐?” “即使不是筑前守,也会有别的敌人逼过来。男人是天生的战争胚子。一个柔弱女子,是没有办法扭转乾坤的。” 达姬听了,转过身去,沉默了。茶茶伸出手,在屋檐下接了五六滴雨在手掌心里。 “你猜下次进这座城的人,到底会是谁?是丹羽长秀还是堀秀政,是秀吉自己还是秀吉的使者?” “姐姐,你怎么老说些不吉利的话。” “不是不吉利,这是现实。正是因为这样,这个世间才有意思。这个让人流泪的世间……”说着,茶茶突然放声痛哭。 狂风不断地在天守阁的上方哀鸣。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五 右府大殡 随着洛北紫野的龙宝山大德寺之内的菩提所总见院的开工,为信长举办葬礼的传闻,也在京都百姓之间沸沸扬扬地传开。 从天正十年十月起,建寺的材料就源源不断地从粟田、伏见、鸟羽、丹波、长坂、鞍马、大原等京城七处口岸运了过来,眨眼之间,一块荒地上便耸起了一座辉煌的庙宇。人们都以为这次的葬礼是在织田一族的全力支持下举办的。 “这下好了,各处的钱币要贬值了。”人们议论纷纷。 甚至是光秀被剿灭之后,京城里也没有引起如此大的轰动。那时只有近卫前久卿一人,由于被怀疑窝藏明智的残党,听任明智进攻二条城,早就落荒而逃了,现在不知隐藏到何处。剩下的人都不了了之。 因此,一听说要为信长举办葬礼,百姓都在合计:全国的大名一定都会来京城参拜,豪华的别馆、寓所一定会相互攀比,数不尽的金银都会涌进京城…… 可是,听说葬礼的日程只是从十一到十七七天,人们又议论纷纷:“听说这次葬礼,只有羽柴筑前守和秀胜父子二人来操办。”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流言蜚语,转眼间,又使京城蒙上了浓浓的阴云。 虽说山崎之战的胜利非常耀眼,可是,织田氏却并非只有羽柴父子二人。于是,人们开始担心:葬礼的过程当中,会不会有筑前守的反对者闯进城来,和他发生冲突?顿时流言四起。 “听说这次的葬礼,岐阜的信孝公子早就等候多日了,他早就欲加阻拦了。” “是啊,我也听说和信孝一伙的越前柴田大人,已经让佐久间玄蕃盛政、前田又左卫门利家、佐佐陆奥守成政等人发兵,据说从北庄出发了。” “这么说,这次是神户侍从和筑前守养子秀胜争家督之位了。” 就在流言蜚语四起之时,黑田、蜂须贺、浅野、大谷、神子田、仙石等秀吉的大将,全副武装地率领军队出现在京洛一带,人们的不安又逐渐演变成凝重的沉默。 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十月十九,秀吉亲自来到了大德寺,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又骑马返回了山崎。然后,他把养子秀胜和佑笔大村幽古叫到房里。 “我有话要讲,秀胜。你要牢记在心。幽古,为了让后人知道历史,你要用心参透我的意思,仔细地记录下来。”秀吉的语气沉重而严肃。他整了整桌案,闭上了眼睛。“幽古,准备好笔墨了吗?” 幽古答应一声“是”,然后提起笔来,凝视着纸张。 “右府去世之后,是我和秀胜一起在本能寺安葬了右府大人,当时我们父子二人相拥而哭,泪如雨下。对吧,秀胜?”秀吉闭眼道。信长十六岁的四子秀胜应一声,顿时眼泪汪汪。大村幽古抬眼看了一下二人,然后飞快地记录。 “你知我为何流泪吗?我想你也能猜得出来。秀吉原本出身低微,承蒙右府大人的提携,才有了今日。右府对秀吉恩宠有加,还把你于次丸秀胜过继于我,这实是秀吉天大的荣幸……我的心情,你能明白吗?” “明白,很是明白。” “就这样,羽柴家和右府家合为了一体。因此,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只会哭泣,那简直类似女人……” “大人言之有理……”幽古附和道。他想诱秀吉说出后面的内容,无论是语气逐是态度,都显得极其诚恳。 “那么,秀吉就把这次给右府举办丧礼的缘由给你讲一讲,秀胜。右府大人的兄弟本来就少,而老臣却有很多,因此,若我主动提出这个问题,恐会招来误解,故我一忍再忍,一直忍到了今日。没想到这世间之人太令人失望了。无论我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终无一人主动出来为右府操办丧礼。真令我伤心欲绝啊!” “……” “你明白了吧,秀胜?于是我就苦思冥想……昨日的亲友已变成了今日的仇敌,昨日的鲜花已化为了今日的尘土。即使秀吉本人,也不知明日究竟是何等命运!当然,我现在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事情。贫贱之士尚有葬父之志,难道我羽柴秀吉就眼睁睁看着右府大人让人耻笑?我考虑再三,觉得若不为右府举办丧礼,九泉之下亦无颜面对右府!幽古,这些话非常重要,你要好好地记下。秀吉承蒙右府大人眷顾,有幸与织田氏结成一家,若连这一丝勇气都拿不出,一味地顾忌老臣闲话,该为右府大人办的事情却不敢办,岂不是猪狗不如?由此,我毅然决定和秀胜一起,为右府举办丧礼。你明白我的心情吗,秀胜?” “父亲大人的心情,孩儿十分理解。” “既然要办,就应倾尽全力为右府祈祷冥福。倾尽我的所有,倾尽所有的真诚……” “是。” “因此,葬礼安排为七日。当然,秀吉到底是否心无杂念,满怀诚意地为右府举办葬礼,后人自有公论。幽古,这些也要一丝不苟地记下来。”说着,秀吉一只手按在额头上,道,“第一日,十月十一日,转经。” “是,记下了。” “第二日,顿写诸经,施饿鬼。第三日,忏法……十四日,入室。十五日阇维。” “记下了。” “十六日宿忌,十七日升座拈香……也就是说,丧礼共七天。这也是秀吉最大的努力了……”说罢,秀吉的眼角淌下一行泪来。 看到秀吉的眼泪,幽古不禁为之一动。秀胜也眼噙着泪水,定定地看着秀吉。 幽古想,这若是一种策略,真可谓天衣无缝。但这绝不仅是策略。秀吉的性情和智慧,及他的信心,都已浑然一体,达到了神奇之境。尤其是近一段时日,秀吉似更加出神人化了。 “我啊……”秀吉顾不上擦拭眼泪,继续道,“一万石禄米作为杂用,名刀‘不动国行’也供奉进了大德寺。菩提所总见院那边,我已经捐了白银十一锭,用作为右府的卵塔做法事,还捐赠寺领五十石作为香火钱,除此之外,我还吩咐大坂的商人籴进五百石米,以备他用。” “是……五百石?”幽古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这些米已经陆续运过来了。其实,我想捐赠的东西还有很多,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无论如何,只依靠咱们父子二人的力量,来举办这次葬礼。对吧,秀胜?” “对……对。” “即使是五百石,恐也还是少了些。总之,五山十刹的僧人就无须说了,洛中洛外的禅律八宗的僧侣们都会云集于此。” “云集于此……这样记录可以吗?” “等一下,你就记作不知有几千几万。” “几千……几万?” “当然,如此盛大的葬礼,京城的百姓应是头一回看到。尽管如此,我仍不足以表达心意。不管怎么说,这是应仁之乱以来,把混战不休的乱世引向太平之路的旷世英雄右府大人的葬礼啊。可惜我秀吉目前仍然势单力薄,难以担当右府那样的大任。说来真令人汗颜……” 说到这里,秀吉才睁开眼睛,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在举办此次葬礼的过程中,为了避免外界可能出现的干扰,我已作了充分的安排。醍醐、山科、船冈、梅津、东寺、四冢、西冈等地,我已经安排了黑田、蜂须贺、浅野、大谷、神子田、仙石等人严密把守,一旦出现什么闪失,大军立刻前去保卫大德寺,不会有一丝差池。” 幽古义现出异常惊愕的表情。秀胜则还在恭恭敬敬地倾听。“只是令我不安的,是举行葬礼的场所,我总觉得有些欠妥。我老是唯恐慕名前来参拜的男女老少感到不安,因此,已任命小川土佐守、羽田长门守、桑山修理介、木下将监等人为将,前来严守大内禁地,这样,百姓就可以安心参拜了。” 说到这里,秀吉的声音和态度突然都异样起来,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只剩下泪痕,眼中熠熠闪光,声音也高亢了。“我还派了杉原七郎左卫门、桑原右卫门、副田甚兵卫担任寺内的法事奉行,委派生驹新八、小西弥九郎等率领一千余人,负责维持治安……我的安排怎么样?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前来寻衅滋事?若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光看见这种阵势,就会吓得屁滚尿流了。你说是吧,幽古?” 秀吉一旦情绪激昂,一些他完全不可能知道的华丽辞藻、汉语、俚语,都会像激流一样,滔滔不绝地从他口中奔泻而出。“要想办得圆满,就要力求万无一失。麻痹大意乃是大敌,世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对吧?别以为这样就完美无缺了。我还特意任命舍弟羽柴美浓守秀长为总奉行,率领一万余人负责特别警戒。寺院外面,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围着狮子墙不停巡逻。四面的大门全部挂上帷帐,严密把守,关卡、哨卡的侍卫武士人人手执长枪,数百支火枪早已剪好引信,随时待命。怎样,秀胜?那些蟊贼鼠辈们还敢前来吗?” “当然不敢。” “这方是万无一失。有备才能无患。这样,前来祭拜的大名们也可以安心了。到时候,由你和池田的儿子辉政所抬的棺材也已做好。现若从我口中说出,未免有自负之嫌。幽古,这些东西在当天亲眼看到之后,你再详细地记录下来。棺中盛放着用以焚化的沉香木像。在莲台野的大火屋火葬之时,馥郁的香气一定会弥漫整个海道。” “整个海道……记不记?” “糊涂!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话若从我口中说出,就会显得我太自负了,这是说话的分寸。” “在下多嘴。” “作为一个记录者,只注意事物的表象就足够了,绝不可擅自作出真假的判断。你明白吗?我选择沉香木给右府雕刻木像,是想把右府的伟大抱负和美德撒向天下每一个角落,让整个海道香飘万里。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懂,世人会说秀吉只是胸无大志的一介武夫。” “在下记下了。” “右府大人的宏伟志愿,就是终结乱世的硝烟,给万民带来太平。你觉得现在的天下,会有人不希望太平吗?” “应该不会……” “若是没有,那么,我所说的让沉香的香气飘遍海道,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其实这也是我向右府发的誓言,向世人宣告秀吉继承右府大志、平定天下的豪迈誓言。这些就不要记了。” 秀吉摆了摆手,“若是把这些也记录下来,岂不显得我太狂妄自大?一旦有人认为我有觊觎天下的野心,岂不麻烦?” 幽古迟疑了一下,慌忙点了点头。秀吉觊觎天下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了,自己断不可对这个旷世英才的心胸妄下结论。 “幽古,我看你有些迷惘啊。” “是……啊,不不……” “哈哈哈,我看你看待问题还是太肤浅了。我并非一个觊觎天下的狂人,只是一个想继承右府遗愿的有志者而已,休要本末倒置。当然,在继承遗志之时,若天下真到了我手中,也是没有办法。” “大人教诲得是。” “这决非自命清高。世上还是有真情在的。好了,今天的记录就到此为止吧。” 幽古恭敬地低下头,搁了笔。 天正十年十月十一。这一日,京城人流如织,大家都直奔紫野而去。 天空响晴,没有一丝风。红叶季节已过,只剩裸露树干的荒原上挤满了人。随着人们一步步接近大德寺,赞叹之音也渐渐高涨。 “真是气势非凡,这么多军队,到底有多少人啊?” “听说这一带有五万多人。加上城里的军队和京城七口的守卫,怎么说也得有十万人。” “哦,十万大军……京城里从未驻扎过这么多军队啊。” “是啊,真是闻所未闻。听说这些军队都是自带干粮,这四五天里,淀川的河面上,黑压压的全是船。” “是啊,否则恐怕早就麻烦了。京城里这点粮食,还不够他们吃两三天的呢。” “快看快看,那一列进寺的和尚们。多么漂亮的禅杖啊!光和尚就不知有多少呢。” “听说光和尚就有一万多人!” “我也听说了,和尚们的斋饭就有五百多石呢。现在,无论是什么事情,都是由大坂的淀屋来筹措大米,我还听说,一万贯杂用都是堺港商人出的。” “这样一来,天下大势已定……” “那还用说。我看,就连故去的右府大人都没有这样庞大的阵势。真是鸿运齐天的大将军啊!” “我看,这决不仅仅凭运气。筑前守不但为主公报了仇,还把主公供养了起来。我看,是筑前守的诚心感动了上苍。” “我还听说,这次供养结束之后,筑前守就要着手处理城镇之事。说是要恢复应仁之乱以前被烧毁的城镇的繁荣呢。我看,不出半年,筑前守就会着手解决……不,就会完成这个计划!看大人如此磅礴的气势,哪有办不到的事情?” 这些人似乎不全是京城的百姓,其中好像还混杂着小西弥九郎、纳屋蕉庵,以及淀屋常安的人。他们巧妙地宣传,鼓动着大家的情绪,给那些担心战争爆发之人的心里,播下了一缕缕灿烂的阳光。其手段之高明,直令人拍手叫绝。 虽然这次盛大的活动没有通知德川家康,可他的心腹茶屋四郎次郎早就以绸缎商人的身份混到人群中去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样隆重的场面,让人不知不觉地就把柴田胜家、织田信孝、织田信雄等等全都抛到脑后去了。秀吉滴水不漏的安排、秩序井然的军队,让人感到非常安心。在这样的情形下,怎会有人攻进来呢?百姓似也都这么认为。 从这层意义上说,秀吉的精心安排就像一个大斗篷,从第一天起就把人们包了个严严实实……更精彩的是,阇维日的队伍,不仅让京城百姓大开眼界,也让汇集到此处的各地大名与细作叹为观止。 从十三日到十四日,天空还略有些云彩,可是到了十五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紫野上人山人海,到处挤满了前来观看盛大葬礼的人。 巳时前后,集中到大德寺的大名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从围观的人群面前经过,华丽的队伍把葬礼装扮得更加恢弘壮丽。最惹眼的自然是盖着金纱金绢的灵柩。四方下垂的璎珞和栏杆全都镶金嵌银,八角的柱子绘满了绮丽的丹青,绚烂的色彩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道七色彩虹。自然,灵柩里面放置的是最令秀吉骄傲的沉香木像。 灵柩的前辕扛在池田辉政的肩上,扛后辕的则是羽柴秀胜。紧跟其后的就是秀吉自己。只见他神情庄重,手里捧着信长的牌位和名刀“不动国行”。身后则跟着三千名全副武装的武士,头戴一色的乌帽,身着麻布丧服,个个神情严肃。 总之,仅仅在从大德寺到莲台野的一千五百间道路的两侧,就投入了三万多名守备的步兵,可想而知,这一带已经成了刀、弓和火枪的森林,威风凛凛,令人不寒而栗。 紧跟在乌帽麻衣的武士后面的,是号称一万人的五山十刹、禅律八宗的僧侣队列。只见他们分门别派,身着盛装,各自高诵着宗派的法语,蔚为壮观。头顶是耀眼的七色天盖、五色旗幡、袅袅紫烟,还有无数的明灯、佛具、龟足、造花、七宝,仿佛天上的仙境搬到了人间,让那些平日里被生活所困的老百姓们飘飘欲仙,恍如被带至净土。 这一日,家康的心腹茶屋四郎次郎当然也来到了莲台野,他夹在人群中间,正在观看那十二间见方的火屋。 僧侣们长长的队伍终于抵达了莲台野,随后而来的则是大名的队伍。每个人身后都率领着身穿无袖肩衣的一百五十名家臣,有丹羽长秀、池田信辉、细川藤孝、细川与一郎、堀秀政、筒井顺庆、中川清秀、高山右近……不胜枚举。茶屋四郎次郎目瞪口呆,看样子,大局已定。 其实,茶屋早就估计到了这种场面,按理说他应不会羡慕,也不会多么反感,尽管如此,他依然觉得眼前一切恍如梦中,大感震动。茶屋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他并不认为这是秀吉对信长忠心耿耿的表现,这分明是对信孝、胜家、一益等人的示威和挑战。 茶屋不禁喷喷称赞秀吉的高明。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深谙忍耐之道的主人家康为何没把目光投向西面。刚愎自用的信孝、豪气冲天的胜家、怀才不遇的一益,定会因此勃然大怒,挑起战争。可是这样一来,反而会使百性更加确信:天下人必秀吉无疑。即使他们明白了自己的不利处境,战争仍然会发生。人们肯定会以为信孝举起了反旗,并坚信他一定会被秀吉剿灭。秀吉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智者…… 正在茶屋陷入恍惚之际,突然从莲台野的火屋里窜出一股馥郁的香气。尽管他事先已听说秀吉让入做了一尊信长的木像,但万万没想到那木像居然是用沉香做的。 这到底是什么香味?就在茶屋使劲地抽着鼻子纳闷之时,香味已经弥漫四周。 “啊,这好像是从遗骸上发出的气味!”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真的?” “啊,多么神奇啊,真是个奇迹!” “这怎么能是奇迹呢,这是施主的祈祷到达了上天的明证。” “那是什么?那不是花儿正在飘落下来吗……” “哦,那是从鹰峰山上涌到释迦谷山一带的紫色祥云。”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当然神奇了,那可是佛祖之物啊。是因为筑前守的忠诚和诸山僧侣们的祈祷感动了神佛,这是佛祖显灵。” “真不敢相信,恍如梦中一般。” “这怎么能是梦呢?这是真的!筑前守大人不但为右府大人报了仇,而且还代替只顾忙着争权夺势、连葬礼都忘记举办的北畠(zai)中将信雄和神户侍从信孝,举办隆重的丧礼。再没有什么奇迹出现的话,神佛也就不存在了。” “我说的并不是有无神佛之事。我是说,这香气太浓了,让人仿佛置身于梦中。” “因此我才说这不是梦——右府大人在天之灵定在说:‘你对我的忠诚我十分清楚。好吧,你就替我处理天下之事吧。’所以说,这奇迹是右府大人的在天之灵故意显现的。” 有人手捻着念珠窃窃私语。一听就知这是秀吉的精心安排。 茶屋四郎次郎拨开拥挤的人群挤过去。终于,他解开了香气之谜。那具木像一定是用香木做的,而且,木柴里或许也藏了不少香木…… 秀吉居然连这一步都能想到,并以此来诱导风评的方向,真是可怕。这难道真是与生俱来的仁德吗?有传言说:秀吉出生时正是猴年元旦,而且是伴随着日出而诞生的,所以是太阳之子。 “让一让,请让我过去一下。”可是,人们早已陶醉在梦境之中了,根本没有人搭理茶屋。有好长一段时间,茶屋被困在那里,进退不得。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狮子墙中的刀枪之林终于开始移动,围观的人群也随之掉过头,向大德寺的方向涌去。此时的茶屋四郎次郎早已挤得汗流浃背了,太阳正高悬头顶,肚子里也开始咕咕地叫唤起来。饿肚子的决非我一人……可是,秀吉的仁德却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似乎让人们忘记了饥饿。 “啊,这不是茶屋先生吗?” 当茶屋四郎次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本法寺附近时,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头一看,一个人正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原来是淀屋常安。 淀屋常安运来五百石米的事,他早就听说了。“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真是太巧了。我的下处在本法寺内,先进去歇息片刻吧。” “原来是淀屋啊。”四郎次郎舒了一口气,“没想到你住在这里。这下可好了。哎呀,今天的人可真多!” 于是,在常安的引领下,茶屋钻进了本法寺的山门。 “真是太好了。里边请,茶屋先生的一位老友也来了。” “哦,我的老友?” 说话间,二人钻进了右手的幔帐中。只见里面堆满了米团子,对面有五六个人正谈笑风生,一边高声议论一边悠然地喝茶。其中一个是堺港的纳屋蕉庵,另外几个,一看就知道是堺港的商人。 “哎呀,蕉庵先生。” “哦,是茶屋啊。我就料到你会来。”蕉庵深知四郎次郎和家康的关系。 “是啊,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来……” “我们刚才还在谈论呢,这样一来,京城的修复就会顺利多了。” “哦,京城的修复……您的意思是……” “这次盛大的丧礼结束之后……说起来,这也可称为开始修复京城的前兆啊。” “您……您的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茶屋四郎次郎连忙追问道。 蕉庵微微一笑,似乎在暗示茶屋。“茶屋先生,筑前守的‘仁德’可不能大意。他已经作好了京城的规划,就连我这个向来隐居乡间的人都藏了一份图纸呢。”说着,他在茶屋面前展开一张简单的图纸。 “这是什么?西阵一带画了一个四方框,五条的川东一带也有一个框……” “哈哈哈……”一旁的淀屋也笑了,“从应仁之乱以来一直荒废的西阵内,要建一个织造城,这边的川东,也要建一个这么大的城。茶屋先生,我看这两处的事情还要委托你来出出力。” 四郎次郎的表情渐渐不自然起来。“这么说,这……这次的供养结束之后,筑前守就要立刻按照图纸上的规划建造了……” 蕉庵故意做出一副庄重的表情。“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若说此次供养是为了建城,让筑前守听到了恐有后忧。对于那位大人来说,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继承右府遗志……他不仅是这么说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对吧?哈哈。” “这么说,大家从一开始就商量好了?” “对。”淀屋又接了一句,“建城池可是赚大钱的好买卖,就连筑前守都想到这一点了。得集思广益才行啊。” 茶屋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到底是谁在利用谁,很难说清。但是,有一件事非常清楚,秀吉已经把手伸向豪商了。他禁不住急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如此说来,这次大供养可说是繁荣京城的前奏了?” 这些事情必须立刻报告给主人家康……茶屋又往前挪了挪。纳屋蕉庵则笑着摇了摇头。“虽说茶屋先生住在京城,而我们却都是堺港住户,故,若仅仅是筑建京城……” “什么意思?” “当大家都认为这是为天下安定之大计,自然就在暗地里帮忙了。当然,大家都会在这里开分号的,分号再进一步开到筑前、肥前。若非如此,国必不富。我们正在议论这些。” “什么,把分号从筑前开到肥前……” “对。因此,我们必须拥有一支具有强大实力的朝廷军队才行。我们是在看清此事之后才开始行动的,你明白吗,茶屋?”说完,蕉庵又换了一副教导似的口吻,“要增加国家的财富,有两个办法。一是做交易,另一则是把埋藏在地下的财富挖出来。关于第二个办法,早有人不远万里赶赴天川(澳门),在那里学到了先进的采银方法和冶炼术。听那人说,在石见的大森和但马的生野一带都蕴藏着无穷的财富。” 茶屋四郎次郎把惊愕埋藏在心里,拼命地随声附和着:“是啊,怎么连这个都差点给忘了。咱们已有人到天川学到了先进的技术。” “对极了。要想做交易,就需要银子。可绝不能让银子躺在地下睡大觉啊。” “‘那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此人叫神屋寿贞,现在继承其衣钵的是其孙宗湛善四郎。白银采掘出来,如只让它在海内流通,那么,整个国家的财富不会增加。要想大量增加财富,必须跨海交易。” “言之有理……” “话虽如此,交易并非如此容易就能开展。如大名小藩割据一方,整天忙于征战,人们手头的银子便不会流通。因此,必须统一天下。” “我看这天下人非筑前守莫属了,我想各位当无异议吧?” 茶屋四郎次郎终于明白了大家的意思。眼前这群人都有着敏锐的眼光。 当武士们正在忙着争夺天下,他们却在从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世事,思考问题,想方设法地赚大钱。其力量绝不能小觑。就说现在,如没有他们在背后大力支援,秀吉此次葬礼不可能举办得如此成功。 “茶屋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我们在京城里的生意,今后还要仰仗茶屋先生多多关照,我建议请茶屋先生也入伙,大家意下如何?”看到蕉庵对茶屋格外看重,机敏的淀屋立刻帮腔。 “既然纳屋和淀屋都大力推荐,那么我们当无异议。”一个年龄最长的人语重心长道。 “承蒙大家厚爱,鄙人实诚惶诚恐。”蕉庵忙替四郎次郎致谢。 “既然武将们都已经有了平定天下的志向,我们这些商人也决不能落后,应该大力协助才是。那些平素交往甚笃或有过生意往来之人,我们都应与其建立最亲密的关系,订立友好盟约。” 蕉庵接口,主动为四郎次郎做起解说来:“友好盟约并无特别复杂的条款。只是需要提醒一下,不要只为了一己私利而损害大家的利益,不要制造流言蜚语,诽谤他人。需要做的只有两件事:大家在赚钱的同时,也要使全日本和自己的行业繁荣起来。另,在与人交往时,要一视同仁。” “完全可以,如果只是这些要求,茶屋决无异议。”四郎次郎答道,“因此,此次商议的结果,就是帮助筑前守实施复兴京城的计划了?” “真是卓识!”淀屋夸赞道,“总之,不利于天下统一的话题,我们不谈。先帮助筑前守振兴京城,然后再复兴我所居住的大坂。” “那么,筑前守想把大坂建成一座什么样的城池?” “大坂原本是石山御堂的门前町,在织田右府和本愿寺发生冲突之时,被取缔……当时,右府曾在那里筑起一座很大的城池,一面为京城做警备,一面又可以用来压制堺港。筑前大人也深知这一点。因此,众人的意见是:等京城的事情差不多了,就把大坂作为大营,也就是说,要把它建成京城的‘城下町’。想必茶屋先生没有什么异议吧?” “这样一来,堺港会不会不方便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也仔细考虑过了。” “怎样?” “为了平定天下,即使筑前守,也不能不需要财富吧。总之,就是请筑前守尽量不干涉我们赚钱,换句话说,我们互为所用。” “若真有此良策,那就太好了。” “当然有了。”蕉庵答道,“假如你的交易获利一千两,那么你不用交给筑前守一文钱,但即使你把这些利润据为已有,充其量只得到了一千两。可是,如果你能获利十万两,即使你交上两万,也还剩八万。若有办法把一千两变成八万两,谁会去计较那两万两呢?” “说的是。” “因此,先请筑前守在大坂筑城,然后再致力西征。即使没有我们的请求,没有我们的援助,筑前守迟早也会这么做的……接下来就是筑前的博多,再往后就是肥前的唐津、平户……” “对。那些地方也时常有外国船只来往。因此,筑前守首先会派大军平定那里,使朝廷的政令通达顺畅,再修缮港口码头,便于停泊船只,这样一来,那里不知会成为多么繁华的街市呢……筑前大人的设想多么诱人啊!” 茶屋并不认识说话的人,但是从蕉庵对那人的称呼“神屋”来看,此人定是那个从事银山生意的唐津神屋的当家人——善四郎。此人十分豪放,令茶屋都刮目相看。 “让筑前夯实了根基,就等于为我们自己夯实了基础。故,行动越快越好。”被称为神屋的年轻男子刚刚说完,另一人对茶屋道:“我居住在博多,叫松永宗也。虽说博多也有岛屋、末次等大商人,可在这种局面下,却很难大展身手。” “就说现在的神屋善四郎先生吧,虽说拥有一座取之不尽的银山,可是一旦挖出银子来,就会不知被多少人盯上呢。尼子来了,毛利也来了,争得不可开交。等到毛利被收拾得差不多,大友又来了。那些家伙只知舞刀弄枪,毫无生意头脑……那还是善四郎十四岁时的事吧。” “啊,你说的是小早川攻进,烧毁博多时的事?” “是。结果你的宅子被焚烧殆尽,他们还强令你采银,帮他们绘制银山地图,后来,你就躲起来了?” “是啊,那时我正好十七。如为那些家伙挖银子,只会扩大纷争。我就趁机溜了。”不等别人插话,年轻的神屋善四郎继续道,“所以,当前之计,必须找出一位有前途的武将,以武力平定天下。否则,国将不国。若做不到这个,别说贸易,恐怕连日本也会被西洋人占领,举国投降了。” 听着这些话,茶屋四郎次郎环视一下在座者。显而易见,眼前这些自命清高的商人,骨子里都极端鄙视武将,却一致赞同帮助秀吉,究竟是为何?真是令人费解。是因为他们低估了秀吉的能力,觉得其容易操纵,还是觉得那个农夫出身的草莽英雄有非同寻常的过人之处? 就在茶屋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只听淀屋又说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豪言壮语:“虽说筑前守对生意一无所知,却是一张质地不错的白纸。只要我们这样跟他一说,他立刻就会明白。而且,他和堺港百姓的关系也不错,大家只管放心就是。他对宗易(千利休)、天王寺屋(津田宗及)等人也言听计从。故若不先跟咱们透个风,料他必是一事无成……” “淀屋先生,我也想见筑前大人一面。”年轻的神屋插了一句。 “那得等到大坂城建成之后。在茶道大会上,让宗易或宗及等人传个话,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高兴地接见你。” “哈哈,”蕉庵突然笑了起来,“总之,我们已经开始巩固根基了。” “对,先在这一带巩固咱们的基础。” “虽说柴田处还是有些问题,可是别管他们,只要我们根基已固就行了。”说罢,蕉庵飞快地看了茶屋一眼,恐是暗示他得赶紧把这些消息报告家康。 “我听说神屋先生正在京城物色美人……是否看到自己根基已固,想买个美女回去?哈哈哈……” 当富商们高谈阔论之时,那些陶醉在盛大丧礼中的人正潮水般地返回京城。 第五部 龙争虎斗 六 利家出使 天正十年十月十七,羽柴秀吉为信长举行完隆重的葬礼,立刻于第二日给织田信孝的老臣斋藤利尧和冈本良胜二人送去书函,表明了态度。 是月八日,信孝曾给秀吉下过书,想调和秀吉和胜家之间的关系。故,表面上,这是一封给信孝的回函,内容却明示出秀吉对信孝和胜家的抵触。 这是一封长函,共有二十五条,前七条是对胜家表示不满,剩下的十八条则是对讨伐中国地区的自己的溢美之辞,以及关于给右府大人举办丧事的解释。大意便是,本来想与信孝和信雄商量,却没有得到回音,而胜家也不主动出面操办,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全是为了报答信长的恩宠,毫无私心杂念。若无右府大人的赏识,就没有今日的秀吉…… 这封书函当然被立刻通报给了胜家。胜家也早已明白和秀吉一战在所难免,果断地采取了应对措施。他一边紧锣密鼓地和信孝、一益联络,对堀秀政、丹羽长秀等人也不停地进行游说,一边不断地对毛利辉元、吉川元春示好,甚至和远在奥州的伊达政宗都保持着联系。 当然,这一切都在秀吉的预料之中。他也在一刻不停地忙着备战。十七日结束信长葬礼的同时,他的战备也已彻底完成,才有恃无恐地给胜家写了措辞强硬的书信。 二十一日,秀吉给大本营诸将下了备战令;对于畿内的高山右远、中川清秀、筒井顺庆、三好康长等人,则分别向他们索取了人质;池田父子就不用说了,甚至和近江的丹羽长秀都约好了,让他绝对服从命令;对于长谷川秀一、山崎片家、池田孙二郎、山冈景隆等人,则知会他们要坚守城池。 二十二日,秀吉又给本愿寺光佐、光寿父子送去了书信。在表达了对父子二人赠礼的谢意之后,指责了信孝的不当行为,并声称,他因此不得不为信长举办葬礼,并且加强了同畿内五国的联络。他还通知父子二人,附近的中村一氏、筒井顺庆都已一心归顺,二人最好不要与他为敌。 日月如梭,转眼已进入了十一月,北陆各地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此时的胜家,虽然已下决心和秀吉一战,却万万没有料到,秀吉的行动竟然如此神速,几乎在举办完葬礼的同时,就完成了战备。若是立刻开战,必会迎来最困难的冬季作战。这样一来,他和信孝、一益的合作方略就将失败。 “决不能让其肆意妄为!”要想方设法渡过这段困难时期,待到来年冰雪融化之后,一切都好说了。因此,胜家决定,让以前主动提出为他和秀吉斡旋的前田利家带上不破胜光、金森长近,以及养子——长滨城主柴田胜丰,前去与秀吉议和。 十一月初二,一行人抵达了山崎城。 当日,秀吉并没有面见他们,第二日,才在大书院接见。一开始,秀吉就满脸堆笑。“哎呀,老熟人又见面了。” 前田利家正了正身子,正想说明来意,秀吉却摇着手制止了。“尊夫人想必身体很安康吧。宁宁很是想念她,去姬路城的时候,还说不知何时太平的日子才会到来,她们才能相见呢。我们都是老夫老妻了,你说是吧?”秀吉边说边坐了下来,视线转向了胜家的养子胜丰。“听说你还在病中,却不辞辛劳地赶到这里,有劳你了。你莫要担忧,只要修理心向太平,就绝不会有事情发生。秀吉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总之,局势是可喜的。我已经让人准备妤了,今晚就在这里好好地歇息一下。” 听了这些,不破胜光和金森长近不禁互相递了个眼色。原本以为秀吉会像他书函中所写的二十五条似的,咄咄逼人地诘问,不料竟跟他们预想的大相径庭。 “不破和金森二位也辛苦了。其实我也一心想避免与修理及其一族不和。这次修理委托诸位来到我这里,就是以说明他和秀吉心心相通。哎呀,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佐吉,赶快让人准备酒宴。” 尽管如此,利家依然毕恭毕敬,小心翼翼。 “利家,先讲讲你的想法吧……”秀吉道。 此时的利家真是感慨万千。想当年,他刚由犬千代更名为又左卫门的时候,在信长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猴子”。没想到,当年的那只“猴子”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威仪,迫使利家不得不尊敬起他来。这一切既恍如梦中,又实实在在——“猴子”确该得此尊位。 “反正冬夜漫长,那就边喝边聊,一直聊到天亮。” “多谢,有了您这句话,利家这次没有白来一趟。那么,我先说说柴田大人的想法……” “他的想法……” “修理对您绝无敌意。在利家看来,他只是为了织田氏日后的安泰而虑。” “对了,这就对了,理应如此。我秀吉也一样,一直承蒙右府眷顾,除了忠于织田氏,决无二心。为了织田氏的安泰,就必阻止内乱,继承右府的遗志!除此之外,什么想法都不该有。右府为我们指明的道路,只此一条,若明白了这一点,各位就会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了。我所做的一切,都光明磊落,毫无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是吧,又左?猴子从来就不是那种玩弄权术的小人,那不是猴子的性格。我做事从来坦坦荡荡……请莫要拘束。咱们聊聊以前的事吧,在那些往事中,右府的遗志在熠熠放光呢。” 说话之间,许多侍从和侍女端着美酒佳肴进来了。秀吉越发高兴。“好好好,赶快摆好酒宴……哎呀,今天我要和老知己又左喝个痛快。战争的极致是什么,就是不战而胜啊。虎之助、市松、助作……把他们都给我叫来。让又左见见那些毛头小子们长大后的模样。哎呀,真是机会难得。”听秀吉这么一说,不破和金森的心里不禁一颤,对视了一眼。秀吉引以为荣的年轻爱将们,加藤虎之助、祸岛市松、片桐助作、加藤嘉明、胁坂安治、平野长泰、糟谷助右卫门等人,此时正值年轻力壮,勇武早已天下闻名。不破胜光和金森长近听说要把这些人叫来同饮,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秀吉不会是叫他们来杀了我们吧? 如果秀吉真的动了这个念头,在这里斩杀了胜丰和利家,柴田一方的实力就会削减大半。金森长近对不破胜光使了个眼色,悄悄地拍了拍胜丰。虽然身患肺病的胜丰一直闭着眼睛默然地坐在那里,可也忐忑不安。 “哎,您的气色……” 不料胜丰却静静地摇了摇头,止住了长近。他也在反复思虑秀吉的性格和刚才的话。虽说养父胜家不至于看错秀吉,可是,眼下左右着胜家的人是他的外甥佐久间盛政。盛政乃一条血气方刚的汉子,曾经对秀吉大骂不休:“秀吉充其量不过是个狡猾的农夫罢了,居功自傲,投机取巧。一旦对他心慈手软,必会后悔莫及。”在现在紧张的气氛中,比起奉劝别人自重云云,还是这样颇具煽动性的言辞更容易让人接受。 “不,不可把秀吉看成如此卑鄙的小人。” 胜家的头脑比胜丰清楚一些。现在看来,胜丰必须推翻佐久间盛政的观点,冷静下来,重新看待秀吉的器量。 “胜丰,来,你先干……” 听到秀吉的话,胜丰轻轻地睁开眼睛,只见酒菜已经摆好,向右边望去,一排年轻人的英武脸庞映入了眼帘。 坐在上首的定是秀吉母家的亲戚、铁匠的儿子加藤虎之助。他身长足有六尺,体格健壮,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胜丰。接下来是桶匠的儿子福岛市松,据说此人凶残无比,一副跋扈之态,胜丰觉得面前仿佛摆放了一扇岩石屏风。接下来恐是片桐助作了吧。此人似比前两个稍微温和一些,可是眼神中却藏着睿智,对他微微点头致意。 “怎样,虎之助、市松……”秀吉一边让侍女往酒杯里倒酒,一边道,“这下我总算安心了。双方的紧张气氛也都烟消云散了。原本大家都很紧张,以为我非取下修理的首级不可。没想到,不用开战就把问题解决了。” 胜丰神色温和,平静地扫了一眼秀吉及他的三个侍卫,端起酒杯。 秀吉笑了。从他的笑中,胜丰敏锐地捕捉到了五分威吓与五分天真。“怎么,大家都不高兴?是不是听到不打仗了,心里不服气?哎呀,又左,你不要介意,这些年轻人向来就是这样。”说着,秀吉转向利家,“太平这两个字,对这些年轻人来说,恐是毫无意义。如这天下本来就是太平盛世,虎之助说不准会是个铁匠,正在打镰刀呢,市松也没准一边和村民们玩相扑,一边学着箍桶。正是这个乱世,才把他们推到了风云战事之中。市松,过来!” “是。” “你们希望天下大乱吗?” “是。” “混账!怎么能由着性子胡说八道!” “是。” “不要以为你们希望打仗,仗就打得起来!要扪心自问,时时反思右府大人的遗志。” “是。” “为了平息天下的战火,我羽柴秀吉无论何时都会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毫不含糊。可是,一旦明白对方有渴望太平之心,我会立刻放下武器,和人言归于好。秀吉从无一丝私心。你明白吗,虎之助?” “明白!” 虎之助清正清了清嗓门,声音就像打雷一般,“是我等误会主公……愿意尊奉主公的话为天理,与主公生死与共!” “哈哈。”秀吉又笑了,“多么正直憨厚的家伙。可我并不是天理,已故右府大人才是天理哪。秀吉只是代右府实现他的宏愿而已。” 秀吉说到这里,以石田佐吉为首的一群侍从端着馈赠客人的礼品走了进来。胜丰依然微微地睁着眼睛,冷静地观察着在场之人的一举一动,留意着气氛的变化。不大工夫,礼物就放到了四人面前,是一些衣服,上面还放着一张类似礼单的东西。金森和不破相互使了个眼色,越发觉得秀吉的用意难以琢磨。而胜丰则似洞察了秀吉的真正用心。秀吉定是把胜家派来的使者看做前来降伏的了,他的一言一行似都在向大家传递这个信息。 这跟养父的初衷相差太远了!胜丰心道。胜家是想先把眼前这段最困难的时期打发过去,等到明春冰雪融化再想对策…… 秀吉的礼物放在了大家的面前,但谁也没有去碰一碰。 “就连我自己的家臣都不解秀吉的良苦用心,世间能有多少人懂碍我的赤胆忠心呢……又左,胜丰,即使没有一个人理解我的心,都没有关系,可是修理却能明白我,这就难能可贵了。来,喝,一醉方休。” 秀吉一个劲地吩咐侍女倒酒。在端起第二杯的时候,胜丰终于忍不住了,猛地转身对着秀吉。“请筑前守恕在下鲁莽。胜丰实在是愚昧,有几句话不明白,想请教大人。” “啊呀呀,都怪我说得不清楚。不要拘束,只管问就是。”秀吉往前凑了凑,仿佛早就等着这话。 “这……”胜丰故意没有看三个同伴,单是冷冷地望着坐在秀吉一侧的旗本武士们,“当然父亲心中也自然是希望太平,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些行动让大人不满,大人打算怎么办?” “哦?”秀吉显出意外之态,“如真的这样:最好是由你——他的儿子去对他讲明利害啊。” “大人指的是……” “秀吉继承了信长公的遗志,除了平定天下以外,决无半点私心。正因如此,山崎之战才取得了大捷,日后也还会不断取得胜利。我已具备了实现这目标的实力。这一点,修理应该心里有数吧……” “……” “假如修理当时改变立场,讨伐了光秀,他就是今日的秀吉,那时,即使秀吉心里有一百个不服,也不得不与他合作。与之敌对,势必会大大妨碍右府遗志的实现,沦为不忠之臣,修理当然也不会答应。如此而已。” 秀吉的一番慷慨陈词,不禁令金森、不破二人大为震惊,更令胜丰心痛。唯独前田利家保持着沉默,还在不慌不忙地喝酒。之后,他还要和秀吉单独谈话,商议说服胜家之法。但是,胜丰却彻底弄清了刚才谈判的结果。秀吉根本没有改变初衷、向养父让步的意思,他早就下决心夺取天下了。因而摆在胜家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承认秀吉的地位,在帐前听命;二是和秀吉决一死战,灭亡。 秀吉接着向大家劝酒,看见胜丰已是满头大汗,他终于缓和了语气。“胜丰……你还年轻!你好好想想。我羽柴秀吉是右府大人发现并一手提携的。你看一看现在列席的这些旗本武士们,大概也会明白。正如右府讨厌门阀出身而起用我一样,我也是重视实力之人。实力第一,人品第一,我都是跟右府学来的。因此,右府故去之后,代替他平定天下的重任,除了秀吉,谁能承担?胜家是个可悲之人,他除了与我合作,别无他途。他此前的所作所为,想必你都清楚,你就应该说服令尊。光秀因为错解右府苦心,轻视我羽柴筑前的存在,招致败亡。胜丰,如你不想让令尊也落得如此下场,就当采取行动。这可是你尽孝道的最佳时机啊。”秀吉这一番话,听来比劝说养子秀胜时还诚恳,还感人。 听着听着,胜丰禁不住浑身哆嗦。世上难道还有如此殷勤,却又如此盛气凌人的威吓吗?秀吉除了夺取天下之外,对其他事情不屑一顾,竟把胜丰劝说父亲归顺,说成在尽孝心——他居然能以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样不知廉耻的话来。 “明白了吧?” “明白,但有些不知所措。” “哦,不知所措,那怎么能行!当马上去做才是,否则今后活得可就没有那么舒坦了。” “是。”胜丰心里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感,“即使不这样,胜丰病体赢弱,从来没想过会舒坦地活下去。” “哦,这话有意思。既然不想活下去了,你究竟打算怎的?” “留在这里做人质,请筑前大人养着我。” 一句话顿时打破了平静的气氛,连利家都大吃一惊,急忙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胜丰,你说什么?” “无他,大人早已下决心和家父断绝关系了。”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修理大人不是说,只要能争取到太平,他决不讲任何条件吗?” “哈哈……我觉得这可不像是从前田大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啊。您所说的太平,指的就是屈服,若不屈服就决一死战,是不是,筑前大人?” 这一句问得太突然了,就连一向沉着老练的秀吉都慌忙摆了摆手。“实是庸人之见!秀吉从未想过要他归顺我,最多协力而已。” “如不合作,自然就会成为筑前大人的障碍。筑前方才说了,对妨碍之人,决不容情,要坚决消灭,对吗?” “你是说,胜家不会跟我合作了?” “似是不能。”咬牙说出之后,胜丰一下子感到轻松了好多,眼睛也湿润了,“人各有志。即使知道正义掌握在对方手里,也未必都去遵从,家父恐就是这样的性子。” 一听此话,秀吉的心仿佛被人用刀子剜了一下。在秀吉身上,也有一种不愿追随别人的性格。病体恹恹的胜丰,分明已清楚看到了二人性格的悲剧。 可怜的年轻人……秀吉突然对胜丰产生了一种好感,其愈加强烈,充溢胸间,“你的意思是说,先把你留在这里做人质,再和胜家商量合作之事?” “不,您误会了。”胜丰断然地摇了摇头,“终归是要一战,若再把我放回长滨城,那实在是愚蠢之极……这就是胜丰对大人好意的回报。” “你瞎说些什么呀?”前田利家慌忙阻止。胜丰口无遮拦的一番话,弄得大家傻了眼。面对这个满脸病容的年轻人,老谋深算的秀吉都似一筹莫展。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想法竟在此人面前暴露无遗。“胜丰,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秀吉收起了笑容,“的确如你方才所言,为了继承右府的遗志,我秀吉和令尊,谁也不会让对方一步。” “因此,今天就先把我留在这里,再把我杀了,岂不是妙计?” “不,我当然不会这样做。”秀吉摆了摆手,“你听我说。” “在下洗耳恭听。” “并非为了别的。只因我当年好友前田利家也是作为使者前来的,所以……” “为了给前田大人面子,才先把我放回长滨城,再攻进长滨城将我除去,我猜得可对?” “哈哈……那倒不是。即使真的到了那一步,我现在还是会把你平安送回。”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回去恭候筑前守的大军了。” “胜丰,你现在大病未愈,疲劳得很,我看你暂时离开这里,歇息一下吧。”利家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现在,双方持有什么样的想法,我都有了大致的了解,这次谈判决不会那么容易。此前修理大人也对我透露了不少消息,因此,谈判还远未结束。我再和筑前大人商议,然后告知你结果。这里的事情,就先交给我。” “那么,在下……就暂时告退了。”胜丰似也觉得今日说得太多,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拿出怀纸来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缓缓地站起身来,“请前边引路。” 石田佐吉赶忙过来,搀扶着胜丰退了出去。 看着胜丰渐渐地远去,不破和金森二人的心里一下子没了底,利家也沉默无语,又让侍从给自己倒了杯酒。秀吉则表情木然。“又左。” “请讲。” “胜丰真是个可怜人啊……” “若他冒犯了筑前大人,还请多多原谅。他毕竟是带病之人,心绪不佳。” “不,他说的全是心里话,也是为他的父亲着想。” “既然连您都这么看重他,他这份孝心的确令人敬佩,您是不是要褒奖他?” “有这个想法。给他点什么好呢?胜家喜欢他的外甥佐久间盛政胜过喜欢胜丰……实在是很难办啊。” “筑前大人。” “怎么,语气如此郑重?” “您从小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个世上想必没有您不知的事。”利家的眼睛突然变得通红,语气昕起来也有点奇怪,“世人都说,在这个世上,既没有您不明之事,也没有您办不到之事,这话丝毫不假。即使您不看在又左的面上——就当是给犬千代一个面子,让一步,让我带点东西回去吧……”前田利家噙着泪,又用那怪异的声调说了一遍,然后若无其事地用酒杯遮住脸,强作笑颜。 秀吉的心里像插进一把利锥般,煞是难受。诚恳的利家在想什么,要说什么,他一清二楚。但是,这和他的想法相差太远了。现在,秀吉和胜家已经错失了共存的良机。但是,在胜家帐下听命的利家别无他法。 “我明白你的苦衷。我定会满足于你。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既然已经开了口,我怎么好意思驳你的面子。”说完,秀吉又吩咐佐吉:“今夜我要和利家彻夜长谈,你铺两套被褥。”秀吉分明是想封住利家的嘴,不再让他说下去。利家也立刻觉察到了。 “实是诚惶诚恐。那么,今晚就好好地聊聊吧……” 接下来,他们各自畅谈着得意家臣的故事,戌时四刻左右,酒宴终于结束。秀吉和利家二人都喝得有些醉了,因此,刚一人铺,顿觉困意袭来。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会心地笑了。 “你说奇怪不奇怪,利家?” “是啊,是奇怪得很。”利家用被子的一角包着膝盖。“在这个世上,人们不应恣意妄为,各行其道,可是……” “利家,刚才的礼物……” “筑前是已看出我的意思?” “让我写一封誓书,保证不让秀胜继承织田氏的天下,对吧?” “哦,果然瞒不住你啊。自从右府的葬礼结束以来,修理始终担心的,就是这个。” “你……你认为我们两人能共处吗?” “……” “那好,我写。你要多少份我也写。我断然不会让已经改姓羽柴、成了我儿的秀胜来继承织田氏的家业。” “筑前,你把这个送给我做礼物,便已足够。” “但是,我也不想骗你:虽然我不会让改姓了羽柴的秀胜来掌管天下,却极有可能直接以羽柴的名义,夺取天下!” “啊?” “其实这天下还不是织田氏的,虽然统一天下是右府的大志,可无论是右府的亲族,还是老臣,大家似都还没有这种想法……你认为修理会这样想吗?” “……” “如他不这样想,只好一战。为了天下一统而战。我可以等到来年冰雪融化之时,但,我心已定。” 不知从何时起,利家把两只手放到了膝盖上,陷入了沉思。 “利家,如非要我写下誓言,不让秀胜继承织田氏家业云云,那么你有足够的把握说服修理吗?如有,我当然不会大动干戈。” “……” “日后,我羽柴秀吉可能会有很多敌人,但绝不会有一个私敌。即使对方穷凶极恶地向我扑来,只要他能明白这个道理,我也会不计前嫌,委以重任。可若他不明事理,莫说是他本人,就连他的家人,我也决不容情。这样方能平定天下……这就是右府传下来的法宝。你明白吗?” 听着听着,坐在被窝里的利家竟然叭嗒叭嗒地掉起眼泪来。秀吉如此直率,把心里话都抖了出来,而他利家,对秀吉又何尝不是肝胆相照?其实,利家心知肚明。胜家无非为了避开在冬天和秀吉决战,暂时装出别无异心……秀吉早已看穿了这一点,年轻的胜丰被一顿奚落,而利家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到底是胜家有理,还是秀吉正确?仍然疑问重重,可重要的并不是这些。一旦打起来,究竟谁会获胜?秀吉已看穿了胜家的心机,他决不会坐等来年冰雪融化,若秀吉不肯等下去,胜家必败无疑。 “利家,我还是写下誓书吧。其实我根本没有让秀胜继承织田大业的打算。我早就对神明发过誓了。可我的妥协只能到此了,也就是说,我绝不会保证不把信孝当作敌人,那得看他的具体行动而定。可是,一旦明确地说出口来,你也就无颜面对北庄的父老了。” “是啊。” “关于不对信孝发难的誓书,若只是我秀吉一人,即使写了,也没有多大意义。不如这样,你回北庄告诉胜家,就说秀吉同意和池田胜人、丹羽五郎左三人联名写下誓书。不知这样胜家会不会接受。若能接受,柴田家就平安了,当然,如再把三人联名的誓书送给信孝,你自然也就保全了颜面。如他依然不肯改悔,那,柴田家的败亡之日就到了……” 利家的肩膀不禁剧烈地颤抖,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尴尬啊!肩负艰难的使命前来出使,尽让秀吉想方设法保全他的颜面。这是一个怎样的老朋友?他既感慨万分,又担忧战争不可避免,只觉无地自容。 “我明白。”过了一会儿,利家活动了一下腿脚,道,“天好冷啊。请恕我先躺下了。” “你睡吧。我也觉得后背直冒凉气。”秀吉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枕头,躺下了。 侍从都退到了外间,屋里一片沉静,甚至连灯烛燃烧的声音都能听见。 “真是不可思议。”利家自言自语起来,“出身于有三千贯俸禄的豪族前田家的我,现在竟然为人出使……而出生在贫苦农家的你,现在心里却装着天下。” “比这些更为奇怪的,不是还有一个胜家吗?” “这……” “如果他能理解秀吉的大志,就会像家康那样,成为东海道的豪强了,可他却把本应指向上杉氏和北条氏的矛头对准了我。” “是啊……” “如果他向东面扩展,自会欣欣向荣,如向西面扩张,恐怕连他的老巢都保不住。这就是他和家康的差距。总之,若不是右府的调教,他恐还是一介侍从呢,对吧,利家?” “嗯。” “你也得为自己的前程算计算计了。” “不,我还不想听这些。我现在还在胜家帐下,是为他来出使的。” “我知道。你还是老样子,这是你的优点。只有重义理才是处世的根本……你回去之后,好好跟尊夫人讲讲。胜家为何非要和我秀吉为敌不可,为何不把眼光转向上杉和北条,早日统一天下,光宗耀祖?阿松虽是一介女子,却有超凡脱俗的见识。她应会明白胜家的迷惘。” “如果你和修理真打起来,会把我也看成敌人吗?” “哦?” “我若是跟阿松讲了,她定希望不要和你发生冲突。你是故意想让她那么说,才提到她的?” “可能吧。” “筑前……不要说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了。” “那就算了。” “我看这样吧,我带着你的誓书回去,至于信孝那边,完全按照你所说,告诉他三人署名之后,再把誓书付于他。” “只好这样了。” “然后,我就把誓书硬塞给胜家,再向他倾诉我的难处。你看这样如何?” “嗯……” “我才疏学浅,根本无法和你相比,因此只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用真心去打动胜家。你也觉得战争是愚蠢的,对吧……所以,也请你答应我。” 秀吉终于忍受不住,悄悄地藏到了被窝里。利家啊利家,真是不开窍…… “筑前……”利家又似想起了什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万一你和修理非动武不可,我就舍弃红尘,遁人佛门,不会偏向你们任何一方。” “哦。”秀吉应了一声,脑袋仍有一半埋在被子里面,“我知你乃重情义者。我非常佩服你。但是,你在对我和柴田修理讲义理的同时,却忘了更大的义理。” “更大的义理……是右府?” “没错。也可以认为与右府有关。换句话说,右府的大志,事实上就是对天子的义理、对百姓的义理、对天下人的义理。这个义理表面看去有三种,实际上却只是一个……也就是说,是对国家的义理。” “你是说我不懂此义理吗?” “你并非不懂。你非常明白,只是在更小的义理面前迷失了。你擦亮眼睛,扪心自问,右府建立洋教堂,故意穿上夷人的服装跳舞,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制造大铁船,为平定天下而耗尽心力,这些又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让国家早日富裕,然后走出去,与世界诸国互通有无,让所有的日本人都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幸福。那么我秀吉……” “嗯……” “你当服从大局,尽快醒悟。我决不嫌弃你。可是,如果你一味地沉迷于小情小义,妄图逃避现实,那才会遭世人耻笑。这样,利家就会丧失犬千代的梦想,被人嘲笑为一介懦夫。” 利家依然沉默不语。诚然,男人的一生当正如秀吉所言。但是,人生来就各有各的器量,有的人生来就像信长、秀吉一样,胸怀鸿鹄大志,有人只会圃于眼前琐碎感情和小事,不能自拔……很明显,现在的利家就属于后者。为何胜家不能像利家一样理解秀吉的良苦用心呢?为何秀吉不能像利家一那样来怜悯胜家呢? “世上之事啊……”秀吉又说道,“当你站在一个岔路口时,应该努力选择最宽阔最有前途的道路,选择能为整个天下百姓带来福泽的道路。如只考虑自己的得失而行,你仍是不幸的。利家,我劝你还是慎重地重新考虑。” 利家并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或许,他已经被秀吉的话语所打动,现在正处于矛盾之中:自己明明是胜家的使者,却觉得胜家败局已定……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不,如一个人连自己脚下的这点义理都坚持不住,还有什么资格谈论天下大事? 想到这里,利家耳边传来一阵安然的酣睡声,不知何时,秀吉已经睡熟了。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七 胜丰入彀 当柴田胜丰在山崎城的客房里醒来之时,不破胜光和金森长近等人早已起来了。 “您醒了?”在一旁服侍的侍从正定定地望着胜丰,“天气不好,我家主公担心您病情恶化,特意从京城请来了名医。请允许小人把他叫来,给您诊断一下。” “特意为我从京城请来了名医?”胜丰吃了一惊,连忙爬了起来。金森长近和不破胜光的被褥早已收拾得整整齐齐,大厅一角炉子上,水壶在轻轻地发出鸣声。 唉!胜丰咬了一下嘴唇。对于秀吉的心思,他已然了如指掌。秀吉已完全成了他和养父的敌人。他却在这里接受敌人的恩惠……到底该不该拒绝呢?胜丰陷入了迷惑。一合上眼,就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幻象来。梦幻中,胜丰看见秀吉的党羽都向自己包围过来。有加藤虎之助,有福岛市松,还有石田佐吉,都在向他瞪眼,片桐助作持枪向他扎来……这难道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吗?与其被困而死,不如索性一战。于是他率领士兵迎了上去,那些人却掉过头,立刻逃到远处去了。 “你们往哪里逃!给我回来!” 自己已了无胜机,为何这些人却不来追杀呢?胜丰气急败坏地大声呼喊,却见他最宠爱的侍女阿美乃来捂他的嘴。 “放手!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反正我胜丰时日无多!放手,快给我放开!” 胜丰猛然醒来。一睁眼,已大汗淋漓,又不住地咳嗽。这里可是敌人的地盘,绝不能再睡着了。每次胜丰都不住地责骂自己。大概是发烧的缘故,咳嗽之后,他又立刻迷糊起来,看见加藤虎之助瞪着大眼向他逼来…… “筑前大人特意从京城请来的名医,叫什么名字?”胜丰又一次抬起头来——身体能撑得住,自己才可出发。 “叫曲直濑正庆,听说是一个专给贵人把脉的名医。” “是筑前大人特意请来的?” “是。我家主人觉得您还年轻,不应自暴自弃。” “真令我诚惶诚恐。唉,在同筑前大人决战之前,我当好好地珍惜性命。既然这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让名医过来诊断一下吧。” 侍从似听非听,轻轻地施了一礼,出去了。不大工夫,带了一名医士来。 盛传曲直濑正庆乃当世无双的国手,秀吉的意图非常清楚:一定是想把我和养父分开,有意拉拢我。如此明显的用意,只会招人反感……正庆进来以后,柴田胜丰仍心潮起伏,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您感觉如何?”正庆带着柔和的微笑,走近胜丰,默默地伸出手来为他把脉。他那略微发凉的手刚一搭在手腕上,胜丰立刻感到一丝凉气。烧还没有退去,年轻的他心中充满强烈的反感。 “请让我看一看您的舌头。” “看吧!” 正庆依然和颜悦色,简单地看了一下,回过头对不知何时进来的老嬷嬷和石田佐吉示意道:“胸口。” 佐吉使了个眼色,老嬷嬷恭敬地走到胜丰身边,轻轻地解开他的衣襟。 正庆依然不动声色,把他凉凉的手伸进去,仔细地从胸部摸到腹部,摸完之后,重新搭起脉来。胜丰对正庆的动作极其反感,但更令他反感的,是站在正庆身后的石田佐吉。 “怎么样,若是筑前大人攻去了,我还能否漂亮地反击啊?” 胜丰带着嗍笑的口吻快意地问。不知正庆有没有听出胜丰的言外之意,他仍然面带微笑。“听说您还要返回长滨城?” “正是。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意外之处,给意外之人添了意外的麻烦。” “如果实在要回去,路上当多多注意,天气很冷。” “什么病?” 正庆似乎没有听见。“我马上给您开药,在路上服用,回到长滨之后,再好好调养一下……另,至少静养半月。” “多谢你了。” “不必客气。” “在这半月里,别说是生病,决定生死的大事都随时会发生。”说到这里,胜丰的视线才和正庆的碰到一起。 “武士的生死不关医士的事……总之,一个人应该善待自己,直到死去。” “我患的是什么病?” “肺病。”平静地说完,正庆把手伸进侍女早就打来的水里洗起来,不再正眼看胜丰。 胜丰默默地望着屋顶。大厅一角的炉子上,茶炉依然发出哧哧的鸣声,正庆、老嬷嬷,还有石田佐吉,早已离去多时了。 “肺病……”胜丰呆呆地躺在铺里,自言自语。他一脚把被子踢开,坐了起来。侍从慌张地跑了过来。 “慌什么,休要这么毛手毛脚的……”刚说了一半,胜丰又拼命地咳起来。刚才起得有点急,一口痰噎在了嗓子里,引起一阵猛烈的咳嗽。这阵咳嗽来得太猛,咳得胜丰喘不过气来。他一面让侍从捶背,一面悄悄地把痰吐在袖子上,以免邻室的人知道。 咳嗽止住了,胜丰拿出怀纸擦痰液,不经意地一看,发现里面竟然夹着缕缕血丝。他心头不禁咯噔一下,耳里也嗡嗡地响了起来。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砰砰乱跳的脉搏和邻室的说话声却异常真切。 “我原本一直以为,筑前守只是一个鼠目寸光、自私自利的小人,没想到我竟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是一向寡言少语的不破胜光在向金森长近倾诉心声。 “说的是啊。”金森长近随声附和。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筑前守。以我看来,筑前守绝非常人,他是一个见多识广、博学多才的智者。” “这个谜团终于解开了。”利家接过二人的话茬道,“恐连胜丰也知这一点了吧。若筑前守只是为了一己私利而玩弄手段,绝不会取得今日的成就。凡遇到筑前守的人,都对他非常倾慕,都感受到了他那浓浓的人情味,心自然也就被吸引住了……背地里诽谤的人,才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胜丰推开揉背的侍从的手,坐了起来。“烧已经退了,不必挂怀。” “是。那我现在就去叫侍女来。” “不必了。我自己能换衣服。你现在就到隔壁,告诉他们,就说我一会儿就到。” “是。”侍从答应一声,出去了。胜丰这才悄悄地擦了擦眼泪。他觉得心里有一种深沉的愤怒和孤独。早知如此,就不来了。父亲和筑前守就像是朽木上的树叶与布帛,差距太大了。若硬要把二者缝合起来,朽木的树叶更易破碎。利家、胜光、长近等人,正是因为这次出使,才拉大了和父亲的距离。甚至连胜丰的心里,都似产生了剧烈的波动。 筑前也许并不是故意笼络他们。虽然筑前并不诚心,可是,三人对他的称赞,让人觉得他“魅力”的可怕。秀吉淡淡吐露的一点儿心声,却成了他智慧与诚心的表现,为他们筑起了一条光明大道。 胜丰颤颤巍巍,好几次才穿上衣服。“看来不回去是不行了。必须赶紧回去……”他自言自语,轻轻地走到廊下。他在这里多待一刻,父亲的力量就会多削弱一些。 “胜丰,根据曲直濑的诊断,你的病情似乎不轻啊。”利家一看见胜丰就说道,“但已能起床了,当无大碍吧?” “前田大人不要担心,烧已经退了。” “哦。现在筑前守已经派出快马,让人拿着药方到京城去抓药了。我看你最好带着药回长滨。” “不,不用了。”胜丰摆了摆手,断然拒绝,“我已经消受不了筑前守的好意了。筑前大人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难受。父亲一定也正在北庄担心咱们呢,我看咱们赶紧回去吧,越快越好。” 虽然胜丰脸色难看,而利家脸上却阳光灿烂。“昨夜我和筑前守倾心交谈过了,我看太平世道就要到来了,请您不要担心。” “竟有这样的好事?”胜丰故意显出担忧之态,“这和我的预感可大不一样啊。见到父亲之后,我也说一说我的想法。” “你的看法是……” 利家一问,胜丰绷起了他那苍白的脸。“用投降筑前守来换取柴田家的安泰……” “你是说笑?” “是正经话。已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万一讲和不成,我宁愿战死长滨,而父亲亦会战死越前,这一点也请您告诉筑前守。” “你是不是太草率了?” “不,毫不草率。还要告诉筑前,决战之时,绝不要求他人帮忙。丹波和堀不用说,其他的,譬如利家、金森、不破等人,也绝不插手……请把这些全部告诉筑前大人。” 利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瞥了一眼其余二人。大概是生病的缘故,胜丰极其敏感,一番话像一把刀子插进了利家的胸口,让他无比难受。这话虽听起来很是意气用事,但极有可能成为事实。利家道:“总之,我利家也有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请你先听完我的话,再去向筑前守说吧。” “拜托了。我立刻赶回长滨城,要坚守城池,随时待命。然后……”说着,胜丰转过脸去,“遵照父亲的意愿,血战到底。” “明白了。” “那么赶紧准备启程吧。” “筑前守好意派人去京城给你抓药了,你不再等一等?” “我心里很是畏惧。我畏惧接受筑前的恩惠。哪怕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也想……站在父亲一边。” 利家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向侍奉在门口的家臣吩咐道:“快去准备行李,准备启程。” 胜丰的预感终于应验了。秀吉最终还是把与胜家和平相处,不让秀胜继承织田家业的内容写在了誓书上,交给利家。 十一月初四,一行人离开山崎城之后——当然,利家回到了越前,胜丰则回到了近江的长滨,秀吉自己也随即离开了山崎,火速赶往京都。初四、初五,秀吉把丹羽长秀召到本国寺。至于会谈的内容,不言自明。 秀吉的实力显而易见,击败胜家当然不在话下。他的意图也非常明显,为了防止天下重陷战乱,必须和长秀达成一致,这样一来,谁还敢对他说半个不字?他是先下手为强,从战略上压制长秀。 十一月初九,秀吉亲自率兵进入近江,还对外宣称,这次出兵是因为他觉得让信孝公子一直待在岐阜实为不妥,故特意前去,将信孝接进京城。 百姓却不以为然。街头巷尾到处能听到这样的窃窃私语:秀吉和胜家的关系依然不和,这次出兵,就是为了夺取长滨城。 秀吉出了山崎城,立刻派兵驻进濑田和安土,十一日进入堀秀政的居城佐和山城,十二日便迅速包围了胜丰的长滨城。 胜丰听到被围,哑然不语。利家刚刚返回越前,还不知和胜家有无联系,秀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长滨城,同时让人修筑横山城。只是,包围之后,秀吉并不急于开战。十六日,他亲自赶赴美浓,至氏家直通的居城大垣城,奉劝信孝的家臣投降,其势咄咄逼人,让人望而生畏。 胜丰非常难受。他自己都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他明知毫无胜算,但早就下了决心要与父亲同生共死,轰轰烈烈地据城一战。没想到秀吉却围而不打,这反而令胜丰坐立不安,每天都仿佛置身于噩梦中。 这一日,胜丰依然有些发烧。因此,他没有让侍从近前,而是一个人躺在铺里,只让侍女阿美乃为自己捶背。胜丰已把她看成爱妾。 “筑前真是个行为怪异之人。”胜丰似是自言自语,“分明是修筑横山城来监视我,却连一个使者也不派过来。” 阿美乃沉吟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如何回答。“听说昨天北庄那边派来了使者,到家老那边去了。公子没有听说吗?” “父亲派来了使者?为何不来通知我?” “可是,并不是派到这里来的使者啊,听说到家老木下半右卫门和德永昌上去了。” “哦?我也有话要传给父亲,你去把半右卫门叫来。” 一听这话,阿美乃皱起了她那迷人的秀眉。“这……这……” “你莫不是听到些什么传闻了?” “是……啊,不,没有。” “他们让你瞒着我?” “是……他们说,您已经暗中投降筑前守大人了。” “啊!”胜丰一听,不禁一把抓住阿美乃的手,目龇欲裂,“什么?说我背叛父亲,私通筑前守?” 胜丰一追问,阿美乃低下了头。“听说家老已经明确告诉使者了,说这都是些谣言……是没影儿的事,还说,您尚在病中,请不要听信谣言……奴婢实不该告诉您这些,请公子恕罪。” 胜丰依然紧紧地抓着阿美乃的手,身子在不住地发抖。难道真是空穴来风?想着想着,他感到心口一阵憋闷。父亲和秀吉,到底谁对自己好些?自从回到长滨城,每当他发烧时,就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在长崎的时候,胜丰能那样随心所欲地对秀吉慷慨陈词,是因为在他内心某处已经认同秀吉了——无论我多么放肆,秀吉终有容人之量。这一点,父亲丝毫没有看到,而秀吉却看到了。我却要留下背叛父亲的污名…… “公子怎么了,您流泪了……” “作为一名武将,我是不是太软弱了?” “不,您虽然很善良,却是一位坚强的大丈夫。” “坚强的男子怎么会在你面前流泪呢?好了,快把半右卫门叫来吧。我不会训斥你。但无端受到父亲的怀疑,让人怎么接受?我必须亲自解开这个结。” “是。我去去就来。”阿美乃走了出去,胜丰这才悄悄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坐起来。他方才觉察,秀吉、他和父亲之间,纠葛不休。在这场决战中,究竟谁最强大? “听说您叫老臣来……”老臣木下半右卫门那副神情表明,他似已预感到了胜丰叫他来的原因,“听说您的烧退了不少,我正好有一事想告诉您。” “关于北庄使者之事?” “哦?是。” “我也听说有使者来了。” “在下想说的正是此事。我也认为佐久间盛政只是凭空猜测。听说使者平谷文左卫门来了,是来监视您……” “监视我……” “是。主公说,前些日子曾经到筑前守那里出使的人,前田、不破、金森等人,回来之后,一个个似都变成了山崎的人……听说当时佐久间盛政怒不可遏……” 胜丰听了,苦笑一声,眼泪都快要下来了。看来,父亲喜欢外甥盛政远远超过自己,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父亲已经怀疑他了,只能设法解释。“半右卫,怎么办才好?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半右卫门点点头,向前凑了凑。“关于此事,公子不必太着急。我和德永大人已经好好地跟使者说了,说这定是个误会。不过,这还要看佐久间大人在中间所起的作用……”他皱了皱眉,苦笑了一下,“公子也看到了,筑前守虽然加强了附近的武备,但是并不一定立刻发起攻击。最好能忍就忍,静观其变。为今之计,要谨慎小心,莫要刻意挑起事端。” “你也认为筑前守没有挑起征战之意?” “这要视我方的行动而定。如我方不主动出击,我想筑前守决不会主动。” “我们怎么会主动出击呢?” “对啊。因此,虽然筑前守各方面的准备都已妥当,仗却迟迟还没有开打。濑田、长滨、佐和山、大垣等地都没有打起来。还有,根据今天才得到的消息,清水城的稻叶一铁大人、今尾城的高木贞久父子、兼山城的森长可等人都站到筑前一方了。归顺筑前是避免受攻的最上策。我看,不久之后,信孝也会放下武器的。” “你是否又听到了什么风声?” “是。我听说信孝公子的老臣斋藤利尧已经进谏,说信孝根本没有力量和秀吉一战……因此,若岐阜的信孝和筑前讲和,那么,无论越前的佐久间如何向主公进言,战争也决不会打起来。因此,我们最好静观其变,先用不着向主公汇报,这方是上上之策。” “哦,站到筑前一边,就能免遭打击?”胜丰浮现出一丝苦笑,那是自嘲。 “禀告公子。”另一位老臣德永寿昌进来了。 “哦,寿昌,我正想找你呢。你有何事?” “羽柴筑前守派来了使者。” “嗯?果然。” “对方自称是筑前守的侍卫加藤虎之助,说是从京城的名医那里抓来了药,顺便送了过来。” “来送药?” “是。于是我就说,这么点小事,用不着特意面禀您,由我转交就行了。可是,他怎么也不肯交付于我。” “为何?” “他说,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药,万一公子身边的侍从从中使坏可就麻烦了。一旦掉了包,换成了毒药……不但害了您,还违背了主公的命令。因此他说要亲自交给您,才能放心。他强烈要求我来禀报,看来是个非常倔强之人。” “加藤虎之助……好,马上见。你告诉他,就说我在病中,府里比较乱,对了,你们也一起去吧。美乃,你也作陪。不要让他看出我们存有戒心。”说完,胜丰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哦,特意给我送药来了……”哪怕这是个谎言,也足以看出秀吉的诚心!想到这里,胜丰的眼睛又湿润了。 “鄙人就是此前在山崎城与公子见过面的加藤虎之助清正。”在德永寿吕的引领下,清正走进大厅,飞快地扫了在座的人一眼,向胜丰施了一礼。 “哦,记得记得。你是筑前大人引以自豪的武士嘛,听说你一人就顶得上千军万马,真是个大英豪,真是羡慕啊。可惜胜丰身体病弱……” “是这样,我要赶往大垣的主公那里,正好路过此地。因为我家主公一直惦记着公子的病情,特吩咐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名药给公子送过来,就贸然前来。” “真令我诚惶诚恐,感激不尽。请务必向筑前大人转达谢意。” “那么,我就把药交给您了。”果然如同寿昌所说,清正特意跪行到胜丰的面前,把药包亲手交给他,又退回原处坐下,“我家主公说,公子患的是肺痨,最忌寒气。等到开春之后,一定会再请曲直濑先生来看一看。请公子定要保重身体。” “筑前大人的好意,不知怎么谢才好……”胜丰的眼前义浮现出父亲的面容,他叹了口气。父亲监视自己,而秀吉则是对父亲心怀敌意、磨刀霍霍,却又为他这敌人之子寻医送药…… “我得立刻赶赴战场了,就此告退。” “要去战场?” “是的。参加会战。”清正毅然道,他满脸真诚,看来丝毫不像撒谎。 “找怎么没听说有打仗的事,到底是在哪里……” “这……”清正迟疑了一下,不知他是否觉察到胜丰的不安,“泷川一益有背叛信雄公子的迹象,我正要赶往北伊势去讨伐泷川,然后再赶往岐阜。” 胜丰不知不觉向前探出了身子。“一益背叛了信雄……” 他知道,和一益结盟,共同谋划讨伐筑前的不仅有信雄,还有父亲,可是,他又不能随便说出来。尽管如此,讨伐了一益之后再征讨岐阜,这样重大的机密,一个侍卫竟然如此口无遮拦地说出来,世上有这样的事吗? 虎之助这次来,是特意来提醒胜丰,筑前要先打岐阜,再攻北庄,好让他作好准备的。这定是秀吉让他说的……胜丰的胸口突然一阵燥热。这分明是筑前在大战之前挑明重要战略,是在对自己示威?一旦岐阜陷落,胜家就会立刻陷入孤立,士气受到沉重的打击。在此之前,胜丰则只能以养病为借口,静观局势发展。如此一来,就和方才木下半又卫门所说的完全相符了。原来,不仅是前田利家、不破、金森,还有柴田老臣站到秀吉一边…… “其实我并不知对公子说些什么好,可是我家主公吩咐小的说,公子您很随和,我就直言不讳了……”清正语气郑重地说道。 胜丰一听,慌忙阻止了清正。“至于一些闲话,以后再谈……” “哎,我家主公说了,我说什么都可以……”加藤又说起来。 胜丰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连忙摆了摆手。“我可是筑前大人的敌人柴田胜家的儿子啊。” “这些事情,公子完全不必担心。”清正缓缓道,“我家主公根本没把令尊看作敌人。” “不看作敌人?” “是,主公时常在我面前称赞柴田修理大人乃是传统武士的典范,重义理,让人敬服。因此,我们务必提醒修理大人,莫要让他误入歧途。” 一番话,说得同席的木下和德永两位老臣目瞪口呆,更为吃惊的则是胜丰,他的脸都扭曲了。“你说什么,提醒家父不要误入歧途……筑前真是这样说的?” “正是。”清正爽朗地笑笑,点点头,“修理大人重义理,又是右府生前重臣。主公说,应该让修理大人仔细想一想,不要一时迷了心智。而且,胜丰公子机敏、聪明,要为处于两难境地的前田大人着想。总之,事情涉及几方,应该好好地孝虑,最好不要伤了和气。主公说,如有机会,可以把有些话告诉您。” 德永寿昌从旁捅了一句:“是应该听听,您说对吧,木下大人?” “不要乱言!”胜丰立刻阻止了二人。“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回去告诉筑前大人,就说我说的,胜丰怎么会是个聪明人呢,现已成了被父亲怀疑的傻子了,这些草药多谢了……” “那怎么能行?”清正一下子反客为主,“我还没有说,公子就已知道了。一旦您的理解和我家主公的意思有别,虎之助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主公?既然开了头,就请允许我说下去。” “既然说到一半了……”木下半右卫门怕两个年轻人闹僵,赶紧出来打圆场,“为了使者的面子,就暂且让他说完吧……” “好吧,那就听听吧。” 旁边的阿美乃战战兢兢地望着大家。其实,胜丰心中想的是,如让清正把话讲完,他的处境就会更艰难了。而老臣们则完全不同,他们的眼睛里似乎都闪着好奇的光芒,想知道秀吉的真正意图。 清正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啊呀,公子这么说,实令鄙人诚惶诚恐。那就不客气了。我家主公的心,就像晴朗的天空,完全没有什么阴霾。鄙人想告诉公子的就是这些,请恕鄙人鲁莽。谋求柴田家安泰的道路在于……” 虽然嘴上说着“不说我也知道”,胜丰还是禁不住好奇,不知不觉地向前探出身子。 “其实,柴田修理大人最初的预测有误。我家主公在剿灭了光秀之后,立刻平定了近畿,那时,修理大人不但看不见我家主公的功劳,还被信孝的野心蛊惑,稀里糊涂地和信孝达成了支持他继承织田家业的约定。” “是啊。”德永寿昌在一边附和道。 “由于修理大人乃是看重义理的人,这个约定就把他死死地束缚住了,让他动弹不得。信孝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他不但不为修理大人解开束缚,反而一个劲地鼓动他。总之,所有的原因就在于令尊的传统武士性情,看错了信孝。因此,我家主公果断地采取措施,匡正信孝的不义之举……这就是我家主公的英明见地。” “这么说……筑前大人在攻打了北伊势之后,还要亲自讨伐信孝公子?” “正是。”清正若无其事道,“尽管我家主公此前一再向信孝申明大义,可是信孝觉得有修理大人在背后为他撑腰,非但没有克制野心,反而更加膨胀。因此,先教训他一下,好让他清醒清醒。” “教训他一下……” “对。我家主公看到此前和您一同到山崎出使的前田、不破、金森三位大人都有倦怠之意,便果断地下了决心。现在,黑田孝高、蜂须贺正胜大人正率军全速向美浓挺进。丹羽长秀和堀秀政二位就不用说了,氏家直通、稻叶一铁、高木贞久等人也都加入了我们,估计筒井顺庆、细川忠兴、池田胜人等人也已率领五万精兵包围了岐阜城。一旦战争开打,胜负眨眼之间就能决出。因此,争取赶在下个月大雪之前开战……” 事态的发展太令人惊骇了,胜丰咬着嘴唇,浑身直发抖。没想到他带领三个人到山崎出使,不但没有拖住秀吉,反而加速了其行动,多么讽刺啊! 如此看来,父亲怀疑他和其余三人投降了秀吉之事,也就顺理成章了。冬季已经来临。在大雪即将降临的北国,父亲无论多么勇武,估计也没救了。 “我想公子已明白了吧。”清正自以为他的一番好意定让对方万分高兴,得意地问了德永寿昌一句,“在大雪来临之前,信孝为了自身安危,定会投降。只要信孝放弃野心,我家主公就会尽弃前嫌,与之言归于好,最多让他留个人质。这样一来,柴田修理大人也能从痛苦的义理中解脱出来。我家主公绝非对令尊及公子抱有成见的人。在大雪来临之前,请公子切切好生养病,不要轻举妄动……” 清正静静地向胜丰施了一礼,从座位上站起来,就要离去。 德永寿昌和木下半右卫门慌忙起身相送,胜丰则呆呆地发愣。这时,他似乎又发起烧来,浑身发抖,只觉得后背袭来阵阵寒气。 “公子……”阿美乃急忙拿来一件棉袄给胜丰披上,“您气色不佳,是否觉得身上发冷?” 可是,胜丰似乎没有听见阿美乃的问话。清正那趾高气扬的身影还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那铿锵有力的声音还在耳畔回荡。 “公子,刚才那位武士送来的药,现在就煎上吗……” “我一旦吃了他的药,就非死不可了了。” “送来的是毒药?” “美乃。”胜丰突然把脸伏到了桌案上,他的咳嗽又犯了。美乃慌忙转到背后为他捶起背来。“这些药啊……”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胜丰那布满血丝的眼里却淌下两行亮晶晶的泪水,“这不是毒药……我是真的想服用啊。” “我马上去给您煎上。” “不,你且等一等……想是想,可是万万不能服用。筑前守是父亲的敌人,我若服了他的药,不就等于真的背叛了父亲,私通了筑前守?” “哦……” “筑前守就这么诡诈、可怕。”说着,胜丰义抖了起来。或许,这是筑前精心设计的圈套。蓦地,对秀吉的怀疑像闪电一般划过胜丰心头。 “筑前……他到底怎么了?” “够了,休要再问他。” “那么……请您歇息一下吧。” “多么羡慕清正那健壮的体魄啊。” 这时,半右卫门和寿昌一起回来了。“公子,您说今天怪不怪?”说话的是寿昌。半右卫门则痛苦地皱了皱眉毛,背过脸坐了下来。“我怕再惹您犯病,就擅自做主,把使者打发回去了……” “使者?是刚才的清正吗?” “这……”半右卫门迟疑了一下,“不,从岐阜城来的使者。” “岐阜也来了使者?” “是。秀吉的军队已动起来了,估计大战在即,岐阜那边便专门派来了老臣冈本良胜传话。冈本说,一旦打起来,希望长滨也立刻举旗呼应。” “你是如何回他的?”胜丰脸颊泛红。 胜丰问得太急,寿昌飞快地瞟了半右卫门一眼。“我答复他,公子尚在病中,不能立刻就答应他们的要求。等病情好转,我立刻向公子禀报,商议之后,再给他们回复。” “你们……如此重大的事情,怎能不向我禀报就擅作主张?” “公子!”这次说话的是半右卫门,“早就料到公子会责备我们了,可还是想替您做一回主。” “你们早就料到了,竟还……” “是的。就连前来出使的使者冈本良胜都说大局已定,我们就……” “什么大局?” “横山城已修起来了,长滨城也被包围了。因此,岐阜城派来什么样的使者,我方如何应对,筑前守都了如指掌。” “你是说,正因为他了如指掌,我们就不能一战?” “如我们起来一战,三日之内城池必陷。” “不要说了!”虽然胜丰制止了半右卫门,可自己也没了话。他也和老臣想着同样的问题。 “公子……”半右卫门义道,“这座城池原本是筑前守所筑。哪里是防御工事,哪里有河,筑前守比我们都清楚。其本是防御北陆方向的敌人,防御北面敌人的能力固然极强,可是,一旦敌人从佐和山和大垣方向包围,我们就如同瓮中之鳖了。” “你的意思是说,秀吉这个老东西把我放回这座城,就是为了让我背叛父亲?” “公子,恕我直言。”寿昌态度强硬,比半右卫门还不留情,“对于一座不出三天就能拿下的城池,筑前守却嗣而不攻,反而给您送药过来,对于筑前的心思,公子究竟如何看待?” “这是筑前的策略!” “公子也太年轻了!”寿昌的态度依然异常强硬,“您不要忘了,不出三天就可以拿下这座城池。筑前守围而不攻,是因为不想杀掉对他没有敌意的人,公子不认为这乃武士之道吗?” “德永大人……”见寿昌越说越激动,木下半右卫门连忙举起手制止了他,“公子尚在病中,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 “不行!半右卫门,你到底是何居心?你的意思是,我们最好不去接应父亲的盟友信孝公子?” “算了,我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不行,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那么,请恕我无礼。” “哦,我倒要听听。” “筑前守认为公子比北庄的主公更深明大义,才想让您尽孝道……” “笑话!我已经被父亲怀疑了,还谈什么孝道……” “越是这样,才越要尽孝道呢。主公一旦轻举妄动,就会立即招致家灭族亡,因此,万不得已之际,公子完全可以挺身而出,说服主公,维护柴田家族的荣誉……这一点,就连岐阜的老臣冈本良胜都和我意见相同。”半右卫门说完,傲然地板起那张老脸,盯着胜丰。 “好了,你下去吧。”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胜丰进出来一句。他已经没有勇气问下去了。就连前来请求救援的信孝的老臣,都认为信孝和胜家不智,对秀吉怀有敬意,还有什么可说的? 若秀吉的怀柔之手伸了过来,无论岐阜还是长滨,眨眼之间就会从内部分崩离析。是啊,胜负早在决战之前就已决出……秀吉是个具有何等智慧的人物啊!不,这不仅仅在于他个人的能力,还在于他深邃的洞察力,及对时局的精确判断。 “美乃,我要歇息。” “是。” 胜丰让美乃扶着,站了起来,向屏风里的铺席迈了一两步。“我看我还是服了吧。”说着,他停了下来。 “哎,您说什么?” “我说,我还是收下吧。” “公子说的是药吗?” “对,是药。你去给我煎了。我服了就去歇息。” “是。”阿美乃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把胜丰搀去坐下,立刻走到北面角落里的炉子前煎起药来。川芎的香气弥漫开来。 风声大了起来,冬季已完全包围了湖水北面的天地。 “美乃,我为何又想服用筑前守的药了,你明白其中的缘由吗?” “这……”美乃低头沉思起来,“终究还是身体要紧。” “不。如弄不明白筑前守的心思,我死不瞑目。” “啊呀,不要老说死……” “世上哪有不死之人。我看死并非不吉之言。” “我希望您……希望您永远活着。” “那好啊。把药给我端过来。” “是。” 阿美乃把放在桌上的汤药端过来,胜丰小心翼翼地接过,轻轻地呷了一小口,小声地念叨着:“父亲,胜丰决非输给了筑前守。如果人对我好一点儿,我便趋之若骛,岂不被神佛笑话……因此,我先喝了他的汤药,一旦事有不测,我必然回报他一刀。” 阿美乃似懂非懂地听着他自言自语,并没有说一句话。 第五部 龙争虎斗 八 猎场密会 深秋的天空湛蓝湛蓝,湖畔的原野上,野草已经枯黄,不时飞起几只雉鸡和山鸟。“今日的狩猎可真不寻常啊。” 一个负责驱赶鸟兽的猎童,在滨名湖强烈的反光下眯起了眼睛,对着两三间开外的同伴大声喊道。“主公十二日才从甲州赶回,本以为初四初五这两日定会好好地歇息一下,不料第二日便兴致勃勃地狩起猎来,主公的精力可真是非同一般啊。” 另一个猎童并不回答。 “你说,现在全天下最大的大名是谁?” “那还用说,肯定是主公了。” “这么说,比羽柴筑前守、中国地区的毛利还大?” “身份不同。可是论起福分来,就不好说了。你想,甲州、信州,还有骏河、远江、三河,都到手了,可吃的仍是麦饭。我听头儿大久保彦左卫门说,现在天下所有的大名,没有一个不前来取悦主公的。” “取悦主公……” “当然。就说北条氏直吧,表面上看是讲和,却与投降差不多。还有越前的柴田胜家,不久前还派使者来祝贺主公平定了甲州,送了不少礼品,有三十卷绸缎,一百捆棉,五条鳕鱼。这不是取悦主公,想投靠咱们吗?” “有理。这么说来,尾张的织田信雄、岐阜的织田信孝也不断地派人前来,简直都让人烦了。” “就是。羽柴筑前守也不断派使者来甲府……都是来取悦主公的。” 两个人正在议论,又有一个猎童一边驱赶着猎物,一边靠了过来。 “你们说怪不怪,不知怎么了,今天主公不放鹰了,是不是有了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 “是不是在寻找女人?这可是大久保大人猜的。” “女人?” “不知。这些事情谁知道!只是,听说在甲州时,鸟居元忠大人抢在主公之前,把马场美浓守的女儿给抢走了。从那以后,主公就频频物色女人。” 一听这话,其中一个猎童张开嘴笑了,“你这个家伙,居然把自己的事说成是主公的事。战斗最激烈时都不忘寻找女人的,不正是你吗?” “等等,等一下。”另一个叫道,“人们常说,英雄爱美人。我在甲州亲耳听说,鸟居大人横刀夺爱,把主公看上的马场美浓守的女儿抢走了。” “就连你也……”先前的猎童听了,不禁咂舌,“如你胡说,可就是诋毁主公。到时候不让你切腹才怪呢。” “哦,这么热闹……”正说着,一个衣着华丽的武士抱着胳膊走了过来。“哦,是大久保彦左卫门大人。” 刚为家康辩护的猎童气不打一处来,“我有一事想问您。” “何事?”彦左卫门很神气地松开胳膊。 “我家主公好色吗?” 彦左卫门煞有介事道:“是有些好色。我们也没有一个不好色的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么……大久保大人,还有主公,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嗯,没啥区别。我好色,主公也好色。” “这么说……咱们主公,在甲州和鸟居大人争夺马场美浓守之女的事是真的了?” “是真的,又能怎样?” “这样一来,鸟居大人岂不成了不忠之臣?” “哈哈哈。”大久保彦左卫门眯起眼睛,得意地笑了,“主公听说马场美浓守有个绝色女儿藏在某个地方,本想立刻接过去,不料早已被元忠弄走了。其实元忠也知道主公好色。可如主公太过分,恐怕会激起民愤,为了维护主公的名誉,元忠就舍却道义,先于主公把美女劫走了。你们不认为鸟居大人是忠义之臣吗?” “哦,原来鸟居大人的考虑如此深远啊。”彦左卫门捧腹大笑。“你这个小子真无聊……” “我无聊?” “是啊。当时,主公一下就火了,把元忠叫去,狠狠地一顿臭骂。” “哦。” “元忠的回答也很巧妙。” “怎么回答的?” “他说,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第一个杀人敌阵,这是武将的最高荣誉,而遭受训斥则是最大的耻辱。而他就是第一个杀人敌营的大将。当然,主公也丝毫不比他逊色。主公曾吩咐过,收缴的战利品要好好保管,美人也是战利品,所以他就好好保管他的美人,并问对于他的功劳,主公如何评判。”说着,彦左卫门乐呵呵地坐了下来,“哦,这里不错,吹不着风,挺暖和的。大家都在这里睡个午觉吧。” 一听这话,三个人面面相觑。“那么,不狩猎了?” “嗯,主公的目标好像不是打猎。” “您这么说,还是指物色女人?” “糊涂,哪有这么简单?即使是打猎,也没人敢说定能打到兔子野鸡。说不定主公正在等待仙鹤出现。主公在想事时,咱们最好是找个地方睡觉。大家都给我躺下!”言罢,彦左卫门在枯草丛中仰面躺下,眯起了眼。 彦左卫门这一不寻常的举动,让几个猎童面面相觑,大惑不解。虽然彦左卫门的怪异和鲁莽在侍卫当中是早就出了名的,甚至有人在背后说他是本多作左卫门的嫡传弟子。可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在狩猎的途中睡起觉来。 “想什么呢?”彦左卫门义微微睁开眼睛,向几个人摆了摆手,“现在主公正在和他钟情的女子相会呢,不要老转来转去的,哼,让主公看见了,要挨骂。” “我还想问一问……” “何事?” “您刚才说主公和喜欢的女子相会……” “不错。你们想,甲州、信州的问题解决了,和北条氏也已经议和了,还会有什么事?自然是男儿本性了。” “这么说,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藏有主公的女人了?” “当然,我方才不是跟你们讲了吗。躺下,舒服哩。”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信将疑地躺了下来。 “那么,您说的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家的?” “是农民的女儿,已经嫁给骏州金谷的铁匠了。可是,那铁匠去年跟岛田的人争水时,被人装到麻袋里打死了。” “她又回了娘家?” “一个人在家里守寡。你想,都有三个孩子了……听说还有人不断地怂恿她回娘家呢。还听说这个女子正在向主公诉苦,让主公给丈夫报仇呢。”彦左卫门半睡半醒、含含糊糊道,“主公现在正在一户农夫家里和那个寡妇交谈呢。他也太……” “喂!”一直为家康辩护的那个猎童极为不满,“您是说主公正在农夫家里,和那个铁匠寡妇交谈?” “那还有错?” “胡说,主公绝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什么样的人?” “绝不会有这样的事!”猎童又愤愤道,“主公可不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在农夫家里和寡妇交谈……他怎会做出那等愚事来?” “你这个人真讨厌。少啰嗦,睡觉!” “城里又不是没有服侍的女人,还有那么好的西乡夫人……” “你这厮这么啰嗦!自己不睡,还搅得别人睡不成!”彦左卫门一骨碌爬了起来,恨恨地朝天打了个呵欠,“在好色这方面,主公和我们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多了些心计。” “心计?” “当然。主公可不是仅让一个女人生三五个孩子的人。不信你等着瞧,那个女子都已插手政事了,我看恐怕要重蹈筑山夫人覆辙。当然,主公的所作所为都是经道精密计算的。”大久保彦左卫门不屑地说完,等待大家的反应。 “大久保大人,您说话太过分了。”一个猎童很厌恶地扭过脸去,另一个则颇有兴致地转向彦左卫门,“为什么?不让西乡局生好多孩子,就是主公精于算计?” “这里当然有玄机了。你们这样的人哪能弄明白?女人的权力是由孩子的多少决定的。若一个女人生了三个甚至五个孩子,必有佞臣前去巴结逢迎她。主公在世,也许没有什么问题,一旦主公不测,整个家族便要乱作一团了。” “可是,主公……” “主公可不是这样愚蠢的人,他高明着呢。他的第一个原则,就是不娶上司的女人……这是从筑山夫人那里得来的教训。第二条原则,就是不让一个女人生很多儿子。因此,主公就在这穷乡僻壤寻找好女人了。所以,有时说是出来打猎,实际上并不打猎,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想,西乡局已经有了两个儿子……” “哦。”刚才愤愤不平的那个猎童不禁呻吟一声。 “按照大久保大人的说法,主公身边的女人会不断增加?” “废话!主公的身体那么健壮。” “接下来的女人生完两个儿子之后,又要被主公冷落了?” “当然。我的算盘也不比主公差。噼里啪啦这么一拨,不就算出来了吗。”彦左卫门似对风凉话很感兴趣,“这寡妇已生了三个孩子了,还有为亡夫报仇的决心,可见绝不是一个寻常女子。身份卑微,孩子数量众多,这很合主公的心意。对吧?再让这个女人生两个儿子,如此一来,儿子与母亲,再有同母异父的儿子,自然个个发奋图强,为德川氏尽心尽力。这就是主公和我们不同的地方。你们明白了?” “好像明白一些了。” “还是不明白吗?就说已故的右府大人吧,他可是个急性子,可是他总是从出身贫寒的人当中寻找人才。” “是啊……羽柴筑前守大人不就是其中一个吗?” “对呀。我们主公的性子慢多了,但仍然喜欢从穷人中寻找人才。不同的是,主公不会从能用得上的男子中寻找,而是从女人中寻找。” “大久保大人,我怎么听不大懂啊……” “嘿,似懂非懂吧。哈哈,从女人中寻找人才,再把自己的种子种在她的身体里,让他生长发育。在孩子出生之前,教育好女人,这就是主公的精明之处。怎样,这下该明白了吧?”彦左卫门义咧开大嘴笑了。 “咱们再仔细地搜搜看吧,有没有主公射落的猎物。”说罢,几个人扒开草丛,慢慢地搜寻起来。 此时的德川家康,正在筱原村里,在一个叫宇田川与左卫门的农家屋檐下,和那个因争水被打死的铁匠的遗孀阿浅谈话,闲杂人等早已被他支到远处了。当然,剩下的并不只是他和阿浅两个人,屋檐下还有一个,此人就是一副商人打扮的茶屋四郎次郎。 阿浅这个女人也算有几分姿色,两颊胖乎乎的,珠圆玉润,眼睛细长,皮肤白皙,闪着诱人的光泽。她看起来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因已有了三个孩子,实际年龄应该有二十四五,或是更大。 家康一边听茶屋四郎次郎说话,一边不停地打量着阿浅。“这么说,信孝还没开战,就投降秀吉了?” “是。听说一开始似还想打一仗,可怎么也难敌五万大军,家臣中也不断出现私通秀吉者,所以……” “秀吉可是一个绝不能掉以轻心的人啊。那么,和秀吉一起出来的大将除了丹羽、筒井、细川、池用,还有谁?” “堀秀政、宇喜多秀家,还有黑田孝高、蜂须贺正胜等。” “哦。这么多人把城一围,真是插翅难飞。”尽管在和茶屋说话,家康的视线还是没有离开阿浅。“莫要老想那些不快的事了,高兴一点儿。茶屋都这样说了。过一阵子我准会把你接进城去的。” “是……是。”听家康这么一说,阿浅不由得羞涩起来,显得非常拘谨。 “然后呢……”家康催促茶屋四郎次郎道,“投降的条件完全取决于秀吉,应是非常清楚了。” “大人说的是。至于条件,听说就连信孝都感到非常吃惊。第一条,是要遵守清洲会议的决议,交出三法师。第二条,是要交出信孝的生母和一个女儿为人质。第三条,是以向信孝进谗为名,把老臣冈本良胜和高田彦左卫门交出来作为人质。” “哦。”家康的视线落在了阿浅的脖颈后面,“这么说,冈本和高田两位老臣都私通秀吉了?” “正是。”茶屋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往前探了探身子,“世间都在传言,说如把两位老臣留下来,肯定会被信孝斩杀,所以秀吉就以人质的名义把他们救了出去。” “这样,局势就非常明朗了。虽然秀吉一度退回,可是到了正月中旬或下旬,定会卷土重来。” “人的意思是……” “先把手脚砍下来,再斩身体。若非如此,双方的伤亡就难以估量。把战争分作两个阶段,秀吉不损失一兵一卒,却可以从敌人内部得到重要人质。秀吉的做法非常人道,只是信孝的命运可就悲惨了。” 四郎次郎睁大了眼睛,舒了口气。实际上,在把柴田胜家派来的使者前田利家送走之后,秀吉就率领大军,一边压制胜家的老巢北伊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岐阜城。以秀吉的军事优势,击败信孝简直易如反掌,他却接受了非常简单的条件,就退了兵。秀吉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就连茶屋四郎次郎都想不通。 可是,家康竟然不假思索地断言:这不是真正的撤兵。 茶屋四郎次郎沉思了一会儿,仍是一副大惑不解之态,往家康的面前凑了凑:“若只是为了不损一兵一卒就发动大军,花费也有些太大了吧?” 家康笑着摇了摇头,“正因为这样,才体现出筑前守战术的高明啊。” “大人的意思是,秀吉第二次出兵,还有别的意图?” 家康简洁地回答:“首先,这是对柴田修理亮的一种威压。修理有了顾虑,自不敢轻易背叛秀吉。其次,是对清洲城的信雄的牵制。第三……”说着,他轻轻地笑了,“就是给我德川家康施加压力。” “给大人施压?” “正是。下次出兵,无论如何,首先要打击信孝。接下来就是柴田修理亮。把修理的问题解决之后,目标就是我了。这样一来,就连我也不可轻易和秀吉对抗了。秀吉的招术丝毫不乱。” “哦。”四郎次郎不禁叫了一声,“如果筑前守前来向大人挑战……那么,他会以何为借口?” “他要么会鸡蛋里挑骨头,让我把寄身于长滨城的近卫前久卿交出来,要么就命我前去讨伐小田原,要么会在灭掉信孝之后,在信雄的身上做文章。总之,决不可麻痹大意。”家康突然压低了声音,“你交游甚广,万一我和秀吉产生了摩擦,你认为谁能担当和秀吉谈判的承任?” “这……” “我手下虽家臣众多,打起仗来谁都不含糊,可一旦到了谈判桌上,都会一筹莫展。以前不正是因此,才被右府钻了空子,眼睁睁地看着信康被赐死?虽不敢奢望有人和秀吉打个平手,可哪怕找出一个能看穿他心思的智者也好……你有没有好主意?” 茶屋四郎次郎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空。的确如此,三河武士的勇武决不会输于秀吉,可是在谋略与外交方面,却没有一个智者。刚毅朴素的家风,有时会在外交中起反作用。 “你想起什么人没有?” 在家康的一再催促下,四郎次郎终于道:“信孝的老臣就是一个典型的反例,首先,必须是一个立场坚定的人……” “正是。如从我们这边派出去的人,回来后竟成了秀吉一伙,岂不被人耻笑?” “大人所言极是。筑前守最擅长施离间计。现在正传得沸沸扬扬的,说前田大人和胜丰都已被秀吉牢牢控制了。” “本多作左立场坚定,倒是令人放心,但他会无意间把事情搞砸,引发战事。而井伊直政,我打算让他率领武田的旧臣去镇守东面,平岩亲吉太正直了,酒井忠次又落于陈腐……” “依我看……” “谁?” “石川伯耆守数正,怎样?” “嗯?”家康听了,低声嘟囔了几句,低下头来。 “怎么,和大人的想法相差太远吗?” “我想让数正担任冈崎的城代……”家康总是这样含糊其辞,没有明确的态度,“那么,咱们回城吧。” 四郎次郎听了,恭敬地施了一礼。“稍后我把这女子单独送进城里?” “不,不必了,和我一起回去吧。” “可是,民妇现在这样的身份……”阿浅越来越紧张,头越来越低,声音也怯生生的。 “没事,就这样罢。”家康若无其事地摆摆手,“人的气质不取决于身份,而发白内心深处。阿浅,若我不亲自带你回去,别人定会给你脸色看。何况到处都是秀吉的探子。我家康就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给他们看,让他们觉得我家康已经暂时休战,正沉溺于女色……让秀吉捉摸不透,这样多有趣。” 茶屋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实际上,阿浅是他向家康推荐的。因为茶屋已被秀吉的探子盯上,为了和家康见面,便演了一出阿浅向家康告状,为丈夫报仇的好戏。家康四处寻美的传言越多,对茶屋的行动就越有利。 四郎次郎正要命令手下准备回城。家康笑着阻止了他:“等一下。”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给我介绍的这女子,我甚是满意。既然是茶屋给我物色的女人,所以,今后就称作‘茶阿’吧。” “‘茶阿’?” “对,叫‘茶阿’,有韵味。” “哦,也可叫茶阿局了?” “对。‘茶阿’,你认为怎样?”家康发出了少有的一阵大笑。 家康带着铁匠的未亡人返回滨松城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了城内外。 “你看,主公的毛病终于露出来了,竟然去找个寡妇带回来,唉……” 家臣中既有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的,也有对此不以为然的。 “这样有什么不好,这样才有味儿嘛。” “什么味儿?” “当然是麦饭的味道了。除了骏、远、三之外,还拥有甲信二国,身为尊贵的五国之守,却每天还吃麦饭,这样的人天下还能有第二个?” “当然不会有了。你想,人们至今还在谈论今川义元公的奢侈呢。” “说的是。主公自己吃麦饭不说,还让长松丸和福松丸也吃。一旦娶进一个非吃白米饭不可的夫人,家风不变才怪呢。” “言之有理。” “一旦不再节俭,刚毅的家风也就不复存在了。可以说,主公纳一个乡下女人,就是考虑到了家风的重要,对不对?” “不错。如是一个铁匠寡妇,定不会奢侈浪费。主公真会算计,让夫人也吃麦饭。” 虽然众说纷纭,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像大久保彦左卫门那样讽刺挖苦。总之,寡妇阿浅跟随家康进了德川府之后,立刻换上了整齐的衣服,专门挑了几个侍女伺候她,并且当天晚上就让她出席了酒宴。 这天晚上的酒宴,家康是和近卫前久卿一起吃的,石川数正、神原小平太等人作陪。家康是为了让他们适应一下风雅的生活,为将来出使大名作些准备。 酒馔摆上来之后,近卫在正面就坐。 “近卫大人,今天我获得了一件让您意想不到的猎物,请您过目。”家康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把阿浅引见给前久,“这虽说不是都市的风物,但也称得上是可爱的野鹤啊。” “啊……”前久一时之间没明白过来,眨巴眨巴眼睛,良久,才弄明白家康的意思,自己反倒尴尬起来,“我也很想请德川大人到京城里打打猎啊。” “和乡下的仙鹤风味不一样吗?” “这因人而异了……”光秀谋反的时候,曾经把大军开进了近卫的府邸,从那里向二条城发起了总攻。由于被秀吉怀疑,这位前任关白最后落荒而逃。现在受到了家康的优待,近卫便一直想为家康做点什么,帮着家康改改土气之弊。家康深知这一点,一直在有意从近卫那里获取些京城生活的常识。 “您是要我先别忙着在乡下打猎,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对吧?” “确有此意,筑前守诡计多端,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抢了先。我有一步很是重要的棋。”前久往前探了探身子。在什么时代大概都一样,但凡亡命者,总想为自己的庇护者做些事情,以报恩德。 “一时疏忽大意,竟不曾留意到这么重要的事。数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家康低下头问石川伯耆守数正。数正低头沉思起来:“主公的意思,是不是要和本愿寺携起手来……” “正是。” 近卫前久看到家康明白了自己之意,便向前凑了凑。“自从一向宗暴动以来,右府对其一直严加打压,解除其禁锢,允许他们在这里传教,将会对我们日后大有助益。” 家康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对对对……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他不住地点着头,“潜藏在德川五国内的一向宗信徒数量众多,一旦跟他们闹僵了,那可麻烦不少。” “问题不只在于和他们闹僵,还有……”前久巧妙地顺着家康的话道,“一旦让筑前守抢了先,大人自会后悔终生。值此筑前守觊觎北陆的关键时刻……” “听说筑前守已经悄悄把手伸向了越前、加贺、能登各地。” “没错。那些地方原本就是一向宗的老巢,固若金汤,右府用了何等残酷的手段,才把那些地方征服,想必德川大人不会忘记吧?” “我怎能忘记呢,记忆犹新啊。” “右府把柴田修理亮派驻那里,也是为了防止一向宗再次举兵闹事……北陆人对右府和修理都恨之入骨。一旦筑前守意识到这一点,便会立即在那里寻找一个替身。” “言之有理,说得真是太好了。” “为了在修理背后捣乱,筑前守一定会挑拨一向宗的僧徒们,他不会错过机会。如果大人提前行动,让本愿寺与咱们联手,就不用再担心筑前守耍阴谋了……这可是重要的一步棋啊。” “好,果然是好棋!”家康又瞥了数正和小平太一眼,“呀,多谢大人传授妙计,我马上就出这步棋。”说着,他又给前久斟了一杯酒。 数正飞快地向小平太使了个眼色,禁不住想笑,便赶紧低下头。其实,家康不仅没有忘记这一手,且早就付诸行动了。现在,本愿寺的光佐派来的使者已在赶赴三河的途中了。 在两边来回牵线的不是别人,正是数正的祖母,即石川安艺守清兼的遗孀。实际上,自一向宗起事以来,清兼的遗孀就一直请求家康重建损坏严重的念佛道场,并已初见成效,一直以来和一向宗之间的紧张关系也大大得到了缓和。当然,这是家康出于对秀吉的防备才做的,是未雨绸缪。 “哎呀,今天真是受益匪浅啊。”家康又道,“马上就要迎来新年了。初春之时,我定搭设舞台请来能剧,为近卫大人助兴……” 阿浅哆哆嗦嗦地往家康的洒杯里倒着酒。在她眼中,家康乃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如今竟又与京城来的达官显贵近卫前久大人同席……她总觉得恍恍惚惚的,犹如梦中。此时,家康又若无其事地开起玩笑来。“你的肌肤如此细嫩,手指怎的这般粗糙?” 阿浅一听,慌忙把手缩了回去。 “莫要难为情,说不定何时你这双手还能派上用场,或者,还能喂马呢。你说是吧,近卫大人?” 听家康这么说,前久故意把视线移开,佯作未见。 “最近这段时间可有好戏看了。” “好戏?什么戏?”家康佯惊道。 “筑前守的招术已经清楚了,可是柴田修理亮到底在想什么,会如何出招?” “如此说来,实是一出好戏。” “首先,他必和越后的上杉氏议和,可是上杉这边,筑前守早已派了使者……” “是啊。” “毛利氏也深知筑前守的实力,因此决不会轻易答应修理之邀,说不定,四国的长曾我部倒有可能与他合作呢。” 家康像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假如近卫大人您取得了天下,您会采取何种措施来巩固京畿?当然这只是说笑,我是想问问大人的看法。” “若我得了天下……” “对。京城里绝不能蓄养众多的武士。前朝的木曾将军就是前车之鉴,应仁之乱也是如此,赖朝公才特意把幕府设在了镰仓,故,我个人的看法是,京城里最好不要驻军,不知大人如何看。” “此事右府大人也曾不止一次地提过。京城里很难驻扎大军,才有人想在大坂筑城……” “在大坂筑城,您的意思是……”家康一本正经地反问道,“我说的是筑前守。可是,假如中国地区的毛利氏实力超过了筑前,一旦朝廷的密敕下来,筑前守的天下立会倾覆。” “哈哈……”前久毫无顾忌地笑了,“我有一个好主意。” “哦?” “德川大人,假如我得了天下,我定在京城七口安插密探,就是说,要在东三条口、伏见口、鸟羽口、丹波口、长坂口、大原口、鞍马口分别安插密探。” “安插密探……” “而且绝非寻常的密探,必是一代风流人物,或厌倦尘世的风流才子;可以是茶人,也可以是舞文弄墨的文人,还可以是喜欢造园或陶器的高雅之士。总之,要招募那些可与宫内人士交往的人……” “全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对。如不是可与官内人士交往之人,就丝毫没有意义了。这样才能和那些喜好高谈阔论、经常出入皇宫的贵族们搭上话。这样一来,今天有什么人进宫,都和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就一清二楚了。方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宫里下达密令,自然不会不知了。”神气活现的前久好像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显得有点局促,稍微收敛,低下了头,“虽然如此,可这对于我来说,终究是梦啊,我只不过是一个从京城流落至此的食客……” 家康似乎没有在意前田的感慨,道:“啊呀,今晚真是谈了不少,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近卫大人想必也乏了。今天的晚宴就到此为止,散了吧。”说着,家康把酒杯翻了过来,又忙里偷闲地看了阿浅几眼。 无论是家康的眼神还是话语,都显出一副陶然的雅士模样,丝毫看不出粗野鲁莽的武将之态。若按照大久保彦左卫门的话,这是一种旁若无人的“好色”之态。 今日的晚宴,家康还是依照他节俭的习惯,只给近卫一人单独做了白米饭,家康自己,以及数正和小平太三人,吃的都是添加了三成小麦的米饭。饶是如此,家康仍然津津有味地吃了三碗。 把前久送走之后,家康道:“数正,本愿寺的使者什么时候到达?” “最早也得在月底。” “跟相模法桥同行的是谁?” “下间赖廉的函上说,是井上勘介。” “哦。这样,咱们和本愿寺的关节就打通了……数正,小平太,今天晚上近卫大人在最后透露的消息,对谁也不可讲出去。” “京洛七口之事?” “对。出入官内的显贵都喜欢有趣之物。用一等一的风流才子上京城做密探,真是高见,又还有趣。只要这件事做好了,‘天下人’的居城就无须建在京城附近了。安土、骏府、镰仓都无关紫要。而且,可以知道很多有趣的事情。”说着,家康站了起来,“那么,大家都退下去歇息吧。今晚我也喝得很痛快,快要醉了。也该舒展一下筋骨,好好地歇息了。”说完,他神情严肃地走进了内室。 小平太和数正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不禁笑了起来。“舒展一下筋骨……”说罢,二人突然觉得正在向新来的女人房间走去的主公,实令人难以琢磨。 “我看主公义表现出那清淡的爱好了。”说完,小平太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儿恶毒,笑了起来,数正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别说了,小平太。什么清淡的爱好,我看像猪油一样油腻。” “可是,做正事时却出手不凡,丝毫不出差错。” “这是两码事。小平太,你嗅出战争的气味了吗?” “战争的气味……你说的是筑前守和修理……” “不是,那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说的是再往后的事。” “再往后?” “筑前守和咱们主公啊。一旦打起来,那可不是小打小闹。” “主公和筑前……” “咱们主公说了,柴田和筑前守的战事估计会在明春四月结束,届时必须派使者向筑前守道贺……你猜主公会派谁去?当然,不是我数正,就是你小平太了。看样子,主公似想派你去啊。”说着,数正似乎又担忧起什么来,皱纹爬满了眉宇。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九 风雪之城 这几日,越前的北庄连一丝阳光都看不到,凛冽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漫天飞舞。无论窗户关得多紧,无论室内放几重屏风,第二日清晨一觉醒来,枕边总是落满了雪,被边上也是雪白一片。 茶茶早就厌倦了这样的大雪。她的耳边老是回响着寒风的呼啸,城里城外都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暗灰色之中。每天除了下雪,还有各地的使者络绎不绝。每次听到的都是些令人窒息的话,她觉得呼吸都快要停滞了。无论多么焦急,也得等到冰雪融化之后,在此前是没有一点办法的……每当看见继父柴田胜家来到母亲的房间,茶茶就觉得他是个疯狂的恶鬼。可是母亲却似渐渐爱上了这个恶鬼。女人是多么不可思议啊,那么容易就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今日清晨也和往常一样,一睁开眼,被子上又落满了湿漉漉的白雪。茶茶仿佛没有看到雪一样,伸出手来,拧了一下睡在旁边的高姬的鼻子。“还睡啊,高姬。” 高姬似乎还想睡,眼睛半开半闭。“起来也没事做。” “是啊,能有什么事呢?” “姐姐,最好你也再睡一会儿吧。天还这么暗,连书也不能看啊。” “阿高。” “怎的了,这么郑重其事?” “你听着。我们在这座城里,顶多也就待到明年的春天了……你不这样想吗?” “姐姐不是一直这么说吗?” “到了春天,无论会到啷里去,都得好好地考虑一下,不是吗?哪怕是一只鸟儿,也得决定自己的去处……” “姐姐一个人决定这些事情就行了,反正我会跟着你的,就像大雁一样。” 茶茶叹了口气。“阿高老是喜欢这样打断人家的话。你也应该仔细考虑一下才是。” “考虑有什么用!”阿高从来没有这么伶牙俐齿过,“人的命,都是上天注定的。” “这么说,即使嫁一个像修理那把年纪的人,你也不嫌弃?” “那能有什么办法,如我命中注定要那样……姐姐你打算怎么办?” 茶茶没有回答,单是把头扭到一边,沉默了。她的头脑比常人要灵活许多。正因如此,最近,她已隐约感到自己将来会落难,因而又恐惧又悲伤。 近来,母亲似乎有意要拉近继父和女儿之间的距离,他们夫妻二人的谈话,阿市全都有意无意地透露给茶茶。茶茶从中也获取了不少消息:在这个难熬的冬天里,经过明争暗斗,筑前守和胜家之间的胜负已经决出,估计等到来年春天,城池就会陷落,她会再次陷入悲惨的境地。一旦真的落到那种地步,自己又能为母亲和妹妹们做些什么呢?这种担心和恐惧,就像一条绳索勒住她的脖子,越勒越紧。 眼前的高姬又呼呼地睡了起来,茶茶不禁厌恶起她来。难道眼前的这女子也和母亲一样,听天由命,随波逐流? “阿高。”茶茶试着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只听见轻微的呼吸。她伸出胳膊,狠狠地拧了一把阿高的鼻子。 “哎呀,痛死我了。姐姐也太狠了。” “阿高,你什么事都让我一个人拿主意,你也太奸猾了吧?”茶茶每说一句话,嘴里都吐出一股白气,一会儿就在被子边上结成水珠。她气呼呼地擦了一把水珠,道:“快起来!再这样下去,咱们母子四人灭亡的日子就不远了,必须想日后的出路。” 茶茶起来之后,阿高才极不情愿地跟着起了床,坐在被子上。“你再怎么吵也无济于事。我和姐姐的想法一样,姐姐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你这是不负责任的盲从,白痴也应该想一下,如是自己能做的事,就应该努力去做做看,不要老是指望别人。” “可是,我还是愿意把一切都托付给母亲和姐姐。你们有什么决定,我都服从。” “阿高!”茶茶终于发起火来。她的脸上没有女人的妖冶,过于庄重的表情让她显得十分严肃,有一种令人难以亲近之感。 “你是真的服从我们的决定了?” “当然。除了服从,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好,你现在最好独自逃出这座城,逃得远远的。” “啊?这么大的风雪……” “对。逃到京城里去,去给筑前做小妾。” “姐姐你太过分了……” “做了筑前的侧室,你就让他写一封誓书,让他保证,即使天塌下来,也要保全我们母女四人的性命。” “姐姐,你说的是真心话?” “那还有假?怎么,你害怕了?” “这种事情……” “做不到,你就别说什么服从云云。你和我都一样,即使跟母亲商量,也商量不出什么结果来。阿达又小,能和我说话的,就只你一人了,你应该好好想想才是。” 听茶茶这么一说,高姬耷拉下肩膀,只是抬眼看着姐姐,沉默无语。外面仍然寒风呼啸,雪粒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不断传到耳朵里。“姐姐,天很冷,裹上被子暖和暖和吧。”不知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懦弱,还是见气得两眼通红的姐姐可怜,高姬站起身来。 刚才一直睡着的小妹妹突然骨碌一下爬了起来,跪在被子上。“嘘——”达姬一边支起耳朵,一边对高姬道。 “怎么了,阿达?” “嘘,父亲和母亲……” “哎?” “好像正在争吵。你听……” 听达姬这么一说,茶茶也站了起来。“哐啷”一声,从仅有一条走廊之隔的母亲的房里,传来了茶器的破砗声。 三个女儿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高姬在前,三人悄悄地走到寒冷的走廊里。继父和母亲正在吵架……这种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三人都忍不住了。 走廊里,被风吹进来的雪已经冻结,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姐妹三人凑到一起,把耳朵贴在母亲房间的窗子上,想听听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即使再难,我柴田修理也断然不会听从妇道人家的吩咐。你不觉得你说得太多了吗?”胜家似正在怒气冲冲地训斥阿市。 “可是,若德川大人站在我们这一边,筑前守就不至于这么难对付了。” “这还用你说!这步棋我早就走过了。” “尽管大人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可是德川大人根本没有反应,这和没走有什么分别?我是为了大人的利益,才建议您向家康派遣使者的……看看您派去的使者都带去了什么?绸缎三十匹、棉一百捆,五条鳕鱼,只送去区区礼品,不被家康笑话才怪呢!即使不笑话,他也只会看做是祝贺他平定甲信二州的贺礼……要派就应该派些像模像样的人,光明正大地向他求援。此事并不迟!” 站在廊里的三个女儿听了,不禁面面相觑。母亲如此直言不讳,还是头一回。 不愧是我们的母亲!高姬和达姬心中有数了,唯茶茶更加悲伤,她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初始一再拒绝修理的母亲,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体贴丈夫的贤妻。在这一出悲苦的乱世之戏中,她表现出了多么正直的性情啊! “既然夫人如此坚持,我就实话告诉你。其实,胜家所有家臣中,根本无一人能说服德川。” “不,我不这么认为。畠(zai)山的佐佐成政、您的嫡子权六郎胜久、金泽的佐久间盛政、大圣寺的拜乡五左卫门、小松的德山五兵卫、敦贺的尾藤知次等人,均可以胜任。”阿市掰着手指头说出一串名字。 “不行!”胜家的犟脾气终于爆发了,手里的茶碗也摔到地上,就差把榻榻米也踢出来了。三个女儿慌忙逃回了房间。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我着想,实则是为你们母女四人着想。如你这样在意你们的性命,那么你最好到筑前那里去做人质,向筑前乞怜,他必留得你们性命。”愤怒的声音把三姐妹房间的墙壁都穿透了,母亲伏在地上痛哭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茶茶忿忿地咬着嘴唇,最争强好胜的达姬却一下子扑到地上,抽泣起来。 “阿达,别哭了!”茶茶终于忍不住叱责起妹妹来,“他们不吵架,我才受不了呢!他们本来就应该吵,怎可能夫妻和睦?……这样一来,我反倒是松口气。” 达姬懵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吃惊地望着姐姐。 “啊,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待会儿我回来还有话要问你们。你们两个先作好准备就是了。”等胜家那粗暴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茶茶急忙套上一件棉衣出了房间。 四周依然是一片阴暗。 “母亲,打搅您一下。”茶茶故意生硬地说。阿市一看见茶茶进来,吃了一惊,赶紧擦了擦眼泪。 “母亲,我有件事情想问您。”茶茶几步走到母亲的面前坐下,把火炉向自己这边挪了挪。也许是侍女们都故意躲开了,旁边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了,茶茶?” “母亲,您为何流眼泪?” “茶茶,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是不是被继父说中了心事,用淌眼泪来掩饰?” “茶茶,你今天中了什么邪,怎么净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母亲为何流泪?” “你既非问不可,我就告诉你:我现在彻底明白了,你父亲天生就好战。” “男人们大概都是这样。如不让他们打仗,那让他们干什么去?战争是绝不会从世上消失的……神佛都知道这些,才把这些臭男子造出来的。只是,我问的并不是这个,是母亲为何流泪?” “刚才无论我怎么劝,他都听不进去。” “母亲便哭了,是这样吗?” “这……” “母亲越为他着想,他就越不为母亲着想……您感到很悲伤,就哭了,对吗?” “茶茶,你问这些有什么用?” “有些事情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了咱们母女四人的安危,您才和继父吵,还是因为继父的话伤了您的心,您才哭了?答案只能是这二者之一……您究竟为何流泪,请母亲切切告诉我。” 阿市呆呆地望着茶茶,一会儿,她的脸蓦地红了。茶茶分明是在质问她,到底是爱女儿还是爱丈夫。这也不能怪女儿们。她们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母亲,怎么割舍得开呢? “茶茶。”阿市努力现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我要是告诉你,我既爱丈夫,也爱孩子,两者我都割舍不下,才流泪……你当如何?” 阿市觉得,现在必须让茶茶理解她的心情。否则今后的误会就更大了。 茶茶听了,连凌乱的头发都没理一下,就锐声答道:“哦。如果母亲的心情真是这样,我就不用再问了。” “茶茶……”一种新的不安袭上阿市的心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是明白了我既爱丈夫又爱你们的心情?” “明白了。”茶茶再次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是这样,母亲已不再是我们的母亲了。既然您想享受夫妻生活,那我就成全您。您只管做爱丈夫的女人好了。您既不再爱我们了,我们也不想强求。” “什么……”阿市一听,不禁睁大了眼睛,喘不过气来——这个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茶茶已经大了,已经学会体谅母亲,关心妹妹们了,因此她的感情也越来越激烈了。可是,她今天的态度,却有些反常,阿市已经明显地从茶茶的话中感受到了一种冷漠,这种冷漠,既不像是因继父夺走了母亲的爱而嫉妒,也不像是因担心母亲而焦虑。 “茶茶。” “怎的了?母亲的心情我已经非常清楚了,我没什么好问的了。” “母亲却有话想问你。你是否有什么心事?是否下了什么决心?” “呵呵。”茶茶边笑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当然是为活命。茶茶和妹妹们都想活命。当然,该下决心的时候我们会下决心。可这和母亲您已无任何关系……您只要为丈夫活着就够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出了房间。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阿市连叫住她的机会都没有,甚至没想到要追出去。自从阿市来到北庄,就诸事不顺,尤其是入冬以来,不仅总下大雪,就连母女四人之间也闯进一个肆虐的白魔,一刻不停地投下冰冷之气。 “该下决心的时候,我们会下决心的。”在这斩钉截铁的话后面,一定隐藏着什么,一定是她们姐妹三人有了决定。达姬嘴很严,别人不让她讲,她是断然不会讲的。高姬则不同,事后问一问高姬,自然就知道了。 阿市拍了拍手把侍女叫来,续上炉子里的火,呆呆地捂手。这时,又有一名侍女走了进来。“少主来了,说想见一见夫人。” 权六郎胜久乃胜家嫡男,幼时直接把父亲的乳名权六当成了自己的名字,他比长滨城的胜丰小两岁。 “少主来了……会有什么事,快请进来。”阿市像是揣着只兔子一样,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不一会儿,权六郎胜久在侍女的引领下走了进来。他远比父亲有涵养,一本正经地伏地施礼。“母亲大人,每天都下这样的大雪,心情可好?” “是,每天都在下个不休……” “是,似乎连老天爷都在和咱们柴田家过不去。都到了二月中旬,还这样下个不停……” “快过来烤火,暖和暖和。少主这次来有什么事?”阿市惴惴道。 “孩儿是奉父亲之命,前来和母亲大人说几句话。”权六清清楚楚地说完,恭敬地把手放在膝上。 “大人的命令?” “父亲命我好好地问一下母亲大人的意思。” “我的意思……不知已经和大人说过多少遍了,今天早晨还刚刚跟大人吵了几句。” 听阿市这么说,权六郎的表情似乎微微明朗了一些。“不是这些事。父亲让我先给母亲讲一下目下局势,再询问一下母亲以及妹妹们的打算。” “哦?” “我就和盘托出了。大概母亲您已经知道了,岐阜的信孝公子去年年底就和秀吉议和了……” “我已听说了。” “可是,到了正月底,秀吉又降伏了胜丰。” “啊,胜丰公子……他也降了?” “传言说,胜丰的病情恶化,连起床都十分困难了。于是,秀吉抓住这个机会,特意从京城请来名医为胜丰调养治病:巧妙地掌控了他,胜丰交出人质,投降了。不仅如此,在他的重臣之中,竟然有人成了丹羽长秀的走狗,在越前和近江的交界处片冈天神山修筑起工事来,妄图阻碍我军出击。” “胜丰的家臣……” “母亲大人,还有更严重的事。估计我那刚愎自用的父亲一直瞒着母亲。真是雪上加霜,刚刚又得到一个更加不利的消息。” “到底是何事,少主?” “在秀吉的猛攻之下,自称永不会被攻陷的伊势龟山城也失守了,还有,泷川一益的长岛城也陷落了……现在,在越前地区和我们并肩作战的,只剩近江北部了,近江南部已全与我们为敌。故,父亲已经有些方寸大乱。这些,就是父亲让我来告诉母亲大人的。” 听到这些,阿市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原来局势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了,她却一直蒙在鼓里。 “请母亲原谅。”权六郎忍住眼泪,正了正坐姿,“若是连我也乱了阵脚,就没有人可以担当出使的重任了。可值此危难之际,无论泷川如何请求,父亲也拿不出一兵一卒来支援他了,父亲的焦虑,想必母亲不会不明白吧。” “明白。看来我终究还是个女人啊……” “不,母亲的这种担忧,在我看来,也是难能可贵的。只是,和平已经逝去了。等到冰雪融化,即使咱们的军队不杀出去,秀吉的大军也会逼上来。形势已经很明朗了。”权六郎依然郑重而沉着。 阿市只听得呆若木鸡,心里怦怦直跳。原来只有我一无所知啊……不知何时起,胜家变得异常暴躁,茶茶也无情地宣布和母亲一刀两断。在这样的风雪和严寒之中,只有权六郎胜久仍然稳如泰山。 所有这些,如狂风暴雨一般,无情地摧残着阿市脆弱的心。即使权六郎再沉着,阿市也听不进去了,她有些茫然了。 “本来,伊势的龟山城由佐治新介把守,虽然兵力最多只有一千,可是,龟山城的箭楼却位于险要之处,城墙也不同寻常。因此,泷川曾在书函中说,龟山城可保万无一失。可是没想到,为了攻陷这区区一座小城,秀吉竟然调动了四万大军,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一面雇佣数百矿工不断挖坑道,一面在地上连续发动进攻。即使再坚固的城池,也禁不起秀吉这双管齐下。最后,一益不得不劝城守佐治新介弃城逃回长岛。” “四万人攻打一千人……” “对,这就是秀吉的可怕之处,也是他的不凡之处。表面上看,秀吉的妙计似乎层出不穷。可实际上,历来都是以多胜少,以强胜弱,从来没有以少数攻打多数。” “……” “而且,秀吉向人发起挑战,必定率领数倍于敌人的兵力,一方面从内部扰乱军心,一方面从外部发动攻势。因此,只要是秀吉出兵,从来都是战无不胜。” “哦……” “随着冰雪融化,那个战无不胜的秀吉就要来了……”说罢,权六郎不再吱声,直直地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继母。阿市听了,不由得一阵剧烈地震颤,三个女儿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不知母亲能否明白眼下局势的严峻。战无不胜的秀吉,即使有一分败迹、也断然不会出兵的秀吉,必定会在冰雪融化之时杀来……” “我明白。”阿市慌忙咽下口水,调整了一下心绪,“这样一来,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投降,要么死守,是吗?” “不。”权六郎轻轻地摇摇头,微笑道,“只有一条路。” “一条路?” “父亲决不会甘拜下风,他只有这一个想法。” 阿市觉得像是有一把尖刀突然刺进了心脏。“看来只有一个选择了。” “对。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英勇战死。母亲还记得吧,浅井父子若归顺了右府大人,就不会有杀身之祸,他们十分清楚,可最后还是在小谷城……” “是……” “现在,同样的命运又降临到了北庄……这样一来,母亲和妹妹们就会第二次遭遇悲惨的命运。” 权六郎轻轻地闭上了双眼。外面,狂风卷着细碎的雪粉粗暴地抽打着窗户,整座建筑也不时发出鬼哭狼嚎之声。权六郎不忍再看阿市那扭曲的表情,便闭了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父亲说,他不想让母亲,更不想让妹妹们再次遭受悲惨命运。否则,他就会输给浅井长政。因此,父亲想让您离开他……这只是父亲一人的意见,如母亲还有什么意见,我会转达给父亲。” “什么,离开……” “如现在就作出决定,还可以通过府中的前田利家,把母亲和妹妹们送到丹羽长秀或细川藤孝那里。一旦战争开始,恐会影响到士气,这条路也就走不通了……这才是父亲一直担心的。”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阿市只是呆呆地愣在那里,忘记了回答。 权六郎的语气变得更是沉着,他大概不想让这位年轻的继母受到更大的惊吓。“实际上,茶茶也私下里和我谈过了。” “她……她都对少主说了些什么?” 权六郎闭上眼睛。“她大概觉得,年轻人的心比较容易沟通。我一哄她,她就很直率地讲了真心话。” “那……那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说女人并不是男人的玩物。” “这是她的口头禅。还说了些什么?” “她还说,由于亲生父亲浅井长政公和舅父右府大人的争斗,使一无所知的她们无辜地陷入了悲惨的境地。这次又是一样,明明和她毫无关系,却又要沦为继父和筑前守之争的牺牲品……既然这样,为何降生到这个悲惨的世上来呢?” “她居然这样说?” “对于这些,权六郎也十分清楚。在这个纷争的乱世,男人对女人的意见……即使想听也听不进去,一切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后来我向她道了歉。尽管很可悲,我还是想请她原谅。” “那她理解你了吗?” 权六郎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向她道歉,并不是想强求她的同意。茶茶的心思我十分清楚,我答应她,一定会尽全力保全她们三人的性命。” 阿市突然禁不住尖叫起来。“如此说来,我明白了。难怪刚才她来责问我,到底是做孩子的母亲还是做丈夫的妻子。当我告诉她,我既想做良母又想做贤妻之时,她竟然回答说,那我就无须做母亲了,只管做妻子好了。甩下这样一句话,就气呼呼地走了。” 但权六郎听了,并没有阿市预想的那样吃惊。这话完全有可能从茶茶口中说出来,还能引起他的共鸣。眼前这位既担心丈夫又留恋孩子、一步步走向迷惘的女人,实是太可悲了。 “那么,母亲究竟有何打算?如打定主意,或许胜久还能想一些办法。” 阿市依然沉默。她只是刚刚明白了茶茶的话,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回答权六郎。权六郎已经彻底明白了父亲的决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以,父亲必定会等到冰雪消融,和筑前守决一死战。当然,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虽然父亲誓死也要捍卫名节,他也并不想强求阿市母女一起走向死亡,如果强求她们,就会在武士道上输给浅井长政,因此,他提议各自散去。 阿市呆呆地望着天空,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把视线悄悄地转移到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上。小谷城陷落之日,熊熊火焰那毕毕剥剥的声音又隐隐传来,风声夹杂着战火席卷而来,响亮地在耳畔响起。那时进攻的大将就是秀吉,而今天,把绝望的大网无情地撤向她,挡住她去路的,同样还是秀吉!难道自己和筑前守有不解的前世之仇?他竟然还是她的兄长一手提拔起来的、为兄长报了仇的人……阿市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晕倒,她赶忙把手支在扶几上,闭上了眼睛。 “母亲,如果您心情欠佳……” “不,没什么。只是突然有点……” “如您身体不适,就把侍女叫过来。您一时难以决断,过一两天我再来一趟。” “不,没事。”阿市用手支着额头,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了从前……小谷城的战火。” “战火……” “是。我看见那些战火中黑黢黢的尸骸,一动一动。不,是密密麻麻地停留在尸骸上的苍蝇,在蠕动。” 权六郎没有听懂继母的意思,皱起了眉头。“我看今天就先谈到这里,孩儿告辞了。” “不用担心,我没事。”阿市似乎变得害怕一个人独处,“人终有一死,终究会变成丑陋的尸骸。” “是啊……确是这样,谁也逃脱不了。” “我,即使这座城池陷落也……” “母亲。” “同样的命运一定又在等待着我了。我已不想离开这里了。” “母亲,您……您不愿离开父亲?” “对,三个女儿怎样都可以,只有我,我……”阿市紧咬嘴唇,两只手伏在扶几上。 权六郎胜久再次闭上眼睛,正襟危坐。他的心里也像刺进了一把利锥一般,疼得难受。这个女人备受磨难,走投无路,已经陷入了绝境。她的回答实际上就是一个字:死。作为一个女人,她绝不可能具有男子那样坚强的意志。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的选择都只能是绝望的死亡。 “母亲,您的决定,过一两天再禀告给父亲吧。” “不必了,我已经决定了。” “我跟父亲挑明了,您不后悔?” 终于,阿市的眼神坚定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权六郎。“请少主把我的意思明白无误地转达给你父亲。我早已想好了,我是柴田修理亮的妻子,孩子们则是浅井长政的遗孤。” 权六郎点了点头,在心里不断叹息,这就是她最后的决定吗?这难道不是世上最悲哀的放弃吗? 阿市似乎害怕自己反悔:“我是一个命运悲惨的女人,头顶有一颗永远摆脱不掉的悲惨之星。而孩子们到底有怎样的命运,我不知道。因此,女儿们……” “请母亲放心就是。我拼死也要保得三个妹妹的性命。” “我作出这样的决定,也不知大人能不能答应我……” “这……”权六郎一时无语。恐父亲不会轻易答应。父亲既拘泥于武士道,又受到义理的约束,定会坚持与母亲分手。可是,父亲的内心一定哭泣不已——只有他的好妻子在临终时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母亲!”权六郎努力控制着,尽力不让阿市觉察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母亲的决心,胜久已是非常明白。虽然父亲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但是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说服他。” “那就仰仗少主了。” “请母亲放心就是了。那么,胜久告辞了。”说罢,权六郎恭敬地施了一礼,站起身来,“天这么冷,小心着凉。来人,点上炉火。”他击掌把侍女叫来,整整衣服,出了房间。 来到走廊上,权六郎忍耐多时的泪水才如泉水一样喷涌而出。 人情、义理、武士道、毅力,被这些桎梏束缚的人生是多么滑稽,多么可笑!然而,正是在这些束缚之下,人生的价值才得以体现。 “对,就这样决定了。无论筑前从哪里进攻,由他去吧。”权六郎一边念叨着,一边静静地走了出去。 第五部 龙争虎斗 十 出兵江北 柴田胜家原本计划在天正十一年三月十七出兵,可是,后来计划提前,二月二十八就发兵了。 虽然在越前和近江的交界处,到处都是残雪,可田野里已隐约可见野草的嫩芽。冰雪融化,河里贮满了清澈的雪水。 胜家命令越中畠(zai)山的城主佐佐成政防守北面,以牵制上杉景胜;先头部队则主要是越前的人马,由前田利家之子利长率领,直奔山中。山谷中,胜家的先头部队踏着残雪不断前进。 三月初三,佐久间盛政率领加贺的人马从北庄出发。第三路人马,前田利家率领的能登、越中的军队也出发了。 从北庄出发的军队一切准备就绪,初八夜,胜家在内庭举行了一个告别晚宴。参加宴会的主要是其家人。胜家和阿市二人被簇拥在中间,此外,还有权六郎及其夫人,阿市的三个女儿,府中、金泽、小松、大圣寺交来的人质。 “夫人,弹一支曲子给大家听听吧。” 去年冬天一直风雪不断的北庄城,现在终于迎来了春风,窗外的桃花、樱花正含苞待放。 “是。那么恕我献丑了。”阿市背对着窗户,静静地拨弄起琴弦来。胜家则眯着眼睛,入神地望着她。他绝不是陶醉于琴声中,那是对自己最钟爱的女人的脉脉深情。今夜,女儿们对母亲和继父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反感。 就这样一别……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这样的感慨,不知不觉,也变得相互理解、体贴起来。母亲的琴声一停下,茶茶就饶有兴致地和胜家说起话来:“父亲,您期盼已久的春天终于来了,恭喜恭喜!” “是啊。这次我可得给筑前守些颜色瞧瞧。” “跟岐阜和伊势的联络有消息了吗?” 胜家听到茶茶这个问题,使劲点了点头。他知道,在茶茶的心里,绝不会对自己抱有任何取胜的希望。如此一问,恐是想让胜家说自信之言,让母亲看到一丝希望。因此,胜家十分高兴。“无论是岐阜的信孝,还是泷川一益,都已经联络上了。而且,近江、甲贺的山中长俊也已率领伊贺人马与我们遥相呼应。我已经郑重许诺,对于帮助夺取长滨城的有功之人,要大大地奖赏。” “什么样的奖赏?” “对于兵不血刃就能成功夺取长滨城的人,赏金子一百锭、俸禄七千石。当我柴田胜家的军队逼近五里之内时,能够里应外合,在本城放火,助我成功占领该城的人,赏金子二十五锭、俸禄五千石。另,如在本城和外城一起放火,并且归顺胜家的人,赏金子五锭、俸禄千石。” “是啊,长滨城可是兵家必争之地。”旁边的权六郎一边给胜家倒酒,一边插嘴道。长滨城原本不就是胜家之子的城池吗?胜家作为一个父亲,竟然沦落到用重赏来诱惑儿子的地步。权六郎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 “除此之外……”胜家开心地端起酒杯。 “是不是还有盟军的消息?”茶茶巧妙地掩饰着感情。她是为了减少母亲和妹妹们的不安。 “当然……我已经通过前幕府将军足利义昭公的近臣,催促毛利辉元尽快出兵。四国的长曾我部元亲和其弟长曾我部亲泰也答应同时起兵策应。此外,高野山的僧徒们也答应在筑前守后方起事。所以,现在是教训筑前守的时候了。” 一听这些,茶茶似乎越发显得高兴,道:“母亲,这可是预祝父亲凯旋的酒宴,快给父亲斟上一杯。” 茶茶今天的表现太好了,简直令阿市觉得有点羞愧。阿市满足地看着大女儿,端起了酒杯。对一直陷于绝望之中的阿市来说,茶茶从未有过的懂事贤淑,让她感到分外惊喜。这样,即使天塌下来,自己也不后悔了。她已经作好了和此城同归于尽的准备,而且,一旦城池危在旦夕,就让三个女儿悄悄地逃走,一切准备也已经安排妥当。丈夫今夜也悠然地端着酒杯,完全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战争的胜负,女人是永远也搞不懂的…… “来,干杯!” “夫人你也干一杯吧。” “遵命。” 觥筹交错,大家尽情痛饮。当酒杯转到权六郎面前时,他和茶茶交换了一下眼色,笑了。现在,二人几已心心相通。他们已经超越了悲伤,想的是尽可能去安慰为荣耀而活着的人。 宴会一直进行到亥时,大家都散去,胜家和阿市携手回到了卧房。 第二日,当第一遍号角吹响,三个女儿都被惊醒了,起来一看,城内外到处人喊马嘶。母亲站在三层高殿的廊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出征的人马。六十二岁的胜家精神矍铄,正骑在马上,手搭凉棚眺望着九层高的天守阁楼顶。究竟是什么让这位老将如此激动? 突然,茶茶心痛了起来。在这位既刚愎自用,又泰然自若的胜家的身上,她窥探不到任何东西。 第二遍号角吹响了,士卒们熄灭了手中的火把,排好了队列。最前面的是阵容整齐的步兵,其次是以长枪队和火枪队为主的主力,最后则是绵延不绝的粮秣部队。 假若这次出征不是悲剧,筑前守的如意算盘恐会被彻底地粉碎。在今日的天下,敢悍然向筑前守发起挑战的,恐只有这位北国的猛将了。 茶茶目光锐利,定定地目送着出征的队伍。 身在伊势的秀吉一得到胜家从北近江出兵的消息,立刻让织田信雄和蒲生氏乡留下对付泷川一益的残众,他则亲自率兵返回,准备迎击胜家。 三月十一,秀吉进入堀秀政的佐和山城,立即下达彻底击败最大的敌人柴田胜家之令。 第一路人马是佐和山城的堀秀政;第二路人马是长滨城主柴田胜丰;第三路是秀吉麾下的木村隼人、木下昌利、堀尾吉晴;第四路,前野长泰、加藤光泰、浅野长政、一柳直末;第五路,生驹政胜、黑田孝高、明石则实、木下利匡、大盐金右卫门尉、山内一丰、黑田甚吉;第六路,以秀吉的外甥秀次为大将,率领着岸和田的城主中村一氏;第七路,秀吉的弟弟姬路城主羽柴秀长;第八路,大和郡山的城主筒井顺庆、伊藤扫部助;第九路,蜂须贺家政、赤松则房;第十路,神子田正治、赤松则继;第十一路,丹后宫津城主细川忠兴,摄津高规城主高山右近;第十二路,秀吉的养子丹波龟山城主羽柴秀胜为大将,淡路洲本的城主仙石秀久为副将;第十三路,摄津茨木的城主中川清秀。 在秀吉的周围,除了这些铜墙铁壁,另设火枪队八组,右手边是亲兵,左手边是侍卫队。队伍浩浩荡荡,向江北进发。当然,如此庞大的兵力,不仅在数量上压倒了北部之柴田胜家,秀吉的拿手好戏——发动百姓,也在战前就已派石田三成做好了。 “北军必败,所以,到时候,余吴、丹生等地的农夫就不用说了,即使是诸寺和尚也可以奋勇杀敌,勇立战功。摘取有名有姓的武士首级者,不仅会受到本将重赏,还特赐终生免除徭役。” 因此,三月十七,当秀吉的大队人马抵达木本,北军的一些军情源源不断地从称名寺及其他地方传来。秀吉早就料到越后的上杉景胜会和自己呼应,刚一抵达木本,就满怀自信地给越中松仓的守将须田满亲写了一封书函。 “织田信雄已向伊贺发兵,秀吉则打算攻占贱岳,给已出兵到柳濑的胜家一个迎头痛击。对比双方力量,不难看出,我必胜无疑,不久就会把敌人追赶到加贺、越中一带,所以能登和越中之事交给上杉景胜斟酌处理则可。只是,贵方似乎没有必要起兵呼应秀吉。故特意提醒。” “贵方似乎没有必要起兵呼应”——巧妙的一击,这就是秀吉的谋略。这么一说,即使上杉氏不想发兵,恐也不能了。 “这样一来,我已稳操胜券。”秀吉一抵达木本就满面春风,笑盈盈地望着左首的戏岳和山间的羊肠小道——越前路。“一旦胜家出了门,加贺、越前、能登和本愿寺就要乱成一锅粥了。”他真是善于煽动人心,讲话会随着听者多少和身份不同而变化。如果是在庶民和杂兵的面前,他就会满怀自信,笑嘻嘻道:“这样一来,我方必胜。” 可是,一旦撤回木本的大营,秀吉就会立刻变得严肃,所有的举动都会来个大转弯。他急匆匆地把弟弟羽柴秀长,以及细川忠兴、蜂须贺彦右卫门正胜及熟悉当地地形的黑田官兵卫孝高召集到大帐内。 “不要把这次出兵看作寻常战事,否则,我们将有大麻烦。”秀吉慢慢地在桌案中央展开双方的对阵图,慎重地思考起来。 “尽管如此,敌人兵力充其量不到两万人啊……”秀长似乎没有听懂秀吉的意思。 “虽然我们的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但单凭数量上的优势并不能完全压倒对方,况且,万一敌人依靠天险,躲在深山里永远不出来,我们也束手无策。” “敌人不出来……”蜂须贺彦右卫门似乎没有听懂,“敌人不是已等不及冰雪融化,迫不及待地出兵了吗?” “不错。可是,彦右卫门,你好好想想,敌人只是出兵到这里就不动了,你看到他们再往前一步了吗?” “这……佐久间盛政乃是一个自负之人,他从美浓到京都,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看他必不会躲藏起来,定会前来挑战。” 听到这里,秀吉轻轻地摆了摆手。“官兵卫,你以为呢?” 黑田官兵卫就出生在附近,对这一带非常熟悉。只见他沉吟片刻,方道:“主公的意思是,柴田修理在柳濑的大本营和佐久间玄蕃在行市山的阵营,都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何出此言?”不知为何,秀吉显出一副火气很大的样子,训斥起官兵卫来,“我还没说到佐久间玄蕃的阵营呢。那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高一千七八百尺,站在那里,东面的官道可以一览无余,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可是,柳濑胜家的大营却位于能监视佐久间动向的位置,由此可见,目前胜家根本没有出来和我军决战之意。” “哦。”黑田官兵卫似才恍然大悟。 “柴田修理特意出兵至此,到底为何?”秀吉咂了咂舌,扫视了一下众人,“他是想与伊势及岐阜遥相呼应,让我军疲于奔命。” “但是,我们也有盟友啊。” “谁说我们没有!官兵卫,你的话也太过了。胜家的真正用意,是想让我们白跑一趟,他想凭借天险来嘲笑、戏弄我们……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明白这一点,各位就会理解我方才的话了。也就是说,如按照寻常战法,我们绝无胜机。” “既然不能用寻常之策,主公到底有何非同寻常之策?” “大家都近前来。”秀吉压低了声音,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羽柴秀长和蜂须贺正胜二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细川忠兴和黑田官兵卫则故意严肃起来。因为他们二人明白:秀吉现在非常自信,这种自信,在短时间内决不会消失。按照经验,此时秀吉心中定是妙计迭出…… “大家都明白了吧?柴田修理让佐久间玄蕃在行市山扎营,而自己却把大营安在了柳濑,意图有二:其一是担心玄蕃急躁,贸然向木本或长滨进攻,因而在后方牵制他;其二,如在柳濑扎营,他能源源不断地从北庄或是敦贺供给粮草,以解后顾之忧。” “哦。”黑田官兵卫恍然大悟,“因此,修理在短时间内,决不会出战。实是高见!” “不仅如此。”秀吉又扬扬自得道,“如现在不下决断,一旦等到阳春来临,不但泷川一益和信孝的元气会大大得以恢复,中国地区的毛利、四国的长曾我部,还有滨松的家康,想法也会随之改变……一旦如此,柴田修理就会有恃无恐。因此,我认定他目前不会动。” “您的锦囊妙计是……” “这事我早已吩咐佐吉了,让他到处散布流言,说这次出兵,我们原本想一鼓作气,一两天内就击溃北军,可是到此一看,又改变了主意。” “怎么个变法?”秀长再次紧张起来,插了一句。 “我会让散布流言的人说,胜家依赖天险,坚守北国,固若金汤,秀吉根本无处下手。” “这样一来,敌人就会士气大涨,会削弱我方锐气啊……” “秀长,你的性子太急了,接着往下听——然后就说:秀吉无隙可乘,不得不改变作战方略,看来是要打持久战了,于是先让筒井顺庆回到大和休养,让细川与一郎忠兴也回了本国,秀吉本人也要休养一些时候。这自然会引起久经沙场的修理的注意。那么,与一郎……” “在。”细川忠兴一听到秀吉喊自己,立刻紧张起来。 “你乘船从宫津悄悄绕到敌人背后,从那里发起攻击。你带着这道密令,现在立刻出发!” “主公,您的意思是说,这也是流言吗?” “那还用问!秀长,天太冷了,再把火烧旺一些。” 临时搭建的简易营房,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寒气逼人。 “来人,把灯掌近一些。如果敌人先后夺取了行市山、别所山、中谷山、林谷山、橡谷山,我方天神山的工事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于是秀吉不得不改变主意,决定打阵地战,先行攻打岐阜,亲自绕到了那边……这样就会使敌人动摇,因为他们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个。即使修理躲在那里不出来,佐久间玄蕃也会忍耐不住,必定会追杀到近江平野。胜利必在那里决出。这就是我的第一条妙计。”说罢,秀吉用锐利的目光扫了大家一眼。 这一次,就连黑田官兵卫都不禁暗自叫好,连连点头。看来,他对秀吉的策略完全赞同。“果然是妙计!筒井返回大和,细川急行军至宫津,然后主公赶往岐阜……这三步棋一下,我们就可以从天神山派人到佐久间玄蕃那里做内应了。” “哈哈……你也看出来了,官兵卫。”秀吉像孩子一样露出得意的笑容,“工事里面的人,原本就是柴田胜家的家臣。胜家已经许诺,要封赏攻下长滨城的人。如果兵不血刃就能拿下长滨城,赏金子一百锭、俸禄七千石。果真有内应出现,他自然就成功了。” “主公英明。或许修理还能慎重行事,可是,佐久间玄蕃恐再也坐不住了。” “官兵卫,你明白这条妙计了吧——秀长。” “在!” “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可让木本失守。别的不用你管,你切切要坚守此处。” “这么说,您要亲自赶往岐阜?” “这还用说?可是不要担心,只要一听到敌人出兵平原的消息,我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返回。” 一听这话,蜂须贺正胜也不禁高兴地拍一下大腿。一向谨慎的他似终于明白了秀吉的用意。“真是条妙计!” “此战可以和已故右府大人在田乐洼的那场大战媲美。” 对于这些赞美之辞,秀吉似乎充耳不闻。“在我回来之前,总大将的重任就交给你了,秀长。” “是,秀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军师由官兵卫担任。敌人首先进攻之处,不是左祢山的堀秀政,更可能是大岩山的中川清秀。” “我也这么认为。”官兵卫道。 “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里才是最重要的。我去进攻岐阜城,表面上看,似乎掉进了胜家设下的陷阱,实际上反会令他心惊胆战。即使他再有自制力,只想让我们白跑一趟,如果岐阜失陷,一定会对他造成极大的冲击,他必会动摇,亲自留下来阻击左祢山的堀秀政,并允许佐久间玄蕃攻打大岩山。” “战斗必先在这一带展开。” “总之,届时这里会成为厮杀最激烈的战场。与一郎!当我去进攻岐阜城时,你带人乘船绕到越前海岸,在那里放几把火,然后撤回。这就足以让对方焦虑了。关键在于,要把敌人从那些无法下手的山谷里引出来。大家都明白了吗?今天的安排就这样,大家早些回营,好好安排一下,要确保万元一失。明晨我会到营里去巡查,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像流言所说——胜家固若金汤,我方无隙可乘。”吩咐完毕,秀吉双手击掌,让侍卫们把早就准备好的饭团端上来。 次日晨,秀吉骑马巡营,察看双方的排兵布阵情况。随从的人员中既有年轻的旗本武士,也有秀吉的养子秀胜、外甥秀次、小西行长、石田佐吉等人。秀吉可真是善变之人,昨天还意气风发,今天却满面严霜。 “看来,战胜胜家绝非容易之事啊。”秀吉皱起眉头。或许,他是故意做给手下看的。这些年轻的武士一向心高气傲,自负轻敌。不能让他们太狂妄了,否则会对战局不利。“胜家不愧是善战的老将。一旦我们贸然出击,这一带的山野恐成为人间地狱。” 顺着秀吉所指望去,只见北国的官道像一条带子,从木本的大营里飘出来,在山涧里蜿蜒盘旋。道路两侧是漫无边际的巍巍高山。 路西侧,贱岳的旁边就是中川濑兵卫清秀驻守的大岩山,东侧则是秀吉的弟弟秀长的别动队屯驻的田上山。贱岳往前是岩崎山、神明山、堂木山、天神山,天神山和东侧的左祢山就是秀吉的最前线了。 从前面的中谷山、别所山、行市山、林谷山、橡谷山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胜家驻扎在柳濑的大营,再往前就是内中尾山。其上还残留着白雪,那里依然掌握在胜家手中。虽然每一座都不是多么险峻的高峰,可如在山顶上构筑起工事,就易守而难攻,可说都是天险。 秀吉时而低头沉思,时而目测山的高度,催马前行,最后来到了位于左祢山的最前线,察看堀秀政的布防情况。他站在山顶上,俯视着脚下玉带一样延伸到内中尾山麓的官道。过了一会儿,他又手搭凉棚,眺望胜家在内中尾山顶迎风招展的旗幡。 “吉继。” “在!” 冷不丁被秀吉一喊,原名大谷平马的吉继吓了一跳,正要下马,却被秀吉阻止了。“不用下马了。有什么感觉?” “主公的意思是……” “从敌我双方的布阵来看,你认为哪一方容易获胜?” “这……当然还是我方处于优势……” “你心底就是这样想的?”不知何时,近臣们都来到了二人的身边,屏息凝神听着。秀吉显然是意识到了,故意提高了嗓门,严厉地反问道。 “当然。否则,吉继为何还追随主公呢?” “哼……说的也是。如果连你都已经看出优势在于我方,这次战事定是一场持久战了。” “啊,我们占据优势,却成了持久战……主公的意思是……” 秀吉使劲地点点头。“敌人所看到的,一定会跟你现在所看到的一样。他们更不会轻易出来了。” “主公慧眼……如果敌人也这么看,这场战争恐要演变成一场持久战了。” “不错。一旦双方对峙起来,我们的方略也当改变。毕竟,战争不仅仅只发生在这里……” “是啊,还有北伊势和岐阜啊。” 当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倾听二人交谈时,大概是受到了明媚阳光的诱惑,一阵清脆悦耳的黄莺啼声从面前的山谷传来。 秀吉当然也注意到了黄莺的啼声,他却听若未闻。“我率领大部队,急匆匆地赶到江北,是为了一举歼灭柴田修理。可是,胜家却不打算出战。如我军被他拖住,势必对我方十分不利。故,我们应该先返回岐阜,一面和信孝议和,一面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们说昵?” 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吱声。其实,大家都非常明白秀吉的想法。如果大队人马被钉在了这里,信孝的部队就会从美浓绕到秀吉背后,发动偷袭,秀吉必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既然已看出这是一场持久战,不如索性一改以前的方略,先从势力薄弱的岐阜下手,然后各个击破。这样做究竟有无必要呢?本来,驻扎在这里,就可以一方面压制北国的军队,一方面着手准备进攻信孝,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贸然回应秀吉,而秀吉也很清楚。 “总之,我意已决。希望大家忠于职守,把守好工事。”说完,秀吉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堀秀政,慢慢地掉转马头。“我们先进长滨城休整一些时候,然后攻打岐阜。我们不在之时,定不可对胜家掉以轻心。” 当日夜,秀吉在堀秀政的阵营里住了一宿,第二日,又到天神山西边的高地文室山察看敌人的情况。只见他一边察看,一边不住地在军事配备图上点点画圆,记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然后就急匆匆赶回木本大营了。 撤回木本以后,秀吉立刻下了几道让敌人和自己人都莫名其妙的命令:筒井顺庆的人马撤回大和,一边休整一边待命;细川忠兴撤回本国,带领水军在越前海岸登陆…… 随着一道道命令传下去,秀吉的大队人马都动了起来,当然,各种各样的传言也随之传向四面八方。 “主公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怎么觉得完全不对劲啊。” “没有什么不对劲。让筒井的部队返回大和,是为了防备泷川一益。让细川回去,是想让他从背后向胜家发动袭击。” “可是,眼下明明已经控制住了北国,完全没有必要退回大和嘛……” “没有这么简单。泷川可是诡计多端。而且,主公把主力全都带到这里来了,对泷川的防御自然也就减弱了。如泷川和岐阜的人马在这时合到一处,就会汇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就在流言漫天的时候,三月二十八,秀吉也以休整为名,撤到了长滨城。 四月初四,筒井顺庆撤回了大和。 此时,信孝也与胜家遥相呼应,四月十三四日前后,攻击清水城的稻叶一铁、大垣城的氏家直通,到处杀人放火。 就这样两军决战的机会,渐渐地在披满新绿的美浓和近江一带来临了。 第五部 龙争虎斗 十一 贱岳合战 这一日,柴田胜家一起床就写了一封书函,派人送给留守北庄城的中村文荷斋。“你把这封书信交给文荷斋,告诉女儿们,就说我平安无事,正闲得无聊呢。” 十七、十八、十九三日,柳濑的雨断断续续下个不休,眼看树芽越来越绿了。阿市觉得,最好还是提前把姐妹三人安排好,便让胜家写了这封书函确认一下。根据来自北庄的报告,细川忠兴的水军现在正在海岸四处放火。当然,这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可是,在这种时候,把姐妹三人交到忠兴的手里,却是最合适不过了。 真是巧极了,胜家刚把使者派出,雨便彻底停了。他命人在营房的前面撑起幔帐,立起风幡,欲步出营外。这几日不是下雨就是阴天,胜家一直想出来察看一下,始终不得机会。今日天一晴,就迫不及待地想到处转转。 正当胜家双手支在案上,望着逐渐放晴的天空时,一个近侍来报:“佐久间盛政兄弟从行市山的阵营赶来了。” “兄弟二人都赶来了?” “是,还带了山路将监。” “好吧,待会儿再见将监和安政二人,先让盛政一人进来。” “遵命。”近侍出去之后,胜家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虽然还没见玄蕃盛政,可是他早就知道其来意了。这家伙定是让这场雨憋坏了,此次定是来请命攻打某处…… “舅父大人,外甥打扰了。” “哦,进采吧,山路将监是不是归顺我方了?” “舅父真是料事如神。”随着盔甲的铿锵声,盛政大步走进了胜家的大帐。“舅父,雨过天晴,机会终于来了。”只见盛政昂首挺胸,砰砰地用铁扇敲打着胸脯。 “莫要着急,盛政。这次战事其实是双方耐性的比拼。” “哈哈……怪不得外边的人都称您为鬼柴田,您真是太小心了。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以往,您不想动也不成了。” “山路将监带来了什么礼物?” “是啊,秀吉果然中了信孝的计谋,乖乖地出了长滨城,去攻打信孝了。” “筑前出了长滨城?” “不错!岐阜那边早就按照与咱们商量好的计谋,向清水的稻叶一铁和大垣的氏家直通的领地出兵,大张声势。看到这种情形,秀吉火冒三丈,在十六日便带领近身侍卫和两万人马出了长滨城。如现在出击,定会打他个出其不意。这可是绝好的机会,请舅父决断。” “不行!” “啊,为何不行?”盛政对胜家的回答深感意外,一个箭步窜到了桌案前面,全身上下都似散发一股虎虎生气。“舅父是在担心那只猴子又在打咱们的鬼主意?他们剩下的人马已和我们的差不多了。如果北国的鬼柴田竟害怕细川忠兴从背后搞什么鬼把戏,不敢出击,到了岐阜信孝面前,怎么拾得起头?” “现在还为时尚早。”胜家绷起脸,道,“谁说害怕细川了?我们越沉得住气,就越有好处可捞。即使筑前是真心想攻打岐阜,咱们也不怕,可是万一这两三天之内大雨不停,楫斐川必定洪水泛滥,筑前无法渡河。这样一来,到达不了岐阜,极有可能驻扎在大垣。” “驻扎在大垣也没什么不好。他尚未从大垣赶回来,我们便已攻陷长滨。” “你也太着急了。比起长滨城,还是这里更容易防守。等到确定筑前确已渡过楫斐川之后,再行动也不迟。我们现在切切忍耐一下。” 盛政听了,不屑地咂着舌。“这些小事,盛政早就想到了。外甥可以让山路将监带路,不然,先让将监亲口跟您说说吧。”随着盔铠哗啦哗啦的响动,盛政站起身来,大声把山路将监和弟弟安政叫进来。山路将监是从秀吉在堂木山的阵营特意赶过来的,其真实身份是胜家打入秀吉内部的内应。将监一看到胜家,慌忙伏在地上。哪怕只是一次诈降,他大概也对自己的行为深感不安。 “哦,将监。你回来得正好。你假装归顺秀吉的具体情形,我已经来不及听了。先说说,是不是得了新的敌情?” “正是。” “你有没有打探到胜丰的消息?” “打探到了。胜丰公子已经在上月的二十八,在长滨城……故去了。” “什么,胜丰他……是被秀吉斩杀的,还是病死的?” “听人说,好像是病情加重,胜丰公子觉得自己再也起不来了,又对不起筑前守与大人您,便在病笃之际切腹自尽了。” “啊!”胜家不禁呻吟了一声。由于长期病魔缠身,渐渐地变得心智大乱的胜丰,身为一名武将,的确可恨,可是作为养子,他却着实可怜。 “唉!就不谈这件事了。”胜家想平息杂乱的心绪,接着道:“盛政,你把二人叫来,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 “将监,猴子这次究竟想干些什么,把你探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说给舅父。” 盛政这么一说,山路将监这才抬起头来:“刚才,打入秀吉内部的人飞马来报,秀吉认为木曾川的洪水会在二十日消退,为了赶时间,他决定在二十日拂晓时分就开始渡河进攻岐阜,正整装待发。” “舅父,您听到了吧?我们也应该在二十日开始行动……形势已经十分明了,想必您也沉不住气了吧。所以,请舅父立刻召集众将,商量对策。”盛政义砰砰地用铁扇敲打着胸膛。 已是十九日,刚过正午。 在明天拂晓,趁着秀吉的部队渡河之际,一举攻入长滨城……外甥侄久间玄蕃盛政这么一催,胜家不禁闭上了眼睛。胜丰那病得奄奄一息,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匕首刺进腹部的情形一下子浮现在眼前。如果真的投降了秀吉,胜丰也可保得一命了。 “舅父大人……”盛政已经急不可耐,盔铠义哗啦哗啦地抖动起来。 “万一猴子趁我们按兵不动之时攻陷了岐阜城,舅父打算如何应对?堂堂的鬼柴田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若敌人在明晨渡河,我方也应该相机而动,才能让猴子方寸大乱,才对得起岐阜的信孝公子啊!大好的机会就摆在面前,您还犹豫什么?” “盛政!”胜家轻轻地阻止了盛政,“将监的手下所报告的消息,完全属实?” “外甥对此坚信不疑!不仅将监这么说,同是长滨出身的大金藤八郎也送来了确切的报告。” “那好!”胜家终于下了决心,“立刻召集众人。只是,盛政,这怎么说也只是些前哨战,不能因为顺利地拔掉敌人的一两座城寨,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贸然向平原出兵。” “何时该进,何时该退,外甥心中自然有数。” “一旦贸然出山,被秀吉杀个回马枪……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我担心丹羽长秀。他驻扎在对岸海津,一直按兵不动,对此处和敦贺虎视眈眈。一旦我们出击,长秀渡湖掐断退路怎么办?一旦我们陷入山谷,失去立足之地,纵有万般能耐,却也无可奈何。朝仓的人马陷入穷途末路的前之鉴,可是你我亲眼所见。” “哈哈……”盛政笑了,“盛政也和舅父一样,混了个‘鬼’的虚名。进退之事,外甥决不敢麻痹大意。我也会像舅父那样避实击虚。那么,马上点燃烽火,集合将士吧。” “好。我再说一遍,切忌孤军深入、穷追不舍。另,万不可燃放烽火,否则会被敌人洞察我军的动向。安政,赶紧派遣使者!” 就这样,四月十九,雨过天晴,北国的胜家终于决定在二十日拂晓时分开始进攻。当天,胜家召集众将士,在内中尾山的大帐议事。会议决定:原先驻扎在别所山的前田利家父子移兵至茂山,用以防备秀吉驻于神明山的木村隼人、堂木山的木下一元。橡谷山、林符出、中谷山的小松城主德山五兵卫、不破胜光、越中原森城主原彦次郎的人马分别加入盛政麾下,二十日拂晓袭击秀吉的最前线——大岩山中川清秀的阵地。 是夜,连日的阴翳终于散去,夜晚的天空显得格外迷人,月亮从已泛出嫩绿色的山上升起来,柔柔的银光撤满了山野。 回到行市山的营地后,佐久间玄蕃盛政立刻向众将下达了作战命令:“真是天公作美啊。连月亮都为我们照路。明天丑时,准时行动!”除了新加入麾下的不破、德山、原之外,再加上弟弟安政的人马,盛政的兵力达一万五千人。 为了支持盛政,胜家同时南下了八里,把大营移到了狐塚,用以加强对左祢山堀秀政的防御,前田利家父子也从别所山前移四里,移至神明山西北的茂山,以防敌人偷袭。 二十日丑时从行市山出发之时,佐久间盛政不禁仰望着明月,道:“月神啊,您今天大概能看见鬼玄蕃作战了。您可一定得好好看看。盛政多么希望明夜在木本的猴子大营再次与你相会。在此之前,只求你为我照亮山路。” 祈祷完毕,盛政猛地掉转马头,朝向大家。 “众位,卯时以前,把马蹄裹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大岩山中的中川清秀和岩崎山的高山右近,以及贱岳的桑山重晴等,统统给我包围起来!然后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敌人一举击溃,午饭就在秀吉的大本营木本吃了!”言毕,盛政刷的一声合上军扇,一马当先,直奔南面而去。 盛政的主力从行市山顺着山坡向大岩山压过去,另一部则从集福寺坂西下,绕盐津谷,越权现坂,直指东面余吴湖。柴田胜家的部队则西出大岩山,力图压制贱岳的桑山重晴。 果如盛政所愿,在大队人马悄然行动的时候,皎洁的月光一直默默地为他们照路。天快亮时,山谷里又不断涌出浓雾,把他们的行踪包裹得严严实实,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当第一声枪响在山谷之间回荡时,山顶的浓雾早已躲得无影无踪了。 大岩山上是中川清秀,岩崎山上是高山右近,离湖最近的贱岳上则是桑山重晴。每处都有一千多名士兵把守。眨眼间万枪齐发,每支枪都瞄准了大岩山上的守军,紧接着,天地间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果然打了守军一个措手不及。虽说如此,中川濑兵卫清秀也是久经沙场的悍将。 “火速向岩崎山和贱岳告急。来敌定是佐久间玄蕃。大家要合力把敌人击溃!”派出使者后,中川清秀立刻组织火枪队予以还击,又命令长枪队为先锋,向山脚的薄雾处突击。 然而,三处堡垒之间的联系已完全被掐断。使者不得不中途返回,把情况报告给中川清秀。清秀一把抓起一杆枪,问道:“敌人的兵力大约有多少?”他问话的声音听来有些滑稽可笑。 “从山顶到山谷……所有的山路上,都是敌人的士兵和旗帜,恐至少有两万以上……” “闭嘴!看上去有两万,实际只有其三成。我还正闷得发慌呢,想不到敌人竟然主动前来送死。”中川清秀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登上嘹望台观察形势。此时连山脚的薄雾也无影无踪了。 “噢——”突然,山四周喊声骤起。 “哦,上来了,上来了。”中川清秀手搭凉棚,眯起了眼睛。 嗵嗵嗵的枪声震耳欲聋,敌人的旗帜像溃堤的洪水一样向山顶涌来。 “鲸波撼大地,狼烟翳长空。” “大人说什么?”跟到望台来的侍卫拢耳问道。 “没什么。我是在说敌人进攻的气势,真如同洪水猛兽一般。虽是我们的敌人,气势却是异常壮观。”说罢,濑兵卫清秀把视线移到西面的贱岳。 贱岳上面也缭绕着几条雾带——不,那不是雾带,而是白烟,也有儿条枪炮的白烟从山顶飘向山脚,成群的小鸟不时从山谷冲向空中。 “嗯,桑山也遭受了攻击。奇怪的是,山顶的官兵却鸦雀无声……”清秀又把目光转向北面的岩崎山。在绿树之间,许多彩旗若隐若现。“哦,高山右近似已杀向了敌人。或许……该杀开一条血路,弃山而逃了。” 清秀的判断是正确的。高山右近看到此时的岩崎山堡垒难以守住,便决定一举突围,与木本的羽柴秀长的主力会师。 “大局已定!”清秀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点了点头,下嘹望台。他把身边的人召集起来,按照惯例下达了一条简单明了的命令:“现在,告急的消息正在从木本大营飞向羽柴大人的营地。各位要竭力赢取时间。不要急着送死,即使想投阵的、想逃跑的,也要尽量拖延时间。一旦让敌人到了跟前,立刻会陷入混战,根本无法指挥,所以望各位各尽所能,积极应对。火枪、弓箭定要赶在敌人逼上来之前放完。好,让咱们在阴曹地府里相会!” 言毕,清秀立刻按照先前商量好的那样,“一旦陷入重围,决不死守”,点起了三柱狼烟,然后奔向东口。此时的敌人距离他们已经不到四五町了,士兵们早已按捺不住,急急开枪放箭。 “敌人还远着呢,先不要瞎放!” 清秀出了辕门,下了马,挥舞了一阵长枪,突然僵在了那里。中川清秀征战几十年,回想起来,能活到今日,已是难能可贵。本以为在山崎合战的时候会追随信长而去,不料秀吉的善战竟使他死里逃生,看来这次恐要为秀吉而死了。人生真是变幻莫测。 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清秀面无惧色,哈哈大笑。他坚信,自己死后,秀吉一定会隆重地为他举办丧礼,歌功颂德。 “轰轰轰”“嗵嗵嗵”,清秀的脚下又升起几股烟,几发子弹呼啸着擦过耳际。 在清秀的指挥下,一度停止射击的弓箭又如飞蝗般射向敌人。仅有的十几支火枪也在向三个方向喷涌着火舌。 当敌人的前锋逼到二三十间远时,清秀的士兵们一齐后退了两三町。当然,这并不是清秀下的命令。这群在乱世中坚强地活下来的男儿,早就深谙战争的秘诀,像是听到了谁的命令一般,只见他们自发地七八十人凑到一起,然后奋不顾身地冲向敌人。 “杀——” “杀——” 双方的喊杀声在晴空下难分彼此,可是,只持续了片刻。冲下去的士兵们再也没有一个人回来。 敌人又一次冲锋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清秀的头盔。他依然手持九尺长枪,巍然不动。 第二队人马从清秀的右边冲向了敌军。箭已经射光了,火枪也哑了。 不知急报送到秀吉那里没有……当清秀突然想起这个时,第三支敢死队又冲向了敌军。完全是一场混战,敌我双方的怒号淹没了他。 “大人!”一人急匆匆地从身后赶来,“北口已经失守,敌人已绕到我们身后了。” 听到告急,清秀才攥了攥枪,猫下腰。“八幡大菩萨,请看我中川濑兵卫清秀的最后一刻。”言罢,他手持长枪,径直冲向进攻的敌群。几个零零散散的侍卫随之跟了上去——已经不到二十人了。不消说,这已是清秀在世上的最后一刻。 大岩山陷落,为巳时四刻左右,正午快要来临,新绿的树叶熠熠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就在大岩山陷落的同一时刻,相邻的贱岳的堡垒里也迎来了佐久间玄蕃盛政的使者,守卫主将桑山重晴正与之周旋。他出身于但马竹田,领有一万石领地,此时编在丹羽长秀的麾下,负责守卫贱岳。他不像中川清秀,从一开始就没有血战到底之意。当柴田盛政西出余吴湖,向他发起挑战,他不但没命令士兵们前去迎击,反而下令准备撤退。 进攻的一方自然也察觉了这样的气氛。“奇怪啊,他像是要逃跑。” 双方都想尽量避免死伤,于是,盛政便派直江田右次郎为使者,前去与桑山重晴谈判。“请贵军即刻撤退,交出堡垒,便不再追赶。”在山顶的小屋里,使者表明盛政的意思。 “我们也并非好欺负的武士……”颇有些家康之风的重晴不禁沉思,对方越是咄咄逼人,他就越是不慌不忙,“不管怎么说,羽柴筑前守大人已经前去攻打岐阜了,主公不在。” 直江田右次郎一听,不禁吃惊,追问道:“是不是因为筑前外出了,才命令你坚守贱岳?” “如我不交出来,你们能怎样?”重晴深深地低下头,似有些犹豫不决。 “这还用说。高山右近已经逃了,大岩山的中川清秀也必死无疑。若你拒绝交出堡垒来,只好等死了。这些,还用我告诉你吗?” “虽说如此,可是大本营木本还没有陷落,丹羽长秀也还在。” “你的意思是说,要和大岩山一样,即使全军覆灭,也要与我们一战?” “却又错了。” “错了?” “是啊。左祢山的堀秀政在监视着我,筑前守一得到消息,恐会立即返回。若我毫不抵抗就逃走,一旦传扬出去,我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你的意思,到底是战是逃?” “这才需要琢磨啊,使者大人。哈哈哈!”突然,重晴极不自然地笑了起来,“想必你也是武士吧……” “正因为是武士,才极尽礼仪,在我军明显占优势的情况下,还与大人谈判。跟您这样捺下性子来谈判,在下还是头一次呢。” “你的心情我很是明白。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我反复思量,目前似还不能立刻把堡垒交给你们。” “那就是说要战了?好!我们大人枕戈待旦,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既然如此,我只好下山,咱们战场上见!” “啊呀呀,脾气又上来了。我的想法才说了一半呢。如立刻交出来,显得有些仓促。光天化日之下投降,多让武士为难!” “你说该怎样?” “在太阳落山之前,请贵方在山下放放空枪,暂时等待一下。我方也不时地呐喊一阵,放几阵空枪,胡乱放放箭,佯装和贵方交火。” “大人的意思,是要到了夜里再逃,在此之前,先待在这里,装作决战?” “你刚才也说了,都是武士,光天化日之下,轻而易举地就把阵地交了出来,必遭人耻笑。” “一言为定。日落之后,定把阵地交与我们。” “无论是交是守,总之,日落之后,我方自会悄然撤退。这样,双方的面子都保住了,还不损一兵一卒,你意下如何?能否转达给佐久间大人?” 使者直江田又次郎无语,盯着重晴,片刻,不禁扑哧一笑。 “转告给佐久间大人。” “哈哈哈……真是个妙主意。我作为使者,岂有不报告之理?只是,还请大人严守约定,以日落为限。” “我当然明白。我已毫无回旋余地,绝不会如此执著,拿兄弟们的性命当儿戏。” “好,真是一位开明的大将,佩服!”奚落像刀一样刺向重晴,使者又哈哈大笑起来。 重晴依然一本正经。“如果佐久间大人答应,鄙人万分荣幸。双方都是吃禄米长大的家臣,而且明摆着胜负分明,一旦厮杀起来,实在是惨不忍睹。还请你与佐久间大人好言几句。” 直江田又次郎觉得重晴虽愚钝,想法却合情合理。“如我们大人答应了,就以空枪为信号。可是,万一真有枪弹飞了上来,就说明我家大人没有答应,我们发起进攻了,亦请重晴大人作好准备。” “那是当然。如果是空枪打上来,我们当然高兴。如果……” “好,我暂且接受这个条件。” “这样我也放心了。请代我向玄蕃大人问安……晚上子时左右,我军会自动撤离。” 就这样,两个人长久的交涉终于结束了。直江田又次郎回去后不久,山下的火枪就不断地冒着青烟响了起来,山上也频频地予以还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双方是在互射空枪,可是,山顶上又不时响起一阵阵喊杀声,山下也与之遥相呼应,在外人看来,双方正处于对峙状态,大家似都在寻找最好的战机。 就在佯攻与佯守之中,双方约好的时间终于到了。耸立在湖水对面的比良山脉被落日的余晖映得通红。暮色渐浓,桑山重晴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下达了撤向湖对岸的命令。 “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撤离吗?” “对,还能怎样撤?”他对自己人说话,也照样是慢条斯理,让人无法忍受。 “今晨从木本发出的告急文书,可望在正午时送达羽柴大人。然后,大军立刻返回……”重晴一边说,一边掐指计算,“如是寻常之将,或许要明日傍晚才能赶回……他可不是寻常人等,他乃是屡创奇迹的大将羽柴大人啊……” “您在说些什么?” “我在计算援军何时到达……或许,黎明时分就能赶回来。好,尽量拖拖拉拉地撤吧,到了明早或许还得回来呢。若走得太快了,可就失算了。”大军慢吞吞地开始拔营起寨。 此时,山下的佐久间正在瞅着山上的动静。胜利在望的佐久间的人马此时已完全包围了贱岳,正在歇息——说野营可能更准确些。 从钵峰到大岩山、尾野路山,从庭户滨到贱岳西边的壕沟附近,全部是佐久间的兵营。太阳落山了,到处是士兵点燃的红彤彤的篝火。 “真奇怪。只是互放一阵空枪,就丢弃阵地……” “大人心里一定有什么好主意。总之,服从命令就是了。” 士兵们都揣摩木透桑山重晴的心思,慢吞吞地向西边移动。正沿着山路撤向山下湖岸,大家突然发现湖面上有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原来是一些军船在不断地向这边靠过来,目标似乎是葛笼尾崎的水边。 暮色已经逼过来,天黑得连脚下都看不见了。而眼前的湖面却映着天空的余晖,明晃晃的,一片灰白。虽然无法识别船上的旗号,但从随之而来的船列可以看出,那是从西南的海津方向驶来的船只。 “报,湖面上发现大量的船只。”报告立刻传给了桑山重晴。重晴一听,急忙骑马登上了一块可见湖面的突兀岩石。 “奇妙啊,真是奇妙!”桑山重晴深感不可思议,转眼往身后一看,只见茫茫的夜色中,岩崎山和大岩山的山寨中,跳跃着一堆堆红彤彤的火焰。 “到底是敌人的船队,还是自己人的船队?”身旁的一个士兵问道。 “那还用说!分明是从海津方面赶来的丹羽长秀大人的援军嘛。这样一来,完全用不着交出阵地了。羽柴大人可真是位吉星高照的福将啊!” “这些援军是咱们请来的吗?” “不是,他们是不请自到,因此才奇妙无比啊。真是太令人感慨了……” 正如重晴所感慨的,这是不可思议的偶然。原来,为防万一,秀吉特意让丹羽长秀负责守卫敦贺道的海津。他临走之时,也特意叮嘱长秀,要看守好木本的大本营。其实,长秀并不知佐久间的人马会在此日凌晨发起攻势。 “万一在筑前守出门后有了异样……”由于心有顾虑,长秀便命一千余士兵分乘六艘船,在琵琶湖上不间断地往返巡逻。 正在巡逻之际,长秀军队突然听见从桑山重晴守卫的阵地上传来阵阵枪声。 “坏了,出大事了,敌人正在进攻贱岳,赶快把船靠过去。”说毕,长秀立刻上了岸,命令船队返回海津,调大半主力绕到这里。 长秀登陆的时候,已过了中午。现在,他的主力已源源不断地渡过湖水,直奔贱岳而来。 “大家都给我撤回!这次要放实弹,给我狠狠地打!啊呀,真是妙不可言啊!”重晴兴奋地命令完毕,返回一度丢弃的阵地。 佐久间玄蕃盛政正在大岩山的山脚下野营,密切监视着贱岳的动向。他早已和驻扎在山谷中的狐塚的总大将柴田胜家联络过多次了。 “你这使者可真啰嗦,既不说答应,也不说拒绝。我就是弄不明白,舅父为何听不进我的建议,为何不抓住大好机会发动进攻。说来听听!”盛政在胜家最后一次派来的使者原彦次郎面前大动肝火,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地责问。 原彦次郎不想卷入舅甥之争,只是不慌不忙地打量着幔帐的四周,拿起一块木柴添到火堆里。 “大人说,我们应该就此打住,不能再动了。还说,您正在气头上,应该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不是我在气头上,而是舅父他老人家已老朽了。现在猴子正好不在,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我们应该好好把握才是,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拿下这块阵地,应该把它作为据点,乘胜向长滨的平原出击。我就是弄不明白,舅父老是躲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此事,大人是这样吩咐的:羽柴秀长和蜂须贺彦右卫门还驻留在木本,眼前的山上又有堀秀政把守,现在不应采取行动,当立刻撤回行市山……” “这不跟没说一样吗?”盛政气得两眼喷火,咬牙切齿地摇着军扇,床几的腿都被压到泥土里去了。“堀秀政也不是铁罗汉,只要舅父一行动,他定也会动起来,立刻到木本与其他人马会合。我们应该合力攻打他。这个秀政有何可怕,你再去跟舅父说一声!” “虽说如此,可是……”原彦次郎并没有站起身来,依然不慌不忙地往火堆里添着木柴。“如按照大人所说,我们杀出峡谷,进攻木本,可是万一还没有攻取之时,秀吉就带领大队人马杀回,我们就会失去立足之地。因此,必须撤回……” “住口!在猴子从岐阜返回来之前,难道就这样畏首畏尾地干等?即使告急的文书今日就送到了秀吉手里,他最快也得明天才能撤兵,后日晨从岐阜动身,三日之后方能赶到这里。长滨城早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长滨以北各地的防卫,我们也早就做好了。我决不撤兵!” “既然如此,那么事先的约定……” “什么约定……战争的胜负本是天定,谁说了也不算。现在不乘胜迫击,更待何时?” “唉……”彦次郎无奈地摇摇头,“总之,希望大人要严守决不贸然深入的约定。主公吩咐,若今日取得战果,也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应该适可而止。” “够了!”盛政气得把脸扭到了一边,“怎么也说不到一起……好,明日我想怎样便怎样。用不着跟舅父去谈了。舅父就是个呆子、老顽固!” 正在这时,一度停止的枪声,不知为何又从山顶向山谷里猛烈地射击起来。 “哪里来的枪声,快去看一下!” “是。”一个近侍应一声,慌忙奔了出去。 “嗵嗵嗵……”又是一阵枪声,打破了夜间的宁静。“嗯?好像是从贱岳传来的……” 原彦次郎有些纳闷,站起身来。 二十日正午时分,秀吉便接到了佐久间的人马出击的消息。 按照佐久间的计算,二十日中午,秀吉当已出了大垣城,渡过了楫斐川,并且进攻到了渡口一带。可实际上,秀吉早就命令全军作好了准备,一旦发生意外,可以随时投入战斗。最初的计划是要渡河,可是到了第二天,秀吉然突然下令,终止渡河:“洪水还没有退去,再等一天看看吧。” 一听这话,身边自然有许多将士不服。“区区洪水,还能阻挡我们的大军?大人也太过小心了。” 秀吉却笑了。“我此次出兵,并不是为了和洪水争斗。渡河的时候,哪怕掉下去一个人,也会遭人耻笑。虽说如此,却也不能解甲休息。或许到了下午,洪水就退下去了。说不定今日咱们就得渡河。”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洪水消涨之时,西边送来了加急密报——北军已向江北出击。 秀吉一听,立刻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会心地笑了。“啊?那可不得了,竟然趁我不在,突然袭击,决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传我命令,立刻返回,我要与佐久间决一雌雄!赶快从步兵中给我选出五十名腿脚快的。” 吩咐完加藤光泰之后,秀吉来到大帐前,手扶着桌案,等候大家集合。此时他真是心花怒放,嘴角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信长在世的时候,就曾说,胜家喜贸然进攻,可称得上是野猪战术,而佐久间玄蕃盛政却比年轻时的胜家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一头更有勇无谋的野猪。因此,秀吉才费尽心思,故意设下圈套来让盛政钻。 这头蠢猪终于上当了!秀吉从来就是一个不打无把握之仗的好手。在战争之前,他必定先在人数上压倒对方,然后在敌人内部处处撒下诱饵,安插内应,最后再像信长那样采取奇袭。因此,每次准备就绪,秀吉都会发出豪言壮语:“不战则已,一战必胜!”且每次都会成为现实,他甚至已成了部下崇拜的偶像。 不大工夫,选拔出来的五十名飞毛腿陆续集中到了幔帐之中,秀吉斗志昂扬地发出了第一道命令:“你们立刻出发,从大垣到木本沿路的所有村子,都要辛苦一番。吩咐村民在每家门前,每隔一间放一口锅,做一升米的饭作为军粮。当然,这是为跟在你们后面的弟兄们准备的。队伍赶到小谷的时候,估计已经入夜。所以,从小谷到木本的所有村庄,除了煮好米饭之外,还要准备好草料,村民们要高举火把,等待我们到达。另,从小谷到木本的所有村落之间的道路,在我们到达之前,均要用火把照亮。全部的费用,此后十倍奉还。你们告诉百姓,就说这是新的天下人羽柴秀吉的命令,要坚决执行。这是决定天下的大战,胜负早已分出,战胜者必是秀吉。” 选拔出的飞毛腿们争先恐后地出发后,秀吉才放声大笑。要从这里返回木本,一路上几乎全是夜间急行军。万一路上有人出来阻挠,即使五十人、一百人的野武士或成群的庶民,也会意外地减慢行军速度。 为了清除可能出现的障碍,应让所有的人都坚信,胜利者一定就是秀吉。而且,如命令各家各户为士兵做饭,既可有效解决急行军的将士的饥渴,又会在不知不觉中营造军民和谐之象。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并且,从长滨到木本一路上都点亮火把,这既能方便士兵们行军,又可以鼓舞士气,简直是一举数得。 更妙的是,在大队人马赶到之前,恐怕敌人一望见耀眼的火把,就会产生一种错觉。 “秀吉来了!”敌人以为秀吉的主力已回,定会军心大动。 “太好了,我军胜利在望!氏家呢,把氏家叫来!”秀吉站起身,把大垣城主氏家直通招了过来。 氏家直通眨着眼睛,战战兢兢地走到秀吉面前,倒身便拜。他已收到了信孝的密函,说一旦秀吉撤回了江北,希望他投靠岐阜。秀吉当然也深知这一点,却全煞不当一回事。 “氏家大人,看来天下马上就要到我手上了。”秀吉义开始了他的鼓动,“你说奇怪不,就连洪水都通人情,来帮我。若我们按照原先计划,今日清晨就早早地渡了河,怎么能赶在明日清晨重回木本,予柴田和佐久间以致命一击?想必你也都亲眼看见了吧,虽说如此,如我把三万部下全部带回去,你就会惶恐。故,在我砍下柴田的脑袋返回之前,先留下一万五千人交与堀尾吉晴。万一信孝前来骚扰,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呢,氏家大人?” “对!”氏家直通慌忙移开视线。他觉得自己已完全被秀吉看破,后背直冒凉气。 “吉晴,听我的,好好把守这里。” “是。” “天晴了,河也不渡了,佐久间也出来了,早就作好战备了……哈哈,神佛真是垂青于我。秀吉可真幸运啊,所有的人,都准备好了粮草在等着我。要马不停蹄赶回木本,边跑边吃,边跑边喝,这样,江山就打下来了。回想起来,已故右府大人取得田乐洼大捷之时,也是这样。将士们,现在正是立功的大好机会,准备出发!” 天空晴朗,几只苍鹰频频在天上盘旋,明媚的阳光撤在绿油油的叶子上,熠熠闪光。 检阅全军之后,秀吉带着加藤光泰和一柳直末等数名近臣,一马当先,出了辕门。此时还不到申时。 秀吉快马加鞭,一口气跑过长松、垂井,快要赶到关原的时候,他接到了第二次急报,是中川濑兵卫清秀战死和佐久间盛政出兵之讯。 一听中川噩耗,秀吉不禁在马上仰天长叹:“濑兵卫,我对不住你啊。我定要为你报仇,定要厚葬你,为你歌功颂德。”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各个村庄都如吩咐好的那样,处处升起了炊烟,路旁堆满了小山一样的饭团。 秀吉在每个供饭处都要停下马来,大声向百姓道谢:“乡亲们,辛苦了,辛苦了。这么好的饭团,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不过,要是有酒就更好了。马料里也请搀上些糠,好好地犒劳犒劳它们。到时候我会十倍偿还你们。大家都听明白了吗?这次决战之后,天下就要归我秀吉了。希望大家要多准备些饭团,好让后面赶过来的士兵们都填饱肚子。” 言罢,他又快马加鞭赶到下一个村子。 “哦,你们这里连红豆饭和糯米糕都准备好了。好,真是想得太周到了,你们的深情厚谊,秀吉都记在心里。” 在前一个村子致完谢,秀吉又赶到下一个村子。“乡亲们,赶紧向贱岳进发。大家都把草袋子扎起口来,拦腰分成两半,在盐水里泡一泡,装上米饭,驮上马背。行军的士兵们过来时,大家要主动上前,热心地招呼他们吃饭。即使有人吃得多了,一人吃了两人份,乡亲们也不要介意。劝他们吃完之后再带上些,无论是包在衣服里,还是包在毛巾里,反正都是带到战场上去,决不会浪费。还有,马料要够格,须掺上糠。若士兵们要带走也可。大家都听清楚了吧!饭钱、粮草钱过后十倍奉还。到时不要报个人的名字,只报郡、村的名字就够了。快,乡亲们,快快向贱岳进发!” 就这样,从秀吉身后赶来的士兵都按照吩咐,边吃边跑,边跑边喝,如同疾风暴雨一样不断进击。 队伍路过关原,天已经漆黑一片了,道路的两边点燃了明亮的火把。从关原穿过春照,再赶到长滨、木本,大约有百里路程。可是,倘若秀吉真的渡河向岐阜城发起攻击,返回木本的时间正好跟佐久间盛政所计算的一样,再快也得在三日之后。 戌时左右,队伍从春照出发,经过野村、尊胜寺、小谷、马上、井口,到达木本已经是后半夜了。另一方面,粮秣部队也相继从长滨赶回了木本。 一万五千士兵仅仅用了几个时辰,就走完了百里路程,真是神速。因此,从春照到木本,从钵峰再到美浓官道,全都是火把的长龙,就像万灯会似的,远远望去,格外迷人。秀吉最先抵达木本。 “你怎可使得中川濑兵卫战死,真正气死我也!”一回到木本,秀吉就狠狠地骂起弟弟羽柴秀长来。秀长刚要开口说话,秀吉又道:“休要说了,你也得行动了!” 说话间,秀吉已经掉转马头,检查起前来参战的将士来。“有没有饿着肚子的?好好慰劳累垮了的战马。从此刻起,到天亮之前,天下大势就在贱岳决出。大家都穿好草鞋,扎好绑腿!” 秀吉转来转去,大声喊话,充满了自信,仿佛一个永不知疲劳的三头六臂之人。 第五部 龙争虎斗 十二 玄蕃溃败 当佐久间盛政正在做着美梦,等待着桑山重晴乖乖把贱岳的阵地交给自己,不料丹羽长秀的援军突然出现,而一度撤向山下的桑山人马也杀了个回马枪。无奈之下,盛政只好放弃了当晚的进攻。 由于从拂晓时分就开始激烈的山地战,佐久间的部下早就人困马乏了。另外,前田利家的手下也作战不力。胜家恨不能将所有的部队都撤回去,哪还有出兵到平原之意。 于是,部队决定在大岩山的山麓宿营,待到次日天亮之后,再从贱岳撤下来,以确保岩崎山、大岩山、贱岳一线,加强长滨平原出口的防守。当天晚上,部队很早就睡下了。 半夜,四周突然吵吵嚷嚷地骚动起来。侧耳一听,原来是杂兵在高声说话。“奇怪啊。你看,那边的火龙像万灯会的灯火一样,我看要出大事了。” “好像是前来增援的大军啊。这么大的声势,得有多少人马!” “能够率领这么多大军的人可不是寻常大将。会不会是秀吉的人马?或许,他在美浓是做给咱们看的,他实早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你胡说些什么啊。秀吉的确是从大垣出兵东征了。他就是插上翅膀,明天也赶不回来。不过,美浓官道上的火把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知道了吗?” “大概早就有人告诉大人了吧。” 听到这些窃窃私语,佐久间盛政一下子坐了起来。“来人,快到嘹望台上看看是怎么回事。”说着径直出了营帐,登上左手边一块大岩石。果然如同士兵们所议论的,眼前一片火把的海洋。真的出大事了! “秀吉回来参战了!”一个手持长刀的小卒慌慌张张地前来报告。盛政一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胡说八道!秀吉又不是神仙,从大垣到这里那么远的路,他怎会这么快赶回来?你是不是让秀吉吓破胆了!” 虽然嘴上在严厉地斥责,可他的心里也不由得发毛,立刻派人前去打听。 “左近,你马上派个精明的人出去打探一下,查一查到底是什么人前来增援,赶紧向我汇报!” “遵命!”左近慌忙领命离去。盛政还独自望着火把的海洋发呆,悔恨无情地咬噬着他的心。“将敌人击败之后,立即要撤军,答应这个条件,你才可行动。”舅父一再奉劝他,他却偏偏听不进去,还擅自摆开了夜阵。如果这真是秀吉的援军,他也顾不上面子了,只好等月亮出来之后撤兵。 正当盛政心中无限感慨之时,安井左近回来了。“报告大人,打探的人回来了。” “快让他过来。”盛政大声应着,急不可待地迎上前去,“左近,真的是筑前守?” “大人猜得丝毫不错。”左近似乎怕被旁边的人听到,故意压低了声音。 “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难以置信……听说秀吉已经回到了木本,连汗水都没有擦一把,就登上了田上山。” 田上山位于木本的北方,在北国官道的东沿,是监视北国军队动向的要地,秀吉不在之时由羽柴秀长把守。秀吉上了田上山,一定是为了察看北国方的阵形。但他到底是如何出现的呢?盛政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赶回来的不只是秀吉一人,数万大军已经全部开到,正在向山野这边压过来。 “左近,月亮快出来了吧?” “是。” “士气如何?” “恐怕……”左近低下头,支支吾吾。 “我想也会是这样吧……老猴子总是和他的大军形影不离。” “大人所言极是。本来,即使是秀吉不在,他们的兵力也远远多于我们,再加上丹羽长秀又从湖上压了过来。秀吉带着大队人马杀过来……” “唉!”盛政眼睛血红,叫苦不迭,“把原彦次郎叫来。看来必须得让他到吾弟胜政和安政那里走一趟了——啊,那边怎么燃起了烽火?”他把手放在额头上,向东北方向的天空望去。 只见田上山一带,一股火红的烟柱冲天而起。烟柱的左边,紧接着又有两条火龙直冲云霄…… “唉!”盛政长叹一声,“那里正是前田父子和不破的阵地,不料他们也叛变了!”当初他就觉得来自长滨城的内应者的话有些可疑,其人还煞有介事地报告说秀吉离开了大本营,二十日拂晓就从大垣出发,进攻岐阜…… “左近,立刻下令全军撤退,月亮一出来就撤!赶紧让士兵们准备!”说着,盛政飞也似的下了岩石。他本想即使冒着全军覆灭的危险,也要在黎明时分和秀吉决一死战。只是慑于胜家的命令,他有些犹豫。但既然要撤退,那就刻不容缓。一旦决定,盛政立刻变成了那个名副其实的“鬼玄蕃”。“月亮一出来,各队就立刻沿着余吴湖向西迂回撤退!” 火速向原彦次郎、拜乡五左卫门、柴田胜政、德山五兵卫的阵地派出使者之后,盛政独自牵着战马,定定地望着天空,急不可待地等候月亮出现。 当月亮终于从伊吹山脉的北面姗姗升起时,秀吉急匆匆地从田上山下来,又爬上茶臼山去察看大岩山和贱岳的敌情。其实,如何牵制出兵到狐塚、并在狐塚安下大营的胜家,他早就部署好了。并且,秀吉早就看出佐久间迟早要退,因此一旦他开始撤退,秀吉就会立刻发起追击。 如果消灭了佐久间盛政与其弟柴田寻左卫门的主力,那就如同斩掉了胜家的左膀右臂。但是,如此时胜家的主力杀了出来,秀吉将不得不面临两面作战。因此,他打算让左祢山堀秀政和田上山羽柴秀长大约一万兵士出击东野和狐塚,以阻止胜家的出击,他自己则在余吴湖的西岸追击佐久间,力图全歼佐久间部。 “月亮出来了,佐久间的人马动了吗?”秀吉一登上茶臼山,就催马赶到山的西北端,向山下弥漫着银白色雾霭的洼地望去。 “主公,快看,他们动起来了。” “嗯,不错,果然动起来了。他们偃旗息鼓,看来是想悄悄地撤向尾野路山啊。”在年轻侍卫们的簇拥之中,秀吉静静地站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计算着佐久间撤退的速度。“怎么说,盛政也是一个可悲之人啊。”他看似在自言自语,其实是故意说给手下听,“这头蠢猪和年轻时的胜家一模一样,又乖乖地中了我的圈套。” “虽说如此,他的撤退阵形依然井然有序,看不出丝毫漏洞。” “谁?这是谁在说话?” “报告主公,是虎之助清正。” “哦,虎之助,今天我教给你一招。看见没有,千万不能等到月亮出来才开始撤军。” “为何?” “这不同于月亮出来才发动进攻。如是前进,或许你能感受到,越是在月光下,士气就越是高涨。可如是撤退,那就截然不同了,看去再怎么井然有序,士兵的心里也惊慌不已,必会露出破绽来。现在是什么时辰?” “估计已是丑时了。” “又是谁在插嘴?” “福岛市松。” “市松,依你看来,敌人以目前的速度,在天亮之前大概能撤退到哪里?” “依在下看,在天亮之前,他们至多撤到贱岳左首的壕沟附近。” “那就太好了。壕沟附近有谁?” “盛政之弟三左卫门胜政。” “负责为盛政断后的人又是谁?哦,这不是兵助(石川贞友)吗?说说你的看法。” “估计仍然是原彦次郎吧,刚才大家还在议论呢。” “和我的想法差不多。助作(片桐且元)从敌人的撤退情况来看,何时开始追击为好?”秀吉的兴致似乎很高,不断地向年轻人征求建议。 片桐且元十分谨慎,埋头沉思起来。“我认为,既然敌人已经行动,我们不妨也秘密向贱岳方向转移,悄悄地埋伏起来,等天亮时,向敌人发起袭击。我认为这样乃是万全之计。” “你的意思是,我们先不向他们发起攻击,而是绕到贱岳以北埋伏,对吧?虎之助,你怎么认为?” 清正往前探了探高大的身躯,道:“我觉得助作的主意不坏。” “你的回答似有些草率。市松,你呢?” “我认为,应该兵分两路,一队人马按照助作所说,绕到北边的山脚埋伏起来,一队人马现在立刻追击,让敌人从此刻起就胆战心惊。若是缩手缩脚,我们绝不会取得胜利。” “好!”秀吉听了,高兴得直拍大腿,又回头看了一下身边的人,“那我就采用市松的主意,立刻从后面追击,另一队人马则急行赶到贱岳之北,在敌人溃不成军之际,再给他们当头一棒!大家都听见了吗,凡是刚才我叫到名字的人,各自带领手下先行出发。” 秀吉似永远不知疲倦,从大垣到木本的百里路程,他只花了几个时辰就走完了,而且一刻也没有休息,就立刻从田上山赶到了茶臼山,向敌人发起了挑战。 “大家都鼓起劲来!敌人昨天已经苦战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现在又如履薄冰般地撤退。平时我对你们要求严厉,不许擅自行动,今天我可以格外开恩,允许你们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凡是我刚才叫到名字的人,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能够立功,早一点消灭敌人就行。早一刻消灭敌人,大家就早一刻休息。” “明白!” “那么,我点名了。凡是我喊到名字的人,大声喊‘到’,站到右边去。福岛市松。” “到!” “加藤虎之助。” “在!” “加藤孙六,片桐助作。” “到!” “胁坂安治、平野长泰。” “到!” “在!” “糟谷助右卫门……助右卫门?” “报,助右卫门正在草丛里方便。” “嗯?好,需要方便的就慢慢地方便,方便完之后,通知大家绝不可迟到。” “是,明白!” “然后,石川兵助,兵助之弟长松。” “在!” “你们九人,都是秀吉的贴身侍卫,肩负着捍卫自己荣誉的使命,要奋勇立功,以免其他的家臣笑话。” “是!” “助右卫门来了没有?” “助右卫门还在……” “那就算了。大家都听着,天亮之前,秀吉也会跟大家一起冲锋陷阵,亲自指挥大家作战。出发!” “是!” “是!” “是!” 只见这些精选出来的勇士们,一个个在月光下振臂高呼,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跨上战马。 此时,山下的敌人依然在悄悄地撤退。 果如秀吉预料,为佐久间盛政断后的大将正是越中原森的城主原彦次郎和加州大圣寺的城主拜乡五左卫门。 为了让盛政的部队平安地撤回行市山的高地,盛政之弟胜政率领三千士兵,在贱岳西北大约五十间宽的壕沟东西两边严阵以待,以防敌人尾随追来。对于盛政来说,一旦这次撤退失败,不仅没有脸面去见总大将胜家,其指挥才能也会受到他人怀疑。因此,他加倍小心。意外的是,这次的月下撤退居然异常顺利。 盛政一面让断后的部队顽强抵抗追来的秀吉人马,一面有条不紊地沿着余吴湖岸快速撤退,终于,在黎明时分,大队人马平安地撤到了权现坂。 秀吉为何没有对盛政进行打击呢?其目标明明就是盛政的人马,难道是想避开黎明时分的浓雾吗? 撤退到权现坂之后,佐久间盛政立令在壕沟两侧作掩护的两支队伍合兵一处,迅速撤退,以免落在后面。命令一传达给胜政,他立刻组织撤退,然而,此时他钻进了秀吉早就设好的圈套。 其实,秀吉的人马早就绕到了这里,悄悄地完成了对壕沟两边敌人的包围。等到胜政开始撤退,早就按捺不住的勇士们就如同下山的猛虎,一齐冲向敌人。 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天下闻名的贱岳七杆枪,如同阿修罗一样杀向敌人。 时间是天正十二年四月二十一,上午寅时四刻。 一时间,撕心裂肺的悲鸣、惊天动地的枪声、互通姓名的呐喊声、大声下令的斥骂声,从山谷传到村庄,又从村庄传到山下…… 当然,胜政的军队和断后的军队也并非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刚刚成功地护送盛政的主力撤离,自然略有些放松,再加上一夜未歇的疲劳,部队连口气都还没来得及喘,竟突然遇到了敌人袭击,士兵们的混乱程度可想而知。 一旦对方乱作一团,秀吉的勇士们就更加所向披靡。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立功的大好机会,我岂能让给别人!”甚至连向来只考虑全军的利益,全然不把个人功名放在心上的石川兵助贞友也一反常态,“反正主公已经说了,今天可以格外开恩。”只见他挥舞着三尺四寸的武刀,左冲右撞,一口气冲杀到了断后的队伍中。 “我乃羽柴筑前守帐前近侍石川兵助贞友,让你们尝尝我三尺四寸武刀的滋味!”随着石川的一声呐喊,敌人那边眨眼间就倒下了八匹战马。接着,石川催马来到一名敌方大将的面前。 “休要撒野,越前安井左近的兄弟四郎五郎在此,尽管放马过来!”话音刚落,那名大将右手举起长枪猛刺过来,兵助眼疾手快,一跃而起,迎了上去。 “啊!”四郎五郎还没有把枪撤回去,就被石川当胸砍了一刀,顿时血溅当场,人也倒了下去。 兵助被喷了一身鲜血,变得活像个赤鬼。他却顾不得擦一擦,又向骑马的大将杀过去,抡刀就砍。“我乃羽柴筑前守近侍石川兵助贞友,今天让你尝尝我武刀的滋味。” 而对方大将身穿紫褐色盔甲,胯下骑着桃花马,手持十文字长枪,威风凛凛。就在兵助长刀横劈过去的一瞬间,战马也腾空而起,对方却巧妙地一拨缰绳,一下子闪到了左边。 “小子,还敢通报姓名。我乃加贺大圣奇的城主拜乡五左卫门久盈。小子,你放马过来!” 话音刚落,长枪已刺了过来。兵助原本打算闪向左边,已经迟了,对方的枪尖已经穿透了右肩,疼痛顿时袭来。 “你!”转眼间,拜乡五左卫门把大枪往后一撤,兵助顿时血流如注,身子亦猛撞到了对方的马上。战马受到惊吓,前蹄腾空跃起,把兵助的长刀也撞掉了。 “大人,杀了他!” “杀了这厮!” 二十多名家臣一下子拥上来,呼啦一声把受伤的兵助围了起来。这些负责断后的家臣,刚刚成功护送佐久间撤退,还没吃过什么苦头,士气十分高涨。 在惨叫声中,兵助像鱼篓中的鱼一样拼命乱滚,不久便被野兽般的家臣们乱刀分尸,他的生命悄然消失在了早晨的浓雾之中。 “哪里走,站住!”又有一名持枪之人从五左卫门后面追了来,“福岛市松正则,特来为石川兵助报仇。” “哦。我乃大圣寺的拜乡五左卫门。” 话音未落,福岛市松就催马冲了上来。顿时一片尘烟滚滚,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原来,这一带正是湖岸的红土路。只见漫天的尘土之中,人喊马嘶,刀光剑影。突然,战马一声长呜,向北面急驰而去,只留下一具无头尸体横躺在路中央,正是拜乡五左卫门。 “羽柴筑前守的近侍福岛市松,砍下了大圣寺拜乡五左卫门的首级……” 不久,双方展开了混战,阵地频频被夺走,又频频被夺回,在此胶着混战中,战场逐渐向北方移动。北国军队的人数也眼看着逐渐减少。 此时,加藤虎之助清正拼命地追赶山路将监,到清水谷口的古松下时,终于追上。“哪里跑,你这个胆小鬼!” 清正两脚一踩马镫,猛地窜到对方前面,劈头就是一枪。“羽柴筑前守贴身侍卫加藤虎之助清正在此,你乃何人?” “哦,居然连我都不认识?我乃山路将监,放马过来吧!” “谁怕你!”清正用他沙哑的嗓子应了一声,跳下马来。 这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尘土飞扬,双方的一举一动都都看得真真切切。此时溃败的士兵如同一股止不住的洪流,只有这两人还在你来我往地打斗。 “这里不适合单打独斗,到那边去决一雌雄。” “好,奉陪到底!” 二人在松树下你来我往,一场恶斗,最终,山路将监的首级被加藤虎之助砍落。 灿烂的朝阳升起来了,照射着嫩绿的树叶。清风徐来,余吴湖的湖面波光粼粼。一切都那么美好,只有人还在残忍地打斗,还在上演着一场场人间地狱的悲剧。从山坡到山谷,从道路到草丛,到处都淌着殷红的鲜血。 当撤退到权现坂附近,佐久间玄蕃盛政终于舒了一口气,不时就可以撤回行市山了。盛政打算撤回之后,和亲兄弟胜政合兵一处,再谋求反戈一击。当撤军的命令传达给胜政,胜政正准备撤退之时,不料风云突变。 此前一直蓄势待发的秀吉及时吹响了进攻的号角,顿时万枪齐发,千军万马像下山猛虎般冲向敌人,眨眼间就把敌军的队伍截成了几段。 胜政的军队从昨日起就一直苦战,还担负了掩护盛政的任务,全军上下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在决定撤军之时,却突然遭受袭击。一时间,武士们倒还可以勉强应战,杂兵们可早就丧失了斗志。 若盛政知道正中秀吉的圈套,定会恨得咬牙切齿。 辰时四刻,树丛和山谷里的雾已然散去。 消息不断传来,可是全都是己方大将战死的噩耗。 “报。”一个近侍慌慌张张地前来报告。 “有什么人战死?” “不,大事不好。原驻扎在茂山的前田利家父子舍弃了阵地,开始向我军撤退的方向移动。” “前田利家父子……这不是叛变吗?” “正是。” “胡说!这怎么可能!前田父子怎么会……”说着,盛政慌忙跑出大帐一看,果然如侍卫所说,前田的人马已经下了茂山,正在向北面移动。 “唉!”盛政紧咬嘴唇,发出了绝望的惨叫,“不料胜败竟决于战场之外!舅父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他顿时呆在那里,如磐石一般。 胜家一再命令他撤军,就是担心这种事。盛政自然明白,可是现在,一切都已迟了。眼下,前田的军队已经完全抛弃了阵地,正在陆续下山,看样子是想沿文室山山谷直指盐津。局势陡转,就连盛政的主力部队都无心恋战了。不仅如此,还有更坏之事——一条条恶讯接踵而至,像一把把利刃一次次插在盛政的胸口。 “桑山重晴和丹羽的军队已经从贱岳的要塞上下来,也加入了追击之列。” “又有三千新的兵力来追击我们。” “神明山的敌人已经倾巢出动,欲切断我军后路。” 急报一道道传来,佐久间盛政一言不发,突然仰天大笑。回想起来,前田的军队从一开始就似无战意。前田父子虽听命于柴田胜家,对秀吉却怀有更深厚的感情。 若真如此,他定不会为任何一方损失一兵一卒。他必定在胜负决出之前先撤回越前,再谋求善后之策。 而且,秀吉的军队正从神明山上一口气掩杀过来,大有掐断佐久间退路之势。尽管前田利家父子没有从背后对盛政一击,可是,对秀吉而言,这已经足够了,他已从中获益——前田的行为跟叛变简直没有两样。 “哈哈哈……”盛政又是一阵发疯似的狂笑。现在,一切已明了:在战场上见风使舵的家伙,或许不只是前田父子,金森长近、不破胜光,以及小松城的德山五兵卫秀现,恐也怀着跟前田父子一样的心志…… “大人,这里危险!敌人正以破竹之势,从三个方向向我军压来。” “我当然明白!”盛政收敛起笑容,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我鬼玄蕃真是瞎了眼,居然把这些心怀叵测之人当成自己人。胜政、安政,跟我来!”说罢,盛政突然从近侍手里扯过缰绳,拨马转向敌人,一溜烟下了权现坂高地。 这样一来,整个佐久间的军队就完全崩溃了。有的继续跟在盛政身后,有的则混进前田的军队悄悄地逃跑了,还有的藏到了山谷里,更有甚者,干脆把大旗一卷,就地降了敌人。 不久,秀吉威武的马队迎着灿烂的太阳,像怒涛一般扑向了北方。这样辉煌的进击,究竟要持续到何时呢?或许,他会一直像眼前这般,以排山倒海之势,一口气杀到越前。 可是,当所有的军队都汇集到文室山,一鼓作气拿下此山,并把山上的敌人赶下去时,一路马不停蹄追赶到集福寺坂的秀吉,却突然命令部队停止追击。 时近正午,秀吉在文室山麓的一个小山丘停了下来。“好了,大家好好歇息一下,准备开饭!” 疲劳了几天的秀吉立刻让人支起帐篷,安好座位,然后摘下头盔,交给近侍。“现在不到午时,那就还是早上嘛……哈哈哈,我们终于赶在早上实现了目标。” 说话间,在战场上大展神威的武士们都陆续赶了过来。不久,从集福寺坂的森林到村落,全都躺满了歇息的士兵。由于此前大家都豪气冲天,勇立战功,也没怎么感觉劳累。可是一旦歇了下来,所有的人才感觉身心已经疲惫到极点了,瘫软得像团棉花。 第五部 龙争虎斗 十三 佛心中帼 当接到羽柴秀吉援军到达的消息,柴田胜家不禁怒骂一声:“混账!”然而,这并非对秀吉的咒骂,而是对佐久间盛政的愤怒,对固执己见、不听撤兵之令的外甥的怜悯。 虽然狐塚的营地距离内中尾山的大营只有八里,可是,他既不能扔下盛政撤军,也无法独自出击。 这样一来,连我自己都晚节不保了……这样想着,胜家立令盛政后撤,同时他也须一边牵制敌人,一边撤退了。 “天亮之前决不许擅动。天亮之后才能确定盛政的位置,再撤退。这个混账……”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天还没亮,胜家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要想让盛政平安地撤回来,就得先把秀吉的右翼羽柴秀长和堀秀政的两支队伍死死钉住,让他们不能动弹半分,然而,这样的安排在战略上到底有何种意义,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关键是和秀吉一战。 “——与其在你威压之下窝囊地活着,不如壮烈一战,哼!”即使拼个鱼死网破,也要狠狠地打击一下秀吉的嚣张气焰。如是秀吉负责指挥,胜家定会一马当先,向其发起挑战。可是没想到,秀吉却把应付胜家一事交给了堀秀政和其弟秀长,独自去对付盛政了。因此,无论嘴上怎么骂,胜家都觉得不解恨。 胜家太熟悉秀吉的习惯和战术了,盛政怎能斗得过他?故,胜家早就认定:趁着秀吉不在,打一阵就退回来,再打一阵,再退回来,如此反复不断地骚扰,搅得秀吉心神不宁,再寻求战机。 岐阜的事情,秀吉也不能完全抛在一边。因此,如秀吉退了回去,他也缩回去,秀吉出来,他再去骚扰……这样反复几次后,秀吉就会气得火冒三丈,要么会气势汹汹地向胜家发起总攻,要么找个借口和他讲和。胜家正是看透了秀吉此一弱点,才再三命令佐久间盛政撤军。不料盛政过于贪功。按照他最初的打算,只要盛政老老实实地服从撤军之令,那些见风使舵的诸将也只能稳住阵脚观望。只要他们不露出三心二意的迹象,整个军队就会显示出强大的震慑力,这就足够了,可是…… 从黎明到中午,胜家一直拿着令牌不动,他一边听着前方传来的恶讯,一边坐在那里沉思。最后,当听到前田的队伍已经逃离战场的消息,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毛受家照叫到跟前。“看来,今日就是我的死期了。” 家照只是低着头,沉默无语。 “这个混账小子,怎么也听不进我的话,现在终于掉进了秀吉的陷阱。连前田父子都感觉没有指望了。” 毛受家照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伏在地上,等待胜家的命令。 “一旦前田父子撤退,德山秀现和不破胜光也会扔下阵地逃走。这样一来,盛政的军队就会土崩瓦解,秀吉亦会在稍事歇息后,绕到我们背后。这些,你已想到了吧。” “这……我想会如此。” “堀秀政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此前一直没有向我们发起攻击。尽管他与我为敌,却是个可恶的聪明人。” 家照见胜家迟迟不下达命令,不禁有些焦急。“再过半个时辰,估计堀秀政和羽柴的两支队伍就会行动了。” “当然。就索性赶在敌人行动之前,率先发起行动。杂兵一旦获知前田退却,定会开始动摇。我非常后悔。” “主公的心情,家照十分明白,可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如何,请大人速速下令,撤回北庄。” “既然连你都这么说了,胜家恐就更难下这道命令了。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莫要再说了。胜败并不总是兵家常事,此次战败,一切都结束了。” “主公,我并不这么认为。” “莫要再说。” “不,在下要说。对于为避开毫无意义的战争而脱离战场的前田利家父子,在下非常理解。” “你是如何理解的?” “前田父子对主公和秀吉都讲求义理,因此处于两难境地,为了不负任何一方情义,他只好收起刀枪,退出战场。他的撤退无异于无言的进谏,他是在向大人提出撤兵之谏。” “家照,你的话怎么听来这般奇怪?” “其实丝毫不怪。若主公暂时退回北庄,前田父子自然就会在府中城阻止秀吉的进攻,再撮合您和秀吉讲和……因此,主公应该断然决策,速速下达撤兵之令。家照求您了!” 胜家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抬着头,无力地从帐中走了出去。 “主公,无论如何,请速下命令吧!一刻值千金,每一刻都会决定大人的命运啊。” “家照!” “在。” “我绝不能答应你。你想一想,我柴田胜家乃一个抛弃五六十年来苦心维持的名誉,被秀吉吓跑的人?当然,命令我是会下的,但绝不是撤退。若有人想逃,就请自便吧,我不阻拦。无论如何,我胜家绝不会逃跑,我只能迎着秀吉的马首倒下去。这才是我的荣耀!可悲的荣耀!无与伦比的荣耀!” 此时,中村与左卫门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报,文室山已落入敌人之手。” “文室山丢了……”还没等胜家发问,家照先愕然地问道,“那么,佐久间大人的去向呢?” “生死不明。军队已经七零八落、晕头转向了。汇集到狐塚的已没有多少了……” “主公!”不等与左卫门说完,家照后退一步道,“请主公速下决断。否则,已经从左祢山上下来,并在东野一带挡住我军去路的堀秀政部,就会向我军发起进攻了。秀吉也会与之遥相呼应,切断我们的退路,这样一来,我们可就……” 然而,胜家并不回答,依然仰着他那硕大的脑袋,默默地望着天空,在草地上踱来踱去。他已什么也不想了。消息一个比一个坏,让他愈加陷入悲惨境地。帐外混乱起来,想逃跑的士兵们已经行动了。 这种迹象一旦被敌方嗅到,右翼的羽柴秀长和堀秀政必会一齐发起攻击。秀吉也会立即从左翼掐断他的退路。对敌人的这种战法,胜家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莫大的悲哀。 若此时胜家想的是大义,是应在这里赌上自己的性命,他恐也不会如此迷惘。可是,在他内心膨胀的,并不是大义,而是光荣。为何他不能服从大义,致力于终结乱世的战火,甘心屈服于秀吉呢?为何他这样执著呢? “主公,莫再犹豫了,时间已经急急过去了,机会也要随之消逝。若不速下决断,将士们就会无所适从,局势亦会更糟啊!” “牵马!”突然,胜家一声怒号。这是一名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几十年的老武将悲惨而迷惘的怒号,“把冲锋的旗帜插到我的马鞍上,要用乌骓马!家照、与左卫门,不必再说。看,堀秀政已经向我们开枪了。快,备马!” 头顶的太阳普照着大地,绿叶迎着东风飒飒作响。不大工夫,侍卫牵来了一匹健壮的坐骑,胜家飞身上马。“请大家见谅。”这时,他的语气又柔和起来,“今生今世,胜家已无以回报各位了,只给各位道歉,让我们来生再会!”说完,他一勒缰绳,马首朝南。 此时秀吉已经从背后展开了进攻。可是,胜家并没有把马头转向秀吉的方向,他分明是想驶向东野的堀秀政的阵地,想战死在那里。 “嗵嗵嗵”又是一阵猛烈的枪声,从堀秀政和羽柴秀长的阵地上响起。 “主公,等一下!主公!”毛受家照也跨上一匹战马,狂追而去。 此时的队伍中已经有人陆续脱逃,七千人的主力现已不到三千了。正是因此,胜家才没有看自己的身后,他恐俱。 已开始进攻的堀秀政的部队,正是看到对方军心已动摇,才果断地发动了攻击,然而,还没等他们完全投入战斗,却被对方来了一个反击,堀秀政不禁深感意外。跟在胜家身后的顶多五百骑兵,可尘土滚滚,根本看不清有多少人。山谷里尘土漫天,看来似有千军万马。 “不许后退,给我顶住!区区几个敌人,把他们击退!” 然而,那头“野猪”执著的反击似已显示出强大的威力,令堀秀政的军队心惊胆寒。前面的士兵顿时崩溃,后面的也开始后退。 胜家依然一马当先,既不呐喊,也不通报姓名,只手舞大刀,奋勇杀敌。 “主公!”突然,毛受家照的战马一下子窜到了胜家的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战马受到惊吓,一声长鸣,前蹄高立。家照翻身下马,猛地抓住了胜家的马辔。“主公,求您了,您还不撤兵吗?” “不撤,我绝不撤!闪开,家照!” “您不退,我也不闪。”看来家照也豁出命去了,“若主公坚持认为,不前进就是对您的侮辱,那就干脆请您先杀了我。” “家照,不要难为我了,你让我去死吧!” “不,我绝不答应。在这样的山谷里,把粘满泥巴的首级交给敌人,这谈得上是什么荣耀,不行!” “你再敢阻拦,就休怪我不客气!” “那就请前进吧,请主公先杀了我!” 胜家心头火起,猛地抡起大刀,而家照依然紧紧地贴着马首,两手死死地拽着马缰不放。“主公,现在不撤就永无机会了,敌人已经退下去了。请主公速换战马。家照愿意代替主公顶着头盔,打着军旗,冲锋陷阵,实现主公的意愿。请主公先撤回北庄……我们就此一别。唉,您怎么如此糊涂啊!”家照声嘶力竭地喊着,拽住胜家的大腿使劲摇晃。 胜家悲鸣着,大刀飞到空中,又落到了地上。“家照……” “主公,首级上沾满了泥巴,这可不是武士真正的荣耀啊!毛受家照愿做主公的替身,决不会辱没主公的勇武,请相信我,快把头盔给我!” 听家照这么一说,胜家茫然地站到了路边。家照戴上胜家的头盔,捡起大刀,把战马交给胜家,自己跨上乌骓马。“侍卫们,保护好主公!莫要犹豫了,赶快撤离,毛受家照绝不会给诸位丢脸。” 胜家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自己的金幡马印。对于毛受家照来说,最大的荣誉就是捍卫胜家的荣誉。老将看重声誉,其可悲的性情,已经深深地影响了家照。就连秉性倔强的信长都不得不把家老首位给胜家。胜家的心里,总是充满了对信长的无限思慕。 尽管胜家受到性情的羁绊,有不利于大局之举,家照在感情上可能也对胜家产生了几丝厌恶,但无论如何,在他的眼里,胜家依然是武士的楷模,是值得为之殉死的英雄。 为了赢取胜家撤退的时间,家照一夹马腹,突入敌阵。这是关键的一瞬间。如没有家照这般拼命,胜家恐早已被人追赶到濑户内海的边上,无处可逃了。 奔进了大约五六町之后,看到胜家的影子已经从背后消失,家照这才急率残众,驰到距离狐塚九町左右的林谷山,把它当成了临时据点。林谷山原为越中原森城主原彦次郎镇守,现已空了出来。家照让跟随的士兵屯驻在这里,欲在此处阻击敌人,掩护胜家向北庄撤退,不过,此时他手下已经不足三百人了。 秀吉在集福寺坂附近稍事歇息,重新把队伍集中起来。他观察了片刻战局的变化,然后亲自出击北国官道,并在那里将左右两翼合兵一处,便向林谷山发起猛攻。 “胜家就在那边,别让他逃走了,杀了他!”木下一元和小川佑忠的手下率先进入林谷山,在火枪的掩护下,精神抖擞的武士们向林谷山的阵地发起了猛攻。大约午时四刻,二人的部队终于攻到了林谷山的堡垒。而此时的胜家,早已丢弃了工事,撤退到了后方的橡谷山。 在此关键时刻,当然是赢得的时间越多越好,因此,家照尽他最大的努力顽强地阻击着敌人。他看见敌人的大队人马不断压向林谷山,方松了口气。“这样也好,总算没有丢我的脸。”说罢,家照让哥哥茂左卫门拿出装在竹筒里的残酒,自己先喝了一口。 天空依然没有一丝云彩,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白亮亮的,非常刺眼。“主公已经安全撤离了,我们兄弟喝口饯别酒,然后,兄长也去追随主公吧。”说着,家照给茂左卫门斟了一杯,自己咂着舌头,一饮而尽。 “家照,我也要留在这里,决不撤离!”哥哥茂左卫门笑着放下酒杯,“如留下你一人在这里拼命,我却活着回去,岂不被母亲笑话?” “这是两码事。我在这里战死,是为了我的名誉,我已经发誓,要坚决为主公的荣耀而战。可是,如果年迈的母亲得知你我都战死,一个还是白白送死,不骂我才怪!” “哈哈……”茂左卫门笑了,“好了好了。死了一次,就不用死第二次了。” 这时,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和枪声又从不远处传来,家照本能地站了起来,估量一下双方的大致距离,敌人距他们不到一町了。“兄长,不行,无论如何你得听我的。” 说着,他抄起大刀站了起来。这既是为了掩护哥哥赶快撤离,以奉养老母,又是为了击退敌人的杂兵,免得自己切腹之时受到干扰。“兄长,难道你不明主公的名誉吗?不明我捍卫主公名誉之举吗?” 若细细考量一番,这种说辞真是奇怪。家照恐也没有认真思量这荣耀的真意。因此,对局外人来说,这些似都是愚蠢的笑料。然而,无论胜家还是家照,都把这种荣耀看作一种壮举,无论何时都要保住它。这是一种自我主张,是一种坚定的信念。在乱世武士的心中,只有拥有这种信念的人,才是“有气节”,才是真正的武士。 家照站起来,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抄起大刀。“兄长,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竟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茂左卫门看都不看弟弟一眼,“这种荣耀不仅你有,兄长我也有!”此时,眼前的树林里已能隐约看见刀光剑影了。茂左卫门飒然端起长枪,抢先冲向了敌人。 “唉,多么残酷的兄长!这真是老母亲的悲哀啊!”家照不禁为之悲叹。片刻,他的悲叹变成了怒号,也高举起大刀冲向敌人。“来吧,让你们尝尝天下第一鬼柴田大刀的厉害,不怕死的就上来!” “哐啷”一声,来犯之敌的刀已经断为两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敌人退了下去。 此时,家照身边只剩下二十多名随从了。“兄长!” “何事?” “赶紧走,为了母亲……” “休要再啰嗦了,家照,你万不要错过切腹之机。” “我若是切腹,你就回去?那好!”家照后退了二三十间,突然坐了下来。 短暂的沉寂之后,当进攻者再次冲上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一个活着的士兵了。目之所及,只有七零八落的尸体,还有从树隙射下来的阳光,这真是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静谧之美。“啊呀,这不是修理亮,是他的家臣毛受家照,是他的替身。” “哼,愿来是故意自尽给我们看啊,哟,这个人是他的哥哥茂左卫门吧。” 可是,家照再也听不到了,他的兄长也听不到了。为了追求那可悲的荣誉,他们已在橡谷山的草地上静静地死去了。 秀吉继续向北国官道进击,经过兄弟二人的尸体旁边时,他默默地注视着,一言不发。 来到北国官道后,秀吉并没有立刻追击胜家,而是拨马来到狐塚,巡视战场。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太阳还很高,这里已结束了战斗,灿烂的太阳给他的胜利增添了绚烂的光彩。其实,早在去年清洲会议期间,秀吉就已在有条不紊地策划这次胜利了,而且结果完全跟他所料一样。知道这些内幕的,除了秀吉,还能有谁呢? 此时,正在狼狈地撤向北庄的胜家不知作何感想?他能想得到当初秀吉把居城长滨轻易让给他,不久之后长滨又成了秀吉的据点,然后导致他惨败的玄机吗? 秀吉把长滨城让给胜家,是因为他熟知这一带的地理人情,如把这里作为和胜家决战的主战场,将最有利。然而,胜家及其子胜丰反以为秀吉乃是对他们让步……去年冬天,作为胜家使者而赶赴山崎的前田利家、不破胜光、金森长近等人,无一例外从这里脱逃了,没有一人向秀吉的人马放一枪,哪怕是射一支箭。也不知胜家在逃亡过程中如何看待这些…… 秀吉催马来到位于狐塚的胜家阵地,看着漫山遍野的尸体,不禁又想起在树林间切腹自杀的毛受兄弟来。 “主公真是神机妙算,又是一场大胜!”跟在身后的一柳直末奉承道。 “这样一来,柴田的队伍近乎全军覆灭了。修理亮这个糊涂蛋,他怎么没有想到要吃败仗呢?”加藤光泰也随声附和。 然而,秀吉却沉下脸来,把头扭到一边:“不愧是鬼柴田哪。你等不可口出狂言。” “可是,他不知我军实力……” “给我住嘴!你们以为胜家不知我的实力吗?他太清楚了,他是在为他的体面而战……这才是最强大的敌人!” 光泰和直末不禁面面相觑,赶紧住嘴。 秀吉那满是汗渍和尘土,只有一双眼睛还在闪闪发光的脸上,现出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哀愁。“明白事理、贪图功利的人毫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既不遵从义理,也不喜爱金钱,只知一味地追求所谓荣耀的人。再也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了。直未,你赶紧到黑田官兵卫那里走一趟。” “黑田官兵卫……” “你去告诉黑田官兵卫,大家合力把所有的尸体集中起来埋了。另,命令村里的人,不管是碰到自己人还是敌人,只要是还在喘气的,尽量给一些蓑衣或斗笠之类,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明白吗,否则,我羽柴秀吉的脸往哪儿搁?” 秀吉的眼里射出刚毅的光芒,再次催马转向北方。 “光泰。” “在!” “即使秀吉占尽所有的天理和正义,胜家也绝不会甘居我下。为了平定天下,我不得不出兵讨伐他,并不是为了别的,你莫要误会。” 光泰盯着秀吉从未有过的严峻表情,点了点头。 事情确如秀吉所说。无论是胜家还是毛受兄弟,都是为了“荣耀”二字而战。还有一个人,也是为了荣誉而战,此人就是羽柴秀吉。 命令一下,大家立刻打扫战场。所有的尸体都被集中一处,伤员们被村民们转移到树荫下或者山谷里,悉心地予以照料。 “不愧是羽柴大人,真是大慈大悲啊!正因为大人有菩萨心肠,才会大获全胜啊。” 在村民们的啧啧称赞声中,秀吉跟在堀秀政的队伍后面进发了。 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屈服……秀吉已经看透了胜家的心思,进击的脚步自然不会放慢。“佐久间盛政、胜家之子权六郎等人,只把他们找出来就行了,留他们性命。” 在路上,秀吉通知所有的人。“誓死不降的其实只有胜家一人,剩下的都可用真情打动。” 当天夜里,秀吉进入越前,宿于今庄。 当毛受家照誓死阻击敌人的时候,胜家带了百余名近侍,逃到了柳濑,然后翻越木芽岭,进入越前。一路上,他始终沉默无语,一口气赶到提前一步撤军、进入府中的前田利家的城下。利家该不会切断胜家的退路,置胜家于死地吧?近臣中有人在喑暗担忧。当从大道上赶到城下,胜家突然停住战马,回头看了一眼柴田弥左卫门。“去见见利家吧。你去城里跟他们说一声。” “主公,万万使不得。他们可是在战场上望风而逃的人。如看见我们这个样子,还不知会有什么企图呢?” “你去城里说一声就是了,少啰嗦!我有一事须告诉他。” “那太……” “安下座位!”胜家翻身下马,在一个大户人家宅院的高墙下,急急地来回踱步。 “主公真要见前田吗?” “此事如不告诉他,胜家没脸活着见人。快去!” 近侍们慌忙安下座位,胜家坐下来,再次呆呆地望着天空出神。近臣们怕发生意外,都背对胜家,围成了一堵戒备森严的人墙。 炎炎烈日无情地照射在败军之将身上。尽管坐在阴凉之处,四周的光芒却令人头晕目眩。人马、盔甲以及武器,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看去无比惨淡。 胜家静静地坐在烈日下,耐心地等待着无情抛弃了自己、提前撤回府中城的前田利家。 看到这种情形,前田家的卫士紧走几步。“来了来了。” “还穿着盔甲呢,当心点!” 利家从城里带了约三十几名近侍出来,看来他已经休整过,连马也换了,整个人精神十足,与萎靡不振的胜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啊呀,修理大人,您可来了。”下马之后,利家只带了几个带刀护卫,健步走到胜家面前,在安好的座位上坐下,“时间紧迫,还请大人赶紧撤回北庄,我还要在此等待筑前守。” 胜家听了,没有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良久,方道:“利家。” “在。” “你我多年交情,胜家无以言谢。” “大人言重了。” “不,你和我不一样。胜家从前就与筑前守不和。而你不一样,你年轻时就与他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你能够一直跟随我至今,已经仁至义尽了。” “……” “不,不只是到今天。你连胜家的后路都想到了,为了我的今后你果断地从战场上撤兵。” “这……多谢大人理解我撤兵的苦衷。”站在一旁的胜家的近侍们无不竖起耳朵,面面相觑——两人的每句话都令他们深感意外。 “武士的名誉是极其可悲的。”胜家把视线转移到利家的身上,“我知,你待在这里,是想阻止筑前守,为我们的和解作最后的努力。” “请允许我这样做。这也是我对二位应尽的义理。” “不,筑前守的大志已融入其身。我们已无妥协的余地了。”胜家的声音有些沙哑,口齿却非常清楚,“利家,天下大局已定。” “已定?” “尽管我不愿看到,可是天下还是被筑前守掌握。但是,胜家决不会心甘情愿地输给筑前,这是我的天性……筑前也容不下一个敢于在他面前永不言输的人,所以,斡旋的事,就罢了吧。然与生俱来的大志,胜家绝不会忘却。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 “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 “不,这只是胜家的愿望而已。其实,你已对我尽了义理。因此,你现在应该对筑前尽义理了,不要因我的固执而连累你。否则,胜家的脸面也挂不住。” “还是因为面子?”利家的眼睛不知何时湿润了,不断叹息。 “利家,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吗?” “其实我最怕大人跟我说荣誉二字。” “哈哈……这么说,以前可真是难为你了。因此,在我此生的最后一刻……请明白我的心思。” “修理大人……您是否认为利家不知廉耻?” “哪里哪里。不只是朋友,就连对普通人,你也从不背叛。你对人可谓仁至义尽。因此,我早就想在这最后一刻和你见一面。”胜家用他那脏兮兮的手擦了一把汗,“莫提这些了。你的心思,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你难道不想听听我最后的心愿?” “最后的心愿?” “我想让你请我吃一顿饭。” “这有何难?” “还有,请在今夜为我准备一匹能赶到北庄的骏马。” “这些我早就想到了,已让人给您备了一匹好马。” “还有……筑前守的军队赶来之后,你能否为他打头阵,首先进攻北庄?这是打消筑前守疑虑的唯一途径。不只因为这些,有一些人……我不用特意提名字了,想必你也清楚,她们就住在城里,一旦城池陷落,切不要伤了她们。务必悄悄地帮助她们逃脱,想法把她们带到筑前守的大营去。” 听到这里,利家已经明白,无论他说什么,胜家也听不进去了,他已铁了心。在城池陷落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能伤害的人,就是信长公的妹妹阿市和她的三个女儿。利家已经考虑到这一步了。 “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你可否答应我?” “我怎能不答应,我答应大人。” “这样,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请为我备饭吧。” “我已让人准备了。” 不大工夫,近侍从城里送来了一个平时带往阵营的三层食盒,招待胜家。利家也让人为胜家的随从们另外备了一些饭团。吃饭的时候,胜家还不时发出笑声,唯利家始终阴沉着脸。 酒也带了一些,因是临终的分别,当然要干上几杯。几杯酒下肚之后,再次返回北国官道的胜家,脸色跟刚刚下马时明显不同,渐渐红润起来。 “筑前行动神速,久负盛名。趁着他还没有追上来,赶紧撤退吧!胜家就此告辞。”胜家拍了拍为他准备的灰毛驹,翻身上马。 太阳已经西斜,余热依然,胜家等人头顶斜阳向东疾驰而去。利家神情严肃,默默地目送着他们。 难道这就是一个人的荣誉吗?在某一个时代,人们思想和行动从无固定之规,乃是各行其道,这恐就是所谓的乱世。身在其中,人们的行为和主张,往往会陷入攀比虚荣的悲惨旋涡之中。秀吉有秀吉的虚荣,胜家有胜家的虚荣……前田利家却觉得二人的追索都那么虚无缥缈。秀吉与信长一样,只重视平定天下,却有操之过急之嫌,而胜家则生来不愿屈居人下,过于执著。 胜家一行人的背影从眼中消失,利家又在城下巡视了一圈,方才返回城里。与秀吉、胜家相比,利家只有区区六万石领地,他只是一个永远远离争斗的旁观者。世事就是这样变幻多端,秀吉尚自称木下藤吉郎,被信长收留之时,前田犬千代已是信长的亲信了,而今,拥有二百万石领地的秀吉就不用说了,就连柴田都领有七十五万石、光秀五十四万石,与他们相比,利家的领地还不及其一成,可谓天壤之别。 但是,我如此活着也并无不妥之处啊……利家也开始深深地思量起来。他也曾是一员虎将,年轻时也曾深受信长秉性的影响,决非没有建丰功伟业的凌云壮志。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一种无形的力量拉住了他奔放的缰绳,把他从群雄逐鹿的狂风暴雨中扯了回来。不是别的,是阿松的佛心感动了他,是在他斩杀了爱智十阿弥后流亡之时,与他相濡以沫的小女子阿松的佛心影响了他。阿松的心智并非多么超群,她只是拥有坚定的慈悲之心而已。 但凡生者,都是佛祖之子,都应力戒杀生。这种信仰如此单纯,反而成了一种难以撼动的执著。阿松曾不断地劝诫利家:无论你有多少理由,都应尽力避免杀生,这是一个人起码的良知……等到信长遭遇本能寺之变,光秀兵败山崎的时候,这些话就极其自然地溶入了利家的血液。利家觉得秀吉和胜家的虚荣都是可悲的,都空洞无物。 回城之后,利家把大刀和头盔交给侍从,让利长负责守护城池,自己径直走进内庭。 “怎么还这么热啊!”面对兴冲冲出来迎接的阿松,利家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然后脱掉铠甲,放在柜子上。“修理大人恐已没救了……”说着,利家坐到了夫人身边。侍从见状,非常识趣地施了一礼,退到了外间。凭着多年侍奉利家的经验,他们敏感地察觉到,夫妻二人定有重大事情商量。 “没救了?大人的意思是……” “他舍弃不了他的虚荣,放不下任何事情。” 阿松夫人沉默了,只是一个劲地给利家扇着扇子。过了一会儿,她静静看向院中,道:“您把自己的想法跟修理大人说了吗?我想,世上本不会有无可救药之人。” “这又是你的佛法吧?” “只要以诚相待,咱们的人质定会平安地从北庄回来。只要彼此信任,便可以救得许多人的性命。” “阿松,我……”利家突然想起了自己交到北庄的人质——女儿。“如有一丝可能,我真想拯救柴田一命啊!” “我的想法也和您一样……可是,即使做不到,您亦莫要灰心。” “你是说,即使我站在筑前的长矛前,也绝不要杀人,对吧?” “您对筑前守已经尽了心意……弃阵而逃也绝非可耻之事。人绝不要滥杀无辜!希望大人把这作为前田家的家风,世代相传。” 利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天空的晚霞。“想必筑前大人已进入今庄了……” “估计今晚会在今庄宿营,明晨就会前来和我谈判了。他的条件必非常苛刻,不是一降,就是一战。” “利长给你说什么了?” “前来谈判的使者定是堀秀政……不光利长和我这么想,其他的重臣也都这么想。” “难道连你也认为筑前守会放我一马?我想,我归顺之后,筑前守定会让我作为先锋去攻打北庄。” 让他第一个去攻打北庄,这比开城投降更令人头痛。虽说如此,一直到今日晨,父子俩还装模作样地安营扎寨,摆出一副要和羽柴军队决斗之态。 这时,阿松夫人拍了拍手,把侍女叫来。“给大人倒茶。”说完,她若无其事地凝视着丈夫。 在感情方面,利家终究还是偏向于胜家。正因如此,他总觉得秀吉有几分可怕。在阿松夫人的眼里,秀吉也是一个可怕之人。很早以前,秀吉就比常人更能洞察世事,不管是什么人,他只要轻轻地一瞥,就能看穿对方的心思。遇事要么拍拍你的肩膀一笑了之,要么暗暗地下定狠心,二者必居其一。一旦他下了决心,恐会像对待胜家一样处置利家,即使留得其性命,也会毫不留情地流放。 “大人,茶来了,先喝茶吧!” “哦,好吧……” “大人!” “你是否有了什么主意?” “从一开始,我就有主意。请大人舍弃修理和秀吉,从心底里彻底舍弃他们。”阿松夫人嫣然一笑,笑容中依然保持着二十年前那个坚贞少女的气质。 “不可瞎说!”利家对妻子的话似乎不大满意,“如我能同时舍弃胜家和秀吉,寻得一条中庸之路,哪还会有烦恼?你就别说这些来烦我了!” “我不是来烦你。”阿松夫人又微笑了,笑中洋溢着机敏和才智,“龙门寺的老和尚曾说,所有的迷惘都来自内心的犹豫。所以,请大人打定主意,莫再犹豫。我们的路只有一条,既不偏向胜家,也不偏向秀吉,只有一条,那就是不杀生……” 利家不禁焦急起来。“我早就说过,即使我想走这条路,可筑前守能答应吗?他定会让我第一个前去攻打北庄,哪里还谈得上什么不杀生?” “我并不这么看。”阿松夫人坚定地盯着丈夫,“如佛祖显灵,您说,佛祖会让什么人去打前锋?” “不知,我怎知你的佛法!” “并不是你说不知,事情就能完结。只有心里随时想着不杀生、慈悲为怀的大将,才是佛祖最满意的大将,既对己方有利,又对敌方无害。所以,明日的事情,恳请大人三思。” “你的意思,也是让我打头阵了?” “不,是在作出决定之前,请大人不要刻意迎合筑前大人。我和筑前大人阔别已久,想亲自为他做一碗泡饭,烧一份他最喜欢的腌鲑鱼,和大人一起去见一见他。” “你……也想去见筑前守……” “对。虽然筑前守乃名震天下的大将,可是,我身后却有佛法无边的佛祖。相信佛祖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输给筑前大人。” “你说什么?”利家愣住了,不住地打量着妻子,这是阿松吗?真是可笑,全天下的男子一齐上阵,恐也不是秀吉的对手,而这个女人却笑嘻嘻地说要和秀吉对阵,还断言决不会输,她是不是疯了? “经历这件事之后,我利家怕会胸无半丝斗志了,你明白吗?” “正是因为明白,才恳求大人。” 阿松夫人那娇媚的圆脸上,依然挂着迷人的微笑,“但是,大人,衰亡的背后却孕育着新生啊。” “……” “大人,您明白吗?如不杀生,我们就能往生极乐……如果我们遂了佛祖的心愿,佛祖就绝不阻止我们兴盛。无论如何,我都想尝试一下。” 利家无言,单直直地盯着妻子。阿松夫人似想以一人之力对抗秀吉,梦想着改变越前一国的命运。 我怎么娶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妻子?利家依然沉默不语。阿松夫人则伏在地上,满怀自信。“大人,我求您了!怎样,大人?” 此时利家感慨良深。为何每次都是被这个女人慢慢说服呢?如这个女人自以为是,在他面前耍小聪明,恐早就被他疏远了。可是,与易被人情所困的利家相比,这个女人却拥有超过他的冷静和决断。 利家始终对信长夫人浓姬敬重有加。有一次,浓姬在他的面前对阿松赞不绝口:“你娶了阿松为妻,可真是造化。”因而他也时常庆幸娶了这么个好妻子。 阿松的娇躯所迸发出来的活力,总是让利家瞠目结舌。现在,这个女人仍然永不知疲倦,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儿女、用度、家臣们的家事等,她都巨细靡遗,悉心照料。 这样一个阿松,说要和秀吉会面,就说明她有自信,她的微笑就是明证。她自信非但不会让前田家灭亡,甚至还会让它更加兴旺。 “大人是否觉得我乃女子,不敢相信?请您放心,从秀吉还叫藤吉郎的时候,阿松就是他的朋友,和秀吉的夫人宁宁也是至交,所以,阿松去见一见秀吉,也没有什么不妥。” 利家默默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让她去试一试吧! “大人答应阿松了吗?” “你细细想过了?” “大人,阿松还有一个请求。在筑前守到来之前,想必堀秀政会作为使者先到。到时,大人务必要告诉堀秀政,就说随时愿意把这座城池交给他……” “这件事我早就想过了,恐我不说,也没有办法啊。” “好,既然大人这么想,阿松就放心了。好不容易把人家迎来,一旦让人起了疑心,那便前功尽弃了。阿松得赶紧收拾一下,做出一副随时准备交予他的样子。” 一切都如同阿松夫人所料。第二日大清早,堀秀政就来到了府中,要求利家归顺秀吉。利家满口答应,而且把妻子阿松因好久没有和秀吉见面,想趁此机会叙叙旧,并想亲自做一碗泡饭敬献之意,也半开玩笑地说了出来。 堀秀政回去,便把这件事报告了秀吉。 当日辰时左右,秀吉千成瓢箪的马印随风招展,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今庄出发,直奔府中城。 这一日,天空晴朗,城门两侧种植的柳树在微风的吹拂下,带给人丝丝凉意。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随时可以交接城防。城门大开,利家父子和夫人阿松等人恭恭敬敬地在城门外列队迎接。秀吉带领着一群高傲的随从,昂首挺胸骑马而来。他看见阿松混在人群中,立刻停下马来,不禁皱起了眉头。一个是得胜的总大将,一个是不得不开城投降的败将的夫人,颇具讽刺意味啊。 目光相触之时,二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似带着久别重逢的浓浓感慨。列队迎接的前田家的军队自不必说,就连跟在秀吉身后的侍卫、随从们也都连忙停止说笑,住了马。 “阿松啊,你还是这么年轻!” 阿松听了,慌忙出到前列,“筑前大人,阿松也甚是挂念您啊!” “既见了故旧,不可这样走过去。大家都下马!虽说是在征战途中,可毕竟是旧识,不叙叙旧怎过意得去?大家说呢?” 秀吉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着,率先下了马。一见总大将如此,所有的随从也都齐齐跟着下了马。胜利者如此奇怪地入城的场景,恐怕史所仅见。 秀吉走到阿松夫人面前,飞快地瞥了利家父子一眼,对夫人道:“啊呀,像极了,像极了,简直一模一样!” “跟谁一样?” “当然是跟内人一样了,跟宁宁一模一样。” “这……阿松怎可与宁宁夫人相比?快请进城吧,真是想念大人啊。已有许多年不曾见面了。” “是啊,那还是我在长滨的时候哪,起码有十年了吧。你却一点儿也没有变。已故的右府大人曾经多次说过,天下最幸福的男人就数我和利家了。” “这话从何说起?”利家惊道。 “我们二人都娶到了天下最好的妻子。宁宁是细心周到的女子,阿松更在宁宁之上。今日堀秀政告诉我,说夫人要在城里招待我吃泡饭,我都愣住了,想不到还能吃到那么好的东西……” “呵呵……”阿松开怀笑了,“阿松为大人烧的鲑鱼怎会那般可贵,筑前大人过奖了。” “你能不能看出‘鲑鱼’价值几何?” “阿松怎会有那样的本事呢?只是,已在北国住了一些时候,也算熟悉了,如大人非问不可,越前、加贺、能登、越中等地的民风,倒是略知一二。” “越前、加贺,还有能登、越中,这些地方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万石了。”秀吉捋着胡须,大笑了起来,“啊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可怕啊,可怕!” 说着,由阿松夫人引路,秀吉穿过俯首迎接的利家家臣,向城里走去,秀政、利家、利长等人跟在身后,再后则是秀吉的随从和侍卫。 城里,有人正在认真地清扫街道。秀吉这次并不是专为察看城内而来。这次的战事,可说是他跟胜家意志的比拼。胜家的器量和他的器量孰大孰小,胜过男子的阿松心中自有一杆秤。 如秀吉故意刁难利家,检视城内,在这个世事洞明的女人面前,极有可能暴露出弱点。即使此时有意让我检视,我也坚决拒之!秀吉执拗起来就像个孩子,他感兴趣的,是对方究竟会在背地里说些什么。 如他命令利家第一个攻打胜家,阿松到底会怎么回答?秀吉还真想让在贱岳战场上没有作一丝抵抗就自动撤离的利家作为进攻胜家的先锋。这样一来,诸将对秀吉的实力就更加折服,也是明确告知胜家:抵抗毫无意义。 阿松夫人究竟会如何应对秀吉呢?或许,她会对秀吉赞赏有加,或许,她也会存心刁难。 “里边请。从这座城里望去,日野山的风景便是最美的了。这里还有家夫的一间小屋,家夫平常就在这里边喝茶边欣赏风光。”阿松故意没去大厅,把秀吉等人带到了十二叠大小的书院。 “不错,门廊面朝东南,微风徐来,是个好地方!”秀吉在阿松夫人亲手缝制的坐垫上盘腿一坐,方才接受利家父子的祝词。 礼仪上的祝词结束之后,阿松夫人道:“筑前大人请看,这里香烟缭绕,处处都是寺院。不只是越前,从此往北,加贺、能登、越中等地,都有众多人笃信佛法。” “哦?现在一向宗还有这么多?” “是啊,很多。”说完,阿松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用袖子遮住脸,呵呵笑了起来。“就连右府大人都不敢轻视这一带的人心啊……真是不可思议。” “说的是,仅凭武力是不能让人心服口服的。”秀吉道。 “阿松担心的正是此事。因为从今往后,此处都将是筑前大人治下,如阿松刚才所言能为筑前大人提供些许参考,阿松实在荣幸之至。柴田大人太过分……” “怎么,连修理也没有看到这一点?” “是啊,修理大人依然照搬了已故右府大人的失败之策,以威势弹压信徒。他凡事都依靠武力恫吓,至今也没有笼络住人心。一个没有信奉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佛教中人的心思。” “言之有理。从明日起,秀吉也开始念佛吧。” “啊,对了,有一件事情,阿松想求筑前大人答应。” “何事?” “此次进攻北庄,请大人无论如何也要让家夫和犬子打头阵。”阿松夫人亲自拿了一块侍女端上来的点心,放在秀吉面前,若无其事地切入了最关键的话题。 秀吉双眼炯炯有神,看看阿松夫人,又看看利家、利长和秀政。看来利家父子早就知道此事,却故意装作毫不知情。秀吉突然厌恶起阿松夫人来,她在这种场合,以这样过分的方式提出此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这个可恶的女人如此多管闲事,且又做得滴水不漏。秀吉故意默默地思虑了一会儿,方道:“让利家父子作为先锋?” “是。阿松这样说,也是为筑前大人好。” “阿松,我希望你施舍给我的恩情,只有泡饭加鲑鱼,不可有别的东西。” “大人说到哪里去了,阿松说的是正经事,没想到大人却当成了儿戏!” “正经事?” “是。大人请想一想,阿松能和您说笑吗?您对战败之人如此友善,前田一门荣幸之至,无以回报,便向您表达这样的愿望。” “哦,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如让利家父子打头阵,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 “筑前大人,若让家夫父子打头阵,就会使百姓深深地感到,筑前大人和柴田大人多么不同,必会非常拥戴您。” “倒也是。” “记得柴田大人刚入北庄,就已使领民忐忑不安了。百姓也会担心筑前大人是不是跟柴田一样。凡事第一步,往往最是关键。” “不错,不错啊。” “听来似有些自夸,可前田氏从来笃信佛法,奉行不杀生的戒条,始终对领民宽抚有加。如家夫父子攻打头阵,就会使百姓安心,也说明筑前大人乃大慈大悲的大将,要让普渡众生的佛光照耀四海,让百姓们安居乐业。由此,大人就不会像柴田一样,天天防备百姓起事了,而且还有助于消除他们胸中成见。这不正是大人和百姓亲善之良机吗?这样一来,北陆的百姓都会热烈欢迎、衷心拥戴大人。” 秀吉端着侍女递过来的饭碗,默默地盯着阿松。 “筑前大人,这就是阿松向您提出请求的缘由,请大人允准。” 秀吉突然发现,阿松夫人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嘴唇也在不住地颤抖。见此情形,秀吉也不觉心头发热,泪水吧嗒吧嗒地滴到了泡饭上面的腌鲑鱼上,“阿松。” “大人……” “我佩服你,真的佩服。秀吉从一开始也是如此打算,竟是我误会你了,请你原谅……原谅……” 看见秀吉流出眼泪,阿松夫人后退一步,伏在地上。“难得听到大人的肺腑之言。大人答应了阿松的请求,前田举家都会感恩戴德,宣扬佛法,为大人尽忠。对吧,利家,利长……” 阿松夫人这么一说,前田父子也都郑重地点头。秀吉含泪笑了,他的心头涌起了一阵阵感慨。他想起了阿松夫人的心性。若说有才气的女子,世上也不少。可是,如此执著地宣扬自己的信仰,敢在他秀吉面前毫不讳言的女子,世上难道还会有第二个?这绝非寻常的才气,这一心为家的真意,豁达开朗的心境,甚至胜过男子。 “哈哈哈……”秀吉边笑边动起筷子来,“在此次的征途中,我遇到了天下第一的珍珠啊。对吧,利家。这样的珍珠可是无价之宝啊,你可真是有福啊!” 秀吉这么一说,利家有些尴尬。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妻子竟会以此法巧妙地说服秀吉。如此一来,平时最不通人情世故的利家,也能接受作为前锋进攻胜家的安排了。胜家的体面保住了,秀吉的体面保住了,前田氏的体面自然也保住了。 利家把此前困扰之事一股脑抛开,此时他的内心已完全被一种义理占据,那便是主动要求担任先锋。 “大人,再吃一点,我来伺候您。” “啊呀,这怎么行,竟然让阿松夫人亲自来伺候,我怎么过意得去。” “大人莫要见外。” “这样的珍馐美味,秀吉不好好品尝怎可?嗯,味道大好。这大概就是不杀生的美味吧。阿松,你的谏言让我终身难忘啊。我现在也想通了,无论是归顺我的,还是誓死不降的,我一律让他们好好地活下去。今天,你真是令我有醍醐灌顶之感哪。” “筑前大人。”阿松亲自盛了一碗饭递到秀吉的手里,“阿松现在觉得似是遇上了真正的佛祖。” “秀吉……也能成佛?” “真是难得。长期以来,北陆信民的祈祷终于感动了佛祖,为我们派遣了筑前大人这样一位大慈大悲的菩萨来……阿松万分感激,阿弥陀佛。” “哈哈哈……好,我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秀吉高兴地眯起眼睛,又让人盛了些汤,大口大口地倒进嘴里。 用完饭,秀吉当即召众将议事,由前田父子任前锋,自己则午时从府中出发。府中城就直接交给堀秀政接管,阿松夫人和女儿们留下来为质。前田的军队英姿飒爽地开始了讨伐胜家之旅。 第五部 龙争虎斗 十四 胜家殉城 二十一日夜,柴田胜家带领着不足一百人马悄悄返回北庄城,这副情景全被茶茶看在了眼里。当然,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惊愕。 这次的战事毫无胜机,从一开始就十分明了。尽管如此,茶茶依然期待胜家会在某处给秀吉沉重的打击。现在看来,这个愿望终也没有实现,胜家已狼狈地逃回来了。修理终究比不上生父浅井长政公啊……这并非仅仅出于对父亲的思慕,还出于茶茶争强好胜的性情。 继父明知必败无疑,却为了面子硬着头皮出击,这也罢了。如死在战场上,算是赚取了名声,可是现在,他竟然不顾廉耻,偷偷地逃了回来,茶茶深以为耻。若是生父,必定坚决地自尽,决不会忍受这种屈辱。 早晨起床后,茶茶若无其事地去探望母亲。令人意外的是,母亲仍然跟往常一样,洗漱,梳妆,按部就班,看不出半点慌乱。这样一来,茶茶对胜家就更是鄙视了。 长政不愧一个勇于为武士的荣誉而死的男子汉,他丝毫没有为难妻子的念头。可是眼前的胜家却不一样,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想帮助妻子的迹象。对别人似也是如此。胜家刚一回城,便立刻将剩下的家臣集合,看来他是想把所有人都带上不归路。可即使把幼童和老人都集中起来,恐也不足三千人了。胜败已经无须赘言。 尽管如此,胜家还是要作最后的抵杭,如果这就是所谓的荣耀,那么,荣耀是多么残忍的东西,它会把所有人都拖向灭亡。胜家所谓的为荣誉而战,就等于让所有的人都去死。而面对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母亲却唯命是从。对此,茶茶深感惋惜。 茶茶到母亲房间探视完毕,回到了自己房里,然后,立刻把妹妹高姬和达姬叫到面前。“阿高,阿达,你们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知道。姐姐说的是父亲很晚回城的事。”最小的达姬小心翼翼道。平时非常谨慎,从来不多说话的达姬,今晨似乎有些兴奋。 “对。看来这次继父是吃了败仗,狼狈地逃了回来,因此……”茶茶故意指着窗外让达姬看。一阵阵清风从外面吹进来。“这些城镇,这些城池,还有所有的人,马上都要灭亡了。就这样结束了。” 达姬沉默无语。她在耐心地等待姐姐要说的话。 “你们明白吗,无论在胜家的身上发生什么,我们姐妹三人都要从这座城逃走。当然,到底怎么逃,只是我们一起逃走,还是带上母亲,我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茶茶一边说,一边面色凝重地盯着高姬和达姬。 “你们知道吗,继父逃命回来,却把那么多家臣和武士的性命扔在了战场上。而且,昨天晚上召开了军事会议。你们看,前门和后门,那么多武士源源不断地涌进城来。上至六十多岁的花甲老人,下至十一二岁尚不懂世事的顽童,都扛枪着甲来了……” 听茶茶这么一说,高姬和达姬从三层的窗户往外观看。太阳刚刚出来,温暖的阳光洒在城里。透过树叶缝隙望去,一条条白亮亮的道路围绕在城四周,路上的人络绎不绝。 “你们都看见了吧,把这些人叫进城来干什么?不消说,肯定是来守城的。可是,能守得住吗?顶多三千人。而筑前大人的军队起码有三万,甚至五万……” “看来,他们是要与城共存亡了……” “因此我痛恨这个修理。为何他不死在战扬上,还有脸回来,非把老人和孩子的性命也搭上?权六郎没有回来,佐久间玄蕃也没有回来,唯有他一个人逃了回来……”说到这里,茶茶缓和了一下语气,“你们明白吗,继父已经身处困境,我们当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母亲死于战火?阿高,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此时高姬已快要哭出来了。“这么说,已无一丝胜利的指望了?” “你看有这种指望吗?不到三千人,守外城都不够,别说二道城、三道城了。一旦敌人在周围放火,整座城立刻灰飞烟灭。” 高姬整个身子瑟瑟发抖。“一定得救母亲!”她眼巴巴地望着姐姐,“姐姐,你得想个办法救出母亲。” “阿达,你呢?”达姬并不像高姬那样浑身发抖。她翘起圆圆的下颌,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我……我想听母亲的……” “听母亲的?” “如果母亲下了决心……” “母亲的决心就是与此城同归于尽……你也要陪着母亲去死?” “是。”达姬点点头。近来,她眉稍眼角已显成熟,有一种坚毅之色。 “我想母亲一定非常不愿见到筑前守,听说筑前守对母亲垂涎已久。一旦苟活,母亲将被迫再嫁。我绝不能眼看着母亲被……我要陪着母亲赴死。” “你说什么?”茶茶一下子转过身,惊异地瞪着达姬,“我们明明是在商量如何救出母亲,怎么连你也搭进去了?我绝不答应!否则,我们还商量什么?阿达你不要胡来。” 看到姐姐愤怒的表情,达姬却显示出了一个十四岁女子少有的慎重,她垂目盯着膝盖,自言自语:“人,未必只有活着才会幸福。” “这只是弱者面对不幸的屈服。阿达,人啊,是为了活着才来到这个世上的。所以,无论遇到什么,都应该努力活下去,紧紧抓住幸福才是。”茶茶对着达姬又是一阵教训。 达姬抬起头,“如果筑前守逼迫母亲从了他……你还要母亲活下去吗?” “你的结论下得为时过早了。首先要保住性命,才能想不用屈服就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商量的不是让你去死,而是如何把决意去死的母亲拉回来。我的心都碎了,阿达,你却在这里捣乱。” 达姬有气无力地低下了头,“姐姐说还有更好的办法,到底是什幺?” “哦,如没有办法,我能把你俩叫来商量吗?我只是先问问你们的心思而已。” “那么,姐姐快把你的主意说出来。” 妹妹一催,茶茶咂咂舌,看了看四周。“咱们三人一起去劝母亲逃走。” “要是母亲听不进去呢?” “若是听不进去,我们三个就和母亲,与这座城一起……” “哎,这是姐姐的真心?” 茶茶使劲地点点头。她横眉竖目,全身透出永不服输的倔犟。“凭什么?谁愿为那个不知廉耻、灰溜溜逃回来的修理去死?如跟母亲说,我们三人愿意陪着她一起赴死,母亲必于心不忍,会跟着我们一起逃走。母亲一逃,自然会落到筑前守手里,到时,我自有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 “我会代母亲说服筑前守。我会诘问他,‘像筑前大人这样的大人物,怎能玷污右府妹妹的贞洁名声呢?难道不怕世人耻笑吗?’” “筑前守定能听得进去?”高姬在一旁插了一句,“我听说,筑前守是个非常执著的人,他若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茶茶脸色苍白,苦笑,“人都有弱点。我听说他比常人更加珍视名誉。如我告诉他,让母亲保持贞洁,是显示他的器量,我敢断言,他绝不会胡来。这事就交给我好了。” “那么,阿达,咱们三人一起去劝劝母亲吧。” 达姬沉思了一会儿,痛快地点了点头。茶茶皱起眉毛,催促着二人。 阿市一直呆呆地望着护城河对面的大路。 去年冬天,这里还是一座白魔肆虐的城。今日,已是一个掩映在浓绿之中的小城,风从足羽川吹过来,带来了丝丝凉意。从大清早起就三三两两进入城里的人影,此时终于看不见了,只有那漫天的尘土不时在白晃晃的路上飞扬。天空一片碧蓝,唯右面的金比罗岳和国见岳的山顶飘着淡淡的薄云。这座城不久就要陷落了! 城下连绵的屋檐掩映在望不尽的绿色中,形成一片碧绿的海。住在屋里的人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筑前的军队涌进之后,必定先在城下纵火。一旦防守一方决意死守,进攻的一方必首先焚烧城池,这已是战争的常识了。那时,慌乱的人群定会在大火之中哭号震天,极其悲惨。一想到这些,阿市就觉自己罪孽深重,好像是她害了那些无辜的生灵。 小谷城陷落的时候,就是这种光景,这一次,她不得不再次经历地狱之火。虽说如此,阿市所能做的,却只是死在这里。 曾经有谣传说,北陆是她兄长信长杀人最多的地方。倘若如此,她真想死在这里,为她自己,也为兄长减少一点罪孽。 阿市斜靠在面南而设的栏杆上,一直思索着——不想让她死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昨夜刚刚摸回城来的丈夫胜家,另二个则是女儿茶茶,两个人都非常执拗。 天还未亮,胜家就已经严峻地跟她说了:“事情有变,你必须逃出这座城。” 阿市笑了。 “不如我的家臣忠烈,我觉得很可耻。现在我打算把这座城当作棺椁,你却不该也钻进这口棺材。”不仅胜家激动地劝说她,茶茶一有机会也对她说:胜家败北之时,就是她赴死之日。 当然,阿市并不会因为二人的劝说就轻易改变决心,可是,这个世上竟然有两个人努力想使她活下去,她已经很宽慰了。 胜家也是一样,阿市非常清楚,他根本不会把秀吉当作对手,只是一笑置之。她突然预感到茶茶会过来。来之后,女儿会说些什么呢? 此时,侍女来报:“夫人,小姐们来了。” 阿市听了,警觉地看向屋内。只见三个女儿并排站在绘着夕阳远山的隔扇前面,阿市的眼睛尚不能很快适应屋内的黑暗,每个女儿的脸看上去都很黯淡。 “母亲,我们有事来求您。”茶茶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明显不同,舒缓和气。 阿市早就料到,女儿们迟早会一起过来,会说些什么,她也猜到了。她本以为茶茶的话会尖酸刻薄、慷慨激昂,可是没想到,女儿的声音却异常舒缓。阿市松了一口气。“哦,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让人去叫你们呢。”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侍女。“你去把我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 不消说,阿市已备好遗物了。 不大工夫,侍女捧来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两柄短剑和一个小小的药盒。一看见这些,茶茶轻轾地笑了,“母亲,这些东西已经没用了,我们不要。” “茶茶,你怎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茶茶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妹妹,二人也笑着相互点头。 “母亲,我们三个人都想错了,请母亲原谅。” “什么?” “我们终于明白母亲想在这里尽大义的心思了。” 阿市听了深感奇怪。“你们明白了母亲的心思?” “是。如果母亲离开这里,那将是再次受辱。不仅母亲,已故右府大人,还有故去的父亲,他们的英名都将遭到玷污。因此,我们……”茶茶又一次回头看看两个妹妹,煞有介事地说道。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既然你们明白母亲的心思,究竟想怎么办?” “我们不会阻止母亲。我们也想陪伴母亲走完最后一程。所以,请母亲原谅我们此前的错误。”说着,茶茶规规矩矩地伏在了地上,两个妹妹也学着姐姐的样子。 阿市听了,不禁哑然。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是茶茶明察秋毫的反语,她还以为这是女儿们的真实想法。 茶茶确信母亲现在一定甚是狼狈,便若无其事地把盒子还给她。“我们已经反复商量过了。难为情的是,只有阿达最是看得开。我们三人愿意一起陪伴在母亲的身边,永远都不分开。城池陷落的时候,想必母亲也会拿起刀与敌人战斗。我们也……” 阿市一听,非常后悔,既然茶茶已经说了出来,自己再说什么,她也不会后退了。不行,得赶紧想个主意!阿市不住地眨眼,以掩饰内心的慌乱。当她无意间把目光转向窗外的时候,发觉有些异样。大概是西南一带的花厅,那里浓烟翻滚,火光冲天,不知是狼烟还是有人纵火。“看,看那边!” 三个女儿不约而同地站起身,顺着阿市手指的方向看去。战火逼进的速度比母女可悲的谈判还快,眨眼间已经烧到北庄来了,走廊里已听见了慌乱的脚步声。 “报告夫人。”一名侍卫飞奔而来,盔甲铿锵作响,是和胜家一起出生入死、从战场上逃回来的小岛若狭。他顾不上礼节,径直推开隔扇,跪伏在地上,声如洪钟禀道:“主公吩咐,请夫人和小姐即刻出城,请收拾一下。” “若狭大人,西南燃起的黑烟……” “是敌人放火。请夫人莫要担心。现在,前田大人已经派来了使者,说如有逃生的家眷,请从乾门放行,门外早已派人在那里守护了。估计决战会在今夜到明日间开始,万请夫人小姐们在傍晚之前离开。请速速收拾行装。”说完,若狭就要离去。 阿市慌忙叫住了他:“若狭大人,我还有一事想问。” “夫人只管问。” “除了我们之外,这座城里肯定还有一些要逃命的人,能否请您把他们也带到这里?” “是些什么人?” “前田大人的女儿在这里做人质,还有柴田大人年幼的女儿们,请您把她们都带过来,我要带着她们一起离去。” 若狭听了,不禁一愣。胜家早就告诉他,即使浅井长政的三个女儿都会逃走,估计阿市也不愿逃走。因此,他既感到意外,又很是理解。阿市到底还是愿意逃命去了,不仅如此,她连胜家庶出的两个女儿胜姬和政姬也想带走…… 这真是有点微妙。胜家从没想过让亲生女儿逃命——连右府大人的妹妹都殉死了,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活下去?因而,如果阿市愿意逃走,胜家的两个亲生女儿也就得救了。若狭松了一口气。“明白,在下一定把她们给夫人带来。” “有劳大人了。”阿市放下心来,“茶茶,你都听到了,我也和你们一起出逃,和修理大人的亲生女儿们,还有前田的女儿一起逃走……你们赶紧去收拾行装。” 这时,远处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听到母亲的承诺,茶茶心中怦怦直跳。如果只有母亲一人出逃,可能令人将信将疑。当听到母亲要带着前田家的人质,还有胜家庶出的女儿一起出逃,茶茶信以为真了。是义理还是体面让母亲动了心? “阿胜和阿政也和我们一起走?” “对。修理大人也是有情有义之人,他也希望女儿逃命啊。” “我们也和母亲一起逃命吧,阿高、阿达?” “赶紧去收拾。” 大概是枪声把她们二人吓慌了,两个妹妹已完全忘记了和姐姐商量好的话,直刻站起身来。阿市让女儿们分别把遗物带在身上,自己也去收拾东西了。 此时,城内的气氛已经骤变。 和茶茶预想的一样,在胜家的指挥下,所有人都撤离外城,守在了二道城和三道城。城中的老者、妇孺和外城的士兵家眷全都疏散到了城外。士兵们都留了下来,他们的妻子儿女,则多少分发了一些金银,委托亲戚们帮着疏散到安全地带。 日暮时分,最初在西南方燃烧起来的火焰,已经蔓延到十几处,熊熊的火光把落日后的天空映衬得分外迷人。太阳已经落山,二道城、三道城内的人们依然忙得团团转。有的在搬运防枪弹的竹捆,有的在紧闭的大门内打夯,有的在准备篝火用的木柴,还有的在忙着烧火做饭…… 当小岛若狭和中村文荷斋把扎着绑腿、脚穿草鞋、头戴斗笠的胜家之女和利家之女带到阿市的房间,屋内已是漆黑一片了。“夫人,按照您的吩咐,我把她们全带来了。文荷斋会护送你们到乾门。赶紧出发吧……” 说话间,阿市和三个女儿都倚在薄暮中的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冲天的火焰出神。 “另,主公嘱咐说,今后恐再也见不着面了,请夫人坚强地活下去。” “唉,请代我向大人致意。” “夫人请放心。估计前田派来的人已经到达乾门了。请恕在下就此告辞。” “保重……” “保重。” “孩子们,快,快跟在中村大人身后。”阿市话音刚落,女儿们早已围在了文荷斋的身边,走到了廊下。人喊马嘶不时从四处传来。大家急匆匆地下楼,齐齐拥到黑黢黢的院子里。 胜家正在二道城用榻榻米搭建成的厅里,指挥着将士守城。 “主公,夫人和小姐们都已平安离去了。” 胜家看都没看小岛若狭一眼,只点了点头。突然,他的心头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孤独: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竟然还期望夫人会留下来陪我……尽管三千名士兵留在城里,与他同仇敌忾,浴血奋战,可是此时胜家眼中,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若狭,你去天守阁下堆好柴草。” “天守阁下?” “这样可以随时准备点火。最好把火药也装好。明白吗?” “明白!”若狭回答一声,抬起头来,痛苦地望着胜家那白花花的眉毛。 “在破城的时候点火?” 胜家决然点点头。“我总不至于把首级送给他们。点火的时候,我会再次通知你。” “遵命。在下就去准备。” “哦,你等一下。” “主公还有什么吩咐?” “估计今晚筑前的主力不会来。因此,准备完毕后,你去把储藏的美酒拿出来,全部分给将士们喝。” “遵命。” “点心之类的东西,也不要再吝惜了,都拿出来,所有的酒肴,都犒赏大家。” 待若狭离去之后,胜家有气无力地伏在了桌案上。若是阿市在身边,他还可以打起精神,最后给秀吉制造些麻烦。现在阿市走了,他也似突然厌倦了一切。已让该逃命的都平安逃脱,他心底只剩下失落。 一瞬间,死亡的感觉袭遍了全身,就连他历来执著追求的荣誉,光芒都变得暗淡。或许,他的荣誉是专门给阿市看的吧。如是这样,胜家还是个男人吗,岂不成了一个天真的顽童? 从一出生就只为征战的男人,到了临终,所剩下的竟然只有懦弱、懒惰和疲劳。胜家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是他的侍卫。一股饭团的香气扑鼻而来。脚步声到了他身边,戛然而止。“大人,醒一醒,该用饭了。” 胜家猛然睁开眼睛,一下子惊呆了:恭恭敬敬地伏在面前,手里端着一盘饭团的,竟然是阿市!胜家以为看花了眼,慌忙闭了闭眼睛,还以为是在做梦。她明明已经和女儿们离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大人,您心情不好吗?”胜家猛地睁大眼睛,该不是何种鬼怪要来窥探他的心思…… “啊呀,大人的脸色甚是可怕!” “这难道是真的吗?真的是你,阿市?” “是……是我,是阿市。” “你不是已和她们离去了吗,怎么还留在这里?我已经命人封死了四面的城门……” “请大人原谅。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要留在城里,要和您在一起。” 胜家慌忙望了一下四周。大厅里只有两支烛台,昏暗的灯光里带着浓浓的阴气,有一种怪诞之感,身后的持刀侍卫,影子无力地在地上晃来晃去。 昏暗之中,只有阿市的影子分外清晰。她那充满朝气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巧娇嫩的朱唇,无不散发着迷人的温暖。一瞬间,一度蛰伏在胜家心中的悸动,像敲响的晨钟一般激昂,如熊熊烈火燃遍了全身。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欢喜!是他纵横天下的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欢喜!毋宁说,是狂喜! “阿市!” “大人!” “为何你不听从我的命令……”话刚一出口,胜家立觉与心中所思不符,全身顿时躁热起来。 “请大人原谅!” “有的话可以说出口,有些却不能说出口……事到如今,阿市,你竟愿和我胜家共存亡?” “阿市愿意陪伴大人一生。” “你……你……”胜家的嘴唇痉挛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是的,阿市一直想亲眼看着大人……世事总是反复无常……” “这么说,我的……早就天定了。你,早就看穿了我的结局?” “请大人原谅,我只想作为柴田修理的妻子了此一生。” 胜家还想说些什么,可嘴唇只是哆嗦。“好……好,那就把晚饭给我吧。”他实不忍再看侍卫和眼前的阿市,慌忙抓了一个饭团。“这是你亲自做的?” “是。是不是有种特别的香味?” “哦,是有特别的香味。是你白皙的手上的……香味……” 果如胜家所料,二十二日,秀吉并没有立刻向城池发起进攻,这夜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为了试探胜家,先头小股部队只是随处放了几把火。可是,佯攻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据说德山秀现和不破胜光当日就投降了。第二日,以前田利家父子为先锋的秀吉部队,先后渡过日野川、足羽川,向北庄逼压而来。 进军的途中,利家派出一支先行军到处招抚胜家残部,安抚当地百姓。包围了北庄城后,利家仍然不放弃最后的努力,又一次派出使者前来劝降,可是,此时胜家甚至连城门都不开了。 秀吉把大营驻扎在足羽川南岸的爱宕山,坐镇指挥全局。可以说,这次对阵是乱世双雄的意志比拼,是性格迥异、超越胜负之境的两位大将的荣誉之战,非比寻常。 秀吉首先命人集中火力,向石墙高筑、屹立在城池入口的九层天守阁猛烈射击。可是,对方却没有丝毫反应。 大概是距离太远了,枪弹打不到。于是,秀吉选出精兵组成一支突击队,带着火枪一举突入了城内,结果发现,城内竟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接到报告,秀吉哈哈笑了。“嘿,跟我玩空城计,还想让我大吃一惊!好,我倒要看看你还会耍什么花招。” 秀吉以为,胜家白天不敢和自己对抗,定是想等到夜里向大营发动偷袭。为名誉而战的胜家完全会做出这样的事。因此,秀吉命令严守各处,防止偷袭。就这样,二十三日一整天,依然是秀吉单方面的行动。 夜幕降临,一切都融入了夜色之中。 戌时左右,此前一直静谧地耸立在夜色之中的天守阁上,出现了动静,五层之上全都灯火通明。 “奇怪啊,他们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干什么。” “哈哈,看来,他们是要商议夜袭的诡计了。” “决不可麻痹大意。马上发动进攻,从哪个方位都可以,一定要拿下修理的人头!” 秀吉的军队不断燃起篝火,制造声势,可是,不久之后,传入他们耳朵里的,竟是出人意料的鼓声和悲悲切切的横笛之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至于在此时大行酒宴吧?” 正在秀吉一方满腹狐疑的时候,围绕在天守阁周围的箭楼也都掌上了灯火。“真是奇怪啊……他们确是在饮酒弹歌啊。” 其实秀吉的猜测丝毫不错。此时的胜家,正带着残存的族人、近臣、女眷们,聚集在天守阁的九层,饮酒作歌。 “请大家原谅胜家。都是因为那只猴子,胜家才落到了今天这地步,虽是悲切,但是莫要慌乱。今晚大家可以开怀畅饮,尽情歌唱。明日,或许我们已经变成了朝霞,消失在这个乱世的尘埃里了。” 这就是一直拘泥于虚荣、戎马一生的柴田修理亮胜家的最后一幕,只见他脸上熠熠生辉,眼神十分满足。从知晓阿市留下来陪伴自己赴死的那一瞬起,胜家似又获得了新生,从死气沉沉中复苏了。 “文荷斋,所有的箭楼上都送去酒肴了吧?”胜家一杯接一杯地品味着美酒,不时地眯起眼,温情脉脉地看着阿市。 “是。每座箭楼上都送去了灯烛,大家都喝得不亦乐乎。” “哦,等若狭和弥左卫门回来,我也要跳一支舞给你们看看。唉,好久没有跳过舞了……” “估计他们二人不久就过来了。若狭大人说,分配完酒肴之后,再去察看一下堆在下面的柴草。” “哦,真是难为大家了,都这么为我尽心尽力。是吧,阿市?” “是。” “姑娘们已经成功绕开了筑前,进了府中城,也没什么好挂怀的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狠狠地涮猴子一把。对吧,文荷斋?” “是。筑前守就怕咱们发动夜袭,今晚他一定紧张得要命。他怎么会想到,我们正在这里举行别出心裁的庆功宴啊。” “此话不假,想一想都觉得奇怪。可让那个猴子更为吃惊的,还在后头呢。” “大人!”阿市喝完杯中的酒,把手伸到胜家的面前,“莫要再谈筑前守了。” “哦,你厌倦了?” “现在,阿市心里既没有筑前守,也没有城池。阿市只想变成一轮皎洁的月亮,挂在万里长空。” 胜家听了,频频点头。他明白,自己终是没有那般超脱啊。“好。不谈了,不谈了。我根本不把他当成对手。” “来,大家开怀畅饮,不醉不休。阿市今夜也忘记所有一切,与大家尽欢。” “好,好。拿酒来,胜家亲自给各位倒酒。大家都把酒干了。还叫权六时,胜家就一直绷着面孔、耸着肩膀,没有给过你们好脸看。今天,我要为所有的人斟酒。请大家宽恕胜家,原谅胜家,为了胜家一人的面子,让各位和那只猴子……” 胜家意识到又提到了秀吉,不禁哈哈大笑。“来来来,这是修理亲自斟酌酒,喝,喝……” 胜家体魄强健,看来完全不像年过六旬的老人,可他那醉醺醺的站姿仍然透着悲凉。在胜家的六个侧室中,年纪最长的要数阿闲,当胜家把斟满酒的杯子递给她时,阿闲忍不住抽泣起来。 “哎,哭什么,你……” “是……啊,我才不哭呢。我已经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为何还要哭泣?只是能喝到大人亲手斟酌美酒,十分难得,妾身这是感极而泣。” “哈哈哈……你在说些什么啊。好了好了,明日之后,所有想出逃的年轻人,我都会让他们逃走。我修理就是那皎洁的月亮……猴子、城池、所有的事情都忘却了,只剩那一轮静静悬挂在夜空的明月。来,下一个,给你倒酒。” 这时,柴田弥左卫门和小岛若狭已经分配完酒肴,登上天守阁。 “哦,你们两个来了。好,那你们先喝。我来倒酒,怎么样,我亲自来为你们倒酒,为你们跳舞助兴。人生五十年……右府大人在世时,逢事就要歌唱,他却在四十九岁时就去了。我已经六十二岁,多活了十二载,要不是这那猴子……”胜家又大笑起来。 柴田弥左卫门和小岛若狭看到胜家醉醺醺的样子,有些吃惊。平时豪饮不醉的胜家,现已醉得不成体统了。无论怎么狂饮都正襟危坐、从未醉过酒的胜家,现在竟然…… 阿市渐渐忧郁起来。怎会这样呢?她把三个女儿安全地送走,回到二道城的大厅时,心底的每一个角落都如冬天的小河一样坦荡,可是现在……胜家已经不行了,曾经如此执著地追求荣誉的胜家,现在已经垮了! 开始时,胜家似还能悟出一些人生的真谛,渐渐地,他的酩酊醉意,让人看了不觉痛心、可悲。什么荣誉、意志,全都是些虚无飘渺的东西,都是鬼话!实际上,他内心里潜藏的是淤泥一样的迷惘、愚蠢和执著。 看来,不久之后痛哭的将会是自己了。阿市不禁恐惧起来。她一直要与之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胜家,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愚蠢、丑陋的老翁。阿市只觉得无穷的悔恨扑来,原来自己是被迫殉死,若有机会,该不该逃走呢? 鼓声不断地响起来。酒杯从侍女手里传到文荷斋手里,又传到弥左卫门的手里。横笛则由若狭在吹奏。女人们陆续跳起舞来,胜家也打着奇怪的手势,一边吟诵着歌谣,一边跳起了舞蹈。 然而,当大家都尽情欢乐之时,阿市却冷淡地避开,静静地反思。她欺骗了女儿们,没有和她们一起离去,究竟是对还是错?而眼前,人们似都不再拘谨,尽情地粉饰着生命的余晖,这难道不是更可悲吗?人,为何总是那么喜欢谎言?悲伤之时,不如索性静下心来,慢慢地品味这种悲伤,不更好吗? “夫人。”胜家又塞给阿市一杯酒,“喝,多喝一些,今夜是咱们最后的宴会了。” “大人,我想留下遗言。” “说的是。” “只剩今夜了。我想仔细体味最后的时光。” “说的好。文荷斋,拿纸笔来。”此时的文荷斋刚从若狭的手里接过横笛,正在试吹。他轻轻地放下横笛,站起身来。 夜近子时。 纸笔拿来了,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被迫面对着一张薄纸,面对着一个“死”字,作最后的争斗。不,或许每个人内心都惧怕这种斗争,方强装笑颜,饮酒、唱歌、跳舞…… 阿市拿着笔,默默地站起来,走进回廊。风儿在天空低声地呜咽,敌人点燃的篝火,星星点点地点缀着眼前的黑夜,箭楼上的灯光都已经灭了。恐是大家都已喝完临终的美酒,沉沉地睡去了。 胜家站起身,走了过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望天空,又俯视四方,“大家都歇息了。” 阿市并不回应,只是独自用心聆听着远处的钟声。这个纷纷扰扰的尘世,究竟是无情还是有情?几颗星星寥寥镶嵌在天穹,冷眼旁观着残醋的世间。 “那里就是爱宕山吧?”胜家指着南面的一片篝火说道,“也不知秀吉那只猴子,现在正在想什么呢?”他似早已忘记自己方才不再提起秀吉的约定。 “哦,阿闲,拿酒来!”胜家转过身,大声喊道。 又来了几人,宴会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回廊上。 阿市依然背对着胜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不用拿灯过来。”弥左卫门道。 “他们的大炮怎会打到这里来呢?”胜家木然道。 就在这时,阿市突然觉得眼前有一个黑色的东西翩然而过,是杜鹃吗?杜鹃怎么会在此时,飞到此处来呢? 脚下的城池,已是陷入四面楚歌的一座孤城了。当沉浸于一种无声的悲凉时,当思绪万千时,若有什么东西靠近你,你必会以为那是天外来访的杜鹃。 阿市铺开卷纸,刷刷地写了起来。
茫茫世间事, 凄凄离别情。 夏夜郭公鸟, 声声断肠鸣。
“夫人写好了?” 文荷斋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朗声吟诵起来。胜家听了,表情突然变得悲怆,黯然放下酒杯。 “文荷斋,拿笔来。” “是。” 胜家一面反复吟诵着阿市刚刚写就的遗诗,一面转过身,面对着油灯沉思起来。在北国的寒夜与纷乱的心情中,他低吟片刻,写道:
夏夜梦路无绝期, 千古流芳亡亦值。 郭公若有真情意, 为我扬名天下知。
胜家写完,文荷斋用更加抑扬顿挫的语调诵读起来。此时,女人们的抽泣声此起彼伏。中村文荷斋轻轻地把两首诗歌放在胜家的面前,笑嘻嘻地低下头,道:“请允许文荷斋献丑写一首。” “哦,怎么想就怎么写吧……” “那么,请允许我写在主公和夫人诗篇的后面。” 文荷斋就在二人的诗句下面写了起来。
前世有奇缘, 伴君悲凉路。 唯愿至后世, 亦能侍旧主。
写完,文荷斋依然用同样的调子诵读了一遍,放在了胜家的面前。胜家把三首诗从头至尾诵读了一遍,与其说他在品味诗意,不如说他是在努力恢复理智。 “好!天快要亮了吧。我也要小睡一下了。在此期间,若有……”说着,胜家看了看文荷斋和若狭,“想要逃命的,只管从这天守阁上逃去便是,任谁也无妨。” “是。” “筑前守必定于天亮时发动总攻。因此,当我醒来,无论是谁,只要还留在这里,柴田胜家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他。你们明白了?弥左卫门,枕头!”厉声吩咐完毕,胜家走到了室内。他的脚步跟平常一样稳健,眼睛也炯炯有神。 侍女们摆放好屏风,拿来棉袄,战战兢兢地盖在已躺下的胜家身上。未几,屏风后面传来了熟悉的鼾声。阿市才舒了一口气,静静地走进屏风内。 当夜,从这里离去的只有侍奉侧室的四名侍女。 当夜色渐渐地褪去,爱宕山上号角长呜、鼓声震天的时候,天守阁上则是一片女人念经诵佛的声音。 战斗从大清早就已开始。进攻一方的军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破城而入。四处展开了白刃战。 二十四日辰时四刻,一支闯进的部队杀到了天守阁的入口处,此时的天守阁上,已经没有一个女人活着了。阿市已经被胜家亲手杀死,尸体却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合十。其他的女人则被乱刀刺死,柴田弥左卫门、小岛若狭等人也被介错而死。 就这样,近午,留在天守阁三层以上的,已不足三百人了。然而,每一个都是忠于胜家的精兵强将,都是心甘情愿殉死的勇士。 此刻,三百名勇士和攻到天守阁二层的敌人,在狭窄的楼梯展开了殊死搏斗。当进攻方突入到第三层,柴田一方拼死抵抗,向敌人猛烈反击,然而,每一次都被羽柴一方逼了回来。 敌人早已把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一阵阵喊杀声直冲云霄。这样的呐喊自然大大鼓舞了进攻方的士气,同时,柴田的人马渐渐地减少了……其中,有奋不顾身地杀入敌阵、一去不回者,有并非战死、缴枪投降者,也有落荒而逃者。 胜家自己也是三次追杀敌人,三次退回天守阁。与其说是为了杀敌,毋宁说是为了用尽所有力气,为自己寻得合适的死期。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西斜了,恐已是申时。中村文荷斋满头大汗地回到天守阁,来到胜家的身边。“主公,已到了申时。” “嗯,知道了。”胜家已经脱去盔甲,正在撤去阿市躯体旁边的屏风。 “文荷斋,你到下面检查一下,可以点火了。” “遵命。”文荷斋应一声,再次向楼下奔去。 胜家的额头上滴下豆大的汗珠,默默地把侍女们的尸体堆积到阿市后面,然后扶住阿市那毫无痛苦的苍白脸庞。 “阿市,你好好看着!”胜家突然自言自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嗯此时,天守阁上除了胜家,只余三十多具尸身了。然而,在胜家心中,他们都没有死,都在凝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和自己说话。胜家轻轻地抚过阿市冰冷的面颊,紧咬着牙关走到了回廊。 剩下的近侍们郡已退到了四层、五层,为了不让敌人近前,为了给胜家赢得最后的时间,所有的人都在殊死拼杀。 突然,一股冲天的大火从四层升起。 “羽柴秀吉的士兵们,你们听着——”胜家的身影出现在了滚滚浓烟之上。进攻天守阁的士兵不约而同地手搭凉棚往上观看。 “你们都给我好好地看着,看一看英雄鬼柴田是如何切腹的……” 下面顿时一片哗然。 胜家一只脚踩在栏杆上,虽然此时下面有几千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然而他觉得,只有身后的阿市在热切地望着他。“我胜家决不会给你丢脸!阿市,你好好看着,看一个老武士悲壮的最后一刻……” 阳光下,一道白刃一闪而过,喷涌而出的血柱在蔚蓝的天空画出一道虹光。从左肋刺入的短刀直直刺破右背,接着,胜家回手一刀,从胸膛到小腹,一气割破了腹部。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把刀用力抛向空中,一把将五脏六腑全抓了出来,伴随着一种奇异之声,抛向了楼下的人群。 就在这一瞬间,隆隆的爆炸声一阵接着一阵,把大地都震得摇晃起来,九重的天守阁轰然倒塌在滚滚浓烟之中…… 第五部 龙争虎斗 十五 初生去意 天正十一年,夏。茶屋四郎次郎急匆匆地奔向矢矧桥。表面上他是为德川家筹措布匹的商人,而实际上,他是为德川家康打探京城消息的探子。 一登上桥板,茶屋立刻变成了一副商人的模样,敏锐的眼神也变得如富人般悠闲。两名贴身护卫俨然两个干练的伙计。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到桥中央,茶屋停了下来。他望了望桥下的流水,然后抬头看着远处掩映在浓绿之中的冈崎城。“怎样,是否感觉这里别有一番天地?” “是啊。战时与太平时就是不一样呀,就连迎面吹来的风,气息都截然不同。” “但是,不知这一次会如何。” “您的意思,这里也难免兵燹之灾?” “德川大人当然不允许这样……怎么说,三河也是英雄汇集之地啊。”说着,茶屋四郎次郎在一个阴凉的地方弯下腰,紧了紧鞋带。 “掌柜的意思,是说筑前守处理完北陆的事之后,就要把魔掌伸向这里来?” “估计是这样吧。反正岐阜的命运也已决定了。既然筑前守想平定天下,自然不容德川氏安然于东边。” “如果真是这样,可要出大事了。” “还不至于。但是估计在大人的一生中,也算是最大的麻烦了。不说了,快走吧!” “好吧,反正咱们也不去冈崎城。”说着,主仆三人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茶屋义回过头来。“我本不想在冈崎城逗留,直接去滨松,可是,又改变主意了……” “掌柜是想顺便拜访冈崎城?” “是。我必须进一趟城。现在,冈崎城代是石川伯耆守数正大人。有些事情我必须和石川大人密谈。” “伙计”沉默了,茶屋继续道:“北庄城已经陷落,北陆的防御焕然一新。如果德川大人不立刻派出使者前去祝贺,恐会增加日后与筑前守之间的摩擦……” 其实,这次茶屋专程赶赴滨松,就是为了把这些消息报告给家康,向其献策。他在路上盘算了好久,作为使者和秀吉进行交涉,既不损面子,又不伤感情,具有这种手腕的人才,目前在三河武士之中凤毛鳞角。若派去的人有勇无谋,单把秀吉看成一个投机取巧者,那可就坏了,说不定反被秀吉玩于股掌之上。秀吉在这一点上确是个天才,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若对方是那种正直朴实的人,他只要过去轻轻拍拍此人肩膀,恐很快便成了他的人。看来这趟差使非石川莫属,只是,他能否听得别人的建议? 今日的冈崎城看去与从前大不相同。随着德川氏的功业和势力蒸蒸日上,城墙气派了,箭楼也挺拔了,就连围绕着城墙的树木也似更加繁茂了,整个城池十分牢固。那坚固的城墙和深深的护城河,似在向人们讲述着松平氏三代人艰苦奋斗的故事。但如和刚刚陷落的北庄城相比,还是逊色多了,箭楼较矮,街道也不够宽阔。“其实胜败不在于城池的坚固与否,而在于城内的人心……” 不觉到了城代的府前,茶屋四郎次郎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走到府门前,殷勤地对门口的卫兵道:“在下是京城从事绸缎生意的商人,叫茶屋四郎次郎,有要事要见城代大人,麻烦禀告一声……” “京城的绸缎商人?”看来守门的士兵并不认识茶屋四郎次郎,“你到底有何事?城代大人公务繁忙着呢。” “是这样。我正赶往滨松向德川大人交差,刚好路过这里,想问候一下大人。” “你以为我去通报了,城代大人就会见你?” “是,我想城代大人一定会见我。” “那好,既不怕白跑一趟,我就替你通禀一声。” 听了这话,茶屋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伙计,苦笑了一下。这就是三河武士,为人朴实,而又有些蛮横无理,虽然也有可爱之处,但说起话来总有些伤人。连小小的走卒都具有这种气概,如果打起仗来,自然是勇猛无比。若是与人交涉,可就麻烦了。不乏这样的先例。到信长那里出使的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二人,就送掉了家康长子信康的性命。而这一次,对手是比信长更难对付的秀吉,且又非过招不可…… 茶屋四郎次郎不得不在门外等。其实,门内就有专供来访者的随从等候的地方,也有接待室,哪怕这些看门人让他在那里等着也好,他们竟然连这都不通融一下。 “茶屋先生,进来吧。” “我就说,大人一定会接见我的。” “你是商人?” “是。” “你和城代大人是故交?” “是,是多年的故交了。” “难怪大人吩咐我好好带路呢。请。” 四郎次郎不禁又苦笑了一下。“我的两个伙计还在等着呢。” “哦,还有两个?先在那里等着吧,他们二人的事我忘记禀告大人了。” 茶屋让两个随从在门口等待,自己进了本城的中门。这时,从大门内迎出来两名年轻的侍卫。“您就是茶屋先生吧,这边请。”语气和看门人一样。大概是看来客竟是个商人,便生了轻视。 此时,茶屋要造访的石川数正在本城的小书院里和佑笔畅谈。他一看见茶屋,连忙招呼。“啊呀,松本先生,稀客稀客。快请进来。”说着,向佑笔和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退了下去。 此时,茶屋才抬起一直低着的头。石川数正比家康年长四岁,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十岁的时候,数正就在家康左右伺候了,家康做人质时,他也一直陪伴在身边。去骏府迎接家康长子信康回冈崎时,他也和信康同骑一匹马。可以说,他是德川氏的大功臣。在三河武士之中,数正算是最通晓世故的了,待人接物都十分老成持重。 “松本先生,北国是否大局已定?” “是的,万事都在筑前掌控之中啊。” “请再近前些。请放心,没有人会偷听。先说说你的想法。筑前把北国的事情委托给谁了?” 茶屋四郎次郎不慌不忙向前靠了靠,擦了一把涌出的汗水。“实际上,在下这次是要赶回去面见德川大人,不知大人在滨松城否?” “主公应该从甲斐赶回来了。甲斐的制度想必也定好了。但,主公打算秋天亲自巡视一遍甲斐和骏河。” “大人可真是闲不住啊。” “是啊,我也这样想。主公曾说过,筑前守在那边攻城的时候,咱们这边也要好好地加强城防。” “是。对于城防之事,我倒是丝毫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筑前是否有什么异常?” “倒是没有。筑前将越前和加贺的能美与江沼二郡赐给了丹羽长秀,长秀先前的领地若狭,还让他一并管辖,又从加贺拿出石川、河北二郡,外加能登,一并赏给了前田利家……” “等等,那便是将整个越前都给了丹羽长秀?” “对。加贺和能登差不多都给了前田父子。利家从能登的七尾迁到金泽筑城。利长从府中移至加贺的松任。七尾则由前田安胜、长连龙等把守。佐成政已经赶赴越中的畠(zai)山,和上杉家谈判去了。” “哦。这样,前田家的领地就更多了。那么,佐久间玄蕃怎样了?听说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不知去向……” “听说玄蕃和权六郎在途中被抓住了。刚开始,秀吉好像还不断地劝降,可是,玄蕃死也不降,便被带到了京城,枭首示众了。” “这么说,柴田一族竟都灭绝了。” “听人说,柴田家的人都死爱面子,考虑不周……” “你认为此后的动态会如何?” “这样一来,信孝也就完了……估计秀吉接下来要在大坂筑城了。他定会学着已故右府大人,在大坂筑起一座豪华的城池,以此导令天下。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天下已经掌握在他羽柴秀吉的手中了……这样一来,就与德川氏的利益关系重大了。”说着,四郎次郎定定地盯着数正。 数正听了,缓缓地点了点头。既然战事已经结束,德川氏就不得不派出使者前去祝贺了。谁可担此重任?这不仅是茶屋关心的问题,也是数正忧虑之事。 “城代大人,”茶屋四郎次郎机警地四顾一番,方道,“这次出使,您看谁最宜当此重任?” “本来,派谁去都可以,可是……”数正的视线从茶屋身上移开,“恐怕去了之后会出些麻烦。” “麻烦……” “筑前守必定费尽口舌,逼使者要主公前去侍奉他。” “我担心的也正是此事。”茶屋往前凑了凑。他担心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万一使者迫不得已接受了筑前的条件……那怎么办,城代大人?” 数正轻轻地摇了摇头。“主公就不用说了,恐怕连老臣们也不会答应。所以,使者如果擅自做主,回来就只好切腹了。” “大家都知道回来后要切腹,自然更没人愿去了。” “我想是吧。” “既然需特意前去祝贺,而对方又特意向我们发出邀请,这……恐怕难以回绝啊。” 数正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如生硬地回绝,定会伤了筑前守的面子。这样一来就糟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去祝贺。” “这样自是不好。”茶屋也不禁皱眉苦笑,“但是,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倒是件棘手的事……” “城代大人!” “你可有什么好主意,松本先生?” “没有。我只是觉得,若不派使者前去道贺,肯定不妥。” “我也和你想法一样。可是,派谁去好呢?” “是,一般之人不能胜任。如果大人问我谁最合适……”茶屋这么一说,数正不禁警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茶屋先生会列出哪些人?” “这……”茶屋定了定神,伸出右手数起来,“井伊大人、神原大人都太年轻,如把他们派去,肯定会招致筑前守不满。” “下来呢?” “本多大人太率直……因为此前少主之事,大人定不会答应酒井和大久保前去。” “那么……” “除了您和本多作左外,我再也举不出其他人了。”茶屋四郎次郎似已完全看透了数正的心思,便默不作声了。石川数正只是默默地望着院子,并没有回答。 茶屋继续道:“这件事情,年轻人看不到它有多重要。即使在老臣之中,能明白无误地洞察筑前心思的人,也是凤毛膦角。不知从何时起,筑前已把自己完全看成为平定天下而生的太阳之子了。这种想法委实可怕……凡是不遵从命令的人,便是阻碍天下统一的人,便是他的死敌,他都绝不会放过。” “……” “在此次进攻柴田的过程中,茶屋终于看清了筑前可惧的一面。柴田大人是出名的猛将,而筑前也是异常强硬,一步也不肯退让。如只是这样,倒不可怕。可怕的是,筑前不仅拥有和已故右府大人不相上下的谋略,还有一种招揽人心的魔力。堺港、京城和大坂的所有商人,筑前招之即来,毫无例外……信孝家臣是这样,柴田家臣也是如此……” 石川数正盯着外面,可是茶屋的话令他点头不已。他太清楚不过了,秀吉不仅是一个旷世奇才,而且他所尊奉的天下太平的大志,就是神佛之意。 神佛无语,但是渴求太平的万民的心意,就是神佛的意愿,那是秀吉最坚强的后盾。家康也怀着与秀吉相似的大志。不同的是,家康注目于现世,要在这个世上逐渐实现太平;而秀吉则坚信自己是为了平定天下而生。这一点差别,竟蕴藏着引发巨大冲突的危险。 “不管怎么说,茶屋先生列出的人选还是挺有意思的。”过了一会儿,数正舒了一口气,看着茶屋,“看来,这个重任就落到了我和那刚正不阿的作左身上了。” “恕我冒昧。”四郎次郎笑着低下了头,“鄙人看来,你们二位可是十分相似啊。” “哦,近来人们都说我越来越老了,作左却是老当益壮啊。我们二人竟然十分相似,这从何说起?” “这种相似并不在于外貌,而在于胸中的赤胆忠心。” “哦?” “请恕在下直言,以我看来,二位大人最能代表三河武士的风范。” “哈哈……”数正笑了,“松本先生不愧是喝过京城里的水啊,真是伶牙俐齿,怎会想到我这样的人呢……” “大人此言差矣,二位既具有决不屈服于筑前的坚定,又有敢说敢为的气魄,所以……” 数正听了,又转过身去,默然地望着院子。 “城代大人,您刚才说,我喝了京城的水,口齿变得伶俐了,我却是意外。”说着,茶屋又往前凑了凑,“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我深有体会。如不仔细思虑筑前的力量和他的根性,我看德川氏怕要遭受三方原会战以来最大的灾难。” “你是说,筑前会主动前来挑战?”数正依然望着外面,“我想主公不会轻易应战。” “不,筑前才不会发起挑战。相反,他定会前来逼迫德川大人向他行臣礼。现在,无论是丹羽长秀还是细川藤孝,都已是他的家臣了。” “你担心主公也会成为筑前的家臣?” “这就要看德川大人的意思了。当然,众位家臣也绝不会答应啊。我是说,咱们不得不防……” “哈哈……”数正又笑了,“你的意思我懂了。请先生只管放心便是,主公绝不是那样的人。当然,先生的话我也会牢记在心。如主公真的下令,我当然在所不辞。我看今晚先生最好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赶往滨松不迟。” 此时的茶屋意犹未尽,还想继续,可是数正已经这样说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他似有些失望——本来他期望数正会沉下脸,积极回应。“好,既然这样,那就由我去出使吧。我倒要看看筑前究竟是怎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大人物。” 但是,数正并没有认真回应。看来,他过于轻视秀吉了。数正已和从前大不一样。他变得柔韧了,刚劲的气魄消失得无影无踪。茶屋想到这里,摆在面前的佳肴没有了味道,美酒也不香了。 现在,德川氏的领地已经扩展到了四国,作为当世大藩,地位自然也提高了。难道因此就不需韬光养晦,就可妄自尊大了? 当日夜里,茶屋和两个随从住在同一间屋里,次日清晨出发时,数正竟连面都没露。因此,四郎次郎总有一种被冷淡的感觉,心里很是落寞。数正不至只满足于区区城代之职吧? 茶屋出发之后,数正若无其事地对儿子康长道:“松本四郎次郎走了没有?那人的话太多了。” 其实,石川数正对茶屋四郎次郎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因为就在正月,数正已经就同样的问题和家康争执过。不知家康到底在想什么,他频频与清洲的织田信雄书函来往。这使得数正深感不安。信雄并没有像信孝那样,与柴田、泷川结盟,而是频频地和家康来往,其实,他的内心也和信孝一样,十分反感秀吉。早在家康和北条氏交战之时,信雄就已频频向甲斐阵中送来书函和礼物了。其意很明显,近畿的情况十分危急,希望家康赶紧与北条氏直议和,率兵助他一臂之力。 刚开始,家康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让信雄在他和北条氏之间斡旋。可是,在数正看来,那无异于玩火自焚。柴田胜家正是因为与信孝结盟,招致灭亡。而家康与信雄走得太近,势必点燃秀吉心头之火。 “和清洲方面的交往,希望主公三思而后行。如因此招来无妄之灾,可不值得啊。”没想到,一直对数正敬重有加的家康听了,竟然有些不悦,把脸扭到了一边。 去年年底,秀吉要向岐阜城发兵时,信雄竟多次派人前来,要与家康会面。没想到家康轻易就答应了对方的请求,而且在今年正月,特意把信雄迎进冈崎城密谈。更令人不解的是,会谈时居然不让一个重臣参加,究竟谈了些什么,至今尚不清楚。之后,二人便骑着马一同去吉良狩猎了。 那是天正十一年正月二十的事。 家康狩猎刚回来,数正就毫不留情地讽道:“主公今日定收获颇丰?” “只打了几只野兔和野鸡。” “不会就这么些吧?” “嗯?”家康微笑着责备起数正来,“我和已故右府大人可不是寻常的关系。我只是想安慰一下失意的信雄……打不到猎物也没有关系。” “既然没有猎物,在下看还是罢手为好。否则不是太无聊了吗?” “无聊?” “是。野鸡野兔这些无聊的东西,如拿最宝贵的家臣性命去换取,想必就不会无聊了?” “住口,数正!你是何意!” “那得看是什么情况。” “闭嘴!我自有盘算,你休要再说!” 既然同住在一座城里,估计家康自会把他所谓的“盘算”告诉数正。可是,不久之后,家康回了滨松,此事也不了了之。因此,对于秀吉今后的动向,数正的判断与茶屋四郎次郎的无别。只是他变得出言谨慎了。 “康长,把阿胜叫来。”石川数正得知四郎次郎已经出城后,笑吟吟地看着儿子,“昨晚客人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父亲指的是刚走的那个多嘴的客人?” “正是。不愧是主公的眼线啊,果真是个有器量的人才,只是这次的话有些多。他说,能够为德川氏出使,而又能让人安心的只有两位,便是为父和鬼作左。” “这……有意思?” “对,有意思,太与众不同了。在三河,像为父和鬼作左这样的人,可以说像河滩上的砾石一样,数不胜数啊。你去把阿胜叫来。” 数正有三个儿子。嫡子康长已经举行元服仪式了,次子胜千代、三子半三郎都还年幼。由于数正早年曾发过誓,家康出人头地后他再娶妻,所以很晚才成家。因此,数正父子之间的年龄差距特别大。 未几,康长领着胜千代走了来。胜千代虽然体格健壮,可毕竟只有十四岁,眼睛里依然闪烁着少年的纯真和幼稚。 “康长、阿胜……今日父亲想问你们二人一件事。” “父亲,何事?” “你们经常从祖母那里听到一些佛教的教义吧?” “是。”弟弟胜千代抢先答道,康长则沉思起来。胜千代又道:“经常听到,但是多不能理解,佛祖的教诲博大精深……” “为父也这么认为。”数正点点头,“因比,我想问一下,你们到底明白了多少。明白什么,不明白什么,但说无妨。” “是。” “你们知道父亲为何豁出性命服侍主公吗?” “知道。”康长答道,“是因为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深受主公大恩。” “嗯。阿胜你呢?” “我和哥哥一样……还有,父亲敬主公,爱主公。” 数正点点头。“我再问你们。如果父亲已经开始厌倦主公,而且,现在有一个人给予父亲更大的恩惠,那么父亲可否离开主公,去服侍那个人?” 兄弟二人不禁面面相觑,低下了头,父亲怎会问这样奇怪的问题? “不可。”康长说道,“即使有那样的人,父亲也不应该投奔他。”胜千代则留了个心眼,低头不语。 数正大声笑了。“哈哈……还是阿胜有心机啊。遇到拿不准的事情就沉默,有城府……哈哈。” “不,不是心机!”胜千代孩子气地大摇其头,“孩儿正在考虑如何回答。” “哦?那好,你再想一下。哥哥已经说了,这样不对,那必定有正确的想法。你们要好好想想,我再问你们。”说着,数正打开扇子,慢慢地摇了起来。 “我不明白这是为何!”过了一会儿,胜千代道,“我的想法也和哥哥一样,无论那人对父亲有多大的恩德,父亲也不应该离开主公……我只知如此,可个中原因,孩儿就不明白了。” “好,阿胜已经回答了。康长,你呢?” 康长轻轻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仰望着屋顶。“已经明白了,不用再说了吧?” “哦,既然这样,那就不用回答了。” “这……这得遵守武士之道。即使又有人施恩,以前的恩情也并不会因此而消亡。因此,是报恩,还是守节,必须考虑……” “康长,如果父亲立一个大功来报答以前的恩情,之后,我就可到别处去了吗?” “这……” “你们想一想,父亲究竟是不是那样的人。” “嗯,我想父亲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有道理。你们再想想看,父亲为何不能去?” 数正这么一问,康长答不上来了。“孩儿实在是说不上来,请父亲明示。” “哈哈……你们的想法,父亲大致明白了。祖母教给你们佛祖的教诲,看来,你们还远远没有领悟啊。” 兄弟二人又面面相觑,急得抓耳挠腮。 “我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主公开始遵循佛道。因此,无论主公多么无理,对我多么冷漠,我也绝不会离开他。” “是佛道……” “对。主公开始时只是勇猛,后来成了一位深谋远虑的武将,最近,又成了一位遵循佛道的仁者。你们知道吗,佛道提倡的是不杀生,不争斗,尽可能让每个人都活着、都安乐。徒有强悍的性情,并不是真正的武将。可喜的是,主公已经参透了这个道理,因此,我要永远追随主公。” 胜千代故意低下头,装模作样地沉吟道:“父亲大人究竟想怎样?今天为何问我们这些问题?胜千代不能理解。” 比起佛道,他对今天大谈佛道的父亲似更感兴趣。 “莫要打岔。”数正苦笑了一声。 “不是我在打岔,是父亲在故意打岔。”胜千代毫不留情地反击,“你说呢,哥哥?父亲刚才为何会问一连串问题呢?先要弄清楚这一点,至于做人之道,自另当别论了。” 康长怕自己失言,依旧沉默。他似也微微感觉到父亲的苦恼。 实际上,在茶屋四郎次郎这次特意拜访之前,数正早就与家康谈过了。那时,康长和父亲一起赶赴滨松,他在外间等待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屋内二人的对话。 “看来上方的事情已完全按照筑前的意思解决了。因此,我们必须派一位使者前去道贺。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别人都不合适。你就去一趟吧。” “别的都好说,唯独此事,请恕我难以从命……”数正说。 “为何?” “去上方谈判,无异于跨进了鬼门关。若这次在下去了,筑前必会令我们协助他修筑大坂。这种要求实在难以拒绝。如在下接受了筑前的条件回来,定会招致主公及老臣的埋怨;如拒绝筑前的要求,又势必拂了筑前的面子。这样一来,出使还有什么意义?因此,我不去……” 当时家康听了,就岔开话题,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又扯了回来。“数正,这次的使者非你莫属,别人去,我不放心。” 关键是,这次出使,一方面要尽量减少因助修大坂而糜费的金钱,另一方面又要洞察秀吉的心情,不给他机会抓住把柄,刁难德川氏。 “别的都好说,唯独此事,请恕在下难以从命……”数正接着道,“当年修筑安土之时,酒井和大久保二人已有前车之鉴。只要是与筑城有关,使者无异是去鬼门关。” 家康似有些不乐,沉默了一会儿,他厉声道:“你和作左商量一下,看派谁去好。总之,普通人担不起此重任。” 此话一点不假。这次秀吉筑城的目的,无疑是想向天下展示威风。因此,如果发现谁比他更富裕,或敢和他比试威武,他自然会加重谁的赋税。但德川氏目前也困难重重,既要加强无数新领地的防御,又要修筑众多的工事。 从家康的房里出来,数正又到本多作左卫门那里,密谈了半个多时辰,才打道回府。 虽然当时康长并没有听到谈论的具体内容,但是出城时,父亲的脸色显然不是很好,定是有什么令他痛苦的心事。想到这些,康长沉默了。 数正义苦笑着道:“不知你们是否明白,为父为何会问你们这些……” “孩儿们很想听一听。” “为父可能要到羽柴筑前那里去出使一趟。”数正停了下来,又缓缓地摇起扇子。 “那……出使到筑前那里,真的就那么难吗?”弟弟胜千代睁大了眼睛,拼命地在父亲的脸上寻求答案。 “这……这次出使,远比以前到骏府迎回夫人和少主时要困难啊。” “为……为何?” “因为不久之后,主公就要变成筑前的眼中钉了。设若我是筑前,也会如此。要筑城,便可以堂而皇之命大名们出黄金、木材、石料,以及人夫。” 兄弟二人又陷入了困惑,面面相觑,对父亲的话依然似懂非懂,不知父亲为何会这么困惑。 “那么,我出使的时候,把你们也带上。然,你们一去,恐再也回不来了……明白吗?” “只要父亲让我们去,我们就……你说对吧,胜千代?” “嗯。”胜千代含含糊糊地答道,“这恐是‘做人就要遵循佛道之理’吧。” “对。”数正觉得孩子们似开始理解自己的初衷了,用力地点了点头,“你们知道吗,这次父亲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去出使,可一想到主公对我的大恩,一想到我冒着生命危险,把主公的嫡长子信康从今川家救出来的情形,我就羞愧不已。而且,主公为了德川氏,为了天下苍生,含泪杀了亲儿子……想到主公之苦,为父终于下了决心。” 弟兄二人似乎渐渐明白了父亲的心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数正。父亲提起信康,眼里总是泪光闪烁。“不只是信长,换了别人也一样。一个人,若到了以修筑天下第一的城来向世人示威的时候,必与鬼神无异。筑前当然也要这样做。因此,即使你是鬼神,如果没有惊人的献身之志和才能,是断断不可贸然前去出使的。” “父亲!”胜千代颤声道,“那就一起去吧。如真是那样,我们也可死在一起。” “你急什么,胜千代!”康长连忙阻止道,“是生是死,父亲心里自然有数。我们只要按照父亲的意思去办就是了。别随便插话,好好听着。” “我不是正在听嘛。到底什么时候去出使,父亲?” 数正的眼睛湿润了,他擦了一下眼泪,笑了。“听你们这样一说,我就安心了。我相信我有此才能。估计不久之后,主公还要让我去一趟滨松。届时和主公好好筹划完毕,才能作决定。就在三五天之后吧……” “在此之前,我们也准备准备吧,胜千代。” “是。” 数正看着两个孩子,宽慰地笑了。 第五部 龙争虎斗 十六 作左荐使 茶屋四郎次郎在滨松城见了德川家康,随即飘然离去。 他的报告详细而准确,想必家康又会作出一些新指示。不过,家康并未就此说什么,而四郎次郎也没有透露要去何处。 时值五月,柴田败亡的消息,早就被秀吉颁得天下皆知,而且,出兵伊势的刈谷水野总兵卫忠重,也已把秀吉在琵琶湖北的攻防形势绘成地图,详细地向家康作了汇报,因此,茶屋汇报的内容,家康此前已知了个大概,却装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家康自是还存留着一丝期待。因为不知从何时起,秀吉要筑大坂城的传闻,已经把每个旗本大将都弄得心情紧张。 其实,秀吉并没有像信长那样,对敌人表现出极强烈的憎恶,在这一点上,他大概是受到了家康的启发。家康对武田氏的遗臣采取了恩抚之策,结果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估计秀吉不会看不到这些。 虽然秀吉对胜家一人毫不留情,但是,那些举棋不定的胜家家臣,秀吉都拉拢到了麾下,现在,他已经牢牢地控制了二十余国。根据目前的实力,他完全可以动员三十余国的人力和物力来修筑大坂。 但可怕的并不在于修城,而在于筑城之后发动征战。一旦秀吉抬出“统一天下”的口号来,无论是东面的德川、北条,还是北面的上杉景胜、中国地区的毛利辉元,无一人敢与之争锋。当然,秀吉不到一年,就成功地把织田氏的遗领全部掌握在手中,立刻想让天下大名臣服于他,这样的事,秉性强悍的三河武士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你看,天下又冒出来一个了不起的大强盗。” “强盗?” “除了筑前,还能有谁?他原本只是一个农夫的儿子,恐也不能懂得什么义理,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跳出来向世人大声疾呼,说明智光秀是逆贼,更令人惊讶的是,唾沫星都还没有干,这个农民儿子就已经悄悄地盗取了天下。真令人瞠目结舌啊!” 不知何时,这样的风评随着秀吉胜利的消息,传遍了滨松的大街小巷。对此,家康充耳不闻,不仅如此,还说要在七月去骏河、甲斐巡视。 天正十一年五月初,一个下午,淅淅沥沥的梅雨轻轻地敲打着书院的前檐。家康正在案前仔细研究甲、骏等地的军事要塞图。这时,本多作左卫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其实,家康一眼就看见了,他却依然默默地用笔在图上圈圈点点,没有抬头。 “大人!”这一次作左没有叫“主公”。 “信雄想以大人为护身符。大人此次前去甲州,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作左的语气仿佛是在训斥人,毫不客气。 过了一会儿,家康才搁下笔,慢慢地合上砚台盖,仔细地卷起地图。其实,作左卫门话里的意思他一清二楚,根本用不着问,只要看看其姿态,一切就全明白了。 “作左。”终于,家康抬起头,“你见过茶屋了?” 听到这话,作左卫门呵呵笑了。“我和那个人又没有多亲密的关系。” “哦,你又讨厌人家了,你这个毛病可不好。” “什么讨厌,从一开始我就没喜欢过那人。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到滨松为筑前夸功来了,像他那样的人,胆小如鼠,早就被筑前吓破了胆。这些都在他脸上清清楚楚写着呢。” “作左,这些话到晚上再谈吧,我现在要去见一下孩子们。” 看到家康的反应如此冷汝,作左卫门不禁微惊,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人,且慢。请先屏退左右,我有要事禀报。” “要事?” “是。现在情势紧迫,如一不留神,滨松恐也会出现私通筑前的人。” 说着,作左带着不怀好意的目光,扫了侍卫和随从们一眼,“已经有人向我报告,说现在天下净是些胆小鬼……我这里有一份名单,上面记的都是那些被筑前吓破了胆的人,请大人屏退左右后再看。” 听到这话,家康机警地扫了四周一眼,皱着眉苦笑起来。“既然作左这么说了,你等就先退下吧。”所有的人都退到了外间。 “作左,你一定心有苦衷?” 这时,作左的脸色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阴沉沉的了。“大人!”他厉声叫了一声,旋又嘻嘻地笑了,“不知大人明白筑前胜利的原因了吗?” “胜利的原因?” “其实,这次筑前的胜利,与其说野战得法,不如说是攻城有术。但是,筑前真正的强项在于‘位攻’。” 家康一听,现出怀疑的神色,旋又笑着点了点头。“你所谓的‘位攻’,就是以多打少,在人数上绝对压倒对方,是人海战术吧?” “大人说得不错,又不尽然。攻城的时候,进攻方的兵力须多于守城一方……可是,筑前的战术却有不容忽视的特殊之处。” “不仅要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还要在对手中多寻些内应,是这样吗?” 听家康这么一说,作左顿时眉开眼笑。“既然大人已知,那我就不再啰嗦了。一旦有了内应,守方的战斗力就会削弱大半。筑前才会连战连捷。希望大人千万不要忽视这一点。” “你这个老头儿有些不对劲啊。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让我立刻和筑前决战?”家康直盯着作左,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似比他还会说笑。作左义呵呵笑了,偶尔显现出一丝揶揄的神情。 “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我会说出和筑前决战之类的话来?” “大人的意思是……” 家康收起微笑,一本正经起来。“你是不是已忘记了三方原会战,忘记了我的脾气?” “忘记了……”作左木然点头道,“在下只记得那时的大人勇猛无比……还不如忘记的好,您说对吧,大人?” “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别卖关子了。” “反正终究要和筑前一战,为防止我方陷入劣势,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我没有,你呢?” “作左怎能对已四十二岁的大人指手画脚?今日是向大人请教来了。如您实无高见,在下只好回家,切腹而死了。在这个无聊的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作左已厌烦透了……” 家康听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作左,沉默无语。这个老人平时总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家康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今天他竟然说出切腹云云,也太过分了。 “老爷子……” “大人?” “你过来之前,是否见了什么人?” “怎么,难道大人不许我见客?” “不要老是这样大喊大叫,别人还以为我们在吵架呢。你今天来,是不是想告诉我,筑前这次胜利关系到德川氏的兴衰?” “对。大人对目前的情势老是冷眼旁观。可是,您想过没有,在您坐观天下之时,筑前可在不断地酝酿着阴谋。我可不愿看到一个对筑前卑躬屈膝的大人啊。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我是不是该切腹。” 家康的眉毛猛地颤动了一下,可以看出,他已经发怒了。未几,他却仅是把视线转向了院子里的绿树,调整起呼吸吐纳来。作左不想看到一个在筑前面前卑躬屈膝的家康——这话的背后所隐藏的,仅仅是对家康的爱戴和信赖,因此,训斥他几句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老爷子……” “有好主意了吗,大人?别忘了,信长公在世时,大人的身份也是信长在三河的亲家,而决非其家臣。因此,作左绝不想看到大人沦为筑前的家臣。这绝不只是我这个老头子一人的心情,而是所有与大人生死与共的三河武士的共同心愿啊!” “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早就看出你脸上还写着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不错,你早就看出我心中已有打算,只是你越老脾气越急,不问清楚就寝食难安,没错吧?” “哦,既然大人已经看破了,那就把您的锦囊妙计告诉老臣吧。” “主意倒是有了,只是还没有定下合适的人选。” “这么说,还是派人出使之事?” “遣使道贺只是武将之间交往的形式。我接下来还有些盘算呢,先莫着急。” 听家康这么一说,作左又用戏弄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家康。家康则用揶揄的眼神还以颜色。家康和作左卫门二人之间的感情,远非普通主公与家臣。有时二人像是难得的密友,有时则成了相互抨击的对手,有时又变成恨得咬牙切齿的冤家。 “作左,这次我打心底里为筑前的胜利高兴。” “真是无聊。” “因此,我想委托道贺使给他送些礼物……” “再这样下去,大人就要把四国也悄悄地送给他当礼物了。” 家康并不理会作左的嘲讽,继续道:“你看,我是送给他马铠五百件,还是黄金一千锭?” “什么?” “我反复琢磨,觉得这些东西不足以表达我的喜悦之情,最后,终于狠下心来,决定把我最珍重的初花茶壶赠送与他。” “哦……”作左睁圆了眼睛,“您说的是松平清兵卫赠送给您的那把茶壶?” 在这种急需物资的关键时刻,如果家康向对方赠送黄金、马铠之类的东西,作左一定会骂声大起。可是,一听赠礼竟是一把茶壶,他不禁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大人能下如此大的决心,可敬可佩!可是,大人……” “你有什么苦衷,老爷子?” “当然有,那把茶壶上还没有贴上金箔啊,大人。” “还要贴上金箔?” “当然要贴,但凡名器,都要在金箔之上再贴一层金箔。大人可还记得,您从清兵卫手里接过这壶之时。既没有笑容,也没有感激,因此,不贴金箔万万使不得。我看,得赶紧把清兵卫叫来,让他赶紧贴上。” “言之有理……”家康也不知不觉探出了身子。二人似都变成了喜欢恶作剧的孩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有好主意吗,作左?” “当然有。对于筑前守那样的迅速发迹之人,想把他哄得高兴,就要破费些。大人,那把壶可是名器啊,是清兵卫去堺港的时候,豁出性命才弄到手的。” “这……是真的?” “不清楚!”作左摇摇头,“若非如此,怎么会贴金箔呢?听说,很多堺港的名流,如宗易、友闲,以及很多茶人,一听说那把壶竟然到了清兵卫的手中,都扼腕叹息。” “你不是非常了解吗?” “我怎会不知!那可是茶人们都想争着献给新的天下人羽柴筑前守,以讨好他的天下第一名器啊,没想到清兵卫把它献给了大人。不知大人是否记得,当时您高兴得昏了头,张口就要赏赐清兵卫五千石领地。” “等等,等等,老家伙,口下留情!”家康沉下脸,向作左吼道。 作左则厚着脸皮,把头伸到图纸前面,继续喋喋不休。“那可不行。筑前那只老狐狸,净干些坑人的勾当,大人如果不给茶壶包上金箔,他必不会善罢甘休。对吧,大人可是天下闻名的铁公鸡啊,好不容易有赚取‘美名’的机会,必不可错过。这就是此壶的说头……天下闻名的吝啬之人竟然张口就赏五千石,把松平清兵卫都吓得一哆嗦。” “吓得他一哆嗦……” “当然。您想,铁公鸡得意忘形,无意间说漏了嘴,定会非常后悔,或许会干出故意设计陷害的勾当呢。因此,赏赐给清兵卫的五千石领地,最后竟意外地被退了回来。” “你这个老东西,信口雌黄。别说了,别说了!” “马上就说完了,大人只管听着就是。于是,大人就问清兵卫有没有其他要求,最后,大人答应免去清兵卫子孙后代的库役、酒役,以及其他一切杂役……因此,滨松人把这把壶称为‘五千石壶’。”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快住口!”家康终于抬起手来,“我知道,你今日来,就是让我把那把壶献出去。既然如此,你把那个敢去筑前那里出使的人说出来。我知道,你早就和那人商量好了。” “大人明查,”作左卫门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不愧是大人啊……一下子直击要害。可是,不管能当此重任的人是谁,此人必须去施行您的谋略。您究竟想让谁带着那件天下闻名的名器‘五千石壶’,到筑前那里出使啊?” “这次出使,等闲之辈势难当此任。” “大人英明。” “特意赶到你那里,和你密谈此事的那个人,想必不住滨松。” “大人慧眼,确不是滨松的人。” “那人从冈崎赶到你那里去的,他是……” “石川数正……数正那个家伙。” “作左!” 作左卫门应了一声,伏在地上。“数正是来求我担当出使重任的。可是,这么重的担子,我怎么担得起呢?但我也决不忍心把数正一人送入虎口。于是,我们俩约好,若数正亡我也亡,数正切腹我也切腹。筑前为人狡诈,数正回来之后,其定会到处散布传言,说数正已经投靠他。他不只想让大人斩杀数正一人,还会四处造谣,说家中和数正一同思变的人有很多。这样一来,就先从内部瓦解了我们的军心。” “作左,这一点你不必顾虑。德川家康不是那种轻易就中筑前诡计的人,不是轻易就疑你和数正的糊涂虫。” 作左不禁泪如泉涌,泪水汩汩而出,滴落到榻榻米上。家康的人选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既已如此,本不该再说什么了,可是,作左却还有一事想说。 “大人现在日渐显贵,家臣也越来越多。可有一事大人千万莫忘记了,出使筑前的使者可只有一人啊……” “我自然明白。”家康感到一阵难受,他把脸扭到一边。“此事是三方原会战以来,德川家的大事。” “作左还有一个请求,请大人斟酌。” “什么?” “为了一心向佛的数正和他的老母亲,我替老太太请求大人。” “代替数正的母亲……” “正是。一向宗的僧众现已平伏,个个潜心求佛,不再骚乱。因此,求大人看在数正鞠躬尽瘁的份上,重修三河的念佛道场,我想定会取得意想不到的善果。” 家康并没有立刻作答,但是也没显出反对之态。“作左,是否有人与你提过此事?” “不是数正本人。” “是他的老母亲吧?” 作左摇摇头。“这样的大事,数正怎么会告诉老母呢?是数正的一个心腹渡边金内。” “渡边金内……” “是,不愧是数正的好家臣啊。不仅是金内,佐野金右卫门、本田七兵卫、村越传七、中岛作右卫门、伴三右卫门、荒川总左等人无不承袭了数正的深谋远虑,无一不是数正多年相伴的心腹。大人知道是为何吗?这背后就是莲如上人创建的本宗寺的信仰……” “我知。”家康又点点头,“你去告诉渡边金内,让数正速来滨松一趟,之后我再把具体安排透露给他。至于念佛道场之事,我已记在心里了。” “大人仁慈,不愧是我们的主公……” 作左的脸再次抽搐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滴。他却连擦都不擦,索性闭上眼睛任其肆流,身子也在剧烈地颤抖,过了片刻,才缓缓地站起身来。“作左马上通知数正,要他速来滨松面见大人。我先告辞。”说罢,作左径直走进走廊,他使劲直了直腰,自言自语道:“哎,没想到竟和数正比拼起根性来了。” 恐谁也不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它的含义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人真正的根性,除了神佛,还有谁能知道呢?不,有时甚至连神佛恐都不知…… 作左径直向大门走去。出了本城的大门,他急忙赶回刚在东侧新建的自家宅院。 淡淡的希望和挥之不去的苦恼交织在一起,在作左心里掀起一层层波浪。其实,作左卫门一直死心塌地服侍家康,这次,一想到数正的事情,他就觉得仿佛身临其境,心一阵阵地痛。如果石川数正前去出使,秀吉恐怕又要拍拍数正的肩膀,把他当成亲人一样盛情款待。回赠的礼物也会比主公那个古壶不知珍贵多少倍,还要极力夸赞数正乃是德川氏的大忠臣,然后估计就是利用人的弱点和本能了。秀吉必定会说,他得了天下之后,一定告诉家康,要赏给数正几万石乃至几十万石的领地。 如果只有这些话,倒也不用担心,因为德川氏的人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简单地客气一下,然后退出来,不会有什么事。可是,秀吉绝非一个轻易放手之人,这一点在信长逝后,已经越来越露骨了。他定会巧妙地散布谣言,说数正已经投靠于他。由于双方都在互派细作,所以,一些意想不到的秘密常常在无意间泄露给对方,令人防不胜防。 “一定是数正透露出去的。”一旦真的出现此种情况,秀吉就会派人到处散布传言,也可能像信长那样写一些假函四处散发。人言可畏,不知不觉,德川氏就会对数正由警惕变为憎恶,坐卧不宁。这种先例并不少见。接着,秀吉就趁机加以诱惑,令人方寸大乱,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倒向他。这样一来,就验证了数正最初就投降秀吉这一“事实”。秀吉正是善于玩弄这种阴谋的鬼才。 作左完全看透了这一点,在和家康商量出使人选之时,他伤透了脑筋。 正在此时,数正突然向他派来使者。使者是其家臣渡边金内,还带着数正的亲笔书函,大致意思是说,他想去筑前那里出使,希望作左帮着说合。 看到书函的第一眼,作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觉得心里像是插进了一把利刃。倘若不是数正,而是其他人,作左一定会疑窦丛生。“秀吉的动作可真是神速,眨眼间就把手伸到这里了……” 如果数正只想寻找一个安身之地,到秀吉那里出使,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是,数正绝非那等人,不知此行是否出于他的向佛之心,但不啻为一种悲怆的壮举。因为这样一来,数正恐怕就要被鬼才玩弄于股掌之间,身陷他早已布下的圈套了。 “我回来了。”走到府门前,作左大喊了一声,慢腾腾地进了大门。一走进内庭,他就喊过儿子仙千代。 “阿仙,数正的使者在干什么?”作左一边问仙千代,一边脱衣服。仙千代是作左的嫡子,出生得有些晚,和数正的孩子一样,也才刚刚剃落额发。 “刚才和孩儿下围棋。”仙千代答道。 “谁下得好些?是渡边金内吗?” “渡边先胜了一局,又输掉一局,接着又胜了孩儿一局。” 作左苦笑一声。“那是因为你下得太差了。棋盘还在厅里?” “一个时辰就下了四五个回合,最后下腻了,就把棋盘推到一边去了。” “那么,金内让你吗?” “我快赢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快输的时候,每次下子,他都要我悔两三次。” “看来是个十分有定性的人啊。一手棋让你悔两三次,结果还输了,你很尴尬了。” “是,他是有意输给孩儿的?” “那还用说!你那么点能耐,赢了不知怎么赢的,输了自不懂得怎么输的。你输得哭鼻子多扫兴。”说着,作左哄着红了脸的仙千代,“好了好了,逗你呢。战场可跟围棋不一样,擅围棋的人打仗肯定不行。”说罢,作左出了房间。 “阿仙……”作左又回头看了孩子一眼,“如果父亲让你去和别人比忠义,比耐性,你吃得了苦吗?” “我是母亲的儿子。”仙千代气呼呼地回答。 “怎么能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母亲比父亲还要坚强?既然这样,为父就无话可说了。”说着,作左走向使者所在的八叠大的简朴客室。他故意咳嗽了一声,拉开客室的门。 “大人回来了。”石川数正的使者渡边金内恭敬地向作左施了一礼。金内看来三十岁上下,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又小声地添上一句:“大人辛苦了。” “谈不上辛苦。” “哦?” “我是说,好好的为何自讨苦吃!” 金内琢磨不透作左的心思,纳闷起来。作左想,他在下围棋时恐也是这种表情。“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数正向我请求的是件恶事。” “大人说什么,恶事……” “是。开始,我还想按照你所说的,求主公遣石川数正前去出使,可是一到主公那里,我就……” “怎样……” “一到主公面前,我怎么也说不出口来,一紧张,竟然说了反话,说我作左强烈反对数正出使。你说我这张嘴怎这么不争气……” 听到这话,金内一下子就呆住了,过了好大工夫才缓过神来,定定地盯着作左,仿佛要把他的心看穿。作左没有再看对方,单是连连用手拍打着袒露的胸膛。“作左怎会有这样的坏毛病,人家说右我偏说左,人家说东我偏说两。因此,你回到冈崎之后,请数正莫要见怪。” “这……”金内的眼睛一眨不眨,“您这么说时,主公……主公是怎么说的?” “哦,是这样,我刚说出数正,主公就手拍着膝盖直叫好,说他也正想派数正去。” “那么,主公最后答应了吗?” “你别着急嘛。”作左变得冷淡,“正因为主公那样说,我肚子里的虫子才又作祟了。” “为……为何?”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啊。或许本多作左卫门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我一到主公面前,不知怎的就说出反对派数正出使的话来。” “居然会这样……” “唉,当然。这就是我作左的怪毛病……如主公说派数正去心里没底,那我准会说数正去一定能行。可是,主公既然说数正能行,那我自然就反对了。” “……” “你明白了吗?这就是作左肚里的虫子作怪。主公问为何不行,我就回答说,在德川家中,我是第一硬汉子,而数正则是一条章鱼,是家中一等一的软骨头,做什么事都要依靠别人,想不到主公竟然派这等人到筑前那里!” 听着听着,金内愤怒起来,额头上暴起一条条青筋。可是他还忍住怒气,没有爆发出来。“哦。老爷子,在您的心中,我家大人真是那种人吗?” “不,当然不是。我不是说过了吗,是虫子在作祟。之后,虫子又说了,如果让数正前去出使,肯定被那只猴子收买,一不小心,整个德川氏恐都得让他给出卖了。即使不这样,恐也得把长松丸公子交出去充当人质……光说好话,最后定会让人家抓住把柄。因此,作左强烈反对。” 不知何时,金内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咯吱直响。 “总而言之……”作左继续道,“虽然我竭力反对,主公却有意派数正去。因此,你回去之后,按照我跟你说的向数正汇报。即使数正不直接来求主公,估计不久之后,主公也会下令召见你家主子……不管怎样,我不能跟主公吵起来啊,你说对吧?尽管我认为数正是个软骨头,可是主公硬要派他,那我只好恶语中伤了。今日已经有些晚了,明日晨得早早出发。对了,听说你会下围棋,吃饭之前我和你下上一盘如何?来,拿棋盘来。”说着,作左毫无顾忌地向气得浑身发抖的金内努努嘴。 一听说对方要自己取棋盘,渡边金内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股骇人的杀气。作左居然说他的主子是一条章鱼,说其要出卖整个德川氏,实在是欺人太甚!金内气炸了肺——他也是条流着三河血液的汉子啊! 作左瞥了一眼金内,继续喋喋不休:“听说你故意输给我儿子,这次对我这个老头子,就不用客气了。快拿棋盘来!” 眨眼之间,金内已经起身拿来了棋盘,动作之中明显怒气未消。一会儿,棋盘在二人之间摆放好了。 “老爷子,您是执白,还是执黑?”金内的口气变得不再客气。 “嘿。”作左讪笑了一下。前面的捉弄原本只想试探一下对方,可是现在,这个老头竟有些上瘾了。“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我下棋从来都让着对方,不挑黑白。” 金内的肩膀猛地晃动了一下,但就在这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他还有事要问,还不到发火的时候。 “那么,由在下执黑吧。” “这就对了嘛。来,开始。” 刻薄之言!好,我非胜了你不可!金内下了决心,啪的一声,下出了第一子。“这么说,虽然您老人家竭力反对,主公还是坚持非我家主人不可?” “谁说不是呢,主公也是个倔脾气。”作左毫不在意地跟着下出一子,“主公答应了,数正又想去,我能有什么办法?” “想必我家主人早就作好准备了。” “你告诉数正,这可不是一般的准备啊。” “这些东西都装在主人的肚子里,说也没用。” “我已经说了,我肚子里有怪虫在作祟。既然这样,我就一直坚持到底,说说数正的坏话。你知道吗,数正这人靠不住,不久他就会被猴子收买了,不信走着瞧。” 金内突然抬起脸来,直盯着作左。虽然作左卫门嘴上轻松自在,可是下起棋来却毫不留情,步步充满杀机,是否有什么弦外之音呢? “金内,人啊……” “老爷子。” “人如将错就错,坚持到底,倒也不失为人间至宝。在数正离开德川氏之前,我是一步不让,绝不对他心慈手软。当然,数正出逃以后,我也不会因此心安理得。这不是竟争,这其实是陷害他人,是极大的耻辱啊。” 说着,作左突然在右角杀人一粒棋子,金内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眼前的这位老者已经完全看透了主人数正的内心?金内顿时慌乱起来。 “你看看你这招棋能行吗,几步之后,就死定了。” “不,我豁出去了。” “莫急莫急,你还年轻,就这样战死了多可惜啊,就不能再服侍数正了。” “好,那就听您的,让我好好想一下。” “哈哈哈……现在也学会思考了吧。好好想想,莫要冲动嘛,别出昏招。” 这时候,仙千代端着烛台进来了。原来,天已全黑了。 “饭食已备好。” “先等一等!”作左阻止了仙千代,“我正在为你报仇呢,再等一会儿。”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说是吗,金内?” “什么?” “念佛道场的事啊,主公已记在心里了。” “哦?老爷子,您说的是念佛道场的事?” “我一说主公就明白了。来,接着下。” 不久,金内轻轻地落下一粒棋子,低下头来。其实老人的棋艺并不像他的嘴那样厉害。可如果在这里胜了老人,他这次出使极有可能失败,于是,金内故意输了四五子。 “摆饭。”老人看上去很满意,“怎样,你服了吧,年轻人?” “心服口服。” 饭食上来之后,老人的脸又变阴冷了。这个老头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金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其实这老头的内心并不像嘴巴那么招人讨厌,也并不让人反感。 当天夜里,金内辗转反侧,仔细品味着作左卫门的话。思来想去,他只得出一个答案。除此之外,恐只留下“这个老人令人难以接近”的印象了。 或许仅凭这些,主人便能猜测出其中的大概了吧…… 第二日,金内早早起床准备出发,这时候,仙千代又端着早点走了进来。 “给你们添麻烦了,向令尊问好。” 吃完早点,仍然不见作左卫门的影子,金内只好直奔大门而去。快到大门时,金内不禁一怔。原来,作左卫门早已待在那里,似等候多时丁。 “有劳老爷子特意相送,在下诚惶诚恐。” “你就不要客套了。” “啊,客套……” “行了,迎送客人是作左的家风。路上小心些。” “多谢,您老人家也要多多保重。” “不用你说我也会注意的,我老头子自己的身体嘛。” 尽管作左口无遮拦,金内还是施了一礼,才出发。这时候,作左卫门才向着金内远去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其实,在他心里,渡边金内是一位令他非常满意的、极为出众的石川家臣。 金内快马加鞭,不久,便消失在茫茫的展雾之中了。 第五部 龙争虎斗 十七 三河使者 天正十一年五月二十一,石川伯耆守数正一行带着家康赠送给秀吉的礼物——天下第一名器初花茶壶、宝刀一柄、骏马一匹,浩浩荡荡从冈崎城出发。 当石川家臣渡边金内从滨松赶回冈崎的时候,不巧数正已应家康之命赶赴滨松。待到他从滨松返回,金内把本多作左卫门的奇怪言行转达给他,数正听得双眼发红。他和作左卫门心心相通,作左每一句话的意思,他再清楚不过了。可是,当金内说完,他却假怒道:“哼!作左那厮竟然那么说?看来,他定是嫉妒我掌管这座来头不小的城池,真是小人之心!” 金内一听,吃了一惊。“不会吧,作左大人不至于是那样的人……” 还没等金内说完,数正就阻止了他:“我看你是高估了他。他实乃一个顽固之人。凡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忠义之士的人,嫉妒心极重。这次我出使筑前,他定又嫉妒得受不了。不信你等着,待我回来,他定又要对我恶语中伤。” 金内默默地盯着数正,不久,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大人实在是英明。”他附和了一句。数正这话的意思在他心底逐渐明晰。 从滨松取来家康的赠礼,数正在冈崎住了一晚。家康和数正到底谈了些什么,没人知道。总之,简单安排了一下,数正就出发了。 “那么,我去了。”数正有说有笑,表情轻松地出了城,他的身后跟着中岛作右卫门、村越传七、荒川总左卫门三名重臣,外加二十多名精挑细选的侍卫。嫡子康长和次子胜千代一直送到大门口,到了分别的时候,数正若无其事地在马上笑着和大家告别了。 可是,当一行人来到桥头时,渐渐地,数正的眉头皱了起来。再怎么谋划,直接面对秀吉也是很艰难的。在还没有看清对方动机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心力交瘁了,还能有什么用?数正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演练该说的话,可是不一会儿,就觉得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 或许,秀吉早已成竹在胸。“家康定会如此。” 岐阜的信孝已在秀吉的命令下切腹自尽了,秀吉施计之巧妙,简直让数正寒毛倒竖。胜家败亡之后,秀吉就令信雄进攻岐阜城。当时,信孝的家臣全跑光了,信孝除了开门投降之外,别无选择。他仔细思量,料秀吉不敢对信长公之后动刀,便乖乖地按照信雄的要求大开城门,赶赴尾张知多郡的内海。没想到,秀吉竟毫不留情,让信雄令信孝在内海切腹自尽。信雄恐是做梦都没有想到此一下场。 信雄和信孝生于同日。虽信孝比信雄稍早出生,然其母出身卑微,只得以信雄为兄,但他性格要强,信雄仍被其看作弟弟。在信雄劝告下出城时,信孝曾对使者中川勘左卫门私下道:“麻烦使者大人转告中将,就说信孝求他网开一面,我毕竟不是普通之人。” 信孝始终相信,信雄和他乃骨肉兄弟,会前去求秀吉,至少会给他一座小城。可是,等信孝赶到知多郡内海之时,使者中川勘左卫门又来了,以信雄的名义,让信孝切腹自杀。口令说,信孝不服从清洲会议的决定,而且和胜家勾结,图谋不轨,蛊惑人心,信雄身为“兄长”,对做出如此不义之事的弟弟,实在难以饶恕,因此,特赐切腹。 “中将可是我的亲兄弟啊……”刚听到命令,信孝勃然大怒。其实这种结果原在情理之中。但如他知道会落得如此下场,怎会乖乖地开城投降?当时,城中还有太田新右卫门和其他的近臣,即使不能战而胜之,起码也可以据城一搏,大不了和胜家一样,与城池同归于尽。信孝开城投降,是因为对骨肉兄弟信雄还残存着一缕希望。不,更是对秀吉心存几分信任。可是,秀吉却不亲自下手,而是以信雄的名义巧妙地逼迫信孝切腹,信孝怎不恨得咬牙切齿?“你去告诉中将,就说中将被秀吉耍了,是在用自己的手砍自己的身子……” 信孝怒极,在大御堂寺悲愤自尽。大御堂是一座颇有渊源的寺院,原本是前朝源赖朝公为其父修的家庙。因父亲义朝被家臣所害,为了纪念父亲,源赖朝修筑了此庙,不意如今在这里又上演了悲壮的一幕。信孝换上白衣切腹的时候,据说两眼绝望地望着天空,满腔悲愤,吟诵了一首诗。冈崎众人听后都不禁黯然。
往昔功高堪盖主, 如今伟业似曜星。 先主遗孤今何在, 岂料筑前断恩情!
数正想,或许这首诗是使者中川勘左卫门猜测主人信雄的心情,因死去的信孝悲愤而伪造的。或许这诗写得有些过分,但是在信孝的处境,却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的心绪。当时的信孝仅二十六岁,风华正茂。对于下定决心和他作对的人,秀吉是断然不会放过的,这就是他的性格。秀吉接下来会将矛头指向谁?如同信孝所说,大家都相信会是信雄。信雄的心里也没有底,因此,他频频和家康联系,企图依靠家康这棵大树。 德川家康似也有意拉拢信雄,不仅特意在冈崎会见了他,还和他一起打了好几天猎。如果秀吉觉得家康没有异心,接下来估计就是对付信雄了。 一路上,数正思绪万千,不免烦忧。最初,他还以为秀吉会在长滨城。毕竟,长滨城是秀吉亲自修筑并驯化领民的城池,因此,刚刚给了胜家,不到一年又立刻夺取回来。再也没有比长滨更容易夺回的城池了。而胜家却欣欣然接受了……可是,灾难不仅是别人家的事,恐马上就要降临到德川氏了。当听说秀吉已从长滨移师坂本城,数正不由得连声叹息。 二十八日,数正抵达坂本城。 秀吉笑眯眯地在丹羽长秀新筑的大厅里接见了数正一行。“哦,书函早就到了,我都有些等不及了。快往前来,快往前来!”秀吉不停地手舞足蹈,“对了,先说说家康的口信吧,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竟是忘了。今天实在太高兴了。”说着,秀吉就像顽童似的一会儿抓抓头皮,一会儿挠挠鬓角。 但是,数正却留意到一个重要字眼“家康”。像这样随便的称呼,先前秀吉从来不曾有过。只要提及主公,秀吉总是以德川大人相称。 “这次的北陆之战,筑前大人胜得酣畅淋漓,可喜可贺!” “嗯,嗯。” “我家主公闻听大人大捷,欣喜异常,本想立即前来道贺,可是无奈近来身体发福,行动不便,不胜暑热,便委派在下前来祝贺筑前大人。” “家康身体发福?该不会大腿蹭着大腿了吧。” “大人慧眼。” “哈哈……我看是在甲骏之间奔波太多的缘故吧!人一上年纪,身子就不灵便了。我也是一样,在贱岳的那一阵子,才一百多里的路程,我竟赶了好几个时辰。” “这已快得吓人了。若是我们,怎么也得花费十二个时辰,筑前大人竟然只用了短短几个时辰。” “哈哈……那倒也是。都怪信孝命苦啊!” “大人所言极是。” “清洲信雄可真是大义灭亲,竟然让亲兄弟切腹……秀吉也是深为惶恐。” “是。” “家康现在也算德高望重了,有没有筑城的打算啊?” “当前生活艰苦,还没有……” “哦,是不是忙不过来?这个秋天,我可要筑大坂城了。这次池田人道父子立了大功,我让他们去别处观光了……对了,六月初二,不知你可否和我共赴京城?” “去京城?” “是啊,千万不可忘记,那是已故右府周年忌日啊。我要风风光光地在大德寺为右府操办,现已动员了三十余国的人力物力筑城,你也跟着我去看看盛况吧。” 数正被秀吉滔滔不绝的话说得晕头转向,全身大汗淋漓,甚至连呈送礼物的机会都没有。秀吉的话并无主题,刚刚说到一件事,一会儿又扯到另一件事。如不全神贯注,还真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甚至会觉得秀吉是不是糊涂了?可是,如果你仔细品味一下,就不难发现,他的话里蕴涵的全是炫耀和威吓。 令人感觉格外刺耳的,是秀吉竟然装模作样地责难信雄让信孝切腹之事。看来,秀吉恐是想除掉信雄,只留三法师一人了。这样一来,信长的旧序就要被彻底摧毁,新的天下就是秀吉的了。 “中国的毛利已向秀吉递交了盟书,越后的上杉也通过佐佐成政谈妥,还有四国、九州……天下就要统一了,这也算是我对右府大人尽忠义……”然而,每次秀吉都有意避开德川氏不谈,他是在频频暗示数正。 秀吉滔滔不绝地说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数正才说出赠初花茶壶的事情来。 “初花茶壶?”秀吉睁大了眼睛。这究竟是在意料之中,还是意外的惊喜,数正无法判断。 “哦?那……那可是天下名器啊,我常听茶人们向我提及。百闻不如一见,我得赶紧向天下人展示一下。再把宗易找来,为这天下名器办一个盛大的茶会……不,在这里举办,太委屈名器了。冬天之前,我会筑成天下第一城池。到时候,我就在天下第一城池召集天下人,为这件天下无双的名器举办天下第一的茶会……你说是不是个好主意,数正?” 此时的数正,悄悄数着秀吉口中说出的“天下”的数目。“能合大人的心意,在下深感荣幸。” “啊呀,家康真是太了解我的嗜好了。家康也酷爱收集名器,把它献给我,定也心疼得不得了吧?” “不知。不过,关于这把壶,传言它还有一个五千石壶的别名呢。” “五千石……” “是。松平清兵卫把此壶献给我家主公时,主公张嘴就说要赏他领地五千石……”数正以为终于有机会讲话了。 “数正,”秀吉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家康要赏给清兵卫五千石?” “正是,由此可见我家主公的欣喜之情啊。” “哦,怎会这样?如此名器才值五千石?前一阵子,在贱岳凡是斩下敌人首级的侍卫,每个人我都奖赏了五千石。如此天下名器才赏五千石……” 秀吉这么一说,数正一下子哽住。如此说来,作左卫门给家康出的主意和秀吉“天下”不离口的喜悦比起来,简直差之千里。 “数正……”秀吉突然压低了声音。数正轻轻地抬起脸,秀吉则向前探出身子,“家康是不是有爱财如命的癖好?” “是。我家主人平时都是粗茶淡饭,甚至与百姓并无差别。当然,我们那里地处偏僻,与近畿无法相比。” “我问的不是这个,家康平时很齐啬,对待一直为之卖命的有功之臣也是这样?对他们的赏赐也不好?” “虽说如此,可是家臣们都很满足。” “哦。”听到这话,秀吉严肃起来,“好,那我要跟你开个玩笑,你看怎样?” “玩笑……” “是这样,我现在是求天下人帮我筑城,按照属国的多少来确定出钱的份额。家康所领的属国现在有三河、远江、骏河、甲斐,如果再算上美浓的那一部分,就是五国。而我名下的属国则有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摄津、近江、若狭、越前、加贺、能登、越中、丹波、丹后、但马、因幡、伯耆、备前、备中、美作、淡路等,加起来起码有二十余国。也就是说,家康的属国只有我。因此,这次大坂筑城,想请家康承担十之二三的费度。你看如何?” 数正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谁说秀吉糊涂了?他分明工于心计,在一步一步地收网。秀吉把自己新领的二十余个属国一一数给数正,并让家康承担十之二三的费用,这是多么巧妙的威吓啊! 看到数正难以作答,秀吉故意把声音压得更低:“数正,如我这么说,家康会如何回答?” 数正只觉得体内流淌的三河武士的热血沸腾起来,但他还是强压怒火。不能怒形于色,否则会掉入对方设好的陷阱。尽管此前数正已有思量,可他还是觉得心内动摇。“既然大人这么说,不如索性跟我家主公筹一半筑城费用,岂不更好?” “家康有那么富有吗?” “当然不富。只是,如果大人这么说,我们就可以和大人痛痛快快地来一场大战啊。” “这玩笑可不能随便开。如果和我一战,贵方的花费不就更多了?” “可是,如果我们拿到筑前的五国,不就可以补偿了?” “哈哈。”秀吉大笑,“玩笑,玩笑,不要当真。现在家康正忙着巩固东面,定忙得不可开交。只要家康对我没有异心,秀吉当然也对他没有意见。对了,让我见识一下你说的天下第一名器吧。刚才说到哪里了,是不是正好说到家康要奖赏清兵卫五千石作为回礼?” 此时,夕阳已经西下,一阵阵微风掠过湖面,吹到大厅里来。 不久之后,待客的桌案就被搬进了大书院。 大概是对长期戎马倥偬生活的补偿,这里下人几乎全是女人。在女人们的簇拥之中,秀吉心情畅快地端起酒杯,递到数正手里,饶有兴趣地端详起家康敬献的茶壶。 难道他能分辨出这是否真正的名器?在酒杯的遮掩下,数正眼带嘲讽注意着秀吉的一举一动。 “数正。” “在。” “居然给这样的名器取如此混账绰号,什么五千石壶,真是瞎闹!回到滨松之后,可不能再这么叫了。” “哦。” “这是对名器的侮辱。即使家康手下每年只领五千石禄米的武士,他们本身的价值也不能说只值五千石,你说对吗?” “……” “我和家康判定事情的尺度截然不同。若是换作了我,我定会高兴地给他十万石。” “十万?” “不错!”秀吉傲慢地点点头,放下茶壶,便没有再看它一眼,因而这“十万石”的真意,恐要好生思量一番。“我和家康的身份可不一样。如果我出四万石,而家康只出一万石,道理上还算讲得过去。我出十万石,而家康却只出五千石,仅仅是我的二十之一成,这样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数正,你不这样认为吗?” “有这样的道理?” “有,有。如果你是我的人,我愿给你十万石的俸禄,城池任你挑选,让你做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名。也就是说,你本应值十万石,而家康却只给你二十之一成的五千石,这难道不太过分吗……当然,我说的还是茶壶。因此,这把壶再也不能叫五千石壶了。我看,回到滨松之后,应该把它改成十万石壶才是。” 秀吉兴高采烈地说道,“若是在家康那里说这样的话,别人根本就不信……我看回去之后,还是不要跟他们说为妙。” 此时的数正已经逐渐冷静下来。五千石比十万石,抛出如此肥厚的诱饵,一般的人谁不动心?开始时明明知道是诱饵,渐渐地就禁不住诱惑,被拖下水了。秀吉的手腕由此可见一斑。 数正故意沉着脸,小声道:“这壶可真是有福啊!如不交到能真正赏识它的人手中,它一辈子就只能是一把五千石壶。大人可真是一双慧眼啊。” “哈哈……若你也赞成我的观点,那么,只是为了这把壶,也应该取消它的旧名,你说是也不是?” “明白,回去之后一定转达给我家主公。” “家康可真是令人羡慕。即使送掉了名壶,而像你这样的好家臣却仍有很多。今后可一定要好好地尽忠义,做德川氏的顶梁柱。” 秀吉语重心长地说道,像大人教训小孩一样。石川数正觉得此时正是由守转攻的最佳时机,于是哈哈一笑,然后交叉着双手,低头不语。 “数正,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看你眼泪汪汪的,是不是想起了伤心事?该不是喝醉了?” “刚才眼睛不舒服,实在汗颜。只是,大人的一番话使我想起了……” “让你想起了一些事情?” “是的……大人就莫要再问了。” “莫要拘束,有话直说。秀吉从不是见死不救之人。到底想起了什么,说来听听。秀吉的话伤到你了?” 数正慢慢抬起头,直直地盯着秀吉。“大人刚才已经说过好多遍了……如我再说,反而会坏了您的好心情。” “不妨,你只管说就是。” “刚才,大人不是说我家主公令人羡慕吗?” “是啊,我说家康拥有很多你这样的好家臣。” “然后,您又说,让我好好效力,争取成为德川氏的顶梁柱……我真希望能从我家主公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啊。” “哦,这么说,是家康疏远你了,真没想到!” 数正使劲摇了摇头。“正是因为信任我,才让我担当出便重任。可是,嘴上却总是严厉地斥责。我不知何故突然想起这些来,扫了大人的雅兴,实是无心。” 秀吉的眼里闪着一种难以琢磨的光。或许,他理解反了。他明显地带着冷笑。“你的意思是说,你家主公要是对你们更温和一些就好了,是吗?” 秀吉这么一问,数正的斗志越来越旺盛了。“不,大人理解错了。” “错了?” “是。人生来各有禀性,因此,如果我家主公说出温和的话语,那才令人讨厌呢。” “那你为何哭泣?” “还是因为大人刚才说要做德川氏的顶梁柱。数正有此怪癖,会突然间就落下泪来。请大人见谅。” 秀吉笑了。“哦,那我就不问了。”说着,他又令随从给数正倒酒,同时,眼睛越眯越细,目光越发深邃起来。 每当秀吉看及数正,数正就觉得身上一阵阵发紧。想当年姊川大战的时候,秀吉还只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农夫,看人时也是小心翼翼的。而如今,他的目光已经磨砺得异常深邃,其光芒令人胆寒。 一旦低头,数正就不好轻易再抬起来了。可是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一个任秀吉摆布的玩偶。 “怎样,数正?”酒杯里倒满酒之后,秀吉又若无其事地聊起来,“不知家康能否读懂我的心?” “大人的心意,是继承右府遗志,实现天下一统,是这样吗?” “对,对极。既然连你都读懂了,家康定能理解我的心思。” “是。”数正又直视着秀吉,“正是因为主公深知大人的雄心壮志,才派我到这里来。” “那么,家臣们怎样?家康倒是理解我的用心,可是其他家臣呢?” “这个……”数正故意支支吾吾,沉吟起来。事情的发展实在微妙,秀吉既像是已经进入了数正设下的圈套,又不像。 “恐怕家臣们都不会像家康那样,理解我秀吉的心啊。” “但是……”数正低着头反击了一句,“那就该让他们都明白。虽说主公的最大志向是振兴家门,可是,终止应仁以来的战乱,也是我家主公的夙愿……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终止应仁以来的战乱……看来,家康和我志同道合哪。” “这也是已故右府的遗愿啊。” “我觉得,振兴家门才是家康的最大志向,你刚才也说了,统一天下则于其次。” “大人此言差矣。”数正清晰地吐出一句,笑了:一切尽在他的掌握。“如果主公是那样的想法,必定会和信孝、柴田携手,并且鼓动信雄、北条,再联合上杉氏,一起向您发起挑战。可由于主公的志向和大人一样,所以,在大人还没有平定近畿之时,我家主公就压制住北条氏,牵制清洲,关注上杉,无论明里还是暗里,都在帮助大人完成统一天下的宏图大志。在这一点上,我家主公的功劳恐比直接参战的武将还要大些,甚至可说是战功第一啊。” 秀吉直直地盯着数正,重重地点了点头。“到底还是家康令人羡慕,有这么好的家臣……” 数正探出身子,继续道:“我也算是德川氏的一位老臣,不想误导主公。因此,第一要务还是说服那些血气方刚的家臣们……” “说的是,家康的家臣之中,还是有勇无谋的血性汉子多。”秀吉瞅准时机向数正抛出了诱饵,只听他若无其事道,“第一是酒井忠次、本多平八郎,接下来是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忠世……啊呀,都是脑子转不过弯的。” “大人所言极是。这些人都是肯为主公出生入死,把性命看得比鸿毛还轻的血性汉子。” “你有把握说服那些脑子不会拐弯的武将吗?” 果然来了!数正觉得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这要看怎么评判了。” “你的意思是……” “这要看大人能否真正继承右府的遗愿……只要大人能正确地履行右府的遗愿,别说是主公了,德川家臣们也绝不会有异心。” “哈哈……”秀吉笑得前仰后合,“这么说,你是没有自信了?还是要看我的行动再作决定啊。” 听到秀吉的这句话,数正轻轻把酒杯放在案上,跟着笑了起来。“不错。” “好,真是直截了当。能如此清楚地在秀吉面前说话的人,我看这世上只有数正一人。佐吉、弥九郎,你们也要好好学学人家的样子。来,给数正敬酒。”秀吉命令着小西行长和石田三成,又开心地笑起来。 数正接过二人端来的酒杯,慢慢把酒喝尽,再还给二人。恐怕,这杯酒就是最终导致自己灭亡的酒……来此之前,他早已作好最坏的打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看来今天不钻到秀吉的五脏六腑里去是不行了。无论秀吉对他多么警惕,他也要豁出性命去闯一闯。 “数正已经暗中归顺我了。”当这样的话从秀吉口中说出时,就是数正悲剧开始之时。 “万万不曾想到会受到大人如此礼遇,数正没齿难忘。” “再喝一些。女人们,快给数正大人倒酒。” “已经喝好了。承蒙大人美意,若喝得酩酊大醉,闹出笑话来,回去之后不被那些直肠子们骂才怪。” “再喝,再喝!”秀吉站起身来,数正只得又坐了下来。快要到手的猎物,秀吉是决不会轻易放走的。他那深邃的目光让数正觉得如芒在背。 当夜,直到数正做出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秀吉才命人把他送进馆舍歇息。下处在二道城的客房。半夜,数正觉得口渴,睁开眼睛,发现身边有一个侍寝的女人正跪在那里打盹。 数正不想惊醒那女人,自己悄悄地伸出手,取过水壶。水壶是南洋产的,有棱有角,数正以前曾听人说起过,可亲手碰还是第一次。看来,堺港也完全在秀吉的掌控之下了……数正思来想去之时,女人突然抬起头来,慌忙请安。“啊,大人想喝水吗?”说着,一只玉手已如藤般缠住数正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拿起壶,给他喂起水来。 “你,你是何时来的,是一直跟着我?” “请恕小女子冒昧,待在大人身边。请原谅!” “我刚才醉得不像样子,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恕我鲁莽。”数正这么一说,女人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笑意。 “您来到这里后,马上就睡着了,小女子没能伺候您。” “无妨。好了,你退下吧。” “可是……” “我不需要伺候。天亮之前我还想再睡一觉,你就退下吧。”刚说完,数正突然发现,无论是自己盖的被子还是女人的衣裳,都是色彩艳丽的加贺绢。 “小女子求您了。”女人抓住数正的手,表情中透着一丝羞怯和执著,“请让小女子留在您身边伺候。” “留在我身边……” “是的。大人是尊贵的客人,上边命令我,必须把您伺候好……” 数正吃了一惊,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女人,柔和的灯光下,她面容格外妩媚,大概只有十八九岁。这是京里的女子吗?雇这样一个妓女来陪他过夜,秀吉究竟又在耍什么花样? “小女子求您了。如果大人觉得小女子会玷污了您,不让我伺候也行,可是,求您让我待到天亮。” 数正问道:“那如果我愿意,你又如何?” “上面说,如果大人允许我陪伴您返回三河,小女子就要一直跟到三河去。” “想得倒是很美。你是哪里人氏?” “小女子出生在堺港。” “一直混迹烟花巷?” “不。小女子并非那种女人!”女子似乎有些生气,“因为仰慕大人武德高尚,智勇双全,故,小女子主动请求前来服侍。” 数正听了,心头愈惊。原来自己和秀吉的斗争还远未结束……秀吉派这个女人来,究竟想试探些什么? “哦,原来你是良家女子,请恕我方才无礼。其实我对烟花女子也不很了解,我只是一个顽固的三河人……”数正一骨碌爬了起来。到底如何处理这个女子呢?他总觉得秀吉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在背后死死盯着。或许,秀吉是在不怀好意地试探,看他到底会光明磊落地宠爱这个女人,还是坚决拒绝。或许秀吉认为他是喜欢拈花惹草之人……总之,秀吉是一个十分难对付的人。如这是他有意安排的,可就不易收场了。 “哦,长得可真不错!如果在我们那里,你可是难得的美女啊!”刚说完这一句,数正立刻脸膛发热,觉得自己没出息,“敢问姑娘芳龄?” “十八。” “这么说,正是给我儿子做媳妇的年龄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吟。” “哦,阿吟……你父亲是武士还是商人?” “是刀剑师。” “哦,你是刀剑师的女儿……” 女人轻轻地伏在数正的膝盖上,滚烫的手柔柔地缠住了数正的手腕。 “啊呀,真是越看越美。我今天真是得到了一件非同寻常的礼物。是筑前大人把你赏赐给我的?” “是。” “好,那我就收下了。一定让你跟我回去,给我儿子做媳妇。哎呀,真是一件难得的礼物。” “啊?” “当然,不能立刻就带你回去,三河人有三河人的规矩。”不知何时,数正后背已经大汗淋漓。如果让这个女子说下去,恐要出大事……他顿时警惕起来:“你告诉筑前大人,就说我收到礼物后欣喜若狂。本来我打算就这样把你带回三河,可未免太厚颜了。总之,筑城的时候,我定会再次出使来此,到时候,我定为筑前大人立一个大功,然后光明正大地把你领回去给我儿子。你明白吗?在此之前,我先把你寄放在这里,你定要好好地等着……懂了吗?” 开始,女子尖锐地盯着数正,可是不久,就渐渐地耷拉下头,看来数正决意把自己嫁给他的儿子……明白这一点之后,女子似不像刚才那么放肆了。 “既已明白我的意思,今晚就随你的便了。你待在这里也可,退下去歇息也行……哎,真是一段好姻缘啊,我太高兴了!” 女子再次抬起脸来。可是,这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怨恨,也没有妩媚了,大概她也松了一口气。数正的唇边不由得浮现出一丝微笑:怎么样,筑前大人? 第五部 龙争虎斗 十八 信雄中计 西国的三井观音堂,位于近江滋贺郡近松寺西北约五町处,建造在高冈之上。已是隆冬季节,树叶尽落。难得的阳光像裁缝的针线一样穿过光秃秃的树隙,暖洋洋地投射在地上。在这里,右面可以望到近松寺,左面可以远远地俯瞰园城寺那高耸的殿宇。 可是,此时走在山冈之上的十五六人,却没有眺望这极致美景的心思。随从们都紧张地在主人身边护卫着。 “有没有发现形迹可疑者?”一个四十七八岁的武士小声问道。 “只有前来参拜的母子二人在那里歇息。”一个年轻的随从答道。 “哦,从山坡下面到左右树林,都好好地防备着。” “遵命。”年轻的随从匆匆离去。 “主公,您看这一带可以吗?” 剩下的看来是主人和三个随从,主人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似是一个贵人。这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游览,尽管他们脚步轻松,目光却十分锐利,不住地察看着四周的地形。四人相互点了点头,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南面的这条山间小道一直通到逢坂山吗?”主人模样的人问道。 “是。不久之后,秀吉就该过来了。” 那人抬起苍白的脸,手搭凉棚朝着山路那边张望。这张面孔跟年轻时的信长极为相像。原来,此人正是被秀吉赏赐了伊贺、伊势、尾张三国,现任桑名郡长岛城主的织田信雄,后面的三个随从则是重臣津川义冬、冈田重孝和浅井田官丸。 “秀吉的大坂城大概已落成了吧?” “是。气势宏伟,超过了以前的安土城。有传言说,大坂城天守阁看来只有五层,可是内部却有八层。”说话的人正是年过四旬的津川义冬。义冬是信雄的重臣,手里控制着伊势的松岛城。 “父亲花了二十余年才建立的功业,竟被秀吉在一年之内就轻松地夺走了。” “主公所言极是。没想到秀吉竟是一个大奸贼。” “非也。世间之事全凭实力,在这一方面,我的确是差他一大截啊。” “话虽如此,可是,民间盛传,煽动光秀叛乱的幕后人就是秀吉,一切都是那奸人的谋划。”信雄听了,轻轻地咂了一下嘴,把脸扭到一边。他这次是为了会见从大坂出发、经由京城辗转而来的秀吉,才千里迢迢赶到眼前的三井寺的。现在趁着秀吉还没有来,四处走走。 以前,信长曾在富田的正德寺降伏了有“美浓蝮蛇”之称的斋藤道三。而今天,信长之子信雄要在三井寺会见的,却是父亲的部下秀吉,也不知这次交涉能否成功。当然,为了这次会见,信雄也是煞费苦心,甚至比三河的使者还要伤脑筋。今天带着三家老在这里散步,也是再碰一下头,为会见作最后的准备。 “有几件事,在下想确认一下主公的意思。”信雄抬头望着蓝天,旁边的冈田重孝插上一句,“第一,主公到底和德川大人订立了什么盟约?” “这件事情,大家尽可放心。家康与秀吉之间既没有恩情,也不用讲义理,因此,家康会在背后大力支援我,我们已约好。” “如果德川大人站在我们一边,与他关系密切的北条氏自然也会如此了?” 信雄回头看丁一眼重孝,语气仿佛在斥责:“那还用说!重要的是,你们派到大坂去的眼线不知有没有看错秀吉,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这次说话的是浅井田宫丸,“眼线打探到的结果一致,请主公放心。” “如秀吉没有异心,那他为什么自己进出安土城,而让我到大坂去?明摆着,他已把我看成家臣了。” 信雄的声音太高了,津川义冬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恐怕主公有些过虑吧。秀吉的所作所为都是遵照清洲会议,他不是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三法师继承织田氏的家业。” “他平时就爱胡言乱语,怎能轻易相信?” “的确,秀吉说话是很随便。因此,这次他让主公到大坂去,是否不合常理啊。他一说,主公就轻易相信了,风尘仆仆地赶到三井来和他相见。” “我确是不服。同样是见面,为何不到安土去?在安土当着三法师的面,把话都说清楚,那才是正理。”信雄慷慨激昂,义正词严,听得冈田重孝和津川义冬面面相觑。“秀吉为何会突然提出和我见面?我颇为怀疑他的用心。他定是有什么企图。大坂城筑起之后,便是号令天下。他称霸的障碍便是我信雄了,信孝已殁,三法师还只是个不懂世事的幼童。” 重孝和义冬坚定地点了点头。看来,自从三位老臣到秀吉新建的大坂城出使回来之后,信雄就对他们产生了些许怀疑。这让三人十分意外。秀吉甚至还让三位老臣给信雄带了一封书信,催促他到大坂去一趟。“信雄公子一定既想看一眼信孝公子的遗容,又想参观一下我新建的大坂城,所以,请三位回去劝一下信雄公子,让他来一趟。” 当时,信雄一看书函,不禁勃然大怒:父亲苦心经营了二十余年的天下,不到一年就被秀吉完全篡夺。这还不算,现在又要逼迫自己向他臣服。信雄气得两眼发昏,他立刻派遣三位老臣到秀吉那里,谴责秀吉的无礼。秀吉最终承认了错误,并给足三位老臣面子,答应到三井寺来和信雄会面。 可以说信雄已经达到了目的,赢了一个回合。可是,从三名老臣滞留在大坂起,风言风语就传开了:“信雄的三名重臣到大坂之后,看到秀吉雄厚的实为,不禁动摇,最后终于变了心。” 三位老臣回到长岛,才听到这些传言。不仅众人看他们的眼神充满寒意,甚至到信雄面前报告时,信雄都对他们冷言冷语: “听说秀吉热情地款待了你们。” 当三人把双方到三井寺商谈今后事宜的决定报告给信雄时,信雄又道:“我凭什么到近江去找死?” 刚开始时,信雄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三人只好苦口婆心地劝说:“现在同秀吉抗衡,无异于飞蛾扑火,主动往对方早就设好的圈套里钻。不管怎样,先按照秀吉所言,到三井寺去见一面,表示您没有异心,再施行我方的谋略,才是上策。” 这里所说的谋略,指的是竭力鼓动秀吉防范已与北条氏结盟的德川家康,而己方却公然去接近家康。 在三人的再三劝说下,信雄终于答应到三井寺和秀吉会面。可是,待到了山中,他又动摇起来,很明显,原因就在于那些关于三人叛心的捕风捉影的传言。 义冬对重孝使了个眼色,然后转向怒气冲冲的信雄,语气庄重地说道:“我就狠狠心和主公说了吧。” “什么事情?” “我看主公对我们三人的怀疑似还未打消,索性向主公披露一下我们的打算。”信雄的身子一震,站了起来。“好吧,你说,我洗耳恭听。你们不至于要我在这里把人头交给秀吉吧?” 义冬无视信雄的激动,依然镇定地说道:“我们三人已经商量好了,既然连主公都怀疑我们变节,今天我们就把三井寺作为葬身之地,以此来证明清白。” “你们……究竟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主公的安全。” “我不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主公,我们已暗地里下了决心,等秀吉到达三井寺,便施杀手……” “啊?” “我们原本不打算告诉主公,直接动手,亲手杀死秀吉。却担心万一遇到不测,会累及主公,才跟您挑明。” 信雄听了,十分惊讶,脖子向前伸得老长。冈田重孝往后退了退。“我们三人都对秀吉恨之入骨。那个大奸人,表面上给我们三人面子,完全接受了条件,背地里却残酷地把我们推进陷阱。放出谣言来诬陷我们投降的不是别人,定是秀吉本人。不雪此辱,我们的道义就会受到玷污。” 听着听着,信雄也怒目圆睁,双拳紧握。 “等秀吉到达三井寺,和主公会面之后,我们就提出要拜谒,说有事要悄悄地向他报告。那个大奸人深知我们处境艰难,定会笑着答应。当然,秀吉的身边定有人保护,若说有重大事情要密报,他身边的人恐就不多了……我们三人同时向他发动突袭,哪怕有两个被当场杀死,也必有一人砍掉奸人的脑袋。详细情形,我们都已仔细议过了。” 不知何时,信雄眸中的忧郁和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一种莫名的兴奋。恐连他也认为那并非不可能。信雄吐了一口气,透过树的缝隙仰望着天空,又凝视着三井寺层层叠叠的庙宇。 其实,信雄也不愿相信三位老臣与秀吉私通。三位老臣也都认为是秀吉一手散布的谣言,正是对秀吉的这种怨恨和憎恶,才使他们萌生了杀死秀吉的决心,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思考了片刻,信雄舒了一口气,点点头。“你们真的决定了?” “主公!”田官丸瞪着眼喊道,“既然这样,我再求主公一件事,希望主公在和秀吉会面之时,尽量不要让秀吉那厮起了疑心。” 信雄坚定地点点头。“这我当然知道。” “我们还有一个请求。万一我们三人都被敌人所杀……当然,这样的事情希望不会发生。但是,也极有可能在刺伤秀吉时,我们三人也遇难。总之,希望主公作好准备。” “哦……那是当然。”这一次,信雄瞪大了眼睛,他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若三人全部遇难,秀吉的人头也被砍了下来,天下局势又会走向何方?恐怕和光秀被诛时一样大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不住三位了。”信雄诚恳地对三人低下头,片刻之后,又慌忙摇了摇头,“我绝不怀疑你们三人的忠心。只是,听了方才的话,我才察觉到让你们受委屈了。我先向你们表示歉意。” “您真能理解我们的心情吗?” “怎会不理解?我的想法其实也和你们差不多。既然千里迢迢地赶到近江,无论如何也想手刃秀吉这个大奸人……但别忘了,秀吉可是出名的诡计多端啊。” “既然主公能理解我们的苦衷,我们就安心了。”三人终于松了口气,“那么,请主公斟酌一下。万一出现浅井刚才所说的意外……请主公有些准备。” “哦,我已经准备好了。”信雄昂然挺胸,“万一你们三人都被秀吉的侍卫所害,我立刻退出近江,火速赶回长岛,和德川大人商量,立刻举兵除奸。如你们三人同时遇难,但斩下了秀吉的人头,那我就直接进入安土城,拥立三法师,把诛杀窃国奸人秀吉的消息昭告天下。众人以前都是父亲的臣下,只是一时为秀吉所迷,大家自会从噩梦中觉醒,纷纷去安土拥戴三法师。我们有德川和北条做后盾,上杉、毛利也无机可乘。” 听了信雄的一番话,三人面面相觑,有气无力地低下头。恐他们想问的问题,和信雄的回答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信雄似也明了,便加重了语气:“你们今后都将成为复兴织田家业的中流砥柱,我会给你们的儿子每人一个属国,让他们成为声名显赫的大名。即使你们没能成功诛杀秀吉,而是落荒而逃,只要我信雄有一条命在,也必会给你们每人一座城,决不会怠慢你们。明白吗?” “明白了。”只有津川义冬嘟囔着应了一声,其余二人则沉默不语。 听到义冬的回答,信雄似乎放了心。三人却不知为何消沉下去。 “你们商量好的只有这些吗?” “是。” “趁着天还未黑,咱们赶紧回寺里吧。回到寺院,一定要小心,免得对方起疑心。” “是。”义冬第一个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信雄施了一礼。信雄往前走去,三人又相互看了看,无力地耷拉下肩膀,脸上都挂着极其失望的表情。随从们稀稀拉拉地从前后聚拢过来,一行人开始下山,直奔三井寺方向而去。 浅井田官丸和冈田重孝故意放慢了脚步,并肩走在后面。 “麻烦了。”重孝小声说道,“看来确是不一样的器量啊。”田宫丸没有回答,单是悄悄地点点头,把视线转向了远处的山脉。 他们所说的“器量不一样”,既是拿信雄和秀吉比,也是拿信雄和信长比。信长是高举“平定天下”的大旗,以“勤皇”为口号,和所有阻碍天下统一的诸藩势力不懈斗争。因此,因个人恩怨而起兵造反的光秀从一开始就不得人心,还未放射出一抹光辉就陨落了。 秀吉深知其中的缘由,因此举起“为主公报仇”和“实现右府遗愿”两杆大旗,一时应者如云。现在,其势力如日中天,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他的计划。 和他们二人相较,信雄到底有多大的志向和气魄呢。三人刺杀秀吉后,信雄究竟与谁为谋,会有什么样的宏图大志?三人想从信雄的口中听到这些,信雄的答复却只是表现出卑微的个人感情:“我会让你们的子孙都成为名高位显的大名……” 一行人到了三井寺后不久,秀吉也翻越逢坂山,进入近江。在侍卫们的簇拥下,他乘着轿子,趾高气扬地来到三井寺。其实,这次带的人总共只有三百多。万一发生大的冲突,说不定信雄一方反占有较大优势。因为信雄带来了六百多名侍卫,不过很多都混在了普通百姓当中。看到秀吉进了寺院,信雄信心百倍地回头看了看侍卫。 秀吉把大殿两侧的客房都留给了信雄,自己进了后面的厢房。 “没想到秀吉对主公倒是极尽礼数。”不知谁说了一句,冈田重孝装作没听见,把脸扭到一边。 第二日巳时,信雄和秀吉二人在正殿举行了正式的会面。 大殿的正面立起一道金屏风,双方各派八名重臣出席。秀吉先出来,到走廊边上恭迎信雄。“哎呀,中将大人,好久不见,一向可好?”秀吉先是深施一礼,然后眯起眼睛,哈哈地笑了起来。 会面没费多大工夫就结束了。秀吉几乎没让信雄开口说话,只是独自滔滔不绝。信雄为了不让秀吉察觉出杀机,从一开始就保持沉默。 秀吉先是咧开大嘴冲着信雄笑,然后像是斥责般,喋喋不休。“听说中将大人怀疑秀吉有异心,秀吉非常意外。从中将年少时起,秀吉就一直跟随已故右府大人左右,虽然和中将在年龄上有些差距,但是同样受到了右府大人的教诲,与中将可说是异体同心。我怎会怀有异心?秀吉此生的愿望,就是成全右府大人的遗愿,实现统一大业。可是,有人却十分嫉妒,在背后散布谣言。世上没有事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可以说,只有秀吉才是织田氏的忠良啊,我想中将对此也当心里有数。因此,若中将起了疑心,秀吉实在感到委屈。这些事情,咱们今天一笑了之……” 一番话说得信雄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青。信雄最担心的,就是秀吉的一句话:“世上没有事能瞒得过我的眼睛。”或许,秀吉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昨日在山中的密谈,他都知道了? “既然筑前大人这么说,我想今后不会再有谣言了。当然,我信雄决没有对筑前大人起什么疑心,我可以发誓。” “好,痛快!”秀吉听了,高兴得直拍大腿,“其实在中将派三位老臣到大坂之时,我就跟他们三人说好了,切切莫要引起中将的误解。今日拜见了中将,我还是要重复一遍。实际上,秀吉心里有很多话想与中将说。中将老是住在长岛城,恐多有不便,因此,我想把古城末森修葺一下,献给大人。或者,也可以把您接到大坂来,参观一下秀吉新筑的城池……对了,其实秀吉不应特意讲给中将听——中将的手下有三名器量超群的家臣,秀吉应该先跟他们好好谈谈,再让他们禀告您才是。” 听到秀吉这些话,信雄既觉安心,又觉像是有一把利刃插进了心口。三家老已经痛下决心,即使一死也要刺杀秀吉,而秀吉似乎全然不知,还一个劲地和三家老套近乎。这到底是吉还是凶?或许是秀吉命运不济,或许是有人已向秀吉密报了……信雄的脖根不禁阵阵发凉。 “请中将大人相信秀吉,秀吉决无半点异心。”秀吉竭力向信雄表忠心。 信雄起身离去之时,秀吉亲自送到走廊之外,并在他身后鞠了好几次躬,大声道:“多么相像啊,秀吉仿佛又见到了年轻时的右府大人。一举手,一投足,真像当年的右府大人啊。”三家老听了,不禁侧目。 信雄从正殿退下去不久,秀吉的家臣石田佐吉就来叫三家老。 “我家主公现因大坂城的事宜,公务繁忙,因此想在明晨早早返回。还有,主公想请三位家老一谈,希望赏脸。” 使者回去之后,信雄紧绷着苍白的脸,依次看看义冬、重孝和田宫丸。 “奇怪啊,他居然特意前来邀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浅井田宫丸紧张道:“这真是天意,实在妙极了!一旦让他起了疑心可就不妙了,故,在下以为,咱们最好现在就去。重孝、义冬,你们没有异议吧?” “那就照浅井的意思行事。” “好,赶紧去吧,先听听那厮说些什么。” 由于三人根本就没有抱着生还的打算,此时都有些落寞。义冬道:“先等一下……如有万一,则立刻设法撤离……” “明白,早就作好准备了。”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三人正了正衣襟,直奔秀吉下处而去。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为了报答信长的恩义,三位老臣不得不冒险前去刺杀秀吉。每个人都思来想去,总有一种难言的不安。这大概是因为看出了信雄和信长的差距。 “筑前说他明天就要回去。” “噢。他要是真能回去,那时我们必已不在人世了。” “不过,今年的冬天很温暖啊。” 绕到正殿后面,三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径直走进秀吉的下处。 秀吉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准备了斋饭,三把西洋样式的酒壶并排放在案上。侍立左右的是十二个侍卫,另有四名寺里的小和尚侍候。 “哦,你们来了。”秀吉的脸上依然是那种连坚冰都会融化的笑容,一看见他们,就道,“快,快请近前来。在你们三人的精心调教下,信雄总算是有些大人样子了,但是,还要再接再厉,不可掉以轻心啊。” 津川义冬吃了一惊,连忙反问道:“不可掉以轻心……大人能否说得详细些?” “你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眨巴眨巴的,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当然,你们也都尽心尽力了,不能怪你们。” 三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秀吉说话的口吻,俨然已把他们看成了背叛信雄、已归顺了他的自家人。 “你们为何面面相觑?哈哈……是信雄又刁难你们了,还是让你们三人前来刺杀我?” 秀吉那毫无顾忌的大笑,震得古旧的房梁都微微作响,三家老则吓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魂飞魄散。事情决不可能泄露。拿推测来震慑他人,这是秀吉的惯用伎俩。三人深知这点,所以没有立即回答。 “请恕在下斗胆问一句,大人刚才的话……”调整了一下心绪,浅井田官丸道,“我们实是不明,请再……” “既然不明,那就莫要再问了。”秀吉轻轻地打断了浅井的话,“我知道你们三人与我齐心协力,帮着我监督信雄,故我甚是放心。可是,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不能识人者更令人头疼的了。”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这次开口的是津川义冬,看来他再也不想对秀吉的话保持沉默了。 “与我齐心协力,帮著我监督信雄”云云,万一传到信雄的耳中,必会令他们名声扫地,武士之道也就荡然无存了。 “我们监视主公?我对筑前大人这样的话深感意外。” “哦?”秀吉故作惊讶地斜探出身子,“那么,你们是说,你们和秀吉的想法不一样喽?” “见谅,我们是中将大人的家臣。” “别犯傻了,义冬。正是这样,我才说你们和我想法一样。不是吗?已故右府把信雄托付给你们,也一定是想让你们好好地辅佐他,不要耽误了他。虽然秀吉没有亲自服侍信雄,但是也收了右府的一个儿子做养子,也可说与织田亲同一家。为了不让信雄出什么意外,我也操碎了心,然而,好心却没有好报,信雄居然不解我对他的情义,说不定还会派你们三人来暗杀我呢。所以,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得把信雄看护好。” 秀吉又咧开大嘴率直地笑了起来,“若无这样的担心,我也不会来这里啊。不管怎样,你们能把信雄带到这里来,就已立了大功,这些,秀吉决不会忘记。来,干杯!” 这样一说,三人的处境越来越微妙了。 这样的话若让人听了去,只能理解为他们已经私通秀吉,正在竭力取悦他。在这种场合下,三个人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应对。正如秀吉所言,自从信长公故去,三家老就一直辅佐信雄,秀吉也一直为织田氏支撑门面。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信雄是否对秀吉抱有敌意。若信雄承认秀吉的实力,规规矩矩地治好三个属国,或许就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了。 “难道你们还是不明?”秀吉一边让人倒酒,一边笑道。 “我们当然无异议。只是……”浅井田宫丸又小心翼翼道,“我们监视主公,这话听来会让人怀疑。” “那好,我不那样说了。”秀吉轻轻点点头,向小和尚使了个眼色,让他把酒端给田宫丸,又显出甚是愉快的样子,“说起信雄的事情,秀吉恐怕比三位更清楚,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此时,四面渐渐黑了下来,呼啸的北风掠过湖面,拼命地敲打着寺院的窗户,夹杂着和尚诵经的声音,越发使三位家老焦躁起来。三个人决非被秀吉的气势压倒,但秀吉带着其引以为荣的贴身侍卫,真心诚意地频频向他们敬酒,实让他们无机可乘。虽然双方的距离顶多只有八九尺远,可是,在他们起身扑向秀吉之前,秀吉右后方的福岛市松和左后方的加藤虎之助会立刻拔刀相向,故,现在动手还为时过早。义冬、田宫丸、重孝相互使了个眼色。秀吉不是那种酒后松懈的人,如要寻找机会,只能等侍卫们麻痹大意了。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烛火在夜色中逐渐暗淡下来。这时,秀吉把话题转到了他引以为豪的贱岳大捷。“世上之人都懂得兵法,却不会谋略。勇者易遇,智者难求啊。前田父子就是这样。如此说来,信孝公子更是可悲。” 说到这里,秀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有一事我差点忘记了。信孝正是看不到重臣的器量,有意把他们从身边赶走,才招致了悲惨的下场。恐怕同样的悲剧也会发生在信雄身上。” 听到秀吉再次提到主公,三家老不禁紧张起来。 “义冬、田官丸、重孝,看来你们好像不服气,是吧?信雄的确有你们所不了解的一面。我看,今天干脆与信雄交涉一下,把你们作为人质带回大坂,你们意下如何?” “什……什么,要把我们作为人质?” “怎样,你们敢赌一把吗?”秀吉开玩笑似的伸出细长的脖子,“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三位好啊。” “大人……为了我们好?” “当然。你们听我说,首先,信雄也和信孝一样,是个疑心重重之人。说你们私通我的事,他又不是不相信。”秀吉突然压低了声音,兀自呵呵笑了。 “主公怀疑我们与您私通,您就要带我们去做人质吗……”津川义冬急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秀吉依然压低声音说话,仿佛害怕被外面的人听到,“我是说,如你们有这种忧虑,我就以人质的名义把你们带到大坂去,这样才可救得你们一命。” “筑前大人,万万没想到您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有什么。只有你们三个人都活着,才能保证信雄的安全。因此,我才要帮助你们三人……你们还不明白吗?” “恕我难以从命。” “哦,你是毫不担心了,义冬?重孝,你呢?” “我当然也和津川一样……我们主公绝不会像筑前大人所言。” “若真如此,那才值得庆贺呢。田官丸,你呢,也和他们二人一样?” “那还用说!我们三家老和主公同心同德。不知筑前大人究竟出于何种居心,居然讲出这样的话来,田宫丸实在不明。” “那好,我就说给你听听。”秀吉目光灼灼,“信雄要和家康联手对付我秀吉,家康那边早就有人向我报告了。” “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冈田重孝不禁张口结舌。 如家康那里真有秀吉的卧底,所有的事情,秀吉都可能已了如指掌。转念一想,这恐又是秀吉惯用的伎俩,企图引诱他们露出破绽。重孝慌忙调整心态,努力镇定下来。 “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吧?信雄就是这样的人,因此我才想把你们作为人质带到大坂去。如果你们不在信雄身边,家康也会觉得信雄不可信赖。自然平安无事。反之,家康或许就会产生非分之想,这样,好不容易趋于太平的世道,恐又会卷入狂风暴雨之中……这是一。第二,如我方才所言,万一信雄怀疑你们,企图加害……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你们还不明?” 浅井田宫丸只觉得眼前一阵昏花。看来,秀吉已经把所有的事都看透了,他说的句句是实情,绝非信口开河。但事到如今,也只好豁出去了。即使冲不到秀吉面前,起码也方便其他二人行动。 “是,明白了。”田宫丸伏在地上,手指摸向了刀柄。 “报!”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老男子粗哑的声音。 “哦,是平右卫门啊,何事?”秀吉高声问了一句。对于即将冲上去的田官丸来说,现在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不知何故,一阵恐惧顿时袭遍了他全身,他不禁回头看了看。 说话之人是他们十分熟悉的使者富田平右卫门。富田为何来了?种种疑虑和好奇心,使得田官丸没有站起来。 “大家仔细听听外面,果如主公所虑。” “仔细听……好,大家都静下来。啊,听到了,听到了,外面有人喊马嘶的声音。”秀吉一边向大家摆手,一边把手拢在耳朵后面,呵呵笑了。 果然,一阵阵人喊马嘶之声从不远处传来,不时打破夜的沉寂。三家老不禁面面相觑——所有的事情都被秀吉预料到了!秀吉把信雄等人召到这里来,似毫无异心,可到了夜里,却偷偷地把寺院团团围住。看来,他们已无计可施。 “果然如我所料。”秀吉眯缝着眼睛,看着三家老逐渐苍白的脸,轻轻站起来走到屋檐下。“哦,看见了,灯笼火把正在急匆匆向东移动。快看,平右卫门!” “是。” “你是特意来向我报告这些的?” “是,主公。” “大概泷川三郎兵卫也在窥探这里。义冬、重孝,你们也过来看看。” “我们……” “对。你们看,那边,正在急匆匆地向东撤退呢。” “是……是谁在撤退?”津川义冬站在最前面。 “那还用问,除了你们的主公,还能有谁,当然是信雄了!” “什么?”田官丸和重孝立刻弹了起来,飞跑到屋檐下。 此时秀吉的身边并无护卫,如要刺杀,正是最佳时机。可是,得知织田信雄背着他们擅自撤退,三家老已乱了方寸,哪里还会想到刺杀。 “啊,的确是主公……” “为何没跟我们说一声……” 听到义冬和田宫丸窃窃私语,秀吉大笑起来。“怎样,这下你们该明白我的话了?信雄担心睡觉时被你们砍掉脑袋,便仓皇逃出寺院去了。” “怎会这样?” “他也是迫不得已,天可怜见。谁让他疑神疑鬼呢?他早就认定你们已投降我秀吉了。” 信雄的三家老一声不吭地返回了原座。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信雄竟然撇下他们,惶惶逃离了三井寺。三人都茫然若失,如在梦中。 秀吉也返回座位,捧腹大笑。“平右卫门。” “在。” “我真是天眼通啊。现在大约是什么时辰?” “戌时四刻左右。” “就连我掐算的时刻都丝毫不差啊。” “主公神机妙算。” “好了好了。那些胆小如鼠、风声鹤唳的人,随他们去吧。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急需解决。” “哦?” “当然了。义冬、重孝、田宫丸。” 三个人谁也没有吱声,不约而同地看着秀吉。 “你们知道吗,不仅信雄生性多疑,还有深知这一弱点,并企图利用之的佞臣呢。” 秀吉一时得意忘形,竟然忘记了自己才是充分利用对方疑心的人。 “至于此人……我不说你们也知。此人就是故意设计,让你们三人失去信雄的信任,企图独自控制信雄的奸人。正是这种小人在背后大肆制造谣言,说你们三人全都归顺了我。因此,我才要告诉你们,你们一旦回到长岛,就会陷入龙潭虎穴。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吧?” 三人又一次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从未体味过如此无法言表的懊恼。他们与其说感叹于秀吉的预言,不如说感到无奈,只觉得像是陷入了魔爪,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魔鬼随心所欲地摆布。 “怎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信雄会这么做。来,接着喝。咱们边喝边议今后之事。从一开始,我就只把你们三人看成我真正的对手,谁让你们都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心腹呢?” 和尚们再次拿来酒。此时三人已经失魂落魄,稀里糊涂地端起酒杯就喝。 “来,一口气干了,我也干了。”秀吉一面愉快地抿着嘴唇,一面笑,又叫过使者,“平右卫门。你辛苦了,可是,还要劳你再去寺里巡视一圈。虽已无大碍,可是,万一寺院里面还潜藏着刺客,出来刺杀三位大人的话,那可不得了。”仅仅在一瞬间,形势就发生了逆转。原本前来刺杀秀吉的三个人,如今竟然成了在秀吉庇护下逃难的人…… 第五部 龙争虎斗 十九 斩杀三家老 阳光暖融融的,已是天正十二年春了。滨松城内家康府邸,老梅树上绽满了洁白的花簇,在阳光的映照下白得耀眼,如云似絮。 家康不时从客室里探出头来,望一望满树的梅花。他已和本多作左卫门和石川数正密谈了两个多时辰。这极其罕见。如是夜里的闲聊倒也罢了,可是,让近臣们都退下去,进行如此之久的密谈,德川家从来没有过。因此,在两间开外的护卫房里,大久保平助、井伊万千代、鸟居松丸、永井传八郎等侍卫都十分奇怪。 “看来,这是一次艰苦的谈话。” “那还用说!特意把石川伯耆守从冈崎叫来密谈,能不重要吗?说不定要发起决战了。” “跟谁?” “你还不知?当然是羽柴筑前守了。” “哦?你越说越有意思了。” “也不尽是。如此重要的事情,不可能只是三个人密谈。吉田的酒井左卫门尉和本多忠胜肯定少不了。” “几个有名的倔脾气碰到一起,意见肯定会分歧。你听听,作左老是在大声地清嗓子,老爷子只有在愤怒时才会这样。” 几个人正在议论,里面又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咳嗽声。大家都闭了嘴,相视一笑。 “有谁在?过来一个人!”家康的声音紧随着咳嗽声传了过来。鸟居松丸慌忙起身过去:“主公有什么吩咐?” 家康表情严肃,脸从来没有那么红过。“我们今晚要长谈,你去吩咐厨下,要他们准备些饭。什么时候要,我自然会再次叫你们。退下吧。”家康瞥了松丸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了作左卫门。“那么,老爷子的意思,是最好让信雄斩杀三家老,对吗?” “没有办法。”作左回道,“谁让三家老命运不济呢?筑前守早就算计好了,他那么一来,信雄定会斩杀三家老,筑前守是胸有成竹啊。” “哦?数正你呢?” 石川伯耆守数正侧着脑袋思考了好大工夫,才道:“我也是这么看,除此之外……” “你也说没救了?” “我也很心痛啊。” 家康叹了口气。实际上,进入二月以后,信雄又派来一个密使。按照密使的说法,由于信雄的老臣冈田长门守重孝、津川玄蕃允义冬、浅井田官丸长时三人已暗中投靠了秀吉,信雄有意斩杀三老臣,希望家康心里有数,及早作好开战准备云云。 虽然所有的要求都是信雄提出的,变故也都在家康等人的预料之中,可是,家康和信雄频繁来往,目的并不在此。他很想知道秀吉到底如何看待德川氏的实力,究竟把德川氏摆在怎样的位置。因为外间早有传言,说秀吉把家康看成和信雄一样。难道他明明知道家康在背后为信雄撑腰,还敢悍然向信雄发起挑战?家康心里也没有底。 一开始,作左和数正也非常担心。“断然不能如此大意。” 虽然大家都在这么想,但毕竟一厢情愿。秀吉可不是那么平凡的人,他轻而易举就让信雄的三家老上了钩,然后气势汹汹地逼信雄要么绝对服从,要么开战,连其背后的家康都不放在眼里。家康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唇亡齿寒。秀吉先处理信雄,接下来自然就是对付家康了。 “是绝对服从还是开战?” 今天,这个问题已经摆在了信雄面前,而到了明天,则成了家康要被迫回答了。如绝对服从秀吉,可平安无事。一旦答案是否,现在就必作出决断。与其等信雄被除掉再单独起事,不如现在就与信雄合作,齐心协力以抗秀吉。 若家康站在信雄一边,他就拥有了大义的名分。家康既不是信长的家臣,也不是信长的部将,而是信长尊贵的亲戚,是盟者,故,若凭借与信长的友谊,站在信雄一方讨伐逆贼羽柴秀吉,完全可以大义凛然。“你这个逆贼,居然连先主的遗孤也不肯放过!” 主意已经打定,开战的时机却不易确定。正在家康犹豫不决之时,信雄派来了密使,说要斩杀与秀吉内应的三老臣,并想以此为机开战。 如果三家老真投靠了秀吉,斩杀他们也没有什么,立向使者表示同意即可。可若除去三家老,分明是眼睁睁看着秀吉的诡计得逞。世人都深知这一点,家康便把大家叫到一起来商量对策。一旦真的杀掉三家老,信雄自身的力量就削减了一大半,能否有更好的办法,让信雄相信那只是一场误解? “这不可能!”作左首先摇了摇头,“但凡多疑的人,只会按照自己的性子作出判断,若横加劝阻,他反而会更加怀疑。如若我们向他提出反对意见,不久之后,他恐会回过头来怀疑您和秀吉是一丘之貉。”因此,作左主张,家康最好装着不知三家老之事,把信雄作为“防风之林”与秀吉开战。 由于甲、信方面的事情已处理得差不多了,目前并无后顾之忧,故,家康对作左立即开战的主张并不特别反对。只是,如有可能,尽量把三家老救出来,共抗秀吉,这无论在感情还是谋略上,都是上策。家康和数正都深感惋惜。 “听说在三井寺,三人断然拒绝了秀吉让他们去大坂的邀请,直接返回了长岛,是这样吗?” “不假。可是,听说信雄却因此更加怀疑他们……” “莫非他认为,秀吉故意把三人打发回去,使乱自内生?” “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泷川三郎兵卫对津川义冬的松岛城垂涎不已,不断向信雄进谗言,说三家老存异心。” “那可麻烦了。怎会这样?一旦真乱起来……” 家康和数正二人的话题刚转移到三家老的身上,就被作左打断了。“主公,休要像女人一样啰嗦!三家老已救不了了。现在要商量的是如何给猴子当头一棒,打他个措手不及。主公都考虑周全了吗?” “应该比较周全了,数正。” 数正闭上眼睛,额头上刻满了一道道皱纹。“我看,我们仍然必须全力支援纪州的根来、杂贺众的暴动。” “这个我也想到了。” “如暴动成功,两万多人如潮水般从堺港涌向大坂,必定会给刚刚筑起新城的秀吉带来相当大的麻烦。” 家康使劲点点头。 “策谋暴动的是保田的花王院和寒川右太夫行兼。如再给他们一封书函,必会事半功倍。” “主公!”数正瞪大双眼,“还要再加上一人!” “谁?” “我们决不能忽视前纪州之守护畠(zai)山氏的力量。现在,畠(zai)山氏的当家人乃是左卫门佐贞政。如能让此人帮着联络暴动者,那再好不过。” “好!” “这样一来,纪州暴动,再加上淡路的菅平右卫门率两百余艘战船发动的奇袭,在初战时就足以让秀吉焦头烂额了,而且,他带到尾张的兵力顿会削减大半。” “数正!”作左不耐烦地插了一句,“你老是一口一句兵力,在大家面前可不能这么说。” “我知。可是,筑前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位攻’战术,而最影响他士气的就是兵力不足。因此,应尽最大的努力,到处策动反对秀吉的势力才是。主公,不仅是淡路的两百艘船,三河、远江、骏河的船只也要集中起来,从海上打击秀吉……这些也非常重要,万万不可马虎!” 家康点了点头。既然和秀吉一战在所难免,那就断不可犹豫。若犹豫一日,诡计多端的秀吉就会想出许多花招。 首先扳倒信雄,再如法炮制,以同样的手段除掉家康,这就是秀吉的如意算盘。而家康却不等秀吉逼上前来,就主动和信雄合兵一处……可是,这样的想法是出于德川氏的利益,万一失败,信雄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而家康却要存留下来。实际上,信雄就是家康的挡箭牌。 秀吉当然会意识到这一点。如他想消灭信雄,就会大肆宣扬:是家康在背后操纵了信雄。但是,一旦信雄真的杀了或囚禁了三家老,家康就无法和信雄结盟了。因此,现在正是开战的最佳时机……当然,秀吉必定会比家康想得更深,走得更远。 “船只要集中,但是,光有船还不够。”家康插了一句。看来,比起作左的心高气盛,他更认同数正的稳重老练。“到底杀不杀三家老,这完全看信雄之意,究竟派谁出使为好?” “派谁去都行。这是去拆散人家,又不是去成全好事。” “不,决非如此,作左。”家康皱眉道,“筑前擅长谋略,必又会在对手的家臣中寻求内应。一旦此事暴露,人们就会说,家康乃一个不讲诚信的小人。不用说秀吉,甚至甲、骏、信的将士们,都会怀疑起我来。” “主公的意思是……” “我们应想尽办法营救三家老。” “若是信雄听不进去,又当如何?” “作左,你这个人真是啰嗦!非得让我把话都说出来?我们的任务只是去阻止信雄杀掉三家老,如他实在要杀,我们也爱莫能助。信雄就是那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明?” “哈哈,我怎的这么糊涂啊!”作左大笑,“主公,您可真是。让数正和酒井重忠前去如何?” “重忠倒是可以。”酒井河内守重忠是雅乐助正家的嫡子,也是一名气宇轩昂的重臣。家康随意地点点头。“既然你们都说行,我也没什么异议,我现在要出去一下。你们再商议如何劝阻信雄。之后,我下命令就是。” “哎,我服了!”作左啧啧称赞,“多么狡猾的主公啊!” 家康离席未久,酒井重忠就被叫进了书院。他既有其父的豪气,又不乏稳重,一举一动比起性情粗放的作左来,显得落落大方,甚至会使与他对面而坐的人备感压力。 “酒井,主公要派你去出使,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任务。” “到何处出使?”重忠皱着眉,说道,“我这个人不适合出使,此事太突然,恕我难以接受。” “不,不是……因为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主公点名要你去。” “哼,一定又是本多大人出的馊主意。” 作左一听,哈哈笑了。“正是因为你天性敏锐,能洞察人心,才推举你出使清洲。” “清洲……” “对,现在信雄不在长岛,在清洲。你只需去说一句‘我们接受了’,就可回来。” “接受了什么?” “信雄要和羽柴筑前守一战。主公念及信长公的恩义,想帮助孤立无援的信雄,狠狠地惩治与主家为仇的秀吉。你只管拍着胸脯,说那是正义之战,我们已经接受了,就足够。” “大人,您不是在故意拿我说笑吧?” “你在说些什么!即使说笑,也不敢拿此等大事来说笑。主公心意已决,就连一向谨慎的数正都同意了,大家都听到了。” “哦?”重忠把视线移到数正的身上,“是真的,石川大人?” 数正点了点头。他对着没有把三家老之事说出来的作左微笑了一下——根本用不着特意告诉使者此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对方,即德川氏已经同意作战,以后双方更要密切保持联系。 “主公有胜算吗?” “哈哈哈……重忠,你又胡言乱语了。你想想,若无胜算,主公能开战吗?” “说得也是。” “既然明白了,出使一事,你是否应承下来?等主公回来,你可不能当着主公的面抱怨担子重。” “既然是主公的命令,我只好服从。可是,二位大人为何偏偏推举我去?” 作左看了数正一眼,嘻嘻地笑了。 “这个嘛,”数正直起身子,半闭着眼道,“这是考虑到你去可以使对方安心。既然要开战,就必须让信雄心里有底。一旦让他觉得我们根本就靠不住,他的信心便会大大削弱。除此之外,必须申明,打仗时,凡是战事约定,双方切切要严格遵守。” “这两事当然重要,可是,肯定不止这些。否则根本不用我去,还有很多人选。”酒井重忠痛快地点点头,轻轻地反将了一军。 “就这些!”本多作左卫门顿时急了,大声叫起来,“你少啰嗦,只管去就是。主公指名让你去,我和数正也赞成。你休要再推三阻四。” “一定还有什么事。否则恕我难以前去。” “哈哈。”作左卫门笑了起来,数正则深沉地盯着重忠。 “有何好笑,老爷子?” “你可真是难缠啊。” “怎会?一开始我就知你们定有事瞒着我,我才不去。我可不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是不是信雄为难了你们,你们才特意跑到滨松来询问对策?快不要再卖关子。” “你这人怎的这样!”作左回头看了一眼数正,放声大笑,“那我就说了,重忠。若你故意诱我说出来,而后你又不接受,那我可跟你没完!” “我明白,您说吧。” “你万不要以为这是主公的计谋。近来主公慈悲为怀,其实有些心慈手软。”作左瞪大眼睛,环顾四周,猛地探出上半身,压低了声音,“因此,我就和数正商量,我们断断不可输给羽柴筑前那厮……” “难道主公不希望取胜吗?” “是。总之,为了胜利,我们就要把桀骜不驯的信雄当作德川氏的盾牌,先探一探筑前的虚实才打发你去。这才是主公的真正用心。” “原来如此……” “可是,此事只有我和数正知道。我们总觉得还需要一个人知道其事,便想到了你。如把事情挑明,你还会拒绝吗?” 酒井重忠耸了耸肩膀,看着二人,无奈道:“那么,必胜的手段是……” “所谓必胜,就是绝不可失败。” “那要怎样?” “先以信雄为防风之林,如果敌人太强,数正就会直接赶赴筑前那里,阻止战争发生。” “如对方并不那么强大呢?” “那作左就去给筑前守一点颜色瞧瞧。”重忠道:“我去清洲的目的是什么?” “和秀吉展开决战……这虽不是主公的意思,可是,主公并不十分反对。故,让信雄放心地杀掉三家老。这样一来,仗就打起来了。”作左一口气说完,笑了。 “明白了,全明白了。”酒井重忠连连道,也怪异地笑了,“二老真是费尽了心机啊。” “如不费心机,能在这个世上混下去吗?” “也就是说,您二位是不顾毁誉褒贬,来为主公出谋划策了?” “别说得如此难听。累及一人或是一家就不用说了,弄不好甚至会累及整个德川氏呢。我倒要拭目以待,看看筑前守到底有多大能耐。” “既然不是为了主公,那是为何?是为了大志吗?” “要看对待这个问题的人的心情,这可不是我所能知的了。”作左言罢,数正喘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可绝非为了什么大志!只是按照我心中佛祖的旨意去行事。” “知道了。” 此际,重忠似终有些感动了,他砰砰地拍着厚实的胸脯,“若非如此,筑前必定势如破竹,难以阻挡。讨伐完信雄,秀吉就会把矛头对准主公。为了吓唬秀吉,我也豁出去了。” “一定要爱惜性命。先吓唬一下秀吉,再看看他有什么动静。为了大局,你就先做一回恶人,去煽动一下信雄。” “怎会是煽动呢!不管怎样,只要能够取胜,就决非坏事。信雄现已成了秀吉的眼中钉,无处藏身了。” “那么,把主公请来吧,作左。”数正道。 “好。”说着,作左站起身来,“你要记着,重忠,万不可对主公说什么,你只说‘遵命’就是。至于不能阻止三家老被杀之事,你把它闷在心里便是了。” 重忠并未回答,单是又拍了拍胸脯。作左似早就等不及了,他极其夸张地皱着眉,一瘸一拐地出去了,不大工夫就把家康请了进来。 “你们谈完了?”家康悠闲地把胳膊支在扶几上,不看重忠,单是直接询问起数正来。 数正恭敬地两手伏地,道:“详细事宜,我们已经和重忠商量好了。” “忠答应去了?” “是,听说主公特意点名让我去,在下荣幸之至。” “你去之后,只和信雄面谈就行了。” “在下已心领神会。” “既然要派你去,恐就要与信雄长谈。我写封书函你带着,稍待。”说着,家康从窗边的案上取过砚盒和纸张,刷刷地写了起来。 天正十二年二月二十一,酒井河内守重忠向清洲出发。 在这样的季节里出使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如真的爆发战争,对于德川一方来说,最好的季节无疑是三月。 贱岳会战时冰天雪地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北陆的冰雪已经融化,山间的通路也畅通起来。此时,上杉氏的存在令各方不容忽视。家康也不例外,可是,比他更忧心的,是正在从越前向加贺、能登、越中进击的秀吉。他此时正是忙得不可开交。北条氏的情况也一样。因此,如果决定开战,最佳季节就是三月。二月之内就必须把所有的事情做好。 二十五日,身负重任的重忠进入清洲城。 信雄似已等不及了,立刻把他请到房里。“德川大人的病痊愈了?” “是的,已经痊愈。”重忠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又娶了两房女人,不久之后恐又会有孩子了。” “哦。”信雄瞪大了眼睛,“真是羡慕。近来,我已不近女色了。” “为何?” “我越想越觉得……”说着,信雄警惕地看看四周,把侍卫和侍女们都打发了下去,方道,“我刚才说到什么了,河内守?” “说到不近女色。”重忠依然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就像一座屹立在风中的高山,极其庄重,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对了对了,我越想越觉得生气,筑前这猴子,竟然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这不是长久之计。” “什么?” “春天是万物孕育的时节,大人年纪轻轻,不要因为筑前守那种人大动肝火。一切应该顺其自然,精心准备,毫不懈怠……这样,家业自然会兴盛。” “有理。”信雄脸上终于绽出笑容,“你平时也是这样吗?” “是,在战事即将开始之时,如若外出,就要充分作好准备,这是我家的家训。祖父这么说,父亲也一直是这样做。” “哈哈哈,有意思!那么,说到开战,你……” “啊!”重忠刚才郑重的表情一扫而光,慌忙把手伸进怀里。“只顾和大人谈论经营家业之道,竟然忘记了主公的书函。请过目!”说着,重忠打开紫纱包袱,取出信盒,郑重地膝行到信雄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 当信雄默默地阅读书信的时候,重忠则茫然地望着外面的院子。在这座曾经孕育了信长公宏图大略的城里,有许多松树,树丛中开满了红梅,也可能是桃花吧。重忠兴致勃勃地欣赏起窗外的风景来。良久,他突然说道:“院中的小鸟多么可爱啊,是大人养的吗?” “小鸟……那是白颊鸟。” “是大人养的?” “不必专门养,在三河大概怕能看见白颊鸟吧!你们三河人难道不知白颊鸟?” “哦……这些我倒是没有在意过。我们只顾着考虑如何取胜,哪还有时间去管什么鸟儿。” “河内守。” “在。” “这信上只写着为防万一,所有的事情都已委托给河内守,要我和河内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云云……就这些吗?” “难道还不够吗?德川氏从来没有使者暗中归顺对方之事。因此,使者携带的都是同样的书函,重要内容都在肚子里装着,这是我们的规矩。” 信雄一听,略微有些不快,旋又微笑起来。“真羡慕你们。应当如此,应当如此。这么说,你的意思就是德川大人本人的意思,是吗?” “这些,中将大人根本用不着怀疑。我敢以骏、远、三和甲信五国担保。” 信雄又叹息起来。“真令人羡慕。那么,我提出由我方主动发起决战的建议,德川大人是什么意见?” “没有异议。我家主公会站在恩义的立场坚决支持您……我方现已作好充分准备,主公都作好了随时出征的准备。” “我还有一个问题……一旦开战,如何布阵?” “这要根据您的安排,主公将亲来尾张,和您商量对策。” “德川大人究竟要率领多少兵力出战,也决定了吧?” “那还用说,当然是全部兵力了。” “数量?” “为防各个军事要塞发生叛乱,人数大约有三万。” “策动根来、杂贺的民众暴动之事呢?” “当然。这次战事,必须和暴动结合起来。为此,我家主公已给保田的花王院和寒川右太夫发去了誓书。大人这里,为慎重起见,不久之后还要派使者前来。到时候,让暴动者从堺港偷袭大坂,狠狠地挫挫秀吉的锐气。秀吉从未受过挫,所以,战事一开始就大致已决出胜负了。” 不知从何时起,信雄的眼睛开始闪闪发光,眉宇间充满了昂扬的斗志,与其父的风貌甚是相似。 本能寺之变以前,信长在安土城大宴家康及其众将士之时,当重忠从信长手中接过酒杯的那一刻,他发现,眼前的信长真是一个美男子。今天的信雄也是威风凛凛、仪表堂堂,决不亚于昔日的信长公,却仅是长相相似……重忠并不认为信雄威严,他认为那只是匹夫之勇。 “那么,一开战先挫挫秀吉的锐气,让暴动者从堺港杀向大坂,我们则为其后援。当然,人数越多越好。因此,希望大人给纪州的畠(zai)山左卫门佐贞政发一封密函……” 不知从何时起,重忠变成了命令的口气。信雄却没有显出一丝不快,相反,他乐得手舞足蹈,差点就说出“正合我意”了。 “那是当然,这事丝毫不能马虎。我们可以许诺,事成之后愿奉上纪伊、河内二地。好,我立刻就去安排。” “最后,我还有一个要求。” “要求?” “现在,已不再是靠单打独斗就能取胜的时代了,全军同心协力才是关键。因此,我家主公和您商定的决策,无论在多么危急的时候,也不可擅自更改,否则会埋下祸根。请大人一定铭记在心!” “这个我自然明白。织田信雄定会信守承诺。你回去后告诉德川大人及其诸将,请他们放心好了。” “既然这样,我也就放心了。”重忠使劲点了点头,“我的使命已完成了。便聊聊武家掌故吧。” “重忠……对于我提出的斩杀三家老,以此契机发起决战的提议,德川大人有什么意见?” “斩杀……三家老?鄙人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大人一定要牢记一点,无论何时也不能让任何事情妨碍开战,大人不是一直坚持这样认为吗?”重忠微微皱了皱眉,道,“原本,三家老……就似碍手碍脚。” “唉,既然话已说完,就不管其他了。这些事情,或许当由我自己处理。” “正是。我家主公从不会忘记重要的事情,既然什么也没说,那就是一切都请大人自便。” “哦?既然这样,我自己处理就是……如此一来,我也放心了,今夜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那么,聊聊别的事吧,比如武家掌故之类。来人,把备好的酒食端上来。” 信雄满脸喜悦地拍了拍手,重忠也松了口气。三家老的事情,就这样巧妙地一带而过…… 酒井河内守重忠在清洲住了一宿,次日就返回了滨松。 通过这次和信雄的谈话,他似终于发现了三家老问题的复杂。为何家康、本多作左卫门、石川数正等人都对这个问题深感棘手?此前他一直简单地认为,大家都担心一旦杀掉三家老,会削弱信雄的实力,通过和信雄的对话,他才知还有未料及之意。 不知是家康还是数正的考虑,总之,一旦开战的结果不如人意,家康自然就会对信雄斩杀三家老之事“一无所知”。“你怎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这样,就可以迅速撤兵了。虽然或许会被人理解为狡猾、诡诈,但如没有这样的准备,家康在秀吉面前则缺少回旋的余地。这种残酷的事实,信雄到底想过没有? 总之,信雄满怀喜悦地把重忠送走,立刻向三家老派出了使者。“由于此次和德川家康的使者酒井河内守的密谈成功,有一些重要事宜,需要当面通知诸位,因此,请诸位三月初三到长岛城议事。”之后,他急匆匆地赶回了长岛城。 三家老之一、尾州的星崎城主冈田长门守重孝接到使者的口令,不禁犯起难来。如是和德川密谈,意义自然非常重大。信雄已决意要和秀吉一战,秀吉也难以容下信雄,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然而在双方之间,对阻止战争起关键作用的,就是冈田重孝、津川义冬和浅井田宫丸三家老。他们始终坚信,只要他们三人不同意,信雄就不能开战,家康也决不会轻易站到信雄一边。 因此,此次会面,一定是商量家康提出的开战条件。要么是家康认为三家老都同意开战,让他们向他送交人质;要么是他也认为三家老是秀吉的内应,听到一些奇怪的言论,要求明辨真伪。他们除了毫不犹豫地赶赴长岛之外,别无选择。若是不去,则会加深信雄对他们的怀疑,横生枝节。 三月初三,重孝按时赶到了长岛城。义冬和田宫丸也到了。大书院里,人们正在忙着供奉桃花节的菊花酒。 重孝总算舒了口气。自从在三井寺尴尬一别,这还是三家老第一次凑到一起和信雄会晤。先到的义冬和田官丸正和信雄谈笑风生。冈田重孝郑重其事地向信雄表达了节日的祝贺,然后和满座的重臣们打过招呼。除了浅井、津川二位老臣之外,还有泷川三郎兵卫雄利、土方勘兵卫雄久、饭田半兵卫正家、森久三郎晴光等人,个个红光满面。 在这样的场合下,家康派来密使之事自然不好说出口来。因此,重孝接过酒杯后,一边让侍卫倒酒,一边轻笑道:“在三井寺的时候,可真是遗憾啊。” “当时筑前的身边戒备森严,不但没有丝毫下手的机会,反而险些成了俘虏……” 听到这里,信雄淡淡地摆了摆手。“我早就料到这些了,便故意装作快速撤退。这样一来,筑前猴子定会以为我们早有准备,心中生疑,你们也便有机可乘了。” “真是遗憾啊。虽说筑前是咱们的敌人,他却是个出色的大将,智勇双全,谋略过人。” “因此,我们必须反复谋划,方能行动。长门守,在你来这里之前,大家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家康那边也派来了酒井重忠。” “在这种场合下,谈论这种事情,恐怕……” “无妨,我已与大家讲了。家康的使者说,这是一次决定天下大势的重要战事。因此,火速把你们三家老招来,商议一下,拿出决议,立刻通知家康。这样,家康才会率领全军参加决战。” “我们也要参与决议……” “当然,首先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然后全力以赴抗击秀吉。” 冈田重孝悄悄地和津川义冬、浅井田宫丸交换了一下眼色。家康果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如果信雄这边下不了决心,不能与他统一步伐,是绝不会起兵支援的。虽然三家老在偷偷地相互点头示意,信雄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目光咄咄逼人。 “我提议,品完菊花酒之后,召诸将议事。”重孝道。 “长门守!” “在。” “我已经下了决心。难道你们对开战还有异议?” “是……可是,在这种场合……”决不能轻易让信雄开战,这是三家老的共识。尤其是三井寺会晤以来,重孝越发看到了秀吉实力的强大。 “好,好。”信雄淡淡地点了点头,“今天就这样,大家只管尽兴。从明日开始议论军情。这次我已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取胜。因此,大家要集思广益,研究一下筑前的弱点究竟在哪里,是否有隙可乘。先把这些细节研透,再作决定。一旦开战,估计就不能再设酒宴了。今天请大家不拘虚礼,开怀畅饮。” 提议竟被信雄如此轻描淡写地岔了过去,重孝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这里面该不是有什么阴谋?但对于信雄提出的“不拘虚礼,开怀畅饮”的提议,他当然无法反对,义冬和田官丸也一样。 信雄得到家康的援助,决意要跟秀吉一战,这似已成了一个铁定的事实,如他们非要反对开战,无疑会破坏信雄的心绪。三家老终于没能开口。 重孝没有喝醉,津川义冬也没有喝多,只有浅井田宫丸酩酊大醉,不时地说醉话:“如果这样下去,我看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是,周围的人似都喝醉了,信雄似也未听到,总之,三日这一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三家老以为翌日定会召开重大军情会议,于是商量好了发言的顺序,可令他们大感意外的是,这一日毫无动静。 正午时分,未露面的信雄派人来知会:“会议改在五日召开,请大家再考虑一日。” “怎么,这次主公似乎变得慎重了。”再次碰面的时候,津川义冬有些不解。然冈田重孝完全不这么认为:“照这样看来,即使提出一丁点反对意见,主公也断听不进去。” “不,不会。虽然大家在口头上都不敢反对,可是谁都惧怕秀吉如日中天的强大势力。只要我们三人晓之以理,主公的反应且不说,旁人定会纷纷进谏。” “如能这样,当然再好不过。可以我看来,恐怕……”除了这个,重孝这一天再也没有说话。 让大家这样考虑一天,看来信雄的决心已难以撼动了。 五日,从清晨起,天就下起雨来,气温却非常高。院子里的樱花已经开了大半,尽情地吮吸着淅沥的细雨,吐露着春天的气息。 “请到大厅里。” 巳时左右,信雄身边的宠臣泷川三郎兵卫前来通知二于是,三家老凑到一起,早早地赶到大厅等待。 “今日,我们要把意见一句不漏地说出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津川大人、浅井大人,你们二位也要作好准备。”重孝道。那二人坚定地点了点头。 首先发言的自是冈田重孝,接下来表示赞成的是津川义冬。接着,主公信雄定会明白无误地陈述他的主张。之后,浅井田宫丸再发表意见。 信雄于巳时准时到来,表情与前三日没有什么不同。“会议现在开始。” 不知为何,信雄今天的心情出奇地好。“家康已经许诺,愿意率领全部兵力为我助战。那么,我们就要和秀吉决一死战,我想大家都不会反对吧?” 听了信雄这话,冈田重孝犹豫了一下,道:“启禀主公。” “哦,是长门守啊。你是星崎城主,这次就和家康的旗本大将一起,作进攻美浓的先锋吧。” “恕在下冒昧,对于此事,我有话要说。” “何事?难道你不想和家康的旗本大将共同作战?” “实是抱歉……重孝反对这次对筑前开战。” “什么?好,那你说说理由。这么重要的战事,我怎么能不听听大家的意见?”信雄并不那么吃惊,单是淡淡地询问起来,这令三人深感意外。 “主公刚才说,家康会率领全军助我方作战,我认为这完全不可信。” “哦,那说说你的理由。” “最近,德川氏重臣石川伯耆守数正暗降筑前的传言漫天……” “说的是,石川伯耆……” “可是,我认为这完全不可信。这必定是筑前一手炮制的谣言。德川凭什么会率领全军助我们作战?在开战之前,这些事情必须弄清楚。” “你的意思是说,家康帮助我们,不全是出于对先父的情义?” “恐是家康看到战火不久就要烧到自己身上,所以明哲保身。恐他只是想利用主公去和秀吉交手,坐享渔翁之利,我想他绝不会是真心参战……” “你的意思是说,家康参战并非本意?” “主公英明……”重孝深施一礼,正要继续陈述,不料一旁的津川义冬插了一句:“主公,义冬也完全赞成冈田。” “哦,你也反对?” “对于决堤涌来的浊流,即使有再大的力量,恐也难以阻止。因此,目前我们除了忍耐,别无选择,只能寄希望于主公与筑前的年龄差距。主公现在精力旺盛,年轻有为,春秋不到三十,而筑前已接近五旬。等到筑前的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天,主公就成功了。所以,为今之计是隐忍……” 义冬说得严肃认真,浅井田官丸也连忙探出身子道:“主公要想压制筑前,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我们三人送到大坂去做人质。只要我们在大坂,料筑前也不敢胡来。” “哦。”信雄冷冷道,“果然跟我料的不差。来人!”话音刚落,席上众将一齐拔出刀来。 “啊,你,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冈田重孝刚要起身,邻席的饭田半兵卫正家已经劈向津川义冬,砍在了他肩上。义冬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向走廊逃去。 “休得无礼,这是在主公面前。” “请见谅,主命难违。” “主命?”义冬慌忙往上座一看,信雄早已不见踪影。不仅如此,左右两边的出口也已被刀枪挡住。“这究竟是为何?” “你给我好好听着!”话音未落,土方勘兵卫雄久的三尺长刀已砍向了重孝,“可恨的叛贼,把你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你说我背叛,到底有何凭据?” “休要再问!这是主公的命令,是天意!”泷川三郎兵卫雄利拔出腰刀,冲着躲在柱子后面的义冬又是一刀。 “三郎,你这个卑鄙小人……” “杀,快杀!” 义冬疼痛难忍,断断续续道:“我们遭人算计了……浅井,冈田,我先走一步了……”话未说完,他扑通一声跌倒在血泊里。 重孝顿觉全身血液倒流。“好,既然这样,我跟你们拼了。有种的过来!” “这是主公的意思,叛贼。” “主公才是真正的叛者。如觉得我们做家臣的形迹可疑,为何不在诂问之后,让我们切腹?他眼睁睁掉进筑前设下的圈套里,还做出诱杀忠臣的勾当……” “杀了他!别听他胡言乱语,快杀!” “唉!既然要杀,那就过来试试!”土方勘兵卫一跃而起,一刀朝重孝的左肩斜砍下去,重孝将长刀挡到一边,“啪”的一声,火星四溅,吓得众人倒退了几步。 不知何时,浅井田宫丸夺下了对方的枪,挽起胳膊,与森久三郎对峙起来。 “不就是区区两人吗,时间拖长了不免挨骂。大家一起上!”泷川三郎兵卫手里提着刀,只知下令,却不敢动手。 外面依然是暖意融融的春雨,身负重伤的义冬拼命地在榻榻米上爬着,身后留下一条血的溪流。重孝的脚踩到了血流,一下子摔倒在地。就在这时—— “啊!”他身后响起了一声悲鸣。浅井田宫丸已经被森久三郎斩杀。 同时,一块烙铁似的火热物体刺入了重孝的右肩,顿时,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传遍了全身。土方勘兵卫的豪刀砍在重孝的胸上,骨肉皆断。 “可……可……可惜……”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重孝的尸体跌倒在义冬身上。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二十 德川出阵 天正十二年三月初七,通过刈谷城主水野忠重的密报,德川家康得知织田信雄已斩杀三家老。 信雄斩杀了三家老之后,立刻把津川义冬的松岛城交给泷川三郎兵卫把守,把冈田重孝的星崎城交给了水野忠重,把浅井田宫丸的苅(Yi)安贺城交由森久三郎把守。 当然,对于这些变故,羽柴秀吉不可能不知。 还没等开战,信雄便自断臂膀,秀吉定在背地里高兴得合不拢嘴。而且,家康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秀吉就已经向堀尾茂助吉晴下令:“立刻作好出兵北伊势的准备。” 初八,秀吉对津田弥太郎发出了同样的命令。 初十,秀吉自己则从大坂进入京城,十一日,火速赶到近江的坂本城。其行动之神速,便是对此战期盼已久的明证。 对于信雄斩杀三家老之事,家康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而是立刻在滨松城召开了军事会议。本来,家康当与信雄共同赶赴尾张,可是,事情竟然出现了变故。 “现在让我们好好看看,筑前守到底有多大能耐。”大家都赶到大厅之后,家康神情沉着,笑道,“以前,我军的呐喊声是‘上啊!’现在得改改了。” 家康突然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来,弄得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主公的意思是,光喊一句‘上啊!’不行吗?” “对,这次的对手可是羽柴秀吉。因此,传我的命令,呐喊声改为‘上啊,上!’尾音要坚定有力。这样喊才是胜利之兆。” 大家不禁面面相觑,哑然失笑。至于具体战略,根本就用不着再商量了。 家康从滨松出发之后,他此前与诸方的交结,立刻产生了强大效应。北陆的佐佐成政答应进攻秀吉的领国加贺。四国的长曾我部元亲立刻出兵淡路。纪伊的寒川右太夫高举义旗杀向和泉、河内。在贱岳之战中败北后闲居纪伊的保田安政,则成功地游说根来法师袭击河内。此外,家康还煽动被秀吉占领了大本营大坂的本愿寺门徒,以及根来、杂贺的一向宗门徒,向他们秘密地许诺,一旦大功告成,就将现已归前田利家所有的加贺和大坂两地归还。 “我们定要让坂本城的秀吉大吃一惊、措手不及!” 大家都到齐之后,家康让人拿来出阵前的膳食,自己淡淡地饮了些冷酒,恋恋不舍地抚摸了一下孩子们的脑袋,在城门口飞身跨上了他心爱的战马。 三月初七未时左右,即信雄斩杀三家老的消息传来之后不到一个半时辰,家康就作好了战争的所有准备。 为了能进入清洲作战,家康立即把大本营迁到了冈崎。他显得十分平静,无论神情还是举止,都没有任何异常,甚至还不如出去狩猎兴奋。其实,家康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这可是与旷世鬼才羽柴筑前守秀吉的决战,一旦指挥稍有失误,可能给德川氏带来灭顶之灾。 家康最初动员的兵力是三万五千人。其中,八千人直接参加战斗,其余的人则留下来负责镇守甲、骏、三各地的城池——滨松城由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把守,冈崎城由本多作左卫门重次把守,二俣城由酒井河内守重忠把守,久野城由久野三郎左卫门把守,挂川城由石川日向守家成把守,甲府城由平岩七之助亲吉把守,郡内城由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把守,骏河田中城由高力与总左卫门清长把守,深泽城由三宅宗右卫门康贞把守,长久保城由牧野右马亮康成把守,沼津城由松平周防守康重把守,兴国寺南松平主殿头家清把守,信浓的伊奈城由菅沼大膳把守,佐久郡由柴田七九郎重政把守,小诸城由芦田下野守信守把守;吉田城的酒井左卫门尉忠次跟随家康出阵,此处不再派驻别的守将,西尾城则由滨松的大久保忠世兼守。 先头部队是以神勇著称的井伊万千代直政的赤备军,旗本大将则有奥平信昌、松平又七郎、神原小平太康政、本多平八郎忠胜、大久保忠邻、本多庆孝、松平家忠、营沼定盈…… 八日,进入冈崎城,家康让全军暂时驻扎在矢矧桥附近,自己则在这里等候伊贺、大和的勇士前来。九日,家康前进至阿野。十日,家康命令酒井忠次和松平家忠等人向鸣海进伐。十二日,家康至热田附近的山崎。大约从此时起,阴雨连绵,伊贺、大和的勇士们踏着缤纷落英,不断聚集到家康身边。 在家康调兵遣将的同时,秀吉也没有丝毫松懈。他不断地向大垣城的池田胜人派去使者,要求胜人做先锋。“如果大人和秀吉合作,取得胜利之后,愿意把美浓、尾张、三河三国给大人作为回报。请速速出阵!” 不仅如此,秀吉还邀请森武藏守长可加盟,同时,频频诱惑刈谷的水野总兵卫忠重和丹羽勘助氏次。二人却没有前来。氏次把秀吉的使者一顿臭骂,驱之;水野忠重则把秀吉的书函立刻送交家康手里。书函的内容大致是:事成之后,秀吉愿把三河、远江二国赠予忠重作为礼物。面对如此丰厚的诱饵,二人却不为所动。恐他们也已经看出,秀吉要想在与家康的对决中取得胜利,远没有那么容易。 就这样,东西两路大军,源源不断地从美浓和尾张的山野赶赴北伊势。 三月十三,当家康进入清洲城与信雄会面时,战火已波及北伊势,而在近江一带,池田胜人与森武藏守长可已向犬山城进军。然而,这只是决战之前的前哨战。虽然秀吉和家康二人绞尽了脑汁,可都弄不清对方作战的真实意图。秀吉恐是想通过北伊势的战事吸引家康的注意力,然后,趁其不备,从犬山城一举杀向尾张,如是这样,秀吉似已成功了一半。 十三日午时,家康率领酒井忠次、石川数正、松平家忠、本多忠胜等重臣,在清洲城的大厅里和信雄商议军情。 此时,笼罩着北伊势的战争乌云已不能容人旁观,因为在四天之前,即三月初九,信雄的部将神户正武已出了神户城,向龟山城发起了进攻。可是,守将关安艺守盛信人道万铁与其子一政顽强抵抗,击退了神户正武的进攻,后得到蒲生氏乡的支援,战势变得越发胶着。 信雄一方也立刻派了佐久间正胜、山口重政二将进入铃鹿郡的峰城,支援神户正武,可是,此时秀吉的援军已经源源不断地进入了北伊势。秀吉一方表面看目标似是峰城,而实际上,除了蒲生氏乡以外,长谷川秀一、堀秀政、日根野弘就、浅野长吉、加藤光泰诸将与当地的泷川一益、关万铁等人齐心合力,目的是想把信雄在南北伊势的势力拦腰切断。 听信雄如此一说,就连家康都严肃地沉思起来。家康自是没有料到,秀吉会直接从坂本杀向美浓、尾张。为了迅速把秀吉赶回大坂,家康早在严密地监视其动向。可是,一向擅以兵多将广取胜的秀吉,必定会在大坂派驻强大的留守部队,不久之后亲自赶来。若真如此,秀吉的进攻路线必有两条:一是从近江杀向美浓、尾张,二是从北伊势杀过来。 “数正,你认为秀吉会从伊势杀来吗?” 石川数正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酒井忠次,并不正面回答:“这可万万不能麻痹大意啊。” “秀吉的策略往往出人意料。” “哎!”信雄突然插上一句,“不管怎么说,尾张乃是我家代代相传的领地,因此,秀吉定想先从相对薄弱的伊势下手。” “中将。”酒井忠次突然转向信雄,瞪大眼睛,加重语气道,“您是不是向我们隐瞒了什么?” “啊,隐瞒……”信雄虽然嘴上这么说,脸色却明显变了。 “我刚才出去方便的时候,意外地听到了一件令人担心之事。”说到这里,忠次猛然转向了家康,“方才我听见一个杂兵说,峰城已于昨夜陷落。筑前已撤回大坂。” “峰城陷落?”听到这个消息,家康似乎打了个哆嗦,“此事如此重大。即使是杂兵私下议论,也应该调查清楚啊,中将。” “知……知道了。”信雄努力做出沉着之态,两颊却禁不住痉挛起来。 “中将,您是否想把我家主公引向伊势?伊势方面,既有正在赶来的羽柴秀长、羽柴秀胜的人马,又有田丸具康、九鬼嘉隆等人的诲上势力。一旦峰城陷落,敌人就会立刻向松岛城发起进攻。”忠次带着一种嘲笑的口吻说着。 石川数正又嘟嘟嚷嚷:“此事可不能马虎。这样一来,南伊势方面就只有从海路取得联络了。” 家康只是定定地看着二人,沉默无语。其实,他心里十分清楚信雄的算盘。尾张既环绕木曾川,原本又是织田氏自家的地盘,因此,信雄觉得敌人难以攻破,让家康在伊势一带阻击敌人的想法,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此时家康倒不便纠缠这个问题。不管怎么说,能在秀吉的出口阻击敌人的,除了家康之外就再无他人了。因此,如果秀吉攻入伊势,或者杀向美浓,就必须与其对决。尽管如此,对于信雄隐瞒实际战况,并想引诱他出兵伊势路的举动,家康仍深感意外。如果信雄一味耍些小聪明,他非但不可依赖,简直是身边一患。 “主公,依在下看来,我们不可轻易离开尾张。”忠次道。 家康并不回答,单是把目光转向门口。原来,此时一个杂兵进来了,他脸色十分苍白。 “中将,莫非是空穴来风?” “这……”信雄似乎格外激动,“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下郎,把你所见所闻从实道来。” 那杂兵体格健壮,看来却如一头母牛,毫无阳刚之气。“是,峰城确已陷落。” “在昨晚?”数正紧问道,“守城的佐久间正胜、山口重政、中川勘左卫门等诸位大人呢?” “佐久间正胜、山口重政二位大人说要撤到尾张去,便弃城而走。至于中川大人,小人听村民们说,似在撤退途中遇难了。” “中川遇难了?”信雄一听,顿时红着眼睛大叫了起来。看来,他也是第一次听到。中川勘左卫门贞成乃犬山城的城主,信雄将他派到北伊势,主要是作为援军,以保持尾张对岐阜的压力。 听此恶讯,家康也不禁探出了身子:“如中川真的遇难,那可就有些麻烦。但,我们当核实此讯。” “你不用顾忌,有话就说!把你的所见所闻详细报给德川大人!”信雄气得浑身直哆嗦,冲着杂兵大吼。 杂兵有些吓懵了。“小人是在慌慌张张逃跑时从百姓那里听来的……究竟是真是假,小人也弄不清楚。” “你既不明真假,为何到处乱讲?” “小人根本没想到这话会传到主公的耳内,只是把道听途说的事……”杂兵的身子蜷缩起来,不住地打着哆嗦。 家康微微地点了点头:“好了,既然你只知道这些,那就退下去吧。中将……” “还不退下去!”信雄又大吼一声,回头对家康道,“中川遇难一旦传扬出去,形势将会对我们极为不利。应立刻派人出去打探。” 家康没有做声。即使这是在作战之中处罚战将,让犬山城城主前去支援伊势,亦足以让他意外。若岐阜真有敌人在觊觎尾张,犬山城立会成为交战的第一线…… “我现在就派人前去打探情况,您看怎样,德川大人?” 家康没有回答,而是闭眼沉思起来。信雄又问一句:“怎样?” “这……请中将暂且回避一下,我有事要和属下们商量……” 信雄急匆匆地走了出去。酒井忠次则夸张地叹了口气。 “若是如此,我看,我们的伙伴可真靠不住啊。” “忠次,我们可能被筑前守给耍了。” “这可不是一句吉言。” “你立刻去准备一下,马上动身前往桑名。” “去桑名?” “去和我们在伊势的盟友取得联系。如派别人去,我不放心,你辛苦走一趟吧。” “这么说,您已经看出来了,筑前果真直奔岐阜而来,然后入尾张……” “我们现在这么做,可能有些迟了。你难道不觉得筑前从坂本向大坂撤退太容易了吗?” “那又能说明什么?” “这是池田胜人和武藏野加入筑前的最有力证据。如果我的判断不虚,或胜人已在进兵犬山城的途中了。” “主公英明!真可谓风云突变啊!” “还有,你去对服部半藏说,让他马上赶到南伊势去。” “主公的意思,是要把他派往松岛城?” “对,半藏一定会配合。” “那么,主公您……去哪里?” 忠次一问,家康再次闭上了眼睛。“我正在想这个问题……估计还是要去小牧山吧。” 此时,信雄又神色大变地返回了大厅,他的脸仿佛苍白的陶器,只有眼睛在闪闪地发着蓝光。“大……大事不好。”此时的信雄与其说是亢奋,不如说是狼狈而愤怒,连舌头都似不听使唤了。 “怎的了?”看到信雄这个样子,就连平时沉稳老练的石川数正都感到后背直冒凉气。他直觉定是发生了极其糟糕的恶事。信雄只是站在那里,浑身打着哆嗦。 “快说啊,究竟出了何等大事?” “没想到,没有一个人靠得住。”信雄又一次咬牙切齿,道,“敌人的先锋已经进了犬山城。” “敌人……进了犬山城?” “是。” “这么说,犬山城已经陷落了?” “是……” “中将,不可信口开河。”忠次见缝插针,追了一句。 “等一下!”家康连忙阻止了忠次,“此事我不是没有想过。进城的人是不是池田胜人?” “是胜人和武藏。” “胜人的身边有个叫日置才藏的人,曾经是犬山城的町奉行。此人与商家多有往来,定是他让人把城内的详情都打探清楚了。” “不料竟是如此!” “因此,中将把中川贞成派往伊势,他们早就心中有数。定是趁城主不在,来个突然袭击……胜人会这么想,换了我也会如此。犬山城的守备由谁主事?” “中川勘左卫门的伯父僧人清藏主。中川临走前还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大意……”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攻城拔寨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的人数定远远多于我们。”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了。人们的表情都模糊起来。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是吧,忠胜?” 家康这时才把身子转向了本多平八郎忠胜,“我们的战术,就是在初战时给敌人一记闷棍,打得敌人晕头转向。这样,一开始我们就占尽优势。以前一直是这样,对吧?” “那还有假,一开始就吓得敌人魂飞魄散。” “敌人的先锋如果是绰号‘鬼武藏’的森长可,那倒也罢了。我倒要看着,究竟是筑前的鬼家臣厉害,还是我德川家康的鬼家臣有种。哈哈……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啊,忠胜。” “主公英明。我们定要把敌人拖入野战,杀他个落花流水。” “哈哈哈……”家康再次放声大笑,然后转身对脸色依然苍白的信雄道,“这样局势就明了了。我们绝不能后退一步。看谁胆敢踏上尾张的土地!故,我不再去伊势了,要先把这股敌人打得落荒而逃……” 初战的结果自是不能令他满意。但是通过种种迹象,他大致弄清了秀吉的意图。占据了犬山城的池田胜人采取的一系列行动,已不知不觉暴露了秀吉的想法。在此战中,池田胜人在秀吉面前求功心切,但背后,一定隐藏着秀吉之令。 秀吉必是想,先在北伊势开战,做出一副大举进攻的样子,然后乘虚而人,一举占领犬山城,进一步进攻信雄的大本营清洲。攻城略地是秀吉最拿手的把戏。把清洲城包围起来之后,秀吉再亲自赴岐阜城,坐镇指挥。 清楚了这些,家康就有了对策。其实他也暗暗担心秀吉亲自杀到伊势来。信雄在伊势的影响,远比他在尾张的影响大,而这会增加一个巨大的风险——秀吉会增强水军的力量。此外,还有一件令家康担心之事,一旦初战顺利,信雄必有更多的发言权,极有可能妨碍家康对全局的指挥和控制。表面上这虽然是信雄对秀吉之战事,实际上,却是一场决定秀吉和家康孰存孰亡的决战。故,信雄初战受挫反而让家康窃喜。 “中将,不要太激动,先坐到这边来。”家康微笑着指了指座位道。得知犬山城意外失守的消息,信雄一直激动不已,尚未平静下来。家康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小平太,打开地图。” 神原康政在家康面前展开军事地图。家康又平静地吩咐道。“拿灯来。” 不大工夫,厅内亮了起来。家康把手里的军扇拄在膝盖上,认真地端详着地图,沉默无语。 本多平八郎忠胜刚才嘲笑,是因还在滨松时,大家就把这些可能发生的情况商议过了,譬如,如果敌人从犬山城发起进攻,应如何应对云云。主公家康却是变得城府愈深了。 “小平太。”家康叫了一声,仿佛忘记了信雄的存在,“筑前最讨厌什么?” “败仗。” “哈哈……小平太,你又是胡说。吃败仗,谁不讨厌?我家康甚至比筑前还讨厌。我说的是其他方面。” “这……” 康政低头沉思起来,“应该是讨伐逆贼的口号吧。讨伐光秀的时候,他打的就是这个旗号。” “逆贼?有道理,好!不仅霸占了先主的家业,还想把先主的遗孤一个个赶尽杀绝,这种大逆不道的恶行,无论是在海道,还是在大明,都属罕见。” 听了家康的这番慷慨陈词,其他人都面带笑容,唯信雄直盯着家康,茫然无语。 “这实在是人神共愤的恶行。如对这种惨无人道的恶行坐视不理,天理何在?” “说得好!”小平太赞道,“那么,接下来我们当怎么办?” “那还用说,当然是讨伐逆贼!德川家康毅然决然举起义旗,誓为信长公遗孤织田信雄大人讨回公道。如果天下还有正义之士,当立刻前来加入我正义之战,诛讨逆贼羽柴筑前……” “主公的意思,是要发布文告吗?” “正是。”家康轻轻地点点头,声音又恢复了柔和,“文告的词句要字斟句酌,细细推敲,定要让人看后便热血沸腾。至于张贴的地点,首先是犬山城。快,速速赶往小牧山北。” “哦……” “快去张贴,越多越好!在这一带张贴完毕,要毫不犹豫,直接过河赶到美浓,继续大肆张贴。” “遵命!” “忠次。” “在。” “你也要走一趟,立刻赶到桑名去,让服部半藏马上向南伊势急驰。否则,南伊势便将易主。” “您怎么办?” “今晚就打点行装,准备移阵小牧山。若我们迟上一步,清洲城就危在旦夕,要快!” 本多平八郎又歪着嘴发出了一声暗笑,主公是越来越果决智慧了……一连串的命令,让人应接不暇,连信雄都没有插嘴的机会。 “德川大人要亲自赶往小牧山?” “别无选择。如能有其他地方可以阻止胜人进军,我也不会前去。”家康只是简单地回答一声,又转过身子,对忠胜大声道,“你也要赶紧行动起来,坚决阻止胜人和森武藏。” “主公放心,此事只管交给我……”忠胜拍拍胸脯应道。 家康转向信雄:“这些文告可是迅速把逆贼诱入美浓的法宝啊。” “哦,实在是妙极……” “还有,我们张贴文告,还可安抚那些迷惘百姓。” “大人认为领内的百姓会迷惘吗?” “这个……不管怎么说,犬山城已经被敌人占领,不久之后,北伊势的战势也将为天下共知。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就一定全力以赴。此非儿戏,乃战争。” “主公,我现在就去。”忠次一本正经道。 “那就快去。” 此时,信雄的情绪也已高涨,双眼发红,蓄满了感激的眼泪。 军事会议最终以德川氏众家臣们相继离去而告结束。信雄退回了内室,家康则和石川数正一起回到了信雄早就让人备好的大书院。在穿过走廊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数正一眼,道:“茶屋来了没有?”不等回答,他又微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啊。” “主公所言极是。天下众人的思虑,差异似不大。” “如能迅速引诱筑前与我进行野战,那就好了。” “我看主公还是先听听茶屋的报告吧。” “好吧。可是,从今日起,最近一段时间不要叫他茶屋了吧。松本四郎次郎清延是家康的谋士。” 数正微微地点点头。“主公说的松本四郎次郎已经到了,他对大坂一带的情况了解得较详细。” 此时城内外到处人喊马嘶,从窗户往外望去,只见从城内到城外,一堆堆篝火映得夜空通红。 “主公,池田胜人会不会到小牧山附近来放火?” “那又能怎样?” 数正让侍卫打开丁书院的门。家康一言未发,径直走进去。此时,数正终于明白了家康让神原康政张贴文告的真实用意。其一,当然是为了激怒秀吉,这谁都明白。其二,恐是为了让胜人也方寸大乱。 胜人知道秀吉最厌骂他是逆贼,如让人在周边地区四处张贴这种文告,即使文告上面攻击的人不是胜人,而是秀吉,估计胜人也会激切不已。人一旦激切,就会暴露出很多弱点。如胜人真的发起疯来,一时头脑发热,鲁莽突进,在尾张各地烧杀横行,那就正中家康之计。 战争的第一要务,是要取得当地百姓的大力支持。无论是获取消息还是筹集粮草,都离不开当地百姓。秀吉深谙此道。因此,就得引诱胜人烧杀抢掠,引起百姓的反感,再由家康前去安抚。这样一来,事半功倍。 家康微笑着坐了下来。 “四郎次郎不到正午就来了,一直静候大人。”茶屋连忙起身行礼。今日他顶盔挂甲,威风凛凛,一副武士的英雄气概。家康满意地点点头,向侍卫们使了个眼色。四个侍卫心有灵犀,立刻站起身来,退到外间警卫。 “堺港和大坂的气氛怎样?” 茶屋四郎次郎恭敬地低下头,“虽然商人们各执一端,不能一概而论,可是,有很多人对大人的评价却不是很高。” “他们是不是担心,世道从此再度陷入混乱?” “既有人对此忧心忡忡,也有人觉得是杞人忧天。” “他们觉得筑前的势力更强一些?” “正是。可也有人持反对意见。他们认为大人向来不是一个轻率之人,既然起兵,那定是成竹在胸。” “这话是谁说的?” “是纳屋蕉庵等人。” “别的呢?” “还有人认为,筑前和大人从一开始就有协议,这里面一定有鬼。” “此是何意?” “这……请恕在下直言,说筑前和您是合起伙来骗人。” “莫非是说,我和筑前合起伙来共除信雄?” “正是。他们说,等着瞧吧,不久之后筑前和德川就会握手言和,到时候信雄只会无立锥之地,自取灭亡。” 听到这些,家康脸色明沉,慌忙看了看左右。散布这种传言的人,非秀吉莫属。 “筑前可真是令人不敢轻视啊。” “大人英明,我们断不可麻痹大意。” “此招实在高明。如人们真认为我在背地里和筑前达成了肮脏的协议,无论是四国盟友,还是暴动的百姓,都会离我而去。筑前可真了不起,虽然他与我为敌……”家康突然压低了声音,“你要小心,万不可让这些谣言传到信雄耳内。” “是,我已经考虑到了。” 茶屋心领神会,家康长舒了一口气:“对世上的评论要小心对待才是。像你刚才所说,用谣言惑众,这样的人才最可怕。” “是啊,再也没有更令人操心之事……” “不,不操心不行。我再问你,你知道是谁在散布这些谣言吗?” “是一个刀剑师,叫曾吕利新左卫门的。这人有些不开窍,无论什么事,都要花上半天工夫给他解释,否则他死也弄不清楚。” “此人是否经常在筑前身边出入?依你看,筑前会留谁镇守堺港和大坂呢?” 恢复了武士本色的四郎次郎,其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打探大坂附近秀吉的军事配备情况。通过他的眼睛,知道秀吉将在何时、何地动员其主力,家康就可以作出较为准确的判断了。时时处处提倡位攻战术的秀吉,设若老窝都不能稳固,是绝不会跑到美浓来的。 “这……”四郎次郎显得紧张起来,“根据秀吉把中村一氏派到岸和田城的举动来看,在下觉得,大坂的守备极有可能交给蜂须贺彦右卫门正胜。” “岸和田城的守备是中村一氏?” 家康突然紧皱眉头,“若真如此,守卫大坂的便只能是蜂须贺了。” “看来,他们已经敏锐地察觉到纪州起事的动静了。这也难怪,根来、杂贺的一向宗门徒时常到堺港的大街上购买火枪,恐也瞒不过去。” “估计是这样。谁都讨厌战争。当战争快要爆发时,人们就会从空气中敏锐地嗅到战争的气味。哦,留守大坂的是蜂须贺……”家康又嘟囔了一句,对一直静在一旁的数正道,“你看还来得及吗?” “主公说的是……”数正道。 “我早就求过你的那事。” “求我……”数正念叨着,突然,他脸色大变。虽然家康并没有点明,可是,数正却觉得心如刀绞一般。家康之意不是别的,而是要数正装出一副中了秀吉之计的样子,给秀吉送密信。秀吉为了削弱家康的力量,故意散布谣言,说秀吉与家康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交易,要合伙除掉信雄。既然这样,家康就干脆做出中计的样子。 “家康的确没有开战的欲望,他正在努力寻找机会与您握手言和。”如果家康的近臣给秀吉送去这样的密函,定会使他动摇。 “数正,小牧山的高处有多高?” “大约是二百八十尺。” “哦。西北方,应该在三井、重吉和小折三处构筑工事,用以防御犬山之敌。四郎次郎,依你之见呢?” “甚好。” “犬山城已被池田胜人占领。因此,从明晨起,就要改变守备了。好了,你也够累的了,快去歇息歇息。我也要打个盹儿。” 说着,家康叮嘱数正道,“切切莫要失手。明日我要带中将登小牧山。”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二十一 犬山策谋 池田胜人登上犬山城的嘹望台,远眺绵延至南侧的城墙及北面木曾川的胜景,身旁是儿子元助和女婿森武藏守长可。风神俊朗的森长可也正眯缝着眼欣赏美景。侍卫们站在稍远的地方待命,三人的说话声断不会传到他们耳内。 “如进入尾张……”胜人一只手搭在额头上,一面眺望着远处的鹈沼渡口,一面道,“那可是我从幼年时起就一直生活的故乡啊,断不能让家康占去!” 森武藏守并不理会胜人,单是道:“我觉得家康定会来小牧山。” “何惧之有?不过,他不至于亲来,定会待在清洲城坐镇全局。” “可是,三河人擅野战,或许……” “如他真的出来,那便大好。一旦他亲自出马,三河方面的防守自然空虚,我们即可趁虚而人,搅乱他的后方,灭他嚣张气焰!”不等人反应,胜人继续道,“然,我并非要你放弃对敌监视。现在我们已经踏上了尾张土地,可以大有作为了。” “那么,我得赶紧行动。”说着,森长可站起身来。 “我也是。”元助也站了起来。 森武藏守长可乃三左卫门的长子、森兰丸的兄长。在这次战争中,他甚至比岳父胜人还要急于立功。在他的眼里,秀吉就是一个睥睨天下的豪雄,他甚至想以战功超过岳父,好让秀吉见识见识他的能耐。 可是,占领犬山城,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胜人的功劳大。他趁着城主中川勘左卫门不在,先派前犬山城的町奉行日置才藏潜入城内,让他从商家中物色内应。因此,当胜人的家老伊木忠次和儿子元助的先锋趁着浓浓夜色,悄然摸到鹈沼渡口时,河面上早就停满了胜人收买的船只。攻城也特别顺利,甚至当船上的士兵高呼着向犬山城发起进攻时,城里对此竟一无所知。 森长可心道:我决不能落在岳父的后边,既然犬山城是岳父占领的,接下来攻打清洲城,我定也要立头功。 出了城,森长可立刻率领三十多铁骑,和元助一起南下。他们经过羽黑和乐田,不久便到达了小牧,这里距离清洲仅有二三十里远了。森长可正在寻找适合安营扎寨的地点之时,突然勒住了马。“哎,奇怪?” 前方三百多尺高的山头便是小牧山,可那里隐隐约约却有人影晃动。“那不是家康的旗帜吗?” “报告大人!”一个骑兵折了回来,“前面山头上是德川和信雄,正在查看地形。” “哦?”武藏守低声惊道,慌忙拨马到元助身边,“快看!” 池田元助也正在朝山顶嘹望。此已是正午,阳春季节的太阳下,山脚的浓绿亮得耀眼。 “看来,敌人的想法也和我们一样。断不可麻痹大意。” 元助没有回答,单是不住地皱眉。 “他们也定想在此处扎营。我早就跟岳父说过了……” “森长可大人,有没有带火枪?” “没带,只是打算来看一看……” “家康可真是福大命大啊……” “眼下或许如此,可不久之后,恐怕就不见得了。” “话虽这样说,可是当今天下,武运最盛的还是要数筑前守大人和家康。战争或许就是运气定胜负。” “说起武运,父亲也算幸运。就说犬山城吧,那么容易就到手了……” “你有无良方?” “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此地。这里作为犬山的前线,当设立据点,否则必处处被动。”不等森长可回答,元助接着道,“我看没有必要和父亲商议了。” “哦?” “没有时间了。如果我们延迟一刻,敌人的力量就会大大加强。今日夜里,我们就把附近的村落烧光。” “将村落烧光?”武藏守一愣,“若是在秋收之前,防止对方得到粮食,放火还有必要,可是现在……” “不会有问题。小民看到咱们大军已到,定会惊慌失措,绝不敢归顺敌人。” “话虽如此,可一旦激起民愤,岂不有悖筑前守大人的初衷。筑前守大人一直以笼络民心为第一,听说已下令给各大寺院,要他们安抚领民呢。” 元助依然沉默不语,只不断地四处张望。正在这时,眼前的绿树丛中出现了一个骑兵。 “这不是在后方巡逻的尾村与兵卫吗?他拿的什么?好像是文告……” “文告?”森武藏守甚是惊讶,连忙打马过去。 “报!”马上的士兵似没有注意到山上的人影,大声喊着催马赶过来,“小人在巡逻时,发现前面的村落里有很多村民聚集到一起,吵吵嚷嚷的,我赶过去一看,发现路上立着这样一个牌子。” “拿过来我看看,上面写些什么?” 武藏守伸手接过牌子,顿时咆哮起来,恨恨地将牌子交给了池田元助。元助也不禁大怒。 只见文告上面的第一句就是:“羽柴秀吉本粗鄙低贱之人。”几个大字很是醒目。 森武藏守单看这几字,不用再往下看,就知后面是些什么内容了。森长可和元助掉顺马头,一起读起来。
羽柴秀吉本粗鄙低贱之人,原不过一介马前走卒,不意竟得信长公恩宠,擢为将帅。功成名就之后,此人竟将信长公似海恩情抛诸脑后。公归天之后,此贼不仅企图篡夺主位,还残杀亡君之子信孝公与老者母幼女,而今又对信雄公刀兵相向。如此惨绝人寰、大逆不道之举,试问苍天之下,孰能熟视无睹?我家主公源家康,思与信长公之旧交,重大义之名分,毅然起兵扶助信雄公之微弱。若有疾秀吉人神共愤之倒行逆施、重大义、愿光宗耀祖、投义军、讨伐逆贼者,则快海内人心…… 神原小平太康政  天正十二年  
两个人一气读完文告,一时呆若木鸡。说秀吉是一介马前走卒,这倒还能让人接受,可竟然把他说成“人神共愤的逆贼”,秀吉若看到这个,不知当何愤怒?二人愣在当场,谁也不敢开口。良久,武藏守欲催马离开,池田元助则卷起文告,掉转了马头。 “池田大人要去哪里?” “这实让人忍无可忍。我要拿回去给父亲过目。” “你觉得这样妥当吗?” “怎么不妥?若这些话传到筑前大人的耳内,父亲攻占犬山城的功劳就会被一笔勾销。不行,一定得让父亲看看。然后立刻发兵,一举拿下小牧山!” “元助……”森长可喊了一句,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元助已经快马加鞭,飞驰而去。 既然连这样的文告都已齐备,敌人必已作了充分的准备。既如此,一刻也耽误不得。森长可大喊一声,追了上去。这可是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一旦池田父子双双议定,自己必落个又鞍前马后听令之命,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建功立业?求功心切的森长可快马加鞭,急忙回城。 山顶上的人还在转来转去,丝毫看不出要下山的样子,这里仿佛是他们早就选中的战场。一看武藏守已经飞奔而去,随从也一齐掉转马头跟去了。北面的路上顿时尘土滚滚。这样一来,不想被人发现也不可能了。 “砰砰砰”,一阵枪声在身后响起。但此时的元助和武藏守早已驰到射程之外。 一行人返回犬山城的时候,早有写着同样文字的文告被送到了,胜人正阴沉着脸在看。 “父亲,您是在哪里发现的?”说罢,元助把带回来的文告狠狠地摔在地上。 “就立在城外的河边,有个渔翁发现了,就送到了这里。你是在哪里发现的?” “小牧山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居然跑到犬山城下来撒野!” “不可着急!”胜人连忙阻止了儿子,“他们散发这些东西,无非是要激怒我们。我早就听说神原康政乃是一个有头脑之人。一旦我们愤而出击,说不定他们正在某地埋伏着守株待兔呢,这岂不正中敌人下怀?这都是些哄骗小孩的把戏。”尽管口头上制止了儿子,胜人额头上还是暴出一道道青筋。他心道,可不能让秀吉看见了。 这时,站在一边的家老伊木忠次道:“他们短时内张贴这么多文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既然他们已经准备到这一步了,我们必须小心应对才是。” “打仗时谁会不用心,谁敢拿性命儿戏?但,绝不能让这些事乱了方寸。武藏,你去下一道命令,今后若再发现这样的文告,立刻焚毁!” 森武藏一边不停地擦着汗水,一边道:“那是当然。”说罢,他又吩咐侍卫:“拿地图来。岳父,我看有必要把刚才看见的这些加到地图上。现在看来,敌人极有可能把大本营驻扎在小牧山,以此为据向犬山发动进攻。” “看来是在小牧。” “对。因此,我们也应立即赶到犬山与小牧山之间。”说着,武藏守急忙打开侍卫拿来的地图。 “如果我们不能在这个方位占领小牧山,势必后患无穷。”元助一面用军扇指着地图上的小牧山,一面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然而,胜人并没有回话,单是沉思起来。“你们都太年轻了。”虽然他嘴上没这么说,可表情分明便是如此。 “越是拖延,敌人的阵营就会越巩固,因此,最好今夜就发起突袭。” “突袭?”胜人若有所思,随手把文告牌扔到了一边,“木曾川可不是那么好渡过的,尤其是在夜里。” “孩儿自然明白。可是,我觉得,应更进一步接近清洲,然后等待筑前守大人到达……” “我已反复研究过家康的战术了。无论是姊川大战还是长筱之战,一旦进入野战,三河武士就如同滔滔洪水,势不可挡,甚至连小小杂兵都会变成下山猛虎。” “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不成?筑前守大人一时又赶不过来。” 元助这么一说,胜人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提高了他那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门:“我并不是要坐以待毙,而是要提防掉入对方设下的陷阱。战争,有时必须要忍耐,并不是一路呐喊前进才叫好。若是……若是我们加固了犬山城的防守,家康自不敢贸然率军前来。耗时长久的攻坚战非其之长。因此,只有耐心等筑前大人到来,之后,我们便可集中大军发动强有力的攻势。这样一来,要想有实力和我们对抗,家康也必须调集足够的部队。正如以前我跟你们多次提及的,整个三河就空虚了……斯时,我们就避实击虚,突袭三河。家康届时除却撤军别无选择。他人马一撤,筑前大人的大军就会直指尾张。这样,孰胜孰负已不言自明。” 胜人一口气把话说完,才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看来你们似都很不服气?那么,到底当怎么办?武藏,先说说。” 武藏守探出身子,用军扇指着位于犬山与小牧山之间的羽黑。“依小婿之见,我们应该先在这里安营扎寨,做出一副佯攻清洲的态势,万一小牧山出现破绽,我们即乘虚而人,打敌人个措手不及。” “有理。佯攻清洲,实击小牧……完全可以看成犬山的前卫战了。你说呢,忠次?”胜人问家老伊木忠次,“羽黑距离这里有多远?” “距离犬山约有八里,距小牧山约有十六里。” “哦?在对方赶来之前,一旦事态紧急,我们完全有时间退回犬山城。好,这个想法可行!” 比起儿子元助,胜人更欣赏女婿武藏守,女婿的眼光似乎更长远一些。 “既然岳父已经允许了,那我现在就去准备。” “元助,你呢?还是夜袭吗?” “正是!”元助昂首挺胸地回道,“为了不让人觉得我们在冷眼旁观,也为了不使敌人察觉父亲的意图,我们应出兵作战,不,必须出兵作战。” “哦,为了不让敌人摸清我们的底细?” “这样一来,敌人丝毫不敢马虎,时间久了,就会陷入疲累,于我们以后更加有利。还有,如我们拿下犬山城后始终按兵不动,筑前也会轻视我们。所以,只有不断地骚扰敌人,方是武士之道。” “是吗?”胜人闭上眼睛思考起来,他担心的还是三河武士擅野战的长处。“元助。” “父亲。” “这样吧,你向我保证。” “保证什么?” “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也不要对敌人穷追不舍。另,要尽力避免大的冲突。吓唬敌人一下,立即退回城里。” “我答应。那么,父亲便允许了?”元助两眼放光,急切道,“父亲,如孩儿答应可随时撤回,您便允许孩儿出兵?” 其实,胜人也不想就这样一直无所作为,他也想寻找一个好机会,狠狠地打击一下敌人,使其狼狈不堪。事到如今,如果他还一味阻止元助和武藏出兵,必会影响士气。不管怎么说,家康甚至已把文告都散布到了眼皮底下,如果自己再不有所反应,未免示弱了。“好,我答应你。既要出兵,我也要赶紧准备一下。” 元助和武藏守听了,顿时激动不已,一跃而起。 “但是,你们要多加小心才是,决不可轻举妄动。回去之后好好琢磨一下我方才对你们讲的要领。” 胜人终于下了决心,命森武藏守向羽黑方面进驻,允许元助出兵同家康进行游击战。 当日晚上,秀吉的使者一柳末安带着密令匆匆赶来。 “筑前大人听说大人夺取犬山城的战报,简直欣喜若狂,连连叫好。” “区区微功,筑前大人过奖了。” “筑前大人还说,池田大人立下如此赫赫战功,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对得起天下?为了尽快控制近畿,筑前大人希望大人率领大军赶在二十日之前到达。只要您大兵一出,七日之内,筑前大人定会取胜。” 胜人听了,频频点头。他在这里向秀吉展示池田家的雄厚实力,无疑对子孙意义重大。看来,秀吉的天下之位已经无人能撼动了。若真如此,信雄灭亡之后,他正好可以趁机把势力发展到美浓、尾张一带。如运气再好些,甚至可能进一步扩张到伊势乃至三河地区。真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兴奋之中,胜人把当夜就该赶回的末安勉强留了下来,然后安排船只,打算次日拂晓时分把他送回岐阜,又亲自巡视了城内外的守备。一切安排妥当他方才走进卧房。 按理说,现在他可以放心地睡个好觉了。女婿武藏守就在羽黑前线,即使敌人发动夜袭,也不用太担心。可是,由于兴奋至极,躺下之后,胜人怎么也睡不着,往事一幕幕掠过心头,令这久经沙场的老将感慨万千。 他从幼年就跟随信长在尾张纵横驰骋。记得信长取得田乐洼大捷之时,他也像现在一样兴奋。当他得知信长在本能寺遇害时,又是多么狼狈。天下究竟会走向何方?当时他悲观至极,甚至觉得自己会死在为信长复仇的决战之中。可是,没想到他和秀吉并肩作战,竟然大获全胜。而今,胜人又编织起尾张的战旅之梦。一旦这次获胜,他极有可能升至尾张之守…… 正当胜人辗转反侧,难以人眠时,耳边突然传来守城士兵的嘈杂声。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胜人暗叫一声不好,一脚踢开被子,跑到檐下。只见南面的天空一片火红。顿时,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来人!那边的火光是怎么回事?”胜人大声向院子里乱作一团的人影喊道。 一个侍卫应声跑了过来。胜人来不及理会,一口气爬上了嘹望塔。 不知为何,胜人的心突然怦怦乱跳起来。虽然他知,战场上放火乃是稀松平常之事,可还是隐隐约约有种预感:此次放火的可能不是敌人,而是自己人。 尾张人向来喜自在,有主张,尤其是信长之治以来,乡民一直对他怀有深厚的感情。信长亲自取缔了各地的关隘,鼓励人们自由交通。百姓安居乐业,盗贼也销声匿迹。信长曾经不止一次地向胜人夸耀,这至今在胜人心里留有深刻的印象。一旦在此地失去民心,后果将不堪设想。若是乡民放火,定是觉得统驭者无能,大失所望了。若真如此,恐就不是放一次火就能解恨的了,估计此后还有不尽的大火。 爬上嘹望台,胜人手搭凉篷,默默地望着南面起火的地方。起火的地点不止一处,而是零星分布在好几处。多处火光冲天,把南面的天空映得一片通红。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人,恐都有这么一种感觉:无情的纵火者和从大火中仓皇出逃的百姓,心理截然相反。一方是疯狂的恶魔,另一方则是被活活烧死的火中飞蛾。因此,一生中一旦遭遇过一次战火,就会投下挥之不去的阴影。 不过,眼前的火势异常猛烈,不像是普通百姓放的。难道是敌人放的火?那样则更好,哪怕敌人放这些火,我也会胜券在握! “怎么还无人来报告!到底是谁放的火?是敌人还是自己人?探明之后,立刻向我报告。” “是!”一个侍卫答应一声,慌忙跑下嘹望台,许久也不见回来。夜里观火,仿佛近在眼前。眼前的火势亦是如此。似乎,着火的地方是武藏守正在进击的羽黑前方…… “报!” 当探事的侍卫返回之时,胜人隐约看到黑暗中似有队骑兵在向城池驰来。四面没有一盏灯,映入眼帘的只有云中的月亮和冲天的火焰,还有那缕延伸到城下的黑线。 “报,事已探明:是我方人马向敌人发动的夜袭,我方现已平安返回城里。” “我已经看见了。到底是什么人放的火,是敌人还是我方?你到底查清没有?” “当然是我方放的火。”年轻的侍卫兴奋道,“我方悄悄地在敌人正在构筑工事的小牧周边放了几把火,把那里烧了个精光。这样一来,那些庶民们肯定吓破了胆,定不敢再帮助德川了。” 胜人一听,不禁浑身发抖,怒号起来:“混账!”这无异于当头一棒,把他一半的美梦都打碎了。他的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一股难言的悔恨:都怪自己欠考虑! 信长在此地取得成功,是因为他能和百姓们打成一片。还叫吉法师的时候,信长就经常走村串户,嘘寒问暖,时常赤裸着身子和村民一起玩相扑,或与大家一起跳具有当地风情的舞蹈。他能在此地立稳脚跟,全在于他背后有万千百姓。而胜人当时一直与信长形影不离。正因如此,村民们一看见胜人回来了,都感觉特别亲切。尤其是那些老年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胜人身上。“哦,胜三郎又回到老家了。” 可是,今日夜里意外的一把火,却把乡民对他的深厚感情烧了个精光,让他在众人眼中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残暴之徒。 “去,快去,把元助给我叫来!”说着,胜人下了嘹望台。一路上,他绊了好几次跤。走进院子里,只见士兵们个个英姿勃发,就连那些小卒都显得异常亢奋。 “快点火。点起一堆堆簿火,好迎接少主人凯旋。听说这次少主人偷袭敌人大获成功,把敌人的胆都给吓破了。” “这下我们可挺起腰杆来了。” “快看,天空还是火红的,真过瘾。” 在一片嘈杂声中,胜人横眉竖眼,一气穿过大院,径直走进大帐。“把元助给我叫来!快……也不知这个混账是怎么想的,净给我添乱!” 坐下之后,胜人依然满腔怒火。可是,他突然心里一震:我究竟怎么了?居然在这么多士兵面前大骂儿子,士兵们会怎么想? “把忠次喊来!叫忠次来见我!”胜人怕自己一气之下将元助叫来,会酿成大错,便慌忙改了口。可元助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大帐,站在胜人的面前,直视着他。“父亲,去放火之前,孩儿早就作好挨骂的准备了。父亲怎么责罚都行。” “你说什么?这是你的主意?家臣之中定有不服从你命令的人。哼!即使不是你干的,你也罪莫大焉。大战前夕,居然有人胆敢假传命令,触犯军纪,坏我大计。你知道吗,这次战争的成败,完全在此一举。此人到底是谁,给我交出来!” 胜人出离愤怒,猛地拔出刀来。元助却面不改色,直瞪着父亲的白刃,跪倒在面前。“父亲,元助矫令。您斩了儿子吧!”明亮的火焰映出一张英武的脸庞,沉着冷静、毫不畏惧。 胜人狼狈不堪,他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看来,元助早就作好了准备,要一人承担放火的罪过。 “如果元助不下命令,还有谁敢下此命令?请父亲斩杀孩儿以谢罪。” “混账!你以为我是个瞎子吗?” “父亲说的是哪里话?我知道,即使我与您商量,父亲也绝不会答应……筑前大人坚决反对之事,再怎么和父亲商量也是没用的。我的头脑很清醒。父亲速速决断,杀儿子以正军纪。孩儿也知此次战争非比寻常。” “你,你……你说什么?” 胜人手举武刀跳了起来,大喊伊木忠次,“忠次,把这个疯子给我带下去!这个混账东西满嘴胡说八道,完全疯了,快给我拉下去!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去把纵火之人给我抓来……” 话音未落,大帐外传来了忠次的声音。他似是带来了什么人。 元助一愣,抬头向外望去。此时两个人走进了大帐,其中一个自然是伊木忠次,另一个则是一名五花大绑的武士,看去二十三四岁,元助却不认识。 “站起来,你这个不服管教的东西!”伊木又骂一声,才转过身子,面对胜人,“大人,公然违背军令,擅自在小牧一带放火的浑蛋已经抓到了。看来我们万万不可麻痹大意。此人故意嫁祸给元助公子,是敌人的奸细。” “敌人的奸细?” “是。在下已经对他严加审讯,他都招了。果然是敌人的奸细,叫为井助五郎,乃是神原康政部下。”伊木忠次厉声喝道,“请大人速将此人就地正法!否则,还不知会有多少细作会继续潜入我军。刚有人散布文告,现在又有人放火……” “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忠次连忙解开那武士的绳子,武士却是一脸茫然。接着,胜人把他拉到脚下,一下子举起长刀。 “啊!”每个人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胜人的刀法太快了,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武士的人头已经滚落在地。接着,伊木忠次拼命地把元助拉出帐外。侍卫们赶紧上前把胜人的长刀擦净,忠次的家臣们收拾了被斩武士的遗骸和首级。 杀人之后,胜人一语不发。他松了口气,心里却留下了几个不愿深究的疑问,单默默地坐在那里。“大家先退下去吧,我要在这里歇息片刻。”说着,胜人紧抱胳膊,叉开双腿,闭上了眼睛。 他一动也不动,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脉搏和气息丝毫没有紊乱,可是,心里到底有多少个疑问,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为什么元助会公然违抗命令,在秀吉严令禁止纵火的尾张一带放火?突然被伊木忠次拉来的那名武士到底是何人,莫非真是德川部将神原康政的家臣?或许,元助放了火,德川方面为了嫁祸元助,也派人在别处放了火……如元助真对此事全无所知,断不会要自己杀了他。照此推理,元助必也放了火。看来必须把忠次叫来问个明白。 当侍卫把忠次叫来时,天色已明了。胜人装出小睡了一觉、刚刚睁开眼的样子。看来伊木忠次也早就作好了随时被召见的准备,身上穿的还是昨夜那套甲胄。“我有一些话要和忠次单独谈谈,你们退下吧。” 胜人望了望四周,“忠次,刚才被我手刃的那人到底是谁?” “是我的家臣。” “你的家臣?你不是说,他乃是神原康政的家臣……”刚说到一半,胜人把后面的半截咽了回去。很明显,伊木忠次的家臣根本不可能是家康的奸细。 “忠次,你说说,元助究竟为何放火?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帮我想想看……” “大人若先问一问少主,方才那可怜武士就不会送命了。大人在拔刀之前,也该考虑一下才是啊。” “都怪我不好。”胜人直率地道了歉,“那个武士是你特意找来的替死鬼……都是我的错!我能做的,只是厚待他的遗族了。” 尽管如此,忠次似乎仍然怒气未息:“少主曾对我说,大人的想法有些轻率……” “我轻率……” “少主说,您太天真了,大人已经把筑前大人看成了好友,而在筑前大人的眼里,您充其量只是他的一介家臣而已。因此,无论您立下什么样的战功,筑前也绝对不会把美浓、尾张、伊势、三河全给您。岂止如此,一不小心,筑前反而极有可能使您败给德川,全军覆灭。所以,少主决心打碎您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也可以说,这次放火是少主在向您敲响警钟。” 胜人的脸腾地涨红了,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勉强压住怒火。胜人与秀吉之间的友情,元助自是不会懂的。那么,他自然就要为父亲的安危考虑,为池田氏的前途着想。因此,他完全没有理由责备元助。饶是如此,放火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胜人依然没有弄明白。 “忠次,总之,先把元助叫来。我不会再发火了,只是想问一下他的想法。我对筑前,或许真的有些一厢情愿。可我心中仍有几个未解之谜。这次我肯定不会再发火了,你把他叫来吧。” 伊木忠次想了一会儿,方道:“那好,我这就去。” 伊木出去未久,把元助带了来。元助的表情似乎比刚才还要冷峻,他径直走到胜人的面前,道:“听说父亲叫我。” “别站着了,坐下说话吧。”可是,元助并没有坐在位上,而是席地而坐。 “放火的人是你?” “父亲明明知道是我,竟还斩杀无辜?” “看来你还是不服啊。” “不敢说不服。元助前思后想,才这么做的。” “那你说说。放火究竟对我们有何好处?” “父亲,您是否认为这次敌人也跟光秀、柴田修理亮一般?” “虽然不能认为家康比光秀、胜家之流弱,但夸大敌人乃是战争之忌。若真如此,岂可为武将?” “父亲差矣,儿子以为,了解敌人的强大不仅不是示弱,而是为战争作好准备的必要前提。此前的战争都是以筑前的位攻战术而取胜,但这一次却行不通了。另,筑前这次太轻敌了。” “你既说筑前轻敌,那你为何不去向他提出意见?为何要放火,失掉民心?”这次胜人没有发火,而是想沉下心来与元助认真谈谈。没想到元助竟然摇摇头,好像在说:根本谈不拢! “父亲,您认为我亲自去陈述意见,筑前就能听进去?您认为筑前是那样的人吗?不,他不仅不会答应,还会下令,要我们长驱直人。若是那样,池田氏不就成了敌人的饵食了?” “那么,你就可放火?我还是不明。” “您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父亲。” “元助!” “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父亲痛下背水一战的决心。现在,池田氏面临的局势也要求我们这么做。身后是从不知败仗为何的筑前大人,前面则是比筑前大人还要沉着冷静的德川家康。我们夹在二雄之间,难道还真要去依靠那些庶民不成?现在,四面都是我们的敌人!为了促使您痛下决心,孩儿便主动去放了一把火。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父亲?” 胜人目瞪口呆地盯着元助,半天没有喘过气来。虽然依然沉浸在愤怒之中,但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竭力不让元助看出来。如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元助的话倒也不无道理。诚然,筑前不知道失败之味,对待他人也确有异常残酷的一面。家康也是能征善战的一代枭雄。此次担当先锋,不是轻易就能取胜的。胜人心里一清二楚。可就像元助方才所言,故意去放一把火搅乱局势,到底是何道理?过了一会儿,胜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还是不解。放火的好处只有一个,就是可似让自己人团结一心,是不是,元助?” “父亲不会这么糊涂吧。我是想增强敌人的力量……” “元助,是不是敌人太强大了,把你给吓傻了?” “正是因为敌人强大,我才要再给他们加些力,让他们更加强大。”元助针锋相对。“待敌人强大到以我们的微薄之力根本无法应对时,只有把这个烂摊子交给筑前大人亲自处理。筑前就不得不低下他傲慢的头颅,反省错误了。” “傲慢的头……” “是。这样他就会明白,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天下人’,要走的路还很长。他应该且必须亲自体味此战的残酷。这样,取得胜利之后,他才会真正感受到我们的存在,才会诚心诚意地对父亲您说:‘你干得不错。’若非如此,即使他口头上对父亲盛赞不已,那也只是一种虚滑之辞。” “噢?”胜人不禁叫了起来。年龄的差距真是何等令人恐惧!如此说来,自己那一辈的人都太善良了。被人煽动之后,明知对方之意,还是愿意乖乖上当,竟都如些懵懂顽童一般。 可是,元助却不一样,他能把人往坏里想,亦能一下子就抓住要害。先是有意识地使敌人更加强大,给筑前造成空前的麻烦,通过这些让筑前理解人之辛苦,这是多么令人叫绝的盘算啊! “你的意思,是在筑前的援军到来之前,我们就没有丝毫胜算了?” “那还用说!”元助旁若无人道,“如没有援军到来,我们是万万不能取胜。孩儿的良苦用心不仅止于此,也是为了让父亲不要把取胜想得如此简单,更是为了让您为池田氏作更长远的打算。元助即使丢掉脑袋也值!因此,孩儿就毅然去放了把火……难道父亲还不明?” 胜人又沉默了。他的愤怒比刚才又减少了许多。元助的真正用意竟在这里啊!这么说来,自己确太天真了。“万一筑前大人责备我们擅自放火,那又如何应对?” “到时就把这个写着逆贼的文告给他看。就说,因担心庶民们读了这个,会对我们生起严重的敌意,只好放火烧了。反正牌子又不是咱们捏造的。事实就是事实。”元助铿锵有力地答道。 胜人身子一震,低声道:“哦,我已经明白了,你先退下歇息吧。”他的语尾带着一丝颤抖,内心亦在颤抖:信口雌黄的东西! 元助之弟辉政才二十一岁,却没有如此激切。按照胜人的说法,这次的事情,是因为父子的想法差距太大了。元助平素看上去沉默寡言,一旦认真起来,却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虽说文告上写的并非全属捏造,可是元助这么一说,别说是秀吉,就是胜人心中都如针扎般难受。如这些话传到秀吉的耳内,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胜人本是信长乳母所生,从小和信长一起玩耍。自从父亲纪伊守恒利侍奉织田以来,到元助这一代,他们家祖孙三代都侍奉过织田氏了。胜人还叫胜三郎的时候,曾亲手杀死信长之弟武藏守信行,那时他心里就异常难受,而这次的痛苦更甚。 山崎会战之时,胜人一举击溃明智部将松田太郎左卫门和斋藤内藏介,当时他真是畅快无比,可是现在,一想到敌人竟是信长的儿子信雄,他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而今天,儿子元助竟然一语击中要害。但既然胜人没有号令天下诸侯的实力,就只好找一个能平定天下的人来做靠山,除了做一个大名,他别无选择。想到这里,胜人又生起气来。设若没有儿女,难道他还会和秀吉一伙吗? 胜人有四个儿子,胜九郎元助、三左卫门辉政、藤三郎长吉、橘左卫门长政,此外还有四个女儿。即使他不愿为儿女们的将来考虑,作为一个父亲,他也硬不下心肠。 胜人晃了晃脑袋,想赶走那些杂念。如果没有儿女,说不定他已经站到了信雄和家康一边,四处散布文告的人或许就是他呢。他不禁一阵阵难过。 元助离去,天色也已经大亮,只有家老伊木忠次一个人留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忠次。元助可真是口无遮拦。” “可是,我觉得只要大人不发火,比什么都好。” “在听他说话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 “奇怪的想法?” “原本信雄并不令人憎恨,家康也不招人厌恶。” 忠次没有回答,单是默默地给将燃尽的篝火添着木柴。 “或许,我应该在这里战死才对。” “大人胡说些什么呀!” “只是说笑罢了。” 说着,胜人从床几上站了起来。可是究竟站起来干什么,就连他都弄不清楚了。他抬起头来,四面已经是一片小鸟的啁啾声了。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二十二 龙争虎斗 天正十二年三月十七晨,德川家康把已派往桑名的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召回,与其并辔登上小牧山的阵地,随后立刻把幕僚们召集起来议事。 参加会议的有严守小牧山南麓阵地的本多平八郎忠胜、小牧山上的石川伯耆守数正、悄悄地潜入北面探察敌情的神原小平太康政,还有驻扎在东北方根小屋的奥平信昌、井伊万千代直政,此外还有信雄的部将天野景利等人,大家一边擦着满头的大汗,一边商议军情。 家康先巡视了一圈阵地工事构筑,未置可否就钻进了大帐,然后展开地图,入神地看着,突然冒出一句来:“看来非战不可了。多亏池田胜人放了把火,把乡民们都烧向我们一边了。小折那边有信雄,也有我们的亲戚,西南的三井、重吉,当然包括小折,所有的工事都已经筑就了。” 家康所谓小折的亲戚,指信康之妻德姬及信雄舅父生驹八右卫门。 “所有的准备已就绪,无论筑前何时前来,都要把他引入我们擅长的野战之中。便可和秀吉一决雌雄了。” “主公英明。”酒井忠次道,“大家现都憋足了劲,誓要夺回犬山城。”可谁也没有答话,大家都在紧张等待着家康的决断。 “打仗就该选在士气最旺盛之时。如不在这一带狠狠地打击敌人,百姓就会对我们失去倍心,敌人也会有机可乘。因此,必须先把窜到羽黑一带的森武藏守打回去。谁上?” 酒井忠次笑嘻嘻地环顾大家一圈,却无人应声。大家心里都明白,家康嘴上说这些的时候,心里早就决断了。果然,过了片刻—— “平八。”家康回头看了看本多忠胜。 “主公果然还是想派忠胜去。”大家都如是想。 “啊,不,不,你去还为时尚早。现在森武藏守求功心切,正是士气高涨之时。说不定胜人还会派出援军呢。你先好好驻守山麓一带,以防胜人之援。” 忠胜的脸涨红了。“全凭主公安排!”他似乎对家康的命令不甚满意,故没有爽快道声“遵命”。 “小平太。” “在。”神原康政赶紧探身出列。 “前些天你去散布的文告起了作用。我看,这次诱蛇出洞的任务,就交给你。” “诱蛇出洞……” “只要把敌人引出来就是。敌人一出来,你立刻就撤。” “撤?” “进攻与撤退,皆是战术的需要。”家康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转向以性情刚直著称的奥平信昌。“信昌,你是我的女婿,此次的进攻任务就交与你了,你去和胜人的女婿比拼比拼。” 话轻盈风趣,忠次和数正不禁相视一笑。虽说战争已成了武士的家常便饭,可一旦决战开始,就是性命攸关,自是半丝风趣没有。正因如此,每次军事会议快要结束,家康总是巧妙地寻找机会煽动一下大家,吉兆啦、神灵保佑啦、胜券在握啦等等,总之,每次都要借助些吉祥之言激励大家,鼓舞士气。换句话说,作战要先运用理性,运筹帷幄,周密布置,再抛开理性,运用狂热的情绪去鼓动大家,激起其取胜欲望。 接着,家康若无其事对满脸兴奋的奥平信昌吩咐道:“等小平太把敌人引诱出来,你立刻率领人马,将其一举击溃。现在你手下有多少人马?” “一千余人。” “哦。森长可的人马至多不过三千,故,给你一千人就足够了。这和筑前的位攻战术不同。” “遵命。” “武藏守一旦获知你的大名,定会吓得浑身直哆嗦。” “明白。” “对方知你乃是家康女婿,定也想与你一较高低。你要拿出百倍的信心和勇气,让双方看看胜人和家康的女婿究竟孰优孰劣。” 信昌紧咬着嘴唇,坚定地点点头,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初战的胜败关系到全军的士气,只许胜,不许败。” “信昌明白,请岳父大人放心。” “其实,小平太和忠胜都很羡慕你啊,只是对方乃胜人的女婿,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希望你不负众望,用事实让大家看一看胜人与家康的差距、武藏守与你的差距。若我军士气大振,敌人的士气就会一泻千里……” 言罢,家康像是若有所思,呵呵笑了起来。“和长筱之战相比,此次的战斗轻松多了,信昌。” 信昌瞪了家康一眼,无言。岳父话中之话是:如不能取胜,就别活着回来,是在让信昌痛下决心。其实,不用家康提醒,信昌也深知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在此前的初战中,在伊势和犬山,信雄都吃了败仗。如被大家一致看好的三河援军也吃败仗,人们自然就要怀疑家康的能力了。 “忠次。”家康的视线从信昌转移到酒井左卫门尉的身上,“你率领一支机动部队为信昌担任后援。不过,估计用不着……” “是!” “就这样吧。先一鼓作气把武藏守打回犬山,再恭候筑前大驾光临,哈哈……对了,天野景利,你去带一下路。” “遵命。那么,何时行动?” 家康厉声命令:“即刻动身,日落之前就把敌人统统打回去!”他的意思是,敌人若要行动,定会趁着天还未亮,在晨霭的掩护下发动偷袭。可是,从目前的情势看,敌人似乎还没有向他们发起攻击之意,因此,索性率先动手。 “先填饱肚子,等到杀出去,正值敌人在烧火做饭。在敌人毫无戒备的情况下突袭,定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战果。” 大家听命,各回阵营备战。 山上的主营乃石川数正,山南麓的本多忠胜则暗中把人马从东面转移到二重堀附近,一旦有风吹草动,便可迅速投入战斗,而酒井忠次则会在本多之前采取行动。由于最前线的神原康政几乎直接与羽黑的森武藏守的人马对峙,故,神原的人马要前进至乐田、八幡一带,与行进至左侧的奥平信昌的队伍遥相呼应。 大家都行动起来,家康把剩余事务全权交给石川数正,自己则下了山,迅速撤回清洲城去了。 樱花和桃花已经凋尽,山野里泼满了柔柔的嫩绿色。 “今日的黄莺怎的叫得这么欢。”担负着诱敌任务的神原康政抬头望望天空,天上既没有高照的艳阳,也没有浓重的云彩。“女婿与女婿比拼……”康政一面遥望着在羽黑丘陵之上飒飒飘扬的旗帜,一面自言自语,“此次无论如何也得让信昌立一个大功。可怎样才能把敌人引出来呢?” 首先作出一副要从正面袭击羽黑之势,再后退一步寻找战机,然后,他就只能在一旁观看奥平与森武藏守的较量了。 当奥平的前锋与神原的部队并肩前进之时,前面的敌人突然大叫起来。他们切切不曾想到,对方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发起挑衅。尽管如此,敌人的反应仍是十分迅速,片刻即组成一路,纵队扑向康政。 这样,就用不着特意引诱敌人了。康政立刻叫来一名传令官。“传令火枪队,瞄准最前面的那名大将开火。以此为号,发起冲锋!” 传令官迅速传达给了埋伏在第二战线的火枪队。 此时,林间的黄莺依然婉转地叫个不停,阳光虽已不那么强烈了,可一丝风也没有,天气依然燥热,盔甲里面湿乎乎的全是汗。 “砰砰砰”一阵枪声从山丘上射向林间,汹汹而上的人马立刻止住了前进的步伐。一马当先的森武藏守的前锋锅田内藏允中了一弹,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就在这时,一阵呐喊声响起,神原康政的人马直奔羽黑,杀了过来,枪弹不断地射向森武藏守的部队,发出一阵阵震天的响声。森林中的鸟群受到惊吓,一群群仓皇逃向高空。一阵接着一阵的呐喊声震得大地都颤抖起来。刹那间,这一带完全变成了血与火的战场,到处弥漫着惨烈的气氛。 得知前锋锅田内藏允中枪身亡,森武藏守长可暴跳如雷。此时,他正坐镇八幡林的大营,计划兵分三路,一鼓作气把敌人赶回小牧。既然内藏允已经战死,他只好改变作战方案。 “好,神原康政,我跟你拼了!”森长可眼睛里喷着怒火,对着尚未落尽的八重樱狂笑不已。 此时,森长可已经得到另一个消息:秀吉的两员大将堀尾茂助、山内猪右卫门奉秀吉之命,即将进驻羽黑。年轻的武藏守对此甚是不满。他与兰丸兄弟二人由于过早失去了父亲,都很是争强好胜。他一定要赶在堀尾和山内进驻羽黑之前,牢牢地把握胜利的先机。 “把助左卫门叫来!康政这厮竟敢侮辱我鬼武藏!”森长可命人把负责指挥右翼的野吕助左卫门叫来。“锅田内藏允遇难,要为他报仇。传我的命令,三路人马汇合起来,一举歼灭神原部。” 野吕助左卫门听了,不禁一愣。但他立刻出了大营,按森武藏守的命令汇合人马。 号角声打破了春日的宁静,道路的两侧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帜。 神原康政一看森长可的大队人马赶过田地、森林和山丘,黑压压逼过来,立刻命令先头部队掉向右侧,迅速撤离。在敌人的眼里,神原康政一定是被“鬼武藏”的鼎鼎大名给吓得夹着尾巴逃走了。 “机会来了。” “给我冲!” 森长可正要调整队形直扑康政时,左边的森林里突然响起了震天的呐喊:“上啊,上!上啊,上!” 在家康令下,决心和胜人女婿决一雌雄的奥平信昌的人马,第一次喊出了家康亲自制定的战斗口号。 “上啊!”一句口号已足以使人心惊肉跳,居然又以“上!”来结尾,真是令人心惊胆寒。 然而,震天的呐喊并没有吓倒森的部队。“哼,奥平,停止追击神原部!” 最前面的野吕助左卫门父子立刻作好了迎战奥平的准备,当然,前进的步伐并没有减慢。 就在森武藏的大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时,突然,一骑快马像离弦之箭一般突入了森的队伍中。“无名小卒们都给我闪开,池田胜人女婿森武藏守在何处,奥平九八郎信昌取你命来了!”此人就是比森武藏守还要心高气傲的奥平信昌。 只见森长可的人马让开了一条路,又合拢了。奥平九八郎对此睬都不睬,一路向前杀去。他身穿黑色盔铠,手中挥舞着一条丈八长枪,上下翻飞,左挡右杀。胯下的战马也像插上了翅膀一般,随着一声长鸣,在人丛中腾空而起,吓得敌人慌忙躲到了一边。当他们回过神来,重新拿起刀枪,信昌早已杀到了他们身后。 “保护大将,别让他伤害了大将!” “弟兄们,跟着大人往里闯啊!” 信昌身后的家臣距离他顶多只有二十来丈,看到主将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敌军之中,他们断不会抛下不管,也如狂风暴雨般,紧跟着冲进了森武藏守的队伍之中。 “森武藏守在哪里?奥平信昌要会一会他!” 此时的森武藏守,正在从大本营一直延伸到八幡林的竹林里坐镇指挥,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在大声呐喊。 “是谁在乱喊乱叫?你们听……我们的队伍似是停止前进了。” 虽然感到纳闷,谁也没有想到敌将竟已冲进了他们的阵营。 “到底是怎么回事?”森武藏守手执马缰,还在纳闷。只见一骑战马如同疾风暴雨般驰向竹林边,朝大本营方向奔去。 “刚才那人是谁?不像自己人啊。”武藏守连忙从马鞍上探出身子。 这时,一个清楚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森武藏守在哪里?德川家康的女婿奥平九八郎信昌要和你一较高下!”由于是顺风,信昌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从背后传来。 森武藏守大吃一惊,慌忙掉过马头,见他的人马大叫着让开了一条路。奥平的一队人马冲了过去。 “敌人绕到我们背后去了!” “大人小心!” “把他们包围起来,全部剿灭!”森武藏守只好再次掉转马头。这一刹那,他突然发现人马似已被敌人的部队分割成了几段。“助左卫门!助左卫门到哪里去了?都给我退到左边,休要乱,保持阵形!” 这时,羽黑和犬山之间的山丘上又响起雷鸣般的呐喊声:“上啊,上!”“上啊,上!”这是久经沙场的酒井左卫门尉,在得知奥平信昌径直突入敌军阵中之后,发出的助威之声。 “大人!”野吕助左卫门飞身下马,连滚带爬地奔到森武藏守面前,“我们已经被围。前面是敌人,后面也是……请您速速撤回犬山城!” “被包围了?不,我决不撤,决不!” 这时,竹林的对面又传来了信昌疯狂的叫喊:“池田胜人的女婿武藏守哪里去了?有种的给我出来,德川家康的女婿奥平九八郎今天非要和你一决雌雄不可!森武藏守在哪里……” 当奥平信昌眼都不眨地杀入森长可的部队之后,羽黑遇袭的消息立刻传到了犬山城的池田胜人耳里。得知此意外,胜人不禁吓得一哆嗦,但接着便笑道:“不必担心,我们早就商量好应对之方了。” 胜人先打发掉报信的,让人即刻把两个儿子胜九郎元助和三左卫门辉政叫来。 不大工夫,辉政先元助一步来到大厅。 “刚才报信的来说,羽黑遭到了敌袭。你赶紧前去支援,让武藏守平安撤回犬山城。” “遵命!孩儿立刻前去羽黑,给敌人一顿痛击,让武藏守安全撤回。”说着,辉政满怀信心就要走出大帐。 “且等一下!”元助拦住了辉政,沉着脸对父亲道,“武藏守定会撤回城里,我们目前不能出击。” “不能出击?” “当然不能!我已经让伊木清兵卫前去探查,出来的这些人马仅仅是酒井忠次和奥平信昌,后面的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的精锐部队,早已厉兵秣马,正候着我们出阵呢。” “因此,我才说最好前去支援。一旦武藏守战死,士气就会一落千丈。” “不行!”元助还是坚决反对,“我军主力出了犬山城,万一被本多的人马掐断后路怎么办?那时我们已经过了河,前无落脚之地,后有追兵相逼,即刻会陷入绝境。” 元助这么一说,胜人也紧张起来。众所周知,德川帐下有两员大将尤是可怕,一是足智多谋的酒井忠次,二是勇猛无比的本多忠胜。酒井的人马虽已出去,还有一个本多虎视眈眈……果如元助分析的那样,本多一定正在等待着他们出马。 “哦?你是说,即使我们不派援军,武藏守也会撤回来?” “这是我们的约定。我想他还不至于愚蠢到破坏约定,自取灭亡的地步。” “那好,我们就坚守城池,大开城门,等武藏撤回来。”因早就向森武藏下达了命令,令其一旦情况异常,立刻撤回城内,故,胜人最终放弃了派兵支援的念头,原因有二:一是奥平的部队已实现了对森武藏守部队的中央突破,另一是酒井的人马意外地绕到了奥平背后。 听到信昌的一阵阵叫喊,武藏守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冲上前去拼命。他的马缰绳却被野吕助左卫门死死地拽住了。 “大人,快撤回城里!快!否则只会徒增伤亡……唉,大人怎么这么固执啊!”说完,助左卫门用枪狠狠地抽一下武藏守坐骑的屁股。战马吃疼,一声长嘶,朝着犬山的方向狂奔而去。于是,军心大乱的森长可的部下争先恐后地撤退…… 其实,池田胜九郎元助并非害怕本多和井伊的骁勇善战,拒发援兵,而是觉得,在秀吉赶来前同敌人发生大规模冲突,实无意义。如能抓住敌人的破绽,搅得其天翻地覆,那当然不错,但须避免大规模的冲突,以保存实力。这样便可让秀吉见识见识德川的强大力量。否则,即使秀吉表面上承认池田的功劳,内心里却会把胜利归结于德川实力不够。 一旦和敌人真的冲突起来,森武藏的情绪就完全改变了。刚开始他还能仔细筹划,灵活出击,可一看到自家人马如同潮水般溃败,他不禁火冒三丈。撤退了不到八里的路程,武藏守再次把马兜了回来,发疯似的大喊:“停!都给我停下,掉头反击!援军已经出城,我们一鼓作气,把敌人赶回去!” 听到武藏守的大喊,有的士卒停了下来,有的则悄悄地溜走了…… 不知何时,太阳早已落山,十七的月亮从东面山脉上露出了笑脸。山脚下,四处跳跃着篝火的火焰。 “不许退!有谁胆敢再退……” 正在这时,一名年轻的武士手里拖着一把血刀急匆匆赶来,单腿跪倒在森武藏面前。 “野吕助左卫门父子与松平义七郎进行了一场恶战,双双战死。临终前留下遗言,说须把大人平安送回犬山城。请大人速速撤回……” “野吕父子战死?” “是,父子二人说,有幸做大人的替身,即使战死也荣耀无比。希望大人速速撤回城里,哪怕多撤回一兵一卒也好。” 听到爱将的噩耗,鬼武藏森长可痛心疾首。他呆呆地望着天空,一声悲鸣,接着,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你说我能回去吗,我还有脸回去吗?” “怎么没脸回去?请大人赶紧撤回,否则,奥平信昌马上就追来了。请赶紧掉转马头!” 老天似乎总喜欢跟人开玩笑,武士的话立刻应验——此时,一队骑兵出现在拐角处的竹林旁边。月光逐渐明亮起来,穷追不舍的敌军武士,头盔和前胸的盔甲熠熠地闪耀着银光,一步步逼向森武藏守。 “唉,今天这个跟头栽得太惨了!” 武藏守一面咬牙切齿,一面无奈地把马头掉向北面,他再也无心向后看了。初战就落得如此惨败,“败军之将”的阴影,以后还有机会除去吗? 他眼前城门大开,三左卫门辉政的部属早已在城门口用刀枪筑起一面铜墙铁壁,等待他归来,森武藏守一面暗暗咒骂自己,一面疾风暴雨似的冲进了城里。 “砰砰砰”一阵猛烈的枪火从城里射向尾随而来的追兵。 森武藏守五百多败退下来的人马涌进了城里,随后追来奥平及酒井的人马。辉政不想关城门也不行了。没有来得及入城的杂兵,有的在大声地乞求开门,有的则愤而转向敌人。当然,转向敌人的士兵们当中,有一大半都投降了。 追击的一方一看到城防严密,便迅速整理一下队伍,从容地撤回。 这次作战完全达到了家康和酒井等人的目的。只有奥平信昌一人因为没能斩杀森武藏守而深感遗憾。可是,既然敌人已经逃回城里,他也不敢贸然攻城。 “敌人全部撤走了。”当望风的士兵从嘹望台上下来,慌忙赶到池田元助的大帐报告时,元助和武藏守二人都坐在床几上,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四处的篝火渐渐地淡下去,月亮升高了,银色的月光洒满了大地。 “元助,是你向岳父进谏,说救援无用?” 森武藏守一诘问,元助不禁惊怒。“我们不是从一开始就约好了吗?一有情况……” “你这话我可不明。我们是有约在先,可约定的是不许擅自出击。今日不是我主动向敌人发动进攻,而是敌人光天化日下前来向我挑衅。” “即使是敌人挑衅,也应立刻撤退……这话也说过吧?不管怎么说,你平安地撤回来了,难道还不满?” “你可能会满意,我却失去了众多家臣。”武藏守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居然会发生这等事情,真令长可心寒!” “是不是以为今天败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我军将士损失大半,不是失败,难道是胜不成?” “对!虽然称不上胜利,但决非失败。你想,是我们首先侵入尾张,拿下此城,敌人怎会甘心?他们必然豁出命也要夺回去。结果,你的人马成功地阻击了敌人,敌人无奈之下,只好弃城而去。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敌人之败。因此,此战掀起如此大的波澜,也全在情理之中。” “可是,咱们却眼睁睁地看着敌人从眼皮底下逃走……” “你冷静地想一下。万一在我们的人马大举杀出,与酒井、奥平的部队混战之时,本多、井伊的大部人马趁虚而人,猛攻城池,我们当如何是好?故,虽然今天的战事称不上胜利,但也决非败仗。我们必须让筑前大人知道,和德川的较量,绝非轻易就能获胜。” 武藏守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单是两眼狠狠地瞪着元助,浑身打着哆嗦。 元助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可武藏守却绝不认为自己立了什么功。在这场战役中,德川家康胜了,池田父子也胜了,失败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自己!武藏守满腔郁闷,有口难言……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二十三 筑前旋风 新建的大坂城里,处处飘溢着木材的清香。此时秀吉正在城里四处奔波。 为了向天下显示“天下人”的威严,秀吉修筑了这座大坂城。可是,等到他奔波于城内各处指挥作战时,才感觉这座城似有些大了。 记得天下各地的大名来向他道贺时,他曾亲自带路,向他们夸耀。“看,这条百间长廊怎样?”原本是为了向人们炫耀城池的宽广,才特意建了这条长廊,可是,来回穿梭几趟之后,秀吉心中生奇:这条走廊怎么这么长…… 秀吉返回内宅,刚要给信长的妹妹阿市托付给自己的三个女儿——浅井长政的三个遗孤讲一些战争的趣闻,忽然来了使者。是中村一氏派来的密使。前些时候,秀吉曾下令要中村一氏尽早击溃根来、杂贺暴动的一向宗门徒。 “一氏派来的使者?是不是岸和田的事情解决了?看来,我得和姑娘们暂时分别了。” 三个姑娘当中,秀吉最喜欢达姬,无论是模样还是气量,都跟她的母亲阿市甚是相似。但达姬还是个孩子,所以秀吉有事一般还是和两个姐姐说。 “像家康那样的乡下佬懂什么?此事本不需我去,可也不能完全听之任之。好吧,让我去痛打他一顿,让他清醒清醒。” 秀吉话音刚落,茶茶就接过了话茬:“去把人家痛打一顿?不定是谁痛打谁呢。我看您得小心一点,别让人家把您给揍扁了。”茶茶毫不留情地挖苦他。这也难怪,从小就生活在战争的波澜之中,养成了她刻薄、喜欢挖苦别人的性子,还有些自暴自弃的倾向。 秀吉想要发火,旋又用笑容掩盖了。“言之有理。麻痹大意才是最大的敌人,看来我也得多加小心啊。”说着,秀吉从姑娘们房里走了出来,穿过长长的走廊。他回想起茶茶的话,不禁心头火起。 秀吉自以为整个本州之内,已不会有人敢向他挑战了,可万万没有想到,全天下最精于算计的德川家康,竟跟全天下最糊涂的织田信雄一道向他挑衅。家康与浅井的这个小丫头是一路货! 当前秀吉还没有和家康争斗的想法。本以为家康无非只有两三个属国的大名,找个合适的机会,毫不费力就可把他控制在股掌之间。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家康竟敢捋虎须,主动前来挑衅!看来,他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了。一直以为他乃是个温和之人,这次居然故意前来挑衅,究竟是为何……突然,秀吉明白了。家康故意惹怒他,就是要他露出破绽。 秀吉一口气穿过长廊,来到一个八十叠大的客室。这也是他为了有意向天下大名示威而建造的,就连房屋的结构都完全沿袭了信长的做法。朱红的柱子,到处是金碧辉煌的器具,无处不显示着主人的权威。秀吉在一扇巨大的隔扇前停住,从左右两边上来四名侍卫,吱吱呀呀地打开隔扇。 “咳。”秀吉咳嗽了一声,早就在下座等待多时的使者立刻倒身下拜。一切无不显示出秀吉的威严,可是,他接下来的表演却让人深感意外。 “哦哦,是下村主膳啊。竟然劳你亲自跑一趟,辛苦了,辛苦了!既是你来,我也不用坐在上座装模作样了。我就在你旁边说话吧。”于是,上座的坐垫和扶几便闲置起来,秀吉刻意移到使者身边,在伸手就能拍到对方肩膀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随即泪如泉涌。 可是,这位使者虽然恭敬地跪伏在地,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或许,他觉察出秀吉是为了取悦他而故意在演戏? “主人让在下代他向筑前大人问安。” “好,说。那些乱事的暴徒是否被击退了?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尾张,正打算明天动身呢。” “禀告筑前守,暴徒还没有击退。” “连这都那么费力?” “根来、杂贺的那帮暴徒靠近岸和田,在保田、寒川二人的指挥之下,采取了游击战术,时进时撤,分明已经撤了,转眼之间又掉过头来,是块相当难啃的硬骨头。” “你今天是特意来请援兵的了,主膳?” “筑前大人想到哪里去了!”使者使劲地摇着头,两眼放光,“现在是什么时候?正是筑前大人缺人的关键时刻。因此,中村大人派我来,只是想向筑前大人报告,请您莫要担心……” “嗯?”秀吉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向我说这些?” “那倒不是!”使者仍然是同样的调子,使劲地摇头。 “我想也不会。在这么关键的战事当中,如无紧急之事,估计中村也不会派你为使。你是否有些什么消息?” “不是。” “你怎么就会这一句!到底是何事?” “是噩耗。” “噩耗……” “正是。从桑名去堺港的船家从起事的暴徒那里听到一个坏消息,说森武藏守长可在尾张遭受了难以启齿的大败,已传得沸沸扬扬了。因此,主人命我立即向筑前大人汇报……” “你说什么?”秀吉一愣,连忙伸长了脖子,“森武藏守吃了大败仗?” 秀吉显然大惊失色,使者的表情也僵硬起来:“正是。听说森长可大人的部队计划从犬山城向清洲进攻,在一个叫羽黑的地方安营扎寨,不料遭到了德川人马的突袭。” “那么,武藏守怎样了?” “听说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狼狈逃回了犬山城。” “这是谣言吗?”秀吉紧张的表情这时才放松下来,“哈哈哈……家康这人,就是擅长散布谣言,蛊惑人心。不必担心。我这边也时常有家康身边的重臣报告内情。” “啊?”使者一愣,连忙反问了一句,“德川的重臣透露内情?” “那还有假!是我的内应。其实,现在也用不着内应了,让那些乐于传播谣言的人去说好了。不瞒你说,内应就是石川伯耆守数正。” “数正?” “哈哈哈!我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一氏的口信就只有这些吗?” “是。中村大人说,如把这条消息通报筑前大人,您定有锦囊妙计。” “好了,你辛苦了,赶紧回去吧。告诉中村,让他不要担心。你就说,我这边正满怀信心,只要一出兵,立能马到成功。让他尽快驱散那帮乱事的暴徒。” “遵命!” “差点忘记了。通过这次的战事,秀吉的地位将会大大得到巩固。秀吉本不想做一个‘天下人’,可是信雄和家康二人非要掺和进来,把我往‘天下人’的位子上推。你告诉你家大人,让他拿出百倍的信心。”说着,秀吉解下一把随身携带的短刀,硬塞到使者的手里作为礼物,高声笑着站起身来。 同来时一样,秀吉悠闲自得地出了会客室,再次穿过他引以为荣的长廊。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石田三成,“佐吉,你去把秀正叫到我的房间。”说话间,他的眉宇间堆起了深深的皱纹。方才中村一氏使者的一番话,在他的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遵命!” “你就说,我有要事和他密谈。快去!”佐吉心领神会,立从走廊折向了外城。 秀吉所说的秀正,是他最小的妹妹朝日姬的丈夫佐治日向守。此人是当今世上难得的刚正不阿的猛将,现正负责管理这座庞大新城的粮备。当初,秀吉为了把妹妹嫁给佐治日向守,曾强令她与前夫福田与左卫门吉成各自散去。这里面当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总之,当秀吉称呼秀正的时候,总是爱说笑地嘲他是“不焚沉香,不放响屁的男子”,并把自己的名讳“秀”字和正直者的“正”字结合起来,给佐治日向守取了个新名字,对他甚是信任。 秀吉阴沉着脸走到百间长廊尽头,快步朝面对着宽阔庭院的房间走去。 石田佐吉把秀正领来,秀吉打发走佐吉和幽古,空荡荡的书院里只剩了他们两人。秀吉依然谈笑风生。“怎样,夫人的心情还好吗?”秀吉一面呷着幽古端上来的茶水,一面说笑:“听说你们夫妇至今还没有儿女,是因……夫妻太和睦了?” 秀正一本正经地端坐着,答道:“您总爱说笑,您说的要事是……” “可是,我自己也没有儿女啊。我是太忙了,连遛马的空闲都没有。你可千万别学我,赶紧生一个。” “是,这……” “怎么也不能如愿?儿女可是好东西啊,还不赶紧生一个……你看你内侄秀次,现都已长成一员虎将了。”秀吉似是记起什么,笑了,“还有已故右府大人,真是当世无双的英豪啊,万千人景仰。将门出虎子,信孝和信雄不也是名震一方的英雄豪杰吗?” “大人叫我来定有要事,请明示。”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明天我就要从大坂出发了。” “二十一……” “对。事情紧急,我须即刻动身。还有一些事让我不大放心。” “何事?” “胜人把守的犬山城,稻叶一铁也应赶到了。可令人不解的是,有了一铁之后,胜人却让森武藏守吃了败仗,实在蹊跷。故,如我不亲自去一趟,恐会人心涣散。怎么说,这次的对手也是织田。” 佐治秀正认真听着,频频点头。“那么,我的任务是……” 秀吉苦笑了一下。这个刚正不阿的家伙,从不会从大局着眼,只惦念自己负责的那点事情。也难怪,秀吉把妹妹嫁给秀正,也是为她作一些补偿。 朝日姬第一任丈夫叫副田甚兵卫,乃一名铁骨铮铮的尾张武士。那时秀吉还在长滨,一年的供奉不过四万石,甚兵卫也是一贫如洗,因此,秀吉就让朝日姬和甚兵卫分了,改嫁福田与左卫门。可是,朝日姬却对前夫念念不忘,总觉得第二个丈夫无论器量还是才能俱不如甚兵卫。夫妻关系很不和睦。 “看来我弄错了,女人喜欢的和男人喜欢的男人就是不一样。”于是,秀吉又把妹妹嫁给了佐治日向守。这次秀吉终于以妹妹的个人幸福为主了。老天不负有心人,这次妹妹终于满足了。想来,日向守顺从夫人的样子,和他等待秀吉命令时的样子差不多。一想到这些,就让秀吉忍俊不禁。 “这个……你的任务十分重大。这次恐得把你夫人请出来做人质了。”秀吉止住笑,一本正经道。 “大人说什么?”佐治日向守顿时脸色大变,追问道,“您刚才是说,要我把夫人送来给您做人质吗?” “正是,做人质,就在这座城里。”秀吉强忍住笑,完全是一副揶揄之态,“要想让你乖乖地服从命令,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夫人交出来给我做人质。” “这么说,大人的意思是让我一同出征了?” “不是,不用你亲自出征,是比出征还重要得多。”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 秀正着急的样子,让人不由得想起狂言戏中憨厚老实的大名。虽说如此,在这种场合下,秀吉如果真的笑起来,很容易伤到他。无论如何,他也是让老母亲一直牵肠挂肚的妹妹的夫婿啊。 朝日姬是家中的小女儿,是老太太的掌上明珠。无论是母亲还是朝日姬,都和秀吉不一样,都生活在平凡的世界里,她们的最大愿望就是离国家大事远一些,过安稳的日子。老太太曾不止一次乞求秀吉,朝日姬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中意的夫婿,一定要让她夫妻和睦地生活下去。因此,在秀吉的内心,一直觉得佐治日向守是特意为妹妹购买的一个温顺的“玩偶”。秀正俸禄不高,只有四千七百石,宅邸在外城,虽然一直恪尽职守,但几乎从未获得过什么奖赏。这一次,秀吉却想起了佐治秀正的用途。当然,这也是出于疼爱妹妹的缘故。 “秀正,这次的战事可不比平常。大坂才刚刚建造起来,周边地区还有不少敌人的残余,而我又得亲自到尾张去一趟。” “我能理解您的苦衷。” “守护城池的任务我交给蜂须贺正胜了。不过,你的任务比守护城池还重要。” “是,是。” “你的任务不是别的,是监视人质。你明白吗?把你的夫人也带到城内。生驹亲正、山内一丰等人就不用说了,堀、长谷川秀一、日根野、泷川、筒井、稻叶、蒲生、细川等老臣们交出的人质,也一起带到内城去看着。你告诉他们,不管是谁,一旦主人在战场上贪生怕死,将对其交出的人质格杀勿论。” “把我方大将、老臣的人质也……” “哦,我已经下达了命令,让他们分别交出人质。估计今明两日,他们的妻子儿女就会陆续赶到。你也要把夫人交出来。如果这些人对我有二心,人质格杀勿论!” “那么,如我有了二心……” “连你的夫人也杀!” 秀吉强忍笑意,绷着脸道。其实,他的真正用意是想让脑子转不过弯的佐治日向守明白他的决心,让这些人质来鼓励其主人的斗志。 这里面是有缘由的。这是秀吉和柴田胜家作战时感受最深之处。打仗时,如果只让出征的大将们交出人质,并无太大的意义。一旦家老重臣内心发生动摇,成为对方的内应,己方的力量立会土崩瓦解。而且,这一次的敌人乃是织田信雄。万一诸位大名的重臣向其主公灌输织田氏的恩义,军心势必受到极大影响。因此,除了出征的大名,家老重臣也要交出人质,并让妹婿佐治日向守亲自监管。 佐治秀正的忠厚耿直远近闻名,如果告诉他们,就连佐治的女人、秀吉的亲妹妹都被作为人质送交到了内城,一旦有二心,同样格杀勿论,人质们定会既畏惧战栗,又心服口服,众臣就会对秀吉死心塌地。 在这一点上,秀吉有意避开了苛刻暴烈的做法。没有异心的人,甚至会感到有几分好笑,这种手法正是秀吉处事的特点。 “怎么样,你明白秀吉的决心了吗?” “明……明白了!”秀正满头大汗,一本正经回道。 “这里有一本人质名册。你要把这些人仔细地看管好。万一人质中出现了敌人的内应,你就不用说了,你的夫人也难以幸免。” “筑前的吩咐,秀正谨……谨记在心。” “还有,如有人拖拖拉拉,迟迟不愿交出人质,你要不断地催。这个任务责任重大,决不亚于守护城池。” 看到秀正那副古板的样子,秀吉扑哧一声笑了,“这可是个肥差,秀正。难得有这么个好机会,你要趁机好好地寻访一下,看一看谁家的女子有气质,哪里的姑娘长得标致。如以后发现有好小伙子,你们夫妇可以为他们做月下老人,成人之美啊。如果真能做成大媒人家定会对你们夫妇感恩戴德,这次看管人质之事岂不变成了一件美事?” “遵命。” “好了,我要嘱咐你的就这些。你立刻回去准备吧。” 就这样,大坂城顿时有了一种全新之气。 在这座刚刚落成的新城里,八层的天守阁直指苍穹,大街上熙熙攘攘,全副武装的进城者之中,混杂着大量女人乘坐的轿子。当然,这都是陆续赶来的人质,其中也不乏带着孩子徒步进城的。大坂城里亭台楼阁雄伟壮丽,看得这些人目瞪口呆,惊叹不已。秀吉把这些人全都叫到城里来,绝不仅仅是让他们做人质。这岂不是趁机宣扬威势的大好机会?总是力图一箭双雕一举多得,便是秀吉的可怕之处。 天正十二年三月二十一,人质纷纷涌进大坂城,秀吉则在千成瓢箪马印之下,率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大坂。秀吉深知,家康谋略过人,文武双全,乃不可轻视的大敌。甚至可说,在当今天下武将之中,再也没有能超越家康的人了。因此,秀吉坚信家康本人也深知自己的实力,绝不像柴田胜家那样争强好胜,贸然出击。得出这样的判断,便是受到石川数正密函的影响。 家康做事向来严谨异常,无懈可击,就连已故右府都挑不出一丝破绽来。因此,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家康跟信雄的结盟,实是貌合神离,相互利用。 分明知道这是一场根本无法打赢的战争,却仍然要做信雄的后盾,看来,家康也有鼠目寸光、看不清天下大势之时。在秀吉看来,虽然家康心里藏着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却始终无法摆脱与信雄之间的情义羁绊,最后沦落到不得不为情义而战的地步。因此,只要狠狠地给信雄和家康的联军一次打击,战争的形势定会明朗。看到引以为豪的军队受到重创,家康定心疼得不得了,为了保存实力,他必立刻撤回三河,然后乖乖地派人来议和。 这一次才能真正发挥位攻战术威力。不难预料,如果这一仗干净利落地取得胜利,上杉氏、北条氏自不必说,就连中国的毛利和四国的长曾我部也都会乖乖臣服。 由于秀吉深知家康的底细,从一开始就知,单凭池田胜人和森长可的部队,是无法撼动家康铁军的,因此,战争还没有开始,秀吉就动员了空前的兵力。 第一路兵马作为先锋,有木村重兹、加藤光泰、神子田正治、日根野弘就、日根野常陆、山田坚家、池田景家、多贺常则等大将,计六千余人。第二路,长谷川秀一、细川忠兴、高山右近等,兵力五千三百。第三路,中川秀政、长滨部、木下利久、德永寿昌、小川佑忠,兵力六千二百。第四路,高直孙次郎、蜂屋赖隆、金森长近等,兵力四千五百。第五路,丹羽长秀,三千人。六路乃是秀吉的主力,义分成六队。最前面的是蒲生氏乡的两千人马,外加甲贺一千将士,主要用来防守右路。左路是前野长康、生驹亲正、黑田孝高、蜂须贺、明石、赤松诸部,合起来有四千余人,另加堀秀政和越中兵马,以及稻叶贞通,总共五千五百人。第三队为筒井定次的七千人。第四队为羽柴秀长的七千人。第五队则是秀吉引以为豪的侍卫军和火枪队,共计四千八百五十人,最后则是秀吉麾下的四千亲兵。第七路为后备军,由浅野长政和福岛正则率领,共有一千八百人。 秀吉的各路人马加起来共计六万二千一百五十人,号称八万,以排山倒海之势从近江向美浓杀去! 从大坂城出发之后的第四日,即二十四日,秀吉的主力部队到达岐阜城,当日,第一路渡过木曾川,行进至犬山城和城南四里处的五郎苑,意欲以巨大的声势压倒东面的织田信雄和德川家康的联军。 一到达岐阜城,秀吉立刻召见了从池田胜人处特意赶来汇报战况的伊木忠次,听取森武藏守长可于羽黑败战的具体情形。 “森武藏守可是池田胜人的女婿啊,听说胜人没有派兵增援?”一进城,秀吉就脱下盔铠战袍歇息。在伊木忠次眼中,他满脸不悦。 “是。关于此事,我家主公要我特意对筑前大人讲……” “说来听听。” “原本是要派出援军的,可是敌方的本多忠胜戒备森严,对我方虎视眈眈,万一杀出城去,被对方来个偷袭,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忍痛割爱,没有眷及私情。” “本多忠胜?”秀吉一听,瞪大了眼。 “是……是的。”伊木忠次顿时吓得缩作一团,伏在地上。他预感到似有暴风雨降临。 “哦。好,做得好!” “这……筑前大人的意思……” “我在夸奖胜人幸亏没有出城,做得好!” “这……” “今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你们大家都要多些心眼。胜人虽是当世无双的一代忠良,却时常莽撞,犯贸然出击的错误。其实,战争不可能总是获胜,当陷入不利时,就需忍耐,寻找最佳战机。你回去之后,告诉胜人,就说他这次做得很好。这次的敌人可是我们以前从未遇见过的大敌。好,速速返回犬山吧。” 一番话说得伊木忠次稀里糊涂。秀吉究竟是何意?是夸奖还是批评?若说是批评,又不乏夸赞之辞,若说是夸赞,又让人觉得似有训斥之意。 “哈哈,胜人的家老,你是不是听糊涂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佐吉!” “在。” “按照我刚才吩咐,立刻安排一下,向这一带的寺院传达禁令和安民告示。” 刚刚向石田三成下达了命令,秀吉又立刻转向了幽古:“现在不用急着泡茶,先拿纸笔来!” 佑笔大村幽古应一声,慌忙从窗边的桌子上取来纸笔,坐在秀吉旁边。 “你马上写一封信。” “是。” “收信人为长陆太田的城主佐竹次郎义重。” “佐竹大人?” “对,接下来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写——因家康耍弄阴谋,从中作梗,欺晚辈信雄不识大体,使得信雄竟悍然将其老臣三人斩杀于长岛。秀吉愤而出兵于伊贺、伊势,现已攻陷峰、神户、楠等城池,几近一国。尾州方面,池田纪伊守、森武藏守已于十三日攻取犬山城及数处工事。另,二十二日……也就是昨天了……根来、杂贺有三万暴徒乱事,已被我斩首五千……” “哎,不对啊?”笔下正龙飞凤舞的幽古突然冒出一句,“大人,杂贺、根来起义的徒众被斩杀了五千,就解决问题了吗?” “鬼才知道!”秀吉似很败兴,不禁训斥起来,“幽古,你怎么净问些无聊之事?我现在又不是在令你写史书,只不过是让你给抄一封书函。” 秀吉一训斥,幽古竟然微微地笑了。“在下多嘴了。” “你因何发笑?” “请大人饶恕在下不长记性,我怎的忘了这是您一贯的战略呢。” “这不是战略,这是必然趋势。你想,二十一我们从大坂出发,那帮乌合之众一听我出了城,一定喜出望外,觉得机会来了,于是立刻向岸和田城逼近。中村一氏、生驹亲正,以及蜂须贺的儿子家政,就在二十二将其一举击溃了。” 幽古一听,掩嘴笑了。“这么说,斩下敌人五千首级……那就理所当然。” “那还用说!那帮人是由僧兵和地方武士凑成的乌合之众,杀掉五千人,他们能不退?一退,那就又损五千,这是兵家常理。你要好好地记着。” “是……在下谨记于心。” “接着写。砍掉乱事暴徒首级五千……今家康正在清洲坐镇指挥,明日我雄师即渡河攻打清洲。对于家康之流,要狠狠地予以打击,绝不能心慈手软,一旦出现贪生怕死、作战不利之辈,不管其有何种理由,一律严惩不贷。当今乃共抗东国之际,希望贵方通力协作。木曾义昌、上杉景胜皆为秀吉不二盟友,希与之联手,同谋大计。并急通报近期战况。三月二十五,秀吉于岐阜。” 幽古挥毫记下秀吉的每一句话,还时常忙里偷闲,抬眼偷偷地看上秀吉几眼。只见秀吉一副陶醉的表情,口若悬河地陈述着书函内容。幽古觉得,近来秀吉口述的时候,似乎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气势恢弘,辞句华美,有时甚至不可更改一字。 “都记下了。” “好。你再为我写一封劝降书,给位于木曾川和长良川之间竹鼻城的不破源六广纲。” “不破广纲大人?” “对。写给他的书信,字要大一些。此人身踞木曾川的西岸,却跟我秀吉作对,真是胆大妄为!你就写——此次秀吉亲率八万大军,在岐阜扎营,然后强渡大河,横扫尾州……”刚说到这里,只见石田三成手里拎着一个木牌子回来了,秀吉停止了口述:“佐吉,你手里拿的什么?” 三成左右张望了一下,道:“神原康政那厮,居然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文告牌立在了河西岸。” “神原康政?” “是,就是家康家臣神原小平太,竟对主公如此不敬……” “混账!你别老是一个人生气,念给我听听!” “恐不合适,写了些对大人大不敬的污言秽语。” 秀吉放声大笑。“你生什么气啊,可笑,念!” “那么,恕我不敬了。” 在秀吉的再三催促下,石田佐吉三成拿起文告牌,有意地让秀吉看见牌子正面,期期艾艾地读了起来:“羽柴秀吉本粗鄙低贱之人,原不过一介马前走卒……” “你刚才说什么,佐吉?”果如所料,秀吉的脸刷地就白了。这第一句就是秀吉平生最恨之言。“这个牌子究竟立在何处?谁取来的?” “就立在岐阜与竹鼻之间的笠松村外。是一柳末安看了,一气之下从地里拔出带回来的。” “把末安叫来!” “遵命。来人,去把一柳叫来……” 三成刚一开口,秀吉就不高兴了,大声训斥道:“别再指使别人,你自己去叫!” “遵命。”三成把牌子放在地下就出去了。 “幽古,别在那里装傻了,这牌子……” “大人要我读吗?” “谁让你读了,我是让你给我拿过来!” “遵命。” 眨眼之间,室内气氛大变,大村幽古恭恭敬敬地拿起牌子,故意不看字面,递给秀吉。 “你为什么故意不看牌子?你给我念!” “像这样的东西,不念也罢……” “你是说,如果读了,只会增加我的愤怒,或是上面不言而喻?” “是……是。大人英明。”幽古一时窘在那里,慌乱地搓着双手,“在下觉得,这是敌人有意让大人生气,完全是无中生有,极尽诋毁之能事……若大人看了勃然大怒,就掉进了对方故意设下的圈套,在下以为,主公还是一笑了之,扔掉为好……” “住口!你也在胡说八道!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不知这是在故意激我发怒?” “恕在下多嘴。” “我让你念给我听,是想试试自己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忍受敌人的污言秽语。快念,少啰嗦!” 幽古满脸困窘,拿起文告牌来,无法念下去。“大人您看看,这都说了些什么……他们说无法容忍大人的大逆不道,还说什么,我家主公源家康毅然起兵……” “他们当然要那么写。”秀吉完全不屑一顾,“只有这么多?肯定还会写一些让我一听就火冒三丈的东西。” “主公明明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居然能压住怒火来听,在下实在钦佩不已。像这样的污蔑,幽古看了也会愤愤不已,或许比石田大人还要生气呢。” “到底是哪些地方让人生气?你专门给我挑出来读。” “唉,都写了些什么呀!什么马前走卒得信长公恩宠,一旦飞黄腾达,就忘记了旧恩,企图篡夺主位……” “我早就料到他们会这样写。信孝的事情写了没有?” “哦,写了……此贼不仅企图篡夺主位,还残杀亡君之子信孝公与其老母幼女。而今又对信雄公刀兵相向。如此惨绝人寰、大逆不道之举,试问苍天,孰能熟视无睹……” “哈哈哈……” “此诋毁主公……” “哈哈哈……果然不出我所料。” “主公说什么?” “我是说,该写的他们都写了。若他们少写了一条,这个文告便没有什么意思了。看来,神原康政还真有几把刷子。” 听到这些,幽古终于松了一口气。“主公果然大人大量,听了您一番话,在下也终于放心了。” “好,估计一柳末安就要来了。你把牌子给我。” “您要做什么?” “把它放在刀架上,让每一个来人都看见。秀吉岂是被区区几言就气得火冒三丈之人。这也算是对阵中将士的激励。” 正在这时,石田三成和尚未卸下戒装的一柳末安一起来了。三成的脸还是涨得通红,一柳末安更是满脸愤慨。“听说主公叫我,在下匆忙赶来。”说着,末安倒身下拜,贴在榻榻米上的右手腕上赫然有一大片血迹。 “末安,你把观看文告的人给杀了?” “这……这……那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竟敢高声诵读,我就……” “那个人是武士还是僧侣?” “僧侣。” “混账!” “这……在下不明错在何处。” “为什么你当时不一笑了之?你应该对围观的百姓说:德川方看到单凭枪矛和刀剑难以战胜我们,就故意用些歪门邪道的伎俩来污蔑,想以此激起百姓的愤慨。德川可真是个可悲之徒……你应该一边说,一边悠然地把文告牌拔起来扔掉才是。” “是。” “杀人之后,你还特意把那个破牌子拿回来了……是否想让我看看啊?”秀吉似完全平息的怒火,看来要冲着一柳末安爆发了。大村幽古悄悄地看了石田三成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为何不说话?你也是名震一方的大将,既然把这个牌子拿回来,就说明你有想法。说,到底是怎么想的?” 突然被秀吉一顿训斥,一柳末安不禁大惊失色,抬头望了望三成。原以为秀吉会对他赞赏有加,万万没有料到,愤怒竟朝他倾泻而下。末安一时手足无措。 看到末安沉默不语,秀吉又把愤怒的炮火射向了三成。 “是你愤愤不平地把这个牌子带到这里来的?” “是。” “那你为何要把这个东西拿给我看?我让你在身边伺候,是觉得你还有些头脑……” “承蒙大人抬爱。” “先别谢,还不到时候呢。家康的家臣神原康政立一个这样的牌子,是有他的险恶用心,而末安这个混账东西,竟然在大庭广众下斩杀僧人。这样一来,岂不完全中了德川的诡计?” 三成脸上的怒色逐渐消退。 “家康的家臣能立一块这样的牌子,你们作为羽柴秀吉的家臣,有什么对策?说!” “这……” “若你们束手无策,就是连康政都远远不及的无能之臣。” “这……”三成直盯着秀吉,“我们心里有对策,方才故意拿给主公看。” “别以为被骂了,就可胡说八道。” “区区一个木牌子竟令主公大发雷霆,这让我等深感意外。” “好,那讲讲你的策略。如果有什么差池,看我怎么拾掇你!” “大人,请立刻下令,悬赏十万石取神原康政项上人头。” “哼!我已经说过,我会对此一笑了之。” “那可不成。大人已被激怒了,这是事实。如此大发雷霆,却是我等从未见过。” “嗯?” “康政本来就是为了让您发怒,您真的发怒了。康政可真了不起。因此,大人如果悬赏十万要他的人头,就等于向对方明白无误地发出了一个信号:大人生气了。这就是我们的对策。” “这么说……我不该掩饰愤怒了?” “没想到大人竟会如此小肚鸡肠,这让我们万分意外。如大人想发怒,就应该以雷霆万钧之势发出来。可是,大人竟然对带回文告的末安大加斥责,这实令我等甚是失望。” 此话令一旁的大村幽古目瞪口呆。 “你说我训斥了末安?”秀吉的眼神像利箭一样射向三成,“我怎会斥责末安?我只是问他,他拿这个木牌子意欲何为。你休要多嘴。” 三成又往前凑了凑身子。“因此,我才向大人提出悬赏十万,要神原康政的人头。” “这是末安的见解?” “这既是一柳的意见,也是我的主意。大人今天发火了。刚才在厅里的时候,我们二人已经商议过了,若大人发火,就把这个建议提出来。” 一柳末安显得有些慌乱。“是……是。” 秀吉见状,不禁冷笑,狂妄的佐吉居然有恃无恐,庇护起末安来。 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竟然令秀吉不再那么愤怒。一个人既无地位,又无背景,若连才能也没有,这人还有何价值?虽说如此,三成似乎太狂傲了,甚至会让人憎恶。他居然能在转瞬之间平息秀吉的情绪,甚至开始劝诫,有些太过了。 二人怒目对峙了一会儿,秀吉突然张开大嘴哈哈笑了。“佐吉。” “在。” “你以后可要小心啊,若总是自负如此,迟早要误了你。” “是……在下一定谨记在心。” “刚才的事情你应心里有数。你是对的,人当随机应变,就随机应变。虽然你一再声称考虑已久,可是,你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 “今天我就不训斥你了。饶是你随机应变,可看在你主意不错的份上,今天我就饶了你。不管怎么说,我秀吉是被激怒了!” “多谢大人。” “我既已震怒,自然就当发出雷霆万钧之怒。幽古!” “在。”冷不丁被秀吉大声一喊,大村幽古不由得一哆嗦。 “纸!笔!” “是……是。大人又要记什么?” “神原小平太康政。” “原小平太康政……” “无知小子,不辨事理,大放厥词,辱骂筑前,实乃大不敬之奸贼。今若有取其项上人头者,无论敌我,皆赏十万石。羽柴筑前守秀吉。” “好,全记下了。我看不用修改就是一篇利文。”秀吉并未作答,单是朝着不知所措的一柳末安一声大吼:“末安!” “在。”末安大声应道。 秀吉直盯着对方,咄咄逼人。“我发怒了,怒气如熊熊烈火。” “是。” “你马上把幽古所写记下,立刻四处张贴,河西自不用说,河东德川的鼻子底下也要张贴。” “难道大人真的要悬赏十万石取康政的脑袋?” “混账!” “是,在下该死。” “你以为秀吉是说笑?你不是说,这是你最好的主意吗?还是你和佐吉商量的结果,还特意把牌子拿来给我看……” “遵命。” “池田胜人的眼前要张贴,森武藏守阵营旁边也休要漏掉。这个跟我装糊涂的家伙,居然在我到达之前,故意输给对方。快!明天我就要渡河巡视阵地。到时如不见公告,定然将你等严惩不贷!就不仅仅是三五十个霹雳砸到你们头上了。” “遵命。告辞。” 一柳末安满脸严肃地走出大帐。秀吉立刻转过身来,对三成道:“你是不是还没有消气啊,佐吉?” “是……” “我的雷霆怒火可还没有燃尽啊。你要小心些,还剩下两三百个霹雳呢。” “在下冒犯了大人,请恕罪。既然大人的怒火还没有发完,那就请大人索性全部发完。狂风暴雨过后,自然就是晴空万里……” “混账!你以为霹雳是说来就来的?” “虽然大人嘴上这么说,但可以看得出,大人的眼里已是雨过天晴了。”说着,三成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秀吉终于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不要以为我的火气全消了。记着,下次暴雨还会接踵而至。” “那么,木曾川就要发大水了。” “明天一早渡过木曾川。先在犬山城发泄一阵,再到前线巡视。一旦发现有何纰漏,骂他们个狗血喷头。” “遵命。在下立刻前去准备。” “且等!” “是,大人还有何吩咐?” “哎,我看见你刚站起来时,笑了?” “请大人恕罪。悬了好久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大概是有些忘乎所以,便笑了。” “想笑时,不应躲在人的背后窃笑,而应该像我这样,哈哈哈哈……” “悉听大人教诲。下次想笑时,在下一定会如此大笑。” “好,你去吧。” “在下告辞。” “且等!” “莫非大人还有什么烦心事?” “你这厮,是不是觉得自己太有才了,鼻子嘴巴都冒着才气?好,把秀次叫来。”说罢,秀吉再次转向了幽古。“笔!” 幽古再次执笔,秀吉的外甥秀次被三成叫了进来。秀吉似正在专心思量着什么,单是朝秀次瞥丁一眼,对大村道:“幽古,再为我写一封重要的书函。” “大人请讲,在下已准备好了。” “这次书函,实际上是揶揄,但面上却要写成一封像模像样的密函。” “收信人是……” “且先别管这些,把书函写完再说。这次就不用完全照我说的写了,没意思。我只说一下大意,记完后你再润色。” “遵命。请大人先口述大意,我再整理成文稿。” “好。我料他家康也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糊涂虫……” “大人英明。” “收信人的名字过一会儿再告诉你。你不用考虑收信人是谁,只管记好大意——若你已知秀吉抵达岐阜,就当作出一些反应才是,至今竟连密使都未派来,究竟所为何事?若照此下去,便休怪秀吉不顾情面,给家康以重重一击了。总之,明日一早,秀吉必渡过河川,与家康较量,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若他仍然毫无悔意,无论有何说辞,秀吉也决不会对他客气。在家康的众多老臣之中,深知家康的失策,却不加任何劝阻,以致陷他于天下之大不义者绝非少数。故,望汝深思熟虑,及时劝阻,不可让他在泥潭里愈陷愈深……” 幽古悬腕挥毫,一一记下。“收信人是……” “石川伯耆守数正。但,你只写‘石数’便可。” “是。” “不用刻意那么工整,潦潦草草即可。” “是,是。”幽古小心翼翼地把砚台往面前挪了挪。而此时秀吉早已转向外甥秀次。 “今年多大?” “十九了。” “既已十九了,有些话也可对你说了。你大概也知我没有亲生儿子?” “知道。” “一旦舅父掌握了天下,就要从血脉中选出一人来继承家业。你也是我的人选之一。” “我?” “怎么,眼珠转个不停,难道你还没有明白?你是我姐姐的孩子,理所当然亦是继承者之一。至于你到底有无继承家业的实力,那全看你此次战事中的表现了。表现得好,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掌管天下的大将,如表现不及,就只配做一个两三万石的末等大名,也可能会成为一个身价五六十万石的‘天下人’的重臣。” “我……” “哈哈哈……这个我说了不算,要据你自己的能力来定。我方才说了,如表现好,自然就会有好的职位。大展宏图的机会来了,你可要好好表现。” “遵命。” “你下去吧,舅父现要考虑天下事了。人生可真是忙碌啊!” 秀吉再次转向了幽古,突然怪叫一声,以双手伸向天空,“让我再想想……”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二十四 合战长久手 天正十二年三月二十七,当池田胜人和森武藏守长可把从金山到犬山一带所有船只全部集中起来,停在河面上焦急等待之时,秀吉率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赶来了。 这一日,天空万里无云。由于十九日以来的连日阴雨,木曾川的水流依然非常浑浊。假如没有这场雨,胜人和武藏守恐都要出迎到池尻,并在那里召开军事会议了。但由于木曾川涨水,前去迎接已来不及了,二人只好奉秀吉之命在原地迎候。 因此,当秀吉的象征——千成瓢箪马印,从黑压压填满河面的船只上移至河岸之时,胜人和武藏守早已按捺不住满怀激切,慌忙上去迎接。恐这二人都怀着同样的想法——秀吉进了犬山城之后,立刻召开军事会议。 秀吉并没有穿戴盔甲,单是着一身平时他最爱穿的阵羽织,头戴唐冠。见二人迎了上来,道:“先去察看一下家康的阵地吧。”他脸色阴沉,表情也从未如此严肃过。“我军阵地应不会有什么疏漏,但,若不看一下家康的阵地,以后的战争恐难以安排。” “大人的意思,是现在先不进犬山城,直接去前线?”不等胜人开口,心急的纪伊守元助抢先问道。 秀吉听了,只是不经意地向后扫了一眼,道:“我现在就想观望一下家康的阵地。想必所有的准备都已作好了?” “这些小事怎能烦劳大人挂念,早就准备好了。现在就带大人去二官山。” “哦。”秀吉不禁挠了挠头,“先到犬山用些饭,再去察看阵地不迟。那就先回城吧。” 幸亏胜人已经作好了所有准备,否则的话,就要挨秀吉一顿痛斥了。胜人悄悄地朝女婿武藏守使了个眼色,跟在秀吉的身后。 “胜人。” “在。” “为了把尾张一带的地盘送给你池田一族,秀吉也是伤了不少脑筋啊。” “这……无意中搅扰了筑前大人,在下实诚惶诚恐。”胜人慌忙答道。如此看来,这次决战的主角就是胜人父子了,秀吉只是前来援助一下。 不知为何,进城以后,秀吉依然阴沉着脸,不见一丝笑容。歇息了半个时辰,他就提出要去二宫山,立刻出了城。 “看来筑前有些不快啊。” 不知为何,秀吉竟让胜人留在城内,令他大惑不解,他正要悄悄跟儿子说两句,谁知儿子纪伊守元助却不屑一顾地把头扭向了一旁,嘴里嘟嘟嚷嚷,仿佛在道:“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晴朗天气,竟被人给糟蹋了。” 直到秀吉一口气登上二宫山,查看南面的小牧阵地之时,才爽朗地笑了。“哈哈哈……这里的风景可真不错。家康这个人,自己筑起坚固的阵地,企图引诱我进行野战。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说呢,纪伊守?”接下来,却是一句让胜人父子深感痛心的话:“若是你们提前拿下那座小山,那就根本用不着野战,只管进攻清洲城就能结束战事了。” 从二宫山到小牧山,秀吉一一巡视了周边的地形、道路、村落,然后立刻赶往前线阵地。“距离小牧山敌营最近的是哪里?” “二重堀。” “那就前面带路。” 话音刚落,石田佐吉连忙道:“主公连盔甲都没有穿戴,恐怕……” “哼!”秀吉故意不屑一顾。那神情与其说是提醒三成,不如说是有意提醒纪伊守元助和武藏守长可。“你们以为我的身体是敌人的枪弹能穿透的吗?你们难道没看见,家康根本就没出来。你们说,什么人胆敢向我发起挑战?没有!即使他们看见我,也断然不敢。”言罢,秀吉傲然一笑,飞身上马。 秀吉的推测丝毫未错。当一行人来到小牧山东北侧二重堀时,山顶上果然没有家康的马印,只有神原小平太康政的旗帜在迎风招展。 “在那里留守的是什么人?” “神原小平太康政。” 森武藏守连忙回答。秀吉笑了,俨然一副先知的样子。“哈哈……那就是小平太啊,就是那个骂我是右府马前走卒的人?” 一听这话,元助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森武藏守则还是一副慷慨激昂之态,“大人已得知那个文告之事?” “岂止知道,我连回文都已经让人发出去了。”秀吉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催马向敌人的辕门而去。 “大人,危险,不能靠得那么近……”慌忙劝阻的人乃元助。 “是担心敌人的枪弹打到这里?” “敌人已经发现了您。” “发现我了?”秀吉越发逞起强来,趾高气扬,简直令人憎恨,“我就是要让蜚声天下的葫芦立在这里,我就是故意让他们看见。” “一旦出现意外……” “纪伊守,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这天下就交给你们父子了。哈哈……如上天注定我羽柴秀吉是那种吃小平太的枪弹而死之人,那我宁愿现在就死。”说着,秀吉就如一个喜欢恶作剧的顽童,偏偏向敌人的辕门靠去,故意贴着辕门往里窥探。 看到这种情形,大家都捏了一把汗。尤其是和秀吉一起来的日根野备中守父子和堀秀政等人,他们比元助和武藏守还紧张。 “危险!”日根野备中守父子慌忙催马上前阻拦。正在这时,“砰砰砰”一阵枪声从山顶上传来。人们奋不顾身地挡在秀吉身前。唯有池田纪伊守元助,流露出不怀好意的神情,偷偷地瞥了秀吉一眼。身为大将,竟然以身犯险!但这狡猾的老狐狸,吹牛的本事实令人叹为观止。 当然,偷窥秀吉的人决不止纪伊守元助。虽然仅仅是一瞬间,可是周围的人无不脸色大变。 没想到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只见秀吉放声大笑,还在马上打开军扇,疯狂地吼道:“羽柴秀吉就在此地,你们打啊,打!”这绝不是装出来的,他的脸色一丝也未变。 池田纪伊守元助顿觉后背直冒凉气。父亲胜人对秀吉无比崇拜,可说已近乎信仰,而元助却一直抱有极大的反感。人的实力难道真有这么大的差距?秀吉只不过运气比一般人好一些,头脑比一般人狡猾一些……一直以来,元助都是带此偏见来看秀吉,今日却真正被折服了。在他的眼里,秀吉已完全变成了一个异人。在敌人的炮火面前,竟然丝毫没有恐怖之色,而是像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一样,若无其事地打开扇子故意向敌人挥舞,真是令人自叹弗如…… 这里虽并不在火枪射程之内,可是在大家无不被吓得脸色苍白时,秀吉却能临危不惧…… “备中,备中。” 秀吉一面喊着日根野备中守弘就,一面继续向敌人的辕门处靠近。这时,第二阵枪声又响彻了山谷。这一次,子弹呼啸着从身边飞过,周围的空气似都在爆炸。 “主公有何吩咐?” “这一块阵地由你们父子严加把守,不得有误!” “遵命。” “你们都给我记着,既然敌人作好了阵地战的打算,我们也不能着急。从这一带向东,修一条东西长五十五间、南北宽四十间的高土墙。” “是……从这里往东……东西五十五间……” “对,南北宽四十间。我要让他们看看,我们也待在这里不走了。” “遵命。” “你最好立刻把阵营转移到这里。接下来是什么地方,纪伊守?” 元助的额头上都吓出了汗珠:在敌人的阵阵枪声之中,他居然还能有条不紊地考虑构筑阵地的工事……这绝非虚张声势,也非故意做作。看来,筑前果真不是凡人。想到这里,元助也不禁热血沸腾,他大喊一声,声音似有些颤抖。“接下来是田中的工事。” “过去看看。” “是。” “纪伊守,怎么样,小平太的枪弹见了我,都乖乖地躲开了吧?” “这……是在下刚才多虑了。” “秀政!” “在。”一听到叫自己,堀秀政连忙催马过来。 “二重堀相紧邻的田中阵地是关键据点,你们切要好好把守。说不准,那里还会成为决战的主战场。” 听到“主战场”几字,森武藏守不禁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他多么希望自己此时被叫到啊! 二重堀距离田中的阵地顶多不过二里路。现在,森武藏守正率领一队人马负责探查敌人动静。因此,武藏守当然认为秀吉会派他驻扎那里,于是,在还没有被秀吉叫到之时,他就用力扯紧了马缰绳,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每一个字。可是,在秀吉和堀秀政的谈话之中,始终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秀政,你率领一支人马守卫在最东,全力支援备中守父子。” “遵命。我的右手位置……” “那里得交给细川忠兴来驻守了。他有勇有谋,是无可挑剔的最佳人选。你说呢?” “若是细川大人,我军将士必会士气大振。” “好,右边是长谷川秀一比较合适,再往右边呢?” “加藤作内光泰如何?” “不行,作内不能胜任。哦,忠三郎是上佳人选,就让他去。” 这里所说的忠三郎,指的是蒲生氏乡。“把忠三郎安置在那里,其右手是高山右近,然后是作内。” 森武藏守小心翼翼地骑着马,离秀吉更近了。这里已经是主战场的正面位置了,然而他的名字还没有被叫到。池田纪伊守元助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只见他不时地看看二人。 “这么说,作内光泰就负责阵地的右翼了?” “作内不是右翼,木村隼人才适合右翼。田中的堡垒需要派驻一万兵力,与日野根父子的人马合在一处,约一万五千人。” 说着说着,不觉已到了田中的堡垒前面。此时秀吉似已入神了。他想,在正面构筑一道东西宽约十六间、南北长三十间的辕门,以此为中心,堀、细川、长谷川、蒲生、高山、加藤、木村等人呈鱼鳞状一字排开,竟立功业。这样一来,这里自然就成了位于后方的秀吉大营的前卫。 秀吉没有在犬山城召开军事会议,就在现场一一部署完毕,这在他的一生中是史无前例的。由此看来,他来犬山城之前早巳作好了部署。 在田中的堡垒外面,从外久保山、内久保山到岩崎山,秀吉一一察看了防御工事,分别安排了守将,甚至连土墙、辕门的长度都具体作了指示。外久保山由丹羽五郎左卫门率领三千士兵驻守,内久保山由森长近和蜂屋赖隆率三千五百人守卫。岩崎山则驻扎稻叶一铁及其子右京亮贞通的三千八百人马。 当秀吉在岩崎山下达完指示,赶到王塚(青塚)的工事时,森武藏守似已垂头丧气了。看来,秀吉恼怒于森武藏守的羽黑败战,决心不再把他安置在重要位置了。 抵达王塚时,太阳已经西斜。秀吉兴致勃勃地散起步来,甚至不时询问道路、树木的名字,还数次把手搭在额前极目远眺。不经意间——或许是装出来的——秀吉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森武藏守。 “怎么了,哪里不适吗?”他那语气简直像在挖苦,“那么防守阵地的重任就不交给你了。” “不,我的身体很好,没有丝毫不适……” “哦?那太好了。那你就负责防守阵地的最右翼吧。我已经派驻筒井伊贺守定次和伊东扫部助佑时的七千人马,你负责增援,清楚了?” “我的任务是负责守卫王塚?” “是,王塚的防守就交给你了,可不要出错啊。” “遵命。多谢主公赏识。” 虽然武藏守嗓门洪亮,可是这一点点兴奋在还未返回犬山城时,就已荡然无存了。看来,秀吉还是在计较武藏守羽黑战败之事,不再看重他了。最右翼有筒井和伊东的大军,其左边有稻叶一铁父子的人马,森武藏守被夹在中间,成了可有可无的鸡肋。 这种不安与不满,在胜人父子身上同样存在。他们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派往最前线,与家康的主力对峙。可等回到犬山城,又看了一遍已经作好的兵力部署图,胜人父子这才明白,他们还是被留在了犬山城。 以前,犬山是此次战事的最前线,也是胜人父子好不容易拿下来的。可没想到,昔日的有功之臣竟沦为秀吉后备军的后备。尤其是一直对秀吉的狡诈心存疑虑,总是强调敌人强大的纪伊守元助,看了这个兵力配备图,心里更是一阵发凉:难道,秀吉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新锐部队已经赶来,与疲惫不堪的胜人父子进行防务交接,自是理所当然。只是,若把他们安排在大部队的最后,立功的机会自然就没了。 当日夜里,当秀吉与胜人父子共同进餐,却仍对二人赞不绝口:“这次是你们父子把犬山城拿下的,你们的汗马功劳,秀吉自会永远铭记在心。”然而,聪明人一听就明白,这只不过是秀吉从牙缝里勉强挤出的褒奖之辞。 “家康的谋略现已明了。今后,我将把大本营迁至乐田,悠然等待家康的出击。前些日子你们已经很辛苦了,这次就待在大营好好地歇歇吧。” 一听这话,一向为人厚道的胜人顿时红了眼圈,秀吉的友情深深地感动了他。可到了第二日,这种感动变成了和他的女婿与儿子一样的不安。 “看来,胜人父子还是不行。这次既然我亲自来了,胜人之流就……” 这种不安,最终促使父子二人果断地下了决心:必须拿出行动,让秀吉看看。在第二日,即二十八日夜,胜人父子召集所有重臣议事。 二十八日,对阵的两军已经异常活跃。 事情的进展正如秀吉所料,他刚刚在前线巡视完毕,天上就飘起小雨来。到后来,雨越下越大,最后竟成了瓢泼大雨。秀吉一方不断地调兵遣将,德川方面自然也不敢怠慢,家康亲自出了清洲城,紧急赶往小牧换防。信雄也没有闲着。一听说秀吉已经抵达犬山,他急忙从长岛出发,移阵至小牧。 每处阵地都刀光剑影,人喊马嘶,乱作一团。 在这样的紧张之中,神原康政原先立的那个文告牌,已被更换成了用庄重的汉字写成的文告,文字已分发到了秀吉所有部将手里。 “来吧,老子随时恭候!” 双方不断地向对方发起挑战,战机越来越成熟。 池田胜人把本城的大书院让给秀吉使用,退居到了二道城的书院。他把合族的重臣都召集起来。“我必须采取行动,以报筑前大人情义。”这确是胜人的心里话,“筑前大人认为我太疲劳了,让我在家歇息,还说,为了把尾张送给我,他也费了不少神。既然大人对我肝胆相照,大敌当前,池田胜人怎可袖手旁观?因此,我们要秘密采取行动,帮助大人,让他在此次战事中名震天下。否则,大人的情谊实无以为报。” 虽然这种说辞听起来有些奇怪,可这次元助并无异议。他终于明白,为人厚道的父亲如此崇拜秀吉,是因为其的确有超常的实力与魅力,难以抗拒。可是弟弟三左卫门辉政却坚决反对:“果真如父亲所说吗?我看未必。有几点,孩儿不敢苟同。” “莫非你还有什么意见?筑前大人决非有意排挤我们。我和他多年交情,心里自然有数。你到底怀疑什么?” “孩儿不能信服。父亲刚才也说了,筑前大人决非有意排挤我们。这本身就说明,父亲已经感觉到了筑前大人的疏远。” “别拐弯抹角!身为武将,说话就当光明磊落。我说过筑前大人并非有意排挤我们,你就能反过来断定我有此意?你如有怀疑,不必那么遮遮掩掩,痛痛快快说出来!” “好,那就恕孩儿直言。如我们在此寸功未立,父亲和武藏守作为武士,还抬得起头吗?” “你说什么?” “父亲这么做,无非想取悦筑前大人。” 看见弟弟的言辞越来越激烈,元助连忙加以阻止。“不可口不择言!”他微笑着扯了扯辉政的袖子,“你等等,等等,休要信口胡说。父亲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取悦筑前大人,只是想一心侍奉筑前大人。” “侍奉?” “对,这和效忠不一样。父亲在筑前面前就像一名痴情的女子,他是带着那样一种心情去侍奉的。” “住口,你这个逆子!”胜人忍无可忍,怒吼一声,“你们竟是以此龌龊之心来看待这场大战?这决非儿戏!什么痴情的女子……居然说出如此混账的话来。若用一句话来说,为父便是‘士为知己者死’!” “父亲。”元助笑了,“近年来的士可不都只为知己者而死了。我看,每个人都在背地里打着小算盘。你说呢,武藏守?” 悄悄离营而来的武藏守,心头不禁一阵火起。“今夜到底还说不说正事?我看还是先听听岳父大人的意见。” “对,这才是今晚的正题。我胜人倒有一个必胜的妙计。” “父亲……”三左卫门还想阻止,却被元助拦住了:“弟弟,你怎的还不依不饶?筑前大人乃是父亲崇敬之人,我们也应该崇敬才是。那是人上之人。” “对啊。元助、辉政,你们都还年轻,父亲一辈子信任的人,难道还能有错?” “请您说说这次会议的要点。我来记录。”家老伊木忠次巧妙地抓住话题,执笔催促胜人。 “以前我也大致向大家提起过,根据昨日和今日的情况来看,我的判断没有错,家康依然在源源不断地从三河派兵。” “的确如此,大人英明。”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尽量防止被家康拖入持久战,近七万人的大军一旦被拖入持久战,仅粮草的消耗便是庞大的数目。因此,我想向筑前大人提出,趁虚突入冈崎。” “主公突入冈崎?” “正是。不久之后,三河就会完全空虚。我们瞅准机会来个突袭,即使家康不愿,也只得乖乖撤兵了。” 其实,这条所谓的妙计,元助早已听说数次了,故他只是微微地点点头。武藏守则把脖子伸得老长,显得颇有兴致。恐他也迫切地想加入胜人的作战,以此改变羽黑败战予人的印象。“岳父大人之计,筑前大人能答应吗?” “只要我亲自向他提出要求,当无问题。筑前大人的心思我十分清楚,他也知道,一旦我方被拖入持久战,将出大麻烦。一旦知我有破敌之策,他定会欣喜不已,立刻答应于我。怎样?对冈崎发动突袭,家康闻讯慌忙撤兵……这样,就只剩信雄独木难支,被筑前大人一击即溃。如此一来,局势就明了……” 元助说道:“父亲的主意,本是无可挑剔……” “本是?”胜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截断,不禁火起,“如不先讲策略,具体的安排从何谈起?给我住嘴,好好待在一边听着!” “岳父大人实是英明。具体的部署是……”森武藏守两眼放光,支持胜人。 “此事还需进一步合计。家康一旦撤兵,我方势必与其在三河展开决战。当然,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将其一举击溃,只作好平安撤回的准备即可。问题的关键是,这究竟需要多少兵力。” “岳父的六千,再加上我的三千,总计九千人,难道还不够?” “武藏,这并非够不够之事。”元助阻拦道,“一旦家康率领主力撤回,到底会有多少人,你计算过没有?” “这……” “若想在敌人的地盘上与其决战,怎说也要比家康的兵马多一倍。照此合计,即使家康只有一万五千人,我军起码也得三万人。因此,我方必须三思而后行。筑前大人能否腾得出这么多人,还未可知。即使筑前大人能够分出三万大军,这么多人怎样才能瞒天过海。” 三左卫门显出一副不屑之态。“三万?根本用不着那么多人!” “说说你的理由,辉政?” “既然是奇袭,根本不必动用大军,顶多和敌人撤回的数量相同。也就是说,家康撤回一万五千人,我们有一万五千人就是。” “万一我们途中被敌人察觉,在急赴冈崎之前就遭遇袭击,怎办?” “当然有办法!”三左卫门寸步不让。“一旦遭遇突袭,敌人也会十分狼狈。狼狈不堪撤退的一万五千人,怎能和士气高涨的一万五千人相提并论?二者在数量上虽是相同,后者的战斗力却相当于前者的两倍。” “言之有理。”胜人不禁为辉政的说法拍手叫好,“若是奇袭,一万五千人就和三万人一样。” “但如真的拥有三万人马,敌人马上就会丧失斗志,我以为,此是上策……” 元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他方才还说秀吉完全不可能分出三万大军,分得出来也无法秘密行动。 “到底需要多少兵力,让谁加入这次作战,我想听听大人的意见。”家臣日置才藏插言。 “我想请求筑前大人,让三好孙七郎秀次担任此次奇袭的总大将。” “让别人来担任总大将?”森武藏守极其失望地插了一句。胜人却并不理会,眯缝着眼睛,得意地陈述:“秀次大人乃筑前大人的外甥、心腹。只有让秀次立大功,才对得起筑前大人的情义。” 一听提到秀次,森武藏守与年轻的三左卫门都现出极其不快的神色。 “秀次不过才十九岁啊让他来担任总大将,这仗还能打吗?”三左卫门气愤地插上一句。然而,此时胜人已顾不上儿子的感情了。或许,这正是胜人的妙计吧。 “糊涂!”胜人立刻制止道,“指挥当然还是由我来承担,秀次只不过是名义上的总大将而已。若让秀次立了大功,不就等于我还了欠筑前大人的情义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谈义理……” “混账!身为武将,若连义理二字都忘记了,那还是武将吗?武将的天职是什么?是生为义理,死为义理!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此次筑前大人也有意让秀次立下大功,甚至还要把他收为养子。我早已心知肚明,才特意提出要让秀次出任总大将。” “这也是策略?”伊木忠次连忙恭维道。 此时的胜人似乎已忘记了刚才所说的“义”字。“若提出让秀次担任总大将,筑前大人必然会答应我的请求,分出足够的兵力给我们……对了,池田和长可的兵力远远不够,还要加上秀次的八千,另,还要请堀秀政带领三千人做监军,这样,总兵力就达到了两万,部署就无可挑剔了。还有何异议吗?” “只是,筑前大人能答应这样的请求吗?” “我有自信,只管交给我好了。” “小婿还是想问一下。既然总大将由三好孙七郎担任,监军由堀秀政担任,我们呢?” “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次决战,名义上是让给了他人,其实不是我们父子主导吗?这次,我和纪伊守出任先锋,第二路人马自然是你森长可了。三路军则是堀秀政,四路军为秀次。既然是总大将,自然要待在最后。这才是我用兵的绝妙之处。” 胜人对即将到来的胜利有些心驰神往,“先锋部队和二路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并肩进入冈崎!” 森武藏守似终于同意了。“那……无论如何请岳父大人成全!”他低头不再说话。三左卫门辉政却依然不依不饶,看来他仍对让秀次担任总大将耿耿于怀——居然用发动一场奇袭的方式,偿还所谓的义理,还让不知战事的毛头小子担任总大将,这到底算什么? 元助看出,父亲决心已定,若不实行,恐森武藏守会颓废下去,父亲也将心灰意冷,遂道:“父亲,这个计划最好先不要向筑前大人透露。现在家康的军队还在源源不断从三河涌来。等到三河完全陷入空虚……再向筑前提出不迟。”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经过数次商讨之后,四月初四,池田胜人终于向秀吉提出了偷袭三河的计划。此时胜人已经完全说服了元助、三左卫门、森武藏守等,因此,他要孤注一掷,奋力一搏。偷袭的线路也已在地图上讨论了不下十遍,还派出密探,进行了详细勘察。 虽然此前双方已发生过多次小规模冲突,秀吉也故意一副沉下心来,与家康打持久战之态,他命令士兵一夜间就在岩崎到二重堀之间修筑起一座高二间半、长十五间、宽八尺的大土障,内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其实,与家康相比,秀吉实不占什么优势。由于家康的前线距三河近,又确保了前线与三河之间的道路畅通,可以短距离自由往来;而从大坂方面远道而来的秀吉想保证补给,就不易了。比如,修筑二重堀的大土障,就遇到了铁锹不足的问题,只好从近江的长滨调集了两百把。 因此,秀吉一直也在着急:有无不用打持久战,就能致胜的方法呢? 胜人深知秀吉的心事,见机到犬山城的本城拜访。此时医士正在给秀吉腰部施针。胜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笑着坐下。 “你已经坐不住了,胜人?你若急了,家康可就乐了。” “大人说到哪里去了?您丝毫也不着急?” “我怎么会着急?我正在这里悠闲静养呢。尾张是我的故乡,故乡的风吹在身上很是舒服啊。” “大人还是老样子,还是死要面子啊,那胜人实是多心了。” “我哪里是死要面子?过两天我就悄悄去一趟中村,那里有一个叫千鹤的可爱女子,是我幼时一个朋友的女儿,我真想去看一看啊。” “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大人说的那个可爱女子,恐怕已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了。” “哎,你手里拿那个地图做什么,想突袭三河?” “连筑前大人也有这样的想法?不错,此次的作战,除了用突袭三河的方式逼迫家康撤兵之外,我看别无选择!” “哦?这就是你的方略?先南下柏井,然后渡河,在小幡、印场一带掐断去往三河的通路,直取长久手东侧的岩崎城。” “大人英明!但,岩崎城只是一块跳板,我们在那里作短暂停留,之后立刻向冈崎发动袭击。” “这么说,这次偷袭还是一次规模不小的行动。” “您答应了?如我方向冈崎发动偷袭,家康自不会在尾张决战了。这样,我们最迟会在半月之内,如顺利,十天之内便可结束战事。” “若真如此,那倒不是件坏事。” “您同意了?” “不,我还是不赞成,我实在不想害你。我想让你一直作为一个可以说话的老友,相交多年……”秀吉若无其事地笑了。 “听您这么一说,胜人更不能默不作声了。”胜人对秀吉说出肺腑之言,“胜人知道您是体恤我的辛劳,才让我歇息。对于您的深情厚谊,池田一族感恩涕零,为了报偿大人,便想出了这个方略。希望大人收回成命,让我们杀敌立功。” “哦?”秀吉瞪大了眼睛。既然胜人如此信任他,他也不好再笑出声来。 “胜人为了报答您的情义,想在最后关头再为大人尽微薄之力。恳求大人,请一定成全池田父子!” “说句实话,你令我深感意外。在两军紧张的对垒中向对方发动偷袭,这绝非小打小闹,而是险中有险。” “我已反复思量过了。如不冒这个险,就会眼睁睁地掉进家康设下的陷阱。家康的意图很明显,就是等到我们被拖得十分疲倦,不得不撤军之时,突然发动袭击。打野战,追逃兵,这可是家康的拿手好戏,想必主公也十分清楚。” “我当然十分清楚,只是……”秀吉慌忙把后面的话咽到了肚子里。他差点说漏了嘴:只是对你不放心…… 胜人太认真了,就连秀吉这样向来无所顾忌的人,都不好信口开河了。 “我真希望听到您说:胜人,说得好!这就是我最大的希望。大人对我的关心反而让我难受。总之,请您收回成命,成全胜人。” “看来,你已深思熟虑过了?” “是。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主公,请一听我的策略。” “好吧……” “您越体恤我们的辛劳,我们就越不能往后退缩。”胜人一直坚信秀吉是在真心真意地体恤他的年迈,才不答应。“这次偷袭的总大将,我想推荐三好孙七郎秀次公子。” “让秀次出任总大将?” “对!至于先锋,就由胜人和犬子纪伊守来担任。第二路人马则由我女婿森武藏守长可统领,再把次子三左卫门辉政也加进去。如果只有我们池田一族上阵,恐有不能竟相立功之虞,因此,我建议堀秀政大人统领第三路在此后监军。” “原来你早就想好了,胜人……” “若没有必胜的把握,再怎么筹划也毫无意义。在下的想法是,堀秀政大人担任第三路大将的同时,负责监督全军,绝不能让我儿子、女婿肆意妄为。第四路军由三好秀次公子统率。总共两万人的大军,家康再怎么刚愎自用,也不敢等闲视之。您想,家康已出兵到了小牧山,一旦我截断他与后方的联络,骏、远、甲三国立陷入混乱。若您答应胜人的请求,哪怕让我们只偷袭冈崎,然后立刻撤退也好。三河那边我们已经安插了内应。” “内应?” “是!三河那边已有我们的帮手。”胜人眉宇之间充满了自信,又向秀吉身边凑了凑。然而,秀吉依然没有说出那个“好”字。 其实,胜人的判断丝毫没错。秀吉此时也是束手无策,虽然他看似悠然自得,其实比谁都焦急。如果家康不主动向他发起进攻,而是长期对峙下去,双方的损失不可同日而语,后果实难逆料。因此,秀吉也跟胜人一样,这些日子一直在反复思考相同的战法,只是迄今为止,没有发现合适的人选。 在两军的紧张对峙中,不是向对方直接发动攻势,而是悄悄地绕到敌人背后,对其老巢实施偷袭,这当然是妙计。然而,这需要绝对保密。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需要一位头脑灵活、对局势应对自如的大将。一旦指挥失误,便陷入孤立无援。若真如此,秀吉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只好第二次分兵救援,这样,正面对峙的均衡局势便立刻被打破,埋下大败的种子…… 秀吉正在犹豫不定,胜人竟然亲自登门,向他提出这个方案。索性狠狠心让他去?突然,秀吉想道,万一偷袭不成,自己的人马完全陷入敌人包围,干脆就见死不救。若有这种最坏的打算,让胜人冒一冒险也未尝不可……但秀吉不禁斥责起自己来:真的见死不救,这个世上最忠厚之人就太可怜了。胜人带着一脸的自信,正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答复,他是那么忠厚,是那么诚挚…… “胜人,我看你还是放弃吧。即使要采取行动,那也得再等等看。” “不,我决不放弃!”胜人斩钉截铁道,“若放弃了这个计划,我方势必完全陷入被动。” “战争,有时比拼的是耐性。如我在这里待上若干年不动弹,家康有再大的耐性,也会着急。我正在考虑两个方案。一是想方设法调动信州的上杉景胜,一是我自己平心静气地赶赴大坂或京城,随心所欲地指挥这场战争。总之,不能让他把我钉死在这里。这样一来,敌我双方的心理就会发生逆转。我完全有这个定性,家康却没有。一旦上杉景胜被调动,家康的心自然就不在这边了。” “您是觉得我的主意不好?” “你说呢?” “我是怀着必胜的信念向您提出这个请求的,因此推荐三好秀次公子担任总大将。没想到您老是担心出现意外。那好,我现在就取消建议。” “哼,你以为我是担心秀次?” “都怪在下一厢情愿,我只想着要取得一场大胜,帮助秀次公子立一次大功,不料事情居然如此复杂。都怪我考虑不周。” “胜人!”这次秀吉的脸真的红了,一向处事慎重的他,最终也为单纯的胜人所感,“你难道真以为我是疼爱秀次,才不允许你去偷袭吗?真令我失望。我方才已经告诉你了,我并不想失去你这个多年的老友。一旦出现意外,不仅是你,纪伊守、辉政,还有你的女婿武藏守,都有性命之忧。我才让你再等等看,你却还不明白!” 秀吉这么一说,胜人的眼泪不禁簌簌地滚落下来。“那我更得请您答应了。一旦我发生意外,绝不请求增援,也绝不会发牢骚。在下求您,无论如何也要成全我,让我报答您的恩义……” 秀吉惊呆了,他不禁重新打量了一下胜人。他从未见过如此信赖别人的善良之人。 “您答应我了,大人?” “你现在可不是一般的人,你对我尤是重要!” “您既然这样说,我更不能打退堂鼓了。请接受我这颗赤胆忠心。” 胜人的真心太感人了,秀吉都被感动得欲泪下。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悄悄地成形:既然胜人下了如此大的决心,如让他白白忙活一场,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好!”秀吉气沉丹田,终于说出了胜人一直期盼的话。“你先把内应带来,让我见见他,再对作战计划作一些补充,才能答应你。” “您已经答应了?您终于答应了!” “那个内应是……” “就是此前企图在大草村起事,正隐居西尾荣邸的森川权右卫门。此人现拥有火枪八百支,附近的人都很是拥戴他。我已经和他商议过了,他答应帮助我们,并愿意为我们引路。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此人甘愿为大人冲锋陷阵,搅乱三河,帮助您战胜德川。” “好,赶快将此人带来。至于总大将,就按照你说的,让秀次来担任。海上的水军也要动员起来。出发之前,我将大本营移至乐田,做出一副要从正面发动攻势之态,来掩护你们。但有一事你要牢牢记住:事前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这是自然!”胜人使劲地摇摇头,用力地拍打着胸口,“此事关乎我们父子身家性命。此前我们一直在秘密策划,您也是到了今日才知。” “那好。但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请您放心!” “那么,全军由秀政督导,因此,你定要和秀政保持密切联络。” 就这样,秀吉最终被胜人的真诚感化,采纳了偷袭三河之计。一旦采纳此计,便不能再举棋不定,而是要殚精竭虑,作好所有的准备。 胜人如愿以偿,脸上现出了灿烂的微笑。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二十五 池田入套 天阴沉沉的,雨时下时停,雾霭也像是跟人捉迷藏,才刚刚散去,眨眼又笼罩过来。 天一放晴,德川家康就从营帐里出来,仔细观察敌阵的变化。每次观察,都发现敌阵像蚁巢似的,忙忙碌碌,似在为长期战争作准备。家康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按照羽柴秀吉的性子,他越是做出这副样子,越是说明他非常想行动。 此前,秀吉曾经多次抛出诱饵,妄图引诱家康。四月初二,为了引诱家康出击,敌人甚至出现在姥怀。可是,家康只是让人象征性地追击了一下,并未穷追不舍。二重堀的日根野备中守父子甚至明目张胆地窜到阵旁挑衅,酒井忠次和家康心领神会,还是捺住性子没有反击。 “敌人是想诱我们深入,是陷阱,万不可上当。如能坚持下去,胜利指日可待。” 忠次微笑着附和家康:“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山头竟然能起这么大的作用……筑前守一定恨得咬牙切齿。” “不错。他定在狠狠地责骂胜人:你这个混账,为何不早早给我拿下这个小山头!” 忠次道:“尽管如此,老是这么僵持下去,也非良策。我看,必得有进攻之方。” “你急什么!这次比拼的是耐性。不信你等着瞧,不用多久,秀吉就会忍耐不住,灰溜溜地从岐阜撤回大坂。你想想,要是连天下闻名的筑前守都灰溜溜撤兵,这将是多么有趣的事呵。” 忠次又问:“何时才能分出胜负来?” “不知。这最好问问筑前守。” “真是妙极。不过这样一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 “不战而胜的战争,最需要的就是耐心,不要急着发起进攻,你且等着瞧。不久之后,敌人定会露出利于我们进攻的破绽。” “话虽这么说,可是敌人也在昼夜不停地加固营防。看来他们已有了与我们长期对峙的打算。” “哈哈哈,不久阵地就会全部布置好了。之后他们就闲着无事了。那就有意思了。闲下来,才最是难受。” 其实,这样的对话并不只发生在家康与忠次之间。除了神原康政总笑眯眯地不慌不忙,其余如井伊直政、本多忠胜、奥平信昌等,都来询问战事,家康都用相同的方式晓之以理,大家也都心悦诚服地回去了。 四月初七晨,敌人的阵营里出现了动静。从正北面的内久保、岩崎、外久保一带出来一支步兵,向神原康政的队伍发起挑衅。 敌人怎的又动起来了?背后到底有何诡计?家康走出帐篷,手搭凉篷向北面的敌营望去。 太阳普照,嫩叶的绿色遮住了道路,目之所及,一切都沉浸在静谧之中。正在这时,奉命指挥火枪队作战的茶屋四郎次郎,领着一个农夫慌慌张张地赶来,他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报。据侦探来的消息,敌人已于昨夜从小松寺之北经二宫村、本庄村北,由池内向三河方向秘密行军。” “敌人正在南下?”一瞬间,家康的脸上掠过一丝狼狈,“你不是在胡说吧,清延?秀吉怎么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这样说着,家康心中却登时有些乱了。“快进帐内说话。” 家康快步在前面引路,茶屋四郎次郎——现在的近侍松本四郎次郎清延则在后面瞪着眼睛催促农夫。清延亦深感意外。他已经分析透了秀吉的性格,在他看来,秀吉是绝不会和家康决战的。秀吉先筑起坚固的工事,作出打持久战的准备,再运用某些政治手段向家康提出议和的条件。到底会提出什么条件,那就要根据双方此后的斗智斗勇来定了。 不仅清延有这样的想法,负责守备小牧山的石川伯耆守数正也持有相同意见。 “在这种情形下,谁都知道,一旦率先向对方发起进攻,必将付出莫大的牺牲。秀吉不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可是,秀吉已经在前一天夜里悄悄地派兵南下了。这是事实。报信农夫的底细大家甚是清楚。他是柏井村的,叫长左卫门,是从前信长为了防备暴乱及其他意外事件,悄悄地拨出津贴,在领民中蓄养的三十六人之一。 家康急匆匆地钻过两道辕门,快步来到大帐前面的院子,但他没有进帐,单是回过头看着清延和那个农夫,恐是由于心急,连片刻工夫都等不及了。“清延,带来敌情的就是此人吗?” “正是。”清延回头示意那个农夫,“这是我家主公。把你所见所闻原原本本禀来。” “是。可是……”不知为何,农夫支支吾吾起来,“我想……我想拜见清洲的主人。” “你不用担心,这是前来帮助清洲中将大人的德川大人。” “我是一直领受已故右府食禄的农民之子啊。” “我们当然知道!才让你先把大致意思告诉我家主公,再由我们转达给清洲的中将。” “那……似乎有些不妥……” 家康一直没有开口,只是仔细地倾听。他产生一种直觉:此人可信。 “那好,快把信雄请来。”家康慢吞吞地在大帐前面坐了下来,“这么说,敌人已经绕到了我的背后,威胁到我的后方了?” “是……是。” “你的忠心看似可靠,实则不忠。一旦报告迟了,你的消息或许就会变得毫无价值。” 农夫大吃一惊,惊恐地抬头看着家康,大声喊道:“报!小人突然领悟到兵贵神速的道理。现在就要向德川大人报告。” 家康重重地点了点头。“但讲无妨。敌人的军队你都看见了吗?” “是,是小人亲眼所见。旗帜是池田家的,紧跟着的好像是森武藏守。” “你就应刻赶来报告了?” “不,我怕这是敌人佯攻,便又四处探察了一番。” “四处探察?” “是的。大草村的森川权右卫门、村濑作右卫门等人企图造反,一直在打三河的主意,因此,小人就向他们的心腹打探情况。” “森川权右卫门、村濑作右卫门……” “对。结果,一个和森川要好的叫北野彦四郎的人,就把经过告诉了小人。” “这些人都是浪人?” “大人实在英明。”三十二三岁的农民脸膛黝黑,一看就知是个忠厚正直之人。他那慷慨激昂之态不禁令人发笑。“北野彦四郎告诉小人:‘这次森川义士要推举所有的朋友加入羽柴一方,讨伐三河,这些早已决定了。羽柴筑前守闻听大喜,当即写了一封书信,许诺要在三河赏给森川义士五万石。我亲眼看见了,你回去最好跟村民们讲一讲。我也要四处去游说……’” “哦,悬赏五万石偷袭我三河?” “是……是。不只这些。北野还让我把这条消息在村民中广为宣扬。他还说:若有村民不愿人伙,格杀勿论!如果不便动手,就立刻向他北野彦四郎报告。他去把那些人的脑袋给揪下来……他们就这样到处威胁附近村落的村民。” 此时的家康似乎已经忘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农夫。若真如此,敌人已是忍耐不住,前来挑战了,所采取的手段也是家康曾料的偷袭。如果敌人企图采取大型的偷袭,自己只需采取小规模偷袭就是。 这时,信雄在清延的引领下匆匆赶来了。 “报告敌人南下消息的那人,就是你?”信雄甚是狼狈。当然,他担心的跟家康完全不一样。他深知,若没有家康的大力协助,自己根本不堪一击,他最怕的就是家康撤回三河,于是对农夫道:“你可不能乱说,如敢欺骗,小心你的脑袋!” 家康已把清延叫到了跟前,作出了安排。“你去把丹羽氏次和水野忠重叫来。然后,把此山上所有的人夫全部遣散到山下。”长久手的岩崎城主丹羽氏次和刈谷城主水野忠重对这一带的地理人情很是熟悉。把山上的人夫全部遣散,当然是为了保密。 就在清延去叫诸将之时,一个三十岁左右、武士模样的人与下山而去的人夫们擦肩而过,急匆匆地赶到了家康帅帐。“我是伊贺人,叫服部平六。我有紧急之事,需要立刻面见德川大人。” 辕门处石川数正的手下报于数正。数正一听,立刻亲自把此人带到了家康面前。“这位是以前打入森武藏守内部的服部平六。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禀报,连夜赶来面见主公。” 还没等数正说完,早就作好了会议准备的家康兴奋地喊起来:“我等了你好久了,快进来!胜人的战法已经大致明晰了,现在当已行动了。” “大人明鉴。胜人昨日才得到筑前守的批准,入夜之后已秘密南下了,看来是想截断三河的通路。” “胜人的第一目标是什么?” “他们这次行动很是保密,故详情不得而知。依在下愚见,他们正瞄准最前面的岩崎城,估计攻取岩崎城之后,要从长久手突入三河。” “总大将是胜人还是堀秀政?” “听说是三好孙七郎秀次。” “三好秀次?就是秀吉非常钟爱的那个外甥?” “是。孙七郎作为总帅,居于队伍之末。” “嗯?”家康看一眼侍立一旁的石川数正,嘴角不觉浮现出一丝微笑,“听你这么一说,那就毫无疑问了。你的报告很好,下去歇息吧。” 然而,服部平六并没有立即起身。“领民们心里都向着我们,然而,那些贪图筑前奖赏倒向敌人的浪人们,却用武力逼迫领民支持筑前,领民们都义愤填膺。” “知道了。”家康点了点头,“那个森川权右卫门的同伙北野彦四郎也是个浪人?” “哦,原来大人全知道了。” “我若是连这些都不知,今后还怎么作战?回去之后继续努力,仔细打探。” 待服部平六惊讶地离去,家康又向数正使了个眼色,呵呵笑了。“这好像不是一般的佯攻啊,数正?” “主公英明。若总大将真是秀次,无论战况如何,秀吉肯定会亲自出马。” “如此一来,家康与筑前守终于要见面了。” “希望主公谨慎为妙,万不可轻举妄动。” “哼!在战场上,家康怎么能听从你的命令呢?” “话虽如此,请您多加小心,三思而后行。” 这时,水野忠重走在最前面,丹羽氏次、酒井忠次、井伊直政、大须贺康高、本多平八郎等人尾随赶来。虽然家康若无其事地向谨慎的石川数正微笑着,他内心对这场战事也忧急交加。他甚至觉得,这次战事在排兵布阵上,远比从前的三方原会战更伤脑筋,胜败关系重大。 家康已过不惑之年,时时处处得稳健,做出一副博采众议之态,而实际上,在召开这次会议之前,他早有了决断。家康镇定自若地扫了一圈并排而坐、神色激昂的部将们。“看来,他们终于采取行动了。我们当如何应对才是?敌人的先锋定是瞅准丹羽氏次不在,妄图偷袭岩崎城。我们应否立刻前去救援岩崎城,氏次?” 不等丹羽氏次开口,一旁的水野忠重立刻道:“如此便会延误战机。虽然对丹羽大人来说确有些残酷,但我认为舍弃岩崎城,转而追击敌人的尾巴,打击三好秀次才是上策。” 家康并没有理会水野忠重的提议,继续问丹羽氏次:“城里现在还剩多少人马?” “大概只有三百了……池田的先锋起码有六千人。三百对六千……主公!” “我绝不会见死不救,否则何以面对天下?” “主公,就凭您这一句话,在下已经满足了。”丹羽氏次十分激动,“区区一座小城算什么,如想夺回,无论何时都能成功。正如水野大人方才所言,当前的燃眉之急,是立刻追击目前还不谙战事的三好秀次,痛击三好所部,阻止敌人前进。” “说得好。若从背后攻击秀次所部,胜人和武藏自然无法继续前进,定会回过头来增援三好。” “正是。我们再阻断胜人和武藏的增援,一举将其击溃。才是上策。” “哦。言之有理。康政,你说呢?” “头阵,我要打头阵!” “什么头阵?你是不是操之过急?” “就是追击秀次,请允许小平太攻打头阵!”康政已经看透了家康的心思,想尽快把话题从岩崎城转移开。大须贺康高也向前探出了身子:“主公,这头阵交给在下好了。” “这怎么能行?是我小平太首先请命的!” “好了好了,你们二位休要争了。我看,这打头阵的任务,就交给我水野忠重了,我最熟悉当地地形。” 家康故意闭起了眼睛:“大家都不要这么心急,弄得我毫无头绪了。” 一旁的本多忠胜插嘴道,“若我们追击秀次,筑前定又会来追击。这些必须要考虑清楚才是,请主公裁断。” 家康点了点头。这些家臣都十分清楚他的心思,真让人没办法。 “那好,大家的意见,我都清楚了。”沉思了一会儿,家康终于开口了。没有一个人逆他的意志而行,他也算是世上颇幸运的大将了。 “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就立刻行动。形势就在眼前,敌人有将近两万,我军却不到其一半。因此,救援岩崎城的事,先往后拖一拖,当务之急,是立刻追击秀次!” 满座鸦雀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这次的追击绝不能拖延。否则,筑前一旦获知我们出击秀次,自会立刻发起攻势,从后方压迫我军。” “……” “因此,这次追击战切要随机应变,把三河武士最擅长的野战打法发挥到淋漓尽致。那么……”家康顿了一顿,又环视了一遍,“大须贺康高,先锋的右备军就交给你了。” “打头阵的先锋交给我了?多谢主公。” “嘿,右备军已经是你的了。左备军的先锋为神原小平太康政。” “是!” “水野忠重则与令郎藤十郎胜成,担任先锋之前的支队总大将。支队由丹羽氏次领路。你要谨慎行事,安抚好领民。” 水野忠重对这种不可思议的安排大惑不解,不禁“啊呀”一声。“我比先锋还要先一步出发……是这样吗?” “不错!你们父子与丹羽氏次率领四千五百人先出发,后面便是康政与康高。” “主公!”本多忠胜似乎有点儿急了,“这次追击战的总大将是谁?” “那还用问?当然是我德川家康与织田信雄了!” “啊?主公,您这次要亲自出马?” 其实,家康并不是有意任总大将之职。他原本也想把此位交与酒井忠次或本多忠胜,只是突然改变了主意。如秀吉知道家康还在小牧山上,定也不敢离开乐田。因此,他想把秀吉一并诱人野战,与素有行动快捷之誉的秀吉比一比调兵遣将的能耐。 “我身边的随从有松平家忠、本多康重、冈部长盛,再加上甲州的穴山部。” “小牧山的大本营怎么办?” “忠胜,你要和忠次、数正、定盈等人在此密切监视秀吉的一举一动。这也是考验你们随机应变的本领。筑前守一旦动了起来,谁也不要下令追击。都记住了?” 满座再次陷入了沉寂,大家都呆住了:家康要亲自率军前去追击! 家康笑了。“这次的战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筑前守一旦得知我出去,他怎么能待得住?他那么喜欢排场。” 数正舒了口气。满座当中,似只有他一人明白家康的心思。看到家康发笑,大家才如梦初醒一般窃窃私语。连日来的对峙,大家都已经腻了,提高士气乃是当前的上策。 “大家赶紧回去准备。戌时出发,悄悄下山,黎明之前一定要渡过庄内川,进入小幡城。”言毕,家康把忠胜叫来,让他把此安排通知信雄。 家康没有让信雄列席会议,一是体恤他,二是对他有防范之心。他觉得,即使让信雄与自己同行,也不会有多大帮助。但是,他却并未把信雄留在小牧山,以免信雄产生担心与疑虑,一旦出现大的意外,有妄动之虞。 等其他人都斗志昂扬地离开大帐,家康再次向忠次、忠胜、数正三人下达了用心监视秀吉动向的密令:“这次战事虽始于胜人的偷袭,但是之后就是羽柴秀吉与德川家康实力与运气的较量了。这里就交给你们三位,辛苦了!” 从傍晚时分起,飘起雾一样的细雨来,视野一片模糊。为了掩盖胜人南下的行踪,白天一直佯装前来挑战的秀吉军队也停止了骚扰。夜幕降临,雾霭中,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就连双方燃起的篝火都那么飘忽。 出发完全是秘密的。山上的人夫早就被遣散下山,到底是何方的军队,向哪里行军,除了部将以外,就连士兵都不知道。 但是,这支部队却是家康能在这里调动的最多人马。小牧山及其周边地区剩余的部队只有六千五百人,其余的一万三千多人全被调去参加追击战。此战一旦让秀吉得手,家康这半生苦心经营的成果就会损失大半。 敌人还在继续南下。 先出发的水野忠重与丹羽氏次取道春日井原,直指小幡城。途中若遇到百姓,不让其随意走掉,而是让他们以带路的名义与军队同行,以免走漏风声。他们一行经过南外山和胜川,渡过庄内川,从川村进入小幡城,在那里等待家康的到来。 家康与信雄率领九千人马,命井伊直政为先锋,穿越市之久田、青山、丰场、如意等地,在龙源寺稍事休息后继续前进,从胜川经由牛牧,也进入了小幡城。 另一方面,秘密向筱木、柏井出击的池田胜人的西路军,则于八日晚亥时左右再次发起行动,前锋直逼三河。在庄内川前,他们兵分三路,从上、中、下三个位置分别渡河。其中,池田父子与森武藏守越过大留村的渡口,进入南方印场和荒井,直奔三河路;堀秀政则越过野田渡口奔向长久手;三好秀次渡过松户继续南进,在猪子石的白山林驻扎。 当然,对于家康几乎在同一时间进入小幡城,他们全然不知。 尽管时日已是四月初九,可对于星夜兼程的池田部队来说,依然是八日的延续。在濛濛雾雨中催马前进的池田胜人,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父亲,您是不是受了风寒?”并辔前进的次子辉政忙问。 胜人笑了:“你胡说些什么呀,夜里行军打喷嚏,说明天就要亮了。” “我早就听说黎明时分人最容易受凉,父亲可要保重身体。” “好了,莫要啰嗦了。人和人不一样。这一带是我从小就和已故右府大人在夜里跑来跑去玩耍的村子。呵呵呵。” “父亲,怎的笑得这么奇怪?” “哦……我想起一些事来了。从前,我经常和右府大人,以及筑前大人,在这里走村串户,参加百姓的民间舞蹈呢。”胜人又打了一个喷嚏。 “现在已经有人到处传言了。” “谁……什么传言?”辉政问道。 “当然是村民了。真有意思……”胜人的心情十分不错,“我定要做一个史无前例的好领主。” “哎,父亲,您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说,我要像往常一样,战争结束之后,和村民们一起跳舞。领主和领民亲如一家,尽情欢乐,那该是多么愉快啊!这个梦马上就要实现了。” “这是胜利之后的事,现在尚且为时过早吧!” “哈哈哈,既然我们已经来到了此处,那就离目标不远了。你瞧,我的骏马不正在朝着三河飞奔吗?”胜人像是突然回忆起了什么,“幸亏筑前大人听从了我的建议。家康恐还蒙在鼓里呢。在我们进攻冈崎之前,他哪会察觉?” 辉政并未回话。确如父亲所言,现在既已踏上三河的土地,而且父亲难得这么高兴,他不想扫兴。父子二人沉默着,在夜色中前行。诚然,黎明就要到来了。头顶上冰冷的天空已泛出鱼肚白。 “雨停了……”胜人间或伸出手去,察看雨是否停了。突然,一匹战马逆着队伍前进的方向,朝胜人迎面驰来。 “报!” “何事?” “天已经亮了。丹羽氏次的岩崎城近在咫尺。当如何?” 虽然看不大清楚面目,可一听声音,就知是家老片桐半右卫门。 “到底发生了何事,半右卫门?” “在黎明时分血洗岩崎城,再乘胜前进,我认为必有好处。” “哼……我们要进攻的不是岩崎,而是冈崎。休管岩崎。小小一座城池,你也放在眼中?”胜人一笑,并未停下马来。 “报!”看到胜人继续前行,伊木忠次又喊了一声。 “清兵卫,难道你也想血洗岩崎城?” “我并非此意。但片桐刚才所言,难道您没听清楚?” “什么话,我的耳朵还没聋!”说罢,胜人停下马,“雨停了,兆头不错。” 伊木忠次似是在为片桐右卫门补充。“主公,虽然我方不把他们当一回事,可是万一他们主动扑来,恐就有些麻烦。在下以为片桐所言不无道理。” “主动扑来?” “是。听当地百娃说,丹羽氏次正在小牧,在此城留守的是其弟氏重。听说那氏重可是个心高气傲之人。” “他到底有多少人马?” “约三百……” “哈哈哈,区区三百人,他再怎么心高气盛,也不敢站到我的面前。别理他!” “您既然这样命令,我当然无话可说。可如果想让咱们的大部队继续安全地前进,分出少数兵力,一定会有些帮助。” 听伊木忠次这么一说,刚才闭口不言的片桐半右卫门再次凑了过来。“对,我从抓来的百姓嘴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丹羽氏重已经察觉了我们的动静,您想,像他那么心高气盛之人,怎会不拼个鱼死网破就让我们过去?” “哦?此人这么嚣张?可是……”胜人在马上沉思起来。 这次作战最为重要的就是行军速度。胜人应该拼尽全力,尽量赶在家康未察觉之前接近冈崎,迅速切断城内的本多作左卫门和家康之间的联系。在出发之前,秀吉也再三嘱托,万不要在路上耽搁。 “你是说,城里的军队肯定不会放我们轻而易举通过了,半右卫门?” “是,我们当提前作些准备,以防万一。你说呢,片桐?” “是,正如伊木所说,如果我们想按照既定的计划前进,就应该作好充分的准备,即使敌人率先发起进攻,也不会影响。在下认为,必须分出一支人马来应付他们……” “哦?如果我们仅将其驱散,而不是全歼,氏重会不会立刻向小牧报告?” 时间过得真快,头顶的天空已经白得发亮了,刚才还隐藏在浓雾中的景物现在变成了一幅淡淡的水墨画。胜人蓦地发现,就在前面约八间远的地方有两三棵树,树下是一块较宽敞的空地。 “嗯,如果对方率先攻击……”胜人不禁烦躁起来,他催马向那块空地驰去。 即使是再弱小的敌人,若他们恶狠狠地扑来,也不可小视。索性先踏平这座小城再继续前进,还是分出一小部分人马对付他们?这令他甚是烦躁。 “看见了,看见城池了。” “哦,越来越近了。”有士卒道。 “哼,那也能算是城?连富裕农民的宅院都赶不上!好了,先把战马带到那块空地去,再决定哪些人留下。”胜人又陷入了苦恼:到底分出多少兵力好呢? 胜人知道,留守冈崎的本多作左卫门骁勇善战,因此,他并不愿在这里留下一兵一卒。若对方有三百人,他必须留下两倍或三倍于对方的兵力,才较有把握。 胜人正在为这些琐事心烦意乱,却忘记了一件重要之事:在敌人的城池进入了他方视野的同时,他们也进入了敌人的视野。 “好,现在商量留下多少兵力。半右卫门、清兵卫,你们过来一下。” 正在此时,为胜人牵马的侍卫脚下突然一滑,战马的前腿猛然跪倒在地。 大事不好! “砰砰砰”一阵清脆的枪声打破了黎明。 “啊,战马中弹了!” “敌人开火了!” “保护大人……” 顿时,胜人四周形成了一堵厚厚的人墙。“砰砰砰”七八支枪喷出一条条火舌,震耳欲聋。 “他妈的!”胜人不禁火冒三丈。他从马背上下来,使劲地踢着倒在地上的坐骑。“居然来暗算我。这匹马已经被枪弹射穿了胸膛,活不成了。”只见中弹的战马倒在地上,悲伤地望着主人,犹是还想站起来。 “半右卫门!清兵卫!我们绝不能就此罢休,否则会带来噩运,严重影响士气。现在我命令:踏平岩崎城!血洗岩崎城!” “现在就应战吗?” “不是应战,是血洗岩崎!一个活口也休要留下,给我杀!” “父亲……”三左卫门辉政动着嘴,不知说了些什么。愤怒至极的胜人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不大工夫,胜人的火枪队一齐瞄准了向他射击的炮楼,猛烈地开火还击。 砰砰砰……砰砰砰…… 夜色彻底退去,四周明亮起来。一群群受惊的小鸟从树林里飞起,拼命地逃向远方的天空。换骑的战马还没有牵过来,胜人气急败坏地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越来越清晰的岩崎城。 身旁的片桐半右卫门和伊木忠次早已不见踪影,辉政也奉父亲之命冲向了敌人的城池。 全军一齐上阵,踏平岩崎城,再继续前进,这远比留下一部分人马对付敌人容易得多。从一开始,两位家老就是这个意见。辉政也立刻服从了父亲的命令。 可是,等到换骑的战马被牵来时,胜人又后悔了。筑前大人早就多次嘱咐过,千万不要在路上耽搁,现在……唉!也别无选择了。 晨曦中,胜人的大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向岩崎城。鼓声震天,旌旗飘扬。 “若能迅速取胜就好。”胜人安慰一下自己,正要飞身上马,突觉右脚踝一阵疼痛。此时战马竟已奔了起来。牵马的远藤藤太把胜人的长枪交给石坂半九郎,也飞奔起来。 “我军的先锋已经抵达城门。藤太,赶紧把马赶到前面小河附近的树林里。” 敌人只有区区三百,城守丹羽勘助氏次还不在。因此,不费一枪一刀,敌人就会立刻吓得开城投降,这多风光!其实,持这种想法的不止胜人一人,一直怂恿胜人攻城的两位家老也是如此。催马来到前线一看,胜人却出乎意料地发现对方竟大开城门,杀了出来。 “氏重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敢前来送死!”胜人咬牙切齿道,“半九郎,拿枪来!”他从侍从手里一把夺过枪,在马上挥舞了几下,这时,他又感觉脚后跟一阵钻心的痛。脚一用力踩马镫,脚踝就像刀割般刺痛。 侍从正要继续前进,却被胜人拦住了。“等一下!我们用不着特意赶过去了。且先等等。”确用不着胜人赶过去。丹羽氏重年轻气盛、缺少经验,率全军杀出城来,无异以卵击石。结果在池田部的猛烈还击之下,不得不往城里撤。可是,此时连关闭城门的时间都没有了,池田的人马趁势一拥而人。 雾霭渐渐散去,经过一场恶战,土地被双方的军队践踏成了泥浆。初升的太阳把和煦的阳光洒向大地,洒到那些英勇战死的士兵尸体上——城内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影子了。 战斗是以卯时开始的,不到辰时就已结束,池田的人马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士气空前高涨。如同战前希望的那样,还没到早饭时间就踏平了岩崎城。 “这样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这次胜利,想必大人也很是满意吧,完全没有影响行军的速度。” “那好,在这里简单地吃点早饭,立刻出发。” 片桐半右卫门和伊木忠次在城内仔细地巡视了一遍,确认的确没有残敌,方急忙返回胜人身边。胜人看来甚是高兴。 “好兆头!你们二位辛苦了!” 胜人并没有下马,单是在马上向二位家老表示了慰问,突然令人意外地吩咐道:“氏重的首级找到没有?他虽与我们为敌,可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武士。我们当对其尽到礼数才是。” 二人有些纳闷。“对氏重尽礼数……” “检验首级。这附近正好有合适的地方,你们二人赶紧去准备。” “您要检验氏重的首级?” 二人深感意外,面面相觑,胜人却移开视线:“城北的那座山叫什么?” “报告大人,那是六坊山。” “好,就在六坊山上检验。他虽是我们的死敌,也是个勇敢的武士。故,你们要仔细些,还有……”胜人感觉有些眩晕,“在检验首级时,士兵们尽量在城里歇息,要严加警戒,不得有丝毫懈怠。” “大人!” “何事?” “我认为应该迅速赶路。检验首级之类的事,不做也无不妥……”片桐半右卫门上前道。 “怎么,你难道想违抗命令?”胜人打断了他,“我们星夜兼程,一夜没有合眼,刚才又打了一仗,士兵都疲劳到了极点,应该歇息一下。对氏重的礼遇,也是我们身为武士的应尽之道。在此间歇息对我们来说,可谓一举两得。我在六坊山上等着你们。牵马!” “父亲!”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的辉政终于开口了。胜人却头也不回地走了。此事对所有的人来说,恐都很意外。一直惜时如金、刻不容缓的胜人,此时竟然要在这里花费时间,检验并不甚出名的氏重的首级…… 有人以为,胜人是以检为名,故意让士卒歇息一下。有人则误认为是胜人拿下岩崎城之后就松懈了。其实,有其他的原因。 在天刚刚破晓,战马被敌人射中,胜人跳下马时,不慎摔伤了脚踝。当时虽似无大碍,现在却渐渐疼痈起来。刚刚初战告捷,士气空前高涨,胜人不忍把这不吉之事告诉属下。于是,他想了一个主意——借为氏重进行检验,给自己治疗。 “父亲!”说话的是胜人的长子纪伊守元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胜人回头瞥了元助一眼,没有开口,单是继续策马前进。 “父亲!”元助深感惊讶,催马追了上去。这时,他才发现父亲的嘴角在抽搐,脸上隐约有一丝痛苦的神色。 “父亲,您脸色不好,是不是受伤了?” “嘘——”胜人连忙使了个眼色,让他休要出声。 “先把这个消息报告给筑前大人。至于我,你休要担心,只是扭了一下脚。”胜人压低了声音,拍了拍右脚。也不知元助是否明白,他点了点头,扭转马头向后面奔去。 清晨的阳光洒遍了六坊山,树叶上的露珠像一颗颗明珠,熠熠闪光。胜人让人搭好营帐,开始了他所谓的检验。现在可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胜人不住地担心随他赶来的森武藏守和堀秀政的部队。 此时的堀秀政却正在岩崎城北山脚下的金萩原歇息,等待池田攻城结束。秀次则已经渡过松户渡口,安营于猪子石的白山林。这些人竟也学了自己,停止了前进……想到这些,胜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下马,胜人忍着疼痛走了三四步,想看一看自己伤得是否严重。结果,每次右脚跟着地,一阵刺痛就袭遍全身,连头发稍都似疼痛不已。看来,这次不是扭伤,脚后跟的骨头恐是折断了。 “今天运气不错,好兆头。看一看,敌人的首级有多少?……我的脚怎么有些热乎乎的,有没有烧酒?”胜人还是装作没事的样子,让人从行李囊中取来烧酒,若无其事地脱下鞋子,擦了几下。烧酒凉凉的,迅速渗入脚踝,但伤处已经开始发热,肿得有些发紫了。 弄点醋和芋头,和成糊敷在上面,疼痛就会减半……胜人这样想,为了不让大家知道他负伤,又立刻穿戴整齐。 “大人,您怎么了?”途中,伊木忠次感觉有些不大对劲,问了一句。 胜人仍然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没什么。看来我们这次的胜利很是利索真是老天相助,你说呢,清兵卫?”他轻描淡写地就把伊木忠次瞒过去了。“这次战斗,最重要的是鼓舞士气,要仔细清点。” 未几,胜人就有些傻眼。供他检验的敌人的首级远远超过了三百。片桐半右卫门甚至来报告说,大家竟相来献人头,请胜人亲自检验。 这样一来,要验到何时?一股无名怒火涌起,胜人首先把目光转向了丹羽氏重的头颅。 二十二岁的氏重的首级已经被仔细地整理过了,头发梳得很整齐,血污也已洗净,看上去微睁双目,似在嘲笑胜人…… “嗯,真是……好兆头。”胜人忍着疼痛,强笑道。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二十六 名将覆殁 四月初八,夜,身在小幡城的德川家康不断派出探子侦察敌情。 此时,细雨忽停忽下。在雨水的冲洗下,道路看上去闪闪发亮。家康还没有歇息,身上依然穿着盔甲。嫩叶的气息夹杂着汗津津的气味,从窗外飘进。 本多丰后守广孝奉家康之命派出探子,他把二十多个手下——其中还夹杂着七八名村民——分成四组,让他们仔细探察矢田川两岸。当广孝把消息集中,再向家康禀报时,已是夜里丑时了。 家康得知池田胜人和森武藏守的部队正星夜兼程赶往三河,道:“看来,他们不会对岩崎城怎样。”他松了一口气,又自言自语道:“堀秀政的队伍是否跟在池田后面?” “不,没有跟那么紧。或许,秀政已经察觉到我们出兵了?” “三好秀次呢?” “三好秀次已经渡河,现正在猪子石白山林里宿营。” “哦?好!”家康看了一眼紧张地站在身旁的旗本大将,“我们出击!”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只要弄清楚了最后面的秀次的所在,就可以行动了。 最前面的大将乃是大须贺康高,之后为神原康政、冈部长盛、水野忠重父子。当然,在前面引路的依然是丹羽氏次。家康的目标猪子石就在小幡南面约二十七八町处。部队悄然在黑暗中前进,等天亮之后,便向秀次发起袭击。 秀次的八千大军会如何应对呢?堀秀政和池田胜人得知秀次遭袭,会作出怎样的反应?都还不得而知,因此,袭击定要随机应变,发挥德川氏的野战之长,各个击破。 家康的计划是,出城之后,与信雄一起,越过大森、印场,渡过矢田川,与直指猪子石白山林的先头部队分开,登上其南的权道寺山,在那里安营扎寨,待天明发动偷袭。 家康爬上权道寺山时,天已开始泛白。此时他只有一件心事:池田胜人是进攻岩崎城,还是弃岩崎而去? “天亮之后,定要先确认堀秀政的位置,这里就由我负责,各处都要发起攻击。内藤四郎左、高木主水,你们作好准备。”正当家康下令时,突然杀声四起。“怎么回事?是哪里在喊,是白山林,还是官道方向?” 若是官道那边,胜人必是在攻打岩崎城。家康竖起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判断声音来自何方。 胜人决心攻打岩崎城时,十九岁的三好孙七郎秀次正在白山林的大帐里睡得迷迷糊糊的。虽说他还没有真上过战场,却常从舅父和父亲那里学一些做武将的道理。因此,秀次也想和池田兄弟、森长可等人比一比。但是,他却总能得到周围人的特别关照。虽说他身为总大将,在队伍的最后压轴,可还是有些不满足。他恐是以为敌人总在最前线。 “完全用不着紧张,好好歇息,明日吃过早饭后再动身不迟。”为了充分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秀次和属下木下利直、木下利匡商量之后,决定驻扎在白山林。 利直、利匡兄弟及侍童头领田中吉政等人体恤秀次,代他巡视了一番营地,然后命人造饭。“我们此次是急行军,乃是星夜兼程。不一会儿大人就会下达继续前进的命令,大家赶紧备饭。”士兵们听罢,都到树林中准备去丁。 秀次并不是真的想睡,他只不过是想让士兵们歇息一下,为次日作些准备,好让自己一夜之间成为名将。正当他迷迷糊糊地游于梦乡,一阵呐喊声突然传到耳内。 “吉政,这声音是……”秀次一跃而起,抄起枪冲出帐外。天还没有大亮,可是,已能看清四处燃烧的篝火和慌乱的人影。“怎么回事,又在争吵什么?谁敢违犯军纪,严惩不贷!” 这时,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到了秀次面前,正是木下利匡。 “大人,敌人来了!” “什……什……什么?” “德川的人马拂晓时分向我们发起了进攻,这一下可有施展本领的机会了。请大人一定要沉住气。” 然而,秀次发现,利匡显然甚是狼狈。“慌什么!说过多少遍了,要把敌人全歼,以免玷污了舅父大人的一世英名。” 夸口为易,践行为难。秀次一把抄起长枪,便要盲目地冲出去。他白盔白甲,一袭白色战袍,徒步便要往外冲。那怎么能行?利匡急忙跑过去,一把把他抱住。“您不能出去,大人。别忘了,您可身为总大将。” “正因为我是总大将,才当身先士卒。” “不行,您这副打扮,一出去就会引来敌人的弹矢!……”刚说到这里,就有二三十支火枪在左首响起。 “啊!”从来也不知恐怖与打仗为何物的年轻人,一听到枪声,吓得立时趴倒在地。他全身一阵阵发冷,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只听一阵阵呐喊声在耳边响起,却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了——秀次已完全吓懵了。他瘫软在地,哪能再盛气凌人地下令?舅父的侍卫加藤虎之助清正的声音蓦地在耳边回响:战争中,一开始时总是既看不见敌人的面孔,也不知道敌人的数量,这时什么也莫管,只管拼命和敌人厮杀就是。可是,他现在连要与之厮杀的敌人在哪里都不知。 “大人,我去探察一下。”话音未落,一个人从保护秀次的人墙中跳出去,如同脱兔般奔向前方。 敌人必已逼近了!秀次本能地觉察出,噌地拔出刀来。 “请……请大人收起刀。请上马……”一个人用手拍了拍秀次的护腕,拦住他,是部下田中吉政,“大人与小卒可不一样,请大人赶紧收起刀,快快上马!” 直到此时,秀次才终于看清四周。天分明已亮,可方才他的眼睛却如盲了一般,真是奇怪。他听见前方十二三间远的树丛中,有人正在高声通报姓名:“我乃三好孙七郎属下白井备后,来者何人?” 一个骑马的敌人突然映入了秀次的眼帘。只见那敌人朝旗本大将白井冲了过来。 就在一闪念间,敌人把长枪高高举过头顶。“我乃水野总兵卫家臣米泽梅干之助。”话音未落,他已如怒吼的猛兽一般和备后交起手来。 只听得一声惨叫,一个人影从马上摔落下来,战马如离弦之箭奔向右前方。备后似已被对方所杀。看来,一场恶战已是难免。 “大人,请赶紧上马!”在侍童头领田中吉政的再次催促下,秀次一把抓过缰绳,急急爬上马背。 不可思议的是,骑上马,秀次心头的恐慌一下子没了。“吉政!” “在。” “敌人到底是谁?” “德川的旗本大将。” “看来今日不免一场苦战。快,赶紧向堀秀政和池田胜人求援。” “遵命。请大人暂时……”田中吉政要说的,大概是请大人暂时躲避一下,还没等他说出来,又有一声怒吼传进了秀次的耳朵:“保护好大人。撤,快撤!” 秀次刚辨出是木下直利的声音,一个人已一把抓住他的马辔飞奔起来。 “不许逃,停下!让我回去!你这个怕死鬼!”秀次使劲地摇着马鞍大喊,然而他到底在说什么,到底要干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砰砰砰”,又一阵枪声在秀次耳边响起。战争就是这样,一旦开打,哪是敌方,哪是己方,在哪里交火,根本分不清。 在一片树林里,正在向白山林进攻的水野总兵卫忠重一面红着眼睛冲刺,一面狠狠地斥责儿子藤十郎胜成。 “藤十郎,你到底是怎回事!这里已经是三好部的心脏了。看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天亮了,忠重发现儿子居然把他那顶颇有些来历的狗头盔背在背上,以为年轻的儿子狼狈至极,竟然连头盔都忘记戴了。 “父亲到底要儿子怎的……” “头盔!你的头盔!你把头盔带出来是干什么用的?打仗不戴什么时候戴?混账东西,不戴在头上,这狗头盔还不如个粪桶!” 打仗的时候,语言往往毫无遮掩,无论爱憎恨怒,都用满嘴脏话倾泻而出。 “粪桶……” “不是粪桶是什么?上了战场竟连头盔都忘戴的糊涂东西,能有什么用?” 藤十郎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回头愤愤地望了忠重一眼。“父亲!” “有屁快放!” “父亲难道没看见?藤十郎昨夜就患了眼病,才未戴头盔。若父亲连这都没有发现,眼睛是长到头顶去了!” “等等!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往前冲!站住!” “偏不!我为何还要继续跟在眼睛长到头顶的父亲后面!我不甘落后。藤十郎偏要拿回最多的人头来,让父亲看看,我究竟是不是把头盔当粪桶的人!哼!”说罢,藤十郎狠狠地抽了坐骑一鞭,如离弦之箭冲向敌营。 正在岩崎北面金萩原歇息的堀秀政,得到池田胜人进攻岩崎城的消息,后又接连听见白山林方向响起枪声,顿觉大事不妙。“来人,快去打探一下!” 秀政不愧久经沙场,一发现情况不妙,立刻决定移师桧根,同时果断地向全军下达了命令:“定是家康的部队追来了,现在已向白山林方向的我部发动了袭击。传令,全军立刻移师香流川前,在那里静候敌人到来。全军将士只许进,不许退!每击落一骑敌兵,赏百!” 这次出兵,堀秀政的任务就是随时增援不熟悉战争的秀次,弥补喜欢擅自行动的池田胜人之短。因此,他必深思熟虑。 不久,部队顺利地转移到了香流川前面。这时,最初派出去的探马回来了,还领回一个人来。正是秀次的侍童头领田中吉政,吉政把白山林作战不利的情形告诉了秀政。 “我方极为不利?立刻把这消息通知森大人。” 告急的消息立刻被报到森长可那里,并紧急通知池田胜人。 太阳缓缓地升了起来,在拂晓的晨晖中,静谧的长久手一带眨眼间变成了惨烈的人间地狱。 大须贺与神原的部队采取的是迂回战术,他们先把秀次所部打乱,再把残局交给水野收拾,接着就向堀秀政的人马发动了攻击。 大须贺康高与神原康政也如池田胜人与森武藏守,是翁婿关系,两家的关系异常亲密。因此,两支部队的士卒相熟的不少,在战斗中,两支队伍的士兵也一样勇猛。这次也一样,翁婿二人早就合计好了:康高先上,等他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左翼,康政就向敌人的右翼发动猛攻,打乱敌人阵形。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旦接近敌人,两员大将的计划竟然被士兵们全抛到了脑后。“战场上的疯狂”让彼此十分熟悉的两家士兵,竟相攀比起战功:“我们决不能输给大须贺的部下。” “对。如输给亲戚的士兵,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大人!” “只要胜利就行。要让他们看看神原大人的飞毛腿。” 原定稍后再加入战斗的神原和大须贺的人马一靠近香流川,就争先恐后扑了上去,两支部队眨眼间难分彼此。 久经沙场的堀秀政怎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站在队伍最前面,严厉地制止了急着杀出去的部下,等待最佳机会。“还不能出击。我们要尽最大可能把敌人引诱到近处。敌人上来之后,先瞄准骑兵,狠狠地射击。取一个骑兵的首级,赏一百石!切切记住了!” 还在争先恐后的大须贺与神原的部队,高声呐喊着进入了堀秀政火枪的射程之内。 “砰砰砰……”排排火舌从堀秀政的第二队人马中喷射出来。此时,双方的前锋仅仅相距十四五间了,一个个都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正是决战前的最后一刻。 “啊!” “啊!” 突然遭到敌人枪弹的猛烈攻击,冲在最前面的骑马武士一个个栽倒,踩在冲上来的步兵身上。 砰砰砰……砰砰砰…… 一阵接着一阵的猛烈射击,顿时瓦解了急于立功的进攻者的信心,但仍有不少满腔热血的勇士继续前进。每当一个武士落马,其家臣和随从便立刻涌上前去。雪崩般的攻势眨眼之间就被对方控制住。早已按捺不住的堀秀政人马趁势一拥而上,冲向敌人。 到处都展开了惨烈的格斗。怒号声,通名报姓声,逃跑,追击,杀人,被杀,简直是人间地狱。眨眼之间,形势就完全发生了逆转,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不要追。撤!”当秀政下令撤退,发起桧根之战的家康先锋竟已完全溃败了。 刚刚在白山林取得了胜利,就在桧根吃了败仗,战争的形势一时迷乱起来。然而,此时正在六坊山验尸的池田胜人和刚刚登上权道寺山的家康,对此都还一无所知…… 朝阳升了起来,刚刚登上权道寺山的家康匆匆移师色根山。 色根山位于白山林东南,家康驻阵于此,主要是想截断堀秀政与池田胜人的联系。一旦让这两支人马合兵一处,家康部队野战之长恐难以有效发挥,因此要把两队分开来,各个击破。 “报,我军于白山林方面已完全击溃三好所部。”本多佐渡守正信前来报告。正信以谋略见长,其谋略远胜于武勇,现正担任帅营的庶务主管。 家康并没有浮现出笑容,单是默默地仰望万里晴空。过了一会儿,他冷冷道:“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家康平时就言语冷淡,到了打仗时就更是明显。其实,他太熟悉战场上将士的心理了,实不想让部下养成夸功的坏习性。“其他的消息呢?堀秀政难道还没有被击退?” “消息应该已经来了。我再去看看。”正信急匆匆出了大帐。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 “主公,凶报!” “凶报……胜败乃兵家常事,当然会有凶报。说,是谁战死了?” “奉命前去打探敌情的内藤四郎左卫门正成和高木主水清秀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脸色大变。” “快让他们进来!”话音未落,内藤正成、高木清秀,还有奉命监督此战的足轻大将渡边半藏守纲三人急匆匆走了进来。 “主公,我军先锋部队在桧根败给了堀秀政,正在撤回。” “败在桧根?” “是。敌人士气大涨,有半数以上的士兵在对我军穷追不舍。因此,在下认为现在是绝好的反击之机,趁着敌人都杀了出来,让我军的全部旗本武土向防守薄弱的敌人大本营发动总攻,必大获全胜。”渡边半藏一口气说完。 “等一下,半藏。”内藤四郎左卫门连忙阻拦道,“如此轻率之举,万万使不得!即使你成了三河之守,也容不得你如此鲁莽,怎能向主公提出如此草率的建议!主公,既然我们先锋已败,我军就当立刻撤回冈崎。”话音刚落,高木清秀道:“在下不敢苟同内藤的意见。如今正是立刻向人发起进攻的大好时机。”区区三人,建议却大相径庭,家康只是笑而不答。此时他当然难以抑制激动,只是努力不让部下看到他的内心。 “禀告主公。”本多正信也变了脸色,介入了论战当中,“我同意内藤的意见。渡边、高木二位的提议真是莫名其妙。战争中,失败了就应该撤退,这是常理,一味蛮干,只能徒增伤亡。” “失败了就要撤退,这是哪门子战法?”渡边半藏一听就火了,他顾不上是在家康面前,瞪着眼珠子对本多正信发起火来,“我想请教你,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套兵法?你都参加过哪些战役,有些什么经验?” “问得好!”高木清秀接过话茬,“佐渡守,我只看见你在桌案上拨弄算盘珠子,从未见过你在战场上拼命。你知不知道,战争可不是靠耍嘴皮子就能取胜的,而是要拿血肉之躯去赢。你以为打仗跟你在榻榻米上打算盘、外出打猎一样稀松?我劝外行人休要插嘴!” “你怎能如此说话?” “我根本就没和你说话!” 家康嘴角依然挂着微笑,沉默不语。 “请主公莫要犹豫,立即向敌人发起进攻!否则,敌人就会在半途撤回,加强防守,到时恐就难以破敌了。”高木清秀两眼喷火,一个劲地催促家康。 “哦。”家康沉思良久,终于使劲点了点头。他表面上苦苦思索,其实早就作出了决断。 “牵马!” “是。”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久右卫门手牵马缰,身材肥胖的家康慢慢地跨上马背,高声喊道:“万千代!” “在!”身披大红战袍,威风凛凛的十九岁年轻武士井伊兵部少辅直政洪亮地答应一声,倒身跪拜在家康马前。 “恐怕你们早就等不及了吧。现在我命令:全力进攻!” “遵命!” 高木主水和渡边半藏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内藤四郎左卫门和本多正信,大摇大摆地走到前面去了。 家康率军下了色根山,进入岩作,渡过香流川,向长久手的富士根山挺进。 六坊山上,池田胜人也快要将首级检验完毕了。 由于战争远远没有结束,根本用不着那么认真地检验,只大致地记录一下即可。可是,胜人却严格按照传统的检验方法,甚至还一一敬酒。在人们眼中,得胜的胜人真可谓春风满面。 然而,胜人一边检查着敌人的首级,一边频频地用右脚踩一踩地,看自己的伤势究竟恢复得如何。他没让人准备轿子,尽量不想让人知自己受伤。他甚至还梦想过一马当先,一展雄姿,却真是祸不单行:战马被打死,脚踝也受伤……但毕竟战斗已取胜。若还说运气不济,实在有些对不住鹿岛大神。 “报!”突然,一名近侍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大帐入口。 胜人吃了一惊,连忙探过上身。“何事如此惊慌!先等一下,检验马上就结束了。” 不料那名近侍竟然置若罔闻,大声道:“白山林扎营的三好大人遭到敌人袭击,已经完全溃败。” “什么?”胜人吓了一跳,旁边的伊木清兵卫忠次和片桐半右卫门也惊呆了。 “总大将孙七郎秀次的侍童头领田中吉政身负重伤,前来报信,让不让他进来?” “快请!”胜人紧咬着嘴唇,厉声吩咐道。这一次已经不再是脚痛了,他整个身子都像是抽了筋似的。一旦秀次不测,我怎么对得起筑前大人? 这时,面如死灰的田中吉政在近侍的搀扶下,摇摇晃晃来到了胜人面前。 “你的伤并不重!不争气的家伙,挺起身来!” “是。” “三好大人怎样了?生死如何?” 吉政只是呆呆地把视线转向了空中。“快,快去增援……” “是生是死?” “不知……若晚了,恐就……” “袭击者到底是谁?是家康本人还是……”胜人忽然打住了。他已看出,吉政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不禁对自己一再追问感到些许愧疚,“赶紧为吉政包扎一下,然后……” 胜人慌忙移开视线,盯住次子三左卫门辉政:“去把纪伊守叫来。” “叫兄长?” “这下麻烦大了。我怎对得起筑前大人啊?我又欠下筑前大人的情了。连武士的面子都丢尽了。” “父亲!” “万一孙七郎……不,有木下利直和利匡两位保护,绝不会出意外。可是,万一真的出了意外,你们也休想活着回去!你去跟他们讲。” 三左卫门辉政忽然觉得父亲甚是可怜,他立刻回过神来,飞快地出了大帐。 所有的人都紧急行动起来。 “牵马!向白山林进军!” “是。” “别磨磨蹭蹭的,快!” 头顶的太阳时时被云层遮住。若此时战事顺利,该是多么惬意的时节啊。树枝上嫩叶摇曳,清风在耳边窃窃私语,让人深深沉醉。 胜人似已完全忘记了脚踝的疼痛。我对不起筑前大人!一种不详之感一直萦绕在心头,他心急火燎地奔下六坊山。 “砰砰砰……”一阵猛烈的枪声在长久手山野间回荡。 胜人下了六坊山,匆匆忙忙地赶到长久手时,双方已经完全陷入混战,已分不清哪是自己人,哪是敌人,乱成了一锅粥。 越往前走,胜人身经百战所练就的、一直引以为豪的意志就越发动摇。一路上,遇到好几拨败兵,其所属部队均各不相同。最先遇到的是一个步兵,胜人问道:“你是何人属下?” 步兵回一句“三好属下”,撒腿就跑。不等胜人反应过来,那个人已溜进了丛林。 接下来碰到一个看上去更年轻的杂兵,胜人怒道:“为何弃阵而逃?你给我站住,窝囊废!” 胜人刚呵斥了一句,立刻招来了对方一阵猛烈的还击:“我乃崛秀政属下,我不是逃走,我在追击!瞎眼的东西!”对方将胜人一顿臭骂,匆匆忙忙地往三河方向去了。毋庸置疑,这是预感将要落败、企图逃离战场时近乎疯狂的怒骂。 第三次遇到的是一名壮年杂兵,只见他浑身是伤,手里拖着枪。胜人问:“你是谁的部下?” 杂兵二话不说,抓起枪就向胜人刺了过来。 “你到底是谁?是敌还是……” 对方仍然没有答话。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的家臣,矶部……”还没说完名字,那人突然倒在了地上。此人所说的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定指家康部下忠世。既然连忠世的家臣都来了,女婿森武藏守的处境就有些不妙了!胜人不由忧急:我对不起筑前大人! 假如胜人不被一座小小的岩崎城绊住,而是径直向三河挺进,或许,他这支人马自不会出现在这里。 此地地形最适合野战,如连堀秀政的部队里都出现了逃兵,别说秀次,恐连秀政和武藏守都已陷入苦战。 一阵阵枪声不断在胜人周围响起,他已进入了战场的腹地。突然,一颗子弹擦过耳边,打在了他左边的松树干上。 天空晴朗,周围接连不断地传来阵阵喊杀之声。胜人也十分清楚,那多是他的错觉,可这足以说明他是何等狼狈。他不禁咒骂自己的懦弱。 此时,战争形势已完全改变了。 借着大破秀次的余威,士气高涨的神原和大须贺的两支人马又趁机向堀秀政发动了攻击,不料在桧根失手,眼看就要陷入混乱。井伊直政奉家康之命前来增援。井伊率领了三千精兵,配有六百支火枪,向一路追击而来的秀政发起了猛烈攻击。 秀政的人马立足未稳,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败走的神原和大须贺为了挽回面子,捍卫三河武士的名誉,又掉过头来,像恶鬼一样扑来。 其实,最狼狈的要数三好秀次丁。他不仅不熟悉战争,而且是深受秀吉喜爱的外甥,时时处处需要照顾,更给大家增添了不尽的麻烦。 若说秀吉失算,恐就在于此了。胜人从一开始就被此事所限,堀秀政也由于过分关注白山林而施展不开。假如他果断地放弃秀次,携森长可与池田部会师,或许还能和德川的兵马抗衡。然而,当秀政要和森长可会合的时候,他的部队却已禁不住敌人的猛攻,眨眼间便溃不成军。 堀的溃败自然给森长可带来难以承受的压力,这种勉强的会合,反而使森长可的部队战斗力顿减。 这样一来,一切纳入家康的谋划了。井伊直政一马当先,一面对堀秀政穷追猛打,一面向武藏守发动攻击。神原康政和大须贺康高则紧随其后,对敌人进行第二轮攻击。已经杀红了眼的森武藏守自然不肯后退,拼死进行顽强反击。 此时,家康也已率领旗下众将,如猛虎般冲下富士根山,像一把尖刀插入了从六坊山上赶来救援的池田部和森武藏部之间,利落地阻止了两军的会师。其实,胜人先前隐约听到的枪声和呐喊,并不是错觉,而是家康雄师下山时掀起的惊涛骇浪。 胜人在路上遇到的第四批败兵仅有四人,当他们筋疲力尽地倒在马前之时,胜人身边的纪伊守元助和次子三左卫门辉政早已不知去向。看来,让每个人都处于癫狂状态的肉搏战,已把他们也拖了进去。 “你们是哪支部队的?休要慌,要顶住!”这听来像是说给胜人自己的。 四人看样子是主仆。主人模样的人约有二十二三岁,身份似不是很高,他中了枪伤,痛苦地以手捂腹。“我们是森大人部下……”年轻人呆呆地望着虚空。 “长可也败了?你的伤并无大碍,切切要坚持。” 可是,那个年轻人的脑袋却一下子耷拉下来,旁边一个年近五旬的侍从连忙把他扶住,回过头来对胜人道:“武藏守大人已经战死了。” “武藏守战死了?” “是。武藏守正在马上指挥众人阻击敌人,头部突然被冷枪击穿,他当场落马,没留下一句话……” “就死了?” “是。大人的首级,被大久保七郎右卫门的家臣本多八藏当场取走了。” 胜人眼前顿时一黑。他明白败局已定,一瞬间,脚踝突然义钻心地痛起来。此时,不远处的一座山丘上喊声骤起。森长可全军崩溃,家康大军义铺天盖地而来,压力齐齐向胜人肩头压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久经沙场的池田胜人一时间似乎看破了一切。随从们忙着把刚死去的侍卫尸体抬进草丛,胜人则凝神注视奋不顾身杀向敌人的士兵。 只见大家都猫着腰,踮着脚,似马上就要倒下,怎么看都是极端狼狈、异常焦躁之状。若照此下去,恐不到半个时辰,体力就会耗尽。其实也难怪,取胜之后又稍作休整的官兵,最易陷入焦虑不安。 以这种状态进击的士兵,若碰上对手出奇软弱,一触即溃,还可能重鼓勇气,否则,不是拼尽全力、累倒在地,就是陷入焦躁、走向灭亡。 此时,元助宁死不肯认输、一马当先冲在这群极端狂躁的士兵最前,他大概已发了疯,正在舞动着长枪拼命厮杀。年轻些的弟弟辉政想必比兄长还要拼命。胜人刚想到这里,右前方突然又响起一阵呐喊——又是一场遭遇战! “砰砰砰……”这次的枪声,听来仿佛就在眼前。 “危险!”牵马的侍从一看不好,立刻把胜人的战马拉入草丛。原来,敌人先锋的身影已在山丘下现出。 “混账!”胜人一面大声呵斥,一面用力往回拽马缰。此时他已无法把马头掉向正面的敌人了,索性驰向了森林。看到主人离开了大路,三十多名侍卫立刻奔了过去。 “保护大人。大人就拜托给你们了!”喊话的人,似是先前建议胜人攻打岩崎的片桐半右卫门。话音未落,他就冲向了面前的敌人。 森林中,白亮亮的阳光和树叶的影子斑驳陆离,令人头晕目眩。不知胜人究竟在想什么,他突然停住战马,皱了皱眉头,下了马。随从们连忙奔去送坐垫,还没等他们到达面前,胜人已盘腿坐在地上。“我对不住您啊,筑前大人,是我把孙七郎害了……” 随从们围成一圈,关注着周围的动静。在大家看来,主公如此,恐是听到女婿森武藏守战死之讯,悲痛之极。 “既然孙七郎已经去了,儿子、女婿也都去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让我也跟着去吧……请宽恕我。” 此时的胜人,想去战场拼命,恐也不能了,他脚踝疼得历害,连马都不能骑,徒步更是无法想象的。看来,胜人不得不为最后的归宿作准备了。 “啊,敌人上来了……” “有种的就过来!” 胜人身旁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话音未落,一名武士已迅速突破了侍卫的警戒圈,一下子窜到面前。“我认得你,你就是池田信辉人道胜人吧?恕在下冒犯!” 胜人抬起头来,紧盯着武士,慨然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他大声呵斥,一副凛然不惧之态。 “德川家康的旗本大将,永井传八郎直胜!” “哦,有出息,年轻人,只管来!” 听上去胜人似利剑般咄咄逼人,但他既没有站起身来,也没有拔出短刀。 在传八郎眼中,胜人尚有几分气概。他手握长枪,警觉地绕到一旁,挥一把额头的汗珠。 “休要加害我家主公!”话音未落,一名胜人家臣从后面猛地向这名武士扑来。但见传八郎敏捷地闪开,顺势将长枪向刚想扑来的另一名侍卫的咽喉刺去。一声惨叫响起,那名侍卫手抓长枪,向后退去,而先扑上来的侍卫则再次向传八郎砍来。 传八郎闪电一般再次躲开,同时刀已出鞘。只听一声暗响,二人的武器似并未相碰,传八郎左手上却已鲜血淋漓。 “呀!”传八郎大叫一声,向侍卫斜砍一刀。 “呜——”侍卫惨叫一声,随之仆地。传八郎手提白刃,向胜人扑来。 如此疾风暴雨般的一番打斗之后,传八郎大气不喘,大颗大颗的汗珠虽不断地往下滴,可他异常镇定,没有丝毫慌乱。 胜人终于拔出了武刀。这是他平常最引以为荣的爱刀,名筱雪。“你叫永井传八郎直胜?” “正是!” “今日胜人算得以一饱眼福。不过,我若这样自尽而死,未免有些悖于情理。看在你是一个铁血男儿的份上,我才拔出了宝刀。” “多谢。那恕我冒犯了。” “且等一下!” “难道大人后悔不成?” “哼!我方才见你乃一个爱刀如命的汉子,故,待胜人把首级交与你,还请你把此刀筱雪带走,作为佩刀。” “多谢大人,在下实在诚惶诚恐……” “还有,若你觉得欠我人情,我有一事相求——请告诉筑前守,说池田胜人临终前留下一言:‘胜人对不起筑前守。’然后即战死。好,来吧!” 在斑驳的光影与如画的绿毯上,两把白刃于虚空中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其实,胜人虽是坐地而斗,却也绝非随意应付。从幼年时代起就声名大震的一代武将,若没有拼尽全力而死,自会让世人耻笑,也是对对方的一种侮辱。 “不可手下留情!” “好!” 二人再次在斑驳的树影中纠缠在一起。奇怪的是,周围没有一人介人格斗。战至此时,已完全陷入了混乱。无论前进者还是后退者,都成了无头的苍蝇,四处瞎撞,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呀!”传八郎终于抓住对方的一个破绽,挥刀砍去。 “好功夫!”胜人夸赞一句。 这却成了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传八郎如雄鹰一样腾空而起,人和刀一起横飞过来,胜人顿时身首异处…… 传八郎稳稳落下,瞬间却怅然若失地愣在了当地。血雨飞溅到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草地上,在灿烂的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鲜艳。他只觉得耳朵嗡了一声,全身一阵酸麻,大半个身子几失去知觉。 “胜了!” 胜利的不只是他一人,胜人也完全没有辱没一世英名。连敌人都夸奖,岂非难得的壮举?传八郎从胜人手里取过名刀筱雪,再从尸身上解下刀鞘,把刀插入鞘中。 突然,传八郎似看见地上的无头尸体在冲着他微笑,不,不是微笑,是哭泣……永井传八郎直胜使劲晃着脑袋,发疯似的把猎物举过头顶。“三河大滨武士永井传八郎直胜,已取下敌将池田人道胜人首级……” 然而,没有人前来祝贺,只有满地的尸体似在齐齐拍手欢笑。取得胜人首级的传八郎发疯似的撒开腿,向着家康的旗号飞奔而去。 四周安静了下采,不知从何处涌来一大群苍蝇,黑压压地一齐落在曝晒在阳光下的胜人的无头尸体上,贪婪地吮吸起来…… 此时,纪伊守元助也已经战死。只有尚不知道父兄已逝的三左卫门辉政,还在拼命地厮杀,想挽回败局。 但,胜负已定。 嘹亮的号角响起,恐是德川的军队看到已完全取胜,开始清点人数了。 只有那成群的苍蝇,在灿烂的阳光下越聚越多……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二十七 家有猛将 当羽柴秀吉得知德川家康追击池田之时,已近四月初九辰时四刻。 此前,秀吉一直待在乐田,频频让军队在小牧周围骚扰德川的人马。当然,这只是故作姿态,其真实目的便是不想让家康洞察他偷袭三河。 “若家康到今日午时还未察觉,可有热闹看了。”清晨,秀吉刚起床就一反常态,说要出去活动一下,便让手下牵过马来,绕着大营转了两圈,才悠然而回。 在他看来,池田胜人偷袭三河定瞒不过今日。家康一旦得知,必然采取行动。而家康一旦行动起来,便是秀吉大显身手之时。秀吉扬扬得意:获知老巢危在旦夕,家康必大惊失色,匆匆撤兵,接下来就该由自己进行精彩的表演了。这是又一次贱岳大捷! 家康再擅长野战,一旦失去了老巢,也会如佐久间玄蕃一样,陷入困境,分崩离析。 决战当在今日!秀吉思量。回到帐中,他一边吃饭,一边不时回头望望一旁的石田三成,像在自言自语:“今日中午,胜人应该已进入三河了吧?” “当然。家康现在大概还蒙在鼓里。” “那还用说!他若是知道,在这里还待得住?即使我秀吉,若听到大坂城遭袭,定也不会坐在这里慢条斯理用饭了。”秀吉一边笑,一边让人撤下膳食。随后他将幽古叫来,准备给人写信函。 正在此时,在二重堀扎营的日根野备中守派人送来消息:家康早已下了小牧山。 “家康不在小牧山?”一听报告,秀吉差点把桌子都踢翻了。他连忙起身,让一旁记录的幽古停笔。“这信先不写了……”话音未落,秀吉就已从帐里出去。 今日秀吉已备好出阵。按照他的计划,应是口述完书函,就要赶赴龙泉寺,准备出发,他都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事宜。大队人马依然留守小牧山,他自己则率领堀尾吉晴、一柳末安、木村隼人等得力旗本大将,要重温贱岳七杆枪的美梦。这一次,秀吉确是有些过于狂妄了。战场上,无论是谁,稍稍有一点狂妄,就有灭顶之灾,以至万劫不复。 秀吉走出营帐,大喊一声“出发”,便跨上了战马。在风幡、长枪与旗帜的森林中,秀吉之军如疾风暴雨般行动起来。信长的大军开赴田乐洼的时候,秀吉就是这样,今日亦是。他头戴唐盔,身着赤地锦阵羽织,直奔龙泉寺而去。此时此刻,秀吉已完全成了一个孩子,全然无所顾忌。 在赶到龙泉寺之前,秀吉对自己的人马在长久手大败依然一无所知。虽然觉得家康这次行动的确神速,极可能危及小牧之战,可秀吉万万没料到竟会如此惨败。在他的念头里,从来就没有“失败”二字。 此时,龙泉寺的堀尾等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秀吉的命令。秀吉一近他们的大营,就高声喊道:“茂助!末安!今日这一战有可能要糟。快!”他一面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大喊,一面跳下战马。到此时,他才获知长久手战败。 “胜人是不是攻打岩崎城了?” “是。不仅如此,还一一验了首级。” “啊呀,这个胜人!”秀吉一声长叹。按照计划,今日出兵是要一举将家康击溃,现在形势竟然发生了逆转,自己不得不去救人。 “都怪那个老实人!”秀吉拍若大腿,叫苦不迭,“我叮嘱过他那么多遍,他竟还要去攻打岩崎城。” 只要胜人马不停蹄地进军,家康就会在后面穷追不舍,这样,两军就能展开大决战,可是现在……秀吉心头火起。然,转瞬之问,他义从愤怒的旋涡里解脱了出来。如果一味沉溺于愤怒,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益。 “让胜人去的不是别人。哼,现在只好一面救援胜人,一面打击家康。要彻底把家康击垮,方解我心头之恨!” 一瞬间,秀吉就回心转意,不再沉溺于愤慨和责备,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进攻上,这就是秀吉。他调整情绪恰如剑客变幻招数,变化之快,直让人瞠目结舌。 秀吉命令堀尾、一柳、木村三人向长久手急进,前去营救池田胜人,自己则率军攻打家康。此次调动的总兵力达三万八千人,不扭转败局绝不罢休! “无论如何,先把家康的旗本大将全部包围起来,一个不留,就地歼灭!敌人正是人困马乏,我军则斗志昂扬。” 家康下山后,小牧大本营里,负责留守的石川数正、酒井忠次,以及猛将本多忠胜三人此时正唇枪舌剑,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 “看来,你是不听我的意见了?” “我并非不听,是说你考虑欠周。”刚直威猛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拍案而起,而石川伯耆守数正则苦口婆心地劝说。酒井忠次不时发几句感慨,对二人的争论冷眼旁观。几个人都全副武装,只差戴上头盔了。每一句话出口,都震得桌案嗡嗡作响。 “我考虑欠周?到底是哪里不周?你说,数正!” 石川数正终究年长些,总是不慌不忙。“一切都在主公掌握之中。平八难道连主公的智谋都要怀疑吗?筑前一旦发现主公已去追击池田,他定会前去追击主公。若连这一点都考虑不到,还是我们英明的主公吗?我想他不至于这么愚蠢。如真听你的,贸然出击,进攻犬山城,局面将难以收拾。” “真是气死我也!”忠胜恨得咬牙切齿。其实他的想法是,秀吉匆匆忙忙地出兵救援池田,犬山城必疏于防守,趁这绝好的机会,数正、忠次与他三人立刻向犬山城发动偷袭,一举拿下城池。这样一来,本想对三河实施偷袭的秀吉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把犬山城都赔上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因此,忠胜建议立刻发动进攻,然而遭到了数正的坚决反对。 数正的理由是:如贸然进攻,一旦陷入秀吉重围,再想向小牧山方向撤离来不及了,这样一来,恐将全军覆灭。 “主公临走时曾明确吩咐过,要我们严加防守,可他并没有说明如敌人出现了破绽,就让我们发起进攻啊!” 万一家康大破池田胜利回师,却发现小牧山已经落入敌手,即使拿下了犬山城,也绝不会有多大的利益。相反,或会引起混乱,更严重些,恐有全军被逼回清洲之虞。如此一来,犬山、清洲就将陷入向来擅长攻城拔寨的秀吉的重重包围。 “我并不是说所有人马都前往犬山城,而是在那里留下一人驻守,其余二人率军返回……这样,犬山和小牧都到手了,岂非两全其美?你怎么偏偏理解为拿小牧换犬山,故意和我过不去?” “我还是坚决反对!现在并非鱼和熊掌可以兼得之时。当在此地耐心等待主公的指示才是。” “石川大人!” “即使你今天磨破嘴皮,数正也是铁了心留守小牧,其他的想法,我一概不敢苟同!” “大人,军中现正流传关于您的传言,您是否知之?” “鄙人不知,也不想知!” “您当然不想知道了。听说您不时向筑前派出密使,莫非已对秀吉动了什么心思?现在营中已经传遍,想必您不会一无所知。” “你……你说我私通秀吉?” “对,所以您今日才拼命反对我进攻犬山城,难道不是……我还对您那么信任,替您遮掩此事。我真是瞎了眼!” “你给我住口!住口,平八!” 二人针锋相对,一旁的酒井忠次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劝解道:“通敌之事休要乱说,要讲证据。” “我对流言可不负责任。别人怎么说,谁管得着!” 忠胜还想继续争辩,却被忠次制止了。“数正,看来你是无论如何都反对进攻犬山了?” “是。如贸然进攻,即使取胜也不会有多大好处,而一旦失利,后果不堪设想。” 忠次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好,我不主张攻城。平八,你也放弃了罢。”说着站了起来。他这一举动实是在安慰忠胜的不平,他虽很是赞成忠胜的进攻计划,可是,既然石川数正如此坚决反对,也只好放弃。为了安慰愤怒的忠胜,他才故意一副气恼之态。 可是,正在气头上的忠胜却误解了忠次之意,以为他竟也被数正说服了。“哼,那好,我明白了!” 忠胜愤然伸出岩石般粗粝的胳膊,一把抓过赫赫有名的三叉鹿角大头盔,抬脚踢翻了坐席,“反正我不待在这里了!” “站住,忠胜!” “不。不打就不打,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老子是铁了心。” “你站住!” “呸!” 数正慌忙阻止,竟挨了忠胜一骂。忠胜头也不回地返回北侧大营,不过,他没有直奔犬山城,而是率军朝着相反的方向追击秀吉。数正忧道:“若不加阻拦,他定会去和秀吉拼命,恐白白丢了性命。” 忠胜恐是觉出了家康有难,便疯了。他只带了五百多人,跟在从龙泉寺出发的秀吉后面一路追去,未久就追上了秀吉的千成瓢箪马印。在并行的另一条路上,忠胜突然向秀吉开枪。 正在向长久手急进的秀吉不禁惊讶万分,无需细察,只要看一眼最前头的鹿角大头盔,就知来者除本多平八郎忠胜,再无别人。 “呀——你这只猴子,给老子站住!”两军只有一河之隔时,忠胜哇哇大叫,“猴子怕老子作甚?是不是被老子的头盔吓破胆了?哈哈哈!破葫芦一见我三河鹿,立马瘪了。” 听到如此恶毒谩骂,加上对方频频发枪,秀吉手下实在忍不住了。“主公!”血气方刚的侍卫们忍无可忍,“那只臭苍蝇竟敢对主公如此兀礼,不将其一脚踩死?” 秀吉并不理部下。这不过是对方的诡计,故意妨碍他们前进。 “哎,对面究竟是木偶还是玩物?武士都死绝了?”忠胜确比苍蝇还要烦人,他每喊一次,秀吉的部下就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都想停下来狠狠还击。 “主公,干脆一脚将其踩死。那厮如此放肆……” “休要理他!花费精力对付那只苍蝇,不如用在走路上。长久手早就告急!他不能对我们怎样,何必惹他?你们以为他是故意来送死的?这是他们的诡计……” 骂了半天,见对方始终没有一丝反应,忠胜索性绕到秀吉斜前方骚扰起来。“今日三河之鹿非要尝尝羽柴筑前守的葫芦是何滋味。哦,吓跑了!吓跑了!” 再能忍耐的人也有限度,秀吉当然也不例外。忍无可忍的秀吉人马终于向忠胜开火了。这是失去理智的行为,在战场上并不少见。遭遇战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极易发怒,而发怒即导致两种结果:要么大胜,要么大败。 理智可助于发现对方的破绽,也会加重自己的恐惧之感。故,适度地调整士兵的情绪与心态,乃是用兵之大道。秀吉并没有坚决阻止手下和本多交火,但也没让他们停止前进。 “平八郎可真是有趣。”秀吉一面催马疾驰,一面不停地笑。“家康可真是家有猛将啊,豁出命来都要阻止我。我看这小子不久就会成为我的家臣了,一定要活的,要活的。” 在最关键的时刻,秀吉把手下就要进发出来的怒火压了下去。 渐渐,长久手在望。 已过了午时,纪伊守元助已被安藤彦兵卫直次斩首,残部则护卫着苟延残喘的辉政向士段味、水野、筱木、柏井方向溃退。 本多平八郎忠胜逐渐恢复了理智。他突然悟到秀吉置之不理,一味急进的用意了:秀吉原来只是想跟主公决战!这样一想,忠胜再也不敢在路上耽搁。他想尽快和主公的主力会合,共迎秀吉大军。 “弟兄们,咱们绕到前面去等着。反正今日的葫芦老子是吃定了。走,到前面恭候他们!”随着一声吆喝,在灿烂的阳光下,忠胜率领骑兵绝尘而去。由于只是一支五百来人的骑兵队伍,无论进退,都灵活自如。 秀吉依然对其不理不睬,继续率领大部队急进。他们渡过矢田川,越过草挂,终于看不见本多的人马了。 枪声逐渐少了,四周全是层层叠叠的绿色,明媚的阳光静静地倾泻在大地上。午时四刻左右,秀吉不禁皱起眉头,奇怪啊,应到了长久手一带,却连个敌人的影子也不见。该不是被那只鹿给涮了?难道本多忠胜故意用些挑衅之言,把我诱入长久手一带?秀吉不禁疑惑。若真如此,家康一定趁此机会追杀完池田的人马,向相反的小牧山方向去了,他玩的必是声东击两! 家康若趁我不在,偷袈我大营可怎生是好?秀吉惊出一身冷汗。看来,总是工于谋略并非好事。向来以谋略见长的秀吉,一旦疑虑,便被自己的想象束缚住了。他高声急喊稻叶一铁,急不可待地让其前去打探敌情。在秀吉的戎马生涯中,像这样的失算恐还是头一次。 一路上,秀吉不管本多忠胜对自己百般辱骂,直是风尘仆仆急行,此处却找不到一个敌人的影子!他再次命令彦右卫门的儿子蜂须贺家政和日三根野弘就前去侦察。“来不及叫一铁了。你们立刻派人四处打探:家康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怎四处如此安静?”一路风尘,长驱直人,却找不到对方的人马,这当然会令人心里发毛。 那么,让秀吉陷入重重疑惑的本多忠胜义藏到哪里了呢?原来,忠胜快马加鞭,早已赶到家康前一夜驻营的小幡城去了。忠胜也万万没有想到,一时气愤而恶童般对秀吉进行的百般骚扰,竟对家康的进退产生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此时忠胜不禁又生起闷气来:现在都到什么时候了,主公还要向小幡城撤退,怎这么糊涂啊,竟满足于如此之小的胜利!现在正是率领士气高涨的人马,一举击溃秀吉的绝好机会,而且小牧方面有酒井忠次和石川数正严阵以待,敌人根本无法迅速赶去救援。 忠胜依然坚信,现在为时不晚。如立刻建议家康从秀吉背后袭击,秀吉在长久手就会成为任人宰割的困兽。到时候,德川方面施展最拿手的野战,纵横捭阖,分割驰骋,估计在日落之前就能结束战斗。 眼看着天下就要握在自己手里了,主公却对此无动于衷,居然还有空到小幡歇息,真是愚蠢透顶、鼠目寸光、妇人之见!因此,一到小幡城,忠胜就大叫大嚷:“主公呢?主公在哪里!”他如疾风般穿过盔铠上血迹末干、依然在严阵以待的士众,直奔家康大营,“你们这些旗本大将都傻了?怎么没人向主公提议,这么好的机会,你们也看不出来?” 忠胜翻身下马,如赤鬼般愤然闯进家康帅帐,大声质问:“主公,这究竟怎么回事?” 家康刚摘下头盔,正忙着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哦,这不是平八吗?” “正是!主公,现在秀吉正迫不及待向长久手赶去,像一只无头苍蝇。扭转乾坤的机会来了!主公快戴上头盔,速速上马……” “不急。” “主公,快!现在可不能犯糊涂呵!” “谁犯糊涂了?你先别急,说说秀吉到底怎么了?”说着,家康命人解开盔甲的绳扣。 “别解了!”忠胜大喊一声,呵斥着随从。“主公,你没听清我的话?” “听见了,你先静一下。”家康让随从继续为他卸下盔甲,对似乎要吃人的忠胜笑了起来,吩咐随从道:“好,就挂在那里吧。” “主公……主公的意思,是觉得我军没有胜算?” “不,当然有。我却不想去。” “主公说什么?稳操胜券的仗也不打?” “正是。”家康使劲点点头,沉下脸来,“即使去,恐怕也来不及了。” “不,还来得及!秀吉正在长久手那边心急火燎地寻找我们呢。” 家康轻轻摇了摇头。“他现已发觉不妙,正在慌慌张张撤退。” “依主公看,他们会往哪个方向撤退?” “乐田。若不撤往乐田,不就被你这样的暴徒抄了后路吗?若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他还是筑前守?休要再说,锅之助!” 每当家康叫起忠胜的幼名,就是已作了最后决定。忠胜也会不知不觉地回忆起少年时代,忘记了愤怒。 “我还是不明白您在说什么,主公。这么好的机会……会后悔一生!”说着,忠胜在随从们搬来的杌子上坐下,擦起额头的汗水来。 “打仗不能太过分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什……什么?” “故意放走秀吉,才是真正的战争。” “可是,就要取得秀吉的首级了,却眼睁睁地把他放跑了,这岂不是放虎归山?也称得上是胜利?” 家康摇头,缓道:“今日把秀吉杀死,整个天下又会大乱。”他望着天空,自言自语:“我并无秀吉那样的实力。若一时感情用事,把他杀了,便会和袭击信长公的明智光秀落得同样下场。” “主公越说越离谱了……” “毫不离谱,锅之助!我们当前要做的,就是仔细反思神佛的愿望。神佛已经厌弃战争……如除掉秀吉,使天下再陷混乱,神佛恐也不会答应。纵然让秀吉代我取得天下,只要有我一条活路就是。你明白其中的利害吗?设若我在此处除掉了秀吉,接下来,我们必须同天下所有的大名征战。而若放秀吉一马,秀吉就会成为盾牌。若我把秀吉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局而打破,那么,我对世人发出的誓言也就成了谎言。我是体察神佛的心愿,想早一日结束这乱世,让天下苍生早一日安居乐业啊。这才是我的夙愿。” 忠胜对此却不屑一顾:“骗人,这……完全是在骗人!取得天下,治理天下,才当是主公的心愿……我看您是胆怯了。” 家康不再理会忠胜,单是叮嘱起本多正信来。看来,他已经决意让正信去察看秀吉撤退的情况,自己则防备秀吉意外反扑,尽早撤回小牧山。今日的胜利只是暂时的,回去之后,还要重新回到战前的对峙状态。 忠胜很不服气地走出帐去,他的怒气依然未消。好不容易得来的胜机,就这样白白放弃了!他不禁恨起家康来:主公越来越不可理喻了!神佛也没说你家康未信守誓言啊,而且,若信雄、家康和北条父子联合起来,完全可以纵横天下,然而,眼前的主公却被秀吉吓破了胆。看来,其器量也不过如此,原本就没有敢取天下的气魄。除了骏、远、三之外,他把甲州和信州的一部也弄到了手,对此,主公已是十分满足。到底是谁让主公变成这样? 艳阳高照,城周围全是就地歇息的人马。由于昨夜没有睡,很多士兵往草地上一躺,就沉沉睡去。 当忠胜气呼呼地践踏着草地,回到逗留在大营外的三浦九兵卫和牧野总次郎处时,有一个双眼血红的人正等着他,那便是率先杀人秀次阵中、为此次大胜奠基的水野忠重。 “忠重,你有何事?” “主公不许咱们进攻秀吉,你和我一起去吧。” “去哪里?” “到主公那里……我看出来了,秀吉今夜定要撤到龙泉寺驻营,天明之后大攻小幡城。如我们坐视不管,定出大事。故,我们必须夜袭秀吉,取他首级。” “不行!”忠胜爱理不理地摇摇头,“现在主公连追击都不允,还能答应夜袭?想得美!” “纵然主公不允,也绝不能坐视不管。明日一早……” “我明白!明日一早主公就知道了。可是,若让秀吉的精锐部队给吓住了,确实不像话,依我之见……” “依您之见……” “依我之见,今日让主公患得息失的,定是自以为是的正信、数正之流。对,定是数正,那厮连进攻防守空虚的犬山城都不敢。”说着,忠胜愤愤地径直走进牧野总次郎的大帐。 此时秀吉已经从长久手返回龙柬寺,且正如水野忠重所料,在急召众将士,商议进攻小幡城。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二十八 英雄识英雄 德川家康把侍卫们都支到了一边,只留下茶屋四郎次郎,二人隔着篝火聊了起来。 夜已深,各种战报只让他们弄清了一个问题,即敌我双方的位置。秀吉把细川忠兴和堀尾吉晴留在龙泉寺,自己则和稻叶一铁、蒲生氏乡等人撤回上条驻营。 “我听说主公没有答应本多、水野二将夜袭秀吉之请?” 清延压低了声音,家康直率地点了点头,伸出脖子问道:“数正是怎么说的?” “在告诉主公之前,在下想先听听主公为何没有答应夜袭。” “为何?难道问不出我的心思,你就不告诉我数正的意见?” “在下并非此意。若先听听主公的看法,石川大人的意见就容易陈述了。” “石川的心思真有这么复杂?” “正是。” “那好,既然你非问不可,我就说来听听。我是想采取和信长公、筑前守等人不同的方式获取天下。” “天下……”清延喃喃而叹。 “对。信长公和筑前守都……不,还有武田和明智诸人,无一例外只依赖武力,太急功近利了。你明白吗?” “似懂非懂。” “人只要急功近利,便会露出破绽。信长公、信玄如此,光秀亦如此,他们无一不因这些破绽倒下了。筑前守与他们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哦。” “我却不急不躁。若今夜我对秀吉发动夜袭,纵然获胜,亦是小胜,并不能得到多大益处。而万一进攻受挫,失掉了忠胜、忠重两员大将,我的损失可就大了。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得到的却是小小的益处。这怎么划算?” “话虽如此,可是,若能取得秀吉的首级……” “天下所有的难题就全压到我一人身上了。因此,还是不划算。”家康压低了声音,笑了,“清延,初升的太阳是压制不住的。秀吉有今日,全在于神佛佑护,别指望神佛会突然改变态度。就算胜了,也得不到益处,而一旦失败,则有灭顶之灾,这样的夜袭我怎能答应?” “主公,在下还有一问:您方才所说的那个初升的太阳秀吉,若是明日早晨就率领四万大军杀向这里,怎么办?” “清延,你不用担心,仗是打不起来的。” “主公的意思是……” “还不到明日早晨,我已不在此处了。今夜子时,待月亮出来,我们立刻撤军。无论筑前守多么强大,没有对手,焉能打起仗来?凡此种种,斗转星移,神佛的心自会逐渐从急功近利的筑前守身上,转移到年轻有为、沉稳老练的人身上。即使你不刻意去取他性命,神佛也会主动取他性命。为顺应天意,我既不当杀掉筑前,也不当杀掉筑前的部下。这便是我夺取天下的法宝。” 松本清延长叹一声,向前凑了凑。“恕在下误会主公了。” 看着深受感动的清延,家康也会心地笑了。“数正是不是也说,最好避免战争,尽早撤离这里。” “丝毫不差!”清延控制住兴奋。 “诸将之中,觉得这乃是一场稳操胜券之战的人,一定不少,所似必然会有很多人反对撤军。可是,我们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向秀吉发动夜袭。回去之后,你好好地把我的意思说说,让他们切切理解……”说到这里,家康竟抑制不住,背过脸拭起泪来。 “能够听到主公的肺腑之言,清延实是三生有幸。其实,清延从心底赞同石川大人……” “哦,听你这么一说,我更有自信了……” “主公真是英明。一个真正想获取天下的人,不当只以眼前的敌人为对手,而当以天下为对手。” “数正也这么说?” “是。筑前凌驾于百姓之上,主公则超越筑前,等待神佛的青睐。神佛是黎民百姓之神佛。只要筑前能够为百姓造福,主公就当以一颗平常心赞他。帮他。看来,石川大人和主公真是不谋而合啊。”家康板着脸,望着清延,再次使劲地点了点头。“数正说要我赞赏筑前,帮助筑前?” “是。他说,只有这样,主公的器量才会超越筑前。今日的让步,便是日后的胜利。” “哦。但我并不认为对他让了步。这次我们不是运筹帷幄,打了个酣畅淋漓吗?”说到这里,家康的脸色才终于放松下来。“清延,你马上去一趟平八那里,告诉他,说今日能取得辉煌的胜利,他的功劳无人可比。” “遵命。” “正是因为他的阻挠,秀吉的前进至少被延迟了半个时辰。这样,我大军才能迅速撤回,让筑前无迹可寻。不过,只一次还不够,还要再让筑前吓上一吓。你让忠胜好生准备。” “再吓筑前一吓?” “是。若今夜发动偷袭,当然能再吓他一跳,但对方会有预感,因此,这还称不上是上策。上上之策乃是,待黎明时分敌人发动总攻时,却发现城里空空如也。哈哈,这样,才会让他们大惊失色。故,今夜子时,我们撤回小牧。你去跟固执的忠胜说,估计他定会明白。你就说,用流血的手段已取得胜利,接下来,要用智慧和谋略给筑前些颜色瞧瞧了。” “遵命!这才叫神出鬼没,可以说,三河武士野战的绝妙之处,被主公发挥到了极致。” “对,就这样说。去吧。” 清延离座而去之后,家康急令正信准备撤退。 此夜,无论秀吉的阵营还是家康小幡城的阵营,直到黎明之前,都是一片篝火之海。因此,附近村民都觉得今晚必有夜袭,吓得连眼都不敢合。可是,百姓担心的夜袭始终没有发生,直到天空现出了鱼肚白。 羽柴的人马似乎先动了起来。 晨,天还未大亮,秀吉就起来了,他响亮地击了击掌,穿上自己喜爱的凤尾阵羽织,雄赳赳地跨上战马,身后跟着的是时刻不离左右的石田三成。他默默地巡视了一圈旗本诸队,暗暗为他们鼓劲。徒有武功的小将只知道争立头功,从来不着眼大局,唯三成向来以智谋著称,其目光敏锐,有时甚至可以看到秀吉遗漏之处。 天尚未完全放亮,秀吉穿过在黑暗中为出击作准备的杂兵,登上一个小山丘,停下马,远远地眺望着堀尾、一柳、木村等人驻营的龙泉寺。由于进攻小幡城的命令已经传达,龙泉寺一带的人马似已开始行动。 “佐吉,若你是家康,今日之战,你当如何?” 三成琢磨不透秀吉的意思,小心翼翼道:“主公说的是……” “昨天他们大胜。家康这个人啊……但,他却不得不为此与我展开一场血战,既不是在他处心积虑构筑起阵地的小牧,也不是在他筑起了铜墙铁壁的清洲……这难道不是自取灭亡?” “的确,如在小幡城与我们交战,他只能是自取其辱。” “我才问你,你若是家康,会怎么办?” 三成飞快地扫了秀吉一眼。“战争的事情我不明。若是换了主公您,您会怎办?” “你不懂得打仗?” “是。” “哼!若不懂得战争,你还能成为大名?原来你只想汲取我的智慧啊。” “是的。只是……” “只是什么?” “主公想不想在小幡城摘取家康的首级?” “哦,我当然不会饶过他!这次灭了家康,既是给毛利看,也是让上杉瞧瞧。我早就许下承诺,若拿不来家康的脑袋,岂非胡夸海口?” “家康恐也知道这些?” “嗯,他当然知道。” “那么,若主公是家康,您会怎么做?” “哈哈哈,若我是家康早在昨夜就抛弃小幡城,逃之夭夭了。”秀吉旁若无人地大声道。 “哦。”佐吉三成那白皙的额头上竖起了几道皱纹,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但,大军当前,他就真能平安撤离?” “当然能!”秀吉又一次旁若无人地大笑,“人世中有两种欲望,一是大欲,一是小欲。怀大欲者,无论身陷何等困境,亦能临危不乱。” “是啊。” “家康有十分出色的家臣。比如,他可以让本多平八郎等人向我发动夜袭,转移我的视线,趁机迅速撤离。这样一来,损失的就只有本多那一小部人马,而对整个大局了无影响。而一旦再次出现小牧对峙的情形,麻烦的就不再是家康,而是我羽柴秀吉了。” “主公!” “怎么,听人的意见后再想出来的主意,可不是主意了啊,佐吉。” “属下知道,属下的智慧往往都慢人一步。但,有一事令属下甚是担忧。” “何事?” “家康连这些都预料不到?” “哦?”秀吉的表情顿时僵住。说实话,他昨夜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池田父子的战死,把他的心都疼碎了:对我无比信任,一心尽忠的老实人胜人,竟身死战场! 秀吉明明十分了解胜人的实力和缺点,可还是让秀次担任总大将,让他跟着胜人上了战场。若秀次不是最先遇袭,胜人父子顶多也就是战败,不至于败亡。正因为胜人没有一处让人憎恨的地方,所以,他的音容笑貌老是浮现在秀吉眼前,而且,身穿朱红盔甲、头戴虎头盔、腰插赤熊刀、手执令旗的纪伊守元助那凛然的面容,也老是在秀吉心中挥之不去,因此对家康竟少了些深入思量。 “属下总觉得,家康似已预料到了这一点,恐他早已从小幡城金蝉脱壳了……不,这实是听了主公的一番话后,才猛省得的。” “佐吉!依你之见,家康是个追求大欲之人,还是……” “属下看,他是有大欲之人,但当然不会超过主公。” “哦,说得好,说得好啊,佐吉。” “可是,属下还是没有弄明白,主公到底打算怎么办?” “帮助家康。”秀吉瞪大眼睛,慨然道,“我乃拥有大欲之人,平定天下之后,羽柴秀吉还要征服大明国。斯时家康将是大有用处的栋梁之才。对啊,我怎的连这都给疏忽了?哈哈哈。”秀吉咧嘴大笑。然而,他自己甚是明白,现在的笑定乃连连苦笑。 秀吉从心底感觉到了自己的失策,为了掩饰尴尬,他才强作笑容,未免狼狈。 怎的连这些小事都令人如此狼狈不堪?秀吉对自己的失策感到异常羞愧,如不能迅速解开心结,他便永远寝食难安! “佐吉,近前来。”秀吉急忙掉转马头,道,“还是在讨伐中国地区之时,右府大人就曾对我讲,若我能平安完成征西大业,就把中国地区、四国全部赠与我。当时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要!而今日,我不但要得到朝鲜,还要拿下大明国,小小的日本岂在话下?” 佐吉不禁大吃一惊。其实他并非不明秀吉之意,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下,自己若是不作出大惊失色之态,秀吉的尴尬就难以缓和。 “哎,难道你没听明白?” “是……是。主公的大志是要征服朝鲜与大明国?” “正是!”秀吉得意地拍拍胸脯,又笑。此次的笑容比上一次略微自然了些。“哈哈哈,此乃我羽柴秀吉的凌云之志。如此一来,我就绝不会有多余的人手。若家康之辈,必得让他们好好地发挥作用,为我所用。我怎的突然连这些也忘了?好,今日我就大发慈悲,拉家康一把,好让他日后为我效力。现在,我们立刻撤回乐田!若有人对此迷惑不解,问起原因,你便说秀吉因胜人父子之死伤心过度,对攻打小幡城了无心思,便命令撤军了。速把这个决定转告稻叶和蒲生。” 佐吉三成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点头,转身离去。此时,他才满腹狐疑。秀吉明明预感到自己被家康耍了,却不好意思说出,更有甚者,居然说出征伐朝鲜、大明国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来。 三成对秀吉再了解不过:秀吉思虑异常缜密,有时可谓天衣无缝。若这是常人的想法,人们定会觉得是痴心妄想。可是,一旦秀吉有此想法,他却往往能想方设法,执著追求,将其变为现实。 天大亮。此时,堀尾、一柳、木村诸部的先锋估计已摸到了家康扔弃的小幡城下,正忙作一团。而家康却对此毫不理会,早已迅速北上了。 在返回乐田途中,秀吉表面上谈笑风生,实际上却依然在掩人耳目。通过此次与家康的交锋,秀吉终于意识到,家康用兵之妙,实非等闲。看来,家康远比先前所料的要难对付得多啊!虽然以前秀吉也一直视家康为智勇超群的武将,可是,那时只认为他比毛利、上杉、北条诸人略胜一筹。就是这样一个家康,其力竟与秀吉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秀吉多么自信,在和家康的交手中,他终是处于下风。 如我羽柴秀吉者,竟然连对方早已撤出尚且不知,还气势汹汹地前去进攻?想到这些,秀吉就不禁冒出阵阵冷汗——家康毫不犹豫地撤走,必是想狠狠地嘲讽他一下。若家康更狠毒一些,提前一步返回小牧,趁秀吉未归而偷袭乐田和犬山,后果不堪设想。 看来,秀吉还是太介意胜人的死了。因此,他返回乐田,得知自己的大本营安然无恙,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若照此战法,日后的局势就更难预料了。返回乐田之后,除了失去了胜人父子和森长可,情况并无多大变化。如己方不主动进攻,家康定是不会挪动,己方亦无法动弹。一旦钉在了这里,受大损失的就不是家康,而是秀吉了。 秀吉回到乐田之后,等待他的是九死一生从白山林逃回的外甥三好秀次。当三成向秀吉报告,说秀次正与木下直利在帐内等候处置,秀吉便狠狠地斥责起三成来。“以后再说,我现在很忙……”若立刻见秀次,秀吉真怕自己一时冲动,会作出让其自裁的决断。 局势令秀吉一筹莫展口若找不到突破口,必寸步难移。朝鲜呀,大明国呀,纵有万般青云之志,也解不了燃眉之急。连我秀吉都陷此困境,难道家康就优哉游哉了?想是这么想,秀吉仍是毫无脱困之法。 走进中军帐,秀吉让幽古泡上一壶茶,慢慢地呷着,沉思起来——家康,家康,我定要战胜你!想着想着,秀吉突然大叫起来:“我饿了,拿饭来!”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不大工夫,膳食送来了。 “探事的人回来,立刻带来见我。” 秀吉满脸不乐地吩咐,拿起筷子,却没有了往日的食欲。窥其形貌,大耳朵,深邃的小眼,高颧骨,瘦脸颊……竟无不透出威严,蕴藏着腾腾杀气。 出入的侍卫都蹑手蹑脚,近侍也大气都不敢喘。若不是其身后有一缕祭奠胜人父子的香烟袅袅升起,谁会看出秀吉内心之一二?表面上,秀吉是在凭吊刚刚战死的胜人父子,而实际上,他是在苦苦思索如何打破这堵他年近五旬才遇上的厚墙:眼下,家康就伫立在面前,俨然一座望而生畏的大山! 而且,从大坂到纪州,没有一事让秀吉省心,上杉、长曾我部亦令他心烦意乱。万一被拖入持久战,秀吉大败的消息在世上传播开来,他费尽心血建赢起来的功业,将立时天塌地陷。 正用饭之时,两个探事的人报告说,小牧山的敌人依然静悄悄的,毫无行动之迹。用完饭,秀吉让人把食案撇下,才和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一旁的大村幽古说起话来。“幽古。看来,这次我们极有可能失败啊。” “这……” “若是军师还在,定会给秀吉指点迷津。” “主公说竹中军师?” “是啊,就是半兵卫重治啊。” “哦,”幽古垂下眼皮道,“重治不是曾经说过,遇事最好还是和黑田官兵卫商议一下。”他极其谨慎地说出这话,方又道:“我听说,竹中在中国地区阵亡之前,曾经留下话……” “留下话?他说他去世之后,让我遇事与黑田商量?” “不,他曾经声泪俱下道,他竹中对已故右府和大人您伤透了脑筋。” “他说过这等话?” “是。他说,他最终一定会为右府和大人您耗尽心力而死。可遗憾的是,您和右府都是人上之人,这也没有办法。他还叹道,为何他生来不傻一些呢?若是那样,使用不着做军师,只做一个大名就是了。唉……说罢,他老泪纵横。” “半兵卫为秀吉耗尽了心力?” 幽古意外的一番话让秀吉瞠目结舌,他不由探出身子。信长公究竟是怎么对待半兵卫的,秀吉不得而知,可是他一直把半兵卫看成难得的军师,且白以为始终待其不薄。万万没想到,如此军师居然在临死之时,感叹自己太过聪明。 “是。据传他在病榻上呻吟道,若是他生来就不擅谋略,右府和大人您一定会给他五六千士兵,这样他就可以建功立业了。可是,正是由于有些聪明,生来就善于谋略,便被冠以军师之名,连一兵一卒都不能统率,真是伴君如伴虎啊。故,比他愚蠢的人都接二连三地成了大名,而他却永远跟在主人身后,如同一只看家狗……一生不过如此,如今,此处便是死身之地了吧。” “唉!”秀吉不禁在心底长叹一声。若照此说来,他也还记得,半兵卫活着的时候,每当提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奇计妙策之时,自己确实会浮出一缕恐慌:若此人是敌非友,岂非心腹大患……“唉,半兵卫竟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故去的?” “是。人的地位差异真是可怕。这次的事情不也一样?家康意外地取得了胜利,令世人为之震惊。” “半兵卫说过这样的话?” 此时秀吉已经听不见幽古的话了。他的心思转移到家康身上,思虑起来。就连半兵卫那样的人,思虑都如此之深! “幽古,你讲得好。原来半兵卫一直认为他是我的一条狗啊。” “这就是人生来地位的差异啊。” “唉!秀吉终是明白了。家康也一样,看来不能再把他当成敌人了,当将他视为朋友。” “啊?” “我已经决定了。哈哈哈!人,常是作茧自缚。然而一旦破茧而出,则是万里晴空!明白了!哈哈哈!佐吉!佐吉!” 秀吉大声把待在外问待命的三成叫了进来。“我要向小牧山的石川伯耆派出密使,你马上去准备!” 吩咐完毕,秀吉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回头看了一眼幽古,“准备笔墨!” “遵命!” “家康的目标至多是日本,而我羽柴秀吉的抱负则是从大明国至天竺,即使同样心怀大志,也有器量大小之别。准备好了吗?” 言罢,秀吉挪了挪烛台,仰头凝神沉思……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二十九 太平之供 松本四郎次郎清延又恢复了先前的茶屋四郎次郎的身份,带着两个下人走在从滨松返回京城的路上。 此时已是天正十二年十一月下旬,寒风呼啸,通往冈崎的路上落满了山毛榉的叶子。四郎次郎不时停下来系系松动的草鞋带子。不知不觉,他的眼角湿润了。 从春天到此月的月初,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战事终于将结束,目下,家康和秀吉正忙着讲和,而且,讲和成功自是毋庸置疑。故,在家康的授意下,他又成了商人茶屋四郎次郎。 “先前啊,”茶屋对停下脚步等待自己的下人道,“先前,我一直想做一个真正的商人,可却又难以割舍武士情结,这一次当是彻底断了这个念头了。” 然而,下人并不明白主人到底是何意,对视了一眼,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身为武士,总有深重的罪孽感啊。” “是因为武士要打仗吗?” “是啊,仗必须要打……”四郎次郎似乎并非刻意要让两名仆人领悟,他伸伸懒腰,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叹了一口气,“更有甚者,身为武士,还要被义理这条看不见的绳索束缚,丝毫动弹不得。唉,人都太单纯了。” “武士竟然也是这样?” “是啊。你们永远不会明白我为何这样说。” “是。” “哈哈,你们当然不可能明白了。其实我也说不明白。实际上,我还在犹豫,到冈畸到底见不见他……” “冈崎的……哪一位?” “跟你们说了也没用。”随即,四郎次郎又似自言自语,“就是城代石川数正。” 两个仆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依然默默地走着。对他们而言,城代就是了不起的大将,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感想了。茶屋似也注意到了,他独自笑了,脸上分明布满了孤寂。“你们知道吗?在这次的战争中,石川大人不知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是很多人的大恩人呢。” “救了好多人的性命?” “是啊。在小牧,他不知让多少家臣得以免除性命之忧。可是现在,他却成了众矢之的。” “他是……大恩人?” “当然。”说着,茶屋缩了缩脖子,“哦,好冷,看来要下雨了。” “是啊。” “我看还是去一趟吧。从恢复商人身份以来,还没有见过他呢。” 雨开始落下来,茶屋四郎次郎把斗笠往下拉了拉,加快了脚步。现在,即使去拜访石川数正,也无话可说。双方的条件已经谈妥,茶屋已没有机会发表意见了。然而,他还是不甘如此穿城而过。真正理解数正之苦的,除了家康,就只有茶屋一人了。或许还有人,像本多作左卫门……想到这些,茶屋总觉得得去见见数正了。如见了面,数正在自己面前发些牢骚,茶屋也只能与他携手痛哭。 这场战事从一开始就不可理喻。不许自己取胜,又不能失败,一旦失败,自会灭亡。因此,长久手一战之后,家康的家臣就泾渭分明地成了两派。其实,除了家康与数正,其余的全是主战派。在主战者看来,秀吉并不足惧。他们原本就是一群剽悍而单纯的武士,趁着秀吉喘息未定,乘胜一击,发起决战,一举将其击溃……实是顺理成章。 家康越是说现在不是讨伐秀吉的时候,家臣就越是群情激昂。其实他们并无他意,而是认为主公心疼家臣,关键之时就犹豫不定,这都是他们对不住主公。 故,除了家康,能够站在这些强硬的主战者面前的:就只有数正一人。而本多正信等人即使发出反对之声,众家臣也不以为然。 “让主公唯唯诺诺的不是别人,就是数正!” “对,秀吉的手都已经伸到数正那里去了!” “不错。他还不断地向秀吉派密使,回来后蛊惑人心!” 在这种情形下,家康还是力排众议,避免了同秀吉决战。 秀吉从长久手退回乐田之后,便将大本营驻在小松寺山,一副立刻发起进攻的样子。两军义陷入了此前的僵持局面。 据传闻说,小松山寺里的秀吉每日都在下棋消遣。 “敌人有动静。” 每当前线送来报告的时候,秀吉连理都不理。“若对方送上门来,若送上门来啊……”秀吉差不多每次都这样回话。他十分清楚,家康是绝不会主动送上门来的。 这样的对峙不知救了多少性命。当然,在此期间,数正奉家康之命,一直在和秀吉联络…… 茶屋四郎次郎进了冈崎城,不禁又叹起气来。数正苍白而紧张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眼前。一招棋错,满盘皆输。处境尴尬的数正实是太疲惫了,太需要人理解了。他的对手可不是一般人,而是那天下皆知智勇双全的羽柴秀吉,与其进行谋略的角逐,谈何容易!一旦猜不透秀吉的心思,被揪住了什么破绽,他的人马立刻会惊涛骇浪般席卷小牧山。 不主动进攻,却要防止对方突然发起攻击。数正密告秀吉的,还真是家康之意,同时也真正在为秀吉盘算。而要巧妙地找到那个“意思”,数正必须通过缜密的算计,才能得到唯一的答案。 此时,一旦数正露出破绽,异常敏感的秀吉就极可能看破数正乃是在家康的授意之下,后果实难逆料。一方面为图扭转战争的不利形势,另一方面,又要牢牢掌握秀吉军队的动向,并相应安排德川军队的行动,因此,数正真可谓战功卓著,无人能及。 天正十二年整个四月,秀吉一直待在小松寺山上,当他确信数正的密告可以信赖之时,才开始让人在木曾川上架设浮桥,然后渡过木曾川,经各务原进入美浓的大浦。秀吉故意一副为打开僵局而进攻美浓诸城的样子,先后进攻加贺野井城、竹鼻城,并于六月二十八撤回了大坂。 同时,秀吉军队在伊势也异常活跃,从松岛、峰诸城到神户、国府、千草、滨田、楠,不断攻城拔寨,当然,这些已完全不是以降伏家康为目的。若想和家康讲和,必须先和信雄讲和,这才是秀吉的真正想法。当然,怂恿他去这么做的,正是数正。 家康乃是出于道义才出兵援助信雄,因此,只要信雄和秀吉讲和,一切就结束了,家康也可顺理成章地打道回府。虽然此后时常要发生一些局部冲突,但由于彼此心知肚明,秀吉和家康并没伤和气,只是为了促使信雄和秀吉讲和而佯动罢了。 在此背景下,八月二十八,虽然家康与再次从大坂出兵的秀吉进行了试探之战,最后还是浅浅休战。九月二十七,家康进入清洲,十月十七退回三河。然后,谈判开始。 此前,一切同秀吉的交涉都经由数正之手。现在,摆在数正面前的最大的问题,就是秀吉向家康提出索要人质。 秀吉的条件,是要把家康的一个儿子,以及石川数正和本多作左卫门两家老的儿子送到大坂为质。家康的家臣听了,个个怒发冲冠:“数正到底是站在哪一方?” “胜利的一方反而要交出人质?这样可笑的事闻所未闻,为何不让他滚?” 当茶屋四郎次郎走进正处于尴尬境地的冈崎城,已经下起了雨。通报的侍从兴冲冲地跑进去,半天竟不见回来。 茶屋深感纳闷:自己特意前来拜访,数正应亲自出来迎接……怎么说,他也是身陷困境啊。 不久,通报的侍从回来了。“大人说,如只需一会儿工夫,可以接见。” 这简直就是逐客令! “那就……我也知你家大人公事繁忙,可是进京之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便顺路来拜访一下。”茶屋把两个仆人留下,自己洗刷一番,向府门走去。 “伯耆守大人心情可好?”在通往书院的走廊里,茶屋问道。 “是……好。”年轻的侍卫含含糊糊地应着。 “是辛劳过度……”茶屋刚说了几个字,便见侍从眼神闪烁。难道他们刚才被数正呵斥了一顿? 走进书院,茶屋却见数正早就让人搬来烛台,恭候多时了。 茶屋第一眼看到数正,就发现他明显地消瘦了许多,棱角分明的颧骨上似堆满了乌云,肩膀亦瘦削不堪。“请恕在下在大人百忙之中前来打扰。”说着,茶屋恭敬地施礼。 “你来这里到底有何事?你现在很是逍遥啊。你既非我的家人,也非亲朋好友,竟特意来探望我,真是太客气了。”一见面,数正就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调子道。 “你们都退下去。”数正分明是在斥责两名侍从。 侍从深感意外,茶屋亦大为吃惊。前些日子,两人还共同在家康身边伺候。而且,茶屋为何只想做一个商人,数正不可能不知。 侍从们退下去了,好些时候,数正也没拿正眼看看茶屋。 “石川大人,您的辛劳,在下甚是明白。” “先生无需客气。” “这……” “石川数正还不至于堕落到让身为商家的你来施怜。” 茶屋心里一沉,怔怔地望着数正。今日说出这等话来,说明数正的心寒,已超出了茶屋的想象。 “为你好,我不妨实话实说。现在,凡到数正这里来的人,无一不遭到众臣的白眼。” “哦?” “如因太重情义而招来憎恨,甚至丢掉性命,那就不值了。尤其是你,还要赴京城……京城可是秀吉的地盘啊。” 茶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数正是在为自己的安全担心啊,其冷漠并非本意!他突然一阵哽咽。德川氏第一忠臣竟然遭到如此大的误解,甚至连造访之宾都受到了威胁…… “石川大人,茶屋此次遁出武士家,已经彻底和武士断绝缘分了。但在下还有一事想问大人,便不请自来,贸然拜访了。” 数正并不正视茶屋,道:“那你说吧。如我能答,看在你我交情的分上,我自会告诉你。” “大人如此直率,在下诚惶诚恐。”茶屋深受感动,又恭散地施了一礼,“秀吉提出的关于人质的条件,主公知道了吗?” “这件事情……”数正深深地叹了口气,方正视起茶屋来,眼神中充满了悲哀,“关于此事,数正最近要到秀吉那里去一趟。” “是去转达接受之意?” “拒绝。” “啊?那么,主公的意思是……” “茶屋,你也知道,家中的事情其实并非由主公一人说了算。” “可是,这……” “反对最坚决的,便是本多作左卫门。他一听说秀吉指名要仙千代为质,顿时火冒三丈……只要作左还有一口气,他是绝不会把儿子交给秀吉为质的。他甚至在众人面前叫嚣,说他宁愿把阿仙送走,让其做浪人。” 茶屋轻轻叹息。既然连作左卫门都这样说了,那就不是小事了。他原来一直认为,作左卫门和数正当和主公心相通…… “茶屋,你在堺港人当中有知己吗?” “有几个,如纳屋蕉庵、津田宗及、万代屋宗安、住吉屋宗无等人,都是我要好的朋友。” “宗易这个人怎样?你们见过面没有?” “见过。据说他现在深受秀吉赏识和器重。” 数正点了点头,把话题岔开了。“此次关于人质的要求,秀吉确有些强人所难。” “是啊……” “信雄和秀吉的议和,主公连一句异议都没有,就是因为此次出兵是为了道义。多么豁达的心胸啊!毅然出兵,扶助微弱,仗打胜了,却无丝毫之求而撤兵,史上有过这样讲信义的武将吗?” “当然没有。” “居然向如此讲信义的主公索要人质!秀吉真是荒谬!如是对信雄,无论提何等要求,也与我们无关,可是,竟然向德川氏提出此等要求,真是欺人太甚!但,既然他提出了,数正也只好认真应对。” 茶屋四郎次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数正。数正也望着茶屋,双眼湿润。 数正真是太苦了,此时会不会有人把此苦衷告诉秀吉呢?据茶屋所知,无论家康、作左卫门,还是数正,对于人质之事看法无异:如迫不得已,也只好接受。主战诸人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 其实,他们也有道理。家康自始至终都认为,这场战争是为信雄出兵。 既然如此,信雄请求他发兵就发兵,信雄请他收兵就当收兵,不应有任何异议。可是,一旦交出人质,就让人觉得是输给了秀吉。 如家康只是出于信义而出兵,那与和谈毫不相干,他只管迅速撤兵就是,与秀吉之间并无胜负可言。如是两军谋求太平,秀吉也当向家康交出人质,双方才处于平等的地位。可是,数正知道,这只是些表面形式。数正深知个中曲直,所以关于人质的事,他始终三缄其口。 “你觉得家康和秀吉的实力,可以同日而语?” 对于秀吉的诘问,数正无力反驳。当然,家康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些。因而,若家中没有主战众人,家康极有可能接受这屈辱的条件。 “石川大人,主公是不是也认为,若不交出人质,就……” “从理上讲,即使不是主公,普通之人也不能不服。因此,我虽想去拒绝,可是……” 此时的茶屋四郎次郎已经听得人了神,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向前凑了凑。“那么……那么,石川大人,你看在下能不能帮得上忙?万一拒绝了秀吉,双方再次大动干戈……秀吉也输不起。” “正是。作为商家,想必你比谁都清楚利害得失。真希望能有人把这些利害关系给秀吉讲明啊。” “那么,石川大人最后的决定,是不是有些过了?” 数正没有正眼看他,单是移开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烛台的灯芯。突然,“啪”的一声,灯焰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四周顿时亮了许多,火桶里的灰烬白得格外耀眼。 “茶屋,我真想放弃一切。不只是我,还有作左……” “恕在下方才多言了。我甚是理解大人的心情。” “其实,对于秀吉,我倒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秀吉并没有亲生儿子,对吗?” “对啊。” “因此,我想让秀吉收于义丸为养子。若作为人质,人断不可去。然而,再让秀吉‘尊贵的养子’把我的儿子和作左大人的儿子一起带去,同当初织田氏与德川氏一样,德川与筑前两家不就结成亲戚了?”数正顿了顿,继续道,“若秀吉不答应,我便对他说:我无力说服家中的主战之人。若筑前相逼,我只有切腹一途了。顶多用我数正的肠子在大坂的屏风绕几圈,绘绘三河的地图而已。”言罢,苦笑不已。 茶屋四郎次郎的表情僵住了,他呆呆地望着石川数正,此时,他已完全明白了数正的深意。其实,数正也对秀吉甚是不满,可是,若变通一下,把家康的公子以秀吉养子的身份送去,双方也都有了台阶。让阿万夫人所生的次子于义丸作为秀吉养子,再将数正之子和作左之子作为侍从而非人质送去。 “若这样筑前还不能接受,那我就再无说服主公之力了。” 看来,数正是想向秀吉摊牌,看他到底是取名还是谋利。但秀吉是否会乖乖地接受这样的提议呢?数正也没有自信。 茶屋的想法也和数正一样,因为此次战争,秀吉最重视的似乎就是名声。然而,世人似都认为此次是家康占了上风。 “筑前大人一直都是百战百胜,可这一次却输给了家康。” 这样的风言风语已经悄悄在大坂城流传。如此一来,秀吉怎会轻易答应将家康之子迎为养子? “我还有一事要请教大人。” “有话你就问吧,只要我能回答。” “若秀吉轻易接受了大人提出的条件,但同时,又向大人提出了其他要求,您当怎办?” “别的条件?” “是。在下总有预感。在这种情形下,双方哪怕是以亲戚的名义议和,对秀吉也甚为有利,故,只要施加压力,秀吉完全可能接受。” “他答应之后,会提出什么要求来?” “依在下看……”四郎次郎欲言又止,直盯着数正,“在下总觉,秀吉会提出让主公亲自带于义丸赶赴大坂……” “主公亲自?”数正的脸一下子布满了阴云,顿觉完全可能。秀吉重的是面子,表面上很是豁达地把家康的儿子收为养子,实则是把家康叫到大坂,在众多大名面前如对待家臣一样对待他。只要能彰显身份和地位,秀吉的面子就保住了,怒气自然也就消了。数正道:“有理,看来这事有些盼头……” “在下倒是觉得,这个主意可行,只是却不知秀吉会怎样,您说呢,石川大人?” 石川数正轻轻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即使主公答应,家臣们恐怕不会答应。他们定会更加怀疑:‘有这么多家臣,为何不让他们去,而偏偏让主公去?万一秀吉耍什么诡计,做出不利主公的勾当来,那当如何是好?’如此一,德川氏就乱了套。” 听数正这么一分析,茶屋也不禁微微点头——这个提议实施起来确有些困难。“既然您有这样的打算,茶屋也想竭尽所能一试。”茶屋不忍再看数正,便起身欲去。 “我早就料到茶屋先生会这么说了。”数正又呆呆地思考起来,“你就这样回去?” “是。还有一些别的事,就不久留了。今日只想过来问候一下,至于住宿,到城下找家店就是。” “茶屋先生。” “大人还有何吩咐?” “出城的时候,定要多加小心。大家的愤怒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啊。” “唉,不能体察人心,这正是三河武士最大的弱点。” “不,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这种单纯和刚毅,正是难得的优点。当他们对数正恨之入骨,大骂我是软骨头,主公不就更安全了?” “大人能这么想,真令茶屋感怀,真可谓德川氏的顶梁柱啊。大人也要多多保重,德川氏就全靠您了。” “不敢当,不敢当。你也要当心啊!”说着,数正击了击掌,把方才的两名侍从叫了来。“客人要回去了,你们送到府门。” “遵命。” 此时茶屋已经不便说话,他恭敬地向数正施了一礼,朝走廊走去。 茶屋突然心生无限感慨。像秀吉这样城府极深之人,算计人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其家臣。因此,秀吉所有言行,在朴实的三河武士看来,似都是些令人恐惧的阴谋诡计。作为一名大将,秀吉是不是有些装腔作势、俗不可耐,且太过于狂妄了呢?但是,数正作为使者去秀吉那里回复,回来竟遭自己人怀疑,连出入他府邸都遭受白眼,三河武士的器宇亦太褊狭了。 茶屋一面想着心事,一面从城门向传马口方向走去。当他回过头,想跟身后的两名随从说话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大喝一声:“站住!” 只见从护城河边的林荫下跳出两个蒙面武士,拦住了茶屋的去路。此时已经入夜,四周一片黑暗,面目都分辨不出来了。果然有人在盯梢,看来事态有些严重。 “哎,你们要干什么?”茶屋一愣,停住了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问道。 “茶屋,你们是……” “是叫松本清延的那个茶屋?” “是。此前作为武士时叫松本清延,现已不再是武士,单是从事绸缎生意的商家。”说话间,茶屋猛然听到对方的刀鞘里隐隐作响,不禁愕然。 “少啰嗦!管你是茶屋还是松本氏,我们不想知道这些。”蒙面人也甚是警惕,与茶屋保持距离,“你到城里拜访谁去了?” 这些人竟如此幼稚!茶屋不禁心头火起。“我若是不说,你能把我怎样?” “杀!”对方干脆利落。 “那我倒要看一看。”茶屋身上流的也是三河武士的血。他努力控制着自己,脸上带着笑,“若只因进城便要被杀,一旦传扬出去,岂不被人笑话!我茶屋行事堂堂正正,绝无非分之为!” “哼!你现在要进京城?” “正是,我乃与德川氏做布匹生意的京城商家,当然要……” “听说你与筑前身边的人关系非同寻常。甚至还有人说,你就是筑前打入小牧阵中的奸细。此前我还一直不信。” “哦。”茶屋似恍然大悟,不禁叹了口气,“竟还有这样的传言!我劝你最好还是有些脑子。我茶屋若是奸细,德川大人恐早就把我斩首了。嘿,你方才不是问我去哪里了?” “讲!一个字也休要隐瞒!” “哈哈,不用我说,你们也能猜得出来。我是去城代石川大人府上问安了。”茶屋毫不畏惧,坦然道来,两个蒙面人面面相觑。 刚开始二人还显得非常焦虑,现在逐渐冷静了下来。“说,城代都跟你讲了些什么?” “什么好说的,无非是些闲言……” “那也得说!” “我要不说,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当然!” “既然如此,看来我是非讲不可了。不过,若我在此处丢了性命,倒不用还债了。”茶屋再次压住燃烧的怒火,笑了,“筑前让主公派出人质,城代大人很是恼火。” “恼火?” “正是。城代大人听到秀吉的无理要求,不禁怒发冲冠。大人说,宁可在大坂切腹,用自己的肠子在屏风上绘一幅三河地图……” “你敢唬人?” “唬人?我可不愿听这话。茶屋先前也是堂堂三河武士,岂是一个一看见刀子就吓得谎话连篇的怕死鬼?我便劝城代大人说,用不着那么计较,独自生闷气,于事无益……” “哼!”二人又对视一下,点了点头。 两个下人早已吓得藏到了树荫中,浑身哆嗦地偷听。 “少跟我卖关子,快讲!”不知何时,两个蒙面人的手已离开了刀柄,老老实实地听起茶屋的话来,真不可思议。 果真如同石川所言,三河武士身上确有单纯率真之气。茶屋的愤怒也很快舒缓。“既然二位要问,那我就给你们讲一讲。首先当好好思量的是,秀吉为何要向我们索要人质?那不过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他也够可怜的。你们想,如果他连个人质都没有索要,就乖乖地缔结了和约,一旦传扬出去,岂不被人笑话?他不就像个死要面子的孩子吗?故,我们根本犯不着生气,只干脆拒绝就是。石川大人既然已成了使者,就必须向主公汇报。汇报之后再去拒绝,又有何妨?” 对方不禁低吟了一声,“城代大人都讲了些什么?” “城代也是恍然大悟,说自己太孩子气了,居然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较起真来。” “太孩子气……” “是啊,石川大人后来笑了,还道,为这么点小事,完全犯不着把肠子挂在大坂城。我们只需干脆利落地拒绝就是,这样,对方就得寻求些别的办法了。他们提出新的要求时,再向主公汇报也不为迟。反正到时候丢面子的不是我们,而是筑前。” “有理。” “我就告诉石川大人,我要进京,到时也许可以尽微薄之力。” “你打算如何尽力?” “为了让筑前明白三河武士刚正的性子,我打算向进出京城的商家宣扬,就说人质的事既然行不通,就休要再提。当然,石川大人没有求我做这些事,每次交涉的时候,世间的传言总能动摇人心。” 说到这里,茶屋差点笑出声来。刚才还对他刀兵相向、差点就要将他一刀砍为两段的两个蒙面人,此时竟羞得低着头去了。 “哎,别走,我还没讲完呢。” “行了,不用讲了。” “可是,今夜我还要到大道上寻找旅店,我要是再碰到你们这样的人,那可不妙。” “你是想要我们送你一程?” “不仅一送,今晚二位能否派几个人为我守望,好让我睡个安稳觉,这样才够意思。” “那是当然。”一个人使劲点了点头。另一个人也毫不犹豫,道:“你跟我们来。” 茶屋暗笑,连忙催促两个吓得浑身哆嗦的随从出来。一群孩子般的三河武士,既单纯又倔犟,真是豪爽至极。但只要他们总是这么单纯,就绝不会答应秀吉所求。家康已经痛失长子信康,如今怎忍心再失次子?那么秀吉究竟会如何应对?数正将要通报的消息,很难说不会戳到秀吉的痛处。 两个武士顺着大道大步流星地走,跟在身后的茶屋又唠叨起来:“多谢二位,就目前情况来看,三河人也当拿出一个决断,对吧?” “是。” “我们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秀吉的条件,哪些可以接受,哪些必须拒绝,也当心中有数。” “我们早就心中有数了。”其中一人粗鲁道,“我们胜了,却什么条件都不提就撤了兵。这已是最大的忍让了。” “说得好。但是,秀吉却不认为他输了,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他一定觉得,要再打一仗,取胜的定会是他……这些情况也不能不考虑。” “没有必要考虑!” “那么,仗再打起来……” “就让他再尝尝三河武士的厉害!” 听了这些,茶屋立刻闭上嘴。这些单纯的三河武士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失败。而这正是他们强烈反对送人质的根源所在,看来家康和数正若想说服他们,还不知要费多少苦心呢。 若是茶屋非要灭己方的威风,长对方的志气,无异于磨瑕毁瑜,三河武士那昂扬的士气就会动摇。 当夜,茶屋主仆三人在两名武士的引领下,投宿于一家叫“越前屋”的旅舍。旅舍主人似对两名武士甚是熟悉。而茶屋却无意询问他们的姓名,他们各自喝了碗浊酒就歇息了。半夜起来如厕,茶屋却不禁大为吃惊:真是重情重义的三河武士! 都半夜了,两武士还在旅舍周围悄悄地守卫。墙角下站一个,屋檐下站一个,仔细数来,起码又增加了四五条人影。看到这些人影,茶屋四郎次郎反而没有睡好。他们每个人都坚持道义,当然不能称之为愚直,如此正直刚毅之风,难道还能在别处见到? 此种正直刚毅,却令人心生恐惧,这心绪看似矛盾,实则不然。数正是不是也已想到呢?——为了太平,他就要变成供品。 次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茶屋就起程赶赴京城了。他暗暗下了决心,为了天下太平,哪怕自己亦变成供品,也要奋争到底…… 第五部 龙争虎斗 三十 茶道三略 此处为羽柴秀吉建在大坂城的山里茶亭。今晨,此处将举办一个盛大的茶会。 天气晴好,院子里落了一地的白霜,在东面红彤彤的天空的映衬下,院子显得庄严肃穆。前来参加茶会的人嘴里吐出阵阵白气,脸上洋溢着微笑。 山里茶亭大厅有三叠大小,千宗易一直出到柑子门,恭敬地把茶客们引领进茶厅。今日的秀吉与平时在阵中简直判若两人,他与津田宗及、纳屋蕉庵、万代屋宗安、住吉屋宗无等茶人坐在厅里,态度异常谦恭。 若此时有人以为秀吉只是一味沉迷于茶道,可就大错特错了。他正在排演着一场好戏,要在这间茶室里让天下大名大吃一惊。 秀吉首先要让人看看这天下无双的九层城郭,向人充分显示威仪,而后再把他们带到这间雅致无比的茶亭。秀吉一本正经地敬完茶,大多数武将估计已堕入五里雾中了。还有一事不能忘记,那便是在另外一间黄金茶室里,向人们炫耀一下金制的茶釜。其实,这种内心的炫耀和表面的谦恭本质上毫无二致,无非是些想镇住众人的手段。 当然,参加茶会的堺港人深知秀吉的用意,甚至可以说,他们完全摸透了秀吉的习性,或许也暗地里把他看成堺港的领袖了。 茶会器具都是超凡脱俗的珍品。曾吕利的花瓶、绍鸥的茶釜、白茶碗、数台、荷足茶壶、合子水器……说句卖话,即使这些全是赝品,秀吉也辨认不出。却也不可因此推断,秀吉乃是一个缺乏品位的低俗之人。他一生驰骋疆场,哪有时间来消受这些?但在他看来,眼前的堺港人和茶人则都是不可多得的卧底,是敛财的机器。 心态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亲密地聚集在一起,先是吟诗作赋,然后欣赏千宗易的茶艺,品尝香茗。此间,秀吉就像一个被请到陌生之处的、心怀鬼胎的农夫,他东张西望,手足无措。在这庄重肃穆之处,他总给人不协之感,看上去孤独落寞、呆头呆脑、百无聊赖——他在等待着住吉屋宗无喝完最后一碗茶。 “茶道的精髓,我大致已弄明白了,”秀吉道,“茶道中曾有一条规矩,说茶人不许在茶室议论天下大事。然对于秀吉来说,另当别论,这可是一个我与各位倾心相谈的好地方啊。” “哈哈哈。”蕉庵第一个笑了。“宗易先生并未说不可谈论天下大事哪。其实,我们正有话想说呢。” 蕉庵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而千宗易无动于衷,似与茶会了无干系,单是心平气和地擦拭着茶碗。可是,当秀吉喊出“宗易”二字之时,他亦是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在”。 “我想问问家康的事,后来你有他的什么消息?” “一个姓阿部的人来购买过火枪,是吧,宗无?” “我也听说了,据说是为甲州购买的,要两百多支枪。” “哦?那定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一副要与我决战的姿态。哼!堺港人有没有受家康影响?” “当然。” “那么,对于我方提出的递交人质的要求,他究竟什么反应?” “筑前大人。”蕉庵笑道,“既然筑前大人自己都坏了茶室规矩,在下便也不在乎了。在下以为,这只是些小事,还有比这重要的大事。” “更重要的?” “对。现在的大势已定。故,我们希望筑前大人的目光更长远一些,着眼大局。” “大局……天下大局?” “正是。”蕉庵不停地在膝盖上搓着手,“这个天下,可不只是指日本国这弹九之地。从朝鲜到大明国、天竺,从南方诸岛到西洋,都是天下。” “是啊,这才叫天下。” “那种认为同在一个太阳底下,也就是仅仅指日本六十州的想法,早已过时了。现在,那么多西洋船只都涌到堺港来,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 “说得好!”秀吉道,“我也并非没有这样的想法。当初信长公许诺要把四国和中国送给秀吉,你们猜我是如何回答的?” “哦?筑前大人是如何回答的?” “四国、中国我不要,我要的是——大明国四百州。”说到这里,秀吉似想起了什么,大声笑了,声震屋宇。 “唉,筑前大人,您有些失态啊。”宗易苦笑。 “见笑,见笑。”经宗易一提醒,秀吉尴尬地挠挠头,又缩了缩脖子,“天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当然。趁着大明国以海防纷乱为由,拒绝与日本贸易,除了班国(西班牙)、葡国(葡萄牙)什么英吉利、尼德兰等新兴国家纷纷从天竺奔大明国而去。若我们坐视不管,无论是四百余州还是朝鲜,恐怕就要被他们瓜分殆尽了。故,筑前大人不应只以德川之流为敌,在巴掌大的地盘上争来斗去。” 蕉庵这么一说,秀吉皱起眉头,又挠了挠头。“蕉庵,你如此挑唆我,是不是为家康说话?”他不怀好意地问道。 蕉庵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正是。” “嗯?” “在下以为,这绝非仅仅为了家康一人,更是为了堺港人,为了天下子民,也是为了大人您……” “对啊,是这么回事。” “现在当是区分出大人与已故右府之差异的时候了。在右府大人之时,统一日本是头等大事。可时代已变,若大人还满足于只统一日本,不知后人会如何嘲讽您呢。他们会说:‘秀吉无非只是模仿信长公而已。’” “蕉庵,我看你不仅是个智者,还是个敢作敢当之人啊。” “不敢当。在下只是觉得大人还不至于为这样的话发怒,就有些……无所顾忌了。” “蕉庵,你休要再煽动我了。”秀吉故意绷着脸责备道。可是,不大工夫,他又眯缝起眼睛,似有些扬扬自得,或许,他的心中并非完全没有此念。“蕉庵说得有理。若我真的只盯住海道六十州,后人定会认为我只是个继承右府遗志、模仿右府举手投足之人。若我只研究些茶道,倒真的有些像右府了……越来越像,是吧,宗易?” 宗易并不回答,依然仔细地擦拭着茶釜,声音悦耳。 “大人,已不能再只盯着日本这狭窄的土地上的稻米,让百姓受苦了口”蕉庵又道。 “是啊,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些。” “说起财富来,头脑里只有稻米的那些武将,那些为了一寸土地就不要命的武将,现在几已全被大人征服了。” “你还要煽动我?” “煽动与大志完全是两码事。并非只有从土地里长出来的稻米才是财富,大家都当弄清这个问题。关于此,堺港人和诸豪商的想法就要高明得多。” “哦?” “九州唐津的神屋从山中挖掘出无穷财富,运到天川,还让儿子学习采矿冶金之法。另,丰田中津的大贺某购进大量的西洋铁,打造刀剑,销售海外,赢得了丰厚的利润。故,为今之计,应严厉打击乱事海盗,放眼海外,方能前途无量。”蕉庵充满热情地说道。 秀吉则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哦,哦。那怎么处理家康才是,蕉庵?” 一下被秀吉抓到要害,蕉庵却毫不畏惧。“大人您太心急了。”他微微一笑,“好不容易说到关键处,家康的事情,放在后面再说不迟。” “话虽如此,我可老觉得是有人托你来讲这些。” “大人猜得不假……” “那好,你只把托你的人告诉我就是。那样,我便可以和你们高谈阔论,放眼天下了。” “当然。既然筑前大人如此关心,那我就说了——是一个叫茶屋四郎次郎的人。” “茶屋?” “是。此人很有些见地,日后恐也是一个放眼看天下之人,蕉庵、宗及、宗易都甚是看重此人。” “哦?他是怎么说的?让我不可欺家康太甚?” “他说,莫要把石川数正折腾得太过了。” “哦,石川伯耆……” “大人!” “又有何事?” “请大人明确海外大计。” “你怎又说起大话来了!” “此非大话。若再拖一年,天下的土地恐会被西洋人掠夺殆尽。从天竺、暹罗到安南、吕宋、大明,他们不断扩充地盘,处处打击外出赚钱的日本人。即使只是为我海外子民撑撑腰,也比右府志向高远啊。” “好,好,这样一来,得最大好处的还是堺港人。你们是不是想让我做你等头领?那好,若是可行,我当好好琢磨琢磨。” “大人英明。如此一来,国内的军费就不在话下了。大人要放眼天下,举右府所不能之大业……如此,眼光也自会发生变化。” “眼光也会变化?” “是。如只为了狭窄的土地争斗,那些跟大人作对的人只能除掉。而一旦放眼天下,那就大可不必将这些人除去,而是为我所用。对于已故右府大人的所短,世人也有不少非议,说右府大人杀人太多了……” “唉!”秀吉低叹了一声,眼中却一亮,“蕉庵,你们,是让我要放眼海外,为了实现大志,先不必去判断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 “正是,大人英明。” “哦,这样一来,家康就是我难得的帮手了,是这个意思?”说到这里,秀吉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同时却心生愠怒:这帮堺港商家,把我的心思全看透了! 说起来,最近总有一抹阴影在秀吉心底挥之不去,他总是欲向世人证明自己乃是完全超越了信长的领袖,否则,人们就会说他只是个继承右府遗志、为信长公报仇、完成其未竟功业的平庸之辈,甚至是个欺世盗名之徒……无论是人才的录用、敏捷的战法,还是对于堺港的关注、大坂城的修筑,他无一不是在模仿信长公。连日来他一直苦苦恩索的问题,却被这些敏感的堺港商家道破了天机。今日蕉庵的这番话,似全都是为家康着想。 “哈哈。”秀吉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言之有理。家康的确善于玩弄手腕,把你们这些人全部笼络起来,共对秀吉啊。” 与其说秀吉足在挖苦众人,不如说是秀吉洞察了他们的心思,这是他惯用的先发制人之策。一听这话,纳屋蕉庵的脸一下子绷了起来。“大人!” “怎么,让我说中了?心虚了?” “何虚之有!难道大人真的认为,我等乃是受了家康之托来跟大人作对的小人?” “那还能怎么解释?” “我等从来都没有想过让大人和家康对立。我们想的是日本国的未来,唯此而已。” “哦,又说大话了,蕉庵……” “正是。若总拘于小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不信,大人可在平定日本之后,立刻清查国内财富,答案将不言自明。设若……” 说到这里,不知是否意识到了言辞有些过激,蕉庵飞快地扫了宗易和宗及一眼。两个人只是眨巴着眼睛,平静地坐在那里,但那种眼神似是有所暗示——最好更激烈一些。 “设若……大人把海道六十余州全部平定,那么,大人以为只有六十个家臣希望每人分封一地?恐怕不止,我看起码不下三四百人。这样一来,大人如何论功行赏?南北朝时的建武中兴失败,便是相同的原因。故,大人当把眼光投向海外,从天下集中财富,而非一味谋取土地……大人当是做此种大事之人!唯如此,才最可能平稳地解决国内诸乱。家康只是此中的小小一环……若大人不想用他,而是花上若干年去打垮他……大人是不是依然有此想法?” 秀吉又笑,慌忙擦了擦鼻尖,阻拦道:“别说了,秀吉明白。” 蕉庵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想到好好的一个茶会竟成这样,实在抱歉。” “不必道歉。你若一道歉,不知还会讲出什么来呢。秀吉已经怕了你,是吧,宗易?” 宗易并不回答。坐在一旁的宗无似乎察觉到了满座的异常气氛,深有感触地插嘴道:“在下对蕉庵方才所言甚是吃惊。” “为何?” “在大人面前慷概陈词,出尽风头,说什么心中只有日本国,好像有这种巨大志向的,只有蕉庵先生一人。” “哈哈。那么,这些全是为了堺港人。这么说你当满意了,宗无?但,若没有日本国的发展,就没有堺市的繁荣,也没有我秀吉的发达啊。南洋诸国,从国王到僧侣、船夫,无一不是齐心协力到海外谋求利益,只有日本还是一盘散沙,人心不齐。若国内不能统一,即使到了海外,也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人都成为流民,谈何繁荣?” “大人高见。”宗无强忍笑意,一本正经地点头,“现在,从日本驶向大明国、安南、吕宋等国,谋求向海外发展的日本船只,已经超过百艘。这些船,我等以为,必须都悬挂上统一的日本旗帜……请大人允许。” 此时的秀吉已经不再看众人,似要起身离座。“哦,我竟把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今日就谈到这里吧。” “是。”众人道。 秀吉站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站了起来。 外面,朝阳已经普照大地,地上的霜更加光彩夺目。走在阳光下的秀吉已经完全变了。他表情沉重地走了一会儿,驻足回望着引以为傲的天守阁。 连地下部分计算在内一共九层的天守阁,巍峨高耸于苍穹之下,俯视着欣欣向荣的难波大道。在自己的威仪之下,此晨也同往日一样,河道中成百上千的进港和出港的船只描绘着此地的繁华。难道世人都预料到这里将会繁华?商家和平民不断从京城和堺港搬迁过来,这里的人口已经超过了京城……秀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天守阁,良久,道:“日本国的繁荣啊……” 蓦地冒出这么一句,秀吉似乎忘记了身后的人群,快步向本城的府邸走去。 “佐吉,速把富田左近和津田隼人叫来。”急匆匆地穿过长廊,吩咐完石田三成,秀吉早已把茶道和堺港人的事抛到了脑后。“看来必须得处理家康之事了。” 半个时辰过后,津田隼人和富田左近都来了。不待二人坐定,秀吉就探出身子,焦急道:“你们立刻到滨松走一趟。” 闻听此话,二人不禁愕然。“那么,石川伯耆那边不答应我方要求,是去回复?”富田左近问道。 二人曾经到冈崎拜望过一次家康。那还是他们二人作为秀吉使者,向家康通报议和结果之时,正巧在路上邂逅了信雄的家老泷川三郎兵卫雄利和土方勘兵卫雄久,他们同是去冈崎通报秀吉与信雄已议和的消息。石川数正上次来大坂,表面上是回礼,实则是前来交涉——最终,秀吉提出了人质的要求,数正只好悻悻而返。 “对,正是此事。趁数正还没有回复,你们俩赶紧去一趟。” “是去催要人质?” 秀吉呵呵笑了。“你们也这么想?” “这……” “我向石川提出索要人质,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二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无论秀吉有没有向石川提出索要人质,反正,责令数正必须派送人质的,不是别人,正是秀吉自己。 “哦。”秀吉又一次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既然连你们都这么想,数正定是误会我了。因此,在数正赶来之前,你们二人必须去一趟。” “这么说,大人的意思,是根本没有索要人质?” “是啊,我什么时候提出过?”说着,秀吉把早已写好的书函递到二人面前,“或许是我没有说清楚,故,我的意思都让人在信中写好了,你们切切为我澄清。” “是。” “我当时是这样说的:要是在平常,我定要索取人质。除了家康的长子,还要添上两名家老的儿子。可是,现在是为了天下黎民,不得不抛弃个人恩怨,尽快统一的时候。如是无名的小藩,不明这个道理倒还情有可原,可是像家康这样的聪明人,就不会不明事理了。因此,我想把家康的儿子收为养子,与家康同心协力统一天下。另,为了给我的养子寻几个知心伙伴,想把两家老的儿子也一并带来……或许是数正一时慌乱,把我的意思理解成索要人质了。其实,并不是要人质,而是很想把家康的儿子收为养子。你们二人再去重申一下,以免产生误解。” 二人感到莫名其妙,面面相觑。秀吉越说越像那么回事。 “怎么,你们俩还没有弄明白?唉,连你们都误解了,石川数正怎能不误会?” “在下有一事不明。”富田左近实在忍耐不住,道,“大人与石川所说的派送人质云云,便不算了?” “不算?!” “当时在下也在场,大人确是那样说的……在下至今记忆犹新。” “左近!你的耳朵长到屁股上了?” 富田左近也憋了一肚子火,顶了一句:“想必大人也看到了,我的耳朵就长在脑袋边上,比一般人的还要大些。” “若那不只是为了好看,你就给我听仔细了!我当时说:‘我本想要你们派送人质,可是如此心胸狭窄之事,我怎做得出来?’我是这样说的,不是索要人质,而是要收养子……你听漏了我后面的话,石川数正或许也听漏了。好了,休要啰嗦!总之,你就说,我想收家康的儿子为养子就是。” 左近似乎才明白了,朝津田隼人点了点头。“在下还有一事想问大人。” “莫要吞吞吐吐,有话只管讲。” “在下担心德川氏坚信大人向他们提出了索要人质的要求,无论如何,石川的耳朵比我的要小一些啊。” “哼!” “若他们断定就是那样,正在气头上,即使现在我们寻求妥协,他们也不接受,怎生是好?若真如此,我们二人是不是一推三不知,把书函放下便回?” “左近,若真是那样,你就坐直了身子。” “坐直身子?” “让石川数正来切你的腹,以证清白!哼!为了谨慎起见,我已在书函里说到,他们极有可能听错了。你当时在场,听得真真切切的。若只有数正一人听错,无端在我和家康之间挑拨离间,你认为家康能答应吗?” “哦……” “你记着,你的主君羽柴秀吉绝非心胸狭窄之人。若人认为这是我的妥协,你休要回来,告诉他们,要先取下石川的人头再走。” “在下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 富田左近老实地点点头,又向津田隼人使了个眼色。“万一我这样一说,对方真的把石川杀了,我们真拎着石川的脑袋回来?” “蠢货!” “大人,其实此事远没有那么简单。他们到底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在下不敢臆断,可无论是人质,还是养子,实质都一样。所以,他们一旦拒绝,我们当怎么办,这些也得考虑清楚才是。” 富田左近这么一说,津田隼人也点头赞成,因为二人甚是了解石川数正所处的困境。 秀吉突然大声斥责道:“混账!” “这……” “你们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尽管在你们看来,羽柴秀吉平易近人,可是在家康眼中,我乃此世上最可惧之人。你们就照我吩咐说便是。家康不敢不应。” “这……这些我们自然心里有数。可是,作为使者,一旦遇到意外,若没有准备,可能有辱使命……我们担心这些。” “担心个屁!”秀吉义大声斥责,“万一被拒绝,你们就放声大笑,说秀吉一直把家康看作是可以倾谈之人,没想到大错特错。早知家康是那样一个傻瓜,还谈判什么?收养子结亲戚之类的打算,即使主公同意,你们还不答应呢!这样说完,你们就踢翻酒席,抬脚走人。明白了吧?” 富田左近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看津田隼人。“你明白了吧,隼人,就这么办。” “明白了。可是,隼人也有一个疑问,请大人……” “嗯?好,你说吧。” “我要问,若人满口答应,那当如何?若家康当场答应,要我们把他儿子带走,当如何计较?” 听津田隼人这么一说,秀吉脸一沉,扭向一边。“你拒绝好了。” “拒绝?” “你就说,秀吉是要把家康的儿子迎到天下第一城大坂收为养子,而世上又有流言,故要充分准备一下,才能向世人公布。你们只问一下什么日子送人,然后推说要作些准备,就可打道回府。” “那么,还有一事……” “啰嗦!又是何事?” “到时候,我们可否说,让家康亲自送到大坂来?” 秀吉听了,心头一沉:津田隼人这问题太阴,一下子就说到了他心坎上。这次他让一步,把索要人质变为迎接养子,用意就是把家康叫到大坂城来。只要家康亲自来大坂,即使以“送养子”为名,天下大名也会认为实质还是“交人质”,秀吉的权威丝毫不会受损。若尽管秀吉作了让步,人质成了养子,而家康依然不来大坂,这就和拒绝送人质毫无二致,颜面尽失的就不是家康,而是秀吉了。 现在,若自己回答“正是”,隼人就会接着问:“对方若是说不送呢?” “隼人……”秀吉一面应付,一面飞快地思量,“依你之见,家康会不会老老实实地亲自送来?”他似乎并不自信。 “恐怕……” “你不明白,你根本不可能明白。其实,家康一定觉得这乃难得的转机,说不定还对我心存感激呢。不过其家臣定会觉得其中有诈,反对说:‘万一主公到了大坂,被秀吉扣住了怎么办?’因此,当人拒绝时,你就说:‘家康公是否身体患病,不能前去。既然如此,也不可强求。若是病重,待痊愈之后再作计较。总之,我们希望迎送养子的仪式不可太草率。’” “属下明白。” “那好,赶快准备动身。”说着,秀吉义像是记起什么。“等一下,拿酒来。” 他回头盯着旁边的石田三成:“怎样?此次之事,我够宽容吧。” 秀吉看着两个人,开心地笑了起来——又到了施展他最擅长的外交攻势的时候了。二人到滨松传达完口谕后,对方一定会设宴招待。因此,秀吉突然心血来潮,想把酒宴上闲谈的材料也准备一下。“你们可以对家康的家臣们说,家康生来就非凡夫俗子。这是我的真心话。小牧之战中,家康没有出一丝纰漏,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慌乱的迹象,这非常人生来就具备的。他眼光长远,战后没有只顾眼前利益,而是放眼天下。若是光秀或胜家诸辈,必会被四国的长曾我部或是相模的北条氏煽动起来,继续进行无益的征战。而家康心如磐石,未被小人所蛊,而是着眼天下。我把公子于义丸迎为养子,原因就在于此。于义丸继承了家康的血脉,再加上我的精心调教,定会成为一代名将。这样,两家都不亦悦乎?”说到这里,秀吉眯起眼睛,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在三成的吩咐下,侍从们拿来了酒壶。 “我啊……”秀吉一面为二人倒酒,一面继续说起来,“在大坂城培养一个器量超群的孩子,是我最大的目的。明白吗,二位?” “这……培养孩子?” “正是。你们不明白,如令天下已不再是先前的天下了。” “大人的意思是……” “此前天下只需要太平安定。” “哦。” “可是,经过我与右府的努力,统一大业再过一两年就可完成。日后的日本应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天下。” 津田隼人和富田左近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便不可再用老办法处理问题了。无论是人、物、想法,还是武士之道,都一样。你们明白吗?只有六十余州的日本已经算不了什么。人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从今日起,我必须培养一个能放眼天下的大器。” “大人英明……”隼人义看一眼左近,“因此,大人才十分诚恳地想把于义丸公子收为养子?” “哈哈哈……你好生与家康的家臣们讲。不久之后,我就要和秀胜、于义丸一起,建造起小山一样的大船,驶向大海。现在正在作准备。可是,我出去之时,需要很多人留守。因此,只要是贤德之士,都会重用,不管他以前是不是我的敌人。你们告诉家康,为了日本,请不断为我推举贤能。” “遵命。” “好,就喝到这里,为了早日让数正安心,你们速速动身吧。” 二人放下酒杯退了出去。由于已经出使过多次,他们二人对秀吉的心思有了更深的了解。秀吉则呆呆地出起神来。 “大人,您怎么了?”三成一面让侍从收拾杯盘,一面担心地问道。 “佐吉,我痛恨家康!”秀吉突然道。 “这可不像大人之言啊……” “即使我把他的亲生儿子作为养子召来,他也可能不来大坂向我问安。” “他若是不来,怎么办?” “他若是不来……”秀吉顿时两眼充满杀气,片刻之后,却又恢复了笑容,“哈哈哈……不让他来一趟我誓不罢休!一定要让他来!可憎!” 附6:贱岳合战参考图 附7:小牧·长久手地方要图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一 德川质子 天正十二年腊月初二,羽柴秀吉所派使者富田左近和津田隼人抵达滨松。 两人中途先去了冈崎,和石川数正商谈之后,才到滨松。他们到了此地,先拜访本多作左卫门,数正则随后赶到。德川家康在见使者之前,必须先与数正商议。此次秀吉收于义丸为养子,似均由数正策划。此事早已在众人中引起了震动。 “你听说于义丸公子做人质的事了吗?” “嗬!很多人反对送他去做人质,这次才来谈让他做养子。” “不,不,使者先去冈崎和石川大人详细讨论过了。” “我也听说了,石川大人不仅是德川大人的家臣,也是羽柴氏的家臣呢。” “按说谈论这些不好,不过可以肯定,羽柴筑前守甚是信任他。主公会怎么说呢?” “只会拒绝。信康少主去世后,于义丸公子就排行老大,虽然嗣子之事未定,但他当然是第一人选!让他去做养子,主公怎会轻易答应?” “我说的不是这事。若主公任人摆布,我们是沉默,还是表态呢?” “我坚决反对!” “我也反对!以前就出了少主切腹自杀之事。” “唉!那时派到信长公处的使者,乃是大久保忠世和酒井左卫门尉,主公到现在对他似还心存芥蒂。” “那么,大家一起去石川大人那里,要他说出真相吧!” “可是,石川大人会原原本本告诉我们吗?” 数正本来对秀吉的提议乜有不满,不知为何,他竟得到了秀吉的信赖,秀吉将最后诸事都让他来主持了。集于本城的重臣,都因此对数正产生了怀疑。 数正本人对这些风评心知肚明,但是,他从冈崎冒雨赶来,换过衣服后,没有在重臣面前露面,就直接去了家康房中。 家康正为了未时四刻接见使者之事,和本多正信、作左卫门激烈地商论着。数正一进门,谈话戛然而止。本多和作左站起来迎他。数正便感到气氛不对。 “匆匆赶来,大汗淋漓,还好在见使者前赶到了。”数正先道。 此时已将近午时四刻了。数正对家康施过一礼,本多正信开口道:“我们大致知道使者的意思,先商量了一下,方才作出了决定。” 数正没有立即作答,单是拿出手巾,擦拭着身上的汗水。“外面那么冷,我却流了这些汗。”他不看作左卫门,也不看家康,只是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是怎样决定的?” 家康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那两个人绕到冈崎去了,是吗?” “是,在下才急急赶来。若在下听到的和实际有所不符,可就严重了。” 家康似有同感,重重地点了点头,“正信,把已决定之事告诉数正。” “遵命。反正已近新年,暂且不要急于答复他们,待来年春天再回复亦不迟,我们今日在酒宴上已送了他们礼物,可以让其回去了。” 数正听了,猛摇着头,“这样不妥!” “你是否听到什么了?” “没有,不过是有些担心。”数正不再理睬正信,转向家康,尖锐地道:“主公很了解筑前的脾气吧?” 家康稳稳靠向扶几:“我知道……不过,不直接答复他们,也没什么不妥。” “不是直接答复与否的问题。他们早就要我们送去公子,我们却已拖延至今……” “哦,那你说当如何?” “在下以为,马上答复,让他们正月在大坂城迎接为宜。” 家康“哦”了一声,沉默下来,不置可否。 “数正,”作左卫门挺起上身,“这里只有我们几人:没有必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主公很在乎于义丸公子。” “很在乎?” “对!主公觉得过去对于义丸公子和他母亲没有尽到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内心有些不安。若于义丸公子到了大坂,受到秀吉由衷的疼爱,他会发现父亲的冷淡,恐会生出怨恨……因此,正月一过,主公就想把于义丸公子接来身边,好生待他,在他离开之前,让他多受些父爱。这也是做父亲的苦心啊!”说着,作左卫门耸耸肩,有些得意地笑了。 家康则神情痛苦。正像本多作左卫门所说,他对于义丸和阿万夫人曾甚是冷淡。 长子信康还常想消除父子间的隔阂。可家康让作左卫门把于义丸从中村接回之后,便把他寄养在池鲤鲋的神官那里,也没有像对阿爱夫人所生的孩子那般亲热。因此,便有了奇怪的流言,说家康怀疑阿万不贞。 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家康有些担心:孩子不在父亲身边长大,将来恐会和信康一样。抚养诚重于生育。不在父亲身边成长的于义丸,诸多方面和自己迥异,他会不会如信康那样,招来意想不到的灾祸?现在却非要把于义丸送到秀吉身边不可……家康不禁深深自责,觉得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作左正是明白这一点,才揶揄地笑了。“数正,主公的心啊……要是一到正月就让于义丸公子离开这里,公子恐会变得很是任性。” 数正静静地转向作左卫门,“那么,你是和我一样,主张尽快把于义丸公子送到大坂去了?” “唉,不是那么回事!”作左卫门摇摇头,“我对此事很是生气。我们怎么能同意让人质作为养子呢?我以为,应马上把使者逐去,准备开战。”他又微微笑了起来,接着道:“我一再申述我的主张,主公却怎么也不同意,说是要让于义丸公子去当养子,与秀吉和好,才是正途。” “我懂了!”数正打断了作左卫门,“总之,你必想骂我胆小如鼠。” “对,作左但有一口气在,就没打算向秀吉低头!” “主公!”数正对家康道,“数正再次请求您,对方既已让步,要把于义丸公子收为养子,我们就当马上决断。” “过了年,就不好了?” “是,但这是您的损失。” “有什么损失?”家康问道。 数正胸有成竹道:“难道您不觉得,一旦过了年,德川氏的仇恨情绪就会减半吗?” “仇恨?”家康吃惊道。 “是!”数正向前进一步,靠近家康道,“现在送公子到大坂的最大作用,是要让德川人内心充满仇恨。” “哦。” “请将这种仇恨视为促进德川氏上下同心的根基。现在,若能照对方无理的要求去做,众人不同仇敌忾,连作左也要笑了。” “数正!”作左卫门一听,慌忙道,“说到要害处,莫要提到我。” “说出来也无妨!”数正驳道,“秀吉不仅要求马上把公子送去,还一定会以护送公子为名,要主公前去大坂城。他是想让主公在大坂城内,在天下大名面前,向他俯首称臣。因此,这次来的使者语气才那么强硬。” “数正,”家康故作平静道,“你是说,如不马上答应此事,不让于义丸尽快赶赴大坂,秀吉便会勃然大怒?” “正是!”数正双眼闪闪发光,点头,“说我们没有异议,将把公子送去。虽然您很想见公子,可是家臣们都认为既已送去了人质,为何还要主公亲往大坂?必会强烈反对。因此,您不得不暂时压抑想见公子之情,等待适当的时机。如这么回复,秀吉断不会勉强您与公子同行。这是年内把公子送去的第二个缘由。” “唉!”作左卫门插嘴道,“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谋士!但你以为如此巧辩,就能说服秀吉?” “说服秀吉?” “你莫要生气,有谣传说,你既是德川氏的家臣,又已成羽柴氏的家臣了呢!” “唉!”数正长叹。他曾和作左卫门互表忠心,发誓要坚持各自的立场,誓死效忠家康。作左或许不会让家康知道他们的誓言。 “主公,”数正再次面向家康,“请您作决断,时间已经不多了。” 家康紧紧抓住火箸,闭上了眼睛。 “我有个要紧的问题:秀吉知道于义丸的长相吗?”本多正信再也忍不住了,低声问道。 “公子的长相?”作左卫门责备正信,“若他不认识,你打算怎的,你想要……” “若不认识,可以用替身,或者……”正信有些得意。 “闭嘴!”作左卫门不以为然地斥责道,“你还是小心些,不可耍这种花招。这不是你应有之念。真是荒唐!”言罢,他又探出身去:“主公,现在必须作出决断。是照作左所说,斩钉截铁地拒绝,然后准备决战呢,还是按数正所说,马上答应,在年内把公子送过去?” 数正听了,不由得心中暗喜。作左表面上装作反对他,其实在暗中助他。 “唔。”家康低吟一声,烦躁地拨弄了几下火炉里的炭火,“作左,若我采纳数正的意见,你可让阿仙随行吗?” “当然!在下怎会不让?只要主公需要,虽然不情愿,作左还是要把他送去。在下还会好生嘱咐阿仙。” “哦?嘱咐什么?” “在下会告诉他,秀吉原本就是德川氏的死敌,若有机会,就把秀吉的脑袋砍下来!”作左微笑地看看数正和家康,“主公,此际不论您是采纳作左的意见,还是采纳数正的,家里人都会不满。若采纳数正的,强硬之人就会咬牙切齿;若采纳在下的,看法和数正相同的人,又会认为这是无益的战争,不免反感。仔细考虑后再决断,这是主公的责任,若不是经常碰到这种棘手之事,也成不了大智大勇之人。” “好吧。”家康这才放下了火箸,慎重道,“采纳数正的意见!待使者回去后,马上把于义丸送去大坂。我本来想送他去,可是……最近,脖子上长了个疙瘩,整个脖子都肿了起来。若是恶瘤,就不便远行了。因此只能派数正代我前去。同时,由作左之子仙千代和数正次子胜千代为于义丸随身侍从。此事不可耽误!”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回头看着本多正信,“就这么定了。若准备好了,就马上让使者进来。” 数正不由得垂下头,悄然遮掩住满眼的泪水。他本便料到主公定会采纳他的意见,但并未想到竟让他去送于义丸。 对家康而言,作这样的决定,心里一定很不平静。战争虽然取胜,可是仍然存在实力的差距,口头上说是“为了天下”,其实是“秀吉想要代我统率天下”。这种不快,自是无法消除。 还有“本想亲自把于义丸送去”云云,乃是比数正更加用心良苦之言。不仅如此,数正本打算派长子康长陪于义丸,秀吉本意也是如此,可是家康却指示次子胜千代去。 事情的变化,越来越使人难触其中深意。长子被派去,数正以后在秀吉面前就更难以应对了。家康看似无所用心的决策,却隐藏着这样一层深意。 “多谢主公。”数正抑制着激动,深施一礼。 这时,作左站起身道:“数正,这一回照你的意见办了,可我还是坚持原见。你软弱,别忘了,德川氏的强硬派正对你摩拳擦掌呢。”言罢,扬长而去。这让数正既痛苦又感激:作左假装强硬,不过想以此平息众人的激愤罢了。 使者富田左近与津田隼人被引进大厅,在二人传达秀吉的口信并递交书函时,四周笼罩在凝重的气氛之中。接受书函和口信的,是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和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石川伯耆守数正以陪客的身份列席。 接下来便是盛大的宴会,家康在酒宴上把回函交给使者,请他们捎上口信。他沉着地侃侃而谈,使者面有惊色。 家康听到使者将“人质”称作“养子”马上回道:“为了答谢你们大人的好意,我将在年内亲自送于义丸去拜见,请转告羽柴大人。”他干脆堵住了使者的嘴,使他们无话可说。 是夜,客人喝了很多酒,宴会直到戌时四刻才罢。使者于翌日清晨,在多日未曾出现的晴朗天空下,愉快地离开了滨松。 石川数正为了商量于义丸出发之事,走访了本多作左卫门,把于义丸也叫了来。本多作左卫门一见数正,就道:“现在正要与于义丸公子谈去大坂的事,你竟来了。” 数正随作左卫门来到书院。作左让于义丸和仙千代并排而坐,自己则绷着脸,措辞严厉地说教。再过两个多月,于义丸就十二岁了。不过他身材高大,全然已如成人。他长得越来越像生母阿万夫人,脸比家康及去世的长兄信康长一些,两眼炯炯有神,发出栗色光芒,令人联想到鹰。他的脾气似相当急躁,但可能是由于从小被严格要求,他很有些畏惧作左。 “所谓人,”作左待数正坐下后,继续道,“有的人虽然表面强硬,其实内心软弱。要记住这一点。” “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有,秀吉和他的家臣就是这种胆小、喜猜忌之人。看到家臣,就怀疑他会叛变,连睡觉都会做噩梦,出一身冷汗,但他表面上无所畏惧,装模作样,好像觉得世上只有他最强!世人也很容易被这一假象迷惑。公子现在就害怕得要流眼泪啦!” 数正呆了呆,仔细看了看于义丸和仙千代。仙千代比于义丸大两岁,比父亲瘦小,又很敏感,体格倒与于义丸差不多。他与于义丸都相当认真,带着坚定的表情,洗耳恭听作左不寻常的训话。 作左接着道:“因此,要从这些方面开始学习。首先,遇事害怕的,不只是我们自己,很多人都会害怕。尤其不能一看到秀吉和他的家臣就害怕,连睡觉都做噩梦,那可不行!总之,要早些克服胆小的弱点,知道吧……这里有方法。” 作左卫门的身子逐渐往前倾,眼睛闪闪发光。“例如,初次见到秀吉时,不能说:‘我是于义丸,请多多指教。’要老老实实说:‘我奉父亲之命,不得不前来。’同时要说:‘我现在还不认大人为父。直到有一天改变了,才会好好孝顺于您。若始终不改,可能还会砍下您的脑袋!’只管客套,和说出真实想法,结果肯定不同。早些克服胆小的秘诀就在此,不怕被人憎恨,即使被人憎恨,也要装得若无其事。这就是胜过常人的方法。” “喂!”数正忍不住插嘴,“公子年纪还小,这些话说得太过分了吧,作左!” 数正还要说下去,作左卫门忙眯起眼睛,示意他闭嘴。“不过,以公子的个性,必能胜过千万人。公子知道吗,你感到害怕时,对方同样害怕。只是善于控制自己的人不会让对方看出而已。对方看不出,就会反过来佩服你,认为你是比他大胆的非同寻常之人。还要善于忍耐。只有忍耐力强的人,才会胆大心细、立于不败之地。明白了吧?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让秀吉的家臣看出你胆怯,因而受辱!” 这实是极特殊的教导,不过,作左的话,似在于义丸身上起作用了。 “会受辱吗?”于义丸昂然问,“为慎重起见,我想问问,父亲和秀吉,哪一位更胆大些?” “哦,你父亲和秀吉……”作左脸上带着轻蔑,咧嘴道,“能相比吗?主公乃是总大将,秀吉不过是个小卒头目罢了!” “喂,作左……” “嘘!数正你休多言,我再告诉他们一个事实。秀吉乃是投靠信长公而成事,自是不可与主公相比。因此,才一定要把公子叫到他身边,万一有什么事,就把公子当作人质。而主公却仍把公子送去大坂。胆识高下,一目了然。明白吗?” “哦。”于义丸点点头,似有些明白了,“秀吉和于义丸相比,又怎样呢?” “哈哈。”作左卫门鬼脸上纵横的皱纹更深了,“若是大意了,公子可能会输。” “这么说,我也是小卒头目了?” “哈哈,因此,我告诉你,不可输给他。不必把秀吉的家臣都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要随时随地与秀吉对峙,让他害怕。你一开始就胆怯,那便输了。” “我知道了,我不会输,我是父亲的儿子!” “对!因此,第一次见面很重要——仙千代!” “在!” “你也听到了吧?你是公子的贴身侍从,也是闻名天下的本多鬼作左的儿子。大坂城内若有人对你无礼,不管他是谁,马上还击!” “是!” 数正脸上这时才浮现出笑容,他已看出作左的心思了:作左是想让于义丸和仙千代把众人的激愤带到大坂城去。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深思起来:不论这样做效果如何,也要这么激励我的儿子胜千代。但作左教于义丸不可受辱,却没有教他如何让自己被人喜爱,这是作左之短吗?但仅有此一点,秀吉便恐很难对付于义丸公子!儿子胜千代即使不受人指点,也会逐渐被于义丸和仙千代影响。那就等于给秀吉扔去了三个麻烦的火药桶。数正觉得有些可笑,心头又生起一丝莫名的痛苦。 作左又嘱咐道:“如秀吉的家臣说些无礼的话,就警告他们:在德川氏中,还有我鬼作左这样的人,像河边的石子那样跃跃欲动。叫他们对于义丸无礼试试,‘滚动的石子’一旦发怒,无论他们藏身何处,都无处可躲。” “是,孩儿会这么说。” “公子也清楚了吗?” “哦,明白了!我会试试看,秀吉最怕什么。” “哈哈。另外,觉得害怕时,要沉住气,不然会吃拳头。” “知道了,忍耐最要紧。” “对!和仙千代一起去吃饭吧!有在风越峰猎到的野猪肉,放开肚皮,看谁吃得多。” 二人离去,作左卫门若有所思地沉默。数正也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只注视着庭院里掉光了叶子的枫树。小鸟的叫声不绝于耳,果实已经熟透。 “数正,决定何时出发?” “十二日。”数正微笑着回答,“你会很寂寞吧?” “为何?” “你的独子仙千代要跟随于义丸离开了。而我有好几个儿子,只去了一个胜千代。” 作左卫门满不在乎地笑着,站起来。“我叫人把猪肉汤端过来,你也喝一些,便可以坚强些了。” “坚强些?” “是。你长于谋略,行动却很软弱。且等一等,我叫人备酒。” 数正呆呆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觉得作左瘦了很多。其实,为了此事,数正也很明显瘦了很多。可这鬼作左可真有些刻薄,请人喝肉汤,还备上酒,却不道声“辛苦”。其实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会认为他软弱。 “数正。”过一会儿,作左卫门亲自端着酒器来了。 “拙荆马上会把汤端来……你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 “会错你的意思?” “如不是领会错了,就不会说出刚才的话来。” “我说你会觉得很寂寞,你是说这话?” “哼!这是什么话!” “莫要逞强!”数正加重语气,“你以为男子感到寂寞,是一种耻辱?” “数正!来喝一杯……若你以为我会和你同必协力,送于义丸和犬子去大坂,那便大错特错了。” “哦?那么你把儿子送去,是何居心?” “我是因你如此软弱而生气。可既然主公已决定了,我只好压制住怒气,违心地服从。我不像你,假装忠臣,玩弄骗术。” “此话从何说起?”数正喝一口酒,气得全身发抖,“事实怎样,便是怎样!”他佯退一步,因为他知作左口头说不寂寞,其实忍受不了。 作左卫门不屑一顾地笑道:“我和你的性子根本不同,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我的。” “你又瞎说,咱们的区别究竟在何处?” “你方才说,孤身一人,便觉寂寞,难道不是?” “对,过分逞强、压抑委屈自己,和违心地低头取悦别人,实是一样。我们之间以诚相待,才是最好。” “这便是你的领悟吗,数正?” “对,你太过于要强!” “哼!” “你还不服?” “不!因为你的领悟太肤浅,因此,我很是反感。知道吗?” “反感?”数正变了脸色,抑制不住愤怒,正视着作左,“我以为你只是逞强,现在却还指责我的悟性。” “哈哈哈……你真怒了!”作左轻轻伸出腿,“数正!寂寞时就承认寂寞,想哭就哭,听起来好像很冠冕堂皇,其实是想逃避现世的险恶,不能堂堂正正面对这个世界,这是弱者的哀鸣与绝望。” “绝望?” “你敢于直面现实,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没有这种勇气的人,只能处处伪装、阿谀奉承。数正,若你不明这一点,我就太失望了。鬼作左不敢心安理得地骗人,我是真有勇气,胆大如天。来,喝一杯!”作左卫门汹汹说着,举杯对气冲冲的数正道,“现在还不是抑制男人的脾气、做个隐者的时候。主公若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作左也敢顶撞。” 真是岂有此理!数正颤抖着接过杯子,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怒气,质问道:“你……打算和秀吉斗到底了?” “当然!”作左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主公活着,我就只想着如何灭了秀吉。不灭了秀吉,就不能得天下。我们的力量要凌驾秀吉之上,否则就会马上被灭掉,不能赢得太平。知道吗,数正?” “……” “因此,这回于义丸去做人质,并非去取悦秀吉,而是为了让秀吉生气,进而压倒他,这是一步好棋。你要这样想,这样做,让你的儿子也要记清楚!”作左卫门唇边又浮现出轻蔑的笑容,“真诚相对,想哭就哭……你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啊!” 石川数正觉得自己兴奋的心,莫明其妙地冷静了下来。作左远比他想象中更憎恨秀吉。作左也认为,和秀吉相争,家康不利,和数正的想法完全一致。德川氏众人恐都如此想。 “作左,我敬你。”数正先喝干了。他突然悟到:这恐是自己和作左最后一次亲密地互相敬酒了。 数正和作左的想法表面上大相径庭,但是,他们的认识并无多大差别。作左认为,秀吉并非真正的天下人,既然秀吉依靠武力觊觎天下,就应彻底地反对他,否则家康就无法取得天下。数正对秀吉的看法,和作左的分歧在于:他认为与力量强大的秀吉直接相争,会自取灭亡;而作左则主张不遗余力地与秀吉争斗,等待时机,取而代之。数正相信,家康也是这么打算的。 数正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他一面往作左卫门的杯子里倒酒,一面道:“作左,我们是老朋友了吧?” 作左没有回答,单是翻着白眼。 “嘿,你尽可以想发脾气便发,一辈子如此亦无妨,我不再多言什么寂寞云云。” “哦?你是说,在天下真正平定之前,我不该轻易发脾气?” “不过,我不会对胜千代说你刚才那些话。” “哼,你是说,让他做主公和秀吉沟通的中间人?” “对,这是我的生存之道。” “真是胆小如鼠!”作左轻蔑道,“我们愈软弱,秀吉就愈强硬。你这一生,就一直让人凌驾你好了。” “你过于用强,望你自知。我坚持我的信条。” “哈哈。” “有何可笑?” “你说的话真有趣,所谓坚持软弱的信条……”作左道。 此时,本多夫人送肉汤进来,数正噤了口。 “石川大人,这是仙千代猎获的风越岭的野猪,请慢慢享用。”本多夫人并未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争论,郑重地向数正施了一礼。 数正慌忙微笑道:“此次仙千代和犬子要以于义丸公子近侍身份去大坂,我与他们同行。” “知道了此事,我们都很高兴。何时出发?” “十二日离开滨松,请准备一下。”数正说着,突然心思一转,道,“我有事想请教夫人。本多大人和夫人对孩子的看法恐有些不一致。我想了解些仙千代的性情和脾气。” 夫人先看了丈夫一眼。这个被严厉禁止随便讲话的女人,脸上露出畏惧与自卑。作左故意避开她的眼睛,转过头看往别处。 “是……说到性子,还是很像他父亲,脾气有些急躁。” “哦,那可不太好。” “不过,他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再次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丈夫,看到作左仍然避开她的视线,便鼓起勇气道,“如果于义丸公子受到侮辱,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数正点点头。这不是白问吗?他心里苦笑不已,夫人的回答和作左怎会有区别? “石川大人。”她拿起酒壶,膝行而前,“我知道和仙千代一起去的是令郎胜千代,胜千代性情怎样?” “他很像我。”数正不想输给对方,有些说笑般回答。夫人听了,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 “夫人,怎么啦?” “没……” “胜千代和我一样,你不放心?” “不……我会好好叮嘱仙千代。” “叮嘱他什么?” “唉……让他莫要在意那些毫无缘由的传闻,一切都要和胜千代好好商量,保护好公子。” “毫无缘由的传闻?”数正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不由得浑身颤抖。 “那么,您慢慢用……我去取些酒来。”夫人害怕数正再问,慌忙站起身,离开了。 数正茫然地目送着夫人的背影,难道作左的夫人都已误解了我?但从她的态度,可以断定,将和胜千代一起去大坂的仙千代,似也相信了那个谣言。 我已经成了私通秀吉的人了?心事重重的数正痛苦地把酒杯放下。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二 两小无猜 大坂城北角、山里苑西边,两栋新造的殿宇竣工了。这两栋殿宇之间有走廊相连,中间还有个六百多坪的宽敞庭院。 羽柴秀吉很喜爱茶室风格的庭院。最外面是一堵围墙,却没有阻挡住经常往来于淀川水路的船声。 人们管此叫人质殿。现在住在这里的,只有浅井长政的三个遗孤,她们是被人从越前北庄带来的。秀吉时常来这里,还经常与年龄最长的茶茶姬说笑:“茶茶总是板着脸啊!偶尔笑笑嘛!” 茶茶总是露出轻蔑的眼神,毫无惧色,“有什么奇怪的!” 她总是这么回答,丝毫不顾忌秀吉的颜面。每当这时,秀吉就会像初遇少女的少年那般害羞起来,转向高姬或达姬,道:“达姬还小。现在可以考虑高姬的婚事了!” 高姬不敢像茶茶那样对待秀吉,她像在撒娇,脸色绯红道:“让姐姐先出嫁吧!我还不想成婚,现在我最想住到京城去。” “住到京城?茶茶以前也这么说过,我也正考虑。只是,还没有找到适当的住处啊!” 秀吉一离开,三人相视而笑。 据说,秀吉从北陆把这三姐妹及前田家与她们年纪相近的小姐带到这里,是打算当成爱妾的。前田利家的女儿在越前北庄做过人质,因此三位小姐都认识她,很了解她的性情。现在,她的身份是加贺小姐,住在本城,有侍女们服侍,过着侧室的生活。她有些馗尬,因此未曾来访过。这边的三姐妹也经常谈到,如果遇上她,应说些什么好。 但是,等她们见了秀吉后,却油然生出奇怪之感,想法又变了。她们好奇地想,五十岁的秀吉是以何样表情、何等态度拥抱加贺小姐呢? 两三天没见到秀吉了,侍女们说,本城的内庭正忙着大扫除,准备迎接新年。姐妹们才不在意这些忙碌。这一日,被明媚的阳光吸引,她们由中庭溜到围墙外,来到能看得见河川的草坪上晒太阳。 “姐姐,母亲真是在北庄死的?” “嗯。” “阿达总觉得,她好像仍然活着。” 茶茶假装没有听到,坐在毛毯上,双手互抚。达姬一想起姐姐们常不怎么理会她,就气得要发疯。她虽然仅十五,却总认为自己已是一个大姑娘了,只恨姐姐们仍把她当成孩子。自从来到这里,大姐和二姐对她相当冷淡,她甚是苦闷。 茶茶现在还执著地把母亲的死放在心上,常说:“母亲骗了我们三个!女人喜欢男人,胜过喜欢自己的孩子。” 高姬的郁闷则另有原因,达姬慢慢明白过来。二姐是在思念胜家的儿子胜久。当达姬说她绝不做侧室时,高姬总会说:“要看男方而定。”接着就幽幽地说起胜久来……不只如此,两个姐姐经常在达姬走近时,立即停止谈话,沉默下来。她俩定是在谈论男女之事。 “姐姐,为何不回答?我说母亲可能还在某处活着!” “达姬,这些话我已听腻了。” “可是……” “每次一听,我就心乱如麻。不要再说了,母亲是我们的母亲,也是柴田修理的妻子。” “唉,母亲实在太可怜了!” 达姬嘟起嘴巴正要说下去,茶茶突然转向她:“住在这里真无聊,你再去向筑前说,能不能让我们去京城住。” 达姬突然站起身,“你们俩总是这样挤兑我,那好,我不说了。”她向前走了两三步,佯装要离去,可是谁也没有叫住她。这么一来,达姬不好再停住脚步,只得进了中庭。她倒没有怎么生气,只是耍点小脾气罢了。“无趣,我一个人回房去啦!” 其实达姬回屋子里,并没有明确的去处,不过,她还是走过庭院,上了走廊,猛然拉开帘子。 “啊!”她顿时愣住了。她的房间里,怎么会有一个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留着额发的少年呢?他端庄地坐着,身旁放着原属于达姬的箱子,打开了盖子。 “你是谁?”达姬问。 “你又是谁?”少年傲然问道,旋又道,“真是个无礼的女子,不招呼一声就擅自进来!” “你?”达姬睁大眼睛,重新仔细地看了看。确是她的房间,为何这不相识的少年不仅进了屋,若无其事地打开她的箱子,还理直气壮地责问她? “为何不回答?快说,你是谁?” “你?”达姬再次瞪大眼睛。如少年看来丑陋卑微,她定会大声叫侍女来。但这不速之客不仅貌美,而且气质超群,达姬一见便心生欢喜。此时,她仿佛置身于奇妙的梦幻之中,逐渐变得好奇,“哦,我叫阿达……” 她还没说完,那少年便毫不客气地斥责道:“叫阿达也好,叫什么也好,进到别人的房间,不能坐下再说话吗?真没礼貌!” 达姬有些生气,她心想,这人一定弄错了房间,何不将这无理的少年戏弄一番? “对不起!”她端庄地坐在门口,以妩媚而又戏谑的表情道,“欢迎!” “嗯!” “请问您从哪里来?” “远江。” “来这里做什么?” “我,”少年突然趾高气扬起来,“或是来取秀吉……不,取养父的首级。” “啊?嗯,城主是您的……” “吓你一跳吧?虽然在名义上称他为父亲,可我心里不服,因此我不骗你,说的都是实话。” “您的大名是……” “于义丸。” “贵姓?” “德川……不,羽柴。” “多大年纪?” “快十二了。” “还不满十二岁?” 达姬几乎要笑出来。知道对方比她年纪小,她就更想戏耍一番了,“你只有十一吧?” “对!不过要满十二岁了。你真是个多嘴的女子!” “嘿。” “不过我不讨厌你,你很美。在三河和远江没有你这么美的女子。” “哦……”这种褒奖太直率,羞得达姬慌忙低下头。 “你说你叫阿达……你几岁?” “嗯,去年已十四。”达姬似不想输给对方,直视着于义丸。 于义丸哼一声,点点头:“小我两岁。” “哎……我是说去年已十四了。” “也罢,差两岁。你是这里的女侍,还是秀吉……不,是父亲的女儿呢?” “都不是,我是浅井长政的女儿。” “谁?是哪个家臣吗?” “哼!”达姬怏怏不乐,“你叫于义丸啊!” “对,马上就要举行元服仪式改名了,现在还叫于义丸。” “你是德川氏送来的人质吧?我听侍女们说过,德川氏的人质要来了。” “德川……” “德川的孩子不知浅井长政,当然更不知我乃已故右府大人的外甥女了!我不是人质,我是右府大人的亲戚,是尊贵的客人。” “我是人质?” “当然,你恐更不知我的舅父织田右大臣信长公吧!” 双方开始争辩,被两个姐姐磨炼出来的达姬似占了上风。略输一筹的于义丸面红耳赤,却显得更加俊美。 “怎会不知信长公?我只是认为,若是信长公的外甥女,必有良好的教养。我以为不懂礼仪的女子,当是小卒头目的女儿!” “你说什么?你刚才还说世上没有像我这么美的女子!” “嗯。” “那是假话吗?于义丸是个骗人的男子吗?” “不,我没有撒谎,我说你美,并不是假话。” “咯咯……” “有何奇怪?随便发笑也是无礼!” “哦,实在抱歉。不过,这次不是笑话你,而是觉得你是个很可疼爱的男孩。你真是招人疼爱。” “招人疼爱?” “不,是俊秀。” “哦。那还差不多。”于义丸到这城里已经两天了,路上始终无聊,现在被达姬的一句话逗得心花怒放,“是吗,你是个会说话的人。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我还忘了问。” “这话应由我说才对,因为这是我的房间。”达姬再次兴奋地现出嘲讽的表情。 “这是你的房间?”于义丸不以为然地露出了笑容,“看来你的记性太差了,连自己的房间都忘了。” “咯咯……”达姬乐起来,“真的,不能忘了自己的房间,不然就成了不识路的孩子啦!” “是啊,你只是弄错了房间,没有其他的事了?” “如没别的事,就留在这里玩一会儿吧。我去拿些好玩的东西给你瞧……你看,箱子里有贝壳。” 达姬站起来,到于义丸身旁的箱子边,打开了盖子。于义丸的脸色登时就变了:难道我真的弄错了?他不安起来,慢慢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环顾着屋子。“没错。” “你说什么?” 于义丸依然问:“你是想在我房里玩耍?” 达姬收起了笑容。少年太固执了,她突然像姐姐们那样体恤起他来。过分取笑,他恐会受不了。“看来,你的屋子和我的相似。谁都有可能弄错,我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这时,对面走廊里传来呼唤声:“公子!” “到底去哪里了,公子?” 那是慌慌张枨呼叫着于义丸的仙千代和胜千代。于义丸现出尴尬的表情。 “啊,你的侍从在叫你了。”达姬轻松地站起来,去看一眼,又折回,“于义丸的房间在对面那一栋,这两栋房子一模一样,才弄错了。” 于义丸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脸色一变,斥责道:“不是,不是那回事!” “你说什么?” “于义丸的房间就是这里,你可以出去了!” “岂有此理!” “不得无礼!” “哼,明明是你错了,还说这样的话!” “错了又怎的!我喜欢这里,就住这里了!你若不服,可以去找秀吉……不,找父亲去交涉。我不走了,就在这里住下了。”于义丸白皙的额头青筋暴跳。看来,他是在遵照滨松的本多作左卫门的训示处事。 “于义丸,你不该说这样不讲道理的话。谁都会犯错的。你的侍从正急着找你。”达姬大概看出了于义丸的任性,再次和气地对他说。 可是,于义丸的话一出了口,就绝不收回。“我没有错。我是羽柴秀吉的儿子,有权选择我喜欢的屋子,这有错吗?你搬到对面的房子好了。” 达姬呆住,走出走廊。“喂,公子的侍从们,于义丸在这里,快些过来把他领走!” “哎,公子在那里。”两个人急忙跑过庭院。仙千代在走廊坐了下来。 “公子,对面才是您的房间,我们正在找您。” “住嘴!”于义丸大喝一声,全身颤抖。他脸如白蜡,额上布满青筋,但眼皮和嘴唇却如画过一般鲜红,“我不喜欢那房间,要搬到这里来。哼,我乃羽柴的儿子,难道要你阿达来指定我住在大坂城的什么地方?你放明白些!” 仙千代和胜千代若能用恰当的方法适时安抚一下于义丸,此事恐也容易解决。可是,于义丸实在难缠,两个侍从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是面面相觑。 “那么我去把刀架拿过来。”胜千代说道,仙千代则持刀坐在了于义丸身旁,动动下巴,示意达姬:“女子退下!” 达姬气得脸色苍白,“无……无礼!” “无礼?公子说要住在这里,你退下!” 这时,茶茶、高姬与侍女们一起回来了。“怎么了?这位客人是谁?”茶茶傲慢地站在走廊上问。 “无礼,你又是谁?”胜千代抢着道,“这位是本城城主的养子于义丸公子,从今日起,要住在这里,若你们再无礼,我就不客气了!” “哦。”茶茶姬呆住,变了脸色,“莫非这人是筑前大人的孩子?” “你说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筑前大人的孩子。他竟敢对织田右府大人的外甥女说这些无礼之言!” 胜千代听说她们有织田血统,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看了一眼于义丸,于义丸则依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瞪着屋顶。 “这是我小妹的房间,是筑前大人选的,不服的话,去问大人好了。”茶茶道。 “不去!”于义丸打断她,“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这里!” “真是无礼!你说这种话,不感到羞耻?” “不觉得!我不管!” “不,你已经感到羞愧了,你脸上明明表现出来了!”茶茶说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轻轻蹲了下来,“于义丸,你已被呼为公子了?” “对,那又怎么样?” “有趣。争论停了吧!” “有趣?” “对!你如此蛮不讲礼,使我和达姬姐妹生气,原因只有一个。” “一个?” “对,把耳朵伸过来吧!别生气哦?”茶茶小声在于义丸耳边嗫嚅着,于义丸吃惊地看着她,心里琢磨着:确如这位小姐所说,同病相怜。他的脸色马上变得天真起来。 “是这样的吧,于义丸?” “是……” “既然如此,”茶茶叫过年长的侍女,“梅野,你去叫筑前大人来。” “筑前大人?” “对,你告诉他,我小妹和于义丸争执了起来,谁也不肯相让,请他来裁决一下。”叫梅野的那个二十五六岁的侍女瞪大了眼睛,踌躇着。 “快去!不然双方就要拔刀相向了。快去!” “是!”梅劈慌忙去了,茶茶绷着铁青的脸,从屋里走到廊外。她像猫一样狡猾,平静地看着事态的发展。这个对自己的境遇心怀不满的姑娘,找到了反抗的火种,并以此为乐。 不大工夫,秀吉在长廊尽头出现了。这一回,男孩们紧张起来,为了不让人看出他们的狼狈,他们不时交换着眼色,傲慢地挺起胸膛。于义丸还若无其事地从鼻子里发出哼哼声。高姬咽着唾沫,忧心忡忡,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只有达姬完全恢复了冷静,轮流看着三个男孩,心想:即使被骂,也不是我阿达的错:都是任性的于义丸惹出来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来了就争吵?”秀吉收起笑容,走过来,对站在走廊惴惴不安地迎接他的茶茶道。 茶茶故意不回答,说:“我劝说他们,双方都不听。” “哈!”秀吉来到门口,向屋里扫一眼,笑了。于义丸和仙千代、胜千代三人都拼命在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却还是担心会被臭骂一顿,或以别的罪名被责难。 “于义丸,你说喜欢这个房子,说羽柴秀吉的儿子可以随便住在大坂城的任何地方,是吗?” “不错。” “小姐乃是已故右府大人的亲戚,想住在原来的房间。” “是!他突然闯进来,说这是他的房间,就一动也不动了。”达姬插嘴道。 “哦,我知道。”秀吉回过头,阴阴道,“茶茶,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 “哦,你的表情已告诉了我。” “啊?”幸灾乐祸的茶茶一惊。 “哈哈哈!若你没有主张,就不会特地把我叫来了。” “是。” “好,以后若再发生类似的事,就像我今日一样裁决,你记住。”秀吉说着,忍住笑,认真道,“于义丸!你说得很有道理!” “是!” “还有,阿达啊!” “在!您要我搬到哪里丢?” “不,不必。你不必离开这个房间。你表现得很好,不愧是浅井长政的女儿,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那么,请于义丸……” “不,于义丸也做得很好。双方都不愿搬到别处去。那好,两个人就住在这一个房间!”秀吉转头对胜千代和仙千代道,“不过,近侍不能睡在这个屋里,你们就在隔壁守卫!”言罢,他猛然转身,快步走过长廊离去。 众人一刹那都呆住了,一片茫然。茶茶早已拿定主意,若秀吉完全听于义丸的,她就要赖在这里不走。如果他听达姬的,把于义丸轰走,她就利用这个机会煽动于义丸,让他处处反对秀吉。不管秀吉怎么做,结果都会很有趣。茶茶很兴奋地期待着事态能按自己的愿望发展,秀吉那出人意料的裁决却使她傻了眼。当然,达姬和于义丸这两个当事人也没有想到这一步。 茫然过后,茶茶走了,接着,高姬也退回了房间。她们一面幸灾乐祸,一面觉得很是有趣,想看看留下来的达姬和于义丸会怎么办。仙千代和胜千代似懂非懂,一起退到了隔壁房间。临走时,他们道:“我们走了,有事就叫一声。” 四周变得寂静无声,只有射到走廊上的阳光,奇妙地闪烁着。 于义丸这才偷看了达姬一眼。达姬却不看于义丸,她故意淡淡地注视着庭院。她生硬的表情激得于义丸想:不能输给她!他又调整了一下姿态,泰然自若地瞪着屋顶。对两个人而言,裁决是不能拒绝的,可是谁都没有因此而惶恐不安。 “于义丸!”终于,还是年长些的达姬打破了沉默,“你无论如何也不离开这个房间?” “废话!父亲已经允许了。” “真是固执!” “你才固执!” “你不想想,我们两个人怎么住,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我……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正因为都是成人,问题才大!男女同处一室……” “闭嘴!” “哼!世间的事,是不能意气用事的。非要那么做,就是野猪一样的武士。” “我不是固执,也不是意气用事。我于义丸岂是野猪武士!” “有趣!那你是什么?为何非要抢我的房间呢?”于义丸被问住了,结巴起来,“那是因……因为我喜欢你。” “啊?”达姬很迷茫,“我不喜欢,不喜欢你!” 于义丸的脸由于生气和羞怯,变得绯红。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很糟糕的话。“不喜欢也罢!”他这么说道,却找不出适当的话说下去。 “你看,这还不是固执,不是意气用事吗?我该怎么说呢……” “那又怎样!” 谈话至此结束,达姬觉得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于义丸也很清楚是自己不讲道理。天黑下来,达姬的侍女送了纸罩的蜡灯来,石川胜千代也毫不示弱地拿烛台来了。晚餐也一样,侍女梅野坐在达姬面前,而本多仙千代则在于义丸面前服侍。没有一个人开口,也没有互相交换眼色。晚上,达姬曾到姐姐茶茶的房间转了一圈,然后就回到仅有十二叠大的房间,铺上卧具歇息了。 起风了,河上刮来的朔风怒号着,似挟着严霜,令人感到寒冷而孤独。 这个女子究竟在想什么?于义丸这么想时,子夜巡逻的更鼓刚好隔着中庭传来。于义丸继续想着:说到固执,我或许有一些。他回想起作左经常说的话:不固执到底的人没有用。他不时侧耳倾听达姬的鼻息,一旦听到,自己也慌忙呼气,想让对方听见。 “喂,于义丸。”这时,旁边的棉被动了起来。 “唔……晤……”于义丸用鼻音回应着。 “啊,睡得真好!什么时辰了?” “唔……不知道!” “你不认为很遗憾?” “你还没有睡着吗?”于义丸问道。 “不,我睡得很好!可这不是很遗憾吗?这么一来,咱们由于固执,就完完全全输给了秀吉。” “输了?” “对,这样一来,他认为我们两个就毫无办法了,总会有一方先投降。你没想到?”于义丸无言。 “于义丸,你说喜欢我阿达?” “我是说过,怎样?” “那么,我也喜欢你好了。这样,羽柴大人就头疼了。” “哦。”于义丸小声应着,“对,这样或许很好呢!” “或许很好……还是靠不住。咱们要假装很好,让他担心。他才会想出别的点子。不这样,咱俩就都输了。”达姬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她怕别人听见,说得又快又低,然后就起身,坐在棉被上面。 于义丸没有起身。他看一眼达姬只穿里衣的样子,有些眩晕:达姬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也不是! “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喜欢我……是真的?” “是真的!” “既然如此,我们就这样做吧!否则,姐姐们也会取笑我们。茶茶姐会居心叵测地说: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收拾。” “呵呵!” “你同意了,于义丸?” “照……照你说的办。” “哼,这么不干脆!” 在残存的一盏蜡灯的昏黄光影下,于义丸不知为何粗声喘息起来。他双眼紧闭,却仿佛看到眼前蓦地开满大朵的红花,而且,芳香之气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于义丸,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说出来了,就没有人会吃惊了。哎,快些回答!” “既……既然如此,我刚才不是说了,照你所说的做吗?” “现在别人都已经睡了,只有我们两人没睡。” “嗯。” “既如此,一定要听明白。若咱俩感情好了起来……” “趁秀吉……不,趁父亲不备,不好吧?” “哼!于义丸还是孩子啊!” “不是孩子。我是孩子吗?” “既然如此,就认真想一想。他若看到我们好起来,定会大吃一惊的,便会把我们分开了!” “嗯。” “可是,如果他使坏心眼,说既好起来了,就一直住着吧,那你打算怎么办?” “那时……就在一起住下去呗。” 于义丸这么回答,达姬没有搭腔。刚才在他耳边、令他发痒的呼吸远去了,只有她的目光如剑一样瞪着他。于义丸心道:能输给她吗?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三 霜心千重 茶茶一起床,就马上奔向小妹达姬的屋子。庭院里霜痕莹明,朝辉满地。 她溜过冰冷的走廊,思绪漫漫地站在格子门外,里面传来两个人爽朗的说话声。茶茶一时目瞪口呆。两个人谈话时表现出来的亲密,令她意外、不安、气愤难平: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本以为,以达姬的性子,今日早上必会继续执拗地与少年僵持,态度强硬……这样一来,想了一夜的用来对付秀吉的办法,完全是白费工夫,反而种下了更令人担忧的种子。茶茶大失所望,愤愤不平。 茶茶原本也是要来劝他们假装和睦,让秀吉目瞪口呆的。最近,茶茶对秀吉那种趾高气扬、凡事独断专行的嘴脸甚是厌恶。或许那不只是对秀吉个人的憎恨,而是处在逆境中的不幸姐妹存有逆反之心。 昨日,当秀吉自然而干脆地说要他们两人同住时,茶茶比达姬和于义丸更为反感。她气得连过去找她商量的达姬也不理睬,只是专心地想用何种办法使秀吉难堪。 茶茶回到自己的房里,慢慢思索着对策。若于义丸真和达姬亲近起来,好让秀吉出丑,只恐事与愿违。 最近津田宗及派石田三成来找茶茶,秀吉还让她注意,不可与三成太亲密。听他的口气,好像三成和茶茶谈话之后,他大发雷霆,斥责了三成一顿。 茶茶若有所思地把手放在火炉边上,凝视着白色的灰,最后拍手叫来侍女。“去把日向守叫来。” 她吩咐道。佐治日向守秀正乃是秀吉的妹妹朝日姬的夫婿,负责管理内庭,是个老实而温和的中年男子。 佐治日向守进屋以后,茶茶的态度才有所变化,本来阴郁而严厉,此时突然变得如春天的鸟儿般活泼起来,不只是轻松自如,还努力装得妩媚多姿,总之,她整个人摇身一变,眉开眼笑了。“日向守大人,茶茶有事必须向您说明,要借用您的智谋。” “哦,那太好了。我一定替您出主意。”日向相信茶茶永远是身在深闺的任性女子,他满意地笑了,“究竟是何事让小姐双眉紧蹙?” “日向守大人,我直接来征询您的意见,请不要告诉羽柴大人啊!” “是,是。好说,好说。” “羽柴大人究竟想把我怎样?” “怎样?” “前些日子,石田佐吉和我谈完话,回去后似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哦。” “大人究竟要把我嫁给谁,您可有数?” “哈哈哈。”日向露出好好先生的表情,大笑,“这便是小姐的不是了。” “是我的不是?” “小姐美丽高雅,天资聪慧,故尔,婚事才拖延至今。” “哦,您是说茶茶讨人嫌……” “不,是主公在担心。主公曾经开玩笑说:‘茶茶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可她既然这么讨厌我,定也会违逆夫君。’你在主公面前实在太过任性了!” “呵呵。”茶茶笑逐颜开。她一面笑,一面惊觉自己嘴角在抽搐,有些话几乎脱口而出,可她还是欲言又止,“啊,奇怪!既然如此,今后我就装出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给他看好了!” “哈哈哈,这样很好。这么一来,主公会很开心,就会着手给您找一位如意郎君。” “日向守大人!您对新来的于义丸印象如何啊?” “啊!” “于义丸还不能举行元服仪式吗?我要嫁给他!”茶茶不知作何想,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佐治日向守目不转睛地看茶茶。他目光如剑,想弄清楚她是不是认真的。但是茶茶不是那种轻易让人看出本来面目的浅陋女子。 从小谷城陷落之时,悲剧就开始了。死死纠缠的不幸、对人的不信任,不断磨炼着这个年轻女子的心智。这对世事充满怀疑的女子,相当清楚自己的武器——除了伪装出来的妩媚,她别无他物。 “小姐喜欢于义丸吗?” “嗯。在您的眼里,他怎样呢?” “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事实上……”日向守突然屏住呼吸,谨慎道,“不可对别人说,我是同情你,才把真相告诉你的,一定不能泄露出去啊!” “当然。” “他就要举行元服仪式了。送于义丸来的石川数正和主公商定,要在新春给他举行,连名字和领地都定下来了。” “领地?” “是,来春他便是羽柴三河守秀康,领河内一万石俸禄,事情就这样简单。” “秀康,是秀吉的秀,家康的康!” “是的,主公的养子、德川大人的亲生儿子。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摆脱不了这种不吉的身份。实际上,主公并不是真想让他来,小姐没有察觉吗?” “那,他是结合两家的一个榫头了?” 日向守同情地摇摇头。“主公想把他当诱饵,诱家康来大坂,因此他比一般的人质更可悲。你说想要嫁给他,主公就会怀疑你别有用心了。此事玩笑不得。” “哦,经您这么一说,我便更想嫁给他了。” “莫要任性!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如果德川大人识破这个阴谋,不来大坂,于义丸就要被杀了?” “这个我倒不清楚。可是,于义丸只是暂时在这里,这是肯定,他马上就要托给筒井顺庆照顾了。就是因为这个,主公才开玩笑地让他和达姬同处一室。” “哦,他很快就要离开这里?” “是,他的情形和小姐们不一样,表面是养子,其实是人质。”茶茶脸色阴沉,声音也低了下来。“唉!于义丸怎会不知呢?对了,我去求羽柴大人把于义丸给我。” 日向守大吃一惊,道:“小姐又任性了。”他严肃地向前凑近了一步,“若说这种话来,就更不能让你出嫁了。这些话只限在此说笑,绝不可说出去啊!” “呵呵。”茶茶觉得对方愈着急,就愈有趣,“不,我要去求求看,纵是被斥责,我也不在乎。否则,于义丸就太可怜了。” “小姐!” “哦,日向守大人面色如土。” “你不了解主公的心意吗?” “我不喜猜测别人的好恶,请大人直言。” “这,这,我也不喜猜测,这事……” “怎的了?” “或许主公认为,你比加贺夫人还貌美,因此不让你离开他,我只是这么猜测。” “什么?”茶茶听了对方的话,吓了一跳,“不让我离开……是什么意思?” “主公很赏识小姐的才情,所以,若把你嫁了出去,就会成为敌人手中的一把利剑,因此,要把你留在他身边一辈子。” 茶茶又惊又怒,闭了嘴。自己嫁出去就会成为敌人,才须一辈子留在他身边,那岂不要做侧室? “日向守大人,羽柴大人是要我……” “尽管主公是在说笑时提到,可若小姐不收敛一些,恐就……” “他……” “主公曾笑说,他不担心二小姐,也不担心达姬小姐,唯有茶茶不可小视,还是把你放在身边一辈子才安心。” “他……”茶茶全身僵硬地喃喃道,万万没想到此事。诚然,她若怀着对秀吉的恨嫁出去,即使不唆使夫君谋反,也会令秀吉难以安心。秀吉的对策便是收茶茶做侧室。 “明白了吗,小姐?” “……” “莫非小姐看出主公的用心,想做侧室,却故意拿我说笑?” 茶茶呆呆地凝视着虚空,若果真如此,她便一败涂地了。她叫佐治日向守来,是打算用于义丸和达姬的事刺激秀吉,让他恼怒、烦躁。可是在套问日向守时,却发现秀吉居然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 “我本来想嫁给于义丸,但是因为大人开了个玩笑,于义丸就被达姬抢走了。” 这么说的话,至少秀吉就不能责骂达姬了。她本想以这种方式开玩笑,反而掉进了秀吉的圈套。 茶茶决定撇开达姬的事,从日向守这里打探出秀吉更多的想法。“日向守大人。”过一会儿,她再次转向日向守,这时她又喜形于色、神采飞扬了。 “明白了?” “不,丝毫不明白。”茶茶天真地歪一歪头,“我想和大人打赌。” “小姐要赌什么?” “现在我不再提于义丸的事了。我想赌羽柴大人会不会像待加贺夫人那样待我。” “小姐是要和我赌不会那样?” “呵呵!对!他怎会打那种主意?” “小姐!”日向守不安地压低声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喜好,据说于义丸之父家康公,最初的正室乃是从今川家迎娶过去的,后来因不满那恶妻,倍加宠爱那些身份卑微的女人。不过,主公却似与他相反。” “呵呵,所以才把京极夫人和加贺夫人作为侧室!” “不只如此,最近还有人说,他想收你——已故右府大人的外甥女。” 茶茶笑了。“因此,您才要我小心些?” “我没有说要小心,只希望你稍微收敛一些。否则,婚嫁必是遥遥无期。二小姐、三小姐一定也希望姐姐先嫁。”日向守认真地说。 茶茶马上接口道:“好了,说够了?我本来想和您打赌,再去求主公让我赌赢,现在算了!”她微微笑了,任性毕现。 佐治日向守离去后,茶茶打开了匣子,拿出小小的守护袋。这是很久以前,她离开小谷城时,佩在腰间的守护袋。从北庄来这里时,她又找到了它。 紫色的锦袋已经褪了色,边角也磨破了。她把它抛到榻榻米上,忧心忡忡地思索起来,却不知要想什么,心中如霜一般冰冷。她觉得在这个世上什么都不牵挂,唯独不能丢下两个妹妹。她不必特意娇宠她们,也不能让她们轻易掉眼泪。只有她们才是与她血肉相连的亲人。有事发生,她自会保护她们,宁可付出代价,受伤害。这便是女子本能的母性。 “哼,必会有这种可怕的事。”过了片刻,她喃喃自语,拿起守护袋,悄悄离去。 所谓可怕之事,即指秀吉必在她们三姐妹中选一个做侧室。阴险狡诈的秀吉杀了她们的生父,又在北庄杀了她们的母亲,绝不会随意把她们三姐妹嫁出去。即如佐治日向守所言,嫁出去会成为敌人,嫁出三个,便是树立三家敌人——他会做这种傻事吗? 留一个在身边,事情就全然不同了。当然,他说要收信长的外甥女为侧室,又收了前田家的女儿,并不单是为了满足欲望,这里面定有不可告人的深意:可能出身卑微而爬到高位的人都特别顾及声誉,也许是他过去一直戎马倥偬,以致无暇贪恋女色,如今精力过剩了?可秀吉并非能完全抛开野心之人。是我疏忽了? 茶茶拿着锦袋,穿过走廊,来到二妹房间。高姬也正在担心达姬会和于义丸争执起来,派侍女梅野去打探,正在听梅野报告。她一看到茶茶,便叫道:“姐姐……”茶茶摆手打断她,“梅野退下,我有话要说。” 梅野退去。茶茶把锦袋拿到高姬面前,“希望你把这个交给达姬。” “这护袋……” “对!这是在小谷、北庄救了我们性命的守护神。现在达姬正大难临头,把这个交给她,告诉她……若她还是不懂,我也没办法了。” 高姬却不懂姐姐的用意,拿着守护袋,默默地盯着茶茶,“达姬大难临头,姐姐是什么意思?” “交给她就是,愈快愈好!”茶茶催促道。 “我不懂,我……” “不懂什么!达姬有性命之忧。” “什么?梅野说,她和于义丸非但争执已了,更是亲密无间呢!” “哼,这样更危险。高姬不知,古已有男女六岁就不能同席之礼,万一两个人……” “呵呵。若是那样,也是因羽柴大人裁决所致。达姬很聪明,许是有意假装的,故意要添些乱子。” “高姬!” “啊!好吓人,姐姐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们对筑前而言,是必须特别关照的浅井长政的女儿。” “那又怎样?” “对筑前来说,家康公之子于义丸也得精心照管。几个不能疏忽的孩子若真出了意外,该如何是好?” 高姬听了,双眉紧蹙,低下头来。她已有些明白姐姐的苦心了,于是点点头,出了屋子。“我给她送去,顺便看看她!” 唉,即使达姬已倾心于义丸,两人也不可结合。高姬在心里重复着这话,到了达姬的房间里,突然很是奇怪——达姬与于义丸两人在屋子中央面对面地坐着,好像刚刚喝完茶。 认真守护着达姬的于义丸,身材已如成人,只是眼神还稚气未脱。正在他面前收拾茶杯的达姬,则是一副在自家收拾茶具的样子。再一看,屋子里还烧着香,更令人忍俊不禁。 高姬故意坐在他们近旁,把带来的守护袋放到妹妹面前,“达姬!” “这是什么?” “这是在小谷城和北庄,救了姐姐和我们性命的守护袋。姐姐要我把它交给你。知道吗,你现在性命堪忧。”说着,高姬看了于义丸一眼。于义丸好像对守护袋毫无兴趣,只是轮流看着两个女孩。 “哦,这么重要?” “是。姐姐说,你要好生把它带在身上,以免灾难临头。” 达姬听了,收下守护袋,奇怪地看着于义丸。于义丸点点头,像是在回答达姬周眼神提出的问题。这眉目传情的一幕,足以使并不甚了解异性的高姬茫然。 “多谢姐姐,我会时时带在身上。”达姬认真说道,再次看了看于义丸。这一次,更表明两人亲密无间了。高姬面红耳赤,慌忙移开视线。 “姐姐们明白我的心,她们希望你好好对待我,细心关照我。” “嗯,是。”于义丸甜甜地回答,“请她们放心,你绝不会受委屈!” “这……”高姬越来越不知所措了,“于义已经和达姬……” “嗯。”于义丸怡然自得地点点头。他偷偷看达姬一眼,又端正了姿势,道,“我们已经决定成婚。是吧,达姬?” “这……这是真的,达姬?” 达姬悄悄垂下头去,满脸喜色,也并不见脸红。大概这两个人都没有想到日后的结果。 “我如见了筑前……不,若见了父亲,就会把此事告诉他,我们俩打算一直这样住下去,对吧,阿达?” “是。”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了。都送来这守护袋了,说明姐姐们都是我们的朋友了!” “是。”这时,达姬的脸都已红到脖子根了。她有些眩晕地看着于义丸,以从未见过的姿态,在高姬面前双手抚地,“请向姐姐道谢!不仅是我,于义丸也很高兴,请告诉她……”高姬热血上涌,一时头晕目眩,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全身直冒冷汗。她羞耻、惊愕、失望、恐惧……唉,一切都已太迟! 第六部 双雄罢兵 四 稚子生大谋 石川数正在大坂城迎来了天正十三年的正月。表面上看,他的任务是使于义丸尽快习惯在大坂的生活,其实他乃是奉家康之命,查探羽柴秀吉的真实用意。秀吉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怎样才能叫家康来大坂呢,你不想想?”他把数正当成家臣似的问道,“要尽快平定天下,有几件大事必须先做好。即使让我向家康低头,亦无妨。” 秀吉每天忙于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去年十一月,他已成了从三位大纳言了,可是他对官位似毫不在意。“大纳言很了得吗?哦,我才不管那个。” 然后他立即像忘记了这件事,道:“现在我不放心的,除了家康以外,还有另外一人。正是丹羽五郎左!我催了他好几次,他都不来。我对他讲,今日我的大业,有一半是靠他完成的,若他担心,可带大军前来,只要让我看看他就是。” 秀吉把这种事都毫不保留地道出了。问题是,若是若狭的丹羽五郎左和越中的佐佐成政与家康合为一气,又与北条父子携手举兵,那便大坏。秀吉似乎十分担心这一点,才认为把家康请来,乃是重中之重。若连家康都俯首称臣了,余下的丹羽、佐佐和北条,即使有二心,也不足为患。 在大坂过天正十三年新年的数正,却不可否认自己的恐惧越来越强烈了。秀吉的强势和魅力,与家康完全不同,他的身上散发出的,乃是如旭日东升般的光辉。 在大厅的高阶上接受贺辞时,秀吉始终微微笑着,不过,他的脸上已隐然浮现出半年前尚无的威严。此时,城中已建了很多房子,细川、字喜多、蜂须贺、堀、前田、浅野、筒井等大名,先后自然地成了他的家臣。就在他举行酒宴请这些家臣的时候,朝廷为他叙勋的旨意也到了。 正二位内大臣。这是对他从天正十一年秋冬修缮皇宫之事,加以表彰,也是通过前关白近卫前久和右大臣菊亭晴季之手,朝廷确定他为“天下人”的证据。 这时,秀吉笑了,道:“内大臣的品位比征夷大将军还低多少呢?” 秀吉升正二品、任内大臣之事,使数正大受震撼。因为此时的家康乃是左近卫权中将,从四品。然而,在这几年里,家康一直背着秀吉,通过茶屋四郎次郎向朝廷纳贡,今年一年就向宫里献了两只白鹤、十枚黄金。老实说,这些贡品的用意,乃是希望官位不要和秀吉相差太远,可是现在看来,二人已经无法相比了。 正月初三下午,秀吉把数正叫进房里,以坦诚而亲密的态度对他道:“你觉得大坂的新年如何?我现在是内大臣,到七月十五我想晋为征夷大将军。如此一来,日本诸将若违反我的命令,我便有权把其定为盗贼。所谓征夷大将军,若非源氏的直系后裔,是当不上的啊!不过,我不同,因为我乃太阳之子。”说罢,大笑。 “真是恭喜了。”数正答,觉得全身冒汗。 “数正,你想出请家康到大坂来的好办法没有?” “抱歉,实无什么办法。” “我马上要去征伐纪州,这是对他们受了家康和信雄煽动,所引起骚乱的惩罚。故,他们很可能去向家康求援。根来、杂贺之众不用说,就是高野山,只要他们不顺从,我就放火烧了他们。我是学右府大人在比睿山的做法。” 数正慌忙擦拭着额上的汗水,“我会报知主公,不可在背后支持他们。” “哈哈哈,我知道,家康最终和我一战,是为了信雄。这个信雄,这回要去纪州劝降了。” “中将大人?” “对!”秀吉随意地点头,“现在信雄当从清洲出发去滨松了,目的是劝说家康到大坂来。” “信雄去滨松?” “这样一来,家康绝不会不来。我的计划,是收拾完纪州,再攻四国之长曾我部,制服了长曾我部,接着对越中的佐佐成政发起攻势。成政现在频频派密使去家康那里。那时,若家康还举棋不定,我将以对待其他大名的方式待他了。” “我一回去,就会把这些话告诉主公。” “干脆我和家康结成亲家好了,怎样?” “亲家?” “家康还没有正房吧?我把妹妹嫁给他,我俩成了郎舅之亲,家康也有面子。” 一瞬间,数正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他知道,秀吉已没有未出嫁的妹妹了,不由得惊问:“大人说什么?” 秀吉又重复一遍:“我说,若他娶了我妹妹做正室,我们就是亲戚,家康也有面子。” “大人的妹妹?是指……” “朝日啊!” “就是佐治日向守夫人?” “现在是,可是我叫他们散了,不就得了?” “哦。” “年龄嘛,她大概有四十二三岁,家康多大岁数?” 数正有些张口结舌,“我家主公四十四。” “好,年龄也相当。怎样,就这么办?” “这……” “我要带于义丸去征伐纪州,到时可以用到阵中探望亲人为名。”秀吉说到这里,话题一变,“对,对,还有于义丸嘛!” “啊?” “于义丸相当机灵啊!” “机灵?” “浅井小姐,好像不是姐姐,是小妹妹。” “小妹妹?” “三小姐啊,哈哈,若是两个姐姐,我还可以斥责,可是就没有必要斥责三小姐了。真是办家家酒,办家家酒啊!哈哈!” “这是怎么回事?” “莫要管,莫要管。我定要把他交给筒井,好好教导他。不过,朝日的事,家康当不会拒绝吧?若拒绝了,只有兵戎相见了。我不能再作比这更大的让步。否则,大名们会有话说,朝廷也不答应。” “……” “数正,未几我便是大将军,希望我的妹婿能协力助我。看家康是助我一臂之力以平定天下呢,还是要背上扰乱太平的罪名。哈哈。” 数正两眼直直地看着秀吉,说不出话来。秀吉的提议着实令人震惊!要把年过四十、渐入老境的朝日姬,从佐治日向守手里夺过来,许为家康的正室。此事怎可轻易回应?秀吉能说出这等话来,一定是铁了心!然而,他已经操纵了朝廷,一旦发生纷争,他便可轻而易举地给人冠以罪名。 “怎样,有没有信心说服家康?这既是为了德川氏,也是为了天下啊!” “请给我些……时间,思量一下。” “好好,我让他们泡茶,你可以慢慢思量思量。”秀吉泰然自若地笑了。 “人当有能力把握大势。”秀吉待茶端来后,马上叫侍从离去,眯起眼睛看着明亮的隔扇,道,“即便你因此受那些顽固老臣的排挤、憎恨,在德川氏很难待下去,这事也是非做不可。” “是。” “家康定会赞成,问题只是家中的那些顽固之人,不过事成以后,他们定会感激于你,你便成了德川氏的中流砥柱。” “……” “你要知道,无论何时,我都会善后。我这里的待遇从不是五千八千,我的身家亦不止家康的五倍十倍。怎样,为了天下,为了德川氏,为了我羽柴秀吉,为了你自己,能否接受这个任务?” “但是……佐治日向守的夫人……” “你是说,我没有问朝日姬?” “是的,他们夫妇已经生活了多年。” “数正!为了天下,羽柴秀吉自不消说,就是我所有的亲人,都要为天下而在所不惜!” “大人是说,已经问过她了?” “还没有,但我相信她定无异议。” “若在下拒绝此事……” “那就只有一战!我已明言,你以为家康愿意兵戎相向?” “但是……” “数正!我马上就要攻打纪州,其次是长曾我部,等佐佐成政被收拾了,信雄成了我的盟友,你想家康还有多大胜算?顶多和北条父子来往几趟,然后即束手无策。我的算盘并没有打错,若你认为家康还有胜算,就拒绝我。你放心,只要与家康有关,我绝不会小器。我会立即把于义丸、令郎和作左的儿子安然无恙地送回,然后,战场上一见高下!” “大人令人生畏啊!” “哈哈!其实不然。我希望一切都能顺顺利利,甚至连我的亲妹妹都当了赌注。秀吉一直都是为了天下黎民啊,数正!” “抱、抱……抱歉!” “那么,回去后会说服家康吗?” “是,我不能拒绝。” “你既然这么明白,自会好生去跟家康说了。数正啊,不管发生什么事,秀吉都不会舍弃你而去,定会为你善后。” “多谢大人!”数正越来越神伤。他在秀吉面前已经无计可施,几成了被操纵的傀儡。 怎会变成这样?秀吉的态度,已经使数正认为自己不像德川的家臣,而似背叛了家康,成为秀吉的家臣了。秀吉想利用最近的口头禅“为了天下人”这句冠冕堂皇的话来操纵数正,并让他亲口说:“为了平定天下,在下愿意违背主公,站在大人一方。” “大人真是令人生畏!” 数正又重复一遍刚才之意,不禁黯然泪下,内心感概万千。这也源于他软弱的本性,“回去后在下只有照大人所嘱,别无他法。” 秀吉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总算柔和了些,“你明白我的本意了吗?” “还没完全领会。只是在大人的决策面前,在下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有屈从。” “数正!这个屈从,不是向我羽柴秀吉屈从,而是屈从于天下大理!” “是!” “家康心志明达,可在气魄上,终逊我一筹。我羽柴秀吉并非那种统一了几块属地就会满足的人。我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比山高,比海深。当一统天下的时候,我会把这里的事情完全交给巧于内治的家康管理。” “在下不想再听这种安慰的话,容在下告退。” “不是安慰,是开阔眼界。若家康和我争斗,我定会战而胜之;和我携手,凭我的宽大胸怀,家康定能繁荣壮大。征伐只会对德川氏造成双重损失,能认识到这一点而苦心劝家康的,天下只有一人,那便是石川数正!数正,你不只是为秀吉,也是为了家康能顺应大势而尽力的大忠之臣啊!” 数正没有回应,只道:“在下即刻就去于义丸公子那里,和他见过,马上回去。” “好!我吩咐你的事,你就悄悄地去办。在我出征纪州时,请家康到这里吧!我意欲叫于义丸随军出征,那时家康便可以监军的身份来此。” “那么,在下告辞。”数正简直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这么一来,我的信念不就丧失殆尽了?这个心性柔弱的老实人,在矛盾中走过冰冷的长廊,一时眩晕。他自问:如此一来,你还是三河的武士吗? 冷汗经风一吹,他全身汗毛倒竖。 过去,数正从没有想过要违背家康,倒向秀吉。即使现在,这个决心还是丝毫未变。可是,他总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刺眼,又频频听到良心的哀鸣。如他回到滨松城告诉家康,秀吉要把朝日姬嫁过去,家康究竟会说什么呢? 一向心平气和的家康,一听秀吉无理地要把已过了多年和睦生活的夫妻拆散,把那个日渐衰老的女人嫁给他,当会怎样惊愕?本多作左、酒井忠次也一定会愤怒大骂:“筑前必是疯了!” 秀吉已经是内大臣了,因此,朝日姬就是内大臣的妹妹,对家康而言,她是贵人。可是,三河武士根本没有承认秀吉这个内大臣。因此,此事就成了尾张的农夫之子,把嫁给了家臣的四十岁农夫之女,再塞给他们的主公。 “主公都因去亲近身份卑微的女人,才会被人家这么侮辱。”甚至会有人这么说。届时,他数正还得努力说明秀吉的势力,以及家康位居人下的现状。想及此,数正双腿哆嗦不稳。 正惴惴不安,数正竟碰到朝日姬的丈夫——佐治日向守秀正。他忙道:“佐治大人安好?” “天气一直都很好,心情真舒畅啊!” “是的。” “伯耆还继续待在大坂吗?” “不,就得回去了,这才要去见见于义丸公子。” “伯耆大人可能特别舍不得吧?但请放心,我家主公是不会把他当人质的,我们都明白主公的用心,不会亏待于义丸公子。” “多谢了!”数正说着,想到此人还不知秀吉那伤人的谋略,顿起怜悯之心,不敢正视对方。 来到于义丸的居室前,佐治日向守像是想起什么,对数正道:“其实……”这个遵守信义的男子在前面引着路,似有话要说,又苦苦思量当不当说。当他终于转过头来,脸色已轻松了许多:“内府大人命令公子和浅井三小姐住在一起,公子好像有些不情愿。大人没有听说这事?” 数正明白,秀正是担心他会给于义丸出主意,其实他已不可思议地抑制住了那种念头。 “我知道。” “是内府大人告诉您的,还是……” “是内府大人告诉鄙人,公子正值叛逆之年,还只是个孩子。即使反抗,内府大人也不会在意的。” “那是自然。”秀正慌忙点头。他本来是出于一片好心,希望数正不要在意,没料到却遭到了反驳,不禁后悔自己的轻率。 “只是对方乃是浅井家的小姐,才觉得必须告诉大人。”秀正很快说完,又以十分郑重的口气道,“于义丸公子,石川伯耆守来见!”说着拉开格子门。 一听到声音,仙千代和胜千代连忙从隔壁跑出来,在门口恭敬地迎接。数正没有看他们,单是注视着于义丸,他突然胸口一热,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于义丸和达姬面对面坐着,他的脸、头发、神态,看来很像数正和今川氏激烈谈判后,从骏府带回冈崎的信康。那时,数正让信康坐在自己马上,心安理得地走着,天真地相信,从此以后,德川氏已渡过了难关。可那个信康如何了? 信康命运不济,后来被信长公命令切腹。他的不吉之相,在数正脑中挥之不去。现在是谋略,过去也是谋略…… “老人家,欢迎,靠近些!” 数正抿着嘴,坐在于义丸面前。这残酷的谋略之风,要在这没有任何罪过的孩子身上吹到几时? “公子,我是来告辞的。”数正道,看到一直注视自己的达姬,想到她也是这个乱世的牺牲者,心里更觉悲凉。 “说要回冈崎?” “是的,我不能老陪在您身旁,公子已经可以独自生活了。”数正的话和眼神硬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知道,您放心吧。”于义丸道,“您忘了本多他老人家对我的训示了?于义丸不会输给任何人!” 数正大吃一惊,他知背后的佐治日向守必也相当吃惊。他沉吟着。若平日碰到这种情况,他一定会语重心长地让其忍耐、忍耐。可今日他不想说,可能是因为在秀吉面前输得太惨了,他想把这股怨气发泄出来。“真是勇敢,听了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说这种话,其罪难辞!他这么想着,语气却逐渐加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数正觉得好像有另一个自己,两眼充血,说道:“这才是德川家康的儿子!任何时候都不能委屈了自己,要堂堂正正地做人!” “刚刚我还和阿达在谈这事哪。是吧,阿达?” “是的,不坚强,就不会有好运。” “对!把自己确定的事抓得紧紧的,坚持到底。” “知道了!您回去告诉本多大人和母亲,说于义丸很坚强,不要担心。” “真勇敢!”数正再次呻吟道。他泪如泉涌,眼前一片迷蒙,于义丸和达姬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了。良久,他方道:“我先回冈崎去,不久就会回来。” “回到这里?” “是!公子举行元服仪式后,就要初征了。到时,我这老头子一定得在您身边,教您指挥战斗。” “哦,已决定让我上战场了?” “是!” “要出征到哪里?” “纪州。”说着,数正又慌忙改口道,“我猜可能是纪州,这似是内府大人的决定,在下不甚清楚。” “好!去哪里都没有关系。反正已决定了。” “是,初征之后,公子就成了一员了不起的武将。因此,平常要时时提醒自己已是个武将,一刻也不可忘记。” “当然不可忘记!即使明天出征,于义丸也不惧!”于义丸昂然道,“对吗,阿达?”他向达姬说道,声音十分天真,使得原本就不安的数正,心又悬了起来。 达姬欣喜无比。数正本打算要她退下,可到最后也没有说出口。她深深地对于义丸点头,妩媚地低下头。“我泡茶请老人家吧!” “嗯,好。老人家!阿达很会泡茶呢。” “这……”不必!数正本想这么说,他对自己今日的表现甚为不满,“多谢了,我喝了立即启程,请求主公送礼物给你。” “好,我马上烧水。” 数正注视着站在居室一隅的火炉前的达姬,这才想起佐治日向守与他说过的话。难道这两人已……数正似觉得达姬的身上传来阵阵香气。可能她期待着什么,心里的喜悦令她发散出香气。这样一来,数正就不能默默地离去了。 对秀吉而言,眼中钉般的家康之子和同样不可小觑的浅川长政之女结合,或许不致为成败的关键,但很可能成为不幸的根源。 “公子!” “何事,老人家?” “为慎重起见,我要告诉你,举行了元服仪式,身边就会有很多女子,可是……” “怎么?”于义丸认真地反问,片刻之后,他似乎明白了数正话里的含意,露出了笑容。 “你不能把真心许给女人。除了内府大人许的女子,绝不可接近其他女子。”于义丸渐渐现出顽皮的眼神,他点点头,“老人家,是父亲要我和阿达在一起的。” “哦。” “嘘!”于义丸看了一眼正在泡茶的达姬,低声道,“不用担心,我们俩是合计过的,只是为了嘲弄父亲。” “嘲弄内府大人?” “对,不这样就赢不了,我于义丸能输吗?” 数正慌忙回头看身后,他担心佐治日向守会听见,可日向守只是端坐在门口,不像听见的样子。数正原本绷紧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一股难以形容的快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终于笑出了声:“哈哈哈!真是太妙了!” “有趣吧,老人家?” “有趣!这样一来,我就不担心了。现在,全天下敢嘲弄内府大人的,”他降低了声音,“只有公子和达姬小姐。实在有趣!” 于义丸也得意地点头,“要说什么,要怎么说,都是我们俩商量好的,有趣吧?” 数正哈哈大笑,两眼放光。年轻人,真是拥有远远超乎他想象的、如天马行空般奔放的“力”。所有备尝辛酸的武将们,都因“力”不如人,对秀吉满怀畏惧,可是新生命没有受过伤,没有畏惧。在他们的眼里,秀吉只不过一介老人。数正猛然拍了一下大腿。这时,达姬正好一脸郑重端过茶来,“请用茶!” “不敢当,我就不客气了!”数正慢慢地品着茶,“这茶太好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再喝一杯。” “不不,这风味乃是天下第一。只一杯就足够。这种味道,我要把它留在舌上,带回滨松。” “阿达,老人家很高兴呢。” “我确实很高兴。”数正又呵呵笑着,放下了茶杯。究竟“年轻”会胜过“谋略”,还是败于“谋略”,家康比秀吉年轻六岁呢!数正似才发现这一点。人的智慧怎么也对抗不过年龄!人从早到晚不停思索,连睡眠时间都在谋划,还有能裁决谋略的谋略吗?若秀吉只有一处可让人有机可乘,便是年龄! “我告退了。”数正道。 “哦,路上小心!” “是,我现在可以放心回去了。小姐也多多保重。绝不要大意,以免输给他人。” “是,您喜欢阿达沏的茶,阿达很高兴!” 数正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慢慢站起来。他眼前浮现出了家康的面容,似也在笑。 数正把儿子胜千代和本多作左卫门之子仙千代叫到本城住处,嘱咐道:“一切都要听于义丸公子的,不要冒失多嘴,之前就已对你们说过了。”说完,他就准备回去。 来的时候是一支一千两百人的队伍。那是家康为了送儿子去养父家而显示威仪,可是回去时,只少了三个人。若秀吉要求,一千名家臣就会全留在这里,可是秀吉什么也没说。大概他已经把于义丸当成儿子,可由他派家臣服侍了。数正也希望那样,因现在主公正在经营甲州、信州,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双手。 当他们整队出大坂城,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前进时,数正在马上不禁感慨起世事多变来。先前的大坂,乃是石山本愿寺的门前町,虽已颇为繁荣,但秀吉筑城后,面目则焕然一新。秀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成这偌大的城池,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数正的心刺痛。 陆陆续续有人从京城、伏见、堺港迁来此地,不久大坂就几乎挤满了,许多名流竟相建筑豪宅。大概从古至今,还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起这么大的城池!而且,有无数沟渠和河川纵横于城内,船只运来了比任何一个港口都多得多的货物。 但是,这个飞速发展昀城池,已经不会让现在的数正觉得恐惧了,因为他能够自信地对主公道:“秀吉要把朝日姬给您。另,于义丸公子在大坂嘲弄了秀吉。主公请放宽心。”届时,主公会是什么表情呢?数正在马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不时会心微笑。 “现在不必性急地和秀吉争短长,秀吉比主公年长,他死了,由于于义丸和朝日姬的关系,天下会落入谁的手里呢?呵呵呵,对长者就行长者之礼吧!而且,秀吉没有亲生子。年轻是远胜谋略的上策,主公不这么认为吗?” 重臣们一定会生气,但是若害怕他们生气,还算什么家臣呢?“我石川数正才是德川氏的柱石!” 数正在马上回首大坂城。来的时候,使他惶然的巨大的天守阁,在天空下看来竟小了许多。 移开了视线,数正不由喃喃自语:“天下……”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五 荒波之城 冬日一到,由滨名湖吹过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刺入肌肤。 梅花的花蕾还不大。松籁、海涛声及淡绯色的天空,好像把年幼的长松丸给吓住了,他的手没有一丝知觉,脚尖也冻僵了。刚刚十岁的长松丸在凛冽的风中赤膊练箭。三个近侍绝不可去帮他捡箭,当然,射中了也没有褒奖。他们只是像石雕似的守卫在他身旁,等待他射完那三十支箭。 长松丸不时把箭掉落在地,每当他弯腰去捡时,上半身就像淋了冰水一般寒冷。但是,他绝不会因此表现出痛苦与畏缩。 这,是武将之子必经之路。是因为他幼小的心灵早已明白这一点,还是他具有与生俱来的勇气? 长松丸不像长兄信康那么锋芒毕露、脾气暴躁,和几乎没有在一起玩耍过的二兄于义丸相比,他也比较随和。自从于义丸去了大坂后,长松丸就更认真地做好每日的功课。或许他认为,兄长不得不去别人府上做养子,他就应更勤勉。 但是,射中也没有褒奖,是父亲的吩咐。不过,德川家康并没有明确地命令不能褒奖,单是说:“若当初不过分褒奖信康,他也不会变成那样啊!”本多作左卫门听了这话,就绝对禁止近侍褒奖长松丸。 箭陆陆续续被射到十间远的松树林的鹄的上,只剩下七八支了。不过,长松丸的小脸仍然没有血色,练箭而生的热终抵不过凛冽的寒风。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瞄准鹄的时,手却一直颤抖。但他竟无使自己温暖一些的念头,只想像个武士般勇武。 又笨拙地射出一两支后,长松丸终于拿起了最后一支箭。他松了一口气,毕竟还是个孩子,为终于要结束练习而高兴。 “等等,长松丸。”声音很平静,却很严肃——是父亲。长松丸慌忙回头施礼。 “你拿起最后一支箭时,在想什么?”家康严厉地问,回头对紧跟在后的鸟居松丸道,“再拿二十支箭来。” “是!”松丸吃惊地补上箭。 “长松丸,若是领取五石、十石俸禄的侍从,练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可是,你与他们不同,你必须多练习箭术才是。继续吧。” “是!” “松丸,拿杌子来,我在这里看长松丸练箭。” 长松丸老实地再施一礼,又笨拙地射起箭来。他知道父亲在后面看着,指头似更僵硬。他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射着箭,掉在地上的箭更多了。 家康坐在杌子上,肥胖的身子向前倾,默默地看着。当补的二十支箭只剩了最后一支时,家康又道:“加二十支。” “是!” “长松丸,若是小卒头目,练到此就可以了,你不是,你须再多射一些才是。” “是!” 长松丸道。可是这次,从第四支箭起,就已经射不到鹄的了。射每支箭时,长松丸都提心吊胆,担心挨骂,他幼小的心灵感到痛楚。可是家康什么也不说。 长松丸又逐渐坚定起来,决心将下一支箭准确地射中鹄的。但接下来的一支又在距鹄的约一间左右,无力地掉到地上。显然,他的力气已经用尽了。近侍都下意识偷偷地看着家康,心道:怎还不叫停? 但是,那二十支箭射完之后,家康又平静道:“加二十支箭。” “是!” “若是五万石、十万右的末位大将,练到这里,也就可以了。可你还得比他们多射一些,接着练习。” 这时,长松丸满脸通红。他的肩膀都似肿起,额发的周围冒起了腾腾热气。箭几乎都在中途便掉落在地。 当最后的二十支箭射完,家康才从杌子上站起来。“长松丸,所谓大将,必食得人间甘苦。你能成为大将吗?大将终其一生,都要不停地射箭。”他低声说完,离去。 正月也很热闹。按例,要让家臣看五天能剧,而且,今年酒给得比往年多。 可是,在庆典之中,家康心情很沉郁。他既非苛刻之人,也非喜欢高声斥责之人。可是这两日凌晨,他总是早于近侍们起床,在没有生火的居室里,默默地读着什么书。鸟居松丸急急送火,顺便偷看一眼,是《吾妻鉴》的一部。 这是小田原北条氏的藏书,乃是家康叫女婿去抄写过来的。北条氏为了赠送家康一本,重新叫佑笔做了一部完整的抄本送来。 “松丸,你认为在镰仓创立之初,谁的功劳最大?”家康笑着问来送换洗衣服的松丸。 “您是指打败平氏的源氏吗?” “哦,你不知源平会战吗?” “小的听到过一些。小的以为,第一功臣应是被兄长赖朝害死的源九郎义经。” 听到松丸若无其事的回答,家康暗暗地变了脸。“哦,好了,本多正信来了吗,叫他进来。” 他的不悦不只是表现在这一日,也不只是对近侍们,就连教导年幼的长松丸时,都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主公好像很讨厌义经公啊!”松丸对本多正信说起这件事。 “义经的战绩固然不错,可是他没有服从兄长之令。这个世上最坏的事,莫过于在建立了新政后,却不服从新政。”正信这么说道,又意味深长道,“我们德川氏里也有这样的人。” 松丸苦思之后,得出结论:正信乃暗指本多作左卫门和酒井忠次。 今日早晨,家康对长松丸也极为严厉。鸟居松丸跟着家康回到居室,总觉得心情怪异。由此看来,主公大概是把长松丸和已不在人世的信康,及被送去大坂的于义丸作过比较,才会这样。他恐是觉得,若让长松丸这么松懈下去,会对不住那两个兄长,才不时责骂。 这时,长松丸结束了晨练,马上到家康房里来请安。“父亲安好?” 家康冷冷地斥责道:“你看你站在什么地方了?难道父亲就那么不招人待见?” 长松丸的确比两个哥哥老实,但若就此断定他软弱,未免言之过早了。“我认为他很是坚强,融和了主公的长处和西乡局坚韧的性情。”本多正信这么说着,松丸深有同感。 长松丸被家康斥责,只回答了一声“是”,就马上注视着父亲,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好!”家康点头,“这次本打算把你送到大坂去做人质,可人家要年长些的,才送于义丸去了。” “是!” “在别人那里,不能和在自家人面前一样,要常怀谨慎之心,注意一切言行。” “孩儿知。” “既然知道,在学做大将的功课中,就要怀着对兄长们的情谊和敬意,刻苦锻炼才是。能做到吗?” “努力做做看。” “做做看?” “是!” “不只是做做看,而是必须下决心做到。为何大将要比家臣们更加努力?” “这……”长松丸歪着头思量着。若随便开口,便要被责骂,看来今日父亲是在找碴骂人。 “为何不说话?” “孩儿不太明白。” “是吗?不要装不懂。” “是!” “家臣对大将表面上尊敬,实际上在不断地找缺点;表面上畏惧,其实心怀轻侮;表面上亲切,实则疏远;看似喜欢,实则厌烦。” 长松丸目瞪口呆,这些已经远远不能让他理解了,可是家康又接着道:“因此,对家臣不可单用俸禄激励。不必讨他们喜欢,也不可疏远了他们;不可跟其太亲近,但也不可让其心怀不满。要让他们凡事认真细致。” “那么……该怎么做呢?” “问得好!一定要让他们仰慕你才是。换句话说,要让他们口服心服。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 “因此,平日行住坐卧,切切要与家臣有所区别。否则,好的家臣都会被秀吉抢去。” 正在旁边听着的鸟居松丸吃了一惊,这是主公第一次透露出他担心之事。他仍对秀吉耿耿于怀。 “若给家臣吃白米,你就要吃含三成麦子的饭;家臣若寅时四刻起床,你就寅时起床。下次带你到鹰野,看看你能走多少里路。体力要在家臣之上,智力也要在家臣之上。耐性和勤俭都要超过家臣,要比家臣更关心他人。如此一来,家臣才会仰慕、尊敬而不疏远你。明白吗?一定要严格地学好这些大将的功课才是。” 家康说着,又想起了秀吉。他也觉莫名其妙,不知为何,秀吉的阴影最近老是挥之不去。恐是因为把于义丸送到大坂后,他才发觉秀吉正逐渐蚕食着德川氏? 在三方原会战之前,家康曾盘算过武田信玄的事,他打定主意,对方一旦来犯,就与之奋力一搏。现在也如此打算。但秀吉不同于信玄,家康原本没有把秀吉当成敌人,秀吉对他的崛起也不曾存有戒心。 家康的理性告诉他:这是第二次生存转机! 和当初为信玄所苦时,向秀吉学习战略战术一样,如今家康又在向秀吉学习笼络人心和政略之妙。他频频大发脾气,恐是因为在人质等事上处于被动而焦虑。长松丸似还没有明白他话中的真意。可是他认为,必须从现在起反复地教导长松丸,否则就来不及了。 秀吉没有亲生儿子。过去这是家康的一个有利条件。可是,于义丸离开后,这种情况多少有些变化——秀吉即刻便可有数个儿子。 家康心生忧虑。信长公死后,秀吉在短短时间内就抓住了天下大名的心。那么他的养子们,在过了数年后,便有可能为了秀吉,而索取生父的性命。家康因此不时想:于义丸终有一天会把弓箭对准自己。 “明白了吗,长松丸?” “是,孩儿定会努力。” “好,那么,下去喝些茶。绝对不可让近侍们说出长松很任性、不体贴下人等话来!” “是!” “你可以退下了。” 长松丸恭敬地施礼出去,家康便开始用早餐。案上只有一点拌着粉的稀粥、酱菜,再加上酱汤。用饭的时候,家康沉默了,旁边的松丸、于龟、青木长三郎都屏住呼吸。 家康用完饭,叫了本多正信来计算甲州诸郡的赋税。一听数正到,他急忙让人收起账簿,“数正回来了?马上叫他进来。” 数正此次直接来见家康。当然,他在途中也先派人报告了抵达大坂后的大概情形,不过故意没提及朝日姬之事。若这是寻常事,他就会先去问本多作左卫门,再到家康面前。可此次他另有想法……一定要先让家康答应,一旦家臣反对,可以此压制他们。 “在下刚刚回来。”数正道。家康探出身去,急切地问:“怎样?筑前对我的病说了什么吗?” 数正故意慢吞吞看了本多正信一眼。“秀吉已经不是筑前守了,正月,他由从三品大纳言升到正二品,成了内大臣。”他想问家康本多正信在场是否合适,可是家康似未会意。 “正信留在这里!”家康满面怒容,以责备的语气道,“数正,你既先提到此事,新内府大人定是给你出了什么难题,对不对?” “主公从一开始就当预料到,主公今日的态度有些反常啊。” “反常?” “是,您伤风了吗?” “哦。”家康苦笑道,“好,我明白。事情有先后,就照你想好的顺序说吧。” “谢主公。其实秀吉根本没让我说完。在下只说您因为身体欠安,才派数正代您前去,他便似什么都清楚了,摇摇手笑着把我的话打断了。” “哦,这是他的性子。” “于是,他就不再让我提别的事,单告诉在下,想在早春替于义丸举行元服仪式,给他河内或和泉的一万石俸禄,并取名秀康,据说是取自秀吉和主公的名讳。从那以后一直到正月,再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一直到正月?” “是,所以,在下突然意识到,该回来了。” “但还是出事了,对不对?按照顺序说,我就清楚了。到底出了什么难题?”家康靠到扶几上,紧盯着数正。 数正越来越为难。不仅家康,连旁边的本多正信也似愈加不安。看来还是单独与主公面谈好,现在多一个人在场,数正就必须非常注意措辞。 “主公,这也许不能说是个难题。” “不是难题?” “是的,现在秀吉并不称心如意,时而会听到他在叹息。他也因您不去大坂而焦虑。” “笑话!”家康咋舌,“他这人怎会烦恼?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就是在家康面前卑躬屈膝,也定要请他来大坂。” “他是会这么说。这话对他来说,就像头盔上落了个蜻蜓一般,他根本不会在意。对不对,数正?” “是。”数正瞪着正信,“他也在散布传言,到七月十五,朝廷大概就会封他为征夷大将军。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现今朝廷已全看他的脸色行事。如此一来,秀吉就可以完全掌握国家大权了。” “征夷大将军?这怎能,数正!征夷大将军都须由有源氏直系血统之人来担任。” “可是他强调他不同一般。定是他已疏通了哪一条渠道,获得了首肯。因此,他信心百倍地说,他乃太阳之子。如此一来,日本的武将就全归秀吉统驭了。”数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说,既然如此,想和您结亲。此事是已计划好的。这样一来,妹婿到内兄城里,也便顺理成章了。” “结亲?”家康疑惑地摇着关,“他是何意?” “内府说……想和您结亲……” “收于义丸为养子,不就可以了吗?” “不。他说,要主公……主公成为他家的女婿。” “啊?”家康瞪大眼睛,把视线移到本多正信身上。正信也迷惑地看着两人。 “他有个妹妹,叫朝日姬,当然是有夫之妇了。可是秀吉宁可让她与丈夫散去,也要将她许嫁主公。因此,数正觉得这很可贵,就接受秀吉的请求,马上回来了。” 家康凝视着数正,好大工夫没有说话。此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身在何处。 秀吉先让已出嫁的妹妹与丈夫分离,再令其嫁给家康。如此一来,家康去大坂城也就无关面子问题了。数正把这种提议当成秀吉的请求,秀吉的实情又如何呢? “数正,你真的认为秀吉这是请求?” “难道主公不这么看?” “他……”家康本来想说“太可惧”,还是欲言又止。如果他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秀吉可惧,恐会影响日后的士气。“这不是请求,数正!他不论在什么场合,也不会请求别人。他总在琢磨怎样下手,从不认为有走不通的路。”家康一面说,一面因需字斟句酌而不悦:或许在不知不觉当中,数正已被秀吉迷惑了。若是那样,自己就应警惕,不可轻易乱语。 “秀吉的妹妹多大岁数?” “她……四十三。” “四十三?”家康大声反问道。数正的脸不由得红了。按照此时的风气,三十三岁的女人就已算老女人了,而四十三岁的女人已是含饴弄孙的老太婆了。可不知何故,家康竟用力点头。 “年纪大了,还是有夫之妇,她丈夫叫佐治秀正。”数正忽然想到要说的话,“主公,秀吉作出了普通人很难想象的决定。我想,对主公来说,这并非什么不光彩之事。” “那么,你是赞成了?” “主公反对吗?” “四十三岁……”家康自言自语,面前不禁浮现出一个青春已逝的可怜老太婆的样子,老得令他难以忍受。 “主公!”数正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不要想多了。” “我想多了?” “是,这是内府的耻辱,不是主公的耻辱。这种情势下,她的年纪大一些,不见得是坏事。” “哦?” “名义上是正室,实际并不一定要宠幸她,还可以把她作为人质。故依在下之见,这是一桩好事。” “……” “她当然会带些陪嫁过来,因此,我们会另外给她在城内建起一处院落。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给人一个错觉。而实际上,请把她想成我们手中的一个人质,必要时,可以当作与于义丸交换的筹码。” “数正!我现在不想让朝日姬与丈夫离散。” “主公是说……” “否则,岂非一个我根本吃不下的东西,却要我长期去吃,哼!” “秀吉已成势,主公必须清醒。” “你说得对,在没弄清他的真实想法前,不可疏忽大意。” “主公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把朝日姬送来时,趁我们不备而开战?” “他不敢,因为我们早有防备。可是,我疑他是以妹妹为饵,诱我去大坂,妄图以朝日姬来换我家康性命。” “主公!” “怎的?你脸色不对。” “在下真没想到,主公竟会如此一说!” “出乎你的意料?” “石川数正不是羽柴秀吉的家臣,而是德川氏的家臣。” “你是说我不应疑你?” “对。我们不能在此时与秀吉对抗。秀吉比主公年长,我们若考虑他的影响并与他亲近,以此抓住天下大名们的心,就必有出头之日。可是主公之意令在下意外。” “数正,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实说了。我不悦,乃是因这种问题,你不应当即作答于他!我先考虑一下再定,你也去听听作左的意见。” 数正伸了伸腿,无言。他的脸痉挛着,与家康相财而坐,交换着异样的眼神。 主意拿得太早了!数正非常后悔,他已经察觉到家康心中的愤怒,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他为难的了。把于义丸送去做人质、为子担忧的家康,是多么痛苦啊! 但家康的话还是太令数正痛心了——“不是被秀吉所逼,而是被数正所迫。” 家康话里的含义是:“数正,你这不是完全成了秀吉的爪牙了?我恐还会怀疑,正是夹在两方之间的你给秀吉献上了此策。”先退下吧,再继续解释,只会更让人疑。数正双手扶地,静静道:“在下做得太过,正如主公所言,这事不当马上决定。在下现在就去拜望作左卫门,顺便把仙千代的情形告诉他。” 家康不语。其实数正心里明白,与其说主公不悦,不如说他愤怒。家康这种直如巨石般冷漠的表情,在小牧长久手会战时也曾出现过。 数正刚出门,正信急急追了上来。“石川大人,且等一等,我有话说。” 数正不理,只瞥了他一眼,就直奔大厅。他委屈得想哭。战场上与敌人交战,胜负当场立判,可出使却是如此令人烦恼。若是武将和武将之间的交涉,大概不需这么劳心。可是,才略超群的秀吉和深思熟虑的主公之间的事,就不简单了。 “一定要避免战争。”这一点已成共识。只是为了彼此的面子,却须绞尽脑汁,数正难以忍受。 数正来到作左卫门的房里,一直把整件事讲完,才发现房里没有火炉。“我也有错,今日应该先把秀吉的意思禀知主公,就立即退出。然而我却像是在催促主公似的。我太过心急了。”他停一下,又道:“太冷啦!作左,怎么不拿出大火炉来?” “不!”作左冷然道,“听了你的话,我比主公还生气,怎能拿火炉出来?像你这样的人,我一杯茶也不给你喝!” 数正却呵呵笑了。他还以为作左卫门又犯了老毛病,在绕着弯子说笺。 “那么,我既惹主公生气,又惹你生气了。”他一面苦笑,一面缩着脖子颤抖,“啊,真是流年不利啊!” “哼!”作左嘲笑道,“秀吉比我们主公还大方,你的收入不增加十倍,也增加五倍了。” “你这是何意,作左?” “我是说,你做了秀吉的家臣,俸禄当增加了。” “哼!”数正突然严肃起来,但仍是不以为然之态,“或许吧,秀吉也曾经这么说过。” “哦?既然如此,主公发怒白是有他的道理,不要认为只是你太性急的缘故,数正。” “作左,说笑归说笑,你能不能替我劝劝主公?” “哼!我做不到。” “为何?” “不光明正大,肮脏!” “哈哈!你是想因这桩小事向秀吉宣战啦!” “不。太平当然要争取,但要用更好的办法。把那个老太婆娶过来,主公就可以稳坐江山?试试看!世人会怎么评说?这不是仅仅以妹婿名义去大坂城那么简单的事。后世之人会笑我们主公为了个人目的,不惜采取卑劣手段,乃是不仁之人。” “作左!这就是你的看法?” “数正,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说笑?我在生气,你还不明白?” “这就更加奇怪了!” “奇怪的是你。你先回冈崎,待你冷静下来,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作左!”数正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你反对这门亲事?” “哼,我不仅反对,还要劝主公休要答应。若主公同意把那个老太婆娶来滨松,我就把她杀了!你记住这句话。”看来,作左是真的被激怒了,“那女人若是遗孀,倒也罢了,她现在是别人的妻子。强迫他们夫妻分离,这是人做的事吗?这是丧尽天良!我绝不容许此事发生,哼!休再说这些令人不齿的话了,数正!” 石川数正脊背发凉。家康会对他唐突的提议感到气愤,他不怎么吃惊,可是,作左卫门一直都与他肝胆相照,虽然各自坚持立场,骨子里却一直了解他。而如今作左竟也怒了。数正猛摇着头——难道我的想法果真肮脏,让人无法接受?许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作左!表面看来,你似乎有理,其实大错!” “哦?” “强迫现为人妻的妹妹与夫散去,再嫁给主公的主意,是谁出的?不是主公,而是秀吉自己!因此,这是秀吉平生的一个瑕疵,而不是主公的耻辱。对不对?” “这是你的想法。对于这种无耻之议,非但没有认识到它可耻,还全盘接受,和提议的人相比,乃是五十步笑百步!” “作左……”数正脸色苍白地笑了,“你太顽固了!” “顽固是我唯一引以为傲的长处。” “好,我先承认你这个长处,否则就无法说下去了。”数正道,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拍手叫来作左的夫人。平常两个人密谈时,除了夫人,不会让其他人进来,拍拍手,夫人才会进来,数正相当清楚这些。 “夫人,我们的谈话还要持续些时辰,抱歉,请拿火炉和茶进来。”作左卫门一直瞪着夫人,却并没有阻止。夫人陆续将火炉和茶送来。 “哦,屋里总算有了些生气。”数正双手抱着热茶杯,喝了一口茶,道,“作左,你不赞成;我不会离开你家。” “哦,那就待几年吧。”作左回答,“我还正打算说服你呢。” “作左,主公的第一志向是什么,你重新思量一下。” “不用思量,也不会忘记!” “主公的心愿只有一个,便是终止乱世,使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不错!但,他并不想借他人之手去实现,他应当仁不让地担负起这个重大责任。” “既然如此,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不认为主公应和秀吉携手吗?若接受不了亲事,就把她当作人质,不是很好吗?” “不好!”作左断然道,“数正,你以为现在和秀吉携手,待秀吉死后,天下就是主公的了?我作左看透了你!” 数正立刻回应:“你竟不明白,主公不比秀吉年轻吗?” “数正!你的想法是太傻。这么算计固然没错,你却忽略了一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 “你还不清楚小牧长久手之战的目的。那时主公说什么?‘现在若灭了秀吉,我就成了天下大名之敌。既然如此,就让秀吉成为天下的敌人吧!’” “你认为我误解这些话了?作左!明明能取胜,却对敌人让步,这便是主公为将来打算的坚定决心。故我说,应识时务,先和秀吉携手。于义丸是他的养子,他的妹妹成了主公的正室。因此,在政事上互相协助的话,秀吉一死,天下怎能不归主公?你未看出,正是我明白小牧长久手之战的深意,才赞同这样的策略吗?” “我未看出!”本多作左卫门摇头又摆手,“你的话还是让我不明,我说你恐是出于胆怯。” “我胆怯?” “对!有时更需谨慎。” “我倒要问个明白:我哪里表现出胆怯了?你说,作左!” “数正,”作左卫门渐渐冷静下来,“信长公归天之后,天下大名为何这么快就倒向秀吉?” “这是秀吉有实力。我们才暂时需与他合力……” “住嘴!”作左立即打断数正,“我们不可因为秀吉有实力,就急着与他携手,当然,也不可轻易向他开战。我们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被他灭了的,也不是向他摇尾乞怜之人。这一点很是重要。天下的武将们在秀吉这只虎面前,都成了猫。主公是有些胆大,但猫终是猫。若大家这么认为,秀吉死后,天下会稳稳当当地落入主公的手里?难道那些猫不会蜂起,令天下再度大乱?因此,当天下的猫都臣服之时,只有主公,虽不是一虎,却也是一条龙!我们定要让世人牢记于心:老虎死后,唯龙可预防猫的骚动!现在秀吉的眼里,主公也是猫。在这种情势下与之携手,不管名分如何,作左都坚决反对!” 数正咬着嘴唇,两手握拳,浑身发抖。他已完全明白了作左所思:为避免战争,须用更强硬的手段对付秀吉,告诉天下大名——只有德川氏独领风骚。 “作左,我明白了。那么,我就此罢手。其实你我一样,都不希望主公被看成一只猫。为了让主公即使不是一虎,也是一龙,而竭心尽力,把人质变成养子使两家结亲。这么一来,双方都有台阶下。可是主公和你都不满意。我的努力到此为止。从现在起,我从交涉中退出。” 数正的声调越来越低,本多作左卫门暗暗翻白眼,看看他的脸色,然后把头掉向一边。实际上,他是故意装出心如磐石之态,连说话也掷地有声,可他却在认真地思量,坚韧地忍耐。 “作左,我是被主公斥责了的人,我打算回冈崎去了。请你对主公说,请他不要再让数正出使大坂了。” “哼!” “那么,我告辞了,现在我先去吉田。” “且等一等。”作左慢慢抚摸着下颌道,“依你的看法,若我们不把那个女人娶过来,便要再起征战?” “若无那危险,我何苦如此奔波……无需再说这些了,或许我的看法真有错。反正别再让我去了。顺便使人告诉秀吉,数正按他的意思传话了,然后病倒了。” “哼!” “那么,告辞了。”数正欲站起身来。 “等等!”作左还是坚决地挽留,“你认为,你是否病倒的实情,不会泄漏到秀吉耳里?” “任它去好了。反正,我既无力说服秀吉,又无法得到主公和你的同意。”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既避免战争,又不会使主公被当成猫受辱。”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哈哈。”作左没有生气,竟是傻傻地笑了,“那个时刻终于到了啊!就是需要你我作出牺牲了。数正,你知我今日为何不叫人取火炉和茶来?” 作左卫门意味深长的样子,使数正愣住了:“那么,你是故意让别人,甚至尊夫人,认为我们两人因意见迥异而争吵,暗地里却有什么计谋?” 作左满不在乎道:“除了你之外,德川氏里当无更适合到秀吉那里出使的人了。因此,在你出发前,在我和你相互敬酒时,就已经透露出这个意思了。”他身子稍稍往前倾了倾,小声道,“要做吗,数正?” “做什么?” “你先去对秀吉说,已经答应亲事了,去大坂城的事姑且商量一下。让秀吉以为我们会去,而我们这边则把他妹妹当人质。” “啊?”数正惊异地喊出了声。 “数正,要给秀吉设一个陷阱。不然,万一导致战争,我们将落了下风。” “那么,主公呢?” “对他也要保密。”作左卫门又哼了一声,“秀吉提出的条件是让主公去大坂,若是拒绝,他有可能发动战争。没有办法,主公和家里的人众口一辞,说答应了这门亲事。” “哦。”数正不由得发出啧啧声,看了作左卫门一眼——这个心思细密的粗人! “先得到他妹妹,再慢慢拖延,这样不仅可以避免战争,还可以使天下众猫大为惊愕。届时,即使事情到了不好收拾的地步,主公和秀吉也是不知。数正,此事由我们两人来秘密操纵可好?反正我们已经不想出人头地了。” 数正不知不觉被逼到必须同意了。“哦,这倒也是个办法。” “既然如此,就立即下决心!先扣住秀吉的妹妹,若是惹出些小麻烦,也不必怕。” “作左,你真是个可怕之人啊!” “哈哈,我这计策也是为了天下太平才逼出来的,我会首当其冲地被世人骂啊。” “你既有此一法,怎的还对我这样?” “这是必要的一步。若没有,你定无法明白。好,就这么定了!你今日且回去,要装作我们吵翻了。我就不拿酒菜招待你了。” “哦,我知道!那么,我就回函告诉大坂,亲事已妥。”作左点头,使劲地拍手,大声喊道:“数正要滚,待他一出房门,门前便要撒盐驱邪:把晦气弄干净!” 第六部 双雄罢兵 六 生如假花 佐治日向守秀正走过寄养到筒井家,成了羽柴三河守秀康的于义丸先前的居处时,突然看见了庭院里美丽的桃花,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天正十三年的春天来了。 “是高高兴兴地去迎接春天呢,还是悲悲戚戚?”他想起今晨要出门时说了这句话,引得夫人朝日姬发笑,一下子放松了紧绷的脸。朝日姬的兄长从尾张的农夫之子,升到正二品内大臣,今年的春天成了加官晋爵的春天。朝日姬明白他天性率真,才一笑了之,若要往坏处想,恐招来误会。 于义丸成为羽柴三河守秀康后,并不兴奋。但是,满含热泪地目送于义丸的达姬、高姬二位小姐的婚事,很快便定了,这是何等悲哀之事!不只为两位小姐的婚事,秀正更为茶茶没能订婚而难过。 高姬的夫君,乃秀吉的爱妾京极夫人之弟——若狭守高次。达姬的夫君是她的表哥、信长的四男,即已经成为秀吉养子的秀胜。然而,在决定把达姬嫁给秀胜之前,还给她提过一门亲事,对方就是佐治日向守一族尾州大野的城主——佐治与九郎一成。 秀吉先前似答应与九郎一成,把达姬嫁给他,因此在作决定前,特意把一成叫来。“我答应过你,可是现在不得不改变主意。因为你在小牧山之战中帮助了家康。因此,我决定把达姬嫁给秀胜。”此事令佐治日向守惊慌失措。事实上,秀吉压根儿就不想把达姬嫁给与九郎一成,而是以此警告达姬:若向德川氏示好,必会受到严厉处罚,以此作为她亲近于义丸的惩罚。正因如此,于义丸将要离开时,她们丝毫未敢表现出依依不舍来。 为了此事,秀吉特意叫日向守来,命令他:“你好生告诉三小姐,说这是她第二次缘分,既然嫁给秀胜,就要温柔热情,不然必再次招致噩运!” 日向守不知秀吉为何会这么说,当时只是当成小事一桩,后来才逐渐领悟过来。秀吉定是认为于义丸和达姬已有了夫妻之实,才暗示这是“第二次缘分”。不论怎么说,在秀吉的管制下,姐妹们的期望既短暂又无常,与秀正眼前的桃花自是无法相比。 今日,佐治日向守是被茶茶叫来的。达姬垂头丧气的,仿佛又变成了两岁的孩子。 将嫁到京极家去的高姬,虽然喜忧参半,却颇有待嫁女子的样子。茶茶则失去了先前的温和开朗,她以成熟女子般的姿态和语气,话中有话地问道:“日向守大人当知此事吧,茶茶最近是不是也该离开这里了?” “不,我没有听说。” “这就奇怪了!梅野从京极夫人的侍女那里听说,舅父的房子已经盖好了,要把我送到那里去。” “去有乐斋那里?” 她们姐妹以前也曾暂时寄住在有乐斋家中,他是信长最小的弟弟长益。长益已经晋为谋士,他忠实地按秀吉的旨意行动,乃是心腹。 “若是有乐斋这么说,大概是真。” “哦。日向守大人不知此事了?” “是。为什么内府大人不告诉我呢?恐是太忙了。”秀正这么回答,可是他却另有想法,这大概是秀吉夫人的意思,也是秀吉的主意。先将茶茶暂时寄放在舅父那里,接着再迎为秀吉的侧室,也不算失礼。或许是有乐斋有意劝秀吉娶外甥女为侧室。 日下女子的命运,实在可悲,根本不会有什么值得庆贺之事。年仅十八的茶茶要嫁予已经五十岁的秀吉,想起来固然可怜,就是京极高次和高姬、秀胜和达姬,也都是政略的牺牲品啊! 秀正叹道:和他们相比,我还算是幸福的了。对朝日姬而言,现在的佐治日向守已是她第三位丈夫了。多年来,他们一直和睦相处。怀着复杂的心情,他对茶茶说起高次和秀胜的事来,正说着,秀吉派人来传他。 就在他从御殿回本城内书院途中,他觉得那些盛开的桃花都像是用纸做的似的,像是要干枯了。托那些小姐们的福,主公是要慰劳我吗?“有年轻小姐要嫁给我的话,我当然高兴。哈……”日向守自言自语地走过走廊。他有个习惯,每当秀吉传他时,他总是在去之前想会有何事。 当然,今天下人到御殿叫他时,他也毫不例外地开始想了:啊,是要谈茶茶的事吧?因为事先茶茶与他谈到了有乐斋。 日向守走过一天要往来好多次的长廊,来到内庭门口,和加贺夫人擦身而过。比茶茶还年轻的加贺夫人已经是侧室了。他不愿再深思下去。对一个出人头地、出类拔萃的人,侧室只不过是一种点缀,和茶室、城廓、仓库、宝物等东西一样,需要有相当的数目,才可引以为荣。这早已成了人们的共识,也不能只责备内府一人。日向守怀着这种心情,来到内书院。“主公叫我?” 内书院里,一个下人的影子也没见到。日向守径直走到秀吉身边。“干旱的天气一直持续,现在是需要灌溉的时候了。”他笑容满面,以引出对方的话题。 “秀正,今日有件事要麻烦你。”秀吉露出罕见的神秘表情,“是一件难事,还与天下有关。” “哦?” “现在我的实力已经是天下第一了,可还未能掌握天下的军政大权。” “是。” “现已到了向朝廷请求下诏书的时候了,可这里有一个障碍。” “障碍?” “若把这个障碍清除掉,我便可和镰仓、室町一样,管理整个日本国了。” “这障碍是什么?” “是德川氏!家康若能来大坂向我称臣,皇室就必须把一切权力都正式交给我。在委任后,不听从我命令的,就是逆贼,其他人不是为虑。”秀吉说着,环视四周,“我要讨伐九州,这是必做之事。可是,即使我想做,家康以敌对的姿态在那里跃跃欲试,我非但不能去,也无资格向朝廷要求担当天下大任。现在我能否掌管天下,关键在家康一人身上。只要能把家康叫到大坂来,就大功告成。我定能说服他。因此,有一事要麻烦你——能否把朝日姬还与我?” 秀吉说得甚是漫不经心,因此佐治日向根本没有听清他提到朝日姬。 “啊,您说什么?在下需要做什么?” “这是拜托,也是内大臣羽柴秀吉对你的命令。” “既是命令,我当然不可说不。” “那么,立刻给我了?” “当然。可是,在下不知您指的是什么?我会有如此重要的东西?”显然秀正没有听清。 秀吉的脸色阴沉起来,他真的怒了。“秀正,你要再听一次?难以启齿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啊!我是说,你把朝日还给我。” “昭日……哦!主公说的是宗及先生送给我的那把茶壶?” “不是!”秀吉又一次严肃地皱起眉头,“你应知道,家康现在还没有正室!” 日向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突然脸色通红。他方明白,秀吉所索不是什么茶壶花瓶之类,而是他妻子。 “秀正,此事你可能很难接受。你想过没有,这可是决定能否取得天下的一桩大事。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实现已故右府大人的遗志,平定大乱,给天下以太平,为万民的安危着想。” “……” “一切都是为了天下,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因此,就委屈你啦!我要把她嫁给家康,再以妹婿的名义把家康叫到大坂来。你知家康的家臣石川伯耆吗?” “……” “我把此事告诉了伯耆,私下里与他商定了,他现在捎来口信,说家康对这门亲事很高兴。秀正,你怎的不说话?若你想大哭一场,就哭出来!秀吉……没什么好说的!”秀吉说着,走近秀正,猛一掌打在他的肩膀上,大声哭了起来。日向守只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心酸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膝盖上。 秀吉又像发疯一般,急急道:“从小我就朝思暮想,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光宗耀祖!为了这个目的,我几乎竭尽全力在奋斗。可是这样还远远不够。出人头地,统治天下,是一段异常艰难的历程。为了天下,即使牺牲亲人的利益也在所不惜,明白吗?我想……再给你娶一个新娘。为天下太平,这是值得的,你也喜欢茶茶吧,就这样定了!” 但是日向守仍然不动声色。 “知道吗,秀正,”秀吉颤抖着身子,又道,“这并不勉强。当初我看出你乃是可让朝日得到幸福的人,才让她嫁给了你,现在要你把她还给我,你情愿吗?我希望你明白我的一片苦心,把朝日还给我,把年轻的茶茶娶回去。这就是我的主意,所以最近要把茶茶寄到有乐斋那里,你再将她迎娶过去。我全都安排好了。” 日向守掉落在膝上的泪水已经渐渐少了。他再也没有力量思索,却逐渐体会了秀吉的意思。秀吉这人是不会撒谎的,他比一般人更重感情,起初也确对亲兄弟甚好,是个可亲之人。今日他变得这样严厉、独断专行,确是为了取得天下。 “莫再苦恼了。让茶茶做你的继室,你也有面子。她有才有貌,定有办法弥补你的寂寞!” “大人,请暂且把茶茶小姐与我成亲的事搁下。” “哦!现在娶过来不便,以后亦可。” “所谓得天下,也是一件难事啊!” “你也这么认为?” “若不这么认为,就不会按照您的要求办了。” “你同意了吗,秀正?” “是……是的!我服从,就请内府大人再次郑重其事地下令吧。” “哦……”秀吉发出奇怪的声音,抬头看着屋顶,“这是内大臣秀吉的指令:把朝日姬还给我!” “是!”施了个大礼,日向守不再言语。 外面艳阳高照,河川上春潮起伏,其中夹杂着行船的声响,轻轻地、轻轻地传来…… 许久之后,日向守终于抬起头来。“在下现在必须立即回家,把夫人送到她母亲那里。我想她可能听不进我的话,即便能解决,也得拖到夜里。” “哦,好!你去吧。” “那么,我先告退。” “秀正,不可太急于求成了。” “大人不说我也知道。您不要忘记,佐治日向守秀正是蒙您提拔的武士。”说罢,秀正悄悄站起来,理了理衣裳,出了门。 日向守府邸在城门前的圈地里面,他的俸禄为美浓的六万石。有些人在背后说,这里面一半是朝日姬的嫁妆。也有的人说那不是嫁妆,而是给日向守的辛劳费。他倒不怎么在意这些流言。 朝日姬绝不以出身豪门来压制他,而是成了与他个性颇合的贤内助。正因如此,当日向守知道浅井家小姐们的婚事后,才觉得她们可怜,同时又为自己的婚姻庆幸。故,当他走出秀吉的房间时,真想大声嘲骂自己。但在回到自家宅邸之前,日向守终于克制着,不曾爆发出来,许是年纪大了,有了涵养,不,还是因为秀吉像顽童似的在他面前哭泣。 秀吉人品并不差。任何人居此高位,都会做出这等事来。可秀吉之意,有些是日向守意想不到的,那便是把茶茶嫁给他。日向守主意已定,不会同意此事。若那样做,秀吉的罪孽又加了一层:十八岁的茶茶怎可成为一个四十五岁的人的妻子?若做出这等事来,秀吉的恶名就永远抹不掉了。 日向轻轻阻止了出来迎接他的下人,径直向朝日姬的房间走去。“不要通报,我要……吓她一吓。”他走向内室,一面阻止下人通报,一面擦拭着泪水。这恐是最后一次与朝夕相伴多年的妻子开玩笑了。 “我回来了!”他说着,同时拉开隔扇。 “啊!”朝日姬惊慌地用袖子去遮掩手边的火炉。房里充满诱人的香味,一闻就知她正和侍女在烤饼。 “啊,又在烤饼吗?”日向表情放松了些,轻声问。不料到朝日姬一副生气的表情:“为何不叫人来禀报一声,妾身估计您该回来了,正在为您烤饼呢?” “多谢!多谢!怎么样,已经烤好了?”日向把刀交给了侍女,坐了下来。 “不行!”朝日姬又瞪他一眼,“您没个规矩,便要被人取笑,真是没教养啊!”她已四十多岁,但脸庞仍然那样白皙、娇嫩。她故意瞪着日向,使日向甚是尴尬。 “这个女人是如此依赖着我……不,她依赖的应当是哥哥秀吉、秀吉的夫人和母亲。”日向守心道。 日向看出来,她是在撒娇!没有孩子的朝日,撒娇的对象,在这世上只有他。“哎,稍等片刻,等再烤一两个。”她说着,拉住日向伸向装饼的小盒子的手腕。 “我有话跟你说,很要紧的话。”日向心事重重地看了一眼侍女小春,若有所思地用手支着下颔,“你退下吧。” “瞧您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到底有何事?小春可以留下来帮我,还要涂豆粉呢!” “不行,我有紧要话说。” “待会儿再慢慢说,先让我把这几个饼烤完。” “朝日!” “怎么?您的脸色好生难看哪!”朝日说到这里,突然惶恐起来,握住日向的手腕,“瞧您这样子,我不用听也知道了。您……” “小春,你先下去吧,一会儿叫你再进来。” 小春退下后,朝日道:“是兄长劝您娶侧室?” “侧室?” “对!定是这样。上次我去拜访母亲大人,她老人家已经吐露了口风。她说我没有孩子,若您添了侧室,要我不可嫉妒。” “你母亲这么说了?” “是的。”朝日说着,很得意地眯起眼睛,她通常只让夫君在卧房里看这样的笑脸,“妾身可以肯定,兄长必又与您谈及此事。” 日向更加按捺不住了,慌忙挣脱手腕。此举让朝日吃了一惊,她瞪大眼睛。 “这可不是说笑呀!”日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若……若我说,要和你各自散去,你会怎样?” “啊?散去?” “有何奇怪的,这不是说笑,你明白吗?” 隔扇上的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火炉上的饼已经烤得焦黑了。佐治日向守把饼摔在盘子里,脸色严厉地道:“朝日,若现在我不和你散去,就不再是顶天立地的武士了。拿纸笔来!” 朝日突然拍打着日向的手。“今日您怎耍起怪脾气来了?城里之事我虽不知,但是夫妇之间有的事可明言,有的事当保密。男人有男人的性子,可也不能一直隐瞒下去。您为何不说话?” 朝日这么一质问,日向守现出更加坚定的表情。他可以断定,在秀吉面前说过的话,朝日必不会赞成。 “您讨厌兄长最近的作为?” “内府的作为。你是指什么?” “浅井的达姬和您的族人佐治与九郎的事。他先是答应让与九郎娶达姬,可是后来又把她嫁给秀胜,我和姐姐都认为兄长不对,正想请母亲去跟他说一说此事哪!此事让您很是丢了面子?” 日向猛摇头打断她:“不是!” 太阳已经下山,四周逐渐暗了下来,只有火炉里的火烧得通红。 “咦,您……”朝日这才发现丈夫在流泪,他并非一个脆弱之人,但也不至于在女人面前落泪啊!她屏住呼吸,轻轻摇晃着丈夫的手腕,道:“说吧!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 日向像孩子似的,突然耸着肩膀大哭起来。 “朝日,不要再问原因好吗?我佐治秀正若不离开你,就不能成为顶天立地的武士。” “因为……我是羽柴秀吉的妹妹?” “哦,是!你是内府大人的妹妹,故我不能和你长相厮守。” “……” “你要知道,男人有男人的苦衷。我怎会讨厌你?” “大人,既然如此,我就向母亲说明理由,和兄长断绝关系!”朝日根本不愿离散,只是绞尽脑汁地想怎样才能不分开,“我是母亲最疼爱的女儿,兄长又对母亲唯命是从,只要母亲出面,事情定能圆满解决。不能待到明日,现在我就马上进城去求母亲。请告诉我实情!”朝日说着,向佐治靠了过来。 “住嘴!你乃内府大人之妹,说出如此欠思量之话,会玷污家风!”佐治急急地把她推开。 “哼!您根本就是胡思乱想!”朝日反而凶了起来。 “你以为我和内府大人发生过什么争执?” “难道没有?” “我日向为什么要和内府大人争执?内府大人是我的……不,是渴望太平的万民的希望。我也必须尽微薄之力。是为了天下之人,他才要我们散去!” “天下……” “若明白,就休要再言。我没有必要与你多说。今夜你就回城里去。那里自会有人原原本本告诉你缘由。” “有人会告诉我?”朝日姬说着,突然站起身,怒气冲冲走出房间。她的容貌不像哥哥那样被岁月刻下了无数痕迹,眼睛闪着光芒,美丽动人。“好,我到城里去问原因!” 佐治日向也慌忙站起身,来到走廊上。但是他在门口处仔细一想,又停住了脚步。他已对妻子无话可说。相处多年,两人早已亲密无间,不仅形影相随,而且心有灵犀。 日向回到卧房,悄然坐着,心想:这样也好!旋又流下泪来。 “大人!灯拿来了。”侍女小春来了,“拿晚餐来吗?” “不,我不想吃。”日向道,又问,“夫人呢?” “夫人说她马上回来,让奴婢先端出菜来。” “她说要端饭菜?” “是的,她说马上就回来。” “回来?”日向喃喃道,转过脸,点上灯,“拿纸笔来。” “是!” “拿来了就退下,我有事会叫你。”日向喃喃道:“多么离奇的缘分啊!哦,朝日……”他用笔醮饱墨汁,却马上咬住了笔杆。在天下第一的大坂城本城,现在,内府大人的好妹妹一定正流着泪,向兄长及母亲陈情。 佐治日向守秀正写好休书,突觉人间世事不可思议。仅一纸休书,就结束了多年和睦的夫妻缘分。人是多么愚蠢啊,要用人为的清规戒律把自己束缚起来。 这么一想,家康以朝日姬为妻,来到大坂城,真是天下奇事。承认此事的那些天下大名,也必目瞪口呆。但是,这些奇人怪事合起,逐渐便成了世上的秩序,亦是不争的事实。 看来,我这一生当就此结束了!日向守叹息一句。他会让朝日牵肠挂肚,让秀吉也觉悲哀。对家康来说,日向活着,更是一件不快之事,而且那些大名定会把日向让妻、家康娶人之妻当成笑柄。 只有一事乃是日向始终坚信,那便是,朝日还在深深地念着他,心中有他。这就足够了。自己就带着这份心意,重返尘土吧! 日向站起来,把休书放妥,自言自语道:“朝日,这全然不是我的初衷……但是为了日后天下太平,只有默默地忍受!” 在这里,能听见城里往来穿梭的船橹声,那是人们为了生活在忙碌。日向一面听着那声音,一面把房中两个榻榻米掀起来,又倒着放了回去。 被人讥笑为靠夫人嫁妆存世的男人,要在最后掩饰一下。与其说这是在表达心意,不如说是对爱妻最终的回报。此刻,日向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他拿过扶几,放在身后,取出秀吉赏给他的那把兼光短刀。刀出了鞘,他若有所思地微笑着,挺起胸膛,抚摸了几遍小腹,突然想最后吃一口朝日给他烤的饼。 日向守在左下腹刺了一刀,疼痛马上传遍全身。他拔出血刀,刺向脖子右侧。在他感知到冰冷的刀刃的一刹那,朝日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无限地扩大开去。此刻,他想告诉朝日:“那张休书并非我的本意啊!” 这是佐治日向守秀正最后的呢喃。 刀拔了出来,他随之倒在血泊里。 在他的心中,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悲哀! 在母亲面前,秀吉满脸苦涩。 “不通人情。”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这么说,秀吉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可是母亲还是毫无察觉,一个劲往朝秀吉的痛处刺过去。“喏!出人头地并非一个人全部的愿望。神佛不就是贫困的人们心中的依托吗?虽然贫穷,但是父子兄弟相安无事、相依为命,正是人的福分。” “母亲,孩儿已经很清楚了,请您莫要再说了!” “现在你能住在这么大的城里,拥有这么多的家臣,还有什么不满足?一味地贪心不足,必遭报应!” “母亲,不是这样。我正是能住进这么大的城,才冥恩苦想,要为天下人做事。” “你是在为恶。连与朝日姬那么和睦的夫婿都杀了。光秀就是不知感恩,才对右府大人做出那种事来,最终自取灭亡。不知道感恩的人,定会遭老天惩罚!” 秀吉搔着头,合上双掌。听了这一番说教,他突然觉得,母亲的话甚有深意。 早年小滨长屋里的生活虽然清苦,却亦快乐。他想以此告诉母亲,大坂城里的事也不例外,可怎么也打动不了她。人,不论属于哪个门第,都不能违背造化之神的意志。这意味着,大家都是被造出来的假花,被造出来的人偶。佐治日向守、朝日姬、秀吉、家康,个个都是…… “母亲,请息怒。孩儿并未叫日向死,只是要他为了救更多人的性命,作些牺牲。” “你那么强硬,还不把他逼上绝路?若这一点都看不出来,你的精明都用到哪里去了?” “是!若现在母亲过于护着朝日姬,朝日恐也会走上那条路。母亲大人,请理解这一点,莫要再说了。” “哦,朝日……”大政所终于噤口了。秀吉郑重地请母亲和夫人宁宁监视朝日姬,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秀吉一回,就生气地对等在那里的织田有乐斋道:“休要认为佐治秀正比我可怜,我也很难啊!大家都忽略了事情之真相,而来斥责我。这么一来,我只可问老天了。派谁去家康那里谈此事呢?哦,茶茶不能嫁与别人了,我是恶人,连母亲都这么说,茶茶就放在我身边好了!” 旁边没有一个人敢搭腔,他们都还未搞清秀吉这话的真意。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七 左支右绌 羽柴秀吉派密使到石川数正那里,告之已备好朝日姬婚嫁一事。这是秀吉统领十万大军,出兵征伐纪州的第四日——天正十三年三月二十五的事。 秀吉首先于二十一日进入岸和田城,派其弟羽柴中纳言秀长与外甥三好中纳言秀次攻打根来寺徒众所建的千石堀,续派高山、中川、筒井的联军直接攻击根来寺,派细川忠兴、蒲生氏乡袭击积善寺。 二十三日,根来寺被焚毁。二十四日,粉河寺也成一片焦土。 战报已由信雄来通知数正了,因此数正本人正想去滨松请示德川家康。秀吉曾说过此次攻打纪州,让家康的亲生儿子于义丸也随队伍出征。因此,等到战事有了一定进展,数正也应带领一定数量的兵了,加入于义丸指挥的队伍中。 可是这一次,秀吉所遣来使一口对家臣说话的语气,根本没有提及于义丸出征之事,只说朝日姬的婚事已备好,问家康那边情况如何。 数正笑着把使者打发走,催马扬鞭直奔滨松。秀吉定想从纪州凯旋归来,马上便举行朝日姬与家康的婚礼。可是,自从那日以后,数正没有再向家康提及朝日姬的婚事。他知道,若随便提起,会徒增家康的不快,使事情变得复杂,因此打算在秀吉再催促时,才对家康明言:“只要把朝日娶过来,不去大坂也可。” 这样办,好像有些不妥啊!迎娶朝日姬和于义丸初征这两事应去问秀吉,因此,现在没有必要再瞒家康了。其实事态不甚严重,家康根本没有要和秀吉一战的打算。一路上,数正起初有些担心,但是他坚信最终定会得到家康的首肯,便放下心来。 樱花已四处散落,地上像是铺了一层柔软的粉白色绒毯。如能和作左多谈谈就更好了,可是,他既是那种态度,就算了吧!数正怀着这种心情进入滨松城,城里正在集合一批刚刚武装起来的队伍,不知将要开向何处。 “咦,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主公要巡视甲州。” “嘿,纪州正在打仗,主公为何要离开滨松城?”数正满腹狐疑,急急到了家康面前。 戎装在身的家康正在和行僧说话。数正吓了一跳,那人不是从根来寺逃过来的吗? “哦,数正,你来得正好。我正要经甲州去巡视信浓。”家康直率道。 数正作了难,不知怎样回答合适。掩护被秀吉攻打的敌人,显然不妥,这很可能威胁到于义丸,岂非大事一件?“我有话要马上对主公说。” “哦?那么,我先说,其实这位乃根来寺的一个行僧。” 数正默默无言,不置可否。 “他们曾是我们的盟友,被秀吉追杀。若我见死不救,便太不讲义气了!我正好遇到他从战场上逃出,就当把他留在滨松。你明白吧?” 家康正说着,那个三十出头的僧侣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由本多正信陪着去了。 “主公,为何突然决定去甲州?” “趁秀吉不在啊!”家康若无其事道,“你以为秀吉除了攻打纪州,就没有其他意图了?他不是那么简单的人,我断定他会骚扰我防守最弱之处。因此,我要去甲信巡视,巩固防守。当秀吉凯旋回大坂时,我再回滨松。” “哦,这样我就放心了。可是,根来寺的……” “数正,我虽然避免和秀吉正面冲突,却不是屈服于他!对秀吉的敌人,我搭救他们便是理所当然。听根来寺的人说,这一次,长曾我部爱莫能助。信雄也已无能为力了。如此一来,天下还能搭救他们的,舍我其谁?我怎么会在意秀吉?”家康说罢,讪笑起来,“秀吉这人,坚持与他斗则胜,妥协则败。” 数正听了,目瞪口呆。他心想,这就更难把话题转移到朝日姬的事上了。可如不抓住这次机会,以后恐更没有机会说了。 “主公,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两件事要向您请示。” “哦,一件是去探望于义丸,并和他一起初征吧?” “是。” “另一件呢?” “是做媒人。” “媒人?给谁做媒人?” “做秀吉的妹妹朝日姬和主公的媒人。” “数正!你说的后一事还为时过早,现在你得先去大坂,带着于义丸,陪他初征,至于婚事,回来后再说。”家康漫不经心道,就要去了。 数正从未如今日这般狼狈过。根据和作左的密谈,他告诉秀吉,家康已经答应了。现在看来,那的确太轻率,甚至是被卷入了阴谋。当然,家康并不低估秀吉的实力。 “主公!”数正慌忙拦住家康,“秀吉似已正式派使者来提亲了。” “准不准备是他的事,答应与否是我的事。我自有主张,休要理他!” “这样做,引发战争怎么办?” “不可能!”家康似乎胸有成竹,“据我估计,他讨伐纪州后,接着要收拾四国。在这段时间,秀吉根本没有余力攻打我。问题在于,他转而攻打九州时……我已经决定了,要让秀吉不得安宁。” “……” “知道吗,我要去了。你快些离开这里,回冈崎,好好为于义丸作周密的筹划。你不在时,我会命令作左去巡视冈崎。” “唉!”数正叫起来,却没有更好的办法阻止家康。家康对形势的判断似乎是正确的,而数正却不知从何时开始,陷入了对秀吉的恐惧之中。 但是,家康的策略却是与秀吉对抗、让秀吉厌他,这是何等耐人寻味啊!在这之前,作左曾向数正说过,若运用这种策略,形势会逐渐向对家康有利的方面转化,从秀吉的性格便可似预见其结局了。 数正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追上几步,可是眼前只是已出发的队伍。这可真是糟糕! 其实,朝日姬的婚事拖得越久,对家康就越有利。相反,秀吉必须有耐性。他勉强佐治日向守与爱妻离散,致使妹夫选择了自杀,此事已是满城风雨。世人都会问:为何秀吉要与家康结这门亲事呢?而家康又为何冷淡地拒绝呢?世间这些疑问对秀吉非常不利。 这些错误的计策,石川数正前后都参与其中,数正本人与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似已成了秀吉的家臣。然而此对秀吉来说,却亦是一次大大的失策。 数正很快离开滨松,回到了冈崎。路上他几度自言自语道:“我石川数正乃是德川氏的家臣,既然这一系列做法对秀吉不利,我不是立了大功?”他虽有自我安慰之意,失落却丝毫不减。 数正抵达冈崎,已是莺歌燕舞的四月天了。他立即率领手下五百多人去了大坂,陪着于义丸从大坂赶到纪州,在忙于布阵的秀吉处待命。他赶上秀吉,说了一些出征顺利、旗开得胜之类的话。 在杂贺的营帐内,秀吉一见到数正,就眯着眼睛笑了。“哦,你来了,太好了,我正有话要跟你说呢。”他把引以为豪的头盔交给近侍,敞开胸口擦汗,“数正,纪州已经收过来了,亦已稳定下来,再过四五天,我便可回大坂了。接着要打四国。”他突然态度一变,满脸甚是严肃。“此次我没杀死的爱染院、根来大膳、永福院、和泉坊等十余人,全部去了家康那里。” “咦,此事我竟丝毫不知。” “哦?你真的不知?可能你不在吧。” “是,我于上月二十五已离开冈崎。” “还有一件不能不关注的事。听说北陆的佐佐成政也跑到家康那里去了,你知道吗?” “这个我亦不知。” “也好。家康已经把你当成秀吉的人了,恐是有意隐瞒于你。” “怎会这样?” “你说不必这样?数正啊,哈哈。”秀吉乐得大笑道,“家康已经决定了吗?” “大人说的是……” “他已经决定要给我羽柴秀吉出难题了。”秀吉若无其事道,可是数正听了,险些停止了呼吸。他满脑子都在想如果秀吉问起婚事,他该怎么回答。可是他万没想到,秀吉竟说出达等话来。“既然如此,朝日的事派你去,定是白费力气!” “唉!”数正好像被雷击中,连声音都变了。 “因此,待我平定了四国,就可以让德川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时间大概……在七月中旬吧。但必先礼后兵,我不会突然发兵去征讨他,而是要先派使者去请他来大坂城。这是最后一步。”秀吉依然在笑,“但,你为我办了这些事,我会收留你。一旦我决定付诸武力,你就过来。不早些过来,恐有性命之忧!家康把我想得过于天真了!哈哈哈。”他说到这里,把下人端过来的麦茶一口喝干。 “内府大人!”数正恍恍惚惚道。他最担心的时候已经到了。家康一步也不肯退让,秀吉又完全看穿了家康的心思,决定德川氏命运的时候乃是七月中旬!“内府大人!”数正又急急叫一声,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夹在两块巨石之问,发出“咔咔”的声音,快要被压碎了——我愚笨,实想不出好办法来了。 秀吉和家康对数正而言,仿佛是异类。如数正是被周围的压力压得变形的土块,秀吉和家康则是被锻造过的西洋铁。数正为自己不能抽身而感到悲哀,毕竟“我是德川氏的人”这句话,已深深扎根于他内心深处,他无法摆脱。 “请再重新考虑考虑?不然,数正……太凄惨了。” “嘿,”秀吉轻笑,“我说了,在爆发战争之前,我会收留你。” “抱歉!数正绝非能站在主公和内府大人之间,推动局势发展之人。和二位大人相比,在下是个小人物……对,就如一只虫豸。” “你这话真让人费解,数正。” “但是,这只虫豸也有卑微的心意。凭着这卑微的心意,数正至少不会让二位大人争斗起来。否则,会给天下苍生带来灾难,因而在下正竭尽全力。” “数正,我明白这一点,才把朝日都拉了进来。家康反而以此作为防御我的盾牌,想使秀吉成为世间笑柄。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若耍阴谋,我岂会善罢甘休?” “这件事无需我说,我家主公以为这样做,可以避免战争,这一点内府大人也当洞悉。” “哼!正因为我明白,才决定不再宽容他!”秀吉严厉地斥责正走进营帐的贴身侍卫,“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谁也休要进来!” “内府大人,”数正仿佛感到吹绿新芽的柔和春风也成了虚幻之风,“请允许在下这只小虫豸再作一次努力,去说服我家主公!如不能说服,自是在下愚笨之极,但仍要拼命一试。请给我一次机会!”数正频频恳求,觉得旁边好像还有一个数正,正冷漠地看着一面哭泣一面点头、一直在坚持义理的自己。 “数正,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另一个数正道,“不论是秀吉,还是家康,都不是凭你的努力就可以撮合的人。他们完全没有顾及和理解你的感情。每个人都本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志,不择手段地开拓自己的大业。” 坚持义理而顽固的另一个数正,听了这个声音,执拗地咬住秀吉不松口——若不在此时欺骗秀吉,使时局向好的方面转变,你的一生就毫无意义了。或许正是这种不驯服的意志,令数正咬牙道:“在下一定会办好这门亲事,请大人再等一阵子。” 秀吉不言。 “小虫如意志坚强,也能改变天下大势。没有看出这一点,就不是真正的大将。现在,平定天下是所有百姓的心声。为了这希望,现在更要坚韧不拔。在下一定尽微薄之力,坚定地走下去!”这并非哭泣便可解决之事。什么面子、名声,数正统统不在乎了。他仿佛一只发狂的螳螂,挥舞着前爪,想要挟住虚空。 秀吉终于笑了,道:“哈哈,知道了,知道了,数正啊!” “大人真的理解了我的苦心?” “知道了,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了。路旁的土地公公也会感动啊!” “多谢大人!听大人这么一说,在下觉得还算没白活。” “家康真有好家臣啊!数正,你一定在担心,如我问起朝日姬的事,你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正是知道你为此焦虑,才想让你轻松些。不要担心,我没有动怒。”秀吉说着,眼眶有些红了,旋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数正低下了头:这样太好了! 他这么想着,却觉得另一个数正不怀好意地揶揄着他,令他难以忍受。“石川数正,你对秀吉又背土一个义理的包袱了呀!你想骗秀吉,可是秀吉是能忍耐得住的,更何况秀吉从一开始就看出你胆小如鼠!” 如此一来,数正只好夹在两块巨石之间,毫不屈服,做给他们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不知为何竟流下泪来。 “好了,朝日的事就暂且托付于你了。”秀吉表现出既感激又得意的样子,“但,我不要你勉强去办。我完全相信你的真心,你可以轻松些。” “抱歉,在下告辞。”数正慌忙起身,走出营房,他不想再让另一个数正看到自己的丑陋。 一到屋外,如火的骄阳晒得头盔发热,风在绿叶间穿梭,给人带来惬意的凉爽。 已先打过招呼的秀康,在距此地二町左右的山丘上,让人搭好了桐纹的大帐,正在里面歇息。他已经不是德川家的人,而是羽柴三河守秀康了。 数正直接朝那大帐走去,却又突然收住了脚步。樱树丛夹着右边的一条羊肠小道,绿意盎然。他在无意之中走上了这条路,可能是因为心神不定,他似怕见于义丸、胜千代和仙千代他们。 碧空如洗,美不胜收。数正透过绿荫注视着头顶的天空,在路边的树桩上坐了下来。附近没有拴马的地方,也看不到士兵的影子。数正连连叹息。他成了夹在家康和秀吉中间的一只螳螂,一动也不敢动。这只螳螂刚刚在秀吉面前说了出人意料的豪言壮语,却没有说服家康的自信。秀吉或许能被数正的言语打动,可家康就不一样了,一旦他下了决心,表面上似会接受别人的意见,其实是绝不会改变心意的。 数正突然看到阳光透过树隙斑斑点点地照在地上,无数的蚂蚁连续不断地在树桩下的洞穴进进出出。他用脚踏着那群蚂蚁,但立即意识到自己太残忍。他后悔地把视线转向别处,但再次去看那些蚂蚁时,却发现那些小小的红蚁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前进着。 数正吃惊地看着蚁群,似有了新的感悟,却无法用语言清楚地表达。 他觉得那一只只蚂蚁坚韧的举动,比秀吉和家康更接近自己。看到那几度被踩的蚁阵竟又恢复了原样,他兴奋地站起身,此时,他内心深赴突然闪出一道金光,拨开了迷惑的云雾。 数正站起来,对着天空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过去,他一直认为秀吉和家康始终互相对立,但实际上他们彼此都不可缺少。而且,属于家康的数正,在任何事上都与家康息息相关,不能游离于家康之外。然而,主宰着蚂蚁行动的天意,却与秀吉和家康的敌对毫无关系。 “应还有一种更真实、更一致的利害才是。”数正自语道。那便是家康得志,就等于秀吉长威风;秀吉不利,亦对家康无益。须把他们的利害合二为一,否则,争执必对双方都不利。 “若我不属于任何一方呢?” 于义丸不已经是秀吉的孩子了吗?桐纹幔幕里的,不是羽柴三河守秀康吗? 数正似看到了一丝曙光,整个身心都轻松了许多。不论秀吉还是家康,再过三十年,都会像泡沫一般从这个世上消失,其后活跃在世上的,便是另外的后来人。如数正必须重新考虑,就不应只想到家康或秀吉的得失,而是探寻天道自然之理才是!在强大的天意面前,秀吉和家康不过是毫无差别、命运相同的一体! 数正伸了个懒腰,微笑着,畅快而去。他已经看清楚了,心情越来越轻松。夹着他的两人,已不是什么巨石——我今日无意之中有能力独自抵挡秀吉,如也用相同的态度和方法去改变家康就好了。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使双方不发生冲突。 数正进入大帐时,本多作左的儿子仙千代问道:“公子初征的事定了吗?” “初征?”数正在床几上坐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笑了。 “定了吗,老人家?”秀康也着急地问道。 “哈哈哈,别着急,以后的战争,已经不仅是消灭敌人了,而是要想办法多多利用敌人,才能取得彻底的胜利!”说罢,数正乐呵呵地笑了。 第六部 双雄罢兵 八 病入鬼门 天正十三年四月二十五,羽柴右大臣秀吉从纪州凯旋回大坂。六月初七,德川家康从甲斐巡视到信浓,后回到滨松。 家康料到刚回大坂的秀吉不会马上起兵,因此假装四处行走,趁这期间,他收留纪州的残部,又在旅途中会见了佐佐成政的密使。家康选择在六月初回滨松城,是因为他知道秀吉已经开始攻打富山城,并发兵至北陆。 一旦秀吉的人马邻近,家康也要俨然表现出城里的装备很充足。这些计策实在不错,可秀吉也非等闲之辈。他在攻打富山的佐佐成政时,派使者富田左近将监和津田隼人正送来由他和织田信雄合署的书函。 函上写着,因秀吉即将发兵至越中,要家康选两三个家老送至清洲为质,这是因家康和成政的关系甚是密切之故。但是不能当于义丸和仙千代、胜千代为人质,他们三人绝非人质,若不相信,可以暂把三人送回冈崎。若成政逃到家康的领地且被收留,秀吉便将大怒。 接见使者的本多作左卫门回道:“现在主公正在病中,我会把书函的大意据实禀报。” “哦,德川大人又病了?”听说家康病了,使者便没有提及朝日姬的事,单是面面相觑,苦笑,这个结果早在他们预料之中,“那么,请大人多多保重。但是,送家老做人质之事,务请抓紧办;关于成政一事,也希望快些进行。”他们相当干脆地说完,就回去了。 作左卫门待使者回去,马上捋着短髭,来到家康房里。这一回家康的病,却不是装的。现在家康正在发着高烧,不时呓语,被折磨得令人不忍正视。以前几乎没生过病的家康,从甲州回来后就病倒了。他右胸长了疔。 “咦,在奇怪的地方长了个脓包啊!”他说着,若无其事地用指尖去拨弄着肿胀的地方,“真奇怪!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家康是在六月二十这么说的,第三天便肿得手、脖子都动不了,全身也都变成了淡紫色。在疼痛和酷热的侵袭下,家康流着冷汗倒在病榻上,时而晕迷不醒。 人世间的事有时就是如此之巧。家康的对手秀吉正于此时荣登关白之位,公卿们频频往来于大坂和京城之间,向他表示祝贺。 秀吉开始觊觎征夷大将军的位子时,曾游说当时隐居于备后鞆(bing)的前将军足利义昭,请他收自己为义子,把将军之位让出来,可是落魄而心胸狭窄的义昭没有答应。因此,和秀吉最亲密的右大臣菊亭晴季就出乎意料地向其进言:“既然如此,您索性当关白吧!” 左大臣近卫信尹想推倒关白二条昭实,自己做关白,二人各不相让,争执得很是激烈。因此晴季想,干脆挤开那两人,让秀吉做前关白近卫前久的义子,然后登上关白之位。此事早在六月中旬就已商定。天正十三年七月十一,天子正式宣秀吉为关白,旋赐丰臣之姓。 此际乃是新关白丰臣秀吉上任之前的六月二十六。这段日子,大概是秀吉一生中最充实、最得意的日子了。就在这时,家康遭遇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场大病,连侍医也已束手无策了。“实在没有办法。这是奇怪的肿胀,不用多久,全身恐将腐烂。”果然,家康肥胖的身体肿胀得越来越大,从脖子到左颊,全都肿了起来,样子甚是可怕。 本多作左卫门送走了使者,马上来到家康房里。“我已经把使者支走了。他们提了几件很棘手的事!” “他们都提了哪些事?”正信问。 “要求我们必须派两三个家老去清洲为质。” “这么说,他铁定要攻打越中了?” “对!假如成政知道主公病成了这个样子,他才不会到我们这里来呢!” “作左!”石川数正轻轻地把手放在家康的前额上,“啊呀,太热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不要说泄气话,不要把人的生死看得那么重。” “但是,你对使者隐瞒了主公病重?” “不,我明白地告诉了他们,可是他们不信。” “哦。”数正低吟道,“还是把朝日姬娶过来吧。” “莫要说傻话了,数正!”作左道。 “怎么是傻话?人的生老病死是说不准的,也是无法预料的啊!” 作左卫门咂舌道:“怎么办?就下决心用重疗法一试吧?”说着,他也把粗大的手探在家康的额上。 数正和作左卫门对视一眼,正信则赶紧摇头。“暂时还没有必要吧!” “哦,为何?”正信看到家康真的睡着,才接着道:“如要做,之前应先商量好若出现意外,该怎么办。” “嗯,有理。”数正道,“于义丸在大坂,长松丸还小。” “呵!”作左带着嘲讽的语气道,“现在年轻人做主君,已非什么稀罕事啦!” “你这话就奇怪了,万一主公身有不测……”正信坚持道。 “住嘴!”作左卫门斥道,“先主广忠公去世时,主公才八岁,而且还在织田氏的控制下。可是由于众重臣同心协力,德川家不也有了今日的辉煌?所谓栋梁,应该在出现万一时作好一切安排。” “那么,非要用重疗法了?” “对,数正,试试看吧?” 他们所说的重疗法指的便是艾灸,是武田氏一个对治疗颇有经验的、叫糟谷政利人道长闲的人提议的。一开始,侍医们都反对。由于肿胀,家康全身如火,若再在身上艾灸,必使体热更高,他已衰弱的身子岂能承受得了?但是作左卫门道:“主公和普通人不一般。这一回治病,也该试试他的命运,是取得天下呢,还是被怪病夺去生命?若无更好的办法,就照长闲所说的做!” 长闲要用艾灸,是为了烧开胂胀的皮肤,以便出脓。若用刀子切开各处皮肤,会很难找到脓水出口。而借艾灸外烧之法刺激体内之毒,则可使毒由内喷出。但是迄今为止,尚无人采用过此法。 “怎样?叫长闲来吧。” “还是待主公醒后,再商议商议。”正信说道。这时,似睡非睡的家康微微张开眼睛,呻吟道:“作左,碰碰运气吧。叫长闲来做艾灸!” 他肿胀的眼睑深深地陷了下去,目光虚浮。 “哦,主公醒了?” “嗯……”家康轻轻转动头部,以示回答。他淡紫的皮肤冒出冷汗,粗粗地喘着气,“热!傻啊!” “您说什么?”数正瞪大眼睛,注视着家康。他没有想到,这种虚弱而充满自省意味的话,竟会出自一向信心十足的家康之口。“主公,振作些!” “哦……人一生中,一般有三次重大危机。” “三次?” “对!少年时代,溺于情色……壮年时期,只凭匹夫之勇行事。过了不惑之年,则认为自己已经功成名就,骄傲自满,固步自封。” 作左卫门不禁咂舌。“主公!让长闲来替您艾灸吧!” “哦,叫他来。秀吉荣任关白时,我家康却病倒了……这也是造化啊!不必担心,若我现在死去,便是没有领会神佛之意的傻瓜。” “主公!”正信仍在劝阻家康用重疗法。 “正信少言。作左,叫长闲来。”家康道,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数正,“很对不住你,由于我粗心大意,让你受苦了。” 数正觉得胸口堵得慌,急忙掉过身去。作左卫门看家康又闭上眼睛,轻轻呻吟着,才站起身来。家康的呻吟声有气无力,眼睑肿胀得更是明显,不光是手,连脚趾都肿起来了。 “既然主公同意了,就试试吧!”看到正信还在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家康,数正安慰他道。 “在艾灸之前,叫长松丸来吧!”正信道。 数正摇头。他怕家康听见,用白扇挡着,在正信耳边低语:“这样会使主公的体力逐渐衰弱!” 作左卫门陪着糟谷长闲和松丸,端着放艾草和线香的盆进来了。太阳已经偏西,掠过湖面的凉风吹进屋里来,使每个角落清清爽爽,却丝毫没有吹散不断呻吟着的家康额头上的汗珠。 作左卫门故意呵呵笑着。“主公岂会向区区病魔投降?把病根拔掉!”他口上这样说着,额头也渗出闪闪的汗水。他比数正更加担心,甚至忧虑:难道主公死期已到? 长闲并不介意,他表情严肃地靠了过来,轻轻地用手去触摸家康的额头,接着替他把脉。 “怎样,糟谷,脉搏还行吗?” 长闲没有回答,眉间的皱纹逐渐加深。脉搏很弱,他抬起脸,严肃地看了三人一眼。三人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大事不妙。 “晚了也没关系,试试看!”作左道。 “主公,主公,糟谷先生来了。”正信道。可是,家康没有睁开眼睛,好像轻轻呻吟了几声,又喘起气来。糟谷长闲悄悄把盖在家康胸部的棉被拉开,见他胸前都已肿得通红了。 “怎样,糟谷?” 作左道。长闲不答,单是取过艾草,找到肿胀得最甚的患部,用手推揉,使之隆起,再逐渐加大力量,用指尖去压。 “这么用力!”正信小声道。 “嘘!”长闲打断他,接着把粗线香放到火上。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太阳已经下山了。数正和作左卫门皆紧握双拳,甚是紧张。 “大人!”在点燃艾草之前,长闲轻唤。“没有反应,或许是……”他自语着,悄悄点了火,用扇子轻轻地扇。一缕青烟猛然在暮色中升起,不大工夫,就烧到了皮肤,发出咝咝声响。家康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可是仍未出声。 灸完了一处后,长闲用指尖按着,接着灸第二处。这一次咝咝之声比前次更大,燃烧的艾草映入眼里,红彤彤的。 家康的身体仍一动也不动,作左卫门大声叫了起来:“主公,主公!”长闲止住作左,迅速取出第三棵艾草,揉成圆团,去灸皮肤。 如此一来,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出声。每个人都更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无常与神秘。身体健康时,几乎没有人在意生命会如何,但一旦面临大厄,则自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压迫着每个人的心。 这和在战场上的情形完全不同。在战场上举着刀枪向前冲锋的瞬间,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想的只是消灭敌人,生死则轻如鸿毛。若是躺在病床上,生死则如参天大树。 在第四根灸变成红火团时,石川数正方闭上眼睛,虔诚地为家康祈祷起来。领悟到了人生终有一死的道理之后,不堪重负的他竟突然轻松了许多。任何人终究都会“临死”,但是他实在无法想象,“死”会把比秀吉年轻、看来健壮得多的主公先带走。“人都有一死”的结论看似公平,其实毫不公平!当秀吉在等着登上关白之位时,死神可能正要对家康宣布他的死讯,现实便是如此。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数正在巨大的压力下,脑中浮现出佛陀的影子,他摒除杂念,虔诚地祈祷着。 “唉!”这时,长闲发出叹息。 数正猛然睁开眼睛。“怎的了?” “还不知道。已经灸完了,在下暂且到隔壁去。” “辛苦了!”作左卫门睁大眼睛,喃喃细语,“呻吟停止了。主公命悬生死一线啊!” 然而,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发现家康沉重的呻吟已被若有若无的微弱呼吸替代了。本多正信悄悄把手探到家康的鼻尖,惊道:“还有……还有气息!”三人沉默地注视着家康的面庞。他做过艾灸后,病情是好转,还是就这么在昏睡中了此一生?这已非人力所能控制,只能听天由命! 下人拿来了烛台,天已经完全黑了。 “可以叫长松丸来吗?” 正信再次悄悄把手放在家康的额头上试了试,道,“简直如火一般,比刚才还烫。” 但是,无人回话,时间一寸一寸地过去。等待奇迹出现的三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家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唉,过了两个时辰呀!” 当长闲从隔壁房间过来时,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似乎已过了很长时间,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两个时辰。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正信吃惊地问。 长闲静静地把手搁在家康额上试了试,接着马上开始搭脉,“静静地睡着了。” “睡着了?” “脉搏已经正常了,热也降了。” “这是真……真的?”作左卫门发疯似的喊着,接着又叱责自己,“傻瓜!糟谷会撒谎吗?噢!热退了!” “安静些,我要看一下灸后的痕迹。大人的运命毕竟非同一般啊!” 长闲说着,拉开家康胸口的棉被,正想用手掌去抚变黑隆起的地方。就在此时,红白色的脓液猛然喷向空中,长闲叫了一声,缩起了脖子。接着,又一大团脓血从家康胸口射向空中。 “哦,脓口打开了。”长闲叹道。 “打开了?”三人惊问。 “你们看!”长闲再度用双手抚着家康的胸口,脓又喷涌而出,“侍卫,快把备好之物拿来!”长闲似忘了自己脸上沾满了污物,大喊。 “来了!”松丸端着放有白布和白酒瓶的盘子进来,长闲精神抖擞地把外衣往后面一丢,只着单衣,高高举起手腕,扶起家康。 隔了片刻,家康开始呻吟。在此间,长闲使劲地压住患部,脓和血一齐流了出来。旁观的三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们认为此乃造化之神在作弄、训诫于人。 “舒服多了啊!”家康睁开眼睛,环视众人,令人意外地清醒了,说起话来。 “您醒过来了,主公!” “喷出了很多脓,已经不要紧了。” “长闲先生不愧是名医,让我们见识了悬壶之奇。” 三个人欢喜道。 家康露出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坚定目光,慢慢地环顾室内。“舒服多了呀!”他又道,“我以为已不行了。” “对,或许是死而复生啊!”作左卫门激动地高声应道。 “作左,”家康道,“给我水,渴!” “遵命!” 长闲用酒给家康擦拭完手后,才把水慢慢送入他口中。 家康发出啧啧之声,喝得津津有味。然后,他道:“我看见了三途川,很像冈崎的菅生川,总觉得一定要渡过那川才是,因此我……” “主公,说这么多的话不好吧?” “无妨,我像从一场让人喜悦的梦中醒来那般舒畅,于是啊,直想脱掉衣服,一气游过去。” “哦,真有力气啊!”作左道,“那么,平安游过了吗?” “可是,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衣襟。” “是谁?” “普贤菩萨真达罗大将。” “啊!那么,是寅神,是主公之守护神。真达罗大将说了些什么?” “他骂我!” “哈哈哈!这就奇了,主公被骂了!” “他突然跳到河边的砾石上,对我道:‘你不知付六文钱就可坐渡船过此川吗?’”家康唇边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本可坐渡船而不坐,却想游过河之人,是不能成为出类拔萃的大将的。为何不等船来呢?为何不更心平气和、培养忍耐之德呢。最后,他突然拔出利剑,刺进我的胸膛。这时,便听见你们正在后面叫我!”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家康的濒死之梦,做得太好了!主公是以此激励我们——在场诸人都不约而同地这么想着,暗暗使眼色。 这时,家康又发出轻轻的鼾声,睡着了。 家康此次九死一生,众人无不心情舒畅。家康病愈的第二日,即六月二十八,从是日起,天气进入盛夏。 此时,朝廷已决定授秀吉关白之位,敕使刚刚出发,“丰臣”这个新的姓氏也已确定。因此,若家康遇不测,秀吉必会立即将矛头指向德川氏。此前,秀吉为了讨伐富山的佐佐成政,已经作了万全的准备。 二十八日,乃是家康久病以来首次下床的日子。他一下床,就迫不及待地先问数正:“大坂那边知道我生病吗?” “不知,状况是……”数正探身前去,说秀吉派人来,要这边派两三个家老去清洲为质。 “哦。”家康的表情似甚是焦躁而不耐烦,他歪着头道:“两个使者是富田平右卫门和津田四郎左吗?” “是,他们似以为主公在装病,很果断地回去了。” “这可真奇怪!好,你马上回冈崎,写一封信给秀吉,说我对他的提议甚感意外。” “甚感意外?” “我与佐佐成政交通,绝非要诱他谋反,恰是要他为了天下苍生,早日向秀吉投降。秀吉只要自己去攻打宫山,便可知此了。佐佐必会因为我的劝说,毫不抵抗地投降。” “这……这是真的?” “怎会是假的?而且,我收留根来寺残部的目的,是不让那些人四处逃散,在别的地方引起骚乱,才特地把他们留下。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帮助秀吉平定天下,然而他竟提出要两三个重臣去当人质!你告诉他,德川家康绝不会做出违背天下太平的举动。” 数正顿时茫然地看着刚刚痊愈的家康。经历了生平从未有过的大病,他从与秀吉的对立当中挣脱出来了吗?数正觉得笼罩在身边的阴云与迷雾,转瞬之间烟消云散!如双雄能通力合作,太平相处,天下苍生百年之望不就达到了吗? “遵命!”数正高兴地回答,出去了。 家康眨着眼目送他,接着叫进酒井忠次。忠次现在乃是德川氏中比作左卫门更强硬的主战一派。 “主公,世上再也没有比死而复生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忠次红着眼道,可家康只是微微摇头:“我不会因这一病便死!莫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正信不是说,您已经奄奄一息了?” “不必说了!” 家康轻轻打断了忠次,对在旁边的本多作左卫门和正信努努嘴,“他们不明我一生的命运。” “主公是说,一开始您就有痊愈的信心?” “当然!”家康以与对待数正完全不同的态度,神态自若地说道,“已经得救便是最好的证明。佛祖告诉我,要机智沉着地与秀吉抗争。佛祖会好好保佑我的。” “是,主公背后有神灵保护。”忠次微微笑了。他最担心家康受此次大病的折磨,会衰弱下来。“那么,神佛已显了灵,此后主公更有力量抵挡秀吉了。” 家康点点头。他的脸上还留有很多疤痕,但身上的肿已全消。“天下任秀吉一人任意摆布,确令人不能忍受。所以,你再去秀吉将要攻打的越中一带,打探一下他的军备。” “遵命!听了主公这番话,在下就不担心了。” “哼,你以为我病后会变得衰弱吗,忠次?” “哈哈,我坚信不会,可是据说越前北庄的丹羽长秀,表面上是病死的,其实乃是被秀吉逼迫,自杀身死的。” “怎么,长秀并非病死?” “是,他是四月十六死的,仔细打探了一下,实际是切腹而死。有两个人,秀吉硬请不去大坂,一是丹羽长秀,另一个则是主公。长秀实在没办法再搪塞秀吉了,便留下遗言,嘱咐孩子要听重臣之言,也送了遗物给从前的同辈——现在的敌人秀吉,还留言道:驰骋疆场的武士若病死榻上,甚是遗憾,因此切腹自杀。他当然是害怕遭了秀吉毒手。故我担心,如主公也没了骨气,唯命是从地去了大坂……” 家康悲愤不已。连信长公当年的亲信、如今为秀吉任劳任怨的五郎,都是这种下场!他旋又微微笑了,“哈哈!你以为我会和长秀一样?忠次,你真傻!” “不,抱歉,主公不愧是猛虎。看到主公这么有信心,我也毫不担心了。” 忠次大笑,家康也笑着招呼下人:“好,再躺片刻,扶我一下。”他再次躺下,闭上眼睛,静听忠次和正信谈论病中诸事。 可是,他绝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由丹羽长秀之死,他想到自己险恶的前途。信长的子孙与重臣非死即亡,非亡即伤。最先被除去的乃是明智光秀,接着,信孝和胜家也被除掉,池田胜人已自掘坟墓,现在秀吉的目标已经指向佐佐成政。唯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还活着。家康本来以为这两人不会和秀吉发生冲突,可还是失算。 丹羽长秀的切腹,再清楚不过地体现出他情感的微妙变化。长秀何尝不想活着解决问题?可是,他又不能按秀吉的要求马上去大坂城,那么,过去他对秀吉的帮助,也完全被抹杀了。 “秀吉如今虎视眈眈,主公也应有所行动了!” 家康仿佛看见长秀听了重臣这些话之后,那苦苦思索的形貌。 “赶快去大坂城,把事情说明白吧!” 家康完全可以体察出长秀的心思:长秀想及自己和秀吉的关系,遂觉与其向秀吉请罪,还不如自行了断。若以生病为由不去大坂从而死于病榻,留下遗憾,莫如自杀,再赠送遗物。这让人更觉悲哀。 但这绝不仅是别人家事,那股恶风也刮到三河来,更何况,家康已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巨大磨难,得救已是万幸!但,既然得救了,就不能让不幸再次来袭,一定要站得比秀吉更高,看得比秀吉更远! “喂,作左。”三个人的谈话暂歇时,家康又睁开了眼睛,“我反复思量,觉得应把仙千代从秀吉那里接回来。” “主公说什么?秀吉还要求我们再送去两三名重臣为质……” “对,因此我才想问他要仙千代。你称尊夫人患了重病,生死未卜,希望仙千代回来见他母亲一面。此事你和数正分头行动。”家康突然说了出人意料的话,作左目瞪口呆。 “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家康轻声道,“秀吉有神佛保佑,幸运无比,可是他一心要除掉我的阴谋未能得逞!” “哦。”忠次比作左反应快,“因此主公要和他比比运气?” “你先不要说话。作左,当数正说明我毫无恶意的信函到达后,秀吉会怎样?为了试探秀吉,你去向他提出要求,让仙千代回来。” 作左卫门这才拍了一下大腿,他终于明白了家康的想法:先让数正婉转地拒绝秀吉索要人质的要求,随后提出要仙千代回来……真不愧是主公啊,两天前还挣扎在生死未卜的重病之中,一睁开眼睛,就马上作出决策。作左卫门不由得莞尔一笑:“嘿,这真是一件要紧事。我说,拙荆得了重症,随时可能殁了,希望在有一口气时见儿子一面。若允许,我就赶快派人去接。” 作左描绘得太逼真了,老实的忠次吃惊地发问:“作左,尊夫人真的生病了吗?” “是啊!因为主公生了病,没有把自家的事说出来,不管怎样,独生儿子去了大坂,当娘的必然忧虑,因而患了生死未卜的大病啊!哈哈。” “哦?”忠次咋舌,“那么,也要仔细考虑一下,万一秀吉真的答应我们,可能出现什么新苗头。我们当怎么办?” “那还能回大坂吗?就是为了让秀吉知道,在这个世上还有完全不听从他之人!”作左大声道。 家康这时微闭双眼,半睡半醒。他也在想秀吉会有何种反应,是应允呢,还是拒绝?秀吉若强硬,我便稍稍后退;秀吉若犹豫,我便进攻。家康认为,神佛给予了他大病一场的考验,却保佑自己没有一命呜呼,有此心得,乃是对神佛理所应当的答谢。要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试探秀吉,若发现何种地方不如秀吉,势必迅速赶上,此间不能有丝毫大意。徘徊于生死之间,此为家康最大所获。 “那么,在下告退了。” 家康抬抬微睁的眼,对向他招呼的忠次道:“拜托了!”说完,他便沐浴着舒适而凉爽的南风,继续探索考验他的神佛之心。 神佛虽未直接现身说话,但是这次大病及痊愈,清楚地向家康表明佛法无边。若违背神灵之意对付秀吉,神佛自弃之;若比秀吉更遵从神意,就可蒙受更大恩惠。 “作左,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软弱了?” “不,更是坚强,好像把体内之毒都排除掉了。” “毒?” “是,妄想之毒。”作左说着,压低声音,“仙千代的事必须马上去办吗?不过,我另有一事,想请示主公。” “何事?” “主公对秀吉提及的婚事有何打算?大病之后,心意可有变化?” “嗯,”家康沉吟,闭眼想了片刻,“有变化。” “有何变化?” “秀吉如能照我的意思办,我便高高兴兴地把她娶过来。” “秀吉如果能合主公的意……” “对!作左,我和秀吉一直是旗鼓相当,神佛才让我得此大病。” “哦!” “但,此后神佛的心,既不在秀吉身上,也不在我身上,而是矗立在更高处,静观我们两人。” “哦?这种看法真是有趣。” “不偏袒秀吉,不庇护家康,这种不偏不倚,最能顺应神佛的意志。生与死,我们皆不可知,我不会像丹羽长秀那样悲哀地切腹!” 作左卫门微笑地听着。“主公真是大彻大悟啊!哦,长闲来了,今日莫再说热了!” “嘿,不然,你也来试试?” 本多正信笑着站起身,迎接长闲,“来,请到这边来,主公很喜艾灸。”长闲在门口伏地施礼,取过松丸所捧的器具,来到家康身边。“先让在下为大人把脉。”家康默默伸出右手,道:“今年的晴天太多了,庄稼都干枯了吧?” 他将话题轻轻岔了开……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九 女关白 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跟着宗易学过茶道之后,丰臣秀吉的妻子宁宁亲手端茶给小姑朝日姬。 佐治日向守秀正死后,朝日姬始终未能释怀,而宁宁以母亲般的口吻不断地劝说和开导她。宁宁说,不论怎么哀伤,人死不能复生,不如想开点,改变心态,以关白之妹的身份愉快地活下去。 宁宁今年三十八岁,整天郁郁寡欢的朝日姬比她大五岁。可是宁宁劝说时,并未因二人的年龄差距而产生不谐之感。她十四岁时便嫁给了二十六岁的秀吉,从那以后,一直以嫂嫂的身份对待比她年长的朝日。 在大坂城,宁宁被称为西苑夫人,秀吉晋升为内大臣后,她正式被称为北政所。七月十一,当宣布秀吉就任关白一职时,她也成为从三品丰臣吉子了。人生真是恍然如梦。结婚的时候,新房就设在清洲偏僻处,新婚之夜是在稻草上铺上薄被子度过的,而现在她竟然成了这雄伟的大坂城的西苑主人。他们夫妇的地位,远比生前让他们敬若神明的信长夫妇高了许多。秀吉初时被信长称为猴子,如今已是关白大人,而他的妻子宁宁则是从三品北政所了。 劝说的,是当今世上最为幸运之人;被劝说的,是不幸之极的丧夫之人。尽管两人境遇有天壤之别,宁宁还是非劝不可。这不是自私,她是在尽一个嫂嫂的责任,使这可怜的小姑不至于跌落到不可救药的深渊。 “你整天这样失魂落魄,大人和母亲也心情不快,而且……”宁宁说着,看了看庭院外夕阳西下的天空,“也与去世的日向守的遗愿相违。” 朝日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宁宁。 “日向守从来心里装着的都是天下人,才毅然作了痛苦的抉择。现在为了不使他的血白流,你要遵守妇道。我这么说,你可能又要伤心落泪了。你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我才希望你重新认真地斟酌斟酌。若你违背了大人的意愿,日向守在九泉之下能安心吗?”宁宁说着,又递糕点给朝日,却看不起自己来:小姑依然无动于衷,也许在想着寻短见,可是,我还说得这么认真! 说服人或责备人,应寻得恰当时机。如时机没找对,非但没有效果,甚至会令对方反感。宁宁明知这一点,却还是喋喋不休。 “夫人,她是不是绝了饮食,想随日向守去呢?侍女们说,她好像几天没吃东西啊!”宁宁的妹妹、浅野长政之妻屋屋曾悄悄说过。不只妹妹一个人这么说,婆婆大政所也多次说起这令人担心之事。 因此,宁宁才特意把朝日姬安置在婆婆和自己都看得到的屋子里,利用一切机会尽力劝说她。但宁宁毕竟也是个女人,忘不掉自己的快乐和得意,因此有时会任性地表现出些许强硬。今日她一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噤口了。 朝日接过宁宁递给她的茶,愁肠百结、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庭院里的绿叶。过去的她,看起来一直比实际年龄小,可是现在——也可能是因为夏天人会瘦吧——她突然苍老了许多。听到宁宁的劝说,她心里只想:又来了! “朝日夫人!” “嗯!” “我好像惹你生气了。你知道吗,人都有无可奈何之事。我打算干脆地把你的想法和情形告诉大人!” 朝日收回视线,看着宁宁,悲伤地叹息:“有何用?” “你说大人不会在意?” “是的,我兄长现在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宁宁特意用低沉而柔和的声音说道:“不管怎么说,他是关白啊。” “既然如此,随便他……我什么也不想说。可是,人总会有些病痛。” “你不是没有什么病痛吗?”宁宁故意顺着她。 “唉!我干脆请求兄长,让我去有马温泉住些时候吧!” 宁宁知道丈夫不急于谈朝日的婚事,是因妹妹太过伤心了,因此必须尽快想出好办法才是。她听说家康那边已同意了,据石川数正说,随时可以成亲。可是朝日姬若长此以往,就有些麻烦。 “好,去温泉住些日子!母亲也一起去,我们三人去有马散散心,你的心情定会好起来。”然而,朝日却不置可否。她黯然地把茶杯放下,心不在焉地望着庭院。 宁宁恨透了自己。她想做关白秀吉的贤内助,这种念头远远胜过她作为女人的同情心。她很是清楚,自己是多么想说服朝日姬。但她内心虽在道歉,却是不肯后退半步,这就是她的性情。 在秀吉当上关白时,世人马上为宁宁取了个绰号——女关白。她在任何人的面前对秀吉都不让步,经常在下人面前,严肃地对秀吉道:“稻草做婚床的事,您忘了?” 这是巧妙的说笑,秀吉绝不会动怒。信长公夫人——傲慢的浓夫人,都夸赞前田利家夫人阿松和秀吉夫人宁宁是恨不生为男儿身的女子。这样聪慧的女子是懂得怎样征服朝日的心的,而且要勉强自己去做,因为她须遵循丈夫的意志。 “嗯,温泉好啊。”宁宁又探出身,“你若同意,我马上去请求大人。” “不!我哪儿也不想去!” “啊,这样下去你的身体……” 宁宁明明知道朝日不会同意,不过是想找个话题罢了,“有马比大坂凉爽得多,尽早把身体养好,精神好了,想做什么都行。若想说什么不敢说,想做什么不敢做,一直委屈自己,只会愈来愈痛苦。不要说随了他,你也可以拿出自己的主意嘛。” “嫂嫂!我不想按兄长的意思去做。” “那么,你说随便他,是指……” “我根本就不想活了!” “啊?”宁宁故意夸张地大叫,佯装甚是惊讶,其实她早已知道朝日的心思了,“唉!不可随便说这种话,会把母亲吓坏的。不过,请说清楚,为何一定要走那绝路?” “不想再增添耻辱。另外,德川大人若听说我死了,也会轻松了。这种年纪嫁过去……而且,又不是衷心让我们幸福,只是派我过去,令德川大人放松警惕,再伺机灭了他。明知其恶而为之,朝日做不到!” “唉!”宁宁仿佛觉得很是有趣,一面苦笑,一面寻思,这确实是一个女人的心声啊!但笑过之后,“女关白”怒形于色:“朝日,你以为大人是那样的人?那是你兄长啊!” 朝日姬并不正面回答,悄然把视线自嫂嫂身上移向别处。“这不是乱世中的做法吗?我并无责备兄长的意思!” “大人知道你这么说他,必会伤心落泪。” “嫂嫂能说他对德川氏没有敌意?” “朝日!你刚才说,这是乱世的做法?” “是,因此,女人怎会有真正的幸福?” “哼!”宁宁严厉地打断她,“乱世已经结束了。室町已经败落,无人管事,你兄长当上关白,统一了天下,已不再是乱世了。” “那么,也就没有不听从指挥的人了?” “不是没有。才想把你嫁给家康,征服了天下诸候,就真正一统天下了。怎么能说是以家康为敌呢?你想错了!” 宁宁严厉地说完,又笑了,“呵呵!我以嫂子的口气来对待比我年长的你,多多谅解,朝日夫人。可我还是必须说,大人怎会不希望你幸福呢?人人都知,家康乃是仅逊于大人的海道第一弓。把这把‘弓’给他小妹妹做夫婿,这种想法,也许没有完全了解女人的心,但也绝不可能残忍到让你不幸吧?”宁宁突然两眼放光,压低声音。 “只告诉你这个秘密,可不得告诉别人。” “……” “大人的想法,是我在他和堺港众人的宴席上无意听来的。他的心思,已经不仅在国内,已指向大明、天竺,甚至西洋了。” “……” “对,如在国内不断地争斗,局势就会更乱。大人要成为全天下的关白,堺港的人也深有同感。你知道吗,朝日,看情势,大人不会一直待在日本。到那个时候,能担任日本关白的人……大人想收家康这个妹婿,是为下一步作准备的。这些不可对别人说啊!” 朝日姬顿时愣住了,呆呆注视着嫂嫂嚅动的嘴唇,嫂嫂的话令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从丈夫和周围的人那里得知,让兄长头痛的是家康,为了除掉他,兄长几乎已倾尽全力。可是这些传言和宁宁的话完全相反。 “朝日,不能把这些事泄露出去,否则,会有人乘机作乱,切切要保密!” 朝日更加吃惊地望着嫂嫂,她心头那黯淡的乌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奇谈一扫而空。她曾认为哥哥为了实现膨胀的野心,不惜将同胞骨肉作为诱饵。最近他频频和堺港人举行茶会,前攻四国,后战九州。这些行动当然在他算计之内,当这些结束,从孩提时起就精力充沛的兄长,绝不会就此罢休。 “朝日,为了让你散散心,我们陪母亲去有马,好吗?” “不,不!” “你为何如此固执?” “我记得,在兄长全力攻打北国时,我曾挨过母亲的骂,说我轻易把事情讲了出去。” 宁宁突然笑了,旋又努力抑制住:这么说,朝日的心结已然打开。一时间,她更觉老实的朝日姬值得怜悯。 德川家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无论如何,他对朝日这么个老实人,当不会心生歹意。但夫妇之间若是有了争执,她必会输给丈夫。明知如此,还非要她嫁过去,唉,这世道! “那是无心的话,请原谅。不过,大人若是听到你方才所言,一定会高兴得热泪盈眶。” 朝日姬没有回答,又把视线转移到庭院,倾听着不绝于耳的蝉鸣。云聚集得很快,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可能会有一场雷雨。山崎官道说不定已大雨倾盆了。 “如下一场雨,就会凉快些了。” “是啊,风有些凉了。” “大概是山城下来的云气吧?哎呀,我在廊上还晒着衣物……” 宁宁看到今日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了,便起身到了廊上,大声叫着侍女。朝日也随后离开。 世间对秀吉的评价,与宁宁心目中的秀吉大相径庭。对宁宁而言,丈夫秀吉乃是绝不会让人恐惧之人。他头脑机敏、雷厉风行,另外,还有一处令宁宁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便是他那彻头彻尾的正直。 世人认为秀吉乃是介擅长玩弄权术之人,可是,宁宁对此坚决否认。即如人们突然碰到彻骨的冰块,会产生错觉而大叫“好烫”。过于正直的人,反而常常会被人视为异常。把秀吉看成善于玩弄权术之人的错觉,就是这样产生的。 诚然,秀吉也有动怒的时候,但是他往往能转变情绪,安抚他人。“豪言壮语又来了!”他坚持用言语鼓舞自己,也鼓舞他人,随时随地展开宣扬,他自信而乐观。换句话说,他的正直,超凡脱俗。不过他自知,能凭他的“正直”去与那些耍小聪明的虚伪之人较量。正因如此,只要他不对宁宁耍弄手腕,宁宁便毫不担心。 宁宁甚至也可大谈政事、人伦、夫妇之情,以及母子间微妙的情感变化,他们会辩论争执,亦会淡然地彼此道歉。可以说,他们既坦诚,又相互尊敬,真是天下少有。这样的一个宁宁,为了丈夫大业去劝说朝日姬,已初见成效。 宁宁乃是一个具有奇特天分的女人。当秀吉来到她房间时,她迅速道:“我对关白大人有看法!不过许是偏见。” “嗯?”秀吉在营葺皇宫之事上,似遇到了什么麻烦,他的反应自是比平常简捷而尖锐,“你是在取笑我的职位?” “不,我是在怀疑您的脊背有无那么坚硬,是否会玷污了您的职位。” “好个尖刻的女人!我的脊背看起来瘦弱不堪,实则是西洋铁铸成的,放心吧!” “呵呵!来,快些把晚膳给大人端来,还有,把酒一起拿来。今夜要给大人壮壮胆,我有话要问。快!” 侍女们有些难为情地吃吃笑着,慌忙准备饭菜。大家都已习以为常,丝毫不感惊愕。 “少有的女人!”秀吉咬着嘴唇叹息,“怪不得被人称为‘女关白’可真是一匹悍马!” “呵呵!悍马这言辞都用上了。不过,对这种言辞,我绝不加以理会。已故右府大人,就因说话尖刻而名闻天下啊!”宁宁微笑,拿起侍女送来的酒壶。 “让年轻的女子来做,不用你斟酒。” “还是让我来,你这猴子是找这匹悍马的依靠哩!”秀吉微哂道:“不可随便使用右府大人送给我的雅号!” “不,它不能说不好,令人生出些怀念之情。” “宁宁!” “哦,大人生气了?” “今日你如此侃侃而谈,定是有什么目的。从三品北政所夫人,有何不顺心的事,以致你出言如此癫狂?” “呵呵。”宁宁高兴地笑了,又给秀吉斟上酒,“大人既已察觉到了,我不妨直言。我已知道朝日姬为何不按您的话去做了。” “啊,弄清楚了?” “是,我找到了打开她心扉的钥匙。” “哦?那太好了,不只是思念亡夫吗?” “是对您不信任。” “信不过我?” “大人,这一点甚是重要。来,喝一杯,然后我告诉您打开这个心结之方。” 秀吉放下杯子,疑惑道:“能否解开这个结,取决于我能否用事实证明给她看?” “是!” “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有话要先问您:关白大人惧怕家康吗?” “我怕家康?” “对。除了家康,大人不惧任何人。” “朝日是这么说的?” “她就是这么想的。我想,在众大名中,定还有多人如此想。” “哼!”秀吉脸上流露出不悦,这是他最嫉恨的话,却亦是最真实的。 “朝日确实这么认为?” “正因为她这么看,当然不想嫁了。若是我,亦会拒绝。” “哈哈哈。”秀吉拿起酒杯,突然放声大笑,“明白了!哈哈,所以北政所才说我丰臣秀吉的脊梁不够硬!我明白!哼,放心,老子虽惧怕家康,却亦喜欢家康。有我关照,他便可成为关白。他本人或许还一无所知。因此,我为了天下,必切切关照他,是也不是?” 秀吉究竟会怎样回答,宁宁多有预料。然而当秀吉真的说出她预料之言时,她骤然变得严厉而认真。其实,对于秀吉惧怕家康的传言,宁宁比秀吉本人更是义愤填膺。她激动地看着丈夫:“大人,此事不可听之任之,这些谣言一旦传开,必有损您的威望和风评!” “这是北政所的意见?” “大家都还不了解大人博大的胸怀,也就是说,大人也有不足之处。” “我有不足之处?悍马之嘶实出乎我的意料啊!难道北政所想谋取关白的大权吗?” “这可是大事!”宁宁收住笑容,“您还不知,您的战法便是关白的战法!羽柴筑前守的战法与关白秀吉的战法,自当有所区别,大人在这方面还考虑得不够周全!” 秀吉好似吓了一大跳。宁宁似再想说什么,可欲言又止。若非果真如此,她不会这么认真。 她告诉了我一件大事,这女人真如半个天下啊!秀吉长叹,他对妻子产生了更深的爱慕与敬重。但他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沉吟道:“那么,北政所是言,家康比秀吉更有资格当关白了?” “是,我知道这么说,您不会责骂我。” “说吧,宁宁!你对我攻打纪州的策略不完全赞成,对不对?” 秀吉说着,环视四周,用眼神询问可否让侍女们在场。宁宁笑着示意她们不必退下。如此看来,她根本没把不信任的女子放在身边。 “不是攻打纪州,而是讨伐纪州!” “好自大的话!攻打和讨伐有何不同?” “所谓攻打,是使之灭亡;所谓讨伐,则是使之降服。可是,大人拒不收伏十余个根来寺众,而把他们放逐远江。我不以为这种战争,乃一个目光远大之人应打的。” 秀吉顿时哑口无言,“砰”一声放下了杯子。方今天下,无人敢对他如此不留情面。 在根来寺众当中,爱染院、根来大膳、永福院、和泉坊等十六人,并未被杀,而逃到家康的滨松城去了。此事令秀吉和黑田官兵卫追悔莫及。宁宁清楚其情由,说得一针见血,秀吉当然无话可说。那些漏网的根来寺众被家康保护了起来,便大大地助长了富山城佐佐成政的叛心。 “哦?有远见卓识之人的战争,是以降服对方为目标?” “想把人消灭,人因惧怕才逃到德川大人那里。德川大人对投来者定会伸出援助之手。他内心虽苦,却还是成了您的敌人。这样一来,不安定者又会涌现。这种战争之法,绝不可取!” 秀吉拿起杯子,呵呵地笑着,递到了宁宁面前。“女关白大人请!” “你能理解我的话?” “好像我必须听从你的意见,不是攻打佐佐成政,而是征伐他。” “当然!关白已是天下人之关白,因不能随意支配部下,便觉受了奇耻大辱;器量狭小,对部下攻而诛之。既不合情,又不合理!” 秀吉突然握住宁宁的手,把她拉过来。他又恢复了平常夫妇间说笑的表情,恭恭敬敬地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女关白大人,在下诚惶诚恐!” “大人!听说佐佐成政做事有始有终,远近闻名。” “是!” “请把他放在关键之位,加以重用,如此一来,天下大名自不待言,德川大人的疑惑也必烟消云散,朝日也必不会再对您心生不信。这才是能治天下的器量!” 秀吉的脸突然变得僵硬,他咬着嘴唇,不是生气,而是被大胆而任性的夫人感动,他忍不住热泪盈眶。“是啊,所谓征伐之境界,是不杀!” “把人杀了,自会留下怨恨。让对方敬奉您,乐于为您效劳,才是真正的关白。” “宁宁,你能不能在我猴头上猛敲几下?” “那可不行!已故右府大人的信里曾言,在日本,再也找不到像您这样伟岸的夫君,小心会有人嫉妒我。不可!” 起初,夫妇二人总是说笑似的争辩,然后逐渐激烈起来,令下人无不忧心忡忡。两人都毫无顾忌地唇枪舌剑,让人闻到淡淡的火药味,可是最后必握手言欢,互相褒奖。现在两个人也握着手。在场下人都松了一口气,还有人热泪盈眶:这才是真正的夫妇啊! 宁宁甚至任性地要每一个侍女都这么认为。这种好强的个性,使得她和一般女人一样,努力与秀吉共围成长。而此种关系日后会演变为彼此间的斗气,与秀吉又陆续纳了侧室不无关系。 秀吉绝不会沉溺于女色而耽误正事,反之,他尊重女人。世人谣传,他因自己出身卑微,而喜欢名门之女,宁宁却不以为然。此时天下武将都认为,秀吉仅把侧室当成装饰,那便如人对于古董的兴趣:女子要成为装饰,不仅必须年轻貌美,还要出身名门。 宁宁与秀吉的强烈对抗,便是基于这种看法。如这些闺秀比她更有才能,她就要失去其地位了。因此,她比谁都先一步,认真分析、思考与理解猴子在信长公眼中的价值和性情。这不是一般的争斗,一旦脚步稍慢,就会失去秀吉。那样,这个令信长公和浓夫人都大为赞赏的才女宁宁,就将是这世上最悲惨的妻子了。每个侧室都出自名门,意味着她们可以把这个无能而卑微的正室,像玩物一般任意摆布。但,现在宁宁已全然没有了这种危险。 侧室们都必须很有礼貌地对待夫人,甚至秀吉都没有她那么高的威仪。 不过,宁宁还是一丝都不敢放松。她对秀吉性情的分析,一言以蔽之,是“永不懈怠”。或许说是“不能让自己懈怠”更恰当。 今后,秀吉会驰到哪里,宁宁说不清楚,但她认为,他必将永远驰骋,他会朝着一个目标一直前进,直至死去。只要宁宁能控制住他的脚步,秀吉就不能轻蔑、忽视她——我是关白秀吉的支柱,除了我,天下没有哪一个女子能如此! 秀吉拿起酒壶,恭恭敬敬地给宁宁斟酒。“宁宁啊,我开了眼呀!”他又开始习惯性地夸张。 宁宁像少女般妩媚地回答:“哼!您早就认识到了!” “不,我心里确实畏惧家康,即使不是惧怕,至少也认为他和我势均力敌,是个不敢小视之人。这个看法真是大错呀!” “德川大人不能和您相提并论。就像酒壶,即使外形相似,却也有铜壶、金壶之别。来,再敬您一杯!” “当然要喝!宁宁,你真是女关白啊!” “多谢大人夸赞,我很幸福。” “不不,幸福的是我。我真想请皇上明察秋毫,颁给你女子的最高荣誉。” “我已知足了,大人应该继续晋升方是。” “哈!”秀吉像顽童一般,对松了一口气的侍女们挤挤眼,“我已是日本的总大将了。从此以后,家康、元亲、成政都是我的家臣,我要统领这些家臣,去大明国,去天竺。北政所是这个世上总大将的夫人,绝不可对她无礼!” “是,是!” 下人们听秀吉说得这么认真,便一起回答,伏下身去。秀吉进而煽动道:“大家都要向夫人学习。她乃是女中豪杰、天下第一的女丈夫。” 宁宁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说什么呀,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像大人这样的人,才是千年难见的天之骄子。大家都是托您的福,才能有如此安泰的生活。忘掉此恩,必遭天谴!” 或许这只猴子真的会去大明、去天竺?宁宁突然想到。堺港人那么热心地催促,船也开始打造。对于这一梦想,恐怕只要他一息尚存,就不会放弃。但是,这样也好,若没有这种自信,就没有办法压倒现今以力量论强弱的大名们。他们若屈服,就是好家臣,若让他们钻了空子,就都成了敌人。 秀吉酩酊大醉。当他喝醉了的时候,就会猛摇其头,现在又这样。 “大人,该歇息了。到加贺夫人那里去吧!” “不,今晚不去别处,就在你这里过夜。天下第一的女丈夫啊!来,再给我一杯。” 宁宁奇怪地呵呵笑着。她毕竟是个女人,也有嫉妒之心。只是,她会冷静地自我反省。 第六部 双雄罢兵 十 树上开花 经历一场大病之后,德川家康悟到:神佛既不偏袒丰臣秀吉,也不偏袒家康,而是为了天下,站在公正的裁决者的位置。成了关白的秀吉,则已不再把家康放在眼里,想要大展宏图了。 天正十三年七月末,他们分别开始行动。 首先,刚刚病愈的家康出发去骏府,亲自指挥部队。 秀吉则从石川数正处获知,家康对要家老做人质之事感到意外和不满。 “这就难办了!家康既然这么认为,我还需要什么人质?”他干脆地收回了成命。 未几,本多作左卫门又提出:“本多仙千代之母病笃,希望允许仙千代马上返回。” 秀吉明知这是家康在试探他,还是笑答:“哦,当然可以。人最重要的是有孝心。应该回去好好看护母亲。” 因此,家康不但没有再送人质,连仙千代都要了回来。秀吉好像中了家康的计。其实,他的头脑并不那么简单。他没有索要人质,却使家康的队伍集结在了一个地方,并不妨碍他征伐佐佐成政。秀吉只是让越后的上杉景胜去唆使信州上田城的真田昌幸父子背叛家康。这个办法,可能比拒绝人质要好得多。 综观全局,现在德川氏最坚定的友方,乃是家康之女督姬所嫁之小田原北条氏直,以及氏直之父氏政。可是,此时北条氏和上田城真田昌幸之间有了分歧——北条氏要真田父子把其亲手取得的上川沼田城交出。 真田父子断然拒绝。此时家康出面,巧妙地在双方间周旋,想用另一处代替沼田城。可颇有心计的秀吉不会错失这次良机,他马上让上杉景胜做了真田昌幸的后盾。 若上杉氏的援军一到,昌幸应不会听从北条氏。而由于北条氏乃是家康现在唯一的盟友,真田如对此表示出不满,家康绝不会袖手旁观,定会出兵讨伐。但家康若攻打上田城,秀吉就可比手中握着两三个人质更安心地去征伐佐佐成政了。这个妙招使得大病初愈的家康毫不迟疑地先秀吉一步,赶到骏府,在攻打上田城的战斗中亲自筹划。不过,这并不意味家康势力日蹙,这可以从当天前往骏府的路上,家康一直面带笑容、勇往直前得到证明。 秀吉有秀吉的策略,家康有家康的打算。他们的斗争中,双方经常都有获利。对秀吉来说,家康把主力集结上田城,对他攻打佐佐成政是绝好良机。而秀吉的利益,对家康而言也不是绝对没有益处。 家康回头对骑马紧跟在后面的本多正信道:“形势有利!” “是的。”正信也笑。 “这些事,秀吉做得不错。” “嗯,这样一来,便可不让北条父子产生怀疑,正大光明地修筑骏府城了。”这些年来,家康一直想彻底地改造骏府城,以巩固甲、信。乱世中的友方,不一定是真正的友方。现在氏政之子氏直虽然是家康的女婿,可是督姬已嫁过去四年,氏政也没有让氏直再见家康一面。表面上双方是很好的盟友,背地里却从未放松警惕。这一次攻打上田城,当然也是本着义理,才采取行动的。因此改造骏府城,不只是为了巩固甲、信,就算为了防备北条氏,也是绝对必要。 “不用说,在秀吉讨伐成政时,我们不得不袖手旁观了!” “是!” “这一次战争,我归结起来,有三个收获。” “只有三个?” “对!第一是改造骏府城,第二,鼓舞了士气,巩固了甲信之地。” “第三呢?” 这时,正信从腰间取出一个青竹筒交给家康,“汗流得太多了,请喝水。” “嗯,我正觉得口渴。”家康喝一口水,把竹筒还给了正信,“第三,是让秀吉觉得我们好合作。” “那么,还有第四吗?” “呵呵,第四是什么?” “北条父子会佩服坚守义理的主公,这个收获可不小!” “哈哈!”家康大笑。道路干燥,尘土飞扬,后面的军队都看不见了。没有风,也没有云。道路两侧的田里,仿佛源源不断地涌出滚滚热浪。 “另,在下有一事想问主公。” “还有第五个收获?” “不是。主公真的想灭掉真田父子吗?” 家康听了,慌忙环视左右,“嘘!别说可笑的话,正信!” 正信也看了看四周。他们的对话似无人听见,跟在后面的阿部正胜和牧野康成正指点北方的山脉,不知在说着什么。 “休要随便提起灭亡之类的话,影响了士气怎么办?” “主公见谅!” “这事……”家康驱马靠近正信,“非得把真田父子灭掉不可!” “在下也是这么认为。” “趁秀吉和成政打在一起,我们一边打仗一边建筑骏府城吧。” 正信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他已经非常明白家康的想法了。在真田父子背后,有上杉景胜和秀吉。若灭掉真田氏,佐佐成政的事一旦解决,秀吉和景胜必会将矛头指向家康。若和真田父子的战事一时未能决出胜负,秀吉必会充当和事佬,促进和谈,到时可以假装看秀吉的面子,让真田父子苟活下去。 这样一来,北条父子对秀吉的怀疑与憎恨就加深了,会使得他们更接近德川氏,这比灭掉真田父子更能增强反秀吉的力量。 本多弥八郎正信是这么想,他便想试探家康是否如此一想。信长时,为了生存,定要打倒敌人,才能保全自己。现在那种严酷的局势已经不见,已进入必综观全局才能取胜的时代。不仅要做个强有力的武将,还必须懂得内政外交。因此,本多正信、阿部正胜、牧野康成以及勇猛的酒井、本多忠胜、井伊、神原等,都经常为家康出谋划策。 家康进入骏府城已经十多日了。天正十三年八月初,秀吉也从大坂出发了。 秀吉的出征更显得从容不迫。他乘坐着由京都开往大坂的船,展示着新关白的威仪,去堺港隆重宣扬了世间大势,喝完茶后,才慢慢站到出征队伍的前面。 秀吉军队的装备更是相当豪华,分外耀眼,令人见之胆寒。曾经在攻打美浓的斋藤龙兴时用过的千成瓢箪马印,在骄阳下光彩夺目。秀吉引以为豪的马兰叶羽饰头盔,也灿烂辉煌。他的相貌甚至也完全变了:画浓眉,戴胡须,一副新关白的模样,好像画中出来的威武壮士。当然,他根本不想和佐佐成政作战。秀吉确定家康的主力集结于上田城,且已对周围产生了巨大的威慑力。 秀吉这次出征好像游山玩水一样。他故意把织田有乐斋和堺港人推荐的曾吕利新左卫门也编人部队,每到一处便大肆宣扬:这个新关白既平易近人,又饶有人情味。 成政再怎么顽固,但由于丹羽长秀业已自杀,家康主力又集结于别处,因此,无人会助他一臂之力。秀吉打算干脆把成政包围起来,好好作弄作弄这个有名的顽固之人。这绝无什么战术战略可言,单是要让人看看,旧时武将和新任关白的手腕和策略有何不同。 从这个意义来讲,可以说成政是从未有过地幸运,也是从未有过地不幸。幸运的是,一开始他便性命无虞,不幸的是,虽保存了性命,却成了用来证明秀吉之伟大的陪衬。 家康说着“秀吉做得不错”云云,笑了。此时,秀吉的想法与家康亦是一样。当秀吉听信雄派来的密使说家康在上田备战时,他眯起眼笑了。家康留在骏府坐镇,被派遣到前线的,有大久保忠世、鸟居元忠、平岩亲吉、柴田康忠、冈都长盛、诹访赖忠、保科正直、松平康国、屋代胜永、三枝昌吉、城昌茂、曾根昌世等,另有井伊直政、大须贺康高、松平康重、牧野康成、菅沼藤藏等,一共动员了一万五千人。 “在一线派出那么多兵力,还能两面作战?” 秀吉问。但是,他内心还有一个未说出的秘密。他料定家康不会在上田城消耗多少时日。秀吉假想着,当家康大军深入之时,上杉景胜的越后大军若能巧妙直入…… 战局的变化实是难以预料。德川的军队若在信浓被上杉、真田的联军切断退路,就得在那里苦战。如此一来,真田军队会抵抗到底,家康和景胜也一定会浴血奋战,双方都伤亡惨重,结果两败俱伤。继续下去,德川和上杉便都成了无爪的猫。秀吉不只这么遐想,还要给他们制造更多相互牵制的机会,这里面自又隐藏着虚虚实实的烟雾。 因此,双方都不会撤退,一方在上田城,另一方在北陆,战事大起。 到了八月初二,家康才开始派人攻打上田城的真田安房守昌幸,他好像在生气,又好像没有,偶尔停下攻势,观察周边的形势,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其间的战记记载,由于真田军队战备充足、士气旺盛,使得德川军队遭遇苦战,战事陷入僵局。 当然,这并不表示家康不再向真田的部队发动攻势了,只是他看到了上杉军队的到来和秀吉的动向,想在这里观察形势,伺机而动,也借以观察在甲信诸地的部队的能耐。在此期间,骏府城陆续开始重建。 德川氏新家臣的练兵对象真田军,确实是很难得的对手。新家臣们和昔日为敌的德川军队初次携手作战,对抗神出鬼没的真田军,荣辱与共,双方自然更加亲密,配合更加密切,新来者对德川氏也更加信任。特别是看到井伊直政独率人马,追击率领上杉援军至信州的藤田能登守,及木曾的小笠原援兵时,他们更是信赖德川氏。 九月二十六,家康根据关于秀吉的消息,下令上田附近的军队考虑撤退。 家康自己在五日前已回到了滨松城,集合留在那里的诸将,部署完毕;二十六日则命上田军队撤回,然后悠然巡视三河的西尾及吉良城。 按计划攻下北国的秀吉,则重新与上杉景胜结为盟友,回到大坂,开始部署攻打四国之策。 家康唯恐秀吉强大的水军奇袭三河,才巡视海防工事。但郡里士气旺盛,军备齐全,自不待赘言。 秀吉完成了计划,家康也在虚虚实实地与之竟争。 只是,家康没有消灭真田昌幸父子而撤兵,令小田原北条氏政大为不满,这原本在预料之中,也是唯一让他耿耿于怀之事。若氏政知道家康此次攻打真田,其实只是想借机筑造骏府城,或许会大怒,甚至会出兵骏河。现在必须对北条氏采取怀柔之策。 十月初三,回到滨松城的家康,开始思量对付氏政父子的策略。他还没有见到女婿氏直,他打算找个机会和氏政、氏直父子在合适的地方碰个面,让他们知道,此次的撤兵是为了对抗共同的敌人丰臣秀吉,是不得已而为之。家康煞费苦心,想说明这个道理,是因为北条氏政父子有些像撒娇的孩子,是远远不能与秀吉相比的任性之人。 此时,秀吉却又给他出了个意想不到的难题。 秀吉出的难题是:从即日起,直到四国、九州等天下各地完全平定为止,所有大名都要派人质去大坂,以向秀吉保证,协助他重建太平。既然大家都已臣服,家康也要和天下大名一样,马上派人质。 为何秀吉的态度会突然变得如此强硬呢? 除了他攻打佐佐成政时的新策略已经奏效,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秀吉当上关白时,已经获得太政大臣私下许可:他不仅是日本的实权者,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英雄。如此一来,秀吉已不必再靠武力去对付诸大名了,他可借皇室威严以令诸侯,做一个堂堂的发号施令者——他正要以这种姿态吞噬家康。 家康已经从秀吉庇护下的上田城退兵。此事使秀吉推测,家康已充分认识到他的用意,因而不得已为此,同时又甚知己力,小心行事。 佐佐成政轻而易举便被秀吉收服,还陪着他来到了京城,更显示出秀吉的威力。而上杉景胜也通告天下,要鼎力协助新关白。诸大名当然会唯唯诺诺交出人质。形势对秀吉越来越有利,因此,家康不能再拒绝。 但,德川氏重臣们通过织田信雄收到这个命令时,顿时群情激愤,怒不可遏。此时正是家臣们为本多作左卫门的儿子仙千代回来,拍手称快的时候。他们根本不认为这次会输给秀吉,虽然没有攻陷上田城就退兵,但这只是策略的需要,是为了修筑骏府,以及牵制北条氏政。他们相信,德川氏的实力丝毫未损,甚至得到了增强。 而秀吉居然要求除了家康的孩子以外,还要送重臣的家人去大坂。他并不认为自己出了个难题,一味地强调:要认清这乃是顺应时势、理所当然之事。可是,对群情激愤的德川氏而言,这可是彻头彻尾的难题。 重臣们于十月十五开始频频往来。同月二十八,因为秀吉再次催促,家康遂把全体重臣临时集结于滨松城。这时空气中火药味甚重。 陆陆续续来到本城大书院的重臣们,都愤愤不平。来人有酒井忠次、本多忠胜、本多作左卫门、神原康政、井伊直政、松平家忠、大久保忠世、本多正信等。只有石川数正看起来异常冷静,更显出其他人的激愤。 家康坐在主位,露出苦涩的表情。“忠次,你先说说。信雄派人来告知,几乎全部人质都已到大坂。大概这些人质要留在大坂,直到秀吉征伐九州凯旋归来……” “拒绝!”忠次没等家康把话说完,便生气地回答,“主公不要事事都听他秀吉的,有于义丸公子就已足够,不可太过分!” 家康既没有点头,也没责备他,单是对坐在旁边的家忠道:“你呢?” 温厚的家忠道:“在下认为,我们应对他以礼相待,既然这是关白大人的命令,不好直言拒绝,可是于义丸公子已经成了关白的养子,不应把我们当普通的家臣看待。” “作左呢?” 被问到的本多作左卫门弓起背,以鄙视的语气怒吼道:“叫他不要得寸进尺、肆无忌惮!” “忠世呢?” “我想我们应婉拒他,不要因此使于义丸公子遭遇不幸。” “忠胜呢?”家康的声音如水般平静,可是他目光深邃,苦恼在逐渐增加。 “我们必须认识到战争不可避免,有了这个决心,才能谈拒绝。没有抗战到底的决心,想这样轻易解决人质一事,绝无可能。若我们斗志昂扬,秀吉定会惧怕。” “康政呢?” “我赞成忠胜之意。若就此屈服,就会越来越被动。是成为他的家臣,还是和他抗衡,现在应该决断。” “直政呢?” 最年轻的井伊直政怒气冲冲地施了礼,“我和大家意见一样,随时可派我上战场。” 家康的脸色轻松了些,笑道:“那么,没有一人赞成,大家都要拒绝?数正,你说呢?” 石川数正始终两目紧闭,好像在睡觉似的,一动也不动。 “数正,说一说你的看法!” 被家康拍了一下,数正睁开了眼睛,“在下的想法已经和主公说过许多次了,没有必要再说。” “哦。那么唯你一人不赞成与秀吉争斗了?”家康嘟哝道。 本多作左卫门拍拍榻榻米,向前膝行,嚷道:“数正是说要派人质?” 数正微微笑道:“即使我说要派人质,可是重臣们都反对,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有服从各位及主公之见。” “数正!”作左卫门又向前膝行一步,瞪着他,“你胆怯!” “哦,你说这话好怪异!” “武士一旦拿定主意,就休管他人意见,而是堂堂正正地坚持立场,休要随波逐流!”数正吃惊地看着作左卫门。此话尖锐地刺痛了他的心,让他五内如焚。 作左曾道:“只有我和你把荣华置之度外,别人不明白没有关系,我们要心甘情愿地成为德川氏的柱石,做个大丈夫。不管你先走,还是我先走,都休要指望有安稳的晚年生涯。”两人当初心领神会,而同样的眼神,又在作左的双眸中再现。 “哈哈!”数正笑了,“作左,你把仙千代从大坂招回了,竟也变得强硬了啊!” “这话有趣。你是因胜千代身在大坂,才同意派其他人质去?” 两个人语气都很尖锐,大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家康表情苦涩,抚着下巴。 “作左,既然你这么问,我就直说了:主公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这还用说吗,是天下太平!” “这个天下并不是乱七八糟的天下,而是太平的天下。主公的宏图大志,是重建太平盛世。” “那和此次人质之事,究竟有何关联,你说!” “我当然要说!现在主公若和秀吉争执,会怎样?不管哪一方胜,都会再度令天下大乱。而从现今形势来看,德川氏不占上风。打这样的仗,乃是匹夫之勇。若姑且忍耐,稍从秀吉些许,不也实现了天下太平之念?”数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数正!” “石川大人!” “住嘴!” 四周传来尖锐的责骂声。若家康不出声阻止,说不定会有人出来对数正动手了。忍耐着去协助秀吉云云,在德川氏乃是禁语。家康知道,作左卫门是有意要数正说出这等话来。 “安静,休要吵!”家康喝道。 数正感慨地想:要来的终于来了!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孤独,便噤口不语了。 “等数正说完,要不要采用,我自有主张。安静!” 家康再次斥责众人,“数正也说,若大家一致决定不派人质,他也会听从大家的意见。” “此事还得由主公作最终决断。”作左道。 “作左还有什么话?”家康道。 “有!数正胆怯。谁会认为即使一战,会只输不赢?那就干脆一战看看!我第一个把秀吉的首级取来给你看!这种勇士在主公旗下,简直是多如牛毛!” 数正这时已经清楚地看出,作左眼中有某种悲哀之色,他道:“还是这句话,战事并非靠人力多寡取胜。” “当然!大坂没有什么了不起……不是已经让他们见识过小牧长久手之战了?” “而且,我们的军队在甲信诸地,也始终没有放弃在山野中锻炼!” 数正轻蔑地环顾着再度骚动起来的人群。每个人都健壮、坚定而忠诚,但是他们的愤怒实在肤浅,与其说这是怒火,不如说是激愤之下的凛然之气。数正这么想着,突然与家康的目光相触,他吓了一跳。作左眼里涌现的是怅然,而在家康若无其事的冷静背后,却深藏着忧郁和悲哀。数正心头一热:只有主公和作左了解我! “很抱歉,受到作左的刺激,在下一时冲动影响了士气,请各位见谅!” 作左蓦地转过身去,像平常一样巧妙地隐藏起了真实情感。有人知此,有人一无所知。 天已黑,下人掌灯上来。 大家都反对送人质,可是要采取什么对策,还需讨论。 “那么,大家用些饭充饥吧!”家康道,回头看了一眼本多正信。比起战场上的真刀真枪,帷幄里的虚虚实实,实更为重要。 秀吉堂皇命令所有大名送去人质,若是拒绝,必会引起骚动。为了防止发生骚乱,就必须有对应之策。设计让秀吉不再索要人质最好,可那实无异于与虎谋皮。因此,最重要的是做到万无一失,以防秀吉突然袭击。 佐佐成政已经投降了秀吉,上杉景胜敌对德川。因有上田城之事在先,北条氏政父子心有不满,而且若拒派人质,织田信雄也将因失了面子而失和。正因如此,士气旺盛在此时却成了令人担忧之事——滨松城遭遇了前所未有过的危机。必须要考虑到,万一激怒了秀吉,于义丸有性命之忧,还必须充分考虑到可能来自海上的侵袭。 重臣们连夜争论着,最后决定了三件大事。 首先,家康拒绝派人质去大坂,但要重臣送人质来滨松城。这样做不只意味着万一有突发事变,内部不出意外,也是想对秀吉有所警示:德川氏已作好准备,应付一切。 其次,家康速亲去小田原,与北条父子见面,不只是谋取双方和睦,连双方重臣也要彼此交换誓书。他们已看清,若秀吉和北条氏握手言欢,德川氏即孤立无援。先前几度考虑过与北条氏见面,总因找不到适当的方式而作罢。叫北条父子来骏府不合适,家康去对方那里又有失体面。大家讨论的结果是:家康渡过黄濑川,去三岛与他们会面,在此期间,要竭力维系双方情谊。再次,是利用织田信雄,缓和与秀吉的关系,只是不知会不会有效果。 会议结束,天已大亮。十月二十九的耀眼阳光照进庭院,朝晖满地。 大家正要离席,家康道:“各位辛苦了!今晨为你们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大家且等一等。” 说着,叫下人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了上来。 “数正,这是用我射来的鹤做成的汤!” 家康不知在想什么,先叫了数正,又笑着对大家说,“来,用饭,恐早就饿了吧!喝一碗鹤汤。”此时数正突然两眼噙泪,单咬着嘴唇,凝视着庭院。 “喔,真的是鹤!” “鹤很吉利,不过,还是希望今年能尽快过去。” “这是个好兆头啊。” “咦,菜比鹤肉还多呢。” 边吃边谈的重臣们,颇像一群天真烂漫的少年。微笑着夸耀自己获鹤的家康,笑客背后隐藏深深的忧闷之情。但是这些天真的家臣似都没有看出来。 用过饭后,大家准备各自回城。不把人质送到秀吉那里,反而要送到家康这里来,对这一决定,似无人有疑。自己人,就应无条件地信任,敌人,就彻底地憎恨,这便是武将应有的品格。正因为众人有这种品格,德川氏才有今日。“数正,今日鹤的味道怎样?” 数正出了大门,正要上马时,作左卫门从后面叫住了他,“要不要到舍下去一趟?拙荆担心我和你吵架,想见见你。” “不,今日不去了。”数正干脆地回答,“我一想起昨夜主公的忧虑,就心如刀绞。” “哦。只有这些?” “你是何意?” “好了,我不勉强你去我家。” “作左!主公要去三岛,向北条父子屈膝。” “怎的?” “我一直在想,不让他去讨好秀吉,却让他去向远比秀吉弱小的北条父子低头。这样的臣子,算是忠臣吗?” “不可胡思乱想!” “我未乱想!” “好了,我们可不要忘了今晨鹤的滋味啊!”作左道。 “能忘得了吗?主公那么心痛欲裂。”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饲养强大的老鹰,经常会被老鹰抓伤。可是,总不能把老鹰的爪子都剁掉,那老鹰还有什么用?别说傻话!” “傻话?”数正对作左怒目而视,但一转念,又马上从仆人手里接过马缰,“那么,代我向夫人问好。” 作左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数正扬鞭策马,刚一出城,便凄然泪下。晨霜中,泪水融入了大地。 天有虚实,地有虚实,可人生的哪一面是虚,哪一面是实呢?数正想,自己这一生可能得与这座城永决了!他明知已然看不见滨松,却忍不住频频回首,“主公,保重……” 第六部 双雄罢兵 十一 石川出奔 石川数正一回到冈崎城,便马上把自己关在了房里。他静静地坐在桌前,拿起砚台上的笔,眼前浮现出德川家康和丰臣秀吉的面容。他咬开笔尖,醮上墨,先在白纸上写下“德川氏军情”。 “数正,你不后悔吗?”数正嗫嚅着自问。这时他的心异常平静。他要把德川氏的军情详细写下来,带去献给秀吉。这显然是谋叛,是倒戈,忠贞不二的三河武士们定会认为他寡廉鲜耻、不忠不义,唾弃他,将他碎尸万段也难解恨。 “主公被自家养的狗咬了。” 想起大贺弥四郎的事,德川众人不仅会骂他,大概还会责备家康太宽容!有人会认为他是为了身在大坂的胜千代,变得怯懦;有人还会造谣,说他早在小牧之战后,就与秀吉私通了……这样也好。 即使大家都不明白数正的心,这个世上还有三个人是清楚的。一是秀吉,一是家康,另一就是佯装强硬的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即使这三人对他误解,也还有神佛懂得他。数正想超越三河武士的常规和道义,让自己深陷敌阵,以拯救德川氏,拯救秀吉,同时拯救因这两雄的激烈争斗而造成的百姓之苦。 表面上看,家康是被自己饲养的原本温驯的猛鹰啄了,但这鹰只要看见他的主人和秀吉握手言和,便会取下那张假面具。以目下这种势态,秀吉自会推迟攻打家康,等平定四国、九州之后,再全力攻打小田原。即使小田原的北条氏想和家康协力,若他们非出于真心,德川氏便将失去立足之地。和北条氏联合起来对抗秀吉,与独自对抗秀吉,德川氏将会是同样的下场。和秀吉握手的时机,已经选定了,便是在攻打九州之前! 数正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他此时所想,却似与当世潮流相背。秀吉能如此强大,是他高远的志向和饱受战乱之苦、渴望太平的苍生意志一致的缘故。“能以武力去顺应这一潮流者,必终获胜。”数正用平淡的措辞写着,对那些只知遵行义理的猛兽之愚,甚感痛心。 家康似未料到数正会如此决绝,而秀吉应亦不曾预料,他本来索要人质,竟是数正一个人来奔。石川此次若出奔成功,双方必若闻惊雷。 数正此举,对双方影响巨大。对德川氏,是敲响一次警钟,已拟定的军事机密被带走,家康只好改变计划,可是重新排兵布阵,也难即刻发挥战斗力。对秀吉,则是增强他的自信,让他不急于向德川家康开战。数正会劝秀吉,攻打家康有损他的声望和面子。“不要打无谓之战,当先催办娶朝日姬之事,且家康定不会反对。” 但此次出奔,果真能如数正所愿吗? 冈崎地在西三河,并非德川领土的边界。数正即便万事俱备,可是到了边界,还是会有目光锐利的猛禽监视着。不只如此,数正身边的一些武士,也相互传言:“要监视石川大人啊!”甚至他到任何地方,都有人暗地里跟着。如他中途被杀,一切计划岂不都成了泡影? 数正从滨松城回冈崎的第二日起,就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写“军情”之外,就是琢磨出奔的方法。一连三日,数正都在自己房里;五日,才出城拜访了大给的松平源次郎家乘的营地。 因松平源次郎尚年幼,便由松平五左卫门近正做他的阵代。数正在近正那儿待了一个时辰,喝过茶聊过天,然后便回府。 六日,他叫来了住在城下的武士杉浦藤次郎时胜,有意备好酒菜,道:“杉浦,这个月明显暖和起来了。天气变化的时候,城里会有很多奇怪的谣言出现。有没有这样的事?” “这两三日觉得温暖,不只是暖和些,也有人在担心可能发生战事或地动。” “哦,所谓战事,是指德川与秀吉之间吗?你能否把谣言原原本本告诉我?” “原原本本?” “莫要有顾虑!说说看。” “是!”年轻的时胜挺起胸膛,向前凑了凑,“大家都在说——若一旦发生战事,马上便有私通敌人者要把敌人引进冈崎……”说着,他屏住气息,暗暗打量数正。 数正故意严厉地反问:“说的内应者,究竟指谁?” 杉浦时胜是个典型的三河武士,他道:“都说是大人您啊!”言毕,他立即转过身子。 “我?” “这纯粹是谣言。” “杉浦,你相信这谣言?” “不愿相信。”数正第一次露出笑脸,“若我真的是那个通敌者,当敌人攻来,你会怎么办?” “不用说,我会取下大人的首级。” “哦。听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有这种气概的人不少吧?” “当然!新城七之助、并木晴胜,他们都会这么做,都在密切关注。” “好!不过,杉浦,如战事爆发,你们认为谁会取胜?不必顾虑,说说看。” “这是想也不必想的事!迄今为止,三河从来没有败过!” “哦。为了让我们这些好心人不受伤害,密切关注边境,不可大意。” “遵命!”时胜昂然道。 数正看到他这个样子,心想:已开始监视我了! 大家都对多与秀吉往来的数正怀有深深的疑惑和反感,而且认定,每战必赢,不曾想过战败时凄惨的忍辱偷生。如此看来,自己身在险境,甚是危险啊! 晚上,数正若无其事地送走时胜。接下来的两三日,他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骑马巡城。但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是有人跟在后面。家康应该不会下这种命令,一定是哪个重臣命令身边的武士监视,煽动对他的反感。 十日,数正还是没把自己的决心公开告诉家里人。十一日上午,他在城内走动一番后,回到房里,对长男康长道:“带半三郎和你母亲来我房里。”康长带他们进来后,数正沉着冷静地注视着三人。“此事我不征求你们的意见,只是下令!”说着,他声音低下来,“我已对滨松的主公甚是失望,计划离开他,明后日就离开冈崎,去投秀吉。你们心里都要作些准备。” 数正突然说出这等话来,夫人和孩子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夫人看着长男,疑惑地问。 “我明后日便要离开这里,去追随秀吉。” 母子三人呆呆地对视了一番。从夫人的表情可以看出,她的疑惑在逐渐加深,然后竟呵呵大笑起来。“真奇怪!哦,康长,你父亲怎会对主公失望?” “父亲!”康长似终于明白过来,“那么,您得到主公允许了吗?” “允许?” “是假装投靠,趁秀吉不备,取下他的首级?” 屋里逐渐暗了下来,房间里充满阴森的寒气。数正听了此话,表情苦涩地沉默着,控制住激动的情绪。他先前的想法的确和康长是一样韵,想故意制造出受迫的假象,去投靠秀吉,让他看看三河武士的气概,可是,这种想法现已淡了。 这种方式解决不了问题,怎能使信长公平息战乱的志向成为泡影?给天下以太平,既是家康的志向,也应是秀吉的目标。可是,若在这大志之上,加上“野心”和“私念”以及周围之人的单纯无谋,稍有不慎,天下便会立刻陷入大乱。故,他离开德川,投了秀吉,以使信长、秀吉与家康之任如自然中的花朵一般,传承下去。可是,康长懂这些吗?他毕竟是在效忠家康的环境中长大的三河武士。 “康长,”数正又道,“你们能不能相信我,毫无二话地跟着我走?” “就是对妾身,也不便详加说明?”夫人道。 “你们自会清楚!” 康长突然脸色一变,转向母亲:“母亲,怎么办?看来,父亲并未征得主公的同意啊!” 夫人目光如剑,瞪着丈夫,没有马上回答。 “父亲,难道您不知?”康长道,“未得到主公的允许,任何人不可带着家人离开此城。城中谣传您私通秀吉,因此,连我出入都有人跟踪。” “康长,你害怕了?” “父亲不怕?能成功则罢,若中途被捕,定会受到难以忍受的羞辱。所以,为了让别人理解,定要有主公的书面命令才可。” 数正轻轻点点头。“我没有那个,也不应有。” “父亲说什么?” “我没有。” “那么,父亲终究是没有得到主公的允许了!” 数正抱歉地笑了。“带着那种书函,若在秀吉面前暴露,那又当如何?不都是一样吗?出了三河以后,还是会在什么地方被秀吉斩杀!” 康长屏住呼吸,转头看了看母亲。只有半三郎好似在期待着什么轻松的事,他两眼闪闪发亮,看看父亲,又看看兄长。数正夫人则低头不语。 “我再说一遍,我,石川伯耆守数正,对滨松城的主公厌弃至极,故,要离开此城,追随秀吉。能不能二话不说就跟我走?回话!” “如我说不同意,父亲会怎样?” “杀!”数正的声音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如此重大的事,焉能活命?” “那么,父亲并不是因为策略的需要,而是要死心塌地追随秀吉了?” “又!” “母亲,您说怎么办?怎不说话?您应拿出主意才是啊!” 夫人的双手悄悄滑到榻榻米上。“请带妾身走。” “同意了?” “是的,我想您不会行恶。只是,若途中遇到阻拦,请当场把我杀了,我不愿遭受耻辱。” 小儿子半三郎紧接着道:“对,父亲是不会行恶!兄长,我也跟随父亲。” 康长慌忙阻止弟弟,“不可言之过早,半三郎!我们能平安出城吗?我们一家早已被盯得牢牢的,你尚不知?” “康长,收敛一些!”母亲阻止长男,“你说这等话,是想推翻父亲的决定吗?” 听母亲这么一说,康长更加着急了:“在没有得到主公允许的情况下,能走出这座城吗?这和背叛有何区别?虽然弟弟胜千代在大坂当人质,可是,为了他而背叛主公,留下来的曾祖母以及众族人该怎么办?” “唉,等一下!”夫人又温柔地阻止长男,偷偷地窥视着丈夫的脸色。数正微微闭着眼,默默地听着母子二人的对话。 “父亲早已权衡过了,大概也已经找到了平安出城的方法,你听父亲的就行了!” “母亲是什么意思?若是因此必须牺牲家族,孩儿认为有所不妥。” “这是当然!”夫人焦急地转向康长,“只要父亲认为是正确的,就是妥当,就不应阻拦。二十多年的生活,我已了解他。你能不能顺应父亲的抉择呢?” “对!”年幼的半三郎精神奕奕地响应道,“父亲不会做错事。” “等等!”数正仍然闭着眼,止住半三郎,“为了我的功业,康长可以不同行,我也不杀你,你去家庙的曾祖母那里吧。” 数正所说的曾祖母,是他的祖父石川安艺的夫人,一个虔诚的真言宗信徒,现在住在庵堂,法名妙西尼。康长听了这话,突然沉默了。他可称并不知父亲乃是叛逃。如这种辩解可以挽救他性命,父亲和家康之间,定有某种默契。 “因叔父家成也在场,你的辩解也许可以使你免于一死。好,把家臣们集合起来吧,叫他们来好吗?” 数正对康长说完,又命令半三郎,“拿灯和火炉来。”康长像一尊石雕一般,坐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 “康长,你可以离席了!” “您还带家里的人吗?” “对。没有心腹,到了那里无法生存。我的心腹不像你这么不信任我。” 此时,以天野又左卫门为首,渡边金内、佐野金右卫门、本田七兵卫、村越传七、中岛作左卫门、伴三右卫门、荒川总左卫门等数正的心腹,都悄悄进来了。当他们八个人围着数正安静地坐下时,长男康长忽双手拄地,大声道:“我也要去!” “好!”数正轻轻点点头,“你终于明白了?” 他马上又笑眯咪地面向大家:“我方才告诉了家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您是说……”中岛作左卫门吃惊道。 “如泄漏出去,大家都有性命之危。我们已和尾州取得联络,你可知?” “是。米野的中川三四郎叫我们放心,他会带一百匹马和一百顶笠到边境接应我们。”中岛道。尾州米野的中川三四郎乃是织田信雄的家臣,也是数正夫人的远亲。数正恐是打算到那里过一夜,稍作休整后,直奔大坂。 “好!那么,明日下午,又左卫门能否骑马到大给的阵代那里去一趟?” 天野又左卫门刚毅而正直,他大声回答:“好!” “呵呵呵,又左卫门太过剽悍了吧。” “是。” “这也是迫不得已,大给的阵代松平五左卫门近正乃是家中最顽固者,要劝他离去,投了秀吉,要用非常手段啊。”数正有意让儿子康长听见,“又左,你告诉他,我正月去大坂贺新年时,他还让我告诉秀吉,说要和我一起离开三河。” “是,在下知道。” “你要小心些,近正一旦动怒,会杀了你。你就说,你是使者,只想要他的回答,不可让他太靠近你。” “知道了。”天野又左卫门回答。数正又转向康长:“前几日我已经去过大给,明日又左还会去,那些血气方刚的怀疑者,都会盯着又左。趁此机会,家里的孩子和族人趁夜离开冈崎,这是头一拨。后日天黑时,我和大家下城,在用晚饭时出城。” “这么一来,就安心了?”康长探身询问。 数正十分认真地道:“大给的阵代特意在正月让我离城,仔细想想,心中难安啊。” “那么,现在当确定哪些人明日晚上离开冈崎,哪些人后日陪大人同行。”渡边金内比数正更沉稳地催促道。听他的口气,好像一切都已安排就绪。 翌日,十一月十二。 天野又左卫门朝大给出发时,监视数正的人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因为昨夜众人在城内数正府上聚集,已被泄漏了出去。 大给的阵代松平五左卫门听了天野又左卫门捎来的口信,激愤地拍着刀柄道:“哼,让我回话,笑话!你若再来,就把你砍了!”他火冒三丈地赶走又左卫门,只因天色已晚,就没有即时向家康报告。 翌日,五左卫门参加了源次郎家乘举行的佛事。到十四日,他猛想到:“既有人敢来引诱,难道我这人有机可乘?” 他不顾儿子新治郎已是人质,立刻派了两个家臣去见滨松的家康。但此时,石川数正已经离开了冈崎城。 十三日傍晚。城内外的侍从们各自回家,换好衣服,正要舒舒服服地坐下用晚餐时,城内的警钟突然当当响了起来。起初人们以为是火灾,走出去察看,却不见着火的样子。 “什么事?” “得进城看看才放心。” “钟敲得这么急,准是出了大事!” 最先赶到的杉浦藤次郎时胜,只在护城河附近看到逃得较慢的几个数正的杂兵,好长时间都没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守卫,怎么回事?为何钟敲得这么急?” “石川伯耆守全副武装,带着家臣出城了。” “什么,石川……” 正当时胜慌忙查证此事时,新城七之助赶到了,两人急忙叫人关闭了城门。他们直不敢相信此事。在严密的监视下,他们认为数正不会带着族人扬长而去。 使者飞奔向四方,城下逐渐骚动起来。 有人说是秀吉的军队来到了附近,也有人说,有士兵向矢矧川之东进发。城里还是静悄悄的,卫兵严守城下各关口,探事的骑兵则率领步卒守着城门。和大贺弥四郎事件不同,无论怎么说,石川数正乃是德川氏的中流砥柱。此事太出乎意料,已来不及追赶他,只能加强防备,堵住流言传播。 “安静,不要吵!” 松平家忠从二十多里外的深沟挥汗奔驰而来时,已近子时了。接着,松平传三郎重胜也率部赶到。 十四日上午辰时左右,城下才安静了下来,已是酒井忠次自吉田赶到之后。石川数正出奔,三河一片混乱。不过,已经越过镜川进入尾张的数正,亦是提心吊胆。如在途中被杀,不只他的苦心会成泡影,维系丰臣秀吉和德川氏和平的纽带亦将断裂。 大概家康即使知道他出奔也不会马上前来追赶。他这么想着,可是为防万一,还是异常谨小慎微。 中岛作左卫门、伴三右卫门、荒川总左卫门三个心腹家臣,在前一日晚上先行一步去了米野,以安排马百匹、笠百顶以及到边境迎接事宜。因此,现在由渡边金内、佐野金右卫门、本田七兵卫、村越传七等与已武装好的家人一起断后。 走在最前面的,乃是数正长男康长和小儿子半三郎,此后为女人和孩子,数正则在女人、孩子和殿后队伍之间来回巡视,以便发生突变时,可以前后呼应。 选择十三日,当然是考虑到月色。只有数正一个人骑马,其他人全都步行。一行人需要的百匹骏马,对时刻准备应付突发事变的德川氏而言,是甚为重要的,数正不忍心使德川氏的战马减少——坐骑我乃是从尾张求来的,那些反对我的人会知道吗? 数正认为,他即使走了,家康也不会责备石川家成,或刁难祖母妙西尼。不过若他们这一行人在三河被捕,定会被绑上十字木钉死。那样一来,自数正小时就不断给他宣讲佛法教义的祖母,必当悲痛欲死。 “若有追兵,大家就一起拔刀相向,然后高声呼喊,镜川对面有接应我们的军队。” 看来,为了探查实情,探马到边境去过了。数正随后了解到,带着百匹骏马的中川三四郎和向导中岛作左卫门已来迎接他们了。在月光下,应该可以清楚地看见来接应的人。然而,计划进行得越顺利,石川数正也越成了背叛主公、弃城投敌的谋叛之人,在三河武士中留下骂名——表面上看起来最是淡泊之人,却是最为利欲熏心的不义之徒。这样也好,每当想起这些,家康的面容就浮现在数正的眼前:六岁时被送去做人质时的那张天真的脸;八岁时在骏府大厅里对着富士山悠然小便时,稚气未脱的脸;与筑山夫人结婚时,年轻武士的脸;田乐洼会战后的脸;最后赐给他们鹤汤的脸……数正想起家康那日的面容,不由面带愧色。其实他极为钦佩主公。 钦佩,常须超越理性。 家康六岁被送去当人质时,与七郎数正十岁。在其后的数十年间,他任劳任怨地为家康活着,绝无私念。对此忠心,数正常常感到心满意足,若说天下有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再也没有比这效忠更不可思议了:家康笑,他便愉悦;家康苦,他便忧愁;家康激昂,他便热血沸腾。 现在,数正仍是初衷不改。表面上他立足于佛陀普渡众生之念,为天下太平而奋斗,其实他心里希望家康能得天下!这种单纯的愿望深埋心底。现在,即使他被世人视为愚人,视为谋叛者,他内心也终是哈哈大笑。 如此是为了谁?当然是为了德川家康!数正自问自答,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不知从何时起,主公与我已合二为一了。对,石川数正现在为了大业,离开了冈崎。 十三日夜晚,月亮已升至中天,最前面的石川康长突然大吼一声,队伍齐刷刷停住了脚步。后面并无追兵,大家都很放心,可是前面似有人在渐渐靠近。 “康长,出了何事?”数正策马扬鞭,奔到最前面。 “是池鲤鲋守卫处的同心骑卫。”康长道。 “来者何人?”数正大声道。 “野野山藤五郎!”来者骑在马上,高声回道,刀尖寒光闪闪。 “哦!野野山?辛苦了!我乃是石川数正。” “深更半夜,城代要去何处?” “藤五!”数正看清了他只带着两名仆从,道,“若这么让我通过,你便觉得颜上甚是无光?那么你要在这里战死呢,还是赶快回冈崎去报告?” 说到这里,数正突然想到藤五郎可能根本没有听到传言,“哈哈哈!我对主公失望之极,要出逃了!你要阻止我?” “失望之极?” “是!来接应我的军队已经到眼前。何去何从,你当作决断,不可因一时糊涂,而成了后世的笑料。” “哦!”藤五郎在马上沉吟。 “哈哈!我的出奔现在还无人知道。是杀了我呢,还是先去报告?” “哼!”藤五郎把马一拉,挺枪便刺。 数正灵巧地一闪,大声喝住想杀过去的儿子:“不可乱来,康长!”又道:“藤五,你如有本事,就杀过来!” “你叛徒!” “我劝你还是赶快先去冈崎报告,否则只会招人讥笑!” 正在此时,野野山藤五郎又摆出了进攻数正的姿势,刺出了第二枪。只听哐啷一声,他的枪弋到半空中。两马交错之际,野野山藤五郎突如离弦之箭一般,朝东急驰而去。 “穷寇莫追!还不快走!”数正插刀入鞘,朝队伍大声喊道。对方的两个随从逃到左边的田里,消失在草丛中。 “康长,这个家伙本事不小啊!” “是!” “一出手,便是全身斗志。因此,我故意让他出第二枪时跑掉,只要有这种气概,三河武士便不会输。” 说着,数正似想起什么,拉住马头大笑,“哈哈哈!现在,我已成了三河武士的敌人,怎能还夸奖他呢?走!” 队伍又以康长为首,继续前进,康长这时候才渐渐了解父亲的真意。紧跟在他身边的半三郎问:“为何不把他杀了呢,兄长?” “你不明白?”康长慌忙含糊其辞道,“他武艺高强,杀不了。不,追赶他费时费事,我们又有这么多女人和孩子需要照顾。” “真可惜!” “嗯,那厮跑得很快。”康长说着,回头看看父亲。马上的父亲正抬头静静地看着月亮,让马信步前行。父亲那高挺闪光的鼻梁,使得他整个面部像能剧面具那般毫无表情。父亲就这样背井离乡,定是得到了主公的允许,越是这样,就越不可疏忽大意地说出真相。 “啊,看见镜川了!”不大工夫,康长回头望着父亲,大声道。他知道马上的父亲应比他更早看到镜川,可仍然忍不住要说出来。 “安静地前进!镜川对岸,到处是迎接我们的提灯!” 他们已经能听见水声了…… 第六部 双雄罢兵 十二 天识良臣 石川伯耆守数正离开冈崎出奔大坂,对已把大军移到堺港,准备去攻打四国的秀吉来说,算不得大事,可对于德川氏,却如一个晴天霹雳。 消息是十四日天未明时,由吉田城的酒井左卫门尉忠次送给滨松的德川家康的。忠次一面派人把此事报告给主公,一面亲自驱马直奔冈崎,和松平家忠一起在辰时抵达城下,安抚那些骚动的平民。当然,这个时候,忠次和家忠都不知数正的真实想法是出逃,还是想迷惑敌人? 在滨松城引见忠次使者的本多正信,惊魂未定地进入家康的卧房,来到家康枕边,声音颤抖着:“出大事了,请主公起床!” 丑时已过。刺骨的寒气在灯的四周形成白圈,四周鸦雀无声。 “冒失鬼,怎么不通报就闯进来!”家康斥责着正信,从床上坐起。陪侍的是侧室于津摩夫人,她害羞地整整衣襟坐起来,只觉阵阵寒意袭来。 “有什么大事?说吧!”家康待于津摩夫人坐好了,才低声道。 “是!深夜闯进,实在失礼。冈崎城代石川数正率领族人出逃,吉田的酒井大人派人快马前来报告。” “数正出逃?” “是。酒井大人已经直奔冈崎去了。由于怕有骚动,他请主公马上去冈崎。” “哦。”家康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正信。这定是一件突如其来之事。他喃喃自语:“他?数正……好,你先在小书院等一等。于津摩,帮我换衣服。”于津摩夫人于天正十一年被家康纳为侧室,她乃武田浪人秋山越前守虎康之女。 “那么,我到外厅去等。”正信道。家康回头对于津摩微微一笑:“正信自以为智谋过人,却这么急。好,莫要叫任何人起来。” 等换好衣服,家康拿起长刀,直奔外厅而去。 侍卫们都已起来了,在小书院焦急地等家康出来。“拿茶来。”正信命令下人,“立刻叫本多作左卫门来。” 家康平静地摇着头坐下。“天亮以后再说吧。” “石川的举动实在太奇怪了。” “……” “忠诚笃实,铁汉心肠,乃是三河武士的骄傲。他竟敢背叛,究竟把主家历代恩德当成何物?” “……” “看来,小牧之战以来的传言是真的了,数正定在那时便与秀吉私通了。他自己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正信,冈崎城必须尽快改建,因为数正太熟悉城中一切了。” “是!” “还有,自西尾城到海边的布防,也切切要调整。” “石川太可恶!” 家康没有直接回答,“他在秀吉面前会撒谎吗?” “啊,主公说什么?” “秀吉询问这边情形时,数正不会撒谎。故,我们必须重新部署兵力。” “是。” “正信,待天一亮,立刻叫甲州的鸟居元忠和成濑正一到这里来。” “鸟居和成濑?”正信道。此时,鸟居元忠是甲州的郡代,成濑正一是奉行。 “那么,您认为甲州的军备必须调动了?” 家康突然蹙眉苦笑起来,“正信,可见你对军事还是不大懂啊!我叫鸟居和成濑来,不是让他们把军队也带来。此前我曾吩咐他们仔细调查信玄的法度,以及有关军旅的准备、武器等情形。他们只要把以上情报带来就是。数正不会对秀吉撒谎,故,我们必须立刻重新布防。” 面对数正这次出人意料的出逃,正信为眼前的骚动而担忧,家康担心的却是更长远的事。正信突然伏下身去,“那么,主公早已……已觉察出石川会谋叛?” 家康悄悄环顾了一下四周,道:“给我茶。” 下人拿茶来后,家康慢慢地啜着。天还没有亮,烧水的声音和下人们紧张的呼吸声,次第传入房中。 “主公已经看出石川举动反常了?” 家康还是没有回答。甚至可以说,他好似在等待数正出逃。数正若是诈降,实则卧底,却不是拥有以耿直著称的三河武士的德川氏所期盼的。一贯遵守义理和维护团结的朴实家风,若只是为了施此小计而受到损害,就是因小失大、弄巧成拙! “无论如何,天亮之后,必须行动。我料家里可能有他的同党,请主公指示。” “哦,你不是说还有未考虑到的大事吗?” “是,比如石川一族应如何处置?” “你是说家成和妙西尼?” “是,不管怎么说,这是叛逆,是要诛九族的!” “哈哈!家成和老尼,他们不会知道数正出逃的事,走了一个人就乱起来,世人会嘲笑我。” “那么,和他的族人无关?” “对无罪的人施以惩罚,并不利于整顿家风。” “那么,冈崎的城代呢?” “我先和老臣们商量,到时候再听你的意见。” “主公,请屏退左右。” “哦,你还有要事?好,大家退下。” 人们纷纷退到隔壁房间去了。外面的天空已经现出鱼肚白,湖面上起了风。 “主公,我有一事不明。” “嗯?” “主公对石川出逃丝毫也不觉意外。我虽知道主公个性沉着冷静,遇事不慌,可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认为我并不恨他?” “是,石川是否带着主公的密令?” 正信说到这里,家康露出定定的眼神。“嘘!”他将手一挥,道,“不可胡言,正信!你看我乃是玩弄些小手腕之人吗?” “主公的确不恨数正!若数正真的得到主公的默许,我也应弄清此事才是。”被家康责备后,正信还是有些怀疑。 “正信,你好像还在怀疑。” “是。” “既然如此,我告诉你,我不会玩这些小把戏,秀吉也不是轻易会被蒙骗的人。只是……”正信靠近一些。家康压低声音,缓缓道,“只是,我认为数正不会厌弃我,更不会恨我,他的出走,是另有隐情。或许数正像你怀疑的那样……”家康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斩钉截铁道:“但若我表现出不恨数正的样子,便很难管束众人。” 正信这才把视线从家康身上移开,松了一口气,道:“不管有什么理由,背叛就是背叛!” “这一点数正也十分明白,才会把妻子儿女一起带走。不能等天亮,马上叫作左来,一定要火速追到国境!” “就是,即使这是主公授意的……” 正信正说到这里,从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是本多作左卫门的声音:“主公,数正那厮,带着妻儿老小仓皇跑了。” “哦,作左,我正要打发人去叫你。”家康说这话时,作左已经坐在了正信身旁,正大口地喘着气:“主公、主公太纵容……他了。我曾多次对您说,数正的举动很可疑,可是您一直不信,终于被自己养的狗咬了。主公现在看如何?” 作左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家康苦着脸,避开本多的视线,“小声些,作左!” “主公这么纵容他,家里人还会听您的吗?我是在酒井和家忠飞奔去冈崎后,才知道的,我没等主公的指示,已先派出使者,若是捉住他,定把他碎尸万段!哼!对了,正信,你退席吧,我有更重要的事和主公商量!” 作左卫门摇晃着半白的头发,满腔怒火地转向家康。 作左卫门如此凶悍,正信只得吃惊地退到隔壁——作左这绝非胡言乱语,若是主公私下允许,他不会这么怒气冲天。正信方出去,作左卫门又怒吼了一声,向前跨近一步,“主公接下来的指示……不,不只是指示,主公心里一定已有决断。”家康没能从作左质问的眼神里读出什么,无言以对。 “第一是巩固西尾的海防,第二是改建冈崎城,第三是变更兵力部署。”家康不置可否地听着。隔扇已经泛白,小鸟开始在院子里啁啾,寒气却更浓。 “以上三点每个人都能想到,因此,我不用说,您也心中有数了。不过,我想知道,第四点第五点,也是否已经决断?” “第四点,第五点……” “数正到了秀吉那边,他非常清楚主公之安排,秀吉也一定要问。我们必须认真地从各方面作好应对之策,让秀吉即使对我们知之甚详,却也奈何不了我们。” “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作左目光如剑。“主公!第四,要立即抛弃狗屁面子,和小田原北条父子握手言欢。” “第五呢?” “这一点您是知道的。与北条氏搞好关系,并把秀吉提亲的事告诉他。” “亲事?”第一次听作左说到此事,家康吃惊地反问。但是,这时作左默默地垂下肩,避开了家康的视线。他刚才还是咄咄逼人,一转眼就变得悲伤而忧郁。家康突然心中一动。 “你……你和……数正商量过了?”作左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 “是吧?数正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 “刚才正信责问我。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恨数正。我似觉得,现在数正在某个地方,掉着泪,举步维艰……” 作左抿着嘴沉默着,直如石雕泥塑一般。 “作左,为什么不语?房间里不是只有你我二人吗?”家康身体向前倾,道。 “呵呵!”作左似哭似笑,轻哂道,“那么,主公认为我和数正商量好,施这些小把戏败坏家风?” “不,我是想,若数正要找人倾诉,除了你,再无旁人。” “主公真乃笨蛋一个!” “哦?” “大傻瓜!三河武士的本质,就是刚正不阿、表里如一地遵行义理。” “哦。” “才智超群的武士,随处可见。可是,表里如一、遵行义理的家风,却不是三五年可以养成的!听了主公刚才的话,作左好生失望。” 家康凝目注视着作左卫门。这个耿介之人,竟能指责主君不当为叛逆者回护。 “所以,若数正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流露出来。而主公您竟把这件事看得这么简单!”家康无言。 “即使数正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了作左,作左也只会先把他拿下。我真没想到主公会这么看。您忘了最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三河武士的个性,和如磐石般守义理的家风!忘了这一点,抛弃了优良的家风,那些小把戏能成什么大事,我……我对数正切齿痛恨!” 四周已然大亮,灯烛已尽,“咝”的一声响,熄掉了。家康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双眼发亮。作左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哦。我是大傻瓜?” “主公,作左口不择言,多有得罪。” “唉!你和数正都很可悲啊!” “不,数正可恨,他是个可恨的东西!” “作左,我今日不去冈崎了。” “那要做什么呢?” “派使者去小田原,此事最为重要,故要先处理。” “哦,第四点变为第一点了?” “明日去冈崎,同时重新布置西尾的海防,着手改建冈崎城,及重新部署兵力。” “接下来呢?” “我要过凡俗人的生活。好,叫正信来吧,再让他们准备饭菜,咱们一起用饭。”说着,家康大声拍手叫人。 饭菜没有上来之前,本多作左卫门冷冷地注视着家康,好像还心有不满。家康感觉意外,总觉得作左似有话想说。看得出来,他是故意不说,饭间也只是默默地动着筷子。 作左一直到用完饭,也只是怒目而视,什么也没说。下人撤走了碗盘,家康道:“作左,你代我去冈崎。”作左不回答,却道:“主公不是说要先办小田原之事吗?” “因此才让你去冈崎。” “去会小田原的北条父子,是要讲究些方法。” “我知。你是要我放下面子,向他们低头?你放心,我是想渡过黄濑川去三岛。如此一来,北条父子自然会认为我屈从了,心结也便解开了。” 作左卫门听了,怒形于色,故意大声咂嘴。“主公!” “你怎的了?” “主公真是可怜人啊!” 作左说着,再度悲伤叹息,竟终落下泪来,“没有办法,我作左只好这么说了。” “哦,有什么话就说吧,只是不得太过分!” “唉!”作左卫门压低声音,“如出奔的数正有这种想法,怎么办?德川氏的好传统是刚直而遵守义理,但这还不够,因为我们面对的是秀吉这难缠之鬼,也得玩弄一些策略。不过,这些事若提出来和大家商量,家中诸人必会大吃一惊,而说这是家风的崩溃。既然如此,干脆不和别人商量,牺牲他一个算了。这些都是假设的。可是,如果数正是因为这个想法才出奔的,该怎么办?主公渡过黄濑川,向北条父子低头。若北条说:德川是只狐狸!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次才来向我们低头,真是个没有诚信、表里不一之徒。主公也不后悔吗?主公有没有认真考虑这些?” 作左在想什么?数正曾经对作左说过什么?家康不由得端正了姿势,心中一凛,“作左,我知道了。” “知道了?” “我知道,我德川家康不得已做了平生唯一未守信之事。” “那么,主公是说,北条父子不会相信您?”作左甚是惊愕。 “当然!若我渡过黄濑川,北条父子恐会认为德川家康终于向他父子低头了,便会如孩子般手舞足蹈。他们父子不会做对他人有利的事。但,秀吉却不知,还坚信他能稳住关东八州,坚信他是首屈一指的豪强。因此,我一定要去!” 家康顿了顿,语带双关道,“若数正真是你所说的那种忠于信义之人,为了不愧对此等家臣,我不能不有所行动,须尽力做些事才是。” 本多作左卫门慢慢垂下头,悄悄用右手拭去泪水,数正的面容浮在他眼前,让他难以忍受。“主公,莫再说了!” “明白了吗,作左?” “不再生气了,主公毕竟还是为了天下人才低头的,不只是为了家臣!” “当然,二者并无不同。” “主公既然早巳想到了这一点,我老鬼还有什么不满?主公既能如此忍辱负重,作左也要努力地巩固内部。好,主公,我马上去冈崎!” “去吧。” “到那里,我要好好批评冈崎的人。他们竟不知身边的私通敌人者出逃,眼睛都长屁股上了!我要大大责骂他们。” 说着,作左低下头,站起身来,脸上泪痕未干。数正的影子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竟越来越清晰——数正,你是幸运,还是不幸?主公很了解你数正,足以说明你是个相当幸运的人。可是只有主公了解你的为人,整个德川氏却会永远把你当叛徒。如此一看,你又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原谅我,数正!从现在起,我会经常指名道姓地骂你。你心明如镜,超凡脱俗,才会招来不幸。我作左,曾与你一起起誓,要超越寻常荣辱,助主公创造太平,我绝不辜负你…… 作左来到大门口,不耐烦地穿上草鞋,在晨曦中,急急忙忙地去了。 第六部 双雄罢兵 十三 身在曹营 天正十三年十一月十六,石川数正出奔的消息,被报到堺港的丰臣秀吉处。 小笠原贞庆和数正谈过话后,也要投秀吉。贞庆之子幸若丸原本在冈崎为质,石川数正便把他当成礼物顺便带了出来。 “还是当关白好呀!陆陆续续有人来投靠。”秀吉若无其事地对近旁的人笑道,面上似是毫不在意,其实内心很不平静。 数正的来奔在秀吉心中有许多疑问。若数正真的背叛家康,非出走不可,那便是大事一件,最大原因便是家康已决意对秀吉开战。若另有缘由,比如只是因很难在德川氏待下去,就甚是可疑,许是对方的卧底。第三种可能,则是数正贪恋荣华富贵,利欲熏心。若是如此,则无需担心,但亦不能重用他,只要给他比德川氏稍多的俸禄,让他比较一下两处的领土大小,便已足够。 秀吉很想知道数正的动机是哪一种,就命令织田有乐在其抵达大坂时,适度欢迎款待,想方设法打探出他的真正用意。可是,有乐不久就回话,说数正出奔的原因,竟在那三种假设之外:数正乃是为了天下,想直接向秀吉进谏,因而经京城来到大坂,却无在他身边讨得一官半职的意思。 秀吉开怀大笑,“数正把有乐这个傻瓜给骗了。”看来,数正是不会败给有乐的,他已占上风。“这是我的错,有人若问我他们两个人的俸禄谁应更高,当是数正。” 秀吉打算二十三日去皇室献礼,然后赴大坂城接见数正。 “我在堺港也碰到不少有才之人,数正到底怎么样?他能与刀剑师曾吕利新左相比吗?” 秀吉一面和石田三成聊着,一面故作平静地准备接见数正,他的两边坐满了家臣。当然,他知道,数正在这种场合不会多言。他只是要摆出新关白的威仪,看看已成为浪人的数正的表现而已。此刻秀吉的心情可谓乐不可支。 进来的石川数正,端正恭敬地向秀吉施礼,既不怯懦犹疑,也不高傲得意。 秀吉看数正的态度冷静,童心顿起,嘲讽道:“你是背弃家康而来?” “不是背弃。”数正在诸大名列坐的席上,斩钉截铁道,“人各有志,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不能见容于德川氏,只好隐忍而去。”在座的武将们齐齐把视线投向数正。若如谣传所说,数正乃是背叛家康而出走,他自当说些德川氏的不是。 “哦。你现在仍然认为,家康非寻常人?” “此是不言自明的。”数正回答,“在下以为,家康公不在关白大人之下,只是机运不同而已。” “机运?”秀吉猛然变了脸色。 “是。家康公机运不济,虽拥有众多勇猛武士,却未有能以天下为己任的家臣。在下不想错上加错,意识到此乃德川氏之厄,便只有离去。” 一度变了脸色的秀吉,显现出复杂的表情,情绪缓和了下来。“哦,这是你的真意?详细的情况到我房里说吧。给数正斟酒。” 数正用完酒,秀吉令三成领他到天守阁二层房中。 数正到了天守阁,依然那么沉着冷静,令秀吉焦躁不已。现在百花凋零,唯山茶花怒放。数正频频观望门口的盆栽山茶花。“这种在寒风中开放的珍贵花朵,如椿,又非椿……这是什么花呢?” 秀吉让人退下,才作答:“数正,你真的不识此花?” “不知。像椿,可花和叶都比椿小些,不由得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看了这花,才想起的?” “是。若关白大人是椿,家康公便是小茶花。家康公像椿,却是小了一些。数正为家康公深感遗憾。” 在南边射进来的阳光中,秀吉明显地皱起了眉头。“数正,这是你的迎合之辞?” 数正默默地从怀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德川氏兵力部署图和军备说明。 “是不是迎合,看了这个就知道了。家康公实际上就是山茶花,不了解他的人,或许误认为他乃是椿。”他的表情既严肃又认真,动作既郑重又恭敬。 秀吉默默地接过图文,却信手放在一旁。椿和山茶花……这说明家康在他人的眼里,是能和我并驾齐驱的人物。看来,这数正是在试探,看我有无这个心理准备,遂道:“数正,你对有乐说,并无为我效力之心。” “是。” “这是为了抬高身价呢,还是真已心灰意冷?” “见谅,都不是。” “都不是?” “在下曾经和关白大人、家康公有过约定:数正虽不屑自身之行,然只要身在德川氏,就定要在二位大人之间斡旋,不使战事再起。但,此次您要求派重臣为质,家康公断然难从。大人的这一命令,数正懈怠了,未能说服老臣们认识到派出人质的必要。我要向双方致歉。” “哦。便是我对家康下了无理的命令?” “不,大人下这种命令,自有理由。在下以为,此乃为平定天下,不得已而为之,在下未能说服老臣们,深以为耻,才离去,故不便为大人效劳了。” 秀吉把视线移到了山茶花上,突然哈哈笑了。“数正,时日不长,你长进甚丰啊!” “是,到大人这里来过几次后,好似开阔了眼界。” “哦?我明白了。你为丰臣秀吉效力,是有条件的。” “不敢。但不然的话,数正必会永远背负利欲熏心、背叛主君的罪名,被世人唾弃。” “好,好!提提你的条件吧?” “见谅。大人明白,知道德川氏底细的人,唯有数正。” “当然。” “既如此,大人若能把有关德川氏的事宜都交与在下,在下当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否则,宁以浪人之身了此一生?” “唉,一切难料矣。”数正沉稳地笑了,“在下也许会流浪到筑紫,与关白大人为敌。故,大人若为自己着想,不如现在把我杀掉!” “哈哈哈!好主意啊,数正,你定想知道我是答应你的要求,还是把你杀掉。这是在将秀吉的军啊!哈哈。”秀吉捧腹大笑,目光却敏锐地扫过数正的额头,望着远处,“数正,我还不想听从别人的命令,可是,对于家臣的意见,我自会虚心听取。若合我意,自会采纳;不合我意的,即拒了它。你恐难支使得了我。”秀吉边笑着边向前弯下腰,口气像对孩子说话。 “在下当然不敢支使大人,只是……” “好了,你说吧,若我把德川氏诸事委托于你,你首先怎么做?” “是!”数正端正姿势,吸一口气。他已把个人荣辱置之度外,现在是决定他能否做一个悟道前行之人的时候,也是决定他一生意义的时候。他嘴唇发干,心跳也加快了。“首先,正式派一个讲和的使者去德川氏。” “重臣为质之事,就不了了之?” “是。过去我夹在两位大人之间,策划一切,却不能沟通双方意志。故,若正式派出使者,即使他们因人质一事心怀怨恨,却也会冷静下来重新权衡。” “哦,在他们执意一战时,我却要派出求和的使者?” “是。” “但,家康并不会因此而来大坂。” “当然。首先要促成和平,等无异议,再催他来大坂。” “你认为家康会来?” “难!因为重臣必会反对。” “第三步呢?” “正式提出朝日姬的婚事。” “哦。” “家康公定会赞成,到那时,借商量婚事为由,叫那些顽固的重臣们来大坂几次。这样一来,他们自会大开眼界。” 秀吉不住点头,接着拍拍大腿。看来,和数正的几次交谈,使他不知不觉抛了固有的偏见。“嘿,以商量婚事为由,叫老臣们来。” “是,为了让人们不生误会,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亦法了。” “那么,叫谁来好?” “本多平八郎忠胜、神原小平太康政,及酒井左卫门尉忠次足够。” 数正说到这里,秀吉又一次笑出了声。“哈哈,三河的三个老顽固!哈哈,好好!数正,我懂你了,你留下!” “谢大人,但要依言为是!”数正提高了嗓门,忘我道。 “若不留下你,简直有违天意了。”秀吉的目光变得温和,他压低声音道,“可是,数正,留你也有不同的方式,可以领一国以上的大名身份留下,还可以侍从身份留下,也可为旗下武士。你希望是哪一种方式,说说吧。” 数正不由得惶恐不安。秀吉是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还是认为他多少有些可用之处呢?本以为出奔目的已达,但此际一言,即可改天变地。 “怎样,说说你的希望,既是特意来奔,我必让你满意。” “在下从未细想过,心中并无定议。” “没想过?” “只想过会被推出斩首,还是被奉为上宾。其余诸事,却是从未考虑。” “哦。”秀吉的唇边浮现出半是佩服、半是嘲讽的微笑,静静地点头,“数正,我想让你成为和你身份相称的大名,但我身边的人恐有些异议。” “哦。” “我收留的这人说不准是家康派来的奸细呢,却还给他丰厚的俸禄。他们必会这么想。” 数正心情沉闷了起来。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但秀吉这么提出来,实令他有些意外,遂道:“既然大人有这些顾虑,数正不做大名便是。” “哦?” “大人!”数正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严正道,“在下在意胸中愿望。” “愿望?” “既真的收留在下,就当好好利用。” “当然!我断不能收留一无用食客。” “为了天下的愿望,便是在下活下去的动力。既已出奔,自不再是德川氏家臣,但也不想做关白大人的家臣,却欲通过大人,随时为天下奉献性命,在所不辞。若能以自由之身留下,俸禄只要够我的妻子儿女糊口就是。”数正大声说出这些,心情不觉豁然开朗起来,他为能开怀一谈而高兴。 “不当任何人的家臣?” “是,也可说是天下的家臣,为了天下,忠心不二的忠臣。” “好!数正!”秀吉使劲拍大腿,倾身向前,“你即使去和堺港的牛皮大王相比,也绝对不会输给他们。” “哦。” “还从未有人在秀吉面前说过这样的大话。不做德川家康的大臣,也不做丰臣秀吉的家臣,你便是老天的家臣了!我们要是有什么过错,你便不放过我,也饶不过家康。哈哈哈!好,数正!” “请大人见谅!在下被这愚直的念头捆住了手脚。” “好!丰臣秀吉却定要收留有愚直之念的石川数正!” “多谢大人。” “关白乃是天下的关白。若我怕你监督,后世之人都会对我产生质疑。好!若你认为我和家康不是为了天下,自可随时取去我们的首级!” “多谢大人。” “好一位一心为天下的忠臣。哈哈哈,这么说来,怎是金钱能买的,数正?” “大人……” “别说了,我知你没有欺骗我。你不仅诚实刚直,而且才智超群,我实无恰当的语言和方式来抬举你啊。” “大人……” “好,好!我买下你这位天下家臣,但不是现在,我先让身边之人详尽地了解你的价值,眼下先从吾弟秀长那里取二万石为你养家。” “多谢大人。” “当然,这不是你的身价,待朝日的事一解决,马上让你当一城之主。”秀吉说着,恶作剧地缩一缩脖子,“我会把最适合你的地方交给你——见我或家康都方便的地方。数正,你随时可以监督我们,看哪一人没有为天下。若你觉得我做得不好,可以随时回到家康那里。怎样,这种方式,你能接受吗?” 这次数正不只是身体在发抖,他的心亦在发抖。 “哈哈,数正,就说到这里吧,你可去内庭一探,朝日很是可怜,你去安慰地一下,让她有些勇气。以后诸事我会令秀长去做,你先去城下安顿下来。” 数正走出门时,还觉如在梦中。家康明白他的志向,但认为秀吉不会那么简单地被说服,然而秀吉却切切道中了他胸中苦闷。也可说秀吉是在数正最难决断之时,恰如其分地推了一下,促使他作出了决断。这样一来,在与德川氏有关的事情上,秀吉定会完全采纳数正的见解,两雄之间就不会有战争之虞了,天下太平终于来了!数正不由得欢呼。秀吉继信长公崛起,家康却不敢越雷池一步,恐都是历史大势吧。 数正一面前去本城拜会总管羽柴秀长,一面感到心胸豁然开朗,不禁苦笑起来。他在秀吉面前说出豪言壮语,也是对自己能洞察天下大势的自负。在冈崎城从未有过的豁达之感,竟在大坂城内感觉到了,真是讽刺啊!不过,这也正显示秀吉懂得用人之妙。 “我想去内庭拜访朝日夫人。”数正道。秀长将他引到内庭长廊口上,然后令内庭的侍女好好带去。秀长深知妹妹是个可怜人,也知数正要去拜访妹妹的缘由。 “现在,浅井长政的小姐在哪里呢?” “二小姐和三小姐都已经出嫁了,最年长的茶茶小姐住在织田大人家。” “哦,两位小姐都已嫁了?” “是的。二小姐嫁到京极家,三小姐嫁给丹波的秀胜公子了。”说着,侍女突然压低声音,道,“可是,三小姐很可怜,因为公子的身子不好。” “唉。真是可怜。”秀胜是信长的亲儿子,和达姬是表兄妹,谣传已病人膏肓了。唉!三姐妹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数正想到这里时,已经走过了长廊,来到了朝日姬的房门口。 “报,石川伯耆守大人拜见夫人。”侍女在门口道。 数正在女管家的带领下进了房间,朝日姬正在案前坐着,不知在写什么,一见人来,慌忙放下笔转过身来。 在抄写经卷?数正这么想着,心就疼了起来。以前领他到内庭的,一直是那个老实人佐治日向守,此人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可怜的女人或许正在写些经文哀他念他,现在,却得劝她嫁给德川家康。 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以前那些数正极反感的话,如今却令他甚感宽慰。 他这么想着,施了一礼,突然发现这里也放着一盆山茶,遂道:“颜色虽不浓艳,却是好花啊。” 朝日姬似比初见时要老了许多。她看了山茶一眼,道:“听有乐说,大人从德川家逃出来了。” “是,关白大人很清楚此事。” “那么,我还是非去德川家不可吗?”她似乎很担心此事,直盯着数正问。 数正突然想笑,却又止住:“关白大人也提到此事,说夫人可能会提些问题,说您若有问,就让我将所知毫无保留地告诉您。” “还是非去不可了?”数正装出一副深思熟虑之态,“关白大人和家康公结亲,是平定天下的最好途径啊。” “您知道浅井家三小姐的婚事吗?” “不,全然不知。” “内庭的女人说,秀胜胸部有疾,若近女人,最是有害。而关白大人却故意逼迫三小姐出嫁,真是……” “这竟是……” “关白大人理想的继承人乃是家姐之子三好秀次,而非养子秀胜。故,用了那最狠毒的手段,安排一个女子在他身边。我也是属于此类吧,石川大人?” 石川数正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等尖刻之语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真是悲惨!”朝日姬又补充了一句,“大人可说这都是为了天下。可为了天下,便须牺牲众多微末之人的幸福?我实不能明白!” 数正不由得探出身去,劝阻道:“并非如此,夫人。” “不是?那么,三小姐嫁给秀胜,我与丈夫被迫阴阳相隔,您认为这是幸福?” “夫人!” “我有时很是厌恶‘天下’二字,也很厌恶兄长的出人头地。” “夫人!”数正觉得自己也似在被骂之列,便断然道,“夫人的想法不无道理。可是,这岂不是让大人进退两难?” “就因为进退两难,他下一步即可做太政大臣了。” 数正抵挡着朝日姬锐利的锋芒,语调激昂起来:“大人或是已看到秀胜病入膏肓,才特为他举行婚礼!” “哦?”朝日姬目光似有些呆滞,“他不久于人世,才有意把三小姐相嫁,以为安慰?” “是,我认为大人是这样想。” “那么,三小姐的终身之事怎样,都无所谓了?” “这话又出我意料,夫人还是莫要这样说。即使秀胜身有不测,大人也非那种不顾浅井小姐之人,他定会为她的将来着想。” “好了!”朝日姬忧郁地笑了,挥手打断了他。 数正猛然噤口——本打算来说服她,可是他的话却是如此空洞。 朝日姬又寂寂地笑了。“等他去世以后,三小姐即便心中还有秀胜,也必得另嫁他处。那么所谓天下,便是将他人当玩物啊,却还要美其名日‘天下’。我心已死,无能为力,就这样罢。” 数正对自己大失所望,朝日姬使他惶恐起来。他尽管对结果很是不满,可到了此刻,已想不出能使此女诚服之言。 此时,女管家端来了茶点。 “请用!这是夫人请大人用的茶点。”管家口气傲慢,仿佛她才是关白秀吉之妹。 “多谢!”数正觉得胸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自责。 天下和个人、女人和天下,它们似永远相悖相克。但此时,到底谁是谁非?治人者冠冕堂皇、振振有词,治于人者茕茕无地。 可是,数正口中说因不满现状才出奔,却要把这可怜的女人送往德川内庭,如今他实在不安。 “您是石川大人?”女管家仔细地打量着数正,“听说要把夫人嫁给德川大人,德川大人是怎样的人呢?” 数正恭恭敬敬地喝着茶,目光炯炯地看了对方一眼。女管家可能是在朝廷为官之人的妻子,她一脸轻视之态,与老实的朝日姬相比,显得狡诈凶悍,出口也毫无顾忌。 “是指……” “比如,他有何兴致,擅长歌咏之道吗?” “哦,武将行事,并不着力于此道。”数正毫不客气道。用完茶点,他又恢复了常态。不能就这样退出。不能说服对方固然遗憾,但把自己的看法说清楚也甚要紧,否则,朝日姬如此认定人生无常,必使两家前途黯淡。想毕,数正遂正色道:“家康公是什么样的人,实难一言以蔽之,不过,方今天下,除了关白大人,他当属最有器宇之人。” “哦……这样……” “不然,大人不会把夫人嫁予他,让他成为妹婿。大人对他的为人甚是清楚。”数正才露出一丝笑容,“大人是想与家康公共理天下事。家康公若非……岂能久居人下?但,对这门婚事,夫人好像不能接受。” “哦,他真是那般有器宇之人?” “夫人认为天下人都残忍之极,便愈加不能接受。”数正轻笑,“真难。看来,大人喜欢的人,女人不一定也喜欢。”说着,他把视线移到朝日姬身上,顿时大吃一惊。她眼里闪着微光,正深深地注视着他。 “我再向夫人说几句话就退下。”顿一顿,数正道,“‘天下人’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别人看来残酷之事,其真相并非如此。请明白这一点,在下也是男子,能深知关白大人的苦心。大人心里深藏着对您的关爱,想为您选天下第一的夫婿,此人乃是除了他自己之外、天下最好的男人。在下坚信,这是最厚实的情意。夫人真以为大人十分残忍,对您并不关爱?” 数正看到朝日姬的眼眶逐渐红了,语气便越发强烈起来。他一面说,却一面厌恶起自己,眼里突然闪出幻影:一个被枪刺中腹部的武士,摇摇晃晃、疯狂地挥着刀…… “我明白了!好吧,我答应。”朝日姬哭了,当然,她不是真正明白了,她是隐隐感到,若非如此,更大的苦难正滚滚而来,“那么,德川大人会善待我吗?” “当然!”数正觉得胸口又被刺了一枪,“怎生不会!” “石川大人!”这一次是女管家探身过来,露出想替女主人出头的神色,“夫人可是关白大人的妹妹,德川氏已开始准备迎娶诸事了?” “当然,己在准备。” “众人都很赞成?” “当然。家臣们理所当然地为主公高兴。” “听大人这么说,奴婢就不担心了。有谣传挖苦说,对方不情愿结这门亲,很在意。” “不,大家已经迫不及待了。”数正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言不由衷,“若无他言,在下要退下了。请保重。”他口中与胸腔仿佛都堆满了沙,沉重地站起身。在秀吉那里感受到的轻松已消失殆尽,他觉浑身似千疮百孔一般。女人亦很是可怕,有着和男人完全不同的锐利眼光,令数正无法逃避。如把自己今日之为全归于“为天下”,朝日姬会以何种眼光看他呢? 数正走出走廊,猛地摇了摇头,迫不及待地想把沉积在脑中的不快赶走。 第六部 双雄罢兵 十四 巨蟒七寸 天正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石川数正出奔后的第十五日。 织田有乐及织田信雄家老泷川雄利、土方雄久三人,以信雄使者的身份出使德川氏,他们并非丰臣秀吉所派,而是信雄受秀吉之令而派。 德川家康见连秀吉心腹有乐都来了,便特意从冈崎回到滨松,接见使者。此时,西尾城的海防已经重新部署完毕,冈崎改建正在进行。在兵力部署以及领地治理上,家康参照甲州机动灵活的安排,任命本多作左卫门为冈崎城代。冈崎此时也才刚刚平息数正出奔而出现的骚乱。 家康本想在完成冈崎改建之后,直接赴三岛与北条父子见面。他以为这些使者是来催促送家老去做人质,本打算严加拒绝。可是,织田有乐道:“关白大人对德川大人绝无轻视之意,关白大人曾和信雄公因误会而发生战事,现双方已和解,当然也要与德川氏和睦相处。”一番话使得家康大为惊讶。秀吉已经于战后收于义丸为养子了,现在还能对家康说些什么呢? 有乐接下来提到了石川数正。 “石川数正说,他出奔,乃是因为他夹在两家之间,深感不知如何供德川大人驱驰。现在便由我等为使。” 家康这才意识到数正去大坂做什么事了。他沉吟道:“议和之事,我当然同意,我会派使者签订誓书。”见面就这样简单结束了。 当晚的宴席,却持续到翌日早晨。宴中有乐对家康道:“鄙人以为,此次和议,由德川大人您亲自去大坂,更为妥当。” “此事无法立即决定,我最近正在修缮冈崎城。”家康婉拒。此时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有乐当不会无理叫他去大坂。因为数正很是清楚,此求必为家康所拒,他亦会如实告诉秀吉。 “哦。不过在下的想法是,德川大人也到京都一走,和关白大人与皇室亲近亲近为是。” “我考虑考虑再定吧。” 二十九日,家康送走了使者。这一日黄昏,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晚上亥时左右,房屋突然摇晃起来。 “啊,地震!”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城里到处都能听见悲惨的哀鸣,崩塌与断裂声。 家康断然拒绝了秀吉让他进京的提议,德川诸人大叫快哉。这种意气虽有激起战争之虞,不过士气却也逐渐高昂。二十九日的大雪与地震,既是预兆,也成了家康的借口,因为各地都受到了严重破坏,需要好好修葺。 大地震是在亥时,接着有几次余震,但到了一日凌晨丑时许,又有一次更强烈的地震,不只令滨松受损,京都的三十三间堂也倒了六百尊佛像。皇宫的内侍所摇晃着发出巨响,众人都惊慌地祈祷。受害最严重的,乃是北国的越前、加贺,人畜死伤、房屋倒塌、火灾、山崩地裂,各处一片凄凉。 尾张也受害不浅,和泉、河内、摄津同样不能幸免。尤其是正在施工中的冈崎,受损最为惨重。因为正在改建,箭仓还没有干的墙壁全部倒塌,刚刚砌好的石墙也全部坍塌。幸好城下的火灾很快就被扑灭。余震持续到十二月中旬仍不减余威,使得人心惶惶。 “这不就是天下大乱的凶兆吗?” “自石川出奔,天就不正常!” “我活了八十多岁,也没经历过这么大的地震。” “以后若爆发战事怎么办?城里好像没有能顶大用的人啊!” 由于滨松城受损甚微,因此家康便去了冈崎,命令鹈殿善六、安藤金助、雪吹市右卫门三人负责具体修建事宜,自己则一面监工,一面埋头于新的军法和政令。此时,井伊直政、神原康政、本多忠胜三人均已做了奉行。 受害的不只是三河,天下均未幸免。这么一想,家康当然也不打算在年内去拜访北条父子了。 然而,和数正相通而投靠秀吉的信州小笠原贞庆,却于十二月初三攻打保科弹正正直的居城高远。秀吉已经完全平定了四国,这对家康来说,不啻岁暮刮来的寒风。 修筑一直持续到春天。四十五岁的家康照例让家臣们在新年观看了能剧,自己则忙于往来冈崎、滨松之间。 天正十四年正月二十一,秀吉第二次派使者来。此次除了上回已来过的织田有乐与泷川雄利之外,还有富田左近知信。他们没有直接去滨松城,却先去了强硬一派的酒井忠次的吉田城。当家康在滨松听到消息时,神态自若地抿嘴一笑:该来的终是来了!一定又要出什么难题,却不知来使为何先去吉田? 此时,地震还没有停止,大地不时在震动。 进入吉田,织田有乐率先开口道:“此次我们在见德川大人之前,想与德川氏的中流砥柱酒井忠次大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酒井忠次苦笑着耸耸肩:“您说中流砥柱云云,鄙人甚是惭愧。在三河,像鄙人这样的人多如河边卵石。不过,既然各位已来到敝处,就自当听听各位的高见。” 听说秀吉在对人下手之前,一定先在对方的老臣身上下功夫。忠次相信石川数正便是禁不住这种诱惑,才投了秀吉。因此,他不得不提高警惕,反感也在加深。 “那么,请屏退他人,由泷川雄利大人直接把话告诉大人。”有乐道。 “遵命!”泷川雄利向前一步,等待忠次屏退近侍。 酒井忠次道:“真是意外!若是羽柴大人……不,是丰臣大人的话,在下只好拒绝密谈,前有石川数正为戒。” “哈哈哈!您认为我们是来劝诱您?真令人意外。” “不,我并不那么认为,可是,到了两家可以签订和约之时……” “就是要谈有关议和之事啊。但是,有他人在场,有些话便无法明言,是不是,雄利?” “既然这样,我们只能先去滨松与德川大人面谈了。”泷川雄利轻轻地点头。 “刚才屏退家人的要求,便不提了。鄙人只是认为,事先告诉您,对两家都有好处。不意给大人添了麻烦,见谅!” 忠次听了,愁眉紧锁地思考着。石川数正出奔了,本多作左卫门也离开了滨松,成了冈崎城代,其他的重臣都在甲信诸地,如就这样拒绝重要使者密谈,日后可能会遭家老责备。“显然是我的器量太小了,好,大家退下!” “哦,我们便可畅言了。”三个使者相互看了看,点点头。有乐道:“那么,泷川大人,请先毫不保留地明言!” 泷川雄利转向忠次,“这的确是发生在十四日深夜之事。使者到了信雄公处,传达了关白大人之令,令我们即刻去一趟。鄙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匆匆赶去了。”忠次被吸引住了,猛地倾身向前。雄利的脸绷得紧紧的,连声音也严肃起来:“我看到关白大人一手提着扶几,另一只手系着红带子,目光炯炯有神,从卧房里出来,大吼大叫道:‘我想到了!’在下和信雄公深以为怪,问想到了什么。关白像在责备我们似的大叫:‘我这几日一直在想,终于想出了让家康上京的办法!’” “且等一等!”忠次慌忙打断他,“此事鄙人未弄懂。即使关白大人已经作了决定,我家主公也……” “只是原原本本把当时的话告诉大人而已……” “哦。” “下人拿着烛台,关白大人也没有要坐下的样子。我和信雄公都很惊诧,问他德川大人是否说要上京。” “不可能。我家主公现在怎么上京?几位也知,地震……” “鄙人下面还有话,且听我说完。关白大人降低声音道:‘听说家康没有嫡室。’” “哦。” “‘我把妹妹嫁给他吧!如此一来,家康定要到京城来的,不是以家臣身份,而是亲戚。他成了我的妹婿,名分便确立了。’” “只恐主公还是不能轻易上京……” “还不能?” “即使这事妥了,主公也不一定非去京城,为馑慎起见,我一定要先告诉您。”忠次始终不肯轻易答应此事,便抬眼说道。 “正是,鄙人也对关白大人这样说。” “什……什么?主公可以不去京城?” “所以……所以大人还是把话听完。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特意来拜访酒井大人。” “那么,关白大人又怎么说?” “他说:‘若家康还怀疑我,不肯进京,就把我母亲当人质送过去。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啊!定要和家康握手,实现已故右府大人的夙愿,平定四海,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真要把母亲送来为质?” 这确实出乎忠次的预料,他坐正了,低声惊问。忠次曾听说过,秀吉要把妹妹朝日姬当成人质,送到家康的内庭。可是他认为须谨慎对待此事:为了实现野心,秀吉很可能轻易舍弃了妹妹。可是,若既把朝日姬嫁来,还要送母亲来为质,这么一来,就只能认为秀吉是真心和解了。 “但是,”忠次歪着头,还是不能完全消除怀疑,“如关白大人真的把母亲,也就是大政所夫人送来为质,他就无颜见世人了!” “就是啊。”有乐插嘴,“这太过分了,连我也不忍。若关白大人真的把大政所夫人当人质,他一生的武勋和人格就有了瑕疵。” “哦。” “关白大人捧腹大笑道:‘为了天下,连母亲都送去为质。这样全心全意希望日本太平的丰臣秀吉,会留下什么不光彩的口实?就当母亲去女婿家好了。这本小事一桩,何必再提!’” “哦!” “大人除了向我们这三个使者吐露此事之外,还向另外两人提过。” “他们是……” “就是世人传为关白大人的军师的蜂须贺和黑田。他们两人听了,也大吃一惊,费尽口舌进谏,想阻止。可是大人一步也不相让。他说,他要为人所不能,天下方能安定。” “这……” 忠次觉得自己好像逐渐被推进了深渊,又挺了挺身,“如果……如果已把关白大人的母亲送来为质,而主公还是不进京,会怎样?” “酒井大人,断然不会!关白大人对我说,家康公乃是聪明人,定会明白其中道理,不要担心。大人如此为他着想,若家康公还是不明此心,那么,便是使者办事不力,就别回去了,全死在三河好了。” “啊!死?” “是。所以我们不敢直接去滨松,而是先跟大人商量一下。”有乐说道,和其他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忠次凝神注视着三个使者。有乐和雄利这时仍然微笑着,富田左近则比忠次更为严肃。若主公不答应这门婚事,他们便要当场自杀,因此自己不能随意开口了。 “大人明察,”泷川雄利又深深地叹息着,“我们三人听了,顿时大惊失色,魂不附体。但说这话时,关白大人目光甚是凄冷。” “对,下人说,这是自贱岳会战以来,大人眼中首次出现如此凄厉的神色。” 忠次还是没有开口,他在仔细揣摩使者的心思:这是胁迫我?秀吉是这种人吗?若自己卷入了对方设下的计谋,最是危险不过。信雄的家老泷川雄利,不就成了秀吉的心腹吗?若自己毫无戒心地和他们商谈,数正事件就会重演。 良久,忠次舔着发干的嘴唇,道:“为慎重起见,我要问个明白。若你们自杀了,关白会怎么做?” “这就不得而知了。”有乐直截了当地摇摇头。其实答案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那便是举兵来攻。忠次困惑了。 “关白大人打算安顿好四国之后,就和德川大人联手,从海陆两路征伐九州。鄙人只能猜测到这些,其他诸事就不知了。” 这时,大地又微微震动着。 “地震!”不知谁说了一句,忠次却似没有感觉到。 半个时辰以后,太阳已经偏西,忠次让一行人在家里等着,自己策马去了滨松。他不能让喜好玩弄权术的秀吉得逞。有了这初步判断,他没有回应使者,除暂把三人留在吉田,自己去滨松听家康的指示外,别无他法。 家康会让使者去滨松吗?也可能会把使者杀了。但那样一来,必有一扬大战。 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滨松!忠次在呼啸的北风中,策马狂奔。 他到达滨松城时,天已经黑了,点点白梅绽放在漆黑的夜色中。从大门到院子里,不时传来人们的骚动之声。 “发生了什么事?” “又地震了,起初两次震得较轻,第三次很严重,大家都在救火。” “哦。我一直骑在马上,没有感觉到。小心火灾!”忠次说着,一面拭汗,一面奔向家康的房里。 家康正从走廊上开着的窗户,望着夜空。他一见忠次,就道:“吉田的地震也很厉害?” 忠次猛烈地摇着头。“大地震,秀吉这人!” “哦?那么,大家暂时退下吧!”家康心平气和地说道,可他的眼神却暴露了内心的波澜。忠次等着点上灯。他本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总是忐忑不安。家康微微闭着眼,靠在扶几上,始终一言未发。 “秀吉这人,若不和主公握手言欢,断不能放心去攻打九州。他必担心我们从他背后杀过去,而且,观望的大名也不在少数。” “……” “若现在断然拒绝,他短时间内大概也不会来攻打我们。与其和我们开战,他不如先攻打九州。” “……” “只是,三个使者似乎会切腹自杀。” 家康既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回答。这时又来了两次余震,但似不会有什么大灾难了。城内又点上了灯,亮了起来。 “主公,三名使者应如何应对?他们有可能来滨松。主公有什么好办法?” “因为有地震,我又去放鹰了,顺路察看了吉良一带的灾情。” “那么……说您不在滨松?”忠次露出不解的表情,家康慢慢点点头,“必须与作左商量一下。我先带着正信和正胜、康成去吉良巡视。在此期间,你带使者去冈崎。” “那么,要在冈崎见面了?”家康顾左右而言他:“对这桩婚事,你有何见解?是拒绝好呢,还是答应好?我和作左也要多参考你的意见。” 责任一下子椎到了忠次身上,他有些心惊肉跳。他花了好大功夫琢磨家康的话,觉得现在并不是决定家康和朝日姬婚事的有利时机。家康也常常说,要和秀吉及上杉氏对抗,就一定要和小田原的北条父子合作。家康一直坚持己见,可是因为连续的地震,现在他无法去三岛。 若先和北条父子见面,再处理和丰臣家的婚事,恐会发生变故。北条父子会认为家康背弃了他们,一气之下就可能和上杉氏联合,从上信攻打甲斐、骏河。这样一来,德川家的分量,在秀吉眼中自会降低许多。 “主公!”忠次道,“如在下和作左都赞成,主公会见使者吗?” 家康避开了忠次的眼睛,含糊地回答:“也不一定。” “那么,要把使者引到其他地方,拒绝他们?” “唔!也不一定。” 忠次义愤填膺道:“我不明主公的意思,请明确地告诉我,是拒绝,还是接受?”他像是在劝谏,可是不知不觉心中动摇。 “忠次,”家康考虑了一下,低声道,“目前要考虑的,是怎样让使者平安地回去,是吧?” “是这样。” “重要的是把使者稳住,不能让这个消息传到北条去。因此我避开和使者见面,到吉良去放鹰。之后因为使者来了,不得不在冈崎见了他们。这样即使让北条氏知道了,也没多大关系。” “哦。” “我的计划无人知道。如你已明白,就立刻回吉田,说比我晚了一步,没见到我,说我去吉良了,你把他们带到那里。” 忠次这才重重地点点头,他总算清楚了解主公的想法。主公可真是谨慎啊!潜入滨松的北条氏的探子,一定会去小田原报告,说家康不愿接见使者,暗中溜掉了。这么一来,忠次对秀吉的顾忌便不知不觉消失。他连夜赶回吉田。他一走,家康马上下令,准备启程去吉良。翌日拂晓,在沉沉的雾霭中,家康一行人离开滨松,去往三河。他假装去吉良放鹰狩猎,带着约八十名步卒,由本多弥八郎正信、阿部善右卫门正胜、牧野半右卫门康成三人陪同。 本多、阿部、牧野三人成长于过于偏爱武功之家,家康想让他们熟悉熟悉内政外交,便随时让他们陪侍左右。下午,秀吉的使者就可能离开吉田城,若落在他们后面,就不好了。因此,上午,一行人拼命驱马赶路,至赤坂附近,家康才开始和身边的人说话。 天空被淡淡的乌云遮蔽,暖暖的南风从海边吹来。 “起这种风,又要地震了吧?”本多正信驱马靠近家康。家康肥胖的身体向他倾过去:“即使发生了什么,也不必大惊小怪!”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露出笑容,“正信,若是你,会怎样说服秀吉的使者,让他们回去?他们若办事不力,可要当场切腹啊!” “是啊!在下一直在想主公会怎么说,可是想不出来。” “哦。” “对方说要自杀,不过是计策?” “不,这是——”家康说到这里,突然噤口。他刚想说,这是石川数正的意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 “但是,连大政所都要送来为质,对方也许是真心握手言和呢。” “正信!康成和正胜也在认真听着。这种情况下,不要胡乱揣摩对方的心思。” “是。” “揣摩对方的心思,会不知不觉被影响,忘记自己的立场。” “是。” “因此,现在我没想其他的,只是觉得不应在滨松引起混乱,就去三河,仅此而已!” “这……” “漫无目的地做事更是不好,知道吗?吉良附近还有雁,我们去放鹰捕雁,用大雁炖汤请他们吃,再细细观察他们。因为我到了那个时候,依然对诸事一无所知,因此,使者也无法作什么决定。”说着,家康轻轻笑了,“在这里说这些,你们很难明白。好,你们好好看,家康是怎样应付这种局面。” 三个人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各人内心都深藏着些许疑虑。请人喝雁肉汤,再慢慢观察对方,三人怎么也无法理解,可是家康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家康一行不直接去冈崎,而是从西郡到吉良,悠闲地放鹰捕猎。当他们带着猎物去冈崎时,已经是二十四日午后了。 使者一直在冈崎等着,可家康却若无其事地去巡视了还在修建中的工程,才进入城里。新城代本多作左卫门看到家康,也没提使者的事。“主公收获不少啊。”他瞧了一眼家康引以为豪的猎物,“忠次已经回去了,他说主公突发兴致去猎雁,若等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家康只点了点头,“猎了两只雁。” “还有第三只哩。” “第三只?你说的是远来的大雁?” “是,赶快让他们煮汤吧。” “对,我先去洗个澡,让他们把酒肴摆上。”家康命令完毕,就朝本城走去。 已经等了许久的使者被叫到本城的大厅时,已是黄昏时分。烛台点亮。他们都露出了焦躁不安的神情,在本多正信的引导下就坐后,抬头窥探着家康的脸。他们也许已看出,家康乃是故意去猎雁,以回避他们。 “我不知,让你们久等了。请你们吃我猎的大雁,以致歉意吧!大致情况我已经听作左说了。”家康轻轻地招呼着对方,命令康成立即把酒肴端上来。 “德川大人对猎雁兴致很浓啊。”有乐面带讽刺地微笑着,“我们在这里待了许久未归,关白大人恐正担心事情不顺利,我们都已切腹了呢。” “嘿。”家康笑了,“不知道你们来了,真没办法。我本来想昨日回滨松,今日才特意绕一圈到此。” “在下就赶快把关白大人的口信……”泷川雄利道。 “先等一等!”家康轻轻打断他,指着杯子,“来,由有乐开始,我向各位敬酒,聊表让各位久等的歉意!” “但是……” “我知你们会着急,其实家康也正在等着你们。” “哦?您在等待?” “对!来,倒酒。” 本多作左卫门露出苦涩的表情,一直瞪着家康。此次家康没有征求他的意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不仅如此,甚至连家康将怎么应对,作左和近臣也丝毫不知。 家康分别敬过三个人酒后,道:“这是我猎的雁,请品尝。”劝他们喝过汤之后,他又道:“我对关白大人没有丝毫怨恨。” “大人是说,已完全忘了怨恨?”有乐似乎想有意引出话题,插嘴道。 “不,本来就无怨恨。我曾为了义理而与信雄为友,那完全是念及已故右府大人的情义。如今,既然信雄与关白大人已经和解,我的义理也已尽了。” “如果大人这么想,鄙人也放心了。” “我断不会让你们为难。”家康放下杯子,道,“我不会让各位切腹自杀。有乐乃是已故右府的亲人,泷川最近也要改称羽柴下总了,我若使二位以及富田都切腹自杀了,那不为众人怨恨?” “那么,大人同意朝日姬的婚事了?” “有乐,你认为关白大人都已经这么说了,家康还会反对吗?” “可是,这……” “关白大人还没有说为了天下这句话时,我早已欣然接受。” “主公!”作左在旁边叫道,家康并不看他:“感谢关白大人的好意,可是,时间上,要考虑我这边是否方便。” “那是当然。”有乐道。 “那么,大概什么时候呢?”有乐身边的雄利着急地插嘴。 “这……作左,城何时才能大致修好?” “主公说冈崎?” “不,滨松!怎可把关白的妹妹放在冈崎?必须要在滨松另建一所别馆。” “哦,这……”作左这才明白家康的打算。主公一定是打算以新盖别馆为借口,争取一段时间去找北条父子,和他们联合。如不这样,北条父子定会说家康向秀吉倒戈,心生怨气。 “这……至少还需要三个月。” “哦,再过三个月,就是说,过了阳春,被地震震坏了的地方,都能修好了。”家康看似漫不经心的答复,让使者面面相觑。 秀吉的想法是,家康在家臣面前很难当即答应他的要求,才准备让母亲为质,以使家康下定进京决心。这一点,家康甚是清楚。 但家康竟能如此爽快地答应这门婚事,让使者有些惊惶失措。实际上,家康是想在朝日姬嫁过来之前,彻底地得到北条父子的谅解。若能使人清楚地看到北条父子与他携手,秀吉断不敢生轻视之意。但若家康回绝了婚事,秀吉也就无法征伐九州。 通过此事,可以给天下各大名一种印象:天下非秀吉一人的!家康认为,在今日的天下,这一点至关重要。 基于此,秀吉的策略和家康的想法有相似之处,但具体内容则大相径庭。秀吉平定天下,乃是凭关白的地位与强大的武力,家康若也那样做,却有些底气不足。在家康看来,秀吉霸权的确立,与信长或光秀采取的方式有相通之处。他认为,对自己的能力太过相信,以夸耀的方式来掌握天下,则斯人的生命随时可能在乱世中结束,自会因此引起叛逆。故,定要有一种方法,可以超越个人的莫大权力,遵循一条理智之道,培育出安定天下的势力。当然,家康认为自己就是使秀吉之天下安定的力量。 基于这种想法,与其让秀吉急急忙忙去征伐九州,还不如先让天下大名认为:“乱世结束了!”让他们认清,天下不是依靠个人的野心就能治理好的,这便是关键。 家康这样想,也打算这样做,因此他是晚以雁汤款待客人,竟使得织田有乐等三名使者不知所措。 “为了慎重起见,请问,”富田左近道,“阳春之后,大人就迎娶朝日姬吗?” 家康肯定地点头:“方才我也说过,我在等着办这件事呢,请回去复命吧。现在是大家须齐心协力来平定天下之时。” “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事想说。” “哦!来,再喝一杯。” “无他,斯时既然朝日姬嫁了过来,大人就是关白大人的妹婿了。就请上京吧!” “不行!”旁边的本多作左卫门怒吼一声,打断了富田,回头对家康道,“这是两回事。主公上京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织田有乐皱起眉头,对理直气壮的作左卫门道:“本多大人,我正在和德川大人说话!” 烛台的灯光照到厅上,原本平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空气中骤然充满火药味。 “织田大人是不让我说话了?” “我是说,我们正在谈话,你静静地在一旁听着就是。” “这是什么话?别人家的事找不管,可是在德川氏,当主公遇上大事,做家臣的岂可袖手旁观?” 有乐看了一眼家康,家康正大声啜着汤。他无可奈何,只好又转向作左卫门,“那么,本多大人是说,即使结了亲,大人也不去京城?” “当然!我丝毫也不信任关白,誓要阻止此事。” “真未想到。” “以这门亲事为诱饵让主公上京,到京后不分青红皂白便把人杀了。我就是这么看的,誓不能让主公进京。”作左卫门说着,猛然转向使者,“每当一听到为了天下,或为了日本云云,我就会肚子疼,原因不言自明。在这个乱世,有真正为了天下的人吗?天下人人自危,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甚至手足相残。这个世道,我是不敢相信了。” “这话越扯越远了,本多大人也听到了吧?关白大人为了表示自己的一片诚意,连母亲大政所夫人都要送来为质。若连这个都不思量……” “想以这种手段谋得天下,实在不高明,实令人大失所望!” “哼!”性急的富田左近再也听不下去。 这时,家康才道:“作左不得无理。” 他一边拿起杯子敬有乐,一面对作左道:“你们实在顽固得很。现在正在谈大喜的婚事,关白大人又没说必须马上上京,为什么要扯上无聊的话题,惹起口角?有乐,左近,见谅。大家一直以为,现在还是先前的乱世。其实,世道已在一日日好转。联姻的事,我同意!来,喝一杯!” 本多作左卫门被家康斥责之后,闭上了嘴。他猛然想起了已到秀吉那边出谋划策的石川数正。数正的意思,定是先不必为上京之事向秀吉的使者作出承诺。家康的想法,也是先答应婚事,让使者平安回去再说。 家康又笑着举杯,“这种激烈的争执,也是经常会有,有时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但,正因如此,德川家康才得以生存至今。我清楚关白大人的心意,莫要取笑这种场画。”家康这么一说,使者也不再苦苦逼问上京之事了。 作左卫门仍然咄咄逼人地瞪着家康。但他知道,若再执意坚持,生起风波,事情反而不好收拾,遂笑道:“是鄙人说了过激的话,让各位见笑了。” 有乐也笑了。“本多大人,见谅,在下的第一要务是和议,鄙人的话说得很是过分。”作左没有答腔,有乐也不甚在意,继续道:“那么,我们已经商定了婚事,就带着誓书回去吧,怎样,二位?” “当然。” “很好。”不甚痛快的泷川雄利和富田左近勉强点点头。有乐则毫不介意道:“那么,婚礼可在四月左右举行了?” “好,请回去复命:婚礼预定在四月中旬为宜。” “那么,我们是来提婚的使者,而大人也是当着老臣答应了的。” “当然。”家康坦然道。 “要等到别馆建好了才迎娶,还是随便哪一天都可以?” “等各位回去之后,我们即刻商量,总之会好生安排。” “德川大人,”有乐大概想到此打住了,“恭喜大人!关白大人会在嫁出朝日姬时,陪上丰厚的嫁妆。” “哈哈,对嫁妆我无甚期待。只要是为了天下,能好好商量,就是给足我这个妹婿面子了。请把我的心意仔细转达给关白大人。”家康十分认真道。他温和地看着低头沉思的作左卫门:“作左,你跳个舞吧?” 作左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盯着家康。 “是啊,现在叫你跳舞,实在难为你了。”家康迅速为他开脱,让使者的注意力从作左身上移开,“忠次若在,便可跳惟妙惟肖的捉虾舞了。”现在的家康滑溜得可恶,“忠次平时乃是个一本正经之人,但偶尔也会做出滑稽的样子来。人都会有尽情放松的时候啊!” 三个使者也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原本最紧张的左近响应道:“是,关白大人有时也故作滑稽,令我等困惑。那可以说是放松,也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家康主从的计划成功地奏效了。作左代表了家臣的意见,强烈地表示出对秀吉的不信任,而家康本人却让使者认为他满意这门亲事。本多作左卫门想到这些,突然有些厌恶起自己来,甚至想立即离开——主公并没有命令我,然而这一切正中主公下怀,就好像两个人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家康自夸说这是主从相知。但是,在这种时候,是作左自己融入了家康,而非家康融入了作左。 这样下去,“鬼作左”这个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这个白发的男儿,就是以主公家康的眼光来看世间,连呼吸都离不开主公,是一个完完全全没有自我的人了! “我醉了!”作左生硬道,站起身,“不能在这里失礼了,请容我先告退。”作左就这样走了出去,此事无疑又激怒了使者。但这却正中家康下怀。 “数正啊,”作左走出走廊,喃喃自语,“啊,大地又震了。地鸣之春都好像是照你的意思来的,你定是很开心了,数正?” 牧野康成不放心地从后面跟了过来。“您还好吧?” “有么好……” “最好少喝些酒。” “休要管我!” “啊?” “哼!你也曾经莫名其妙就动怒,还气得了不得吧?” 言罢,作左怒气冲冲地把康成推开。 第六部 双雄罢兵 十五 堺港天下 天正十四年二月中旬,德川家康派密使去见京城的茶屋四郎次郎,让茶屋定购布三百匹。 在这之前,茶屋接到小栗大六的命令,为他定了一批虎皮、豹皮、猩猩绯等,他刚刚在堺港把这些东西备齐,送到滨松。必是在准备与朝日姬的婚礼,他只能这么想,不过,他似不甚明白。 密使扮作小栗大六的手下来到店里,其实是受家康之命来此,叫茶屋探察丰臣秀吉目前的动静,以便回冈崎详细报告。因为秀吉的每个策谋几乎都出人意表,这次很有可能是假装谈亲事,而突然出兵清洲。三河准备虽充分,可是对秀吉丝毫不敢大意,便派这个三十五六岁的伊贺密使来。密使传达了密令后,道:“这一回一旦战起,两三年内也无法分出胜负啊!” “滨松的大人也从甲州、信州的农夫们手中,索要了人质。” “什么,从农夫那里要?” “对,大人说,因为纪州、四国、北陆都尽在秀吉之手,军队比小牧之战时已多了十万,万一他出兵清洲怎么办?故要与他对抗,不得不如此。” “哦。” “就是说,不仅甲信的武将必为德川氏而战,还要防备留守之人图谋反叛,否则便会乱由肘腋生起。因此,主公才这样深谋远虑。” 密使以半是威吓的语气对茶屋道,“既然向农夫们都索要人质,各地武将们的人质当然都已集合在骏府了。这一回,家里的人一个也不剩。开战之时,人质就要移送到滨松,由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大人留下来护卫。”他一面凝视着茶屋,一面讲述开战时的部署。 酒井忠次手下的五千余骑为先锋,分成十队出鸣海;接下来是大须贺康高、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各率五千兵马,负责防备秀吉的先锋和侧翼;家康亲自率领主力,与长久手之战时一样,和井伊直政组建一个一万八千人的必胜之阵。 正面则由石川家成和平岩亲吉各领五千人,松平康重、小笠原信岭、保科正直、诹访、屋代、菅沼、川洼、迹部、曾根、远山、城、玉虫、今福、驹井、三枝、武川等将,分别率领机动部队,在秀吉出兵的同时,向尾、浓之地进发。 为什么密使会说出这种话来?送走密使后,茶屋发了好一会儿呆,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种警告。 不用探察也知,最近丰臣秀吉大致往来于京城、淀、八幡、大坂、堺港等地。月初,他曾去过坂本城,在大津附近举行茶会,吟诗作赋。这纯粹是关白风流的游山玩水之举,并未暗示出征、出兵等重大军事行动。他是不会隐瞒的,如真要有行动,他自会造起比实际需要更大的风评,在战前就使对方丧失斗志。 茶屋四郎次郎认为,家康应该了解这一点。因此,他深感疑惑。他知家康的性格与秀吉完全不同。家康总是谨慎小心,有时甚至慎重得近乎多疑。可是,他的动向和指令从来都具有重要的意义,这样小心是为何? 大将向部将索要人质,是为了激励士气,使对方觉悟,这几乎已成了惯例,却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向农夫要人质,古今罕见。这样会加深领民的反感,有诱发一向宗骚动之虞。可是,主公竟这么做了,而且摆出决战的架势。 茶屋看着狭小的庭院里开着的红梅,渐渐感到不安起来。或许是因为自己对有些事情不甚明了? 他拍手叫下人,道:“我有紧急的事,马上要去堺港。另,关白大人现在哪里?” 他想将自己的认识与世间对秀吉的风评作个比较。 “他由淀到内野,命细川幽斋圈绳定界,再去修筑新邸。” “那么,还没有回大坂?” “是。” “好,马上准备。如关白大人到了这里,宗易等大部分堺港人,都会陪他出去,这或是买卖的好机会。”他假装自言自语,起身准备。 已是午时四刻,若现在去伏见,搭上淀屋的船便能在夜里渡过淀川。到了堺港,即使宗易和宗及不在,也一定会见到纳屋蕉庵,让他来证实一下猜测。蕉庵为了让秀吉和家康和好,表面上、背地里都在努力。他不是哪一方的盟友,却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中间人。 茶屋四郎次郎正好赶上了从伏见来的船,是淀屋载米回来的船。他搭便船过淀川时,注意到两岸的船比以前多了许多。最近秀吉把淀川让宠臣石田三成管理,拉船的人增加了,替遥远的山村开辟了一条便利之路。新城大坂和这一条水路相连,京城的人也在逐渐增多。看来,庶民所祈求的太平似已来临。 这个时候,家康还在酝酿战争?茶屋一想到这个,就惊恐不安。不管是家康的友方,还是秀吉的友方,都不可让好不容易来临的太平溜走!但若要应付眼前这种状况,又当如何呢? 当船停泊在淀屋桥附近,茶屋怀着种种疑虑,很想去见见淀屋常安,可是天还没有亮,实不应半夜去把人叫醒,使人受到惊吓。因此,他搭上了另一条去往堺港的淀屋船。 “代向淀屋先生问好。”他托来检视米粮的下人替他向常安问好,就直接去堺港了。 抵达堺港已近午时,茶屋去纳屋蕉庵在大小路市之町的府邸拜望,主人却不在。蕉庵带着养女木实前往位于纪州路出口、南宗寺乳守官附近的别馆了。 茶屋四郎次郎又直奔别馆。附近的梅花已经凋谢,到处桃花盛开,阳光也远比京城温暖。“如在这里走走,睡意真会袭来啊。” 在下人的引领下,茶屋来到蕉庵甚是喜欢的别馆门口。映入眼帘的是土墙边粗壮的吉松,墙内传来大鼓的声音。 “这好像是通口石见先生的大鼓。” “是,细川忠兴大人的夫人从大坂来拜访小姐。” “哦?” “就是明智夫人。” “哦。这里毕竟是堺港。” 曾经和明智夫人同乘一船从堺港去京城,不过那时并没有互通姓名。茶屋回忆起来,不由得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请您在这里稍候,我去向主人通报。”下人把茶屋留在玄关,进了内室后,马上出来了,“请进!茶屋先生也认得小姐和明智夫人吧?还有,宗易先生的女儿阿吟小姐也来了,主人在和他们一起练习大鼓。” 茶屋四郎次郎的心,被眼前不和谐的现实刺激着。蕉庵先生正忘情练习大鼓?他怎么也不忍心破坏这种和乐的气氛。 “请!”下人带着他穿过长廊,激扬的大鼓声越来越近了。 “京城的茶屋先生来了。” 大鼓声停了,随后响起的是女人们开朗的笑声。 “茶屋先生,请进。不用介意她们,连我也混在这些姑娘当中练习大鼓呢。” “好久不见了,打搅了你们的雅兴。” “哎,莫要客气。来,木实,让这位伯伯也加入。” “抱歉,在下实毫不解风雅。”茶屋在木实的催促下,在垫上跪坐了下来,客气地施了一礼。 “哦,我们正在谈论不解风雅之人。茶屋先生,我们正寻找天下最不解风雅之人,正听石见先生说来。”蕉庵道。 “实在惭愧,这人应该是我吧?” 如今已嫁给万代屋宗全的宗易之女阿吟看了明智夫人一眼,呵呵笑了。 明智夫人刚看到茶屋时,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她定是想起过去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又想不起来。 “哎,不要笑不要笑。”蕉庵道,“茶屋先生很是害羞,他会在意。哈哈哈。” “无妨,在这方面,鄙人的确是一个不解风雅之人。”茶屋道。 蕉庵摇摇手:“这个啊,已经评定了!不是你,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大人物?” “对。告诉你吧,天下最不解风雅者,不是别人,正是关白丰臣大人。” “啊!哦,这……” “听我说来。他曾说过,天下已渐渐平定了,此后在日本,战事平息。因此,他也要开始猎取女人了。” “哦?这究竟是谁说的?” “关白大人啊!哈哈哈。” “他对谁……说的?” “和北政所讲的。” “哦?和他夫人。” “怎样,很失礼吧,茶屋先生?而北政所则回答得更是干脆——请随意,但,要由我来调理猎物!哈哈哈!这个答案,使得以姿容秀美而自负的万代屋夫人及明智夫人害怕得发抖呢。”蕉庵说着,眯起长眉下的眼睛笑了。 茶屋吃惊地看着在场诸人,通口石见也微微笑着,女人们仿佛联想起了什么,忍着笑意。 “那么,关白大人看中了几位夫人?” “是!”这一回是木实插嘴,“无主的美人,便无狩猎的价值,他存心想扰乱这个世道的安宁。” “怎么会有此事,许是说笑吧?” “呵呵!难道他真要捕捉猎物?无论如何,以防万一,也不能轻易露面。” 木实说完,石见探身道:“那么,再告诉茶屋先生另一个秘密。”他开玩笑似的抽动着鼻子。 “秘密?” “对,一桩很不易听到的可喜之事。” “那么,我是非听不可了。” “当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刀剑师曾吕利新左卫门到大坂去拜访关白爱妾松丸夫人和加贺夫人。”石见故弄玄虚道,“正好两位夫人在柳眉倒竖地理论。” “爱妾?” “是!事情正是由此发生,年轻的加贺夫人说大人有两个睾丸,而松丸夫人生气地与她争吵,说加贺夫人说得不对,实际上只有一个。” “啊?睾丸?”茶屋又慌忙看看大家。在场女人们都背过脸憋住笑,唯蕉庵微笑不已。 “对啊,一位说有两个,另一位说只有一个,互不服输,便让新左卫门来裁决。松丸夫人问,是一个吧?加贺夫人却问,是两个吧?新左也被问住了。” “哦。” “若肯定这一方,另一方就不满意。因此,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茶屋先生?” 四郎次郎摇摇头,看了蕉庵一眼,向他求救。 “哈哈!春风荡漾啊,茶屋先生!” “不……不敢!” “新左回答,两人都对。” “哦?” “明白了吧?说一个,是从外面看,说两个,是指里面的内容。所以,双方都未错。他这么裁决后,很快便逃离了。这对天下来说不是一件可喜之事吗,茶屋先生?” “请莫要说了,通口先生!”阿吟受不了,瞪着石见。木实很严肃地歪着头:“我丝毫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说着起身离开坐席。 “茶屋先生,你找我何事?”蕉庵道。 什么时候,天下太平之风已吹进人心?若非蕉庵提起,客人没离开之前,茶屋定没有勇气说出来意,只因这里的空气是如此融洽,他道:“鄙人有一些肺腑之言。” “哦?那么,我们到那边去说吧。” “实在惶恐。” “各位,失礼了。木实,替各位准备午餐。待会儿我和茶屋先生也要喝茶。”蕉庵道。 两个人站起来,走过开满樱花的中庭,在三面围着走廊的八叠大的房间中央坐了下来,蕉庵问:“三河又来人说什么了?” “我有些不安。” “这么说,德川大人要有所动作了?” “是啊!他恐是觉得,关白大人可能是借朝日姬婚事麻痹他,而后自会向他开战。” “哦。”蕉庵陷入沉思,“我听说,德川大人公开表示同意这门婚事。” “是,先是准备了狗皮、虎皮,随后又定购了三百匹布。” “三百匹?” “是,我想这次买齐了,就送过去。” “布?”蕉庵眼睛闪闪发光,沉吟道。 “关白大人不想打这一仗,宗易和曾吕利也都这么认为。是滨松的大人多虑了吧?” “德川大人断不会如此冒失!” “他派人来,叫我认真察看关白大人的一举一动。” “这……奇怪!” “这次密使不仅把军事部署之事告诉了我,连向甲信农夫索要人质之事,都详细相告。战事在紧锣密鼓地准备。” “茶屋先生,依不才看,这是德川大人的策略。” “策略?” “对。他的主要目标不是关白大人,而是故意做给小田原看的。不是为了成婚才订购布帛,而是要送给小田原礼物。”蕉庵说着,低声笑了。 “哦?先生这么说,这一回购进的东西,似真不是为了婚礼。”茶屋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先生这么判断的根据是什么?请说说,让鄙人也明白一二。” “好!”蕉庵再度眯起他那目光敏锐的眼睛,“最近我一直在想,主动向对方开战之事,德川大人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哦?” “到甲信去,还有小牧之战,都是别人先开战的,这说明德川大人和已故织田右府正好相反。他好像相信祖母和母亲教给他的佛道,认为世上若无事,就不要人为地横生事端。他对这些道理的体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趋于成熟。” “哦。” “因此,长久以来的乱世发展至今日,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其一是完全打破传统的织田右府时期。其次是在这个被破坏殆尽的世上,开拓出一条新道路,在大地撒上新种子的关白秀吉的时期。其三,便是等待所播之种发育,以收获其成果的某君时期。现在,还不甚清楚谁将主宰天下,不过,德川大人一定自视如此。茶屋先生,你看不出来?”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如此一来,德川大人的生存之道,当甚明确。在织田右府时期帮助右府,在关白时期支持关白,以等待瓜熟蒂落,天下俯拾即是。如他明白,就必不会与关白开战。” “哦。”茶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点头,“真让茶屋茅塞顿开啊。” “哈哈,这是我的看法。不过,德川大人既然相当谨慎,就不会轻易让人看出他的用意。所谓用意,是他不得不向关白靠拢的方略。在这期间,他自会尽力向天下诸将展示威仪。” “哦。” “若非如此,关白一去,大人便无法统领天下。” “是。” “这一点明确了,就可理解他为何须在与关白家结亲前,与小田原的北条父子结为同盟了。因为德川大人如和北条父子结盟,随后以妹婿的身份去大坂城,他在诸将心目中的地位也会骤然提高。我胡解一番,或许大谬。不过,你可去滨松询问一下。” 茶屋听蕉庵这么一说,唯有点头的份。他打心底认为这次来拜访蕉庵甚是值得。蕉庵总能让人从过去到现在的历史脉络中,见出丝丝未来之迹。过去,茶屋几乎全是照他的话来行事,从未有过任何差池。他叹道:“鄙人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则不必太当真,你可把我的话直接告诉德川大人。” “可……” “有什么不放心的?” “纳屋先生肯定关白大人不会挑起战事吗?” “茶屋先生,你知不知,堺港人足迹遍至大明国,到天竺,乃至西洋啊!” “我知。” “故,可说堺港人乃是世界之人。” “不错。” “这些世界之人,一直关注大势潮流,他们认为当把日本的天下给了关白。你可再认真琢磨一下这话的意思。” “是……” “此言意味深远。常有堺港人到关白身边,有意让关白放眼世界。不无骄傲地说,我们都是教导关白的人,怎能不知道他的心?” 蕉庵说这些话时的平淡语气,令茶屋觉得浑身不甚自在。 “关白大人若欲向德川大人挑衅,教导他的人自不会允许。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而是应该早一些平定九州,唯在那里可以陆续开设通往世界的港口。否则,我们会在小岛之上自我封闭,沉没海中,成为鱼饵。为了将来,现在乃是一个关键时刻,因此关白大人即使说要去攻打德川氏,世界的商人——堺港人也不会让他去!你这么想就是。”蕉庵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抚着额头笑了,“嘿嘿!鄙人这是班门弄斧,茶屋先生就是对打打杀杀厌恶透了,才结束了为土地而争的武士生涯,成为商人。既成了商人,就不可不胸怀天下啊!” 茶屋四郎次郎盯着蕉庵的印堂,良久不能言语。蕉庵说,现在为了日本,正在引导秀吉,断不会让他肆无忌惮。这么说,丰臣秀吉当是堺港人的大掌柜。可是秀吉若知了这些,会怎样?茶屋一想及此,还没有开口回答,全身就颤抖起来,黯然神伤。 “姑娘们都在等着,到那边热闹去吧。”蕉庵淡淡地催促道。 第六部 双雄罢兵 十六 三岛会见 天正十四年二月二十六,德川家康带着茶屋四郎次郎给他备好的礼物,由滨松抵达骏府,去会见北条父子。 礼物是时下最昂贵的坐垫——虎皮五张、豹皮五张、猩猩绯两张,还有布三百匹,乐墨,名刀“守家”、“菊一文字”腰刀、长刀,新式的后装西洋火枪等。对家康来说,乃是极尽奢侈。随行除酒井忠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三重臣,照例有本多弥八郎正信、阿部善右卫门正胜、牧野半右卫门康成等人,因此,一行实为浩浩荡荡。但是这些重臣随家康抵达骏府城时,却都还不知道他的心意。 家康先派使者去见过了北条父子。氏政表示同意,可是他们父子要去巡视三岛,便打算在三月初到领境黄濑川岸边,双方在那里隔川见面。 家康的随员们认为,见面的时间和方式已安排妥当。 不料他们一进骏府城,家康便先把大家集合起来,出乎意料地道:“这一次,我要去三岛,与北条父子在馆舍见面,各位要有些准备。”众人一听,顿时面面相觑,却无人多言。 “大家可能都已知道,北条父子说想隔川相见,这乃是给足了我们面子。” “……” “但,我和北条氏不仅仅是同盟者,氏政乃是我亲家公,氏直是我的女婿。故各位当按亲戚间的礼仪行事。阿部正胜即去跟人说明,大家也要明白些。” 只有酒井忠次能领会家康的深意。年轻的井伊直政皱起眉头,“我反对这个做法!” “反对?我的考虑还不够周全,直政?” “对方如没有提出隔川见面,也许还可以接受。既然对方这样安排,我们还特意越过河川,到三岛馆舍去,会被世人认为是慑于他们父子的威风而屈膝。此事会成为主公的耻辱。” 家康听了,轻轻地点头笑了。“如直政都这么想,我们更有必要越过河川了。信函在滨松就已写好,正胜,你带着它马上到氏政那里去。”家康知道,氏政此时正在领内巡视,已到了沼津附近。 对于家康出乎意外的安排,神原康政想表个态,向前凑了凑。他已大致明白了主公的心意,却佯装想知道些什么似的,一副完全不得头绪的样子。“让世人说主公向北条父子屈膝,这到底对我德川氏有何益处?在下愚笨,想弄明白。” 家康有些不悦地环视大家一眼,“康政也不懂?” “是的,我和井伊一样,不懂。” “你们都还年轻啊!这么简单的事不需一一说明,也定会明白。实在弄不懂,就不懂好了。只要好好记在心里就是!” “是!” “德川家康向关白秀吉也不曾低过头,想想这个,也当懂一些。” “是的,可是主公为什么一定要向北条父子……我甚疑惑,才有此一问。”康政追问。 “现在还不是向关白低头的时候,对北条父子自无抬头低头的问题。” “……” “我看各位好像还有些不明。莫要再让我解释了,关白和北条氏政的器宇不同。” “器宇?” “真是糊涂!连关白这样的非凡之人,德川家康都不向他低头,即使真的向北条父子低头,也不会成为我的耻辱。后人会认为我德川家康渡过黄濑川,是哄小孩子去了!休要再问这些无聊的问题!” 大家听了,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最顽固的酒井忠次都露出了笑容。 北条父子听说家康提议到三岛馆舍见面,欣喜万分。为了准备迎接家康一行,他命令大道寺孙九郎和山角纪伊守二老臣先去三岛。 “真是可喜可贺,德川竟特意来讨好主公!” “是啊,这么一来,德川也成了北条氏的一股势力了。” “嗯,世人也会大吃一惊。北条千秋万代!” 在这些传言中,家康越过黄濑川,到达三岛与氏政父子相会,是为天正十四年三月初九下午,家康首次见到女婿氏直。 家康只带了酒井忠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三个重臣,坐上了装饰得非常华丽的席位。北条一方除了氏政、氏直父子,同族人陆奥守氏辉、美浓守氏规等将近三十个大小藩主也陪侍左右。由山角纪伊守定方引路,家康主从被接进了馆舍。他们一到,氏政就喜形于色:“太好了!德川大人,欢迎!来,请坐。” 井伊直政看见北条氏替家康设的席位竟在北条父子之下,猛然变了脸色。但家康却郑重地低下头去,用眼神警示着大家,然后从容入席。如氏政让家康坐上位,家康恐会觉得难堪,而现在他心安理得。 坐下后,家康初次见到了女婿。氏政生于豪门,总让人觉得他骄傲自负、霸气十足,可是氏直则恰恰相反,相貌温和,平淡无奇。也许豪门子孙到了第四代、第五代,便难有个性了吧。 双方施礼之后,开始敬酒。敬完酒,美浓守氏规建议道:“在酒宴之前,先谈谈与秀吉方的军情,如何?”或许是氏政事先令他这样说的。 “对,我们两方议一议甚好。”坐在氏直旁边的陆奥守氏辉说。 “怎样,德川大人?”氏政询问家康意见。 “这……”家康轻轻地放下氏敢敬他的酒,郑重地点了几下头,“若是关于大坂、京都诸事,家康认为,现在才来议,恐已太迟了。” “迟了?” “是。我已经作好充分准备。故,现在最重要的,是在这里真诚交流。你们若有这个想法,两家领地不分彼此也无妨。两家同心协力,我可率五万精兵中的三万出击,轻易便能入了大坂。另,敌人如打过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他三年内一兵一卒也进不得。”家康平心静气地继续道,“故,家康觉得,与其先议军情,不如推心置腹。” 这些话使得氏政越发高兴,“那么,德川大人是说,要撤除两家边境的城寨?” “对!我此次特意前来,就是为了求得这种不一般的交情。” “好!这远比举行几个时辰的军事会议好。好!上酒!”听到氏政的话,下人立刻把酒菜端进了大厅。 对家康来说,这是一个有趣而又令他失落的宴会。本来想好好耍一耍花招,谁知对方竟这么快就中了圈套,他既安心又悲哀。他曾想过会有人识破,可是,这北条一族和陪坐的大小藩主,都毫无怀疑。几杯酒下肚,他们更坦率地说,能把家康请过黄濑川,已经是天下最可安慰之事了。他们确是无法与秀吉相比之人! 酒井忠次突然来到座中。他用滑稽的语调道:“我来给各位助兴!” “忠次,休得无礼!”家康道。 “是。”忠次站在一长排烛台下,环顾了一眼满座宾客,“这是三河最有名的捉虾舞。来,河川在何处?” 他旁若无人地跳起舞来。家康看着他的动作,突然担心起来:这绝非兴之所至,而是把对方当成了傻瓜,若被识破,该如何是好?幸运的是,竟然无人看出,当忠次狂舞后归座,大家还大声喝彩。 “早就听说他会跳舞,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看到,果然了不起!” “是啊!看来酒井真为今日之事感到欢喜。” “他的舞技真是出神人化啊!” 处处是窃窃私语。 “酒井忠次,请来这里,我家主公为了奖励你,要送大刀给你。”陆奥守高声道。 “噢,大刀?”忠次似很吃惊,又一次在心中蔑视对方。他恭恭敬敬地走到氏政面前,接过大刀,持刀舞了起来,“呔,我的身手甚矫健,北条川里捉大虾!” “忠次,休得元礼!”家康再次警告他,但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大家又大声叫好,声音比刚才还大。 “酒井大人,你喝多了吧。”忠次太旁若无人了,美浓守氏规在旁讽道。 家康盯着忠次:“好了,收敛一些!忠次,这里不是滨松城!” 如没有家康三番五次的警告,或许对方便会觉察到忠次的蔑视。 忠次退下,家康马上站起身。如在这里引起对方的怀疑,这次就白来了。家康想绞尽脑汁,在此让对方高兴,在沼津城附近撤除边界的城寨后,再谈和秀吉那边的婚事。当然,他也想与对方说明,他是借娶亲为名,将朝日姬要过来当人质。因此,现在断不能使满座扫兴。 “那么,现在由我来为大家助兴。”家康拿着扇子,恭恭敬敬地向氏政施了一礼。 “这可太难得了,德川大人要跳舞?” “不敢,我曾见过自然居士跳此舞,还依稀记得。” “哦!大家好生看着,德川大人要跳舞了!” 喝醉了的人和对忠次的恶作剧感到厌恶的人,都把注意力转移到家康身上。家康的三个重臣对看一眼,似乎都很吃惊——究竟有无必要如此取悦氏政父子呢? 家康打开扇子,笨拙地扭动起肥胖的身子,这实在不像舞。可是,他的声音却是战场上锤炼出来的,威风凛凛。
轩辕古帝时, 货狄乃戍卒。 凉风起天末, 庭柳亦萧疏。 一叶逐寒水, 辗转何所去……
大小藩主比氏政还高兴,齐声笑了出来。 “德川大人成了我们主公的家臣,他是借歌声表达这个意思。” “对!你看主公那喜笑颜开的面容。” “这样一来,德川大人也心满意足了吧?不管怎么说,我们主公可以威镇八州,无人能挡。” 家康根本不在意这些话,他全心全意晃动着肥胖的身子,边舞边唱。 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北条氏把两家此次的相见,解释为家康因承受不了秀吉和信雄的压力,最终来向他们屈膝。而家康的随员却有另外解释:“这一切都是为了平定天下。”无论怎么说,家康此次前来的目的业已达到,因此宴会上宾主尽欢。 翌晨,双方别过,家康在山角纪伊守的陪同下,由三岛朝沼津进发。 这一日,天高云淡,队伍最前挚着的氏政赠送的十二只大鹰,在晨风中飞动。另有良马十一匹,其中一匹乃是氏政专为家康选定的四岁奥州驹,以为家康的坐骑,另送大刀和短刀无数。但和家康带来的礼物相比,这些东西实差得太远,北条之器由此可见一斑。 当队伍快接近沼津时,本多正信离开了山角纪伊守,驱马靠近家康道:“主公,一切都很顺利啊!” 但是家康只是苦涩地看着正信,不语。若北条父子能共商大事,自会拿出些问题来与他们商量。可是,他们实不值得与之探讨,方才如此轻视之,而对方尚认为已巧妙地欺骗了德川。氏政太自负了,既不明白家康的价值,也不知道秀吉的可怕,故,北条氏毫无指望。家康无法驱除心中的阴影,只是慨叹:愚蠢乃是一宗大罪! 到达沼津后,家康又恢复了往日的笑脸,令井伊直政把外城的城寨和箭仓立即拆除。家臣对此已无异议,也明白,不可把北条父子拿来和主公家康相提并论,那毫无意义。 家康故意把杌子放在小丘上,以亲睹撤除工事,并把山角纪伊守也叫了过来。“看见了吗,使者?我们连箭仓都不要了,他们父子知道了此事,当明白我的心意。” “是。” “因此,请把你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们父子,说我家康和他们商谈过后,心满意足,意识到不再需要边界的工事,马上命人撤除,回滨松去了。” 纪伊守在暖和的阳光下频频点头,看着眼底的工事纷纷拆除。 三月二十一,家康由三岛经沼津、骏府,回到了滨松,一路上几乎不见笑容。不只如此,一离开沼津,他连北条父子的名字都不再提了。大概从离开沼津起,他便开始思考应付秀吉的对策,一回到城里,即马上把松平家忠传来,询问信雄有没有再派使者来商谈婚事。 “有,他们好像已经把此事公告天下了,希望主公回来后,马上派重臣前去商量婚期。” “哦。”家康向庭院外看了一眼,未时左右下起的雨越来越大。他并未马上下达指令。 “主公认为派谁去为好?在下想应该把他叫来,认真商量一下才是。” 家康没有回答,单是问道:“使者是信雄派来的,还是秀吉亲自派来的?” “据泷川大人说,这次是关白自己的意思。” “关白自己的意思?” “是。他说关白公布此事时,在大坂城内引起了一次大骚动。” “哦?” “他们说,从来没有听说‘天下人’往下位者那里派人质,这种事太荒谬了!” “谁这么说的?” “蜂须贺彦右卫门、黑田官兵卫等。” “蜂须贺和黑田很久以前就赞成和谈。大家不过是在演戏!” “哦。总之,当时关白好像夸下海口,说他要做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以永载史册。” “家忠,我们派天野三郎兵卫去办此事即可。就这么定了。” “天野……一个人?” “一个人就可以。既然对方在演戏,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是……” “没必要派很多重臣去,因为不是我们向他们要人质,而是他们自己硬要塞给我们。为了天下,我对北条父子很严厉,对秀吉也不可奉迎!” “是。” “把三郎兵卫叫来,我与他说说接收人质的事。” 松平家忠困惑地抬头看着家康,他从未见过主公如此严厉。他暗道,主公定是在三岛碰到相当不快之事。家忠并未马上离开,在敦厚淳朴的他看来,既已和秀吉谈论婚事了,就不当把“人质”二字总挂在嘴上。 “家忠,你不知为何要叫三郎兵卫来?” “主公见谅,在下确实不明,此事问问本多正信可好?他是深思熟虑之人。” 家康听了,表情更加冰冷,他沉默了下来,望着窗外的雨。三岛的会见,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他本来就是想以对待孩子的态度对待氏政父子,已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尽管如此,从三岛回来后的家康,和以前的家康很不一样了。在去三岛之前,家臣们对秀吉相当强硬;可是回来以后,家康变得比家臣们强硬得多。秀吉是在施骗!是因为他认清这一点,变得痛恨对方了,还是由于安抚了北条父子,就不怕秀吉了?不管怎样,家康的不悦始终没有消失。 “现在我很厌恶秀吉!”良久,家康突然道。 松平家忠吃了一惊:“啊,主公说什么?” “我厌恶秀吉!” “那是由来已久的事吧?” “不,我先前以为,他能将我这块石头雕琢成玉人,便不恨他。可是现在,我恨他!” “为何?” “他把我骗了,他竟敢骗我!” “骗?” “对,他骗我,迫使我不得不向他低头。因此,我要尽全力与他较量。我要使他陷入困境,由我来雕琢他!”家康说完,绷紧的脸突然放松,笑了,“明白吗,了解越深,厌恶越深。我也是三河出生的顽固之人,只是过去放弃了自己的立场。明白了?叫三郎兵卫来。” 家忠仍然不太明白,他嘴里啷囔着,站起身。 雨下得更大了。 第六部 双雄罢兵 十七 铁心良苦 大坂城的内室里,好久没有见到过关白丰臣秀吉的身影了,今日他带着下人来到了北政所房内。因此,连庭院的小石上也放满了烛台。 在席者除大政所、朝日姬和秀长,还有秀吉的姐姐——三好一路夫人,表面上看,这是一次很愉快的家庭之会。秀吉和母亲对坐着,不时像小孩一样把手搁在母亲的膝上,说着京城和堺港一些有趣的事。 “哦,朝日!”他对座中最沉郁的妹妹道,“德川家康的三男叫长松丸,乃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他人虽很老实,却是继承家业之人。因此,你若到了滨松,就当马上收他为养子。你只做正室还不行,还必须是嗣子的母亲!” 大政所比朝日姬还吃惊。她瞪大了眼睛问:“那么,终于决定了?” “母亲在说什么,我不是早就说过吗?” “关白大人怎又说这种话了?” “这就奇怪了,不过这样也好。已经决定了,现在正式告诉朝日。” “朝日,你知道吧?”忧心忡忡的母亲一问,秀吉不等朝日姬回答,就先开口道:“德川派天野三郎兵卫前来商量婚事,被我大骂一顿。他究竟把朝日当成什么啦?我斥责他,是因为关白的妹妹将下嫁,他却派一个无名之臣前来相议,是何用意?德川氏没有人了?” 北政所问道:“德川氏也有几个闻名天下的家臣吧?” “当然!”秀吉抚弄着母亲的膝盖,“有不少可以把我也吓倒的勇士,本多忠胜、神原康政等就是人中龙凤。所以,我严令他马上派这两个人来,他们来了就可决定日子。这是我关白家的婚礼!岂可如当年我那样,只喝一杯薄酒了事!” “那么,送走朝日后,我们也重新举行一次婚礼吧?”北政所道。 “多事!”秀吉怜爱地斥责着妻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命浅野弥兵卫、织田有乐、富田左近将监等,不得有一丝失误,要摆出前所未有的排场!路人也须大吃一惊,连三河、远江的人,不,连家康及其家臣都要大开眼界!到了那一日,母亲也好好看看。朝日,不要忘了,你乃是关白的妹妹,要挺起胸,神采飞扬地去。哈哈哈。” 朝日姬闷闷不乐地看着高殿走廊的西洋灯笼的灯影。 “女婿是个温和的人吗?”大政所似乎很担心郁郁寡欢的朝日姬,“希望他起码性情温良。” “不用担心!他为人敦厚。不过,他可不只是温和,是吧,大和守?”秀吉看了弟弟秀长一眼,“他不仅是海道第一弓,还是个性情温和之人,是我眼里的好妹婿。” “那就好。不过世上总有些很奇怪的传说。” “母亲又听了什么谣言?” “据他们说,天下只有一个人是关白的对手,那便是德川,关白才把妹妹嫁给他,实际是让妹妹当人质。” “哈哈,大和守,是你告诉母亲的?” “不,没有!”秀长摇摇头,看了姐姐一眼。 三好夫人严厉地瞪了弟弟一眼,“说这种话的人是嫉妒关白,莫要在意。” “对!”秀吉接着道,“德川成了妹婿,我们俩联手治理天下,斯时还怕人心存觊觎之意?这门婚事可真是意义重大。”他愉快地笑了:“母亲、姐姐、弟弟,都为这门亲事庆幸吧!我怎会把心爱的妹妹送去做人质?” “那么,这个女婿的器量仅次于关白吗?” “当然。他不及关白,不过远胜过我秀长。”秀长道。 “哦?在你之上?”大政所是特意引出这些话,以让朝日姬听,“听到了吧,你的夫婿是天下第二人哪!” 可是,朝日姬没有答腔。她那张比以前消瘦了许多的脸,看起来自是不老,可是眉宇间甚是苍白,如大病初愈一般。 “怎不言语?你这个样子嫁到远处去,我做母亲的可真不放心啊!” “……” “你始终无法释怀吗?若是那样,有什么话,由我来对关白说。你现在把想法说出来吧。” 朝日姬第一次看着母亲,冷冰冰道:“女儿将出嫁,很是高兴。” 朝日姬对母亲刚才的话很不满意,或许应说,她对兄长与姐姐的话甚为愤怒——以为我是几岁的孩子吗?我不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子了!他们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像小孩子一般又哄又骗。若这也叫作骨肉亲情,她真想往他们身上吐口水。兄长“为了天下”的道理,好像已经被秀长、姐姐和母亲全盘接受了,他们似从一开始就深信不疑。朝日姬已然心灰意冷。 “朝日,这是你的真意吗?虽是大喜之事,可你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容。”大政所道,“作出违心的决定,会影响身子。如你嫁过去生了病,母亲会担心的,知道吗?” “知道。”朝日姬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感情,“我既已明白,所谓出人头地本来就是悲哀的事,就请不要再担心了。” “什么?出人头地是悲哀之事?” “是的,天下的事和我的事,根本没有关系,只怪我生在了这个家中,我和大家共处时笑不出来,请不要责备女儿!” “我责备你?”大政所正要吃惊地探出身去,秀吉从旁轻轻拉住了她:“哈哈,明白了!母亲不用担心,朝日已想通了。” “唉!说那么自暴自弃的话……” “不是。天下的事和个人之福常是息息相关,能够识得这一点,便是明理了。”秀吉说到这里,再次开朗地笑道,“为了天下而献身,便是自身的快乐。不过,达到这个境界是需要一个过程的。现在朝日已开始起步,恭喜,不愧是关白的妹妹。宁宁,叫他们把饭菜送来。今晚大家尽情喝酒取乐吧!” “好,马上叫他们送来。”北政所拍拍手,好像事先已经安排好了,侍女们马上端着饭菜进来了。 朝日姬突然伏下身,失声痛哭。这一切与她的心意相背离的事,却如顺风的船一样飞速前进。她痛哭了,可是大家却不怎么在意。或许秀吉和秀长都已料到。 秀吉故意不看朝日,“来,我先干了!恭喜!”他接过侍女为他倒好的酒,一口喝干,把杯子递给秀长。秀长只看了朝日姬一眼,也学兄长的样子,把酒喝光。“恭喜妹妹。”此时朝日姬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发觉,哭一无是处,单悄悄以袖口擦了擦泪。只有母亲似知道女儿不同寻常的哭声是何意味。 “唉,朝日!”当杯子传到大政所面前时,她问女儿,“你还在想念日向守?” “是。”朝日马上回答,“他那样死去,是不易忘怀的。” “是啊。” “有能让人遗忘的灵丹妙药吗?若有,女儿真想试试。” “朝日啊!”秀吉若无其事地接道,“时日就是最好的药。随着时光流逝,新的经历会掩盖旧的痕迹,不必刻意去遗忘。” “哼!那么,心中怀念故去的人,却和德川大人结为夫妇,便万事大吉了?” “当然,一切会随着时日慢慢淡化。”秀吉干脆道。 朝日的眼睛里再度燃起怒火,但是这一次没有爆发,她感到一股饱含怨恨和憎恶的潜流,沉到心底。 “母亲把杯子传给你了!高高兴兴地喝吧,朝日!”秀吉道。 朝日姬接过杯子。她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她的命运已经注定,必须按照兄长谋划好的路走。如想除去这副枷锁,除了和佐治日向守一样选择自杀,别无他路! “心情好些了吧,朝日?”大政所一边看着侍女倒酒,一边道。此时,朝日突然想到一事。对!嫁过去后,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家康!朝日觉得,这是最好的报复兄长之法。 “唉!喝这么多酒,合适吗,朝日?”大政所不无担忧。她方才见朝日姬让侍女倒了一合半酒,一口气喝干了。 “不错,朝日!” “已经想通了。” 两个兄长这么一说,朝日姬呵呵地笑了起来。她想嫁到家康那边后,就把真实情况告诉他,说她原本打箅自杀,可是为了母亲,打消了死的念头。家康侧室众多,听了此话,应不当对已步入老境的她怎样了吧?这便是对兄长最大的报复! “唉,母亲,女儿已想通了,请您放心吧。” “哦,好!” “女儿是说,您可以放心,我不会去死。连仅逊于关白的夫婿我都不满意,自会遭到神佛责难啊。”说着,朝日把杯子传给姐姐三好夫人,亲自接过侍女手中的酒壶倒酒,“姐姐很幸福啊!” “你说什么,朝日?” “你有几个好孩子,孙七郎秀次、小吉秀胜、辰秀俊,你亲生的孩子每人都足以继承一族!” “你也并非不能生养啊!未能生育,不知是你还是日向守的原因呢!” “呵呵,可是我在滨松已有个叫长松丸的儿子了。” “你要收他为养子吗?” “自己不能生育,却还能有孩子,这样真的幸福吗?” “哎!”秀吉阻止她们,“不要再说那些事了,你们是怎的了?” “见谅!”三好夫人朝北政所施了一个礼。朝日此时已经醉了,她的胸口和头都热了起来,她眼中,屋顶似在摇晃。她莫名其妙地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侍女慌忙扶住她。“我已醉了!……失礼,我要回房了,见谅……” “朝日!”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众人的叫声,晃了出去。 “真令人不放心,她怎的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大政所注视着秀吉,“不会有事吧,关白?” 秀吉闭上眼睛,严肃地思考着,实际上他内心如明镜一般。他猛地站起身,想去追朝日姬。 大政所从左边、北政所从右边一起抓住了他,发现他脸色都变了。“啊!关白大人!” “你们放心!”秀吉严肃地对母亲道,“孩儿不放心,要去看看。没什么大事,莫要担心!”后面一句话是低声对北政所说的,然后他走出了走廊。 大政所和北政所余怒未消,却又不知说什么妤。秀长以责备的语气道:“母亲,嫂嫂,把事情交给关白。朝日太不可理喻,关白才要去劝劝她。放心地交给他吧!” 此时,秀吉已经走到朝日姬的房门口,但突然站住了。 秀吉是一个可以掌管天下的人,可对唯一的妹妹却感到棘手。妹妹要嫁的家康,也是一个会让他感到棘手的人吗?他不但对朝日姬生气,也对家康生起气来。 朝日姬的侍女看见秀吉在外面站着,赶忙来到微暗的走廊迎接。朝日姬已经进了屋子,她知道兄长已追了过来。可是,秀吉沉默不语,屋里也寂静无声。这让他想起了当年信长拔出佩刀追逐亲戚和家臣的场面。 本是一心为天下,却被认为是有“冷酷的野心”。这种观念的对立,绝非治者和被治者的对立,而是人和人之间情感的不和。如秀吉的成败取决于妹妹的态度,世人会怎么说?秀吉稳了稳呼吸,命令侍女打开隔扇。 侍女心惊胆战地拉开门。里面烛光摇曳,朝日姬伏在灯下,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 女儿可能往往像父亲吧。他们的父亲筑阿弥乃是个优柔寡断之人。秀吉不禁憎恨起和他感情不和的继父,再度深深呼吸了一口。朝日姬已知秀吉在身后,但仍缩着身子哭泣不已,她虽觉察到兄长已怒火中烧,却只能以这种形式反抗一番。 秀吉走到朝日姬的身边。他觉得自己很是狼狈,甚至想粗暴地踢她一脚——我连妹妹都无法控制吗?但自制和自负令他放下了抬起的脚。“朝日。” “……” “你对兄长的安排那么不满?” 朝日仍不语。 “说说看!怎么想就怎么说吧!我会照你的想法做。” 他一面说,一面在心内骂:会照你的想法去做吗?为何在母亲和秀长面前强装笑脸,又为何不能像姐姐那样通情达理呢?“不,这些话说了也无用,就照你的意思做好了。说说看,你是怎样想的?” 秀吉在朝日姬旁边跪坐下来。朝日本能地一退,猛地抬起头。或许是因为秀吉的脸色和声音都显出腾腾杀气,朝日姬一抬起头,就莫名其妙地使劲摇头。 “无论如何,你都不愿嫁给家康?” “不!不!” “那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多次说过,‘天下人’的族人一定要以天下为己任,你难道还不明?” “不……” “宁宁诚恳地劝过你,知悉德川氏内情的石川伯耆守也把详细情形告诉你了。每次你都似想通了一般。” 朝日姬往后退了退,“不,不,不知道!”她大叫,“我是想知道,却还不知道!所以,我不知道!” “你?”秀吉的额上暴起了青筋。这种胡话对凡事说一不二的秀吉而言,简直如挑衅。“哼!简直是胡说八道!” “是!” “究竟想怎样?怎的不说了?” 朝日已完全乱了方寸,她恐惧之极,全身颤抖,断断续续呻吟道:“唉,请……不要让日向守的幽灵……出现……” “日向守的幽灵?”秀吉不由得屏住呼吸,环视四周,由于这话太出乎意料,他一时竟有些发懵,“幽灵……出现了?” “是……是!” “那个幽灵不让你出嫁?” “是!他说,如嫁,那日晚上一定……” “有幽灵?掌灯!”秀吉震惊地环视四周,听朝日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这个房间阴森森的,与宁宁和母亲的房间大不相同。与住在这里的人比较起来,纸门上狩野元信所画的花鸟,乃是最华丽的色彩。 “是。” “那幽灵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兄长乃是个残忍狠毒之人……” “日向守真让我惊讶!” “他是个可怜之人。” “你说得不错。他可怜你因此事而沉沦、不开窍。那样他切腹自杀就成了无谓的死。”秀吉想笑出声来,又想为朝日的愚蠢和可怜而哭。佛家说,夫妇本来有缘。今生没有切断的情意之线,仍牢牢地绑住她的心,因此,可以看见幽灵。 “朝日!”秀吉大声道,“如果那个幽灵不再现身,你就会痛下决心?” 朝日姬无吉。这可怜的女人只能在心里反驳,从眼神中透出些许固执而已。 “哼,我知道了!”秀吉道,“传人,立刻为日向守做法事。传天下第一法师来,让日向守可以安心成佛!” “……” “做法事之前,我今夜先在这里祈祷!丰臣秀吉并非天性残忍,全是奉神佛之命,为天下苍生而动。日向守就是明白我的愿望,才切腹而逝。故,我亲来祈祷,他的幽灵必不会再现,也不应再现!拿香炉过来!”秀吉说着,让侍女把香盒和香炉拿来,虔诚地烧了香,合掌祈祷。 朝日姬仍旧呆呆地坐在一旁,她毕竟是个普普通通、拙于心计的女人,对兄长毫无办法。 第六部 双雄罢兵 十八 人质出嫁 丰臣秀吉公布了妹妹朝日姬将于天正十四年四月二十八离开大坂,嫁到德川家的消息,他要在离开前一夜,令大坂的大街小巷都挂满用于庆贺的灯笼。大小商铺的主人都用丰盛的晚餐招待附近的亲戚,让伙计们休假,以便去欢送翌日送亲的队伍。 百姓的反应如此热烈。或许是实行新制以来,当上奉行的浅野长政或石田三成体察到主公之意,对商人下了这道命令。 这天晚上,京都的茶屋四郎次郎也接到淀屋常安的邀请,特地来到了大坂。淀屋的客人,有堺港的纳屋蕉庵等大商家,还有为了到这附近卖土产而在河边建仓库的诸大名家臣,计四五十人,大家熟稔地喝酒聊天。 话题当然以这次的婚礼为主,开始时众人很慎重地祝福关白家的喜事。酒过三巡,话题就扯远了。有人说,此次事件中最悲惨的,便是失去了前夫的新娘朝日姬,也有偏袒大政所的人道:“不,大政所比朝日姬更悲伤啊!” “不管怎么样,为了天下,必须这么做才行。这也是可喜之事。”也有人像秀吉那样“胸怀天下”。 “哼!这分明是小牧长久手之战的延续啊!”还有好谈军略之人,认为这只是表面上收起刀枪,暗中的较量仍在继续。 “不,不,战争结束了,两家已结亲。妹婿听从内兄乃是天经地义,又不是做人家的家臣,不存在面子问题,真是一件值得认真思量之事啊!” 商家和武士在一起喝酒、议论,但并没有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可是,当淀屋引以为傲的年轻侍女们穿着华服,来到放着三十多座烛台、一百叠大的房间,替大家倒酒时,茶屋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小牧长久手之战还远未结束!他来这里之前,曾无意中想道:这场婚礼,究竟是关白的胜利,还是家康的胜利?可是现在立刻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胜利者乃是别人! 这令他感到吃惊。胜利者既不是秀吉,也不是家康,其实是云集于此的商家。在以武功论成败的乱世,不过一介商人的淀屋竟有这么大的居所,豪华到令人无法想象。连家康都很少同时点上两百根蜡烛,这里竟是蜡烛如林,而且寻来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女子端茶递水。这究竟是怎么了? 武士如蜜蜂般拼了性命夺取的果实,却落到他人手里。其实,吮吸着太平之蜜的不是另有其人吗?从山崎之战开始,淀屋常安就心向秀吉,那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作出的选择。现在常安富可敌国,他河边的仓库超过一百间,船只店铺无数。每天有上千艘船出入的大坂,不知贡献了多少“蜜”给常安!不只常安一人,万一德川氏在争斗中败去,秘密为德川氏奔走的茶屋,也会选择以商人的身份去过一种富裕的生活。 “哦,纳屋先生!”茶屋来到坐在上席、比他大六岁的纳屋蕉庵面前,道,“淀屋真是非比寻常的商家啊!” “是啊!”蕉庵把杯子递给他,道,“如取得操纵米价的权力,他还会大大获利呢。” “这个大厅比大名的屋子还奢华呢!” “哈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所谓大名,便是像蜜蜂般拼命的武士,和聪明的商人哪能相提并论?” “这么说,商家比武士更有本事了?” 蕉庵确认了身边没有武士之后,才道:“乱世乃是武士的天下,太平之时则由商家主事。但商人如果目空一切,武士就会怒而作乱。权力是武士的,利益是商人的,双方不谐不行啊!” “正如先生所言,这是可以避免战争的婚姻啊。” “民间好像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两家之间也会因此没有权力纷争了?” 纳屋蕉庵好像有些怀疑地看看茶屋,接过杯子,“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刚才有人说,如此一来,小牧长久手之战就彻底结束了。” “哦,这事。”蕉庵轻轻道,饶有兴致地啜了一口酒,“双方在此事上是有胜负的!” “哦?” “对,这一回,怎么说呢,”蕉庵降低声音,探身出去,“这次是你的主人——家康公大获全胜啊。”他小声地说着,又一次谨慎地环视四周。 听了蕉庵口里说出这等话来,茶屋很是不以为然,“我看未必……” “那么,是关白大人?” “不!”茶屋控制着自己的酒量,以防喝醉,“鄙人以为,在这场战争中取胜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是,天下太平后,是希望太平的苍生得胜。这不就是先生所说的大势吗?” “哈哈。”纳屋蕉庵高兴地笑着,连连点头,“正如你所言。可是仔细想想,最可怜的却是出嫁的朝日姬。” “是啊。” “她自己大概没有意识到,她的出嫁避免了一次战争,使得黎民百姓甚是高兴。” “没人告诉她?” “这么一件不可随便出口的事,谁敢告诉她?” “哦。” “随意出口,必会引起误解,譬如说武士如蜂,吸蜜的乃是商人云云,堺港人就会遭殃。”蕉庵忧道。 “哦?” “堺港人必须不断认清时势,可是好好梳理时势,以便从中获益,是须讲究方法的。” “是。” “若是德川大人,与他说朝日姬的事,他马上就会明白。可是,关白大人却不一样。” “不一样?” “向关白大人说时,一定要反复推敲——二人性情不同啊!关白之法,是前所未见的高明做法。若对他说朝日姬可怜云云,他定会动雷霆之怒。他最无怜悯之心,态度强硬,说一不二,此次令妹出嫁便是一例。别人说什么都没用。总之,峣峣者易摧,秀吉输不起,他雅量不够。” “先生这么一说,朝日姬更值得同情了。” “故,明日我会眼中含泪、心中合掌送她。” 大厅中央有八个女子不停地跳舞,一百叠大的酒席杯盘狼藉。女子们表演完后,主人淀屋常安晃着肥胖的身体,来到纳屋和茶屋二人身边。他让侍女先把托盘放到纳屋面前。“多谢光临,纳屋先生!托堺港人的福,我也喝一杯吧。茶屋先生和我们今日都甚高兴,还是说几句贺辞吧!”淀屋拿起酒壶倒酒,满怀喜悦道,“来,茶屋先生也干一杯!” “多谢!不过,我已经喝太多了。”茶屋赶紧从淀屋手里接过酒壶,给淀屋倒酒,心中突然想到,秀吉取了天下之后,眼前之人方是最大的胜利者。 虽然蕉庵及其他堺港人在和海外的交易中赚了不少银两,淀屋却包揽了海内的买卖。此后若秀吉和家康携手,使得太平持续,不知淀屋将会富贵到何种程度? 秀吉定会令天下大名来大坂置地建宅,如此一来,大名会各自从领地运来当地产物,然后经这些大商人之手,筹措经费。如此一来,大坂的大商家将坐收渔利。当然,这笔莫大收益的零头就可以使堺港更为富庶,真是令人吃惊。 “纳屋先生,我私底下向您请教,堺港人这次要拿出多少礼金奉给关白大人呢?”淀屋漫不经心地问蕉庵。 茶屋听了,大吃一惊。他还不具备为关白奉礼金的资格,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想来也是,若没有这些支出,这里岂不是黄金遍地了? 蕉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这些事完全委托给宗易先生,宗易先生会明白此中轻重,适时调整。” “哦,宗易先生已成了关白大人得力的心腹啊!” “就是。现在必须提醒关白大人,不要只关注这类奉礼,应尽可能积蓄可以用在海外的黄金。故,既可能送金银,也可送茶壶茶杯之类的名器。” “茶壶茶杯?” “是!关白大人对这些甚是欢喜。哈哈。” 茶屋又不自觉环视着四周。他刚被礼金的事吓了一跳,现又听到纳屋蕉庵漫不经心地说,要用茶杯或茶壶为贺礼。这么看来,堺港人以茶人的身份潜藏在秀吉身边,逐渐势大,他们一面谈论茶道,装模作样地说些雅事,一面瞒着秀吉,只愿少使些金银,真是费尽心机! 但是,这一晚没有更进一步谈论这样的话题。宴会持续到子时左右,茶屋和蕉庵就宿在淀屋家。 翌晨,他们二人也加入了拥向城池大门道贺的人群当中,一边看热闹,一边跟随队伍前进。这一日,天空灰暗,毫无雨意,闷热的空气笼罩着人群。 淀屋常安当然不可能和他们一起夹杂在人群中。他是大坂商家的首领,一大早就去了商家的会馆,左右逢源。 “茶屋先生,人真多啊!” “是,在下一想到偌多的百姓都在期待太平,就心痛欲裂。” “茶屋先生,你定要长命百岁。即使下一个时代不是关白大人的,也必属于你茶屋。” “先生说笑了。” “我会活下去。太平定会持续下去。” “是。”茶屋像孩子一样回答道,但是,他还没完全理解蕉庵的意思。 两个人不知不觉被众人挤到大门口左边的空地上。这里特别用绳子圈出一块地方,是为了大商家和他们的家人不被拥挤,能清楚地看见送亲的队伍。 辰时四刻,送亲队伍出城,最前面的是骑马持枪的富田左近将监知信和北政所的妹婿浅野弹正少弼长政。接下来是一百五十位盛装的侍女,后面有十二乘长柄轿,之后为十五乘钓轿。伊藤丹后守长实和泷川丰前守忠佐在轿后护卫,其后是价值三千贯的嫁妆,以及举着印有家徽旗帜的长长队伍,两匹满载金银的马装饰得甚是耀眼,项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走在最后的,乃是一直为这门婚事奔走的织田有乐、泷川雄利和饭田半兵卫。队伍井然有序。 当这支超过两千人的队伍在茶屋四郎次郎面前通过耐,茶屋几近茫然。他想象不出坐在最前面的长柄大轿里的朝日姬,会是何样表情。 四周洋溢着的喜庆气氛,与婚嫁之人的心情完全不合。 据茶屋查知,这门婚事经过了多次商谈。 秀吉对家康派来的使者——天野三郎兵卫意见甚大。他怒道:“商议如此重要的婚嫁,却支个不甚了了的人来,是何用意?赶快换人,派酒井、本多、神原来!”因此,京都的使者小栗大六紧急赶回滨松,把事情报告给家康。可是家康就是家康,断然道:“如此令人为难,莫如中止婚事,传天野回来!” 织田信雄、有乐和泷川雄利三人一听,大惊失色。“大人如此说,我等岂有活路?请原谅关白大人的一时之言。” 茶屋非常了解家康,他明为力顶,实为巧取。这样一来,不喜秀吉的家臣和北条父子也都满意了,秀吉那边的大名也定会重新评价家康。 家康把原本定于四月二十八举行的婚礼往后推迟,四月二十三才派最是反对这门亲事的本多平八郎忠胜进京。忠胜一抵京城,秀吉就给他设了一个颇令人费解的圈套。 秀吉在内野的宅第正式接见忠胜。当日夜,他微服来到忠胜的下处。这便是秀吉大胆的性情。他谈着长久手之战,送忠胜一把相州贞宗的短刀及藤原定家的小仓色纸,还给他先前并不喜的天野三郎兵卫康景送了一把高木贞宗的刀,确定了婚嫁事宜。 茶屋甚是明白双方的苦心。他不得不深深感叹,时势真的变了!秀吉和家康都认为定要争取太平,这在五六年前真是不敢想象。但今日这支队伍却是打开一扇太平之门的钥匙。可是,朝日姬是不是也意识到了,天下大势与她不幸的婚礼联系在了一起? 茶屋想着,对从眼前经过的队伍里的朝日姬暗道:“请忍耐,这是为了挤在这里送行的人和天下苍生。” 朝日姬端坐在大轿里,从京城到近江。从美浓进入尾张的清洲城之前,她始终呆呆地坐着,神情木然。道路的两侧挤满了迎送的人群。她刚开始看到这些人时,心中愤然。她觉得每个人都茌取笑,取笑她不能挽救共同生活了多年的丈夫,反而浓妆艳抹地出嫁。她实无法平静下来。 “那是佐治日向守的妻子吗?” “不,现在是德川大人的夫人了。” “哦。本是尾张农夫之女,现在成了任兄长摆布的木偶啦!” 先前几日,朝日姬只要一想到处处都有这样的窃窃私语,就满怀惆怅,愁肠百结,木然呆滞。侍女和夫人们,以及她幼时的玩伴——此次负责护送的乳母之子——伊藤丹后守长实都特意来到她身旁,和她说话,告诉她一些民间的传闻趣事,可是,朝日姬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就这样,送亲的队伍于四月二十八离开大坂城,五月初五端午节时进入了清洲城。 “婚礼可能是初九。”伊藤丹后的母亲对朝日姬道。离初九只有四天了。 可是,他们抵达清洲城时,城内的气氛却有些反常。朝日姬住进了安排好的住所——本城的内庭,不大工夫,一起从大坂回来的本多忠胜和神原康政来了。 “为稳妥起见,大礼的日期决定稍微后推一些。我们要先一步回滨松作些准备,特来向夫人道一声别。”他们很不自然地说。 按原计划,二人是要陪着朝日姬到三河的池鲤鲋附近,才回滨松。但现在朝日姬的心似已到了滨松。她问道:“有什么意外吗?” “是!”本多忠胜威武地应道,“我家主公向关白大人讨要三条誓文,现在尚未得到答复,故大礼延至九日。” “誓文?” “我等与夫人说不清楚,亦不知当怎样细说。” “哦,那么我不问了。” 二人退出,朝日姬马上叫来织田有乐,询问此事:“婚礼好像要延期了,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有一事我不放心。德川大人向关白索要三条誓文,此非一般的婚礼,所谓三条誓义,其内容究竟是什么,有乐先生不可能不知道。是否因为我是女子,就不能告诉我呢?” 有乐脸色苍白地伏下身去,不得不说:“莫要担心,关白大人心胸宽广,定会把誓书送来。”他苦笑一下,“或许是关白大人有意让夫人在这里歇息一下,才特意叫人晚些送来。” “我不问这个,我是问三条誓文的内容。” “这……”有乐说着,微捋着胡须,“第一条,虽然两家结亲,但有关嗣位继承诸事,不得随意干涉。” “这么说来,将要成为我养子的长松丸,不能继承德川氏的家业了?”朝日姬脱口而出,自己却又感到疑惑:为何这么在意连见都没见过的长松丸呢?谁是德川氏的嗣子,与她又有何干? “不,不是。”有乐慢条斯理道,“您的养子为嗣之事已定,不会再变。” “那么,第二条呢?” “这实是难题,德川大人说,即使结了亲,因他在东边尚有劲敌,故,若关白大人西征,他恐不能陪同作战。” “哦。”朝日姬嘴上这么应道,却并不十分明白其真正的含义,“那么,第三条呢?” “这一条乃是理所当然。德川大人说,他要对付东边的敌人时,定会通知我们,绝不会独断专行。这也符合关白大人的愿望。” “那么,就因为此事,便要把大礼延期?” “是啊,德川氏的重臣和别人家不同,重臣必须得到主公的允许,方能行事。” “德川大人倒像是关白,而关白大人却成了家臣!” “哈哈哈!这是关白大人虚怀若谷。在下断定,关白大人定是想知,若不把誓书送来,这边会怎样,重臣们是自作决定呢,还是去问德川大人的意思,因此,他才有意拖延一些。” 朝日姬这时已经把视线移到院子里去了。端午大雨,院子里已是绿树掩映,欣欣向荣了。“哦,事到如今还要拖延,还要试探!这就是我的婚礼啊!” 有乐露出苦涩的表情,轻轻摇动扇子。 婚礼延期,对新娘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苦恼的了。此时,朝日姬已下定决心,不再东想西想。因为她知道,再怎么想,自己也只是被扔进井里的小青蛙,是被愚弄的对象,疲倦不堪。 初五的雨,又持续了两日。挟着风的五月雨,使得出生于不甚远处的中村的朝日姬,想到了烟雨濛濛的水田。幼年时,她曾站在田畔,望着落入水里的雨滴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开,这一幕至今仍深深映在脑海。现在她身份变了,装束也不同了,原来那个农夫之女,现今已成关白大人的妹妹。可是,隐藏在心里的不安却和先前毫无二致。 初十,有乐来告知,要出发了。 家康收到了令他满意的誓书?但是,朝日姬没有问这件事,有乐也未提及。 队伍在细雨中从清洲往东前进。附近看热闹的人比近江或美浓更多,人群中还有人狂热地叫喊,高兴地挥手。他们许是在祝贺中村农夫之女变成了关白大人之妹。 五月十一,队伍终于到了池鲤鲋,与德川氏迎亲的队伍汇合了。 德川氏的松平家忠、内藤信成、三宅康贞、高力正长、神原康政、久野宗秀、栗生长藏、鸟居长兵卫等人待朝日姬在冈崎的下处住下,就先后来道“祝贺”之言,态度比先前都郑重恭敬。家康恐是对兄长的誓书甚是满意吧? 朝日姬只是轻轻地点头回礼,却不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话。 一行人十二日晨离开冈崎,夜宿吉田。到此时,朝日姬方听说大礼定于十六日举行。 “夫人颇为疲倦,明日就不赶路了,这两日就在吉田歇息,十四日再赴滨松。”从小和朝日姬一起长大的伊藤丹后守来告之。 “那么,是把九日的婚礼改在十四日了?”朝日姬不满地反问。 “不,十四日不能举行婚礼。”丹后守以为朝日姬在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慌忙屈膝禀道,“十四日入家老神原康政大人的府邸,在那里换装,十六日入城举行大礼。不论怎么说,这是关白大人的妹妹和东海道之守的婚礼啊!” 朝日姬突然想起了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人——领命前去行刺新郎的信长公正室浓姬。 绰号为“蝮蛇”的枭雄——浓姬的父亲斋藤道三,令女儿前去行刺信长,才把她嫁到尾张。秀吉和夫人宁宁亦常谈起此事。浓姬与信长因仇恨而结为夫妻,却平安和睦地生活;有的人因相爱而结为夫妻,日后却彼此提防、互相憎恨。人间百态,莫不是对人世无常的嘲讽啊!而朝日姬与他们的情形完全不同。她一想及此就毛骨悚然:若真有一人令我去行刺家康,那人会是谁呢? 绝非亡夫佐治日向守,他也恨秀吉,可是秀吉既是主公,又是妻子的兄长,他不能怎样,只好含冤死去。 朝日姬是夜在吉田城的卧房里,又看见了好久未现身的亡夫——佐治日向守。风声把她吵醒了,她惊恐地问:“谁!” 毫无声息地站在屏风前面的,是头发扎得整整齐齐、下半身染着鲜血、消瘦的日向守秀正。他不言不语。朝日姬问他来做什么、需要什么,他只是默默地站着,一直注视着她。 “小姐,怎么了?不舒服吗?小姐!”伊藤丹后守的母亲摇醒她,她方猛地跳了起来。这时日向守已经不见了,屋里亮着微弱的烛光,风远远地拍打着屋檐。 “不,没什么!”朝日姬道,却不想马上睡去。佐治日向守的阴灵没有令她刺杀家康的意思,只是忧伤地站在那里。朝日姬觉得,只要她想,他便会出现。 “你好薄情啊!”她责备着自己,却不敢出声。从此时开始,朝日姬就一直被刺杀家康这种念头困扰。 十四日抵达滨松,夜宿神原康政家中。这一夜和接下来的一夜,她都没有摆脱这种幻影。此次她看见的佐治日向守,不只下半身染着血,还披头散发,她甚至看见了自己在房中刺杀家康的幻影。 成礼的那一日,这幻影还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神原康政的府邸距城有六町远。 在清水平左卫门正亲和山本千右卫门的引领下,队伍于未时进了城。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天色阴沉,无雨,只有朝日姬坐轿,余人悉徒步前行。朝日姬着纯白衣裳,垂头坐于轿内。轿子两旁窗户开着,路人可以隐约看见她。 “听说已经过了四十岁,看起来还很年轻呢!” “是啊,像个姑娘一般。” “这样的话,大人会喜欢。” “是啊。虽说是人质,毕竟是正室,若太不般配了,总不成样子。” 窃窃私语的人群前面,站着神态庄重的武士。城内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庆祝仪式,连猿乐都准备好了。婚礼过后,要举行朝日姬收长松丸为养子的仪式。可是,还是有人露出不喜朝日姬之态。 本城内庭里,人们开始谈论家康会不会和这个四十四岁的正室同床共枕。因为,女人一过三十三岁,便已算步入老年。 “主公有这么多年轻貌美的侧室,应不会和四十多岁的夫人同衾了。” “可是,若不那样,就不成夫妻。” “不,这种婚事是可以例外的,怎么会像年轻夫妇那样。” 轿子在这种气氛中抵达大门。酒井河内守重忠露出忠厚之态,迎接客人。朝日姬此时更不放心了。她被伊藤丹后守的母亲牵着,走过了远不能与大坂城相比的阴暗走廊,朝大厅走去。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家康一面都未见过。家康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果真像她妄自想象的,乃是一个身材纤弱的、会在房里遇刺的人吗?他既是海道第一武将,想来和哥哥必有相似之处。但若家康突然提什么问题,她是否能以平常之心回话? 我乃关白之妹,既同意嫁过来,就断不能给兄长添麻烦。朝日姬胡思乱想时,立在大厅正面最高处的金屏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令她有些头晕目眩,恐是这几日连续梦见亡夫、睡眠不良之故。她摇摇晃晃,慌忙抓住侍女的手。 “请往这边来!”一个粗犷而威严的声音在金屏前面响起。 朝日姬猛地清醒过来,只见大厅两侧诸人,莫不纷纷垂头施礼。她感觉到坐在金屏前的那个胖胖的男人,稍稍动了一动。 那是家康! 朝日姬只觉他很黑,但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拉到上座去了。耳边响起松平家忠恭恭敬敬的声音,她知道是贺辞,却未能听出他说了些什么。 八个十三四岁的侍童拿出酒壶酒杯,其中两人来到家康和朝日姬面前,施了一礼。 “你先饮吧。”家康道,“事事女子优先,似已成了老例。”他的声音空洞而生硬,毫无感情。 朝日姬接过杯子,她还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便已成了他的妻子!杯中又出现了亡夫的脸。朝日姬闭上眼睛,把那幻影一口气喝了下去。她觉得很是不吉:把佐治日向守吞了下去,此后他会永驻她心里,随时令她行刺…… 杯子交到家康手里时,朝日姬第一次看到家康的侧面。她看到家康那丰满的耳朵似正轻轻颤动,仿佛听到他在说:“我这耳朵能听得见你心里在说什么!” 朝日姬觉得自己微微有些发热。 喝过祝酒之后,清水正亲把秀吉的礼物交给下人,长松丸被叫了出来,和朝日姬同饮酒。 礼毕,朝日姬进入为她新建的大殿,换过衣服后再次回来,她感觉热得难以忍受——是日向守动怒了?但现在她须和家康并排端坐同赏猿乐,之后大厅还须举行祝福之宴。 依例,宴会会持续到深夜。朝日姬提醒自己,一定要忍耐到那个时候。可是,她还未看完猿乐就昏倒了。 家康看到朝日姬突然倒向自己这边,遂责备道:“夫人醉了?”接着蹙起眉头,不耐烦似的道:“喂!喂!” 家康叫过沉迷于舞剧的侍女。侍女慌忙扶起朝日姬,这时她的脸已像白纸一般。四周顿时乱了起来。 “让夫人歇息一下,有医士吗?” “从大坂带了过来。” 三个侍女和伊藤丹后的母亲一起抱起朝日姬,她们以为家康也会站起身。可是,家康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斥责道:“众人正兴致勃勃,竟如此扫兴,带下去歇息!”旋以手势制止大家,“休要吵,安静!继续!”他说完,若无其事地盯着舞台。 朝日姬没再从新御殿出来,她曾两次派侍女来筵席上传话:夫人虽已醒来,可还在发热,实不能前来。 大坂来的人认为,庆祝宴会当就此结束了。 “奴婢想,大人若能些须探视一下,夫人自会觉得很有福气。”伊藤丹后守之母悄悄在家康耳边说。家康却道:“台上演得很好啊!”他没有离席。 对此事,大坂的女人们相当不快。但德川的家臣们也甚不满。“这个喜庆之夜,再怎么不适,也不可如此任性!”“对,太不应该了!” 家康对这些话置若罔闻,既不为朝日姬辩护,也不向女人们解释。双方的情绪激动起来。在不快的气氛之中,大家逐渐沉入大醉…… 不论他们个人处境如何,抱着什么感情,对百姓来说,可怜的朝日姬和家康结婚,却是一次胜利。家康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若意识到了,就当识得这不仅是为自己祝福的盛宴,亦乃可载入史册之宴,实为天下太平之宴! 织田有乐拿起扇子,舞了起来。他最明白这场婚礼的意味,更明白朝日姬的命运有多么可悲。
吾本大詹客, 名为白乐天。 如今至东国, 奉敕访仙山……
第六部 双雄罢兵 十九 帷幄三河 丰臣秀吉的使者陆陆续续来到冈崎城,乃是朝日姬嫁到滨松四个多月之后,即天正十四年九月二十五午后。 使者织田有乐道:“德川大人夫妇感情可好?” “比预想的要平稳。”冈崎城代本多作左卫门冷淡答道。 “大人用平稳来说夫妻之情,这话颇有些意思。” “在下只能这样说,其中细节,鄙人无权过问。” 翌日,德川家康才会从滨松到这里会见使者。因此,本多作左卫门和酒井忠次便于是夜在三道城的大厅设便宴,款待来使。入宴使者为浅野长政、津田隼人、富田左近将监、织田有乐、泷川雄利、土方雄久六人。有秀吉所派,也有织田信雄的人。在小牧长久手之战后,秀吉便立誓为了信长公,要与信雄为盟,连派使者都不违此则。当然,他们的来意不问自明:催促家康上京。 “关白大人对德川大人夫妇的感情有些不放心。不管夫人多大年纪,毕竟是关白幼妹,关白总将她当孩子看。”浅野长政道。 “我家主公也说夫人像孩子。”作左道。 “像孩子?” “是,像孩子般单纯无知,且又喜怒不定。” 有乐急忙给浅野长政递了个眼色,把话题岔开了,从一开始他便察觉到作左卫门话含讽刺,遂道:“听说酒井大人今夏曾出征至信州上田?” 酒井忠次比作左卫门语气更尖锐:“哼!对于此事,关白大人的处理方式和鄙人的本意相差甚远,故被迫中途停止了行动。” “不合大人本意,这么说来,是关白大人的不是?”津田信胜按捺不住,插嘴道。 “此事休要再提!鄙人还有事想请问浅野大人。”酒井忠次始终歪着半白的头,“奉行大人,本城叛者石川数正,现身任何职?” “关白大人很是器重他,现为出云守。” “作左,听到了?出云守!石川出云守数正大人,呵呵!” 作左卫门看了看有乐,道:“嘿!酒井大人!使者们已挂不住了,少说一些吧!在下敬浅野大人。” 浅野长政却耸耸眉毛,不耐烦地把脸扭到一边。看来,这绝非真心实意的酒宴,很可能是想激怒来使,使他们一气之下,见不到家康就打道回府。 “嘿!浅野大人……鄙人敬织田大人吧。” 有乐诧异地环视了一眼周围,接过作左递来的杯子。 宽三间长六间的厅里,只放了两盏烛台。桌上只有一道大菜,其外便只是些酱菜之类,除了两个斟酒的年轻武士,另仅有一个随时待命的老者。若非有深谙德川人性情的织田有乐,场面便可能闹到更不可收拾。 三河人对使者很是轻慢,但婚礼时却不是如此。有乐心道,难道朝日姬做了什么令德川人难以忍受之事?关白秀吉定未料到,此次出使,会受到如此不敬的对待。 婚礼过后,神原康政作为德川使者,去大坂回礼。那时有乐便有些不放心,因小牧之战时,神原康政散发了不少骂秀吉为逆贼的文告,惹得秀吉大怒,曾悬赏十万石要取康政首级。但此次康政为使,秀吉却出人意料地高兴:“不愧是家康。既然成了内家兄弟,便不可再留芥蒂啊!” 秀吉言出必行,当康政抵达京城富田左近犄监宅邸时,他当晚便特地去见康政,拍着他的肩道:“你来得好,康政!当初为敌,我曾悬赏十万石要你的人头;如今成了盟友,我要赏十万石给你。今后对家康仍须忠心耿耿啊!” 第二日,秀吉在新建的内野府邸款待康政,要他忘掉以前的不快,大送礼赏。 秀吉的家风和家康不同。虽然使者们不指望此次可以得到像康政那样的礼遇,却也认为自当受到相当诚挚的接待才是。可事实却是恰恰相反。进城伊始,城代作左卫门和吉田来的忠次,便对他们不冷不热。 三河究竟是何意?两家联姻,关白大人本是好意。这样既给了家康面子,又为他进京给足台阶。家康理应感恩戴德,好好接待。可是如今一见,三河武士的待人之道实让有乐大出意外。既如此,酒宴就此打住罢。在见到家康之前,若与家老争闹,自会落下笑柄。有乐遂道:“我们都醉了,加上旅途劳顿,到此为止吧!请带我们下去歇息。” 忠次拿起酒壶道:“时间尚早,来,再敬你一杯。放心,我等不致为了拉拢关白大人的重臣,而在酒里做什么手脚。” 织田有乐有意装醉,推开靠过来的富田左近将监和浅野长政。“哈哈!喝得痛快,信口开河也不必在意。” “那么,再敬你一杯。” “我喝,我再来一杯,可是,我可要直言了,酒井大人!” “但说无妨。” “说实在的,喝了三河的酒,头晕。恐是我不惯喝此酒,酒是好酒,我却醉了。” “哦!听大人这话,三河酒劲道不小啊!” “对!酒说,就是要这几人醉了,让他们胡闹起来。哈哈!若我们未见德川大人,便酒醉闹事,酒定会嘲笑我们。仅仅嘲笑也罢了,我等若是做出不雅之事,岂不给几位大人添麻烦?多谢了,酒就到此为止吧,各位!” “是,已经喝得够多了。”左近将监尖声道。 浅野长政则惴惴不安地附和有乐:“散了吧!” “那么,作左,散了吧!”酒井道。 “晤!既然饭食不可口,也只好如此啦!”作左脸上有些阴沉,“令各位头昏的,不是三河的酒,可能是各位饮京都之水,身体太虚弱了。”他又吩咐年轻武士:“准备下处。” 忠次却还在纠缠。他喝得不少,也乘机装醉:“既然城代大人都这么说了,我忠次岂可再造次?本想再喝一气,看来却是不能了。不过,各位似还有些话要说啊。” “大人说什么?”浅井道。 “哦!看来,未见到我家主公之前,各位都很自持。鄙人太随性了,当如各位那般持重才是。好,明晚再喝!” “那么,我们先告退了。”众人道。 酒井道:“请!” 浅野长政领头,其他几人紧随其后,在年轻武士的引领下走了,忠次摇摇晃晃地目送着他们。 待人一走,忠次来到闭眼静坐、纹丝不动的作左旁边,一面大口喘气,一面盘腿坐下。“这可不行,作左太心软了!嘿,他们竟未动怒。本要挑起些怒气,然后寻了好看,他们竟不恼不怒。”他抬头望着屋顶,又道,“唔!他们不恼火,实有些反常,我们更不可大意啊!” 本多作左卫门默默地注视着烛台上摇曳的灯焰。他不像酒井忠次那么直鲁。这样接待,足能使人察觉他们的用意,嘲笑他们乃有勇无谋的乡下莽夫。作左虽是看到了这一点,却不去制止忠次,甚至故意添油加醋。其实,他和忠次的想法全然不同。 “作左!”忠次却以为作左卫门和自己一样,“我们如此作为,他们仍不恼怒,你不认为很奇怪吗?” “是奇怪。” “实话告诉你,从一开始,我就不真心赞成两家结亲。我这么做是有道理的。” “你假意赞成?” “对!我考虑到战事不可避免,把秀吉之妹做人质,对我们有些好处。”酒井悄悄环顾四周,低声道。 作左卫门目光定定,低语道:“既如此,两个人质岂不更好?” “两个?” “对!此次使者定是要把秀吉的母亲送到冈崎来为质,以此让主公上京。” “作左,你过于天真了!你未明我的意思。问题在于,这个所谓秀吉的母亲,你不妨认真想想,像她那把年纪的老太婆,京城里数不胜数!但我们三河人,谁亲眼见过秀吉的母亲大政所?没有一人!”忠次道。 “除了一人——” 忠次道:“那便是夫人。可是,倘若他们事先就已作好了谋划,又当如何?咱们均未亲见,要辨其真伪,只有通过使者言行态度确认。” “由此你才故意激怒他们?”作左问道。 “难道你无意用这种方法?” “我只是痛恨他们,才以此相待,如此而已。” “那可不行。我以为,他们若把真的大政所送来,自会因此恼怒。我们不妨先试探试探。” “那么,你已看出他们不想真的送人了?” 忠次道:“我还未有此确信,故而问你。” 作左没有正面回答,他自烛台移开视线,道:“若送来的大政所是假的,怎生是好?” “若是假的,首先,便要阻止主公进京!”忠次道。 “然后呢?” “可能会发生战事!开战也不怕,我们手中握有一个人质。”正说着,方才送使者歇息的年轻武士回来收拾残席,作左卫门绷着脸立起身。 三河人仍不欲家康进京。而秀吉对此事却现出极大的耐性,甚至到了讨好家康的地步。关白勉强妹妹夫妻离散,又把她嫁过来,连母亲也要送来为质,真是闻所未闻,异乎寻常。 秀吉必然是要用妹妹之命来换取家康之命,这是他早就打好的算盘。因此,家康一旦进京,定会在某个地方被害,而且那个送来的老太婆,也必非秀吉母亲。大家的结论只有一个:如忠次所说,既已娶得朝日姬为质,势不两立的双方便当决一雌雄。 但作左卫门和酒井的想法不同。他认为,像秀吉这般人物,不会送个假的母亲来,主公也不会就此拒绝进京。 不进京,事情便不会了结。 作左想,他与忠次意见相左,却绝不可让家中众人知道。一旦众人知此,他不仅会被解除城代之职,而且会被隔于涉及此事的一切行动之外。因为忠次的意向正是重臣们的想法。 “大家都知道,双方矛盾愈大,就愈要阻止主公进京。可以托辞生病、有事耽误,或者是领内有人作乱。这和是否一战并非一回事。关白一开始就太过亲切,清楚了这些,就不能让主公上他的圈套,惹上杀身之祸。”从走廊出门厅时,忠次还在重复着这番话。作左卫门默默送他进了本城的卧房。 外面一片漆黑,天空星光闪烁,树叶上落满露水。 “糟!”作左卫门在回三道城的途中突然暗道。 目前一观,家中缺乏应对之才。石川数正投靠了秀吉,本多正信又不那么精明,阿部正胜和牧野康成二人尚年轻,在京城收集信息的,为小栗大六和茶屋四郎次郎二人,他们又似无改变众人之论的威望。因此,除了等主公自己决定,实无他法可想。若主公真的不顾及众人意见而进京,众人能接受吗? 或许不会公开反对。但随行者若在京都或大坂看到秀吉某些令人无法容忍之处,随时会爆发。但若遇同样的事,秀吉焉敢在三河发作? 若秀吉对家康无礼,三河也会对朝日姬和秀吉之母予以报复。若是如此,家康进京实毫无益处。可是多数人仍坚信,如此做对德川氏有益无害。设若如忠次所料,秀吉送来的并非生母,却也有方法识别。小栗大六、茶屋四郎次郎有很多为官的茶道知己。他们经常往来于大坂城内庭,当然见过大政所。令人放心不下的是,秀吉会如何对待进京的家康,事前必须有些算计。 德川家臣们本就带着敌意而去,如并不上当,秀吉的阴谋就落空了。秀吉敢有前所未闻的举动——把母亲送来为质,又逼家康进京,目的不过是向天下示威。但,另有一事也让人甚放心不下:见面时,秀吉会否把家康当成家臣,令他出兵九州?由此看来,有再多人质也难保平安无事。 这一夜,本多作左卫门几乎没有合眼。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以便应付明日家康接见使者的种种变化,可是好法子并非轻易能想得出来。 天亮时,本多作左卫门愈加憎恨起秀吉来。经过一夜合计,作左以为,这不是秀吉的阴谋。若真是阴谋,石川数正怎么也当递些消息。但若不是阴谋,为何秀吉竟能有如此惊人之举?秀吉已非寻常之人,其胆识自当超乎常人,做出常人想都不敢想之事。实有必要想想主公平安进京之后的事了。 丰臣秀吉能让三河武士尽释前嫌,心安理得地回来吗?其以关白之身份,为了天下,竟连母亲都送来为质,而我德川氏不仅怀疑人质之真伪,还迟迟不愿进京。由此,世人自会渐渐对秀吉渐生好感,久而久之,家康的光彩自会日渐黯淡,甚至成为导致德川氏分裂的根源。 石川数正抑或正是因此才出奔!出使之初,石川乃是以欺骗秀吉的目的接近他,可是不知不觉间,他竟成了秀吉的俘虏。人心与人事,岂是均如磐石? 作左卫门心事重重地迎来了翌日早晨。不知何故,他竟惧怕面见主公。 若是不放在心上,则可了然无事,可他不能不把主公和秀吉加以比较。若是意识到主公甚或远不及秀吉,他的信念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设若对主公的信念动摇,他还能一如既往地效忠德川氏吗? 午后未时,德川家康抵达冈崎城,作左卫门异常焦虑地迎接了他。随家康前来的除本多正信、阿部正胜、牧野康成三人,还有在京都受富田左近将监照顾过的神原康政和永井直胜。 家康进了本城的小书院,即问忠次与作左卫门:“都准备好了?”他的声音和态度都甚是坦然,作左卫门有些吃惊。 忠次耸起肩膀,探身出去。“主公,让大政所来做人质,实在奇怪,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轻易答应。”家康看了忠次一眼,颔首转头道:“作左!有乐怎么说?” “有乐?” “事情已经很是明白。我问的是时间,他们何时把大政所送来,我何时进京?” “主公,进京之事,您已经决定了?”作左卫门努力抑制住情绪,声音仍然有些哽咽,握紧的拳头放在膝盖上,不停颤抖。表面上,他必须和忠次保持一致,反对进京,他却欲借此机会一试秀吉和家康的器量。 家康轻轻点头。“考虑已够久了。夫人已来四月有余,秀吉称母亲是想见女儿而来,理由并无不是。但世人还是会以为大政所乃人质。我也是这样想。” “主公因此决定进京?” “是。倘若再横加拒绝,自会被关白耻笑!他既惊世骇俗,我亦当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回应。” 本多作左卫门吞了一口唾沫,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不同寻常的方式……” 家康泰然自若道:“为了天下,他连母亲都送来了,我也情愿进京!天下,本也是我的志向。” “在下不明白!”忠次目光呆滞地摇摇头,“秀吉必是料定主公会如此一说。主公,性命只有一次啊!” “是啊。”家康笑道,“为了天下苍生,我这命有何不值了?” 作左卫门屏住呼吸,不由得“唔”了一声,一慌忙环顾四周。主公此话有深意,忠次之辈真能解其中曲直吗? 家康也看出,秀吉此次是以母亲作赌注来挑战,便必当作出回应。可是众人的眼光还没有那么深刻。 “主公志在天下,这一点在下明白,故更不能轻举妄动。作左,即便送来的是真正的大政所,而他想用一个老太婆换取主公的性命时,该当如何?你我当同心协力,让主公打消上京的念头。作左,你以为如何?”忠次开始滔滔不绝。 作左轻轻止道:“这是当然,可你别急,切要先听主公说个明白。主公,您是准备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了?” 家康不答,看看忠次和康政,又瞧瞧正信和正胜,苦笑。他看到每个人都露出反对的表情,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插嘴,遂道:“各位都反对?” “主公绝不放弃自己的想法吗?” “当然不放弃!”家康断然道,“现在若被秀吉踩到脚下,便会一辈子不得翻身。我不想屈辱地活着!” “主公!”忠次又道,“这不是说笑,重臣都对主公进京很忧虑,方才……” “且等!”作左卫门再度止住忠次,直视家康。他心跳剧烈,目光专注,脸色红润。若现在只有他和家康在,他定会毕恭毕敬说:“不愧是主公!”然后自会高声赞扬——主公天性宽厚,不必以刀枪去对抗秀吉的奸猾。现在他却只得道:“在下想问主公,既要进京,该如何处理家中争议?主公对此定有周全的安排,请告诉众人,此后在下再说看法。” 家康好似一直在等着这话,他满意地连连点头,旋又微笑,道:“作左,德川家康并非不珍视性命!” “主公切切要珍视性命!” “故,若明知有险,我自不会进京。此次上京,并非草率决定!除酒井忠次、本多忠胜、神原康政、鸟居元忠各部,阿部正胜、永井直胜、西尾吉次、牧野康成等,全要率部随行!” “啊?兵力……兵力会超过两万。”作左卫门瞪大眼,猛然捧腹大笑起来,扭头对忠次道,“关白大人妹婿进京,当然要大张旗鼓,浩浩荡荡。” 就连秀吉,也不会轻易率领两万大军进京。倘若一开始便把这些说清楚,众人也就不会忧心忡仲了。众人都以为,最多不过带二三百人前去,方才坚决反对。 “嘿,真是闻所未闻啊!”忠次也笑了,“两万以上将士,随时可以应战,作左,好!” “哈哈!如此,那位趾高气扬的关白大人也会出一身冷汗。他以生母为质,我们以两万大军为回礼,威风凛凛进京。真是前所未闻的一对内家兄弟啊!” 家康待大家的笑声止了,方道:“你们似都明白了,那么,我便要部署:作左与井伊直政留守冈崎,大久保忠世驻守西尾城。众位有何异议?” “怎会有异议?”作左大声道。 “那么,将使者请来。”家康道。 众人的不安烟消云散。本多作左卫门喜形于色,起身往外去。让秀吉恨得咬牙切齿的主公家康,此次要不吝钱财,浩浩荡荡地上京,自要出乎秀吉的意料。秀吉闻知如此安排,不知会何等惊惶失措! 秀吉再自以为是,但面对两万人进京,他也会心惊肉跳。尤其是生母在冈崎,妹妹在滨松。仔细想想,这是要给秀吉一个下马威。既如此,亦不必对使者冷嘲热讽了。 会晤与昨夜在三道城的酒宴气氛大不相同,现在众人无不眉开眼笑。家康一开始便声称定会进京,略看了看秀吉的书函,便马上探询日子。 浅野长政回话道:“太夫人大概十月初十至十三从大坂出发,抵冈崎大概在十八九日。” 家康轻轻颔首:“那么,我二十日上京吧,待向太夫人请过安后,即刻出发。抵达京城,大概是二十四五日,二十六七日去大坂拜见关白大人。” 本多作左卫门胸口一热。在他眼中,主公德川家康的身影,从未如今日这般魁伟高大,直如一棵苍劲青松。作左卫门毫不否认,秀吉乃是罕见的英豪,因史上从无一人能由农夫一跃而为关白,但主公完全不在秀吉之下。 双方看法很快达成一致。大政所来时,由家康同族松平主殿助家忠至池鲤鲋迎接,陪她同往冈崎。冈崎城内,由井伊兵部少辅直政负责安全。不日,朝日姬由滨松来冈崎和母亲见面,可于大政所在冈崎期间陪侍一旁。家康到京后,于茶屋四郎次郎清延宅中稍事歇息,再住进秀吉之弟羽柴秀长在京都的府邸,在彼处商议其后事宜。由于正亲町天皇将于天正十四年十一月初七让位于皇太子(后阳成天皇)等拜见过天皇之后,家康回冈崎,即刻送大政所返回大坂。 诸事在半个时辰之内商议妥当,接着举行酒宴。 是晚灯烛辉煌,主菜也增为三道。当然这与秀吉的招待相比自是稍逊,但在冈崎,却是上等佳肴。侍女出来斟酒——作左卫门没有侍女,乃特意到西尾招来。 亥时左右,宴会方罢。家康回卧房,作左卫门执意要送他,实是有话要说。路上,作左道:“主公,两万军队随行,您未向人提过吧?” “连数正都没有说过。然,我曾言,既是关白内弟,随行更不可寒酸,以免遭世人耻笑。” “但如此一来,是否会激怒关白,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骚动?” “你放心。关白之心,我甚是明白。” “另,关白看了这般军容,会不会让我们出征九州?” 家康低声笑道:“作左,你的胆子太小啦!” “噢?” “我正是为了避开此次出征,才率大军前去。光凭这些军队,却还不足以守住后方。不过,关白却可放心西征,因为东边有我镇守。” 作左卫门目光犀利地看看家康,施了一礼。“请主公早些歇息。”他乐不可支,出于对秀吉的彻底了解,这般安排自是万无一失。 家康却又叫住了正待离去的作左,语气出人意料地严厉:“此事我不再提,不过,你要尽心守好冈崎城。好好考虑考虑,谋划周全些!你还没有明白我想法的一半啊!” 作左诧异地看了家康一眼,再次叮嘱道:“请主公早些歇息吧。”家康一边目送着他的背影,一边令侍童头目鸟居新太郎为他更衣。 “主公,您为何斥责城代大人?”新太郎边牧拾衣物边问。家康已坐在案前,打开了佑笔写给他的进京备忘事宜。 “你不知?” “是,城代大人似也不明。” “哦,能明白这些已经不错,这是你们所不能明白的设计啊!” “设计?” “是啊,一生的设计。若一步走错,便将万劫不复。你退下吧。” 家康心平气和道,突然觉得作左卫门的不明,实在出乎意料。良久,却又觉得,作左不明,似乎也可理解。 作左卫门和酒井忠次知家康要率大军随去,都安下心来。他们大概是认为,如此一来,秀吉就不敢再拿家康怎样。可实际上,家康对付秀吉的策略,并不那么简单。 秀吉继承信长公的遗志,想统一天下。那些与秀吉有同样大志的人,只能隐忍不言。家康众臣对秀吉的厌恶日益加重,就是一例。但,没有比使世人陷入争斗的陷阱更悲惨的了。今川氏之灭、武田氏之亡,明智、柴田之败,无不因天下之争。毋庸置疑,家康若要与秀吉对抗,最终只能一战。战事必分胜负,不是秀吉败,便是家康亡。然而,天下实另有一条共存之途。二者大志本就相当,不争反合,为了天下黎民,为了亿万苍生,合而为一,殊途同归! 这种合而为一,绝非牺牲自己或消灭对方,而是求同存异,彼此倚携。一旦对立,忽略大志,则有再度陷入乱世之虞。但若能化敌为友,则可同心协力,为天下开福泽,这便是家康的想法。但秀吉有此意吗? 即使秀吉毫无此意,而时时以征服者之心对待家康,却也不必太过忧心,家康亦不会因此而心生不满。 “我要接近秀吉,做神佛的眼睛。”此时的家康,其心宁静,其怀从容。可他的想法,作左等人能明白吗? 家康开始检查备忘诸事,忽觉屋内好似有人,回头一看,本以为鸟居新太郎已退到隔壁房间,此刻他仍端端正正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新太郎,你且去歇息。” “是。”新太郎一脸疑惑地理理额发,摇晃着上身,“小人没想过在大人就寝之前安歇。” “哦!我若一夜不睡,你也熬到天明?” “主公,您真的决定要进京了?” “是。你没听清楚吗?哈哈,何事这样严肃?” “允许小人陪您一起去!” “唔!这是为何?” “小人要捧着主公的刀,守卫在您左右。请主公切切答应小人!” “谁这么教训你的?是你父亲元忠?” “是,小人自己也这么想。”家康笑呵呵仔细打量着新太郎。他已有了成人的模样,可是在烛火下,他沉思的表情看来仍甚是幼稚,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家康道:“你是认为我会有危险?” “小人没这么想。” “那么你就该放心才是。” “不,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 “是!您刚对城代大人说过,他只明白您的一半。” “哦?” “小人听到主公这话,就想起父亲的话来——即使主公身不涉险,小人也必须忠心守护身旁。让人看到德川氏的人形影不离,无机可乘,这对日后自有好处。父亲告诉小人,凡事都不得大意。” 家康抬起眼,默默盯了他一会儿。他说给作左卫门的话,年轻的新太郎似完全懂了。家康遂笑道:“嘿,你是这么想?” “主公!请带小人一起去吧。小人绝不会输给祖父和父亲。请切切把我带上!”新太郎用额头抵住榻榻米央求道,见家康良久无言,又道,“主公,怎的不说话?您觉得小人的想法不妥?” 家康无言。 “父亲常把祖父的事讲给小人听。他说,武士的胜负,并非只能在战场上决出,平日里谨慎小心,最是重要。” “……” “所谓家风,非一日一代可成,必经严格培养。这是祖父念念不忘的话。我家三代侍奉主公,此次若新太郎不能陪主公进京,实无颜见祖父、父亲!” 家康突然悟到,在这年轻人的内心深处,烙下了伊贺守忠吉和彦右卫门元忠的严训,这一切深深打动了他。“新太郎,你想让京城和大坂见识见识三河武士的气魄吗?” “是!如此关白大人才不敢再欺侮我德川氏。” “哈哈!这么说,不带你去真不行啦!” “大人答应带我去了?” “好,带你去。不过,我和秀吉无论发生什么,你都须保持冷静!” “是!” “一定要严肃谨慎,像岩石一样守在我身旁!” “是!像岩石一样!” “好好,伊贺守地下有知,也当十分欣慰。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我要歇息了。你也下去吧。” “是!小人在这里看着烛火,等大人睡着了再去。” “哈哈,好,依你。” 时已近子夜。屋内外静寂无声,只有远处传来狗吠。家康站起身,缓缓伸伸懒腰,熄灯上床。 在滨松城已经十六年。好久没来的冈崎,一片秋日的宁静,耳边却似有好些人,在诉说些什么。信康、筑山夫人、德姬、石川数正……伴随着这些声音,朝日姬的影子悄悄掠上心头。 家康到现在还未碰过朝日姬。因此,由大坂跟过来的侍女们,都认为是怀孕的爱妾阿竹的缘故,一直怨嗟不止。阿竹、朝日姬,家康、秀吉……到底谁更幸福,谁更烦恼? 家康想着这些,不大工夫便匀匀睡去。他身体康健,不会为这些事难以入睡。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二十 聚乐第 丰臣秀吉观赏了内野聚乐第的初霜后,于天正十四年九月底由京都返回大坂。是年秀吉格外忙碌。史上的新时代,对他个人而言,亦是辉煌人生的起点,现在正是关白开创浩荡大业的时刻。 在大坂取得成功的黄金茶室,于九月二十在京都的小御所重开。正亲町天皇领着众公卿,纷纷到席上献茶,令内庭的夫人们瞠目结舌。 黄金茶室有三叠大,屋顶与墙壁都粉饰着薄金,隔扇的骨架也由黄金所制。用红纱代替纸,装饰架是金星泥金绘的漆器,所有物件无一不是黄金……使用的茶器、杓柄、茶匙等,当然都是金光闪闪的黄金打造。这场面,足以令贫穷的众公卿叹为观止。 是年五月在东山选地,建筑方广寺大佛殿,六月初三,与关自身份相称的内野聚乐第这一浩大工程也开工动土,甚是繁忙。 大坂城的九层天守阁已让世人大开眼界,此后关白显示出来的无限财力,更会让天下震惊,新的时代已然到来,此念已深植人心。由京都、大坂至堺港,无人不承认秀吉乃是天下人。但,在秀吉实现宏伟大志的途上,却有一个始终困扰他的障碍,那便是德川家康的向背。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秀吉是在主动出击,聚乐第、方广寺的开工兴建,京城的复兴和华丽的尊皇仪式,都是对家康施加的连串压力,想使其屈服。将妹妹及母亲送去为质,催促家康进京,种种思考和手段,秀吉比家康来得明快果断。 秀吉抵达大坂,出来迎接他的八个茶道友人中,有他最喜欢的茶道名家千宗易,弟弟羽柴秀长也在一旁。秀吉坦然走过百间长廊,朝内庭而去,一边走一边道:“宗易,不久前叫人做的茶碗,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大人喜欢吗?” “那个黑色的,不好!” “哦!这么说,大人喜欢红的了?”宗易笑道。秀吉没有吱声,问弟弟秀长道:“参议!参议!大政所还未答应?” “没有。” “怎么?使者回来的日子都定下了,她还未答应!” “此事毕竟从未有过,北政所夫人等亦在尽力说服。” 秀吉有些怒了:“宁宁和你都慢条斯理地急死人!事情应按计进行才是。好,让我去!宗易也一起来。好好记住,若要人服气,当有好策略!”他大吼大叫,穿过众房,来到母亲大政所的房间。“母亲,妈妈!是我,是关白秀吉啊!”他的声音依旧震天动地。他在母亲面前用说笑的口吻自称“关白”时,意在施加压力,秀长和宗易对此甚是明白。 秀吉称呼母亲为“妈妈”时,是表示亲切,甚至有几分娇意;称呼“母亲”则较沉着;若称呼“大政所”则是严肃有加。闻者不以为怪,因为秀吉的性格本就多变。 一听到秀吉的声音,大政所和北政所房间的门一起拉开了。二人的侍女几乎同时来到廊间迎接,大家都从秀吉的语气中感受到他的好心情,侍女们也都带着安心的笑容。 “我回来了,叫北政所马上到母亲房里来。”秀吉吩咐着,从侍女中穿过,来到母亲房间,“再靠近点,母亲!”他声音震天响,挨着母亲坐下,“了不起!天下的匠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大政所向秀长和宗易低头致意后,方道:“关白大人是有事要说吧?” 她表情比日常严肃,有些焦虑地把头转向一旁。最近她似乎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与“大政所”的称呼,可是今日却甚有戒心。 “叫北政所过来!”秀吉对侍女道,“一起听听,免得重复同样的话。”当北政所走到门口时,秀吉摇手道:“宁宁,母亲问我有何事。我要说,这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功德无量之事啊!” 北政所看了大政所一眼,一时无言。 “知道吗?昔日日本第一大佛,在奈良东大寺,此佛高五丈三尺。可是,此次我供奉在京城方广寺的大佛,比奈良的大佛还高一丈!而且是甚为壮观的漆胶五彩大佛!供此佛像的大殿,必是日本第一……” 他说着,悄悄看了看妻子和母亲,“那里使用的房梁,乃是特意由富士山运来。到时,家康和天下世人都会惊叹不已。一根房梁价值千两!而大堂则高二十五间、长四十五间、宽二十七间五尺!没见过世面的人,必会被这恢弘气势吓得昏了去。对吗,母亲?” “是……是……”大政所颤道。 “不仅如此,这天下第一大佛殿,面上乃是为天下黎民祈求安泰,其私底下,乃是为母亲大人祈福……” 秀吉正说到此处,北政所简洁地打断他:“大人!在谈来世和佛果之前,我有现世的话要说!” 秀吉似不闻,旋郑重地以商量的语气道:“还有宁宁,聚乐第完工之后,你和母亲定要搬到那里去住。” 他向北政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插话,此中之意不言自明,“哈哈,这是我丰臣秀吉留给后人的首屈一指的大佛殿。完工后必蔚为壮观!东到大官,西至净福寺,南到下长者町,北至一条,而且,各地寺社也会陆续捐赠珍木奇石。占地之广,用材之丰,雕饰之奢,古今罕见!” “大人!”北政所插嘴道。 “为此,我必当为天下人谋福才是。我是为了天下众生啊,母亲!” “大人!” “何事?我正在和母亲说话呢!” “母亲已候您良久了,有事要与您商量。” “商量?” “事情商议完毕,再慢慢谈说佛果之事吧!对吗,母亲?”宁宁道,对向她投来求救眼神的婆婆点点头,然后淡淡对侍女们道,“你们先退下,回头再来听大人讲奇闻异事。” 秀吉看了秀长和宗易一眼,叹了一口气。看来,在这里,身为关白的秀吉对与母亲站在同一立场的北政所,也不无忌惮。“宁宁!休得放肆!” “妾身并未放肆,只是于大事上所见不同,母亲并不能认同大人所言。” “在下还是暂且回避吧。”宗易忙站起身。秀吉则慌忙阻止:“不必,此事对你和秀长不必保密。” 一刹那,屋子里的空气仿若冻结了。 “哈哈!”秀吉先笑了。 “你直说吧!是不是滨松有什么令人不快的消息?”大政所道。 “呵呵!您都已经知道了。母亲!”秀吉夫妻相视而笑,可大政所却没有笑。因对身居高位的儿子的恐惧,再加上对远嫁女儿的担心,她一双老眼已布满血丝。“大人!朝日让我不可去三河。” “哦,那么她不想见母亲啦?” “不,不,她是对我不放心啊!据说,三河人对我心怀歹意。” 秀吉一听,困惑地摇着头,看看北政所,她却故意把脸扭到一边。北政所不帮秀吉说服母亲,如此一来,大政所会更是不安。 细细地思虑一番,现在情形自是可笑之极。当年,一听光秀要把生母送去为质,秀吉在母亲面前大大痛斥了一番:“连生身母亲都送给人当人质,真是狼心狗肺!”现在秀吉要做的,与光秀当年所为究竟有何不同呢? “不,不一样!”秀吉心中道。光秀乃是为了实现个人私愿,我丰臣秀吉乃是为了统一天下,是为了苍生。可是,怎么才能让满怀戒心和恐惧的母亲明白这些道理呢? “母亲,”秀吉露出笑脸,“您现在说的话,与您大政所的身份有些不称啊!所谓大政所,不只是关白的母亲,而且是天下人的母亲啊!” “大人!”大政所立刻打断他,可能她已知道秀吉的下文,便要先声夺人,“朝日与家康,还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吗?” “朝日病了吗?” “不,不!三河人表面叫她夫人,实则把她当作人质。家康宠爱小妾阿竹,看都不看朝日一眼。” “哈哈,有意思!母亲代朝日嫉妒。” “你这是什么话,关白大人?”大政所甚是不满,她看了看北政所。 秀吉抢道:“宁宁,这些事我们都一清二楚啊!” 大政所忙回道:“是,那个叫阿竹的妾,乃是武田浪人市川十郎左卫门之女,对已故右府大人和大人您很是仇恨。” “哦?” “母亲方因此痛苦,而日渐消瘦啊!” “宁宁!不,母亲啊!这是家家户户都可能遇到的事,也是对新人的嫉妒。” “万一朝日真的有闪失呢?对吗,母亲?” 秀吉轻轻用手止住北政所:“此事大可不必担心!写那封书函的,不是朝日自己,必是她身边的伊藤夫人。” “是。” “所以你们尽管放心。若真有事,石川数正派去的人都会如实禀报,滨松的情形我了如指掌。朝日现正自在住于家康特地为她建造的新御殿里!”说到这里,秀吉终于想出了说服母亲的好方法,他扬扬得意地高声笑了,“既说到了这里,我不妨将此中机关全然告诉母亲。母亲啊!大政所夫人啊!”秀吉探身,和颜悦色道:“此次安排母亲去冈崎见朝日,乃是孩儿密不告人的明智之举。” “密不告人?” “是啊!孩儿乃太阳之子,智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哈哈,母亲,这一去,孩儿乃是让母亲去接朝日回来的。” “接她回来?” “当然。”秀吉认真地点头,环视四周。秀长和宗易,也因这出乎意料的话屏住呼吸,唯北政所含笑不语。“母亲知道吗,孩儿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母亲和朝日等亲人都幸福,让大家过上安泰的日子。” “这个我明白,你本是世上少有的大孝子。” “对!若我只能获取天下,却绝非孝子,也毫无意义。可是,我丰臣氏备受世人瞩目,断不能如农夫商家那般惟利是图,而要多运用些智略和勇气。我们自不能以思念女儿为借口,把嫁到滨松的新娘叫回来。” “那是当然。” “所以,才让母亲去看她,母亲明白了吗?您身为大政所,听到世间传言,说她是人质,会被杀,却依然毅然前去。此去当然甚是安全,即使有些鲁莽之人,也不敢造次。德川氏众人对孩儿甚是友好。哈哈,明白了吗,母亲?” “是。” “这样,大政所要到遥远的三河去见自己的女儿了。” “哦……” “有心之人,一想到这种母女之情,就会情不自禁流下泪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秀吉陶醉于自己的说辞,双眼竟都湿润了,“明白吗,母亲?此事非同小可。母亲去见女儿,女婿正好也到了京城。他一来,孩儿定当以手足相待,让他亲眼看到丰臣秀吉乃是为了天下。家康断不会误解了我这一片苦心。我会告诉他,母亲如何如何想见女儿,日后也要让朝日回来看望母亲。” “哦,哦,是有几分道理。”北政所不禁道。 “因此可说,此次其实是去迎接朝日。母亲明白了?适时会把朝日叫回京城,大家一起住到聚乐第。一旦家康能和我齐心协力,亦定会常来京城——他乃是关白妹婿啊!由此,妹妹住到母亲所在的居城,不就顺理成章了?如此一来,阿竹众女子,岂能奈何得了她?母亲,这便是孩儿的全部想法,不过,切切要保守秘密。” 秀吉说着,悄悄拉起母亲的手,撒娇似的贴在自己脸颊上。其实,不管什么场合,秀吉都是那么坦然。不论是面对母亲,还是大敌当前,他常会表现出孩子气,却又行之泰然。不论是心怀祸心,还是胸有奸谋,他都是振振有辞、大义凛然。 “此事唯有母亲方能办到,别人代替不了。您去一次,便可说想念朝日想出了病,也便有理由把朝日叫回来。这个借口太好不过了!回来后仔细询问她,若当真夫妻不和,其时我再叫家康来京理论不迟。” “大人!” “母亲还有甚不明白的?” “都明白。知子莫若母啊!” “是啊!母亲若不明事理,怎会生出孩儿这般人物?” “可是……我到冈崎后,不会生出意外吧?”大政所还是不无担忧。 “我懂!母亲,您放心,不会有差池。孩儿的初衷,是和母亲、朝日共享天伦之乐,京城的内野新邸才叫聚乐第。” “聚——乐?” “对啊!顾名思义,所谓聚乐,便是聚集一堂,共享天伦之乐。” 秀吉又转向秀长,“参议,不出所料吧?不愧是我们的母亲!好,把有乐的计划告诉母亲。”他扬起下巴,命令道。 大政所似乎松了一口气,看看宁宁,双眼红了,道:“北政所,关白大人既然这么说,应当不会出什么差池。” “是啊,母亲要辛劳一番了。”北政所道。 “就这样吧,也是去迎接朝日。” “媳妇更加敬佩大人了。” “是啊。他的心思确实没人比得上。”大政所道。 “正因为如此,大佛殿也好,聚乐第也好,都气势宏伟,天下第一。”北政所道。 秀长轻轻摊开一个册子,给大政所看。“请母亲听听行程安排。” “我听着。” “十三日从大坂出发。除了侍女,还有十数步卒随行,沿途的大名自会竭尽全力暗中保护母亲,母亲尽可放心。” “哦,这么说,只有五天就要启程了,何时能到冈崎?” “预计十八日抵达。” “十八日?还真快啊!只怕朝日等不及了。”大政所的不安似都已消失,但当和秀吉相视时,她仍然脸色发红。 秀吉对秀长使了个眼色,让他收起册子,好把话题转移到大佛殿上去。“许久不曾这样了,和大政所、参议一起用饭,宁宁亦要作陪!”他怕一旦再对母亲有什么承诺,会令自己更是不安。因此,他陪着母亲拉家常,不觉两个时辰过去。 “大佛殿竣工后,天下咸服,盛世将成。宁宁与母亲也都要入住聚乐第,再将家康与朝日接过来,如此,岂不其乐融融?到那时,不只我们,首先要请天皇行幸聚乐第,再举行国祭。对吗,宗易?”秀吉说着说着,已远离了计谋,开始了天真的狂想。北政所与他一唱一和,她甚是清楚秀吉的心结,故她有时站在婆婆一边,有时又会压制婆婆。 饭后,秀吉回到本城大厅,属下已候多时。此时,大政所如同一个孩子般,只想插翅飞到滨松的朝日身边,道:“看到我去接她,朝日定很惊讶。” “是,母女可似尽情倾诉别情,痛痛快快拉家常。” “媳妇。” “母亲。” “我该给女婿带些什么礼物?给朝日带的是她最喜欢的砂糖。” “礼物就不用母亲操心了,关白大人自会让人准备。” “唉,我若不亲自操办,总是放心不下,这是对女儿的心意啊!” “哦,那么可托宗易先生从堺港拿些红酒来,若家康不饮,也可给朝日。” “哦?红酒好,红酒好。” 大政所出发之日确定为十月十三。连续几日,可忙坏了北政所。 秀吉告诉家康,若家康进京,他会把大政所送到三河,且不派一个大将随行。因此,一行人中,没有一位武将,除了北政所挑的女眷二十余人,只有五十多个步卒及下人。这便是叱咤风云的关白之母的出行队伍。 这一日下了霜,天空明澈如洗。北政所送他们到城外港口,见这般冷清气氛,不由一阵酸楚。大政所起初那般不安,可现在竟一身轻松,比去有马洗温泉还惬意。 不知为何,秀吉没有出现在送行人群中,只有浅野长政站在北政所身边。 “一路保重。”北政所对坐轿上船的大政所道,突然眼前一片模糊。大政所对自己的身份尚不清楚,即便队伍再冷清,也不会心生疑惑。她依然把自己当作尾张中村一介农妇。宁宁悲哀至极。 清澈见底的水面倒映着天空,船朝北驶去,前后各有一艘船跟着。在伏见改行陆路时,近江势田城主——秀吉外甥三好秀次会送大政所到尾张。在跨入尾张地界后,有织田信雄关照,因此一路无虞。即便如此,没有一个骑士相随,和大政所的身份实在不相称。 北政所呆呆站在港口的石阶上,目送着逐渐远去的船只和被惊起的水鸟。秀吉也许和她同样悲哀,只是故意不表露出来而已。 “大人太意气用事了!”当北政所得知没有一个大将护送时,气愤地责问秀吉。 秀吉一如往常地笑着,若无其事道:“家康已经爽快地答应进京,我不能违约,否则会成为天下的笑柄啊!” 秀长、浅野、石田、增田等似都不赞成此事,可是都和宁宁一样被顶了回来。既然大政所都没觉得有何不妥,算了吧! 船驶出港口,进入淀川,消失了。宁宁突觉浑身冰冷,抬脚就往回走。 “啊!浅野大人,且等一等。”正在此时,石田三成叫住了跟在北政所身后的长政。 “什么要紧事?这么急。” “我听到一件大事,一件奇怪的事。” “何事?”浅野道。 宁宁急回头,低声道:“治部大人!难道关于大政所?” 三成矮小的身子僵硬了,踌躇起来。宁宁低喝:“出了什么事?快说!” “是,”三成点点头,“事情是这样,兴正寺的佐超上人以本愿寺使者身份,要从近江去三河,可是他说路上危险,调转船头了。” “为何?” “据船夫说,关白大人可能要与德川氏开战。”说着,他指指系船的石柱边,一个船夫正屈膝向这边施礼。 “开战?”北政所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不仅是她,浅野长政也很不安地问道:“开战?他凭何说要开战?” “这是美浓人告的密,说家康在远江和东三河集结了约三万人马,要向西调动。这非同小可啊!因此有不少人取消了出行。” “真有此事,治部大人?” “话中真伪另当别论!”三成甚是激动,“据我所知,兴正寺的上人带着本愿寺住持送给家康的刀和黑鲛马,已经到了伏见,却又调头回来,这却是千真万确。” 此时,号称女关白的北政所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她在这种场合亦是不会有顾忌。“治部,把那船夫叫来。” “是。” “快去!大政所是我婆婆,我不放心!叫他过来!” “是。”三成施了一礼,走近那船夫,急急跟他说了几句,马上把他带了过来。浅野长政了解北政所的脾气,退后一步,好让她能看清船夫的表情。 “船家,你老老实实回话。你是本城的船夫吗?”北政所甚是和气。 “是。小人乃是大西弥十郎大人手下,负责大和号的五兵卫。” “方才的话,你从何处听来?” “在伏见的码头,从堺港的船夫——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文藏那里听来的。” “他替兴正寺的上人掌舵?” “是。” “那么。你亲眼看见上人调转船头了?” “是的。小人听说上人此次本打算去两个月,但很快就回来了。小人觉得甚是奇怪,就问文藏,文藏才告诉小人。于是大和号也回来了。” “治部大人,听到了?” “听到了。” “连掌舵的都知道了,你身为奉行却还不知,你这是怎么奉公的?”北政所严厉地斥责完三成,掉头道,“长政,尽快把此事告诉关白。治部再去确定事情真伪。太夫人的船正在川上,要尽快!” 年轻的三成脸上浮现出反感,可是这种场合,北政所已毫无顾忌。“船夫我自会有赏,二位快去!”她又催促一遍,方走到那船夫面前,“五兵卫,你报告很及时,来,这个拿去。”她将裹在红锦中的怀剑赏给了五兵卫,急转身去了。 大坂城的本城,被一股看不见的杀气笼罩。浅野长政局促不安地回到城内,径直急奔秀吉房间,高声怒斥近侍:“你们不知大人去了何处?是怎么做的近侍?快去找!”他怒声大喊大叫。众人四处奔走,有的去内庭,有的去院中寻找,有的跑到茶室…… 码头,石田三成表情严肃,焦急地逐条船搜索询问。内庭的北政所听说没有找到秀吉,大怒,命侍女去各妾的房间寻找。可秀吉依然不见踪影。 “哎!或许上了天守阁,在那里目送太夫人,快去那里看看!”长政下令,自己也急急跑向楼梯口。 “大人在织田有乐宅中。”曾吕利新左卫门来告诉长政。此时已过了两刻钟。 “你分明知道,为何不早说?” “这是大人的命令。” “大人的命令?你现在怎又说了?” “浅野大人,我别无选择。”新左卫门抚头道,“关白大人让我不可告诉别人。故我实不方便说。实在对不住。” “好了!你去内庭告诉北政所,我马上去见关白大人。” “是是,在下马上去。不过究竟出了何事?” “你以后问关白大人!”浅野长政说完,直奔织田有乐府邸而去。虽然同在城内,可是要到赐给有乐的宅邸,还有八九町脚程。长政踩着霜,急奔出去,又好气又好笑,心道:秀吉又去见茶茶了。 这一点长政没想到,他认为在母亲出发去为质的日子,关白不至于去见茶茶。据他的夫人——北政所的妹妹说,茶茶姬对关白大人的冷漠态度,已令关白难以忍受! 在浅井遗孤当中,两个妹妹都已出嫁,唯有年龄最大的茶茶,还留在有乐身边。而且,她一口拒绝了秀吉所提的婚事。秀吉所提的人中,有四员武将、两位文官……据传秀吉愈尴尬,茶茶就愈开心。可是,关白大人今日竟去见她。 长政急急忙忙跑到有乐宅前,在府外高声喊叫。 “哦,浅野来了。”出来应门的竟是石田三成,他先一步来这里找秀吉。 “咦!你竟早来了?”长政有些意外地板起脸,“你把事情禀告给关白大人了吗?” 石田三成不自然地红着脸,摇头,“他们正在谈事,叫我稍候。” “你便安心在此等候了?” “是。关白大人、有乐大人和茶茶小姐正在密谈。有乐大人不出来,在下无法禀报。” 浅野长政气愤已极,快步冲向走廊。“你也来!此事非同小可。”他清楚自己任性的脾气,瞪了一眼慌忙跟上来的有乐家人,穿过木香飘溢的走廊,来到为茶茶建的房舍,大声道:“关白大人!” “何事?”秀吉闷声道。 “浅野长政、石田三成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向大人禀告,打搅了。”他说着,猛然拉开格子门。秀吉、有乐和坐在秀吉身旁的茶茶姬,都不约而同抬头看着他们。 “何事?我正在劝茶茶应允婚事呢!”秀吉有些赧颜,“告诉弥兵卫,我欲把茶茶嫁给家康之子。怎样,你不反对吧?家康之子长松丸,乃是朝日的养子。家康欲让他继承家业。这实乃一门绝好的亲事,怎样?” “这……” “我正在说,茶茶过去总是没有如意之人,乃是上天已经安排好了与长松丸的姻缘。可茶茶还认为长松丸年幼,不满意。其实长松丸马上就满十二,再过一两年即可举行大礼。弥兵卫,你还记得么,再过一两年他就该成大人了。哈哈!” 浅野长政更加心急。秀吉已经在安排家康进京、太夫人平安无事归来之后的事了。而家康能善待秀吉吗? “请大人见谅,在此之前,在下有急事禀报。” “哦?看来,弥兵卫和佐吉都不赞成这门亲事?” “不,不。方才有船夫回来说,此次家康率领三万大军自远江而来。故,本愿寺的使者佐超上人只得打道回府,沿淀川回来了。” “此事当真?” “是,若三万大军进京,岂可轻视?若从而燃起战火,岂不危险?在下以为,上人乃是因此才回来的。” 长政说完,秀吉也紧张起来,不能再轻易一笑置之了:“果真如此?” 净土真宗的许多信徒去了近江、美浓及远江。三河现在也在重建念佛道场,兴正寺佐超去三河,便是去操办此事,而今中途回来,定是出了大事。 “本愿寺的人确实说有三万大军?”秀吉道。 “是。为了进一步弄清真相,已派安宅作左卫门去了本愿寺,他说兴正寺上人回来,乃是千真万确。”三成冷漠地回答。 织田有乐疑惑地注视着秀吉,浅野长政面无表情地坐在榻榻米上。唯茶茶姬面露讽刺,嘲笑着众人的凝重。 “三万?”秀吉自言自语道,“我正打算把茶茶嫁给长松丸呢!” “大人,请示下。”长政因秀吉突然沉静下来,很是担心,“现在大政所夫人离敌人愈来愈近了!” “敌人?” “这是事实。” “哈哈,弥兵卫啊。” “大人,您认为……毫无危险?” 茶茶终于笑了起来。秀吉一直看着她,亦笑。“弥兵卫!兴正寺的和尚精通经文,可是论武略,我不比他们强?你没看出这是兴正寺杞人忧天?” “杞人忧天?” “哼!若家康真率大军进京,而他还去家康处,我定会怀疑他。实际上,他不是害怕战争而退回,而是因为畏惧我丰臣秀吉!”秀吉又恢复了常时的坦然,“好啦,佐吉,你快去把石川数正叫来,我留下数正,就是为了应急。你说呢,有乐?” 有乐没有回答,长政插嘴道:“总之,请先回本城,叫石川来,和参议大人仔细商议。” “弥兵卫,你怎会为了此事,变得如个老娘们了?” “大人……” “这里没有外人。你看,茶茶也在嘲笑了。为这一点小事就惊惶失措,不仅茶茶会耻笑,连兴正寺也会小瞧于我。兴正寺的人掉头回来,是因为家康与我不能相比。一旦有事,向家康道歉就可轻易了结,可若失去我的信任,就不是一件小事了。哈哈。好好,佐吉,把数正叫来。”秀吉语气一如平常,可他的眼神说明,此事仍然让他吃惊不小。 三成点头,起身。 “家康率三万人马就想和我秀吉作战,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你说呢,有乐?” 秀吉道,有乐终于点了点头:“这也许是家康用以应付家中反对之人的手段。” “说得不错。” “不过,茶茶小姐……” “茶茶听听也好。这算不得什么大事。”秀吉故意两手支在扶几上,坦然笑了,“茶茶,你的婚事比这事重要。朝日来函说,长松丸乃是守义律己的好孩子,嫁一个这样的男子,是女人的福气呀!” 秀吉说着,突然觉得不妥,心道:我为何如此在意这个女子?这可能是因为他有太强的征服欲,而茶茶总是不可思议地嘲讽、挑战他的权威。 秀吉正想着,茶茶又以挑衅的语气道:“我退下啦,大人。” “哦?我不是已说了,那算不了什么大事?” “我在这里,会让大人不快。” “哈哈,你既知,就不要再言。尤其是我和数正说话时,你要闭上嘴。等我们商议完毕,我再听你说。现在你仔细思量。” 秀吉愈说愈觉得自己不像话。他不再理茶茶姬,转向浅野长政:“弥兵卫,此事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管他带多少人来,就当是我命令他带来的好了。既是关白妹婿,进京也应浩浩荡荡!我们若先乱了阵脚,自会令母亲更加心痛。” “……” “使母亲心痛,便是最大的不孝,知道吗?”秀吉边说边看了茶茶一眼。 茶茶已经神态自若地把视线转向了院中的残菊。 长政仍然很紧张,唯有乐总是沉默不语。故,只有秀吉一人在滔滔不绝,众人都在关注他,却更显得他狼狈不堪。 家康可恨!带多少兵进京无需大惊小怪,但其背后隐藏的要与人一较高低的用心,令秀吉很是不快。 “有乐,能给我一杯茶吗?在数正没来之前,我想品你家的茶。边吃茶边等吧,怎样,弥兵卫?” 秀吉摇着头,想把脑中的家康和茶茶姬统统忘掉。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二十一 遗孤抗婚 石川数正进来时,丰臣秀吉已饮过了一盅茶,不悦的心情稍好了些。数正在城内亦有一座府邸,经常以陪侍的身份来侍候秀吉。他似从三成处知道了些什么,因此施了一礼,便先开口道:“听说兴正寺的上人掉转船头回来了。” “是啊。”秀吉低声对正在擦茶器的有乐道,“也给数正一杯。家康的心思,数正最是了解,说一说你的看法,好让弥兵卫和三成放心些。” “晤!在下有些不明。” “是兵力?” “是。有些夸张了。” “数正,由此看来,你也不知其中缘由。” “哦?”数正先是有些疑惑,尔后才放松地笑了,“大人是否认为,在下乃是家康公的卧底?” “不!”秀吉焦躁起来,“我以为你乃为了天下,欲消除两家的矛盾。莫要那么多疑!”他可能觉得自己的语气令人难以接受,于是转向浅野长政道:“弥兵卫,我是把数正当自己人,才会说信浓附近无合适之地等心里话,对吗?” “是。”长政简洁地回答,“松本附近十万石左右,是大人您的意思。” 数正有意阻止长政,道:“太夫人回来前,不要把这些说出去。在下断定,家康公此来别无他意,这可以肯定。” “那么,是他的家臣们畏惧我的缘故?” “大人恐怕想错了。” “那就是怀疑我会乘机于家康不利?” “这话有些道理。”数正泰然自若地说完,津津有味地品着有乐给他的茶,“老实说,也有示威之意。大人连太夫人都送到了三河,他才进京,但他绝不会俯首称臣。” 奇怪的笑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发出笑声的人——茶茶姬。茶茶姬立即敛住笑容,故意把视线移到庭院里。 秀吉额头青筋直暴。“数正!这么看来,迄今为止,家康丝毫不曾释怀?” “是,不过还得看他进京后的言行。”数正静静回答,啧啧有声地喝茶。 秀吉沉吟着:“那就是要看我如何应对了?” “正是!”数正若无其事地看着茶碗上的图案,“但他们绝不会为难太夫人,因有本多作左卫门在冈崎。” “哦?你这么一说,我便不担心了。你与作左有联络?” “不能说有,可也不能说没有。” “哼!好生古怪的话,不过,我放心就是。你看怎样,弥兵卫?”秀吉言罢,忍住怒气,看看茶茶姬。这个女子看到秀吉不开心,便幸灾乐祸。 数正就是数正!再坦率,也不应把家康不愿称臣之事摆上桌面,进而归结为他率大军前来的缘由。更令秀吉不快的,是母亲之行不带一兵一卒,而家康却气势汹汹而来——家康太无礼! “好!既然如此,我已有了应对之策。数正,你可以退下了。” “是。” “弥兵卫、佐吉,你们马上传我的令,家康进京途中,每一处都要盛情款待。要让他们震惊,感觉到关白和普通大名的差异。” “这样妥当吗?” “当然!不然我们不知所措,岂不是耻辱!” 秀吉很是不快,语气更加主硬,他猛地转向茶茶姬,正言厉色道,“唔!现在该谈你的事了。你决定了吗?”茶茶姬没有马上回答,得意地目送数正、三成和长政相继离开。屋内只剩下有乐、她和秀吉三人。 “怎的不说话?还没决定?” 茶茶哧哧笑了,揶揄地缩缩脖子。 “固执的茶茶啊!这一次仍是不答应?” “茶茶,大人在问你哪!”有乐忍不住从旁插嘴,“大人如此关心你,你不当心怀感激吗?” “大人,”茶茶这才正眼看着秀吉,“把太夫人送去还不够,连我也要送?大人真的那么惧怕德川大人?” “嗯?我怕家康?” “难道不是?我无意嫁去当乳母!”茶茶瞪大清澄的眼睛,笑了。 秀吉感觉如胸口被刀刺了一般狼狈——这丫头既可爱又可恨,她竟如此毫不留情地直戳自己的痛处。 大坂城内,不允许提及大政所为质。数正方才巧言影射,就已使得秀吉脸色大变。但这个小女子更是直截了当,说不仅大政所,连她自己也要被当作人质。事实或许正是如此,因为家康还没有明言对秀吉释怀,但秀吉讨好家康的事实却显而易见。家康满怀戒心而来,而秀吉却想以诚意感动对方。要说他惧怕家康,也不无道理。 秀吉眼里充血,沉默不言。茶茶姬旁若无人笑道:“呵呵,大人的脸色好生可怕!” “茶茶,”有乐道,“不要放肆。大人喜欢别人说实话,他对那些满口虚言之人已厌倦之极。是吗,大人?” 茶茶好像在玩小猫戏大蛇的把戏,猛然倾身向前,道:“可是大人的想法却有不妥。” “不妥?”秀吉惊道。 “呵呵,若无自知,便不像关白。” “茶茶!”看到秀吉已经面红耳赤,有乐又制止她。 “好了,有乐,你也去吧。我定要弄清茶茶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过放纵自己的任性罢了。” “我说了!退下!”秀吉终于按捺不住,喝道。 有乐应了一声,严肃地对茶茶道:“我不能不提酲你,绝不可惹大人动怒。”他恭敬地向秀吉低头施礼,走了出去。 即使只有他们二人在,茶茶仍然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愤怒令秀吉晕眩。“茶茶。” “哼!想来大人已明白我的话了?” “你说我想法不妥,那是为何?” “您还不清楚?” “不清楚!给我说清楚!” “呵呵,大人把我嫁给长松丸,不是让两个敌人联手吗?” “两个敌人?” “呵!大人最害怕的人,不就是德川大人和茶茶吗?若我们联手,大人怎能还有安生日子?” 秀吉不由挺起身子。茶茶的笑声停止,房内突然鸦雀无声,连厨下锅里的煮声,都带着杀气直往耳里冲。茶茶又笑了,“您明白了吧,关白大人?不听大人摆布,令您又怒又怕之人,只有德川大人和茶茶吧?但您却把茶茶嫁到德川家。茶茶不能去!” “……” “大人杀了茶茶的父亲,母亲和继父也因大人而死。这还不算,若嫁到德川氏,就会再遭灾难,茶茶可不干那傻事。” 秀吉瞪着茶茶姬,浑身发抖,恨不能一口吞了她。没有人看到,秀吉这等人物,竟回到了茶茶姬的年龄,与她争斗。他对面前的女子咬牙切齿,真想甩茶茶几巴掌,揪住她的头发,在屋子里拖几圈。茶茶姬却愈加得意地继续道:“大人真是个天下少有的人物啊!呵呵,把太夫人送去为质,又让德川大人进京,还要把茶茶嫁给长松丸。看来,德川大人真是有必要讨好哪!” “……” “可是,茶茶有自己的意愿,不是木偶,能成为大人讨好别人的礼物吗?不!茶茶完全听任大人摆布,将来定会死在您的刀下。” “茶茶!好!就凭这几句话,我不恼你。” “大人说什么?” “你说我在讨好家康,可是你比较过后,却认为我会取胜。” “这、这怎讲?” “这是你说的。所谓你将被杀,不就是预示我会胜利?若家康真的比我强,你定会痛痛快快嫁过去,和家康合谋对付我,替双亲报仇。可是你不干,是说明你拿我秀吉没办法。” 秀吉笑道,伸出手抓茶茶,“好!原谅你,依你,不让你嫁到德川氏去了。你说我最惧怕家康和你,我会永远记住这话。” “啊!”茶茶哀叫着闪开,秀吉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狂暴。 茶茶的桀骜不驯不过是女子的任性。她预料到秀吉不会动怒,因此一面撒娇,一面表现出女子的妩媚,以逐渐缩短年龄和身份的差别,同时动摇对方的感情,便可为所欲为地对其加以捉弄。 当然,这种性子乃是她过去的不幸使然。可是,实际上她并未真正把秀吉当成杀死双亲的仇敌,从而心怀憎恨。她会小心翼翼把仇恨深深地埋藏起来。可是,今日秀吉把这当成茶茶来自内心深处的“反抗”,她每句话都如尖刀般刺进他的心窝。 茶茶甚是聪慧。秀吉比谁都轻蔑敌人,又比谁都对敌人更有戒心,最后还是把老母亲送去为质,讨好家康。他想把茶茶嫁给长松丸,也是想借机把家康俘虏过来——在大名面前会见家康,收茶茶为养女后,把她嫁给家康之子,于义丸又是秀吉的养子,因此两家更是亲上加亲。如此一来,把母亲送到三河的秀吉,多少能挽回一些面子。这些事,秀吉或许并非刻意去做,茶茶却看得甚是清楚。 秀吉突然意识到,茶茶不可小视。他伸出右手,猛然抓住茶茶的手腕。茶茶直觉自己太过分了——秀吉恼了!她本想戏弄狮子,狮子真的恼了,她反而变成了一只可怜的兔子。 茶茶并未意识到,愈让秀吉畏惧,就愈使他觉得她不可小觑。“大人见谅!”茶茶央求道,她想笑一笑。平日里只要她一笑,秀吉的心情就会变好。可这次秀吉没有笑,茶茶的笑脸僵住了。 “茶茶,你说不要做我的礼物?” “是。” “你说在这个世上,我最惧怕的是家康和你?” “冒犯大人了。” “好似的确如此!” 秀吉直宣地注视着茶茶,猛地抓住她,往前一拉。茶茶的身体轻轻滑过榻榻米。 “请大人见谅!”她的声音里带有女人的妩媚。 一个清楚的声音在秀吉脑子里回荡:这个女人一生都会反抗我!倘若如此,真是令人恐惧。此时秀吉眼中的茶茶姬,如岁末即将枯萎的花木。她恐惧的表情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你又笑了。” “是……不……” “不,是笑了。你是认为,我把母亲送到三河,很是可笑?” 茶茶被秀吉抓住,发干的嘴唇颤抖不止。秀吉身上喷涌而出的杀气,把茶茶的才气淹没殆尽,她的呼吸都乱了。 “顽固的女子啊!有朝一日,会在我身后捅一刀。” “大人……” “若有男人想置我于死地,必定与你携手。” “那又怎样?”茶茶又傲然道。 “我去杀你的父亲,乃你舅父——已故右府大人的命令。” “我没说这事。” “北庄的事,是你母亲自己的缘故。” “不,不。母亲认为,活着已成为沉重的负担。” “自那时起,我就觉得你们很是可怜,想尽办法让你们脱离苦难,但如今,也不过如此。” “……” “我知,你不会随随便便嫁去。”他还未想好如何处置茶茶。如杀了她,定会成为世人的笑柄;若是把她送到寺里,她的反抗之心终不会寂灭。秀吉突然放开茶茶的手腕,把手伸向她,指尖感觉到她肌肤的柔软。 “啊!”茶茶小声尖叫,身子转向一边。 “茶茶!你是浅井家的小姐。你拒绝了所有的亲事,又这样与我对抗,究竟想干什么?你说!” 茶茶姬本能地抓住零乱的衣衫,坐直身子。她似要反抗,浑身多了几分恐怖的杀气。猛然间,她扑向秀吉。 “啊!”秀吉叫起来。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他太大意了。这个肆无忌惮反抗秀吉的女子,被逼得走投无路,只有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她此时的动作是那般机敏,实出人意料。当她扑过来时,秀吉觉得仿佛有把刀子刺进胸膛般冰冷。 我秀吉一生就此完结了?这个念头如闪电般从他脑海划过。 并非如此。秀吉的身体并没有被白刃刺入,茶茶扑进他自然而然张开的双臂,发狂般地抱住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秀吉一惊,慌忙环顾四周。他镇定一下,才发现确实没被刺中,茶茶柔软的身体颤抖着,依偎在他瘦弱的胸前。秀吉有些不知所措。如她不是想刺杀自己,那是在做什么呢? 害怕?撒娇?道歉?献媚?似都不是。茶茶的指甲渐渐加力,嵌入了秀吉的肉里。她疯狂地哭泣,声音逐渐高昂起来。 秀吉怕有乐闻声前来,再次环视四周。茶茶拼命抓着他哭泣,那是发自心底的悲哀。秀吉竟有些发懵,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或是茶茶觉得,我的怀疑让她无法忍受?她那复杂的感情无以言表,因此扑到我怀中哭泣?秀吉这么想着,亦紧紧抱住茶茶。 我不过是在生自己的气!秀吉冷静下来,开始重新审视茶茶的反抗——茶茶定以为,这里是唯一可任意发泄的场所,可是想不到我也如火山般爆发了,令她悲伤不已。秀吉想到这里,双泪直下,“茶茶,请原谅……” 茶茶姬总算停止了哭泣,但还是紧紧抱着秀吉,垂在胸口的黑发也滴上了咸涩的眼泪。 “茶茶!我太过分了……原谅!”秀吉悄悄梳理一下茶茶的乱发,惹得茶茶姬又低声哭泣起来。这一切无不表明她内心难以忍受的悲哀。 “可怜的茶茶,无依无靠的孤儿!”秀吉哀哀叹道。茶茶已经安静了,像婴儿般听话地频频点头。 “好,好!不要再哭了!”秀吉用黑发抚着自己的脸颊。猛然间,他大吃一惊:她不是个孩子了! 茶茶僵硬的身体,让秀吉感受到她还在抵抗。她已不是小孩子了,是个美貌的姑娘啦!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也闻到了女人的体香时,顿时狼狈不堪。 茶茶比秀吉现在宠爱有加的加贺夫人成熟得多。此时,她柔软的四肢拼命攀附着他……她绝非普通女子,恃才狂放、刚正不阿,对秀吉看好的男子无不蔑视。这个女子中意的夫君,应是什么样的男子呢? 秀吉握着茶茶的黑发,陷入了茫然之中。看来,茶茶和他之间,命中有着剪不断的丝丝缕缕。说这个女子为了秀吉才来到人间,似是不妥;那么,有了茶茶,关白秀吉才来到世间的吗?茶茶中意的人,难道是…… 秀吉想到这里,猛然面红耳赤。他心口剧跳,茶茶却听得很真切。 浅井长政的女儿! 织田右府的外甥女! 茶茶乃秀吉念念不忘的、一想到就心疼不已的小谷夫人——阿市所生,这让秀吉甚感不妥。上天对尾张中村一介农夫之子过厚了,竟赏给他这个如珠玉般的女子! 不能和小谷夫人结合,却得与她一模一样,比她更年轻、更有才气的女儿!秀吉突然全身发抖。他知道,茶茶定感觉到了,他连说话都结巴起来,“我……不会……把茶茶送给别人了。你不能去别人那里……我没有想到,我一心只想到家康,都是我的错……”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二十二 老母为质 天正十四年十月十八下午,大政所一行抵达冈崎。松平主殿助家忠率三百余骑来到池鲤鲋,迎接她进城。三河的队伍尤为壮观,气氛也颇热烈。 即将进京的德川家康,十四日去了吉田城,十五日提前赶回冈崎,等候大政所。军兵布满西三河,足以使领民心颤。 “大人终于要攻打京城了啊!” “不。关白大人把母亲送来做人质,他是怕了德川大人。” “不,我听说大人见过关白的母亲后,就要率三万大军去谈判。” “谈判什么?” “当然是将天下交给大人啊!” “不不,不是。关白想以母亲做人质,使大人放松警惕,进而耍些奸计。主公早作了准备,一有不测,就马上反击。” “这么说,送来的母亲是假的?” “是阴谋啊!肯定不是关白的母亲!” 家臣言论则与领民截然不同,他们都说大坂来的大政所多半是真的。对此稍作争辩之后,家臣们把注意力放在了出兵或是谈判上。他们认为,主公乃是出于以下理由,才集合大军:若大政所是假的,就马上开战;若是真的,就去谈判。作左卫门使人相信了这一点,在他看来,倘若一团和气,反而会激怒众人。 然而大政所丝毫未感觉到剑拔弩张,她心中最挂怀的,是最疼爱的小女儿朝日姬。她最感动的,则是队伍过尾张境时,百娃对她极尽热情。在她的故乡,乡民夹道欢迎:“把花献给天下最幸福的人!” “献花,献花呀!”他们投下黄色和白色菊花瓣,祷祝不断。 当轿子进了冈崎城本城大门时,宁宁选派的侍女柏木扶着大政所的手,走上台阶。 “哦,这是女婿的城池啊!”大政所满脸皱纹,笑着看看四周,“看来这里还比较穷啊!哦,我会告诉关白,让这里富庶起来。”她愉快地叨念着,对绷着脸的老臣们道:“有劳各位了!承蒙各位照顾朝日啊!” 十八名侍女和大政所上了台阶,负责接待的井伊兵部少辅直政立即到前领路,酒井忠次、大久保忠世、神原康政、本多忠胜、永井直胜等则纷纷抬头认真观察,他们个个都绷着脸,甚觉出乎意料。大政所那样土气,完完全全一副乡下老太婆模样,一眼便可看出,她前半生很是辛劳。一想到这乃叱咤风云的关白之母,就不由令人失笑。 她真的是关白之母?人人脸上都流露出这种意思。本多作左卫门看在眼里,拦住了最后离开的人。“莫要松懈啊!” “哈哈!”有人忍不住笑了。 “哼!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是啊,可是本多大人,她若是假的,怎会如此自然?” “所以更不可大意。傍晚夫人由滨松城来见面之后,便真相大白了。”作左卫门郑重地说着,一面自愧起来。当他看到大政所粗糙的手指时,突然想流泪:这样的母亲,还要送来……他为自己言不由衷而惭愧难当:大政所是否早已知自己被当作了人质?她到了目的地,竟似松了一口气,畅快起来,这是她的真实性情?究竟该怎样对待这个朴实的老太太? 按照安排,大政所进了本城内庭新建好的别馆,就该歇息更衣,然后去大厅和家康见面。那时,家康会把重臣一一向她介绍,随后一起用饭。此时,朝日姬也当从滨松城赶来了。 照理,家康当出迎,可作左不让他这样,“战胜者去迎接敌人送来的人质,实在不合情理。”作左把同样的意思告诉大家,结果重臣们纷纷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对!若是假的,还出去迎接,会落下笑柄!” 家康不置可否,完全交给家臣们去办。当然,他甚是清楚,这是作左卫门故意如此。倘若家臣们能释怀,作左可能还会去池鲤鲋迎接呢。 作左卫门知大政所已在别馆歇息,方才去家康的卧房,道:“大坂的老太婆已到了。” “有劳你了,怎样,不是假的吧?”家康满脸微笑,看了旁边的本多正信一眼,“弥八郎说大政所是假的。” 本多正信一直在家康身边,还没见到大政所。 “弥八怎么知道?”比作左卫门早一步到来的大久保忠世轻蔑道。他似不喜本多正信,一有机会,便奚落几句。正信则只以眼神微露不满。忠世道:“看来那么朴实、和善,若是故意送个假的来,定会选一个八面玲珑、无懈可击的女人。” “谁能说这不是奸计?刻意装成个农妇易如反掌!”本多正信道。 “弥八,你好阴险!等夫人从滨松来,不就真相大白了?不如我们打个赌。” “打赌?无趣至极。” 家康苦笑着制止二人,“好了,作左,一切准备就绪了吗?” “万无一失。” “那么,去别馆把她带来吧。” “稍等。” “这么说,作左要和弥八看法一致了?” 作左不快地摇头道:“且不论真假,主公却不可随随便便见她。” “就因她是关白之母?” “对!我们所做的,不过是为配合关白,并非我们自己的主意,以后也不能忘了这一点。” “一语中的啊!” “主公,此事并非只有今日如此,日后上京,您也绝不可主动,只要告诉他我们已经到了足矣。” “多此一举,你以为我乃黄口小儿?” “哈哈!主公似已到不辨是非的年纪了!”作左笑道。 “嘿。那么,我便不去迎接。你再去一趟,若大政所准备完毕,就来告知。” “遵命!”作左卫门起身离去,心里仍在思量家中诸事。已见过大政所的大久保忠世相信她是真的,可还未谋面的本多正信仍疑虑重重。由此可见,德川人对关白有着根深蒂固的反感和怀疑。丰臣秀吉愈是出人意料,纯真的三河人就愈疑惑。石川数正的出奔更加深了德川人对秀吉的怀疑和怨恨。这些情绪忽视不得。 作左卫门把大政所带到大厅。在充满敌意的气氛中,家康和大政所在虚与委蛇。作左突然想到,倘若不去拯救被唾的美丽之花,那真是不明是非之人。 大政所一见到坐在大厅正面的家康,就瞪大眼睛,对井伊直政道:“这是女婿吗?一看就知是个好人哪!看来比我儿子更有福气啊!” 井伊直政难过地低下头。大政所心中愈加畅快,对他亦深为喜爱。井伊直政表面拘谨,自给人一副诚实印象。作左和家康正是考虑到此,才选中他。作左还特意嘱咐:“兵部!不可让双方互相憎恨!不要管其他,只管好好服侍老太婆,不要为秀吉日后责难我们留下口实。” 看到大政所心情愉快,家康和作左卫门松了一口气,可在座众人却都皱起了眉头。家康道:“有失远迎啊!小婿想岳母一定累了,便未敢前去打扰。” 大政所听了,连连点头,走到上位,坐在家康身边。“不必客气,女婿。”她环顾四周,道,“凭你的福相,可以住比这更好的城啊!” “这么说,此城太寒碜了?” “不,条件差些好,这样可以激励你。” “是啊。” “让你花费,实在抱歉!特意为了我,还建新房子!” “岳母喜欢吗?” “哦!喜欢,喜欢,大坂的御殿太奢华铺张了,住在这里,觉得安心。” 家康朗声笑了,“小婿后日一早便启程进京,岳母再和朝日细叙。” “是是,那是当然……可是,女婿!”大政所话太多,侍女柏木拉拉她的衣袖。大政所笑着甩开柏木的手,斥责道:“知道吗?住大地方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转向家康道:“老婆子曾经向媳妇和女儿提出,让我在长滨或姬路城里种田。她们告诉我,我已经成了大政所,不能再做那事了。可是院子里留着空地多可惜啊!而且啊,菜还是自己种的好吃。” “太夫人,”柏木再次拉大政所的袖子,“应该把礼物拿出来了。” “晤!待会儿再拿。”大政所又摇摇手,“对了,女婿喝过红酒吗?” “红酒?” “对,是用煮茶用的黄金锅浸泡的酒,那是千宗易先生最喜欢的酒啊!因为它太涩,我不大喜欢。女婿如果喜喝,便是最好。” 本多作左卫门想知人们对这些话的反应,注视着一座众人。他以为大家能会心一笑,众人却鸦雀无声。他们将每一句淳朴的话都与秀吉的高位联系起来,不敢大意。作左卫门心中不快:大政所讨厌的酒,却要主公喝,真是不顾他人感受!秀吉异想天开的性子怕是继承了母亲的个性。最有趣的是,种菜的老太婆,却被关在琼楼玉宇之间,喝着黄金锅里的酒,那种情形,可说乃是她最大的痛苦和悲哀。还有比她更悲哀的,便是三河武士,他们充满敌意和杀气,无奈地听这些说笑……作左正想着,心情大快的大政所突然说出令大家吃惊的话来。 “老婆子本来以为,来到三河,就会被杀了。女婿!” “怎会这样想?” “这是朝日在信中说的!她很孝顺。” “太夫人!”柏木终于怒容满面。不只是柏木,连寂静的四座也骚动了起来。 “不要紧。”大政所平心静气道,“可是,现在我安心了。是朝日多心了。你说对吗,女婿?” 家康笑着点头,方才他也确实吃了一惊。此话实令人心惊。这可能是人共同的弱点,认定人都会耍奸谋,因而时时保持戒心,一刻也不敢闭上眼睛。 “女婿,其实亲戚之间啊,就应好好相处。” 本多作左卫门心中暗想,这样一来,刚刚出现的和谐气氛恐又要失去了。他暗暗祈求大政所不要再说离谱的话。这时,大久保平助前来禀报“夫人到”,大家才转移了注意力。 “马上请她来。”家康道,大政所也探身出去:“晤!朝日到了?太好了。” 准备迎接夫人时,众人仍然有些疑惑。此时,朝日姬快步进来。没有人比她更心急的了,她奔向母亲,与母亲相拥而泣。 “哦唷!朝日!” “母亲。” 屋里已经暗了下来,可母女眼中闪烁的晶莹泪珠,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细细想来,再也没有比这对母女相见更悲哀、更难受之事了。家康双眼湿润,如雕像般一动不动,作左卫门也松开了紧抿着的嘴,很多人也都别过脸去。谁都明白,这大政所乃千真万确。纵是如此,却也不能使两家就此释怀,从而坦诚相待。 家康让她们母女坐在一处,一一介绍了各位重臣,方把二人送去别馆。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即便是真的,也不可麻痹大意。” “不错,秀吉野心勃勃,不定耍出什么奸计。” “若真是阴谋,秀吉可算是可怕之极!” “对,不仅把亲妹妹当筹码,连母亲也来作赌注。” “那倒不是。我说不可大意,是说家中可能有第二个石川数正。” “此话怎讲?” “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了自己的母亲,而秀吉竟轻易把母亲送来。他想把主公骗进京,寻机加害,同时,有第二个石川在三河为内应。因此,他的母亲就毫无危险了。” “这可是一件大事,那人是谁?” “先不论是谁,如秀吉有了这样的人,就更放心。” “哼!若有内应,大政所当然无忧。” “当然。此人还会趁我们不在意,把众人的家眷骗走为质!” “噢……这可马虎不得!” 本多作左卫门听着大家的谈话,一动不动,陷入沉思。秀吉出人意料的大胆手法,令三河人猜疑满怀。所谓石川数正第二,是何等无理的猜疑和陷阱啊!种下了这粒猜疑的种子,自家人就会草木皆兵、疑神疑鬼、人心惶惶。由此看来,数正出奔之忧,非三言两语可解。 数正曾言,秀吉除了想与三河合作,并无他意。作左明白数正的苦心,可是,单靠苦心并不能办妥天下之事。 作左待众人散了,认真巡视着城内。后日就要启程,家康早早歇息了,可是大政所和夫人所居的别馆,直到后半夜仍然灯火不灭。 德川家康于天正十四年十月二十展,率部踏上进京之途。 本多作左卫门把他们送至大门外,方回到本城,他突然觉得精疲力竭。 家康没有任何不安,泰然自若地去了,秀吉应也不会如三河人所担心的那样心怀奸谋。既然事情如此顺利,自己为何仍放不下心,无法冷静呢? 今年冬天似来得特别早。这一日虽未雨,却天气阴沉,寒风凛冽。风掠过松林,发出呜呜之声,风一停,就冷得如要下雪。 作左回到厅上,心还未平静下来,井伊直政来了,道:“本多大人,累了吧?” “兵部,那母女如何了?” “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直没有安歇,谈话也未停止。”年轻的直政对作左卫门十分敬重,回道,“有时真希望本多忠胜能在京城或大坂碰到石川数正。” “忠胜有话要说?” “他说,若让他碰到石川,便一刀杀了,以明心志。” “兵部!”作左终于找到了不放心的原因,“你认为数正怎样?我以为,他实有苦衷。” “苦衷?” “若数正投靠秀吉,不过是为了打入其内部,你会怎样想?” “这不应是大人您说出的话,您亦不会作此种设想。” “哦?” “即便如此,那也是邪门歪道。允许邪道存在,就会乱了正道。” “哦。” “这是真事?” “不,只因你提到他,我便突然想起他来。” “风大了。” “唔?” “切要小心火烛。主公离开时若失了火,可是大事一件啊。” 作左卫门不言。数正不能得到更多人的理解!这么一想,作左觉得自己都如此可悲。 “大政所没感到自己乃人质?” “开始时似那样想,但现在已了无疑心,甚是放松。她还鼓励夫人做个贤妻,不知这话是否发自真心。” “哦,你竟也这么问?”作左卫门叹气,井伊直政连大政所的心境都还不了解,就更不会知道数正和自己的内心了。 “卑职乃是为取暖之事而来。”直政并未发觉作左卫门的无助,又道,“大政所的侍女说,天气太冷,大家都想生火,卑职便来和大人商量。” “火?”作左嘀咕着,“火炉吗?你告诉她们,办不到!若每人一个火炉,万一失火,恐就大糟,不可。” “哦,那么我就这样回了她们。” “等等!兵部,不给侍女们没关系,她们还年轻,可是大政所当例外!告诉她,说我不同意,但你念她年老,给她生火。” “不愧是本多大人!大人心慈。” “要使整间屋子都暖和起来,一两个火炉不够,要给她三个。另,她若有怨气,都推到我作左身上。” “嗯,我得给她三个火炉。可要把一切不是都推到大人身上,卑职却是不能。” “这是有意如此!”作左卫门对直政的耿直无可奈何,“我早说过,她们憎恨一人就好。万一她们回了大坂,被问及在冈崎的情况,她们就会说,大家都很亲切,唯有作左……这一切都是为了主公。我不是要你行不仁不义之事,而是要你为主公着想。” “在下明白。” “赶紧拿火给大政所吧。”作左郑重说完,又沉默。他气直政还太幼稚,不解自己的心思,但想到自己语气生硬,又有些不快。 “遵命!”直政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去了。 作左蹙眉瞪着隔扇,足足有两刻,之后,突然纵声大笑。“哈哈哈!既是不解,还理他作甚!”他甩甩头,急叫厨监大泽元右卫门。 元右卫门一到,作左便如平日一般怒声斥道:“有烧饭的柴吗?拿两三百捆木柴,堆到大政所住的别馆周围。” 元右卫门惊恐道:“要那些柴禾做什么用?” “老太婆说很冷,把柴堆起来,可以挡风。” “这……” “万一秀吉敢对进京的主公不敬,我们就点了那些柴,把馆里的女人通通烧死。明白吗?” 元右卫门眼都没眨,呆呆站住。 “发什么呆?快去!”作左厉声命令道,可是马上又疑惑起来:我会不会如数正那样被怀疑? 为平息众人的反感,作左打算采取强硬的做法。秀吉可能会厚待进京的重臣,这从神原康政当时所受的优待就可想见。 作左的做法可能会令随家康进京的重臣们大吃一惊,亦羞愧难当。他们必会心生怨怒,认为此举太不仗义,太过分!作左正是要他们这么想,方必须把事情做绝。 他们如此一想,就可能对作左生杀心。作左颇为冷静。事到如今,他的命算什么呢?家康可能会比他人更为生气,秀吉的怒气则更不可遏制,他必然会怒道:“对大政所无礼,便是对关白无礼!令他切腹!”甚至可能马上派人来取他首级。 果真是如此结局,作左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把头颅给秀吉。可是仔细一想,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作左自个儿笑了,他想起石川数正出城时的心境,心道:数正,我也实现了诺言呀! 见元右卫门还站在原地,作左道:“明白了么?快照吩咐去做。” “可是,城代大人,”元右卫门露出很为难的神情,“若大政所或夫人问起,当怎么说?” “你就说是为了挡风。” “若她们知道了实情,必然告诉关白,关白反而会刁难主公。” “敢刁难主公?” “关白定会认为此种事太可恶,从而雷霆大怒。” “倘若他敢对主公无礼,就烧了那母女,不就结了?” “主公怎么办?” “嘿,主公会连连道歉的。快去!” 元右卫门缩着脖子,犹豫不决地走了。作左再度笑了,却又镇静下来。 此事定会迅速传遍全城,究竟有多少人会拍手称快,有多少人合坚决反对?若是拍手称快,作左会气得发疯;若坚决反对,作左又会失落不已。他正在思虑,井伊直政腾腾而来。 直政年轻气盛,还未坐下,便先开口道:“大人,干得好啊!没想到主公出发前会下这种命令,真是了不起的智慧和勇气啊!” 作左卫门咬着嘴唇,不言。 “大家都说,那是为了御寒,可侍女们急了,看那架势,可能会立即写信送给关白。大人,可要把她们半路截住?” “不必。” “让她们把信送到?” “兵部!” “卑职觉得,让信晚一些送达为宜。” “你说这是主公的命令?” “不是吗?” “不是!” “那么,是大人自己的主意了?” “对!” “那怎使得!纯粹……胡闹!” “兵部!主公可以做的事,我作左为何不可做?” “大人竟如此说!主公若事先知道,会有所准备,以免关白责备。可事出突然,您在给主公出难题。烧死了大政所,对主公不利啊!” “闭嘴!”作左厉声道,“思考怎样守好这座城,才是我鬼作左的职责。” “接待大政所,是卑职的责任。” “我并未说马上就烧。若秀吉加害主公,就把她们烧死。若主公途中有不测,比如秀吉出兵前来,比如城内出现内应,我的做法,便是为体现三河武士的智慧和勇气。你告诉大政所,三河武士总是心怀警惕,但若关白没有奸谋,就只是御寒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大人!” “你还待怎样?” “您疯了?” “哦!兵部这么觉得?” “主公带了三万大军前去,已足够了。若是主公的命令,则另当别论,可是他想先给对方下马威,再与对方谈判。您做出这种暴举,徒留口实,难道不是给主公增添麻烦?” “当然不是!” “若主公因此意外而陷入被动,不就给和谈带来障碍了?” “井伊兵部少辅直政,你太幼稚!” “哼!大人真是疯了。” “不,是你幼稚!”作友卫门移开视线,望着庭院和灰色的天空,枯黄的叶子掉了一地,“看,风愈来愈大了。” “对大人的固执,卑职甚觉失望。算了,我立刻把此事报告给主公!”直政气得站起身。 “悉听尊便!”作左卫门立马回答,“若先让主公知道,主公一开始就在秀吉面前矮了半截。” “什么?” “你若想让主公在气势上输给秀吉,就通知他吧!” “不通知主公,让他在人前处于被动?” “呵呵,倘若主公没有应变之才,与秀吉短兵相接时,无论如何都不能主动。” 直政满面怒气,又坐了下来,道:“任性的老头子,看来是打算坚持己见、固执到底了?” “呵呵!你才是顽固任性!既知可能被主公责备,怎不早些报告?考虑到主公的脾气,替他弥补不足,本就是我等的责任。一心想当个老好人,极为不妥。” “哼!”直政脸色都变了,气得直拍大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思细密的直政,从作左的话中终于听出了不寻常的意思,“大人,您是想独自承担这一切责任了?” “唔……” “您说过好几次,把恨都集中到一人身上为宜。” “你可告诉大政所,万一我放火,你就把她背出来。这样,大政所就放心了。人各有各的职责嘛。” “但是,倘若关白动怒,要大人切腹呢?”直政有点犹豫,“那时该怎生是好?” “听主公吩咐。” “若无法知道主公的意思呢?” “兵部,上了年纪的人,活着尤是寂寞,即使不死在战场上,终究也是要离开这个人世。现在我已离死不远了啊。” “这和我们所谈之事有何干系?” “不,无干。就是说,心中落寞,想行点好事再去。这一死是躲不过的!老头子是幸运的,有可为之献身的主君。倘若到了那个地步,无论是叫我切腹,还是暗中把我杀掉,只要是为主公好,我就适得其所。你不明白这些,休再多言。” 直政沉默。作左甚是满意。在别馆周围堆柴,可能会让大政所受惊,家康亦会因此受到秀吉的责难,他会反过来叱责作左卫门。然而,德川氏便已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对主公还是众家臣都有好处。直政是否已明白了呢?作左在内心默默揣摩……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二十三 两雄相会 德川家康率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进京,是为天正十四年十月二十四。 沿途,他们得到盛情款待,使得原本满怀愤懑的三河武士惊愕不已。他们本想存心挑剔秀吉的无礼和慢待,可是无论怎么瞪大眼睛,亦丝毫寻不到借口,找不出异样。各地大名无一例外郑重相迎,若大名不在,则由城代、奉行等重臣出迎,甚是周到。德川众人每到一处,吃的都是精米,马粮、干草、木柴等也都准备周全。 “看不出来有什么敌意。” “对!看来都是秀吉严厉的命令。” “也许他们真的把主公当作了关白妹婿。” “不,不可那般天真。莫忘了秀吉乃诡计多端之人。” 大队人马由大津官道经粟田口进入京城,聚在两侧迎接的百姓,表情令他们颇为意外。百姓无丝毫惊慌,个个平心静气,盛赞队伍的豪华。杂在老百姓当中的公卿,本也和三河武士一样忐忑不安,但此时亦都平静下来。如此庞大的队伍进京,百姓却丝毫无惊慌之色,即便在织田信长时代,亦不曾有过这般气象。 映入家康眼帘的街道,一派太平景象。包括聚乐第和大佛殿两大工程在内,到处都在修房建屋。与当年信长公绝命本能寺时相比,此时的百姓、大地、城市和天空都完全变了。 家康依原计划住进了茶屋四郎次郎的宅郾稍歇,身边只留下三千护众,其余人马依秀长安排,分别住进了各大寺庙。但这支队伍在世人眼中,人数似乎超过了实际数目,《多闻院日记》就记载,“家康六万余骑在京”云云。 家康一住进茶屋的宅邸,便对正在缝制新衣的四郎次郎道:“辛苦你了。”他语气平静,表情甚至有些拘谨。 “主公平安进京,真是可喜可贺。现在京中的公卿、寺院,都会派使者带着礼品,于今晚陆续去您的下榻处——羽柴秀长大人的府邸,表示祝贺。” 家康无奈地环顾着四郎次郎新盖的大屋子,涩涩笑道:“这可不像你的话,那还不是为了让关白大人脸上有光?” 茶屋四郎次郎佯装未听见,继续道:“京都众人对于主公的到来,无不欢欣鼓舞,实在令人感慨。” “清延,盖这房子花了多少钱?” “黄金十余锭。” “呵!比甲信城主的御殿还奢侈啊。” “这都是为了迎接主公。” “清延,现在真已天下太平了。” “主公真以为如此?” “我此次带这么多人马来,众人却无丝毫畏惧之意。” “是啊。” “而且,还送礼品到我下处。关白颇有心计啊。”家康道,叹了一口气,又淡淡笑了,“此乃我自右府大人归天后看到的希望啊!” “神佛不知有多快慰呢!” “聚乐第何时能竣工?” “可能明年夏日。” “明年夏日?” “主公是说……” “夫人很孤单,待聚乐第建好,得让她和大政所住在一起。” 茶屋四郎次郎偷偷看了家康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不言。他明白家康的心境,天下太平乃是家康的心志,也一直在为之努力。天下太平了,可是开创太平的却非家康。日后的家康,只要能对秀吉这一宿敌忍耐服从,心志便可达成。家康说让朝日姬和大政所住到聚乐第,已表明他想要忍耐。家康识得大体又留有戒心。 “堺港商家眼见天下太平,定当欢喜异常。”家康又道。 “是,到处都在造船,热火朝天。” “你也不可落后啊,要清醒地记住,关白和德川已结成内家兄弟。现要彻底地去除心中杂念,与关白接近。” “是!” “那么,我马上更衣吧。” “在下想先请主公用些茶点。” “茶?好,痛痛快快用一些——你也有茶室了?”家康起身,恢复了轻松之态。四郎次郎也松一口气,领家康往新建的茶室而去。 这间四叠大茶室乃是依千宗易的主意而建,四郎次郎估计秀吉会请家康饮茶,故想让他先熟悉一下。到了茶室,家康已经完全放开,肥胖的身体跪坐着,颇不舒服,却表现得朴实无华、毫不矫情。他毕竟也是普通之人!四郎次郎一扫初时的沉闷和拘谨,望着家康,奉茶。 “很好。”家康道,放下茶碗。他根本没在意杯盘之类,只是专心品尝茶的滋味,体会这里的一切。 未几,二人出了茶室,家康去更衣,茶屋四郎次郎则被急奔前来的下人拦住。家康更衣毕,正想出门,四郎次郎慌忙折回,小声道:“主公!有事相告。”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家康屏退左右。 “哦,大家都下去准备,新太郎留下。”家康压低声音道,“三河有消息来?” “不!关白大人的陪侍曾吕利与在下有些交情,他派人来告。” “关白的陪侍?” “是。他说陪大政所去冈崎的侍女有信函给北政所。” “哦!大政所看来很是满意啊!” “这……”四郎次郎结结巴巴道,“大政所说,井伊兵部大人很亲切,可是本多作左卫门……在下就直说吧。本多在别馆周围堆满木柴。万一主公进京有意外,就要把大政所一把火烧死!她们甚是害怕,希望关白马上制裁作左。” 家康的眉毛立刻蹙了起来,可他什么也没说,单是点点头。 “关白大人必然已知此事,大人要有些准备。” “哦。” “大人……有过合计?” “哦。人上了年纪,确实会做出那种事来。” “另,听说关白大人很是恼火。” 家康单是点头,道:“劳你告诉我,我们去吧。”他催促着新太郎,走向门口。 作左,你终是干了出来! 家康出了茶屋宅邸,在抵达靠近内野聚乐第的羽柴秀长府邸的路上,几次情不自禁笑了出来。秀吉的陪侍担心此事会影响双方关系,完全是出于维护堺港人的利益,偷偷来告。这本是出于好意,可他意在要家康向秀吉低头。说不定,此本是秀吉下的命令!但若秀吉恼了,其弟秀长自然也会动怒——大政所乃是他们的母亲! 到了秀长府邸,庭木、土石都还很新,地上处处落满秋霜。秀长和年轻的奉行增田长盛一齐出来迎接家康。但秀长的脸上并无一丝笑容,而且家康本以为会出迎的织田信雄与织田有乐,也都不见踪影。若有乐在场,便可知事情真相。 酒井忠次等老臣已安排到别处,跟随家康的只有本多正信、阿部正胜、牧野康成、鸟居新太郎四人。当家康穿过长廊,来到一个房间时,增田长盛先道:“德川大人一路辛苦。二十七日,关白大人将在大坂接见大人,今明两日请好好歇息。” “多蒙款待。”对方冷淡,家康也冷冰冰地回答,言罢,他瞟了一眼各地送来、堆在一旁的礼物。 秀长和长盛已经知道了作左之事,可家康没挑明,他们也不便开口。“明日召神官和猿乐师,以慰大人旅途劳顿。”秀长的语气甚是冷淡,家康明显感觉到他的怒气。秀长和秀吉不同,他乃是率性之人,心中有芥蒂,言语上便会流露出来。他直直道:“大人去大坂,打算带多少人?” “还没定下来。” “要坐船去,得事先预备,故过问一下。” “坐船?走水路便将大大麻烦各位。”家康正说到这里,本多正信在门口道:“不能坐船!” 家康用目光止住他,道:“大约三千人,若有马,最好走陆路。” “哦,就这样吧。”秀长的回应仍是甚为冷淡,家康不觉有些尴尬。 秀吉的确恼了。家康认为,秀吉恼怒,情有可原,却也没有责备作左卫门的意思。 毫不知情的本多正信待秀长和长盛去准备饭食时,对阿部正胜道:“形势有变啊!” “对!好像有些异样。”阿部道。 正信道:“真可能出事。只带三千人,恐怕不妥。” 家康静静注视着庭院的泉石。傍晚时气温下降,沙上鲤鱼清澄可见,泉旁盛开着山茶。已经有初冬的感觉。家康此时觉得,在如今的状况下,应像那尾鲤鱼一样,静观其变,以静制动,不可妄动! “主公没有发现什么吗?” “什么?” “主公不觉,秀长不太正常吗?” “弥八觉得呢?” “在下颇为不解。从他的话中听不出什么异常,但他表情却相当冷淡。” “好了,不必过虑。”家康道,“若有阴谋,不待我们进京,就动作了,在此引起骚动,聚乐第和大佛殿还有什么意味?” 正在此时,走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大家立即噤了口。 “天色已晚。灯呢?灯呢?”有人大声叫着,冲进屋子。大家屏住呼吸,不由得纷纷手按刀柄。 “为何连手炉都未备,太粗心了!喂,长盛,长盛!” “在……在!”长盛跑过来,跪伏在地。等家康众人看清站在那里大声吼叫者乃是秀吉时,已过去好大工夫。 “哼!难道不知滨松比这里暖和得多吗?” “在下糊涂。” “赶快掌灯,把晚饭送来!” “遵命!” “母亲若在三河受到这种慢待,该当如何?不尽心款待,如何能行!顺便把秀长叫来!” “是。”增田长盛应一声,匆匆去了。秀长很快赶来。 “参议!参议!我已经无法平静等待下去了知道吗?我很想念家康啊!我要和家康一起喝酒,正式在大坂见面另当别论。把家臣们领到别室,送两份晚饭过来。”疾风骤雨般吩咐完毕,秀吉微笑着回头道,“家康,见笑了,方才这么忙乱,大家都是高兴。” 秀吉笑容可掬,家康却不能笑脸相对。真是意外啊!茶屋未说秀吉在京城,秀长也未提及。虽无准确消息知他在大坂,可未料到他竟会在京城。本说要于二十七日在大坂相见,家康根本不曾想过秀吉会在京城。 秀吉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宁静的气氛。他的情绪感染着家康。“家康,一路辛苦了。”秀吉疾走至家康身边,坐下,四周又骚动起来。下人们慌忙跑过来,有的铺榻榻米,有的拿灯烛,有的候到各位来宾的身后,进进出出,忙作一团。 家康用目光示意正在犹豫是否退出的本多正信:放心,照原计划行事,任秀吉兴风作浪好了。他扭头看一眼身后提刀的鸟居新太郎:“你也可下去了。” 秀吉立刻道:“哈哈!是啊!你乃家康的侍从,侍从不能离开,可以留下。”此时只剩秀吉、家康、鸟居新太郎和秀长四人在座。“秀长,本想让你一起留下。可我又想和家康单独谈谈。只来两份饭,不用斟酒,我自己来。下去吧。” 秀吉赶走秀长,旋又对家康道:“只剩下我们兄弟了。左京大夫。” 家康注视着秀吉,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左京大夫”正是指家康的官衔,远不及关白,仅为从四品。秀吉分明故意如此称呼!那么,他突如其来的访问、讥讽的笑容,都是有预谋的? 家康正想着,秀吉又笑道:“不提这些多余的话,没有左京大夫,也没有什么关白,只论你我兄弟二人。我太高兴啦!若咱们一直不相见,任人散布无聊中伤的谣言,只会造成天下失和。”家康连思考的余裕也没有,只是郑重地对秀吉低头致意。这种场舍下只好装糊涂,不可随便开言。 可能是秀吉出现的缘故,烛台、饭食在很短的时间内都备齐了。秀吉亲手替家康斟酒,脸上非但没有怒气,反而由于太兴奋了,显得如少年般轻快。 “谁也不了解咱们的心啊!因此,当秀吉让母亲去三河时,人人都认为她是人质,而你却率队进京,人人又都以为要打仗……哈哈,再来一杯。”秀吉摇晃着身子,酒壶里的酒差点洒了出来。“我明日一早回大坂。”他压低声音道,“你到大坂时,还住秀长府上,对了,还得见见本愿寺、兴门、新门的人,他们都在等你。他们害怕你率大军来和我一战,中途便退了去。哈哈哈!秀长在大坂专为你设了戏台。有金春太夫的能剧啊!对!一定要让你看看《高砂》、《田村》、《金札》这三出戏。十一月初一再回京城。我已下令要把聚乐第建好,以便让你入住。我已令藤堂高虎专办此事。前门和大台所由参议负责。住进新邸后,候着七日皇上的传位仪式。这一日也会叙位……” 头脑再敏捷,恐也很难跟得上这种倏忽变幻的谈话。家康发觉自己没能跟上秀吉,不由红了脸。但若显得生疏,便是证明自己心胸狭窄。“关白大人,家康敬您!”家康放下杯子,从秀吉手中接过酒壶,“请原谅我的笨拙!” “哈哈,怎可让你为秀吉斟酒,你出身高贵……” “出身好又怎的?心怀大志却又相继败亡者众多,莫不出身高贵。可是大人,您的话题转换太快,家康跟不上。家康还在琢磨上一句话时,您已经跳到下一句去了。” “哈哈,那是我太性急了。可是天下大事,平定日本,自是不可慢条斯理啊。” “家康再敬您一杯。” “酒是好东西,可以消除隔阂,在大坂见面时就不能这样。今晚你有话只管说,咱们不妨开怀畅谈!”秀吉其实有目的,但竟一句也不提大政所和朝日姬,其心机令人惊叹。 “一切都为了平定天下!这是右府故去以来,秀吉日思夜想之夙愿啊!家康,你不也怀着这个目标吗?要不是为了天下,我就是浑蛋一个,对吗?” “大人哪里话。” “此次秀吉想为你做些事。你对我可能有怨言或者误会。不要紧,不要多虑,今夜只有我们二人,把你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吧。” “不,家康实无什么好抱怨的。”家康也逐渐轻松起来——今晚就随你,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定主意后,家康完全放松了,道:“但唯有一事相求。” “一事?” “是。希望大人把身上的阵羽织给了家康。” “阵羽织?”秀吉一时没明白家康的意思,疑惑道,“这似有不妥。秀吉身为关白,又是武将啊!” “这便是原因。” “此话怎讲?” “家康此次进京,便是要敞开胸襟,故,从今往后,大人不必再穿阵羽织!” “家康……家康,你是说,以后的战事,将由你负责?” “有家康,岂能再劳关白大人大驾?” “好!”秀吉伸手拍了拍家康的肩膀,大声叹道,“秀吉自负巧舌如簧,却也说不出这等让人安心的话来!哈哈,家康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哈,关白大人过奖。” “家康,这件阵羽织,到大坂城再给你吧!”秀吉说笑似的故意压低声音。 家康放下杯子,微笑道:“斯时公卿都在座,可好?” “大好!”秀吉朗朗道,“秀吉并非要在众人面前显示胸襟,只是要让天下知道你我亲密。为了天下,丰臣秀吉自做得关白!” “德川家康也甘为左京大夫!” “一言为定了,家康!” “为了天下,一言为定。” “为了天下!”秀吉说着,突然紧紧地拥住家康。提刀定定坐在家康身后的鸟居新太郎吓了一大跳。秀吉拥住家康的肩膀,流下激切的泪来。若有外人在场,定以为此乃演戏。可是秀吉很是自然——他确实是情之所至,并非有意为之。他那幼童般的天真,深深地打动了家康。 这种爽快究竟来自哪里?正是这种赤子性情,使柴田胜丰背叛养父,使前田利家和佐佐成政心悦诚服……家康想着,心里有些羞愧。他觉得,自己当与秀吉一般,拥有同样的天真才是。正是这种天真磨出镜鉴,清楚地映出了秀吉的影子。秀吉到底是旷世逸才,与井底之北条氏政,真有天壤之别! “家康!秀吉甚感欣慰。” “大人!家康也有同感。” “秀吉有着偌多出类拔萃的家臣,可是,天涯之大,何处可寻如你般心里装着天下的人?” “大人过奖。” “不,不。已故右府大人曾说,窃天下者多矣,然何人忧天下?……秀吉可是找到了你。” “来,家康再敬大人一杯。” “喝!当然要喝!”秀吉放开家康,拭去长泪,笑道,“哈哈哈,家康,大家分享吧!” “分享?” “秀吉请求天皇为此次随你而来的酒井忠次、神原康政等重臣叙位。” “家康替他们谢过大人。” “另,借此机会,可打消他们对秀吉的怀疑。秀吉会当众将阵羽织给你。但出征九州,你却不能去!” “这却是为何?” “天下未平,症结不在九州。秀吉出征,你只须严加镇守东方便是。如此,你的重臣们方能放心。你以为如何?” “家康甚是惶恐。” “不,不。若一心为了天下,你我二人定当惺惺相惜,同心如一。若你意已定,征九州我去便可。”秀吉笑道,“我之所以迟迟未举兵刀,是我惧怕你——你可明白?哈哈哈。” 家康不得不重新审视秀吉。“你乃唯一威胁我之人”这是何等坦诚之言!人生即是战争,胜者无不怕人看到自己的弱点,故,许多人总要假装若无其事,甚至撒下弥天大谎。唯秀吉能超越常人,对自己的惧怕毫不隐瞒,坦言相承。 “大人下的迷汤好生可怕!” “迷汤?” “是啊。大人怎可说惧怕家康?家康距大人尚有万里之遥啊!” “哦,嘿。秀吉不过将心事和盘托出。” “大人说笑了。” “哈哈!”秀吉拍额大笑,将手放在家康肩上。他们都已醉了。酒香和体臭混着木香,混杂成一股说不清的气味。秀吉道:“哦,这房里有在杉叶上撒尿的气味。” “两个上了年纪的武者,满身臭汗地醉在一处。” “啥哈,对啊!这便是天下的味道!” “为了天下,再干一杯。” 秀吉接过杯子,放低声音道:“你认为女人怎样?” “喜欢。” “哦?是秀吉太大意了。秀长是个老实人,我明白告诉他好了。” “今夜不必大人操心了。” “怎的了?不必多虑。” “不不,哈哈,人啊,不可太贪,旅途辛劳,当好好歇息。” “哈哈哈,其实……”秀吉把脸凑近家康,道,“秀吉本欲送一个儿媳给你,可她不听我言,我便……”说着,他悄悄环视一眼四周,看了家康身后的新太郎一眼,又道:“言归正传。这个年轻人是谁家之后?” “他是鸟居忠吉之孙、元忠之子。” “哦?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啊!那么重的大刀提在手里一个时辰,纹丝不动。精力充沛,坚强上进,好似我年轻时的模样。对了,秀长!秀长在哪里?把你的宝贝女儿带来,谈谈大事!” 秀吉大声嚷道。秀吉目空一切,热情奔放,甚至可说有些疯狂。他本性如此,再加上身处关白高位,更是肆无忌惮。他拍手后,秀长带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子,那女子还如同一颗青梅。家康茫然了。 “秀长!你可知德川大将鸟居伊贺守忠吉公?哦,你自是不知。鸟居伊贺守忠吉啊,已故右府大人经常说起,当时我尚年轻。就是这位长者,让家康成长为无人可及的大将啊!你知道吗?” “不知。” “是啊,你怎会明白!这位长者之后,此次也来了。他便是甲府城代、德川重臣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我说得可对,亲家兄弟?” “是。” “而元忠之子,就是这个持大刀的年轻人。我来做媒,让他给你做女婿。你无嫡子,这样一来,家中也自安泰,怎样?” 秀长平静地看着新太郎。他的女儿尚未成人,满面含羞。家康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很不自在的新太郎一眼。 “哈哈,秀长,这个年轻人毫不在意,连眼也不眨一眨。你不把女儿许给他,还能许给谁?此事到大坂再议,先带小丫头退下吧。”秀吉大咧咧道。 秀长退下后,秀吉又把话题转移到女人身上,问家康:“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是倔犟剽悍的,还是温柔娴雅的?” “适中即可。大人呢?” “我喜温柔女子,却总不称心。” “难道大人身边都是刚猛女子?” “个个强悍好斗。都要凌驾于我头上。唉,秀吉怕女人啊!” “大人是累啊!” “待天下太平,女人就更爱生事了。但太平毕竟值得庆幸,忍耐一些就是。母亲、朝日都是此类人,不必和她们认真!” 家康暗惊,他没预料到秀吉会在此时提及大政所,下一步必言及作左。想到这里,他全身都有些僵硬了。可秀吉很快便把话题扯到茶道上,看似坦诚,实则机锋暗藏。家康虽觉自己似成了秀吉掌中玩物,却有一股说不清的安心,内中甚觉畅快,却不知缘由。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二十四 心无二主 德川家康于天正十四年十月二十七赴大坂城,正式和丰臣秀吉见面。 随家康前去的有本多忠胜、神原康政、阿部正胜、永井直胜、西尾吉次等,余部则留在京城。家康献良马十匹、黄金百锭、金星大刀、绉绸百匹。秀吉回赠以白云茶壶、三好乡产的大刀、名刀剑师正宗所铸短刀、大鹰,另外当然还有五彩阵羽织。 赠阵羽织一事,二人早已商定。秀吉故意问家康想要什么,家康道:“大人的阵羽织!” 在座一百余人,莫不惊诧不已。家康身后,年轻的鸟居新太郎几乎失声笑出来。秀吉佯作毫无准备,惊道:“阵羽织?不可,这是我的战袍,怎能与你?”秀吉瞪大眼睛的模样令人叫绝,这比其后在大坂秀长府上演出的狂言剧更是有趣。 见秀吉瞪起眼,诸将不解其意,纷纷探身出去,全神贯注观察事态变化。家康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走到秀吉面前。新太郎立刻定了定神,要谨慎啊!他突然想起先前在家中庭院看见的蛙,此时的家康,有如一只蟾蜍,而滴溜溜转动眼珠子的秀吉,则似一只大王蛙。 家康道:“家康一见大人的阵羽织,便欲把它披在肩上。” “你是何意?” “家康此次带兵进京,也正是想告诉关白大人:您此后不必再穿阵羽织了。” “哦?”秀吉又瞪大眼,“各位,德川大人竟要我脱下阵羽级!” 当他见在座诸人都已明此中意味,遂就势脱下阵羽织,道:“啊!丰臣秀吉有好妹婿啊!听你如此肺腑之言,秀吉岂能不将它给你呢?好,哈哈哈!” 秀吉与家康的双簧天衣无缝,观者无不信以为真。知道真相的唯新太郎一人,可此时连他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秀吉令他折服。当然,在座诸人莫不为此感慨良多:这并不比取天下易啊! 千宗易在秀吉引以为傲的天守阁请家康品茶,新太郎随行而去。他一直切切告诫自己,不能大意,却仍然思绪纷乱。对于年轻的新太郎来说,想学的事、想知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他以家康侍童的身份,得以在所有的场合细致观察秀吉,也可看到家康怎样与这位名震天下的关白周旋。德川众人只他有此机会。这恐是新太郎一生的秘密,他一辈子也不敢告诉他人。可是,经这次历见,他何止成长了十年! 秀吉是否不想提本多作左卫门的事了?家康要替作左卫门辩护吗?石川数正会不会在家康面前出现?看似握手言和的家康和秀吉,真的发自内心地相信对方?新太郎很想搞清这些疑问。而大坂城的规模、秀吉的排场、天守阁的雄伟,都让这个年轻人大开眼界。 秀吉曾在秀长府上提过的关于他的事,秀长怎样带女儿来,又怎样退下的事,便渐渐模糊了。 此后两日在大坂,三十日回京。在内野的聚乐第,家康的下榻处已经完工,夜以继日赶工的藤堂高虎等人,早已备好一切。这一夜,席上有家康、藤堂高虎、酒井忠次和神原康政。秀吉又提起新太郎。 “怎样,家康喜欢吗?”秀吉环顾洋溢着木香的书院,很自然地坐在上座,仿佛在自己兄弟家中一般。“高虎为了你,颇为辛苦啊!是吗,高虎?” “多谢藤堂大人。”忠次代家康谢道。 “好。哦,忠次乃左卫门尉吗?” “是。” “此次我会奏请皇上,请他给你左卫门督之职。左卫门督乃从四品,可对?” “对!” “康政,你叙任从五品下式部大辅!” “多谢大人。”神原康政道。 “叙任之事甚是麻烦。但五日内就会有敕命任家康为正三品中纳言。可还有新太郎哪!”秀吉从容道。 新太郎大吃一惊,听得秀吉继续道:“新太郎肩负重任啊!秀吉相信自己的眼力,我的侍臣便无一人如此端正,如此能忍耐。” 他转而问家康:“怎样?可让他入赘秀长家吗?” 新太郎大惊。看来,秀吉要他做秀长的女婿,乃是一种褒奖。得到褒奖自然不无欣喜,可是这里和家乡毕竟完全两样。若果真成了秀长的女婿,定会被冈崎和滨松的人当成背叛者。主公会怎样回答呢?新太郎琢磨着,心怦怦跳个不停。 “我乃实言!”秀吉继续道,“我一直在认真察看新太郎!二十八日的猿乐表演,从辰时开始,到晚上才结束。那么长时间,他的大刀丝毫不斜。膝是铁,肘是铁,他的心也是铁!日后可叫他铁肘新太郎,怎样?” “多谢大人的一片好意。”家康轻轻道。 “咦?回得颇含糊啊!秀长之女乃是我侄女,新太郎可以女婿的身份继承家业啊!他将来的官位,恐不在忠次和康政之下。” 新太郎胸口一热,但秀吉是在问家康,他不便开口。可是,十七岁的新太郎做梦也没想过能坐到长老忠次、康政等的上席。“若主公应允,就留下来吧!”他胸中澎湃不已,暗道。家康只是频频点头,不言。 “喜事接二连三,让秀吉再高兴一次罢。” 家康的凝重令当场诸人有些焦躁不安。“有何不合适之处?”秀吉敛笑道。 “大人见谅。他父元忠乃我家臣,其性情耿直如铁,实乃顽固之人。即使对家康,只要未解吾意,便不会从命。” “哦?家康的意思,是你也不能做主?”秀吉佯惊道。 “正是。”家康凛然道。 “好!那么便把元忠请来,我当面问他。除新太郎外,元忠还有其饱子嗣吗?” “有。” “好!把他叫来。”家康转头对神原康政道:“这是关白大人的命令,康政去吧。” 康政却未慷慨回话,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秀吉本以为家康会立即欣喜地答应,他以笼络他人为最大乐事,有时甚至因此强迫别人。 新太郎从康政去请父亲之时起,就觉事情比较棘手,一时屏住了呼吸。倘若只要秀吉喜欢,就把德川氏历代家臣之子一个个都要过来,德川氏不日就会被挖空。新太郎是否有朝一日既做不了秀吉的家臣,也做不得德川的家臣? 家康和秀吉若无其事地转谈别的话题,可新太郎内心还在颤抖。倘若秀吉是想以此削弱德川氏,才要他离开主公呢?主公也似觉察到此,方才未痛快应允。但,若父亲心怀感激地应允了呢?此事非同小可啊! 新太郎很长时间都听不进众人在说些什么,一直在想那看似他自己的、实则关乎全局的大事。若开了这个先例,今后恐谁也不能再拒绝秀吉的类似要求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比预想中顺利。主公甚为满意,秀吉也颇高兴。若因此事而伤了彼此和气,自是大大不吉。 本多作左卫门与大政所之事亦便是如此。秀吉不提,或许是想寻得更大的筹码,若真是那样,岂非大事一件?而父亲对作左卫门的事却是一无所知。 “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参见关白大人。” 新太郎看到康政身后的父亲,坚定如鹰,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沉着如水。但名震天下的两位豪雄在前,他无法与父亲商量。 秀吉不再和藤堂高虎说话,对元忠道:“彦右卫门,秀吉对你有所求啊!” “大人对在下何求?” “我要的,可不是什么物什。” “还请大人明示。” “哈哈,你可能想不到,我想要你的儿子铁肘新太郎啊!” “新太郎?”元忠两眼炯炯放光,瞥了爱子一眼,诧异地看着家康。 “元忠,大人看中了新太郎。”家康道。 “啊?” “关白大人意欲让参议将他招赘入门,让他继承家业。可是我亦不能擅作决定。我巳告诉大人,你生性固执,不会盲目听从我的命令,大人才要当面询问于你。把你的想法告诉大人吧。” 秀吉笑着摆摆手,“不不,不是要听你的想法,是要你爽快答应我。” 新太郎不由又屏住了呼吸。鸟居元忠蓦地怒形于色。他和作左卫门一样,不欲费心去忖度秀吉的心思,因为他很是明白,若是过分为人考虑,自己便将毫无退路。他大声道:“大人让在下大为吃惊!” “你答应了?”秀吉立刻追问。他不是没看见元忠脸上的怒气,却视若无睹。家康亦吃了一惊,抬了抬眼皮,屏住呼吸。 “鸟居一门感激不尽,但此事却棘手得很。”元忠冷静道。 “此话怎讲?” “若是次男或三男,在下自当欣然从命。可新太郎乃长男,要继承敝家业,确实很是为难。” “彦右卫门!你家的普通孩子我当然不要!为将来有益于丰臣、德川两家,我才要出类拔萃的长子。你真不够爽快!” “在下知大人会如此一说。承蒙大人错爱,但在下以为,新太郎不过一个孩子,实乃大人过奖了。” “哦?不过,这人我是要定了。” “这……”元忠仍不松口。 “还是不应?好生有趣!鸟居彦右卫门乃德川柱石,既是不允,定有你的道理。罢,将你能让我丰臣秀吉接受的理由摆到桌面上来!” 场面顿时僵住! 新太郎咽了一口唾沫,极为担心。父亲是有名的老顽固,而对方乃是掌有生死大权、具稀世智慧韵天下人!不可让父亲陷入惨境…… “好!”彦右卫门道,“在下不想让自家孩子给人添麻烦。请大人见谅!” “彦右卫门,你对自己的孩子如此没有自信?” “是,恐是大人疏忽了,犬子有些残疾。” “残疾?”秀吉笑鸟居元忠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我竟未看出啊!他体格健壮,耐力很强,举止大方,颇有教养,怎生说身有残疾?嘿……究竟残在何处?疾在哪里?我传名医替他诊断。家康在此,你不必隐瞒,说吧。”新太郎紧握大刀,腋下冷汗直流。 本性耿直的人随时会因直言不讳而让人扭心,但听了元忠之言,秀吉对他更是欢喜有加。“莫要有顾虑,通通说出来。彦右卫门,新太郎残疾在何处?” “这……实在……最关键的地方。” “什么地方?” 彦右卫门额上汗珠涔涔,道:“性子。” “性子?哦,你是说他个性古怪?” “是三怪!” “这倒未看出。怎生个古怪法?我也可传天下名医诊治。” “此乃顽症。”元忠蹙起眉头,倾身出去,“既然大人苦苦相问,在下便直言相告。在下教导新太郎要一心忠于德川氏,以致太过执著,使他认定天下众人皆是德川之敌。” “众人皆是敌人?” “是。此举定会麻烦不断。还望大人可怜犬子,请让他留在三河,做个忠义之人。” “哦。”秀吉沉吟,旋大声叹道,“家康,听清没有,你的家臣好生令人羡慕!” 家康松了口气,低首不语。新太郎把视线自秀吉移开。看来,被逼到绝境的父亲似乎已渡过了难关,可是,若秀吉再发威呢?因他还未表明要放弃。 “嗬,这便是理由?”秀吉苦笑道。 “是!”彦右卫门肯定地回答,但他马上又疑惑起来了,秀吉应动怒才是,便立刻道:“既如此,就请大人收回成命,若是小姐愿意嫁到敝家,鸟居一门自深感荣幸。” 新太郎又吃一惊,此话并无恶意,不过,这可是父亲向秀吉发难啊!秀长毕竟只此一女! “嫁到你家?” “是。” “哦?甚好,就这么办,谁让我如此喜爱新太郎,就这么办了!” 新太郎的婚事就这样怪异为结,仔细想想,真是有趣得很。 家康瞪大眼睛注视着秀吉。新太郎也全身发热,回想先前一提秀吉,便与“谋略”二字连在一起,此时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对秀吉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是人上之人!但自己真的像秀吉评价的那么前途无量吗?新太郎虽佩服秀吉的坦荡与器量,却也丝毫未改变对主公的看法。这正应了父亲的话——三河武士,有着铁一般的忠心。 未几,秀吉便离去。可能是因为彼此有好感的缘故,家康和负责照料他起居的藤堂与有卫门高虎一直畅谈未息。 “这刀赠大人,以答谢你近日照拂。”家康把长光刀赠予高虎,高虎如孩子般兴高采烈,连连致谢后而去。 翌日,细川藤孝进京。秀吉举行茶会招待他们,藤孝和家康之间似也甚为融洽。 十一月初五,依预定计划叙任,七日正亲町天皇逊位,后阳成天皇受禅,八日,家康便要离京归国了。此间秀吉始终不提本多作左卫门一字。 七日夜,家康去尚未竣工的聚乐第秀吉房中辞行,秀吉才终于谈及此事:“本想留你多住些时日,可由于母亲诸事,我不便多挽留你。早些回去,和她说说京里的事,然后尽快把她送回来,以了我的牵挂。” “是。”家康回道,“回冈崎在路上需要三日,本月十二,太夫人便可启回京了。” 秀吉微微点头:“我不说你也知,不可让本多作左护送。”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突然之极,吓了新太郎一跳,家康竟有些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大人说什么?” “不可让本多作左护送。有的人老人家喜欢,有的人她不喜。她对井伊兵部便喜爱有加,就由井伊护送吧。” “哦,好。” “老人家一生气,可能会说些什么,到时我便不免斥责作左。嘿嘿,最好还是莫要让他到我面前来。” 家康额上汗珠微渗,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无话可说,秀吉也没再深谈此事,便立刻把话题转移到了九州战事上。 主公心中不好受!新太郎看得出来。走出秀吉的房间,在回下榻处的途中,家康步履沉重,不停叹息。踏着霜地上的新草席,进入大门时,他终于道:“新太郎!我颇难承受啊!” 新太郎不大明白,主公奠非是指作左卫门的事?他本以为那事已经完结了。 新太郎疑惑地持刀进入房中。茶屋四郎次郎正在候着,他是前来辞行的。家康对他也是同样的叹息:“清延,我有些承受不了啊!” “大人是说,关白大人要您一起出征九州?” “不!” “那是什么?”四郎次郎不解地坐下。近侍为了明日起程,都去准备了,房中只有他们三人。 “清延,鉴定刀剑的行家本阿弥光二父子……”家康轻声道。 “光二和光悦父子。” “我回去后,把他们中的哪一个送到小田原去呢?” 新太郎不明何事,茶屋好似也不明,尽管嘴里应着,却满脸疑惑。本阿弥家当家的乃是光二,他和家康是老相识,家康在骏府做人质时,他们就很是要好。光二乃是刀剑鉴定宗师,平常做些装饰、打磨的生意,兼买卖刀剑,故父子常出入各地武将府邸。茶屋猜测,让光二父子去小田原,莫非是令他们去打探小田原北条氏的消息? 家康皱眉道:“九州战事,最迟于明年夏日便当结束。” “哦。” “然后定是小田原。弄不好,他便要爬到我头上。” 茶屋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么,他未明言出征九州之事?” “我暗中察看,思量已久,若单独战小田原,必会费些周折。” 茶屋咽了一口唾沫。新太郎也吃一惊,他这才明白,家康是为此事叹息。只听家康又道:“若我和小田原一战,必是两败俱伤。关白即使无从中渔利的企图,但我们变弱了,其势自另当别论。毕竟……他始终视我为眼中钉。” “哦。” “可是,在结束九州战事后,我还得听从关白的命令。他便愈发强大了。” “那么,最好不与小田原一战?” “若能如此,”家康突然改变语气,“关白未斥责作左。若他责怪,我反而会宽宏作左。” 新太郎更为惊心,主公承受的某些压力,他并未留意。主公与秀吉二人一见,不分伯仲,秀吉乃人中龙凤,主公亦非池中之物。可是,主公为何叹息连连? 家康的担忧,自非新太郎所能明白,可是新太郎却在主公与茶屋四郎次郎的对话中窥到点滴:连对大政所如此无理的作左卫门,秀吉都不加以斥责。其原本就不主张以主力征伐九州。但若他令家康前去,家康定会寻理由推辞。 可秀吉似已看穿了家康的心思,一言即定:“征九州我去便可。”他还若无其事地托家康镇守好东方。家康放心之余,自当思虑小田原了。 小田原北条父子能否认清大势,甘对秀吉俯首称臣?否则,必得一伐。如此,秀吉定会令家康独力前去征讨。然北条氏直乃家康女婿,其父氏政亦有意与家康联合,同秀吉一决雌雄。如此一来,家康必在秀吉或北条父子之间作出选择。对这些,新太郎再清楚不过。 家康却似已将目光放得更远。作为敌人,秀吉目下已是如日中天。他平定九州之后,势力会更加壮大,故断不能与他对抗,只剩征讨北条父子一途了。到那时,若被迫独力出兵,两强相遇,北条自会大损,家康亦会损兵折将,目前局面断难维持。故,小牧之战以来始终让秀吉头痛的德川氏,即使尚未败灭,也自衰弱到可等闲视之了。家康可能正是忧心会有那一日,方才叹息。 “清延,”家康低声道,“以刀剑之事为名,派本阿弥父子中一人去小田原,暗中说服他们认清天下大势,以苍生为重。天下的统一与太平毕竟是万民的呼声。故,现在并非轻动刀兵之时啊!” “遵命!这也是北条氏安泰的秘策。”茶屋道。 “另,能否争取到世人中敬重者的支持?非兵家武士,而是能说明天下大势及太平前景的有识之士,如那些与朝廷和诸大名有交往的茶人,德高望重的佛门中人也不可忽略了。此事便托付与你。” 新太郎对家康的话又甚不明,为何武将忧心之时,不以兵法家自居,却谈什么有识之士?茶屋四郎次郎也觉疑惑,不明大方之家遭遇麻烦时,为何不以兵法家为友,单重有识之士? “清延,我在京中的朋友,只有你和本阿弥父子,此后可得多些人才是。” “在下也有同感。” “因为你,我便能了解堺港民心,这便是镜鉴啊。” “是。” “单如此,自是不够。从今以后,我若经常上京,与关白议事,就当知天下大名的状况才是。” “那是当然。” “另,只有伊贺、甲贺的人还不够。” “此事在下早就提过了。” “人哪,一定要知对方真实的想法和心性,必知什么人读何书,什么人有何念想。如此方能在谈古论今时,不贻笑大方。” “大人!” 茶屋向前膝行一步,看了新太郎一眼,低声道,“此事得与堺港的蕉庵先生合计合计。就说茶屋四郎次郎生活圆满,突发奇想,决定开始研习学问。这么说,蕉庵先生当不会疑心。” “这是顺应时势啊!我要夸赞你才是,了不起。” “那么,四郎次郎便先拜京都颇负盛名的藤原惺窝为师。” “好,你是身先士卒。” “是,同时我可以向他推荐大人,为天皇讲学,为日后铺路。” 家康一本正经点着头:“这么一来,也迫使我钻研学问了。” “是。”茶屋四郎次郎又向前膝行一步,声音更低了,“若有人瞧不起关白大人,唯因他不学无术。” “嘘!”家康阻止他,“且不可这么说。此事就托付于你了。” “是。不才不过随便说说。我打算先随惺窝学汉学,再向清原秀贤等学习国学。长此以往,自然就能与五山学僧有些联络。此后要谈论古今兴衰成败,便有了些根底。” 家康道:“武道之后,是学问之道、风流之道……这些都是我应选择的活路,另,若遇被尘世埋没的名医,也要挖掘出来……” 新太郎始终在静听,思索他们二人话中深意。 茶屋四郎次郎辞去后,家康才完全放松地伸个懒腰,对新太郎笑道:“怎样,铁肘新太郎,这一回来京大有收获吧?” “是,长了不少见识。” “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征讨小田原。” “哦!若明白了,就可避免一战了。” “主公是说,关白大人会让我们独力去征伐小田原?” “哈哈,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家康道,“你父亲真是大智之人!竟说你乃是残疾,哈哈哈。” “当时小人着实吓了一跳。不过,这也是一个经验,我便要照父亲所说,成为真正的忠义之士。” “新太郎,你觉得滨松的夫人怎样?” “夫人与大政所相逢,定会很高兴。” “只有高兴吗?见面时,离别始……我们回去,她们便又天各一方了。女人真是可怜啊!” “是。” “我一回去,马上筑城。” “筑滨松吗?” “不,骏府,这亦是为防备小田原。日后我搬到骏府,把夫人送回来,至少要让她待在大政所身边。” “那么关白大人能同意吗?” “关白要去征讨九州,而我是要往东。骏府离大坂远过滨松,愈远就愈接近……送夫人回京,是念及她们母女情深。” 新太郎似懂非懂,唯有噤口。家康令茶屋所做诸事,他逐渐明白了。可是为了亲近,反而住到比滨松更远的骏府,并把夫人送回京城,这又是为何?新太郎估计,此举可能是要激怒秀吉。 “新太郎,明日一早出发,去歇息吧。” “是。” “这一趟诸事顺遂,夫人和大政所也终于见了面。” “是。” “你和作左都完成了任务。你父亲、康政、直政也都……一个崭新的时代就要来了啊!” “是。” “德川家康乃关白丰臣秀吉的内家兄弟,而非家臣。世人可能会认为我有依附之意,但为了天下苍生,受些委屈又有何妨?” “……” “要守护好天下,就当特别关注关白。若忘记此,便愧为新时代的人!”家康眼中掠过一丝忧虑,起身如厕去了。 为明早的出发,四处乱作一团。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二十五 探窥大势 德川家康回到三河,京城和大坂的民心为之一变。 武将都在一心一意准备征伐九州,百姓却松弛了许多。大家都已安下心来,准备过天正十五年的新年。城里为了战事费度而处处喧嚣,却无人为战争担惊受怕。这当然是秀吉宣扬得当之故。尤其是家康率大军前来,表明非敌而友的立场,使百姓放下了悬着的心。 “如此一来,关白大人又多了一个帮手。” “是啊,来年就要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德川大人是新时代的使者啊!” “不不,关白大人毕竟是非凡之人。” “如此一来,九州可一举平定。本来德川大人率大军来,是协助平定九州的,被关白大人笑着谢绝了,说要把东海道托付给德川大人,他对九州一战信心百倍!” “当然,关白大人不仅要平定九州,还要征伐大明国和天竺哩!” 百姓话语简单粗糙,看法却犀利而准确。他们虽未看透秀吉和家康的心机,却也多少看出了二人的忧喜,看出了此次二人见面,给世间带来了哪些变化。 家康离开京都后第四日,井伊直政便护送大政所一行由冈崎出发,于十一月十八抵达粟田口,京都的街道上热闹得如过大节一般。没人说大政所是人质。当然,那是因为京都和大坂人都偏袒秀吉,既无人告知他们大政所此行是去见朝日姬,也无人下令要他们张灯结彩,可是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彩灯。人们像庆祝自家喜事一般欢呼雀跃,“恭迎大政所平安归来!” 秀吉在浅野长政陪同下来到粟田口迎接母亲,径直道:“井伊兵部在何处?”来到直政身边,秀吉取下佩刀赠与他,以示谢意。 大政所归来之事亦传到了大坂。她在内野过了一夜,搭船到大坂时,大坂城中的欢乐气氛,比京城高出许多。秀吉终于完全洗刷掉了小牧长久手之役以来的丑名,他的为政手腕也已路人皆知。 但,在这大张旗鼓准备出征的活跃气氛中,唯一人冷静远远超出常人,甚至似超出了家康和秀吉,而陷入闷闷不乐之中。此人非别人,乃秀吉之妻、被世人称为“女关白”的北政所。 当大政所回到大坂城,宁宁请她到自己房中用饭,仔细询问她在冈崎状况。大政所提起城代本多作左卫门时,满面不快:“这种乖僻之人啊,哪家都不少!”她面露责难之色,却又为他辩护,“却莫要过于责怪他,因为这种乖僻人哪,最是可怕!” “可怕?” “预料不到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而且朝日还留在那里。” 宁宁立刻感到自己问多了,她只想多知些本多作左的事。侍女们主张不应放过作左,否则会有损关白的威仪。大政所却因担心作左会加害朝日姬而忧心,她主张,以探视己病为由,把朝日姬接回大坂,然后,可从容吩咐作左卫门切腹。“他在别馆四周堆积木柴,喔唷,简直是个疯子。” 宁宁冷静地思量,如家康这般人,本不应让疯子为城代,此事即有两种可能:其一,这些都乃家康的密令;其二,作左为了家康的安全,乃自己想出这一狠招,欲令秀吉投鼠忌器。 第二日晨,宁宁叫来浅野长政,道:“井伊兵部今日当会来此,怕我们的人不能好生款待,干脆让石川数正和他同席吧。” “让他们同席?”长政惊问,又恍然大悟地拍拍大腿,明白夫人深意——若作左堆柴火乃受命于家康,那么石川数正的出奔,亦极可能是在执行命令,有意让他们二人相见,以便暗中观察,遂道:“在下明白。” “只在席上还无法完全洞察其心,茶桌上也让他们同处,多给些方便。” “是。” “还有……靠近些。”夫人凑到长政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过后,长政惊愕地看着她,大声道:“一定照办!” 第二日,通过长政,宁宁不仅了懈了直政和数正,还知悉邀直政用餐的秀吉的想法。 在饭桌与茶席上,年轻的直政对数正是一言不发,以轻蔑的目光盯着出奔者。四目相遇,直政瞪得愈狠。数正则尴尬地垂下头,不敢正视。 “那么,关白大人怎样责备直政的?”宁宁急急地问长政。不管怎么说,秀吉到底是关白。直政对丰臣家臣石川出云守数正无礼,当然应不留情面。难道他没有斥责?宁宁想到这里,语气软了下来。 长政果然大摇其头,道:“非但未责备,还要嘉奖他,赐姓羽柴。” “赐姓羽柴?” “是。我觉得大人真是器量如天。”宁宁不解地摇头,“直政接受了吗?” “夫人应清楚。” “连鸟居新太郎这个侍童都敢违抗大人,大人也真是……哼!兵部拒绝的理由是什么?” “他说,井伊一门自南北朝以来,便是驰名远江的名门大户,和皇室都有密切的关系。即使主公家康赐姓松平与他,也因不能接受而作罢。若在这里受关白赐姓,便无颜面对天下。” “哦!既不接受松平,当然也不接受羽柴。” “是。” “大人听了,是何态度?是不是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不,在下觉得,大人胸怀如海。” “长政,一次两次有些度量就够了。本多作左卫门、鸟居新太郎,这一次井伊兵部……怪不得大纳言(秀长)会动怒。” “纳言动怒了?” “对!母亲大政所为质,实乃奇耻大辱!还敢在她住处周围堆上柴火,天理何在!” 长政认真地思量着,沉吟道:“忍耐固然要紧,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则几近谄媚。对作左卫门退让,不可再有第二次!” 宁宁突然呵呵笑了,这些不当让太多人知。她道:“我可能年纪大了,脾气也坏了,实在糟心。这些事到此为止吧。” “是,在下告辞了。”长政退下后,宁宁又叫来陪侍曾吕利新左卫门:“新左!有什么话能让我开开心?我听了母亲在三河之事,心中不快。” “有趣的话?”曾吕利新左卫门露出旁若无人的笑容,“讲些本愿寺的上人大哭的事,可好?” “上人为何大哭?”宁宁惊问。她甚知此人,在曾吕利新左卫门诙谐的话语背后,往往隐藏着对世事的敏锐洞察。有时,他的诙谐甚至可以左右千宗易。即便在堺港人当中,像他这么有才智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因为他终于把礼物送给德川大人了。无论怎么说,兴门寺的上人也是在出使途中,惊惶失措地逃了回来啊!” “你是说,因为未打仗,他才放怀大哭?” “只是这样还有何趣,夫人?” “是,的确无趣。” “德川大人平安归去后,茶屋四郎次郎去拜访了上人。” “哦,这也无趣。” “可是,上人拿出西洋胡椒粉回赠茶屋。但在给茶屋解说能书时,袋子却破了。” “胡椒粉入眼,上人便大哭?” “不!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胡椒粉,上人一边掉泪,一边打喷嚏,既有趣又奇怪。” “这个叫茶屋的绸缎庄老板和你很要好?” “是。” “带他来这里,拿一些绸缎给我看看。”夫人淡然道。 “是。不如此,天下便不能统一。”曾吕利新左卫门突然道。 “提起天下统一,你们有什么目标?若天下平定,刀兵入库,以后又会怎样?” “哈哈,接下来恐要征伐西洋。到那时,在下也会以侍将的身份去极乐岛。” “最近关白大人有些变化,你看出了吗?不,可能外人还不知其变化。”新左卫门沉默无语。接着,夫人故意压低声音道:“你怎样认为?” “既然夫人已知,就不怪新左多嘴了。据说,大人出征九州时,似要悄悄把她转移到京城,待凯旋归来,再把她送去内野的聚乐第然后向夫人摊牌。” “哈哈,你是说茶茶?” “哦?夫人早已知道?” “我不问茶茶。我只想知,关白在堺港人眼里,有何变化?” 新左卫门好似胸口被刺了一刀,脸上的诙谐之色顿时消失,脸绷得紧紧的,连一条一条的皱纹都清晰可见。他咽下一大口唾沫,举止依然大方,心中却在紧张盘算:说还是不说?宁宁知他在迟疑,道:“新左,你认为以你的诙谐本领,就足以追随关白大人?” “夫人。” “我非有意为难你。身为北政所,我有责任……不,从秀吉还是木下藤吉郎时,我便已在尽人妻之责。” “夫人!”曾吕利道。聪明的他知道,一旦说漏了嘴,就会被夫人看不起,而使得堺港众人成为关白内庭的大敌。“夫人到底目光犀利。小人一心为大人着想,必当如实回禀。” “那么,堺港人也认为大人变了?” “是。说得明白些,纳屋蕉庵先生和夫人有同感。” “他怎么说?” “他说自从小牧之役开始……” “小牧之役?你把他所说重述一遍。” “是。”曾吕利悄悄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在小牧之战以前,大人信心十足,时时处处如有神助,征战中国、山崎之役、清洲会议、北伊势之役,无不连战连捷,攻佐佐木、击柴田,有惊无险,对岐阜势如破竹……关白大人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那以后呢?” “大人似有些陶醉于‘自己是为拯救苍生而生的神子’说法。在小牧之战中,第一次碰壁。此话是纳屋先生说的。” “何止是碰壁!不,就算是吧。那个纳屋说大人变成了什么样子?是说大人不再有强烈的自信了?” 曾吕利新左卫门眯起眼睛,使劲摇头,道:“不是,但要警惕。换言之大人第一次知道了山外有山,会因心存畏惧而动摇本心,转用谋略压制。” “他对堺港人也不甚放心吗?” “是。这也是蕉庵先生的看法。小人不知宗易先生是何看法,不过,结果正如夫人所知,关白大人与德川大人对相见都甚为满意。但追溯到小牧之役,毕竟让大人知,有他武力所不能克之人,正是德川大人。可从某种意义上讲,大人终是胜了。” 宁宁听到这里,挑了挑眉毛,“那么,堺港百姓担心什么?说来听听。” 新左卫门已不再那么紧张了,他轻轻点头,悄然环顾四周。“人总有与生俱来的性情。”此时他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谨慎措辞道,“蕉庵先生说,太过任性,自会坚持己见。” “是说大人太同执?”宁宁目不转睛地看着曾吕利,“他还说了些什么?” “大人留下德川大人这个对手,日后德川大人定会和他争个不休。以关白大人的性子,只会执意处处使德川大人居于他之下。” “哦!” “征伐九州或平定东海道,自会兵不血刃。可是,战事一毕,国事便将是关键了。” “此后,他们还会一直斗下去?” “是啊,想停也停不下,因为活生生的对手始终存在。”曾吕利说着,漫不经心地笑了,但突然敛起笑容,“此乃性情使然,关白大人必想把对方压倒,但若在大略上出了差池,不只大人,连日本都会陷入危境。” “日本……” “是,日本已在大人掌中,故,接下来是要征服大明国、天竺,还会远征西洋诸岛……” 宁宁闭上眼睛,曾吕利所言与她的忧虑完全一致。且不说家康,只秀吉那精力旺盛、一刻也不肯停下的性子,宁宁已放心不下——他定会一直追逐下去,拼着性命,至死方休。 现在,家康乃是秀吉强劲的对手,堺港人似都这么看。说秀吉变了,乃是指他从一个自信的人,变成了一个危险的狂徒,因为在他胸中,始终有家康这个强有力的对手存在。若过于夸大了家康之能,家康自会以性情上的优势战胜秀吉。况且,德川家臣无一不血气方刚、忠心耿耿。 宁宁乃是一个一旦认清方向,定要付诸行动的女子。现在,她要行动了。 据织田有乐说,秀吉原欲把茶茶姬嫁给家康之子长松丸,可是,茶茶觉得颇不合适,强烈反抗。最后,秀吉对茶茶姬之婚事的处理,令人很是奇怪,尤令有乐不解。设若秀吉娶茶茶为侧室,不只年龄悬殊,且恐一生都会为茶茶轻看,势必引起内庭之乱。这些事与小牧战败有因果关系吗? 宁宁不可能毫不知情,只是好奇心驱使她逼问曾吕利:“堺港人想要怎样?” 曾吕利新左卫门很怕涉及此类问题。倘若他的言论传到秀吉耳中,怕有灭顶之灾。无论何时,秀吉都要人绝对臣服。他谨慎道:“此非小人看法,而是纳屋蕉庵先生的观点。” “不必辩解。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关白大人一旦先征朝鲜,就非同小可。小人不太明白他这话。蕉庵先生对此事好像颇为担忧。” “征朝鲜?” “是,全国平定之后,何处最近?当然是朝鲜。只是,朝鲜的身后有大明国。仔细思量,恐怕三五载下来,亦难以轻易获胜。蕉庵先生说,只要堺港的茶友在大人左右,自会劝阻。这实是大事一件。” 宁宁有些疑惑,却没有马上搭腔。照秀吉的性子,他很可能走上此路,可是为何堺港并不看好此路?她没有这方面的见识,无从判断。 曾吕利感觉到了宁宁的疑惑,道:“众人都说,若征朝鲜,我们并不能捞到什么好处。堺港人若无好处,岂非白白劳民伤财。百姓生活若苦了起来,国家自会失去安宁。蕉庵先生可能是这么想的。因此不如去物资丰富、商事更盛的西洋诸岛。堺港人现当同心协力劝阻大人。” 宁宁虽然点头,可还是不太明白。堺港人不能无钱赚,因此希望秀吉到可以赚钱的地方。反正秀吉是追逐不休,那就不如选个有利可获之处。她在心中思量着,又想到了家康,便道:“趁大人去朝鲜之机,德川会不会心生异志?” “小牧之战以来,大人便一直在为此担心。” “哦,好了,你讲得很好。辛苦了。” “小人可以告退了吗?” “好,退下吧……不,还有一事,你刚才提到茶茶,是怎么回事?” “那是下面的人随便说说。” “我知道。老实告诉我,大人从九州一回来,便要将茶茶的事向我摊牌,是吗?” “嘿!”曾吕利又面带戏谑地拍拍额头,不往下言。 “你是听谁说的?是宗易先生,还是有乐大人?”宁宁却还要追问。 但此事一问,曾吕利便不那么紧张了。这些事可不必如此劳神费力,哪家内庭都有女人纠纷,要平息并非难事,只要不提堺港人怎样品评关白大人就是。“此事既非有乐大人,亦非宗易先生所说。” “那么是茶茶小姐自己,还是大人亲口说的?” “都不是,是茶茶小姐的侍女说的。据说茶茶小姐有三天未说一句话,一直在沉思。” “那个侍女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小人也疑惑,便问她,她说是听有乐大人说的。” “要把茶茶小姐带进聚乐第,也是他说的?” “是。这些事,别人不大可能从大人口中听到,只他才有机会。” “呵呵,这话不像你新左说的,能亲耳听到这类话的,不只他一人。” “另外还有一人,便是茶茶小姐。” “哼!其实,还有一人,便是你新左!” “啊?” “你是承欢时,不经意听到的吧?无妨,新左,此事我不会说出去。” “是……是。” “此事不可让松丸夫人和加贺夫人知,我懒得管这劳什子事了。你可退下了。” 新左卫门退下后,宁宁还在思量。茶茶的事,她嫉妒,更觉不快。茶茶不单是信长的外甥女,还是为秀吉所灭的浅井长政之女,又是柴田的继女。特意收留她们姐妹,只是想让她们有个好的归宿,以此表现秀吉的义气,以消除与浅井和柴田的芥蒂。 世间已有传言,说秀吉因恋慕茶茶姐妹生母阿市夫人,才不惜代价对浅井和柴田大力征伐。现在,他却还要替茶茶安排!倘若现在非出征前夕,宁宁真想痛骂秀吉一顿,将世间传言倾泻而出。但是这些话,却是身为关白正室的宁宁所无法出口的,一旦出口,便很难分辨是嫉妒还是诚意,空授给世人笑柄。以秀吉的聪明与智慧,他当早明白这些,可为何要一意孤行?宁宁叹一口气,深觉肩上压了一副沉重担子,唉,还是愉快地送他出征,待他凯旋归来再说…… 宁宁生于天文十七年,现已三十九。因未曾生育的缘故,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尽管如此,也非与侧室争宠的年纪了。夜晚的陪侍,她都推给了妾,然而她在内庭却始终拥有正室的权威。先前的侧室虽都出身名门,却均对这位敢在诸大名面前堂堂正正与秀吉争论的正室夫人敬畏三分,唯茶茶姬并不如此。 宁宁对年轻时的秀吉是怎样恋慕阿市夫人知之甚明。阿市对秀吉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明月,是悬崖峭壁上的香花,秀吉只可在心中迷恋。茶茶姬便与阿市夫人颇为相像,宁宁嘴上不承认,但秀长、有乐甚至大政所都这么说。凡遇诸言,宁宁故意听而不闻,若无其事。可是她愈这样,胸口就愈疼痛。 茶茶姬的性子远比阿市坚韧任性。阿市几从未拒绝信长的要求,单是一味顺从,可是茶茶姬却已经断然拒绝秀吉所提的婚事。难道秀吉要去碰这个特别的女子?若让她住进内庭,断会引起轩然大波。茶茶姬必敢当众驳斥秀吉。如此一来,内庭便有了两个敢与秀吉抗礼的女人,侍从自会分成两派,要么站在宁宁一边,要么支持茶茶姬。 宁宁凝想了好大工夫,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自己不可以北政所对待他人的姿态来对待茶茶姬。过去,关白内庭始终风平浪静,现在,是非的旋涡扩大了,竟要起波澜了,这样下去不行! “夫人叫奴婢?”一个侍女从隔壁房间过来,问道。 “叫石田大人来。外面的事情若完了,就让他来,我有事情和他商量。” “遵命。”侍女到了百间长廊,朝外庭走去。 宁宁坐下来,凝视着屋顶的一角。自己从十四岁开始,便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家风,若让一个二十来岁的毛丫头搅环了,可怎生是好!必须马上行动才是! 石田三成来到宁宁的房中时,室内已经掌灯。 宁宁其实并不喜欢三成,和浅野长政相比,三成身上似总有一股令人不放心的阴沉之气。因此,商量重要事情时,宁宁总是先找长政,只有需要出主意时,才找三成。这个矮小男子头脑甚是清醒,有时虽稍有不敬,但他的反应尤为灵敏。三成也知夫人不太喜欢自己,却也不想讨好她,只要能全身而退便可。他内心多少有些蔑视她的意思——不过一介女流! 三成客气地施礼,不想马上进入室内,便在门口坐了下来,“夫人找我?” “治部大人,向前一些。” “是。在下正忙着为出征作准备。” “在那里怎么说话,进来。” 三成疑惑地歪头微笑道:“夫人要说些机密事?” “是,我叫侍女们都避开了,想借你智慧一用。” “智慧?若论智慧,在下不及夫人万一啊!”说着,三成膝行几步,满脸正色道,“要是未猜错,定是谈茶茶小姐的事。” 宁宁颇为不快,此人的毛病也在此处,在阵中他亦是如此,惹得清正和正则都甚讨厌他。“那么,你定清楚了?” “是,已经传遍前庭。” “是谁传出的?我以为这只是谣言。” “可是,这确实不是近侍或茶人传出的。” “治部大人认为是从何处传出的?” “从大人的行动可见,因为他去有乐大人那里太频繁了。” “大人频繁地去有乐大人那里,是要让茶茶嫁给德川大人的儿子。我听说是这样,对吗?” 三成谨慎地摇摇头,“德川大人回去后,他还是不断去。” “治部大人,你有何妙计?” “看来,大人接近茶茶小姐,夫人是不甚喜欢了。” “呵呵,不是嫉妒,单是为了内庭的安宁。”宁宁一字一句,正视着三成。 三成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微笑。事到如今,夫人还把责任都推到关白大人头上,其实,大半的过失都是夫人自己的小聪明所致。他真想大大反驳夫人一番,以压压她的威风。三成明白,要灭夫人的气焰,就要壮大茶茶之势。他沉吟道:“夫人是要在下想出能使大人离开茶茶小姐的计策?” “是。”宁宁干脆地回答,“不管多么有名的大将,只要内庭不宁,他的精力就会分散。这是已故右府大人常说的话。” “唔,这很不容易啊!” “大人要远征九州,这便是一个好机会。” “是……若能办妥……” “茶茶年轻,若是寻一个年龄与她般配的人……” “呵呵,”三成情不自禁笑了,“那么,在下直接对茶茶小姐挑明了吧。” “哼,这就是你的算计?” “此事……夫人真的一无所知?” “治部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下觉得,有些可笑。” “可笑?” “是的,茶茶小姐拒绝所有亲事,乃是背后有人操纵。” “啊?那不是茶茶的本意?” “当然。” “那人……是谁?” “夫人若果真不知,在下亦不敢多嘴了。可是,夫人执意要问,那人便是照顾茶茶小姐的织田有乐斋大人。” “有乐斋?怎会如此?” “我尚未看透他的真意,不过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乃是他在照顾茶茶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对茶茶姬产生了怜悯之心,令她不愿轻谈婚嫁。” “哦,另一种可能呢?” “这就有些不好说了,可能有乐大人觉得,能取代夫人掌管内庭的,唯茶茶姬……此念太猖狂了!倘若真有人要娶茶茶姬,关白大人自会答应。可是,必须废除有乐大人的监护之权,否则,再怎么出类拔萃的男子,小姐也不能同意。” 宁宁眉毛高高耸起。这种奇耻大辱,是她进入大坂以来头一次碰到。 “在下说了不该说的事,但夫人要问,在下便不能不说。” 石田三成的态度也是如此冷漠,如此猖狂!宁宁感觉他在内心深处讥笑她,他可能已看出她的无奈和狼狈。她无法抑制心中的懊恼,“哦?你这么看吗?你也觉得我非但不要管茶茶,还要躬身反省,是吗?” “夫人这些话真令在下意外。”三成依然拒入于千里之外,道,“在下是毫无保留,原原本本回答夫人的问题罢了。” “你是要我就此罢休?” “夫人的意思……” “你认为内庭的紊乱……不,内庭一旦掀起波澜,不是什么大事。我视而不见就是?” 三成苦着脸别过头,无言。 “治部,怎生不回话?我不理解你的想法。有乐大人若真的怜悯外甥女,怎会让大人横刀夺爱?不然他便是不满意我,才特意把茶茶塞给大人,你是这么说的?你却丝毫不担心,不觉会有后患?” “夫人,若在下不担心,就不会说这些了。” “你担心?” “是。可是世上的事,担心有何用啊?” “这么说,你早已看清此事,由它乱作一团?” “在下担心。可是,此事却无法与大人谈,与有乐大人也不得商量。” “你未料到会因此生出连串事端?我不是要看你冷笑,而是要你想出善后的法子。” “夫人啊,”三成逐渐受宁宁所感染,脸颊发红,“现在除了静观其变,别无他法。因为关白大人是一言未吐。大人既未明言,在下岂可多嘴?然,若在大人的地位,这不过乃偶然的过失。与其责备大人,不如以静制动。这甚是要紧。” “哼,退下吧。”宁宁终于按捺不住,打断三成,“你的毛病,就是话总只说一半!” 三成郑重地施了一礼,去了,他依然坚信北政所无计可施,脸上始终挂着冷笑。 这个幸灾乐祸的石田三成!宁宁气得浑身发抖,她不禁生起自己的气来。这不正说明,她心中郁闷,妒火中烧?为何我竟会方寸大乱?是气三成,还是妒茶茶?或者,是害怕茶茶姬?焦躁始终困扰着宁宁,焦躁之中,似隐藏着丝丝不吉的杀气。 如明智光秀在兵变本能寺前的预感一般,那时,秀吉便道:“今光秀动怒,毫无必要。”此时,秀吉也预感到了将有事发生。他不多言,单对送行的宁宁道:“夫人,万一发生不测,母亲便只能依靠你了。”言罢便出征去了。 但宁宁却是无论怎样亦放心不下。“令光秀动怒,毫无必要。”她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人人都有致命的弱点。受信长公肆意驱使,光秀必然苦恼不堪,终致心生乖张。彼时,信长公命光秀出兵中国,却又委使者知会他,要收回他江州、丹波的领地,另把出云、石见划给他。彼时,宁宁在使者出发时,就已预感到会有不测发生。 此刻,相同的预感总挥之不去,她觉得乃是秀吉让她产生了这种感觉。 宁宁马上把大政所从距安土较近的长滨,悄悄送到自己认为安全的姬路城,另派一个嬷嬷跟随大政所,到伊吹山麓的大吉寺。此时,她心中种种不安,与本能寺兵变前甚是相似。万一不测之事乃是因有乐对秀吉的怨恨而生,那么在秀吉出征九州途中,必有不祥之事发生。如今看来,茶茶姬的身边,从一开始就笼罩着妖气。 宁宁也觉得茶茶姬很是不幸,曾想喜欢她、亲近她,茶茶却总是敬而远之。 在性情上,宁宁与三成不同,她与茶茶则更是势如水火。这个茶茶,真欲踩在自己头上?宁宁气恨难平,却又无计可施,唯焦躁不已。罢,就依三成所言,等!宁宁心中叨念,隐隐感觉一团怒火在胸中燃烧。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二十六 一心往东 天正十四年十二月初四,丰臣秀吉征西前夕,德川家康将治所迁到了骏府城。 家康从大坂回三河为十一月十一,仅仅二十三天之后,便迁了过去,此中很是匆忙。当然连重建的时间都没有,修葺也未能如愿进行。家康感慨万千,骏府城下、少将宫町里,多少悲喜的往事啊! “三河的孤儿!” 曾被那样侮辱过,可是如今,这些山河都是自己的了。从今川义元、氏真父子的手里,转给武田信玄,现在住在此处的家康,又要和秀吉合作。这里乃是一心往东的家康必需的居城啊!可惜建筑与山河都是了无生命之物,若它们有情,自会比人生出更多的感慨。 骏府算不上一个大城。纵六町,横五町,天守阁也不过方圆二十八间。护城河有三重,步卒和侍从的住屋连在一起,欲让竹越山城、若林和泉、大久保彦左卫门、板仓胜重、安藤带刀、永井右近大夫、村越茂助、西尾丹波、本多正信、水野因幡等居住。但因迫近年关,初四日的迁移,只有大久保忠邻一人随从。家康一到骏府,便马上去临济寺里拜祭雪斋禅师和祖母华阳院的坟墓。 迁移仪式已在此前择吉日举行过了,因此一迁过来,家康便令立即开工建侍从住屋和划分区域。滨松城交由菅沼正定守备,骏府的新奉行由板仓胜重担任。最先在骏府城下建造浅间宫,把在手越的报土寺移到宫崎町,乃是为了纪念父亲。当家臣接二连三地迁来时,便要借春天去富士山狩猎的名义,进行攻防训练。家康要抢在秀吉征讨九州回来之前,把新城建好,道路、驿站也都要竣工,所有演习与布防也要完全结束。 可想而知,天正十五年正月、二月、三月,日子将在匆忙中度过。当樱花在骏府城和安倍川岸盛开之时,松平家忠督建的二道城,已接近尾声。从清晨便不断的霏霏细雨中,到处都有新生的嫩芽,使得骏府城处处一派春天气息。 “报!长松丸公子刚从马场回来,想见大人。” 家康把视线从摊在桌上的报土寺界图上移开,“叫他来吧。”说着,仔细地看了一眼进来通报的侍从:“哦,平助,你吃过鹿肉了?” “是,大人猎获的田原之鹿,在下吃过了。” “味道如何?” “不怎样。”大久保彦左卫门无礼地摇摇头,苦笑一下,“小人去带公子进来。” 家康面带笑容等着儿子。彦左卫门平助的神情表明他有话要说,究竟是长松丸犯了过失,还是他俩要对家康说些别的? “长松丸见过父亲。”长松丸进来。 “哦,进来。练习骑马了?” “回父亲,练过了。”十二岁的长松丸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面对家康,姿势端庄。成为秀吉养子的于义丸有些粗野,也有些霸气。可是长松丸却完全受到了阿爱夫人的影响和陶冶,举止甚是得体。可是,有时家康面对这个举止得体的长松丸,会突生不安:这孩子是谨慎呢,还是有器量?交代他的事,他定能做好,连措辞、态度都考虑得颇为仔细。他的武术并不超群,却也不算差;字写得很好,马术也不错;舞刀射箭,游泳走路,都不会令人惊喜,却也不致让人失望。这么个儿子,既可以说资质平庸,也可说是文武双全。 “你好似有话要说,想说什么,用一句话告诉我。” “是。但一句……却是说不清。” “情况紧急之时,说话当干净利落。” “是。”长松丸应道,认真思量片刻,“一句话,此事对德川氏甚为重要。” “哦,对德川氏重要?那么就得详细说了。是何事?” “孩儿听说大坂的兄长,要陪关白大人出征。” “哦。” “父亲派去大坂的人,酒井左卫门督只问候了一声便回了,余下只有本多广孝。加上步卒,与兄长去的至多不过三千人,对吗?” “是。你不知?” “不知。孩儿认为,如此一来,兄长会被关白大人轻视。” “哦?你认为应派更多的人马?” “是,比其他大名少太多,对日后无益。” “老实告诉我,这是谁教你的?”家康笑着反问。 长松丸踌躇道:“无入教。即使有入教,孩儿也不能把他说出。”他说得颇为自然。 家康却有些烦躁,长松丸之行已非孩子气,可事情若太脱离常规,自令人深感不安,遂道:“出于好心,不说也罢。可是,长松,此次征伐九州,大势已定。去年十二月,关白被任命为太政大臣,前又获赐姓丰臣之殊誉。他把征伐推迟到今年,其间在丰前打败毛利,在丰后击败四国,对北九州已形成压制之势,给大友氏建立了南下据点。其间虽然发生了四国之乱、大友义统落败之事,可是这些事对于实力雄厚、人望高涨的关白大人,实是算不了什么。形势始终有利于丰臣氏,世人都要明白,与关白对立不明不智。这一回,上方的守备乃前田利家,京城守备是羽柴秀次,关白三月一日已朝九州进发,总兵力达十二万。这次战事游刃有余。这便是父亲只派三千人马的原因,你明白了?” 家康语重心长地说完,长松丸又疑惑地施了一礼,道:“但派出的人马更不应太少,孩儿觉得,当借此机会让人见见我们的实力!” “长松!你终是未明白我的话啊!”家康顿一下,又道,“去年夏天,也还未想到能这样浩浩荡荡出征。而去年年底到今春战势的变化,已不需关白亲自出马。这其中一个重要缘故,便是我的进京。我因此故意减少了人马。我想,在整个战局上,我已立了大功。” 长松丸好像很是惊讶,他根本就未想到这些。倒是他对此事的思虑,颇令家康感动。“前既已尽力,便只派本多广孝?” “对啊!其实就是不出一兵一卒,也算不愧对关白。若十二万大军变成十二万五千或十二万八千,对大局并不能产生多大影响。还不如让人看到,在他的大军背后,还有无数的德川人为后盾。这样更能震慑敌人。你的想法还是太肤浅。” 长松丸似已明白。孺子可教!家康正这么想着,长松丸又道:“孩儿还想问一事。” “哦!好,说吧。” “我有两位母亲,生母和朝日夫人。这两位母亲,哪一位更是尊贵?” 话太意外,家康有些措手不及,他不禁别过脸去。长松丸无意为难父亲,但他的问题,确是触到了家康的痛处。这孩子怎会想到问这个问题?他是亲生儿子,又如此郑重其事,更不可嗳昧应付,不可随便回答。“长松,你喜欢两位母亲当中的哪一位?” “孩儿都很喜欢。” “那不是很好吗?还有什么不能明白呢?” “城已经建得差不多了。” “哦。” “生母住的居所已经竣工,她也已迁了过来。可是,朝日夫人的御殿却似未完工,不知这是为何,孩儿不明。” 这一问,家康大吃一惊,不由环视四周。他原想把朝日姬暂留滨松城,待聚乐第竣工,便把她送回去。朝日已历经丧夫之痛,不当让她独守空房,至少要让她住在离家人较近的京城。不过,家康并非打心底真正体恤她。朝日姬对他毫无吸引力,即使做个侧室,也觉难以忍受,但这样的女人却成了正室夫人。家康想让内庭女人对朝日姬多些体恤,但自己内心则似充满自私和任性。恐至少在循规蹈矩的长松丸眼里,父亲便是这样。家康因而大惊。 “长松!这是你自己的想法?” “是……不!” “是西乡局跟你说的?是她要你来问朝日夫人御殿之事?” “孩儿不能说。”长松丸有些慌乱,脸上现出狼狈之色。 家康料是说了个正着,道:“好,此事你不必多想。朝日夫人地位最高,因她乃正室夫人!故,目下张罗人于领内寻些上好的木材,给她建造御殿。知道了?” “是,孩儿知道了。” “那便这样吧。这些事情,你生母确实会顾虑,你如实回她便是。” 家康说完,终于松了一口气。长松丸这样问毫不奇怪,假若真的不在骏府给朝日姬建住所,单把她送回京城,一定会有更多的人过问。 长松丸恭敬地退下了。他霸气不足,但冷静和厚道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此后的形势,可能对这样的孩子更为有利。 此时,大久保彦左卫门进来,盘腿坐下,他看起来依然颇为不满。 “平助,是你教长松的?”家康道。 彦左卫门顾左右而言他:“今年的气候对养病却是有利。” “养病?谁病了?” 彦左卫门自住进骏府城,就服侍在家康左右,可是他和侄儿忠邻不一样,总是不那么随和,故意避开本多正信,他可能是不甚喜欢正信的性子。家康觉得这样反倒不错,不同性情的人,可互相制约,互相弥补。 “谁是病人?大人真的不知?” “不知,谁病了?” “西乡夫人。”彦左卫门鼓起腮帮子道,“亲母生病,朝日夫人没有御殿,长松丸公子才会不放心。” “哦?” “可是,公子很有教养,说话斯文,自是未能明言。” “平助,说话要清楚些,你是要我建御殿,多关心些西乡局?既然阿爱近况不佳,我当多去看看她?” “不,在下不敢这么说。这些事必须主公自己拿主意。” “哦。” “但因主公公务繁忙,有些疏忽了,在下经常情不自禁念叨念叨。若您听到了,请不要介意。” “阿爱的病有那么严重吗?” “这么说,主公确实不知。这可不是小事啊!西乡局不仅为主公生下儿女,且在滨松时,颇尽了不少力,是得力内助。而主公竟不知她身在病中,被新的小妾迷得神魂颠倒,疏忽大意。由此看来,主公对老臣、功臣……” “这不是自言自语吧?放肆!” “还请主公恕罪。” “长松丸本不知如何是好,是你教他说的?” 彦左卫门猛摇头“不,公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向主公进言。他本就有正本清源的才智。” 家康不以为然地哼一声,又奇怪地笑了,“长松丸是要我正本清源?平助,这是你当说的话?” 彦左卫门把视线自家康身上移开,道:“公子恐是为忘了建正室御殿、并以天下为志的主公担心。” “好了,平助,不过,还是让孩子自己去思量吧,先建夫人的御殿,再去探望阿爱。” “此时去探望,怕已太迟了。” “太迟了?” “主公不知实情,公子才会奇怪。” “也很心痛?” “西乡局为主公献出了她的一切。她尽心竭力抚育公子们,管理内庭,甚至为朝日夫人的婚典诸事费心操持,而主公却流连于其他女人处……” “放肆!” “在下乃是在自言自语。主公多多担待。” “哼!好!我马上去探望西乡局,叫个医士来!” “这却不必。西乡局并非缺少医药,她缺少的是主公的关爱。” “哈哈,好一张利嘴。走,同去!” “西乡夫人定会喜出望外。” 家康没有回答。仔细回想一下,他确实已有四五个月没有去看望西乡局了。尽管她身体瘦弱,却总是为内庭之事忙碌。看她那个样子,家康认为去看望她,反而会使她更是疲倦。这是他的武断之处,他最近一直由阿竹和牟须陪侍。阿竹乃武田遗臣——市川十郎左卫门尉昌永之女,牟须则是三井十郎左卫门吉正之女,两人都比西乡局年轻。 这么看来,男人实在无情! 家康来到阿爱的房前,站住。屋子用新旧两种木材所建,只有墙壁散发着新鲜的木香。阿爱的侍女吓了一跳,急道:“主公来了。” 家康示意她不要做声,轻声道:“夫人躺着?莫要惊动她!”他悄悄看着隔扇里边,示意众人安静。阿爱还是慌忙起身,迎了出来。她肩膀瘦削,蓬头散发,热得全身流汗。 “听说你病了,为何不让我知道?” “这里太乱了。阿里,快点香。”阿爱命令侍女,接着也像长松丸一样,恭敬地施了一礼。 家康目不转睛地默默注视阿爱良久。在滨松城初见她时的惊愕、她的妩媚,仍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家康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告诫自己,她不是初恋的女人——饭尾丰前遗孀的幽灵。他当初是那般迷恋她。彼时,老梅树开了白花,阿爱年方十九,显得更年轻。如今她虽已生子,却毫无容颜老去的痕迹,依然战战兢兢地望着家康,眼睛如两弯新月。 家康突然移开视线,他不由反问自己:我究竟为这个女人做了什么?自己心深处爱的女人,只有她一个而已。他对她的情意坚贞不渝,却反而让她受苦。她那削瘦的肩膀、细长的脖子、凹陷的胸部、毫无血色的面容,便是铁证! 这个女人,乃是任劳任怨打理内庭的好女人!这种信赖,对这个女人,真的是一种幸福吗?因为信赖,就可疏忽她? 于义丸的生母阿万以及筑山夫人,要么喜欢纠缠不休,要么喜欢肆意反抗。唯阿爱不同,不在她身边,她便默默辛劳;拥抱了她,她便恬静地闭上眼睛。几乎所有人都亲近她,所有人都敬重她,而她丝毫不施威仪,对家康也总是敬畏有加,暗暗守着他。这种女人竟被疏忽,家康难道是被恶鬼附身了?若真如此,便犯下了弥天大错。 “阿爱,你心中难受吗?躺下歇息吧。” “是……可是……” “好啦!你要是不听话,我便马上离去。我想和你说说话,你躺下吧。”说着,家康对侍女使个眼色。 “主公,在下先告退。”大久保彦左卫门悄悄退出屋子。 阿爱已不拒绝来扶她躺下的侍女了。她老实地躺着,右颊靠在枕上,定定看着家康。 “难受吗?” “不。” “医土怎么说?” “说不可勉强撑着。” “不可勉强……你却在勉强自己!”家康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阿爱,懊悔突然涌上心头。他喃喃道:“我不知你病得这般重。唉!我……” 阿爱已是奄奄一息。家康曾听说,从滨松迁往骏府途中,阿爱吐血不止。可是,他没想到会如此严重,便未及时探望,单是令彦左卫门去告诉内庭诸人,在熟悉新城之前,要好生照顾她。 “大人,”阿爱忽道,“请恕罪!” 家康吃惊地把脸凑上去,“你说什么?让你那么操劳,都是我不好。” “不,这次迁移……您那么繁忙……阿爱未多帮些忙,请见谅。” “阿爱,你是由衷之言吗?我太忙了,没来看望你,你怨恨我,是不是?” 阿爱惊异地瞪着家康,她的话其实不是讽刺,也无怨恨,“大人!” “哦,你想说什么?唉,流泪啦!莫要动,我给你擦。” “请大人……您原谅阿爱。” “你这是怎么啦?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这么辛苦、这么热心。” “不……不,如果大人不宽恕阿爱,我会于心不安。” “愈说愈不像话了,你这是怎么了?” “这次的迁移……对主公和长松丸,都是平生大事。而我明知如此,却这样力不从心……” “唉,阿爱,当然要原谅你。我原谅你了啊!阿爱……” “多谢大人!” 家康还是未明她话里的含义,以为她可能是病得神志不太清楚了。一边想着,他一边去握阿爱的手,可是阿爱却轻轻躲开,回手悄悄地按按额头,道:“这样,阿爱就安心瞑目,先到净土去了……” “胡说!你还年轻,病奈何不得你。除了名医妙药,心境最重要啊。” 但阿爱似听非听,她慢慢把视线移到屋子一隅。那里摆着一个伊贺古陶瓶,插着刚开的一束樱花。 家康轻声道:“哦!春天来了啊!阿爱。大地回春,百花争艳,满目佳景……春天是人精力最充沛的季节啊!你定会好起来,往后我也会常来看你……” 阿爱像听到了,又像未闻,仍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花,良久,方微弱道:“阿爱有事相求。” “哦,何事?”家康立刻道,却让阿爱有些说不出口来。也许这些话不是阿爱想说的,只是脱口而出。她有些畏惧,又把视线移到樱花上,微微地摇头。 “有事就说出来,莫要有顾虑。”说着,家康突然想到阿爱从来不向人求什么,顿时心如刀绞。这个女人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可她竟压抑到现在,在重病缠身时,才脱口道出。家康忍不住再次催促:“阿爱,你说吧,其实过去也该把心里话说出来,你却一直憋在心里……这一回,可一定要告诉我。”阿爱仍然沉默着,仿佛心中有顾虑。 “你多虑了,阿爱,刚才你不是说有事要说嘛。” “大人,请莫要再问了。妾身破坏了过去一直遵守的原则。” “原则?” “是,像那樱花,不,不只是樱花,所有的树木和花草都……” “我却不明这是何意?” “树木和花草不论怎么艰难,有什么要求,都会存在心里。” “这倒是真的。” “而当春天来临,即使环境不好,它们也仍然尽力发芽添绿。” “哦!于是你以它们为范吗?” “是,为了大人、为了长松丸,阿爱一直这么约束自己。因此,请大人莫要再挂念我那话了。” 家康听了,不由得看着樱花枝。是啊,草木不论是肥力不足,还是天气干旱,全都不提要求,不管人们关不关心它,它都悄悄发芽,静静结果,最后默默枯萎。这个女人是要用草木来告诫我?阿爱竟是怀着草木之心过日子!家康从没像今日这般感到阿爱那么可怜、那么悲哀。可是,她也是人哪,因突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自愧,真是可悲的循规蹈矩! “阿爱,我非问不可了。不听听你的心愿,我便不离开这里。说吧。” 阿爱又恐惧地环视一眼四周,想坐起来。 “躺着就可,躺着吧。”家康慌忙用手按住她的肩膀,双眼湿润了。 “大人,”阿爱道,“您既然这么诚心,妾身就说了。” “好,说吧。”家康一手扶住阿爱的肩膀,另一手悄然拭泪。这可能是她的遗言了!家康开始内疚,阿爱的病比想象的重得多。这个女人能起得来,就绝不躺下,她一旦躺下,就是“枯槁”之时了。家康真恨自己疏忽。 “请莫要笑话,可能大人已觉察到了。” “哦!怎能笑话?说吧。” “大人!既已忍耐到这个地步,和关白大人就莫要再争了。” “这……这便是……你的请求?” “是。关白收于义丸为义子,又把妹妹嫁过来……长松丸也是朝日夫人的孩子。” “唔。” “事已至此,两家再争,恐神佛也会怪罪。” “……” “在大人出滨松城时,婆婆也说过,对神佛不忠便是耻辱。而且,若大人能忍,便可使百姓免遭战争之苦。西边走不通的话,就请避开,往东走,往东……这也是母亲大人告诉我们的。” 家康默默抱起双臂。阿爱能说出这番话来,确是他没想到的。可是,认真思考一下,这一点也正是自己疏忽之处。既已发誓要学草木,就应该目光锐敏地去观察才对。 “请原谅!往东、往东……妾身本想这么求大人,可是又觉羞耻,大人想来已把握了这一点……妾身许是为长松丸担心,才不敢开口。” “阿爱!” “请大人恕罪,妾身破坏了原则。” “你说得对,我照你说的做。” “大人……请原谅。” “你放心吧,我本也打算这样做,才迁到骏府来。” “妾身更惭愧了……” “不,不。我会牢牢记住这句话,欺骗神佛便是耻辱。不只家康,长松丸也一样。无论能不能主宰天下,都要为苍生而活。我会告诉长松丸,要他一心为天下百姓,忠于神佛。” 阿爱连连点头,闭上了眼睛。她脸上缓缓流下两行热泪,可能是太疲倦的缘故,她旋即发出轻微的鼾声。家康默默地看着她那安详的面容。 确认阿爱已经熟睡,家康才悄悄从屋里走了出来。果真如彦左卫门所说,她已经病入膏肓。马上离开她觉得不安,可是待在这里又怕妨碍她歇息。 彦左卫门看家康出来,便摆好木屐,却一言不发,默默跟在他后面。家康出了庭院,到处都是枫树、柳树、樱树和梅树,抬头远望,便是高高耸立的富士山。家康道:“平助,用这些树木作比,阿爱是哪一种?樱、梅,还是柳?” “是松。”彦左卫门回道。 “哦,她去世后,我要在她墓旁亲手植松。” “不管夫人能否看见,每年都给她栽一些如烟似雾的花。” 家康无言,他若有所思地走了一会儿,又站住,道:“平助,这附近的树木,都向东生长,竟无向西伸展的啊!” 彦左卫门歪着头:“草木都喜欢朝着太阳出来的方向生长。” “这么说,阿爱这棵松树也喜向东?” “啊?大人说什么?” “我没有关心阿爱的病,我向你致歉。我哪料到她会病得这般重!” “夫人一定很欣慰,夫人令人敬佩!”彦左卫门顿一下,道,“主公,您在看什么?” “富士山。” “今日的富士山不那么清晰,天空有薄薄的云霭。” “我曾朝那富士山,在此城的大厅走廊撒尿……” “啊!那是主公当人质时吧?” “是,是三河武士被人嘲笑、无家可归之时,而今天我却成了此城主人。” “主公一定感慨良多。” “是啊,平助,不经过那么长的磨难,我不仍无家可归吗?”家康果真感慨起来。 彦左卫门沉默地歪着头。可能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无家可归的,只不过是进行着一次遥远的旅程罢了。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二十七 天下源地 堺港的河边,是日,约有六十艘船陆陆续续运出粮草。 这些粮草几乎够三十万大军、两万马匹一年之用。把这么多的粮草从堺港聚集到尼尼崎、兵库等地,再由海上输送到赤间关,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仅是从堺港运出去的米,已经有五万多石了。由二十余地调了不少二三百石的船,而千石船就屈指可数了,故而所有的船和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负责收集粮草的,乃小西隆佐、吉田清右卫门、建部寿德。而石田三成、大谷吉继、长束正家则负责指挥分配,夜以继日地忙碌。 丰臣秀吉已率领十二万大军,从大坂出发二十多日,现已进入三月下旬。樱花已经凋谢了,处处一片绿意。海面上布满了各色旗幡,白色的七堂滨海滩闪闪发光,海滩上人们如蚂蚁般忙忙碌碌,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次征战,到底能有什么收获呢?这样想着,纳屋蕉庵渐渐怒了。 “木实,你知宗传在何处与关白的队伍相遇?” 蕉庵朝着到总号来接自己的女儿木实,以斥责的语气问道。他想在秀吉出征前,摆平九州,因此暗中派尾张屋宗传出使筑前,现在他正回乳守宫的别苑。 “女儿听说在安艺的二十日市相遇。”木实紧跟着走得很快的蕉庵,“他说关白着绯色甲胄,戴锹形头盔,着赤锦袍,骑一匹挂金鞍的月毛驹……”讲到此处,她朴哧笑了。 “有何可笑!”蕉庵斥责。可木实还在笑,他又斥道:“回我话!” “是。可是女儿认为,现在能以那样的装束去赏花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 “赏花?” “是。他认为这便是战事。据说,明天他还要乘船去严岛游山玩水。”木实说罢,捧腹大笑起来。 蕉庵也苦笑不已。不过,他绝非生秀吉的气。连木实都说是赏花。像这样已成定局的战争,有些人竟让秀吉去打,他实在生那些人的气。岛津义久此人,也认不清大势。 天正十五年三月初一,秀吉率十二万大军离开大坂之前,已先派出了大批兵力:字喜多秀家的备前部一万五千;宫部中务法印的因幡、伯耆部四千四百;前野长泰但马部四千;福岛正则和中川秀政、高山长房的播磨部五千五百;细川忠兴的丹后部三千;羽柴秀长和筒井定次的大和部一万七千;羽柴秀胜的丹波部五千;丹羽长重和生驹亲正所领两千三百人马;前田利长率越中、越前部一万二千;蒲生氏乡、织田秀信、九鬼大隅、池田辉政、森长近、稻叶典通共领一万二千人马。 总兵力达到八万的大军已先行出发,加上这之前收归的毛利、小早川、吉川等中国地区各部,以及四国的仙石、九州的大友,秀吉全部兵力已超过三十万。而岛津义久再怎么趾高气扬,也无法抵御,应该很容易说服他,从而完全镇抚。因此堺港人想出了很多计策,延缓秀吉出兵,和岛津斡旋,可是终究没能说服双方。因而,在这百废待兴之时,大军不得不开赴九州。 蕉庵走在依然发笑的木实前面,不耐烦地来到别苑门前。尾张屋宗传的行动,自然与蕉庵、宗易、宗及等商量过。最后一步要交给博多富商神谷宗湛来完成。 蕉庵一进门,就看到宗传已换了衣服,躺在他引以为荣的书院挖鼻孔。一见蕉庵,宗传急忙起身道:“啊!我刚刚……来。” “有劳你了,可此次是白跑一趟。” “可不是!”宗传呼地吹吹手指,搔搔鬓角。在秀吉的茶室里,宗传可以算得上一个规矩茶人,可是方才的举止太失礼了。 “岛津大人究竟为何如此气愤?难道他真的有恃无恐?” 宗传并不正面回答,岔开了话题道:“先生要多劝关白莫贪恋女色啊!不然,说不定他会干出什么事来。那些潜在的威胁,真让人担心。” “哦?”蕉庵蹙眉坐下,“关白误估了形势,恐怕必有一败。可能因我们对他认识有偏颇或估计不足,他竟转不过弯来。” “人啊,毕竟做了关白,性子有些变了。”宗传道,蕉庵举手止住他,道:“不能这么说,否则不就是说我和宗易……不,是与现在日本第一茶人——利休居士的训示相违背了啊。” “实际上,去年正月特地把宗湛先生从博多叫来和关白见面,就是我们着手安排的。” “您的意思……”蕉庵沉吟。 “关白大人给岛津一封信。” “内容和你我听说的不一样?” “是,他照例又夸大其词,说天下大部已经统一,便想劝岛津投降。” “唔!这很糟。”蕉庵叹道。 “不错。”宗传再度搔搔鬓角,“所以,当神谷宗湛先生再把利休居士和幽斋先生的信函交给岛津义久时,岛津嗤之以鼻,拒收。” “哦?糟!” “大人应该清楚,除了岛津,北边尚有北条和伊达。他也应记得自己在德川之事上怎样费尽周折。那信函实是有欠考虑。” 蕉庵苦笑:“那么,利休居士知道此事了吗?” “知道,在安艺的二十日市相遇时,我向他和盘托出了。” “居士怎么说?” “他一脸苦涩。可是,岛津大人也可有些体会了,关白大人的信函固然傲慢,可是岛津竟让关白亲征九州,这也太莽撞了。” 此时木实端茶进来,二人止了话。木实道:“洗澡水已备好了。” “是,这道菜是最好的,待会儿我要好好品尝。”蕉庵递眼色让木实下去,又对宗传道,“那么,此战规模非同小可了?宗湛先生怎么看?” “他说,这是九州的‘小牧之战’。” “九州的‘小牧之战’?” “是。他说,他从一开始就错了,本不该听命于秀吉、义久等人。然而这不过是对大势估计不准。可是,秀吉率领如此庞大的队伍,即使岛津明知必定失败,也不可能轻易臣服。因此,对关白大人也是一次有力的磨炼。确如宗湛先生所说,是九州的‘小牧之战’。” 蕉庵一直凝视空中,无言。所谓战争,不只为了利益,还涉及志向、名声等,甚是复杂。就凭岛津义久的实力,实不足与秀吉抗衡。此次战争对义久有百害而无一利,也大大阻碍了堺港人与海外的交易。 因此,堺港人悄悄把神谷宗湛从博多叫来:于去年正月初三出席大坂城内的茶会,把他介绍给秀吉,目的是阻止战事。众人商议,决定先让岛津氏老臣伊集院忠栋拜利休为师,学习茶道,拜细川幽斋为师,学习和歌,使他们起到沟通双方的作用。当然他们未能阻止秀吉动兵。 堺港人致力于把应仁之乱以来将一切诉诸武力的恶习,转化为以理智来解决纷争。理性才能带来天下太平。也可以说,此举是堺港人的尝试。丰臣和德川的矛盾解决,便是得益于他们的各种努力。岛津氏的问题也当这么解决。他们终于使得秀吉延期到三月才出征,然而岛津氏却无积极反应。他们急急派宗传去九州探询实情。在此期间,秀吉已迫不及待,终于决定南征。 如今根据宗传的说法,岛津义久乃因秀吉的信函而产生了误会,可是问题并非那么简单。过去,利休居士几乎一直跟随秀吉,这一次也在其身旁,却仍无法阻止这场战事——堺港人的实力,还不足以主宰时局。 蕉庵遗憾之余,焦躁难耐。利休居士更是咬牙切齿,因此他碰到宗传,也无话可说。他们已经举起“茶道”这面新的旗帜,企图用这种强大的无形力量取代武力。 事情并非毫无成功可能。堺港人劝秀吉把黄金茶室搬到小御所,依据敕命,赐宗易利休居士的名号,为天下大名茶道之师。除了毛利、小早川、吉川一族,前田利家、细川忠兴、蒲生氏乡、秀长,连大政所都成了利休的弟子。但这一次却失败了。这次的筹划人不是别人,正是纳屋蕉庵,故蕉庵尤为遗憾。 “蕉庵先生,要不要再做些什么?”宗传担心地注视着蕉庵。蕉庵一面点头,一面苦笑,对宗传道:“不可丧气,事已至此,要再麻烦你到博多走一趟。” “别说一次,十次都可以。先生有何良策?” “无甚良策。我只是心中不安,利休居士会否因此事而心中难平,与关白大人发生冲突?” “哦,不无可能。” “你知宗易先生个性要强,连关白也不会谦让。但若关白遇事,他亦不会袖手旁观。” “有此可能。” “故,你能否再走博多一趟,把我的想法告诉居士?”蕉庵道。 “先生是想……” “定要避免残酷的血战。关白非同常人,他可耐心等待岛津醒悟。定要不厌其烦地向居士说明。” “避免残酷的血战……” “对!所以,对关白也定要灌输些新的想法。你说他贪恋女人,可是他并非那样的人。因此,设法全力阻止战事才是正途。”蕉庵目光四处游移,道,“岛津降服只是早晚之事,有必胜的把握,故不必操之过急。既然特意陪关白到九州,就把好事做到底,以流芳百世。请这样告诉居士。” “流芳百世?” “是。既然专程到了那里,就把那块土地打造成为日本的新基地,再回来。” “哦。如此看来,关白大人定会拍手叫好。” “定要让居士尽力,不可让九州陷入战乱。天子子民自相残杀,终是耻辱。仔细考虑生存之道,才不愧为史上无二之关白。故,向他进言,把彼处变为第二个堺港!” “第二个堺港?” “便是博多啊!宗湛先生和岛屋先生在那里大兴茶道,让关白自己划分版图。这么一来定会有趣,一定可以避免战事。” 宗传拍拍大腿,起身道:“好!好计好计!不如此,岛津氏与关白大人僵持不下,必有一战,那样一来,后果不堪设想。” 蕉庵不理他,继续道:“这种说法是开导居士的妙方。你告诉居士,特地以天下第一茶道名家身份去九州,就要把那里的名人都收为弟子,方能回来。明白吗?把大友先生、岛津先生都收为弟子,否则堺港人岂有台阶可下?” “唔!不愧是蕉庵先生。”宗传佩服不已。这确实是妙计。巧妙地利用秀吉和利休的性情,然而也是为了岛津、为了日本,尤其是考虑了堺港人,这才是名符其实的“善政”。“宗传,另,你告诉居士,说我请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和关白起争执。只要我蕉庵活着,就不会让居士在关白处受丝毫委屈。大家要同心合力,密切配合。请不断叮嘱他。” “遵命!不过,蕉庵先生,居士和关白真有可能争执起来吗?” “很有可能!”蕉庵这才收回目光,看着宗传,“虽然双方互相了解,互相敬重,但他们性情都很急躁。” “一对好胜之人!” “而且,关白不明居士的风雅之深,居士也不明关白的器量之广。由他们不时产生分歧,就可得知。例如,关于照居士意见,令古田织部烧出的茶碗的颜色……” “茶碗的颜色?” “是。居士说黑色典雅庄重,能够显出古风之威严,而关白却外行了,他喜欢红色。” “关白本就喜爱黄金茶室之类啊。”宗传道。 “黄金本身虽华贵,可是执著于黄金的人,心中却不免卑俗。说红色乃杂芜之色,关白必不以为然。” “的确如此。” “但居士却非要关白明白。而关白一旦认定,无论谁说,都会断然拒绝!” “比如红和黑?” “是啊!”蕉庵长叹道,“这可能便是人之宿命,可我却想改变这宿命。但居士若和关白争吵,我便无能为力了。” “嗯下心服口服!” “因此,希望你办好此事。何况你又敬重神谷宗湛先生。为了给关白、居士各送一副良药,只好由你再赴博多一程。当他们心情畅快时,就让他们知,岛津大人也是天下不可多得的贤能啊!”蕉庵说到此,方开怀大笑。 宗传好奇地望着蕉庵。他把在安艺的二十日市碰到的木偶般的秀吉,与一心想控制秀吉、隐居于市井的蕉庵一比,就深深觉得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方今天下武将,都汲汲营营只欲靠近秀吉;另外一类人,则绞尽脑汁与他对抗,以求存活。在后者眼里,秀吉强大如中天之日。 蕉庵却不把秀吉放在眼中,认为秀吉不过是乱世需要的守备大将。不只是对秀吉,从信长干涉堺港开始,蕉庵便常常出语惊人。起初,他背地里叫信长的奉行为“织田伙计”。但他主张为了日本的未来,要善待“织田伙计”。同时,他又把宗及、宗易、宗之等陆续荐到信长的茶室。而当信长在本能寺归天之后,蕉庵很快把大旗交给了秀吉。 “光秀不过一介老朽,此后要多关注秀吉。”他巧妙地通过投票的方式,察知堺港人的真意,然后全力支持秀吉。不用说,信长原来的茶友和后来依附的人,便纷纷进入秀吉的茶室。除了宗易之子绍安、宗久之子宗熏等人,还有药房的小西行长、刀剑师曾吕利新左卫门,以及宗安、宗传,从五山信徒到公卿,都投入蕉庵的门下,已然成了堺港人的地下朝廷。 可是,此次在岛津和秀吉之间,他的斡旋却没成功。堺港人的想法是尽快让两方放弃对峙,开放博多、平户、长崎等港口,以那里为基地,迅速向南发展。这个计划原本不错。据他们所知,西洋诸国已先后出入南方诸岛,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就会坐失良机。 “怎样?先生的心情似乎好多了。”宗传看蕉庵放松下来,“我要先吃些东西,再洗个澡。” “啊!是我疏忽了。木实!木实!把饭菜呈上来。” 在蕉庵大声叫喊时,却忽地又来了一个人,嚷道:“趁饭菜还没上,曾吕利来了,也来陪你们用饭吧。” 曾吕利新左卫门边说笑边走了进来,和对待秀吉完全不同,他郑重其事向蕉庵施礼,“我有三言两语要说给先生。首先,我也去赏花了……” “请坐!我正在和宗传谈他再去博多一事。”蕉庵道。他在曾吕利面前,远比对宗传和气得多,一副十足的长者模样。“关白大人近况如何?” “按计划,关白大人正乘船在宫岛痛痛快快游玩。东边却有动静。” “东边……是德川大人?” “不,再往东。” “便是小田原的北条?” “不错!本阿弥光二先生之子光悦去了小田原。” “哦。” “看来,这可能是德川大人的意思。可是,据他回来说,那里似免不了一战。”曾吕利说着,紧张地直视着蕉庵,“听说最近有人来堺港购买枪炮。” “哦?若是北条大人,他怎会这样不明天下大势?” “是。原因便在他与德川大人是亲家。” “北条以为德川大人会站到他一边?” “像是。本阿弥先生便是这般推测。” “那么,德川大人呢?” “当然毫无疑问。”曾吕利重重点着头,他可能想说,对德川尽可放心,因为德川是站在秀吉一边的。 在木实的指挥下,两名侍女端来了三份膳食,还送上酒壶、酒杯。 “来!请饮酒。从宗传先生开始。”木实先替宗传斟酒,又转向蕉庵道,“隆达刚才来说要给您弹三弦,唱小曲,女儿告诉他,您有客人,要他稍等。” “隆达?他是来给我唱他拿手的小调的,先给新左斟酒。” “是!失礼了!请,曾吕利先生。”木实一面给新左卫门斟酒,一面道,“父亲,隆达说,万代屋宗全先生好像病得不轻啊!” “万代屋病重?” “是。阿吟小姐太可怜了,万代屋先生如有不测,孩子们都还那么小……” 蕉庵不听女儿念叨,道:“新左,绝不可把枪炮卖给北条和伊达啊!”他声音很低,语气却甚是严厉。曾吕利似大吃一惊,把杯子自唇边移开,望着蕉庵。 蕉庵心平气和,转向木实道:“万代屋病重?” “是,春天过后就咳嗽不止,有时还痰中带血。” “阿吟会甘心做遗孀吗?”蕉庵沉吟着,“新左,为了北条一门,要密切监视去往小田原的船。”接着才把视线转到女儿木实身上,叹道:“那姑娘可能真为关白而生。” “唉,这种事,阿吟应不会答应。”木实道。 “新左,不可操之过急。虽不可心急,但亦有必要使关白大人知晓,时势已然变化。”蕉庵道。 “先生说得是。” “或许不只是茶道可以利用,狂言剧、三弦也不错,还有大鼓、胡琴、和歌……”蕉庵又道。 “对了!”曾吕利像突然想超了什么,“关白摘了一朵有趣的花。” “女人?”蕉庵惊道。 “是。便是寄在有乐斋大人家的浅井长政之女茶茶小姐。” “浅井家的小姐?”蕉庵不南面露苦涩,加重语气,“不妥,不妥啊,新左!” “这……” 曾吕利未明蕉庵的意思,蕉庵却不再多言。不过,宗传似明白了,道:“若把浅井小姐放在身边,不如利休居士家的阿吟。”他故意让曾吕利听得明白些。 “但是……要占得好战的秀吉大人的心,谈何容易!”新左道。 “新左,关白并非好战啊!”宗传笑道。 “哦?” “他虽不好战,可是战事之外的事他却不甚懂。因此,堺港入教他开矿,让他学茶道,让他喜欢狂言,都是有目的的。但是劝他娶那个麻烦的……” “在下怎会劝他娶茶茶?可能有乐大人也甚是不满此事。” “此事确实不妥。”蕉庵笑着接下去,“不过,不提也罢。最重要的是九州凯旋归来之后的事。” “是,凯旋归来后,马上会在北野举行空前的大茶会。” 三人酒罢,木实开始服侍他们用饭。午后的阳光洒在走廊上,走廊对面的松花开始凋落。 “北野的大茶会,北条、上杉、伊达都会来,斯时再让大家停止争斗吧。”宗传道。 蕉庵微微摇头:“还不到时候。” “反正只要有战乱,就做不成大事。” “关键并不在战乱!”蕉庵断然道。 “哦?” “如今天下太平,乃是源自织田大人。而让织田公踏出这一大步的,便是斋藤人道道三。他教给了信长公抛弃陈规旧习之法。他把女儿许他为妻,目的却是要取信长公人头。织田公从此步入无父无兄无神无佛的残暴之道。现在的武将,几乎都传承了那个时代留下来的暴虐恶习。除了关白,还有许多人不知有比战事更好的解决争端之法。用什么方法让这些武人醒悟,才甚是关键。” “的确如此。” “因此,不要纠缠于无聊的意气,要致力于创造太平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游艺也好,文学也罢……可是,只有这些还不够,因为战事仍无法消除。一旦手头丰裕,便又马上动刀兵之念。” “是。”曾吕利应道,“现在亦是如此,五奉行正虎视眈眈,处心积虑为发动战事寻找借口。” “他们从小就被灌输了这种念想,实是很难改变。故而堺港人定要认真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南海之宽广。”蕉庵慨然道。 “谁要出海?” “现在助左卫门正大造船只,准备去吕宋!人们应该把此事当成自己的事,助他一臂之力。” “父亲,再吃些吗?” 听木实一问,蕉庵放下茶碗,“把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引向大海。” “父亲。” “什么事?多嘴。” “小西先生说过此事。” “哦?他说什么?” “他说,一定要顺应大势才是。” “顺应大势,哈哈。用药物使人改换心态吗?”蕉庵道。 “不,自从火烧比睿山以来,世人对古有神佛产生了怀疑。现在信奉洋教的人日渐多了起来。” 蕉庵突然狠狠皱起眉头,斥责道:“你住嘴!” 木实反而毫无惧色地对宗传道:“先生也信奉洋教了吧?你当已受洗了,我听阿吟说,不只是先生,小西先生、高山先生、内藤如安先生、蒲生先生,都陆陆续续受洗了。” 宗传有些惊惶失措地摇摇手,道:“这……不是信仰,我真是个恶鬼啊!” “呵呵!神父说过,即使是恶魔,天主也会施恩,会拯救。” “木实,休要说了!”蕉庵又斥道,“顺其自然吧。海内还未统一,就播下分裂之种,真是不明大理。” 木实笑着到父亲面前撤下食案,还有些不服气。宗传叹了一声,好不容易畅快起来的蕉庵,又因洋教之事黯然神伤。宗传也经常去拜访索德罗神父,他也看出那个洋人不一般,可又觉得这与洋教教义无关。若真如木实所言,最近堺港洋教信徒不断增多,仔细审度,其实是一方有所企图,另一方喑藏野心,好像在互相利用。 人心逾越了教义!蕉庵始终担心此事。现在必应放眼世界,因此洋教与佛教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可说就是另一次一向宗之乱。 “必须早下决断。”宗传道,“一旦决心已下,就当刻不容缓,我现在便去海边寻去博多的船只。” 蕉庵无言,以犀利的目光看着木实指挥下人收拾碗盘。曾吕利也忧虑起来,房中气氛紧张。天下之人似不再信仰古已有之的神佛。 木实无意间碰到了蕉庵的痛处。一想到这个,曾吕利就坐立不安,汗流浃背。 曾吕利知木实之言让蕉庵何等焦虑。他认为,应接近禅,引入“空寂茶”让武将之心进入新的境界。当然,他也知这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武将都玩茶道,却无人由茶入禅,只欲因武器和通商直接联系洋教。如此一来,堺港人无形中培育出了对手……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二十八 派阀初露 曾吕利新左卫门一出蕉庵的别苑,便经大町的六轩筋到樱町的铁器街,径直来到大和桥的泊船处。在这里对堺港的情况可略知一二,未发现有人欲暗中购买武器,因为根本就无存货。每一家锻冶枪炮的铺子,都在不停忙碌,迎接新的客商。 江边的大商家都为米谷、干鱼而忙碌,在承造工程的街道上,工役正甚是紧张地打造小舟。旅笼町颇为热闹,集中于各寺庙的诸大名出征时,也有过好几次杀气腾腾的争吵场面。此外,还有不少胸前佩十字架、头戴白纱的洋教修女,夹杂在人群中。 这些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曾吕利却非常担心。他突然想到,没有一套完备方略,海内一旦平定,洋教自会大行其道,这样下去海道岂不成了西洋国! “向海外敞开大门!”堺港人始终是这句话,但倘若有一天关白驱船到堺港,挑起战事,那时丧失了太平,又何谈赚钱?一定要想出个万全之策才是。他想着,奔向装好大米、正要出港的淀屋的船:“掌舵的,我是曾吕利,请让我上船。” 曾吕利刚要跳上船,突然,一把两寸左右的刀柄砰地打在他肩上。“嘿,让你受惊了。你看,我也吓一跳,刀从鞘中脱出,掉进了水里!” 曾吕利回头一看,竟是丰臣秀吉的茶友万代屋宗安。“哦?竟是宗安先生。令弟之病可好些了?” 宗安没圆答他的问题,单含混地笑道:“新左先生又被北政所派出来了?” 宗安把万代屋的店铺让与其弟宗全,而宗全之妻便是今日在纳屋蕉庵处谈到的利休居士养女阿吟。 曾吕利继续道:“在下乃是问令弟是否还在病中?” “你从何处听说?” “是蕉庵先生……在下在路上碰见木实小姐。”曾吕利慌忙含糊其辞。因为在堺港人中,需要特别小心宗安。他是石田治部的探子,许多人都这样说,所以曾吕利甚是警惕。 “哦!你去拜访蕉庵先生了?”宗安正色道,“我也好久没见蕉庵先生了,他还好吗?”他似乎要引出什么话题。 曾吕利认真地点点头:“哦,哈,很好。”说着,他在帆柱旁坐下。 “好了,哈哈,你遮掩得真好啊!”宗安和曾吕利并坐,谨慎地并起双膝,道,“我有事要求你,新左先生。” “哦?万代屋先生要求我?” “先生深得关白大人信任,能否替我问问,此次为何独我不能去九州?莫非我有何地方惹恼了关白大人?” 曾吕利抬头看着薄暮的天空,简单地回道:“此事我很是清楚,你并无什么地方惹恼了关白大人。关白对利休居士说,要选三名茶人去,居士便选了宗及、宗薰、宗无三人。” “就这么简单?” “怎么?” “既然宗无都可去,我为何不可?世人谣传着一句话。” “哦?如你所知,宗无既能酿酒,又懂兵法。居士要他同行,亦是为了保护自己……” “不,不,世人并不这样说。” “他们怎么说?”曾吕利惊问。 “舍弟在石田治部大人的帮助下娶了居士的女儿阿吟,关白大人为此甚为恼怒。” “哦,这倒没听说过。”曾吕利双目圆睁,看着宗安,其实他对这话的真实含义太清楚不过了。聚集在利休居士周围的茶人中,宗安乃是极有非分之想的人。他想将阿吟娶进万代屋。若能娶了阿吟,自己就成了利休的亲戚,也便容易出人头地了。对于此求,利休却道,阿吟太要强,和宗安不合,遂婉言拒绝了。 阿吟其实并非利休亲生女儿,而是他的继室带来的。她的生父乃是被信长灭掉的松永弹正少弼久秀,生母为松永久秀的妾——猿乐太夫宫尾道三之女。久秀去世后,道三之女带着两个孩子做了利休的填房。 求婚被拒绝后,宗安想到石田三成,辩道:“他们弄错了,不是我要娶阿吟小姐,是舍弟宗全。” 曾吕利很清楚,只要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能出面,这门婚事自是大道平坦。堺港人对秀吉的影响力,令石田三成内心颇为不满。作为新晋者,他当然想把权力操在自己手中。 通过茶道,堺港人得以接近大政所与北政所,以及她们身边的浅野、加藤、福岛、片桐、细川等侍臣出身的武将,这些人很容易与文吏对立。故,三成打算拉拢一位堺港人,而他的目标便是万代屋宗安。 所以,他照万代屋的意思,告诉利休,想娶阿吟的不是宗安,而是老实的宗全。他让宗安先把万代屋让给其弟,然后出面让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茶人。辩才出众的石田三成充分照顾了利休的面子,将阿吟嫁给了万代屋宗全。而宗安以为,正是因为阿吟,才使得秀吉与他疏远了。 “在下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谣言是从何处听来的?”曾吕利道。 “这……因关白大人想收阿吟为侧室。” “哦?这便更惊心了!” “人言可畏啊。据说,不只是关白大人,不少人也有那种想法。可是我说动了治部少辅大人,把阿吟嫁予舍弟宗全。因此,关白对我万代屋宗安不满,我又为利休居士所疏远。本来是想出人头地,结果反而自己把这条路给封死了。” 曾吕利哧哧笑了,此前的对话都是无心之谈,只有最后一句才干真万确。通过三成以讨好利休,绝非妙计。利休与三成关系不佳,作为利休的后辈茶人,宗安竟连这一点都不知晓。 “新左,对我而言,可不是说笑!” “那是当然,但是,是谁造出这个谣来的?” “定是茶友之间传出的。” “说这些话的,竟是些风雅之人?” “因此,要求你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弄清楚究竟在哪里得罪了众人。关白大人若果真如谣传所说,就必须得让阿吟离去了。” “宗安先生,你便是为此事专程来堺港?” “也顺便探望舍弟。” “令弟病得怎样?” 宗安摇摇头,不悦道:“成了寡妇再离开就无味了,定要趁人未死时走啊!” 曾吕利不由得烦躁起来,他慌忙移开视线。这像矢志行风流之道的人说出的话吗?如此居心叵测,难怪利休居士不喜,关白也小视他。真是一个千方百计伪装自己的可怜虫!想亲近利休,就图谋娶阿吟,被拒绝,无奈之下又转求阿吟嫁给其弟。其弟夫妇已生了两个孩子,却在这个时刻谋划要他们离散。其心可诛! 曾吕利遂道:“宗安先生,难道说,令弟已无痊愈之望了?” 宗安点点头,眼里毫无痛心之意。 “阿吟定甚悲痛。” “不知。可是,那些人怎能企图把阿吟送给关白大人?” “是谁在谋划此事?” “谣言说是利休居士和蕉庵先生……” “你恐……”曾吕利是想说宗安大错,可看到他满脸严肃,只好噤口不语。 “新左先生,请你做证人。” “证人?” “恐怕不等关白大人自九州回来,舍弟就会去世,可是,在他去世之前,宗安要阿吟和他散去。” “为何要做这样的证人?” “就算那是谣言,可她也是关白大人看中的女人,关白还有可能收她为妾。所以,要趁舍弟死前,让他们散去。” “要我向大人证明此事?” “有一天我自会报答先生。” “唔。”曾吕利沉吟着。 宗安烦躁不安:“新左!石田大人等关白大人身边之人,对堺港人印象不佳,你可知?” “哦?有这种事?” “这对堺港人而言甚是不幸!无论知何,他们都是关白茶室中人。若让五奉行不满,前途堪忧啊!” “先生这话若让居士听到,他会怎样想?” “正因如此,才会坏事啊!人唯收敛才不致受伤,树大招风啊!” 曾吕利不禁拍额吐舌,堺港竟有这种人!现在,堺港人自诩为日本的眼睛与窗户。不过,他们当然还没自大到认为这世上不再需要武力和权力。这可以说是从信长时代以来,堺港人的另一次严格反省与进步。他们领悟到,堺港要独立,不贪利,协调武力和权力,以图长存。 堺港人基于此念,支持秀吉,在某种程度上左右秀吉。可是宗安的做法却截然不同,他已承受不了秀吉的压力,沦为可悲的奴隶,只想巴结天下人,以出人头地,否则怎会设计让阿吟在丈夫死前离去? “新左,这有何大惊小怪的?” “你怎知居士和蕉庵先生想把阿吟送到关白大人身边?” “难道是无中生有了?” “是!据在下知,绝无此事!何况,居士和蕉庵先生亦不会那般卑劣。” “新左,此言差矣。” “你是听大人亲口说的吗?这是关键。若真如你所说,关白大人岂不成了好逞威风之人?可能利休居士劝他找女人,不过是说笑,以此来表现自己性情平和罢了。” 船已经拉起帆,开始逆流而上。 可是,曾吕利一旦开口,就会忘情,情绪也激愤起来,当然不会意识到船的开动和随之而来的晚风。他慨然道:“请恕我直言,你如此行事,实令人不齿!” “新左?” “哼!若让阿吟与夫离散,关白大人不会欢喜,居士、蕉庵也都必动怒。你和他们的器量,怎可同日而语!” “你怎如此说话?” “忠言逆耳啊!” “那么,我问你,当初我要娶阿吟,居士为何拒绝?” “你太过锋芒毕露了。换言之,居士看穿了你的阴谋,绝非因要把阿吟送给关白大人,才拒绝你。”说罢,曾吕利自己也觉得话说得有些过分了。 宗安瞪着眼,颤抖着向曾吕利挥拳打来。曾吕利嘿嘿笑着,低头躲过,道:“忠言逆耳,我是为你着想,才把话说得难听了些。” “不必你操心!我自有我的想法。” “嘿嘿……唔!还请心平气和一点。” “我要把你所言一字不漏禀告关白大人,请大人裁决。” “悉听尊便!” “看看大人是认为你说得对,还是把我为濒死舍弟所做的一切,看成是手足情深。” 曾吕利冷笑:“这么说,你是要我好看?” “何出此言?” “那便是我误会了。嘿嘿,但万代屋先生恐逃脱不了阿谀之名啊。”曾吕利道。话音刚落,夕阳中,一个人影遮住了他的视线。曾吕利叫了一声,坐正身子。身着阵羽织的石田三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侧。曾吕利急道:“不知奉行大人也在船上,惊动了大人,甚是抱歉。” 矮小的三成不语,单是直直盯着曾吕利。橹声中,船在撒满夕阳的河川中剧烈地摇晃着,右岸的住吉树林看上去有些凄凉。 “万代屋,”半晌,三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道,“你去吧,我和新左卫门要单独说话。” “遵命!”宗安施了一礼,对身边下人递了个眼色,让他把折杌放到三成面前,然后避到甲板上去了。曾吕利悄悄放下双手,低着头,心里暗道:三成听到了什么?他忐忑不安,而且宗安又被叫走,更令他惶恐。 “新左卫门,你要去何处?是专程从堺港来找我麻烦的?”三成话音不高,语气平缓,可是其中杀气已让曾吕利内心翻腾不已。他沉默着,在未明白对方真意前,不可轻易开口。“你们做的好生意啊!把人当茶具。”三成依然低声道,笑了,“可也太目中无人了!岂可把天下都当成你们的玩物?” “……” “新左卫门,今日为何如此沉默?告诉宗安,说让关白大人念念不忘阿吟的,是我石田三成。” “啊?大人!” “哈哈,你终于开口了——我能说那样的话吗?” “在下也觉得不会。” “新左卫门,宗安先生是个好人啊!不可让他被堺港人影响了。你们太麻木,不知世间诸多谣言啊!” “谣言?” “是啊。这谣言并非关乎关白大人与阿吟。怎么,有兴趣?” “如无不妥,请告诉在下,让在下长长见识。” “告诉你!茶友们恃宠接近大政所和北政所,阴谋搅乱丰臣氏。怎样,你听过这些谣言吗?” 听到这种赤裸裸的讽刺,本已心生反感的曾吕利心一横,道:“在下听过。” “听过?” “是。说堺港人阴谋干涉内庭,妄图利用头脑简单的大名,暗中把茶茶姬塞给关白大人,以引起内庭争斗。” “不得胡说!这全是无中生有!” “那么大人您也在胡说,并无人造这个谣。” “哼,硬汉子!” “奉行大人也不简单啊!” “新左卫门,这样的猜测很可能成为谣言,你说呢?” “正因为它可能成为谣言,在下才说。” “门户愈大,愈容易出现派阀。我可不允许你们出现这种苗头!”三成道。 曾吕利正了正身子,回道:“奉行大人这话好没道理。派阀和吵架一样,必须有对手。大人怎能拿我说笑?最重要的,还是重臣们须团结一心,丰臣氏才会安宁。” 石田三成大笑起来。他被公认为秀吉身边出类拔萃之人,伶牙俐齿,雷厉风行。“新左卫门,你自称智勇双全,也算个正直之士。” “大人是何意?” “现在证明,你易怒。易怒之人往往性急,性急之人往往心正——能忍耐者才最可怕。” “这么说,新左便是心正之人了?” “新左卫门,方才我说过派阀之争的苗头。” “大人言重了。” “不,我们的本意其实一致。将来,若说有何物会给关白大人留下祸根,便是你方才所言。”三成的语气变得诚恳严谨。新左卫门琢磨不透他的真意,沉默无语。 “故,我想求你一事——你能否成为一堵墙,以阻挡派阀之风?” “墙?” “是。我才故意惹你动怒,便是要探测你的器量。”曾吕利笑了,他不以为然。但三成却甚是郑重地扬起头,道:“不怪你难以明白,你且听我说!” “是,在下洗耳恭听。” “你应知,方今天下,这般飞黄腾达,关白乃第一人!” “这是自然。” “做事必须一丝不苟,从根本开始,我们这些在关白大人身边成长之人,成了他的家臣……” “大人是说,加藤、福岛、浅野、片桐……” “不用一一列举。今细川、黑田、蒲生第二代,不也是从小做起吗?只要结束了九州战事,丰臣在日本内便无敌人。” “这是当然。” “而现在,内忧重于外患……第二代人若是分裂,便是大危。” 曾吕利不得不重新看三成了——他不似平常那般自负而有城府,看起来反倒是一心为主,克己奉公。三成又道:“因此我便要你明白,堺港人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天下平定。” “在下明白。”曾吕利道,“可是,为何突然说这些?” 三成举首遥望着西天的晚霞,喃喃自语:“德川、岛津……希望丰臣分裂之人,愈来愈多了!” “德川、岛津并非关白大人家臣啊。”曾吕利道。尽管他逐渐明白了三成的忧虑,却并不能与他一心一意。这便是挥之不去的恃才相轻。 “这些人若公开为敌,却并不那么可怕。” “是。” “可是,若潜入家中,引起内乱,甚至会威胁主公性命。” “那么,在下怎样做,才能避免乱事再起?” “团结关白家一手培植起的亲信,这是其一。” “在下不懂。在下不过一介无足轻重的陪侍。” “新左卫门,这些绝不可泄露半句!你知我知便是。” “请大人相信,在下也是男儿!” “德川大人已成自己人了。” “是。” “当主公从九州凯旋归来时,他很有可能前来道贺。” “是。” “然而,因他已是关白大人内弟,大政所夫人和北政所夫人也会经常与他见面。到时,”三成环顾四周,“倘若那些没有教养的大名与我意见相左,才是祸根!” “大人担心这个?” “新左卫门,此事与我有关,我才特意托付与你。可要紧的是,此乃我个人之事,不宜将它公之于众。” 曾吕利猛然改变了坐姿。三成眼一红,曾吕利第一次见他这样。三成又道:“倘若将工夫浪费在那些侍臣出身的大名身上,便无暇替主公办事了。我到底是关白家的重臣啊!” “是。” “你去内庭时,能否反复把我的苦衷告诉他们?让他们知,我怎样受人压制,却又不便挑明?” 曾吕利重重点头,“这是治部大人对在下的信任。”他被此事紧紧吸引住。不论看起来多么强大的人,一旦敞开胸怀,都会暴露出弱点,令人悲哀。三成如今变得那么软弱,却又比平常可亲。“好,在下会照大人要求去行事。” 抵达木津川口勘助岛时,三成换乘官船。 万代屋宗安也匆忙追了上去。曾吕利这才明白,三成一开始便跟着他。实际上,三成担心的是丰臣家内部会出现派阀。不过,曾吕利也有相同的预感。三成不会轻易来堺港,倘若他是为了笼络、利用曾吕利,才有意搭上此船,他究竟为何要这样?是在防着德川? 暮色四合,温暖的风不断从海上吹来。平日,此刻黑夜已笼罩了整个大地,可是今日河面上灯火通明,熙熙攘攘,却是另一番情景。这里为京都、大坂提供全部的给养,如今又要补给三十万大军,今夜当然如此灯火辉煌。 我与治部大人有共同之处啊!曾吕利心道。三成从未像今日这般亲热,把大坂城内的许多事情告诉他,让他知道那些缺乏教养的大名们把北政所当母亲一样思慕。不过,三成没有提蕉庵的事,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蕉庵有掌握利休居士等全部堺港人的能力,却没把三成放在眼里。 丰臣秀吉现身为关白,若因此而与之结缘,恐怕没什么益处,反而会招来麻烦。“可是,北政所仍然在长滨领有四五万石,气势汹汹参予政事。”三成虽未说她生出了“天下尚未一统”的野心,却仍看得出她心中迹象。他对内庭也心存畏惧,在把手伸向政事的时候,竟来求曾吕利助他一臂之力,未免令人疑虑。 这是比想象中还柔弱的心正之人——曾吕利当时这么想着,可是等三成一走,他便产生了另外的看法:三成岂非太柔弱了?他哪里像个关白身边红人? 蕉庵常说,天下人也是人,只是在平民百姓眼中,他必须比普通人更强大、更有智慧,这是为政的真谛。若蕉庵的话属实,三成便不是一个真正的老手,也许他已参与了派阀之争。曾吕利觉得,自己不能随意帮三成。若想消除派阀,却反而助长了派阀,就毫无意义了。 戌时四刻,官船抵达淀屋桥码头。桥板上走来一个提灯的人,当曾吕利认清此人是淀屋常安时,两眼瞪圆了。常安将灯放在曾吕利脚边,微笑着殷勤施礼,道:“您累了吧?小人知您搭这艘船来,因此特地准备了饭食,聊表心意。请跟我来。” “淀屋先生,你说什么?”曾吕利张皇失措。淀屋常安定认为他有要事才来此,方出来迎接。传言他乃商家中最有谋者之一,怎会对才做上刀剑师三两年的自己加此客气?曾吕利只觉背上阵阵寒意。 派阀之争,好像已在商家中间发芽了。如若不然,为何在船未抵达前,淀屋就已知道他搭乘这艘船了?更可怕的,是常安那张高深莫测的笑脸。“九州那边,在关白大人还未到达之前,胜负似已定了。” “是。” “曾吕利先生未去九州吗?” “是,我……” “无暇抽身吧?请留意脚下,有石阶!” 曾吕利追逐着提灯的光轮,此人定以为我乃秀吉的密探。他既不安,又有些恼火。否则,淀屋为何又是出来迎接,又替自己准备饭菜?自己被石田三成当成堺港人的奸细,又被万代屋宗安认为是利休居士的人,这已经够冤屈了,现又遭到淀屋的怀疑。曾吕利不免愤愤不平:难道我只能被看成奸细? 曾吕利本来想脚踏实地,用自己一双慧眼关注天下。可是,在别人眼中,他只不过一个狐假虎威、趾高气扬的小丑罢了。这个堂堂正正的男儿,在不知不觉中,似被人当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木偶。 本性要强之人,一旦发觉自己处境尴尬,心中都很是不安。也许我根本就不适合侍奉公卿,曾吕利暗想。他上了码头的石阶,走过一排仓库时,呻吟着蹲下身:“啊!肚子好痛!淀屋先生,多谢了,但我实在挺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甚是滑稽,很想啐自己几口,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二十九 降伏岛津 天正十五年五月初八,丰臣秀吉征伐九州的战事实际已经结束。岛津义久来到萨摩的太平寺拜见秀吉。 对秀吉而言,此次战争胜券在握;而岛津义久也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实力,可以说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最终促使岛津投降的,是日向高城的决战,但那并非秀吉直接指挥。秀吉派其弟秀长自丰前、丰后合同日向和大隅,秀吉确信他能取胜,因而从一开始便是以游山玩水的心情,展开了出色的攻心战,经由筑前、筑后、肥后,向萨摩挺进。秀吉赴山崎会战时,曾命令三好武藏:“我死后,把妻子和母亲送到别处去,姬路城里的东西全部烧掉,一点也不要留。”同时放弃了别的所有战事。可是这次九州之战,他却全然没有那样的决绝。 三月初一他从大坂城出发时,由敕使、亲王公卿以下相送,一天大约只走四五十里路,很是轻松。他的装束也很奇怪,着绯色铠,戴锹形盔,披赤锦袍,还挂着假髭,这种装扮让人大吃一惊。 第十八日,大军终于到了安艺的官岛,搭上官船,登上了严岛神社,在回廊观赏了四周风景。远眺严岛,耳闻不如目睹,亲临其境,即让人遥想天上人。既成了关白,就当有关白的胸怀。这次“出游”自一开始,就意味着是关白的巡游。 二十六日抵达赤间关,在此参拜了阿弥陀寺里的安德天皇像,还举行了盛大的歌会。 落花逐水去,古袖拂清风。 如今在他左右的织田信雄、石川数正、增田长盛、利休居士等,曾经是他的主人、敌人、近侍、茶友,现在一律毕恭毕敬,洗耳倾听过去的史话,在他面前凑趣。可是,秀吉并非无为地闲适度日。表面上看他似在悠然享受春日,对岛津的战事却是一刻也未放松。 他一面派遣高野山的僧侣兴山应其、前将军足利义昭的使者一色昭秀等去劝降,背地里又令九州的大商家千方百计使离间计。他想让世人看到,秀吉一到,对方望风而溃。所以,在岛津还未表现出投降之意时,秀吉的巡游更是悠闲,队伍更是迟迟不进。 秀吉自大坂出发后的第六十三日——五月初三,到了萨摩的太平寺时,岛津表示要投降。自秀吉出发时始,岛津不过坚持抵抗了六十多日。 岛津义久绝非寻常之人。他清醒地估计到不会胜过秀吉,但也不会轻易败给秀吉。此次战役和小牧之役相似,非盲目自信而战,而是打算以战赢得秀吉对岛津的承认。他并不打算以普通大名身份受秀吉辖制,可能的话,他要收服宿敌大友氏,把全九州作为据点,迫使秀吉承认自己特殊的地位,这便是他与秀吉握手言和的真正目的。 岛津氏自源赖朝以来三百余年间,一直独霸一方,乃名将迭出的望族。 诸弟中除了义珍之外,还有豪勇的岁久、家久;堂弟当中,也有忠长、征久;老臣有伊集院忠栋、新纳忠元、町田久倍、北乡忠虎等,都具以一当百的气概。 他们若稍识大局,就不会被逼到这种田地。因此,他们是不能跟小牧之战后毫发无损的家康相比的。家康名义上是扶助信长遗子、讨伐逆臣,这让秀吉很难对付。可是岛津义久没有那张王牌。秀吉领敕,令他归服,从一开始岛津便处于不利境地。因此,来大平寺拜访秀吉的义久,看来尤是无奈。 始时,秀吉对义久提出的条件是:除了交出萨摩、大隅、日向三州之外,另要交出肥前、肥后之一半。义久沉吟不应。在秀吉揶揄似的宣告后,日向高城一役,义久被击败,才不得不降服。 当然,家中人强烈反对投降。他们想封锁鹿儿岛,与此地共存亡。但义久还没愚昧到做这种傻事。但正是因此,他才有今天的悲哀、悔恨、自嘲、愤怒。 主张投降的,却是老臣伊集院忠栋:“现在已经山穷水尽。近几年来,肥、筑、丰的战事连绵未断,因此萨、日、隅三州武士全都疲顿不堪,兵粮军备已罄。若封锁城池决一死战,一旦失败,便会鸡犬难留。若避免战争,即使三州成了公领,主公还能活下去。在下以为,应先避开这一大难。”喜人季久、镰田政近、本田亲贞等,都赞成这一建议。义久听从了一色昭秀的劝告,达成和议,今日才得以与秀吉见面。 义久从鹿儿岛启程,中途曾顺道去了生母家庙伊集院村的雪窗院落发。当然,他并不认为这就万事大吉了。他决心已定,只要秀吉提出的要求过苛,他就马上切腹。因此,他没有带一个侍从,独自来到秀吉本阵帐外。 帐内寂然无声。义久以为,秀吉与幕僚正森然以待,以显示威仪。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帐中,近侍都不在,也无其他武士,只有一个和他一样光着头的茶人,静静待在那里。 “哈哈,岛津啊,你还犹豫什么?快进来!”秀吉大声道。 义久听了,猛然脑袋发胀。战败的耻辱感在他心里膨胀。他解下大小佩刀,到里面坐下。 “岛津义久怎么成了落发的和尚?”秀吉微笑,把细瘦的手支在扶几上,他看起来很是轻松,“我以为岛津是乡下人,没想到考虑得这般周到。这里的五月真热啊!” “是。” “居士,给岛津一把团扇,这么热,无法谈话。” 义久感觉到秀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打量他,他猛然挺直上身,道:“正如大人所见,我把头发剃光了。议和有何条件?说吧。” “哈哈,先放松放松,莫要那么紧张,先谈谈你的心境吧。” “吃了败仗的心境?” “我想知,你怎会对无益的战事那么执著?” 义久加重语气道:“我当然执著!”说着,他突然笑了,“筑前大人到乡野之地,有何见教?萨摩从不允许外人进来,您不会不知吧?” “哈哈,你忘了我已是关白,岛津。若我是筑前守,你便有了好对手,可我不是!” “我的手下与领民看到大人和大人的旗帜,纷纷臣服,弃我而去啦!”义久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这并非自嘲的笑,而是要把深积在心里的怨恨宣泄出来,自然而然地笑了。 可是,笑声戛然而止。他想,还不是笑的时候。 日前秀吉接见岛津派来乞和的家臣河野通贞时,道:“看看岛津的态度,怎么也得叫他走一趟!”其态度严厉,不容分辩。 此刻,秀吉目光锐利,转眼却又若无其事地摇起团扇。 义久恭敬道:“怎么也没想到我的人会这样。看来不自量力,无论何时都是自取灭亡。如今一切皆凭大人发落。” 以战败者的身份来到胜利者面前,毫无道理地道歉,千方百计保全岛津一门……义久痛苦着,想到是眼前这个瘦小男子终止了岛津氏自源赖朝以来的荣耀,他气得差点晕厥过去。在这种场合,愈是拘束,就愈会被对方轻视。可能的话,他想像劲风那样豪放,昂然一笑,从容为刀俎鱼肉,而非一介落魄败者。 秀吉突然探身出去,他声音出奇地小,样子很是亲密,锐利的目光已经消失了,满脸和颜悦色,“岛津啊,若你决心已定,就再好不过。” “啊?” “我没什么要求,九州还由你掌管。不过,我千里迢迢来到此处,没看一眼萨摩就回去,实在是遗憾。还是让我先去看看你的本城吧。”秀吉很快说完,仍然小声道,“义久,你好像并不真正明白我啊!” 岛津义久想笑。秀吉先是如风一般淡,紧接着便迫不及待地说出真正目的。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欣喜地表示感谢,却没有一丝笑容,既感可恨,又感悲哀。这小个子男人暗中隐藏的压力,一点一点向他逼过来。 “我不明白大人?” “不错!你还不明我多年来的大悲愿。” “大悲愿?” “我并非压制你而偏袒大友的目光短浅之人!” “……” “你没有看出这点,便怀疑我的目的。你是打算在我没到之前,统一北九州,然后进京?” “不错。” “可你错了。我并非那种为此区区小事而大动肝火,专程来到九州的小人。” “……” “我是为了实现多年来的夙愿才来九州。你竟未看清!” 义久额上渗出了汗。他认为秀吉不会戏言,倘若这些都是真话,他确实丝毫都不了解秀吉的大悲愿。 “哈哈。”秀吉高兴地笑了,“无他,九州是去大明国、西洋、高丽的港口。” “港口?” “不出去,日后的日本就不能发展。丰臣秀吉怎能不来九州?”秀吉降低声音,看了身旁的利休一眼,利休只是静静侧耳倾听着二人的对话。 “你对日本的平定好像有异议啊!”秀吉面对义久,异常低声,像是在教训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继续道,“只要看透我秀吉的心,就会了解。于我而言,日本没有一个敌人。” “……” “家康明白我的心,便去了大坂城。连家康都已如此,小田原北条和奥州伊达又能怎样?只要把从今以后日本的出路告诉他们,他们自会明白了。这次……”秀吉说着,又看利休一眼,“你知道吗?中国的毛利一族也不例外。在此次战争中,毛利、小早川、吉川便表现甚好,对秀吉大有帮助。” “世人都看见了。” “毛利开始对我也不相信,可现在全都明白了,便拼命效忠于我。大家都已认识到,必须和秀吉风雨同舟,共创太平盛世。乱世已成过去,我是奉天子之命结束战乱,进而要征服大明国、高丽、西洋。秀吉的大悲愿便是,绝不让海内有派阀之争!他们正是明白此点,才为我拼命。知道吗,义久?” “我……有些明白了。” “明白才好。可是,若只注意秀吉的行为,而不清楚秀吉的想法,仍会认为秀吉是为了一己私利,支持大友,打击岛津。可是,这是个大大的误解啊!若大友有错,我也绝不宽恕他。只要他违背了天下大义,我便马上对他不客气。可是,凡是能理解秀吉,并愿出力者,都是天子的子民。作为天子家臣的丰臣秀吉,就定要去团结他们。” 岛津义久的鬓角浮现出青筋,不愧为关白,真是巧舌如簧!义久尽管佩服,心里却不能接受,暗想,此人啰嗦得像个孩子!可他陷于失败者的屈辱之中,才剃光头,并不能直言相驳。转念良多,他道:“关白大人,其实我在一个月以前就看到了这些。” “哦?” “是,”他指着自己的光头,“故而才有此举。不过,仅仅如此还不行啊!” 秀吉呵呵笑了,“是我的话让你开窍了?” “不,我实在罪不容恕,想……” “想切腹?” “只要大人一句话!” “当场切腹?哈哈,义久,你性子也很急啊!” “只要看清善恶美丑,我会立即行动,这便是我的品性。” “哈哈,品性不良!” “不良?” “我怎会叫你当场切腹?” “哦。” “秀吉絮絮叨叨,不过为了让你明白。你我同为天子子民,即使你有些不到之处,也不可令你切腹,否则就是对天子不忠。”秀吉笑起来,“哈哈哈,事情看似如此,可是义久,还有隐藏的东西呢!” “哦?” “你专程来此,我怎能让你切腹呢?你好傻!你想想,若令你在此切腹自杀,你的家臣们必起兵反抗。天如此大热,再持续打四五十天,只有蠢人才会如此!” “晤!” “因此,你应该感谢你的家臣,救你性命的是他们,并非因你剃了个和尚头。好好恪守你的品性吧。” 岛津义久缓缓低下头——这是个不容轻视的对手!心里这么想,他却不可说出来,只道:“我已明白了,我便立即回鹿儿岛,准备迎接大人。” “也好。今后若坚持你的品性,自会建功立业。我要去你的本城。不过,我并不嫉妒你的品性。转告众人,义久品性高洁!” “遵命。”义久忍不住道,“这也全是为了大人。” “是。”秀吉淡淡地回道,“为了我,也是为了天下。” 岛津施礼起身。 “等等,义久!”秀吉大喝一声叫住他,声音之大,使守卫在外的近侍们都扑了进来。如他不是这样假装一本正经,那么,义久也不会为萨摩的命运来致歉,而成为悲壮的败将。二人都在相互威吓,其实这不过是一场恶作剧罢了。 秀吉粗暴地大叫,义久不禁回过头。难道秀吉对他最后一句的弦外之音有了反应?近侍们紧张地注视着二人,连利休居士也吃了一惊。秀吉不单是大喝了一声,还从刀架上取下他引以为豪的大刀,走近义久。 大人定是恼了!在场的人都这么认为。秀吉好似要迅速拔刀出鞘,对准义久拦腰一刀。可他却把刀递到义久面前,大声道:“义久,你我初次见面,无甚为礼,权且收下它吧。” “多谢大人!”义久接了过来,摇了摇刀把。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缩起脖子。秀吉对义久的动作毫无防备。不过,这些只是二人忘了自己地位的说笑而已。 先是秀吉大笑起来,接着,义久也纵声笑了,“哈哈哈……” “义久,不仅此刀,我珍藏的宗近、包平诸刀,也可一并送你。” “多谢大人!” “那么,明日进城再递誓书吧!” “是!” 这时,在场诸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秀吉目送义久,良久,大笑一阵,回帐。“顽固的岛津终于明白过来了。” 利休把团扇递给秀吉,小声道:“大人言之过早。” “还会有波折?” 利休没有直接回答:“我给大人泡茶吧。”然后,他又若有所思地摇头道:“言之过早!” 秀吉听了利休的喃喃自语,也平静了下来。不必人刻意提醒,他也清楚,除了岛津氏,还有好几件事放心不下。 秀吉统率三十万大军开赴九州,明眼人对他的目的应该一目了然。其一,正如他告诉岛津的,要把九州当成去大明国、西洋、高丽的港湾。倘若没有达此目的,便结束这次远征,那就毫无意义了。其二,不管从秀吉自身的安全出发,还是从战事善后来看,这都是理所当然。况且,若听不到诸如“到底是关白大人”云云,就无法实现他的夙愿。 秀吉啜着利休泡的茶,自顾自点着头,“言之过早,是这个意思啊!” “大人是说在下的茶没泡好吗?” “哈哈,我是说博多港口的重建啊!”秀吉喝完茶,如往常一样把茶碗翻转过来,观赏着碗底,“这是高丽的茶碗吗,居士?” “是。” “很像井户茶碗,很精致,碗底也很雅致。叫什么名字?” 利休沉稳地笑道:“可能是井户的小贯人。” “这可是稀世珍品,从何处得来?” “对马的宗先生所送。”利休说完,又改变口气,“虽有些意思,但到底非大人喜欢,只能在旅中权且用用。” “不,很不错。宗家住得离高丽近,好像从那里得了不少东西。高丽似是个颇为神奇的国家。” “不,制陶术都是从大明国传过去的。” “居士啊,日本平定了,去高丽走一趟吧。” “还未想及此。”利休笑着摇手,“既然特意来到这里,还是该在整顿博多港之外,好好观察肥前、肥后与筑后的洋教。” “晤,洋教,倒也是。”秀吉道,“以西洋为目标,比以高丽为目标还有利?为此,也必须弄懂洋教才行。哈哈哈,到底是堺港人。” 被秀吉一语中的,利休垂下头。二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利休乃秀吉的茶道师父,秀吉则给利休三千石俸禄,把其当成友人。当然,像秀吉这般嗅觉敏锐之人,不可能不知堺港人的目的,他知而用之,是因为从没想过把利休当成师父。可是,以师父自居的利休却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秀吉若失败,就是堺港人的失误,日本国的发展会因此受影响。 另,二人性情相投,一言以蔽之,都有着“要万古流芳”之心。秀吉想成为举世罕见的英雄,作为日本的“救世之人”,像神一样被拥戴;而利休在茶道方面有着和秀吉同样的抱负。 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令利休很不放心。在出征九州的同时,秀吉将目光自南方转向朝鲜。此时,他后悔不该把高丽茶碗拿出来,慌忙把话题从茶具转移到洋教上。 当然,秀吉的做法自有道理。这与他把阵地转移到太平寺没多久,对马岛主宗赞岐守义调派佐须调满、柳川调信、柚谷康广三名使者,给秀吉带来的消息有关。实际上,秀吉过去所提的“出兵朝鲜”,不过是他安定海内的一种手段。而义调却信以为真,便派来三个使者,道:“请大人放弃出兵朝鲜的打算。” “朝鲜王绝无反叛之意,连违背关白大人的想法都没有。在下和他们经常打交道,对他们很了解。”另一使者道。 利休在一旁暗自发笑。在堺港成长起来的利休,对于宗赞岐守义调的一切了如指掌——其是担心不能再独霸与朝鲜的交易。 可秀吉的反应出人意料:“好!那么,就不派兵了。不过,让义调转达朝鲜王,要来朝贡我天子!” 其后,秀吉常常这么盘算:何不把高丽、大明国都收入囊中? 宗义调本是为自己打算,却使得秀吉的注意力真正转向了朝鲜。利休最担心的正是这些。因此,要尽快给秀吉找到更具吸引力的“玩物”。这便是以师父自居的利休居士当前焦躁不安的原因。 据秀吉所知,堺港人对海外之事了若指掌。若与高丽交易,至多只能让宗义调一人得到更多实惠,可是打通南方的通路,却可以沟通吕宋、安南、天竺乃至整个西洋。况且,日本国只要一把脚踏上高丽,大明国就会来干涉,到时定然进退两难。 “恕在下直言,大人眼光有误。” “哦?” “是,大人刚才说,您了解堺港人的想法。” “哈哈,被识破了,觉得不是滋味吗?” “大人错了,堺港人的想法是让大人获最大利益,让日本获最大利益。堺港人若打算在大人手下出息,就一定要谨慎。” “我明白,我明白,你是说那些小事就交给曾吕利吧。” “是,大人的眼光应该更高远些。”利休道。 “可是,义调那厮心怀歹意,一心想着自己,阻拦我出兵……” “大人不睬他便是了。” “哼,他会因此得寸迸尺。去吩咐安国寺惠琼,叫他让宗父子到博多来。” “来做什么?” “哈哈,你放心。只要努力,我们会成为朋友。我不会为难他们。假如我向他们父子提出要求,就是命令朝鲜王入朝见我。” 利休突然眉头紧锁,他觉得抛开这个问题为宜。好不容易统一了日本国,正是百废待兴之时,竟然要去高丽,再说,即使派出日本所有的船只,人手也不够。九州之役已经令船主们精疲力尽。他遂道:“大人想用多久解决岛津的事?” “再用半月。” “在下认为没这么简单。”利休很容易就把话题引开了,“岛津虽已投降,可是义珍呢?” “哈哈哈,放心,义珍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还有日向都城的北乡一云、萨摩大口城的新纳忠元等人,会否有麻烦?”说到这里,利休突然把语气一变,巧妙地引开话题,“在下跟大人打个赌。据我的估计,再过一个月……战事结束后,归途中顺便查探洋教,就完满了。如不明察洋教,我们就会停滞不前了。” 秀吉爽快地点点头。利休有时会出言不逊,可秀吉并没对他的善意有过怀疑,往往一笑了之,他并未把利休看得那么重要。 秀吉道:“这么说来,第三个收获是关于洋教的?” “第三?大人何意?” “这也是此次征伐九州一个收获啊!若只是为了教训岛津,不必我巴巴亲自前来。第一,我得到了这个联络大明国、西洋、高丽的港口。第二,我要让天下都看到,毛利已完全由我驱使。第三,就是洋教!” “哦,在下明白了。” “在回博多途中,顺路了解洋教。可是,居士啊,岛津也算大开眼界啊!” “那是当然,赖朝公以来,岛津氏已历三百余年。” “他们背后捣乱,也丝毫无用!” “那是大人英明。” “别这么说,居士。”秀吉大笑起来,“既要激怒对方,又不要让他自暴自弃,这个分寸很难把握。要设法使对方清楚地看到利害得失啊!” “大人,若有人让您动怒,请保持冷静。” “我动怒?” “是,那时,对方固然不会有益处,而大人的损失更大。这种事在漫长的一生中是不可避免的。” 秀吉避开利休的目光,道:“居士却有个坏毛病。” “毛病?” “好说教。无论对什么人都说教。这些话,只有去对安国寺或如水说,连岛津也不愿意听。”说完,秀吉像想起什么似的,“叫如水来!” 秀吉的心思已经转向如何处理岛津氏上去了。若再强硬些,对方就会拼命抵抗,来个鱼死网破,因此必须相当慎重。已让岛津氏领教了威武的一面,接下来得考虑给予其什么恩惠。秀吉觉得这件事甚是有趣。把自己迎入鹿儿岛城的岛津,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呢?他是爽快地交出城池,还是恋恋不舍,拒不服输? 秀吉想着,不由咧嘴笑了。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三十 神与权柄 天正十五年五月二十七,丰臣秀吉从萨摩撤兵回博多。从五月初八在太平寺与岛津见面始,一共花了二十日善后。秀吉至此方松了一口气,而岛津也该心平气和了。 岛津义久把秀吉迎入鹿儿岛城,用三女龟姬为质,随行到太平寺的老臣岛津征久、岛津忠长、伊集院忠栋、町田久倍等,也都派来了人质。可是,当岛津要把城交出来时,秀吉却拒不接受。“不要使赖朝公以来名扬四海的岛津氏荣耀受损。” 秀吉尊重武将,平息了岛津的不满,事实上,这对于后来之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秀吉此次远征不仅平定了萨摩一地,还把大隅给了义珍,把日向的大半给了义珍十五岁的儿子久倍,家久、征久等人的领地也都安置妥当。连顽抗到底、坚持不降的新纳忠元、北乡一云等人,秀吉也都加以宽恕。当动身离开萨摩之时,秀吉的心像在炎夏之时吹过凉风那么爽快。 五月二十七,秀吉离开萨摩,自肥后经筑后,再进入筑前。整个九州都已经遂心如愿处理完毕。在往博多的途中,秀吉开始考虑此番该如何论功行赏。他认为自己是个英雄,格外神采飞扬,不论走到哪里都喜气洋洋,不时停下轿子,与商家、农夫谈笑风生。 进入肥后,越过球磨,由八代朝隈庄而去。秀吉令人打开轿门,让海风尽情吹过。正在他满足地假寐时,突觉眼前闪过几道白光。 秀吉睁开眼,原来是包着白头巾的女人慌张地穿过树林。洋教的女人?秀吉这么想着,忽然想起利休说过的话,忙令轿子停下。“他们在做什么?那边树丛好像是本地镇守辖地。” 随轿的增田长盛慌忙过来禀道:“大人,是暴乱,我们赶快离去!” “暴乱?” “是。看来这附近还在持续着一场战事。” “那些包着白布的人是洋教徒?” “是,连女人们都上阵了,不过,对我们大概不会有敌意。” “拿鞋来。若是靠近他们有麻烦,就不靠近。可我一定要了解这里的百姓之事。”秀吉说着,用折扇遮住脸,就要抬脚出轿子。近侍只得备好草屐。 “真奇怪,男人比女人多得多,但那些男人都在破坏神社。”增田长盛一脸苦涩地跟在秀吉后面。 秀吉走进古松的树荫下,停住脚步。他隐在树后,想暗中观察动静。那片林子距官道有近二町距商,关白大人一行正通过这条路。可是村民们对此,毫不在意,拼命毁着神社,秀吉百思不解。他们不可能不知,可是究竟在干什么,以至于对我关白大人都不屑一顾? 若是暴乱,领民就定是对领主不满,可是此中却似隐含他意。平定了九州、凯旋而归的关白,难道不能对此作出裁决?秀吉正想着,增田长盛在一旁道:“他们乃是白木妙见神社领内的百姓。” 不远处,包着头巾的女人们很快围成一圈,纷纷合掌祈祷。男人们则迅速砸烂了神社。那些人表情并不激愤,只是冷冷地做着这一切,令人难以接受。 “却是因何起乱事?” “属下不知。” “定是因对神官反感才起乱事,去,叫领头的来!” “大人见谅。” “怎的了?” “大人,还是不惹他们的好。” “长盛,这一带的新领主,人选我还未定,应听听百姓的意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说不定我可主持公道。哼,破坏神社总是不该。传他来!” 说着,秀吉选一个阴凉处,叫人摆上折杌,“先令他们停止暴行,带两三名领头的过来。” 秀吉只要话一出口,任谁劝谏,也断难改变主意。增田长盛只得走上前去,让他们停止暴行。可那些人根本不睬他,继续祈祷、破坏。长盛的随从跳起来抽出刀威吓,秀吉离他们远,没听到说什么,不过,他知他们是想阻拦暴民。 一个女人、两个男人走了过来,他们跟在长盛后面,满脸不服,准确地说,他们是被强行拉了过来。秀吉挥动折扇,注视着他们。 “关白大人在此,老实些!”长盛随从喝道。 那三个人相当沉着,对视一眼后,在胸前画个十字,双膝并拢施了一礼,却并无平民百姓初见关白应有的热情和感动。一个男子四十岁左右,不卑不亢,另一个则年轻些。而那个妇人二十多岁,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是这附近少有的皮肤白皙的女子,因为包着白头巾,眉眼并不甚清晰。 “回我的问话,莫要怕,先从你开始,一一报上名来。”秀吉对那年长的男人道。 “是,小人叫安德烈·田口。” “安德烈?没问你的洋名,说真名!” “小人现在有了信仰,就把俗名全忘干净了。” “哦?那就免了。年轻人,你呢?”秀吉转问年轻一些的男子。 “小人叫约翰。” “你也把俗名忘了?” “回大人,忘了。” “这位姑娘呢?” “民女玛达蕾娜。” “哼!你们在暴乱?安德烈,你是主谋?” “是。” “听说你们乃是妙见神社领内的百姓?” “是。” “领内的年赋是多少?” “四公六民(四分交于朝廷,六分留于百姓)。” “年赋倒不算苛。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劳役或征敛吗?” 田口慢慢摇头,“倒不是因为这事引起。” “那是因何?” “他们强迫我们改变信仰,否则就要把佃种耕地收回。” “哦?”秀吉一时无法判断谁是谁非,沉默起来。意欲让佃户改变信仰,倒也不无道理。但如不照办就要收回耕地,器量则未免过于狭小。不过,对于神官而言,佃户信奉其他宗教绝非好事。 “即便撇开信仰,仍然可以尊敬神官,何不这样说呢?” 三人对视一眼,又画十字。 “想说就说吧!我会谅解你们。我原本就是你们的朋友啊!”秀吉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微微笑了。可他们能领会吗? “关白大人天生就和我们的信仰一样?”那男人两眼放光,探身问道。 秀吉本想说自己与他们同样出身农家,但他们误解为信仰相同了,不过秀吉丝毫也不在意。若让他们畏惧自己,以致不敢直言,反而不好。关怀他们,让他们说真话,即使有误解,秀吉也不会在意,遂道:“对!一样!神官做了什么事,你们大胆说。” “大人!”男人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芒,“长崎的巴杜雷神父说,要把金钱献给可怜的病人,小人那样做了,神官却恼了。” “哦。” “这也难怪,因为他被魔鬼附体……” “魔鬼?” “是的,魔鬼告诉他,年赋减少,都因献给天主了,不如把土地收回,让别人耕种。” “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先是一笑,后来告诉他不可那样做。” “神官不答应,你们怎么办?” “我们和巴杜雷神父商量过了。巴杜雷先生让我们把这附近的神社全部毁掉。这么做了,恶魔才能悔改!” “那个叫做巴什么的,是哪里人?” “西洋来的洋人。” “听了他的话,你们便开始破坏神社?” “是,已经开始了,只有这样才能进天国。”秀吉不解地歪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看出对方已经放松了警惕,对他裉有好感,可是,他还是没明白他们的话。“你们不是暴乱吗?” “不,这是勇敢的行为。” “可是,若我的家臣——新领主对你们不满,怎生是好?” “大人是说,新领主大人也是恶魔?” “不,即使信仰相同,也必须公平。” “信仰相同的话,我们就放心了。神官即使求助于他,我们也一定会立于不败之地。” “你怎知道?” “我们发誓,即使教友是大名,也与我们平等,打仗时会马上从神国调来大枪大炮,即使因此殉教,也会因为忠于主而升上天国。” 秀吉忙抬手止住那人,“所谓神国,是哪一国?” “就是巴杜雷神父的国家,在大海彼岸,有很多神国,都比日本国强上百倍。” 秀吉突然噤口了。比日本国强过百倍的神国?这话就如往他脸上啐了一口。这些农夫怎会有这种想法,定是传教士灌输的!他们说只有把神社捣毁才能拯救神官,着实让人诧异。秀吉本没有明确的信仰。他崇拜神佛,不过是想借助神力显示自己的威风。他确信自己现在走的是正义之途,神明自会显灵。 这些百姓的口气,竟如当年比睿山的僧侣。他们的表情并无一丝恶意,很是平静。 “另有一事要问你,”良久,秀吉蹙眉歪头,严肃道,“倘若新领主和你们信仰不同,而是信奉神佛之人。与你们所说的神国发生战事,你们会站在哪一边?” 年轻人昂然回答:“我们当然不能与恶魔为伍,不然会下地狱!” “那么……”秀吉逐渐觉得喉头干渴,“信奉神佛之人都是恶魔,一定要下地狱?” “是!” “田口,你年纪较大,母亲可还健在?” “啊?”那人有些惊慌,“小人的母亲已于八年前的冬天去世。” “八年前……那么,你母亲也是洋教徒?” “不是。那个时候,巴杜雷神父还没来传教。” “你母亲信奉佛祖吧?” “是。” “那么,你的母亲是恶魔,下地狱去了。你想和去了地狱的母亲分开,去天国?” 田口沉默,一时无言。 秀吉大声道:“你真是好生冷酷无情的儿子!只想自己去天国,对母亲弃而不顾!” “不,这……” “那么,总不能把你母亲当恶魔?” “是,母亲是……” “她不是信奉佛祖吗?” 田口哑口无言。正在此时,那个女子突然扯下白头巾,发疯似的大叫:“我要做恶魔!” “要做恶魔?” “是……是!民女母亲也在地狱……” “你在说什么,玛达蕾娜?” 年轻人慌忙阻止她,但她仍断然道:“对!民女即使去地……地狱,也要和母亲在一起!” 秀吉目光如箭,注视着她。女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拨开慌忙前来阻拦的年轻人,眼睛血红。她喃喃道:“叛教就得下地狱。但不去地狱,就见不到母亲……” “玛达蕾娜!” “不,我要到母亲身边去陪伴她才行。母亲,原谅女儿!女儿以为母亲去的地方是天国……” “喂!等等!” “不得胡闹!” 年轻人正要站起身,长盛严厉地斥责道,“大人在此!” 年轻人被他喝住,伏下身去,可是姑娘就这样跑开了。 “不要管她,长盛!”秀吉喝道。 “是。”秀吉看着姑娘在毒辣的日头下突然跑开,不由很是欣慰。她并未疯癫,定是想起了离世的母亲。他渐渐对面前的两个男子感到厌恶。 “可悲啊!”田口道,“做母亲的都想让自己的女儿升上天国。” “你真这么想?”秀吉道。 “是,她信心不足,或许是受洗未久的缘故。” 秀吉没理那个男人,转头道:“长盛,去告诉他们,不得毁坏神社。” “是!” “违令者杀!”说完,秀吉苦涩地吞咽口水。他想起那个男人说,若是被杀死,也能进天国云云,心中一惊,“且等,长盛!” “大人!” “不要斥责,要和和气气告诉他们,不得破坏神社,关白会和神官交涉。”言毕,秀吉生起闷气来,天下还有人无视他的权威。而且,他骤然想起火烧比睿山时信长的愤怒。若让洋教势力继续发展下去,信长公的努力和他的奋斗都将付之东流。这些人不是在作孽吗? 秀吉想着,起身朝轿子走去,一面命令近侍:“我还有话要问他们二人。把他们带上!” 一直心情畅快的凯旋之帅秀吉,一见到队伍后面跟着的两名洋教徒,就不时陷入沉思。信长公生前,秀吉几度领教过一向宗教徒的拼死抵抗。可是,没想到洋教徒令他产生了同样的感受。秀吉的家臣当中,也有像高山右近、小西行长那样虔诚的洋教徒。但他们都把信仰和政事分开,从未和秀吉产生矛盾。而且,右近和行长虽在旗帜上印上十字架,却功勋卓著。故,秀吉效仿信长,不干涉传教士来日本传教。 可是,自古以来,天下之人便信奉神佛,不同宗教之间也发生冲突,洋教利用、煽动普通百姓,令海内不清,实不容忽视。和紫野大德寺的古溪宗陈等五山僧侣一向和睦的利休说要调查洋教,是否因为想到这些?秀吉怕自己所虑过深,便令长盛一路监视那二人,把他们的言语行动都记录下来。 那二人虽被监视,却丝毫也无畏惧之色,一日之内好几次祈祷,甚是平静。他们甚至还说,织田三七郎信孝不幸惨死,乃是因他入教后又叛教,与无德的和尚交往。而高山右近多次被秀吉派往险境冲锋陷阵,都能安然无恙,乃是天主的恩赐。 “你们怎知道?” 每当被问到类似问题时,他们总是回答:“巴杜雷神父能看透一切。” 不仅如此,有时他们还用巴杜雷的话来批评秀吉。他们说,关白此次能顺利平定九州,可能是因为他对天主生起敬意的缘故。不然,那么多人为他拼杀,他早该受到天主的惩罚了。 秀吉哂道:“我乃蒙天主的恩宠,才得胜的?”他无法说动那么顽固的人,此二人之为,似和一向宗教徒当年无甚区别。 秀吉于六月初七抵达博多的箱崎,在那里与由大坂来的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等负责粮草之人见面,却只字未提洋教的事。“放他们走吧。”秀吉命令长盛放了那两名洋教徒,接下来就忙着重建博多和论功行赏。 博多城仍然荒芜。 大友和龙造寺之间几度在此会战,百姓的家园重建后又被焚毁。平民大多背井离乡,土地成为荒野。秀吉迅速唤来黑田如水和石田三成,令他们画出城池的地图,又令泷川雄利、山崎片家、长束正家、小西行长四人负责划割,每人手下各设三十多个管事,分担道路和房屋的重建。秀吉慨然道:“我要为日本国建起港口!众位商议一下,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 城池以南北为纵,东西为横。在南城墙外侧挖掘一条二十间宽的护城河,拓宽南北的道路,与富商的屋子并行,东西向的道路则比较窄,可以容大量平民入住。九条宽广的道路,要把富商们聚集来此,陆陆续续举行茶会。这一切证明,利休主持的茶会之利并不逊于兵刀。 品茶时,众人只需聚集庵中喝茶,没有身份等级的差别,也不谈国事。 只有客人和主人,彼此行相见之礼,和美至极。神屋宗湛、岛井宗室等,都受到了秀吉的亲遇。始时他们还抱有戒心,可是,最终还是表现出抱歉和尊敬之意,坦诚道:“大人实乃万年一遇!” 一日,秀吉叫来岛井宗室,赏给他本城一处十三间半的大宅子,永远免除赋役,还陪他和利休进入三叠大的茶室。道:“怎样,宗室,愿做重建城池之事否?” “荣幸之至!百姓欢欣鼓舞如逢新生,纷纷回到城里。” “我是问你对住宅可满意?” “小人真是感激不尽。” “你和神屋都分得十三间半,神屋却仿佛有些不满。” “不,他也念念不忘,说是为了报恩,定要在这里建起天下闻名的港口!” 秀吉听了,高兴地点点头:“宗室,你了解洋教吗?” “我乃佛教徒,对洋教不甚清楚。不过,倒是听到不少传言。” “我平定九州,是想要让全日本都繁荣起来。不仅是你们,我也想让洋教徒一样高兴。却不知怎样才能办到啊!” “让洋教徒也高兴?” “是,我们都是天子子民。不该不顾他们的感受,否则,就是我的失策。怎样才能使他们和我们同心一致呢?”秀吉认真地说着,看了利休一眼。他把岛井宗室叫来问这事,自有他的考虑。 岛井宗室其人,自许“亦僧亦俗,亦俗亦僧”。他表面上做酿酒生意,其实控制着博多商界,但他绝不放高利贷。据秀吉的了解,对马守宗义智做生意的本钱,几乎都来自宗室。肥前胜尾山城主、筑紫上野介广门等,都曾好几次向宗室写过誓书。宗室不仅对大友氏一清二楚,对大村、松浦、有马等人与洋教的关系也了如指掌。他的夫人是被视为矿业开山祖师的神屋宗湛之妹。由此,秀吉才特地来征求他的意见。 “你虽是佛教徒,却并非狂热的信徒。信教虽是好事,可是凡事过犹不及。这是古之严训,洋教徒也必须懂得。告诉我,该怎么办?” 宗室十分慎重:“在下以为,很难办到。” “哈哈,”秀吉轻笑道,“若是简单,就不必找你来了!你说,难在何处?” “要想让他们真正和大人一心,只有大人也信天主,别无他法。” “让我顺从他们?” “是,不然他们总是会把大人当成异端。这是小人从西洋诸地的情形中得来的结论。” “宗室,我不信天主,他们便不乐意吗?” “不错。” “那么,我问你,如今信奉洋教的大名也很多,他们虔诚地信奉天主,便非我家臣?” “大人,这很难说。大人知道,小人只是商人,根本无法断定这种事情,因为其间有许多事不能确定。” “哦……”秀吉呷了口茶,不再说下去。宗室被誉为九州第一有胆识之人,他的一番言论,使秀吉一时无话可说。 “已故右府和大人您对此事,似都以宽厚为本。信仰和政事本就有别。二位大人不但没有把它们对立起来,还予人以传教和信教的自由,当然会使海内动荡不安。”宗室若无其事道,轻轻伸手去拿茶碗。 秀吉一直凝视着宗室。宗室的意思,似乎是在责备他迄今为止未对洋教采取适当的对策。既然希望和西洋交易,就不能忽略此事,但竟然今日才动心思。宗室愈是冷静,秀吉的胸口就愈堵得慌,他猛然变了声气:“整个九州有多少信徒?” “这……估计不下百万。” “百万?三教九流都有?” “是。各地都能建起洋教堂。” “能建洋教堂,也就可以造巨城。” “是,现在南方各地也可以建造大城了。” “你是说,日本的大名并不那么虔诚地信仰洋教?” “始时是为了生意上的利益假装信教,可时间一长,就变成了真正的信徒。” “有理。逃难中的一向宗城附近的百姓和浪人,后来都成了犯上作乱的暴徒。” “想开创太平盛世,就当胸怀宽广。” 秀吉又噤声,环顾了一眼狭窄的茶室。利休做的竹花筒中,一朵紫色牵牛花开得正旺,旁边挂着生岛虚堂的墨迹。茶碗则是长次郎依利休要求烧制的新品。“宗室,你的意思是,派来这里的新领主,必须是洋教信徒,否则很难阻止他们作乱?” “能做的恐只有这些。” “若付诸武力,定会激起暴乱。一旦暴乱发生,洋教是站在领主一边,还是站在信徒一边?” “看一向宗之乱,便可明了。” “一向宗和本愿寺,可以通过交涉解决。可是洋教的根在海外。” “这……”宗室微微笑道,“若执意不让洋教发展,就很难与异国往来。” “不过是打个比方,宗室,我的胆子没那么小。根本在于,信洋教的人也好,信佛教的人也罢,都必须同心协力,创造太平盛世,对不对?” “大人言之有理。如此一来,即使有人煸动,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可是,众人是否能领会大人的苦心?”宗室说到这里,猛然住了口,因秀吉的脸色不知为何竟然大变。 秀吉为自己说了胡话而懊恼。要让洋教徒和佛教徒和睦相处,这如同要杜绝盗贼一样,不过是一句屁话!时间紧迫,信神佛之人并未去破坏洋教,可是洋教徒竟已对神社下手了。倘若作乱是为了生存,尚可秉公处理,可是因为信仰不同而引发祸乱,实令人束手无策。可是,一旦动乱爆发,就会由领主和领民的矛盾,扩展到日本国甚至海外。利休和宗室都是在看他的笑话。 好胜的秀吉意识到此,就不想再纠缠,以免让人继续看自己的狼狈之态。他得意地笑了,“哈哈,我知了!我已找到解决之道。”接着又改变话题:“宗室,你和对马的宗义智很是亲密?”说着,他和利休交换了一个眼色。 “不如说,他对小人很是关照。” “哈哈,我坦诚相告,我已完全了解宗义智,他根本不在你之上。” “即便如此,他毕竟是对马守!” “好好,最近我要令他做一件有趣的事。他势必会去找你商量。到那时,你可千万别来求助于我。” “有趣的事?” “他出使朝鲜,让高丽王来向丰臣秀吉行臣子之礼。” “这……” “不必多说。他已夸下海口,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高丽王。是吗,居士?” 利休不置可否地岔开话题:“大人喜欢这新茶碗吗?” “嗯!这个黑色不太好,我喜欢红色的。宗室,若宗义智出使高丽,高丽国王会怎样说?可能你得去一趟,希望你别忘了此事。” “小人一定得去高丽……这又是为何?” “去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 “可是大人……”宗室有些着急。 利休知宗室想掩饰尴尬,有意岔开话题:“黑色比红色工艺更复杂。” 秀吉却反驳利休:“新茶碗的事,以后再议。宗室,一年之中,亲义智和高丽做了多少笔交易?若继续让他们出入博多港,收益会增加多少?还有,照以前的做法,在高丽建和式住房,是否有益?你去仔细勘查。” “遵命!小人和神屋商议过后,再去仔细打探。” “好。既已天下太平,就要求富国之道。我一回大坂,便去向朝廷提出请求。” “请求?” “把都城从京都移到大坂。”秀吉若无其事道,然后笑着把话岔开了。当然,仍是避免不了谈洋教的事。 茶毕,岛井宗室离开后,秀吉急切地对坐在炉前沉思的利休道:“干脆让佐佐成政那种顽固之人去做肥后之守。”利休不置可否。 “要镇压暴乱嘛,”秀吉道,“当然,非我意愿。不如让领民自由接触传教士,恐还会有领主劝领民加入教会。” “会有此类事。” “居士,你叫我调查洋教的目的,为了生意往来则可,若是为了压制洋教,就不妥了。” “唔,在下只是请大人明察,并无其他目的。” “哦,茶也喝过了,去城里逛逛吧。你随我去。” 夏阳已经偏西,秀吉带着利休和三个贴身侍卫,朝热火朝天的工地而去,查看了一些地方后,就到本町奉行的临时下榻处稍事歇息。秀吉听石田治部少辅回事时,一反常态地心不在焉。工匠、下人、商人等一看到秀吉,纷纷跪下来请安。平日里秀吉都会泰然自若地回礼,可今天却忧心忡忡,连头也没点。 太阳已经落下,辛苦了一天的工匠都纷纷收拾回家。秀吉来到下榻处附近护城河边的一家店铺时,突然站住。少说七八十坪的空地上,十四五个工匠模样的人,围成一圈跪在地上,双手合掌,正虔诚地朝天祷告。秀吉有意大声咳嗽,想他们会否中止祈祷,过来问安。 “咳!”秀吉又咳嗽一声。有两三人好像注意到了秀吉,可他们没有即刻转向他,而足继续祈祷。秀吉突觉不安——居然有人敢无视我丰臣秀吉!他故意站住,等他们祈祷完毕。在这种地方,他当然不会动怒,只是想知道他们祈祷完后,还会做什么。 祈祷终于结束了。人们一一把视线转向秀吉。正在此时,对面来了一个男子,那是一个穿教士服的当地人。人们又纷纷把视线转到那人身上,急忙朝他跑过去,向他跪拜。那人受拜后,才发现秀吉。之后,一群人在那男子的带领下,向秀吉伏下。秀吉又一次感到震惊。 这一群人对秀吉的态度,和对那个身穿教士服的男子截然不同,不过是一副副冰冷虚伪的面孔罢了。秀吉寻思,这些人心中并无关白!他本打算叫住那个沉稳地向他施礼后便离去的教士,可终究还是罢了。 他刚想走开,又收住了脚步,石田三成从后面追了上来。 “治部,何事着急?” 三成追上秀吉,施礼道:“大人和洋教的人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怎的了?” “在下来此,真是大开了眼界。那些信洋教的工匠,无论品性或劳作的态度,都甚好。” “哦?连你都……”秀吉转身离去。他想起洋教的第一戒,乃是只可尊奉天主,一人不得侍奉二主,又听了三成刚才的话,心里极为不快。天主重要,还是我丰臣秀吉重要?权柄与神,究竟作何取舍? 不能置之不理!秀吉心中恼怒,对跟在身后的三成道:“治部!在把朝鲜从大明国手中夺过来之前,洋教问题必须解决!” 三成一时之间没有领会秀吉的意思,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太阳已经下山,凉风轻拂……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三十一 珠子献策 大坂城大门外新建的细川忠兴府邸,东北可仰望城池大门,内庭的门则朝南。门房把万代屋宗全遗孀阿吟带进门,那里有一个十八九岁、看起来颇朴实的侍女在候着她。 阿吟把两个孩子托付给母亲,在去京城的途中,突然想来拜访忠兴夫人。因事先已通知了来意,所以当她一到客房,夫人也马上来了。处处鲜花盛开,尚未从看护丈夫的疲惫中恢复过来的阿吟,脸略显消瘦,不过依然十分年轻,相比之下,细川夫人则已发福。 “哦!阿吟,有失远迎。” “夫人一向可好?” “我们之间不要客气!”夫人说着,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她胸前挂着一个银十字架,“宗全先生的事真是出乎意料啊!” “可能是命中注定吧。” “孩子们呢?” “寄在孩子外祖家中,反正父亲不在。” “几岁啦?已经五年不见……” “大的五岁,小的三岁。” “我们俩的父亲都那样。”夫人叹道。 阿吟急忙摆手阻住。细川夫人之父乃明智光秀,阿吟生父为松永久秀,二人都与信长、秀吉结怨,以致死于非命。提到这个,阿吟只会更加苦痛。她喃喃道:“我父亲是利休居士,他是个好父亲。” “对对。听说你以后要搬到京城去住?” “是的。希望与父亲住得近些。听说关白凯旋回来后,要举行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茶会,因此,我把孩子托给母亲,就赶去京中。” “这样也好。神父说过,心病会影响孩子。家搬了,心情也会好起来。”随后,夫人低声道,“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阿吟一脸认真地问。 夫人笑着把视线从走廊移到中庭:“还是不说为好。” “哎,到底何事?” “好,我告诉你,不过切不可外传!阿吟,你真的不知,宗安先生想让你在宗全先生去世前离去?” “我知此事,还是宗安先生亲口所言。” “哦?你怎回的?” “我只是一笑了之。夫人,我只要一想到让他人来做孩子的父亲,就难以接受。我无意再嫁。”阿吟颇为坚定,可是细川夫人却眉头紧锁,叹了一口气。她劝阿吟饮茶后,又道:“看来你还不知后来的谣言。” “谣言?” “我们情同姐妹,就不瞒你了。我听说,宗安先生让你离开宗全先生,是打算让你去侍奉关白大人。” “侍奉关白大人?” 夫人痛苦地移开视线,“宗安先生倒没明说,此事太过……” “此事我是丝毫不知。” “如果侍奉的人是关白大人,你亦无预感?” “丝毫没有。”阿吟天真地歪着头,像个少女一样笑了起来,“我根本不在意那种传言。” “此事却非同小可。” “夫人,您不必为这种事忧心,谣言毫无根据。” “毫无根据,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不!关白大人有了余暇,自会去找女人。这让我想起故右府大人年轻时,简直如同一场戏。不过是曾吕利先生偶尔说笑,顺口提了一下,说我父亲有个美貌的女儿。” “事情就这幺简单?” “请不用担心,夫人。” 可细川夫人还是满脸愁容,“那就好。可是我听到的更是非同一般。” “又是谣传?” “阿吟,这可不是一般的议论啊。” “我洗耳恭听。” “又和我说笑。”夫人敛容道,“无论如何,你迁到京城后,尽可能不见关白为是。” “又来了。” “看来你是被蒙在鼓里了啊!”夫人道,“堺港人甚至认为能把你安排在关白身边,乃是最好不过。” “即使真有这事,父亲也会反对的。请放心吧。” “但假若有熟悉居士性情的人,去找他商量此事,又会怎样?” “啊?”阿吟很是不解,“夫人何意?” “阿吟,男人们最爱干些丑恶的勾当,一个个为所欲为!如有堺港人想利用你的姿色和利休居士以谋事……所以,我还是得忠告你啊:不可让关白大人看到你。” 阿吟笑道:“我真的不明……” 阿吟把细川夫人当成姐姐一般。二人一个是明智光秀之女,一个是松永久秀之女,经历相似,又彼此欣赏对方的才华。夫人现已不再叫桔梗,而被叫作珠子,信天主后教名克蕾西娜。只有阿吟还是叫她桔梗夫人。 信长喜爱桔梗的才气和姿色,才让“桔梗”这个昵称沿用了下来。那时,信长和光秀还是肝胆相照的主臣,信长为媒,将她嫁与细川与一郎忠兴,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本能寺之变,她怕世人恨她为逆臣之女,便长期与忠兴分地而居。后来,秀吉虽声称原谅了她,她与丈夫间却已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忠兴乃天下闻名的猛将,夫人也出奇地好胜,二人出现裂痕不足为奇。夫人的信仰不见容于忠兴,而忠兴的信仰又令夫人咬牙切齿。可是,她养育了两个孩子,对丈夫毫不含糊。当初建这座宅子时,有一日二人正相对而坐,气愤难平时,一个瓦匠不小心从屋檐上摔下,忠兴当场把他杀了。那时,夫人只是恨恨看着丈夫,丝毫也不畏惧。 “你这个阴险的女人,是恶鬼!”忠兴愤愤地骂道,夫人则顶撞道:“这才配做大人的妻子。” 此时阿吟内心其实吃惊不小。有人想让她接近秀吉,并欲利用利休居士。这些事不能视而不见。她遂道:“夫人,请说得更清楚些,让阿吟知道事情真相。” 夫人微笑着看着阿吟,叹道:“你这样的聪颖之人还不知?” “确实不知。” “阿吟,我以为你父亲——利休居士所代表的堺港人,不会得到关白侧近之臣的好感。” “那是当然。天下何处无嫉妒?” “既然如此,你就该懂得,要是有人想离间居士和关白,能设下什么陷阱?” 阿吟仍不明白,小声道:“这和我有何干?”她表情凝重起来。 “如果……”细川夫人低声道,“有人把你的事告诉关白大人。” “什么事?” “说堺港最美的女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 “唔,夫人莫要说笑。” “你是堺港最美的女人,还颇能生孩子。” “这……是什么意思?” “嫁给生病的丈夫,未久就生了两个孩子。这个女人,一定也能给关白生子。”夫人说到这里,表情变得更是严肃,“如有人与关白这么说,他怎可不起意?” “即使他有这个念想,父亲也不会同意。” “问题就在这里,阿吟。”夫人声音更低,“居士的性情决定了他的态度,他定会毅然拒绝。他会说,其他的事都好商量,唯独此事,莫要再提。” “他确实会如此。” “若被人传出去,说居士以女儿换取功名云云,那么茶道的权威就会失去往日的光辉。居士清楚其中利害,断不会答应此事。” 阿吟突然惊心,她被夫人尖锐的话语刺痛了,“那么,那别有用心的人是谁?” “万万要小心。” 阿吟全身僵硬地点点头,这种阴谋必然会离间父亲和关白。即使有人撮合这事,也会被利休拒绝,从而在他与关白之间埋下不和的种子。男人一旦谈到男女之事,就愚蠢之极,秀吉也莫例外。 秀吉最近经常提到想要儿女,有时不但斥责北政所,还冷落她。他对北政所常道:“如你能有孩子,那该多好啊!”这些事,曾吕利都与阿吟说过。此时,若有人提及,有个会生孩子的美妇,这最能打动关白之心,却也是最为卑劣。 阿吟不由得发抖了。 “天下诸事,无不随我意。”这是秀吉的口头禅。此事若是发生,父亲必遭秀吉臭骂。 阿吟脸上已经失去血色,“夫人,既然您看到了这一点,一定知道主谋是谁,请告诉阿吟。”没有可靠的证据,夫人不会随意胡说。阿吟这么想着,反复地问,可夫人只是轻轻地摇头。 “恕我不能说。” “您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分上……” “阿吟,你刚才也说了,天下何处无嫉妒!” “我是这么说过。” “万事无不如此。” “……” “利休居士寄情于茶道,并不是凡俗之人能体会得了的。因此,普通人误解了他,以为居士为了堺港人,随意摆布关白大人。” “我知道这是嫉妒……” “关白的文武功臣,对居士都无好意。总之,你要想方设法避开关白。” “哦。” “世上之事真让人烦恼啊!”夫人叹道。 “是啊,我本想摆脱丧夫之痛,一心一意在京城抚养孩子。” “这都是你的过错啊。” “我的过错?” “谁叫你如此美貌?即使是未亡人,仍会有人来骚扰。生得美是你的错啊!”夫人落寞地笑了。阿吟仍是满脸严肃。过去她全身心地服侍宗全和孩子,这些事连想都没想过。可是乌云突然闯进心间,扩散开来。 的确,三成、长盛均不喜欢利休,连侍从出身的加藤、福岛等,也对茶道了无好感。 战场与茶、血与空寂,它们水火不容。一张大网罩住了阿吟母子的未来,阿吟只不过是一只被粘在蛛网上的蝴蝶,夹在秀吉和父亲之间,她当如何应对? “夫人,”贴身侍女阿霜进来报,“京城绸缎商家茶屋四郎次郎先生前来问候夫人。” 夫人看了阿吟一眼:“来得很巧,请他进来。” 茶屋四郎次郎认识她们二人。他并非地道的商人,是堺港人,也参与茶事。有许多人说,茶屋和本阿弥光二是德川氏的人,可是夫人不以为然。在本能寺之变时,他知夫人乃是光秀之女,却秘密搭救了她。夫人便认为,茶屋比那些武夫城府更深,境界更高。 阿吟亦对茶屋甚有好感。堺港人都是假装风流,而茶屋四郎次郎总是实实在在。他看上去有些土气,正因如此,他那质朴诚实的品质,令人信任。 “茶屋先生最近被允许出入北政所身旁。我们和他聊聊。”夫人道。 “我过去完全与世隔绝,本对世事就不甚在意,而今更加陌生。” “别忘了刚才说的话啊!”夫人悄悄以手按唇,示意阿吟保密。 阿霜带领茶屋四郎次郎进来。阿霜已年近三十,管理内庭,性情很是豪爽。“夫人,茶屋先生来了。” “很久没前来问候,看到您依然康健,非常欣慰。”茶屋庄重地向夫人问候,又向阿吟施礼。 “好了,”夫人拦道,“都很熟了,不必客套,不如说说在堺港练习大鼓时的事,好吗,阿吟小姐?” “当时情景真令人怀念啊!茶屋先生,这次是来替北政所夫人办事吗?” “不。”茶屋坦率地说道,“听说关白大人从九州回来,就会逐渐打开海外交易的通道。” “先生是听谁说的?”夫人惊问。 “先一步回来的石田治部少辅大人告诉在下的。他很亲切地问我要不要请求出海?” “石田大人?”夫人听到三成的名字,看了阿吟一眼,转移了话题,“治部大人乃是春风得意啊!现在相当于是关白的执事。” 阿吟还未怎样,夫人脸上却突现轻视之色,很可能,方才她提及要注意的人,正是石田三成! “你提出请求了?”夫人道。 “是,那是当然。我们定得早日和海外通商。” “如能得到治部大人关照,此事定能办妥。他没有提到在京城举行茶会之事?” “提过,他还分派给我许多事务。” 茶屋说到这里,脸色有些凝重。夫人敏感地观察到茶屋表情的变化。三成允许朱印船只出海和筹办茶会,必提了让茶屋烦恼的条件。夫人觉得,三成这种行为既可悲又奇怪。 “治部大人为了不输给武功卓著、出身侍从的那些人,比他人更是狂热啊!” “是……是。”茶屋表情一僵,说话也结巴起来。 “一不留心,战事之后,治部大人就会一手遮天了。” “是……是。” “你知三治部心里最畏惧的武将是谁吗?” “不,在下不知道。” “我告诉你吧,是德川大人。”夫人一针见血,然后看了阿吟一眼,“对吗,阿吟小姐?”她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茶屋四郎次郎再度陷入尴尬。夫人有些厌恶自己了,她有以迅速窥透别人内心为乐之短。可是,今日她的心境却与往日大别。夫人又直直道:“治部大人令你做什么?”话音刚落,她就觉不妥,可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抱歉,这事……” “哦,那我更确信无疑。呵呵,我毕竟是明智之女啊!” “夫人说笑了。” “嘿,茶屋先生,九州战事结束后,还有小田原。” “啊,可能……可能吧!” “所以治部大人打算以大政所生病为由,把朝日夫人接回来,不日必令德川氏大起征伐。” 茶屋四郎次郎大惊。 “嘿嘿,”夫人得意地道,“没错吧!可悲可叹!” “是。这……” “最近我学会了卜卦。” “卜卦?” “物极必反,福祸同行。许你驾朱印船出海,条件是要你出卖德川氏。若我是男儿,自当如此思量!”夫人断然道,转头对着阿吟,“女人可怜,女人却可坚韧!阿吟,女人有女人的福分。” 阿吟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她因丈夫病故,而为寡妇。细川夫人的丈夫还活着,她却在守寡。夫人的丈夫细川忠兴大人,现在还在汲汲钻营,而夫人已清楚地看到他的结局。 夫人眼见了织田信长公的一生、父亲明智光秀的一生,她想超脱世俗,才找到了皈依——天主!正因如此,夫人眼里的丈夫,自是一介丑陋的异教徒。 “女人可怜,女人却可坚韧!” 阿吟感觉夫人这句话里,深深映射出他们夫妇的不幸。这绝不仅仅在说夫妇的感情,可能在夫人目中,这世上一切,都只不过是悲哀的游戏,关白、三成、忠兴、阿吟和茶屋四郎次郎,概莫能外。 夫人又敏感地察觉到阿吟已黯然神伤,遂朗声笑道:“看来阿吟已看到了人生路上的大山。” “人生路上的大山?” “是,此非石田一人造成,也非关白一人造成的,而是一座阻挡芸芸众生的大山!今日茶屋先生来,有何要事吗?” “没有。”一直陷入沉思的四郎次郎回过神,摇头道,“只是既来了大坂,就当然得来问候夫人。” “那么我要再送你一个礼物。” “礼物?”阿吟道。 “礼物重若干钧!”夫人开怀大笑,“茶屋先生,你知,关白从九州凯旋,下一目标自是小田原。” “有此可能。” “再之后呢?你没有想过?” 茶屋四郎次郎惊讶地注视着夫人。茶屋当年与夫人同船过淀川时,就已觉察到她非一般女子。她经历种种苦难,已非当年可比。茶屋相信她能够洞察世间一切,却没想到她竟把小田原以后的事都想到了,便道:“小田原以后,矛头会指向谁呢,夫人?” 夫人断然道:“必是德川大人!你说呢,阿吟?”阿吟慌忙眨着眼睛,把头转向别处,她对这些还看不透。 “德川大人有危机?”茶屋四郎次郎已经不想在夫人面前隐瞒自己和家康的关系,因为夫人对此已然知之甚多,而且出于好意向他进言。 夫人道:“关白大人身边的谋士一定会蓄意制造这种气氛,我能想象出来。” “夫人是在占卜?” “呵呵,让比自己更聪明的人留在身边,危险啊。” “是。” “人的嫉妒根深蒂固。因此,他们会在关白耳边吹风,如调换德川氏领地云云。他们会说,三河、骏河、远江诸地,乃是与尾张相连的心腹要地,关白大人应该将这些地方置于掌中,方可安心。但德川氏会听从这个命令吗?如不同意,九州收拾了,小田原完了,接下来必向德川下手。” 茶屋四郎次郎全身发起抖来,他竟未察觉!可是,听夫人这么一说,又觉得的确有这种危险。在收拾完小田原后,和武将争功的文治一派,定会鼓动秀吉如此这般。现在当作些准备了。细川夫人真是有先见之明的女子啊,是经历过太多苦难,还是信仰让她如此聪慧? “茶屋先生,我不希望人因私欲而引发战乱,希望人人都对天主的恩惠心怀感激。” “战争虽不会马上爆发,但小心却不为过。”茶屋道。 “堺港人也一样,阿吟。”夫人转向阿吟,“我有时会想,如果阿吟和我都信奉同样的宗教,就干脆拜托茶屋先生,请他送你去德川家内庭效力好了!” “什么?把我送去德川家。”阿吟惊道。 “呵呵,说笑而已。阿吟小姐现在尚未入教呢。对了,要不干脆把木实小姐送去吧。” “木实小姐的信仰似乎愈来愈坚定了。” “茶屋先生,你以为怎样?” “送木实外姐去德川内庭?” “德川大人比关白大人经历过更多苦难,在他的内庭,不应洒满天主的光辉吗?这是我突发奇想,自不能草率行事。不过,你不妨仔细思量一下这件事。” 茶屋不知不觉汗流满面,他连擦汗都忘了。 茶屋四郎次郎比阿吟先一步离开,他在门前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呆站良久。他本想去淀屋桥或八轩河边搭船回京,可是突然焦躁地改变了原计。不论秀吉本人有何想法,他身边人的动向特别值得关注。据石田三成说,秀吉会在七月十三四日回到大坂。现在当已到了备前冈山,因此,皇室派去迎接他的敕使,这一两日亦当从京都出发了。如此一来,家康也必须进京道贺关白凯旋才是。但若那时突然剑走偏锋,才真是晴天霹雳,措手不及哪! 不,这种事应该还不会发生!即使征服了九州,东边尚有北条,且上杉、伊达亦还举棋未定。即使真有此事,也要待小田原的事解决完之后。但,不通知三河是否稳妥? 先前四郎次郎对武士厌恶透顶,可现在不知为何却对他们产生了亲近感,尤其是对家康。可能因家康曾告诉他,要在这暗无天日的乱世,走出一条太平大道!若无扭转乾坤的能耐,何谈太平?但茶屋隐约觉得,秀吉言行背后,暗藏着对德川氏的威胁。 家康绝不可能主动对秀吉发动战事,可是若秀吉有把握,身边又有人煽风点火,就很难说了。关白的势力不断壮大,必有无数小人趋炎附势。即便是一个可以把握时局之人,若身边众人形成一张巨大的天网,必会招来意想不到的祸端。茶屋终于下定决心。 他并非想着为家康效忠,只是想把三成和细川夫人所言,原原本本禀与家康。不只是茶屋,所有的堺港人,以及京城的商家、公卿、僧侣,都不希望秀吉和家康兵刀相向。细川夫人恐也是这么想,才会想把洋教信徒木实送去德川氏。 在七月火竦辣的阳光下,茶屋突然加快了脚步。他想搭船回京城,再径直去见家康。若对家康说出劝他娶木实云云,不知他会有何反应? 北方的天空,逐渐涌出乱云。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三十二 荼茶许嫁 关白不在的日子,对集于大坂的诸将夫人,实在难熬,虽住在木香飘溢的大屋子里,可实质上却是被当成人质。有人梳妆打扮去寺庙里拜佛。大多数人则都畏于酷热,悄悄躲在屋子里。嫁与京极高次的浅井长政之女高姬,在百无聊赖中,决定去拜访姐姐茶茶姬。 茶茶姬在织田有乐府邸所建的十五坪有余的小御殿里,把玩着各式各样的茶碗,有高丽茶碗,还有大明国产的青瓷茶碗,但更多的是利休及古田织部令长次郎烧制的各种茶碗。红、黑、白各不相同,那是因火候不同而呈现出的不同颜色,甚至有彩虹似的花样,形状也大小不一,若认真琢磨,就会沉迷其中。 “姐姐在欣赏茶具吗?”高姬说话成熟多了,“难道传言是真的?”她坐在茶茶姬身边,拿起一个茶碗。 “什么传言,阿高?” “关白大人要在秋北野举行空前的大茶会。” “哦。” “姐姐怎么了?” “没什么,不要胡猜!” “呵呵,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谣言。”高姬握住茶碗,像是要把它扔到榻榻米上,“我这么欣赏茶具,利休居士看了,可能会斥责我。嘿,姐姐,人们都说关白要娶姐姐。你听到过这个传闻吗?” “不知。”茶茶姬淡漠地回答,收起茶碗。 “我也觉得不会。我听到这个传言疑惑了好一阵子哩。”高姬缩着脖子哧哧笑了,“姐姐眼光那么高,怎能和年龄比父亲还大,又那么粗鄙的关白……” “阿高!”茶茶喝道。高姬不以为然道:“每当想到自己的丈夫,就仿佛看到了关白大人,便情不自禁发笑。” “阿高,收敛一些!”茶茶姬颇不耐烦地斥责。 高姬又笑着缩缩脖子:“我丈夫快回来了。到时若又因想起关白而笑,那才……” “阿高!”茶茶厉声道,推开窗子。微风吹拂,高姬嗅到了茶茶姬喜欢的兰麝香。茶茶闷声道:“你觉得你的丈夫怎样?你喜欢还是厌恶?” “这……”高姬屏住气,细细琢磨片刻,道,“嗯,既喜欢又恼恨。” “何时喜欢,何时恼恨?” “这种事没法说出口。” “哼!”茶茶姬冷笑,“你早就没有羞耻心了,现在有的只是淫荡的妩媚!” “姐姐怎说得这么难听!” “当他把手伸过来,你的身体就像要融化……哼!” 高姬气得鼓起腮帮,“妻子向丈夫撒娇有什么不好?谁也不能说向丈夫献媚就是淫荡。姐姐现在还没成婚,是嫉妒我!” “呵呵。”茶茶姬捧腹大笑。高姬竟说姐姐嫉妒,这证明她为人正直,毫无心机。茶茶姬经常想,一个被男人征服了的女人,究竟是喜爱对方,还是恼恨对方?她想用妹妹的感情帮助自己作出准确的判断,便笑道:“呵呵,我来猜猜你们夫妻之间的事吧。” “你还没有成婚,却都清楚?” “没成婚就不知道了?当初你亦并不识得你的丈夫。” “是。” “每次交欢过后,就更加恩爱,但他若是亲近其他女人,你就会憎恨他。”茶茶姬仔细观察着高姬。高她脸上闪过沮丧之色。京极高次是有妾的,她一定感到刺心。茶茶笑:“如何,我没说错吧?” 高姬道:“姐姐为何提出这种问题?” “我知道你很任性,但这样的事很难回避,只能尽量不去寻这种烦恼。” “哦。” 茶茶姬又笑了,她为高姬向世俗妥协感到悲哀,遂叹道:“你太软弱!” “可是,违逆丈夫也不合适吧!女子不应存有嫉妒之心。” “呵呵,明白了。”茶茶姬猛摇着头,态度突然严厉起来,“你已经成了男人的奴隶,让高次随意摆布,只会讨好他。我全明白。” “唉!”高姬猛然扬起眉毛,“姐姐不知,夫妻间事,不是这般容易说清楚的。” “当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你一想到这些,就想把他千刀万剐?” “不,没那么严重。” “那么,你便已输了。”茶茶姬说完,叫来侍女,“拿些点心来。” 二人沉默不语,与其说不乐,不如说都觉得此事不必再谈论下去。高姬自然而然成了服从丈夫的平凡妻子,而茶茶姬却依然桀骜不驯,一步也不肯相让。侍女端来茶和糕点,二人一声不响地用着。 “这里也很闷热啊!” “是,哪儿都不凉快。” “姐姐,刚才说的是谣言,你打算嫁谁呢?” “年轻、英俊、没有妾的官!” “那样的人有,若地位低呢?” “那么就等到地位变高,再告诉我。” “这糕点,味道一般呢。”高姬道。 “呵呵,看样子你在想美男子啊!” 高姬猛然放下茶杯,瞪着姐姐。但茶茶姬依然冷冰冰的,若有所思。外面响起脚步声。不一会儿,织田有乐出现在门口。有乐先于秀吉回到了大坂。 “哦,京极夫人来了。”他对高姬微微点点头,在她们面前坐下,若无其事道,“关白大人后日就回来。二小姐暂时避开,去和舅母说说话吧。” 高姬疑惑地看看茶茶姬,道:“好。”她施一礼,离去。 茶茶姬听了有乐的话,脸色突然僵硬起来。高姬离去后,有乐默默地摇着扇子,一直望着窗外。庭院的罗汉松和石灯笼暴露在骄阳下,从远处传来催人入睡的橹声和蝉鸣。有乐道:“茶茶,放松些。”茶茶没有回答,直直地注视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有乐继续道:“舅父想让你随意而行。不过,你上次的回答实令人费解。” “……” “说实话,舅舅知道了此事,真是咬牙切齿!若不是我饱经世故,就可能一刀把他杀了。” “……” “坦白告诉你吧。我对你的感情,已经有些脱离常规,不像普通的舅甥了。” 鬓角已白的有乐说出这种话,茶茶万没想到,一时十分惊愕。有乐避开茶茶剑一般的目光,恨恨道:“我恨透了关白,只想把他杀了!” “哦?” “别大惊小怪,亲人之间难免如此。男人和女人,似与年龄、地位、义理、想法都没有特别的瓜葛。正因此,人世才会如此精彩。” “舅父,你别说了!” “不!就因为我有这种感情,才憎恶关白大人,他抢走了我掌上的明珠……” “舅父!” “认真想想,你我乃是男子与女子,同样,大人和你也是……” “舅父!” “唉,我乃右府幼弟,却要讨好本是家臣的秀吉——这个掌控天下的天下人!我们同为男儿,为何会有如此天壤之别?”有乐用白扇挡住脸,眼圈已经红了。 茶茶又气又恨,这个舅父为何把心事明明白白道出?他若是一介弱小男子,被强者夺走了女人,有这种表现倒也不足为奇。可是舅父和外甥女之间,怎可如此?舅父为何不把这种感情深埋心底,强迫自己服从关白大人? 有乐明白茶茶的疑问,“你在想我为何如此?” 茶茶默默抬起头,又低下去,叹道:“茶茶不知,茶茶方寸大乱了!” “大人后日回大坂,过完盂兰盆节后回京。可能在月底进宫朝见天皇。八月初一在聚乐第接受众人道贺。而这一日可能会宣告十月初一在北野举行大茶会之事。有关你的事,他也对我作了明示。” 茶茶抬起头,“明示”二字,伤了她的自尊。她愤然道:“茶茶并非关白的女人!”她不仅嘴上这么说,眼眸深处也流露出反抗之色。 “听着。大人说要你移住京城,但未说进聚乐第。搬到聚乐第的,是大政所夫人和北政所夫人。大人说,那是早就定下的,不能变更。” 茶茶不知不觉咬住嘴唇,盯着有乐。秀吉是惧怕北政所,才要把她藏起来? “我为你抱不平,再怎么说,你也是右府外甥女,即使不能成为正室,也应得到与身份相符的待遇。可是,这一切令人无法容忍。必须把你交给关白大人,一想到此,舅父便五内俱焚!” “……” “因此,舅父决意不顾关白大人,只想听你一言。此事你欲怎的?舅父会照茶茶之意办,别无他法!” 茶茶没有回答,轻轻眨着眼,叹息。她不甚明白有乐的懊恼,但她知舅父不大可能对她有什么决断,她要自己决定。 “茶茶,你一定已经考虑周全了,舅父定照你的意思去做。你打算怎么办,告诉舅父啊!” 有乐语尾带有哀求之意。茶茶听了,心头愈加沉重。 有乐其实并不想马上听茶茶的想法。按常理,这种事有乐下令,茶茶照办最是合适不过。可是他明知如此,却乱了心志,把对茶茶的感情全盘托出。他早已方寸大乱。 若茶茶誓死不从呢?到那时,有乐很有可能会抛开一切,成为一个真正勇敢的男儿。他心里早就盼望这么一天,才要勉强茶茶作出决定。 茶茶继续沉默着,有乐又道:“舅父想,若是真心服从关白大人也罢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一个弱小男子不得已追随了强者……不会永远如此,或许,这个弱男子在等待那人疲惫倒下。” “……” “你也有许多想法,因为喜欢大人而顺从,因为他强大……不,这是世上普通女子的观念。你不同于她们。他杀了你的生父,夺去了你母亲的性命,跟着他……不不,因为他偷了织田氏的天下,你想从他手里把天下夺回来?” 茶茶心情平静了许多,她已觉察到舅父心中大乱。一个男子因女人而狂乱,毫不奇怪。但茶茶突然发觉自己竟已宽容了秀吉,她感到莫明其妙。舅父说得对,男女之情与年龄了无干系。 黄褐色的干枯皮肤、夹杂着稀疏白发的鬓角、凹陷的眼、尖凸的嘴唇……都已极丑,可是,茶茶似被此“天下之丑”深深吸引了。 “怎样?我欲把你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诉大人,这是我想到的唯一方法。” 茶茶脸红了。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出人意料道:“我去,到关白身边,复仇!” 有乐一脸铁青。良久,他满脸惊愕:“复仇?” “是。”茶茶轻声道。有乐对“复仇”二字感到毛骨悚然,茶茶却似并未考虑太多,似只是听了有乐之言,冲口而出。 有乐似在煽动茶茶。若有一天,茶茶对秀吉把这一切和盘托出,那时怎生是好?要阻止她去秀吉身边,有乐心道。 “舅父怎么了,突然汗流满面?” “不,哦,天太热。” “舅父脸色也不佳啊。” “无妨,无妨。”有乐慌忙取出手巾,擦拭额上的汗,觉得已精疲力尽,是自己将自己推向了险境,只愿茶茶不要去秀吉处,说些不当说的话。茶茶姬为了“复仇”要到秀吉身边。有乐清楚,到了男人身边的女人会有怎样的变化。男女相交会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令人亲近缠绵。男女在闺房中是野兽、是恶鬼。 “茶茶,”过一会儿,有乐方道,“舅父觉得你实在可怜!” “可是,如果去复仇……” “是啊,心怀深仇大恨去接近他,真令人担忧。都是舅父的错!” “舅父说什么?” “唉!你心怀仇恨去接近他,舅父一面感谢大人对我的恩典,一面又心绪烦乱。” 茶茶突然挑起眉毛,她或许不会把舅父的怨气告诉秀吉,只是无奈地面对事实,臣服于秀吉。可是,舅父的话深深刺伤了她,刺得她敏锐的心志一颤,暗道:舅父对我怀有戒心! 至少,过去有乐在茶茶心中确有一席之地。有乐乃已故右府大人幼弟,却无力与秀吉争雄,就装成风雅之士,在秀吉羽翼下生存。他既不死心塌地地追随秀吉,也不公开叛逆,是有见识之人。他的目光比常人敏锐,能看透世上所谓道德义理,可是现在,却因儿女情长计较起来。 当茶茶说要为了复仇到秀吉身边,他便马上狼狈起来,成了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人。茶茶甚是失望:舅父竟会这样!她对有乐的敬意一扫而空,她想起有乐在秀吉面前的奴才模样,以及与茶友相处时的小心翼翼,顿时心生厌恶。这么任性、自私、害怕秀吉的舅父,怎配说出男女之情? “舅父!”茶茶眼里闪着恶意的光,声音也尖锐起来,“您是说,我去关白大人身边,不可心怀怨恨?” “是呀,否则你无法应付。” “那么,我改变主意了。” “改变主意?” “我忘不掉对关白大人的仇恨,不能去他身边。请舅父把我这个意思告诉大人。”茶茶若无其事地把头转向一旁。有乐更加窘迫。她若先这样说,还有办法。可现在她改变了主意,如自己因畏惧关白而强迫她,那便全是他有乐的无德了。有乐似被茶茶戏耍了。 “不必隐瞒什么,请原原本本告诉关白大人。” “茶茶!” “怎样?对大人,我谈不上有什么儿女之情。我恨他,更不能去。请明明白白告诉他!” 茶茶成了要把有乐逼入绝境的母豹。当然,这恐是女人通常的嫉妒心使然。有乐只是颤抖着,无言以对。 茶茶此时的感情如脱了缰的野马。舅父为何如此肮脏?她愈想愈觉得有乐可恨,轻哂道:“要不就说,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告诉他,我对他的恨永世难消!” 有乐依然无言以对,唯干瞪着屋顶。茶茶咧嘴笑了,旋义道:“舅父斗嘴自非关白对手,便听我的吧,按我的意思去办。” “茶茶!” “我决心已定,不去!” 有乐闭上眼。茶茶确非寻常女子,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尖锐地冲着有乐的私心而来。她应该清楚这样不妥,却寸步不让,这个女子性子太强。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路在何处?有乐正这么想着,茶茶的话更咄咄逼人:“男女之事不同于寻常世事。在关白的威仪面前,尤其如此!” “……” “我恼恨,更不能容忍居于北政所下风!”茶茶说得咬牙切齿。 有乐突然悲哀不已,他已心乱如麻。不过,茶茶亦几近疯狂,这全乃她经历坎坷使然。她从不饶人的暴躁性子,终是给有乐惹来了麻烦。 “舅父怎的了?”茶茶问,“为何不说出你有新招?难道您说话前没有考虑过吗?请舅父告诉茶茶,茶茶当怎么做?” “茶茶,是舅父思虑不周。”有乐说着,一大滴悲愁的眼泪,滴在榻榻米上,“舅父说了不当之言,请茶茶原谅。” “这……这,舅父未说梦话?” “不!是事实,确实是长时积压在舅父心里……” “哼!”茶茶火冒三丈。她的体内流着和信长相同的血液,只要对方乱了阵脚,她就会乘虚而入,杀得人丢盔弃甲。而有乐不过一个温厚胆小之人。 “唉!”有乐继续道,“舅父无能,只是想说出心里话,却伤了茶茶的心。请原谅。” “哼!”茶茶并不满意,道,“真实就是自私。自己没有主意,却想试探我!哼!其胆如猫,其心若蛇!” “茶茶?” “哼!”茶茶猛然探身出去,“如不是,就马上带我离开这里,逃到让关白找不到的地方,到那里再谈男女之事!” “这……” “如无这个胆,就是猫!一开始就被关白的威风吓住了,完全遵照他的旨意,却假惺惺对我说这说那,不过是想玩弄我罢了,其心若蛇!” “茶茶!” “恼了?哼!若真恼,就当场把我杀了。你可以去禀告关白,我茶茶对他之恨永世难消!把我杀了,来,杀!” 有乐被气得眼冒金星。他当然没有胆量杀茶茶姬,茶茶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才敢如此一说。 “要杀我,还是一起弃世而去?” “如……如我都不选,你会怎样?” “哼!” “唉!我已无话可说,除了道歉,已无他法。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伤了你的心。”有乐确实世故,他知长辈输不得,“在器量上,我哪里是你的舅父,连当你的表弟都不配,我只能在关白的庇护下苟且偷生。舅父却把这些全然忘却了,说出怨恨的话,使你困扰。唉!” “舅父看到了自己的私心?” “茶茶!舅父不敢杀你,也无带你逃离大坂的胆识。” “我便只有委屈自己去侍奉关白了?” 有乐不答,算是默认。他一直看着茶茶,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茶茶恨得咬牙切齿。 其实茶茶姬不当对有乐怒目而视,但她也不是那种易沉溺于同情及痛苦之中的人。若人针锋相对,茶茶的反应倒会很激烈。可是,若对方一言不辩,像江河之水那么自然,她反而无言以对了。她认为,有乐的话纯为一派胡言,但他这样诚恳地反复道歉,反而使她困惑了:也许,这才是舅舅的本意,他用那些瞎话,掩盖希望我去侍奉关白的真意。 茶茶冷笑道:“一有机会,便想出人头地,真是其心如蛇!” “唉!”有乐唯有叹息。 “这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吗?嘴上说对我的感情已逾越亲情,可首先思虑的还是自己的安危!” “舅父的话全是胡言乱语。” “哼!”茶茶突然有些哀怨地沉默。舅父不过处处遵循秀吉的旨意而已。她蓦地站起身,想避开舅父,好好安静一下。阳光把外面的地面烤得滚烫,燕子拂过翠绿的青叶,亦无一丝凉风。 她对世上柔弱的男人有着深深的同情,这些久久刺痛着她的心。她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趟,再次面对庭院耀眼的阳光时,笑了起来。“舅父既不敢杀我,又不能带我逃出大坂……哼,难道得由我来拯救这个软弱不堪的舅父?” “茶茶!” “放心吧,我不如对您直说。” “哦?” 茶茶仍注视着庭院,道:“我向来就不能忍受懦弱的男人!我也不喜父亲,他被秀吉杀了!连右府大人也不够强韧,他便也遭了光秀的毒手。一看到那些低三下四的男人,茶茶就气愤,因此,这世上能让我瞧得上眼的,只有两人——一是关白,一是皇宫里……”茶茶肆意大笑。她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意,顿觉眼眶湿润了。这乃是经历了一番冷静思考才得出的结论。茶茶不喜柔弱男子,这当然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弱肉强食的乱世在她的成长中留下的巨大阴影。柔弱,是丑陋,是屈辱,是不幸,是悲哀!只有天下最强大之人,才是她的“至爱”。 茶茶背对着有乐,冷冷道:“要救您,只有一人,便是关白。” “哦?” “关门乃是强者,这便是我们的命!” “……” “我不会让他看到我的眼泪,我会把怨恨深埋心底,像达姬高姬那般无忧无虑。” 茶茶突然回头,看着有乐。她很想靠在舅父膝上撒娇,却又不想将自己软弱的一面暴露给对方。依她的性情,她不是号啕大哭、开怀大笑,就是口若悬河说个不休。 茶茶颤抖着嘴唇道:“可是,不能这么随便打发我。我是信长公的亲人,不能屈居出身卑微的北政所之下。需由您去交涉这些事。” “你是说如何迎娶之事?” “当然!给我建一座我喜欢的漂亮城池。” “一座城?” “不是那种三万石五万石的小城,要能与大坂城媲美,不得逊于聚乐第,还要足以夸示关白威仪。” 有乐已说不出话来。 “向关白要一张誓书,说绝不会让我居于北政所之下。别想让我住在聚乐的小破屋!若不能做关白夫人,他休想娶我!”茶茶侃侃而谈。有乐茫然地注视着她。他觉得茶茶姬的直言令人害怕,她不愧是名震天下的织田信长的外甥女,更是秀吉一生迷恋的小谷夫人的女儿! “怎么不说话?舅舅不能去交涉吗?” “不,这……” “就照我的要求去交涉!若事成,我便闭着眼睛嫁过去。” 有乐被逼上梁山了。看来茶茶已是铁了心,说什么她已听不进去。但在关白那里,在世人眼申,给茶茶推波助澜的,难道不是织田有乐斋?有乐心一横,道:“好!我会原原本本禀告关白。” “不是禀告,是交涉。” “对,我去交涉,以此来赎罪。这是关白先提出来的,我得找他交涉才是。”有乐决心已下,即使秀吉生出雷霆之怒,他都得忍了。 有乐一应,茶茶却茫然了,她也不甚清楚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对有乐的反感,对秀吉难以启齿的亲切,再加上自己的任性,一切似已无可挽回。茶茶紧抿着嘴唇,突然泪如泉涌,悲喜交加:她是喜欢秀吉,还是恼恨秀吉? “茶茶,”有乐也似恢复了平静,道,“我们说了不少不当之言,连深藏在心中的事都说了出来。那些事,天下无人能知。我的苦,你的怨,都无人知。这些事,休要在任何场合提及!” 茶茶又呆呆地望着屋外,心头三分哀怨,三分恼恨,三分苦痛,还有一分茫然。泪喷涌而出,濡湿脸颊,滔滔而下……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三十三 假痴不颠 骏府城内庭,秋花盛开。 虽为七月,到处却已洋溢着初秋的气息,廊下吹进的风,给人以秋高气爽之感。德川家康闭着眼睛,听跟随秀吉出征九州的本多丰后守广孝派来的大村武太夫禀事。一旁是大久保彦左卫门,另一边乃本多作左卫门,稍远处则坐着由京城赶来的茶屋四郎次郎。 “这么说,少将大人在筑前攻打严石城一役中,并未立下寸功?”大久保彦左卫门不时代家康发问,以弥补大村言之不详。 “是。少将大人率领的是第二队。当他到达时,城已经陷落。”武太夫不无遗憾道,他的脸在战场上晒成了古铜色。所谓少将,乃是给秀吉做养子的于义丸——羽柴秀康。于义丸现衔三河少将。此次出征九州,他以大将身份被编入佐佐成政队伍。 “唔!赶到时,城已经陷落了。是敌人不堪一击,还是少将的队伍行进得太慢?”彦左卫门道。 “此事少将没有责任,因城池陷落比预期提前。正因如此,少将觉得失去了一次获得战功的机会,很可惜,还掉了泪。” “嗯?流泪?”家康突然道。 “是,佐佐陆奥守发现后,在家臣面前赞他不愧是德川之后,是众人的楷模!” “是,是应时时有进取之心。”彦左卫门看了家康一眼道,“本多丰后守立了大功,少将大人表现也不错。因此,大家可以平安无事与关白于十四日回大坂,是吗?” “是。大坂有庆功宴。本多广孝大人说,若主公去大坂祝贺,他会留在阵中等您,因此特意让小人来相问。” “哦。”彦左卫门点头道,“他这么说的?” 家康无言,眼睛半睁半闭,像是睡着了。彦左卫门又道:“主公。”可是家康依然如老僧人定般纹丝没动。 冈崎来的本多作左卫门呵呵笑了。“好好!你下去歇息片刻。待我们和主公商议过后,再告知你。” 武太夫有点疑惑地退下了,作左卫门看了彦左和茶屋一眼,又笑了。“主公似乎真的睡着了。” 彦左卫门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最近主公为了西乡局的佛事,甚是疲劳。” “彦左,你看主公有些心灰意冷了吗?”作左道。 “不心灰意冷,就算不上人。” “我不是想让你讲大道理,告诉我,你有这种感觉吗?” “这是当然,我并不想讲什么大道理。这种情形,谁都应伤感。” “那就是大道理。不过,我还有其他感觉。” “其他感觉?” “蠢!身体上的疲倦和心上的重创不同,你没看出来?” “两方面都有。总之,西乡局这位贤内助,已经没有了。” “哼!”作左冷道。 “怎么?” “可笑。此事还用你说?” “啊呀!老人总有许多大道理,还是不要谈为是。”本多作左卫门已经不再理他,转向了茶屋四郎次郎。茶屋吃惊地停了手,听他问话。作左卫门又轻笑一声。“主公既然能睡着,你可放心说。”他降低声音,“若关白要调换领地,又叫主公去大坂,主公会怎样?” “这事……”茶屋怕家康听到,小心翼翼道,“在下在路上也琢磨过,从关白性情来看,这次可能只会提一些叙位任官之事。” “哦。” “于义丸公子已是兰河少将,故,主公大概会是正二品权大纳言……” “哼!这不过是顺水人情。” “而且,可能会在叙位时,顺便替长松丸公子举行元服仪式。” “哦。秀康的‘秀’字得自关白之名。长松丸公子也应有同福,反正都是举手之劳。”作左卫门说完,对彦左卫门道,“平助,该把主公叫醒了。这事不该我管,是主公家事。” 彦左卫门凑到家康耳边道:“主公。” 家康微微睁开眼。他没有睡熟,却也不甚清醒。众人的谈话他都听到了,可是没有打动他,近日他常常假寐。 “主公!大家的话,您听到了吗?”作左道。 “听了个大概。” “作左想重申自己的看法:这次庆功宴,我们不必去。” “为何?” “秀吉会有意安排一些顺水人情,对他而言,无论是权大纳言还是中纳言之位,都不费吹灰之力。” “作左,你认为大纳言之位会成为重担?” “主公这话有趣。秀吉随手就可施予恩惠,嘿。” “作左,关白自是随意,但我们不可为接受官位与否而困扰啊!” “这么说,主公要去?” “去!”家康断然道,“不要以为秀吉只是关白。他为了日本,平定了九州,我要赴京去向皇室道贺。这是我唯一的目的。” “恐怕他会让我们透不过气来。看来主公还不明茶屋先生的忧虑。若关白说要更换领地……”本多作左卫门道,“他故意施予恩惠,又以义理相逼,让您无法拒绝。既知道他要施诡计,我们一开始就不上套。这很是要紧。” 家康看了茶屋一眼,绷紧丰满的脸颊,“我知各位都不放心。可是,自从阿爱死后,我的心里就有了变化。” “变化?” “阿爱是个好女人!” “当然,是少见的贤淑女人。” “我把阿爱和筑山夫人作了仔细的对比。” “哼!又是女人!”作左卫门像要故意惹怒家康,把头掉转到一旁,不理会。 “阿爱告诉我,要学会忍耐——她看得比我更远。” “是啊!”茶屋附和。 家康的眼睛微微闪着兴奋的光芒,道:“我只要和筑山夫人说话,一定会动怒。她的话愈有理,就愈惹我发火。有理的东西,并不能给人带来福泽。” “哦?”作左似也吃了一惊。 “可是,阿爱没有有理的主张。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心中只有怜爱。”家康说着,别过头去。本多作左卫门也禁不住要落泪了,他紧紧抿住嘴唇,控制着情绪。他清楚主公话里的意思。主公想借西乡局的生存之法,来说服大家明白这次进京的必要性。但作左卫门的不满恰恰在于此。 主公现在是想接近秀吉,以避免战争。可是,他能否以真心换真心?作左以为,走这一条路如临深渊。倘若自己诚心实意,可是别人仍然机关遍布,自己必落陷阱。茶屋四郎次郎专程从京城来访,就是想提醒他们,倘若秀吉提出变更领地之事,便需拿出一个对策。 “你们明白主公的心境吗?”众人安静下来时,作左道,“主公要以情感化关白,学习西乡局侍奉主公之法。是吗,主公?” 家康道:“有时,要据理力争、针锋相对;有时,要礼让三分;有时,无谋之谋反而比费尽心机更有利。最重要的是,把握住自己的方向,坚持下去,就定能感化。这是从阿爱那里学来的。” “哈哈!” “作左,你太无礼!我并未暗指某人,不过是在谈阿爱。” “在下是因为想到主公的说法,会使阿爱夫人在九泉不得安生,才忍不住发笑。” “她不得安生?” “是,不该用谎言安慰夫人,否则她在黄泉路上也不安心。听主公的患思,要以阿爱夫人那样的诚心去感化关白,一心一意服侍关白……” “服侍?” “哈哈!主公天生任性,怎能像阿爱夫人那样服侍关白?若主公真能那样,只怕阿爱夫人地下有知,便要流泪。你说呢,平助?” 大久保彦左卫门猛然把头转向一旁——可恨的鬼作左,老家伙!看到彦左卫门躲避,作左言辞更尖锐:“主公,您的道理,去说给正信他们听好了。像在下这般明白主公心思的人,听了反而有些莫明其妙。” “看来你是执意反对了?” “这不是反对,看来主公还未真正明白西乡局。她是真心侍奉主公,也是在竭尽全力与主公斗,最后因辛苦疲倦而去。她是满怀怨恨而去。” 作左卫门的直言不讳令家康火冒三丈、青筋暴露。当他深深沉浸在追慕亡人的悲痛之时,作左竟说亡人是满怀怨恨,他当然会暴跳如雷。家康怒道:“作左,你好生无礼!” “不。在下不过比主公看得更透彻些。” “你是说,阿爱对我并不服气?” “何为服气?主公以为有了情意,便能轻易服气?” “作左,依你看,阿爱是以什么样的心思在服侍我?” “哈哈!显而易见,筑山夫人和西乡局是一样的。她们二人没有区别。” “哼,胡说!一个违逆于我,至今还留给我甚多不快,另一个却照亮了我的生活。她们二人怎会相同?” “主公就是以这种眼光来看世事?”说着,作左向前膝行一步,道,“筑山夫人和西乡局,都想让您成为随她们摆布之人。” “可是一个令我不快,一个却在安抚我的心。” “哦?由此看来,主公果然错了。一个是想以力争来赢得主公,却惹您着恼。她小胜一着。西乡局却以极大的忍耐,以真心而赢,结果却早去。但她佯装出来的真心,却服了主公。主公才误认为她真心待您。主公未看透真相,而她输了自己的性命。” “你?”家康觉得自己有些反常,作左卫门强词夺理反对他时,定有非常目的,这些他了然于胸,可今日却控制不住怒气。他将上半身靠向扶几,极力压住心中不满,道:“作左,你便认为筑山夫人亦无大错?” “主公确实不明在下的心思啊!” “你说!” “筑山夫人与西乡局都在与主公争斗,前者略占上风,后者却输给了主公。” “为何如此说?” “道理很简单。筑山夫人服侍主公时,主公力量不堪;西乡局嫁给主公时,主公已颇强大。因此,在下说主公赢了西乡局,这时只有赢。这便是男人世界的道理,此时主公已罕有对手了。”作左卫门说完,如一只老蟾蜍般睥睨四周。家康一直瞪着作左卫门,不做一声。作左卫门的眼里,隐隐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伤感。究竟是什么原因令他如此强烈地反对,如此大放厥词呢? “主公,您还不能明白?西乡局终究不能随意支配主公,便如主公不得随意支配关白一样。只有不断地斗下去。假装真心,是斗争;不发一言,亦是斗争。若您再误解她,她怎能瞑目?夫人告诉我们,至死也不能放弃斗争!倘若主公不这么看,她会一直沉沦于地狱,不得升天。”作左似有些扬扬得意。 家康突然把手上的扇子向作左卫门打去,“住嘴!狗东西,自作聪明!” 作左大笑道:“哦?主公真恼了!” “你们这些人鼓动我去斗,已说得太多了。我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当然要斗!”作左大声道。 “哼!”家康斥责,心头的郁闷却突然减轻了不少。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作左的目的:他在防着茶屋!当然,不是对茶屋有什么怀疑,只是怕其万一泄漏出去。作左是要四郎次郎相信,家康今后已不会再与秀吉对抗。 家康猛然朝着四郎次郎道:“你看到了吗?茶屋,这顽固到底的死老头子。” “嘿……”茶屋低声道。 “没想到吧?议论起事来,就无上无下了。” “不过,这种家风很难得啊!” “正因为大家都这么认为,作左等人便更放肆了。作左,那你有什么良策,说吧。若关白提出要改封,你欲怎么应对?我已有了对策,你先说说。” “哦。”作左卫门笑着膝行向前。果然不出家康所料,他是故意做给茶屋看的。茶屋四郎次郎局促不安地看看众人。彦左卫门也情不自禁攥紧拳头,探身出去。 “在下的对策,并非用真心感化啊,主公!”作左道。 家康纹丝不动。 “在下以为,若是关白无礼,则立刻出兵尾张。从清洲控制岐阜,同时向后方发号施令,便足以稳住大局了。” “向谁发号施令?” “东边有我们的盟友北条、上杉、伊达,我们不可让关白像征伐九州那样,随心所欲来赏花啊!” 茶屋四郎次郎忙插嘴道:“这是当然,正如本多大人所言,在下也以为,关东未定之前,关白不会对主公不利。” “茶屋且住!这是在下的浅见,接下来定要听听主公的见解。主公,请讲。”作左道。 家康放下心来。茶屋四郎次郎已经对作左所代表的士风感到十分困惑。此风便是决心一定,将来到了京城,无论在什么场合,也不论说什么话,都绝不示弱! “哈哈,”家康大笑,道,“作左,照你这么说,非得准备出兵不可了?” “何出此言?” “茶屋已告诉了我们,关白有可疑举动。” “这是另外一回事。主公现在应告诉在下您的心思。” “我所谓真心,是指善尽人事,之后就不能随意行动了。” “这是顾左右而言他。在下想问,若关白提出更换领地,我们当如何应对?” “到那时,用不着你着急,我会一举攻进北近江。” “哦?” “没什么好犹豫的,一旦令我更换领地,东边便不能平定。德川家康为了天下,会仰人鼻息?哼!作左,万不可把此话忘了。” “哦。” “我说阿爱给我启示,是为了天下苍生,要忍人所不能忍。我把你所说的斗换成忍耐便是。茶屋,可对?” “是……是。” “可是,关白和我观点一致,现在他不会提出无理要求。此谓尽人事。因此,我打算真心实意去祝贺。他若要我更换领地,只要是为了天下,我绝无二话。” 彦左笑了。他明白了家康和作左卫门话里的意思。他便做一做和事佬,道:“这么说,主公所说和本多大人所言,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 “五十步与百步?” “假中有真,真中藏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对吧,老先生?” “休要像和尚那般啰嗦。无论如何,人都要有斗志,这便是天下第一要务!” “这斗志嘛,”彦左卫门仔细瞅着茶屋,道,“若不是为了天下,斗志不过是匹夫之勇。主公乃是一心一意为了天下苍生。” “平助!”作左怒道。 “本多大人气消了?” “想开导老夫?” “职岂敢!” “那么,刚才那些话,是与谁讲?” “那是在下自语,不过是为了让自己铭记不忘。” 作左卫门却对着茶屋长泪直流,“关白大人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啊!因为我们拥有令人生畏的士风。” “不,是骨气!”茶屋四郎次郎大声赞道,“在下也只是耳闻,便说了些不当说的话。现在我安心了。” “茶屋先生,那些话价值连城啊!专程来此,真是难为了你。至少我彦左卫门知,万一有不测,主公会去北近江,先生会在清洲呼应。” “这么说,我也面上有光。”茶屋笑道。 “那么,彦左卫门该做什么呢?我是不是当先冲向大坂。哈哈哈,托您的福,我已知当做什么了。”彦左卫门道。 “平助!”家康郑重其事道,“此次进京,你也同去。” “还是让在下去打仗吧。” “不,你已被作左的执拗影响,从今日起,多抛头露面,让世人多见识见识你这三河武士才是。”家康说着,看到大家已经疲累不堪,遂满面春风地唤着下人:“准备饭菜。” 茶屋四郎次郎亦方觉腹中饥饿。未时已过,从早上到此时,众人顾不上用饭,一直在热心商谈。 “主公已经下定决心了?”作左卫门问道。茶屋以为谈话终于结束了。 “对,不过你们放心,那样无礼的话,关白怎会出口?” “茶屋先生也这样说。可是主公,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他会下毒?”家康轻哂。 “在下并非信口开河,不过提醒主公!”作左道。 “老家伙是何意?” “照这样下去,主公也会慢慢变成如关白一样的狡猾狐狸。” “嘿,无礼。” “在下本不想提,可实在担心,忍不住要说。主公最近开口闭口都是为了天下、为了苍生。” “男儿自当胸怀大志!” “‘为了天下’这话,乃是关白的口头禅。主公难道未发觉您已像他一样了?” “作左,不必说了。” “另,此次主公进京,关白定会让您携夫人同去。” “夫人?” “是。大政所夫人病了,自会要您带夫人前去探望母亲。” “哦?” “还有。到时关白会先以大纳言之位讨好于您,然后提出让夫人留在京城。” “这个你放心,这样做能让夫人幸福,也是我的福气。” “哼,主公错了!这样做正入老狐狸彀中。等主公回来,老猴子又会提出,夫人想见公子长松丸。无论如何,他们也是母子,主公如何拒绝?如此一来,您就有两个儿子做了人质。” “哦!哦?” “接着,便是攻打小田原。秀吉奸猾至极,断不会像今川义元那般让您当先锋,反正这种征战胜局已定。他若要转封领地,或令您去大坂就任,都会让您进退两难。主公为了天下,就必须把天下拱手让给老猴子。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夫要赶快回冈崎,着手训练一批到关键之时能派上用场的兵,因为我们必须马上出兵尾张!”作左正说着,侍女们端了饭菜过来,他翻翻白眼,起身,道:“茶屋,我还有些事去办,告辞了。” 茶屋以为家康会叫住作左卫门。可是,家康神色如常,淡淡道:“老头子要去?”接着,又对着作左的背影加了一句:“还是如此性急,莫要勉强!” 饭菜已经奉上,作左却起身就走,实是任性,家康竟也未留他。茶屋正琢磨着,只听家康叹道:“真希望每日不必这般辛苦。” 茶屋惊疑地转头看家康。主公真恼了? 茶屋正这样想,家康对彦左卫门笑道:“平助,你上了岁数,会跟作左一样吗?可要当心啊!” “真令人高兴。” “哦?” “彦左时刻勉励自己,终生当如本多大人那般为人行事。” “茶屋,听到了吗?” “是。” “我家怎的世世代代都有这般怪异之人?关白要是知了,定会震惊不已。家臣在主君面前太过放肆了。” 茶屋恭恭敬敬合掌致意,不发一言。 仍旧是麦饭,还有清澈见底的酱汤,一些酱菜之外,只一条小咸鱼干。 “饭时过了,饿了吧?别客气,随便用。”家康招呼道。 “是,小人先用了。”茶屋四郎次郎道,他突然回想起堺港商家的饭菜。堺港商家请人吃饭,其丰盛不下此处十倍!家康即将成为大纳言,还用这种饭菜,真是可与禅堂生活相比。茶屋以怀疑的眼光扫了二人一眼。彦左卫门自不消说,四十六岁的家康,已甚为满足地拿起了筷子。 据茶屋了解,在商家中,现在还坚持如此朴素生活,而且活得很充盈的,只有本阿弥光二光悦父子。光悦之母妙秀,乃莲如上人的忠实信徒,即使有人送她罕见的珍贵绢布,她也把它分成细细的小巾,分给出入的穷苦工匠的妻女,自己一丝不留。人或说她吝啬,或言她平和,她皆不言,只着棉布粗服。 家康与他们一样,在用度上精打细算,以备不时之需,一心为世人着想,若非如此,便不能这般爽朗。茶屋正想着,家康突然道:“茶屋,对于世人,要多些心思才是啊。”这话太突然,茶屋四郎次郎举着筷子,啊了一声,不解地望着家康。 “其实,有时我会想用些美味佳肴。” “那是,小人也一样。” “可是,每当那时,我就会认真思量。当我想进美味时,其实都是在身疲心倦之时。” “是。” “人总是易疲倦。” “是啊,主公上了年纪,当多多保重身体。” “茶屋,你误会了。”家康微笑,道,“我不是肉身疲倦,是心倦。想用美食之念,均在犹豫不决之时而生。” “哦。” “人怎样保养,也不得百岁不死。该老时,必然会老。然,心却可始终不老。” 茶屋不觉放下筷子,端正了坐姿。他觉得理应如此,否则就是失礼,此刻仿佛身在禅堂,听高僧说法。 “奠要拘谨,边吃边说吧。” “是!” “我甚感激别人给予的帮助,也不会忽略自己的努力。因此,当我饭菜粗疏时,便是信心十足、不知疲倦之日。” “小人……明白。”茶屋颤声道。 “这虽不是美味佳肴,我却觉得甚好。对我来说,粗茶淡饭乃是比山珍海味更美的佳肴。” “主公真有神佛之心啊!” “不过,只要百姓还在受苦,我就必须想着他们,不敢穷奢极欲。百姓亦是天子子民啊!” “是。” “一旦想着奢糜之事,就会忘记大志。如何?这顿饭还不至那般不堪吧?” 茶屋四郎次郎这才真正明白家康以天下苍生为念之心。主公的真诚是何等严肃啊!彦左卫门刚才说,真心即假意,假意即真心。可是,家康的诚挚几已入骨髓。茶屋想起了秀吉的奢华,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第六部 双雄罢兵 三十四 假戏真做 茶屋四郎次郎正要出骏府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因此停下脚步——他想到了纳屋蕉庵之女木实。当然,此事并未对蕉庵及木实提过,可是考虑到细川忠兴夫人的想法,若德川家康不反对,便可提出让木实来侍奉他,蕉庵恐也不会反对,因此事对堺港人、家康和茶屋,均无坏处。 可是在城中,他并无机会谈及此事。作左卫门和家康的理论,家康失去西乡局的忧伤,在简单的饭菜前的表白,至今还深深印在他脑海里。不必特意回去跟家康说,待他进京时再说也罢。最近家康定会进京祝贺秀吉凯旋。茶屋这么想着,正要出城,一名武士带着三个步卒来到门前,下马,快步走了过来。茶屋低头避到一旁。 “哦?这不是茶屋先生吗?” “本多正信大人安好?” “听冈崎城代说先生来了。我想见你,便匆忙赶来,可方便?能否到城内敝处少坐?” 茶屋无法拒绝,只好应了。实际上他并不甚喜欢本多正信。正信还被称为弥八郎时,就一直在家康左右服侍,曾几何时,已被视为重臣,现在还有些人称他为家康的怀剑、智囊,可能并未言过其实。不过,每当茶屋见到他,就自然而然会想起大贺弥四郎。 “大人找在下,才特意前来?” “是!”正信已经急急向他府邸方向走去,口中道:“其实,我是有事要和你密谈。” “密谈?” “此事不可外传。今夜请住在寒舍,可否?” “当然可以,我并无甚急事,不须今日离去。” “我虽没甚好招待的,可京城的小栗大六送来密函,我猜茶屋先生对它定会有些兴趣。” “密函?” “是。关于浅井长政之女茶茶姬嫁与关白之事。先生大概也有耳闻。此若能成真,岂非大事一件?” 本多正信说着,走进自己家门,陪着茶屋进了厅房。他边走边吩咐妻子和下人:“这位是京城来的客人。我有要事和他谈,谁也不得随便相扰。谈完后我会传人,到时把客饭备好。” 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正信满脸严肃起来。茶屋纳闷不已,茶茶姬嫁给秀吉之事,有那么重要吗? “茶屋,您可记得主公对你的恩义?” “当然。”茶屋四郎次郎回道,心里烦躁不安: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我比弥八郎还甚明白主公!茶屋的反感愈甚,可他竭力忍住,一切都是为了主公。 “现在德川氏和关白看似亲戚,暗地里却在互相吞食。” “哦?” “此事不得随便乱说。我所说的事,是主公亲口所言……不,连主公也很难出口。希望先生明白。这实是一件大事。故,必须有言在先,见谅!” 茶屋情不自禁想笑,装模作样的人,这世上可真不少。最擅此道者首推秀吉,而本多正信好像也有玩这把戏的能耐。 “茶屋先生和我一样,都是为了主公不惜性命之人。故,这事无论如何不得泄露出去。” “鄙人明白。” “方才我说过,浅井长政之女茶茶姬要成为关白侧室,千万不可坐失良机。” “此话怎讲?” 本多正信更认寞了:“茶屋先生,我的想法可能会出人意料。” “哦?” “倘若浅井长政之女给关白生了儿子,会怎样?” “嗯,他便可能继承丰臣家业?” “对!”正信郑重地点头,“可是,若那不是关白的孩子,而是他人之后,又会怎样?” 茶屋奇怪地看着正信。正信探出头,双眸闪闪发光。 “您是说,浅井家的女儿生下关白的儿子?”茶屋四郎次郎问道。正信的话太突如其来了,他不能确定是戏言还是真话。 “对!”本多正信严肃地点头,“我是说,若茶茶姬的孩子非关白血脉,而是他人之后,此事会怎样?” “非关白血脉?” “呵!关白本乃茶茶姬的仇人,年龄又甚悬殊,即使她在身边,也无法好好陪她。闺中寂寞,就理所当然了。” 茶屋注视着正信,无言。他曾听说,本多正信乃行事奇特之人。可是,怎么也未料到,他竟如此放肆地议论他人的私帏之事。至少,一个正直武士不当沾染此种习性,否则就是不洁。 “嘿。”正信压低声音,“不,先生好像已料到一二,却佯装不知,这却涉及策谋。” “哦?” “制定策谋需要找出对方破绽,然后循出制胜之法,这绝非卑怯。战事以外,亦是如此。要取胜,便定要用心找出对方的命门。” “这……”茶屋甚是疑惑,打断正信道,“那么,本多大人的意思是,我们若不把手伸向关白内庭,便会输了?” “哈哈,不是,现在还未分胜负,但我们定能获胜!” “胜了又能怎样?” “关白的天下自然落到了德川之手。” “这……这是德川大人的意思?” “茶屋先生,”正信像哄孩子般笑道,“此事切切保密!不管这是否主公之意,我们做家臣的,都定要这么做才是。先生似乎还未明白。您可能认为,我想让主公取得天下,以为自己图利,随后任意摆布天下?你也这么想?茶屋先生,实言相告,我并非毫无此念,然忠于主公在前,厌恶关白在后,我啊,天生就不肯认输。” 茶屋不由感喟起来。他未被正信感动,却被这坚定而奇异的想法震撼。 “您好像有些明白了。茶屋先生,我乃实在人,方才说的情形,世上也确实有过。先生知道筑山夫人之事吧?” “不,不甚了了。” “哦。若是平常我自不便说,不过今日不妨相告。筑山夫人独守空闺,很是寂寞,只因需要男人而背叛主公。连德川内庭都有此事,关白内庭岂能得免?” 茶屋屈服于正信的执拗。此言确有道理。战场上有战法,为政外交也必然有政略,这无可厚非。可一味针对人之弱点寻策谋,实有失武家之道。 “先生似乎明白了。主公宁可说这种做法是卑怯,是离经叛道,宁愿做一个犹豫不决的善人,亦不做敢作敢为、不计俗名的恶人。这一点,我和主公却不尽相同。若说主公乃是善人,我做恶人便是——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主公!” “在下明白。那么,大人究竟要我做什么?” “只是希望您送一位您认识的女子,到关白大人的内庭。” “我认识的女子?” “我听说,利休居士的女儿回了娘家。另,先生熟识的纳屋蕉庵先生也有一个不错的女儿。” 茶屋渐渐对这个言行怪异、以玩弄手段为乐的本多正信有了些兴趣。正信究竟在想什么?“令她们去关白身边做什么?” 正信笑道:“不用做什么。凡是女子,只要一近男人,十之八九便会为争宠而失常。这便够了。” “在下仍不明白。那又怎样呢?” “哈哈,看来您还未明白。到那时,再派英俊的年轻小生去浅井夫人身边服侍。不过,这就用不着先生了,我再找别人。” “哦,于是浅井小姐会和那年轻小生……大人看出她有这苗头?” “哈哈,茶屋先生,您太死板了。不要认为世上的女子本就淫荡或贞洁。女人到底是女人,只要对周围一切以及她身边的男人不满,便会自甘堕落。”正信说完,眯起眼睛观察茶屋。 茶屋四郎次郎觉得自己已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他被拉下了水。这么想着,他一时竟怒上心头,“大人是要在下找一位与浅井小姐争风吃醋的姑娘?” “先生明鉴。” “哼!”茶屋立刻道,“可是,鄙人怎受得如此重托?”嘴上这么说着,他其实心中已明,多少已经动摇了。 本多正信微笑着紧跟上一句:“却是何原因?” “因为鄙人的性情。” “性情?” “刚才大人说,有人为积德而严格自励,有人却要做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方能心安理得。” “不错!” “鄙人只想做个善人,此志并未动摇,又岂能做得这等事?” “先生现在尚未动摇?” “当然!” “必会一败涂地!” “本多大人!”茶屋大声道,“在下和本多大人看法有异。在下不以为名符其实的善人,会败给彻头彻尾的恶人。故,改变心志,非短时可为。还请多多包涵。” “哈哈,先生用此法拒绝,真是高招!” “人各有志,还请见谅。” “先生能以‘善’战胜关白之恶?” “是,人得善终。这是鄙人的浅见。比如关白施政难免有不足。他的幕僚限于才力,必有所疏漏。关白因此不能小瞧主公。这便是顾全大局的坦途,主公不也有如此之念?”茶屋断然道。 本多正信猛地坐正。茶屋不明他何以突然正襟危坐——难道是我的话太尖刻,使他理屈词穷了? 茶屋正这么想,正信忽然拜了下去。 “大人可使不得!”茶屋急伸手相扶。可正信依然一言不发,他身体平伏,低垂着头,肩膀微微地颤抖,五体投地。 “本多大人,您这可是折杀鄙人了。”正信无言,拜伏在地。 “本多大人!您这是怎的了?本多大人!” 茶屋拉起正信,方发现他正在流泪。他愈加不解了。正信刚才还侃侃而谈,突然就哭了起来,难怪茶屋摸不着头脑。 “我错了!”正信呻吟着抬起上身,“先生见谅。我不当疑您。” “疑我?” “我故意说浅井小姐,其实心中甚是羞耻。这实非我的小聪明能驾驭得了的。” “大人不必……” “不,先生不愧德川亲信,我可放心告诉您大事了。” 茶屋大惊:前面的话不过是试探!正信快速以手抹抹眼睛,又垂下头去,“我有很多事要向先生请教,可对先生不甚了解,不敢轻易开口,因此有所冒犯,还望恕罪。” “本多大人,请有话照直说来。” “刚才的话,且把它忘掉!先生且听我说,也请大胆说出您的看法。”正信脸上浮出诡秘的神色,继续道,“第一事,我听说今年六月十九,关白令洋教二十日内退出日本国,此言当真?当然,这么一来,才有可能从他们手中收回长崎。”正信认真得令人吃惊。 茶屋屏息盯着他。正信突然由男女之事转到洋教,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我听说,那是为了日后打算,先生可听说过?” “正是。” “那么,九州的大名未有异议?” “还没有……” “不,恐是心怀不满,却不敢明言。关白禁令的具体内容,先生可清楚?” “那不过是堺港的传闻。” “先生恐还未究其真伪吧。那么,我不妨告诉先生,希望先生辨别一下。有消息说,普通百姓不许信奉洋教,只有俸禄两千贯以上的武士在获得许可后,方可入教。又,大名不可强迫家人及领民信奉洋教。这会引起天下骚乱,若处理不当,定会影响大局。而且,现已有人伪装成信徒,把天皇子民贩卖到大明国、西洋、高丽为奴。另,还严禁杀牛宰马……” 茶屋四郎次郎愣愣看着正信,心头疑窦丛生:为何骏府的正信会比堺港的自己更熟知天下之事?此人果然不简单! “关白发出这个禁令,乃是因为认为洋教是邪教,更恶劣者,它怂恿人破坏神社佛寺,施前所未有之暴行。这些先生可听说过?” “闻所未闻。” “当然,关白若知把天皇子民卖到他国为奴,定会勃然大怒。可是,关白家臣也有加人洋教为恶的,关白定不允许,先生说呢?” “以他的个性,绝不会置之不理。” “可是,有些信仰洋教的大名却心怀不满。我便想请先生留心此事。一向宗的暴乱、日莲宗教徒的骚动……这是信长公和主公都有过的痛苦经历。同样的事,在关白治下也已出现。这些,我岂能坐视?”正信别有深意地笑道。 茶屋四郎次郎不知为何突觉心惊肉跳。对方看似忠厚,却满脸奸笑;先怒后哭,刚刚还盛气凌人,转眼又步步谨慎,真是千面奇人。他琢磨着正信的真意。秀吉果真如正信所说,对洋教严加限制,把传教士驱逐出国,但这和德川氏有何关系? 正信却似看到了茶屋的迷惑。他低声道:“你不明此事甚是自然。诚如主公和你所说,德川氏若不严密监视关白,海内便可能大乱。对于天下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切切关注才是,先生以为呢?” “确有必要。” “不仅有必要,还要念念不忘,防患于未然。同时,也可利用此事来牵制关白。”正信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仿佛要穿透茶屋的心。本多正信定是想与因洋教而对秀吉产生反感的人结为盟友。 “先生似是明白了。”正信又笑。此笑不像先前那么阴沉,似是松了一口气。 “大人的眼光独到,在下如梦方醒。德川大人实在没有看错大人。” “哈哈哈,先生谬奖。关白一旦提出要德川氏改换领地,就必有洋教徒和大名支持。因此,茶屋先生,万一情况对我方不利,希望你能拉拢秀吉的敌人,所以今日特意请你来,请费心思量。” “这是分内之事。” “除此之外,我再无他言。太阳已然下山,我令他们把饭菜端来。”正信大声拍手。 是日夜,茶屋四郎次郎住在城内正信府中,翌晨才启程回京。 茶屋带着住在客栈的两个下人,匆匆出发,但他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本多正信的面容。本多原来是这样一个奇人!茶屋也说不清楚,他根本不喜这个男子。可能本多和秀吉当面争辩,也不会输于关白。但他的头脑转得愈快,便愈让人感到阴险。本多作左卫门、大久保彦左卫门、神原康政和井伊直政等,都太过直率,也令人感觉不牢靠。但本多正信的那番话,则令人难辨真假。难道主公乃是看中他这些? 本多正信与石川数正等人迥然不同,乃是一个奇异的鬼才,这个鬼才也许是罩在家康头顶的黑云。他对洋教竟如此了如指掌,甚至超过了茶屋所知,他到底从何处探听到这些消息?茶屋心头袭来一阵不安,莫非本多正信为了取得相关消息,而与秀吉那边的某人声气相通?像他这种才华超群之人,自然乃是德川氏的柱石,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却也不乏先例…… 茶屋四郎次郎一路思索,渡过大井川、天龙川后,在接近滨松时,突然发觉后面有人跟踪。遂道:“条吉,那两个武士始终跟在我们后面吗?” “是,不时抬起斗笠看看我们。”条吉道。 “从什么地方开始跟上我们的?” “我发现他们时,是在金谷附近。是吗,屿吉?”条吉道。 “我根本没注意到。主人一说,我才被吓一大跳。” “可能是骏府派来暗中保护我们的人,好在马上就要到滨松了。”茶屋说着,一行就要上马进川上的桥。 “各位,且等一等。”那二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前边,悄悄由松树后跳出,挡住去路。他们并未摘下斗笠,二人都是风尘仆仆,一个站在茶屋眼前,另一个在稍远处,佯装望着河川。 “来者为何?”茶屋大声道。 近些的那人道:“先生来自京城?” “不错。” “是绸缎商家茶屋四郎次郎?” “我便是茶屋。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不过无名小辈。请问先生要去何处,所去为何?” “哼!无名小辈还问这些?” “看来先生是不愿说了?” 来人虽然语音不重,却带着威压,“既如此,在下不再追问。在下并未受命要问个水落石出。” “受命?那么我问你们,你们是谁?” “不必问,你们也不必知。”那人擦拭着鼻头的汗水,用眼神询问同伴。 同伴抖抖身上的灰尘,走近,道:“附近无人,就在这里吧。”他手抚向刀柄。 “也罢。”另一人亦摸向武刀,“茶屋先生,你我无怨无仇,可天下太平了,杀人的理由也变了!”茶屋四郎次郎转头看了看条吉,条吉并未急着拔刀。 茶屋复对二人道:“有人令二位来杀我?” “不错。” “究竟是谁?” “哼!”后来的人带着浓浓鼻音,笑了,他看起来比前一人年轻四五岁,“茶屋先生,我也想弄清楚,你从京城远赴骏府,究竟为了何事?” “做绸缎生意。” “哼!从京城到大坂,谁不知你是德川氏的人。我且问你,你和本多正信都谈了些什么?” 茶屋吃惊地后退一步。 “他不会说,一刀杀了!” “好!”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双双拔刀。 “主人小心!”条吉也一跃而起,抽出了短刀。 茶屋四郎次郎止住下人,郑重地向那二人低头一礼,道:“若是说笑,就到此为止。大热的天,玩笑有些过头了。” “玩笑?” “不错!倘若你们真识得我便是茶屋,就当知我一些旧事才是。” “哼!不知怎的?” “我也曾乃一名武士,名松本清延,经历过腥风血雨亦不下百十次了。” “你说这些是何意?” 年轻些的武士猛地举刀大叫。茶屋纹丝未动,他半跨双腿,一手抚着斗笠边缘:“我一眼便看出,你们不想杀人。把我们吓得惊恐万状,你们便很开心?” 他旋低声笑道:“刀剑无情,杀意自生,两位当比茶屋明白。” “我们还怕了你不成?” “哼!”茶屋依然毫不畏惧,朗朗道,“我们主从三人行走天下多年,路途骚乱早已司空见惯。” “你小瞧我们?” “不敢,不过我知,死最是容易,亦最是不易。希望二位在出刀之前,想想明白。河堤柳树下有一巨石,我们不如去那里,吹着凉风慢慢细谈,如何?”茶屋平心静气道。 年轻的那个对同伴使使眼色,同伴突然冲向前一步,手中白刃斜劈过来。“呵!” “啊!”条吉低声叫喊。 茶屋仍然纹丝不动,白光在斗笠前一闪而过,斗笠已碎为两半。“哈哈,看,我说刀剑无情。”对方低低呻吟一声,往后退了一步,纹丝未动的茶屋似令他震惊不已,道:“嗯,果真有些胆量。” “不,只是因为我看透了你们没有杀人之意。”茶屋道。 “怎知我们不会杀人?” “你的眼睛告诉我的。”一人轻哼一声,与另一人交换一下目光,随后,二人举起大刀。 “唉!”茶屋低声道,“条吉,屿吉,他们动了杀意!麻烦!” 两个下人立刻一左一右,用刀对准了对方。对方却也不含糊,满身杀气直逼过来。 茶屋真有些动怒了:“天下没有不可商量之事。你等可回去禀报:茶屋发觉有人跟踪,窜到路旁便不见了踪影。说实话,杀了我,你们又有何益,把刀放下吧。” “哼!” “嘿!好没趣。你们本无杀心,但误以为我知派你们来的人。我看出你们眼中并无杀气,便以为……” 茶屋说到此处,猛然打住。对方毫无要撒手的意思,他们呼吸逐渐急促起来,眼睛充血,似要喷出青冷的火焰。 从架势就可看出来,他们乃伊贺忍者! 无一丝风,烈日当空,他们的架势不似充满阳刚的战场武士,而是长于潜伏的阴沉忍者。 “伙计们,咱们只好应战了。”茶屋被迫拔出刀,“我不欲杀人,可是尔等却不肯罢休。若能相安无事,我也不想追究你们背后的人。嘿,实是无奈。”见二人不应声,茶屋对两个下人道:“他们乃是伊贺忍者。” “哼!”两人似要证实这个猜测一般,跳起身,大刀在空中划过,又静寂无声。他们身子定住,可呼吸更是急促。 “我不得不说:你们背后的人——便是本多正信大人!” 两人似大吃一惊。 “本多正信大人想试探我在你们二人的威胁下,会否把他与我所言泄漏出去。实乃小把戏!” 茶屋话犹未止,年轻的那个就如风一般直扑茶屋。一直屏息而待的条吉腾向半空,挥刀出去。四周一时杀气腾腾。条吉白刃过处,只听哀叫声起。另一个忍者的刀,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了过来。在五六间远处,响起了相同的刀剑声,那是屿吉的刀被砍断的声音。屿吉奇怪地看着手中的断刀,条吉则死死瞧着对手倒下去。茶屋四郎次郎静静拭着刀。两个忍者倒在土堤上的蔓草中,手中还握着刀。但奇怪的是,二人身上都没有流血。 “条吉,你的武功有长进啊。” “是。小的请问主人一句话。小的不明,主人深受德川大人信任,为何会如此?” 茶屋四郎次郎默默地目视远方,道:“走吧,可能还有人追来。现在还早,住到滨松吧。” “是。”条吉应道。 “活在这世上真无奈啊!” 茶屋捡起扔在地上的斗笠,已经破了。条吉忙把自己的递过去,把破的戴上,道:“不过是遮遮太阳,小人用这顶就够了。可是本多大人……” “条吉,天下已经太平,可人心却依然如故。” “小的不懂。” “有人在变,可我还与先前毫无两样啊。杀人乃是何等可怕的罪孽啊!一将功成,万骨已枯,名啊,权啊,又能怎样?” “主人叹本多大人?” “不,不只是正信一人,天下熙熙,皆为权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战场厮杀仅是一途,日后,还会有更多厮杀,不在战阵,而在战场之外。” 茶屋四郎次郎突然沉默。将来若有损害家康之德的人,不就是本多正信之徒吗?一旦发觉对方有异,便要将其灭掉,此乃何等褊狭器量!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一 非妻非母 天文十五年秋,为德川家康从滨松城搬到骏府的第一个秋天。 这日,朝日夫人带着三个侍女和四个下人出了城。德川家康进京去了,派松平家忠留守。信使经常往来于骏府与京城之间。家忠告知夫人:主公家康平安无事地和关白见了面,并如所料地被任命为大纳言,一切甚好。 对夫人而言,大纳言也好,关白也罢,都如天上云彩一般遥不可及。只是在听说养子长松丸在元服仪式后,从兄长丰臣秀吉处得赐秀忠之名,封为从五品侍从时,不知为何,她竟激动不已。长松丸并非朝日夫人亲生,只是为了兄长和丈夫的需要,成了她的养子。然而不知从何时始,他便成了夫人在这个城里最亲近的人。 秀忠乃是个严守礼法、行事一丝不苟的孩子。在骏府城时,他每日晨必去夫人处,伸出对男人来说显得过于白皙的双手,趋前道:“向母亲大人恭请早安,您可安好?” 是谁命令他这么做的?毫无疑问,是他死去的母亲西乡局。想到这里,夫人就有些不喜秀忠,或许这是出于对西乡局的嫉妒。然而,秀忠虽失去了生母,却没有废弃这个习惯。不知足否心理作怪,朝日夫人总觉得秀忠失去了生母后,似对她更为亲密。她常想,要是这个孩子是我亲生的,该多好! “夫人可知足谁让您从滨松搬到骏府来的吗?”听到侍女这祥问,夫人微微偏过头去,沉思片刻。侍女又道:“好像不是大人,是长松丸公子。” “哦,是长松丸?” 夫人只要一日不见秀忠,就心神不宁。今日已是第三日未见到秀忠了。秀忠去了滨松,和大久保彦左卫门及忠邻一起去狩猎了。 “夫人,那里便是安倍村的瑞龙寺。”一个侍女指向前面的树林。然而夫人没有回答,她一边在脑中描画秀忠所在的滨松城,一边神情恍惚地走着。 “夫人,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哦,没有,没什么。” “小心!路上有树根。”侍女扶住了差点摔倒的夫人。夫人寂然笑道:“长松丸何时能从滨松城回来?千万别受伤了。” 侍女笑了起来。 “有甚好笑的?我不能说长松丸的事情么?” 夫人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不知怎的,总有些放心不下。不会遇到野猪吧?” “遇到的话,就是大收获了,公子轻易便能制服它。” “是啊,应当如此……”夫人似在自言自语般,“且不说大人如何,长松实在让人心疼。” 侍女没有回话。她知道家康和朝日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夫人只能把全部感情转移到长松丸身上。“早知路这么难走,就不让轿子先去寺里了。”半晌,侍女方道。 “无妨,长松丸不也一样在这路上奔走吗?我也来走走看。” “回来时就会有轿子坐了。请夫人暂时忍耐吧。” “走吧。”夫人微微偏头,小声喃喃道,“说起来,北政所是怎么知道这个瑞龙寺的呢?” 瑞龙寺同德川氏以及朝日夫人均无太大关系。可是,身在大坂的北政所却写信告诉她,说这里有德高望重的高僧,要她来此参拜。其实,比起北政所,从大坂带来的侍女小萩更是努力地劝说她来寺里:“天气好的时候,夫人一定要去参拜。北政所夫人皈依的高僧,听说是从京都来的。” 但此时,她们才发现这条路走起来比想象的要远。小萩道:“来,让奴婢扶着您。这段石阶破旧。”从杉树的浓密树梢上传来鸽子昀啼叫,夫人听这叫声入了神,又差点摔倒。小萩和另一个年轻侍女赶忙从旁扶住她。 “鸟在叫……听来甚为寂寞。”夫人道。 “是啊,到了晚上,猫头鹰也会叫。” “听说猫头鹰白天看不到东西。夜晚的鸟……真可怜。” “看哪,寺里的人已经到山门来迎接了。” “这么麻烦他们,真过意不去。” “夫人这是什么话。大纳言大人的夫人前来,可是他们无上的荣耀啊。” “唉!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夫人叹一口气。 “再怎么说,夫人也是长松丸公子的母亲啊。”小萩道。 “是呀,公子回来以后,奴婢要告诉他今日来瑞龙寺参拜之事。”另一个侍女道。 古老的山门下,三个僧人和先行到达的轿夫,早已恭候在那里。夫人小心翼翼,移步到八间大的正殿旁较低矮的客殿。 一切都那么无味。虽说从未谋面,寺里的人却十分客气。先是小和尚来奉茶,小和尚出去后,进来一位白髯老僧。他大概就是这个寺庙的住持吧,夫人正如此猜测,那老僧毕恭毕敬捧着糕点,口中客气着,神色紧张,额头都快碰到榻榻米了。不知足谁的命令,连侍女们也被支走了,客殿里只剩下朝日夫人和这位老僧。 德川大纳言的妻子……夫人口中喃喃念着,心中茫然一片。她仍是自杀身亡的佐治日向守之妻。她梦中从未出现过家康。或许人生终究不过是一场梦,人们哭泣、恐惧、愤怒,却不知这本是梦。夫人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和膝盖,身体也是梦中的错觉?或许人死之日,方是梦醒之时? 夫人正在沉思,一位年约二十七八、身着缁衣的年轻僧人走了进来。老仆人和小萩则跟在他身后。这名年轻僧人不像刚才的老僧那样恭敬。“这位是从京城来的藤荫上人。”小萩道。那人只是微微以眼神致意,夫人也简单地点头同礼。二人一时无语。 半晌,年轻僧人方道:“夫人,您一向可康健?” “还好。” “有人很是关心夫人。” “哦。谁?” “北政所夫人和大政所夫人。” “哦,我最近甚好。” “夫人在骏府的生活怎样?” “很好。” “有何不适么?” “很好。” “夫人和德川大人可好?” “很好。” “夫人经常怀念京都或大坂吗?” “不,在哪里都一样。” 年轻僧人瞥了小萩一眼,向前膝行一步,“夫人,贫僧带来了关白大人的密函。” “哦,关白大人的密函?” “是,京都的聚乐第终于落成,下月上旬,大政所、北政所以及三好大人和夫人都要迁去那里。大人让小人来问夫人的意思。”年轻僧人目光锐利,望着朝日夫人。 朝日夫人低着头,神情恍惚。僧人乃兄长的密使,要是兄长希望她回大坂,就会直接要她搬往聚乐第,这样说实让人不明就里。夫人实在没有力气去考虑这些了。 “夫人意下如何?夫人在骏府不是生活得很无趣?” 夫人没有回答,低头沉思。 “夫人若想住在京城,贫僧认为正是一齐迁去聚乐第的良机。” “哦。” “等大政所和北政所等人全部迁过去后,就在北野举行空前的大茶会。现在此事已传遍了京城。” 夫人依旧沉默,人人都觉得她有些可怜。夫人偷偷看一眼小萩,似在求助。但小萩非但不帮她解围,反倒站在僧人一边,“夫人,您怎么想就怎么说吧。大政所夫人和三好夫人都很想见您哪。” “你好像知道此事?为何关白大人不让我住在骏府?” “这……不让夫人住下来,乃是因为夫人是他的至亲。夫人在这里若不开心,就搬去聚乐第。这也是体贴夫人的意思啊。”小萩道。年轻僧人亦点点头。 “哦。”夫人点头道,“那么,请你转告关白大人,多谢他的关心。对我来说,这个世上哪里都一样。” “夫人无意回京了?” “回去也一样,请他以后不必牵挂。” 僧人锐利地扫了小萩一眼。小萩朝他微微点点头,对朝日笑道:“夫人您又说气话了。这肯定不是您的真心话,您还是想去京都和大政所夫人一起生活。是不是?” “不!”夫人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已经渐渐习惯骏府的生活了。再说这里还有长松丸,我心里也有所依托。人生如梦,而女人,不就是作为母亲而活吗?” 小萩一脸困惑地膝行上前,“夫人,这里没有外人,我不妨直说,请您搬去京都吧!” “为何?我说过了,我是一个母亲,你难道没听清?”朝日夫人并不是在反抗,她只是把心里话说出来而已。她其实对小萩起了疑心。 小萩额上渗出汗水,换了口气,道:“夫人,奴婢理解您的心情,正因如此,才不得不说:长松丸公子绝不愿意您这样待他。” “此话怎讲?” “他不是夫人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却日日请安,问长问短,大家对此都颇有看法。” “看法?”这话伤害了朝日夫人,如风吹过这世上仪存的一盏微弱的心灯,“你倒说说看,大家对长松丸有何看法?” “请夫人想想,大人膝下有四子,秀康公子为关白大人养子,除此以外还有三子,而嗣子之位迟迟未定。” “你到底想说什么?” “失去生母的长松丸公子,竭力讨好夫人,而夫人背后有关白大人撑腰。难道这还不够清楚吗?” “闭嘴!”夫人突然激动地斥责小萩,“你的心地怎生如此龌龊!长松丸的性情,在他生母去世之前就已养成。他作为我的养子,从心底里仰慕我。”夫人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震怒,她甚是痛苦,感觉好像从云端重重地跌落下来。 “这……”小萩颇为惊愕,便不再言语。她从未见过夫人这般动怒。难道夫人是因为长时夫妻不和,把长松丸当成了唯一依傍?她遂道:“这么说来,夫人的意思,只要长松丸公子在,夫人就不去京城?” 夫人干脆地回答:“是!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回去。长松丸已失去了生母,我不能让他输给有母亲的孩子。没有我,他……总之,我是长松丸的母亲!” 无所爱之人便活不下去,人有着这样悲哀的宿命,女人尤其如此。朝日夫人被生生夺走了丈夫,不知何时起,便把失去生母的秀忠当成了爱护的对象。但小萩的误解愈发深了,因长松丸已经逐渐从少年长成一个壮实青年了。 小萩屏住呼吸道:“虽说夫人心地善良,但夫人的想法和我们相去太远了。” “那有什么关系?” “不,这不行。德川氏有谁能领会夫人的善意呢?他们都心怀恶意……” “够了!”朝日大人打断小萩,“我只是在尽母亲的心意。” “不,夫人定会被他们残酷陷害的。” “小萩,你敢欺骗我?” “这种事,奴婢想都不敢想啊。” “不!你说什么有高僧从京都来,叫我来此参拜,要我怎样想就怎样说。你从一开始就在为难我,想把我送回京都。” “夫人误会了,大家都是为夫人着想。” “够了,闭嘴!你们怎知道我需要什么?哼!” 刚才一直闭眼倾听的年轻僧人突然道:“不管怎样,贫僧不会允许夫人这样任性。” “什么?你不允许——你是在对谁说话?” “对您。” “我乃大纳言夫人,你凭什么如此对我说话?” “此乃关白大人的命令。” “又是关白!” “说明白些,大人认为您会有损他的威严。” “什么?” “下次东征时,为免您在骏府犯下什么无可挽回的过失,或是失态,为双方着想,便要把您接回京都。基于这种考虑,大人才给我们下达了密令,希望您不要违背。” “哼!”朝日夫人叫了起来,“我不是关白的傀儡。我就是要让兄长丢脸。你回去告诉他,我要让关白成为天下的笑料!” 同胞兄妹之情,完全破裂。 年轻僧人惊讶地睁大眼睛,几乎喘不过气。小萩也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他们未曾想到夫人竟是如此决绝。 人人也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虽说她情绪激动,但要让秀吉成为天下笑柄这样的话,亦令人惊心。夫人本性并非如此,故,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感觉已陷入令大家都难堪的僵局。 良久,年轻僧人瞅了小萩一眼,面带恐惧,似乎在问:“她不会是疯了吧?” 小萩微微摇了摇头。她心里升起了新的疑问,家康和夫人是否在她不知情时,有了夫妻之实。这绝不仅仅是出于对长松丸的爱。当年与亡夫就是如此,真正成了夫妻后,夫人就变成了一个惹人怜爱的温顺妻子。这是夫人的性情。 小荻正想着,年轻僧人撇撇嘴道:“贫僧明白,夫人是不打算回京了。贫僧会如实禀报。” “我说得太过分了。”夫人低头看着膝盖,流露出令人怜悯的懊悔之色。 僧人注意到这一点,却觉得她虽年长,却是依然幼稚。“贫僧的目的,并非不顾夫人意愿,把您绑回去,关白大人没有这么命令我。若夫人坚持不回,贫僧就这样回禀大人。贫僧只希望夫人记住,我们已在这个寺院见过面,并把大人的话转告给您了。” “请等一下!”小萩慌忙阻止僧人道,“夫人并没有明确表示不回。请师父回去后,说夫人还想在骏府再住些日子。” “但现在可是个好机会。北野的大茶会说起来可是迎接太平的大典。正是如此,大人才让夫人回去。贫僧认为这样的机会并不常有。小萩可再劝劝夫人。” “奴婢明白,不久就会说服夫人。” “从此以后,和大坂的联络就通过这个寺院。另,夫人要时常来此烧香,平常有事也请多和小萩商量。” 朝日夫人在他们说话时,一直默默低头盯着膝盖。 朝日夫人一行离开瑞龙寺时,已经过了正午。来时一路心情轻松的夫人,回去时却静悄悄坐在轿里,一言不发。到瑞龙寺参拜,并不能消除她的苦恼,那只是一个与大坂联络的秘密地点。想到此,夫人更觉尘世污浊:黑暗的人生,只要活着,就无时无刻不被人操纵。只有我这样被人操纵吗,还是天下所有人都如此?人们为何不努力解脱? 就在夫人神情恍惚、陷入沉思时,轿子进了城门。 “夫人,到了,请下轿。” 轿子在飘溢着木香的崭新大门前停住了,夫人掀开轿帘,眼前并排站了二十来个侍女。她心道:这些人是不是都像我一样,战战兢兢地活着? 引夫人走过长廊,回到了专为她建的新居,小萩松了口气,忙道:“夫人,您有事千万不能瞒着奴婢啊。” “我有什么事瞒着你?” “大人在上京之前,到夫人这里来了吧?” “哦,来了又如何?” “恕奴婢多嘴,大人有没有和夫人行……夫妻之事?” 夫人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并未脸红,她并不明白小萩是何意,“夫妻之事?” “这……恕奴婢直言,便是闺中之事。” 夫人听了这话,把脸转向一边,她不甚感伤,倒似在冷笑。或许是这话触到了她内心的伤痕,引起了她的不快。 “奴婢多嘴了。夫人这一路一定口渴了,我去给夫人倒水。” 正说着,新居门口传来了年轻侍女的声音:“长松丸公子回来了。” “长松丸回来了?”夫人一时手忙脚乱,“小萩,去把那个坐垫拿过来;还有,赶快拿些长松丸喜欢的点心来。” “是。” “我得赶快出去迎接。或许长松丸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和我有缘的人。可不能怠慢了……赶快把窗户打开,给房间里通通风。”夫人像变了个人似的,精神焕发地吩咐着。 “母亲大人,孩儿回来了。孩儿不在家时,您可安好?”秀忠进来,和往常一样,微微低着头,恭谨地问候。 “你不在时,我怎么会好?”朝日夫人微偏着头,很高兴地眯起眼睛。 “您不好?” “是啊,连找个亲近的人说说话也不能,整天只是看看池子里的鲤鱼,听听风声。哦,此次你打到了什么猎物?” “没有雁,也没见到鹤,尽情在田野上奔驰了一阵,便回了。” “没遇到野猪?” “听说有野猪出没,糟蹋庄稼,才想去打猎,却是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哦,野猪大概是怕了你,才不敢出来吧。点心来了,来,把你在滨松的见闻细细讲给母亲听。”茶和点心摆了上来。秀忠依旧规规矩矩地吃点心、喝茶。 “长松丸啊。” “母亲,何事?” “你不是小孩了,身为从五品的侍从,已是个出色的大人了。” “孩儿只是徒有其名,实在惭愧。” “不,你聪慧过人,因此,有件事母亲想问问你,可好?你觉得关白大人和小田原的北条氏,近期会发生战事吗?” 秀忠微微偏着头,慎重地思量了一会凡,“此事,孩儿还不甚清楚。” “母亲问你,你也不肯明说?” “……” “就算不知你父亲和那些重臣的想法,长松丸也该有自己的想法了,告诉母亲,你是怎么想的?” “我自己的……想法?” “是。只说你自己的想法即可。莫去管别人。” “那么,孩儿认为,关白大人和小田原之间必有一战。但,这不是关白大人和北条氏之间的战事。” “那是谁与谁之战?” “关白大人和父亲之间。” “为何会是那样?” “父亲背后的北条氏让关白大人放心不下,他必会征伐小田原。但这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乃是要孤立父亲,削弱父亲的力量。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一切。” 言毕,秀忠移开视线,不敢直视朝日夫人。他在揣摩这番话带给夫人的感受。但朝日夫人却意想不到地泰然自若,并马上问道:“哦,我也这样想。那么,这场战争会是何方获胜?” “北条氏之流根本不是关白大人的对手。因此,战后我们家的地位会更低。” “这么说,你父亲有意和关白一战?” 秀忠摇摇头。只有这个时候,少年的认真才在他眉宇间清晰地流露出来,“为了天下,我们应和关白大人结为盟友。” “为了天下?” “是,百姓期望的是天下太平。” “为了天下?母亲不明。那我当怎办?一旦开战,母亲是不是就得离开你,搬到京城去?” 秀忠又吃一惊,闭口不语。他也就此事和侍从们谈过几次。关白到底会把夫人留在骏府,就直接开战,还是会先把夫人接回京城,再以更加强硬的态度面对德川氏?此事虽不会对大局有太大影响,但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是了解秀吉想法的关键。 “长松丸,你怎不回话?我是会和你分开,被带回京都,还是会留在骏府?” 秀忠不言。 “你想想看,告诉我你的想法。” “母亲大人,此事孩儿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为何?” “因为此事由关白决定。” “哦。” “如关白这么说了,孩儿觉得母亲也只能回京都,到大政所夫人身边尽孝……” “长松丸,你的意思是,不光是母亲,连你也会服从关白的决定?” “是。” “母亲不明。关白与我乃一母所生。一个下命令,另一个不得不从,听来真是可笑!若母亲决意不回京呢?” “这……”秀忠又慎重地考虑了一下,道,“如这么做能减少人间的纷争,就算无理,就算哀苦,也是天下之福。”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窥视大人的脸色。 夫人似乎不满秀忠的回答,向前膝行一步,道:“你的意思是,为了避免纷争,便当服从关白?” “是,为了邂免纷争……”秀忠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随便说话,若被误解,定会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 夫人垂下双肩,叹一口气:“长松丸,你好像不喜欢母亲啊。” “孩儿喜欢母亲。” “那么你希望我留在骏府?” “当然,但是,若关白大人有令……” “唉,够了。这是你的意见……我自有算计。”夫人落寞地笑了笑,把视线转向院中。 好一会儿,秀忠仍是端正地坐着,望着夫人。他还不能明白夫人的不满和不安。但是他听人谈起过北条氏和秀吉的不和。有人断言此次战争有比小牧之战更重大的意义,将决定德川氏的命运。也有人说,若不趁机和秀吉彻底断绝关系,德川氏将永远成为丰臣家臣。还有人说,若与丰臣对抗,德川氏必沦为居无定所的浪人。 秀忠对于这些说法不置可否。可能是受到生母的影响,对于他来说,父亲有绝对的权威。凡是大事必让父亲决定,他认定自己生来就应服从父亲,并辅佐之。他对父亲的心思甚是明白。“父亲不欲违抗秀吉。”父亲坚定地认为:天下太平重于一家之利。秀忠也承继了父亲的志向,因此这时对养母有些冷淡。 “我的想法应该不会错!”在秀忠自言自语的半儿,朝日夫人突然弯腰哭了出来。并排坐在末席的侍女吃了一惊。渐渐地,尖声的哭泣变成呜咽的抽泣。 “母亲大人,您怎么了?” 夫人低着头,道:“唉,你还年轻,不像我这样受尽摧残和打击……请原谅母亲无聊的抱怨。” “不不,孩儿明白母亲的心意……”秀忠说不下去了。他本想说自己很理解夫人,但那是谎话。秀忠根本就不明夫人为何如此激动。 朝日夫人擦拭着眼睛,但又忍不住潸然泪下。这是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的女人,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孤独的呜咽。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二 宁宁巧谏 关白夫人宁宁一直在忙碌,她在亲自整理房间,匣子里有很多丰臣秀吉出征九州时寄回的信函,重读这些信函,宁宁心中生起哀愁,如同此时要离别大坂城一般。宁宁觉得,人生就像山峦,应有一个顶峰。那么她的顶峰便在这大坂城极尽奢华的府邸之中。京都内野的聚乐第,其奢华与大坂府邸相比毫不逊色。秀吉从五奉行那里屡屡听闻。可宁宁却觉得,自己已越过了顶峰,踏上了下坡路。 “罢了,花总无常开之理。”宁宁好像忘了隔壁还有正襟危坐的侍女,她打开了一卷信函。时入九月,残暑已消,庭院中的七草盛期已过。但南边的走廊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室内暖和得令人出汗。 宁宁读着,不禁笑了。这是秀吉的亲笔信,假名里混杂着错别字,但字迹却甚是舒展。从这封信里,似能嗅到年轻时藤吉郎的汗臭。这封信于五月二十八在肥后的佐敷开始写,二十九抵达八代时方写完。 函上说:“处分完毕岛津义久,义久交出他的独生女菊若为质。我欲把萨摩、大隅二地交与他,并打算在六月初五回到博多。若回那里,定会在前往大坂的途中就去……” 这篇文字笨拙的信函,后边还说,在博多命对马守宗义智交出人质,为了让高丽国臣服日本皇室而及早准备船只。如若不从,就在来年决一胜负。定要在自己有生之年踏上大明国的土地,所以不辞劳苦……大言不惭之后,却有着怎么看都充满稚气的奉承话:“在此次战争中觉岁月流逝,白发渐长,却不会拔掉它们。让你看到我的白发,虽然稍有些难为情,但是你和别人不同,面对你,我才不会感到苦恼,还有,只有你会让我迷惑……” 读到这里,宁宁苦笑着把信函重新卷了起来。秀吉尽说些白发渐长之类的傻话,好让她疏忽,还不是悄悄对浅井的一个女儿出手!有关茶茶姬的传言现已为大坂城街传巷议。虽然宁宁一现身,议论马上就停止,但那些话,她已知道了个大概,男人还真是麻烦啊……正想及此,浅野长政来了。 浅野长政看到宁宁在读秀吉的信函,脸色稍和缓了些,大概是看到了“女关白”另一面的缘故。说起来,最近宁宁渐渐失去了女性气质,让人联想起传说中的北条政子。政子乃时政长女、源赖朝之妻、源实朝之母,赖朝死后削发为尼,与父亲北条时政及弟弟北条又时共辅实朝。实朝被暗杀,迎接京都的九条赖经为家督,政子垂帘听政,被称作“尼将军”。这与秀吉喜欢毫无拘束地在宁宁面前高谈阔论不无关系。宁宁甚至介入了九州官员任免,向肥后力荐佐佐成政,现肥后却已发生暴乱。她还干涉秀吉放逐传教士,屡次引荐热心于缓和局势的小西行长及其父寿德。有越来越多的大名对宁宁心生畏惧,或恐其乖张,或欲利用其强势。 长政对这样的宁宁存有戒心,但是他认为,目前还无必要加以劝诫,因无人如宁宁这般真正担心秀吉的安危,替他时时留心,处处在意,协助他完成大业。真如秀吉所言,宁宁乃如半壁江山。 “看来夫人已准备好迁居了。”长政随随便便打量着室内,道,“此次从大坂出发,关白大人吩咐,要考虑周全,一切皆由夫人做主。” “哦?”宁宁故意眯起眼睛,道,“你果然要把她也带去?” “她?” “哼!你越来越像关白了——我说的是茶茶。” “若夫人不乐意,在下这就去劝阻大人。” “我若说不东意,就会给人留下口实,说我在嫉妒。” “这……” “不要那么为难,把她带去亦无不可。”宁宁说话颇为爽快,却眉头紧锁,“但,请你转告大人,就说我希望此行不要遇到男子。” “什么?”长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吉打算等宁宁一到京都就立即上奏,请求皇室宣旨赐她从一品之位,为此,要让此行举世无双、豪华无比,让后世传颂。宁宁应颇明白秀吉苦心才是,可她却说出这等话来,她到底在想什么? “夫人是说,不希望沿路有男子?” “是。”宁宁坦率地点了点头,“关白的母亲和妻子,都必须小心行事。过于张扬,必惹怒神佛。应该鼓励男子建功立业,送行之事对他们毫无用处。一路有女人相伴,无需他人。”说完,她旁若无人地继续整理匣子。 长政费了些心思,思量宁宁这番话。已决定于本月十三搬迁,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宁宁却在这个时候说不许男子旁观,岂非给秀吉下了战书? “北政所夫人。”长政考虑了一会儿,开口道,“您似对关白大人不满?” “不,我怎会不满?”宁宁以冷淡的口气道,“你告诉他,僧侣也不要来送行。” “这是为何?” “僧侣戒色,无心来夸示关白夫人队伍的盛大。关白连天主教的传教士都放逐了,在这方面却不谨慎。我身为关白夫人,就由我来帮他处理。现在你明白了?” 长政一时无言以对。这绝非普通的谏言。像宁宁这样的女人,一旦说出这样的话,定是下了决断。 “北政所夫人,您是否想借此向大人进谏?” “不,这只是我身为人妻应尽的责任,别无他想。” “但是,您说男子和僧侣都不许送行……” “这有违妇道吗?哼!用大坂城、大佛殿、聚乐第、迁居、大茶会来让世人震惊,大人难道除了让百姓震惊以外,就没有别的本事了?接下来他还能用什么让百姓震惊呢?若不适可而止,总有一天会黔驴技穷。此事与我有关,我不得不谨慎。” 长政又长叹一声。宁宁确非普通女人。这不仅是对关白一人的进谏,也是对关白周围之人强烈的嘲讽。长期以来,长政亦一直自问:便任由关白反复上演同样的戏码?秀吉是否应注重更为深远的教化之策呢?这一点,今日到底被宁宁尖锐地指了出来。 长政又坐了一会儿,郑重施了一礼,又道:“在下会把夫人的话转告大人。” “有劳了。” “但大人若有其他意见,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不必担心。关白自会裁断。” 使这对天下夫妻初现裂痕的,当真是茶茶姬?长政默默起身,他觉得,宁宁应不会仅为了此事,就说出那等话来。他尤其在意宁宁所说的僧侣戒色云云。宁宁不是天主教徒,但她似对天主教信仰之专甚是欣赏。 大坂府曾有过一次有关信仰的争论,秀吉和近侍都在场。众人在讨论神、佛和天主到底谁更尊贵。当时在座的小西行长之父寿德推崇天主。他认为天主的威严毋庸置疑,其他神佛都是因人的虚幻愿望生出的邪物。他的说法立刻遭到了笃信佛教的女眷们的猛烈反击:“说天主不是邪神,何以为证?”其实双方所信奉并无根本区别。因此得出一个结论:信仰皆自便,不当横加干涉。 秀吉一直笑呵呵地听他们争论,最后,他对同样沉默的宁宁道:“北政所,你说呢?” 宁宁淡淡一笑,答道:“已有定论,无需再问。” “已有定论?” “是,难道这不是和信仰天照大神与日本诸神一样吗?” “哦?有趣,你向大家说说。” “好。日神开天地,育万物。人、神佛、天主,都为日神所生。因此,问题只在于日神到底是从诸神中推举而成,还是顺天应人而生?” “哦,有趣。”秀吉又道,“那么,你为何既念诵阿弥陀佛,又向观世音磕头?” “呵呵!比起孕育了人的远古祖先,孩子们更怀念母亲,这是一理呀。大人知道,无论是向神佛磕头,还是向天主祈祷,都是在向孕育了天地的诸神致敬。因此,无论信奉谁,人人皆可自便。” 宁宁把孝心和信奉联系在一起,让寿德无话可说。 浅野长政此时听到宁宁出人意料的反驳,心情沉重。他暗暗祈祷,自己见到秀吉时,秀吉能有好心情。关白若心绪不佳,会有怎样的暴风雨啊! 在本城二层,刚把家康送出的秀吉,正甚为不快地在跟石田三成说什么。长政吃了一惊。 “治部,为政就是要让百姓安居乐业,推行茶道有何不妥?会花费些什么?不过是喝一碗茶,这不仅可以陶冶性情,还能让他们思量人生。有哪点不好?看来你又和利休不合了。” 石田三成看到长政进来,便闭口不言了。 “家康他渐渐就会明白。一个大茶会不至于让他心生轻视。你不如去细细查探天主教徒暴乱之事。我并非不许他们信奉天主。那些煽动无知百姓、野心暴露无遗的鲁莽之徒,实不可和真正的信徒相提并论,要严加惩处。不可把这个和大茶会混为一谈。” 长政一边从秀吉的话中猜测他们谈论的话题,一边在三成上首落座。秀吉道:“长政,北政所那边怎样?” “这……”长政有些犹疑。“她是否有何不满?但说无妨。”秀吉见长政神色不对,不由皱起眉头。 “在下就直言了。夫人认为此行太过铺张,深感不安。她希望大人多为百姓打算,一切从简。” “哼!我这样做是为了谁?” “在下只是转达北政所夫人的意见。” “嗯,也好。她是怕人非议,那就减少二三十乘轿子。” “还有……” “还说什么?” “夫人说,此行女眷居多,希望不要有男子观瞻。” “不想男子看到?”秀吉诧异地微微偏了偏头,道,“嗯,她到底是关白夫人,不想抛头露面。真是多此一举!” “还有,僧侣也不能旁观……”说到这里,长政觉得腋下冷汗直流。此话意味深远。 “我想岔了。”秀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明白了!原来她连和尚都不想见。” “恐怕正是如此,大人明白什么了?”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秘事。我曾告诉她,我不久就会去征服高丽、大明国,直到西洋。宁宁身为关白夫人,如连和尚都能见到她,也太不成体统了。哈哈哈,果然是知夫莫若妻啊,看来宁宁和我志同道合啊。她竟是这个意思。” 长政一脸苦涩,不再说话。他曲解了宁宁,秀吉亦误解了。宁宁本来想给秀吉当头一棒,煞煞他的锐气,不料却使秀吉更加嚣张。这与夫人本意相差太多了!长政脑中突然闪过琵琶法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为官者,骄奢必败。 “好,就照宁宁的意思办。”秀吉的心情已经完全好转,“就不要减少轿子的数量了。传令下去,任何男子不得旁观。” 秀吉如此爽快地答应了宁宁的要求,反而让长政慌张起来。他一面为没惹起风波而欣慰,一面却忐忑不安。 “治部,你退下吧。长政,我还有话要和你说,你且留下。”秀吉一本正经道。等三成走后,他压低声音道:“长政,宁宁到底有何不满?” 长政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事情已结束了,看来秀吉是不想让三成听到。 “看你的脸色,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这……” “她是否说了些让你难以启齿的话?是因为嫉妒吗?” 长政缓缓摇了摇头。 “那么,她是不是说我太过奢华了?” “不,还不只这样……” “嗯?是谁让她不快了?” “这……夫人不仅是对大人不满,还在斥责我们这些无能之人啊。” “无能?” “是,夫人说大人所做的一件件事,只是使人震惊。难道大人除了使人震惊外,就没有其他能耐了?难道这就是我们这些辅佐之人应尽的职责吗?” 秀吉从鼻腔哼了两声,“她果真这样说?” “是。” “但我秀吉天生让人震惊,让人奋发!” “是。” “丰臣秀吉取得天下后,正在思量如何从根本消除战乱。” “……” “从今以后,只有三种情况下会发生战事。其一,有人敢不服丰臣秀吉。不过,这应已不是问题,天下已无人敢反抗我了。那么原因只会是第二种。” 长政微微偏着头,一直仰视着秀吉。宁宁有他意料之外的敏锐,而秀吉则总让人捉摸不定。 “长政你听好。”秀吉把声音又压低了些,以教导的语气遒,“这另外两个原因,其中之一,便是岛津和大友这样的大名争夺领地。这种战事随时都可能发生。其三,便是百姓受到恶意煽动而造反。” “哦……” “因此,我要找到能防止这些情况发生的根本大计。” “但能有这样的妙计,可断绝战乱的根源吗?” 秀吉简单地点了点头,“我要重新丈量海内的土地。准确分配每一寸领地。” “这样做,就能断绝战争根源?” “如此就能分清众大名的领地。迄今为止,争斗无不因为领地。因此,我重新丈量土地,把领地分配清楚。若再有争斗,便是反抗丰臣秀吉。” “是。” “反抗秀吉便是天大之事,他们不会轻易开战。另,因为赋税是由实际收成决定,他们便不能残酷压榨百姓。明治和昏庸之别,就在于如何确定地租。” 长政不由得拍拍膝盖,叹服不已,心道关白夫人固然聪敏过人,但关白实乃人中之龙! “也就是说,丈量土地,便是能消除战争根源的妙策。只要不收取严苛的地租,百姓就不会受那些借信仰以煽动者的迷惑。而且,为了保证土地丈量,避免暴乱,我要颁布狩令,收缴兵器。” “收缴兵器?” “百姓的生计因我得到保障;那些无赖之徒和居心叵测之人,也由我来镇压。因此,百姓何需留有兵器?兵器即凶器,只要没有了兵器,就能杜绝私斗。”说到这里,秀吉冷笑起来,脸上满足皱纹,“怎样?迁居聚乐第、大佛开光、北野大茶会……都是为我的政略开路。我这样做,目的是安抚民心,否则是收不回兵器的。宁宁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是女人到底目光短浅。她是担心我除了令众人惊讶之外,别无能耐,无所事事,耽于玩乐。” “……” “实则不然,我的最终目的,便是要给那些认为世上不可能无战事之人,创造出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这方是我此生大志。明白了?” 不知何时,长政伏在了榻榻米上,秀吉的话深深烙在了他脑海中。长政不明秀吉这些奇思妙想究竟源自何处。为了杜绝私斗而丈量土地,这不仅是评定为政善恶的标准,也会因此消除百姓不满、平定暴动,再加上收缴兵器,简直就是一举数得的妙策。长政认为,秀吉的头脑简直是令人惊叹的神物,遂道:“听了大人这一席话,在下疑窦全消。” 秀吉缓缓点了点头:“人生来就有器量大小之分。我绝非说宁宁器量小。宁宁乃女人中的男儿。但秀吉也并不浅薄,等我们和好之后,我要把这些话说给她听,告诉她不必担心这些无聊之事。” “是。” “就照宁宁说的,禁止男子送行。我也不能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啊。” 长政终于松了一口气,对秀吉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好了,你退下吧。” 长政退出去后,在隔壁房间等候的利休进来。秀吉一天之内不断接见人,利休居士是目前为止,唯一不会带来坏消息的近侍。但是今日秀吉不知为何,不悦地对他道:“你是来商量茶会的事吧?今日免谈。” “已经对北野的土地重新划分,大人是不是……” “我以后再看,放在那里吧。”利休看出秀吉不悦,轻轻把一个小纸卷放在案上,默默退下。 然后进来的是小西行长。行长的来意一看便知,他是和父亲寿德一起来请求延缓放逐天主教传教士的。 “今日你不用再说。如那些神父能悔过即可。如没什么要紧的事,以后再谈。”秀吉就这样轰人似的把他们打发走。随后,他陷入了沉思。宁宁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只知让世人震惊……”虽然刚才对长政说了要丈量全国土地,但能否建下足以和那些稀世英豪相媲美的丰功伟业,秀吉仍无十分把握。他想到丈量土地,乃是因为纳屋蕉庵的一番话。但蕉庵的本意并不是要消除战争、劝他为善政,而是在指责日本的狭窄贫瘠。“全国有六十余州,就算全部收入囊中,每一州分封一位大名,也只能有六十余位大名……”蕉庵曾如此道。 秀吉倚着扶几,以手托腮。就算他已经掌握海内,结果亦是一样。 小田原之事,秀吉已经胸有成竹。他让北条父子直接进京,一旦进京,就另封领地,否则就像征伐九州一样,好好打一仗。他因此会见了来京的家康,以确认其想法。家康定不会愚蠢到和北条结盟,阻挠秀吉的大业。秀吉觉得,家康倒似更希望北条败亡,理由乃是因为土地的狭窄。就算北条氏顽抗到底,秀吉也能轻松将其击败,取得关八州,然后把家康迁往彼处。如此一来,家康现在所领三河、远江、骏河,都会空出来。再把织田信雄迁到那里,即可真正巩固尾张以西。若信雄说尾张是他祖先的土地,为离去而不满,也无妨,把他迁到施展不开手脚的偏远之地,让他苟延残喘即可。 这样打算,封赏的土地却依然不够,不能完全满足功臣。秀吉再清楚不过,才会想做出北政所所说的“让世人震惊之事”,努力夸示自己的权威,让人敬之畏之。这种想法在暗中支配他的行为。 我是否快到达人生的顶峰了?秀吉亦会生出此念,这与他自诩为“太阳之子”的自信有很大冲突——太阳每日升起,孕育万物,始终光芒万丈,辉煌不减。 “唉!”秀吉长叹了一声,“如有战争,就不致如此无趣了。”秀吉自可以称得上古今无双的“战争赌徒”。玩弄眼前的敌人,想着如何使之屈服时,就会智谋如泉涌,精神勃发。一旦天下安定,他便无法体会战场上的那种紧张和刺激了。 这绝非顶峰,丰臣秀吉怎可有顶峰?正当他想着这些,下人来通报,有人求见。 “有乐?”秀吉哦了一声,道,“让他进来。” 有乐来,自是有关茶茶姬之事。秀吉不由得坐正了,脸泛潮红。每当他想起年轻的茶茶姬,心里就会激切不已,就觉得自己尚年轻。 “有乐,过来些。” “是。大人还是老样子,丝毫未变啊。” “我已变了许多。” “您面色愈发红润,眼睛也炯炯有神。” “别尽拍马屁。茶茶还好吧,进京的准备作好了吗?” “在下就是因为此事……” “你是说茶茶,还是进京?” “这……二者都有。”有乐尽力挤出一点微笑。秀吉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冷战:刚才被北政所狠狠在他心上扎了一针,这次茶茶又想说什么?北政所总是以妻子的身份对他说教,而茶茶却完全相反。她能清哳地洞察人心,瞄准感情的缝隙,任性地把箭射入。在你心情好时,她就是个有趣的孩子;而你情绪不佳时,她便是个不好打发的玩偶——她性子刚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茶茶又说些什么?” “她说她不想迁往聚乐第,请大人见谅。” 秀吉眉头紧皱,“告诉她,不可!” “是,在下对她说过,此事已决定了,恐难以改变。可是她不听。” “不听也要听!你再去与她说!” “这……大人应该知道她的脾气,在下不能让她改变主意。” “你想要我怎样?” “恐怕还需大人亲自说服。” “我亲自?” “是,在下束手无策。”有乐盯着膝盖上的白色圆扇,那神态好像在说:“大人不知茶茶的脾气?” 秀吉最恨有乐这种装腔作势。利休有时也会摆出这副模样,便是表明他心怀轻视之意。“有乐,你告诉她,这件事上我不许她任性,就这么与她说。” “看起来小姐好像有她的理由。”有乐缓缓道,“或许,小姐有身孕了……旅途劳顿,会对身子不利……” “她怀孕了?”秀吉惊得几乎要跳起来,慌忙抓住扶几,“此话当真?” 有乐看着庭院,道:“当然,还不能确定……不管怎么说,这是大人私事,大人应比在下……” “有乐,别吊我胃口!” “在下句句属实。” “茶茶这么跟你说的?” “是。” “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一个字也休要隐瞒!” “她说,长途跋涉对胎儿不好,就不去京城了。” “那些侍女呢?这些事情,侍女应该最先察觉。” “正是,在下还没有去问她们,现在还不是公开此事的时候。” 秀吉后悔地咂咂嘴,道:“这么说……这么说……我有孩子了?我这个五十多岁的人会有孩子?哈!唉!你让我怎么办?茶茶到底有什么打算?” “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但是她说万一怀孕,现在连侧室都不是,只是以大政所和北政所侍女这种暧昧昀身份去京城,也太对不起孩子了。” “有理!她是丰臣秀吉之子的母亲!” “现在还不能明显地看出她怀有身孕,她希望不去京城。如大人坚持,那也没有办法。” 秀吉没有深思有乐这席话。如他稍稍思量,就会体味到话中的深意:以进京为契机,要求给茶茶一个明确的身份。 女子利用身孕,便能控制局面了。秀吉虽有打算,还是不免吃惊。人皆有弱点。以前北政所在长滨时,曾怀过孕。那时秀吉也是惊惶失措。但是孩子生下未久便夭折了。那个还没有取名的孩子,被赐予和信长四子相同的名字——秀胜,葬于长滨的妙法寺,号本光院朝觉居士。从那以后,秀吉再也没有过孩子,至今他仍为膝下荒凉而心灰意冷。如有乐利用他这个弱点,那其奸诈实出人意料;而倘若真是茶茶说了这些话,则是见她的精明。 秀吉擦着额上的汗水,表情像在做梦,“若此事为真,我的人生就可说有了一个新的起点,是吗,有乐?” 有乐又是一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是。” “不,你无法理解,谁都无法理解。我方觉得,比当年在长滨得子时更是年轻。孩子对人一生来说有着怎样的深意,我当时没有真正想过。那时头脑被各种事情填满,却觉得生活好似一下子变得甚是亮堂。你可能会觉得愚不可及,可是我在战场上,都会考虑如何培养那个孩子……唉,我未能如愿。那时宁宁哭了,她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了。我的悲伤较宁宁更甚,如就此心灰,宁宁定会一病不起,便收了秀胜为养子。而今,我年过五旬,竟老来得子。莫非是天意?” 有乐不看秀吉,静静打开扇子,摆出一剐不打扰秀吉追述往事的样子。 “有乐,你以为如何?” “大人指什么?” “茶茶。” “就照您的意思,在下无法让小姐听话。” “她若怀孕,”秀吉抬头沉思,“乘轿自是不妥。如茶茶说谎,我也……默默受了。” “……” “有乐,你能解得我的心情吗?可是,此事不得随便告诉宁宁。宁宁不是嫉妒心盛的女人,有关女人,她还会帮我出出主意,但若是侧室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 “在下也认为,还是不要贸然告诉夫人为宜。” “是啊,不要贸然告诉她。她恐也会像我这样不知所措。”秀吉此时已经完全摆脱了烦恼,心情颇为轻快。 上天有时会恶意弄人,也会眷顾于人。 秀吉正苦恼之时,忽觉四周一亮,进入了另一个出乎意料的世界。之前他还在把茶茶姬迁往京都之事上犹豫不决,而今听有乐一番话,他顿时欣喜若狂。 老来得子!虽然还不能确定,但秀吉已经下了决心,“有乐,茶茶不必和北政所、大政所同行。但她有没有住在京城的打算?” “……” “可能你也不知。若真怀孕,她便不能再做我的陪侍,正式封她为侧窒之事,搬迁以后再说。至于她愿不愿住在聚乐第……” “恐怕……” “她怎说?一字不差告诉我!” “她曾笑说,要做聚乐第内庭之主。若非如此,便要一座十万石的城池。” “一座十万石的城池?哈哈。但是如在离聚乐第较远的地方给她建一座城池,要常见她就不易了。聚乐第内庭之主……这可是个难题呀。” “当然,在下不知这是否她的真心话。” “聚乐第有宁宁在,我不可撇开宁宁。” “小姐恐是不依。” “这么说,不是玩笑了?” “在下认为不全是玩笑。” “嗯。”秀吉好像很欣慰地侧了侧头,“好,让我想想。我去直接与宁宁说好了。宁宁知她身份,定不会错待她。” 有乐不语。今日已大有收获。茶茶只是不想以北政所侍女或普通陪侍身份进京。现在他已达到了目的。至于秀吉说要处理茶茶和宁宁的地位之事,他也知那只是说说罢了。 “你眚诉她,我会安排她秘密乘船进京,目前她就暂时留在你身边。在这期间,我会好生为她思量。要她保重身体。”秀吉昂首呵呵笑了。 天生敏慧的秀吉,当还不至于这样被有乐蒙过去。然而,孩子便是秀吉的命门……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三 重回大坂 德川家康和丰臣秀吉再次会面,完全是丰臣秀吉一手安排的。 家康反复表明,他无意和秀吉为敌,同席的石川数正亦在一边打圆场。家康按照秀吉的安排,领受了从二品权大纳言之职,进宫向天皇谢恩后,便回了三河。行前表示,朝日并不急着回京。若有紧急情况,可以年老的大政所病危为由,接她回来。 “朝日不愿离开骏府?哈哈,她不会是喜欢上那孩子了吧。女人也真是的,给那孩子领受了‘秀忠’的名字回去,朝日应欢悦。这样,她的养子就成了从五品藏人头德川秀忠。”秀吉轻松地笑了,之后便准备迁居聚乐第诸事。 搬迁日期定于天正十五年九月十八。光是运送金银等物就动用了数百艘船,运到码头再换车。动用车辆五百、人夫五千。 北政所在五日前便与大政所从大坂城出发,前往京都。打头的乃是大政所抬物的轿子十五乘、供人乘坐的轿子六乘,伴有四个骑马武士;之后为大约五百名艺人,个个身着红衣,像是神舆通过的场景;接下来为本愿寺住持之妻;随后是北政所宁宁一行。这个行列抬物的轿子百乘,供人乘坐的轿子二百乘,数不清的长方柜子排成了长蛇,之后随有与前边同样装束的骑马武士。 虽然禁止男人及出家人旁观,但路上依然有很多男人和女人在两旁觋看。没有人去盘问或是责备,禁令有名无实。宁宁当然没想严格执行命令,在队伍到达京都之前,她都视若无睹。 虽然宁宁乃初次见到聚乐第,但是从秀吉的言行可以判断,这必是个极尽奢华的府第。但其奢华仍然远超出宁宁的想象。四周建有三千步长的石墙。铁柱支撑着门楼,富丽堂皇的铜门熠熠生辉,左右洞开。恐怕这样的铜门在海内找不出第二扇。宁宁想着,走过大门,只见大玄关门廊上的屋瓦华美得令人叹为观止。在后世的《聚乐第行幸记》中有言为证:
瑶阁高耸,几达天际;琼殿含光,直指云霄。檐角玉虎高啄,傲然迎风长啸;又有金龙,盘旋云中长吟。丝柏葺顶,门廊环绕。歌台暖响,其乐融融。维兹屏风,大匠攻之,重葩累绣,其美无以名状。
面对如此豪华的府邸,宁宁无奈地摇了摇头。 到达聚乐第三日,宁宁才从侍女口中听到茶茶姬之事。并非有人主动告密,只是侍女之间的私语,不意间让她听了去。当时一个侍女一边整理夫人随身之物,一边对另一人道:“你知道茶茶小姐为何不和夫人一起进京?” “茶茶小姐还没有被正式封为侧室。她若来了,就会受到和我们一样的待遇,她当然不愿意了。” “呵呵呵,其实另有原因。” “怎的?” “听说茶茶小姐怀孕了。” “哦?是大人的孩子?” “是啊,可听说这里面还另有文章呢。” “到底是怎回事?” “这可是个大秘密,你听着。要是大人不答应,茶茶不会和夫人同行。” “啊?” “这不是茶茶小姐能想出来的,都是织田大人的主意。他对茶茶小姐被大人夺走一事咬牙切齿,才如此安排,想伺机把茶茶小姐夺回去。” 宁宁听到这里,穿过房问走进大政所房中。她心中并不平静。仅是带茶茶进京一事,就已让她很不快了,现茶茶又自作主张,不与她同行,也难怪她生气。宁宁陪大政所说了会儿话,回到了自己房中,命令女管家:有乐一到京城,就传他立刻过来。 夕阳照在崭新的屋瓦上。一刻半后,有乐来了。“夫人传唤,在下赶紧过来了。”他郑重地向宁宁施了一礼,眯眼打量着右边墙上一幅狩野永德的孔雀图,“哦,好画。像是在和北政所夫人斗妍。” “有乐,你是说活孔雀在斗妍?” “活孔雀?” “呵呵,不就在你那里吗?你准备好地方安置那孔雀了吗?” “这……夫人说什么呢?” “就是那只不知足否真怀了孕的孔雀啊。” “哦,夫人……” “你当已决定怎么做了。哼!那只孔雀虽怀有关白大人的血脉,不过我会让你按你之意照顾她。” 宁宁这么一说,有乐生起戒心,思量起来。对于宁宁的要强和尖刻,他再清楚不过了。他知总有一日事情会曝露,已想好各种解释,但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口。方才关于孔雀云云,宁宁就明显是在逼问。 “为何不说话?织田大人不是无论何时都能想出好主意吗?” “在下惶恐。” “哦?这可不像你啊。” “这……乃是关白大人的行为,实出在下意料。” “哼!”宁宁冷笑一声,“你不是连关白吃了何物都知得一清二楚吗?” “这……其实在下以前并不知道。” “你是说什么时候?” “这……这……” “是二月或三月,关白出征九州以前,对不对?” “是。但在下那时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好了。事情已经发生了,重要的是如何善后。你有心来和我商量,应早有对策。” “在下只是半信半疑,尚未向夫人禀报。” “有乐,你是否觉得关白比我好打发?” “夫人。” “你是否对关白说茶茶怀孕了?” “不,那是……”有乐额上已经冒出了一粒粒汗珠,“在下怎敢胡言?”他一直觉得,宁宁不过一介女流,要把她从秀吉身边赶走,还不是轻而易举。但是如今看来,他还是低估“女关白”了。秀吉还什么都没有对宁宁说,她便已抢先下手。“不是?便是说怀孕之事乃空穴来风?” “那,这……” “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此吞吞吐吐,婆婆妈妈!你是明知茶茶本未怀孕,而来欺骗关白?” “北政所夫人……” “说!到底对关白说了些什么?茶茶为何不与我同行?” “夫人。”有乐急着避开宁宁逼人的锋芒,“在下想跟您商量,到底应拿茶茶怎么办。在下早已方寸大乱。”这倒是有乐的真心话,不过也是一种巧妙的拖延。 宁宁看着有乐,嘴角露出冷笑。他此时还说不知如何是好,让她觉得既可疑又愤怒。也许传言并非毫无依据。难道有乐为了把茶茶从秀吉手中抢回,以致不顾一切?尽管如此,有乐称茶茶可能怀孕,却击中秀吉的命门,这是何等奸诈!宁宁也知这是最能控制秀吉之言。“有乐,接着说。” “此事非常棘手。” “是说怀孕的事?这事是茶茶自己说的,还是你的诡计?” “在下坦白。这是在下束手无策之下,想出来的拙计。” “为何你会束手无策?” “因关白大人和夫人都说了要她一起上京,但茶茶不愿。” “你无法说服茶茶,便去欺骗关白?” “夫人,请您发发慈悲,此事万不可告诉关白。” “关白定会知道,哼!你如此轻视关白,更是无礼!” “夫人!”有乐忍不住叫了起来,跪伏在榻榻米上,“您要是这么说,有乐就无颜再在大人身边待下去了。请夫人发发慈悲,看在有乐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的分上,原谅在下吧!” 宁宁一语不发,看着有乐。也许事情确如他所说。但这种传言令无法再生育的宁宁心中生疼。 “事实如此,有乐惶恐之至,无法说服茶茶,只好去哄一哄关白,这实是有乐一生中最大的错。” 宁宁渐渐觉得,虽然自己也很悲哀,而有乐的悲哀更甚于她。他虽是信长之弟,现在却要听命于秀吉,毫无主见,只能和其他侍从一样讨好主子。“我知道了。事已至此,你说该怎生是好?” “夫人原谅有乐了?” “我不再责怪你。但是,有乐,你难道不认为自己罪孽深重?” “有乐追悔莫及。” “好了。那么你想让茶茶住在哪里?”宁宁压抑着翻腾的情感,以事不关己般的语气道,“要是她来京城,你也得筑一个适合‘孔雀’住的巢啊。” “恐怕这要看关白大人的意思了,在下哪有什么看法。”有乐已一副完全屈服于宁宁之态。 “关白说,让她暂时留在我处,随后另作打算。” “暂时留在夫人这里?” “是,关白似也还未想好。”宁宁淡然道。她停止了追问。事到如今,再怎么责骂有乐也于事无补,能从有乐口中清楚知道怀孕一事是他的计划就够了。“有劳你了。迁居一事也让你颇费心。今日之事我不会放在心上。你也不用介意,去忙你的吧。” “遵命,多谢夫人。” 有乐退下,宁宁陷入了沉思。事情并非有乐引起,而是秀吉所为。以往宁宁对秀吉的事都是一笑置之,可不知怎么,只有这次放不下,倒也不是不安,多少还出于嫉妒。为何他会对那样一个女子……想一想,茶茶确实有着其他侧室都没有的禀赋,连宁宁都似有所不如。茶茶对一切都不介意,目中无人。其他侧室都对宁宁谦让几分,她却从茶茶身上感到一股压抑不住的邪气。难道是因为过了太长时间的平静生活,自己少了些锐气? 过人的眼光和才气,让宁宁平时也能反抗秀吉。可她总因自己的出身自卑。信长的外甥女、浅并长政的女儿、柴田胜家的继女……茶茶任何一种身份,都是宁宁无法比的。宁宁竟对聚乐第产生了恐惧,想到将和茶茶一起住在这里,她便要疯了。 宁宁和秀吉面对面谈此事,是在把诸物从码头运到聚乐第的十八日晚。秀吉兴兴头头来到内庭,眯起眼睛,在夫人面前盘腿坐下,问道:“怎样?这屋子你还满意?” 宁宁微微一笑,低下头道:“我有事想问大人。”她把烛台挪近些,心想,今晚无论如何都要笑容满面,却感到脸颊在不自觉地抽搐。 “想问我……为这房间作画的画师的名字?他可是号称海内第一画师的狩野永德。”秀吉敏锐地察觉到宁宁的意图,狡猾地岔开话题。 “海内第一有很多。” “是啊。茶道是利休,茶具则数长次郎,鉴别刀剑首推本阿弥光二,还有歌舞……各行各业的艺人工匠,都有看家本领。” “谁的女人最多?” “女人?” “在日本国,谁的妻妾最多?” “这个……可能是家康吧。” “哦?为何不是关白?”宁宁平静道。 秀吉眼睛滴溜溜打着转。虽然他从一开始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却没想到宁宁一面微笑,一面如此尖锐地诘问。“哈哈,你是否又听到什么传闻了?” “无。” “哈哈,还真有些无聊之言。说什么我要迎娶利休居士的女儿阿吟。” “利休居士的女儿?” “是啊。但这也不无道理。最近利休经常违抗我,出言不逊,说我固执己见。其实不过因为茶具。你也知,我要在聚乐第宴请天皇,也请天皇赏鉴长次郎烧制的茶器。利休说必须用黑色茶具,我不喜黑色,太无韵味。我说用红色,他却当着大家的面责难于我,说红色显得芜杂,黑色才高贵典雅,要我把茶会和茶具之事都交给他经管。” “呵呵。” “你别笑。于是我责他自满,生了蔑视关白的念头。当然这只是说笑罢了,我说若他不存二心,就让他的女儿阿吟来侍候我。马上便有人说我要利休交出女儿。说这种话的,也只有宗安或曾吕利了。” “大人。” “怎的了,你似不悦。” “阿吟的事我已知。茶茶的事,又怎么说呢?难道您认为这也是莫须有的传言?” 秀吉立刻沉默。宁宁只在意茶茶。秀吉正因如此才要转移话题,不料宁宁仍是紧追不舍。对于茶茶,秀吉还未考虑妥当。此刻他显得有些慌乱。他似要试一下新做的烟管,吸了一口,在烟灰缸上敲了敲,扔在了一边。宁宁冷静地看着丈夫。 “宁宁,”秀吉低声道,“你变了。” “呵呵!” “以前你遇到多么难以忍受的事,都会体谅我。但最近你变了,变得只会冷冰冰地讲道理,不顾你我感情。” “呵呵,”宁宁仍然在笑,“大人这么说,我就不再问了。不过,变的不是妾身,而是身为关白的大人。妾身是这么看的。” “我变了?” “如果您认为这样就是体谅,我不再说什么了。” “宁宁,无论发生什么,我对你的情意和敬意都不会稍减。这些你应明白。” 这么一说,宁宁说不出话了。她觉得好生无奈。以前只要她一撒娇,秀吉就会不顾一切来哄她,直到她回心转意。但这次不一样。或许是有乐说茶茶怀孕,满足了秀吉一直以来的期望。这也难怪,比起秀吉,宁宁更能体会膝下荒凉之滋味。但有乐却说那是他的计策,都是骗人的。宁宁不忍看到秀吉的失望和愤怒。 “茶茶的事……”宁宁无法再沉默下去了,她又像母亲一般为秀吉着想。 “茶茶怎么了?”秀吉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等着宁宁来安慰。 “希望大人做事能不被世人嘲笑、符合身份。”宁宁果断道。身为太政大臣的正室夫人,她不得不压抑悲喜,表现出雅量,实在可悲。 “这才像我夫人的话。”秀吉向前探出身子,高声道。 宁宁又笑了,除了笑,她别无他法。她看着秀吉,他像淘气任性的孩子般,令人又爱又恨。 “怎么才能符合身份?” “请大人自己决断。” “嗯,茶茶是有些要强,不过也很聪明。恐怕她仅次于你。” “呵呵!” “你又笑!” “呵呵,就是大人太认真了,所以我才觉得好笑。” “你不认为茶茶是个聪明女子?” “我觉得她聪明过头了。” “不不,聪明没有尽头。无论男女,怎么聪明都不为过。不过和你比起来,茶茶还是差了些。那也没有办法,你太出类拔萃了。”听到丈夫口中说出这样幼稚的奉承话时,宁宁猛地打了一个冷战,暗下决心返回大坂。她觉得,只有在秀吉鼎盛时期居住的大坂城里,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秀吉的正室夫人。 “那就先把内庭的一个房间拨给茶茶。我这就安排有乐把她从大坂接过来。茶茶不会顶撞你。”秀吉想趁宁宁还没改变主意时,把这件事解决掉,“这样如何?关于你,我也仔细想过了。我先在聚乐第迎接天皇驾临,然后以你的名义在皇宫里演奏神乐,接着在皇宫宣布赐封你从一品之位。宁宁,那时你当用什么名号呢?” 宁宁一直微笑,注视着秀吉不断蠕动的嘴唇,只听秀吉又道:“‘宁宁’做一个可爱女童的名字还可,作为从一品北政所的名号就有些不妥了。” “……” “要是你没意见,我就叫左近卫中将把此事奏给天皇。不管怎样,这对我们夫妻来说也是荣华至极。回头看看,我们也经历了很长一段艰辛的日子呢。” “……” “啊呀,宁宁你怎的了?怎么流泪了?” 宁宁终于控制不住,伏下身子,她为秀吉的体贴而感慨万千。太政大臣丰臣秀吉,这个被称颂为稀世伟人的丈夫,如此为自己着想。自己是个多么幸福的女人啊!恐怕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自己这般,在秀吉面前畅所欲言。宁宁欢愉,也很感激,尽管如此,伤感仍然充溢胸怀,眼前朦胧起来,泪怎么都抑制不住。 “怎的了?是否身体不适?” 掩盖不住担忧之色的秀吉面前,宁宁忍不住道:“请大人见谅。” “什么?” “我太任性了。” “不,是我允许你说的。女人如不能说出心中所想,而耿耿于怀,就和牛马无甚区别。我想让你尽性而为。在信长公和浓夫人生前,我就是这么说的,你也一直在这么做。” “请原谅。”宁宁抬头看着秀吉,“请您原谅我的任性,我还有一事……” “还有一事?” “是,我有一事相求。” “说说看。”秀吉露出戒备之色,“你的话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说吧。” “请您允许我住到大坂。” “宁宁!这和其他事可大不同。我们特地大老远搬到这里,才过了几天啊。你是不是对此处不满,才想回大坂?” “怎会不满?” “那是为何?” “我已没有必要再陪在大人身边了。这里既有大政所夫人,又有实姬三好夫人。” “你莫非在和三好夫人斗气?” “不,没有……” “你应不会和母亲不合。那为何要这样说?” “恕我直言:大人的根基在大坂。” “那又如何?” “我是北政所,希望能像往常一样,留守大坂。” “你真想留守大坂?” “是。我年轻时,大人出征,我就像全身被撕裂一般,担心大人安危,全心全意地祈祷。我希望以后也能这样活下去。因此,我觉得我还应留在大坂。那里是大人的一个据点,大人不能忽略了根基啊。”宁宁眼里泪光闪烁。 把事实说成了遥远的往事,宁宁不觉悲哀。她感到强烈的空虚和不安,好像秀吉的人生走到了尽头。统一天下,这像太阳般辉煌的志向,曾是丈夫永远不会放弃的东西。现在这个志向实现了。秀吉从区区一介步卒,跃居太政大臣之位,他在彷徨着寻找下一个目标。他已经达到顶峰,无人敢违抗他,也无人敢和他正面敌对。然而,下一步该迈向何处? 下一步是“天”——秀吉打算升天,还是享受尘世的荣耀?数十名爱妾侍候着他,整日沉迷于盛宴,仔细想想,其中潜伏着令人战栗的危机。宁宁想对秀吉说明这些。她想现在就告诉秀吉,他面临着比任何一次战争都危险的决战,因此,她想在大坂城聚精会神守护他的根基。 但秀吉好像并没明白宁宁的真意,他眼角露出浅浅的笑意。他可能觉得,宁宁乃是按捺不住对茶茶的嫉妒,才说出这样牵强的话来。“哦,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那么,请大人允准。” “可是宁宁,世人可不会这么想。他们一定认为是关白和北政所不和。不然,为何那般隆重地抵达京都,不到十日又要返回大坂呢?必会有这样的传言。” “大人不必在意那些传言,而且,这里是战场,巩固后方亦是为了将来。” “宁宁,你又说这里是战场。” “是,这里是决定能否给大人的生涯增辉的最后战场。” “哈哈!你我一路走来,难免会这么想。但是,以后别说这种话了。这里是皇宫所在的京都,不会成为战场,是狂欢之地。” “无论如何,大坂城是大人的支柱。”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依你。这样吧,你本想住在大坂,是我要你来看看聚乐第的。等你观赏了聚乐第,再回大坂。” 宁宁对秀吉这种说法非常不满,他像在安抚一个茫无目的之人。 九月十三,北政所宣布二十四日重回大坂。人们无不吃惊。在聚乐第,众人都被此事吓倒,甚至不敢声张。但坊间却有各种流言迅速传播。 “听说了吗?关白夫妇吵架了。” “哦,听说关白要纳浅井长政之女为侧室,北政所恼了?” “不!关白本就出身贫贱。连北政所看到聚乐第也震惊了,就向关白劝谏,让他不要这样奢侈。关白大怒……” “不对。我听说是因为北政所推举的肥后守佐佐成政,无法镇压当地的洋教徒暴乱。关白说这是由于女人参政引起,北政所当然不会认输,于是大吵一场。” “我听说是关白染指有夫之妇,做得太过火了。” “染指有夫之妇?” “是啊,没了战争,他就无事可做。关白年轻时没空玩女人,现在有空了。” “那是你自己的故事吧。” “才不是!我确实听人这么说。已故信长公的女儿、前田大人的女儿、浅井大人的女儿、利休居士的女儿——也就是万代屋的遗孀,还有光秀的女儿,也就是细川大人的夫人阿珠,好像都被他看上了。开始时他还找些有身份的女子,可是渐渐地口味越来越差,北政所忍无可忍,才加以劝谏。” 一时众说纷纭,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宁宁回大坂,乃是因为关白夫妇不和。 在这些流言中,宁宁离开了聚乐第,乘船回了大坂。照她的要求,回去的人不到来时的两成,侍女也只有十几个。在码头,宁宁一直定定看着耸立在秋日天空下的京都山峦。比起压抑在心底的悲伤和寂寞,更多的是感慨,一种莫名的兴奋在宁宁体内涌动,然而并非因为把丈夫独自留在战场上。 宁宁站在船上,一眨不眨看着渐渐远去的京城。她不是那种事事顺从的女人,她与丈夫一向平起平坐。茶茶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在大坂城静静观望好了……人生之刺带来了巨大的疼痛,宁宁不得不与之斗争。 第七部 南征北战 四 大茶会 京都人期待已久的天正十五年十月初一终于到来了。这一日,乃是关白秀吉公告天下,举行大茶会的日子。 万代屋的遗孀阿吟一起床便打开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空。这次大茶会,不仅对秀吉来说是空前绝后,对被称为大宗匠的阿吟养父利休居士来说,也是决定一生功业的重要日子。利休自然要指挥全局,协助他的几乎都是尊他为师的弟子。因此,利休经常到聚乐第的不审庵,事事打点。 阿吟从父亲处听到不少消息。利休想让茶道在太平世道深入人心。 从十月初一始,茶会预定为期十天。在这期间,北野的松原将作为大宴之厅。用苇席轻而易举就能将其围成三块,每块能容纳一千五百到一千六百人,在其中摆置茶席。 秀吉的做法亦很罕见。他在全国各要道树立布告,以致世人认为他疯狂喜欢茶道:“只要对茶道有心之人,无论商家百姓,携容器一个,釜壶皆可,粗胚壶亦无妨。扫席以待尊驾。若仍不愿前来之人,则今后以粗胚壶待之,亦无用也……” 这种文风,的确类似秀吉那种率真与戏谑。 当然,诸大名为了参加这场盛会,陆续聚集。就连在八月回到骏府的德川家康,也携正室朝日夫人一同前来。秀吉因此甚是高兴。 秀吉为自己设了四个茶席:北野天满宫前殿附近,东西两条道路上各设两个。其中一席由秀吉亲自主持;第二席由利休居士、第三席南津田宗及、第四席由今井宗久主持。 秀吉主持的那个茶席,因人太多,不得不让客人分三次入席。他们依序是:德川家康、织田信雄、织田信兼、近卫信尹、日野辉资五人。信兼乃是信长之弟织田信行之子。丰臣秀长、三好秀次、前田利家、蒲生氏乡、稻叶贞通、千利休六人;织田有乐、羽柴秀胜、蜂屋赖隆、细川忠兴、宇喜多秀家五人。 此时,阿吟正一边感叹天空的湛蓝,一边打扮她的孩子。“来,我带你们到北野去,乖乖把头发梳好。” 阿吟住在三本木岸边,这是她父亲和亡夫的兄长万代屋宗安安排的。这里离北野颇远。阿吟打算在街上不那么嘈杂之时,带两个下人和两个幼小的孩子,趁早乘轿去北野。 “来,你也要梳龟松那样的发髻。”长子的乳母阿里一面高兴地对阿吟幼子说着,一面准备着行装。幼子鹤松还不到一岁,就算去那个盛会,也不会明白。但是,阿吟觉得还是应该带他去看看。 “外面传说,”龟松的乳母道,“大宗匠大人热心于关白大人这次茶会,是为了证明他乃海内第一茶道名家。” “呵,怎么说都无所谓。可能真是这样。” “怎么会?夫人这话要是被人听到,大宗匠大人和令堂都会生气。” 阿吟只是笑,并不回答。她确实这样想。后世人也许不记得这次盛会乃是关白秀吉发起的,而认为这是利休居士的创举。茶道可以流芳百世,比较起来,权力就如同泡沫,会在一夜之间破灭。阿吟听父亲说,从北政所回到大坂城,到此次的大茶会召开之间,秀吉的情绪有三起三落。她对此颇感兴趣。 秀吉在宁宁回到大坂以后,立刻把茶茶姬迎到京城。但是他到底不敢把茶茶明目张胆地留在聚乐第,便在大坂与京城之间的河岸上建了一座城,将她安置在那里。很多与秀吉出生入死的、侍童出身的大名,都站在宁宁一边。为了平息他们的激愤,秀吉要明确地决定侧室们的位序。 北政所宁宁当然得到殊遇,不久就和大政所一起,位居从一品。然后是蒲生氏出身的三条夫人,被封为簾中;其次是茶茶姬,暂称傍寝;排名第四的乃是出身京极家的松丸夫人,封为用达;之后是出身前田家的加贺夫人,称傍方……阿吟听说,忍俊不禁。她觉得,这好像是美女排名,笑道:“北政所之下是簾中、傍寝:用达……” “您在说什么呢?”乳母问。阿吟慌忙摇头:“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就出发吧。” 阿吟感觉秀吉最近确有些不知所措。就算目前没有战事,但为侧室赐封、排序,也太过风流了。可能不久以后,他就会让蜜蜂小鸟们竟相争鸣,以此来决定谁是第一。不过太平无事,也无人多起非议。但这样下去,总让人不安。就算百姓愚钝,他们的眼睛却是雪亮的。关白迷失了方向——百姓若这样想,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洋教徒暴乱就是一个例子。 阿吟乘轿离开了居所。她惬意地在摇晃的轿中观赏街景。人潮涌动,情形却和平常不同。他们并非欣喜地蜂拥向北野,而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三五成群走向茶会所在地。 世事真令人不可思议。阿吟还是个小女孩时,有一次街上也是这样挤满了人,应该是信长公进京的日子吧。那时,母亲还不是利休之妻宗恩,不是身上尽是茶味的女宗匠,而是喜好游艺的松永久秀的妾。如今,信长公和阿吟生父久秀都已故去。她却以利休居士养女、万代屋宗全遗孀的身份,急急忙忙赶往北野。 那时的人,而今已有大半去世了。但京都的街道却好似一点都没变,仍然这样拥挤不堪。即使秀吉、利休、阿吟和她的孩子都死了,这里也一定还会人潮涌动…… 阿吟喃喃道:这次关白好像要决定由外甥来继家业了。想到这儿,她禁不住扑哧一笑。世间传言,茶茶姬怀孕、北政所震怒,秀吉定是为了平息这些传言,才这么决定的。茶茶姬应不是因怀孕而被封为傍寝。传言说,秀吉内兄三好武藏守一路之子秀次被冠以丰臣之姓,正式被秀吉收为儿子。同时北政所正式收其弟木下家定第五子为养子。由此看来,历尽艰辛统一天下、大权在握的丰臣秀吉,实际上时时刻刻都得瞻前顾后,最为悲哀。人世真是变幻莫测。 阿吟正在感慨,轿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轿子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们下来步行吧。”轿外传来男人粗犷的声音。阿吟只得下轿。那男子来到轿旁,看样子是巡逻的武士。“里边是谁家的女眷?” 阿吟走出轿子,到那人面前施了一礼。孩子们和乳母也下了轿,站到一处。“奴家乃万代屋的遗孀,茶道师利休之女阿吟。” “哦!”那武士捋捋乌黑的胡须,打量着阿吟。他的眼神很快变得异常温柔清澈,好像被阿吟的美貌打动了,和他魁梧的身材颇不般配。“您便是居士的女儿?里边人多混杂,您要当心些。” 乳母阿里悄悄在阿吟耳边道:“那是加藤主计头大人。” “他就是加藤大人?” 说话间,穿着浅黄夹袄、身材魁梧的清正已经闪人人群。 “加藤大人好像是在巡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吧,小心为好。” 一走入社殿前苇席围成的茶席中,周围的人一下子少了,可以安静地观赏茶席。阿吟先到父亲所在的第二席去看了看,父亲还没来。弟弟少庵看到阿吟,惊讶地走上来,小声问道:“途中有没有被拦下?” “有过,但是马上就放行了。拦住我们的好像是加藤大人。” “哦?我有事要告诉你。” “发生了什么事?” “有传言说,对关白大人怀恨在心的九州洋教徒奉头领之命,混进了今日的茶会。” “他们是来刺杀大人的?” “还不止如此呢,据说因洋教的事情被放逐、交给小西行长看管的高山右近大人也来了。” “高山右近大人?”阿吟不禁看了看四周。高山右近这个狂热的洋教信徒,是与阿吟和少庵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世间传言说,右近大夫热心茶道,不只是为了品茶,还因为他想得到利休居士秘藏的“活名器”。不用说,指的就是阿吟。但阿吟最后嫁给了万代屋,生了两个孩子,现又成了寡妇。而右近则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和石田三成不和,虽在九州之役中立下大功,却被放逐了。 “你要小心!”少庵低声道,“右近大人知你会来这个茶会,无论如何都要来见你一面。其实他是从小西大人的领地逃出来的。” 阿吟听完,只是笑了一笑。 曾是摄津高规城主的高山右近,深迷于茶道和游艺,但骨子里却是个颇为刚强的武将。他刚追随信长时,就是十二牙城之一,是屈指可数的被允许拥有金配备和银旗帜的年轻武士。从山崎之战以来,他就一直效忠秀吉。天正十五年六月十九,他触犯禁令,在九州战役中被放逐。阿吟听父亲说,当时秀吉其实完全没有放逐右近之意。 秀吉到底看到、感到了什么,才突然下令禁洋教,阿吟无法想象。总之,秀吉要右近服从他的命令,放弃信奉。然而高山右近昂然回答使者:“在下是以武士的身份发誓终生信奉天主。因此,即便是主公的命令,也不能改变我的信奉。况且,若是家臣将誓言当儿戏,关白大人的名声也会受损。请告诉关白大人,恕右近难以从命!”说罢,他便扬长而去,离开博多。有着如此气概的高山右近,竟会为了见阿吟一面而混入这里? “姐姐,您在笑什么?” “没什么。果真有这传言,我们得小心些。”传言说右近来此,乃因爱慕阿吟,还说他是为了取关白性命,才和洋教徒一起混入京都……但无论如何,阿吟都觉得没有必要担心。她把乳母和孩子留在马场边,独自走到松林中。 到处都是锅釜碰撞之声,仿佛人人都在炫耀引以为傲的名器。到处都是两叠大的茶席,许多喜风雅的平民在煮茶。如仔细观赏那些大名、朝臣、大商人……恐怕十日都看不完。阿吟只略略看了看。这时,关白的四个茶席开始了。 大约午时四刻,茶道结束。接下来就是前所未见的关白巡礼。秀吉和亲自捧茶给人的家康身后,跟着一些公卿和大名,个个脸上笑容满面。他们来到平民席的一角,在万代屋宗安席上停住脚步。 阿吟伏在地上,但也能清清楚楚着到秀吉的装束。秀吉身材不高,头戴紫巾,身着明黄小袖,披着绣有金色桐叶的红色肩衣,穿锦绔,只佩短刀,看来像一个偶人。万代屋宗安显得十分谦恭。秀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阿吟以为他会就此走过去,谁知又马上折了回来。阿吟感觉秀吉在仔细打量她。 秀吉打量着阿吟,嘴里却道:“宗安,那就是茶道祖师村田珠光的抛头巾吗?” 他指的是装饰在三个榻榻米大的茶席壁上的、珠光生前心爱的大明所制茶罐。 “能得大人青睐,小人备感荣幸。” “嗯,像珠光这样的茶道师,会把美丽的头巾丢出去……是因为这个典故,称作抛头巾?” “是。珠光乃是茶道始祖。他在临终时叮嘱其弟,即南都兴福寺的尊教院宗珠大师,要在他的祭日用丹悟的墨宝和这个茶罐,一起做茶祭。”宗安的语气过于谦卑,可能他想日后把这个茶罐献给秀吉,以弥补他不如利休的地方。 “嗯。”秀吉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是我,就不会把这个茶罐上的头巾丢出去。” “哦。” “你身后那女子是谁?” “哦,是舍弟宗全遗孀,也便是利休居士的女儿阿吟,大人想必听说过。” “哦,她就是阿吟。” 秀吉走近了一步,“阿吟,抬起头来。” “是。”阿吟毫不畏惧地抬头看着秀吉。在二人目光交会的一瞬间,秀吉的眼皮像未经世事的少年般跳动起来。 “他在害羞!”这让阿吟觉得既奇怪又恐惧:秀吉这人,对女人十分认真。若是迷恋上我,岂不可怕? “原来你就是阿吟……如我把头巾丢给你,你怎么办?” 阿吟保持着微笑,低声答道:“民女是有两个孩子、人生早已走到尽头的寡妇。” “我是说,如关白把头巾丢给你这样一个寡妇……” “呵呵,若大人仅是因为说笑,就把头巾丢给一个寡妇,这个茶会就无风雅可言了。” “嗯。果然如传闻所言,非寻常女子呀。你今日带孩子们过来了?” “带来了,我也想让他们见识见识这个盛会。他们在平民席。” “哦,要好好抚养孩子们。” “多谢大人关心。” 秀吉走了,似是去了下一个茶席。阿吟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她自认为应对得天衣无缝,可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全身是汗。宗安已经不在了,应是跟秀吉去了。 这时,忽有一个人影站到她面前。看清来人,阿吟惊讶地屏住了呼吸——眼前,确确实实是高山右近大大。 高山右近一身奇特的装束。他戴水色头巾,身穿布袍,打扮得像是个乡下风雅之士。他盯着阿吟,眼里却全无笑意。当然,他没有带随从。若传闻属实,他潜入京城之事人人皆知,大家都该在努力寻找他才是。但他竟然紧跟在秀吉后边走过来,难怪阿吟大为惊异。 “阿吟,若我把头巾丢给你,你会怎样?” 阿吟悄悄环视一眼四周。 “虽然关白身边有人,但他们都已跟过去了。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担心。” “右近大人!” “嘘!不要这样叫。我是替某个乡下大名来办茶事的南坊等伯。请切切记住。” “那……南坊先生,您来此有何贵干?” “我有事想要麻烦你,希望耽误你两刻钟工夫。” “两刻钟?” “从这个茶席出去,往东走大约二三町,有一条朝北去的小道。右边有一个小茶坊,请你去那里。” “这……” “这是你青梅竹马的好友舍命请求,我会在那里等你。”说完,右近就像来时一样突然离去。 阿吟比孩子们先一步回到了下处,等到松树在夕阳的映照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时,她独自动身前往右近所说之处。聚集起来的百姓还未完全散去,社殿前边还有很多人。一条朝东的小道转向北边,附近有很多为平民而设的茶坊。一个戴水色头巾的人坐在店内的一条长凳上,口中哼着歌,却不断向周围张望。 “南坊先生。”阿吟出声唤道,却又惊讶地叫了一声。在化名为南坊的右近身后,还有一个看来像是富豪的老者,头戴宗匠头巾,正坐着饮茶。阿吟一眼就认出,那是纳屋蕉庵。蕉庵望见阿吟,毫不惊慌,如视她不见。 “我的事完结了,我也该回去了。茶钱在这里。” 阿吟松了一口气。蕉庵定会在附近守护着右近。但是,为何在自己见到右近以后,蕉庵才说事情完结了呢?这话有何深意?阿吟双手抱胸,在右近身边坐下。蕉庵无事人一般离去。 突然起了一阵风,阿吟的肌肤感觉到了晚秋的寒意。 “阿吟,你终于来了。” “找我有什么事?我心乱如麻,来看看。” “如我说,我是因为爱慕你……才来京都,你会嘲笑我吗?” “切莫说笑。今日连加藤主计头大人都如临大敌般巡逻呢。” “负责巡逻的不只是加藤一个。石田、增田也都瞪着血红的眼睛在找我。” “那你还……” “阿吟,我对天主发过誓,要忠诚。” “对天主忠诚?” “正如你所见,就算关白下令,我也不会放弃信奉。” “你可真是坚定啊。” “但是,还有二者,我却不能不忠于它们。” “它们是……” “一个是关白秀吉,还有一个是茶道。” 阿吟重新打量着右近。夕阳渐渐淡去,右近被箭头划伤的侧脸,流露出惊人的男子气概。阿吟心道,细川大人和右近大人究竟谁更武勇呢?从年龄来看,右近要年轻二三岁。但是二人都到了精力充沛的壮年期。若自己嫁与右近为妻……阿吟有些难过。她若嫁给右近,定会要他停止流浪,拼命让他放弃信奉洋教。 “为了我的忠诚,因为思念你,我混进了京城。” “说起来,青梅竹马之情确令人难忘。” “我首先要表明我对关白的忠诚。” “要怎样……” “我想要你告诉利休居士,让居士去说服关白,让他莫要再继续这个茶会,就到今日为止。” “到今日为止?” “是!”右近用力点了点头,“已经有很多刺客混了进来。总之,如果这个大茶会持续十日,九州定会发生暴乱。你能否找机会告诉他?” “这便是在对关白尽忠吗?” “正是。佐佐成政做上肥后之守,实施暴政,洋教徒便打算利用这十曰,发动一场可怕的动乱。我这么做,一为表明对关白的忠诚,一为阻止无知的信徒作无谓的牺牲。”右近轻声笑了,“此行若能成功,右近以后就一生以茶道为乐。想到这个,我心里一乐,就忍不住说出了对你的爱慕之情,哈哈哈!” 右近的笑声中含着落寞,还有松风般洒脱的性情。不放弃信仰,但也不怨恨秀吉,以爽朗的心情投入喜爱的茶道,这种境界,的确是可望而不可即。要达到如此境界,却定要走过不少艰苦历程。 “我知道了。”阿吟微笑看着右近,道,“阿吟竟能得您垂青……深感荣幸。” “那么,希望你说给居士,再让居士告诉关白。这事要最先让关白知道。” “南坊先生,今后你去哪里?” “这……”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打算,应该无碍吧。” “哈哈,你误会了。你不必担心。我有许多茶道的朋友。” “你又要回到小西大人那里去?” “不。”右近微微摇了摇头,“如果我去向教友请求庇护,定会给他们带来诸多不便。我会暂时留在边境。” “你会到蕉庵先生那里去?” “这个嘛……可能我会去拜隆达为师,暂时学学三弦,或者,去加贺隐居,做一个茶道师。” “这么说来,南坊先生和前田利家大人来往甚密了。” “这都是拜居士所赐,茶道的朋友比武道的朋友有益啊。” “这倒也是……”阿吟想起了细川夫人。右近和细川忠兴交情不浅,去细川夫人处避难,或许无妨。夫人看在教友情分上,定会帮助右近。她遂道:“南坊先生,天渐渐黑下来了。” “是啊,人也越来越少了。刚才所说之事,请你千万……” “你若遇到困难,可去找细川夫人。” 右近点点头,站了起来。太阳已经下山,茶店里也只剩下他们二人。阿吟有些不舍,但仍然果断地施了一礼,“请你多加小心。” “你也是,好好照顾孩子。” 阿吟刚刚走出两三步,只听一声“不许动”,从苇帘子的阴影里,呼啦啦钻出四个人来,把二人团团围住。阿吟大吃一惊,伸手按住怀剑,看着右近。右近则微笑着站在那里。这四个人,个个都是全副武装、负责巡逻的侍卫,不知足谁的手下,但是他们显然认为右近有些棘手,阵势布得毫无破绽。 “各位却是为何?” “你们刚才的谈话,我们全都听到了。” “哦,那就没必要内报家门了。”右近道。 阿吟急忙摇手道:“我乃是关白大人的茶道师千利休之女阿吟。这位是我父亲的弟子,从加贺来的南坊先生,他甚喜茶道,今日来参加这个茶会,我们偶然在路上遇见,于是一起叙叙旧,说话问不觉天黑了。各位大人辛苦了。” 但他们对阿吟的这番解释毫无反应,“乖乖跟我们走,否则,就把你们捆起来。” “你们还在怀疑?”阿吟怒道。 “少废话!” “何必如此?我真是利休的女儿、万代屋的遗孀。” “我晓得!”一个比其他人高出一头的侍卫道,“你的身份我知道。但是这个男子,他并不是南坊。” 四人向前一步,缩小了包围圈。右近冷笑一声:“你们几个乃石出治部手下吗?” “我们是谁的手下,跟你无关。我们奉命搜查可疑之人。” “奉命?我明白了。”右近道,“阿吟,你也听到了。可疑的人是我,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你赶快回去吧。” “可是……” “我见到他们的头儿就清楚了。不用担心,趁天还没黑,你赶快回去吧。” 阿吟看到右近眼神甚是镇定,还留有笑意,不禁心下一惊。右近不愧是一员猛将,临危不惧,也不乱方寸。阿吟决定离开,她须把右近的话转告父亲,遂施礼道:“南坊先生,我听您的。” “嗯,要多加小心啊。” “您也一样。” “我日后应还会来京都,请你代我问候师父。” 阿吟迈开步子。那四人互相看看,点点头,让开了道。右近放下心来,直到已看不到阿吟的身影,他还站在那里。 周围很快暗了下来,茶客也变得稀稀落落。风吹过松树梢,发出冰冷的声音。 “走!” 右近怔怔地站在那里,完全没有要走之意。 “走!”那个高个子又喝道。 高山右近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过了好久,他才柔和地笑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不知所措,终于,一个人焦躁地吼了起来:“知道义怎样?” “哼!我便是高山右近。” “你要是还不走,我们就把你捆起来,拖着走!” “那我也得乖乖地让你们捆才行。” “你还想动手?” “我知你们是石田治部手下,若是加藤主计头或细川忠兴手下,让你们拖走也无妨。他们都是明理之人,治部却不是,他本就与我不和,还常在关白面前说些天主教的恶言,不置我于死地绝不罢休。” “你走还是不走?” “要是被你们拖走,必一去不返;留下来,还能活下去。若是你们,会怎么做?”右近沉声问。 那高个子侍卫跳了起来:“你无论如何都会没命,我们奉命格杀勿论。” “哦?”右近犀利地看着四人,低声笑了,“你们说谎。” “我们说谎?” “凭我纵横疆场的经验,一眼就看出你们不是我的对手。你们四个一起上,也杀不了我。” “可恶!” “依我看,你们休要动手为好。我不想杀生。”说完,右近转向北边,大步流星走了四五步。 “嘿!”高个男人大喝一声,挺枪追了上去。 “啊!”传来一声短促的叫喊,男人躲闪着,将长枪甩出手丢,他腹部挨了右近一拳,立时仰面倒下,有两个人逃开去,想去叫帮手。剩下的那人,腿抖得厉害。 右近拿着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人。“我并没杀他,过一会儿他自会醒来,你带他回去吧。告诉治部,说高山右近是为了见爱慕的女子而来京都,不是来杀人的。治部清楚你们非我对手,他不会为难你们。”右近说完,转身离去。这次没人追上来。他们一边感叹,一边离去了。 茶店旁边的苇席还是老样子,但已经没有人影了。这个前所未有的大茶会,第一天傍晚,就孕育着可疑的风云。这恐连秀吉也没有料到。 当日夜里,在茶屋四郎次郎清延家中,从茶会回来的家康、四郎次郎、纳屋蕉庵,以及陪同家康而来的永井直胜等人,借着烛光闲谈。 “茶会今天就结束了吧。”说话的是纳屋蕉庵,家康和茶屋都没搭话。只有听说茶会要持续十日的永井直胜露出了惊讶之情。他环视在座的人,谁都似没有反应。 茶屋道:“说起来,今日的压轴戏就是山科的耍宝。” “对了,他究竟是谁?”家康问道。 茶屋道:“一个怪人罢了。不过如让他听到这话,定会生气。他只是想大大讽刺关白大人一番。” “那人是否坐在一个差不多有半间屋子大、伞柄有近八尺长的朱漆大伞下?” “是,伞差点盖住了苇席。伞下铺着鲜红似火的毛毡,釜架在风炉上,边上放着西洋人用的烟壶,烟雾缓缓从壶口喷出来。” 蕉庵道:“茶,还有烟雾……可是这般嘲讽,不知关白明不明白。” 家康对茶屋道:“那位学人呢?” “大人是说那位创立新学说的藤原惺窝先生?” “是,我希望能在这次回骏府之前见见他。你能帮我引见吗?” 蕉庵从旁插嘴道:“大人指的是那个态度生硬的男子……” “我想见见他,被他拒绝了也无妨。他有些学问。人的想法各有不同,不可能统一,就连佛教也有不同的宗派。战争结束了,需要有人来整合这些东西。”家康甚是严肃,与此刻的场合有些不相称。茶屋四郎次郎差点笑了出来,他慌忙忍住。他想起了家康受命做秀吉的舞伴,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跳舞的样子。 茶屋四郎次郎感觉家康终于明确了心态。不难想象,必然有很多人认为,德川家康也无法抵抗秀吉,因而屈服了。但四郎次郎明白家康,他要帮秀吉建立一个太平盛世,这是他自信长时代以来唯一的愿望,目前一切顺遂。他并未屈服于秀吉,是因为他认真地去发现秀吉为政的不是之处。在家康看来,茶道和五山僧侣都不能平复战后的人心,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学问”。家康最近热衷于读书求教,似要借鉴《贞观政要》和《吾妻鉴》。 在战乱频仍的时代,武力决定一切。自从镰仓时代以来,这便是武士的信条。但是,它却不能用以治国。于是,家康打算取圣贤之道,择其精华以匡扶世道人心,故,他才提到藤原惺窝。 茶屋答道:“在下明白了,马上去办此事。” 蕉庵又插嘴道:“德川大人,学问同然重要。但当前还有一事,您必须思量。” “除了学问以外,还有何事?” “这比起小田原的北条经常购买火枪之类,要重大得多。” “究竟是何事?我竟全不知。” “这也是鄙人昨日才打听到的。关白秘密派遣博多的岛井宗室去了朝鲜。” “去朝鲜?”家康微偏着头,“这是真的?” 纳屋的脸色立刻变得僵硬。“在下怎会在德川大人面前说谎?看来关白真在考虑出兵朝鲜。因为皇室和我等志同道合,我们自不会害怕和朝鲜之战。但,这次的大茶会才举行一日,九州就开始骚乱,关白大人又是个一意孤行之人。德川大人,您是否也该参与京城政事,协助关白大人?” 家康不答,但他已有了主意。虽然很多重臣都不赞成家康始终屈居秀吉之下,但他在尽量避免与之一战。 “哦,这确当尽心思虑。”茶屋四郎欢郎感叹了一句,开始为大家布菜。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五 光悦进言 西北风吹过,格子门呜咽有声。京城的街道依然吵吵嚷嚷,老百姓还在为大茶会兴奋不已。 用过晚饭,纳屋蕉庵正要回去,德川家的使者小栗大六和刀剑师本阿弥光二之子光悦一前一后来了。一些在聚乐第里不便议论的事,大家总是到茶屋家来互通消息。众人在里边说话,派了永井直胜在外望风。 小栗大六道:“本阿弥光悦先生最近从小田原回来了。” “我们有事想亲自向你打听,才叫你来。”茶屋像是在安慰年轻的光悦,道。 光悦一身商家打扮,眼神却十分锐利。他看来似全身僵硬,在偷偷打量家康。他们不是首次见面,但坐得这么近交谈,还是第一次。 “怎样?”家康道,“北条氏是否有很多名刀?” 年轻的光悦嘴唇稍动了动,他从对方若无其事的话中体会到了更深的意味。他似乎想得太多了,道:“没见到什么名刀,用于实战的兵器倒是不少。” “哦?能用于实战的刀?” “就是相州。”光悦回答完,便岔开了话题,“令爱好像是嫁给了小田原的少主人氏直?” “是啊,氏直是我女婿。” “北条氏认为,德川大人能如此看重和关白大人之妹的缘分,亦不能弃爱女于不顾。” “哈哈哈。”家康笑,“我并没打听这件事,只是在谈刀。” “刀?” “不错,我们刚才在说,他们的刀能否在实战中派上用扬。” “是谈到这个。小人说到相州……相州一带,就是从镰仓到一浦三崎周边,那一带的百姓都已行动起来了。” “也跟刀有关?” “与武力有关!”光悦道。他目光灼灼,充满活力,“我们父子均信奉日莲宗。” “哦。” “因此,我们日日祈祷,不敢忘记匡扶正道、安邦定国的祖师之训。无论是鉴定、磨砺、装饰刀,还是在旅途中,我们都不敢有忘。小人抱定这样的心思来见大人,是认为德川大人也有安邦定国之志。在下觉得这是难得的佛缘,便不等大人下令,就仔细探问了。”光悦的眸子如星辰般闪光。 家康被他牢牢吸引住了,心下却一惊:此子气魄自非凡品!他年纪虽还不到三十,一身商家打扮,但气魄和往来于千军万马之中、经过千锤百炼的大将比起来,恐毫不逊色。“本阿弥光二有个好儿子啊!”家康不禁感叹。他在骏府做人质时,光二便已在今川家磨刀剑,和当时名为竹千代的家康关系融洽。他还特意为家康打制了一把腰刀,家康珍藏至今。“你是说,我们有相同的志向?” “正是。从信长公至今,能够一心匡扶正道、安邦定国的,恐怕除了德川大人,再无他人。小人多嘴,请大人多多包涵。” 家康严肃地重重点头,“不,多谢你。我们目的不同,心思却一样。若有异心,则甘受神佛惩罚。” “大人言重了。” “你刚才说,北条氏连百姓都动员了起来?” “是。若要和关白决战,只靠关八州的武士自是不够。为防万一,必须全民皆兵。这是氏政的见解。先从相州的百姓开始,再扩展至各地,把他们武装起来,严加训练。” “光悦,你不必担心,只管直言。” “遵命。” “你的眼睛乃佛之眼,乃可使邪恶折服的鹰之眼。以你看,北条父子会否听我劝告,和关白和解?” “恕小人直言:他们不会。” “他们是认为不会落败?” “他们虽有勇气,却未站在正义一方。无论是战是和,若非出自正义,就缺乏立足之本。” “嗯……” “或许北条氏认为,若充分备战,关白就不会发动攻击;就算发起战争,事后也可求和。此等只是利己之心,远非为天下万民思量。” “若开战,会怎样?” “必败无疑。” “哦?”家康看了看茶屋和小栗大六,无奈地笑了,“看样子是没办法了,就连德川家康也救不了女儿和女婿。” “正如大人所说……人常因固执和迷惑坠人深渊。因此小人认为,就算只有我们这些人,也必须匡扶正道。”光悦干脆地说完,方才松了一口气,擦擦额上的汗水。 家康渐渐被光悦吸引——真是敢想敢说之人!也许是光悦每日与刀剑打交道,身上自然而然附上了刀之魂,能够明辨是非,坚决果断。他突然压低声音道:“光悦,小田原的事我已知了。你却似意犹未尽。” “是。” “你在这次的北野大茶会上看到了什么?” 光悦有一刹那显得很吃惊,眉宇间闪过困惑之色,“很风雅,真的是古今未见。” “仅此而已吗?你不认为此乃盛世之光?” “恕小人直言:言之尚早。” “哦?你是何意?” “世上还有无数并不热衷茶道之人。茶会对风雅之士而言,诚为不错,但对于不解风情之人,却毫无意义。” “那么关白大人用心何在?” “豪雄的用心,我辈无法猜测。请大人见谅。” “光悦,你能明白日莲祖师的心思,却无法洞察关白大人的用心?” “惭愧。何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太阳,却无法看到命运之星。难解之物,比可解之物更加伟大。希望您能理解。” 家康凝视着光悦大胆而清澈的目光。此人有着连武士也少有的气魄。他对光悦有了更大的兴趣,“既如此,假如你是关白,你会不会举办这次大茶会?” “我是关白?” “茶后的闲谈而已。” 光悦微微笑了,他的笑容就像未谙世事的孩子般纯真,“小人想先谈谈自己的事。实际上,小人还有一个老母亲。” “嗯。” “小人之母知道我很想用别人送给敝家的一块绢做衣裳,但她要把这份喜悦和众人分享,就把这块绢裁成了几十块方巾,送给了家里帮工们的女眷,至今也没给我做新衣。这是我的回答,希望大人明察。” 家康不由拍了拍膝盖,“怎样,茶屋?”茶屋无言。家康又道:“令堂没有拿那块绢做衣裳,而是把它分给了众人?” 光悦又笑,“家母所行,方是真正的茶道啊。” “哦。我还有一事想向你打听,绝非在试探你。德川家康今天遇到了良师益友,想多多向先生请教。” “这实在是……您太抬举小人了。” “若是你,你会以什么来代替大茶会庆祝天下太平?” “这个嘛,”光悦想了想,“我会施粥。” “施粥?” “在洛中洛外的寺院架起大锅,施予大家。” “哦!” “此时没有关白,没有乞丐,没有商家,也没有武士,同锅同食,走向新的太平生活。” “真是志向远大啊。” “是,我对别人也这样说。准备好锅,囤好米粮,以备不时之需。由天子下令,将这些锅、米交给关白保管,让百姓安居乐业。在百姓饱暖之前,关白应恭恭敬敬继续用粥。” 家康忙道:“光悦你是说,关白应以粥度日?” 光悦又笑了,“小人以为,此乃匡扶正道的根本。” “哦。” “自己极尽奢侈,还对百姓指手画脚,自非天理。世上若有非理之事,必定会有动乱发生。平民出身的太阁必须有这种忍耐力。天下尚未富足,要诸事节俭……待到无人挨饿,方能建立寺院,举办茶会,甚至观赏歌舞……” “好!好!光悦。”家康拍了拍额头,“哎呀,你好生严苛。我告诉家中武士,自己不耕作,还耽于奢侈,自会增加百姓之苦。我虽以麦饭为食,但依你的说法,还是太奢侈了。” “但正是此让小人感怀。” “感怀?” “是,小人敬仰大人的第一个理由,便是大人坚持吃麦饭。” “哦。” “大人家中,酱汤也是清可见底。” “言重了。” “大人让小人感动。”光悦的眼睛真的湿润了。 家康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光悦绝非只知阿谀奉承之人,他分明还在嘲笑今日的大茶会。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匡扶正道,实毫无用处。被世人风评为吝啬之人的家康,终于发现了一个能明白自己心思的人。德川氏的强大,源于家康自身的质朴。他非常清楚银钱的力量,比任何家臣都要俭朴。 要统率众人,就要增加他们的俸禄,否则众人是不会服从的。但获取的领地是有限的,当没有土地时,封赐便到了尽头,秩序便要崩溃。这些是家康从源赖朝公以来的镰仓幕府史中学到的。他相信,自身质朴、知足,就可团结众人,生起希望,而不知足则是停滞和分裂的根源。年轻的光悦能认识这一点,家康甚是高兴。他笑道:“哦,我家的酱汤清可见底?” “小人方才忘形,出言不逊,请大人见谅。” “不不,家康从未受过比这更好的褒扬。多谢先生。” “不敢当。” “奢侈是万恶之源!”家康看了看小栗大六和茶屋愉快地笑了,“你们二人也从明日开始食粥吧?” 茶屋四郎次郎和颜悦色看了看光悦,道:“本阿弥先生,您对为政之道似深有体会啊。” “不敢当。” “您认为要匡扶正道,应从自身开始,做百姓的表率。这是否暗示关白大人已离百姓越来越远了?” “不错。” “不是人人都有黄金茶釜。这个奢华的大茶会,令天下穷苦人自惭形秽,让好事者有机可乘,必导致分崩离析。” 家康没有回答。秀吉确已走进误区。他事事威压,使诸侯降服。若能削弱对手武力,赢得战争,这也罢了。但是,并非事事都可以威压使人信服。由施压而来的太平,不能算是真正的太平。 “世间能否出现真正令人信服的太平呢?”家康已忘记了光悦的话,思量自己的事情。 茶点上来了。小栗大六一边喝茶,一边称赞京都的大商家中,茶屋四郎次郎最是质朴之人。茶屋为难地挠了挠头,“本来想奉酒,又怕德川大人责骂。” “不,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虽是个商家,却最能揣测大人的心思。” “哈哈!我还以为你责怪我用粗茶招待,太过怠慢了。” 茶屋和大六的交谈,家康并未注意。光悦的一席话,已在他心里激起千层浪。他暗自赞许。真正的力量来自正义,若不以匡扶正道为根本,所有的行动都会成为不轨之谋。也许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这便是人的宿命。 “大人。”光悦又转向家康。家康这才回过神来。“在此之前,是关白大人的时代;从今以后,可能就是大人的时代了。” “我的时代?” “是,关白大人取得了空前的胜利,但如以后无人好生治理,他的伟业及已故信长公的一番苦心,自会付诸东流。” “嗯。” “若大人从此能留在关白身边,助他完成大业,连神佛也会备觉欣慰。” “光悦!我明白了。” “大人明白什么?” “你说过,关白大人和小田原之间必有一战。” “不错。” “我会尽力阻止。只要不起战事,一切都好说。这也算是匡扶正道。” 光悦微偏着头,没有立即回答。恐怕他想说:“这有何用?” “若开战,北条必败无疑。若能让北条氏明白这个道理,不发生战事,北条氏可以继续存活,也可避免劳民伤财。” “大人,小人想说的并非小田原。也许日后还会发生更大的战事。小人在和武将商家的交往中,能感觉到这样的阴影。”光悦充满自信。 “你是指关白意欲向朝鲜和大明国用兵?”家康笑道。光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除此之外,还有大的战争?” 光悦回头看了一眼茶屋,“茶屋先生,鄙人还有一事,要冒昧地告诉大人,可否?” 茶屋点点头:“请讲。” “当然,这些都只是小人的想法,是小人感觉到的不安。大人,有没有洋教徒或是其他人,向大人谈起过南蛮诸国的事?” “没有。”家康不由坐直了身子,期待地看着光悦。 “我们俗称的南蛮诸国,就是信仰天主教的西洋各国。” “哦。” “那里乃富庶之地,诸国林立。” “哦。” “这些国家,都瞪着血红的眼睛在看谁会成为关白。大人可听说,他们想瓜分从天竺直到日本国的土地?” “闻所未闻。” “关白大人已有所察觉,才会放逐那些洋教徒。但,似有一个教徒曾经惋惜地说……” “他说什么?” “他说,等着瞧吧,他们会在关白精疲力尽之时获胜。” “噢……他想怎样?” “他们好像要煽动关白从朝鲜攻进大明国。倘真如此,关白势必被广袤的土地牵制住,最终精疲力尽。不仅日本国,大明国和朝鲜也会因此劳民伤财。那时,天下就会被西洋诸国瓜分。” 家康不禁屏住呼吸,探出了身子。他勉强掩饰住了自己的狼狈。为何光悦会这样说?真让人难以置信……家康背上升起一股寒意,强笑道:“哈哈,先生的话很有趣。” “小人多嘴,请大人见谅。” “有趣。这些事并非不可能。西洋诸国大概想开阔视野吧。”家康想起小田原的北条父子,要是能想法让他们顺应时势……在边境和九州来往的西洋船只,并不那么简单,那是居心叵测之人在背后操纵的结果。他们看似乘船周游天下,但背后隐藏的势力难以想象地强大。 “在这种时候,小田原还……”茶屋道,“本阿弥先生是说,西洋人来此的目的不只是经商和传教。” “哦。” “话虽如此,只要海内同心,倒也无甚可怕。重要的是,能有一人和关白大人一起担此重任。这是决定日本国日后命运的大事。” “打扰一下,茶屋先生。”光悦略有些难为情地阻止了四郎次郎,道,“从信长公的苦心经营以来,战乱得以终止。如今的太平气象若被外来的力量破坏,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因此,鄙人认为,现在最要紧的是从根本上匡扶正道。” “你是说,不仅仅是协助关白,还要有心匡扶正道?” “只有匡扶正道,才能令众人齐心。” 家康点点头,但没再问下去。他的看法和光悦完全相同,他的过去,足以表明他对太平的渴望。祖父二十五岁阵亡、父亲二十四岁被家臣刺杀、筑山夫人的悲惨结局、嫡子信康的可悲生涯……他们都是这个乱世的祭品,当然还有比这些更为悲惨的,便是祖母的一生。祖母究竟快乐过吗? 但不幸仍在继续。次女督姬嫁给了小田原北条氏直,北条氏却已陷入危机。就连现在陪家康来到聚乐第的朝日夫人,虽贵为关白之妹,却也如同行尸走肉般。祖父、祖母、父亲、妻子……他们都在逼迫着家康,让他终止这一切。 “光悦,”家康轻道,“你今夜让我获益匪浅啊。” “不敢当。” “我会牢记你说的话。你也将此想法告诉百姓吧。” “是,光悦定会尽心。” “茶屋,学人的事,就有劳你了。”言毕,家康立起身,小栗大六忙起身去命人准备回府。光悦伏在地上,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看着家康的背影。 第七部 南征北战 六 怪僧识势 两年过去,时入天正十七年夏。 北条氏政一直站在望楼上,看着西口如蚁的民夫。从早川口到汤本、底仓去的外城门处,一个武士在不停鞭打一介民夫。武士极其粗暴,被打之人却无动于衷,是因为民夫因酷暑而怠工,还是发现他是混入的奸细? “源三郎,你看那里。”氏政用扇子指向那个地方,对刚刚到来的近卫久野源三郎道,“打人的大为光火,被打的却甚是冷静。” “唉!他还真是目中无人啊。” “哈哈。”氏政用半开的扇子遮住头,笑道,“因为内心焦躁之人容易激动。” “内心焦躁?” “我令工地的武士昨日完成那工程,但到今日还没完成。他必焦躁。” “哦。” “是啊。看着那副光景,就会想起羽柴大发雷霆的样子。”氏政道。他仍不称呼秀吉为“关白”或“大人”。当然,在秀吉或者德川氏的使者面前,氏政自不会称秀吉为“羽柴”。他虽然会称“关白大人”,但语气中却充满憎恨。 “羽柴这个时候,也定甚为焦躁,唯我冷静如常。” “德川氏又派使者来了。” “不管他说什么,我们父子都不会进京去取悦羽柴。若仅仅为了让人延缓出兵,进京倒也并非不可。” “我们不如趁此机会,立刻出兵。” “哼!”氏政轻蔑地笑了笑,转身径直走下楼梯,“真热啊!我们下去拨拨算盘吧,源三郎。” “是。” “你认为羽柴何时会忍无可忍地出兵?” “这……会在秋季吧?” “不。”氏政摇了摇头,“德川会派人来催促我们进京,到正月都会平安无事。羽柴要出兵,最早也要到明春。” “到那时,我们早已准备充分。” “不错。民兵也已训练三年了,我要让他们看看小田原的强大!”氏政有些趔趄地走下楼梯,但他的言语中却充满自豪。 “源三郎,把算盘拿来!”氏政回到房间,擦了擦汗,屏退侍女,打开了账簿。 “算盘来了。” “五藏三百三十八村。” “嗯。三百三十八。” “相模三百五十九村。” “是,相模三百五十九。” “伊豆一百一十六村。” “一百一十六。” “下总三十八村。” “三十八。” “上总、上野、下野八村。合计多少?” “八百五十九。” “八百五十九村,每村出三十人,合多少?” “八百五十九村,每村出三十人……一共是二万五千七百七十人。” “每村出五十人,合计多少?” “四万两千九百五十人。” “在特殊情势下,也可每村征召一百人。此事不要声张。我们再来看看各地的实收数目。”氏政道,看着用红笔写出的各个领地的俸禄数目。最近,氏政经常骑马亲自在领内巡视,检查庄稼收割情况,摘取稻穗数数稻粒,并以红笔标注,比较账面和实收之间的差异。“怎样?总共有多少?” “二百五十六万一千七百六十八石。” “哼!二百五十六万石?” “这就是实际收入了。” “推三阻四欺骗我,这帮人究竟想干什么?能收的须收上来!”氏政眯起眼睛,亲自拿起红笔,把合计的数目写上去。 “听好。这二百五十六万石,若每一万石养活三百个士卒,一共能有多少人?” “养活三百人?” “这只是假设。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要征召的人可能会更多。领内还有许多野武士和流浪汉。如有必要,连他们也要征集。” “一共是七万六千八百人。” “嗯。再多加一些,能达到九万。再把民兵纳入旗下。这样,实际的兵力就有十五万。” “这样庞大的军队……” “哈哈,敌人要想应付十五万大军,就必得有三十万人马和十万石粮草。如此,他们还敢不敢进攻?这就是有趣之处。” “若真有那样的大军涌来,怎生是好?”源三郎似有些害怕。氏政狠狠瞪了他一眼,斥道:“你懂个屁!从早云公到我儿氏直五代,北条氏了无败绩。就算领地变为焦土,我也不屈服于羽柴辈。再者,德川和奥州伊达亦与我为盟。” 氏政再次拿起红笔,他良久无言,心里盘算着什么。 且不说北条氏直,北条氏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向秀吉妥协。他派人去堺市求购火枪,把全部街道都纳入高墙筑就的城郭内,还在三个地方铸造中筒。所谓中筒,是一种介于大炮和火枪之间的强力兵器,个头非常之大,需要由四个壮汉抬着,再由一人点火。 “铸造中筒所需的青铜,就借用各个寺院的吊钟。”氏政这样提议时,氏直表示反对:“此事让大坂知道了,怎生是好?” “哈哈哈,我和你想法不同。他们若知道我们的战备,就会折服。这次一旦开战,寺院也不能置身事外。这样做,也让僧侣和施主认清形势,这便是鼓舞士气嘛。给他们写张字据,就说只要我们获胜,就铸比以前更好的钟还给他们。这便是为政之道啊。” 于是,大大超过实际需要的大钟从各地运到了小田原的城郭内。运进小田原的还不只是钟。从天正十七年春天开始,几乎每日都有各地来的牛马车满载米粮,运入建在滨手的粮仓中。谁都能看出来,这么庞大的数量,远远超出了实际需要。 “我们固守城池,真的需要这么多米粮?”听到近侍们交头接耳,氏政抬起半白的头,笑道:“收集这些米粮,不是给我们吃的,而是为了在敌人大军前来时,让他们无粮可吃。” 不久就发布命令,各村若有人私藏超过日常所需的粮食,必当严惩!结果,百姓越发不安,纷纷将多余的米粮藏到寺院。 “不必担心,你们快要断粮时,我一声令下,就会分发下去。你们若珍爱田地家园,就在赋役之外,勤习武艺,以防范敌人来袭。” 布告贴出以后,氏政彻底检查了各个寺院的米仓,命令他们交出余粮。此举令百姓议论纷纷:“什么时候开战啊?” “快了吧……” 人人手持竹枪,张弓搭箭,干劲十足地等待着开战。氏政对此甚是满意。一抓到像是大坂方面派来的密探之人,就故意让他们看看城内的战备,然后放走。 “大人。左京大夫求见。” 听到下人通报,氏政放下笔,“氏直?让他进来。” 氏直走进来时,瞥了一眼桌上的账簿,在父亲面前坐下。氏直之母乃是武田信玄之女,他的风采隐约如年轻时的信玄。 氏政看着儿子道:“左京大夫,今年又是一个丰年。看来连上天都在助我北条氏。” 氏直道:“孩儿刚才在早川口看到一个可疑的人。” “哦?是那个被鞭打的人?不用处罚,让他好生看看我们的战备,就把他放回去。” “可是听人说,他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僧侣,想和我们父子面谈。” “这么说,他不是奸细?” “还不甚清楚。但他说要和我们密谈。” “嗯……好吧,见见无妨,叫他到前庭来。” 氏直向源三郎使了一个眼色,“是个带发的僧侣?” “是,他自称随风,听说以前经常作出不经预言,是个怪僧。” “哦。就当作消遣吧,听听他会说些什么。哦,除去兵器。” “这是自然。” “或许他只知说些好话,博些好处。” 正说着,两个侍卫带进来一个双手被缚、民夫模样的男子。但他倒是真有几分僧侣模样,他的头发已近三四寸,如栗子刺般根根直立。但他脊梁挺直,肩膀结实,看来倒像个武士。从外貌上不易看出此人的年龄,一双眼睛却不可思议地深沉而清澈。 “你说想见我们父子,先报上名来。” 男子温和答道:“贫僧随风,是以漂泊为好的游人。” “哦。你有何话说?” “若大人认为必要,旁人在场倒也无甚不便。” “我看你并无害人之心,把绳子解开如何?” “不必。这样也能说话,我不想令你们不安。” “怪人。”氏政回头看了看氏直,“左京大夫,我们且听听。” “是。” “好,随风,你有话只管说来,不必介意。” “是。”随风点点头,在院中的石头上坐下,“贫僧首先想问的是,二位大人是否打算以卵击石,同大坂一战?” “以卵击石?”氏政大怒。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军备,随风竟如此不屑一顾。“你叫随风?” “是。我随着风流浪四方,便取了这个名字。” “你果然是羽柴的奸细!” “不!我非上天派来的探子,亦非秀吉或家康的探子。” “哦。还真是大言不惭。你在何处修习佛法?学的是哪一宗派?” “贫僧在比睿山修习时日最长,也学过止观。应是兼学八宗。”说到这儿,随风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的问题?” “大人是否准备以如此不堪一击的军备,和大坂一战?” “是。”氏政冷冷答道。他平常可不像这样,但不知为何,在这个怪人面前,他就是怒不起来,随风之言,直如一丝凉爽清风从他身边吹过。 “如果你是兼学八宗的名僧,那我就可说是精通韬略的武将。我的长处便是不打打不赢的仗。” “太好了,贫僧不用担心会打仗了。” “随风,我并未说不打这一仗。” “那……大人能赢?” “难道你竟看不出?” “看不出。贫僧只看到,您若开战,必败无疑。我在工地上随口说了这些,才被带到这里。” “有趣!你倒说说看,为何一开战就必败无疑?” “恕我直言。您号召领民,征集粮食之事,都已经传到大坂了。” “哦,虽然如此,对我却并无害处。” “但秀吉乃善战之人。” “善战?” “正是。恐怕他攻过来时,会率领庞大的军队,从海陆运来大批粮草,让您望而生畏,战意全无。” “我岂会畏惧?我早已备好能与之对抗的精锐之师。” 随风摇了摇头,笑了,“不。你们的地位不同。这个世上,没有比‘位’不同更可怕的事了。” “随风,你是何意?”氏政脸色有些难看,“羽柴和我有何不同?” “大人,”随风脸上浮起笑纹,“您知道,在这世上,各人等级有所不同。但若只是等级有异,假以时日,则败者可胜,胜者犹可败。” “嗯,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然若为‘位’之差异,则无计可施。绝对是胜者胜,败者败。此为无理人情。位高者自有鸿运相随,位低者则被贫穷及灾祸纠缠,解脱不得。若如此,则虽胜犹败,杀人者人恒杀之。如凡事皆不利,且不利之势渐长。似观历史,远有平家之灭,近有武田、明智、柴田辈之覆。” “随风!” “大人恼了?请多多包涵。随风非您属下,亦绝非狂讹之徒。您整顿军备如是,实属不易,何不以此提出和谈。则北条氏可为海内不可或缺之大名,永享荣华。” 氏直看到父亲大怒,忙道:“父亲大人,此人非比寻常。由孩儿来问他吧,您暂且歇息。” “嗯,也好。” “你叫随风?” “是,贫僧有事放心不下,便会喋喋不休。” “可以看出你对我家很是关切。我有事想问你。” “何事?贫僧定知无不言。” “你在到此处之前,还去过何处?” “去过骏府,云游天下。” “那么,你认识家康公?” “不,并未见到他。不过他的仁义,贫僧倒有耳闻。” “我问你,若北条与大坂开战,家康公会站在哪一边?” “这……”随风迟疑片刻,道,“您要不要屏退左右?虽说他们都是近臣……” “但说无妨。” “好。家康公当是大人岳父。” “那又如何?” “两乡局所生的督姬,应是天正三年出生,年已及笄……她确深受家康公疼爱。” “那么,你认为家康公会站在我们这边了?” “不。他不会站在你们这边,也不想和你们交战。他为此煞费苦心。贫僧在骏府时,能够感受得到。”随风直视着氏直。 氏直慌张地瞧了一眼父亲,又看看随风。这个和尚说话为何如此尖锐?倘惹怒了父亲,他不就有性命之危?氏直迷惑不已,随风却全然不当一回事。 “这么说,你去拜访过德川大人了?” 随风缓缓摇了摇头,道:“就算我去拜访,他也不会说出真心话。” “我再问一问:你知我家和关白的关系吗?” “表面上看,是你们与上州的真田昌幸不和。秀吉赐给真田昌幸的奈胡桃城是从北条氏夺去的,但实际矛盾并不加此——在于你们是否愿意应秀吉之召上京。说起来,只是小小意气罢了。” “意气?北条氏五代统领关东,怎可轻易向秀吉低头?” “这并非向秀吉投降,而是成为天子家臣,为了海内统一,听从皇室的命令。这么一想,就不难释怀了。看来北条氏见识不足啊。” “见识不足?” “不错。你们有伊豆韭山的氏规先生、武藏岩规的氏房先生,却为何不在四月天皇驾临聚乐第时进京?那些关心北条氏、憎恶战争的人有心规劝你们,然而你们不肯进京,埋首于战备,背上了破坏天下太平气象之恶名。背负恶名打仗的人最为愚蠢,只看到了兵力强弱,而忽略了民心所向。” “氏直!”氏政终于忍不住了,对儿子道,“跟他没什么好说的。这厮定是敌人派来乱我军心的奸细!” “哦,大人您是这样认为的?”随风又柔和地笑了笑,“那贫僧闭嘴便是。” “押走!”氏政气得双肩乱颤,喝道,“押下去,把他放了,随他去哪里。” “等等!”氏直看着随风,犹豫不决道,“他真如父亲所说,是敌人派来的奸细?这个家伙不好对付,放了他,日后必无宁日,不如杀了他!”氏直冷冷地,一直注视着随风的表情。 随风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他一如既往,满面微笑。若他果真是个奸细,实在是个胆大心细、有着铁石意志的僧侣。氏直不寒而栗。 氏政也道:“说起来,他能在我们父子面前如此说话,绝非常人。为日后想,确应杀了他。” 氏直闻言,性急地叫了起来:“源三郎,杀了他!” “是。”久野源三郎拿着刀,走到院中。随风仍然坐在那里,面带微笑看着这对父子。源三郎走近,嗖地拔出大刀。日头西斛,白刃反射出耀眼的光,照在随风脸上。随风却笑了起来。 “有何好笑?你可有遗言?”氏直觉得全身僵硬,舌头也有些打结。 随风缓缓摇摇头,“没甚好说的。对于丧心病狂之人,讲什么都无用。”源三郎举起刀。 “等等!等一下,源三郎!”氏直急忙喝道,“我来杀他!此处染上血污恐有不吉。把他拖到马场去。我要亲手宰了他!” 随风像是早已料到一般,缓缓站了起来。 “拖走!去马场。”氏直喊道,自己下到院里,“源三郎,你留在父亲身边。” 氏政微微偏着头,却无异议。 氏直走出木门,背后传来父亲对源三郎说话的声音:“左京大夫也变得爽快了呢。” 氏直心道,看来他们真以为我会杀了随风。山中的树叶渐渐变红,氏直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出了大门,朝开满樱花的马场走去。 押解的步卒停了下来。氏直道:“把绳子解开。捆着杀了他,不算什么荣耀。” “哈哈。怎么样,明白‘位’的不同了吧?随风还是不会被你杀掉。贫僧虽是一介游僧,口无遮拦,却能看出对方是否有杀气。” 绳子解开以后,随风揉揉手腕,抬头看着氏直。他眼里完全没有恶意,就像孩子般柔和。 “你已看出我把你带到这里,是为了救你?” 随风点点头:“若你真想杀我,我自是败了。我没有害人之心,就不会激起对方的杀气。若非如此,说明我修行不到。” “……” “北条大人,昔日贫僧曾被人称为喧哗的随风,因为贫僧所到之处,必定引起喧哗和流血。” 氏直如石像般动也不动,连眼睛都好似忘了眨。 “那个时候,就连街上的行人,都故意挑衅我。去寺庙和大名家,僧兵和侍卫都冲我来……贫僧深以为耻,便重新修行,大人可明白?” “……” “如心存斗志,也会激起对方的斗志;如大发脾气,对方也不会冷静,所以必须向对手示好。一旦坦诚相待,对方就不会存有戒心,就能听你说话。这是贫僧花了十五年才悟出的道理,以此无论我如何多嘴,也不会激起入的反感。既然大人特意把贫僧送到这里,贫僧就再告诉大人一事,以表谢意。”随风眯起眼睛,“最近大坂会派使者过来,贫僧甚为了解此人,是个和尚,叫妙音院,跟秀吉交情不浅。” “大坂会派僧人过来?” “正是,大概半月之后。” “这……这事,你怎会知道?” “贫僧认识他。但这应是最后的使者了。此行会决定到底是征伐小田原,还是与你们和议。”说到这里,随风压低了声音,“贫僧特意到此处,并非受德川之命,但也不能说德川和此事无关。有个叫本阿弥光悦的人,颇敬重德川大人,他为了德川大人,也为了你们,可说是用尽心机。所以,不等他们开口,我就来这里啰嗦了。大人听好,害人之心会引发害人之心,杀气会唤起杀气,斗心会激起斗心。这便是随风反复思量的道理,不会有假。那个叫妙音院的僧人来时,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氏直全身麻木,连点头都忘了。良久,他抬起手,把正准备离去的随风召了回来。 随风的确没有害人之心,恐怕他的话都是真言。没有人令他这么做,他也不是任何人的探子。他作为一个修习佛法的僧人,不希望世上生起更大的风波,恐是出于对北条家的好意,才来相劝。明白至此,氏直便有更多的事想向这僧人请教。 现在,北条氏最大的靠山乃是家康,氏直对岳父亦心存敬意。而父亲一直认为家康与他处于同等地位,或是忠诚的盟友。但氏直并不这么认为。德川氏和北条氏的关系,与督姬刚嫁过来时已大不相同。如今秀吉已平定了九州,在聚乐第宴请天皇,和妹婿家康公交情深厚。他们的官位也有了差异。家康是从二品权大纳言,兼任左近卫大将,补左马寮御监;而身为北条家督的氏直,不过是从四品左京大夫,父亲也不过尔尔。 “大人还有何事?”随风回来。氏直迎了上去,吩咐下人“拿杌子来”。 “随风大师,您先坐下。” “不敢当。大人不怪我多嘴,还以礼相待,实感激不尽。” “大师,您刚才说过,您来这里和德川大人并非全无干系。” 随风重重点了点头,“说起来,和关白也并非全无干系。” “和关白有些瓜葛?” “正是。不必说德川大人了。大人和令尊都误认关白为仇敌。实际上,关白对北条氏毫无憎恨之意。” “啊?” “在世上,若心有疑虑,就会把人视为仇敌。人会因此怀疑忠诚的重臣、放逐贤惠的妻子。这种念头一旦危及一国一家,就会导致败亡。这种人会把所有人都想象为敌人,最后四面树敌。现在北条氏就有此象。请大人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一旦产生这种妄念,就会采取攻势,从而导致灭亡。采取守势之人从不会灭亡。” 氏直静静坐着,透过樱树叶的缝隙看着澄澈高远的秋空,四周不可思议地安静。再看随风,他已经呼呼打起了瞌睡。这个和尚不简单!和尚心中无敌,安心地坐在阳光里,睡着了。 有史以来,的确无人因采取守势而灭亡。失败的都是些不能审察时势,自取灭亡之人。武田胜赖倘若不是为了收复失地而去长筱,不会灭亡;今川义元也是因为想进京,身死田乐洼。想到这些,氏直心中生出疑问:北条到底为了什么和关白打仗?如应秀吉之召进京,齐心协力平定天下,就不会有类似上野的奈胡桃城之争了。这么说,北条氏可能产生了妄念,走上了毫无意义的毁灭之路? “随风大师。”氏直小声呼唤道。随风睁开细长的眼睛,听氏直道:“家父担心进京会被秀吉谋害,或被更换领地。您认为这些也是妄念?” 但随风没有回答,他似在听,又似未闻。 “大师认为我也有妄念?” “……” “大师说如果开战,德川不会站在我们一边?” “……” “您也说过‘位’的不同。那么现在只有一条路了:是通过德川大人,要求尽早进京呢;还是等关白的使者到来,告诉他我们已无意征战?” “大人。” “大师在听吗?” “真是失礼。不由得睡着了,贫僧太累了。” “真羡慕大师,这样简直就像置身于极乐净土一般。” “贫僧也该告辞了。从这里去早川口泡泡温泉,明日去箱根拜权现,再去骏府。” 氏直看到他已无意多言,便朝押解随风来这里的步卒使了个眼色,“大师且放心去吧。” “多谢大人!这样贫僧的一个心愿也就了了。下面就看大人父子的器量了。”随风伸了一个懒腰,挺了挺脊背,露出笑容,“随风无敌人,因为他总是以心换心。” “随心随缘吧。”氏直道。 “好。我会把大人这句话原封不动告诉德川大人,便也是为了北条氏!”随风说罢,走了开去,刚才给他解开绳子的两个步卒跟了上去。氏直目不转睛目送着他们。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七 吉继碰壁 天正十七年,小田原北条氏直和太政大臣丰臣秀吉的使者,一前一后来到了骏府的德川家康处。氏直派的使者乃是小田原老臣松田尾张守宪秀。宪秀来到家康面前,试探道:“我家主公说,若大人答应斡旋,他愿意考虑进京。” 家康看着庭院中的冰柱,“唉,他若能早两个月这么说,多好。”北条氏已经错失良机。丰臣秀吉在九月初决意要讨伐北条。今夏,他派上杉景胜和佐竹义重讨伐伊达政宗,就孕育此意。对秀吉来说,日本国太过狭窄了,没有足够的土地分封给功臣们。无可奈何之际,他就会心生战意,以得到更多土地。九月初,常陆下妻城主多贺重经、下馆城主水谷胜俊等遣人给秀吉送信:“请大人务必东征。” “这可如何是好?听到大人的意见,鄙人已经禀报了主公。”松田宪秀道。 家康叹道:“九月初,关白大人就已决意东征。” “这,鄙人也听说了……” “他说再也不会宽宥北条,把各位大名的夫人都召到了京都。你大概也知,我的夫人也已被送到聚乐第。” “知。可是,还有交涉的余地吗?” “没错,并非全无希望。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能否做主让北条氏立刻进京。” “关于此事,北条内部见解尚未一致。” “我知。关白似已下定了决心,已派人到尾张、三河、骏府一带采购粮草了。” “唉,一旦开战……” “没人能看透关白。不过,他让我不要再试图从中斡旋。” “大人的意思,是关白决意出兵,无可更改了?” 家康不语。他无法说秀吉想占领关八州,以重新分配各大名的领地。 “总之,我实在无可奈何。不过北条氏还不致坐以待毙。你们这些老臣们好好商议商议吧。” 宪秀回去的第二日,秀吉的使者大谷吉继便从京城赶到了骏府。大谷吉继有着女人般的肌肤,白皙透明得有些吓人。他眼珠似是金色的,骨碌碌直转,对家康道:“大纳言大人,关白大人决意了。” “哦?决意什么?” “当然是讨伐北条。大人也当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家康避开大谷吉继的视线。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吉继淡淡笑了笑。他以为家康不仅早就知此事,内心也赞成,“总之尽快为好。不然伊达和佐竹,都会和北条勾结起来。” “也不无可能。” “关白已经在京中的三条架设大石桥。接下来,”吉继看了看家康,继续道,“关白希望大人今后断绝和北条的往来,火速进京。” “这是当然。” “不知大人准备何日进京?” “这……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十二月初吧。” “斯时会带着长松丸……哦,不,秀忠公子一起进京吗?” “哦?”家康好像吃了一惊,屏住呼吸道,“大人是这么说的?” “不,大人未这样说。” “哦。” “是聚乐第的夫人说:若大人进京,请务必携秀忠公子同往。”对方没有说“人质”,而是以朝日夫人的名义提出此事,确是一个不错的借口。家康缓缓摇了摇头。 “大人是说……不行?” “恐怕不行。” “为何?” “是当同赴京城,但骏府总得有人留守。而且我打算在进京期间,让秀忠参与军政大事。待我回来之后,再让他上京。请你转告夫人:战事迫在眉睫,凡事还须小心为是。” 大谷吉继“嗯”了一声,看着家康。秀吉这位手下似又自以为领会了家康之意。“在下无话可说了,只管把大人的话转达关白……不,向夫人复命。” “大谷大人,舍丸公子身体可好?” “这……”吉继像换了个人似的,轻松地探身道,“公子实在很可爱。大人有空就请到淀城去瞧瞧吧。” 家康想从吉继口中打探在大坂的秀吉、茶茶姬及孩子的事。茶茶姬被召到京城未久便怀孕,秀吉立刻为母子二人修了淀城。曾被秀吉称为淀人或淀妻的茶茶姬,现被人尊为淀夫人。淀夫人在今年五月二十七生得一个男婴,名日鹤松丸,又曰舍丸,意为已舍弃了一次,希望平平安安长大成人。总之,秀吉在五十四岁时,意外做了父亲。 秀吉逢人便道:“我亦做爹了!像是回到了年轻时,我要为日本做一件大事。”他忌惮正室,却得空就跑去淀城哄鹤松,“此子一定要由大坂城的北政所亲自抚养。但是……她没有奶水啊。” 秀吉在五十四岁时当上了父亲——这件不同寻常之事,会使这位英雄给天下带来怎样的变化呢?有人说,他会在人情世故方面大为改观,有人不以为然。不过他的确似乎恢复了年轻的霸气,经常斥责近侍。看他的样子,说不定真要打到大明国及天竺。现在的秀吉似乎返老还童了,其锋芒无人能敌。 对此,家康有自己的想法,他觉秀吉身上可能会发生什么变化。因此,他想听听在秀吉的幕僚中有秀才之称的大谷吉继的看法。 吉继似乎对这个话题兴趣颇浓,他探身向前,压低声音道:“在淀城,就连侍女和乳母都被支得远远的,就只有他们三口……连睡觉都在一起,就像贫贱之家的夫妻一样。大人还真是变年轻了,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年轻的侍卫们都提心吊胆。” “哦。”家康眯起眼睛笑了。可他想问的并不是秀吉一家人如何亲密,而是得子一事对其日常生活造成的影响,“那么,当前舍丸公子一时不会去大坂了?” “关白似想在明岁夏日……” “明岁夏日……就是要公子过完周岁生日了?” 吉继朗声笑了,“主公是个明白人,那时他正在小田原阵中……把公子送到大坂的北政所处,然后把淀夫人接到阵中……这样,双方都不会有怨言……关白不愧一代英豪啊。” 家康的笑容骤然僵硬了起来。此战将决定小田原的兴亡,但对于秀吉,只是借此把鹤松丸从好胜的生母那里,送到同样好胜的北政所处,以避免内庭纠纷。恐此想法是他决定开战的重要原因之一。“在把舍丸公子送到大坂后,关白就要出兵了吗?” “不,之前就要出兵。” “那是为何?” “以关白之明,他不想当着北政所和淀夫人下达这样的命令。故,他先出征,然后在阵中下达命令。这样一来,北政所不能违背,还可避免口角之争。” “哈哈哈,好!” “关白大人会在阵中派人告诉淀夫人,没有她在身边,很是寂寞,既然公子已去了大坂城,就请夫人立刻到阵中去。” “哦。” “然后,关白大人再对北政所说,出征时公子就托付于她。若战事持久,需把淀夫人召到身边照顾。这样,双方都可信服。”吉继炯炯有神地盯着家康,道,“关白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能考虑到,所以,大人若随便拒绝,日后可能后悔。” “那么,关白打算春日出兵了?”家康轻轻点了点头,强忍着没笑出来。 吉继真是出人意料地饶舌。不过细想,他似也有企图。他认为秀吉如此在意家康,家康也应不会违背秀吉之意,自会服从才是。 “可能要待三条河岸的石桥完工以后。要是照之前征伐九州的先例,应于三月初一在宫中颁赐节刀,然后跨过新桥出征……想来应如此。” 家康只得点点头,“三月初一……在这之前,大概也会于宫中壮行吧。” “那时樱花当开了,也可在途中顺便赏花。” “大谷先生,北条父子一战定生死啊。” “是啊,他们也太不自量力了。” “虽说当初征九州也是赏花,可是这次还要将舍丸公子送到北政所夫人处……” “大纳言大人,这大概便是天运吧。炙手可热的关白太政大臣,原以为已再无子嗣,却喜得公子。像这样的人,连鬼神都不敢与之为敌。哈哈。” 家康十分庆幸没有让松田宪秀抱着希望回去。事到如今,已有些迟了。秀吉连开战的时间、战法、借此应付家中琐事等都考虑好了。大谷吉继说秀吉要把淀夫人召到阵中,由此看来,他比当年远征九州更为从容——秀吉若不打到奥羽,岂肯罢休。 下一个对手足谁呢?家康觉得,自己快要成为秀吉征伐的目标了。但他无意与秀吉一战。他把统一天下作为至高无上的使命,并为此协助秀吉,没有丝毫迷惑。至于秀吉怎么看家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鹤松丸的诞生,对秀吉实产生了太大的冲击。 现在的天下,还有谁比秀吉更相信自己的好运?一个尾张中村的农夫之子,成了一统天下的关白太政大臣,史上绝无仅有。他处于人生之巅峰,正在感叹人力亦有不及之时,上天却连子嗣都赐给了他!这会不会令他产生某种错觉:我丰臣秀吉究竟能幸运到什么程度? 秀吉在这种时候重新审视家康,万一发现哪怕一丝破绽,他又会怎样?秀吉既无法打败家康,又无法使之屈服,不得已,只好加以任用——德川家康乃他的头一个眼中钉、肉中刺,若寻得家康的一丝破绽,定会趁机把他铲除。此时,家康须支持秀吉,不能露出丝毫破绽,更为战战兢兢。 “哎呀,说了这么多,还没有用饭呢。来人,掌灯,上菜。”家康吩咐完毕,又和大谷吉继聊了几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手,把站在远处的下人们复叫了过来,“难得这次大谷先生来,除了负责接待的本多正信外,叫重臣们也来一起喝酒。” 下人退下去后,家康眯起眼睛对吉继道:“大谷先生,儿女还真是不可思议啊。人到老年,尤其觉得儿女可人疼。不知你今日有没有见过他们。除了秀忠,我还有三个儿子,督姬之下还有三个女儿。” 吉继立刻道:“关白对儿女的喜爱虽然比不上大人,可是他认真思量过了,要把嫁到北条氏的令爱救出来。” “哦?关白连家康的家事都考虑到了?”家康吃惊地睁大眼。 吉继开心地继续道:“关白大人还想送大人比这更好的礼物呢。” “礼物?” “大人不知吗?在下多嘴了。” “你别吊我胃口,到底是什么礼物?” “哈哈哈。”吉继开玩笑般地眯起了眼睛,道,“大纳言大人,关白有没有跟大人说起……日后要把关八州交与您?” 家康若无其事地看着吉继,心里却大惊。不过他不清楚吉继的想法。 “虽然大人已领有甲、信,但是关白准备把相模、武藏、上野、下野、上总、下总这些难以计数的大片土地封给大人。这还只是鄙人的猜测。鄙人觉得大人此次上京,关白可能会和大人说起此事,不知不觉便说漏了嘴。大人姑且听之吧。” 家康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西乡局临死前预见之事,现在终于迫近了。吉继定是受秀吉之命,来探探自己的口风。家康感觉到对方在揣摩他,便道:“啊,这可真让人吃惊!” “大人吃惊?” “难以置信啊。我除了甲、信之外还领有三河、远江、骏河,若再加上关八州,岂不就有了半个日本?” 吉继轻轻撇了撇嘴,他没想到家康会如此巧妙地回答。在三河、远江和骏河等旧领上,加上关八州,这将是何等美事!当然,关八州乃是夺来的土地……但是吉继刚才说自己说漏了嘴,也不能当面说家康误会了。 “大谷大人,您回京以后请转告关白大人,说家康甚是感激他丰厚的赏赐。但,考虑到德川氏以节俭为要旨,当下的领地已经足够养活大家,再无奢求。” 家康果然棋高一筹。大谷吉继眼中出现了狼狈之色,他不安地眨了眨眼睛。 秀吉定想把转封关东之事告诉家康,好让他立刻答应进京,才命令吉继这样说。然而家康却抓住对方话中的漏洞,巧妙回绝。而且,就像是不让这个话题继续一般,送烛台的、摆饭的下人,以及重臣们都陆续进来了。 吉继一脸困惑时,本多正信已道:“传言说关白大人为了庆贺公子诞生,准备征伐大明国,此事当真?” 自认是骏府第一谋臣的本多正信贸然提出这个问题,吉继紧锁双眉,道:“这个嘛,鄙人只知征伐小田原之事……” “小田原倒还好,大明国可就太远了。” “倘若传言属实,德川氏准备怎么办?” “只要关白有令,我们定当效犬马之劳。不过大明国可是有火枪啊。” “这个我不知,目前还不会出兵大明国。” “是啊,来,我们干一杯!” 但是把吉继从冈崎接来的本多作左卫门,像只饱经风霜的铁狮一般坐在那儿,不时哼哼两声,讽刺地撇撇嘴。家康忌惮秀吉,对吉继甚是担待,老臣们却感觉像被忽视了。 “来,来,大家都干一杯。也让我们多喝一些。要不是有你,我们可喝不到这样的好酒。” “我已经够了。”吉继推道。 “你可真不给面子,武士就要互相照顾,再来一杯。” 吉继正琢磨作左为何这么说话,有人故意端起酒杯问道:“听说京都的女子把脚趾都涂红了。” “这……在下对女人的事一向不知。” “怎么会呢?大谷大人可是个俊美男子,但是好像没有见到男人刻意涂红脚趾的吧。” 家康面无表情,对家臣们的言语举止无动于衷,只是缩起肥胖的身躯,迅速地用着饭。吉继渐渐感觉到气氛异常,有些焦躁不安:他们是有意如此,还是三河武士之风原本就这样?他不由重重把酒杯扣下,发出很响的声音,“酒已足。” 本多正信现已是从五品佐渡守。他曾参与当年三河一向宗暴动,后流浪于近畿、北陆等地,但在本能寺之变后被召回,从那以后,一直在家康身边服侍。 “本多正信乃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在吉继出发时,秀吉曾经这样提醒他,“好好观察他,便能知道家康心思。” 然而正信却如个软硬不吃的农夫。 “德川氏虽然豪勇之人颇多,但若论头脑灵活,还数本多正信。如此让人不敢轻视之人,当今世上少有。”因为秀吉对他有如此评价,吉继觉得不好应付。但是他问大明国有无火枪,则分明是装傻。 吉继执意把酒杯扣倒,坐在左手边的本多作左卫门冷笑了两声。 “老人家,您方才说什么?”吉继道。 “没什么,我看你把酒杯扣下了,就想应该赶快用完饭,回去歇息。” “老人家,鄙人不太适应此处气氛,是不是我说了什么让诸位不满的话?” “我们不满的不是大谷大人,是关白。” 这话说得太突然,吉继一时竟无言以对:德川重臣竟如此满不在乎地谩言关白!良久,吉继方道:“哦?关白哪里让诸位不满了?” “哼!”老人喝完杯中之酒,以比吉继还响的声音把酒杯扣倒,“这个呀……要说,全都不满!” “您是说对关白非常不满?” “是。大谷大人你也能看出来,我家主公对我们也甚不满意,这也不足为奇……” 吉继已经无法再同这个老者交谈下去,否则恐又会被他愚弄。他们看似亲密,内心却都藏着一丛兵刀。秀吉和家康亦是如此,而且他们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在拿对方无可奈何时,就假装一团和气。大谷吉继已在思量,该怎样把今日情形向秀吉禀报。就算家康会听从秀吉之令,他的家臣却不从。若能消除这种不满,秀吉便能放心征伐小田原了…… 第七部 南征北战 八 战外之战 德川家康送走大谷吉继,立即着手准备进京。 丰臣秀吉已下定决心。北条氏向世人夸示,并故意让秀吉看到自己的战备,因此,对于北条氏的一切,家康和秀吉都已了然于胸。 北条氏规乃伊豆韭山城的总大将,狮子滨城的总大将为大石直久,安良里城则由梶(wěi)原景宗和三浦茂信驻守,负责田子城的为山本常任,下田城则是由清水康英、江户摄津守朝忠和清水同心的高桥丹波守驻守。在箱根和三岛之间新建的山中城,由老臣松田尾张守宪秀之甥康长任城主;玉绳城城主北条氏胜,旗下有间宫康俊、朝仓景澄、宇津木兵库助等人,防备敌人从此处展开正面进攻。氏政之弟佐野氏忠驻于是柄城,江户城代远山景政则于新庄城防止敌人从西北来袭。在西边的宫城野、底仓等地,防守亦甚严密,后方的八王子城、武藏的忍城和岩规城正在日以继夜地修筑工事。因此,此战一旦开打,必定造成比征伐九州还大的伤亡。 北条方士气高涨。就连年轻的农夫和商家都拿着竹枪。在他们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一战得胜,我等皆为武士了!” 但是,家康仍然忧心忡忡。他太明白秀吉的战法了。秀吉定会率领大军,和北条氏长期对峙。问题是,家康担心秀吉会任命他为进攻小田原的先锋,把责任转嫁给他。“德川的军队在干什么?连一个小田原都打不下来!”在战时,若对德川氏产生这样的评价,天下大名势必对家康的力量产生怀疑。若秀吉硬要给家康更换领地,这种说法会成为致命的借口,立刻会打破他们二人之间的势力均衡。“又没建立什么了不起的功勋,把关八州封给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家康大致了解了北条军的布阵后,就着猎装去了滨松,在那里和重臣们一起商议。同秀吉一样,家康也已下定了决心。虽然他可以直接下令,但势必难以消除家臣的不满。这次议事不过是形式,实际上都是家康的意思。召集起来的家臣有井伊直政、酒井忠世、神原康政、本多正信、本多作左卫门、大久保忠邻、内藤正成、青山藤七郎,以及从甲州赶来的鸟居元忠。 “关白催促我务必要在十二月上旬进京。听说上次进攻中国和九州,各位大名都把夫人送去为质,我也得把秀忠送去京都。大家说说各自的见解。”家康面无表情,低声说着这些。 “我听说主公亲口拒绝把秀忠公子送去为质。”最先开口的乃神原康政,“连使者也没说一定要把秀忠公子送去,还有此必要吗?” 已过辰时。窗户纸上映出已经落叶的古梅树影子,如画。家康苦涩地摇了摇头,“康政,那样不行。” “但是,关白的态度并不强硬。” “我说错开我和秀忠进京的时间,并非不送秀忠进京。这么说,是为了让人明白我们也有自己的安排和考虑。” “但是……” “好了,听好,已经决意要打了,也决定了做他们的盟友,就不必再故意让人不满,倒不如高高兴兴前去,这样我们方有更多余裕。”家康看了一眼如石头般沉默地盯着席子的作左卫门,“作左,我虽要进京,但很快就回来。现在就得准备秀忠进京。派井伊直政、酒井忠世、内藤正成、青山藤七郎四人同去。这样合适吗?” 作左卫门闻若未闻,纹丝不动。家康苦笑一下,把视线转向了大久保忠邻,“只要我们把秀忠送过去,关白就不会起疑心。这样,既能保全德川氏的面子,事情了结后也不会留下隔阂。大家抓紧准备吧。” “是。”内藤正成和酒井忠世齐声回答,直政和藤七郎却不应声。 “听好,这次的战争,最关键处就是不要让关白起疑心。这是持久战争,在这期间要熟悉地形。还要注意,不要让关白令我们为主力。” 作左卫门突然冷笑了两声。他的嘲笑已经成了习惯,且不分场合。 “作左,你有何异议?” “就算我有异议,主公也听不进去。” “你说什么?” “这根本就不算是商议。只是主公一人在下命令。说是商议,简直是骗人。” “我说过,你要是有意见,就尽管提。” “在下有很大的意见。我一直在默默听主公说话。无论秀吉那猴子提出怎样的无理要求,主公都会接受。主公就去侍奉秀吉好了!您会说那是忠义。在下说得不对吗?” “这就是你的见解?” “不敢。只是在为主公的话作补充。各位,都听好。我们主公不知什么时候被秀吉吓破了胆,已经没了骨气。因此,无论什么事都是秀吉第一,只会对秀吉点头哈腰。我就说这么多。” 家康不禁长叹了一声。看样子,本多作左卫门真是老了。他曾经被称为鬼作左,在德川氏极有威信,现在却只是一个顽固不化、事事作对的怪人。这样的老臣,不只作左一个。今日没让其前来的酒井左卫门督忠次,也是一样。他娶了家康的姑母为妻,比作左还傲慢。作左还只是毫不留情地讽刺几句,忠次却敢斥责德川氏任何一人。家康只好命他隐居。比较起来,作左还是一个有见识、有想法、能有所建树的人。家康因此才让他同席,但他似已不合时宜了。 “哈哈哈,你还是敢于直陈。其实你倒也没有说错,只是我并未丢了骨气,我是为百姓着想,才下这样的命令。今日之事,就这样定了!众位还有什么事,尽可以讲。” 作左又冷笑了,但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只心道:我明白主公的想法,不用说什么了。他虽还想讽刺一番,但考虑到家康态度强硬实无必要开口。这次议事,正如作左所言,完全是按照家康的想法进行的。虽然有人提出异议,家康总是将其压倒,固执己见。他决定于十二月初七出发,十日抵达京都,在那里和秀吉商议,并通过茶屋四郎次郎向宫里进献黄金十锭,后即刻返回骏府准备战事。这样,秀吉就定会认为秀忠在年内没有进京的必要了,由此可以保全德川氏的颜面。虽然如此,为免秀吉生疑,家康还是安排秀忠在正月初三进京。他强调,征伐北条这样的亲戚,应采取必要的手段。 作左卫门仍是保持沉默,其他人也无异议。顺利地作出决定后,众人便退下。议事至此,连茶和热水都没有,更别提酒。还未用饭的人都随便吃了些东西,然后各自回去。但作左卫门没有动。不知何时,他已经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老爷子,完事了。起来回去吧。”家康道。 作左卫门呆呆地环视一眼四周。“主公您刚才说什么?在下最近耳朵有些背,没听清楚。”他状似谄媚、实则嘲讽地说完,坐直了身子。 “我说已经完事了,你可以退下了。”家康察觉到作左卫门又想说些什么,所以才留下来,但他还是催促道。 “主公已经说完了?我忘了我想说什么。” “忘了就算了吧。你回去歇息吧。”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刚才做了个梦。” “哦?你做的梦,定是又要顶撞我。” “不。我在梦中见到了石川数正。” “数正?” “那家伙好像劝我退隐,说以我的器量,不适合留在冈崎城,说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不如退隐,给年轻人让路。” 家康心下一惊:这个老家伙还没有老,他明白我的意思。“哦,为何数正会说那样的话呢?你是不是和他有什么约定?” “哼,我会和那厮有个屁约定!他便是让主公畏惧秀吉的根源哪。” “你为何会梦到他呢,说明你在意他。” “主公!” “有话就说吧,这里只有我们二人。” “请主公允许我归隐吧。连数正都敢跑到我的梦里,对我指手画脚,看来是我归隐的时候了。” “嗯……”家康突然对作左心生恻隐,“你是否还在想大政所在冈崎停留时,你把柴火堆在她住所周围,从而激怒秀吉那事?” 作左把头撇向一边,但这次他没有冷笑。 “此事你不用担心。我们两人在,我才告诉你:我从心底里感激你啊。秀吉从那以后就明白了三河武士的团结和坚韧,才打消了收买德川家臣的主意。” 作左扭着脸嘲笑道:“这就是主公要说的话?” “这么说,你不是因为此事才请求归隐的?” “主公,我鬼作左也是一条汉子!” “哦,你突然间返老还童了。” “我会考虑秀吉的感受,为了堆柴这件事而归隐?我会这样没骨气?” “哦。” “应该堆柴时,便去堆柴;应该归隐时,便顺着心意归隐。我不会因为食了俸禄,为了忠义,服从主公无理的命令,失了骨气。主公别小看作左。”他探身执拗地盯着家康,目光逼人。 家康想转开脸去。作左当面这样说话,真是粗鲁!如此之人,德川氏确已找不出第二个。“作左,你说我小看了你?” “不错。”作左难受地喘了一口气,“今日真想和主公斗上一斗。” “别胡说了。我还没老到认不清你的本性呢。” “主公,请您记住,作左对堆柴火胁迫大政所那事,既不后悔,也不害怕!” “那事让你如此耿耿于怀?” “从出生到现在,作左做事概不后悔。可是主公却不知我为何梦见数正,实太遗憾!” “这便是你动怒的原因?” “主公!数正自命为家中第一忠臣,自信地去了大坂。这些您都知道?” 家康吃了一惊,屏住了呼吸。难道作左发现了数正和我的默契?但就算他知了,也不当说出来。 作左继续道:“数正自以为德川氏除了他,没有能与秀吉抗衡的辩士,他便舍身深入敌阵。哼!只是说得好听罢了。那个软骨头,认为只有自己走的路是真正的武士道。”家康无言。 “无论数正如何以三寸不烂之舌把秀吉哄得团团转,若德川氏对秀吉有了畏惧之心,又能怎样?最重要的,是无论在敌人面前、敌人中间,还是在故人后方,都不畏惧!畏惧,则会立取灭亡。秀吉很精明,故数正从不让人知道他的苦衷。我告诉他,他若向别人诉苦,我就一辈子看不起他!他已明白我的意思了。现在,数正出现在我的梦里,劝我功成身退,主公却还不能理解,枉我跟您一辈子!太让作左伤心了!” 家康匆忙把目光转往别处。他终于明白作左的想法了:作左是在担心他对秀吉的态度影响到众人,使得他们畏惧。 “主公还记得您对我说过些什么吗?您说,您和秀吉握手言和,并不表示您向他屈服,而是要看他能否治理天下,这是顺应天意的仁心……既然如此,您对秀吉生了畏惧之心,又怎么能行?” “如果我畏惧,是否就表明失职?”家康仍然看着别处。 “我没这样说!”作左卫门激动得双肩颤抖,高声喊道,“仅凭主公一人之力顺应天意就可以?就算您尽心竭力,若您背后的家臣畏惧了,您也不能幸免!主公原本打算帮助秀吉,却反而会被一口吞掉!” 家康突然低声笑了起来:“老爷子,我明白你担忧之事了。” “主公还不明白,一知半解会栽跟头。您不要认为老夫啰嗦。就像今日议事,您多自大自满啊,摆出一副只有您是顺应天命的样子,压制大家。因为您承认秀吉的至高无上,才不愿听到异议。主公这种态度,会让大家都畏惧秀吉,便将大糟……久而久之,家臣都会认为,秀吉远在主公之上。家里人并非都和您一样有悟性。您应用他们能理解的话让其明白,为何现在不能与秀吉斗气,不得已与他为友,但是终有一日必须打败他!要击败他,就必须时刻保持戒心,且不露丝毫破绽!最难得的,便在于让大家放心……大将就当有大将气概!” “老爷子,我明白……是我说得太多了,行了吧?” “不行!”作左又一次高声反驳道,“不过,我再说亦无益。请主公考虑我归隐之事吧,我先退下了。” “老家伙真让我吃惊。” “老家伙不想这样。只有让秀吉吃惊,才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好,我还要早点回去,与数正梦中相会去。”说罢,作左卫门板着脸站起身,一声不响地走了。 他的背影一消失,家康立即站起身。把作左从冈崎叫到骏府来,果然没错。正如他所说,如果家臣畏惧秀吉,自己对秀吉的良苦用心还有什么指望?家康遂开始考虑当让谁来做冈崎的城代。 在走廊,本多作左卫门碰到了大久保彦左卫门。 “老先生,你刚才的声音还真是大哪。” “平助,你也听到了?” “那么大的声音,就算耳朵不灵光,也听得到。”彦左卫门压低了声音道,“但是,我不想让别人听到,就一直在外把风。再怎么说,主公他也是权大纳言。主公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可不能让年轻人看到。” “平助,我想在你家住一晚。” “当然好。” “你去换了当值的,再带我过去。准备点临睡前喝的酒就是了。”彦左卫门让作左在廊下等着,自己奔了出去,很快便笑呵呵回来了。 “酒已备好,可没有下酒菜。” “没关系,我有事相托。” “哦?请讲。” “最近骏府的风气,是不是有些散漫了?” “只要有我大久保在,就不会。” “还真能说大话。” “比起您,还是差远了。” “平助,你有没有遇见过不要俸禄、不重名誉、不惜性命的人?” “您问得好有意思。有啊,不过只有一个。” “那个人就是我作左吧。” “不。” “还有谁?” “大久保彦左卫门!” “哈哈哈,你果然有几把刷子,爱管闲事,多嘴多舌。” “我可是跟您学的啊。” “我话可不多,不过一说出来,总是惹人生气。” “这正是您的长处呀。但是我听说您想要归隐,那可不行。” “你连这个都听到了?” 二人并肩走出了大门,在前庭向右转,往大久保家走去。在大久保兄弟当中,作左唯独喜欢平助。他与作左很像,都是硬汉子,其直爽不在作左之下,却是个颇有人情味的耿直人。再者,他的文治武功也和作左不相上下。 作左带着少有的明朗表情,走进了平助家门。 大久保府邸乃是平助兄长忠世和其子忠邻的住处。左角有个面朝富士山的小门,彦左卫门的房间就在里边。入口还残留着两三枝在霜雪中败落的菊花。本多作左卫门来到狭窄的玄关,并未同出来迎接的侍从和侍女们说一句话,便默默跟在彦作卫门身后来到厅里。八叠大的厅旁是一个四叠大的房间,东边有一个望台。 “呵,平助,你奢侈得很。墙上挂着卷轴,刀架也比我的气派。你的马也一定养得很肥壮。” “哈哈哈,”彦左卫门不好意思地笑了,将作左让到上首,“要是您喜欢,就在我这里隐居好了。但那样,主公就有些麻烦。” “主公要我来骏府?” “想必很麻烦。” “平助,你以为我为何要归隐?” “肯定是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是不是乱说话,被主公责骂了?” “主公以为我是畏惧秀吉才要隐居,太让我失望了!” “您特意要来我这里住一夜,今晚是否要教训我?”彦左卫门来了个先发制人,随后命侍从们备酒。“我们有一年未这样单独谈话了吧。那个时候,您在主公面前怎么想就怎么说,被人说成直言不讳的多嘴之人。” “是啊,今日要说的正是这些。” “您是说,要彦左卫门做您的传人了?” “平助先生。” “好稀罕。您什么时候开始呼我先生了?” “我想说说这次征伐小田原的事。” “好像已决定了。” “你认为为何要打这一仗?” “这……我觉得是北条氏政、氏直父子仗着北条氏百年的荣光,过于自满,所以要打败他们,加以惩罚……” “不。这只是别人的看法。我是问你,若以德川家臣的眼光来看,这场战争是因为什么?” “这……” “如果不能认清,便不能为德川氏效劳。从德川氏的角度来看关白的行动,这不是一场征伐北条之战,而是为了给德川氏更换领地而进行的战事。” “啊?哦。” “你听好。秀吉老猴儿根本就没把北条氏放在眼里。他为何要让主公移至骏府?他也是为了这个,才要来富土山游玩的。” “到富士山游玩?” “是啊。他想把富士山占为己有。那时他方能安心。秀吉就是这样的人。平助,你看我们准备好对付他了吗?”作左使劲撇着嘴,看着彦左卫门。 “恐怕还早。”彦左卫门盯着他道,“秀吉开战,对他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 “是,连平助你也看出来了。”作左笑道。 “他把主公赶到箱根足柄山方向,就可使主公牵制奥州的伊达和上杉。这样,他就能在东面筑起安全的堤坝,高枕无忧。” “平助,既然如此,我无需多言。不过你听好,你的看法虽然没错,但还不够。再想想,你刚才说到牵制伊达和上杉……” “不错。” “反过来想,伊达和上杉也能不断牵制主公,让主公自顾不暇。” “哦。”彦左卫门低应了一声,年轻的他似乎还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是啊,是啊!” “你明白了吧?不仅如此,若主公露出一丝破绽,秀吉就可能给伊达、上杉撑腰,让他们来灭了主公。” “……” “要开战,总能找到理由。这次的小田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小田原真正目的,是要趁上京之时,让秀吉交出相当于大政所这样的人质。这样一来,上京这事就牵扯到了面子。若对方是一个强大的对手,秀吉当然可以顺利地交出人质,问题是小田原算个屁呀。这么重要的事情,小田原的重臣们都没有看出来。” “的确如此。” “老猴儿在征伐小田原之后,就会强迫主公更换领地。主公却打算应承下来。” “哦?” “但是家臣们十分不满,尤其是我……当然,这只是表面。我担心的是,扫除了北条残众、移封关东之后,究竟能否平息家中的不满,能否不受秀吉、伊达和上杉之辱而了结此事?若德川示弱,老猴儿就会趁虚而人。届时我们必定四面楚歌。现在,你当明白我为何担忧了?” 彦左卫门重重点了点头。到底老成谋国啊!除了佩服作左的坦诚,他也感汗颜——他竟从未想及此,叹道:“这实乃大事一件啊!” 若要移封关东,恐怕家中绝大多数人都会反对。家康不是不知,众人就算多有不满,也还是会服从。作左卫门担心的是,那个时候德川氏会遇到巨大危机。当年九州的佐佐成政已经有了这样的教训。佐佐成政移封到肥后之后,认为是一大成功,开心不已。然而,当地的洋教徒不听从他的命令,在领内发动了暴乱。秀吉顺势降罪于他,最终令其自杀。 现在北条氏连百姓都发了武器,进行严格的训练。大战当前,家臣又无法用心协调,想必小田原会步肥后后尘,仅是暴乱就令其应接不暇了。 “唉,这可是马虎不得的大阴谋哪。”彦左卫门又一次感叹道。 作左冷笑了两声:“倒也谈不上是阴谋,这是常识!表现出弱势者,一定有真正的弱点。弱者必败……世事无一例外。” “也就是说,若被更换了领地,也切不要示弱。” “是。”作左卫门重重点了点头,一动不动盯着彦左卫门的大鼻子,道,“若主公被移封关东,表面上还算大名,是八地或者十地之主。可是,平助,你若以为凭功臣、老臣的显赫身份就可拥有领地或城池,那就大错特错了!一旦各处起了骚乱,不仅收不上年赋,还会劳民伤财去平定叛乱。领有大片领地还有何用啊?” “是。” “这样,老猴儿便定会趁机动手。所以,移封关东后要站稳脚跟,就必须不计财富、不计名誉、不计性命,稍有动静,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否则……平助,你能做到吗?” “当然!”平助低吟了一声,“那么您呢?” 怍左卫门以锐利的目光看着他,道:“我当然行!” “我也不能输给您!”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彦左卫门岂可甘居人后!”彦左卫门掰着手指,道,“不就是财富、名誉、性命吗?” “是,若想要财富,移封之后必定会因为主公减少俸禄而心生不满。一有不满,就不能抵制秀吉的诱惑,从而吝惜性命。” “老先生!”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您归隐,就是因为悟到了这一点?” 作左哈哈大笑。“平助,你说话还是多有尖酸。” 彦左卫门不服输道:“我还远未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不尖酸怎么行?” “哼哼。” “您这种笑声让人听了很是不快。您到底为何归隐,跟我说来。” “不,我不能说,你自己去悟吧。” “哼。难道世上有不说就能知之事?” “是啊。人应该有这个本事。平助,我的心已攻向小田原了。” “哦?您说话越来越奇妙了。” “虽然我要回到冈崎,以求归隐。但我下次会和关白老猴儿一起回此城来!” “和关白?” “是。主公此次进京,关白会对他说些什么,我已经猜透。主公会如何回复老猴儿,我也知个大半。老猴儿会把德川氏的城池,冈崎、滨松以及骏府等占为已有。德川氏最顽固的隐者要像水蛭一样吸附住老猴儿!哈哈哈,怎样,平助,有趣吧?” 彦左卫门哑然看着老人如同青蛙一般的脸,大为叹服。先前大政所到冈崎来时,就是作左在她别馆周围堆上柴火,威胁说若秀吉敢对家康无理,就放火烧死大政所。听说母亲受到惊吓,秀吉大发雷霆。所以在作左提出要归隐时,家康和平助都认为,作左是在顾忌秀吉……事实并非如此。而且,秀吉来这里,作左果真像水蛭一样吸住他不放,那可真会令他头痛至极。 “好,老先生真是有趣。” “哼哼。” “您又冷笑。到此为止吧。酒已备好,我们就在这里用饭。” “多谢。我今日话多了些。” 彦左卫门拍手,让侍女们把酒送来,又马上屏退旁人。二人对饮,他心里生起奇怪的感觉,无他,只因这里有一个丝毫不惧秀吉的老头子。光是这样想着,彦左就变得很是愉快。 说完话,二人都沉默了下来,只是一口一口地抿着酒,偶尔对视一眼,但既不笑,也不点头。在别人看来,真是一言嫌多,但实际上,二人心心相通,乐在其中。 “平助,你明白了?” “明白了。” 大约一刻半,二人就只有这两句话。他们一直在反省和整理方才所言。彦左卫门反复回想作左说的“心已攻向小田原”。家康去大坂时,其心也应进击小田原了。 小田原之战,作左称秀吉乃是“游览富士山”,而对德川氏来说,则是关乎兴亡的转折。 这不是一场和敌人诉诸武力的正面冲突,而是持久之战,要借鉴迄今为止的一切经验。彦左卫门不禁想到举兵反叛信长的明智光秀。那时的光秀就如现在的家康,秀吉如那时的信长公,在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德川氏。光秀在听说要把他所领丹波和近江的坂本等旧领收回,移封他到敌人所在的山阴之地,便起兵反叛了。“旧领被收回,若不能取得新领,我们众人便无家可归了。”这种不安让他萌生了与身份不符的夺取天下的企图。世间有传言,说导致光秀生异心的正是秀吉。所以秀吉会把家康看成与光秀一样路数的人,想要再试一次。他这样想也不是为怪。但本多作左卫门看透了秀吉,已想好了对策。 有趣的老头子……不,目光锐利的老头子,彦左卫门正这样想着,作左放下了酒杯,道:“老头子困了。睡了。” 平助应了一声,道:“我知道了。我明日就去向主公进言,您只管放心歇息。”他拍拍手,吩咐侍女道:“把家里最好的被褥拿来。” 第二日天还未亮,本多作左卫门就动身回了冈崎。 彦左卫门送走作左,来到本城,等本多正信出来,二人一起面见家康。本多正信既已任佐渡守,在城中则被称为佐渡守大人,家康也不再叫他弥八郎,亦改称其为“佐渡”。 途中,彦左卫门道:“佐渡守大人,主公的决定,你知道了?” “什么决定?”佐渡装傻道。 “当然是征伐小田原。” “此事主公早已决断,我们多说也无益。” “主公曾说过,若做小田原的盟友也不错。”本多佐渡吃惊地看着彦左卫门,没有回答。 “主公,冈崎的作左老先生昨天在我那里住了一夜,今日回去了。”彦左卫门见到家康,便道。 “哦?他连夜路都不能走了?” “老先生已经年老昏聩,还是让他归隐为好。” 家康只是瞥了他一眼,对正信道:“听说关白小题大作,把征伐北条的命令送达天下大名,是否属实?” “这……”佐渡道,“向大名们下令是关白的脾性,不用过于担心。只是命令的内容,在下正在打探。” “主公!”彦左卫门不客气地打断了二人对话,“这个时候,若那些不明您用心的人一个个都要求归隐,该如何是好?” “平助,你凭何这么说?” “在下只是觉得,无论是三方原之战、小牧长久手之战,还是这必然获胜的进攻小田原之战,都是德川氏的大事,才这样说。” “必然获胜?” “是。这次战事,那些老臣的经验通通派不上用场。不如索性狠下心来,整顿了这些老臣!” “哦,连平助也来捣乱。” “连主公您都要进京听从秀吉的调遣,当前最重要的,便是集中家里那些点头哈腰、对您言听计从的人了。” 家康瞪了平助一眼,继续和佐渡守谈些进京的准备事宜。家康计划于十二月初七进京,与秀吉“秀忠不必进京”的命令擦肩而过——双方为了小田原,展开了微妙的战外之战。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九 朝日身故 朝日夫人自从搬到聚乐第内庭和母亲大政所一起居住,便无法顺利进食。先前她也经常食欲不振,其实当是从佐治日向守自杀始,她便烦忧过甚,心绪大乱。她嫁到骏府后,虽偶有饿感,可食量甚小。进京以后,人已明显消瘦,苟延残喘,只等秀忠进京。 “母亲,您觉得我叫长松丸来京合适吗?”朝日问母亲。 大政所一如既往,说着顺耳之言:“不用担心,关白很快就会叫他来了。” “兄长叫他来?” “是啊。就算你说不想见他,还是会叫他来的。关白马上就要进攻小田原了,既然你想见他,就叫他来做人质……” 听到这里,朝日夫人急急放下筷子,摁住了喉部,饭粒哽在喉咙,难以下咽。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只好离开饭桌。从那以后,她常常吃不下东西。 大政所的侍医曾问朝日,有没有觉得咽喉里有肿块。她想了想,道:“没有,可能是心痛引起。什么都不想,静静心就好了。” 但朝日没想到自己已病人膏肓。她在这个世上最想见的人,就是秀忠。但她知,秀忠不是自愿前来,而是作为“关白的人质”被叫来时,顿觉无比愤怒。 从骏府归来的大谷吉继禀道:“德川大人说,在他进京期间,由秀忠公子留守,他回去后再让秀忠公子进京。” 听到这些,朝日夫人亲自去见秀吉,以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强硬口吻道:“我的养子秀忠若是因思念母亲前来便罢,若他作为人质被送来,我不愿见此。他若是人质,就不要来见我。” 秀吉爽快地点头,道:“妹妹,我知。有了孩子,我也便明白做母亲的苦心。不必担心,我不会把他当人质看。”于是,他知会骏府,说秀忠不必进京云云。 “关白传话,让我告诉你,长松丸不必以人质身份进京。”大政所告诉朝日。此时,窗外正静静下着雪。从前日开始,剧痛从咽喉转移到了腹部,一旦发作,朝日顿觉天旋地转。她只好在房里立起屏风,躺下歇息。 “朝日,你嘴上虽逞强,心里还是想见他。” 朝日夫人看了母亲一眼,并不直接回答:“母亲大人,太医怎么说?” “说什么?” “我想活到梅树开花的时候。” “你说什么呢,尽是些泄气话。”大政所的狼狈神情,让朝日越发感到死期将至。 大政所忍无可忍,呜咽着出去了。朝日屏退了侍女,默默地盯着屋顶。此日已是天正十七年十二月十一。若朝日再无法进食,不用说梅树开花时,恐怕连正月也挨不到。夫人曾经绝食,想追随前夫而去,但她现在却对死期将近颇为恐惧。“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了结。”种种不安让她毛骨悚然。一想到可能为人质的秀忠,她便心痛如割。她打算去求兄长,却又心神不宁——我深爱秀忠,可是,究竟要送秀忠什么礼物呢?作为妻子,她一无所有;作为母亲,她两手空空。若她请求让秀忠来探望,秀忠却被作为人质扣下,她到死都会后悔。 朝日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本来只打算小睡一下,但因身心俱疲,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感觉枕边有人,馒慢睁开眼睛,窗外已是一片暮色。朝日急忙掀开被子,坐直身子。 “是大人……妾身不知是您。”朝日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惊慌,觉得不可思议。 与她并无夫妻之实的丈夫德川家康,带着一个带刀侍从,悄悄坐在榻边。“你病了?躺着就是。” “是,是的……” “为何不告诉我?早些告诉我,我就让秀忠来陪你了。” 夫人听到这话,两眼湿润。她原本一直漠视家康,对他感情冷淡,但一听提到秀忠,她便心绪激切,可能因不久于人世,对秀忠的留念之情所致,这恐怕也是她此生和家康的最后一面了。她知家康为何进京,也知小田原战事将起,只喃喃道:“不,大人不能带秀忠来。如您带他来,他就会被扣为人质。” “哦,这倒不至于。” “妾身为此和关白交涉过了。妾身问他,德川氏是否要和天下其他大名一样,把家人送来为质……我问他,连朝日的儿子都要传来为质,他会安心吗?” 家康静静地举起手,制止她:“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是……” “好生休养,以后才能在秀忠的照顾下安享晚年。”家康拍拍手,叫来了隔壁房间的侍女,“好好侍候夫人。朝日,你莫想得太多。” “但是……” “好了,我知道了。我已年近半百了,也知些人情世故了。你莫想得太多。” 朝日再次躺下后,不知为何,颤抖着哭了起来。如果她不是丰臣秀吉的妹妹,他们夫妇或许会互相抚慰……无名的悲伤齐齐涌上她心头。 “由于你的斡旋,关白说不必把秀忠送来为质了。” “我从母亲那里听说了。” “你放心吧。一到正月,我就安排秀忠进京,来向关白请安。当然,他也很想见你。好了,你好生休养,到时要笑脸相迎啊。” “正月……” “是的。秀忠也想见你。孩子嘴上未说,但一眼就能看出。西乡局去后,秀忠就把对母亲的全部情感都倾注到了你身上。他虽可以不必过来为质,但要是知这是你斡旋的结果,他定会高兴之极。” “哦!啊!”朝日夫人语不成调,激动地叫道,“我要活下去!要活到见秀忠的那一日。”家康悄悄背过脸,在他看来,夫人恐怕撑不到正月了。 “大人,我想送秀忠一样东西……送什么好呢?那孩子最喜欢什么?” 家康不忍正视她,道:“母亲的心意,你已经给他了。你这份情意,就是最好的礼物,还有,就是你康泰的身子、康泰的笑容……”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朝日夫人看着屋顶,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不知道从何时起,只有在想秀忠的时候,朝日才会觉得日子有盼头。现在,她在想着秀忠进京后,送什么礼物给他。她就像变了个人,显得神采奕奕,道:“秀忠快十五了吧。” “是啊,来年就十五了。” “也该娶妻了……”朝日突然闭口,不再言语。她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如有可能,她想给秀忠觅一个心地善良、行事温柔的女子,让其陪在秀忠身边。不过,她不打算把这心思告诉家康。照秀忠的脾气,朝日说出此事,他定会和父亲商量。她想让家康那时再知此事,方更有趣些。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他已经十四了,应不会喜欢孩子的玩物了。但送兵器,又不太合适……” “你还在考虑这事。我说了,让他看到你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好。” “啊……”朝日突然脸色大变。 “你怎的了?是不是哪里疼?” “不,不是!”朝日拼命摇着头,颤抖地望向家康,“距新年还有二十日?” “是啊,正月马上就到了,再过二十五日,你就可和秀忠见面了。” “大人!” “怎么了?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 “二十五日……妾身还能活这么长时日吗?” 家康胸口骤然一紧,急忙摇头,道:“你说什么呢!我不是说,要你好好治病……” “大人,请您叫侍女们过来。不,我不能再睡了。我一定要见到他,我必须活下去。” “当然,所以你要多多保重。” “不。她们当煮了中午用的粥……请她们拿粥来。我要吃些东西,为了见到秀忠,我必须吃些东西。”她的语气认真至极。 家康扶朝日坐了起采。一种他从未曾感受过的女人气息,突然从被衾间弥漫出来,让家康困惑。这个妻子与他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但是,对于秀忠来说,她乃是一个慈爱的母亲。 “好。夫人说了,去备饭。”家康温和地吩咐侍女道。 朝日夫人努力地喝着稀粥。家康说了一些保重身体之类的话,便离开了房间,但朝日还误以为,家康一直在旁看着她。 “大人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啊……我原来错怪了您。” “啊?夫人说什么?”前来侍候的侍女吃了一惊。 “我没有对你说话,我在跟大人说话。” “大人?”侍女毛骨悚然地回头看看身后,不再言语。 “我这次得病……您还来照顾我……我知道是我错怪了您,请您原谅。” 侍女恐惧地低下了头:夫人神志恐已不清…… “想想看,会落到这个境地,都是兄长造成的……大人和我都是无法改变现实的可怜人。” 朝日拿着筷子,出神地吃着粥,低声喃喃自语。吃不几口,她就怔怔地放下筷子,但竟快喝下两碗了。如此下去,朝日的身体会否发生奇迹? “我一定要给秀忠送一件好礼物。”朝日默默地把碗推到侍女面前,憔悴的脸上已经隐约出现了红晕,眼睛也湿润了起来,“是啊,我要先活下去,把你叫到这里来。这样可好,秀忠?” “啊,夫人说什么……” “我没跟你说话,我在跟长松丸说话呢。” “啊?” “我会再跟关白说,让他莫为难你和你父亲。我必须与他说。” “……” “他若不听我的,你母亲定要惩罚他!他执掌天下,却在不知不觉中犯下了深重的罪孽……这样下去,他就掌不成大权了。” 侍女送来第三碗粥时,朝日才像是惊醒般放下筷子,“好了。收起来吧,我好多了。” “夫人真是好多了呢。大纳言大人说,您一定会痊愈的。” “大人……他说了什么?” “他说,三河、远江、骏府一带德川氏的家庙和神社,都要为您祈祷。” 朝日夫人轻轻放下筷子,双手合十道:“哦,他是这样说的?哦,哦……” 朝日夫人的病情在十二月十二略微有了好转,那是家康和秀吉就各项事务碰头商议完毕,回骏府之前去拜望天皇时。因家康预先让茶屋四郎次郎以他的名义,给宫中献上了十锭黄金,故那日皇室特意赐与他炼香。 家康和秀吉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人们当然无从知道。只是有传言说,秀忠会在正月前进京,来见秀吉。 传闻到了大政所耳内,她颇为吃惊:“说也奇怪,听到秀忠要进京,朝日的身子一天天使好了起来。” 听到母亲这么说,秀吉苦笑道:“她到底是女人,要见到丈夫,还是很高兴。” “嘿,但她从未说起过家康,倒是把秀忠整天挂在嘴上。” “哈哈。淀夫人也经常以舍丸为借口来和我见面。女人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不大一样。” 朝日十二月二十五通过母亲转告秀吉,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说是有事相求。 那日秀吉从大坂经过淀城回聚乐第,到母亲的房里问候之后,便去了朝日房中。朝日从垫子上坐起来,在侍医的搀扶下迎接。秀吉道:“听说你的病好了,脸色果然好了些。早些好起来,让母亲也放心。” “是。离正月还有五天……我要活着迎接新年。” “那就好。让年老的母亲担心可是大不孝。听说你有事要找我……” “是。”朝日以比秀吉想象中要清晰得多的声音道,“先不说家康,请您答应我,不为难秀忠。” “你……你说什么?” “朝日见秀忠一面后就可安心去了。去之前,请大人答应我这个请求。” 秀吉睁大了眼睛,有一阵子说不出话。朝日会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他是没想到。他沉吟良久,喃哺道:“你都胡说些什么啊!” “我胡说?” “是啊,你认为我会为难秀忠?” “您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罪孽深重吗?您难道没有发现,即使您声称是出于好意,也多半会给人痛苦?” “你……你太让我吃惊了!你是认真的吗?” “是,我自知死期将近,人死如灯灭……这是您将死的妹妹最后的请求……请大人答应我!” 秀吉看了看搀扶着朝日的侍医丹波全宗,以眼神问:“她不会是疯了吧?”全宗深得秀吉信任,日后更成为施药院院使。他轻轻摇了摇头,把头转到一边。 “嗯。”秀吉又看向朝日夫人,“这么说,你已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是。我别无所求,希望您能理解。” “你的意思是,你要撑到秀忠来,和他见一面?” “请您……请您答应我。” “朝日啊,”秀吉看着妹妹那似有些阴冷的目光,“你为何认为,我会为难秀忠或家康呢?我对家康父子的倚重,天下皆知。你是不是从别人口中听了什么?你真是太不明白兄长了。” “不。”朝同立刻摇头否定,“您被世人称为阎王关白,其意难道还不明白?请您答应我吧!” “我答应你就是!无论别人怎么说,家康乃是我的妹婿,秀忠是你的继子。我在众神面前发誓:绝不为难他们!”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朝日像个偶人般,继续道,“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想给秀忠觅个媳妇。” “这样啊……是啊,秀忠就要满十五了。你是想亲自给他操办此事吧。好吧,就依你。有没有中意的人?” “有,而且非她不可。” “你又钻牛角尖了。好,你说说看,是哪家的小姐?” “就是织田信雄大人的幼女小姬。我想让秀忠进京时,和小姬小姐在我面前成婚。” “信雄的女儿?”秀吉顿时脸色骤变。他已告诉家康,要更换其领地,故,将家康原先所领的三河、远江、骏河三地转给信雄的计划,不可避免地提了出来。要是杷信雄的女儿嫁给秀忠,即使北条氏灭了,骏远三三地仍在德川家康的掌控之中。连家康都想不到的事,朝日却突然决绝地提了出来。秀吉笑着摇了摇手:“哈哈哈……这不像是你的想法。这个可不行。” 秀吉给家康更换领地,便有离间他和织田信雄的用心。难道是朝日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了此事?如有人将此事告诉朝日,那就只能是家康。但家康探望朝日时,他们二人的谈话已经由侍女一字不差地禀给了秀吉。那是巧合,还是朝日梦到了此事?秀吉继续摇手笑道:“哈哈,织田小姬不是才满六岁嘛。秀忠已经十五了,快到娶侧室的年龄了呢。你辛辛苦苦地特意给他选妻子,还是找可以马上圆房的为宜。你说呢?” “不,不行!”朝日夫人冷冷地拒绝了秀吉的提议。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其他人都不行,一定要小姬小姐!” “这……你到底为何对小姬这么中意?” “在我为此事烦恼的时候,佐治日向守的亡灵出现了。” “佐治的……亡灵?”秀吉瞪圆了双眼。朝日冷淡地点了点头:“是,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日向守总是会出来指点我。他说,秀忠的妻子只能是织田小姬,他要我去把这桩亲事谈妥……” “不行!” “看来兄长您还是没有舍弃邪念……” “看在你病体的分上,才听你唠叨……你竟然敢说这样的话……” “大人,”旁边的丹波全宗急忙抬手道,“夫人有病在身,才这样。” “嗯……” “无论如何,请夫人注意身子。”丹波全宗劝道。 秀吉使劲咂了咂嘴,全身突然泛起一阵寒意:“佐治日向守的亡灵?胡扯!”但他又觉得甚是奇怪,“哈哈,这样,好吧好吧,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既然是妹妹最后的请求,我依你就是。那么我叫有乐去说说。” “我已经派人去交涉了。我想秀忠一到,就在聚乐第举行大礼。” 秀吉又咂了咂嘴,回头看了看全宗。全宗避开了秀吉的视线,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仔细想想,朝日确实可怜。她会对并非亲生的秀忠如此挂念,说明她过去虽然强装笑颜,内心之苦何人能知?若说找执著于天下,她可能就执著于对秀忠的感情吧。这样想着,秀吉就不再介意朝日的要求,也似不在乎此事了。 就算织田信雄和家康结了亲,他还是有办法对付。秀吉原本就没打算把骏府、远江、三河三国交给信雄,只是为了给家康更换领地找借口。此刻,他却决定暂且答应朝日的要求。信雄和家康不一样,只要随便找些碴,就可随时把那三国收回来。 得知秀吉欲把小姬收为养女,许配给秀忠后,朝日坚强到了让人惊骇的程度。她已连稀粥都无法下咽,就听从全宗的建议,花很长时间来舔蜂蜜或是喝酒。她一面舔,一面掰着指头计算秀忠进京的日子。 秀忠正月初三从骏府出发,但是这段路程对于焦急的朝日夫人来说太漫长了。他在路上共花了九天,待到出现在朝日夫人面前,已是十二日午后。 “秀忠公子到了!陪同他前来的为井伊直政大人、酒井忠世大人、内藤正成大人,还有青山忠成大人。” 听到下人来报,朝日夫人撑着瘦弱的身子坐了起来,在侍女们的帮助下开始妆饰。“不能让儿子看到我憔悴的模样。”妆饰完毕,朝日夫人方命令道:“叫井伊大人一人陪他来。” 然后,朝日在房里燃起熏香,又照了照镜子。她的咽喉完全被肿块塞满,侍医曲直濑玄朔、半井明英及丹波全宗都认为,她连年底恐都撑不过去,但她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涂了脂粉,她憔悴而阴森的眼神里,竟带着些奇异的光彩。侍女们看到她这样,不由心生恐惧。 “母亲大人,秀忠看您来了。”秀忠在井伊直政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他虽然来到了京都,却还是一身乡下人的朴素打扮,衣裳像老人的服饰般暗淡朴素。 朝日夫人满心疼爱地打量着他,“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母亲身体可好些?” 朝日拼命伸出双手道:“走近些,到我身边来,让我握着你的手。” 秀忠一如既往地顺从。他膝行到朝日面前,伸出双手,握住了继母的手。朝日双手冰冷,她抓过秀忠的手,放在脸颊上抚摩。她双眸含泪,一边痴痴地望着秀忠,一边道:“把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遵命。”两个侍女起身离去,很快捧来一套镶嵌着金银箔的衣服。井伊直政看了一眼,便转过脸去。另有三个侍女捧着刀、镜台和水盆走了进来。取衣服的侍女又去取来夫人的梳子。此间,朝日夫人一直握着秀忠的手。 朝日夫人道:“井伊大人,这是我送给秀忠的礼物。” “啊?” “我不愿我的儿子因穿戴被京都人说三道四。我要看一看我儿子不输给任何贵公子的体面模样。” “是。” “我要在这里替他更衣。” “遵命。” 井伊直政迅速转过身去,背向他们二人,坐直了身子。 “准备好了吗?先梳头发。” 五个侍女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朝日夫人喃喃道:“秀忠,母亲总是梦见你潇洒的身姿。好,先把额发梳成京都风行的样式,把这身衣服穿上。这是最好的唐服。这是刀,叫鬼切丸,听说是行平打造的。你知吗,有个叫渡边纲的勇士用这把刀砍下了鬼的一只手,它便得此名。这可是通过本阿弥光悦鉴定的名刀。” “多谢母亲大人。”秀忠虽然很高兴,却疑惑地回头看了看井伊直政。直政则背对着他们。 “这是母亲的礼物。我为了你,把私房钱全花光了,你喜欢吗?” “喜欢!” “来,让侍女们给你梳头。” 两个侍女把秀忠的额发打湿,从中间分开,把鬓发整理好。恐这是朝日多日来的渴望,她把每一个细节都打点好了。 房里竖起了屏风,秀忠在后面更衣,从内衣到腰边的挂饰都一一换过。不消说,这些都是朝日精心准备的。朝日夫人轻轻地闭着眼睛,她想看到秀忠摇身一变,成为天下第一的美少年。她那憔悴的脸上,浮现出如同佛像般的安然。 井伊直政苦苦猜想在他背后发生了什么。他虽为一介武夫,可是朝日夫人的不幸遭遇,也经常让他难过。她虽贵为关白之妹,却无法得到想要的东西,被剥夺了选择丈夫的自由,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妻子……这一切不幸,使得她把所有感情都倾注到了秀忠身上。若换作别人如此摆布秀忠,他定会皱起眉头大声呵斥。但是一看到朝日夫人,他就胸口一紧,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秀忠已经在屏风后面换好了衣服。 “这是怀刀……”直政听到人说,然后是一阵整理箱子的凌乱声音。“哦……”传来了朝日夫人的惊叹声,虽然气息已是紊乱不堪,但声音里满含赞美。 朝日接着道:“真是华美啊!是不是,菊乃?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少年。” “是啊!关白大人看到,也会惊讶。” “是啊,上衣的颜色真鲜艳。公子就像画中人一般。” “一定要让母亲看看。你去请她过来,就说秀忠已经打扮好了。出去的时候,你顺便叫下人练习交杯礼仪。”朝日吩咐。 “是……是。奴婢去了。”菊乃应一声。 这时秀忠惊道:“母亲大人,交杯礼?” “哦,我还没有跟你说吗?明日,你要去见关白。那时,你就要行交杯礼了。” “孩儿知道……” “不,不是关白赐酒,是你要和织田小姬小姐举行大礼。” “大礼?”秀忠吃了一惊,看着直政。直政仍然背对他们,语气强硬道:“无论如何,请公子照夫人说的去做。” “哦,父亲知道此事吗?” “当然……不过,你就照我说的做吧。”朝日道。 “嗯。”秀忠似还有些不放心,但是他一看到朝日倔犟的神色,也不再疑惑。 “来,到这边来,坐好。” “是。” “你记住,和大政所夫人见面时,一定要像大将一般,挺直腰杆……对,就是这样。秀忠,你必须成为东海道的总大将,成为不输于人的出色的大将。” 这时,大政所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匆进来。她还没坐下,就发出赞叹之声:“哦!真好看!真是仪表堂堂。”说着,她伸出颤抖的双手,迎了过来。 直政强忍住泪水。他没想到,在炙手可热的关白太政大臣宅里,还有如此质朴的人情! 大政所颤巍巍走到秀忠身边,张开双臂,将他拥人怀里,没有丝毫造作,叹息连连:“你是朝日的儿子,就是我的外孙!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可把朝日等苦了!你来了,你母亲的精神也就好多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举起秀忠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然后把这双手放入朝日掌中。“真是耀眼啊。来,站起来让我看看。哦不,你还是坐着好了。坐在你母亲旁边,往右边靠一些,和她挨近些。” 大政所一来,就总会带来隐隐的纯朴的泥土芬芳,潜藏在这香味深处的温暖,让直政想到了孕育生命的力量。他想到以前大政所到冈崎时,那种纯朴的感情化解了两家之间的芥蒂…… “哦,井伊大人啊!”大政所终于认出了直政,“这次你又来啦?太好了,太好了!有你跟着,秀忠就可以安心了。来,过来,让老太婆敬你一杯酒。” 直政再也不能背着脸了。“大政所夫人,您还是没变哪,身子还是那么康健。” “你这么说可见外了,你不是我们的朋友嘛。那时候,多亏你照顾呀。” “不敢当。还要请太夫人原谅我招待不周呢。” “对了,作左怎样了?那时候可是让关白很生气,要令他切腹呢。现在想想,我老太婆还想把德川氏这个忠义的家臣借过来呢。” “我想他自会十分感激地答应。” “哦。那可太好了!不管怎么说,心存怨恨可不好。他现在身体可好?” “不久前,他提出了归隐之求,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了。” “哦,也不错。来,干一杯。菊乃,你代小姬小姐来坐一会儿。不是让你喝,你来帮忙斟酒……” 直政注意到,坐在整理杯盘的秀忠身旁的朝日夫人,眼神已经模糊起来,失去了神采,是刚才太过高兴,情绪激昂、动作剧烈的缘故,还是她疲倦不堪了? “啊,夫人!”直政突然惊叫起来。朝日夫人的身体软软地倒下了。 “啊,朝日你怎么了?” “母亲大人!”秀忠急忙扶住了朝日的身子。 朝日夫人在秀忠和大政所的搀扶下,微微摇了摇手。她好像过于疲惫,想歇息一下。 “朝日,你怎么了?” “母亲大人,您身体不舒服吗?” 侍女拿着酒杯,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继续斟酒,一时不知所措。 “就这样,就这样……”朝日夫人喃喃道,“我想看……想看你在大礼上的样子……” “是……是……”秀忠又把酒杯拿了起来,大政所催促侍女快斟酒。直政看到大政所冷静的举动,知道这位母亲已知她这个不幸的女儿死期将至。 “这样就好了……”朝日轻道。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不知还能不能清楚地看见秀忠。“这样就好了……你的新娘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孙女、关白的养女……你是我的儿子……” “母亲大人!” “你放心……十三日,你一定要顺利地完成交杯礼。” “是!孩儿一定照母亲说的去做。” “我这个做母亲的……好想亲自去啊……” “母亲大人,振作一些!” “不,我不会死!不会死!”朝日又使劲在胸前摇了摇手,“听好,母亲会在你……身边!” “是!” “我会活着……看到你的……交杯礼……” “是!” “到时候,就算我不能动了,我也定会在这里看着你和关白……” “孩儿明白了,母亲大人!” “我绝对不会让关白为难你的!不会的……你放心好了。”这是朝日夫人对哥哥最后的反抗,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所有力量。“好了……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井伊直政这时才发现,大政所温热的眼泪滴到了他的手背上。这个朴素的老太婆,究竟从女儿最后的话中听到了什么呢?那个权力达到巅峰的男子是她的儿子:这个不信任兄长、即将逝去的平凡女子,是她的亲生女儿。 “好了,歇息吧。辛苦你了!”大政所说着,忙用袖子遮住了朝日的脸。她不想让秀忠知道朝日已经逝去…… 第七部 南征北战 十 进击小田原 本多作左卫门离开冈崎,来到骏府以后,整日如石头人般一言不发。 德川秀忠正月十七从京都出发,二十五日回到骏府。与此同时,朝日夫人的法事秘密在瑞龙寺举行。作左卫门从大久保彦左卫门那里得知朝日夫人去世的消息,但是对此不发一言。 对外称朝日夫人于正月十四去世,并说乃是从南都去往有马温泉疗养,得知不治后,才回到了聚乐第。但因出征小田原的队伍定于二十一出发,丰臣秀吉决定日后补行葬礼。朝日夫人与秀忠见面等事,都被隐藏在了战备的阴影下,不为人知。 德川氏家臣们对朝日夫人的反感仍然未消。正因如此,秀吉与秀忠见面当日,为织田信雄之女和秀忠订婚之事也未公开。 “好奇怪。细川忠兴已把关白和公子见面的事,仔仔细细告诉了主公。而且井伊直政和细川直到举行订婚仪式,都一直寸步不离,这些事情却没有公布。听说衣裳和刀也是夫人和大政所准备的,他们也只字未提。”彦左卫门用往常那种询问的眼神看着作左卫门,但是作左“呸”了一声,把头转向了一旁。 “老人家,您是不是觉得,他们不公布这些是理所当然?我还以为能因此好好协助关白征伐小田原……是彦左想错了?” 作左仍然没回头,道:“你比你哥哥强多了。”他这么嘟囔着,彦左卫门完全无法推洌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是否因为征伐小田原之事,让众人无暇顾及其他了? 朝日夫人被葬在京都东福寺内,号南明院光室总旭女居士。她匆匆而过的一生,很快就从人们记忆中消失,所有人都埋首准备征伐小田原。 本多作左卫门也接到了新的命令,他要和本多佐渡守正信一起,保证秀吉一路畅通。他默默接受了命令。 家中上下忙作一团时,却流言四起:“听说主公已在京都和关白订立了密约,就是要主公担当攻打小出原的先锋。” “胡说八道!这不是正中关白下怀了么?” “不,就因为这个,夫人去世以后才没有让秀忠公子为质。而且若打下了小田原,就会把关八州赐给主公……这一下,主公干劲十足了。” 作左卫门听到这些,只是“呸”地吐了口唾沫,快速离去。对他来说,这次小田原之战乃是最后的效忠了。其实他在脑中,已把“效忠”这种郑重其事的字眼剔除。他想以豁达、毫无私心之情,给主公最后的帮助,若非出于对主君的忠义,他怎会这样忠心耿耿? 人生应像一座塔。就算作左会激怒家康,或成为家中众人非难的靶子,他也一概不在意,决心要照自己的秉性痛快地活下去。否则,他这一生就输给了数正! 石川数正也许会随秀吉到这里来。无论在何处和他见面,如作左整天只知冷笑,一定会被数正嘲笑。数正说过,无论投身秀吉还是效忠家康,都已不重要了。秀吉和家康的最高目标,都是统一天下,让万民过上太平日子,因此,效忠谁都是一样。 作左卫门觉得这种说法可笑至极。萝卜岂能装成大树?萝卜便是萝卜,若想成为顶梁柱,那就太过妄想了,自有适宜的生存之道。 家康发话了,只有作左装作没有听见,故意将头转向一旁。家康好像已经认清了他的本性,只道:“你们要让关白一路畅通无阻。” 给本多佐渡守和本多作左下令时,家康似乎并未期待作左会回答。 “什么日子出发?”作左粗鲁地问道。 “三月初一从京都走。” “路线是怎样的?” “作左,你能否安静一些?” “如我安静下来,行军路线就会改变吗?” 家康苦笑一声,“佐渡你也记一下。从大津出发,经八幡山、佐和山、大垣、清洲、冈崎、吉田、滨松、挂川、田中,最后到骏府。” “是。” “作左,你也会和关白见面,到时说话要注意些。” “我认为,主公应该很了解我的秉性,才分派给我这样的任务。” “你是专门来找碴的吗?” “那倒不是。不过,对于讨厌的东西,在下从不会变得喜欢起来。” “你就这么讨厌关白?” “我打心底里讨厌他!” 既然作左这么说,家康就不再跟他谈了,转而向本多佐渡守正信下了详细的命令。 这次战事,家康不仅担任先锋,还肩负保证秀吉大军一路平安、开向小田原的重任。秀吉的军队自不消说,万一德川氏的士兵在途中和从全国召集来的各大名军队起了什么摩擦,那可是大事一件。 “首先出发的乃是从江州八幡山来的三好中纳言秀次,但最先抵达我们领内的当是织田内府信雄、蒲生飞騨(da)守所部。接着是水军……”家康闭着眼睛,一边回忆,一边继续道,“胁坂中务、九鬼志摩、加藤左马助、长曾我部宫内少辅诸人率领船队。他们在远州今切靠岸以后,当在清水换船。每个驿站都要准备好五十匹驮货用的马。要在关白停留的每一个地方都另外准备马匹……” 家康把这些事向佐渡交待清楚,然后看着旁边的佑笔道:“矛盾当然存在。但是我们这边不要起任何骚乱……正因如此,佐渡、作左,我命令:一切由佐渡调度,作左监军。重次,你明白了?” 作左一笑了之。接下来的事,才是前所未闻。 只剩下佐渡和作左二人时,作左正要起身离去,佐渡把他叫住了:“本多大人,请等一下。” “还有事?” “有。我们还什么都没商量呢。” “没什么好商量的!一切都交给你办好了。主公本来就不是因对我有所期待,才让我们搭档的。” “您这么说,可就叫我为难了。” “既然为难,为何不拒绝?接下差使却又抱怨,你不是对主公都想指手画脚的德川氏第一智囊吗?” “大人,您是为何接下了这趟差使呢?” “要让你去把那些不守法纪的无礼之人赶出去,你会很为难吧?所以,我只管去呵斥那些人,你不必为难。” “哦,您是因此才接受这个任务的?” “那你是为何接受的?” “我是考虑到我们二人齐心协力,敌人就无法趁虚而人,不会让人担心。便想和您商量商量……” “主公的趣味倒真奇怪。恕难从命。哼!我最恨那种整天将智慧谋略挂在嘴上的家伙,无论是秀吉还是你,我都恨……哼!这样好了,你尽管去做你的,我不妨碍你。我自会去斥责那些无法无礼者。好了,说什么都没用!” 本多佐渡守正信听到这话,脸色大变。但他不会冲动,一本正经答道:“好吧,我们确是一对有趣的搭档。” “哦,你也知道有趣?我们怎么个有趣法?”作左故意反问道。 “这种妙处,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不对,我就能用一句话说明白。总之,你点头哈腰,处处献殷勤,给主公丢脸;我在后面替你擦屁股。” “我给主公丢脸?” “哼!你就安心丢你的人吧。这样就没有那种乱七八糟的传言,说你的器量在主公之上了。” 佐渡吃了一惊,“哦,我知你要说什么了。” “不错,我就是在说这个。你到处去丢脸,我到处去骂人。我们还用商量吗?”说完,作左迅速离去。 秀吉的先锋来到三河,人数远远超过本多佐渡的估计,事情也让他措手不及。最先有麻烦的,是天正十八年二月二十八从京都出发的浅野弹正少弼长政所率领的先锋。 到达三河当日,长政顺路到了佐渡守煞费苦心在驿站设下的茶棚,高兴地对一名捧茶出来的年轻侍卫道:“让你们费心了。这一路上是否都有这样的茶棚?” “不知!”作左不等那侍卫回答,就头也不抬地说,“反正不过是游山玩水罢了。” “老人家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小田原的北条氏直打仗时,会不会沿路设茶棚。” 长政脸色大变,他打听出这便是有名的本多作左卫门,才勉强压下了怒气。 本多佐渡守却得为此到比预定地点更远的地方去迎接,以此赔罪。 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到来时,也遇到了同样之事。三成在冈崎入口的矢矧川桥旁遇到了作左。他不知来人是谁,便出声道:“大井川的浮舟桥搭好了吗?” “浮舟桥?” “是。我听说已向骏府的大纳言交待过了。” “这么说,关白大人想把敌人诱到远江来打仗了?可是鄙人听说,这次只是来游览富士山……” “把敌人诱到远江来?” “是啊。我们能过的桥,敌人自然也能过。要是一早架好桥,敌人岂不轻松就攻过来了?这样可就没法游览富士山了。” 三成面色铁青,额头青筋直暴,“我没问你游山玩水和敌人之事!我只问你,浮舟桥有没有架好!” “那我告诉你——没有!你看来年纪轻轻,耳朵却不好使。” “好了好了,去去!把管事的人叫来!你们总有管事的吧?” “我说话,你就是不听——我就是管事的人!” “这……这么说,你就是本多……” “作左卫门!我本多作左卫门告诉你:还没有准备好!你难道不认为,关白要过的这个桥能不能架好,要到关白来时才能知道?你不会打仗,连捣乱也不行!” 石田三成气得全身发抖,从杌上站了起来,再也不敢看这位老人。 本多佐渡只得费尽心思去推测作左的想法。作左对过来的一支支军队尽情怒骂,似在发泄打前锋的怒气。当然,这些事情也传到了离开骏府前往沼津的家康耳中,不过他对此一言不发。德川军队中,一时议论四起:“不愧是鬼作左!” “真是替我们出了一口恶气呀!” “相比之下,佐渡大人就……” “这也难怪,他只会用小聪明效忠主公哪。” 作左什么都没做,却备受赞誉,佐渡忙个半死,却落得满身不是。佐渡心道:这回可是遇上了不得的能人了!不能当面跟他发火,否则会激起众怒……除了苦笑,他只感甚是灰心。 不知不觉间,春天带着泥土的芳香来到了。 天正十八年三月初一,秀吉手捧节刀,趾高气扬渡过新架设的三条大桥向东进发,消息迅速在东海道传开。此次秀吉出征,比上次九州之战更有气势,就连见多识广的京都人,都为之震惊。 出征当日,秀吉的打扮甚是吓人:头戴扁十字唐冠,身披耀眼的金片铠甲,牙齿染上黑色铁浆,两颊扑上白粉,下颌粘满熊毛假须。手握仙石权兵卫秀久进贡的鲜红重藤弓,镀金箭袋里一箭独插。两把刀乃黄金打造,角锷上镶有五月人形的小豆。五尺七寸的马背上垂下烈火般鲜艳的红色穗子。关白肃然过了三条大桥,却让人觉得有些异常。 作左卫门听说了这些,不禁哈哈大笑,道:“大白天出妖怪了啊!” 松平伊豆守责备他道:“作左,小心祸从口出!” 见伊豆神色严肃,作左越发捧腹大笑,“觉得好笑,当然要笑,哼,既来了妖怪,我们也得作些准备。主公准备派出什么东西啊?” “您说笑得也过头了吧。” “哈哈,莫生气。金崎之战和姊川合战时,秀吉都是令人钦佩的武将。不过现在他背上渐渐长出了毛,成了一个长着黄毛和熊毛的妖怪。我们这边也得派个妖怪给他们看看啊。你说是不是,伊豆守大人?” 伊豆难堪地咂了咂嘴,离开了。本多正信却哈哈笑着,重新打量作左。这绝不仅仅是说笑,他一定是在讽刺己方准备不是。正信脑子转得飞快,两个人真是配合默契。 正信一直认为,是人便会生谋略,他便无法把这只当作作左的任性。如这是任性,也未免太危险了。若走错一步,不光作左本人,连他家人的性命都得搭进去。作左这种对家康和秀吉不加区分的谩骂,可能被人认为是谋反或发疯。能看出这些,正信自非等闲之辈,毕竟众多重臣对作左的做法仅大为光火。 作左和佐渡这对搭档,让东进的丰臣谋士顿时不知所措。 德川家康到底在想什么?究竟是佐渡守正信那无微不至的关切是真心呢,还是作左的无礼反感是真心?无人能知。 秀吉的军队以惊人的气势抵达冈崎时,德川军已整装待发,随时能进军小田原。德川先锋分为七路,依序是:酒井官内大辅家次、本多中务大辅忠胜、神原式部大辅康政、平岩主计头亲吉、鸟居彦右卫门督元、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井伊兵部少辅直政。 其次是:松平玄蕃头家清、酒井河内守重忠、内藤弥次右卫门家长、柴田七九郎康忠、松平和泉守家乘、石川左卫门佐康通,加上作左,共是七人。 再后为:负责后援的菅沼山城守定盈、久能民部少辅宗能、松平伊豆守信一三将;右翼为天野三郎兵卫康景、三宅宗右卫门康贞、内藤丰后守信成三将;左翼为松平因幡守康光、保科肥后守正直、高力河内守清长三将。 最后乃直属旗本武士、旗奉行,以及后备传令快马……如率领这支军队挥师关东,必定所向披靡。 三月十一晨,持续了三天的雨还在下。在秀吉从清洲行军到冈崎,进入吉田城时,军中谣言四起:“我们是否不该稀里糊涂进城,该尽快渡河呢?” “为什么在这种雨天还要行军?” “前方有河叫丰川。在这里徘徊不前,一旦水势上涨,有人从冈崎攻过来,就坏事了。” “难道德川会那么做?” “他们无微不至的关切实在可疑,不是听说有个叫本多作左卫门的忠厚正直的老人,处处为难我们的先锋吗?” 这些议论经由负责军粮运送的石田三成,传到了秀吉耳中。想让人生成为一座高塔的绝非作左一人,因喜得爱子而雄心勃勃的秀吉,其野心自非作左可比。秀吉传令:“我们不必在这种小城停留。不用管风雨,进军滨松!” 秀吉正要出城时,有人大喊:“请大人稍等!” 说话的是奉命与小栗仁右卫门忠吉一起负责接待的伊奈熊藏忠次。忠次道:“在下以为,还是等雨过天晴再走为妥。” 秀吉点头笑道:“我的军队若被风雨所阻,乱了行程,岂不被人耻笑?大雨不可怕。前面有河,现在不过去,以后就更不好过了。” “此话甚是。然而兵法讲,前有河流且遇降雨,人少则可抢渡,大军则应等候时机。” “哦,有趣。这是为何?” “如大军强行渡河,必花费较长时间,后军必被上涨的水势所阻。大人大军超过十万,而且,前方有我家主公,大人全无必要这么急。” 秀吉捋着胡子,笑道:“伊奈熊藏,你说得对!我就依你。大家在城里好生歇息,等待天气放晴!是啊,前方有我的妹婿大纳言在呢,哈哈哈哈哈!” 丰臣秀吉远比本多作左卫门自信。他常常认为,自己乃是好运连连的太阳之子,并时时跃跃欲试。太阳之子当然不喜雨。雨天会威胁到他极尽奢华的戎装、漂亮的马具,还有粘上去的胡子所制造出的威严……只要可能,他还是想在晴天行军,让全身闪耀着华丽的金光。所以,秀吉老老实实接受了伊奈熊藏的谏言,待在吉田城避雨。 “有欲对丰臣秀吉不轨的,尽管来!”秀吉带着自信和好奇,在吉田城停留了三天。有传言称小城上方经常紫气环绕。 “我停留在此,天空便出现异相?太好了,我还有何可担心的?” 秀吉尽管已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还如孩子般淘气。他总是若无其事地做些让贴身侍卫和德川接待者吃惊的事。这时的秀吉,俨然神秘的宗教头领,他的情绪很快感染了周围的人,众人均叹:“大人果然非常人。仿若神佛化身。” 待到天气放晴,秀吉从吉田城出发,已是三月十四。 这日秀吉在吉原的下处建好,入住之时,他听到了关于家康是否有异心的议论。石田三成进言道:“不可掉以轻心,现在不比从前。” “你是何意?” “恕在下直言:现在小田原完全无意同先锋德川军队起冲突。家康是否和氏直有了什么密约?” “哈哈。治部你还是老谋深算啊。长政说说。” 浅野长政使劲摇头:“这是无中生有!大纳言亲自去阵前巡视、训诫士众,若我们还起疑心,未免会被嘲为小肚鸡肠。而且,还可能会把大纳言逼到敌人那边去。已故右府大人和明智就是前车之签。在下认为,大人不应怀疑。” “这么说,小田原还没有动作?”秀吉拍了拍膝盖,眼中又露出孩子般的顽皮神情,“好!那我就亲自试探一下家康。” “万万使不得!”三成阻止道,“大人亲自试探,万一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得了!” 但是三成的反对更激发了秀吉的好奇,“如我这把年纪,还能有儿子。可见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就算家康想算计我,也不能够。是不是,长政?” “我相信大纳言绝无异心。” “所以我要亲自一试。好,我们十九日越宇津山,进入骏府。此前,你要家康到手越来迎接。治部,你放心好了,我在那里亲自试他,一发现他有可疑之处,我们就不进骏府,直接去沼津。” “可这还是太危险了。” “相信我的运气,让我一试便知。”秀吉兴奋道。当然,攻打小田原不会有问题。此外,他还有诸多想法,例如,将家康迁往关东,巩固箱根以西地区,斥责伊达政宗等。此外,秀吉还想趁这次出征,平息北政所和淀夫人的争端,确定鹤松丸和外甥三好秀次谁继大业。 秀吉想亲自考验家康,他认为有双重乐趣,其一是证实自己的幸运,其二是排遣军旅的无聊乏味。倘若家康心无邪念,必定更加敬重他这既有趣又令人敬畏的人物。 十九日,秀吉越过宇津山,来到安倍川的手越,在此扎营,稍事歇息。 秀吉在为他的主意得意扬扬,但正在巡视队伍的家康,接到要其立即到手越迎接的命令,可就笑不出来了。家康费尽心机为秀吉出力,照说,秀吉应是在他将大军平安迎进骏府城之后,再和他见面,为何突然令他立刻到手越迎接? 家康内心满足疑惑,但还是迅速赶去迎接。 “一路辛苦了!麻烦前去通禀,就说德川家康前来迎接。”大帐周围没几个人影,家康向石田治部表明来意,石田三成道:“关白大人希望与大人单独见面,请您一人进去。” 家康沉思片刻,点头道:“请带路!”他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跟着三成走进了大帐。 家康入帐,有些困惑,只见里面还有一层帐幕,是是有十坪大,里边却空无一人。 “请大人到里边稍候。”三成指着前方,恭敬地行了一礼。 三成所指之处,是一个五十三根桐木围起来的入口。秀吉把旁人支开,是怕谈话的内容被别人听到吧?家康心中嘀咕,直接进入里边的大帐。 “哦,大纳言,你来啦?”一走进去,就传来秀吉的声音。秀吉并不像在京都时,一见面就起身相拥。今日的他,只是坐在一棵大樟木下的案旁,直看着家康。家康立在那里,吃惊地打量着秀吉。虽已有所耳闻,但今日他才知秀吉的打扮确实古怪,戴怪异的唐冠,牙齿染了色,胡须挂在嘴角两边。金色的盔甲旁挂着两把大刀,后面的樟树干上,挂着玩物般的红色十文字大枪。乍看之下,实在认不出面前竟是关白。 “大纳言,是我。你认不出来了?” 家康急忙泰然低头,道:“家康不会听错大人的声音,可是大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我是来赏玩富士山的。”秀吉捋着胡子,道,“这富士山也是我的,让别人任意欣赏,总觉可惜。我只想一人观赏。对了,大纳言,我们先不讲这些虚礼,我暂宿骏府城之事,都已准备齐全了吗?” “是,大人当明日入城。” “哦?难道你未听到那些传言?” “传言?” “传言说,骏府的大纳言和小田原勾结,打算在骏府城内对我不利。” “这……”家康脸色大变,“怎会有这种传言?定是有人心怀不轨,故意离间我们。” “离间?” “哈哈,否则,怎会有这些传言?”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信你。一切等到了骏府再说。一路辛苦了,你回吧。” 家康哑然呆立。这和秀吉往日的做派大不一样。虽然看不清面前之人的表情,但能从声音确认他是丰臣秀吉……但此人只是捋着胡子,在那儿指东道西。 家康施了一礼,转身向出口走去。突然,身后传来秀吉的大喝声:“大纳言,且慢!” 家康缓缓转进头来,不禁倒吸凉气。只见秀吉站了起来,拿起挂在樟树干上的那柄十文字大枪,向家康一步步逼来。说是玩笑,秀吉脸上的杀气却也太过逼真了。家康左手悄悄握刀。 “大纳言,现在这里只你我二人。” “不错,可是,帐外有小鸟在叫。”家康脑中飞转。 “你休要管那些小鸟!” “难道大人要让它们停止鸣叫?” “你休要管,大纳言,你听好!” “是。” “你瞧我这身打扮,而你,为何还全副武装地在军营中巡视?” “真不巧,我没有大人那样的盔甲和大刀。” “好!”秀吉把手中的大枪掷到家康脚下,“你就拿着这把枪走走看,这样就能和我的打扮般配了。” “多谢大人。” 当家康拾起枪,秀吉放声大笑了起来,脱掉盔铠,拔掉颌下的假须,“大纳言,你明白了吗,我特地把你叫来,就是要送你这把枪。” “大人不是说,来此是游山玩水吗?” “不错,不错,但,不只是我一人,对你来说,不也是游山玩水吗?我这样装扮,而你却如此庄严,与我简直毫不相称。你不妨拿着这把枪,面带笑容走上几步,这样,就无人胡乱造谣了。” “是啊,家康倒没有注意到这些,那么,我便取了这唐冠和盔甲。” “哈哈。你明白了吗?现在只有我们二人,你还要这般严肃?” “是。” “除了这把枪,我还要送你一副假须,但我现在只有这么一副,还不能给你。” “家康也以两把名刀作为答谢。” “哈哈,这倒不必,不必……他们一定都在等你,你就拿着这枪回去吧。” “是。明日在城里和大人相见。”家康施了一个礼,走了出去。只见石田三成单膝跪地,在那里候着,家康笑道:“治部大人,你要小心,别让天上出现云彩啊。” “云彩?” “天上的云彩遮住了富士山,胡子(指秀吉)可就不干了。小心些,莫要把帽子弄歪了(喻掉脑袋)。”说完,家康走出了帐外。 秀吉于二十日进入骏府城。家康也从长久保阵中进入城内,与他相见。天雨不休,秀吉打算三日内停留骏府,然后前往清见寺。家康见过秀吉后,二十一日与众将议过事,二十二日返回长久保。 当家康抵达骏府之时,便知此城之主已非德川。城郭内外到处都是秀吉的家臣。他得知秀吉已经精神焕发地抵达,便直接由大门进入了本城。德川并没有因此新建城池,只是打扫整齐,换过榻榻米。 在大厅两侧,排列着秀吉的手下,身穿华丽的戎装,让家康为之侧目。 “请进!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家康在门口施了一礼,来到秀吉面前。秀吉把身右的位置空了出来。但是家康并未上前,只是和浅野长政、三好秀次坐在一处。 秀吉喜欢捉弄家康,而家康也常常不动声色地予以回击。在这种场合,面子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小田原陷落后的移封之事,若在这时让秀吉心生芥蒂,日后必定吃亏。世人纷纷传言,秀吉不仅要将家康迁往关东,还要将他置于北奥州的伊达及蒲生氏乡等人的牵制下。 家康经过一番算计,认为有必要在众人面前捧捧秀吉,可如此一来,就仿佛秀吉戴唐冠之举一般,遂道:“大人不辞辛劳远道而来,家康荣幸之至。” 秀吉愣了一下,秀次和长政都翻起了白眼。 正在此时,家康身后传来大得惊人的高喊声:“主公!” 家康听声音,便知来者何人。这人本不该在此——他分明是应待在远江的本多作左卫门。 “作左,是你?”家康抬起头,只见作左卫门大步从秀吉的家臣之间穿过,碰撞着他们的铠甲,哗啦右声。他傲然站在秀吉面前,全身颤抖地叫道:“主公!主公糊涂!” 作左在这种场合下高声喧哗,不仅让秀吉,就连秀吉的部下也甚是生气。 “唉!”家康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作左,你怎来了?” “先别管我,主公您这是什么样子!” “关白大人面前,不可造次!” “什么不可造次?我身为三河武士,岂能看到主人犯错而坐视不管。主公,您究竟是怎么回事?主公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只会逢迎拍马的人?” “无礼!”秀吉高声怒喝。 但是,作左决不会退缩,他似乎对这一日暗自期盼了许久。这便是作左,他要以这次行动作为给家康最后的赠礼。或许他乃是在和石川数正较量。总之,他一如既往地冷笑了两声,根本不把秀吉的呵斥放在眼里,从容道:“主公,难道您不为您的行为感到可耻?这究竟是谁的城池?五国之主怎可轻易将城池借给别人,自己却像个外人一般在外游荡?” “老头子,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家康隐忍道。 “不,我还不能走,我定要让您清醒过来。三河武士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可不是为了让主公这样任性、这样感情用事的!” “你说够了没有?” “主公您代表三河武士,怎能如此迂腐?” “你退下!” “我还没说完。如别人要您让出城池,主公是否会把城池连同夫人一起让出?难道您不会后悔?” “退下!”秀吉又怒喝。 “你休要在这里指手画脚!你退下!”作左对秀吉怒喝,转而又道,“主公,难道您还不明白?连夫人都被当作人质,这还不是奇耻大辱?还会有谁为这种人效命?”他这一番话像刺刀般锐利,在大厅里回荡。 然后,作左傲然环视了一眼四周,大步转身离去。一片死寂。如此目中无人、凄凉悲壮、慷慨激昂的一番话,使得在场众人都无从评判,也无从生气,只是呆然。 “嗯。”秀吉低吟了一声,“他便是本多作左?” 家康道:“我身边像他这样的乡下人还真是不少,伤脑筋啊。” “嗯。”秀吉再度低吟了一声。但是他脸上毫无怒意,反而有感动之色,“他骂得好!连我也一起骂了。” “请大人见谅,他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顽固。” “我无权过问你的家臣,不过,他实是难得。我并未生气,如果是其他人,我决不会让他就这么离去。哈哈哈。好了,大家接着说。” 于是,作左的事情就这么被搁到一边。家康、秀吉、近藤松林面前上了茶点,开始议事。 但是,本多作左卫门并未就此罢休。他昂首挺胸离开大厅,回到了坐落在虎口御门之外的自家宅子。妻子原本以为他应该身在阵中,不料他一人悄然回来了。 “发生什么了?”妻子在暮色中的玄关处等候,并未立即端来洗脚水。 作左默不作声地回到房里,把刀放在刀架上,解开身上的盔甲。他很清楚家康和秀吉在厅里说什么。他能不顾一切说出心里话,已了无遗憾。但是主公能够从这番言辞中明白,这是他最后的赠礼吗? “把砚台拿来!”作左对战战兢兢的妻子道。 “好。不过,发生了什么?您不是和孩子一起在阵中吗?” 作左不答,只是咬着笔尖,磨着墨,将卷纸摊开,口中念着:“老夫才尽,所幸德川氏羽翼已丰……移封关东之时,便是主公再上台阶之日。老者当退,新人当进,盼主公别择贤才,以助伟业。”他想借机激励家中的老臣,并宁愿让人把他看作老顽固,就此离去。然而,他心中有意,却拙于笔端,只得就此停下。 “您究竟在写些什么呀?怎的脸色这般苍白?真让人担心啊。” “你别担心,我已经做了应做之事,已不输石川数正了。” “输给石川?” “是啊!他抛弃主君,肩负叛者名声。但是,小田原之战后,他就会成为大名了。而我作左无论是在主公面前,还是秀吉面前,都已无立锥之地。”妻子惊讶地看着他。作左扔下笔。与其长篇大论,不如就此停笔,他不想再写什么,该明白的,众人总会明白,若不明白,多言无益。但家康可以借作左的做法,迫那些令他不满的老臣们退隐。 “我已经尽力了,其余之事就交给神佛呢!” “究竟是什么事?” “没什么,我打算退隐!我刚才把主公狠狠地骂了一通。” “骂主公?在哪里?” “在关白面前。你放心,惊讶的不是主公,而是关白。主公似乎很想讨好关白,我却沉不住气,我不怕关白。当决定要吓唬吓唬关白时,我就知,我在德川氏已经走到了尽头。” “您为何这么做?” “你不知最好。这便是我作左,哈哈。夫人,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唉。” “现在我除了切腹自杀,别无他法。” “您……” “不错,对你来说,我是个任性的丈夫。但是,你还有阿仙。我死后,你就和阿仙一起过同子吧。”作左冷笑了几声,泪水却从他眼眶里流了出来。人真是难以明白之物。一个毫无私欲的人,却无法得到众人的理解,数正便是这样。但作左更是怪诞,他不念佛,只斥责主君和关白,就可以骄傲地迈向西方极乐净土…… “哈哈。” “大人究竟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好笑,哈哈。” “告诉我,您为何一定要切腹?看在儿孙的份上,您应告诉我。我是武士的妻子,不会无故阻拦大人。” “哈哈,这是说不清的,我只是觉得好笑。”作左一边笑,一边拭眼角的泪水,好一阵子,他才严肃地看着妻子。看到为了一家人不停辛劳、日益衰老的妻子,他心中涌起了哀伤和悲悯。“夫人,人生就是如此,你能明白吗?” “不明白,您究竟是怎么了?” “人在浑浑噩噩中变老,被召唤了回去。你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说起来,真是又奇怪又可悲,哈哈,实在太可笑了!”作左不停地笑着,他不知此时彦左卫门受家康之命,已悄悄来到了此地,“关白,主公,现在都如晒干的梅干,最后也将干枯而死。哈哈,真是可笑……” 第七部 南征北战 十一 淀夫人 茶茶姬自从被奉为淀夫人,言行举止遂变得甚是端庄。就连在她身边服侍的浅井石见守亲政之女飨庭局,和大野道犬之母大藏局,都不敢行为轻率。 “毕竟在别人眼中,我可是鹤松的母亲啊!”茶茶姬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不禁笑了起来,“话虽这么说,我不过关白大人的一个玩偶罢了。” “夫人这是什么话?夫人生了公子,为关白大人留下了血脉,您可是未来关白之母啊!”大藏局这么说,飨庭局也这么附和,茶茶姬一时茫然了。 飨庭局之父浅井石见在小谷城时,不仅是浅井家的重臣,而且是在城陷之时,因对信长恶语相向而被斩杀的强硬派。这真是奇怪的因缘。或许当说,茶茶为自己在信长、秀吉、浅井长政、浅井石见这些人的憎恨与争斗之中,生下了鹤松丸,而感到不可思议……这么想着,茶茶姬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疑惑。 男女交合之后,就生下孩子。这孩子是为了让人们忘却过去的怨恨,还是为了让人们回忆起往昔的仇恨而来? 茶茶对鹤松丸喜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有时却又觉得他太可怕,连到他身边,都怕得全身发抖。 长政与其父久政,以及浅井石见等人,都是因为秀吉而惨死小谷城。是不是这些人的亡灵为了报复秀吉,遂让茶茶生下了鹤松丸?或与此相反,他们是为了让人忘却过去的征伐,而便秀吉做了父亲、茶茶做了母亲,以此化解仇恨?茶茶总觉得周围人在提到关白大人的骨血时,带着一股揶揄的味道,让她难以忍受。 女人一旦生子,便会不自觉舍弃敌意,臣服于男人膝下。茶茶在意世人的说法。她常常低头看着孩子的睡脸,想着命运的安排。但她终于成了一个平凡的母亲。虽身为一个平凡的母亲,她同时又是淀城女主人,遂难以泯然于众妇人间。 这天,茶茶拿着风车逗弄鹤松丸时,飨庭局走了进来,“夫人,刚才,来自小田原阵中的赤尾幸斋大人带了信函来。” “哦?”茶茶头也不抬,“有劳了,请他把信函留下。” 叶子已经泛起了新绿,从这对母子的房间眺望出去,可以看到中庭里栽满了海棠花。 “呵呵,夫人您还是这么率直。送来的可不只是信函哪。” “莫非还带了什么话?”茶茶终于抬起头,“我不想见他,你替我去问问吧。” “夫人,这怎么行?赤尾大人定会把这里的所见所闻向关白禀报。您还是见见他吧。” 茶茶默不作声,她不想见幸斋。每次秀吉所传的话,都是要她照顾好鹤松云云,她都听厌了。 “夫人。” “你怎还不去?” “奴婢想这次除了信函,定另有重要的事。” “你去问问好了。” “是。但是最近传言,大坂城的北政所夫人想让您到小田原去照顾大人的生活起居。总之,还是请夫人见见他吧。” “北政所?”茶茶突然把风车丢到一边,“飨庭局,我做关白的玩偶已经腻了,不愿再受北政所的指使。你就这样告诉幸斋!” “嘿嘿。”飨庭局轻笑,“北政所夫人的指使不过是托词。实际上,还不是关白的意思?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关白和北政所夫人的颜面罢了,其实还是夫人胜了。” “住口!我什么时候和北政所争了?我虽是关白的玩偶可不愿再做别人的玩偶。我不想管这些烦人的劳什子事,只要让我和孩子安安静静就够了。” “可是……” “好了,别再说了,你告诉幸斋,说我不想见他,叫他回去!” 这时,只听大藏局清朗的声音从走廊传了过来:“赤尾大人,您这边请,夫人一直担心关白大人在阵中的身体,急着要见您呢。她一定想向您打听关白的生活。她一定很高兴……” 赤尾幸斋乃秀吉的侍卫之一。他是利休的弟子,喜欢看书,对《太平记》、《平家物语》都十分熟悉。但他并未和堺港人深交,反而十分仰慕秀吉。人们传言,幸斋乃是安插在利休身边的人,利休只是苦笑。大藏局以为,若茶茶姬不见幸斋就让他回去,日后必定对茶茶不利,因而她才自作主张领了幸斋过来。 茶茶看到幸斋在大藏局的引领下进来,脸色一变,把头扭向一边。 “哦,公子越来越康健了,能见到他,真是在下的荣幸啊!”幸斋似乎察觉到茶茶的不快,因此很恭敬地施了一礼。但茶茶仍然默不作声。 “这个,晤……”鹤松丸指着幸斋的慈菇头,咿呀有声。 “好聪明啊!公子说说话,让幸斋不再这么窘。”幸斋笑道。 “夫人。”站在一旁的飨庭局小声提醒茶茶。 “是这样,”幸斋道,“其实,关白并非要在下来办什么事,只是想看看公子,与他说说话,如此而已。是不是啊,公子?” 鹤松丸吓了一跳,急忙抓住茶茶的膝盖,向后退,嘴里嚷道:“他……他……” “他是你父亲派来的,”茶茶冷着脸道,“幸斋。” “幸斋?” “对,对,幸斋。” “他是……幸斋?”鹤松丸又笑。 “对对,好聪明啊!”茶茶说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原本对鹤松丸较正常孩子略显迟钝而感到不安。“幸斋,好了,鹤松还不懂事,你就把关白的话告诉我吧。” “是。德川大人做先锋,已经引大人攻下了山中城,现正在箱根的汤本布阵。” “怎花了这么长时问,是不是陷入了苦战?” “不会!其实不费吹灰之力。敌人松田康长、北条氏胜、间官康俊、朝仓景澄、宇津木兵库等人,都自夸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但在德川大人精锐部队的猛攻下……” “幸斋,关白是否不想投注太多的兵力,打算在汤治长期作战?”飨庭局插嘴道。 “是的,这些敌人还不劳大人亲自动手。” “听说在阵中,有许多蚊子、苍蝇、蛇之类,是不是?”飨庭局继续问。 “是的……”幸斋愣了一下。 “我这里有些东西可以防蚊蝇的,你拿去给大人。”茶茶道。 幸斋磕了个头,感动道:“夫人对大人的处境,真是感同身受啊!不过,让大人为难的,不是蚊蝇,而是其他。” 飨庭局又插嘴问道:“那究竟是什么?” 幸斋严肃地叹了一口气,道:“这还用说吗?当然就是夫人了,大人每天和那些侍童们在一起,枯燥极了,一天总会念叨夫人五六次。” 夫人用手掩住嘴,笑了出来,但又急忙敛住,道:“麻烦你转告他,我不能去陪他。” “这可就让在下为难了。大人便是要我来迎接夫人的。” “哈哈哈,”夫人笑道,“难道他要我带着鹤松,到满是苍蝇蚊子的山里去?” “不!这……” “这么说,是要把孩子留下?” “这……” “幸斋,你不要绕圈子了,你以为我不知?这一切都是北政所把鹤松从我手中夺去的伎俩。你给我好好听着:我与其去大人身边,不如陪着鹤松!你如明白,就不会来烦我了。你回去,就这么告诉大人,说若他需人陪伴,就去找一个没有儿子的女人。” 茶茶十分激切,幸斋吓得脸色发白。他听秀吉吩咐后,以为这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没料到茶茶竟这么难对付。他若只带着防蚊虫的东西回去,岂不是笑话?幸斋回头看着飨庭局,脸上露出困惑之色,叹了一口气,道:“唉,这叫在下回去如何交差呢?请救救我吧!救救我……” 飨庭局脸上毫无笑意。她原以为,只是秀吉在思念茶茶,看来不然。如果这是一个要将鹤松丸和茶茶分开的借口,她就不敢自作主张了。 “请您帮个忙吧!”幸斋央道。 幸斋虽一脸无奈,茶茶却态度坚决,想必她心里已打定主意。看飨庭局不吱声,幸斋便道:“看来,在下只好这么回去禀报了。可是,除我之外,这一两日还会有新庄骏河守直赖和稻田清藏领关白之命前来。” “还有人?” “是。这一路上已经备好马匹,冈崎的吉川侍从也接到了要准备下榻处和饭食的命令。如不能完成任务,就算幸斋有几个脑袋,恐也不够。” 飨庭局偷偷打量着茶茶,再看了看大藏局。茶茶却出奇地冷静。或许这早就在秀吉的算计之中。飨庭局道:“你是说,大人已经吩咐安排路上的一切了?” “是,这全是大人的安排,如果您认为这和北政所夫人有干系……那么夫人就想错了。”幸斋紧张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狡黠的眼神。当对方气焰高涨时,他就一脸困惑;但对方一旦露出破绽,他便立即采取攻势。这就是侍卫的能耐。他续道:“大人对此次作战十分重视。他出征时,还特地令皇室内宫石清水八幡宫的人,从三月二十七起,连续祈祷三日。” “这我知道。”茶茶道。 “表面上,大人把此次出征当作赏花游山。其实,这场战事关系到日本国近二成土地的归属。只要身在战场,就可体会大人的这番苦心。奥州的伊达,因为布阵迟缓,受到了严厉的责骂,现在,他正通过利休居士和奉行木村吉清求饶呢。大人还将本阿弥光悦、后藤光乘,以及擅长围棋的庄林人道、喜大鼓的通口石见、善舞蹈的幸若太夫等人召到军营。个中原因我想夫人应知一二。” 幸斋一口气说完,茶茶终于笑了:“哈哈,看来军营中还不是只有蚊蝇嘛。” “大人是故意摆出长期作战的样子,却尽量减少伤亡,让敌军失去斗志,早日投降。相反……” “哈哈,好了,我以前认为,你们这些人只会在大人面前挑拨离间。” 幸斋拍了拍额头,摇了摇头。“夫人说这话……”他故意落败,却露出如释重负的脸色,“可就是嘲笑我等了,会让苍蝇吓破胆的。” 茶茶又笑:“这么说,除了伊豆和韭山城,其余都已到手?” “是,已经把它们交给了德川大人。关白心胸之宽大,实在令人惊叹。” “听说你们要在石垣山上建起不逊于大坂和京都的城池,已经完工了?” “这是一项大工程,还未完工。不过,仓库和厨房已经完工,住的地方也不成问题。利休居士等人现住在汤本山中的小庙里。如没有苍蝇,小田原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居士在那儿砍伐韭山的竹子,做些插花筒之类的东西,权作消遣罢了。” “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不安心的是在下!” “幸斋,你告诉大人,就说我很不乐意。” “不乐?” “难道我还会说谎?我不想把鹤松给北政所。但听了你这一番话,也就不怪他了。待到战事结束,定要让我们母子团圆。大人若答应,我就听他一次。大人为了天下操劳,我理应去侍奉他。” 幸斋拍了拍膝盖。这不过就是女人之间的妒忌和较劲。淀夫人和北政所之间,已经开始互相争斗。但在这种斗争之中,也不乏小小的乐趣。如没有鹤松丸,秀吉必定会让三好秀次继承大业。然而,鹤松丸的出生,却使得此事产生了些变化。 “若实在没有嗣子,我还是要遴选合适之人!”虽不知鹤松丸将来会长成什么样的人,但秀吉必定希望上天赐给他的乃是一个旷世奇才。此外,为了让宁宁安心,又赐了她从一品之位,这是否也象征着秀吉会一步步更为成功呢? 鹤松丸趴在飨庭膝上,打起瞌睡来了…… 人一生下来,并无任何想法。但是,或许由于此人的出生,使得天下动荡。幸斋看着鹤松丸天真无邪的睡脸,心里突然生出恐惧:倘若这个孩子不降临到世上,就不会有淀城,也不会有茶茶和宁宁之争。更可怕的是,秀吉的心腹可能会因此分为两派。总之,这决非小事一件。鹤松丸的诞生,决非死在小谷城的长政和久政的亡灵作祟,这其中是否隐藏着上苍对众生的惩罚? “幸斋,你在想什么,你的任务应完成了。” “是,在下有些疲倦,便先告退了。” 茶茶命令侍女:“去拿些茶点来招待幸斋,再把鹤松送回卧房。”说完,她用衣袖掩住嘴,笑出声来。没有生下鹤松丸之前,茶茶心里有无数的念想,比如要为秀吉生下孩子之类。但是随着鹤松丸的出生,她的这些念想也就慢慢消失了。 人的心思确实不可捉摸。起初,茶茶一直认为鹤松丸乃是受诅咒而生。然不知从何时起,她完全接受了他。以往,茶茶实在晦气,但自从鹤松丸出生后,事事都有了好转。她认为,不仅是父亲和祖父之灵,就连母亲和舅父信长公,也似成了鹤松丸的守护神。她这么想,或许是因为她已原谅了秀吉。为了鹤松丸,她甘愿过平凡的日子,尽力做一个好母亲——也正是因此,她成了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 茶茶十分高兴。天下最有权力的男人可以任由她使唤,想到这个,她就不在乎年龄的差距和容貌的美丑了。“幸斋,我还有一句话,你切切莫要忘了。” “是。” “我还是以孩子为重,大人次之。” “是。或许大人也会这么说。” “你也听人说过,我乃是托鹤松之福,才能留在大人身边了?” “这……这是胡说!无论如何,夫人也会留在大人身边!” “哈哈。你真是会说话,喝完茶,歇息一下,你今日就回去吧。”说完,茶茶眯起眼睛,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幸斋离去后,飨庭局侍候鹤松丸入睡后,又踮着脚,回到了内庭茶茶房中。夕阳照射在窗口。这时大藏局已经不在,案上放着刚才幸斋用过的茶碗。 “夫人,您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茶茶单是看了她一眼,依旧靠在扶几上,一动也不动。 “北政所夫人可不是普通人哪,定是她要您到小田原去侍候大人,她必定派了使者前去说服。” “她为何要这么做?” “当然是因为嫉妒!夫人毕竟是侧室啊。” 茶茶看了她一眼,笑了,“其实,这也无妨,反正在大人身边的,不是北政所,而是我。” “但是,如大人命令公子去北政所身边,该怎生是好?” “我已经决定了,就给她!” “可是……” “无妨,只是暂时离开,我毕竟是他的生身母亲。况且,我比北政所年轻。” “说得也是,决定嗣位之后,选择照顾他的人,让他和乳母一起在大坂城长大,这种安排,也是为了往后着想。”飨庭局已明显将北政所视为敌人,语中隐隐含有杀气。 茶茶脸上依旧带着微笑,道:“这场争斗,我必胜无疑。我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情况下,生下了这个儿子,单凭这点,我就有足够的自信——血脉之亲,是谁也无法切断的。” “话是不错,可是,有时好运也会变为灾祸哪。” “住口!”茶茶脸上露出狼狈之色,“我自会平安无事,你休要说这些不吉之言。现在我应努力去争取,以往我对北政所和大人唯唯诺诺,现在便是出头的好机会!” “这么说,夫人有胜算?” “当然!现在大人身边的人是我呀。” 飨庭局不再说话。茶茶说的确是实情,虽然小田原战场危险重重,但既然她以侍寝身份前往,那么秀吉自会听她的…… “你不要担心。”茶茶眯着眼道,“或许有人想对我不利,但是不幸已经离我去了,现在的我胜券在握,你放心好了。” 飨庭局很想告诉淀夫人,自信往往是不吉的根源,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第七部 南征北战 十二 茶道之道 本阿弥光悦从来不曾卷入过如此激烈的权谋斗争。开始时,他满怀长见识的热情,热诚地参与一切。表面上,他是丰臣秀吉的贴身侍从,负责制造与鉴定刀剑,以供秀吉赏赐众人之用。刀剑往往是武将之魂,甚至被当作传家之宝。因此,他的责任相当重大。但是,当他陪伴秀吉来到小田原时,才发现他的职责不仅如此。 “你在刀剑方面自是天下第一。”秀吉夸赞道,“但是,你以后的职责不只是评鉴。”他突然变得神秘起来:“你和小田原的氏直关系融洽,而氏直与其岳父骏河大纳言德川家康又甚为亲近,你明白吗?我要你前往氏直处,和重臣中的一人联络上,要察出家康和他的女婿之间,有无秘密的往来。” 光悦在汤本阵中听到这话时,并不十分惊讶。在战事中,这原本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可说是用来减少伤亡的正道。但是,当他们经过石垣山城,在石切场上谈到的事,却让年轻而充满正义的光悦惊讶不已。 战争愈持久,需要的奖赏就愈多。而日本国领土有限,必须想出能代替领土的奖品。秀吉曾经利用一些默默无名的茶碗,但是,光靠这些远远不够。因此,他又想让光悦弄出所谓天下最上乘的刀剑。 “要在下打造最上乘的刀?” “谁说要你打造?你不必打造。目前天下最好的刀,当是相州的正宗了。我要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刀剑师,为正宗刀作鉴定。” “小人不明白。”光悦当时不知秀吉在想些什么。 秀吉有些着恼,但他依旧面带笑容,道:“其实,真正的正宗并不多,但是这世上有许多东西虽然藉藉无名,却不逊于正宗。我要以你之名,赋予它们正宗之名,流入民间。此举是为了帮助平定海内,同时也可为刀剑增辉,使拥有它的人受到激励,也算是你大功一件。这实属无奈之举,希望你明白。” 光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的意思……是让无名的刀剑成为正宗?” 话一出口,立刻遭到秀吉的非难:“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尽管不是正宗,但只要它不逊于正宗,为何不能以正宗之名出世呢?这也算是爱刀!” “这不就成了作伪?” “笨蛋,什么作伪!原以为你长了些见知,谁知还是这么个狗脑子,你白得了海内数一数二的刀剑师之名!” “在刀剑鉴定方面,小人有自信。” “对,你就是要有这番自信。谈到刀剑,本阿弥光悦乃是天下首屈一指。我已定了,就这么做!” “这么说,大人是要我收集无名之刀,将之铭为正宗?” “并不是无名之刀,而是无名的名刀。让一些隐姓埋名的名将出世,有何不可?好了,我今日甚忙,你回去思量思量!” 光悦告辞,走了还不到二町,胸中怒气立即爆发。他终于明白秀吉话中的意思:不再给将士们赏赐土地,而改赐茶碗和刀剑。其实,这可以理解,毕竟日本国只是一个狭窄的岛国,怎经得起好大喜功的秀吉挥霍? 但今日之事,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刀剑非凶器,并非功在砍杀,它是武人之魂,用以弘扬天理、维护正义。连刀剑都要作假,可以想见当权者的傲慢。一把无名的刀剑,无论它看起来多么像一把名刀,对造剑之人而言,仍是废铁一堆。要他伪造名刀,作为褒奖之用,这不仅侮辱了冶炼之名,也侮辱了刀及他人。 日莲不停高喝“行正道”,光悦也视之为圭臬,而今却要叫他做这种骗人的勾当!光悦原本对秀吉的奢华就抱有反感,这时只剩下轻蔑了——此人一边以伪造的名刀作为赏赐,一边却以黄金打造的器具煮茶…… 光悦开始想念家康了,现在家康必定在秘密设法营救北条父子。想到这里,他决定前往家康刚刚抵达的今井营地。但以年轻而单纯的心思,光悦却是估量差了。 此时,家康正在全力谋划如何经营北条父子败亡后留下的关八州,他的心思竟与秀吉有相通之处。 光悦来到今井营阵时,家康正和本多佐渡守翻着侍卫名簿,拿笔填写,只是看了他一眼,“哦,光悦啊!关白还好吗?” “石垣山城快要完工了,北条父子的事情先搁到一边。” “这么说,北条已经答应讲和了?” “不,他不先肃清内奸,终将导致灭亡。” “这么说,大人并末从中调和?” “只怪北条大人太愚蠢了。”本多佐渡接道:“光悦,主公今日繁忙,你若无甚要事,就先退下吧。” “是……可是……” “有事以后再说吧,今日主公要安排关八州……”佐渡道,“我想你应听说了,北条氏的领地已经转封我们。靠关白的军队自是不够。因此,我们要立即出兵。” 光悦颤抖着离开了家康。他一直认为家康会尽全力拯救爱婿,但事实却是如此,看来秀吉和家康一开始就勾结一处了! 此时,光悦十分激动,对碰到的每一个行人,都想吐一口口水。人人口里都高唱着正义、正道,实际上,都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不知情的北条父子,说不定才是真正的良善之人呢。 离开家康的营地,光悦穿过笼城北方的小路,回到汤本谷,但他不知身在何方。如是祖师日莲在,一定会怒骂那些当权者。他却不能怒骂秀吉和家康。 此时天色已暗,处处可见点着的熏香。光悦疲乏地走着,当眼前出现一座小庙时,他停了下来。这里便是利休的下处。光悦感觉到,只有这里才是不受污染的清静之地,他不知不觉走进了小庙的柴门。 利休坐在阴暗的木廊上,手里忙着削竹子,正在赶制竹筒。不见他的三名弟子,或许他们已经出去准备晚饭了。光悦急躁地敲了敲门,道:“居士!” 利休抬起头,“哦,光悦,是你?” 他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儿,过了片刻,才突然像想起什么,放下刀,重新打量光悦,“你脸色不好,是否发生了什么?” “是的。我真后悔,不该来小田原。” “哦?进来吧!屋里点了熏香,蚊子少些。” “打扰了!” “你想回去?但是,你脸上却看不出此意啊!” “这是插花筒吗?” “是尺八和茶池,是我用从韭山采来的良竹做成的。”利休一边说着,一边回到房中。 “最近,居士好像不到关白那里去了。” “是,我要关白宽宥伊达,却遭到了斥责。另,淀夫人要来这里。我便以生病为由,过着闲云野鹤的自在生活。” “居士!” “你有话就直说吧。” “小田原的事情,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唯我全然不知。” “唉,你呀!你这话可就有失公允了。天下事,并非想怎样就能怎样。” “在下原本以为,德川大人会尽力为小田原家斡旋。” 利休摇了摇头,苦笑道:“家康公都已是自身难保了,光悦,看来你还是太年轻了。” “莫非居士早就知此事?” “说知易被误解,应说是看出来的。” “居士指的是把关八州并伊豆交与德川之事?” 利休点了点头,道:“但,德川也必须把苦心经营的三河、远江、骏河、甲斐、信浓等国交出。不仅如此,关白在奥州安置了伊达,并以牵制伊达的名义,在会津四周安排下了蒲生等心腹。如此一来,德川有如困兽。”他唤来一名回来的弟子,把灯点上。 光悦一时说不出话来。看来,家康实无意于北条领地。他是冤枉了家康。 “这就好比明智光秀。”利休道。 “于本能寺袭击右府的明智?” “恶剧不知会否重演。关白简直就是在死逼德川。” “……” “不过,德川大人并不像光秀那般轻率,他会忍耐,迁至新领,只不过,他这一去,恐会犯难。北条氏的势力在那片土地上已经根深蒂固。他并不想将那些余党赶尽杀绝,但是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把自赖朝公以来的风气和昼伏夜出的盗匪肃清。德川大人确实比其他人都苦得多啊。” “这么说,”光悦倾身道,“居士早就知道北条一门的结局了?” “只是猜测。”利休再次强调,“当我听到有关内应的消息时,就知道北条氏不长久了。” “这么说,根本无人帮助氏政、氏直父子?” “说是父子……其实,氏政和氏直做法完全不同。氏政一旦降服,必定没命;但,氏直乃德川女婿,应当会有活路,可能会被放逐至高野山。关白恐会这么思量。” 听居士这么一说,光悦再次颤抖起来。原来利休早就知道,却还在这里慢条斯理地削竹子,光悦不禁对他产生了憎恨:看来居士也不过一个依附权势、谄媚奉承的俗物。他遂道:“居士,您早就知此事,却不劝大人?” “你这话古怪,关白是听取他人意见的人?”利休以嘲讽的口吻道,“我既非武将,又非文官,只不过一介粗通茶道的茶人罢了!关白喜夺人土地,再将之分赏下属。我只不过一个茶道中人,只好将这些亲手做的东西赠与同好,收取礼金。我能怎样?光悦,你何苦为那些人发怒呢?唉!” 这时,弟子已经在外面燃起了古釜。 光悦的眼神如刀刃一般锐利,看来居士也不能平息他的愤怒。他最恨的便是所谓“出世人”,认为这种人只是隐藏着悲怯、懦弱的失败者,遂怒道:“居士!” “怎的,你怒气难以平息?”利休冷静道,语气中带着些许揶揄。他那神情,像有关心,又有漠然。“你还想说什么?” “居士,您现在亲手制作的东西,在分赠给同好之后,还要收礼金?” “不错。”利休拿起放在旁边的茶匙,道,“像这种东西,如有人珍惜,应当会出价三两到五两黄金。” “我想请问一下,一人出三两,一人出五两,您会把这物什给谁?” “那当然是出五两的。五两比三两多了二两!” “这么说,您乃是依据黄金的多寡,来决定赠与的对象?这确是一件合算的事。” “光悦,你扯远了,我并非大将,不过一介茶人罢了。” “那么,您又何必在乎金钱多少?” “哈哈。比起那些表面装作不在乎,内心很是在乎的人,我起码还明白些。” “您为何为二两黄金,就作出决定呢?” “光悦,我并未说我一定不给那些礼金少的人。但是,如这二人性情相当,我会赠与那个出五两黄金的人。同样,如有人出十两,我当然会转赠与他。” 光悦不解地摇了摇头:“我知道居士的意思,看来,我对居士的忠告都是多余的了。” “哦。那就顺其自然吧。” “也只好如此了。” “顺其自然而已。” “您过去不是打算以茶道引导关白吗?为何放弃此心志了?” “不,不管是先前还是现在,我都未曾改变。” “可您已经失去了先前的志向,已经没有祖师日莲在镰仓说法时的那种心境了。” 利休笑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以为日莲现在会说些什么……啊,水开了,来些茶镇静一下吧。或许这可以让你静下心来,重新审视一切。” 利休无视光悦的怒气,到弟子搬进来的风炉前面,把烛台拉近,调整茶器,却不让光悦插嘴。 这确是可以让人镇静的茶。利休的动作、眼睛和心,都似融入了茶中,一切都沐浴于静寂。他轻轻把茶碗递给光悦,道:“如何?这可是我最近要卖的茶碗,有人说,我是一个只认钱的卖茶翁。” “我今日才听说。” “嘿。年轻人,你相信那些话喽?” 光悦不答,只是品味着手中的茶和茶碗。“年轻人”这三字略激怒了他,难道他的怒气是轻率的?抑或利休要以污秽的世俗,来欺瞒年轻的他?或许居士想以美茶和恶意,来欺瞒他?利休正冷冷地翻着白眼,仿佛想知这一碗茶会在光悦内中引起何样的变化。 见光悦放下茶碗,利休道:“现在感觉怎样?” “这……” “你的想法并不正确,我劝你还是放弃。你所谓的祖师,必定会拄着拐杖、踏着暮色而归。” “在下的想法毫不可取?” “难道茶道没有告诉你?” “……” “唉!你不当急切地想改变关白。就算改变了,事情也远未结束。一个关白之后,还会有另一个关白……世事无休。” “……” “况且,祖师日莲当年三度诤谏后,便隐居山林,为往生下功夫。如今我的做法,不过学学祖师。” “学祖师?” “虽然这只是一个手工的茶器,但是在这小小物什中,却蕴含我往日的性情。我将它送出,绝非因为黄金五十两或百两……虽然我有些不忍,但是它的主人能洞察其中之味。能出大笔金钱的人,必定珍惜它,日后也能体会它的真意……你何不由此想到关白和以后的关白呢?”利休说到这里,眼睛渐渐湿润了,他轻轻地将手制的茶匙贴在面颊上。 光悦依然无法明白利休的真意。每人都有自己执著之物,并顽同地坚持自己的想法。像利休这般的执著,说起来亦是世间镜鉴。 良久,利休把茶匙扔了出去,道:“看来你还不明。” “是。” “你究竟有何不满,何妨说出来?” “居士,难道您已放弃关白了?” “你真让我为难。”利休笑了笑,“你为何始终脱离不了关白?各人都有命运,即使手握重柄亦然。你若能参透其中道理,必可一生顺遂;你若只会心生怒气,必定多遭坎坷。” 光悦耸了耸肩,道:“居士的意思是,不管是关白的权力还是您的金钱,都听从于命运?” “作如此解,不无道理。” “如还有其他说法,在下愿洗耳恭听。居士若能让我心服口服,我愿意跪在您面前认错。” “谈不上认错与否,关白自有关白之善,世人自有世人之恶,人均是善恶共生。你未看出这些。有朝一日你参透了,自然会明白。光悦,你可曾见过毫无瑕疵的刀?” “这……” “其实,刀和人乃是一样的。但这非意味着要对瑕疵视若无物,如此便会停滞不前。追求完美和是否有完美之物,大不相同。在追求名刀之余,并不应排斥那些有着小小瑕疵的刀。你太年轻,性子还急躁。” “这么说,居士根本不在乎关白和德川大人的做法了?” “是啊,他们都是人中之杰,你也明白,但你还是十分愤怒,原因何在?老朽终是不解。” “好,既如此,在下便告诉居士,关白要我替他鉴定正宗之刀,要我对无名之刀赋予正宗之名,供他赏赐。” “噢,我明白了!”利休拍了拍膝盖。 光悦立即追问道:“如果是您,会怎么办?如有人命令您伪造名器,您会不会顺从呢?” 利休举起手摇了摇,嘴角的微笑比刚才更柔和,“光悦,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难道以前便无人如关白这般,要你做类似的事?” “这……” “一定有。由此可见,关白必定有某处令你不甚满意。” 被他这么一说,光悦显得颇为狼狈。利休说得没错,他从一开始便对秀吉不抱好感。 “哈哈。”利休笑了,“一开始就不被你喜之人,偏偏又说出一些令你生厌的话,难怪你会愤怒。” “居士认为,在下不该如此?” “我并未说你不该,但,你应更仔细地思量。你不妨把令你生厌的人看成两个,一个是叫秀吉的凡人,一个是拥有重柄的关白大人。” “两个不同的人?” “虽然他们是同一个人,但不一样:秀吉只此一人,但关白世世不休。光悦,你厌弃的不是秀吉,而是关白。”利休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假设秀吉不是关白,而是一个名叫羽柴筑前守的大名;如秀吉不令你鉴定正宗,或者即使他这么要求你,你也不会发怒。或许,你还会平静地劝服对方,让他不要这般说笑。” “居士这么说,未免太武断了吧!” “不,人在愤怒时,往往会看不清真相。你厌弃的并非秀吉,而是关白的权柄。其实,是你未将他们分别开来。这便是年轻人的毛病。你厌弃权力,却将自己的恨意转嫁到秀吉身上,甚至连我也骂上一通。”利休停下来,观察光悦的反应。 光悦内心颇为激动,因利休的最后一言,似刺入了他的胸膛。 “关白乃一个无理之人,换言之,他乃一个不分善恶、任性自我之人。我就是看清了这些,才留在他身边。我若说是侍奉他,或许你会生气。但我只欲尽我所能去劝谏他,若是祖师日莲,也会这么做。” 光悦静静地咬着嘴唇,全身僵硬,低头看着膝盖。看来,利休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浅俗。居士能把秀吉和关白分开,说得又如此入木三分,怎不令他心惊? “如你我是武将,或许会将此事视为稀松平常。武将无出世之才,便不能像你这般沉迷于知识,或评鉴刀剑;也不能如我这般埋首于茶道。你沉迷于刀剑,我沉迷于茶道,却也会有丑陋之行。成为一个二三十万石俸禄的武将,并不会因治理一国半国而感到满足。如此一来,势必与关白或是其他大名发生冲突。目前,我便是因与关白不合,以生病为由,离开了他。但,我并不恨关白,我虽暂时离去,但对他还是甚有兴致,挂怀不已。他虽然身有瑕疵,却是一个难得的井户茶碗……” “居士!” “瞧你的眼神,似已明白些了。” “不!” 利休缓缓地摇了摇头,“你定有你执著之相。是啊,我何尝能免?我们不应强迫彼此。但,如不能看清楚这些,一怒离去,就太过愚蠢了。” “嗯。” “我们应用毕生寻求至理。为政之道,不过为了求得百姓安居乐业。我想,你应知哪一条路才最为艰险。” 光悦颓然垂下头,利休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嵌入他的心头。像光悦和利休这种人,与武将和当权者断不会秋毫无犯。利休并非要他与人同流合污。 利休又道:“你不妨以水土不服为名,请求回京都静养,关白还会关心你的身体,他便是这样奇妙之人,是一个大器之材!” 这时,弟子们端着饭食进来,夜已经深了。 利休和光悦默默地吃着饭。 他一言不发,大概已然明了。利休心中想道,遂一直保持沉默。但是光悦却有另外的想法。他一直在咀嚼利休方才的那一番话。除去年龄上的差异,他与利休的习性确实颇为相似,他们都不向现实低头,即所谓顽固者,但这种寻求事物本质的纯真,甚是可爱;光悦信仰日莲宗,利休也常坐禅,希望能成为一世师表,这点野心也颇相似。利休认为光悦“太年轻”,他这颇为和缓的说辞,对光悦却有相当大的影响。 光悦不由懊悔,开始反省。居士说,即使不与秀吉冲突,像他们这样的人,也必定会和当权者摩擦。或许吧,谋取权力,寻求真理之人,应是相同的。光悦思量着,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这就是“太年轻”的缘故吧! 居士还警告他,若再这样愤怒,必会招致杀身之祸,并劝他以生病为由,要求回到京都,这或许有道理。但老是在当权者面前言败,究竟好不好呢?若是祖师日莲,必定会认为这种退败是可悲的行为。 当利休正在吃第二碗饭时,光悦突然放下筷子,哭了起来。利休倒是十分冷静,不过在一旁侍候的弟子,吓得倒退了一步。 “呜呜……”光悦颤抖着肩膀,抓着两鬓,“我……我……我到这儿来,毫无成就……” “不!”利休放大嗓门,压住他的哭声,“你已经得到了一个经验,我相信遇到同样困难之时,必能勇敢面对。” “勇敢?” “不错。”利休柔和地笑了笑,“有此种经验的不只你一人,我也有了。难道这不值得高兴吗?为了往后,仔细地思索,不仅可以让你更加充实,也有助于来日。你还是赶快准备回京都吧。” 光悦再次垂下头,咬着嘴唇,又哭了起来。 第七部 南征北战 十三 苦肉计 天正十八年六月过半,秀吉踏入此地已八十日。 北条氏直茫然地看着小田原城西南、早川口右边石垣山上,敌人新建的垣城。丰臣秀吉称此为一夜城。氏直早就知,那里经常有人夫走动,他曾估计有人在森林对面建了什么房屋。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森林中竟会突然冒出一个规模宏大的城池,似在嘲笑传承了五代的小田原城,仿佛听见秀吉大笑:“怎样,你明白我的威力了吧。” 坐落在雾中的城池,傲然地俯视着小田原的城墙和街道。恐怕光是搬运山城所需巨石,就得动用数十万人夫。海上的封锁圈愈来愈小,来自上野的敌人亦逐渐进入了武藏、下总、相模,对北条形成了包围之势。 秀吉为何要建造如此大的工程?氏直不禁全身汗毛倒竖,但亦痛下决心:他若想炫耀,就让他去炫耀吧,我不会上当。 一直无法决定远征军所在方向的北条守城士兵,从来不曾感受如此强大的压力。是日,早川口、上方口、水尾口等地的友军毫无音讯。 “使者还没有来?”氏直不耐烦地走下大箭楼的阶梯,来到已看不到那新城的靶场,等待上田朝广的消息。上田朝广乃武藏松山城主,在此负责巩固酒匂口,和德川阵营相对。 “还没有来,不过,在下听到了一些风声。”贴身侍卫坂口主水之助怯怯道。氏直木觉回头:“讲!” 主水之助看了看四周,“那位叫随风的和尚和本阿弥,已离开此地了。” “阿弥光悦已离去?” “正是。上田大人的家臣打听到许多消息,据说本阿弥是在四月下旬或是五月初,以生病为由,回到了京都。” “哦?”氏直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不是负责秀吉和德川之间的联络吗?” “可是,他以生病为由,在关白面前告假。关白还赏给他许多物什,并且派人沿途护送。听说确实回到京都了。” 氏直不敢相信,呆立在樱树和古木下。“那还得等!就算没有本阿弥,还要联络。去把杌子拿来!”他坐了下来,闭起眼睛道,“严密监视八幡山。” 这是一场奇特的战争。起初,氏直打算全力火并,他考虑着要花费的时间、军费,以及守城一战的必要措施。 秀吉在三月二十九,分别向箱根的山中城和伊豆的韭山城发起进攻。山中城陷落,韭山城虽在包围中,城尚未破。但秀吉对重要的小田原城似毫无进攻之意。 北条氏连农夫都募集了起来,将附近的粮草运送至此,将每条街道都纳入管制之内。商人、武士和食粮,小田原毫无匮乏之虞。但是突然出现的石垣山城,则让城内的人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氏直也深感困惑。他注意安抚将士,许他们在白日下棋,或是玩双六。除了有特殊任务的人,余人也可宴饮歌舞。故,到处都是架炉烹菜、歌唱、玩笛和大鼓的人。在松原大明神内十町中,准许每日赶集,把三五年无用的陈粮及来年备用之米,都拿到市集上来卖售,这使得米、麦堆积如山……小田原城内毫无作战气息。 秀吉也不肯服输,每天用数千艘船只运送物资,派各武将镇守热海到早川口、汤本的上方口,以及水尾口、久野口、井细田口、涉取口、酒匂口和城郭四周,在各地建起市集,围住小田原。而今,就连海陆商豪和妓女,也陆续到这里,哪里像是打仗? 这个包围关八州的铁环,正不停地由海上向小田原推进。伊豆方面只剩下韭山城。四月二十,上杉、德川和丰臣的所有军队,由上野的松井田城发起攻击,互较战功;四月二十二,下江户城;五月二十二日,下岩规城;五月三十日,下馆林城;六月五日,下忍城;六月十四日,下钵形城…… 城池相继陷落,联军朝东方迫近,最两边便是宏伟的石垣山城。 “不战而败,岂有此理!”氏直焦急地等待德川方面的联络。 小田原城内一片寂静,但是祖辈相传的领地却相继失陷。小田原就像是洪水中的沙洲一般,陆陆续续和四周断了联络。最后,就连脚下都会被浊水侵蚀。现在,氏直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德川氏了,德川便是北条氏能否存续的最后希望。 氏直为自己的莽撞十分后悔。虽然他将父亲和将士们都安排得甚为周详,但是造成他今日进退两难的最大原因,即是实力估计上的重大失误。敌人讽刺地将此称为“小田原评定”。投降之日延迟一天,小田原就愈加孤立。如果连这都不清楚,真可算是一介愚者。家康曾经再三地劝说,随风和本阿弥光悦也一再游说,而今,氏直亦心中默认。虽然他再三和父亲及家臣讨论,依然未获得一致。 “我们怎能示弱?” “是啊,我们应在有获胜之机时,再与他们和谈。” 但是,这种说法只是空中楼阁,敌人怎会给他们机会?他们现已成功地孤立了小田原,在石垣山城——一夜城完工之后,敌方必定会发起总攻,到时再与德川氏联络不上,北条岂非只有死路一条? “涉取口阵中还没有人来吗?” “是。涉取口和酒匂都还……” “哼!那就派遣使者到上田去。” 久等不至,氏直只好派遣近臣前往酒匂口的上田朝广阵中,他再也无法等待了。总攻的命令一下,难道家康真不为女婿奔走? “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做?”在一夜城完工之前,氏直尚可集合将士一鼓作气出击。但是,如今士气早已丧失大半。 出人意料的是,等候未久,负责驻守上方口的重臣松田宪秀和朝广一道从阵地前来了。氏直着急地站了起来,严厉地向近侍道:“我们有要事要谈,不准任何人靠近!” 上田朝广站在东边负责放风,松田宪秀则独自走到氏直面前。氏直看到头发半白的宪秀额头上汗水涔涔,顿觉大事不妙,急道:“宪秀!是否有人谋叛?” “这……”宪秀并不否认,只是伏在地上,双肩激动地颤抖着。 城内的年轻武士最不喜欢的人,便是松田宪秀。在已经退隐的主战派氏政面前,宪秀总是拖延战争。 “那个浑球!” “小田原议事会被敌人中伤,就是因为松田。” “说不定他还私通敌人呢!” 氏直也听到过这些传言,却仍对宪秀委以重任,绝不逞一时之气。如北条氏只是五万石或者十万石的小藩主,倒无所谓,但他们是五代以来,一直镇守关八州的大名,绝不可率性而为。 但宪秀并未谈到有关谋叛的事,这使得氏直为之心惊,道:“你到我这里来,究竟有何事?快说!” “主公,一切都完了!” “完了?我们还没有展开决战啊,把战争拖延到现在的,不就是你吗?” 宪秀抬起头来,看着氏直,似想说些什么。 “你究竟有何要说?” “主公,韭山的氏规已开城投降了。” “韭山?” “是攻打筱苑的德川氏井伊直政所言。” “可恶!莫非井伊军里有内应?” “详请不知。但是连井伊的军队都出动了,就表示,德川氏已弃我们不顾了。主公的决定太迟了。” “决定太迟?还不是因为你?”氏直气愤地握紧拳头,嘴唇哆嗦。他很想如此说,但于此时此地似不适宜。若决定据城一战,大家当与城存亡。但这位老臣必定认为,此实为不智,劝氏直早降。 现在不是怒骂的时候,阴霾已经笼罩了这座城池。氏直死一般地沉默,半晌,带着哭腔道:“宪秀,你认为该怎办?莫非德川大人真的撒手不管了?” “是的,八王子城已经陷落,现在韭山也……看不出德川有任何支援之意。我们这些老臣,都对德川氏感到愤怒。” 氏直静静地闭上眼睛,依旧沉默着,看来家康要从斡旋者的身份一变而成劝降者了。更让他失望的,是负责镇守韭山城的叔父氏规竟已开城投降。氏规与其兄氏政、氏辉一样,乃是强硬一派。月初,氏政就听说秀吉曾派遣朝比奈泰胜催促氏规开城投降,但氏规信誓旦旦地表示,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这番话还依稀在耳,但不到二十日,他使开城投降!难怪松田宪秀会叹息连连。 “德川弃我不顾,韭山城已降。此外,”宪秀唇色发白,颤抖地继续道,“昨晚听井细田口传来消息,氏房大人阵中的泷川雄利和黑团孝高二人,已接受了关白的招降。” “什么?” “氏房并未将此事向主公禀告,不知他有何算计?” 氏直差点站立不稳,急忙靠住樱花树干。现在,就连弟弟也投降了! 太田氏房乃武藏的岩规城主,亦为氏直之弟。他负责巩固通往小田原城的井细田口和久野口之间。 “据在下推断,关白必已说服氏规、氏房与其他族人,想以此孤立主公,然后再作决战。据可信的密报,最近秀吉已离开了小田原,到关东巡视,并命令秀政到镰仓宣扬兵威。”氏直感到眼前一片黑暗:韭山陷落了,就连弟弟也降了……如此一来,就等于砍断了北条氏手足。虽然粮草尚丰,敌人也尚未展开强势的攻击,大家原本是想以逸待劳,等待长途跋涉而来的敌人自投罗网,没想到就这样落入陷阱。 “宪秀……你怎么想?” “在下认为,即便城内这六万人死战……也于事无补。” “那么,你有何建议?” “如果主公投降了秀吉,恐老城主和氏辉大人必会不从,所以,这种事还是交给在下去收拾吧。” “你有什么打算?” 宪秀睁着血红的双眼,怯怯四顾。头顶蝉鸣不断。阳光普照大地,酷热使得全副武装的战士衣内汗水直流。 松田宪秀边拭汗,边压低声音道:“我们打算立刻回到上方口和酒匂口,再派密使前往早川口的寄手、细川、池田、堀等阵地。” “诈降密使?” “是。现在除了苦肉计,实无法阻止敌人的总攻。” “这么说,敌人确要展开总攻了?”氏直剧烈地咳嗽起来,“现在这么做,还能挽回颓势?” 松田摇了摇头,“我的想法和主公不同,如果我们就此投降,对方必定不会放过我们。这样,岂非败得太惨了?” “你说下去吧,你有什么算计?” 宪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在下打算伪作私通敌军,把池田、细川、堀的队伍从早川口引入城内。” “将他们引进来,势必展开一战,并不能挽救六万人的性命啊!” “这……这是苦肉计。” “你详细说来,我还是不明白。” “我欲假装谋叛,然后再请主公以‘私通敌人’的罪名拿下我。” “拿下你?就在敌人攻打之前?” “是……”宪秀的声音依然颤抖着,看来他实是一个胆小之人,他决定这么做,必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也难怪紧张得发抖,“如敌人展开攻击,一切都完了。所以,在下打算派出密使,缓和敌军的攻势,然后您将我拿下。不过到时候,还要请主公负责指挥早川口的守备。” “哦。” “或许城内外会因为出了我松田宪秀这号人,要求议事。在此之前,韭山的氏规虽已决定投降,但他应会到城内来。” “那又怎样?” “如此一来,议事时终究多了氏规和氏房这两个主张议和之人,再加上在下私通敌人,除了开城投降之外,实无他法。在下想,老城主和氏辉大人也会明白。松田宪秀为拯救城内的六万人性命,宁愿一死。”说到这儿,宪秀禁不住掩面哭泣。 氏直终于明白了宪秀的意思。虽然宪秀这么道来,但这似远非苦肉计能说尽。等待机会的北条氏不是为了战事,而是为了投降。此前北条氏苦心拖延议事,反复讨论和与战,却迟迟不能下决断,坐失良机!父亲氏政和叔父氏辉乃是世间少有的顽固之人。但事态恶化至今,身为家主的自己岂能脱得了干系! “唉!”氏直叹了一口气,额上早已满足汗水。彼时议事,主战派父亲氏政和叔父氏辉或许会妥协,另有氏规、弟弟氏房,以及并不反对议和的上田朝广及内藤丰景,松田宪秀又被拿下……如此一来,主战方明显处于弱势。 氏直内心悲痛不已,额头和腋下冷汗直流。“我究竟算是什么家主?” 氏直从一开始就主和。但是,在父亲和叔父们的压抑下,他终不敢说出心里话。或许,此刻站在他面前发抖的松田宪秀,也和他有同样的弱点,只不过在强行镇定罢了。 “唉!我也和你一样有罪。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去做,我绝不会不顾你。把你拿下,决定开城投降之后,氏直也会切腹自杀,方能挽救六万将士、父亲及叔父的性命!” “主公!我们就此别过了。” “下次再见时,我会鞭打、责骂你。或许,这便是懦弱之人当付出的代价。” “若非如此,会有更大的代价。” “好,你去吧。” “主公保重。”宪秀再次悄悄地看看四周,朝西边遁去。 在这世上,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主宰人生。用高禄奉养家臣,无非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们出生入死。然而结果却完全相反,一旦事发,真正肯出死力者寥寥可数。北条氏最终还是踏上了灭亡之路。若众人都是胆小鬼、懦夫,那又如何?当初秀吉命令进京,如北条众人不敢反抗,顶多削掉一国半国的领地,现在还是堂堂关东霸主。家康推动和议,织田信雄也频频派使者前来,就连本阿弥光悦和随风这样的民间之人,也都向北条氏示好,提出忠告。然而,北条氏坐失良机,导致灭亡。 “等到一夜城完成,秀吉必会在两三日内发动总攻。” 宪秀说得不错,从这儿无法向石垣山顶上射击。但一旦对方开炮,一半以上的城郭会被炸。氏直大声对贴身侍卫道:“传上田来!” “主公。”上田朝广过来,一脸严肃跪伏在地。 “你认为宪秀这人怎样?”氏直径直问道。 “主公何意?” “你不觉得他言行缺些谨慎吗?” “这……” “他有些怪异,你派人监视与他交往的人,再找两三人到阵中去。” “这……” “或许那厮与敌人私通,我早就看出他一脸畏惧之色。万一他向敌人通风报讯,你要立刻禀报于我。如能将之拿下血祭,或许能够振奋士气。你明白了?如有闪失,便和宪秀同罪!”说完,氏直的内心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厌恶,他不等上田回答,转身朝本城走去。 第七部 南征北战 十四 北条覆亡 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站在石垣山一夜城的望楼上,俯视着从海边的早川口一直向东方延伸的小田原城。 “从这里发射一炮,必定会让他们大吃一惊。是不是,大纳言?” “不错。” “一些人看来十分聪明,骨子里却愚不可及。” “哦?” “若北条父子肯服从,我们也不必攻打关八州了。不过,有的时候,别人的愚蠢反而是建立功勋的基石。” 秀吉说着,突然发现家康似未留意他的话,便笑了笑,不再言语。他明白家康在想些什么。家康表面平静如水,内中仍在为转封忧心忡忡。信长曾因同样原因,激起光秀的叛逆之意。 信长收回光秀旧有领地,表示将以山阴三国的新领赠与,以激励他征伐中国。但光秀却因此认为信长欲下辣手,遂引起本能寺之变。秀吉并不似信长那般粗心,他已看出家康的不满和不安,但是他知何时该放松,何时该拉紧。“用你的力量去争取”这话,便被秀吉改成“我要攻取关八州”。 事实上,秀吉策动上杉,降服里见、结城、佐竹、伊达,派前田利家、浅野长政、真田昌幸、石田三成、大谷吉继、长束正家等人和德川军队一起在阵前作战,从而使得“攻取”二字成为事实。 家康深感不安。秀吉也一样。无论如何,家康足以和秀吉对抗,他苦心经营三河、远江、骏河,难免会受秀吉猜思,令其不敢小视。 甲州或信州的任何一座工事,家康和他的家臣都曾投注过无数心血。进攻关八州,听起来不错,但这表示改封德川已成事实。 这使得一些重臣不满。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就曾在秀吉面前口出怒言。但这并不表示秀吉会为此放过家康。家康终于向秀吉屈服了,但是在屈服的背后,乃是实力不堪。但日子一久,他永能心无二志? 秀吉走近一直俯视着下边的家康,在他肩上拍了拍,“大纳言,我们何不在此撒一泡尿,这不是很过瘾吗?” 望楼里没有一丝风,在寂静里,仿佛可以听到虫的鸣叫声。脚下是一层层的阶梯,顺着下去便是深谷,最底下则是薄雾迷蒙。在这种地方建筑这样的城池,实在了不起。当然,秀吉并不会久居于此,然而,他还是不惜巨资建筑了此城。这表明他想炫耀丰功伟业,也表明他为了虚荣和夸耀,毫无顾虑。 家康抬起头来。 “怎样,我们就在此一起撒尿!”秀吉眼神顽皮如孩童,似乎马上就要行动了。 “不,不。”家康急忙摇了摇手,朝栏杆旁边退了一步,“家康还无此大胆,敢向关八州撤尿。” “哈哈哈,我们只不过由高处向低处撤尿罢了,这和关八州有何关联?” “不,不,关八州、关八州……我若不对它心生敬意,必会触怒神佛。” “大纳言,”秀吉眯起眼睛,“你既这么恭敬,我便有事想问你,是有关小田原。” “大人是指其何时会降服?” “不,不,降服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我指的是,做了关八州之主,你是否打算在此长居、建功立业?”家康慎重地摇了摇头。 “不愿意?” “恐是家康对此地有些成见吧!” “哦?既然如此,你只要派一名利落的重臣在此即可。这么说,你打算选择镰仓之地了?” 家康惊讶地回头看着秀吉,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别惊讶。我听黑田官兵卫说你喜读镰仓幕府草创时期的笔记和《吾妻鉴》之类的书籍。” “是。如果大人赐与家康关八州,家康当知赖朝公怎样对待关东武者。” “有理!真不愧是大纳言,考虑如此周详。其实,放弃镰仓也好。” 家康陷入了沉思,并未立即作答。其实,他早已算计过,不管是镰仓还是小田原,皆可。镰仓也算关东古都,如在此立业,必会受到秀吉的监视。秀吉必定认为他要以古都为霸业之基,有心觊觎天下。这种兵家必争之地,还是尽量避免将其作为家业的基地。从地势上看,镰仓不仅出入口容易被封,一旦敌军从海上攻击,它就成了无法动弹的死地。 “你还是打算要镰仓?”秀吉又问道。 家康也戏谑地反问道:“赖朝公为何故意选镰仓之地?” “哈哈。”秀吉尴尬地笑了笑,“因为他就是镰仓!” 家康很严肃地回道:“不错,正因他是镰仓。” “这么说,你不打算要镰仓喽?” “是。家康对镰仓也有些成见!” “了不起!”秀吉不觉赞道,家康内心的石头落了地。 此次转封,家康早有打算。已经有不少重臣知道,虽然他们获得了关八州,却会失去三河旧领。当然,家康并不敢把此事公之于众。如小田原陷落,即使不正式公布转封一事,亦是天下尽知。到时候,家康必须想出办法消除他们的不平。 家康从家系及他最喜读的《吾妻鉴》中,得知远祖乃来自上野新田氏的源氏。源氏经过一些时日之后,再次回到关八州,也可以算是因缘。家康可以此鼓励大家在此落地生根。若长此以往,或许他们会比源氏长者赖朝公还要幸运。 秀吉也想以“征夷大将军”的身份,成为武家的总大将。但他并无源氏家系,只好转而从“关白”这一公卿身份,建立丰臣一氏。此外,目前在关八州源氏家系当中,仍有许多流浪武士,他们尚记得关东原为源氏的发祥地。若能够掌握他们,宣称“德川氏便是新田源氏之后”,时机一到,成为大将的主人回到旧领,必是水到渠成。正因如此,家康对镰仓之地特别小心,不想引起秀吉的猜忌。 “太好了!镰仓已经落伍,水军还不如这里发达。” “不错,所以,要选一块地实在很难。” “哈哈。我倒有一个地方。” “哦,不过,家康并非没有想过。” “哦,哪里?何不说来听听?” “与大坂相似。”家康平静道。 “大坂?”秀吉大吃一惊。 “镰仓的隅田川和荒川出口处的江户附近。” 秀吉拍拍家康的肩膀,大声道:“你的想法与我一样——江户!” 家康放下心来,离开祖辈居住的东海道,来到完全陌生的关东之地,除了须整顿北条氏残余,还要应付其他敌人。若他和秀吉争斗,必定无法在此建立永久的基业。但若他表示无法治理关八州,秀吉必定会动别的心思。佐佐成政由于九州新领发生暴乱,被迫自杀,便是前车之鉴。 看到家康松了一口气,秀吉似乎愈来愈高兴了。“真不愧是大纳言!江户确实不错,其地利即如大坂。此地水陆交通,临海处也有宽阔的港口。一个地方若没有繁荣的港口,是无法发展的。因而,江户相当于东方的大坂。” “是的。” “好,就这么决定了,就在那里建一个大城池,犹如我的大坂城。” 秀吉凝视着下面的道路,既是感叹,又觉窃喜。他感慨家康能着眼于江户的不凡,窃喜家康另建一座豪华城池,又要劳民伤财。虽然秀吉能够控制堺港到京都的商家,但是要建造另一座大坂城,也要大费周章,一旦将精力倾注于其中,就好比被粗链锁住。家康会如何完成这项任务呢? “哈哈,控制关八州的城池定要豪华。”秀吉眯着眼道。 家康严肃回道:“见远山即可。” “不,还不够威风。” “可是,刚入新领,便敛财征役,必引起暴动,那便有损关白您的威仪。” “哈哈哈。你真用心,成政也必定想到了这些,但是他和你器量不同。城池有时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气度。不久,我要和你一起游览江户城。” 正说到这里,黑田孝高踱着脚走了进来,道:“大人,北条派人来了。” “谁?” “织田家臣泷川雄利。” “好!我见见泷川。大纳言,你也同去。” 秀吉和孝高都料到北条氏直会投降,自是毫不惊讶。但家康不同,他不知女婿氏直在被逼迫之下,会说出什么话来。并且,移封关八州之事已成定局,北条氏的结局对家康不无影响。家康当然希望尽量避免流血,流血必定引起怨恨,这将关系到他在关八州的未来。他希望能悄悄扶持北条家臣。信长消灭武田之时,他亦暗中留护武田遗臣,此举对双方大有裨益。 家康随着秀吉和孝高走下望楼,突然想起在小田原城内的女儿督姬。男人总是离不开血腥的斗争,而女子只能随波浮沉…… “昨日,城内的松田宪秀离开营地,前往池田辉政阵中。” “他是否要将我军从早川口诱入城内呢?”孝高和秀吉一边走,一边大声交谈。 “是。氏直好像知道此事了。” “松田这厮真难缠!” “是,不过他已被氏直拿下了。” “真是自取其咎!” “小田原城内众人会最后一次聚起议事。” “好了,好了!余下的不听我也知,若我什么都知了,岂非让泷川泄气。” “是,在下闭嘴。” 家康逐渐从二人的对话中了解原委。或许这是松田宪秀演的一出戏……然而,北条已失良机。或许“小田原评定”将成为将帅缺乏决断的代称,而为后世笑谈。 走下望楼,来到木香飘溢的大厅,只见泷川雄利背对一幅狩野永德的牡丹图,正襟危坐。 “一路辛苦了!氏直必定有话托你带来吧?” 秀吉催促家康坐下来后,方道,“氏直应该直接找大纳言,为何是你来这里?有话直言。” “今日一早,氏直和其弟氏房一起来到在下营地。” “哦,和氏房一起?他们说什么?” “氏直说,只要大人一声令下,他随时准备切腹自杀,但求您可怜城内众人。”雄利说完,恭敬地施了一礼。 家康心想,泷川雄利必定十分怜悯开城投降的氏直,氏直以为他切腹自杀,就可以了结一切,未免太一厢情愿了。正想到这里,只听秀吉又问雄利:“氏房怎么说?” “他愿和兄长同心,让城内的人归顺,绝不违抗大人之命。” “仅此而已?他有没有说愿意与兄长一起切腹?” “倒没有说这个。” “实无诚意!” “哦?” “哼!”秀吉以严肃的口吻道,“这样将使他的父亲氏政丧命。难道他没说愿意和兄长一起切腹,以求留下老父性命?” “这……” “由此看来,只有氏直是孝子。” “……” “有无谈到松田宪秀?” “有。宪秀在前往池田大营时被捕,众人正决定开城投降,因此未加处罚。” “哦,为何不处罚?你说呢?” “他们恐是担心宪秀向着大人,若加以处罚,会令大人恼怒。” “大纳言,”秀吉回头看看家康,笑道,“你未要松田接应吧?” “无此事。” “官兵卫,你呢?” “没有。在下认为,并无令松田接应的必要。”秀吉突然皱起了眉头,“哈哈哈,松田那厮,原来玩的是苦肉计。大纳言,你以为呢?” “不错。” “这就是了,这样看来,他也可怜啊。好吧,泷川,他既是奔你而来,你就和官兵卫一同前去答复吧。” “是!” “就说,我已知氏直的意思了。”秀吉说到这儿,回头看了看家康。家康看似十分冷静,但内心却颇为焦急。秀吉会如何裁决呢?一旦他下了决断,一切便都结束了。虽然想为氏直说情,家康却不敢张口。秀吉似洞悉了家康的心事,脸上露出笑容,然而,他的笑愈看愈让人感觉到一股嘲讽的寒意。“大纳言,你认为在重臣之中,是谁误导了北条父子?” 家康愣了一下,低头沆思良久,单是重重叹了口气,不言。 秀吉遂道:“从年龄和家世来看,应是大道寺政繁。官兵卫,你说呢?” 家康依然默不作声,官兵卫挺身而出:“是!” “好,就这么定了。官兵卫,你告诉他,这不是降服,而是和议。就算是我对北条五代的心意吧。不过,我的条件是……让氏政、氏辉切腹。” “氏政、氏辉切腹?”泷川雄利十分惊讶,黑田孝高也大感诧异。 “此外,令大道寺政繁及松田宪秀一起切腹。” “这……”泷川雄利挺直身子道,“松田宪秀也要切腹吗?” “哼!我若宽宥了这种在主公落难之时私通敌人之人,丰臣秀吉将以何服天下?” “是。” “不过,泷川,话虽这么说,但这只是表面的理由。” “表面的理由?” “我要他切腹,也是为他好。你想想,他为主公着想,宁愿背负背叛者的污名……与其让他活下去,不如成全了他一片苦心。” “在下明白。” “至于氏直……”秀吉又回过头来看看家康,“为谨慎起见,把他放逐到高野山吧。” 黑田孝高笑嘻嘻看着家康。家康屏住了呼吸,他始终保持沉默,似早巳洞悉秀吉的心意。 “大纳言,你觉如何?” “大人的决定很是公允。” “哦?不错,不错。”秀吉终于笑了,“虽说让他到高野山,不过还是可以带着韭山的氏规、岩规的氏房、氏邦等人。对了,切腹家臣的孩子,也可一并带去。” 黑田孝高冷笑了几声,“在他动身之前,是不是该施舍一些粮食,否则,这么多人怎么养活呢?”这话与其说是讲给秀吉听,不如说是让家康听。 家康细细品味着黑田孝高的一番言语。秀吉真不愧是关白,不让氏直切腹,却让引发此事的强硬一派氏政、氏辉忉腹自杀,来了结此事,不能算是苛酷。令老臣大道寺政繁和松田宪秀切腹,虽貌似处置,实则不然,因一旦氏政切腹,他们也必定以死相殉。至于让氏直带着氏规、氏房、氏邦等人一同前往高野山,说是为了谨慎起见,但也蕴含着为北条留下遗孤的意思。秀吉事前必定与黑田孝高谈论过此事,内中含有安抚家康之意,不让他有异议。 听了孝高之言,秀吉纵声笑道:“哈哈。难道我会让他们饿死在高野山?放心好了,生计不成问题。” 家康微微垂首。秀吉和氏政气度的不同,由此可见一斑,所以一个取天下,一个家破人亡。 “德川大人,您知主公把氏直放逐高野山的深意吗?”孝高问道。 “这……” “高野山乃是禁止女人居住之地。” “不错。” “因此,氏直不能与夫人同行。” “这些我明白。”家康沉重地回答。看来秀吉不想自己说明,而让孝高暗示,氏直将与督姬分离。 “主公,您认为在接受城池之前,应该先派谁前去?应事先定夺。” “官兵卫,已有定论的事不要再问。”秀吉眯眼道,“关八州乃是大纳言新领,就让大纳言自己去决定吧!是不是,大纳言?” 家康一时无法张口,只用眼神表示同意,他眼前浮起了氏直和督姬的可怜之态。 “官兵卫,你还有事吗?” “没有了。既然接受城池之事由德川大人负责,其余诸事就由在下和泷川……” “在氏直前往高野山之前,应将他安排在何处?”秀吉道。 “原本应交与德川大人,但考虑到北条夫人,在下想还是交给右府大人家臣泷川吧。” “哦,好,好。大纳言,你听到了吗,你就尽快准备接受城池吧。” 家康恭敬地施了一礼,起身,“那么,我先告辞。”小田原的事情终于如此终了,他心口一热,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家康刚走出大厅,随他前来的本多佐渡守立即忧心地走上前来。家康低声道:“佐渡,我们回去。备马。” “是。”佐渡朝站在一旁的鸟居新太郎使了个眼色,小声问道,“关白大人情绪如何?” “小田原的事已经决定了。”家康闷声道。 但佐渡对此似并不十分在意,或许在家康和秀吉会面期间,他早就已经通过手下,从秀吉的贴身侍卫处打听到了什么,他在这方面具有特殊的天分。“有无谈到关八州及甲斐诸事?” 家康轻轻摇了摇头,“目前还不是时机。” “主公实在太好说话了,一旦事情定了下来,以后就很难开口了。” 家康避而不答,“氏直要被放逐至高野山,这个决定已算是十分宽宏了。” “是啊,一万石的粮食……这是不是要从我们的新领上出呢?” “你似乎不服?” “要把新领地分给族人和谱代之外……” 家康回过头冷冷盯着佐渡,怒道:“住嘴!若有人不交出这块土地,就要切腹自杀!” 家康大步走出大玄关,并未立即上马,而是站在庭院旁边,俯视着从早川口向上方口绵延的北条阵营。本多佐渡默默站在他身边。 在炎炎烈日之下,海风吹动着旗幡,吹过绿野,远远望去,像一幅引人入胜的图画。主从二人一个在计算恩赏,一个在担心将来。 “佐渡,凭此天险筑城,却不战而败,实在……” “这一切源自于心,没有敌人比自己的心更可怕。” “氏直要在泷川的阵营待上两三日。” “是。” “这是我对女婿最后的赠礼,你要泷川告诉氏直,为了防止那些有功之人日后遇到困难,我会发给他们一纸书状。” “是。拥有这张纸的人,就可以投奔德川……” “不错,凡是对主公忠义之人,我们都应照顾。”言毕,家康再次搭手望向敌阵。往来于阵地之间的人,像蚂蚁般忙碌而急切。 骑马出了城门,沿着绿意盎然的山道从西边绕到北边,一路上,家康几乎没有开口。从东侧走海边的路近些,然而慎重的家康选择了绕道的山路。左边为细川忠兴的大营,家康决定从水尾口绕过蒲生氏乡、织田信雄的营地,回到自己设在今井的大帐。靠近织田阵地时,蝉的鸣叫响彻林间。 “主公要不要进去看一看?”本多佐渡停马于信雄大营旁边。但家康摇了摇头,过去了。 “佐渡,我又明白了一个重要之理。”家康再次走上山路时,道,“一心只想获胜,是导致北条父子灭亡的原因。” “哦?” “不知道失败的人,不懂得退让。” “主公的意思,您是在让关白大人?” “佐渡,你认为谁是下一个北条氏?” “这……”佐渡回过头,看看织田的营地,五叶木瓜旗在绿荫中忽隐忽现。佐渡终于明白家康为何不经过信雄营地了。 “主公认为接下来当是织田……” “嘘!”家康轻声止住他,“关白怎会把德川旧领交给内府?织田氏若能和我一样,明白退让就是胜利的道理,就好了!” “内府不会接受更换领地之议?” “不错,如关白下令,他便刚好落入陷阱。” 佐渡目光犀利地看着家康,屏住了呼吸,他不需要再问下去了。秀吉不要求信雄交出织田家的旧领尾张,只表示要把家康的旧领地交给他。但尾张乃织田世代相传之地,信雄必向秀吉要求保留。如此一来,秀吉不仅不会将家康旧领交与信雄,反而会将他赶出尾张。或许秀吉自小牧长久手之战以来,便一直怀有这样的心思。关白好深的城府!佐渡一边想,一边为信雄捏把冷汗。 “佐渡,我不会给家臣太多。如一定要有重重的赏赐,才肯效力,这种家臣不要也罢。过于丰厚的俸禄,反而会削弱斗志。这便是北条氏败亡的原因。” 佐渡惊讶地看着家康。秀吉把德川氏数代费尽心血经营的旧领收回,改赐关八州之地,此事必定引起德川众臣不满,这正是本多佐渡忧心乏处。若要消除不满,除了增封,别无他法。佐渡曾秘密和井伊、本多、神原、酒井、大久保等人谈论城池与领地分配之事,以准备回答家康的询问。然而,家康却明白表示,不会给予家臣太多领地。但是,主公该如何平复家臣的不满与不平呢? “佐渡,我终于明白作左卫门在关白面前那一番谏言的用意了。” “左卫门?” “不错,难得的谏言!他要我带领着不问俸禄的家臣一同前往关八州,否则便会掉入关白的陷阱,这老头子的苦心啊!” “是啊!” “老头子亲口表明,他非为了俸禄而效命于我。” 再也没有比这一当头棒喝更为沉重的了!本多佐渡困惑不已,他原本想辅佐家康作种种安排,这番心意却白费了。 “佐渡,我将依据众人将来的功劳,重新分配领地和城池。” “是。” “有谁内心不平,自己找我来理论,我会尽力说服他。” “是。否则恐怕不易治理这片新领。” “治理新领地……” “是啊,那些粗鲁的关东武士,恐怕要费些心血收服。” “哈哈哈。” “主公笑什么?” “佐渡,我想的,并非只是治理关八州,一切不会这么简单。这也不仅仅出于忍耐,德川家康乃是为了天下啊。”佐渡再度瞠目结舌。 家康缓缓打马,眼望前方,朝东而行。他以因不知天下大势而致败亡的北条氏治城为基,朝东发展,巧妙地化解了秀吉的矛尖。 太阳已经落山,左方宽阔的海面,如火一般燃烧起来。不知何故,佐渡不由胸口一热。 第七部 南征北战 十五 关白东巡 丰臣秀吉心情愉快地听黑田孝高禀事,身边,是召唤而来的淀夫人。她双颊如酡,娇艳无比。在旁掌灯的,则是服侍淀夫人的飨庭局。 “哦,氏政果真是这么说的?”秀吉在小田原城内的下处,听人禀报氏辉和氏政切腹自杀时的遗言,神色从容自在,毫不惊讶。 天正十八年七月初五,北条氏政、北条氏辉、松田宪秀、大道寺政繁等人,同意秀吉的条件,决定开小田原城门投降。初六,德川家康率兵进城。初七,诸将进入家康的营地,家康则于初十亲自巡查小田原城。 家康在巡查之时,氏直属下一些得以幸免的族人,已投奔了泷川雄利。城内的氏政、氏辉则移往医士安栖的住宅,于十一日切腹自杀。切腹之时,氏政毫无悔意,高声咆哮:“羽柴秀吉迟早会步我后尘。人生不过一梦,有好梦,也有噩梦。到最后,人人都是一死。” 黑田孝高不怀好意地将详情禀报给秀吉听,秀吉却并不在意。“这不过败者的哀鸣!他是没有好梦之人,是不是,夫人?”他对此一笑置之,继续高兴地谈论着即将前往镰仓、在八幡神社祈求武运,及前往奥州诸事。只是,他心中却无表面那般快活。 当年,秀吉得知柴田胜家自焚,或是织田信孝自刎之时,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人生如梦,难以捉摸,谁能把握去来呢?氏政切腹自杀使他产生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奇异联想——一个妆饰得甚是华丽的年轻武者,坐在榻榻米上,盯着插在腹部的短剑。这名年轻武者,有时像是在内海野间御堂怀着对秀吉的恨而死的信孝,有时则又变成长大后的鹤松丸。 “难道如我,也会有氏政那般结局?”秀吉颇有自信,但他对爱子却深感不安。为了隐藏不安,秀吉总会表现得比平常更为快活。 黑田孝高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大人,”孝高道,“小田原的事情已告一段落,但是对于那个在您面前出言不逊的本多作左,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呢?” 秀吉惊讶地看看孝高,莫非此人又要多话?但他知,事情一经提出,必不会轻易了结,遂佯惊道:“本多作左卫门,他怎的了?” 孝高笑了笑,又急忙敛容道:“他乃德川重臣,曾想火烧太夫人!” “噢!那事我几乎忘了!” “哦?那是因为大人胸怀宽广。但从天下大名到步卒,无一人能忘记此事。” “哦?” “全天下只有一人敢漠视大人的权威,不仅想恐吓、火烧大政所,还在骏府城目无尊长地辱骂大人您及德川大人。真是茅坑里的石头!” “官兵卫,你认为他是真想火烧大政所,还是想揶揄我一番呢?” “这还用问?这是有目共睹的。” “日后家康恐会重用此人。” “他的武勇和俸禄皆在众人之上,在攻击下田之时,也曾于海上指挥军队,树立功勋。” “你的意思是,我应褒奖他?” “这……虽然大人有此意,但您若这么做,恐怕会传言,说关白大人奈何不了他。” 秀吉不悦地瞪了孝高一眼:莫非这厮真想揶揄我一番?但孝高说得不错,秀吉想表现自己的宽大心胸,但若特地对作左加以褒奖,必定会有不好的影响。“哦?此事我几乎忘了。既然你提出来,必然有些想法,何不说来听听。” “哈哈,”孝高笑道,“大人,您真精明,但您若不亲自处理,德川大人恐怕也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是。关东新颁甚是广袤,作左原为冈崎城代,必有相当的俸禄,才能使之心服。” “言之有理。” “如此一来,作左必经常去大坂城。” “那有何不好?” “在众公卿大名面前,他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失礼之事。哈哈,他是个不知轻重的人,虽然这种人难得,但也挺叫人担心。”孝高虽然在笑,一双眼睛却不怀好意地看着秀吉。 秀吉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他知,孝高并非真的在询问将如何处置作左,而是冷眼旁观,看他如何制裁。秀吉心如明镜,他不会让孝高得逞,遂严肃道:“老实说,我原本打算将三河交给作左,当然这只是打算。” “大人应该放弃这个念头,让他切腹!” “要么赏之一国,要么令他切腹,官兵卫的想法果然世间少有。如果是你,你将如何处置?自从竹中半兵卫逝后,你一向自诩为当世智者。我想见识见识你的智慧。” “我和大人相比,有如萤火与太阳。” “不,不,若你比我好运,当然也能得天下。你尽管说。” “哈哈哈,”孝高笑道,“那么,在下就一说,但在下的才智哪及得上大人万一。” “官兵卫,这样好了,你明日去向家康传达我的意思。” “是。怎么说?” “你应明白我的做法,就把你知道的告诉他!好,就这么定了。” “这……”孝高叫了一声,不解地搔着脑袋。他原本打算揶揄秀吉,此刻反而被将了一军。如此一来,他须把作左卫门的事处理得八面玲珑。当然,他并非全无打算,只是不便说。 “嘿!”秀吉一边得意扬扬让淀夫人斟酒,一边改变了话题,“镰仓之行是不是已经打点好了?” “是。一切都照大人的吩咐打点好了。”官兵卫回道。 “那么十五日左右送夫人西行,我也应出发了。”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不,还有一事未好。” “什么?” “家康对赖朝公在镰仓建立幕府的详情,听说是从《吾妻鉴》中得悉。” “是。” “氏政送此书给家康,但听说你也送他。你为何要送他此书?莫非希望家康变成赖朝公?”秀吉言辞轻缓,话中之意却如利剑,孝高一时脸色大变。 他深知秀吉看似对家康十分亲切,内心却防范得紧。而家康表面上虽然很得秀吉赏识,却处处艰难。 “这……”孝高装出笑脸道,“在下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大人……在下把《吾妻鉴》送给德川,自有用意。” “哦,你为了我?我倒不明,你说说。” “是这样,德川大人虽无法与主公相比,但在众大名中也算是独树一帜。” “不错。内府等人根本无法与他相比。” “他便问我,大人打算安排谁在他移封关八州后驻守会津?” “哦?”秀吉面露疑惑之色,向孝高举起酒杯,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是已安排蒲生了吗?” “不错,所以在下告诉他,大人对上杉和德川均无戒心,而是希望他们能齐力压制住蠢蠢欲动的伊达,故请他读《吾妻鉴》以了解关东,与蒲生共制北方。” “哈哈哈。官兵卫,佩服得很,不愧是军师,不,应说是大谋士。” “不敢。在下这么做,是为了助大人平定天下。” “官兵卫,你先别太得意。既然提到伊达,那么你认为当今天下,谁最不能掉以轻心?” 孝高不解秀吉何出此问,他慎重地沉思着,双眼看着烛台,道:“这……应数德川吧!” “其次呢?” “伊达政宗。他是所谓好事之人,精力旺盛,永不安分。这种人,天下总有一两个。” “这么说,还有一个?” “另外一个便是九州的岛津。” “我不这么认为。” “大人认为是中国的毛利或藤堂了?” “不,不!” “……” “这个人便是你。” “大人真会说笑!” “这世上总有些不安分之人,对吗,官兵卫?” 一直沉默的淀夫人,突然笑了出来,“哈哈,分出胜负了!大人,您胜了!” 此日,小田原当是一片凄风苦雨,虽有两名重臣尚未处置,但氏政和氏辉已经切腹自杀。但并不是死几个人就能解决一切,还当有更多的人随他们切腹,若不殉死,必定因道义而挣扎、痛苦。然而,此处却一片欢声笑语。秀吉、淀夫人和孝高,下人及众侍卫,无不满面喜色。 秀吉听淀夫人的一番话后,捧腹大笑,“官兵卫,我只是说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大人这玩笑可开大了!长政还是个孩子时,在下就跟在他身边,掌控他们父子的命运。” “哈哈。好了,好了。我知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确实颇为辛苦。” “大人能知最好……不过,刚才在下真是虚惊一场。” 秀吉看着孝高那颗在荒木村重城内被囚时秃了的脑袋,觉得甚为可笑。信长有时叫秀吉“秃鼠”,然而秀吉认为称孝高为斑鼠更为合适。“官兵卫,我还想借你的才智一用。” “只要不是说笑便好。” “有关公子的事。” “鹤松丸公子?” “不错。现在我把他交给大坂的北政所照顾。” “哦。” “他称北政所为大妈妈。” “大妈妈?好乖巧的称呼!” “但是,淀夫人说回去之后,便把他要回。你想到时这孩子会不会不愿离开北政所?” “主公欲把公子带回淀城吗?” “我是有此想法,想问问你。” 孝高十分无奈,他不愿谈论此事。但若不如此,兢失去了表现的机会。其实他并非没有应对之策,此策一出,秀吉许对他刮目相看。 “大人交给我吧。”孝高拍拍胸脯道,“大人可以保持沉默,在回到淀城之,在下会让公子回来。” 但孝高并无良策,只是若不如此,恐怕无法收场。 淀夫人对孝高嫣然一笑。 秀吉在淀夫人出发之后,也于七月十六离开小田原,朝东而去。淀夫人离开一夜城后,十五日在沼津投宿。秀吉令毛利氏部将小早川隆景和吉川广家,准备三十头牲畜搬运物什,并安排挑夫六百,护卫、随从若十。一行人足以让沿路观者钦羡不已,但和秀吉东征的队伍比起来,就微不是道了。 从天正十八年七月到次年八月,乃是常胜关白秀吉是生最得意之时,却也是他命运的转折,因为,他最疼爱的鹤松丸于天正十九年八月病死。人生吉凶祸福,总是难以预料。 当然,现在的秀吉对一年后爱子夭折之事毫无预见。他自认为平定了天下,拥有年轻的侧室,又有子嗣继承衣钵,可算是最幸运的人。而今,他又将离开小田原,前往镰仓,怎不春风得意? 往镰仓的道路早已清扫干净,准备迎接王者。秀吉所到之处,大名争相奉迎,天下已无一人敢生二心。 秀吉打算让家康移往江户,蒲生氏乡驻于会津,同时将未遵从命令的陆前的大崎义隆、葛西晴信,以及磐城石川昭光、白河结城义亲等人,一一除封放逐。骑在马上,秀吉思索着要将南部七郡赐与南部信直,让佐竹义重和义宣移往本领,伊达政宗移往米泽,以均衡彼此势力,使之不敢妄动。 沿途之上,右边是广阔的大海,左手是绵延的群山,它们似为秀吉而生。沿路迎接的百姓、天空、大地、清风、花草……甚至太阳,也似都在向他欢呼。 从藤泽出了片濑,经过赖朝、又经兄弟相争的腰越时,秀吉觉得自己即如传说中的神人一般。他把随侍在旁的宇喜多秀家叫来,道:“赖朝有何了不起!” 这话来得突然,秀家只得朝天一拜,“一路上,风和日丽,大概是知道大人要到来吧!” “哈哈。秀家,说什么呀!我当然知道这个。” “哦。” “我乃太阳之子,上天岂有不眷顾我的道理?” “哦。” “算了,我只是想到赖朝兄弟,内心有些不平。你瞧瞧我的兄弟们,不,不只是弟弟,就连我的姐夫、妹婿,也个个对我心悦诚服。”所谓姐夫,便是秀次之父;妹婿,当然指家康。 秀家施了一礼,不解地掉头离去。 秀吉骑在马上,眺望大海,俯视群山,不时纵声狂叫,不知在呼唤何人。有时他激动地大声喊:“八幡太郎算什么!”“平清盛又有何了不起?”没有回答,或许他根本不期待任何回答。当意识到无人听见时,他便又恍惚地说道:“唉!罢了!” 当一个人陷入不幸深渊时,往往会失魂落魄。看来,人在最得意的时候,也会忘形。人处于不幸之中,总是需要别人的安慰;当得意之时,却不需要了。 一行人抵达八幡宫,在官司的引领下参拜完毕,绕到了白旗社。站在被视为神祗的赖朝木像前,一行人不禁感到一股肃然的清冷之气。众人听宫司将赖朝的壮举娓娓道来,秀吉却径直走到木像台座旁,像对活人般道:“赖朝!”随即拍了拍木像的肩膀,靠了过去。 “大人莫不是疯了?”众人都屏住呼吸。官司惊叫一声,捧着的供物盘子也翻落于地。 “无妨。我们好久不见,想聊一聊,是不是啊,赖朝?”秀吉又拍了拍木像肩膀,“能只身取得天下的,唯你我而已。哈哈!” 木像当然不会回答。秀吉熟悉的笑声,震动了每个人的耳膜,只听他从容道:“你出身王族,祖先中有伊予守赖隆、八幡太郎义家佑护。而我,则一介匹夫。这些我可比不上你!但你我都是天下人,应好好做朋友。哈哈!” 侍卫们虽知道秀吉又开始狂妄,但寺庙里的人却吓得全身发抖。 “哈哈哈。后会有期,保重。”秀吉说完,礼也不施,转身便去。此举虽非特别嚣张,但也难说是正常,恰似一个陶醉之极的梦游者。 然而,一进入江户,秀吉则再度变得敏锐,恢复了往昔英姿焕发的智者模样。在江户,他住在北苑平川口的日莲宗法恩寺,笑言:“若家康同行,我便教他筑城之法。” 是夜,秀吉宿于此寺。第二日,七月二十,被放逐到高野山的北条氏直一行,也从小田原朝西出发。除氏邦、氏房、氏规一家,还有桧田直宪、大道寺直繁等约三百人同行。秀吉要黑田孝高转达家康,若氏直在高野山的寺中能够谨慎行事,到十一月底便可到山下借住,这使得一行人为秀吉的宽宏心存感激。原本惶惶的百姓,也开始心安。 “真不愧是关白大人,如果是信长公那样的大将,真不知会怎么做呢。” “真是宽宏大量啊!听说连被放逐到高野山的城主,也给予食禄呢。” “是啊!否则,这三百人怎么活法?总之,只要谨慎,北条氏应可以恢复大名身份。” “总之,可以放心了。有德川大人在,我们绝不会受苦的。” 更让人心稳定的,似是家康。传言家康正在陆续找回氏直遗臣。到了江户的秀吉当然也知道此事。但是他任家康放手去做,自己则进入奥州。或许这么做便可让他更加威风。 秀吉看了看江户城和周围的山川,便前往宇都宫。 在宇都宫,他唤来让他不甚放心的伊达政宗和最上义光,重新安排了东海道诸势力。佐竹义重和其子义宣也一同前来,秀吉赐与他们朱印状,同时以义重年老为由,宣布义宣统领常陆。他在宇都宫宣布收回大崎义隆、葛西晴信、白河义亲、石川昭光等人的领地,原因是他们不协同进攻小田原,太不把关白放在眼里。 八月初九,秀吉进入早已一切齐备的会津黑川城。至此,东征目标可算完全达成。 秀吉进入黑川城,立即将大崎义隆、葛西晴信的领地,赏与一同前来的木村伊势守吉清与其子晴久,同时,将会津、岩濑、安积等地赐与蒲生忠三郎氏乡。此外,秀吉令最上义光与伊达政宗尽早将夫人送到京都为质。八月十二,他离开会津,踏上归途。 秀吉亲自命令浅野长政、大谷吉继、石田三成、木村重兹等人,重新丈量奥羽土地,然后便骑马返京。他的心已经远离此地。 得到鹤松丸之后,秀吉更积极地主张由朝鲜攻入大明。他心怀此梦,再度陶醉在常胜关白的梦境中,期待着西行之旅…… 第七部 南征北战 十六 德川入江户 天正十八年八月初一,德川家康踏上了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江户土地。 早家康两日出发的神原康政,于同日进入江户城。亦在同一天,丰臣秀吉在宇都宫,将封地命令交与常陆的佐竹义重及义宣。 俗称的关八州,当然包括常陆,但是秀吉将此地分与佐竹氏,而将伊豆封与家康,以凑够八州之数。德川众家臣对此自是不满。有人说,先不论伊豆,无论如何要把甲斐和常陆并入领地,但被家康阻止。 “我们为何不能强硬些?”本多佐渡守问,却被家康严厉斥责:“佐渡,希望你三思而言!” “主公是说在下逾越了,少了思量?” “别忘了,关白自命天下第一智者。” “这些在下知道。” “你想,两个智者相遇,又会怎样?关白想控制我们,我只能表现得无知无识,避免冲突。” 本多佐渡不好多言,他明白,主公为了避免和秀吉冲突,一直在默默忍受。除了沉默,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是,来到江户的酒井忠次等老臣却甚为不满:“听说关白暗地里打算把关八州赠予堀秀政,要把我们和主公逐到奥州。主公在小牧胜关白一筹,为何要如此讨好于他?” 家康沉默不语。他正在暗忖,该如何以江户为基,经营关八州。以前的一切都已是过去。如此时稍稍表现出不平之意,定会引起秀吉的猜忌,在江户四周布下伏兵。 常陆的佐竹氏倒无所谓,可怕的乃是被派往甲府的秀吉心腹浅野长政,以及滨松的堀尾吉晴、骏府的中村一氏、会津的蒲生氏乡、越后的堀、伊豆的京极……这些都是秀吉安排于家康四周的耳目。包括伊豆在内的八州,约有二百五十六万石俸禄,这便是家康的新领。倘若和秀吉布置于四周的眼线相安无事还好,一旦起了纷争,必定引发骚动。 尚未迁入江户城的七月二十八,夜,众臣聚集小田原,家康心意已定。 江户城乃镰仓的管领扇谷上杉氏执事太田持资,于长禄元年(一四五七)筑成。文明十八年(一四八六)持资因主君定正之故被杀。几经辗转,远山左卫门佐景政以北条氏城代的身份进入江户。然而,景政在同守小田原城时,负责留守江户的景政之弟河村兵部大辅重政与牛进宫内少辅胜行二人,说服真田安房守昌幸之弟信昌,于天文十八年四月二十一,假德川氏户田三郎右卫门忠次之手,占领江户。 当家康移封关东之事宣布,内藤修理亮清成便奉家康令,率领大谷庄兵卫、村田右卫门等人,正式接受城池。如今,家康要亲自进入江户城。 在小田原,家康将江户城及周围地形图在烛台下展开,向自江户而来的户田三郎右卫门询问城池的情况:“你认为此城如何?但说无妨。” “是。”户田三郎右卫门卷起衣袖,以扇柄指着图上朝东的大门,道,“大体上,这是一座荒废的城池。东南临水,从东到北为一片杂树林,西北则是沼泽。更似狐狸的栖息之地。” 重臣们一起注视着这张地图,家康则默默地闭上眼睛。 “在道灌的歌中,确实提到富士山的高山之上有住处,但是这住处早已腐朽,长满芦苇。富士山仍然可见,但是那里住处的大玄关,不过是断瓦残垣和腐朽的舟板罢了,甚是荒落。” “大玄关乃舟板所造?”说话的是酒井忠次,“难道我们的主公,堂堂大纳言,要住在用舟板建造的城里?” 三郎右卫门似已预料到酒井忠次的反应,“老实说,三河附近的荒废住屋,也大多如此,希望各位要有些准备。不过,自西南而下有水有鱼,城内可以狩猎。从西到北、从北到东的护城河,如今野鸭等水鸟群居,有时也有雁鹤飞来。” “别说笑了,”忠次道,“主公问的是,能否依凭此城治理关八州?” “是,我正要说这个。平川口前面有官道可通,附近也有人家,其余地方就不行了。不得已之时,关白大人也只能夜宿寺中,若想建起街道,恐怕要将这些山丘铲平,以土填埋洼地……” 家康像石头般一动不动。众人彼此相望,都忍不住叹气。他们都清楚家康的决定,即使江户乃是一个无法住人的地方,但是诸将的家眷早已离开故乡,或是正在准备出发。 德川家康于天正十八年七月二十,正式移封关东。 各将领陆续被传回小田原,家康要他们准备移封之事,再令其各自回领。当然,小田原的北条余众尚多,因此诸将须准备妥当之后,立即返回。今日聚集在此地的人,便备于八月初一和家康一起进入江户。 “在入城之前,”户田三郎右卫门道,“传言江户城有本城、二道城、三道城,乃是个易守难攻之城。但这个传言早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如今,城池早已不复当年雄姿,其间杂木丛生,空垣断续,往来不通。平民无处栖身,处处漏雨,处处炭渣,就连厨下的地面也都腐烂不堪。就算是关白大人,也会逃之夭夭。我看,唯寺庙方可暂住……” 一直保持沉默的大久保忠世道:“那么,你认为应该先整修城池了?”他仿佛在代表大家询问。 “不,这就要看主公的意思了,在下只不过是依照命令,说出实情罢了。” “奥平,你以为呢?”本多忠胜问道,“现在众人的家眷都已经离开故里,说不定都借宿在寺庙呢!虽然主公已拨下费用,但是到了江户,恐怕没有地方可供女眷居住。” “这……如要暂时住在小田原……”家康女婿奥平信昌正欲说话,却被本多佐渡接了过去:“这些你不用担心,虽可能准备得不够充分,但是神原已经先行前往解决住宿了。” “在那种偏僻的地方,如何准备?” “不,我指的并不是在城池附近,我想那里必定有几处寺院,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住家。只要我们暂时住下,尽早整理好街道即可。况且,各重臣的家眷必定会分批前往领地,届时若有别的城池或住处,不必定要住在江户。最重要的,乃是主公当在众人之前,率先进入那荒芜之地……” 酒井忠次晃动着他长满白发的脑袋,打断正信道:“佐渡,谁要问你?你怎可自作主张?”忠次身为老臣之首,必是对一直保持沉默的家康感到不满了。此时各将的家眷已经开始迁移,而家康却还未公布各个重臣的领地和落脚处。故,谣言纷起。 “真没想到啊!” “是啊,以往那些倚仗家世、没有实力的老臣,看来终于要被换下来,让有实力者登台了。” “哦,负责商谈的是佐渡守吗?” “不知佐渡守为人是否正直?” “我想应该没问题。那么,那些重臣们答应吗?” “不管他们答应与否,反正已经被派往他地了,不服从命令又能怎样?以后像松平家那些不事生产之人,领地恐怕比谱代家臣还少。若不令行禁止,如何整治关八州?看来主公已下了决心。” 在这些传言之中,有一点可以确信,即小田原城将由大久保忠世驻守。若守小田原城,其俸禄应不在四万石之下,这可说乃是对他的肯定。而其他重臣的去向则还在考虑之中,难怪酒井忠次有些急躁了。 “主公!”忠次对家康道,“由户田方才的那些话,可以想见日后的困难非比寻常。当然,主公应有足够的自信。” 家康闭着眼睛,点点头,“你们放心好了,只要有百万石的土地,不论何地何时,我都能进攻京都。” “你们听到了?有趣!可是主公,如果您想证明您的力量,是否该尽快安排家臣们的去向?” “你是要确定领地?” “是。” “韭山已交由内藤三左,小田原交与忠世。其他众人,等到了江户再定。如果中途变更,恐对领民和领主都无益。” “可是,如不决定各人的落脚处,怎么迁移……” “忠次!”家康睁开眼睛,“我决定不立即分配,乃是因为我从历代得到教训,以赏赐定天下,其实不堪一击。你知足利将军的天下为何这么快便群雄并起?为何会以下犯上?” “这……” “哼!既然不知,就休要多嘴!足利便是以赏赐来平服众臣,一开始他便造了一个追求实地的队伍。关白也未变更,依然四处封赏。德川家康不同,我不要任何为了奖赏才尽忠的家臣!这是我的决定,你们牢牢记住!” 家康这一番掷地有声之论,不仅仅是针对忠次,但是忠次却颇不快,他悻悻回头对忠胜道:“有我们这些人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闭口不言。 “众位听好。”家康的语气缓和了些,“再也没有比盲目行动更误事的了。赖朝公始终坚持他的志向,虽然兄弟阋墙,亲人相残,但是他创立的幕府却持续了一百六十余年,镰仓武士的风骨也流芳百世。后起的足利氏却无此能耐,只急着取得天下,挑拨世人欲望,以建立威仪。在利欲熏心之下,终于引发乱世,最后落得为人玩偶的下场。德川家康不封赏,不褒奖,有才干之人尽可以发挥其才。进入江户之后,大家好生表现吧。效忠之路永无止境,只要心怀苍生,自有万里河山!” 座中一片寂静。 若本多作左卫门在座,必定会高兴得笑出来,因为,他必从家康身上看到他谏言的成效。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力清长轻轻放下白扇,道:“主公,请继续谈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家康说到半途,沉默无语。本多佐渡插嘴道:“还有什么比准备前往荒芜的江户更重要的?” 本多忠胜也道:“在下想问,主公为何要移往那片贫瘠之地?” “哦?” 忠胜拍膝道:“高力大人说得对,既然有百万石的俸禄,还有何事不成?但主公为何要接受无理的移封?虽然我们各有想法,但还未听过主公的真心话。若能明白主公的心思,我想众人自会全力以赴,是也不是,奥平?” “不错,此事确实十分重要,虽然我知道主公并不畏惧关白,主公有主公的想法,但是,光有这样的体认,尚不足以使我们尽心竭力。主公,请明示!” 家康困惑地看看立于一旁的佐渡,无奈地苦笑。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此事本不该在此时说出。但是对家臣而言,除了“只要有百万石的土地”等豪语,他们显然还想听些别的。若再不作些说明,看来他们是无法平息不满情绪。家康不由叹了口气。 “主公,请明示吧,聚集在这里的,都是您的股肱之臣啊!” 鸟居元忠催促道。家康再次看看本多佐渡,又瞧瞧在座的每一个人,道:“看来,此事费说不可。” 小笠原秀政、伊奈熊藏和永井传八郎彼此相望,点了点头。他们比那些老臣更敬慕家康,虽然始终谨言慎行,然而他们必定期待着主公给个说法。 “佐渡,看来不说不行了。”家康道。 “请讲吧!这对往后有很大的影响。”鸟居元忠再次催促道。 “好!佐渡,你来说!”家康说着,坐下了。 本多佐渡并未立即开口,他倒不是担心被人误解,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此事当是神佛给予我们的警示。”半晌,佐渡终于道。但众人反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话嘛!”可以看出,众人都甚是失望。 “我想各位都知,西乡夫人归天时,曾劝主公莫要和关白争斗,应立即避往东方。此事,想必各位都耳熟能详了。”本多佐渡沉思片刻,继续道,“那之后的情势,大家都看到了,确实被夫人言中。” “这和今日之事有何干系?”酒井忠次不耐烦道,“主公是要你说,但你也不能胡言乱语啊!” “唉……” “你直截了当说清楚,往后究竟是何情势?这么吞吞吐吐,反而让大家迷惑,何不快刀斩乱麻?” 听忠次这么说,家康点头道:“好吧,就由我来说好了。” 座中再度恢复寂静,只听到烛台灯芯燃烧的声音。 “此事万万不可传扬出去!” “是。” “我这么做,是为了将来取得天下。” 大家都屏住呼吸。因为家康所言,乃是他们最想听的。 家康双眼炯炯有神,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取得天下这一念头,在众人心中萌芽已久,只是从未听主公亲口提及。几番犹豫之后,家康亲口说了出来。这番犹豫,让事情更显慎重,比起无心之语,效果迥然不同。 “我想众位都明白,最初我并无此企图,过去都是对关白言听计从。” “不错。”鸟居元忠附和道,“这都是关白造成的。” “所以,佐渡守方才说,这是神佛的旨意。其实,很久以前,我便暗自期许。” “是啊,”酒井忠次道,“康政、直政、忠胜,人人都对关白不满。” “我有取天下之意,一切都是因为关白的性情。”家康环顾四周,朝身边的鸟居新太郎使了个眼色。新太郎立即站起身,到厅外的走廊边巡视。家康续道:“各位也看出,关白统一天下之后,会立即出兵朝鲜。” “是。” “但,出兵朝鲜与主公东移有何关联?”高力清长始终言简意赅,但锋芒毕露,大家不禁侧耳倾听。 “据我所知,朝鲜背后乃有大明国。此次战事,关白恐怕不会轻易获胜。家老们都甚忧心。” “……” “不过,我并不是在询问你们的意见。若随意向关白进言,反而会触怒他,因此很少有人敢出言相劝。最近利休居士和他有争执,各位大概已知。故朝鲜之战时,若我们居于西边,无论如何,自会被派为先锋。” 家康向旁边的松平康元招招手,低声说道,“此事十分重要,如关白在海外败北,我们又被令为前锋,必然尸骨无存,到那个时候,谁来治理天下?届时海内势必再度大乱。故东避之举,正中我意。感谢上苍让我们隐居江户这荒芜之地,在这里建造官道和城池,平抚小田原余众,不让他们作乱。届时,我们便有无法分身的理由了。待关白亲自出兵朝鲜之时,我们则可蓄集势力,厚积薄发。明白吗,这次进入江户,我们要始终以尚需建城为由拒绝出兵。这并非谋略,而是关白为我们选择的道路。” 此事恐怕在家康心中萦绕已久,如让秀吉从某人口中得知此事,必与家康决裂,因此万不可泄露出去。然而,重臣苦苦央求,家康不得不说,但相信在消息泄露之前,尚有充裕的时间。家康静静地环视四周,继续道:“你们明白了?从地图上看,江户虽地处偏僻,但正处于一片沃土中心,只要尽心耕耘,自会良田万顷。” 众人的目光都被地图上靠近海洋的江户城吸引。 “这里有数条河川注入海洋,从下野、上野、武藏,到下总、上总,各有河川相连,可自由往来。若将此地填埋,再纵横分割,必定可筑起一座堪与大坂匹敌的城池。西面有箱根之险为屏障,亦可向大海拓展。但是……”说到这儿,家康睁大了眼睛,“问题是,大家能否上下一心,团结一致?” “这还用问吗?”忠世道,“主公大可放心!” “自冈崎以来,我们代代相守,有谁不解主公的本心!”忠次和忠胜拍着胸脯大声道。 “德川家康若能再年轻二十岁,势必会以当年驰骋三方原的气魄,以取天下为目标,突破关白的封锁!” “我们愿意跟随主公。” “嘴上虽这么说,但将来的艰辛恐会千百倍于今日。” “这些我们知道。” “对,为了天下,我们要向东行!” “听你们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以后对我的安排,不得抱怨!” “是!”众人齐声道。 “对于控制里见、佐竹、箱根、甲斐、北方的信浓等地,我已有准备,届时不许表示不平!” “为了天下,我们须常回想主公当年在骏府为质的那段苦难岁月。”在鸟居元忠的提议之下,座中一片附和之声。 家康拍拍手,唤来新太郎,“好了,明天出发时,大家喝一杯。” 发出这道命令后,他不禁胸口一热,“说了这么多,希望不会白费……”看到家臣们放心地雀跃不已,家康不禁心想:秀吉能有几个这样的家臣? 面对这些无法用赏赐换来的忠诚,家康的激动不在众人之下。他急忙背过脸,用笑声掩饰了抽泣。 第七部 南征北战 十七 居士悟天命 天文十八年之秋,静静降临京城。丰臣秀吉结束了奥州之事,已快到京都。 早一步从小田原回到聚乐第的利休居士,独自静静坐在只有四叠半大,曾经招待过不少大名、茶人的房里。他既非在此坐禅,亦非在此安居。 该来的终于来了!面对这样强烈的不安,他开始回想过去的种种。此次前往小田原,利休在秀吉面前失宠,这起因于二人对伊达政宗的不同看法。秀吉并不将伊达政宗视为一般武将,也并不视之过高。以其乐观的习性,他认为政宗所为算不了什么。由于政宗对是否前来小田原犹豫不决,使得秀吉大怒,便削了其封号,将会津四十万石赐与蒲生氏乡,将政宗圈于米泽三十万石之地。利休对此提出异议。 利休被称为老顽固,不无理由,他毫不客气地刺伤了秀吉的自尊:“大人,您不认为伊达乃可用之才?” “什么可用!他根本对我视而不见!” “但在下以为,伊达大人和蒲生大人不同。” “哦,你的意思是我看走了眼?” “有时候,大人确会看错。”利休无所畏惧。当初筑一夜城时,一心反对的政宗经常要求利休从中调停。 “你倒说说看,有何不同?” “大人偏袒蒲生大人,认为蒲生的器量胜过伊达。但在下并不这么认为。” “但是,忠三郎说过,政宗此人不好控制。” “不错,但是在下以为,大人应知蒲生大人前往新领之后,不明当地民情,会不知不觉被伊达操纵。” 话说到此,平常总是笑容满面的秀吉突然翻了脸,拍着桌子道:“宗易!你何时喜欢干政了?我何时准你大谈政事了?” “是。但是,政宗要我替他传话……” “住口!看来传言不假。都说你收了政宗的好处,才这般为他说话。” 话说至此,利休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比秀吉更是愤怒。他心中无愧,但秀吉曲解了他,使得他再也无法忍受:“大人,我何时受了伊达大人的贿赂?” “住口!茶道方面,蒲生和伊达确实不同。但,你竟敢说我看走了眼!” “是大人要在下仔细观察伊达的。伊达天性傲岸,不肯屈居人下……在下并未回护伊达大人,只是想请大人注意,米泽三十万石无法满足他。大人把蒲生安插在会津,想以此牵制德川和伊达,但蒲生反而被伊达所制。若非如此,恐怕早已暴乱四起。两地相隔甚远,岂不对大人造成困扰……” “住口!”秀吉简直像变了个人,“我岂会受你这厮的教训,退下!” “是。大人要在下走,在下就走。但在下还有一言:利休决不会为了钱财,做出违背良心之事,请大人明鉴。” “哼!我骂的就是这个!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想当年,我把大德寺的古溪和尚放逐到博多,你是不是在聚乐第为古溪办茶会饯别?” 利休终于明自是谁将此事告与了秀吉——是宗及! 秀吉继续逼问:“你敢将被我流放之人请到聚乐第,这已是罪不可赦!当时你室内还挂着什么?” 利休大惊。大德寺的古溪和尚乃是他的禅宗师父,他相信古溪并非无故失宠于秀吉而是与石田三成不和,为三成谗言所害。利休深信秀吉流放古溪并非出自本意,因此在送别茶会上,特将秀吉放于他处的“天下第一名物”生岛虚堂的墨宝赠送于他。 “挂着虚堂的墨宝。”利休坦然道。 “虚堂墨迹为你之物?” “不,是大人托在下保管。” “你还有脸说!你把我托你保管之物送与那个罪人,你可将我放在眼里?” 利休终于明白秀吉愤怒的原因,一时说不出话来。古溪和尚在利休的斡旋下获得特赦,此前已从博多回到京都。若自己言语失当,恐怕会对古溪不利。想到这里,利休不欲再和秀吉争论,道:“十分抱歉,当时我以为大人心胸宽大,不拘常格,心向茶道,才这么做。此事确是在下欠了思量。” “不,是你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下去!” 利休从此蛰居于他汤本的小庙,做些细工,看来与秀吉之结,一时之间恐是无法解开的。他批评秀吉的亲信蒲生氏乡之才具在伊达政宗之下,秀吉当然无法忍受。后来,利休又从织田有乐处得知,似有人中伤他,说他在蛰居之时,赚取了不少钱财。 利休并不多作解释,他的确赚过钱。谗言之人指的大概是他在修行之时,把韭山竹做成的插花筒之类卖与别人之事。当然,利休也分赠一些给秀吉,都是秀吉最喜欢的尺八、园城寺、夜场等款…… 老实说,利休一直无法真正认清秀吉的性情,或许他把握了十之八九,却忽略了最可怕的一点:秀吉表面豁达,内心却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固执。换言之,他想超越世情的淡泊,只不过是用来掩饰他的固执。这种可怕的固执,在秀吉处于自信巅峰时,断不可被冒犯。光秀曾批评秀吉是“无识男子”,后与秀吉形如参商,并最终被秀吉所灭。柴田胜家无心时嘲秀吉为“发迹农夫”,后来命丧大火。信孝则说过秀吉“替家母拎鞋”,而为秀吉憎恶,未几也遭不幸。 秀吉和信雄讨论家康旧领之事时,信雄曾道:“我想关白应知,尾张、伊势终是我家祖辈相传之地……”他因此话而被贬斥。当然,这是秀吉布下的陷阱,只怪信雄太无自知之明。如此算来,利休是错上加错。 除了政宗和氏乡的问题,还有茶碗的颜色之争,以及私交罪人、干政……茫茫长天,利休岂右立锥之地? 利休坐在四叠大的厅里沉思着。秀吉虽然好胜,他却也不愿坐以待毙。当年秀吉为茶碗的颜色与利休起争执时,曾道:“利休,你等着瞧好了!”或许他当时就已开始找机会下手,这和其器量的大小绝无关系,只能说乃是人性的弱点,而利休在不知不觉中,逆了龙鳞。此外,二人的争执还关乎堺港,关乎出兵朝鲜。 博多的岛井宗室被派往朝鲜,详细探查那里的一切军备、人情和众大名的状况。宗室让斋田传右卫门、本山助右卫门,和堺港一些有势力的人物,聚集米粮、酒水、铜铁等,在朝鲜的庆尚、江原、京畿、黄海、全罗诸道一边做买卖,一边打探,暗中将消息带回。 大明国并不像秀吉想象的那般容易攻取。万一陷入苦战,即使投入日本国的所有人力,恐也无法打赢广袤的大明国。宗室回来将此事向秀吉禀报后,侍候左右的利休当然反对出兵,并担负起进谏之责,他便是在那时触怒了秀吉,不为关白所容。 他太大意了,没能看清秀吉个性的弱点,多次触怒,方有今日之厄。小牧之战时,家康与秀吉针锋相对,然而在小田原之战时,家康却能藏起心中的恨意,消除双方芥蒂。利休现在才认识到:“看来,还是德川大人更胜一筹。” “父亲,姐姐来了。”院子里传来养子少庵的声音。 “阿吟来了?叫她进来!”利休看着噼啪作响的炉火,突觉口干舌燥。 “父亲,是不是没茶了?” “哦,刚才在想事情,怎样?孩子们还好吧?” “还好。”少庵出去了,阿吟坐了下来,“父亲,女儿遇到难题。擅大鼓的通口石见来找我。” “难题?” “关白大人要我去他身边。”阿吟双唇苍白。 利休急忙将目光转向别处。他知阿吟想说什么,只能回避不语。见父亲默不作声,阿吟也不好再说。 良久,利休尽量平静道:“通口石见到你那里去了?” “是。您比关白大人早一步回来,大人好似九月初一回京。” 擅大鼓的通口石见也是秀吉身边的人,在小田原时还和利休在一起。石见因得淀夫人喜爱,经常出席酒宴,想必可以得到些消息。 “父亲,石见先生不肯说,究竟是谁恶意中伤于您。” 利休缓缓摇了摇手,“我方才也在想这事,不管是谁进谗言,总之,我和关白之间缘分已尽。” “缘分已尽?为何?” “父亲太任性了。哦,石见还说了些什么?只说大人希望你到他身边去?” “不,还有比这更令人担心的。”阿吟向前探出身子道,“关白大人对您动了怒气。” “哈哈……关白之怒。” “当时在座诸人都出面劝说,绝不会有此事,您是关白的茶道师,没有关白,哪有您……而您对他一向心悦诚服、忠心耿耿。” “谢谢他们的劝说。关白的茶道师?因关白所赐而名闻天下?唉!我难道真到了没有关白就无法生存下去的地步了?” “不,这只是为了缓和当时的气氛。可是后来有一人向关白献计。他说,若怀疑您,何不向您要一件宝物。” “莫非便是你?”利休惊道。 “是。如是茶具,您定会毫不犹豫。所以,此人建议要一个活的宝物,也就是女儿。”说到这里,阿吟叹了一口气,“关白听到这个主意,拍案叫绝,不停地点头说:如果居士存有异心,定会拒绝。” “哦?” “所以他决定尽早回京,举办茶会,在座中提出此事。这些话都是石见先生告诉女儿的。” 利休闭着眼睛,听着釜中的水响。 关白为了试探利休有无异心,而要求他交出女儿。若是平常,利休必十分狼狈,这次他却出奇地平静。一切已在预料之中,他渐渐看清,这是逼他家破人亡的手段,背后似还隐藏着别的阴谋。 最近松丸夫人和淀夫人关系紧张。松丸夫人美貌在淀夫人之上,在未纳淀夫人之前,秀吉自然对她宠爱有加,且她出身京极氏,在家世方面,绝不在淀夫人之下。 她们二人看似一团和气,实则互相嫉妒。鹤松丸再次回到淀夫人身边后,这种对抗表现得更加强烈。只要有鹤松丸在淀夫人身边,身为侧室的松丸夫人,就永远被压在她之下。因此,松丸夫人突然接近北政所,欲借机反击淀夫人。 虽然阿吟是利休养女,但生父却是闻名天下的松永久秀,因此她绝不可能成为他人的侧室。如此看来,若阿吟也成为侧室,就等于是为北政所和松丸夫人增添一名帮手。阿吟和淀夫人并不亲密,却从小便和北政所切磋茶道。 “父亲,关白很快就要回来了,他若提出此事,女儿如何是好?” “……” “若父亲拒绝,关白可能会强行索要。这是石见的看法。” “哦……” “他必在回来的第一次茶会上,把父亲叫去,当众提出。” 利休依然听着釜中的水响。半晌,他轻声说道:“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你想侍奉他吗?” 阿吟脸色苍白,无限幽怨地看着父亲,这哪里像父亲该说的话?昨夜阿吟辗转反侧,几乎难以成眠,心里想的便是父亲。 “你呢?或许北政所会喜欢你。” “父亲,女儿是在问您的意见。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您,我根本不想侍奉任何人!” “哦。”利休依旧闭着眼睛,“这么说,你是不希望关白对我心存怨恨,为了保我平安,才不顾自己的感情,前去侍候?” 利休的声音依然那么平淡。而阿吟却激动起来:“不错,您年岁已高,女儿不希望看到您生意外。” “我明白。” “但是,女儿却不明白您啊。” “阿吟,你先别急,是谁说没有关白,就没有我利休?” “这……” “好吧,先不谈这个,这句话却让父亲有了决断。” “决断?” “是,我在意此话。然而,此话却不无道理。” “我不明白您究竟在说什么……” “莫急。若我真为了茶道而死,可说是死得其所。对秀吉而言,我是茶道名家,但对我而言,秀吉是个不通情理之人。” “……” “但仅仅如此还不够,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茶道。” “为了茶道?” “是的。不管有无秀吉,茶道永远是世人生活的一部分。若我不这么做,那便只是关白的利休……但,若我以茶道为主,那么关白亦无非一个学习茶道之人。” “什么?” “是要以茶道为主,还是要以权威为尊?” “可是,父亲……” “我已决定,为了茶道,为何不与关白争斗一番?”利休睁大眼睛,笑眯眯看着阿吟。 “即使您和关白相争……” “还是会败给权力,是吗?但,若我胜了,我便开了茶道风气之先。” “这……” “阿吟,拒绝关白大人吧!即使你真去侍候他,亦只会玷污了茶道。你想想看,像千利休这样的人,竟然让女儿去当别人的侍妾……不管是真是假,总会有此种传言。到时候,即使我平安无事,也会使茶道蒙羞。我不能放弃茶道,即使我死了,也要发扬茶道。这才是我活着的意义。” 利休洋溢的热情像一团火暖着阿吟的心,阿吟开始重新认识父亲。从情理而言,他的想法毫不僵化。秀吉称雄天下,利休精于茶道。如此一来,即使是古溪和尚,也会对父亲生起敬意。但是,作为女儿的阿吟,并非为此才尊敬父亲。 秀吉一直认为,世人皆应照他的意愿行事,他秀吉便是天理、是善、是正义。秀吉确有过人之处。然而他过度执著于自我,一旦有人与他发生冲突,便毫不留情地将之除去。然世上却仍有一人让他无可奈何,那便是德川家康。 利休已决心与秀吉对抗。一旦秀吉发怒,必会以杀戮来结束这一切。但是,阿吟对父亲的尊敬和感情,却并不因此而发。 “父亲,我明白您的感受……”阿吟谨慎地说道,“真正聪明的人,应该懂得在纷争中自保。” “在纷争中自保?” “是。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 利休面带微笑,眼神却流露出悲伤,“不,阿吟,你想错了。自保得以生存,但最好的生存之道是,当争时便要去争。” “关白大人就是因为有同样的想法,才想杀了您。” “是啊!没有人肯让步,那时,我就胜了。”利休抬头沉思,“他拥有权力,我却软弱无力。对方一旦应战,便是败了。阿吟,从今日起,我要超越禅界。”说完,利休唱起他最喜欢的慈镇和尚的歌:“气长存于心,则为渡世桥。”歌声中充满弘扬茶道、为茶道而生之人的悲哀。利休似乎想由这歌声跨出一步,走进“物皆自得”的境界中。 阿吟知道,父亲一旦下了决心,是不会动摇的。她不知所措,毕竟她只是一介女流。 “父亲……”阿吟想要说点什么,却悲伤得久久说不出话来。父亲利休已注定有血光之灾。阿吟再也忍不住,伏下身子哭了起来。 第七部 南征北战 十八 三成进谗 “空寂一词,为茶道之人重视并引以自戒。然世俗之辈却只在表面装出空寂之态,内心绝无空寂之实。徒具空寂外表之茶事,糜费无数,炫耀珍奇,此番空寂风流,不要也罢。” 《禅茶录》里的这段话,似乎就是特意写来讽刺丰臣秀吉的。不但千利休对此大为反感,他的对头石田三成也感到十分棘手。三成四处宣扬秀吉是真丈夫。这位稀世的英雄只有始终表现杰出,才能作为拯救乱世的太阳之子万世流芳。因此,利休与其背后的那些商人,在三成看来都是些老奸巨猾之辈。 茶人们携以“空寂”为名的灰黑色银质茶具,进入秀吉的奢华世界,并与之对抗。他们并非毫无目的,而是别有用心,想借机向人们夸示,内在的品质才更有价值。他们明里对秀吉俯首帖耳,暗地却一次次背叛,并不断扩张势力,正如他们做买卖的手段。 正因为有秀吉的奢华,才会有“空寂”;正因为得到秀吉重用,利休才能名扬天下。因此,他理当对秀吉感恩戴德,可是他偏偏出言不逊。因茶道不同,而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实非利休所料,亦为人世之悲。 天正十八年九月初一,秀吉凯旋返京,他嘹望着到山科迎接的朝臣长长的队伍,回头对石田三成道:“治部,我们可算是回到京城了。”虽然秀吉今日装束的奇特不逊于出发之时,不过已无人觉得可笑或奇怪了。秀吉的风格彻底主导了时世。 “正是。让公子久等了。” “他又长大了些吧。真想早点见到他,却不能先去淀城。这些尘世规矩还真是麻烦。”说到这里,秀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蒲生要是能顺利把事。办就好了。” 三成沉默。 “要是不能办好,我会被利休笑话。” “大人,您不必把居士的事挂在心上。” “话虽这么说,他们都是可用之材啊。我总觉得,我让伊达和蒲生领地相邻,是在奥州撒下了争斗的种子。” “大人,”三成抬头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道,“您过于纵容居士了,这使得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这话可不简单。秀吉没再搭话,而是策马前行。后面跟着长长的出迎队伍,在这种时候无法谈论这种话题,秀吉也不愿谈。 当队伍行进到三条大桥时,道路两侧挤满了秋收完毕的百姓,其势不逊于祗园祭。众人挤作一团,都想一睹秀吉的风采。秀吉不时举手向人群致意,心中却一直在琢磨三成的话。 回到聚乐第,秀吉忙着接受朝臣们的祝贺,脱不开身。直到他沐浴完毕,坐在灯下,才得空再次把三成叫来继续此前的话题:“治部,你说居士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是何意?” “啊?”三成仿佛已忘了这件事,一脸茫然。 “我想令利休准备这个月初八的茶会,然后趁机向他要一件东西。但是……先不说这个,你说说利休犯下了什么罪行?” 三成好像想起来了,点头道:“其实,前田玄以大人也屡次提过,说最近居士恃宠骄纵,似有些自大了。” “哈哈,他会自大?这我可从未想过。不过,你说的罪行,我却不能置若罔闻。” “实在抱歉,这也许是在下出语轻率。我虽还未亲眼见到,不过听说大德寺的山门……就是连歌师宗长捐赠的金毛阁……” “哦,听说造得甚是庄严。” “听说在那个门楼上,安置有居士着雪靴的木像。不知大人可听说过?” “利休的木像?” “是,脚穿雪靴,手拄木杖。” “哦,那是因为利休和大德寺的和尚们来往甚密吧。” “果真如大人所说,倒不必担心,但他曾经在送别古溪和尚时,擅自把您寄存于他处的生岛虚堂的墨宝送给古溪,在下以为他有些不谨慎。” “嗯。” “如果大德寺是个普通寺院,一笑置之也就罢了。但它可是五山之一,钦差与关白大人都会路过。在这样的山门放置他的木像,而且穿着鞋,就不能等闲视之了。”三成尽力语气平稳,却又极为煽动。 “嗯。”秀吉低吟了一声。他有些不快,但也未被激怒,“这也许并非带有恶意。” “这不是恶意善意的事。在下担心此事会使皇室对大人您起疑心。” “皇室?你是何意?”秀吉疑惑不解,他忙对房里的侍卫和侍女们喝道,“事关重大,你们都退下。”然后回头道:“治部,就剩我们二人了,有话你就直说吧。” “遵命。”这次三成面带怒色,向前膝行一步,大声道,“听说现在市井之间,已经有了可怕的传言。” “什么样的传言?” “恕在下直言,是说关白大人出身卑微,因此不尊皇室,也不知皇室之贵。万一天子行幸大德寺,从利休穿鞋的木像下走过,大人认为无妨吗?” “出身卑微?”血气一下子涌上秀吉脸庞。 三成算计着这席话一定会激怒秀吉。他说这番话,决非因为嫉妒或阴谋,而是绝对不允许利休夺去秀吉的光辉,他打算堂堂正正向利休发起挑战。事实上,三成也的确担心,若置之不理此事,天皇必会怀疑秀吉的忠诚。 秀吉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奇怪。” “奇怪?家臣行为不当,是大人失职。在下认为,应趁谣言还未传遍天下,妥善处理此事,以示惩戒。” “治都,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居士和大德寺的春屋、古溪、玉甫和尚等,都颇为清楚皇室的尊贵。别担心,他们只是装饰金毛阁,并非因沉迷于茶道而这样做。好了好了,这事我自会妥善处理,你别危言耸听。” “大人!”三成话一出口,便无法控制,“请不要忘了,他们乃是靠了大人才得偿所愿。” “我知道,别担心。” “大人终于统一了天下……吹毛求疵是人之常情,在下以为,为了防人之口,谨慎处置非常重要。” “这是当然。所以我才说要妥善处理。” “不能再沉着了。” “你太激动了,三成。” “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下想让大人的威仪毫无瑕疵。一旦此事引起批评,大人就须作出能让世人接受的裁断。” “治部,你是想说,由你来处置居士?这不行!茶道是丰臣秀吉允许的,是我为政的一部分。我不能受你指使。我说了不用担心,你还不明吗?” 三成变了脸色。他目光炯炯,又向扶几膝行一步。 “治部,不要再说了。”秀吉又阻止他,“你可是我的左膀右臂。你想想看,若让你处置居士,世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说利休和治部争宠,互进谗言。这样的话,你还有可为吗?所以……”说着,秀吉压低了声音,“我接纳你的意见,但是此事始终由我来裁断,你装作一无所知。这不是为你考虑吗?” 秀吉言已至此,三成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在侧近之人中,三成的脑筋是转得最快的,所以今夜他打算就此打住:“大人见谅。” “可明白了?” “刻骨铭心。” “不只是利休,你不能和任何人起冲突。” “可是,利休仗着是茶道宗师,连对大人都要说三道四,这……” “我知道。因此才让他准备初八的茶会,以作试探。哈哈。这点小事还难不住秀吉。你在旁学着就是。” 但三成似乎达到了目的。因为,秀吉从那以后,越来越注意利休,去淀城见淀夫人、去皇宫参见天皇时,也未曾忘记此事。 初八的茶会如期在书院举行。 客人是球主座和宗湛,饰台上挂着天神的名号,席上摆放着青瓷香炉、古铜花瓶,旁边有一个台子,上放风炉、霰釜、金水瓶、金茶勺、竹搁板等物。古铜花瓶里养一株小车草。起初摆放的都是黑茶碗,后来考虑到秀吉不喜黑色,遂换成了濑户的茶碗。 茶会开始时,秀吉状似随意地跟利休说了些话,但并非无心之言。他打算若无其事地从他在北野大茶会上看到阿吟,并喜上她说起。茶席上的利休突然听到这话,不知会如何狼狈?对喜欢说笑的秀吉而言,这是个有趣之极的计划。可是,三成已事先听说了,因此并无特别有趣之感。 “哦,居士啊。”秀吉手里拿着茶碗,声音生涩得连他自己都生厌。利休平静地抬起头。他正视秀吉时,眼神总是很平静。秀吉想到这一点,声音变得更生硬了。 “我今日有一要求。” “很荣幸,大人有何事?”利休如果表现得稍微紧张些就好了,可是他相当冷静。 “毕竟是此道高手。”秀吉转头看着宗湛,似有些尴尬,“各位也听听吧。其实,我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啊……”伴着干巴巴的笑,他脸红了。 “在下洗耳恭听,大人向居士要的,一定是名品。”宗湛小心地放下杯子回答。 “不是茶具!”秀吉慌忙摇手,“去年的北野大茶会上……” “是,那个时候……” “我记得曾经走到宗安的席前。” “万代屋先生的席前,对对,我想起来了!棋盘格子门上垂下绳帘,还装饰着村田珠光的抛头巾茶罐,很有意思啊!” “不不。这种事,我并不很在意。”在宗湛的引导下,秀吉终于能自在地说话了。 “那宗安必颇遗憾。他说过,如果大人喜欢那个元朝的茶碗,他会献上。” “不不,我有太多的名器,可是,那个席上却有我所没有的。”秀吉故意转头问利休,“那是……什么呢,利休居士?” “哦!在下一无所知。”利休淡淡地说完,举起筷子。 “居士啊!那其实就是宗安之弟宗全的遗孀啊!” “啊!阿吟?”宗湛瞪大了眼晴。利休当然也应大吃一惊,可他似根本不为所动。 “我也很奇怪!那个时候,阿吟只是规规矩矩跪在地上,抬头看了我一眼。可是,自从那次起,她的模样就无法从我心中抹掉了。我已有淀夫人、松丸夫人等,她们都很尊贵。可是,阿吟有她们所没有的,和忠兴的夫人又不同,纤柔而温和,坚强而优雅,华贵而朴实。我一直不知世上有这样不凡的女子……可是,由于小田原的战事,一直没机会提出此事。不过,现在天下已定,我就向居士提出来,把阿吟送到我身边吧!”秀吉说着,逐渐陷入迷恋上阿吟的错觉中。 秀吉若真心想要阿吟,定会不择手段,但他想试试利休之心。这样一来,若被利休拒绝,关白的脸该往哪儿搁?因此秀吉语气强硬,就是非让利休答应不可。 “这不是开玩笑!”秀吉认认真真道,“到了我这个年纪,知道什么是恋慕,因此问过宗安,他说阿吟已和万代屋没有关系了。虽然她乃是万代屋的遗孀,可是宗全已故去,她便只是利休的女儿了,让我来和居士谈!居士啊,我秀吉很想……把阿吟给我吧!” 利休并不吃惊。 “怎样?” “遵命!在下一回去,就把此事告诉女儿。” “这么说,你答应了?” “没有异议。” “好,就这么定了。如此一来,我从今夜起就能睡得安稳了。” “大人……” “不用明日送来,如她愿意,我会为她准备居所。” “大人,这只是在下的承诺,事情还未定下。” “你不能作决定?” “是,如大人所知,她非我亲生之女,乃是贱内宗恩和松永弹正之女。” “现在她的父亲便是你。” “是。她却不一定会听我的。” “你要和她商量过后,才能决定?” “也有些担心……” “怕阿吟不答应?” “若真如此,还请大人原谅。” “利休,休要哄我!” “当然。” “你说没有异议,是故意敷衍我的?” “不敢!只是在下教了太多茶道给她……否则,她定会对我唯唯诺诺。因此在下担心……” “利休,你这话好生奇怪,难道因为她懂茶道,就会拒绝我?” “是!茶道放心于天地,天地便是神佛,神佛就是天地。奉行茶道的父亲把女儿送出为妾,以谋出人头地,会使世人误解而玷污茶道。因此,若她要拒绝,在下亦无话可说。在下所忧就是如此。” 秀吉屏住呼吸,敏感地觉察出利休想说什么,立刻紧张起来。阿吟因懂茶道,或许便会拒绝关白,此理似不通!可是,让女儿为妾,便会被误解为图谋出人头地,从而玷污茶道,利休这些话却无一丝破绽。 利休继续道:“在下知小女个性,故才担心,若她拒绝,我该怎生是好,请大人教我。” 若非身处茶席,秀吉定会怒吼,他痛恨利休在这种场合下的镇定。秀吉已完全陷入对方设下的圈套。茶道就是放心于天地云云,不就是利休自诩与神佛同格吗?由此看来,他当然会无视秀吉的存在,若无其事地把自己的木像装饰在大德寺山门上。秀吉努力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怒气,他直觉,此时愈怒,对自己的伤害就愈深。另外,他实无法立刻舍弃对利休的信任。 但若秀吉现在大发脾气,结果阿吟却答应为妾,那就太失颜面。先听听他女儿的回答也不迟。秀吉这么想着,苦笑道:“居士啊,世人不是常说,恋慕不可以常理度之。好,我先想想看,你也尽量说服令爱吧。” 这日的茶会,在秀吉的让步下,看似平安无事地结束了。但是,秀吉与利休的芥蒂却越来越深。他一边派人去查大德寺山门的事,一边又不怀好意地催促阿吟给他答复。利休却总是说:“小女请求再考虑一下,她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请给她一点时问……” 在巧妙的拖延当中,奥羽却如利休所料地出事了。伊达政宗暗中煽动领民在蒲生氏乡领内作乱,氏乡和政宗之间关系日渐紧张。 转眼到了天正十八年冬天。 对秀吉而言,这决非一个快活的冬天。自那次谈话后,他觉得每日来到面前的利休,都好像在嘲笑他,因此每天都很不快。 天正十九年年初,奥州的事终于不能再坐视。而这时,秀吉在日渐加深的对利休的憎恶中,突然想到应自省。 所谓葛西大崎之乱、九户的骚乱等一直持续,留在奥州的浅野弹正少弼长政、细川忠兴等,就留在二本松过年,和蒲生氏乡共同平定暴乱。可是二本松和会津的通路却断了,他们也很清楚,这些暴徒背后的指使人乃伊达政宗。 这一年,京城却甚暖和,泉边的福寿草开着黄花。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入门内。 “利休有事要单独向大人禀报。”这天见到秀吉,利休便道。 终于要谈阿吟的事了!秀吉这么想着,令身边的人退下,道:“又有何事啊,利休?” “在下想向大人报告奥州之事。” “奥州之事?与你何干?” “奥州有我的弟子,如细川家的松井佐渡、古田织部正等,都在风雪之中效忠,他们给我来了书函。” 这话触怒了秀吉。不只是古田织部和松井康之,固守于二本松的浅野长政和蒲生、伊达,据说也都是茶道名家。“那又怎样!我可不许你对我的将士无礼。” “大人此话令在下意外。在下与人交往从不分敌我,大家都在效忠,恪守本分,如此而已。” “哦,这么说,茶道是不分敌我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无论大人是否采纳,利休不得不说……” “我懂了,说吧。只是,事已至此,休要替政宗辩护。” “大人,利休从未维护过伊达大人。我们茶人看来,蒲生无法压制伊达政宗,请大人莫要疏忽。” “说下去。” “这样下去,奥州的纷争会愈加剧烈。因此,请赶快命令清洲的中纳言秀次大人和江户的大纳言家康大人出征。不只如此,等三月雪融后,大人也需亲征。这样一来,任伊达政宗再有本事,也可以应付他了。” 秀吉乇骨悚然:利休窥透了他的心!利休还让他开始思索,所谓憎恶,到底是什么?秀吉已开始憎厌利休,利休自也清楚秀吉的反应。尽管如此,利休仍若无其事地向他献策,其想法竟与秀吉不谋而合!秀吉正想让家康派人去奥州,也想派弟弟秀长,以免移封江户后忙作一团的家康会心中不平,而且伊达政宗也已窘况毕露。可秀长自去秋以来就卧病在床,如今病势愈加沉重了。秀吉尚在犹疑,利休竟已提出秀次之名。 两个互相憎恶的人,对于奥州之事,意见完全一致。若利休是黑田孝高或家康那样久经沙场的武将,也就罢了,可他一介茶人,却有这般见识!更恼人的是,他的茶友令他消息灵通。可是,他却没有忘掉天下,是为了秀吉才不断思考。二人的互相憎恨,竟使得世道为之一变。秀吉忽然想到,或许此如夫妇之道,彼此都承认对方,甚至在心底相敬相爱,而不能互相谅解之故,乃是对对方要求太苛。 当然这个时候,秀吉不能老老实实点头称是,反而冷嘲热讽地揶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军师,黑田若是听了,也会心悦诚服。不过,不要思虑过多,想多了皱纹会增加啊!”他叫来下人和侍卫,以封住利休的口。 可很快又发生了两件不快之事。正月二十三,秀吉之弟秀长病亡。从朝鲜回来的岛井宗室则当着众人道:“请不要出兵朝鲜。”他详述那里的种种人事,大力反对出兵。 秀吉怒不可遏:“谁指使你说这些话的?哼!你把看到的情形说出即可。滚!” 秀吉后来听说,宗室在禀报之前,曾与利休在不审庵密谈过。此事令他忍无可忍,他对自己重复了好几次:“不能再原谅利休了。” 天正十九年是闰年,过了两个正月,进入二月后,已是春天。 秀吉忙得团团转,除了打理奥州之事和秀长的葬礼,还要接见携带天竺王的书简而来的洋教传教士,以及安排遣去西洋的使节,好一阵子无暇顾及茶事。 秀吉为奥州的事恼火,却只有照利休所言去做,别无他法。派羽柴秀次和德川家康去催伊达政宗进京后,他亲自前往清洲城,在那里斥责政宗,又于二月初三返京。在这期间,秀吉并没有忘掉利休的事,如鲠在喉。这种憎恶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扭曲。 像秀吉这样的人,想到与利休对立,定会忍受不了,一定要用一种不着痕迹的方法,给对方当头棒喝。此时,这“憎恨”潜存于关白内心。 与此同时,利休却更冷静了。他太了解世人的弱点,已看破了秀吉与他的关系。世上并无绝对之事,可是人竟悲哀地去追求。秀吉认为自己绝对幸运,虽然建筑神社佛龛,他却没有信仰;谈笑风生之间征服他人,却绝不施真正的感化。因此,对茶道极为忠诚的利休,和认定自己乃太阳之子的秀吉,早晚会起冲突。而今,冲突终于来了。 由于想法的差异,二人的状态甚为不同。利休像是全副武装,认真应对;而秀吉却像是连衣带也未结好,举起竹刀就冲上了战场。 天正十九年二月十二,秀吉下令没收在奥州事件中犯错的木村吉清父子的封领后,把利休叫到自己的房间,怒道:“你真是无药可救的愚人!” 同在席上的,还有石田治部少辅和前田玄以,二人都是利休的对手。秀吉故意让他们在一旁,以威势压制利休。他当然未动杀心,只是想使逐渐与自己对立的利休惊愕且折服罢了。 “不可救药?大人是指……”利休认真地偏着头,疑惑道,“在下哪里惹大人生气了?” “休要装糊涂!”秀吉大喝一声,“你对阿吟的事佯作不知,阿吟的答复呢?” “阿吟?那不是大人说笑吗?” “你说什么?阿吟若答应了,你就当高高兴兴把她给我才是!” “大人!如那不是说笑,利休有话要说。”利休正襟危坐道,“今年是信长公十年之忌。” 秀吉霎时呆住了,这话太突然,他一时会不过意来,“什……什么?已故右府和令爱有何干系?不要转移话题!” “不管多么强势,十年之后必定有两年衰运,这是天地不变之法则。” “你是什么意思?”秀吉完全猜不出利休想说什么。三成和玄以也面面相觑。 利休是有备而来!秀吉被这些意想不到的话一刺,心中一凛。 利休似乎仔细盘算过了,以平稳的声音继续道:“天地法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如同太阳朝升夕沉,人一生也有昼夜,若因愚昧而无法明了理法,碰到阴晦之时,就会败亡。光秀、胜家的败亡,便是他们的衰运。而那时大人与他们相反,在攻打中国的泥沼中挣扎几年,终于迎来天亮。接下来的十年,神佛一直伴随大人,其间做任何事,都会成功。可大人如今又会慢慢进入黑夜,失去了大纳言秀长公便是明证。在这种年头,如果纵情女色,又会如何?因此大人必须谨慎,为将要来临的白昼作些准备。治部大人、官内法印大人也都怀着此种心情,在大人的身边守护。” 秀吉哑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七部 南征北战 十九 利休被逐 丰臣秀吉自未想到利休会有这般准备,这是何等巧妙的反击!连三成、玄以都在侧耳倾听。秀吉发现其人不可轻视,遂道:“利休,你何时放弃了茶道,而成占卜师了?是用秀长之死来嘲笑我的悲哀吗?” 利休立即答道:“大人误会了,正因为别人不知,利休必须对大人说。可大人竟认在下为占卜之流。在下这是根据五行严格推算而出。大人若不信,就大错了。人的生辰八字决定其盛衰,人无论多幸运,十二年间,定有两年不顺。此人生黑夜就叫‘空亡’。此时若轻举妄动,定招致破灭。因此须备加小心。从前太公望就是知道这个道理,才默默垂钓三年,等候即将来临的光明。信长公正好与此相反,于越前的金崎城惨败后,接下来有十年隆运。而当他前往本能寺时,忘了那是空亡之年再临。利休后悔当时为何未请信长公多注意些。因此,这次一定要提醒大人。此后的两年,便是您的空亡之期,请大人千万小心。” 秀吉听了,恨得牙痒痒——对我太阳之子胡言人生之夜将临,这是何等恶毒的胁迫!还举出太公望、信长、胜家的例子,甚至还提到秀长之死……不能再退让了。对方既然气势汹汹,自己也要全力应对,否则颜面何在? “哈哈,利休,我知。”秀吉假作让步,“你好像以为我不知空亡?我明白,而且非常清楚。即使不知空亡,我也有休养生息的常识,不必特意拿五行来说事。” “这么说,大人明白了?” “当然,我就是知道得太清楚了,因此,此后的两年,我想过自在日子,享受风花雪月,多多思量人生真意。利休,我选阿吟为伴如何?阿吟何时来?如今春光正好,我们可在花前月下共享人生乐趣。怎样,利休?” 秀吉重新提到阿吟,微微笑了。他认为如此一来,利休应也会退一步。 可是利休半步也没退,也微微笑了。秀吉的攻击,他早有预料,低叹道:“大人,您又想说阿吟的事?” “对,我想问令爱的事,才特意叫你来的。” “我就是不希望大人提此事,才故意说到空亡。阿吟果然如我担心的那样,斥责了我一顿。” “令爱斥责你?” “是。她斥责我说,过去蒙大人恩典,才获得天下第一茶道师之名,如今却忘恩负又,胡说八道。” “哦?” “的确如此。把小女送到大人身边,会使她误解大人对茶道的诚心是假的,亦会使人误解我图谋出人头地,有损茶道。阿吟乃松永弹正之女,由我抚养长大,却会因此事成为不知感恩图报之人。况且这还有负北政所夫人的恩典,也会扰乱淀夫人和少公子的心。这样进退两难,动辄得咎,实乃大空亡。” 白刃相击,火花散落后,二人换了架势。秀吉眼里灼灼燃烧的火焰突然消失了,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不能轻易要阿吟啊!” “大人能领会,不胜感激。” “那么,我必须放弃令爱?” “希望如此。” “原来,这件事会玷污茶道。茶道对你我,甚而对天下,都是大事啊!”秀吉压下怒气,突然道,“利休!若你玷污了神圣的茶道,我不会原谅你!” “是,在下知道彻底领悟此道,便是回报大人厚恩的唯一道路,在下必铭记于心。” “闭嘴!你可知有人利用长次郎和濑户的茶碗牟取暴利,玷污茶道吗?” 利休微微一笑,这一次他没有掩饰鄙薄之色。他已料到秀吉会这样说,但装作毫不知情:“大人是说有人把长次郎丢弃的茶碗和濑户的废物,高价卖出?这可不行,那人究竟是谁?” 利休一反问,秀吉顿时忍无可忍:“就是利休你这个浑蛋!” “大人?” “就是你!” “大人!长次郎虽被当今天子褒为天下第一,他们的茶具,也并不完全是最上品,濑户的陶工也如此。因此,不好的茶具统统打碎埋了。确是我告诉他们要如此做。那我又怎会把那些废物拿去卖人呢?是谁从我利休手中买到那样的废品,请不必顾虑,告诉在下。若有人假冒我,利休定将他拿到大人面前。” 秀吉吃惊地住了口,但他马上又圆场道:“我也相信你不是存心叛离、贪图钱财之人。长次郎和濑户所做名器,会胜过来自大明国和朝鲜的?” “是,不能说最佳,但只要活用陶土的特性,稍加用心,便会做出毫不逊色于海外之物的名器。这些都是拜大人慷慨所赐,因此,他们会全力以赴。”利休说到这里,终于笑了,“而且,其价钱一定超过大明国和朝鲜的名器,不能太廉。要让买方确信其物,然后堂而皇之卖出高价。若非如此,世间那些盲目之人,只会认定便宜的东西便不好,这样就与大人的本意相违背,因此一定要注意陶器的品质。可是,竟有人不顾这些,把废弃之物掘出来,高价卖出,更假借利休之名,实令在下忍无可忍!” 秀吉压住怒气——这是我的疏忽,利休定是有备而来,须改变战法才是。他便突然笑着压低声音:“所以你把好东西高价卖出。好吧。可是……利休啊!” 秀吉不记得自己曾输给任何人。他总是刚柔相济,左右逢源,自信能任意操纵天下人事。可他这一回却被利休难住了。若只是被利休攻击,尚可一笑置之,使对方感到莫测高深,也是胜利。可是今日的利休,却始终不动声色,不惊不乍。利休恐是暗喑自诩,能将我丰臣秀吉玩弄于股掌之上?若真如此,实不可容忍——秀吉终于变成了狮子,不过他仍装成柔顺的羊,道:“利休啊,你大概也察觉了吧,出事了。” “出事?” “嗯,所以我想问问你,搞个清楚。” “在下惶恐得很。” “不不,你甚有见识,不愧是利休居士,可是,这不过是你我的看法,世人不见得会认同。” “不无可能。” “为慎重起见,我想亲口问你:你可知大德寺金毛阁山门上安置有你的木像?” 利休心中一紧:终于来了!他怀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情道:“在下已知。” “那谁安置的?” “古溪和尚被流放至九州时,在下曾请求大人赦免他。” “对,有这事。” “那时古溪和尚和春屋、玉甫等长老,认为在下积了阴德,就刻了在下的木像。” “此事,长老们先征得你的同意了?” “这……提过。” “你可有明确拒绝?” 利休不敢再说下去。他已看穿秀吉的心思,若出言不慎,便会把大德寺的长老们也牵连进来。 “是拒绝还是答应?” “这……在下认为没有大碍,便答应了。” “那么,是你答应让他们建的了?”秀吉的声音逐渐肃冷得令人惊心,“治部和官内法印也听到了吧?大德寺的长老们为感谢利休而刻了木像,并把它装饰于山门楼上,此事得到了居士的允许……明白了!”秀吉说着,又转向利休:“此事在公卿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利休默默看着秀吉,若秀吉说他不逊或者傲慢,则可全力反驳,可秀吉并未提到这些。寺院的木雕不过是些装饰,因此,可随意雕刻花鸟虫鱼于其上,给利休弄个木像装饰在那里,有何不妥?若引起谣言,只要马上把它取下来即可。可是,秀吉却似蓄意已久。 “众人说,你想让敕使自你穿鞋的木像下经过。” “这……” “哼!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思,可是世人并不把这当成你的罪过,而是当成我的过错,说关白太宠利休了,竟允他行此无礼之事,以后大慨会让你像清盛人道和北条氏那样忤逆犯上。这些说法,我岂能置之不理?你说呢,宫内法印?” “是!”前田玄以回答。 “利休你可懂?好,我有命令,你们仔细听着!” “是!”石田三成回答。 “利休!”秀吉一改声气,挺起胸膛,“在大德寺山门楼上,放着一个无职无分、着雪鞋、拄拐杖的木像,这便是大不敬,因此,我要没收先前给你的茶室,令你明日离开京城,到堺港去待命。” 利休笑了。 “三成!你马上去金毛阁拆下木像,拖到聚乐第大门前,处以钉刑。” “遵命!” “官内法印!你去大德寺,严命与此事有关的长老们闭门思过,等我命令。我会将此事禀报天子。否则,丰臣秀吉的勤皇生涯会留下大污点。” 利休默默凝视着秀吉。正如先前所料,二人的互相憎恶终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在此短兵相接之时,连三成和前田玄以也都面面相觑,没有插嘴的余地。 “明白吗,利休?”秀吉严厉地盯着他,“你马上去堺港,闭门思过。” “遵命!”利休沉着地施了一礼,“请大人见谅。”言罢起身离去,自然而傲岸,一副行云流水之态。 “大人!”等利休离开,玄以先道,“居士没有辩解,也没有道歉,就此离开了……” “哈哈,别担心!”秀吉脸色苍白,“如果他老老实实闭门思过,我自会饶他一命。” “可是,在下觉得他无一丝悔意。” “哈哈。和我争的结局如何,他不会不明。你们就遵我的命令,把木像处以钉刑!” “可是,”三成道,“偏袒居士的大名也很多,万一出乱子……” “好生处理即可,不用担心。”秀吉低声道,“你们以为我真恼了?” “大人是说……” “不!丰臣秀吉不会真正生利休的气,只是挫挫那厮的傲气罢了。我要假装恼火,等他害怕得要切腹了,再饶他一命再好不过。” “哦……” “怎可杀他?这有损我对茶道的挚爱。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三成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想让利休失势,却并不想眼见其被处以更严重的惩罚。如果一怒之下生起杀戮,受到伤害的还是秀吉。“听大人这么说,在下就安心了。那么,我速把木像处以钉刑。” “哈哈。木像如果受了钉刑,恐怕京城的人也会大吃一惊,大德寺的长老会更吃惊,堺港的商人们也不敢再说三道四。此为一举多得啊!”秀吉说完,扶着屁股,起身如厕去了。 利休表情阴郁地回到葭屋町,把道安、少庵、阿吟三人叫到房里,道:“先叫人整理好大厅。” 随后,利休马上动手煮茶,给他们三人一人一碗,自己也喝了一碗。直到喝完了茶,也无人开口说一句话。儿女们了解利休,知道轻易开口会乱他心神。 “有人来了。阿吟,你去问问是谁命令他们来的,客气些。” 利休一说,三人才发觉宅子被人马团团围住。阿吟点头出去了。不久,她回来对利休复命道:“是上杉景胜大人手下的千坂兵部。” “哦,有多少人?” “约七八百人。” 利休听了,微微一笑,低声道:“我赢了!” “赢了?” “我赢了关白,好,去厅里!” “父亲约了客人吗?”少庵害怕地问。 “少庵,莫要惊慌。” “啊?” “哈哈,马上就会明白了。上使会立刻到达,正式宣布放逐之令。” “那么,父亲是在等那上使了?” “对!茶人就是茶人。我们去等上使,他一到,你们就去玄关迎接。” 这也完全在利休预料之中。千坂兵部守住前后出口,富田左近将监知信和柘植左京亮二人便骑马赶到。二人和利休都是点头之交,可是,众人都看出他们乃是石田治部的人,与利休并无交情。当二人进到大厅时,听到茶釜中的水声宛如静静的松涛,不禁吃了一惊。 “上使辛苦了!利休不是武士,而是茶人,对茶道有些心得,让在下先敬上一碗,再听来意吧!” “先吃茶?”柘植左京亮看着富田左近将监,将监使了个眼色,催促左京亮坐到上座。 “居士,”将监喝完茶,放下茶碗道,“大纳言秀长大人去世,你很泄气吧?”将监打算安慰利休,他的意思是说,如果秀长活着,定会出来协调,而石田三成也不至于煽动秀吉这么严厉地惩罚他。 利休收好茶碗,安详地微笑道:“他的早逝实在令人惋惜。” “居士,江户的大纳言来了,你可知?” “德川大人?不,在下不知。” “细川大人和大纳言大人都在。”将监大概想让利休去求他们向秀吉说情。可是利休好像没有听出来,平静而大胆地道:“关白大人流年不利,这一两年没有好事。请各位务必多加注意。” “收敛一点!”柘植左京亮斥责后,站起身,“关白有令!” “洗耳恭听。”利休速道。 “千利休行事不端,现将其驱逐出京,到堺港暂居!” 左京亮宣完,左近将监加上一句:“身边不得带任何财物。” “明白。” “居士,人生一世难免波折,不过,关白大人这么仁厚……” “上使大人!”利休声音甚严肃。左近将监担心他说出不该说的话,立即插嘴道:“不要放弃希望,闭门思过即可……” “利休本是在等待切腹的命令,结果竟只是驱逐出京,实在意外。” “关白宅心仁厚。” “在下有不满,请转告关白大人。” “不满?” “在下为了不负大人厚恩,直言不讳,结果获罪。这是继大纳言秀长大人去世后,关白衰运的又一征兆。他若不牢牢记在心里,自有不幸。” “居士,你糊涂了?你没听清富田大人的话?” “不,在下丝毫不糊涂,只是并不认为今后就不需再向大人尽忠。不论何时,在下都要拼着性命服侍大人。放逐这样的人,让在下活着受辱,真令人意外!为何不马上叫我切腹?此生如果再也无缘见到关白,只有请上使转达这些话了。”这话仿佛带着揶揄。 “那么,居士的意思,是不肯接受关白的好意了?” 利休非常冷淡地对富田左近将监道:“您认为我会为这种事高兴?可笑!” “哦!”左近将监低吟一声,看了左京亮一眼,“居士才是真正的诤臣,失去他乃是天下的损失啊!” 左京亮敲敲刀柄,道:“好!既然如此,我马上回去重新请旨。你不要动,且在这里等着。” “哈哈。即使想动也不能了,快去快回吧!” “柘植大人,等等。”富田左近将监道。 “你有什么话?” “等等!冷静一下,我不懂居士这样的人,为何要抗旨不遵?你说呢,居士?” 利休静静坐着,兀自微笑着:“到底在下是否忤逆,关白心知肚明。” “关白并未说要杀你,这是你在胡言乱语?” “我相信关白明白这是真话还是胡言。” “那么,是我们二人器量不足,不了解你?” “富田大人,我自始至终都在全心全意侍奉关白,把他看得比我的性命还重要。关白虽然着恼,我的心却丝毫不变。一旦获罪,就戏弄于我,却不光明正大。请转告关白,不要再玩这些把戏了,请睁大眼睛看看幸存者的悲哀……不,我相信他有一日终会明白,请转告关白吧。” 左近将监一时无语。利休没有疯狂,也不激动,他是冷静地向秀吉进谏,不然就是舍命挑战秀吉?这么一想,左近将监便觉此地不宜久留。 “明白了!”他用力点点头,看向左京亮,“居士一心求死,让想死的人蛰居堺港,是最严酷的惩罚。我们告辞吧!” “就任他胡言?” “不!不要中他的圈套。”说罢,左近将监笑着转向利休,“禁止带任何东西,明早出发去堺港,可清楚了?” 说罢,二人告辞去了。利休端坐着目送他们。那二人刚出犬门,儿女三个便慌忙跑了进来。 “父亲!我在隔壁听了你们的谈话,您说话太过分了吧?”阿吟最先开口道。可是利休没有回答,出奇地严肃,一直眯着眼睛注视着隔扇,良久,方对道安道:“天色暗了,掌灯。” 道安依言出去。当周围亮起来时,利休冷冷开口道:“我真恨这一切。”说着,他看了三人一眼。 “是恨关白吗?”阿吟问。 利休猛摇头道:“恨我自己!” “为何?女儿不明。” “我应更有勇气,却竟在上使面前说那种话……胆小!怯懦!这样怎能令人信服?” “您言辞那么激烈,还觉不够?” “不够!”利休全身发抖,“我恨关白,明明恨他,却又说现在还相信他,还撒谎说我的忠心丝毫未变……” 看来,利休是为了他的话而自责。不只是他,有这种习性的,还有高山右近、本阿弥光悦等。这类人若受人所逼,就激动得想杀了对方,但不知何时却让自己受到伤害。 阿吟惊惶失措。万一父亲当场说要切腹,就糟糕了。目下父亲只眯眼思量,他这种样子,往往是心中畏惧……阿吟觉得,有今日这个结果,是因为她言语失当,她要是不说不愿去秀吉身边就好了,可是如今一切都太迟了。连秀吉的使者都被父亲骂了回去,还有什么办法能挽回事态? 阿吟正想着,忽听利休叫道:“少庵,道安!” 道安乃是利休亲子,少庵则和阿吟一样,都是松永弹正之后。“你们要好生体认生与道的契合点,再决定怎么行事。” “生与道的契合点?” “对!如果不能确定,就不会真正有勇气。我们生于天地间,断不能逾越天地法则。” 二人目光如炬,凝视着父亲。 “无论夭折还是寿终正寝,都脱离不了这个法则。因此,首先要忘我。” 阿吟屏息向前膝行一步。 “我怯懦的原因,便是还没有明白这些。”利休依然半闭着眼,喃喃道,“为了成就道,就会产生永生的错觉,如此一来,就把生摆在了比道重要的位置。” “有些明白了。”少庵回答。 “可是,如此一来,即使活到百岁,对道也无益。只有尊崇道,忘记生命,拼命努力,才会让道流传下来。” “……” “我方才明白了这一点。使者离去时的寂寞身影让我明白,他们没有发现自己乃是天地的一部分,而因为关白的一颦一笑而活,实在悲哀……和这些悲哀之人相争的利休,也是迷途之人。没有发现这些,又怎能论道?” “是……是!”两个儿子点头不止。可是阿吟认为,他们都还未真正明白。女子敏锐的感受告诉她,父亲想为道而死!若和秀吉相争,心怀怨恨而死,是寂寞的。因道而死却像殉教一样神圣。 不知为何,阿吟倒突然松了一口气。这时利休的目光转向了她:“没有什么话要特别留给阿吟……对了,拿纸笔来。” “是。” “我要留下几句话给你,当你忘掉女子和男子不同之时,就看看这个,再喝一杯茶。” “是。”阿吟急忙拿来砚台、纸笔。利休飞快地在纸上写着狂歌: “利休果然得报应,竟想做个大丞相。” 写完,利休卷起纸,写上“给阿吟收藏”几字后,交给阿吟。这时,他心情好转,露出平静的微笑,恢复了平素的慈颜。 “女子和男人不同啊!” “是。” “不论世事如何混乱,生下本性良善的孩子,养育他们成人,这就是女子的任务……生、养,这是天地仁慈之心。忘记这一点,就不是女子了。你要以女子的身份活下去!” 父亲不想令她卷人恩怨的旋涡,阿吟突然哀伤不已,胸口作痛,她掉下了眼泪,“女儿……会永远以女子的身份活下去……”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二十 居士切腹 千利休被放逐的消息马上传遍了京城。在石田治部少辅三成的指示下,上杉景胜的手下团团围住了葭屋町利休的宅邸,自然闹得无人不知。这件事对京城之人无异于晴天霹雳。 利休居士得秀吉殊宠,秀吉公务委之于其弟秀长,私事则完全交给利休。可是,他竟得罪了秀吉,一夜之间被逐出聚乐第的不审庵,没收了宅邸,又被放逐。一时流言满天飞。 “居士究竟为何令关白大人如此生气?” “一定是大人想要阿吟小姐,可是居士竟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有这种事?心胸宽大的关白,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那是因为什么?” “小声些,这是关白近臣之争啊!” “那么,是有人进谗言了?” “过去大坂和聚乐第的事,都是由利休居士和大纳言秀长大人负责。可是石田治部大人和津田宗及大人等颇为嫉妒,而大纳言大人又去世了。因此,治部少辅和宗及二人就联手对付孤立无援的居士。” “不,我听说不是这样。利休居士好像很贪财,如今烧制出来的茶碗,都被他当宝物高价卖给了天下大名。不只如此,还把关白侧近的秘密泄露给那些向他买茶碗的人。因为他们是居士的顾客啊!这些事败露之后,关白非常愤怒,大骂了他一顿。” “不不,还有更直接的原因。” “还有?” “没有的话,大人怎会把那么宠爱的居士放逐了呢?是这样的,在大德寺的山门上,装饰着居士穿鞋站立的木像。结果敕使竟毫不知情地从下边走过。明白吗?从居士穿鞋的木像下走过啊!因此,皇室出来指责利休的无礼。在敕使进出的大门上,放着茶人的穿鞋木像,那是什么意思?关白只好忍痛处置了他。” 翌日,一月十三,利休等天一黑,就离开了葭屋町。 上杉家的岩井信能打开门前的轿子,利休左手执小壶,右手拿半袋茶,坐了进去。阿吟看在眼里,不由啜泣起来。 由于禁止利休带财物,因此他只拿着手掌大小的壶和半袋茶。除了茶之外,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利休,自有一种超脱的飘逸之姿。 可是阿吟知道,父亲如今正情绪激动,摩拳擦掌准备迎接随时到来的争斗。他的举止看似无心,如在游戏人生,其实他却有着坚强的斗志。仔细想想,他和头戴唐冠、身披金色阵羽织、戴假须的关白同样执著。现在,再也无人和他争斗,他会感到寂寞。这么想着,阿吟觉得非亲自送父亲不可。 护卫者不许少庵和道安出来送行。可阿吟是女子,女儿提出亲自送不幸的父亲出门,他们无法拒绝。 “各位见谅!请允许我送一送。”阿吟跑到千阪兵部面前。 “我不能答应,可是,也不能禁止一个女子外出。”兵部微笑道。 “多谢。”阿吟走出警卫森严的大门,两侧已经挤了一大堆人。闻讯而来的百姓当中,夹着几个斗笠压得低低的武士。轿子垂着帘,里边的利休只看着手中的茶具。可怜的父亲!阿吟心里祈祷着,希望父亲平安无事。 护轿的人有三十左右,道路两侧也有人严密监视。利休好像无视这一切,只是在思索将来。阿吟在注意两侧的人。如果有熟人来送行,她打算冲到轿旁告诉父亲,即使被斥责也不惧。 河边新柳成行,寂无一人,夕阳淡淡地照着东山。山河的姿容和树木的新芽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可是出生于堺港鱼店、被称为一代茶人的父亲,却走向了清冷孤寂的冬天……阿吟眼里突然映入两个穿便服、戴斗笠,但显然身份高贵的人影,他们站在河堤的柳树下。 “啊!细川大人和古田治部大人!”阿吟拼命跑向轿旁,“父亲!父亲!有人来送行!” 说着,阿吟眼前一阵模糊,父亲和两个送行者的身影也朦胧起来。 利休猛然抬起头应了一声。他很清楚送行者是谁,这使得他紧绷的心暂时松懈下来。他匆忙把手中的茶和壶收到怀里,探出上半身,挥动右手。知道对方不能答礼,可是他实在欣慰,非这么做不可。 其实,到这里来送行的人,大多不怀好意,因为利休激怒了秀吉,又把上使富田、柘植骂走。另外还有一人定正监视着利休,他便是石出治部少辅。细川忠兴和古田治部不只了解茶道,还要有不惧石田三成的勇气才行。 轿子停在河岸。两个人影依然站在夕阳下,一直凝视着利休,利休静静踏上渡板,坐到舱里,他似想忘了那两人和女儿,轻声叹道:“唉!我只好不理会他们了。” “要与他们见一面吗?”岩井信能道。 “不,不必,不能给他们二位添麻烦。” “令爱呢?” “阿吟?不,谢谢你的好意,我已很欣慰。” “好,开船!”信能对手下道。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船在很浅的水中往前移动。送行的人还立在岸边,但已逐渐远去了。利休眼里涌出泪来。 阿吟充满敬意地看着那两个人,他们一直在岸边,动也不动。船远去,利休先是看不见阿吟,接着,细川、古田的影子也逐渐消失了…… 利休放逐到堺港后的第二日,他的木像就在聚乐第的大门外戾桥被处以钉刑。由于木像处钉刑前所未有,当时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又有人谣传,秀吉要派加藤清正去毁了大德寺。 德川家康听了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令长老们闭门思过还好,若毁了寺庙,那会令民心动摇。大概富田、柘植二人的话真正激怒了秀吉。 家康急急去到秀吉房中时,秀吉正在清正和三成面前,满额青筋暴跳,大声吼叫。 “大人,对木像处以钉刑真是了不起啊!”家康感叹着,对秀吉行了一礼,悠然道,“家康虽不是来看热闹的,可也会铭记于心,这才是真正的明政。二位也是这么认为吧?这是大人的高明之处,正所谓惩其事也,非惩其人也。大人的宝贵训示,我等当谨记心头。” 清正和三成表情苦涩地对视一眼,秀吉气得扬眉:“大纳言,那不是明政,是丰臣秀吉的耻辱!” “不,京城众人无不认为这是意味深长的教训。” “京城的人这么感觉?” “是的!大家都私下议论,大人内心敬爱居士,可是若不治他不敬之罪,便无法令天下信服,因此作了前所未有的处置,以昭示世人。大人还生什么气?众人都说,这是前所未有之人,行前所未有之事啊!” 秀吉苦笑,他有些明白家康的来意了:“大纳言,你是来保利休一命?” “不,大人怜惜利休,用木像代替真人处罚,已经深深刻于在下心上了。家康此行是为了其他事。” 秀吉又苦笑,家康不替利休求情,却暗示对木像用刑已完结此事,不愧是巧于进谏。他遂道:“哦,那么我猜错了。你是为何而来?” “奥州之事已毕,伊达、蒲生之争也已平息,在下想赶快回江户筑城。” “那么,你是来告辞的了?” “是。这两日听得了两事:一是见到对木像处钉刑,二是想问大人……” 秀吉掉过脸,口里啧喷有声:“是对大德寺处置一事?” “大人明鉴。想向大人请教,该如何巧妙地处理大德寺。” “大纳言,我正为此气愤不已。如你所说,我怜惜利休,然而使利休变得那么傲慢无礼的,正是大德寺的和尚。他们用禅语煽动他,使他变得这么执拗。罪在大德寺!因此,我命令清正马上去毁掉那个破庙。” “那么,主计大人和治部大人明了关白的深意吗?”家康说着,慢慢转向二人,“仔细听好,关白没有杀利休居士,而以对木像行钉刑代替。这样的关白,说要去破坏大德寺……要怎样破坏呢?若疏忽大意,则有损关白颜面啊,二位。” 秀吉突然哈哈大笑,他发现家康巧妙而自然地达到了目的,“哈哈,如何?清正,你没有话说吗?哈哈……” “抱歉,”清正认真说道,“大纳言弄错了。” “大纳言弄错了?好了,清正,大纳言是叫我不要毁了大德寺。”秀吉这时心情似已好转,“大纳言,听听看吧,治部总是说一些我不想听的话。利休对我派去的使者十分不敬,他说处罚他乃是不祥之兆!” “哦。” “我便恼了,才归罪于大德寺,正在商议派谁去较好,你便来了。” “哦。” “我正想派清正去,而清正也有此打算。哈哈哈。不必担心,托你的福,我的怒气已经消了。真该感谢你。家康,若是你,会对大德寺作何处置?反正木像已经处了钉刑,存放木像的大德寺也不能置之不理。” 家康认真思索着。木像行钉刑一事,不过是灵机一动,说来讨好秀吉罢了,但处置大德寺一事就不能轻易回答了,他遂道:“在下就是想不出来,才来请教大人。” “想不出来?” “是。无论如何,处木像钉刑,乃是超凡脱俗的做法。” “哈哈。好!那么,清正,古溪和尚应该藏有利休给他的青花茶碗。不破坏寺庙,叫他拿出那个青花茶碗吧。” “……” “当和尚取出来后,就把那个茶碗摔到廊下,这样,寺庙就算被破坏了。” “真是高招!”家康抢先感慨地拍膝道,“对木像行钉刑,又摔破茶碗拯救一个寺院。家康得到了这样好的礼物。” 秀吉像个孩子般,继续道:“对,不要使茶碗粉碎,只要摔成三四片即可。这么一来,和尚才能继续享受利休喜欢的茶。”他似已恢复了愉悦的心情。 由于家康的劝谏,大德寺终于幸存下来。清正领命前去,把利休送给古溪和尚的青花茶碗摔破,了结此事。当然,茶碗经和尚黏合后,也一直慎重保存、使用,这种处置令人佩服。可利休之事就没这么简单了。回到堺港后,利休心内矛盾重重:要为茶道建立权威,就会让秀吉难堪;要保住秀吉的颜面,就有损茶道威严。 秀吉是裁断天下事、为所欲为的关白,而利休也是以意义完全不同的茶道为本,为一代宗师。家康以为事情已结束,秀吉已把他的弦外之音听了进去,因此,他派茶屋四郎次郎去堺港,对利休道:“不久关白会召你去,到时你就放心进京吧。”利休却没有听进去:“大人的盛情,利休心领了,可是,还是请让在下坚持自己的志向吧。”他比秀吉更固执。 利休一回到堺港,就把私产全部散给亲友。他在堺港的财产,并非秀吉所赐,也不是用俸禄购置,所以一切都进行得很迅速。 如此一来,石田三成和前田玄以更是无法沉默。“此人太过分,太旁若无人了。” 可秀吉并没有生气,否则在家康和细川忠兴面前有失体面。他想出了最后的一招,认为这可以拯救利休,而唯有如此,利休才不会拒绝。 秀吉故意在去大坂时问北政所:“宁宁,你能不能救利休一命?如果你答应,母亲也会答应。你和母亲二人一起来向我求情,我当然会答应了。你不妨派一个使者去,要他马上来京可好?” 宁宁表情古怪地把手放在膝上,静静地听着,“大人也想玩这种无趣的把戏吗?” “我知道事情很糟,一旦令他切腹,就更糟了。”秀吉老实得令人感动。 宁宁又想了一会儿,平静回道:“万一居士不领我的情,斥退使者,该怎生是好?” 秀吉听了,不快地皱起眉头,“万一他那样无礼,世人自有公论。” “好吧,我就试试看。” “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当然。可是,大人也要保密。” “这个使者由茶屋去做最好,请你去对他说。”秀吉道。 尔后,宁宁把京城的茶屋四郎次郎叫来,令他做这个使者。 茶屋起初推辞了,他之前已奉家康之命去过,被利休拒之门外。 “可这是最后一次……这么下去,居士会走上灭亡之路,我实在看不下去。”北政所这样说。她没有说是秀吉想救利休,只表示此事是她和大政所请求秀吉,叫茶屋不用担心。 因此,茶屋于二月二十二去堺港的七堂滨拜晤利休。利休满脸戚容,迎接茶屋进了门。 “我又来了,此次是奉大政所、北政所夫人密令而来。”来到厅里,茶屋说道。利休没接他的话,转而道:“你看看,我写的辞世之词。” 他起身从桌上取来一张纸片。上边写道:“人生七十亦堪嗟,吾之宝剑佛祖杀,我得具足一大刀,此时此地向天掷。”意即,虽虚度人生七十载,却难以领会大法之真意。如今挥舞着“悟”之名剑,斩断是非之事,已经看破繁华现世,变得坚决而英勇。 茶屋四郎次郎默默看看纸上,又看看利休。他知,说什么也无用了,利休已经决心和秀吉抗争到底,彰显自己茶道宗师的风范,遂叹道:“鄙人只是奉命前来转达他人的意思罢了……” “虽然会令我痛苦,还是请讲吧。” “北政所和大政所两位夫人说,一定会替居士向关白致歉、说情。” “致歉?哈哈。我千利休现在一丝道歉之意也无。”利休轻轻一笑,从座位上站起身,拿出亲手制作的竹花瓶,放到茶屋面前,“我也想送给茶屋先生一份遗物,请什么都不要说,收下吧。” “这……” “利休已经看透人生。承蒙大政所夫人和北政所夫人厚爱,若如此,我一开始就会接受大纳言的好意了,可是我当时冷淡地拒绝了,茶屋先生……” “那我该怎么回话呢?” “我不会忘记两位夫人的情义,不过,利休如果接受了女人的恩情,还谈什么茶道?请告诉她们,利休多谢了。” “唉!” “经不起残酷的考验,人活着还有何意义,茶屋先生?” 但茶屋觉得这是利休的过人之处,同时也是致命弱点。与茶屋交情颇深的本阿弥光悦也是如此,可是利休却比光悦更顽固。茶屋不认为茶禅三昧的境界会如此浅薄。秀吉已经在心中向利休致歉,北政所也相当清楚这点,才派茶屋前来,希望利休见台阶便下。 茶屋四郎次郎郑重地把利休的花瓶推回去,施了一礼道:“我会一五一十将居士的话禀告北政所。” “你不带花瓶走?” “在下今日是北政所夫人的使者——人生总是这么无奈。” “抱歉,这是我的本心。” “告辞了。” 利休终于选择了死。这一回秀吉真的被激怒了。大概其一生之中,还从未感到过如此屈辱。 天正十九二月二十六,利休被召回京;二十八,被令在葭屋町的私宅切腹。 为防万一,上杉家出动了三千人马,在岩井信能、色部长门守、千坂兵部三人的指挥下,将利休家宅围得水泄不通。 检尸官是莳田淡路守、尼子三郎左卫门、安威摄津守三人,莳田替利休介错,头一被砍下,利休之妻宗恩便拿白布盖上尸体。 秀吉连他们带回来的首级也没看:“这也挂到戾桥去,对了,立一根柱子,把木像绑在上面,把头用链子捆上去,再扯下木像,供人践踏。”他非常愤怒。 京城之人并不明事情的真相,只是议论纷纷,又看了一次热闹。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二十一 阿吟遁世 纳屋蕉庵这四五日都蛰居在乳守宫的别苑里,对外称是受了风寒,须休养,可实际上另有目的。千利休死后,丰臣秀吉身边再无人敢阻止他远征朝鲜了。因此,蕉庵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应对新变,并在此处搜集各方来的消息。 同为堺港茶人的津田宗及,因利休切腹一事受了甚大的震动,闭门不出。世间传言,是宗及设计陷害死利休的。因为蕉庵和宗及都想接收茶堂,因此世人推测,这可能是彼此间的势力之争。宗及被这种谣传困扰,无法承受而遁去。另外还有一说,即利休被处死,还可能殃及妻子宗恩和女儿阿吟,此事定也令宗及深以为苦。蕉庵派人去见宗及,说想与他见一面,才得知宗及真的卧病在床。 如今蕉庵靠着桌子,也不知在写些什么,或许是写信给博多的岛井宗室。宗室已从朝鲜归来。 “父亲,茶屋先生从京城来看您了。”木实在门口禀道,蕉庵头也不回道:“我正在等他,请进来。” 茶屋四郎次郎一进来,蕉庵就摘下眼镜道:“情况如何?” “听说先生受了风寒,可看起来精神甚好。” “确实受了风寒。德川大人回江户了吧?” “是,三月初三离开京城,如今应尚在途中。” “大人想逃避?” “是,若关白大人要他出征朝鲜,大人无法拒绝。” “居士之死让人噤若寒蝉啊!怎办?” “唉!岛并宗室先生回来了。” “可是我问不出什么来。”蕉庵说着,伸展一下手脚,递烟给茶屋道,“我这次也无可奈何了,德川大人为了避嫌,不好反对,而前田大人也说不动关白。因此,只好设法说服石田治部少辅去劝关白大人了。” “治部大人?” “对!若决定出征,定会令治部大人担任先锋,因此可去说服他不要行此徒劳之事。” “谁能说服治部大人?” “能说服他的只有一人,便是淀夫人。”蕉庵目光灼灼,微笑道。 茶屋四郎次郎没有回答。他是不能回答。他最近得许出入淀城,可还未找到能为他接洽此事之人。 “现在淀夫人和谁最亲密?”蕉庵道。 “她身边的人当中,还是飨庭局最得她欢心。” “除此之外呢?” “最近频繁奉召的,是小野的阿通夫人。” “哦,是写净琉璃姬的十二段草子的才女吗?” “对!对!我有事麻烦先生。”茶屋四郎次郎松了一口气。他这么急速转换话题,一定是对刚才之事不抱太大的希望。 “何事?” “先生在京城,有无听到利休居士死后的传言?” “听到很多。由于大纳言大人和参议前田利家大人说情,决定把道安公子安置在细川家,少庵公子安置在蒲生家。” “还有呢?” “允许道安公子和少庵公子将来继承利休家业,我正为这个喜讯松了一口气,又传来一个恶讯。” “恶讯?” “夫人宗恩恐有后患,将阿吟的两个孩子还给万代屋,并把阿吟藏了起来。关白为此勃然大怒。” “把阿吟藏了起来?” “恐是担心关白又来催她去侍奉,才出此下策,这有讽刺关白的意思。因此有人说,关白可能会下诏逮捕宗恩,追查阿吟的下落。” “哦。”蕉庵微笑拍手,“木实,把你准备好的东西带上来。” “是,父亲。”蕉庵又微微一笑:“茶屋先生不要吃惊。其实,我有个珍贵的礼物。” “礼物?” “马上就知道了。你看,来了。”隔扇拉开,两个女子走进来,一个是木实,端着茶,另一个端着点心。茶屋见了那个端点心的人,不禁大吃一惊——那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谈论到的阿吟! “哈哈,如何?很像阿吟吧?” “先生是说,她不是?” “不是!怎会是阿吟?阿吟在利休居士闭门思过时,就已经自杀了。” “啊,这,这……” “其父在闭门思过,所以只得在京城秘密埋葬了她。如果关白询问,宗恩夫人会这么说。不过,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人。哈哈哈。” 茶屋目不转睛地看了阿吟好一会儿。蕉庵为此事大笑不已,实在太胆大包天了。万一事情传了出去,该如何是好?利休因为不惧秀吉而丢命,蕉庵也会步其后尘吗?茶屋一想到这些,就全身发冷。 “茶屋先生,这人是我的远亲,叫阿金,是比阿吟更好的一个女子。” “先生说笑了。” “不是说笑,不必担心,我活到现在,岂有那般无用?” “先生……” “人享有天寿,其间任凭别人怎么攻击暗算,都是有惊无险。阿吟是气数已尽才死的,阿金却还有二十年寿辰。” “是……是吗?” “我看得很清楚。她是比关白、比你我都活得长久的女子,放心吧。” “您刚才说有事?” “是这样,这个女子的有缘人,现住在加贺,你可否送她到那里?” “唔,送阿吟……不,阿金?” “对,你和本阿弥光悦相熟,而光悦又承蒙加贺参议大人的照顾。在前田参议大人的茶室里,有个人叫等伯,你知道吗?” “嗯。” “希望光悦把她送到等伯先生处。” 茶屋四郎次郎看看阿吟,又看看木实。木实微笑了,可阿吟却满脸不自在。高山右近因信奉天主教而被没收了领地,现在算是秀吉的敌人,也是石田三成的敌人。他落发后以等伯为名,现寄食于前田家,专心茶道。 秀吉当然也有耳闻,可他不想得罪利家,就假作不知。如今把阿吟送过去,若让秀吉知道,前田利家、右近、阿吟,以及藏匿她的蕉庵、帮助她逃产的光悦,都脱不了干系。 “如何,敢去吗?”蕉庵看出茶屋的犹豫,加重语气道,“人们都在互相利用、互相伤害。利休居士因而杀身守道,你说呢?” “不错……” “既然如此,就请答应吧。只在居士活着的时候亲近他,死后却不加理睬,这实不能和武将相比。我们须比武将更为正义才是。” 蕉庵这么一说,茶屋再也无法拒绝了,道:“好,我答应,也会请本阿弥助一臂之力。”他一口气说完,微笑了。 “那就好。阿金也明白了?” 阿吟脸色苍白,对眯眼看着自己的蕉庵道:“我会听先生的,活下去。” “好,那么,摆上饯别宴席吧。木实去准备,阿金把你看到的阿吟之死,告诉茶屋先生。” “是。”木实站起身去了。 “那是居士切腹的初七吧?”蕉庵催促阿吟。 茶屋四郎次郎端正了坐姿,全神贯注听着。阿吟“死”的前后,定有重大事件发生。阿吟点点头,转向茶屋:“那是个寂寞的傍晚,小西大人和治部大人突然到了堺港家中。” “哦,石田大人?” “是。他们责难宗恩夫人,说阿吟时关白不敬。” “不敬?” “是,阿吟说,与其去关白内庭,还不如咬舌自尽。” “京城倒也有人这么说。” “大概治部大人听到了这个谣言,他说,为了平息谣言,要阿吟去关白身边。” “哦。还煞有介事。” “夫人很为难,就回话说,阿吟已不在家中。治部大人和小西大人面面相觑,灰溜溜去了。” “灰溜溜?” “是。后来才知,居士逝后,大坂和京中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堺港人与居士同心,都反对关白出兵朝鲜。堺港人特意拓展至大明国及西洋各地的生意往来,将因战争完全断绝。依关白的性情,听了这种谣言,定会意气用事,决意出兵。因此,众人为了平息谣言,想把居士之死归于大德寺的不幸事件,因此要阿吟老老实实地去关白身边,同时千家也可以传下烟火……可是宗恩夫人听不进这些。她说,那会对不起丈夫。因此治部大人再来时,她便清楚地告诉他,阿吟已经死了。”阿吟说完,悄悄用袖口拭拭眼角。 没多久,木实就端来了饭菜。 喜欢热闹的蕉庵怕事情泄露出去,没有像平常那样高朋满座,同席的只有他们父女和阿吟。 仔细想想,此事的确难为。先把阿吟送去加贺,再请高山右近好好把她藏匿起来。但留下来的母亲宗恩又将如何?被利休死后的谣言所困扰的石田三成,果真会就此放手? “这是一件大事啊!”茶屋四郎次郎接过木实递给他的酒,叹道。 “对。”蕉庵却若无其事道,“可能关白的大功,会就此一笔勾销了。”他所说与茶屋的话风马牛不相及。“正如茶屋先生所知,日本国终于造出可以出海交易的船只。如果再拼二十年,这些船便可使日本国富庶起来。难道要把这些船全用于战事?世人都说堺港人只知谋求利益,可事实并非如此。若舍弃交易,而把船全用于耗费不菲的战事,损失则太惨重了。” 蕉庵说完,看了阿吟一眼:“此事过去一直由令尊与关白交涉,因此我不能不管你。” “恕我冒昧,”茶屋有些担忧地问道,“宗恩夫人会平安无事吗?” 阿吟别过脸去,咬住嘴唇:“茶屋先生,不要再说此事了,夫人已经下了决心。” “是要……” 蕉庵轻轻摇头:“她不会违背居士的意愿。她认为这是妻子的责任。” “还是要自杀?” “不!比自杀更残酷!” “更残酷?” “夫人,即使被拿,被严加拷问,也不会把阿吟交给关白。” “哦?” “若不如此,居士的死将会失去意义。居士为维护茶道而与关白相争。不,不是相争,而是不断进谏,最后以身赴死。两三百年后,后人定会认为居士做对了。”蕉庵朗朗道。 正在这时,廊下有脚步声传来,一个下人前来禀报:“集云庵的宗启大师来了,想单独见先生!” “宗启来了?”蕉庵表情有些严肃,“无妨,请他进来。” 阿吟和木实不安地对视了一眼。宗启乃南宗寺笑岭和尚弟子,和利休相交甚深,乃禅宗僧侣,曾拜利休为茶道师父。南宗寺被烧后,他另结集云庵,据说为高山右近落发,又悄悄把他送到北国的,就是宗启。但这个宗启为何要来拜访蕉庵呢? 宗启进来后,无视茶屋和阿吟的犹疑,径直在木实为他铺的垫上坐下,道:“蕉庵先生,贵府和小庵,都有人监视啊。” “大师发现了?是两三个人?” “对!贫僧有急事想见先生,竟发现纪州口和小栗路上都有行踪可疑之人。” “大师想告诉不才何事?” “今日一早的茶席上,有人说关白大人于昨日,发布了出征朝鲜的命令。” “啊,终要出征?” “德川大人月初才离开京城,尚未抵达江户,关白便匆匆作了这个决定。” “德川大人尚未抵达江户之时?” “看来,德川大人在京中时曾劝阻过此事,因此,关白才趁他尚在途中时作决定。很遗憾。” 蕉庵没有回答,看了一眼茶屋,叹息。 宗启又道:“关白说,堺港人可能以为他的热情已经冷却,不过现在堺港人会对他感激不尽了。” “哦?” “他说军费等不必堺港人负担。他曾叫人探查过,此行可使日本国土扩大十倍二十倍,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去大明国的皇宫,现在的日本国狭小得像坟墓。” “这话太过夸大了。” “不只如此,关白还说,一旦这么决定了,若有人反对,要重重加以惩罚……我们要小心。” “哦。” “江户的大纳言一定会很惊愕。”茶屋不由道。 这时,宗启意味深长地对阿吟道:“阿吟,大风大雨终要来了。” “那么……我母亲……” “为了询问你的下落,今晨已经带她进京了。”木实悄悄把手放到阿吟肩上,让她不要慌乱。 阿吟并不意外。母亲不但是父亲的妻子,也是父亲的弟子,父亲死后,母亲的心已经随他而去。母亲被带进京,不知会面临什么?想到这里,阿吟就感觉自己如被拷打般痛苦。 “阿吟……不,阿金!”蕉庵道,“你应早有准备,不能乱了方寸啊!” “是……是。” “你母亲性情不输居士,不论发生什么事,定会咬定女儿已死。” “正因如此,才觉心中难受。” “你不能再抛头露面了,切记!” “是。” “宗启大师,”蕉庵求救似的看了宗启一眼,“以你的法眼看来,宗恩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幸福的妻子吗?” “当然。”宗启安详地点头道,“与丈夫堪称知音的宗恩夫人,是令人羡慕的女子。” “大师也这么认为?不才也认为,她在居士死后不会独活。看来七七过后,她自会追随居士而去。” “是。她一心为救女儿而死……她定是怀着这种心情去京城的。” “治部大人再怎么责备她,也改变不了她欢愉的就死之心。” “是,她想到可以去居士身边,就根本不在乎鞭打。” “啊!”阿吟拭泪道,“我不再认为是自己使双亲受苦。” “对,如此才好。利休夫妇正是因为有阿吟,才欢欢喜喜赴死。你能明白这些,以后便可过安稳日子了。” “阿吟小姐,来,吃饭吧!”木实看阿吟情绪尚好,赶紧劝道,“马上要出门了,多吃些。” 茶屋四郎次郎屏息而坐。明知宅邸周围有人监视,可是这些人都如此冷静。茶屋悄悄看看庭院,动起筷子来。马上要出门了……这句话,给他肩上压上一副重担。 用完饭后,已过了未时,春阳暖融融地照在廊上。 “宗启大师稍候,先把他们二人送出家门。”蕉庵道。 “不要紧吧?”宗启道,他想到监视之人。 “不要怕……我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带坏消息回来。” “可是,”茶屋仍然很是不安,“我什么准备也没有。” “我这边会有准备,不必担心。”蕉庵笑着对木实使眼色,“你带阿金去准备。”二人出去后,蕉庵站到走廊,拍手唤人。 “是刚才的监视之人!”宗启看见来人,吃惊地抬起身子。 “不必担心,你看见的这两三人,是我派的。”蕉庵说完,便对刚进来的二十四五岁的体格健壮者道,“这一位是京城的茶屋先生。” “幸会。” “茶屋先生要陪阿金小姐去京城。阿金要去江户德川大纳言身边,中途不能出差池啊!船在大和桥等着,你们护送他二人进京。到了京城,把他们送到茶屋先生家中。万一中途碰到拦阻的,就斥责他们,不得对蕉庵的女儿——要去江户大纳言身边的女子无礼!” “遵命。”听了蕉庵这番安排,茶屋四郎次郎不觉呆了好大工夫。 “茶屋先生,有劳你了。” “一切……我都明白了。” 木实陪着一身旅人打扮的阿吟出来。阿吟戴斗笠、拄拐杖,连茶屋都已认不出来。漂亮的印花衣裳引入注目,让她看起来像个娇滴滴的姑娘。 “阿金多保重。” “多谢先生。” “茶屋先生,拜托了。” 阿吟和茶屋走到玄关,庭院外那个探子已不见身影…… “唉!阿吟的事了了,重头戏还在后边啊!”蕉庵转头对宗启道,“如何令关白改变决心呢?”他僵硬地微笑着,不断叹息。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二十二 天海相人 自从德川家康到了武藏的江户,那里的面貌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曾经满眼荒芜的城池,逐渐整修一新,商户也一天天增加。老江户城的本城、二道城、三道城之间的壕沟被填上土,在上边建起了新城。在西南边,另划出一块地,建起城墙,即后来的两苑。城东挖了护城河,注上水。内侧则建有武士们的房屋,此处是后苑。自东北的浅草、神田二村,商户一直往两延伸,尽头耸立着改建后的增上寺。它们围住了后苑。家康入了江户,便指定浅草寺作为祈愿之地,增上寺为家庙。 于是,江户就分成城中心的武士住所、外侧的商铺,以及增上寺、浅草寺四个部分,逐渐扩大,渐成规模。 当然,各处都还留有空地,商铺往东,还有很多正在开垦的芦苇地。人们用从西南挖来的土方填埋凹陷之地。因此,城镇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不时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大纳言大人是打算让这里成为东海道的大坂哪!” “是啊,要从这芦苇地里辟出一片新天地。” “你是哪里人?” “三河,你呢?” “我从甲州来。你为何来这里?” “我看出这里比小田原更有盼头,特地卖尽家产搬了过来。” 与其说是建设领地,不如说是重新规划城池,这一切,家康指定由神原康政负责。他手下有青山藤藏忠成、伊奈熊藏忠次、板仓四郎右卫门胜重。家康不在时,则全由本多佐渡守正信指挥。 如此,市街逐渐形成。不过首先困扰众人的,是盗贼横行。说是盗贼,其实应说是那些曾支持北条氏、失去出人头地之机的浪人与无赖之流。他们兼有智谋和勇武,很难对付。有时,由下总运送米粮到隅田川来的船只被抢个精光,由海上运来的贵重木材,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更令百姓担心的,是到了夜晚,他们会强闯人室,放火打劫。有人称,有数千无赖混入了人夫之中。 板仓四郎右卫门胜重这日巡视完浅草外城门的堤坎后,回家经过河边,发现一个在岸边不停画画的云游僧人,便下了马。那人穿着褪色的缁衣,戴斗笠,一边全神贯注观察着河对面的下总,一边在地上画什么。 “喂喂!你在干什么?” “贫僧在画沿河一带的地图。” “哦?为何要画这个?” 云游僧只是“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喂!为何不回话?没听见我在问你吗?” 年轻的胜重急道,但对方头也不回道:“您是德川大人亲信?” “正是,我乃町奉行板仓胜重,最近常有不法之徒混入城中,因而来此巡逻。” “哦,这种事都要奉行亲自巡逻?” “请问大师法号?” “既然你已报出姓名,贫僧是……”说着,云游僧把笔收起来,将一个小小的册子收入怀里,右手高高举向天空。 “这是何意?” “天空之物。” “云?” 云游僧摇头,“更加广阔。” “那么便是天了?” “不错,其次是……”这一回,僧人指向茫茫大海中,夕阳沉下的水平线。 年轻的胜重从对方的斗笠下看见那奇异的面相,不由大吃一惊。拿不准僧人的年龄,似很年轻,又似已上了年纪,颧骨高耸,嘴异常阔大。胜重的心为他眼里温暖的笑意所打动:“大师所指乃是大海?” “是。那便是贫僧的名字。以前贫僧在风中旅行,因此名随风,可是人一生不能仅在旅行。” “哦。” “因此贫僧改名了。” “改叫天海?” “对。不过,天海本就是一体,因此大人不妨当我没有名字。” “天海之名无所不包啊。那么,大师属于哪一宗派?” “哈哈。” “笑什么?宗派总有吧?” “天海!” “天海不是宗派之名。是净土、密宗,还是禅宗?” “年轻人,你问了也不会明白,还是不问为好。” “你是欺我年轻吗?” “教外无禅,禅外无教,这与显密禅理同。我本来随风四处出游,此后就成了天海。如何,不懂吧?还不如说些行中诸国见闻较好。” “哦……”胜重沉吟着,疑惑地凝视着那僧人。再也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侮辱了,可是不知为何,他却丝毫未曾动怒。奇怪的云游僧从随风一变而为天海,似已到了超越宗派的境界。 天海满面笑容,他大概也有些疑惑,但面上甚是欣慰。胜重随行的五个步卒,都愣愣看着他们。此时,马突然嘶叫了起来。胜重下意识地抚摸着马鼻,道:“大师,您刚才说在云游四海?” “不错。” “那么,您认识许多武将吧?见过哪些人?” “我所见过的武将?也多是些你不认识的人。织田信长、武田信玄、上杉谦信、芦名盛氏、羽柴秀吉……” “羽柴秀吉?” “正是。我见到他时,他还姓羽柴。对了,还有朝仓义景、明智光秀、松永久秀、北条氏政等,大多已经故去。他们的死和我预想中一模一样。” “那么,你与我家主公大纳言相熟?” 天海缓缓摇着头:“见倒是见过,可没有说过话。因此,此次贫僧特意由川越的星野山无量寿寺出来。” “这么说,你是为了见我家主公?” “哈哈,不,你家主公还未归来。我是来拜访师兄,便是增上寺的源誉存应大师。” 胜重有些吃惊地看了天海一眼。增上寺已经成了德川家庙,而存应上人乃是主公的师父。如果他是这位上人的密友,定是名僧。可是他一副寒碜像,连一个徒弟也没带,就这么飘飘然来到尚未安定的江户城。“这么说,大师现在要上增上寺?” “不急,不急。贫僧这两天到处看看,然后再去。这世间再也没有比读这活文字更快乐之事了。” “活文字?” “对。天地之间的喜怒哀乐、人们的种种姿态,经文也没有这个珍贵。江户之地尚在建设中,你也这么认为吧?” “大师若不急,不妨顺路到寒舍一叙,不知意下如何?” 听到胜重这么说,天海歪头笑了:“看来我们心意相通呢。” “听大师谈谈行旅的种种经历,对公务会有帮助。” “好。难得相遇,何况又心意相通。贫僧恭敬不如从命。”天海点点头,轻松地开步走了。 “江户之地风水甚好啊!”天海一面走,一面回头看看神田台、海湾和城池,“把神田台的土方挖下来,把河口彻底填平。然后在两岸筑堤,架设连接武、总两州的桥梁……如此一来,就能建成比大坂更富饶的城池了。” “我们也这样期盼。” 胜重与天海并行在前,侍从牵着马,紧随其后。马夫和杂役放工下来,他们住宿的小旅舍,窗口已透出了灯光。 “德川大人移到关八州后,房州本有里见义康,野州本有宇都宫国纲、皆川、秋元等,这二州以前乃土著领地,贫僧以为,大人实际只拥有六州。那么领十万石以上的家臣有几人呢?” “这个……十万石以上的家臣,是经由关白特别关照的,只有井伊大人、本多忠胜大人、神原大人三家。” “哦,这么说,酒井、鸟居、大久保、平岩等谱代家臣,都在十万石之下了?” “是。鸟居、大久保两家是四万石,其他的三万石。” “万石以上的有多少人?” “有三十九人。五千石的约有三十五人……” 天海突然又微笑转向胜重:“心怀不满的大有人在吧?” “不,不……”胜重猛摇头道,“德川氏没有不满之人。” 天海笑着转移了话题,“抱歉,贫僧多嘴了,见谅。若不如此,也无法收拾了。德川氏已决定镇守此地了吗?” “这个嘛,要是我家主公虔诚皈依我佛……” “贫僧从存应上人处听说这个了。” “我想问大师,能让我家主公皈依,增上寺的上人也该是德高望重吧?” “你不如此认为吗?” “在刚迁移至此时,主公顺道去了增上寺,马上便决定以那里作为家庙,在下还不明白个中道理。” “哈哈。”天海开怀大笑,“这可是罕见的吉兆啊!存应上人乃是三河德川家庙感应上人的弟子。顺路到的寺院却与感应上人有缘,这可是稀有的佛缘啊,所以德川大人立刻决定把它作为家庙。不愧是德川大人,顺天应人……真是值得佩服的决断。” 天色昏暗下来,二人不知不觉已经穿过传马町,来到了横跨道三堀和平川的常盘桥附近。他们过了横跨道三堀的大桥后,一直到龙口,四周全是星星点点新落成的宅子。和辽阔的土地相比,房屋实在很小。家康自己都住在改建的城里,大门不过用船板拼成。这一切其实不奇怪。这里还有谱代家臣的住所,维持治安也需要庞大的费用。 “寒舍到了。”胜重停住脚步,随从则大声向门上通报,马上有五六个下人来到门外,恭恭敬敬把马牵了去。 从大门样式来看,胜重的领地大概有两三千石,天海边想边走进玄关。 这里掌管江户治安,本以为会戒备森严,却和三河渔村附近常见的小官小吏居所相似,筑着士墙,用木板围成相当简陋的栅栏,看来毫无防备。 洗过脚后,天海被带到一个房间,望出去,可以隔着道三堀看到商铺的灯,映得涨潮的水闪闪发光。月华似水,四周寂静得仿佛有到了渔村的错觉,十分闲适。天海背对着走廊的柱子,看着对面的灯火,嗅着涨潮的气息,想起大坂,不禁微笑连连。 除了石山本愿寺门前的街市,大坂也曾经和这里一样,乃是个穷村子。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被杀,大坂落到秀吉手中。秀吉建起了巨大的城池,一眨眼工夫就让大坂成为天下第一繁华之地。江户何时可成为与大坂匹敌的城池呢?家康和秀吉不同,心思细密,可能会因为忌惮秀吉,在其在世时,不敢大兴土木。天海正思索着,突然隐约看见对岸灯火中有艳丽的女子身影,不禁吃了一惊。天海眼中的江户,是非比寻常的风水宝地。这样一块土地,必能吸引众人,因而繁华起来。 “大师在看对岸的风景……”胜重不知何时进来了。他已经换过衣服,站在天海身后,手指对岸道:“那是伊势一个叫与市的人,早先到此处开的澡堂子。” “收费的?” “是的,那些劳乏了一天的人,只要花上一枚永乐钱,就可去洗澡。大家都很喜欢那个地方,生意就好了起来。”胜重说着,和天海并肩在走廊前坐下。 “哦,连这种地方都建好了。”天海有些钦佩。年轻的胜重带着几分得意说道:“在那个澡堂隔壁,马上会出现有女人斟酒的酒馆。龙口的转角,吉泽主计和马进勘解由各开了一间搬运铺。宫部又四郎、佐久间平八等人从歇马站做成了传马町。筑新城池,竟有意想不到的人前来协助,真是有趣。” “这都是德川大人有福德之故啊!” “我叫下人马上备斋,大师饮酒吗?” “哈哈。不必问这些问题,我知什么是酒肉,你准备了什么,和尚我便吃什么。” 胜重拍拍手,年轻的侍女端来饭菜。这个女子打扮得土里土气,与这个宅子倒颇相称,大概是百姓家的女儿。 胜重屏退侍女,亲自替天海斟酒:“大师刚刚说,那些去世的武将们,都如您所料那样死去。” “不错。除了天文、地理,贫僧也略懂些面相。” “我现叫一个人来,请你见见,不知可否?” “当然,人多才热闹有趣。是大人家中的人吗?” “嘿……”胜重笑了,“请亲眼看过后再猜吧,就当是酒兴。” “哦,请上来吧。”天海干脆地回答,随即把杯子送到唇边,“板仓大人,你的面相甚好,再好生磨炼磨炼,就能成为德川氏的柱石。” 胜重不答,起身笑道:“那么,我去带他来。”看来他对天海很感兴趣,似有问题想请教。 “来,来。今日带你来见见遍游天下的奇僧。”胜重说着,领着一个比自己大四五岁、浓眉大眼的健壮武士进来。 “咦?”天海偏着头,“贫僧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这么说……”那人坐下后,马上道,“难不成你是随风?” 胜重眯着眼,一直看着二人谈话。 “哦,果真是随风大师!” 那武士咕哝了一句,慌忙垂下眼皮。胜重心中一惊:这二人不是初次见面!但天海没有开口,他一直半睁着眼,犀利地注视着对方。胜重插嘴道:“大师曾见过此人?” “施主好像颇为迷惘。”天海径对武士道,“还不想为德川大人效劳吗?” “正是!”武士似乎不想让天海压倒他,耸着肩膀,抬起眼。板仓胜重屏息注视着他们。 “贫僧忘了你的名字,不过就算我想起来,也懒得说了。你的面相倒是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 “面相还能说变就变。” “吉凶参半,歧途徘徊。”天海似乎毫不在意对方的话,“我来猜猜看。你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到江户:若能得德川大人厚遇,为他效劳,倒也无妨;若不能如愿以偿,就要给他些颜色瞧瞧。” 那人吃了一惊,双肩颤抖:“和尚,休得胡说八道!” “哈哈。可是,小田原的事,不正如我预料吗?氏政没有获救,氏直则免于一死……” “我早就忘了这些事。” “忘了也好。我只是从你脸上读出你自然流露的东西。我还有话,听听吧。” 那人脸上明显掠过一丝狼狈和愤怒,胜重大气也不敢出。 “你并未放弃要在江户制造骚乱的想法,你想串通小田原的遗臣和武藏、相模的浪人,以及关东的盗贼,发起暴乱。呵是,你要知,你若这么做,也会就此败亡。” “你……你……我绝不会……” “没有企图,就会开运了。实际上,你现在邂逅之人,正掌握着你的命运。怎样,和那人联手,一起为江户城打拼吧。这样,你定会开运。” 那武士把手伸向身后,但他却没拿到大刀——胜重从旁伸手,把刀从鞘中拔出了。那人神色顿时变得十分紧张。 “来,石出先生,你也喝一杯吧。你也当知,这位大师总是这么有趣。”胜重道。他想将武士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天海纵声笑了:“哈哈哈,人在迷惘时,往往看不见神佛伸出来的救赎之手,只顾走上败亡之路……但是,你却可以得救。”天海又自斟了一杯,仰脖一饮而尽。 武士还捧着胜重斟的酒,却忘了喝,他刚才冲天的杀气已经消失了。 “和尚还是老样子,总说些吓人的玩笑话。石出带刀全身都已汗湿了。” “哈哈哈哈,真是抱歉。对了,你是石出带刀……我们上一次是在东海道的小田原附近见的面吧?” “正是。” “看看,杯中的酒要溢出来了。好了,先静心一些。” “多谢。” “石出先生,要好好品尝这美酒啊。” “嗯。” “你想大闹一场,以抬高身价,可那是下下策。” “大师是指……” “你对于小田原的残党、流离失所之人和浪人,都很有些办法。不如由你来说服他们,以维护江户治安,如何?如今已非拉弓挥刀的乱世,而无家可归的三河武士,也不可能因你们的暴行而舍弃这块土地,结果只会使你们命丧异乡。” “……” “与其如此,不如献身于这块风水宝地,致力使其繁华胜过大坂,石出带刀也成为肃清不肖之徒、筑起江户新城的有功之人。这样方是顺应天意啊!是吗,板仓大人?” 板仓胜重两眼放光,点点头:“石出,来,再干一杯!” 石出带刀悄悄看看自己的刀,举起杯子。刀放在离他有三尺左右的板门旁边。 “大师虽是说笑,说话却甚为有趣,令我耳目一新。是吗,石出先生?” 带刀叹了口气,僵硬的肩膀已逐渐放松,眉间的杀气也消失殆尽。 “不过,贫僧没想到板仓大人和石出先生会在这里碰面。”天海眯着眼道,“这也是因为德川大人的运道甚旺……贫僧可以保证,江户前途无量啊。” “哦?” “贫僧还叫做随风时,就仔细察看过天下人与天下市镇。如何,板仓大人,你可以推荐石出带刀吗?他一旦心头不再迷惑,便是一位忠心耿耿、坚守义理之人。” 带刀深深垂下头,思索着。 “我若是石出带刀,”天海继续道,“自不会在意两三个同伴的诋毁。” “诋毁?”带刀抬起头,疑惑道。 “我是指那些在武藏、相模,与你以诚相待的武士和浪人。” “哦。” “他们也许会说,带刀这人,利欲熏心,把他们出卖给了德川氏,带刀背叛了他们云云,还可能会潜入城下来取你性命,但这些都不足为惧。” 石出带刀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他恐已把这些人带进城里了。 “哈哈哈,如何?我看走眼了吗?” “这……这……” “好了,这些人混进来时,就和板仓大人商议,把他们捉起来便是。” “哦。”胜重插嘴道,“这样的话,江户的治安就会渐渐好转,继而安定下来了。” “不过,那些拘捕起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杀。杀人会触怒神佛。” 胜重道:“那以后怎么办?” “把他们投入牢中,让他们反省一些时日,把此事交给带刀即可。” “交给石出先生?” “这就是所谓谋略。不杀人,而是救人。带刀可以诚恳地对他们讲清形势:如今已不许群盗横行,而应与德川大人合力创建繁华城池!” 胜重耸耸肩,看了石出带刀一眼,带刀仍低头沉思。胜重道:“愿意投诚之人,就安排在石出带刀手下?” “对!这样一来,他们就会互相监视。不仅如此,还可以说服那些对带刀心存疑虑之人,使得人皆为我所用。不肯降服之人,也可交给带刀,让他加以说服……怎样,带刀?一时的怨恨不足为惧。若是和尚,就会这么做。你有幸和板仓大人邂逅,不认为这是祖先之灵的引导吗?他们现在定为了把你引向坦途而不遗余力。” 带刀悄悄抬起头,畏惧地看看天海,又看看胜重。 “如何?我没看错吧?” 带刀悄悄取出腰中怀刀,递到天海面前,向后退去,敬道:“大师好可怕的眼力,之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他声音颤抖,跪拜下去。 天海豪放地朗声大笑:“哈哈!这还不算是眼力,只是读懂了你写在脸上的文章啊。” “是。” “好好,这样一来,就有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得救了。来,贫僧敬你一杯。”天海把带刀的杯子斟满后,又转向板仓胜重,“这回我要读读板仓大人脸上的文章了。” 胜重的脸颊一下子僵硬起来:“大师要帮我读?” “大人对贫僧还抱有疑惑。” “哦?” “石出带刀已敞开心扉,你反而生起怀疑,是也不是?” “大师慧眼。” “天海不是带刀的同伙。不用如此狼狈。你身负治安重任,理当如此。不过,不用担心。” “在下诚惶诚恐。” “贫僧并非来路不明之人,乃川越无量寿寺北院二十七世住持。虽确曾与带刀有缘一见,却非盗贼的同伙。” “真是抱歉。在下确抱着那样的疑虑,但已明白过来了。” “好。那么我想听带刀说说他的身世。” 不知何时,天海已不再称呼石出先生,直称带刀了,带刀却并未不快。 “小人对板仓大人称是织田氏的浪人,小人实为北条氏浪人。” “哦。” “北条氏直大人要去高野山,小人一直把他送到远江,从那里折回了江户。” “你的目的果然如天海大师所说?” “正是。关东有很多失去靠山的浪人盗匪四处横行。小人打算纠合他们,发起骚乱,现在听大师一席话,深知那是无谋之举。” “好险!一不小心,胜重的人头就被取走了。” “不!小人遇到了大人,感受到您爽朗的性情,正在摇摆不定……小人这样坦白,并非想谋取功名,而是想请大人处罚我。” 胜重拍膝道:“说得好!此事待主公归来后再论吧。” “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呀!”天海已喝得满面通红。 对天海而言,此事并不特别,只是旅途中经常发生的小事而已。但对于胜重和石出带刀却意义重大。尤其是带刀,深受感动,身体还在不停颤抖。正如天海所说,若在这里纠合盗匪扰乱江户,即使能得一时满足,也不符合长久之愿。短暂的痛快后,他们自会被驱逐,被讨伐。天海一语点醒了他。本来他会成为群盗之首,天海却说要把牢房交给他看管。这实为大胆之举,其中却隐藏着非比寻常的谋略。 俗人眼中的善恶对立,在天海心中似不存。在他看来,重要的是如何选择。 “啊呀,这样一来,心里明朗多了。”胜重放下杯子,将刀还给石出,“不必替你保管了,一切都烟消云散。” “小人惭愧得很。” “不不,这是托天海大师的福。嘿,天海大师,您的眼力真是老到。在下想请问,我家主公脸上的文章会怎样?” “哈哈。和尚正是想看看,才来到此处。” “您要留在增上寺等他归来?” “德川大人在这一两日内便会回来,其实贫僧是有话想问德川大人。” “有话要问?” “是的。贫僧已告知增上寺了。” “可说与在下一听吗?” “无妨,只一言:德川大人百年后,是想成神,还是成佛?”天海说着眯起了眼睛,“和尚甚为期待德川大人的回答啊,哈哈哈。” 胜重和带刀对视了一眼,喃喃道:“成神还是成佛?” “正是。” “这么说,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成神成佛?” “哈哈。”天海放怀笑了,“天海如一啊。不过,神佛或许修业有所不同吧。无论如何,贫僧都期待和大纳言一见。” 胜重和带刀又互视一眼,疑惑不解。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二十三 供奉山王 翌日清晨,天海竟飘然而去。 起初,板仓四郎右卫门胜重还想派人盯住他,可看到他的背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能习惯了独自出行,天海的背影毫无凄凉落魄之意。恐怕不论什么歹人,都只会把他当作路旁的树木石头,真是个可敬可惧之人。若派人盯他,天海恐会嘲笑胜重还不了解他。 天海出了胜重的宅子,悠然抬头看了看右首的城池,走了出去。他快到增上寺山门时,突然决定绕过增上寺去高轮,再由八山左转到品川方向。他觉得,同行的搬运人夫和马夫的谈话很是有趣。 人夫说,再往前走儿步,到了铃铛森林的海边,就会有陪宿的女人了。可是,由于江户如今奇缺女人,那些女人绝不会看上人夫马夫,自有阔绰的武士们讨好她们,一旦争风吃醋,必会动粗。 家康一行抵达品川,乃是随风出游的次日。他大概在小田原解散了豪华的队伍,现只有二十个左右骑马武士,加上三十多名步卒。家康肥胖的身躯挤在轿里,看来甚不舒适。轿子两侧的门敞开着,他额上仍然汗水涔涔。不知他身份之人,定以为是领三五万石的大名出游,可见家康出行之列非常简单。 进了高轮,人们纷纷去迎接,天海很快被人群淹没。 家康进城一刻之后,天海来到增上寺山门。他看看还散发着木材香味的新建本堂屋檐,对小沙弥道:“请进去通报,说北院从川越来拜访。” 沙弥去后许久不同,天海正等得有些不耐烦,存应上人急急迎了出来:“北院大师!今同一早板仓大人来访,吓了贫僧一跳。你到底去哪里了?” “去迎接德川大人了,不知发生了何事,他脸色不甚舒展啊。” “我也去了,却没注意到。” “他脸色非比寻常,莫非关白决定出兵朝鲜?” “先请进来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这可不是小事一件。”存应和天海已相识了二十年。在三方原之战前,二人负笈修业时就已结识。那时天海还叫随风,他在五州川越的莲馨寺见到存应,那时存应已是莲馨寺存贞法师的弟子。二人经常唾沫横飞,激烈辩论,不过已不记得当初都说了些什么。但到了分别时,二人已深深认同彼此。 存应成了家康家庙住持后,定要天海来和家康一见,天海此次才来江户。天海本就对家康甚有兴致,认为他既和信长不同,又具有信玄及谦信没有的天性。当然,和秀吉比起来,他更令人感到厚重坦诚。但这个德川家康,却苦恼着回来了。 等茶端出来时,天海又道:“上人没有发现,这太奇怪了。大人的脸色不只是因为旅途疲惫,定是碰到了什么令他痛心之事。” “或许是关白大人要出兵朝鲜。” “若要出兵,大纳言当如何?” “现正值百废待兴,海内还未完全平定。” “哈哈,正因为海内未靖,关白才想转移世人视线,他一定是这么想的。这便是问题所在。” “哦?” “可是,大纳言并不赞成,他忧心忡忡。何况师出无名,这是穷兵黩武。这种事情要是发生,我们僧人还何用?你有以防万一的心思吗?” 存应定定地看着天海,道:“仍是老样子,单刀直人,言辞尖锐。” “若不如此,俱成废物矣。” “说得对!” “你既然成了德川家庙的住持,就定要对大纳言知无不言。”天海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是否说得太过了?” “不,我早已领教你的口舌之利了,如今才叫你来。此事我自有主意,但望你早日见到大纳言。” “若我到时言语过激,大纳言不会向你恼怨?” “哈哈。大纳言非心胸狭窄之人。明日去问问城内的时问安排。”看来存应已完全投入与家康有关的事中。 翌口,天正十九年十月初一,德川家康派人请天海进本城。 存应通过本多佐渡守正信,向家康详细转达了天海的一切。因此,当天海来到经过修理、却仍然空无一物的本城时,迎接他的家康也像是面对武将一般紧张。 对家康而言,这个生于陆奥乡间的僧侣,是认识信长公、秀吉、信玄、谦信、政宗、芦名、佐竹、北条的存应上人的至交好友,因此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他的经历就更有趣了:十一岁进入高田的龙兴寺,法印舜幸为其剃度后,十四岁移至字都宫明神山的安乐山粉河寺,成为皇舜权僧正的弟子。十七岁登比睿山,习得神藏寺的真髓,并在园城寺问智证流的法门,赴劝学院习俱舍性相。其后,未在任何一地停留太久。他还曾在奈良的兴福寺,向空实僧都习法相三轮,远赴下野的是利书院学习儒学,再去上州的善昌寺,又从武州的莲馨寺赶去甲斐,穿过越后,赴会津,又退回上州,在世良田的长乐寺研习叶上禅。在去川越的北院之前,被佐竹义宣从会津的天宁寺迎到下野河内郡的不动院……他岂是一介普通僧侣? 家康没有对他行师礼,只是以接待客人的礼数将天海迎到房内。天海完全无视家康,穿着向存应借来的缁衣,在本多佐渡守的招呼下坐了上座。 时值辰时四刻。阳光从帘布小小的斜缝透了进来。家康道:“存应上人说,大师虽然足以成为大寺住持,却一宜喜欢云游四海。” “一旦归了佛门,便要走正道,此乃贫僧的宿命。” “正道?”家康声音很平稳,他自不会漏掉对方每一字。 “所谓正道,既能超度无知无识的山村老翁,亦能超度天下至尊,二者道理完全一样。” 家康咧开嘴微微笑了:“那么,也来超度我?” 此番试探,比天海遇见的任何武将更殷勤、更无礼,表面看来,似对佛教十分虔诚,实际上则是说:如有人可以超度我,就来一试。话中充满了轻蔑和自信,其姿态亦很像握着木刀、跃跃欲试的武士。 天海微微笑了:“贫僧正是为此而来,但大纳言却是个罕见的直爽之人呀。” “直爽之人?” “因为大人生来就明白争斗的悲哀和宽容的喜悦,所以大概不会对和尚隐瞒。” “哦。”家康没有笑,只是歪着头。 “第一事,和尚想问,大纳言信仰哪一位神佛?” “神佛?”家康喃喃道,“我与存应上人一样信奉净土宗,你看,”他指指桌上,道,“我每日亲自书写南无阿弥陀佛。” “大人是说,死后想往生净土吗?” “是!一心前往净土。” “不!”天海像对孩子说话一般摇头不已,“大纳言一人去了净土,而那些不能去净土的百姓,都得和大纳言分开,下地狱了。这么一来,岂非有失人伦?” “哦?这话古怪。那我该怎么做?” “成为神!”天海答得太过干脆、太过随性了。 家康心中震动,道:“我问你:神与佛有何不同?” “神绝不会认为一人去净土,就可拯救众生。如同太阳一般早出暮归,神每日都是崭新的,每日都精力充沛,照看众生。不论发生何事,也绝不会在次日舍弃万物。”天海说到这里,瞧瞧家康的脸色,又道,“大纳言若是三五万石的大名,也就罢了。以大人如今这般尊贵,还希望独去极乐世界,自是大谬!若不能去净土,又当如何?” 家康被问住了。这果然是个不凡僧人,以存应上人至交的身份,竟毫不留情地评说大纳言的信仰! “如何?”天海又问道。家康甚为焦躁,“神佛”二字,通常都是相提并论,可先前他并未仔细考虑过“神”,也从未想过要成为“神”。 母亲的信仰、姑祖母的信仰、祖母和雪斋禅师的信仰、大树寺感应上人的训诫,都是佛语,却非神明。但天海却一语道破,这天下,还有比这更可怕的眼力吗? 家康笑了:“我本以为神佛合一,原来竟是错了。” “不!”天海摇了摇头,“贫僧并非说神佛合一的想法有错。我是说,像大纳言这般尊贵之人,不应独自欣求净土。” “哦。” “佛教有八宗,神社无数。向一宗一神祈求,非大志向。大人众多家臣当中,有信仰禅宗者,也有一心想去净土之人,更有日莲的信徒、天主教徒,贫僧希望,大人不要和人冲突,眷顾众生,怀宽恕之心……” “我有些明白了。” “有些明白?嘿!”天海的语调带着斥责,“神乃天地之神,佛道则是自然的妙用,要以智谋去调和自然。根本之道的果实只有一个,而花却千差万别,要让每一种花都绽放不同的美……没有此心,便不能治天下。由了生,由了死,一直到净土显现为止,都要不厌倦,不松懈。如此一来,大纳言才能成为神。” 天海突然变了语调,家康的目光逐渐明亮起来。 “嘿。如今的世道,与此完全背道而驰!智者欺骗愚钝,富庶虐待贫苦,强豪弃弱者不顾……彼此只剩下怨恨。怨恨可以产生什么?会招来什么?只有乱世!这些,大纳言定深有体会了吧,还要一心前去净土吗?” 家康瞪大眼睛,默默注视着天海,好大工夫说不出话来。天海要家康认同每个人的信仰,却独攻击他的信仰。仔细想想,其真是无礼,语气也甚过分。可是家康没有动恼,觉得天海完全说中了自己的心思。 家康已有识人之明。世间有谨守规矩礼仪,却内心粗暴之人,有聪慧能干,却不敢疏忽之人,有诚实刚直之人,有轻薄严酷之人……可是这个叫天海的和尚究竟是何种人,他却看不出来。天海有时能遵守规矩义理,有时傲慢,有时诚实,有时又令人觉得言语粗暴。这种千变万化,便是因他学兼八宗? 人与人之间,若不能一见如故,就不能相交一生。这一点,天海从一开始就明白,所以他决定直击家康内心。可是,家康竟无不快之感,实在奇妙。 “哦。”家康也逐渐虚心起来,“所以说,神明之心即天地,佛心乃是将天地和人联成一体,是此意?” “哈哈。”天海笑了起来,“毕竟是诚实之人,姑且作此想吧。” “姑且……这么说,还有深意?” “倾听法无边,至理无边。” “是,有理。”家康已经陷入面对恩师的感觉中,频频点头,“我曾受雪斋禅师严训。禅师说,碰到困难时,要心中无物,这样,道理便会显现,便能心领神会了。‘无’便可通神明之心。” “不!”天海笑道,“大纳言应超越‘无’,此后要走在它前边。” “无的前面?” “‘有’‘无’相对,但因为它超越了最初的无,因此也非一般的相对。一般的相对,是敌对,是争斗,最多只能破邪显正,结果会留下怨恨。愈是将有无对立,怨恨就愈深……可是,现在不一般了。” “能否详告?” “比如,这里有笔。” “笔……” “有笔,就必须有纸。笔与纸,便是相对。笔与纸相辅相成,写出文章……悟出这个道理,便已进了一步。大纳言在某些方面,已经悟到了这些,例如,悟出君臣之道,从而体恤家臣……可是,若对方是关白,就有些行不通了。” 天海在这个时候提起关白,家康一脸苦涩地倚在扶几上,他正因此而苦恼。无论他如何劝谏,秀吉还是决意出兵,不容人反对。天海应不明白他的心情,这应是无心之言,但还是令家康相当不快。 “哈哈,”天海又笑了,“提起关白,似乎让大人很是不快啊。笔和纸能写出文章。而关白和大纳言这样的人,都不想给对方找麻烦。若是贫僧,就会借此奇缘,发现世上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 家康叹了一声,勉强盯住天海。天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家康叹道:“这个世上最珍贵之物是……” “当然是万世太平。” “这正是我担心的。” “笔和纸,笔和纸,”天海道,“不能只想到破邪显正。如此一来,争执就会加深。关白既向海外出兵,大纳言就要坚守海内。关白在外打了败仗,天下也仍然要稳固如初。为了天下,大纳言和关白必须和睦相处。请认定这个道理。若能如此,就没有怨恨,也没有憎恶,而是造福天下苍生。” 家康双眼光芒闪烁。正如天海所说,他与秀吉二人当前并无冲突,但是意见相左,对立便难免。 “种子不能自己发芽,要经过大地的孕育。请将关白视为大地吧。地有肥沃,也有贫瘠。这意味着,或许关白并非上好的土地,可若因此而任由种子腐烂,却是最为愚笨。这又是一层……” “哦,我家康是什么样的种子?” “贫僧知道,大人乃太平的种子。” “哦。” “话有些过了。或许大人早已明白。如有冒犯,还请见谅。”天海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什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江户尚无镇守之神,存应上人也很担心呢。” 家康没有接茬,刚才的对话似已深深嵌入心底。他缓缓把扶几移到面前。一脸轻松地探出身去,道:“你常去堺港吧?遇见过利休居士吗?” “见过,他巧妙地借了关白之力。” “他那样叫借力?” “对。茶道以关白的喜好为土壤,开出了空寂之花。如此一来,茶道就不会荒废了。” “或许如此吧。你在堺港,除了居士之外,还见过……” “纳屋蕉庵、曾吕利新左卫门、纳屋助左卫门等人,贫僧都见过了。至于商家,则见过本阿弥光悦、淀屋常安、茶屋四郎次郎、角仓与一等。” 家康轻轻点了点头,道:“关白大人对利休居士不满,从而取了他的性命。” “不,不对。” “不对?” “大人,人有运有命。命是天成,运是消长。人人都无法拒绝春夏秋冬的来临。” “哦。” “关白没有看到自己已进入冬天。大纳言秀长大人的故去,是冬天到来的第一个信号;失去利休居士,是其二;最近大概还会出现第三个征兆。” “第三个……大师是说,凶事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人一旦进入冬季,心里就会骚动,如能悟出这一点,而一直保持平静尚可,否则就会遭遇大不幸。关白将要遇到第三件凶事了。” “那是……” “出兵朝鲜,不就是他在独断专行吗?” “大师认为,这会破坏关白的运数?” 天海缓缓地点了点头,道:“贫僧担心……出兵朝鲜,恐有性命之忧。” 家康吃惊地抖了抖肩膀。如果天海是秀吉的细作,事情就大了。 “哈哈,”天海笑了,“不必担心。天海一回川越,不会再到尘世。关白已经进入人生之冬,而大纳言正要迎来春天……可是,还没到阳春。现在应该仔细思量,为天下打下坚实永久的基石。” “多谢大师忠告!刚才你提到镇守江户之神。”这次家康主动转移了话题。 “是的,不管关白大人运数如何消长,大纳言大人都必须具有非常的见地,把握自己的运数才是。所以贫僧觉得,先设神镇守城池为是。” 家康笑了:“这真是残酷。你要我完全放弃一人前去极乐净土的心愿?” “哈哈,不错。” “好,便听你一言。城内有太田道灌兴建的两座神社。” “哦,那是何神?” “一为天神社,另一为北苑梅林里的山王社,已荒芜许久了。” “真是奇缘哪!” “奇缘?” “哈哈,大人没有看出?天神乃是菅原道真公,山王社的主神则是治水之神、大山之神,他的使者俗称猿猴。” “不错。” “由猿猴能想到什么?” “想不起来。”家康认真地说着,突然哧哧笑了,他想起了秀吉的绰号猴子。 “大纳言存心驻守江户,拯救关八州之民,因此要清楚地告诉家臣,您要供奉山王社,同时,要和‘猴子’共同建国……要有这个雅量。” 家康歪头想了一会儿,“哦?山王社……” “从此一步步走向天下。” “哦,天下!”家康故作镇静,其实他已把天海的话牢记在心。 对于秀吉出兵朝鲜,天海也和家康一样,认为此是无谋之举。然而,他要家康注意,即使秀吉失败,也不要使天下大乱。他在劝家康收服民心,要和“猴子”维系感情,供奉山王神,以谋天下,这是何等大胆的见解啊!而山王神的别名义叫日吉,日吉丸乃秀吉乳名,秀吉若听到家康这样做,岂不笑逐颜开、心花怒放? “大师真是令我耳目一新。”家康从容道,“若十年前碰到大师就好了。” “贫僧亦有同感。今日才得见大人,备感遗憾。” “好!佐渡,给大师奉斋。把备好的礼品拿来,希望日后能再见到大师。” “有劳你了。” 本多佐渡疑惑地起身而去,他还没有领会天海的本意。 天海收下黄金十锭后离去。此时的他,和来时已完全不同。他对于权威毫不畏惧。本多佐渡认为,天海是高深莫测之人。“主公,此人令人吃惊啊。” “你也这样想?” “他把在下当孩子,在大玄关斥责我一顿后,扬长而去。” “你被骂了?” “是。他说现是主公时来运转之时,我们这些老臣却碌碌无为。” “嗯,这话可不轻。” “在下吃了一惊,于是请他指教。在这个时候,我该怎么办。” “哦,天海说什么?” “他说听到出兵朝鲜之事,为何不请大纳言马上折回京城呢?” “他是说马上去阻止关白?” “不!他说,为何不进京去道贺?”说到这里,佐渡悄悄抬起头。 家康轻松地微笑了,他已想到了什么,道:“叫康政来。康政来了以后,你不要从旁多嘴。” 正忙于修造内庭的神原康政走进庭院时,家康走出走廊,道:“式部,城内有神社吗?” 康政答道:“有两个。” “好,我想去看看,带路吧。”家康催促着佐渡走出了庭院。 康政避开四处乱飞的雉鸟和鹌鹑,钻过树丛,走到城西北的红叶山。他先带家康到供奉天神的小祠。 “看来道灌喜诗歌,于是建了天神社。”说着,家康在接下来的那个小祠前面站住脚,“式部,真是不可思议啊。” “不可思议?” “这不是山王吗?真是奇缘啊。”本多佐渡想笑,又慌忙咬住了嘴唇。 “其实我想,若本城没有神社,就从比睿山的坂本迎来山王,可是这里却有山王!这不是武运长久、家门兴旺的祥瑞征兆吗?就把这个当成德川家神吧。赶快准备建立社殿。” 由于家康的热心,康政逐渐被他的话吸引,“果然是奇缘。” “当然。传说山王是十二生肖之一,要好生供奉啊。我出生那一年,正好是壬寅年。猴子是山王的神使啊。山王社已有祭祀,真是奇迹。如此一来,江户的繁华指日可待了。” “那么,在下早择吉日,举行祭祀。” “尽管办好。我必须赶赴京城。” 一旁的本多佐渡守正信听着他们的谈话,逐渐不安起来——家康完全接受那个叫天海的怪僧的意见,既建立神社,又要进京。 回到房里,佐渡再不能沉默了,“主公真要进京?” “当然。我反对出兵,关白已知。” “要照天海所说行事?” “佐渡,你为何这么介意天海?天海也好,市井小儿也罢,只要所言有理,就不用忧心。” “话虽如此,可现在进京,反而会招惹麻烦。” “哈哈。关白性情异于常人啊。”家康低声道,“若反对他,他反而会一意孤行,可若是赞成他,他便会信任于我。现在一定要得到他的信任,对将来才有好处。若不和关白手下的大名和睦相处,万一出征失败,大明国反攻过来,该当如何?那时念南无阿弥陀佛也没用了。” “看来大人愈来愈喜欢天海了。” “对,我认为他是神佛为我派来的。” “主公真像孩子一样天真老实。” “佐渡,天真老实有何不好?笔和纸……笔和纸……这么好的比方,若还不能明白,岂非太过狭隘?明日去巡视城下,在向岛附近放鹰,看看大家的士气后,我马上进京,便说因在途中听说关白决定出兵,遂又赶紧进京。既已决定,就要计划周全……关白定会快意。如和感情用事的关白起了冲突,就是天下的损失。我不能一人去净土啊。” 本多佐渡无言。家康心潮澎湃,两眼闪闪发亮,双颊泛红。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二十四 鹤松夭折 丰臣秀吉听人读完给天竺王回函的草稿,下令准备出兵后,便去了淀城。 京城的暑热总是使秀吉不舒服,他情绪也很不安定。今春德川家康回江户的同时,奥州南部信直一族的九户政实在糠部城举起叛旗。秀吉只要一想到这个,便觉心中不快,于是派家康前去平乱。当然,只派家康不能让人放心,他又令外甥羽柴秀次、蒲生氏乡、伊达政宗、上杉景胜等随去讨伐。六月,伊达政宗攻下宫崎城,可是,由于政宗和蒲生氏乡之间依然存有芥蒂,秀吉也不敢疏忽大意。 对马守宗义智曾特意去了一趟朝鲜,和朝鲜国王进行交涉,国王却回答:不能带领他们去大明。与朝鲜为友,借道进入大明国,与以朝鲜为敌长驱直人,其难易差别自如天渊。国内的人也都不赞成出兵,堺港人乃至侧近的石田三成,都有意阻止他。鉴于此情,秀吉不能不对宗义智的交涉产生疑问:那厮难不成只说些讨好朝鲜国王的话?宗家本来就和朝鲜有频繁的往来,对义智而言,朝鲜乃是重要的客商。他果真会把自己的话原原本本转达给朝鲜国王?秀吉愈想愈疑。而且,义智的岳丈乃是小西摄津守行长,行长在秀吉和堺港人面前各有一套,或许他除了看重交易的利益之外,还对自己取缔洋教反感呢……这些问题老在秀吉脑海里盘桓。 由伏见搭船到淀城,进城时,日已西斜。河上还有风,可是下了船,又如回到了蒸笼里。 “赶快去抱少主。”秀吉起初令自己不要这么叫,可是,不知不觉,他认为把鹤松叫“少主”是理所当然的。老年得子,使他再疼爱鹤松不过。 抵达城中,秀吉很快进入了内庭。鹤松丸七月已两岁零两月。他的身体不很强壮,正月病了一场,不过现已恢复了健康,正在咿呀学语。秀吉故意让出迎的侍女们放慢脚步。他来到帘子外时,忘我地叫了一声,就一步跨进了房内。但理应欢呼着迎过来的鹤松,此时竟躺在床上。而眼睁睁望着他的淀夫人,则脸色苍白。 “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秀吉惊道。 仔细一看,不只是淀夫人,连出迎的侍女们,脸色也异乎寻常。孩子病了!鹤松额头上满是汗水,那张沉睡的脸猛地刺痛了秀吉的心。“这……究竟是怎……怎回事?”秀吉大惊,“哪里不舒服?是受风了,吃坏了,还是着了寒?侍医呢?我说过,千万要小心啊!” 秀吉摸摸鹤松的额头,发现在发烧,便大叫起来,对负责守护的石川丰前守光重道:“少主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今日午前还无异状。” “什么时候睡的?” “午饭什么也没吃,在下觉得奇怪,就赶快叫来太医,可是少主当时没有发烧,也没有咳嗽,腹中也正常。” “太医怎么说?” “说不是生病,可能是累了,让他睡一觉就好。” “为何不告诉我?” “派人去了,可大人已经在半路上。” “夫人!”秀吉转向茶茶,“你认为怎样?” “妾身不放心,不知该怎么办。” “少主没有缘由地生病,你竟毫不知及?” “没有。他午前还很有精神,坐着玩木船啊。” “不是吃坏肚子,也不是着凉吗?” “不是。” “那就是被谁诅咒了。要不就是死灵附体。赶快叫太医来,去叫!” 石川光重出去以后,秀吉又伸手摸摸爱子的额头,“唔!好像不发烧了。” 这时,飨庭局向前道:“大人!” “怎的了?” “请您召太医来,让他们去神社佛堂祈祷。” 秀吉冷哂:“这么说,你认为是死灵附体?” “是,奴婢心里很清楚。” 茶茶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只要生病了,女人们就喜欢求神,这一风俗源远流长。其时已有西洋医术传入,本土医术也受大明和朝鲜的影响,已经出现了曲直濑等名医。可是,只要查不到病因,人们就立刻联想到死灵附体。 秀吉苦笑着转向飨庭局:“你说什么?” “不是死灵,是生灵的怨恨。” “生灵的怨恨?这个世上有人恨少主?” “是,难道大人不这么认为吗?” “哼!” “大人想,由于少主的出生,受威胁最大的人……” “嗯?”秀吉蹙起眉头,“你是说北政所诅咒了少主?” “没有!北政所为何要……在大坂的时候,她就很是疼爱少主。” “那还有谁?” “这……” “啊,你是说秀次?” “不,这……” “若少主没有出生,秀次就可以继承家业——他诅咒少主?” “不,这种可怕的事……” “那么是谁?”秀吉沉默了。他已经想到了一个人。茶茶到淀城,以鹤松生母的身份集秀吉宠爱于一身之前,秀吉最宠爱的是京极龙子,她现被称为西丸夫人。她姿色胜过茶茶,教养和才气更不在茶茶之下。秀吉这么想着,并未再追问下去。即使不是这样,他也想到各寺院神社去祈祷。 正在这时,石川光重带着号称国手的丹波的近藤桂安来了。桂安自今春以来,就一直陪鹤松留在淀城。他立刻膝行前来,为睡着的鹤松把脉,口中道:“哦!发烧了。” “发烧?”秀吉慌忙又摸摸爱子的额头,“哦!比刚才更烫,这是怎么回事?” 桂安慎重地歪着头号脉。 “桂安,怎样?”秀吉又着急起来。 茶茶屏息注视着桂安,石川光重和飨庭局也如僵了一般,一动不动。两个侍女掌了灯,蚊香的烟缓缓流泄在已暗下来的室内。“抱歉,请把熏香拿走。”桂安道。秀吉好像这才发觉似的,暴躁地说:“对咽喉不好!谁说要点熏香的?” 侍女慌忙撤下熏香,桂安恭恭敬敬对秀吉施礼道:“可能是麻疹。” “麻疹?” “男左女右,只要把脉,便可知病情轻重。” “哦。” “先看风关,如正常,则无病,就算有异常,病情也不会很严重。再看气关,如有异,病情就严重了。而命关失常,则表明病危,已到生死关头。” “少主到底如何?说吧。” “他生来体弱,因麻疹而生的热很难散发,因此郁结五内。” “有发散之药吗?” 桂安很慎重回道:“没有别的法子,万一误诊,就无药可救。因此,除了小人之外,希望大人还能叫板坂钓闲、冈重家、曲直濑玄朔、半井瑞桂等同来瞧瞧。” “好!丰前,马上派人去大坂,把增田长盛、前田玄以也马上叫来,下令即刻到天下诸寺神社祈祷。快!”命令完之后,秀吉又道,“在众人到来之前,不会发生急变吧?”他面色如铅,汗水涔涔。 淀夫人看样子像是要昏倒,或许是秀吉的到来,反使她软弱下来。茶茶虽没对秀吉说过,却对儿子体质赢弱一清二楚,她常常担心儿子养不大。 茶茶一直害怕祖父和父亲之灵憎恨秀吉和信长,会在某个地方诅咒她和秀吉所生的孩子。飨庭局就是知道茶茶的心思,才不说死灵,而提生灵。若是活人,就没什么好怕的。可如是死灵作祟,祈祷就可解决问题吗?人的宿命真是奇特。 茶茶正这么想,鹤松的小手突然捏成拳头,痉挛起来。 痉挛好一阵子才停止,鹤松依然是微微发热,呼吸似有困难,使得秀吉和茶茶忧心不已。鹤松丸睡着了,可是他的父母睡不着。他们认为,这个闭着眼睛的小生命,正努力地与什么格斗着。最后,痉挛虽停止了,鹤松丸却没有醒过来。就这样过了一夜。 天快亮时,京城名医陆续来了,都是擅长为小儿看病之人。他们洗净双手,一起靠近鹤松。依板坂钓闲的建议,灌肠后,取出了肠中的污物。玄朔、瑞桂、重家、桂安一起会诊。大家紧张地检查污物,表情严肃。可还是不知鹤松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无力,沉沉入睡。 “不是吃坏肚子吧?” “不是。” “那么,除了疲劳,实无别的理由了。” “但不能让他这样下去,一定要让他喝下药汤。” 秀吉也逐渐陷入和女人们相类的混乱了。起初,为了让女人们放心,他打算去神佛面前祈祷,可最后决定派增田长盛和前田玄以负责此事。 “春天时,应在何处祈祷?” “京城内外的神社佛殿,奈良的春日神社、与福寺、高野山等处,都去过了。” “好!不必等少主痊愈,份例就先给好了,等痊愈以后,再添一份送去。” “是!” “近江木木本的地藏寺如何?” “听说那里供奉有守护小儿生命的地藏本尊。是吗,飨庭局?” “是。朝仓家曾经供奉过,请一定要去那里。” “好!以前夫人们应该也去过吧!这一回再献五十石!你马上派人去。” “遵命!” 增田长盛退了下去,马上派人去近江。秀吉还特意叫小出播磨守、伊藤加贺守、寺泽越中守、石川伊贺守等人,在供奉礼单上签名。为了令这个孩子身上出现奇迹,祈祷成了众人唯一的寄托。 第二日午后,鹤松一度睁开了眼睛。名医们调制的汤药,似确有些功效。鹤松缓缓环顾四周,像在寻找什么。他的视线绕过屏息注视着他的秀吉和母亲茶茶,看着没有人的榻榻米,轻轻抖动嘴唇叫道:“大妈妈?”声音如秋天的露珠般清澄。 鹤松有两个母亲,一个是在大坂的北政所,另一则是在淀城的生母。茶茶听到她叫北政所,恐惧地转头看飨庭局。她们产生了最坏的联想:北政所一直想在大坂亲自抚养丰臣嗣子,可以说,女人们是勉强把孩子带来这里的。鹤松看见虚空中北政所的幻像,不就是北政所在诅咒鹤松吗?她们迷惑而害怕,全身发凉,注视着鹤松。 鹤松轻轻举起手:“大妈妈带梅松来,跳舞啊!梅松,来吧!”他的小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看来,她们想错了。梅松是曾经两次被叫进淀城、陪鹤松游玩的舞者。鹤松看见的是北政所带他喜欢的舞者来的幻像,如是这样,他一定深受北政所的疼爱,诅咒之说当然是无稽之谈。大概秀吉也明白女人们的想法,突然扑簌簌掉下眼泪来。 “我知道,我错了啊,少主!不管怎样,一定要先把你生病的事告诉大妈妈。知道了,知道了,你的心是纯洁的。”秀吉哭道。 秀吉的悲伤马上感染了众人。茶茶背过脸哭了,飨庭局和太医们也咬着嘴唇,忍住呜咽。鹤松不久又睡去了。 翌晨,秀吉憔悴地回了京城。太医们劝他不必担心,且他不得不去京城听政,须处理朝鲜的事、天竺王的回信、点兵、奥州之事…… “大家尽力吧!丰臣秀吉可以用命换他一命,有什么异常,就马上告诉我。” 秀吉叮嘱众人。那般溺爱的唯一子嗣,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秀吉的性情会发生何种变化,谁也难以预料。 鹤松生病的事传遍了大街小巷,天下寺院神社纷纷为他祈祷,各地大名也不断来京探视。石川丰前守光重和民部卿法印前田玄以,忙于向众人叙述鹤松的情形,连饭都没工夫吃。 大厅堆满了礼品,可是鹤松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昏昏沉沉睡去,有时又睁大眼睛。他高兴起来,就叫着舞者的名字,或低喊着小野的阿通之名,过了未久又睡去,也不知他是清醒,还是在梦中。 “这究竟是什么病?” “不知,以为是麻疹,却又不是……” 鹤松丸依旧发烧,体热一天比一天高。太医们望、闻、问、切,用尽办法,始终束手无策。 城内的女人又散播出谣言。她们说,孩子生病主要是因为先天不足,因此茶茶怀鹤松时,可能被什么人怨恨。比如,可能有男人想娶茶茶,茶茶却背叛了他,怀了关白的骨肉,那个男人因此怀恨在心,诅咒孩子。若是这样,在寺院神社祈祷均是无益。 “是谁这么恨夫人呢?” “这种事怎么查得出来?” “少主一直都在睡觉,身体却衰弱下去。” 八月初三,深夜,鹤松的脉搏和呼吸紊乱了起来。他的小嘴已无法再喝下药汤。秀吉又来过两次,但初三夜里正好回京城去了。初四,情形大变。下午派出使者急奔秀吉处。但是到了夜里,病情恶化,这个年幼的生命,已等不及秀吉来到,于天正十九年八月初五,停止了呼吸。 “少主去了!”曲直濑玄朔代太医们通告。侍女最先发出悲伤的泣声,伏下身去。茶茶在过了一刻后,才伏下身呜咽起来。她似是太劳累了,还不能马上明白过来…… 秀吉比茶茶更胆小。他从初三起,就已预感到鹤松之噩了。爱子出生时,那种无比的欢欣记忆犹新,他只要一想到孩子之死,就绝望得像要发疯。 初四傍晚得知鹤松病危,秀吉马上离开了聚乐第,却没有赶去淀城,而是去了东福寺。他实在不忍去见可怜的鹤松的遗容。 如果在孩子身边,秀吉会发疯,这才是天下一大笑话,因此他害怕。在战场上,秀吉看过无数的死人,自己也杀人。当大名犯罪时,他毫不犹豫,冷静处斩,或令切腹。这样一个秀吉,因爱子之死而发疯,世人会如何想呢? 对秀吉不服的人会说:“看啊!你想到过吗?”然后哄然大笑。 秀吉控制自己的情绪,冷静地分析着一切:我没那么狼狈。正因为看穿了儿子的生死,才到寺里为他祈求冥福。丰臣秀吉岂是那般放不下的男子?他斥责着自己,进入东福寺。 淀城的消息陆陆续续传了过来,使者往返相当忙碌。由东福寺的山门到秀吉的下处,一共设了三个近侍,在山门收到的消息送到大玄关,再由大玄关送到客殿门口,接着由门口传进秀吉耳中。淀城的情况,不到半个时辰就送到了秀吉处。秀吉身边,有自江户急急赶来的德川家康,有中国地区来的毛利辉元,还有细川忠兴、黑田长政、蜂须贺作陪,石田三成站在门口大殿。仍然继续诵经,寺内增加了许多护卫,到处是加藤清正和片桐且元的手下。 五日晨,说鹤松呼吸困难。之后,消息中断片刻。此时,鹤松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是茶茶考虑到这是秀吉歇息的时候,没有马上通告。 秀吉起身后,脸上无一丝血色,喝着下人递过来的茶。他一边喝茶,一边回想利休生前之言。这时石田三成进来禀道:“刚刚收到淀城的消息,少主已经去了……” “去了……”秀吉放下茶杯,恍惚地看着空中。他嘴里嘟哝着,却似没有回过神来。他早有预料,却仍执拗地相信鹤松不会一去不返。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这个想法一直支撑着秀吉,给他自信。他本来认定自己命中无子,神明却给了他一个,如今又要将此子夺回,那当初为何要给呢?秀吉五内如沸。 消息似已传到了大殿,诵经的声音猛然停止。 石田三成表情僵硬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据说少主没有一丝痛苦,好像睡着一样平静。” “哦?” “详情会由小出播磨守向您禀报,他已由淀城出发,马上就到。” “哦。”秀吉点点头,把视线移向庭院。开满蔌花的庭院,朝露映着阳光闪烁。覆在泥土上的厚厚青苔,亮绿耀眼。 听到消息,毛利辉元最先赶了过来。接着,德川、细川、蜂须贺、加藤、黑田、前田也纷纷赶到。众人纷纷安慰,可是秀吉几未听见他们说什么。 当小出秀政由淀城抵达这里,详细说明孩子临终的情形后,秀吉突然想,自己为何要来此处? 鹤松似乎生来就是打击秀吉自信的。他快要断气时,小手伸向虚空,想要抓住什么。飨庭局说,会不会是想抓住生命? “抓住生命……”秀吉说着,眼睛这才润湿起来。他用折扇遮住脸,拔出短刀,割下头发。他这时才发觉,自己是想为年幼的爱子服丧,才来东福寺的。割下的花白头发放在榻榻米上,无常的感慨攫住人们的心。家康、忠兴都在饮泣…… 人们陆陆续续来到东福寺。 客殿里从走廓到庭院,都挤满了人。可是割下头发的秀吉,已经不再接受人们吊慰的话了。他搔着鬓角,哭了出来。这不是惊慌失措,而是一种狂乱的悲叹。人们不禁想,秀吉会不会真的就此发疯? “鹤松啊!扔下为父先走是何意……若要扔下父亲,为何……为何……你要出生?父亲那么爱你,把你放在膝上嬉戏……温柔的小脸、甜甜的小嘴,能就这样忘了吗……为何你要扔下父亲……” 在哭得死去活来的秀吉面前,细川忠兴先剪下了头发,以示悲哀。当榻榻米上放了两绺头发时,黑田长政好像为落后了一步感到羞耻,也把头发剪下。如此一来,毛利辉元和德川家康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近卫信伊的《三藐院记》记下了此时的情景:“关白伤心欲绝,割发以示悲伤。众人为表安慰,争先恐后割下头发,不久即成发冢,此事令人不可思议……” 发堆之中有黑发,也有几乎全白的头发,还有灰色的、斑白的……不久即堆积如山,但秀吉还是近乎狂乱地悲叹着。 秀吉的悲叹久未止息。他回到聚乐第,又大哭了一场。到了初八,他在家里似待不住,便去清水寺参拜,替孩子祈求冥福。席上,家康看不过去,道:“我明白这种痛苦,不过,去一趟有马洗温泉,舒坦一下身子可好?” 秀吉紧紧握住家康的手,哭了出来:“多谢啊,大纳言。你来了,就等于给了我一千人的力量。可是……可是……我实在……” 家康认为,秀吉出兵朝鲜之日,会因为鹤松的死而提前。 鹤松丸的葬礼在妙心寺举行。负责守护鹤松丸的石川丰前守光重,已经皈依妙心寺,法名南化玄兴和尚。其师东林院拈了九天香,将鹤松丸直接安葬于妙心寺。 鹤松的出生令秀吉狂喜,他的夭折又令秀吉悲痛欲绝,因此,这个年幼者号祥云院殿玉岩麟公,名号庄严,不过仔细想想,其中倒有不可思议的因缘。鹤松这短暂的一生,似是为了揶揄秀吉而来。 由于未曾得到儿子的奉养,秀吉不能参加葬札,他只说为了爱子,想在东山大佛殿筑祥云寺,并把鹤松所有的遗物都放到里边,说完便去了有马洗温泉。 泡温泉时,秀吉依然一副万分悲痛的样子。人们对他说话,他总是望着虚空,扑簌簌地掉眼泪。他眼睛浑浊,脸颊消瘦,像突然老去四五岁一般。 “这么下去,大人的身体会衰弱。” “可不是,就是因为他没有为去世的孩子做什么。” “如此一来,也当打消出兵朝鲜的念头了吧?” “他应该无法顾及这一点了,还不如想想嗣子的事。” “这……大人洗完温泉回来后,大概会有什么指示吧?现在可不是我们胡说的时候。” 加藤、福岛、黑田等秀吉从小培养起来的人,暗自担心主公是否已成了废人。不过,前田利家和毛利辉元并不这么认为。照秀吉的性格,他固然会悲叹,过后却一定会表现得出人意料。 细川忠兴也对家康道:“关白悲叹,并不奇怪。” “对!他不是就此衰朽下去之人。不,没有什么事会让关白衰朽下去。关白不在的时候,还是要继续阅兵。” 不过,京城、大坂、堺港等地,却是谣言满天飞。 “这是利休在作祟啊!关白那么侮辱他,连木像都行了钉刑,而且连毫不知情的夫人也杀掉了。” “不,不是。这具有更深的神意。” “对!平民出身而得天下,还不满足,竟要攻打朝鲜……这是太忘本了,神明才要诅咒他。” 这些谣言当然没有传进秀吉的耳内。秀吉抵达有马后,依然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在世人的眼里,鹤松的夭折对秀吉打击之深,深入骨髓。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二十五 战意已决 鹤松死后,众人对丰臣氏嗣子之位多有议论。丰臣秀吉以织田信长之子秀胜为养子,秀胜升到正三品权中纳言,成为丹波龟山城主时,却因病去世。嫁给秀胜的茶茶之妹达姬,现已再嫁他人。因此,众人都认为,现在应立秀吉姐姐之子羽柴秀次为嗣子。 老实说,秀吉不太喜欢秀次。姐姐和姐夫三好武藏守所生的孩子秀次,头脑单纯,举止粗野,不甚招秀吉喜欢。他曾经批评过武田信玄之子胜赖不及其父,由此,他更觉到秀次之短,秀次亦常挨骂。 在小牧长久手之役时,野吕助左卫门父子因秀次而死。秀吉认为那简直是个大笑话。秀次既是秀吉外甥,就该有合乎身份的表现才是,因此秀吉有好一阵子根本不愿见他。后来,秀次在征伐纪州时有功,攻打长曾我部亲和的安艺城时,又立下功勋,秀吉才重新对他生起好感,有意授以嗣位。 但这时,鹤松出生了。既然有了嫡子,秀吉的想法当然作罢。嗣子当然为鹤松,秀次行辅佐之职。而今,秀吉派已为中纳言的秀次与德川家康同去和伊达政宗交涉。 但鹤松一死,秀次的名字自然再度为人提及。只要秀吉有衰老之象,就急需作决定。 “德川大人!关白洗完温泉回来,就必须提继承人的事了。”在聚乐第的一间房里,前田利家道。 “哦。” “德川大人也有想法吧?说来听听,鄙人也好心中有数。” 家康慎重地思索着,没有马上回答。如在此轻易批评秀次,此后会留下芥蒂。与秀吉相比,秀次实差得太多了。但若他继大业,将来不是容易制之吗?家康这么想着,突然觉得对不起神佛。 秀吉去洗温泉后的第三日,家康拜访大坂的北政所。由于鹤松之死,深受打击的不只是秀吉,北政所也沮丧得病倒了。家康看来,她的悲伤比秀吉还要令人感动。鹤松不是她亲生,若她是妒心重的女人,表面可能会装得悲痛不已,内心却暗喜。然而,北政所为了夭折的鹤松悲切过度,一病不起,便证明了她的爱心。 家康带着永井直胜和鸟居新太郎,途中又有茶屋四郎次郎随行。 家康本打算拜望一下便回去,可是在大谷吉继告知他们的来意后,北政所道:“很高兴见他们。”还特意派孝藏主到外迎接。 家康由长长的走廊走向内庭时,突然有些后悔:或许不当来见她。不管秀次为人如何,现在如要决定嗣子,除了秀次之外,却无他人。如果此事泄漏出去,诸将会作何想? 秀次现正代秀吉出征奥州,家康也领命前去支援,因此才来京城。世人说不定会认为家康为了秀次,特跑来内庭呢。可是,既然已经来了,也无法再折回去,便尽量不提这个话题吧。 北政所听老尼孝藏主说家康已经到了,特意起身出迎。 “听说夫人因为少主而病倒,便特意来看望。” 北政所深深看了家康一眼,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也想陪关白去有马,后来又打消了这个主意。” “大人二十日左右就回来了。依他的个性,再稍稍保养一下,就可恢复。” “大纳言,人世间的事,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啊!” “少主实在……” “我还时时看见少主的笑容,但如我跟去,反而会给关白添麻烦,就罢了。”北政所根本听不进家康的话,只是一味自说自话,“少主若活着,天下就不会有风波了……我本来以为,这才是神佛的旨意。” “是。” “可是孩子突然夭折……这也是神意吗?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大纳言,天下的事会变成怎样,要怎样才能合神意,你能告诉我吗?” 家康的肩膀不由得颤动了一下。北政所不只是在感叹鹤松之死,但如何才能合神意?这个问题令人十分震惊,她定在担心鹤松之死将给秀吉带来的变化。 北政所继续道:“我从十四岁就跟着关白,最了解他的性子。他是必须不停奔跑的马。他会一直跑下去,直到倒下为止……不知他何时才会停下来,我真担心啊。” “哦。” “结果少主出生了,我请他考虑少主的将来,因而好像拉住了他的缰绳。谁知这缰绳又断了。” 家康没有回答,只是看看北政所。她虽一介女流,见识却端的不凡。 “大纳言,请让关白停下来。他如继续跑,终会摔倒……” “夫人倒是不必这么担心。” “关白一下子老了甚多!” “是啊。” “只要活着,他还是会奔跑……” 家康哑然。他心中深表同意,却必须无情地说出相反之语。 “如关白因此而心情激动,很可能要出兵朝鲜,那该怎办?天下好不容易平定了,可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大悲愿,会因疏忽大意而成空。关白性急,希望这一切都能在他手中完成。大人不认为这种急躁的性子,一旦一步走错,就会步步错吗?” “这事……”家康终于找到话来回答,拭着汗水道,“关白大人身边谋士众多,且都甚为用心,大人不会步上功亏一篑的迷途。当然,家康也会小心。” “是由衷之言吗?” “哦,这只是想想而已。我们如果苦苦劝阻,他反而会更固执,这就是关白的性子。利休居士就是一个例子。” “我明白。那么,莫要再提此事了。” “如此最好。” “如果在战争当中,万一关白有什么……” “万一?” “武将都不在国内,如果关白有个好歹,那时谁来镇守天下呢?谁又有这个能力?” “糟了!”家康咬牙暗道,话题又回到这上面了。他惊讶北政所的想法之深入。她定是想在此把秀次托付给家康,希望他日后多多照顾。可是,家康若应下这么一件大事,便可能会在秀吉身边树起敌人。现在他须小心,不要陷入派阀旋涡才是。侧近当中,已形成由石田三成为主的文治派,以及侍童出身的武将一派,双方争斗日益激烈。这两派使得家康得以韬光养晦,不那么引人注目。 家康端正了姿势回答:“如夫人所言,平定天下是已故右府的志向,关白赌上一命,也要继承这一遗志,此事天下皆知。因此,不管发生何事,也不会人违背这一大悲愿,致天下大乱。” “你是说,无人会再次图谋作乱?” “是!”家康加强语气,“若有人企图作乱,众大名就会把他当成天下之敌,不会饶恕他。祈求太平乃大势所趋,逆势而行的,是自取灭亡……神佛会无言地看着这个世界。” “这么说,不管谁继承丰臣家业……” “这不用说。”家康巧妙地转变话题,“我正要出兵奥州,支援中纳言秀次大人。我想没什么大事了,在关白归来之前,我会把以后的一切托付给加贺大人,然后离开京城。” “这么说,你要亲自去奥州?” “是。我的部下已经朝二本松去了,我要快快赶上。一定不能让国内再起骚乱。”说完,他郑重地施了一礼,“请夫人多多保重,告辞了。” 北政所轻松地站起身,送家康到走廊。当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她以深沉的口吻对孝藏主道:“大纳言的话很可伯。” “夫人是何意?我不觉得有甚可怕。” “你没有发现吗?他说,如果有人作乱天下,便是敌人。” “这话我听到了,可是,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如果关白的嗣子少有器量,家臣自不会心服。如果因此闹起来,便成了大家的敌人……他一语中的,太可怕了。”说着,她回到座位上,陷入沉思。 北政所担心的乃是秀吉洗完温泉回来后的行动,因此,她以为家康会说:“出兵朝鲜的事,我会冒死力谏。”家康的存在,使得秀吉时刻保持戒心。因此,北政所认为,如要阻止秀吉出兵朝鲜,全天下只有一人,那便是德川家康。 她本想说:秀次不可靠,还是要借你的力量。可是家康终究没有让她说出此话来。不只如此,他以要出征去讨伐九户政实为由,不等秀吉回来,就要退回江户。 北政所从家康的话里,得出两点:其一,家康也认为秀吉话一旦出口,就不容别人说服;其二,家康必定蛰伏着,等待秀吉之败。 家康如其言,一回京城,就把诸事交托给留守的前田利家和毛利辉元,然后急急转向奥州。 秀吉七日结束了有马的温泉浴,八月十八回到大坂城。北政所为了迎接他,刻意请大政所前来,她边指示侍女们准备膳食,边在心里寻思:“他会以什么样子归来呢?”她已经好久没有亲近丈夫了,但这次的期待之情和男女之情不同,倒像母亲担心许久不曾见过的儿子一般。秀吉似一个令人担忧的、任性的孩子,就像脱缰的野马。她想到秀吉离去时,眼睛哭得发肿,双肩下垂,一副虚脱之态,愈加难以忍受。如秀吉能多少恢复元气,深入思考,控制气力,该有多好! 外庭送来消息,说关白大人将于酉时来内庭,北政所转头朝孝藏主苦笑:“你认为大人会变成什么样?” “晤,大人比预想中回来得早,温泉应颇为有效……”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会像平常那样高声大笑,还是安静地进来?” “我想会安静地进来,悲哀还会深埋心底。” 这时,二人身后传来大政所的声音:“我赌他会高声大笑!他孩子般的热情,会持续到一百岁,那个孩子……”大政所等得不耐烦,自己过来了。 大政所并没有因鹤松的死而情绪低落。今年正月,秀长去世时,她也没怎样,而这次她只说:“真可怜!才三岁……”她掉了眼泪,却没有特别伤心。对她而言,鹤松是孙儿,秀次也是孙儿,她可能对自幼亲亲热热呼她祖母的秀次更有感情。 “晤!太夫人这么高兴……” 孝藏主说着,大政所又高声道:“我老早就对这孩子死心了,他悲伤时会哇哇乱叫,不过,他的性子就是这样,我清楚。” 北政所没有回应,她也是这么想。但特意由聚乐第来大坂的大政所,和北政所希望的却完全不同。 “孝藏主,你怎么想?” “晤……”孝藏主有所顾虑,支吾不言。大政所转向北政所:“宁宁呢?如果与我想法一样,就不能赌了。” “媳妇想,大人大概已恢复了精神,但应不会像平常那样谈笑风生。” “哦?大人若笑的话,就是我赢了。”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声:“关白大人到——” 已昏暗下来的走廊尽头,传来爽朗的笑声,三人不约而同朝那边走去。晕黄的灯光下浮现出秀吉的影子,他大声道:“母亲也来了?哈哈……太好了。” “哎,大人回来了。由于您伤心过度,城里到处是谣言哩!” “谣言?什么谣言?” “他们说,关白大人会在有马出家,像西行法师那样,到诸国云游。” “哦,我会去云游?” “对。因此母亲很是担心。” “哈哈。”秀吉大笑。这种笑和以前的有所不同,并不是桀骜不驯、旁若无人,而是要刻意摆脱掉心头悲哀。“莫要担心,母亲。儿子不是这么挺不住的人,来,到房里说话吧。有好多话要说。宁宁,你也担心吗?不必担心,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哈哈!” 北政所仿佛胸口被刺了一刀。秀吉以最令人担心的姿态回来了,他应未忘怀悲哀,只是勉强压抑住,反而成了脱缓怒奔的悍马,可悲可叹! 秀吉一坐下,便对侍女道:“点灯吧!忌期已满,点上灯吃酒。”他的声音似在哽咽,北政所心如刀割。可是,大政所似未感觉到。 “关白,母亲和宁宁打了一个赌。” “赌什么?” “看你是否会笑着回来,我赢了。” “这么说,宁宁认为我会哭?” “大人,”北政所跪在地上,“妾身认为,大人应该不会再流泪了,不过恐也不会笑。” “哈哈,所以你输了。你还不知秀吉?我生来就讨厌愚痴和执著。” “是,还是母亲了解儿子。”大政所插话道。她很高兴,却未发觉她反而加深了秀吉的悲哀,“宁宁,你要输我什么?你输了,你输了。” “宁宁,”秀吉认为,妻子应和母亲一样高兴,“我在有马哭了三日,一想起来就哭。所有的眼泪在这三天都哭尽了。第四日起,心情就变了……” “这么快?” “丰臣秀吉就是可以做到。第四日起,我就开始想以后当怎么做。” 北政所不由得全身僵硬。她本担心秀吉会这么说,结果真如所料。 “母亲,宁宁,我那时一直在想,秀吉要完成的,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心愿。不管是叫我关白还是大人,我都不过是在继承织田信长的遗志罢了。” “……” “这么一想,就觉得现在不是哭泣和悲伤的时候。此后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对吧?” “当然,当然!以后都要这么想。”大政所回应着,“如果没有这种想法,还做什么关白啊!” “因此,我想年内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 “哦?这样好,可是,你做什么呢?” “若要我去大明国朝奉天子,丰臣秀吉却不是这种关白。” 北政所不由得闭上眼睛。她未想到鹤松之死会把秀吉逼向这种不可思议的反思与自虐。 “过去的秀吉是奉行信长公遗志的傀儡,”秀吉继续道,“统一天下不用说,筑大坂城、扩大交易、挖掘金银,都是信长公的想法,是织田信长的梦。我不过是忠实地实行这一切罢了。因此,若是丰臣秀吉死了,大家只会说,他是托信长公之福而捡到天下的幸运儿,如此而已。这可不行,这样一来,我丰臣秀吉一生还有何意义?鹤松是……为了使我这个父亲明白此道理而生的。他这么快就死去……亦是为了告知我生的意义。” “对!如果你明白这一点,孩子也会很高兴。” 大政所依然红着眼回答他。宁宁也红了眼圈。可是秀吉为了表明自己的存在,便向外扩张,这条路却是危险而漫长。鹤松之死却成为他出兵朝鲜的引线,这何等悲苦啊! “这么说,决定由秀次来继承丰臣氏啦?”大政所被秀吉的话引得泪下,可又为外孙秀次要继承关白之位而欣喜不已。 “对!我回京城后,就马上安排,把关白之位让给他。” “这样好,再怎么说,他母亲和你也是亲姐弟。少主去世后,他的血缘与你最近。宁宁,你说是也不是?”大政所兴奋起来。 “是。”宁宁回答,她还不知该说什么。悍马已经脱缰了,不管她说什么,也已阻止不了。可如果听任他乱闯,又不合为妻之道。 秀吉被自己的想法感动了,挥舞着双手道:“让秀次成为关白,我去出征朝鲜。我现在还不老朽,仍可跃马阵前!然后,驰马进入大明国的都城,把天子叫来面前。经由我手,彻底收服大明国。如此一来,我便完全跳出了信长的阴影,谁也不能拿我和信长相比了。鹤松给了我这个决心,是为了鞭策我而来的,且为此而死。我为他建寺,这是神佛之旨。” “大人!”宁宁受不了,打断他道,“为少主建寺是应该,可是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再考虑一些日子如何?”她不直接提远征,语气也尽量平稳。 “还要等一阵子?”秀吉没有悟出宁宁的意思,“你是说秀次器量不是吧。若是这样,我自有办法。让他做关白,由家康执权。伊达的事也好,奥州的事也罢,我尽量让他们二人一起处理。家康真是个有器量的人啊!” 宁宁微笑着摇手:“妾身所忧心的,不是此事。” “不是?” “是。妾身不愿大人去遥远的他国。” “哈哈。”秀吉笑了,“不必担心,我会去大明国的都城,建一个比大坂大十倍的大城池,然后马上把你接去。” “不,妾身不喜住在遥远的国家,因此,请大人不要……” “不要去?” “是。您已经上了年纪,请留在这里筹谋一切,任秀次为总大将就可。” “嗯?秀次无法镇压朝鲜,让他为将,大明国的兵也不怕他。还是要丰臣秀吉举着马印,站到最前冲锋陷阵才是。” “啊,妾身想起了朝鲜王的事!”北政所巧妙地抓住话头,“我担心朝鲜王和宗大人交涉的事。” “担心什么?” “宗家没有把您的话转达给朝鲜王。万一其谎称带路,待渡海以后,再图谋不轨……” “哈哈。这些我很清楚,早有准备了。” “大人!” “为何这般认真?” “奉大人之命去朝鲜的岛井宗室大人,马上就要回来了吧?” “对。” “希望大人在宗室回来之前,先按兵不动。” “哦?” “去陌生的他国远征,如在海上被袭,非同小可。大人当然不会如此大意,不过,等宗室回来,说说他的意见,再决定也不迟,因此,”北政所深思着说过的每一句话,作一个结论,“妾身希望大人不要那么急让出关白之位。因为秀次恐担不起这担子。到时您又不能不理……” 秀吉脸色阴沉了下来,他已清楚北政所想说什么了——她要阻止他出兵朝鲜!这么想着,秀吉难过异常。宁宁不明他因鹤松之死有多悲哀,如明白,就不会这样说了。他是为了忘掉鹤松。 “怎么啦,关白?”大政所最先看到秀吉掉泪,“脸绷得紧紧的,想起什么了?” “哈哈……”秀吉也很尴尬。他本不想在这种地方掉泪,可是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不论如何压抑,都无法止住。 北政所吃惊地屏住呼吸,自己定是碰到秀吉的痛处了,关白再怎么坚强,也应未从悲伤中解脱出来。她更觉心疼。秀吉想忘记鹤松之死,似不只是丰臣氏的命运,是全天下的命运都被他拿来做了赌注。 “哈哈。”秀吉怪笑道,“我明白宁宁的心思,甚是明白……你是说,不要为了想忘掉鹤松之死,而造成更大的不幸,是这样吧?” “是。大人现在应好好休养。” “我明白,明白……不要再说了。你和鹤松的想法不同。” “少主?他怎么想?” “当然这不是鹤松自己说出来的,是神佛借鹤松之死告诉我的。我听得尤为清楚,因此,我还有事做,有事做就不能死。” 北政所向前膝行两步,亲自拿过酒壶,“请大人见谅,妾身让大人伤心了。” “你明白了?” “妾身怎会不明?从十四岁嫁给大人,相濡以沫到今日……” “嘿。这样就好,不要再说了。是我不好,在你们面前掉泪。”秀吉拿起宁宁倒满酒的杯子,又笑,“哈哈。老天也很喜欢作弄人啊!我已经为没有孩子死心了,却给我一个,等我想接过来时,又把他收回去了……可是,我不能输。老天若要捉弄我,我就要汲取这个教训,把所有的祸都转为福。来,宁宁也喝一杯,我为你斟酒。什么神佛!” 宁宁无奈地举起杯子。 北政所把秀吉送到了加贺夫人房里,自己坐在被褥上,好一阵子没动。她已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谁也无法阻止秀吉! 可是,家臣对此举并不赞成,一手培养起来的武将们,正为好不容易才结束战争松了一口气。浅野长政现还在奥州作战,不在他自己的领地纪州。侧近石田三成和增田长盛也认为,此刻乃是休生养息的时机。公卿和僧人虽然没强烈反对,却也希望天下太平,增加食禄。关白却要远征! 秀吉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亲自领兵出征,海内的不平不满之徒,必会趁他不在,撺掇秀次生出什么是非。丰臣氏原本一无所有,现在若再回归原状,也好……宁宁枯坐近两个时辰。她反复思虑着有无可以阻止关白的办法。如果当面对秀吉说,他定是不会采纳,除了对秀次刺杀或下毒,实无他法。 宁宁慌忙摇头,如果自己有儿子,或许会有勇气。即便如此做,世人也会原谅她,会说她是为了丰臣氏、为了爱子。 宁宁疲倦地把枕头放到膝上,抵住额头,想睡却睡不着,想清醒却更觉疲倦。仔细一听,秋风正孤寂地吹过屋檐。这风会变成寒风,把所有的树叶吹散到大街小巷……鹤松之死,就是丰臣氏之秋的预兆。 “我们在稻草堆上结合,共同开创了这一切……”宁宁喃喃说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巡城的梆子声,夹杂在风中……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二十六 关白受欺 博多商人岛井宗室从朝鲜回来,在向丰臣秀吉报告之前,于天正十九年九月初二来到堺港。 此时秀吉频频往返于聚乐第和大坂之间,谋划出兵之事。九鬼嘉隆已在伊势日夜监督造船,而长束大藏少辅正家也积极准备着金银钱币的铸造,他负责筹措军费。秀吉密令准备够四十八万人吃的军粮,因此向大坂的淀屋常安及堺港的巨贾们预购了今秋的米、麦、粟等。不用说,其目的便是征服大明,而不仅是朝鲜。由朝鲜王李盼为秀吉先导,一起进攻大明国。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正在此时,岛井宗室却一脸苦涩地回来了。他先让船停在堺港,去拜访纳屋蕉庵。如果进入大坂的港口,秀吉的近臣就会出迎,因此他借口晕船,先在堺港下船歇息。 乳守宫别苑的蕉庵,亲自迎出玄关。他把宗室带进室内后,除了木实,屏退所有人,马上便问:“如何,朝鲜王答应了吗?” 宗室摇摇头,“这真是个弥天大谎啊,纳屋先生。” “弥天大谎?” “在下吓了一跳。现在才第一次看到所谓狮子身上的虫——国人完全欺骗了关白。” “国人……你是指宗义智?” 宗室喝了一口木实端来的茶:“好,好喝。不只是宗大人,还有他背后的智囊。” “背后?” “小西摄津。朝鲜现在还不认为关白的大军会去,这些完金是宗义智和小西大人在操纵。” 蕉庵低吟一声,仰头沉思。他并非没有想到过,对马守宗义智之妻乃小西行长之女,而宗家的收入,本来就是靠与朝鲜的秘密交易。也就是说,朝鲜乃是宗家最重要的顾客,因此,通过宗家去和朝鲜王交涉,可说是秀吉的疏忽。蕉庵道:“这么说,宗家只不过在敷衍?” 岛井宗室道:“这一点,堺港人也难辞其咎,因此我去见关白前,一定要先对纳屋先生说。堺港出身的小西大人看出我反对出征,就鼓励我,说关白的远征是梦,不会兑现。如果轻易渡海,就会变成大战,糟糕啊!”宗室晒黑的眉宇间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他点了一支烟。 “初时宗家派的使者是柚谷康广吧?”蕉庵拿烟敲着烟缸。 “他风评甚差,是个看似严肃,却傲慢无礼之人,听说他比主人宗义智更威风……因此,我袒护柚谷,对朝鲜王说,此次柚谷不是以宗家家臣身份前去,而是以日本使者身份去的……但对方十分诧异,说从无此事。” “柚谷应是去令朝鲜王入贡的使者。” “他似完全未提此事,只说关白已平定了日本,特意告知朝鲜一声。” “哦?” “后来宗义智自己要去釜山,好像关白催问他:朝鲜王为何还不来?” “哦。” “可宗义智仍未说要国王前来,只说关白想与朝鲜交好,因此请国王派使者来向关白道贺。” “我明白了,”蕉庵拍膝道,“我完全懂了。去岁朝鲜派正使黄允吉、副使金诚一,以及懂两国语言的玄苏和尚一起来堺港,那时他们就说,只是来祝贺日本统一的。” “是啊。玄苏和尚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回去了。那个时候,一定是请他把‘关白要向大明国出兵,请国王为先导’的信交给了朝鲜王才对。可是,这些都如石沉大海。原来是小西大人在捣鬼!而对方又再度派使者来,因此,关白认定朝鲜王自己不能来,不过已答应做先导了。而朝鲜那边也认为关白要讨好他们,因而会有更多的交易。可是,此次我顺道到博多港去,发现那里都已接到关白密令,正在征渡海船只。但把大军送到朝鲜,会如何呢?” 蕉庵不由得闭上眼睛,环抱双臂。不用说堺港人,就是大多数丰臣氏近臣也都反对征朝,因此小西行长判断秀吉不会远征。如果没有发生鹤松之死的意外,或许行长和宗义智的想法是对的。可是,鹤松之死使得事情大有转变。与日本国命运攸关的出兵,一开始就似意气用事,这真是莫大的嘲讽啊!而这个责任却落在与堺港人大有关系的小西行长身上…… “那么,如出兵征朝,朝鲜会怎么应对,岛井先生?”蕉庵闭着眼睛,沉重地问。 关白如果相信朝鲜会替自己带路,让先锋登陆,若此时对方突然攻击,该怎办?蕉庵担心这些。 岛井宗室猛摇其头,“朝鲜当然站在大明国一边,他们断不会把日本当成盟友。” 这比想象中更加危险。蕉庵又沉默了。 宗室特意来访,是想在见秀吉之前,先知他的意向。此时宗室也皱起眉头沉默了,可能想让蕉庵安静思考一下对策。良久,他小声问:“怎办,纳屋先生?”旋又发出一连串的叹息:“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关白了。” 蕉庵依然闭眼思索。这时,廊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谁?”蕉庵不悦地问。 “是我,为吉。” “哦,伙计为吉,为何不先通告一声?” “抱歉。”为吉轻轻拉开隔扇,“有一位知道岛井先生来访的人来了。” “知道我来?”宗室问道,“我乃是秘密来此……那人是谁?” “他说提宗义智,您就知道了。” “宗先生来了?” “是的,只带了一个年轻人,他也说要对他来这里的事保密。” “是找我,还是找纳屋先生?” “他想见两位。” 蕉庵和宗室对视一眼,他们没想到关键人物对马守宗义智竟会来。义智一定害怕岛井宗室把他的秘密泄露给秀吉,因此派人偷偷监视宗室的船。 “好,叫他来。”蕉庵道,“让作陪的人在玄关等。”伙计为吉去了后,蕉庵道:“这不是宗先生的主意,是小西的意思。” “大概是来授计的。” “好,我不多言。由你来对付他吧!” 宗室默默点头,经历漫长的旅程,他不只脸晒黑了,连眼睛都闪着凄厉之色。 在宗义智进来之前,宗室和蕉庵一直在思索。蕉庵与义智不熟,然而宗室却与宗家乃是世交,宗家做生意的本钱,便是由岛井宗室所出。宗室对宗家的帮助甚大。 宗义智在下人的引领下进来了。他非普通商家,而是被允许使用羽柴姓氏的大名对马守,可是室内的两人却故意不指定他的坐席,也不先问候。一看便知这二人心绪。 宗义智放下刀,犹豫片刻,背对门口坐了下来。“鄙人和岛井先生很熟,不过和纳屋先生倒是初次见面。” 蕉庵瞥他一眼:“小西屋的东床吧?老夫蕉庵。” “对马大人,”宗室马上转向他,“你难道忘了这份誓约了?” 他声音平稳,从怀里掏出一份誓书,摊开来放在榻榻米上。
义智对宗室绝无二心。 义智自身以及家事,若有不妥,请悉心指点。 宗室所言,绝不告知他人。对宗室所言绝无异议。 义智家人与宗室亲密相处,无所不谈。 以上各条不得稍有违反,若有违反,愿受梵天帝释天、日本国大小神祗、本岛诸神、八幡大菩萨、天满大自在天神惩罚。今誓之。 天正十八年五月三十 宗对马守义智(画押) 谨呈岛井宗室老先生
宗室冷冷地把纸推到宗义智面前,慢条斯理道:“忘了这誓书?” 义智红着脸,僵硬地答道:“未忘。” “宗义智虽为大名,仍是宗室的晚辈。为何违背誓约?你此次与朝鲜交涉,竟完全瞒着我。今日就请说个明白!” 蕉庵不动声色。可是这种密约,在他人面前被公开,义智定觉颇为屈辱,他浑身颤抖。 宗室恐也察觉到了:“不必担心!给我誓书的不只你一人。黑田长政、筑紫广门也都给过我。我不会拿这个让你没面子,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再用纳屋先生的谋略。为了让纳屋先生知我们二人的关系,才拿出来。” 义智松了一口气,叹道:“此事若不和二位前辈商议,万一有什么大事……” “你欺骗了关白大人?小西不解关白之性?” “不,这……”义智想替岳丈回护,“因为小西大人和石田大人、增田大人,以及前田、德川、毛利诸公都反对此战,因此,小西大人和石田大人都说,一定要阻止这个计划。” “石田治部也……”宗室微惊。 “对!大家都反对,关白再怎么坚决,也无法实行了。这是在酒席上半开玩笑般所说的豪言壮语。” “但听说关白已密令出征。你怎么说?” “因此……在下才来请教,有无好计?” “来这里是你的意见,还是小西摄津大人的主意?”蕉庵直问。 义智大吃一惊:此人清楚他是和小西行长商量后才来的。可是迄今为止,诸方都束手无策。 “宗先生,这不只是对马的问题,不只是日本国的事,一不小心,还会波及朝鲜和大明国的百姓。这么重大的事,为何要欺骗关白?为何不明白告诉他:朝鲜王不愿为向导,此去恐怕凶多吉少。关白说不定亦会彻底改变心意。” “是我失策!” “事到如今再来责备你,也是白说。纳屋先生,可有对策?”宗室道。 “这……”蕉庵看了颤抖的义智一眼,“宗先生一人可能有些勉强,如果小西大人也反对出征,倒不是没有对策。” “请明示。”宗室道。 义智似乎忘了身份和地位,伏在蕉庵面前道:“如果岛井先生愿原本本告诉关白,我和小西大人必死无疑。请先生告知计策。” 蕉庵有些厌恶宗义智,可也并不恨他。谁都知,秀吉会酒后胡说,会甚为粗野,这是他的习性。和秀吉相比,宗义智乃是个小心、善良,带着些许狡猾的普通人。仅仅因为此人熟悉朝鲜,就派他为使,蕉庵很想责备秀吉的疏忽。 “宗先生,如果你希望宗室不伤你的面子,”蕉庵半是说给宗室听,“你先去见关白,说自从那次谈判后,朝鲜的情形已不同了。” “情形不同?” “对。你就这么说。因此,在派大军之前,让你和小西摄津大人当前锋,看看你们是平安登陆呢,还是被阻?由此再决定往后的事情。万一出现异常,还来得及补救。” 宗义智一直注视着蕉庵,眼睛一眨也不眨。让他们做渡海的先锋,如此一来,在秀吉面前就抬得起头了。可是,他很清楚,一上岸必有战争,小西和他会在后援来到之前,就全军覆灭。既如此,又何必前去? 只听蕉庵继续道:“明白吗,宗先生。到目前为止,你并没有把关白的话直接告诉朝鲜王。” “是。” “因此,朝鲜不太清楚我方的决心。” “是。” “因此,小西和你去了……即使是率领军队前去,他们也不会反击。” “哦?” “你们可以对朝鲜说,你们没有敌意。就此登陆,应比其他人更为轻松才是。” “……” “你说呢,岛井先生?” “有理,确如纳屋先生所说。” “而一旦登陆,再详详细细、原原本本把关白的想法,以及日本的事情告诉朝鲜国王。如此一来,就可决定是否发起战事了。” 义智不想马上回答。他可以想象,朝鲜王断难答应成为秀吉的盟友,替其做攻击大明国的先锋。 “若非如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能下定决心吗?”蕉庵沉着地催问。 “你好像不服?”蕉庵这么一说,宗义智低下头。蕉庵又道:“当然会不服。可是,世上却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说啊!”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过去你对朝鲜王一副软弱的谄媚之态,对方才会强硬。可这一回不同,你们要抱着必死之心。” “非死不可吗?” “宗先生!”蕉庵终于笑了,“对方看到你抱必死之心,也会冷静考虑。一切就会重新开始。” “……” “看对方是以大明国为友,还是以关白为友?若他以大明国为友,你们就赶快寻一城池据守,立刻派使者回来,切切坚持到后援抵达。万一丢命,就表示你们输了,与今日左右为难没什么两样。” “……” “关白的想法很好。可是他与朝鲜王未能好好沟通,这乃是你们的过错。关白认为朝鲜王可助他攻大明,而朝鲜王则瞧不起关白,不把他放在眼里。使双方自以为是的,就是你们。因此,可以向朝鲜王说明关白的军容如何强大,而你们一直都在为双方的利益努力。这么一来,事情或许有转机。” 一直默默不语的宗室也点头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蕉庵道:“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若不这么做,我军渡海和朝鲜军队起大冲突……双方自会有很大伤亡,各自负气而不愿商谈。这才是无可弥补的巨大损失。双方血战到底,乃是最愚笨最悲惨之事。” “宗先生,”宗室转向义智,“好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此一来,我不必向关白提起你和小西大人,直接提出自己的意见后便告退。” 宗义智没有马上回答。他觉得,若自己率军在釜山登陆,见到朝鲜王之前,便随时都有灭顶之灾。 宗室比蕉庵更强硬,道:“我明日下午去大坂城见关白。就这么定了!” “明日下午?” “关白岂能久候!”宗室厉声道,抖掉烟灰。 宗义智只得说道:“我这就去见关白!”他犹犹疑疑告辞,当然,他定会先去和岳丈小西行长商量。 木实送走了义智。两个老人还不想起身。当世的大商家无不傲慢如此,宗义智也以此自居,外表恭敬,内心并不把他们二人当一同事。 “岛井先生,果真要让宗先生那般做?” “没有小西摄津的同意,当然不行。不过,小西乃是个有些眼光的人,定会依计行事。” “唉,可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是啊,一不小心,不只是宗和小西,关白大人恐也有性命之忧。”宗室叹道。 “怎么办?看来大家都知你来这里了。” 宗室呵呵笑了,依他的想法,既然知他在这里,小西行长也该来。可是宗室并不担心,若小西来,他只会讲和宗义智一样的话。他并不认为小西和义智做先锋,就能平息与朝鲜之事。可是若不这么做,一口气渡海,恐有全军覆灭之忧。 “今晚就住在贵府吧!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纳屋先生了。” “这么说,你要隐瞒宗和小西的事,向关白进谏?” “岛井宗室也是铮铮男儿啊!”宗室道。 蕉庵微笑拍手:“我不劝阻你,你也不是可以劝阻的人。今晚我们喝喝酒,好好聊聊。”说完,他命木实端酒菜来。 “你听过最近流行的小曲吗。” “没有,完全没听过。” “一个叫隆达的男子,风流倜傥,边弹拨三弦,边唱歌,以吸引客人。我叫他来好了。” “请……自是要听听。” 蕉庵吩咐木实带隆达来,又仔细端详宗室晒黑的脸。这个决定明日誓死力谏秀吉的男子,脸上并无紧张之色。如果派他为正式使者去见朝鲜王就好了,蕉庵深觉可惜。“来,再敬你一杯。” “哦,这酒很有些劲道。” “关白已派加藤清正去九州筑城了。” 可是,宗室似未听进去,他只是对美酒发出赞叹之声,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二十七 堺港阻兵戈 众人都称淀屋常安为商人关白,赞他虽是一介商家,却具不输秀吉的器量。可就胆量而言,或许博多的岛井宗室仍胜过淀屋。淀屋先前就和柚谷一族合作,除生意往来,更将手伸至挖掘矿山、冶炼、造船等,而成了巨贾,可他的生活甚是简朴。他并非生来就能成此大器之人,而是长久磨炼出来的。蕉庵认为,如把淀屋比作丰臣秀吉,宗室就当是德川家康了。 宗室出了蕉庵的别苑,随身只带三个下人,就往大和桥的泊船处走去。 他的船泊在堺港的岸边,自己则在此搭淀屋的船去大坂。河岸两侧满是开花的芦苇,野鸭点点穿梭其间。淀屋的三十石船为了宗室的到来,铺上红地毡,船上还张着幔幕。等他一坐进来,就拉起幔幕,让他细细观赏四周的秋景。船上印有大红的“淀”字,雇有四十多个水手守护。 宗室仔细想想,觉得商家的存在实是不可思议,不由撇唇笑了。令武将去打仗,而由商人来赚钱,一方必须养活众多武士,而另一方却因花用不完而蓄积钱财。他就是不想让秀吉对这种不相称的情形有所不满,才劝其致力于贸易和挖掘矿山,可反而引发了征朝之事。各地挖掘的金山,出了太多黄金。或许让秀吉稍不如意比较好,武将不应太富有。让他半饥半饱,他却又会像豺狼那样张牙舞爪……这着实很难处理。淀屋也正遭遇难题,因为秀吉要派大军去朝鲜,向他征召粮食。如此一来他便入不敷出,实在麻烦。武将并不精于计算,即使能算出自己的俸禄,也无法估计巨商的财产究竟有多少,不免狮子大开口……宗室一面想着,已到了渡口,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在等他。 “啊,治部少辅大人。”宗室后退一步,自从在博多筑城后,就因经常碰面而熟识的石田三成,正跨过渡板向他走来。 “宗室先生,辛苦了。” “不敢,这也是为关白办事。” “在先生见关白之前,我有事相托。” 宗室佯作不知:“咦!什么事?高高在上的奉行大人,居然要托在下。” 三成对守卫在船一隅的下人们道:“你们上岸去走走,我有话要对老先生说。” 下人们郑重地施过礼。宗室点点头,示意他们下船,道:“河岸的秋景真是迷人啊!” “是啊!”三成略显肥胖,比先前在博多时更显得派头十足。他面带笑容地拿过刀,慢慢坐在宗室斜对面。“现在所能拜托的人,只有先生了。” “要拜托老朽?” “主公失去了宝贝少主。” “在下知。” “他陷入极度悲伤中……可是这悲伤让他改变了志向。” “什么志向?” “要去征服大明国!起初我以为那是说笑,可是他一本正经,怎可能是说笑?这是他一生的大事啊!” “那又怎样?”宗室清楚三成想说什么,可依然装傻。 “一定要阻止他才是。天下初定,百姓疲惫不堪。若又发起战事,国家恐忧。” “哦!这真是一件大事了。那么,奉行大人您是反对了?” “先生也知关白脾性,他是不会听我劝谏的,因此希望先生能告诉他:您此次看遍了朝鲜各地,若大人不放弃出兵,前途堪忧。” 宗室讽刺地笑了,旋大力摇手,道:“抱歉,关白连奉行大人进谏都不听,何况老朽?希望此事由奉行大人去做。” “岛井先生!看来您是不愿承此重托了?” “治部大人,”宗室压低声音,抬眼道,“这是治部大人一人的想法呢,还是小西大人吩咐老朽这么做的?” “如果小西大人和我的意见一致,那又如何?” “哦……恕难接受。” “什么?” “宗室已告诉小西大人善后之法。岛井宗室乃是直接受关白之命,前去仔细查看,不会接受他人指示。”宗室斩钉截铁说完后,又笑了。 三成眼里露出强烈的憎恨,“哦?那么,先生是不听三成的请托了?三成并未指示先生,而是低声下气相求。” “如果在下把这种请托理会成指示,大人又如何?”宗室也不服输,他以揶揄的口气道。 刺骨的寒风,自川边吹向二人。 “呵呵,”三成脸色苍白,笑道,“若我说,您纵然不听,我也自有办法……那倒像是无赖之辈在作口舌之争了,故,石田三成除了默默退去,别无他法。” “治部大人,”宗室哧哧笑了,“您和小西大人都是只管自家事啊!” “嗯?” “大人们如果说出自己的意见,关白震怒,或令你们切腹,或把你们杀了。因此,你们让宗室去进谏。嘿,宗室惹怒了关白,却也是性命攸关。若身为近臣,便是如此勤勉奉公,那做起武士来也忒容易了!” 三成的脸更苍白了,他未想到宗室会这么说,更未料到宗室一语道破,自己乃是受小西行长所托而来,遂道:“那么,我收回请托,就此告辞。” “小西大人要赌,就当去做先锋……若无这种决心,老朽怎敢劝谏关白大人?” “小西大人做先锋?” “治部大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关白完全听信了小西大人和宗义智之言,相信朝鲜会甘为我军先锋,欲亲率大军远征大明国。可是,老朽所见并非如此。结果会如何,请大人仔细思量!” 三成吃惊地探身出去,低声道:“这么说,先生已把此事告诉小西大人了?” “对!您应清楚。” “那么……如果小西大人果真做了先锋,先生便会接受我的请托?” 宗室点头笑了:“治部大人如也认为该派小西大人去打前锋,探探情势……宗室也是一介男儿,即使你不特意请托,在下也会不惜性命进谏。” “宗室先生,”三成这才知道宗室的真意,霍然将手白膝上放下,“如小西大人向三成发誓……” “哈哈,老朽就知奉行大人会这样说。”宗室纵声大笑。 三成又不停致谢,方悻悻然下船。 宗室目送着他的背影,又寻思:武士真是奇怪啊,声称因义理而活,但当主君出现破绽,就燃起比商家更狡猾的私念,不但不讲义理,反而要害众多手无寸铁之人的性命。 船轻轻滑过水面,前进着。抵达淀屋桥边,将近巳时。这里已挤满了备有轿子的商家。出来迎接宗室的淀屋,只轻轻对他点点头,道:“辛苦你了。”就一起坐进轿子,直接前往大坂城。 秀吉从新筑伏见城特意来大坂,已等得不耐烦了。他的两侧有宗室刚在渡口碰面的石田三成,及增田长盛、前田玄以、织田有乐、长束正家、大谷吉继等。正面的秀吉则把腿伸到扶几下,紫色的头巾下,他的双目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宗室,有劳了!已晒黑了!” 宗室依旧圆滑:“听说大人失去了心爱的公子。” “不提了,宗室。我好不容易忘了此事。坐近些,坐近些。” “小人惶恐。” “朝鲜的情形如何?你看得可仔细?” “是。奉大人之命,小人先从釜山登陆,换装,由庆尚道到江原道,再进京畿,沿着黄河、全罗,一路走了下来。” “辛苦了!那么,你看了山川道路的情形吗?” “回大人,看了。这是地形图,在此图上,详详细细写着兵力配备、人情风俗、气候物产等。请大人过日。” “好!长盛,把它拿过来。” “是。”增出长盛接过图,在秀吉面前摊了开来,秀吉微笑地看着,“军队还是在釜山登陆,然后进军京畿?” “军队?” “哦,我还未对你说,加藤清正已被我派去九州了。” “加藤大人去了九州?” “对。去肥前的名护屋筑城,我命他即刻去圈定地界。以此为据,大军陆续渡到釜山。一旦进军,我们可一举攻进大明国的都城。明年的七月十五,我将在大明都中号令天下。辛苦了,来喝酒吧。” 秀吉只管滔滔不绝,宗室一言劝阻道:“大人不可如此!” 这话一出口,举座凛然。 “不可如此?”秀吉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问道,“什么不可如此?到明年七月十五……” “即使朝鲜王全力支持,小人也觉得,不可轻言进军。”宗室语气强硬。 “宗室,你的话很是奇怪啊。” “不,小人是经过详细勘查后,才向大人报告。” “你说,即使朝鲜王全力支持……” “是。不过,这从头到尾都只是假设——因朝鲜王并不会带路。” “你……有何依据?去秋使者来时,我已清楚吩咐过了。” “请大人见谅。”宗室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秀吉,双目如星辰般闪光,“小人得知,李王长期和大明国亲近,断不会背叛大明国而成为我盟友,这是小人的看法。” 秀吉轻声笑了:“好好!你是商家,战争的事交给我。李王一定会听我的命令。” “不可!”宗室摇头,“大人大军一入朝鲜,李王会马上把明军引进国内,这是他与大明国之间必须履行的义理。因此,若想进入大明国,不知会花费多少钱粮和时日!” “宗室!这么说,你是指责我考虑不周?” “不敢。在下估计,投入日本国八成以上人力物力,恐还不够……” “那么,你认为不可出征?” “目前不宜出征。” “哈哈。”秀吉笑了,“是有人让你来说这话吧?” “不,小人只是实话实说。” “你认为丰臣秀吉的计划有不当之处?” “这不是英明的大人应说的话,大人必须改变心意……小人认为,大人当仔细听取小人的报告,再决定出征与否。可是,小人还未回来,大人就已行动起来,还说小人在指责大人的不是。” “闭嘴!”秀吉拍着扶几,怒了,“丰臣秀吉难道要听从你的命令?我已经决定出征。”声音如雷贯耳。 宗室猛然向前膝行一步,“这些话愈来愈不能让人明白了。不管谁作了决定,宗室所见的实情也不能因此而改变。如果因为大人已决定,就以谎言欺人,那么宗室死后会下地狱。作决断的是大人,禀告实情的是宗室。宗室认为,此次战事花费太巨,十之八九会以败终。这是小人的看法。” “长……长……长盛!”秀吉全身发抖,指着侍从手中的刀,“把这厮给我拉出去斩了!把他的头拿来血祭!” 宗室一动也不动。他眼神无比平静,静静地看着怒火中烧的秀一占,道:“该说的话都说了。关白大概也会答应小西和宗义智做先锋的请求吧,如此一来,损失就会减少些。” “长盛,你在犹豫什么?杀了他!” “大人息怒!”三成慌忙向前屈进一膝,“大人震怒乃是自然,可是不是想一想岛井先生的提议……” “闭嘴!我命令他去探访的是朝鲜的人情地理,他竟提出什么暂缓出征。无礼!哼!杀!” “请等一等。”三成又道,“大人不想亲自询问,就由在下来问他好了。岛井先生为何会这么说,应先问清楚。请大人平静下来。” 增田长盛也道:“确如石田大人所说,万一李王有不轨的意图,我们必须有充分的对策才是。请大人息怒。” “你们一个鼻孔出气?” “请大人息怒。” “好!那么,我再问问宗室,大家仔细听好了。” “谢大人。” “宗室,你说李王会图谋不轨?” “小人认为,他会和大明军联合,把刀锋指向大人的大军。” “因此,我的军队即使登陆,也很难前进,是这个意思?” “军队并不是去无人的荒野,如在陌生的土地上行进,又陷入重围,补给自会困难,而大明国的水军也会在诲上截断我们的后援……” “闭嘴!”秀吉又大声喝止宗室。 见宗室毫不因为自己大怒而退缩,秀吉知他确是下定了决心。看到所有人都对出征计划冷淡以对,秀吉一时不禁怒发冲冠,像一只独自掘洞的螃蟹。他觉众人不了解自己之志,愈加认为出征乃必行之事。可是,宗室竟清楚地反对,如此一来,与其慢慢说服他,还不如大加斥责,先让他噤了口舌。 宗室沉默了,可他会不会变得像利休那样顽同?若继续斥责下去,会把他逼入利休那般进退维谷的窘境,到时又须对他加以严惩……秀吉对利休一事常生悔意。“宗室,我再告诉你一次:你只是商家,我乃未有败绩的武将。” “小人清楚,正因为如此,才更要慎重……” “我叫你不要对朝政指手画脚。你看出李王不轨就是,由丰臣秀吉来想对策,明白吗?” 宗室松了一口气,无力地垂下肩膀:“如此一来,小人也算尽了心。” 秀吉是如何强词夺理啊!人在作这种决定时,定会背负重荷,像秀吉这么聪明的人,竟忘了自省。 “请大人见谅,”宗室又道,“朝鲜南北的气候与风气习俗,与国内完全不同。冬天一到,大河冰冻,到时大明国的补给可以自由出人,而我方却必须忍受寒冻之苦。” “这种事我已算计过了!”秀吉嘲笑道,“丰臣秀吉一旦碰到敌人,就定要把他变成朋友。好了,叫小西摄津和宗义智来。我要确认是他们的看法对,还是宗室的看法正确。” “唉!”宗室咬牙叹息——为何石田三成此时不借口和他讨论,让他离席?若宗义智回话暧昧,他的苦心便成了泡影。 “各位也仔细听着,双方各有说法,我们必须决定何方为是。这期间,宗室安静些。”秀吉又道。 宗室偷偷看了三成一眼。三成脸色苍白,正襟危坐。 “我的决定会错吗?一旦登陆,就可直指大明都城!”秀吉仍然豪气冲天。 小西行长和宗义智被叫来时,宗室悄悄闭起眼睛,沉耿无语。这个大厅门口的隔扇上,画有两只栩栩如生的猛虎。小西辩才出众,可是宗义智在秀吉的询问下,很有可能露出马脚。何况他看到秀吉怒气当头,恐会吓得语无伦次。 “小西摄津大人和宗对马大人来了。”玄以法印话音未落,秀吉便道:“行长,你说李王很愿为向导,可是宗室说他不会替我们带路,究竟怎么回事?” 秀吉未直接问义智,太好了!宗室不由得暗中松了口气。 “大人,我没有说他很是愿意,他只是说:‘我会遵命带路。’” “未说很是愿意?” “是。大人的威名也传到了大明国。因此,如是大人的命令,李王只好遵命而行。这是在下的看法。” 秀吉颇不开心。愿意带路和遵命带路,意思大大不同,而他又不记得当初他们是怎么说的了,遂道:“这么说,宗室说李王不会带路,是撒谎?” “在下不能说别人的见解不对,只能说与在下意见不同。” “你说什么?意见不同,就应有对错。对不对,对马守?” “是。” “你认为如何?”宗室冷冷抬眼,不语。 义智道:“在下……的看法,和小西大人一样,可是……” “可是什么?你们为何一碰到这个问题,就吞吞吐吐?你不是也说李王答应要带路吗?” “可是……岛井先生是何意?” “他说:绝无此事!李王和大明国交情匪浅,处得甚好,因此,他会把刀锋指向我们。” “这……” “怎么了?说清楚!” “大人,”小西行长道,“宗室先生如真这么说,在这里争辩也无益,不如赶快查探真伪。” “哼!你们对自己的主张,如此没有自信?” “不是自信的问题。此事与大军士气有关,如有不同意见,自不能置之不理。” “这么说,必要时,便可把宗室杀了血祭?” “这话真令人意外。宗室先生冒着生命危险,刚刚从异国归来……因此,现在可由在下和对马大人先行出发,到那里去探查虚实。” 小西行长真不愧辩才出众,他沉稳地回答,仿佛这本是他自己的意见。 对方如非秀吉,小西行长的话一定可以当场奏效。可惜秀吉对行长的回答稍稍有些怀疑,因为他早已命令宗家四次派出使者去朝鲜,试探对方有无降服之意。 第一次是在义智的父亲义调在世时,派家臣柚谷康广前去。那时,义调对秀吉道:“不必特意去征伐朝鲜,我可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其前来归降,让其做我们去大明国的向导。”秀吉相信了他的话,好一阵子都按兵不动。他赞为好计策,还特意取下腰间的佩刀送给义调。可是,其后朝鲜却一直没有音讯传来。 第二次又去催李王来朝见秀吉,结果也无音讯,只好派第三个使者去。这次带回黄允古正使、金诚一副使一行。现在仔细想来,那个使者所带文书上,只有祝贺日本统一云云,并无要为导征伐大明国之语。 但是那时,义智和行长都巧妙劝道:“李王应很愿为向导,他未将这话写在文书上,大概是防止泄露给大明国。” 秀吉因此严命:“义智亲自前去,说清要李王做征明大军的向导。”于是义智亲自去了釜山,与他同行的应有柳川调信与和尚玄苏。可现在情况却变得如此暖昧,秀吉不会不起疑心。 “行长。”秀吉疑道,“你们敢蒙骗我?” “不敢。”行长坚决否认,“李王确实是答应了,是吗,对马守大人?” “是……”义智心虚了,全身发抖。秀吉突然“砰”的一拍扶几:“对马!” “在。” “我可不是叫你去向李王说什么客套话!是吩咐你命令他做向导!” “是……是!” “他看起来是俯首听命,还是置之不理,你这个使者看不出来吗?” “是!这……” “吞吞吐吐什么?” “看起来像是听从,又似不听从……” “闭嘴!可恨的东西!行长,这是你教他的?” “大人令在下意外。” “你脸上明明写着。真是岂有此理!”一旦生起疑心,秀吉的脑筋就转得极快,“你认为可以欺骗我,行长?” “大人,在下绝不会有这种罪该万死之念。” “别说了!”秀吉拍着扶几,探身出去,“你们第四次出使时,有未说,丰臣秀吉要出兵了,一旦出兵,贵国也难免刀兵之厄,因此要李王当向导?” “不,这……”行长再也说不下去了。这一切确是他教义智的。 如果没有鹤松之死这个意外,行长认为秀吉不会这般震怒,而宗家也不会失去交易之利。可是,如再说下去,等于招供是他教义智的,而现在义智只知凄惨地发抖。 “可恶!”秀吉极为生气,却也觉出自己推测之高明,直想发笑,“我先来猜猜看,你们直到第四次出使才惊慌起来,就把事实告诉李王,是这样?” “……” “由于起初三次撒了谎,因此这一回李王不以为然。他认为要他与大明国斡旋,可能是一句空话,只是威吓他罢了。” 这一回宗室大吃一惊。他得到的消息,竟和秀吉所说完全吻合,关白之眼力实在可怕!他内心感叹着,却又不能说出口。现在除了静观事态,没有别的法子。 “如何,说中了吧,对马?” “大人……” 行长又执拗地插嘴:“我也对对马守说,我们很难弄清李王在想什么,因此迅速撤出釜山。” “撤出釜山?” “是。李王知道此事后,亦大为紧张。因此,由我们二人充当先锋,借着大人的威名,何惧之有?”行长说得行云流水。 “等等!”宗室道。如果再让行长胡诌下去,秀吉会更为震怒。到时切腹的必是宗义智。如此一来,宗室心中自会苦不堪言,因为义智的父亲曾托他照顾儿子。“大人,教义智这么说的,是宗室。” “你教他的?”秀吉吃惊地把视线转向宗室,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宗室,不要撒谎!秀吉岂会再受骗?” “这不是撒谎。宗室想到义调与在下的交情,就教他这么说。” “义智,这是真的?” “是,是!”义智求救似的看看宗室,又看看行长。 “好!我姑且听之,是真是假,丰臣秀吉自可分辨。这么说,是你对义智说,叫他不要命令李王做征明向导?” “是。” “嗯?你到胆子不小!” “在下不愿大人打这勉强之仗,如此而已。” “勉强之仗?你又提朝政!” “唉!在下以为,大人迟早会发现这是勉强之仗,所以,我就教他那样说了。” “宗室!如你所言不虚,就无人能救你性命了,你明白吗?” “当然!宗室已知天命,只望在下一死,对大人有所助益。” “你也和利休说同样的话?” “在下认为,大人还对很多事情不甚清楚,轻易调兵遣将,远征海外,绝无好处。” “你!” “大人,您认为谁会由衷赞成此次出征呢?众人都惧怕大人的威严,无人敢出言反对,内心却不以为然。” 秀吉突然屏息。如果再让宗室继续讲下去,事情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已开始备战,何况,也已派遣清正去九州的名护屋筑城。如果就此中止这个计划,自会成为天下笑柄,如今箭已离弦,岂可半途而废? 宗室淡淡地继续道:“这种大事,最重要的是大家同心协力。若有外敌入侵,大家会拼命防御来敌,神明也会相助。可这一回是我们出战……大家若各怀异志,必招致不合。希望先避免战事,与他们往来交易……” “哼!”秀吉意外地以甚为平稳的声音道,“三成,把这厮拉下去,他的疯话似已说完。” 三成犹豫一下,只听秀吉又笑道:“岛井宗室真乃铁汉啊,不顾性命,想来教训秀吉!唉,把他关进牢里!” 宗室看了三成和义智一眼,站起身来,像是催三成带他下去。 宗室和三成离去后,一座鸦雀无声。大厅内杀气腾腾,最后,秀吉大声笑了起来:“哈哈,摄津,想杀宗室吗?” 这一问可真让小西行长惊惶失措。宗室为了解救行长和义智,撒了弥天大谎,结果招来大祸。 “不能杀!”行长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 “好!我就是想听这一言。我不忍见我的家臣让宗室怜悯。” “……” “对马,你当深受感动?” “是……是!” “好!你们二人在此替宗室求情吧。说得不好,我可饶不得你们!” “大人,”行长马上伏倒在地,“为了弥补岛井宗室的无礼,请由我们二人为先锋……为了报大人大恩,在下愿去朝鲜。” “你不像宗室那样叫我停止进攻吗?” “是。因为剑已出鞘。” “即使李王倒向大明国,你也不惧被杀?” “不这么做,就对不起大人,也对不起宗室先生。” “哈哈……好!待三成回来,看他怎么说。”秀吉松了一口气。他也不想杀了宗室。他虽然生气,却对宗室心怀敬意。 未久,三成慌慌张张回来了,道:“在下想请求大人……” “一丘之貉!要替宗室求情?” “是。他所言固然很可恶,可是请大人体谅他的苦心。” “他托你替他求情?” “不,没有。” “我知他不是这种人。治部,你也托过宗室什么言语?” “三成不敢。” “哈哈。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倒也是条汉子……今日就放他出去吧。叫他不要再胡言乱语,影响士气。”秀吉说着,猛然站起身,走上通往内庭的走廊。 众人很清楚秀吉是何等震怒。长盛、玄以和吉继都屏息凝神,静观事态的变化。看来他们都看穿了宗室掩护小西行长和宗义智的苦心。 “还好留有一命!”玄以嘟哝着,“在关白大人面前,敢这么说话的,天下只有岛井宗室一人。” “是啊!”三成附和着道,“让岛井做商家真是可惜,小西大人怕也吓得要死呢。” 水西行长看了三成一眼,沉默不语。三成在尖锐地讽刺他的谎言被拆穿一事。 “如此一来,进攻大明国已无可避免,岛井宗室最后劝谏的苦心也被大人压制。”三成自嘲似的嘀咕,可是小西行长和宗义智觉得,这是在责备他们。 “治部大人!”行长用袖口擦拭额上的汗水,“请把我的决心再向大人禀报一次。” “二位做先锋之事?” “是,宗义智大人的交涉确有疏忽,我们须共同负起这个责任。”三成这一回真的不想说风凉话了。由行长的话可以看出其决心。 “小西大人,有无更好的计策?” “大人是说……” “要当先锋,不必等着下令,干脆先到朝鲜,一举取下李王的首级,如何?如此一来,就可以知对方的态度,你也有面子了。” 行长苦涩地摇头:“治部大人恐是不了解朝鲜的王城。” “哦?” “朝鲜都城本身就是巨大的城池,我们怎能混进去呢?此事和进入大坂城去取关白首级一样荒谬。” “哈哈……既然如此,就有办法了。如你说关白已打消征明的念头,他们会很高兴地打开城门来迎接二位啊!”三成说完,才想到再继续作弄小西,亦无什么意思,遂笑道,“不,这只是戏言。我会把你的要求告诉关白,安心吧。” 今日之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每个人的心里,都留有一抹无法释然的阴郁。 出兵大明国一事,就这样步上了谁也无法阻止的道路。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二十八 一试秀忠 德川家康由于奥州之事,出征至岩手泽,经由古河,于天正十九年十月二十九回到江户。不久,他令德川秀忠代他再度进京。当听到丰臣秀吉荐秀忠为参议右近卫中将时,家康就清楚地感觉到,秀吉征明之意不会再改变了。其让秀忠做右近卫中将,便是欲把嗣位让给外甥秀次,先让秀次当内大臣。 由奥州回江户后不久,京都的茶屋四郎次郎陆陆续续送来三个消息:由奥州归来的秀次,已成内大臣;十二月中旬,让秀忠回江户,并叫家康进京;朝鲜王已经派使者去大明国,大明国对秀吉的心思一清二楚。这些消息,都是来自公卿巨贾、大坂和淀城内,不会有误。 伊贺密探也来禀告,加藤清正于九月开始,在肥前东松浦郡的名护屋筑城,明年二月便可以完工。秀吉必欲在二月前将关白之位让与已是内大臣的秀次,自己则去名护屋城指挥远征军。 十二月中旬,中将秀忠要回来。江户的街道,还到处炸山挖土,像雨后的泥田一样乱七八糟。天还没有下过一次雪,寒冬的风把新开辟之地的味道,吹向用白木和沾了黑煤的木材建成的江户本城。 一烛、一炉、一桌,家康与由川越来请安的天海、本多佐渡守正信相对而坐。 “秀忠中旬会回来,正月一到,关白就会调动兵马。” “主公以为如何?” “什么如何?”家康和天海对视一眼,苦笑,“这个问题不像佐渡问的。你说呢,天海大师?” 天海呵呵一笑,并不回答。 “主公不是从一开始就反对远征吗?”正信道。 “但我无可奈何。关白决定的事,无法阻止。” “这么说,您要一直隐忍,等待时机,直到关白败退?” 听正信这么一说,家康扬扬眉毛:“佐渡,天海大师也在场,你不以此言为耻吗?” 佐渡慌忙望向天海,天海佯作不知,凝神沉思。 “此言为耻?”本多佐渡认为,家康不应顾忌天海,因此大为疑惑。从第一次见面后,家康就不时叫天海来。天海也经常来访,和家康纵论天下大事。精研佛法、对神道也颇有造诣的天海,不断说服家康做“天下人”。家康也因此而问种种问题。故,佐渡认为,在天海面前不必隐晦。可是今日家康竟说他不知耻。这话令他意外,他实无法明白。 “对!”家康又以粗暴的语气继续道,“你与我们同席,究竟有未听懂天海大师的话?” “主公是说,在座中禁止谈军情吗?” “天海大师刚刚说了什么?以佛陀之心来对待苍生,这才是天下人的职责,才是佛教的真髓。” “在下听到了。” “既然明白,为何期待关白战败?” “哦。” “希望他人没落之心,非神佛之心啊。” “那么……主公您是说,您由衷地愿为关白效劳?” “这话又错了。如此说来,家康很难做人啊!” “又错了?” “听着,家康服侍的,不是关白秀吉,而是阿弥陀佛。因此,不要怀着为关白效劳之心,而要怀着侍奉佛陀的执著。” 本多佐渡迷惑了,求救似的看着天海。天海呵呵笑了。这种笑声常令佐渡难忍,觉得天海任性而傲慢。 “佐渡大人!”天海依然暧昧地微笑着,对正信道,“你对天海颇为不满?” “不,这……” “若不气,你便是木偶了。贫僧是想惹你生气而嘲笑你,却并未对大人这样。你定认为和尚乃是个阿谀奉承之人。” “这和主公的话有何关联呢?” “哈哈,你毕竟不是木偶,还是生气了。你不应说效劳关白,而应该说帮助关白,如此就不会挨骂了。你不信一试?”天海对待佐渡,完全像对待孩子一般。 本多佐渡咬着嘴唇,压抑住怒火。如果此时流露出反感,天海又会嘲笑了。而且,他对家康确实有惧意,如果这时反驳,就会更显小器。“好,在下便照大师所言重新问一次。”佐渡阴沉地回答后,转向家康,“那么,主公是否打算由衷地帮助关白?” 家康没有笑,他仍然一脸严厉:“阿弥陀佛无论何时都有普渡众生的心愿。你牢牢记在心里吧。” “无论何时?” “对!连恶人也要拯救。如果我像你所说那样去接近关白,佛陀之光就不会向我照拂了。” “哦。” “这件事和赞不赞成出兵大明国无关,既然关白决意出兵,就要祝愿他马到成功……以后说话要留意些。” “是。”佐渡低下头,心中想着,自己太大意了,主公随时随地都在用心帮助秀吉,此中深意,岂是凡夫俗子可以参透? 天海已经无视佐渡的存在,对家康道:“所谓人心,颇不可思议啊,大人是好意接近关白,还是有所企图,马上就能感觉得出来。” “哦?人人心中都有神明!” “是,各人心中的神佛可以看到这种心意。因此,大人如果一片赤诚接近关白,关白周围的人也会认定您是可信赖之人,与您接近。那样,天下自然就到您手中来了。明智辈如此无理,神佛自不会帮助他。” “嗯!心中要常常有佛。”家康老实地点头,语气很温和,“佐渡啊,知道吗?我已经决定了,不要把我不赞成出征的事告诉家臣。” “主公会听关白的命令,远征朝鲜?” “当然。关白之弟大纳言故去了,如他令我去,我就做先锋吧!我的本意与士气有关,你只要心里明白便是,莫要说出去。” “是,在下会小心的。”佐渡和家康的心境依然有很大隔阂,可是,家康已决定等秀忠回来,就率军进京。 十二月十七,秀忠自京城回来。德川家康从他处知,秀吉决定于明春三月初一进驻名护屋城。三月初一对秀吉而言,是个很吉利的日子。征伐九州便是天正十五年的三月初一,征伐小田原为天正十八年的三月初一。他这一回定想超过前两次,大获全胜。 然而,秀吉出兵的规模似远比家康想象的要大。大军主力分作十六支,再加上船只的水手队、编外第一队、编外第二队,以及秀吉的旗本队,来春的兵力达二十八万一千八百余人。如果连兵士以外的下人、人夫都算进去,总数将近百万。 家康以第十六队大将的身份,亲率五千人马前去,人数实在少得可怜。第十六队可算是关东军,除了德川五千人马,还有佐竹义宣的两千人、上杉景胜的三千人、宇都宫国纲的三百人、那须的一百五十人、最上义光的三百人、伊达政宗的五百人、真田昌幸的五百人,以及南部利直、佐野了伯、里见义康各一百人,合一万两千零五十人。他们计于最后渡海。 “第一队预定何时渡海?”家康问。 秀忠清晰地回道:“此队有小西摄津守、宗对马守、松浦刑部卿法印、有马修理大夫、大村新八郎、五岛大和守六将,兵力约一万七千左右。” “这些人要一气渡海?” “不,小西摄津守和宗对马守正月渡海,试探朝鲜方面的意思,第二队加藤主计头再渡过一岐待命。” “这么说,加藤建好城后,也要马上出征?” “是。他很遗憾,让小西摄津守抢了先锋,便通过北政所夫人要求打头阵,真是勇士。” “哦。加藤确实武勇超群。不过,最后还是决定由小西摄津为先锋了?” “是。小西曾以药商的身份前去朝鲜,对当地甚为熟悉,又是宗对马守的岳父,因此翁婿得以共为先锋。” 土井利胜在旁补充道:“听说小西摄津守大人为了与加藤争做先锋,竟去奉承淀夫人。且听说他本就和加藤大人不和……” 家康笑着点头。以五千兵力加入第十六队,德川氏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若果真最后渡海,在他渡海之前,朝鲜战事的胜负应已定了。如果获胜,也就罢了,可是若陷入苦战,自己就必须进谏,率军退回才是。家康坚信,可以向秀吉进谏的人,不是前田利家,也不是毛利辉元,而非自己莫属。因此,他严厉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到战局分出胜负时,才可以进谏,目前要不动声色。 获知京城的情形后,家康道:“秀忠,你如今已是参议右近卫中将了。” “是,十一月初八叙任的。从那一日起,关白大人就在众人面前叫孩儿中将大人,令孩儿颇有面子。” “你在聚乐第碰到过秀次吗?” “是!中纳言成了内大臣,听说等他继承了关白之位,就要让他当左大臣。” “他会成为关白左大臣丰臣秀次?” “是。” “我渡海之后,你会和新任关白处好关系吗?” “这……秀次公曾特意把孩儿叫去,与我兄弟相称。” “他把你当兄弟,那么,你如何回应?” “孩儿感谢他,请他多多指教。” 家康一脸苦涩地把头转向一旁。自从朝日夫人去世以来,秀忠的打扮和态度完全成了京中公卿模样。家康担心他的内心也如同外表,变得如公卿那般世故。对家康而言,官位不过是虚象,只是人生的一种装饰罢了,最重要的,是要有踏实的习性。 “中将大人!” “啊?父亲……” “你好像甚喜人家这样叫你啊,我也让家臣这么叫你罢。可是,这个称呼如只是一个装饰,就毫无意义了。大将、大臣,若只有名称,实无价值?你认为秀次做关白,可以胜任,还是器量稍嫌不是?” “晤!这……” “不论其他人。他和现在的关白相比,哪一位更为宜?” “然是现在的关白!” “那么,你自是认为新关白略有不及了?中将认为,可以请那样一个关白教导自己吗?” 秀忠吃惊地回头看土井利胜,眼神甚为复杂。 “我不是问利胜,是问中将。”家康严厉地斥责秀忠,“现在的关白把职位让给秀次,就成了太阁大人。我这做父亲的,要陪太阁渡海出征。如此一来,统领天下的便是新任关白丰臣秀次大人了。对吗?” “是。” “明白吗,这次是对海外的战争。万一……”家康使个眼神,要坐在秀忠两侧的利胜和正纯也仔细听着,“父亲战死在异地,新任关白令你率德川氏全军马上渡海替父报仇,你要怎么做?” “那就马上渡海替父亲……”秀忠说到这里,猛然噤口。他似觉得这回答并非父亲所愿。 “替父亲……怎样?” “杀父之仇,虽不共戴天,却不能率全军去。” “哦,为何?” “如果率全军去,关八州必空虚。” “好!那么,你怎生回答?” “就直接回答他,不能倾全力而去。” “如果他说不行呢?” “不行……” “他如果说,由关白来留守,命令中将马上出发呢?” 秀忠面红耳赤,他没想到父亲会问这么尖锐的问题。不只是秀忠,就是利胜和正纯也大吃一惊。只有正纯之父本多佐渡兴味盎然地眯眼笑着。 “中将大人!” “父亲!请教导孩儿,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孩儿该怎么做?” 秀忠很老实,可是家康认为他有些依赖成性了,冷冷道:“你竟不知?” “很难应对。” “那个时候,坐到阿弥陀佛面前去,双手合掌,大声称颂佛陀名号!” “佛陀会教孩儿?” “若未教你,就一直念到教你为止。”这个回答令本多佐渡大惊。他也和利胜、正纯一样,吃惊地眨着眼睛。 “孩儿会照父亲所言去做。”秀忠认真地看着父亲,妤大工夫才清晰地回答。 “明白了?” “明白了。佛陀的悲愿是普渡众生。” “中将大人会怎么做呢?” “复仇之事先放在一边,为了关八州,必须再三郑重表示,不可率全军出征。” 家康脸上依然毫无笑意,他的声音,沉重地压迫着秀忠的心,“中将大人,这个世上,有很多不输于你的要强之人,你想过吗?” “是,山外有山。” “你说要反复说明,不能倾全军出征!” “是。” “对方如果反复强制下令,你怎么办?如果你说五次,他就命令六次。如果你说六次,他就命令七次。到那时该怎么办?” “这……” “双方各不相让,没有人愿意后退一步……中将大人,到那个时候,就会发生战事了。” “战事……是啊。” “也就是说,外面正和大明国作战,父亲殁于此战,而内战也便开始。此时你将如何?为父问的便是此事啊!” 这一回,佐渡、利胜、正纯皆比秀忠更为为难。此事不无可能,可是,到时他们该如何向秀忠进谏?过去都没有想过这些问题,这确是众人的疏忽。家康明白这一点,表面上是训示秀忠,其实是在试探众人。 果然,见秀忠答不出来,家康就先看向本多正纯:“正纯,如果是你,会怎么做?”正纯偷偷看了一眼父亲。佐渡慌忙别过脸去,他自己也还没找到答案,正狼狈不堪。 “正纯,你也不甚清晰?” “是,该怎么做才好,请主公明示。” 家康又平静地问:“利胜呢?” 土井利胜猛然向前膝行一步:“内外都发生战事,唉!因此……因此,在下会只身前去剌杀下那个无理命令之人。” 家康缓缓摇头,“刺杀反而会引起纷乱。不可。” “不,到那个时候,当然,当然……只能这样……” “好了,这是凡夫俗子的想法,治理天下的人不可如此。万一这样,就会引起大乱。”家康把视线移到本多佐渡身上,“佐渡,你听到这些年轻人的话了,这种场合,你要怎么做,才会平安无事?” “这……”佐渡闭上了眼睛。他如果束手无策,地位就会动摇,可是,这个问题实在恼人啊! “就照你所想训示年轻的孩子们吧。若有不是,我会补充一些。”家康再度催促。佐渡突然觉察出家康的本意了。主公一开始就在试探,这么一想,佐渡腋下冷汗直冒,既然自己是幕僚,就须在某些场合代替主公作决断。家康又问:“你以为如何?” “这……”佐渡终于词穷。他已被逼上了梁山,这种场合下,断不能卖弄小聪明,回答不当,家康就可能从此轻视他。他遂缓道:“此时非谦虚不可,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力所不能及之事……” “然后呢?”家康平静地问。 “要在日常就不断寻求佛陀的帮助,以弥补力所不及。” “这像是回答,又不像。在寻求神佛的帮助上,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可是,这样并不能开启这些年轻人的眼界。” 佐渡被家康诱导至此,遂兴致勃勃道:“平常就要注意,不要被人逼到那个地步,这很重要。就像主公方才所言,对方步步紧逼,我们也一步不让……事情若发展成这样,就无药可救了。因此重要的是,要防患于未然……” “防患于未然?”家康插问。 “对。平常与人相处,就要谨慎,不可让人下如此无理的命令……换言之,不要让对方有机可乘。” 家康轻声笑了,看来他的目的不是让年轻人回答,而是要考察佐渡。 “佐渡似乎真懂了。那么,把你的应对之法告诉秀忠。” “是!”本多佐渡这时才猛然明白了家康的心思,“中将大人,我想您已经明白。对方与您兄弟相称,您却不能完全听信他。要让他明白,江户的中将绝非服从无理命令之人!这么一来,他也会小心,不敢造次。在他下命令之前,便会先和您商量。” 家康一直眯着眼睛,看看佐渡,又看看秀忠。佐渡似乎真的明了他的心思,接下来就看秀忠能否明白佐渡了。家康想让佐渡明白,人的才能和智谋有限,但是,如才智和信仰合而为一,将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中将大人,主公是希望您对秀次不要那么驯服,否则,他必会在非常时刻下无理的命令。” “如我非事事顺服,他便不会任意下令,会与我商议,是这个意思吗?” “是。当他来商量时,你便有陈诉的余地。总之,所有的事情都要商议行事,自可避免僵局。可是,许多人总是希望别人绝对服从,便导致僵局。主公眼中的秀次,便是个一旦与他亲近无隙,自会提出无理要求之人。因此,与他交往时,切切要保持距离。在下以为这是主公的本意。” 秀忠老老实实点头问家康:“父亲,是这样吗?” “你以为呢?”秀忠摇头道:“孩儿不敢贸然断定,怕父亲有更深的意思,才有一问。” “中将大人!你的长处是谦虚老实,今日之事,正如佐渡所言,平常就要留心,不要过分谦驯。” “是,孩儿会牢记在心。” “佐渡,”家康转头看着佐渡,“我还有一言要问你。” “是。” “你见过佛陀之光吗?” “佛陀之光?” “对!或许这无法用语言表达,因为信仰的境界很难用言辞描绘。可是,你若未见过,我只好告诉你了。” “请指教。” “佛陀把我编入第十六队。” “那是……关白大人……” “不,佛陀之光照拂着关白的心。我如在第十六队,再怎么出差池,国内还是安泰无忧。佛陀就是这么打算的。阿弥陀佛。” 年轻的正纯和利胜吃惊地对视一眼。 “你们还不明白,不要胡思乱想!即使你们不懂家康为何终日念颂佛号,但是总会有明白的一天。现在听着就是了。” “是。”二人跪伏下去。 “可是佐渡这个年纪,就非明白不可了。” “是。” “看不见佛陀之光,不关注佛陀,而执拗于命运的安排,就如同把柱子埋在沙中,即使运用谋略,也是没有根基。” “哦!” “佛陀之光,乃是从我决定由衷帮助关白的那一刻起,才照射过来的。” “哦!” “我和关白相争,天下自会大乱。故,我必须压制不满,全力帮助关白,不要导致国破家亡。既然这么想,就告诉关白,德川家康会尽力一战。于是,这个心意被关白了解。使他明白我心意的,乃佛陀之光。因此,关白才安排我在第十六队。他明白,若我有不测,日本国必有大忧,方安排我于此队,如有万一,可由我拯救残局。” “是!” 佐渡突然激动不已,跪伏下去。本多正信才思敏捷,绝不输于家康,他此刻不但明白主公之意,也明了佛陀之光,大声道:“在下明白了,眼前也突然一亮。” “看到了佛陀之光?” “是,清楚地看到了。” “哦。现在不是仅仅应付关白之时。为何收年赋?为何储存金银?为何奖惩分明……因为佛陀在注视着我们。” 本多佐渡不由身子僵硬。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才智在家康之上,这时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被家康驯服,手脚动弹不得。他为自己的不足而战栗。因为佛陀之光,家康令人无机可乘。 “好,你似明白了。”家康道,“既如此,我也可以安心出征了。你们要好生留守,我也当注意保养身体才是。” “保养身体?” “是。我的身体便是承受佛陀之光而生,便要注意保养,不可在战旅之中生病。佐渡,明日去荏原狩猎吧!骑马去。骑马奔驰而流汗,可去掉身上的赘肉!” 人一生总有几个大转折。家康若不在四十九岁时移封江户,便不会在此得遇天海,他的功业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转封到江户,使得他无法偷闲,负起拓展新天地、稳同天下根基的大任。他五十岁与天海邂逅。天海决定把自己毕生精髓奉与他。如秀吉出兵在前,邂逅天海在后,家康的行动必大不一样。可是,奇妙的机缘,使得天海和家康在恰当之时晤面。 天海认为,此次出兵,是神佛在试探家康。 “要和关白在名护屋城商议军情……大人想过这里面的深意吗?” 家康听天海这么说时,不甚解其中含又。 “关白在小牧之役时,领教了大人军队的强悍,这是大人的第一次机会;其次是从朝日夫人的婚事和小田原之役中,他知大人的谋略非比寻常,这是第二次机会;而此次正是第三次机会,却要看大人怎生利用。”天海朗朗而言。家康有些尴尬:“大师说这是第三次机会?” 天海以斥责的口吻道:“战事需要谋略。可是,若因此过分小心,自会一无所获。此次要让关白的重臣们牢牢记住,大人的人品不输关白,如此一来,关白之后任,不用说唯有大人。神佛所求的继大任者,岂可必为关白之子孙。神佛的目光很是深远。” 天海才是佛陀的化身!家康拍拍膝盖,突然激动起来。此次出征,可说乃是家康接触天下大名的良机。而秀吉会以总大将的身份,就军政诸事与他交换意见。征战过程中,一定会出现种种不满、不平和不测,到了那时,家康诚心辅佐秀吉,大名们自会对他心服口服。这既是神佛的试探,就定不可让神佛失望。 由冬天到初春,家康勤奋地习武强身,甚至令近臣瞠目结舌。 天正二十年二月十六,德川家康先于关东之北的军队进京。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二十九 出兵朝鲜 丰臣秀吉一看到德川家康,就笑逐颜开。秀吉患了眼疾,右眼用白布包着,不过他的房里还是堆满有关出征的文书。 “名护屋城已经筑成,只等着我去。从那里去朝鲜,更加方便。”秀吉先摊开城池地形图,又把话题转移到秀忠身上,“哎,中将大人也十七岁了。” “是,他在京城,蒙大人种种照顾。” “不,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我为中将的事操心。” “为犬子操心?” “对,你没有忘吧,信雄要将女儿给他。” “这事……” “唉!是朝日的嘱托啊,因此我很是操心!可是如今你们门不当户不对。我定要替他找个好女子,在此之前,如有适当的人做侧室……” 家康笑了:“他不像我,一向规规矩矩,到现在也未说要找女人。” “哦?这可不好,万一他对出身不好的人一见钟情,反而糟糕啊!”接着,秀吉又摊开前锋登陆朝鲜后的告示草案,“你认为在哪里张贴这个告示?” 纸上写着“高丽国军令”几个大字,其内容为——
离本土,后又回归者,仍纳入原籍。 不得向农夫商家征收米粮钱币。弃家不归者,另当别论。 仔细照看百姓,不致饥馁。 不许放火。俘虏男女,遣送原籍。 若有违此令者,严加训诫,并向关白宣誓。
家康读完,由衷感叹道:“真是毫无瑕疵的军令啊!” 抚慰百姓,禁止征税,救济饥民,禁止放火,禁虐俘虏等等,再也没有比这更严明的军纪了。秀吉已以胜利者的姿态,决意宽容对方了。 “其次是出征途中,有关我住宿的条文。”秀吉道。家康不由对他的细心刮目相看,伸手接过法令。
御停宿令 可有主菜五道,副莱与汤各三道,其中必有一道素菜。暂停使用金银食皿。 侍候饮食者为妇人三十。茶五道,其中汤两道,一道为素。 如有违反此令者,则为主人之罪。 天正二十年正月初五 (太阁朱印)
这时,秀吉已经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自称为太阁。 “大纳言,如此节俭甚好吧?我与你不一样,让众人奢侈惯了。不能让他们为了讨好我,使随意浪费军资,结果互相攀比,便没有意义了。”秀吉说着,眯眼笑了,“世人都说,我这一回的举动,太过性急了,你没听说吗?” “唔,这……” “好好。不说也罢。”秀吉把第一队的名册摊在家康面前,“我并未说笑,这次是如何艰难,我心中甚是清楚。堺港人不用说,就是传教士们也屡屡来多话。现在如果不收伏大明国,西洋诸国就会来瓜分,到时大明国也好,日本国、朝鲜也好,都会成为他们的奴隶。我看穿了这些,才有此次行动。” “……” “大纳言知道吗,人的命运有消长,就如天地有昼夜。同样,一国一族也有春季和冬季之别。现在是我们的春季,为将来计,必须播下良种,等待萌发好芽。可又有谁明白我呢?” 家康盯住名册,突然想笑,只得努力忍住。到底是秀吉,看似轻率,内心却隐藏着雄心壮志。洋人东侵,家康认为也不可疏忽,一直在悄悄关注。可是秀吉眼见传教士的行动和九州的奴隶船,比家康更注意这些事。 “惭愧,”家康道,“我目光短浅些。” “你是否一开始就不赞成出征?” “是……可现在不了。” “哦?”秀吉双目一亮。他似很在意家康的态度。 家康一面在心中描绘佛陀之像,一面回道:“在下能为大人效劳,感激不尽。” “这……这是真的,大纳言?” “为何要撒谎?这是神佛要我学习大人、辅佐大人,这一点我很清楚。” “那么,我问你,你从一开始就赞成出征吗?” “不!”家康淡淡摇头,“起初家康也像利休居士一样,认为……此事大不可取。” “咦?为何中途改变了心意?” “哈哈,因为我开始明白大人。” “明白我?” “而且,在下又体会到与大人生于同时的意义,因此现在赞成了。” “哦。这真是有趣的说法。是后来才体会到的?” “是!上天要我们生于同时,不是来争斗,而应为天下苍生同心协力才是。” “哦,你终是明白了这些……” “如十年前明白这些就好了……我为此后悔不已。” “哈哈,秀吉无话可说了。我以为你并不情愿。” “请大人见谅。” “不,彼此彼此。哈哈哈。”秀吉也是个爽快人,他的笑有如稚子般天真,“明白这些,我也好问你了。大纳言,今年能抵达大明国都城吗?” “唔,这……” “你认为到不了?” “可以抵达最好,即使不能到,也要准备周全。” “是啊!我为了鼓舞士气,已说要在大明都城过下月十五了……我也仔细考虑过,万一战事不利……因此,我正月就令小西摄津先行,可是他现在肥后徘徊。我不斥责他,而是自有打算。”秀吉降低声音道,“大纳言,我们商量商量吧!你留在本国,好好坐镇,可否?” “大人呢?” “我已经让出了关白之位,想把一切拿来作赌。我决意倾尽全力,拼死一战。”秀吉似乎真是这么想的,他一脸认真。 家康瞪大眼睛,前进一步,厉声道:“不可!大人置身于阵前……这种仗断不能打!” 在这种场合下,家康丝毫不掩饰对秀吉的感情。双方都甚朴实,似真心以对。秀吉傲气被挫,怅然若失,喃喃道:“你说这仗不能打?” “当然。如果大人去打这种仗,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该当如何?国内自会群雄并起,天下大乱。” “你不是尚在国内吗?” “我和新关白都还无能力镇压暴乱,因此,这一回我定要护在大人身边。” “唔……” “如果到时演变成苦战,家康自会站在阵前,我做得到。家康去了,若未得胜,一战身死,大人就赶快班师回朝,期待他日雪耻。” 秀吉瞪大眼睛,一直注视着家康。他一生中,恐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意想不到的言辞。他本有几分要探究家康想法之意。家康这么一说,他觉得甚是惭愧。“我明白了。大纳言……这是秀吉轻率了。这种仗不能打。” “我们一定要打游刃有余的仗,因此大人不能一直停滞在名护屋,也要自由往返京城。要怀着这种打算出征……” “我明白!”秀吉突然握住家康的手,“我之前是在说最坏的情况。哈哈。” “那不应出口,而应藏在心里。” “对!我很欣慰,大纳言。如今无论发生什么,国内都不会引起丝毫骚乱。关白也写了誓书给我,要我教他如何抓住民心。” “听大人这么说,在下就可以放心陪您去名护屋了。” “对!我在名护屋也要享受茶道。利休他是个好人啊!”秀吉说到这里,拍拍手叫茶堂的人,“我想听听伏见城的情况,叫长盛来。再给我和大纳言一碗茶。”说完,他马上又转向家康,说得孩子一般率真坦诚,“正如你所说,既然随时准备回京,就必须催催伏见城的工事。” 秀吉打算在伏见的桃山筑城,此时摊开地形图。聚乐第本是给关白的宅邸,因此,秀吉借此次出征之机把它交与秀次,自己则打算住在伏见城。 “关白还很年轻,才二十五岁。要学的事还很多,不过他对学问颇为热心。去年从奥州征讨回来,顺道去了一趟是利书院,和一个叫元估三要的人谈论,要把论学之风移到京师……”说到这里,秀吉特意把秀次给他的誓书取出,交与家康,“他的缺点是好战和好色。糟糕的是,他的好色似在学我。现在他的妻妾比我的还多。这样实在不像话。我四十岁之前,一直心无旁骛奔波于阵前,无暇顾及女人。可他却正当壮年啊,甚至因夺家臣之妻而被憎恨,成为世人的笑柄。”家康摊开誓书,上边还有血手印。
专心本职,注重武备。 为官清正,不徇私情。 效忠朝廷,爱护臣下。为臣下立嗣子;无子息者,立兄弟;只有女子者,亦给与其领。 不可迷恋茶道、猎鹰、女子等,一,茶道只可待人,捕猎只可用鹰鹫,邸内侍女或五或十人,不可超过此限……
家康深觉奇怪而悲哀。秀吉之意充满训诫的味道,这样把关白之位让人,已经充满悲情,真是可怜。 “府内有五个十个女人,便不能在外面胡闹!我要去大明国的宁波建居所,在那里傲视天下,吩咐他要好好磨炼。可是我目前还不打算把兵马、赏罚、财政之权交与他。你以为如何,大纳言?” “当然,大人的决断颇是英明。”家康回着,突然想起秀忠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自家真是太幸运了。 茶泡好了。秀吉接过茶碗,啜了一口,又喃喃道:“我应该听你的,如是现在,便不会杀利休……” 这是秀吉从来没有显露出来的柔弱一面。家康也是第一次把秀吉当成自己人,现在看来,秀吉既不可憎,也不可怕,而只是个任性的、被宠坏的孩子。但是,他一旦放开,就有着超群的胆识,能驰骋天下。 京城内外军马集结,准备三月初一出征。但行程延期了,因为秀吉的眼疾恶化到无法出门。 “三月初一不去亦无妨,秀吉不会大惊小怪,就改成初十吧。”秀吉两眼包着白布,从聚乐第发出命令,令人备觉悲壮。 有的女人和孩子认为因眼疾延缓出征,是前途黑暗的坏兆头,秀吉听了,更大张声势,以鼓舞十气。 三月初四,加藤清正来报,已自肥前的名护屋转向一岐,而小西行长也由一岐渡海到了对马。可到了初十,秀吉的眼睛仍不见好,只好再次延期。 “不定在哪一天了,眼睛一好就出发吧。” 一延再延的出征,终影响了士气。 文禄元年三月十五,第一队自海上出发。三月十七,德川家康和上杉景胜等率领关东军,在秀吉的本队之前出发。和家康同时出发的,还有佐竹义宣、伊达政宗、最上义光、长谷川久一、浅野幸长、加藤光泰等,众人先整齐列队于聚乐第前,由戾桥出发,往大宫街而去。每一名士兵都备有两套服装,一套在京城里穿,另一套出了京城穿。在京城里,要华丽至极,互相攀比。 这一日,天空晴朗,春寒料峭,京城的土地看起来如梦似幻。其间旌旗飘扬,盔甲闪耀,观者云集,车马喧嚣,仿佛举行庆典般热闹。其中尤为醒目的,乃是伊达政宗的队伍,有三十排大旗、五百张弓、五百支火枪。武士们着蓝底金色条纹盔甲,佩银刀,戴金色尖斗笠。这些步卒之后,紧跟着一百二十名骑马武士。这些人也着同样盔甲,背金色半月旗,旗上装饰豹皮和孔雀毛等。马背上披着虎、熊皮做的马铠,武士身上又佩烫金大刀,甚是引人注目。其中远藤文七郎、原田左马介二人,除了腰上佩刀,还背有长长的木刀,外包银箔,足以令敌丧胆。这便是日后以伊达众或伊达风来代指华丽的起源,而政宗那种衣不惊人誓不休的性情,也一览无余。 随着关东军的出发,京城、堺港、大坂又传出种种谣言。因为小西摄津守行长和加藤清正争着要做先锋,因此引发了秀吉内庭之争。加藤清正的支持者为北政所,而极力推举小西行长当先锋的乃是淀夫人。秀吉军表面上士气昂扬,可是暗地里你争我斗。 谣言说,此次出征,兵力分配很是不公。比如,常陆水户的佐竹义宜领二十一万石,派出了两千人,而二百五十万石的德川氏,却派出区区五千人马。这种不公平也体现在船只、水手、船夫、粮草的征发等方面,只是众人都怕秀吉,不敢说出口。秀吉的众多侧室当中,淀夫人和松丸夫人二人要随行至名护屋,北政所则由大坂城移居聚乐第,留守京城。 表面上气势磅礴的大出征,背地里却隐藏着种种动摇和不安。公卿及武将的不安和怀疑也颇深,《多闻院日记》中如此载道:“此事究竟会演变成怎样?真是稀世之举!”也有人认为:“唯愿有生之年,能再度踏上故乡土地。” 怀着这种想法出征的,也有最上义光这样的武将。 秀吉于二十六出京城。 这一日,秀吉一早就穿戴整齐进了皇宫,向后阳成天皇奏出征表,之后退出,马上整装,率领旗下三万大军,巳时自聚乐第出发。 这一日,朝廷为远征将士送行,在四足门和唐门之间设棚,天皇和太上皇都等在这里。 三千先锋过后,是秀吉的本队。最前边为六十排印有金桐纹的大旗,并排在棚前,百官瞩目。其次是号兵。接下来是马队,骑士们都着盔甲,带三十把黄金大刀、盾五十、备用马七十匹——马全披着金马铠,遍覆锦绣。 其后,为骑着大马的丰臣秀吉。秀吉佩黄金大刀,刀柄垂锦穗,左肩背重藤弓,以黄金装饰骏马,再加上大名鼎鼎的千成瓢箪金马印,尤为耀眼,天皇似还不及他的威仪。秀吉来到天皇棚前,下马,恭恭敬敬上了台阶。 问候过天皇后,秀吉便高声禀报出征情形。他由于眼疾不得不两度延缓出征,自应动摇了信心才是。实际上,自从弟弟秀长故去,他便诸事不顺。但为了掩饰这些痕迹,秀吉故意高声大气。棚里的百官不用说,连离棚很远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天皇听完后,便赐了酒菜。结束了三献之礼,秀吉下阶,又登上太上皇的小屋。一切都依礼进行。秀吉在这里也接受了三献之礼,退下,骑马前往向明神社前。 神社附近也挤满看热闹的人,他们盛赞队伍的豪华:“太阁大人究竟带了多少黄金?” “这种事怎会知道!” “有人说,他此次征集了所有课税,这些黄金都是这么来的吧?” “不!黄金全是矿山挖掘出来的,因担心挖尽了,便把山封了。” “唉!黄金不能吃也不能穿,实在没有道理封山。” 秀吉一脸严肃。可能是眼疾刚好,一闭上眼,就似愠怒。他到了向明神社前,下马。随后,召新关白秀次到社前,一本正经把马印授予秀次。这意味着,天下之权暂且交给秀次了。但兵马、赏罚、财政之权尚在秀吉手中,秀次不过一个傀儡罢了。 秀次僵硬而紧张地接过马印。 “告诉你的,不得违背。” “是!” “好,我们在朝鲜或大明的都城相见!” “遵命!” 队伍一离开神社,就军容整肃,朝山崎进发,当晚在摄津的茨木城过一夜,换下华丽的衣服,朝中国地区方向去了。丰臣秀吉“踏上唐土”的志向,终于开始从梦中走向现实……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三十 凶兆频出 樱花凋谢后,夏日近了。 由于丰臣秀吉出征,大政所便与好久未见的媳妇北政所住于一起。最近她频频来看望宁宁,二人一边担心秀吉的安危,一边聊些闲话。 大政所忧虑重重:秀吉已年近花甲,为何还这般好战?为何不在京城安安静静过口子?他会否在战场上身遇不测?日本国和朝鲜究竟有多远?大明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秀吉三月二十六离开京城,只过了十七日——四月十三,釜山已开始打仗。 前锋小西行长和宗义智对镇守釜山的郑拨道:“请允许我们在釜山登陆,借道前往大明国。” 他们为了弥补对秀吉的歉意,如此和对方交涉,打算一旦遭拒,便立即展开攻击。他们很是清楚,李王断不会答应“带路”,因此,直接自太浦进到两胜浦、东莱、水军营、梁山,直指京城。四月十七,小西行长等离开密阳时,加藤清正、锅岛直茂等的第二队抵达釜山。十八日,黑田长政、大友义统等登陆安骨浦,朝金海城推进,战事愈紧。此间,秀吉悠闲地于四月二十五抵达名护屋城。 每当外孙秀次前来禀报,大政所的忧虑之色就更加深。这个年已八旬的朴实女人,品尝过太多战争苦难。她叹息:“即使战胜,也有伤亡啊。能劝阻他就好了。” 五月初二,军队占领京城,李王逃向新又州,临海君信、顺和君珲二王子,逃向咸镜道。五月下旬,传来朝鲜求和的消息。 “太好了!”大政所从秀次的重臣口中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来到宁宁房里,“已经胜利了,仗该结束了吧?” “媳妇也松了一口气。” “可是,朝鲜王多可怜,我真同情他,想救他一命。” 宁宁露出开朗的笑容,端茶点给大政所,道:“母亲不必担心,太阁大人一向宅心仁厚。” 可是,大政所没有笑:“这孩子喜欢战争啊,从孩提时就这样了。” “不,不是喜欢,而是认为,这非做不可……” “不是,是喜欢!”大政所大叫道。宁宁大吃一惊,因为大政所之态大异平常。 “我比你更了解这个孩子。这是一种病,是非战死沙场不得歇息的病。”大政所继续厉声道。宁宁全身战栗。她其实也有与大政所相同的不安,一时无语。 “宁宁:我也活不久了,我拜托你,写一封信到名护屋,好吗?” “写信给大人?” “对,我这两日总梦见他在地狱中,他杀了太多人。”说着,大政所看向别处,浑身颤抖,“可怕……很多船在地狱血海被烧,人们纷纷掉进血水里。其中,有小孩子搭的船……我拜托你,叫他与李王议和,就此回来吧!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能不能立即写信去?” “母亲怎说这么奇怪的话……”宁宁说着,猛然住口了。大政所这些话令她十分不安,遂改口道:“我当然立刻写信,不过,梦毕竟只是梦。” “不,如置之不理,就会成为事实。”大政所不知不觉变得顽固起来,“想想看,自从秀长去后,不幸的事一桩又一桩。” “母亲……” “不要否认!秀长去世是去年,正月便马上发生了利休居士的事,接下来鹤松又死了。” “鹤松命该如此啊!” “不,这是有恶魔在作祟,更是神佛的警告。这一回,借着眼疾延缓他的出征,最后他还是去了。现在不想清楚,下一次会有更大的灾祸啊!” 宁宁背脊起了阵阵寒意。她自己也有这个想法,已经苦苦思索了好几夜。八十岁的老母似乎也有相同的不安。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她放心呢? “呵呵。”宁宁笑道,“母亲是太过疲倦的缘故吧。有不幸的事,但也有好事发生,请往好处想些。” “不,好事都是小事,不幸的事却是意想不到的大灾祸。秀长和鹤松是无法生还了,可是如果秀吉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这时,走廊传来侍女的禀报:“关白大人来了。” “秀次……”大政所惊恐地瞪着宁宁。 关白秀次带着一个下人,急急赶来。 “外祖母!母亲!”秀次当着众人叫她们大政所、北政所,私底下则如此呼之。 “关白大人,何事啊?”宁宁问。 二十五岁的秀次仍然没有平静下来,“雀部淡路刚来报,我方水军在巨济岛的东冲合败了。” “水军败了?”宁宁惊问。 大政所则振振有词道:“看吧,这不又是坏消息吗?莫非太阁也在船上?” “大人当然还在名护屋,不过……” “不过什么?”宁宁催道。 秀次这才坐了下来,“消息可靠,是五月初四,敌军统帅李舜臣,擅长海战,故我方的船几无幸免……太阁大人急令,再备船只。” 宁宁悄悄看了婆婆一眼。大政所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秀次仍然异常紧张,避开宁宁的视线,频频摇着折扇,“这才是关键。父亲……太阁说,这样下去,会影响士气,我方进攻朝鲜京城的军队,现已无撤退之船,连运送兵粮的船也没有了,因此,要把所有的船征来,并日夜赶造新船,还要造御船,太阁大人要亲征朝鲜……” “这……这不行,海上有强大的敌兵。” “就是啊,祖母!”秀次疯狂地拍打膝盖,“不管怎样,一定要阻止父亲渡海。” “当然!当然!” “因此,有人要我去名护屋,代父亲出征,请父亲让我渡海。” “啊!这究竟是谁说的?” “雀部等儿位老臣。” “不行!恐怕还有很多大将都劝过你。你与太阁都不可亲自渡海!” “可是,父亲怎会听人劝阻?” “媳妇!”大政所浑身颤抖着转头看宁宁,“有什么主意吗?你天资聪颖。不能这样,太阁和秀次不能渡海。我梦见的地狱之海会成为现实。一定错不了,不可这么做啊!” 宁宁第一次见到大政所几近疯狂的样子。 “媳妇,为何不说话?若不马上阻止,那孩子会坐上船渡海去了啊!” 宁宁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她明白秀次为何如此紧张,大政所又为何陷入疯狂。八十多岁的大政所一腔执著的母爱,新关白却因要去代替秀吉出征,彷徨不止……两人都令她心痛,她得说些什么。 秀吉并不是真心要出海,只是为了让德川家康或前田利家代他前去。但似乎有人为了避免如此,提出让秀次前去。宁宁这样想着,眼前马上浮现出石田三成的面孔。三成极为不满宁宁干政,他所不喜的秀次,又继承了丰臣嗣位!宁宁和大政所、秀次三人携手,三成的势力就会变得颇为孤弱了。 “宁宁,为何不说话?丈夫和孩子便是你的腰脊啊!” “不必担心!”宁宁总算下定了决心。在这种场合,禁止秀次渡海的方法只有一个。宁宁自信,即使这样做,秀吉也不会生气,她遂缓道:“太阁一旦出口,就不会听人劝阻。这世上只有两人劝得了他。” “是哪两位?” “其一是母亲。” “他会听我的话?” “另一位,乃是天皇。” “要去请托主上?” “是,这么一来,大人不能不听命。关白大人,你马上派使者去御使今出川家。” “今出川?” “菊亭晴季大人是你岳父,他定会帮你。以主上的名义,阻止太阁渡海。” “呵!”秀次这才明白过来,拍膝道,“母亲真有办法啊!” “如要你代替太阁渡海,你就说如此一来,会天下大乱。” “真有办法!”秀次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突然,大政所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啊,婆婆……”宁宁吃惊地靠到婆婆身边:“来人!太夫人发病了!快来人!” 宁宁慌忙扶起大政所。大政所的脸色如白蜡一般,以手试她的鼻息,似已停止了呼吸。 宁宁虽知大政所上了年纪,却仍感全身血脉凝滞,甚是恐惧,“关白大人,传侍医!赶快传侍医!” 秀次也大惊失色,大声叫着侍医,他马上把手伸到外祖母胸。道:“不用担心,只是暂时昏倒气闭,赶快把她送到房里。” 四个侍女抱起了枯木似的大政所。宁宁随着她们走出走廊。“轻些,轻些……”她担心会震动大政所,双眼却不知不觉模糊了。大政所深深地担心着儿子,八十岁了,母爱丝毫不减。这种不求回报的爱,令宁宁想到女人的可悲宿命。 曲直濑玄朔慌忙跑来。他替躺在纯白被褥上的大政所把脉,又翻开眼皮看看,一旁的宁宁和秀次都屏息以待。诊断完后,玄朔微笑了:“不必担心,只是疲劳过度,似是气血有亏。” “哦!真令人担心!” “可是……”玄朔未马上洗手,“太夫人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小人认为,还是把此事禀告太阁大人为是。” “这么说……这么说,还是有大忧?”秀次额冒冷汗,不由反问玄朔。 “是。万一有变,名护屋和都城相距遥远……”玄朔恭恭敬敬施礼道。 秀次沉默了。养父周围的人中,外祖母乃是秀次最强有力的支持者,而这棵大树已倒下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件大不吉之事。 天黑了。大政所房内掌上了灯,床帐也挂了起来。秀次已经回去,悄悄守候在大政所枕边的,是宁宁和孝藏主二人。守在隔壁房问的侍女们寂然无声,整个屋子里只听得见大政所的呼吸。由于天气炎热,四边的窗子都开着,微风习习。 “孝藏主,若只是母亲多虑就好了。” “大人是说,此后的战事会越来越不利吗?” “是啊!母亲感觉敏锐,非比寻常。她做的梦令我忧心忡忡。” 孝藏主许久没有回答,她也感受到了同样的不安,良久方道:“大人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要做到底。” “不过这也好……”宁宁正说着,灯突然灭了,是被风吹熄的。可是宁宁吃了一惊,细听帐中的动静,直到听清大政所匀匀的呼吸,才叫过隔壁房间的侍女:“灯熄了,点上。”然后,她开始思量,要不要将大政所生病的事通报秀吉。 本来渡海的船只就不足,而现在又沉了许多,秀吉一定忍不下这口气。宁宁知道海上吃了第一次败仗,可这时,第二次败战的消息应已送到秀吉面前了。 六月初五,水军在唐项浦再度为李舜臣所破,失去了许多战船,水军将领来岛通之战死。然而秀吉并不示弱,从名护屋上表呈送天皇:“后年即要移驾大明国,故请主上早作准备。” 秀吉为了掩饰海战失败的狼狈之态,严命陆上加紧进攻。宁宁颇了解他的焦虑和苦恼。 “孝藏主,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啊?”孝藏主看着睡梦中的大政所,畏惧地问道,“夫人说什么?” “我是问,如果是你,会不会把母亲的病告诉太阁大人?” “若是贫尼……会告诉。”孝藏主马上回答,“大人孝顺,不通知他,恐会生气。” 宁宁默默注视着孝藏主。孝藏主是畏惧被秀吉斥责,并未深入地思量,也并非出于同情。出家人这满含恐惧的回答帮不了什么忙,宁宁必须重新思量。 秀吉太任性,无论何时都不肯示弱,一旦摔倒,就更想前进。这个秀吉,在海上吃了败仗,若又得知老母病重,会有什么反应呢? “如果夫人有这个意思,贫尼愿去名护屋……” “再等等。”宁宁道,“现在军务繁忙,不要乱他心神。” “可是,万一太夫人……” “我宁愿到时受他责骂。无论如何,我都该尽力,今晚起,我就和你轮流照顾太夫人吧。” “是。”孝藏主说完,只管捻手腕上的念珠。 宁宁把斋藤喜六郎叫到隔壁房问,让他去告诉秀次,不可把大政所生病的事告诉秀吉:“病情比想象中轻。玄朔和瑞桂也都这么说,因此,大政所生病的事暂不要告知太阁。” 喜六郎出去后,宁宁坐回床边,注视着大政所。她并没有想像一个媳妇那样去照顾婆婆。看着大政所平静的睡脸,婆婆的一生深深冲击了她的心。秀吉相信自己是“天下第一孝子”,母亲需要什么,他都定会给她……可是,这个母亲果真获得了她想要的东西吗? 朝日夫人、秀长、秀吉、秀次母子……所有烦心的事,与大政所当年住在陋舍时相比,又有什么不同呢?人对物和权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可是生命却与轮回紧紧相联……秀吉也是如此,只是他不想面对生死之悲,而寄托于向外征伐,这不过是欺骗自己。 “可怜的太阁……还会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您不要惊讶……”宁宁正想着,门口出现一个人影。宁宁出声问道:“谁?” “是女管家。”孝藏主回答。内庭的女管家也是宁宁的佑笔。 “进来。”宁宁看到她手里的书简,站起身,“大人来的书简?” “是五月初六寄的,奴婢来问夫人,要不要回函。” “是他亲笔写的?写给谁的?” “是亲笔信,写给夫人您的。” “哦。端水来。” 如果是丈夫亲笔写给自己的信,一定要先净手,再打开。可是,宁宁却对此信心生恐惧。他十五月初六寄的信,那时定还不知水军失利,而其后的战况已经完全变了。 宁宁洗过手后,拉过纸罩蜡灯,恭恭敬敬打开书函。当早已看惯的秀吉那笨拙的笔迹映入眼帘时,她不由得双颊发热。秀吉没有学问,天下尽知。如果是一般人,会觉得羞耻而不敢亲笔写信。可是秀吉对这种事毫不介意。他写的信自有一股风韵,不能说很好,但也并非不堪人目。 宁宁拜了一拜,开始读起来:“一切备齐了,实在高兴。又到了不需穿外农的时候了,现在是穿无袖盔甲的好时候。我一定会去朝鲜之都。太阁问候北政所夫人……”宁宁掉下了眼泪。这个像孩子一样的丈夫,还在做着要去朝鲜都城的梦。 信还很长。先是提到五月的节日,其后又继续呓语着去朝鲜和大明国的美梦。上面还写着,到了秋菊盛开的时节,一定可在大明国的都城过中秋,到时定要宁宁前去。“秋天要到大明国之都……”宁宁觉得秀吉一定很孤独,因此要写这种信来倾诉。在世人面前,时时都必须装出自己乃是盖世英雄的秀吉,真是可爱之极,又可悲之极! 宁宁小声低语着,把信收起,收好后发现女管家还跪在那里,便道:“我亲自回信……”说完,命取纸笔来。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三十一 乱点鸳鸯 木实带着父亲纳屋蕉庵的密令,于天正二十年六月中旬悄悄去了肥前的名护屋。 这时,堺港已经没有像样的船只。不只是船,每个港口都被抽调两成的水手,后来又下令抽调四成。掌舵的先是征了一万,接着又征去五千……蕉庵认定本国的水军一定大败了。正当他忧心忡忡时,两个被征的水手乘小舟从战场逃了回来。蕉庵把那二人叫过去,严加盘问,之后却对木实不吐一言。衙门也马上来通知他交出二人,说逃离战场者,要受严惩。 蕉庵给了二人盘缠,令他们自去逃命,然后叫木实带着信,搭上一艘由堺港出发的战船。收信人是神符宗湛和岛井宗室。蕉庵没有将信函内容告诉木实。可是木实可以想象得到,一定是想让宗义智和小阿行长早日和朝鲜讲和。丰臣秀吉请神谷和岛井去名护屋,表面上是陪他喝茶,其实是让他们做谋士。 木实所搭的便船,是名为纪州号的十帆船。船上的水手和掌舵人都是新征的,除此之外还有八十来人。一般十帆船最多能载八十个人。然而,这种十帆船在任何一个港湾都所剩不多,最常见的是只能载三十人的六帆船,船上的人一直议论纷纷:“你听过吗?各处港湾都风行一首歌谣。” “不知,是什么歌谣?” “太阁一次买不起一石米,今日买五斗,明日父五斗……” “让当官的听见了怎么办,小点声!” 船一出堺港,就由下关绕过博多,直驶名护屋。这是木实第一次出远门,而在船上听到的,都是水手们颇为严厉的批评和嘲讽。秀吉究竟有没有认真地计算过运输能力? 这种长十九间、宽六间多的巨船,在日本国屈指可数,其他则大多是十帆以下的小船。因此,小西的军队渡海时,仅为装载一万九千士兵以及马匹、弹药等,就征用了七百五十艘船。水手们认为,要把集结到名护屋的所有大军运过海,需要数年。可是,靠近名护屋时,还是令人有船满海上的感觉。 纪州号一进港口,竖着小旗的拖船便跟了上来。 海水湛蓝,绿树成荫,如画般明丽耀眼,和堺港截然不同。明亮的阳光下,石丘耸立,旗幡飘扬。屹立在青空下的新城,仍是太阁喜欢的豪华气派。这一切给木实一种全新之感。走过渡板,下船到岸边,木实仍有些恍惚。港口满是半裸的人。一个老人用扇子遮住阳光,出来迎接木实。 “有失远迎……唔!很热吧!请到我们临时搭建的小屋凉快凉快。”是岛井宗室,他笑着说,“蕉庵先生很好吧?” “是,您也还康泰?” “行李交给下人来搬运好了,跟我来。” “有劳您了!” “驿站来通告,你一个女子孤身前来,老夫真是吓了一跳。”宗室戏言,沿堤岸走向左边的小道时,又道,“今日城里在玩很有趣的把戏呢!” “有趣的把戏?什么人在玩?” “太阁大人啊,太阁为首,还有德川大人、丹羽大人、前田大人、蒲生大人、织田有乐大人、前田玄以大人、小吉秀胜大人等,都在玩瓜田卖瓜的把戏。” “瓜田卖瓜?” “是。”岛井宗室呵呵笑了。他毫无阴霾的开朗之态,令木实觉得奇怪。照蕉庵的说法,宗室和神谷宗湛应正为海上战败,苦苦思索对策才是。 “岛井先生,水军不是战败了吗?” “是败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已连续三次被敌方海将李舜臣打败。” “但……太阁大人竟悠闲地游戏?” 宗室暧昧地笑着:“若失败一两次就消沉,就不是大将了。可是,太阁虽然在游戏,内心自苦恼得很。” 木实点点头,默默地走着。大地热气蒸腾。眼前逐渐宽阔起来,出现一片青青的瓜田,瓜田前边的棕榈林里,张着一顶大帐。 “你只说是我家人,我带你去看看。”宗室说。 木实没有与他争辩,溽热使她疲倦。可是海战连败三次的秀吉,竟还能在瓜田玩卖瓜,木实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非去看看不可。这或是鼓舞士气的方法,不过,一代豪杰是以什么样的心思玩乐呢?不免令人好奇不已。 “请让我拜见太阁。”木实道。 宗室只道:“太阁大人相当不可思议啊!”他像是父亲在对女儿说话,“有时会在茶席上哇哇大哭。” “他也会露出这么……柔弱的一面?” “不过……他并不会老实地告诉大家他为何哭。” “哦。” “我问他为何掉泪,他就说,利休若还活着,就好了……” “那是他的本意吗?” “当然。”宗室笑道,“但他马上又会因为战船未造好,大发雷霆。” “也当是真心话。” “蕉庵先生一定很担心,但是,太阁目前已经打消了渡海的念头。” “真的?” “朝廷和大政所夫人都来函反对。” “哦,太好了!” “可是,那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这么说,另有原因?” “是。宗大人和小西大人送来密信,告说即使现在渡海去朝鲜,也不能去大明国。” “那么,陆战也像大家所料?” “嗯!战争要讲究谋略。太阁大人自己不去,而是派石田三成大人、增田长益大人、大谷吉继大人代他去。六月初三,已把一切出征的军政权委与这三人。可是,他现在正担心,这三人会不会与先去的武将同心协力。” 木实生硬地点头。代秀吉而去的三位奉行,恐压不住阵脚,反而在当地与人争执起来,那该怎么办?她遂道:“老先生,我带来父亲的书函。” “回到小屋再看吧!你看,这里便是今日瓜市的入口。七八个守卫围成半圆。他们面前,有个戴尖斗笠、表情悠闲的人坐在树根上。” “是岛井宗室和他的家人。” “请。太阁大人正在叫卖。” 果然,里面传来响亮的叫卖声:“哎,美味的西瓜,吃吃看吧。哎,美味的西瓜……” 一进入幔幕内,木实就瞪大了眼睛。此处很像城郊所辟的露天市场。中央一条通道,两侧撑满长柄伞。树荫下不用说,连苇棚之间,也都铺上了毛毡。换上便服的武将们,正扮演着商贾的角色。女人也不少,有的还带着孩子,相当悠闲。各家都挂着招牌,一派悠闲。 通道中央,一个穿着浅黄衣裳,看起来颇为贫穷的老者,正担着扁担过来,扁担两头担着装瓜的竹篓。 “哎,来买好吃的西瓜,美味的西瓜……”右侧的长柄伞下也有人叫着。 “给我三个西瓜。” “好的!来,三个。” “一共多少钱?” “一个两文,一共六文。” “便宜一些,请卖五文吧!” “这……不过,看客官说话那么客气,就便宜卖给客官吧。” 众人哄堂大笑,一面拍手叫好。那个卖瓜的人,完全一副市井间叫卖的形容。 “喂喂!老爷,小姐。”卖瓜的在与宗室和木实擦身而过时,出声叫道,“美味的瓜,买回去送给孩子怎样?” “是啊,便买五个吧。”宗室认真地掏出十文钱交与那人,那人恭恭敬敬接过来,把钱收进粗鄙的木棉钱袋里,道:“客官真大方,为了答谢您,我送您一个。”他从篓子里抓起一个西瓜,猛然送到木实脸前。卖瓜人目光如刀剑般锐利,露出淫猥的笑容。木实毛骨悚然。她若不是听说对方乃是秀吉,可能会转身便走。可是,既知他是秀吉,就非把瓜接过来不可。这纯粹是把戏——他是于三次海战失畋后,想鼓舞士气……只要一想到这个,木实就觉得很悲哀,胸口也隐隐作痛。 “哦,收下了。多谢。”秀吉说着,以嘲弄的表情,恭恭敬敬弯下腰、低下头,熟练地扛起竹篓子,“好吃的西瓜!来买西瓜……” 木实坐进岛井宗室的苇棚时,已经汗流浃背了。 秀吉之后,是织田有乐卖茶。 木实对有乐面熟,他们曾经在堺港奉行松井有闲家一起喝过茶。他头包布巾,一幅画中所见的卖茶翁模样,却有一股市井之徒所不具备的隐者之风,令人觉得甚为有趣。 有乐在宗室的席位上看到木实,似有些吃惊,是因发现她是由堺港千里迢迢来的蕉庵之女而吃惊呢,还是觉得似曾相识? 紧排在有乐后面的,乃是关白秀次之弟小吉秀胜。大家看到他时,不禁大笑。秀胜或许从这个时候起,就已病了,不久他便去了朝鲜,死于阵中。大概是不好抗拒太阁舅父的提议,他才勉强来参加,他露出厌恶之色,前后的篓子里各放了三个南瓜,走起路来,左摇右晃。他脸色苍白,声音尖锐,汗流浃背,看的人都觉难受。 “哈哈。”隔壁的席位上传来大笑声,“小吉秀胜大人太年轻了,还不欣赏这种把戏,苦着一张脸。哈哈。” 宗室小声告诉木实,发笑的人乃是奥州伊达大人。 伊达政宗在秀胜来到自己的棚屋面前时,尖声叫道:“卖南瓜的,我要买瓜。” “好,给你,这样可以轻一些。” “多少钱?” “一个八文钱。” “嘿!我买五个,五个多少钱?” “五八……四十文。” 这也就罢了,可是,政宗故意拿了前篓的五个,却留下后篓一个最大最重的。秀胜还没发觉政宗的作弄,他擦擦汗水,又扛起扁担。结果,前篓“砰”的朝天扬起,扁担重重打中秀胜的下颚。 “哈哈。”众人大笑。秀胜面红耳赤站直了。可是,这个不知世事的年轻人仍然担不好扁担。如不是下一人的叫卖声传来,大家还会笑个不休。 “哎!卖瓜,好瓜!” “哦,这是德川大人。”宗室在木实耳边嗫嚅着。 众人的嘲笑声戛然而止,一定是欲比较家康和秀吉的打扮。 “是德川大人。” “江户的大纳言。” 木实松了一口气。家康是不是想替秀胜解围呢?总之,随着家康的出现,人们的注意力纷纷由秀胜转向他身上了。 “哎!卖瓜!好瓜啊!”他的声音没有秀吉那么响亮。他身上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布衣,是颇为贫困的农夫装束。 “哈!天啊。” “太阁大人看来还有些不自然,可是德川大人真有乡土味道。” 隔壁的伊达政宗又旁若无人道:“那个瓜买不得!” “您怎知道?” “那人是当地有名的财主,几文钱恨不得能买下个大活人。” “看那身打扮,竟是个财主?” “当然,打扮成那样是他的癖好……既然是节俭之人,他的南瓜当然也贵。” “那么,没有人敢向他买了?” “如果轻易买下来,不久恐就变贱了。”宗室呵呵笑着,看了一眼木实。木实不由用衣袖遮住口。 “买南瓜吗?”家康恰好来到宗室席前,四处张望。 “我买。” “多谢!这是今日的开张生意。” “买十文的瓜。” “嘿!十文……”家康放下扁担,从前后篓子各取出两个,接过了钱。 “确实贵。”隔厢的政宗道。木实想笑,她慌忙把头掉转向一旁。家康真如政宗所言,是个小气的财主。身上的衣服大概是向附近的百姓借来的,散发着土腥和汗臭。 “卖瓜啊!”家康离开后,一个包着宗匠头巾的跛脚男人,拄着拐杖,突然站到棚屋面前。 “嘿!果然是蕉庵先生的女儿,他没看错。去见太阁大人吧。”这是秀吉先前的军师黑田如水,一副隐士打扮。 “如水先生,请先进来,我请您吃个西瓜。”宗室说。 “急事!急事!”如水摇摇手,一屁股坐下,接过杯子,“大人说,岛井的棚子有京城风味,京城的瓜就是特别,要我叫您过去。” “他真是好眼力。” “但我没想到纳屋小姐会来。” “没什么事,只是搭便船到这儿,我带她四处走走。” 如水不知有未听进宗室的话,他看了木实一眼,突然压低声音道:“岛井……” “何事?” “或许有些麻烦。” “麻烦……您是说木实小姐?” “对!太阁有猎取女人的坏毛病啊!” 木实全身僵硬起来。秀吉好色,在堺港经常被拿来说笑。他妻妾众多,还看中过细川忠兴的妻子,迷恋过利休的女儿阿吟……木实一直这么认为,可是现在如水不像说笑。 “如水先生说笑了。”宗室笑了,“今日淀夫人和松丸夫人在他身边,他说这种玩笑话,两位夫人也不会允许。” “可是,确实如此。”如水声音压得更低,“他那眼神不太寻常。” “如水先生过虑了吧。” “哈哈。木实小姐,我奉命来带你过去,接下来要你自己应付了。” “这……” “相机行事吧!曾吕利也惹大人恼了。但他一笑而过。有时确会这样。见机行事,明白吗?如水无法替你出主意。走吧,别扫了他的兴。”如水说着,站起身来。 木实慌忙把宗室唤到隐蔽处,现在如果拒绝,可能遭遇不测。她这么想着,打算先把父亲的信函交给宗室。 “请快些,大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如水催促道。 宗室看到木实从怀里掏出的东西,马上明白那是什么了。他立刻朗声道:“请等一等,瓜也要妆饰、换衣裳。” “快快!大人是性急之人。” “如水先生,这瓜非同一般……见谅。” “交给如水也不放心?” “不,如果交给如水先生,在下自无异议……只是叮嘱一下而已。” “明白了!明白了!如水不会偷瓜吃,不必担心。” “好了,请带她去吧。” 木实突然觉得很是不安。她已过了畏惧生人的年龄,那些到堺港的大名,她也能看出他们的器量,可是,对方乃是号令天下的太阁大人……她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戏弄,心狂跳不止。 “请带路,我和您去。” “轻松些,今日不必那么多礼,别把他当成太阁,就当他是卖瓜的农夫好了。” “啊……这怎可?” “并非不可,试试看吧。” 如水信任木实的教养,木实略为轻松一些。 秀吉的棚屋在棕榈林正面,地上铺着红毡。旁边有堆得小山一样的礼品。虽说只是玩卖瓜游戏,可大名们还是献了很多礼品。白色的桐纹幔幕重重垂落。中央坐着卖瓜人装扮的秀吉,左边是淀夫人,右边是松丸夫人,她们坐在一张很大的虎皮上。 如水拖着跛脚,来到他们面前:“大人,我把您要的瓜带来了。” 木实可以感觉到,淀夫人和松丸夫人的眼神刺痛了她。她们对被召到秀吉面前的女人颇为在意。 “哦,来了?在这个田里,你是最好的瓜,来,喝酒吧。过来。” “小女子很荣幸。”木实不甘示弱,“我先干一杯,再唱一段从隆达先生那里学来的西瓜的小曲。” “小曲?哈哈哈,好!有趣得很。” 听到木实的回答,如水笑了。她不愧是堺港的才女,在秀吉面前也不示弱。秀吉看来甚为高兴,这是他掩饰内心的方式。 木实或是太要强了,她不容人喘息,又逼进一句:“如果小女子知道大人要在战时鼓舞士气,就会带三弦来,虽弹得不好,还是想请大人一听。” “琉球的三弦?” “是,但现在只能唱一段小曲……” “等等!”秀吉打断她,“光听你这么说,心情便好了起来。你可以一眼看穿男人的心思?知道我在战中,想让我心绪变好?” “是,小女子没有随身带三弦来,没能明白大人的内心,很是羞愧。” “等等,先等等……这个小曲,不只我一个人听,要再叫一个人来听。” “是。” “如水,叫家康来。” 如水蹙起了眉头。这种场合下,定要轻松,可是如家康在座,空气就会沉重起来。而木实和秀吉的对手戏,会因家康这个严肃之人介入而被扰乱。 “你犹豫什么?我本就打算把这个女子介绍给家康。” “介绍给德川大人?” “对啊!哈哈。如水这么聪颖,竟没有看穿这些?” 秀吉高兴地眯着眼睛,看看木实,“你以前和罪人之女很要好吧?” “罪人?” “利休的女儿乃松永久秀的亲生女,细川的妻子则是明智之后。” “是。” “阿吟藏在什么地方?有消息吗?” “不……” “你不知才对,知了就会痛苦。” 木实打了一个寒战,旋又突然笑了出来,“呵呵,大人实在很会问话,如小女子知道,自会不知不觉说出口来。” “我去叫他来。”如水慌忙站起身,“卖瓜之人一定没听过隆达先生的小曲。在这里一唱更是有趣。木实小姐,且等一等,我去叫来江户大纳言再唱。” 随后,织田有乐也来了。 如水和有乐都清楚秀吉今日,怀着何种心情和目的。秀吉的心境和以前北野大茶会时相比,复杂多了。他不只是在海上三吃败战,最近从朝鲜送来的信函中,也发现登陆后各军意见分歧。加藤清正和黑田长政主张一举攻向大明国,小西行长却畏缩不前。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有把真相告诉秀吉,当然会反对。因此,秀吉只好派石田、增田、大谷三奉行去朝鲜,可是仍然不能令人安心。新去的三奉行各有主张,拥护小西摄津的人更是不少,因此,当地的气氛反而恶化了。而且,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提出要代秀吉去朝鲜的人,却根本无力渡海。一连串的败仗,使得骄傲的秀吉想掩饰自己的失落,才玩这个瓜田卖爪的把戏。然而,木实恃才一语道破,秀吉心里自不是滋味。 有乐故意岔开话题:“大人没有白白辛苦,今日众议还是大人装扮最像。” “哦?”秀吉翻翻白眼,把杯子递给有乐,“你信这种虚言?” “有乐相信,才这么说。” “哈哈,听到了吗?木实,我跟前都是这种阿谀奉承之辈。” “哦?” “不错,装扮最像的,不是秀吉。” “那是谁?” “是大纳言家康。我还有几分炫耀,可是家康没有。他乃是地道地卖瓜。” “这么说,德川大人……”有乐又想插嘴,虽然乘着酒兴,他也觉出秀吉的话逐渐尖锐起来。 “你闭嘴!我在和才女说话。木实,你认为第二是谁?” “是大人吗?” “不对!”秀吉猛摇着头,突然指向木实的鼻尖,“第二是你,你分明看到我渡海失败,却假装不知,以讨好我。因此第二是你,堺港的才女木实姑娘。” 正说着,如水领家康来了。 家康已经不是卖瓜人的打扮了,圆滚滚的身上穿着麻布夏衣,下身着一件看起来颇不舒服的长袴。秀吉看了,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道:“家康,来喝酒吧。” “多谢。” “现在众人的评议出来了,今日装扮以大纳言为第一。是吗,淀夫人?”秀吉似已经醉了。 突然被问话,茶茶慌忙看看四周。 “你在看哪里……自从鹤松死后,你就心不在焉啊!是吗,松丸?” 松丸夫人吃惊地拿起酒壶,“不要提这个。别在今日提少主的事。” “哈哈!我是在褒奖大纳言的装扮第一,是吧,如水?” 如水苦笑,转头看家康:“太阁大人的心情太好了。” 木实突然紧张起来。他在发酒疯?正想到这里,秀吉的目光已转向她脸上了:“你叫木实?” “是。” “我带了几个年轻的妻妾来阵中。” “是。” “我已经过了壮年,因此,侍候这么多女人,实在很辛苦。清正、长政体谅我,得空时在朝鲜猎虎,替我取些贵重的强身健体之药。” 木实脸红了。秀吉在这种场合,突然把话题引到闺房中事,她万万意想不到。 “哈哈……脸红了,脸红了啊!大纳言。” 秀吉好像觉得很有趣,抓起铺在地上的虎皮一角给木实看,“就是这只老虎,它的皮骨能使我侍候好女人们。想想实在可怜啊!百兽之王……森林之王,竟成了我闺中秘药。不过,的确有效,是吗,夫人们?” “请不要再说了。”松丸夫人一脸庄重地蹙起眉头。 “哈哈。秀吉乃是直爽之人,做了就说做了,没做就说没做。对吗,木实?” “……” “不必脸红。我这老朽之躯还每晚劳累,可是大纳言比我年轻健壮,却一人独睡。这不行!因此,现在我要给装扮第一的大纳言和第二的你奖赏。明白吗?大纳言,我给你的奖赏便是木实;木实,我把大纳言赏给你。不可违背,明白吗?” 家康大吃一惊,如水和有乐亦呆呆对望。木实似乎还不太明白,痴痴坐着。把木实送给家康,秀吉竟说出如此轻率之言,然而,他的表情让人觉得并非说笑。 “明白吗,大纳言?” 秀吉又叮咛道,“今日给你的奖赏,就是这个窈窕淑女。” “是!感激不尽!”家康抬头看了木实一眼,又严肃地低下头去。 “木实,你也明白了吧?你的奖品,便是大纳言。” 木实此时才明白秀吉为何会生气。秀吉认为她是反对这次战争的堺港人的探子,知道了海战失败才来的。他若这么想,定迁怒于木实。究竟该如何应对呢?木实不由看家康一眼。 “为何不说话?大纳言已经道过谢了,你不道谢吗?” “是。” “不该说是,为何不道谢?还是认为堺港的姑娘服侍大纳言,并不值得感谢?” “是。” “嗯?”秀吉脸上现出不悦之色。 这时,木实出声笑了,“既然是奖赏,我就要我没有的东西。” “没有?你自然没有男人。” “大纳言大人不轻啊!我即使接受了,也带不回去。” “哦?” “我现在行旅中,希望能得到可以收进行囊、带回堺港的东西。” 黑田如水微笑了,心道,这个姑娘乃是在讽刺太阁。她会这样说,当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因此没有丝毫恐惧和紧张。不愧是蕉庵的女儿! 黑田如水正这么想时,只听秀吉转向家康道:“大纳言,听到了吗?这个女子胜过小野的阿通。我本以为大纳言替秀胜解了围,便给你一个伴以作答谢,可她嫌太重了,带不回去,这如何是好呢?” 秀吉的话依然带着戏弄之意,家康又认真地回道:“多谢大人美意!” 秀吉的两个侧室,脸色都僵硬了起来,她们都在琢磨秀吉的言语。只有有乐笃定地端起酒杯:“大纳言是要把这个女子带走吗?” “是!”家康肯定地点点头,“既是大人特意赏给我,我却之不恭。” “啊……可是,木实说你太重了,带不走。” “那么我就把轻的给她。” “大纳言有两个身体?” “身体只有一个,可是给女子的情,有轻有重。” “能装进行囊,带回堺港吗?” “口袋里即可。” 秀吉突然纵声大笑,“哈哈。听到了吗?木实,大纳言一定要你啦!大纳言说要,太阁说给,你还要拒绝?” 木实扬了扬眉毛,看来她有点控制不住了。如水忙在一旁重重咳了一声:“抱歉,太阁大人输了。” “你闭嘴!我是在问木实。木实,你回话!” “我已经回答过了。”木实的声音有几分生硬。 “嗯?” “我已经收到了大纳言的情,我也回送我的情。只是大人未见而已。” “大纳言,的确如此吗?” 如水松了一口气。家康大概会回答是,此事也就了结了。但家康却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来:“我不明白。” “不明白?” “是,我还没有把情意送给这个女子,她收到的,可能是别人的情意。” 秀吉也吃了一惊。他也和如水一样,认为家康会在此时伸出援手。可是,家康竟说出这等怪话来。秀吉不禁一口酒喷了出来,“家康真的想要这女子,他喜欢上木实了。” “大人见笑,这却不可笑。”家康道。 “对,不可笑,当然不!这个女子突然到这里来,可疑至极。大纳言,把她交与你,带回去仔细盘察!”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三十二 木实为质 太阳偏西时,德川家康带着木实从丰臣秀吉面前退下。 卖瓜游戏已经到达高潮,到处都可听到歌声和杯盘之声。黑田如水可能已来通过消息,岛井宗室担心地站在棚屋前边。 “我有话问你,暂借一步说话。”家康在阵中的茶会上已经与宗室相熟。可是,他的声音和表情绝对算不上亲切。 如果走在前面的这个肥胖男人,极其渴望女人……木实一想到这个,膝盖就止不住发抖。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可是,对于没碰过男人的女子而言,恐惧并无年龄差别。如果是秀吉,木实自会大胆应对。可是,家康比秀吉更难缠。她完全不明他的情绪,不知他是生气还是高兴、是认真还是说笑,她不能轻易开口。 木实觉得很不自在,就像面对野兽一般,束手无策。然而,这个令她不自在的人并未理宗室,只喊道:“新太郎,我们回去。”随后,便由瓜田出来,默默走进沿海林子里。 家康登上城后寺院的石阶,进了山门,只回头看了木实一眼,便穿过众多士兵,从长廊进入殿内。他的房间,地板铺得很低,外面围有好几重粗大的栅栏。这里也铺着虎皮。看来秀吉说渡海而去的诸将在战争空闲猎虎云云,并非虚言。也许是外面天光尚好,室内稍嫌暗了些。士卒们喧哗的声音却传不到这里,冰冷而安静的气息更令木实不安。 家康默默在虎皮上盘腿坐下。随从退到了隔壁房间,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叫木实?”他第一次对木实开口说话了,“我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小。” “这么说,我是见过你。你认识茶屋四郎次郎吗?” “认识。” “很熟识吗?”家康依然不露感情,声音苦涩道,“你做了颇为了不得的事啊!” “了不得的事?指对太阁大人无礼?”木实惶恐地问。 “你已感觉到了。”家康依然静静地苦笑,“你把每个人都当作朋友,才这样大胆?” “是。这是堺港开放风气的影响,不好吗?” “唉!”家康的语气突然加重,“你惹了大麻烦啦!” 木实有些迷惑:“我惹了什么麻烦?” “令尊的顾虑,和我一样。”家康说到这里,突然叹了一口气,“木实,你现在必须待在我阵中了。” “是因为太阁大人的命令?” “你才气太过外露。” “……” “我不再拐弯抹角了,我会马上把你的过失告诉你,这之后,你就必须暂时待在这里。我是这个意思。” 木实疑惑地看着家康——看来他并未对女人饥渴如狂。 “你使宗室和我欲让太阁回京的苦心之计泡了汤。” “啊?” “太阁在这里,战争自会逐渐扩大,因此大家都想尽办法让他回京。” “……” “而你这一出现,说了很多令太阁意气用事之言。既然打算把你留在这里,我就和你明说吧。其实,今天的卖瓜戏,也是为了让太阁回京的一个方法。” “哦。” “大家都希望太阁回去,也在找一个让他回去的理由,不是别的,便是京城的大政所夫人病了。我们希望以母病为由,让他暂时回京。若非如此,日本国将大乱。不只堺港和博多人会被连累,海内都会匮乏。可是,你对太阁说了些什么!” 木实这才知道事态有多严重。她惶恐道:“这么说……这么说,大人说我同情他的辛劳,乃是错了?” 家康挥挥白扇点头道:“同是体恤,对不同人,却要用不同的办法。” “那么,我是个不够体贴的人吗?” “不能这样说,只是还不够,你一开始便不想输给太阁。你争强好胜的心思比体贴之心强了许多。你不知关白的习性,他如知你体恤着他,即使想意气用事,也不想再战了。但事已至此,希望你此后多多注意。” 木实很认真地看着家康。她打心底里就没想体恤秀吉。若要堺港商家的女儿去体贴当今太阁大人,这话多么奇怪啊!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过失?” “只得在我阵中待一阵子了。” “侍奉您吗?” “你这要强的女子实在糟糕。太阁现在不想让人同情,明白吗?男人容易意气用事,再也没有比战败时被怜悯更痛苦的事了。” “小女子明白这个。” “我体恤秀胜,你体恤关白,太阁便怒了,给我们出了这难题。” “是。” “因此,我只好心怀感激地收下你,然后去见他,告之大政所夫人生病的事。只有这样老实劝他回去,别无他法。”家康说着,苦笑一声,“我已把我的苦心告诉了你。万一泄露出去,便是天大的事。我不能放你回去,就是说,你是人质。你要在我这里一直待到太阁离开此地,踏上归途为止。这是你自己惹来的,没有办法。天黑以后,我会派人去告诉宗室。” 木实一时无言以对,突觉脊背发寒。可是家康的话里找不到丝毫漏洞。如知木实不服从他的命令,喜欢作弄人的秀吉又会怎样? “来人!上凉麦茶。”家康安心地拍手唤人,“新太郎,这个美丽的女子是太阁大人今日褒奖给我的,此后要待在营中了,你要好生照顾她。” 鸟居新太郎吃惊地看了木实一眼,马上退下去拿麦茶。 两碗凉麦茶端了上来,一碗放在家康面前,一碗放在木实面前。 “小女子不客气了。”木实端起来喝了一口,味道实在不甚好,麦粒似乎没有煮熟,有一股生味——毕竟这是只有男子的兵营啊。可是,家康却喝得津津有味,一面喝一面似在想事。 家康说,如果让秀吉继续待在这里,海内会发生“船荒”。且只要一有变故,就一定会派兵出海。现在国内所有的造船匠都在夜以继日地造船。如这样还不够,就表明太阁一开始就错估了海上的运送能力。 对于战争的担心,让木实忘掉了自身的不安。家康说她父亲的想法应该和他一样。父亲也确曾经露出苦涩的表情道:“打仗并非只派兵出去就行了。万一战事不利……没有充足的船只可以调用,必会命丧异乡。”家康也是这么想的,才想把秀吉送回京城。 家康又说了一句什么,木实惊醒过来,忙问道:“您说什么?” “你看看那个碗,盛麦茶的碗。” “这个碗?” “对,你看看这是出自哪里?” “这是朝鲜的陶器?”木实惊讶地看了看碗,又看看家康。 “哈哈,你也这么认为?这不是朝鲜的东西,是唐津新烧制出来的。” “啊,在唐津烧制的?” “对,到朝鲜的武将把当地的陶匠捉了来。我们选择泥土,让他们做。战事真是不可思议啊!” 家康也拿起自己的杯子看看,感慨地继续道,“即便这次战争没有获胜,不能流芳百世,但这种制陶术却可流传后世。” 木实仔细察看那个碗,棕色的土上了一层白釉,上边绘有草叶。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只精致的朝鲜茶碗,遂叹道:“国内竟然可以做出这么好的陶器!” “不只如此,战事到了这个地步,你我竟然在这个地方相会。你不认为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木实说着,又觉脊背发寒。她颇惧怕家康眼里的笑意。他面无表情的时候还好,可当他眼中浮现笑意时是否已意识到了木实为女子之身?此时若家康生起色心,木实可说是毫无防备之力。仔细一想,关于陶器的话题实在恐怖,如他想以此为契机,逐渐露出兽心……这种恐惧,深深侵入木实体内。 家康放下茶碗,吩咐道:“新太郎,你来一下。” “是。” “我细细想了想,与其派人去,不如去请宗室来更好。宴会已经结束了吧,你派个人去请岛井宗室过来。” “遵命。” 新太郎恭恭敬敬出去后,家康又低声自言自语道:“不必拘谨。宗室要来了,这么一来,你会舒服一些。” 木实没有回答,心中暗想:叫宗室来做什么?家康的话很暧昧,她无法推测。他可能会向宗室说关于木实的事,而不容反对,会不会是家康想要她侍寝,认为她不会拒绝…… “茶屋四郎次郎,”过了一会儿,家康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每次和我见面,都谈蕉庵先生。” “哦?” “他说,蕉庵先生乃是当今天下罕见的人物,他很是佩服。” “父亲……父亲也常谈到大纳言。” “我遇到你,就想象得到蕉庵先生。” “我是不肖之女,并不像父亲。” “不,你若是男儿,我还真有事要托付于你,你定可到小西摄津处出使,让他早早与朝鲜和议……可是,你却身为女子。” “……” “你想过人为何有男女之分吗?” “没有……为何?”木实下意识地问,家康低声笑了。木实心中一凛,不由后退一步。 “嘿,世上只有男子就太煞风景了,不能滋润这个世界,不够温柔啊!” 这种场合下谈论女子的温柔……木实闭上眼睛,她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主公!”是鸟居新太郎的声音,“岛井宗室先生自己来了,说想见您。” “宗室自己来了?太好了,请他进来。”木实松了一口气,全身冷汗淋漓。家康不知在想什么,若无其事道:“不要怕,擦擦脸上的汗吧。” “是……是。” “宗室,有失远迎。我正要派人去请你呢。木实似乎很害怕。” 宗室来到家康面前,郑重道:“虽是喝了酒,不过太阁大人还是和平常不一样啊!” “我也正在说此事。他那样任性好强,倒也难怪。大家都小心为是。” “事实上……”宗室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堺港的纳屋先生给我和宗湛送来了一封信,说是……老实说,就是船不够,又必须运粮食到遥远的名护屋。没有船,如何出海?在船还没造好之前,他希望我们向太阁进言,暂停征召军队。” “哦。” “士兵增加,船只自然也需更多。如果百姓没有船,除了在当地征收粮食之外,别无他法。必使百姓反感,战事也会愈发艰苦……因此,不如暂且停止进攻,休养生息,此间会陆续造出船来。而且不管发生何事,希望大纳言大人都不要渡海……他是这么写的。” “叫我不要渡海?” “是的,船不够……光是这个原因,将士再怎么勇敢,也起不了作用。这是堺港人的看法。” “岛屋先生,能否不管那封信?” “大人是说,您有其他想法?” “我没什么好计,可是,如这么对太阁说,太阁自会更加生气。自从鹤松丸去世之后,他便不是以前的太阁了。” “哦。” “因此,我想借木实一事,去向他致谢,趁机向他说另一件事。” “另一事?” “是,堺港人写信给我,说大政所夫人病危,希望他回京。” 宗室拍拍膝盖,点点头,“这事信上也提到了。” 木实听二人对话时,逐渐羞耻起来。她一心想着家康会对她图谋不轨,却没有想到他为何烦恼,为何这般煞费苦心。父亲也常道:“战事中,遇到阻碍,比战败更能体现大将性情。进退有方,才是大将之材,一般人却难以做到。”他的意思是说,若能将秀吉和家康结合起来,就最完美不过了。但木实听到宗室肯定信上提到了大政所病危,差点笑出来——宗室在说谎。 “好。这么一来,我进言就更容易了。太阁真的醉了吗?” “想醉也醉不了,才会戏言。回去的时候,脑子颇清楚呢。” “哦。这样很好,那么,我赶快去见他,另,”家康说着,转头看着木实道,“这个女子可能须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了。” 木实全身僵硬地看着宗室,为何家康这么在意自己?或是自己胡思乱想……她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但脸仍然红了。 “这……”宗室也转头看着木实,“如果太阁答应回京,在他离开之前,还是让木实在您这里为宜。” “哈哈,可是木实惧怕我。” 宗室没有回答,把头转向了一边,似在说:“这可不是说笑的时候。” 家康笑着站起身:“反正你暂时待在这里,我去向太阁道谢,顺便告诉他,我是由你这里听到他母亲生病的事,才匆匆去告诉他的。” “多谢。”宗室道。 家康站起身子,又道:“船不够,会很麻烦。”他大声叫着新太郎,出门去了。 夏日昼长。院中的树影已经拖得很长了,可是,还有一段时间才天黑。 宗室默默地吹了一会儿风,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木实,你就死心塌地服侍大纳言吧。” “啊?”木实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不由抓紧了领口。 “这样一来,就无妨了。”宗室似乎毫不在意木实的紧张,喃喃自语道,“他没有信心,不会贸然行事。” “您在说什么?” “大纳言德川大人有让太阁大人回京的自信,才去说的,十之八九没有问题。” “是说回京城去探望大政所夫人……在这期间准备船只?” “是,太阁应将留守的一切事务暂时交给德川、前田二人。如此一来,太阁大人有了面子,也安心。他大概看出,太阁大人希望有人这么劝他,因而内心焦躁不安……” “太阁会答应回京?” “如他真的担心母亲……一定会回去探病。”宗室降低声音,道,“蕉庵先生信上也说,希望太阁和德川不要为此不和。同时,也不要让德川大人和前田大人渡海。你愿不愿意在阵中侍奉德川大人?人若长期滞留军中,会心浮气躁,失去冷静的判断。” “这是您的本意吗?” “是。” “您已预感到大人会提出?” “现在要考虑的,是德川大人如果提出,能不能拒绝。”他微微偏着头,“不过,如果你坚持不答应,在德川大人回来之前,必须想好对策。” “不!”木实扭着身子,向宗室撒娇,可是这种举动毫无意义。她遂敛容道:“请您想个理由吧,我实在不愿这样。” “哦?那么必须好好想想了。” “大纳言真的会提出?” “可他是遵从太阁,带你回来的,这不可否认。” “如……如我说我是天主教徒,会如何?太阁大人那么厌恨天主教……就不会把我这种女子放在大纳言身边。” “可是,只怕蕉庵先生要受到连累。” “父亲?” “因为堺港人反对这次战事。太阁大人从一开始就怀疑,背后可能有天主教徒在作怪。” “那……该怎么办?不管太阁怎么命令,木实可不是那种女子。”木实语气强硬。 “冷静些。”宗室的表情暗淡下来,“你已不是孩子了,关键时刻必须冷静思量对策。” “虽是这么说,可是若拒绝,就会于父亲不利,但若要我去侍奉大纳言,还不如杀了我!” “没那么简单。你还是考虑一下太阁大人给你出这个难题的原因吧。” “难题?” “是啊,他会责怪你是来看他失败的。当然这是太阁的偏见,可是这种偏见中,却隐藏着他对反对战争的堺港人之憎恶。” “您言之有理,可木实为何要替他受罪?” “先且不论此事,太阁大人对堺港人和我都抱有偏见,却是不争的事实。你明白吗?” “明白,太阁大人器量不够。” “明白就好,不必说器量,我们要做的,是巧妙地拒绝他,而不引起他的憎恨和偏见,使双方不受伤害。你若真不愿意,先莫要生气,且仔细想想到底该怎么办。” 木实不答。宗室说得不错,凡事不能意气用事。秀吉命令她来到家康阵中,不能让双方闹得那么僵。她疲乏地嗫嚅:“若……若我说讨厌男子,大纳言会一笑了之吗?” “不。对于女人,男人比在战场上更加在意。” “那么,就说我已经定亲。” “哼,若这个理由能说服他,讨厌男子的理由也可了。” “那就干脆说,我要给您做儿媳。” “犬子本是从小收养的,小女已许给他了。” 木实欲哭无泪,“那就说我讨厌男人,一看到男人就会发病,正因如此,才一直未出阁。” 宗室目光炯炯看着木实,哭笑不得。但事已至此,除了依她本人意愿,亦别无他法。“我会拜托大纳言,请他好生看待蕉庵先生的掌上明珠。” “是。”木实好像已打定了主意。 家康一直未归。酉时四刻,有人为他们端来饭菜,颇为简单的两汤三菜,没有酒。用过饭后大约半个时辰,家康回来。可能是秀吉又请他喝过酒,他油光满面,脸上带着醉意。 “啊,让你久等了,岛井先生。”家康将庞大的身躯投到虎皮椅上,眉开眼笑,“好消息,后天太阁大人就要回京看大政所,此地由我负责留守。” “哦,那么,必须催促各地快快造船。” “对,正值此关键时刻。” “关于木实……” “哦,这位姑娘……” “在太阁出发之前,她还是待在您营中更好吧?” “你意下呢?” “她乃是蕉庵唯一的掌上明珠。” “交付给我,先生会担心吗?” “不,只是不希望出差池。” “我明白,不必担心。既是太阁奖赏给我的,我却之不恭。现在不去违背他的意思便是。” 宗室悄悄看看木实,“这样在下就放心了,在下先告退。” “新太郎,将先生送到辕门外。” “是。” 二人出去之后,家康看了木实一眼,马上坐到案前,似想把和秀吉商议好的事记下来,“木实,把灯拿来。” “是。”木实抬起头,慌忙把烛台移近案前。 “因为你在,侍从、佑笔都不来,大家都很懂事啊。” “是。” “有女人在,就是不一样,空气也变得柔和起来了。” “大人。” “有何事?” “小女子有病在身。” “有病?”家康看都不看她,仍然伏案写字,“什么病?” “是讨厌男人的病。” “讨厌男人?” “是。” “这个我有妙药,可以治好,不必担心。” “可是一旦男人靠近,就会发作……” 木实正说到这里,家康突然将一个小药盒抛到她膝前:“这是使你变得喜欢男子的药,吃一丸吧。” 家康太镇定了,木实反而焦躁不安起来。她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清楚地表明心志,但她的心思,家康似乎早已洞悉。木实一旦明白过来,也逐渐冷静下来,不输家康,道:“多谢大人的好意。不过恕小女子不能接受,因为吃过这药也是无用。” “不管有用无用,且吃一丸,反正无毒。”家康说着,放下笔看着木实,“此药名虎肉丸,取材自发情雌虎之肝。加藤清正冒死为太阁猎虎之后,送来此贵重药品。太阁的夫人们服用后,赞不绝口。这种药对你最有用,嗯?” “不,小女子认为没有用,原因在于,我是徒具女人外表的男儿……” “可怜,这我倒看不出来。我只以为你温柔无比。” “那只是外表,若非如此,我早就出嫁了。因为这个病,一直耽误到今日。”木实的恐惧感不知不觉消失了,她发现家康虽然一脸认真,言语中却有诙谐之意,她便轻松起来。 “好吧。”家康道,“如此一来,我也明白你为何会在太阁面前不肯低头了。” “大人能明白,小女子感激不尽。” “不值什么。看来你是因为自己的病,才有意让自己更像女子啊。” “但我的举止仍似男子,真是抱歉。” “不,你是女人中的女人,真正的窈窕淑女。在这种小地方,见不到你这样的女子啊。” “大人不要说笑。” “好好,那么,我会忘掉你是女子。” “大人。” “事实上,我在阵中倒很怕身边有女人。可既然你是男的,也就无妨。明日你就改作男装吧?” “男装?” “对,在我身边侍候,如此一来,别人也不会生出妄想。哈哈,如此甚好。”家康自言自语,点点头,拍手道:“新太郎,我以为木实是女子,其实不然,她乃是男子,且是个出色的男子。不必避讳了。从今夜开始,木实在我身边服侍,身边诸事均由木实照料,你可以退下歇息了。别忘了将此事告知众人。” 木实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苦,咬紧了嘴唇——玩笑开大了! “是!那么我退下去了,木实小姐,被褥就在内室的柜子里,多谢了。”鸟居新太郎一脸认真退下了。 家康又若无其事道:“铺床吧。木实,你另外有棉被,在我旁边睡吧。我累了。” “是。” “为何不动?你也累了?” “马上……马上就去。” “这样甚好,你不必在我面前扭捏作态。” “是。” “我便将你视为男子来使唤。再也没有比忸怩之人更无趣的了。这里既然只有我们二人,你可以自在些。” “谢大人!”木实完全中计了。可是,由于家康那么一本正经,她信以为真。 木实打开内室的门,搬出被褥。她铺床时,家康的目光一直跟着她转,她差点瘫软下去——完全没有办法从这里逃出去了,究竟该怎么度过这一夜呢?若无其事地和他并排睡下,还是只让他睡觉,自己坐在门边……她实无勇气和他同床共枕,而一直枯坐在门边,只令她更为难堪。 铺好床后,家康慢慢脱下衣服,露出结实的上半身。他故意裸着身体擦拭汗水后,才接过木实递给他的薄绢睡衣。 “带子。”家康道。 “是……是。” “我最近胖了些,自己无法系带子。”当带子系好后,他像孩子似的,往床上一躺,“水……新太郎已拿到隔壁房中了,你去把它拿来枕边。” “遵命!” “能不能帮我按按身子,我今日很是疲倦。” “按按身子?” “就当是男人之间的事,不必担心。” 木实的心剧烈地翻涌起伏。她似已被捕获了,如中了咒语。若自己反抗,侍卫就会冲进来,断不能逃走。这时,家康的手搭到木实肩上来了。“来,从右边脖子开始。”他用肥胖的手指拍拍脖子,把背转向木实。 木实僵硬地膝行到家康身边,依言在他油腻的脖子上按起来,感觉生硬而冷漠。可是木实仍不知不觉吃了一惊,她的指尖感觉到纤细的脉搏,他究竟在想什么、在期待什么,才令她做这些? “你手法很熟啊。” “哦。” “再用力些。”他微微转过头看看木实,小声道,“你有未发现,你的手逐渐暖和起来,到底是女子。” “啊?”起初木实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当她明白过来后,顿觉十分狼狈,不由伸手摸了摸脸颊,脸和手掌都如火烧般热。这是怎么了? 家康旋已发出轻微的鼾声。木实并不以为他已睡着。她的手掌逐渐热了起来,他许是故意装睡……这么想着,手掌的热逐渐扩散到全身。 女人的身体接触到男子时,就会生出与意志相反的微妙情感吗?木实分明心中不乐,肉体却不知不觉燃起火焰,背叛了自己。或许家康知道这些,才故意没有拿话驳她。 柿子熟了,自然就会落下来……木实不由得想起秀吉和茶茶。听说茶茶现在正和松丸夫人争宠,女人都这么可悲吗? 在木实这种妄想下,家康的鼾声越来越大了,使得木实直到三更还未能入睡。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三十三 征朝溃败 天正二十年七月二十二,丰臣秀吉一面挂念着朝鲜的战局,一面踏上同京之途。 至孝的秀吉,一接到大政所病重的消息,马上自名护屋出发回京,二十九日抵达大坂时,才知道母亲已经故去。由于他专心战事,未被告知真相,以致失去见老母最后一面的机会。 朝鲜之役,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登陆到进击京城;诸将巡抚八道;日本和大明国交战;撤兵与交涉。 秀吉一开始的想法,是由李王带路,一举攻下大明国。现在未达成此目标,他甚为失望。他从六月初派石田、增田、大谷三奉行去朝鲜都城时,已经清楚地预感到将失败了。应是盟友的李王竟倒向敌人那边,不只全力抵抗,还三度击破水军,并催促明军出兵。因此,秀吉命令诸将巡抚八道百姓,其间希望通过交涉和武力,迫使朝鲜降服…… 在这期间,朝廷也来阻止过秀吉渡海,而大政所也生病了……对秀吉而言,这的确是凶兆连连。最后他总算下定决心,自名护屋回京,可是一抵达大坂,就得知大政所已在他离开名护屋当天——七月二十二黄昏时去世了。 命运一旦弄人,就难以止息。连秀吉这样的英豪也不例外。曾自诩为“太阳之子”的丰臣秀吉,一抵达大坂城,听前田玄以向他报告大政所的死讯时,茫然了好一阵子,端到面前的茶都忘了用。 “二十二日晨,大政所夫人特地把北政所和三好夫人叫到身边,叹大人此次出征竟是今生永别。” “……” “大人患眼疾,两次延迟出征时,大政所夫人就认定是诀别了。” “……” “但是她说,如果大人能平安回来,她就毫无遗憾了。故,希望大人不再动干戈,平静地度过一生,她一直这样嘱咐北政所夫人,然后就睡着了。” “……” “安稳的鼾声持续到申时,太夫人呼吸突然紊乱起来,不久就往生了……这真是罕见。” 秀吉仍是两眼呆滞。他失去亲人时,总会异乎寻常,鹤松死时就是这样。他放声哭泣,大声悲叹,令人觉得他是个毫无顾忌的孩子。在这种时候,他不再谨慎、不再有顾虑,是天下第一狂放之人。因此,侧近都认为,他这一回得知母亲之死,定会狂态毕露,或会一边大声哭泣,一边在大厅里狂奔。当然,即使他在哭泣,也仍然是自负的。可是这一回,任凭玄以法印怎么说,他毫无反应。 “太夫人还对北政所夫人说……”由于秀吉没有任何反应,法印有些焦躁,“大人可能至死都不会停止征战。到时,要北政所夫人好生和江户大纳言商量,想法让您得以安享晚年。” “……” “太夫人把德川大人当成自己的女婿,打心底信任他。” 听到这里,秀吉喃喃道:“哦,她说要把我后半辈子托付给家康?” “是。望您二人像兄弟般和睦,安渡余年。” “法印,关白替大政所送终了?” “是……这……” “他那时不在?” “是,关白没想到太夫人这么快就……那一日去狩猎了。” “狩猎?”秀吉的声音尖锐了起来,“嗯?去狩猎了,来不及见外祖母最后一面?怎么处理后事?” “关白说……要赶快去莲台野火葬。可是北政所夫人反对,她说要待大人归来。” “依了北政所的指示吗?” “是……是。” “可怜的母亲……有孙子,孙子却去狩猎;有儿子,儿子却去打她最不喜欢的仗……只有媳妇一人在身边,多寂寞……”秀吉眼中掉下了大颗大颗的泪。这和鹤松去世时完全不同,是深感无常的哭泣。 玄以法印屏息望着秀吉。秀吉这一回仅是饮泣,和鹤松死时他那种夸大的悲伤相比,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法印啊,我是不孝子,不但没有在母亲身边尽孝,还一头扎进母亲厌恶的征战中。” “不。大政所夫人并未认为大人不孝,她只是担心大人罢了。” “或许儿女只会令父母烦恼。”秀吉看来全身无力,顿时成了一个悲哀的老翁。 法印也甚为悲伤,真想逃离此处,他别过头去,道:“太夫人……一直对北政所夫人说,要她留意,照顾好大人的身体。” “她对我的身体,比我自己还留心啊。” “她们一直处得很是和睦。” “唉!因为我不在她身边,她紧抓住宁宁。人是一定得抓住什么,才能支持着活下去……这是我最近才深深体会到的。” “大人不要这样说。大人要想想回到京城后怎办?” “哦!太阁太过悲伤,无法安排母亲的葬礼——如果天下人这么说,那才是大笑话啊!”说着,秀吉又呆呆地瞪着虚空。 是夜亥时许,秀吉昏倒。醒后,他下令于八月初六为大政所在大德寺举行葬礼,七日在莲台野火化。下令完毕,还没来得及用饭,他靠着扶几低低呻吟着,再次昏倒。 城内一时大乱。有人认为,太阁这是因身体虚弱而病。甚至有人谣传说,大政所的葬礼之后,便得考虑太阁的葬礼了。 太阁的思绪已经模糊了,玄以法印这样想着。半个时辰后,秀吉却醒了过来;翌日,竟已恢复如初。 他令人准备出海的船只,又说为丁追忆母亲,要去高野山建青严寺;另,回到京城后,要公布在伏见筑城之事。说完后,他才出发前往京城。 建青严寺自是不必说,在伏见筑城就令人惊讶了。不过玄以认为,这是秀吉太要强,因此备觉无奈。就算如秀吉这样的豪杰,也无法逃脱宿命。大政所去世,他下令建青严寺,又要在伏见筑城,仿佛着了魔。朝鲜战事未能让他遂愿,他却一再勉强。 秀吉从此时起,一定在私下考虑要和朝鲜与大明国议和之事。要议和,就不能在已答应给了秀次的聚乐第进行商谈,而须有一个能迎接对方使节的场所,这就是他要在伏见筑城的缘由。其真正的原因,还是出于面子。 秀吉向没有参加出兵朝鲜的大名,按每万石俸禄征收二十四名人夫,共征到三万五千人,开始在伏见筑城。这令众大名头痛,军费增加的同时,又要承担建城的费用,在有心人眼里,此事甚荒唐。 朝鲜那边,与明军的冲突逐渐升级。八月末,明使沈惟敬和小西行长在平壤就休战开始进行交涉;而朝廷则派出菊亭晴季为敕使,前来劝阻秀吉前往名护屋。但秀吉还是在十月勉强又去了一次名护屋,因为有消息说明军将领李如松、李如柏、张世爵、杨元等率大军,已从山海关出发前往朝鲜。这让秀吉再也无法在京城待下去了。 在内忧外患之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在秀吉又一次到了名护屋,苦心思索如何扭转战局时,传来消息说,被送回淀城的茶茶怀孕了。这个消息是由北政所写信来告知的,秀吉不由一片茫然。 不利的战局、母亲的去世、伏见筑城……似乎要毁掉自己晚年之事,接二连三发生,在这十分紧张的时刻,此事何等令人意外啊。“难以置信!这又是命运的戏弄吗?”或许这是茶茶因为不耐阵中的生活,不愿前来名护屋而撤的谎?又或是,秀吉至今一直念念不忘的鹤松转世投胎了? “她在蒙我。”秀吉把信丢给织田有乐,失神道,“不管虎肝多么有效,我也不能再有孩子……有乐,茶茶那个家伙,她又怀了我的孩子?这种可笑的事情怎会发生?如真是这样,秀次会怎样……混账!” 有乐冷眼看着秀吉的狼狈相。茶茶当然不可能撒谎。她到底只是个女人哪,鹤松丸死后,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甚是贤惠。那个不可一世、傲慢、任性的茶茶变了,现在的她温柔而痴心,频繁地为已故的父母做法事。她顽固地认为,是死灵作祟,使得鹤松夭折。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侧室而已。这样的茶茶如说又怀孕了,当不是撒谎。 “有乐,你为何不说话?我这个岁数,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大人的意思,是说不记得曾与她共衾?” “那倒不是……” “那么,应该就是了。淀夫人总不会独自怀孕。” “有乐,你真是要向我道喜?” “难道不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 “唉!自从弟弟秀长去世以后,我就没遇到一件好事。” “吉凶同道,福祸共倚啊。” “不,不。大纳言秀长去后,接着便是鹤松……然后,母亲又去。你突然这样向我道喜,我怎敢接受?”秀吉低声道,“不过,会是小姐,还是公子呢?” “还没有出生,不知。” “因此我说,这不见得是件令人高兴之事,孩子可能又会有些坎坷,断不能得意忘形。” “那么,暂且不理会此事?” “不。我自己写信给北政所吧!” “这样很好。” “我要告诉她,先不要高兴。得意忘形时,若再来一个打击,会受不了。” 有乐想笑,却笑不出。看来秀吉的自信已崩溃了,他害怕孩子又如鹤松丸。令人把纸砚送到秀吉面前,有乐冷静地看着他。秀吉的额头上有热气冒出,很明显,他为这个消息而激动。 “该怎么写?若是男孩,叫什么名字?” “凭大人定夺。” 秀吉咬着笔尖,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他似已忘了有乐在旁,不理会沾在唇角的墨迹,照例用自己那种奔放的笔法奋笔疾书,一气呵成。 “若是个男孩……就叫他‘拾’好了。鹤松叫‘弃’,所以养不大……” “阿拾公子?” “阿拾公子……不能加‘阿’字,‘公子’也多余,能不能养大还不知呢。也许他便是为了让我伤心,来到这个世上的。” “不,是为了让大人高兴才来的。” “唉,就算是,也不能加‘阿’或是‘公子’之类,只是叫‘拾’,叫他‘拾’。若不能活下去,还不如不出生好。” 秀吉奋笔疾书,他在言辞上透出,这个孩子可能不吉。这老父亲分明心中狂喜,却要压抑!有乐觉得甚是可悲。改变的不只是茶茶一个人,秀吉也因相继遭遇亲人之死,逐渐变得可悲,如此一想,令人顿生无着无落之感。过去那个奔放自如的秀吉,他的自信究竟是何时,从何处来的呢? “我写好了,有乐。”秀吉道,“当然,因为军务繁忙,我不能去看他或去抱他了。这个消息让我迷惑。丰臣家已有秀次这个嗣子了,这个孩子在我让出关白之位后才出生,实在是麻烦。” “大人,孩子还没出生,不知是少主还是小姐呀!” “就是,因此我才生气。即使是儿子也不高兴,就叫他‘拾’,也不要加‘公子’等称呼。我这里写得很是明白。” “有乐不明大人的心思。” “哦?” “是,不称呼您的儿子‘公子’……” “我对北政所下令:绝不要加‘阿’和‘公子’之类。” “大人变了!” “我没有变,只是想法改变了些。” “可是,有乐以为他便是鹤松转世。” “哼,什么鹤松转世!有乐,像你这样的人,怎会相信此类无稽之谈?” 有乐笑了,“有乐相信是大人对神佛的虔诚,把一度失去的少主召还了……” 秀吉听了这番话,拍膝笑了起来。他颇喜有乐这番话,眯着眼睛不停地笑,“有乐,你这些话可真是巧妙的迎合啊!哈哈。我对神佛的笃信,会使一度被召去的鹤松回来,这都是什么鸟话啊。哈哈哈。如果生的是女子,就是母亲回来了?好笑,哎,让人笑破肚皮……” 有乐很快恢复了冷静,“不好笑,大人,死后有无灵,完全看人生前的心。” “好了,不要说了。好好,不管生下的是男是女,我都不让他用‘阿’字和‘公子’的称呼。就这样吧。”秀吉说着,突然陷入沉思,不过他心情已变好了。连续的不幸和战局的不利,大大动摇了秀吉的自信,毫无疑问,他在与动摇的信心痛苦搏斗。 此后,每当由朝鲜送来军情,秀吉的意见都不同往常。淀夫人的怀孕或许战胜了他的动摇。他欲相信,夜晚已过,清晨再度来临……可是,有时这反而又成了动摇的原因。 是年十二月十八,改元,年号文禄。文禄元年只有十二天,接着就进入了文禄二年。改元的同时,秀吉又说自己要渡海,去和渡过鸭绿江来到朝鲜的明朝将军李如松决战。“晤……我又要有孩子了,怎么能就此老去呢?我要站到阵前去,一脚踢散大明军。”之后他真的派黑田长政送信,说三月要渡海征战。 可是,文禄二年正月起,就诸事频频。 正月初五,正亲町太上皇驾崩,同一日,明将李如松和朝鲜军配合,一起进攻平壤……两个消息几乎同时抵达名护屋。 在平壤,有小西行长频频谋划议和之事。行长认为,如果败给明军,非但秀吉没有面子,诸将也会陷入难以预料的苦战之渊。 “毕竟我不去不行,奉行们顶什么用?”秀吉有时放出大话,有时耀武扬威举行茶会,可是,他的鬓发迅速变白,衰老得甚是明显。 小西行长于文禄二年正月初八在平壤被围困,大败于烧了牡丹台的李如松。同时,明朝的先锋钱世桢等又渡过大同江南进。留守朝鲜京中的石田三成、增田长盛等,也在这个时候与黑田、加藤、小早川诸将撕破脸皮,但为了挽回颓势,不得不于正月二十一暂且退回京中。 不管什么战争中,总会发生诸将意见不和的情形。然而,这次的战争,小西、石田、增田等一开始就相当清楚其不利形势,不过都不敢与秀吉明言。加藤、小早川、立花、吉川、黑田诸将则不知这背后之事,开始时尚充满斗志。两方不和,一方为了能早日议和而焦躁,一方却以武士的心境勇往直前。 正月二十一在京城举行会议,虽然很多人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事实真相。 正月二十六,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吉川广家、宇喜多秀家、黑田长政等在碧蹄馆遭李如松的反攻而败走平壤。同月二十九,与锅岛直茂同抵京城的加藤清正,于二月十六再度为李如松所破。小西行长、黑田长政、石田三成等重建攻打幸州山城阵容…… 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些战报才送抵秀吉面前。此后战败之报频传。秀吉的后悔,恐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有时,由阵中败逃回来的步卒和民夫,要比失败的消息更先抵达国内。缺粮甚是严重,粮秣运送能力决定了军队的命运,这已不是只靠豪言壮语能解决的了。秀吉不免颇为焦躁。 秀吉于三月初命令毛利辉元在釜山领取兵粮,向全军配发。在朝诸将于三月十六上书说人夫短缺,请求秀吉延期渡海。秀吉于四月初三取缔了惩罚逃兵的命令;四月十二,下令原渡海所用兵船改为运粮船,向在朝军队输送粮草,宣布暂停渡海;此后,命令大军从朝鲜京城撤退,严令在釜山浦的浅野长政护送军粮,迅速遣返。 连登陆时一气攻下来的京城,也必须放弃。撤退期间,还须想出议和的条件。 以前和小西行长见过面的明使沈惟敬,和行长于四月十二再度相会于龙山,讨论议和事宜。此时秀吉已充分意识到战局的不利,却不愿承认。他前半生的辉煌,正在发生急速而奇异的变化。 五月初八,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小西行长等,为了商量议和的条件,留人与明使沈惟敬在釜山周旋,自身则回到了名护屋。 第七部 南征北战 三十四 命运之子 就在朝鲜战事大大改变着丰臣秀吉命运之时,淀夫人的命运,也有了意想不到的转变。 茶茶因为鹤松丸的夭折,在名护屋的营阵当中,成了一个平凡的侧室。和她一起到名护屋的松丸夫人,反而更能接近秀吉,从而更是受宠,极力地扩张着势力。两人都是没有孩子的侧室,而在容貌和才华上,松丸夫人或在茶茶之上。 当然,现在茶茶已无那种强烈的斗志和妒心。鹤松丸之死在她心里造成的创伤比这些要大得多。鹤松丸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上?她曾经一度以鹤松丸生母的身份,做着将来能继承关白家的美梦,可很快就随着鹤松丸的夭折而失望了。 鹤松丸死后,孤独缠绕着茶茶,她现在不断做法事,也与此有关。茶茶原本相信人死后不会留下什么,因此,她仿效信长,几从不祭拜已故的亲人。而现在,由于失去孩子的打击,她迷茫了,竟然开始相信阴灵。 秀吉似乎还忘不了鹤松丸,闺中也有着一些可疑的传言。秀吉怀疑,鹤松丸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而是茶茶不知同何人私通所生之子,唯神佛清楚这些。神佛怜悯一心认为这是亲生子的秀吉,便把孩子带去了黄泉,换言之,神佛在借此惩罚茶茶。秀吉不是以开玩笑的口吻,也不是以认真的口吻与茶茶说这些,茶茶并未强辩,只是痛苦地算着死去儿子的年龄。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了。秀吉出发去名护屋,是在十月初一,也就是说,他在出发之前,便令茶茶怀了孩子。茶茶陪着秀吉回到大坂后,马上搬回淀城,秀吉来到淀城,是在……她想到这里,内心就不由得颤抖起来。 淀城内庭并非如大坂城内庭那般,严密监视男子出入。如秀吉生疑,且孩子在八月初十以后出生,秀吉会真的怀疑这个孩子的血脉。 茶茶匆忙把自己怀孕之事告诉了大坂的北政所,表示想搬到大坂城去生孩子。她还在案上放了一尊小小的观音像,不断向观音祈祷。 按照茶茶的性情,比起孩子的事情,她应对朝鲜的战局更感兴趣。可是自从发现怀孕,她已对战事毫不关心了。对她而言,孩子的出生远比战事的胜败重要。 经过一系列变故,茶茶的性情已有了很大的转变。起初她自以为是、任性傲气,但自从鹤松丸死后,她就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女人。然而,知道自己怀孕后,她又仗着太阁的威名,摆出比未嫁时及鹤松丸在世时更威严之态。 北政所好一阵子都没有回信,茶茶就派了大藏局到那里,以严厉的语气谈判:“正因为您是正室,淀夫人才先来请示您,没有直接向大人报告。已故少主的生母再次怀孕一事,请您尽快通知大人,并把淀夫人迁到大坂城待产。” 如果北政所犹豫不决,就是意味着要让茶茶自己派使者去秀吉那里。但她责备大藏局:“太阁大人现正为战事忙得不可开交,我已通报他了,现在只能等待。” 茶茶得到这个回答,整日惴惴不安。 侧室不只有茶茶一个。其他那些侧室都站在北政所一边。“这个孩子,是大人不在时怀的。”这个谣言一旦出去,可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孩子定会在怀胎十月后就生下来吗?也有比预定日子晚些的情况,而一旦如此,谣言就会毁了这个孩子的前途。而且,丰臣家的嗣子已定,但若又生下男孩,秀次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茶茶的言行举此虽逐渐傲慢起来,不过她并未忘记对侧室及关白家应尽的礼数。 五月,秀吉派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接待来名护屋的明朝使节谢用梓、徐一贯等,自己正绞尽脑汁,想如何在不伤及颜面的前提下讲和。 北政所于五月三十通知说秀吉来信了,要大藏局去一趟聚乐第。茶茶马上派了她去。 北政所把大藏局迎进屋子,面带微笑道:“淀夫人身体还好?” 宁宁可能也听到了很多谣言,大藏局也明白这些,就把微笑理解成了嘲讽,道:“很好,一切都很顺利,可是……” “可是什么?” “因为太阁大人不在,她腹中的孩子很可怜哪。如果大人在,一定会为孩子庆祝。” “大藏局,关于这个,你还是少说为妙。” “奴婢惊讶夫人会这么说。太阁大人那么想要亲生血脉,而今这孩子就快到来了……” “住嘴!即使淀夫人心有不满,也轮不到你来多嘴!大人现在出征在外!” “可是,回信实在太慢了……” “大人军旅劳顿,要尽量不去烦他。” “因此,才请夫人答应让淀夫人来大坂城待产啊。” “你要知道,女人的内庭本就多些麻烦。” “夫人的意思……” “连你都焦躁起来,谣言就会更加严重了。为何不信我?安静地等候消息吧。”这样说着,宁宁露出微笑。 可是大藏局看了这笑,猛然变了脸色,“这么说……这么说,夫人也相信那些无稽之谈了?” “什么无稽之谈?” “这个我不能说。” “你说吧。”老实说,宁宁其实并没有听到什么谣言,所听到的,只不过是对于茶茶怀孕之日的猜测而已。可是,大藏局既然已说出“无稽之谈”,就不能置之不理。 大藏局咬着嘴唇,一直望着宁宁,满含憎恨和狼狈,“夫人真想知道,我便说了。犬子修理曾经几次参见淀夫人,虽然是我自己的儿子,别人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 “到底是什么事?” “夫人,我就直说吧。淀夫人的孩子若是男孩,那就是在诅咒太阁……谣言是这么说的,可是,犬子不是这种人。” 宁宁甚是讶异:“淀城有这种谣言吗?” 大藏局的儿子大野修理亮,宁宁也见过他一两次,并不太喜欢。此人打扮起来,状若侍童,侍女们都很喜欢他。如果有这种谣言,大藏局为什么不用更冷静的态度来消弥它?吃惊的不只是宁宁,一旁的孝藏主也屏息看着二人。 令人困窘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大藏局认为,宁宁知道这个谣言,才故意揶揄她。 “有这种谣言?”宁宁觉得一股血气往上直冲。本来她就不喜茶茶的性情。茶茶喜欢耍小聪明,任性而自私,这完全为她所厌。而这样反能左右秀吉,更令她受不了。如果谣言传进秀吉的耳里会怎样?秀吉在男人对决的战场上甚是果断,可一旦起了猜疑,就十分执拗。或许光是这个传占,就将使得秀吉的后半生和此子的命运,都变了颜色。 “夫人,您也怀疑我大藏母子吗?” “你说什么?哼!”宁宁严厉地斥责着,闭上眼睛。有些时候,微不是道的小事反比惊天动地的大事更具破坏力。这种时候,她究竟该怎么办?若从女人的角度出发,以此嘲笑秀吉,又会觉得自己甚为可怜。宁宁不由生起气来。可是,茶茶怀孕,秀吉之子要出生,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或许茶茶也担心这些谣言,才心浮气躁。宁宁想到这里,逐渐恢复了冷静。她不喜与茶茶及大藏局相提并论。她先前就一直下着决心:要以正室的名义,像母亲一样对待秀吉。 “孝藏主,把大人的信拿来,我想让她看看。”宁宁沉稳地说着,再度露出柔和的笑容。 孝藏主静静地拿过信。大藏局一直敌意地注视着宁宁。今日若不把信给她看,只是传达信件大意,大藏局定不会信。 “其实,让你看这个并不好。”宁宁递过信时,大藏局全身僵硬了,只应了一声。“可是如果有你所说的谣言在散布,就非给你看不可了,待会儿再说吧,你先读这个……” “遵命。”大藏局恭恭敬敬接过信,开始读。这的确是秀吉的笔迹。他那很难看懂的汉字和假名混杂的信,大藏局曾经读过好几次,都是秀吉写给茶茶的。她读着读着,肩膀开始抖了。上面没有一句对茶茶怀孕表示高兴的话,也没有写他对将要出生的孩子的情感,仅写着:“听说淀夫人又怀孕了,但那不是秀吉的孩子。秀吉没有孩子,归根结底只是茶茶一人的孩子,就以这种想法来处理此事吧。” 不只如此,下一段更让大藏局惊心:“又:这个孩子的名字,就叫拾,好了。但是叫他时,决不能尊称,只能叫他‘拾’。我很快就要凯旋了,愿你开心愉快。给宁宁。” 宁宁等大藏局读完后,道:“这些话的意思,你终是不会明白的。” 大藏局一直紧咬着嘴唇,恭恭敬敬把信还给宁宁,点点头。 “夫妇之间的很多话,只有夫妇才能了解。” “那么……那么,这信的意思是说,淀夫人不能在大坂生产了?” “谁说不能?这封信上说了不能在大坂生产?” “但是,信上说,这是淀夫人一人的孩子……” “信上虽说,可是只靠女人一个人可生孩子么?” 宁宁又笑了起来,可是大藏局的情绪却更加激切:“那么……夫人和太阁大人都认为这个孩子是修理的?” “嗯?你说什么?你怎可说这样的话?你看不出,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太阁大人的兴奋之情啊,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人的理解能力各有其限,大藏局无法理解宁宁的话,“夫人是说……大人很欣慰?” “是,大人的心,要我才读得出来。这封信便是表示他很高兴,却很不好意思说,在压抑着。” “可是,上边写着是淀夫人一个人的孩子。” “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不过,我却相当清楚。就是因为如此,才说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叫‘拾’。” “不能加上尊称……” “你把这个旨意告诉淀夫人,叫‘拾’,乃指把别人遗弃的孩子捡回来的意思。” “遗弃的孩子?” “对!鹤松起初叫‘舍’,太阁大人认为弃儿可以养大,可是,他竟夭折了。因此,他这一次是把弃儿拾回来养育的意思。你好生对淀夫人说,生下来,就把孩子暂时丢弃……” 大藏局谎忙打断北政所的话:“这么说……淀夫人生产后丢弃……再在大坂捡回。夫人是这个意思吗?” “你说得对极了。”北政所出声笑了。大藏局更觉尴尬之至,或许她本身也在怀疑,如果孩子是修理的,夫人这些话,就令人喜忧参半了。 “大藏局,刚刚给你看了这封信。一直到大人凯旋归来,我都要代大人来管理一切。明白吗?” “是……是。” “请淀夫人挑个好日子,早些移到大坂城西苑吧。” “要搬过来?” “是,同时,不可让外面的男子接近她,要安静地待产……祈祷平安生产,可在伊势的大神宫依古礼举行。我已明令本地一个叫饭尾彦六左卫门的人,仔细地去检查娩室准备的一切用品,也已安排陪淀夫人去神宫的人。” “在大神宫祈祷……” “是的,因为这是太阁大人的孩子。” “可是,一生下来就要丢弃?” “对!生产后,暂时丢到城外,再马上叫松浦赞岐守拾回。这些事都已经安排好了,赶快搬到大坂的西苑去吧。明白吗?” “是。”大藏局回答着,可是仍然一脸疑惑。 宁宁打算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以正室的身份,配合秀吉。秀吉定会感到满足,衷心感谢她。 “叫他‘拾’”,在这一句话中,蕴藏着秀吉所有的念想。能准确地理解他的心意的,天下唯有宁宁。要大藏局明白此意,似乎很勉强。她尤其不懂秀吉信上的话:“我已经没有孩子了。” 这似意味着,秀吉老了,已经没有“种子”了,因此,生下秀吉之子的,是茶茶一人。如果北政所自己不能生育,可是松丸夫人及一些年轻的侧室,如加贺夫人和三条夫人等,也未生孩子,又是什么原因呢?秀吉大约知道内中缘由,才如此言之。 大藏局的儿子大野修理经常到茶茶身边伺候。两人像孩子似的玩双六、出席酒宴、跳舞。修理是风雅之人,侍女们也常把他挂在嘴边,也有人请他写文章。可是,他并没有接受宠爱的机会……大藏局记起修理有一次在内庭,照顾因喝醉酒而头痛的茶茶。男人和女人若想避人耳目,自会想出各种法子……因为有此疑惑,大藏局自无法理解宁宁弦外之音。 大藏局吃了茶点,退出聚乐第,还在轿中仔细思虑。丢弃后又捡回来的习惯,在百姓中,是经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可是把捡回来的孩子叫“拾”又不能尊称,实非寻常。然而,秀吉严命连下人都不能对孩子加尊称。如果这是因秀吉知道此子非亲生,为了防止茶茶的丑闻泄露到世问,才压抑住愤怒下的指示……大藏局却忘了秀吉在失去鹤松时的极度沮丧。不加尊称,乃是秀吉害怕在大喜之后又会大悲。世人常说,悲喜同途,贱名好养,可是,她无法明白这些。 在轿子快抵达淀城之时,大藏局的不安更加强烈:太阁大人确对茶茶这次怀孕抱着怀疑,若是这样,当大人凯旋归来,会如何处置这个叫“拾”的孩子呢?淀夫人和修理又会怎样呢?一旦进了大坂城的西苑,被称为西丸夫人以后,茶茶就完全任人摆布,甚至有性命之忧。大人又岂能放过修理?必会令他切腹。大藏局愈想愈怕。 但远在九州的太阁大人怎会知道这些?不就是北政所去通报的吗?大藏局想着,全身的血直往头上冲。她已认为,北政所背地里煽动秀吉,表面上却说期望淀夫人平安生产,且已设下圈套,其毒如蛇! 轿子进入灯火通明的城门时,大藏局已经意识不到酷热了,唯心中燃烧着对北政所的憎恨:出身卑贱的北政所出于对茶茶的嫉妒和憎恨,设计了残酷的陷阱,并暗暗等着大家入彀…… 大藏局下了轿子,止住出迎的侍女们,直奔茶茶的房间。四边的门都敞开着,有最近才来服侍的小野的阿通、正荣尼和飨庭局,修理竟也赫然在座,众人正听阿通说话。大藏局冷冷道:“打扰了,我有话单独对夫人讲。” “等等好吗?”茶茶说着,倚着扶几。淀川吹来的风比京城的风更凉快。 “不,十万火急,非马上说不可。修理,带大家下去片刻。” 阿通停止了说话,飨庭局也站了起来,“那么大家暂时退下去,歇息片剡吧。” 待众人离去,茶茶迫不及待地问:“她说不能去大坂吗?” 大藏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夫人,请注意,不可让修理靠近您。” “呵呵呵,为何?因为那些谣言?”茶茶嘲讽似的探身出去,笑了。 大藏局缓缓道:“我明白夫人的心意。夫人很照顾我儿子。可是,如果因此而生起谣言,甚至危及夫人和将要出生的孩子,便会出大事。” 茶茶脸上浮出苍白的微笑,“有人想中伤我?” “是。我在北政所那里看到大人的信。” “大人写些什么?” “大人说:他没有孩子。”大藏局自觉这话万分残酷,定定看着茶茶。如果茶茶与修理有瓜葛,就不会若无其事地听着这些。 “呵呵。”茶茶露出复杂的表情,笑道,“还有什么?” “他指示说,生下来的孩子,是夫人一人的孩子,令北政所依此处置此事。” “我一个人的?” “是,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大人的笔迹。” “我一个人的孩子?”茶茶疑惑地歪着头想了良久,方道,“因此,不能在大坂生产?” “不,要赶快搬去大坂,住进西苑。” “哦,信上这么写的?” “不,这是北政所夫人的吩咐。信上倒是没有什么指示,大概北政所夫人没有和大人细论此事。” “哦。” “还有,生出来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叫‘拾’。” “拾?” “连下人都不能尊称,只能叫‘拾’。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太阁大人的儿子,却要下人不必尊称,还说大人本身没有孩子,是夫人一人的?” 茶茶一直靠在扶几上,屏息思量着。大藏局看着她的样子,胸口像被刺了一般:大概茶茶自己也不确信此子为秀吉血脉。 “夫人,您在想什么?若不想想办法,生下来的孩子会成为麻烦。” 任凭怎么催促,茶茶就是一动也不动。大藏局的不安逐渐加深。 良久,茶茶突然笑了。夕阳投射在她平坦的额头上,连浮现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可见她有多激切。大藏局不由得毛骨悚然:莫非夫人被逼得疯了? 茶茶压住笑声,道:“大藏局。” “在!奴婢吓了一跳,夫人突然这样笑。” “连你都那样想,谣言当然会流传不止了。” “夫人……您说什么?” “连你都怀疑我和修理。呵呵,我觉得颇好笑,不,可叹!” “……” “谣言是对这世间的不信任,也好!” “夫人这话……可怕。” “不,我今年二十六,修理更适合做我的夫君。可是大人已年届花甲,现在竟生出大人的骨肉……谣言就是对世事的不信。” “夫人,即使如此,也不要这般说笑,太可怕了。” “有甚可怕的?我现在正想此事啊。” “何事?” “如果孩子是修理的……” “请夫人莫要说了,若传入他人耳内,恐有杀身之祸。” “哼!若是修理之后,我就不需去麻烦北政所,可以暗中培养成小藩大名之子。如今,就是因为这是太阁之子,还没有出生,便惹出这么多麻烦。” “唉!夫人莫要再说这些话。” “如是个男孩,他甚至必须背负关白的怨恨,这会是孩子的愿望吗?” “请夫人——” “大藏局,人不能生于想生之处,亦不能死于想死之时……接下去说,北政所还有什么指示啊!” 茶茶压低声音,“我若不是大人的侧室,不是信长公的外甥女、浅井长政公的女儿,大藏局,难道你做不得我的婆婆?” 大藏局不由双手掩面,呜咽起来。她依然没有除去怀疑,茶茶似真心喜欢修理……大藏局有一丝快乐,又有无限悲哀和难过,只哽咽道:“夫人,北政所夫人说,夫妇之间的信函,只有夫妇才能明白,那封信除了她,没有人能读懂。” 两个须面对各种不满与不公的女人,终于冷静下来。自然,茶茶的内心随时会生起怒火,现在却必须听北政所的吩咐——北政所有不容人违抗的权威。 “她是北政所啊!”茶茶道。 “首先,赶快搬到大坂,住进两苑。”大藏局道。 “这正是我的希望。” “依大人的指示,为孩子取名‘拾’” “只好如此了。” “北政所夫人所说的只有夫妇才能明白的事,可能就指这个。总之,祈求平安生产的仪式在伊势大神宫举行。北政所夫人会依古礼,详细安排诸事。同时,生下来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要暂时丢到城门外去……” “我只管生就是。” “正是。一旦丢出去了,再由松浦赞岐守拾回来养育。” “这么说,又成了北政所的孩子了?” “不,她未说,因为太阁大人的信里写着,这只是夫人您一人的孩子……” “这若是真的,该多好。” “北政所夫人不只是这个意思。” “还有什么?” “她的意思好似是说,生下来,待大人凯旋归来后,再作商议……” “商议什么?” “一定是想让大人相信,孩子的父亲不是他……” 茶茶没有回答。因为是丢弃后拾回,所以叫“拾”她觉得这里头隐藏着秀吉对孩子无可奈何的疼爱。“我生的孩子,不能给北政所。” “可是,如果她说要给她,还是必须给,如果拒绝,就真的是您一人的孩子了。” “嗯?我觉得大人说:这是他一人的孩子——另有深意。” “另有深意?” “大人新建了伏见城……他想要我陪着孩子住在那里。” “哦?” “如果是丰臣氏的孩子,就必须在大坂。可是,已经决定由秀次为嗣,自然,这就是我一人的孩子了。”茶茶对自己的话感到吃惊。 唉,这或许才是秀吉真心……这么想着,阴霾从茶茶眼前缓缓消退了。不管什么事,秀吉总喜欢出人意料,若他因茶茶怀孕而狂喜,会有什么吩咐?茶茶对秀吉之言的理解,和大藏局完全相反——秀吉可能忌惮秀次。 关白秀次比秀吉单纯得多。他一旦知道秀吉有了亲生儿子,必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甚至会铤而走险。其重臣和随从也会从旁煽风点火,其结果实难逆料。秀吉必已有了这些心思,才故意说,不是他的儿子,是茶茶一人的…… 所谓茶茶一人的孩子,绝不可继承丰臣家业,只是以茶茶之子的身份,顶多分得一些家产罢了。此中天机,何人可知?茶茶心中豁然开朗。 大藏局眼睛闪闪发光,还在苦苦思索。茶茶觉得她很是可笑。茶茶明知秀吉迷恋自己的年轻,也清楚他因失去鹤松而万分悲痛,而对于这一次的怀孕,他丝毫未有喜悦之情,究竟是何原因? 如果茶茶能更洞明世事,当然会立刻明白北政所的深意。北政所依秀吉所言,要把孩子命名为“拾”。而祈祷平安生产的场所,则选择天下第一的伊势神宫。若明白这些,她自应对北政所感恩涕零。可是,她先前全然不曾想到这些。 “夫人,您笑什么?”大藏局不快地问。 茶茶好似变了一个人,欣然道:“呵呵呵,我明白了,很好,我不会输。有办法……” “有办法?”大藏局疑惑地反问,茶茶又呆呆道:“赶快叫飨庭局和正荣尼来,大家来商量商量,快些!”说着,她突然想到小野的阿通还在等着,便道:“让阿通回去,说今日有重要的事,以后再找她……快去!” 大藏局疑惑地站了起来,她以为茶茶想找人商量,才要叫两人来。 飨庭局、正荣尼和大藏局三人,俱是茶茶的心腹。大藏局出去了,茶茶两眼空洞地注视着虚空,偶尔叫出声来,她脸色苍白,神色可怕。 三人进来,茶茶挥挥手,很快地对大藏局道:“你先莫要插嘴,我要先问她们二人。” “是。” “两位听好:大人对孩子的事,有吩咐来了。” “恭喜!”正荣尼回答道,“那么,要夫人马上搬去大坂了?” “是,搬进西苑待产,北政所夫人会安排一切。但大人的信上有些令人担心的话。” “什么话?”飨庭局探出身,声音紧张。 “信上写着,这不是他的儿子,是我一个人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您一人的孩子……”正荣尼和飨庭局沉吟着,对视了一眼。 “贫尼明白!这可能是大人的计策,不想把这个孩子交给北政所……”正荣尼回答,飨庭局举起手阻止她,道:“我不认为这样。我想,大人大概害怕生下来的孩子如是男儿,会引起新关白的嫉恨。” 茶茶笑着轮流看看三个人。看来,三个心腹各有各的看法。飨庭局的想法和茶茶最为接近,可是,正荣尼所说的情形和大藏局的不安,也绝非没有可能。 “大藏局,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可是,我认为她们两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晤!因此,我才想和你们三人商量。取名之事暂且不管,但三个人三种回答,对即将出生的孩子也不好。我是想确定大人的真意……” “哦,难道夫人要去九州问候大人?”飨庭局问道。 这话太出人意料了。去九州阵中亲问太阁大人,对这三个老女人而言,实是超出了常规。可是,茶茶并不怎么介意:“石田治部应由朝鲜回到阵中了吧?让治部去问好了,问大人为何给出谜一样的吩咐。是我一人的孩子就算了,可是,为什么叫‘拾’,又不许别人尊称。他的真意很难明白。因此,我怕这会成为生产的障碍……如此这般修书一封,令治部去问。我会修一封请托治部的书函。” 三个女人屏息,面面相觑了好大工夫,三人都还不明白详细的情形。半晌,茶茶又道:“若生下男儿,大人不在期间,遭到北政所和关白的憎恨,恐也无法养大了。此事要如何处理为宜,希望治部有些意见,因此,为了日后,才要通过治部。” 三个人不停点头。飨庭局道:“这么说,此事不只是夫人自己的事,对丰臣氏而言,也是大事一件啊。” “这当然是一件大事。”大藏局附和着。 三个人的想法还没有合而为一,可是,三个人都误会了秀吉,却是事实。她们害怕北政所和关白秀次会以生下来的男儿为敌,便修书给秀吉。这种场合,身边若无冷静通达之人,胡乱想象,加上感情用事,即会萌生悲剧之芽。 “毕竟大人还是惧怕北政所夫人。” “不,北政所夫人身后的加藤、福岛、浅野、黑田等侍童出身的人,比她更为可怕。这些人都把她当母亲,都站在她那一边。” “这么说,北政所夫人一定谋划着把攻打朝鲜的首功,由小西摄津大人身上转到加藤身上。” “我也不能示弱。看来,不只是石田治部,此事也要告诉小西大人、增田大人才好。” “我们应该考虑叫谁送这封信才是。难道要叫快马?”三个人当中,还是飨庭局最现实。 “是啊,谁去合适?”正荣尼皱起眉头想着。 她们喋喋不休了半天,可是一旦考虑到使者之事,就不安起来。她们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万一泄露给北政所和关白秀次,该如何是好?三人都忧心忡忡。 “没有人吗?”茶茶催促着,三个人对望了一眼,却是无语。茶茶突然拍拍膝盖:“有了!修理便可。大藏局,你好生对修理说,要他悄悄出发,表面上是去向大人表达我能搬到大坂去的谢意,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何不妥了。” 大藏局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对她而言,最怕的便是让修理在茶茶身边。世间的谣言可杀人,何况二人都还年轻,且茶茶的任性时常予人不轨之嫌。若有什么不是让侍女们看到了,那才是不可收拾。她遂道:“好吧,就派修理去吧,修理一定愿为夫人效力。” “这样甚好,对了,我们怎会忘了修理呢?”飨庭局和正荣尼对于派遣大野修理的事都无异议。 大藏局退到修理待的房间时,阿通已经不在那里了,被侍女们围住的修理,正在逗大家开心。大藏局满面严肃道:“修理,夫人有事,你要到名护屋出使去。” 大藏局把侍女们屏退。她认为这是使二人分开的方法,对自己的说辞甚为坦然:“在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时,关白和北政所夫人等好像在谋划什么事……你也知道,北政所有很多小喽啰,像加藤、福岛、黑田、浅野等。可是,夫人没有这些人。你现在带着我们三人的信函,悄悄去见石田大人,告诉他夫人托付他,无论如何请他帮忙。” “孩儿……去九州?” “你怎这般脸色!这是夫人的大事啊!这个时候不拿出诚心,还待何时?你记住,不要让信被敌人夺了!”她不知不觉说出“敌人”二字来,毫不觉危言耸听。 人与人之间有利益的冲突,这些冲突若发生在感情用事的闺中女人身上,就无可救药了。秀吉也防备着这一点,在所有的场合,他都以北政所为主。除了明确正妻与侧室的身份外,并无其他能避免暗斗的办法。鹤松丸的诞生倒还没有什么,可是自从淀夫人再怀身孕,女人们终于失常了。秀吉本身也似有些糊涂。 此时的秀吉,正忙得团团乱转。 他令小西行长准备和议,预定于五月二十三会见来到名护屋的大明国使节,同时必须考虑接待明使细节和战场的善后事宜。这若是一场胜利之战,自会游刃有余,可是因为逐渐陷入苦战,他必须保全颜面去和议。 文禄二年六月十九,秀吉招待明使泛舟。他想说日本并不缺少船只,多多少少有示威的意思。十日后,在特意由京城运来的黄金茶室里,举行茶会招待他们。在战场上,他命令加藤清正,归还俘虏的二王子,在交涉中又不得示弱,对晋州城发动总攻……他一面想着各种应急对策,一面和议。 秀吉认为,茶茶此时按着北政所的吩咐,已进入大坂城,等待平安生产了。当然,他甚为担心那个孩子,一想到那可能是个男儿,胸口就会疼痛不已。秀吉和议的条件如下:
迎明帝公主为天皇之后;官商船只互相往来,大力发展贸易;明日两国交换誓词,互通友好;京城及四道归还朝鲜,另四道割让与日本;朝鲜送一王子及一两个大臣来日为质;交还朝鲜二王子(已实施);朝鲜立誓永不叛日本国。
现在正是让明使答应这些条件的关头,也是秀吉忙得团团乱转之时。 酷暑灼人的文禄二年八月初,大坂城诞生了丰臣秀臣的骨肉。命运之子出生之后,故意被丢弃,后由松浦赞岐守拾回…… 附8:九州地方要图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一 老来得子 文禄二年八月,当丰臣秀吉获知儿子出生的消息时,大明国使节恰好刚刚离开名护屋,回国向皇帝禀明议和之事。而加藤清正和黑田长政等人则已攻陷晋州城,杀守城主将徐礼元,李如松则撤兵返回了大明。如此一来,朝鲜四道就等于完全落入秀吉之手。倘若把这些土地分封给有功将士,推行胜过朝鲜李王的善政,此次文禄之役也算有所斩获。一想到这些,秀吉就无比兴奋。 “生了?”听石田三成告知这一喜讯后,秀吉居然掐指算了起来,“八月初三……对,对,是该生了,该生了。”说完表情才舒展开——显然,连他也似对茶茶怀孕有所怀疑,“好,好!此前我的烦心事真是太多了。这下好了,战事刚一结束,孩子就出生了,倒像是约好了似的。真是祥瑞啊,不可思议。啊呀,总算松了口气。” 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在一旁仔细地察言观色,冷静地发现了秀吉的变化。秀吉这些举动所反映出的,不是别的,是他的无奈。那个曾经放言要“直捣大明京城”的雄杰,气概到哪里去了?所幸的是,上至朝廷,下至将士,都在期盼这场战事早日结束,否则,若再有强硬的主战派跳出来,还不知怎样应付呢! “幼主的诞生当然值得庆贺,但议和之事也不可掉以轻心。” “有理。这次倒真是让小西行长和宗义智给搅乱了。那些朝鲜人可真是难缠啊。” “不止如此,大人大概还未听说,京城那边也出了些麻烦。” “麻烦?” “是。在筑伏见城的节骨眼上,居然发生这样令人担忧的事……” “治部,你拐弯抹角个屁!既然出事,为何不立刻告诉我?你认为我是因区区小事就乱了方寸之人?” “不,不,在下当然不敢这么想,只是觉得,战事眼看要结束,此时若让大人听到烦心事,恐会……” “快说快说!莫要绕来绕去了!京城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秀吉一催,三成愈发畏缩起来,“我看在回京之前,您还是不知这事为好。” “你到底听到些什么?有屁快放!混账东西!” “其实……便是关于关白。” “关白?他们怎说关白?” “传言说,关白如何如何不好,有人还给他起了个‘杀生关白’的绰号。”三成一付忧心忡忡之态,眉头紧锁。 “杀生关白?什么狗屁名字!”秀吉压低了声音,有些坐不住了。其实,对于秀次的粗暴行径,他早就有所耳闻,因此,在将关白之位让给秀次时,就曾再三告诫,甚至还让其写了誓书。“这个绰号可不妙。若他做出有辱朝廷脸面的事,恐招致后人唾弃……他到底干了些什么,竟然得了这样一个绰号。想必你也知道,快说!” “其实是……”三成声音愈加低了,表情也凝重起来,“今年正月初五,七十七岁的太上皇驾崩之事,大人想必还记得。” “当然记得!我们还到宫里去吊唁过。” “可是听说,就在太上皇驾崩后不到一月,丧期未过,关白大人就已外出狩猎。” “嗯?” “京城尚禁止歌舞,天下人都在哀悼时,关白大人却……” 秀吉不禁咬牙,火蓦地蹿起,“这个混账,真是无法无天!他只是出去狩猎了?” “若关白只是狩猎,怎会得这种绰号。” “你是何意?” “他是去猎鹿,领着大队人马,个个全副武装,还带着火枪。” “猎鹿?火枪?” 秀吉一听,勃然大怒,“绝不可能!天底下怎会有这等蠢货!再蠢的人也不会在国丧期间放枪猎鹿啊。” “在下也害怕有人诬陷,特意派人查过。” “这么说此事当真?他竟做出这种事来?” “是,而且,狩猎的地方也不妥。” “他到底在哪里作的孽?” “佛家圣地——比睿山。” 一听此话,秀吉便懵了,他张目结舌,难以置信。此若是真,秀次定是发疯了……或者,有人故意设计陷害他? 三成似乎看透了秀吉的心思,接着道:“此事诚然匪夷所思,却让关白大人做出来了,连京城一帮地痞都惊呆了,便给他起了个‘杀生关白’的名号。连商家都说关白疯了……这还罢了,到后来,他竟变本加厉,做出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来。在下也听到过一些流言,简直……” 石田三成的一番话,让秀吉再也坐不住了。秀次于国丧期间,居然在比睿山打猎,还兴师动众,在禁止杀生的灵山乱放枪炮。若他不是发疯,必是另有隐情,否则绝不会导致满城风雨。 “治部!快告诉我,哪怕只是流言,我也想听听。人们怎么说,你随便怎么讲,我不怪罪于你。” “但这些流言,至今也未能辨明真伪。” “真伪自有我来判断。你照直说就是。” “那就恕在下直言了。据说,此事还和刚出生的公子有关。” “和他有关?” “是。从大人失去鹤松后的悲痛也不难推测,一旦第二位公子诞生,秀次大人便不得不从关白之位退下来。这大概是其自暴自弃的原因之一。” “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是,而且……” “还不快说!” “是。”三成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垂首道,“说到底,关白如此自暴自弃,和此次战事亦不无关系啊。” “战事?” “对此次战事的估计,恐怕有些差池……拥有千军万马的大明国,怎会轻易屈服?” “哦。那又怎样?” “商家说,将士横渡大海,异地作战,用不了多久就会全军覆灭。” “商家竟然炮制这样的流言?” “若完全是捕风捉影,倒也无妨……但流言还说,不久以后,关白定会被委任为征讨大元帅。这样一来,大人兵不血刃就悄悄把关白处理了,然后再让刚刚降生的公子继关白之位……关白必是误以为大人有这样的心思,方才自暴自弃。” 听三成如此说,秀吉心里不禁一沉,虽说这些话只是凭空想象,可先前他确对秀次说过要其代己渡海出征一事,没想到秀次居然误解了。秀吉当时只是当着众将士的面说说而已,并未当真。“杀生关白”这个诨号实在令人讨厌,一旦流传开来,秀次怎不会被人认定为涂炭生灵的恶魔? “看来,此事非管不可了。” “话虽如此,可有些话毕竟只是商家的凭空捏造……” “可这太可恨。秀次这混账东西,到底给我脸上抹了黑!好个杀生关白!”秀吉愤怒而焦虑。三成不露声色察看,似在揣摩。“治部,此事我绝不能袖手旁观,就看你的了。” “大人的意思是……” “我令你对关白暗中调查。” “这……在下恐难以担此重任。” “嗯?” “他是大人的继承人——关白大人啊。” “他是关白,就可听之任之吗?你大错特错!” “可是,这……” “万一他真如流言所说那般胡作非为,我想知他究竟想干什么!” “关白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来。大人一向对其谆谆教导,他又写了誓书,怎会如此行事?我等身为家臣,也绝不想向大人报告这种事。” “胡说!这种事怎能不告诉我?” “就怕大人误以为关白藐视您……” “哦,你真这么想?”秀吉打断三成,沉思起来。其实,三成的话不无道理。若秀次连秀吉都不放在眼里,任由手下胡作非为,家风自将大乱。可又该怎样收拾这种局面呢?秀吉曾经下令,若茶茶生男,就取名为“拾”这其实也是为秀次着想,可秀次却毫不领情。 “治部,我问你。你若是我,会怎样处理此事?” “这可是天大的难题,我等鼠辈怎有大人睿智。” “哼!你脸上明明写着应对之策。” “大人误会了。大人这么说,仿佛是卑职居心不良,存心陷害关白大人。” “胡说!即使你们存心陷害,丰臣秀吉也绝非听信谗言之人。我问你话,你照实回答,不许有丝毫隐瞒!” 三成脸上稍显紧张之色,他心底不由生起一阵寒意:莫非主公察觉到自己与淀夫人有瓜葛? “你为何不回话?” “请恕在下冒昧。关于此事,卑职有个问题想先请教大人。”对三成来说,目前最关键的,便是弄清秀吉真正的想法。 “问题?” “是,若不问,卑职也束手无策。”三成巧妙地试探起来。秀吉不禁苦笑。他原本想打听三成等人对初生爱子的看法,却不料对方来了个漂亮的回马枪。“你考虑事情倒挺周全。好,你且先问。” “多谢成全……是大人先让位,公子后诞生,此话可对?” “别挖苦了,换个话题。” “不,在下想问的就是这个。若不知如何安置公子,我等就无法应对啊。” “我尚未考虑及此。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大人曾经说过,这只是淀夫人一人之子,对吗?” “不错。我当然希望孩子顺产,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空欢喜一场……我不想让自己沮丧。” “在下还有一个问题,大人为何禁止众人尊称公子?” “这是为人父母的心情啊。人们不是常说,孩子越娇贵,身子就越弱吗?” “仅因此,就下那样一道命令,大人不觉有些轻率吗?” “轻率?” “淀夫人因此怀疑大人厌恶公子,而关白大人也因此自欺欺人,小心翼翼打着算盘。如此一来,好端端的丰臣家就埋下了分裂的隐患。这便是在下愚见,让大人见笑了。” “哦?”秀吉不禁一怔,急道,“你看你看,我说你早有对策了吧?” “请明示我等,大人对刚出生的公子究竟如何安排?” “又提这个!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目前尚未考虑吗?” “在大人未作决定之前,淀夫人的疑虑不会消除,关白的担心也会愈甚。到时卑职恐不敢进言了。” 秀吉咂咂嘴,沉默无语。治部说得一丝不差,他向来处事谨慎,在主公作决定之前,决不敢胡言乱语。秀吉遂道:“治部,我跟你说实话。这孩子若能平安长大,我就与关白商量,把孩子过继给他。怎么说,这也是我秀吉的亲生儿子啊。” “在下已有答案了。若将公子立为关白的继承人,丰臣氏就平安无事了。” “正是。不管怎说,既然已让位于秀次,即使他不检点,也不能轻易惩处,但若让我秀吉的孩子给秀次的儿子效劳,也未免有些不堪。” 这便是秀吉真实的心境。三成点点头——不难理解秀吉这种心情,他当然不想让亲生儿子服侍关白秀次,而且就年龄来看,让新生的公子做秀次继承人也十分妥当。 “淀夫人获知这一想法后,自会安下心来,治部也就有了应对之策。”三成深施一礼道,“卑职有个主意,不知大人意下如何。关白大人现有一千金,若和关白约定,将她许给阿拾公子……” “别说了,治部。言之过早,我连孩子的面还没见着呢。”秀吉打断三成的话,“还有,若这些话让秀次听到,还以为我在有意纵容。” “请恕在下冒昧,事情正是如此。” “是啊。最近我看他确添了不少毛病,妄自尊大,口无遮拦。” “假如关白大人只是为了试探大人的心思,才故意如此,大人怎么应对?” “试探我的心思?” “在下只是说假如。大人想,您的亲生儿子已经降生,他以为您会存心找茬,然后令他隐退。这种想法也不无可能啊。” “唔,你想得还挺多,治部。” “这可是关乎天下太平的大事啊。” “你的意思是说,若让关白之女和阿拾婚配,秀次就放心了,也就不会再行不检点之事?” “目前还不敢贸然下结论,可是我想,关白之为或许就是因不安而起,抑或是因其性情,这些都是可以明断的。” “哦,”秀吉故意讽刺地笑道,“治部,你这样说可不厚道啊。” “这也是因为时刻不敢忘大人的恩德,才犯颜说这些话,在下惶恐得很。” “不要怕,我只是跟你说笑。你的话的确有理。可是,千万莫让外边再起流言,不要说这主意是出自你口,否则后患无穷。一切都必须是我一人的决定。” “请大人尽管放心。卑职只会告诉淀夫人,大人对公子视若珍宝。” “好。望孩子平安长大的心思,天下父母都一样啊。”秀吉点点头,凝眸沉思。不知从何时起,他对秀次的愤怒,已转为对尚未谋面的爱子的幻想,微笑爬上了嘴角。在大海彼岸燃起的战火终于暂时熄灭,新生儿又取代了令人魂牵梦萦的鹤松,呱呱降临人世,给他安慰。今后,我的人生又将增添一道风景——秀吉不禁浑身热血沸腾,他立命侍童摆酒。 兴奋之时,人人都想找个人,将胸中块垒一吐为快,秀吉当然也不例外。他就像个孩子似的,满脸喜色,似是久违的童心又复苏了。 侍童端来酒菜,秀吉和三成对酌,话也自然多了起来。“我有些知心话想说给你听,只有你我二人可知。” “是,卑职洗耳恭听。” “假如把关白之女许给阿拾,再找一个适当的机会让关白隐退……” “大人的意思是……” “然后在阿拾身边安插人手辅佐政务,那就最好不过了,你说呢?当然,这只是我随便说说,你不要当真,怎想就怎说吧。” “这……卑职恐不敢妄言。” “呵呵,你怕什么?又无人偷听,只当是你我二人的知心话。” “话虽如此,可这事……” “呵呵,秀吉只有石田治部少辅三成一人足矣……你真有话想对我说?” “不不。” “还是让我说中了,看把你急的。” “大人!”三成小心翼翼向大厅外扫了一眼,外边已是暮色沉沉,“卑职以为,此战过后,大人需要大刀阔斧整顿人心。” “哦?” “当今众位大名,虽说在战场上个个骁勇善战,可猛将未必擅长治人。一旦抓不住民心,内心自然十分抑郁,到时各领之间恐产生纷争。” “呵呵,这你不用担心,我轻易便可应付这些小事。” “不,小小纷争一旦演变为派阀之争,就不易平息了。因此,想抓住民心,须明白上行下效之理。” “言之有理。这么说来,与其在阿拾身边安排一些只知鲁莽行事的大名,还不如多安插通晓文治之人。” “大人明察。” “好,就依你。那么,众多大名,到底谁可担此重任?” “这就不好说了。” “前田利家如何?” “忠厚诚实,刚正不阿。” “毛利呢?此次战事,他可谓殚精竭虑、尽职尽责。” “但在尽忠这一点上,似还有所欠缺。” “家康如何?论人品,他可是万里挑一啊。” 一听这话,三成突然神情紧张,十分机警地扫视了一下周围。 “你的意思是,为了阿拾,千万不可麻痹大意,对么?”秀吉似猜测到一成的意思,笑道。 三成见秀吉笑得古怪,又紧张起来。对秀吉而言,这只是普通的闲聊,但对于三成,却是难得一遇的进谏良机。三成觉得,近年来秀吉愈来愈不合他心意。小田原之战以前,他还认为秀吉尚堪称无可挑剔、令人畏惧的大将。可当他看到秀吉连宗义智和小西行长的弦外之音都听不出来,强行决定出兵朝鲜,就觉得秀吉正在一步步离他而去了。 三成不明白,在筑起聚乐第、建造大佛殿、颁布刀狩令及丈量天下土地的伟业之后,秀吉为何还要把命运赌在这样的战争上?建筑、绘画、陶艺、茶道……秀吉已缔造了一个旷古未闻的伟大时代,可他为何还要发动战争? 既然信长公以来统一天下的夙愿已经实现,就该致力于内治外交,以给后世留下美名。秀吉本非一名普通武将,可他却故意再生事端,倒行逆施,给后人留下话柄:他终究只是一介武夫!即使现在,秀吉还依旧照老传统,把占领的朝鲜领土赐给武将,以为奖赏。 自从渡海作战以来,三成耳闻目睹的这一切,都令他深感不安。在海内,秀吉令人闻风丧胆,但在海外,难道他也同样令人畏惧?尽管大明使节带着秀吉提出的条件回国去了,但议和果真能如愿?种种不安不停啃噬着三成的心,也悄悄给予了他两个使命:阿拾的前程和茶茶的嘱托。三成认为,这才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没有人不疼爱亲生儿子,更何况是老来得子?为了儿子的前程,秀吉肯定大伤脑筋。这个孩子既是秀吉的心头肉,便要在他身上做足文章,让秀吉的注意力尽可能转移到孩子身上,早些结束外战……出于这些考虑,三成才来谈辅佐阿拾的人选,而今日正是良机。 “既然话都说到这一步了,那就恕卑职直言。对于德川大人,大人绝不能掉以轻心。”三成一本正经地同答。 秀吉听后却笑了,“这话可不像出自治部之口啊。大纳言是想通过此次战事,为自己树立威信,而绝非委曲求全。家康胸怀宽广,放眼天下,想要让那些粗暴野蛮的大名们心服口服。治部,你连这些看不到,可见器量还不够啊。” 眼看秀吉就要把话题岔开,三成扬眉,往前挪了挪,“因此……因此,卑职才提醒大人,千万不可麻痹大意。” 想让秀吉的注意力重新转向国内,就只好以幼子的出生为由,硬生生地制造出两三个假想敌。若无此假想敌分心,等大明国对议和条件作出回应之后,恐怕秀吉只会再倾全国之力,来一次冒险,发动战事。因此,这绝非毫无意义的小计,而是事关丰臣氏前程与整个日本命运的大计。三成、淀夫人、秀吉和家康身份地位各不相同,想法自然错综复杂,有的极有见地,有的则会变成败亡的根源。 秀吉明显露出不快,责备起三成来:“大纳言的事,不得信口胡说,治部。其实不用你说,外面已经到处是流言蜚语了。” “都说些什么?” “人们说,就连那些骁勇善战的侍卫都对家康心服口服,唯独你治部对他心怀不满。” “难道大人连这些浑话都信?” “我若是信,今日还能在这里和你推心置腹?真是糊涂!” “既这样,在下有事禀上。对于德川大人与大将们频繁接触,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侍卫都心怀不满。” “嗯,此话当真?” “是。他们不仅对德川大人与诸位大名接触非常不满,对关白和诸位大名亲近也叫苦连天啊。” 秀吉瞪大眼盯着三成,本是在闲聊些关于爱子的话题,现在竟论到不可置之不理的大事,他的吃惊可想而知。“你,是不是故意想搅乱我的心神?” “不,卑职不敢。问题不仅仅在于海外……卑职只是想提醒大人,多留心国内局势。” “唔,不过听来实不像话。” “假如关白疑心愈来愈重,大人却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海外,而对国内之事毫不关心,将会出现什么后果?这无异于故意煽动那些小人的狼子野心啊。”说着说着,三成逐渐激切起来,甚至顾不上考虑自己的话究竟会对秀吉产生多大影响。秀吉只是瞪着他,许久沉默无语。其实三成说得一点没错,阿拾的意外降生似极大地影响了秀次的心境。值此关键时刻,若有人比秀吉更会笼络天下大名,局势就危险了。而且,眼下秀吉又想立亲生儿子为秀次的继承人…… 见三成定定盯着自己,秀吉默默和他碰了碰杯,“你今日的话太令人不快了。” “请大人见谅。”三成端起酒杯,视线却依然没有离开秀吉的眼睛——如此一来,他的注意力怎能不转回国内?三成不免有些得意,“卑职早已准备好被训斥。请原谅。” “治部,你大概还有话要说吧。这种事最好立刻解决,直说罢。” “在下已经说得够多了。阿拾公子终究要取代关白……所以有些话,卑职不能不说。” “你是不是让我赶紧收拾回京?” “大人明察。据卑职估计,不久大明国的使臣便到,正好伏见城也已完工,在那里悠然等待明使到来,岂不美哉?” “你想说,不要继续深入大明腹地,大忧尚在国内?” “一切都让大人看透了。卑职实在冒昧。” “你还想对我说,海内外的战事都已结束,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尽力安抚众将,励精图治。” “在下实在不敢,治部怎敢指使大人。”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治部,这话只能在此时此地讲,决不许在别的地方提起。” “这……” “秀次叛乱之心未显,至于家康有无野心,你无需多虑。今后休要再提此事。” “是……是。” “你要明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否则,他必然会对你敬而远之,进而产生敌意。”秀吉嘴上虽然严厉训斥着三成,可内心却不知不觉担心起家康来。近来,秀吉一点也没感到家康对自己有所抵触。无论是接待明使,还是联络前方的将士,抑或是与国内诸将接触,家康无不对秀吉之意心领神会,有时远比三成和长盛等人周到。当然,秀吉也的确给足了家康面子,回想起来,其中确实蕴藏着危机:“连太阁都那般信任、尊重德川大人,只有他才能接得下太阁的权柄……”这种想法早已深入人心,因此,种种怀疑不无道理。三成已经敏锐地察觉出了这一点,再三提醒秀吉,不可掉以轻心,无论对于秀次,还是刚刚降生的阿拾,家康的行止都令人担忧。 想到这里,秀吉忽然心中豁然:天下并非我丰臣秀吉一人独有,也非只有我丰臣一氏,若有人比我更英明,就让他取而代之好了。 “大人的意思……卑职怎么愈加不明了。”三成大吃一惊,忙问道。 “人生可真是奇妙啊。上天先是无情地把鹤松从我手里夺走,却又赐给我另一个儿子……一想到这个,我心底就会生起卑小的欲望。”秀吉毫不在意地道。 三成也微笑起来,“卑小的欲望?大人是说……” “不必问,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可是,大人身份如此尊贵……所谓的卑小欲望是什么?卑职想斗胆一问。” “哈哈。治部,你凡事寻根究底的毛病又犯了。好吧,对你说说也无妨。” 秀吉眯起眼睛,凝望着远方,“鹤松死时,我只想随他去,受不了那般痛苦折磨。以致我后来几成行尸走肉,不再是从前的丰臣秀吉了。” “在下完全理解大人的心情。” “我万万没想到,鹤松竟然又回来了……他的死改变了一切,他不能做丰臣氏的嗣子,实在可怜,我心里便萌生了一个卑小的愿望。” “少主去世以来,的确发生了许多变故。” “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天下交给亲生儿子。天下没有不疼儿女的父母,谁都会这么想,对吗?” “此乃人之常情,入情入理。” “可事情实在难做。” “这……倒也不难。” “是啊。可若如此,我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看一看平清盛,由于小松公死在他前头,平家就败亡了。再看看赖朝。无论是赖家还是实朝,得到天下那一刻起,不幸便开始了。这些事姑且不论,右府大人去后发生的种种变故,也是例子。信忠不幸与右府大人双双死于叛乱,这实属无奈,而信雄和信孝又无能耐,天下怎能托付给如此不成器的鼠辈?” 三成抬眼看了看秀吉,没有说话。 “因此我常对人讲:天下为天下人的天下,唯有德者取之。可是,今日我却忽然想把天下交给儿子……连我竟然也变得这般自私。身为太阁,居然也有如此卑微的私念。哈哈……” “大人的训诫,在下时刻铭记在心。” “你也要觊觎天下吗?” “卑职哪有这个心思?卑职承蒙大人的抬爱,方才出人头地,自甘为丰臣氏鞠躬尽瘁。” “哈哈,不必当真,看你脸色都变了,我不过说笑而已。总之,不管阿拾将来有无才德,你都要好生辅佐他。”说完,秀吉忽然又陷入沉思。虽嘴上说是卑微的欲望,可如今,这种欲望已在他心底扎根。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二 密谋聚乐第 这一夜,在关白丰臣秀次的府邸——聚乐第的白书院内,正有一场格外沉闷的酒宴,三十多个如花似玉的小妾列坐在两旁。当秀次的宠妾——琵琶技艺远近闻名的左卫门夫人弹完一曲《平家》之后,不知怎的,满座竟莫名地陷入沉寂。 丰臣秀吉不久就要回京了。其实,早有许多不妙的消息接连传到城里,搅得秀次心神不宁—— “太阁大人对关白狩猎一事万分恼火。” “太阁大人欲废掉关白,让刚出生的阿拾公子继位,已跟石田治部密谈数日了。” “外边到处是流言蜚语,说太阁大人已早早回到大坂城,要处死关白。” 这些流言不知不觉已在重臣和女人们中间传开,琵琶曲又给大家平添了许多哀愁。左卫门夫人长秀次十多岁,既是琵琶名手,又是秀次的和歌老师,身上总是流露出一丝阴郁之气。还没等她放下琵琶,秀次身边就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原来是他的小妾阿宫,阿宫和母亲一御台都是秀次的妾室。 “检点些。”一御台责备道,“这样哭会让大人更加烦闷。” “是,女儿知道。可是曲子实在太悲伤了,听了不免让人落泪。”年方十三岁、正值多愁善感之期的阿宫慌忙擦掉眼泪,此时秀次早已面露不快。同时把母女二人都纳为妾室,这恐也是令秀吉极度不满的原因之一。探子说秀吉骂他畜生不如。其实除了这对母女,被秀次同时纳入内庭的还有右卫门夫人与其女阿松。 “有什么好悲伤的!想哭就给我滚到一边去!” 见女儿挨秀次的责骂,一旁的母亲一御台慌忙打圆场道:“她还年轻不更。大人您别理她,权当没听见。” “胡说!你也给我退下去。” “是。” 最近秀次的脾气越来越坏。他经常酒后乱性,掀翻桌子,摔碎酒器。一御台深知他脾气不好,悄悄和阿宫退了下去。如此一来,女人们便再也无人敢开口了。 “倒酒!有什么好怕的?” “是……是。” “我有那么可怕吗?何时都得看太阁的眼色行事,唯唯诺诺,像我这样的人,有那么可怕吗?” 话音未落,一个女人慌忙过来给秀次斟酒,此人便是秀次内庭最年轻的侧室——年仅十二岁的阿松。她着一件大红底百花争秋薄纱衣,楚楚动人,只是一双玉手不停打着哆嗦,甚至连倒酒都忘了。 “怕什么!”秀次拍案而起,“你们怕什么?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太阁大人觉得我残暴无比吗?怕我将来拖累了你们,是不是?你们觉得这样很有趣?” “不……不敢。” “那为何还发抖?” “这……”稚气未脱的阿松嘴里答应着,可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酒壶碰得酒杯砰砰直响。 “你抖什么抖?”说着,秀次猛地拿起酒杯,把酒泼向另一个妾——十三岁的阿爱。 “啊……”阿爱冷不防被泼了一身酒,不禁尖叫起来,秀次从身旁侍童腰间刷的一声抽出刀来。 “请等等。大人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啊。”坐在右手边的家老熊谷大膳嚷了起来,“大人若这样,就更令人畏惧了。阿松夫人毕竟还年轻。” “熊谷大人说得没错。”右首的木村常陆介也道,“大人的当务之急,是调整心绪,毕竟太阁大人到达大坂时,如何应对,才最重要。” “照你这么说,难道我还要亲自出城,去迎接那个要将我处死的太阁大人不成?” “大人差了,此事并未定下。大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索性出迎至兵库一带,向太阁大人直抒胸臆,倒或许可行。”常陆介一边向阿松和溅了一身酒的阿爱使眼色,暗示她们退下,一边从容禀道,“当然,若大人认为此计不可行,可以从长计议。总之,大人这几日务必谨慎些。” “常陆介!我绝不会出去迎接。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些。我问你,我们的人如今都怎么样了?” “大人怎么忽然说起这事?”常陆介显出困惑之态,与熊谷大膳互使眼色,“大人身为关白,怎会有敌我之分呢?在下倒是说过,许多大名由于此次的战事,早已入不敷出,叫苦连连。因此,借些余钱给他们,缓解眼前困境,才是长远之计啊。” “嗯?哼!通过这次战事和伏见筑城,太阁已把所有大名都榨干了。我当然要在背后筹措些钱粮接济他们,这不是拉他们入伙,难道是你所谓的长远之计不成……为了你所谓的长远之计,我们都要接济哪些人啊?” 说话间,秀次酒杯里的酒眼看就要倾出来了。木村常陆介和熊谷大膳又皱了皱眉头,互使眼色——秀次太轻率了,如此直言不讳大谈敌方我方,甚至公开那些私下周济的大名,不知会招来多大的误会。说不定眼前这些人当中,就隐藏着太阁和石田三成的耳目。虽说如今给伊达、细川、浅野等人借了些钱,可是一旦将此泄漏出去,就麻烦了,到时他们不但成不了盟友,临阵倒戈投向太阁,也并非不可能。 “请恕在下愚钝,在下不曾记得有这样的事。在下以为,今日以商议如何迎接太阁大人为宜。”熊谷大膳语气略带责备。秀次一边令人重新倒酒,一边不住摇头,不屑道:“不去!我方才已经说过,不想去迎接太阁!” “这像什么话……大人的意思,是不是等太阁大人回到大坂城之后,再去请安?”秀次猛地顿住,没有回答,只是仰脖喝了一口酒。 “大人,出迎之事暂且不谈,可倘若太阁回到大坂城,大人连问都不问,恐说不过去了。” “不去!” “这……大人态度这么坚决。常陆介大人——” “既不出迎,也不前去问候……这样一来,太阁大人恐要亲自下帖请大人过去了。”常陆介道。 “说得好,我也正想就此事问关白大人。既然关白大人已铁了心不迎接,也不问安,那么,若太阁大人发来请帖,大人将如何应对?” “下帖子?就算太阁有令,我也不去!我若是前去,太阁暴怒,我挨一顿训斥不说,还要开刀受斩,我去做什么?” “大人言重了。太阁暴怒,要处斩大人云云,不过是流言蜚语。若大人信以为真,恐怕要出大事。” “大膳、常陆介!”秀次终于忍耐不住了,他脸色铁青,两腮直哆嗦,“你们真是放肆,不但未给我想出好主意,还只管驳斥我,这难道就是你们这些家老的作为?” “大人此话实在欠妥。” “那你们为何不想个好主意出来?应该权衡再三,拿出一个上策,再向我汇报才是。可你们做到了吗?” “大人!”说话的还是大膳,“正是因此,在下才提议大人出迎至兵库一带,可大人二话不说就否决了。于是在下不得不建议大人,待太阁回到大坂城后,亲自前去问候,恭喜大军凯旋,可大人还是说不行。既如此,在下只能问:若太阁传来令旨,大人究竟如何……” 话音未落,只听呼的一声,秀次手中的酒杯又飞了出去。它并未摔向大膳,而是飞向空中,是在向老天发泄无法解脱的痛苦和愤怒。 “啊!”被酒溅了一身的是佐伊夫人,她没敢再大声尖叫,只是低低地发出一声悲鸣。 “女眷全都退下吧。”木村常陆介立刻道,“大人心情不好,我们还有些大要谈,自会安慰大人,你们先退下。” 女人们终于松了口气,点点头,都起身去了,一股香气飘散至殿外。秀次还在打着哆嗦,强压住心头的无名怒火。“好了,你们二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人,现在还不到发怒的时候。” “好你个常陆介,你把女人们喝退,就是为了训斥我?” “万一这些人当中,潜伏着治部的耳目怎么办?” “若真有,我就将她千刀万剐。” “大人就正中治部的圈套。”常陆飞快地朝大膳使了个眼色,“治部绝非恶人。他是丰臣氏德才兼备的顶梁柱。” “你是有意当面训斥我,夸奖治部?” “大人莫要急,听在下慢慢道来。只要大人平时多加小心,就连治部也无隙可乘。太阁已经年逾花甲,阿拾也才刚刚降生,因此,阿拾要继承太阁大业绝不可能,毕竟年龄太小。” “不用你们说,这些情况我也了如指掌。” “大人既然知道,就当尽量压一压怒火,仔细思量。既然治部乃丰臣脊梁,一旦阿拾当政,他必以辅政家老的身份全力辅佐……治部本人也定会这么算计。” “那又怎样?我早就说过,我厌恨他的野心。” “话虽如此,可他时刻追随太阁左右,一旦把他变成敌人,那就形同把太阁也变成了敌人。所以,大人不如干脆连治部也拉拢过来……” “拉拢?” “关白向来不拿他们当回事。其实,治部也是丰臣氏的好家臣。若大人以这样的态度去游说……” “你们的意思,是让我不只去迎太阁一人,还要逢迎治部?” “希望大人出迎到兵库一带,先把治部请来,厚礼相待,主动和他亲近。然后,让他亲自带大人去见太阁,当面对谈。如此一来,世间流言自然烟消云散,治部也就找不到进谗言的机会了。大人看此计如何?” 秀次依然使劲摇头,“不行,不去!对一个暗地里进谗言诽谤我的东西阿谀奉承,哼!” 常陆介和大膳微微撇嘴,会心笑了。 一场骚乱发生,必有若干由头。一件看来毫不起眼的事,也许正生出另一事,事事相因,不起眼之事摇身一变,就会成为不可忽视的大事。其实,秀吉并未真正把秀次看成大业传人,只是将其视作一个替身,才令治部暗中监视他。值此关键时刻,茶茶的不安又加剧了局势的变化。茶茶深知治部最得秀吉信任,便向其倾诉了自己的担忧,求治部助她一臂之力。这样,新生的阿拾和治部便令秀次陷入迷乱了。 秀次从一开始便把治部视为敌人,心怀憎恨,愈积愈深,如刺在骨。木村常陆介和大膳也看清一切,于是,意料之外的野心竟悄然萌生了。开始时,他们也无非一心追随、忠心服侍秀次的家臣,可现在却做起了黄粱美梦:反正太阁父子已然失和,秀吉已步入老年,倘若鼓动父子反目,天下岂不唾手可得? 无论何时,野心都是引起派阀之争的罪魁祸首。人一旦产生野心,就会生起重重幻想,仿佛发现了万千宝藏。 “如此说来,出迎之事,大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愿了?” “你们二人好乏味!” “虽说如此,可也不能立刻和太阁大人翻脸。” “所以我才向你们询问对策。我们的人到底有谁?” “大人非问不可,不如明说了吧。日前已和细川、浅野、伊达取得了联系,可是仅凭这么点力量,还不足以和太阁抗衡啊。” “德川那边怎样?即便家康不应,秀忠不是也在京城吗?” “也联系好了,可是……” “若能把家康拉拢过来,太阁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把我怎样。至于出迎之事,我始终不情愿,到时可托病推辞。即便如此,治部还是会进谗言,所以要尽快扩充实力,让太阁有苦难言。如此,太阁亦无可奈何,毕竟实力决定一切。” 说到这里,秀次不知想起了什么,忽潸然泪下。他终究还是对秀吉憎恨不起来,恨的只是石田治部和茶茶。关于茶茶,世间也有许多难听的流言。 有人说阿拾的生父就是大野修理,也有人说,许是石田治部少辅……阿拾为何偏偏选在这时出生? 秀次在秀吉面前本就自卑,在这一点上,他和武田信玄之子胜赖十分相似。信玄死后,老臣们一直夸先主何等英武,让胜赖产生了争强好战之心,结果兵败身亡。秀次也一样,秀吉信任他时,他就处心积虑,总想在世人面前一展才华,不仅在战场上,在学问上似也热衷于出风头。尽管被近卫三藐院等人鄙薄为“无知小辈”,但秀次仍不住下令普及学问。他命令诸寺的和尚刻印新的《源氏物语》注本,还要他们致力于流行歌谣的注释,甚至要其推进对典章制度家、歌人、神道家、史家的研究等,还要足利书院的元佶三要把藏书运送进京,打算另开一所书院…… 可是,正是由于非秀吉亲生,阿拾一降生,秀次一下子便像变了一个人。想到鹤松死后秀吉的悲恸之态,他便认定:一旦秀吉的亲生儿子降生,自己肯定被废。他甚至还常常思量,不如索性主动给秀吉制造废他的借口,好早日摆脱这种痛苦的折磨。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又开始做起另一个美梦来:倘若有了可以和其抗衡的实力,秀吉或许不敢轻易出手……当然,他的这些改变完全受近臣的影响。 秀次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自信,可以高举叛旗,公开和秀吉叫板。但是,一旦形势危急,双方剑拔弩张,秀吉自会顾忌到世间的风议,不敢轻挥讨伐之兵,但关键仍为二字——实力,这是秀次心中的小算盘。虽如此,他的情绪仍常常摇摆不定。 “大人,现在还不到落泪的时候。一旦大人头脑发热,乱了方寸,就会给人可乘之机,石田治部以及增田、小西、大谷等人,本来就对大人虎视眈眈。” 听大膳这么一说,秀次竟抽泣得越发厉害了。“这到底是为何?为何非要我和太阁争个你死我活?究竟何时,我才能和从前那样,与太阁推心置腹畅谈天下大事啊……”这便是秀次,刚才还放言要靠实力和秀吉对抗,唾沫星还未干,又黯然而泣。但对于秀次的软弱,野心勃勃的近臣们却毫不嫌弃,倒认为这才利于他们施展手脚。 “大人,您看这样如何。”木村常陆介觉得把话挑明的机会到了,遂小心翼翼说道,“若只是谎称生病而不去迎接,不知世间会有什么反应。既然是生病,索性找个名目,声称得了必须服药的重病,然后赶赴尾张的温泉疗养……” “离开京城?”秀次大吃一惊,怪叫道,“太阁凯旋、伏见筑城、阿拾降生,在大事不断的节骨眼上,我却离京而去,这成何体统?这不正好给淀夫人及其同党以绝好的口实?” 这一切早在常陆介和大膳意料之中,二人毫不惊慌。“请大人定夺。” “这,这……” “大人可是亲口说过,无论如何都不去迎接啊。”常陆介步步紧逼,“既如此,我们干脆就把事情闹大。既然大人重病缠身,就不得不去清洲老家的温泉疗养,如此一来,迎接太阁就有心无力,会面自然也不可能了。这就是在下的应对之策。” “可我早就说过,若这样,治部等人就会趁虚而人,他们定会趁我离开京城时,大肆笼络在京的大名公卿。” “大人的意思,是此计不可行?” “当然不是。我要听听你们的下一步对策,我不在京城时,应如何应对对方奸计。” 其实,众人心中并没有明确的所谓敌我之分,也没有所谓的秀次派和阿拾派。然而,这样的话却从秀次口中说了出来。看来,秀次确是有勇无谋的老实人。 “大人,请您赶赴老家清洲去养病吧!就让治部等人随心所欲地施展奸计好了。” “此计欠妥……” “大人先莫急,以不变应万变。我们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会暗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究竟想干什么,采取何种计谋,进行到何种程度,都会了如指掌,应对之策自然就出来了。大人若留在京里,人前来邀请,却不予理会,立时陷入被动。这是在下挖空心思想出的对策。” “这么说,我必须离开京城了?” “若大人执意留在京中,却不向太阁请安,恐大事不妙。” 秀次听在耳内,恨得咬牙切齿。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然变成了重臣们决策的障碍,在重臣眼里,他存在与否似无关紧要,皆与谋略无关。虽然没有人明说,他却隐隐约约能感觉出来。“好,既然你们都这样劝我,我便去清洲。可是,我答应了你们,你们也要答应我:我不在时,不要忘记帮我拉拢人。” 这话太直白了,若被旁人听到,简直形同谋反。其实,人之器量并非天生悬殊,只是随着环境的变化逐渐产生差距,最后才有了天壤之别。秀次原本和秀吉相似的地方甚多: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喜欢女人,好奢华,喜虚张声势……因此,在秀吉看来,秀次简直就是带着自己所有缺点降生到这个尘世的。而在秀次眼里,秀吉就是经常不怀好意地斥责他的舅父,阿拾降生后,秀吉必定再次找茬刁难——此偏见已是积重难返。 秀次乃三好家的继承人,本是一介大名,后来才成了人人羡慕的关白外甥;而秀吉却出身贫寒,从下级武士起家,一步一步重重磨炼,才有了今日的飞黄腾达。虽然甥舅二人性格非常相似,其经历却有天壤之别。 秀次最终答应:在秀吉回京之前,以治病为由赶赴清洲。用重臣的话来说,这是逃避太阁责难的唯一办法,可是,他的这点小伎俩,岂能骗得了明察秋毫的丰臣秀吉? 秀吉现已从名护屋启程,故,秀次理应把他出发的消息告知北政所。然而,重臣们却在背着北政所暗中行事。当秀次忽然心血来潮,要其告知北政所时,他们却阻止道:“这怎么能行,这样做太鲁莽了。” 秀次以为回清洲城疗养一事,必然会受北政所阻拦,所以,他连经常去北政所处的生母瑞龙院都未通知,便启程了。他以为属下已通知她们,所以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此举实在轻率。 出发这日,秀次抚摩着四个孩子的头道:“我走之后,你们要机灵些。你们的敌人阿拾已经降生,稍不留神,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此时,秀次的长女七岁,长子仙千代四岁,别的孩子则还在襁褓之中。 “是,父亲大人。” 女儿和长子点点头,天真地回答。他们还小,不能真正理解父亲的话,自然也无法知道,父亲这次的鲁莽行动,不久之后就会给全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重臣们把秀次送到濑田大桥附近,就放心回去了。对于将来,他们与秀次的孩子一样模糊不明。他们追随着一个鲁莽的主子,并企图利用主子的鲁莽来实现个人的野心。此时,他们已变得愚蠢透顶,走上了不归路……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三 愁煞太阁 丰臣秀吉抵达大坂城,乃是文禄二年九月上旬。熟悉的大淀川两岸,芦苇和芒草穗正开始泛白,生活日渐宽裕的大坂百姓争先出来迎接,欢乐的气氛近乎狂热。秀吉装出一副甚为高兴之态,令人以为他为停战讲和、儿子降生而欢欣,然而,他内心绝不如此。 关于讲和一事,大明国使节确已带着秀吉提出的七个条件,从名护屋返回。日本方面也派了小西行长之父如安赶赴大明北京,打探沈惟敬的行踪,可是,他们最后却发现,形势并不像想象那般乐观——双方都在玩弄骗人的把戏。 无论是大明皇帝还是秀吉,都产生了一种胜利的错觉,才答应暂时讲和。秀吉提出的七个条件,根本是无稽之谈,而一旦被拒,出于面子,已发誓决不后退半步的秀吉必再次兴兵,以武力增加谈判的筹码。因此,秀吉一边责令浅野长政暗中改进船只,筹措粮饷,一边密令加强对在朝官兵的监管,严惩逃兵;并命令立花宗茂等人,不管谈判进展如何,一定要加强战备,随时准备出战。安排好一切后,他才于八月二十五辰时若无其事从名护屋出发回京,寺泽正式留守名护屋城,朝鲜方面,则暂托对马的毛利民部大辅负责。 对于议和一事,秀吉无时无刻不牵挂在心,一丝不敢马虎,对爱子的诞生一事,也是如此。儿子刚刚降生时,他欣喜若狂,可是阴霾亦渐渐在心底萌生。一想到秀次,秀吉就感到极不痛快:为何连我这样的舅舅,他都信不过?若秀次能听他一言,自重些,甥舅间所有的怨恨恐已烟消云散。可事与愿违,传入秀吉耳内的净是些事态不断恶化的流言——人们不仅讽刺秀次乃是杀生关白,甚至说其为了对抗秀吉,图谋造反,私下里不断收买大名。 “难道世上真有如此愚蠢之人?可能是他的不当之举招致了他人误解,在我面前,他可是像猫一样温顺啊。”每当三成、长盛等人以传言相告,秀吉总是摆摆手,露出一丝苦笑。 可是到了大坂,秀次非但不来出迎,甚至连人都不在京城,而是称病回清洲疗养去了,代替他来迎的只是他的那些重臣。秀吉震惊至极,一时无言。即使秀次不亲自到大坂迎接,迎到兵库一带也好啊,然后父子同路返回大坂,自可消弭世间流言,可竟无礼到这种地步……秀次铸下的错误,终于令秀吉将爱怜远远抛开。 未时刚过,秀吉进入大坂城,早早处理完外边事务,便急匆匆步入内庭。他原本打算一进城就让茶茶带上阿拾从西苑过来,再和秀次等人当面谈谈,可这个充满天伦之乐的美梦却被秀次无情击碎。秀吉深知,若自己一回来就只顾抱着阿拾亲个不休,让秀次闻知,会更为痛苦。 心中虽甚是恼火,却不愿形于色,这便是秀吉。战事不利,家事烦心,一旦被世人嘲讽,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好在有宁宁,在她那里可以尽情发泄无尽的烦恼,秀吉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北政所的房间。 “恭喜大人凯旋归来。” 面对伏地行礼的北政所,秀吉啧啧道:“哪里有什么值得庆贺之事?只是占了朝鲜的四个道,然后讲和而已。” “不,您连海都没渡,就将朝鲜收入囊中,难道还不够?” “算了,女人家怎会明白丰臣秀吉的鸿鹄之志。讲和的事还没谈妥呢。” “那么,先把西丸夫人和阿拾公子请来……” “阿拾公子?宁宁,你是得了谁的允许,对一个毛孩子这般客气?” “呵呵,否则该怎么称呼啊?这倒让妾身为难了。” “有甚为难的?” “您不要总是一口一个毛孩子。天下有谁敢对大人的公子直呼其名?” “不能直呼其名……你觉得孩子一定能顺利长大?” “您这是哪里话。” “别说了。今日我回来,关白竟未迎接,听说回清洲疗养了。既得了重病,为何不事先通知我一声?阿拾和秀次都是让你给惯的,你哪里像太阁正室,还不如去剃发为尼!” 北政所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斥。对于自己不知秀次回清洲一事,她本以为秀吉顶多发几句牢骚,不料他竟有如此怪论,甚至借题发挥。 “怎的不说话了?秀次回去,难道未与你商量吗?” “大人,您实在太过分了。” “我过分?我看过分的是你。” “不,即使有不顺心之事,也不可大喊大叫。否则,会被人笑话说太阁已经老了,不堪重负。” “放肆!我刚回来,你就和我对着干。” “但您刚回家便大喊大叫。您还未完全把军政大权交给关白,还是天下人,这样喊叫,就不怕丢脸?” 遭宁宁一顿抢白,秀吉十分郁闷。即使秀次有不是,也不是宁宁的过错,他明知这些,却无处发泄心中怒气。冷冷一顿,秀吉又道:“宁宁,难道秀次的过错是我一人造成的?” “当然,您竟不觉?” “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秀吉吃惊地瞪大了眼。他本以为宁宁会回答:既非自己的过错,也非秀吉有失。但她竟毫不避讳地如此直言。“好,那我倒要听一听,我是如何令秀次犯错的?” “军政大权还握在自己手中,您竟奏请朝廷,将一个尚显稚嫩的人封为关白。” “什么?” “决定秀次为丰臣嗣子,并奏请朝廷将其封为关白的,不都是大人自己吗?这不是秀次死乞白赖求您的,对吗?” “这样的事情,是能求得的吗?” “是啊,因此,过错才在大人自己。” “宁宁,你说话太直了。” “妾身无非道出事实,哪像大人那些手下,只会对您说三分真话,剩下的全是阿谀奉承。妾身早就下定决心,不向您说假话。怎么,您现在听到真话,居然畏惧了?” 秀吉哑口无言,呆呆望着宁宁。但他并未对这话心服口服。对于这种一针见血、辛辣透顶的针砭,他似早已等候多时了。“在你眼里,事情就是这样?” “大凡有心之人,看法大概都和妾身差不多。无论是让秀次继承您的家业,还是让他去做关白,全凭您一人意志……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什么全变了?” “大人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便全心全意投身于一场大的博弈当中去了。若这次博弈得心应手,秀次的所作所为或许还不至于那般惹您生厌。可是,凡事不是想怎样便怎样,此时偏偏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事?” “大人莫要装作不知。您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决定让秀次继承关白之位,甚至还当着主上和上皇的面,亲手把象征权力的大刀交到他手里……后来,阿拾降生,朝鲜之战进展不顺,您欲亲征……这样一来,还未完全执掌军政大权的秀次就不会动摇,大局也会稳定了。这就是大人真正的想法,我说得可对,大人?” 听着这些,秀吉不禁心中战栗,他恨不得一把揪住宁宁的头发,在大厅里拖几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深知,一切都不是宁宁的过错。若他当场发作,宁宁猛然发现侍候了三十余年的丈夫竟如此愚蠢透顶,定会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毅然遁入空门。这样一来,他还有何颜面见人?万般责难都会如雨点般落到他身上:秀吉沉迷女色,连糟糠之妻都弃他而去了…… 秀吉甚至产生了杀妻之念。可宁宁也非平凡女子,她乃朝廷钦封的从一品夫人……前思后想,他终于从恐怖的妄想中逃脱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会这般糊涂?只有宁宁才肯为我心力交瘁,处处着想啊……”秀吉心里咯噔一下,猛回过神未。再次抬起眼来看宁宁时,他发现妻子的眼里已经蓄满泪水。刚才她也一定做了最坏的打算。“宁宁,你真让我心疼……你说的都是真的?” “大人明白过来了?” “说实话,你若不是跟了我三十多年的结发妻子,我早已手起刀落,斩杀了你。” “这些妾身也想到了,随时都可能被大人手刃……” “唉!看来我终究太任性了。” “您真这样想,就不难应付当下局面了。” “你的意思,是秀次不适合做丰臣嗣子?” “一个不能胜任的人,却被硬推到那个位子上去,让他不堪重负——关白真是可悲啊。” “嗯?他就那么勉为其难?” “这样被提拔起来的人,总有一天会纰漏百出。‘量体裁衣’这句话,真是意义深远啊。” “宁宁,你是不是还有一句话未说?” “大人,唉!” “你是不是还想说:征服大明国,纯粹是痴心妄想?” “这……” “嘿。正是出于这种妄想,我才把秀次硬推上关白之位。或许,所有的过错都源于此。” “大人,请仔细思量日后之事吧。” “你这么说,是否已对日后有了打算?依你之见,秀次的事到底当怎么办?” 不知从何时起,秀吉已从愤怒中解脱出来,把妻子当成了最好的谋士。宁宁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秀吉,沉思起来。 “我也知,秀次如今已穿上了一件极不合身的甲胄,压得他连路都快走不动了。我这个始作俑者,该怎办才是啊?” 秀吉催促着,宁宁却悄悄拭了拭眼泪,“关白是大人亲姐姐的儿子啊。” “因此我才处处由着他。” “可是您的疼爱之心,无异于给他上了枷锁。希望大人好生思量,早一日解开枷锁,还他自由之身。” “是啊,那么你认为,该怎生处置那个我行我素的浑小子?” “若是我……”一旦收起反抗的长矛,宁宁也变得谨慎起来,“请大人不要把关白的种种臆测当事。” “你让我不要把他当成对手?” “是。大人可以把关白的重臣们都召集起来,仔细询问其病情,然后再着人送礼去清洲。” “要我主动向他示好?” “不过是哄一哄哭闹的孩子嘛。” “哦。然后呢?” “让西丸夫人给关白写一封亲笔函件,以致问候。” “让茶茶写信?” “是。请大人不要嫌妾身多管闲事,这只是宁宁的一点想法,不想让家丑外扬。” “茶茶写些什么好?” “您就说,阿拾虽出生了,但能否长大成人还未可知,但日后之事要先安排好。” “有理,那接下来呢?” “就说想把阿拾过继给关白,让关白把女儿许给阿拾,如此一来,岂不两全其美?” 秀吉听了,大吃一惊,忙看了看四周。这原本是他和石田三成二人的密谋,竟被这女人一语言中,丝毫不差!秀吉惊道:“唔,那之后呢?” “关白从清洲回来后,请他务必到大坂一趟,见一见阿拾,若有可能,让关白的千金也一起过来……就是说,请他正式来拜望,您看如何?” 秀吉没有回答,只是不住点头。他只觉心口猛跳,声音也颤抖起来,一时竟语塞了。怪不得宁宁让母亲那般满意。他愈生气,丰臣氏就愈丢脸,矛头都会指向他丰臣秀吉,人们会把所有毛病都归罪于外战的不利。若照宁宁说的做,秀次定能消除误会。让秀次扔掉那些荒唐的想法,尽快隐退,才是上策。 “大人,妾身绝非一时发昏,只是觉得别无他法。”宁宁道。秀吉已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只知连连点头。 “正因为与大人有缘,才能到大人身边,受到百般恩宠。为报答厚恩,绝不能让您的一生和丰臣氏留下哪怕一丝污点……妾身朝思暮想的,便是这些。”宁宁又言。 “我明白。不用多说,完全照你说的办。无非是哄哄孩子。关白愚蠢透顶也好,找行我素也罢,既然是自己的孩子,缘分就割不断了。” “如果大人以如此心肠来处理此事,关白定感激得痛哭流涕。他负担再重,也不会愚蠢到连如此慈悲之心都不明的地步。” “秀次可真有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好舅母、好养母。” “大人这么说,让妾身汗颜。” “不,我说的是实话。要不是你,秀次恐早就让我逼得切腹白尽了。好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为了秀次,当然也为了我,为了丰臣氏。还有,我想把母亲的遗骨葬到高野山去。人们都认为,是出征不利才让我意志消沉,我十分恼火,便想在明春到吉野去赏樱花,到时要携秀次同去,好让世人都看看,我们父子从无嫌隙,这样大家就放心了。” “这样一来,已故的大政所,还有瑞龙院,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这都是你的功劳。对了,好久不曾在你这里用晚饭了,快命人准备饭菜。” “大人,妾身差点忘了一件事。” “何事?” “今晚大人不能在妾身这里用膳。” “这是为何?” “有人正在等着大人。”说着,宁宁拍了拍手,把孝藏主叫了进来。 “夫人有什么吩咐?” “师父,我想请你到西丸夫人那里去一趟。” “贫尼明白。” “请速速赶赴西苑,通知西丸夫人,就说大人马上会到那里,要看一看未曾谋面的阿拾。” “明白。” “顺便告诉夫人,让她赶紧准备晚膳,为大人接风。时间不多了……你就说,这些都是我说的。” “明白。” 孝藏主答应一声,匆匆离去。宁宁看着秀吉,又呵呵笑了。秀吉十分狼狈,连忙背过脸去。 “大人,今日就不给您备膳了。” “唉。” “到西丸夫人那边说话可要注意,万不要大声嚷嚷,以免吓着阿拾。” “嗯,这还用你说。我连笑都不敢大声。”说话时,秀吉脸已红到脖子根。 在大坂城内,茶茶现在被人们称作西丸夫人,似是宁宁让人这么称呼的。秀吉觉得,“西丸夫人”这个称呼,甚合茶茶作为阿拾生母的身份。 女关白,真是一个女人、半个天下啊! 秀吉常有这样的感触。他从下级武士迅速崛起,身份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可是不管身份如何显贵,宁宁一直忠实地陪在他身边,时时提醒他。大凡女人,一旦丈夫成了大名,就会变得奢侈,只知享受,而宁宁却一直在帮助秀吉。在长滨时,她孜孜不倦地教导着侍童;秀吉成了关白,她依然时常提建议;即使秀吉成了太阁,如今处境艰难,她也不会有意与之拉开距离。 在赶往西苑的路上,秀吉眼前老是浮现出两个女人的影子,一个是已故的母亲,另一个则是宁宁。他觉得,母亲生前,一定为身边能有宁宁这么个好媳妇而欣慰,到了九泉之下恐也无遗憾。可是,若宁宁出身再高贵些,恐怕母亲就会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只会在背地里咒骂儿子的发迹给自己带来了灾难。朝日姬和姐姐三好夫人似也有这种想法。 “若把秀次训斥一顿,姐姐不知会悲伤成什么样子。”秀吉心想。在尾张中村时,他和姐姐阿美津一起在泥堆里玩耍,长大……想到这里,秀吉觉得宁宁真是丰臣氏的大福星,自己的发迹及全家的和睦,都离不开她,可以说,宁宁便是全家的主心骨,她这种地位乃是天成,其努力却一言难尽。他不由自言自语道:“对,她便是我丰臣氏的守护神。” 就在秀吉胡思乱想时,车马已经过了西苑城门,来到茶茶府门口。秀吉眼前自然又浮现出茶茶的音容笑貌。对于我丰臣家,茶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秀吉有些恍惚。 说来,秀吉和茶茶的相遇简直是一段奇缘。最初见到茶茶,她才四五岁,还是一个喜欢在虎御前山军营前的小谷城里跑来跑去的幼女。小谷城陷落时,茶茶已经七八岁了。那时秀吉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少女日后居然会给他生儿子。“杀了她的父亲,她一定会怨恨我。”每思及此,秀吉也感到非常心痛。可现在,茶茶却成了西苑的主人…… “太阁大人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秀吉的思绪。刚出生的阿拾到底是个何样的孩子?好奇心和父亲的本能促使秀吉加快了脚步。他向出来迎接的两名女官大藏局和飨庭局点头致意。 茶茶让乳母抱着婴儿站在旁边,自己倒身下拜,身姿映入太阁眼帘。然而,秀吉的注意力却早被旁边的婴儿吸引了。 “你辛苦了。顺顺利利产下孩子,比什么都好啊。”道完辛苦,秀吉急忙赶到早就设好的席前,“快给我看看。”他急不可待地伸出手,“我说的是阿拾。快让我抱一抱。” “是……是。”乳母有些不知所措,求救似的看着茶茶。茶茶一脸僵硬地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轻轻交给秀吉。秀吉接过孩子,脸上有些异样。一瞬间,满座都陷入了莫名的沉默: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呢? “不要说是五官长相了,就连腿脚都和大人的一模一样啊。”大藏局用干涩的声音道,“哎,公子,快看看,这便是父亲啊。” 秀吉没有出声,视线依然落在双眉微蹙的婴儿脸上。若非要说相似,那张像小猴子般的脸上,大概只有皱纹与秀吉相似吧。大藏局可真会说话!秀吉尴尬支吾道:“唔……” “长得又快,连哭起来都和大人一样,声音洪亮。” “晤。” “爱吃奶,尤其喜欢洗澡……” “唔。” “听说喜欢沐浴的婴儿,将来皮肤会很白净……” “茶茶。” “在……在。” 秀吉盯着茶茶和婴儿,仔仔细细地比较起来。虽然茶茶已抬起头来,但表情依然显得僵硬,她终于憋不住了:“大人,听外面的传言说,您觉得这个孩子不是我们夫妻的,而是茶茶一人的孩子……” “唔。长得很像。” “大人的意思是……” “像。的确很像。” “依大人看,孩子到底像谁?” 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难以言状的不安、恐惧和紧张。这个孩子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有传言说长得很像大野修理。良久,秀吉的表情才舒展开来,笑道:“像,像。从额头到眼睛和茶茶一模一样。哈哈哈哈。” 大藏局轻轻推了推茶茶的膝盖,想让紧张的茶茶缓和一下,却没意识到自己的脸早毫无血色了。茶茶却笑了,伸出手道:“既然面也见了,孩子就交给我吧,省得把大人的衣服弄脏了。” 然而,秀吉的视线依然没有从孩子脸上移开。他刚才所说的“像”字意味深长:首先,孩子的长相像茶茶,这自然不用说;另外,和已经去世的鹤松也很像。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突然间觉得孩子的某些地方竟像浅井长政,那又高又直的鼻子让他想起了长政的夫人阿市。 一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会残留着祖先和亲族的影子,这些特征,外人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孩子这张脸上有秀吉的影子,有大政所的影子,或许还有在秀吉幼时就已离开人世的父亲木下弥右卫门的影子。一股哀伤之情突然像海啸一般向秀吉心头涌来,明明应该欢喜,可为何总觉得悲伤? “哦,哦,哦……”秀吉突然脸贴着婴儿,不停地亲起来。孩子受到惊吓,一下蜷缩住身子,睁大了眼睛。他睫毛很长,看人时目光总是游移不定。 “莫非这个孩子身体虚弱?”秀吉亲着孩子,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长叹不已。 女人们看到秀吉落下眼泪,都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并没有心存疑念…… “别把大人身上弄脏了。快把孩子交给我吧。”茶茶道。 秀吉小心翼翼把孩子交给茶茶,却又要了过来。孩子的小嘴似是在吮吸什么。秀吉笑了起来,却立时泪如泉涌,他心中竟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这把老骨头究竟还能活多久,能活到孩子多大的时候?即使这孩子能活到十岁,自己却不知能否挨到六十九。“太可爱了,简直太可爱了。” “大人,还是给我吧。” “你急什么,再让我抱一会儿。” “这……” “鹤松扔下我一个人去了……我们二人再也无法相见了。如果这一次是我先死了,我们不是又无法相见了吗。” “……” “母亲差一点就能见上这孩子一面,可惜……”秀吉抓起孩子蜷缩着的小手,放到嘴边使劲亲吻起来,“在这个无缘之人难以谋面的世上,我们却经常谋面,这才是我的儿子呢……真不知怎么疼你才好啊。”亲够了,秀吉才恋恋不舍地把阿拾交给茶茶,可视线还是离不开孩子的脸,全身也在微微发抖。在外人看来,这哪里是一个太阁或天下人,完全是个正直而淳朴、深爱着孩子的老父亲。 不知什么时候,女人们都红了眼睛,只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感人的一幕。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正如秀吉所感怀的那样,大政所和阿拾擦肩而过,未能谋面。然而有缘之人却能碰面,真不可思议。现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幸运正在青睐秀吉。 “茶茶,你能不能给关白写封信?” “啊?”茶茶吃了一惊,盯着秀吉。 “我不想让你们互相憎恨,大家必须和睦相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人?” “在这个世上,能够共同生活,绝非一般的缘分。我听说有人为关白取诨号,简直怒火中烧……” “大人为何让妾身写信呢?” “茶茶啊,关白乃是我的亲外甥,也是我丰臣秀吉的血亲啊。” “所以他才成了关白大人。但茶茶问的并不是这个。” “你不要插嘴,只听我说。”秀吉抬手阻止了茶茶,“你算算看,当阿拾长到十岁,我的年纪有多大?我刚才突然想到了此事。我真想一直活下去,看到这孩子出人头地。” “妾身也希望如此。” “可是,愿望归愿望,能否看到,谁也不知。因此,为了这孩子的将来,我的意思是,须和关白和睦相处。” 茶茶沉默了。 “关白行为不轨,想必你也听说了。尽管如此,阿拾和关白还是割也割不断的血亲。” “……” “因此,如有可能,我想把丰臣氏的人团结起来。若让丰臣氏分裂成关白和阿拾两派,就乱套了。” “把人团结起来?” “对,茶茶你看,关白有个女儿,虽是年长一些……我想把她许给阿拾,日后再将关白之位传给他。这样一来,不就好了?” 茶茶不语,只是呆呆盯着秀吉。 “人一上年纪就变得性急起来。不,这和年纪没有关系,是我早就看透了一切,想做的事情,只有做了才会安心……所以,我想借你的手给关白写封信,暗示一下阿拾的婚事。” 秀吉一口气说完,茶茶脸上才绽出一丝嘲讽般的微笑,“大人,这恐非您自己的想法。” “你是何意?” “这恐怕是北政所夫人的意见。” “不管是谁的意见,终归是好事。而且,一旦太阁采纳了,就是太阁的意见。” “妾身不愿这么做。一个在背地里诅咒阿拾的关白,我还要主动给他写信示好?我才不!” “诅咒阿拾?谁敢诅咒?” 秀吉气得脸色发言。他感觉茶茶话里有话,她分明是在说,诅咒阿拾的不仅是秀次一人,宁宁也在暗地里向着秀次。 “到底是谁在诅咒,我也说不清。” “茶茶,没有凭据的话不可乱说。关白是怎样诅咒的,你有证据吗?” “有。”茶茶冷冷地回答,抬眼看了看心腹们。女人们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在秀吉看来,这分明是在鼓励茶茶。 “好,你且说一说。关白究竟怎样诅咒阿拾?” “大人,您知道关白是如何被取了‘杀生关白’这一绰号吗?” “我怎不知?不是因他在国丧期间,偷偷跑到比睿山去狩猎吗?” “不,不是这样。” “不是?” “对,难道没人将真相告诉大人?他到比睿山上设立祭坛,向上天祈祷,想让我小产啊。” “怎会有这等事!定是你误会了。你在刻意歪曲真相?” “他们是为了掩盖真相,才乔装成狩猎的样子。连大人都被谣言欺骗了,还蒙在鼓里啊。” 秀吉目不转睛盯着茶茶,又回头看了看女人们。所有人都表情严肃,对茶茶所说的话表示赞同。秀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既然这么多人都信以为真,看来,只靠自己的三言两语,她们是不会轻易改变想法的。这谣言,完全可能把丰臣一族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茶茶。”秀吉强作欢颜,“世上有可说之亭,有不可说之事。你还年轻。这谣言若是恶意的,我们岂不中了小人奸计?到头来丰臣氏会四分五裂,对手却暗中欢喜。” “大人认为,这是居心叵测的小人捏造谣言?” “绝不可能有这等事。秀次是有些粗暴,有不是之处,但他生来并非那种阴险小人。你有什么证据?” “有。” “说来听听。” “妾身有证人。石田治部仔细调查了狩猎现场,才禀告我的。” “治部?”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秀吉哑口无言。他的自信眨眼间就被无情地击碎了。不知治部还对这些女人说了什么,假如秀次诅咒属实,事情就大了,他怎可坐视不管?可是,这种事情不应随便说给女人们听,治部应事先和他商量啊! “大人,您难道还不知?”茶茶继续反问,脸色依旧冰冷,“当日,他们先是在山上放枪,把僧人们吓破了胆,好让谁也不敢到祭坛旁边去。当然,猎也不是没打。他把打来的猎物烹煮了,还分给侍从们大吃大喝,这也是事实。他让士兵们封锁了四周,才秘密设坛诅咒。这样一个关白,大人居然还让我给他写信示好……” “等一下!”秀吉大声阻止了茶茶,深感纳闷,“我不信!秀次非如此险恶之人,他从不会如此周密地谋划安排。他做起事来从来杂乱无章,没有头绪。” “那么,大人信任关白,胜过信任治部大人了?” 秀吉突然一拍大腿,“治部的话里也有让人费解之处。快把治部给我叫来!” “好。飨庭局,你去把治部叫来。” 飨庭局离开后,晚膳就上来了,共有两份,一份是为秀吉准备的,另一份则是婴儿的。 “唔。如果治部也这么说,我就相信你所言属实。” “大人,晚膳备好了。” “哦,走走过场即可。”秀吉端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另一个酒杯高举到乳母怀中的阿拾头顶,让酒慢慢地注到阿拾头上。此时,秀吉心里那种抱孩子时的畅快已荡然无存:若这孩子还没出生就遭到了诅咒,真是可悲又可怜。“这么说来,你们一定让人把诅咒解除了?” “是。虽然不清是中了什么魔咒,但还是四处派人打探……” “难以置信!我还是不信。” “等治部大人到来,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对了,快把阿拾抱下去歇息吧。” 乳母把婴儿抱走之后,秀吉陷入了沉思。 三成赶来时,已是一刻钟之后。他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恭恭敬敬倒身施礼,“大人顺利见到公子,卑职由衷欣慰。” 秀吉瞪着治部,沉默了片刻。 “夫人,公子身体怎样?”治部以为,秀吉是难为情才没有开口,便把视线移到茶茶身上,说道,“在下以为公子迟早要去伏见城,由大人亲自抚养,于是派人仔细挑选了一个吉日。” 茶茶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三成这才感觉到异常,道:“大人,您叫卑职前来,是……”秀吉却没理他。 “给治部也拿个杯子。”对侍女下完命令后,秀吉方才逐渐缓和,正了正桌子,道:“治部,你是不是有什么重大事情,没有向我报告?” “这……即使有疏漏之处,也不会很严重。” “哦,我指的当然不是最重大之事,我说的是关于关白,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关白大人的事,在下已知无不言了。” “那秀次这次患病之事呢?” “在下正在打探。据说是关白不想出迎,重臣们才不得不出主意,谎称病重,让他躲到清洲去了。” “这些事不用你说,我也知。我只想知道,关白为何不想见我?” “这……”三成似乎十分不解,“卑职以为,关白乃是畏惧大人,这种情绪愈积愈深,久而久之就有了妄念……” “这么说,此事当真?” “是。关白怕大人斥责,于是吓跑了。” “治部,你扯得太远了。” “啊?” “我问的是他为何怕我?” “恕卑职直言,因为他没有大人这般威望,德才也与大人相差甚远……惧怕乃是理所当然。”秀吉飞快地看了茶茶一眼,撇了撇嘴,“你的意思是,关白怕我,并无特殊理由?” “是。想必大人比卑职更为清楚。” “我再问你:听说关白为了不让阿拾出生,竟躲到比睿山去设坛诅咒,这难道也是因为怕我吗?” 满座都一声不响,屏住呼吸。三成睁大了眼睛,非常吃惊,“诅咒……” “你也跟我装糊涂!我从夫人口中什么都听到了。若真有那样的事,为何不在告诉夫人之前,先与我说一声?哼!你竟是个喜欢欺骗女人的无耻小人!” 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三成眼睛瞪得更大,一脸的无辜,这副表情让秀吉生气,更让茶茶极为愤怒。 “治部,你难道真的不想说?” “大人的话莫名其妙……难道关白真的诅咒公子了?” “可恶!”秀吉更加恼火,“你是怕我着恼才不敢说?哪怕关白真的诅咒阿拾,也不告诉我?” “治部大人。”茶茶终于坐不住了,“请您把讲给我听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再给大人讲一遍。” “关于此事,卑职已跟大人说得明明向白,比讲给夫人时还要详细。那日,关白领着大批全副武装的随从进入圣地,大肆捕杀,然后当场剥皮,烹煮后和近臣们分享,那情形真是残暴无比……便被百姓呼为杀生关白……” “治部大人!你敢说你那天讲给我听的,就只有这些吗?”茶茶厉声道。 “当然。除此之外,三成不知还有何事,更不敢对夫人胡说。” 茶茶呆呆望着三成,又看看秀吉。秀吉松了一口气,拭了拭额头的汗珠。看到他宽慰的样子,茶茶怒上心头,“治部大人,你就把事情和大人挑明了吧。你难道连说真话的胆量都没有吗?” “夫人在说什么?” “你不要再装傻了,我已经全告诉大人了。你再这样胡说,我还有何立足之地?你那日不是说,关白在比睿山设坛诅咒我儿吗?” “哦。此事……此事……” “大人,您都听到了吧?” 三成忽然纵声大笑,“在下明白了。啊呀,这不算什么。夫人是否误会了?” “我误会了?”茶茶脸色苍白,发疯似的喊叫起来。 三成眉梢紧蹙,他似乎也失去了冷静,嘴唇一个劲地打哆嗦,“西丸夫人,您恐是听错了,在下该死。请夫人先消消火,听治部细细说来。” “难道你没有告诉我关白诅咒阿拾的事?” “没有!”三成坚定地回答,飞快地转向秀吉:“大人,三成的确说过,在剥鹿皮的地方有一滩血污,烹煮鹿肉的炉灶旁边有一个祭坛。” “大人您看……”茶茶刚想说话,却被秀吉厉声阻止了:“茶茶,你先静一静。治部的话还没说完。那之后呢?” “没想到夫人竟曲解了在下的话,真是令人惊讶。刚才卑职想了想,可能是话说得不够明白。对夫人说的是:关白竟然用兽血把充满灵气的佛教圣地给玷污了……在下不过表示惊讶之情。” “哦?” “或许是爱子心切,夫人立刻就理解为关白在诅咒阿拾公子……当然,在下该死,若当时能体察到夫人的心情,说明这祭坛并非关白所设,估计就不会招致误会了。所以,在下应该仔细反省。” 秀吉依然绷着脸,但是不住点头,“你果真没说那是在诅咒阿拾?” “当然未说。在下坚信,关白大人虽然性情有些粗暴,可也并非那种在背地里诅咒人的阴险狡诈之徒……” “哦,一场误会。” “在下也请夫人仔细回想那日治部所说的每一句话……夫人的心情,在下完全明向,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在下也从中得到不少启示。” 然而,茶茶只是冷笑不已。 “这下该明白了吧?这都是你的慈爱之心造成的。”秀吉道。 “……” “你还不承认?治部就在这里,你们尽可以对质。”说完,秀吉也陷入了沉默。虽然误解之因已经说明,可仔细想想,此事远没有这么简单。从茶茶的情形来看,即使她真的和秀次和好,也会产生更多的妄念,那反而会让自己更加苦闷。而且,秀次和阿拾纠缠在一起,定会逐渐演变为明争暗斗。 秀吉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无比疲劳,连一句话都不愿说了。 第八部 枭雄归尘 四 堺港巾帼 德川家康紧跟着丰臣秀吉,从名护屋出发撤往京都。文禄二年十月十四,家康离开京城,撤回江户。秀吉却不想让他长久待在江户,因此找出许多理由,如伏见筑城、与大明讲和、明春要和秀次一起去吉野山狩猎等,催促他尽早赶回。于是,十二月底,家康再次返回京城。 从此时起,家康突然觉得秀吉已老态毕露了。先前的秀吉,总是把一切重担都压在肩上,整天忙忙碌碌,从未有一丝空闲,可是近来,他却经常在家康面前茫然若失、精神恍惚。例如,他经常急急忙忙把家康叫去,却根本没什么事;可是身边一旦没有了家康、利家等人,他又会怅然若失。一些本属私密的事情也经常公开,让人觉其呆傻之态。 秀次的女儿最终许给了阿拾,风波也算暂时平息,可茶茶的倔犟和秀次的多疑却始终让秀吉烦恼不已。吉野山之行其实就是借机促进父子和睦。据说在吉野山赏完花后,秀吉父子要立刻赶往附近的高野山参拜,一起到为秀吉之母大政所修建的青严寺去转一转,要让不肖的外甥切身感受骨肉间难以割舍的亲情,恐再也没有更合适的场所和机会了。为了拉近秀次与阿拾的距离,秀吉煞费苦心:在吉野,他以阿拾的名义捐了一座桥,还不时让茶茶给秀次送东西。 但在家康眼里,这些都只是因为秀吉肉体已老朽,精力已衰退。岁月的流逝真是无情啊!在家康看来,秀吉应去处理更重大之事,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思量,那便是朝鲜之战。秀吉应与留守朝鲜诸将研究和大明国谈判的具体步骤才是。在朝鲜方面,加藤清正、小西行长及其父小西如安等人一直努力想和大明皇帝谈判,可是每次送到秀吉处的报告,真实情况都被大大地歪曲了。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文禄三年的二月二十,正值樱花盛开的季节。刚过午时,内野的德川府里便迎来了三位客人,他们是来自堺港的木实与其父纳屋蕉庵,及把二人引来的茶屋四郎次郎。家康把三人迎到客厅后,喝退近侍,然后诙谐地开口问木实:“咱们终于还是见面了啊。我还以为你是个不守信用的女子呢。” 木实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笑。 “那些日子可真是辛苦你们了。你们不在身边,我也吃了不少苦啊。” 家康刚说完,茶屋便一本正经道:“据木实姑娘说,蕉庵先生也深有同感。朝鲜一役,蕉庵先生不惜代价,全力以赴,也吃了不少苦。” “真是难为先生。不管怎么说,能够自由往来于朝鲜的,除了堺港人,还能有谁?”家康转动臃肿的身子,朝蕉庵道。 “一切都是为了日本国。”蕉庵轻轻施了一礼道,“大纳言大人,关于日后的形势,鄙人想谈一谈浅见。愚以为,此次讲和,必定失败。” “你也这么看?” “不错。而且,朝鲜人还不断用奸计,企图离间加藤和小西等人。” “离间?” “想必大人您也知道,这次征战,真心真意想跟着太阁奋战到底的,只有加藤主计头一人而已……我这么说恐不为过吧?” “有理。” “小西等人处事圆滑,企图两面讨好,瞒天过海。这也不能全怪他。当然,小西的见识要比太阁广些……”蕉庵有意停顿了一会儿,他想从家康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来,但家康既没有十分惊讶,也没发笑。蕉庵性喜煽动,于是又道:“大纳言大人,时势不同了。” “先生是何意?” “太阁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以今往后,就是大纳言您的天下了。” “纳屋先生,这等话不可随便说。” “会给大纳言大人添麻烦吗?” “那倒不然,给我添麻烦倒是无所谓,可一旦讲和不成,太阁恐会再度出兵。值此关键时刻,我们应该齐心协力,尽量减少战事的创伤才是,因此,凡有可能引起纷争的言论,有识之士都不会随便出口。” 蕉庵却嘻嘻笑了,家康的反应让他甚为满意,“恕不才冒昧,鄙人想再说几句。” “我洗耳恭听。” “据可靠消息,加藤和小西不久之后会在当地发生冲突。太阁若因此召回小西,是再好不过,但若把加藤召回,那就说明太阁已经没有处理此种危机的魄力了。”蕉庵傲慢地停下,等待家康的反应。 家康大吃一惊。他并非因为蕉庵肯定的语气而震惊,只是对其旁若无人的态度惊愕,但只有一刹那。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冷冷道:“你说谈判会破裂?” “是。” “为何?” “因为双方都没有把真相如实禀告。” “如此说来,交涉之人根本不具备议和的能力。” “大人明鉴。” “小西摄津军务在身,太阁大人因此把他留在了朝鲜,并且,派小西之父如安赶赴北京的事也定了下来。你认为连如安也无法完成任务?” “不错。”蕉庵十分干脆地答道,“太阁大人在名护屋交给明使的七个条件当中,后面四条与朝鲜有关,这另当别论,可前边有两条却太勉强了。” “第一条,乃是迎娶大明公主为我朝后妃。” “正是。这实际上就是向战败一方索要人质。但大明皇帝会认为自己战败吗?他怎会向我们交出公主。” “言之有理。下边人可能会随便找个女子来充当公主。” “太阁若是知道有假,他还能笑着将其迎进宫内吗?所以这根本行不通。” 家康苦笑着点点头。秀吉也自以为战胜了对方,而一旦知道真相,他怎会不发雷霆之怒? “第二条是恢复两国贸易,增加官船来往。” “正是。两国情形差异巨大,恐怕这也是谈判破裂的主要原因。” “情形不同?” “是,大明一向闭关锁国。太阁所谓的自由,便是指通过大明皇帝授权的朱印船来做交易。” “可是,这怎会成为让谈判破裂的主因呢?” “大纳言大人,大明国有旨,贸易对象国必须是大明属国,否则一概不允。” “哦?那么从前我们和大明所行的贸易……” “足利氏和大内氏都已向大明行了臣礼。因此,若要恢复贸易,大明国必会把日本国看成属国,先派册封使来。” 家康一时目瞪口呆。此前他对这些事着实一无所知。他喃喃道:“小西摄津早就知道这些?” 蕉庵翻翻白眼,点点头,“一心牟利之人,是不会顾及体面的。” 家康心里清楚,自己的脸色一定甚为难看。如果蕉庵所说属实,秀吉的计划岂不成了滑稽的独角戏?对手是大明国,皇帝尤为自负,若想与大明国贸易往来,就必甘愿成为臣下。想要平等交易自然不可能,只能要么向对方行臣礼,要么依靠武力逼其就范。太阁就是想凭借武力来实现日标,可是没能成功。贸易往来的要求自然只好放弃。 “大纳言大人,”蕉庵脸上依然挂着傲慢的冷笑,继续道,“征服大明绝无可能。因此,要么我方主动乞怜,请求恢复官方贸易,要么任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唔。” “不信大人您瞧,看看如安在北京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已经没有指望了?” “对方肯定只会答应派遣册封使,除此之外,不会答应任何要求。” “……” “到时,估计使者会携诏书而来,封太阁为日本国王云云。足利氏就是这般行事。当然,若太阁接受,贸易便恢复了,但同时太阁就会成为大明王朝的奴才。这些都会记在大明的史册上。” “太阁不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他当然不会答应。太阁不是早就说过,如若不成,就再动刀兵。” 家康不禁暗暗叫苦。茶屋四郎次郎则像冻僵般一动不动,几忘了呼吸。木实的目光像针一样直刺着家康。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良久,家康才稍稍缓过神来,“你们这些商家真是可惧。你们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先向太阁煽风点火,若顺利就去征服大明,若不顺就迎来册封使,恢复贸易?” “这……这,大人误解了。”蕉庵有些惊慌,忙道,“堺港人无不对战争深恶痛绝啊。” “不要说了。小西、宗义智,以及堺港的商家肯定都是一个想法:日本是不是大明的属国无妨,只要有利可图就行。出于这样的私心,你们才把太阁给毁了。” “大人怎能这样说?”蕉庵额头上绽出一条条青筋,“大人想差了,请听不才仔细道来。若大人把目前的困难局面都归罪于堺港商人,那我们永无翻身之日了。此事说来话长。”蕉庵本想煽动家康,没想到自己却先亢奋起来,他两眼放光,措辞也愈发犀利:“堺港商人接近太阁,并非出自野心,而是对武将们的无知忍无可忍。” “哦?” “长期以来,天下武将被不明大义的足利氏所害,成了连‘武’的真正内涵为何物都不知的野蛮凶徒。” “晤。” “所谓的‘武’绝非高举凶器乱砍乱杀,武者,止戈也,乃是平息战乱,迎来太平……” “不错,‘武’字确有此意。” “他们不解天下大势,只是一味模仿山贼野盗,为了一寸土地不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样的混战已经持续了百年。为了救其于愚昧无知,给天下带来哪怕一丝光亮,堺港商家才挺身而出。”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 “明白了这些,之后的事也就不难理解。堺港商家齐心协力辅佐太阁,是想还武将以本来面目,为此不辞千辛万苦。” “哦?” “为了给太阁积累财富,我们开发矿山,教太阁开辟贸易门路;为了让太阁识风雅之道,举荐了千利休;我们还献计献策,让太阁丈量天下土地,颁布刀狩令……终于得以天下太平。可是正当觉得该松一口气时,太阁却决意向朝鲜出兵。”蕉庵愈发慷慨激昂,又似犯了“区区天下亦不过尔尔”的老毛病,甚至连家康等人都不放在眼里了,“即使不谈全面贸易,无论大明还是朝鲜,我们都应适当派出些船只与其交易,方能使海内团结一心,日益富庶。如此一来,即使我们不主动,人家也会找上门来……” 说着说着,蕉庵甚至有些扬扬自得:“当然,对于太阁,堺港商家也有失算的时候……我们太性急了,急于让太阁这只雄鹰认识天下之大。尽管这只雄鹰举世无双,可它却忘记了自己的力量终究有限,并不具备搏击长空之力。另,过去让它抓了太多小鸟,以至于忘乎所以,自以为王,甚至向鹫发起挑战……这种错误,堺港商家不是没有犯过。但是,若把一切都归罪于堺港,就大错特错了。问题的根本便是,武将们愚昧无知,忘却了‘武’字的真正内涵,一个个都成了山贼野盗。” 家康悄悄闭上眼睛。假如他之前没与天海会面,恐会一怒之下把蕉庵赶将出去。尽管一再控制情绪,他仍禁不住火冒三丈。他早就从茶屋四郎次郎口中听说过此人傲慢无礼,据说连信长都从少年时代起,便对他另眼相看。此人确是少见的无礼之徒,然而他的话总是能一语中的。茶屋还说,天海年轻时也常到蕉庵家歇脚。 “这么说,太阁这只雄鹰被鹫啄伤了?” “正是。我可预言,受伤的雄鹰定会再度扑向那只鹫。” 家康缓缓点点头,“我且记住你的话,看看能否应验。难道就没有应对之法吗?” “大人以为我们会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吗?” “呵呵,”家康轻轻笑了,“不用急。太阁身边还有许多不凡的雏鹰。” “大纳言大人……” “我们先喝一杯吧。怎样,茶屋?” 家康想改变话题,可蕉庵似乎不肯善罢甘休:“大人请直言,不要躲闪。” “你是何意?” “太阁身边真有能入大纳言法眼之人吗?” “我若说有,那又怎样?” “即使太阁失败,我们也不会就此干休,会不惜全力辅助另一只雄鹰。” “哦?” “大人能否明示?” 家康飞快地看了茶屋一眼,认真道:“如水之子如何?” 蕉庵摇首,“不如其父。此人最令人头疼。” “细川与一郎呢?” “五十步笑百步。” “前田利家之子利长如何?” “思虑倒是深远,但不够开阔。” “伊达政宗?” “太过阴郁!” “那么石田治部呢?” “大纳言大人,您好像漏掉了一人。” “不会是宇喜多,也定然不会是增田、毛利?” “是阁下。” “家康还有可取之处?”家康淡淡地咕哝着,看了看茶屋,又瞧瞧木实。 木实扑哧一笑,蕉庵则定定盯住家康,“老夫以为,德川大人是被时局遗弃的雄鹰。” “家康不是鹰。” “此言差矣。您难道是鸢?不,您是我朝的大鹫……利休居士生前曾对老夫这么说过。” “居士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本阿弥光悦亦说过,能收拾太阁烂摊子的,只有大纳言。对吧,木实?” “是。” “缝制衣裳之前,必须先把线穿进针孔。劝我务必见一见大纳言的,也是那位年轻人。” “是光悦?” “还有一人。便是曾与我肝胆相照的随风和尚,即现居武藏川越的僧人天海。” “唔。”家康不禁一阵晕眩,立时想起天海在江户的侃侃而谈。照他的说法,家康便是未来的天下人。“算了,不说也罢。茶屋,令人备酒饭来。” “遵命。”茶屋四郎次郎离去后,家康道:“方才先生提到大明皇帝会封太阁为日本国王一事……” “不错。否则,大明国断不会与我们进行贸易往来。” “穿针引线是指……” “若不穿针,战后诸将的意气就不会平息;如不引线,日本国就会再回乱世。” “我忽然想问:蕉庵先生,你为何要把令爱带来?”家康突然话锋一转。 蕉庵笑了,他似也正要提及此事。“这完全是出于小女的意愿。她对大纳言倾慕已久。” “父亲……”木实使劲扭了扭身子,可脸色并没变。 “哦?” “她对在名护屋受到的照拂念念不忘啊。蕉庵太宠孩子了,竟养出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真令人汗颜。把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女儿放到大人身边,当然不合情理。总之,若大人能收留她,也不失为联系大人与堺港商家之间的一根线,老夫就把她带来了。”说到女儿的事,蕉庵的措辞竟变得谦恭不已。 家康飞快地扫了木实一眼。木实则一直静静注视着他。她像是一名女武士。虽说心中倾慕,但她的眼神却无轻浮之感,而是充满刚毅,甚至可干脆利落地斩断男人的邪念。岛津龙伯有这种眼神,本多平八郎忠胜也有,本多作左卫门眼中也时常发出这种光芒。这样一个姑娘,为何甘愿服侍我呢?家康想着,向蕉庵一本正经点点头,道:“我有话想问令爱,不知可否?” “大人有话请尽管问。我们父女一向无话不谈,这孩子早习惯了。” “你叫木实?” “大人,在名护屋时,您把我当成爱妾,甚至把我看作您的家臣。”木实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答。 “呵呵呵,如此厉害的爱妾,绝不会向我示爱。我记得你曾颇为厌弃我,可对?” “是,我至今也不喜您。” “哦,果然和蕉庵说法不同。” “请让我做您与太阁大人和大明国之间的使者……” “是做谈判的使者,还是斡旌的使者?” “媒婆的嘴从来就靠不住。” “哈哈,看来你还是老样子。我记起来了。” “大人记起什么了?” “在名护屋时你我的一段怪谈。不过,那时你瑟瑟发抖,比现在可人得多。今日的样子有些可憎啊。” “可憎?” “今日令尊和茶屋都在场,你便不惧了,对吗?因此便口无遮拦,这样的女子最是可憎。” 说话间,茶屋四郎次郎回来了。家康转向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指什么?” “木实说她想代替堺港商家到身边来监视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茶屋四郎次郎慌忙看了看蕉庵。蕉庵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可他还是眯着眼笑了。在他看来,二人这种无拘无束的对话,正是因为他们心心相通。 “这……这得看大人的心情了……” “那就对不住了。把一个毫不喜慕我的女子放在身边,怎能让我安心?嘿!她还想处处教训我,让人气都喘不过来啊。” 木实根本没有看父亲和茶屋,轻轻往前探出身子,清澈的眼睛里现出一丝戏谑的微笑。家康则依然一本正经。木实眼睛一眨一眨,熠熠闪光,“小女子是为了日本今后的前途,才决心来和您谈。” “恐怕你别有企图吧?” “我已经反复思量过,不久,大人身边必会发生一些事情。” “我身边……会有什么事?” “今后,无论是天下诸将还是堺港商家,必对您心存不满。” “哦,原来不只你一人不喜我啊。” “是。一旦与大明国议和不成,太阁必立时出征。” “倒不是没有可能。” “到时候,大纳言千万不可当面反对太阁。” 虽然此话如唱歌般轻巧,家康还是吓了一跳:她似把一切都看透了?家康目前考虑的正是这些:一旦秀吉二次出兵,自己能阻止得了吗?恐怕不能,便得服从秀吉的决定,但必须随时抓住机会,劝秀吉撤兵。 “若大人不反对,太阁必会宣布渡海亲征。” “你凭何如此断定?” “太阁断不能让关白秀次渡海作战。” “为何不能?” “一旦渡海而去,那位关白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言之有理。” “太阁深知这些,因此绝不会令关白出征,让家丑外扬。” “果然有见识。” “因此,太阁会把大纳言大人和前田大人叫去,当面宣布要渡海亲征。当然,这无非试探。” 家康又一次大吃一惊,他也确有些预感。 “到时候,大纳言大人是沉默不言,还是主动请缨?” “这……这得看当时情形而定。”家康轻轻抚摩着下巴,努力掩饰狼狈。虽然这话可能是从蕉庵处听来,木实仍不失为一个才思敏捷的女子。 不久,侍女端来了饭食。茶屋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使眼色示意她们退下后,先给家康斟酒。院中不时传来一阵阵白颊鸟的鸣声。木实不再盯着家康,似是自言自语:“那时,大纳言肯定不会直接拒绝渡海。但世上却有一个女子敢对太阁抗颜。” 家康大惊,此果非平凡女子,若生为男儿,她的器量定不在石田治部之下。为了掩饰惊愕,家康故意道:“你在看什么?有珍禽飞到院中了?” “不,她早就飞到您面前来了。”木实咯咯笑道,“那珍禽便是小女子。” “你难道真能说服太阁大人?” “是。我会说服能说服太阁之人。” “能说服太阁之人?” “是。她便是北政所。”木实意味深长,还略带一丝少女的淘气,“小女子已经反复思虑过,别无他法。” “你有自信?” “有。能够代太阁远征朝鲜的,除大纳言之外再无第二人。可若大人真的前去,将会给天下带来更大损失。因此,巧妙地劝太阁退兵,为上策……” “等等,木实。” “怎的了?” “这么说,我必须求你助我了?” “正是,小女子才决意来到这里。” 家康脸色发红。尽管他一再强装冷静,还是禁不住渐渐亢奋,“你有什么办法接近北政所?” “有。若不接近北政所,就无法行事。” “没错。那么你见到北政所之后,会怎生说?我想听听再作决定。” “呵呵。”木实笑了,这是得意的笑、胜利的笑,“我将告诉她只有我一人了解的真相。” “只有你才了解的真相?” “是。关白家臣们借钱给那些为军费所困的大名,借以笼络人心。” “关白借钱?” “连大纳言大人都不知……关白苦于无钱可借,才让堺港商家去与吕宋做交易。” “此……此事当真?” “那些商船现正满载财富返回日本。” “船主是……” “纳屋一族,诨号吕宋助左卫门。”木实发出一串清澈的笑声。 家康猛坠入五里雾中,他弄不清木实究竟在说什么。但有一点甚为清楚,那便是秀次重臣为了扩张实力,正在借钱给诸位大名。他们为了筹集这些钱款,正在鼓动船只到海外交易。 早该想到会发生这等事,但此前竟毫无察觉,对于自己的疏忽,家康深感惭愧,脸上不觉火辣辣的。秀次的近臣当中并无谋略过人的智者,他们能为主君做的,也就是利用金钱收买人心罢了。尽管如此,家康还是感慨良多:从前筹措钱财的方式无非开采矿山,或者将米粮兑换成钱币,现如今却是通过交易以牟利……然而,此中的奥秘却被一个年轻的平民女子轻轻点破。 “木实,你说仔细些。那吕宋助左卫门的船只与我渡海出征之事,到底有何联系?” “北政所夫人不会一无所知。既然关白的家臣在做那种事,太阁身边自然离不开大纳言大人。” “那是当然。” “到时候我会向北政所建议,身为天下人,不仅能够对外作战,也要懂得牵制诸大名……” 家康悄悄看向蕉庵。蕉庵轻轻放下酒杯,望着家康。 “看来我非接受木实不可。” “大人中意吗?” “不,不是做我的女人,而是做我的管家。” “她本人的希望便是如此。” “不过,不能带回江户。”说着,家康转向茶屋四郎次郎,“让她到京中宅院为大总管。” “甚好。在下也认为木实姑娘确是难得的奇女子。”茶屋道。 “木实,你都听到了吧,你意下如何?” “荣幸之至。” “那就这么定了。但到我宅中,千万不可再我行我素,否则,会让人以为你狂妄自大,或认为你不像女子,恐怕于你不利。” “小女子谨记在心。” “另,家康有些不足之处,也请你不要太在意。”说着,家康伸手去端酒杯,木实急忙取过酒壶给他斟上。蕉庵呵呵笑了——若能服侍家康,木实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五 幕后阴谋 堺港,曾吕利新左卫门在新居卧病不起。他不时咳嗽,痰中掺着血丝。一入秋,他便伤了风,一直未曾痊愈。尤其是近几日,天色一晚,他就开始发热,心烦气躁。可他生来就不惯卧床,稍有起色,就勉强支撑着起来,会见各方来客。 “若我现在死掉,不知后世会怎么评价我。”在人前,曾吕利怎么看都像个性放旷、飘逸潇洒的奇人,可在自己家中,他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非常阴郁,“我是否乃一个在太阁身边团团转、毫无见地、只会溜须拍马的小人?” “当然不能这么说。”答话的人泰然自若,面带微笑。此人便是年内乘船远赴吕宋,现正一心准备再度出海的纳屋助左卫门,“后人或许会说,你是一个比利休居士还有城府的阴谋家。” “纳屋先生,我难道真是一介阴谋家?” “你心里自然有数。你我都似不大积阴德啊。” 说着,二人相视苦笑。助左卫门正要把银和铜装船运到吕宋,再从吕宋贩回陶器,把秀吉的黄金席卷一空。他的谋士,便是病床上的曾吕利新左卫门。 “不能说是大阴谋家,也会留下反复无常之名。”助左卫门一面向蒲团上的曾吕利劝酒,一面道。酒是他自己带来的红酒。“不管怎么说,以前和明智光秀相交甚好,如今却成了明智的大敌太阁的奴才。” “现在还在帮别人卷走太阁的黄金……好了,不说也罢。”曾吕利新左卫门闷闷不乐地说完,盯着映在窗纸上的梅树影子出起神来。他生于堺港巨贾之家,经营兵器马具号为第一,却花钱如流水,一度曾将家产挥霍殆尽,后来成了一个刀剑师。为学习茶道,他投入绍鸥门下,和光秀同门,后来又投到志野流的建部宗心门下学习香技。他既会小曲,又擅大鼓,还会拉胡琴,弹得一手好三弦,可说是多才多艺。但他却天性厚颜无耻、狂妄自大。他早就看透了光秀的野心,假装诚心诚意,用十八头牛的胸皮做了一柄刀鞘献给光秀。由于喜欢玩弄火枪,他亦早就和秀吉成了知交。有如此经历的他,却总觉危机四伏。有时,他会忽觉人生无常,感叹过去是如此可悲,反倒由衷地羡慕起和秀吉斗到最后一刻的利休来。 “想什么呢?你这位稀世的小人。”助左卫门挖苦道。 “啊,没什么。”新左卫门郁郁回答,“你比我年轻得多。年轻人不会明白老年人的空虚。” “呵呵。”身强体壮的助左卫门朗声笑了。 “我们那样玩弄太阁,想起来就后怕。” “莫要管那么多。只当是最后一次为恶。” “看来我是不行了。看看蕉庵,一大把年纪了,还把女儿送到江户大纳言身边去。” “他确颇不简单,总以为自己是天下之王。” “新左,你似认为从太阁手里卷走黄金并非好事。” “倒也未必。” “太阁的财富多来自堺港,取回去一些亦是当然。这也是为了早日结束与大明国的战事。” “话虽如此,我们助秀次,一旦引起骚动,或许有人要诬我们为叛逆。” “这也是为了让太阁把注意力转向国内,好早日结束战事……若这么看,绝对是有胆有识的作为。” “莫再提了。”新左卫门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把你运来的那些破烂都吹嘘成天下名器,总觉心中有亏啊。” “呵呵,你这说法确有不妥。吕宋的壶完全可令那些自命风雅者宠爱啊。” “我们把那些壶卖给太阁,太阁再转手卖给大名,众大名不得不买,花光了钱的大名们再偷偷跑到秀次处去借钱……纳屋先生,如人事如此,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我竟堕落至此。” “呵呵呵,又来了。今日老爷子到底是怎的了?我可正在考虑一件大事呢。” “若有什么事能让我发现人生一世的意义,我倒愿意听听。” “有。当然有。” 年龄之差让二人生了隔阂。论阅历,助左卫门当然不及新左卫门,而论气力勇武,新左卫门又无法和助左卫门相比。助左卫门在堺港商家中素以胆识过人闻名,一提到太阁出征海外却屡屡失利一事,他就慷慨激昂,放言要让太阁回到年轻时代;此外,他还数次渡蓬莱(今台湾)到吕宋,由此混了个“吕宋助左卫门”的绰号。 “掌柜的,纳屋先生家来人了。” 听到下人的话,助左卫门根本不瞧他一眼,便笑道:“就说我马上回去,今日和老爷子聊得正欢。” “可接您的车马已来了,请您速速回去。” 助左卫门一口喝干杯中剩下的红酒,道:“出海之前我会再来望候你一次。望你早日康复。” “我不康复,你那边也会出麻烦。”曾吕利回了一句,笑道,“真是怪事。出海到吕宋的人竟然担心躺在榻榻米上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有生命危险,我也要完蛋了?” “在榻榻米上不是在海上漂流,不会失事。” “呵呵,灾星正在向曾吕利新左卫门步步逼近啊。” “我也会像太阁那样?” “当然。我助左卫门正是初升的太阳。而你却跟太阁一样,渐渐走进黑夜啊。” “你这是探病吗?满嘴胡说八道。快走!可恶!” “呵呵,一生气,病就好得快些。病好了,又可像以前那样胡闹了。”助左卫门大声说着,离席向廊下走去。随从告诉他,有客人去府上,大概是蕉庵。家中人提起蕉庵,便会嘲笑道:“老爷子又来了,牛皮都快吹破了……” 助左卫门近日在做一个美梦:等秀吉从朝鲜撤兵之后,要给他找一件比出征朝鲜更大的事。这个梦想不是别的,就是要在遥远的天川,不,更远的安南修建一座巨大的城池。这样一来,既不需要运送军队,也无需流血牺牲,除了日本本土出产的金银,只要把铜、西洋铁之类卖出去,就可以赚到大把大把的钱财,有了钱,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买到大片土地。无论什么东西,秀吉总是想通过刀兵来夺取,太老套了,必须让这个老武士开开眼界。 助左卫门的仓库在离店铺不远的海边,他的宅子则在蕉庵别苑附近的旅笼农人町一角。他家的土地比一般寺院还多,每出海一趟回来,家中就会增建一座楼阁。他的楼阁既有仿大坂城的,也有聚乐第的复制品,金银大铆钉、朱漆的柱子,就连拉门上的图案也和秀吉的一模一样,为同一个画师所画。他在这一带的势力可见一斑。 “掌柜的回来了。木实小姐来了。”出门迎接的下人恭恭敬敬道。 “木实小姐?”助左卫门有些纳闷,却没有停下脚步。他以前曾向蕉庵提过亲,想娶其女木实为妻。当时蕉庵轻描淡写道:“你去问问她本人的意思。一切全由她做主。” 可助左卫门一问木实,木实竟然大笑不止:“哈哈哈,让我嫁给助左卫门……咯咯,太可笑了。咯咯……” “这不是说笑。我跟你说正经的。” “所以才更可笑。咯咯……我要是真成了先生的妻子,会怎么样?太可笑了!” “那便是说你不答应了?” “咯咯……” “你觉得我助左配不上你,不配做你的夫婿?” “不。只是觉得太可笑。咯咯……” 助左卫门与木实仅说过这些话。他觉得,木实实在狂妄自大,男人被这样的女人拒绝再正常不过。从那之后,即使二人偶尔碰面,助左卫门也不会看她一眼。这样一个女人,今日却登门造访。 助左卫门走进客厅,只见一个女子早已坐在五彩绘《春日游山图》前,四周弥漫着浓浓的香气。 “真是贵客啊。”助左卫门冷冷打着招呼,在客人面前盘腿坐下,“今日不知吹的是哪阵风。我可不想在出海之前受到惊吓。” “纳屋先生。”木实冷笑道,“我今日是受北政所夫人之命而来。” “哦,你不是在德川大纳言京中的府邸吗?” “这两事互不相干。” “还请贵使明示……好别扭,我非得与你这般客气吗?” “当然,我是北政所的使者啊。” “摆什么臭架子,你这女子……抱歉,失礼了。” “倒是机灵。就该这样……” “不要装模作样。到底有何事?” “你这个奸人。” “这话是你说的,还是北政所说的?” “当然是北政所。听说你暗中借黄金给关白?” “哼,恐怕北政所管不着此事。我现和大坂的淀屋合伙做买卖,只是在预购关白的年赋而已。” “纳屋先生……”木实笑了。 “有何可笑?”助左卫门撇着嘴,“我如今可是漫游四海、见多识广的船主助左,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被你拒婚的毛头小子了。” 木实放声笑道:“竟有人说你是毛头小子?哈哈!” “休要笑。那时大家都说我乃通情达理的好男儿。” “那时?听说那时你已经远到五岛冲去做买卖了,脸黑得跟信长公当初在堺港看到的那个黑人一模一样……实在好笑。” “够了。你到底有何事?” “你明知关白会拿钱做什么,还偏偏借给他,你难道想让天下大乱?你究竟居心何在?夫人派我来,就是为了质问你。” “我不只是船主,我还是得到太阁大人承认的米商。我和大坂第一富商淀屋合伙经营,向来循规蹈矩,从未干过偷鸡摸狗之事。” “先生,你家的黄金已搅得天下大乱,你也不觉有愧吗?” “当然无愧。”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帮不了你。” “什么意思?” “我只好原封不动把你的话禀给北政所。至于夫人如何理解,再如何转告太阁大人,我便不知了。” “你到底想怎样,只管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不愧是助左,瞒不了你。” “快说!”助左卫门咂舌道,“阴阳怪气的女人。今日来此,目的到底是什么?” “要我说出来并不难,若你是个明白人,倒还罢了,就怕你糊涂不知理。” “可恨。快说!” “我想让你写一封谢罪书带回去。” “谢罪书?我有何罪可谢?” “承认罪过,不该借钱给关白秀次,且从此再也不借。写给我即可。” “让我写给你?” “既不想写,我也不费心为你向北政所夫人求情了。北政所自会向太阁禀报,太阁自会把你当作不法商家处置。怎样,助左?” 助左卫门十分懊恼,瞪着木实,“你这女人,竟敢要挟我……”懊恼归懊恼,但他深知,纵然只是一介商家,若明知自己的钱财会变成导致天下大乱的祸根,就不该出借。 “我若是给你写了谢罪书,又能怎样?” 助左卫门这样说时,木实已在眯着眼欣赏助左的庭院了。“是啊,又能怎样?”她自言自语,像是在戏弄助左,又扑哧一笑。 助左努力压住怒火。虽然他现在满腹怒气,却不知不觉为木实所吸引。在这名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女子身上,隐藏着一种特别的魅力,或许自己亦与她有相通之处。“你把信带到大坂给北政所……便证明我和关白交易一事……” “聪明!不愧是助左。” “你快说,之后怎么办?” “先生才智过人,如何去做,不需我说。” “你不是在为德川家效力吗?” “是,我如今是德川的管家。” “既如此,就当为德川氏牟利……” “当然,忠义第一。” “那么,把我写给你的谢罪书拿给北政所,对德川氏有何好处?我弄不懂。” “嘿。”木实放声大笑,“比猜谜还有意思。我仿佛回到了孩提时,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助左卫门恶狠狠瞪着木实,他似乎明了让他写谢罪书的用意,“木实,你真难缠。” “哈哈!先生也不好惹啊,就连鲨鱼都不敢吃你。” “这定然不是你一人的主意。是令尊的点子吗?” “不!”木实摇摇头,脸上流露出少女般的天真,“不是家父的主意。但你的谢罪书却会为堺港商家带来莫大的好处。” 听她这么说,助左卫门也笑了。 “知我为何要让你写谢罪书吗?现在世人都盼望朝鲜的战事能早日结束。” 听木实一说,助左卫门两眼放光,扬扬自得,“不!我不会写。吕宋助左卫门的才智竟不及一介女流……怎能把证明我愚蠢的证据留给后世?我不写。”他一脸冰冷。 “哈哈……”木实又爽朗地笑了,“没想到助左卫门竟如此小肚鸡肠。” “你说什么?”助左卫门反唇相讥,“我这样的人,对那些鸡毛蒜皮之事根本不屑一顾。” “我实言相告:若你给关白秀次筹集金钱,德川大人就不会被派往朝鲜。” “哼,原来是不想让德川到朝鲜去的小伎俩。” “你且说说不想写的原因。” “木实小姐。” “这么严肃!” “我愈支持关白,国内骚乱便愈大。此时为控制国内局势,实力颇丰的德川自然不会被派往朝鲜。” “你错了。”木实干脆地摇摇头,“太阁大人还没老到凭一己之力难以平息动乱的地步。” “你的意思是,正因为他还能控制国内局势,才把德川大人派出去?” “难道不是?” “德川出征,会给堺港商家带来什么损失?” “你果然糊涂!德川大人一旦在朝鲜身有不测……太阁又已老朽,关白亦不成器……你说说,结局将会怎样?” “晤。” “到时,堺港商家到底辅佐谁以挑起日本国的大梁?难道让战火重然?奥州的伊达,九州的岛津、黑田、加藤,中国地区的毛利,近畿的细川、关白,纷起争雄,堺港商家的苦心经营将会如何?天下再次陷入乱世!” “哈哈哈!”助左卫门突然仰天大笑,“明白了,木实小姐。” “明白就好。” “不,你误会了,我并非说明了你话中的含义。” “那你明了什么?” “不要急。我明了你为何不嫁给我。” “助左,你怎还放不下那陈年旧事?” “当然。一个男子颜面丢尽,怎能轻易忘怀?你不过一介女流。” “正因为我是女人,你才想娶我,不是吗?” “不,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助左卫门志向高远,怎能接受你?你太渺小了,怎会理解大丈夫的鸿鹄之志?我现在终于明白,不娶你反而是我的运气!你可以回去了。” 被助左卫门一顿冷嘲热讽,木实满脸通红,怒火中烧。“志向不分男女。什么大小?先生玷污了志气二字。”说着,她使劲往前挪了挪,大声道,“你还没回答关键的问题。一旦德川大人在高丽身有不测,太阁又老朽,关白不成器……到那时,你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哈哈,你那么想知我的想法吗,木实?” “正是。你快说!” “看来不告诉你,你今日是不会回去了。”助左卫门十分夸张地伸长脖子,瞪大眼睛,连那张黄蜡般的脸都扭曲了,“世上之人为何争斗不休,原因想必不用我说了吧。” “一切源于欲望。人的欲望无止境,一旦争斗起来,便不可收拾。这点你也深有体会,不是吗?” “我早说过你目光短浅,果然不错。其实根本原因是日本国狭小不堪,人们无法满足,才争斗不休。” “你的看法不无道理。但在我看来,仍然是人们欲壑难填,才争斗不断。” “我们差得太远。我早已看到战事结束后。我正在考虑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说说看?” “不久之后,定会天下一统。到那时,有些人就成了无用之人。” “无用之人?” “你难道就没考虑及此?一旦天下安定,武人便失去用处,又不能对其置之不理。如此一来,世道就会变化。若他们成为浪人流离街头,就会心生不满,而一旦有人出来争夺天下,便会蜂拥而至。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便是天下大乱,最欢迎的就是争雄逐鹿。但若把他们安置好了,事情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安置?” “不错,这手棋我早已想好了。世界之大,并非只有高丽、吕宋诸地,也并非只有天川、宁波等港,还有安南、暹罗和天竺。那些地方气候温暖,物产丰富,谷物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真是一方乐土。我想到那里去修建城池,既无兵荒马乱,也无烧杀抢掠,还可建造大船,四处交易,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如果这一切成为现实,你还会想到德川战死、太阁老朽、武士们杀红了眼的一幕?人欲确无止境,可是,只要另寻生路,又何需多虑……明白了这些,你也可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助左卫门满脸不屑,他以为对方听不懂自己的大道理,还故意伸出右手,扳了一下木实丰腴的下巴。木实严肃地推开他的手,满眼愤怒之火,“先生想到处建造城池,以安置那些失去用武之地的武士?” “男人的想法就是和女人的不一样啊。” “真了不起。不愧是堺港巨商。” “你服了?既如此,就乖乖回去吧。” “不。既然先生胸怀大志,我的话你就更应一听。” “难道你还要我写什么谢罪书?” “我会暗中为先生的抱负祈祷。” “我要是拒绝呢?” “很清楚,先生胸怀凌云大志,却因为惹恼了太阁而锒铛入狱。世人会说,像吕宋助左卫门这样的男子汉大丈夫,竟为了一封谢罪书而自毁前途……你还有脸活在世上呜?” “你这个可恨的女人……”助左卫门咆哮起来,“好一张利嘴!” “你到底写还是不写?我听到回答便回去。今日我不是普通人,我是北政所夫人的特使!” 二人一时难分胜负。助左卫门在志向上占上风,木实的辩才却略胜一筹。 “主意倒是不错,战事结束之后,无用的倒真是那些武士……如果弃他们不顾,必会天下大乱……” “唔。” “你写还是不写?我只要你一句话。快说!” “……” “木实已经承认你是大丈夫。你还是答应吧。” “木实。” “怎的了,吕宋先生?” “你刚才承认我是大丈夫?” “是。” 助左卫门再次抬起手,朝木实下巴伸去,“你拿出证据来?” “你说什么?” “我想要你承认我是铮铮男儿的证据。” “证据?” “从前你瞧不起我,奚落我。现在你承认,那你得向我认错。” “难道你让我木实也写谢罪书吗?” “不,我要的是你的人,就一次。之后我立刻给你写。怎样,既然知道自己错了,就拿出行动来。一次就足够。”说着,助左卫门扳着木实的肩,就往自己面前拽。木实只觉全身发麻,想逃跑,腿脚却不听使唤,想打助左的耳光,手却动弹不了。 “你居然不反抗?”助左卫门吃了一惊,自言自语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愿意用身体来向我谢罪了?” 说着,他突然抱住木实的脑袋,滚烫的嘴唇在她的脖颈、脸颊、下颌、额头上狂吻起来,最后落在唇上。助左发疯似的吻着木实。木实闭上眼睛,这样的惊愕,她以前也经历过一次,尽管心里十分厌恶,身体却无法动弹,头脑也像麻痹般不听使唤。“哈哈……”助左卫门突然笑了起来,两只手依然紧紧抱住木实,“哈哈……木实,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真是太神奇了。哈哈。” “胆大包天”这个词,大概就是用来指这种男人。助左卫门又使劲亲了木实脖颈一口,然后猛地松开胳膊。木实却像呆了似的,依然没有清醒过来。 “好吧,既然你承认了错误,我也不能自食其言。我这样的男子,一生只写一次谢罪书。”助左卫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立起身,取来纸张砚台,放在二人之间。木实慢慢回过神来,她这才觉得自己脸上滚烫,浑身发抖。 “快说,你要我怎么写……我既答应,就会完全照你的意思去写。” “……” “你怎不说话?不是早就打好腹稿了吗?” 木实使劲咽一口口水。助左说得没错,她早就想好了内容,可一时竟说不出来。她还处于狼狈之中。 “不用急。我答应了。”助左卫门乐呵呵展开纸张,提起笔来,“木实……” 木实的眼神这才恢复了光彩。回想起来,二人之间实在奇妙,同为纳屋一族,自小就非常熟悉。对于权谋、生意、武功、人心的认识,二人从小就受到蕉庵的影响。他们坚信,只有堺港商家才是日本真正的栋梁。因而,人的想法在任何时候都出奇地一致。尽管他们都认为,以前是利休居士、曾吕利、宗久等人叱咤风云,而今后,天下将由他们主宰,二人之间却互不相让,明争暗斗。 “我口述了。” “不要哆嗦。” “谢罪书……” “谢罪书……好。” “罪人助左,因思虑不周,竟为高贵仁爱之主通融黄金,今蒙您循循善诱,最终悟到此举实有碍天下安定。” “这不就等于在说,借给关白黄金之事甚是不妥吗?” “正是。写好了吗?” “写好了。” “此后必定认真反省,恳请莫将此书公布于世。谨以此书谢罪。” 助左卫门一边写,一边暗中好笑,道:“这要是让别人见到,还以为我吕宋助左卫门被木实小姐踩到了脚下,正一筹莫展呢。” “若不这般写,就无意义了。” “若把这个拿给北政所看,北政所就会认为,若不把德川留下,国内就会危如累卵?” “对。写完后盖上印。” “好的好的。盖好了,木实小姐。” “那好,我收下了。” “谢罪书给你了,钱我还是照样赚。你要的只是让德川留在国内。” 木实不答,把谢罪书仔细包好,放入怀中,站起身,“打扰你这么久,抱歉。” “确实如此。” “连茶水都没上就打发我走,真令人意外,时间紧迫,我先告辞了。” “哼,少来这一套。今日我助左卫门高兴得很,茶都不用上,却得到宝贵的东西。我也可放心去吕宋了。你好好侍奉家康,休要再装神弄鬼了。” “告辞。” “我若是赚了大钱,下次也会借给你一些。哈哈哈……”助左卫门笑声未落,木实的身影早已从他眼前消失了。 第八部 枭雄归尘 六 木实犯险 为了丰臣秀吉的吉野之行,大坂城内忙得人仰马翻。此次去吉野,不只秀吉一人,关白秀次、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人也将随行,同去赏樱花。因此,此次游山的重大意义不言而喻。 阿拾已经降生,西丸夫人与关白之间的不睦日渐显露。世人都在盯着秀吉将选谁来辅佐阿拾,一时谣言四起:秀吉若是让阿拾执掌天下,必然会从幼时起就对其精心培育,因而辅佐之人必天下一等一的人物;而若无心让阿拾继承家业,秀吉便会不计身份,随便选一位即可。就在世人胡乱猜测时,秀吉决意让家康和利家两人随行至吉野,更令世人猜疑不已。 “不会在旅途中就把关白处决吧?” “极有可能。再选定德川和前田为阿拾的辅佐之臣,这样,关白的余党也束手无策了。” “可是,我听说太阁已答应将关白的千金许配给阿拾,将两家合二为一啊。” “你错了,那已是老账了。即使太阁大人有这种打算,关白照样胡作非为,若不严加处置,恐怕难平民愤。光五位奉行大人的反对,就足以改变太阁的初衷。这么一来,关白会越发疑心,拒绝与太阁握手言和。太阁思来想去,才有了这次吉野之行。” “照这么说,这次游山要出大事?” 尽管众说纷纭,北政所却毫不放在心上。她心中最清楚这次游玩是怎回事,不时向身边的人透露真相:原本待在伏见城的秀吉回到大坂后,立刻招来秀次,父子促膝长谈之后,决定同去吉野游玩。故,这次游山的目的和外面的谣言正好相反。秀吉的想法甚是简单,就是想通过这次游玩加深父子之间的感情,感情一深,隔阂自然就消除了…… 北政所坚信,她泄出的这些内情,可以辟谣。然而就在此时,侍奉德川家康的木实前来请安,给她带来一个令人失色的消息:秀次为收买众大名,正与堺港商家联手筹措金钱。不仅如此,为了扩张势力,不久之后恐怕还会向朝廷献金。当然,木实声称这一切不过是道听途说。若所说属实,必要出大事了。北政所听了,脸色大变,她深感不安,也怀有戒心——若是诽谤中伤,她绝不轻饶。因此,她不会忘了跟木实索要证据。 就在流言漫天之际,终于迎来了秀次来大坂城的日子。这一日,北政所早早把侄子木下胜俊叫来,要他暗中负责关白下船到抵达大坂途中的安全。虽然她坚信秀吉的安排万无一失,秀次自己也会加强戒备,但由于最近五奉行似对关白愈加不满,不得不防。万一五奉行的手下一时莽撞,起了杀心,才是丰臣氏莫大的耻辱。 午时四刻,木下胜俊返回北政所住处。一看他那平静的表情,就知今日什么事也未发生,北政所这才放下心来,道:“关白已平安抵达了?” “是。无论如何都是血亲。关白一看见太阁大人,就眼泪汪汪。” “哦,太好了!世人都在造谣生事,生怕丰臣氏不出乱子。” “当然,关白的近臣也加强了戒备。他们对太阁大人的豁达好像甚感意外。” “那是当然。这一日,大人等了很久。” “从名护屋回来后,他们父子还是第一次会面……也真怪。尽管太阁父子彼此思念,却被谣言给残酷地隔断,直到今日才让双方完成心愿。”说着,胜俊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接着道,“说到谣言,我倒是听到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说法。” “另外一种说法?” “说太阁大人其实并不在意关白的行为。大人的这次吉野之行,是另有原因。” “哦?好新鲜。大人这次出行的原因是什么?” “说是由于出师不利,为了面子,才把德川和前田二位大人都带上,想来一次奢华的出游。” “哦。” “因此,关白也无非是这次游山的一个摆设,此外别无他意。” “摆设?呵呵,听起来倒是有趣。果真是这样,关白的家臣们也用不着担心了。” “是啊。他们说,一直都是在瞎操心,都是因为不明太阁大人的器量和人品。” 宁宁纵声笑了。这一定是有人为了消弭甥舅二人不睦的传言,故意捏造出来的。这倒也合秀吉心意。 “夫人,”外边传来侍女的声音,“德川家的堺局求见。” 堺局就是木实。宁宁眉宇间立刻阴云密布,“就说我今日生病,不想会客……算了,还是见一见吧。听听她到底想说些什么。” 从宁宁的表情中,木下胜俊似也敏感地觉察到发生了什么。“那么,恕侄儿先告辞……”他小声嘟囔着,悄悄退了出去。厅里只剩下像古旧家具一样待在角落里的孝藏主了。宁宁看了她一眼,道:“你刚才听到的不要四处乱讲,明白吗?” “明白。” “大人从吉野回来后,要与关白结伴去高野山参拜。高野山有为大政所而建的寺庙。看到父子二人结伴参拜,大政所定深感欣慰。”北政所像是自言自语。 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一般说来,内庭的侍女们会不知不觉放低脚步声,但木实却与她们不一样。“堺局参见夫人。” “哦,木实,往前来。” “失礼了。”木实进来后,厅内立刻敞亮了许多。宁宁既好气又好笑。木实带来一丝生气,可这种生气有时却缺少体贴与关爱——当她的爪子无情地抓向对方的伤口时,却没有意识到这是对人的伤害。 “木实,今日又有何事?太阁大人和关白大人不久也要到我这里来了。我正等着呢。” “恭喜夫人。”木实带着一种天真的表情,“早就听说吉野樱花天下无双,这次能去欣赏,在我还是头一遭呢。” “你也要去?” “是。我也要随行至吉野。夫人知吉野为何有那么多樱花吗?” “是有人种植的?” “不。是人的思念化成了樱花。” “你是否又听到什么传言了?” “是。传言樱姬爱慕开山的行者小角,她死后,思念便化成了三千株樱树,山谷和山顶绽满了樱花……真是动人的传说,美丽而哀伤。” “嘿,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出自木实之口啊。你也会说出爱慕之类的字眼?” “夫人去不去?” “我不知。” “夫人们也有随行的……要是您也能一起去,就再好不过了。” 北政所脸色阴郁地转到一边。这个姑娘终于触到了她的痛处。 “我只是随便说说。”木实也显得十分狼狈。其实,她只是假装狼狈,目的是为了转换话题,挑明来意。她慌忙从怀中掏出吕宋助左卫门的谢罪书,“今日我只打搅夫人片刻,马上告辞。这就是前些日子夫人要的证据。” 宁宁盯着木实匆匆忙忙展开的谢罪书,诧异不已。早在木实告诉她关白借钱一事时,她就想斥责木实了:“这样的事容易引起世间误解。即使没有此事,凭空捏造的谣言也足够伤害二人的关系,你当慎重才是。”可她万万没想到,木实竟然亲自调查,更令她意外的是,木实竟不顾自己一再暗示,突然拿来证据硬塞给她。 “请夫人过目。”为了不让一旁的孝藏主看到,木实悄悄指了指纳屋助左卫门的名章。见开头写着木实之名,北政所一怔,她立刻明白这定是眼前这个争强好胜的女子逼迫对方写的。 “木实!” “想必夫人不会再认为木实是无中生有了吧。” 北政所默默接过书函,立刻把它撕碎,在手中揉成一团,扔到木实的膝前,然后慢慢直起身子,冷笑了一声,“这封悔过书,想必你也希望我撕掉?” 木实吃了一惊。 “我已经看过了,却忘了内容。” “是……是。” “你刚才提到樱姬的传说,对吧?” “是。” “变成花的恐怕不只有人的思念。人的体贴关爱之心,难道就不能变成樱花?” “夫人所言极是。那才是真正的樱花。” “你明白我撕掉此函的用意了?” “明白了。” “我看你还是担心会发生战乱,对吗?” “是。” “你是想让我小心判断天下大势吗?朝鲜还有军队驻守,战事还未结束,一旦有人生起野心,天下恐又将大乱。这便是你担心之事?” “正是。” “好了。想防患于未然,就须在大人身边放一个能掌控局面之人。那么,你认为谁最合适?”宁宁嘴角露出微笑,又道,“我明白。看来你的心思与我一样。大人跟那个人绝对不能分离。必须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否则,这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就会付诸东流。我全明白。” 木实一言也说不出,她只感到全身发冷,瑟瑟抖个不休。 宁宁继续平静地道:“你生来就非等闲之辈。想必你也心里有数。你知此次的吉野赏花,是谁向太阁出的主意吗?” “谁?” “呵呵,难道你还没有觉察吗?” “没有。”木实嘴上说着,几个人的面孔浮现在脑海中:石田治部、前田玄以法印、织田有乐斋……如果利休居士还活在世上,他定也会建议…… “不是别人,就是我。” “夫人?” 宁宁轻轻点点头,又笑了起来,“是我跟德川、前田大人商量之后,才建议太阁大人去吉野。” “夫人……” “刚才你也说过。既然有其他侧室随行,我何不也跟着同去?” “请夫人恕小女子无知。” “呵呵,你无须道歉。世上有妒忌的妻子,也会有站在更高处、理解并守望夫君的妻子。” “是。” “若是换了你,会作何选择?嘿,我早已厌倦了女人间的争风吃醋。” 木实的脸变得愈来愈苍白。她生自巨贾之家,始终充满自信,也为了天下而殚精竭虑。可这样一个木实,竟连北政所内心的痛苦都想不到?北政所所受的伤害,她的愤怒、忌妒和憎恨,当数倍于木实,却不为种种痛苦所累,坚守正室的位置。这一切,木实竟然从未细细思量。“夫人,小女子羞愧得无地自容。” “没什么好羞愧的!人一生就如登楼,一级一级地爬过来。你也一样,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也必学会守望。我理解你……只有心怀羞愧,人才会不断长进。” “夫人的教诲,小女子铭记在心。” 宁宁向茶炉前的老尼轻轻点了点头,“孝藏主,上茶吧。”又回头道:“木实,你太聪明了。用完茶后,我有一件要事相求。” “哦?” “是。一件未与人透露过的大事。”宁宁眯起双眼。 木实一惊,抬头打量着宁宁,心剧烈地悸动起来。她早就从阿吟和细川夫人口中不止一次听说过,北政所是天下少见的巾帼。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北政所竟把所有的麻烦都巧妙解决了,真是令人诧异。这样的一个女子,即使一无所有,沦落市井,也会把自己磨炼为一颗木实根本无法比拟的明珠。然而,她竟然要委托木实办一件机密大事!她说这话时,眼神仿佛已把木实看透了。 孝藏主悄悄端上以黑茶碗盛着的茶水。木实一边喝茶,一面反复考虑北政所刚才的话。喝完茶,她欣赏起窗外的景色来,但她分明感受到北政所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沉重目光。 “木实。” “夫人。” “我希望,你能找机会把这件大事不露声色地转达给德川大人。” “哦?” “其实对于德川大人,你我看法并无不同。” “是。” “让他去求太阁大人……” “这些事情,即使夫人不吩咐,我也会……” “不,你的想法与我要说的有些出入。我并非让他去求身为丰臣家主的太阁。” “啊?” “我让他求的,是一个身为天下人的太阁,一个继承已故右府大人的遗志、平定天下的太阁。” 木实瞪大眼睛,有些不解。在她看来,身为丰臣家主的丰臣秀吉和身为天下人的丰臣秀吉,并无不同。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似……不太明白。” “我想说的是,要他好生辅佐平定天下的太阁大人,让大人得以实现大志。只有这样,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后,世人若想供奉大人木像,必会在大人左边放置已故右府大人的像,右边置德川大人的像,三位神像并排而立,是为缔造太平盛世的三位天下人。我希望他以这种心思辅佐太阁,不是只顾眼前利益,而是顺应天意,为子孙后代造福。你告诉德川大人,这是我的殷切期盼。” 木实只觉得全身发冷,甚至僵硬起来:这位夫人竟把德川的志向看得如此清楚!其实,木实眼中的家康,和宁宁方才所说的毫无二致,家康胸怀大志,欲做继秀吉之后的天下人。他的志向,已远远超越了个人恩怨。在秀吉背后,他已为海外战争和国内安定费尽了心血。木实不敢多言,仅道:“请夫人放心。” “放心?” “是。若得机会,我定将夫人之言悉数禀明德川大人。” “拜托你了。”一番叮嘱之后,宁宁方才把话题转移到吉野参拜一事上来,“大人真像个孩子。” “夫人的意思是……” “我向他提出到吉野参拜,他竟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像这是他多年以来的宿愿。” “照大人的性格,极有可能这样。” “难得太阁去吉野赏一次花。既然要去,就让它成为流传后世的美谈。让后人一提起此事,就羡慕不已。” 木实脸又红了。北政所思虑之深,不知高出她多少! “你知太阁大人到吉野之后,下榻何处吗?” “没有,我没想过。” “据说从前义经与静夫人等人曾住在吉水院,所带的随从有五千多,光女人就三百有余。这一次,吉野倒是热闹了。” “是啊。” “一百对金屏等物早已上路。今日,一万株樱树苗已经到齐,城里定乱作一团。” “一万株樱树苗?” “是啊。除去山中原有的樱花,加上太阁新种的一万株,满目繁华,风雅无比……定成为永世流传的佳话。”宁宁露出一丝苦笑,“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才让人心疼啊……” “心疼?” “在奢华的阵势背后,不知隐藏着多少难言的痛苦……战后残局、天下杀机、关白之事、阿拾、近日骚动不安的奉行,以及驻扎在异国他乡的将士,所有的苦恼都纠结在一起……唉!大人实在可怜。” 木实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她发现,宁宁的眼睛已湿润了。 “木实,女人开始时是依靠丈夫而生存的。” “是。” “可到了后来,就得靠心机生存……再后来,就必须怀着慈母之心对待人生了。” “木实谨记夫人教导。” “当怀着慈母之心时,你就已动弹不得了,只会担心孩子。究竟怎样做才能减少这种痛苦,又怎样才能走完这段人生呢?”北政所微笑着,抬袖轻轻拭了拭眼角。 不久,木实离开了北政所的府邸。北政所早告诉过她,秀吉和秀次就要携手前去。人生复杂得如同千丝百线织成的五彩衣裳,今世之人与后世之人定把这次吉野之行当作佳话,也许还会赞美秀吉是豁达豪爽之人。可这一切无非故意为之。正如北政所所言,看到丈夫四面楚歌,糟糠之妻才提出建议。人生的悲哀、历史的秘密,就隐藏在那一万株樱花里。 出西御门时,木实看见数量惊人的苇席正被人放上马背,悄悄运往城外。苇席里不仅裹着一万株樱树苗,还裹着赏花会所需的各种器物。 吉水院地处僻静。穿过那个有名的铜牌坊,便是先前大塔宫曾将其当作大本营的藏王堂,左边有一座突出的丘陵,丘陵脚下便是吉水院了。到时,五千将士将聚集在附近的山丘警戒,秀吉等人则一面欣赏漫山遍野的樱花,一面举行盛大的宴会。游山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拴紧关白秀次日渐远离的心,也是为了向天下展示太阁的威仪。 若看到这些,木实会不会哭出声来?吉野的樱花,原是未能与所爱的修行者结成良缘的樱姬之灵,人们定感慨良深。可是,在美丽的吉野山上,马上要添上一万株樱树,又添上一场悲伤的回忆:在小田原之战以前,一度心想事成的一代宠儿,为了掩盖晚年的不幸,发起盛大的出游。其中,还有一个比樱姬更深沉、更可悲的女人——北政所,她对丈夫的一片情意,既无奈又诚挚……想到自己也将成为参加此盛宴的三百女人之一,木实竟莫名地感到憋闷。 出了西御门,木实在护城河边的柳树荫里收住脚步,不禁再次回头望了望北政所府邸的屋顶。正在此时,身后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戛然而止。 “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你。”马背上的人早已翻身下来,可木实却浑然不觉。 “不是蕉庵的女儿吗?” “啊?”木实这才转过身来,看到来人,只得深施一礼,“石田大人?” “没错,果然是木实。你怎这身打扮?莫非进宫了?” “不,刚去北政所夫人处请安。” 石田三成有些纳闷,径直走到木实身边。“你好像经常得北政所召见啊。”他关切地问道。木实这才发现,石田三成竟比她还矮了一截,一向喜欢作弄人的她,心里不禁蠢蠢欲动:这厮平素对北政所不怀好意,妄图分裂丰臣氏,今日我非整整他不可! 争强好胜的木实装出一副天真的模样,使劲点点头,甜甜地答道:“我也要和德川大人的侍女们一起去吉野。” “和侍女们?” “是。听说大家住在吉水院,还要在旁边的山丘上举行盛大的酒宴。美丽的幔帐,数千株樱花如飞雪般飘落……那情景,只是想象一下,就让人无比激动啊。” “跟德川氏的……这么说,你为德川效力了?” “是啊,大纳言大人非要小女子去不可。” “名护屋的传言竟是真的?” “呵呵。可能吧,还不是因为我想去吉野开开眼。” “那么,既然你去侍奉德川了,为何又来见北政所啊?” “呵呵,”木实笑了,依然做出天真的样子,“听说这次吉野之行,北政所并不随往,我才想到吉野去看看,回来好生给她说说。” 听木实这么说,三成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看来他就要钻进木实设下的圈套了。 “北政所夫人似乎颇为忧虑……不,这和我没关系。我刚才还想,若是阿吟和细川夫人也一起去,不知会增添多少乐趣啊。” “木实姑娘,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我一起去城门外,到奉行官邸去,我正有事要求你。” “治部大人有事求小女子?” “是啊,有些话不便在外面讲。” “这……可是,以后再谈不可吗?” “你可有急事?” “没有……也称不上是急事,北政所夫人让我给大纳言大人传话呢。” 一句话终于让三成坠入陷阱。他的表情甚是复杂,既紧张又不乏亲切,像是遇到一个难得的宝贝,他凑得更近了。“其实,我要托你的事,也并非与北政所和大纳言大人毫无关系。只是时间不允许。我要说的,也是吉野之行的事。若不事先告诉你,恐怕日后会遭到责难。”说着,他兀自开步走了。 木实直觉,三成的言辞中似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因此,她嘴上说没空,可还是不自觉跟他走了。她早就听说过有关三成的流言,说他是反关白之人的头领,也是五奉行中头号的精明人,现在又成了阿拾与其母茶茶的智囊,他定是前来打探北政所的真正意图。在这里遇见三成,却也是打探对方心思的良机。 木实竟鬼使神差跟到三成后边。一路上,三成都在讲此次出游的日程安排:二十五日出发,随行的诸位大名竟相攀比,定让百姓大开眼界。二十七日穿过六田桥,然后直奔一坂。在那里的行宫,大和中纳言早就建好了天下第一茶室。太阁在此稍事歇息之后,赶赴吉野…… “好不容易去一趟吉野,太阁一定早把和歌的腹稿都打好了,各种咏樱之词必已烂熟于胸。大概也是和你一样,内心激动。”说着说着,三成竟然放声笑了,“到吉野之后,先游吉水院,次是塔尾御陵、皇居趾、藏王堂等,考虑到一旦下雨会寂寞无聊,连能剧和茶道表演也准备了,真是细致周全啊。” 木实对三成所言毫无兴趣。最吸引她的,就是三成刚才说过的“有事相求”,是要她助阿拾一臂之力,还是想通过她打探北政所的真正意图?正想着,护城河畔的一座府邸映入眼帘,这是大商家、奉行及其属下办事之所。走进大门往右拐,院子最深处,有一座面向大淀川的楼阁,便是奉行们处理政务之地。 三成走进府中,喝退所有下属,和木实面对面坐下,“木实,我为何把你叫到这里来,想你必知缘由。” 木实毫不畏惧,“治部大人不是说,有话要对小女子说吗?” “我要说的,想必你也猜到了。” “不,我不明大人的意思。” “你不用告诉任何人,就当是太阁大人的命令。你说,今日北政所和你到底谈了些什么?你要把今日的谈话一字一句告诉我,休想耍滑头。若有半点隐瞒,我决不轻饶。” 木实心中一怔,不禁抬头,只见三成脸色异常严厉,眼里射出逼人精光,她这才慌乱起来:莫非三成刚才所说有事相求,只是一个借口,其实是想威逼利诱?或者,他真怀疑北政所对丰臣氏图谋不轨? “今日北政所召见你,到底为何事?” “不是召见。是小女子自己前去请安。”虽然木实言语中已透出一丝恐惧,可她并未打消想恶作剧的心态,依然带着嘲讽。 “住口!”三成怒喝一声,“你刚才说已是德川氏的人,我看你不过是个商家之女罢了,怎会和北政所夫人如此亲密,竟独自跑到她处去?” “请大人见谅。小女子当初与阿吟及细川夫人学习茶道时,北政所夫人盛情邀请过,所以……请大人原谅。” “这不还是受到召见吗?” “不,是小女子自己跑去的……是我主动前去拜访。” “是不是奉了德川大人之命?从实招来!” “因为我也随行到吉野,才去拜见夫人,想把此事禀报,并请夫人赐教出游心得。” “唔。你给我从头一一讲来。今日北政所要和关白会面,所以一般的拜谒,她是绝不会接见的。” “夫人也提到了此事。可是,若是蕉庵的女儿……” “夫人就答应了?” “是。当我提到吉野之行时,夫人有些不悦,还说她不想去。” “木实,你再避重就轻,混淆视听,吉野可就去不成了,明白吗?” “去不成吉野?” “我不会放你出去。这里既有大堂,也有大牢,你不会不知。”听到此话,木实才觉毛骨悚然。虽然三成的语气缓和下来,背后却透出一种更令人恐惧的阴冷之气。 “治部大人,我不明您是什么意思。难道您在怀疑我向北政所夫人密报?” “太阁大人有密令,这几日凡是出入北政所住处的人,一律不得放出……无论是蕉庵的女儿,还是德川大人的使者,概莫能外。只能怪你运气不济。”三成似笑非笑,看来他是在捉弄木实。木实有些惊慌——被带到这里并非三成的意思,而是太阁的密令,她竟成了任人宰割的羊羔。 “无论我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 “正是。若不是有幸遇到三成,换了别人,二话不说就把你扔进大牢了。”三成冷冷道,眼神依然甚是严厉,“公认你是堺港最有才华的女子,话说到这个份上,想必已明白了吧?” “不,小女子毫不明白……” “太阁为何要把出入北政所府中的人都监禁起来,你真不明白?” “这……” 三成移开视线,“北政所无论如何都会庇护关白。” “这也是为了丰臣……” “没错。可是,太阁大人想得更深远,他已对关白彻底失望了。” “哦?” “如此一来,这次吉野之行就意义大变。北政所是想借此缓和太阁大人与关白的关系。可即使这样,关白也不会回心转意。所以,后事自不必说了……你认为太阁的主意如何?” 木实浑身发冷。这一点,她万万想不到。“太阁大人费尽心思,北政所和拥戴关白的人却还不悔悟。故,这是一次让他们幡然醒悟的旅程……这次出游,那些各怀鬼胎之人,所作所为自会不同。为了不让北政所日后尴尬,太阁才命令监禁所有造访者……这一下你明白了?”三成语气中带着一丝亲切,像是在开导木实,又像在哄孩子。“我只是依太阁之命让你来此歇歇脚,并非存心阻拦你的吉野之行。若你信赖我,愿意帮助眼前这个为丰臣氏呕心沥血的人,我立刻放你回去。” 至此,三成才暴露出真正的目的:原来他是想利用木实做耳目。木实终于愤怒起来,“治部大人,我不回去。吉野也不去了。” “嗯?”三成大为诧异,他没料到会遭到如此顽强的抵抗,“你的意思是情愿被绑在这里?” “是。我知道所有的解释都无济于事,任由大人处置。” “木实,”三成僵硬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这么说,你是信不过我石田三成了?” “不,既然治部大人这么说,定已揣摩透太阁的心思。” “那么你是不满意太阁的做法,才与北政所夫人联手,妄图改变大人的初衷?” “治部大人,小女子无非区区商人之女。什么丰臣氏、天下,小女子既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哦,果然是蕉庵的女儿……”三成低声笑道,“若关白净与小人为伍,就说明他存心想乱天下……现在已是太平时代,想必蕉庵先生早已明白。” “……” “你也知,日本和大明讲和前景不明。驻扎异乡的武将对我甚是憎恨,竟诽谤我与小西合谋,妄图制造事端。” “……” “那些武夫充其量只是一群仰慕北政所的毛孩子,就像仰慕母亲一样。如果对关白听之任之,关白、北政所及心系北政所的武夫,还有太阁身边的奉行们,就会分裂成两派,到时天下可真要大乱了。” “治部大人,这难道也是太阁大人的想法?” “不,是我早已看透了……我这样向太阁禀告,太阁大人就有了一样的想法。其实,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为了日后啊。” “也是为了治部大人,为了西丸夫人,还为了阿拾公子。”木实终于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一听这话,三成眉头紧蹙,连鬓角都颤抖起来,“木实!我为了丰臣氏,为了天下太平而作种种努力,难道有何不妥?即使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西丸夫人,为了阿拾,难道就不行了?” “不。小女子只是想奉劝大人最好放弃这种努力,放弃为了这些目的,妄自揣测关白心思的行为。” “好了,不要说了。我对你已无话可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完全是你咎由自取。现在看来,将你监入大牢也不行了……我虽不情愿,可只能将你斩首。必须斩首!” 此时木实平静如水,她十分清楚三成之意:三成本以为木实会服从他,因而过多地透露了机密。若她把方才听到的一切,原封不动泄漏到世上,立时会有传言说,太阁的吉野之行和高野参拜,原来是天大的阴谋……三成已毫无退路。 三成悄然站起身来,他不愿再看木实一眼,径直向走廊走去。木实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院前的淙淙流水声和黄莺婉转的鸣声传入耳中,这时,她才感觉脖根处一阵阵寒意侵袭而来。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十分后悔。与其顽强抵抗,不如暂时迎合治部,或许还有机会套出更多,然后冷静分析,想出应对之策。但就目前情形来看,由于治部等人的建议,关白的命运似已被决定了。到吉野、高野去游览,只是借口,不久之后,太阁恐会令关白切腹。精明的北政所都没有察觉这些,至今还在苦口婆心劝说关白抛弃偏见,与秀吉和好。秀吉真是罪孽深重,在如此信任他、深爱他的妻子面前,竟然都要伪装!更可悲的是,始终疑心重重的关白秀次终于落入网中…… 这时,廊外传来脚步声,是三成回去取刀来了,还是派手下来了?木实没有回头。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凭直觉,木实知定是三成手持大刀站在身后,因为熟悉的衣衫窸窣声又传入了耳中。 “木实,你太可怜了。” 木实沉默不语。 “三成过于轻率,向你吐露了机密,你知道的事太多。若非如此,你倒不至于丢掉性命……” “……” “你想好了?”三成在后面抽刀出鞘,“到走廊那边去。不用去院子里。” 若在这里被三成杀掉,争强好胜、我行我素的女子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木实觉得像是在梦境中一般,没有任何感觉。一切都来得太意外,太突然了,她还来不及思量。 木实摇摇晃晃站起来,照三成所言走到廊前。小草才刚刚发芽,院子里还残留着霜雪的痕迹。 “你真的想好了?”三成静静地举起刀。当白刃贴到木实右颊时,她本能地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冰冷的感觉传遍全身,她不由紧闭了双眼,强忍住战栗。都到了这种地步,她还无法舍弃反抗,为了不让三成看出她的恐惧,她在作最后的抗争。 “木实,你难道就没有临终遗言?”三成皮笑肉不笑,“有话只管说,治部会完成你的心愿。” “没有!”木实一口回绝。可话刚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她真想对三成破口大骂。父亲、家康、助左卫门和北政所的音容笑貌,竟相浮现于眼前。 “看来,真是女中豪杰啊。” “动手吧。” “若在这里杀了你,人们还以为你逃到何处去了。不过一段时间后,人们自然会明白真相。”三成话音刚落,白刃从木实脖根上移开了。 三成低低叹息一声,猛地收刀入鞘。衣裳的窸窣声远去了,木实这才回过神来。 自己居然还活着!根本未被杀掉!木实慌忙摸了摸脖子,指尖沾满冷汗,她几近虚脱,一片茫然,就像入睡前的状态。好大工夫,木实依然没能清醒过来,全身被浓浓的疲倦包围,身心一片空白。 渐渐的,院子里的一切映入眼帘。银白色的河面、在河面之上展开来的天空、清香的泥土、小草的嫩芽、夕阳、院子里的奇石……知觉在一丝一丝恢复。最后,木实的视线落于放在膝上的双手。 “小姐!”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木实定睛一看,不远处,一个尚留着额发的侍童正在向她施礼,“车马已经备好了。” “……” “在这一带来往的人还很多,不能有一丝差池。小的会亲自把您送回德川大人的府邸。” 木实发现,自己已欠了三成一个大大的人情。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七 脱身之计 在关白秀次的陪同下,丰臣秀吉一行畅游了吉野,并于文禄三年三月初三从吉野赶赴高野山青严寺,拜祭秀次的外祖母。 太阁和关白在吉野的游玩并不令人满意。与队列的华丽和酒宴的盛大相比,二人显得并不协调,总有些冷漠之感。天公似也不作美,冰冷的春雨无情地敲打着漫山的花,搅了众人的雅兴,所以,这两日一行人只好待在房内,以欣赏茶艺和观看能剧消磨时光,气氛自然不免有些沉闷。尽管秀吉颇为热心,开口闭口直叫“关白”,秀次却毫不掩饰戒心。 “我真有那么可怕吗?” “那还用说。我从小就被舅父训斥,您一直十分严厉。” “可关白不也常跑到我怀中撒娇吗,那时我抱着你,不知有多高兴呢。” “可您如今已有了阿拾。” 就这样,父子俩不无隔阂地赶赴高野山。在那里,秀吉向各处寺院捐赠了大批财物,还答应为高野山修建二十五座伽蓝,这让满山的僧人大吃一惊。 “这是我们父子的一点心意,对吧,关白?我觉得这还有些少呢。”说完这些,秀吉匆匆下了山,经兵库回到大坂。 此后,秀吉食欲日渐不振,还常说头疼。伏见筑城,与大明和朝鲜的谈判,这次吉野、高野参拜时许诺的寺院修筑,已够让人心烦了,再加上秀次、阿拾带来的难言之痛,都在无情地啃噬着秀吉的躯体。 回刭京城,四月初二,秀吉又和秀次在施药院会了一面;四月十一,秀吉赠给秀次仙鹤;四月二十八,又安排秀次和阿拾在大坂城见了一面;二十九日,由于不堪劳顿,秀吉赶赴有马温泉疗养。可是,太阁与关白走得愈近,世间的传言就愈多。世人都以为,二人的矛盾已经难以化解,真是不可思议。 “为了与关白和解,大人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可为何还有人在散布可憎的谣言呢。”北政所忧心忡忡。 特意为茶茶建的淀城被拆除,因为产下阿拾的西丸夫人,已没有回到淀城的必要。她将和阿拾一起移居新建的伏见城,与太阁住在一起。再过不久,恐怕连关白的聚乐第也会被拆除。 七月末的一日,聚乐第德川府内,家康正和秀忠、茶屋四郎次郎及木实悠闲地吃着茶。作为探子,即使家康不在,茶屋也一直为京中的秀忠打探各种消息,同时,他还常常调解各家关系。今日,他特意来向家康禀报一个消息:在上总小矶养老的本多作左卫门故去了。作左卫门生前一直侍奉家康之子秀康——已过继给秀吉做养子,当时任下总结城城主及中纳言,年俸三千石。世间有许多传言,说作左卫门因顽固不化,日渐被家康疏远,最后竟连个大名身份都捞不到。但事实恰好相反。 “你是为了成为大名,才侍奉家康的吧?” 作左生前最讨厌别人这样问他。无论在谁面前,他都会傲然反驳:“我并非为了出人头地和功名利禄。我敬慕家康公。士为知己者死,一个男儿,不当计较利益得失。” 就在去世前不久,只要一提到太阁,作左卫门仍然骂不绝口。他厌恶秀吉,痛恨秀吉。在这个连家康都不得不委曲求全、拥戴秀吉的世上,只要一直对秀吉咒骂不止,就绝不会成为大名。 “连石川老儿都沦落为信州松本的城主了。世上的真丈夫,真是寥若晨星!” 对于作左卫门的这些感慨,茶屋十分理解,“老先生一直暗中和石川比拼气节。” 家康听了这些,使劲点点头,向茶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谈论此事。家康从未告诉过秀忠,自己和数正之间有默契,也从未向他提起作左和数正的较量。他觉得没有必要把这些告诉儿子,这一切,不过是已化为尘埃的上辈人间的恩怨。 “作左故去了?”家康仅是轻问。 “是。看来,世上再也不会出现像他那样的耿介之人了。” 酌“是啊。他可真是我行我素。” “真是佩服。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辈子直言不讳,还喜欢讽刺那些世俗之人,一生都如此。” 家康呷了一口茶,轻轻闭上眼睛。他无法不为作左祈祷。“家康公是我敬慕的男子。”作左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可自己是否对得起作左的信赖呢?作左不断在鞭笞他。 由于作左卫门一向痛恨秀吉,家康干脆让他去陪伴秀康。可作左根本没去见过秀康几面。看来,从小接受严格训练的于义丸,尽管已长大成人,可无论如何也成不了“让作左卫门敬慕的男子”。 作左的晚年一定甚是寂寞,想及此,家康心中一热,叹了口气。无论是顽固不化、坚持己见之人,还是忸怩作态之辈,都一样会死。因而,人只有活在世上,方才有意义,而人生除了出入头地,似再无值得追求的东西。对那些苟活于世的人,玩味别人的生死,却似有着无穷的意味。 “在我看来,论茶道,当数利休居士为首;论武士道,则为本多作左卫门……他们才是奇人啊。”茶屋放下茶碗,感慨道。 “是啊。他们无不是执著之人。”家康凝视着远方,“他们执著的背后,流露出的正是对人生无常的洞察……四郎次郎,你也到了该思索人生意味的年纪了吧?” “是。小人虽然远未成熟,但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这一生要无怨无悔。” “那么眼下的关白呢?” “他也需要认真思索他的人生。”茶屋看了一眼秀忠,继续道,“小人以为,中将大人日后也要小必些,不要和关白走得太近。” 对于他们的对话,木实显得无动于衷,只顾把玩手中的茶碗。 “关白仍然沉溺于酒色吗?” “是。而且酒后愈加胡闹。也真是难为他,近臣尽在迷惑他。” “哦。” “他们一面逼关白继续惹怒太阁,一面则在暗中挑拨,说关白谋反。” “唔。” “这些人当中,既有利用关白以出人头地的家老重臣,也有向治部暗中告密的逆贼。再有主见的人,也会被他们迷惑得晕头转向。” 家康使劲点头,对秀忠道:“中将,你好生听着。一旦人心涣散,主子便再无宁日了。” “是。孩儿铭记在心。” “听说最近……”茶屋打断二人的对话,“住在釜座的一个手艺人的妻子被传到城里,就再也没回去。据说那女人已有七八个月身孕。” “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说是把那个孕妇开膛破肚,取出腹中胎儿下酒助兴。阿拾不也曾这样待在他母亲肚子里吗?若当时也挖出来,他更是高兴。”茶屋不禁摇头。 “他真这么说?” “唉!”茶屋表情窘困,连忙摆摆手,“关白就是烂醉如泥,也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可仿佛竟成了真的,立刻在京城内外传开来。中将大人,您看这到底是何原因?” 家康也看着秀忠。秀忠两手放在膝上,正了正身子。 “中将,茶屋刚才所言,你明白吗?” “孩儿明白。” “我问你,你对此事究竟怎样理解?” “是。”秀忠抬起修长的眼睛,一本正经答道,“孩儿以为,与事实不符的谣言迅速传遍京城,背地里定是有人在玩弄阴谋,想陷关白于绝境。” “到底是谁在搞鬼?” “这些人,孩儿不想在这种场合随口乱说。” 家康和茶屋相视点头。秀忠忠厚正直的禀性,从这话中一览无余。他定是十分小心,不想轻率地提起太阁、三成和茶茶等人。 “这么说,你早就明白其中缘由了,只是不想说出口而已,对吗?” “是,孩儿以为,此事还不至于混淆视听。” “那就好。不说那些人的名字也无妨,可在这样的风浪当中,中将当如何应对?值此关键时刻,没有充足的准备可不行啊。在中将看来,太阁大人与关白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 “孩儿认为,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几近破裂。”秀忠不慌不忙的回答,不禁让家康瞪大了眼睛。他虽知秀忠为人诚实忠厚,但没想到他竟有如此深刻的见地。 “你依据何在?” “向关白借钱的那些大名们,现正忙着筹钱,看样子想赶快偿清关白的借款……这不正表明他们认为太阁父子不久将反目成仇吗?” “唔。”家康又看了茶屋一眼。茶屋脸蓦地红了,显得有些狼狈。家康当然清楚他慌乱的原因。 家康也早已看清太阁父子之情濒于崩溃,其原因并不在于茶茶和三成等人,而在于秀吉自身。秀吉去有马疗养时起,心志就已大变。吉野、高野之行时,秀吉还未彻底放弃秀次;但游山归来,从患病时起,他的心已完全倾向了阿拾。 为了应对不测,家康正在考虑是否接受茶屋的建议——对于因困于军费而向关白借钱的细川、伊达、加藤等人,应出钱予以资助。因万一秀吉父子彻底失和,太阁对众大名向关白借款一事怀疑起来,深究下去,天下必是大乱……家康尚未作出明确的答复。但一向忠厚正直的秀忠都对此有所察觉,茶屋怎能不慌乱? “中将,诸大名是否已对关白彻底失望?” “是。孩儿还有另外一个证据:由于深陷困境,关白现正与孩儿套近乎。” “你打算如何应对?” “虽然有些不忍,可还是逐渐疏远他,方是上策。” “唉,没想到你这么残酷,太不近人情了。” “是残酷了一些。但小不忍则乱大谋,事事当以天下为重。” “若关白直接向你挑明,他们父子关系已经破裂,让你出兵相助,你将如何应对?” “我会断然拒绝。” “想必关白不会轻易放过你。一旦以武力逼你就范,你若说个不字,当场便会毙命……你还有什么办法?”家康此话一出,就连背对着他们收拾茶具的木实都吃了一惊。她对此也大有兴趣。 “父亲大人,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别怪秀忠不守信义了。” “不守信义?” “是。秀忠会答应关白。但我会跟他挑明,即使我一人应了,仍然是杯水车薪,故,孩儿要和父亲商量。” “你回来又能怎样?为父当然不会答应你。” “到时就请父亲杀掉我,然后迅速报知太阁,与之商量如何应对。” “杀你?” “是。只有这样,父亲方能洗刷嫌疑。若孩儿在关白处被偷偷斩杀,父亲也一定脱不了干系。” 木实忽然转过身,“大人,请允许木实插一句:中将大人的气魄确令人佩服。但我也有些看法。” “你说说看。” “一旦关白真要举事,他定会这样谋划:以饮茶或是下棋为由邀请中将大人去,然后扣为人质,逼迫大纳言大人。” “唔,有理。” “太阁大人那些近臣恐也不无这样的企图,中将大人务必多加小心才是。” 茶屋吃惊地打量了木实一眼。关白在极力拉拢秀忠,早已路人皆知。可太阁的近臣们竟也想以此大做文章,茶屋却不能理解。 “太阁的近臣们为何也有这种企图?”茶屋伸长脖子问了一句。木实却不睬他,继续道:“太阁近臣最担心的人,除了关白,使是大纳言大人……若如此,能同时将关白和大纳言二人剪除,岂非一箭双雕?” “木实!”家康略带责备道,“你有何证据,胆敢如此妄言?” “有。我时常去拜望治部大人。”秀忠眉毛微颤,茶屋也惊奇地睁大双眼,只有家康还算平静,“治部向你透露过什么?” “不,治部并不曾向我透露过什么。只是我的感觉。” “尽唬人。关白把中将扣为人质之后,太阁的近臣会把我怎样?” “恐把大人幽禁于伏见。” “然后呢?” “调查向关白借款的诸位大名和大人之间的关系,放出话来,说大纳言父子与关白谋反有关联。不出一两日,京里又会传遍谣言。” 家康苦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绝不可借钱给那些大名?” “是。借款一事通过纳屋助左卫门之手就已足够。助左卫门的商船已返回堺港。更重要的是,中将大人绝不能成为人质。” 家康偷偷看了秀忠一眼,秀忠一脸迷惘。 “若中将与诸位大名一起到关白府赴宴,结果如何,一时难以预料,可一旦关白单独召见,中将大人万不可前去。” “但不去赴宴,恐被关白怪罪。”家康道。 “有应对之策。” “如何应对?你快说!” “若关白主动邀请中将,就请回复,说已有约在先,日后再前去拜会。” “有约在先?你认为这样能推掉关白的邀请?” “若对方是……” “谁?” “太阁大人。推说太阁请您参加茶会,现要动身上路,等回来再去拜谒,请关白酌情处理,然后直奔伏见城和大纳言大人会合。只有这样,方能不中圈套……” 一番话说得秀忠目瞪口呆,直盯着木实发愣。家康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看看茶屋。木实已一语道破天机:秀吉和秀次关系破裂既成事实,无论什么人怎样斡旋,都无济于事。最初双方都还有意挽回,可现今越来越偏离常轨,真是不可理喻。秀吉对阿拾的偏爱日渐加深,秀次也深感被彻底抛弃,越发狗急跳墙,再加上秀次的近臣和三成的野心,事情终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木实的洞察力甚至超越了茶屋,真是可怕。 “堺局,你的意思是说,中将不能单独接近关白了,是吗?”家康转过身,“照你的意思,治部也在对我施迷雾?” 木实向前移,了一步,“治部大人乃无比忠义之人。” “哦?” “他已参透了太阁的所有心思,为了太阁,他宁愿赴汤蹈火,鞠躬尽瘁。” “哦。” “太阁不明大明国的实情,恐也与治部有关。” “不要说笑了。中将都让你弄糊涂了。” “不,这非说笑。为了让太阁满意,无论何事他都愿意去做,这便是治部。” “听起来,好像太阁要疏远我……” “最近向中将提亲之事,不就是证据吗?” “难道治部也掺和了此事?” “是。虽然太阁并未亲口吩咐。”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看来中将有麻烦了。对方究竟是谁家女儿?” “浅井长政的爱女,现为太阁的养女。” “浅井长政?那不就是西丸夫人之妹吗……不是都已嫁人生子?” 木实一本正经点点头,“可浅井家的小女儿最近刚死了第三个丈夫。” “你是说达姬?” “是。她最初嫁佐治一成,后来又嫁给了信长公之子秀胜,秀胜病死,则改嫁给了九条左府道房卿。”听木实说得头头是道,家康不禁有些着慌。达姬长秀忠许多,又生有好几个异父孩子,秀吉居然要把这样一个女人嫁给秀忠为妻!他不禁想起自己和朝日姬之间那段难忍的婚姻,喃喃道:“这……这是真的?” 木实咬着嘴唇点点头,“这话听来的确荒唐。但估计过不了多久,太阁人必会亲自向大人提亲。” 家康向院子里张望了一眼,“居然要把嫁了三次的女人嫁过来……” “想必大人也明白,这是太阁大人万般无奈下的最后一招。” “我知道,你不必再说了。”体谅到秀忠的心情,家康让木实赶紧闭嘴。 其实用不着木实说,家康也十分清楚秀吉的苦恼和急躁。从前,秀吉硬把朝日姬塞给家康。对于他当时的窘境,家康比谁都清楚。秀吉用尽了手段,让四十余岁的朝日姬与佐治日向守分开,硬塞给家康为妻,没想到此次又想故伎重演。通过与朝日姬的婚姻,家康被逼做了秀吉的内家兄弟。可这一次,秀吉又想把阿拾的姨母硬塞绐秀忠,妄图以此将秀忠和阿拾绑在一起。如此一来,岂不是家康和儿子秀忠要了同辈女人? 秀吉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如此煞费苦心,只能说明,他决心已定,且担心处决秀次后会引发动乱。秀次身边的重臣定也在千方百计寻觅对策。 “堺局,你暂且回避,去把本多佐渡守和土井利胜叫来。” 木实飞快地瞅了一眼茶屋。他们想故意把她支开,然后秘密会谈,作出重大决定,她有些不满。茶屋两手置于膝上,根本不睬木实,他心里一定还惊骇不已。 本多佐渡是为了向家康汇报江户的情况才进京来;土井利胜则一直是秀忠的智囊,是他的左膀右臂。 木实退下不久,土井利胜和本多佐渡就结伴而来,悄然落座。家康并未立刻开口说话,依然在沉思,大概过了一刻钟,才终于道:“利胜,我想撤回江户。” “哦?伏见筑城才刚刚开始,与大明国的谈判,还有太阁与关白的纠葛,正值此多事之秋……” “正因为事情太多,我才想远离这是非之地。一个人身处旋涡之中,会看不清周边事态,自然无法摇桨前行。” 土井利胜慌忙往前凑了凑。他知,一旦家康回去,德川氏在京城这边的诸多事务都会落到他肩上。“主公回到江户之后,还请在那边多指教。” “利胜……秀忠也好好听着:我回去之后,尽量不给你们任何命令。从前我的命令,你们都完成得很好。从今以后,就要全靠你们自己,必须养成这样的习惯。” “是。可是……” “想毫无差错地处理事务,就需要可靠的消息。因此,我先给你们讲讲和大明国谈判的问题。” “是,孩儿洗耳恭听。”秀忠抢先答道。他还年轻,希望担负起比利胜更多的责任。 “跟大明国的交涉不会成功,首先乃是因为小西行长父子糊涂浅薄。” “小西糊涂浅薄?” “正是。在与明使沈惟敬的多次会面中,行长的浅薄早已被对手看透。连大明国的册封使究竟是怎回事,他都不清楚。” 这一席话令众人深感意外,就连本多佐渡都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他以为,所谓册封使,便是宣布大明皇帝退位、把皇位让给太阁的使者。得知这些后,沈惟敬似也有意隐瞒真相。你们想想,连小西行长都是这副模样,太阁更是不明白真相,他完全被小西蒙蔽了。当然,小西后来也意识到了这些,可为时已晚。此次谈判纯属笑话,加藤主计头亦看破真相。总之,这场战事从一开始便打得十分勉强。耗费时日愈长,我们付出的代价就愈大。小西行长想保住大明皇帝与太阁的面子,隐瞒了真相,以石田治部为首的五大奉行竟也同意了。其实,如今太阁或许甚是后悔……小西糊涂,太阁被欺,这便是大祸根源。估计不久,加藤主计头就要被召回——小西等人怕他待在那里,会妨碍谈判。最忠实于太阁的人,反而遭太阁斥责,太可悲了。如今,小西如安虽已远赴北京,他若和其子行长沆瀣一气,必也掩盖真相……我把这些话告诉中将,是希望你勤勉好学。你都明白了吗?” “明白。” “稍有闪失,谈判就会失败……小西与沈惟敬的伎俩被戳穿之时,便是出事之日。小西近臣与加藤部将的矛盾也会加剧,而关白又这般糊涂。”说毕,家康向土井利胜招招手,“利胜,你记住。关白下次必定还会向朝廷献金。那就是父子反目之时了。” 土井利胜听了,规规矩矩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茶屋则更是惊心。他知道,给家康带来消息的,只有自己和堺局,可只是一鳞半爪。家康时常跟随太阁左右,参与机密大事,他所获取的信息是他们无法比拟的。 “关白还是要向宫内献金?”秀忠将信将疑问了一句。 家康使劲点点头:“这便是人的弱点。为了生存,他必须和太阁斗下去,要继续讨好宫里。确切地说,是太阁的近臣正在摩拳擦掌,急等着关白谋反。关白再度向朝廷献金时,也就是中将不可再接近关白之时。”静静说完这些,家康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使劲用扇子敲打膝盖,“你都明白了吗?这并非要决定我们父子支持太阁还是关白。为了防止天下陷入骚乱,不可支持任何一方。因此,为父要暂时离开京城,回到江户去避一避。” “是。孩儿明白。” “方才堺局提到,若关白邀请,就推说太阁召见,到伏见与为父会合。但为父并不去伏见。故,你到伏见之后,再好生和利胜商议,听从太阁的安排。” “孩儿谨记在心。” “利胜,不要以为只有关白会向你伸手。” “大人的意思是……” “太阁那边必有类似举动。” “太阁?” “不错。小牧之役以来,德川氏就是决定天下大势的重要力量。因此,一旦有事,人必前来威逼利诱。此时,我们只能以天下为重。” “是。” “太阁必定前来向中将提亲。” “是。” “中将好像很不高兴啊。女方的年龄是大了些。” “她究竟是谁?” “西丸夫人之妹,乳名达姬的阿江与夫人。” “她不是最近才死了丈夫……就是九条左府的遗孀?” “利胜!”家康厉声道,“倘若太阁真提亲,你们定要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知道吗?我们定要让那个不幸的女子在我家得到幸福。” 话音刚落,秀忠的脸刷地白了。他如此毫不掩饰不满,还是第一次。“父亲大人,此事,请允许孩儿再作思量。”说话时,他的声音和两手都在发抖。 家康瞪了儿子一眼,声音更是严厉:“你不愿,中将?” “不……孩儿只想再思量思量。” “不用思量!” “啊?” “我说不用思量。你难道未听明白,中将?” “她可是嫁过三个男人的女人啊,还有那些孩子……” “那又怎样?”家康怒道,“你难道忘了我们父子的志向?天下太平与我德川氏之安定息息相关……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都听到哪里去了!” “……” “你若那么想,德川氏将后继无人!身为大将,就当时时忘掉自己,处处忍耐才是。她虽是几易其夫的女子,年龄也略大了些。可是太阁亲自出面……当然,太阁确有些欠妥。” “孩儿担心世间的流言。” “你错了,中将。世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若接受太阁无理的要求,并把这一切都看作是为了天下的安泰……你便战胜了太阁。” “……” “忍耐,是决定谁更有资格获取天下的关键。太阁绝不想让我们成为关白的帮手。你接受这桩婚事,就是为了天下安泰。在你的人生当中,难道还有比这更光彩的事吗?你说呢,利胜?” 利胜慌忙伏在了地上,“大人实深谋远虑。” “这并非什么深谋远虑,而是怜悯之心。太阁把侧室的妹妹嫁来嫁去,全都是令人无法接受的策略婚姻……这次,又想把这个不幸的女人嫁到我家,让我们来抚慰她的伤痛……既如此,她定有所回报。这才是姻缘。” 茶屋悄悄抬手拭了拭眼角。京城的同行、经常于九条家出入的雁金屋宗柏也曾与他说起达姬的不幸,他不禁落下了眼泪。 达姬曾经无比悲痛地请求太阁,让她出家,可每次都被拒绝。宗柏曾说,太阁大概还想把她嫁出去。现在看来,她再嫁的人定是秀忠无疑。家康刚才的一番话,如果达姬能听到,定满怀感激。 “现在明白了吗,中将?”家康盯住秀忠,又重重逼问道。 秀忠许久无言。这也难怪,在和女子交往方面,他向来十分自重,一直在压抑欲望。当然,也是因为继母朝日姬临终留下遗言:“我要亲自为秀忠选一位新娘,她定是天下第一纯洁贤惠的姑娘。” 当日秀忠换上华丽的衣裳,朝日姬看得发呆。在她心里,秀忠的器量一定不比京城里任何王侯公卿差。秀忠也一直在暗中想象,未来的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她定是天下第一纯洁贤惠的姑娘……他美好的愿望,眼看就要被太阁的辣手无情摧残。达姬三易其夫,有四个子女,这令单纯的秀忠有一种不洁之感。他完全明白父亲之意,但实难接受这样一个女人。 “利胜。”家康一直在盯着默默无语的秀忠,好大工夫,才对土井利胜道,“中将太不明白女人了。” “……” “身为男儿,光强悍还不够,还应当懂得女人。” “是。”利胜小心道。 “连你都不懂?懂得并掌控女人,也是让家中和睦的秘诀。中将,我想你定不会违背我。若我不在,太阁前来提亲,希望你欣然接受。” “是。” “就这么定了。”家康看了一眼茶屋,立起身,“从伏见回来时,顺便去一趟你府上。一旦生变……我有事要托你去办。” “大人尽管吩咐。” “利胜,中将就拜托给你了。” “是。” “茶屋,你跟我来。” 茶屋急忙站起身,跟着家康走到廊下,家康悄声道:“对那些向关白借钱的大名……你也要想想办法,尽力帮他们。倘若因为这些而生事,就太可笑了。” “不妨让堺局嘱咐吕宋助左卫门……” “这些事你去安排就是。我只托付给你。” “小人知道该怎么办。” 家康去后,土井利胜立刻把木实叫了进来。关于秀忠的婚事,是由木实最先提起的。利胜道:“堺局,你听说中将大人的婚事后,为何不事先与我打个招呼?刚才差点被大人训斥一顿。” “请谅,是我考虑不周。”木实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太阁真的提亲,我们就得先想好对策才是,以免到时手忙脚乱。” “我才让你提前告诉我,我好再去劝说中将大人。” “这么说,中将大人不愿?” “堺局,你太过分了。中将还是个从未碰过女人的青年公子,突然给他一个嫁过几次的老女人……他哪能一下子就接受。” “算了,利胜,都别提了。”秀忠打断利胜,脸上依然带着怒色,“我想通了。这也算是给父亲尽孝吧。” “您答应了?” “她克死三个男人,真令人无奈。可即使我被她克死,也没办法。这便是命!” “命?” “是啊。我若也被那个女人克死,只说明我命运不济。” 木实禁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但看到秀忠眼里微微闪着泪光,她慌忙正了正身子,“中将大人,您不必这般担心。我听说浅井大人的小女儿是一位贤淑识理的女子,定能侍候好大人。” 尽管木实一再劝说,秀忠依然满眼是泪,愁眉不展。这真是不可思议,太阁与关白之争,竟要决定秀忠的妻子为谁……木实却一直认为,这并非什么坏事。在武运日渐衰落的太阁眼中,全力帮他守护天下、事事顺从、借机进言的德川家康,值得信任,家康前途之远大,自不待言。 “中将大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良缘。” “良缘?” “太阁大人与关白不睦,却使中将大人和西丸夫人结了亲,如此一来,阿拾公子和中将大人未来的孩子将成为表兄弟,这便是中将大人之大幸啊。” “……” “凡事都有两面。德川大人早就把一切看清了。” 可是,秀忠依旧眼泪汪汪,一语不发。 第八部 枭雄归尘 八 关白末路 从文禄三年深秋到文禄四年春,对于丰臣秀吉,乃是最残酷的考验。担心小西如安在北京和大明皇帝谈判的进展,驻在朝鲜的行长又送来喜忧参半的消息,秀吉一刻也不得安心。他和秀次的矛盾也日渐加深。伏见城早在同年八月就竣工,他却没能立即搬过去;本打算把阿拾接到伏见,又担心世人非议。秀次每次见到他都唯唯诺诺,温顺得惹人怜爱,可一旦回到聚乐第,又立刻传出各种大逆不道的消息——比睿山狩猎、拿狱犯练习刀法、将孕妇开膛破肚、把盲人五马分尸……种种恶行简直令人发指。 文禄三年十二月,秀吉终将已近三岁的阿拾带到了伏见城。此前,茶茶一直在耳旁喋喋不休,说应早接过去,一旦延迟便不吉云云,为之费尽心机。于是谣言又起:“丰臣嗣子新定。真的不是关白,而是阿拾公子。” 秀吉有苦难言,他万万没想到谣言竟传播得如此之快。诸多苦恼令他一筹莫展,唯有一事给他带来些许宽慰,那便是阿拾的茁壮成长。日月流逝,阿拾逐渐取代了秀吉心中的鹤松丸。 文禄四年三月,秀吉急不可耐地为阿拾取名秀赖,请求朝廷授予爵位。由于宫中有不满三岁不得晋爵的旧例,授爵之事只好推迟至八月。饶是如此,朝廷还是赐了剑和马给秀赖。 四月中旬,秀吉病倒,这已是他从名护屋回京后第二次犯病了。世人却有诸多怀疑。“看来太阁终要向关白下手了。”连市井之徒都如此传扬,这股风愈吹愈猛。从前那些络绎不绝出入关白聚乐第的人,夏天一过,也变得逐渐冷淡,就连借的金银也都悄悄返还了关白。 这一日,关白秀次刚过午时就开始饮酒,到亥时还未罢手。他越喝越面色苍白,却还缠着左卫门夫人弹奏琵琶。琵琶声响起来,他又似听非听,但一旦停下,他就怒日圆睁,呵斥不休。接近三更时,秀次终于簌簌地落起泪来。他的身边几乎没剩下一个重臣,倒不是因为酒宴时间太长,而是大家都害怕秀次酒后发疯,陆续散去。陪侍在侧的,只有三十多个妻妾,还有盛装的侍童。今夜,秀次不许女人和侍童们擅自离开。 “想走的人只管走……”老臣们一个个离去,秀次对妻妾们这么说着,可眼里却充满哀怨,“你们要一直留在我身边。”这无疑已是哀求,看来他真是不堪孤独了。 秀吉也曾为秀次配了两名辅臣——中村式部少辅和田中兵部大辅。可他们因其他事务,根本没露过面,这恐也是让秀次深感无助的原因。 秀次边听琵琶边流泪。良久,他满脸泪水地转向妻妾们,一个一个仔细端详,然后对年仅十四岁的阿宫招招手,“过来,阿宫……今晚你看上去最可人疼了。” 阿宫是一御台夫人的女儿,继承了公卿的血统,貌美而娴雅。 “是。”阿宫偎在秀次膝上,轻轻为他拭泪。秀次则双眼发红,凝视着她。其他妻妾都害怕秀次酒后发疯,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哆哆嗦嗦守候在一边。 “与你分别的时候快到了。”秀次柔声道,“我的生命快到头了。宫里八月就要为秀赖授爵,我和他当然不一样。” “唉……” “我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你我不过是梦幻一场……” “大人怎会……太令人伤心了。” “你一向听话,我才告诉你……事实上,太阁一直想把你弄到身边。” “这……” “莫要怕。太阁比我更好色。他没想到,你这样的美人却成了我的爱妾,还曾为此大发霄霆。想必你还不知。” “略有耳闻……” “太阁骂我将你们母子一起收入房中,简直禽兽不如。他一边数落,一边打我耳光。” “……” “我死之后,你就不得不用这双玉手去拥抱白发苍苍的太阁,还要被逼亲吻那个老头,像藤一样缠在他身上撒娇……这些,你能做到吗?” 不知什么时候,琵琶声停了下来,周围死一般地沉寂。 “怎不回我,阿宫?你知我最疼你,才告诉你这一切。你听到了吗?” 阿宫僵硬地贴到秀次身上。她年纪尚轻,既不会向男人献媚,也不懂得耍手腕。但秀次的问题实在难答。若说“能”,秀次定会大发雷霆;若说“不能”,秀次恐会亲手杀了她。 “阿宫,你为何不回我?” “这……”阿宫只能含混其词。若搪塞过关,秀次许会心生怜悯,岔开话题。 “什么意思?到底是能还是不能?”醉酒后的秀次越发固执,“你给我说清楚些。我听不见!” “是……是。” “是什么是!我听不明白。我问你能不能拥抱那个白发老头,与那满脸皱纹的人亲吻?”秀次举手朝阿宫的头打过来。阿宫仿佛一只狂风中的小鸟,把脸扭到一边,浑身战栗不已。秀次立刻把她的脸扳向自己,“快说!你怎么想便怎么说!” 阿宫天真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或许是惊吓过度,全身的血都似流尽了。 “你怎的不说?不敢说吗?” “不……不是……不是……” “那就快说!我死之后,太阁必会把你掠走。” “那时……那时……” “怎样?快说!” “自……自杀,随大人而去。” 秀次猛地松开阿宫的脖子,热泪簌簌而下。众人都以为阿宫无奈的回答暂时缓和了秀次的愤怒,稍稍松了口气。秀次满脸悲伤,手轻轻从阿宫肩上滑落。“哦?随我而去?” “是。” “那好,你把刀给我拿来!” “刀?” “与其到时自杀,不如我亲手宰了你。” 最残忍的一幕终于来了,满座人惊慌不已。 “刀拿来了。” 今人意外的是,阿宫居然迈着坚定的步子拿来刀,交给秀次。也许,小鸟已看透了自己在劫难逃吧。秀次神情呆滞,像梦游般猛地抽出刀,晃晃悠悠站起来。他全身都散发着杀气,眼中依然泪如雨下,灯火把那鬼魅般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幔帐上。 阿宫的母亲一御台欲言又止。她知,稍有不慎,惹秀次着恼,局面就更难收拾。 “阿宫,你在撒谎!” “不,妾身无半句谎言。” “不,你在撒谎,我心里清楚得很!” “不,妾身不敢。”阿宫转过身,双手合十。然而,秀次却看都不看她一眼——阿宫想活下去,不只是阿宫,所有人都想活下去。 “说什么随我去,难道世上真有人愿随我去死?没有,根本没有!” “不,妾身早就想好了。请大人动手吧。” “你是不得已的,分明是被我逼得无处可逃……若是这样,秀次也早就准备好了。” “大人,请让妾身先上路吧。” “你真的想死?” 周围人再也忍耐不住,纷纷抽泣起来。众人都以为,秀次会杀掉阿宫,然而,今夜秀次并不想杀人,只是想倾述悲伤。他扔了刀,“阿世智,把架子上的茶壶给我拿来。” 一御台旁边的阿世智吃了一惊,忙抬起头。她出生于京城,年已三十,算是半老徐娘,善于吟唱“今样曲子”。 “大人,就是今日才从伏见城送来的那把茶壶吗?” “对,就是纳屋助左卫门千里迢迢从吕宋带来的那把壶……听说太阁在伏见城以高价把这样的壶卖给各方大名。” “是,请大人稍候。”阿世智慌忙从架上取来一个高五六寸、直径四寸多的陶壶,谁知秀次竟用手中刀啪地压住壶,“听说大膳为了取悦太阁,竟然出价二百金来购买这把壶。” “这壶竟值二百两黄金?” “怎么,你认为它不值?” “妾身看不值。” “怎么不值?你看这壶腰,像不像那个老头子的脖子?它不只值二百金,它值一千两黄金!” “或许是吧,毕竟好不容易千里迢迢从吕宋弄来的。” “往右边些。” “是。” “我今日就让这把壶代阿宫受死。”秀次刚才还站立不稳,却突然间挥刀斜砍过来。 “啊!”阿宫不由大叫。刀落到了她身上,只听哧啦一声,蓝色罗衫从腋下直裂到肩膀,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她顿时仰面倒在地上。一御台慌忙上前抱起女儿。其实阿宫并未受伤,刀只是把她的衣服割裂了。看见女儿无恙,一御台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母女二人被同一个男子纳为小妾……比起女儿来,母亲一御台更觉屈辱。她看到女儿平安无事,紧张的心忽然松弛下来,竟昏死了过去。秀次眼里虽杀气腾腾,却惊恐地大声道:“怎回事?难道我把阿宫杀了?” “没有,没有。”阿世智慌忙护住一御台母女。 秀次将刀猛地伸到阿世智身前,“既然没有,一御台为何倒在地上?这分明是故意嘲弄我。我绝饶不了她!我要杀了她!” “请大人……请大人手下留情。一御台只是……只是惊吓过度。” “都给我退下!我话一出口,就必杀不可。母女二人一个也不留!” 秀次抬脚就要踢开阿世智。这时,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不破伴作忽地站起身,挡在前边。“大人,请手下留情。”伴作身上有一种不寻常的娇艳,他今年十七。正如森兰丸之于信长,伴作也是秀次形影不离的宠臣。 “阿伴,你为何要拦我?” “大人,您太不近人情了。” “我不近人情?” “是。身为关白,绝不可如此行事。这里所有的女人都依靠关白,都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你这话听来有意思,阿伴,这么说,你便能反抗了?” “大人莫要岔开话题。您也看到了,大家都恐惧异常,还请大人把刀收起来。” “阿伴,拔刀!” “大人!” “好,我听你的。但是,你得代替她们。” “大人……” “哼!我要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杀掉,全都杀掉!无人能理解我内心的悲伤……你不用顾忌,你的刀若能杀我,你只管杀。” “大人,请您冷静。”伴作声音铿锵有力,透出凛然之气,“大人这般胡来,正说明太阁的看法是正确的……后世必会耻笑您无关白的器量。” “我早就想到这些了,只管嘲笑去!我已经不再顾忌名声了。拔刀,阿伴!秀次不堪舅父的欺凌,已完全疯了。这样也罢,也罢。我秀次……” 伴作伸出左手,架住秀次的右臂。渐渐的,他的眼圈也红了。他早就料到秀次酒后会出事,却更觉悲伤。一人若被他最信任的人无情抛弃,就会变得毫无顾忌,异常狂乱。秀次最信任的就是秀吉,可秀吉却从心底憎恨秀次……这些事,伴作无法理解。 西丸夫人、石田三成、增田长盛等人确把秀次看成了绊脚石。尽管如此,秀次只要谨慎行事,也并非不能扭转局面。可是,所有的良机却被他自己糟蹋了。 伴作认为,一切都因秀吉的一番话——不久之后,就会从朝鲜去征服大明,让秀次做朝鲜王,或去大明任关白,这些话让秀次疑虑重重。不仅如此,后来每当战局不利,欲让秀次出征的谣言就甚嚣尘上,无疑加深了秀次的怀疑。太阁明知这是一场打不赢的战争,可还要把我赶到朝鲜,让我在那边自取灭亡……秀次愈陷愈深。 “好,阿伴,你好像能明白秀次的苦恼。拔刀!拔出你的刀,想怎么砍就怎么砍。看看到底是我被你杀掉,还是你被我砍死……” 伴作不答,单是对另一个侍童杂贺阿虎道:“阿虎,快把一御台母女弄到别的屋里去。” “要和大人打斗?” “快!这样下去怎么行?一旦出事可不得了,让女人们赶紧退下。” “明白。”阿虎立刻起身,背起一御台,山田三十郎则赶紧上前抱起阿宫,众人匆匆撤了下去。 “快,都退下去……”伴作吩咐大家时,秀次依然神情呆滞,扑倒在伴作身上。女人们呼啦全站了起来,匆匆离去,仿佛被疾风骤雨打落的花。其实,这一切并非只有今晚才发生,近来常会出现这种情形,每晚的酒宴都是这样结束。 人们都退下去之后,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成排的烛台,及狼藉的杯盘,让人有劫后余生之感。 “好了,大家都走了。来吧,阿伴,你我一决雌雄!”秀次哇哇大叫。 “请恕小人无礼了!”伴作对着秀次的侧腹就是一拳。秀次无声无息地瘫软在地。伴作这才在旁边轻轻坐下。杂贺阿虎和山田三十郎正好赶回,二人一见,都大吃一惊。他们从未想过用攻击主子的方法来平息事态。 “阿伴,你这样做合适吗?”阿虎不安地问,“大人若是清醒过来,恐会更加震怒。” “唉!既然这样,不如……”伴作道,“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我们为大人介错的时刻到了。” “你胡说些什么?阿伴!现在就断定无法打开太阁的心结,还为时过早。上月二十六,石田治部、长束正家和增田长盛三位大人来诘问时,大人不是已经写了七页的誓书交与他们了……那肯定已奏效了。从那之后,伏见城再也没有刁难过大人……” 伴作举起手打断三十郎,他眼里隐藏着深深的哀愁,“事到如今,誓书已经无用了。” “为何?” “这只不过是处决大人的前奏。” “你……你怎知道,阿伴?” “连重臣们都不再接近大人,今晚一个个都借故离开,这便是众人已彻底抛弃关白的证据,你们还看不出来?” “重臣都把大人抛弃了?” “当然。刚开始时,这些人还借着关白的威风,不断煽动大人,还建议大人固守聚乐第。尔后,他们又建议一举攻到伏见,或者干脆出兵到近江坂本,把日本一分为二,与太阁决战云云。可是,他们现在全都变哑巴了。”说罢,伴作拿过一块绸巾,轻轻盖住秀次的脸。秀次脸色苍白,面容憔悴,让人不忍目睹,“如今,重臣们分作三派,其一是想方设法脱离大人,以保全自家性命。” “居然有这样的卑鄙小人?” “还有的人认为,既无任何指望,不如陪大人赴死……这样,起码不至于让子孙因此获罪。” “还有一种人呢?” “就是把大人的所作所为统统密报给太阁,邀功请赏。” “我一定饶不了此等人!” 伴作不予理会,继续道:“明晨大人醒过来时,我们就劝说大人向宫中献金。” 其他二人吃了一惊,“向官内献金?都这个时候了,朝廷还会支持大人吗?” 烛台的灯火已燃尽,一盏盏熄灭了,三个侍童的影子在空旷的大殿摇晃,整个大殿中充满诡异之气。 “这是阿伴你的主意吗?”三十郎气势汹汹向伴作逼过来。 伴作轻轻摇摇头,“这是家老田中兵部大辅和重臣木村常陆介密谈时,我偷听来的。” “偷听来的?” “我也知这样做不对,可是由于担心大人安危,我便偷听了。” “田中大人怎么说?” “若向朝廷献金,太阁就会以此为借口,把大人招到伏见处决,故要当心……” “这是田中大人透露的吗?” 伴作不答,却只道:“大人若提起献金,你是大力劝阻呢,还是全力支持?” “全力支持,岂不是背叛主人?” “不!”伴作摇头,“这是田中大人的一番好意。大人向朝廷献金,太阁早就把它看成是大人拉拢朝廷、意图谋反的举动。太阁一心想置大人于死地,故,大人不如干脆来个出其不意。” “出其不意?” “这是能保住大人性命的唯一方法。大人可向朝廷献金,请求罢免关白职务,说不堪终日操劳,想辞去官职,到大政所的青严寺削发出家。如此一来,朝廷一旦同意,太阁再也无法危及大人性命。这就是他们的密谈。” “木村常陆介怎么说?” “木村大人的回答我没听清。但他们至今尚未向大人提及此事,或许认为进言也无济于事吧。” “你想劝大人献金?” “是。如大人听不进去,我就劝大人自尽,由我亲手为他介错。”说完,伴作向杂贺阿虎递了个眼色,二人轻轻把秀次抱了起来。 “快,扶大人到卧房去。” “我明白。” “太阁早就想抓住大人谋反的证据……” 二人离去后,三十郎还独自坐在那里发呆,悲怆之气越来越浓。 “来人!宴会结束了,收拾收拾。”坐了近半个时辰,三十郎才大声把值夜的人叫来。三十郎走入卧房的隔间时,秀次房里传来一阵阵啜泣,那是刚刚苏醒过来的秀次的泣声,听来撕心裂肺。难道伴作又对他说了什么? 如醒来发现身边无人,秀次便难以入眠。有时,他甚至会让人在卧榻旁另摆放三四张榻,让女人们轮流陪他过夜。在与太阁失和之前,他还没如此病态。尽管那时他也在拼命挥霍青春,可仍然知道自律,甚至还苦心修炼武艺,研习学问。可是,随着与太阁关系恶化,所有的努力顷刻之间付诸东流。他完全变了,嗜酒,易怒,为所欲为,枕衾之间毫无人性。他变得比魔鬼还凶狠,惨无人道,穷凶极恶。 今晚秀次并没有和女人同房,只是和伴作在房里哭个不休。杂贺阿虎竖起耳朵,想听听二人到底在谈什么。哭泣声持续良久,只听秀次道:“阿伴,这么做太残忍了。” “请大人见谅。” “每个人都抛弃了我。” “小人狠下心才与大人说,不告诉大人,是为不忠。” “说得好……但我觉得这样做不好。” “大人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是啊,不听你的,我又能如何?明日一早我就把武藤左京叫来,让他到宫里走一趟。”伴作又开始低低地抽泣。 “让一御台的父亲去献上白银三千锭,这样可好?” “全凭大人决断。” “这可是我全家的救命钱啊……你的主意很周全。” “大人!” “然后我立刻赶赴高野山,以表明绝无异心。如何?” “是,只好如此了。只有照田中兵部大辅的主意行事。” “好,就这么定了。若为了我一人,害了全家性命,老天爷不会原谅我。” “大人,小人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这虽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可是德川那边,是否也该把事情挑明,好请他们助一臂之力?” “话虽如此,大纳言如今并不在京城,要告诉中将吗?” 杂贺阿虎蹲下身子,全神贯注听了起来。他终于明白,看样子,秀次已下决心要离开聚乐第出家了。他先让一御台之父菊亭晴季向朝廷献白银三千锭,以保妻儿平安。既然关白要到青严寺出家,秀吉再不甘心,也杀不了他。倘若朝廷再美言几句,说不定还会给秀次五岁的嫡子仙千代留下些领地,以维系生计。 “德川大人若肯相助,就更有利了。”伴作道。 这些事本该重臣们考虑,可他们如今各怀鬼胎,噤若寒蝉。其实就算他们说了,秀次也听不进去。这件事由伴作说出来,再合适不过。 “你也认为最好向秀忠挑明此事?” “是。中将虽帮不上忙,可他身后有大纳言大人。我们可通过中将请求大纳言为我们美言几句……这样,就更有利了……” 伴作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见了。杂贺阿虎一边听一边使劲点头,这确是一个好主意。世人皆知,秀吉向来对家康另眼相看。家康之子秀忠现在京城,与秀次走得很近,也是事实。可把秀忠叫来,向他挑明,乞求其父家康相助。只要家康和朝廷出面,定会大有助益。 “把秀忠招来?”里面又传来秀次的声音,“可近来秀忠面都不露了。不过,借下棋为名召他来,想他也不会拒绝。” “是,若请他赴宴,他恐怕不会来。可是召他来下棋,他一定会欣然答应。” “那就这样定了。我也累了……真想早一天脱离这无边苦海啊。” “小人十分理解大人的心情。” “我若出家,家臣们也用不着全部沦为浪人。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杂贺阿虎不觉掉下泪来。此计虽不尽善尽美,但对于进退维谷的秀次等人,也算一线曙光。秀次的悲剧全是因为坐上关白的位子,这样毫无主见、随波逐流的人,坐拥关白之位,真是罕见。正是由于丰臣秀吉这样的旷世枭雄,秀次的一生才会被卷进惊涛骇浪,无法自主…… 木偶艺人手中的木偶本没有意志,但秀次却是一个有意志的人,然而他挣脱不了秀吉手中的线,生来就是秀吉的掌中木偶。他到了十八岁改姓羽柴,这是秀吉的意思;小牧长久手之战,秀吉对他严加斥责;十九岁时,又赐予他近江二十万石俸禄,这一切都只有秀吉最清楚,秀次自己始终稀里糊涂。九州之战、小田原之役后的奥州征伐……每次到了战场,秀次都在拼命,可他却从未想过要做关白。但就在鹤松死后,他一眨眼就成了丰臣嗣子,并被推上至高无上的关白之位。秀吉从名护屋出兵时,他还如在梦中一般。 “日本就交给你了。”秀吉一本正经让他写下誓书,并当众宣读。但秀次身为日本关白,竟连自由自在狩猎都不可。 随着秀赖的出生,秀次竟成了秀吉的绊脚石、眼中钉。他自始至终只是傀儡,被秀吉斥责、褒奖、推举、打压,身不由己地背上了逆臣或谋反的罪名,任人摆布。 秀次咬牙切齿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能做的,唯酗酒和虐待女人。他终于入了地狱,意识到舅甥不能共存。秀吉如豺如狼,残酷无情,他的伟业以吞噬亲人的幸福为代价,这个不世的枭雄,脚下踩着无数的尸首。 未久,不破伴作红着眼睛从卧房走了出来。他看了阿虎一眼,默默挨着坐下。 “大人睡下了?” “是。” “这样一来,大人的一生也算善终。” 伴作沉默不语。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后,重臣们会聚在一起,进行最后一次议事,可是,他们能如愿吗? 两个人谁也没动一下,就这样一直默默坐到天亮。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九 献金买死 文禄四年七月初三,关白秀次向朝廷献上白银,三千锭。初五,秀次托木村常陆介去伏见城,再次递交了绝无异心的誓书。初六晨,秀次邀秀忠下棋的帖子,被送到了聚乐第德川秀忠府邸。担任使者的乃秀次重臣山本主殿助,而德川氏负责接待的只有土井利胜一人。 主殿助装作一脸轻松,“近来天气暑热,中将大人身子还好?” 土井利胜还不知秀次献金一事。关白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聚乐第周围增加了大量岗哨。虽然利胜也知局势越来越紧,但没想到变得这么快,他笑答:“是。中将大人近日正冒着酷暑,苦读兵法呢。” “中将真是勤勉好学。土井大人,关白好长时间未见到中将了,甚是担心,还以为是中了暑,派鄙人前来探望。” “这怎敢当,让关白费心了。” “没事就好。那我就公事公办,转达口谕。关白许久未和中将纹枰论道了,正巧今日天不甚热,想和中将手谈几盘。请中将随在下一同赴关白府邸吧。” 一听这话,利胜不禁吓了一跳,他想起家康的谆谆教导,遂道:“这……这太不巧了。中将今日有要事,正准备外出。” “要事?” “是……是……有人约他。”利胜紧张得结结巴巴。主殿助有些纳闷:“最近四五日,城中禁止私自外出啊。” “这……这个邀请不太好拒绝。” “是哪一位?” “伏见城的太阁大人。”说完这话,利胜终于口齿清楚起来,“想必您也知道。一个叫纳屋助左卫门的商家从吕宋弄来一大批珍贵的茶器,太阁大人因此要举行盛大的茶会。” “茶会?”主殿助皱起眉头,将信将疑,“我不曾听说此事。不过,倒也极有可能。” 利胜慌乱起来。在自己的地盘,他竟说出如此愚蠢的话。他当然不知关白已决意出家,还以为关白要举兵起事,把秀忠扣为人质。一想及此,他愈发慌了。 “那……那……那是在四五天前,不,是在五六天前。太阁的邀函就来了……说是从那日起直到今日,要设席举行盛大的茶会,让中将务必参加。” “五六天前,没听说啊……真遗憾。” “是啊……可没办法,这是太阁大人亲自发出的邀请,不得不去。因此,请您如实禀告关白,以求宽恕。”利胜平静下来,赶忙岔开话题,“大人,最近世上有不少传言啊。” “这些事用不着担心,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卫兵估计一两日后也要撤了。” “大人的意思是……” “为了辟谣,就连朝廷都要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了。关白邀中将手谈,也是想挑明一切。” 一听这话,利胜又紧张起来:难道秀次向朝廷献金了?这可是秀吉期待已久的借口啊! 主殿助的话立刻证实了利胜的猜想:“实际上,关白向朝廷献金了。” “向朝廷献金?” “这只是关白对主上的一些心意。宫里也欣然接受,还答应出面调停,彻决此事。土井大人不必担心。” “是,那是当然。”利胜虽不断点头,可他已经听不见主殿助在说什么了!火终于点着了。利胜早已知秀吉的打算。无论秀次如何辩解,秀吉都会借对朝廷献金一事动手。即使献金只是出于对朝廷的忠诚,石田、增田、长束等人也会歪曲事实,向太阁进谗言。对此一无所知的秀忠正在靶场练习骑射,可怎样才能把他送出城?万一有闪失,秀忠成了关白的俘虏,利胜的处境就艰难了。 也不知山本主殿助是否看出利胜的焦急,他继续从容道:“献金的同时,关白还向太阁递交了绝无异心的誓书。估计不久之后,太阁也会请关白赴宴。他们到底是血亲舅甥,若没有外人介入,只让他们父子二人真心相对,一切自会迎刃而解……而且,关白答应,要主动去伏见城请安。我们也松了一口气。” 土井利胜愈加不知所措。从主殿助的话里听不出不安,而且,他对太阁不久后将邀请秀次赶赴伏见城一事,深信不疑。若秀忠藏到伏见城,会怎样呢? 既然已告诉主殿助,太阁邀秀忠品茶,秀忠就不能不去见秀吉,但真见了面,又该说些什么?如果让秀吉认为秀忠是到伏见避难,无疑会证明秀次在谋反。这样一来,秀忠就是在告密,可话既已出口,就不能收回了。 把山本主殿助送走之后,土井利胜立刻叫来了木实。木实如今侍候秀忠。走得愈近,她就愈觉秀忠为人处世稳重严谨,如老成之人。他究竟是胆怯还是谨慎,连近侍都说不清。或许这便是他长期磨炼的结果——他似已泯灭了本性,完全照家康的意志而活。 “堺局,出事了。”利胜道,“关白已向宫里献金,我们都还蒙在鼓里。茶屋或许也打听到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通知我们。” 谁知木实并不怎么吃惊,“中将要到伏见去了?” “我要说的也正是此事,却出了问题。你是明白人,我想听听你有什么好主意。”利胜小声道,向前挪挪身子,“看来关白会请朝廷出面斡旋,并于近期前去拜谒太阁。他们坚信,只要父子会面,就可消除芥蒂……中将一去,便会成为导火索。” 木实若无其事答道:“还有办法。” “事到如今,你似无动于衷?” “不用急,我们还有补救之法。” “什么办法?” 木实笑了笑,不假思索道:“换作是我,会先征求中将大人的意见。” “对啊,对。”说罢,利胜连忙起身,亲去寻秀忠。木实脸上现出得意之色。此前一直看不透秀忠,今日终可弄明白他究竟是贤明,还是愚钝? 不久,秀忠便来了。他已经换了衣裳,手执一柄白扇。“由于太阁要请我饮茶,我不能到关白府上。你是这么说的吗?”秀忠把扇子拄在膝上,一字一句问利胜。 “正是。再无任何借口,可拒绝关白之邀。” “既如此,那赶快备车马,我要立刻赶赴伏见城。” “可是大人到伏见城之后,怎生跟太阁说今日之事?” 木实死死盯住秀忠,秀忠却甚是平静:“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想把事情真相一一禀告太阁吗?” “是!” “可这样一来,大人就无异前去控诉关白之罪。” “不会。” “大人的意思是……” “你不想让我接近关白,才拒绝。为了家臣的面子,我只好前去问安。我会告诉太阁,聚乐第内平安无事,如能赏一碗茶水,秀忠将甚感荣幸……这可使得?” 土井利胜吃了一惊。他和木实交换了一下眼色,点点头。木实也笑了,她没想到秀忠竟如此睿智。 “大人明鉴。老臣心服口服。撒谎的是我利胜,大人为了我这个老糊涂的脸面……大人高见。” “那就赶快准备吧。” 就这样,利胜心中的不安一扫而光。他特意备了两辆马车,一辆供秀忠乘坐,另一辆给木实,自己则和二十多个随从一起护着马车,并不甚引人注意,这也是年轻的秀忠特意安排的。 七月骄阳似火。当秀忠一行到达伏见时,木实和利胜都已是汗流浃背了,可是秀忠下得车来,却一滴汗珠也没有,足见他的持重。秀忠的突然造访让许多人深感意外,最吃惊的要数长束正家。他一面慌忙令人向秀吉禀报,一面悄悄和利胜搭话,想打探些消息,“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此时秀吉正在崭新的书院里抱着秀赖享天伦之乐,听秀忠到,大喜。“来得好,来得好。这下可不能再放过关白了。前坐。”秀吉大声招呼着秀忠等人,脸上堆满笑纹。 秀忠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一字不差把说给利胜的那段话重复了一遍。 “聚乐第平安无事?” “是。关白还邀请在下去下棋呢。” “哈哈哈,看来中将还是年轻啊。这哪里是平安无事,你差点就成了关白的人质。” 秀忠一愣,不禁抬头。看来秀吉对秀次的心思,已是铁板钉钉了。 “中将,我正派使者去斥责那些和关白交好之人。也不知中村式部怎么回事,身为家老,竟连关白谋反都看不出来,真是不像话!大名们也如此。就连细川忠兴都和关白一个鼻孔出气。浅野幸长、伊达政宗、最上义光等人也甚是可疑……他们还以为我被蒙在鼓里,居然装模作样拿关白的誓书给我看!中将还不错,虽然年轻,比利胜还明白事理……我说得没错吧,利胜?” “是……是。可这么做,也是为中将着想。” “罢了,你们要相互体贴才是。让有乐来一段茶艺表演吧。还有,把茶茶叫来,让她替我抱着阿拾。”说到这里,秀吉才注意到木实,“你也辛苦了。怎样,给中将找到好女人了吗?” “还没有,中将大人一向慎重。” “这可不行。虽说要慎重,男大当婚为是。当然,像关白那样也不行,真是禽兽不如!”一提到秀次,秀吉脸上就充满厌恶。 看来刀已出鞘!秀忠静静听着秀吉的数落,他已把秀吉的心思看透了。 “你来得正好,先在伏见待上一些日子,过不了多久,关白的事情就解决了。” 他们说话之间,侍女站起身,请茶茶去了。 “啊……尿了,尿了。”秀吉忽然把秀赖高高举起,大叫道。阿拾的尿液滴滴答答从秀吉的衣襟滴到锦绣坐垫上。“快,快把茶茶叫来……公子尿了!” 一旁的乳母慌忙把阿拾接了过去。秀吉用手指掸了掸溅在衣上的尿迹,满不在乎伏到案几上,毫无不快。开始时,秀吉还严厉禁止对孩子用敬称,可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不觉“公子、幼主”地叫个不休,毫无不自然之感——秀吉的心思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时,茶茶带着一个女人过来了。那女人剃过眉毛,但又长出一些,牙齿似也曾染黑。 “啊呀,中将大人,有失远迎。”问候完毕,茶茶便令那女人向秀吉请安。 秀吉呵呵笑了,“中将大人,这是阿拾的姨母,你认识一下。”秀忠十分平静,那女子也似无反应,只是微微向秀忠致意,便坐下了。不用说,这个女人便是三嫁的达姬。 土井利胜万万没料到,秀忠的婚事会在这种场合被提出,他比别人还紧张,一时竟呆住了。 秀吉与茶茶相视一笑。他也在为秀次的事忧心,可在茶茶面前,却不得不装出轻松的样子,不想让茶茶看出内心的煎熬。秀赖的出生无疑提高了茶茶的地位,也改变了秀吉的心志。这种变化在秀吉的言行中早就有所体现了。 “茶茶,”秀吉明显有些顾忌,“人一生并不都是烦恼,等我处理完关白的,就立刻张罗中将的婚事。” “是啊,如此一来,大家就轻松了。” “只怪我看走了眼。还好现在心意已定,不必再费心了。你说呢,利胜?” “是……是。大人是指……” “这还用问?当然是关白,未久你就知道了,现在不提也罢。利胜,想必你从大纳言口中听到了什么吧?” “大人何出此言?” “中将的婚事啊。今日先见个面。阿达,这位便是德川中将,怎样,是真武将吧?” 达姬看都不看秀忠一眼,只应了一声“是”,只管看秀赖玩耍。或许,她想到了自己幼小的孩子。 正在此时,有乐带来了助左卫门从吕宋带来的珍贵茶壶,沉闷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秀吉本想讲些笑话调节气氛,却频频出错,在说吕宋故事时,竟几次提到秀次。木实见此,仿佛已看到了三成等人正前去拘捕秀次。早知如此,秀忠真应待在京城,至于婚事,则由土井利胜斡旋。 “请中将大人暂且在伏见待一段时间。我们就此告辞吧。”饮毕茶,木实对利胜道。 达姬像木偶般一动不动,她似无心思考虑婚姻之事。其实,此时此刻,秀吉心中比她还乱。 “也好。待关白的事处理完再说。”说着,秀吉又匆忙把秀赖抱了过来。看来,只有秀赖才能慰藉他的枯心。 秀忠等人刚从秀吉面前退下不到半个时辰,茶屋四郎次郎就匆匆忙忙来到伏见的德川府邸。 “总算逃出来了。”茶屋一见秀忠,便道,“对关白的处置似已决定了。” 秀忠只是点了点头,利胜却伸长脖子问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个消息?” “从越大人处得知。”茶屋道。所谓越大人,便是细川越中守忠兴。 “哦,细川大人也还清了关白的借款?” “是。按照您的吩咐,在下特意准备了黄金二百锭……” “哦。” “细川大人感激不尽,说在他横遭诽谤的危难之时,我们竟出手相助。他还特意拜访治部大人,解释了详细经过,已打听清楚了。” “还是让关白切腹吗?”利胜道。 “是。听说,初八,关白要亲自到伏见拜谒太阁。” “关白认为亲自去跟太阁解释,太阁就会原谅他……” “可听说太阁已决意不再和他会面,而是直接把他拘捕起来,送往高野山……同时,关白的家眷也要统统抓起来,关到德永寿昌府上。”一口气说到这里,茶屋身体哆嗦起来,“真是太危险了。若中将大人昨日应邀赴关白府上,定会被一起抓到伏见。” “啊?” “无论关白如何解释,太阁也听不进去。中将又怎能脱得了干系?大人能够巧妙脱身,消除祸根,实属不易,连越大人都连连称险。” 土井利胜凝神深思,眼睛一眨不眨:原来,需要防范的,并不只是关白一人!“听说聚乐第内已混入大批治部的人。” “是啊。越大人说,关白已是穷途末路了。” “唉!怎说也是亲舅甥啊!” 秀忠微微闭着眼,端然而坐,并不开口。连土井利胜都难以理解的丑恶,秀忠当然也无法理觯。他只是觉得,秀吉的人生甚是可悲,爱子秀赖降生,却被人利用,连甥舅之情都全然不顾了。 茶屋四郎次郎所言属实。关白秀次出了聚乐城,赶赴伏见途中,秀吉便从伏见城及其周边地区抽调了五千人马,迎向秀次。秀次只备了一顶轿子,随从也屈指可数——除了侍童不破伴作、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和杂贺阿虎,只有一个能言善辩的学者隆西堂,重臣一个也不曾露面。 不久,又有一条消息被送往德川府邸。这个消息是一御台身边一个侍女带来的。这个侍女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出城,迅速通知了茶屋四郎次郎。她说关白秀次出发前,曾召熊谷大膳亮、木村常陆介、雀部淡路守、白井备后守、阿波木工头五人密谈。 熊谷大膳亮当时道:“就此赶赴伏见城申辩,简直是愚蠢透顶,但固守聚乐第也不可行。为今之计,是立刻赶赴坂本避难,然后以大岳为据点起兵,诛杀诽谤者。石田治部妄图废掉关白,拥立秀赖,以此为幌子,觊觎太阁身后的天下,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因此,我等如不征集兵马,必无力与之对抗。而且,一旦举事失败,我等则可以堂堂正正战死疆场。故,在下以为,此次起兵乃是向天下揭发石田治部野心妄行的绝好机会,是我等不可不为的大义之举!” 白井备后则批评道:“在下以为当先选派一人前往伏见,和太阁促膝交谈,如前去谈判之人一去不返,我们再下决心起事。” 木村常陆介比熊谷大膳亮还要激切,“纵然大人只身赶赴伏见谢罪,恐太阁也绝不会赦免您。因此,不如今夜就集结兵马,一举攻陷伏见城!如此虽险,我们或许还有几分胜算……如若不行,干脆连夜烧毁京城,挟天子以令诸侯……太阁断不敢贸然对天子下手。然后照大膳亮所言,通过谈判争取机会。” 秀次当夜优柔寡断,所议均不采纳,决意亲自前往伏见城。对于秀次的决定,只有阿波木工头一人眼泪汪汪表示赞成。因此,秀次只带了几个侍童就出了聚乐第。他对自己的舅父期望甚深,毕竟他们曾经亲如父子……伏见城只需守株待兔即可,想到这里,对人世间的种种恩怨,年轻的秀忠只觉茫然。 “关白在伏见城门被抓了起来。”不久,侍童长坂小十郎慌慌张张跑进来,扑通跪在地上。 秀忠双眉不由剧烈颤动,“抓捕关白的是谁?” “增田右卫门尉长盛。” “突然包围了关白一行?” “是。挡在关白轿前,说朝廷谕:轿子不得进城。” “哦?还没得到敕令,太阁就以上谕的名义抓捕关白……” 秀忠没再继续往下问。土井利胜脖子伸得老长,催促道:“把你亲眼所见悉数讲来。当时关白有何反应?” “关白道:‘我是来向父亲太阁表忠心,没空与你们说话。前头带路,护送我进城。’” “增田右卫门尉怎么说?” “他厉声喝道:‘这是太阁的命令,你放老实些!’” “唉!既无尊卑之分,亦无上下之序,真是胡闹。那么,关白就乖乖束手就擒了?” “是。被直接押赴高野山……” “您都听见了吧,中将大人?”利胜晃着脑袋对秀忠道。 长坂小十郎仍很激切:“后来,右卫门尉改变了语气,说先请关白暂去高野山,到了那里再向太阁申辩。” “一旦被押赴高野山,便无翻身之日了。”利胜正叹着气喃喃自语,秀忠又厉声问道:“随行的侍童,就没有一人为主君挺身而出?” “是。全都成了瓮中之鳖。大人您想,周围全是长盛的人马,不费吹灰之力,轿子便调头直奔大和。” 不知秀忠在考虑什么,“唔”了一声,又沉默了。此时他必定感慨万千:若是换了自己,侍童们要么拼命反击,杀出一条血路返回聚乐第,要么力劝主人切腹自尽。 “小人还听说,在赶到奈良之前,关白就会剪掉发髻,被逼出家。这样一来,丰臣嗣位就不再有纷争,除了阿拾公子,再无别人。” “好了,知道了。退下去吧。” 小十郎刚退下,木实便领着茶屋四郎次郎沿走廊飞跑前来,急道:“大人,听说已决定拆毁聚乐第……关白的家眷都已不在那里。” “连妻妾儿女全被抓了?”土井利胜话一出口,自己先吃了一惊。秀吉行动的确神速,不,应说石田治部少辅早就作好了一切准备,只要太阁一示意,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行动。在石田治部眼中,一味沉溺于酒色的秀次等人,完全愚蠢透顶,拟定的计划也漏洞百出。 “小人吓得不轻。”茶屋边擦拭额头汗水边道,“就连大坂的北政所夫人,以及关白的母亲都认为,即使把关白废掉,也会让仙千代继承清洲的家业。可是……” “太阁连北政所和亲姐姐都欺骗了?”利胜道。 “不,我不这么认为。即使太阁有心放过关白,他身边的人也不会答应。”茶屋道。 “太阁竟不能随心所欲处置天下大事?” “正是如此……太可怕了。”茶屋看看利胜,又瞧瞧秀忠,“一定要把此可怕情形牢记在心。天下大事,竟演变成家族骚乱,就连太阁这样的豪杰,有朝一日也会盲瞽不明。” “说的是啊。”利胜叹息。 “大人也要牢记在心才是……太阁的耳朵已经被西丸夫人和石田治部堵上,一切声音都传不到那里。无论是北政所,还是亲姐姐的声音,太阁都听不见了……” 土井利胜从一旁仔细观察秀忠。他想看秀忠听到茶屋的这番话,会作何反应。可秀忠还是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既不点头,也没打断。 “阿拾的生母,才气横溢的宠臣,太阁哪一个都舍弃不下——正是这两个人凑到了一起,才酿成了这起大乱。在太阁的一生当中,这恐是最可悲的一幕。”土井利胜插言道,“虽说是抓捕家眷,但长女不过六七岁,仙千代也才五岁,百丸四岁,于十丸三岁,土丸尚在襁褓中……剩下的都是毫无过错的女人。太阁是否想先把她们保护起来,等尘埃落定,再为关白挑选一个继承之人?” “不,绝非如此。”茶屋四郎次郎断然否定,叹道,“太阁若有这种打算,就无必要急着抓捕关白。关白于城门被抓,便马上拆聚乐第……这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某些人的阴谋?”土井利胜飞快地扫了秀忠一眼。 他和茶屋心思一样,都想借机让秀忠得些教训。 “正是。因此,一定还有幕后之人。” “幕后人?” “太阁尚未考虑如何处理关白家人。果真有幕后人,他必定手握非抓不可的理由。” 秀忠肩膀不禁一哆嗦,他似领会了茶屋之意,吃了一惊。 “茶屋先生所言极是。”利胜重重点头道,“在这件事中,太阁似成了一个局外人……他无法不答应此人抓捕关白。” “不错。” “这人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中将最好把这些牢记在心。”利胜道,“比如,关白诅咒太阁大人,不,这不成为理由。老臣带走孩子,企图日后复仇?或者,孩子们全都憎恨阿拾公子?可即便如此,也不必把孩子们全抓起来……原因复杂啊,茶屋先生。” “是啊,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将一家大小都抓起来,究竟什么借口合适?发人深思啊,中将!”利胜忽然一拍大腿,转向秀忠,“大家都猜一猜,看谁能猜中。这是洞察人情世故,探知家族骚乱之真相的绝好机会。” 秀忠盯住利胜,“够了,利胜!” “啊?” “就算是太阁家事,弄不好也会天下大乱,会有许多人陷入不幸。太阁非一家一族之太阁,如此可悲之事,怎可用作无聊的打赌?身为大将,心中有这样的想法倒也罢了,怎能随便说出口来?真是太不像话了。休得再提!” “是。”利胜慌忙伏在地上,偷偷瞥了茶屋一眼。茶屋也伏在了地上。二人目光相会,脸上不约而同浮出一丝微笑。 秀忠恢复了平静,又陷入深思…… 第八部 枭雄归尘 十 兵围高野山 押送丰臣秀次一行,经过奈良到达高野山青严寺时,已是文禄四年七月初十傍晚时分。时值盛夏,如烟细雨笼住了山岭,亦遮住了人们的视线。 此前和太阁并肩登山时,秀次还是风光无限的关白。当时,前来迎接的僧侣挤满了青严寺大殿。可这一次却连木食上人都借故不迎,取而代之的是寺院周围数不清的士卒。秀次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坐在轿中,漠然地从士卒之间穿过。 “大人,到了。”轿帘被撩开,面容憔悴不堪的不破伴作禀道。秀次却一动不动。 “大人,已经到了。”伴作抓住秀次的手,又说了一遍。秀次的发髻在奈良就已经被剪掉,剩下的半截短发刚及衣领。虽说今年他才二十八岁,看去却甚为衰老。 “啊……到了?”秀次钻出轿子,方从口中挤出几个字,随领路的老僧走了。走过熟悉的偏殿时,秀次也没停下脚步,单是沿走廊继续向里去。右手边的偏殿十分开阔,秀次曾在此宿过一晚上。可是现在,连这座殿周围也稀稀落落站着些士兵。走进殿中,秀次忽对老僧道:“岗哨是什么人?” “回大人,是福岛左卫门大夫手下。” “哦,正则的手下?”秀次呆呆坐下,“拿酒来!” “请大人原谅。此处乃是圣地,请大人忍耐些。”伴作答道。 “拿酒来!”秀次愤怒地对老僧吼道。 “酒是设有,回头就给大人上茶……”说完,老僧慌忙退了下去,旋捧了一个黑色的大茶碗回来,里面盛的当然是酒。 秀次如饥似渴,一口气喝完,把茶碗摔给老僧,“再拿一碗。”第二碗酒穿肠过肚之后,秀次脸上才现出一丝生气。“伴作、主殿、三十郎、淡路、隆西堂……来的只有这些人吗?” “是。” “好,都是自己人。山里的雨声真是不同啊。” “小人对不起大人,我……我……都是我捕风捉影,胡乱建议,才让大人落入圈套。”忽然,伴作失声痛哭。 “算了算了,不要说了。”秀次轻轻摇摇头。 “可是,若太阁大人下黑手……” “住口!” “是。” “不要说傻话了。秀次已经想好……这是前世的报应。” 人们顿时闭了口,殿里立刻安静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倾听起呜咽的雨声。或许是雨愈来愈大,抑或是山谷深远,雨声把无边的寂寞带进了每个人的心底。真是今非昔比,此前在山中时,秀次的寝殿曾被称作“柳间”,太阁就寝的殿舍也是无比豪华。每座殿堂里都响着小鼓,飘荡着欢快的笑声。太阁还从自己的十篇新作中挑出一首和歌,盖上金印赐给秀次,并举行了盛况空前的能剧表演。可今日,在“废黜秀次”的呼声中,眼前只有冷冷清清的雨。秀次当然明白,他将在祖母灵前反省自己的过错,缅怀秀吉的情义。 时至今日,秀次依然弄不清秀吉的真实意图。深谋远虑的秀吉,怎会把供奉母亲的寺院作为亲外甥的棺材,真是难以想象。秀吉起初并不想这样,究竟是何让他改变初衷,是三成等人的谗言,还是秀次的所为?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成空。秀次被强行剪去发髻,幽禁于此,如何申辩恐也无济于事。若他不光明磊落地切腹,洗掉谋反罪名,不仅有辱名声,也会变成太阁的耻辱。 “大人。”年龄稍长的隆西堂再也无法忍受,道,“请大人把木食上人传来,让他去向太阁禀明您的心意如何?” 秀次瞥了隆西堂一眼,仍然不发一言。如木食上人有意斡旋,早就主动前来了,可他却连面都不露,可见,上人早已看透,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了。若说一些无用的话,只能加深太阁的怀疑,秀次除了主动提出切腹自尽,别无他法。 “大人以为如何?上人应比我们更明白太阁大人的心思。”秀次仍然不答。 不久,简单的斋饭端了上来。秀次举筷欲食时,木食上人出现在面前。 高野山法务木食应其不但是真言宗中兴高僧,还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豪杰。他原本武士出身,曾侍奉过越智阿波守,以勇武闻名遐迩。主家败亡之后,他便逃至高野山潜心修行。十三年后,秀吉攻打高野山。高野山僧人慌作一团,只有他主动出面斡旋,方使高野免于兵祸。在取得全山僧人信赖的同时,他也得到秀吉青睐,后在此建青严寺供奉大政所之灵。因此,他当比秀次还要了解内情。 “能再次在柳间殿迎来大人,不可不谓奇缘。”身体干瘦的上人淡淡施了一礼,道,“敝寺虽无美味供大人享用,但还请大人静心留在此处。” 秀次没回答,他似已明白秀吉意欲何为。木食过于平淡的寒暄告诉了他一切。上人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等着秀次把饭用完。秀次让一旁的老僧在碗里倒上水,一口气喝完,方才道:“真是美味啊。恐怕一辈子都吃不到如此美味了。” “大人吃得这么香甜,贫僧也就放心了。” “恐怕要给大师添麻烦了。我已下了决心。” 上人嘴边浮出一丝微笑,“若贫僧能帮得上什么忙,请大人只管吩咐。”看来,他已看出秀次想自尽。 这和尚却也是不易!秀次苦笑了:“上人,我有一个请求。” “大人请讲。” “我到此之前,早当自尽才是。” “人生总有不如意之事。” “秀次错在不知自律。对自己严厉些,对别人就会宽容……我最缺少的,便是恕人之心。” “大人所言极是。您巳经渡过难关,顿悟了。” “我对不起大政所,被人嘲为太阁的耻辱……太阁被嘲笑,便是大政所的耻辱。大家都蒙了羞,我却毫无察觉,而是拼命把舅父的耻辱公之于众。外祖母……她必万分悲伤。”热泪从秀次眼中簌簌滚落下来。 木食上人默默待在一旁。从聚乐第到伏见,再从伏见到高野山,对于关白秀次,这短短的旅程,竟是他省悟之旅,甚至远胜他二十八年的苦恼人生。律己恕人,多么重大的发现,对人宽容,便畅通无阻;反之,人生就会陷入无尽的黑暗。 “我佛宗旨便是如此。对自己严格要求,对他人宽宏大量……只有这样,人生才会丰富多彩;不懂得这些,生活便贫乏寡淡。如今,大人的人生即将变得丰富。” “上人,我想在这里向大政所谢罪。” “贫僧以为,此乃善事。” “以前都是我的不是。本该扪心自问,却一味责难太阁,现在终于得到报应。我如背负谋反罪名而死,会给太阁带去难以抹灭的污点。我不想等太阁命令,已决心切腹自尽了。” “大人要自尽?” “我想拜托大师,把我临终前的情形原原本本转告太阁。” “贫僧定……” “我太愚钝了。人要重修行,我却毫不在意,结果只能在无边黑暗中挣扎……可我从未想过背叛太阁,也没有任何大逆不道之念。我只是被宠坏了,幼稚、我行我素。我已认识到了,故决定自尽,以告慰大政所在天之灵……希望大师能明明白白转告太阁。” 上人微笑道:“大人的心情,贫僧甚是明白。” “请大师一定转告:秀次绝无谋反之意……” “大人既下了决心,贫僧理当照办。但自尽一事,大人能否暂缓?” “大师的意思……” “贫僧想在大人生前,就把您的意思转达给太阁大人。” 秀次一怔,打量了一眼上人——上人似还想调解?秀次轻轻摇了摇头,“大师情义我心领了。秀次不想再那么愚钝。跟太阁解释的事,能否请大师在我自尽后再去?” “大人好不容易悟透人生,怎能说出这种话来?”上人加重了语气,“还请大人三思,先静候一些时日……众位以为如何?” 听了这话,座中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其实对秀次的心一清二楚。上人又向秀次低头道:“大人至少该让随行的众位大人明白是怎回事……” 最终,秀次把自尽后事完全托付给了木食上人。究竟会如何与秀吉交涉,上人未明言,可似十分自信。 上人退下后,又送来些酒,人们边喝酒边闲谈,都尽量避开命运之类的话题,睡下时,已过了亥时。 雨一直在下。秀次辗转反侧,反复玩味木食的话。上人无非是想救人性命于危难,以为太阁还是会法外开恩。 一个已经死心的人,突然看见一丝生的光明,反而会更加慌乱。今夜的秀次也是如此。他好不容易睡着,竟在梦中看到了祖母大政所,她和木食应其一起来到了柳间。“我来接你了,赶快收拾收拾准备回京城吧。”她对秀次的事仿佛一无所知,面带微笑说道,“身为关白,就该有随从。你看,寺外全是前来迎接你的家臣……你是坐轿还是骑马?” “秀次还年轻,想骑马。” “那就骑马吧。快把备好的马牵过来,上路吧。” 不知为何,秀次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休。祖孙之间,永远没有权术和阴谋,也没有明争暗斗,有的只是亲人之间无限的关爱和体贴……秀次的泪水怎么也流不尽。 “你看,马来了。家臣们都在高兴地等你回去呢。赶快到院子里去吧。” 祖母这么一说,秀次甚至清晰地听到充溢整个小田原谷的人马喧闹声…… 秀次一觉醒来,发现窗纸泛白,雨也停了,枕上湿漉漉一片。令他惊讶的是,梦中的人马竟然真的挤满了寺院周围。 “唉!”秀次猛跳起来。一定是重臣们带领军兵杀到圣地来了,“来人,打开窗户!” “是。”早已起床的不破伴作弓着腰,从外间一路小跑进来,悲痛地施了一礼,忙去开窗。乳白色的晨光倾泻而人,外边的呐喊声传了进来。若在这里发生骚乱,就太对不起祖母了。秀次抄起刀就奔走廓而去,他以为重臣们已开始放火烧山,然而,事实正好相反,最先映入眼帘的旗幡,既非他自己的,也不是重臣们的。“怎么回事?怎是福岛正则的马印?” 秀次飞一般从走廊折回屋内,“伴作,他们难道是来诛杀我的?” “恐怕是……” “唔。”秀次目龇欲裂,梦中祖母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身为关白,就该有随从……”这个梦多么具有讽刺意味:既要杀他,几个人就够了,可眼前居然有这么多送自己去黄泉的兵马! “伴作,快去叫上人。” “是。”伴作急匆匆直奔方丈室而去,随从们都静静坐在一边,盯着秀次,一动不动。秀次愤怒至极,年轻气盛的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口中发干,全身都在打哆嗦。 不久,伴作回来,只是跟他回来的乃是一个老僧,而非木食。秀次握着刀的手抖个不停。 “请大人冷静。上人正在和军队交涉……”老僧施礼道。 “正在交涉?” “是。上人与太阁大人有约定,不许大军人山……” “长老,正则带了多少人马?” “贫僧略有耳闻。不只是左卫门大夫,还有福原左马助和池田伊予守的人马。听说三员大将从伏见出发时带了一万余骑……” “一万余骑?” “是。主将左卫门大夫尚未抵达,他们要封锁道路,还要围山。目前到达的只有三四千人……余下的人将守在山口。” 秀次扔掉刀,大笑起来。他从未想过与舅父兵戈相向,而舅父却调集一万人马向他扑来。舅父的毒辣和祖母的慈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真是难以置信!“哈哈……太可笑了!我终于看清了太阁的真面目。为了对付我区区一人,竟派万余大军前来,真是用兵谨慎啊。哈哈哈……”秀次大笑不止。原来太阁比想象中还要卑鄙,只不过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秀次慢慢觉得喘不过气来,终于泪如泉涌。随从皆肃然,不知如何是好。木食上人赶来时,他刚刚止住眼泪。 “大人,贫僧前来谢罪。”应其眯起眼正视着秀次,“大人好不容易决定自尽,却被贫僧搅乱了,贫僧罪过。” “算了。”秀次出乎意料地摆摆手,“上人怎么阻止得了?” “是。” “可我并不想现在就切腹。” “大人的意思……” “我要听听正则究竟说些什么。听了太阁的口谕后,我再从容自尽不迟。” “这个,贫僧不便插嘴。” “莫要担心。秀次不惧太阁。” “是。” “太阁实在可悲,烦恼缠身,痛苦挣扎……大家说是不是?”秀次对自己的随从们说道。他眼里含着微笑。 木食上人完全放下心来。他派出的使者已在桥本口被福原左马助手下抓获,被遣送回来。看来,太阁已无意给秀次一条生路。上人静静退了下去,特意为秀次及随行添了些酒馔。 “关白根本没有反抗之意。因此,请不要靠近大殿。”上人故意把士卒支开,他想让秀次安静地享受最后一次酒宴。剃净头发的秀次却未碰酒杯…… 正则抵达高野山,出现在秀次面前时,乃是文禄四年七月十三下午。他看到剃光头发的秀次,眼圈红了。他同情秀次,对石田三成亦甚反感。 “上谕!”他既怕激怒秀次,又不得不虚张声势喊道,“尔意图谋反,实属大逆不道,故赐切腹。”说完,他把石田三成、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三人誊写的口谕愤愤然扔下。秀次歪着光头,沉默了一会儿。 “左卫门大夫。”秀次开口说话时,正则已把口谕卷起来,放到他面前,后退几步,挺身而立。“你认为秀次真要谋反?” “不知。左卫门大夫只是一个被派来的使者。” “稀里糊涂就被派为使者?” “大人有何遗言?” “你好生听着。” “是。” “秀次无辜,绝无谋反之意。” “……” “可是,太阁眼中,秀次却是一个不孝子,是有辱太阁体面的不肖之徒……” “……” “身负莫须有的罪名,秀次为自己的幼稚深感耻辱,不等使者到来,本想自尽。” “……” “可你们却率大军前来,甚至包围了圣地。切腹的命令不来,我是不会死的。你明白吗?” “不明白!”正则立即答道,“世人都传言,大人意欲谋反。” “不!”秀次厉声道,“我乃无辜,是有人在诽谤我,诬我秀次是谋反者。因此,若命令未下我就自尽,世人就会说我心中有愧,才畏罪切腹。太阁亦会信以为真,说不定会把我的家臣统统处死。这个理,你明白吗?” 正则慌张地眨了眨眼:“的确如此。是正则糊涂。” “想必左卫门大夫也厌恶栽赃陷害之人吧?秀次未立刻自尽,乃是在等你到来。” “明白。” “所以,你要把我方才所言铭记在心,原原本本转告太阁……对于莫须有的罪名,秀次断不接受!可我还是会自尽,不是因为有罪,而是我对自己的不肖深感耻辱,为自己的不孝后悔。” “是。” “秀次的自尽不应累及家臣。家臣们无罪。你定要把我的意思禀告太阁……” 听到这里,正则扑通跪坐下来。此刻他怕比秀次还要激动。 “是。”正则回答一声,低头号啕大哭。秀次极其平静,但并排立于身后的五个随从,不约而同抽泣起来。 “后日,十五日晨,我自行了断。”秀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第八部 枭雄归尘 十一 畜生冢 丰臣秀次切腹,是在文禄四年七月十五巳时,在场的有福岛正则、福原左马助、池田伊予守等人。尽管木食上人再次提出免秀次一死,可三人都不敢轻应。人人都摆出一副坚信“太阁决定难以改变”之态。他们只是答应,在回去复命时,会把秀次的遗言——切腹乃是为自己的不孝向太阁赔罪,绝非承认谋反——原封不动地转达给太阁。 此日正好是盂兰盆节,据说万千灵魂今日都会从灵界到人间拜亲访友,可就在这样的日子,秀次却要奔赴黄泉。至于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不破伴作三个侍童,无论秀次如何规劝,他们也决意殉死,结果,三人都先行一步踏上了黄泉路。 “那好。等亲眼看着你们上路之后,我再走。他们为我做法事时,你们的灵魂也会得到超脱。放心去吧。” 秀次话音刚落,山本主殿第一个把匕首刺入腹部。他今年才十九,所用的匕首亦是秀次赏的国吉刀。他从容地在腹部划出一个十字,用右手把五脏六腑全抓了出来。这是他在发泻心中的不满和怒气。秀次手起刀落,山本的头颅滚落在地。 接下来为山田三十郎。他恭恭敬敬从秀次手中接过九寸八分长的名刀厚藤四郎,对着手握血刀的秀次淡然一笑,猛地把刀刺进腹中。他也十九岁,争强好胜不亚于主殿,可他不想像主殿一样愤然离去,而是面带微笑。秀次立刻把他的头颅砍了下来。 第三个切腹的是不破伴作。伴作才十七,号称天下第一美少年。他裸露的上半身肌肤白皙娇嫩,甚至让人将他疑为女子。大家都不忍地移开了目光。 “我会永远和大人在一起。”伴作抬头望着秀次。匕首已深深刺进左胸,他的视线还是没从秀次身上移开。他面不改色,轻松将匕首从左胸慢慢划至纤纤细腰右侧,静静等待秀次为他介错。 秀次眼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你去吧,伴作!”细长的刀第三次挥起,伴作的首级落下。秀次终究是一员猛将,手起刀落,面不改色。但亲手为自己宠爱的三个侍童介错,令他终于控制不住感情。看到满地鲜血,他的满腔愤怒汹涌而出。“我亲自为三名侍童介错,是因为不想让他们带着愤怒离开人世。但谁也无法压制他们的愤怒!淡路,你给我介错!” “遵命!” 大概是担心照此下去,自己会失态,秀次决定第四个切腹。他右手拿一把一尺三寸的正宗刀,刺入腹部。 周围传来阵阵蝉鸣,仿佛在诵经。并排坐于末席的僧人不约而同闭上眼睛,捻起念珠。匕首似也刺入人的灵魂深处。然而,这只是一个武士的归宿,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简单自然。 匕首往下切时,秀次心中一动,甚至也想把自己的肠子抓出来,摔到呆坐在面前的三个人脸上,若如此,不知正则会是什么表情?可转念一想,人将死,这又何苦!他遂猛地将匕首从左腹划到右腰。 “且等!我还没切十字!”雀部淡路守正要举刀为他介错,秀次大喝一声。 雀部淡路守脸上全是汗水与泪水。单纯粗暴、为人却不错的秀次最终没能自在生活,只是太阁手中的一个玩偶……他能随心所欲的,大概只有切腹一事了。 “呔!”淡路大喊一声,手起刀落,一切都结束了——秀次的首级骨碌滚下。 “对不住了!”淡路连凌乱的头发都没理一下,径直在旁边坐下,脱去了上身衣服。既然可悲的主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他只想尽快了断一生。“为了天下,您受累了。”他淡淡道,“人啊,只要活在世上,无论是谁,注定一生劳苦。”他在讽刺,在嘲笑,同时也是安慰自己。 淡路把长刀扔到地上,慢慢拔出一尺三寸的平作刀,使劲插进腹部。由于用力过猛,刀把后背刺穿,露出刀尖。他的脸扭曲不已,拔出刀架在脖子上,微笑着喊了一声,头颅滚落而下,端端正正落在膝上,仿佛炫耀似的朝着大家。人们全呆住了。据说,看到这情景,有人当晚便发起烧来。 雀部淡路守死后,此前一直低头不语的隆西堂缓缓抬起头,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这些人的尸骨,请交给隆西堂收拾吧。” 三个验尸官一时未听明他的意思,竟无一人应声。 “这些尸骨请由在下来收拾。”隆西堂又说了一遍。池田伊予守忙斥责道:“休要胡言乱语!这是寺院。你不要忘了,我们三人乃是奉命而来。” “他们的尸骨,还要以罪人之名收拾吗?” “问这些做甚?” “唉!在下也将随关白而去。后死之人有责任把真相告诉先死之人。”说罢,隆西堂猛转向伊予守。伊予守讶然回头看了一眼福岛正则,正则道:“你说得不无道理。木食上人会处理,你放心随关白去吧。” “那么,我去了……”隆西堂缓缓脱掉上身的衣裳,扫视室内一圈。 “大家都那么勇敢,我也没有别的死法了,看来还是先死为好。”说着,这个知名的善辩之人用短刀抵住腹部,“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终于放心了。你们今后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人都会死,神佛很公平,把死赐给每一个人。不知神佛究竟会赐予你们这些人什么死法。太阁、左卫门大夫、左马助大人、伊予守……”隆西堂边说边把短刀拉到腹部右侧,强忍痛苦笑了起来,“哈哈……果然还是先死好啊……”他倏地把刀拔出,在脖子上使劲一划。血柱喷涌,隆西堂遂趴倒在地,断了气。 众人凝视着眼前的尸体,不禁有些骇然。每人都会死——这分明是诅咒,是嘲笑。 “一切都了结了。把上人叫来。”半晌,正则才如梦初醒。大殿周围忽然人声嘈杂,人们再也忍受不了眼前这场面了。蝉鸣声淹没了整个高野山…… 德川家康再次从江户进京,已是秀次自尽后第九日,文禄四年七月二十四。此时丰臣秀吉已异常残酷地把秀次的家臣一个个处死。木村常陆介在茨木切腹,其子志摩介则逃亡到京城的北山,在得知其父死讯后,到寺町的正行寺自尽。熊谷大膳于嵯峨的二尊院切腹,白井备后守在四条院的大云院死去,阿波木工头则于东山自裁——秀次的梦完全破灭。 秀吉如此残酷地处理此事,让人深感不可思议。可一开始,家康父子便已猜测到了这样的结局。 秀吉其实也十分不安,他怕秀次的怨恨转移到爱子秀赖的身上。为了摆脱此种不安,只好把网撒得更大。此种罪恶与不安成了恶性循环。以前的秀吉,光明磊落,胸怀坦荡,可现在,他完全被疑心俘虏。他不仅撒下惩罚的大网,还严令天下大名写下誓书,向秀赖表忠。增田长盛、石田三成等人最先递交了誓书,接下来是德川家康、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等人,不管他们是否同意,秀吉都逼迫他们写下保证:“向丰臣嗣子秀赖终生尽忠,永不变心。” 此时秀赖还只是一个被秀吉抱在膝上、咿呀学语的婴孩,可是因为他,无数人的鲜血已经流成了河。秀次的侧室一御台之父菊亭晴季,由于帮着关白把黄金送到宫里,被流放到越后;伊达政宗、宗义智由于频繁出入关白官邸,也差点家破人亡。 家康为了让政宗免遭灭顶之灾,可谓大费苦心。他告诉秀吉,若现在处决政宗,奥州势将陷入大乱。眼下和大明国的谈判还没有结果,一旦如此,恐只会引发日本内乱。秀吉终于接受了家康的谏言。 “好,我暂且把你的头留着,这可是第二次了,再有第三次,先摸摸你的脑袋吧。”秀吉口无遮拦,把政宗斥责了一顿,这让政宗从心底站到了家康一边。 如今的太阁致力于制造恐怖之气。北政所的劝诫、家康和利家的阻止,他根本就听不进去。“照此下去,日后必会为秀赖带来灾难。”甚至连这样的劝诫,他也充耳不闻。 萧瑟的秋风吹遍京城的大街小巷,秀吉最终还是于八月初二,令人把秀次的妻妾及子女共三十余人押赴三条河滩。若秀次还活着,看到被押赴三条河的妻儿,不知会作何感想。他定会恨得咬牙切齿,后悔没看清亲舅父的心肠。 从前的秀吉强大而果断。他有强大的自信裁决一切,支配一切,毅然挺立于波涛之中。然而,他自从被不安笼罩,就完全暴露出了弱点。 “唉。太阁竟连那些不懂事的孩子都要杀掉?” “不会吧,那些天真的孩子怎能杀呢,他们一定会被转移到某处看管起来。” “是啊,你看,孩子们多天真……” 秀次嫡长子仙千代方五岁,次子百丸四岁,三子于十丸三岁,四子土丸尚在襁褓中。便是长女也很幼小,连东南西北还分不清。可这些孩子却和身着盛装的三十三个女人一样,从上京一带,经一条被带到三条,再被赶到河滩上。一路上,美丽的花草纷纷飘落到他们身上,每个女人都不约而同数着念珠……此情此景,不免令世人哀伤不已。 观者如云,挤满了河滩,人们都默不作声,静静看着这些无辜的人。由于是处死妇孺,防守并不严格。可是,他们面前,分明挂着一个已开始腐烂的头颅,那是秀次的头。 对于此次处决,可谓众说纷纭。有人说,秀吉想让京中的地痞流氓记住这场血腥的屠杀,好让世人永不敢生谋叛之意。在秀次头颅前边,十多名刽子手在白刃上浇上水,一字排开。他们开始叫罪犯的名字,先从孩子开始,让他们个个依序坐在地上。 坐成一排时,年幼的孩子脸已变色。即使是畜生,被拖进屠宰场时,也会本能地生出恐惧,何况是人?悲鸣之声不绝于耳,惨不忍听。 此时,河滩上响起一片诵佛声。不只是孩子们的母亲,所有等候处决的女人都喊了起来,这是她们所能作的最后抵抗。围观众人也不约而同叫了起来。人们的憎恨理所当然直指前来监斩之人——在河西岸设下帐篷、并排而坐的石田治部少辅和增田右卫门尉。 孩子们都被处决完毕,监斩官高喊起一御台的名字。菊亭晴季之女一御台今日一身纯白。她正了正身子,用细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诵读早就备好的绝命诗:
浮生悠悠如一梦, 临别尘世复何言?
次被叫到的是小上腊阿妻夫人。她乃三品中将之女,今年才十六。她里边着一件紫色夹柳青薄纱衣,外披丝绸披肩,满头的黑发剪掉一半,披散在肩。她向秀次的头颅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也诵起自己的绝命诗来:
花上露水命虽短, 薄命红颜死亦甘!
绝命诗刚刚读完,这个女子已身首异处。 第三个乃是秀次长女的生母中纳言局阿龟夫人。她生于摄津小滨的真宗寺院,她不忍看面前女儿的尸首,用念珠遮住眼睛,念起诗来:
阿弥陀佛显慈悲, 渡我愚顽去极乐……
次后被处斩的为仙千代的生母和子夫人。她乃尾张武士日比野下野守之女,今年仅十八。和子夫人被处斩后,百丸的生母也被斩首。 看来,每个人都作好了准备,一个接一个念完绝命诗,从容受死。可是,此时人们已经听不到她们的诗了。没有人认为被处决的人有罪。她们的遗体,却由招来的贱民掘坑埋葬。观者无不义愤填膺:“怎会有如此残酷的事!” “就这样给埋了,连一般老百姓都不如啊!” “为他们祈祷吧,可怜的人。” “太阁的天下就要结束了。他如此作孽,神佛绝不会饶过他!” 愤怒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刽子手们愈发紧张。在处斩土丸生母阿茶夫人、于十丸生母佐子夫人、阿万夫人、与免夫人、阿子夫人、伊满夫人时,声讨暴行的怒涛已彻底淹没了整个刑场,直令地动山摇。轮到世智夫人时,才处斩了十六个女人。少将夫人、左卫门夫人、右卫门夫人等紧随其后。接着,一御台的女儿阿宫、阿菊、喝食等十三四岁的年轻夫人也被斩杀。当刽子手站到年仅十二岁的阿松身后时,终于有人忍无可忍,飞出一块石头。 右卫门夫人之女阿松抱住母亲的遗体痛哭不止,弄得刽子手有些手足无措,一把揪起阿松披散的头发,硬生生把她拽翻,慌忙抡起了鬼头刀。但大刀没砍着脑袋,而是砍进肩膀,顿时,撕心裂肺的悲呜响彻天空。吓得刽子手连忙对着埋葬尸体的贱民们大喊起来,贱民慌忙把还未死掉的阿松扔迸了葬坑。即将受刑的佐伊、古保、假名、竹等人起身就要逃跑。她们还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女,自然被吓破了胆。现场一片混乱,三条河滩在青天白日下描绘着一幅人间地狱图…… 围观人群中有当场昏倒的,也有呕吐不止的,还有掩面而逃的,也有一丝不苟把当时情形记录下来的。没有一人不觉得天昏地暗、血雨腥风。行刑时间不到半个时辰,可是,从头至尾看完的恐怕没有几人。所有看到今日情形的人,在有生之年,恐难忘却这一幕血腥。 “太阁太可怕了。” “不,那不是太阁大人的指示,全都是石田治部那个恶鬼的意思。” “唉。一旦秀赖主宰天下,治部就可为所欲为了。” 不仅是京城百姓,就连武士,也有不少人把这次惨剧的责任推到三成身上。人们都在怀念从前的秀吉。三成的处境变得甚是尴尬。在百姓眼中,他是一个势利小人,其桀骜不驯招致了庶民的巨大反感。 “您都听见了吧,治部如今是千夫所指。”监斩的三成等人离去后,一名在河滩上一丝不苟把整个过程记录下来的武士走到桥下,抬抬头上的斗笠,对另一名主子模样的男子道。 “是啊,他借为太阁立威的幌子,滥用权势。”男子答了一句,向寺町方向走去——他便是来观刑的酒井忠胜,武士便是家臣杉原亲清。 “虽说他处心积虑为主人树立权威,也算忠义之举,可因此遭万人唾骂,实不合算。” “是啊。所谓忠义……咱们德川氏中,本多正信算是最招人恨的了。不,或许我和井伊比正信有过之而无不及。算了,不说这些。好不容易把今日的情形记了下来,赶紧回去向大人报告吧。”说完,忠胜吐了口唾沫,“战场上倒也无所谓,可对一群手无寸铁的妇孺大开杀戒,真让人看不下去。” “尸体就那样被踢到大坑里。” “简直是畜生的坟冢,令人恶心。” “咱们大人平时可连条虫子都不肯杀。” “先不说这些。亲清,你打算撰文责备谁?天、地、太阁,还是治部、西丸夫人、秀赖公子?” 亲清啧啧道:“大人真是慈悲心肠。” “这么说,你还是要写三成?当然,不这样写,百姓也不会答应。百姓拥戴太阁啊。” “可太阁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否则今日的事也不会发生了。” “这才是症结所在,人的眼睛总有看不到的地方。年龄的增长固然会导致这种悲剧,可对权力的欲望也是原因之一,况且,太阁还是晚年得子。这次事件之后,大人就会进京了。” 忠胜仔细向家康汇报具体情形时,家康却不发一言。忠胜很想知道家康的心思,便诱他开口:“太阁和关白都很不幸。” 但家康含混地说了几句,第二日,便去了伏见城。 其实,家康确实觉得无话可说。人因欲望产生冲突,孰善孰恶难以区分,即使区分清楚也无意义。任何一方都有责任,又都值得同情。只有当秀次与其妻儿都被处决,人们才意识到秀吉的老朽与性急。秀次切腹之后,秀吉忙上奏朝廷,要求罢免秀次关白之职,并严令拆除聚乐第。刚一决定让前田利家任秀赖的辅政大臣,他就忙不迭地大宴宾客……更可笑的是,他得知大明国使者李宗城已从北京出发赶赴釜山,竟高兴得手舞足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战事终于有了结局。哎呀,我以前提到的那桩婚事……” 秀吉回头把家康叫到面前,不管家康是否乐意,硬是把茶茶之妹塞给了秀忠。达姬以秀吉养女的身份出嫁,虽说德川氏并未拒绝,可指定这门婚事时,从秀吉身上,既看不见昔日把朝日姬硬塞给家康时的大胆豪放,也感觉不到无所畏惧的魄力,相反,他令人觉得倒像是故意在取悦家康,有些卑躬屈膝,似是家康在施舍他。 婚礼在九月十七举行。秀吉的不少近臣并不为此高兴,可秀吉却备觉安心。只要家康一直作为亲戚辅佐他,诸大名就不敢作乱……婚事尽管有强迫的意味,可秀吉的如意算盘还是成功了,他不禁喜上眉梢。 太阁真的老了,家康认为,加速其衰老的直接原因乃是秀次之事。从前的秀吉,一提到作战打仗,立时精神百信,可是骨肉之间的纷争却从不曾这样让他身心俱疲。十一月初,秀吉病倒。 此时,釜山的小西行长等人正与沈惟敬密议,欲寻找一个糊弄大明国使节李宗城的办法,妄使议和成功。伏见城里则谣言遍起,说聚乐第被拆之后,运出的器物上附着秀次妻妾的亡灵。秀吉自此胡话连篇,他似神志不清了…… 第八部 枭雄归尘 十二 议和真相 文禄五年三月,丰臣秀吉大病初愈,刚下病榻,他就忙着让年幼的秀赖进宫谒见天皇。当然,性急的不只秀吉,五奉行也在鼓动他这般做。他们乃是想让秀吉把注意力从大明谈判转移开来,这或许是体恤主君的善意之举,可是,让秀吉一生蒙羞的“明使来朝”之事,正在不知不觉迫近。 到八月,秀赖才满三周岁,可秀吉已等不及了,五月十三,他便让秀赖初次参见了天皇。为免非议,此前五日,五月初八,秀吉奏请朝廷,任命前田利家为权大纳言,德川家康为内大臣。这次升迁,可说是为秀赖谒见朝廷作准备。 六月初九,刚正不阿、忠心耿耿的加藤清正竟接到敕旨,说他妨碍议和,不宜继续待在朝鲜,令他即日起离开釜山。此前,已抵达朝鲜京城的大明国使者李宗城发现谈判乃是骗局,大惊之余,慌忙逃离了朝鲜。小西行长、宗义智和石田三成等人,把李宗城逃跑归罪于清正的恫吓,并向秀吉报告。秀吉信以为真,勃然大怒,严令清正回国反省,甚至不准他晋见。 秀吉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应当在清正回国时就去慰问,然后将朝鲜的事情一一询问清楚。那样做,便无异于为年幼的秀赖构筑起一座慈爱的堡垒,其效果远胜于让人写数百份誓书。但他却未能如此,由此可见,旷世枭雄丰臣秀吉已垂垂老矣。 闰七月十三,一场罕见的大地震突然袭击了从伏见到京都的广大土地。 伏见城内未来得及逃跑的女人死伤无数,京里的北野经堂和壬生地藏堂也纷纷倒塌,惨状让世人不寒而栗——把天灾人祸混为一谈,乃是此时世人的习惯:“看来这是关白及其家人在作祟。” “不,不是,这是在朝鲜海战中死去的人发怒了。” “无论如何,最近太阁行事确有违天道。这样下去,恐给秀赖公子带来不幸。” 流言甚至传到了堺港,就在世人纷纷议论时,纳屋蕉庵在乳守宫的别苑意外迎来了木实的马车。 “你还好吧。听说伏见妇孺遇难的不少,为父一直担心不已。” 看到一反常态出迎至大门外的父亲,木实笑着走下马车,“像我这样罪孽深重的女人,怎会轻易死去?” “哦,那就好。快进来吧。”好久未曾见到爱女,木实虽仍这么好胜,蕉庵还是放下心来,道,“德川大人一家也都平安无事吧?” “是。最幸运的,便要数德川家的少夫人。” “少夫人……是西丸夫人的妹妹吗?” “是。若还待在伏见城,肯定也和大家一起归西了,因为被嫁到德川家,反而捡了一条命。” “城里真那样惨不忍睹?”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从走廊走向客厅,“听说太阁大人、西丸夫人和幼主都安然无恙,独北政所的府邸损坏严重。” “是。近三百女子被压在瓦砾中,流言遂立刻传扬开来。”木实想说的话似乎很多,一坐下来就急不可待,“人们都说,这是三条河滩上斩杀的那些无辜女人作祟。” “太阁怎么看?” “不以为然,还说天下有的是女人,当日就命前田法印从妓院招去八十多名女子,进城使唤。” 蕉庵不禁捧腹大笑,“哈哈哈……拿妓女充数?这才是太阁,果然是太阁!你先歇歇,我给你泡茶……这次你来,只是想让我放心吗?” “不。”木实撒娇似的摇摇头,“我好歹也是蕉庵先生的女儿。这次不是为私事来,而是为了天下大事。” “哟,口气倒挺大。什么大事?” “父亲,搭乘朝鲜和大明使者的船只已向堺港来了。” “是。估计十日之内就会到达。” “那艘船上,果真载着将要成为天皇妃子的大明公主吗?” “这样的问题,你也来问我?这种事,德川大人比我明白得多。” “话虽如此,可是,太阁携秀赖公子参见天皇时,曾胸有成竹说,要献给朝廷一份厚礼。” “太阁还不知事情真伪?” “太阁被蒙在鼓里绝非好事。因此,内府大人甚是吃惊,密令女儿来查询事情真伪。” 蕉庵半天无言。秀吉提出的议和条件,确有这么一条。可这一条根本不会让大明皇帝知道,小西、石田等人也不会答应。 “父亲这里一定会另有些消息。若船上没有大明公主,事情会怎样?” 木实连连追问,蕉庵却一声不响,只顾搅动茶刷,半晌,才问:“太阁至今还未见加藤主计头吗?” “是。太阁还大发雷霆,骂清正阻碍议和。” “岂有此理!如不花言巧语欺骗太阁,小西、石田等人自会丢人现眼。”蕉庵把茶碗轻轻放到木实面前,道,“太阁现在还是这种态度?” “应该没变。不过经过这次大地震后,对加藤的惩罚轻了些。值此非常时期,加藤不得不立刻赶赴伏见,担任起守备重任。” “这倒像是主计头的作风,忠于职守。可事到如今,总有为时已晚的感觉……” “父亲得到的消息是……” “真是天大的耻辱,为父也为之汗颜。太阁好歹也获了朝鲜四道,算是胜了,却被沈惟敬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太不像话,太耻辱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先不要急,静下心喝杯茶……小西如安以使者身份赶赴北京,你知道吗?” “知道。” “不知如安在北京是如何交涉的,总之,大明方面答应了如安的请求,决定派李宗城为使。” “因此,太阁才以为对方接受了条件,以为大明皇帝会将公主嫁到日本来……”木实刚一放下茶碗,便急道:“大明公主若是不来,会怎样?” 蕉庵故意顿了顿,大声呷了一口茶,“根本不可能来。李宗城未到釜山就逃跑了,这便是最好的证据。” “这么说,还是行事鲁莽的加藤把他吓跑了,石田所言难道是真的?” 蕉庵轻轻摇摇头,伸手摸向炉前的文卷。“真令人难以置信。这就是大明宫中对如安和其官员的交涉实录。既是对方所录,难免有掩饰……可读了这些,连我也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说着,蕉庵摸出一个纸卷,上边一行行汉字之间,都用红笔详细译作了日文。有了它,所有的谜团都可解开了。 木实急不可耐读了起来。没等读完五行,她脸上就挂不住了。据记录,小西飞騨守与大明宰辅石星的对话,由石星的问话开始,一上来就像在审问重罪犯人。
问:朝鲜乃我天朝属国,尔国因何在前年侵犯? 答:敝国欲求大明封赐,曾委朝鲜王求之,然朝鲜隐瞒实情,不为转达,此乃欺人之举。 问:朝鲜告急,故天朝发兵救援。若乞求封赐,彼当立即归顺才是。然尔等在平壤、开城、碧蹄馆等地负隅顽抗,是何道理? 答:敝方驻扎平壤,专为求封,向天朝示好。因天朝大军攻城,不得已而防之。然而此后我方已迅速退至京城。 问:因何退至京城,并送还朝鲜王子与诸重臣? 答:因天朝使臣沈惟敬告敞国,天朝答应封王之事,我等信以为真,且天兵七十万已至朝鲜之北,故匆匆退回,交还王子重臣,并将七道一并还与天朝。 问:汝等口头上虽言求封,然进犯晋州实属不信之举。答应册封之事,已通过沈惟敬告知,汝方才也言信以为真。既如此,应立即回国待命才是,为何继续运送兵粮,构筑工事,久居釜山而不去? 答:此皆因封使果真来否,我等一时难以确定。一旦使者莅临,所有工事均立刻焚毁。 问:秀吉既巳拥有六十六岛,自立为王,为何还要远道求封? 答:太阁见织田氏被明智所诛,且朝鲜接受天朝封号,人心安定,万民臣服,故亦来求封。 问:汝国既称天皇,又称国王,天皇乃国王乎? 答:天皇即国王,然被信长所杀。 问:明了。既如此,吾自会奏请吾皇答应汝之所求,早日回去准备迎接册封使。如有不敬之举,天朝便不准封。 答:谨遵圣谕,决不违抗。
读完之后,木实呆若木鸡。别说明朝公主,就连秀吉所有议和条件都只字未提,甚至说天皇也被信长公杀掉,已不存在了。不知此人特意赶赴北京,究竟出于何种考虑?从一开始,小西等人就毫无诚意,也无魄力。秀吉自以为获胜,提出了议和条件,却一条也没传达给大明皇帝。无论在北京受到何等侮辱,使者只知唯唯诺诺,把一切条件全都答应下来,事后却又将秀吉瞒得铁桶一般。总之,他们就是想千方百计,弄一个大明国使节到来,然后借言语不同欺骗秀吉,瞒天过海,结束战事。 当然,这种事单凭如安一人之才,断无法做到,那么主谋究竟是谁?小西行长和宗义智不消说,以石田治部为首的五奉行当然也知此事,朝鲜的武将,必也有暗中参与者。 “李宗城来日本前就逃跑的缘由,这下该明白了吧?” 对于蕉庵的问话,木实许久没有回答。如果大明国使节在北京看过这个记录,再到朝鲜,见了加藤清正后,发现与之不符,必然会大吃一惊,仓皇遁逃。只有清正在忠实地执行秀吉的命令。他深知秀吉有何期待,亦会将其毫不隐瞒地告诉使者…… “问题是,”蕉庵道,“不知太阁对真相是否略有所闻。若全然不知,那就完了。他们居然如此侮辱太阁!不,这绝不仅是太阁一人之事,这是全日本的耻辱,是天皇全部子民的耻辱!” “……” “李宗城遗失了这份记录,随后就到了我手中。其后,李宗城以渎职罪被抓。新的使节杨方亨正与沈惟敬一起赶赴日本。大明国的做法看来不会改变。他们答应册封太阁,但不会进贡,若心生怜悯,尚会把日本收为属国,但送公主和亲一事,简直是痴心妄想。” 木实轻轻卷起手中的纸,交还给父亲,“看来,太阁大人竟被侮辱了。” “是啊,太阁戎马一生,恐怕还未被家臣如此愚弄过。不过这也难怪,这场战事从一开始就欠了些思量。” 木实默默理了理衣裳。 “怎么,你现在就要回去?” “是。孩儿待不住了。明使到来之后,太阁就会知道真相。那时又会如何呢?” “等等。你这样回去于事无补。” “哦?” “太阁一旦明白真相,定会暴跳如雷,所以……必须细细安排,方能收拾此残局。” 木实刚起身,听了这话,又坐下了。父亲说得没错。近来秀吉的确反常,只要稍不如意,就会雷霆震怒,大开杀戒。秀次被满门抄斩便是例子。若他知道了真相,定会勃然大怒,非杀明使不可。可是,沈惟敬与小西等人早就秘密议定,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能让使者被杀。秀吉与他们的冲突在所难免。随着矛盾加深,盛怒之下的秀吉必会把相关之人一个个揪出来。一旦出现这种局面,这场大火又会烧到何处呢?木实只觉毛骨悚然。 蕉庵盯着木实,等待女儿的回答。 “父亲,您若在孩儿之位,将如何应对?” “哦?” “若父亲是内府大人,或是太阁……” “你太贪心了,一口气竟问这么多问题。”蕉庵没有笑。女儿的想法既可爱,又值得称道。“若我是你,会先向德川大人详细汇报事情经过……这是你的职责。” “是。” “若我是德川大人……” “会如何?” “世上之事,有的应藏于内心,有的则应摆上桌面。总之,我会先和太阁单独会面。” “然后呢?” “会面中什么也不说。一旦说出真相,斯时天下四分五裂,一片混乱,那才是耻辱。” “哦。” “明使定是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一旦有不逊之辞,和议必当场破裂,明使亦会立被遣返回国。” “绝不可斩杀明使……父亲是这个意思?” 蕉庵皱起双眉,“两国相交,不斩来使。把使节遣返,立即二度出兵。” “再次开战?” “先不要插话。必然出兵。只有出兵,才能使海内保持安定。若不出兵,太阁自会颜面扫地。这时,自然要采取措施,极力避免国内陷入混乱。此乃人之常情。一旦国内陷入混乱,内乱带来的损失,要远比派小股士兵出海作战大得多,可能是几倍,甚至几十倍。”蕉庵盯着木实,目光如剑,他想知道女儿究竟能理解多少。 许久,木实才真正明白父亲的话:看来,曾极力反对出海作战的父亲,也赞成再度出兵。其实父亲是宁愿再度出兵,也不愿招致国内混乱。确有道理,太阁一怒之下,必会处斩某些重臣,而那些人将起兵与之对抗,如此一来,海内就会陷入混乱,无法收拾。与其这样,还不如当场斥责沈惟敬等人不敬,再次向朝鲜派兵。留守驻军与新派援军合兵一处,再慢慢寻找撤兵之机。哪怕是溃败如山,也要尽力避免内乱…… “你可明白了?”半晌,蕉庵轻轻问道。 “是……孩儿愈想愈觉得太阁可怜,处境那般尴尬。” “世间传言,上次对关白一家的血腥屠杀,乃是在异国战死的幽灵作祟……在这个尘世,哪还有比毫无意义的战事更恐怖的鬼魅?这些事情,你要牢记在心。” “是。”木实一面听着父亲的教诲,一面痛心地回忆起关白一家被处斩的惨状。究竟是何人把血腥的刑场和朝鲜之战联系到了一起?所有的责任似都被推到了秀吉的亲生儿子秀赖身上,然而并非如此,近臣为了不让敏感的秀吉察觉与大明国交涉的真相,才恶意丑化秀次为一个意图谋反的罪人,挑拨秀吉,使他对秀赖的将来忧惧交加。由此说来,使秀吉杀掉秀次,让丰臣氏分裂,给太阁的晚年抹上污点等事的元凶,无一不是在朝鲜战死的幽灵!这些幽灵变本加厉,又附到了大明使节身上,正在玷污枭雄的一生。 “父亲还有一个问题没回答。若父亲就是那个被幽灵缠身的太阁,会怎么办?” “我正要说。”蕉庵警惕地望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虽说这是自己招来的灾祸,可强压怒火亦无用,因此,明使到来时,我会寻机和同行的朝鲜使节先谈一谈。” “朝鲜使节?” “对。对他们要以礼相待,尊重有加,然后把我们的意思转达。别忘了,他们对事情可是了如指掌啊。” “这么做就行了?” “只有这样,他们才放心。告诉他们,我们受骗了,然后,斥责明使的不敬,将其轰出日本国。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洗刷太阁的污名,起码不致让人说,太阁乃是一个瞒着天皇向大明国求封的不义之人。” 听完这些,木实立刻起身打点行装。天下危机,刻不容缓。 木实搭乘着满载修筑伏见城用的木材的船只返回德川府邸——德川府邸与西苑之西石田的府邸遥遥相望,正是清晨,家康刚要出城。地震之后,秀吉虽然焦急万分,但依然无法起身。他戴着耸拉下来的紫色长头巾,只要一看到人,也不管是谁,他就叫到枕边,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家康只好在一旁劝说,否则,众人真不知该怎生是好。正要出门的家康一见木实,立刻把她拉到水池边的假山亭子里,“此刻无别人,快把令尊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我。” 木实清楚,一旦自己出语不慎,便极有可能出大事,因此,她在船上整整想了一个晚上,此时便把与父亲的对话原原本本、有条有理地说出。 “你看到了出使大明北京的记录?” “是。听说是李宗城逃跑时落下的。” 家康闭着眼,微微点了点头。他表情甚是凝重,其实是不想让木实看出他的心思。然后,木实开始讲自己问父亲的三个问题:“木实怕一时情急,会说出大人的名讳,还请大人见谅。”先致过歉,她才继续禀告。家康认真听着,目光炯炯,一言不发。 当然,若不是家康,木实不会如此。可木实已把家康当作了自家人,家康也许她如此。“好,明白了。你刚才所言,全无自己的意见吧?” “是。这都是父亲的话。”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若你是家康,会怎样?” 木实一愣,她万没想到会问到自己头上。 “哈哈……算了。我明白了。”家康起身,“我要去向太阁禀报我的想法了。可是,堺港那边……” “木实明白。” “此事万不可泄露给其他人。你知我知即可,明白吗?” “是。” “千万记住!”说完,家康出了亭子,带着一直在假山下等候的鸟居新太郎向秀吉府上赶去,只留给睡眠不足的木实一个高大、沉着、令人目眩的背影。 第八部 枭雄归尘 十三 “日本国王” 伏见城里,从柳町的烟花巷里招来的女人正在卖力地做着活计。 由于丰臣秀吉的喜好,秀赖的生母不消说,其他侧室也都满身绫罗绸缎,极昭尊贵。大地震造成女佣人手紧张,也让城里的女人得到空前的重视。秀次事件之后,由于担心年幼的秀赖遭遇不测,来历不明的女人都不敢雇佣。秀吉命令在柳马场开妓院的原三郎左卫门和林又一郎等人,从妓女当中挑一些伶俐的到府中使唤。 原三郎左卫门曾为秀吉做过马夫,天下大定之后,他向秀吉进言道,太平盛世需要妓院青楼,于是在秀吉的允许下,他很快脱掉武士行头,摇身一变,成了妓院老板。他把此前散布在京城的娼女召集起来,在柳马场开了一家妓院。此次去秀吉府上的,自然都是这些女人。这些妓女除原在京活动的白拍子、加贺女、桂女等,还有从堺港的南乳守、江口、神崎、蟹岛、河尻等地的烟花巷里招来的名妓。在妓院,她们均用男名,且冠冕堂皇缀以“守”字,如后来的出云阿国,便被呼为“北野对马守”。可是,进府中之后,这些名字就不能再叫了,于是她们又成了北野、松山、佐渡、几岛之类,或地名,或姓,或乳名,诸如此类,不可尽数。她们被分配到秀吉身边或各人名下。城内的深宅大院里吹进了一股异样的新风。 这些女人除了照顾她们的主子,还偶尔教主子一些调情手段,有时玩过头了,便会遭到年轻侍从的斥责。每当此时,她们总是拍拍主子的肩膀,一笑了之。 “真不像话。居然把城里当成了妓院。不赶紧赶走她们,迟早要出大事。” 愤怒的声音有时也会传到家康耳内,可由于是秀吉亲口吩咐,谁也无可奈何。余震持续不断,多的时候一天甚至达六十余次。每当地震来临,人们总会想起对秀次及其家人的处决,因而妓女的存在反而成了赶走阴霾的妙药。 此日,秀吉一边让一个艺名小野小太夫的妓女揉肩,一边哄秀赖玩。秀吉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因为前田玄以刚来禀告,受损的寺院需要巨额修缮费用。正在此时,侍童亦前来报告说,家康进城请安。秀吉只是点点头,并不开口。近来,每次和家康会面,秀吉总感压迫,觉得喘不过气——他确已衰老了。 “大人可还好?”家康进来,施了一礼。 “这个女子手法不错。”秀吉一时无话说,就朝身后努努嘴,聊起妓女来,“内府若是一开始便用妓院的女人就好了,不仅识眼色,也从不多话。”家康呵呵一笑,有些暖昧。他到底是赞成还是嘲讽,无人清楚。 “你也试试看,感觉甚好。” “大人,在下有些要紧的消息。” “好,我且听听。就在这里说吧。嘿,终于把肩膀揉完了。” “大人,请让左右退下。” “不必。这里除了女人,就只有玄以了……我的腰还疼个不休。” 家康压低声音道:“事情有些复杂,需要大人亲自吩咐。关于明使抵达一事……” “此事三成很清楚,最好和他商议。” “是。”家康不便违背秀吉之意。可是,看样子即使把三成叫来,秀吉也没有要喝退众人之意,他依然眯眼望着秀赖。秀赖站在坐垫的一端,把玩着一个小布偶。 “内府,非得让闲杂人等都退下吗?” “能如此,更好。” “好,把幼主抱走。玄以,你也退下吧。明使到来还真不是小事一桩。”言罢,秀吉又对身后的妓女道,“稍后我再叫你。你先下去。” 众人都退下。家康还是沉默不语。秀吉究竟对谈判真相了解多少,他心里一丝底都没有。若秀吉已全知真相,应对之策也全了吗?家康刚想及此,就听秀吉喷唢道:“内府,现在可是一人也没有了。” “是。实际上……” “你快说,怎么回事?” “据从釜山回来的船夫说,大明国使节与高丽使节都已从釜山出发,可是,他们并未带来大明公主。”家康一字一句说完,静静等待秀吉的反应。 秀吉脸上显出复杂的神色,既有吃惊,又像在意料之中,似还有责怪家康多此一举之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内府?” 由于秀吉的声音意外地平静,家康稍微顿了顿,他想,秀吉难道对真相一无所知?遂道:“不知大人对此事是否了解,若大人已经知道,就再好不过。” “不知。可我早就想过,这种事极有可能发生。”秀吉又一次平静道,眼里闪过一丝可怕的神色,“内府啊……对你说也无妨。实际上,我已打定主意了。” “家康洗耳恭听。” “明使即将到来时发生了大地震,本打算建一座雄伟的城池,煞煞他们的威风,可如今一时难以修好,若再加上谈判失败,人心就要动摇了。” “大人明鉴……在下也正担心这些。” “可是,若我们在明使到来之前便怒火中烧,动辄斥责,只能引起更大的骚乱。” “大人既已想到这一步,我也不便多言了。” “先不动声色地迎接使节吧。他们若违背了约定,再申斥不迟。毕竟,破坏议和的并不是我们。” “大人明鉴!” “然后,我们再齐心协力把仗打下去,使对手屈服……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与大明皇帝意志的比拼。” 家康不禁松了口气,秀吉早就预感到,和谈不会如想象般顺利。 “内府有什么好主意吗?”秀吉又问。 家康深知谈下去的危险,继续深入,势必提及负责谈判的小西如安父子,以及三成等人,家康当然不愿提到他们。事情确如秀吉所说,即使现在揭开内幕,也无任何意义了。现在所能做的,便是努力营造诚心和谈的氛围,如连使节都不能迎来,自会造成更大的耻辱。 “听了大人的话,家康就放心了。哪里还有异议。”说着,家康爽朗地笑了,“使节快到了,大人要专心调养啊。家康马上去把近侍们叫来。” 侍童进来,秀吉令他们把妓女叫来,继续为自己揉肩。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虽然由于争强好胜,当即阻拦了家康,他还是没有完全看穿和谈的真相。 “算了,要不就别让他们来了。”秀吉道。家康装着没听见,回去后,便专心修缮伏见城。在秀吉耳边稍微吹一吹风,他便不会出大差错,只要稍加用心,秀吉的头脑就会立时清晰灵敏……家康静静观察着秀吉的反应。 之后,秀吉把清正叫来,详细询问起朝鲜诸事。清正恐也对谈判的经过不甚了解。但家康觉得已足够了,秀吉绝非普通武将,只要稍用心思,就能看清真相。 果然,从那日起,秀吉的态度发生了巨大改变。老人特有的暴躁脾气不见了,对周围人也不再喝来骂去,健康也似逐渐恢复。家康想,苦了他了,太阁究竟了解多少事情的真相?是苦闷让他返老还童了? 有趣的是,秀吉精神起来,伏见城的修复也取得了极大进展。本来,筑伏见城并非仅仅为了隐居,也想让大明国使节瞠目结舌。照秀吉的计划,使节的船只先驶往堺港,然后走水路来大坂,先向他们炫耀大坂城的雄伟壮阔,再逆大淀川而上,山清水秀的宇治川一带,如梦似幻的豪华殿堂自会让明使心惊胆寒。为了向大明国使节炫耀,他还特意把有碍观瞻的淀城拆除了。一旦秀吉发现与大明国的交涉竟满含欺瞒,所有关于和谈的努力,反倒会变成莫大的苦恼。 究竟是继续掩饰,还是再次发动一场无意义的战争,让后世耻笑?秀吉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家康也始终在观察着他。若是秀吉主动向他问起什么,他当然得实话实说,可眼下这个关键时刻,却绝不可随意插嘴,因自尊心极强的秀吉一旦任性起来,不管多好的主意,亦会一概拒绝。 文禄五年八月初四,消息传来,朝鲜正使黄慎、副使朴弘长已和宗义智的家老柳川调信一起从釜山出发。他们先赶赴对马,与明使会合,然后共赴堺港。 得到消息,秀吉面露愠色,对家康小声道:“朝鲜使者怀着必死之心来了。” “大人为何有如此想法?” “若他们认为此行平安无事,被我们放回去的两名王子,以及那些大臣,就自会前来。可是,来的都是些身份低微的下级官员。他们知,一旦诡计败露,我们必会大怒,只能派些可有可无之人。” 家康舒了口气。既然秀吉连这一步都看到了,他就安心了。 为了迎接使节,小西行长先赶了回来。他刚一回国,就引起了家康的不安。不仅家康,石田、增田、大谷等反战之人也心神不宁。秀吉已和忠厚正直的清正会过面,一旦察觉此中诡计,万钧雷霆必会首先落到行长头上。但秀吉却没发怒,反而慰劳有加:“辛苦。众将士在异国他乡深受疫病困扰折磨,实在辛苦。” “不敢。受苦的不只是我方官兵,明军实力也大大削弱啊。” “哦,好。”秀吉若无其事安慰了一番,继续道,“议和使节来后,我们可叙叙旧话。等他们到达,大家定要好生接待。” 此时家康也在一旁。在他看来,这完全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小西行长是否真的明白秀吉的心思,难以知晓;大明皇帝因害怕秀吉而周到地招待如安,亦纯属讹传。秀吉已下定决心,可他究竟会以何种方式爆发,实难以想象。这将是这个枭雄一生的绝唱。秀吉尽管恢复了健康,可四体已干枯,只有两只眼睛幽幽闪光。 明使杨方亨和沈惟敬,以及朝鲜使节黄慎、朴弘长结伴抵达堺港,乃是在八月十八。此前,沈惟敬早就来过一次日本,到伏见城内遍送礼物。秀吉并未立刻接见他们,而是让他们停留在堺港,自己悠然监督伏见城的修复,有空便逗弄秀赖。小西行长向伏见城里大运所谓明使贡礼,这无疑乃是他和沈惟敬在途中自行筹集的。 八月二十九,朝鲜使节以向秀吉请安为名,战战兢兢来到伏见,他们乃是想打探虚实。 “不予接见。”秀吉当即拒绝了朝鲜使臣的请求,“我们放了贵国王子。若知恩图报,王子当亲自前来道谢。可如今居然让几个无名小吏作为使节……把他们赶同堺港!” 家康没有插话,任由秀吉处理。 朝鲜使节垂头丧气回去之后,明使携金印、冠冕、诏书前来谒见秀吉。秀吉答应接见。九月初一,两名使节进大坂城,秀吉接受了大明皇帝的馈赠。初二,秀吉在伏见城举行了盛大的宴会,请两使节观看了猿乐。所有这些,都给人诚心迎接明使之感。 是日,以秀吉为首,家康等五大老和行长一行七人都戴上了大明皇帝赠送的冕冠,穿上了冕服。观看猿乐后,盛大的宴会开始。也不知秀吉究竟在想什么,他看上去心绪大好,实则在暗中观察明使及带他们来的、以行长为首的近臣的一举一动。家康当然也学着秀吉的样子,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明使。一开始,正使杨方亨甚为恐慌,副使沈惟敬却颇为坦然,从一开始,他似乎就看出秀吉并不难对付,一个劲地为杨方亨打气,似比正使更加刁钻。 宴会中,两名使节不时交头接耳,虽然语言不通,无法了解谈话的内容,但家康却似看透了他们的心思。他们以为大功即将告成。每当沈惟敬跟杨方亨嘀咕一阵,杨方亨的表情就舒展一些。等到宴会结束时,他已完全放开,开怀畅饮了。 其实,秀吉在强作欢笑的背后,正燃烧着熊熊怒火。第三日晨,他吩咐:“今日当着两名使节,听一听他们带来的国书。把承兑叫来,让他宣读,诸臣列席。” 家康照秀吉的吩咐,让前田玄以在大坂城大厅设席。席位的安排与前一日截然不同。中央高设秀吉的椅子,左右乃家康及以下七人坐椅,两个明朝使节则跪坐在秀吉面前。秀吉当日依然头戴大明赠送的冕冠,身穿绯红唐衣临席,七名重臣也甚是庄严。国书被呈给秀吉,秀吉命人把僧人承兑传来宣读。 秀吉率领重臣入席时,两名明使恭恭敬敬拜迎,他们此次出使马上就要大功告成,都满面春风。当承兑被叫来后,小西行长不露声色走到他身旁,小声道:“我想用不着再次提醒你了,你要用‘心’去读,好让议和善始善终。你明白吗?” 承兑瞥了一眼行长,走到当地。行长大概已把不让承兑照本宣科之意跟三成等人说过了,几个人窃窃私语之后,悠然回到了坐席。可他们没想到,承兑早已着秀吉严厉警告——若有一字读错,绝不轻饶。 承兑战战兢兢捧起国书,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然后小心翼翼解开捆住国书的绳子。家康不忍看到秀吉的表情,于是微微闭起眼睛,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秀吉对大明国皇帝未送来公主一事只字未提。今日他究竟会如何斥责大明国不守约定?家康忧心不已。 此时,承兑颤巍巍读起大明国书,当然是把汉文译成日文,一句句读下去。从一开头便语气粗暴,这也在情理之中。大明皇帝自然不会平视秀吉,因此,所有词句都是对小岛狭国新主子的怜悯。对于大明国来说,从前有过足利义满驯服的例子,战报也称明军大胜,说话自然是毫不客气。承兑的语气愈来愈沉重,终于到了册封一节。 “……封尔为日本国王。” 话音刚落,秀吉已勃然大怒:“住嘴!” “是。” “给我!把这傲慢无礼的国书给我……拿过来!” 满座人顿时一齐抬起头。秀吉一把从承兑手中夺过国书,脸色苍白,干瘦的身体不住哆嗦。“行长!你胆敢欺骗我?” “不……不……小人不敢……” “住口!你居然把如此无礼的使节迎到我面前来。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这声音仿佛不是从那具消瘦的躯体中发出来的,简直是来自年轻的秀吉,铿锵入耳、掷地有声,“丰臣秀吉既已统一日本,若有心为王,老子随时取了便是。快跟使者说!” “是。” “我凭何要待异国人册封?我日本早就有了世代相传的天子,难道你们不知?居然敢来封我为国王,真是无礼至极!议和之事到此为止!” “是。” “早知如此,这种破东西我一刻也不会穿。都给我脱下来!”秀吉咆哮着,当场把国书摔在地上,扯掉衣冠,扔到使者面前。家康看到秀吉脱掉唐衣之后,依然十分威风,才松了一口气。他遂也平静地摘掉冕冠,脱掉朝服。再看看明使,杨方亨吓得血色全无,浑身战栗不已,沈惟敬则依然面无惧色,脸带微笑。见此情形,秀吉怒喝一声:“拿刀来!今日我绝饶不了行长!杀了这狗东西!拿刀来!” 看到秀吉真要杀行长,沈惟敬脸色也苍白了。他大概觉得小西行长及石田三成等人早就胸有成竹,安排好了一切。片刻之前,他还以为秀吉只是一时气话。 “拿刀来!你这个欺骗太阁、辱我国威的奸诈小人,不结果了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请……请等一下。”承兑慌忙抓住秀吉的袖子,“贫僧认为,小西大人恐不知此事。请大人息怒。” “行长不知此事?” “是。这是大明皇帝给大人的国书,小西大人对内容当然无从得知,也同样被骗了。你说呢,小西大人?” “是……是,是。小人万万没想到,他们竟这样无礼……”行长语无伦次,拼命抓住承兑这根救命稻草。家康向前田玄以招招手,厉声命令道:“还不快让明使退下去!不要让他们留在城里,把他们赶回堺港,好生反省。” “遵命。二位使节,请。” 使节出去后,秀吉大喝一声:“大家都看到了。议和破裂,丰臣秀吉要立时向朝鲜兴兵。”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承兑一本正经附和道,“请太阁大人再给小西大人一次机会,好让他洗清您今日所受的耻辱……” 秀吉脸上现出极其复杂的表情,他看了家康和利家一眼。二人都无言。若秀吉事前不知真相,恐会当着明使的面把小西行长杀了。可秀吉似早就预料到此事,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无心杀人。一旦斩杀了行长,石田三成、大谷吉继、增田长盛等人恐也难逃其咎。 “你这浑蛋,今日且留你一命,但我还没答应饶了你。”言罢,秀吉拂袖而去。 家康和利家相互使了个眼色,跟了上去。 回到室内,秀吉伏在案上,肩膀还在抖个不休。 不知前田利家到底知道秀吉多少秘密,他看了家康一眼,对秀吉道:“利家甚为明白大人现在的心绪。” “哦?”秀吉顿时瞪起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二人,“出兵!这次我要亲征!你们谁也休想阻止我!” 家康平静地伏在地上,他的眼睛突然一热,这悲壮的人生绝唱啊…… 第八部 枭雄归尘 十四 极乐醍醐山 明使被逐。世人都已厌倦了战争,丰臣秀吉仍决意再征朝鲜,并已着手安排大军。 世事难料,遭谗言诽谤、被秀吉从朝鲜召回的主战大将加藤清正,以伏见大地震为契机再度出山,力排众议,到底实现了决战到底的主张。秀吉的身子骨已不允许他临阵指挥。但往常他只是嘴上吆喝,可此次已全然没有罢手之意。 小西行长等人仍存有议和希望,想清正放过的两名王子能来谒见秀吉,哪怕只是同朝鲜方面讲和也好。他们一再努力,但谈判始终没有成功。 再征的人马合计十四万一千四百九十人,兵分八路,后备有各城之军。以毛利秀元、宇喜多秀家为主力,前锋为加藤清正和试图戴罪立功的小西行长。时间定于次年,即庆长二年(一五九七)二月。黑田长政和加藤清正待明使一离去,便立刻着手准备渡海船只。 从决定再度出征时起,秀吉便不时茫然若痴,不只是因为肉体已经衰老,为了面子不断发起战争,也给他带来了沉重的负担。若身边人能明白他的心思,好言相劝,他自会轻松许多。家康和利家虽洞察了他的心思,可二人也和秀吉一样,从不轻易向人敞开心扉。数十年的恩恩怨怨,已使他们不再与秀吉一途。 旷世英雄、太阳之子,一生没有做不到的事……这些想法牢牢束缚住了秀吉。日渐衰老的肉体、年幼的秀赖、顽固的出兵……这一切向自信的秀吉张牙舞爪扑过来,成为他的重荷。当他精神恍惚、独自陷入沉思时,大概就是他在同这些重荷作斗争之时。可是,一看到人,他便立刻硬生生隐藏起重荷,生龙活虎。 日月如梭,庆长二年春天眨眼间就到了。三月初八,已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这一日,一看见家康,秀吉便邀他去醍醐的马场观赏垂樱。由于事出突然,前田玄以忙派人赴金刚轮院,吩咐准备酒宴。 秀吉却立刻阻止:“酒只要一葫芦足矣,另外备些野外用的茶点即可。”他脸上现出极其少见的淡泊。 于是,几顶轿子鱼贯出城而去。不知为何,看着秀吉的背影,家康不知不觉想起死亡。今日的秀吉真是出奇地平静……难道,他也忽然间想到了死? 秀吉今年虚岁六十有二,可近年以来,他确让人觉得比实际岁数苍老甚多。或许他已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春天,便把家康邀来,忽然剥掉自己冠冕堂皇、争强好胜的面具,把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众人。家康年轻时曾多次想象过,秀吉定是一个果断无比、自由自在之人。可随着年轮渐长,他发现自己的猜测多是错误的。无论秀吉是果敢,还是天真,都是出于其炫耀的本能,是虚荣,是罪孽。而这些,正是如今令秀吉困扰不堪的罪魁祸首。 他今日究竟会对我说些什么?家康心想。 从伏见城到醍醐,虽说路途并不遥远,可一路上,轿子里的秀吉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平时,秀吉总是话题不断,可今日,他却出奇地平静。或许他又在轿中恍恍惚惚,陷入了无尽的遐想。 到马场下了轿,眼前的金刚轮院,南院的樱花点点绽放。 “花开得很寂寞,内府。”秀吉对并肩而行的家康道,“不如吉野的樱花有气势。” “也算别有风情了。大人,咱们找处地方喝茶如何。” “我刚才也在想这个。其实啊,我并不大喜饮茶。” “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大人可是久负盛名的茶人啊。” “内府,当你的气力取之不竭时,茶才是好东西,既可用于反省,也可借以防备。需养精蓄锐时,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的了。” “家康也以为,一个人平静地走完人生时,就该喝上一碗茶,这大概便是茶之真意。” “人一生是罪孽深重的一生,从生至死,一直担负重担,心中迷惘,只如在无尽的黑暗中前行。” 家康愣愣地看着秀吉。他未从秀吉口中听过这等话。由此看来,尽管秀吉平日出语铿锵有力,嬉笑怒骂,背后却极其寂寞。 “今日天气,你看如何?初春阴沉的灰色天空,竟被称作‘樱阴’倒也风流。” “是啊,此种风情真令人心醉。” “看来,内府依然是言不由衷的风流之人。我今日有事要和你说说。” “家康不胜荣幸。大人要说什么?” “你可信骄者必败一说?” “这……” “我看那是在胡说八道。人无论骄与不骄,都不会长久。” 家康没去刻意反驳。人固有一死,无人会永生。忘记了这些,此人的人生方式、思虑和志向就会陷入褊狭。秀吉大概也看到了这些。 “内府,实际上,我今日约你来,并非想和你在这零星的花下体会空寂之味。” “哦,大人何意?” “如今世人都看着我,都会说太阁是因征大明失意,不得已而出兵,其实,我心中甚是苦恼……” 家康默默陪着秀吉走下去。如他所料,秀吉果然再也忍不住,向他告白了。 “所以,我想让高野的木食上人给我戴个高帽。” “高帽?” “是啊。木食绝不满足于仅仅中兴高野山,醍醐也望得到一笔大大的捐赠。他们其实都是些罪孽深重的出家人……你瞧,他们来了,和义演走在一起的那个,一副听话的模样。”说着,秀吉的表情突然轻松起来,快步向出迎之人走去,“果然不假,比我想象中还要荒芜。” 醍醐寺座主义演准后和特意从高野山赶来的木食应其,都恭恭敬敬合掌施礼,道:“连这古刹都荒废如此。” “连村上天皇敕建的五重塔,都倒塌得看不出原来模样了。” 秀吉回头瞥了家康一眼,抬脚进了南院。在院里,秀吉或赏花喝茶,或评说损坏的五重塔,家康一时不明他究竟在想什么。 在垂樱树下铺上毛毡,把带来的第一葫芦酒喝完时,秀吉道:“照这样下去,醍醐也完了。”这话既非说给木食上人听,也不像是给义演和家康听,“我且捐一千五百石。用这些钱赶快把这座五重塔修好。” “这……这,千万……”二位高僧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家康此时才如梦初醒,虽说骄者必败,可即使不骄不傲,人照样不会长久……秀吉的空虚寂寞,不住击打着家康的胸口。 “我也不长久了。有机会,我定建议主上到醍醐寺来巡幸一次。”秀吉仿佛在忸怩作态,“你说呢,内府?”他总想让家康看到自己的心思。“即使我力量再大,也无法在年内让这一片荒山都开满樱花啊。” “大人所言极是。” “先从修缮五重塔开始,明年再将此处建为另一个吉野。” “另一个吉野?” “是。让人把山城、河内、近江、大和、摄津一带的六七千株名樱全都移来,不就成为另一个吉野了吗?”秀吉又看了家康一眼,“什么朝鲜大明,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出马。他们不让我去,我一人在家也憋得难受,就权当消磨时光吧。” “是。” “从伏见城到醍醐寺大道两边全部植上樱花,从这一带到枪山,要开满樱花,五六十町见方即可。如此,这一带便成了另一座吉野山。” “方圆十六里之内,便都是樱花之海了。” “这太小了,只是想消遣一下而已。还在打仗,破费大了,面上也不好看。”木食和义演惊奇地睁大眼睛,连连点头。 “顺便重建六坊。山门就由木食上人监工。” “是。” “好不容易来赏一次花,马场到枪山沿途,要多花些功夫。” 家康有些茫然,又禁不住想发笑。他恍然大悟。秀吉想极尽奢华,为人所不能为。他其实是想说,什么大明、再战,都是些无足挂齿的小事。这正是秀吉的虚荣心,不,或许是他的本心。 “先要让伏见城的女人来逛逛。再伺机请主上巡幸,就再好不过了。” “是。” “在通往枪山顶的路上,造几座茶亭。” “是。” “再造一座小殿宇,一座足够。一百三四十坪大小。再加上一百坪左右的厨房、走廊……既是好不容易建一次,干脆连护摩堂也造上一座。” “是。”义演答道,“敝寺原本就是颇有渊源的修炼道场,加上大人鼎力相助,实在荣幸之至……” “哦,说建就建,也花不了几个钱。再造一个池子,把聚乐第的名石运些来。对了,我还要几座瀑布。当然还是先让女人们来游玩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池子要能泛舟。你说呢,内府?” 家康表情越来越僵硬。这难道是秀言的真心话吗?把附近的樱花名木全部移栽到这里,营造一种安祥之气,好让世人都觉得他根本不把与大明交战、伏见地震,甚至议和失败等事放在眼里……难道他真的这么浅薄?家康起初还不太在意,等听到后来,渐渐不安起来。 秀吉的梦一旦变为现实,那将会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从建造聚乐第到出兵朝鲜,诸大名和黎民百姓就已不堪重负。他一方面要发起大规模战事,另一方面又大兴土木,修建方广寺,建大佛殿,塑十六丈高的大卢舍那佛,到吉野赏花,为高野山捐赠建寺宇,筑伏见城……百姓根本无法休养生息,陷入无尽的兵役和徭役之中,有如遭了天谴一般。 去岁夏天,伏见城又受大地震袭击。 从去年闰七月十三始,大地震一直持续了四日半,其间有五次强震。地震使得刚落成的伏见城天守阁倒塌。不仅如此,十六丈的大佛倒塌后,东寺也遭了灭顶之灾,除了五重塔残存下来,所有建筑全都坍塌,天龙、嵯峨二尊院和大觉寺也有不同程度的坍塌。地震中心似乎在伏见和淀川之间,上京一带的房屋更是惨不忍睹。现在人们依然在为重建流汗。议和失败、被逼出兵的秀吉,其苦恼可想而知。值此非常时刻,他竟然向醍醐寺的僧人寻求消遣,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当然,秀吉比任何人都清楚。莫说赏花,维护海内安定、改善百姓生活等事早巳堆积如山。家康突然想到,秀吉莫不是疯了? “内府,你以为如何?”秀吉端起酒杯,依然一脸疲惫,“没什么大不了的,和伏见筑城相比,不过小事一桩……” “可……这次只是为了游山。” “不,这一阵子,我就是想和天地较较劲。我建造,地震便破坏。可我还造,我要一直造下去,看看我和老天谁厉害。” “大人当然不会输给老天。” “那尊大佛也太不争气了,我为国家安泰,好不容易把它塑起来,可这混账居然不遵我命令,一遇到地震就慌了神,第一个倒下。世上那些浑人又说了,太阁作孽太多,受神佛惩罚云云。我绝不会输给地震,一步也不会后退。” 家康悄悄看了看秀吉的眼色,二位高僧一时也懵了,竟不知如何作答。秀吉又端起朱漆的根来小酒杯,一饮而尽。此时,他枯叶般的脸上才似恢复了血色。“地震后,我过于失态了,以致城中女人们讹传,‘地震恼太阁,反而救加藤’。哈哈……其实太阁没有他们所说的那样恼怒。重塑大佛,再筑伏见,一切都已安排好,我也该考虑游玩了。” 家康有些不安。秀吉对此似觉未觉。 “至于赏花之所,最好建在枪山顶,从上边放眼望去,景致绝不亚于吉野。从山顶到木幡,山清水秀,尽收眼底……哪点也不比吉野差。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京城人也会携酒铺毡齐来赏花……到时候,我真想侧耳听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说着说着,秀吉已经忘乎所以,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他又干了一杯,眯起眼睛。阳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这便是当年太阁赏花的醍醐寺。”他怡然地喃喃自语,“真是好景致啊,比吉野还要美呢。”“是。吉野的樱花是行者小角所植,此则为太阁种植。行者与太阁当然不可同口而语。”“这算什么话。那修炼的行者是要拯救芸芸众生。并不比太阁差。”“哈哈哈……正因如此,太阁把吉野移到了此处,最终还是太阁帮了行者,还是太阁高明啊。” 秀吉像是一个人在演狂言,说着说着,他突然闭了口,似已进入了冥想,或许,他是被这春日的淡淡阳光融化了。樱花簌簌落到他头上。秀吉太安静了,众人反倒坐立不安。 愈是浮想联翩,就愈能体会人生的无常。家康屏气凝神,继续观察着秀吉,秀吉身上依然存在着他难以解开的谜。可是下了枪山,踏上归途时,秀吉却变了模样。他特意凑到家康耳边,小声道:“内府,让你忧心了。不用担心。我不那么说,木食和义演这些密宗和尚便不会感动。究竟是我厉害,还是行者厉害?哈哈哈。谁会立刻大兴土木?今年仅战事和震后重建就够棘手了,即使真做,也是明年的事了。你不必担心。” 家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或许,秀吉是故意要揶揄他,才让他陪自己赏花。争强好胜的秀吉,无论如何也要压倒家康。尽管大吹大擂,可从那以后,他再也未曾提起过此事,只是捐了一千五百石米重修了五重塔,其他的事情仿佛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实际上,庆长二年,秀吉诸事缠身,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琐事。第二次出兵所需粮秣的一大半,本欲在朝鲜当地筹集,可由于持续的兵荒马乱,筹粮已无望。百姓多数四散逃亡,土地根本无人耕种。而且,当地部队连年征战,需要不断地鼓舞士气。战事则仿佛陷入无尽的泥潭,在大坂,聚乐第被拆除,还要为已定为嗣子的秀赖在京都建造府邸。秀赖的府邸一修好,秀吉又蠢蠢欲动。他并非清静无为,而是在暗中积蓄力量——他真的快要疯了。用北政所的话说,秀吉至死也不会停止征战的脚步,可这一次,他似迷失了方向。 转眼到了庆长三年。 在朝鲜,从正月起,困守蔚山城的加藤清正就陷入了苦战,正当赴朝诸将浅野幸长、小早川秀秋、毛利秀元、黑田长政、加藤嘉明、蜂须贺家政、锅岛直茂、生驹一正、岛津又弘等人为此煞费苦心时,不知为何,新春之时,秀吉竟然未进宫去参见天皇。大约从此时起,秀吉的食欲眼见着大大减退,神志又出现了恍惚之态。 家康亦忧心不已:秀吉意识到战事在短时间内无法解决,似又陷入了恐惧。 “内府,你再陪我去一趟醍醐吧。”秀吉再次邀请家康时,已是二月初八。家康一边茶敬地点头答应,一边暗自思量:这一日终于到来了。“现在还不到赏花的季节。” “不,我要做,内府!” “大人要做什么?” “我去年曾说过,要把吉野搬到那里。我要看看,到底是行者厉害,还是我厉害……我要做的就是这个。” “如今才二月初八,赏花起码得在三月中旬,还差一个多月呢。”家康回了一句,可秀吉根本不看他一眼,“就在这一个多月里,我偏要在这里造出个吉野给世人看看。这就是丰臣秀吉。不用担心,世上没有太阁办不到的事。如此一来,民心振奋,军心亦会大振,这才是为政的极致。我要把地震以来的所有不快一扫而光。” 家康除了默默同意,别无他法。他觉得,秀吉这不过是心血来潮。当前,战局没有任何头绪,地震后的重建也刚告一段落。闲不住的秀吉,便蓦地想起了去岁在樱花树下的空想。 “总之,咱们二人先去看看。然后一气呵成,让那些萎靡不振的家伙大吃一惊。” 其实,世风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萎靡,秀吉似真已疯了。 二人出了城。一路上,秀吉兴致极高,他甚至在想象义演准后吃惊的样子。“去年我故意兴致勃勃,然后抛诸脑后。这把戏实在是有趣,先让他高兴一阵,我再假装一无所知。‘太阁大人满口空话,说什么在京城附近造一座吉野山,无所不能的太阁,其实也难以做到……’我故意先让人这样想,然后在眨眼间把它变成现实,这样才有趣。”随后他朗声笑了,“我的确喜欢让人大吃一惊啊。我是否有些促狭,内府?” 到了三宝院,在告诉义演真相之前,秀吉又装模作样地问这问那,不停地要看看厨房怎么样了,书院如何了,水池如何了,护摩堂的位置确定得如何了,金堂修得怎样了,仁王们怎样了等,让义演忙里忙外。他先把对方戏弄够了,才一本正经道:“这次工程,你最好不要多插嘴。” “啊?”义演惊惶失措。 “你难道忘记了?我曾跟你约定,要把这里变成比吉野还要壮观的名胜之地。” “就是……移植樱花之事?” “是。我已决定三月十五来此赏花。自地震以来,夭下百姓萎靡不振,故,我要让众人振奋起来。幼主、北政所、西丸夫人不用说,所有的女眷都要来欣赏这空前的花海。在此之前,如我和你说好的那般,要修造池子,引来清流。既要建殿宇,又要造护摩堂,还要修理大殿,建仁王门……嘿,这是我一手打造的。这不仅可让太阁美名流芳百世,还可让这里成为风景名胜呢。”义演终于恍然大悟,忙不迭地道谢。 “哈哈……道谢为时尚早。等一切成为现实时再谢吧。这堪称是我的绝活啊。茶道当数利休,庭园自数小堀远州,我丰臣秀吉却要给后世留下个风流名声。快,拿纸笔来。奉行亲自记录,即日就着手准备。只剩一个多月了,要快。怎样,你一定吃惊不小吧?” “贫僧确万分吃惊。” “是吧?连内府都吓到了,哈哈哈!”与其说秀吉这是英雄豪气,倒不如说是喜欢淘气、恣意妄为。 回到城里后,秀吉果然当日就把前田玄以、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三人唤来:“这可关系到我的面子,千万不要出差错。” 五重塔尚未完全修复,接着又要修理大殿和仁王门,把马场完全移到南院,三宝院扩至一万四千四百坪大小,还要新建一座东西长十五间、南北宽九间的寝殿,以及一个门面十间、进深九间的厨房,其间要用八间长的走廊连接起来,另外还要建护摩堂……要告诉后世,这是丰臣秀吉建造的,要让后人都钦服……看来秀吉确已疯了。 建筑倒还好说,还要造园子,从山城之内,及大和、近江、河内、摄津一带,把樱花名木全移栽过来;并挖池引流,让五十町见方之地遍覆樱花……种种设想令听者瞠目结舌。 “赏花之日定在三月十五,那么还有三十五日。京中名匠即日起严禁外出。另,修复需要精雕细刻,时间紧张,来不及了,故要四处抽调足够的人手,把殿字一律推倒重建。就说这是我的命令。新建殿宇不能让人一看便知是新建的,必须做古做旧,仿佛年代久远。樱花亦不能新植,须是多年古木,富有情趣,使人如置身于茶室般恬静。” 家康在旁一边听秀吉吩咐,一边不由自主沉思起来:世上不应有如此滑稽的悲剧。众人听从一个发疯太阁的命令,发动数万人去劳作……可接受命令的三个奉行似乎对此毫不怀疑。大家都认为,这是自然而然,当日便沸反盈天地忙活起来。 好不容易开工了,秀吉的想法又变来变去:那里要这样,这里应当那样……他先后四次亲临三宝院,二月初八家康来时是第一次,二月十六第二次,二月二十二、二月二十三各一次。 为了建造庭园,秀吉甚至亲自到拆除后的聚乐第去察看,让人把藤户名石等许多巨石搬运到三宝院。当然,在此期间,他对政务根本毫不过问,一切都交给三成和家康去打理。在别人眼里,他似已把朝鲜战事忘了个一千二净。 “若完不成掉了脑袋,就太可惜了。”当他半说笑地对前田玄以说这些时,目光如鬼魅。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把“废寝忘食”四字用在众人身上,最是合适不过。若不是秀吉,这样的工程绝不可能完成,几万人流血流汗之后,三月初十,秀吉的梦几乎变成了现实。 庭园里的泉水有从前的十倍,中间岛上建起一座桧皮屋顶的护摩堂,池边到岛上又造有一桥。飞瀑亦建了两处,一开始要求做成小堀远州式,后来秀吉又觉得不满意,改成亲自设计的式样。建造寝殿的木匠为孙右卫门,督建泉石的乃武田梅松。作为助手,新庄越前、平冢因幡也亲临现场。 全部完工,乃是赏花会前一日,三月十四。只有五重塔是在十日前完成。因为秀吉有令,建筑不能看出是新建的来,樱树全部要古木,所以花费的功夫可想而知。尽管这是十万火急的大工程,但一片青苔一粒石子都绝不允许有丝毫马虎……因此,仅那些中途因咎被斩首者就不在少数。负责修建寺宇的木食上人走遍了大和到河内的所有寺院,把兴福寺及其他寺院的建筑样式原封不动照搬过来。 完工之时,连义演准后都不禁瞠目结舌。义演本二条关白昭实之弟,曾遍览京城内外名胜古迹。然而,眼前的建筑古朴自然,绝不逊于他所见的任何名胜,而且,仅一月就让一切成为现实,真是虽神佛而不能。 三月十三,为了准备赏花宴,伏见城里乱作一团,既要整理诸位大名献上的礼品,还要准备游乐当日的酒馔。盛满名酒的坛子推积如山,除了加贺的菊酒、麻地酒,还有天野、平野、奈良等地僧人用秘方制作的佳酿,朝鲜名肴、各地名点,都在等着被运送到醍醐。 但中午前后,天气突然起了变化。伴随着强大的西南风,暴雨呼啸而来,甚似秋后的狂风。城里人无不脸色大变。三月十五赏花,这已是定下的日子。可若这样的恶劣天气持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为了遵照秀吉的命令,让古木呈现出自然情趣,所有树木连支架都没做。那些花蕾满枝、却刚刚移植的古木,能否经得起狂风暴雨的摧残? 平时家康总在身边,可唯独这一日,家康却避开了同秀吉会面。秀吉只好把增田长盛招来,对他耳语道:“不可有丝毫马虎,你去看一看树木。” 数千人在暴雨狂风中保护樱花树。仅仅给树木披蓑戴笠尚且不够,还要照顾树下那些铺好的青苔,青苔不可直接踩踏;要轻轻盖上稻草,再把留下的脚印清理掉,在风雨之中守护。到处都能听到狂怒的叫骂:“真是穷奢极欲,连老天爷都发怒了!” 在这风雨交加之时,秀吉的使者匆匆赶到了三宝院,命令僧人立刻让暴风雨停下来。其实,比起暴风雨,家康更担心灾难过后秀吉的暴怒。若赏花会被迫延期,秀吉定将怒气全撤到三宝院僧人身上,大骂他们无用。盛怒之下,秀吉难免杀气大炽,其后果实难预料。为了祝福秀赖长寿,秀吉甚至下令改醍醐山为深雪山,特意作歌曰:
樱伴苍松花盛开, 历经千代不绝衰。
只要闪出一个想法,就将其进行到底,便是秀吉的性情,这次赏花造园就是如此,和他当年决意出兵朝鲜如出一辙。 虽说暴风雨不可能持续三日,可樱花却不会等人,若受灾严重,一日之内定收拾不好。到了夜里,风雨依然没有停止。此时的三宝院,所有僧人都上了阵,都在拼命祈祷。 风终于停了,雨住则迟至十四日黎明时分。当然,池水早已浑浊不堪。 “你到三宝院悄悄看看。若有必要,我们这边也得出些人了。”进城之前,家康先见了本多佐渡守。如连情况都不了解,就别想去见秀吉。 “问题不严重。每株樱花树都有三人在一旁守护。”佐渡守去了未久,立刻返回来报告。 “看来赏花会不用延期了。” “是。若从今日起天气一直晴朗,估计无大问题了。”听本多这么一说,家康急忙走到檐前,抬头望天。风还在劲吹,厚重的云层低低浮在天空,正是那种暴雨之后的风景。 刚一出城,北政所的船只就从大坂方向驶来。尽管淀川也洪水暴涨,可北政所还是执意出行。于是,家康先去拜见了她,“天不凑巧,居然下了这么一场大雨。” 家康刚开口,北政所就语气严厉地驳道:“天马上就会放晴。” “是。幸好没受太大灾害,目下看来应无大碍……” “内府大人费心了。昨日的风雨想必让樱花花蕾更大了。明日赏花会,定是一片花海。” “这么说,夫人已经看过了?” “我已经让孝藏主去看了,我的祈祷向来亦十分灵验。” 看到北政所双眼通红,家康心口一热。眼前这一位,才是真正有妇德的女人。 十四日虽然终日天阴,气温却在逐渐上升,花蕾果然也膨胀了起来。一整日,秀吉没怎么见人,他恐怕比谁都担心翌日的天气。因此,当十五日的黎明到来,碧空如洗时,伏见城里不约而同响起了欢呼之声。 “快看,快看,今日定是个响晴的好日子,云正不断向东边天空飘去呢。” “是啊。怎能不晴?今日可是太阁赏花的大好日子啊。” “说得没错……什么狂风暴雨,都是为了洗净尘埃,好让花蕾盛开。” “这可真是风和日丽啊。” 家康本打算在辰时出发,一看天气这么好,干脆在卯时就进城到了秀吉府邸。他本以为秀吉定高兴得手舞足蹈,逢人就吹嘘,可恰好相反。一见家康,他竟压低了声音耳语道:“内府,真是好险啊。” 听秀吉这么一说,家康甚感欣慰,“是啊,世人都坚信今日定会晴朗。现在人们正手舞足蹈,欢呼不已呢。” “是啊,我说的正是此事。若老天爷不肯开脸,我可就颜面扫地了。” “大人不用担心,现在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哦,那就照计划行事,让女人们高兴高兴吧。” 这一日,增田长盛总管一切,前田玄以为其副手。当赏花的队伍从伏见城出发时,秀吉终于恢复了先前的意气风发,肆无忌惮地说笑起来。 此时,天空像是洗过一般湛蓝,从伏见到醍醐,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已开了六分的樱花,云蒸霞蔚。 队伍最前乃秀吉和秀赖的轿子,接下来是北政所、西丸夫人、松丸夫人、加贺夫人、三条夫人、三丸夫人、淡路夫人,随后为德川、前田等大老,再往后则是生驹亲正、中村一氏、堀尾吉晴等在京大名。 一行人先入三宝院更衣,然后徒步从下醍醐爬到上醍醐。途中正如北政所所言,山路变成了奢华的樱花道。当然,这一带不允许普通人前来。方圆五十町的山上,每隔三町便设有一岗。 “干得不错。把我的想象发挥得淋漓尽致。”秀吉兴致勃勃在三宝院等待女眷更衣。为了这一日,女眷早就盘算着如何争奇斗妍了。准备完毕,秀吉拉着秀赖的手走在了最前头,从下醍醐登上上醍醐,再信步登上今日游乐的主场地——铺满一千张榻榻米的枪山山顶。 六岁的秀赖并不像秀吉那样高兴。对他来说,头顶的蓝天和盛开的樱花,无非是一般的风景而已,吸引他的倒是南院的池子和飞瀑。 一路上时常传来北政所的喊声:“大家要小心脚下,莫要摔倒了。上面的景致真是特别啊。” 从醍醐马场到枪山,每隔一间就在路旁植一株老樱树。经过昨日暴风雨的洗刷,树木和花朵显得更有风韵。花丛中巍峨屹立的五重塔,面对已守望了几十年的华丽春日,显得那样自然、挺拔。花朵、阳光、高塔、幔帐,及众人身上的华丽装束,都融入了这灿烂的春日。 到达枪山之后,人们进入新建大殿。秀吉计划在此用过午饭,再举行歌会,之后逐一参观设在里面的茶寮。为了让秀吉大吃一惊,八个茶寮都分别命益田少将、新人杂斋、小川土佐守、增田长盛、前田玄以、长束正家、御牧勘兵卫、新庄东玉等人用心设计。当然,他们的奇思妙想要待到午后才能享受了,因为照计划,首先要在大殿举行歌会。 秀吉心情不错,他亲自提笔写道:
回首杳杳深雪山, 繁花似锦人如烟。
写毕,秀吉呵呵一笑,然后让佑笔代写,“我若再写下去,后人就读不懂了。他们定会问怎么全是假名。对吧?”接着,他不假思索吟道:
赏花深雪归, 盈盈绽如云。 今日花犹盛, 展眼又一春。
恐怕这诗乃是秀吉专为了今日歌会,事先所作。可是没有一个人发笑,也没有人作出评价。谁都听得出来,这诗深深道出了秀吉的孤独。 众人微醺地出来时,已过了未时。在去往第一座茶寮路上,出现了一次小小的纷乱。松丸夫人走到了西丸夫人前头,于是发生了争执。此时秀吉已经过了益田搭建的通往茶寮的石桥,北政所则稍微落后几步。稍迟几步赶来的茶茶,语气严厉地叫住了走在前面的松丸夫人:“松丸夫人,你停下。” 松丸缓缓回过头,但好像没听见茶茶的喊话,兀自抬头赏花,又向前走了两步。 “松丸夫人,你以为仗着大人的宠爱,就想让我在北政所夫人面前出丑吗?” “西丸夫人,你在责备我?”说罢,松丸夫人扑哧笑出声来。她清楚,西丸夫人定是生气了。方才在大殿饮酒时,由于秀吉的酒杯传到面前时,茶茶正一门心思握笔作诗,侍童便先为松丸夫人斟了酒。从那时起,茶茶脸色就极为不快。松丸夫人向来对茶茶不怎么尊重。她娘家京极氏乃近江佐佐木氏望族,任江北守护。茶茶的娘家浅井氏虽同为江北豪族,可先前却是京极氏家臣。因此,松丸夫人总觉自己身份比茶茶高些,她的美貌在侧室当中也首屈一指,故,秀吉平时对她宠爱有加。况且在教养方面,松丸也在茶茶之上。假如松丸夫人能为秀吉生下儿子,茶茶恐就无关紧要了。茶茶时常沉下脸来故意刁难松丸夫人,恐是出于自卑。刚才,因斟酒一事惹得茶茶满脸不快时,松九还想向她道个歉。可是茶茶所咏的和歌,却打消了松丸夫人道歉的念头。
樱松相生历千代, 喜迎贵人行幸来。 花枝招展皆为君, 无常世上又逢春。
茶茶曾对秀吉厌恶透顶,她甚至还向松丸夫人透露过,自己乃是为报父母之仇才嫁给秀吉。可她今日却如此露骨地咏出阿谀逢迎的诗歌来,松丸夫人不禁打消了致歉的念头,反而嘲笑起来。此时,茶茶的脸色更难看了。松丸夫人却不动声色。 “松丸夫人,你把我看成什么了?” “你不是太阁的侧室浅井氏吗?”松丸夫人也毫不示弱,“你无非幼主的母亲,怎么,难道还要让我来伺候你?” “既知我乃幼主母亲,为何还要走在我前面?”茶茶也得理不饶人,严厉地反击。 “呵呵,”松丸夫人娇笑着用袖子掩住嘴,“西丸夫人是不是听漏了大人的话,在登山时,大人是怎么说的?我若没听错,大人说今日大家可以随兴玩耍,不必计较那些繁文缛节。” “纵然大人这么说过,可也不能先于大人举杯啊,还神气活现走在我前面,我劝你最好先弄清自己的身份。” “这算什么话!西丸夫人乃浅井氏,而我出身于近江源氏的京极家,无论怎么说,我的身份也还不至于低到在你前面走一走,就要被责骂啊。” “住口!”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开口,单是默默走路。”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可忍受,可你话里却分明藏有对幼主的侮辱。” “西丸夫人,我看你才应该注意分寸!” “我和你没完。咱们找大人评理去。我倒要问问,松丸夫人为何偏偏在这个好日子存心来侮辱我。你是居心叵测!” 二人吵得难解难分。其他女人都甚是吃惊,把她们二人围了起来。二人的随从顿时剑拔弩张。 “算了算了。二位夫人都消消气。”最初来调解的,是前田利家的夫人阿松。她一站到二人中间,就向跟在身后的德川家的堺局使了个眼色。堺局心领神会,立刻向北政所那里赶去。前面的秀吉似也发觋了二人的争吵,极不痛快地停下了。 北政所走出茶馆,来到了二人中问。“我虽不知你们究竟为何争吵,但此事交由我来处理。” “不,此事不能委托给您。”茶茶立刻反对,“夫人有所不知。幼主无缘无故被人诽谤,若这么算了,连大人的名声都会受到玷污。” “你先冷静冷静。”北政所顿时提高了嗓门,“你刚才还作诗说樱松相生历千代,现在为何如此没有分寸?” “北政所夫人所言极是,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你们都要冷静些。”前田夫人不欠时机劝说起来。可二人依然横眉立日,不肯罢休。 北政所严厉斥责着,双眼湿润了。无论是茶茶还是松丸夫人,虽然都深受太阁宠爱,却根本未意识到孤独的太阁越来越老了。这让宁宁感到甚为可悲。无论太阁装得多么豪爽奔放,他毕竟已不再是昔日的丰臣秀吉了。像今日这样的事,若是当年在北野的大茶会上,他定会立即站到二人中间,顷刻间就巧言平息事态。可今日,他却装着什么也未听见,守着年幼的秀赖,连茶寮门口都不肯踏出一步。 “你们二人听我一说。”北政所心平气和道,“大人早就听到了。你们知道他为何默不作声,托我来处理此事吗?” “……” “他已老了,气力不够了。当然,在这里我本不想提。若大人来到这棵老树下,他会立时想起花朵短暂的生命,然后哀叹人生的短暂,哀叹物是人非……哪怕是你们之间轻微的争吵,也会引起大人的伤感。故,大人才特意托我来调解。你们明白大人的心思吗?” 听北政所这么一说,阿松夫人也连连点头,“夫人所言极是,希望二位夫人能立刻言归于好,笑颜以对大人。只有这样,今日的游山才有乐趣啊。”说着,阿松帮茶茶整了整衣裳,又为松丸夫人捋了捋黑发。 松丸夫人含羞道:“真抱歉,刚才多吃了几杯酒。见谅。” “这么说,你愿让我宁宁处理?” “是。请夫人见谅。” “西丸夫人呢?” 宁宁盯着茶茶。茶茶依然昂着头,丝毫没有屈服的意思。宁宁默默牵着她的手,缓缓往前走。“若今日的赏花会对大人是最后一次,你恐怕连后悔都来不及。希望你啊,莫要离开大人和幼主……” “……” “大人为了他故去以后,我们仍能和睦相处,才故意如此。你们怎能不和好如初?” 北政所劝着茶茶,阿松夫人也安慰着松丸夫人。茶茶和松丸夫人心中都难受起来,她们似从未察觉到一生操劳的秀吉的痛苦。茶茶被北政所拉到秀赖旁边时,脸上才现出微笑。“幼主,母亲今后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秀吉抬眼看了北政所一眼,点了点头。 随后,一行人向第二间茶寮走去。明媚的阳光下花团锦簇,与衣着华丽的人们争奇斗妍,难道这便是人间天堂? 可秀吉内心果如表面那样满足吗?他时常纵声大笑,不断抚摸秀赖的脑袋,还不时向北政所投去讨好的目光,北政所也时时对他报以微笑。 在第二间茶寮,新人杂斋直接用松、杉、米槠树做成柱子,并依势在下边凿池,鲤鱼和鲫鱼在里面悠然游来游去,一切古朴而自然。出门时,不知是谁吟咏起来:
人间芳菲齐争艳, 扑面山风带花香。
秀吉似听未听,径直走了出去。 负责第三间茶寮的乃小川土佐守,他在里边挂着一幅宽二十间、高三间的苇帘子,又在对面筑了一间具有乡土气息的小佛堂,土佐守本人则在佛堂前挑担卖茶。秀吉和秀赖遂一起到佛堂门前坐下来买茶。作为对买茶人的答谢,土佐守把木偶戏名家长谷川宗位从佛堂呼出来,为秀赖演一段。结果秀赖竟看得入了迷,久久不愿离去。此时,秀吉眼里则噙着泪,定定望着秀赖出神。见此情形,北政所不禁一怔:他是不是又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这种不吉之念终日萦绕在北政所心头,挥之不去。 分别负责第四、第五、第六茶寮的重臣增田长盛、前田玄以、长束正家等人,亲自担任茶寮主人,招待游客,秀吉父子特意沐浴净身,然后悠然饮起酒来,并让人击鼓助兴。可即使在这种时候,秀吉也没有真正流露出一丝快意。在他人看来,秀吉似已玩得甚是尽兴,可宁宁却隐约感觉到,秀吉已是油尽灯枯。 由于知秀赖喜听故事,他们连小野的阿通都请了来。秀赖缠着阿通讲民间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一旁的秀吉则依然望着儿子幼稚的脸庞发呆。 第七茶寮设计成了城里商铺模样,御牧勘兵卫在叫卖葫芦和纸糊的玩物。第八座茶寮由新庄东玉负责,他设计了能发出响声的稻草人,及漂浮于水上的小船,船上竟立着装扮各异的渔夫。 傍晚时分,终于游完了八家茶寮。太阳落山时,一行人回到了置宝院。当以秀赖的名义捐赠给义演准后一百锭白银时,不光是秀吉,就连北政所等女人都似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哀愁当中,众人无言。大喜之后必有大悲,此言隐隐映出本日真情。 “真不错。这样一来天下就人心振奋了。好极了,好极了。”秀吉嘴上这么说着,却难以掩饰深深的疲劳和困惑。 第八部 枭雄归尘 十五 枭雄老矣 德川家康觉察到丰臣秀吉已垂垂老矣,是庆长三年四月中旬。 醍醐赏花会结束之后,秀吉一度精神十足,“明春无论如何也要请主上来巡幸。到时该如何设计才好,你现在就帮我想上一想,内府。” 不知秀吉所言是真是假,总之,从那以后,他似常常陷入空想。到四月十二,秀吉突然又提出要到醍醐去。义演准后和木食上人曾向他保证,五月中旬之前,定会按照他的吩咐完成工程。若是这样,醍醐就真的变成一处胜过吉野的名胜了,因此,必请秀吉亲自去一趟。可现在才四月中旬,为了避免给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家康劝阻道:“大人真要去,家康认为竣工之后再去不迟。这样,大人不但可以风风光光地举行游园会,同时还可祝贺竣工。” 可话音刚落,立刻就遭到了秀吉的反驳:“内府的意思,是要延缓我游乐的时日吗?” “不,大人误会了。家康的意思,是工程再过一些时日就会完成,希望大人在完工之后再去。我也是考虑到三宝院僧人和工匠们的难处,才这么说的。” “可我已经等不及了!”秀吉一反常态,厉声驳道,“时间不等人啊,择日不如撞日。完工时我可以再去嘛。我要把秀赖带去,把戏子们也带去。内府不想去就算了。” “不敢。大人既然执意要去,家康立刻让人通知三宝院作准备。” 当日,秀吉在三宝院一直游玩到傍晚时分,才尽兴而归。回来后,他立刻把家康叫来,道:“内府,我已跟三宝院约定了两件事,你帮我好生记着。第一,是今年秋天我还要去观赏红叶,要隆重些。第二,请主上明春巡幸醍醐,举行天下第一赏花宴……” “这么说,下月中旬的庆功仪式取消了?” “是,不庆祝了。内府,我总有一种预感,到时我恐会卧病在床。” “大人说的是哪里话!大人最近正气色大好呢。” “不!”秀吉高声驳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因此才和内府商量。” “大人想跟家康商量些什么?” “一旦我卧床不起,你要设法让小西行长、加藤清正、岛津又弘等人留在驻地,让宇喜多、小早川、吉川、蜂须贺、藤堂、胁坂等人尽早撤回来。我已经厌倦了战事,这并不是因为卧病。看来,还是醍醐好玩啊。你明白我的心思吗,内府?” 家康不禁一怔,他忽然发现,秀吉的表情黯淡了下去。 三月上旬,秀吉令宇喜多秀家等出发时,还曾严令他们绝不可退出蔚山、顺天、梁山等地。还没过一个月,他就完全变卦了。家康不免有些仓皇失措。 家康绝非不赞成撤兵。这次再征原本只为挽回面子,当地又饥荒严重,条件比预想的不知要恶劣多少倍。家康一直想寻机劝秀吉退兵,可没想到这话竟从秀吉口中说了出来,家康一时竟是且惊且喜。为了试探人之真意,有些人常常口是心非。这样的习性,秀吉也非没有。 “这么说,大人已预料到将要发病,才欲撤兵?” 家康想不动声色把话题岔开,不料秀吉又给拉了回来,“我刚才已经明确告诉你了:我已厌倦了战事。这种没有意义的战事,无聊透顶。” “哦。” “我的意思,想必你也明白了。让大家都来醍醐山赏花,这样才有趣。因此,我要不失时机地退兵。” “……” “想必你也知,小西乃是此次战事的肇事者,清正则是强硬的主战之将,岛津为后卫。一旦我卧病在床,你就说先前已接到了我的命令……你明白吗?” 家康使劲点头。没想到,在醍醐赏花时,秀吉心里竟还有更为深远的思量。地震后重建家园,跟大明国谈判进展不顺,这一切,秀吉都毫不在意,他永远不知失败为何物……世人似都这样理解,可这并非秀吉的全部。正如他说“厌倦了战争”一样,为了从朝鲜退兵,他早就悄悄下了一手棋。为了吸引世人注意,他表面上大张旗鼓地赏花,暗地里却在拼命寻找结束战争的良机……家康觉得,眼前这个丰臣秀吉,肉体已经枯竭,心中只剩下无尽的孤独。难道他即将这样倒下? “你明白吗,内府?”看到家康点头,秀吉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在那之前,我还想和幼主游玩一次。秀赖才六岁。长大之后,他怕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却想让他记住这些。父母之心,真是奇怪啊。” 一瞬间,家康背上寒气森森。秀吉已在与死亡搏斗,朝鲜战场的残酷,已让他再也顾不上虚荣和固执了。 果然,五月初五,秀吉卧床不起。端午节,他本想和秀赖一起庆祝。秀赖恐也从侍女那里听说了,从早晨起就抱着小西洋船,蹦来跳去地玩。这船是秀吉作为节礼,跟大刀和短刀一起送给他的。秀吉起床未久,便觉右肩到后背甚是酸痛,于是传来太医。他最信赖的太医曲直濑道三已于文禄三年去世。因此,道三的养子曲直濑玄朔和太医半井明英前来把脉。把过脉,商量之后,玄朔决定立刻为秀吉实施针灸。疗后,酸痛倒是轻了一些,呕吐的症状又接踵而来。不大工夫,秀吉便弯下腰大口大口呕吐起来,便被送回了卧房。 “快把内府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家康赶到时,秀吉已满额是汗,睡着了。 “大人身体如何?”家康小声问道。在榻前六尺远处捏着细绳、正仔细把脉的玄朔轻轻摇了摇头:“不思饮食。大人此前就已气力不佳……” 家康轻轻把视线移到秀吉身上,闭上了眼。疲劳倒罢了,他一旦呕吐起来,就很难痊愈了。他年轻时饮食粗糙,战时暴饮暴食,现在忽又山珍海味,肠胃当然受不了。既然呕吐不止,就说明他胃中已有痼疾,长期如此,米水难进,身体日渐衰弱,必致气血衰竭,最终病人膏肓。 “五月初五……”家康闭眼喃喃自语。秀吉果然等不到五月中旬三宝院竣工之日。不久前,三宝院还通过前田玄以报告说,本月十四请秀吉前去参加峻工礼。为了让年幼的儿子记住父亲,四月十二,秀吉硬撑着去了一趟醍醐,那时恐已有了某种预感。 “内府来了……把治部也叫来……” 忽然听到秀吉说话,家康不禁一怔,睁开眼睛,语气沉重地问道:“大人感觉怎样?” “这还用问?”秀吉似乎有些生气,“谁都会遇到这道槛。我累了,我的秋天来了。” “是劳累过度,无甚大碍,大人只管安心养病。” “内府,朝鲜撤兵之事,你替我下令了吗?” “下了。大人忘了,我还请大人在文书上盖了印呢。”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呵呵……我现在是越来越忘事了。哦,我刚才想跟你说什么来着?”秀吉强装笑容问道。 “大人让家康把治部少辅叫来,想必他正往这里赶。” “想起来了。我有事要和你说,让治部来做证人。” 正在此时,小个子三成弓着腰走了进来,“三成奉命前来拜见大人。” “治部啊,快过来。” “是。” “今日叫你来,是为我和内府的约定来作见证,你要好生记着。” “遵命。” “内府,把阿江与嫁给秀忠,我也觉为难你们了。” “大人说的是哪里话。二人现在美满着呢。” “是啊。中将大人可真讨人喜欢,他就像朝日姬的亲生儿子。” “多谢大人厚爱。” “我也一直思来想去,总想给他寻一门好亲。” “……” “阿江与一嫁过去就生了孩子。开始时,我还为没生男孩而遗憾。孩子叫什么名字?” “名阿千。” “哦,千姬,千姬……到后来,我才觉得许是天意。若是男孩,纵然他是德川嫡子,也对我家没用处啊。”说到这里,秀吉又强笑了笑,“我说得没错吧,内府?我想把你们家的千姬给秀赖做媳妇。千姬定会出落成令秀赖满意的窈窕淑女。无论是阿江与,还是中将,都相貌甚好。父母相亲相爱,生下的女儿也定是绝色美女……你愿意吗,内府?你是我妹婿,秀赖生母又与千姬生母乃是亲姐妹,斯时秀赖的孩子是我的孙子,也是内府的曾外孙。这样一来,丰臣德川自亲如一家,想分也分不开了……” 听到这里,家康不禁抬起头,仔细观察着秀吉,只见秀吉已满脸是汗。 人的执著实在可怕,此时秀吉的肉体定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他面色如土,每说一句话都显得甚是痛楚。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浮出笑容,拼命讲述自己的梦。 朝日姬和他、秀忠和阿江与之事,家康都曾预料到。唯秀赖和千姬,家康却从未想过。秀赖已六岁,千姬却还是个刚刚降生的婴儿…… “内府,对于这桩婚事,你没有异议吧?”秀吉认为,对于这样的美事,家康必会喜出望外,他咧嘴笑了。“醍醐赏花也实现了。这恐怕是秀吉最后的心愿了。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政务还要你暂为代劳。你听见了吗,治部?” 三成虽然表情有些僵硬,却也没有特别吃惊,“遵命。” “内府比我年轻。在内府和中将的辅佐下,秀赖不知不觉就会长大成人。怎样,再无比这更好的主意了吧?” 家康不禁烦躁起来。这对于秀吉,自是梦寐以求之事,可对于家康,却简直是无理之求。秀吉既已清楚地知道死期将至,家康觉得他实不当提出此事。当年秀吉把朝日姬硬塞给家康时,确是事出有因,若不让家康进京,信长公的宿愿——统一天下的大业就无从实现。因此,家康不得不答应了秀吉,世人也都看在眼里。秀忠和阿江与的婚事也如出一辙。秀吉看到年轻的秀忠为人严谨,便把不幸的阿江与嫁给秀忠,以让她有个好归宿。到了秀赖和千姬这一代,情势已完全不同了。若从坏处想,朝日姬和阿江与的婚事恐会生出另一种解释。秀吉是否从一开始就惧怕家康,便蛮横无礼地把妹妹寨绐家康,把秀赖的姨妈硬塞给秀忠?到现在,他竟又恬不知耻地乞求,要把秀忠的女儿嫁给秀赖?他想通过联姻,一而再再而三地取悦家康…… 家康愈想愈觉得秀吉定是老糊涂了,他遂未轻易应下。 “内府当然不会有异议。这桩婚姻一旦成了,丰臣德川就是血脉相连,亲上加亲。把幼主和西丸夫人都叫来吧。” 家康忙止道:“关于此事,请大人再给家康一些时间,思量一下。” “怎么,你不愿?” “此事对大人来说,也是大事一件。” “你不答应,也是为了我?” “大人好意,家康实在荣幸之至。可一旦因此引起天下大名怨恨,却也背离了家康初衷啊。” “你是何意?他们会恨谁?” “正是家康。” “为……为何?” “家康想把孙女嫁给幼主做正室,这分明是心怀叵测。若大名们如此臆测,恐怕会给家康辅佐幼主带来麻烦。加上……”家康本想说,若秀吉主动请求,就会让人误以为他故意向自己献媚。可没等他说出来,秀吉就尴尬地笑阻道:“呵呵,内府多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要赶快把幼主和他母亲叫来。不只是我一个人,就连幼主的母亲和幼主,都想把千姬娶过来呢……这样一来,大名们就没有理由再臆测了。这是秀吉的请求。治部,快把他们传来吧。” 秀吉一番话说得家康甚为茫然,他只好闭了口。 三成离去之后,秀吉在枕上抓着家康的手,满脸疲惫道:“拜托了,内府。以后的事就全托与你了……” 家康靠近秀吉,轻轻地为他拭去额头的汗。秀吉已经衰竭,濒临死亡——他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羽柴秀吉了! “若有谁能胜过秀吉,只管来取天下好了!”曾经如此豪言壮语的那个羽柴秀吉,那个丰臣秀吉,已经全然不在了。眼前卧病在床的老人,不得不求助于家康,让其维持天下之稳定,还为秀赖的将来忧心忡忡。 “这是秀吉的请求”,多么可悲的告白!为了秀赖的将来,秀吉绞尽了脑汁。他知道,此后天下,执牛耳者必是家康。于是,他便妄想通过与德川联姻,来谋求丰臣氏的安泰。究竟是从何时起,秀吉追求的目标已不再是天下,而是丰臣氏的前途呢? 不久,前田利家牵着秀赖,与西丸夫人、三成和有乐一起走了进来。秀吉想强作欢颜,可额上汗水涔涔,这恐是盖世英雄丰臣秀吉最后的抗争吧。家康不忍目睹,转过头去,心里涌上一连串的疑问:人究竟为何物?在衰老面前,人的志向难道就这么容易改变吗?为了天下太平,为了实现信长公统一日本的夙愿,秀吉从不曾退却。为此,他甚至将母亲作为人质交了出去。有好几次,他甚至不惜拿性命作赌。可曾经叱咤风云的丰臣秀吉,如今却一改先前的豪迈,完全被妄念俘虏。让幼小的秀赖继承丰臣氏,若是平凡人,尚可理解此举,可对于一个济世救民的盖世英豪来说,就有些可悲了。关于此事,秀吉自己恐都已想腻了。他也不过是一场空忙,甚至连那些殉教的洋教徒都不如…… 家康想:这一切,都是因为秀吉已经衰老?但新的疑念又接踵而来:既如此,那衰老究竟为何物呢?附着在老朽躯壳上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让秀吉还原成一介凡夫的,又是什么?如弄不清这些,天下永久太平便无从谈起。 “你来得正好,幼主。”秀吉想起身抱一抱秀赖。可他太疲劳了,连这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我起不来了。太医不让我起来。秀赖,茶茶,你们都过来坐下吧。” “父亲大人,您可好些了?”在前田利家的提醒下,秀赖问候道。一言令秀吉潸然泪下:“我本想与大家热热闹闹共庆端午节,现在却不能够了。但今日我仍然备了一份好礼,茶茶也听好。”顿一顿,秀吉艰难地笑了笑,“治部、有乐也听一听……我已趁此吉日,选定了幼主的新娘。大家猜猜是谁?” “阿拾的新娘?” “是。茶茶定也很快意吧。她便是……阿江与生的千姬。如此一来,我们家就与德川亲上加亲了。” 家康忙看了西丸夫人一眼,他最担心的,就是此时的西丸夫人。 西丸夫人“啊”了一声,看向三成。“阿达生的千姬?”她与其说是惊愕,不如说是满怀欢喜,“这可真是天大的喜讯啊。阿拾,快向父亲大人施礼。” 家康本能地感觉到茶茶事先已知,否则,她不会立刻作出这种反应。三成也知,不仅如此,就连织田有乐、前田利家,似也提前知道——他们众人定是商量过了。 “谢谢父亲大入。”秀赖满脸天真地对秀吉道。秀赖话刚出口,茶茶呵呵笑了起来,“若是阿达生的小姐能和阿拾一起长大,该多好啊……大人,若有可能,真想尽早让他们到一起。” “是不是太早了?今日先庆祝订婚吧。有乐斋,准备酒宴。”秀吉硬撑着道。 此时的家康,已无话可说了。众人笑,他便跟着笑,别人问话,他也回答,可他却已经心不在焉,在思量另外一事。这桩婚事,三成和茶茶事先必已答应,秀吉根本不必考虑他们的意见。 太阁卧病,从朝鲜退兵……这样一来,国内必然发生大骚动。小西行长和石田三成等人只能暗中玩弄议和的小伎俩,绝无让只知一味打仗的武将信服之能。因此,武将们定会极度不满地返国,进而强烈谴责三成等人,如此,丰臣氏的根基势必地动山摇。在这种情势下,这桩婚事会起到关键作用。其实三成和西丸夫人早就算计好了,他们这么做,既可不让家康站到众武将一边,还可早日把千姬弄在秀赖身边为质。 但家康现在忧虑的并非这些。内乱将起,又要从朝鲜那边撤兵,此时天下究竟能否维持稳定?秀吉已无力应对纷乱,并已彻底地放弃了努力。从前那个全心全意“为了天下”的秀吉,已经变了,他只顾盯着秀赖和丰臣氏的将来。 究竟是什么让丰臣秀吉变得如此脆弱?倘若解不开这个疑问,不久之后,这种衰老和固执也会把家康俘虏。若他不为天下,只为德川氏,不仅永世太平将化为泡影,甚至整个天下都可能重回以前的纷纭乱世…… 第八部 枭雄归尘 十六 异乡殖民 庆长三年五月十六,丰臣秀吉病重。他已不能进食,太医说他胸目的硬块愈加严重。北政所从大坂赶来,一刻不离守护在枕边。伏见城里,连女人们都深信秀吉已时日无多。 秀吉时昏时醒。若发起高烧,他总是迷迷糊糊叫着秀赖,像是在梦呓。一旦稍好些,他就把五奉行、五大老及其他人都叫到面前,让他们发誓效忠秀赖。他还要大老们向奉行递交誓书,也要五奉行向五大老递交誓书……他已经对人彻底失去了信任,变成了一个极其可悲的老人、一个疯子。无论见到谁,他都拉着对方的手,不断重复那句“秀赖就拜托给你了”、“幼主就拜托你了”,然后吧嗒吧嗒直掉眼泪。不仅如此,单独和人会面时,他说的话又前后矛盾。对方若是老人,倒还能明白些;若是不甚解事的年轻人,恐怕就会暗自思忖,妄加推测,并信以为真地行动起来,招致难以收拾的混乱。正是担心这些,北政所才一步也不敢离开他身边。 六月二十七,为了祈求秀吉痊愈,朝廷举行了御神乐大会。七月初七,孝藏主被北政所派到三宝院,献上黄金十锭,让和尚们祈祷秀吉早日康复。 与秀吉重病同时,吕宋助左卫门正在堺港大安寺护城河边建造豪华别苑,他宅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日助左卫门并不在家,出门请工匠去了。他请的工匠尤多,从木匠、泥瓦匠、漆匠到画师、雕刻师、能剧艺人、狂言艺人等,统统都要请到堺港,并亲自送他们上船。 这些工匠全是天下一流,曾参加过聚乐第和伏见城的建造。因此,助左卫门不惜重金筑造的别苑,完全就是把整个伏见城宫殿照搬了过来,真可谓富丽堂皇,穷奢极侈。宫殿所有柱子都精雕细刻,漆色有朱红、黑色及金色,金银的铆钉和掩盖钉帽用的装饰,也金光闪闪,夺人眼目。从壁画到带有拉门的房间,都和伏见城的一模一样,令那些向来以大胆豪放著称的堺港富商们都叹为观止。 “助左卫门这人,是不是想把太阁给请来啊,不知道他又在玩什么把戏。” 仅仅靠着几把吕宋壶,助左卫门就把太阁的金子赚了个钵满盆溢。尽管众说四起,流言纷飞,可是到助左卫门新宅的这位女子,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惊愕。她告诉下人,她可等助左卫门回来,说完便去了那幢人们议论纷纷的宫殿。 其实,她便是刚到附近的乳守宫拜见过父亲的木实。 木实悠然观赏着飘溢漆香与木香的宫殿,并未大加赞美,也未特别惊讶。助左的伙计告诉她,主人要亲自把请来的工匠们全送到大和桥码头,然后才回来。伙计还说,那条船上装满了美酒,以备主人在赶赴伏见城途中纳凉时饮用。不仅如此,连下人饮用的美酒甚至都备好了。 “小的们也曾劝过主人,太阁大人的病情现在不容乐观,还是避一避风头为好。可是,您也知主人的脾气,他说什么也要去,还说这是为太阁的康复祈祷,还让人把大鼓小鼓都搬了上去。” 听伙计这么说,木实倒也无甚反应,她今日是有事特意过来。她索然地在室内走了一圈,就无聊地把视线投向了院中。院中植满了助左卫门喜好的凤尾松、槟榔、椰子和芭蕉,右方的棕榈树下,两只孔雀卧在那里,悠然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对于初来乍到之人,这些风景已够令人瞠目结舌了。可木实对此却似没有一丝兴趣,她只是眯着眼睛,看着白沙中混杂的熠熠闪光的硅石。 过了大约半刻,助左卫门回来了。“抱歉,让贵客久等。没想到竟是木实小姐来了。”他比从前更黑了,看上去也更健壮有力,加上他穿了一件纯白的上等麻衣,有如一个黑人。“这次来堺港有何事,采购物品吗?” 木实以怜悯的眼神看着助左卫门,“你的品位可真是奇特啊。我说的是你的房屋。” “那还用说!商家住在太阁风味的宫殿里也无不妥。当然,我这屋子大有用场,你不用担心。” “助左先生,我看这次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哼,你怎么一见面就口出恶言?” “你太大意了,助左先生。” “别说了。我吕宋屋自有算计,怎么都不会亏本。木实,喜欢男人,就明白地说出才是,不说,用眼神、身体表示也可。” 说着,助左卫门就要往前靠,被木实横眉立目地阻止了:“你以为我是迷恋你才来的?哼!” “难道你另有所图?” “你竟还一无所知——太阁大人日子不多了。” “这些小事我还能不知?嘿,我最初的打算,便是把太阁给请过来,好教给他一些治天下的智慧。这是我的真心话。可现在却不能了……虽说如此,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助左卫门岂是那样的人?我所做的事会更大。”助左卫门满怀自信地断言。 “你所谓的大事,现在已经没戏了,你还不知?”木实反唇相讥,不屑地把目光转到一边。 “你胡说什么,木实?”助左卫门知面前之人乃是非同寻常的才女,心中一惊,“你到底是何用意?” 木实沉默不语,似是故意让人着急。 “你又想戏弄我?我不会吃你那一套!吕宋助左卫门的才智,如大海一般无穷无尽。” “你以为太阁还能为你再多活一年半载?” “即使太阁死了,于我也无碍。” “助左先生,即使英明如太阁者,临死之前也难免糊涂,你想过这些吗?” “吓!太阁的糊涂早在生病之前就开始了。因此他才会把朝鲜和大明国作为对手。我虚张声势,故意建这座楼阁,就是让世人以为我鼠目寸光。一旦国内安定下来,那些只知道杀人滋事的武士们就无事可做丁。为了那些可怜的家伙……” “我知!”木实厉声打断了他,“我知你要说什么。你想让那些无所事事的武士们全把注意力转向南方,让他们做比战事更有用之事?你才模仿伏见城,建造奢华的宫殿楼阁,想让那些野蛮的武士们吓破胆?哼!我从一开始就看透了你的心思。这样做倒无不妥。可你却忽略了一件大事。” “又耍小聪明。你说我忽略了什么?” “太阁的近臣究竟会有何举动,这个你想过没有?” “近臣?” “是。对那些近臣来说,把太阁与朝鲜和大明国交涉真相看得一清二楚的你,已经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啊?”助左卫门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说,那些奸人有什么企图?” “嘿,看看你的破绽……因为你我从小相熟,我才来暗中相告。” “多谢。” “利休居士和曾吕利去世之后,太阁似把你当成了他的智囊。可他现在已经病人膏肓了……这样一来,近臣自会假借太阁的命令,恣意妄为。” “这么说,这么说,已有人假借太阁之令乱为?” “哼。”木实轻轻点了点头,“你造来想吓唬武士的别苑,已成了欺上的证据。另,从一开始,你就被他们视为和关白秀次串通一气、意欲谋反的同党,就跟石川五右卫门一样……你是不是也想尝尝下油锅的滋味?” 助左卫门愣在当场。他的确疏忽大意了。他一直想为战后出力,把太阁完全当成了自己人。他还坚信,只要一张嘴,太阁就会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从未想过太阁身边那些小人。当然,只要太阁与他亲近,那些小人就不敢露骨地表示出反感。可一旦太阁真的一病不起,问题就来了。在向太阁进献吕宋壶时,助左卫门就曾毫不掩饰地讽刺过那些小人。连太阁都亲自为他推销茶壶,弄得那些趋炎附势的近臣暗地里叫苦连天…… “这次挑头的还是治部吧?”助左卫门喃喃白语道。可木实没有同答他。 那些近臣一定也想陷害蕉庵。可蕉庵毕竟从不出风头。而助左卫门就不同了,身为商家,他竟明目张胆地筑造胜过伏见城的楼阁,这就给小人留下了藐视太阁的口实。 “那些家伙怎能理解我的鸿鹄之志。我可是缔造这太平盛世的英雄的最大帮手啊。” “你打算怎么办?” “事情的确紧急。” “一旦被捉,你可就没有退路了。” “看来今明两日就要出事。”助左卫门自言自语道,“应该没错。否则你怎会如此慌张,特意来通知我。” “既已明白,你究竟有何打算?” “我当然有办法。你瞧,我的船早就停在码头了,这座宫殿,我也早就找到主人了。” “主人?” “是。你想想我是何样人。我既知海有多宽,也懂得茶道的意境有多深。向来以手段出其不意而著称的助左卫门,怎会安于长期住在这佛坛一样的屋子里?一个水手住这样的房子,岂不太庄严了?反正以后也会交给附近的菩提寺……”一口气说完这些,助左卫门死死盯着木实,把身子凑上去,“最好尽快行动啊,木实。” “你早就想好了?” “是。你都想好了吗?” “你是什么意思?” “为了应对时局的千变万化,我随时都作好了准备。你看到大海了吧。无论是吕宋号还是东京号,船身都深深地吃到水里去了。危险季节马上就要降临,如果赶紧行动,还能避得开狂风。目的地我也早定好了,就是暹罗。你到底想好没有?船上连胭脂、梳妆台,都为你准备好了。” 由于事出突然,木实有些茫然。她深知助左卫门的脾气,一旦固执起来,死也不会改变主意。在此点上,他和蕉庵一样,天生就不惧一死。饶是如此,木实却做梦都没想到,助左卫门逃命时居然要把她也带走。 “怎么,你还没有想好?水手和船夫都已聚集到吕宋屋了。” “助左先生,你真想这么做?” “既有真心,也是心血来潮。既然敌人要来抓我,我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 “话虽如此,可这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你未免太绝情了。可你的确也想差了。” “嗯?” “若我在大殿完成的庆功之夜,把所有工匠都叫来,当着众人之面把楼阁捐赠给寺里,接着一溜烟消失于天涯。你以为如此一来,治部少辅之流便会善罢甘休?他们定会追查,究竟是谁将消息泄漏于我?嘿,你也将名声大振了。他们会前去寻你,或去抓令尊,甚至还会找上德川氏……总之,他们不会放过你们。这些利害关系,想必你不会不明白。” “可我怎会跟你一起走……” “我会在宫殿墙上留下一笔:吕宋助左卫门居然被木实这个不安分的女子发现了与海外交易的秘密,因怕惹上官司,现将她一并绑走……这样一来,他们对令尊和你的主家也就无可奈何了。”说着,助左卫门又向前挪了挪,两眼放光,直盯着木实,厚着脸皮道,“谁让你迷恋我呢。” 木实全身都哆嗦起来。这次她是不想撇下助左卫门不管,不愿他涉牢狱之灾,才特意来到这里,却从未想到要远涉重洋。她亦隐约有些不安,一旦有人发现前来告密的正是她,后果会如何? “看来你还是下不了决心啊。” “若我下不了决心,你怎办?” “那还用说,直接把你绑走。” “你想用强?” “区区一介女子……”助左卫门压低声音。他似已认定,除了把木实绑走,再无他法可以洗清蕉庵和家康的嫌疑。 木实感觉站在了悬崖边上,她甚至不知自己喜不喜欢助左。 “我今夜就出海。怎么说我们都于日本有功。我就毫不客气拉你走了。”助左卫门厚实的手掌落在了木实肩上。 “且等!”木实忽然用力甩掉助左卫门。 助左卫门真不愧见过大世面的人,好不容易筑起的宫殿,竟无偿捐赠给寺院,在让石田三成等人大吃一惊之前,他要于今夜乘船远走高飞了……其决断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你还等什么!难道你要让我与治部少辅决一死战不成?” “我不是那个意思……” “既不是这个意思,路只有一条……这可是你教给我的。这虽然不是战事,可是稍迟一步就会全盘皆输。管他什幺太阁治部,明日我就在海上了。” “虽说如此,可我身为女子,突然间要离开生我养我的故土,连父亲都没见一面……” “如此拖拖拉拉可不像是木实啊。这也是为了令尊。” “可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未免太……” “不是消失!”助左卫门傲慢地笑道,“若照太阁和治部等人的想法,永远别想天下太平。可我助左卫门偏偏要做给他们看。未久之后,日本国亦会有许多人意识到这些。” “若无人能意识到,我们永远也回不了故土?” “木实!”助左卫门使劲握住木实的手腕,压低了声音,“你比男人都聪明,我不妨跟你明说了吧。无论是安南,还是暹罗,我都送过人去了。日本城也在建造当中。到了那里,我就去鼓动当地国王,开辟和日本交易的海上路线。快的话只需四五年,即使慢些,顶多也就十年,我会再开辟一条崭新的海上贸易之路……若连这都想不到,我也不会把你抢到那里去。我看似逃离了日本,实际上却在外面建造另一个全新的日本。这才是我的伟大兵法。我不像太阁,一病倒就任人欺凌。” “不见一个人,就这样离开?” “那还用说!那里既合你的口味,也有我吕宋屋喜欢的情趣……更有德川大人和令尊都无法理解的仁爱。” 木实终于认命了。她知,这个男子既已说出了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退步。况且,她内中早已接受。两艘船,一艘装一千石,一艘装七百石,到达目的地,一切足够。照助左所言,那边已准备齐全。让她深感惋惜的是,这只是助左卫门一人的计划,太阁和父亲都一无所知。太阁病得真不是时候…… “你终于想明白了?好,我去收拾店铺的东西,你等我一个时辰。”助左卫门这才松开手。 其实,木实的想法也和助左卫门差不多,她也觉得最近两三日内,助左定有危险。当然,佯作若无其事,把此事透露给她的还是家康……家康和北政所一离开太阁病榻,所谓太阁遗言云云,便接二连三地出笼了。 “一旦太阁失去神志……虽然那种事也不大可能会发生,可是,”家康叹息一声,又说道,“听说吕宋屋造了一座宫殿,大家都盯着它呢,不可不防啊。”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木实就理解成了暗示。 不仅堺港,连京城和伏见的人都议论纷纷:吕宋助左卫门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纳屋蕉庵在背后指使……趁着家康自言自语,木实拐弯抹角试探道:“木实想去探望家父。” 家康默许。从伏见出发之前,木实本想特意拜访茶屋四郎次郎一趟,打算问明详细情况再启程。可时间紧迫,她临时改变了主意,直接去了堺港。现在想来,这么做让人庆幸,又稍感惋惜。 秀吉的病毫无痊愈的迹象,醍醐赏花恐是他与这个尘世的最后诀别。而木实也时常有一种感觉,那日的赏花会,恐也是自己最后一次欣赏日本的美景。想着想着,木实忽然掩面而泣,并非因为极度悲伤,而是突然要赶赴一个未知的世界,怎能不伤感异常? “父亲……”木实小声地呼唤着,眼泪再也憋不住,如决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她觉得,此事起码得和父亲商量商量。若父亲知道她要远赴重洋,到异国他乡,定会在太阁死后鼓动新的主政者,不断派出朱印船和她取得联络。可那样做太危险了,正如助左卫门所言,若父亲得知她被带走的真相,在以后官府调查时,就极有可能泰然地说出,必当场被捕。还是不去见父亲,直接走更安全。 “你还真听话,一直在乖乖等我。我果然没看错。”助左卫门果然在一个时辰后满头大汗赶了回来,“全都收拾停当,带走的人和留下的人都定了……我打开金库,给了留下的人足够几辈子做生意的赏钱。你看!驳船正在不断往来呢。” 若助左卫门真是一员武将,他主攻,定和太阁不相上下。他似未注意到木实正哭丧着脸,一把抓了她的手就往宫殿外走去,登上院西侧那座可将海滨一览无余的嘹望台。放眼望去,风月场的屋顶、七堂滨、戎岛、右方的石堤皆人眼底。眼前,蔚蓝的大海掀起一排排轻微的白浪。 “快看!那些繁忙的驳船,无论哪一条都乘风破浪,兴奋异常,想让太阁和治部大吃一惊。最前面的那条船上载满了金银铜。快看,其中一艘已经抵达了大船吕宋号!” 此时的木实也和助左卫门一同亢奋起来,完全进入了梦幻之中。可她愈兴奋,伏见城的家康、秀忠、茶屋四郎次郎等人的音容笑貌,就愈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此后恐怕再也见不着这些人了。还有北政所、西丸夫人、松丸夫人的身影,以及正在一群女人簇拥下摆弄玩具的、前途未卜的秀赖……也不知居士之女阿吟如今身在何处,在做些什么?亦不知细川忠兴的夫人现在是否幸福…… “快看,接下来的船上装满了火枪和日本刀。”助左卫门似未注意到木实的伤感,他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介船夫,“护卫人员共一百五十名,经过精挑细选。只要有了这些,登陆后就能迅速和当地国王取得联系。到哪里都一样,都需要精锐的护卫。在这些护卫的保护下,我要不断开展交易。这个狭小岛国寸土必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只是……” “不久之后,吕宋助左卫门遂成了南海之王。太阁被大明皇帝册封为日本国王后,暴跳如雷,与他相比,我的感觉必不一样啊……”说着,助左卫门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忽地笑着压低了声音,“那里可有大象,木实。” “就是能取象牙的大象?” “对,还有鳄鱼。” “若是小鳄鱼,我倒也见过。” “还有大蜥蜴、巨蟒。” “净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人们怎能安心呢?” “还有犀牛。就是那种能取贵重药材乌犀角的大犀牛,还有豹子、老虎……” “怎的都是些畜生……” “嘿,我可让人在巨象背上铺上虎皮和豹皮,以呢绒做一个西洋风格的鞍子,让你骑在上面。哈,我也会骑在上面。只做人中之王无甚意思,我要做兽中之王。哈哈哈哈。” 木实只觉喘不过气来,直到此时,她才对助左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第八部 枭雄归尘 十七 枭雄殁世 庆长三年六月初二,秀吉病情愈重,已卧床不起,这个消息很快传到城外。至六月中旬,伏见城已是人心浮动。乱世余风尚未散尽,万民景仰的太阁又倒下了,结局到底如何,自然难以预料。 六月十六,德川家康把驻京大名们都召集到伏见城大厅内,以太阁的名义举行了一次盛大的酒宴。这场酒宴其实并未得到秀吉的许可,而是家康把前田玄以、浅野长政、增田长盛、石田三成、长束正家五奉行召集起来,勉强让他们举行的。 “现在诸将之中,竟有人胆敢藐视上命,如此放任下去,自会引发诸将私斗,进而演变为骚乱,故,要令他们全部进城,大摆酒宴,希望五奉行借此机会好好教训他们。” “这是太阁大人的命令吗?”石田三成率先问道。 “难道治部少辅有所怀疑?”家康微笑道。 “三成并无此意。只是如今大人常常神志不清,便冒昧一问。” “没错,神佛并不会如常人那般开口说话,可是高僧大德却能很好地察知佛心,普及佛道。若放任诸人恣意妄为,必引起骚乱。你可明白?” 三成锐利的目光飞快地扫了家康一眼,并未继续反驳,况且家康的话实无漏洞。但他明白,这并非卧病在床的秀吉之令,而是家康之意。 十六日,诸将济济一堂,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其间,五奉行相继登台陈述天下大势,告诫众特放弃个人私怨,谨遵上命。家康与秀赖、利家并排坐于上位,开始时默默不语,任由五奉行主持一切。 诸将当中,既有心平气和询问太阁病情的,也有公然跳出来与五奉行叫板的。 “由于太阁重病不起,全天下人便都要听从五奉行的命令,是不是这个意思?” “正是。由于太阁尚在病中……” “哼!我便不从。宿怨怎能如此轻易解开?” “你是想违抗命令不成?” “哼!我们又不可能一个个到太阁枕边亲自询问,确认这些命令的真伪。” 有一个人开头,立时有很多人响应:“是啊。谁知哪是太阁之命,哪是奉行私作主张?难道只凭你们一句话,就能冰释前嫌?” 借着酒劲,满座顿时沸腾起来。事已至此,仅凭五奉行已无法安抚众将了。酒意阑珊的诸将都对五奉行将信将疑,似把矛头全都指向了石田三成。 三成察出众人的反感已集中到他身上,脸色都变了,心道,遭了暗算!他看看家康,家康则依然默默坐在秀赖旁边,举杯痛饮。这是家康故意借众人之口责难自己,存心让自己出丑……三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怎样,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三成觉得家康仿佛这么说着,向他恶狠狠逼过来。三成也非省油的灯,绝不会如此甘心受责。他忙走到家康面前,道:“想必内府大人也看到了,场面竟然如此混乱。请内府告诉大家,所有命令都自于太阁。” 家康沉默了片刻。太阁尚在病中,众人就已如此,他去后的混乱可想而知。他对此已是早有预料。 “内府,这样有辱太阁体面啊。” “你们就没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们心服口服吗?” “我们是奉太阁之命,才举行了今日的宴会啊。” “这么说是别无他法了?最好再规望观望。” “可如果让他们醉闹下去,恐怕……” “不必担心。知道症结所在,便有对策。” 三成咬着嘴唇恨恨而去。在他看来,家康完全是想把五奉行的软弱无力展示给诸将。他心中暗骂,这个老狐狸! 三成离开不久,家康便把浅野长政叫了来,悄悄耳语了几句。长政立时满面严肃,十分紧张地出了大厅,不久之后又赶了回来,似在向家康复命。家康悠然点头。 “众位安静,我有话要说。”家康坐直了身子道。由于人声嘈杂,一时未静下来,喧闹声又持续了一阵子。 “现在伏见城所有城门都已关闭。”家康待诸将都静下来,方道,声音中充满自信,“此时应当以天下为重,为了帮诸位解开彼此间的私怨,我们特意举行此次酒宴。然而事与愿违,各位非但毫无和解迹象,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迫不得已,今晚我只好一个也不许出城了。”家康表情虽平和,可话中机锋却异常锋利:若有违抗命令者,杀无赦! 满座顿时鸦雀无声。他们知家康身为内大臣,官高位显,且自小牧长久手之战以来,他作为一员武将的超群实力,天下无人不知。一直以来,伏见城内的家康表现得尤为谨慎。可今日,他却突然震怒,抽刀张弦,城门四闭……满座醉汉顿时大惊,场内一片寂然,杀气腾腾。 “哈哈,这不过是我们说笑而已,只是有些过火了,决无违抗上命之意。”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有理。我等只是喝过了头,想借着酒劲,讽刺一下那些谎称奉公,却在干见不得人勾当的卑劣之人。” “我等都向内府大人说说,内府从来都是一丝不苟之人。” “对,对。说得好,说得好。我等发誓:今后决不计较私怨,决不私斗。” 这时,奉行们才终于舒了一口气。但他们的脸色又立时难看起来,各人脑中都充满疑问:家康今日必是想借宴会来淡化五奉行权威,把自己推到诸将面前,为己立威。这只狡猾透顶的老狐狸! 然而,家康想的却和他们截然相反。一旦秀吉归天,日本便极可能回到群雄逐鹿的乱世。现在危机重重,若继续放任下去,或许秀吉临终之日,便是日本再次爆发动乱之时。大家本已对秀吉近臣的反感日深,加藤、黑田、岛津等猛将回国后,也定会拉帮结伙。这样一来,信长、秀吉鞠躬尽瘁、苦心经营的一统天下,眨眼间就会四分五裂。 “各位明白这个道理,再好不过。故,还请各位拥戴幼主,谨遵公命,团结一心。好,诸位共同举杯,开怀畅饮吧!”言罢,家康独自离席而去。 第二日晨,家康来到秀吉枕边,把前一夜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与他听。他尚担心五奉行会恶意歪曲,谎报事实。幸好此时秀吉还清醒。他平静地听完家康之言,让侍医们都退了出去,轻轻抓住家康的手。他的手冰冷、干瘦,枯木一般。“内府,你做得好啊。我给你施礼了。”说着,秀吉眼里吧嗒吧嗒掉下眼泪来,“秀赖尚年幼……日后的事,我只好劳你费心照料了。此后,政务全部托付给你。秀赖长大成人后,到底能不能成器,也全在你了。拜托了,拜托了!” 这是秀吉最后一次清醒地说话。 随后,秀吉当众再次确认:一切政务交由家康处理,秀赖的辅臣为前田利家。自此以后,秀吉的命令就混乱起来,让任何理性之人都无法接受。尽管如此,五大老还是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上杉景胜;五奉行依然为石田三成、浅野长政、增田长盛、前田玄以、长束正家。另外,当二者之间意见相左,甚至发生冲突时,由中村一氏、生驹亲正、堀尾吉晴三人出面斡旋调停。确定这些人选时,除了秀吉自己的意思外,也充分采纳了三成等人的意见。其实,这只是通过相互牵制大老来维持势力均衡,并非真正的融合和信服。此后互换誓书,诸将之间的矛盾亦缓和,不过一切都是暂时的。 八月初,世人都觉出,秀吉归天只是时日问题了。 一日,茶屋四郎次郎来到家康在伏见的府邸,禀告吕宋助左卫门出逃的消息。 “真是胆大包天。堺奉行派人前去捉拿时,他早已不在,还把金银细软席卷一空,什么都没留下。” “这么说他是怕太阁发怒,逃遁了?” “不是怕太阁,似是要让太阁的近臣们大吃一惊。” “近臣?” “是。他的意思好像是说,抓他不是太阁的意思,而是那些亲信打着太阁的幌子在胡作非为,因此,就别怪他不客气。官府的人带公文前去捉拿他时,那座宫殿早就捐给了寺院,店铺和仓库也全卖与了别人,官府一无所获。堺港无不佩服,赞叹他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吕宋屋。他如今必藏在某处逍遥自在呢。” 家康看着茶屋的脸,沉默了片刻,道:“助左卫门何时出的海?” “据说是六月三十。” “哦。” “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玄机?” “你难道还没发现,伏见这边的府邸里,堺局亦早不见了踪影。” “木实?” “是。她去探望父亲之后就再未回来。蕉庵那边也无消息,你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木实……”茶屋四郎次郎压低声音,望了望四周。 “看来,她到底还是不肯嫁我,而随吕宋屋去了。”家康放声大笑。 “主公怎如此说?”茶屋四郎次郎仍然没弄明白家康为何发笑,他一本正经问道。当然,茶屋知这话中有说笑之意,却亦想确认是否真有证据,证实木实与助左卫门私奔了。 然而,家康轻松地笑了:“哈哈……当然是真的了。那可是一个很难动心的女子啊。” “主公说笑了。” “这怎是说笑?木实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你向她告白,她远离你。可你若离她而去,她反而又跑到你心里来。若和助左卫门在一起,她也就死心了。估计她现在一定很放松。” “大人真的认为,她是因为喜欢助左卫门,才跟他一起逃走?” “说实话,茶屋,我认为她出走只是一时怄气,是出于对我的忌恨,就是暂时离开父母身边的孩子。” “大人又说笑。” “你还不信?自从阿龟来了,不知为何,她就一直坐立不安。” “阿龟夫人?” 家康坦率地点点头,“既然你都明白了,茶屋,有一事你便不得不做。” 家康提到的阿龟夫人,便是石清水八幡神宫的神官志水宗清之女,她成了家康年轻的侧室。阿龟来了之后,木实便有些怪异。且不管这个,茶屋四郎次郎想弄清他须做什么。 “茶屋,你今日是不是有事来求找。你脸上写着呢。” “哦?” “你只要去打探一下,应会知道助左卫门乘船到何处去了。” “是。一定可以打听清楚。” “你是否也想坐船去那里一趟?今天就是为这事来求我?” “大人明鉴。小人坚信助左卫门一定是个能为日本带来财富的人。” “罢了罢了。伊势港那边早就有人怀着同样的心思出海了。太阁卧床不起,那些健康的人却正欲实施他们的宏图大计。既然你也是为了木实,我就特别允许你去吧。” 茶屋四郎次郎红着脸点头答应。他不想就这样让助左卫门断绝与日本的联系。因此,他想与其取得联络。这些早已被家康看出。而且,若木实真与助左卫门在一起,他就不必担心了,若无法与她取得联络,他觉得对不住蕉庵,四郎次郎的为人便是如此。 “茶屋,如果你和助左卫门取得联系,定要告诉他,不要亏待了木实。木实可是我家康迷恋的女人啊。”说到这里,家康拍拍手叫来侍童。 “但凡人,都会有一天魂归尘土。”当侍童端着茶来到二人面前,家康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茶屋没有接口。 “我一直认为,信长公是死于非命,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手托着茶碗,家康仿佛在和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说话,“信长公一生,轰轰烈烈,令人敬服。听说当年在本能寺,临死之时,当他发现谋叛之人竟然是明智光秀,只说了句‘如对手是光秀……’便毅然决然地赴火自尽了。他早就看透了光秀的谨慎和固执,故临终之时未流露半分踌躇。” 听到这里,茶屋大致明白了家康在想什么。 “太阁当即下决心征讨明智,又是为何?开始时,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出于太阁超群的器量。其实不然。信长公惊世骇俗的一生,便也造就了太阁,使太阁也形成了敢于决断的性情。我现在才明白太阁崛起的根源。” 家康的话让茶屋眼前一亮,终于不能不插上一句了:“大人,这么说,太阁决心讨伐明智,除了他自劳的不凡器量之外,更在于信长公对他的影响?” 家康点了点头,“是啊,信长公一生都无丝毫迷惘,他高举统一天下的大旗,引入瞩目。” “那么,太阁的一生与信长公的一生有何不同?” “茶屋,太阁尚活在世上呢。” “可近来总有些流言,说太阁已神志不清了。” “我的意思是说,若太阁的目标也如信长公一样明确,如今他就不会迷惘了。” 茶屋再次闭了口。已无需再问了,太阁的意志并无信长公那样坚定,他时而为了天下,时而又为了儿子,因此,家康也一定为此苦心思量过。人心所指,为万民所向,世人都坚信,家康必然会成为秀吉伟业的继承者。正因如此,与当年秀吉以替信长公复仇为名,一路高歌猛进,直取天下相比,现在困难颇多。 家康放下茶碗,闭目凝思起来。他似已忘记了一切,俨然成了一尊凛然的佛。 茶屋踌躇起来,他也到了须认真思索人生意义的岁数了。太阁也曾以天下为己任,可是在最后关头,他生起私心,才为后人留下麻烦……世事无常,真不可思议啊。信长、秀吉、家康,这三人从一开始便志向一致,被捆在一处。统一天下和建立太平盛世,一直是三人终生的夙愿。正因如此,就连那个一般人极难取悦的信长,都终生对家康大为赞赏。家康和秀吉的关系也是一样。若家康也跟松永久秀、明智光秀、武田信玄一般,只是为了夺取天下,秀吉大概也不会如此重用他。同样,家康也定不能在小牧长久手之役后向秀吉妥协,展示诚意。由此看来,三人的目标终是一致,根本就似一人。 可是,秀吉病重时,他的志向改变了。他的根基并未稳固到足以让丰臣氏权柄世代沿袭,却已将天下视为丰臣氏所有。正是此种念想,使得现在的家康陷入苦恼。 茶屋四郎次郎觉得该是告辞的时候了。家康还在独自闭目遐想,鸟居新太郎也似未在意茶屋,他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茶具后,就退到外间去了。 “大人,小的就此告辞。”茶屋向家康施礼道。 “哦。” “天气暑热,还请大人多多保重。” “你也要多留心世事啊。” “遵命。那么,先告辞了。”茶屋四郎次郎走出德川官邸时,夕阳已经西斜,伏见城门前的广场上,有二十多个修道者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们不停数着念珠,祈祷太阁痊愈。对面是石田府邸,看门的士卒握着枪一动不动,仿佛摆放在当地的兵俑。 “茶屋先生……这不是茶屋先生吗?”听见有人跟自己打招呼,茶屋忙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着袴服、后边跟着年轻随从的人站在那里,正是本阿弥光悦。 “是光悦啊,此来何为?” “为北政所夫人送了一把短刀。”近来,光悦的为人处事明显练达了许多。今日他两眼放光,看似十分兴奋,“茶屋先生,天下又将大乱。搞不好今年之内就要生起兵乱了。”他或许在北政所那里听说了什么,迅速靠向四郎次郎,耳语道:“北政所夫人托了我一件大事。” “啊呀,这真是令人意外。”茶屋慌忙望了望四周。眼下世人都在传言,四郎次郎和光悦乃是德川的密探,也是北政所的探子。若真是那样,二人的对手自然就是西丸夫人和三成了。不远处便是石田三成的府邸。 “光悦,咱们边走边谈……”茶屋催促着光悦,先迈步离去,“托你何事?” 光悦却说出些不着边际的话:“立正安国好像有些麻烦了。” “是关于《法华经》?这便是北政所托你的事?” “不。这次兵乱当是内乱,说不定还会演变成教徒教义之争呢?” “什么,教义之争?” “就是《法华经》与洋教之争啊。” “这么说,是加藤肥后守与小西摄津守之间的争斗了?” “也可以这么说。总之,北政所……”说着,光悦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四周,“当然,这是绝密——北政所让我在京城暗中给她寻一处隐居之所。” “谁要隐居?” “当然是她自己了。” 茶屋简直要怀疑自己听错了。光悦可不是喜欢说笑的人,他与茶屋乃是莫逆之交。利休死后,他与茶屋始终肝胆相照,有事必一处商量。茶屋从未想过大坂城的女主人竟然要在京城寻找隐居之所。事出突然,一时他竟不知如何回答。 “茶屋先生,看来内乱之相,比我等想象的还要深哪。唉,对了,我还听说太阁已经公布了遗诗。”
露落露消我太阁, 浪花之梦梦还多。
光悦打着拍子,低声吟颂太阁的遗诗,深有感慨道:“真是可悲。没有信仰的人生,真是如梦如露啊。” 茶屋无言。既然连北政所都下了这样的决心,可见事情非同寻常了。想到这些,他自不敢轻率附和。 庆长三年(一五九八)八月十八,一代天骄、盖世枭雄丰臣秀吉,在身后留下了巨大的动荡与风波,魂归尘土,享年六十二岁。 第八部 枭雄归尘 十八 执掌天下 庆长三年八月十八,德川家康得知丰臣秀吉归天之讯,已是秀吉逝去一个时辰之后。家康虽早知秀吉之死只是时日问题,可令他意外的是,前来告知死讯的,竟是平素明显对他抱有敌意的石田治部少辅三成。 是日晨,家康正在阿龟夫人侍候下洗脸,本多正信仓皇失措地闯了进来:“大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是从江户来的?” “不,石田府的主人。” “三成来了?” “是。他只身前来,说有绝密大事要和大人面谈。” 家康马上想到,难道太阁已去了?可三成为何要前来通知自己?照他的预想,若秀吉死去,三成定先秘而不宣,再策划朝鲜撤兵之事,还会装模作样地说:“这是大人的命令。”他向来喜玩弄阴谋,自以为是,于太阁身后,必如此盛气凌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大老身上。 “三成一人前来。快把他请到厅里。”身子愈见发福的家康令正信先把三成请进来,自己连忙更衣。由于肚子太大,他甚至连束带都不能自己系了。在阿龟的帮助下,一通忙乱后,他终于换好衣服。 此时,窗纸才刚刚泛白,小鸟都还未醒来。 “阿龟,太阁恐是故去了。”家康只觉自己的声音恍恍惚惚,“从今以后,可要闹腾一阵子了。” 家康刚整理好装束,鸟居新太郎立刻赶来。家康轻轻向他摆了摆手。“我们有机密大事要谈,你在廊下好生守着,不要进去。”扔下这句话,他就出了卧房。 傲慢不羁的石田三成居然亲自前来……走过冰冷的走廊时,家康还在纳闷。三成在自己面前,甚至不摘头巾,在大名们面前更是放荡不羁,毫不掩饰对德川氏的敌意,这让浅野长政等人都捏着一把汗。这样一个三成,难道会在太阁离开人世后跟我妥协?若真如此,如何应对才是? 家康走进客厅,三成破天荒地低头,微笑施礼。 本多正信看来也有预感,家康一进去,他便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既是密谈,恕在下告退。”便走了出去。他人虽出去了,却并未解除对三成的戒心。对于老奸巨猾的三成,正信比家康还要反感。当初在伏见城,正信就对德川府邸的地址甚是不满。当时负责选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三成,他把伏见城东一片低洼之地划给了家康。隔着一条道的西边,却给了他自己。北面和南面则分布着他的心腹宫部佑全和福原长高二人。如此一来,德川府邸就在他们的严密监视之下。若在那三位府上再建几处炮楼,一齐开炮,德川府转瞬就会灰飞烟灭。此事不仅让德川家人激愤不已,就连浅野、增田、大谷等人都有些看不下去,直皱眉头道:“治部少辅的敌意表现得太露骨了。” 当然,三成敢这么做,都是因为背后有太阁撑腰,一旦太阁故去,这种局面当然会被打破。若家康是个胆小性急之人,住在这里,每日定辗转难眠,焦躁不安,长此以往,甚至可能引发意外纷争。居心叵测的三成愈来愈桀骜不驯。正因如此,对于三成的来访,本多正信和鸟居新太郎都心生疑惑。 “一大早来寒舍,有何贵干?”家康坐下来,问道。三成则一脸严肃道:“再过一个时辰,浅野长政就会给贵府送来一条在淀川捕获的大鲤鱼。” 这话太意外了。家康道:“浅野到淀川钓鱼了?” “是。他说要把其中一条献给内府大人,让大家都尝尝鲜。当然,城里所有人都会收到他的鲤鱼。” 家康点点头。“浅野送鲤鱼来之前,你便光临寒舍……这么说,请我吃鱼是假,让我斋戒是真?多谢你的忠告。”三成听了,眼中放光。家康却并不看他一眼,“不用你忠告,家康也不会在太阁丧期食鲤鱼。你既然都来了,我自然更会严格斋戒。”一席话说得三成哑口无言。他暖昧地笑了笑。 “太阁到底是何时故去的?” “内府大人,请您不要轻易说出故去二字。” “我知,在从朝鲜撤兵之前,丧事必须秘密进行。这可真劳神。”家康太平静了,竟让三成都有些不知所措。照三成的想法,一旦太阁归天,此前一直“忠厚正直”的内府必会立刻揭掉面具,借实力压迫他。因此整个早晨,他都摆出一副高傲之态。 “太阁大人于寅时归天。”三成道,“当时身边有曲直濑玄朔及其他太医,幼主、淀夫人、鄙人与浅野长政、前田玄以都在。大人离去时甚是平静,也算寿终正寝。” 三成的话,家康听了不到一半,便听不进去了。比起秀吉的死,他更关心三成真正的来意:其亲自前来告知太阁的死讯,究竟意欲何为?这实在令人生疑。丧事当然该秘密举办,可三成故意神神秘秘,其卑劣行径甚至为加藤清正所不齿……家康似乎想到了什么,“北政所难道不在太阁榻边?” 家康最关心的还是北政所。在他看来,能衣不解带照看秀吉的,只有从大坂城赶来的北政所一人。这也难怪,秀赖才六岁,还只是个顽皮的孩子,根本不懂得为父亲之死而悲伤。淀夫人则为了自己的前途忧心忡忡……可一直对秀吉关爱有加、最感悲伤的北政所,三成却只字不提。或许,太阁是在宁宁疲劳到了极点、回房间稍事歇息时断的气?家康担心“寿终正寝”这话,在掩饰什么。 三日前,秀吉清醒时,还把家康和前田玄以叫到枕边嘱托:天下大事交给家康,辅助秀赖的任务就交给利家……这是秀吉最后的吩咐,那日傍晚,他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听不清别人的话,俨然一个活死人。家康并不刻意责难三成:“既是寿终正寝,说明太阁去时很放心。对于身后之事,太阁可有明示?”秀吉当然不会有什么明示,若有,也定是三成的意志。家康明知如此,却偏偏要问。 三成终于松了一口气,“有。” “家康洗耳恭听。” “大军从朝鲜撤回,太阁之生死要绝对保密。” “那是自然。” “太阁的遗骨,可在高野山木食上人的帮助下,秘密埋葬于洛东的阿弥陀峰。”说到这里,三成压低声音,“只是,大人遗言说,此事只可让五奉行知。” 家康目光灼灼,“治部大人,这么说你违背了太阁遗言,把消息告与了家康?” 三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正是。和其他奉行商量之后,决定只让木食应其和前田玄以二人秘密把遗骨送往葬处。” “你们不惧世人责怪?” “关于此事,我们当然也考虑过……对百姓,我们就以塑大佛为名,先悄悄动工修建神殿和陵寝。” “果然甚是周到啊。因此,你们才演了淀川大鲤鱼这一出戏。” “是。因此,浅野长政弄来一批大鲤鱼。待送到内府大人府上,还请大人定要佯作什么都不知,品尝鲤鱼的美味。” 此计真是拙劣……家康尽管心内颇为不满,可一旦加以责难,局面恐难以收拾,便道:“这么说,你们也要食那些鲤鱼?” “事已至此,我们也无办法。” “治部大人,这些事我们且不论。照你所说,你不但不听从太阁遗言,来通知我太阁死讯,同时也背叛了浅野和前田,向我挑明鲤鱼的秘密。”家康虽语气柔和,可再也没有比这更深刻的挖苦和讽刺了。果不出所料,一听这话,三成脸色刷地变得苍白。 “这实是事出有因。” “什么原因?家康洗耳恭听。” “不妨跟内府大人明言:这其实是北政所夫人的指示。” “是北政所违背了太阁遗言?” “太阁临终时,北政所并不在身边,在下便立即去向夫人报告,求她一事。” “北政所?” “当城里人都为隐瞒丧事而大吃鲤鱼,夫人却要落发,她哪怕是掉一根头发丝,大家的辛苦就全泡汤了……我求的正是此事。不料夫人却道,此事只交给几个奉行来打理,她不放心,故要我立刻报告大人,希望大人协力。夫人还威胁说,我不答应,她就当场剪掉头发。” 家康不禁暗吃一惊。原来三成并不是主动前来套近乎,而是受北政所委托而来。北政所的言辞竟如此激烈,恐因秀吉临终时没能在场之故,亦因对近臣们食鲤鱼的伎俩忍无可忍。 “哦。家康更当鼎力合作了。除此之外,太阁还有何遗言?”说这些话时,家康全身无力。不知秀吉是否想到,自己死后竟受此人愚弄?俗语说,死无对证,三成等人假托太阁遗言,如此肆意妄为,别说北政所,换了别人,也定勃然大怒。太阁临终时,当然已不可能开口,三成只要还有一丝尊重故人的心思,就当早早把死讯告知五大老及其他重臣,一起商议善后事宜,方符合礼仪。那时,一切当然都要由家康来决定,又怎会有淀川大鲤鱼之类的闹剧?三成现在这么做,当然会引起北政所反感,这是极度悲伤的北政所对三成义正词严的谴责。 对于此事,我难道没有责任吗?家康忽然觉得有些愧对秀吉。当然,无论是气度还是才干,三成都无法与秀吉相比。正因如此,家康才觉得沮丧,连斥责三成的力气都没有。他还要像哄孩子一样,听听三成究竟会说出什么样的“遗言”。 听家康这么一问,三成向前挪了挪身子。或许他把家康的问话误以为对自己的妥协了。“内府大人,北政所的话句句在理,在下无法反驳。” “我问的,是太阁还留下了什么遗言。” “丧事必须秘而不宣,好让在朝军队安全撤回。可北政所夫人的意见却是,撤军的命令上只有奉行和监军签名还不行。”三成清了清嗓子,道。 “这么说,北政所对遗言有异议?” “不,不是有异议。夫人只是担心,撤军遗令发出,万一太阁归天之信亦被泄漏到朝鲜,骚乱就在所难免了。” “有理。加藤和小西本就不和。” “夫人还说,撤军命令无论如何也要得五大老同意。为免贻误时机,在下就先来一步与内府大人说明真相。在下也觉得,与内府大人商量之后再作决定,方为上策。” 家康微微点点头,听他说下去。至此,家康才逐渐明白三成的真正意图。其实他并不是要主动来访,而是觉得北政所的意见实无可挑剔,才舍弃了先前的决定。 “内府,北政所夫人的话,有些地方我实在难以理解。”三成压低声音,向前倾身道,“到底北政所是打心底里把内府当成自己人,才让在下真心诚意来求内府相助,还是只想借内府之力万无一失地撤兵,这个谜,在下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啊。” 听了这话,家康才认真审视起三成来——此人城府果然不同寻常。家康心里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第二次出兵朝鲜时,北政所一直大力支持加藤清正,并让小西行长和清正争夺头阵,这令三成不快。北政所提携的是从小就跟随秀吉左右的加藤、福岛、黑田、浅野、细川等人,而他们正是挡在石田、小西面前的一大障碍。但如今北政所竟让石田三成来跟家康商量,她究竟是何用意?三成刚才的弦外之音分明是,若家康和加藤等人亲近,并和北政所联手对付他,他也不惧。 原来北政所从心底里把内府当成自己人——三成定会这样揣测。若是自家家臣这样傲慢无礼,家康恐怕早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还是男子吗?怎能如此愚蠢透顶,不识大体?不要以为小矛盾无关紧要,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发展为派阀之争,日积月累,便会导致覆亡,难道你就看不到这些?” 但三成并非家康的家臣。不止如此,他还是从小就追随秀吉的近侍,并自负地认为担负着丰臣氏未来的大任,刚愎自用,以宠臣自居。秀吉活着时,似也确是如此看他。正因如此,一旦事情不如他意,他就无法接受,实令人头疼。 三成似乎也察觉到了家康内心的波动。或许他原本就想先把家康激怒,再伺机而动……家康比三成年长许多,且太阁生前就曾极力称赞他忠厚正直,甚得人心。可他在三成眼里,却是一个刁钻透顶、令人忍无可忍的奸猾之辈。眼看家康脸色稍变,三成嘴边反而浮出一丝冷笑——你等着,我马上就把你的伪装剥下来,让你原形毕露! “夫人到底是把内府驾成自己人呢,还是存有戒心?”三成又道。 家康轻轻咬起左拇指的指甲来。先咬嘴唇,再咬指甲,这已成了近来他要发怒的前兆。“治部大人,二者似兼有之啊。” 三成微微一笑,冷冷道:“这么说,夫人对内府乃是半信半疑了?” “正是。治部大人,人都想爱憎分明地活着,都想完全信赖他人,但又在不断怀疑他人。在这个世上,可将信赖与憎恨分明白的人,根本没有。” “半信半疑才是真正的态度了?内府对三成也是这样的心态吗?” “这个最好问问你自己。”厉声说完,家康不禁有些后悔——他能否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真是可恶,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居然恃才斗胆试探!但家康转念一想,虽说他对自己非常不敬,可自己若也发怒,结果又会如何?那样一来,不也变得和三成一样可笑了吗? 一番深思熟虑后,家康好歹压住心头怒火,道:“治部大人,世上既无一尘不染之人,也无穷凶极恶之徒。若北政所并未明确说家康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就说明她是一个有识人之才的女人……半信半疑就足够了。怀半信半疑之心,她既无需防范,也不会疏漏,若错也不会大错。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三成微笑点头:“好,长者的教诲,三成谨记在心。” “那最好不过。既然密葬的事已决定,剩下的就是撤兵了。” “正是……关于此事,依北政所夫人所说,还要请内府大人赐教。” “关于此事,葬礼结束后,我们要立刻与前田大纳言利家商议,然后再请众大老在撤军令上署名。之后,你和浅野长政、毛利辉元三人携令立刻赶往博多。” 家康的怒气慢慢消了,早就考虑好的退兵之策如行云流水般涌出,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此时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大明册封书上那一句“封尔为日本国王”,让秀吉深感受辱,他为了挽回颜面才强行出兵,最终却郁郁而亡。撤兵一事,关乎日本生死存亡。 “到博多之后,你立刻挑选几名妥当之人前去召回撤离的军队。一旦明军获知太阁去世,退兵怕就困难了。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博多那边,还得我亲自去一趟?”三成抬高声音,或许担心他不在时,会发生什么事。 家康一愣,遂道:“舍你其谁?去了博多,关于撤兵事宜,还要多和诸大名商议。这个自不必说。另,定要紧紧抓住毛利和岛津。掌握了毛利,中国地区就不会乱。控制了岛津,九州亦安定了。你记住,这才是关键之处。当然,我也会立刻让秀忠赶回江户,严密监视东海道动静。如此一来,海内局势就基本安定了。在病榻上,太阁就略显不安,他一生的大志便是统一天下,缔造太平盛世。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继承太阁遗志。” 说完这些,家康方松了一口气。如此谆谆教导,即使对秀忠也从未有过。这些话已超越了私怨,是“忠厚正直的内府”献给太阁在天之灵的一片真心。 四周逐渐明朗起来,天色已大亮,早晨耀眼的阳光射进窗户。三成咬着嘴唇,乖乖听着,又沉思良久,然后伏在了榻榻米上。 看来他是想明白了,要向我施礼呢——家康想着,嘴角不禁浮出了微笑。可没想到,三成却忽然拔下榻榻米上的一根毛,动作僵硬,语气生硬地道:“内府,鲤鱼也快要送来了,恕在下先告辞了。” 家康不禁想放声大笑。昨日还在众人面前神气活现的三成,居然作茧自缚,感到羞愧了。“那么,密葬一事就拜托治部大人。” “内府,北政所夫人的命令和内府的看法简直如出一辙啊。” “此话怎讲?” “在病榻上,太阁就略显不安,他的大志便是统一天下,开创太平盛世……这些万万不能忘记……这些话,夫人也说过,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啊。”说着,三成立起身,说了一声“告辞”,转身离去。 没等家康反应过来,三成已出了走廊。家康深感不快,呆立原地,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污水。三成说家康与北政所所说如出一辙时,家康还以为他已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意见。看到三成愤然离去的背影,他才明白,事实正好相反:三成定以为北政所与自己早已串通好,才充满怀疑,反感不已。他定是觉得,家康和北政所乃一丘之貉,是丰臣氏共同的敌人。 “主公,您刚才跟治部说了些什么?这厮施礼时竟差点摔了一跤。”本多正信送完三成回来,笑问时,家康连回答的气力都没了。三成这个完全靠谋略活着的男子,真是不可思议。这种情形,或许是因他的年轻和失去太阁后的慌乱使然。若真如此,他也不免令人生怜。 “佐渡守,你进来,我有话与你说。”家康慢慢转过肥胖的身子,与本多正信一起回到房里。房间正对石田的府邸,稍向左看,映入眼帘的便是宫部佑全的邸处。家康故意移开视线,道:“佐渡守,对门府里有人在侍弄院中的树木。” 正信一听,不禁咂舌,走到屋檐下,愤愤盯住外边。 “别看了。那些人是治部故意派出来监视咱们的。” 正信道:“地上并无剪掉的树枝,他们只是在胡乱抓抓树梢。现在也不是工匠们出来干活的时间。真是懦弱愚蠢的小人!” “罢了,只当未看见。” “是。在下不看了。虽说太阁是寿终正寝,可一想到他那消瘦得没了人形的遗体还放在城中,就不禁感慨万千。”此时,小鸟的啁啾声变得嘹亮起来,清爽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正信一边装作欣赏晨景,一边继续道:“在下对主公的先见之明深感佩服啊。” “你指什么?” “转封关八州一事。”正信走到立在檐下的家康身边,接着道,“那时,在下觉得主公似乎敌不过太阁了。苦心经营的骏、远、三旧领被太阁夺走,却把主公转封到一片荒芜之地。” 家康默默聆听着小鸟的啾啁。 “可如今看来,那次转封反倒帮了主公大忙。静下心来想一想,谁都会明白这些。主公实际岁入已达二百五十万石……为了压制大人,太阁特意扶植的上杉氏,虽然号称岁入一百三十二万石,实际上连一半都不到。上杉之下为毛利,最多也就一百一十万石……再之后便是前田的七十七万石,岛津的六十三万石,伊达的六十一万石……所有这些,没有一人能与大人比肩。真是了不起啊!” “佐渡守,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下以为,论实力,谁也比不上主公您。这个道理,连石田也不明白,真恼人!” “佐渡守,你言差矣。眼下重要的乃是太阁丧事。浅野长政送鲤鱼来时,我打算在此处接待。” “在这个房间?” “既然对面府里的人特意爬上树向这边张望,莫让他们太失望了。让浅野到这里来,略表谢意,就打发他回去。这样,一直怀疑浅野也在追随我的治部,暂时就会宽心。” “主公,今后您打算一直这样对待三成吗?”正信提高嗓门,抬头看着家康。家康却默默返回室内,坐在鸟居新太郎整理好的坐垫上。 “佐渡守,你以为我是在取悦治部?”一坐下,家康便接过新太郎递上的茶水,大声啜了起来。 正信似乎有些纳闷,解释道:“在下的意思是,即使主公有意避嫌,三成也未必能领会此苦心啊。” “我并不这么认为。” “主公难道另有打算?” “治部也算天资聪颖啊。” “恕在下愚钝。对策二字,在下不敢妄言,只是,正信绝不以为那人可信。在下早就看出,他必然会阻止大人实现大业。”本多正信斩钉截铁说完,抬眼望着家康。 可家康却轻轻摇了摇头:“佐渡守,你又想错了。” “想错了?大人认为三成不是此等人?” “不。你方才说家康夺取天下……可有此话?” “确实说过。无论实力,还是声望,下一个天下人非大人莫属。” “你错了。” “难道大人不想取天下?” “唉。”家康放下茶碗,一脸无奈,“事实上,家康早已完全掌控了天下。” 本多正信不禁一愣,瞪大了眼睛。这话大大出乎意料,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佐渡守,我官居内大臣,至于实力和声望,更不必说了。对于这一点,刚刚故去的太阁早就有清醒的认识,才特意把我叫到枕边,把天下诸事交与我。从太阁托孤的那一刻,就已决定了太阁归天之后,下一个掌管天下的,便是德川家康。” 一番话,说得正信连连点头。 “心中迷茫,行动就会迟疑。你的迟疑正是源于此。” “恕在下愚钝。” “太阁已经闭上了眼。根据太阁的遗嘱,在他闭眼的那一刻,我就可掌管天下了……这已成无法更改的事实。既然如此,从今往后,天下之事便是我的事,天下之责便是我的责任……无论三成怎么不更事,如何为非作歹,我若无法让他活下去,便是我的耻辱,是我的诚意不够……说得浅白些,乃是我的为政之道出现了瑕疵。你要牢牢记住,任何时候都不可主动树敌。” 正信连连点头。既然家康早就有了这种想法,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已无法用语言表达欣喜之情。 正在此时,鸟居新太郎前来报告,说浅野长政拜访。果如三成所言,浅野长政真给家康送来了一尾大鲤鱼,鱼放在铺着竹叶的篮子里,由侍童提了进来。 家康故意开了个玩笑,没想到长政脸色都变了。果如三成等人商量好的那样,为了隐瞒太阁去世,他们煞费苦心。 “我也要马上回家,让厨子烹调,虽然我那条要比大人这一条小……说不定厨子已经煮上了。”长政道。他们说话时,石田府邸的树上投来监视的目光。 家康道:“这条鲤鱼可真不错。既然大家都要品尝这美味,我也马上尝尝。哟,还是活的呢。”若无其事敷衍了几句,他遂吩咐道:“新太郎,你去告诉门上,就说浅野大人要回去了。” 谈了几句话,家康就故意打发浅野回去。浅野长政也一副放心的样子,道:“告辞。”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站起身。一向正直的他,腋下恐已冷汗直淌。 “佐渡守,把那条鲤鱼放到院中去。” “大人是何意?” “对面既有人监视,怎么说也得向他们展示我的真心啊。把鲤鱼放到泉水中去。” “大人要让这条鲤鱼活下去?” “对。你还要大声说话,好让鲤鱼听到。” “让鲤鱼听到?” “是。若是平常,我早就让人把它收拾好吃进肚中了,既然太阁还在病中,就留它一条活命,以祈祷太阁快些痊愈……你要边这么大声说,边把它放到泉中。” 正信哈哈大笑,连忙点头称是。他也早就注意到对面树上一道道利剑般的目光了。 那泉水是从两家交界处涌出,逐渐形成一条溪流,最后消失在德川府后。其实,这泉水也是为了防备暗杀者而特意设置。一旦暗杀者潜入府中,不慎落水,就可有所防备。 正信手提鲤鱼,跟在家康身后出了房间。泉水如点点碎银,悄悄告诉人们秋天即将降临。照家康所教,正信站在郁郁葱葱的胡枝子树旁的石头上,大声对鲤鱼说了起来。家康则默默凝视着水面。 大鲤鱼一被放进水里,近三尺的巨躯立刻舒展开来,两腮张合,翻身戏水。 “呵呵,”家康轻笑,“让一切都好好活下去,这便是从今日起,我最大的责任……” 第八部 枭雄归尘 十九 三成抢势 伏见城内,丰臣秀吉的遗体静静停放房中。当然,和他卧病在床时一样,仍有两名太医在床头伺候,另有两名在外间待命。停放遗体的房间入口,全是三成的亲信,如其兄长正澄之子主水正、右近,及嫡子隼人正重家等。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前田玄以等人之子也早早奉命前来,从几天前便开始轮岗。因此,直到十八日晌午,家中众人还不知秀吉故去。从侍女到负责茶水的和尚,都坚信太阁只是病重,并未归天。 巳时刚过,曲直濑玄朔就跟往常一样向众人宣布:“太阁今日恢复了些,未嚷痛苦,现正安睡呢。” 若是有心人,只要看看玄朔此时的神态,自会产生怀疑。既然太阁正在安睡,玄朔为何眼睛发红,声音颤抖?可当人们后来听说,城中所有人都会吃到大鲤鱼时,便被迷惑了。 “听说这是庆祝大人恢复健康的鲤鱼。” “从十五日起,大人就病危,这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我本以为这段时间要斋戒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伏见城内每日出入的人数,算上侍女足有两千多。无名小卒充其量只能尝尝鲤鱼汤的味道,可这样已足以掩盖秀吉故去的真相。醍醐三宝院的木食上人领命前来,躲进了前田玄以府邸,油漆得十分漂亮的长柜被抬了进来,说是为了装捐赠给大佛殿的宝物,居然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疑。相反,人们却把它们和鲤鱼汤的事联系起来,还有人这样议论:“看来大人快要恢复了,这定是向大佛殿捐献的谢礼。” 在奉行宫邸,鲤鱼端上来,石田三成两手捧汤碗,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五奉行中,只有负责留守大坂的长束正家不在,原本身在大坂的增田长盛因找北政所有事相商,也赶了过来。三成此时道:“人人都沾了光。真是难得的美味。” 可前田、浅野、增田三人悄悄对视,无人举筷。 “浅野大人,你怎不动筷子?” “……” “增田大人,都要凉了。”三成淡然劝道。 “权当我已吃过了吧。我实在咽不下。”增田长盛猛地把脸扭到一旁。他眼皮发红,目中噙泪。 三成微叹,把视线转移到浅野长政身上,“难道诸位不信石田三成?” “治部大人,反正腥物已经端来了,至于吃与不吃,就随各自心意吧。”浅野长政说着,看了增田长盛一眼,似乎想征得他的同意。 增田长盛亦道:“是啊,拜托了。一想到太阁大人,我就无比难受。” 三成皱紧眉头,面露难色,“我为何要这么做,稍后会原原本本告诉大家。可是,若别人都吃了,只有奉行宫邸的鲤鱼原封不动被退回,太阁归天的事就会让厨下知道。希望各位不要因小失大。” 听石田三成这么一说,增田长盛猛抬起脸,用手使劲揉捏膝盖。他情绪甚是激动,或许由于他身在大坂,却未能见上秀吉最后一面,所以备觉伤怀,“治部大人,我有话要说。今日这鲤鱼,究竟是不是供奉太阁大人的?想请治部大人给一个说法。” 三成目光有些游移,道:“增田大人是不是想说,应该供奉太阁大人的在天之灵?”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就该和着眼泪,把这鱼汤吞下去吗?” “你未免太过分了。我们在为太阁悲伤的同时,要时刻想到幼主……除了幼主、淀失人,以及北政所,众人都还不知太阁业已归天。事已至此,难道我们还要装模作样?三成并非没想过供奉太阁,而是实属无奈。” 满座寂然。不知长盛是否觉得三成在强词夺理,他依然红着眼睛,把头转到一边,凝视着窗外。 “我知道各位不会这么容易想开。可三成还是要把此时的心情告诉大家。今日这个鲤鱼宴,诸位是否以为我在耍小聪明?” “我虽不这么认为,可是据说送到德川大人处的鲤鱼被放生,以此来祈祷太阁痊愈……” 浅野长政话音未落,三成立刻不屑地打断他:“就怕有这种事,三成才苦口婆心劝诸位食用。这鲤鱼与丰臣氏荣辱与共,有重大意义。”话中锋芒毕露,三人不知该如何应对。 “大人是什么意思?”浅野长政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增田长盛,道,“我倒想听听,这鲤鱼有多了不起。” “你们听好。”三成昂然道,“首先,太阁去世有两重意思。我想这一点用不着我说了吧。” “有两重意思?” “当然。其一,这意味着一个天下人故去了;其二,丰臣氏主君倒下了。”三成顿了顿,似在观察大家能否理解他的话,“若把太阁的归天理解为天下人的故去,自然就会产生一个问题:下一个天下人将是谁?若理解为丰臣氏家主故去,那么丰臣氏的下任家督又会是谁?” “请恕我冒昧地插一句:我一点也不明白……” 前田玄以话音未落,三成就使劲摇摇头,打断了他:“你先不要插嘴。不要妨碍我说话!丰臣氏的主君便是天下人,而如今天下人已经故去,故,丰臣氏家督理所当然还是天下人……如此一来,问题合二为一。对此,你们当无质疑。我誓与丰臣氏荣辱与共,想必各位也如此。” “哦。”长盛一面点头,一面喃喃自语,“可是,那些忘记了丰臣氏恩典的人,却极有可能把问题一分为二来考虑啊。” 三成点点头,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想必大家也清楚,内府等人是在小牧之战后才顺服太阁的,他不会承认自己得到了太阁恩典。” “可是,”浅野长政眉头紧皱,“大人如此直言不讳,不免……” “事已至此,我顾不了这许多。” “可照你这般说,认为自己未受到太阁恩典的,可不只内府一人啊。无论是奥州的伊达,还是中国地区的毛利、九州的岛津,他们都只是顺服了太阁,并未受到特别的恩惠……” “你先听三成说完!”三成又一次厉声打断长政,竖起膝上的白扇,“我要说的和浅野大人的一样。不知对丰臣氏怀感恩之心的绝非内府一人,这才是问题所在。若这些人认为掌握天下者和丰臣家督是两码事,又将如何?直言之,到时幼主恐怕与天下无缘。我等若一味退让,百年之后有何颜面见太阁大人?”他一脸沉痛,盯着三人,“你们明白吗?我们若不把握先机,天下恐怕又要大乱了。” 三人面面相觑,正襟危坐。事实确如三成所说。关于天下与丰臣氏,若人想法不同,结果自然有别。既可认为二者乃是同一个问题,也可以认为它们本就有区别。因此,既会有将此分开思量之人,亦会有将此合二为一之人。 “看来你们也想通了,咱们就继续谈吧。”三成眯眼扫了一圈众人,方道,“我等五奉行定会把太阁大人打下的天下和丰臣氏视为一体,望其永存。” “言之有理。”浅野长政首先点头赞成,“只有这样想、这么做,才对得起已故太阁对我们的恩情啊。” “你要注意,‘已故’二字岂能轻易出口?”三成严厉警告道,“太阁身边也有些人与我们心意相同,却听信了敌人的花言巧语,便会不知不觉对我们不利。” “敌人?”前田玄以莫名其妙。 “实话告诉大家:此人便是北政所夫人。” “夫人?”浅野长政大吃一惊,猛摇头,“绝无此事。夫人绝非不明事理之人。” “你先别急,浅野大人。无凭无据,三成绝不会信口开河。我因担心夫人会削发为尼,专程去求。没想到夫人一番闲话之后,道,‘太阁毕生的志向便是一统天下,开创太平盛世……这是我们应坚守的第一遗愿。’” “这不和你说的一样吗?” “浅野大人,不要妄下结论。你难道还没发现此话中暗藏的险恶用心?开创太平盛世才是太阁毕生的志愿,意即只要保住太平足矣,至于幼主的前程,便不必担忧了。谁力压群雄,谁便取得天下。若只持太阁此志,不就背叛了丰臣氏?” “你过虑了……纵然幼主非夫人亲生,可夫人断无理由如此憎恨他。”长政又激烈反驳起来。 三成却微笑着端起鲤鱼汤,“再不喝就凉了。和我一条心,就请喝一口。北政所夫人的事过后再谈。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比喝这碗鲤鱼汤艰难得多。为了缅怀太阁,为了面对以后的艰难困苦,请诸位无论如何也要尝尝这汤。” 听了这话,三人只好勉强端起汤碗。当然,他们并非完全赞同,只是慑于三成的威势,不得已而为之。 三成表情严厉地看着众人喝汤。这三人虽恐各怀异志,但他认为情势已足够有利。在五奉行当中,他的首辅之位已被公认。他们却不知三成一大早就见过家康一事——此次拜访,实是三成长远之计的重要一步。此前他一直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对家康的反感,也和他的长远考虑不无关系。 秀吉逝后,众人将分作两派。其中一派,即把丰臣家督当作天下人。三成首先要做的,是阻止大名过高估计德川的实力。因此,他嘴上总挂着“家康之流”云云,处处表现出强硬的气势,在众人面前桀骜不驯。尽管如此,他心中却毫不敢低估家康的实力,甚至还以为,全天下最了解家康可怕之处的,便是他石田三成。 借秀吉去世的契机,三成开始接近家康。为了让家康知道自己是在有意接近,他才上演了今早密会家康一幕……当然,他并未一改历来对家康的强硬态度,也未表现出低三下四、阿谀奉迎的媚态。 总之,三成先是瞒着其他奉行秘密拜访了家康,想让家康把他当自己人。照三成的想法,这是一块事先铺下的桥板,日后必会通向一条光明大道。 现在,家康要他携五大老联合署名的密令立刻赶往博多,这是一举两得。三成最担心的,便是家康代表太阁亲自赶往博多。即将撤回的诸将当中,对三成极为反感的人,远远多于对他怀有好感者。因此,若让那些反感三成的大将与家康会面,无异于把猛兽们直接交到驯兽师手上。 在众人放下汤碗之前,三成又仔细把缜密的计划在心中梳理了一遍。他这样做可说是一箭双雕:一方面可以向大名们显示气概——家康并无甚了不起的;另一方面,又会得到家康的赏识,不久即取得他的信服。在秀赖长大成人之前,自己可先与家康对抗,再伺机夺回秀吉委以家康的权力。至于花费的时间,从家康的年龄推测,当不出十年。一旦政权交还秀赖……三成正想到这里,增田长盛一脸怀疑地放下筷子,道:“治部大人,照你的意见,丰臣氏恐怕不长啊。” “不长?”三成一时不明长盛的意思。 “是,恐时日无多。”增田长盛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看了浅野和前田一眼,似想征得二人的同意,“我绝非胡言。将天下与丰臣氏合二为一,恐会导致当年源平争霸的局面,风险极大啊。” “言之有理。”前田玄以似乎明白了长盛的意思,“是啊,在失去天下时,平氏也随之败亡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正是。”增田长盛重重点了点头,看着三成,“若把天下和丰臣氏一分为二,即使权柄有所变动,但丰臣氏还有存续的可能;若合成了一体,那么,丰臣氏失去政权之日,即是败亡之时。这一点至关重要,必须慎重考虑,这是我的一点浅见,你以为如何?” 三成吃了一惊,气呼呼竖起白扇,“增田大人,以你的身份,竟说出这等话来,难道不觉脸红吗?” “此言差矣,幼主尚懵懂无知,你我理当考虑周详,准备齐全,任何情形下都不出重大纰漏才是。” “你这么想,是正中敌人下怀啊。” “你这话是否太过分了,治部少辅?” “真是对牛弹琴!”三成嗤之以鼻,“右卫门,若照你所说,天下和丰臣氏互不相干,下一个天下人已决定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天下会被拱手让与德川家康?” “难道还用我说?他本就自诩为天下第一,再加上太阁生前已把政务悉委与他……他完全可以拿太阁的话抵挡质疑。一旦他得逞,你可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你有何办法阻止德川?” “幼主尚年幼,政务才交由内大臣家康来打理,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幼主成人,他就应当恭恭敬敬把权柄奉还,不是吗?”三成气急败坏,语气像在责骂下属一般,“假如你们一开始就把天下和丰臣氏分开而论,家康就会产生他是仰仗实力掌握了天下的错觉,借机灭掉丰臣氏。” “可是……”长盛刚一开口,三成又严厉地阻止了他:“你貌似目光长远,实际无非幻想!现在绝不允许我们见风使舵,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设法让丰臣氏存续下去。故,必须把天下和丰臣氏视为一体!幼主成人之时,定恭恭敬敬奉还权柄。若我们还不下这个决心,日后如何掌控天下?万万不要中了敌人的奸计啊。” 增田长盛愤怒地闭了口。看来,他与三成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处。照长盛的想法,家康实力强劲,十分可怕,可是,一旦接受了他,他就变得不可思议地温顺。小牧长久手之役时的家康,已与进入大坂城后的家康截然不同了……顽固的家康曾让太阁都束手无策,可是自从打消了对家康的偏见之后,长盛就觉得他如同绵羊一样温顺老实。 家康最初来大坂城,乃是天正十四年(一五八六)之后的十二年,实乃多事之秋。至今仍在继续的朝鲜之战不消说,利休居士切腹、关白秀次自尽、与大明议和、议和破裂之后处分三成和小西行长……无论何事,家康处理得均颇有分寸。每次,家康都会尽量多地救人性命,受他救助之人已为数众多。甚至议和破裂时,三成也受到了家康的恩惠。正因家康是此种人,长盛才认为应舍弃敌意,向其表达善意。 德川家康也曾是一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骁勇虎将。而如今,他既是已故太阁指定的摄政之人,其孙女千姬又与幼主秀赖有婚约。若抛弃敌意与之接近,不用说幼主,到了幼主与千姬的后代,家康的血脉就直接成了丰臣之主……与其对家康敌意大炽,不如逐步接近,让两家合为一体。虽然长盛一直这样考虑,可三成哪能接受? 三成又道:“增田大人好像对家康很信赖啊。”他眯缝着眼,仿佛看透了长盛内心,冷笑不已,“看来,你真把家康看成了一个忠厚正直的长者,他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啊。” 增田不语。 “我并非故意吓唬你。其实,家康从一开始就冷静地算计好了,对于太阁大人年迈、体虚、血脉不足诸事,他心里一清二楚。为了夺取天下,他方伪装得如此温顺。我们须给这老狐狸一个机会,让他显露出本性。我就不信揭不穿他的真面目。”三成于威逼中夹杂着嘲笑,“我们的对手乃是一只历经磨难、神通广大的老狐狸,绝不能被他迷住。而防止被他迷住的护身符,就是把天下和丰臣氏视为一体。一旦我们丢弃了这道符咒,天下就立时四分五裂,他亦会随之生起歹心。为丰臣氏存亡之计,须坚决反对家康代丰臣氏治理天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长盛无言以对。他若继续反驳,说不定会被三成诬为跟家康私通。三成深谙此道。 此时,浅野长政转向三成,“我认为右卫门大夫的话有些道理。我们如此敌视内府,无异于吹毛求疵。太阁生前已决定了一切。我们要做的,就是遵太阁遗言,尽力避免混乱。” 长政话音才落,三成便嗤之以鼻:“没错;太阁确有遗言,幼主年纪尚小,在成人之前,不得不暂时把权柄交与家康……可我们若不这么理解,事情就还未决定。” “难道治部大人在怀疑什么?” “若认为太阁的遗言只是一个病得发昏的老人在胡言乱语,那又当如何?而且,持这种怀疑态度的人已经出现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北政所夫人!浅野大人与北政所可非绝无干系,你要小心此事啊。” 如此一来,长政也只好闭嘴。如此强硬的措辞,令长政觉得三成正在怀疑,是他让北政所产生了这种想法。 为了打破不快的气氛,前田玄以插了一句:“我看时辰不早了,木食上人还在候着呢,我们还是赶紧进行下一步吧。” 听玄以这么劝说,三成才一面嘟嘟嚷嚷,一面举起筷子。鲤鱼汤已凉了,四人各怀心思食起鲤鱼来。未几,三成苦笑道:“关键在于我们这几个人是否团结。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家康之流何足惧哉?” 一个劲地煽动众人,以致他们生起恐惧的,乃是三成;反过来安慰众人的,又是三成!家康在众人心里竟有如此大的威慑力,真是讽刺! “好了,我们的目标已明确了。因此,今日太阁秘葬之后,我们明日就把大老们都招来,一起商议撤兵之事。” “这才是重中之重。” “瞒着大老们秘葬太阁,亦是太阁临终所托,大家定要注意此事,切切不能说漏了嘴。”至此,三成方觉得众人都被他强绑在了一起。既然他再三警告,大家定会提防家康。“好了,鲤鱼汤也喝完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清清楚楚、明明自白把自己对太阁的忠心昭告天下。”三成大口喝完鲤鱼汤,说笑似的抬起右胳膊给众人看,“你们看,三成清瘦的胳膊已经充满了永不退缩、永世守护好丰臣氏的力量!” 其余三人默默把汤碗放在一边,不置可否……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二十 撤兵朝鲜 丰臣秀吉的逝去,在德川家康意料之中;从朝鲜撤兵的方法,他也已想过。太阁命已不长了……从产生这种想法时起,家康就觉得需思考一些事情。一旦他稍有差池,秀吉故去,天下就会大乱,即使情况没那么严重,如果所调集的船只不够,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远在朝鲜的数十万官兵战死。倘若出现这种结局,秀吉不但不是旷世英雄,反而会成为给日本带来耻辱之人,遗臭万年。 其实,秀吉自己最清楚此事,因此他才在临终前三日,即庆长三年八月十五,特意把家康叫到枕边,含泪把后事托付于他,要求家康担起大任。可是对于家康而言,却非轻而易举。天下就像一个大袋,无论哪处出现一丝缝隙,都极有可能变成无法弥补的破绽。太阁秘葬阿弥陀峰、丧中食鲤之类的事,只得先由着三成。但撤兵一事上,绝不容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尽管三成可以假传命令,他却不熟悉战场之事。此时须尽力稳住在朝鲜的官兵,不让其知道真相,以免士气大跌,生出大祸。 正当家康在府里冥思苦想时,八月二十五,晨,秀吉逝后头七,五奉行要求家康进城议政。当然,此前三成也在照自己的计划,频频和近臣接触,拉拢众人。 家康进城时,前田利家已先到了。五大老中,除上杉景胜尚在会津领内,一时赶不过来,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二人也还未到。或许,三成根本就未把秀家和辉元等当一回事。 “内府,太阁终于撒手去了。”先来的利家无精打采,眼皮还有些浮肿,擦擦眼角。他虽然略带微笑,但声音依然在发颤,“若我能代太阁西去……” “是啊,太阁的归天真令人痛心啊。” “刚才听奉行们说,太阁生前最挂念的,就是朝鲜战局如何收拾。他还留下遗言,要严密封锁自己故去的消息,尽早撤回朝鲜战场的官兵。” 家康使劲点点头:“既然留有遗言,我们就不能不执行。要尽快拿出一个万全之计才是。” 二人说这些话时,同座的三成却若无其事,仰望着秀吉生前令画师狩野永德绘在屋顶的那幅牡丹图。 “治部少辅的意思是,遵太阁遗命,让我们五大老联署撤兵状,再派遣使者赴朝。”事事都小心谨慎的利家,话中的每一个字似都在讨好别人,“关于此事,太阁生前也留有遗嘱,我认为应先同内府商议才是。” 家康又使劲点点头,转向三成,“上杉大人不在,故只能四人联署了。你以为如何?” “当然,既然内府和大纳言都决定了,我们岂敢有异议?毛利大人和宇喜多大人想必也赞同二位大人的意思。” “那就这样吧。”平时总是不轻易表达意见的家康,今日却意外地干脆利落,令三成充满警惕。此前他偷偷拜访家康时,家康所言就和他想的几乎完全一样,今日家康是否也在直抒胸臆? 正在这时,另外四位奉行来了。刚从大坂赶来的长束正家走在前头,增田、前田、浅野三人紧随其后。五奉行与二大老同席而坐。 这样一来,撤兵就完全照三成的想法。当然,家康这边,他早就打过招呼,估计也与宇喜多、毛利说好了,甚至连会津的上杉也已说妥。 “大纳言刚才也说了,决定之前,我有些话要先说给治部少辅听听……”众人刚坐好,家康便道,“太阁在世时,治部少辅就深得太阁信任和器重,此次撒兵,还请少辅勇挑重担,尽心尽力才是。” “我也深知自己担子之重。” “可是,在朝诸将中却有反目者……”说着,家康飞快扫了一眼五奉行,“因此,最重要的是派谁为使者。我以为,还是派遣有声望之人较妥当,如德永寿昌和宫本丰盛。大纳言对此有何异议?” 利家觉得家康的话太突然。如今连大老联署的撤军状由谁送去,都还未定,家康就突然论到使者人选,他有些纳闷,“内府的意思,是想把这二人派往当地?” “正是。” “那么,派往博多的人选首先得……” “那还用说?既然是太阁的意思,大老们又联合署名,自然还是由治部少辅亲自去为宜。” “不错,我也这么认为。”利家认真地点点头,三成却一愣:没想到家康如此高看他的威信,这一点令他始料未及。难道家康已把他看成了自己人,才主动献媚? 三成正想及此,只听家康继续道:“治部少辅当然要去,但,只一个人去恐不够郑重。故,浅野长政和毛利秀元二人亦当同行。你们定要商量妥当,以确保不引起任何矛盾和冲突。”家康语气严厉,完全是在下令。 三成愤怒地看了利家一眼。此话绝非对三成不利,可家康的态度却让他无法忍受:眼前之人俨然以天下人自居了!对家康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利家会作何反应,无疑是三成最为关心之事。 没想到利家却依然一脸温和,使劲点点头,看向浅野长政,“浅野大人既有守蔚山的经历,又与加藤清正大人关系匪浅,无论如何也请你与治部同行。”利家不但对家康的话未示反感,反而认为理所当然,甚至为其摇旗呐喊。 当然,利家的这些话对三成并无不利。最令三成担心的,便是与归来的武将加藤清正周旋。清正对三成的厌恶,堪与三成对家康的反感匹敌,完全是发自内心,绝无商量余地的。在博多,若敢有人与三成顶嘴,此人必是清正。可这个清正却从少年时代起,就和娶北政所之妹为妻的浅野长政亲如父子。 第二次出兵朝鲜时,长政把儿子幸长托付给清正。清正也对幸长关爱有加。当年浅野幸长被大明军围困于蔚山城,尽管清正也一样在困守城池,忍受着难以形容的饥饿,却想方设法从西生浦调集了一支敢死船队前去救援,最终把幸长给救了出来…… 三成了解这些,他自然也希望长政能同行,所以,利家对此事的赞成也是作为一个干练的大老当做之事。话虽如此,人的感情和理性却不易统一。 “也罢。就这样吧。”三成看着其他奉行道,“应先准备好三百条军船。我马上赶赴博多着手准备。” “万不可让官兵再次受难。” “大人不用担心,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 三成轻轻对利家笑了笑,突然改变了语气,“既然事情已经定了,我就暂且离开一些时日。我还有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要说,希望众位不要恼怒。” “治部还担心什么?”家康问道。 三成突然压低声音,半说笑地道:“不知诸位对幼主生母淀夫人有何看法?” “淀夫人?”众人不解。 “是。幼主生母今年才三十二,娇媚艳丽,风韵犹存,就此虚度芳华,岂不可惜?把淀夫人许配给大纳言为妻室如何?”三成话锋突转,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所有人似都未明三成究竟是何意,说的又是哪个大纳言,人人困惑不已,如堕五里雾中。唯三成一脸庄重,一动不动盯着家康。 “我说的大纳言,当然指在座的加贺大纳言。” “你说什么?”利家不禁大吃一惊,忙问。 三成道:“大纳言原本就是幼主的辅政人,把幼主生母迎为内室,这样一来,就可作为养父抚养幼主……当然,三成是为了丰臣氏着想。” “治部大人!”利家脸色一沉,“今日可是太阁头七。你竟提出这等事?”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在这种场合,他说得愈多,就愈会让人生疑,以为他已与三成谈过此事。但前田夫人尚健在,三成为何忽然提出如此奇怪的话题? “我并非在求大人同意。可既是婚事,就不该背后议论,干脆事先向大家挑明。幼主生母还年轻,硬要让她独守空闺,一旦有不好听的传闻,就对丰臣氏不利了。”三成半假半真地说着,把目光转到家康身上,笑了起来,“内庭女人间的传闻,想必内府大人也曾听说过一些?” “内庭女人间的传闻?” “传闻内府大人甚是希望得到淀夫人啊,当然都是胡说八道。” “我?” “正是。传闻还说,内府大人想把幼主的生母和天下一并接收呢。” “这是造谣!”长政突然插了一句,“怎会有这等事?内庭女人们根本不知太阁大人故去,连消息都不知,怎会说出如此离谱的话?” “哈哈!请稍安毋躁,浅野大人。她们当然不知太阁大人已经归天,反而以为太阁还卧病在床呢。可在此期间,这样的流言已经甚嚣尘上。这究竟是何原因呢?我看全是因为淀夫人年轻貌美。在这种场合提出此事,虽不合适,可我还是冒昧提了出来。当然,此事一定也给内府添了不少麻烦。故,我觉得需深思。”说完,三成又满脸带笑,目光如剑,盯住利家和家康。其实,他都没想到自己今日会说出这番话,只因看到温顺的利家对家康无比信任,他才须在离开之前,离间他们二人,想将利家变为挡在家康面前的劲敌。 一番话让众人都皱紧了眉头,甚至比家康本人还要惊讶。虽然三成像是在说笑,可是说家康欲将淀夫人和天下一起接收,实在离谱。 可家康面不改色,仿佛在听别人的事;只苦笑道:“闲话暂且不提,我想谈谈如何在恰当的时机,把太阁归天的消息通告在朝诸将。此事极易泄露,定要好好嘱咐使者,万一众官兵对太阁的逝去有所耳闻——当然,不管他们是通过何种途径获知,我们就不必刻意隐瞒了。当然,我并不赞成公布消息。何况连年苦战,士兵早有怨言。大家看这样如何?只把真相告知几位大将,否则,就极有可能在撤退时引起混战,甚至向敌人倒戈,给撤兵带来诸多不利。” 虽然家康语气平和,可满座人都静了下来,就连一度担心局面难以收拾的前田玄以和增田长盛,都安下心来。长束正家则依然盯住三成,大概还在担心三成又会说出什么令人吃惊的话来。 “总之,希望在冬季让所有官兵都撤回。否则一到了腊月,海上起了风浪,撤兵就困难了。若有可能,要让所有兵卒都在家中过新年。因此,请治部大人赶紧筹集船只。当所有人都踏上故土之后,再由治部少辅正式通告天下,太阁已归天。”家康看了一眼痛苦地闭着眼、表情极不自然的利家,又道,“大纳言,有无必要先让诸将进京?或者,先让他们撤回自己领内,在举行葬礼时再召他们进京?” 利家获救似的睁开眼,“此事可视具体情况而言。据我所知,各地领民现已是穷困潦倒,暴动者、逃亡者络绎不绝,因此要根据他们各自领地的具体情况而定。” “也好。看来又要让治部大人费心了。葬礼我想定在二月之后举行,诸位意下如何?”家康环视了一眼众人。 “我看最好是二月底。”玄以道,“即使不让进京,有的大将恐也照样会进京,而某些大名由于常年征战,领内事务堆积如山,也需要时日休整。” “不错。就这么定了。”家康痛快地点头,把视线转向长束正家,道,“接下来就是北政所夫人回大坂城的时间了,你对此有何看法,大藏大人?可以说,北政所夫人的器量胜过寻常男子,我看最好是随夫人之意。你能不能前去探问一下夫人的心思?” 浅野飞快瞟了三成一眼。他深知三成脾性,只要一提及北政所,此人就会不由自主激切起来。 “遵命!北政所夫人离开大坂这些时日,我也曾接到不少来自大坂的消息。便着我去问夫人的意思吧。”长束正家恭敬地回答,也觑了三成一眼。 今日的三成竟然格外爽快,对此事似也毫无异议。其实他哪里还有什么异议,今日的角逐,他觉得自己已大获全胜:撤兵之事完全依他的心愿,淀夫人的事也在说笑间提了出来,还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常言道,人言可畏。在听到三成刚才说笑之后,家康的语气一下子重了不少,足以看出此事给他带来的打击。说句实话,三成也不甚喜淀夫人。她聪明,却稍嫌不足;她要强,却不够坚韧:她还总以出身名门自居,向来我行我素。在三成看来,淀夫人无非一个食之无益、弃之可惜、自以为是的女人。正因如此,她一旦和家康联手,定要出大事。照家康现在的身子骨,他完全可以再要一两个女人。万一他以保证丰臣氏未来和秀赖前程为幌子,以此为诱饵,把淀夫人搂到怀里,三成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世上虽有那么多足智多谋之人,但眼下似还无人意识到这一点。可万一有人忽然想到,鼓动淀夫人那么做,她出于对孩子的爱,定又无反顾扑到家康怀里……所以三成才先入为主,冲口说了出来。对今日之事,他甚是满意,如此,便可放心地离开京城了。 若不把秀赖、淀夫人和前田利家拉到自己阵营,三成对丰臣氏的忠心便会化为乌有。为了捆住这三人,让淀夫人的敌人北政所与家康接触,却是不得已。或许这样反而会制造借口,更加有力地控制淀夫人。 之后的话题,就转到了撤兵所需的粮草上。由于葬礼定在二月底举行,故,在此之前,三成只要全力施以怀柔之策,把那些对自己抱有反感的人笼络住就行。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从小追随秀吉之将。只要紧紧抓住秀吉的遗孤秀赖,时时不忘捅家康几刀,想必他们也不会背叛丰臣氏。 议事结束时,三成像是变了个人,隐藏起了所有的锋芒,“头七已过了,我想在大人的遗体烧化之后再去拜见幼主,然后立刻赶往博多。”在他看来,家康已乖乖中了圈套。到了博多,他欲先和撤回的诸将会面,先行一步暗示他们,定会受益无穷。 三成兴高采烈去内庭拜访淀夫人。可不知怎回事,淀夫人今日却有些异常,让他十分奇怪。他早就告诫过淀夫人,让她不要流露出丧夫的悲痛,以免被人察觉。蓦地,另一种想法升上三成心头,让他大惊失色——这个女人知道太阁的遗体将在阿弥陀峰化为灰烬。“这个瘦鬼,这个浑身散发着异臭的丑陋老头儿,终于要从世上消失了。”或许正是这种想法,才让她心头五味杂陈。 人的一生便是罪孽的累积,又是一幕变化无常的喜剧。出生于尾张中村的农夫之子秀吉,生前比谁都勇敢,比谁都厚颜无耻,正是依靠无尽的手段和杀戮,才成了旷世英雄,最终住进了金楼玉阁,享尽荣华富贵。可是,所有这些只是一场梦幻,现在,他的遗体已经被剥光了衣物,周围堆满木柴,正在等待着被焚烧。这究竟是谁的惩罚,又是谁的罪孽? 淀夫人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活生生切腹而死。继父柴田胜家与生母阿市夫人也是自尽。与他们的死相比,太阁又能胜过多少呢?他们起码告诉敌人自己宁死不屈,而太阁却老泪纵横,向人低头乞怜。淀夫人一想起他临死的丑态,就想呕吐。 当然,淀夫人一定真心喜欢过秀吉。秀吉以气吞山河之势驯服天下大名时,他的所有罪恶都被金闪闪的光芒掩盖了,甚至连他手中捧着的屠戮之剑,看来都那么庄严高贵。她竟被这样一个老头给束缚得无法动弹,顿觉不可思议。现在,束缚她的绳索终于松开了,一点点烂掉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你了。”浣夫人心里藏着的另一个女人,在不停地跟她窃窃私语,令她欢呼雀跃。 夜幕降临,侍女端来灯台,照亮了四壁。隔扇上是秀吉喜欢的绘画,藻井则是五彩夺目的百花争艳图。若有可能,和意中人在这里通宵达旦举行酒宴倒也不错……正当淀夫人脸色绯红,想入非非时,石田三成忽然来拜访。 “治部大人,我等您多时了。”淀夫人慌忙坐正。令她自己也深感吃惊的是,她无意间竟似在献媚。形同寡妇的生活,她已过了将近一年。她今年才三十二岁,风韵犹存,对肉欲的渴望时时冲破理性的外壳,不安分地探出头来。 三成只觉得一阵眩晕,忙把头扭到一边,道:“刚才到大人的病榻前问安了,大人吩咐我一些事情,便立即赶过来。” 三成从飨庭局表情中隐约感到秀吉故去的消息已泄露,可他还是继续轻松道,“遵太阁之令,我要立刻赶往博多。” “下令从朝鲜撤兵了?” “是。这是一次重任。不管怎么说,加藤、福岛、黑田、浅野之子等都是些有勇无谋的武将,夫人或许也知道,他们毫无来由地对三成怀有怨气啊。”三成面带苦笑道。当他发现淀夫人并未认真听时,遂故意压低了声音:“事实上,最令在下担心的,是那些人对我的反感,恐会演变为幼主头顶的阴云……” “反感?” “是。武将们背后有北政所夫人。”三成装作自言自语,瞟了飨庭局一眼,又岔开了话题,“幼主现在乳母处吗?” 淀夫人完全掉进了三成的圈套,“治部大人的话可真令人担忧。您刚才说,武将们对您的反感,有可能演变成对幼主的反感?” “啊,这……”三成故意含含糊糊地应着,眼神却游移不定,“一旦如此,就要出大事,为了让大家不忘对幼主尽忠,在下打算率先向幼主宣誓,可是……” “即使这般做了,也不能让人放心啊。” “夫人,虽然这只是民间传言……若大人薨去,夫人您究竟有何打算?” “我?您说的到底是何事,竟会让您这般担心?” “夫人究竟是想一直照顾幼主,还是再嫁,众人都在猜测。” “哼!”淀夫人听到“再嫁”二字,顿时五内翻腾。妹妹达姬嫁了四次,现已是德川家的人了。“真是防人之口胜于防川,他们说要把我嫁到哪家?” “他们说,夫人会选择嫁给内府大人。内府现正缺一房正室夫人呢。” “内府?” “是。这样一来,内府大人自然就成了幼主的继父,天下和绝世美女同时到手。内府老谋深算,必会生出些心思。” “我将成为内府的女人?” 三成装作没听见,淡然道:“若如此,北政所夫人也定十分高兴。” 淀夫人凝神不语。对于三成最后一句讽刺,她并不十分在意,此时她已沉浸于幻想当中。眼前最先浮现出的,就是已经嫁给秀忠的小妹妹阿江与。 阿江与和秀忠已经生下了女儿千姬。在秀吉的执意要求下,千姬和秀赖订了亲。如果她茶茶嫁给家康做正室,究竟会怎样?这种想象,对于精力旺盛的淀夫人来说,并未让她感到不快。 若浅井氏的两姐妹嫁到了一家,或许便有人认为,被秀吉消灭的浅井氏的两个孤儿,把丰臣氏和德川氏给吞并了,只要和阿江与齐心协力……她正想入非非,三成却向她泼下一瓢冷水,“夫人,传言不只这些,还有下文呢。” “什么下文?” “传言说,夫人生来正直,怎会轻易中了这样的阴谋?” “阴谋?” “是。一旦内府成了幼主继父,就可以把他放在身边养育,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杀幼主!”三成紧紧盯着淀夫人,“内府所要的,不是夫人您,也不是幼主,只是天下!因此,传言说,夫人绝不会把自己和儿子一起卖与德川,这样的婚事,夫人绝不会答应。” “啊……” “人们还说,若是为丰臣氏将来考虑,夫人最好嫁给前田大纳言。” “前田大纳言?” “是。大纳言乃当世能压制家康野心的第一人……而且,照太阁的遗嘱,大纳言还是幼主的辅政人,如此一来就入情入理了。” 刚刚变晴的天空又罩上了阴霾。淀夫人眉头紧锁,沉默了。从人品来说,利家的确不错,为人诚实可靠。可是这样一来,便不能与阿江与同处一门,浅井氏两个孤女吞并天下的美梦也成空了…… “在下只是随便说说。或许我不在时,就会有人提出这些事。到时定要多加小心,谨防居心叵测之徒暗施黑手……若真有人有所举动,绝不可能是别人,定是北政所夫人。因为最害怕夫人您的,就是北政所。” 此时的淀夫人已听不见三成在说些什么了。和秀吉的纠缠还没完,又要悲惨地被秀赖束缚起来——她心中充满无限的感慨和悲伤,只觉得一张无边的黑幕在眼前伸展开去…… “夫人生来就具有万人不及的聪明才智,即使大人故去,您也可让幼主不负苍生厚望。这一点您丝毫不用担心。三成曾在与其他奉行闲谈时,便如此断言过。纵然撤回来的武将当中,有那么两三人和北政所接触,有所图谋,也不会背叛幼主。三成在博多迎来诸将之后,定恳切申明太阁大人的恩情……” 此时三成已不在意淀夫人的反应了。他只需打破眼前这个女人的美梦,在她的心里,楔上一根让她永远不能安心的木头就足够了。这个阴影已被深深植入淀夫人的心里——最需警惕的是家康和北政所,而能与其对抗的,则只有前田利家。即使淀夫人不那么眷念太阁,也深深疼爱秀赖,她自会对家康满怀戒心。若再絮叨下去,反而会引起她的反感。淀夫人可不是一般女子,她甚是争强好胜。 “从今往后,天气就要转凉了,还请夫人多多留心幼主的身体。”三成郑重地施了一礼,站了起来,心里十分惬意。秀吉生前就不止一次说过,在这个世上,能与他的智慧相匹敌的,只有治部一人。治部也深知,他已成了丰臣氏的顶梁柱,现在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太阁大人,请您放心,在下并未辜负大人愿望。三成心中暗想。 可淀夫人却一言不发。飨庭局把三成送走后,她依然呆坐在那里。 “夫人。”淀夫人不答。 “夫人在想什么?”飨庭局刚问完,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坐正了,道,“现已是酉时,该是遗体烧化之时了。请夫人原谅奴婢的疏忽。” 说着,飨庭局慌忙站起身,把放在书架上的念珠取下来挂在淀夫人手腕上,她自己也双手合十,闭上了眼。此时外边已黑尽了。四面是一片令人心寒的静寂,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火焰跳动的声音,仿佛是在焚烧何物,持续了良久。 “夫人,人一生可真是变幻无常啊。就连太阁那样的人,故去之后,也会化为尘土。” “你把幼主叫来,让大藏局也一起过来。” “是……是。奴婢立刻去叫。”飨庭以为是淀夫人按捺不住寂寞了,慌忙起身去了。 “治部这个混账东西!”淀夫人不屑地咬紧了嘴唇。 不久,大藏局牵着秀赖走了进来。飨庭局随后也跟了进来。她不敢正视淀夫人,她怕淀夫人一看见秀赖,就一把搂到怀里,拼命哭泣。没想到,淀夫人既未把秀赖拥到怀里,也未痛哭流涕。秀赖手里拿着尚未做好的木船,对母亲傻傻一笑,便坐下了。淀夫人只是冷冷地盯住他。 见此情景,飨庭局不禁咽下一口唾沫。夫人真不愧是浅井血脉!浅井长政与其父久政,就非轻易低头之人,淀夫人也流着这样的血…… 飨庭局正想着,忽听淀夫人恨恨道:“治部真是狂妄自大!” 她声音甚是刺耳,大藏局和飨庭局不禁大吃一惊,忙问:“夫人,您……您刚才说什么?” “飨庭,你怎么看治部这个人?” “这……只有治部大人没有忘记太阁大人的恩情,他日后定忠心耿耿辅佐幼主。” “大藏,你呢?” 大藏局低下头,认真思考起来。 “你不觉得治部有些无礼吗?难道,你也认为治部是个好家臣?”没等大藏局回答,淀夫人又道。 “这……”大藏局显然还没想明白,“上次关白秀次出事后,他就热心地为幼主的未来出谋划策……” “哼!你们不知治部的本性。治部根本是个狂妄自大的傻瓜。” “这……夫人怎这么说?” “飨庭你也听到了,他竟敢对我和幼主傲慢无礼地下令。他欺我只是一介女流。”说完,淀夫人才抚摸起秀赖来,冷酷的表情顿时消失了,她泪如雨下,“他欺我只是一介弱女子,把内府和北政所都说成是我的敌人,想以此欺骗我。” 可身边的两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点头表示赞同。其实,她们也对家康和北政所均抱有反感,较赞同三成的说法。 “若治部真有器量有才干,他绝不当对我说这些。若与内府及北政所不和,幼主绝不会平安。”淀夫人咬牙切齿,不屑道,“绝不能忘记小牧长久手之战后,大人的良苦用心,他如何跟内府和解……大人都有所忌惮的内府,治部却要我把他当成敌人……如果这样,到幼主长大成人,将会出现怎样的结局?治部真是狼子野心!”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二十一 妇人谋略 在对两个女人发泄不满时,淀夫人的情绪逐渐高亢起来。或许,她是借此发泄长期遭受压抑的不满。在此之前,她还从未憎恨或怠慢过石田三成,一直把三成看作一心想着丰臣氏前途的重臣、秀吉最重要的心腹和强有力的支撑。可是今日,她竟然满口咒骂。“在大人面前,治部不过是一只藏起了爪子的猫,貌似忠实,其实是小人一个。”虽然她也觉自己的措辞有些过分,可照她今天的心绪,若不让三成原形毕露,她就寝食难安。 “他竟跟我提再嫁之事?他把今日当成什么日子了?治部把我当成一个任他摆布的木偶。对我尚且如此,日后对幼主又会如何?” 听着听着,飨庭局和大藏局逐渐明白了淀夫人的心思。 “他的确很狂妄。” “奴婢也这样想。” “哼!就是你们,也会生气吧?” “是。奴婢怒不可遏。” “我一直强压怒火听他说话,说什么我胜过男子,什么聪明才智万人不及,嘴上不住奉承,却是在命令我——他把我当成了笨蛋。”淀夫人把视家康和北政所为敌,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反反复复讲给二人听。如此一来,此事自然引起了二人的注意。比起飨庭局,年长的大藏局想得更多。当年,为了与家康和解,秀吉煞费苦心地压制自己!不用淀夫人说,她也深知其中情形:秀吉特意让年过四十的朝日姬与丈夫分离,嫁与家康;咬牙把母亲送到冈崎做人质……正因如此隐忍,秀吉才得以问鼎天下。这些做法,不是慑于家康的人品和实力,又是因为什么? 不仅是敌视家康一人,三成甚至把北政所都要变成敌人……他若敢冒这个险,天下真要大乱了。“连大人都不敢做的事,治部却偏偏要做。难道他的才干能胜过大人……这不是狂妄自大,又是什么?” 听淀夫人这么一说,大藏局终于忍耐不住,向前挪了挪身子,道:“夫人,治部是不是另有野心?” “野心?” “对。把夫人和幼主玩弄于股掌之间,奴婢看他似怀有取代内府的野心啊。” 飨庭局顿时脸色煞白。而淀夫人却依然满不在乎,低头沉思。 人有时会说出些无心之言。淀夫人虽然恼火,可她并未思考过三成的野心。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藏局远比淀夫人阅历丰富,通晓世态人情。她以为淀夫人已看穿了三成的野心,才会如此动怒。 “夫人的意思,是不是幼主年龄尚小,还不懂事。治部便利用这一点拼命拉帮结伙,想和德川展开一场大战,自己独霸天下……他是否正在策划这样一个天大的阴谋?” 听大藏局这么一说,淀夫人不禁一愣,慌忙瞧了一眼飨庭局。飨庭局全身僵硬,正呆呆听着二人对话。 “哼!”淀夫人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方道,“如果他有那样的野心,你们怎办?” “奴婢认为,这是过虑了。”飨庭局插话道,“治部太为幼主着想了,以至于急得说话都带着命令的语气。这种无礼,当然要谴责,但疑神疑鬼却是不值。” 淀夫人使劲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可我们也不能大意。” “夫人所言极是。”大藏局不愧是年长之人,慎重地低下头,“依我之见,夫人不如这样:治部的话也不要信以为真,夫人表面上依然如平常,在内府和北政所面前装作无事一样,内心则对他们多加防范。夫人以为如何?” “你到底想让我怎样?难道我真的连‘嫁给内府’之类的话都不能说?” 大藏局不禁一怔,打量了淀夫人一眼。她发现,淀夫人后一句话已略有说笑的意味了——或许夫人真有那样的心思。 可这只不过是大藏局的猜想,如果向淀夫人求证,就有些不敬了。怎么说,夫人也是丰臣秀赖生母。 “对于此事,奴婢有个主意。”大藏局装作设听出淀夫人说笑的语气,故意敛容端坐,“万一发生不测,天下就要大乱了。刚才,守大坂的长束大藏少辅已经来了,不妨把长束大人叫来,不动声色地打探一下内府和北政所的虚实。夫人以为如何?”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淀夫人探身道,“此事绝不能任由他人操纵,它关系到幼主的将来……这样做最好不过。你明日一早就把此意转达给长束大人。”话题终于从三成身上转移开,淀夫人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当日夜里,淀夫人辗转难眠,开始以为是香枕气味太浓,特意令人换了枕头,也拨细了灯芯,可依然不管用。三成一番话掀起的波澜,已变成了无尽的妄想,变成了愤怒与无助。如果家康真的提出想娶她,她该怎生回答才是? 三成已经严厉警告过淀夫人,家康所要的并不是她,而是天下。因而,将来家康不是偷偷地给秀赖下毒,就是派人刺杀秀赖。这是对一个女子多大的侮辱啊!他却不知,女人也有智慧和才能。男人一开始刻意接近女人,到后来就会成为女人的奴隶……茶茶怎是被家康轻易俘虏的女人?想着想着,淀夫人眼前居然浮现出这样一幕——那个惯于装模作样的家康,裸着肥胖的身子,跪在自己面前,遭受无情的嘲弄和折磨。她既因此妄想而惊心,又因三成而愤怒。但比起这些来,一直清晰地印在她心里,让她痛苦不堪的,还是大藏局的那句话:“或许,三成有天大的野心。”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淀夫人却不是在知恩图报的世界长大的。三成的话将不信任的毒种永远留在她心底,不断折磨着她……一想到这些,她又充满恐惧。将近黎明时分,淀夫人才朦胧睡去,梦中,听到了让她深感无助的雨声。 第二日晨,长束正家在大藏局的引领下来见淀夫人,已过辰时。 刚进门,正家看到精心妆扮的淀夫人,居然意外地垂下了眼帘,道:“即使夫人不叫在下来,在下也正打算前来拜访。”他脸上分明清楚地写着,他正为是否说出心事而犹豫。 “你来得正好。快往前坐,我正有事要和你商量。”接着,淀夫人又对大藏局道:“你留下来,别人都退下去吧。” 与三成总是挺着腰板相比,长束正家总是弯着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大家都退下了。大人再往前点吧。” “是。” “其实不为别的。我有两件事想拜托大人。一是想托大人到北政所处说和,再是拜托大人到内府那里走一趟。”其实这两件事,三个女人在前一天夜里就商量好了。 长束正家有些诧异,又打量了淀夫人一眼。她的口中居然说出“说和”之类的话,实在稀罕。他一直以为,表面上淀夫人把北政所当成正室,内心却仗着自己出身名门,始终不把北政所看在眼里。正家犹疑道:“夫人的意思是……” “北政所夫人不久就要返回大坂了。当然,在她返回大坂之后,你再去也可。你就说我想请夫人赐教。” “赐教?” “其实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既然太阁已逝去,我们这些女人就该和睦相处才是,什么事都要多商量,按北政所吩咐去办,才是常理啊。” 正家感到不可理解,低头纳起闷来,随后他慌忙正了正身子,“这……的确没错……夫人欲商量何事?” “幼主的事。既然大人已经归天,幼主虽还年幼,到底是丰臣之主,对吧?” “夫人所言极是。” “可是,你也知,这伏见城不过是暂居,不久之后,众人就会议论着要返回大坂了。” “是。可是当前……连丧事都还是秘而不宣啊。” “这些我知道,才在搬迁之前求大人帮着斡旋一下。如果北政所认为幼主还小,先住在伏见,便罢了。万一夫人想让幼主搬回大坂,那我也想一起搬过去。孩子毕竟年幼无知。” 正家使劲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北政所定会答应此事。请夫人不必担心。”说着,他不觉胸口一热。虽然淀夫人表面十分要强,但毕竟还是女人,太阁故去,这个女人也软弱下来了。若是这样,她与北政所或许会出人意料地和睦相处。“夫人说到内府……” “正是。大人如何看待内府?” “夫人是何意?” “世人说,内府大人乃是幼主敌人,绝不可掉以轻心。我很是担心。” 长束正家弯下腰,睁大了眼。在他看来,淀夫人才是散布这种谣言的元凶。只听淀夫人又道:“对于内府的为人,用不着我多说。即使是太阁大人,也对内府另眼相看,甚至把后事都托付给了他。所以万万不可把内府当成敌人视之。” “说的是……在下也这么想。”三成露骨地敌视家康,正家原本就极为不安。 “大人也跟我看法相同?” “是。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和睦,以和为贵。不管把谁当成敌人,都是极其愚蠢的。” “既然大人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实际上,我想送给内府一件薄礼,希望内府真心喜欢……究竟送什么好呢?” 长束正家又打量了一眼淀夫人,他深感意外。照三成所说,淀夫人是一个我行我素、难以对付的悍妇,可她却主动向北政所和家康示好,努力谋求和睦相处。难道是因为太阁死后,她感到孤独和无助?正家只好道:“我听说内府也和大人一样,对茶具不大感兴趣,那什么好呢?好不容易送一次,最好能合内府心意。” “长束大人和内府一向亲密,自知内府喜好。”大藏局从旁插了一句。 正家逐渐被淀夫人打动了。看来,这绝不像一个善变女人的突发奇想,而是为了儿子的将来,她所有的想法和行动都离不开这一点。他遂正容道:“请夫人原谅。” “大人说什么?” “正家刚才还在暗自担心,如果夫人对内府抱有敌意,将会对丰臣氏极为不利啊。” “因此,我才想送内府一件他喜欢的礼物。” “夫人,不如索性送他一件大礼?” “大礼?” “是。茶具、刀剑之类,德川大人不甚看重。所以,此礼要让人一辈子感激不尽,而且赠送者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有那样好的礼物?” “有!”正家脸上微微泛红,“内府最喜欢的东西……便是能安心高卧的宅院。” “赠送宅院?” “是。夫人知否?现在德川府位于东面低地,西面隔一条道就是石田府,北面和南面则是官部佑全与福原长高宅邸。无论哪一边都能俯瞰德川府内。听说德川府上都对谋划此事的治部少辅恨之入骨。因为若从这三府同时向德川府开炮,德川府顷刻之间就灰飞烟灭……” “此……此事当真?” “是。因此,可把向岛之地送给内府……着太阁大人遗言,内府总揽政务,至关重要,我们绝不允许不法之徒加害内府性命。所以,最好让内府大人在向岛建一座府邸。若真如此,内府不知多么感激呢。” 淀夫人回头看了大藏局一眼,叹了口气。此事似乎大出她们意料。 “大人的意思是,这样做,夫人并无损失,对吗?”大藏局十分困惑地问了一句。 “是。这样就不用担心内府会搬到城内。否则,他迟早会搬进城里来住……故,不如在向岛筑宅。”长束正家重重说完,正了正身子。 明白正家的意思后,淀夫人绷紧了脸,“你是说,如不赠送宅院,内府迟早会搬到本城来住,是吗?” “是。内府要代掌全部政务,出入大名自然就多了,若是继续在旁人监视之下,成何体统?还有……”正家压低了声音,“反正幼主迟早会和辅政大纳言一起搬进大坂本城。这样一来,伏见城就空了……总揽政务的内府若提出要求,谁能拒绝?” 淀夫人点点头,“你对治部大人说过此事吗?” “没有。” “为何此前亦一直未跟找提起呢?” 正家苦笑道:“虽然夫人贵为幼主生母,可治部对内府的反感却有些过分了。一旦我说出此事,定会招致他误解,说我私通内府。故,夫人可以自己寻找机会,要么是大纳言,要么是……” “我明白了。我必找机会让大纳言自己说出……这是件好事。就这么办吧。” “好事?夫人的意思是……”大藏局不安地插了一句。 可淀夫人根本不看她一眼,道:“长束大人,你立刻去内府处,就说这是太阁大人的遗言,把向岛赐与内府。此前我把这事忘了,现在才想起来。” “夫人答应了?” “答应了。我们不知何时回大坂,这才是关键。”言毕,淀夫人方看着大藏局道,“这可真是件豪华的礼物啊,对吧,大藏?” “是……是。” “不要感到不安。这是大人留给我一人的遗言。万一代理政务的内府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天下之祸啊。” “夫人所言极是。” “呵呵……这样,内府就理解我的心意了。”淀夫人一脸得意,望着天空,陶醉在幻梦之中,“府邸的建造,全听内府自己的意思,只是一定要在向岛。明白了吗,正家?” “明白。” “最好在治部赶赴博多之后再开工。不然他可能使些手段。” “明白。”长束正家也放心了。 正家退出之后,淀夫人依然十分亢奋,啷囔个不停:“看来正家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智者啊,果然有办法。如此,伏见城既不会让人夺走,还让我与内府更亲近。你说对吧,大藏?” “是……是。” “有件事须留心。” “什么事?” “正家对治部的戒心。这一点,我们绝不能忽视。” “夫人的意思是……” “他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可是害怕招致治部误解,始终不敢出口……他们同为奉行,如果彼此忌惮,定于事不利。我觉得,这些都因治部爱争强好胜,你难道不这么认为?” 大藏局并未立即作答。她也深知治部好出风头,爱指手画脚,尽管如此,她并不敢贸然断定此为瑕疵。何况她说三成有野心时,反而给淀夫人带来困惑。 “大藏,你怎的了?好像心存疑忠?” “夫人,这样做会不会白费心机?” “你是说向岛的事?” “是。” “为何是白费心机,你只管说。” “假如在幼主搬走之后,内府还有进城的心思……” “哦?” “即在向岛赐了宅邸,恐内府还会找出各种理由进城。” “你的意思是他照样会进城,对吧?” “如果那样,趁治部大人不在时赐宅,恐只会造成更为不睦的气氛……”大藏局思虑再三,方道。 “别说了!”淀夫人横眉立目,“大藏,你到底是个女人啊。” “是。” “像你那样摇摆不定,能作什么决断?只能一事无成。” “是……” “一说起治部,你就妄言他有取代太阁的野心,提到内府,你又蛊惑我,说从一开始他就有进伏见城的心思。照你这么说,全天下人都成了我和幼主的敌人了?” 淀夫人一番责问,令大藏局无言以对。不错,全天下人都是敌人,请一定要小心——虽然她心中充满不安,可没敢贸然说出口来。 “把飨庭也叫来……”淀夫人放声大笑,“呵呵,即使飨庭局也和你意见一致,我也无法改变主意了。我已声明,这是太阁的遗言,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大藏局顿时脸色苍白。淀夫人说得没错,如想提出忠告,只能赶在正家退出之前,否则就没有意义。向来争强好胜的淀夫人,把正家的想法当成了绝好的主意,一时竟把这说成了“太阁的遗言”。若事后再发些无用的牢骚,只能表明自己愚蠢,也许还会动摇淀夫人好不容易下的决断。 “夫人,看来是大藏过虑了,十分抱歉。” “我叨白你的心情。”淀夫人清澈的双眸凝望着天空,眼睛越眯越细,仿佛在勾勒一个美梦,“大藏,你把飨庭叫来吧。今日总算轻松了。大人已经化为灰烬。” “是啊,这世上之事,真如梦如幻。” “从今以后,一切都靠我们自己了。” “夫人做事真是干脆利落,奴婢要努力学习才是。”说着,大藏局立起身,“奴婢这就去把飨庭局叫来。” “你且等等,大藏。” “是。夫人还有何吩咐?” “多日阴霾一扫而光,我和你们都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你让飨庭偷偷拿些酒来。” “酒?” “对。庆祝我们获得新生的美酒……治部、内府,还有北政所的麻烦都解决了,不是好事吗?” 大藏局还想说些什么,可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去了。夫人已是此城主人了,即使有过分之行,也无人能阻止得了她,用不着破坏她的好心情…… 淀夫人眯眼凝望着天空。如果消极地看:一切都令人不安,可不管是谁,最终都会化作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到这里,她觉得不可思议。小心翼翼,伤痕累累,是一生;不看任何人的脸色,随心所欲,风流快活,也是一生…… 淀夫人认为,自己的才智和魄力,绝不逊于北政所和内府,只有一个人束缚了她的翅膀,那就是丰臣秀吉,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身为太阁嗣子的生母,她何惧之有? 即使德川家康真要这座城,痛痛快快送给他,不也很好?在秀吉引以为豪的玻璃浴房里,剥光那个矮胖内府的衣裳,为他洗掉汗臭……想入非非的淀夫人,感觉自己两颊发烫,她慌忙看了看四周,一切只是幻象罢了。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二十二 暗云涌动 庆长三年八月二十九,石田三成在浅野长政和毛利秀元的陪伴下向博多进发。人们仿佛早已等不及似的,三成刚一出发,到伏见德川家康府邸拜谒的客人就一下子多了起来,不只是出征到朝鲜的诸将家人,甚至连公卿、僧侣都携带礼物前去。对于这些访客,家康尽量严肃对待,因他深知这些人来访的目的。 天下已经易主……人都以为家康定喜欢听此言,而实际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令家康苦恼的了——三成和淀夫人就是因此才猜忌他。家康认为,当前要做的,是尽量避免招摇,以免人心动荡。一旦生起谣言,流传到朝鲜战场,会给撤兵带来灭顶之灾。 这日,家康冷冷地把客人打发走后,刚回到房里,秀忠之妻阿江与便领着蹒跚学步的千姬来了。由于嫁过好几次,生了不少孩子,淀夫人的小妹阿江与看上去比姐姐还要苍老许多。 “你们过来了。好好,过来让爷爷抱抱。”家康朝年轻的侧室阿龟努努嘴,“把孩子抱过来。” “是。来,千姬小姐。”阿龟抱起千姬,刚要交给家康,没想到千姬忽然像是被火烧着似的,手舞足蹈哭了起来。 “怎么了,不喜欢爷爷?” “大人今日脸色不好,小姐恐怕……” “哦?他们净跟我说些无聊的话。好吧,交给她母亲。”家康略尴尬地把手从千姬身上拿开。比起几个侧室,儿媳阿江与反而显得更为苍老,这让家康心里实不是滋味。 “阿千,你怎么了?不是哭闹着要到爷爷这里来吗?”阿江与接过千姬,哄了起来,“阿千不哭,不哭,笑一笑,笑着要爷爷抱,乖。”千姬渐渐停止了哭闹。 这个女人真会哄孩子……家康正想着,阿江与浑身散发着乳香,来到他身边。“好了,不哭。已经笑了。请爷爷抱一抱。” 果然,家康再伸出手时,千姬也不哭了。家康苦笑了,“哦,好孩子,好孩子。阿江与,你今日找为父有事吗?” “父亲,媳妇能不能带阿千回一趟江户?”阿江与落落大方地问道。 家康只“晤”了一声,既没答应,也没反对。阿江与为何要带千姬去江户?家康一时没想明白她的意图。当前,为防万一,须让秀忠返回江户。可阿江与在这边既有同胞姐姐,又有前夫之子,淀夫人也时常以秀赖的名义给千姬送些玩物点心之类。因而,即使秀忠要带她去江户,她也该托辞留下,才合常理。 “你真想去江户?” “是。媳妇不在身边,中将大人定有诸多不便。” “唔。”家康应一声。他深知阿江与确在悉心照料秀忠。甚至有女人在背地里议论:“少夫人似不想让其他女人接近中将大人啊。” “那还用说!中将不纳侧室,她才能独享专宠。” “是啊。生怕让人抢去不还。” 对于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家康喜忧参半。妻子深爱丈夫,当然无可厚非。可女人的忌妒和独占欲,有时却会把男人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家康便是一例——年轻时的家康,曾深受筑山夫人忌妒之苦。 “您答应了吗,父亲?”阿江与看着家康怀里满脸不安的千姬,问道,“中将大人说了,只要您答应,他就没有意见,所以媳妇也想去江户看看。” “可秀忠这次回去,与以往情形大别。” “难道会有骚乱?” “这倒不至于。只是……”家康一边把千姬交还阿江与,一边说道,“只是若世人知中将连家眷都带回了领地,你知会带来多大影响吗?” “媳妇想说的也正是此事。”阿江与仿佛早就在等着家康之言,道,“人们会说,中将带着妻儿回到了领内……反倒会安定人心。” 家康这才露出笑容,“你难道就不愿离开中将半步?” “父亲……” “这次就算了吧。太阁葬礼时……”家康使了个眼色,“到……到时,中将也必须赶回来。只半年,你且忍耐几日。” 听家康这么一说,阿江与不满地垂下头。 看来另有隐情……家康又笑了。“你是不是一刻也放不下中将?”他极其少见地开起了玩笑。 “父亲!”阿江与顿时面红耳赤。一旦害起羞来,她就显出与实际年龄相符的年轻。“实话告诉父亲,确另有隐情。” “我猜也是。你且说说。” 家康早就看出阿江与和其姊淀夫人一样,是个心高气盛的女人。但淀夫人深受秀吉宠爱、又是秀赖生母,向来我行我素、随心所欲,而阿江与则已嫁过好几次,行事小心翼翼。 “父亲,中将这次回江户,是不是为了防备会津的上杉……” 家康忙举手止住她,警惕地望了一眼四周。立在身后的鸟居新太郎立刻心领神会地走到院子里望风。室内除了他们,只剩下千姬和阿龟二人。家康才道:“这是中将告诉你的?” “不,是姐姐身边的亲信飨庭局说的。”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石田治部少辅已派遣密使到会津的上杉处,要上杉火速进京。她要我多加小心。” “哦?” “据飨庭局说,上杉大人一旦进京,这座府邸恐怕要受到袭击,因此嘱咐我,切切多加小心。” “袭击?”虽然家康故作轻松应了一声,却隐藏不住眼里的焦灼。 “是。袭击者既非上杉,也非石田,而是另有其人。而且,无论发生怎样的不幸,都非上杉大人的过错,也非治部大人的责任。飨庭局担心有人居心叵测,便把这事告诉了媳妇。此事连姐姐都不知,是飨庭局给千姬送点心时说的。” “故你觉得待在这里危险,要回江户?” “父亲……”阿江与令人意外地着急,“媳妇虽然浅陋,却也是中将的妻子。若真有人心藏祸心,实在残忍。所以,媳妇想把阿千也带去,不留在府邸。这样,或许能够引起歹人注意,因此打消念头。出于这样的想法,媳妇才……” “哦。”家康重重点了点头,不论传言真伪,真相已有了些头绪。三成自己不在时,却把上杉景胜悄悄召进京城,令其负责京城守备,这样,既可防备家康图谋不轨,也可派人刺杀他。不管成败,景胜和三成都装不知,事情便可不了了之……家康装作不解地深思起来:“居然有这样的传言?” “父亲,媳妇能不能一起去?” 阿江与又催了一遍,直盯着家康。她一脸坚定,俨然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和淀夫人一模一样。 秀忠定是被这种气势折服,难以拒绝,只好答应,一旦家康允许,便会带走她。家康却道:“我并未说你的话可信。” “这么说,您还是不让媳妇与中将同行?” “不。”家康笑道,“若你只是因为不愿离开中将,想照料他,我倒可以答应你。” “……” “作为妻子,谁也不想离开丈夫,此乃人之常情。身为长辈,我不能不答应。可你若有其他想法,我反而不好答应。” 阿江与吃了一惊,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显然家康的回答和她预料的完全相反。她原本以为,只以依恋丈夫为由,定被家康斥责,一旦家康见她还有更深远的考虑,便会欣然答应。 家康似看出了阿江与的困惑,道:“阿江与,身为女人,偶尔与丈夫谈谈自己的主张尚可,可是绝不能逼迫丈夫就范。是否采纳女人的意见,应由男人来决定,作为贤内助,只要善意地提醒丈夫就足够了。” “是。” “如果事事强迫丈夫,男人会不知不觉变成一个事事征求女人意见的无用之人。这样,就不是贤内助了。女人的强大会削弱男人,你一定要注意。哈哈……若是这样,你也会被丈夫厌弃,一生不幸。” “是,父亲。”阿江与向前靠了靠,两手伏地,“父亲是否已经看透,伏见和京城不会出事?” “即便出事也无妨。无论哪里发生什么样的骚乱,我都会让它平息下去,这才是男人当做之事。女人虽能敏锐地察觉男人的遗漏,却往往看不到全局。不必担心,若现在世上真有骚乱,便是我和中将施展身手的机会。因此,明智者绝不会轻举妄动。按兵不动时,我便是忠厚老实的内府,而一旦有人故意挑起骚乱,我就会成为天下最凶猛的老虎。不管是谁,只要明白事理,就绝不会让我露出牙齿。因此,你只管放心便是。”家康平静地说着,露出微笑,“你的聪明胜过男子。你想让中将携妻儿返回江户,以让世人以为,可能发生暴乱,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这种想法,只是雕虫小技。” 阿江与咬着嘴唇,垂头丧气。她本想让公公认可自己的才气,借此稳固地位。正如家康所说,倘若现在有人胆敢掀起动乱,无异于主动给家康父子机会。这一点,阿江与也十分明白。她费尽心思想出的主意,竟被家康讥为雕虫小技,她一时难以接受。 “阿江与,中将虽然生性温和,可他思量问题绝不肤浅。你要明白这些,好好做个贤内助。” “是。”虽然嘴上应着,阿江与并未立刻退下,“媳妇完全明白了,媳妇就留在这里。” “如此甚好。哈哈……有空我得跟中将说说,他绝不能携女子去江户。” “父亲。” “嗯?” “听了父亲的话,媳妇就放心了,即使府里受袭也无碍。可是,媳妇还有一事要请父亲指教。” “你说说看。” “父亲,人都是那么老谋深算吗?” 家康一脸轻松,道:“你是想说,我为何既是忠厚正直的内府,又是天下最可怕的老虎?你想知,人是否城府愈深,就愈识时势?” “是。世上总会有一些自不量力的兔子,故意来向老虎挑衅。” “是啊,但这不甚可悲,可悲的是对情绪不加节制,昏了头脑。”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么,恕媳妇先告退。”阿江与轻轻抱起千姬,就要离去。 家康的表情严肃起来,“阿江与,你这就走?” “是。听了父亲的教诲,媳妇明白了许多,便……” “我不忍看刭女人太要强。你且等等。以你方才言,你认为谁是兔子?” 阿江与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两手伏地,抬起脸来,“请父亲见谅。媳妇也是冲动之人,还不够成熟……方才所言的兔子,绝不是指石田、小西,亦非新庄、岛津、细川、有马等人。媳妇并未指任何人,只是想知道,父亲是否允许媳妇一时冲动……” 家康默默看着阿江与。她的要强和执著,决不亚于其姊淀夫人。想到这里,他没有贸然开口。他知这种性子的女人极难对付。如果让她产生反感,她就会愈加抵触;相反,一旦把她感化,她就会成为难得的贤妻良母。从前,家康亦是由于公务繁忙,无暇顾及筑山夫人,筑山竟变成一个恶妻。现在看来,造成这种结果的,其实完全是家康本人。如果他方法得当,筑山完全可以成为贤妻。家康不免感慨道:“阿江与,你生来就拥有超凡脱俗的目光啊。” “啊?”看到公公已改变了看法,阿江与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养育阿千,目光还这么长远。” “父亲过奖。媳妇觉得,无论谁是兔子……” “我知,我知。你方才所言确大有道理。若是太阁,定当即赞不绝口。你说得不错:不主动跑到老虎嘴边,让老虎咬一下,就不知自己弱小的人,实在太多。因此,为父才说人易冲动。”说着,家康微微一笑,“只是我不像太阁那样善于夸人。即使心里赞同,我亦只绷着脸沉默不语。听了你方才所言,我似恍然大悟。” “啊呀,父亲,您不要说了……父亲太抬举我了。” “这绝非抬举。既然我代太阁掌管天下,就须认真思量。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兔子,如何让他们在还没被老虎咬到时,就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呢?若不能让他们清醒,他们还会跳出来,我就须去咬他们。一旦咬将起来,势必天下再乱。我若不能及时平乱,威望自会剧降……你给了我很好的提醒:石田、小西等人姑且不论,新庄、岛津、细川、有马等,我哪怕主动示好,也要努力让他们皤然醒悟。” 阿江与不觉双颊泛红,方才要强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 “你告诉了我一件要事,知道吗?” “父亲过奖了。” “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变成老虎。一旦被别人看成了老虎,不只是中将,就连中将身边的亲信,都会对你敬而远之。” “父亲,您又说笑。” “我并非说笑,我说的是真话。”家康慈祥地笑了,“你变成可怕的老虎,男人们就会对你敬而远之。呵呵,这些,你一定要留心啊。说这么些,我可能有些过了。你带阿千下去吧。”说完,家康摸了摸千姬的头,眯起眼睛笑了。 阿江与母子退下,阿龟不禁扑哧笑了。这个年轻的侧室也十分要强,甚至有些过于敏感。 “有何好笑,阿龟?” “不敢。妾身只是对大人的高明深感钦佩。” “胡说!你以为我那些话只是说给阿江与一人听的吗?” “不,妾身知道,这也是故意说给我听……” “我最不喜褒扬人。” “是。” “真正值得褒奖之人,在这世间并不多见。随意褒扬人,就是对他人盲目追从,是对人的侮辱。” 阿龟大吃一惊,慌忙抬头看看家康。年轻的她误以为家康今日心情很好,便想奉承几句,可没想到竟招致如此强烈的反应。家康看到阿龟表情紧张了起来,遂缓和语气道:“你迟早也会生儿育女,到时候可不要胡乱称赞人。” “是。” “太阁虽好,我却最受不了他喜称赞人的毛病。” 阿龟规规矩矩坐到家康面前。她表情生硬,动作死板,看上去不像是侧室,倒像一个被强令坐在严师面前的小女子,样子甚是招人疼爱。家康感到有些难为情。虽说自己与她乃是夫妻,但年龄的差别总让人尴尬。因此,他须把她培育成一个贤良的女人,方能消除彼此的尴尬。 “不要轻视别人。辱骂和斥责也应尽量避免,那样反而会让你失去自信。可是,过分的称赞也会带来同样的恶果,也是不负责任。当受到褒扬时,大多数人都会像狗一样高兴地大摇尾巴。太阁深谙此道,把它当成笼络人心的手段。我却不同,我不会轻易褒扬别人。” “妾身似乎有些懂了。” “虽不能随意褒扬他人,但身为人上之人,必须深谙慰劳和安抚的要诀。” “哦。” “我刚才就安抚了阿江与。当然,我不是在不负责地褒扬她。我用温和的话让她打开心扉,找到自己所长与不足。这怎能说是褒扬呢?”说到这里,家康露出笑容,“好了,你给我倒杯茶吧。” 在家康的谆谆教导下,阿龟终于安下心来。此时,鸟居新太郎进来禀道:“长束大藏少辅大人前来拜访。” 家康有些纳闷,“你可问过他有何事?” “问了。他说需和主公面谈。” “好吧。引他进来。上茶。” 长束正家发现自己被引到了家康卧房,似甚为吃惊。他早就听说,若非和家康关系非常亲密,绝不会轻易被让到卧房。但他顾不上客套,刚一进来,便不禁愤愤道:“真是过分!果然连日常起居都在人监视之下!” “给大藏大人上一杯薄茶。”家康并未回答正家,而是对坐在外间茶台前的阿龟吩咐道,然后才转身面对来客。鸟居新太郎自觉地坐到一边。 “最近来我这里的客人也多起来了,大藏大人。” “我正为此事而来呢。想必这座府邸给内府带来了诸多不便。” “虽说如此,可又不能让人把自己的府邸让给我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主意?” 正家慌忙垂下眼睛,道:“此前见到淀夫人,夫人曾与我提起过此事……”他生怕家康率先提出此事。 “淀夫人?” “是。淀夫人说内府比谁都重要,她担心德川府发牛意外。” “真是让夫人费心了。” “夫人说,请大人立刻在向岛新建一座府邸,搬迁过去。万一内府的安全出点差池,那才是幼主之不幸。” “这么说,是有人想取我家康性命吗?” “不,大人误会了。夫人到底是女人,容易担心。” “真是让夫人费心了。”家康重复了一遍,又道,“那么我欣然接受夫人的好意,待治部等人从博多回来之后,就开始动工吧。” 家康的回答太干脆,正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支吾道:“实际上,关于此事……” “先喝口茶吧。” “是。”正家接过阿龟递过来的茶碗,松了几气,“夫人还说,要在石田大人不在时搬过去。” “哦,夫人真这么说?”家康一面有滋有味地啜符茶水,一面眯着眼睛道:“夫人对具体情况不甚了解,这我可以理解。请你转告夫人,就说家康会在治部回来之后再破土动工。怎么说建府邸也非寻常小事,若治部因此不快,反而不好。” 家康寥寥几句话,巧妙地将事情搪塞了过去。心性愈明敏的人,就越易被这种场合下的气氛所感染和支配。长束正家本以为自己不会受到家康之回答的束缚,却还是被束缚住了。他道:“难道内府对治部心有惧意?” 家康似漫不经心地摇头道:“哈哈,这种做法,你们不也常有吗?” “我们?内府以为,我和治部一途?”正家的看法和三成并无太大区别,看到家康大有戒心,他还是禁不住说漏了嘴。实际上,家康对三成的戒心,和正家等人的碌碌无为不无关系。 家康亦似吃了一惊,打量了一眼正家,“这么说,你认为我应立即准备搬迁?” “是。世人最担心的,就是治部和内府的关系啊。” “唔。因此,即使让治部心存疑念,我也要立刻搬过去?” “我以为,夫人提出此事,恐怕就是担心那些仰慕治部的人,万一真误以为二位大人不和,趁治部不在,闯进贵府惹出乱子。” “哦。”家康佯惊一声。淀夫人这么想不无道理。倘若现在天下大乱,最大的受害者就是秀赖。可同为五奉行之一的长束正家居然会让家康提防三成,实在令他深感意外。“这么说,我最好是赶紧行动?” “正是。内府想一想,此事确须避开治部而行。” “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当好生思量。” 家康不动声色道,等待正家回答。正家为何这么说?实在事出意外,家康觉得须弄清楚。 “其实,我并不认为治部对内府怀恨在心。” “哦。” “他只是在不知不觉间,对内府产生了些抵触……想必内府也清楚,世人恐也是这般认为。” “或许吧。” “但世上却会有一些有勇无谋的追随者出头……” “为了向治部表示忠义,就来向我行些鲁莽之事?”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出现这样的事,恐怕也会给治部带来麻烦。但内府却也不得不防。” 家康纳闷起来。正家先是让家康提防三成,之后又为三成辩护……既然他出尔反尔,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家康遂道:“你说得十分在理,多谢关心。只是,我还是觉得,此事最好等治部回来再议。” 于智谋上,正家和家康的差距就如同孩子与大人。家康会发怒,也会斥责人,只是当事情无关紧要时,他就沉默不语。这般行事的他,在别人看来,要么是一无所知的愚人,要么是事事都了如指掌、却故意装疯卖傻的老狐狸。石田三成就把家康看成了后者,一直对他怀有极大的反感。而在正家眼中,家康却如前者。 正家咂着舌头,向家康靠了靠。他认为,家康真不知三成怀恨在心,自己最好给他提个醒,这对避免骚乱不无益处,遂道:“若治部大人回来后反对内府搬迁,内府将如何应对?” “真那样,拆了府邸也无妨。”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正家明显有些着急,“若治部一反对,内府就让步,似有不妥。虽世人均认为内府宽宏大量,不愿招惹是非,可也有人会持相反意见。” “哦?” “人们定会说,比起内府,还是治部占上风。这样一来,那些有勇无谋之辈,就会越发看轻内府,不定生出什么事来。” “世上竟有这种人?” “世人多喜盲从,真正具慧眼之人少之又少。” “是啊,这些传言也够人头疼的。世人都认为治部和内府的冲突在所难免,至于他们会怎么做,我刚才也透露过,那些有勇无谋之徒……” 家康抬手打断正家:“大藏,我甚是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家康会牢牢记住。可是,尽管世上有流言,我还是尽量避免与治部大人疏远。因此,你先和增田右卫门商议,若右卫门大夫也同意,就马上开工。这世道不让人安心啊。” 二人的对话就此结束了,长束正家轻而易举便被家康打发掉。让他去和增田长盛商议,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家康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正家一人说了不算,还需要他和增田长盛商量,只有两个奉行都同意了,自己才会考虑。这种做法,和对待一个孩子无异。 可正家却不这么认为。他以为家康惧怕治部。但如果二人真的发生纷争,三成的实力却根本无法和家康比拟。这样说来,今日也算没白来……想到这里,正家不禁暗中笑了——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增田长盛,让家康破土动工。 在交涉当中,若双方都觉有收获,便称得上是成功。正家认为此次拜访让家康成了知己,自以为满载而归。 正家刚一走,家康便笑了,“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大人说什么?”正在收拾茶碗的阿龟问道。 “我不像太阁,不是太阳。” “大人是什么?” “我现在只是月亮,且是漫天乌云之中的月亮。” “月亮?” “没错。云彩不同,我的模样也有别。上弦月、下弦月、新月、残月,只是,怎么看都不像是满月,周围的云层实在太厚了。”家康板着脸垂首道,“你看,云彩又追过来了。这次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样的云。” 说话之间,外边果然传来脚步声,在走廊停了下来。不待人通报,拉门就被打开,探头进来的乃是本多正信。“大人,又有两位客人前来求见。” “是谁?” “茶屋领着本阿弥光悦。” “茶屋和光悦?好,快快请进。这块云彩不会招来狂风暴雨。” 正信出去之后,阿龟忙把侍女叫来准备茶点。日已西斜,走廊对面,厨下不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我们来迟了。请大人见谅。”跟着正信进来的茶屋四郎次郎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低头时,他两鬓的白发已清晰可辨。“本阿弥光悦说有要事非见大人不可,便未考虑时间是否合适……” 茶屋说话时,光悦却抬着头,以锐利的目光直盯着家康,也恭敬地施了一礼。 “这么说,你们二人这次要说的事不同寻常?” “是。小人奉命要急忙赶往博多。”光悦道。 “奉命?” “是。小人奉命前去送东西。” “奉谁之命?” “恕小人无可奉告。此人把我叫到大坂,让我携此短刀到博多的神屋宗湛处。”光悦一本正经道。 “哦,北政所要送宗湛短刀。”家康若无其事道,“那太好了。让你捎什么口信?” 尽管家康说出北政所之名,光悦却并不惊慌。他早就料到,家康定能猜出此人。他以敏锐的目光紧盯着家康,道:“她担心博多会发生激烈冲突。” “冲突?” “是。石田治部大人和从朝鲜撤回的武将……尤其是加藤主计头……” “晤。这种担心不无道理。但又怎样?” “她让小人赶赴神屋宗湛府邸,拜见浅野大人,把亲笔信交给大人。” “是瞒着治部吗?” “是。万一发生不测,要果断采取措施,不让纷争泄露出去。一旦泄露,双方就会添柴加薪,令火势越烧越猛,极有可能无法收场。” “她真这么说?” “不,这只是光悦的推测。” 家康轻轻点点头,看了看茶屋,“看来,清正与夫人经常联络。” “是。加藤大人忠厚正直,不仅音信不绝,还时常送些土产……似都是经由宗湛之手。” “这么说,夫人已经察觉要起纷争了?”家康频频点头,道,“光悦,你把东西送给神屋后,立刻就赶回?” “不。”光悦使劲摇摇头,“小人打算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在朝将士都回来为止。小人还要为诸将打磨武器,然后才回京。” “这也是夫人的命令?” “是。夫人令我诸事都要和神屋商量,尽量避免双方发生冲突。并且,还要内府……” 光悦刚说到这里,家康抬手打断了他:“她不至于令我也去一趟吧?” 光悦慌忙看了看茶屋。看来,北政所果然有此密令。 “不,这只是光悦的一己之见。”茶屋慌忙插了一句,“光悦告诉在下,他奉密令赶往博多,于是我建议先见见内府,请内府赐教……我们便一起来了。” “言之有理。”家康使劲点了点头,“此事若让家康知道了,会带来极大麻烦,你定要把这个意思与宗湛说清楚。” 光悦口中称是,表情却显得相当不服,“这么说,小人不能告诉宗湛,说内府和北政所都在担心?” “当然不可!”家康厉声斥道。看来,自信的日莲宗信徒光悦,远不及茶屋四郎次郎老练。 被家康一顿呵斥,光悦的脸蓦地红了。“虽然光悦对太阁心有不服,可对内府却始终心怀敬意。” “这和你此行有何关系?” “大人差矣,正因为对大人怀有敬意,小人才特意前来拜访。难道内府对石田、加藤之争就听之任之?” 家康不禁微微苦笑,“若我这么说,你又能如何?” “小人非常吃惊。难怪世上有不少传闻,说内府故意让石田和加藤相争,好在一边坐收渔翁之利。” “等等,光悦……这难道也是北政所所言?” “是,是这么说的!”光悦越说越激切,“我家世代信奉日莲宗,说话从不遮遮掩掩,隐瞒真相。此次从朝鲜撤兵,风险极大,稍有闪失,便会天下大乱。故,赶赴博多之前,小人想知内府真心,便毫不犹豫前来拜访。如今看来,内府根本不把石田、加藤之争当回事。”他慷慨激昂,掷地有声,“从北政所身上,在下深感她忧国忧民,绝不会放任不顾,小人才义不容辞接受命令。” “哦,好个日莲宗信徒。看来,为了‘立正安国’,你连家康亦不放过?” “这……不,若小人言语有所冒犯,还请内府见谅。” “你听着,光悦!实际上,德川家康也和夫人意见一致。只是一旦让三成获悉,北政所乃是和家康商议之后才派你前去,他会作何设想?” “此事只有我们几人知道,有何不妥?” “你想得太简单了。不定什么时候,事情就会泄露。并非我不信任你……你听着,光悦,把你派往博多去的,只是北政所。若让人知道家康和她商议过,必会带来极大麻烦。你也了解三成的脾气,一旦让他知事情真相,他定会以势压人,这样反而会火上浇油。如此一来,事情便违背了北政所意愿,也背离了家康初衷。故,请莫要再谈此事。你只需清楚,你乃身负重任赶赴博多的使者,便已足够。即使我帮你出谋划策,也只是因为你是使者,仅出于你我之间的交情。” 听了这番话,光悦看了一眼茶屋,他已彻底明白了家康的心思,面有愧色。 “光悦,大人一番话。让你大长见识了吧?”茶屋四郎次郎面无表情道。 “是,光悦茅塞顿开。”光悦倒身便拜,“方才小人实为妄言,请恕小人无礼,请内府大人见谅。”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二十三 侠妓阿袖 博多西町东侧神屋宗湛府邸,宽十三间,纵深三十间,乃九州战事之后,丰臣秀吉让石田三成专门圈出此地,划与宗湛。府邸建得古色古香,炉上坐有宗湛喜欢的茶釜,其声隐隐地在房间回响。 天正十四年,宗湛进京时,就请大德寺的古溪和尚给自己落了发。此刻,他光头戴方巾,弓腰屈背坐在那里,神态倒像当年的黑田如水。和宗湛相对而坐的,乃是与宗湛齐名的博多富豪岛井宗室。此时宗室满脸失望之色。秀吉出兵朝鲜之前,他就已四处派人,把朝鲜的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了;也曾极力向秀吉苦谏,坚决反对出兵,却被断然拒绝。 若只是这二人对坐,倒也没什么。因为他们二人除了同为博多港富商之首,还有姻亲关系——神屋宗湛的外甥女嫁给了岛井宗室为妻。亲戚聚在一处并无甚特别。可在宗湛身后,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这女子和这房间的气氛显得极不和谐。此女貌美绝伦,堪与号称伏见城第一美女的松丸夫人媲美。只是松丸夫人稍嫌古板生硬,此女温顺细腻,让她更显千娇百媚,色倾四座。 “小姐,你又说不出理由来,只说不想接待治部大人。你若老是这样,事情就不好办了。”宗湛对那女子道。 “治部大人本应住在我家。太阁往返名护屋时,也常在我家停留。这说明什么?说明岛屋乃商人,我是茶人。” 听到这话,那女子立刻把身子扭到一边。显然,她对他们的谈话非常厌烦,根本不想听。 “你也知,毛利秀元早就住进我家上房,故,治部大人就移到岛屋家去了。”宗湛抚摩着脑袋,向岛井宗室露出苦笑。在博多,人们把岛井宗室称作“岛屋”,把神屋宗湛称作“神屋”。 “岛屋,我看原因就在于宗湛不懂风雅,太过死板了。而且,从京城来了一个叫作本阿弥光悦的男子,说话干脆利落,现就住在我家,所以这不能怪我。若说宗湛比岛屋还要抠门,宗湛实没脸见人。对吧,岛屋?” 岛井宗室并不回答,单是悠然抚摩着下巴。“老早以前,岛屋就被堺港商家讥为死板固执的老夫子,我却偏喜游乐。可事关博多名声,我只好向妓院支付了一大笔钱,把号称柳町花魁的小姐请了来,要你到治部大人身边侍候。我还曾大言不惭对大人说,请让此女代宗湛尽犬马之劳,可你却一句不愿就跑了回来,这不等于宗湛厌弃治部大人吗?不就是一个臭男人嘛,你怎就难以应付?” “那人如个傻子!”女子扭过身子,不屑道。 “那又如何?人人都有自己的脾气,你当去适应。不妨把厌恶他的理由说说,不定大家还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宗湛继续嬉笑着哄那女子,“你说你讨厌他,对吧?” “是。奴家从心底里不喜他。”女子媚眼如丝,不知是生气还是撒娇。 “我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更有算计的了……算了,不说也罢。”宗湛道,“岛屋,你难道就无法了?我已向治部大人夸下海口,说此女乃博多第一美女啊。” “这是你出言不慎,该得的报应。”宗室板着脸应道,“若是我,绝不会主动送他女子,他若跟我要,倒是可以暗中送去。” “你也这么说?我且跟小姐商量商量。小姐,我把你吹捧为博多第一,你却拍拍屁股回来了。我再送女子去,可怎么跟大人说?难道要我说是博多第二美女?” “那就要看老爷子您自己的主意了,奴家怎么知道。”那女人抿嘴一笑,“小女子喜欢您这样的男子。让奴家伺候您吧。” “你是存心戏弄老夫!治部少辅这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只是我宗湛一人之错,倒无妨,可我决不允许妨碍博多众人。你也算是侠义心肠,为了我们,为了博多百姓,就请你帮帮老夫如何?” “呵呵,老爷子可真是口舌如蜜,可这也没用。小女子无非一介女流,既然那人心胸如此狭隘,就更令人生厌了。” “小姐!” “啊呀,脸色莫要那么吓人嘛。不过,这样看起来,老爷子愈像个铮铮男儿了。” “罢了。” “真的?那小女子多谢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岛屋呵呵笑了起来。 “岛屋,笑什么?” “不不。我只是觉得你太可怜了,忍不住发笑。” “哼,我可真恼了。好,我不求你。但你得告诉我,为何如此讨厌治部。问明白了,也是一个教训。弄不明白原因,便无法挑选合适的女子。说吧,小姐。”宗湛冲女子道。 那女子脸色一正,令人感觉她与此前判若两人,脸上竟充满悲哀,寒气逼人。“那奴家就告诉您,把一切都告诉您……”女子言中哀怨愈甚,“老爷子,小女子出生于萨摩。” “我知道,你心里苦。” “不,老爷子不会明白奴家的悲伤。您锦衣玉食,怎知一个萨摩农家女子的心。”女人打断宗湛,“我听说,故乡的人口现在只剩下两成。大家都忍受不了横征暴敛,逃亡去了……” “唉!连年征战,实在苦了百姓。” “小女子家尚还残存……我家全是女儿,我是长女。不消说,姊妹五个先后都被卖掉了。父母依然留在家中,他们对故乡的眷恋,您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你们姊妹五人都不在父母身边?” “是。”女子点点头,苦笑,“虽说如此,我却不怨那些为官的。这些都是因为太阁的野心……当然,太阁也并非心存恶意,他也是为了日本。这些我都知道。” 宗湛吃惊地看了宗室一眼,宗室依然不动声色。 “实陈上,岛津重臣也在频频拜访治部大人,向大人诉苦。”女子从容道。 “此事当真?”宗湛惊道。 宗室轻轻点头,“听说昨日也去了一批,新纳旅庵、町田出羽、本田六右卫门等人还和治部大人谈了半日。”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连年征战不说,再加上狂风暴雨酿成的洪涝,真是民不聊生啊。” “现在难民也还源源不断。” 宗湛点点头,转向女人,“那后来呢?” “治部大人向岛津重臣们面授机宜时,小女子刚巧在旁。为了防止领民外逃,治部大人令他们向那些要卖身的百姓收一斗米。老爷子您想,都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百姓怎还有米?没有米却让人交米,宁愿让老百姓吃泥土,也不许其逃走,这是什么世道?他们还说,若还有逃走者,就让里正代交。这样一来,里正只好对村民严加看管,不许人逃走……老爷子,小女子身子下贱,无论对方多么卑贱,是水手还是人夫,我都愿意委身于他。小女子是带着这样的想法进贵府的。可我从来……未想过要卖身给一个恶魔。” 宗湛的眼圈不觉红了,他挠了挠头,道:“唉,太阁大人也没留下什么好礼啊。” 宗室闭上眼,像是在祈祷。 “明知一粒米都没有了,却偏偏要人交出一斗米!”宗湛长叹一声,对女子道,“你也情有可原。只是,你若以此为由回来,也有些说不过去。你说呢?” 女子慌忙拭了拭眼泪,“请老爷子原谅。小女子无话可说,亦无计可施。”说完,她又恢复了刚才的娇媚,笑道:“不然,您就说是治部少辅大人把我赶了出来。” “赶了出来?” “是。那位大人还没碰我,就板着脸问我有没有毛病。” “毛病?” “是,小女子身在花街柳巷……” “哦,这倒有些道理。那么你是如何回话的?” 女子眼神坚定,坦然答道:“我说,大人这般害怕,就让我回吧。” “哈哈……他当然害怕了。你这么一说,治部肯定无言以对。” “不,老爷子想差了。他一本正经坐在那里,责备我把他当成了什么人!” “哦?” “我本想回答说,他身子贵重,要代太阁掌管天下……可若那么回答,恐会颇为无礼。不过他却絮絮叨叨训斥了我近半个时辰。” 小个子三成耸着肩,在房中训斥女子的样子,不禁浮现在眼前。宗湛直想笑。是啊,他那个样子,连女人都会讨厌……宗湛点点头。“好了好了,你先到一边候着,我和岛屋再合计合计。” 女子退了出去。宗湛放声笑了起来,“我心里是越来越没底了。” 岛井宗室却道:“我明白治部转住我家的原因了。” 宗湛轻轻摆手道:“我也明白。他是不想让毛利大人和浅野大人知道他的意图。估计不久之后,也会以你家不便为由,搬进多多良村的名岛城。” “神屋先生连这都想到了?” “不错。看来同朝鲜的谈判,毫不顺利。” “是。开始时还想把一位朝鲜王子扣为人质,此外,还想让朝鲜年年进贡大米、虎皮、豹皮、药种、蜂蜜等。可事情远无那么简单……” “或许太阁已薨的消息被泄露了。” “让王子做人质的事也就算了,唯有进贡一事,关系到朝廷面子,所以几次三番命令在朝将士和朝鲜谈判。可连此事好像也被拒绝了。” 岛井宗室说完,神屋宗湛低头沉思,“这样一来,天下便能安定?” 无论如何,九州都是三成的天下。可是由于此次战事,局势大变。肥后宇土和隈本的对立本就甚是尖锐。宇土的小西行长支持淀夫人,隈本的加藤清正则忠于北政所。两次征朝,二人都争做前锋,事事寸步不让。他们的对立和领民的疲敝,让岛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吃尽了苦头,尤其是在筹集军饷和粮草诸事上。领民疲敝之状当然不只这两家有,毛利、黑田、锅岛、有马、岛津等大名无不深受其累。 九州诸大名派遣的兵力,数毛利氏最多。因毛利的领地横跨九州和中国,便出了三万二千人。其他人亦是不堪重负。岛津又弘一万,加藤清正一万,锅岛直茂与胜茂父子一万二千,黑田长政五千,小西行长七千,再加上立花、松浦、大村、宗、有马等,仅九州地区就出了十万兵力。 “各方都来筹集钱粮,弄得我们两手空空,这也罢了,只要日后天下太平,我们肯定还能赚回来。但再这样争来斗去,我们还有何指望?” 神屋宗湛苦笑道:“以你的判断,这次收买治部少辅有无不妥?” 岛井宗室悄悄望了望四周。身边没人,只有茶釜的水声在十六叠大的房间里清晰可闻。“神屋,光悦都说了些什么?” “此人一开始就是德川一途,也深得太阁大人欢心,我却不甚喜他。” “他定是问过京里的茶屋、堺港的纳屋与大坂的淀屋等人的意见,才来的吧?” “是。你还不甚了解这人。我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这是为何?” “他总是以济世自我标榜,此次奉北政所命令前来,便是想竭力避免发生冲突。可是,一旦明白冲突不可避免,他竟满口胡言起来,说反正纷争早晚要起,不如让它早些发生,这样还能早些结束。” “他指加藤和小西?” “不,是说德川和石田。” 宗室惊道:“这次可不像早年太阁和明智之争那般简单,究竟该支持哪一方,一时难以决断。若升级为大战,那些大名们自会变成烧杀戮掠的强盗。百姓的苦日子要没有尽头了。” “这是光悦说的?” 宗室并未回答,单是叹了口气,凝神沉思。 “你在想什么?你不会赞成光悦之流的看法吧?”宗湛板起脸道,“破坏简单,重建却很难。太阁好不容易缔造了这个太平之世,却要再生变乱。” 武人只会根据自己的意志和喜好生成派阀,甚至无所顾忌,大开杀戒。可根据利益审时度势的商人就不一样了。武将们把商人视为利欲熏心之辈,而在商人眼中,武将则是残忍而愚蠢的暴徒。宗湛和宗室的眼光和普通商人毫无二致。二人都过分信任秀吉,所以第二次出兵朝鲜时,他们甚至相对落泪。 “你怎的了,岛屋?当前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北政所和治部少辅和解,然后再通过他们,缓和加藤和小西之争,也就是说,要消除争斗之源。” “神屋先生,实在抱歉,能不能再把那女子叫来。” “你想亲自说服她?” 宗室重重点头:“我觉得光悦的见地不无道理啊,神屋先生。” “你想让女人去说服治部?” “不。可是,局面会怎样,归根结底要取决于治部少辅的器量和才干啊!” “这么说,要看治部大人能否压得住江户的内府了?” 宗室轻轻摇头道:“是看治部能否和内府妥协,相安无事。否则,治部必会主动挑起战事,光悦定是敏锐地洞察了这一点。若起纷争,大势未定时,虽然我们离近畿路途遥远,九州恐也不会有安生日子过。” “言之有理。” “诸位大名已贫困之极。一旦有意外,便会演变成极其可怕的骚乱。那时,就不只是加藤和小西,还会有不知多少人加入战局呢。” “好了,言归正传。岛屋,你是想让那女子助我们打探治部大人真意?” “不错,我们可借此权衡利弊,岂不妙哉?” “我明白。我马上叫她来。你稍候。”说毕,宗湛带笑起身,亲自去叫。 宗湛出去之后,宗室独自默默出神。已是十月底,晚秋寒意森森。不久,宗湛与那女人一起来了。 “听说岛屋先生找小女子有话说?”女子笑着坐下,“如果小女子能被二位说服,那我不如自尽。”她虽是说笑,其中却隐藏着坚定与从容。 “你先好生听着,不必多言。”宗湛笑道。宗室却一脸严肃,道:“小姐,方才我和神屋商量过,认为还是请你回去一趟较好。” “你们怎么又变卦了?为何不肯放过我这么个卑微女子,你们到底是何意?” “你先莫要多嘴!”宗室厉声斥责道,“我们若只是把你当成个风尘女子,为何还要刻意把你留下?你之前的一番话,老夫听得直想掉泪。” “巧言令色罢了!” “你大概也略知一二。此次开战前,我便奉太阁之命,派人到朝鲜四处打探情况。” “这个奴家清楚。” “可我后来却向太阁进谏,阻止他征朝,还差点因此在京城被杀……这个,想必你不甚了解。” “七年前,小女子还不在博多。” “没错。当我冒着生命危险进谏时,亦是悲壮万分,正如你方才气愤填膺的模样……但仗到底打了长长的七年。” “这些事小女子不懂。如要让我回到治部大人身边,我死也不从。” “你听我说,”宗室道,“一旦生起战火,九州百姓自会遭受涂炭之苦。可我明明知道这样的结果,却无力阻止,我的罪孽太深了!刚才和神屋商议时,才突然意识到这些。” “您到底是何意?” “小姐,你可知,朝鲜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那与奴家又有什么关系,奴家又不能回到从前。” “我们觉得,朝鲜撤兵之后,有内战之忧。” “啊?”女人皱起眉毛,“这、这是真的?” “我当然不会骗你。不只是百姓,就连大名们也都被连年征战拖得苦不堪言。这岂不是要把人逼上梁山?小姐,如再次发生战乱,手无寸铁的百姓将会遭受什么命运?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场战乱,才再次把你请回来。你明白吗?” 女子使劲咬着嘴唇,良久无言。 “无论是农夫还是商家,面对刀枪铁炮时都同样软弱,毫无还手之力,直如狂风巨浪中的小舟。虽如此,若从某处漂来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我们还是会尽最大努力去抓住它,必须抓住它!” 女人依然沉默。岛井宗室沉着脸,向前挪了挪,“刚才我还和你一样,既担心,又生气……可那能有什么用?我心中万分难受,却无济于事。如今,我觉得自己须做些什么了,如此,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你方才也说过,这不怨太阁,也并非只是领主的过错。既然你能明白这些,那能否帮我们一把?方才你拒绝时,我也从心底感到耻辱。不顾你内心伤痛,硬把你送给治部大人,为了自己,为了博多,我忘记了你的痛苦,我太草率,太鲁莽了。不过你若肯答应,阻止这场战乱便大有希望,老夫才腆着脸把你叫来。” 听了这话,女予似缓和了许多。这个要强而泼辣的女子,心里也燃烧着一股正又之火。她问道:“老爷子究竟想让小女子做什么,请明示。” “好。是这样,我们想把你送回治部大人身边。”宗室小心翼翼望望四周,压低声音道,“让你帮着打探一下,治部究竟有未与江户内府大人开战之意。” “内府大人?” “是,当今天下,德川家康是仅次于太阁的大人物啊。” “仅次于太阁?” “是。太阁身患重病,内府大人正在京中代太阁掌管天下。若治部大人愿意和内府大人友好相处,就不会发生战事;即使有些骚乱,也成不了气候。可治部大人若想取代内府掌管天下,日本又将陷入苦海。若再打起来,你比我还清楚结局。只要战争还未发生,我和神屋就绝不放弃努力。九州的大名,多半向我们举过债,因此我们多有交情。怎样,你愿助我们一臂之力否?” 宗室态度出奇地恳切,让女子大受感动。 “请姑娘多些慈悲心肠。”宗湛激动地插上一句。 女子抬起脸,双眸满含热泪,“话已至此,小女子若再拒绝,便是不识抬举。奴家答应便是。” “真是难为你了。” “不,奴家原本抱着必死之心。二位若相逼,我自会一死。你们要是憎恨奴家,奴家在博多也待不下去,所以……” “不,不,这都是我的疏忽。见谅,我并不知你的身世。”宗湛取下头中,尴尬地低下头,抓挠鬓角,“既是如此,我就给令尊令堂送个好消息,快把他们的住处姓名告诉我。” 女子不答。看来,她确是要强,绝非只求一己私利的庸脂俗粉。她又道:“小女子到治部大人身边之后,只需弄清治部大人对内府态度如何?” “是。治部大人最近想移到名岛城,到时我们自会安排你和大人同行。” “那么……”女人脸上现出迷人的微笑,“我的赎身钱……” “当然会一文不少交给你的老板伏见屋藤兵卫!”宗湛忙道。 可女人却道:“小女子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不用你们交了。” “什么?” “奴家既然决定要到治部大人身边,自然会让大人交钱……否则我也太丢脸了。” “哦?”宗湛看了一眼宗室,“真令人吃惊!岛屋,你以为如何?” “不用担心。连这点决心都没有,奴家怎能担起重任?”女人道。 “有道理,真令我等须眉佩服!” 女子略带蔑视地觑了二人一眼,放声笑了,“小女子还有一事求二位。” “你只管说。” “我极有可能跟治部一起进京,还请允准。” 二人不禁睁大眼睛,面面相觑——此女子不愧是博多花魁。岛井宗室不禁一拍大腿,连连叫好:“不愧是博多第一,佩服佩服!” 女子在岛井宗室的陪伴下出了宗湛家门,忽又陷入了沉默。她钻进檐下早就备好的轿子,看都没看一眼前来送行的宗湛。她心中既痛苦且紧张:自己本不想再回去,可如今还是乖乖去石田身边,此举是为了那些背井离乡的百姓吗?如是,那么石田治部少辅不就是罪魁祸首?刚才自己还跟宗湛说,既不憎恨太阁,也不憎恨领主,当然也不必憎恨石田治部少辅。石田也无非被操纵的偶人,但这个偶人却可能再次挑起事端,点燃战火…… 所有的船只都出海了,阵阵瑟瑟的秋风从海上吹了过来。女子盯着轿外,却只管想心事。 不仅船只都向朝鲜驶去,大道两侧到海边密密麻麻的土窖,全都空了,不用说米麦,就连酱汤、盐巴、衣料、武器,也都一点不剩装到船上运走了。可是,那些船果真能顺利地将一切送到远在朝鲜的将士手里吗? 听说从去年年底到今年春天,守蔚山的官兵连死马和老鼠都吃光了,还吃了好多天白土。将士们怎能不抱怨?可是他们为何热衷于发动战事,让天下陷入困境呢? 在十一月初,撤兵的命令一下,所有船只都被集中起来。船夫当中居然还夹杂着七十多个女人。人们都以为是人手不够,才把这些女人抓来,可是有人上前一问,她们居然回答,是自愿随鸟羽九鬼嘉隆手下水军出海。“我们的男人一到朝鲜后,就再也没回来。为了把他们找回来,才毅然随军出征。哪怕只剩骨头,也要找回来!”女人们乘着船,乘风破浪去了。这些船果真能免遭灭亡,成功抵达吗? 人世间的不幸如此深重,或许最终,每个人都无法去怨恨什么。 女子出生于萨摩和泉郡的上出水地方。她出生时,村里尚有五十来户人家,可最近父亲写给她的信函上却说,现在村人已经骤减至十七户。由于父亲宁肯卖掉女儿也不愿离开故土,现在成了村里的里正。可是治部说,若村子里再有一人逃亡,里正就必须交一斗米。听到三成这些话,她当即愤然离开。可如今,她却不得不在宗室的陪伴下返回…… 一旦心中充满憎恨,女子就坚强起来,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不会觉得痛苦,她会立刻隐藏起所有的憎恨,展示自己的千娇百媚……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孽,才有战争?恼人的迷惑如蜘蛛网般纠缠着她,轿子却已在岛屋邸前停下了。 岛屋邸和神屋宗湛家极相似,正面宽十三间,纵深三十间,建筑坚固。穿过九尺长的土地面房间,便到了里面。紧靠海滨单筑了一座华舍,此便是三成下处。 “一言不发走了,最好一言不发回去。”听宗室这么一说,女子才放松下来。 三成处似有客人,外边摆放着两双麻底草鞋。女子走进外间,故意谁都不看一眼,默默坐在茶台旁边。 这座孤立的建筑周围,有十八名武士日夜把守,左首还专门为武士建了一个临时门房。这却还不能让三成完全放心,听说不久后,他还要搬到名岛城去,在那里等待诸将归来。 三成为何不愿住宗湛家而转移到这里,女子此时似明白了一些:宗湛已把家业完全交给儿子打理,自己专心茶道。茶道礼节不允许带刀,三成恐是因此感到不安。 “真是岂有此理!你们难道打算容忍那些行为?”忽然传来三成的怒吼声,“伊集院忠栋乃萨摩的顶梁柱,太阁大人也曾多次褒奖过。岛津龙伯义久怎能对这种行为坐视不管?” 听到这话,女子知道今日的访客还是岛津老臣,便是伊集院忠栋和町田出羽。忠栋还在不住申辩,只是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我虽身在博多,京城和伏见的所有事情却了如指掌。龙伯是不是也频繁出入内府官邸啊?只是拜访内府倒也没什么,不会引起非议。可我听说内府也特意去拜访龙伯……身为岛津族人,若是主动邀请内府,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一听见“内府”二字,女子立刻竖起耳朵。 “你听着,内府根本不把幼主放在眼里,他是一只觊觎天下的老狐狸,私下受到种种非议。可是龙伯却趁着三成不在,秘密和这样一个人来往。这种事传出去好听吗?听来似乎岛津氏也在向内府献媚……你觉得这样做,对得起太阁大人吗?” 看来,朝鲜的岛津又弘之兄义久似在京中和家康有来往,三成正在严厉斥责义久。 女子不动声色,把茶倒进三成爱用的曜变茶碗,高高端着,恭恭敬敬走进房里。她早就作好了挨骂的准备,若遭到申斥,便立刻退下,可即便如此,起码也能亲眼看到三成与岛津老臣在一起。 在三成面前,伊集院忠栋俯首帖耳。说起来,忠栋在萨摩也和岛津一样,生于令百姓如雷贯耳的名门。女人进去后,三成只是圆瞪双目,瞥了她一眼,并未斥责,大概是谈话已到了尾声。 “在下会把大人的意思好生转达给我家大人。他到底出于何种考虑和内府交往,在下也是一头雾水啊。”忠栋说完,随行的町田出羽也诚惶诚恐低下了头。看来,这二人一到三成面前,就自惭形秽了。 “你最好严厉警告他,为了岛津氏,不要去做那些可能招致世人误解之事。明白了?” “遵命!那么,恕在下先告辞。” “百姓逃散的事,定要严办。”三成边说边立起身,把二人送到廊下。虽然一直在大声斥责,可他心情似乎不坏。回来之后,他依然挺着胸,端起茶碗,盯着女子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启禀大人,刚才去神屋先生家了。”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能外出。你去那里干什么?” “奴婢怕在大人身边侍候不便。希望大人今后能称呼奴婢本名阿袖,为了商量此事,阿袖我去了神屋先生家。” “阿袖是你的本名吗?” “是,是双亲为奴婢取的名字。” “你说你生在萨摩?” “是。萨摩的出水。” “出水?这么说是又弘的领地,前些年作为公领时,我还治理过那里。”说着,三成又想起阿袖方才的话,“你刚才说商量?” “是。” “宗湛对你的想法毫无异议吗?” “不。” “难道没谈成?你这个笨女子。”治部面无表情地放下茶碗,“是不是想让我来给你收拾残局?” “大人明鉴!”阿袖心里吃了一惊,马上装出一副令人心醉的娇态。三成实在聪明,一不留神,她的想法就会被看穿,令事情一件件败露。而他一旦较起真来,就会啰嗦得让人厌烦。她遂道:“奴婢确想让别人称自己为阿袖。” “不必担心。你已经是阿袖了。” “哦?” “刚才我已经把伏见屋藤兵卫和惠比须屋从柳町唤来,赏了黄金。这种女人之事若还让神屋操心,成何体统?” 阿袖好大工夫才明白过来。为了面子,她一度拒绝由宗湛支付的赎身钱,早已通过三成之手交到妓院……三成恐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若接受了别人送来的女人,反而不利于行事。阿袖不由浑身发抖:这人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我已经碰过你的身子了。被我治部碰过的女人,怎能让她再回青楼?” “啊……” “你不用害怕。我没有那么多工夫来享受女色。” “大人可是太阁的心腹啊。” “你叫阿袖?怪名字。” “奴婢不喜欢被人叫作小姐。” “叫阿袖好?” “是。” “你不要太得意。我本以为你不回来了,便把伏见屋叫了来。可你又回来了。你到底还是个女人啊。” 这番话听得阿袖脑中乱作一团,一头雾水。三成究竟是讽刺还是揶揄,抑或是真心话?正当三成担心她不会回来时,她却又回来了,于是他放心了?或者正好相反,三成本以为她不回来了,便赶紧把赎身钱全都交了,以痛痛快快了结此事,不料人又回来了,只好认下? 阿袖前日曾经委身于三成,他后来竟一本正经训斥了她半日,真是腻味透顶。他蛮横无礼,狂妄自大,高高在上,和他亲近简直索然无味。可就是这个人,今天竟显示出如此冷静而敏捷的魄力……想到此处,阿袖心中一动。尽管他同意叫自己阿袖,可绝不能让她改变心志。值此关键时刻,傅多的花魁怎会忘记看家本领?对手发起猛烈攻击时,若与之针锋相对,必会一败涂地,不如索性示弱,让人先自喜一番,方为上策。她遂道:“阿袖并非那般低贱女子,只想服侍大人……” 说话间,阿袖忽然觉得,眼前这小个男人绝非一介凡夫俗子。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二十四 分裂之兆 石田三成在新纳的阿袖的陪伴下,从博多城迁到不远处的多多良村名岛城时,驻朝官兵们已接到撤离命令,正一边在各地苦战,一边紧急向集结地靠拢。 尽管最初的命令,要求尽可能在十一月中旬完成撤退,可事实上,这一命令从一开始就显得十分勉强。一旦敌人看出日军紧急撤退之意,必明白发生了大事。尽管如此,加藤、浅野、黑田、毛利等部还是在十五日之前潜到了集结地,小西、宗、岛津等部由于在议和谈判时,曾被明军扣留了人质,归途受阻,好几次陷入极度危险之境。 在小西行长和明将董一元、刘綎等人谈判过程当中,明水军提督陈璘不知从何处获知了秀吉逝去的消息,便和朝鲜水军统制使李舜臣计划从顺天出发,向匆匆撤退的小西部发动袭击。 此时,明朝联军已完全掌握了日军动态。他们清楚,加藤、岛津等部骁勇善战,连士卒都令人敬畏,而小西部则软弱无力,很容易被击破。行长摆出一副议和成功的样子,不让兵船集体撤退,结果陷入困境。得知情况危急,岛津又弘立刻派兵前去救援,于是庆长三年十一月十八,发生了露梁津激战。 尽管有了岛津部的强力增援,但是日军不谙地形,依然打得极其艰难,大明和朝鲜军队损失也十分惨重。战斗中,日军的劲敌——朝鲜大将李舜臣中弹身亡。李舜臣战死所造成的打击,对于明朝联军,恐怕不亚于射落太阳。总之,在岛津部的拼死救援下,小西部好歹脱离了危机,退到巨济岛。那些没有来得及登船的残兵,要么被明军斩杀,要么被俘虏,像牲口一样被役使,永远销声匿迹。 撤退的船只最初驶进博多港,乃是十一月二十六。得知军船将在过午时分到达,三成辰时左右便出了名岛城,骑马直驰码头。为了迎接撤回的军队,从袖滨到多多良海滨一带,已临时搭建了小屋。 “妾身也想出去迎接他们。”就在三成出门之际,阿袖一边察言观色,一边低头央求。 “是不是你那柿色帘子后的相好回来了?”三成表情严厉,板着脸问道。 所谓柿色帘子,是熟悉妓院之人所用的隐语。 “武将们太辛苦了。我真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阿袖装没听见,依然撒娇道。 对于阿袖,三成依然是一个尚未完全了解的、难以琢磨的对手。她一直侍候三成。若是一般的男人,些许几眼,阿袖便能把对方看个一清二楚。否则,她也不会被城里的官吏们奉为博多烟花柳巷的花魁。可是这样一个阿袖,从三成身上捕捉到的只有冷静与敏捷。他面上十分冷淡时,心中却如火烧;似在哄你时,实际上却是辛辣的讽刺;前一刻,他怒发冲冠,可转眼就会满脸堆笑。或怒,或笑,或冷淡,或热情,他所有的情绪都不像真实面目。在处理事务时,他是一个鬼才。可他的真面目始终深藏不露,令人琢磨不透。 当然,阿袖并不认为三成爱慕自己,也不认为他沉溺于自己的美色。但他对阿袖并不十分厌恶,也不十分警惕,需要时就叫到身边,不需要时就赶走……神屋宗湛和岛井宗室托付之事能否完成,阿袖心里完全没底。 三成为何如此畏惧岛津义久和德川家康接触?阿袖揣摩着他究竟是何意。如果让岛津和德川走近了,那么加藤、黑田等人也会结成一伙,对宇土的小西行长便十分不利了。三成这样做,或许是让各方保持均衡,以求安定。总之,此前三成充满自信,无论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可这样的他,从昨日接到撤退的船只将于今日午后抵达码头的消息时,就忽然变得坐卧不宁。昨夜他几乎一夜未睡,一直到天色大亮,他还在枕上辗转反侧,这些都被阿袖看在眼里。 原来三成也有忧心得睡不着的时候,他担心的事只能和撤兵有关。因此,阿袖撒娇求三成带她去码头,借此观察他的反应。奇怪的是,三成没立刻回答,这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如果不是相好的回来,就不用去了。” “不,妾身还是想去。战争好不容易结束了,去开开眼,今后也会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永认识浅野幸长?” “是……啊,不。”阿袖故意言语暧昧。浅野长政之子幸长乃是柳町惠比须屋的常客,阿袖和他同席过两三次,但也仅此而已。 “浅野的儿子不但善战,也性喜渔色。”三成不屑道,“或许今晚他就会悄悄溜进柳町瞎混。你若是看他顺眼,就去吧。”扔下这么一句,他头也不回地去了。 只剩下阿袖一人后,她心中一惊,似隐隐窥见了三成的内心:浅野幸长才二十三岁,他此次替父出征,今日就要回来了。三成是不是在妒忌他?她和幸长的确在惠比须屋相识,他还曾言,战后要把她带到纪州和歌山城。三成必怀疑幸长就是她的相好。 想到此处,阿袖真想亲自去码头上看看。但她如今已非青楼女子,众所周知,博多的阿袖已在侍奉石田三成。她立刻命人备了一顶轿子,穿一件窄袖棉袄,头罩轻纱,在两名仆人和两名侍女的陪同下出了城。 此时已是巳时左右。 高空中漂浮着鱼鳞状的云,不时吹来料峭的西北风。大街上热闹非凡,人们成群结队拥向海边。不只是各藩武士,还有许多前去迎接征人归来的亲眷。还没看见船的影子,人们早已迫不及待。 此情此景难免让人感慨万分,连阿袖也想落泪。持续了七年的战事终于结束了!这一场敌我双方伤亡惨重、却毫无意义的战事中,无数人失去了亲人。即使后方百姓没去打仗,却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码头上挤满了人。阿袖在岛屋宅前下了轿,用纱遮住脸,向海边行去。此时,蓝白色的水天线上出现了点点帆影。船上一定也有无数人正翘首望着陆地,感慨万千。 在码头迎接的人群中,有宗湛,也有宗室。未久,浅野长政威风凛凛地从岛屋家出来,而毛利秀元则早就在右首的松树林里设下幔帐静候了。唯独不见三成的身影。 海鸥在船只之间盘旋,人群中不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他们定是看见了船上的标记。 阿袖哭泣起来,没有任何理由,她既没有亲人归来,也并非与知己或相好重逢。她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看客。让她最想放声痛哭的时刻,是船上那些像异族人一样的士卒欢呼雀跃、踏上陆地的那一刻…… 最先到达的,是船舷一侧粘满了大量贝壳和海藻的藤堂高虎部,接下来是胁坂安治、加藤嘉明、来岛通总、菅达长,他们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长满胡须,简直分辨不出模样。这些人都拥有自己的战船,船舷上长着水藻,似向人们展示历经苦战的印记。接下来,小早川秀秋、宇喜多秀家等的毛利部和加藤清正、浅野幸长各部也相继登陆。 水军长期曝晒,所有人都不成人样,出征时漂亮的装束早已褪色,黝黑的脸上只分得清眼睛和嘴巴。他们不时咧嘴露出白牙,那表情不像是笑脸,倒像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鬼脸。战争是何等残酷啊! 士兵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十分虚弱或满脸浮肿的人,幽灵一般。迎接的人们都睁大了眼,满脸喜色。可没有人想到,这些战士的回归将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危险。 阿袖感觉,这些人的回归会使整个日本充满杀气。在这些鬼脸的背后,人之喜怒哀乐还一如往常吗?阿袖不忍再看,她闭上眼睛,却一下晕眩起来,一个踉跄向旁倒去。还好有人扶住了她。 “小姐,到我家坐坐吧。”阿袖右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是神屋宗湛。 她忙睁开眼睛,打量了宗湛一眼,“啊,您也到这里来了……真没想到。” 此时,宗湛身边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道:“我们找你半天了,帮手都不够了。赶快乘轿到宗湛家去吧,治部大人答应了。” 此人即是本阿弥光悦,阿袖是第一次见到他。“您说帮手……” “治部大人要在宗湛府里招待出征归来的大将们饮茶。大人位高权重,不知底细的佣人不敢用,便请你去帮忙。” “您!……” “我是京城的本阿弥光悦,前些日子一直住在宗湛先生家。快点来吧。”光悦说完,宗湛忙为阿袖开路。光悦又道:“不妨告诉你,实际上,太阁大人已经归天了。故,治部大人才为大家举行茶会,想一边饮茶,一边向众将宣布太阁的遗训。” “太阁大人……” “嘘!”宗湛轻轻阻止了她,“今日的席上有加藤、藤堂、黑田、锅岛、浅野、长曾我部、池田等七位大将……其中有你熟识的。总之,一定要尽心尽力服侍。” 此时阿袖也恍然大悟,太阁竟已归天!此前三成如此狂妄,大概便是为了掩饰这件事。他昨夜彻夜未眠,也定是因为此事。或许,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做太阁心腹,而是想取而代之?眼下,关于太阁手下文武对立的谣言甚至传到了博多。据传,两派对立的最大原因,乃是身为征朝监军的福原长高、垣见一直、熊谷直胜三人,想把诸将战功直接报告给太阁,却被三成阻止了。阿袖当然无从得知其中真相。可若军功还未报知太阁,太阁便故去,诸将心中的怨恨便可想而知了。三成究竟会以何种态度,把太阁的死讯告诉诸将呢? 阿袖在宗湛的陪伴下到达神屋家时,膳食已经备好。当然,这绝非一次寻常茶会。除了茶之外,还添了四菜二汤的素斋。把这些膳食送到席上的,只有阿袖和宗湛的孙女,除此之外,允许出入的唯宗湛和光悦二人。 刚把膳食端上去时,厅里还无一个人影。在这个三成和毛利秀元都曾用过的书院里,正面挂着牧溪的《寒山拾得图》,香炉里飘逸出的香气沁人心脾。这恐怕是三成的吩咐,加上宗湛的聪明才智,才有了这般效果。十八叠与八叠的两间房,隔扇被打开,洒了水的回廊外,稀稀落落站了些卫士。 不久,藤堂高虎和加藤清正率先进来。高虎曾率水军多次往返,与三成也经常碰面,加藤清正则是二次出兵后首次归来。一行人走进院中,对出迎的三成和浅野长政点点头,就阴沉着脸径直从走廊进了大厅。尽管他们都卸下了戎装,可身上还是残留着战争的气味。接踵而来的是浅野幸长、黑田长政、锅岛胜茂,长曾我部元亲,池田秀氏则稍后到。 大厅西南角靠近走廊处放置着茶炉,茶炉旁的宗湛忙把众人领到席上就座。待众人都坐下,三成与平时一样,挺着腰板,踱到大家面前。今日的一切,想必他都胸有成竹。 无论是身为五奉行之一,还是代太阁来迎接,三成坐上座都是理所当然。可他并没坐在上座,只是坐了主人的位置,然后熟练地慰劳起众人来:“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由于太阁大人意外故去,不得已才把军队撤了回来。诸位此时的心情,三成感同身受。” 原本以为,此时众人必会垂首默哀,然而事实大出他意外。众人表情复杂,异样的目光全集中到三成身上,似努力压抑情感。看起来,他们满脸杀气,就像是在战场上面对来犯之敌。浅野长政随后已去了宇喜多处,这边只剩三成一人,众人也只能对他一人怒日而视。 阿袖、宗湛的孙女和光悦三人并排待在外间,大气都不敢喘。在这三人眼中,大厅里的人年龄都错乱了。最年长者应是藤堂高虎,今年四十三岁,其次是石田三成,三十九岁。可是,比三成年轻一岁的清正看去却比他要长十五六岁,而二十三岁的浅野幸长和二十岁左右的锅岛胜茂,看上去则和三成年龄相当。军旅生涯对人的折磨,令人看来如此怪异。 今日招来的这七名大将,乃是三成事先挑好的。可等他们坐在一起,三成才发现每个人都并非与他一条心。 “八月初十,太阁病情恶化。从那以后,就陆陆续续交代遗言,到十五日本有起色,可十七日又不行了……”三成絮絮叨叨,座中人却并未认真听他说话,单是挑衅地盯着他的嘴唇、眼睛,甚至是一举一动。三成现在所言,去战场的使者早就告诉他们了。他们只想嗅出这话语背后隐藏的气息。 “太阁遗骸已密葬于洛东阿弥陀峰……”三成说完,众人的表情方才变化。在阿袖看来,长曾我部元亲表情最为丰富,接下来是浅野幸长、锅岛胜茂……年轻终于在他们脸上复苏。只有加藤清正依然面色阴沉。 正因为如此,治部大人才忧心忡忡……阿袖正想及此,旁边的光悦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她这才发现宗湛正向她使眼色。于是,她和宗湛的孙女轻轻起身,进去给众人上茶。 此时,依然无一人开口说话。饮完茶后,高虎恭恭敬敬放下茶碗,道:“让您劳神了。幼主还好吧?” 三成似松了口气,“十分健康……太阁遗训说,幼主十五岁之前,政务由内府打理,希望大家齐心协力……” “北政所夫人还康健吧?”清正插嘴道,似有意打断三成。 三成气愤地瞪了清正一眼,把目光转移到浅野幸长身上,继续道:“具体情况,还请令尊弹正少弼来讲。临终前,太阁令前田大纳言为幼主的辅臣,其余诸事都由我们几位奉行来处理,然后,太阁便归天了。”很明显,三成根本没把清正放在眼里。阿袖忽然一怔,因为清正眼看就要发作,垂到胸前的胡须明显在颤抖。意外的是,他忍了下去,更为沉默。 见此情形,浅野幸长忙道:“本来我们东军回来得应该更早,对吧,锅岛?” “是。若不是西军撤退时,浪费了不少时日……” “是啊。可是,小西等人也想在谈判取得些成果后再撤退,才耽误了些时日。” 幸长似乎在为小西辩护,不料年轻的锅岛胜茂反驳道:“恐是小西大人和宗大人认为,谈判不欢而散,会对日后两国交易大有影响。多亏了他们,东军才在烧毁了阵地之后,遭遇了那么多麻烦。你说对吧,主计头?” 清正的胡须又抖了起来,可这次却被三成抢了话头:“是啊,诸位的确辛苦了。今后每天都会有船去朝鲜交易……这都是诸将的功劳啊,我们会好好犒劳诸位。可是,大家还得辛苦坚持到来年秋天。” “明年秋天?”胜茂不解。 “我还未告诉各位。太阁葬礼定于明年二月底。故,回去之后,诸位最好各自先回领地,好生静养一段时间,等秋收结束之后再进京……”说到这里,三成仿佛又想起什么,继续道,“已为大家备好膳食。由于尚在太阁丧期,所以只备了些简单的饭食。”说完,他向阿袖和宗湛的孙女点点头,让二人为大家上菜。 阿袖先为清正上菜。在她看来,清正每次都被人抢了先,完全是由于笨嘴拙舌的缘故。她抬头看了清正一眼,大吃一惊:清正脸上,两道亮晶晶的泪线顺着须髯淌了下来,他在落泪,哽咽难言…… 阿袖忽然听得三成发起火来。“秋收之后再进京,想诸公也会觉得更舒坦。到时三成会举行盛大的茶会,衷心地为诸公接风洗尘……”正说到这里,清正面前的食案轻轻响丁起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他用颤抖的双手,把食案往外推出了两寸许。 阿袖认为是清正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才不小心动了食案。清正自己也似吃了一惊。他立刻把两手放在膝上,用极低的声音道:“治部大人。”他的声音并未颤抖。 “你有何事,主计头?” “我听说,前田大纳言作为幼主的辅臣,很是放心。可即使我们秋天受你款待,却也无法还礼啊。” “还礼?” “治部大人方才说,要在京里举行大茶会款待我们?” 阿袖上给胜茂的膳食差点掉到地上。尽管清正比三成年轻一岁,可是他声音严厉,如同父亲在训斥儿子。 “我是说过……那又怎样?”三成也不服输,他挺直腰板,高声反问道。 “哈哈,”清正笑了,笑声中带着哭腔,“你待在本土,高枕无忧啊。” “你说什么?” “无他……你把诸公都召集起来,多大的茶会都开得起。可是,我们却在外面征战了七年!” “因此我才要盛情款待你们。” “无论是将兵还是领民,都已经疲敝之极,既没有茶,也没有酒……因此,我恐怕只能熬些粟粥来回报你了。”说着,清正径直取过食案上的碗,轻轻揭开盖子。 看来,此人的感情终于平息了,阿袖想。可三成却恼了,他目光如刺,直直盯着清正。 伏见大地震时,清正就一直骂三成是个奸佞小人,他对三成的憎恶,在秀吉故去后依然挥之不去。其实,今天的话究竟该如何讲,浅野长政也曾给三成提出过忠告。原本三成也算恭恭敬敬,可现在……阿袖不忍再看,悄悄退到后面,看了看光悦。 光悦似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遇到这种情形,他绝不会置之不理或退缩。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种结局,并有所期待。正在这时,幸长无关痛痒地插了一句:“真好吃啊!守蔚山时总算没白吃那些泥土,现在觉得什么都好吃。哈哈……” 如果此时幸长之父长政在场,定会想方设法缓解紧张气氛。长政虽也不喜三成,但来博多之前,北政所再三叮嘱他,要严防纠纷发生。只可惜长政并不在场。 三成愤怒地打断幸长的笑声:“左京大夫,有何可笑?你难道对这素食不满?”显然,他把对清正的一肚子怒火,全发到了年轻的幸长身上。 幸长哐啷一下把碗放到食案上,立刻变了脸:“你这算是什么话?对素食不满意,难道有何不是?我连笑都不能?” “你说话注意些。今天可是向天下宣布太阁大人归天的日子,才特地备了清淡素食。你若不满,最好饭后再去柳町青楼遛一圈。” 听到这话,阿袖脸蓦地红了。照此下去,两厢不打起来才怪。 “我当然要去!”幸长毫不示弱,“但我凭什么要听你治部呼来喝去?太阁大人究竟是从何时起,把天下交与了你?说什么秋日把我们全召进京城,设宴犒赏……哼,笑话!实在是可笑之极!你还不自知?” “左京大夫!” “你还有何话可说?” “你这么做,不怕令尊动怒?” “老爷子高不高兴关我何事?我若没记错,在五奉行当中,你的位次是从屁股后面数第二个。你以为我不知,五奉行的顺序乃是前田、浅野、增田、石田和长束。什么时候位次变了,竟轮到你来召我们进京?你莫名其妙大放厥词,真是岂有此理!” “左京大夫,你喝多了吧?” “哼,不是吃了酒,只是吃了泥巴。” “我告诉你:现在,石田三成并不足以奉行身份坐在你面前。” “这么说,太阁临终前留下了遗言,从此由你发号施令了?” “天下事由五大老和五奉行联合打理,你不会不知!我告诉你,今日三成是代表五大老五奉行坐在这里的。” “哈哈。大家都听到了吧?治部少辅已经不是太阁的使者,而是五大老五奉行的使者了。那么,秋日五大老五奉行是否真的会临席,来请我们参加茶会?” 三成一时答不上话来。他恐未料到自己如此招众人反感。这时,宗湛的一句话缓解了尴尬的气氛:“还不赶紧伺候酒饭,先从主计头大人开始。” 阿袖赶紧起身伺候众将,宗湛的孙女因太害怕,一时竟站不起来。 正如阿袖所感,战场上的不拘小节和国内的流于形式,完全水火不容。三成想说服大家以幼主秀赖为重,团结一致。为了达到目的,他故作高高在上之态。按照他的算计,先让大家在此共同缅怀太阁,若有可能,再向众人挑明对付德川的策略,可是,无论清正还是幸长,从一开始就断然反对。战场上的余怒,加上领内如山积弊,他们已忧心如焚。 “你怎不回话?”幸长不依不饶。 “算了,算了。”年长的高虎拦住幸长,打圆场道,“治部大人也是为我们好,才想好好慰劳我们。还有不少船要陆续上岸呢,我们赶紧用完饭告辞吧。” 幸长看了清正一眼,端起饭碗。清正板着脸默默咀嚼着,还不时使劲抽几下鼻子。 “我的确冲动了,说话声音也大了些。”说着,幸长大口吃喝起来,“可是,若借太阁威风在此欺压人,摆威风,我可不答应!我说的不只是治部少辅一人。有的人只会缠住太阁,靠献媚逢迎讨大人欢心,可现在,既然大人归天了,他们就应该回到力所能及的位置上去,如果还想赖在原地不动,我断不可容!” 阿袖心想,若不是刚刚从战场上归来,没人敢这么说话。 “真是美味珍馐啊!”胜茂第一个放下筷子,“我还要巡视营地,先告辞了。虽然已经回到故土,放了心,可若家臣之间发生纷争,则有大忧。我先告辞,失陪了。”他也感受到了尴尬的气氛,但他能做的,恐怕只有这些。 “那么,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幸长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更加尖刻的话来,跟在胜茂之后,催促着清正出去了。 宗湛、光悦和女人们把诸将送出了门,唯三成一动不动,确切地说,他已无力站起来了。阿袖等人返回厅里,收拾完毕,他还独自出神,纹丝不动。因他样子凶悍,宗湛赶紧催着光悦和孙女回了房间。 阿袖轻轻坐到三成身边。尽管只剩她,三成依然呆呆坐在那里,既不动,也不出声。阿袖实在忍不住了,道:“大人,拉门就这么开着吗?” “就那样吧,不用管。” “大人,您真沉得住气。” “你想差了。” “那么大人的意思……” “我怎会动怒呢?”说着,三成忽然转向阿袖,“你觉得待在我身边辛苦吗?” 三成这么出其不意地一问,阿袖有些不知所措,“这……大人指的什么?” “我打算把你带到京城去。” “京城?” “不知你能否忍曼得了。” 阿袖惊奇地睁大眼,微微笑了,“大人您不要太勉强了。” “我并未勉强。你若不想去,我也不会勉强你。呵呵……” 看到三成笑了,阿袖心中一怔,没有说话。她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坚强男子的孤独。他怎能不生气呢!阿袖还未迟钝到连这个谎言都看不出的地步。若有足够的自信,他定会主动把幸长拉到院子里,一决雌雄。他一直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并不是因他底气不足,而是因他心底埋着更大的野心。 “怎么,你不喜欢?不想去?” “带上我这样的女子,过些时日,大人恐会后悔。” “你说话也像左京大夫啊。” “左京大夫?” “哼!那厮骂我在五奉行中是倒数第二。倒数第二的奉行,难道就配不得博多花魁?” “这……” “哈哈,我一直以位在前田玄以和浅野长政之后为幸。” 听到三成这番喃喃自语,阿袖轻轻把双手放到他膝上。为何这般做,连阿袖自己都不知。她能够明白的只有一事,那便是,三成亦是一个孤独和不幸的男子。这种男子薄情、冷酷,甚至会因为不堪孤独,逼迫女人一同赴死。尽管明白这些,可她还是不由自主想给他安慰,他让女人哀伤。 “大人。”阿袖道,“阿袖并非一个好女人。若大人把妾身带到京城,就等于带上了一个累赘……妾身亦是一个倔犟的女人啊。” 三成默默握住阿袖的手,目光依然飘在别处。尽管如此,他的眼圈还是红了。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二十五 前田忠心 前田利家少见地在本城哄着秀赖玩了一个多时辰,方退了出来。前田府紧靠西苑,在西苑大门右手,离秀赖住处只有几步。 回到家中,利家许久不言。 从庆长三年秋末起,前田便咳得厉害,痰多。曲直濑玄朔诊为痨病,肝肺有大疾。秀吉逝去,令利家病势越发沉重。还是在清洲城信长公帐下时,秀吉便是前田亲密无间的朋友,后来秀吉变了,变成利家景仰、畏惧的一介豪杰。他的确不同寻常,身上拥有安抚天下的巨大力量……可是,这样一个秀吉面临死亡时,却变成可悲的凡夫俗子,让人不忍目睹。这无疑给利家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人生真是变化无常啊! 利家生性耿直,秀吉之逝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他日渐消沉,身心俱疲,最后竟大病缠身。 今日在本城,秀赖一直缠着他,一口一个“爷爷”。每当秀赖这么喊,他心里便一阵阵发凉。不知是谁教的,秀赖最近一直把利家叫“加贺的爷爷”,把家康呼为“江户的爷爷”他声音清脆,模样天真可爱。每听他喊一声,利家就心头发热,不由得想掉泪。 尽管如此,利家却像被抽去了主心骨,浑身无力,这究竟为何? 有时,利家甚至能听见地底下的秀吉在说:“秀赖就拜托你了,拜托了。”秀吉是反复说着这些话死去的,弦外之音似就是:“利家,这就是人生的真面目。你不久之后也会这样死去。”这留给了利家无尽的恐怖和伤感。 利家正在房里歇息,从加贺前来探病的夫人阿松兴冲冲送来了汤药。“今日咳嗽少了,真是太好了!” 阿松刚说完,利家便忍不住,扭曲着脸斥道:“哪里是少了!是我一直在忍着。你不要多言。” 阿松爽朗地一笑,为利家揉背。夫妻一起生活久了,女人就会了解丈夫的每个心思。利家从来不会喝斥人,他能不加遮掩地斥责的,这个世上恐怕只有阿松……阿松默默等着利家喝汤药。她明白,自己若在利家喝第一口药之前就说话,会影响丈夫的心情。可如他喝了第一口,自己还不开口,利家又会责怪她无情。利家的这点小脾气,早已被阿松摸透了。 “幼主心情如何?一定非常高兴吧。” “是啊。今天拼命缠着我,还问为何一连五日都没去看他。” “太顽皮了,怎能老是那样纠缠您呢?” “胡说!” “什么?” “什么话!孩子纠缠的并不只我一人,家康也一样。小孩子就是喜欢缠着人不放。” “您又怪我了。”阿松嗔道,旋又若无其事地问,“搬到大坂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定下了。正月初一……是我定的。” “新年?那太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有何值得庆贺的?女人们就喜欢说好听的。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说这种话?” “年纪大些,就不算女人了?” “不要胡扯。我说,朝鲜的战事也结束了,就定在元旦搬迁吧,可是内府却说要等治部回来再作决定,我一怒之下就定了下来。治部算个什么东西!” “啊,怎这么说!” “哼!本来内府也不喜欢治部,可现在,像是畏惧治部似的。治部这厮,每日从博多派使者来,声称只向我一人汇报……真是一刻也不能让人放心,此人野心勃勃。” “大人何出此言?” “太阁大人故去当日,他嘴上说要瞒着世人,却特意趁黑跑来,说这事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难道您不满他这样做?” “你知道什么!他嘴上说只告诉我一人,其实他又跑到家康处,说了同样的话。我同内府谈起才知道。这种小把戏,我前田利家怎能允许?” “治部竟然施这种小伎俩。” “阿松,你好生记着,黄泉路上无老少……我绝不让孩子们被他这些小伎俩欺瞒。待治部回来,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说着,利家轻轻闭上眼嘀咕道:“是三千,还是五千?” “大人说什么三千五千?” “我是说,搬到大坂之后,分配给利长以保卫幼主的人数。我可是受太阁临终之托,身负重任啊。” 阿松不言,利家在思考大事时,她从来不去打扰。阿松深深缅怀着他们曾经的幸福。丈夫年轻时心急气盛,却为人厚道。他从不玩弄阴谋诡计,这在阿松看来,绝非因为他因循守旧,也非出于对主君的忠诚之心,完全因为他本性单纯,关键时刻绝不患得患失。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愈加纯朴执著,最终成为正直稳重的长者。 从前作为右府近臣,利家也是出名地粗暴野蛮,可现在,当年与他同帐为职之人,几乎都不在人世了,取了天下的太阁也归天了。他近日不时悲叹人生苦短,叹自己肩负辅佐懵懂幼童秀赖的重任,须参详是非。 嫡子利长当然是要放在大坂了,那么利政和利常呢?阿松正想到这里,听利家又道:“阿松,利常是不是太年轻了?”此时利家的声音已不再像刚才那样严厉,变得极为虚弱,是担忧之声,“我想来想去,总是放心不下。倒是不用担心利长了……” “是啊。”夫人使劲点头,却在思量别的事——到底怎样才能让丈夫安下心来? 其实,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这并不是灰心,而是对人生的深刻洞察。当一个人感到末日快要来临,就会主动将生命融入自然,开辟一条永生之路。阿松觉得,丈夫其实根本用不着如此忧心,只要保持从前的样子就可以了。他们从未犯过大错,才有了今日的前田大纳言、今日的前田夫妇。无论利家如何煞费苦心、精心安排,秀赖也无非一个六岁幼童,既不懂得辨别贤愚,也不懂得康健与病患…… “看来还是得给利长五千人马。万一有事,在效忠幼主的人赶来救援之前,也可抵挡些时日。” “当然。”夫人又一次随声附和着,有意无意转移着话题,“回想起来,我们夫妻也够和美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傻瓜才会思量这种事。” 夫人依然心平气和地向丈夫靠了靠,“可是,一想起太阁和幼主,我便先想起这些。”她有意提高了嗓门,“太阁为懵懂无知的幼主费尽心思,我们则为了太阁的嘱托,考虑如何安排自己的孩子……和太阁不同的是,我们有几个好孩子。您说呢?” “哦?”利家又一次瞪起眼珠子。他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啧啧苦笑了,“你怎又说教起来了?” “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所以,大人不要为孩子的事太费心了……” “这些我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刚才为何还那样嘟嘟嚷嚷,发泄不满?我们的孩子都很好,故,您应该换换脑筋。若太阁大人也有像利长这样的儿子,他定安心去往极乐世界。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倒也是。有利长这样的孩子,天下就不会有任何骚乱了。”利家叹息一声道,“阿松,你知世人是怎么评说的吗?” “您指的是什么?” “天下有三位喜欢说教的多嘴女人。” “我不明白。” “你莫要装傻。第一位是右府的浓夫人,第二位为太阁大人的北政所,第三个,便是你了。你说的话,就是我的意见。咱们家是女人说了算。” “怎么能这样说!既如此,我倒要好好说一说了。”夫人忽然认真起来,绷着脸,端然而坐,“若把二位夫人和我等同视之,大人就错了。” “你的意思,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女人?” “不,二位夫人都无子嗣,所以更担心家族的未来,才会想方设法插手政务。” “你以为自己默默不语,就没有插手政务?” “大人好像误解我的意思了……我膝下儿女成群,他们都很招人疼。不错,太阁大人寄予幼主厚望,可是,我是女人,对孩子的喜爱远胜过太阁。” “你说什么?” “我必须深明大义,不能发牢骚。” “愈会说话了。从今往后,若是牢骚话,就要闭嘴。” “是,今后我会注意分寸。只是,大人也要注意。” “你存心找茬?” “不。既然连我都要少向孩子们发牢骚,大人更要少为幼主犯愁。不让母亲抱怨几句,实在残酷。但只是因为一个母亲发了几句牢骚,就说到天下女人多嘴,真是可笑之极……” “你果然口舌伶俐。”利家似非妻子的对手,在夫人连珠炮般的紧逼下,他已弄不懂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只牵挂幼主,连自己的孩子都给忘了?” “是,正是。”夫人痛快地点了点头,“至于石田治部、细川等人的孩子们怎样,我不知,但像前田大纳言这般人,难道一点也不能忍耐?” 她又把话题岔开。“您生气了?那我向大人致歉。大人身为五大老之一,人生的反复无常,恐怕已司空见惯。还请大人莫再勉强自己,顺天意行事即可。” “我不明你想说些什么,怎么忽然间又愤填膺,喋喋不休?” “大人啊,一旦您安排失误,让利长和利政等人身有不测,而您又已老迈,不久之后也会去极乐,到时幼主怎么办?谁来照顾他?”夫人笑道,“身为母亲,我禁不住要说,若前田一门在丰臣氏出事之前就败亡了,那还有何意义?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所以,我请大人一定不要勉强,以免让孩子们无辜受难……” “嘿,你还是在对我说教。” “原谅我多嘴……” “阿松,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做法有不妥之处,担心前田一门有败亡的危险?” “实在不敢说。” “你只管说,你的看法往往有理。”利家认真起来,“你刚才说,让我不要太勉强,是何意思?你说的‘勉强’到底指什么?你是说我的安排太勉强,孩子们未来恐有大难?” “不,那是在警告大人。可是大人,您当前最应思量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你认为呢?”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彼此都已知根知底。利一本正经问起来,夫人眉头也就舒展开了,“大人,最重要的事,还是天下太平。不管怎说,统一天下,创建太平盛世,是右府和太阁终生的宏愿,也是他们苦心经营的大业。”夫人声音听起来虽平和,眼神却十分锐利。 “有理。”利家仔细思量着妻子的话,“若天下太平,前田一门也就安泰了,幼主自然无事。” “正是。听上去似乎很明白,可大人模糊不清的,不正是这些吗?大人随意指责他人,心胸狭隘,动辄发怒,一旦点起火来,被烧掉的可不止敌人啊……一旦前田受损,丰臣氏绝不会安泰。因此,还请大人少安毋躁。若治部与德川之间有什么龃龉,您再出面协调不迟。前田只要稳住自身就足够了,千万不可勉力为之。无论是哪个孩子身有不测,都会严重削弱我家的实力,导致天下大乱,违背右府和太阁的遗志。”夫人终把一腔心声都倾诉给了丈夫。利家闭着眼倾听着,他在仔细回味妻子的每字每句。 “哦,光顾说话,连茶都忘了上来……”说着,夫人就要起身离去。 “等等。”利家叫住夫人,“阿松,就把你刚才的话,作为前田一门的家训吧。” “大人说什么?” “无论何时,前田一家都要致力于天下太平。为了保存实力,切勿轻举妄动。” “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这种观念若能深入子子孙孙心里,前田一门定会一直昌盛。” “说得好。这才是天下第一的武士心得。好,去端茶来吧。” “这就去。”夫人兴冲冲起身出去,恰好在此时,利长走了进来:“父亲大人,您身体可好?” “唔。虽不很好,但也不坏。” “方才浅野幸长回来,孩儿在城里见到他了。” “哦,左京大夫还好吧?” 利长道:“听说博多那边起了争执。” “和谁?” “治部和加藤主计头。争执又不断升级,小西行长已到五奉行面前状告了加藤和浅野。” “刚一回来,就起纷争?” “这次好像不太容易平息。双方都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争执的原因是什么?” “据说是撤兵时小西大人拖了后腿。加藤非要争个胜负,还搬出小西以前的丑事。看来这次真有些麻烦了。” “利长,你听着,万不可卷入纷争。” “孩儿又不是小孩子,母亲也已教导过了。” 正在这时,利长之弟利政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利政今年才二十一,勇武的样子,和年轻时的前田犬千代一模一样。他对哥哥轻轻施了一礼,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利政,你笑什么?父亲大人正在病中呢。” “哈哈哈哈,父亲大人,治部少辅正向这里赶来。” “治部要来这里?那有什么可笑的!”利家故意沉下脸,“好生跟你兄长学一学,不要老是冒冒失失。” 可利政还是忍不住发笑,“父亲大人,听说治部少辅从博多的烟花巷里买来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啊。” “美女?” “一本正经的治部少辅竟然……哈哈哈哈。如今早已是满城风雨了。听说这个女子在柳町和浅野左京大夫,还有锅岛胜茂都相好过。治部少辅返老还童了,似乎要和年轻武士们一比高下呢。听说,这还是淀夫人说的。哈哈哈……” “我不觉得好笑。”利长道。 “好笑的还在后头呢,兄长,治部既敢把年轻女子带回来,就说明他有胆魄啊。这不就有意思了吗?” 利长偷偷看了一眼父亲,见利家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便闭了口。 “治部少辅先寻得佳人,然后可再向父亲推荐美人。淀夫人是这么说的。” “嗯?” “所以才有趣嘛。兄长,你认为治部少辅会向父亲椎荐什么样的女子?” “利政,说话注意分寸。你过于轻浮了。” “兄长差矣。听传言,淀夫人笑说治部少辅欲把她推荐给父亲,此言若属实,天下恐再无更可笑的事了。哈哈哈。” 利家再次沉下脸。“说话注意点,利政!”话音刚落,他就轻轻咳嗽起来。阿松夫人端着茶走了进来。利政悄悄收敛起笑容,为父亲揉起背来。 一个人影出现在隔扇外,是利家亲信不破大学。“大人,石田治部少辅前来探望。” “果然来了。”利政恶作剧般嘻嘻笑了起来。 “你太放肆了,利政!”利家轻轻呵斥一句,正了正衣冠。无论来者是谁,利家都是身着正装,在厅里会见。可今天似有些反常。 “身在病中,只好失礼了。你把他引到这里来吧。”利家内心不甚痛快,但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他已不是年轻时那个前田了。 “利长、利政,你们退下吧。他恐是为幼主搬迁大坂城的事来和我商量的。”利家喝退两个儿子,努力压制住咳嗽,等候三成。 三成进来后,恭恭敬敬地施礼问安:“刚才在城中走错了路,现在才迟迟赶来。大人身体如何?” “无甚大碍,怕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大人脸色比三成预料中要好许多,这样三成就放心了。为了丰臣氏,为了天下,还请大人多多珍重啊。”三成毕恭毕敬道,“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吧——内府行动起来了。” “内府?” “原来大人还不知?他终于要露出隐藏已久的爪子了。”三成显得相当沉着,冷冷道,“听说在下不在时,他遍访长曾我部盛亲、新庄直赖、岛津义久、细川幽斋藤孝等人……细川氏与贵府乃是亲戚,三成还以为大人已有所耳闻。” “我毫不知情。治部,你是说,内府做了什么不当之事?” “是啊,的确让人难以原谅……照三成看,他根本就是在无情地践踏太阁大人的遗训和法今。” “哦?” “难道大人还不知?”三成道,“他的所作所为,是可忍孰不可忍!太阁有令,诸大名婚姻之事,必须要得到太阁允许。他却恣意践踏太阁命令,不断和伊达政宗、福岛正则、蜂须贺家政等私自通婚。” “唔?” “三成非妄言,已特意派人仔细查过,事事都证据确凿。太阁葬礼尚未举行,他便如此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我们若坐视不管,怎向天下交代?” 利家默默凝神,许久不言。这种事,家康也许真能做出来……可转念一想,若冒冒失失就指责家康,将会造成何样后果呢?行动之前,必须要有万全之策。太阁已经故去,一切政务都交与家康。如此一来,在太阁归天之后,诸大名的婚事得到家康允许即可——家康定会这样反驳。 看到利家沉默不语,三成悄悄往前挪了挪。“当然,我们尽量不要把事情闹僵。但若置之不理,太阁大人的法令迟早要被他破坏殆尽,斯时大人颜面何存?幼主形同虚设,我们自然也无法向太阁交待啊。”说到这里,三成加重了语气,“他欲把伊达政宗之女迎为六子忠辉正室,不用说,是为了牵制上杉氏。他还把同母异父弟弟久松康元之女,以养女名义嫁给福岛正则嗣子忠胜,把孙婿小笠原秀政之女嫁给蜂须贺家政嫡子至镇。除此之外,他似也在主动谋求和加藤清正联姻……他正在企图分裂众从小就追随太阁大人的武将,无论是福岛,还是蜂须贺、加藤,内府的为人究竟如何,我想他们不可能不知。可事已至此……” “治部大人,此事非同小可,须得慎重考虑,慎之又慎啊。” “大人所言极是,决不能坐视不理。” “可我们一旦贸然将此事提出,对方说,太阁既已归天,将一切政务委托内府……一旦我们驳不倒他,反倒于我们不利,恐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必须另想办法。”利家牢牢盯住三成额头,“自幼追随太阁的那些武将故意要和家康联姻,其原因究竟是什么?值得我们仔细思量啊。” “大人难道认为,他们主动接近内府,是出于对三成的反感?” “若真是这样,你欲如何应对?”利家最近也学会挖苦人了,“但说到底,我们只是猜测,或许他们是想通过接近内府,来谋求幼主安泰。” “哦?” “或许他们认为,对于丰臣氏,你比内府更危险,你的存在让他们不敢疏忽大意。” 听了这话,三成脸都涨红了,猛抬起头,死死盯住利家。他万万没想到,如此辛辣的讽刺居然出自素来温厚的利家之口。 “我还听说,无论是小西行长,还是加藤、浅野,都在相互指责对方在朝鲜战场的不当之举。若这样下去,更令人意外的事恐会接二连三发生。故,此事定要慎重处理才是。” 利家刚说到这里,三成的肩膀忽然猛烈颤动起来,他竟哭了。“难道……大纳言也认为三成……是那样的人?” 利家闭了口。他一时找不出安慰三成的话,只能等待对方平静下来。 “这太令三成意外了。丰臣氏第一,幼主为重,这始终是三成的想法,除此之外,决无任何私心杂念,可没想到结果竟会这样……” 三成自然满肚子委屈,利家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思。但为何太阁帐前的那些老将都如此反感?利家想借此让他反思一下。 武将们喜欢刚直、单纯、干脆之人。如果单刀直人,敞开心扉与他们交流,他们自然会和你接近。可三成的做法历来相反,他对豪放不羁的作风总有些抵触。武将们眼中,三成完全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之徒,平时仰仗权势,一直阻止武将们接近太阁…… 利家心里非常清楚:双方在互相忌妒。他们之间的争斗,导致关白秀次的惨剧,如今又让小西和加藤争得不可开交。本来,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领地相邻,最是容易产生摩擦。小西行长支持淀夫人,加藤清正则拥戴北政所,加上世间的种种偏见和臆测,他们之间就更不睦了。 待三成的情绪逐渐平息一些,利家方缓缓道:“治部大人,我想天下无人怀疑你的诚意。你一心只想着太阁对你的恩惠,只为幼主的前途和未来着想,可武将们对你还是十分反感。你想一想,原因会不会在别处?” “三成实有许多失当之处。” “你知道最好。你当然也在为丰臣氏担心,可亦要相信,众武将们对幼主的忠诚之心也不逊于你。故,你要想想,自己平时的做法是否有些过分?比如,是否太独断专行了。” “大人实令我深感意外。”三成肩膀又猛烈颤抖起来,“三成今日是来向大纳吉控诉内府的不检点,是来诚挚听取大纳言的意见。为了丰臣氏,三成对任何有损丰臣氏前途之举,都不会坐视不管。可大人却一味斥责三成……看来,三成确是行事不端啊。” “治部大人,看来,你对我刚才的话根本不屑一顾。” “大纳言误会了。” “我闲言少叙,直接说说我的意见。不知你想过没有,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人,除了伊达,其他可都是你从小就相知的好友啊。” “因此三成才既着急又委屈。” “你先莫要急。你为何就不能平心静气,询问你那些昔日好友的看法?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你的过失而没有指出,作为朋友,便是不够又气。我利家不喜欢你的原因,或许亦在于此。”利家的声音听起来虽然十分平和,可语气却比秋霜还要冷酷。 三成目龇欲裂,使劲瞪着利家。他原本打算先激怒利家,再一起谴责家康的不是,借机让利家出面调解他与加藤之间愈来愈紧张的关系,却万万没想到,利家竟然如此直率、如此严厉地批驳自己。 利家不属于任何一派,他总是保持中立。这一点三成甚是清楚,因此,若他把家康作为敌人,有能力巩固和团结丰臣氏的只有一人,便是眼前的前田利家。但利家今日的一番话,无异把三成打入了绝望的深渊。 “你明白了?”利家又道,“现在还不到由我来责问内府是否检点的时候。当前你要做的,是先确认传闻是否属实。你要以礼相待、诚心诚意问他们,之后再想对策。这方是正途。你若真心为丰臣氏着想,就该尽心尽力、有条不紊地行事。” 一番话,说得三成嘴唇直打哆嗦,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确实犯了错,照他的打算,必先把利家鼓动起来,再悄悄责问伊达,谴责福岛,申斥蜂须贺……若把此真实想法都抖出来,利家脸色恐怕会更难看,更为严厉地斥责他。 可是,三成绝不能如此轻易就认输。撤兵引起众将反目,小西、加藤互相指责,各方都想趁机一决高下。此前他一直坚信忠于自己的岛津氏,最近也似摇摆不定……究竟是装作服从利家的样子回去呢,还是索性以大道说服利家?如采取前一种做法,利家必会让他先把伊达搁置一边,将福岛、蜂须贺、加藤等人秘密召来,摸透情况弄说。众将自会向三成大发怨气,事态反而会恶化。 三成被利家一番义正词严赶得无路可走,终于作出了决断。 “大人所言句句在理。可是……不知三成是否未把话说清楚,总认为大人的判断有失偏颇。”一旦作出决断,石田三成便成了一个令人惊叹的雄辩之士。 “哦?” “巴结内府的那些人想说什么,三成十分清楚。”三成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回击道,“三成决不认为,那些自幼追随太阁的武将们的忠心会逊于我。今日只想告诉大人,内府出手太狡猾太刁钻了。” 一旦开口,三成就不再犹豫。此时是双方自信与辩才的比拼。究竟会是三成的自信取胜,还是利家的成熟老练占上风? “伊达政宗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我早已请堺港的今井宗薰去传过话,只是结果如何,就不知了。” “你已去责问过了?” “当然是暗中行事,没有打探清楚就……三成是怕这话传到大纳言耳内,又会责备我考虑不周。福岛正则说,婚姻之事不是内府提出的,而是他们为了幼主秀赖,主动提出来的。” “蜂须贺怎说?” “蜂须贺说,至镇年轻,唯内府之命是从,无力反对,只好答应云云。愈是责问,他们的辩解愈是众说纷纭,不得要领。当然,这都是内府在背后教唆。若我们对此放任不管,丰臣氏的法令就是废纸一张。三成以为,这是老谋深算的内府早就下出的一手棋,想为他后来铺路。如今耿直的诸将已经中他奸计。现在再问,恐为时已晚。” 利家叹道:“你连这一步都走过了?” “三成难道眼睁睁看他们把生米煮成熟饭?大纳言,求您了,三成也自觉此事做得十分不妥。可一旦纵容内府恣意妄行,后果难以预料。大纳言,求您无论如何要帮三成一把啊!大人若担心三成与武将们的关系,日后……”三成激动地说着,恭恭敬敬伏在地上,“三成的意思,并不是要大纳言立刻去责问内府。此事诸奉行与大老也知,才请大纳言出个主意。否则,天下大名就会全被内府操纵,随时都可能发生无法收拾的内乱。三成觉得,只有大纳言才是从心底里拥护幼主的自己人,所以,尽管明知违背大人意愿,可还是固执地请求大人……” 利家满脸苦涩沉默着。三成的雄辩让他无言以对。 “阿松,汤药……”闭着眼沉思了半天,利家求救似的咳嗽着,传喊起夫人。若硬把三成打发走,还不知这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呢……年轻时的利家也曾是个谁都不肯相让的顽固之徒。可面对如此执著的三成,他却一筹莫展。 利家端着汤药还在思忖。眼下绝不允许任何乱事发生。一旦决策失误,有个风吹草动,丰臣氏的基业就会动摇,自会崩溃。秀赖懵懂年幼,其他人再怎么刚强,毕竟都是些女流之辈。 “哦,你已打探到这一步了?”利家手里端着汤药,叹了口气,“那我自是不能不管。” “大纳言答应三成了?” “我是为了丰臣氏,为了幼主。”利家飞快地看了夫人一眼,继续道,“但在幼主搬到大坂之前,绝不可把事情弄糟。” “那如何是好?” “必须好生思量。万一由此在伏见引起骚乱,幼主怎么办?故,应在正月里早早把幼主移往大坂,然后再处理此事。” “大人明鉴……” “当然。搬迁时要不露声色地请内府随行,待我们守好大坂,再与之谈判。”说完,利家轻轻闭上眼。三成欲言又止。利家并未答应立刻前去责问家康,足见他现在十分不满。可三成也不能再惹恼利家。利家的话合情合理。首先让秀赖公子搬进大坂城,利家定会令利长调集相当兵力驻进大坂,保护秀赖,否则家康根本不屑一顾。 “那么在此之前……”三成刚一开口,利家又咳了一声,道:“此事不可泄露。一旦内府起疑,不愿去大坂,就大事不好。你要全力以赴。” “三成明白。” “那么,就恕我失礼了。侍医马上要来问诊。”事实上,此时的利家连起身都已相当痛苦。下午愈发寒气逼人,北风刺骨,仿佛要下雪了。 “大人在病中,三成叨扰您这么久,实在过意不去。” “为了幼主,还请治部多多忍让。” “三成明白。也请大人珍重贵体。”三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一旁的阿松夫人心领神会,立刻让在外间伺候的大学送客,自己则转到利家身后:“您不觉辛苦吗?” 利家无语,他在想向大坂调兵一事。他心里生了一个硬结,这个硬结与疼痛一起,让他呼吸困难……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二十六 内府铁肠 庆长四年正月,丰臣秀赖如期住进大坂。此前一直住在本城的北政所搬到了西苑,淀夫人则和虚岁有七的秀赖一起入住本城内庭,成了大坂城名副其实的主人。前田利家作为辅政大臣,理所当然也搬进了城内。负责政务的德川家康把秀赖送到大坂,便返回了伏见。 一切看似平安无事,可是搬迁过后,世间忽又有了不同寻常的传言,说心向家康的人和追随以三成为首的五奉行的人,截然分成两派,频繁活动。仿佛在印证这些传言,正月十九,作为大老、中老以及五奉行的特使,生驹雅乐头亲正、相国寺的塔头——丰光寺的承兑等人,前往伏见去申斥家康。 前一日下午,家康还和井伊直政在窗明几净的书院里谈笑风生。 “你刚才说堀尾吉晴来了,现在回去了?” “回去了。他说今日就不拜见大人了,与在下谈完后就回去。” “那些前来申斥我的特使快到了吧?” “听说明天就来。” “你认为他们会派谁来?” “生驹雅乐头和僧人承兑。” “嗯,看来,加贺大纳言终于禁不起三成的煽动啊。” “大人,难道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即使我们阻拦,他们也照样会来,我们无法可想。” “不,在下说的不是使者的问题。听说大纳言的军队与幼主的亲兵都进了大坂城。” “根本不用担心此事。浣城里有有马玄蕃头,神原康政也正带着亲兵赶来。只要保证兵力不严重失衡,前田就不会糊涂到和我刀兵相向。” “可是,如果康政到达之前就出事……” “我不允许出事。” “明日的使者,我们当如何应付?” “不用担心,我早已想好了对付之策。”家康朗声笑道,“堀尾吉晴和中村一氏不是那种不更事的人。只要不是我们主动挑起事端,对付他们也不难。” 听家康这么一说,井伊直政笑道:“大人的胆魄,在下自愧不如。不知使者来了,大人会说些什么?” “哈哈,他们来之前,我们最好不去作无谓的猜测。他们愈是锋芒毕露,就愈显得没有器量。我担心的,其实还是撤兵的问题。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让所有人平安撤回,否则就是日本的奇耻大辱。如今,撤兵已经圆满结束,秀赖母子也平安入住了大坂城,事情已经结束了。”看到井伊直政依然有几分担忧,家康又笑了,“把秀赖母子抛在一边,主动来向我挑战,兵部大辅,你认为世上会有这般愚蠢之人吗?” 直政也笑了,“当然没有。可万一有人……” “有你和鸟居父子在,康政也会赶来。万一出现不测,结城秀康也决不会袖手旁观。还有……”家康压低了嗓门,“万一出现情况,细川忠兴定会劝阻前田。不用担心。” “是啊,还有细川大人。”直政这才使劲点点头。前田利家的六女千世姬嫁与了细川忠兴嫡子与一郎忠隆。千世姬与长兄利长乃一母所生,利长和细川忠兴年龄相当,还是至交好友。 “我倒没觉着对他有何恩义,可细川总觉在关白秀次一事中欠下我很大人情。虽然最近我们交往容易引人注意,不得不有所防范,可他早就暗中许诺,一旦有事,定会出手相助。” 当初秀次落难,催细川氏还所借二百锭黄金,细川氏经济拮据,一时难以偿还。当时细川家老松井佐渡脸色苍白地赶到本多正信处。一旦细川氏和关白秀次深交泄露,细川忠兴将被作为秀次同党处决,这是事关细川氏命运浮沉的大事。本多正信听到松井佐渡相告的实情之后,立刻禀报了家康。当时家康把所有人都支走了,轻松道:“谁都有手头不宽裕的时候。正信,你把我装盔甲的箱子挑个重的抬过来。” 箱子抬来之后,当着松井佐渡的面打开,盔甲下正好有二百锭黄金。 “你看看封箱的日期。” “啊,是二十一年前?”松井惊道。 “哈哈,这是我为防万一藏起来的私房钱,连金银奉行都未告诉。赶紧拿去救急吧!” 松井佐渡红着眼睛回去了。恐怕忠兴一直没忘记当日救命之恩,至今还和家康来往密切。井伊直政放下心来,但他还是提醒家康,尽快派遣特使去催促神原康政进京,才退了出去。 对直政之言,家康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在他眼里,“敌人”已经没有了。虽然三成令人有些不放心,却于大局无碍。自己胜券在握。 家康看来,从朝鲜撤兵一事的确存在诸多问题。一旦战场上遗留下来的纠葛令诸将反目,进一步发展为纷争,局面将难以收拾,甚至可能因此把明朝军队引入日本……令人头疼的撤兵顺利结束了,所有人都回到了各自领内。连续打了七年仗,各大名的困顿可想而知,自然极其厌战。诸将都成了太阁野心的牺牲品。太阁的目标不仅仅是一个朝鲜,他还想攻入大明国,大肆掠夺土地。可是,他的美梦成了泡影。 家康担心的并不是战争,而是诸大名的纷争。在武将家中,面对此困难局面,远征归来之人和留守之人发生纠纷在所难免。因此,家康把撤兵一事交给三成之后,就特意走访了岛津、有马、长曾我部及细川幽斋。 领内的疲敝和撤兵后的纷争,无疑会造成混乱,与邻国之间也会发生摩擦,所以,必须想出对策,努力防止争乱发生。通过战争大捞一把的美梦破灭后,诸将必定甚是沮丧,要努力为他们打气,鼓励他们依靠自己的努力复兴领内。这些都是身为当政者的职责。当然,若太阁尚在人世,定也会这样做。 可在三成眼里,家康却是另有企图。他认为,家康把秀吉故去看成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趁机大肆笼络各大名,向丰臣氏发起挑战,乃是极为危险的一代奸雄。当然,家康也意识到了三成的偏见,因此甚为苦恼。向福岛和蜂须贺两家提亲,亦不无试探三成之意。 欲把伊达政宗的女儿迎为忠辉的正室,家康是出于两方面考虑:首先,当然是谋求江户安泰;其次,也想试探三成对此的反应,看看他究竟如何看待自己和秀吉遗老们的接触。若他能省悟到与家康敌对毫无意义,那么无论是为了自身还是为了丰臣氏,都该感到快慰;若他不收敛起桀骜不驯之态,武派和文派之间的争斗就永无休止。他若心胸狭窄,一直执迷不悟,不久之后,定会遭遇不测。 家康想以此试探三成的愚贤。可没想到,前田利家竟也被卷了进来。虽然如此,无论发生什么事,家康都已作好了准备应对。 十九日过午时分,生驹亲正和僧人承兑将作为除家康之外的四大老特使造访德川府。家康故意令人把拉窗全打开,好让邻近福原府上能看到这边的一切,才笑眯眯去迎接特使。 “啊呀,你们来得正好。这两日天气暖和,梅花都开了,刚才我正看得入神呢。”家康迎道。身后,鸟居新太郎神情严肃,手持大刀。 承兑扭扭捏捏道:“那个……其实,我等今日是以大坂城大老特使身份,前来申斥内府。” “大老?” “以前田大纳言为首,还有毛利大人、宇喜多大人、上杉大人,五奉行也有这个意思,亦是大家反复商议的结果。” 家康“哦”了一声,把视线转移到生驹亲正身上,“既是申斥,自然没那么轻松了。难道家康行为有何不当之处?” 生驹亲正猛地将脸扭到一边,轻轻把难题扔给了承兑,“承兑大师,你先说。” 承兑更加紧张,“自太阁逝去之后,德川大人不免有些恣意妄为。而且……” “而且什么?” “同伊达、福岛、蜂须贺诸氏通婚一事,太阁曾有明令,内府却擅自决定,这究竟是何意思?若大人的答复不能令人满意,就必须让出大老之位……总之,这样的处罚在所难免。” 家康几次想笑出声来——若说是申斥,承兑用词恭敬有加,表情温驯平和,语调抑扬颇挫,令听者都觉过谦了。“这话古怪。太阁薨去之后,家康究竟有无恣意妄为,先且不论。关于婚事,说我自作主张,实在是岂有此理!” “大人的意思……” “事实上,既有媒人,各方也早就知会过了,怎能说我是擅作主张呢?” 承兑一时愣住了,他呆呆看了亲正一眼,使劲吐了口气。家康意外的回答,似反而让他安心了。或许来此之前,三成就给他出过种种主意,设想了种种情况。“既如此,那贫僧马上把大人的意思禀告上去。或许还需当面询问媒妁之人。” “如此最好。媒人是堺港的宗薰,可真是辛苦他了。”家康若无其事道,脸上浮出笑容。 “大纳言病情如何,可在恢复?”家康轻轻松松转换了话题。为了这次申斥,大坂方面肯定煞费苦心商议了数日,可片刻工夫,就被反驳回去。 “似乎毫无起色。”亲正舒了一口气,忙正色答道,“唉,实让人忧心不已。” 家康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申斥,转身朝着生驹亲正道:“生驹大人跟织田关系密切。和已故信长公关系密切之人,当今世上也没有几个了吧?” “是啊……” “回想起来,前田大人当年乃是信长公亲随,我则如信长公兄弟一般。如今尽管太阁已经故去,天下太平的担子还是要众人来分担啊……想来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亲正似已完全被家康感动,道:“是啊,过得真快,所谓日月如梭啊。” “是。因此须恳请前田大人千万珍重。信长公毕生的宏愿、太阁终生的大志,能够领会的人现已不多了,而前田大人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内府所言极是。” “承兑大师,这一点你也要牢记在心才是。”家康不露声色,看着承兑,“不用我多说,信长公是希望统一的日本能够富强起来。为了继承此遗志,太阁赌上了身家性命。作为信长公的追随者,我们必须做什么,其实非常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太阁缔造的太平盛世的根基发生动摇。前田大纳言便是一直以此为己任的仁者。值此关键时刻,务必请大纳言保重身体……你们一定要把这些话转达给大纳言。” “遵命!” “近来事务繁杂,太阁的葬礼、民间的谣言,无不令人忧心。伏见这边,家康亦丝毫不敢懈怠,而大坂就全拜托给前田大纳言了。你们定要把这些话也转达给大纳言。” “我们全都记下了,请大人放心。” “另,听说前田大人要从加贺调集五千多人马,不知事情进展是否顺利?” 一听这话,亲正吓得一哆嗦,双手放于膝上道:“应该比较顺利……” “理当如此。这些事,我想前田大人绝不会疏忽大意。我也放心了……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在此用些便饭吧。来人,上菜。” 一直在外间伺候的近侍应声进来。亲正和承兑面面相觑,二人一直以为,家康会提及三成。二人还曾打算不露声色向家康透露,说发起这次行动的中心人物不是利家,而是三成。可是家康只字未提。 不久,侍女端了膳食进来,一人又惶惶对视。此次出使其实极其凶险,一旦家康态度强硬,结果难以预料。 前田和德川的实力难分伯仲。但一旦大名们也卷进来,结果便一清二楚了,因此二位使者一直惴惴不安。没想到家康不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话题岔了开去,还大义凛然,步步相逼。这样一来,回到大坂之后如何禀报,就成了难题。不过事实确如家康所说,能够领会信长公与太阁大志精髓之人,非前田利家莫属。只要利家和家康不失和,天下自然平安无事。可是身为使者,这样回去,总觉有些尴尬。二人此时如坐针毡,甚至战战兢兢。 “怠慢二位了,只有些若狭产的鱼。请二位好歹吃饱再去。”家康笑道,“哎呀,见谅,在大师面前竟提到荤腥之物。这是树叶,树叶,是若狭产的树叶。哈哈……” 二人面面相觑,拿起筷子。家康仍然胃口颇好,大口用饭,二位使者却怎么也吃不下,忧虑紧紧缠绕住他们。 正在这尺寸,井伊直政走了进来,“大人,打扰了。发生了十万火急之事。” 家康边咀嚼鱼肉边道:“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是。神原式部大辅康政已经进入近江。” “康政这么快啊。那又怎样?” “沿途听到些流言,大家都十分气愤。” “他率部前来了?” “是。人数还略有些多。” “他带了多少人?” “听说有四万多人,正浩浩荡荡……” “四万?” “是。若他们全数进入京城,恐怕连粮食也不够吃了。” “让他们在近江一带停止前进。听说前田的人马就要进入大坂了,畿内的治安也就不用担心了。告诉他们,不要急躁,然后让其立刻筹集粮草。既然已经出来了,也不能让士兵饿肚子。”家康几句话就把直政打发下去,举着筷子嘟嚷道,“你们都听见了吧,从京城到伏见这一带不用担心了。你们回去之后,仔细禀报大纳言。” 听到这话,二人的筷子差点没掉下来,他们慌忙正了正坐姿。家康似乎依然只顾满足口腹之欲,大口大口咀嚼着。 四万兵力恐怕有假,可神原康政正带领大队人马赶赴京城,却是事实。 “没想到叨扰这么久。我们先告辞了。” 听承兑这么一说,生驹亲正忙推开食案。二人知道,此时在伏见的前田官邸里,来自大坂的利家家臣村井丰后守长赖、奥村伊予守永福、德山五兵卫三人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结果。 二人相互催促着起身离席,家康像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们:“哦,刚才你们二人说,要把家康从五大老中除名,我想这绝不是你们二位的意思,也非前田大人的主意。” “这,可是……”承兑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你们莫要误会,我不是在抓你们话柄。可这话非说不可。若让家康下台,才真正和太阁的遗命相违背。你们回去,要好生转达于他们,让他们今后不可再胡言妄语。”郑重其事说完,家康又道了声辛苦。最后遭此重重一击,二人已完全没有了回答的勇气。 二人被井伊直政送走之后,家康沉下脸道:“把门窗都关上。”又命令鸟居新太郎,“咱们到有马法印府上去,差点把法印请我观猿乐的事忘了。” 新太郎不禁笑了,又一本正经应了一声“是”。 家康假装糊涂,“新太郎,你笑什么?” “不敢。” “今日有马法印家聚集了许多武将,这事你可知?” “是。” “就照你的想法,到那里边看猿乐边体察人心。你要好生记着,这样才不会生起摩擦。” “是。”说话间,新太郎把拉窗都关上了,“神原大人真的进发到近江了吗?” “哪有这么快?估计才到尾张一带。这是直政出的点子。” 家康边说边拍手唤来侍女,“准备更衣。” 正在这时,井伊直政回来了,“加藤主计头前来求见大人。” “清正?” “是。说有机密大事要和大人面谈。”井伊直政有些纳闷。 听到此话,家康目光忽地锐利起来,又转瞬即逝。“晤。果然出事了。先不必忙更衣……直政,你把小牧之战时装盔甲的箱子给我找来。”不知家康在想什么,他又回到座位,一屁股坐下,“把那副甲胄给我拿来,再把清正领进来。” 井伊直政依言,让杂役把箱子搬了来。 “把里面的甲胄取出。”家康让新太郎把甲胄取出来,用怀纸轻轻擦拭。没人知家康为何要把这东西拿出来。这副用黑丝连缀起来的白革甲胄,已经变成灰色,甚是黯淡。 这时,加藤清正在井伊直政引领下到来。一看到甲胄,他不禁一怔,以为家康正在为出征而查点武备。 “主计头,你不是在大坂吗,何时到伏见来了?” “顺路来向内府请安,立刻就走。”家康似听非听,一心侍弄那身心爱的甲胄,“主计头,这身甲胄你不觉着眼熟吗?” “这……恕我眼拙。” “这就是当年小牧之战时我穿的甲胄啊。”家康若无其事道,一旁的新太郎和直政一愣。二人十分清楚家康绝不再战的心志,但并未明白,此时侍弄甲胄也是家康的计谋。 “这种危险之物,大人怎么拿出来了?”清正轻笑道。 “甲胄危险?” “哈哈,难道当今天下还有人要让内府再次穿上此物,让天下血流成河吗?请大人还是赶紧收起来吧。”清正语气坚定,向家康靠了靠,“在下虽也认为不会有骚动,可还是想从今夜起,在内府官邸守护。” “你想保护我?” “只有在下一人,恐会引起奉行们反感。为防万一,我想先让福岛左卫门大夫、黑田父子、藤堂和泉守、森右近大夫等人在此守卫。” 家康吃了一惊。其实藤堂高虎和森忠政早已暗中把此事告诉了他,没想到清正居然主动来提,他十分意外。大概清正此举也是出于对三成的反感,可是因此就把黑田父子甚至福岛正则都拉拢过来,主动支持家康,这实在不大可能。“主计头,你在大坂见到北政所夫人了吗?” “见到了。昨日才去请安。” “守护于家康左右,是不是北政所的密令?” 清正表情有些僵硬,低声道,“大人若这么认为,我无话可说。” 从清正沉重的面孔上,家康看到了他深深的忧虑,不免心头一热:一边是看不清现实、仅凭好恶一意孤行的三成一派,另一边是明辨是非、深明大义的清正和北政所诸人……北政所对秀赖的爱护和丰臣氏前途的担心,绝不同于淀夫人。她和清正担心,若现在家康和受到奉行们撺掇的前田利家打了起来,处于旋涡中心的秀赖必将灰飞烟灭。家康曾经发下誓言,决不再和丰臣氏兵戎相见。清正乃是信任家康,才要来护住他。 想及此,家康佩服地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就把甲胄收起来。新太郎,把甲胄收起。”说着,他面带微笑,转向清正:“世道不宁啊,主计头。太阁尸骨未寒,纷争便起,让人心焦。” 清正道:“不止在下刚才跟内府提及的人,听说大谷刑部少辅也说,若有人敢觊觎内府府邸,他随时都会前来护卫,他的家臣们都已厉兵秣马,随时待命。” “大谷吉继?” “是。他可不像治部那等小人。哪些是真为幼主着想,哪些是图谋不轨,他心中明白得很。” “为了幼主?” “是,为了幼主。让内府和大纳言打起来,哪还有什么好事?大概……”清正端正了一下坐姿,“北政所恐也暗中给大纳言捎去了口信。我们会齐心协力守在内府身边,竭力不让他们闹事。” “我明白,主计头。你和北政所的心意,家康心领了。家康也早就看出,申斥一事绝非出自加贺大纳言本心。” “大人已看透了?” “闹起来有何好处?因此,今日我才没故意刁难使者。我没有发动战争的意思,即使家臣有所举动,也是为防万一。” “既然内府这么说,我就安心了……那么,从今夜起,福岛、黑田、藤堂、森、有马、织田有乐斋、新庄骏河守等人,就要来守卫贵府了。听说内府大人要外出,就不打扰了,先告辞。” 家康使劲点点头,起身把清正送到廊下。 清正去后,家康立刻准备出行。今日被邀请到有马法印府里欣赏猿乐的人有伊达政宗、最上义光、京极高次高知兄弟,以及富田信高、堀秀政、蒲生秀行、田中吉政等人。家康已跟有马法印和藤堂高虎合计好,与诸人边观猿乐边交谈,以此摸清众人底细。可从方才清正的一番话看,多半人的向背已然十分清楚。看来,这世上还是明理之人多啊! 家康心里敞亮了许多,可一想起清正和北政所的心事,就觉十分憋闷。没有谱代家臣,本来就是丰臣氏的悲哀,并且,到了晚年,秀吉又让不少从前的战友吃够了苦头死去。他就像把驯养猛兽的牢笼门打破之后,才故去。那些自幼追随他的人,如今分裂成两派,争夺本来就少的饵食。而这样一来,伊达、上杉、毛利、岛津等猛兽自会再次作乱,觊觎天下。只是目前他们尚有几分疲惫,未缓过劲来,若不能及时果断行动,尽快修好笼门,信长公、太阁及家康苦苦追求的天下一统的梦想,就要化为泡影。 家康只带了几个随从,便直奔有马法印在京桥目的府邸。一路上,他都在想北政所和清正,暗自佩服他们有远见卓识,同时也感刭极为悲哀:北政所和清正等人的行为,在三成眼里,定是背叛。 北政所亲身经历了乱世的战火。当年信长公被光秀所逼,最终投火本能寺时,秀吉以“为主公报仇”为名,把猛兽们集于自己麾下,凭借实力把信长公诸子排挤到权力舞台之外。当然,秀吉绝非大恶之人,因当时信长公后人还不具备驯服乱世猛兽的能力。初步平定天下的秀吉,还没等朝鲜战事结束,便含恨逝去,和信长公暴卒时一样的危机再次降临。而且,秀吉遗孤远比信长公之后幼稚。既然如此,日本只能寄希望于第二个秀吉来收拾残局。这第二个人究竟是谁?只能是家康!思来想去,北政所才令清正等人守护在家康身边,此令背后隐藏着她悲壮的决心和苍凉的无奈。当然,他们这么做,无非想与家康联手,以谋求丰臣氏的安泰。三成和清正,到底谁是忠臣,谁是奸佞? 家康等人抵达有马法印府邸门前,微风挟着阵阵小鼓声从府里传了出来。表面上这是一场平常的猿乐戏,但气氛十分异常。大门前,诸大名的随从个个全副武装,神情紧张,严阵以待,还有些跑腿的人慌慌张张、进进出出。他们一定都在担心主人安危,不断从大坂带来消息,又立刻接受命令返回。这些人看到家康,都静了下来,恭敬施礼。 主人有马法印和藤堂高虎一同迎了出来。家康向他们轻轻点点头,走了进去,一边道:“已经开始了吧?” “是。今日大人来得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大家甚是担心。”藤堂高虎悄悄问。 家康面无表情,冷冷答道:“不可能有事。而且,我也绝不允许发生任何事!”有马法印十分吃惊。家康又道:“先进去吧。” “大人赏光,在下深感荣幸。那就小憩之后,再请大人欣赏猿乐。” “有劳藤堂大人上茶。”法印仍然接待客人,藤堂高虎则另室与家康密谈。 家康耳内听着小鼓和笛子声,还有茶釜中茶水沸腾之声。 “听说使者已经回去了。”高虎边弯腰去看茶釜,边若无其事道,“不过事情远未结束啊。” 家康不答,只是飞快地瞟了高虎一眼,坐下。 “即使三成已意识到自己的不利,可这次,以主计头为首的武将们却不肯善罢甘休。他们似也意识到了骚乱的根源在于三成,决不会罢休。唉,三成的疑心忒重了。” “我不会让他们乱起来。现在不允许发生骚乱。”家康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葬礼尚未举行呢。” “大人明鉴。细川氏家老松井佐渡也不无担忧,他说,若对这些情况坐视不管,在三成的挑拨下,众人定会对前田不利。” “不错。” “细川越中守似已行动起来。个中定有隐居的细川藤孝在起作用。”说着,高虎把茶捧到家康面前,“也不知前田大纳言会作何反应。他有时真顽固透顶。可即便大纳言稳如泰山,文臣武将仍然相互仇恨……” 也不知家康是否在听,他漫不经心端起茶碗,大声啜起茶水来。 “倘若大纳言和内府能倾心相谈,问题便会迎刃而解……松井等人也这么认为。”家康喝茶时,高虎继续道,他语气沉着平和,“高虎初时也这么认为。若内府和前田大人能携手合作,就再也无人敢觊觎天下了。谁都会乖乖地把爪子藏起来,退避三舍。可世事却变幻莫测,令人难以如愿啊。”说罢,他拿起家康放下的碗,问道:“再来一碗如何?” “不用了。” “如今,那些人野心勃勃,企图篡夺天下……”高虎静静擦拭着茶碗,微笑道,“原本前田大人就不喜三成,因此,只要去游说,就可争取过他来。这样一来,大纳言和内府就把三成赶进了死胡同。他若是知难而退,倒无妨;一旦他困兽犹斗……在下甚是担心啊。” “说的是。” “此外,除了大纳言和内府,还有另外三位大老。这容易让人产生三成等人占尽优势的错觉。” 家康露出一丝苦笑,“藤堂,你不必担心。” “在下并非担心,只是……” “我胜券在握。” “此话怎讲?” “三成诸人岂是我的对手?我面临的,是如何继承信长公和太阁的遗志,如何努力创建一个太平盛世?此方为至关重要之事。要实现这个愿望,我必须竭力防止大乱发生,仔细弥补缺憾,让那些不明事理之人解得我的苦衷。” “大人明鉴。” “但此事却急不得,急则乱。因此,我想托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诸将,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你记住,绝非几个野心勃勃的盗贼就能搅得天下大乱。我们应像神佛一样有宽恕之心,用一片赤诚去打动他们……我想让三成明白我的心意。”家康拍胸笑道,“万一发生变故,我亦不惧。小牧之战,太阁亦未占上风。但一味争斗,却不能开创太平,要使人尽所长。我对此早已成竹在胸,否则何以治天下?何以奢谈太平盛世?是信长公和太阁让我明白了这些道理。” 一直侧耳倾听的高虎抬起眼,不无揶揄道:“这么说,内府也欲让三成尽显所长?” “正是。”家康使劲点头,“人不能白活一世。我的志向,决不会因为对手而改变。” “不能白活一世……”高虎念叨了一遍,又笑问道,“确实如此,看来无论如何,也要让三成不白活。” 家康不答,从高虎的笑容里,便知他对自己的话理解得太肤浅。高虎定是以为,家康继续让三成蹦跶,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无论如何说教,短时内也无法缩短想法上的差距,说服对方的机缘远未成熟啊——想到这里,家康不再言语。 高虎轻轻向前靠了靠,压低声音道:“大人明鉴。看来在下浅薄愚钝得很。眼下,纵容三成或许乃明智之举。” 家康一愣。 “大人您想,此人愈是恣意妄为,诸大名就愈会疏远于他。妙啊,还是留着他更有用。” 家康苦笑着摆了摆手,“罢了,不谈这些。我们要随时准备应对突变,当然,持身自重也甚重要,正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只要心正,便不会鲁莽,亦不会后悔。忍耐便是由此而生,不久便会利于其身。” 正在此时,主人有马法印走了进来。“客人们似等不及了。”法印满脸堆笑,“内府,没什么可担心的。从寒舍到贵府途中,有森右近大夫守卫。傍晚之前,加藤主计头等人也会一起去往贵府。” 家康轻轻闭上眼,觉得又好笑,又可悲。看来,法印也把那些人的行为看成慑于家康威势,唯家康马首是瞻了。依靠这样的人,何能成就大业?要想不辜负神佛恩宠,完成统一大业,须有一颗赤诚之心,时时充满自信。家康心里的对手,便是由天意操纵的“命运”。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二十七 三成构祸 阿袖自从被石田三成带到大坂,常常难以成眠。石田府邸在大坂城正门左手,扼淀川而建,抬眼便是雄伟的天守阁,船橹之声不绝于耳。此处不愧是太阁居城,其繁华,博多根本无法比拟。尽管如此,阿袖却无动于衷,在她眼中,这一切与她全然无关。 初时,阿袖还以为三成乃是寂寞难耐,眷恋自己的美貌,才把她带来。对三成这样的人,此举不难理解,正如眷恋母亲乳汁的婴儿,与自己信任的女人亲近,的确可以打开心结……在到达大坂之前,阿袖一直怀有这种想法,她甚至觉得,自己正逐渐成为三成难以割舍的女人。 可是,等到了大坂,三成却完全换了一个人,张口闭口“为了幼主”,常常乘船顺淀川而下。阿袖最近才得知,前田府和淀屋的宅子都在淀川边上。近来,三成一去前田府便常常夜不归宿。阿袖心中疑惑,便询问伺候自己的下人氏家作兵卫,谁知作兵卫笑答道:“大纳言病了。大人是去照看大纳言。” 尽管如此,阿袖还是觉得异常。她虽也听说过前田大纳言乃是已故太阁托孤重臣,可更重要的还应是秀赖公子啊。秀赖公子就在城中,三成难得拜访,反而老往前田府里跑。秀赖虽还有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二辅臣,可阿袖总觉不妥。而且,三成回来之后,常常一言不发,脸上也不见一丝笑客。 家里总是显得空荡荡的,即使偶尔同床共枕,三成似也忘记了阿袖在旁,独自苦恼着。阿袖因此更是情绪低落,常常夜不能寐。 最近一两日,周围吵吵嚷嚷起来。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些粗鲁武人,守在府邸周围。 这日早晨亦不例外,三成刚洗了一把脸,便准备立刻外出。昨夜似也没睡好,他的眼睑还略微有些红肿。侍童递过面巾来,他也忘了接,看起来甚是异常。阿袖忍无可忍道:“大人,奴婢有几句话要说。” 三成回过头,表情十分可怕,待看到阿袖熠熠生光的双眸,方才轻轻叹了口气,正过身来,“你有何事?” “奴婢很担心。”阿袖语气坚定,“最近大人身子愈加单薄了。长此以往,必会病倒。尽管您自己顾不上,可您身边的人却担心不已啊。” 三成吃惊地睁大眼,露出一丝苦笑,叹了口气,“你误会了。” “这么说,大人既没生病,也不觉疲劳?” “你长于烟花巷,怎能明我心?我把你带到大坂来,只是不想把你放在宗室和宗湛身边。劝你不要误以为我垂涎你的美色,多管闲事。” 阿袖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轻轻笑道:“呵呵,大人不必再装了。一味争强好胜,把别人往坏处去想,正直之人就会把大人看作口是心非、不得不防的小人。”一口气驳完,阿袖暗想,这大概就是他孤独的真正原因吧。“昨晚,大人还说了梦话,难道自己不知吗?” “梦话?” “是。在梦里,大人拼命求助,好像在被人追赶。” 阿袖的话深深触动了三成。一瞬间,他的嘴唇变得异常苍白。 “阿袖虽不能完全明白大人内心,但知大人定是身心俱疲。照此下去,铁人亦会生锈……”阿袖慢慢蹭到三成膝前,“大人,求求您,求您抱一抱我这弱女子吧。奴婢若有错,死不足惜,但您若一直这般下去,怎么得了啊?” 三成无言。看得出来,戒心和狼狈变织于一处,让他不能平静。阿袖也沉默不语。她知,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诘问下去,只会招来危险。男人被人识破弱点,往往会失去理智,愤怒反击。 气氛依然沉闷,或许三成是从阿袖的话中受到了启发,正在仔细思量心事。 突然,三成低低笑了起来,听起来似在自嘲。他把手搭在阿袖肩上,道:“看来,你还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不。陪伴在大人身边这些日子,阿袖一直认为大人是可悲之人。这是阿袖的真心话……” 三成又低笑了一声,“哦,我真是个可悲的人?” “是。世上并非事事都能如人所愿,这并非人的过错。” “你是说,众人都在自食恶果?” “不,阿袖的意思,是人不该性急。一旦急躁起来,常会怨天尤人,将自己置于最可怕的地狱。”阿袖带着几分娇媚。她深知,寻常男子都会为她的娇媚所迷,软下心来。 不料三成却轻轻推开她,“阿袖,你是个能看穿男人内心的女人啊。” “大人何出此言?” “莫要慌。若不是你身负重任……” “重任?” “三成并非不想讲,也想找个人倾诉苦闷,可是你知吗,阿袖,我若是对谁和盘托出,就必须杀掉此人。你不要多问了。” 但阿袖却淡然道:“可即使大人什么也不告诉阿袖,阿袖也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认为我不会让你活着出去?” “是。想必大人十分清楚,奴婢是受宗湛之托,来到大人身边的。” “唔。” “宗湛和宗室要我打探一事,那便是,大人究竟要和内府握手言和,还是决一死战。”阿袖不动声色,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并且,阿袖已打探清楚,大人决不会和内府言和,战事必定会爆发……因此,阿袖还能走出这里?” 三成目龇欲裂,瞪着阿袖:自己的内心,为何竟被这个女子看得如此清楚?他根本没有和家康妥协的打算,太阁尚在世时,他就已下此决心。因此,回京之后,他已两次策划除掉家康,可都事与愿违。 一次是在秀赖搬到大坂、家康回程之时,三成本想在途中偷袭,可不知家康是否对此早有所察,出城之后,哪里也没去,单是拍马急行。他恐早就计算好了,沿河一带都是三成的势力范围,才用了金蝉脱壳之计。 第二次,便是十九日,以四大老和五奉行名义,遣承兑和生驹亲正申斥家康。照三成的设想,若派人前去申斥,家康定会亲自到大坂,为自己开脱,那便是天赐良机。没想到,家康巧妙地搪塞了过去,不但没有来大坂,反而将了三成一军。 从那之后,三成就夜不能寐了。 正如阿袖所言,三成当然不会单独和家康开战,他深知自己没有那样的实力。因此,他才不断寻觅良机,企图暗中除去家康。只要除掉了家康,他就可以在秀赖和利家的庇护下,借丰臣氏号令天下。但他苦心制造的机会都失去了,只好用最后一招——先煽动利家,然后纠集天下大名,一起剪除家康。但他未想到,承兑和生驹亲正回来后,利家的想法逐渐改变了。若再派人去申斥其他与此事相关之人,别人会如何答复,实在难料。而且,细川忠兴也意外地热心起来,反复游说利家,把利家的斗志渐渐瓦解了。 若与利家反目,三成将以何立足?只有背靠利家这棵大树,他才能成为丰臣氏的顶梁柱;而一旦离开利家的庇护,他就和加藤、福岛等人并无不同,只是一个远离权柄的大名。仅凭江州佐和山二十五万石,他怎能与年赋近三百万石的家康抗衡?这些苦闷搅得三成寝食难安,终让阿袖看了出来。 “你已作好死在此处的打算?”三成额上渗出一层细汗,呻吟道,“既如此,我无话可说。希望这些话到此为止,你休要再提!” 阿袖忽然满脸堆笑,摇了摇头,“不,正因奴婢已想透了,才提出来。大人现在身处险境啊。” “你怎会知道?” “呵呵,大概是阿袖的一生比大人更不幸的缘故。人都有时来运转之时,也有倒霉透顶之日。时来运转时,运气挡也挡不住;而命运不济时,愈挣扎愈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潭。”阿袖大笑道,“大人此前太幸运了,可谓一帆风顺,甚至让人妒嫉。” “你在胡说什么?” “奴婢没胡说。人一生,总会有灾祸降临之时。大人,阿袖并非为了活命才这样说。总之,阿袖奉劝大人:最近一两年内,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三成忽将阿袖拥入怀中。阿袖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只听她又道:“灾祸当头时,人就该谨慎小心,蛰伏起来,否则便会危及性命。所谓十年劳作两年休,这两年乃是最为关键的休养生息之时。这是在柳町时,大明国五星道人教给奴婢的。” “五星道人?” 阿袖在三成怀里轻轻点点头,“命理学说,十年之后,无论多么好命之人,也定会有两年霉运降临。如果在这两年里有所活动,恐会遗恨终生。” “晤。” “道人还说,明智大人已占卜到了灾星,可他还是恣意妄为,结果只坐了三天天下……太阁大人也是在不当的时候,开始了征朝战。故,他们才会含恨离世。” 听到这里,三成不禁战栗起来。他也听说,战场上有占卜师,甚至还听说,光秀便精于此道。正因如此,听到阿袖刚才的一番话,他心里仿佛被刺进了一把利刃,强笑道:“哈哈哈。这就是你给我的忠告?” “是。太阁去世那日,对大人而言就是一生中大运到头之时。从那时起,往后数两年,即来年八月之前,大人切切不可轻举妄动。无论如何,您千万要沉住气。您不妨看看内府。” 三成心里狼狈至极。当然,这绝非因为他听信了阿袖的话。蛰伏到来年八月,以静观局势变化,他也不是没有想过。 “大人运道不济时,对于内府来说,不定正好是旺年;明智最倒霉的日子,对于年轻时的太阁来说,却是最幸运之时……” “休要说了,够了!”三成猛地推开阿袖,“你说得太晚了!” “晚了?” “为时已晚。内府已把人马都调集到伏见。我接到报告,内府家臣神原康政,已经带兵进发到近江濑田大桥,我从东面上来的人一概被禁止通行。不仅如此,为了养活这些大军,他们甚至已开始在京畿大肆征购、囤积军粮……” “军队?” “是。因此,不管前田大纳言态度如何,他也不得不进攻伏见。哈哈哈,不要担心,一旦开战,那些曾经受恩于太阁的人,就会争先恐后加入我的阵营。” 一瞬间,阿袖呆住了。事情居然己发展到这种地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三成拍胸道。 阿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跪伏在地。“请大人见谅,阿袖居然不知死活,拼命阻止大人。请大人即刻出城。如果觉得阿袖累赘,随时可以……”阿袖仿佛视死如归,但她说这话时,脸上浮出丝丝妩媚。 三成点点头,立起身,“今晚我或许不回来了。” 出了门,三成愈加愤怒。阿袖的话,他岂会听从?无论多么自信的人,一生中都会有幸运和倒霉之时,对于三成来说,眼下正是他最不顺之时……如此解说,他的信心势必动摇。 自从去岁八月太阁归天,三成就无一事顺心过。在去博多之前,他还信心十足。但从听到清正和行长的争斗始,他的自信便崩溃了。何止清正,就连浅野幸长、黑田长政等人,也敢对他露骨地表现出反感,这实出他意料。福岛、细川、池田、加藤等人也忘了彼此间的多年交情,渐渐离他而去。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只剩下前田利家还多少给他一些面子。为了不让前田对他撒手不管,三成拼尽力气,去拜访利家时极尽卑躬屈膝,令人不忍目睹。 就在最艰苦之时,阿袖竟不顾身家性命,冷冷地一语道破天机,听来甚是令人心寒。的确,人一生总会有幸与不幸,亦如四季的变迁,但三成现在面临的,却正是严冬。若在严冬蛰伏起来,待来年万物复苏时再播种,结果会如何呢? 三成频频拜谒前田,目的不外乎有二:其一,为了阻止前田和武将们接近。一旦失去利家的支持,三成就根本无立锥之地。更有甚者,三成待在自己府里,随时有性命之忧。武将们正力图离间三成和利家。在他们眼中,三成现在无非是在撺掇利家,欲掌握丰臣氏的权柄。阿袖居然要他静观局势变化,蛰伏至明年八月。在他蛰伏期间,家康定会把诸大名统统笼络至身边…… 三成心事重重,乘船进了前田府后的水门。当他踏上卸货用的石子路时,才正了正衣领,长长舒了口气。表面上,他来此是欲探望利家,他还打算以照顾利家的名义,继续住在这里。 “哦,治部大人,蒙您多次来探望,真是辛苦了。”打招呼的是前田家不破大学。他神色慌慌张张,似乎正要赶往某处,“大纳言现正与细川大人谈话。请治部大人稍候。” 一听细川忠兴来了,三成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他早就知道,忠兴正通过利家长子利长频频游说。由于怕母亲担心,利长也劝利家暂时不要和家康发生纷争。为了阻止利长,三成才尽量不离开利家,一直努力到现在。 三成慌忙绕到大门处。门上的年轻侍卫早就和他熟了。不等通报,他就一个箭步踏上台阶,道:“我仍在候客间候着,客人离去之后,烦替我通报一声,就说三成拜访。” 前田府的气氛似比昨日紧张,或许来访的不只一个细川忠兴。三成边想边进入与利家卧房只有一廊之隔的候客间。他焦虑万分,坐立难安,不免心口发慌,悸动不已。才离开了一会儿,怎就发生变化了? “治部大人,稍打搅您一下,不知可否?”忽然,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三成不禁一怔,抬起头,只见利家次子利政正在门外与他说话。 “不用客气,快请进。” “那就打搅了。”利政刚一进来,便不客气地笑道,“看来事情终于有了眉目,治部大人。” “你是何意?” “仗是打不起来了。中老们和细川大人,合力把父亲说服了。” “中老?” “正是。今日一大早,生驹、中村、堀尾三位中老就来了,再加上加藤、浅野大人,以及我兄长和细川大人,父亲终于有所松动。大家意见一致,父亲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有理。” 听到这些,三成闭上了眼,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轻声道:“中老们都去了吗?” “是。加藤和浅野二位大人还在与家兄密谈。”利政爽朗地笑了,“父亲已决定,先让内府和其他大老及奉行相互交换誓书,见证者便是中老们。恐仅此还会留下隐患,就请内府到大坂参拜,同时,父亲也要赶到伏见,以实现和解……大致便是此意。这都是为了避免无益的战事。”利政有一扫阴霾之感。 三成却根本听不下去,这样一来,他究竟如何是好?他遂大声道:“利政,这太危险了!大纳言要赶赴伏见,这与送死有何区别?” “哈哈……加藤、浅野、细川将会同行,断然不会让人出手。”利政笑道。 三成还想说些什么,舌头却像是打了结,说不出话来。利政的话如利刃一样无情地刺来。三位中老前来,想以交换誓书的形式来化解危机,这已让三成深感意外了;更有甚者,加藤、浅野、细川三人居然也随后赶来会谈,或许,中老们乃是在加藤、浅野、细川等人的鼓动下才来的。那样,他三成便成了一个局外人。双方竟已互通往来,真是荒谬透顶!三成喃喃道:“在加藤、浅野、细川的护卫下赶赴伏见城,大纳言就放心了?” “是。”利政轻轻点点头,“父亲说,只要对幼主的将来有益,即使当场毙命,他也在所不惜。看来父亲已痛下决心了。” “毛利大人、宇喜多大人和上杉大人也都答应了?” “估计他们也已听说此事。中老们商量着要各自去拜访大老们,努力得到他们的允许。” 中老们都已回去,去拜访三大老了……三成再也无话可说了。看来,痛下决心的时刻已到! 三成气沉丹田,调整一下吐纳。虽还不能凭此断定,现在乃是情势最坏之时,可是北政所周围的武将们的活动,已完全抹去了他此前的一切努力,他不得不再作打算。 这些鼠辈,丝毫看不见家康的野心……三成正恨得咬牙切齿,利家亲信德山五兵卫前来叫他:“我家大人有请治部少辅。”五兵卫恭恭敬敬施完礼,又嘟囔了一句,既不像说给利政听,也不像说给三成听:“为了避免撞见加藤和浅野大人,由在下为大人带路吧。”看来,连他也觉得,若让加藤等人在此看到三成,自非同小可。 “知道了。”利政打断了五兵卫,“那两位大人还在兄长房间吧。算了,我亲自陪大人过去。” 于是,三成跟在利政身后向走廊走去。此时,他全身燃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斗志,连手脚都发热了。 “治部大人,您一定要多加小心。您的志向似招来了世人不少误解。” 听利政这么一说,三成产生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反感。气愤中,他忽地加快了步伐。 利家精疲力竭地靠在扶几上迎接三成。他仍然穿戴整齐,只是身后的病榻上被褥铺开,全身笼罩在浓厚的不吉之气中。 “大人今日感觉如何?”三成隔着火盆坐到近前,关切地问道,“严寒还要持续一些时日,请大人务必珍重。” 利家道:“为今之计,是先好生把太阁大人送上山。” 三成只觉脸颊发烫,“加藤、浅野等人也这么说的?” “正是。想一想,亦不无道理。若连太阁的葬礼都还未办好便起了纷争,只会令世人失望。莫说是遵从遗愿,还会招来后人耻笑。” “大纳言,您心意已定?” “言之有理,不能不服啊。不仅是加藤、浅野这样想,北政所周围的老臣们也都这么认为。” “恕三成直言,三成对大人的决定感到极为不满。” “我知你的心情。你是不是觉得,这又是内府的把戏?” “正是。内府与各方联姻,绝对是向丰臣氏挑衅,是想试探丰臣各众的反应。若我们退让一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利家不禁皱起眉头,猛把脸扭到一边,“难道世上无前车之鉴?由于意气所致,一步不肯退让,最终反而招致家破人亡,被人斩草除根,前鉴数不胜数啊。” “但三成却决不这么认为!太阁葬礼尚未举行,就胆大妄为地行动,三成断然不允!”说完,三成自己先吃了一惊。他全身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已失去了控制。 “断然不允?” “是。允许他们这般做,道义焉在,气节焉在?纵然天下人都背叛了幼主,只剩石田三成一人,三成也断不会向怀有野心之徒屈服。” 一旁的利政和德山五兵卫不禁面面相觑。三成这一番慷慨陈词,利家当如何应付呢?二人咽下一口唾沫,悄悄把视线转移到利家身上。只见利家目光如剑,直盯着三成,道:“治部,你的血性真令人敬佩!” “大纳言的本心……” “可眼下,你最好还是离开寒舍。你的行为无异于飞蛾投火。”利家轻轻咬牙,重重道,“你听着,这次事情,就以互换誓书结束……这便是利家的决心。” 三成也对自己的失言深感慌乱。利家的意思很明确,他绝不允许三成反对。三成不免气急败坏:“那么,再问大纳言:此事若仅凭交换誓书便可解决,日后大纳言还能拿出更好的方略,防止内府生出野心吗?” 利家不屑地看了三成一眼,回道:“真有那样的自信,太阁生前也就不用那般煞费苦心了。” “这么说,大人是由于没有自信,才屈服,对内府的恣意妄为视而不见。” “治部,你太过分了!” “不,在下无法接受,决不同意。这可是事关丰臣氏沉浮,事关幼主一生。” “你又来了。” “此事关乎三成气节。身负太阁重托,却眼睁睁看着丰臣氏走向穷途末路。若对此撒手不管,三成脸面何在?即使天下大名都跪拜在内府脚下,即使只剩三成一人,石田三成也要誓死效忠丰臣氏!” 看到三成如此肆无忌惮口出狂言,利政不禁猛抽出刀,逼到他身边。利政心知,一旦利家暴怒,情急之下,三成也必拔刀相向。可这只是利政杞人忧天,利家并不发怒,道:“哦?利家很荣幸能听到这话。为了太阁,为了幼主,利家在此深表谢意。” “大纳言说什么?” “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思。尽管行事不同,但为丰臣氏着想的心意,你我完全一致。” “您明白在下的心意?” “当然!既如此,我看这次的誓书上,就不劳你亲自盖印了。我们八人把事情办妥之后,会在大坂专心守护幼主,你一人去进攻伏见吧。当然,利家会尽力助你,也绝不容诸将横加阻挠。” 刚才三成被怒火烧成桃色的脸颊,被利家的一瓢冷水浇得苍白。德山五兵卫微微笑了。 “利政,加藤大人和浅野大人还未回去吗?”利家道。 “是。” “你亲自把治部大人送到河边,不要让他们撞见。我累了,需要歇息。” “等……请等一下!”三成连忙一把拽住就要起身的利政,“三成的意思,并非立刻进攻伏见。” “哦。”利家轻轻颔首,“现在进攻伏见,倒是有气节。可即使进攻,亦毫无胜算。不是玉碎,便是瓦全。总之,一切都该为幼主着想才是……刚才他们也是这般对我说的。”说着,利家眼里竟滴下泪来。 看到利家流泪,三成顿觉寒毛倒竖。若只是被利家训斥一顿,他还不会感到如此心寒,甚至可能趁着怒气,畅所欲言。但看到大势已去,三成不禁惊慌失措:看来,自己已被大纳言看穿了…… 三成的话无非一时意气,是语无伦次的呼号、是感情的宣泄;而利家的流泪,却是实实在在。此时此刻,若有人问,究竟谁才是真正为丰臣氏着想之人,三成定会当场羞得无地自容。 意识到这些,三成慌忙伏在地上,“三成的确口不择言,太过分了。三成也……服从大人的裁断。请大人见谅。” 利家用袖口轻轻拭了拭泪,看向别处,喃喃自语道:“人们常说,世上有才之人有两种:一是自恃才智过人、我行我素、想将世人踩在脚下者;另一种,则是不轻易展露才华、韬光养晦、善于磨炼者。利政,好生听着。前者之才乃如白云苍狗,须臾即为灰土。唯后者可成就丰功伟业。我年轻时,亦狂傲自满,不可一世,结果吃尽苦头。看来,我也不是有器量之人啊。” 三成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任凭利家怎么讽刺,他也不会大为反感了。 “治部天生拥有让人羡慕的才华和天赋。最好让他先在我家待一些时日吧,利政,你听见了吗?” “遵命!” “诸将当中,已有不少人被怒火烧昏了头,万一治部有个三长两短,可就苦了世人。一切都要为丰臣氏着想,一切行动都要以丰臣氏为中心,方为仁心啊。” 德山五兵卫嘲弄地看了三成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怎样?这下你知我家大人的宽广胸襟了?” 三成十分清楚他的意思,却也没有显出反感。他一面咀嚼利家的话,一面仔细审视自己:在自己的身体里,活着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其中一人谨慎小心,单纯简单;另一人则如利家所指责,不可一世,狂妄自大。这两人当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石田三成呢?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二十八 太阁遗志 大坂城西苑。 院中,丰臣秀吉生前喜爱的白梅点点绽开,报知春日之信。天空碧蓝,阳光明媚,到处暖风洋洋,黄莺的歌声不久也要响起了。 北政所宁宁呆呆望着院中的一切,耳内却在倾听加藤虎之助清正的报告。眼下,宁宁最大的希望,就是严寒赶紧离去,平安地为太阁举办隆重的葬礼。春天的脚步实在太慢了,最好不要发生妨碍葬礼举行的不祥之事…… 正当她默默祈祷,却发生了申斥家康一事。宁宁知此事时,承兑和生驹亲正已被选定为使者了。宁宁立刻慌了。其实还在秀吉生前,她就一直在关注太阁身后天下的归属。她甚至连丰臣氏今后的位置,以及能忍耐的最大限度都想到了。从实力上讲,秀吉故去之后,权柄自会落到德川家康手中,这比当初权柄从信长手里移到秀吉手里还要自然。当时的秀吉,还需将妻子和母亲置于死地,作殊死一搏,而现在家康根本无此必要。在宁宁看来,秀吉担心把家康放在东海道有虞,因而把他赶到了关东,这其实是莫大失误。家康力排众家臣异议,乖乖搬到关东,又以开发新领为名,巧妙逃脱了出征朝鲜的责任,最终在关八州成长壮大、无可撼动了。 关八州到底有多大,宁宁根本不知道。可是,每当从诸将口中听到那数目庞大的收入时,她都不禁计算这些收入究竟能养活多少百姓。作为在乱世成长起来的秀吉之妻,她一直有此算计。 三百万石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一万石若能养活二百五十名士众,三百万就能养活七万五千人马。而且,与秀吉不同,家康还有与他同心同德、世代效忠于德川氏的谱代大名。因此,家康的实力十分惊人,光旗本大将就拥有八万骑……十四岁就和秀吉生活在一起的宁宁,深知这个数字的可怕。天下大名就不用说了,都深知这个数字的威力。因而,只要一听到家康有动静,大半大名都会投奔他帐下。与此相对的,是自幼追随秀吉的老臣,他们的主力全部被秀吉动员去了朝鲜,连年征战,疲敝之极,现在恐怕连刀都抡不起来了。 宁宁最为担心的是,若家康也如当年信长公逝去时的秀吉一样霸气,该怎么办?若真如此,丰臣氏会在眨眼之间灰飞烟灭……因为有这些担心,宁宁才特意悄悄请清正等人赶赴伏见,守在家康身边。 “开始时,大纳言犹豫不决,细川大人也自食其言。”清正道。 宁宁的视线依然停留在院中,但她其实没有漏掉任何一字。这一点清正甚是清楚,继续道:“细川大人已离开前田府,看来此次已通过利长说服大纳言。眼下,一旦前田和德川两家动起干戈来,天下就要一分为二了。尽管不情愿,但我还是希望两家和解。否则,不但是前田一门,丰臣氏也会灾难临头……” 宁宁边听边不时轻轻点头。她若插言,恐会妨碍忠厚正直的清正说话,所以,她干脆一言不发。 “最重要的是,太阁在临终之前,急急把幼主的婚事定了下来,这究竟是为何?若仔细体会,就会明白太阁的良苦用心:绝不要和德川为敌。否则,丰臣氏就会危如累卵。当然,这些事不能明说,于是,太阁强行把幼主的婚约定下,才放心离去。”说到这里,清正悄悄擦了擦眼角。原来,说话时,他忽然发现宁宁双眼已绎湿润了,也顿觉心口难受,眼泪夺眶而出。“看来,是这事最终令大纳言心动了。太阁让幼主和秀忠的女儿结亲,是想让德川和丰臣合为一家。这样一来,就再也无内府与丰臣之分,只能凭借德才来遴选天下人了。太阁早已看透,想在自己身后谋求天下太平,除了这桩婚约别无选择……而一旦我们把德川当成敌人,不但不能实现太阁遗志,反而是背叛太阁。利长似是这般向大纳言进谏的。” 清正说完,宁宁转身对着他,“我也经常这么说给阿松听。” “阿松夫人?” 宁宁轻轻点头,“阿松和利长母子心心相通,真是令人羡慕啊。” “在下明白。正是由于利长,才让大纳言泪流满面,改变了主意。真不愧是大纳言啊,一旦回心转意,就雷厉风行。在与德川大人交换誓书之前,大纳言先亲赴伏见拜望内府。这样一来,一切隔阂都娴消云散了。” “大纳言亲去?” “是。尽管大纳言病痛缠身……因此,连利长也吃惊不已,不得不加以阻止。这也难怪。至于内府如何反应,暂且不说,德川氏的那些旗本大将却已个个刀剑出鞘,慷慨激昂,杀气腾腾……” 宁宁忘情地探身道:“那么……大纳言大人究竟如何回答?” 清正又拭了一把泪,“大纳言大人责备利长。” “那是为何?” “大纳言斥责道:他有三个儿子。可太阁却只有幼主一个,而且,世上还有人豁上性命也要保护遗孤。他理解儿子的心情,可他即使在伏见遇刺,也绝不后悔。只要是为了幼主,无论多么危险,他也要去,绝无顾忌……” “利家竟是如此忠心!” “是,他还说,再阻止他,便是不明他的忠心。如他在伏见遇刺,兄弟几个要么和德川决一死战,要么就撤回老家,任凭他们自己抉择。” 宁宁许久无言。还叫犬千代时的利家,她就甚是了解。正因如此,她还稍微有些惭愧。因为在此之前,她还经常怀疑利家:太阁难道真如此信赖这个昔日好友?或许是因为太阁临死时,实在无人值得托付,才不得不把利家定为托孤老臣。可她万万想不到,利家竟然为了信义,死且不惧。他定是预感余日无多,才想尽最后的忠心。 “太阁真是结交了一个好友。”宁宁叹道。 “是啊。” “三成若能有利家心意的一半,便能和内府相安无事。” 听提到三成,清正慌忙把话题岔了开去:“大纳言拜访伏见一事已决定下来,大意已通过堀尾大人转达给内府。” “大纳言何时动身?” “他想尽快消除天下人心惶惶之气氛,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正月二十九便要出发。” “二十九?” “是。待双方言归于好,就由堀尾、中村、生驹三位中老在四大老和五奉行之间斡旋,好让双方互递誓书,平息事态……否则,太阁的葬礼便无法在二月举行。这也是大纳言原话。” “他的病情无大碍吧?” “大纳言说,即使死于途中也无所谓,该做的必须要做!”清正语气十分严肃,“关于此事,在下还有求于夫人。” “只要我能办到,你尽管说。” “大纳言赶赴伏见,希望夫人允许在下和浅野幸长、细川忠兴三人陪同前往。” “要你们陪同前往?” “若让前田家臣陪同,在下实在过意不去。若有我们三人同去,无论德川家臣怎么闹事,也绝不会让他们动起手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说着,清正十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当然,所有的侍女都已被打发出了这个房间。坐在近旁的,只有那个半睡半醒、毕恭毕敬的老尼孝藏主。 “什么原因?”宁宁有些纳闷,“我不明白。” “除了为大纳言壮行,还有牵制的意思。” “牵制?” “是。此人在下不提也罢。在幼主身边,有人总想煽动大纳言,挑起事端,然后以太阁之名大肆煽动、拉拢天下大名,发起纷争。” “这事我也略知一二。” “一旦此奸佞之徒获知大纳言的随行只有前田家臣,不定会玩弄阴谋。可若在夫人的吩咐下,由我们三人随行,料此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我们三人并非出于私念,而是为了丰臣氏大业,在夫人的吩咐下才去的。希望夫人能够理解。” 听清正这么一说,宁宁欣慰不已:“我明白。若不如此,你们三人的好意反而会被误解,甚至被污蔑为私结同党。我完全明白,就正式着你们三人护卫大纳言同去伏见,为了不辜负大纳言大人的深明大义,你们切切要照顾好大人。” “是。” “另,主计头,你能不能单独去见内府?” “但凭夫人吩咐。” “内府和利家,分别是伏见和大坂的主心骨啊。” “夫人明鉴。” “其中一方主动拜晤另一方,另一方理应回拜才是,你说呢?当然,我的意思,并非要他们在针锋相对之时就互访。但如果内府亦到大坂答礼,也算是对得起利家苦心了。” “这,可是……” “你的意思,是德川家臣不会答应?” “是,世间正为此事沸沸扬扬呢……” “所以你才责任重大。无论如何,太阁大志只有一个,便是天下安泰。因此,我希望他们二人因此彻底和解……你能不能告诉内府,就说是我的请求?” 清正没有回答。他甚是清楚宁宁的心绪,但觉得一旦真那么做,反会引起骚动。如果三成派人在路上袭击家康,便会成为战乱的源头。 看到清正沉默不语,宁宁继续道:“既然利家都拖着病体前去拜访了,内府若不答礼,世人就会认为是利家向内府屈服。这可是事关两位大人清誉,也事关丰臣氏啊。” 清正正了正坐姿,闭上眼。事关丰臣氏……听北政所这么一说,他心里不禁一紧。“是啊,大纳言特意赴伏见拜晤,若内府坦然接受,在外人看来,大纳言的确像是屈服于内府……” “正是。”宁宁往前挪了挪,“忠厚正直的利家,为了尽忠,连世人风评都毫无顾忌,我这样说并不过分吧。可是,世间却不这么看,浅俗之人只是认为,利家终于向内府屈服了。这样一来,人们就会纷纷倒向内府,丰臣氏亦会日渐败落。” “唔。” “不知治部是否意识到这些。幼主身边的近臣对内府愈来愈怨恨……若这种怨恨最终引发大乱,才违背了太阁遗志。” “……” “主计头,若丰臣氏拥有战胜内府的实力,我也不会这么说;若有实力,我早就前去狠狠申斥他了……所以,你定要好好思量。” “是。” “就连太阁如日中天时,都没能除掉内府,我们还能拿他怎样?” “此事不要再说了……” “不,我们决不能忽视这一点。这才是关键。他是太阁都奈何不得的内府,而且他已被改封到关东,实力增长了数倍。太阁把对手培育得如此强大,自己却先去了,亲信又在朝鲜之战中疲敝交加。这种情势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若无自知之明,便会铸成大错。” “是。” “大纳言也深知这些,才亲自赶往伏见。丰臣氏能给大纳言的答谢,却只有让内府回礼。”宁宁忍不住咬着嘴唇,泣不成声。清正眼里也滴下泪来。 “因此,你切切要如此告诉内府:希望能遵太阁遗愿,让丰臣氏和德川氏永远和平共处。为了天下太平,两家定要团结一致,同心同德……宁宁因此再三请求。若内府向大纳言答礼,那无异于向天下宣示两家和好,这样,那些乱七八糟的讹传也就自然消失了。你定要告诉内府,就说我恳求于他。” “我明白!”清正深受感动,伏在地上,“我明白……这、这才是太阁真正的遗志啊。” 宁宁忽然双手掩面,全身剧烈颤抖起来。她尽情哭泣了一阵,脸上方现出了平静的微笑,“主计头,当年太阁把大政所送到冈崎为质时,我还讥讽他没骨气、懦弱。” “夫人说笑了。” “我是真心话。为了天下,他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对于此人,我一生都在战战兢兢,以诚相待。” “……” “现在,我却诧异地发现,这才是太阁非凡之处。天下没有不想念父母的孩子,也没有不疼爱儿女的父母。” “夫人所言极是。” “尽管如此,太阁还是咬着牙把母亲送给内府做了人质,还把朝日姬嫁到三河……这绝非凡夫俗子能做到的。” “是。” “太阁如此一忍再忍,无非为了创造大平盛世。既不能削之灭之,就把他放在那里,隐忍顺从……这便是太阁夜不能寐、历尽煎熬想到的办法。从那时起,太阁就已不再把内府看作敌人,而是把他当成了一个亲人般的、无比能干的左右手……你明白吗,主计头?” “是。” “想一想太阁当年那般痛苦地隐忍,现在又算得了什么?与把生母送去为质相比,这又能算什么?” “夫人不要再说了!清正定会把太阁遗志转告内府。” “那就拜托了。为了天下太平,连太阁都一直那般隐忍。可以说,这次也轮到内府了。你告诉内府,这些话都是我亲口所言……也要告诉他,继承太阁遗志的丰臣后人也不会轻举妄动,致天下大乱。” 清正盯着宁宁。她的眼角依然残留着泪痕,可是,那温和的微笑和坚定的话语,却让清正仿佛又听见了太阁的声音,既亲切又安心。夫人敏锐的目光看透了世事,该说的,她都斩钉截铁,言无不尽,恐连太阁都会自愧不如。 “夫人,清正也已痛下决心,要昂首挺胸和内府交涉。” “好。从今往后,诸事我都不会再插嘴。” “真让夫人为难了。日后的事,在下定尽力而为。” “早日安葬太阁。太阁葬礼后我就剃度,所有事情不闻不问,专心为太阁祈祷冥福。”说完,宁宁忽然把脸转向院子,尽管脸上挂着微笑,可背后却隐藏着无尽的悲伤。 宁宁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将清正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他甚是羞惭。身为男子,应给在迷惘中痛苦挣扎的夫人以鼓励和安慰才是,可他却让这个女人来启发自己…… 正如夫人所言,如仔细思索太阁遗志,就不难明白小牧之战后太阁与家康合作的艰辛,然后蓦地发现,太阁竭力促成双方合作,其中已隐藏着他最大的志向,丰臣和德川其实早已殊途同归! 太阁故去之后,由家康执政。家康再继承太阁遗志,遴选那些有能有才者治理天下……当然,之后的接班人到底是家康之子秀忠,还是太阁遗孤秀赖,则要取决于二人德才,这二人也并非毫无关系,秀忠乃是朝日姬养子,其长女又嫁给了秀赖。太阁早已考虑到这些,把秀赖和千姬的婚事定下来才瞑目而去……明白了这些,就会解得太阁的良苦用心,知晓绝不可和家康一战。 “在下已明白该怎么做了。听夫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在下如梦初醒,心中清明。”清正道,“我们日后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把幼主培养为天下第一有德才之人。” “是啊,因此,我才让家康回礼。” “清正明白。若内府担心自己安危,我们三人就‘护送’内府赴大坂城。” “那样再好不过。” “那么,在下先告辞,赶快将夫人的意思转告给浅野、细川。” “你一定要说清楚,以免他们产生误解。” “遵命。告辞了。”清正施了一礼,站起身。一直在旁打盹的孝藏主悄无声息地站起来,把他送了出去。 清正一离去,屋子里冷清起来,寒气袭人。大厅里只剩下宁宁一人,她长长舒了口气,合上眼。她十分清楚家康豁达的气度。如果利家拖着病体前去拜访,家康绝不会不还礼,他不是那种小器人。只有这样做,秀赖才会在大名眼中树立威信…… 孝藏主回来前,宁宁一直坐在那里,静静数着念珠。 秀赖从伏见搬过来,宁宁立刻麻利地搬到了西苑,颇为痛快地把本城内庭让给了淀夫人。她之所以这般做,当然不是因为惧怕淀夫人,而是想为秀赖增添威严。 刚刚七岁的秀赖,不谙世事。听常来的片桐且元说,秀赖生性虽不愚钝,却也不具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聪明。如此一来,就更有必要与德川交好。就算秀赖不入家康法眼,起码也是丰臣之主,是德川家的女婿啊,至少可以保个平安。若不知满足,在贪欲的支配下轻举妄动,不仅会招致天下大乱,甚至会自取败亡之祸。 孝藏主回来,轻轻坐在宁宁面前。宁宁依然陷在深深的沉思当中,自从搬到西苑,她已下定决心,不再管任何俗事,可如今已顾不得诺言了。 “夫人。”拳藏主恭敬地将手炉推到宁宁面前,“本城内庭好像向前田府派出了使者。” 宁宁睁开眼,有些不解。 “但不是去阻止大纳言伏见之行的。” “哦,是做什么?” “前田大人为了幼主,竟还拖着病体出访伏见。使者好像是去犒赏前田大人。” “哦!”宁宁不禁赞道,“不愧是淀夫人啊,去得真是时候。你从哪里听来?” “是片桐托人带的口信,让悄悄告诉夫人。” 宁宁使劲点了点头,真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看来丰臣氏还是有人在啊!“淀夫人派遣使者去慰劳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她轻轻把手中念珠贴到额上,露出了微笑,“师太,我真想早些出城。看来,葬礼不会发生纰漏了。” 这是宁宁衷心的愿望。她想通过自己弃城的举动,明确地告诉世人:身为太阁夫人的她鞠躬尽瘁,决不辜负太阁遗愿……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二十九 佛心释嫌 伏见到京城一带,人心尚未完全稳定下来,随着神原康政向京城方向进发,和德川秀忠一起返回江户的本多正信也领兵向京城疾驰而来。并且,在取得与井伊直政的联络之后,康政在势田接连三日封锁了当地交通,让人在京城周边筹集军粮。总之,种种消息让人心动荡。 众多百姓坚信,大坂攻打伏见的军队不日就会赶到,甚至悄悄避起难来。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从庆长四年正月二十七下午起,前田大纳言要亲自去伏见的传言也沸沸扬扬起来。其实,传言总是一半传播着事实,一半寄托着希望。有人说,利家此次是来向家康公赔罪;也有人说,利家是代表秀赖公子前来申斥家康。一些人认为在会谈后不久就会生起战事,另一些人则认为不止如此,既然利家特意赶来,家康当然不会轻易放他回去,必会斩杀利家。以此为导火线,战事自然大大提前。有趣的是,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更多的是德川下级武士。 “看来,大纳言终于中了大人的妙计。” “你说得没错。这或许还是本多佐渡守的主意呢。” “总而言之,既然来了,就得听我们任意处置,反正不会放他轻易回去。” 由于神原康政的到达,此前驻守德川府的众大名人马撤了回去,尽管如此,府邸依然警卫森严。若是平常,路上早已有三三两两到北野一带赏梅的游客,然而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京城的春天似还遥远。 正月二十九晨,德川家康起床之后,立刻把本多正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鸟居元忠父子,以及结城秀康招来。 “我要到码头迎接大纳言。”家康试探道。他早就得到报告,今日未时,利家将乘船抵达伏见。 “大人不必亲自前去迎接。”直政表情复杂地看了众人一圈,可无人搭话。大家觉得,家康这句话背后,定蕴含着特别的意思,都在小心翼翼揣摩彼此的心态。 “大纳言病中还特意拜访。我若不出迎,便是失礼。” “大人。”本多正信压低声音,“这难道也是一计?这样做有何用?”看来,本多正信把“前去迎接”理解成家康麻痹对方的计策。 家康一听,不禁眉头紧皱。“看来还是不能不去啊。唉!我本以为,大家都明白我的心思,可是……”他叹着气转向结城秀康,语气甚是严厉,“你的家臣当中,有没有意气用事的急性子?” 当然,这并不只是说给儿子秀康一人听,他分明在旁敲侧击。 “父亲指的是……” “就是那种放言要诛杀大纳言的急性子。”听家康如此说,直政和正信忙交换了个眼色。 “即使通过暗杀或伏击的手段杀了一两个人,也带不来天下安定啊。正信和康政也要好生听着,万一你们的家人妄图对大纳言无礼,我会亲手处决他。” 井伊直政听到家康问话,脸刷地红了。鸟居元忠不禁扑哧一笑。众人私下里的密谋,元忠颇为清楚。他们想不经家康允许,先斩后奏,再向家康谢罪。 “康政,估计大纳言会先进入他在伏见的府邸歇息,明日才会来拜访我。因此,接到他后,你要好生护送他回府,不允许发生一丝纰漏。” “遵命!” “另,你要通知府内所有人,大纳言明日来访时,决不可有任何轻举妄动!除了大纳言,另有细川、加藤、浅野等夫人前来,所有人都要注意,不得有辱德川氏声誉!”家康严厉地说完,又看向年轻的结城秀康:“秀康,你乃太阁养子,大纳言在伏见期间,你要监督众大名,让他们作好安排,决不允许在城里引起骚乱……只有做到有条不紊,才是不战而胜的最高境界。” 家康的话起了作用。秀康无力地低下头,偷偷扫视了众人一罔。 “那么,今日谁与大人一起到码头?”正信故意问道。众人心有灵犀,异口同声答道:“我等愿一同前去。” 家康不语。他知,即使不让自己人妄动,却不能完全避免前田家臣生事。 就这样,家康赶在未时前出了府邸,赶赴码头。一路上,果如家康吩咐,神原康政的人马严密警戒。到处都是顶盔挂甲的士兵,看去不免有些煞风景。 河里的水已开始回暖,在阳光的照耀下,杨树的嫩芽熠熠闪着银光。 春风吹拂中,前田利家面带土色踏上桥板。他身前是加藤清正,后面则跟着浅野幸长和细川忠兴。只有这三人身着便装,其他随从则个个全副武装,每人脸上都神情紧张,杀气腾腾。 看到利家的脸色,家康不觉心如刀绞。利家病得不轻,即使这样,却还,特意前来拜访……他不由得走上踏板迎接,道:“啊呀,欢迎大驾光临。” 家康刚要伸手搀扶,二人之间立刻插进几个人,是前田家的村井丰后、奥村伊予、德山五兵卫三人。 细川忠兴苦笑着把三人拦住,“有我们随行,你们担心什么?” “退……给我退下!”利家喘着气斥责道,“身在病中,把床几也……”利家的意思,似乎是想请家康原谅自己连床几都带来了。 家康点点头,命人在铺石板的河堤边放好床几。 “大人尚在病中,还特意前来拜访,虽说已是春天,可寒意尚劲,请大人先回府好生歇息,然后再去寒舍。” “多谢。”在床几上坐下来后,利家脸上慢慢恢复了些血色,“多谢内府好意,可我府里什么也没准备,故,想直接赶赴尊府,不知意下如何?” “大人一路劳顿……” “哈哈……”利家强打精神笑了,“内府不必担心。利家亦是武人出身,知道好歹。方才在船里我还跟他们说,我想起太阁临去前的一些事了。” “太阁?” “是啊。当时,奉行们都伏倒在地,当着他们的面,太阁拉着我的手说,无论是立秀赖还是废秀赖,全仰仗大纳言了……大纳言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大纳言……当时太阁冰冷的手,还有那声音,现在依然清晰地留在我脑海里。因此,我如今要做的,就是把幼主托付给内府大人,否则,寝食难安啊。利家想直接赶奔贵府。” 听了利家之言,家康心口一热:利家已下了必死之心,他不惧被家康家臣刺杀而死,也不惧病情发作,不治而亡。看来利家在世的时间,的确不会很长了。 “既然这样,我先回一步,准备些薄酒,聊表心意。”家康强忍泪水,对加藤、细川、浅野三人道,“三位一路随行,辛苦了。请打起精神,继续守护好大纳言。” 家康刚刚离去,码头边就一前一后来了两乘轿子。其中一乘,不用说是印着梅花纹的前田家的轿子,另一乘则是印着葵纹的家康的轿子。 德山五兵卫慌忙把德川府的轿子拦下,“内府已经回去,你们也请回吧。” 一名武士恭恭敬敬,单腿跪地道:“我等奉内府命令,前来迎接大纳言……小人是负责这一带安全的神原式部大辅家臣伊藤忠兵卫,请大纳言放心上轿。” 五兵卫脸上顿现困惑之色。他一时难以决定该让利家乘坐哪乘轿子。这里已是德川地盘,乘坐对方前来迎接的轿子,或许更有利些,可万一敌人直接把轿子劫走怎办? 加藤清正笑着从旁插了一句:“难得贵方好意,就坐人家安排的轿子吧。”接着,他转向伊藤忠兵卫等人:“你们辛苦了。按照北政所夫人的命令,由我和细川大人、浅野大人护轿,希望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众位。” “遵命!”德山五兵卫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未能说出来,便转身向利家禀报。 村井丰后和奥村伊予忙去搀扶利家,被推开了,只见利家昂首阔步走近轿子,看了看葵纹,使劲点点头,坐了进去。 气氛依然紧张,微弱的阳光照在河岸上,一阵阵风吹拂着铅色的河面。 天气依然寒冷,前方向岛昀风景出奇地荒凉。 利家钻进轿子之后,才眺望起外边的风景来。他不免有些后悔了:在我有生之年,恐怕再也不会踏上这块土地了,为何竟这般顽固,连自己的府邸都不去看一下?倒不为别的,只想到自己的茶室里,静静地品上一碗茶。自己已把一切都献给了秀赖…… 其实利家对此行并不抱太大奢望。家康能亲自出迎,他已十分满足。 轿子径直到了德川府邸大门前。门口,井伊直政和本多正信早就表情僵硬地拜倒在地。利家十分清楚,他们必和前田家臣一样,对主公决断甚是不满。 利家轻轻点了点头,“内府有如此好的家臣,真是令人羡慕啊!”客套过后,他便跟在直政身后进了门。清正、忠兴和幸长三人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利家走向大书院时,表情不禁轻松起来。离开大坂时,他想,万一家康桀骜不驯,他就毫不犹豫刺向对方。可现在,即使家康再有不妥之处,他也想一笑置之。自己的想法究竟是何时、为何发生了改变,他不知,但他确实已十分放松:一切自有天定,想怎说就怎说。若觉得不妥,就一笑了之…… 利家一到大书院,家康便迎了出来。更让利家吃惊的是,几间房都已打通,在歇脚间,三个人恭恭敬敬拜伏在地,旁边放着药箱,一看便知是医士。外间则摆满膳食,很明显,那是特意为加藤、浅野、细川三人准备的。 由于隔扇全都撤了下来,厅里的布置一览无余。利家的褥垫和家康的坐席早就准备好,连扶几和手炉也备好了。 看到这些,利家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知,安排三名医士自是因为自己的病情,而在外间招待为自己护驾的三人,则充分显示家康的坦荡。看惯了秀吉的奢华,家康的这种场面简直过于粗糙简单,甚至让人觉得这和内府的地位完全不符,让人产生清正廉洁之感。 “原本以为大人明日来访,诸事简慢,请大纳言谅解。” “哪里哪里,倒是给内府添麻烦了。” 二人视线相触,同时笑了,就在刚才,在码头上初会时,气氛绝非如此。利象坐下,立刻向家康施礼,然后倚在扶几上,“内府,为了天下,为了幼主,最近以来的争吵,就都忘了吧。” “这全怪我。”家康爽朗地笑笑,“关于婚事,家康的确考量不周。我早就料到大纳言会莅临寒舍。” “那就好,那就好。”利家脸上带笑,端正身子道,“我就相信,内府已经想开了。今日,我想和内府谈谈太阁的遗言。内府对太阁遗言如何理解,恳请赐教。” 家康直直盯住利家。利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思来谈太阁遗言?这一点弄不清楚,整个问题便难以回答。沉吟片刻,他一本正经小声道:“南无阿弥陀佛。” 这种回答太离奇了,就连家康也觉荒谬:自己怎能如此漠视对方感情,装聋作哑,让人一头雾水? “南无阿弥陀佛?”利家果然不解地睁大眼。 “这只是我对生活的一点心得。这句佛号中,寄托着我的一个心愿,我的想法若有过错,还请上苍原谅。同时,我也感到一种被宽宏的安心。在佛陀的慧眼看来,所有人都是可怜的,都是烦恼的儿女。” “唔。”利家低吟了一声,“当然,太阁也不例外……内府是不是这个意思?” 家康并没回答,单是从杯盘上取过酒杯,“为了让大纳言放心,我先品尝一下。” “唔。这也是你的佛心……” “若不合大人口味,还请见谅。家康自以为一直在遵太阁遗志行事,可似还是犯下了过错,为此深感内疚。”说着,他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来,为了释去前嫌,干一杯。” 利家似乎还在考虑什么,但他还是爽快地接过了酒杯。正在这时,有马法印和利家宠臣神谷信浓守在鸟居新太郎的引领下来了。利家吃了一惊,问神谷道:“你怎生到这里来了?” “是内府大人允许我跟在大人身边的。”就连神谷信浓守都像在做梦,“而且,内府连大人的厨子鲤冢也招来了,现已在厨下忙活。” “哦?”一瞬间,利家只觉浑身无力。 如此精心准备,家康绝不仅仅是把利家作为大纳言来接待。无论是把神谷信浓守招来,还是把熟悉利家口味的庖厨唤来,都只能理解为他对正在病中的利家的关心体贴。家康果非等闲之辈,乃令人敬畏之人! 此时利家再也无力向家康发问,更别说申斥了。家康刚才的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严正地向利家表明了自己的心思。若继续诘问下去,家康只会斩钉截铁回答一句:“只有天下太平,才是太阁真意!”到时,丢丑的反倒是利家自己。 家康装作没看见利家的狼狈,神态自若地亲手拿了一个酒杯,递给神谷信浓。 太阁临终前的愿望,完全是一个病糊涂了的老人之言。利家现在对秀赖的怜悯,恐也一样。若有可能,利家真想从家康口中得知还政于秀赖的确切日期之后,再回去。 利家想说:“等到幼主十五岁,就请把天下交还给他。”可若家康反问:“万一秀赖没有这个才能,如何是好?”利家定会无言以对,招致世人嘲笑他利家:怎会犯下如此愚蠢可悲的错误? 利家只觉家康的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带着千钧重量向他心头压下来。人的一生,难道归结于这句佛号?即使太阁也不例外。太阁生前成就了伟业,逝后不照样无能为力? 不久,丰盛的菜肴川流不息地端了上来。望着眼前的这些菜,利家渐渐绝望了:秀赖只能听天由命了。若说还能做些什么,只有一件,那便是和太阁临终前一样,于逝前拉着家康的手哭。利家尚保持着一丝冷静,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当然,他可以起而推之,只是一旦如此,秀赖便无立足之地了…… 有马法印的加入,使席间顿时热闹了起来。吃到第五杯时,利家觉得微微有些头晕,便放下筷子。 “大人,若您感觉不适……”神谷信浓守慌忙凑上来。 利家冷冷摇头,转向家康。在他眼里,家康从未如今日这般高大,其身影直如大山。利家诚心道:“今日的款待,利家没齿难忘。” “大纳言客气了。大人远道而来,家康也是终生难忘啊。” “那么……”利家像是顾忌在外间用膳的加藤、细川、浅野三人,压低了声音,“利家特意从大坂赶来,受如此厚遇,真是不胜感激。临别之际,有一个请求。” “大人何需如此拘礼,有事只管说。” “不为别的,就是从前淀夫人曾经提起让内府搬到向岛。为了幼主,就请内府搬过去吧。” “为了幼主?”家康不解。其实对于府邸的狭小和位置的不佳,府中人早就怨声载道。只是顾忌到五奉行和其余四大老,家康才一忍再忍。 “一切都应为了幼主才是啊。我的意思是,一旦内府发生意外,幼主就成了一叶孤舟。故,请内府尽快搬迁,平时多加小心才是。”这完全是利家的肺腑之言,丝毫没有伪装之意。家康屏息凝神,直盯着利家。利家眼中的泪珠历历在目,他为何会在这种场合说此事?很快,家康心中疑惑便消。与当年病榻上的太阁把秀赖托付给利家一样,现在利家又想把秀赖转而托付给家康。他分明是在哀求:“秀赖就托付给你了!” “一旦内府发生意外,那么幼主便成了一叶孤舟……”此言何等悲壮真挚!这是真挚的友情,是利家对太阁的情义。 “至于奉行和那些老人们,利家会亲自去一一说服。万一内府发生意外,那便是擎天柱折。故,搬迁向岛一事,请内府无论如何要答应。” 家康心口顿时热了许多。若无别人在场,他定会握住利家的手落泪。他正了正坐姿,一字一句道:“大纳言的话,家康永记在心。既然大纳言都这样说了,家康不日就搬过去。” “你答应了?” “南无阿弥陀佛。” “好!太好了!这样的话,这一趟伏见之行总算没有白来。”利家舒了一口气,端起酒杯。 家康向他深施一礼,道:“这样一来,家康心里也就有底了。关于葬礼一事,全托付给大人了。另,家康也有一事相求。”说话间,家康也警惕地瞥了一眼外间的加藤、细川、浅野三人:“既然大纳言远道而来,家康当然也应到大坂还礼才是。当然,回访之事,在葬礼未结束之前,家康还是想尽力回避,以免引发议论,还请大人见谅。” “内府哪里话?利家从未敢奢求内府回礼……” “不,若不回礼,家康于心何安?只是,在太阁葬礼之前赶赴大坂,恐会引起非议。世人会误认为,大纳言和内府定是为了太阁葬礼,才故作姿态。这样就对不住太阁了。因此,家康想待太阁葬礼顺利完成之后,再回访,还请大人理解。”家康声音洪亮,清楚地传到了外间清正和忠兴耳内。 清正悄悄和忠兴对视一眼,点头不已。若家康不主动提出,他们二人就必须力谏了。 “真不愧是家康啊!”忠兴喃喃自语道。几乎滴酒未沾的清正也放松下来。 无论是里间的酒席还是外间的酒席,酒菜依然在不停地上。负责接待清正等人的乃是井伊直政。他装作未听到家康之言,还在频频劝酒:“前田府上的厨子真是了不得啊。来来来,再多饮几杯……”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三十 石田劫数 这日,石田三成少见地喝多了。在一旁为他斟酒的只有阿袖一人。刚才还济济一堂的石田重臣岛左近、舞兵库、横山监物、喜多川平右卫门等人,早就被打发了去。 他和家臣仔细研究了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送来的消息,没有一件事让他省心,直想借酒浇愁。 “把从主君处领来的俸禄节余下来,积累财富,这不啻盗贼手法。”三成平常总这样豪言壮语,以一介从不吝惜的武士自居。可今日,他却因此事把家臣骂了个狗血喷头。事情是由喜多川平右卫门而起,喜多川无意间把堀尾吉晴透露的一些话告诉了三成,立时让他火冒三丈。 原来,吉晴曾嘲笑三成不吝俸禄之为为小儿之见,道:“德川乃是出了名的吝啬之人。他家臣的俸禄远比其他大人的家臣要低。可是他的家臣却都心服口服,甚至不惜性命效忠,这究竟是为何?治部少辅给予家臣的俸禄倒是十分优厚,可是得到了什么?想用金银和禄米收买家臣,是对有气节的家臣的侮辱。治部竟然连这一点都想不到,真是小儿之见啊!” 听到此话,三成勃然大怒,当场对平右卫门就是一顿呵斥:“多管闲事!你胡说什么,快滚!” 这一声呵斥,与其说伤了平右卫门,不如说伤了三成自己。难道他果真有靠利禄收买人心的卑怯想法?想到这里,他终于受不住了。“够了够了!都退下!”他怕自己更控制不住,遂喝退了众人。厅里只剩下阿袖。 沉默中,三成愈来愈痛楚:没想到让加藤和细川二人暗算了,居然让他们把利家带到了伏见,连向岛的太阁别苑都拱手送给了家康!当然,开始提出来的是淀夫人,接着,长束正家和增田长盛等人也插嘴。这些人都遭到了三成的呵斥,可是没想到这一次却是利家的决定,既然是利家作出了决定,三成就无可奈何了。正因如此,他的愤懑才无处发泄,便朝阿袖大声道:“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女人应该常笑才是。” “呵呵。”阿袖笑了,“因为大人不笑,奴婢也不敢笑。如果大人要我笑,我便笑。” “你也怨恨我?” “不敢。” “你不怨恨我?” “是。奴婢已把怨恨和笑全都忘记了。” 三成使劲把酒杯扔到食案上,低低呻吟一声。阿袖则若无其事抚摩着酒壶。三成从她的表情中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压力,深感意外:难道我石田三成竟是这样一个胆小鬼……他又烦又怒,五内如焚。 “阿袖!” “大人?” 看到阿袖依然淡淡的,三成放下酒杯,翻开膝头的文书。继利家拜晤家康之后,在生驹、堀尾、中村等三位中老的斡旋下,双方互换了誓书。三成手中这些文书,便是誓书的副本。于今观来,事情的发展完全背离了三成的初衷。誓书内容如下:
一、婚姻之事,早巳递交请求文书,如今误会消除,诸事无虞。然,为免类似事件,日后务必小心谨慎,法令不可一日或忘。 二、太阁法令及十人(五大老、五奉行)联署誓词,不得有违。如若违反,一经发现,当即合议论处。 三、如所祈愿,合议者以仁为本,当事之人亦不应怀恨在心。如有诬陷之举,应仔细查访,论罪处罚。 如若与以上条文相违背,则请按北灵社起请文上卷处罚条令,接受处罚,谨记。特立此约。 庆长四年二月初五  
文卷后,除了前田玄以、浅野、增田、石田、长束五奉行的署召,四大老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上杉景胜、毛利辉元也依次署名。当然,这是九人交给家康的誓书。第一条就令三成火冒三丈。 “婚姻之事,早已递交文书,如今误会消除,诸事无虞。”可笑!世人见了,还以为是九人联袂署名向家康递交谢罪文书,真是软弱之极! 可这却是得到了利家首肯的八人的意见。当然,三成并不赞成,但无计可施。他瞥了阿袖一眼,又拿起另一份文书,这是家康交给九人的誓书。 “这第一条的文字,你会读吧?” “不会。”阿袖答道。 “反正你是必死之人。我不妨读给你听。你听着。此次婚约,经请求已获允准……你知道他所说的允准是何意?质问之人全都惶恐不安,而犯错者居然振振有词。三成能不着恼?” 阿袖发现三成额头上青筋暴露,满脸杀气。 “难道世间竟这样?太阁归天还不到半年……” 三成挥动着拳头,阿袖则默默把酒壶推给他:“那大人为何也在上面署名?” “署名?” “大人的署名也在上面。既然大人也署名了,就当爽快地履约才是。” “我爽快履约?” “是。就连奴婢这一介女流,一旦意识到不能活着走出这座府邸,就不再牢骚满腹。大人身为男子,竟如此瞻前顾后,犹豫不决。”阿袖犀利辛辣之言,让三成哑口无言。她又道:“来,奴婢给大人倒酒。” “阿袖……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子。” “不,不是奴婢可怕,是大人愚蠢。” “对石田三成敢这样说!还从无人敢在三成面前这样说话呢。” “那是因为他们都怕死,一个人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还会撒谎吗?” “你的意思,是说三成还不愿舍弃性命?” “岂止不想舍弃生命,大人还野心勃勃呢。” “嗯?”三成火冒三丈,回头望了望刀架,又咬牙切齿端起酒杯,“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别人眼里也是!” 三成低吟一声,许久说不出话来。看来,这女人确是不想活了! “大人难道还未意识到自己想除掉内府,并取而代之的野心?” “你给我住口!这不是野心,这是为报太阁大恩。”三成斥道。 阿袖点点头,“果真如此,倒好了。” “哼!” “为了报恩而除掉内府……若真是这样,大人就该下定决心才是。” “我早就下定决心了!” “那为何还拖泥带水?若已下定决心,无论写给别人什么,别人写给自己什么,全都是一纸空文,大人怎能被它约束呢。” “一纸空文?” “是。阿袖也曾写过不下四五十份誓书呢,若不写,人便不应。撒谎多是权宜之计。写一纸空文,事情就解决了,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此言一出,三成觉得内心生痛。阿袖说得一点不假。太阁临终时让众人所写的誓书,根本无一丝效力,只令些许活人以誓书、遗言、法令等为幌子,专为自己牟利。 三成又回头看了一眼刀架。若握刀在手,他定会把眼前的阿袖一劈两半。虽杀气腾腾,他却终是未起身取刀。 这女人固然可恨,可她的话一语中的,让三成懂得,大器之人应甩掉虚伪,赤裸裸向敌人挑战。 “阿袖!”三成忍无可忍,一把揪住阿袖的黑发,狠命地拖住她,“我让你自作聪明!让你……自作聪明!你怎知我要这么做?”三成一边狠狠摇晃,一边怒吼。阿袖尽管撕心裂肺般疼痛,可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由他撕扯。“若不打你一顿出气,我非杀掉你不可!你懂吗?我没去取刀,而是揪住了你的头发……我岂能容忍我手背叛我心!”一番折腾之后,三成松开手。 阿袖则完全瘫软在地,脸贴着榻榻米,一动不动。她有感情,有爱憎,有恐惧,也有愤怨,可这一切都被三成掌握在手心。 “倒酒!”三成道,“我不杀你了!快给我倒酒!” 阿袖缓缓站起身。她看都不看三成一眼,只是机械地遵照吩咐拿起酒壶,给酒杯斟满酒后,竟低声笑了。 “你觉得可笑?还想向我挑衅?” “不,奴婢是在笑自己。” “嗯?” “我并不喜大人,可还是像一个把全身心都交给了丈夫的妻子,拼命向大人进谏……” “还在自作聪明!”三成厉声阻止,一口把杯里的酒饮尽,“倒酒!” 阿袖又面无表情、规规矩矩给三成倒酒。 “阿袖,我知你的脾气。你一定还有什么话想说。痛快些说完,立刻滚开!” “滚……从这里?” “不,从这座府邸。这些钱是给你的。”三成伸手取过一个匣子,径直扔到阿袖面前,三个布包当即从匣中滚落出来。 阿袖盯住三成。她的眼神毫不迷惘,依然充满敌意。她朝三成靠了靠,可怕的眼神始终没变,“大人是不是想听听,奴婢有什么话要说?” “我知你肯定有话。” “不只是想听奴婢说什么,作为补偿,大人还想救我性命?但大人想差了,若是那样,奴婢什么也不会说。” “你不想活命了?” 阿袖冷笑一声:“大人连一个烟花女子的心思都读不懂,居然还想觊觎天下……” 三成又伸手去揪她的头发,可缩了回来。“你……哼!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根本不稀罕大人救助。壮士理应与敌人同归于尽,可大人却非这种汉子。” “与敌人同归于尽?” 阿袖撇撇嘴,点头道:“已无退路,只有死路一条。大人只有这般想,才能无所顾忌……而大人如今却对我说:‘我救你一命。你快说。’若仅仅为了活命,我何必说那些难听之言?大人居然连这一点都看不透……” 三成紧攥着拳头,全身打哆嗦:“你……定要讨死?” “不只嘴上说,心里也须有这样的决断。” “好!我已下了决断!” “那我就告诉大人,阿袖豁出一切告诉大人:大人的路,已经走到头了!” “为何?” “唉!大人,您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悄悄离开幼主,回到您的领内,做一个隐士;要么明知道没有胜算,还硬要发动一场战事,最后战死沙场……把大人赶到绝路的,并非别人,是大人自己。”阿袖慷慨激昂、惊心动魄地一番陈辞,轻轻理了理两鬓凌乱的头发,续道,“连自己逼迫自己尚不知,连自己的处境尚不清,这便是现在的大人。您不要生气,沉住气听我说。回到领内,躲藏起来,这并非人人都可做到,要看人的秉性。就是阿袖,即使拿了这些巨额金钱,也不会高高兴兴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这便是我的秉性。而大人的秉性,也跟阿袖一样。大人绝做不到,我早就看透了……” “……” “这样一来,大人只有一个选择,便是发动一场必败的战事,以输掉战事来保存体面。这样,世人就会评说,石田治部少辅诚乃一介蠢货,但他坚贞不屈。大人已把自己赶到了悬崖边上……阿袖早就洞若观火,可大人自己却毫无觉察,一头雾水。” 刚开始时,阿袖的话让三成惊愕、愤怒,甚至窒息,到了最后,竟然觉得通体舒畅。不知从何时起,他端然而坐,闭着眼倾听起来。他心中道:说得好!居然能在自己面前如此侃侃而言…… 是啊,三成根本没读懂这风尘女子的内心。这个女子居然有如此勇气和决断。置之死地而后生,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是兵法的极致。她的话,打破了三成长期以来的困扰。的确如此,由于三成从不服输的秉性,他把自己逼到了绝境。 本与他命运同途之人,三成也因性急,反而把他们推向敌人。武将尚且不论,就连曾和他肝胆相照的五奉行,也都不敢认同他,逐渐疏远。前田利家明确地反对三成,自作主张。淀夫人也不肯再给他笑脸。结果,老成持重的家康盟友增多,地位固若金汤。他石田三成不过是家康面前的跳梁小丑…… 三成逐渐坠入迷惘的深渊时,他身边出现了阿袖,一个冷静而精确地把握了时局变化的风尘女子!隐士是三成做不来的,那么,果真如阿袖所言,他必须发动一场毫无胜算的愚蠢战事? “大人……”阿袖又往前挪了挪,“大人还在犹疑?” 尽管阿袖语气中带着讽刺和揶揄,仿佛在嘲笑一个孩子,可三成却没有反感。他坦然道:“我不瞒你,我还在犹豫。” “大人,阿袖生来就最是诅咒战争,最是憎恨战事。” “我知道。你一直把你悲惨的命运归咎于战乱。” “可阿袖为了大人,却不得不力劝大人发动战事……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此时的三成就像换了一个人,十分顺从,“我不明白,你直说。” “我厌恶战争,憎恨战争!若有可能,真希望能在故乡平静地生活……可我深知,大人定听不进这些话!可您知道吗,这样下去,您必走向穷途末路。” “阿袖,你连这些都看透了?” “是……大人自会被人剁掉手指,砍掉双脚,断掉双膝,还被冠以罪名:一个忘记太阁恩情的奸佞小人,一个企图趁幼主年幼无知、盗取天下的叛逆者……之后,把您交给一个无名小卒,任意处置。”阿袖淡淡说着,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三成只觉一股寒意袭遍全身。阿袖挥舞着刀,把他的美梦击得粉碎。 “阿袖,你不想让我背负叛逆者的罪名?” 阿袖声音甜美,仿佛在唱歌:“看来,大人有些明白了……” “我明白了……你认为我太性急?” “不。大人尚未清醒。” “为何?我现在是以赤子之心与你说话。” “不,这不够,远远不够。阿袖的意思,并非不想让大人背负骂名……” “那是为何?快说来听听。” “其实,大人心底并无此想法……这些我亲眼所见。既然大人无此想法,怎能让人们误解,并留下骂名?这才是阿袖的真意。” “阿袖,你爱着我三成,你是在可怜我?至少,你对我既不怨,也不憎,我说得可对?”三成不禁声音高亢起来,不由自主把手放到阿袖肩上,却被粗暴地甩了开来。 “不!大人误会了。” “你,什么?” “我不想让世人误解您!但这绝非因为阿袖爱着大人,也不是可怜大人,一切都是因为阿袖可悲的性情……大人您还未意识到吗?” “性情?” “对,我的性情。这既是阿袖的性情,也恐是所有可悲女子的性情,那些无法实现内心愿望的女人们的性情。为了生存,这些女人扭曲、玷污了宝贵的真诚,在污名中死去……”阿袖忽然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三成疑惑不解。阿袖的性情和自己的罪名之间,究竟有何联系? “请大人见谅。”呜咽片刻之后,阿袖擦净眼泪,“我希望一切都以真实面目示人,出于这种想法,我希望大人的心思,能真实地流传到后世。” “哦?” “对于大人来说,给自己正名的路只有一条——战死沙场。大人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无任何私心,无一丝虚伪,要把这样的真心展示给世人,除此之外,再无他法……我已经看清了这一点,所以,即使我最憎恨战事,也要力劝大人发动战事。” 三成屏气凝神,抓住阿袖的肩。他心中豁然开朗。 这一次,阿袖没甩掉三成的手。她看到,三成眼里闪烁着一缕喜悦的光芒,他似抓住了阿袖的内心,充满喜悦。 “此人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意!”阿袖忽觉疲劳袭遍全身。 阿袖绝非逼三成发动战事。恰恰相反,若有可能,她真想劝三成激流勇退,这是唯一保得他后半生可平静度过的道路……但若真这么说,三成自会愈发固执,因此,阿袖干脆反其道而行之。但她只能责问几句,至于如何行事,还要看三成自己,一切都由三成的秉性和宿命决定。 三成依然抓着阿袖的肩,眼睛一眨不眨。或许,他已忘了眼前的阿袖,思绪飞向了远方。 “阿袖……”良久,三成才低低呼唤着,眼中熠熠闪光。阿袖轻轻闭上眼,她已经知道三成要说些什么。他定是在她的启发下,下了决断。“阿袖……请你原谅。先前我一直把你当自作聪明的风尘女子……” “大人什么都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你便是神佛派来的女子,是神佛专为石田三成派来的女人!” “啊……大人!” “你是!你若不在我面前出现,三成真的会如你所言,滑入罪孽的深渊。” “为了清誉一战,大人已痛下决心了?” 三成淡淡一笑,“决战的方法有很多。一旦下了决断,三成断无犹豫之理。但,我绝不许你再这样下去。” “大人要马上赐我一死?” “你瞎说什么!我要让你答应我,在我有生之年,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你在我耳边,轻轻告诉我,你答应了。” 阿袖瞠目结舌。傲慢的奉行口中,竟说出如此肉麻之言,石人也会心动…… 想到这里,阿袖毫不犹豫,一头扎进三成的怀抱:“我答应……我当然答应……”她把嘴唇贴到三成耳畔,像是母亲对儿子说话一般,飞快地说着,将头深深埋进他怀中。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三十一 太阁归尘 由于德川家康和前田利家握手言和,庆长四年二月十八至十九日,丰臣秀吉的葬礼如期顺利举行。双方交换誓书是在十三日,誓书交换完毕,遂大办葬礼。 参加葬礼的队伍十八日酉时出了伏见城,下大和道,向东穿过七条大道,然后进入大佛殿。大道两旁,早就挤满了前来悼念的人。 大佛殿西侧的屋檐下挂满灯笼,路口都燃起了篝火。在肃穆中行进的队列,看上去华美而又庄严——当然,背后发生的那些丑陋的龃龉和恩怨,没人想象得出。 队伍最前边乃是六对大灯笼,大灯笼左右,又各添了二十五对小灯笼。其后是五十支火把,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昼。之后才是前护卫队。右为浅野左京大夫幸长,左乃黑田甲斐守长政,二人分别率五百家臣;接下来为寺泽志摩和毛利河内守并排前行;再往后,则是长曾我部土佐守和岛津兵库守。 灵柩前由七十五位大名开路,后边由七十八位大名压阵,每人领三百到五百家臣,场面蔚为壮观。 队伍中央为五大老,毛利辉元打头。接下来乃织田家督、岐阜中纳言秀信。秀信之后,僧人木食上人之前,乃德川家康,他领了五百旗本和四位大名。木食上人和六十名僧人之后,则是堀尾吉晴,他手捧太阁爱刀走在棺椁前。 八方造的棺椁右插白虎旗,左插言龙旗,豪华无比。送行之人不禁追忆起太阁生前的武功与奢华。棺椁放置于舆上,抬舆之人为二百又十六人。棺椁两边,各有照明灯笼一百对。 棺椁后的朱雀旗后,跟着肥后守加藤清正。日月旗后,跟的则是金吾中纳言秀秋。紧跟两旗之后乃太阁嗣子丰臣秀赖,秀赖身旁依次为片桐且元、前田利家、足利左兵卫督义代、宇喜多中纳言秀家、江户中纳言秀忠。上杉景胜未来,让直江山城守代替自己。北政所夫人则携一百五十名侍女跟在山城守后,令旁观之人大为唏嘘。北政所之后为淀夫人,她携有侍女一百名。 队伍行进至大佛殿,敕使早已恭候于此。正使为菊亭右大臣、副使为广桥大纳言。 当镶满金银珠宝、装着太阁遗骨的豪车棺椁最后被安置于大佛殿时,东方已经泛白。 主持此次葬礼的,乃是最先赶到的黑田甲斐守长政和片桐主膳、饭尾丰后守三人。此前三人一直担心天气,现在方安下心来。 队列全部抵达,木食上人开始主持佛事。此时前田利家只觉胸口疼痛,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先前,太阁亦曾亲自在紫野大德寺,为信长公举行过规模和阵势决不亚于今日情形的葬礼。或许,太阁现也正在去往佛国的路上,去往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彼岸。 伏见大地震时,安置于此的大佛的脑袋掉了,太阁特意从伏见城赶来,大声斥责:“你这厮,我让你在此好生守护黎民百姓,你却忘记了我的命令,丢掉脑袋,你该当何罪?”当时,太阁愈说愈生气,立时张弓搭箭,向不争气的大佛射去。 这样的一个丰臣秀吉,或许正在木食上人的引导下,忙不迭地向佛祖赎罪。人人都有这样的归宿,人生多像一场戏啊!利家也不例外,病魔正在向他步步紧逼。 天亮了。可是,诵经之声绵延不绝。前三日要虔诚地供养,之后三日才允许普通百姓前来吊唁参拜,再之后便是第七日法事。 与其说是三天的供养,倒不如说是供人瞻仰更为合适。许多人来不及瞻仰,恐怕还要延长一两日。然后,太阁之形象便会逐渐远去……此念让利家觉得呼吸困难,甚至眼前发黑。 绝不能在这里倒下!自己乃是秀赖辅臣,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把秀赖送进大坂城……尽管这么想,利家却不敢正视秀赖。他甚是清楚,一见秀赖,他的痛苦必然加剧。 “大纳言,您不舒服吗?”左近的家康问道。此时天已大亮,家康察觉到利家脸色难看。“马上就要上香了,您若感觉不适……”言下之意,是让利家去休息。 利家使劲摇了摇头。家康沉默了,轻轻合上眼。漫长的诵经并未让家康觉得痛苦难耐,当然,身体健康只是一个原因,家康亦觉得,这些僧人给予他庄严肃穆的感觉。我依然活在天地之间,完全是神佛之造化;既然神佛让自己活着,就要为正道而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家康把自己的生命完全归结于阿弥陀佛的大慈大悲。 突然,诵经之声停了下来。 “上香!”木食上人催促秀赖。家康依然不想睁开眼。 秀赖上香时,片桐且元在旁侍候。不可否认,秀赖招人怜爱的模样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世事无常的感慨。无论是北政所、淀夫人,还是二人所携的女人,都不约而同落泪无数。但这种悲伤,已和去岁八月太阁刚归天时的感觉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只过了半年,时光的流逝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改变着人的感情。那时,恐怕还无一人会如今日这般,把太阁的逝去和天下大势联系起来。世人还认为,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这些人还能维持局面。可今日,这些人都汇集到秀吉灵柩前时,世人才痛切地发现,太阁遗留下来的,只是一具残骸。 只有在太阁强有力的治下,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才能相辅相成,支撑起天下。而一旦脱离了太阁这根主心骨,大厦瞬间就会四分五裂。 这些人当中,谁最有可能成为新的主心骨?想到这里,恭恭敬敬坐在五奉行位置上的石田三成,把视线投向双目紧闭、表情深沉地坐在上座的家康。看来,还是这只肥硕的狐狸啊,这只狐狸第一个违背了太阁遗命,擅自与其他大名联姻,点燃了争斗之火……想及此,三成不禁浑身战栗。 世人竟都憎恶三成。联姻的确是家康之为,但太阁尚未故去之时,便向家康流露出反感的不正是三成吗?对于此次联姻事件,众人多视而不见,而死死揪住不放,甚至煽动人派申斥使的,不也是三成吗?对于这些事,世间或许早有公论:三成分明是在故意向家康挑衅。既然三成如此苦心施难,家康自会采取手段自卫。也许,人们深信三成才是真正辜负了太阁苦心,才憎恨于他…… 三成悄悄向身后望了望,正好望见排在第二列的清正的大眼珠子,他忙转过身,正了正姿势。无需再回头了,不仅是清正,黑田长政、细川忠兴、浅野幸长、福岛正则、藤堂高虎、加藤嘉明等人,冷冷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向他,似在责问。正是这些憎恶的目光,让三成下定了决心。 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三成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诵经声中,三成思索着“时日”。时日多么奇妙!究竟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让时日流淌的?总之,时日在一日一刻永无停歇地流淌,从无尽的过去流向永远的未来,目不能见,身不能触,可它还是在毫不停息地流淌。人们说着“此时”,此时已成过去;人们说到明日,明日已成“此时”;就算是“将来”愿望得以实现,片刻后再回顾,又会发现,那是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太阁立在三成面前时,三成觉得,他乃不可逾越的高峰、不可侵犯的巨人。可是,想到永不停息的“时日”,答案又如何呢?秀吉出生、成长、变老、死去……仅此而已。 如此想来,人世的一切怨恨与阴谋、一切荣华和志向,都不过是尘芥。人因岁月而成长,又被岁月推向死亡,被岁月遗忘。在这铁的法则面前,人多么无力……昨日已非昨日,明朝已成今夕,今夕又变去岁,在岁月的长河中,三成无非一片枯叶,根本无足轻重。 值得信赖的,只有“今朝”。但人们总把“今朝”错当成永远,在短暂的微笑、哭泣,甚至是诅咒之后,迎来死亡。让太阁苦心经营的天下分崩离析,罪魁祸首既非家康,亦非三成,或许一切全是时间在作祟……虽说如此,可人们愿因此而无所作为吗? 三成正想及此,旁边的长束正家拉了拉他的衣袖:“治部,请上番……” 缓缓站起身,三成才发现上座的利家和秀赖都已不见了踪影。利家是在上完香之后陪着秀赖离开了。上座只剩下三成的宿敌德川家康。 三成恭恭敬敬拈着香,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给太阁的阴灵上香,而是在给“时日”上香。上香毕,他回头看了家康一眼,惊诧不已。不知为何,看到家康那肥硕的身躯,三成的心绪竟和初来到此地时截然不同了,既无憎恨,也无愤怒,甚至更无压迫之感。 诵经持续了两个半时辰,才暂时停下。 三成跟在家康身后走向方广寺客房时,纳闷不已:自己的心情为何变得如此轻松?从前,他对家康的感情只有四个字:不共戴天。只要是二人同席,他就感到痛苦万分;可今日,他却能心平气和跟在家康身后。当然,他现在并无加害家康之念,否则定不会如此坦然。尽管如此,他心底的杀气却越来越坚定,心情反倒回归了平静。如此说来,从前他确未下决断,只是一味地憎恨对方,致力于揭穿对手的野心,陷入了执迷不悟之途。 到了客房,三成发现北政所和淀夫人已先到了,秀赖似乎在别的房间。家康颇为困难地弯下他那肥硕的躯体,在二位夫人面前坐下,为获赠向岛府邸的事道谢:“不愧是太阁精挑细选的地方,那里的风景真是赏心悦目……” 真是一块好地方,再也无需担心有人会偷袭了——家康嘴上虽未这般说,可三成却心知肚明,嗤笑不已。若是从前,他定会皱起眉毛,讽家康一两句。 家康致谢毕,回头看看三成,道:“治部,这儿日忙忙碌碌,真是辛苦你了。” 三成郑重地施礼,回道:“不敢,都是因为追慕太阁,这样,三成也算安心了。”说话间,他丝毫不觉痛苦,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说的是,我肩头的一副重担也算是卸下了。”家康又道。 葬礼一切顺利,三成与家康也甚是和谐,北政所似颇觉宽慰,便道:“听说内府不日要到大坂来,别忘了去看我。”言外之意,分明是在催促家康赶快向利家还礼。 “是啊,待葬礼结束,我立刻就去。当然也要到幼主处请安。” “内府造访时,樱花必绽满枝头了。到时可得好生招待内府才是啊。”淀夫人插了一句。 “说的是,届时定是一片花海。说起樱花,不禁让人想起去春的醍醐赏花会……” “是啊,那可是太阁最后一次赏花……人一生真是变化无常。” 一瞬间,淀夫人和北政所郡陷入了沉默。在这伤感却和谐的空气中,三成感到难以置信:真是奇怪,恨时犹豫不决,下定决心时却已不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闲聊了大约半个时辰,诵经又开始了。增田长盛前来禀报,北政所最先立起身,接着,家康也站了起来。 宁宁对增田道,从今往后再也不许称呼她为“北政所”了,要称“高台院”。今后,她已是无牵无挂的佛门弟子。说毕,她走了出去。 三成目送着她离去,转身对还不想起身的淀夫人道:“幼主还好吧?”他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先前,他总是自负地以为,只有自己才是秀赖不可或缺的支柱,有时他甚至想呵斥淀夫人。可如今,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屈服于家康,要毅然决然坚持自己的道路。为此,就连淀夫人也可为他所用。这个总是心高气傲、凡事都要插手的淀夫人,居然也可为他所用! “不用担心,有大纳言、片桐大人和土方大人,修理也在身边。”淀夫人似对长时的诵经感到有些厌烦,“幼主今日要乘官船回去,大纳言拖着病体,实是不易。” 三成轻轻颔首道:“夫人,太阁临终前提到幼主和夫人,您可知?” “大人怎么说?” “在下本不想多言。可今日看到诸位大名,才发现太阁的担心不无道理。” “你想说什么,治部大人?” “三成担心幼主成年后,天下能否回到幼主手中。”三成故意轻描淡写,把视线移到一边,“哦,这不是牧溪的《寒山拾得图》吗?真是不错。” “治部大人,但凡太阁身边的人,无不知此事啊。” “不,我指的不是此事。究竟把后事托付给谁,太阁也着实煞费苦心。” “你究竟要说什么?” “大人曾和我商议,究竟要把夫人托付给大纳言还是内府。”三成语调愈来愈轻松,“最初听到此事,三成觉得可笑……以为大人是病糊涂了,竟如此荒唐。现在,终于明白了大人的苦衷。” 淀夫人目光灼灼,朗声笑道:“呵呵,我以为是何事,竟还是那件事啊,治部大人……” 若是从前,三成对淀夫人这种笑声绝不会听而不闻。在这笑声当中,丝毫感觉不到背负丰臣氏前途的责任,只有对人生变幻无常的感叹,和女人的虚伪与媚俗。然而,今日三成却异常冷静。他已想通了,从今日起,只要与他的目的无关之事,一概听之任之。“夫人似还不知。” 淀夫人又笑了,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说笑也就罢了……治部大人不会真这么想吧?” “千真万确。”三成微笑道,“不是大纳言,便是内府,总之,要在这二人当中选一个。这确实是太阁遗言。这样一来,幼主就会成为别人的继子……夫人也可说服丈夫,让他履行承诺……我想大人定是出于这样的思量。” “呵呵,治部大人说笑了,大人考虑得再长远,也不会想到来安排我的事情。” “所以在下才说,大人的确是煞费苦心。无他,只因大人深爱着夫人您。不信您看,太阁的担心已初现端倪,夫人难道未看出吗?” “你在说什么?有谁敢把幼主怎样?” “这个,在下不能明言。大纳言重病在身,另当别论,但众大名可都在看内府脸色呢……啊,罢了罢了,我竟说出些不合时宜之言。夫人就当没听见吧。”三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在下还有事,恕先告辞。”看到自己的一番话已足以打动淀夫人,他便真站起欲走。 “且等一等,治部大人。” “夫人,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说着,三成径直出了客殿,他又一次为自己的变化感到惊喜。先前,他总是无所顾忌地斥责那些忠厚耿直、真心想接近他的人,结果让众人对他产生反感,以为他生性傲慢。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三成一路小跑,穿过通向正殿的走廊,忽然顿悟,不禁使劲拍了拍大腿。家康的目的,是“夺取天下”。面对这个目的,他已心坚如铁,能与家康斗!想到此,三成眼前忽然浮现出阿袖专注的眼神,他苦笑了。 从正殿到大佛殿东面,铺满白沙的路上撒满明媚的阳光,赏心悦目。 “不能动摇。这个决心不能再动摇了!”三成自言自语。 三成离去后,空旷的客殿里只剩下淀夫人一人。她又一次放声笑了。但这一次和方才的笑绝不一样。人都有几张不同的面孔。淀夫人为三成的话惊慌,却只是瞬间之事。家康难道真是一条盯准了秀赖的毒蛇?这种想法转瞬即逝,淀夫人心底很快产生了终于挣脱桎梏的感觉,真是匪夷所思。 秀吉居然在为把淀夫人托给利家还是家康,犹豫不决……如果这是真的,对淀夫人来说,就像解开了绑缚她已久的绳索。此前淀夫人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俘虏,即使秀吉故去,也无丝毫改变。太阁生前,她被牢牢锁在太阁侍妾之位上。太阁逝去后,她又被锁在了幼主生母之位上,一动也不能动。 若单是为了秀赖,嫁给谁都可……淀夫人忽然觉得周围敞亮了起来,心中的郁结打开了。如此说来,这次规模盛大的葬礼,或许就是为解开苟活于世的人的心结而举行的。 称自己非僧非俗的亲鸾上人曾道:“吾闭眼时,便抛之加茂川,以果鱼腹。” 与亲鸾上人比,太阁执著得多,悲凉得多。为了儿子,他甚至考虑把其生母托付给另外一个男子,而这足以给束缚淀夫人的密室打开一扇明亮的窗户。 “他扔下心爱的秀赖,一个人走了。”淀夫人有些不安地站起来,走到廊下,又踱了回来。她还是不想去葬礼现场,仍在胡思乱想:若真有那一天,她须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取秀赖的安泰,她能像亲鸾一样洒脱吗……当然,此时并无人逼迫她思量这些问题,她也无需现在回答。 “不用担心,安心成佛去吧。幼主身边有我守护呢。”不知不觉,淀夫人喃喃自语。一边是沉着老练、坚如磐石的家康,另一边是言必称为丰臣氏、争强好胜的三成,他们自己还不知,不久之后,他们也会如太阁一样逝去……淀夫人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般滑稽可笑。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三十二 临终谋国 丰臣秀吉的葬礼于庆长四年二月圆满结束。作为前关白,秀吉获赐“丰国大明神、国泰佑松院殿云山俊龙”之号,功过是非均已随他而去。人世间又迎来一个樱花烂漫的春日。 历经七年的战事结束了,前田利家和德川家康握手言和,葬礼方得以顺利举行。故,在这个春天,人们都可悠然赏花,祈祷天下太平。可尘世间芸芸众生的烦恼和恩怨,果真就此平息了吗? 小西摄津守行长的府邸筑于淀川左岸一片开阔高地上,两边分别是石田三成和前田利家府邸。这日,河岸上泊了两艘淀屋家来赏花的船。 表面上是小西行长邀豪商前来赏花,可从船上下来的人却非商人。最初下来的,乃是毛利辉元和字喜多秀家二大老,接着为微服打扮的长束正家、增田长盛和前田玄以三奉行。在小西家老南条玄宅和小西隼人的引领下,五人径直消失在了深宅大院中。 此时正是三月十一,刚过巳时。在幽深的小西府中,一身便服的主人小西行长和先来一步的石田三成正恭迎五人到来。和风送暖,天空中漂浮着淡淡的云彩,在这明媚春光的映衬下,河岸墙边栽种的二十多株八重樱显得更加绚烂多彩。 “这是从山城老家移植过来的,过不多久,棣棠花也要开了……”行长一边寒暄,一边走到前廊,把众位客人迎接进来。室内早已摆好了精心准备的膳点,室外的樱花已开了大半,争奇斗妍,正是赏花的绝好时节,然而,客人们却熟视无睹。 “浅野大人还是没来啊。”刚一落座,三成便道。 “说是病了,可派人一打听,居然是到前田大人府上去了。” “唔。这么说是为了内府。”宇喜多秀家不快地吐出一句,看了一眼上座的毛利辉元,辉元一言不发。秀家只好把视线转向三成,“内府的船只已出了伏见吧?” “正是。跟细川幽斋藤孝同船,正顺流而下。” “幽斋?这么说忠兴也同船?” 三成笑着摇摇头,“忠兴早已提前去了前田府上。他此次让父亲幽斋同船,恐怕是为了避免怀疑,想以父亲为质。” “那么,内府今夜下榻何处?” “藤堂高虎府上。”三成应道。 小西行长笑了,“住在藤堂府中?看来内府气数已尽。随行人员一定不多。若我们包围藤堂府,再放一把火……” 但无人附和。 三成正在冷静地琢磨行长的心思。家康到前田府上探望了利家病情之后,要在藤堂高虎府中住一夜,因此,可以趁机包围藤堂府邸,放火烧死家康,此乃神不知鬼不觉。虽然小西行长说话时漫不经心,他的心思却一览无余。不管他是出于何种目的,他憎恨家康、对家康抱有敌意,毋庸置疑。却无人随声附和,难道是聚集于此的人当中,有人对家康心存恐惧,抑或是心向家康?或认为此事并不那么简单,抑或是觉得此举根本无济于事? 从一开始,三成就从沉默不语的毛利辉元眼里看出了他的顾虑。辉元如今一心整治领内,却又担心引起三成反感,把他变成敌人,因而模棱两可,保持缄默。 三成想的是,前田利家之死确定无疑。既然利家已不可能再抖威风,就必须在大老中另选一人代替他辅政,最好的人选当然是毛利辉元。三成本希望今日有一人能够临席,此人便是上杉景胜。可上杉景胜刚从越后转封至会津,取代了蒲生氏,杂事众多,无心应对此事。因此,三成希望上杉能派家老直江山城守来。太阁在世时,山城守便是上杉氏陪臣,深得上杉信任。不料,山城守却以主公患了风寒为名,未能前来。三成对此甚是忧心,一旦在席上说出此事,恐怕会令其他人不安,故,他对此只字未提。至于宇喜多秀家,从他最初的话中就不难判断,他是和三成一条心,这也让三成安心不少。 五奉行中,极有可能站到家康一边的,就是今日未出席的浅野长政。 三成在心里冷静地计算着己方的实力:
石田三成二十五万石(佐和山) 增田长盛二十万石(大和郡山) 长束正家六万石(近江水口) 前田玄以五万石(丹波龟山) 小西行长十八万石(肥后宇土) 宇喜多秀家四十八万石(因山)
合计一百二十二万石。加上小早川、吉川等毛利氏的二百多万石,己方实力就和家康不相上下了,若再加上杉景胜的一百二十万石,即可稳操胜券。若这些人团结一致以抗家康,此前那些倒向家康的人,自会慌起来,又回思太阁旧恩,必动摇家康根本。这便是三成的算计。 只有舍生忘死,才能赢得立足之地。从前的三成,总有诸多不满,常常怒气满怀,而愈急躁则愈是破绽百出,结果无谓地浪费了大量精力。现在他清醒了,惊奇地发现,一旦下了决心,此前那些招自己憎恨之人,现则一个个成了难得的盟友,变得异常重要了。 “我们各自出些兵力,在藤堂府上酒宴结束之际,突然发动袭击,诸位意下如何?”看到没有反应,行长又问一遍。 三成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若连最热心的盟友都不响应,就太不像话了,遂道:“关于此事,诸公必不会坐视不理。既然内府违背了太阁遗训,若他不向大纳言俯首认罪,我等绝不能饶恕他。” “没错。”秀家也点头。 “可是,后来究竟如何呢?越州忠兴和主计头清正等人竟使出种种伎俩,欺骗大纳言,最终把大纳言诱骗到了伏见,导致世人以为我们主动向内府认错,丑态百出,真是悲哀啊!”由于怕自己失态,三成刻意顿了顿,平静一下,方继续道,“不仅如此,连个招呼都不与我们打,便把向岛的府邸送给了内府……这次内府前来答礼,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设若……”说到这里,他缓缓扫视了众人一罔,“若他巧言欺骗病重的大纳言,纠集起人来,寻事端把我们的领地收了,那又当如何是好?” “我们绝对不许!”行长插了一句。 “但,加藤、浅野等人都被内府笼络……这种事,他并非做不出来。” “这倒是啊。”行长又道。 三成继续道:“因此,内府此次留宿藤堂府,可谓天赐良机!” 看见仍无人回应,行长有些急不可耐,道:“近几日,我发现众位的反应实有些迟钝!胜券在握方才行动,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俗话说先下手为强,若想等内府破绽百出,纯粹痴心妄想。正如治部大人方才所说,他留宿藤堂府,对我们来说,绝对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若是住在城外,我们焉能动作?” 听到行长少见的一番慷慨陈词,一直沉默不语的前田玄以看了看增田长盛,道:“我本奉命守卫伏见,此次特意前来,竟听到这种意外之语,不是勉为其难吗?” 增田长盛尴尬地把脸扭到一边。前不久,三成还只是一再强调家康的横暴。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是“非除掉家康不可”了,而今日竟要动手。长盛觉得,从一开始,三成就把他们巧妙地引诱到了一个大圈套中。 这一点,从前田玄以的慌乱中不难看出。玄以本在守护伏见城,此次特意赶来,定是想趁着家康亲赴大坂的机会,和三大老五奉行一起前去拜谒秀赖,向秀赖表明忠心。因此,当话题忽然转到如何除掉家康,他的不解情有可原。 虽如此,长盛却无法和玄以一样对三成的提议提出质疑,因为此前他已以一个奉行的身份向三成许诺,愿和其同心同德,同进同退。 “你不是早就承诺过要和我同生死,共患难吗?”就在四五天前,三成还慎重地问他。当时长盛斩钉截铁答复:“毋庸置疑!”现在看来,那是他的失误。他当时误以为是三成天生争强好胜的脾气在作怪,便不假思索地应了。 看到长盛把脸扭到一边,玄以便转向三成,“愚以为,内府让细川幽斋同行,不过是想排遣寂寞……忠兴早已赶赴前田府,估计他将会和利长共负警戒之责。当然,德川氏必定准备充分,既然决定在藤堂府上住一宿,藤堂也决不会袖手旁观,定会加强戒备,因此……” 话音未落,三成便挥手阻止了他:“玄以的意思,是我们绝不能对敌人掉以轻心,偷袭之事宜暂缓?玄以,尽管我方才的话有危言耸听之嫌,可这绝非为了我一己私利啊。” “是。这全都是为了幼主。”秀家打圆场道,“正如二位所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让内府返回伏见,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兵攻伏见城了。” 一直沉默的增田长盛这时才插上一句:“长束大人是什么意见?” 长束正家看上去也颇为狼狈,他慌忙把视线转到一边,眼露惊慌。看来,对于三成的强硬态度,正家比长盛还要不安。他寻思良久,方巧妙回道:“我想先听听玄以的高见,再作决定……” 对于众人不痛不痒的态度,三成略有不满。若有可能,他真想让七家联手,今夜就对家康发动袭击。一旦行动起来,便有办法让上杉加入。这样一来,除了前田,所有人都会加入除去家康的行动之中。 当然,袭击或许不会成功,家康或会逃脱。那也无妨,若众人决意除去家康,前田也不会坐视不管,那些自幼追随太阁的武将顾忌秀赖,自然也不敢再接近德川氏。 若家康发现人都站在三成一边,他必也不敢轻举妄动。至于这场动荡的结局如何,姑且不管。总之,无论是吉是凶,都必须先刮起这一阵狂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听正家说要听听自己的见解,前田玄以便正襟危坐,道:“我也同诸位一样,为了幼主,绝不甘落入后,才斗胆劝阻大家。既然细川父子都站在了内府一边,那么加藤、福岛、浅野、黑田等人,也定会支持内府,这一点不容忽视。眼下不用说藤堂,堀尾等人也必定跟内府站在一道……一旦他们得到消息,结城秀康必会立即率人马从伏见驰来救援。这样一来,不仅会天下大乱,还会给幼主带来劫难……您说是也不是,增田大人?” 长盛没有回避,重重地点头,“我也同意善德院的看法。治部大人是性急了些。实际上,方才,我还遇见大谷刑部少辅,和他闲聊了几句,刑部少辅向我透露了一些消息……想除掉内府的人有两种:一是纯粹为了幼主,不得不如此;还有一部分人,并非真是为了幼主,而是对内府心存嫉恨,打着为了幼主的幌子,企图公报私仇。若内府真要夺取天下,我们就把那些曾蒙受太阁恩惠的人全都召集起来,起兵反抗也不难。可我们若按捺不住,轻举妄动,不仅自己会有性命之忧,还会连累幼主……刑部少辅为此潸然泪下。他的心情,长盛甚是理解。” 三成冷冷看着长盛,不屑地摇头。看来,这次袭击是难以成行了……但他却丝毫没有失望之感。人们能来到这里,就已足够,能来参加“剪除家康”的密谈,就说明他们已成了重要的盟友。 三成正想到这里,只听正家又道:“各有见解并不奇怪。但在下还是以为,若想向藤堂府派人,最好还是先打探清楚。诸位意下如何?” 几人点头称是,小西行长和宇喜多秀家犹觉狐疑,毛利辉元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三成则很是满意。毛利一族原本就与丰臣氏无甚渊源——当然,小早川秀秋除外。他们敢于冒险站在三成一边,目的和家康并无两样:一旦机会来临,他们也会觊觎天下。三成深知此中因由,但把他们视为己方砝码,仍然有益无害,遂道:“那么,待打探清楚敌人动静再作决定吧。在此之前,我先到前田府上一趟,以打探虚实。” 就在他们议论纷纷时,家康和细川幽斋所乘船只已抵达距离前田府两百丈的码头。听说家康要来大坂,福岛正则早就下令封锁道路,戒备森严,并告知家康:“大坂城中多胆大妄为之徒,内府此行,万望谨慎行事。” 连福岛正则都下了严令,本多正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等人更不会等闲视之。他们在河岸架设火枪,专门派出小船巡逻河道,以防偷袭。家康座船上,也配备了精挑细选的士兵。一行人顺流而下,待到船只靠岸,人们发现,码头上早就停了一顶女轿,像是在等人。 一路同行的细川幽斋看到轿子,眯起眼笑了,“那是何人的轿子?” 家康十分严肃,一脸困惑。“是啊,是谁的轿子?该不会是来自内庭的使者吧。”他心中颇为不安。若是淀夫人或高台院派人请他入城歇息,还真的很难拒绝。他的确不想进城,这既是对利家的安慰,也为自身安全计。不管怎么说,浅野长政和幸长父子已经到了前田府上,到时候,清正也定会露面。家康想向他们问候之后,便打道回府。 船刚一靠岸,新庄法印直赖和有马法印则赖便前来迎接。这二位与家康私交甚笃,定是利家让他们出迎的。 寒暄未毕,忽然从那顶女轿中钻出一个彪形大汉,径至家康面前。众人定睛一看,来者竟是藤堂高虎。 “内府平安抵达,在下便放心了。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装扮成高台院的侍女。”高虎嘻嘻笑道,“一早便不停在大街小巷巡视,尚未发现可疑之人。为防万一,去前田大人府上一路,在下已部署周密,请内府放心而行。”高虎一口气说完,便在前引路。家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坐到了轿中。 太阁在世时,家康与高虎便有了交情。高虎乃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男子,与家康也算有奇缘。当时,高虎奉秀吉之命在内野聚乐第为家康建府邸。从那时起,他便深信,家康会成为秀吉之后的执掌权柄者。他对家康的信任甚至接近于信仰,为了家康,他什么都愿做。 为了天下安泰,家康已下定决心,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绝不后退半步。这并非秀吉逝后才下的决心——小牧之战后,此想法就开始萌芽;转封关八洲,此想法进一步成长;看到征朝失利,此想法已深深扎根于心底,成了他的使命。若无此种心境,他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前来向利家答礼。 家康到达前田府时,利长、利政兄弟早就在门前恭候。家康下了轿,步向前田府大门。一缕阳光照射过来,把眼前清扫干净的石子路映照得熠熠闪光。万千感慨涌上家康心头。他不愿不顾友情,若是那样,他的“使命”必会出现巨大的瑕疵。走到大门口,家康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利家拖着病躯坐在大门处。大概是畏寒,他坐在一张虎皮上,身形显得更是清瘦干枯。看到昔日虎将如此憔悴,家康顿觉人生残酷,一时几欲泪下,叹道:“大纳言,其实您根本用不着勉强自己。”这话完全是发自肺腑的惊讶和安慰。 利家不答,单是慌忙伏地施礼,又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到打磨得颇为光滑的台阶上,“欢迎光临。我这把朽骨病得不轻,无法出迎至门外,还望内府见谅。” 家康意识到,利家已看清了两件事:其一,他时日无多;其二,天下大势已定。他已洞彻了世间局势。正因如此,忠厚正直的利家更显悲壮。 家康伸手搀扶起利家,扶着他向内走去。利长跟在家康身后,向早就收拾好的书院走去,他一脸平静。但从利政身上,却能隐约感到一丝杀气。或许,利长乃是出于对性情鲁莽的弟弟的担心,才故意跟在家康身边。老父的悲凄心境,两个儿子能否明白? 今日的利家尤是直率,一到书院,他就令人把早已备好的酒端到家康面前:“内府,这是你我今生最后一次饮酒,是永别的酒。”利家忽然说出这么一句,家康不知所措。寒暄云云,他倒还能应对,能安慰对方。可利家却从一开始就直抒胸臆。 “内府,我的一生,都在盔甲的重压之下。”利家完全抛弃了伪装,变成一个赤诚之人。他嘴角浮出微笑,亲自执壶,“沉重的盔甲可以脱掉,可肩上的重负却怎么也卸不下来啊。” “大纳言说得好,这是你我的宿命。” “所以,拙荆才让我把一切都交给佛陀。” 家康使劲点点头,“一切自有天定,尊夫人所言极是。” “可是,我却斥责了拙荆。” “哦?” “我斥责她说,若要信奉‘他力本愿’这一套,武人何以自处?” 家康笑了,“‘他力’也有深浅啊。” “是。拙荆也说,只靠念佛是不行的,但是……”利家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利长和利政,“但是,想必内府也看到了,还有一些人修行不足啊。这些人浅薄地以为,人生要靠他力,因此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失去了勇气,这怎么行啊!” “是啊。” “于是,我告诉拙荆,武人非一般人,他们从一开始就皈依了我佛,然后各自立下正法,流血杀人,这便是武人,因此,不要害怕下地狱……我也一样会下地狱。家中诸人,先赴黄泉的已不计其数……因此,我到了阴间,再把他们召集起来,率他们攻打地狱。” 家康不禁看了一眼利长和利政。利长端然而坐,面带微笑。而利政似乎没有明白父亲的话,有些发呆。家康端起利家亲自斟的酒,一饮而尽,方才曼声道:“家康也一样,当我闭眼时,也会对秀忠说同样的话。” “那我就放心了。加贺的爷爷、江户的爷爷……幼主叫得最亲的,在这世上,就只有你我二人了……我死之后,幼主,以及我的孩子们,就托付给内府了。” 家康沉默。这不加掩饰之言,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嘱托,亦是一个远离了虚荣和争斗的老人真实的告白,让家康心情愈加沉重。以前的利家,尽管口中经常说“幼主就托付给你了”,却从未说过把儿子也托付给家康云云。这可以看作利家并未承认家康乃是“太阁之后的天下人”。可今日,利家坦然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利家不想辜负太阁遗愿,同时,又担心家族未来,他希望二者都能借助家康之力,永保平安。这定是利家最后的愿望,他深信家康能明白他的心思。 家康装作欣然接受,将酒一饮而尽,“既然大纳言如此坦诚,家康向你保证,只要我活着,就定不会辜负大纳言的嘱托。” “真是感激不尽。那么,请内府赏脸,干了你我这一杯永别之酒!”利家再次拿起酒壶,家康坦然饮下。一旁的利政神色复杂。他恐是认为,父亲卑躬屈膝,内心实则甚为痛苦。 家康看到打通的外间,利家的家老和他的随从已开始饮酒。细川幽斋坐于上首,有马法印、新庄法印、藤堂高虎等人洪亮的声音夹杂在年轻武将们的喧闹声中。听着听着,家康不禁屏息凝神,竟想从这些说话声中寻找三成的声音。若是三成在这里和大家一起谈笑饮酒,该有多好啊!若能如此,天下事就如利家所愿了。家康正想到这里,忽听一阵脚步声,同时浅野幸长大声道:“诸位,有位怪人来了。” “怪人?谁啊?”问话的是幸长之父长政。 “治部。治部少辅,明知我们都在这里,还装作不知,前来探望大纳言。” 家康松了口气。估计有人把三成请到了外间。这样一来,就给了三成捐弃前嫌的机会,难道他此次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个机会? “把他轰出去!”有人大声叫嚷。紧接着,又听人喊道:“把他剁了!”有人在低声响应。和睦的氛围刹那间被打破,外间杀气腾腾。 表情紧张的利长向家康施了一礼:“请恕小侄暂耐退席!”然后急忙向走廊去了。 家康怒发冲冠,使劲捋着胡须。若不是眼前有利家,他定会咬指甲。既然利长出去了,应该不会出事。否则一旦在前田府与三成发生争执,无异于在火药库中投下火星。虽说聚集在此的几是心向家康的人,但希望由三成为首的五奉行执掌大权的也不乏其人。一旦双方乱起来,就大事不妙了。 “大纳言,好像是治部少辅来了。”家康故意大声说道,“能否请藤堂大人去瞧瞧,恐治部是有事来找家康的。”他是暗示藤堂去查看。 “不会。治部每日都会前来看望我,已成了惯例。”利家道。 藤堂高虎早已心领神会,告辞出了外间。家康松了口气——高虎深知自己不喜惹事,定会妥善处理。 这时,浅野幸长洪亮的声音又从外间传了进来:“这个可疑的家伙,定是前来打探虚实的。他是想来看看,到底是哪些人聚集在此处。” “哈哈……今日聚集在这里的,可全都是治部厌恶透顶之人啊。”发笑的人似是福岛正则。 “说不定,他还会发动偷袭呢……” “这就好玩了!那只老狐狸,失去了太阁这棵大树后,就一直没离开这座护府。” 家康若无其事看了利家一眼。外间人所说的“护府”,当然是前田府。但此时的利家究竟会作何反应呢? 利家仿佛没听见似的,只对利政道:“利政,你向内府敬杯酒吧。” “是。请内府大人赏脸。” 听利政如此一本正经,家康十分诧异,可他还是递过酒杯,淡淡问了一句:“世侄与治部少辅交情不浅吧?” 利政使劲摇摇头,“小侄不喜他,也不大和他说话。” “哦。那么令兄呢?” “兄长和父亲大人心思一样。治部为人很是阴险!”利政不屑道,接过酒杯。 听他这么一说,家康更加好奇:尽管不受欢迎,三成却频频前来;另,利长一听说三成到来,立刻脸色大变,起身离去,前去查探的高虎也没回来……外间,谈话还在继续。 “治部、宫部、福原这些奸人,总有一天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哼!太阁的葬礼也结束了。反正早晚得打,不如先下手为强。” “对对。一旦让那只狐狸有所察觉,他就会耍阴谋。每天泡在这里,就是明证。好在大纳言深明大义,不上那只老狐狸的当,否则,他定会花言巧语煽动大纳言,没收我们的领地。没安好心的家伙!” “主计头可要格外留神。小西行长的宇土和你的熊本同在肥后啊。” 家康不忍再听下去了。派阀之间互相指责,自然让分裂的伤口更深,这是势所必然。可一旦行为过激,不问是非,欲除掉对方而后快,就是花钱买祸了。现在,这种征兆业已出现,利家俨然成了双方争夺的筹码。 “治部的目的,绝非只是贵府。”又是正则的声音,“毛利辉元也是他的猎物。最近上杉府中有人频施口舌……若不多加小心,必会被人狠咬一口。” “这样的话,我们这边就得拥戴……” 不知是谁的声音,话尾忽然消失了。家康想,真是奇怪,尽管他努力避免毫无意义的争斗,可只要对方一有动静,静谧的海面就总会掀起汹涌的波涛……或许,这便是人永远无法逃避的罪孽。家康正想及此,外间传来脚步声,接着听到藤堂高虎的咳嗽声。 高虎并未特意前来向家康禀告,而是大声向所有人道:“治部少辅回去了。他并无他意,只向利长公子询问了儿句,便去了。” “哦,他没问究竟是何人聚集在此处?” “他知道,即便一问,利长公子也不会作答。寒暄几句,便打道回府。” “哈哈哈,”幸长笑了,“大概是觉得尴尬。诸位说是不是啊?他若今日不来,日后恐怕就不好逃到这里了。这只老狐狸来探探路,哈哈哈。” 家康不禁把视线从利家身上移开。利家一身枯骨,显得那般凄惨。他无论有情还是无情,在众人的夹攻下,亦再难有所作为。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三十三 壮士烈死 德川家康别了前田父子,回到藤堂高虎府邸时,已是申时四刻。利家把家康送至大门,再三叮嘱利长兄弟,一路严加防范。 “阿松,我累了。人一累极,脑中就会一片混沌……真是可怕!”病魔已经把利家折磨得连坐起来都甚为艰难了。利家拖着沉重的身子,好不容易回到房里,气喘吁吁,连话都说不出来。 阿松夫人忙让利家坐到卧床上,搬来扶几让他靠着,轻轻为他揉起背来,旋道:“您现在就歇息吗?” “不,再坐片刻。”利家静静把拳头抵在额上,仿佛在倾听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良久,道,“阿松,刚才在大门处,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家康亦故去便好了。” “您在胡说些什么啊。” “因此,我才说,人一累极会胡思乱想。我嘴上分明令人加强戒备,可心里又想:要是三成忽然袭击,把家康杀了……” 阿松惊奇地睁大眼睛,不言。丈夫最厌恶阳奉阴违,今日竟说出这等奇怪的话来。 “我已经把家中的事托付给家康了。” “我已听利长说了。” “不,我要对你说一件不能让外人知的事……把事情托付给家康之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我又想,若三成把家康除掉,那我就……成佛了。” 阿松不答,依然静静为利家揉背。把一切托付给一个自己想除掉的人……阿松深知丈夫一生忠厚正直,正因如此,她更加痛苦。 “我正如你所说,其实是一个恶人,不念诵佛经,定去不了净土。”利家言罢,立刻闭上了嘴。尽管如此,家康平安的消息未到,他始终不肯睡下。 “内府哪里也不去,明日一早就乘船返回伏见。一切安排都已就绪。” 听了利长兄弟的报告,利家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怅然若失?阿松夫人很想知道。他不再斥责人,劝他服药也乖乖喝下。或许,他正在心中默默诵经。 三月二十一,乃是家康返回伏见的第十日。此日,利家忽然令阿松为他书写遗言。 这日和往常一样,前田府挤满了前来探病的客人。其中,既有真心为利家忧心之人,也有居心叵测,想视利家病情,以定日后如何下注之徒。并且,这些人不约而同分成两派,分坐到两个房中,实是耐人寻味。当然,三成几乎寸步不离。 “卧床这些日子,我想起了太阁。太阁的心,既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但无论如何,我的遗言必须让你先听。” 阿松强装笑颜,道:“我一定会照您的遗愿去做。” 利家仰卧在床上,轻轻闭上眼睛。阿松拿来纸笔,坐到利家枕边。 “第一,关于孙四郎……”微微睁开眼,利家笑了笑。孙四郎便是利政。可他刚一说到利政,似又想到了别的事情,“阿松……我唯一比太阁强的,就是能让你给我代写遗言。” “您又说笑。” “不,这不是说笑。我从心底里感激你。” “快说正事吧,您说我写。” “对……孙四郎,先让他到金泽去。把一万六千人一分为二,一半驻留大坂,金泽的人马悉听孙四郎调度。” 利家恐为此煞费苦心。阿松生怕自己误解了他的真意,一边确认,一边执笔记下。利家说,把一万六千人马一分为二,分驻金泽和大坂,大坂当然归利长指挥,金泽城的八千人则由利政指挥,并由宿老筱原出羽和一名利长的心腹辅助利政。其次,金泽城中金银器具等一切财物,甚至文书,全部让与利长。故,利长于三年之内,切不可有返回加贺之念。 病床上的利家前思后想,把将来的局势看透了:近三年之内,天下定会发生大乱,此后方能安定下来。 阿松从头到尾又给利家读了一遍,利家忽然又道:“还有一条。”他霍然睁开眼,眸子里燃烧着奇怪的激情。阿松不禁毛骨悚然。 前边两条,利家常对阿松说起,阿松并不觉意外。可余下的一条,阿松却猜不出来了。利家的眼神令她不安。 “对,还有一条,必须加上去。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告诉他们兄弟二人,万一发生大战,无论敌情如何,一定要率先杀出领内,御敌于门外。一旦让战火烧到领内,我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利家凄凉地久久凝望着屋顶,“信长公从起家到归天,从未束手就擒,他总是主动发起进攻,每每得利,这一点切切不要忘记……好了,就这些。” 阿松屏气凝神,一一记了下来。 无疑,最后一条乃是前田利家对昔日的回顾,是对当年作为信长公勇武侍童时代的留恋。万一发生大战,千万不要等敌人来进攻,而当率先出兵,在他国领内展开决战,这便是前田利家的决心。利家究竟想和谁决战?这无疑是阿松忧心的,但她又不敢轻易询问。她知,即使问了,利家恐也不愿回答。否则,在家康回访时,他也不会把孩子们相托。 写毕,利家过目。此时,他眼里熊熊燃烧的斗志已渐渐熄灭,表情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我总以为太阁愚钝,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阿松不答,把遗书接过来,放入文书匣底层。 “我终于明白,人无所谓大小强弱,大家都一样。” “当然。因此众生才平等地皈依佛祖啊。” “又是佛祖……”利家嘟囔了一句,露出一丝苦笑,“现在人间已经是春日了,可我……”他感慨万分,闭上了眼,“我耳边总是刮着萧萧秋风,我独自迎着秋风……身边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呵呵……那是因为大家都对您敬而远之。” “是我妨碍了他们升天的路?” “您既然明白,不久之后就会前去迎接他人升天。” “哈哈……还是得到了你的安慰。好吧,我先行一步,待到你动身时,我就来迎你。”刚说完,利家便发出了呼噜声,似是安心而眠了。 之后的利家显得更加平静,只是忽而激切,再追加些遗言,最后,已经加到了十一条之多。当然,都只不过是前边三条的注解。 从三月二十一到闰三月初三,前田利家日渐消瘦下去,仿佛会永远安静地沉睡。三月二十八起,亲人都不再外出,探视的亲戚朋友挤满房间。 身为武将,大纳言却可以平静地临终,在乱世,这种情形并不多见……人们都在议论此事,言语中流露出羡慕之情。利家十三岁就上了战场,经历了无数腥风血雨,光与敌人短兵相接、浴血奋战、死里逃生的战役就不下九次,只身斩掉二十六位敌将首级……利家可谓戎马一生。若是命运不济,或许他早就曝尸沙场了。可最终,他却能领一百五十万石,位至大纳言,最后在榻榻米上平静逝去。受人羡慕乃是理所当然。 闰三月初三,利家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两手抓向天空,大喊大叫。阿松大吃一惊,忙按住他的肩膀。“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离天明还有一些时辰呢。”说着,她拍拍手,让人端来汤药。 利家究竟在叫唤什么,阿松未听清。但紧接着,他的身体像大虾一样弯曲着,不断咳嗽起来。 “快把汤药服了,止止咳嗽吧。”阿松急道。黎明时分寒气逼人,她命人把利家常穿的长罩衫拿来,披在他身上,把汤药端到他面前。可利家却忽然一把抓过药碗,摔在了榻榻米上,“阿松,匕首!” “匕首……您要做什么?” “你管不着!拿新藤五国光来……”利家忽然疯了一般,探出身子,从枕边的刀架上取过匕首。 阿松以为利家尚未从噩梦中醒来,拼命抓着他的胳膊。难道,他梦见黑白无常、牛鬼蛇神来找他索命了? “您冷静,莫要怕。做噩梦很平常,不要怕。” “放……放……放开!我错了!我悟了……” “不,您没错。年轻时您驰骋疆场,是作下了一些可怕的罪孽。可您看这个……”阿松取出为丈夫缝制的白寿衣,在利家眼前晃了晃,“您看这个,穿上这件寿衣,就能进入极乐世界。您不要怕,安心念佛就是。” 利家瞪着阿松,停止咳嗽,嘴角流下两条黑色的血线,呼吸也愈来愈微弱,让人毛骨悚然。他不是在做梦……瞬间,阿松明白,他一定还想说些什么。 “您怎么了。您想说什么?”阿松慌忙为他擦掉嘴角的血,把嘴贴到利家耳边,大声呼唤。利家睁开充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阿松。他想说什么,可舌头已经不听使唤,神志似也乱了。 “你定定神,慢慢说。”阿松又一次在利家耳边轻道,想悄悄把他手中的匕首夺下。 濒临死亡的重病之人,断不能手持利刃,弄不好还会误伤阿松。可阿松刚一碰到他胳膊,利家就像遭刺一般,使劲把她的手甩开,“不要碰我!新……新藤五国光……”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拿着刀干什么?” “新……新藤五是……我……我利家之灵!” “既然这样,我们会让您永远带在身边,且放下它,日后再给您……” “我……我……好悔。” “您说什么?” “我悔!懊……懊悔。” 阿松一惊,后退了一步。这次利家倒没吐血,他用牙死死咬着嘴唇,嘴角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流。 虽然天还没大亮,可窗纸已经泛白。灯台上的油灯愈发显得清冷黯淡,四周弥漫着杀气,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气。 难道是我正在做梦?利家阴森森的形骸让阿松产生了错觉。一咬舌,阿松方知自己不在梦中,遂一边念佛,一边把手放在利家肩上。利家又发疯般把阿松的手甩开。他已不再凝视阿松,单是呆望着虚空。 “您怎么了,大人?”不知利家听没听到阿松问话,他瘦削的肩沉重地倾向右侧,喃喃道:“前……前田……利家这样的人,面……面对死亡,若是惧了……” “什么惧了?” “不……不能惧!我怎能惧呢?利……利家,活着是武士,死……死后也是武士。” 阿松屏息凝神,听着利家说话。陪伴于利家身边近四十年的阿松,这才明白丈夫的真意:他不屈服于神仙佛祖,为此,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宁愿做一个厉鬼,也要与神佛抗争。 “啊!”阿松向后退了退。利家抓住新藤五国光的刀柄,似要拔出! 阿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人生来便无所依凭,她并不以为利家会把武士道当成拯救自己的信奉。可她万万想不到,都到临终了,利家还是如此执著!他这种想法定是目睹了秀吉之逝才产生的。看到盖世英雄丰臣秀吉临终时那般可悲、那样糊涂,利家心里绝不会没有一丝震撼。可他面临死亡时,发现自己竟然跟秀吉同样悲惨…… 利家肩负着太阁的托孤重任,却怎么也看不到希望的曙光。他分明已经看清,不久之后将会天下大乱,却无法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所有的苦恼,最终让他成了厉鬼。利家信仰的并非他力本愿,而是自力本愿啊!天正年间,利家就成为僧人大透的弟子,号桃云净见。但他始终不信神佛,到最后还想斩断迷惘,拼命站起来,抗争到底。 阿松好不容易悟到利家本心,只听利家又呻吟起来:“武……武士啊……”声音已如蚊蚋一般微弱。 “武士……怎的了?” “武士……死在榻榻米上,岂不可悲……” “为何?” “我太懊悔了,这是我铸下的大错……” “大人!匕首……” 阿松再次想扶起他时,利家阻止了:“不要过来!”他使出浑身力气把阿松推开,“前……前……前田利家绝不是可悲的武士。在榻榻米上死去,寿终正寝,我压根就未想过,我……我……死也要做一个武士!”说完,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此时,利家把还没完全拔出来的刀架到了脖子上,然而,剧烈的咳嗽已让他无法使力。 “不要过来……听见没有……不要过来。”咳嗽稍停,他企图再作努力,可就在这时,只听得哇的一声,他咽喉深处发出一声哀鸣,同时,黑血噗地从口鼻之中喷射而出。 利家握着刀,气绝身亡。 “来人啊。大人去了!快叫利长!快叫利政!”阿松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于黎明的天空。 闻讯赶来的人们,对于利家意外的死法无不愕然。口鼻淤血,手执爱刀而亡——前田大纳言利家的故去,与人们预想的相差太大。一直活得甚是平静的大纳言,居然死得如此暴烈。有些女人还以为是他自己割穿了喉咙,便呜呜哭了起来。 吐了那么多血,有人甚至怀疑他是中毒而亡。其实产生这样的怀疑也无可厚非。若不是正室阿松一直守护在枕边,寸步不离,利长兄弟或许还会对其身亡产生猜疑。 在利长、利政兄弟的吩咐下,利家的尸首被侍医们清洗干净,重新安置在榻上。但阿松依然纹丝不动。她定是想闭上眼,默默为利家祈祷,可是,丈夫最后那句话让她无法祈祷。 “母亲,请您往枕边移一些……”当利长把父亲的头重新放回枕上,阿松依然没有动弹。在利长的提醒下,阿松才点点头,把自己亲手缝制的白色寿衣盖在利家遗体上,然后剪下一绺头发,放在上边。 阿松没有哭泣。尽管她早就知丈夫随时都会离去,可利家离去了,她的泪水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流不出来。大概是丈夫死前的惨状令她无法流泪。大彻大悟之后放心离去,绝非利家的真心,利家宁死也要彰显武士之道,他想像一个武人那样切腹自杀,可是,他却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今日起,我改称芳春院,利长、利政,你们好生听我说。”阿松用念珠抵住额头,道,“你们的父亲,并非病死的。” “母亲您说什么?” “这是他临终遗言,你们好生听着。身为武士,绝不能在榻榻米上寿终正寝……你们的父亲最终大彻大悟。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利长闭上眼睛,利政则惊奇地睁大眼,二人的理解各不相同。阿松又道:“能在榻榻米上安详地死去的,是那些既不需要考虑天下大事,也无需为家事费尽心思的凡夫俗子……这是你们父亲最后教给你们的。你们定要好生体会。利长,你去把父亲的死讯禀报幼主吧。”说完,她眼中热泪汹涌……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三十四 佞臣遁逃 前田利家故去的消息传来时,石田三成正在房里更衣,准备前去探视。 一直留在前田府的喜多川平右卫门匆忙赶回来,要求他屏退左右,三成却斥道:“除了阿袖,就只有你我二人……怎么,大纳言故去了?” “是……是。是去了,可是大纳言的死法……” “很奇怪吗?” “是。” “是自尽还是病亡?” 喜多川平右卫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了阿袖一眼。阿袖正悄悄收拾三成刚换掉的衣物,根本不看他们。“模样十分恐怖,据说是手执匕首,吐血而亡。” “唔。他的苦恼,三成甚为明白。既如此,我也用不着再守候在那里了。”三成嘟囔了一句,“那么,肥前守进城报告死讯了吗?” “是。早就守候在那里的大名们,也都纷纷进城向幼主禀报去了。” 三成使劲点点头,他并没提自己是否也要进城吊唁。死的并非普通人物,而是身份显赫的秀赖辅臣。因而,嫡长子利长应先向秀赖禀报,大名们再去吊唁,才是正理。 “大人也立即进城吗?”平右卫门问了一句,三成缓缓摇摇头:“你着我吩咐,好生守住府邸。” “这么说,大人不进城吊唁?” “不。进城吊唁的人中,肯定有以清正为首的那帮武将。与他们碰面,恐怕会生事。” “难道就不出去?” “最好如此。可是……并非我不露面,局势就稳定了,他们定会发泄不满,因此,定要守好府邸……” 照三成的想法,除了加藤,福岛、浅野、黑田、细川等人返回途中,一气之下,说不定会冲他而来。双方早在朝鲜之战时就争执不休。自困守蔚山城以来,苦战的真相一直未能如实禀报太阁,加藤、浅野及其部将,都气愤地把责任归咎于当时的监军福原长高、垣见一直、熊谷直盛诸人。福原乃三成东床爱婿,其余三人也都是三成心腹。因此,大家都以为这一切乃是在三成指使之下。因此,一旦在城中碰面,无疑会加剧他们的不满。最近三成守候在前田府期间,也曾与他们进行过交涉,却是无果而终…… “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去加强戒备。” 平右卫门离去之后,三成让阿袖焚香,为利家的冥福祈祷。人即使勉强安心,迷惘和苦恼却不会因此消失。利家的故去,对三成乃是沉重的打击。 “阿袖,我已经彻底下了决断。”利家的死早在预料之中,三成日后的任务,便是四面出击,各个击破。正因如此,他才会不辞辛苦,一直守护在利家身边。这种做法,对于稳定利家故后的局面尤为重要。若要挑选下一位辅政,他就推举毛利辉元。如此亲近利家的三成推举毛利辉元,武将不日即会聚集在毛利麾下,这股势力就会逐渐成长为能和家康对抗的力量。无论如何,他必须把此事进行到底,已无任何回旋的余地。 若不能切腹自尽,就死不瞑目,利家有这样的心境,三成也一样,若能为丰臣氏而死,也就心甘了。 “阿袖,你我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阿袖把茶放到三成面前,眼睛却望着别处。 “你在做什么?你明白我方才的话吗?” “不,不明白。” “我刚才说,你我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为何?” “因为你给我指点了迷津,我不想杀你。为了保全你的性命,我只好休掉你,现在是时候了。” 阿袖唇边现出一丝苦笑,道:“这样做合适吗?” “什么合适?” “妾身是说,大人不进城吊唁,合适吗?” “此事不必你担心。今日大家都在气头上,最好不要与他们碰面。” “哦……”阿袖不安道,“既然大人不想进城,不如干脆回到领内休养一些时日……” “哈哈。”三成开心地笑了。阿袖越来越关爱他,一股怜爱之情暖暖地流过三成心间,“现在的你,说话与从前大不一样了。若是在从前,你定会冷嘲热讽。” “大人,您若不进城,单是躲在府里,不是太大意了吗?” 三成心里一沉,“你的意思是,不碰面,反而会加剧他们对我的敌意?” “难道不是?” 三成其实也和阿袖一样不安。当日家康回访利家,三成到前田府露面一事,惹出无数流言。传言说,当日不仅那些聚集到前田家的武将,就连利家都勃然大怒,要当场杀掉三成。在家康的劝说下,事情才不了了之……其实,昨夜三成还在前田府待到很晚。对于明白究竟之人,讹传根本不值一提。但相信讹传之人,却认为双方关系已然恶化。 “看来你还是认为我应进城。”若是先前,三成定会笑着责备阿袖。可今日,他对这个女人的敏锐心存畏惧。 “不,妾身并未说进城乃是最好的选择。我的意思,是不如干脆离开这里,到外边暂避一些时日……” “你担心主计头等人今天就会袭击这里?” “是。”阿袖毫不犹豫地回答,“大人一切安好,阿袖也可放心与大人分别。” 三成的脸色变得苍白僵硬,这女人把一切都看透了!城内各处都已安插了自己人,不久就会有消息送来,各大名的情况,他也了如指掌。问题是,他只能视情况作决定。其实,他早就思量过暂避,而且连具体步骤都想好了,只是“天机不可泄露”。莫说对增田长盛、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等人,连儿女,他也丝毫没有透露过,真可谓煞费苦心。 “阿袖,你真是个可怕的女子!” “大人说什么?” “在我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般明察秋毫,一眼就能洞穿人生秘密。” “大人还休掉我?” “这,还是把你休掉吧……对我而言,你的确不无益处。尽管如此……”三成笑了笑,叹道,“你刚才说让我暂避,那么,若主计头真的前来袭击……我究竟当避到何处?” 阿袖冷冷盯着三成,“大人早已心中有数。” “你刚才说,最好是回到领内?” “是,还有一处,便是城内淀夫人身边……” “啊呀,等等,阿袖。你说得好!淀夫人身边当然好。但我怎样才能返回领内呢?即使好不容易退到伏见一带,亦是四面皆敌啊!通往近江的路,恐早已被封锁了。” 阿袖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因此,还是不能休我?” 被阿袖一语道破,三成不由得急了,“阿袖,你是否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是。这一点,从大人最近的沉着冷静便不难看出。大人若担心,早就杀掉我了。” “哼,好生可怕的女子……”三成低吟着,闭了口,把后边的话咽了下去。之后的打算,他从未对任何人泄露过,竟然被阿袖猜到了。如果再问,阿袖定道:“即为内府怀中。” 确如阿袖所言,若清正等人袭击石田府邸,三成逃生之路只有两条:一是到淀夫人身边,再就是顺淀川而下,赶到自己的死敌——德川家康处躲藏起来。三成已经痛下决心,坚决不进城吊唁。一旦发生意外,他便要寻一条生路。 若向淀夫人求救,将会使武将们更加尴尬。可是,一旦到家康处,结果就截然不同了。家康当前还不至于杀掉他。在家康的庇护下,那些憎恶三成的武将,必会茫然失措。 他们的隔阂在一夜之间消融……若真能让家康产生这种错觉,三成还会一箭双雕。当然,今日城中武将若情绪平静,他便不必刻意以身试险了。可就连这个秘密,似也被阿袖看破。 三成再次站在了迷惘的边缘:这个女人究竟是扔掉好,还是放在身边好呢?倒不必担心放了她会泄露秘密,可身边总有一个镜子般的人,自会心觉悸惧。阿袖连他的犹疑都给看透了,他岂能不难受? 要不是秀赖近臣桑岛治右卫门及时赶来,三成会让阿袖拿酒来,喝完饯行酒之后,不动声色地杀死她。 “桑岛治右卫门从城内火速赶来,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禀告大人。”喜多川平右卫门一路跑来向三成报告时,时已过午。 “好,快请。”不知为何,三成松了一口气——还是先留着阿袖的性命罢。 由于三成的推举,桑岛治右卫门在太阁生前就已成了秀赖近臣,领有一千石禄米。他也和喜多川平右卫门一样慌慌张张,一走进房里,就请屏退左右,但三成笑着拒绝了:“这个女子如同我的妻子,不要紧。你有话只管讲。” “是。”尽管如此,桑岛还是颇为警惕地压低了声音,“他们已在千鸟间议妥了。” “参加密谈的都有谁?” “加藤主计头清正、福岛左卫门大夫正则、黑田甲斐守长政、细川越中守忠兴、池田侍从辉政、浅野左京大夫幸长,另有加藤左马助嘉明,共七人。” “晤,全凑到一起了。那么,谈了些什么?” “开始时,他们打算今日就让此前的监军垣见、熊谷、福原三人切腹,结果未谈妥……” “谁提出的?” “池田辉政!” “然后呢?” “他们说,趁着大纳言故去的绝好机会,立刻包围大人府邸,害您性命。然后把首级送到伏见内府处。” “哼!”三成故意大声道,“具体时辰议了吗?” “恐怕就在今明两日。密谈完毕,所有人早早撤了回去。” 三成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飞快看了一眼阿袖。阿袖正在专心为他们沏茶。 “我……”治右卫门忽然倒身施礼,“治部大人的恩情,在下永生难忘。请让在下从此留在贵府吧,小人乃是抱着必死之心赶来的。但凡用得上,治部大人只管吩咐。” 三成轻道:“哦,看来必须尽快行动了。”说着,他一副慌乱的样子,拍手把平右卫门叫了来。 “请喝茶。”阿袖刚一开口,就遭到了三成的训斥:“你没长耳朵吗?混账!桑岛,立刻把这个消息禀告给上杉大人。然后,平右卫门……”他有些发抖,“你立刻去宇喜多大人处,请大人立即出兵增援……这些乱党竟然无端生事。我若坐视不理,天下岂不乱了套?你们二人快去,完事后火速回来向我禀报。” 二人领命离去,三成方才恢复了平静,端过阿袖递上来的茶水。“真香啊。” 但阿袖没有开口。三成续道:“我恐会离开府邸一些时日。我不在的时候,你好生待在家里。”说话之间,他强压住兴奋。 阿袖依然不答。她已经看透了三成内心的每一个角落,她早就打算,着三成所言,留在府中,听天由命。三成离开之后,家臣们或许会把她监禁起来,抑或把她杀掉。可她认了。三成与家康之斗,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二者生来就是对抗的宿命。最先意识到此的是阿袖,提醒三成的也是阿袖。 阿袖与三成之间,有着深沉的劫数。自从阿袖背井离乡以来,相识过的男子数不胜数。可是,在众多的男子当中,竟没有一人能如三成这般与她有缘,真不可思议。开始时,她憎恨三成,后来却逐渐因他的孤傲而焦躁不已。三成自以为聪明绝顶,所有行动都经过精心策划,无丝毫纰漏,可实际上却漏洞百出。这一切,阿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在焦虑中油然而生,令她甚至超越了侍妾的本分。其实,阿袖这样的女子,并无常人一样的情愫,对方越是漏洞百出、妄自尊大,就越能激起她内心的情意。 桑岛治右卫门和喜多川平右卫门出去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又有两人惊惶失措奔来。一人乃宇喜多秀家重臣花房志摩守,另一人则是担心三成的人身安危,特意从伏见匆匆赶来的佐竹义宣。佐竹义宣把带来的人马驻于守口一带,只带了五六名随从赶到了石田府。 “府里危在旦夕。大人当以休养为名,早早到其他地方暂避些时日吧。”花房志摩守劝道。他亦依然对阿袖心存狐疑,向三成窃窃私语。 三成早有此打算,照理该痛快答应才是,不料,他竟拒绝了对方好意:“逃出去又如何?你们不如赶快前来增援,狠狠惩戒那帮恶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佐竹义宣却一个劲摇头,“我们却抵挡不住他们。而且,若请求增援,会给世人带来恐慌,还会给其他大名带来不便……” 在义宣的苦心劝说下,三成方勉强答应,乘坐女轿出府,先到大坂的宇喜多秀家府邸暂避,然后从长计议。 时近黄昏。看似阿袖外出,实乃三成仓皇脱逃。阿袖一动不动,目送着他们离去,内心无限感慨:若我不在,大人究竟会如何逃脱呢? 当加藤清正等七名武将以交涉为名赶到石田府时,三成已乘轿赶奔宇喜多府,前后相错不过半个时辰。 当时天色已晚,一伙人轻叩紧闭的大门,嘴里喊着“开门”。究竟谁出去,如何应对,阿袖全无主意。究竟会来多少人马,她也无从知悉。府里留守的家臣,都知主人已不在府里,人人便都格外镇静。 “今日我们前来,是向你们主人讨个说法,想问问石田大人愿不愿意把福原、垣见、熊谷三人交出来。” 门被打开,一阵脚步声从大门处传来。那声音十分耳熟,定是经常光顾博多柳町的浅野幸长。转瞬间,嘈杂的脚步声就从大门处去了走廊。 “请诸位改日再来。由于连日守候在大纳言病榻前,我家大人积劳成疾,在大纳言故去时,就出府休养去了。”家人杂贺兵部前来应对时,拉门已被粗暴地打开,火把的光影中,一个模糊的人影走了进来,正是浅野幸长。此后陆续又闯进来一些人,来人的表情,阿袖无甚印象,只记得个个脸上充满杀气,仿佛想把三成斩成两截。 阿袖刚要斥责他们的粗暴无礼,幸长却先开了口:“你是阿袖?” “你们休得无礼!左京大人,不错,小女子以前确是博多的阿袖……而如今,我乃治部少辅侍妾。” “哼!我们是来找治部交涉的。快把治部交出来!” “大人现不在府内。” “嗯?”幸长声音嘶哑地应了一声,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呵呵笑了,“想起来了。你的确是不会说谎的女人。”说罢,他回头对其他人喊道,“大家快来看,这就是博多的岛屋献给治部的女人。既然这女人如此镇静,他的确不在这里。” 一伙人唧唧喳喳了一阵子,如潮水般撤了回去。 “怎会让他逃了?” “他到底是从何处溜走的?” “还真不能麻痹大意。” 议论声时断时续回响在阿袖耳畔,看来,他们定要继续追下去。忽然,耳边传来杂贺兵部的声音:“夫人,大人离开期间,小的得把您看好。您好生待在府里吧。”阿袖松了一口气。听到浅野幸长的一番话,兵部一定认为,她乃是岛屋送的奸细。“我当然会在这里。石田大人也这么说……”阿袖本想笑,可最终竟流下泪来…… 第八部 枭雄归尘 三十五 穷鸟入怀 石田三成在佐竹义宣的陪伴下抵达宇喜多府邸时,字喜多秀家与上杉景胜已恭候多时。二人都绷着脸,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既同情三成的遭遇,又甚是为难。 “毛利大人也已知会了,只是还未到。看来,事情果真如小西大人所言啊。”秀家让闲杂人退了下去,方道。他认为,他若不能打破僵局,众人会更为尴尬。秀家年仅二十八,所思亦是年轻之人的心思。 三成默默看着景胜。上杉景胜年已四十有六,比毛利辉元年轻两岁,在五大老中排在辉元之后。“事已至此,我们决不能坐视不管。”景胜似故意说给义宣听。 “大人明鉴。”义宣探身附和道,“当前,最重要的乃是保护治部大人。” “是啊。流言甚嚣尘上,加藤等人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看还是先求得内府谅解,让内府出面向加藤等人施压,这样或许还有回旋余地,除了内府,天下无人能平息此乱。”景胜提议道。 “我也这么想。一旦事情闹大,内府也不好说什么。不如,今夜我就陪治部大人赶赴伏见暂避,大人意下如何?”义宣望着三成。 “这倒也不失为对策。”景胜道。 “只要治部大人不在大坂,此乱就会暂时平息。然后,再由上杉大人、宇喜多大人、毛利大人共同出面,请内府斡旋,如此一来……” 轻蔑与愤怒之火顿时在三成心底燃起。佐竹义宣的确是在为他担心,这份情义,三成颇为感激。但不难发现,义宣似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家康身上,指望家康出面来平息局面。事情果如阿袖所言,要么向家康屈服,要么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同家康决一死战……若再不下决断,三成将永远为世人嘲讽。 “治部大人,今晚就同我一起赶赴伏见吧,您意下如何?”义宣道。 三成皱眉笑道:“虽说人各有志,但这话听起来总有些本末倒置之感。” “本末倒置?” “为何一切都要由内府来决断?内府本来就在暗地里煽动加藤诸人,想除掉丰臣氏的顶梁柱,我凭何要请这种人斡旋?” “这么说,治部大人不欲去伏见?”不等三成回答,景胜插嘴道:“治部大人言之有理。可大敌当前,唯有先到伏见去暂避,方能保证安全。” “您这种说法让三成深感遗憾。”三成慷慨激昂道,“若是杀人如麻的乱世,则另当别论,如今天下一统,我凭何要惧怕那些目无法纪、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暴徒?” “道理是这样。可是,若治部真和那些暴徒拼命,有个好歹,岂不因小失大?故,先到伏见避一避吧。” “我知大人是为了三成,可我怎能畏难而逃,到底也是五奉行之一啊!”三成故意寸步不让——若惊惶失措,向家康求助,将会给自己留下一生都抹不掉的耻辱。 “治部无论如何都不离开大坂城?”景胜道。 “我并未说决不离开大坂。我的意思是,若有必要,我便和那些暴徒刀兵相见。此时不挺身而出,将来以何面目见天下人?” “那你打算如何?” “三成已想好,我的领地就在近江,因此,我要设法回去。当然,在赶回近江途中,顺便去伏见也不难……” 听了三成之言,佐竹义宣有些发呆,“请恕我先打断一下。治部大人既然这般想,就好办。总之,先赶到伏见,再到内府在向岛的府邸暂避。此前不也如此吗,正因为治部大人一直待在大纳言府中,他们才没敢怎么样。” “佐竹大人,你说话要注意些。我并非因为惧怕那些暴徒才到大纳言府邸。我是为了丰臣氏的前途,担心大纳言的病情才日日守护。没想到你居然如此认为,实令人失望!” “恕我失言!”义宣怕愈辩愈急,率直道歉道,“那就请快动身。我已经着人备好了船只……” “且等。”三成转向景胜,“若上杉大人也同意,三成就只好先到内府处走一趟。当然,我并非前去避难,也非去求救,内府乃是煽动暴徒作乱的主谋,我乃前去申斥……你们有何异议?” 景胜绷着脸不言。 “难道不是?明知内府乃暴徒主谋,却还要到他那里去避难,岂不成了世人眼中的‘穷鸟’?三成不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的傻瓜。我要堂堂正正前去责问,以三大老五奉行总代表的名义,前去责难于他,让他命令七将停止暴乱……哼,我并非无路可逃的穷鸟,而是勇往直前的猛禽。您以为呢,上杉大人?” 景胜看也不看三成,道:“好。总之先避免骚乱。” 到了面前,三成果能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家康吗?景胜深感怀疑。 三成看了佐竹义宣一眼,才坦然站起身,“我再说一遍,三成绝非因为惧怕那些暴徒才躲避。希望诸位一定要清楚。”说完,他转向秀家,寻求赞同。 真不愧是治部少辅!秀家感慨地仰望着三成,年轻的他,哪能察觉三成的苦恼? 义宣也松了口气,道:“那么,送治部大人去伏见的任务,就交给义宣了。上杉大人、字喜多大人,我们先告辞。”言罢,恭敬地施了一礼,立起身。 从大门出来,天空已被厚厚的云层遮蔽,一颗星辰也无,暖融融的微风一阵阵吹拂过来。 “是南风。运气不错,正好顺风而下。”义宣边跑向河道,边喃喃自语。 三成不答。 在众人的面前显出鸿鹄之志的猛禽,实则一只无处可逃的穷鸟,终要躲到家康羽翼之下……三成非常浦楚,除了伏见,自己已无处见容。正因如此,他的心绪毫不轻松。 “所有船夫都是亲信,请大人放心。”义宣站在岸上,向漂浮在黯淡的水面上的一只载重约三十石的船挥了挥手,那船立刻靠到岸边,有人把踏板架到岸上。 “河道上有无异样?” “启禀大人,一切正常。” “那就好。今日有重要的客人,行船定要多加小心。” “遵命!”船头的武士应一声,义宣又简单交代几句,便催促三成赶紧上船。三成默默等船夫把踏板收进船里,盘腿坐在铺着毛毡的桅杆下。 船离开河岸,耳边传来船桨轻轻划水的声音。三成浑身僵硬:他一生历险,却从未如此惊慌。那个他最为痛恨之人,身体肥硕、全身散发着鲵鱼气味,如今,竟要靠此人的庇护……家康的家臣能让他和家康见面吗?是否有暗杀者举刀相向?抑或与家康见了面,也会在返回时遭遇毒手? “治部大人,您冷吗?”听义宣一问,三成才发现自己像是在发烧,全身汗湿。 “不冷。只是风有些热,出了一身汗。” “治部大人,我还是觉得,咱们最好不要主动惹怒内府,无此必要啊。” 三成不做声。 佐竹义宣亦怨恨家康,乃是因他和家康领地相邻。这一点跟肥后的加藤与小西的不和十分相似。邻居强大,会对自己不利。但这不满一旦表现得太露骨,反而会惊醒熟睡的狮子,终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此,义宣与三成的友情自然也有限度。他无非想通过三成,适当地牵制家康,而三成也是暂时把义宣看作盟友。当然,一旦双方发起决战,这种关系自然会发生变化,只是义宣目前还没看清三成的决心。 先把治部少辅送到家康处,假如家康责备他义宣思虑不周,就这样回答:“内府差矣,若把治部留在大坂,极有可能引发乱事,才特意将他请到贵府。当然,一切全凭内府处置了。”这样,也许义宣反而会成为亲自拘捕三成,并将其交给家康的功臣。 船只进入伏见向岛,已是第二日破晓时分。确切地说,乃庆长四年闰三月初四晨。义宣先下了船,将三成到来的消息告诉本多佐渡守正信。义宣究竟是如何说的,三成无从得知。他只知道,义宣绝不会说自己是来申斥家康的。 得知三成到来,德川府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看来治部是被吓糊涂了,竟然主动送上门来。” “真是飞蛾投火。” “好不知羞,竟厚着脸皮来投奔?” 这样的对话在府里随处可闻,也早在三成意料之中。 佐竹义宣和本多正信一起出现在码头,三成昂首挺胸走下船来。 “原来是治部大人,真没想到,快请。”比家康长四岁、年已过六旬的本多正信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神色似有些惊讶,又似一切在预料之中,令人暗自惊心。但三成也已料到。 “我有秘事要见内府面谈,烦大人前去通禀。” “我家大人现正在会客,请治部大人先在客房稍稍歇息。” 正信回首一句话便把佐竹义宣打发掉了,“您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回吧。”说罢,他在前为三成带路,假惺惺笑道:“向岛的府邸真不愧是太阁大人千挑百选的地段,真是不错的要塞。” 本多佐渡守素有德川智囊的美称,年轻时就曾游历天下,其智慧决不逊于对人生世事明察秋毫的明智光秀,甚至在堺港商家中,都有很高的评价。这些三成甚是清楚。这究竟是家康的想法,还是佐渡自己的主意呢?三成大惑不解。他想通过佐渡的反应,大体察知家康的心思。 佐渡把三成带到一间客房——这客房仍是太阁所建——之后,一本正经道:“这真是飞来横祸。看来还是先处理加藤等人的控诉为好。” 控诉?三成一愣,看来,事情似已被察觉了,但究竟是谁告的密呢?他不由问道:“大人方才说内府正在会客,不知是哪位贵客?” “岛津忠恒公。听说当初忠恒公惩处了伊集院忠栋,竟招致治部大人严厉斥责。想必治部大人没忘吧。忠恒公大感意外,于是退到高雄山待罪。看来忠恒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尽管伊集院忠栋只是忠恒公家臣,可毕竟也是太阁爱将,仅凭一时冲动就把人……实在说不过去。忠恒公既然退到高雄山待罪,不正说明他已认识到先前的处理欠妥了吗?于是,内府就和前田善德院玄以商议,决定从轻处理,现把他从高雄山召了回来。他现正在向内府致谢呢。” 三成眉头皱了起来,没想到家康还在笼络人心。岛津氏原本乃三成的盟友,如此一来,他们恐怕就会倒向家康了。 “倒要问问:三成分明已经认定并斥责了岛津忠恒的不法,内府怎能仅凭一己之见就把他召回呢?当然这些事情,想必本多大人也不甚清楚,我当面询问内府吧。” “哦?”佐渡若无其事道,“这些话暂且不论,现在,七将已紧随治部大人追出了大坂城,治部难道还不知?” “已出了大坂城?” “正是。看来,他们早就预感到,能够藏匿治部大人的只有这里了。”佐渡淡然说着,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关于此事,在下刚才也打探了一下我家大人的意见。好像很是棘手啊,治部大人。估计他们不久就要杀气腾腾追赶道这里了。” 一听这话,三成顿时脸色大变。虽已料到他们必会前来,但没想到行动竟如此神速,自己还没见到家康,他们就追来了。 “治部大人,这些话也许超出了我的本分,大人就只当是一个老者的忧心吧。枪打出头鸟,大人在这一方面,好像考虑欠妥啊。” “……” “我家大人究竟该如何是好呢?若保护治部大人,对方可有七员骁将啊!”佐渡耸耸肩膀,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这只老狐狸!三成顿时火冒三丈,但他并未做声。佐渡已对他如此态度,家康将要怎样对待他,已不言自明。 “世上之事实在难料……七将早就深知治部与我家大人不和,故,他们一定乐不可支。” “唔。”三成好歹回了一句。佐渡说得极是,他们一定以为三成被吓糊涂了,竟然自己送到老虎嘴边。他们定是来嘲笑他。由此看来,事实与三成的预想确有很大差距,而且情况已十分严峻。除了说服家康与七将谈判之外,似已别无他法了。可这样一来,三成的命运就完全交与了家康。家康果真能巧舌说服七将吗?一旦不能说服,把自己交到七将手中,无异于羊人虎口。 “治部大人,事已至此,最好还是先不要与我家大人提岛津氏的事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命要紧啊。即使穷鸟飞入猎人怀,猎人都不忍动杀心呢。当前最重要的,还是请求我家大人助您一臂之力……” “住口!” “大人说什么?” “佐渡大人,你所谓的穷鸟,竟指三成?” “哦,这乃人人皆知之事,大人难道如此计较?” “哼!无礼!此次三成前来,乃是要和内府商议如何惩罚七将……” “大人真是太客气了。”本多佐渡依然淡淡道,“既然如此,治部大人也犯不着特意赶到这里来。事情发生在大坂,大人在大坂随意处置便是,用不着与我家大人商议,我想,我家大人对此也不会有异议。” 三成顿时哑口无言。其实,对佐渡发怒时,他就已败下阵来……这一点他甚是清楚,却毫无办法。 “那么,等七将来了,我就把他们带到这里,你们在此谈判吧。”三成顿时懵了。他先是觉得全身燥热,紧接着又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悔恨交加。 “且等,请等一下,佐渡大人。” “治部大人有何吩咐?” “都怪三成失言。其实,我并不想在此和七将见面。” “那么,还是要求我家大人了?其实,即使求我家大人,治部大人能否平安渡过此次危机,老夫都很难预料……大人您引起如此大的麻烦,唉!” 三成紧咬着嘴唇,闭上眼睛。刚才他还恨不能一把揪住佐渡,撕个粉碎,可现在,眼前的佐渡已似变成一座刀枪不入的巨石。他明白佐渡在戏弄自己,可究竟是上去与其拼命,还是暂且忍气吞声? 但三成须臾便忍住了怒气:好不容易赶来,为何要和德川氏家臣过不去?怒不可遏,逞匹夫之勇,亦只会令世人耻笑……须要忍耐!当前需要的,就是忍耐!即使要拼命,对手也当是德川家康。只有那样,石田三成的死才有意义。 下了决心,三成向佐渡施了一礼,“大人言之有理,看来是三成思虑不周。没想到七将竟然这么快追来。” “大人想通了?” “是啊,当务之急是先避难。你说呢,佐渡大人?” “是啊。老夫虽不知能否躲得过去……总之,还是先和我家大人商量商量吧。既然大人想通了,就先到我家大人房里看看,不定客人已去了。”佐渡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轻轻向三成施了一礼,便离去。 三成似才意识到,所谓岛津客人,恐纯是子虚乌有。佐渡此来,恐是代家康前来打探三成的真意,若是刚才稍有马虎,恐怕早已成了阶下之囚。三成慌忙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若以这样的面目、这样的神色和家康见面,家康自会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许久,佐渡仍未回来。家康恐是在和他的谋士们为如何处置自己而反复谋划。想到这里,令人头晕目眩的屈辱感袭遍三成全身…… 当佐渡的脚步声再次在走廊响起,三成眼前忽然一亮。七将紧随其后追赶到伏见来,这只能说明:若是自己还安闲地待在大坂,早已命丧黄泉。如此看来,还是巧妙地逃脱了杀身之祸,这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治部大人,让您久候了。我家大人要马上过来与您会面。”本多佐渡轻轻道,又耸起肩膀笑了,“七将已经来了。井伊大人现已到码头迎接。看样子谈判颇为棘手啊。” 这既像是从心底里担心三成的安全,又像是委婉的胁迫。 三成跟在佐渡身后走上长廊,暗想,既已走到这一步,定要横下心来应付家康。尽管如此,他双腿依然在不停打哆嗦,不知家康会如何对他。“到底还是乖乖跑来求救了。”若这样的话真从家康口中说出,他能忍受吗?或许对方会有意激怒三成,然后以此为借口,将他交给七将,到时候——哪还有“到时候”? “在下把治部大人带来了。”忽听正信道。 已到走廊尽头,打开窗户,眼前豁然一亮。院中泉水边,菖蒲早早绽开了紫色花朵,房中亮亮堂堂。泉石布置得甚是眼熟,房间似为家康新建,木香扑鼻而来。 “对不住,大人的佩刀请交由在下保管。”进门时,鸟居新太郎神色恭敬道。 三成脸上浮现一丝惊慌,他的双膝又剧烈抖动起来。这当然无法逃过家康的眼睛。 “治部大人,这边请。” 进去之后,三成吓了一跳。入口两侧站满武士,家康左右也团团同着身强为壮的侍卫,真是戒备森严,无懈可击。 “主计头等人已经前来索要治部大人,这么布置,乃是为了防备他们动粗。”家康淡然道。 “多谢内府。”三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不屑:多动听的谎言,这一切不都是用来吓唬自己的吗? “情形我都听佐渡说了。确实麻烦。但既然来投奔家康,家康岂会乖乖把大人交到别人手里,治部只管放心。” 三成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刚才他还全身紧张,担心家康极尽侮辱之能事。他颤声道:“这么说,这……内府愿意收留三成了?” “若说收留,就太见外了,都是太阁遗臣,怎能借着大纳言薨去之机就起纷争?家康定会严厉斥责七人。” 由于过度紧张,三成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家康开门见山,简洁明了,条理清晰……但决不能掉以轻心,家康怎会轻而易举让事情过去?或许他是想先卖人一个人情。这是他最拿手的把戏。 这时,井伊直政匆匆走了进来。“大人,七将无论如何要面见大人,与大人谈判。”三成认为这也是在恐吓他,于是屏住呼吸,静观家康的反应。 家康沉吟片刻,道:“你也不是孩子了,早就该知,德川家康怎能允许导致天下大乱的私斗发生!你让他们等候我裁定。” “这些话在下已说过了,可他们个个情绪激动、义愤填膺……” “哼!岂能容他们胡来!”家康的声音已经近乎大喝,“若是别人,自另当别论,可今日来的乃是治部大人,若让他们无法无天,德川家康以何面目见天下苍生!让他们回去。” 三成不禁笑了。听到家康的呵斥,井伊直政面色不悦地起身离去。 这是否从一开始,就是精心编排的一出戏?三成正想到这里,家康转向他道:“请治部放心。若是他们继续刁难,家康就亲自出去喝退他们。”他轻轻拉过扶几,道,“七将暴乱绝不能就此过去。善后之法,治部想必已有主意了。” “啊?” “既然双方关系恶化至此,短时内绝不会和解。一切只管交给家康……可之后该如何处置,家康想听听你的高见啊。” 三成顿耐慌乱起来,没想到家康来了个出其不意。是啊,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仅仅平息眼前的暴乱远远不够。 “即使,”家康又道,“即使七人有错,可他们都是自幼追随太阁的武将,既不能满门抄斩,也不能让他们切腹自尽。一旦那么做,必致天下大乱。故,以后当如何处理,必仔细思量。” 三成抬眼瞥了瞥坐在身旁的本多佐渡。佐渡正眯缝着眼,轮番打量着三成与家康。三成只好道:“关于此事,若内府出面,与毛利大人、宇喜多大人、上杉大人等严厉斥责他们,我想他们或许有所收敛。” “唔。可是,若是这样,治部大人还能独自返回大坂,安心奉公吗?” “这……” “不管怎么说,七将已是怒火中烧……人一旦发怒,常会失去理智,不顾一切。想必治部也有思虑不周之处。” 家康刚开始时有条有理、态度温和,竟是一个圈套让人钻……三成不禁悔恨交加。 “那么,内府有更好的对策吗?”三成直直盯着家康问道。家康也盯着他,许久不言,那分明是老鹰玩弄猎物的眼神,令他恐惧。或许家康正轻蔑地审视着他:莽莽撞撞逃进我府里来,真是愚货!抑或想开出些苛刻条件,看他有何反应。 “既然治部没有主意,家康就只好说说自己的意思。” “三成洗耳恭听。” “治部,眼下能够让你避开七人,并让双方都免受伤害的最好办法,依家康看,你只有立即撤回佐和山城。” “撤回领内?” 家康点了点头,依然直直盯住三成,“七将怨恨你的主要原因,乃在于你将太阁宠爱集于一身啊。” “可这非三成的过错。” “是。这绝非你一人的过错。但人生在世,出人头地时也就会为人忌妒。你仗着太阁宠爱,目中无人,我行我素,对七将的态度未免有些苛刻……由此日积月累,终于酿成今日之祸。唯一能够消除误会的人——太阁大人,如今已不在人世。我看啊,治部唯暂时隐退,先回佐和山避一阵子,静心等待和解的时机。你看如何?” 家康的一番话,犹如五雷轰顶,三成顿时呆若木鸡。事前他并非完全没想到这样的结局,只是没想到家康竟然在此时此地,以此种方式来逼迫于他,果然是个奸人! 三成心道:和德川势不两立!嘴上却悻悻道:“这么说,三成已是无用之人,不再适合做奉行了?” “非也。我是说,这样下去,无论治部在伏见还是大坂,危险始终不会消除,政务亦无法正常处理,故,不如暂时隐退,伺机东山再起。” 三成悄悄看了一眼被收去的刀。若没被收缴,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拔出刀来,砍杀这个趁火打劫的老贼! 前田利家已经不在了,若再把三成赶走,天下就完全落入家康掌中。那些自幼追随太阁的傻瓜们,终于把三成驱赶进了家康精心设计的圈套……想到这里,家康那肥硕的脑袋顿时变成了魔鬼的头颅。三成真想疯狂地扑上去,撕扯他,向他狂吐唾沫。 “但若你有更好的主意,那就算了。在寒舍用不着客气,不妨直言。” 三成的表情明显露出愤怒和杀气。家康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并不特意安抚。“治部,人若不知进退,免不了要栽跟头。人生行事,忍耐才最是重要。你如今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希望你冷静思索。你所面临的困境,家康早已被迫体验过千次万次。故才有今日一劝。” 三成全身发抖,血脉倒流。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他定会舍命向家康扑过去。但他强压怒火道:“看来只能如此了。” 家康依然直直盯住三成,道:“当然,若你返回佐和山,家康可以发誓,定会保你途中平安,绝不会让七将下手。我可以派人马一直护送到贵领。总之,先歇息一下,最好早些决定。佐渡,把治部领到别室歇息吧。” “遵命!请吧,治部大人。” 三成只得低头施礼,“内府深情厚谊,三成永远铭记在心。事已至此,三成恭敬不如从命……” 等着瞧!咱们等着瞧!别以为老子轻而易举就会屈服!三成心中恨道。他低下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下来。 在本多佐渡的催促下,三成方才起身离去。家康叹了口气。尽管他也心急如焚,但实在无心再申斥三成。 未久,本多佐渡回来了,“在下把治部带到了东方庵。”东方庵乃家康令宗及为自己建造的茶室。 “派人守卫了吗?” “派了。若不派人守着,恐他在府中便被人宰了。” “唉。看来,他总算愿意撤回佐和山了。其他人我不放心,就安排秀康和堀尾吉晴二人护送他去佐和山吧。” 佐渡点点头,然后笑嘻嘻问道:“大人还认为他是一个能明您诚意之人吗?” “混账!”家康大声斥责,仿佛要把压抑已久的不快都吐出来,“这两事岂可混为一谈?常言道:穷鸟入怀,猎人不杀。德川家康连天下都要搭救,堪堪救不了一个石田三成?你这种器宇,将来何以取信于天下苍生?混账!” 附9:丰臣氏谱系图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一 天下归心 庆长四年夏秋之际,骄阳似火,本阿弥光悦行色匆匆,只顾赶路,他要乘坐淀屋的船从大坂回伏见。经过自家门口,他却连进都不进,便径直向茶屋四郎次郎位于通出水下町的宅子而去。 石田三成不再主事已有五月。京城的大街上凉风阵阵,但光悦额头却汗珠涔涔,即使碰到熟人,他也装作未见,只顾急匆匆赶路。他遇事一向冲动,而今日更似异乎寻常,显然已急红了眼。 一抵茶屋宅,光悦便直奔了进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门人道:“赶紧去通告你家主人,说光悦有要事请教,需要面谈,闲杂人一概屏退。” 门人深知光悦脾性,立刻心领神会把他领到门里:“请。掌柜的在房里。”说完便去了。 光悦尽管心急如焚,还是按礼脱了鞋。作为日莲宗信徒,光悦做事向来循规蹈矩。今日事情紧急,一切讲究都来不及了,唯有此礼还不曾忘记。 “哦,本阿弥先生,好久不见。”茶屋迎出。 “是啊。您一向可好……事情紧急,来不及寒暄了。我今日来此是有秘事相商。”茶屋不禁一愣,看光悦之态,的确出了大事,便道:“你从何处来?” “从大坂城前田府出来,顺道去了趟淀屋。在那里听到一件大事。” “何事?” “说是不日内府就要搬进大坂城……当然,此前我也有所耳闻。” “哦?” “内府搬到大坂是正理。不为别的,正是凭内府实力,天下才勉强太平,故,内府迁居理所当然。在前田府上,我还与肥前守利长谈及此事。但在淀屋处听到的那个传言,实在奇怪。” “光悦先生能不能说清楚些。你在淀屋家到底听到什么传言?” “若内府搬到大坂,实太危险了!在下的意思是,有人想趁内府进城时下手……一切都谋划好了。” “此事当真?” “怎么,难道先生信不过在下?在下为何要向您撒谎?更令人吃惊的是,据说主谋者居然就是前田肥前守。”光悦兀自心惊不已,擦擦额头的汗水。 茶屋脸色大变。他依然在为德川氏效劳,光悦也是心向家康,对家康的景仰不亚于茶屋。茶屋四郎次郎原本就是家康家臣,但光悦景仰家康的原因却大不相同。 光悦坚决拥护立正安国一说,他的性情和丰臣秀吉的大胆豪放格格不入。秀吉尚在世时,光悦就曾明目张胆、毫无忌惮地议论:“他行事乖张,完全凭兴趣喜好治理天下,必会导致‘道’的紊乱。故,一旦他故去,天下必立刻发生骚乱。祖师无一句妄言。”而如今,事实正在一步步印证他的预言。因此可以说,光悦对家康的仰慕,完全是出于他的信念和对秀吉的反感。同时,光悦也是前田利家、利长父子的忠实拥趸。“虽说信奉不同,可是,大纳言的大公子内心却如同涓涓清泉一般纯洁无私,对世上美好的东西孜孜以求,我从心底里敬重他。” 但今日,光悦同利长会面,共同称扬了家康一番,一转身,却在淀屋家听到截然相反的传言。 “妄图谋害内府性命的主使人,就是前田……淀屋是这样说的?” “是啊,光悦才大吃一惊。光悦还在想,茶屋先生恐也听到了类似传言,方一路胡思乱想着赶了过来。” “光悦,对于这些传言,你到底有何看法?”茶屋探身问道。 光悦蹙眉嘟囔道:“茶屋先生,怎会有这种事发生?别人不敢说,但我敢相保,肥前守绝不会干出那等事来……挑起事端,故意破坏太平,肥前守断不会如此卑鄙!” “既如此,定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企图离间内府和肥前守。你认为呢?” “是。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依先生之见该如何?” “确非小事。” “有人想让天下大乱啊。”光悦愈说愈气愤,两眼灼灼生光。茶屋四郎次郎则垂首陷入了沉思——在此情形下,一定要保持冷静,洞察真相,万不可像光悦一样失去方寸。 半晌,茶屋方才平静地笑了,“哈哈,我看用不着那般担心。”他故意平静地拿起烟袋。 “不必担心?怎能不担心?”光悦大惑不解。 “既然你认为前田并无不妥,那还担心什么?不过,我自会把此事暗中转达内府。” “茶屋,光悦并非在说笑。你想过没有,这种无凭无据的谣言能流传起来,就说明有人正企图利用它来离间内府和前田,我说得可对?” 茶屋四郎次郎不动声色:“光悦,你连散布这些流言的主谋都清楚了?” “当然知道。”光悦重重点点头,“这些流言并非出自他人之口,而是长束正家、增田长盛等奉行在造谣。淀屋早已跟我挑明,这些话便是从他们二人口中听来。” “哦,奉行居然会说出这等话?” “确实出人意料。流言还说,主谋者是前田,帮凶有浅野弹正少弼长政……” “哦,看来,确非一般流言。” “二人素来和内府关系融洽,不只我光悦,茶屋先生也甚是清楚。土方河内、大野修理等人向来与内府为敌,这或许是事实。可前田和浅野等人怎会企图不利于内府?这绝不可能。由此看来,定是有人存心制造疑云,不仅想使离间之计,还想以此引起骚乱……这决非光悦凭空想象。若非如此,这些流言就绝不会传到光悦耳内,故才赶紧前来,求茶屋先生帮忙。” “听你这么一说,仿佛真有这么回事。你说来求我,却又为何?” “请茶屋先生赶紧将此事禀告内府,倘或内府真对前田肥前守心存疑念,就请内府立刻把我派往肥前守处,以便见机行事。我便为此事来求茶屋先生。” 至此,茶屋四郎次郎松了一口气——光悦竟是在担心前田会因流言招致家康的猜疑。他遂道:“好了,我明白。此事还真得仔细向内府报告……光悦,我觉得你的话句句属实。只是我还想问你,企图离间内府和前田、浅野关系的幕后元凶究竟是谁?” “那还用说,当然是石田治部少辅!”光悦不假思索答道,“有证据在此:石田从博多柳町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最近竟离奇失踪了。” 光悦的毛病在于妄下结论,正因为深知此,比他年长些的茶屋四郎次郎不得不加倍小心:“那个女人?” “正是。那个女人原本受岛屋和神屋之托随石田来京。其实也不难想象,他把那个女人带走,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无论如何,那女人起码当把石田的目的通知光悦才是。既然那女人如今不见踪影,就说明,她要么已被人杀了,要么遭了监禁,二者必居其一。”光悦愈说愈激切,“茶屋先生,他连一个女子都不放过,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必发生了大事。另,今春石田到内府处避难一事,我也甚是纳闷,总觉得那是一个十足的阴谋。” “哦,阴谋?” “难道不是?他被那些自幼追随太阁的武将们逼得走投无路,在大坂无处安身了,不得已才投奔内府,借内府之力安然返回领内。此后他干了些什么?他的所作所为,光悦再清楚不过。第一,大修城池;第二,召集浪人;第三,笼络大名;第四,频使离间计,于内府不利。若我是治部,也会这般做。” 茶屋四郎次郎使劲点点头,笑道:“这么说来,内府被石田给耍了?” 光悦摇头不迭:“这算什么话!内府怎会轻易上石田的当。内府定是在洞察了石田的诡计后,才给其一条生路。” “哦!这话我倒是生平头一回听到。你是说,内府明知他迟早要谋反,却还特意安排堀尾大人和结城秀康公子一起将其护送回近江?” “哈哈哈,”光悦毫无颀忌地笑了,“这便是庸人和贤达的差别啊。光悦的判断都是依《法华经》的明示得来,绝不会有错。光悦认为,尽管内府已洞悉了治部的谋反之心,还是想竭尽全力地保全他。那是为何?因为内府深知,时机远未成熟。” “高见啊,光悦,今日我长了见识。” “若三成知些反省倒还罢了,但他回到领内,却是大肆笼络那些与内府有隙诸人,妄图谋事。到时,内府白会把那些愚人一网打尽……内府这样做,绝非一时的权宜之计,而是为了向天下昭示天地正法。尽管如此,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内府与其盟友被离间、被耍弄,故才急急赶来请求先生……” 光悦朗朗说到此处,茶屋四郎次郎突然举手打断了他。茶屋并非认为光悦判断有误,而是担心光悦如此直率,恐会对他自己不利。常言道:病从嘴入,祸从口出,光悦如此口无遮拦,恐有大忧。茶屋很是欣赏光悦,因光悦身上拥有他不具备的果敢犀利,行事雷厉风行。但正因如此,光悦才更需要多些含蓄内敛,变得稳重老练才是。茶屋轻声道:“我明白,不必再说了。” “先生明白?” “石田尚敌视内府,正在有条不紊地实施阴谋。此次趁内府搬到大坂之机,企图生不利之心。至于主谋究竟是前田肥前守还是浅野弹正,完全是凭空捏造,其目的就是通过这些流言,在内府周遭造些疑虑……我说得可对?” “丝毫不错!”光悦激动地点点头,“治部的心思是:内府身边自是戒备森严,他们无得手之机,但在前田、浅野和内府之间泼一盆冷水也不错。” “我也赞同你的看法,绝不能让他得手。前田也绝无背叛内府之意——以天下为重的本阿弥光悦都这么担保了。哈哈哈,我明白,明白。我立刻赶往伏见,把这些转告内府。” “哈哈,先生见笑。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不想右府和太阁呕心沥血开创的太平之世,再次陷入混乱。但凡有心之人,心里都有一面明镜,都认为下一个天下人非德川内府莫属。此亦是顺应天意……总之,还请茶屋先生定要把光悦的意思转达内府,拜托了。” 光悦与茶屋又闲聊了片刻,谈了最近令他痴迷不已的长次郎陶器之类,方才告辞而去。光悦一走,茶屋四郎次郎立刻令人备轿,直奔伏见城。 关于从伏见搬至大坂一事,世上传闻甚多,究竟孰真孰假,甚至连茶屋四郎次郎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此事的起因,还是今春石田三成逃到德川府一事。世人听说三成逃到德川府,都认为他是自投罗网。可令人诧异的是,三成竟在家康的护佑下平安回到了居城——近江佐和山城。人们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垂头丧气、面面相觑,真正不可思议,这是谁都没料到的结局。 当时,就连茶屋四郎次郎也不知所措。家康不止帮了三成,还为此与一路追到伏见的七将发生了激烈争吵,招致七将与他反目。家康还担心三成在归途中发生意外,特意派中老堀尾吉晴和三河守秀康率领重兵,亲自把三成护送至大津。秀康为秀忠兄长,曾为秀吉养子,现已继承结城家。 世人的诧异毫不奇怪。对于家康的热心相助,三成满含热泪,千恩万谢,还特意把家传宝物——正宗名刀赠与结城秀康,以表谢意。“当时情形乃小人亲眼所见。看来,内府与治部真乃惺惺相惜……”结城家的一个家臣特意把当时情形详细禀告了茶屋。 家康离开向岛府邸搬回伏见城时,正好是三成平安回到佐和山城之后的第六日,即庆长四年闰三月十三。 “真令人难以置信。内府帮助治部,难道是出于这个目的?”有人议论道,三成不反对家康入住伏见城,乃是对家康救自己一命的补偿。 留守伏见城的乃前田玄以和长束正家二奉行,他们轮流负责守城。当日,与前田玄以有亲戚关系的堀尾吉晴称进城有事,欲借钥匙一用。前田玄以便毫无戒备将钥匙交与了他。结果吉晴迅速开了城门,让家康及其家臣悉数入城,并把所有仓库的钥匙都交与了家康。 这样一来,人们又有了新的推测。京城与伏见的百姓,亦议论纷纷。 “原来内府早就安排好一切,先把令人头疼的治部赶回领内,再进入伏见城。” “不可能!要进伏见城,根本用不着帮助治部,更不用说派兵把治部送回领内。” “可先卖一个人情,事后,治部不就不好反对了吗?” 家康进入伏见城,立刻和毛利辉元交换了誓书,紧接着与岛津义弘、岛津忠恒等人也互交永好誓书。四月下旬,家康让六子忠辉与伊达政宗之女五郎八姬订下婚约,接着,又允许在京大名回乡整顿政务。无论是入驻伏见城,还是与岛津等大名亲近、准许各大名回乡,在世人眼中,无疑是一系列目中无人、强硬十足的举措。 但茶屋深知家康这些举动的苦心:都是为了避免骚乱发生,维持太平局势。家康不啻是把棋子毫不犹豫地下在了该下的位置……就在这时,光悦来造访了。 家康果真要在今秋进驻大坂?茶屋难以推测。表面上,茶屋四郎次郎是专门为达官贵人供应绸料的“御用商人”,但德川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人把他当普通商家对待。 平日里,茶屋只需让管家通报一声,就立刻被请进去,已然成为惯例。可这日,管家却说有客来访,让他等了小半个时辰。茶屋深以为奇,便向一直与他相交颇深的板仓胜重打听消息。板仓胜重微微摇头道:“不清楚。大人正与大和柳生村的一位长者说话,据说此人精通兵法。” “柳生村的长者?” “是,此人自称石舟斋,看上去性情怪异。其号意为石头所造之船,故无法漂浮于世。本名似乎叫作……对了,似叫柳生宗严。大宗之宗,严厉之严。” “柳生宗严……他和大人怎生相识的?” “大人特意请他来,请教剑术,还跟以前对待天海一样,郑重行了师礼。大人真像孩子。” “既是老师,大人是否时常遭他训斥?” “是。可大人一旦向人求教,就立刻变成了纯真的孩童、乖巧温顺的猫。想想平日里让我们心惊胆战的大人,如今居然这个样子,真不可思议。” 听到这里,茶屋四郎次郎已对家康的心思明白几分了:他定在为什么而苦恼。与之谈话者既是“剑术高手”,那他定是在为与战事有关之事而困惑。事情或许真如光悦所言,家康恐已觉察到了石田的歹意。 许久,本多正信才来请茶屋。以前茶屋并不甚喜正信。他觉得,正信虽满腹才华,却阴沉有余、仁爱不足。但最近,茶屋却发现正信给他的阴森感逐渐消失,不禁内省:这不仅仅是因为正信随着年龄增长而成熟老练,更是其不断受到家康仁心感化的缘故。 “茶屋先生,快随我来。大人要特意为你引见一位贤达。” “贤达?就是那位剑术高人?” “是。正信甚为大人折服啊。大人年近花甲,身份高贵,但只要是有一技之长者,他都能诚心求教,连续七日毫不懈怠。” “连续七日?” “那还有假?大人还曾说,聆听了天海大师的教诲后,才对人生终有领悟。” “那么,对那位自称石舟斋的高人,是不是也……”正说话间,已到了家康房前,茶屋四郎次郎猛地闭上嘴,在本多正信的引领下,走进家康房间。他吃了一惊。听正信和胜重描述,他本以为主客二人定是在无拘无束地谈笑风生,可眼前情形却截然相反。 家康肥胖的身体倚在扶几上,跟平时一样傲然,而那位让家康行了七日师礼的柳生宗严则畏畏缩缩坐于下首,一动不动。这哪里是师徒,分明是小卒参见大将。 “大人依然威仪不减。”远远地,茶屋慌忙倒地施礼。 “哈哈哈。”家康豪爽地笑了,“你今日是怎的了,跟平常不一般啊,快些近前来。” “是。可是,大人的贵客都这个样子,小人……” “哈哈。果然不同寻常啊,这恐是剑术流派新阴流的威力吧。” “大人说什么?” “连你都不敢靠前了。你可明白是为何?” 茶屋四郎次郎看了柳生宗严一眼。那宗严瘦小干枯,毫无风姿可言,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看上去有些古怪,对茶屋也不大理会。 “小人明白,有这样一位贵客在此,小人不能坐到大人身边。” “哦,你倒会说话。罢了。茶屋、宗严,你们都随便些,近前来坐。” 宗严只是微微点头,还是一动不动。据胜重说,他时常斥责家康,可那只是他作为老师的行为。现在他一定意识到了,作为剑师,他必须与内府保持距离。此时看来,宗严身上的确透露出一种石舟般的沉重。 “咦,宗严,你怎不动?那好,茶屋,你坐到前边来。” “是。” “你恐在市井中听到不少耸人听闻的传言吧?” “可那……” “谣言自从太阁故去之后,一直不曾间断。” “大人明鉴。” “你也堪称见多识广、成熟老练。依你之见,那些谣言绵延不绝的主因究竟为何?” “小人以为,还是石田治部……” 家康猛摇头,斥责道:“你错了。原因就在家康身上。家康本应把这天下治理好,却未能如愿。无人能意识到自己手中之物的重要。我到如今,才终深刻地意识到家康实乃废物……” “废物?”茶屋不觉嘟囔道。但他立刻发觉不妥,慌忙伏在地上,“小人罪该万死。大人的意思……小人丝毫也不明白。”尽管嘴上这么说,茶屋一颗心却放了下来。看来,家康已下定决心。 家康似未注意茶屋的反应,盯着本多正信,笑道:“人一生懵懂不明,琢磨不透,但又该被认清。你说呢,佐渡?人人都以为在为自己活着,其实不然。人为自己,亦是为他人,这便是佛祖要普渡众生的原因。” “是,在下也听人说,净土真宗信奉他力本愿。”佐渡道。 “若能悟到这些,人就当意识到,无论是地位、身份、财富,还是天下,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可我却未悟透这些。你明白吗,茶屋?” “这……小人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积攒的财物,几已富可敌国吧?” “这都是托大人之福。” “你看,哪怕只是一句谦语,听来也甚是奇妙。但你要明白,财富在你手上,却亦不在你手。” “哦?” “无论多么执著,也无论你答不答应,当离开这个尘世时,都要将身外之物抛下。若那时你方才明白此理,恐悔之晚矣。” “大人明鉴。” “故,定要清醒地认识到,财富只是寄存于尔手,要用之有道,才是有诚意。” “是。” “我也明白了财富并非一人所有的道理。但财富到底有何用?其一,它可保证天下太平;其二,它可救助黎民苍生……如此想来,诸事都要尽量节俭。不仅是白己,就连家臣们也不该给予过多的俸禄……看来我似已尽了心力,但实际上,多时以来,我已把天下当成了自家的东西。” “天下?” “为此,我还被宗严训斥了一顿。” 宗严恭恭敬敬伏在地上答道:“不,鄙人只是与大人论剑术而已。” “嘿,剑术?剑术的极致不也和天地万物的本源相通吗?” “大人见一叶而知天下秋,实在高明。” 家康微微颔首道:“茶屋,我要去大坂了。” 话锋突然一转,茶屋吃了一惊,只听家康续道:“快来大坂吧,再迟一步,大坂内庭就要大乱了……这是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悄悄告诉我的。可直到今日,我才有了想去大坂的心思。” 茶屋不禁紧张起来:“大人!其实小人今日来,也是想跟大人报告此事……” 话犹未完,家康就轻轻打断了他:“你是来告诉我,大坂城内有人图谋不轨,欲劝我别去,对吧?” “是……不……大人怎生知道?” “我当然知道。土方、大野等人正在笼络秀赖身边的人,想趁我进城时下手。主谋就是浅野和前田……你听到的,是不是这些?” 茶屋四郎次郎伸长了脖子,用力拍拍膝盖:“正是如此,大人是从何人口中听到的?” “我是从增田、长束处听来。那么你呢?” “增田、长束?这么说来,在下和大人的消息都来自他们二人。长束等人把消息泄露给了淀屋,淀屋又透露给了光悦,光悦才匆匆忙忙跑到寒舍。” “哦,光悦……”家康低下头,微笑道,“前田肥前守怎会有此叛心?定是有人在故意诽谤。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吧?” 茶屋惊慌失措。“正是……正是。”他不由自主向前挪了挪,“大人刚才说,增田和长束二人希望大人入住大坂城?” “是。前田大纳言故去之后,城里净是年轻人,故风纪败坏。长此下去,不知内庭会出何事,增田和长束便希望我进城看看。” “大人进城之后安身何处?” “是啊,正因为尚无处安身,便一直下不了决断。三成府邸肯定不妥,又无其他容身之所。若非去不可,就只有住进三成之兄木工头正澄府中了。正澄乃堺港奉行,但亦只好让他搬出去……为此我也甚感迷茫,不知如何是好啊。” 茶屋四郎次郎长叹一声,仰视着家康:“大人真要住进木工头狭窄的府邸?” “是啊,既然要对天下负责,我别无选择了。” “那么……大人的意思是,关于前田与浅野的传闻就这样不了了之?”茶屋急了。 “四郎次郎,”家康低声唤道,“纵然只是些凭空捏造的谣言,但若置之不理,我行我素,便是莽撞的匹夫之勇……若不多加小心,怎对得起天下,怎对得起我自己?对于此事,我自有分寸。”言罢,他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进入大坂城一事,家康似乎已下了决心。他一旦进城,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最近,京城和大坂的市井之中,也生出两个派别,一支持三成,一拥戴家康。支持三成之人,准确地说,当称作怀念太阁盛世的怀旧一派。尽管这些人认同家康的实力,却反对家康:“他早就等着太阁故去,好把天下据为己有……”当这些老百姓得知家康迅速迁向岛,驱三成,进伏见,如今得陇望蜀,又要进入大坂城时,他们再也忍耐不住了。 家康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尽管如此,他还是必须搬进大坂城。个中缘由,茶屋略知一二。 关于大坂城内庭糜烂的传言,早已甚嚣尘上。有人说三十出头的淀夫人现正宠爱身边某近臣,闹得满城风雨。无论如何,若传闻属实,得宠之人一旦插手政务,便会酿成难以收拾的混乱局面。由此才奉劝家康进城的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行为似乎并无不妥。不过如此一来,势力的争夺和较量势必席卷淀夫人和众奉行…… 比起茶屋四郎次郎,家康对现状清楚得多。 茶屋心悦诚服低下了头,“大人,小人愚钝。今日本有事禀报大人,希望对大人有所助益,但没想到竟在此大开眼界。” 家康却道:“日后还会有许多事,需要你与这位宗严师父交涉。宗严,你也多多与茶屋亲近。”说完,他用粗糙的手指指着自己胸口道:“天下骚动的原因全在于我自己,全在我这里,明白这些,我便再不犹豫了,也不会再有所顾忌,我当尽我所能。” 茶屋忍不住看了柳生宗严一眼。宗严依然如石雕般岿然,不只是身体,就连眼睛、眉毛都纹丝不动,仿佛一尊坐像。此人能给家康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其修为实在不可低估。 “佐渡饿了吧?我也觉腹中饥饿。给宗严和茶屋上饭。” “遵命!”佐渡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刚要起身。宗严忽开口道:“九月初七最好。” 这大概是说进驻大坂的日子,茶屋竖起耳朵想听他还会说些什么,可宗严又沉默不语了。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二 入大坂 时值深秋,微风徐来,淀川边的芦苇荡里雪浪翻滚。河道里,扯着德川家康旗帜的船只绵延不断从伏见方向疾驶而来。不只水路,陆路也传来大军急行的消息。 听说家康要在九月初七进驻大坂并拜谒秀赖,最为狼狈的当数增田长盛。长盛一听到消息,立刻把长束正家请到城内奉行官邸,问道:“长束大人,内府对你说了些什么?” “增田大人何出此言?内府到我处并无甚事。我正想请问增田大人有何想法呢。” “我有何想法?” “当然,增田大人不是早就答应过内府进城了吗?” 长盛表情愈阴沉了:“难道你就不知内府要进城?” 长束声音低沉:“为阻止内府进大坂,我曾向他暗示过。此事大人不会不知吧?” “就是上次说前田和浅野二人有异动一事?” “不错。大人想,内府生性多疑,一旦听到城内有异动,必不会前来。本以为是条妙计,不想他竟破釜沉舟。”说话之间,长盛锐利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正家的眼睛。 长盛和正家分别与隐退到佐和山的石田三成保持着秘密联络,正因如此,一旦让家康进了大坂城,不知会让三成对二人产生多大的怀疑。于是,二人秘密散布了“城内有异动”的谣言,为了保全自身,表明白己并非阴谋主事者,他们还放言说内庭糜烂,务必请家康进城云云。可没想到,家康不但没被“异动”吓住,反而对“内庭糜烂”之事信以为真,真进城来了,二人一时狼狈不堪。 城内并非没有反对家康的异动。前田、浅野二人为主谋的传闻之真假暂且不论,若家康真来了,那些对他抱有反感,为了秀赖而不惜对他痛下毒手的人就不在少数。土方河内守、大野修理亮,以及速水甲斐、真野赖包等秀赖身边的丰臣七手组成员,无不在秘密策划暗杀事宜。原以为家康定会在重阳节拜谒秀赖,令人意外的是,日期居然提前至九月初七。这顿时让众人狼狈不堪。 “既定在九月初七,说明他已准备周全了,并且,他绝不会给城内武士半点机会,真是失策!”说罢,长盛死死盯住正家。 无论何时,那些没有实力却又奸滑的官吏,为了保全自身,总是费尽心机,然而往往破绽百出。尽管长盛和正家在一起商议对策,二人却互不信任。他们想的是:家康和三成都甚是可怕,谁都惹不起。三成依然把二人当作同党,二人根本没有勇气和他一刀两断,但又不敢惹怒家康。为了隐瞒与三成的交情,二人不得不编造谣言,结果弄巧成拙,反而把家康引进了大坂。 “今日便是初七,内府既定于今日拜谒幼主,想必他早有应对之策。但,内府果真与你没有联系吗?” 长盛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遍,正家愠怒地摇摇头:看来,正家仍然不信任我,也许在怀疑我谎报时日,如此,事情就更复杂了。 长盛将白扇竖于膝上,打开合上,合上又打开,半晌方道:“长束大人,无论如何,内府已然来了。我们无力赶他出去。” “是。” “可是,若内府进城途中遇见暴徒,我们当如何是好?” “我正想问你呢。既然内府已决意进城,他必有备而来。故,在拜谒结束之前,当不会出乱子。” “那么,你认为内府出城时才有危险?” “不,我觉得城内长廊下更危险,今夜的下处也欠安稳。” “你知内府下榻于何处?” “我从何得知?正想问大人呢。”话音刚落,门口人影一晃,二人连忙噤口。 “谁?何事?”长盛仔细一瞧,不禁愣了。随他一起来此的河村长门守一脸惊慌走了进来,伏在地上。 “长门,我们正谈要事。” “恕小人打搅了。然而有件十万火急之事,不得不禀报大人。” “哦?长束大人,恕我失礼。”长盛向正家施了一礼,忙朝廊下走去,“什么事,长门?” “城内气氛尤是异常。” “看来要出事?” “土方河内守等人义愤填膺,声称断不会放内府进本城,并命令守城士众每人备刀两把。” “我早料到了。” “不仅如此。内府已派使者井伊直政去了府里,说是要拜访大人,称今夜就住在咱们府上。” 增田长盛顿时目瞪口呆。今晚让家康住进自己府里,世人究竟会如何议论?当初家康进伏见城,世间都传言乃是堀尾吉晴引进去的,从那以后,人都说堀尾乃家康的怀剑。而此次内府则是进丰臣氏的大本营大坂,伏见城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若天下都说带路人便是增田长盛,三成等人会怎么看他?可如今已顾不得这么多了,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借口拒绝家康——但这样的借口哪里去找! 长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无路可逃。大坂城内庭已乱了套,切切请内府进城,若如此,将是万民幸事……这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不是出自别人之口,正是长盛亲言。而家康竟信以为真,声称要来与他商议对策,这怎能拒绝? “大人,大冈作右卫门正在大门外等着大人回复。” 小舟一旦被卷进激流,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此时留守的家老们一定在竭力与使者周旋。 此时的增田长盛,哪里还能思考,他仿佛已掉进了巨浪旋涡,只有听天由命了。“你们去回复说,不期内府大驾光临,直令蓬荜生辉,能够接待内府,增田一门荣幸之至。” “明白!” “一定要加强戒备,情形甚是险恶。” “明白。” “好了,不能让使者久等,赶紧回去吧。”说罢,长盛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事已至此,再无力回天了。如今办法只有一个:在城内把家康杀掉! “对不住,刚才失礼了。”再次回到房内,增田长盛故意长叹道,“长束大人,看来我们又慢了一步。麻烦大了。” “你是何意?” “内府已派人来,说要住在舍下……这当然不会是你的主意。” 他明知这不是正家的主意,却偏要提及,实是怕正家怀疑他在偷偷接近家康。 “我的主意?哼!你竟还怀疑我……”情急之下,正家一时哽住了。 长盛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觉得不会是你的主意。见谅!你说内府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那还用说,他是想说:若不方便,便立刻在城内给我准备住处。” 听正家这么一说,长盛不禁吐了口气,抱着胳膊沉思起来。这次谈话,终于使长盛和正家不再相互猜疑。他们都知对方一筹莫展,成了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大人所言极是,他定想让我给他在城内准备一处住所。可眼下城里哪有空着的府邸?”长盛嘟囔道。 正家叹道:“若非要让他腾出来……” “大人说谁?” “石田木工头,可就怕内府不答应。” “但除了本城少君居所和高台院所居西苑,城内再无可供内府下榻之所了。” “增田大人,看来得先和木工头打个招呼。” “是啊。” “眼下先让内府住在贵府,其间让木工头搬出去。木工头乃治部兄长,让他从大坂搬到堺港去,内府不就有地方了吗?这样一来,我们也保住了面子。” 长盛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事已至此,顾不上许乡了——特意把家康请来大坂,却连容身之所都不备,不就表明白己乃是在不负责任地恭维吗? “不管怎样,有住处就好。” “言之有理。那我赶紧派人到木工头府里,让他赶快搬家吧。” 长盛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匆匆跑来,还没进门就扑倒在地:“启禀增田大人,贵府来了一位重臣,说有急事要禀告大人。” “谁?” “桥与兵卫。” 长盛脸色刷地变了。桥与兵卫乃增田家老之首,既然他都如此慌乱,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 “说是内府大人又不想住在贵府了。”那人继续道。 “内府不去了?” “是,忽然决定要住在石田大人宅中,现已率领众家臣进入治部旧宅。” 增田长盛暗暗叫苦,抬眼看了看正家。两个人都束手无策。 “看来,内府定是发现无处下榻。” “可为何去贵府拜访的事都取消了呢?”正家小声道。 长盛紧咬双唇,呻吟道:“恼了……他定是恼了!” 未几,桥与兵卫忙忙赶来。 正家刚要起身回避,却被长盛拦住:“你也听一听吧。”他遂问与兵卫道:“内府为何又不住我家了?” “启禀大人,具体情形尚不清楚。内府大人只说担心给大人添麻烦,便去了石田府。在下去问过土方河内守大人,说是内府今日进城拜谒少君一事也取消了。” “哦?” “已令人报知少君,还是定在重阳节。” 增田长盛不禁恨得咬牙切齿。家康原本定在九月初九重阳节进城,忽又改到七日,众人正为此忙得焦头烂额,他又突然变了回去,真是可恶之极!不仅如此,明明称要住在长盛家中,却又出人意料去了石田府。若此时有人看到长盛和正家的狼狈像,不笑得前仰后合才怪。 “此事我们绝不能大意。”久经沙场的与兵卫道,“内府此次的做法,与小牧之战时戏弄太阀大人的把戏如出一辙啊。” “与兵卫,内府如此戏弄我们,对他有何好处?” “依小人愚见,许是欲暗杀内府的传闻已传到他耳内去了。” 与兵卫此话一出,长盛跟正家不禁面面相觑。散布这谣言的不正是他们二人吗? “内府一定正在调查大人与长束大人究竟跟那些人有无联络。当然,这只是小人的推测。” 说完,与兵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对了,今日在下带的人已足够护卫石田府了,请大人放心。另,使者井伊传口信说,内府明日再拜访大人……” “明日?” “是。在下想,他定想在今晚寻些证据,明日再诘问大人。故,我们一定要小心,内府非寻常之人。” 桥与兵卫的一番话让长盛和正家更加慌乱。连下榻之处都不准备,就把人请进大坂城,他们已给家康留下了把柄——“特意叫我进城,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们二位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反正我的人头就要搬家了,还用操心住在哪里,对不对啊?”万一他如此刻薄地挖苦一番,二人的前程恐就断送了。 桥与兵卫去后不久,二人匆匆忙忙一同出了城——不先到石田府打探打探,无论如何安心不下。 倘若家康没说要在增田府住一宿,长盛和正家许还不至于如此狼狈。可家康却偏偏故意耍弄他们,这难以让人释怀。既然内府几次三番改变主意,必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此时有人清楚家康所习新阴流剑法之高深莫测,深知家康雄才大略,就当察觉到,这其实是家康认识到只有抢占先机,才能避免天下大乱,从而作出的果断举措。 然而,长盛和正家对石舟斋与家康的事一无所知。年逾古稀的柳生但马守宗严当日出了大和柳生谷,飘然前去拜访佐和山城旧友岛左近胜猛。岛左近胜猛乃石田三成家老之首,每年从三成处领取禄米两万石,曾和柳生宗严共同侍奉过筒井氏,如今乃三成左膀右臂。柳生宗严造访岛左近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宗严在归途中又顺道去了趟伏见,结果在家康的挽留下待了七日。正是在此期间,家康决定拜谒大坂。 其实,要想试探敌人并不难,即使不懂新阴流剑法,只略施小计,对方必会在慌乱之中露出本来面目。因此,正家和长盛哪怕只得知一些关于柳生宗严之事,就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但如今,本已接受了家康请求,对方又莫名其妙改变主意,即使获知了真正原因,二人也如履薄冰,轻松不起来。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要让内府相信,我们站在他一边。”因为一直刻意暗中与三成保持联系,二人才下了决心。 增田长盛在大和郡有二十万石,长束正家在近江水口有六万石,这便是他们全部的实力。他们的本意,也不是非要和三成站在一起,只是担心,若与三成疏远了,一旦其得势,必于他们不利。二人身为奉行,与三成到底有几分交情,必须与之亲近,但势力薄弱的他们,又害怕稍不留神得罪了远比三成可怕的德川,故不得不骑墙观望,以求明哲保身。 二人一起出了城,赶往石田府。一路上他们反复商议,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打消家康疑虑。当他们进了三成府邸,这种想法更加坚定,因为石田府早已被卫兵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严阵以待的士兵当中,不仅有井伊直政、本多佐渡手下,也有号称德川氏最强悍的本多忠胜和神原康政等所率的精兵良将。 无论是事事精打细算的增田长盛,还是擅长节流开源的长束正家,在管理钱财方面的确有着杰出的才能,可一旦打起仗来,却毫无手段。而上杉景胜、毛利辉元、宇喜多秀家和前田利长等人,则把一切政务都交给了家康,回到了领内。此时一旦有事,既哭告无门,也无人出来周旋。就连加藤清正、细川忠兴、黑田长政和堀尾吉晴等人也都在自己领内缩头不出。 “听说内府大人到了,立刻前来拜访,烦请通禀一声。”二人的声音都已发颤了。 守门的乃本多佐渡守之子本多正纯。但见他面带微笑向二人道:“是要鄙人把二位的意思转告我家大人呢,还是二位亲自和大人说?” 二人不禁一怔,交换了个眼色。若连家康的面都见不上便回去,心里只能愈发不安。“我们有机密大事要禀告内府,故……”说着,二人又发起呆来,能向内府密告什么呢?连他们自己都吃了一惊。 “那么我立即前去禀告大人,请二位稍候。” 原本无事,他们却偏偏送上门来。二人本想打探家康虚实,哪有什么机密之事相告! 正纯回来,也不知为何,竟出人意料地恭恭敬敬把二人引到厅上。这正是从前三成在阿袖的启示下,发誓要与家康斗到底的那间大厅。只是在长盛与正家眼中,厅中屏风上所绘猛虎,在家康面前也变得畏畏缩缩。 “请二位大人解下佩刀。”二人正要步进去,门口的鸟居新太郎伸手过来道。二人一愣,但也只好把长短刀皆解下交与他,方才走进厅里。 “哦,二位来了。快请。”家康泰然自若。然而在二位访客听来,话中却似暗藏杀机。 “内府能够平安抵达,幸甚。” “呵呵,我怎会有事?听说二位找我有机密事要谈,可需屏退左右?” 二人一时瞠目结舌。既然家康单刀直入,他们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两句了。想到此,增田长盛强作镇静向前凑了凑:“实际上,此前就已向内府提过……” 其实长盛心中迷茫得很。若非要说点什么,话题只有两个,一为内庭糜乱之事,一是浅野、前田意图不轨。可他转念一想,又觉甚是不妥。一旦谈及内庭,话题必会集中到淀夫人身上。淀夫人宠爱大野修理亮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甚至那些年轻的侍卫和侍女也竟相效仿……这些早就传到家康耳中。身为掌管天下诸事的二奉行,今日携手前来竟专为此事,似有不妥。那么,所能讲的就只剩一事了。长盛脑中一时转过千百个念头,道:“无他,便是关于此前所提阴谋一事。” “是前田肥前守和浅野弹正之事?” “正是。后来我们又陆续得到些消息,觉得事关重大,必须向内府禀报,方才匆匆赶来。对吧,长束大人?” “是。”正家也松了口气,点头不迭。 “事到如今,肥前守和弹正还没清醒?”家康声音平静,未现出一丝惊愕。 长盛放胆道:“想必内府也知,前田大人现已回到金泽。听说他返回之前,曾把浅野弹正、大野修理、土方勘兵卫等人召集起来密谋。当然,这不过是些传言。” “哦,此事当真?” “虽是传闻,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啊。浅野弹正嫡长子幸长与巳故大纳言幼女早有婚约,另,土方勘兵卫乃是肥前守生母芳春院之侄,浅野弹正与土方勘兵卫又是至交……一切均不能有丝毫大意。”长盛终于自作聪明,犯下了精明人最易犯的错误——他已完全堕落成一个进谗言者。 “哦,他们商议的结果是什么呢?” 被家康一催促,长盛益发激昂起来:“为了告知内府,我二人特意携手前来。” “前田肥前守并不像是玩弄这种小伎俩的人……你先说来听听。” 二人开始时惶恐不安,稍后稳住阵脚,再到慷慨激昂,家康一一看在眼里。他亦方领略到,需重新品评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 “他们商议的结果是,浅野、土方、大野三人先埋伏起来,静候内府,一旦内府进城,就起而动兵,同时,肥前守率兵从金泽人大坂城,以里应外合。” “哈哈哈哈……”家康大笑。 “在下并非说笑。修理和勘兵卫早就把大人此次进城看作刺杀良机,一切都合计好了——内府进城时,浅野弹正先将您迎进大门,以力大无穷闻名于世的土方勘兵卫从背后抱住您。至于由谁下手,恐怕不是浅野便是大野……”增田长盛滔滔不绝,仿佛亲眼看到了事情经过,脸涨得通红,“如今满城风雨,切切请内府多加小心。” 家康忍笑点头:“让你们费心了。看来,我真得小心些。” “是啊,万万不能大意。” “我的预感应验了。” “预感?” “我若是今日进城,二位的忠告自然就听不到了,恐怕此时我已横尸大坂城了。”家康讽道。可二人却毫无察觉。家康看了一眼本多正纯,继续讥讽道:“正纯,你们听着。这些其实都是石田治部的阴谋。” “治部的阴谋?” “正是。前田肥前守已把兵力集结起来。听二位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出兵金泽去会会他了。” “内府明鉴。” “我一出发,治部就会趁虚而入,迅速占领大坂和伏见。到时前有前田,后有石田,我自会遭到前后夹击。届时,我德川这条‘川’就只好乖乖流回江户了。二位大人,对不对啊?” 二人竟然还没意识到这是家康的揶揄和讽刺。 “多谢二位前来传信,明日再登门道谢。家康进城时,还要请二位大人多多关照啊。” 二人悄悄交换着眼色,放下心来,结果连家康为何更换下处都忘了问。他们在家康面前,真如孩童一般。长盛和正家去后,家康立刻恢复了严肃,陷入深思。 “蠢货。”家康不屑地骂道,“正纯,你好生记着,这便是诽谤者的嘴脸。” “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刚才所说全是子虚乌有?” 家康沉重地点点头,“无论是前田还是浅野,都不糊涂。这只是长盛和正家的妄想臆测。前田等人没有这般鼠目寸光、心胸狭窄。” 正纯紧盯着家康笑了。其父正信被世人赞为家康智囊,正纯之智不输于其父。 “正纯,看来你也明白了。” “是。为了保全自己,无所顾忌地诽谤他人。这种人怎生靠得住?” “正纯,莫要自作聪明。” “是。” “世上会有凡事不为自己打算的人吗?” “这……没有,或许没有吧。” “这就对了。无人会那般无私。而且,我也不信有这样的人存在。我担负着上苍交与我的责任,故,珍惜我自己,保全我自己,也是上天交给我的使命,何耻之有?你也一样,最重要的是珍惜自己,否则,便是虚伪,便是自欺欺人。” 正纯一脸疑惑,目光闪烁,不敢回话。多年来,他言必称为主君舍生忘死,不料这种说法竟大错特错。 “哈哈哈,看来你还未领会我的意思。你记着,在这个世上,最为宝贵、最可珍爱的就是自己,故,千万不要小肚鸡肠辱没自己的珍贵。虽如此,浅野与前田也并非毫无过错。” “难道刚才那二人所说属实?” “你又性急了。听着,切莫轻易作出判断。前田和浅野并无叛心。但长盛和正家却振振有词。人一旦遭到诽谤,就说明白己确有疏漏,才让人有机可乘。此种疏漏便是不够坦荡。若他们更坚决些,正家和长盛之流便无机可寻。” “是。” “正纯,你又贸然下论断了……罢了。随后你把众人都叫来。后日进城。” 正纯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家康刚才的话,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可依然无法全然悟透——即使前田和浅野没有叛心,那也不能因此就断定土方河内守和大野修理亮没有逆意。家康究竟在想什么?他又为何要进城? 本多正纯叫来父亲佐渡守以及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等重臣,家康与众人又密谈了大约一个半时辰。正纯被家康支走,所以,他们究竟作出了何种决定,无从知及。 摆上晚膳时,屋内已十分昏暗。除了诸重臣,正纯、伊奈图书、鸟居新太郎三人也被允同席用饭。当然没有酒,只有五菜二汤,比起各人在家中的饭食,简单多了。 次日,家康如约拜访了增田长盛,郑重地对其昨日的拜访表达谢忱。正纯和新太郎二人随行,自始至终强行忍笑。尽管家康早已把长盛和正家看得通透,可他仍然装作煞有介事、一本正经:“昨日二位向鄙人据实以告,鄙人由衷感激。请二位放心,即使前田、浅野之徒图谋不轨,对我而言,也只是小菜一碟。” 当家康刻意提起前田和浅野,增田长盛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得意。看来内府还是乖乖中计了!长盛一定在这么想。家康看在眼里,再次确认了长盛企图把前田利长和浅野长政从他身边拉走的险恶用心。 正纯为家康的智慧感慨不已,而更令他吃惊的则是第二天,即九月初九家康进城的情形。 庆长四年九月初九,天空响晴,明媚的阳光倾泻在那座九层天守阁上。随行有井伊和本多父子,以及神原康政。他们各自率领精挑细选过的十名家臣,再加上伊奈图书和新太郎,一行已近六十人。人们正猜测家康究竟会带多少人进本城,家康却十分痛快地让所有人都进去了。带了如此多的陪臣,人们不由担心守城士兵难以全部放行。果然,刚到樱御门门口,就被一群士共挡住去路:“只能请内府与近臣通行,闲杂人等概不能入内。” 家康沉下脸道:“这些都是我的近臣。我与他们讲好,要让大家亲眼见见大坂本城的大行灯。你们不用担心。”说毕,便催众人径直走了进去。 大坂城内大行灯乃是丰臣秀吉引以为荣的名物,享誉天下。因此家康说要领家臣进城参观,守卫们也犹豫起来,就在踌躇之间,一行人已迅速通过了城门。这显然是有违律令,也太胆大包天了,守城士兵立刻报至秀赖身边重臣。本城内一时杀气腾腾。 进城的早有准备,守城的措手不及。家康带着近六十个强悍的随从进城,城内人自然会产生疑问,可谁也不知家康心思。不仅是守卫,就连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也慌乱起来,而更狼狈的要数土方河内、大野修理、片桐且元、真野赖包、速水甲斐等秀赖近臣。 “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不会是前来加害少君的吧?” “怎么可能?内府定是担心有人偷袭,才加强戒备。” “不少人嫉恨内府,说不定有人趁机加害于他,不可不防啊。” 人心惶惶,城内气氛紧张。 “你看,人人都带着刀。” “他们带了兵器,我们也须带。” 本以为家康至多会领四五个人进城,没想到竟来了五六十人,人们慌作一团,有的跑去走廊,有的去取刀,还有的跑到门口打探情况……可德川诸人早已尽散入城,不知去向了。 “奇怪,内府去了何处?” “混账!统统给我去搜!那么多人,怎会突然消失?” 此时的家康一行,早已到了地上铺着木板、约二百叠大小的宴厅,正在悠然欣赏大坂名物大行灯呢。 “怎样,颇壮观吧?” “不愧是太阁大人心爱之物。可这么大的灯,不知要耗费多少灯油啊!” “真是劳民伤财,哈哈。” 正当众人感慨万千时,浅野长政、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片桐且元四人匆匆赶来。“原来内府在此处。方才一通好找。” 一直以家康盟友自居的浅野长政脸上现出放心的神情。“弹正,你失望了?” 家康厉声讽道,“听说你要抓住我,把我带到一个好地方啊。” 一听这话,长盛和正家大吃一惊,立刻埋下脸,身子缩了一半。 家康瞥了二人一眼,继续道:“至于我为何会来此地,你自去问增田、长束。斤桐,就劳你带我们去见少君吧。”家康沉着脸走开,随行之人忙跟上去。 随员当然不会进入秀赖房问。在本多正信的指示下,众人都在外间守候,只有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本多正信父子五人,有资格与家康一起拜谒秀赖。如此一来,即使有人想动手,恐也难有机会。家康带着鸟居新太郎一直走到上位,在秀赖身边坐下。在向秀赖问安之前,他先是悠然巡视了一圈此时汇聚到大书院的人。 为了重阳之庆,所有年俸万石以上的大名都要聚集到此,已成惯例。可现在,众大名几乎都不在大坂。除了上席的浅野长政和增田长盛,余者都是秀赖的近臣。 家康如一尊石像般,脸上无一丝表情,他先把众人扫了一眼,方才转向秀赖。“江户的爷爷来看你了,莫要怕。”他面带微笑,竟以这样一句话取代了中秋贺辞,接着便望着在一边正襟危坐的淀夫人,“少君能够平安迎来重阳,可喜可贺。” 淀夫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家康进城以及城内慌乱情形,她恐怕早有耳闻。“内府特意前来祝贺,深感荣幸。大人也看到了,少君好得很……”说着,她搂了搂秀赖,道,“说话啊。” 秀赖羞怯地瞥了一眼母亲,才开口道:“爷爷,您能来太好了。”说完,他垂下头,又抬首察看母亲脸色。很明显,有人教过他。 家康忽然怒声对淀夫人道:“有一事我想告诉夫人:增田和长束两位大人告诉家康,说最近城内风气着实令人放心不下,希望我能进城来。” 家康这句话,不仅让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如雷轰顶,淀夫人、大野修理亮、浅野长政、土方河内守等人也大吃一惊,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长盛和正家万万没想到家康会在这种场合说出此事。淀夫人与大野修理则是因为“风气”二字惊心不已,浅野长政一听增田和长束竟然不跟他商量,就把事情告诉家康,不禁大感诧异。 “为了确认事情真假,家康今日不得不违背常规。如今看来,城里士气不振,确让人不忍目睹,若不是有家康在,此城恐怕早落到敌人手里了。” “我不赞同内府的说法。”土方河内守涨红着脸,向前探身道,“内府是否在责备我等不尽职?” “勘兵卫,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说士气不振、风纪糜烂的,是增田与长束二位大人。这种事怎能在少君和夫人面前争论?休要再提!” 家康轻描淡写、含沙射影斥责了儿句,又转向淀夫人,“听说城内有人害怕家康来大坂,欲图谋不轨……当然,此事最好还是请夫人事后和增田、长束二位大人仔细确认。传言说,要在家康进城时伏击,浅野长政会拉住我,然后由土方勘兵卫动手……”家康停了一停,缓和了语调,继续道,“夫人,家康此来并非想确认传言真伪,单是想把传入我耳内的话原封不动向诸位披露。听说,把家康除掉之后,前田肥前守会立即在金泽起兵。” “内府大人!”脸色苍白的浅野长政忍无可忍,大喊一声,打断了家康,“内府把事情说得太可怕了,我等怎会参与那种阴谋,我们还没愚蠢到如此地步!” “莫要激切。我方才也已说过,我也不知事情真相。”家康淡然打断浅野,“既然有人特意把这些传闻告诉我,我也不得不防。万一所传属实,又该如何?我不得不有对策,因此增加了随从。身为武士,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说句不中听的,家康若心怀不轨,对传言信以为真,断然采取行动,此城大概早就落到我手中了。城池防卫如此薄弱,完全不堪一击。号称戒备森严、易守难攻的一座名城,居然让近六十人以佯称参观大行灯为名,就轻而易举混进来。在去往大宴厅路上,竟无一人出来阻止或是盘问,城内守卫完全形同虚设。”家康愤怒的目光死死盯住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二人羞愧难当。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丑态竟会以这种形式露于众人面前。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告密者就是他们二人。若在从前,家康不会如此不留情面,把这些事全抖搂出来,可这次一反常态。他明白,三成的叛心路人皆知,天下千疮百孔,乱世当用重典,他必须果断行事。 “这种情形被太阁看到,他会多么痛心。我绝不允许事态再继续下去。家康已痛下决心,接受增田和长束的请求,亲自到少君身边处理政务。”这哪里是商谈,分明是知会。 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被赶进了死胡同,他们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本想把浅野和前田两股势力从家康身边拉走,结果竟陷入憎恶与怀疑的泥潭,三成定在咒骂他们为何无缘无故把家康引进大坂城。更为严重的是,秀赖身边的人必已把他们二人视为叛徒。 “见谅,恕在下多嘴……”说话的是片桐且元,“内府在城中邸于何处啊?”且元看到家康今日来势汹汹,担心他还会说出更惊人的话,故岔开话题。 家康轻轻摇摇头,“这不用你担心。既然要来,这些琐碎事情我早考虑过了。石田正澄府小是小些,眼前也只好将就了。”一句话让淀夫人和她身后的大藏局、飨庭局都松了一口气。这些女人刚才正担心家康会让秀赖把本城让出来。 “这个大好的日子,家康说了这么多。可这也是为了维护太阁呕心沥血、苦心经营起来的太平。请少君放心,有爷爷在,日后绝不允许人碰你一个指头。”家康缓和语气,脸上堆笑。全身是汗的淀夫人这才轻轻对秀赖说了些什么。于是,秀赖天真地点头道:“为永保太平,干杯!” 浅野长政低头沉思起来。长政两鬓又添了不少白发。他已隐约察觉到家康究竟在想什么了。家康似已下了决心,绝不把秀赖交到三成手中。三成口口声声说为了少君,可眼前的少君只是一个被一群女人包围的孩子,没有任何主张和想法。三成的说辞无非是借口和盾牌。家康连这样一个懵懂孩童都不交给三成,并为此大费周章,将来的风浪可想而知。 浅野长政睁开眼睛,秀赖已让家康端起酒杯,自己则不知所措地察看着母亲的脸色。孩子膝边摆放着的分明是纸玩偶。他定是想问母亲,究竟是该拿起玩偶,还是继续正襟危坐。淀夫人拍了拍打磨得甚是光滑的螺钿扶几,分明是要秀赖坐直身子以显示威严。于是,这个玩偶一样、全身着金丝织花锦缎,却独独被摘去了王冠的孩子,只好不情愿地挺起胸脯。 浅野长政将泪水强咽到肚子里——家康终似要行动了……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三 退避三舍 西苑独自度日的高台院,即昔日的北政所宁宁,也已获知德川家康来大坂的消息。秀赖若是她亲生儿子,家康自会先到这里来问安。可是,丰臣秀吉曾明确让朝日姬收家康之子秀忠为养子,却未让秀赖给宁宁做养子。始时,宁宁还心怀怨恨,如今,这种怨念已离她远去,她已成为大彻大悟的高台院。
露落露消我太阁, 浪花之梦梦还多。
太阁在临终诗中对于梦幻人生的感叹,她如今有了更深的体会。每每回味起这两句诗,她就觉得巨大的大坂城是那么不真实。淀夫人、秀赖,以及家臣与武士……所有人都在无尽的梦幻中纠缠,不久却将化为露水消逝,这还不足以令人警醒吗? 偶尔,她也会从京城邀请些得道高僧前来讲经。在曹洞宗弓箴禅师的启示下,高台院似终于明白了佛祖出家修行的意义。 人一旦执著于贪欲,无尽的痛苦必会终生相伴。无论执著之象是城池、金银、领地,还是亲情,均毫无二致。 “世上无难事。生与死,有形与无形,无不是一体。一旦领悟了这些,便足够了。太阁归天前已顿悟,故有此临终诗。”弓箴禅师与临济宗僧人不一样,对高台院的疑惑从来都是不厌其烦,耐心给予讲解。前一刻是此我,后一刻便成了彼我;今朝转瞬即逝,明日眨眼间又成今日,世事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只有铭记世事常变,善恶有报,方能超然于世。因此,人对某一事物执著,便是执著于无物。 “譬如大坂城,看是城池,一旦烧掉便成灰烬。它无非是石头、木材、泥土、金银。对它过分执著,便会让它化为灰烬,涂炭几多生灵,让血流成河……实乃愚不可及。”禅师禅语之中已有几分醒世之味。 庆长四年九月初九黄昏时分,脸色苍白的浅野长政造访西苑。 浅野长政乃高台院之妹阿屋屋夫婿。看到长政脸色非同寻常,高台院心中甚是诧异,但她依然保持镇静。对石田三成的想法与举动,高台院略知一二,家康搬进大坂城之事也在她意料之中——毕竟在伏见城理政并不方便。 若是秀吉,无论身在何处,处理政务都如行云流水,可同样的事对于家康却比登天还难。只要大坂城内的人心不服,天下便时时有卷入派阀争斗之虞。 换作谁都无法治理好天下,不知从何时起,高台院竟生出这种想法。可这次,家康不仅要进驻大坂,还把浅野长政和前田利长看成想谋害他性命的元凶。从长政口中听到这些传言,她简直难以呼吸。 “这当然是有人谗言诽谤。事到如今,我不必再遮遮掩掩,定是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二人。他们一面同治部秘密保持联络,但又暗中不忘向内府献媚。”长政眼圈发红,哽咽难言,“高台院曾给予我不少忠告,我也一直尊崇太阁遗志,辅佐内府,不想竟有今日。照此下去,一切努力都将成泡影。” 长政拜访的目的似是想让高台院向家康解释:浅野父子不可能参与阴谋。 高台院闭上眼,默默沉思半晌。除了老尼孝藏主静静守候一旁,再无他人。支静的屋子里,屏风上的花鸟图很是华丽,与室内陈设不大协调。 “我父子二人的心志,想必您知根知底,均向来厌恶三成……不意如今竟遭到内府怀疑。长政开始时还满不在乎,可后来发现内府看我的眼神竟充满憎怨。您知我的领地在甲斐,距江户不远。一旦招致内府误解,岂不是引火烧身?” 高台院依然不做声。 “甲斐尚有年轻的长重,若失去我心,即使得到增田和长束,哼,对于内府又能有多大好处?能把这话告诉内府的,只有您了。”长政渐渐伤心起来——这天下事啊! “长政,你错了。”良久,高台院方道。 长政一愣,忙向前探身道:“我错了?” “是啊。事情并非如你想象,内府似终于下了决断。” “高台院,内府的决断难道不是视长政及前田肥前守为敌吗?” 高台院眯起眼凝神片刻,轻轻摇了摇头:“长政,太阁当年决意取代信长公执掌天下而召开清洲会议时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怎会忘记?” “当时,有人提出异议,他顿时拂袖离席,去睡午觉了。” “是,是……当时太阁一反常态,毫不留情把人训斥了一顿。” 高台院脸上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长政,当年太阁是想永远把三法师公子握在手中。如今的内府也一样,怀抱秀赖君临大坂城。连最亲近的你和前田肥前守也……” “啊!”长政惊叫一声,哑口无言。寒意袭遍全身,他战栗起来:“内府已作好了决战的准备?” “山崎决战尚未结束,太阁就已决定进攻柴田。同太阁相比,内府忍耐的时间够长了。” “即使您前去斡旋,也无济于事了吗?” 高台院叹道:“大江大河,岂是人力可以阻挡?”她双手并拢,念念有词:“长政,我也是近日才悟出:无论如何,要让太平持续下去。这是太阁唯一的愿望,我也不曾舍弃。可如今看来,这恐怕只能是一个梦了。” “高台院……” “此次决战,将决定天下大势。想起来真是可悲,谁又愿意发起战事呢?可人们总是顽固而执著,无法舍弃贪欲。战争固无法避免,我亦终于下了决心。” “决心?” “太阁的时代已结束了,我也该舍弃这座城池了。”尽管高台院语气十分平静,长政还是惊呼了一声。老尼点上了昏暗的油灯,高台院手腕上的念珠冷冷地泛着青光。 “这座城池?太阁大人费尽心血建造起来的大坂城,您就这样舍弃?”长政与高台院的心境有着天壤之别,执著道,“此天下第一名城,将与太阁的英名一起流芳百世!” 面对长政的执著之言,高台院沉下脸来,责备道:“请大人冷静,你难道没发现,这座城早已大变了?” “变了?不,再过一百年、两百年,此城也不会改变。此乃太阁平生的宿愿。” “太阁在,此城才是天下太平的象征。可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有何不一样?” “长政,你难道没有看出,今日大坂城已不再是太平的象征,反倒是那些觊觎天下之人的目标了?” 听到此话,长政猛地哽住,忙躲开高台院的目光。高台院既这样说,他再也无法争辩下去了。不错,如今的大坂城的确变了。家康已奔这座城而来,不久三成也定会重返大坂,企图号令天下。 “长政,我不想卷入这样的争斗中去。一旦加入,就违背了太阁遗志,所以,我要断然放弃这座城池。因此,你最好也把一切事务都交给幸长,自己回甲斐去。只有这样,浅野氏才会安泰,你以为如何?” 长政狐疑地看着高台院:“您以为这样,内府就会对浅野冰释前嫌吗?” 高台院故意冷冷把脸扭到一旁:“我也很疼幸长……我若把西苑让给家康,然后出家,看在我的面上,家康断不会为难你们父子。内府原本就无与你和前田肥前守为敌之念。无论是五奉行之首的你,还是五大老之一的前田之后,一直都对内府言听计从。但如今连你和前田肥前守都遇到难题,由此看来,内府分明已痛下决心了。想必你也明白,一旦战火燃起,我也最好离开这里。与其被卷进野心的旋涡,背叛太阁遗志,还不如趁早远避,诵念佛经。这就是我的希望。罢了吧,长政。” 至此,浅野长政终于明白了高台院之意:她并不认为家康视长政和前田利长为大敌。他遂道:“内府已痛下决心要与三成一战,其证据便是,为了准备开战,首先给我们出几道难题……您是这个意思吗?” 高台院轻轻点头:“内府正在巧妙利用增田和长束的谗言,故意对他们的话信以为真,要求你和前田作出解释。既然决意开战,这不就是最为重要的一步吗?” “那么,我们若既不解释,也不屈服,结果将会如何?” “那还用说,立即灭了你们。江户的实力对付区区甲府二十一万石大名,岂在话下?” 长政眉头紧皱,暗暗惊心。高台院说得丝毫不假,他心知肚明。“若前田和我联手抗之,内府又将会如何?” “前田不会起兵。”高台院不假思索,冷冷答道,“金泽有芳春院在,她断不会让前田兄弟去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 长政抬眼看了看高台院,沉默了。已无需再追问了,家康早已看透前田和长政无力反抗,才大胆以增田和长束的谗言为盾牌来向二人问罪。长政只能退回自己领内。 “无论是这座城,还是秀赖、太阁,最好还是干干净净从你心底抹去。”高台院凝眸望着远处,道,“一旦放弃一切,眼里就只剩下无尽的虚空。不,那不是虚空,而是心灵的明镜……这面明镜里,自会出现新的景象。” 长政呆呆望着屏风,不言。高台院的意思已很是明朗,随着秀吉的逝去,太阁的时代也随之消逝在了遥远的虚空,必当重新审视一切。可对于丰臣氏和其遗臣,这些话却未免残酷。 世人一定以为,因秀赖非高台院亲子,高台院与淀夫人不和,才倾向家康,毅然舍弃大坂。长政心中大恸,他愈想愈愤愤不平,道:“高台院,您的意思我已明白。您对我家及犬子的恩情,我也心领了。但如此一来,您必招致世人的误解。” 高台院闭上眼睛,微笑着数起念珠来,“你是说我让西苑一事?” “正是。这样一来,世人会说您是出于对淀夫人的憎恨……招致这样的流言,绝非我之希望。” “长政,看来你也在乎流言啊。” “我……” “那不是误解,而是事实。” “您说什么?” “设若对方不是家康,我绝不会让出西苑。” 长政屏息凝神,看着高台院。 “呵呵,我当然也不会让给治部之流。长政,我不喜淀夫人是真。不,也许是羡慕,抑或嫉妒……总之,我心胸狭窄。正因如此,我才向神佛忏悔。但即使招致这样的流言,我亦丝毫不觉意外。” “可若有人说是您故意引狼入室,灭了丰臣氏……” “唉,那是多余的担心,长政。”高台院大笑道,“若患得患失,如何掌管天下?倘若有人对那谣言信以为真,以此责怪我,他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人。我根本想都不想这个问题。”高台院说得斩钉截铁。 长政依然无法释怀。一旦得知高台院要把西苑让给家康,淀夫人及其身边诸人能对此听之任之吗?长政和前田肥前守谋叛之事,完全是无中生有的诽谤,可不愿家康来大坂城的人绝非仅有大野修理亮和土方河内守。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前田玄以等人也定反对家康入城。在这种情况下,高台院若真要出城,不知会遭到多大阻力呢。 “高台院,我还有一事不得不说。把西苑让给内府一事,若有人以少君名义加以阻止,您将如何应对?” 高台院似乎早就等待着他这个问题:“呵呵,长政,若以少君名义就能够阻止我,我为何还要出城?你的心蒙上了尘垢啊!” “您这话比骂我还难受,可长政就是不明您的心思。为何以少君的名义,仍不能阻止您?” 高台院道:“长政,明日一早你把幸长带来。” “犬子?” “正是。到时一切都明朗了。” “长政还是不明。” “我想让幸长去内府处。就说,听说内府要住在石田木工头府里,我深感不安。内府肩负太阁嘱托,手握天下权柄。让一位天下人住在木工头邸内,我怎对得起太阁?故,我即刻腾出地方,让内府早早搬过来,这样也对得住太阁。如此一来,所有事情不都解决了吗?” “可是,若是被淀夫人知道……” “淀夫人知道义怎样?淀夫人及少君身边人若敢前来阻止,我刚才已说过了,我虽不想出城,可也没有办法。内府弹指一动,可地动山摇,即使不愿,却也不敢不让。你可明白,长政?” 长政一怔。 高台院一直面含微笑,可眨眼间,眼泪已快喷涌而出。“让你见笑了,长政。我狼狈如此……” “不,长政彻底放心了。是啊,目前已无人能阻挡得了内府。” “这些话我本不想说,只想一心向佛,可终还是不行,看来我修为还是太浅薄啊。”高台院拭了拭泪,强作笑颜,“我不想瞒你,长政,我想出城,实有我的打算。” “哦?” “其一,与其等家康赶我出去,不如我主动送个人情,请内府搬进来,实现先太阁遗愿。这样一说,家康也不好为难秀赖。你说是不是这个理,长政?” “的确如此!” “其次,我这么做,人们会说,高台院不愧是太阁夫人,万事以天下为重。” 听到这里,长政热血沸腾。高台院的内心,实深深眷念着太阁。 “第三,我希望内府进城,能够使治部放弃反抗。治部的心思我明白。可是,只要其仍旧执著,太阁旧臣就会分裂成两派,互相残杀。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长政不觉掉下泪来。他只觉沐浴在朗朗光辉与沁人心脾的气息中,陶醉着,徜徉着,仿佛进入了极乐世界,耳边传来美妙的乐声,轻盈的花瓣在身边飞舞…… 长政出生于江州小谷一个小山村里,父亲安井弥兵卫重继,乃一介贫穷武士。后来,他入赘浅野家,二十七年前便与高台院相识。高台院生性要强,常在大名面前与秀吉争论长短。每当此时,长政都不禁轻哂:“爱出风头的泼辣女人。”私下里,他常想此女虽有些见识,甚至有超越男人之处,但也不能插手政事。若说有人误导秀吉,那便是这个女人。可这个背地里被人戏称为“女关白”的北政所,从秀吉出兵朝鲜时起,却忽然变了一个人:先前的犀利泼辣不见了踪影,她变得平和安宁,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愚钝。因此,长政以为,太阁故去之后,高台院很快就会衰老,可没想到她早已步入长政不解的世界。如今的高台院,早已超然尘外,巨城大坂、五奉行等早不在她眼中。 丰臣氏诸人中,能够与家康抗衡的大概只有这一个女人。此次前来,长政本想让她帮着斡旋,不想竟有意外收获。“弃城”背后隐藏之义,大大出乎长政预料。他身为五奉行之首,此前竟连丰臣氏如今所处位置都未认清,只会因家康日益增长的实力坐立不安,却看不到大坂城已根本无力抵御家康。即便在这种情形下,高台院仍能从容把西苑让与家康,这是多么缜密、谦逊又勇敢的行止!如此一来,家康会反省,治部也会有所警醒。 为了让治部觉醒,长政也该果断采取行动了。既无法与家康抗衡,就该断然隐退,还要巧妙地把高台院之意转告前田利长。一旦让治部挑起事端,局势就会如高台院所言,太阁旧将四分五裂、互相杀戮,结果进一步削弱丰臣氏的实力……长政喃喃道:“天终于亮了!” 话音刚落,连他本人都愣了:太阳不是刚刚落山吗? 第九部 关原合战 四 箭在弦上 近江犬上郡境内正法寺本堂,其北便是佐和山城。寺内的银杏树叶已开始发黄。这日,寺内迎来了两位骑着高头大马的不速之客,他们乃石田三成及其家老岛左近胜猛。二人把出来迎接的住持和忙着上前献茶的小和尚支开,专心欣赏秋色。 “你们不用操心,今日天气甚好,我们骑马去远行,路过贵寺,只想稍事歇息。”三成说完,便把住持打发了下去。 “偌大个寺院,最好没人来打扰,你们都退下吧。”岛左近亦对随从道。 随行仅七骑,都把马拴到山门西侧开阔的杉树林中,歇息去了,主从二人身边再无旁人。 “大人,这一带布下三千人马,就足够应付他们了。”只剩下二人时,岛左近一面呷着小和尚献上的茶水,一面淡淡说道,“此处和佐和山下的清凉、龙潭二寺,以及爱宕洞一带,最好都选作排兵布阵之所。”三成以听非听。 “佐和山城最大的缺憾便是水源不足。故,任何情况下都不适合死守城池,城池四周须有坚固的防御工事。因此,城楼、城墙都需修补,大人要痛下决心啊。” 三成依然不睬他,却道:“听说浅野长政隐退到甲府了。” “是。据说是奉内府之命退到甲府思过,他的儿子长重也已被送到江户为质。” “而且,大野修理和土方河内也被流放到常陆。如此一来,内府就可在大坂为所欲为了。”三成一脸冰冷,自言自语道。 “大人不也一样下定决心了吗?”岛左近胜猛讽道,“当初在下造访柳生石舟时,就已说过,内府的行动就要开始了。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三成仍不理会,道:“最令人琢磨不透的,便是高台院的心思。” “在下明白高台院之意。” “哦,你如何理解?” “她绝非仅仅是出于对淀夫人的反感。” “主动让出西苑,无论如何都是惊人之举啊。” “在下认为,这是赌。她早已看出,毛利、上杉、前田等人不会支持大人,便把一切都赌到了内府身上。这样理解不会有错吧?” 三成的表情放松下来:“她真把石田三成看成无足轻重之人了?哈哈哈哈。” 正在这时,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打破了佛寺的静寂。“来了。”岛左近挺身向来路望去,三成默不作声。 来者不是别人,乃是三成近臣安宅作左卫门。作左卫门与杂贺部负责打探京城到加贺一带的消息,今晨才进入近江地面,然后直奔这里。 三成此行正是知作左卫门要来,只是他已大致知道了一切。他最担心的便是前田利长兄弟。土方、大野二人被流放到了远离大坂的常陆,浅野长政也奉命回领内思过。因此,可说三成已被断去了手指,但这却是他希望的结果。 岛左近特意走到正殿下迎接作左卫门:“大人已等不及了,赶快进去吧。” 作左卫门已换了装束,穿着打扮与其他侍卫一样,也是一副骑马远游的模样,只是由于长途劳顿,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小麦的颜色,却也并不那么惹眼。 “大人!”作左卫门在台阶下深施一礼。 三成道:“繁文缛节就免了。快到这边来坐。” “是。” “加贺怎样了?” “一切顺利。”怍左卫门道,“只是,增田、长束二位大人的算盘落空了。” “哦。”三成应了一声,沉默了。 岛左近有些纳闷,问道:“两位大人的算盘落空了?”尽管担心会惹三成不快,他还是禁不住想问。 “是!内府召见了两位大人,诘责了前田两兄弟的不检点。” “他怎说?” “内府说,如今,土方和大野二人已被流放,浅野弹正也回领内了,因此,企图对他不利的就只剩下利长一人了。利长也的确托了不少人去说情、道歉。由此看来,谋反一事绝非空穴来风啊。” 岛左近抬头扫了一眼三成。三成依然漫不经心,悠然欣赏着院内景色。 “大人,您知增田是如何回话的吗?” “当然知道。”三成的回答如水一般平静,“这一切都是我的吩咐。” 左近苦笑道:“大人,增田这么做,是否自作聪明?” 三成不动声色答道:“不,还远不够。” “面对内府的诘责,增田大人和长束大人自然无言以对。这一切,都是他们自作自受。” “哼。”三成露出嘲讽的微笑,“这就足够了。正如你所说,增田和长束无言以对,因此他们就弄假成真了。” “内府真怒了,就要出兵讨伐加贺?”岛左近道。 三成道:“不,内府恐怕早就看出增田和长束二人是莫须有的诽谤,他只是在揶揄二人。” “若是这样,我们该如何应对?”作左卫门道。 三成又不屑地哼了一声:“内府才不会刻意进攻加贺。但既然遭到怀疑,就面临着被讨伐的危险,这样一来,前田兄弟还坐得住吗?作左!” “大人。” “你刚也说加贺已有动静。详细说说。” “是。在京城和大坂一带,内府要讨伐加贺的流言已漫天飞舞。故领有加贺小松的丹羽加贺守长重已特意赶赴内府处,请求做征讨前田的先锋。” “好。如此一来,这把火或许就点上了。那么,前田府上有何反应?” “细川等人对这些流言甚是痛心,立即派使赶赴金泽。当然,其意也是让前田一门赶快向内府低头认罪。” “这早在三成意料之中。前田派到内府处的使者是谁?是肥前守自己吗?哼,肯定不会是利政。” “是家老横山山城守。”安宅作左卫门道。 “你可明白了?”三成使劲点点头,瞥了岛左近一眼,岛左近依然在凝神沉思。在他看来,此次战事的胜败似完全取决于能否把前田拉拢过来。前田家一旦起兵,毛利和上杉就会安心加盟。但如今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若家康的野心已让其不能容忍昔日旧友和五大老的存在,为了自卫,前田家就只有起兵反抗。但一旦前田家的使者成功说服家康,两家和解,局面就难以收拾了。 “没那么容易!”左近忽然道,“大人究竟凭何断定,无意进攻加贺的内府和前去谢罪的前田之间,就不能达成和解?” 三成自信地笑道:“左近,你忘了人的本性。”他收起笑容,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左近,“战之双方不可能都获胜。” “当然!因此,为了取胜,不能有任何疏忽大意。” “不,准备得再充分,也不能保证取胜。我的意思是,既然要出兵,就不应是势均力敌的决战,而是以石击卵。” “在下不明。” “哼!”三成轻哼了一声,“我与家康不共戴天,你明白吗?你的想法似和我不大一样啊。我决不会打无把握之战。但若不打,就非石田三成。” “大人的意思是,即使战败,也要打这仗?” “哈哈哈。即使拼个鱼死网破,我也绝不后悔!为了一场无悔的战事,为了胜利,须作充分的准备。你说呢?” “是。” “仅凭前田家怎能决定这场战事?我焉能如此浅薄?”三成的话让岛左近一阵战栗。他不禁抬起头。三成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柔和,道:“身为武士,三成必须反抗到底,即使战死沙场也无怨无悔。左近,我的决心已无法撼动。你若不能理解,咱们只好分道扬镳。我不想借助前田兄弟的力量来战,要凭自身的实力。” “在下明白。” “前田兄弟若被人笼络,我就孤身奋战;前田兄弟若加盟,我们就合力而战。战事中,我从不畏惧以少打多。” “在下还有一个疑问。” “你只管问。” “家康果真出兵讨伐前田,大人怎么办?” “那才是天赐良机!我会立即挥军直袭大坂,拥戴少君,号令那些受恩于丰臣氏的将士起兵。” “若家康按兵不动呢?” “天下大名,能够引诱家康出兵的,并非只有前田一家。” “还有佐竹、上杉等。可是,若家康仍在大坂按兵不动呢?” “他不会按兵不动,只要不断给他制造麻烦。人与人之间只要有利害关系,有情感龃龉,祸事就会接连不断。” 安宅作左卫门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此时三成已完全无心倾听岛左近胜猛的谏言和规劝。他只想告诉左近自己的决心,说话亦掷地有声。尽管如此,对于前田兄弟的动向,他竟狂妄地放言无所谓,这让安宅深感意外。 岛左近胜猛眉头紧皱,闭口不言,明显心有不服。 “左近,看来你不服?” “在下愚钝,不明大人的心思。”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不要重蹈明智和松永之覆辙?” “大人的意思是……” “明智光秀明知毫无胜机,却决然起兵,结果曝尸荒野。” “是。” “而松永久秀发誓谋取天下,于是死守信贵山城,结果被信长公一举击溃。可是,你明白那二人心境的差异吗?” “胜猛愚昧,不甚了了。” “哦?” 三成猛盯住作左卫门,笑道,“明智的事我就不说了。但松永久秀若苟延残喘,侍奉信长公乃至太阁大人,你知世人会如何评价他吗?” “难道大人也欲谋取天下?” 岛左近故意把脸扭到一边,叹了口气。将胜负置之度外……敢于发动这种战事之人,世人都会将其称作痴迷于天下的病患。难道三成果真是这样的病人?左近心中疑虑。 三成轻轻笑了:“我不希望你这么看我,才举松永为例。松永久秀一生三次背叛信长公,每一次却都得到了信长公的谅解。这才是最重要之处。信长公之后,他若继续侍奉太阁大人甚至德川家康,后世将会如何评价他?人们定会说,他为了家族,成了投机钻营的势利小人,仅此而已。他若不自量力,妄想取代信长公,人们定会当作笑话流传后世。” 岛左近诧异地看着一成。他现在才明白其心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才是三成的性子。 “但松永久秀最终为了夺取天下的大志而死,免得后人耻笑。他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用悲壮的事实证明了他和信长公同为盖世英雄。”三成重重说完,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左近和作左。 岛左近轻轻闭上眼。在战场上他也是条好汉,不仅如此,他还与柳生石舟斋等人结成知交,常在一起切磋兵法,因此小有自信。正因如此,三成的话虽然句句在理,可却疏漏了几个重点,左近相信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所谓战事,必须“师出有名”。正因如此,战争的参与者,正如“武”字所显示的本义“止戈”那样,必须是为正义而战的武士。若仅仅是为了张扬个人性情或为个人好恶而进行的私斗,便是匹夫之勇。但三成“与家康不共戴天”,以松永弹正久秀败亡为例,陈述自己难以改变初衷的理由,不过偏离了武道,沦为因果报应。家康与三成二人,天生不能共处,神佛却让他们生于同时,这又是为何? “话已至此,你若还不能明白,我亦无能为力。”三成仍很平静。 “且慢。”岛左近忙举手止道,他额上已渗出密密的汗珠,“在下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大人,只此一问。” “你只管问。” “设若内府容许大人做了这一切,大人还能容得内府?” “哈哈哈,此话怎会出自胜猛之口?” “已不必再问是非曲直了?” “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家康也是一样。” 岛左近重重吐了一口气,道:“木已成舟,士为知己者死……从今日起,岛左近胜猛会竭力为大人出谋划策。” 四周是一片静寂的阳光,没有一只鸟飞来。阳光穿透树冠,在地上投下点点光斑,山林显得更加幽静。 “哈哈哈。”忽然,左近大声笑道,“果真是奇妙之极啊。一旦明白过来,心里便安闲多了。我有一事想告诉大人。” “你说。” “托给淀屋的那个女子……” “阿袖?” “正是,那可是一个大有用场的女子啊。能否让她到京城三本木高台院的隐居之所去?” 三成一时目瞪口呆:“把阿袖送到高台院处?” 左近道:“既然明白了大人的决心,左近的想法也得有所转变。在下认为,大人当加强同上杉和毛利的联络。为了胜利,我全力以赴,顾不上所谓大义名分了。那个女子的事,请大人交给在下处理吧。” 三成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从大坂出逃时,他把阿袖悄悄托付给了淀屋。虽然不清楚淀屋究竟如何处置了她,但他已严厉叮嘱,天下未定之前,定要严密监视,决不可将其放走。照阿袖的性情,她说不定正被关在淀屋的私牢中。 三成一直不想杀阿袖,只想努力忘怀。若直接放了她,家中人自会暗施杀手,最后只好把她寄放在淀屋常安处。太阁生前,淀屋常安一直大有得力处。故三成觉得,把阿袖寄放在他处,实为最好的选择。左近此时忽然提起阿袖,让三成甚是心疼。 “你让她接近高台院,究竟想怎样?” 岛左近微笑着摇摇头:“最好不让大人知道。” “但你也知,常人很难说动她。” “在下明白。” “她愿意倒好,万一她不愿,怎么劝说恐也是徒劳。她连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这正是她可堪大用之处。总之,以奉公的名义把她送到高台院身边,详情委与安宅作左卫门代为转达,故,还请大人写封书函。” 三成沉思片刻,从腰间取下随身携带的纸笔。其实,他也已猜到了大致情形。高台院把西苑让给家康,自己搬到了京城三本木的别苑。若在高台院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对掌握太阁旧将的动向实有必要。这个重任自非寻常人可以担当。表面上,阿袖被石田休棹,被监禁,对三成自当充满怨恨,她当是最合适的人选。至于门路,有淀屋等富商,丝毫不必担心。只是,阿袖究竟会不会痛快应承? 在左近的要求下,三成提笔飞快写了起来,他心中疼痛,愈是与他亲近之人,愈命运多舛,但事到如今,他也无可奈何了。很快,信函便写好了。 “一切都交给安宅吧,大人也该回城了。” 在左近的催促下,三成从怀中掏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绸布包,交给安宅:“下次联络地点在爱宕洞。路上万万小心。” 小绸布包里是沉沉的书函,有写给宇喜多秀家的、增田长盛的……还有写给毛利、小西两家留守之人的。三成之所以特意在城外与家臣联络,是怕自己的行踪被潜入城内的德川细作发现。据他的经验,防守再严密,也无法完全避免奸细的潜入。就连阿袖那样的女子,开始时不也是奸细吗? 安宅作左卫门收好书函,骑马飞奔而去。 三成拍拍手叫来寺院住持,道:“若寺院凋敝,城下的领主也不会太平。有什么要求,只管与老臣们说,不必客气。” 言罢,他向寺院献了些金银,便起身离去。一出山门,左近立刻与三成保持距离,俨然主从。 “大人,您还累吗?” “刚才歇息了片刻,胸闷好了些。” “最近难得如此清闲,大人务必保重。” “是啊,确是难得清闲。”三成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战阵厮杀。战事就要开始了,丹羽长重已主动要求担任讨伐前田的先锋,利长兄弟也已派遣重臣横山山城守到家康处致歉。他们派遣使者,是认为家康会原谅他们,还是为了争取时间? 但无论利长弟兄出于何种考虑,三成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无论如何也要逼迫他们开战!哪怕是暗地里鼓动丹羽,私下里向德川属下那些脾气急躁的井伊、本多、神原之流煽风点火……若借他人之手除去高台院,事态会如何演变呢? 总之,要让他们意识到,与家康之间的战事已在所难免,这才是三成最大的收获。若一径沉默,佐和山就会逐渐被家康断手斩足,最后败亡……如今箭已上弦,一战定乾坤,还犹豫个甚!一看到眼前与大坂城无法比拟的贫弱小城,三成就觉热血沸腾——石田三成,乃唯一敢挡在野心勃勃的德川家康面前的人,唯一敢向德川氏放箭的人! 他想到这里,佐和山城的大门已近在眼前……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五 女子天心 出了正法寺山门,安宅作左卫门驱马径赶往濑田。半道上太阳就已落山,等他好不容易赶到大桥上游一头的船夫凑屋五兵卫家,已是掌灯时分。 凑屋五兵卫和作左卫门一样,都是加贺安宅的码头出身,后来在作左卫门的推举下为石田家做事。表面上,凑屋在运送米粮之类,但自从三成隐退到佐和山之后,他这里就成了专门负责接待三成往返于佐和山、京城与大坂之间的密探的秘密处所了。 在五兵卫的引领下,作左卫门走进位于濑田河畔的民房。“赶快准备到伏见的船只。”匆匆扔下这句话后,他便急急更换装束。此前他一直是骑马远游的武士打扮,脱掉身上大明国所产的绸缎武士服,换上合身的浅黄色紧身裤和绑腿后,作左卫门摇身变成一个商家。 既然扮成商家,作左卫门就不再是石田重臣,他的一应日常用品,从怀中的钱袋到手提的灯笼,都印有“淀”字,这一切无不表明,他现已是淀屋常安的大总管治助了。 “大总管,晚饭是在这里吃呢,还是先放到船上去?”五兵卫之女阿菊笑对作左卫门道。 “糟!”作左卫门忽然怪叫,急用手挠鬓角,“我怎的连家老带给阿袖的口信都没问就走了。” “您……您说什么?” “这事与你无关。瞧我这记性。晚饭就在这里吃,赶快端上来吧。”身为三成近臣与密使,这是多么大的疏漏!三成写给阿袖的书函,内容他记得很是清楚。可是岛左近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要把阿袖送到高台院身边去,他忘了问便匆匆走了。 当然,大致情况并不难想象。定是要阿袖到高台院身边去打探太阁旧将今后的动向。这个意图太明显了,作左卫门一猜便中。一直以来,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前田兄弟的动向上,对其他事情自然就疏忽了。 尽管三成曾一再强调前田兄弟无足轻重,但作左卫门并不这般看。作左卫门曾借与宇喜多秀家的关系,与杂贺兵部一起频频出入毛利氏和上杉氏。凭他的感觉,明确反对德川的只有宇喜多和小西,其他人都在观望。正因如此,一旦前田兄弟向家康屈服,三成一方自将遭受沉重打击。但他竟忘了询问家老意图。 正在作左后悔不迭时,阿菊端着饭食走了进来,随后五兵卫也表情紧张地跟了进来,道:“安宅……不,大总管,有麻烦了。”作左卫门换作商家打扮时,五兵卫还严厉要求女儿不许直呼其名,可此时竟连他都说漏了嘴。 “麻烦事多着呢。到底是何事?” “着您吩咐,我正要去准备船只,不料竟有人要坐同一条船。” “谁?”作左卫门睁大眼睛。莫不是有人嗅到了自己的行踪,已尾随而来了? “完全没想到……且实难拒绝。” “到底是谁?” “自称高台院的使者,刚从加贺芳春院处回来。” 一听这话,安宅作左卫门目瞪口呆:“高台院的使者?究竟是谁,是男是女?” “是一个年轻的尼姑和三个随从。” “年轻的尼姑?” “叫……法号庆顺尼。她从长滨坐船来到濑田,曾住在伊势屋伊兵卫府上,说芳春院有礼物着急送给高台院,无论如何要与您同船。”听五兵卫如此一说,作左卫门只觉全身都麻了。当前最重要的,并不是弄清使者身份,而是要搞清高台院派人去芳春院处的真正目的。世人都知,高台院与芳春院乃是多年故交。若高台院出面,对三成就甚为不利了。 “既是高台院夫人的使者,我也不好拒绝,还应尤为客气地请人乘坐才是,你说呢?” “这对您没有妨碍吧?” “哪里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告诉她,说我乃淀屋总管治助,刚买大米归来,眼下要返回大坂。既然是对淀屋家有大恩大德的高台院的使者,我定要亲自送她到伏见。你再告诉她,虽然路上同行的时问不长,可是有个说话的伴儿总是方便些,请她放心便是。她的随从,也麻烦你安排一下。” 五兵卫终于放下心来,“既如此,我立即去转达您的意思。” “有劳了。时间不多了,我赶紧用完饭就去赶船。”说完,作左卫门便狼吞虎咽起来。 高台院派人出使,与已故太阁派人出使前田利家府上并无两样。虽说太阁和大纳言均已作古,可二人的影响依然无处不在。 不管高台院意欲何为,其多半对三成不利,正因如此,作左卫门不得不认真对待。若能从使者口中探到些风声,定会成为三成决策的重要依据。他急急用完饭,令五兵卫提着灯笼,把自己送到了码头。 赶到码头,作左见高台院的使者早已坐在船篷下,三名随从则坐在船尾处护着一只小箱子。见此情形,他既感安心,又有些激切。三个随从都是清一色商家打扮,看上去慈眉善目,使者本人则是一个年轻女尼。 “啊呀,师父屈尊与小人同船,小人深感荣幸。小人在淀屋手下效劳。”治助向对方轻轻点头,“月亮就要出来了,但为了明亮些,还请挂盏灯笼。” “给您添麻烦了。”那女尼两眼如星辰般熠熠生辉,启开如含苞待放的花瓣一般的嘴唇,低头轻声道。或许是隔着头巾的缘故,作左卫门觉得对方给人的感觉极其美妙,就连声音都充满少女气息。 “师父这么年轻就出远门到加贺,路上一定甚是劳累。” “是啊。可是,因是第一次出游,感觉一切都颇为新鲜,故并不觉劳累。” “哦。既到了这里,就跟回伏见差不多了。高台院夫人乃我家主人淀屋的大恩人,能够与师父同行,真是三生有幸。听说师父法讳庆顺。” “正是。贫尼正是在高台院身边侍奉的庆顺。” “我是淀屋的伙计,叫治助。这时出发,到达伏见时恐在半夜,也不知师父事先是否安排好。身为淀屋家的下人,若不亲自把您送回府上,事后让主人知道了,定会训斥小人。” 庆顺尼低下头,微微一笑:“伏见有家父的宅院。” “那太好了。那么令尊是……” “家父田中兵部大辅。”作左卫门不禁一惊:田中吉政乃领越前东乡十一万石的大名,尽管因为秀次事件曾一度受到秀吉斥责,可他依然是深得太阁信任的、铁骨铮铮的武士。 “原来是田中大人千金,失敬失敬。”作左卫门忙不迭致意,却不由想起越前与加贺距离之近。尚未出船,他就已成功打消对方疑虑。加贺到越前一带,他都颇为熟悉。从途中的风景到风土人情,他无不了若指掌,绝不担心会缺少与对方攀谈的话题。他遂道:“师父为何这般着急往回赶?” 如今治安尚好,不用担心。若在从前,山路上常有山贼出没,琵琶湖里又有水贼游荡,一个年轻女子只身夜游简直不敢想象……以这样的话题开始,既自然,又能巧妙地引出后话。 “是啊,随从们也这么劝我,可是,芳春院夫人有重要的礼物要回赠高台院,故……” “是不是些生鲜食物?” “不,是一种蘑菇,叫松露。”此时,月亮已升了起来,一切沐浴在宁静的夜色之中。 “啊,原是松露香……怪不得如此着急。” “治助掌柜,若非听说您乃是淀屋家的人,贫尼也不敢请求与您同行。” “小师父这么说,真让小人受宠若惊。这可是事关淀屋声誉啊。” “是啊。所谓莫逆之交,自古至今都有许多动人的故事。” “小师父言外之意,当是高台院与芳春院了?” “是。高台院特意把京城的香物松菇赐给芳春院。作为回赠,芳春院也同样送给高台院松露。互赠的礼物太相似了,开始时贫尼还怎么也弄不明白呢。” “小师父是出家人,对这些素物自然比较在意。” “不,贫尼非此意。听说芳春院夫人名讳阿松。” “那又怎样?” “既然名阿松,就当送松香……尽管连贫尼都觉得,松菇如露水一样微贱,可高台院说,这是送给一直希望天下太平的阿松夫人一些心意时,贫尼红了。” “希望天下太平?”安宅作左卫门只觉如忽然被人抽了一鞭,低下头去。松,本是永世长存、繁荣兴旺之象征,高台院把阿松与松露联系起来,并以此激励对方,实为巾帼不让须眉啊!想到这里,作左卫门已完全明白了二人的心思。切切莫要跟着三成起事,高台院定是把表明这个意思的书函交给了芳春院。作为回复,芳春院就回赠了象征永世长存的礼物。那之后的事便用不着再问了。看来,高台院已行动起来了,这位太阁遗孀才不可小视。 “高台院夫人和芳春院夫人一直都厌恶战争。当然,想必你们也一样。尽管如此,两位夫人都不得不听任夫君征战不休,因而,她们一生都在担惊受怕。”庆顺尼叹道。 “是啊。”安宅作左卫门不失时机附和,“起码眼下不会再发生让二位夫人都痛心的战乱了。就连我们都颇为放心,可以全身心投入生意中了。”作左卫门喃喃数语,一边集中注意力,仔细观察庆顺尼表情的变化。庆顺尼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闭了嘴。她必了解内情,只是这内情不便说出,才强忍不言…… 作左卫门正想到这里,庆顺尼似乎又克制不住了,主动问道:“掌柜未听到世间有些流言蜚语吗?” “小师父说的,是战火要再次燃起的传言吗?” “这些贫尼倒不清楚。但我听说,世间正流传着内府大人要征讨加贺的传闻。这些,掌柜难道没有听说?” “啊,您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走陆路抵达近江时,在途中的大津曾有耳闻。可那只是些谣言。”作左卫门故意轻描淡写,暗地里却在不动声色切入正题,“哈哈,关于这些,您亲自到加贺去了,当比我等更清楚才是。加贺那边都作好打仗的准备了?” 尼姑直摇头,“你只管放心。仗一时打不起来。” “当然不会。一旦和内府打,前田大人定会被污为谋反。怎么说,内府也在大坂城内和少君待在一起啊。”作左卫门果断地大胆试探。若对方机敏过人,定会发现这非一介普通商家能问的。果然,庆顺尼警惕地闭了嘴。只是,她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有些犹豫。 “对于我们这些商家,无论是内府、前田大人,还是石田大人掌权,最好是太太平平。可太阁大人归天之后,情形就不一样了……回想起来,太阁可真是治乱英豪啊。” “治助掌柜,你不必担心。即使太阁故去了,天下也不会大乱。” “那……那是为何?” “高台院夫人私下里为此事操碎了心。你若是在高台院夫人身边服侍,就会发现,她思虑有多么深远……贫尼相信,夫人一定不会让战乱再起。” 安宅作左卫门顿住了。这已足够了。让高台院操心的便是前田家,庆顺尼已不言自明。既然这样,他怎能袖手旁观?他不禁想起要往高台院身边安插密探的岛左近。 庆顺尼毫无戒备之心,又道:“高台院夫人坚信,天下能够真正明白太阁遗志的,只有她一人。因此,只要高台院夫人在一日,大战就绝不会发生。百姓尽可安居乐业。”眼前的庆顺尼不过二十上下,从她的口吻不难听出,她对自己的主子是何等崇拜,何等敬重。 “那是当然,当然。”作左卫门眼前闪过阿袖与左近的影子,他不动声色敷衍庆顺尼,一时只觉口干舌燥,“这么说,太阁大人昔日的心腹,现在都到高台院处去问安了?” “当然。”庆顺尼终于放下心来,“就连内府在大坂的那些家臣们都去请安。远在西边的岛津、加藤、黑田,以及毛利氏的金吾大人,也都十分诚恳地送了礼物。” 作左卫门两眼放光。因为庇护石田三成并助他回到佐和山,家康曾一度与七将产生龃龉,如今看来,在高台院的调解下,他们的关系似正在逐渐恢复。比起这些,更令人担心的则是金吾中纳言小早川秀秋亦在接近高台院。 小早川乃毛利一族的名门,现在的金吾中纳言秀秋本非隆景的亲生儿子,而是高台院亲手抚养大的亲侄。若因他与高台院的关系而影响毛利一族的去向麻烦就大了。 “真不愧是太阁夫人。既然他们都听从高台院夫人意旨,仗自然打不起来。这真是天下幸事。” “是啊,所谓巾帼英雄,便是如夫人者。” “能够守在夫人身边,师父真是幸运啊。在下多一句嘴,像师父这般在高台院身边侍奉的人有多少?” “只有四五个人。走出深宅大院的奢华,开始远离尘世的清冷独居,这可非寻常人能做得到啊。” “那是当然。夫人府邸周围一定有不少壮丁严密把守吧?” “是啊。可是,那非高台院夫人的本意。即使高台院想过清静的日子,其他人也不允许。” 说话间,船已离伏见很近了。在朦胧的月光下,巨椋池的水面映出了山的影子。 安宅作左卫门忽然吃了一惊。他望了望四周。家老的意见已用不着再问了。高台院才是比内府更为可怕的大敌!对于三成的决心,他已心中有数。“与德川家康不共戴天!”只要这种决心不动摇,三成就刻不容缓,竭力促进开战。稍有迟疑,家康会一步步蚕食石田一方力量,不利自与日俱增。尽管作左卫门明白这些,可他从未想到,在三成面前居然站着一个比家康更为可怕的敌人! 正因如此,当船只抵达伏见,作左卫门扶着庆顺尼冰冷而白皙的手,送她上岸时,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断:高台院便是肉中之刺…… 敌对的火焰不知不觉间便燃烧起来,真令人不可思议。安宅作左卫门与高台院没有丝毫恩怨,骨子里也没有甘愿为石田三成献出性命的义理。他只是作为三成的一个家臣活着,作为一个不背叛主子的男儿被驱使。只因为这些,他坚定了杀意。他估计,岛左近的心志恐也如此。即使这种推测有误,他也不认为自己有错——高台院若让前田和毛利都背离了三成,他作左卫门一生还有何意义? 庆顺尼下船后,作左卫门抱着胳膊沉默不语。 船如离弦的箭顺流而下。船夫们拼命摇桨,他们必是想将去伏见浪费掉的时间给抢回来。虽然是夜间,但是下行的船只仍有很多,为了赶过前面的船只,好几次差点与人相撞。 本来淀屋常安就深得高台院信任。每年,他总是早早把刚出产的新茶送到高台院处,堺港的生鱼、越前的干鱼等,还没到季节,他就已送去了。高台院尚未离开大坂城时,他就时常受其宴请,也一直以此为豪。正因如此,说服常安把阿袖送到高台院身边,估计不难。当然,杀人的事不可告诉常安,只须让阿袖弄清楚究竟有哪些人常去联络高台院,就足够了。 船只抵达与淀屋的中之岛遥遥相对的码头时,天已大亮,繁华的大坂街市上空升起一道道浓浓的炊烟。 此时,喜早起的常安已起床了,正在院中转来转去,一边检查仓廒,一边散步。 下船走上石阶,眼前的路一直通向店铺。此外,还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向后院的小门。作左卫门与正在小门前打水的佣人招呼:“掌柜醒了吗?” “作左,我在这儿,在这儿。”作左卫门回头一看,常安正笑眯眯登上石阶朝自己走来。每次船来,常安都要认真地到河岸去看看,这已成为他的习惯。 “啊,掌柜早。”为避免佣人怀疑,作左卫门以一个下人的口吻道。两鬓银发的常安也心中明白。 “我觉得你也该回来了。定有许多事要跟我说。快往里边请。” 粗壮的脖子、沧桑的黄皮肤,这便是常安,一看就让人觉得非普通商家。他是“商家中的太阁”,浑身上下都流露出驰骋疆场的武士气度,粗壮的手脚上也生满粗毛。当年,年轻的常安勤勤恳恳致力于开垦中之岛时,人们曾一度怀疑他经商的能力。不为别的,只因他想独自一人在这片大淀川冲积成的沃土上播种、收获。可是,他以垦荒的名义打理这座岛屿后,就立刻扎下了建造城池的根基。这与已故太阁当年在信长公的暗示下,把大坂变成天下名城的想法完全一样。他甚至想把此城变成近畿地区的心脏。开垦时,诸大名就陆续提出要在此处买地建造府邸。他当然惟命是从,并与那些大名达成协议:他们领地上所收获的谷物全由他来收购。 “这都是托太阁千秋伟业的福。我只不过是赌了一把,刚好便赢了。”淀屋常安曾对作左卫门这样说,还透露给他一件事,“即使有人篡夺了太阁天下,大坂城也会平安保留下来。作为大坂城的丹田和枢纽,中之岛永远不会败落。这是武人的算盘与我的差别。” 作左卫门认为他的话丝毫没错。现今,没有向他借过钱的天下大名可谓凤毛麟角,可以说,天下大名都在为淀屋增加财富。作左卫门深信,淀屋对三成一定抱有极深的感情。因为正是三成的支持,才让其有了今日的成就。 淀屋常安把伙计装束的安宅作左卫门请进书房里。这间书房面对着一汪泉水,其水来自淀川。 “治部大人放跑了一条大鲤鱼。”一进屋,淀屋便开口道,“我说的是前田……一旦让这条鲤鱼跑掉,日后它就愈长愈大了。” 作左卫门忙道:“您、您指的是……” 淀屋常安慢悠悠道:“听说前田家老横山山城守长和前天来城,见了内府。是井伊直政撮合的。”他对安宅点点头,继续道,“这也难怪。治部大人似忽略了女人的力量。在这个世上,女人主导七分,男人却只有三分啊。”作左卫门十分不解地眨着眼睛,这话他似懂非懂。但淀屋只顾说下去:“女人有三种天生的神力。第一,以女色俘虏男人;第二,主导内庭;第三,稳坐母亲的位置。聪明的女人会把这三种力量合而为一,把男人从头到脚束缚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作左卫门忙摆了摆手:“您……您说的,是不是芳春院说服前田兄弟一事?” “正是。除了芳春院,高台院和浅野夫人也起了作用。这三个女人自幼亲密无间,一旦下定决心与治部大人作对,就大事不妙了。” “可前田家仍频频派使者前去致歉。” “芳春院一向固执。”淀屋颔首道,又津津有味地谈论女人的力量。 武士们爱面子。可照淀屋的看法,事实完全相反。无论哪位大名,都被女人的喜好左右,正是为了女人,他们才不断讲说悲喜故事。 “纵然是太阁大人,不也照样受制于女人吗?治部大人过于相信男人的力量了,所以,他有必要反省。” 作左卫门方才明白,淀屋乃是在向三成建议,一定要在女人身上下足功夫,不仅是高台院和芳春院,在以淀夫人为首的其他女人身上,也要做足文章。 “我要说的也正是此事。虽然似乎有些迟了,但我家大人还是意识到了这些……”作左卫门忙把阿袖一事告诉了淀屋。当然,尽管有让阿袖刺杀高台院的想法,却不能轻易出口。一旦被高台院察觉,恐怕淀屋难逃干系。说毕,作左卫门悄悄擦了擦额上的汗。淀屋看似迟钝,实则很是敏锐。可他今日爽快地点头答应:“没问题,阿袖还为此求过我呢。” “阿袖求过掌柜?”作左卫门吃了一惊,忙道,“此事当真?” “常安何必骗你?阿袖甚是担心,说治部大人有疏忽之处。” “这也难怪。” “她说,尽管治部大人遇事异常敏锐,却完全忽略了世故人情。他把女人看成感情的羁绊,从来不考虑利用女人的力量。” “阿袖如此评说大人?” 淀屋笑着点点头,“愚蠢的女人且不论,哪怕是寻常的女子,也能一眼看穿男子。而在聪明女人眼里,男子就完全如懵懂无知的婴儿。” “阿袖这般说?” “哈哈……这并非出自阿袖之口,而是常安的看法。总之,阿袖认为,治部大人完全忽视了高台院,她很是着急,又担心当面提醒,大人一定听不进去,于是求我把她送到高台院身边去。” “真不敢相信。” “当时我也大吃一惊。看来,在治部大人身边这些日子,阿袖产生了母亲般的关爱之心。” “哦?” “开始时她只是把大人看成一个孩子,后来发现这个孩子身上存在不足,便再也坐不住了。其实,女人对男人的情意,很大一部分源自母亲般的关爱。愈发现男人的不足,爱得愈深,这便是女人。”淀屋犹如一个喜欢说教的老者,对自己的话感到陶醉,“于是,我便把此事告诉了岛左近胜猛。石田大人若无异议,我也好作些安排。” 作左卫门简直不敢相信,若如此,他心中的疑虑不就迎刃而解了?“那么,我把这封书函交给阿袖后,其余的事就全交给您了……您是此意?” “正是。阿袖亦早有准备。” “好。那就先让我见一见阿袖。”作左卫门高兴地对淀屋道,“这一切都是天意……阿袖在哪里?” “就在舍下。我带你去。尽管家人都劝我把她关到私牢,可我认为毫无必要。你看,她不是很自在吗?”淀屋指着对面的一问小茶庵道。 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作左卫门恍如梦中。三成把写给阿袖的书函交给他,他忘了问口信;庆顺尼主动与他同船,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尼姑口中套出种种秘密,猛然发现高台院乃比家康更为可怕的敌人……这一切让人觉得是那般真切,但这不正说明高台院气数已尽吗?她没能生下丰臣氏嗣子,而淀夫人生下了秀赖,她最终搬出大坂城,都是由无形的力量在主导。照庆顺尼的说法,高台院身边只有四五个侍女,因此只要接近她便可。恰巧在此时,阿袖又愿意主动到她身边——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作左卫门趿着木屐跟在淀屋身后,踏在铺满漂亮的那智黑玉石的庭院小径上,心潮澎湃。庭院甬道入口处设有一道小小的木栅栏,大概是不许人随意进出。淀屋把栅栏移开,朝里边喊道:“阿袖夫人。安宅给你带来石田大人的书函。” 只听里边应了一声,靠走廊的一扇小窗便打开,阿袖白皙的脸露了出来:“客人远道而来,快请进。” “你既没让我进去,我就不便进去了。你们二位慢谈。” “呵呵,掌柜还这么小心眼。好,恭敬不如从命。” 安宅作左卫门目送着淀屋离去,方才走进甬道。阿袖打开简朴的茶室门,道:“请往这边来。” 进到门内,作左卫门方清楚阿袖当前的生活,不禁一阵心疼。四叠半大的茶室中央放着茶釜。旁边乃一个八叠大的房间,想是待客用。与壁龛相连的睡榻边放一张涂漆案几,阿袖就在这张案上抄写经书。 深得三成宠爱的女人出身于烟花巷,后来又被寄放在淀屋家,这一切,作左卫门颇为清楚。杀之可惜,又不敢放了她,本以为她心中定充满怨恨,实则不然,她非但没怨恨三成,反而一边悄悄抄写经书,一边为他谋划…… 作左卫门坐下,恭恭敬敬把书函递到阿袖面前:“这是大人亲笔所书,请过目。”然后,他开始猜测阿袖读完书函后会提出什么问题。她虽曾主动提出要到高台院身边,但还不至于产生行刺之念,因此,如何开口,就变得很是重要。假如一开始便被拒绝,之后再想说服她,就困难了。 阿袖打开书信,读了一遍,方道:“信上说,详细情况由您转达。” 她不过一个妓女!安宅作左卫门心中这么想,阿袖的郑重其事却让他的舌头变得僵硬:“关于此事,我还想先听听夫人的意见。” “我的意见?” “是。我从淀屋掌柜口中听到您的想法。听说到高台院身边,也是您的心愿。” “不错,我是有那样的想法。可是大人也该有他的考虑。所以,我想先听听。”阿袖柔声细语,作左卫门着急起来。对方通情达理,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夫人,您究竟如何看待高台院?您觉得她是大人的朋友还是敌人?”作左卫门忙岔开话题。 可这却引起阿袖的怀疑:此人为何不转达三成的口信,而是一味问自己呢?阿袖不解地睁大眼睛,道:“迄今为止,我还不认为高台院是大人的朋友。” “那便是敌人?” “不,”阿袖轻轻摇摇头,微笑了笑,似在试探作左卫门,“我认为,人开始时并无敌我之分。” “夫人高见。” “是敌是友,完全取决于自己如何应对。但是,大人便把她看作敌人,对吗?” 作左卫门一惊:“夫人,在转达大人想法之前,我想先说说拙见。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请讲。” “依作左看,高台院已变成大人的敌人了。” “何出此言?” “她正在想方设法阻止前田兄弟与大人结盟,甚至因此去游说芳春院。此心不已昭然?” 阿袖并不反驳,单是静静点点头,等待他说下去。作左卫门腋下冷汗涔涔。他本以为说出高台院是敌人,阿袖会接过话茬,可没想到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待下文,不由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夫人……认为……那……那高台院不是敌人?” “安宅大人,您似有顾虑啊。” “这……” “想说的不说,不想说的却说了。您累了?” “是。” “不必多虑,您怎么想便怎么说。这样,我也觉轻松。” 看来自己已被看穿了——作左卫门端正坐好,道:“夫人多虑了,我不过想问夫人,到底把高台院看作敌人还是朋友?” “我并不了解高台院,但大人的事我倒知一些。为了帮大人,我才提出要到高台院身边。” “夫人到高台院身边,是为大人打听消息?” “呵呵,这是其一。” “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目的?” “不错。” 作左卫门向前探出身子。这大概就是人之历练的差异,作左卫门想方设法要套出阿袖的真正想法,可不知不觉被这介女人牵住了鼻子。“这么说,为了大人,您愿意冒更大的险?” “对,我心甘情愿。” “那我就放心了。”作左卫门道,“既如此,我就可安心转达大人与家老的话了。高台院不仅把前田兄弟从大人身边拉走,还要把小早川秀秋也笼络过去,她甚至要把太阁旧将一一变成内府同党。” “哦。” “这样一来,大人岂有立足之地?浅野大人已隐退到甲府,余者难以指望。故高台院心向内府,就定会对大人大大不利。夫人是否也这么看?” “哦,是……” “事已至此,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 “到高台院身边去,刻不容缓!”作左卫门最终没能说出“行刺”二字,只是比画了个刺杀的手势。 阿袖轻轻点了点头:“这就是大人没写在信函上的命令?” “正是此意。”安宅作左卫门重重说完,脸却红了。 阿袖有些吃惊。她到高台院身边去,还有比打探消息更重要的目的……她知道,只有这么说,才能让作左卫门信以为真,放下心来。但若一听行刺便脸露惊慌,安宅定会生起怀疑来。 但作左卫门只是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并未注意阿袖表情的细微变化。 “您当然会这么做,对吗,夫人?”他似不甚放心。 阿袖不禁皱起眉头:“既是大人的吩咐,阿袖除了听命,别无选择。” “那我就放心了。”作左卫门尚未听出阿袖的弦外之音,“那么,我马上去求淀屋帮忙。为了大人,哪怕赴汤蹈火……” “阿袖明白。” “毫无疑问,高台院已是内府的同党,对于丰臣氏,她分明吃里扒外……” 阿袖脸上有些悔意,似还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沉默了。 之后,作左卫门又聊到庆顺尼和小早川秀秋。可无论谈论什么,他的见地都与阿袖相去甚远。此时的阿袖,已不在意作左说些什么,她一心为三成赴死。 作左卫门再三叮咛后,方才出了茶庵,阿袖把他送到甬道口便返回。她方知,事态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来愈糟,并且正朝与她的意愿截然相反的方向进展。阿袖早就看出,三成的性情与家康格格不入,更不顺应天下大势,因此,她想尽量避免悲剧的发生,但滔滔逆流淹没了她的意愿。尽管如此,阿袖仍未放弃。经过认真思量,她决定去高台院身边,尽自己最后的努力。令她意外的是,此人竟令她施杀手。 阿袖无力地坐在案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这绝非仅仅是悲痛的哀鸣,而是她真诚的祈祷,她希望远方的三成能知她的心声。 “现在可让我进来了吧?”门外,传入淀屋的声音。 “请进。”阿袖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对于人生的认识,常安的见解远高于作左卫门。阿袖与常安交谈起来甚是轻松,丝毫不觉拘束。 淀屋常安绷着脸,阿袖忙把他让进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招待着常安。 “阿袖……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这样更亲切。”常安一坐下来,便道,“刚才听作左说,你和他已然约定,要结果那人的性命,对吗?” 阿袖默默望着常安,不言。常安似乎因此事情绪激切,他究竟是赞成,还是愤怒,在弄清之前,阿袖不想轻易开口。 “我与作左不投缘。他一向飞扬跋扈,我的意见不堪用。因此,我只答应为你寻门路,但关键还是在于你的想法,所以……”常安的意思不言自明,他想说,若是前去服侍倒还好说,若是行刺,自是逆天行事。“我想问你,你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思,才提出要到高台院身边去的?” “我只是想让治部大人看看一个女人的真心,仅此而已。” “治部大人命令你行刺,你就乖乖听命?” 阿袖微笑着摇了摇头:“恰恰相反。” “那你的意思……” “治部大人也是高台院一手培养,故,我想代治部大人向高台院尽孝,侍奉她安度余生。” “哦,原来如此。好,甚好。我放心了。我自会去安排。”常安如释重负地点头道,“可你这样做,岂不是背叛了治部大人?” “这……”阿袖语塞。倒不是不信常安,而是问得太突然,她不知如何应对,有些羞涩:“让掌柜见笑了。” “不。得遇你这样的女子,也是治部大人三生有幸。你莫要拘束,只管说。” 阿袖应了一声,低下头,出神地凝视着膝上的手指甲,“我须让治部大人早一日失败。” “哦?” “可大人若真的被斩草除根,那也太悲惨了。到时候,能够祈求内府给石田一门一条生路的,恐怕只有高台院夫人。我便是带着这样的愿望去的。这算不算尽孝呢?” 屋常安一不动盯着阿袖,难以呼吸。 第九部 关原合战 六 讨伐上杉 德川家康进城不久,就在大坂城西苑筑起一座庄严的天守阁。虽与本城天守阁无法相比,但作为少君摄政大臣的府邸,还是略有些豪华了。 在已故太阁的认可下,实力天下第一的家康成了托孤重臣。不可否认,一座城内两座天守阁遥遥相对,家康也是为了向天下大名显示威严。他像是在说,若有谁不服,德川家康愿与其一决雌雄……事实上,自从家康住进西苑,就毫无顾忌,俨然以天下人身份自居。他先是把土方河内守雄久和大野修理亮流放到常陆,后又让浅野长政回甲斐思过,这次,他又刻意制造要讨伐前田家的假象,以逼利长兄弟屈服。 浅野长政不必说,世人曾一度议论说,利长兄弟绝不会向家康摇尾乞怜,可自从前田家老横山山城守长和向家康谢罪之后,局势就大变了。家康居然命令横山长和把利长兄弟之母芳春院送到江户为质。这个要求让增田和长束等奉行震惊不已。此前尽管也有已故太阁把人质扣在大坂的先例,但把身份如此之高的大名的人质扣留在自己领地上,还从未有过。如此一来,不就等于利长兄弟向家康屈服了吗?家康恐早已看透前田不会答应,才故意挑衅。 就在流言四起时,前田却答应交出人质,世人又一次目瞪口呆。 芳春院的解释是:“此事亦有先例。浅野大人已把儿子交到江户。小牧长久手之战以后,大政所也到冈崎为质。只要是为了天下太平,我宁愿赴汤蹈火。” 对于这种近乎刁难的要求,整个前田家都为之骚动不安。为平息家中不满,前田利长完全秘密行事,先由村井丰后和山崎安房把芳春院送到大坂,再从大坂到江户。利政比利长还痛心,声泪俱下道:“把母亲送到江户为质,无异于家败……” 其实,芳春院的深明大义背后,有着高台院的巨大努力。高台院一心继承秀吉遗志,以“永保天下太平”为己任。但幸运的是,此事并未激起惊涛骇浪。 明知前田家并无叛心,家康还是刻意为难前田兄弟。但人质之事后,家康立刻把秀忠次女许给了要继承前田家业的利长之弟利常。此女便是已与秀赖有婚约的千姬之妹。因此,若天下安定,秀赖与利常便成了连襟,丰臣、德川和前田姻亲相连,难分难解。尽管这只是策略婚姻,此中却不无家康的感激之情。德川与前田的纠葛已尘埃落定。 接下来便是毛利氏与上杉氏。一旦毛利与上杉成了家康盟友,三成便只得乖乖听命。对这些,家康心知肚明。但自从去年毛利辉元返回领国之后,他就置之不顾,而是与会津的上杉景胜频频联系,或询问奥羽情形,或向上杉通报朝廷动态…… 上杉景胜治城原本在越后的春日山城,后来被转封会津,那是丰臣秀吉故去那年正月之事。秀吉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把景胜转封到了一百二十一万九千石的会津,无须赘述。眼看江户蒸蒸日上,他想从北面压制,但氏乡死后,蒲生氏已无能为力。因此,秀吉才把自谦信以来,素以武功闻名天下的上杉氏迁到会津,让其监视江户动向。景胜、家康与三成无法忘却此事。 不料,庆长三年八月,景胜接到秀吉病危之信,便进了京城,一直待到次年八月,整整一年没回新领。因此回去之后,他立刻埋头于修缮城郭、整备道路等繁琐的事务。家康对这一忉颇为清楚。但对于景胜对天下大势有何看法,并会作出何种举动,家康尚未完全掌握。 已故太阁虽已铺好基石,但只要无法维持太平局面,众人就只会盯住维持现状或是家业,如此心胸狭隘,怎能齐心协力,开创千秋万代太平盛世? 家康不断与景胜保持联络,实际上是在试探。从这层意义上说,在母亲芳春院的劝说下向家康示弱的前田利长,好歹通过了家康的试探。 在频频接触中,家康终于迎来了考验景胜的良机。 庆长五年正月,鸟居元忠之婿——出羽角馆城主户泽四郎政盛,派人来向家康报告:“上杉中纳言与家老直江山城守兼续,不仅密谋大修领内众多城池,还以芦名氏数代以来的居城会津地处洼地、易攻难守为名,在离城六十四里的神刺原修筑新城。” 几乎在同时,转封到上杉旧领越后的堀左卫门督秀治也来报告,说景胜似有反心。原来,转封会津前,景胜在越后提前征了半年赋税,结果让堀秀治陷入困顿。怨气满怀的堀秀治向家康密告:景胜似把征缴的税金全用于筑新城、整治越后官道与修复河道码头等项。 听到户泽政盛和堀秀治密报,家康既不惊讶,也不恼怒。众所周知,整顿军备乃是武将上任之后须做的第一要务,而提前收取年赋,也是因从会津被转封到宇都宫的蒲生氏提前征收了赋税,景胜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家康担心的,并非这些琐碎小事。 庆长五年三月初,北国积雪融化、樱花含苞待放。 “一百二十万石,拥有如此庞大领地的上杉景胜,真会与我齐心协力打造太平盛世吗?他真有这种远见卓识吗?”家康常常自问。一个心胸狭隘、醉心于炫耀高官厚禄和雄厚武力的人,将成为骚乱的根源。 在庆长四年完成了对前田利长的考验之后,家康开始试探上杉景胜。 “上杉中纳言回领内之后,说他有叛心的传闻不绝于耳,想必诸位大人也有所耳闻。看来,不出兵讨征是不行了。”在增田、长束以及刚刚任命的新奉行大谷吉继面前,家康如此说道。但无论增田长盛还是长束正家,都没有看出这是家康在试探上杉景胜。二人听了这番话,悄悄互递了个眼色,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大谷吉继。石田三成频频向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派遣密使一事,二人当然不会不知。 大谷吉继老谋深算,眼光自比增田长盛和长束正象长远得多,他道:“话虽如此,但中纳言大人还不至于堕落到忘却太阁大恩、背叛少君的地步。世间流言究竟是真是假,以在下之见,立派使者前去访查为宜。” “言之有理,理当如此。”家康颇为干脆地同意了大谷的建议。其实,他原本就不认为景胜存有叛心。“就让伊奈图书和长盛家臣去访查,众位意下如何?” 增田长盛松了口气,向前挪挪身子。虽说伊奈图书是家康心腹,可如果再让自己家臣也跟去,就再好不过了,遂道:“要携带内府与我等署名的诘责信函前去吗?” “不,既已派了人,就不必前去训斥诘问了,那样未免不近人情。传我口谕,就说如今流言四起,故请景胜前来解释。诸位有何异议?增田派谁去为宜?” “这……河村长门守与中纳言及直江山城守都有一面之交,不妨……” “那就让他去看看。此外,丰光寺承兑与山城守乃莫逆之交,让他给山城守去封书函如何?这样,真相就可大白于天下。”家康心平气和道。 众所周知,在京城时,相国寺属下小寺丰光寺承兑长老与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相交甚深,故无人有异议。 “那就让伊奈图书和河村长门带着承兑长老书函前去……就这么定了。”增田长盛道。 “就看他如何回复了。”大谷吉继亦道。 家康不动声色点点头。实际上,他心中并不平静。比起上杉景胜,家康更关注直江兼续。直江兼续尽管乃景胜家臣,但由于才华横溢、性情豪爽,太阁在世,他便可与诸大名一样面见。他曾用名通口兴六,在谦信身边做过侍童。谦信在世时,由于宠臣直江与兵卫信纲英年早逝,兼续入赘直江家,娶了与兵卫美貌的妻子,得以继承直江家业,并得到重用,不仅位列上杉家老,主君景胜被转封会津之后,他又被赐予三十万石厚禄,成了米泽城主。三十万石的家臣,全天下独一无二,可见上杉景胜对其之器重。 由于直江兼续在上杉氏举足轻重,石田三成才频频派出密使与之联络。而最近,上杉氏也频频向佐和山城派出长尾清七郎、色部主殿等辩才出众之人。对这一切,家康了如指掌。因此,让承兑给兼续修函,乃是了解上杉氏日后走向的最好办法。 承兑从京城被召进大坂。家康把所有的人都打发了下去,单独与他密谈了两个多耐辰,然后把他关在一间书房内,让他给直江兼续写一封长函。
……此次传书,实有不情之请。中纳言进京贻误至今,内府疑虑匪浅,又有朝野间种种流言,方有此遣使一事。详情自有使者口谕,此处无须赘言。然贫僧与施主多年至交,挂怀之事不敢稍有隐瞒。若中纳言百密一疏,思虑欠周,施主亦应勇陈己见,以释内府之疑……
信中既无胁迫之意,又不忘顾全大局,字里行间情深又重,劝慰谏辞诚恳直白,实在难为了承兑。当然,一旦让人觉察此函乃是与家康商量后所修,效果自然会大打折扣。因此,承兑涂改了数遍。 “颇有谦信人道豪爽遗风,真不愧铮铮男儿……”当年深得太阁赞誉的直江山城守兼续,身上自有与石田三成相似的固执根性。年轻时,他就与信长的兰丸、氏乡的名古屋山三并称三大俊男。今日,他已是年逾不惑、阅尽沧桑之人。 承兑煞费苦心写完,把书函呈给家康。他认为,这恐怕是家康向上杉家表示的最后一丝温情,不让家康过目,他无法安心。 书函主要内容如下:
一、在神刺原修筑新城一事,若非应对不测,是否有此必要? 二、景胜若无异心,可携誓书前来解释。对此事,贵方有何考虑? 三、景胜为人忠厚正直,太阁生前盛赞不已,内府甚是清楚,只要解释清楚,可冰释前嫌。 四、若堀秀治说法有误,就当主动前来辩明是非。 五、加贺前田氏,内府并未深究。不知能否以此为鉴?此事可与增田、大谷、神原等商议。 六、请家老奉劝景胜速速进京。 七、朝野上下盛传会津武备不同寻常。据传朝鲜也在加强战备,内府已向朝鲜派出使节。若朝鲜不肯妥协,将在来年或后年向朝鲜派遣军队。内府想与景胜商议此事,故请尽快进京。 八、上杉氏兴亡在此一举,还请三思……
家康默默读完,卷起书函。 “如此可否?” 家康点点头:“行文颠三倒四,不过反而表明了你的心志,真是奇妙。大师是不是已看透了家康的心思?” “是……啊,不敢,不敢。” “不错,这是家康给中纳言最后的机会。大师的信已写得颇为明白。享受着一百二十万石的厚禄,看到海外即将发生战事,还不立刻赶来,那他连二三十万石都不配!倘若所享俸禄与器量不符,便会祸害于世。” “是。他若还不快快进京,就真该出兵了。” 家康一笑:“当机立断,是掌管天下者不可或缺的法宝。由此,中纳言和兼续的器量就一目了然。” 当伊奈图书昭纲和增田长盛家臣河村长门守携承兑书函从大坂出发时,已是四月初一。表面看,河村长门守在上杉氏有亲戚,更方便打听真相,这是他被选为使者的理由。但事实上,远没这么简单。石田三成与直江山城守之间有密使来往,家康十分清楚,但增田长盛是否也参与了此事?让伊奈图书不动声色地监视河村长门守,自然就可真相大白。 增田长盛让家康及其心腹耿耿于怀。在家康面前,长盛充满凛然正气,而他又似暗中与三成、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等人秘密接触。若问他这样做的理由,他总会回答:“为了内府,为了少君,我必须了解他们的动向。” 但很明显,这是他明哲保身的做法,一旦发生大事,他究竟会站在哪边,实令人难以判断。 “或许他本性优柔寡断,就连自己也无法确定。真正无可救药。”伊奈图书出发时,家康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只凭这一句,图书就知该如何做了,他是个聪明人。 二人离开大坂,昼夜兼行,于四月十三抵达会津。见上杉景胜之前,二人受到直江山城守兼续接见,趁机把书信交给了兼续。由于抵达会津时已是傍晚时分,伊奈图书道:“明日再向中纳言转达内府口谕,请大人事先向中纳言禀明。”然后,便与河村长门守离开了山城守府邸。河村长门守到亲戚家中歇息,伊奈图韦则到城内馆驿住了一夜。 面对二位使者,直江兼续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上杉氏有千坂景亲留在大坂,二位本不必千里迢迢赶来。”承兑的书函他亦未当场拆开。可二人离去不久,他便带着书函出现在了景胜面前。 “听说内府派的使者已到了,他们说什么?”景胜主动问道。 兼续豪爽笑答:“主公不是明知故问吗?不过您不必着急。” “这么说,明日我还得见他们?” “是,希望主公接见他们时,定要严厉拒绝他们的要求……请主公先看看承兑这秃驴写给在下的信函。”兼续把书信在景胜面前展开,放声笑了。 上杉景胜没有父亲谦信那般敏锐的洞察力,但长期受到家风熏陶,举手投足间也充满森森杀气。他与其说是豪爽,毋宁说过于自负。“好长的信。好个承兑。”景胜漠然地读着信,读罢,又掂了掂信纸重量,“不费脑子,还真写不出此信来。” “不知有否不合主公胃口之处?” “这与石田治部和增田右卫门大夫送来的消息无甚不同。” “主公,不见他们?” “使者口谕估计与书函内容没有两样。我便可让他们滚回去,只是……” “主公担心什么?”兼续微笑着。 “像内府这等精明人物,却还要玩这种唬人的愚蠢把戏?真是老糊涂了。” “哈哈,听说,他还与阿龟夫人生了一个儿子。” “怪了。从先父以来,我们上杉氏从未在胁迫面前屈服过。他连这都忘记了,可叹。” “哈哈,”兼续又不屑地笑了,“主公刚才的话,与治部大人煽动您的话如出一辙啊。” “什么?” “治部乃是在蛊惑我们啊。但那也无妨。只是,这样一封书函,内府竟让承兑来写,他到底是何意?” “那你是否已心中有数?说来听听。” “原因很简单,前田利长已被内府吓破了胆。因此,内府想对我上杉氏故伎重演,他是带着侥幸之心让承兑写的。” “你能断定?”景胜有些疑惑。 直江山城守两眼放光、自信满满道:“断不会有错!” “连你都这么看,自不会有错。” “请大人明日狠狠斥责使者,赶将出去。大人无论怎样过分,家康也绝不敢发兵。” “你凭何断定?” “家康不会如此愚蠢!一旦讨伐会津,京城自然空虚,治部大人怎会错过这样的机会?这一点,家康不会想不到。” “主公,做任何事,都要当机立断。”直江山城守又笑了,“倘若主公明日不能断然呵斥家康使者,我们不仅颜面扫地,其他烦恼也会接踵而至。我们世代统领关东,谦信公勇武闻名天下,这样的名门望族,也对家康摇尾乞怜,岂不让天下人耻笑?而明日正是向天下展示上杉威严的绝好机会。” “家康会不会因此发怒?” “若发怒能带来好处,谁都会大发雷霆。但发怒却只会给他带去不利,故,我们要趁此机会,好好呵斥他们一顿,莫要受辱于人。”烛台里的灯火黯淡下去,兼续边伸手拨灯心,边继续对景胜大吹大擂。大言不惭之人往往愚蠢,但这些话从兼续口中喷涌出来时,却似带上了庄严的味道,真不可思议。正因如此辩才,他不仅得到秀言褒奖,还获取了厚禄。 “大人,您不必担心。我要修一封长书,戏弄承兑,戏弄家康那个老狐狸,省得他继续派些无礼之人来……” “我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去做。” “如此最好不过。我们刚刚迁到新领,能做的亦只是呵斥来使一顿,真是遗憾!” “我们的领地尚未整备完啊。” “若是有多年旧领,说不定我们还可利用治部夺取天下。” “你的意思……” “随便说说而已。治部若更聪明或更愚钝,事情就更有趣了……此是别论,主公眼下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兼续边说边玩弄手中书函。在他眼中,家康似并不那么可怕,只要有三成和长盛等人为他传递消息,家康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软柿子。 当夜,二人谈笑许久,兼续才告辞而去。景胜接见使者,乃是次日巳时。 伊奈图书携河村长门守到本城大厅与景胜会面,他高高在上地宣讲家康口谕:“闻得上杉氏已作好决一死战之备,导致世间议论纷纷,究竟是何道理?尔背叛太阁,真令人扼腕痛惜。尔怎敢无视太阁遗训?望尔改变初衷,早入大坂。” 景胜眯起眼睛,乐滋滋听着。 其实,上杉氏并非都如直江兼续那般强硬。留在大坂的千坂景亲就曾向景胜进言:刻意惹怒家康,恐给上杉氏惹来灭顶之灾,故无论是筑新城还是雇佣流浪武士,都不要太过张扬……为向丰臣秀赖贺新年去了大坂城的老臣藤田能登守信吉等人也进谏道:对家康强硬,迟早会断送上杉氏气数。他一气之下不再返回会津。但由于景胜对兼续宠信有加,对他言听计从,别人的意见便充耳不闻。 使者宣完口谕,景胜笑嘻嘻问道:“就这些吗?” “内府要大人尽快去大坂,我等亦等着大人回话!”伊奈图书自然不肯示弱。 “我不用给内府写信。你听着。” “我等洗耳恭听。” “我心中并无丝毫叛逆之意!”景胜昂起头,加重语气,“上杉景胜蒙丰臣厚恩,怎会有背叛之心?阁下此次所言,我无一能接受。我所做的一切,都甚是必要,闲人凭何无端指责?这纯粹是误解,是诽谤!希望内府先查明诽谤之人。在未明真相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大坂!”言毕,景胜顿了顿,想看看使者反应。 人在慷慨激昂时往往会自我陶醉,愈陶醉就愈不想迎合对方,几句话下来,景胜更严厉地收尾道:“即使去了大坂,上杉景胜也不会对内府俯首帖耳。阁下回去这般转达吾意即可。” 这简直是无可通融的最后通牒。不知情者听了,还以为他已忘乎所以,完全陶醉于自己的气势,或许是想主动放弃大老地位。不会对家康俯首帖耳,这意味着只要家康在,他连秀赖都不顾,完全没有任何妥协余地。 伊奈图书飞快瞥了一眼河村长门守。他估计,景胜的答复,在亲戚家住过一宿的河村长门守应早有预料。果然,长门垂下头,慌忙躲开了图书的视线。看来,景胜不向家康妥协一事,在上杉氏已是尽人皆知。图书遂道:“中纳言的意思,鄙人已十分清楚了。回去之后,在下会把大人的意思如实转达内府。” “好,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远道而来,辛苦了。山城,好生款待,然后打发他们回去。” 兼续表情僵硬,不情愿地施了一礼,“山城有一封回函,希望二位能代我转交给丰光寺住持。有劳二位。”山城守话犹未完,景胜已拂袖而去。 内府是否看错了上杉景胜?伊奈图书甚是疑惑。听了景胜的一番话,直江兼续书函的内容不难想象。即使兼续在给承兑的回函中为主人的无礼致歉,也不能说上杉氏并无敌意。 “大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上杉氏始终在越后拥兵自重,甚至不把天下放在眼里。”若不这么汇报,家康恐会失算。家康虽早已洞悉三成的叛心,但绝未料到上杉景胜居然也敢如此无礼。正是为了试探景胜的器量,家康先前才未大张旗鼓行事。 二人怀揣兼续写给承兑的回函,昼夜兼程赶回大坂。当回信被打开时,在场的除了承兑,还有家康、本多正信。 最先入眼的竟是这么一句:“上杉氏兴亡在此一举,还请三思……”这不是承兑绞尽脑汁写的那句话吗? 众人都盯住承兑,伊奈图书自然也不例外。刚读了几行,承兑就脸色发红,手不停发抖,脸与嘴唇痉挛不止,其状令人不忍目睹。承兑很少如此狼狈,当年在秀吉面前宣读明使册封书,当读到“封尔为日本国王”一句时,他的反应就如今日。意外的是,家康和本多正信并不甚惊讶,承兑花了一刻钟才好不容易读完书函,随后把它默默交给家康。承兑读信时,家康既不发笑,也不问什么。 “口气似不轻。”家康戴上眼镜——这是今年正月茶屋四郎次郎送给他的,靠在扶几上展开书函。也难怪承兑会脸色大变,直江山城守兼续的这封书函,一开始便甚是无礼,几乎全是揶揄之辞,完全把承兑当成一个无知幼童。 “关于吾领,世上确有不少流言,以致引起内府猜疑,实不足奇。太阁生前,京城和伏见之间就流言不断。更何况会津地处偏僻,我家主公又是小辈。大师实是过虑了……” 既然把比自己年长六岁的主君都说成是小辈,又会把承兑当作什么?出于多年交情,承兑才费尽心机给他写了那封书函,可他却讥讽承兑是狗咬耗子,真是狂傲至极! 家康微笑道:“住持大师,这并不是写给您的书函。他知道我也会读到这封信方故意这么写。大师不必着恼。”说罢,他乐滋滋读下去。 伊奈图书不时偷偷瞟一眼家康,对于家康的平静,他颇为不解。他本以为家康一看到此信,定会勃然大怒。可家康非但不恼,还不时露出微笑,甚至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 读罢,家康把信函放在扶几上,对本多正信道:“佐渡守,看来直江山城非寻常人,思虑敏捷,条理清楚。” “啊?”没等本多佐渡回应,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承兑伸长了脖子,“如此无礼之言,内府……还称扬?” 家康缓缓点头:“确甚是无礼。家康有生以来,还从未读过如此无礼的书函。” “是啊。贫僧读到一半,便想撕个粉碎。” 家康并不理会承兑,单是对正信继续道:“信里说了这么几点:其一,让丰光寺莫要担心。其二,景胜前年刚换了领地,就立刻进了京,好不容易回去,又要他进京,怕耽误本领政事。连处理本领政务都被认为是存异心,真正不可理喻。” “说得有理。”本多正信表情古怪地附和道,“这么说,他认为大人在故意刁难于他?” “正是。”家康轻轻点点头,“其三,函上说,景胜写誓书写腻了,无论写多少也无人会信,他不想写了。另,自太阁以来,景胜就以忠厚正直闻名,迄今没有任何变化。这些与一般男儿有别。” “哈哈,一般男儿,他指的是大人您?” “或许是。他还说,景胜心存异志云云,纯属故意诽谤,我只是一味听信谗言,却不去查明真相,实在有失公允。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呢,佐渡。他咬牙切齿讽刺我道,加贺肥前守一事能够顺利解决,我真是威风八面。还说,增田和大谷等人,他有事会与他们联络。至于神原和本多佐渡,就不必了。” “他连在下都信不过?” “当然。他说,你们只会相信堀秀治一面之词,完全是误导我德川家康。你们究竟是德川的忠臣还是佞臣?让我好生思量。佐渡,你到底是德川佞臣还是忠臣?”家康说笑道。 本多佐渡挠挠鬓角,苦笑起来:“既然我等侍奉的是器量如此的大人您,自是黯然失色了。” 家康笑着把书函丢给正信:“你最好也读读,想必对你会有所助益。” 正信拾起来,毕恭毕敬地读完之后,又传到伊奈图书手上。 展开书信一看,图书不禁全身僵硬。如此大胆、如此不加掩饰的书信,他是第一次看到。把自己的主君称为“小辈”的兼续,完全不把家康放在眼里。函中称,延缓进京完全是因为武备。京城武士如今都被瓷器等名物迷住,乡下武士则在准备枪炮弓箭之类。这定是民情不同,风俗各异。他还问,照上杉氏的实力,景胜当具备什么样的军备?若连上杉氏置备与身份相配的军备都惧怕,实乃小肚鸡肠。无论是修路还是架桥,只不过是武备之步骤,至于来年或后年出兵朝鲜一事,谁会相信?真是可笑至极。 让图书更为惊诧的,则是此信末尾言道:“无须多辩,我家主公断无叛心。不进京,完全是有人从中作梗。只有内府彻底明查,方可成行。纵然是背叛太阁遗言,撕毁誓书,抛弃少君,甚至与内府翻脸,夺取天下,那又能怎样,亦是难以摆脱骂名。身为谦信公之后,焉能忍受此辱?上杉氏深知反叛之耻,绝不会如此愚蠢,请不必担心。只是,若内府听信谗言,意图不轨,撕毁誓书又有何妨……” 图书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家康曾说过,要估量直江山城器量,可这封书函却像是直江山城在试探家康器量。此函逐一驳斥了承兑。承兑的书函拖沓冗长,兼续却痛快淋漓,只要他们认为有理,甚至不惜与家康为敌,二者根本无沟通之路。图书卷起书函,不禁想问问家康之意。 家康表情却依然十分平静,或许他早已料到对方会如此答复。接过书函,他对本多正信道:“佐渡,直江山城是否已看穿了我的心思?” 图书大吃一惊,承兑更是惊骇不已,他“啊”了一声,伸长脖子,俨然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家康听到承兑的惊呼,把目光移到他脸上:“我是说,山城究竟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还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才这般写的?” 承兑更疑惑了:“参透了内府的心思,又能如何?” “那就说明,他实乃是令人钦佩的大器之人!只是对于上杉氏,他就变不忠之臣了。他的器量大过景胜。” 不等承兑回答,图书先问道:“大人,您这是何意?” 家康咂咂舌,看了正信一眼,“正信,你给图书说说。” 正信笑容满面,看来,只有他明白了家康的意思。“是,只是,在下的理解未必正确……” “图书比你年轻。你怎么想便怎么说。” “遵命!”正信向图书侧侧身子,“大人早已痛下决心了。” “什么决心?” “讨伐上杉。”正信压低声音,飞快地扫了家康一眼。他若说错,家康定会开口。可家康只是默默欣赏院中风景。正信继续道:“对方若看出大人决心已定,会明白所有理由和解释都已无用。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致歉,然后乖乖屈服;要么奋起抵挡,刀兵相向。”说到此,正信垂下头,分明在考虑更慎重的言辞。“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显出一副与我们为敌的样子,说明其有两种考虑:其一,名正言顺与治部等人联手,向我们发起挑战;其二,故意装作与我们为敌,暗地里助大人下决心……” “请恕贫僧失礼,”承兑突然插道,“直江兼续如此无礼,竟想暗中帮助内府大人?怎生可能?” 正信又飞快扫了家康一眼。他定是想让家康回答。事情重大,他不过是臆测。可家康一言不发,依然眯着眼,悠闲地凝望着院外晚春的阳光。“大师,这完全是老夫胡乱猜测,若说错了,怕要受大人斥责……大人已决心不再原谅上杉氏,并会以讨伐上杉为名出兵,故意出大坂城,以引诱治部……这只是老夫的推测。设若直江兼续看透了,自会装作与大人为敌,激怒内府,让大人出兵。如此一来,治部必然中计。” 正信心平气和说完,图书和承兑都舒了口气:“有理,如此,直江山城守就成了大人的助手。” “休要高兴得太早,图书。”家康忽然斥责道,却依然望着外边,“未听完佐渡的后言,先莫要开口。” 正信为难地低下头。他也和光秀一样,曾游历天下,深知口无遮拦,随时可能给自己带来危险。因此,他不愿在这种场合谈论大事。一旦说中家康的心思,便有可能招致猜忌;但若看不出家康心思,会谈自无法进行。这并非没有先例,信长公口口声声称扬竹中半兵卫乃战略之才,可最终也没把他提拔为大名…… “大人也疑心景胜有无大器量。” “是。”承兑道。 “假若直江山城守读懂了大人的心,为了天下,他想不动声色帮助大人,反复思量后,为了给大人制造讨伐上杉的借口,他便写了这样一封傲慢无礼的书函,若果是如此,他真是少有的大器之人……但这亦有可能只是我们一厢情愿。说不定他正怒气满怀,表面上与我们为友,等到把我们诱到奥州之后,再死命阻击。” “有理。” “故,大人才怀疑山城是否真读懂了他的心思。” “精辟!” “在下不明真相,不敢妄断。只能说到此处。” “大人意思是……” “无论上杉是想助大人一臂之力,还是只想与我们决一死战,会津绝不会平安无事。只要景胜拒绝来大坂,就是违抗摄政重臣的命令,这个罪行,他无论如何逃脱不了。” “不错……” “因此,大师书函所写‘上杉家兴亡在此一举’一句不无道理。即使不决战,少君命令一下,大人出兵,最起码也会消耗他一百万石。他付出一百万石的代价,只为逞口舌之强。如此,直江山城守便不能称为忠臣……大人,在下已言尽。”正信向家康点头道。 家康笑中带怒:“佐渡,你好生无耻。” 本多正信的话无一不说中家康心思。家康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让正信开口,倒不用担心伊奈图书,可丰光寺承兑却不能令人放心,虽说他如今也心向德川,可他却与三成众知己多有往来。此事一旦被他泄露,自有无尽麻烦。 家康只好矢口否认:“佐渡,你还是纸上谈兵。战事,诡道也。以少胜多,不胜枚举。即使我奉少君之令出兵,也未必就能取胜。” “是。” “你知我是如何小心翼翼才走到今日吗?其中苦难,你绝想不到。你的话真令我汗毛倒竖。” “抱歉。” “用不着愧疚,但大事当前,当慎之又慎啊。”家康这话是想说给承兑听,“接到如此无礼的书函,却对其坐视不理,天下规矩就乱了。因此,必须讨伐上杉家!山城那厮早就看出来,若景胜不来大坂,我必然出兵讨伐。他深知这些,却胆敢向我挑衅。” “大人明鉴。” “话虽如此,但战事却不能随意发动。既要进攻上杉,又要避免与治部冲突,这便是我希望丰光寺大师和佐渡仔细思量之事。你们不会看不出来,我若攻到会津,正与上杉决战时,而治部挥兵大坂城,结局将会如何?那时我欲进不能,欲退不行,一生不就完了?”正信似明白了家康说这些的意图。 “正信的一番话完全是痴人说梦,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当前最重要的,应是不惜手段,避免激怒治部。” “是。当前最重要的,乃是集中力量,全力讨伐上杉。看来,此次我不亲自临阵指挥是不行了。”家康扭着脸道,“我一生还从未看到过如此无礼的书函……真是愈想愈怒。这是兼续的小伎俩,我绝不会放过他!” 出兵讨伐一事已成定局。当然,真正的敌人究竟是名门上杉氏,还是新近崛起的石田三成,尚未分明……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七 茶碗天地 庆长五年五月下旬,令人烦恼的梅雨终于停了,天空湛蓝,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蝉鸣。隐居三本木的高台院派人到本阿弥光悦家中,请光悦为长次郎新烧制的茶碗命名。光悦看到被派来的侍女,不禁一愣,尽管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 “久违了。”侍女恭恭敬敬把茶碗放在光悦面前,微微一笑。 光悦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盯着侍女出神,甚至连茶碗都不看一眼,遂讪讪笑道:“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由于是高台院的使者,光悦特意把她请进了内客厅。客厅走廊前的竹叶像是被精心洗过,透着一股鲜亮。 “呵呵!您还没想起来?其实难怪。奴家这样的人居然能侍奉高台院夫人,真是不可思议。”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博多……” “正是。奴家就是被石田治部大人带走的阿袖。”女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像在回忆什么,“以前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你果真是阿袖夫人……只是,如今怎么……”话犹未完,光悦忙打住,仔细端详茶碗和阿袖。眼前的茶碗明显具有长次郎的风格,不难认出是真品,却非极品。“我会让这个女子把茶碗给你送去,”光悦耳边似响起一个声音,“好让你仔细看看这女子。” “太荣幸了!”光悦伸手捧过茶碗,视线却一直没离开阿袖。 世上正盛传,内府将要讨伐上杉氏。上杉景胜不仅违抗命令,拒绝来大坂解释,还不断加强军备,大量招募浪人,家康于是决意出兵征讨。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中村一氏、堀尾吉晴、生驹亲正等人却以时机未熟为由,联名上书,欲阻止家康出兵,家康却是无论如何听不进去。就在这时,一个曾经服侍过三成的女子,出现在了世人都认为与家康站在一起的高台院身边,于是乎,世间舆论一片哗然。 此事绝不寻常!光悦正满腹狐疑,阿袖却若无其事道:“先生,比起这个茶碗,高台院夫人恐更想让您鉴定鉴定奴家的心。” 光悦轻轻把茶碗放在膝边。阿袖似已察觉到他内心的波动。想到这里,光悦好斗的本性被激发起来:“你似已清楚。对,比起茶碗,夫人更希望我猜猜你的想法。” “奴家也这么想。先生鉴别刀剑天下第一,对于人心的鉴别力亦无出其右,这似是内府原话,对吗?” “不敢当。即使内府那么说,想必你也不会认同。” “先生过谦了。”阿袖娇声笑了。一笑起来,她便媚态毕露,“痴女子时常不由自主迷失本性,阿袖今日就是想请先生指点迷津。” “不愧是阿袖!”光悦回击道,“无论什么场合,你永远不会迷失自己。是谁把你荐到高台院身边去的?” “是先生熟识的淀屋掌柜。” “常安?”光悦纳闷不已,“但应不只是他,还有其他人帮你。让你下决心去侍奉高台院的人是……” “到底瞒不过您的眼睛,是石田治部少辅大人。”阿袖毫不慌乱,从容道。 “果然如此。我无须再问你的目的了。” “先生是否有些草率了?” “由于讨伐上杉的传闻,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加藤嘉明等人专门向高台院派了使者,你不会不知此事。” “奴家当然十分清楚。” “这些人是否在求高台院阻止内府对上杉的讨伐?” “不错。四位遗臣还说,若内府执意讨伐,他们情愿代内府前去。” “这些事你都报告给石田治部了?”光悦压低声音问道。 谁知阿袖竟不假思索回答:“是。这是奴家服侍高台院的目的之一。” “目的之一?” “是。但这绝非全部。除此之外,奴家还有隐情。” “你是不是想对高台院夫人……” “没错。我确是接受了刺杀密令。”阿袖面不改色,眯起眼睛。 光悦被此女的气势震慑,一时喘不过气,浑身战栗——这个女子竟是潜入高台院身边的刺客!他原本半信半疑,只是带着戏谑之情试探,没想到她竟坦然承认了。光悦早就看出她绝非寻常女子,她对一切都无所畏惧,也不为一切所迷。过去的悲惨生活让她尝尽艰辛,早就从对人生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正因如此,她才被博多的神屋和岛屋选中。可自从跟着三成进京,这个女人的消息就断绝了。 “看来她终究是个女人,被治部大人迷住了。”神屋宗湛曾苦笑着叹道。这话乃光悦从弟子山阳口中听来。这女子原本不应刺杀高台院,而应刺杀三成。 “你果然接受了这样的命令?” “先生,您是不是认为阿袖乃是个古怪女人?” “一言难尽。” “阿袖也厌恶战争,还一直想刺杀治部。” “那为何被他……” “我未被他迷住。” “哦。”光悦心中生起感动,忙改变话题,“人心可真是奇妙,时时都会因人发生改变。” “这么说,是治部大人让奴家变了?” “这不是说笑。凶猛的野兽会变成温顺的小猫,坚硬的铁也会变成柔软的糖块。” “阿袖已变成猛兽了。” “哦?” “可这只猛兽一到先生面前,就会变回原来那只小猫。” “嗯?” “阿袖若迷恋男人,也该迷恋先生这样的男儿啊。” “夫人!你是故意拿这话来讥讽我?” “不敢,奴家乃是奉高台院夫人命令前来。” 光悦一怔,忙正了正身子——这话不一般,这个女人想要拼命抓住些什么……他轻轻摇摇头,“好了。你究竟想怎样?直接些。” 阿袖低头沉思了起来,许久,方道:“先生,正如您刚才所说,阿袖的确有事。” “因此我才让你痛痛快快说出来。”光悦直盯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袖振奋起来,“心里明明清楚得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真想做个孩童。既无憎恨,也无悲哀,分不清愿望与诅咒。” “夫人的心情我明白。想恨就恨,想悲便悲,这种人也有无数。” “先生,奴家不能刺杀高台院。” 光悦眯着眼,微微点头:“当然。” “可奴家却接受了密令,才到得夫人身边。” 光悦叹道:“这么说,你又要背叛了。以前你背叛了岛屋和神屋,这次又要背叛治部。” “不,在此之前,奴家早已背叛过无数男子。” “那是为了谋生,迫不得已。” “但奴家也遭到无情的背叛。遭到背叛的人,最终只能复仇。” 光悦又动摇起来,但这次他没逃避:“这么说,你既不想背叛治部大人,也不想刺杀高台院夫人,因此陷入苦恼,对吗?” “不,奴家一开始就没有刺杀高台院夫人的意思。”阿袖哀戚地低下头,“想请教先生,奴家这样的女人,只要活在这尘世,就一定要背叛、诅咒,让人悲伤,使人不幸吗?难道我真是这样的女人?” “夫人多虑了!照你这般说,光悦也一样。但夫人必须与所有罪孽一刀两断,否则,只能发疯死去。” “先生,奴家真希望发疯死去呢。”阿袖斩钉截铁说道,光悦一阵战栗。她续道:“奴家不想隐瞒。劝说治部大人与内府决战的就是奴家。但奴家根本不相信治部会有胜机!” 光悦默默凝视着阿袖,不言。 “治部大人只能战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是奴家让他下了战死的决心。若不战,他会屈辱地活在内府羽翼下。与其屈辱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战死……这就是阿袖的情义。”言毕,阿袖掩面而泣。 光悦逐渐明白了阿袖的意思,这个女人一定劝说过三成决战,但之后,她发现局势的发展更加可怕,已意识到将有一场超出她想象的大战。现在她内心一定痛苦至极,否则,她这样的女人绝不会在自己面前落泪。 “先生,”阿袖抽泣了片刻,羞涩地擦了擦泪,“内府真要讨伐上杉氏?” “夫人为何想知?” “曾经劝说治部决战的阿袖,如今却服侍着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战事的高台院夫人,真是有趣啊。” “夫人也知,再也没有比战事危害更大的了,对吗?”光悦逼问道。 “内府大人一出征,治部便会趁虚而入,发兵起事。” “哦。高台院夫人、加藤大人、黑田大人等也颇为担心。” “奴家怕的是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 “治部当然会把留在大坂的内府家人都……” “啊?”光悦只觉被从头到脚泼了一身冷水,阿袖担心的竟是这些:三成在起兵同时,定会把与家康同盟的武将家人全扣为人质…… “奴家目光短浅,近几日才识得。”阿袖发现光悦已明白她在说些什么,猛地加快了语速,“无论哪一方获胜,人质恐都不会平安脱险。战事把无辜的女人和孩子全投进了地狱,阿袖不能对此熟视无睹,可战车已然驶出……” 光悦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为男子,他竟连这些都未想到。但阿袖这么一提醒,他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先生,多谢您能听奴家说这些,阿袖已找回自家了。” “哦?” “奴家明白!此前奴家一直迷惘,心中所虑就是此事……”阿袖眼里闪出一丝亮光。 光悦也放下心来,大大舒了口气。人极度困惑时,自己很难逃出思绪的牢笼。可眼前若能有一人听你说话,困惑的内心就会打开一扇敞亮的窗户。阿袖与光悦的对话,似乎起到了这种作用。 “先生,您已看透了阿袖的心思。向高台院报告时,请一定告诉她阿袖是一个有用的茶碗。” 光悦用力点点头。在他眼里,阿袖的确称得上名器。 “阿袖不知天高地厚,再求先生答应我一个请求。请让阿袖继续待在高台院夫人身边,好实现两个愿望。” “哪两个愿望?” “方才奴家心乱如麻,甚至觉得只有死路一条。” “我也看出来了。不过,如今已雨过天晴。” “阿袖会去请求高台院夫人,为了避免战事扩大,要竭力阻止人质事件。” “这是第一个愿望?” “是。第二个愿望是……”阿袖抬起头,看了一眼光悦如利剑般的眼神,“希望第二个愿望不会引起先生的误解。” 光悦点点头,“夫人品格连男儿都自愧不如。本阿弥光悦洗耳恭听。” “多谢。此事,阿袖绝不会说第二次……这是阿袖接近高台院夫人的真正目的。” “哦。” “治部大人绝不会平安度过一生。无论战争胜负,也无论他与内府之交是好是坏……” “他乃不愿寿终正寝之人?” “对。奴家以为,他会纵火焚身而死。” “好眼力。” “因此,为了治部大人,奴家想做一件事。” “你的第二个愿望?” “是。无论治部走到何种穷途末路,奴家也不希望石田一门血脉断绝……不求高台院夫人,这个愿望无论如何不能实现,故,阿袖才出来侍奉夫人。” 光悦松了一口气,微笑起来,不再看她,“石田大人知道此事吗?” 阿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恢复了先前的哀怨。光悦锐利的眼神盯住茶碗,沉思起来。他尚未完全放心。他已完全弄清阿袖的想法,但她背后的石田却不容忽视。一旦有误,就会危及高台院。阿袖对自己的信赖,光悦真想用一句话来回答,那就是明辨是非,为了正义,即使受尽苦难也毫不畏惧。作为日莲宗信徒的他,自从利休逝后,信心愈发坚定。虽说如此,为了阿袖而背叛高台院,何颜面对佛祖? “这可真是一道难题!”光悦不禁端起茶碗,托在掌心,“毫无瑕疵,外形也不错。火候和做工很好。因为这枯淡的釉,茶碗上的景色让人明显感受到烧制之人的恬然心境……饶是如此,在下却不能向每个人都推荐说,此乃一件天下名器。” 听他这么说,阿袖低下头:“先生的意思是说,它从前的主子不好?” “是,它与从前的主子分不开……若让别人把它作为一件名器买下,那就是鉴定者的失误了。” “但茶碗自身与持有者并无关系。它没有心。” “光悦若对高台院夫人说,这个茶碗最好不要买,夫人心里会怎么想,会回到淀屋府上吗?” 阿袖一阵哆嗦,沉默了。 “光悦知夫人来此,势必要说服我。但我也颇为顽固。人为何要把危险之物放在身边?若我不赞成买下,你又有何种打算?像你这等聪慧之人,不会没考虑过。” “先生,到那时,奴家自会坦言真相,请求高台院夫人谅解。” 光悦大吃一惊,“那么,若被高台院夫人赶走呢?” “尚未想到那一步。”阿袖忽然显出蔑视神色,语气铿锵道,“奴家从来都不知什么生死,只是想做必须做的事。” 光悦放下心来。忽然,他把手中茶碗当啷一声扔在榻榻米上。茶碗跌成两半。他又把碎片慢慢收拾起来,装进盒子。光悦脸上并无怒色。他定是出于某种考虑,才把茶碗摔碎……尽管这么想,可茶碗被打碎那一瞬间,阿袖还是震住了。 光悦十分清楚阿袖的疑问,但他并不做声,单是默默把碎片放进盒子,用高台院喜欢的西洋印花布轻轻包了起来。再次看向阿袖时,他已然一脸平静,道:“我不明高台院夫人是怎么想的。” 像有一阵冷风吹过,阿袖不禁伸长脖子,“为何?” “居然拿一个破碎的茶碗让我取名字,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啊?” “即使问夫人这个使者,恐怕也难以解开这个谜。看来,光悦只好跟夫人去一趟,亲自问问高台院了。”光悦严肃道,“我些许准备一下,请稍候。”他把包裹放下,出了客厅。 阿袖两眼湿润了。无需再问,光悦决定亲自赶赴三本木。照他的气性,定会把真相与高台院夫人和盘托出,再让夫人定夺。一向令人觉得认真、甚至有些呆板的光悦身上,居然有着如此果断的一面,这让阿袖不无惊心。 未久,光悦穿上了出门的衣服走来,看都不看阿袖一眼,恭恭敬敬拎起包裹。他恢复了常态,变得轻松了,“走吧。” 阿袖默默跟在光悦身后走了出去。门前已为她备好了轿子,却没有光悦的。看来他还在严格遵守太阁生前的命令,不敢坐轿。 京城炎热如蒸笼。不久后,避暑之人就会挤满贺茂川河滩。阿袖坐在轿内,忽而叹气,忽而闭目养神,忽而又扫几眼两边的街道。高台院对她产生怀疑,让她到光悦处出使,却因此了却她一桩心事,真是一件幸事。但同时,她竟产生了生之将尽的感觉。至于打碎的茶碗,光悦究竟会如何向高台院解释,也让她期待。 到了三本木,阿袖与光悦一起来到高台院面前时,光悦的话让她大出意外:“夫人,这女子说的事支离破碎,乱七八糟,光悦一句也未听明白。”光悦边说边解开包裹。阿袖气得发昏,听他说话的口气,她仿佛如个白痴。 自从光悦向高台院建议,平时要把房间窗户尽数打开,并用冰凉的井水来和炒面之后,高台院的笑声出奇地多了起来。她将头发剪短了,面颊亦显圆润,比在大坂时看来更加年轻。再加上没有孩子,她完全像四十刚出头。 “给先生添麻烦了。我还以为阿袖做事利索。” “在博多时,光悦曾见过这个女子,真是比男儿还要强,结果被治部大人带到京城……光悦对她还颇为钦佩,可没想到,她今日所说的事,小人却丝毫也不明白……”光悦一开始就把阿袖与三成的关系抖了出来,接着打开放茶碗的盒子。 高台院似吃了一惊。阿袖与三成的事,她恐是第一次听说。“孝藏主、庆顺尼,你们都退到外间去乘凉。”高台院把二人支走后,光悦故意小心翼翼把裂成两半的茶碗放到盒盖上,道:“究竟是侍女不小心打碎的,还是想在修补之后,再让小人命名?” 高台院飞快地扫了茶碗一眼,立刻把视线转移刭阿袖身上。此时阿袖已缩成一团,俯在榻榻米上,头也不敢抬。高台院道:“光悦。这最好问问茶碗。茶碗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阿袖吓得屏住了呼吸。光悦说话单刀直入,太过离奇,而高台院的回答更令人意外。 “启禀夫人,这茶碗跟小人说了些不吉利的事情。” “什么?” “她说她乃是奉谋刺夫人的密令,来到夫人身边的。” “这些我早有察觉。但既然已裂成了两半,她的想法恐怕也会有所改变。太阁生前喜爱的井户茶碗不就是先例吗?修补后还能用吗?” 光悦用犀利的目光扫了阿袖一眼,装模作样地把打碎的茶碗拿了起来,“这不像是夫人修补好后,带给小人的东两。” “有理。” “可是,就这样扔掉亦不免可惜,光悦想再修补修补。” “修好之后,如何命名?” “它大概是碰到了谁的袖子才打碎的,尽管是一件瓷器,也大不幸……故,小人想给它取名谁袖。” “谁袖?好名字啊,阿袖。” “是。” “名字是好,我也有好奇心,想让光悦拿另一个,这个我要了。阿袖,你问问这茶碗:它到底是想留下,还是跟光悦走?” 阿袖慌得直眨眼睛,高台院越来越让她摸不着头脑。高台院眯眼凝视着阿袖。与在大坂时相比,她确像是变了个人。她原本就非平凡女人,在大名面前都能毫不在乎与丈夫争辩。但自从秀吉故后,她似受到了沉重打击,变得拘泥起来。可她出让西苑来到三本木后,竟又变得开朗了许多。若太阁还在世上,定会说笑:“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休再世。” “阿袖,那个茶碗是不是不想保全,才故意把自己打碎的?你听一听它们有什么看法。” “是。”阿袖咬咬牙把茶碗拿到自己膝边,煞有介事把两个碎片放在耳边。 “听到了吧?茶碗这个东两啊,懂得尘世疾苦的少,我行我素的多。它们口无遮拦,你要好生听着。你听听,把它们粘好,再取名谁袖之后,它们是愿意让我使用,还是愿意让光悦使用,或者,它们宁愿破碎,不想被粘好……若它们不愿在一块,就已非茶碗,只是毫无意义的瓷片。到底是何意啊,说来听听。” “是。奴婢已听见了。”说着,阿袖把茶碗从耳边拿开,此时,她嘴唇煞白。尽管如此,她依然保持镇定。 “它门怎么说?” “它们说想留在夫人身边。” “这么说,还是想让光悦粘起来?” “是。它们还说,想借被分成两半的经历,‘重新体味人生,发挥茶碗的本来作用。’” “哦,它们是这么说的?真是心志可嘉啊。” “是。”阿袖又轻轻把茶碗放回原处。“奴婢有一个请求。”她看看高台院和光悦,低下头。 “何必这么郑重其事,我刚才已说了,我不会赶你走。” “奴婢想说的是,茶碗粘好后,夫人能否赐给阿袖?” “你想要这个茶碗?你如此喜欢它?” “不,奴婢想把它送给一个人。”阿袖轻松地笑了,“奴婢想把它送给我曾相好过,后来又分散的人。奴婢想亲手把这个修好的茶碗送给他。” 高台院和光悦不禁面面相觑。刚才表情尴尬的阿袖,忽然间似乎下了决心,坐得笔直。 “一个旧相好,他是……” “请夫人莫要问,就算是体恤奴婢。” “可方才你说,你们曾相好过……不相告,仿佛是不给情面。” 光悦转向阿袖,“阿袖,夫人所说也在理。你若实在觉得不便,那就……” “不,奴婢愿意说。” “是。” “金吾中纳言大人。” “小早川秀秋大人?” 光悦一头雾水,而高台院似乎更为吃惊。金吾中纳言秀秋乃毛利一族的小早川隆景之养子,亦为高台院亲侄。 “连金吾大人都成了你的客人?” “是。中纳言大人出征高丽时,在博多的柳町……”阿袖脸红了,举袖遮住脸,但话却未停顿,“中纳言说受太阁的申斥,一连几日与阿袖在一起。” “中纳言也是年轻体壮的男子。” “阿袖也年轻。出于对太阁的敬畏,二人后来遗憾地散去了。” “你想把修好的茶碗赠给他?” 光悦似明白了阿袖的心思,急得声音发抖。 “是。凭先前的旧交情,奴家想去拜访他,叙叙旧。” “这亦不失为风流之举。”光悦大声感叹,飞快扫了高台院一眼。高台院能够察觉阿袖之隐情吗? 阿袖似已预见战争在所难免,为了不让战局扩大,她能做的只有尽力把毛利一族排除在战争之外。因此,她想借赠茶碗之机,向秀秋倾诉自己的愿望和苦心…… 光悦正想到这里,只听见高台院爽快道:“你去见金吾大人,是不是想让他莫与治部为伍?但此事你做不来。就连我都不敢轻易开口。毛利氏有辉元在,不是你一言两语就能扭转乾坤的。这实在难以想象。” 光悦屏息凝神,注视着二人。阿袖的嘴唇逐渐恢复了血色。在光悦看来,阿袖并非一定要拜访秀秋,她只是想用行动打动高台院,让高台院知道,她并非心胸狭窄的石田三成的玩偶。 高台院似也意识到了这些,虽然嘴上严厉,眼里却充满戏谑:“想去游说金吾中纳言?真是可笑。即使这个茶碗修补好,我也不会送与你。算了吧,阿袖。” “是。” “茶碗先放在我这里。”高台院笑道,“光悦,这个破茶碗先不要补了。” 光悦不解地低下头:“这样合适吗?” “谁说不合适!谁袖……自从你取了这个名字,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茶碗与阿袖甚是相似,恐是名字相近的缘故。” “茶碗其实就是阿袖。” “阿袖的心中现在颇为迷茫,支离破碎。就暂时把它放在我这里吧。” “好。我想茶碗必十分高兴。” “若它性情顽劣,恐你也未必会为了这么一个破茶碗,特意来一趟。” “夫人明鉴。” “它定有可取之处,你才为它命名,并想修补如初。”高台院眯缝着眼,饶有兴致地道,“因此,阿袖让我担心时,我就再请光悦来,你说呢,阿袖?” “是。多谢夫人。” “你不要觉得过意不去,我喜欢你。作为女人,你我都是茶碗。年纪轻轻就要在这尘世摸爬滚打,被人揉捏,最后慢慢成形……正因如此,我们的位置,我们的心,都如土如泥。” “多谢夫人指点。” “茶碗盛茶……茶心乃自然之心,是太平时能真正宽慰人心的东西。这是利休居士原话。你愿不愿意永远怀着这样的茶心,来伺候老身?” “愿意。”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休要擅自做主。只管放心,”高台院大笑道,“那么,茶碗的事就这样罢了。你先退下吧,我还有事要责备光悦。” 光悦终于放下心来,他故意不解地大声道:“哦,光悦究竟犯了何等过错,非要挨夫人斥责不可?” 等阿袖离去之后,高台院牢牢盯住了光悦。光悦不禁正襟危坐,集中精神。每当高台院用这种眼神看着他时,定是有要事吩咐。只听她道:“你辛苦了,光悦。” 光悦默默施了一礼。 “能不能再麻烦你走两个地方。两处就足够了。” “遵命!只要能够办到,小人愿意赴汤蹈火。” “先到福岛家走一趟,再去金吾家看看。” “哦……” “你到福岛家,只需告诉正则,说我非常担心少君未来。” “担心少君未来?” “是。一旦天下大乱,这个无助的孩子就无立足之地了。为了不让少君沦为乱世饵食,切切不要错失可以依托的大树。” 光悦又恭敬地施一礼,他已完全明白高台院的意思了。高台院已断定家康会出兵讨伐上杉。而一旦家康出兵,地处江户与大坂之间的清洲城主福岛正则的向背,就变得异常重要,它将关系整个丰臣氏的前途。故,高台院才秘密派他前去,叮嘱福岛不可轻举妄动。 “其次,阿袖今日所言,以及方才老身教训她的话,你要把它们当作笑话原封不动讲给金吾听。要仔细,不要有遗漏。” “是。”光悦不禁连连点头。 看来,刚才高台院训斥阿袖,定是因为阿袖完全说中了她的心思。高台院也不希望金吾中纳言站到三成一边。“你明白了,光悦?” “是。小人完全明白了。” “呵呵。那就好。有劳你了。”高台院朗声道,“阿袖很有意思。” “的确是个奇女子。” “看来她似把一切都看透了,心中怜悯着治部。” “夫人慧眼,小人以为,她服侍夫人,是想为治部一族求情。” “不错。光悦不愧是鉴宝名家。”说着,高台院把眼前的碎片接到一起,道,“女人真是悲哀。光悦,这个茶碗是你故意摔碎的吧?你故意把它摔碎,才有阿袖与茶碗一样的说法。光悦,这个尘世,也已被摔成了两半,我们必须把它修补起来才是啊。”高台院感慨万千,将碎片放回盒子。 第九部 关原合战 八 出门诱敌 庆长五年,世上的传言漫天飞舞时,德川家康则在有条不紊地准备讨伐上杉。家康的一系列举动,颇有些蛮横无理。增田、长束、中村、生驹、堀尾五人联名进谏,他却置之不理,连加藤、细川、福岛、黑田等派来的使者也被挡了回去。 加藤等太阁旧将道:“内府无须亲自出马,若是要征讨上杉,命令我等前去即可。这定是治部及其同伙故意以景胜为诱饵,把内府钓出去,再趁虚而入,施展阴谋。还请内府三思。” 可家康空前执著:“多谢诸位忠告。各位的好意我谢了。但此次请诸位一定成全家康。照此下去,朝廷权威会遭严重漠视。况且,当年岛津和北条拒绝进京,太阁也曾讨伐。不能因少君年幼就可动辄藐视,这次我非给他们些颜色瞧瞧,治他们不敬之罪!” 世人都认为,家康此次如此执著,完全是因为上杉氏直江山城守兼续那封傲慢无礼的回函。家康也时常愤懑不已:“我活了近六十年,还从未看到过如此傲慢无礼的书函!” 家康把进攻会津的日子定于七月中旬,六月初二便在大坂城内首次召诸将议事。当然,在此期间,他并未忘记派人仔细调查诸大名动静。哪些是盟友,哪些必须争取,哪些允许其作壁上观……因此,六月初二的会议,也是想把大坂诸将都召集到一起,以确认他们的心志。 列席者除了秀赖的十多名亲信,前田、增田、长束、大谷等奉行外,还有浅野幸长、蜂须贺丰雄、黑田长政、堀尾吉晴之子忠氏、池田辉政、细川忠兴、有马则赖、山内一丰、织田有乐、堀直政,另外还有家康诸亲信,挤满了西苑大厅。 厅内人员混杂,与会者定是各怀心思。但一开始,家康就宣布道:“关于此次讨伐上杉,进攻会津的各路部署都已决定下来,我先宣布。”他神情严肃。这已称不上是议事了。但满座立刻安静下来,天气十分炎热,竟无人敢摇扇。 “白川口由家康与犬子秀忠负责,仙道口南佐竹义宣负责,信夫口由伊达政宗负责,米泽口由最上义光负责,津川口由前田利长与堀秀治……” 言毕,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这也难怪,人人都认为乃三成同盟的佐竹和最上,却被委以重任。 各位大名都将被分别派到讨伐会津的五个重要据点,可若家康出兵,三成自会与上杉联手起兵,这种情况不难想象。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家康却把佐竹义宣和最上义光任为大将,这究竟是何心思? 家康似对众人的疑惑毫不理会,径直说了下去:“此次从大坂出发之日,定于本月中旬。途经江户,到进攻会津时,应已是七月下旬。故,诸位要早早返回本领,准备出征。”家康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当然,少君近臣必须留在大坂,以保政务通达。另,为了辅佐少君,还要留下两三名奉行处理公务,诸位认为谁留下为宜?” 这才像在议事。开战已成定局,让谁留下来辅政,就等于把决定此次战事的钥匙交给了谁。无论在会津取得多大胜利,留守之人若把这座城拱手送给三成,家康便再也无法返回大坂。这样一来,胜就是败。 众人的视线刷地投到奉行们身上,几位奉行额上一时冷汗涔涔。增田、长束、前田、大谷等奉行与三成的关系都较与家康亲密,众人皆知此事实。四位奉行亦颇为紧张。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目前都与三成保持着密切联系。而前田玄以及大谷吉继,虽难以确定其对三成有无异心,但也绝非家康心腹。这几人当中,无论谁被留下来,都会埋下隐患。众人都以为,家康口是心非,实际上想留别人。只是他碍于情面不便提出来,希望别人替他说。 众人在紧张而沉闷的炎热中静默着,这时,家康又开口了:“诸位没有意见,我就只好点将了。”他若无其事扫视了一圈。 “两个人好像不够,留下三位。” 增田长盛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悄悄扫了周围一眼。只见长束正家全身僵硬,几乎不敢正视家康。 “首先请前田法印留下来。你担任文职更合适。” “是。” “最好还有熟悉政务之人,增田右卫门、长束大藏,就你们三人。大谷刑部与我一起出征。” 听了家康的决定,众人不禁目瞪口呆。座中开始骚动,家康的每一句话都令他们无比意外。把明显是三成一伙的三奉行留在大坂,难道家康完全解除了对三成的戒心,还是故意给他们制造机会,引蛇出洞?若说原因是前者,倒非完全没有依据。无论如何,七将追杀三成时,家康曾救了他一命,把他平安护送回佐和山城。因此,与七将关系亲密之人无不怀疑:那时家康与三成是否已有秘密约定? 或是正好相反,家康故意把三奉行留在大坂,给三成起兵之机?那些内心摇摆不定、企图见风使舵的诸将,无不充满疑惑。这说明,家康从一开始就自信满满,压根儿没把三成放在眼里。他先是不慌不忙灭掉上杉,然后在江户稍加整顿,再回师大坂……真如此,丰臣氏恐就成了风前灯、瓦上霜。三成进了大坂城,必会与三奉行一起挟秀赖以令诸侯,宣布家康为逆贼。而如此一来,家康就可无所顾忌地讨伐丰臣秀赖了。天下可真要大乱了……尽管许多人都在这么想,但无人敢当场提出来。 “关西诸将随我与秀忠的主力,奥羽诸将随米泽的最上义光,至于负责津川口的前田利长和堀秀治处,让村上义明和沟口秀胜同去。”家康的口吻又从淡然转为不容置疑,“此次战事,目的是继承太阁遗志,统一天下,征伐那些居心叵测之人。这一仗将决定天下大势。家康已向朝廷详细汇报过了。照朝廷密令,本月初八将派权大纳言劝修寺晴丰卿为钦差莅临大坂,犒慰出征将士。我想在迎接完钦差之后与少君告别,然后立即出征。到时,少君会正式下令要前田、增田、长束三位奉行留下来辅政。辅佐少君的重任就交给三位奉行了,想必诸位没有异议吧。” 众人一愣,无人立即回答。 “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就先定下来。至于详情,家康会再次与各位商议。好,今日就到此……” 家康话犹未完,座上响起一个声音,乃是为这次战事引路的堀监物直政。 看来直政真把这次会议当成是在议事了,他向前挪了挪,道:“大人,在下有话想说。” 家康沉下脸,道:“直政,你还有何不放心之处?” 被家康一激,堀直政越发慷慨激昂起来:“既然决定出兵,战前议事就绝不允许有丝毫疏漏。” “你说说,到底哪里让你不放心?” “不用说大人也知,奥羽地区地势险峻。” “故才让你负责引路。” “不错,正因为在下负责引路,才想多说几句。白川与会津之间有一地被称为‘马背岭’,其地势险要,天下无匹。彼处山路如同马背般狭隘,只能容一人通过。故,务请大人三思,以避免前锋出现差池。”堀直政昂首挺胸,滔滔不绝,愚直的性情显露无遗。 “住口!”家康大喝一声,震得屋顶嗡嗡作响,“出差池?究竟是何大事?地势凶险算什么,敌人刺我一枪,我还他一枪,战事胜负取决于兵马强弱,而不在地势如何。既然你说凶险,德川家康便亲自打前锋给你看。自任冈崎城主以来,德川家康身经百战,以少打多或聚众合战不说,夜袭、伏击、偷袭、前锋、断后,我哪一样没经历过?从来不曾失手。正因如此,我才掌握了关八州。这足以证明我谋略超群、武艺高强、用兵有术。” “是。”遭到家康突如其来的一顿怒喝,直政忙伏在地上。 “景胜那厮只会龟缩在小小城池,断不敢前来迎击我大军。我军天下第一,粮秣保障毫无阻碍。本来讨伐景胜,只需我一人足矣,但为了彰显大义,我才派遣大军前去。你休要耍小聪明,说些无用的话!” 看到直政规规矩矩伏在地上不敢出声,家康又满脸怒气向其他人道:“你们还有无不放心之处?” 看到家康如此震怒,众人自不敢再说什么。所有事,家康都已一人决定了,他决不允许别人再有异议。 “看来,诸位都领会了。”片桐且元忙打圆场道,“大内和少君都派人前来慰问,使者说,既然连内府都亲征,无论是出征者还是留守者,都当好生效忠朝廷。” 家康瞥了一眼片桐且元,再次瞪着眼睛,扫了在座之人一圈。 既然家康已发话,出征人数等事,各人回去之后再作商议,在场众人只得一致点头同意,无一人再轻率开口,以免招致不必要的怀疑。只有一个人果然端坐,脸上裹满白布,家康无法看出他的喜怒。他便是大谷刑部少辅吉继。他患了麻风,把脸包了个严严实实。 家康拿眼瞥了他一下,起身离席而去。 从前秀吉召集诸将,会后定会大摆宴席。那些在会议上遭他严厉斥责的人,到了酒宴上,他会拍肩带笑安慰,这是秀吉之习性。但家康却与秀吉大大不同,他既不会轻易斥责人,也不会在斥责之后再去安慰。 “真是小器。连杯水酒都不舍得。”尽管秀赖身边的七人窃窃私语,对于有心人,家康的怒喝已深深印到他们脑海中。 秀吉临终前,家康就曾在伏见城怒喝过众人一次:“你们要想吵架,就只管吵。但所有吵架之人,今晚一个也别想从这座城出去。谁也逃不掉严厉的惩处。”那次,家康让人紧闭城门,一顿怒喝,让所有在场之人都吓破了胆。今日这顿怒喝也决不亚于那次。 景胜自诩身价一百二十万石,拥有谦信以来天下第一的强兵。连如此兵强马壮的上杉景胜,家康都不屑地骂其为“景胜那厮”,无怪乎其他武将都被吓得胆战心惊。对于众人的反应,家康似早就预料到了。 家康起身离席,众将也随之起身,各怀心思战战兢兢出门而去。可以想见这之后,各个府邸之间,使者们是如何往来穿梭。 远州挂川城主山内一丰也持观望态度。他一到西苑大门,就向其后的大谷吉继道:“刑部少辅大人,内府决定讨伐上杉,其中定有缘由吧?” 在四奉行当中,唯有病在身的大谷吉继被命令出征。对于此事,吉继有何种感想,无疑对一丰有重要意义。 “内府似有深远的考虑。”吉继包在绷带中的脍微微笑了,道。 “到底是怎样的考虑?” “或许,内府想杀一儆百。一旦出现叛逆,就迅速出兵剿灭。” “可也完全没必要怒斥监物大人啊。鄙人总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还不是因为他发怒了。一旦他发起怒来,就变得可惧……有些人便是这样,平常很少发火,可一旦动怒,便是雷霆万钧。” “刑部大人要随内府出征吗?” “当然。内府不辞辛劳亲征会津,连宫内和少君都已遣使慰问,我若不跟去,岂不是也成了叛逆?我看内府的决心是雷打不动了。” 听罢,山内一丰郑重向吉继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时机似已成熟。家康的一声怒喝对众将产生了千钧压力。在这种情势下,还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大坂、伏见、京城,全都笼罩在浓浓的战争阴云之中。 八月初二,权大纳言劝修寺晴丰卿作为敕使来到大坂,慰问了家康,赐漂白布一百匹。送走敕使之后,家康立即召集人马,至十五日,一切已准备完毕,随后他便去谒见秀赖,与之告别。 “听说爷爷要到奥州远征?” 听秀赖这么问,家康道:“不错。已故太阁的遗志便是实现天下一统,有人胆敢违背太阁遗愿,无论他在哪里,我都绝不饶恕。” “奥州很远。爷爷辛苦了,辛苦了。” 在片桐且元的暗示下,秀赖的赏赐被堆到了家康面前。礼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正宗短刀一柄、茶器若干、黄金两万两,另有大米两万石。淀夫人表情僵硬地立于秀赖身边。当时,大坂城内外盛传淀夫人与家康私通。说从前家康向淀夫人示好时,淀夫人正怀着大野修理亮的骨肉,只好不动声色地谢绝。后来淀夫人才又转向家康,但此时家康已有了年轻的侧室阿龟夫人,于是,争强好胜的淀夫人对家康疏远起来…… “净胡说!怎会有这等事?再散布些子虚乌有的流言,我绝不轻饶!”片桐且元一听传言,大发雷霆。这又成了市井的新谈资。 “爷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次也定会凯旋而归,你好生与母亲待在家中,安心等待。”家康道。 秀赖名义上是少君,实际上只是且元和淀夫人训练出来的一只鹦鹉。在与秀赖轻松饯别之后,家康就从本城退出,回到西苑,把前田玄以、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和佐野纲正都请来,传达了秀赖之令。家康走后,由三奉行代理政务,佐野纲正则率领一支不属秀赖手下七将节制的五百人队伍,负责守卫西苑。 安排完一切,庆长五年六月十六,家康率领三千士众从大坂城向伏见出发。随从都是曾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德川精锐,有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邻、本多正信、平岩亲吉、酒井家次、酒井忠世、大须贺忠政、奥平信昌、本多康重、石川康通、小笠原秀政、高力忠房、营沼政定、内藤信成、松平家乘、松平家清、阿部政次、言山忠成、本多康俊、天野康景等人。此外,家康也令浅野、福岛、黑田、蜂须贺、池田、细川等四十五位大名,各自率兵向江户集中,其人马合有五万六干之多。再也没有比这更大胆的决断了——把友军全都集中到一起,浩浩荡荡出发,把大坂变成一座空城…… 甚至连石田三成也派隅东权六为使者,向家康道:“在下原本也想与内府同行,无奈正在思过当中,故请允许让犬子隼人正重家率领人马,与大谷吉继同行。” 家康笑着应了。 当家康率领大队人马抵达伏见城时,负责留守伏见的鸟居彦右卫门早就让人做好了如小山般的牡丹饼,切成大块堆在当地,还备好了煎茶,以犒劳三军。 见此情景,那些嗜酒如命的人都皱起了眉头:“彦右卫门,怎生只做了些牡丹饼?” 鸟居元忠似乎也生起气来,回道:“我是专为爱吃之人准备的。”说着,便向那些吃得津津有味的人深施一礼,还不忘让人再包上些带走。 “家中还剩下好多,诸位觉得好,只管多带上些,留着路上吃。诸位吃好,喝好。”鸟居元忠从十三岁起便跟随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二,比家康还长三岁,但并立一处,看来比家康足足老十多岁。尽管他的跛足近来时常疼痛,可还是拄着拐杖在城内指挥。除了元忠;内藤弥次右卫门家长、松平主殿助家忠、松平五左卫门近正三人也留在了伏见城,负责守备。 本城由彦右卫门元忠把守,西苑由内藤家长负责,正门由松平家忠与近正守卫,名护屋苑为岩间兵库,治部少辅府由驹井伊之助负责,松苑则为深尾清十郎和甲贺众,右卫门的府邸则由下级士兵守护…… 家康麻利地安置完毕,令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本城大厅里只剩下家康和元忠二人。家康心疼地间道:“彦右卫门,你的脚还疼吗?” 他们的心贴近了。家康幼时被送到骏府为质时,二人就形影不离,至今五十年过去,二人甚至比兄弟还亲。 “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也越来越像伊贺爷了。” 元忠并不回话,却道:“大人,您终于下了决断。”半白的睫毛下,他一双眼睛如针一般直刺家康。良久,他又叹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这次箭若射偏了,半生辛劳就白费了。” “你是说我有些勉强,彦右卫门?” 元忠呵呵笑了:“在下是说,这样的决断对于大人来说,实在少见。小牧长久手之战时,尽管取得大胜,可大人还是避开了同太阁的决战。可如今,您居然主动发起决定天下大势的战事。” 家康想笑,没能笑出来。不愧是元忠,一眼看穿了他的苦心。他遂道:“那是因为那时进行决战,无论胜负,天下都只能陷入混乱。” “可这一次也不例外,一旦战败,局面将无法收拾。日本国一旦发生内乱,大明国和朝鲜未必会漠然视之……”元忠喃喃自语着,突然挺起上身,“大人!留守此城我一人足矣。您把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也带上吧。”他表情严肃,两眼放光。 家康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元忠分明在担心这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尽管心明如镜,他还是装糊涂,反问道:“凭你一人之力,怎能守住这座城池?” “大人!” “怎么,你有心事?” “想必此非您的本意?” “不是我的本意,那是什么?”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过激了,元忠轻笑一声,“大人一生当中,这是第二次大赌博。第一次是三方原会战。那时,大人年轻冲动,而这一次则把天下作为赌资……在下不会阻拦大人。” “你把这次出征看成是赌博?” “上天也在注视着您。大人若不行动,天下又将沦为乱世。” “你说得没错,彦右卫门。我若坐以待毙,不出半年,天下自会四分五裂。但我却不把这看作是一次赌博。” “大人有胜算?” “当然。” “既如此,此城我一人足矣。请大人把内藤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也带去。若在这里,只能和我一起死去。值此非常时日,就这样死去未免太可惜了。” 这完全是元忠发自肺腑之言,家康不禁为之震颤:“彦右卫门!你认为在我出发之后,这座城早晚会遭大军包围?” “大人您不是也早就看透了吗?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呢。” “既然你已看出来了,我也就不再隐瞒了。是啊,此城将最先被包围。” “请您不必说了。彦右卫门死也要让他们看看三河武士到底是怎样的男儿!总之,我先去了。我的死必会让天下一分为二,之后再由大人痛痛快快一统江山。哈哈哈。为了不留下遗憾,您看,我把所有的米都做成了牡丹饼,还为那些食用之人做了法事。”说着,元忠一把抓起一个牡丹饼,当着家康的面大嚼起来。 家康也笑了。他边笑边伸出手,拿起一个牡丹饼,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睛模糊了,连手中之饼都看不清了。“彦右卫门,我看你越来越像伊贺爷了。那时候,伊贺爷总是斥责我,总是爱教训我。家康终于听到了神佛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你口中所谓能进行大赌博的人。你把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都带去吧,这是我送给你的殉葬之人,你把他们带到阴间,好给你作个说话的伴儿。” “那太浪费了。”元忠继续坚持道,“只要松平五左卫门近正一人就够了,我负责本城,五左卫门负责守护外城。而您带走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二人,定会有更大的用处!”说毕,他无限感慨,笑了起来:“大人远赴会津,若局势无变动,我和五左卫门二人留守即可。若您东去之后,发生变故,此城池迟早会被敌人包围,而附近也无救援之人。所以,即使您留下五倍十倍的人马,结果也无两样,反倒酿成无谓的牺牲。” “绝非无谓的牺牲!”家康终于流下泪来,“是,附近的确没有后备队,也没有能前来救援的人马。但若伏见城防守坚固,就足以牵制那些见风使舵之辈。最为重要的是,即使我只留下你一人,把剩余二人都带走,他们也绝不会答应。没有人会去打一场必死的仗。哪怕是为了绝无仅有的生存希望,家康也总是尽力去安排好一切,否则,后人便会骂德川家康不义。此事你莫要再勉强了!” 元忠背着脸,静静听着家康说话,他不再勉强,痛快地点头答应,“大人这么想也不无道理。”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不,在下的理解或许与大人不同。大人要取胜,天下要一统。为了这个目的,大人从一开始就把元忠置于死地,您实在冷酷……倘若让天下人产生这种误解,就非元忠初衷了。既然如此,在下便服从大人安排。” “彦右卫门,记得幼时,我曾养了一只百舌鸟,让它模仿老鹰,竟被你教训了一顿。” “哈哈哈哈。那时元忠的确很生气。当时还被大人踢下走廊,吓得不轻。” “多亏了你,家康才成了一只雄鹰。” “在下也深有体会。但仅仅做一只小地方的鹰还不够,大人,请您定要通过此次战事,变成天下的雄鹰。” “元忠,今晚你我二人一醉方休?” “大人能够赏脸,元忠荣幸之至。” 当晚,二人一直喝到深夜。他们频频举杯,沉醉在对陈年往事的追忆之中。 鸟居元忠在严肃地审视自己的死。家康也一样,只是未说出来。他们已超越了生死,赌上了一切。丰臣秀吉故去才半载,天下就陷入混乱。这样一个天下,究竟能否再次让它统一起来?难道家康历尽千辛万苦,隐忍了五十余年,也会像松永久秀和明智光秀那样徒劳一生? 二人不时携手相视,或泣或笑。破晓时分,鸟居元忠被家康拉回卧房。 “此生了无遗憾。”元忠不经意地道,又慌忙遮掩,“在下坚信大人定能够重振天下。”他感慨万千,只因领悟到治理天下是何等困难时,他已过了花甲之年。 “就连太阁那样的盖世英雄,都束手无策,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此事您万万不能忘记……”元忠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着。无论个人器量怎么超群,人的寿辰终究有限。意识不到这些,一切努力都会在瞬间化为乌有。最近,元忠让人为他解读家康命元佶刊行的《贞观政要》。从前,他愚顽不化的程度绝不亚于本多作左卫门,可现在,他张口就是:“学问才最是重要。”“最终决定大业能否长存的还是德才。太阁是器量有余而德才不足啊。”“纵然有几十万大军逼过来,元忠从不知害怕为何物,大不了与城池同归于尽。”这一夜,每一句话都深深烙在了家康脑中。 次日,家康令人马在伏见城休养了一日。十八日拂晓时分,家康乘轿出发。元忠、家长、家忠、近正四人并立在大门外恭送,大家都一脸严肃,不显出丝毫感伤和留恋。 离开伏见,便已进入战场。接下来必须通过的近江,已接近石田三成的势力范围了。 中午时分,家康抵达大津,受到京极参议高次的盛情款待。高次之妻乃秀赖生母淀夫人的妹妹、秀忠之妻阿江与的姐姐。家康一直把高次看作盟友,但目前却还不便向他挑明。家康表面上仍将上杉景胜当作敌人,全力以赴征讨会津。 离开大津,当日,家康带了少许近臣赶赴石部。令人意外的是,素来与三成关系密切的长束正家居然抢先一步赶来,要求拜谒。他定是受三成指使,前来探察家康动静。 长束正家六万石的居城就在近江水口。水口在石部前,距离石部有八十余里路程,故,正家定是先进入自己居城,再返回石部来迎接家康的。在不明内情之人看来,正家还真是忠诚。 在家老松川金七陪同下,正家来到家康面前,“在下想于明晨在居城内款待内府,请内府无论如何赏脸。” 家康忽然怜悯起正家来。眼前这人,在管理钱粮方面确是好手,却总是小心翼翼,摇摆不定,毫无主见。“我一定会去,至于宴请,莫要太铺张了。” “只是略表心意。” “恭敬不如从命。大人究竟拿什么款待我呢?”话声未落,家康就为自己的逗笑后悔了。眼前这人,向来只会嘴上功夫,难道他真为自己准备了“一点心意”,家康忽然间产生这样的念头,于是不经意问了一句。果不出所料,正家十分狼狈。 家康心下可怜,于是取出来国光短刀和行平长刀,道:“我记得从这里到水口一带,有许多小河,泥鳅该算是这一带名产吧。”说着,他把短刀赐予了正家,长刀赐予正家之子。 正家诚惶诚恐退了下去。时值黄昏,正家虽然骑着马,但回家恐已是夜里了。 家康想到此,忽然一惊:为了明晨的宴请,正家特意赶来,可究竟拿什么来招待他,竟说不出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家康向鸟居新太郎招了招手,小声命令道:“你去打探一下正家究竟带了多少随从。” 鸟居新太郎心领神会,立刻追了出去。当追到驿站外白知川河滩上,新太郎看见正家与七八十名家臣合到一处,立刻回来报告。 “他让随从们在河滩那边等着他?” “是。可他为何要把随从带到驿站外面呢?真是个怪人。” “正家走了多远?” “八里开外。” “还有时间……” 家康凝神思虑起来,到了戌时,他忽然起身,命令部队连夜从石部出发。他必是担心在石部,夜间毫无准备,一旦大军遭袭,后果将不堪设想。可他究竟根据什么推断出将遭袭呢?新太郎百思不得其解。 “快,月亮将出来。慢一步便要出大事。”家康对新太郎道。新太郎立刻命人去叫轿夫。 “别人就不能抬轿吗?”家康心急火燎钻进轿子。 既如此紧急,也等不及轿夫们赶来了。随行的渡边忠右卫门换上草鞋,绑好绑腿,喊了一声:“大人,请忍耐些。”便立刻抬起轿子后辕,前边则是由火枪队的足轻武士抬。 随从的只有二十余名贴身护卫,稍迟些赶来的女眷及水野正重、酒井重胜、成濑正一、本多忠胜等便被抛在了后头。 “新太郎,你悄悄去告诉大家,说我先行一步,要他们万万不要大意。” 轿子过了砂川桥,家康才终于露出脸,望了望天空,对轿子后边道:“后面抬轿的是谁?” “启禀大人,在下渡边忠右卫门。” “做得很好。” “大人夸奖。” “忠右卫门,你可知我为何匆匆离开石部?” “大人,您这问题难死小人了。您是不是认为长束正家乃是受治部少辅指使而来,所以……” “正家受治部之命前来问候,我就一定要急急离开石部?” “是。石田手下有一擅长夜袭的名将岛左近胜猛,对此人万万不可麻痹大意。而长束正家这次前来,必定是奉了治部少辅的命令,来打探大人是否要夜宿石部。这样一来,石部就一刻也不能待了。大人您才……” “哈哈哈,忠右卫门,你真以为你抬轿子让我感到很舒坦吗?” “不敢。还请大人继续忍耐。” “无须担心。即使他们发动偷袭,起码也得在深夜或黎明时分,而在此之前,我们已过了水口。正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家康只领这么几个人就敢过他城下。你看,月亮出来了,莫要紧张,放松些。” 家康从田川赶到泉中,本多忠胜才率部离开石部,追赶前来。大部队在黎明时分赶到水口河滩时,家康的轿子已离开水口八里外了。 “好你个长束正家,你以为我会悄悄过去。先吓他一吓,再冲过去。” 本多忠胜令水野、酒井、成濑等部点上引信,其他兵士到月光下的河滩上摆开阵势,高声呐喊。突如其来的枪炮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好!都给我冲过去!”本多忠胜一马当先,率部如疾风暴雨般冲过城下。 一旦打起仗来,就如鱼得水般返老还童,这便是本多忠胜。不止本多忠胜,家康也一样,一旦打起仗来,他顿时变得敏锐而灵活。身经百战积累起来的经验,已成为不可思议的习性,潜藏于体内。但他毕竟已是五十九岁高龄了,岁月不饶人,疲劳在所难免。轿子从水口又向东走了十六七里,到达土山时,家康骨节已酸痛不已。从此处到江户还有八百多里,看来,这次旅途乃是对身体的磨炼。 秀吉在这个年龄,已征过朝鲜了。而秀吉在为琐事厌倦时,家康却才开始为统一而战。说不定这次比秀吉的远征花费的时间都多。家康不由得感慨起来,人一生操劳不尽,真是不可思议啊!这样的重负,一辈子也别想从肩上卸下来…… 土山一带并无城池,家康命人在一户叫土山平次郎的人家房前临时搭了帐。刚用过午饭,一匹马便疾驰过来,来者正是长束正家。 在石部,家康就已知他乃三成派出的探子,此次他定是觉得诡计被家康看破,于是坐立不安,想主动前来解释:“大人没能到小城一歇,实在遗憾……”正家本该这么说才是,不料他竟然脸色苍白道:“太舍不得大人您了,总想来问安,于是前来。” 家康自责起来,白己若能做坚实的靠山,他们就不会如此迷茫了。正家说的是心里话,他一定在想,一旦家康东下,怕再也不能重逢了。 “远道前来,真令家康惶恐。这个就送给你吧。”家康取出一把来国光刀,放在正家面前,这刀与在石部赠与正家的短刀是一对。正家不禁一怔,来国光乃家康秘藏的爱刀,如今居然把它送给自己。看来,家康已不欲返回大坂了。 “在下实受之有愧。” “你把自己当成是我来珍爱此刀即可。” “正家岂敢?” “我从大坂出发之后才终于想清。太阁当年向名护屋进发时也是我这般年纪。尽管我身先士卒讨伐上杉,却非那般容易的事。哈哈哈。”家康尽管想安慰正家,可已完全是斗士的口吻。 正家终于放下心来,再三向家康致谢,返回了水口。这些事定会传到三成耳中。 六月十九,家康宿于关地藏,二十日抵达四日市,桑名城主氏家内膳正行广恭恭敬敬出来迎接,要款待家康,家康却不敢轻易相信他。 倘若在这里遭到三成一众的袭击,即使能平安突围,恐怕也会落下笑柄。更重要的是,若有人趁机诘责,极有可能损害自己的武功和声誉。“多谢多谢。家康明晨将前去拜访。”家康先是爽快地答应下来,然后趁夜备好船只,径直赶赴三河的佐久岛,再由此进入冈崎城。 冈崎城乃是家康出生之地,亦是祖居之城,家康的奋斗与此城息息相关。现负责守卫的乃田中兵部大辅吉政。 吉政曾被任命为秀次督官,秀次事件之后,他遭到秀吉严厉斥责,后在家康的说和下才幸免于难,因此,他对家康感恩戴德。 “此处是内府出生地,还请好生歇息。” “实乃怪事,一来此城,我就感到安心。尽管太阁故意刁难,改封了我,还把城主也换了……” 吉政挠了挠他的秃头,笑了:“此处领民都对内府感服得很。在下进城之后,发现处处皆渗透着内府厚德啊,真是令人敬佩……”他话题突然一转,道:“有人正等着见您,还请内府允准。” 话未毕,一人随即走进书院,竟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尼姑。 家康不禁一愣,直直盯着那尼姑,总觉她与吉政很是相似,遂道:“你是否兵部大辅爱女?” “是。贫尼乃高台院身边的庆顺尼。” “你侍奉高台院?” “正是。” “你是好久没来看望令尊了,才特意赶来的?” “不,贫尼奉高台院之命,专程来恭送内府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 “高台院本想亲自前来为大人送行,可竟未能成行,因此打发贫尼来冈崎,代为问安。” 家康点着头,眼角湿润了。芸芸众生之中,唯有高台院一人明白他的心志,这也形同自己得到了秀吉的理解。 “当今天下,能够真正继承太阁遗志的,只有内府一人,还请内府珍重——这是夫人原话。” “家康实在惶恐,惶恐!你回京城之后,一定要告诉高台院,家康感动至极。” 尽管时机已然成熟,但对于家康来说,这次出征仍是前途未卜。一旦稍有差错,就极有可能像今川又元和武田信玄一样一败身灭。五十九岁的身体已不再适合戎马倥偬的生活,就连平索爱游山玩水的秀吉,在从肥前赶往名护屋期间,都明显衰老了,此为家康亲眼所见。此外,世人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家康:“都这把年纪了还发动战争?”这令他更加痛苦。 关八州已然握在手中,万无灭国之虞。知足者就该悄然隐退,安享晚年,才是最聪明的活法。可家康却孤注一掷,再次发动一场决定天下大势之战。世人十之八九都认为家康此是贪心不足。就这种困境中,比任何人更理解秀吉心思的高台院竟悄悄来声援他,这无异于黑暗中的光芒。 不久,就谈到高台院枯淡的日常生活,以及拜访她的那些太阁旧将。 “谁真正拥护少君,经常成为武将们谈论的话题。”庆顺尼道。 “我想也是。每当那时,高台院如何回答?”家康问道。 “夫人总是毫不掩饰地回答是她自己。其他人只是徒有一片忠心,并无应对突发事件的准备。高台院还说,为了少君,不定什么时候还得由她来求内府呢。若是不用求就好了……” 庆顺尼太直率了,就连吉政都有些尴尬地责备起她来:“这些事谁不知道,用得着你说!” 冈崎以东的行军,变成令人舒心的游玩之旅。 二十三日晚,家康在滨松城受到堀尾带刀吉晴父子的迎接;二十四日晚宿于佐夜的中山,同日,路过挂川,山内对马守一丰还特意前来献了午餐。 家康清楚,一丰也已然铁心跟随他了。二十五日,家康派使者到他无比怀恋的骏府去探望城主中村一氏的病情,本人则住在二道城,受到了款待。 当晚,病中的一氏乘轿来到二道城,为了家族未来,他流着眼泪向家康祈求道:“想必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如今病魔缠身,无法与大人同行,真是无比遗憾。孩儿们又年幼,就请让愚弟彦右卫门一荣加入大军,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吧。” 以清洲的福岛为首的诸将,原本都是秀吉为压制家康而特意安插的,可他们现在全都变成了家康的盟友。他们乃是在接管了家康旧领之后,才深刻地感受到家康不为人知的仁德一面,渐渐心服口服。 二十七日,家康抵达小田原,二十八日到藤泽,二十九口参观了江岛镰仓……当家康进入诸将陆续集中而来的江户时,已然是七月初二了。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九 佛心入尘 在德川家康的命令下,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率一千多名士兵从越前敦贺出发时,为庆长五年六月二十九。一路晓行夜宿,于七月初二抵达美浓垂井,在此等候石田三成之子隼人正重家。 三成正在思过当中,无法东行。但他刻意向家康提出请求,让儿子隼人正代自己前去,并要跟着大谷刑部少辅吉继出征。因此,大谷吉继以为隼人正会率人马提前赶到垂井。可等他赶到垂井,隼人正竟还未到,吉继顿觉不安,立刻叫来传令使汤浅五助,让他给三成修书一封。 领有越前敦贺五万石,现也升为奉行的大谷刑部少辅吉继,对三成有着深深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激甚至远远超越友情。十六岁时,他就被秀吉召用,推举人便是三成。当时,秀吉出征中国地区,正停留姬路城,大谷从丰后赶去,才华横溢的他备受青睐,立时变成秀吉身边年俸一百五十石的侍童。从那以后,吉继就一心帮助三成,这次出征也不例外,若有可能,他真不希望让三成和家康发生冲突。 “你好生听着,我怎么说你怎么记。治部若现在和内府冲突,无异自取灭亡。”由于麻风病,吉继双目已盲,尽管如此,他的识人之能和干练果断依然不减当年。 汤浅五助磨好墨,吉继用沙哑的声音口述道:“听闻此次大人不能亲赴会津,不得已派令郎替父出征。尽管加此,鄙人仍以为,大人与令郎携手随行方为上策。若有幸能与大人同行,自当在内府面前为您美言,确保万无一失。若大人未向会津发兵,必引起内府怀疑,于将来不利。当前东国之夏风光宜人,余将于垂井恭候二位大驾。望大人三思。” 吉继边口述,边悄悄祈祷三成能理解自己一片苦心。在他看来,三成与家康之器量简直有天壤之别。吉继认为,但凡有实力者,掌握天下自是极其自然之事,因此,身负拥护丰臣氏之重任,眼下要拥立家康,以保天下太平,同时对家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丰臣家风风光光存续下去。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目盲的吉继才特意乘轿率部来到此处。他的目的并不只是请求隼人正与自己同行,而是催促三成出征。这样一来,即使三成不亲自出征,起码也会让隼人正出头。 可使者与三成家臣橙原彦右卫门一起返回时,并不见石田人马。使者道:“大人,您的书函已交给了治部大人,可大人并未回信,而是让樫原大人来了。” 吉继暗暗叫苦:看来三成根本没有出征之意,既如此,就只能说明事情正如世上传闻,三成想趁家康不在大坂时,策划阴谋。 “吊起蚊帐。请彦右卫门进来。” 虽然此时世人还未把麻风病看作恶疾,但大谷吉继并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已然溃烂的四肢和缠满绷带的脸。吉继藏进蚊帐之后,樫原彦右卫门就被请了进来。 “获知大人心绪甚好,不胜欣慰。”彦右卫门在帐外恭恭敬敬问候道,吉继不禁苦笑:“我并不是把你当成蚊子,只是有病在身,只能如此。见谅。” “大人见外了。我家大人要小的好好向您请安。” “彦右卫门,口信你不必说了。我想知道,治部大人是要与我一同赶赴会津,还是要我先独自前去?” 彦右卫门似乎一愣,道:“我家大人说有紧急事情要与刑部大人商量,故请大人您务必去一趟佐和山,并由小的为大人带路。” “要我去佐和山?” “正是。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与刑部大人商议,请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 “彦右卫门!你知现在是何时吗?如今乃是内府受朝廷和少君之命亲征会津,远征上杉氏的关键时刻。此时还有何事比赶赴会津更重要的?到底怎么回事?” 彦右卫门一惊,低吟了一声:“小人不知。小人什么也不知。” “难道商谈内容一丝都不能透露,只是让我无论如何去一趟?”说罢,蚊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石田三成重臣彦右卫门的话令吉继悲伤不已。许久,他叹一声,道:“你果真什么也不知?” “是。我家大人什么也未告诉小人。” “既如此,你回去告诉大人,说吉继这就去拜见。” “您答应了?” “我是去向治部大人进谏,彦右卫门!” “是。” “你也当劝劝才是。现在可是十万火急啊。” 但彦右卫门没有回答——大谷吉继虽答应去佐和山,却不是前去商谈,而是要力谏石田,如此一来,定会给彦右卫门带来麻烦。 “你且先回去。我这就去见大人。” 大谷吉继把彦右卫门打发回去,立令人加强垂井一带的戒备。既然已明确表示反对三成,就难免受到对方攻击。三成本人倒不至于与他翻脸,但最近被三成聚到佐和山的浪人当中,有相当多的人生性好斗,残忍异常。 一切准备妥当,又过了两日,吉继才起身赶往佐和山。他想给三成两天的时日充分思量。因为一旦与家康为敌,三成毫无胜算,可说这两日将决定三成的前途。 随行人员除了少量士兵,还有三位吉继失明之后的左右手,他们分别是此次随吉继出征的年俸一万石的越前大名平冢因幡守为广、汤浅五助,贴身侍卫三浦喜太夫三人。 听说吉继前来,三成不禁喜出望外,连忙出迎。 此时城池守卫森严,看来已进入临战状态。城墙和堡垒的修缮也已完成。吉继时不时向三浦太夫小声询问有何可疑之处。此时他明白,三成之反心已如铁石。 “刑部少辅大驾光临,欢迎欢迎。我来给你带路。”三成似乎早巳等不及,恨不得立刻拉住吉继的手,亲自把他引领到大厅去。大厅四壁刚刚修缮过,散发着清新的香味。但现在的吉继连嗅觉都失去了。他清楚的唯有一事,那就是眼前这位密友心里只有无数的机关和算计。 三成已然把增田和长束看作自己人,再得到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的支持,他就有足够的力量鼓动三大老,然后向天下宣称:唯有自己才是拥戴丰臣的义军,他的大义名分自然也就站住了脚。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已铁了心,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吉继。 若领地位于西面的吉继成了自己人,宇喜多秀家自然不会为难三成,而毛利辉元也将不得不加入此阵营,另一位大老上杉景胜正和家康对阵,真是天赐良机!故,大谷吉继的向背将会决定此次起事的成败。若吉继答应支持三成,三大老和三奉行就可以秀赖名义发布檄文,号召天下曾经受恩于丰臣氏的诸大名,联合起来反对德川家康……吉继对三成的如意算盘一清二楚,所以他一直慎之又慎。 今日的大谷吉继脸上裹着浅黄色绸布,身披盔甲,盔甲内则是庄重的武服,白底绘黑蝴蝶。他坐下之后,三成立刻把岛左近、蒲生备中守等猛将叫出来,让他们一一向吉继问安。对他们的问候,吉继只是轻轻点头,绝不轻易开口。三成的决心似已无法改变,而吉继进谏之心也无丝毫动摇,气氛紧张得简直令人窒息。秀吉生前,他们都曾是风光无限的宠将,现在却各怀异志。 问安结束,三成把人全打发了下去,厅内只剩三成、吉继和汤浅五助三人。汤浅五助原本是关东北条氏浪人,被吉继收留之后,先做了一段时日马夫,后来又做了马厩小吏,再被提拔为贴身侍卫,现在则是吉继的“眼睛”。此人温厚正直,忠心护主。 人们退出去之后,大厅里冷飕飕的,无一丝夏日的感觉。 “治部大人,出征准备已然作好了吧。您何时出发?”吉继先开口。 三成微微笑了:“我知刑部少辅乃是出于善意才劝我,但三成完全没有出征的意思。此事不必再提了。” 吉继心内一凛,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这么说,您决心与内府一战了?” “正是。” “治部大人,太阁大人生前的话,想必大人还未忘记吧?” “三成不像家康那般健忘,太阁生前的话,字字句句都在心里。” “太阁曾经不止一次对我们说,切莫把家康看作等闲之辈。他智勇双全,万万不要疏远了他。” “不错。太阁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治部大人,如此不同寻常的家康,大人居然要与之为敌,不是太愚蠢了吗?就连太阁大人都不得不与之亲近,您却要与其刀兵相向,您觉得有取胜之机吗?您莫不是疯了?” 三成盯着脸色发黄、目已失明的吉继,沉默良久,才小声道:“胜算无几。” “既知胜算无几,还是决意挑战,对吗?” “正是。” “您这样做,对得起您的那些盟友吗?” “恐怕对不住。” 吉继轻哼一声:“即使对不住盟友,您也要一战?” “正是。” “但您的盟友却太少了。无论是门第还是官位,您都无法与家康相比。他拥有关八州三百万石,手下精兵强将无数,这还不算,他为人一向谦恭,对大名们不必说,就连那些身份卑微的小藩之主,他也从不失礼。大人您却历来傲慢无礼,言行举止锋芒毕露,甚至会让自己的盟友顷刻间化为敌人……一旦您的盟友知道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后果将不堪设想。到头来,大人您的头颅甚至会被您的盟友割下来,成为后世笑柄……这些,不知大人想到没有?” 说话者毫不掩饰,而听话人也异常平静。“这些我早就想到了。” 三成的一句话把大谷吉继堵得哑口无言。无论是战败还是被盟友背叛,所有可能遭受的耻辱,三成都想到了,吉继还有什么可说的? 三成的傲慢已然清楚地表明,事已至此,说什么也不管用了。此时他已失去了理智,完全成了情感的奴隶。恐怕就是因为怪异的性情,他才树敌无数。 在吉继看来,三成与家康的不和,完全是三成的性情所致,与家康无关。三成当年被七将追杀,家康不是曾大度地在伏见庇护了他,平安把他送回佐和山城?说不定,三成却把这一切都理解成家康为了把他从奉行之位上赶下来,故意设下的圈套,这种曲解实在不可思议。家康再怎么阴险狡诈,也不致让自己救过的人憎恨至此…… “原来大人竟然如此憎恨内府。”古继轻轻叹了口气,“既然您如此憎恨内府,我何必苦口婆心奉劝大人父子赶赴会津?这样反而会让内府狼狈不堪。大人已然决意要起事了?” 三成没有回答。他恐正瞪着自己吧,吉继刚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啜泣声传入耳内。开始时,吉继还以为是汤浅看到自己的苦心被三成嗤之以鼻,深感悲伤,禁不住哭了起来,可仔细一听,他发现这哭声根本不是五助的声音,而是发自三成。傲慢无比的治部少辅居然会哭泣? “刑部大人,请把您的性命交给三成……请与三成同生共死!” “您说什么?” “你我若不能共同举事,请在这里把三成刺死。能够死在你手里,三成绝不后悔。三成对什么都怀疑,唯独对你的情谊毫不疑心。故,在此之前我故意没把事情真相告诉你,我想你大概也明白。三成此次是孤注一掷。不用你说,这次我是凶多吉少。你就亲手把我刺死吧……” 三成声泪俱下。就连五助都禁不住热泪盈眶。在三成的苦苦哀求面前,吉继的心不禁有些动摇了。 “刑部大人,三成在你面前一片赤诚。我不会假惺惺地说,这是为了丰臣氏,也未说家康乃是丰臣氏最大的敌人……相反,我早就看透了家康的成功,看到了丰臣氏的穷途末路。丰臣之盛已然一去不返,正如太阁大人最终取代信长公遗孤来掌管天下,家康也必将取代少君掌天下之柄。在此点上,你和三成的看法丝毫不差。” 吉继倾听着,不住点头。 “因此,他才刻意讨伐上杉,以杀一儆百。虽然这并非出自他本心,但他这种做法却绝非毫无意义。” “您到底想说些什么?” “其实家康早已下定决心。此次出兵会津,他故意想把我留下……这样一来,那些对家康心存不满的人,那些将来会引发天下骚乱的祸根,都会加入石田三成阵营。家康早就看清了这一切,才想一举将他们歼灭。我早已洞若观火,既然家康这么想,那我就成全他!虽说没有丝毫胜算,但战败我亦绝不后悔!无论如何,天下都会走向一统。若拱手把天下交与家康,少君就太可怜了,家康的天下也未免根基不稳……虽然这只是三成出于激愤发动的战争,但并非毫无意义。或许有人会认为,这是太阁离世后必然之势。”三成看了一眼岿然坐在眼前的吉继,泣道:“其实,我不必非在你面前谈论这些……反正你早就看透三成,你怎么看待我都可以。但,想做此事,无你绝对不行。只有三成一人,天下大名不会信任我。正如你所言,三成向来桀骜不驯,没有声望。但我身上欠缺的,你却一应俱全……” 又呜咽了片刻,三成道:“因此,你若不想与三成联手,就在这里,亲手把我刺死。我求你,杀了我!” “不!这怎么能行?”吉继凛然打断三成,呼地站起身,“五助!返同垂井!治部少辅今日有些失常。走,离开这里!” 汤浅五助一惊,立刻站起身,抓住大谷吉继的手。 “刑部大人!”三成也慌忙站了起来,声嘶力竭在他身后喊了一声。这声音充满杀气,连汤浅五助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吉继却连头都不回,比五助还要快,走向廊下。三浦喜太夫和平冢因幡守也随后追了出来。 “五助,有无追兵?”走到门口,钻进轿子,吉继悄悄在五助耳边道。 “没有。治部大人也跟了出来,还郑重地施礼送行。” “哦,这么说,他不想对我下手?” 为人正直的汤浅五助并不解得吉继这话的含义。吉继恐是有意拒绝三成,想以此激怒他,把自己杀死。 轿子被抬了起来,吉继一行沿着来时的路向垂井赶去。照五助的想法,吉继撤回去之后,当然只能下令东进。三成的话中已然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他和隼人正都毫无出兵的念头。可令五助意外的是,回到垂井之后,吉继又钻进了帐中,接连两天没有任何动静。到了七月初七,他叫来平冢因幡守,淡淡道:“因幡,你去一趟佐和山。” “遵命。”因幡守并未听到三成与吉继的对话,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我等到今日,可隼人正的人马还是没来。耽误了讨伐会津,那可不得了,故,希望他们赶紧出发。” 因幡守有些纳闷,他似也察觉到三成的异心。 “此前的两日,是您特意留给治部大人的?” 不等因幡守说完,吉继便道:“人各有志。你告诉治部,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情谊。” “遵命!”平冢因幡守飞马直奔佐和山城。九日,因幡守返回垂井,脸上充满困惑:“治部大人的答复真是古怪……他自始至终要我传言给大人,请大人入城去杀死他。” “唉!” “并且,隼人正也不急着出兵。这跟上次的答复有何两样?” 吉继有些落寞地点点头,“看来还是不出兵……” 五助发现吉继似在抽泣,他怔住了。 大谷吉继又在垂井静静等了两天,此前一直按时服用的汤药,如今经常忘了喝,冷在一边。尽管五助知道吉继定在为什么苦闷,但内情他却不得而知。难道吉继想再次劝阻三成,还是在等待三成回心转意? 其实此时吉继正在思考着另一件事。在这世上,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阻止,正如滔滔的江水。当年,太阁出兵朝鲜也是如此。人人都知是一个错误,最终进退维谷,战场上的不得志最终夺走了太阁的性命…… 三成曾毫不掩饰地说过,他憎恨家康。这种情形正如一座大坝,原本已然千疮百孔,再怎么修补也无济于事。大坝里也有一股浊水想冲出来,所以,不如索性先把它放出来,再整修大坝,控制水流……这个时机,或许已然到了。 三成曾在不经意间透露过这个意思:让各种派阀之间的矛盾更加尖锐,平定天下反而顺理成章。 明知吉继不会动手杀人,三成还是不断重复这一句:“你把我杀了吧。”这声音在正直的吉继耳畔挥之不去。每当回想起这些话,他包扎在绷带中的双目就泪水涟涟…… 十一日晨。 “五助,我要去佐和山。你快准备一下。”说完,吉继把汤药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召来吉胜和赖继二子以及重臣们,命令所有人马撤回敦贺。撤兵的理由无须解释,原本他就是带病之身,即使勉强出阵也无甚用处,并且担心北边诸地有异动,必须严加防范。而他自己则到佐和山城拜访三成,向其打听一些关于两边的消息,之后再回去……这么说便已足够。 大谷吉继的轿子再次穿过佐和山城城门。三成仿佛早就料到吉继会前来,亲自把他请进本城大厅,立刻把家臣们都支了下去。 “刑部大人难为你了。” “难道治部大人又让我来杀掉您?”吉继声音微颤。 “我真是对不住你。” “知道治部大人心思后,无论如何,我也不能一人东下。吉继再次把这条命交给您了。” “三成感激不尽。你的加盟,不啻于让三成获得千军万马。” 听着三成夹杂着抽泣声的感谢,大谷吉继失明的眼前浮现出了一股肆虐的浊流,那浊流在无情地吞噬农田、村庄…… 一旦下决心进入佐和山城,大谷吉继立刻成为三成最得力之人。“既要举事,关键是要有统帅,可遗憾的是,大人没有这种器量。”吉继毫不掩饰地向三成挑明,要起事,无论如何也得请毛利辉元来担当主帅。 与藤原惺窝、吉田意安、赤松广通等学者交情甚笃的朝鲜人姜沆,日后在对比德川氏和毛利氏的富有时,曾如此描述:“家康的土地上所获的米谷,对外声称二百五十万石,实际收入数倍于此。辉元的金银亦毫不逊色。家康坐拥关东,辉元握有山阴山阳两道。世人评价这二人的富有时曾说,家康的米谷多得可以用来铺一条从关东到京都的大道,辉元的金银多得可以把从山阴山阳到京都之间的桥梁全部换成金桥银桥。他们可谓富可敌国……”倘若不把毛利辉元拉拢进来,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这些谁都明白。 “如何打动毛利?” 三成对此早就胸有成竹,他会借奉行之名逼迫毛利起事。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急着披露自己的意见,而是先询问吉继有何看法。 “可以请安国寺惠琼助一臂之力。”吉继淡然道,“当今天下,能够说动毛利氏的,除了吉川广家和安国寺惠琼,再无他人。但吉川亲近德川,当务之急便是立刻与惠琼会面。” “难道这比借用奉行之口传达少君之令,还要可行?” “虚名不如实利。安国寺……”吉继忽然压低声音,“惠琼历来怀有野心,他一度想扶持毛利入主天下,把我加盟的消息告诉他,他自会动心。” “果然是妙计。可他老奸巨猾,恐怕难以对付……” “到时候就以死相迫。他若不答应,当场格杀勿论。”吉继这句话听来不禁令人心寒,这比三成早就盘算好的主意不知要毒辣多少倍。 “治部大人,您手心里无论如何也要掌握两个人:一为左右毛利氏取向的惠琼,一为决定上杉氏生死存亡的直江山城守。若不用铁锁把这二人牢牢锁住,他们就会不知不觉惹出祸端。” 三成低吟一声:“多谢你的忠告。把这二人锁起来之后呢?” “拉拢宇喜多秀家,组建义军,向天下发出征讨家康的檄文。” “有理,这些想法真是与三成不谋而合!那么,总帅便是毛利辉元?” “宇喜多的分量太轻。故,大人当务之急,便是先入大坂城,立刻把毛利请到西苑。”吉继已然成竹在胸。 对于大谷吉继的所有意见,石田三成几乎都很满意,他却不想把毛利辉元推为主帅。照他的想法,主帅应是年幼的秀赖,然后大老奉行各司其职,齐心协力辅佐秀赖。不用说,真正的主帅还是他石田三成,所有的命令就都出自他一人之口,从而统率诸将。但吉继一开始就毫不留情否定了他的想法。 朝鲜之役时,吉继曾作为监军赶赴朝鲜战场,为诸将间的不睦伤透脑筋,他今日刻意说出这些,定是担心此次战乱最终累及秀赖。 “这场战事原本就非出自少君意志,全是石田三成一人的企图,故我并非为了丰臣氏而献出性命,而是与石田三成一起死。”恐怕大谷吉继心里在反复对自己说这话。正因为清楚这些,三成才没有刻意说出对主帅人选的不满。他知一旦说出口,吉继定会再次严厉反对,此人似从未想到自己有成功的可能,所以无论将来是家康的天下,还是辉元的天下,都要设法谋求秀赖安泰。其实吉继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三成仔细品味吉继的心思之后,方才拉住他的手,道,“实际上,我已然暗中把安国寺惠琼从大坂接到佐和山城来了。” “他已然来了?” “正是。我不这么做,毛利的人马就会在家康的命令下东下。而他们一旦东下,我们恐就无能为力了,故,须先把惠琼留下……” “请先等等,治部大人,这么说,毛利辉元已在考虑让人马随内府东征了?” “辉元向来天真。”三成微微笑道,“为了响应内府,他早就任命吉川广家为大将,惠琼为副将。据说,七月初四,他的人马就从出云富田出发了。正因如此,我才赶紧把尚在大坂的惠琼请到这里。” “大人想如何说服惠琼?”吉继舒了口气,问道。 三成轻轻放下他的手:“我想好了,若不答应,我就当场杀掉他。他到底是想挨我的刀子,还是乖乖听我支使,稍后便知。”吉继听罢,又轻轻叹了口气。 三成把吉继留在大厅,只身去了后边。后边屋中,安国寺惠琼煞有介事地穿着一身讲究的僧衣,膝前还焚着香。 “让你久等了。”一来到惠琼面前,三成顿时傲慢起来,“怎样,你下决断了吗?” 惠琼拿眼瞥了瞥三成,道:“方才老衲已然反复申明。此事一旦失败,就会成为大逆不道之徒,万万不可草率从事……” 三成粗暴地打断他:“胜者王侯败者寇,又不是只有我们这样!” 惠琼喜玩弄阴谋的嘴脸顿时暴露无遗,无耻地笑道:“听说此次来客乃是大谷刑部少辅,这位大谷大人好像是您的同道吧?” “我问的并非此事。” “话虽如此,但贫僧认为此乃关键。” “不妨跟你明说:刑部大人说了,既已把事情跟你挑明,就由不得你了。若你不答应,我只好除掉你。你休怪我不讲情面。虽说吉川广家不答应,但大师却能说动毛利大人。内府欺少君年幼无知,横行霸道,若我等坐视不理,不日他就会踏毁丰臣氏,自己坐掌天下。我们举事,乃是大义讨伐奸佞之举,还惧怕违背天道?你究竟要怎的?” 惠琼张开已掉了几颗牙的嘴,笑了,“治部大人,您要说的只有这些?” “你是何意?” “老衲的意思,是说此次若无身为大老的毛利大人相助,大人恐怕师出无名。” “因此,我才来问你。” “说来真是奇缘,太阁大人进攻中国地区时,老衲就担起调解毛利氏与丰臣氏的重任。” “这些事我知,用不着重复!” “为了两家,惠琼在所不辞。只是一旦加盟治部大人一方,恐有把毛利氏拖入险境之虞,遗臭万年,老衲的意思,想必大人明白了。既然是为‘又’起兵,盟主就不当是治部大人。” 三成甚是不快:“好,我拥戴辉元为主帅,这样,你便答应了?” “其实老衲不想逼迫治部大人。但若谁为主帅都不清楚,这样的军队,人马再多也是乌合之众。无论是宇喜多秀家,还是岛津一族、长曾我部、小西、石田和大谷等,都要服从毛利……否则这就称不上是义举,也就不能一呼百应。”说毕,惠琼眯起眼,悠然摇起扇来。 三成忽然感到不可思议。虽然众人口口声声是“为了丰臣氏,为了少君”,可实际上没有一人真心实意。家康当然不会,可毛利和大谷,以及三成本人,不也各怀鬼胎吗? “明白。”三成想及此,脸上堆笑。 “为了少君,为了大义,为了师出有名,看来我不得不答应你。”惠琼道。 三成讽道:“若对毛利氏没有好处,你断不会加盟。” 谁知惠琼竟毫不在乎,立刻尖锐地反击道:“什么为了丰臣氏,为了大义,全是粉饰之辞,当然,这些粉饰并非全无用处。为了赢得世人支持,其非常必要,也是有力武器。但仅有这个却无法打仗。这虽难听,可剥掉虚伪的外衣,全盘考虑,方是成就大业前极为重要的一步。”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说,除掉虚伪的外衣,剩下的就只有三成的野心了?” “老衲并不这么认为。治部大人是想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下,解决与内府的个人恩怨,大谷刑部则是想返还治部大人的恩情。内府早就料到您要举事了,他认为这并无不利,因为他可以借此掌握天下。在此形势下,毛利氏是绝不会相信徒有虚名的东西,让己方陷进泥潭。除非在胜利之后让其执掌天下,就像当年镰仓幕府的北条氏那样。没有这般打算,毛利绝不会蹚这滩混水。这是老衲不加粉饰之言。” 惠琼之奸猾在三成之上。三成皮笑肉不笑,勉强把涌上心头的火气压了下去,“真不愧是高人,此话实在无懈可击。你已答应与三成联手了?” “老衲还没听到治部大人的答复。” “既然要请毛利大人出山,那点事自不在话下。” “从一开始,主帅便是中纳言……” “你认为在太阁去世之后,这世上还有谁能使唤中纳言?” “哈哈哈。老衲失礼了。但治部大人,若说这世上无人能将中纳言当作属将,未免太武断了。” “大师的意思是……” “唯有一个人,便是内府。故,没有非同寻常的决心,毛利绝不会轻易起事。” “果真如此,我便当场杀掉你,刚才我已说了。” “究竟是被你斩杀了好,还是在无益的战事中死掉好呢?” 惠琼脸上露出暖昧的笑容。若是以前,三成早就怒起了。惠琼乃是他最讨厌的一类人:老奸巨猾,从不动怒,不动声色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但除他之外,世上再也无人能够说服毛利辉元。三成真拿他毫无办法。 “大师认为,这场战争必败无疑?” “不,胜负完全取决于大人心态,”惠琼放声笑道,“大人不干预军政,伤害众人感情,获胜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万一失败,老衲就不得不承担罪责,才故意与大人说了这么多,以试探大人的忍耐之力。” “试探我?” “哈哈哈,大人不也在考验老衲吗?” “你难道把我刚才的话理解为考验?” “好了,言归正传。治部大人,老衲要答复您,就必须重新披上虚伪的外衣……老衲已仔细考虑过了,大人的想法很是有些道理。” 三成呆住。 “太阁故去,内府专横跋扈,确让人难以容忍。照此下去,少君形同虚设,不日之后天下自会被他夺取。但这次讨伐会津,他乃是受幼主之命出征,并已得到天子敕使慰问,故擅自发动偷袭,无异于谋反,必会陷我等于不义,因此,老衲才再三奉劝治部大人放弃此念。可是治部大人根本听不进劝告,还要逼迫老衲。不过听了治部大人方才一番言语,亦完全在理。义理完全在为丰臣氏舍弃一切的治部大人一边。于是惠琼不得不答应大人,请治部大人放心便是。” 三成苦笑着叹了口气——答应与否,根本用不着拐弯抹角,一句话就解决了! “大人,您明白老衲的意思了?” “大师答应说服中纳言,不是吗?” “老衲是迫不得已……真是有趣。”说着,惠琼拍拍脑袋,起身道,“那么赶紧与刑部大人一起商议吧。请治部大人前头带路。” 至此,三成方才明白惠琼说的“忍耐”二字,对于他是何等重要! 第九部 关原合战 十 东行西探 庆长五年七月初二,德川家康抵江户城。七月初七,家康把集中在江户的诸将召集到大厅,赏赐酒宴,并对全军进行部署。 “我二十一日从江户出发。在此之前,希望各位分别抵达预定地点,完成布阵。”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满腹疑惑。从大坂出发时,家康匆匆忙忙,甚至不想给上杉景胜备战时间。可接近江户,他却变得悠闲自在起来,仿佛在游山玩水。 到达镰仓之前,家康说要游览江岛,不但悠然参拜了弁财天,观了岩洞,还饶有兴趣欣赏了渔女们潜水采贝,并特意赏赐她们白银。到了片濑、腰越、稻村崎,家康又连令停轿,参观了镰仓山、星月夜的水井、鹤冈八幡宫。 众人猜测,家康长时间在此停留,恐是他热衷于考察赖朝公事迹,并喜读《吾妻鉴》的缘故,抑或是觉得镰仓毕竟开了幕府之先。不想欣赏了风光之后,他又说要去田猎…… 难道家康对讨伐上杉竟如此自信,谈笑间便可令其灰飞烟灭?一路上,众人都这般想,以为到达江户后,家康会立刻激励诸将,顶多在两三日之内便向会津进发,可他好不容易作了部署后,却又说他本人要在二十一日才从江户出发,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家康正在静候三成的动静。那些头脑敏捷之人或许已隐约觉察出他的心思。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万般狐疑:若真担心京坂形势,家康就当迅速出兵,尽早结束会津战事才是,他却在此按兵不动! 家康气定神闲,部署完毕,又颁布了军令。 他将所有将士分为先锋、主力和江户留守部队。先头部队总大将由秀忠担任。旗下将领分别是:结城秀康、松平忠吉、蒲生秀行、神原康政、本多忠胜、石川康长、皆川广照、真田昌幸、成田康长、菅沼忠政、松平忠明等人,约三万七千五百人。 主力由家康亲自率领,旗下有福岛正则、池田辉政、浅野幸长、黑田长政、细川忠兴、山内一丰、藤堂高虎、田中吉政等外样大名二十九名,约三万一千八百余人。 江户城留守部队分别是:本城由松平康元和言山忠成负责;西苑由内藤清成和石川康通负责;町奉行为板仓胜重;粮草由加藤正次负责。 除此之外,奥羽和越路也分别派出别队。从部署来看,家康确要全力讨伐上杉。但他仍然十分悠闲,与众将觥筹交错,怡然自得,仿佛战争完全与他无关。 赐宴前,军令就已传到诸将领手中,与太阁出兵朝鲜相比,其庄重程度绝不逊色。一旦将士喧哗吵闹,无论是非,均按军法处置,这已是定例;若抢劫、放火、凌辱妇女,亦按军法处置;严格服从军令,严禁争抢战功,严禁押送粮草、武器的武将为了显示威风而携带华而不实的长枪;严禁骚扰商家,严禁未经许可擅自换岗,严禁私回领内……从这些安排,可以看出家康的决心。 宴会一直到申时才结束,诸将纷纷退出,为第二日的出发作准备。 而此时,大谷刑部第二次向三成呈递了意见,正在垂井等待回音。 看到众人都退了出去,永井右近大夫直胜又返回。这次军旅之中,永井直胜不仅是谋士,也兼任佑笔。对家康近来的举动,他深感不解。 此时,家康正笑着与本多佐渡和板仓胜重说话。 “这么说,西边还没准备好,我们要在这里作好准备?”说话的是板仓胜重。看来,胜重也和直胜抱着一样的疑问。 “是。”家康点点头,看了本多佐渡一眼,“佐渡,我想还得等十天,你以为呢?” 本多佐渡一本正经道:“大人的意思,在下不甚明白。” 原来连这一位也在装糊涂,直胜想。 佐渡怎会不明家康心思?他之所以装聋作哑,定是害怕一不小心说过头,事后会挨家康责骂。 “我是说,西面的军队是否被阻,目前尚不清楚。”家康正色道。 “两边的军队?” “岛津、锅岛、吉川、胁坂等人应已出发,正在东下途中。” “越前的大谷刑部也该动身了。”胜重忙道。 “这些人马都将被阻在大坂。如此一来,两边的准备就完成了。” 直胜一惊。胜重也满脸愕然地闭上嘴。原来家康所说的两边,指的并非友军,而是三成。 明明看透了这些,却偏偏还要出征会津,家康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攻打会津的意思?永井直胜疑虑满腹。家康却依然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不断打量直胜和胜重。 直胜也已察觉到,家康是故意把大坂空出来,好给三成及其同伙以起事的机会。而且,这已然被他刚才那句话清清楚楚证实了。由于三成尚未准备好,家康才声称不能从江户出发。照这样,一旦三成把从西面出发、讨伐会津的人马都阻在大坂,明目张胆举起叛旗,方正中家康下怀,他便会立刻命令人马向西折回。这样一来,攻打会津的重任将由秀忠承担,家康则亲自攻打三成……想到这里,直胜暗暗看了家康一眼。 不可能!部队并未一分为二,最重要的是,太阁旧将会轻易听从秀忠指挥吗? “右近、胜重,你们好生思量。”家康笑道,“我为何要这般做?你们和我虽在年龄和经验上有些差异,但也绝非愚人。对我的想法,你们起码能猜透六七分。”家康眯起眼,望着泥墙对面的道灌堀一带飞起来的鹰群,道:“有疑问,问也无妨。” 板仓胜重正色道:“大人的想法,在下似乎有些领悟,却不能明白通透。大人屡屡教诲我等要以仁为本。无论太阁生前还是逝后,您一直忍辱负重,尽力避开战乱,可这次却主动发起战事……” “胜重,你是想问战事与为政之仁有何不同?” “是。在下不明白的,还不止这些。” “你把上杉家家老藤田能登守带来,或许能解得二位的一些疑问。” 听家康这么一说,板仓胜重愈发狐疑。“遵命!”他瞥了永井直胜一眼,走了出去。 此时直胜已是满头大汗,他本以为藤田早被杀了。看到上杉景胜决意要与家康决战,藤田能登守对其心灰意冷,便没有返回会津,直接从京城来到江户。当藤田能登守落到板仓胜重手里时,家康命令道:“他这个背弃主君的叛徒。你随意处置吧。” 永井直胜甚是清楚家康这道命令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认为能登守早就被杀了。没想到,一心要施行“仁政”的板仓胜重,竟把他保护了起来。 未久,板仓胜重带着藤田能登守进来。藤田本不可能留在城里,定是胜重有意想让他跟在身边。 令人意外的是,看到能登守,家康居然出奇地平静,道:“藤田大人,靠前坐。” 能登也全然不惧,宽大的圆脸上溢满明快的笑容:“大人的前锋终于要开赴会津了。”说罢,悠然坐在家康所指的位上。 “能登,你还信任德川家康吗?” “在下本是自幼生长在越后的一介武夫,一旦心中生念,就坚信不移,绝不更改,否则心中不快。” “你曾说过,误了上杉氏的人是直江山城守,对吧?” “正是,对上杉氏来说,山城守器量太过。照上杉氏现在的情形,即使说山城为主君、上杉大人为家老,也不为过。” “你果然心直口快。可是你为何不惜背叛景胜,愿意侍奉家康?”直胜和胜重全身都紧张起来。 “这可是个难题!打个比方,大人要去买刀,店主给您看了名刀和劣刀,大人会买哪一把呢?在下想谁都会买名刀。” “你把我比作名刀?” 能登的圆脸猛涨红了,似有些羞怯。他嗫嚅着:“在下还从未见过如内府这般豪赌之人。” “哦,你竟认为我在赌?这很是让人意外。若说是赌,比我深通赌性的大有人在,三成、山城等人,都可称得上是赌王啊。” “不。”能登守使劲摇着头,“赌博有大小之分。山城充其量只是在赌上杉大人的心志,三成赌的则是丰臣氏与他自己的野心。但内府赌的却是天意。若输了,自会受到惩罚。三者岂能比拟?” “这么说,我真是在进行一场豪赌?你明知我将会受上杉和石田两面攻击,却还是要把赌注押在我身上?” “内府,此事您用不着担心。景胜和石田不会对内府两面攻击。故,我当然要赌内府赢。” 家康飞快地瞟了直胜和胜重一眼。双方在互递眼神,点头微笑。只有本多佐渡眯缝着眼,半睡半醒。大概他已隐约察觉到藤田能登的意思。家康忽然纵声笑了:“直胜,听见了吗,我不会受到两面夹击。你牢牢记在心里。” “是。” “作为赌王,到底是我更明白些。” “这是赌野心与赌神佛的差距。” “有意思,能登守,为何我不会受双方夹击?直江山城守与石田治部必商议过多次了。” “内府大人,这些您当明白。” “明白什么?” “治部与山城为人有别。” “哦,我倒从未刻意比较过这二人。” “山城守城府甚深。治部饶是手段百般,山城守却不会轻易上当。” “那能不能举一两个例子。” “好。山城一直在煽动治部,想让治部起事,好把内府钉在大坂。” “哦?”板仓胜重不禁惊呼一声。永井直胜的惊诧也绝不弧于胜重,只是到底长几岁,好歹控制住,没叫出声来。 “若治部到处策动,内府便无法离开大坂半步,正是出于这种算计,山城才给丰光寺承兑写无礼的书信。那封书信当然也会传到治部耳内。如此一来,治部就自会把上杉看成自己人,更加急于求成……一旦治部着急起来,内府自离不开大坂了。于是,上杉氏则可趁机整顿武备,再向内府请罪。万一举事的治部战胜了内府,他就会凭借一封书信与治部结成同盟,然后逐步削弱治部,天下迟早归于上杉氏,这便是他的如意算盘。但这却被内府看破。即使不被看破,拿野心与神佛之心来下赌注,差别也太大了……实际上,在下被赶出上杉氏,也是因为早就看透了直江山城守的心思。因此,现在内府征讨上杉,最为狼狈的必是直江山城。” 听了藤田的一番言辞,最为惊讶的莫过于家康本人。但他和本多佐渡都没显出格外吃惊之态,唯永井直胜和板仓胜重惊愕万分。家康道:“能登守,你认为我不主动出击,上杉便不会出手?” 能登冷笑道:“这些,内府大人该比在下更清楚。” 家康故作糊涂,道:“你想多了。我并无山城守那样杰出的才智。” “不,这种判断无需才智。上杉氏战,必败;败,必亡。如此明晰的战局,纵然非直江山城,也不想打。”藤田能登向前靠了靠,“内府的眼力可穿铁石,在下还是坦诚为好。他们把在下赶出来,恐就是直江山城害怕内府的证据之一。” “你是被赶出来的?” “这像是谎言,”藤田能登垂首认真思量片刻,“可说是被赶了出来,也可说这是一个谜。” “赶你出来的是景胜还是山城?” “当然是山城。把我赶出来时,山城还说过:汝泄了上杉氏的底,形同与内府私通,所犯下的罪过不可饶恕……” “你怕回去有性命之忧,才不回会津了,对吧?” “这……请内府听下去。他还在写给我的书信末尾说:若汝不是叛逆,就用实际行动来证实。” “难怪。” “这便是他抛给在下的谜。” “谜?”板仓胜重冷不了插进一句。他大概已忘记了身份,竟然禁不住刨根问底。 “休要插嘴,胜重!”家康轻轻责备了一句,“若是谜,你打算怎么办呢,能登?” “无论这是不是谜,在下需做的只有一事。若因为山城把戏演砸,就让名门上杉氏毁于一旦,在下不忍。故,无论如何,请内府对上杉氏手下留情。能登求内府了。” “哈哈哈。”家康放声笑了,“这恐也是山城和你商量好的吧?” “这怎么可能?即使上杉氏平安无事,能登也绝不再回会津!”藤田能登的表情甚是认真。 家康脸色也严肃起来。对于能登从上杉家脱逃,他总怀有疑念。因为当年石川数正虽投靠秀吉,却在暗中不动声色调解两家关系。能登是否也和数正一样?他的话若真,直江兼续与石田三成这两个奸雄之间的合作就不可能实现。本想利用藤田能登虚张声势,家康才特意把他叫到直胜与胜重面前,结果却出乎他预料。 家康道:“你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才离开上杉氏?看来家康要重新思量景。” “内府以为,直江山城都是在景胜指使下行动?” “倒不尽然。但我没想到直江山城能操纵景胜。”家康顿了顿,看着永井直胜与板仓胜重,“当然,我若受到东西夹攻,会把主要力量用来对付景胜,余则委与伊达和蒲生,让他们西上,这便是我最初的打算……可能登刚才求情,哼,让我对上杉手下留情,上杉根本不堪一击……既然能登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二位以为如何?” 藤田能登不禁一怔,他觉得这怕是家康的真实心态。最近家康的自信坚如磐石。人一旦这般自信,恐惧自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不是谁都能拥有这种自信。代秀吉打理天下,这种洞彻一切的使命,乃神佛下达的至高无上的命令。因此,家康已然不再拘泥于小事,不为探听到些许秘密而窃喜……能登想到这里,不由全身僵硬。 直胜飞快地瞥了本多佐渡一眼,可佐渡依然半睡半醒,毫无反应。 “胜重,你有何意见?”家康问板仓胜重道。 正在这时,能登忽然两手伏地,忙不迭道:“内府,万万不要让上杉氏毁于景胜手中。只要内府不主动进攻,在下就定能设法说服景胜。一定!一定……只要事先约好。” 能登的眼圈红了,这当然瞒不过家康。看来此人并未撒谎,他还与景胜保持联络,正因如此,自不可盲目信任他。但此人似一片赤诚,自己过于冷谈,也实在太残酷了。家康遂平静道:“我姑且听你一回。当然,战事瞬息万变,我亦无法预测结果能否如你所愿。” “内府,”藤田能登守又往前挪了挪,“这是山城抛给在下的一个谜……山城与景胜不翻脸,上杉氏便难逃败亡。山城也深知这些,他定会对三成说,主君不信任他,双方无法遥相呼应、夹击内府……” “等等,能登,你的话好生古怪。即使我未与上杉激战,也未必会于西边战胜三成。直江兼续怎会如此妄下结论?” “不!”能登拼命摇头,“兼续绝不会真心与三成结盟。他怎会把三成当成自己人?这场战事,如果不打上杉,三成自败!请相信在下!” 家康表情严厉:“直胜、胜重,你们休要相信他刚才胡言。这是毒药。即使是一头狮子捕捉一只兔子,也要倾尽全力……能登时常说些带毒的话,大家万万要小心。” 可能登依然十分固执:“无论如何,在下也要想方设法让山城和景胜不睦。只要对景胜说,谦信公的骨气都去了哪里……” “好了。胜重,把能登带下去——能登,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过后再与你合计。” 能登猛噤了口。他不再固执倔强,反倒羞愧难当。“恕在下失礼。”他紧盯着家康,施了一礼。家康也向他微微致意。 人各有志,悻悻离去的能登绝非想出人头地之辈,只是对于自己的心念,对于自己心爱的东西,会坚持到底,甚至不惜抛洒热血,这种执著简直让人悲哀。 尽管藤田能登已然离去,可是永井直胜还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出神。突然,本多佐渡抬脸对直胜道:“你明白大人不急于进攻会津的原因了?” 家康忽然嘟囔起来:“这家伙担心的与我一样……” 看到直胜没有立刻回答的意思,本多佐渡苦笑着转向家康:“大人……” 家康醒过神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在下以为,藤田能登似能分裂直江山城与上杉景胜。” 家康沉思片刻,道:“若山城与上杉不和,或许,上杉就军心涣散了。并且,山城与治部不过是在相互利用……一旦明白这些,上杉氏就会丧失斗志,而这亦会令三成丧失斗志……” 本多佐渡守正信似希望家康相助能登——若成功地离间了上杉氏主从,战局将会朝极为有利的方向发展…… “哼!”忽然,家康打断了佐渡的思绪,“佐渡,你知你有多大年纪吗?你比我岁数都大,居然会听信那样的话,难道你忘了最根本的事?我故意把大坂城空出来,为的是什么?我把会津的上杉氏和佐和山城的治部作为敌手,并非为了我个人!” 看到家康语气如此激烈,佐渡暗暗叫苦,连连施礼赔罪。 “这是在神佛的授意下,通过家康的手来实行统一大业,否则,此战与私斗有何区别?” “在下愚钝。” “直胜,你最好也把这些牢记在心。所谓谋略战术,不足为重。过分拘泥于此,就会忘记大义,战事就会沦为毫无意义的杀戮,令士兵变得疯狂,军队变得凶暴……你们定要铭记在心。” 永井直胜诧异地仰望着家康。他没弄明白佐渡为何忽然受到申斥。 家康继续道:“藤田的事到此为止。我明白他的心思。他一心在为主君着想。尽管如此,我们不应指望对他再加利用。” “大人明鉴。” “我们绝不可妄想打一场仅仅利用二三竖子,就能决定胜败的战争。这次战事,是德川家康深思熟虑的结果,是为了建立一个富强的国家。我的行为符合神佛意志,发起的战事是决定天下大势之战。” 此时,佐渡依然不明白家康在想什么。 家康进入江户城第十七日,即七月十九傍晚,来自大坂的增田长盛的信使给永井直胜送来一封信函。发信日期是七月十二。这是送到家康手中的第一封来自两边的书函。 直胜立刻将书函带到了本多佐渡处,二人一起来到家康面前。此时,两边该到江户集中的军队几乎全来了,已向会津进发,没来的看来已被阻在大坂。 “大人,增田右卫门大夫的书函到了。”直胜把书函交给家康。 家康令人取来眼镜,慢慢读了起来。信很短,不到五行,却简明扼要点明了西面局势:趁家康出征会津,不管愿意与否,西边的人都被迫作出选择,产生了种种动摇。 “大谷刑部少辅吉继在垂并发病,延缓了出征。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已有率兵向大坂进发迹象……之后情形,会随时告知。” 最为奇怪的是,本应是三成最忠实盟友的增田长盛,却最先送来了这封信函。 “不怕大人责备,这封书函会不会是治部授意?他想借此来打探大人动静,并想动摇出征诸将。” 本多佐渡悄悄说道,家康未回答他,另道:“直胜,把佑笔们召集起来,把这封书函一一抄给诸将。” “遵命!”本多佐渡急了:“大人难道想分发给所有丰臣旧将?” “不错。你认为此举不合时宜?” “大人,您这样做,无异于自取灭亡。诸将妻小都在大坂城。这时把书函给他们……” “你是说会影响士气?” “请大人三思!” “佐渡,诸将看到这封书信后慌乱起来,纷纷撇下家康返回大坂,岂非更妙?” “大人说什么?” “那样的话,就说明天下人心不在德川家康这边,这是神佛的裁决,若这样,我或许会向三成低头。” “大人,您是在说笑?” “好了,不要啰嗦。什么也休要隐瞒,把一切都告诉他们,看看到底有多少人留下来。”说着,家康摘下眼镜,看向直胜,“直胜,从今往后,西面的消息会陆续传来。从这里到宇都宫,你每隔八里设置一个驿站,把京城一带的形势逐一传达诸将,莫要忘了。” 看来,这才是家康一直留在江户城的最大原因。 本多佐渡守正信茫然望着家康。把来自西面的消息一字不漏告诉每位将领,主公何等大胆与自信啊!三成到大坂之后会做出什么事,佐渡早已清楚:上杉景胜另当别论,毛利、宇喜多二大老与增田、前田、长束、大谷等奉行,定会被三成拉拢过去,然后向诸将发表讨伐德川的檄文。还远不止这些,东来诸将的妻小几乎都留在大坂,一旦他们被扣为人质,诸将还能否留在家康身边? 佐渡依然认为,当彻底查明上杉氏的意向,严密封锁来自两面的消息。永井直胜出去之后,佐渡盯住家康道:“恕在下多言,如此做实过于冒险,大人心中虽光明磊落,可并非人人都是神佛,诸将的动摇万一被泄露给上杉……” 家康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是说,到时上杉会主动挑战?” “大人明鉴。若藤田能登的游说无济于事……” “够了,不要说了。我知道。”家康打断佐渡,“德川家康在意的既非谋略,也非眼前胜败。” “哦?” “一个人的一生,并非时时处处都要考虑眼前成败。” “大人,您究竟为何刻意走这么一步险棋?” “正信,现在家康最在意的,是一种巨大的使命。” “使命?” “正是!家康命中注定要在太阁归天之后平定天下,此使命重于磐石。有人愿意离去,就让他们离去好了,真正明白家康使命的人便可留下来,全力战斗。” “一旦因此给我们带来大厄……” “我绝不后悔。若外样大名全数离去,因此导致上杉袭击我们,我自会倾尽全力击溃他。好了,你不必再说。” 一席话说得本多佐渡瞠目结舌,他大张着嘴,牙洞历历可见。慎重与隐忍,是圆滑老练的家康最大长处。可没想到,今日家康口中居然说出如此意气之言。 “佐渡,但凡有志安定天下,须要有此器宇。这是德川家康发动此次战事的动力。” 佐渡嘴唇哆嗦着,仰视着家康。世上都以为,本多佐渡守乃家康智囊,其实正好相反,他只是在忠实地照家康意志行事。不过家康每次作决定前,总会向家臣征求意见,在外人看来,倒像是在依家臣意见行事。 家康向左右征求意见有两种情况:一是试探对方见识,二是增长对方见识。佐渡深有体会,并常常无比敬慕地感慨:只有家康才能如此。但他从未想到,家康会在他面前如此直言不讳,简直如胡言乱语。 正想到此,只听家康又平静道:“不必担心,德川家康乃是在尽人事与神佛对抗。这次我偏偏不祈求神佛庇佑。” 事实上,家康的安排天衣无缝。 二十一日,三成与大谷吉继携手进入大坂城的消息传来。 据茶屋四郎次郎和丰光寺承兑的书函看来,毛利已被安国寺惠琼说服,拒绝了吉川广家的劝说,亲自到了大坂城,进入西苑。 所有这些书函,家康全部让佑笔给每位将领抄了一遍,一一分发到他们手中。诸将虽已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但还是异常担心,不免骚动起来。令人意外的是,家康的这些做法竟避免了他们争抢战功。 究竟是要打东边,还是要打西边?这个疑问解不开,就无法开战。 同日,大军照原定计划浩浩荡荡从江户城出发。 “看样子是真想攻打上杉。” “大人如此悠然,定是早有妙计。” 同行的旗本大将不用说,就连先发诸将也都纳闷。家康却不慌不忙,花了三日才到下野小山。在下野,他又接到西面飞报。这次是来自伏见城的鸟居元忠来函,说是毛利辉元已进入大坂城,恐怕不日之后,伏见城就要陷落云云。 家康未向诸将隐瞒,不但不隐瞒,还附了一句:“心忧之人,随时请便,家康概不阻拦……” 第九部 关原合战 十一 石田起事 庆长五年七月十四,毛利辉元在广岛收到一封邀请书函,信函由石田三成、大谷吉继、安国寺惠琼等人秘密商议后书写,有三位奉行的联合署名。 “大坂一事,现已得到上意,请及早进城。本想派惠琼大师前去迎接并细说原委,但事出突然,终未成行。还请火速起程……” 单看内容,仿佛是发生了十万火急之事,发信人是长束正家、增田长盛、前田玄以三奉行。当然,书中刻意略去了三成和吉继,但由于惠琼早就另外修书给毛利辉元,他一看便知其意。 十五日一早,辉元带着年仅六岁的儿子秀就从广岛出发,十六日晚抵达大坂。 辉元一到,三成与吉继、惠琼立刻照计行事。首先,逼迫西苑守将佐野肥后守纲正交出西苑。纲正表面犹豫不决,暗地里却悄悄带着家康妻小出了城。他知,如在此抵抗,定会给阿茶局、阿胜夫人、阿龟夫人等带来性命之忧,思前想后,他主动弃了西苑。 毛利辉元取代家康驻人西苑,令儿子秀就去秀赖身边侍奉,并于十七日召众议事,决定发表讨伐德川家康的檄文。三成等人早就准备好,所谓商议只是走走过场。 檄文共列举德川家康罪状十三条。 一、独断专行,逼迫二奉行隐退。 二、为攻打五大老之一上杉景胜,逼迫前田利长写下誓书,索取人质。 三、景胜并未触犯太阁法令。不听诸值奉行谏言,强行出兵征讨。 四、恃权任意加封土地(指赐细川忠兴杵筑之六万石领地一事)。 五、逐太阁伏见城留守诸将,私自驻兵。 六、占高台院西苑为居所。 此外,在西苑筑天守阁,随意让诸将妻小回归本领,由于阿龟夫人的缘故,擅向将八幡土地赏赐给石清水神官等。檄文声称,这些都是家康企图盗取丰臣氏天下的有力证据。 十三条罪状之后,方是正文:“此次德川家康弃少君于不顾,讨伐景胜之举,有违自家誓言、太阁法度,众议之后,决定举义兵伐之。凡领太阁之恩者,自当奋起,为少君尽忠。”署名为长束正家、增田长盛和前田玄以三人。 大老毛利辉元和宇喜多秀家联署檄文另附,内容如次:“自去岁始,家康屡屡违背法度,背叛誓言。如此,奉行及众长老危矣,届时少君将如何处之?鉴于此,此次经各方协商,最终决定举兵伐之。吾等深赞众奉行忠心。值此危亡之际,是否拥戴少君,望天下人思之。” 弃秀赖于不顾,东去讨伐上杉景胜,乃家康企图逐一消灭受丰臣重恩诸将的阴谋云云,是三成苦心寻找的借口,也是说服毛利辉元起兵的理由。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惠琼就这样不断游说辉元,若上杉景胜拼命抵挡家康,这场战事有胜无败。 檄文于庆长五年七月十五公布天下,西边如临大敌。 在石田三成之子正隆的阻拦下,本欲在家康手下效力的锅岛胜茂、胁坂安元、前田玄以之子茂胜等人,尽管已开赴近江爱知川一带,最终还是率领各部返回了大坂。 随家康东去的诸将家眷自然严禁归领,在增田长盛的命令下,使者为人质之事飞驰向四面八方:大津京极高次处、朽木谷朽木元纲处、藤堂高虎赴、伊达政宗处…… 尽管京极高次乃秀吉侧室松丸夫人之弟,但家康东去之际,他特意盛情款待过,故拒绝了送交人质的要求。但朽木元纲却把长子熊若送到大坂,伊达政宗也把长子秀宗送到宇喜多秀家处。本要求以高虎之弟高清为人质,却被高虎家臣严厉拒绝。 在此同时,也有使者飞马驰向伏见城,要求元忠即刻献出城池…… 增田长盛的使者最初造访伏见城乃是十八日晨。此时鸟居元忠刚见毕佐野肥后守纲正,把他严厉斥责了一顿:“时局如此动荡不安,你怎能丢下西苑逃命?”在元忠的严厉诘责下,纲正低头不语。 “有人逼你吗?”元忠以为纲正是担心家康家小的安危,才特意把他们带走。“内府让你好生守卫西苑,你偷奸耍滑,全无骨气。骨气关系重大,绝非可有可无……” “鸟居大人,在下已然平安把内府家小安置于大和了。” “我不想听。”元忠推测,纲正已把妇孺安排到男山八幡熟人家中,也松了一口气,“身为武人,就当令行禁止。这与保护女人孩子的安危是两码事。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下也认为不妥,故想请大人宽谅。” “你以为把西苑交了出去,致个歉就没事了?” “在下明白。大人当然是决心死守城池,在下想在此尽绵薄之力。” “不行!”鸟居元忠一口拒绝,“大人亲口令我守住伏见,但未说让你帮我。我一定要给治部那帮乌合之众狠狠一击,让他们尝尝三河武士的厉害。哼,你不能留在城内。” 正说到这里,增田长盛的使者伊藤长季来访。元忠中断了与佐野的谈话,拄杖去见使者。 伊藤长季盛气凌人:“少君有令,要征用伏见城。你的人马即刻撤出,此乃上意。” “恕老夫难以从命。”元忠当口便道,长季不禁愣住。元忠又厉声道:“恕老夫难以从命。我本内府家臣,并非丰臣属下。对老夫而言,所谓上意,只能是内府命令,其他一概与本人无关。辛苦贵使了。请回吧。” 伊藤长季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盯了元忠许久,方道:“鸟居大人,你敢不遵上谕?” “恕我冒犯。” “即使是少君之令,你也不听?” “这真是少君之令吗?此事我早有预料。快快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鸟居元忠绝不会交出城池。” “鸟居大人,你想清楚后果了?” “三河武士绝不会屈服于威逼利诱。” “据我所知,东西联络已被完全切断。与其在此死守,不如率领人马紧急东去与内府会合。大人以为如何?” “多谢关心。但我家大人早就料到西边会发生骚乱,不会长期驻留东面。我家大人会立即返回,剿灭叛军。老夫的任务就是留在城中,静待内府归来。” “你是宁为玉碎?”伊藤依然不肯放弃,“大人气节诚是可贵,却有勇无谋。” “对贵使的关心,老夫感激不尽。”元忠十分干脆地摆了摆手,“即使被百万大军包围,老夫也不改初衷。请回吧!” 见对方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使者终于面露愠色,站起身,“那么,咱们只好兵戎相见了。” “请便。到时让你们尝尝三河武士的厉害。” 使者回去后,元忠立刻把诸将召集到本城大厅。虽然他并不认为毛利的人马会立刻前来攻打,但他明白,围城只在早晚。 被召集到大厅的有内藤弥次右卫门家长、家长之子小市郎、松平主殿助家忠、松平五左卫门近正诸将,还有驹井伊之助、深尾清十郎、岩间兵库头、甲贺左卫门等人,聚齐之后,元忠将家臣滨岛无手右卫门唤到众人面前。之前元忠已再三嘱咐他,让他去向家康报信。 “无手右卫门,定要拿出当年长筱城鸟居强右卫门那样的气魄,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城去……”元忠用他苍老的声音说着,环视了众人一圈。遇事愈是平静,反而愈显悲壮,元忠一切如常,反而给在场之人的心笼罩了一层阴影。 “我们当以怎样的决心来守卫此城,此前已告诉各位。绝不能简单地以死来报答主公的知遇之恩,那只能令三河武士蒙羞。我们当置之死地而后生。” “是。”内藤家长附和道,“我们死守伏见,乃是为了拖住更多的敌人,拖住的敌人愈多,内府的压力就愈小。” 元忠笑着点点头:“弥次右卫门说得丝毫不错。”言毕,他转向滨岛无手右卫门,道:“你仔细把这边情形报告内府。待太阳落山,我们就掩护你出城。我们已在敌人监视之下,晚上也不例外。到了宇治山,莫要忘了放狼烟,给我们信号。” “遵命!”滨岛无手右卫门施了一礼,放于膝上的拳头不住打颤。 “大家见狼烟一起,我们立刻各就各位。为掩护无手右卫门,本城由我亲自把守,正门为松平主殿助与五左卫门,西苑由弥次右卫门与令郎小市郎负责,松苑为深尾清十郎和甲贺众,名护屋由岩间兵库头与甲贺左卫门把守,治部少辅府邸交与驹井伊之助……我们要誓与伏见共存亡。” 元忠话音刚落,不知何时悄悄来到厅内的佐野肥后守纲正开了口:“我有一事请求!” “佐野还没走?” “无论如何,请大人一定让卑职参加此次战事。这是在下作为一名武士的请求。” 元忠瞥了他一眼,并不斥责,转道:“弥次右卫门,你意下如何?” “既然佐野大人如此诚恳……” “那就原谅你一次。” “多谢!”听到元忠应承,佐野慷慨激昂起来,“既然大人答应了卑职的请求,请允许在下把西军动态告诉前往关东的密使……” “我看算了。”元忠皱皱眉,阻止了他,“你本该固守西苑,现在却阴差阳错来守伏见城,真正岂有此理!” 说到这里,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道:“无手右卫门,你到关东,见了本多佐渡之后,不要把我们守城详情告诉他。哈哈哈哈。” 滨岛无手右卫门悄悄潜出伏见城的同时,佐野纲正也率五百人进入城中。原本在城中的若狭小滨城城主木下胜俊却出了城,直奔京城。 木下胜俊领有八万一千五百石,乃小早川秀秋亲兄。虽然此前胜俊在伏见城内,但他和家康委派的城主鸟居元忠却几乎未说过话。他出城的原因并不在于二人不和,而是因为意见相左。他曾亲口向家臣透露:“元忠冥顽不化,坚持守城,我难以苟同,故必须出城。”但胜俊并未说要让元忠交出城池。 先前,三成的笫二位使者再次前来逼迫元忠交城,传达的乃是毛利辉元之令。这次当然同样被严词拒绝。使者出城之后,胜俊径直来见元忠,要求屏退他人。在场人以为胜俊是来逼迫献城,纷纷退了出去。 大厅里只剩下元忠与胜俊二人后,胜俊点上一袋烟,慢悠悠抽了起来。 “大人,您不来一口?”胜俊之举与城内的紧张气氛极不协调。 “恭敬不如从命。”元忠没有拒绝。于是,胜俊缓缓用袖口擦擦烟嘴,把烟袋递给他。 “鸟居大人,若我也要与您共守此城,您会答应吗?” 元忠悠悠吐着烟圈,“果然有眼光。但我想,除此之外,少将一定另有出路。” 此际,胜俊为从四品右近卫少将。 “看来因为我是高台院侄子,大人信我不过?” “不,正因为少将乃高台院至亲,才不想让你战死沙场。” “即使太阁大人重生,鸟居大人也不改初衷?” “不错。老夫跟定了我家大人。” “大人。” “再让我抽一口。” “请便。若我去高台院身边守护,而金吾中纳言却说要与您一起守城,您又当如何?” 元忠干枯的肩膀不禁一颤:“金吾中纳言便是令弟吧?今年贵庚?” “不才痴长三十一年,舍弟今年二十四。” “我也会拒绝。”元忠斩钉截铁回答,然后恭恭敬敬把烟斗还给胜俊。 胜俊眼中微微放光,嘴唇颤动,欲言又止,最终暖昧地笑了,“大人认为我和中纳言都对您毫无用处?” “不,无论是谁,我都会断然拒绝。” “岛津义弘呢?听说内府再三恳求义弘,万一遇到不测,要请他相助啊。” “我照样拒绝。”元忠冷笑道。 “果然老辣。” “此次战事的重要,老夫刻骨铭心。”说罢,元忠忽然压低声音,“少将刚才说要去保护高台院?” “是。我有我的忠心,高台院令人敬佩。” “少将真的认为金吾中纳言会和内府合作?”元忠高声道。 胜俊忙避开他的视线,“这……这,大人自己当甚清楚。” “说的是。” “舍弟对治部少辅……” 元忠眼睛一亮,目光几乎要燃烧起来。他甚是清楚小早川秀秋为何怨恨三成。第二次出兵朝鲜时,秀秋手下有四十二员将领、十六万三千大军。他还曾冲锋陷阵,在蔚山斩杀敌军将领十三人,击退了大明军。对此壮举,三成却不屑一顾,甚至还向秀吉进谗言道:“秀秋身为大将,居然轻举妄动,只身深入敌阵,真是鲁莽不堪轻率之极!” 由于三成谗言,秀秋被没收了五十余万石的领地,且险些转封至越前十五万石的地方,只因秀吉故去和家康的百般维护,最终方未转封。想及此,元忠点头道:“少将,元忠拒绝中纳言大人,并非信与不信。” “难道不是因为您信不过舍弟?”胜俊紧张起来。双方仿佛在进行一场战事。 “不错,正是出于对中纳言的信任,我才不想让他白白送命。” 胜俊拍拍膝盖站了起来,无需再往下听了——见元忠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不免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只好出城去了。” “请便。”元忠对着胜俊远去的背影施了一礼。 木下胜俊的离去,表明东西双方彻底决裂。在此之前还有传言称,胜俊继续待在伏见城,高台院则有可能进大坂城,以促进和谈,自此之后,这传言也销声匿迹了。 据说木下胜俊尚未离开伏见城时,其弟小早川秀秋还造访了高台院,讨论过胜俊的问题。高台院的回答是:“真有这等事,我会亲自赶赴大坂,从中调解。”胜俊既已出城,也就无此必要了。 西军陆续向伏见逼来,鸟居元忠亲自巡视了城防,把附近妨碍作战的建筑烧个精光。不明真相之人还以为这是三成主动发起攻击,实际上却是德川西部势力向三成决然发起挑战。 对此,西军诸将并不认为这是鸟居元忠顽固不化,单是家康意志使然。一旦产生这种想法,自然就会出现动摇者。 正如胜俊暗示,岛津义弘果然悄悄派人到元忠处,要求一起守城。元忠自然一口回绝。但义弘并不甘心,他或是认为元忠心存疑念,又派来新纳旅庵,把伊集院谋反之事时,他如何得家康大力相助一事讲来。但元忠不屑一顾。 “定是敌人奸细。给我打!”元忠嘶哑地叫喊着,之后又添上一句,“记住,切不可击中。” 连使者都受到枪击,不得已,岛津义弘只好加入西军。小早川秀秋也向城内遣来使者,将自己对家康的感激之情告诉元忠,但同样被回绝:“恕老夫不能答应。我军不像治部,尽是乌合之众。即使无人相助,也能战胜叛军,不信你们等着瞧。” 这番话会对小早川秀秋产生多大影响,家康和元忠早就心中有数。 包围伏见城的人马还在持续增加,从十九日傍晚时分起,枪声就不断响起。 城内只有一千八百人,而城外除了毛利、吉川、锅岛、长曾我部、小西各部,还有岛津、小早川、宇喜多等,再加上大坂城七手组与增田、长束、石田等部的增援,人马总数不下四万。 对于鸟居元忠,这一切早在他计算之中,他已然把眼前的敌人看成是为他送行的华丽队列,心中欣喜不已…… 第九部 关原合战 十二 烈女投火 当鸟居元忠为把大批敌人吸引到伏见城而欣喜不巳时,石田三成也在为不断得到盟友而暗自惊心。依惠琼之计,把毛利辉元拢入阵营,将其迎进大坂城那一刻起,三成就极其不安。他一手策划的人质事件一败涂地,若是于阵前指挥,不定有多难堪。由于他已从奉行的位子隐退,只能让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代他出面。结果,此心思被他最为重视的人质之一——细川忠兴正室明智氏察觉,最终让他的计划泡了汤。一想起此事,三成就恨得咬牙切齿。 他早就算计好,要想方设法让人们相信“一切为了丰臣氏”,把诸将家小扣在大坂城,一切都将轻而易举。结果,由于细川夫人的反抗,抵制情绪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不仅没能把人质集中到城内,反而还要在每座府邸周围结起竹篱笆,并分出大量兵力监视他们。三成碰了一鼻子灰。诸将在大坂的府邸与关东的往来更加频繁,留守武士反意愈浓。 若不是如愿拉拢到这么多人,三成肯定分不出兵力围攻伏见。细川夫人的激烈反抗改变了战局。 “报!安宅作左卫门大人有事禀报。” 大坂城西苑内,对伏见城完成包围之后,三成终于松了口气,他刚与诸将议完事,便听到侍卫报告。 三成令高野越中和大山伯耆二人代自己进攻伏见,自己则与增田、长束一起留在大坂辅佐毛利。 “作左卫门回来了?” “是。他说要向大人报告细川府之事。” “快请进来。”三成脸色大变,细川夫人刚烈反抗的种种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一看见三成,安宅作左卫门便道:“听说伏见城已被包围,恭喜大人。”他恭敬施了一礼,往前靠了靠,正襟危坐,“事情真是意外。” “意外?你是说细川府之事?” “正是。照大人吩咐,在下仔细检查了烧毁的细川府,认真询问了那些幸存者。” “你是说,人质一事,事先已被泄露?” “是。泄露者之一是增田长盛大人,另一个恐是高台院。总之,十三日晨,一个名为查空的洋教女信徒与阿袖一起从高台院府里出来,到细川夫人处去问安。” “阿袖也去了?” “是。但她们或许是去劝说细川夫人交出人质。” “结果还不是一样!”三成大声斥责起来,“说!快给我仔细说!” 他骂骂咧咧,激切不已。他深知增田长盛态度暖昧、善于见风使舵。正因如此,他才没给细川忠兴、加藤清正等人的家眷考虑的时间。一旦她们生疑,就立刻以淀夫人请她们喝茶为由,将其骗来直接监禁。 “今后愈加重要。盟友的一切,我们都要事先摸清。你先说说你查到的事情。” “遵命!”安宅作左卫门眯眼沉思了片刻,仿佛在思量该从何说起,良久,他才慎重地开口道:“这得从细川府唯一的幸存者说起,此人乃细川夫人身边侍女,名霜女……” 七月十三晨,细川忠兴夫人阿珠做完礼拜,在房里悄悄打开师父富莱尔·瓦桑送的《圣经》。曾经被织田信长赞为桔梗花的要强女子,现已三十八岁。自从本能寺兵变后,她便脱离了凡尘。大概是一心侍奉天主的缘故,她的容貌平添了几分清纯,看起来顶多三十岁。 案上熏着香,细川夫人手执鹅毛笔书写着洋文,不时低头沉思。其纯真的眼神使她看起来不像尘世之人。 “夫人,高台院派查空前来探望。”霜女忽来禀道。 阿珠夫人纳闷起来。她并未生病,可对方居然声称前来探望。“她真说是来探望我?” “是。” “或许是来慰我寂寞吧。快快有请。” 细川忠兴和长子忠隆、次子兴秋都随家康出征,三子忠利被送往江户为质。另外二位侧室也生下几个女儿,都已出嫁了。阿珠夫人不免寂寞。她轻轻把《圣经》装进匣中,等着客人进来。 查空本与阿珠夫人有相同信奉,不时悄悄拜访。 “一大早就来打扰夫人,抱歉。”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跟在霜女身后走了进来,一脸严肃。一进门,查空就把同伴引见给夫人:“这位是与我同船来的高台院夫人侍女,名阿袖。” 夫人第一次见到阿袖,但查空没让阿袖说话。 “治部少辅大人已进入大坂城,不日,毛利大人也要进来了。” 阿珠夫人默默点点头。三成素来与细川不和,听说三成进城,她就大概猜到将会发生什么事。 “高台院夫人身在京城,怎会知道这些?” “似是金吾中纳言与高台院夫人商量过此事。对吧,阿袖?” “是。”阿袖只是轻轻点点头。 “想必夫人也知,金吾大人兄长木下大人身在伏见。一旦开战,兄弟二人就会反目成仇,或许是担心这些,金吾大人才去与高台院夫人商议。高台院对养子秀秋有养育之恩。秀吉最初并不欲让秀秋做毛利分支小早川家的养子,而想让他做毛利本家的养子。可小早川隆景不想外人继承家业,迫于无奈才成其好事。” “高台院夫人有何赐教?” “只让我来将此事通知夫人。高台院夫人还说,夫人思虑深远,必有应对之方。” 阿珠夫人双手伏地,优雅地施了一礼:“多谢相告。” 霜女只听到这些,因为不久,留守武将小笠原少斋就来叫她。霜女急急忙忙到了厨下。在那里,她从少斋和河北石见二人口中听到三成要扣人质一事。细川府邸位于玉造。霜女出现在庖屋时,室内除了小笠原少斋和河北石见,火枪教头稻富伊贺守也在,三人正在谈论人质之事。 少斋等人把霜女叫来,并不仅仅因为来了客人。细川忠兴妒忌心甚重,非常讨厌他不在时,有男人出入夫人房间。老臣们一向十分小心,有事通过侍女转达,已成府中惯例。 霜女进来后,稻富伊贺守便出去了。年俸千石的稻富伊贺守精通火枪,闻名天下,其门下弟子既有石田三成家臣,也有增田长盛属下。 “阿霜,增田府中传来一条消息,我们立刻请了伊贺守大人帮忙调查。你知,伊贺弟子当中也有石田家臣……” 霜女打断他道:“您是指主君的事吗?” “不。”少斋道,“石田治部要让夫人为质。” “让夫人为质?” “对。你也知道大人性情,即使太阁有令,他也绝不会交出夫人。就连当年本能寺兵乱之后,大人也只是把夫人幽禁在三户野山中。” “这些事,奴婢清楚。” “受邀参加醍醐赏花会时也一样。大人说夫人乃明智氏之后,不能出门一步。如今三成居然要让她去做人质。” “若是拒绝……” “他们当然会强行来抓人。待客人去后,你能否把此事禀告夫人,问问夫人的意思?” 霜女这才明白查空今日来的目的——看来要出大事了,遂道:“当然要看夫人的意思。诸位可有好主意?” 说完,她立刻后悔了。她知,无论老臣们说什么,夫人也不会为之所动。尽管夫人平日里慈眉善目,可一旦认起真来,忠兴的话她都不听。她会毫不在乎与丈夫顶撞,寸步不让。争强好胜的阿珠夫人与高台院堪称当世双壁。 夫人究竟是否幸福,就连霜女都不清楚。尽管她知忠兴深爱着妻子。但这种爱与其说是发自内心的真情,不如说是对美人的独占。或许夫人是在抗争中坚强地活着,但她会如何应对这次事件呢? 霜女赶回夫人房间,客人正要离去。她们的话题和平素一样,均与信奉有关,一切毫无异常。 “欢迎再来。”夫人边画十字边把客人送出大门,此时霜女只觉脸上僵硬,道:“夫人,小笠原和河北担心石田治部不久就要派人来,让您进城为质。” 夫人瞥了霜女一眼,又坐在案前翻起书来。 “这当然不是夫人一人的事。他会扣押所有东下大名的人质。究竟该怎办才好?” “治部与我家大人素来不和,必会首先来这里。” “是。” “若是先去别人家还好说,先来这里,我们倒要做个榜样,你去这样告诉少斋和石见即可。”夫人的语气平静而坚定。 “是。”霜女急匆匆去向少斋和石见传达夫人的意思。其实,他们早已有了腹稿:“治部派人来索要人质时,我们就说无人可交。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已东征,三公子已到江户为质。他们若强人所难,那么就请到丹后去,让老太爷去做人质。另,也需要等主公吩咐,借此拖延。这么答复,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霜女回去禀告夫人,不想夫人不假思索道:“就这样。” 此后,三成处便接二连三派来使者,甚至道:“没有人质?不是还有夫人吗?”并且,他们竟然委托查空来责令夫人立刻进城。到最后,他们威吓要派人把夫人抓走。 霜女数十次往返于夫人与老臣之间,每次夫人都手画十字,平静地拒绝:“我绝不去。” 听到夫人的回答,霜女并不甚吃惊。她明白,夫人已心如磐石。为了避免被人责为轻率武断,避免丈夫斥责,夫人已与对方耐心周旋,并让家中所有人都充分认识到三成的蛮横无理,才将其断然拒绝。 此时已是剑拔弩张,若夫人不愿为质,三成便可能破门而人,夫人也早有预料。到时家中人会将夫人杀死,还是为保护夫人,坚决抵抗?霜女几欲委地。夫人却寂然笑了:“光靠你跑腿是不行了,把少斋叫来吧。” “您已决定要怎么做了?” 夫人又笑了:“把少夫人也叫来。我有些话要对她说。” “难道二位夫人想与府邸同归于尽?” “少夫人乃前田家的小姐,我则是明智家人。虽说都是女人,但出身及命运却各不相同。我有幸得大人恩宠,担起这重负。重负绝非都是不幸。快,先把少斋叫来吧。” 霜女的眼睛湿润了——夫人有了赴死之心。 “快,快去!” “遵命。” 小笠原少斋被叫到外间,夫人以比男人更斩钉截铁的口气道:“我要成为诸大名之留守人的榜样,告诉使者,我绝不进城。” 小笠原少斋似早已明白了她的决心,道:“遵命。刚才在下已托稻富伊贺守打探了,说治部少辅已派人向这边赶来。” “哦?为了让我家大人明白真相,赶紧让人写封书函,让霜女带出去,她毕竟只是婢女。” “这……”少斋期期艾艾道,“夫人自尽后再……是不是更妥当?” 霜女全身僵硬,听着二人对话。夫人语气甚是坚定,态度异常严肃。这话让一个不知内情之人听了,还以为少斋早就在寻机逼迫夫人自尽。 “小笠原大人,我不会自尽。”夫人冷静回道,“我的信奉不允许我自尽。这些,想必你很清楚。” 少斋点点头,表情颇为复杂。夫人是否不想死?这种疑念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夫人笑道:“我必须借你的手一死。” “啊?”少斋顿时慌乱起来,“这绝对不可。手刃主母,做出这等事,那我……我小笠原少斋就违背了家臣道义。” 霜女简直要背过气去。少斋的话当然有道理,而在这种情况下,夫人自可能一笑了之。 但夫人脸上现出困惑之色,“我最为担心的,便是此事。” “请理解在下的苦衷。眼下情况殊异,治部无端叛乱,夫人的行为将直接关系细川一门荣辱。这次就请夫人自尽吧,当然,我会亲自为夫人介错。” 夫人沮丧地盯住双手,陷入深深的悲哀,这种情形,霜女还是第一次看见。夫人为何显得如此悲伤?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是一个“死”。夫人只需拿起短刀,在自己咽喉或是胸部刺一刀就行,可是…… 未久,夫人又转向少斋:“我不能违背信仰,我还是逃生吧。” “夫人、夫人说什么?” “我不想死,我要逃生,如此,你就不能不杀了我。你的道义也因此保全了。”夫人又笑了,“明智的女儿死得轰轰烈烈,这种想法本是有误。父亲是那样人,女儿也死得同样卑怯。即使后人这样写我,我内心也很坦荡。我主禁止自尽,我只好逃生,不得已之下,你只好斩杀我,这样,你的道义不就保住了?” 霜女这才知道夫人为何悲叹。原来,少斋的武士道与夫人的信仰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屏风外,少斋抓住衣服,浑身颤抖。危机已一步步逼近,三成等人派来的军队即刻就会包围府邸,不由分说把夫人抓走。在敌人赶来之前,夫人要死去,少斋自己也要死去,二人因死法冲突…… 霜女终于忍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想悄悄站起身。就在这时,夫人笑了:“无论鲜花还是红叶,总是留恋离开枝头之前那一瞬间的风情,可是落地之后,还不都是一样都要化为尘泥?我明明知道这些,却还在刁难你,请原谅我的任性。我只是为了保住我家大人的名声。想必你也理解。我一生都不能敞开心扉面对我家大人。我孤独、冷酷,总是与夫君保持距离,后来终于忍耐不住寂寞,投进了天主的怀抱。啊,有时我甚至扪心自问,我究竟是天主的人,还是夫君的人?” 霜女身体麻木,无法站立。夫人把深藏的不幸全都倾述出来,比起投身天主的怀抱,她必更想投进丈夫的怀抱。但忠兴意识不到夫人的希望,他一向公务繁忙。他声称自己最爱妻子,却又将爱变成妒忌与监视。 “大人连我为何加入天主教都毫不明白。我不想违反教规。你明白吧,少斋?无论怎样,我绝不自杀,所以,只好由你杀了我。”说毕,她又笑了。 少斋往前一步:“明白。看来是少斋太固执了。” “固执?” “武士道并无如此小气。出于信奉,夫人不能自杀,尽管大逆不道,少斋只好接受夫人的要求。” “你答应了?” “是。请莫要担心。少斋绝不会让敌人看到夫人的遗骨,会焚烧干净。”正在此时,河北石见慌慌张张来到房内,说是少夫人不见了。 “不见了?”夫人惊呼一声。之后,她立刻又改了口,道:“太好了。这太好了!” 紧急时刻,少夫人居然还能脱身而去!敌人似对前田利长之妹有所顾忌,而明智光秀的女儿却无处可逃。这真是浩浩天地的嘲讽! “看来,治部的意图已然十分清楚。他们决心抓走夫人,快准备吧!” 二人退出去之后,夫人对霜女道:“你听,那是什么声音?是人马?” “好像是。看来他们真的把府邸包围了。” “府里已然部署完毕。正门由稻富伊贺把守,不会轻易被攻破。我现在就写遗书,你悄悄到丹后走一趟,让他们转交给大人和与一郎。等外边一交手,便请石见悄悄来通知我。” “是。” “休要哭!这样的决断你早就该想到。你要睁大眼睛,好生看一看这场浩劫。” “是……请夫人快写吧。”霜女早已泣不成声。 四面暗下来,霜女看不清夫人了。 夫人坐在案前,霜女为她拿来了烛台。上灯之后,霜女更觉压抑。夫人娴静的侧脸让她回忆起许多事。夫人开始对洋教产生兴趣,完全是受丈夫密友高山右近的影响。本能寺兵变之后,右近经常拜访忠兴夫妇,给他们讲说洋教教义。开始时,夫妻二人都不甚在意,不久,忠兴还表现出反感,而夫人的兴趣却在不断加深,甚至曾让霜女提心吊胆。高山右近相貌俊美,风流倜傥绝不亚于画中美男。恐是出于对右近的妒忌,忠兴才越发厌恶洋教。结果,夫人却对洋教教义不断深究,定是出于反抗。这便是细川夫妇,一个心急火燎,坐立不安;另一个却漫不经心,故意一本正经。而如今,再过几个时辰,夫人就要离开这个人世了…… “你把它好好藏在发髻中。”夫人把遗书交给霜女,努力倾听外边的动静。府邸正门似已被攻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不是小笠原少斋,而是河北石见,“夫人,稻富伊贺叛变投敌了。” “伊贺叛变了?” “是。不知使者对他灌了什么迷药,他已把门打开,说是让夫人直接与使者会谈。请夫人赶快决断。” “我早就有了决断。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伊贺做出这等事来?” “对方煽动说,伊贺守精通火枪,不当只效忠细川家,而当有益于天下。伊贺似乎动心了。” “天下的伊贺不能为细川一门去死,对吧?” “这……他把进攻之敌放进来后,就离开了府邸。没想到,他珍惜技艺,却不珍惜德行,真是见风使舵、吃里扒外的小人!” “好了。那么少斋呢?” “他正指挥家人在前边御敌。” “那就赶紧行动吧。你先设法把霜女送出去,再让少斋回这里,见证我的离去。” “遵命!” 进攻的敌人似已涌进门内,正在大门一带与家臣厮杀。怒吼之中,不时传来刀刃相撞的声音。夫人立起身,静静走到窗边,坐了下来,把长发盘到头上。“圣母玛利亚,克蕾西娜要欣然到您身边去了。”夫人忽然觉得,一瞬间,丈夫忠兴的面容竟然浮现在眼前。 “即使是神仙,三斋也会毫不犹豫与他争夺……”正当夫人手画十字架自言自语时,霜女急匆匆跑来,猛地扑倒在她膝上,号啕痛哭:“夫人,请您再考虑考虑。听人说了,您若厌恶大坂城,到宇喜多大人的府邸也行。宇喜多大人是您的亲戚……” 不等霜女说完,夫人就打断了她:“不可!虽说宇喜多的八郎与我同宗,但他不照样和治部一伙吗?去了那里又能怎样,还不照样为质?我乃细川三斋的正室夫人!” 这时,又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隔扇旋被推开,一个人进了外间。此人手提大薙刀,正是刚才在抵挡敌人进攻的小笠原少斋。 “是少斋,有劳你了。”夫人道。少斋把刀扔在一边,冲进内室,两手伏地。“实令人痛心,没想到,稻富伊贺居然把大门打开了……” 夫人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不要说了!伊贺自有打算,你就原谅他吧。我更想知道少夫人是否真的不在府里了?” “是,这些也出乎我预料。” “不,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而已,尽管她曾想留下来,但若让她也真的死去,就太可悲了。动手吧。” 在夫人的催促下,少斋提起刀。河北石见的影子已然不见,无论如何,此时绝不容许旁人来打扰。 “请恕少斋失礼。”少斋猛地抽出刀,一瞬间,他忽然怔住了。他这时才意识到,已不知不觉进了主公严禁进入的夫人内室。少斋退一步道:“这不行。无论什么时候,在下也不能违背主公命令。请夫人出来些。” 夫人顿时领会了少斋的意思。想起来也真可悲,将死之人,却还囿于妒忌和戒律,不能自己选择死地……可她毕竟是幸福的,得到天主的呵护,又为狂热的丈夫珍爱…… “好了吗?” “好了。”少斋应了一声,抡起刀,走近门槛,又默默无语。门边空间狭小,根本无法挥刀。敌人越逼越近,把夫人请到外间来,就意味着已与夫人共处一室。少斋心一横,道:“请恕在下失礼。能否请夫人敞开胸部衣衫。” “哦?” “因为空间狭小,抡不开刀。只好把夫人刺死。” “好吧。这样好了吗?” 夫人美丽的肌肤让人眩晕,少斋忙移开视线。恐怕除了丈夫,夫人绝不会让别人看见她的身体。 “少斋绝不让人看到您的遗骸。请夫人放心去吧。” “多谢。这样我便不会背叛天主的教诲。” “失礼了。”小笠原少斋声音颤抖,把刃刺进夫人心房。 “夫人!”霜女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冲上来,扑到夫人身上。可此时,夫人娴静的脸上已没有任何反应,静静倒向一边。 河北石见狂奔而来,溅了一路的血,“小笠原大人,已顶不住了。哦,夫人……” 小笠原道:“快把准备的火药拿来,再把霜女送出重围。” “明白!” 霜女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她已无暇思量了。石见举起一只手,大叫一声,两个光着膀子的武士跑了过来,在夫人周围撤了一圈黄褐色粉末,又将粉末一道道撤到院内。 河北石见一把抱起霜女,箭一般穿过对面的走廊,向厨下跑去。那一瞬间,映入霜女眼帘的,是外间入口处小笠原少斋的身姿。他端坐在夫人对面,一脸淡然,正把短刀刺入左下腹。 “请让找与夫人同行。” 霜女觉得少斋似正在向夫人说着这样的话,那声音甚至已传入了耳内。 “我现在就去放火,你赶紧趁乱从后院逃走……” 石见大喊一声。不等霜女反应过来,一支火箭飞到了刚刚撒好的火药上。尽管没听到巨大的爆炸声,但疾走的火舌霎时化为烈焰,脚下火红一片。 “啊……”忽然传来一声悲鸣。是冲进来的敌兵遭到火舌吞噬,仓皇退出时发出的惨叫。 夫人和少斋的遗骸顿时被火海吞没。霜女像是失去了神志,拼命拍打着身上的火苗,向烈焰中的后门奔去…… 安宅作左卫门脸上毫无表情道:“在下仔细检查废墟,又发现一具遗骨,恐是河北石见回来投入了火海,此外还有两三具尸骸……唯霜女逃脱了。” 三成一言不发,只觉得细川夫人正在某个地方冷冷嘲笑他。她作出如此激烈的反抗,定会对其他人产生影响。恐怕其他人也会不甘示弱,奋起反抗。稍有不慎,他们也会纷纷自尽,气氛便更加恐怖了。况且,加藤清正的女眷、黑田长政父子的家眷也都逃回了领内,三成的人质计划严重受挫…… 第九部 关原合战 十三 血战伏见 对于石田三成来说,要想挽回颓势,只能进攻伏见。但若是攻城,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守城方主动放弃,不战而胜。因为一旦攻起城来,无论多小的城池,也极有可能付出相当的伤亡,伤亡大了,就极可能让好不容易召集起来的西军崩溃。 怎么说,伏见也是已故太阁生前倾注心血建造的稀世城池。即使守城人数不多,但他们若誓与城池共存亡,也非那般容易就能拿下。正因如此,一开始时,三成把所有诱饵都抛了出去,力图说服鸟居元忠投降。为达到目的,他真是想尽办法。若让上杉与东征的家康尽快发生一场激战,这样一来,消息闭塞的元忠就会着急起来。 “赶快带领人马出城,我们绝不会在背后追击,赶紧东去与内府会师。”如此一煽动,有勇无谋、一直惦念主君的鸟居元忠就会应道:“多谢!大人的恩情,元忠不会忘记。”自会向东面疾驰而去。这原本是三成的如意算盘,可是,会津方面的形势没有任何进展。德川家康不急于进攻,上杉方面也不主动出手。这样一来,为了鼓舞士气,三成就不得不包围伏见城。而一旦围城,元忠等人的斗志自会高涨。围城真是迫不得已! 在使者受拒,兵围伏见之后,三成依然没有放弃。一旦双方交战,智慧有余、作战经验不足的治部少辅却也无计可施。而一旦各类风言风语传扬开来,他恐要乖乖交出指挥大权。 为了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三成当然不会忘了城里的木下胜俊。他并非想让胜俊说服元忠。只要胜俊在城里,高台院就不会坐视不管。胜俊亲弟小早川秀秋已加入攻城部队。秀秋当然不忍进攻亲兄,他定会去请教高台院,随后便可借高台院之口劝元忠出城。可十九日,木下胜俊居然出了城,这更让三成急火攻心。既然已把城围了,即使没有了胜俊,也总不至于就撤兵——石田三成只好攻城。 既然必须要发起进攻,一旦耽误了时日,形势恐大为不妙。鸟居元忠定会一边死守城池,一边等待家康援军。 其实,元忠只是遵家康命令,想通过抵抗挫败西军士气。他认为,一旦三成心生畏惧,自会阵脚大乱。西军若在伏见得手之前就得知家康回师,士众必夜不能寐。 “我们对鸟居已仁至又尽。并且,若让大坂附近留有敌军,有损少君威严。长此以往,也会妨碍东西交通,不如一鼓作气拿下伏见,随后向美浓、尾张挺进。”三成被迫下令。 于是,庆长五年七月十九,攻城战开打。炮火不断倾向伏见城,城内也不时予以回击。 到二十五日,伏见城内静悄悄一片,城池的陷落仿佛只是迟早问题了,西军却越发焦急起来。除了南大门,所有地方都加以重重包围。在二十四日,宇喜多秀家亲自指挥攻城。 东边是秀家,东北为小早川秀秋,西北面岛津义弘,西面毛利,吉川广家、锅岛胜茂、长曾我部盛亲、小西行长、毛利秀包、安国寺惠琼等人也陆续就位,缩紧包围圈。围城部众总数已达四万。 此时,交战双方早已忘记当初已故太阁在建此城时花费了多少人力,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智慧,耗费了多少财富!这座象征盖世英雄丰臣秀吉伟业的伏见城,如今却成了杀戮的修罗场!双方无冤无仇,但此时全然成了只知破坏和屠杀的疯子。 二十五日,总攻命令下达,呐喊声中,这座丰臣秀吉曾苦心经营的城池陷入了火箭、火枪和长矛的攻击之中,那声音惊天动地,时刻不休。 守城官兵躲在堡垒、炮楼、城墙等地,以弓箭、枪炮奋勇回击,敌进则退,敌退则休,丝毫不敢懈怠。 二十九日下午,在此之前,一直派阵代监督攻城的石田三成终于忍耐不住,在从佐和山回大坂途中来到了伏见。他立刻骑马巡视了一圈。攻城部队全力以赴,但因守城士众已誓与城池同归于尽,他亦无力改变惨烈的现状。 当初做监军攻打朝鲜时,三成曾军法严厉,因此令众将士大为反感,现在他却根本不敢如当初般斥责众人。 三成停在松苑的护城河外沉思起来:既不能截断对方粮道,也无法实施水攻。长此下去,即使进攻一月,伏见城也照样纹丝不动。 世上还有比不怕死的人更难对付的吗?而且,守城的几乎都是自幼追随家康之人,他们的妻小也不在这里。众人只要协心死守,岂非固若金汤? 究竟重点攻击何处为好呢?城内早就有防备,无论从何处进攻,都会被当场击退。若不计伤亡,采用人海战术,守城方或许会放弃。但是,这种伤亡有谁愿意接受?况且,大军压境,城内众人却毫不畏惧。 尽管大坂城内有毛利辉元坐镇,可无一人会认为辉元愿作这种牺牲,而秀赖不过一介傀儡。三成紧盯着松苑的箭楼,冥思苦想良久,将信使叫到跟前:“赶紧到长束正家阵中去一趟,甲贺众中一个叫鹈饲藤助的人当在阵代百五兵卫处,让他赶紧来。” “是。” “五兵卫不在的话,让别人带来也行。你再问问他,有无与城中的甲贺众交好的,有的话一并带来。” “遵命!”使者答应一声,飞驰而去。 三成仍紧盯着伏见城,眼前的这座城里还留有他的府邸。此时,驹井伊之助正住在那里。 “伴五兵卫大人把人带来了。” “哦,来得好!”三成翻身下马,把伴五兵卫和鹈饲藤助让进代他攻城的高野越中帐中,急道:“大致情况,想来你已知道了。” “是。大人是否想劝城内的甲贺众里应外合?”伴五兵卫似已看透了三成的心思。 “呵呵,你认为听了鹈饲的奉劝,城中甲贺众会动心吗?” “这……” “没那么简单吧?他们已然发誓与城池其存亡了。” “那……”伴五兵卫慌乱起来。三成断然道:“我知城中有些人出身甲贺,我已让人把他们的妻小与父母兄弟都抓了来。明日就把他们带到护城河外去,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钉死在十字木上。之前最好让鹈饲往城里射一封箭书。” “啊!”鹈饲藤助禁不住惊呼一声。三成紧紧盯着藤助的眼睛,表情冷峻。 “山口宗助、堀十内等人的家人也落到大人手中了?”伴五兵卫道。 “不错。山口宗助和堀十内的家人已全数落入我手。” 伴五兵卫已然猜到了事情大概。三成并未抓住山口等人的家人,他定是谎称已然抓住,以此胁迫城内的甲贺众。伴五兵卫飞快瞥了三成一眼,把目光投向藤助:“有了内应,事情当然大有转机。我看你就把大人的意思用箭书射进去试试。守城人冥顽不化,恐怕就会失去妻儿老小了。” “好吧。不管他们是否相信,既然事关家人生死,小人就事先通知他们,这也算是尽了同乡之谊。” 三成一脸严肃:“你告诉他们,同意的话,就在松苑放火为号,然后在城墙上给我开个口子。如此;非但不死,还要重赏。若继续负隅顽抗,我也不强求,反正城池陷落事在迟早。” “小人立刻去写书函。” “只有你一个人的书函,对方还会犹豫不决。伴五兵卫,你也以长束大人阵代的名义,在信函上添上一笔。” “遵命!”伴五兵卫应了一声,领鹈饲藤助向护城河边长束部弓箭手的驻地急急赶去。 太阳已落山,篝火把天空映得通红。城内依然静悄悄一片。毕竟是一千八百人对四万大军,他们必须尽量减少体力的消耗。 松苑箭楼一带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鹈饲藤助把一个擅长远射的年轻弓箭手带到距离城楼最近的地方,让他把书函射进了松苑与城墙之间。那一带乃是甲贺众巡视之地。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里面没有任何反应。难道他们已决心一死,对箭书根本不屑一顾?正当鹈饲想到这里,城墙上出现了几个黑点,压低声音道:“我们带着弓,这是回函。” 看到他们异常小心,鹈饲知道事成——鸟居元忠终于百密一疏! 箭声划过夜空,书函落在长束阵中。鹈饲藤助捡起回函,急急向伴五兵卫奔去。伴五兵卫嘻嘻一笑,立即去见石田三成。 果如所料,松苑的甲贺众答应做内应,要求放过家人。 三成严肃地读完书信,方道:“此事定要保密,城内一起火,便是长束的人马立功之时。” 向伴五兵卫叮嘱完毕,三成立刻驱马到各阵巡视。一旦打开缺口,他又可严厉督战了。 他最先造访的,是小早川秀秋阵营。 “像金吾大人这般大将,怎能如此拖拖拉拉,必会被敌人笑话。”三成巧妙地煽动道。他知,一旦秀秋较起真来,便会变成一只猛虎。尽管三成曾经怂恿秀吉,斥责秀秋无大将器量,可现在竟若无其事地抽起了自己的嘴巴。 到了锅岛胜茂阵营,三成也是嘴说同话:“难道众位都忘记了在高丽战场上获得的美名吗?区区鸟居元忠,竟花费如此多时日,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年轻的胜茂便立时咬着牙根发起狠来。 到了岛津义弘那里,三成却未像对年轻人那般煽动:“三成认为,战场上无人能与大人并驾齐驱。故,此次进攻正门的重任,就落在了大人肩上。希望大人能为年轻人立个好榜样。” 对于长曾我部盛亲和小西行长,三成则敞开心扉加以鼓励。尤其是小西行长,一开始就与三成志同道合,共同举事,他自然以诚相待。与行长领地同在肥后的加藤清正的夫人,早就巧妙地逃回了本领。 “自从出兵高丽以来,清正就一直与大人不和,并且,清正此次也未东征,而是在他的领内觊觎你的土地。在这里耗费时日,你领内恐有骚乱之忧啊。” 三成这话就像一根利针扎进了行长脏腑,让他更是不安。 是夜,三成还接连走访了毛利秀元和吉川广家,建议他们向濑田进发。显然,三成并不想在进攻伏见上花费更多时日,这已然显示出他对全局的把握。 就这样,在三成的督促下,到了半夜,同城部众再次向伏见城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将士在三成的煽动下,又重燃怒火。二十六日起,尽管接连四日发起强攻,但攻城之众各自为战,战事迟迟没有进展也就不足为奇。 从三十日拂晓发起的总攻,战况极其惨烈。到黄昏时,双方已然交战四次。每当攻城一方逼近,守城士卒就如飞蝗般疾驰过来,拼尽死力把敌人击退。激战一直持续到深夜。 八月初一凌晨,松苑箭楼上,烈焰照亮了长空。 若把战事看作那些失去理性之人的杀戮竟赛,无论什么样的胁迫、阴谋、奸计都不足为奇。什么仁义,什么正道,什么良知……一旦发生战争,这些东西就完全化为乌有。交战双方不顾一切,互相比拼,俨然恶魔,这才是战事的真相! 城内的部分甲贺众败给了三成的胁迫。他们愿意守城池,是因为希望子孙过上更好的生活。若有人告诉他们,他们的死将会直接导致子孙的灭绝,除了背叛,他们别无选择。三十日子时,攻城的炮火越来越猛烈,他们终于背叛了战友,先是在松苑燃起大火,把内应一事通知敌人,之后立刻破坏城墙。 一看到信号,长束的部队最先发动了猛攻,小早川和锅岛的人马也不失时机向城墙逼近。 城内已陷入混乱。即使不乱,由于守城人数不足,他们也会因对方的全面攻击而疲于应付。 “松苑着火了!”开始时,人们还以为是敌人的火箭引起。可等他们发现旁边的城门已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口子,敌人已从那里入侵时,才明白事情有变。 “叛贼!出现了叛贼!” 松苑燃起的火焰仿佛在嘲笑守城之众,火舌猛窜,愈烧愈猛。当大家因此陷入混乱时,丰臣秀吉曾引以为豪的正门也燃烧起来。锅岛胜茂的手下、成田十右卫门、川浪作右卫门正在强力进攻此处,这火就是川浪作右卫门亲手所放。 大门烧毁之前,小早川、锅岛、相良等人的人马争先恐后冲进来,其中,小早川与相良的人马甚至为争功自相残杀。 守城一方已无力再阻止敌人进攻了。 一直在松苑抵抗、还不知甲贺众已叛变的深尾清十郎被生擒。此前抵抗攻打名护屋苑的入侵之敌,从一开始就负责守卫正门的松平近正急忙赶来救援,以长枪与敌人厮杀,以身殉城。 敌人的进攻越来越势不可挡,甲贺众在里边打开的突破口,决定了伏见城的命运。 名护屋苑陷落,坚守正门的近正属下八十五名士众全部战死,西苑和太鼓苑也已陷入敌人包围…… 夜色逐渐退去,在晨风的吹拂下,松苑的大火不断蔓延,名护屋苑和太鼓苑亦成了一片火海。 此时,小早川秀秋暂时休战,命人与依然在本城奋战的鸟居元忠谈判,被元忠断然拒绝:“我不止说过一次,一定要坚守到底!休要以为鸟居元忠也如甲贺众那般没有骨气。” 和谈从一开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让进攻一方暂时喘了一口气。不久,双方又进入了激烈的巷战。岛津的部队亦发起了进攻,逼近正门左侧的治部少辅府邸。 天色大亮,这座曾经编织了已故太阁豪华之梦的城池在熊熊燃烧,在赤铜色的阳光下大声呜咽…… 巳时,赶赴治部少辅府邸阻击的松平家忠,给鸟居元忠送来一条消息:“府邸陷落……” 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元忠便打断了报信人:“主殿助呢?” “与岛津的部将别所下野遭遇,奋力与其厮杀,可是敌人成群结队涌上来,把大人重重包围……” “休要啰嗦!到底怎样了!” “大人吩咐说,把敌人击退,然后切腹而死!” “哦,宁死也不落入敌手。” “是。从者八百人,全部……战死!” “知道了。” “大人请您也自尽……” “哼,他让我也自尽?主殿助临终是这般说的?” “是。” “现在还早。还没到时候,元忠的手脚还很利索!”元忠厉声道,“你先去歇息片刻。” 西苑的佐野纲正已然战死的消息早就传来。他原本奉命守卫大坂城西苑,毫不抵抗就把其拱手交给了三成,为此后悔万分,后来硬是加入了伏见的守城战,中弹身亡。此时,城内剩下的只有未受伤的元忠和二百部下。 正在这时,松苑和名护屋苑幸存下来的二十多名甲贺众赶了来:“报!” “何事?” “叛徒一事,我等十分愧歉。” “哼!” “叛变者约有四十余人,都已然逃散。但是此事我等并不知情,我等绝不会背叛大人,誓与敌人战斗到底。” “哦。” “请让我等与大人共同战死。” 元忠笑道:“好。世上总会有小人。元忠不怪你们。但你们却不能与我一起战死。” “难道大人信不过我等?” “不。都战死,谁把背叛者的卑劣行径告诉世人?你们都是忍术高手,此城完全陷落之前,须想法各自逃生,然后将叛变者报告给德川大人。我未看走眼,大人必胜。” “我等怎可独活?” “哼!那些叛徒,一定要严厉惩处,你们便是证人。大人会赏赐你们。” 言毕,元忠把甲贺众打发下去,再次清点了人数,已不足二百人,多半已挂彩。 “就义的时刻就要来了。诸位辛苦了!就连我都以杖代刀,为城池而战,想必诸位也绝不会退却。跟我来!” 敌人从护城河向辕门发起猛烈攻击,攻击者为代三成指挥的高野越中部。 “诸位听着,冲出门去,痛击敌人!” 一旦扔掉拐杖,站起身来,元忠也像换了个人似的敏捷顽强。他身先士卒冲出辕门,把敌人驱至西苑一角。 “撤,撤回去歇息!”他又立刻命令属下士兵撤回本城,躲藏起来。 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他,对进退之机已掌握得炉火纯言,甚至已变成本能。喘息一阵,他率众再杀出城门。一旦冲出去,敌人必然会纠集起来,越过护城河扑来。 “大人的后脑勺都好像生了眼睛。”一人说笑道。 “胡说!在战场上,必须全身都长满眼睛。” 攻击了四次,每一次人数都会减少。元忠必须死心了,他身上也受伤五处。他朗声道:“我们的面子己保住了,这是最后一次!” 当第五次冲出去时,高野越中的军队像潮水般向门口涌过来。元忠打击敌人时,只觉后背一阵阵寒意袭来。中计了!直觉像闪电一样掠过他脑海。 他的预感果然应验了,高野越中早就料到元忠还会立刻撤回本城正门内,于是悄悄在栅门内侧的护城河内埋伏下五百多人。但元忠并不后悔,他已毫无遗憾,身体也已疲惫到极点。 此时,元忠身后响起伏兵的呐喊声。听到呐喊声,一度撤向西苑的石田的人马回头向鸟居等人猛扑过来。疲惫之极的守城人马,在本城栅门边遭到了前后夹击。 “哼,已然五次了,现在才明白过来?哈哈哈哈。让你们议论去吧。但老子绝不会战死在路边。”元忠好不容易退到门前,对身后已然不屑一顾。他挥动长刀,在敌群中左砍右杀,勇猛无比。光线有些昏暗,元忠抬头看看天,天空湛蓝,清澈无比。 “点一点,还剩下多少人?”他最终返回本城大厅。 “是!”应声而答的实野小次郎,立刻清点了人数,“十六人。” “诸位辛苦了。五进五出。这已足够了。”元忠顿觉震惊不已。他疲惫之极,一坐到榻榻米上就再也起不来了。此刻,他想起了两个人,一是本多作左卫门,一为石川数正。自己战死后,即使到了那个世界,也绝不逊色于他们,亦不会觉得寂寞。想到此,他方觉得自己一生刚正不阿,仿佛一个固执的孩子。 “哈哈……太好了!”正当他自言自语时,一阵阵喊杀声像洪流一样涌来。他知道敌人又向本城发起了进攻,遂呵呵一笑,“哦,连耳朵都鸣起来了,我真成了个聋老头子。” 四散于地上歇息的十几个人立刻向入口处奔去。忽然,后边入口处有人大喝一声,持枪对准了元忠:“您便是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大人?” “你乃何人?”元忠身子一闪,大喝一声,“不用慌张,先通报姓名,再交手。” “在下杂贺孙一郎重朝。” “谁的家臣?”在元忠威严气势的震慑下,对方退了一步:“野村肥后守手下。” “哦。不错,我正是本城大将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元忠想拄着长刀站起身来,但竟已站不起来了,“你第一个冲进来,好样的。我就把首级与你。把我杀掉,拿我的首级前去请赏。” 这绝非嘴硬,也不是在演戏。注定要死时,从容地献出首级,让对手去邀功,这是武将的涵养,也合礼法。 孙一郎又向后退了一步。元忠太沉着了,他越发畏缩起来。 “为何不过来杀我?我已说了,首级送与你,你耳朵聋了?”元忠又怒喝了一声,既觉可恨,又觉可怜,“最先冲进来的确是你。不赶紧下手,功劳就会被别人抢去!” 听到这话,孙一郎猛扑到元忠脚下,两手伏地:“大人不要这么说。” “你说什么?” “杂贺孙一郎从来……从来没遇到大人这般勇猛、这般血性的大将。” “嘿,我方才要你赶快杀掉我去请功。休要畏怯。起来,起来杀掉我,我已把这颗白发苍苍的脑袋伸向你了。”元忠匆匆脱掉盔甲。 “唉!”孙一郎依然伏在地上,激切不已,“公乃本城大将,死在我这无名小卒的手里,实太可惜。还请大人切腹吧。这样,小人就谨受您的赏赐。” “你让我切腹?” “正是。” “嘿,这可是老夫万万没想到的事,我有那般高贵?在你眼里,元忠真的是一位血性大将?” “无论是大人勇猛的进攻,还是大人刚才的话语,都堪称天下武将的楷模。” “哈哈哈哈。这可是我一生听到的最好听的话。你的话真是胜过百万遍诵经啊。” 有几个人发现了入侵的敌人,正想靠过来救助,却被元忠呵斥住了:“你们休要过来。我现在要切腹了,休要让别人过来打搅。” 言罢,他拔出怀剑,猛地捅进腹部,喘息道:“孙一郎,快!否则就来不及了。”实际上,他连横切一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小人失礼了。” 自称是杂贺孙一郎重朝的武士一跃而起,一刀砍下鸟居元忠的脑袋。他似也看透眼前的这员老将已疲惫之极。接着,他对着砍下的脑袋,恭敬地拜了一拜,捡起首级,扛起枪,像脱兔一般向前院冲去。 “大人自尽了!” “城代大人切腹了!” 此时,剩余的人亦知他们的抵抗已无意义了。十六个人此时只剩下五六人。他们奔到元忠的遗骸旁边,不约而同把利刃对准了脖子。恰在此时,进攻的军队猛地涌了进来。 元忠自尽,享年六十二岁。 与元忠共同战死的鸟居家臣三百五十四人。从重臣到下级武士无一生者,或战死,或自尽。正如元忠所期,在让进攻的大军胆战心寒之后,伏见城陷落。 第九部 关原合战 十四 声东击西 德川家康到达小山之后,永井直胜突然繁忙起来。不只是因为阵中事务繁杂,由于与不能从根本上明白家康心思的本多佐渡守正信,及正信之子正纯一起处理事务,他心中之累非同寻常。 “若担心西面的情况,随时可以回去,我一概不加阻拦。”家康直率地对待深受丰臣恩典的诸将,这让谱代重臣颇有看法。 “即使大人那般说,下边人也该斟酌处理才是,对吗?” 本多忠胜等人明显对直胜不满。但由于一切命令都出自家康之口,故每当这时,直胜就只好应道:“这事还请直接去问大人。”书函都在家康的指示下传达诸将,而大家都认为,最应通知诸将的书函,家康却未让诸将知道。这封信函不是别的,乃是以三成为首的诸人拥立的西军盟主毛利氏送来的。收信人乃神原康政、本多佐渡与永井直胜三人。 发信人为大坂的毛利重臣益田玄蕃头元祥、熊谷丰前守元直、宍户备前守元次三人。 “我等得上意,此次随安国寺惠琼出征,抵近江,被治部少辅、刑部少辅拦住去路,邀我等同赴大坂……” 书函是想解释,安国寺惠琼折回大坂一事,毛利辉元完全不知情。辉元若知此事,定会大吃一惊。作为留守之人,不报告这些,极有可能造成极大误解,遂写信前来。 信上所署日期是七月十三。传阅之后,大家都认为,乇利氏内部也有家康的友人,对鼓舞士气甚是有用,可家康却未让人把此函公开。 接着,毛利一族的吉川广家又发来了一封十四日所写书函。 “七月初五,我等从云州出发,抵播州明石,与安国寺惠琼、近江石田、大谷相遇,说是让我等缓行,有事请到大坂商议。在获悉三人企图之后,我等大吃一惊……” 吉川广家的意思,是此事完全乃安国寺惠琼的主意,与毛利辉元无关。 尽管不久之后就会水落石田,但为了避免误解,还是修书来解释一遍。收信人为神原康政。 这也是一封明显说明毛利氏有内讧的书函,可家康也不让公开。他把于自己不利的东西统统公开,对自己有利的书函却全部隐匿,让直胜苦思不解。 就在众人纳闷不已时,二十五日晨,家康在小山召开重大会议,商议究竟是东进还是西返。这正是伏见激战的第二日。 “直胜,把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叫来。”家康平静地吩咐永井直胜给列席诸将传阅文书,旋又道,“对于此次西部骚乱,诸位莫要忧心。这非毛利所部,也非少君的人马。这是石田和大谷的叛逆。” 直胜忙道:“石田与大谷?” “是。我们要明白这个事实。这样一来,诸位就会对此次战事有个清醒的判断了。” “可是……不知众人能否明白此事……” 直胜话犹未完,家康轻轻摇摇头,“今日的会议,我不会列席。” 直胜简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不辞辛苦巴巴从江户赶到小山来,却不出席会议,家康究竟在考虑什么? “我说了,我不参加今日的议事。” “那……那是为何?大家都想听一听大人的豪言壮语。” “我知。我会让忠胜和直政代我出席。这便足够。” “可那样的话,岂不有些太轻视……”话还没说完,直胜忙闭上了嘴。 他发现家康的眼中多了一丝嘲笑:“直胜,你能不能动动脑子,考虑得深一些?” “恕在下愚钝。” “要不,我就照你的意思出席会议,板着面孔坐在那里,你看如何?” “这样的话,大家就心里有底了,也都放心了。” “胡说八道!这样一来,大家都吓坏了,反而不敢说真心话了。” “哦。” “你难道没有发现,战争一开始,最重要的是鼓舞士气。既然揭开了战事的盖子,就必须身先士卒。开战之前不必吆喝,不必虚张声势,最重要的是弄清敌我力量。” “恕在下愚钝。” “以没有实力的人为目标,天下再也没有如此愚蠢的做法了。这种错误的计算,必然会导致失败。因此,今日我才不出席,让直政与忠胜来估算大家的力量。” “哦,在下真是愚钝。” “为了了解事实,我才特意从江户来到小山。”家康云山雾罩一番,笑了,“你把二人叫来,自己最好也在旁边听听。” 永井直胜立刻去叫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心中仍疑惑不已。毛利氏的吉川广家不动声色表明愿做内应,却又说不能把秀赖作为敌人。那些跟随家康东征的、曾受丰臣恩典的诸位大名当中,想借助家康力量来谋求秀赖安泰的,亦并不在少数。尽管如此,“石田与大谷谋反”这种说法仍有些陌生,但却容易让人产生深刻印象。其中含有几分诙谐,几分侮辱,既准确地挑明了此次战事的性质,又完全表明了家康的心态。 为此,西军小题大作所谓“内府罪状”、“为了少君”云云,都显得甚是滑稽,异常可笑。在檄文上署名的人,如长束正家和增田长盛,竟与家康暗通款曲。事情本无如此严重,敌人却颇为夸张地摆出一副威胁的样子,俨然一个哇哇大叫的毛孩子。 而且,无论毛利还是宇喜多,都不过是傀儡,是无足挂齿的小人物,这个说法真是妙不可言。当然,秀赖年幼,断不可能与此事有关。这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这样一来,这场战事就只能是“石田与大谷的叛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加盟他们的人无非是些不辨是非的浮萍。更重要的是,家康早就洞彻了这一切,只要他们改悔,不但既往不咎,还会包容他们。从这层意义上说,这句话隐藏着劝降之意。 听家康口吻,这次到小山来的目的,也并非单为了与上杉开战。那么,家康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永井直胜依然没弄明白。 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来了,直胜带着二人来到家康面前。此时家康正和本多佐渡父子及神原康政热烈谈论。 小山主阵坐落在小山驿站西北的小山秀纲城址上。秀纲于天正十八年同北条氏一起败亡,城池遂变成了废墟。为了应急,家康让人把废城简单地修理了一下,进入背对本城的一隅。为了召开会议,他还让神原康政搭建了一座二十四尺见方的大厅。随着秀忠、秀康等人的到来,诸将也陆陆续续骑马赶到大厅。 看到忠胜和直政,家康停止说话,转向二人:“听说真田安房守父子来到犬伏之后,又折返回去了。”这句话与其是说给直政听的,毋宁是故意在向本多忠胜发问。 忠胜神情严肃道:“其中必有缘由……”他试图辩解。到目前为止,听到两面的骚乱传闻之后,慌忙撤回去的只有真田父子。并且,真田安房守昌幸嫡子信幸乃本多忠胜女婿,故忠胜心中定也苦闷不已。 家康轻轻打断忠胜:“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真田父子撤了回去,这只能说明石田如何煞费苦心拉拢同伙。另,这说明真田父子所得的俸禄甚少。” “在下日后一定会……” “你莫要太自责。这也是事实。今日我不打算列席了。” 井伊直政颇为诧异:“大人不列席,会议还有何意义,大人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 “直政、忠胜,我要你们二人仔细听好众人的意见。”家康一脸严肃,“今日我想请二位做我耳目。大家若有什么意见,你们就好生听着。若没有意见,过两三日再商议。” “话虽如此,可是,上杉已完成布阵。直江兼续率领一万兵力从南山口进到下野,集结到了高原,本庄繁长与其子又胜率领八千人马进入鹤生、鹰助。安田能元、岛津昔忠进入白川,市川房纲、山浦景国进入关山……景胜自己也率领麾下的八千亲兵与六千后备出了若松城,向长渭进发。大敌当前,我们不可把布阵于喜连川到白泽之间的众将领一次次召集起来开会议事。”一旦话题离开了真田父子,忠胜立刻变得雄辩起来。 家康点头称是:“你说得丝毫不错。而且,敌人并不是只在我们眼前。种种迹象显示,最上义光极有可能也加入景胜一伙,西面的骚动也有逐步蔓延的趋势。所以啊,我们务必保持镇定。” “大人想对诸将交代的话是……”为防止话题转移,井伊直政插上一句。 “我正要说。最为重要的战事就要开打了。请二位告诉大家——京坂一带的骚动,正如事前我所料,乃石田和大谷二人谋反,目前他们还声称是为了少君。况且,诸将妻小若在大坂,担心烦闷是人之常情,既如此,不如请他们暂时回去。” 在座之人都像冻僵般陷入沉默:此次的家康,怎么与从前截然不同?在腹背受敌的严峻局势下,他居然说出这等话来?明知于自己不利,还是一一把来自西面的消息通报诸将,这样做已然让人大出意料,现在更变本加厉,让大家都回去。这究竟是不是家康的真心?若非真心,家康连对亲信都丝毫不透露心思,也未免多虑。 正在大家提心吊胆、大气也不敢出时,家康又若无其事说了起来:“即使是诳言,他们也是为了丰臣氏。这样一来,诸将也难以违背命令。如我对他们说,即使要眼看着妻儿老小被杀,也要为家康效命,我心里会颇为不安。乱世之中,今日是朋友,明天为敌人,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故,若诸将挂怀家人,就请赶紧拔营起寨,返回大坂,即使与石田结成盟友,家康也丝毫不会怀恨。” “大人!”直政忍无可忍,大声嚷了起来,情急之下几欲跳起。难道家康是年老昏聩,发疯了? “你等莫要着急。这次,家康绝不想打一场只有躯体没有灵魂的仗。你们听着,谁想撤兵,悉听尊便,我绝不阻拦。而且,我早已让人在领内准备好了住宿、粮秣,请他们放心使用,尽快西返。我出席这次会议,诸将会拘泥于人情,甚至会感到苦闷。因此我故意躲开。希望二位恳切地告诉他们,请他们不要误解,想回去的立刻可以返回……” 这既非家康的策略,也非狂妄之言。这是家康历经六十年岁月、尝尽人间疾苦后的一片赤诚之心…… “大人,”忠胜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担忧,问道,“这是您的真心?” “你是这么想的?” “这若是大人的真心,众人一旦四散,大人将如何应对?” “忠胜,我若只靠阴谋诡计,焉能活到今日!” “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但一个连自救都不会的人,神佛会帮助他吗?” “你说得没错。我所做的便是自救。德川家康已然尽了人事。我方才所言也是我必须尽的人事。对于一个根本无心打仗之人,你硬是让他上战场,结果又会如何?想去的尽管让他去好了。德川家康顺应天意。昨日的德川家康已然亡了,今日乃是新的德川家康。” 本多佐渡守颤抖着哭泣起来。 最近,本多佐渡守正信似才真正明白家康。先前的正信并非这样,他总是恃才傲物,这既如明智光秀,又似松永久秀。恃才之人本免不了生出叛心。但正信的桀骜之心逐渐消失,却完全是受家康感化的结果。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该得的报偿时,就会生起不平和反抗。明以为自己强人一头,却久居人下,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人生吗?三成便是因此而心生扭曲,但此只能归结于他的心虚及自卑……这是正信最近以来的心得。 正信却未从家康身上发现此忧。太阁在世时,家康认真辅佐,现在他是顺应天意以尽人事。换言之,家康不是以人为敌,而是以天为敌,以神佛之心照拂天下。 “请恕在下浅薄愚钝。在下终于想开了,确应请两位大人直接转达于诸将。”正信擦了一把眼泪,有些羞色。井伊直政也点头称是。 “看来,这是大人迫不得已的决定。” “是啊。”神原康政回头看了一眼本多忠胜,道,“若诸将都因此而西上,那不就只剩下我们这些人了吗?” “不,不会。听了大人方才之言,诸将必都振奋不已,甚至激动得长泪直流。这样的话,胜负已决出。” 佐渡守正信又谨慎地嘟囔起来:“石田和大谷之辈硬是把那些有意跟随大人出征的人给拉了过去。而大人却宽宏大量,让跟随至此的诸将照心意决定去留。你想想,世上难道还有如此不明贤愚、连其间的差别都看不出之人?没有!” “有理,这么一说,他们想不同意也难。”就连冥顽不化的本多忠胜也似领悟了。 “这样一来,大家就都不会回去了,东军与西军的斗志,也就截然不同了。西军是强拉硬拽的乌合之众,我们则是志同道合的百万雄师。” “是啊,大人遵循的是神佛的意志。”佐渡守正信飞快地看了家康一眼,家康依然沉默无语。 “对。就这么决定了!”井伊直政大声道,合上扇子,“今日议事就以大人的意见结束。愿意留的就留下来,改日再举行会议,讨论究竟是先讨上杉,还是先伐石田……” 在井伊直政的带领下,重臣们向依然飘溢着松木清香的大厅走去,房里只留下了家康和鸟居新太郎二人。 “新太郎,此时,你父亲一定正在伏见城那边浴血奋战。我都听到杀声阵阵了。” “大人!”新太郎忍耐不住,向前探出身子,“父亲早就作好最坏的打算了。无手右卫门已将事情经过都详细告诉了在下。但是,在跟随大人前来的诸将之中,究竟有无人会拔营西返,投奔石田?新太郎最担心的还是此事。” 家康闭着眼睛微微摇头:“家康也不清楚这些。但是,莫要担心,新太郎,直胜很快就会来报告。” 二人的话就此中断,房内陷入静默,新太郎惴惴不安。跟在众人身后进入大厅的井伊直政更是忧心不已,十分迷惘:家康宽宏大量,诸将果真能明白吗?议事会不会陷入混乱? 果然如事前所担心的那样,当井伊直政说到大家可以自由拔营起寨时,诸将明显有些动摇。浅野幸长、福岛正则、正则之弟正赖、正则之子正之、黑田长政、蜂须贺家政之子丰雄、池田辉政、辉政之弟长吉、细川忠兴、忠兴之子忠隆与兴秋、生驹一正、中村一忠、中村一荣、堀尾忠氏、加藤嘉明、山内一丰……仔细一看,全都是丰臣旧臣,他们非德川家嫡系,心中当然会生起波澜。就连那些德川氏的谱代大名,也深感意外,无人应声。 “若是为了少君,诸将也难以违背命令……” 听到这里,诸将无不愕然,谱代大名们更睁大了惊奇的眼睛,不久之后就深深垂下头。但是,当从家康不列席的理由,说到家康保证大家安全撤退时,众人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还有人甚至听得眼眶发红。 “想必大家都明白了。此次骚乱元凶,不消说便是石田与大谷二人。尽管如此,他们的火烧得也太大了。若让在座各位产生背叛丰臣家的感觉,我家大人亦于心不忍。正因为担心这些,我家大人才以大义为重,让诸位自由决定去留。希望诸位能够体谅我家大人的一片苦心。” 井伊直胜话犹未落,一个人大喊了一声:“先等一下!” 是藤堂高虎,他向前探出身子,“方才有幸听闻内府的肺腑之言,事已至此,离内府而投靠石田,为何还要来这里?一言蔽之,藤堂高虎绝无二心!” 听他这么一说,福岛正则使劲用军扇敲打着地板,接过话茬,道:“藤堂大人说得好!此次事件,完全出自石田的卑鄙野心。别人如何我不管,到了这个时候,福岛正则绝不会因担心妻小而践踏武士道义。只要内府大人尊奉太阁遗命,拥立少君,我便甘愿为内府肝脑涂地!” 福岛正则的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众人纷纷开口:“我也与左卫门一样,坚决拥护内府。” “我岂能落于人后?” “事已至此,还有何二心?” 众人平静下来之后,黑田长政才开口说话。其实,他早就造访了福岛正则,二人已约好,无论家康说什么,也要坚决拥护。“各位的意愿现已甚是清楚了。正如福岛大人所言,时至今日,我们为何要甘拜石田下风?我们若还有武人骨气,就当与内府共存亡。” 其实,长政算计的是家康取胜还是三成取胜,家康若无信心,断不会说出这等话来,况且家康并未说要与秀赖为敌。 山内一丰也很是郑重地表示忠诚:“井伊大人,在征讨京坂时,我要把挂川的全部人马一个不剩全都带上。故,我想在腾空居城之后,请内府从贵家臣当中挑一个,入住我的小城为我看家,无论是谁都可。总之,今后我完全听从内府调遣!” 看到众人一一表明了决心,此前默默观望的细川忠兴最后神情庄重地作结:“没有一个人愿意退出。永井大人,把这个结果转达内府吧。” 永井直胜立刻站起身,出厅去。 大厅里闷热不堪,外面的阳光却更是灼人。永井直胜顶着炎炎烈日,急匆匆往家康住所赶去。 居然无一人要回去!永井直胜激切不已。家康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而自己此前的担心,只说明了自己的不成熟。 家康自始至终都是一片真心,正是这种真心,才终于让众人都拜倒在他膝下。尽管如此,得知结果之后的家康,究竟会是什么表情? “大人。”直胜进去,见家康还倚在扶几上,似在沉思。 “怎样了?”家康抬起脸,隐隐带着一丝担心。 “无一人说要拔营回去。最先开口的是藤堂高虎,接下来是福岛、黑田、山内等人,大家都表明了决心,要坚决拥戴大人。” “哦。” “最后,细川忠兴又确认过,在下便赶紧过来禀报。” “不过,现在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家康忽然压低了嗓门,站起身。这句话既不像是说给直胜,也不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具体情形,路上我再问你。既然决定下来了,我也不能不去道声谢。”他脸上显出一副悠然的表情,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藤堂第一个,福岛第二个?” “正是。福岛大人说,只要大人不见弃少君……” “我明白。那么,挂川的山内一丰如何说的?远州可是压制东海道的关键啊。” “山内说,若大人西上,他将率领全军一同前往。就请大人随意选一个人帮着看管居城,并希望一直到战争结束。” “一丰是这么说的?”家康打开扇子遮住阳光,旋又压低声音,“好,我待会儿要和新太郎一起去。你先走一步,告诉直政,我要露一下面。” “遵命!”永井直胜弯着腰跑了出去。 家康回头看了一眼手捧大刀的鸟居新太郎,道:“大家都辛苦了,天也挺热。” 鸟居新太郎神情庄重地施了一礼,微微歪了歪头。对他来说,最近的家康愈来愈难以看透了。 大厅里的诸将一听说家康要来,都不约而同正襟危坐。家康的身影出现在直政旁边,众人忙空出一块地方以为上座。 家康挨着直政坐下:“方才听说了诸将意愿,家康不胜感激。”他郑重地躬下身子,施了一礼,“本打算不露面了,可不来向大家表示谢意,实在过意不去。既然诸位都愿意与德川氏一途,战事就一刻也不能耽误了。故,我想立刻与诸位商议:究竟是直接攻入会津,再向京坂进发呢,还是先放弃会津,立刻西进?” 永井直胜忽然笑了,旋又慌忙板起脸。家康说过: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 “末将想谈谈看法。”福岛正则第一个开了口,“这次事件,上杉不足为道,石田、大谷、宇喜多的叛乱才是根本,应先舍弃会津,迅速西返方为上策。不知内府大人意下如何?” 家康使劲点点头,看向细川忠兴。 细川忠兴忙道:“在下也赞成福岛大人的意见。当下不西进,被迫加盟西军的人就会不断增加。”此时的忠兴不但已得知了失去夫人的消息,还知父亲正在丹后苦战。 “赞成先讨伐上方的人请举手。”直政道。 除了谱代大名,诸将一致赞成,并且,福岛正则还补充道:“实际上,刚才挂川山内大人也已明言,他愿意率领全部人马出征,居城就先交与内府家臣打理。这种做法使双方都放心。对于这种提议,正则完全赞成。清洲乃必经之处,请内府尽管使用,早早西上。” 正则发言活跃了气氛。先西征,就要确保主干道上的城池安全。 “多谢!”家康又躬身施了一礼。此时他已然不用多说一言了。尽管那些曾受丰臣恩典的大名们都已表明了对德川的忠心,但仅凭一句话,还不足以安心,这是战事常识。但目前又不能提出交人质,否则,此前的一片真心就成了谎言。正因为意识到这些,山内一丰才首先提议,福岛正则也提出让家康随意使用居城。把自己的居城交给别人打理,这显示出的是无比的信赖,岂是交出人质可比拟的? 继正则之后,骏府城代中村一荣、滨松城堀尾忠氏、吉田城池田辉政、冈崎城田中吉政等人也都竟相效仿:“我的居城也请内府使用。”“我的城池内府随意使用,我还备足了粮食。”“我的城也请内府自便。” 不战而止兵戈,方为绝妙谋略。骏、远、三,尾张的清洲,一时间被家康尽握手中,家康已被诸将视为完全值得托付的巨峰。 “那么,家康便听从大家的意见,首先西征。”家康泰然道。就这样,会议决定了天下大势,剩下的便是如何让上杉罢兵。 家康令人端出酒馔,再次把事情交给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打理,自己出了大厅。永井直胜、奉多正信、鸟居新太郎跟在身后,个个脸色泛红。在他们看来,一切都如主公预计,真似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支配。 “佐渡。”到下处入口,家康回过头。正信慌忙站住,只听家康道:“你看留下谁来监视上杉好呢?” 问题太突然了,正信没反应过来。 家康又问:“我问把谁留下来看着上杉为好。” “这……在下以为,再也无人比结城秀康大人更合适了。” “哦。那么,趁他还未回去,赶紧把他叫过来吧。” 这一日,结城秀康也从宇都宫城赶来,列席了会议。 “遵命!”本多佐渡折回去叫秀康,心中却有些怨气。家康的回复这么快,说明心中早就决定好人选了,饶是如此,却还故意问他。 永井直胜则认为这简直就是“行云流水般的决断”,越发感叹不已:“大人,我们要胜利了。”进入房中,他仍兴奋不已,忍不住道:“看来,神佛都在帮我们。真是不同寻常的运气啊!” 家康冷冷道:“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 “啊?” “我们才到清洲,到大坂还需过美浓、近江。再往前便是战场了,山城、大和、和泉、河内诸地,可都是敌人的地盘啊。” 直胜不禁呆住了,挠了挠鬓角。家康脸上淡然,没有一丝兴奋,他恐觉得自己只是得到了应得的东西。 未久,结城秀康与本多正信结伴而来。秀康没有鼻子。有人说,从作为秀吉养子继承了结城家业那时起,他就频频出入妓院,不意染上了花柳病,连鼻子都掉了。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放荡很是不满,遂割掉了鼻子。总之,与弟弟秀忠不同,秀康貌丑性烈,堪称一员猛将。当初石田三成被七将追杀,最后不得不逃到伏见城求救时,秀康就曾奉家康之命把三成护送回领国。当时,秀康甚是不满,道:“救了他,便是养虎遗患,纵虎归山。”当他得知三成趁着父亲不在起事谋反时,又道:“若不立刻西上剿灭乱军,必落为笑柄。”总之,他极力主张西征。 “父亲大人!”秀康来到父亲面前,慷慨激昂道,“大致情形,佐渡守已跟孩儿说了。秀康从来未想到会留在此地。孩儿只想做讨伐三成的前锋,请父亲改变主意,成全孩儿。” 直胜不禁一怔。一切本来都那般圆满,可眼前的父子二人眼看就要争吵起来。 “秀康,你不厌上杉?” “西征为先,孩儿必须做父亲先锋。” “那么,你推举谁?” “推举?” “代替为父,代替你,打败景胜。你觉得谁最是适合呢?” 家康心平气和反问了一句,一脸严肃靠到扶几上,“征西大帅是为父。但当景胜发现我西上之后,定会动兵。即使景胜不动,一直与三成暗通款曲的直江兼续也不会坐视不理。这样一来,佐竹义宣也会随风动起来。那么,你觉得能够完全压制这些对手的还有谁,秀康?” 秀康不禁狼狈起来。留下来压制上杉,一般人还真的无法胜任。若是用一将来统率全军,此人不是自己就该是秀忠,此外再无别人……秀康正想到此,又听家康平静道:“我不能留下来。你别怪我发牢骚,我又想起你的长兄信康。若是信康还活着,此种时候,他自会为我牢牢压住阵脚,让我毫无后顾之忧。秀忠和我一起西上,人们自会说,家康父子来了,这会大大鼓舞士气。但秀忠现在力量不足,实战经验亦不足,景胜和直江山城断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父亲大人!” “你莫要急,你必须考虑清楚。此人须要有足够的威严,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与敌人一决雌雄。有这样的一个人驻在此处,景胜的斗志便会大打折扣。景胜原本就无多大野心,不会像石田那样觊觎天下,他亦不会主动前来挑衅。” “但是……” “怀有野心的不是景胜,而是直江山城。但这种野心也是鼠目寸光,只是为了个人的盘算。家中有人反对,他就不能强行起兵。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我方留守主帅人选。主帅是一员猛将,上杉便绝不敢在我西返时打江户的主意。在此期间,我便会完成征西大业,再挥师东下。” 秀康正要插话,家康又轻轻止住他:“因此,你最好给景胜修书一封。就说,尽管秀康年轻,但也是太阁与家康之子,决心代替父亲随时恭候大驾云云。在敌人渡过鬼怒川之前,要按兵不动,严密监视敌军动静。敌人自夸武力天下第一,不敢丢失颜面,所以他们十有八九不会轻动。但一旦我军主帅被他们看扁,情况就截然不同。石田必然努力煽功他们起兵,他们起兵,西军也会振奋起来。如此一来,局势就大变了。如此重要的职责,究竟让谁来担当为好?” 秀康死死盯着父亲,敬服不已——父亲早已下决心让他留守江户了。他大声道:“父亲大人,秀康愿意留在这里。秀康在,便定会挡住景胜!” “这方是孝顺儿子。”家康发红的眼里噙满泪水。 虽然嘴上说满不在乎,真正要阻挡上杉氏的进攻,却是命悬一线,家康对此再清楚不过。战争千变万化,就连家康自己,生死都难以预料。“流眼泪会影响士气。”尽管也在自责,他心中的担忧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战争的罪孽总是不能消除,给众生带来无穷的灾难,自己和儿子也要涉险,他只盼总有一天能苦尽甘来…… “看来还是你明白为父。”尽管嘴上鼓动着秀康,可家康心里却很是悲凉。他一生经历过无数悲欢离合,但仍不由自主落下泪来。战事与死亡总是拴在一起。即使秀康能够活下来,家康也未必就能保证一切安泰。年轻的秀康无法理解的恐怖与感慨,在家康心里翻涌,本多正信也在一旁簌簌落泪。 “这才像我儿。这是一场关乎天下能否太平的战事!你是统帅,好样的!” “明白。能得父亲另眼相看,孩儿很是高兴。”年轻气盛的秀康现在还体会不到生命的残酷。 “佐渡,把那套盔甲给秀康。” 正信忙催促板坂卜斋把装盔甲的箱子从库中搬了来。 “秀康,这身盔甲就给你了。这是为父从年轻时一直穿用的盔甲,迄今为止还没有穿着它吃过一次败仗,它是幸运之甲。你穿上它指挥三军吧。记住,万不可轻举妄动。但敌人若渡过了鬼怒川,就绝不要轻饶了他们!好生把我的嘱托记在心上。” 秀康呵呵笑了。对他来说,比起肩上的重担,他对父亲的盔甲更在意。父亲连盔甲都准备好了,嘴上却还说着“究竟留下谁好”,真是可笑。秀康笑道:“多谢父亲大人,孩儿收下了。” 退回到走廊,正信还在劝说秀康:西军乃乌合之众,上杉才是强敌…… “我知道。我怎么会让景胜那厮看扁?景胜胆敢越过鬼怒川,我便让他片甲无归!有此气概,景胜敢不撤兵?他一旦撤兵,我就一举歼击他们。”秀康昂然道。 宇都宫本城由秀康和蒲生秀行守卫,二道城由老练的小笠原秀政负责,三道城由里见又康把守,兵力合约两万。 东面的防守就此决定下来。剩下的就只是丰臣旧将何时拔营了。家康把时间定于七月二十八午时。在此之前,只让将领们在小山最后一次碰头,之后直接西上。 庆长五年七月二十八,从早晨起就下起了大雨。大雨之中,人们再次聚集到小山。由于各部已先行出发,冒雨集中到此处的人只有那些马前护卫。 以福岛正则为首,池田辉政、浅野幸长等人只持长枪一柄,随身印笼一两个,外加步卒十余人,均是轻装上阵。显然,这次的会也无甚大事可议。众人只是互相打个照面,照先前誓言,回到自己居城,为迎接家康作准备即可。 家康当然沿着东海道前行,秀忠则顺着东山道前进,至于正准备东进的前田利长,家康则令其停止向会津进发:只是边打击沿途西军,边到美浓、尾张会合。另,家康命水野胜重先返回刈谷城继承家业,之后,再在西三河至东尾张、伊势一带巡视,密切监视伊势、伊贺诸城主动向,一旦发现形势不对,就立刻密令柳生宗严之子宗矩返回乡里,相机行事。 西征的准备已一切完毕,可家康却迟迟不从小山出发。大雨一直从二十八日下到二十九日,诸将只好各自踩着泥泞回去。 平静地送诸将回去之后,家康又认真地关注起景胜,不,更确切地说,是观察起直江兼续和佐竹义宣的动静来。尽管早已布置好对付二人的一切,但他们是否会提早让此次的骚动扩大,关系甚大。 到八月初四晨,家康方从小山出发,乘小船逆古河而上,让人把栗桥切断之后,直奔江户,随行只五六艘小船。 第九部 关原合战 十五 大军无魂 德川家康悠然赶往江户的同时,在大坂城西苑,石田三成正死死盯着眼前展开的地图,仿佛要把面前的地图吃下肚去。他心上有如压了一块巨石。 战线被不必要地拉长了。三河以西本来可以完全掌握在手中,却有很多地方星星点点留下了残敌。距离京城不甚远的近江大津,京极高次竟始终不肯屈服。丹后田边,细川忠兴之父幽斋亦顽固地死守城池。驻守尾张清洲的福岛正则,看来已完全倒向了家康。本应与三成同途的前田利长已调转兵锋,眼看就要攻到大谷刑部领地。 成功并非没有,便是将岐阜的织田秀信拉拢了来。若福岛正则迎家康入清洲,再对秀信发起进攻,则又不能令人安心。秀信乃信长嫡孙,即是曾被秀吉指定继承织田氏家业的三法师。三成派家臣河濑左马助到秀信处,费尽口舌,使尽手段,方将其钓到手中。 “你支持内府,会有何好处?尾张原本就是织田发祥地,你若加盟西军,石田大人保证,定会把美浓、尾张二地交还与你。”三成让河濑左马助带话。 秀信勉强答应,但老臣中却有大半反对。木造具正、百百纲家等人一见事已如此,立刻投前田玄以而去。前田玄以曾受信长子信忠之托,答应终生辅佐秀信。前田玄以料定三成必败,已谎称有病,撤离大坂,隐居到了京都。 在京都见到织田老臣们,玄以劝道:“此事差矣。照此下去,织田氏危。务请织田大人断绝与西军的关系,归附内府。” 织田老臣顿时不知所措。 而在之前,三成早就特意把秀信邀请到佐和山城,赠送了大量的黄金和名刀,赢得秀信欢心,然后让其写下誓书。但依靠此种手段拉来的盟友又怎能让人安心? 更让三成不安的,还是已被推为西军主帅的毛利辉元。三成总觉得,只靠安国寺惠琼的一句空话,并不能完全放心。首先值得怀疑的,就是其同族吉川广家。广家素有毛利元就再世的美名,在毛利氏也是足智多谋、极富声望的将才。最近他频频到辉元处,暗暗向辉元进谏。 家康西上时,不用说,三成必然要在浓尾平原上迎敌。为此,无论如何也当把清洲的福岛正则拉入自己阵营,但是,从七将事件时起,正则就急速远离三成,向家康靠近,现已成为一个劲敌。这样一来,在巩固岐阜的同时,还必须向伊势派出军队,切断清洲与家康之间的联系。只有成功切断了二者联系,让西军主力进入岐阜城,对家康的多处骚扰才会起作用。 然而,在指挥作战的人选上,却又面临诸多困难。宇喜多秀家尽管身为大老,但缺乏威严。小西行长亦非将才,岛津义弘最近更让三成放心不下。故只能请毛利辉元出山。但辉元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甚是暖昧,其原因乃是毛利一族重臣的牵制,三成对此心知肚明。 三成想让深得辉元信任的安国寺惠琼为说客,千方百计说服辉元,若有可能,让辉元把毛利一族的其他势力派往伊势,剩余的人马则兵分两路,从岐阜和伊势两个方向向尾张进发,与家康对峙,以寻胜机。为了毛利氏的存亡,辉元必与家康决一死战。 正在此时,一名手下来报:“大人,增田大人前来造访。” 三成松了口气,把视线从地图上移开:“我已恭候他多时了。快快请进。” “是。”手下刚退下去,增田长盛便急匆匆走了进来。 “结果怎样?”三成问道。 长盛摇了摇头,“有些麻烦。” 增田长盛在与三成商量之后,现正频频派使者前往织田常真处,希望能拉拢常真。织田常真人道即信长次子信雄,乃岐阜秀信叔父。三成之所以邀其入伙,除了他乃信长之子以外,还有两层意图:一是利用他在岐阜的影响,二是利用他对伊势诸大名的号召力。三成让使者假称是秀赖命令:“紧急召集旧部,讨伐内府。现谨赠黄金一千锭以为军费之用,战事结束之后,便赐尾张全境。” 尾张只有一个,三成早就与秀信约好,要把尾张赠与秀信,现在对常真人道也作了相同的承诺,其心机由此可见一斑。先时,人道欣然承诺,难道现在又出了什么岔子?三成额上青筋暴起:“什么麻烦?常真人道老实巴交,他不早就欣喜若狂了吗?” 在三成严厉的质问下,长盛悄悄用手擦了擦汗:“或许是我的疏忽大意。” “你的疏漏?到底怎的了?” “大人让我为他筹集一千锭黄金。结果,人道就像猫见了腥物,立刻派人前来取金子,我便先交给了他们一千锭银子。” “一千锭银子?” “是啊,不打开金库,黄金到不了手啊……” “住口!”三成大喝一声,悔恨交加。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盟友不快,必会让联盟产生裂痕。分明说好黄金一千锭,却交给对方白银一千锭,这不是耍弄人吗?真是糊涂之极! “我们所做的一切,绝非是为了私心,全都是为了丰臣氏。” 若是别人,三成定会将其骂个狗血喷头。但长盛这么一说,三成再也骂不出口了,只是喃喃道:“你给了他……一千锭白银?” “是。结果,人道与越前大野城主织田秀雄商量了一下,回话说还得再合计合计……” 三成叹息着打断了长盛。事已至此,再怎么责骂也无济于事了。“不过,那些白银也并非全然无用。他既然接受了我的银子,即使不与我结盟,起码也不会与我为敌。常真人道之流不必挂怀。但有一人,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 “大人指的是……” “毛利辉元。毛利能否率先出征,将是决定这次战事成败的关键。” “那倒是。”长盛弯下腰悄悄看了三成一眼,擦了擦冷汗。 “话虽如此,可我们也不能硬逼着他出征啊。你赶紧把惠琼叫来,让他好生去说说需要的话,我得亲自出马。” 长盛怯生生问道:“有无秘计之类要授给惠琼?” 最近,三成觉得自己越来越胆小了。同说服大谷刑部少辅时相比,胆魄已大不如前。那时的他激情满怀,仿佛中了魔。他一直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天下一分为二,与家康对抗。进展顺利的话,不定还能战胜家康。有一段时日,他甚至觉得,胜利已在向他招手。一切都照算计好的那样,毛利辉元被成功诱出,上杉氏的直江山城守那边也把火点燃了。只是,那把火却没有像他预计的那般,蔓延成熊熊烈焰。 毛利辉元态度暧昧,宇喜多秀家又不顶事,总让人不放心。并且,上杉那边也不像要进一步采取行动的样子,小西行长亦逐渐被领内的事搅得焦躁不安。因为与小西的领地接壤的加藤清正、黑田如水,都在自己的领内虎视眈眈,盯着小西这块肥肉。 三成觉得,从心底里可以信任的,除去大谷刑部和安国寺惠琼,再无别人。前田玄以已完全离他而去。浅野长政本当对家康抱有怨恨才是,却让儿子幸长随军东征,已彻底变成了敌人。眼前的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虽然文才出众,但若带兵打仗,却连凡人都不如。而他们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些,暗中不时向家康献媚。 若说起善战之人,当数岛津、长曾我部、小早川之辈,但他们之中哪一个会把身家性命都赌进去,誓死与家康一战?其实也难怪,这次的主谋者乃石田三成,其他人无非都是他掌中的玩偶。问题在于,虽为主谋,三成却无法直接作为主帅推进战事。德川家康则完全是大军脊梁,是指挥者,手握权柄…… 尽管三成已感到长盛话中有些怨怒,但现在他连这些都懒得说了——一旦得罪长盛,那还得了? 三成故意使劲点头,让长盛去请惠琼。事到如今,就是逼迫惠琼,也要让毛利把身家命运都给赌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辉元绝无其祖父元就、叔父小早川隆景那般万人景仰的贤德,但能与家康比肩的,普天之下似再无别人,而能够说服辉元的人,唯安国寺惠琼。 长盛把安国寺惠琼请来之后,三成便把长盛打发了下丢。 “今日三成要与大师进行一场赌上性命的较量。”三成笑道。惠琼看了三成一眼,也笑道:“大致情况,老衲也猜到了。老衲早有准备。有话请直说吧。”他神态自若。 “既然大师心中有数,三成就不拐弯抹角了。”三成的目光立刻变成了利刃,向惠琼靠近一大步。安国寺惠琼依然面带微笑。 传说很久以前,安国寺惠琼便是一个怪僧,已故太阁还是羽柴筑前守时,他就曾大胆预言,秀吉乃是“掌管天下的贵人”。如今,这个传说又变了样,说已故太阁是藤吉郎时,他就在三条大桥桥畔遇见了秀吉,说“此人有夺取天下之相”。也即是说,太阁还在凄惨落魄四处流浪时,他就已预料到太阁的前程了。他比已故太阁尚小三岁,早年所云纯是信口开河。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一心向佛的僧人。他野心勃勃,甚至让黑田如水都穿上了法衣。 “信长的时代顶多坚持三五年。天下大权明年就回归朝廷了。其后,国家又将破散,重整河山的大业,非藤吉郎莫属……” 这是信长流放足利义昭时,进京的惠琼家书的一节。从那个时候起,惠琼就密切关注着普天之下,谁将执牛耳。后来,信长在本能寺遇难,惠琼帮助秀吉实现了与毛利的议和。他一面谋求在毛利氏内部的地位,一边向秀吉大肆献媚。如今,他已领有安艺六万石的安国寺,同时,又身兼京都东福寺住持,口中颂着佛经,打着慈悲为怀的幌子,不断干预军政,且自诩为明世事者。 面对三成咄咄逼人的锋芒,安国寺惠琼道:“老衲猜到,大人是想让毛利大人出阵吧。”他来了个先发制人,轻笑不止。 三成继续道:“大师可是中国地区武田一族宗主啊。” “不错,老僧虽为武田后裔,但已身归佛门,老衲如今乃安国寺、东福寺住持。” “哈哈,这些三成已知。天文十年三月,武田兵部大辅光广公遭武将陶晴贤和毛利元就进攻,在金山城白尽而亡。大师乃光广公之遗孤啊。” “治部大人怎的提起了这些世俗之事?” “不知为何,便想起这些。甲斐源氏的武田信光在承久之乱时立下军功,被任命为安艺之守。既出身正统,也无怪乎有那般传言了。” “传言?” “安艺原本就是武田氏领地。但辉元祖父元就公,即是大师的杀父仇人……”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惠琼打断了三成,“那都是些前尘往事了,连老衲都快忘记了,大人还提这些做甚?人无论心胸有多宽广,却还有解不开的结。” “大师可知最近的传言?”三成目光如剑,“传言道,大师为了报仇,特意把辉元拉到我这一边,便是想让毛利一族自取灭亡。” 他压低声音,观察着惠琼的反应。 一瞬间,安国寺的表情变得像铅块一样僵硬。三成所言太令他意外了,疑念猛烈撞击着他的胸口。良久,他才压低声音问道:“这是真的,治部大人?真没想到。不过,老衲乃武田光广公遗孤,亦是不争之事。” “这……”三成压低声音,看了看四周,“尽管知此乃别有用心之徒的造谣中伤,但当这些传言传入耳内时,三成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 “大人究竟从何人口中听到这些谣言?” “大师自可不必问了。这定是毛利氏人编造的,辉元亦才对出征之事犹豫不决,只是也不能断定。不过,事情若真如此,大师和三成的处境就有些不妙了。” “难道真会有这般谣言?” “肯定有!大师您想,都传到三成耳内了,必是无疑。”三成不动声色,又念叨了一遍,向前靠了靠,“这些传言的可怕之处,大师想必也很清楚。” “老衲怎会不清?真是无比恶毒的中伤!” “是啊。并且,若辉元继续犹豫不决,局势必然会对我们愈发不利。另,若我们因此败北,说不定还会传出更加离谱的谣言:你看,安国寺早就想和毛利氏同归于尽了。” 安国寺闭上眼睛。他并未发现此乃三成的“秘计”。事情太意外了,他毫无防备地中了三成圈套。 看到安国寺已然中计,三成压低嗓门:“一旦这传言流传开去,世人自会嘲笑大师乃挟国事报私仇之徒。这些传言不但会毁大师一生清誉,三成必也会被卷进滔滔巨浪,世人定会骂三成乃满足自己野心的无耻小人。” “那么,大人的意思是……” “要想消灭这些传言,还真相于天下,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让毛利出征,把先机掌握在我们手里……” 此时的安国寺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其实,不用三成说,他已早就计算好了。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一旦战败,自己竟然会被评论成这般,他禁不住愤然道:“居然有人向中纳言进这等谗言。” “当然,我想辉元也不会相信那些事。但一旦败北,却由不得人不信。怎样,大师,为了辟谣,有无促使辉元痛下决心的办法?只要让辉元率领全部人马出兵岐阜,我方胜利指日可待。” 安国寺惠琼还在屏息思量。 三成也在极力控制自己,尽力不发话。若反复催促,敏感的惠琼恐怕就会发现,这原本乃圈套。三成把手放在膝上,假意陷入沉思。 沉默在持续。 走廊那边的奉行官邸传来增田长盛发怒训斥下人的声音。三成忽然想笑,他勉强闭了口,咬牙故作严肃。 “治部大人好像对此次战事的前途深感不安。” 三成吓得一哆嗦,难道被这秃驴看穿了? “大人不必担心。”安国寺睁开眼睛,笑了,脸上依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老衲已看到了未来。” “世人说这个阴谋乃是三成、大师和大谷刑部一手策划的。”安国寺道:“大人曾经说过,若老衲不合作,就要杀掉老衲,老衲才决心合作。其实,事情不止如此。” “我明白。” “老衲从年轻时起就喜好问卜。因此,卜签上毛利氏的前途为凶,老衲便绝不会与大人携手。” “哦。” “但卜签上却是吉,即使主动出击,也不会落败。既然毛利氏前途大吉,老衲的吉凶就不用问了。于是,老衲才决定支持大人。” 三成一直凝视着惠琼,不住点头。 “由于大人向来谨慎小心,也说明这一卦足实可信。故老衲才请大人莫要担心。无论如何,大人乃是顶梁柱啊。”惠琼又恢复了先前说教的样子,“请大人放心。中纳言就交给老衲了。但恳请大人,莫要让他人发现您内中的不安。” 三成心头忽然涌起奇怪的感觉。他知道,每当对方采取这种态度时,就说明其心中已有打算,遂悻悻道:“辉元的事,大师有把握吗?” 惠琼用中启扇轻轻拍了拍胸脯,道:“方才治部大人所道传言,实在令老衲意外之极。老枘保证,一定能够立刻辟谣,让毛利答应出征。” “那么,大师的办法是……” 三成追问道。惠琼将中启扇立于掌心,作出一副恭恭敬敬问卜的样子。三成顿时明白,和尚是想利用辉元深信命理鬼神的心思。 但三成依然一脸忧色。当然,他决非信不过安国寺的手腕。他承认,惠琼乃是一个有才略有野心的非凡和尚,身上有一种丰光寺承兑与木食上人没有的武人魄力。正因如此,三成也一再向他施压,让他充分意识到自己毫无退路的处境。 “请不用担心。”惠琼又说了一遍,他见三成还在注视着自己,一脸不放心,又道,“把毛利引诱出来的人原本就是老衲。事到如今,不管那些家臣们如何,作为在‘内府罪状’上署名之人,老衲不改初衷。” 三成这才微微点了点头,重重应道:“多谢大师。” “正如大人所言,毛利也已无退路。无论是大人、毛利,还是老衲,都已拴在同一根绳子上。既然大人都说得那般清楚了,老衲能悟不出这个理吗?让您听到那些莫须有的传言,真是抱歉……”安国寺一字一句,放声大笑起来,“大人能相信老衲,多谢多谢,大人亦不必太在意这些,日后还有您费心之处。老衲这就去见中纳言……” “多谢了。”三成特意把安国寺送到走廊,随后松了口气,返回室内,重新细看展开的地图。伏见陷落的消息定已传到家康耳内……想到这里,图上所绘的东海道似传来阵阵马蹄声。 三成把扇子点住岐阜与清洲,然后又指向大坂。往岐阜的乃美浓大将宇喜多秀家,这是主力,三成自己也必须同行。另有一支,那便是开往伊势的大将毛利秀元。秀元乃辉元堂弟,是辉元在亲子秀就出生之前即已议定的嗣位之人。作为毛利氏之后,在第二次进攻朝鲜时,秀元尽管年轻,但身为大将,有丰富的经验。除了毛利秀元,吉川广家、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毛利胜永、山崎定胜、中江直澄、松浦久信等人也一同前往伊势。宇喜多主力进入岐阜城时,便让秀元进攻尾张…… 决战之地就在美浓与清洲之间,三成心道。 地点依然是秀吉与家康曾经争雄的小牧山附近,但这一次却是决定天下大势的决战。想到这里,三成胸口隐隐作痛。此次大会战西军主帅乃毛利辉元,但幕后人却是我石田三成…… 再次轻轻把扇子停在清洲城的地方,三成闭上眼睛,静静吁了一口气。 第九部 关原合战 十六 愚钝使者 庆长五年八月初四,德川家康从小山出发前往江户,然后在江户城休整。 临出发前,家康将鸟居新太郎忠政留在了结城秀康身边。众人都以为,家康把蒲生秀行和小笠原秀政留下还不放心,才把新太郎留下。可到达江户第三日,众人才明白过来。 这日傍晚,家康在厨下一边亲自煮鹤,一边与本多正信、板坂卜斋、全阿弥等近臣闲谈。正在这时,恶讯传来:伏见城于八月初一陷落,鸟居元忠壮烈殉城。消息是茶屋四郎次郎和本阿弥光悦通过书函传来,叙得甚是详细。家康读了书函,颔首道:“我必保住新太郎性命,你们放心。” “发生了何事?”本多正信并不知书函内容,问道。 “八月初一,伏见城陷落。”家康满眼噙泪,撂下这么一句,匆匆离去。众人顿时明白,定是鸟居元忠身有不测,家康方才说,必保住新太郎性命。 “这么说,大人已预料到会津不会发生大战,才……”卜斋道。 “或许是吧。大人确有此意。”正信也一脸黯然,“大人真是宅心仁厚。此行胜过任何佛事。” 正信深知,元忠与家康自幼亲密无间,二人与其说为主从,毋宁说乃亲兄弟。 “大人终要西进了。” “那还用说!伏见陷落,防线被撕开这么大一条口子,大人岂能坐视不理?” 不仅卜斋和全阿弥这么想,本多正信也这样认为。大家都认为,家康沉静的心底,已燃起熊熊怒火。 此时,从小山先行出发的丰臣旧臣已穿越骏河,正从远江向东三河进发。 伏见陷落,形势危急,刻不容缓,很明显,石田三成必然会乘胜而进,从近江进入美浓。德川家的大队人马也已弓满弦张,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正在西进——两军大战一触即发!近臣们都这么想。 出人意料,家康未几便擦干眼泪回到了厨下,片言不提西进之事。不仅如此,后来得知西军诸将已抵清洲福岛正则的城池、岐阜的织田信雄已投靠敌人时,家康亦丝毫不动声色。 清洲数次派人催促家康西上,但家康岿然不动。身边人皆纷纷猜测家康心事,虽都坚信主公定有锦囊妙计,但眼看敌人步步逼近,不禁焦虑不已。 “看来,比起石田,大人更重视上杉。” “到小山时,大人竟连令旗都忘了带,只得在经过一处竹林时,令人砍了一株细竹重做一面。” “这与眼前之事有何干系?” “还没说完呢。在小山期间,大人一直带着那面用细竹做的令旗。可返回江户,再次经过那片竹林时,大人想起了此事,便把那面令旗扔弃了。大人道,与石田之辈交战,根本用不着令旗。” “看来,大人还是重视上杉。” “鄙人不这么认为。上杉已被秀康公子死死盯住,怎敢轻举妄动?公子勇武不亚内府当年,听说他不卑不亢给上杉景胜写了一封信函,说上杉缘自谦信公以来,尽管威名远扬,可德川小辈亦绝非凡夫俗子,随时恭候大驾云云。上杉回书称,景胜绝非卑怯小人,不会趁内府大人忙乱时趁火打劫……这些情况表明,大人根本不担心上杉氏,他是在冷静观察从北国至九州的动静,好把心存不轨之人一网打尽。” “不不,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人非等闲人物,其谋略非凡俗之人能够参透。若是寻常人,一听伏见陷落,必会勃然大怒,盛怒之下立刻西进,但这样反而会让敌军联盟更加巩固。石田诸人乃乌合之众,大人遂反其道而行之,强压怒火,让敌人疑神疑鬼,不知所措——大人乃是在等待敌人士气涣散的时机。” “但若为此让清洲盟军心生疑惑,怎生是好?他们均为粮秣所困,听说性急的福岛已大发雷霆,责怪大人为何还不快快出马。所谓机不可失啊。” 不可否认,尽管众人都深信家康有非凡妙计,但都急于西进。时日终于到了八月中旬,但家康依然不急不躁,反而称染上了风寒,眼下不能西进。 其实,这一切,家康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开始时,他只想在江户停留一两个晚上,然后立刻西进,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可就在从小山返回江户的路上,家康忽然改变了主意。 据云家康赶赴小山时,发现忘了带令旗,因担心影响士气,行到粟桥附近,特意亲手做了那面令旗。返回时,他见到手中的令旗,心中似有所思。 并非令旗有何不妥,而是家康开始反省:此次骚乱,自己究竟有无私情私愤?是否出于龌龊野心?若如此,此次出征就变得牵强,即使能够换来一时安定,不定何时天下又会陷入动乱。尚未完成统一大业便先逝的信长公,妄图远征大明而积劳成疾的秀吉公……自己与他们又有何异?想及此,家康立刻把那面亲手做的令旗扔在了竹林里。 为避免有人生疑,家康才说“对付石田治部少辅之辈,根本用不着令旗”云云。家康本意是,只靠刀枪绝不能得天下太平,只有让世人心服口服的“德”和顺应天意的“真”,才能带来真正的太平。 从扔弃令旗的那一刻起,家康的心境就愈发开阔起来。在小山时,无论对自己是否有利,他都毫无隐瞒把来自西面的消息通报给诸将,甚至还诚心诚意劝告丰臣旧将莫要有任何顾虑,去留随意……但诸将依然惧怕德川,惧怕他强大的实力,惧怕他昔日的辉煌战绩。因此,家康完全可以将他们逼上战场。众人被迫出战,最终会带来什么后果,第二次出兵朝鲜时,家康就已领教过了。 甚至说,此次骚动其实也是由第二次出兵朝鲜引起。不但战士之间不和,文派与武派之间也势同水火。何况还有瞒报战功、赏罚不明诸事,这一切,终于把已故太阁毕生之功拖入了派阀争斗的泥潭…… 此时“令旗之主”非家康个人,必须是希求太平的天下苍生的意愿,必须是推动时代前进的滚滚洪流。即使家康在中途意外倒下,这种意愿也应不受任何影响,继续引导大势洪流的前进方向,继续挥舞着看不见的令旗…… 悟到这个道理,家康才不急于出征,而是于八月十四向清洲派出使者村越茂助直吉。 见家康此举,本多正信与其子正纯甚是惊愕。他们已得到内报,福岛正则等人何止是频频催促,甚至已经极为愤怒了:“时至今日,内府是否还对我们存有戒心?真是令人心寒!” 其实难怪。现在诸将都已集中到清洲附近,除了先锋福岛正则和池田辉政,黑田长政、细川忠兴、中村一荣、浅野幸长、堀尾忠氏、京极高知、加藤嘉明、田中吉政、筒井定次、藤堂高虎、山内一丰、金森长近、一柳直盛、德永寿吕、九鬼守隆、有马则赖、有马丰氏、水野盛成、生驹一正、寺泽广高、西尾广教等人俱已集结,德川氏的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以监军身份随军……众人无不翘首以待。 这种时候,竟派村越茂助直吉孤身前去,是何道理?本多父子岂能不大为惊诧?对于家康迟迟不出阵,正信思量之后,亦自有其理解。他以为,家康行事历来谨慎,之所以迟迟不肯西上,乃是在仔细观察前田利长、毛利氏吉川广家、肥后加藤清正的一举一动。事实上,家康抵达江户之后,就已分别给这些人去书,与众人保持着密切联系。但选派村越茂助出使,却着实令正信意外。村越不仅胸无点墨、愚钝顽固,还不善辞令,实在不适担此重任,非要从他身上寻找一丝优点,恐怕只剩下他的忠厚正直。让他去杀人,他定会真的咬住对方死死不放。这样说或许有些过分,但他的确如此。 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派往清洲的使节,最好是本多正信父子,连永井直胜都觉勉强。 “大人欲派村越茂助到清洲?”正信满心疑惑道。 “是。他最合适不过。快把他叫来。”说着,家康向板坂卜斋招招手,让他先写书函。 本多正信只得去传村越。正纯则松了一口气:原来大人早就想好了,一切都写在信函中,根本用不着多费口舌。 选一个不善言辞之人,沉默寡言的村越自再合适不过了,即使他想多管闲事也是不能。可让正纯意外的是,卜斋备好纸笔之后,家康竟只有廖廖几言:“今派村越前去。有事与其详谈。西进之事需从长计议。少安毋躁,委细自有口谕传达。” “就这些?”正纯睁大眼,惊奇不已。 “这么多足矣。”收信人为福岛正则和池田辉政,家康署名毕,将书函封起来,交还卜斋。此时,本多正信领村越茂助来了。 家康道:“村越。” “是……在……在。”村越紧张得有些结巴。本多正信恐早就私下对他说过,若觉为难,就干脆拒绝。 “尽管辛苦,还是要请你赶赴清洲一趟。此次出使非你莫属。” “非在下莫属?” “正是,只因你从不多话。” “是。” “但你要记住,我让你说的话,万不可忘记。” 村越茂助怯生生看了本多正信一眼,大声答道:“是。” 家康笑着点点头,正信、正纯和卜斋都呆若木鸡,屏息凝神。 “你要铭记在心,万不可忘了。把这封书函带去,兵部少辅直政和中务少辅忠胜很是担心,他们会先让你传达口谕,或者向你打探书函内容,斯时你照我的话回答便是。” “是。” “你便说,书函内容你并不知,故无可奉告。至于口谕,必须见到福岛和池田二将方能传达。对其他人断不可吐露半句。” “遵命!” “好,我告诉你口谕,记住了:诸位连日备战,实在辛苦。” “诸位连日备战,实在辛苦。” “家康偶染风寒,迟迟不能出征。” “大人真的染了风寒?” “是。”家康绷着脸,一本正经点头道,“诸位既已调集重兵,本当迅速西上,却在此空等,虚度时日,真令人万分诧异。” 村越茂助反复体味家康的话,心中赞叹不已。在朝鲜,诸将骁勇善战,甚是勇猛。若说少了家康,他们就无法开战,无论如何讲不通。 “值此生死关头,诸位要拖延至何时?我早有准备,请诸位火速渡过木曾川,向前进发。如此,大人亦不能不出马。这便是我的口谕,你要好生传达给诸将。”家康牢牢盯住茂助。 “大人英明!”本该回答“遵命”茂助却由衷地赞叹起来。 “明白了?” “小人怎会不明白?事情的确如此。” 本多正信长叹一声。既然要向清洲派遣使者,定是向诸将解释家康为何迟迟不出马,不仅正信这么想,正纯也这般认为。可家康的话,却与他们的猜测截然相反。家康派去的不仅不是慰问使,反而要去责问他们为何不尽早渡过木曾川,将岐阜的织田秀信一举击败……听了这些话,性急的福岛正则不怒发冲冠才怪。但再仔细一想,这确是“合情合理”。 此次战事,并非为家康一人而战。战事能够避免,自是最好不过。无论怎么说,照家康现有的实力,不用和任何人争斗,便已是天下第一。 正信不断打量家康,心悦诚服。既是为正义而战,家康就不必站在最前线了,应站在更高处,冷静地观察三成与武将之间的争斗,再由此辨别正邪,确定赏罚……这才是秀吉公托付大业之人应有的智慧。因此,使者不必是恃才傲物的善辩之人。村越茂助刚正不阿、愚钝木讷,自是无可挑剔的人选。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会一字不误传达主命。 “村越,赶紧准备出发吧。” “遵命!”茂助又念叨道,“大敌当前,居然袖手旁观,按兵不动,真是岂有此理!” 家康忍住笑意,目送茂助出去。茂助的身影从走廊消失之后,他不知又想起什么,掐起指头来。 村越茂助直吉从江户出发第二日,即八月十五,西军宇喜多秀家率一万士众从大坂出发,小早川秀秋也于十七日从大坂出兵,抵达近江石部。 十九日晨,村越茂助在三河池鲤鲋遇见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又右卫门受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密令,从清洲疾驰而来,与茂助迎面撞上。 “请稍等,我有话对你说!”宗矩一见茂助,便道。柳生宗矩乃村越茂助的剑道师父。 一看到宗矩,茂助便拍拍衣服下摆,笑道:“哟,难缠的主儿来了。” “胡说什么!我有要紧事跟你说,你且住。” “是。但若是问我出使的口谕,我早就忘了。” 于是,二人返回客栈,回到茂助住过的房间。 “你不知清洲形势有多么紧张。井伊大人和本多大人都很是担心,才特意派我赶来。”柳生宗矩奉家康密令,先行一步到了伊贺甲贺一带。他的任务是在两军冲突时动员其父石舟斋四下骚扰,威胁西军背后。现在他已完成任务,才来到清洲城。此时宗矩年二十九,石舟斋宗严七十有二。父子二人对家康心服口服,伊贺甲贺众人对柳生父子二人则甚是信赖。 宗矩眯起眼向茂助娓娓讲述清洲情形,村越茂助则板起面孔,将头扭向一边。他担心一旦为对方的话打动,泄露机密,事情就麻烦了。 “村越大人,诸将都在等着内府大人即刻西上,唯大人马首是瞻。可都十九日了,大家等到了什么?等到的却是你一个村越,大人犹自岿然不动。大人究竟在想什么?福岛等人都已怒不可遏,以为大人弃他们于不顾了。池田说绝不会有那种事,双方差点因此大动干戈。井伊和本多两位大人好歹安抚住众人。二位大人担心你传达了内府口谕之后会出事,便派我悄悄前来打探。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否告知一二?” 村越凝神沉吟,并不答言。 “我知你身为使者,不便泄露机密,可我也是万不得已才来求你,一切都是为了德川大人啊。” “柳生先生。” “你愿意透露一二?” “我倒想说,却根本没有口谕。” “没有口谕?” “先生恐怕不信,我这里只有这封书函。” “唔。”宗矩轻吟一声。既然村越这么说,还能有假?人人皆知村越不善谈吐,从未担任过使者,一切都在书函中,自不足为怪。 “先生不是外人,我也想拆开书函让你看看,可私拆书信是死罪。你看这……” “确实难办。……” “真是遗憾。我看这样吧,书函也不用拆了,先生把我直接领去清洲如何?” 柳生宗矩信以为真,径自与村越结伴,向清洲城赶去。 二人抵达清洲城时,诸将早就齐聚于城内大厅,等得不耐烦了。柳生宗矩担心厅里气氛太紧张,先安排村越与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见了面。 “看来,确实只有书函,没有口谕。” 之后,三人才把村越领到诸将面前。收信人是福岛、池田二将。二将身后站着细川忠兴、黑田长政、浅野幸长等人,众人俱瞪大期盼之目,等得急不可耐。村越茂助站在井伊和本多之间,有些吃惊地扫了众人一眼。 “使者辛苦了。内府大人究竟何时从江户出发?”福岛正则等不及茂助开口,向前膝行几步,道。 “快了。”茂助答道。说罢,他挺起胸脯,不想令自己露出怯色。尔后,他像一个甚是拘谨的年轻人那般,缓缓从怀中掏出书函,放到福岛的扇子上,道:“这是内府的书函。请仔细看。” “是给在下和池田二人的,恕我失礼。” 正则向池田辉政看一眼,满脸狐疑。书函的分量太轻了。井伊和本多也都一怔。其实,坐于末席的柳生更为惊讶,他的脸立时苍白僵硬起来。 正则打开书函,廖廖几言立刻映入眼帘。他读罢,交与池田辉政,犹自呻吟起来。 “今派村越前去。有事与其详谈。西进之事需从长计议。少安毋躁,委细自有口谕传达。”池田辉政大声读了一遍,交给身后的细川忠兴。最后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委细自有口谕。 “茂助!”本多忠胜忙戳了戳村越膝盖,“大人口谕乃是风寒甚重?” 茂助瞥了忠胜一眼,忽然坐正身子。 “风寒甚重……因此,痊愈之后,大人自会立刻出马,对吧?”本多忠胜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村越茂助身上,像是要把他吃掉。茂助轻轻摇头道:“不是风寒。”他声音出奇地大,众人吓了一跳。正则如同被火烫一般猛探出头,道:“不是风寒。又迟迟不肯出马,真是古怪。难道内府想弃我们于不顾?快宣口谕!” “现……现在,现在就传达内府口谕。”村越茂助结巴起来,随后方挺起胸脯,正襟危坐。躲在众人后边的柳生宗矩则沮丧地耷拉下肩膀。 对于村越茂助直吉,这恐怕是他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也是最需要勇气和力量的一刻。而且,今日能否跨过这道槛,不仅能体现他是否有才干,甚至还会影响他此后的自信。 “内府的口谕是什么?”正则又大声问了一遍,把竖于膝上的白扇放下。 “诸位连日备战,实在辛苦。”正则目瞪口呆,颜色转缓。 茂助万没想到众人会作出如此反应。这口谕,他已在心里默念了不下几十遍,生怕出差池。 “内府大人迟迟不出征,并非因风寒严重?” 井伊直政忙把脸扭向一边。为了安抚诸将,他曾再三以家康病重为由。 “内府风寒不甚重,但也绝非毫无病痛。”茂助略想了想,又大声道,“因此,短期内恐难出马。” “嗯?风寒不重,却不能出征?” “正是。”茂助紧紧盯住正则,“诸位既已调集重兵,本当迅速西上,却在此空等,虚度时日,真令人万分诧异!” “你说什么!”正则大吃一惊,看了看辉政。辉政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眼神呆滞。 “若诸位是内府大人的家臣,大人自会一一吩咐,但诸位并非大人家臣,单是盟友。既是盟友,为何在此按兵不动?希望众人速速动起来,渡过木曾川向前进发。如此,大人也就不再犹豫。故,让内府迟迟不肯出马的,既非风寒,亦非时机,而是诸位狐疑不进。”村越茂助抖擞精神、铿锵有力说道。他把扇子立于膝上,汗如雨下,肩膀微颤。茂助大声斥责诸将,其严厉甚至超过了家康的要求。 一瞬间,满座鸦雀无声。事情太出乎意料,就连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都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福岛正则忽然甩开扇子,赞道:“说得好!真令人刮目相看。您说得果然入情入理。” 茂助有些茫然若失。他一直坚信家康的正义与强大,但没想到福岛正则非但不动怒,反倒褒扬有加。茂助提醒自己,不可轻信,不可得意忘形。正则性急,由他发怒,最后自会对家康言听计从。这样,也对得起家康一片苦心了。可令人意外的是,正则却比三河武士还要单纯,竟被茂助一言两话打动。 “阁下方才的一席话,确是入情入理。”正则由衷地赞叹道,“我等立即发起攻击,内府大人不日即可收到捷报。你也在此逗留两三日,且看我等如何攻陷犬山,扫平岐阜!” 茂助直吉这才醒悟过来,忙伏下身:“多谢大人美意,但在下只是传令使。观看攻城略地,并非在下职责,就免了吧。” 茂助的措辞与动作本就甚是生硬,又透着不谙世事的少年般的风发意气,其势凛然不可侵犯,其辞庄重得体,其味妙不可言。 加藤嘉明拊掌道:“妙,正如福岛大人所言,我等做法确有不妥。我等并非内府家臣,内府出马之前,理当根据自己的判断采取行动。在此空自等待,的确有些不明所以。” “说的是。” “村越方才一番言论,的确深中肯綮。” “事情已明了。我等出征,内府自会随后出马。我等并非为了内府而战。哈哈哈。” 一旦明白了这个道理,黑田、浅野和堀尾诸人也一脸释然。只有细川忠兴面带微笑,却并不附和。他本性多疑,说不定正自盘算家康。在他看来,家康深不可测,其城府之深,在座众人根本无法及其万一。 村越茂助直吉忽然拜倒在地,向众人表示歉意:“实际上,鄙人也迷茫得很。鄙人知诸位都在翘首以待。但没想到,诸位于传阅书函时便痛下决心。鄙人大受鼓舞。若此次出使需要才智,内府大人为何还要选鄙人前来?鄙人只是口授了大人的真心,这也是大人选鄙人前来的真正原因。方才多有冒犯,还请诸位见谅。”这一番告白,为众人心中吹进一股清凉之风。 村越茂助的到来,使清洲城的空气为之一变。此前一直为家康迟迟不发兵而深感焦虑的诸将,完全恢复了活力。他们立刻谋划起如何袭击西军,众人立时成了真正的先锋。这一切,令以监军身份先行出发,却又被夹在诸将和家康之间,陷入两难境地的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大大松了一口气。 “真是寸有所长啊。”从大厅退下,把村越茂助安排到别室歇息之后,井伊直政不由感叹起来,“村越若是照我们的意思,说大人患了风寒,还不定会闹出多大乱子。” 本多忠胜不禁呵呵笑了。 “本多大人为何发笑?” “无他。我在比较大人与已故太阁。太阁性急,本能寺之变后,断然与毛利议和,决然回师,在山崎一举剿灭光秀。可内府大人始终稳如泰山,他的慢性子,真可谓天下无双。” 对忠胜的这种说法,井伊直政并不赞成。其实,二人的差别并不在于性情缓急。在村越的提醒下,直政才意识到,家康完全没有理由必须站到阵前。虽然三成把家康视为劲敌,但家康却只是将他视为胡闹的孩子,冷静在一旁观察,并不急于灭之。家康早就看出,三成之辈不能长久,他故意给其他人充足的时问计算得失,到时,必然会有人加盟德川氏一方。 “井伊大人,究竟谁会打头阵?”忠胜终究好战,再次提起打仗一事。直政微笑了笑,并不回话。谁先渡木曾川,定会成为诸将相争的焦点。说来真是神奇,几句话就改变了一切。 “大人很冷静。”直政道,“当年武田信玄旗上有风林火山,大人正可谓‘徐如林’。” “大人天生不急不躁。”忠胜道,“你认为大人究竟会何时从江户启程?” 井伊直政微微摇头道:“我怎能读透大人的心思?大人深谋远虑,我等凡夫俗子岂能懂得?” 正说到此,正则的侍卫前来请二人前去议事。 第九部 关原合战 十七 战端开启 石田三成按计率六千七百士众出佐和山城进入大垣城时,为庆长五年八月初十。他已与岛津义弘、岛津丰久、小西行长商议好,要把主帅毛利辉元从大坂城诱出来,让其进入岐阜。他把一切都投入到此次战事,如今,检验成果的时刻眼看就要到来。 三成最为不安的,乃是德川家康与毛利辉元何时出发。冷静地观察,便不难发现,西军各路人马对于家康的恐惧超乎想象。进驻伊势的各部和阿浓津城主富田信高、上野城主分部光嘉等人,一见从江户方向驶来的船只,就大喊“家康来了”,一溃而至铃鹿岭和龟山。倘若家康在毛利辉元从大坂启程之前就已扑来,真不知他们还会有何丑态。 惠琼真的已经说服辉元赶往伊势了? 东军诸将之所以急等家康命令一下,即刻西上,恰恰是因为看穿了三成的不安。换言之,德川实力震慑天下。 当然,三成会隐藏不安,为延缓家康西进,四处宣扬军威,激励将士。他告诉佐竹义宣:“真田父子、堀秀治及前田利长俱已加盟,天下武将的妻小悉数质于大坂。奥州的伊达、最上、相马等人,也与三成心心相通,你只管放心进攻江户。” 从伊势到美浓、北关一线,再加上势田桥东的人马、大坂留守部队,西军总数已达十八万四千九百七十。三成还添油加酷:最多只能动员起四五万人的德川家康,如何是盟军对手?如今家康定在战栗不止,若他鬼迷心窍,胆敢西上,那就在尾张与三河边境将其一举歼灭。盟军已万事齐备…… 三成的话当然不可全信。岛津本只一千五百人,三成却吹嘘为五千兵马。信州与甲州都似在真田控制下。更有甚者,他还假称毛利辉元已明确答应出征。面对家康西进的传言,他豪气冲天,完全不屑一顾:“石田三成早就盼着那个可怜的家伙来了。” 人与能吠之犬有相同的弱点。愈是困难重重,愈是喜好虚张声势,就连太阁也不例外。朝鲜战争陷入困境时,他穷奢极侈,大修城池,举行醍醐赏花大会。为掩饰内外交困,他时时叫嚣,处处声张,但在这一切的背后,只有可悲与没落。 自从进入大垣城,三成愈发不安。若辉元不出头,家康明白过来,定会令大军从江户开拔。 三成亲临战场之后,方觉出战事的可怖。他曾作为已故太阁的监军和谋士,严酷地向征朝将士传达命令。正是由于对他的狐假虎威异常反感,众武将今日才集结到清洲城,阻挡他的去路。但他已不再是丰臣秀吉的监军,也非真正的指挥者,他只能在幕后。 三成逐渐发现,家康如一块根本无法撼动的巨石。原来,战场上的进退与为人处世,完全是两码事。 结果,不安愈发让他虚张声势。最可怕的是,他对于辉元的担心渐渐变为现实。尽管竭力催促辉元出征,但辉元竟逐渐打消此念。最初他曾向惠琼作出甚是肯定的答复,但很快遭到了养子秀元的强烈反对:“父亲若定要支持石田,切切与少君同行。秀元愿任先锋,内府不出来,我们就一直打到关东。若少君出马,那些反感治部的将领也绝不敢轻举妄动,由此,敌我才得势均力敌。否则,我们绝无胜算。” 对于辉元,这无疑是最有力的反对。秀赖虚岁有八,如此年幼的孩子,怎能带上战场?但若不把秀赖带去,诸将对三成的怨恨自会转移到辉元身上,其后果不堪设想。为此,秀元默默奔赴伊势战场,辉元则借此拖延时日。 对局势尚不明朗的三成,被不安这双无形的大手卡住喉咙。 就在三成焦躁不安时,八月二十一正午时分,织田秀信向他求救:“东军已渡过木曾川,眼看就要进攻岐阜城。请速发援兵。” 当时,岐阜城内有织田秀信的六千五百兵马,距岐阜四十八里远的犬山城内,由石田三成之婿石川备前守贞清驻守,八幡城主稻叶右京亮贞通、多良城主关长门守一政、黑野城主加藤左近大夫贞泰、严手城主竹中丹后守重门等的一千七百多援军,也正在赶赴犬山城途中。距岐阜三十余里的竹鼻城中,也有杉浦五左卫门盛兼和毛利扫部,随时准备援助岐阜。因此,织田人马总数在九千上下。 但清洲诸将兵力加起来已超过三万。这么多人马,在村越茂助直吉到来之前却从未想过主动出击,确是怪事一件。或许,他们也对西军号称的十八万人马有些忌惮。 村越的到来为他们解开了束缚,让他们知道,家康决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诸将决定发动进攻,是在村越向他们传达了家康口谕的第二日,即八月二十。一旦决定出击,全军士气顿时高涨,福岛正则和池田辉政甚至还为争夺先锋激烈争吵。 “即使拿下犬山、竹鼻,岐阜城也不会陷落。故应迅速向岐阜发起攻击。”正则提出这个意见,众人一致赞成。 岐阜乃一座名城,当年为信长公居城。城池以金华山主峰为脊,西南有瑞龙寺山,北面正对长良川断崖,东南临一深谷,谷内是淤泥沉积的水田——易守难攻,固若金汤。城门有二,各与险峻山路相连。正门所通山路称为七曲;后门所通山路有两条,一称百曲,一称水手口。 “看来,我们当兵分两路渡河。” “那是当然。我从上游的河田强渡,然后直奔城池正门。”正则提出意见时,池田辉政却沉下脸道:“我不同意。我要与福岛大人一起打前锋。可照福岛大人所言,我就只能绕道从下游的尾越渡河去进攻后门,我岂能答应?” 向来以顽固闻名的正则也变了脸,寸步不让:“你这算什么话?我乃清洲之主,统领尾张全境,怎能让我去进攻后门?池田大人自当让我进攻正门。” “此言差矣。大人领地与敌方接壤,对地形自是甚为熟悉,进攻也较易,而我对地形一无所知,你却逼我绕道去攻后门,你还守武士之道吗?” “哼!你胆敢说我不配做武士?” 看到二人面红耳赤僵持不下,本多忠胜终于忍耐不住,插言道:“二位大人先莫要争吵。二位大人奋勇争先,这种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老夫久不曾见到了,实在令人感佩。但为我家大人,诸位已经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日,好不容易可以进攻了,却又争起来,不值,不值啊。依老夫看,此事交给老夫裁断好了,二位意下如何?” “不行,此非小事。我决不放弃打前锋。”辉政红着脸,挺身道。 忠胜道:“老夫并未说让阁下放弃。你们都听老夫一言,此处乃福岛大人地盘,船和筏子也易准备,故,先把上游的河田口让与德川女婿池田大人吧。” “你是在压制正则,帮着三左卫门说话?”福岛正则道。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但你们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福岛大人,您便从下游的尾越渡河,然后直奔后门,渡河之后,就点燃烽火,向池田大人报信,然后,你们二人同时向岐阜发起进攻,可否?” “也罢。” “无所谓谁拔头筹,而是要同心协力攻陷岐阜。” 一旦心头郁结被解开,人就立刻精神抖擞。在忠胜的调解下,福岛与池田二人和好如初。二人约定,未点燃烽火之前,谁也不能贸然发动进攻。 下游渡河部队以福岛正则为先锋,此外有细川忠兴、加藤嘉明、田中吉政、藤堂高虎、中村一荣、蜂须贺丰雄、京极高知、生驹一正,加上井伊和本多的人马,总兵力达到一万六下人。从上游的河田一线向岐阜城正门发动进攻的部队,则以池田辉政为先锋,另有浅野幸长、山内一丰、有马丰氏、一柳直盛、户川达安等,约一万八千人。 八月二十一,拂晓,东印行动起来,很快前进至木曾川左岸。只有田中吉政和中村一荣进到羽黑附近,以阻拦犬山城的石川贞清。 东军各部已准备强渡木曾川,三成方才闻讯。 岐阜城内,众人亦正紧急商议对策。家臣木造具正主张守城:“敌人兵多,我们只能据城死守,以待治部少辅率部前来援救。” 但秀信置若罔闻。尽管他乃信长嫡孙,但在谋略方面几一无是处。“死守城池传到世上多难听!主动出击,与敌人展开决战,乃总见公以来织田家风。” 他把大本营设在阎魔堂前的川手村,把三成派来援助的河濑左马助交与佐藤方秀、木造具正、百百纲家诸人,又把半数兵力约三千二百余人部署到新加纳与米野之间。 夜幕降临,岐阜为黑云笼罩,天亮之后便是八月二十二了。秋风阵阵,木曾川上游的渡河口和河田附近均无一丝雾气,正方便两军排兵布阵。天刚蒙蒙亮,隔河相望的两军,艳丽的旗幡格外耀眼。 最先放枪的乃西军织田部。攻方与守方的心思差别巨大。此时,东军先锋池田部根本还无开战的想法。他还在等待从下游尾越渡河的福岛的信号。照计,等福岛等人点燃烽火,两路人马一齐发起攻击不迟。 可织田人马不但从拂晓时分就开始放枪,而且,看样子若不应战,他们还似要涉河攻过来。 “看来敌人士气高涨。这样等下去,恐怕于战不利。”家臣伊木忠正疾驰而来,向池田辉政求战时,辉政并不答应:“若先行渡河,福岛定会不容。我看还是再等等。” 但一旦敌方率先发起攻击,一切便难以控制。 东军处境并不危险,西军的枪弹隔着河在天空中徒然暴响。但潜伏在河岸、死死盯着敌人的东军将士,怒火却越烧越旺。 “再这样等下去,恐怕会有人违抗命令擅自渡河。而对方若先行渡河,我们怎生忍得下去?”在伊木忠正的再三催促下,池田辉政终于松口:“好,立刻向福岛部派出快马,说敌人主动前来挑衅,我们已无退路。” 在辉政的命令下,东军应战,一个个如猛虎下山。伊木忠正所部立刻直奔河川上游,一柳直盛也开始渡河,目标直指河对岸的光明寺。当堀尾忠氏亦随之渡河时,对岸零星的射击变成了拼命抵抗。 开始时,为了避免中弹,禁止士兵直起身子,将士把身体紧贴在马身一侧前进,不知不觉间,渡河部队全都昂首挺胸,成了怒号的雄狮。 池田辉政挥舞着令旗跃进激流,浅野幸长也血红着眼睛跳进水中。河岸附近,枪弹声与人马的怒号交织一起,负伤倒下的人愈来愈多。一柳直盛的老臣大冢权太夫倒在了水边,为阻击东军渡河,织田一方的武市善兵卫、饭沼小勘平也纷纷倒下。 人们早把与福岛正则的约定抛到脑后。有马、山内、松下、户川等人的属下竟相渡河,向织田部侧翼发起猛攻。 构筑太平需要不断付出努力,而一旦发起战争,战场就在转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近午时分,西侧防线被攻陷,织田的人马开始撤退。 从下游渡河的福岛正则等部,则于二十二日傍晚拿下了西军杉浦五左卫门与毛利扫部把守的竹鼻城,然后进至太郎堤一带,准备夜营。他们还不知上游的池田等部业已渡河,并突破了防线。 攻打竹鼻城时,正则先是劝降了故知毛利扫部和棍川三十郎,只剩下杉浦五左卫门在顽固抵抗。正则与其展开一场激战,从巳时到申时,最后将其全歼,然后意气扬扬把人马开到太郎堤。 “今晚权在此住一夜,明日早再向岐阜进发。井伊、本多二位大人吩咐过,要立刻把竹鼻城的胜利向内府报告。”下完命令,正则又命人到附近村落去放火,“我们必须向上游部队通报我们所在位置。明日,便可向岐阜城发起进攻了。” 本当点燃狼烟,正则却命人纵火,对战事一无所知的民家遂遭了殃。不祥的烈焰照亮傍晚的天空时,一名士卒风风火火穿过浓烟,来向正则报信:“池田三左卫门辉政大人派来使者。” 正则有些纳闷:“究竟有何事?快让他进来。”万一辉政在途中有什么差池,渡河失利,自己就必须分出兵力前去救援。正则咕哝着,从床几上站起来。 使者禀报,上游部队已于今晨渡过木曾川,与敌军在米野展开激战,现已接近岐阜。 “你说什么,他竟坏了与我的约定,率先渡河了?” “不,乃是敌人主动挑衅,我军迫不得已。” “好你个三左卫门,背信弃义,竟敢耍我!” 武将如同斗犬一般单纯。不可否认,这固是性情使然,但被别人抢了功,自有损英名,却也直接与俸禄相关;既关名望,对部下和领民也有重大影响,无怪乎正则大动肝火。“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召集诸将,即刻发起进攻!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明日一早,福岛正则要与他决斗!” “决斗?” “福岛正则遭到了羞辱。告诉他,等著瞧!” 使者吓呆了,慌忙退了下去,正则余怒未消:“为了少君,特意请缨来打前锋,竟被人抢了先,正则日后怎生面对诸将?若因此遭内府轻视,还不如让我去死!” 此时,得到命令之后,向下游进发的将士陆续集中起来。战场上的人多少有些疯狂,虽然池田辉政打破约定提前渡了河,但从下游渡河的部队并未因此遭遇不利。因为上游的牵制,战局反而对下游大为有利。但赶到正则大帐来的武将,无不怒气冲天。 “既然对方主动寻衅,我就不能不打。我断不会给诸位添麻烦。福岛正则定要与三左卫门决斗。” “不,且先等等。”挥舞着拳头的加藤嘉明,满脸已涨得通红,道,“既然上游诸将欺人太甚,先行进攻岐阜,我们自当更进一步,立刻兵发大垣城,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在战场上,战功的争夺从来激烈。要想让这些猛兽服从指挥,实需极大威望。若众将都赞成加藤嘉明之见,岐阜城还能按计拿下吗?当初在朝鲜战场,此种弊病已多次危害全军。 “这倒不失为一计。”已经决意要与池田辉政决斗的正则,立刻对加藤的建议表现出巨大兴致。 “请等等。”眼看众人都同加藤嘉明一般鲁莽,细川忠兴忙劝阻道,“加藤大人的建议虽是有理,却极有可能使我军陷入苦战。我倒是有个主意。” “快说来听听。” “鄙人以为,当前最重要的,乃是团结一心,无论如何也莫要自乱阵脚。” “你把区区岐阜当成了大敌?” “不,忠兴并没把岐阜看在眼里。内府的心思才不容忽视。鄙人以为,内府大人之所以迟迟不肯出马,原因恐就在他暗自担心我等不和。我等不如暂且信三左卫门一次,向岐阜急行。” 众人都沉默下来,这番话震撼着所有人的心。 “言之有理。” “对。只有干脆利落拿下岐阜城,此战才有意义,难道不是?”不愧是细川忠兴,思虑果然深远。 “好,就这么定了。我们马上行动,一定要给三左卫门送上一份厚礼。”在正则命令下,各部整装待发。 福岛等人连夜向岐阜进兵时,暂时撤回岐阜域内的织田秀信已获悉盟军战败的消息,正急急与木造具正、百百纲家等老臣反复商议对策。 织田秀信坚信,家康出马之前,聚集于清洲城内的诸将绝不敢主动渡过木曾川,大举进攻岐阜城。在此期间,大垣城的三成会迎来毛利辉元,并与他一起兵至岐阜。这样,岐阜城就会成为西军大本营,重兵集结,猛将如云。不料,东军却忽然渡河发起进攻,让秀信着实狼狈不堪。 “竹鼻城居然落入敌手,他们真是太大意了。明日我定要报仇雪恨,彰显总见公以来的英名!”秀信大言道。他以为,明晨敌人定会从正门和后门同时发起总攻,届时,无论如何也要把敌人击退。 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木造具正道:“在下不同意主动出城迎击敌人。” “难道你要死守城池?” “正是。不仅是我们的所有人马,瑞龙寺山的石田援兵也要合在一处。我们当下最好避免与前来挑衅的敌人激战,原因有二。” “我们龟缩于城内有何好处?” “其一,只要岐阜城不陷落,内府就不会从江户出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为何此城不破,家康就不会出马?” 一旦开口,木造具正就不再畏畏缩缩。事实上,他内心深处,一直在为织田氏加盟西军而大憾,他认为,这样做必会毁掉织田氏,由此叹息连连。 他已看透家康迟迟不肯西进的原因:“在下认为,内府最为担心的,便是过早出兵,结果却和诸将一起被钉在岐阜城,动弹不得。因此,他在等待诸将大破岐阜城,并向大垣城挺进之时,他便可以从东海、东山两线向西进发。故,只要主公在此岿然不动,内府便不敢从江户出兵。只要内府不来,东军何惧之有?” “那么,第二点好处呢?” “内府不出江户,在石田大人的策动下,毛利与宇喜多等部就会甚是痛快地向我们发出援兵。因此,当下同守城池,方是上策……” 秀信怒声道:“住口!你这懦弱之人,厚着脸皮告诉我两个好处,却忘记了根本之事。照你说的行事,织田氏名声将会怎样?没有毛利和宇喜多的授助,难道织田氏就一无是处?没有他们,就得不到美浓和尾张二地?” 看来,秀信依然坚信,西军势大,具正则确信东军势优。总之,二人意见完全相左,根本无共同点可言。 “秀信定要做给你看看!我要把所有人马都遣到外城,非把敌人打个丢盔弃甲不可!” 对秀信的刚愎自用,木造具正和百百纲家无可奈何。 二十三日卯时,夜间就已摸到商町外的桑田,并在那里稍事休息之后,福岛的人马径直向岐阜城下涌来。南边,池田辉政的人马也斗志昂扬地向正门发起攻击。 正则一边进攻,一边向池田派去使者,谴责他失了信义。池田辉政早就料到此事,二言两语便把使者打发了:“我从未想过与福岛大人决斗。我乃是在敌人的百般挑衅下,迫不得已才渡河还击。这样吧,今日就由福岛大人攻正门,我则去攻后门,这样他该满意了吧?”这一番话消解了福岛的满腹怨气。 一方为了拼命争功,一方只是为了守城——从一开战,两军士气就大有差别。 福岛、加藤、细川等部从革屋町向七曲口突进,浅野幸长负责阻击石田的援军,同时攻击橙原彦右卫门、檀原内膳、河濑左马助、松田重太夫等所率约两千人把守的瑞龙寺山据点。 东军人马原本已进至会津附近,竟无功而返,自然窝着一肚子火。如今他们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多日以来郁结于心的不满和愤怒倾泻而出。东军攻势愈盛,瑞龙寺山据点最先得手,紧接着,稻叶山城据点也已被攻破。 当木户口被细川的人马攻陷时,木造具正遭遇福岛家臣松田下总攻击,身负重伤。福岛和细川两路人马越过城墙攻入二道城,城门霎时大开,东军如潮水般涌了进去,此时刚过正午,大军陆续逼近本城。当年,为了实现“天下布武”的大志,信长公选了这块福地筑起的名城,今日却沦为千军万马争夺的猎物。 当福岛、细川、加藤等部向本城逼近时,从后门赶来的池田辉政忽然在城门放起大火,将自己的旗帜扔进本城,让手下士兵高声呐喊:“池田攻陷了城池!” 城门打破,各路人马一拥而人。守军乱作一团,投降的、被杀的、自尽的、逃亡的……城内成了人间地狱。 “织田秀信在哪里?” “岐阜中纳言在哪里?” “是不是害怕,藏起来了?给我出来!” 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在腥风血雨之中,处处是高举白刃的兵士,织田的人马倏忽间似不见了影子。 忽然,一个身穿甲胄的武士高举着斗笠,从后院的树荫里跑了出来,竟是秀信走投无路,不得不出来投降了。 战争之胜败,除了谋略的作用,亦是细节累积的结果。家康的算计与织田秀信的算计自有天壤之别。秀信只看到眼前的敌人,却怎么也看不透这些人是在何种动力的鼓舞下而战。 一方不战则已,战则必胜,不打败秀信,家康便不会发兵;一方则单幻想着石田三成的支援。若秀信略知算计,就会采纳老臣意见,舍名求实,固守城池。可是,年仅二十一岁的秀信,却一味追求虚名,不到一日就让天下名城易主,还在雨中乖乖缚手,狼狈地跪到敌人面前,“岐阜中纳言秀信愿将本城交出。” 由于秀信的容貌酷似信长公,故池田辉政和福岛正则拦住了正要扑上去的人。 “本城我们当然是要接收,但中纳言日后有何打算?” 池田辉政想起信长公,声音都有些颤抖。福岛正则的感情比辉政还要强烈,他已控制不住,嘴唇一个劲地打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请内府随意处置。”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看在秀信也是一名武士的分上……”秀信声音沙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想切腹?” “正是。” 此时,从四处赶来的负伤者陆续跪在秀信周围,幸存者廖廖无几,总人数竟不到三十。 “停止战斗。打扫战场。”正则这才大步走到辉政面前,大声道,又回首盯住秀信,语气如父亲训斥儿子,“现在说自尽还为时尚早。此次战事,全起于石田和大谷的野心,中纳言还年轻,才糊里糊涂中了计,若能幡然悔悟,尚不至于……” “话虽如此,苟且偷生岂非武士耻辱?” 正则并不再理会,转而对池田道:“雨下大了,把床几挪到屋檐下吧。”这时,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也匆匆赶来。 大概是这位年轻城主的样子太易让人想到信长公的缘故,方才还浑身杀气的诸将,心中突然充满怜悯和对于世事无常的感慨。 “给中纳言拿个杌子。”池田辉政命令士卒道。 坐下之后,秀信还是哆哆嗦嗦颤抖不已。虽然他相貌与祖父甚近,器量与经验却不可同日而语。目下即是如此,他只是计较眼前的耻辱,已完全不虑织田氏的存续诸大事了。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正则实在看不下去了,道,“希望你还是放弃自尽的念头,让我们进城,随后自省一些时日。” 事实上,此时的秀信早已连自尽的勇气也没有了,正则却还苦口婆心劝他,想起来真是好笑。尽管如此,却无一人发笑。 “尊祖与内府,从小便亲如兄弟,你又是信长公嫡孙,正则发誓,定要在内府面前为你求情。赶快悬崖勒马,休要再伤害织田氏的声名了。”说到这里,正则又急于表现好意,“我看这样,你若觉得不堪,暂且到高野山避一避。如此,内府亦不便责罚你了。骚乱平定之后,我再从中斡旋。对,这样最好不过。” 看着眼前与自己儿子同龄的秀信那般茫然无助,正则有些不忍。 听到“高野山”三字,秀信才抬起头来,打量一圈池田、井伊和本多等人。当他发现众人脸上并无明显的憎恶之情时,遂默默把手伸向腰间的短刀。 “你不可轻生。” “秀信明白。”秀信嘟囔了一句,猛拔出短刀,割掉了顶髻,“秀信去高野山了,城池交给你们随意处理。” 正则松了口气,接过秀信递过来的发髻。“这样最好。”说着,他把发髻向众人展示了一下。 处置完秀信之后,剩下的问题就是究竟谁先攻陷了城池。在本多忠胜的调解下,池田与福岛最终妥协。 本多道:“我看这样,就算是你们二人同时攻陷了城池。” 于是,两家又各自让士兵插上旗帜,取代织田氏守备城池。岐阜之战最终以东军大胜而告终。夜幕降临,在霏霏细雨中,意气风发的东军将士又把目光望向了大垣城。 稳坐江户的家康挥舞着无形的令旗,仅仅在村越茂助直吉抵达清洲的第四日,便成功地把西军最重要的据点之一岐阜城收入囊中。 第九部 关原合战 十八 无形令旗 岐阜城的陷落令身在大垣城的石田三成无比震惊。他挑派了精锐去驻守瑞龙寺山,在他看来,局势无论多么不利,三五日内当不会有太大变化。可令他诧异的是,敌人进至木曾川东岸、渡河和岐阜失守三个消息接踵而至,变化之快让他措手不及。他非缺乏志气的男儿,并不会因惊愕而茫然束手,初战的失利反而让他更同执,更是坚定了最初的决心:即使天下无一人施援手,石田三成也与德川家康势不两立! 毛利氏依然没有要出征的样子,西军当中,见风使舵之人愈来愈多。三成必须撕掉温和的面具,亲自到台前。失利让三成痛定思痛,决然明白:从一开始,这场战事便是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的激烈厮杀。 三成不再犹豫,命人立刻把垂井的岛津义弘请来,道:“大人立刻出兵去墨俣,此城距大垣十一里,可扼住美浓咽喉。” 义弘远比石田三成年长,在朝鲜战争时,他已是赫赫有名的猛将,正因如此,义弘以身经百战者的口吻问道:“那么大人您呢?” “我和小西一起从大垣出兵,然后在泽渡布阵,自会另派人马驻守合渡川,扼守中山道。大人则要严密监视东岸动向。”三成语气很是强硬。 岛津义弘早就对三成甚为不满。当三成俨然以命令的口吻对他发话时,其不满之情加剧,怒道:“大人认为,单凭你我和小西三人,就能守住东海道和中山道?” “你不必担心。伊势宇喜多的一万多人马即将抵达大垣城。”岛津义弘这才微微点了点头,赶赴墨俣去了。 此时,德川家康还在江户按兵不动,但他的令旗却在指挥千军万马。黑田长政、藤堂高虎、田中吉政各部已悄然发起行动。原来,二十二日夜,与福岛部同向岐阜急进的黑田、藤堂、田中等部,于拂晓时分抵达目的地时,发现满地都是福岛和池田二部的粮草兵器以及杂兵,哪还有仗可打?但他们也不甘落于人后,商量道:“我们直奔河道,把从大垣赶来的敌人一举击溃。”于是,他们直接折向岐阜左路,进至合渡附近,遂在长良川与三成的人马撞个正着。 在合渡川对岸,石田三成的部将舞兵库、森九兵卫、杉江勘兵卫等人正匆忙赶来。他们的兵力顶多只有一千多,将士们对岐阜战况不利已有所耳闻。合渡川这边,黑田、藤堂、田中等人,却因把进攻岐阜的功劳拱手让给了池田、福岛、细川等人,心中大有不甘。家康自背后紧盯着他们,比起进攻岐阜、战功在手的诸将,他们的脸面往哪里搁? “来得正好!蹬过河去,将石田一举击垮!”田中吉政令毕,翻身上马,直奔上游而去,可猛回头一看,身后竟只有十八骑。河面上浓雾弥漫,河流深浅莫测。对岸的敌人无法看清这边,这边也看不清敌方布阵。 吉政的战马刚踏进合渡川,一人忽然上来一把揪住他的马辔:“这样做太冒险。请先停下!”此人乃宫川土佐。土佐阻道:“大人,我们只跟过十八骑。区区十几个人,渡了河也无法战斗。还是等等后边的人马。” “休要阻止我!反正敌人也看不清我们的人数。此时来个出其不意,最好不过。” “不,太危险!河水深浅尚且一无所知!” 田中吉政急得直咬牙,他对牵马的三郎右卫门努了努嘴,“三郎右,你到河里去试试深浅。” 三郎右卫门轻轻摇了摇头,“若是平常的小河,涉水即过,可这样的大河,恐怕……” “哼!你也生惧?探路乃你职责,快去!” 吉政似是着了魔。三郎右卫门露出苦笑:“小人只是觉得,我们并不熟悉这河,一旦贸然涉水,招致渡河失败,岂不被人笑话?并且,战事吃紧,一旦挫了我军锐气可不好,才犹豫不决。既然大人一再坚持,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毕,纵身跳入水中。 “说得好!身为下人,竟有如此眼力,好!吉政也跟着你下水。” 这时,重臣坂本和泉与六骑一起赶来,阻止宫川土佐道:“宫川,莫急。此时万万不可挫伤进攻锐气。若不立即渡河,头功就被黑田抢去了。” 坂本劝阻了土佐,长刀一挥:“踏平敌营!” 二十余骑一齐跃入河雾中。山间飘荡着一条清晰的蓝色雾带,召唤着黎明…… 得知吉政已马踏合渡川,黑田长政岂能甘拜下风,遂率部直奔临近敌营的凑村上游。 “强渡此河头阵者,非黑田长政莫属!” 在河道的中流,年轻的长政大吼一声。在上游渡河的武士们也不甘示弱地呐喊起来:“今日头功归黑田家臣后藤又兵卫基次!” 一方兵败如山倒,一方如猛虎下山。河对岸,石田部舞兵库的阵营突然乱作一团。 田中吉政部迅速渡河,抵达茱萸的木原。吉政大声道:“瞧瞧,还是我们先渡河。三郎右,干得不错。今后,你就叫合渡三郎右卫门。” “多谢大人赐名,小人荣幸之至。” 三郎右卫门兴奋地抓住吉政的马辔,正欲进发,黑田部和从下游骑马而来的藤堂高虎也拍马直奔敌营。 这样一来,石田各部已痛失先机,尽管他们都骁勇善战,但依然厄运难逃。舞兵库不用说,就连稻叶一铁旧臣、在姊川合战中一战成名的杉江勘兵卫也是顾此失彼。 东军的三队人马齐头并进,一举突破防线。 石田部顶多不到一千人,东军人数尚在源源增加。为了进攻岐阜,谁知他们出动了多少人马?守方的不安与攻方的锐气,立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石田各部节节后退,愈战愈信心全无。东军人数不断增加,西军则越来越少。 最负盛名的杉江勘兵卫已战死沙场。只要杉江勘兵卫的九尺朱枪屹立不倒,军心自会稳固许多。此前,勘兵卫的枪柄染红时,竟被田中一名属下喝住:“你也是鼎鼎大名的汉子,快快逃命去吧!” 在战场上,厮杀双方岂可容忍被人怜悯?而在敌方恫吓下败退,更是堂堂武将断无法忍受的耻辱。勘兵卫大喝一声:“我乃杉江勘兵卫。你乃何人?” “田中吉政家臣西村五兵卫。” “看枪!” 若是在平常,勘兵卫早就杀出去了。因他知自己已体力不支,才趁其不备,把引以为豪的朱枪朝五兵卫投去。 “呔!” 随着一声大喊,五兵卫低头闪过。这一闪真是生死攸关。呼啸而至的朱枪挑飞了五兵卫的头盔,刺破他的头皮后飞开。同时,五兵卫手中长枪也深深刺穿了勘兵卫的侧腹。 杉江勘兵卫竟把自己的性命全赌在了这杆枪上,西村五兵卫若真的中枪,恐怕连喊都来不及,就会当场毙命。只因他那生死一闪,双方情势立时变化。 两手空空的勘兵卫被五兵卫使枪一挑,身子猛飞了出去。 “勘兵卫被杀了。” “连勘兵卫那样的名将也被杀了?” 勘兵卫的死,加速了石田各部的溃败,却大大激发了田中、黑田等部的斗志,也促使在合渡川下游渡河的藤堂高虎一举进攻到了赤坂。赤坂与大垣近在咫尺,一旦东军进攻到此,无论是从大垣城赶赴墨俣布阵的岛津义弘,还是出兵泽渡的石田三成的主力,都必须紧急撤回大垣城。一旦被人断了退路,大队人马被斩为两段,局势就严重了。石田部很是不安,而藤堂高虎早就料到敌人要撤退。 “合渡那边让田中、黑田抢了先机。这赤坂该落到我手中了吧。” 藤堂果断切断了意欲逃走的石田各部的退路,急向赤坂进发。此时,泽渡的三成和墨俣的义弘深知在此决战无益,都打算退却。 西军退却的消息,愈发加速了东军进击的步伐。战事总是与个人命运交织在一起,并在不断变化,其势如狂风洪水般不可阻挡。但无论退者还是进者,都无暇思量这些。形势巨变,双方对峙起来。 “藤堂已向赤坂进发了。” “我们决不能落后。今日的宿营她就是赤坂!” 当田中、黑田二部逼近吕久川,然后改道向赤坂进击时,他们前边的石田一部正如潮水般退去。这样一来,攻陷岐阜城的福岛、浅野、池田、细川各部,便可甚是轻松地随后赶来了。 二十四日,东军集结到大垣右前的赤坂,把胜利的消息报告给江户。 一旦行动起来,丰臣旧将便具有强大的攻击力。而就在五日前,他们却还陷在若家康不开动,便无法开战的迷茫之中,还在为家康是否出征而争吵不休。 其实,他们是在一面无形令旗的指挥下发起行动的。一路打到这里,他们已怀有了坚定不移的信心:只有我们这些人,不照样也能战无不胜吗? 这面无形令旗的神奇之处到底在哪里?若把这看作是家康的计算,那家康的借力之术简直出神入化了——未损失一兵一卒,只是巧妙地利用丰臣旧臣,德川氏便轻而易举进逼至大垣城。尾张与美浓的大半都落入家康之手。 石田再也无法悠然谈论“伊势之战”了。对三成恨之入骨的丰臣旧将,全都呲牙咧嘴逼到了眼前。纵然三成极不情愿,他也必须把所有兵力集结到大垣。但是,集结兵力需要时日。 怎样才能把大坂的毛利辉元引出来?越前的大谷吉继的兵马又何时才能赶来?更重要的是,即使把以毛利秀元为总大将的吉川广家、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长曾我部盛亲等人的三万大军,全部从伊势撤回来,粮秣怎么解决?在赤坂与东军对峙下去,却不能及时调兵遣将,决战必是一败涂地。 照此下去,决定两军命运的决战,必在九月中旬开打。 家康仿佛早就把这些都算计透了,遂于九月初一从江户出发。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家康更精明之人了。他把德川重臣全都安排到了秀忠帐下,让他们沿中山道前进,他自己则从东海道进发。他似是想利用丰臣旧臣把三成除去。 仗正是这般筹划的。 中山道路途险恶,行军耗费时日,家康自然很是清楚。因此,他虽抵达赤坂,却无法知秀忠能否及时赶到。故,他先让丰臣旧将去苦战,待他们初战告捷、士气高涨之后再亲自出马,借力以掌握天下。 家康并不觉愧疾。他原本就受秀吉之托代管天下。在亲兵到达之前就决出雌雄,当然更好,万一不能彻底解决,那就等待秀忠到达,双方展开决战,进而实现天下太平。如此方万无一失。 对手并非人,而是天,是神佛。正因为家康有这种自信,故,准备于九月初旬,才在赤坂的南五丁、冈山山顶安营扎寨。 东军士气日益高涨。 听说家康欲在九月初一出发,石川日向守急忙捧着黄历来到家康面前,“请大人打消今日的出兵计划。” “那是为何?” “在下看过黄历,要去之处乃是西塞。此次西征之战,出门便遇上西塞,恐怕不吉啊。请大人三思。” 家康笑道:“好兆头。那我把阻塞的西方打通。” 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对于伊达政宗,家康严厉告诫其不可轻举妄动;对毛利一族,家康通过黑田长政,继续与其暗中进行谈判。九州的加藤清正也不断联络,加贺的前田利长已起兵攻占了大圣寺城。并且,关东诸大名还驻于江户,上杉景胜若真出战,自己就亲自出击,一举将其剿灭。家康一切准备周全,甚至连前田利家遗孀芳春院都被作为人质送交江户。家康给芳春院的贴身侍从村井丰后守写了一封亲笔书函:
欣闻此次肥前守出兵攻克大圣寺城,功勋卓著,尽彰忠节,家康欣慰之至。北国之乱,吾亦将派其前往平定。恳请芳春院放心。家康深知夫人之痛,不日上方即被平定,届时即刻迎请归国。另,许久不曾提笔,今感念之至,方亲笔书此。 德川家康敬上    庆长五年八月二十六 
这封书函是为了安抚芳春院,利用利长,但也可看作是家康对芳春院情谊的自然流露。 对于攻陷岐阜城并进一步逼近大垣城、现正向他寻求指示的池田辉政,家康则写了如下书函:
岐阜城破,汝功劳之高,寸管难以言表。吾已命中纳言(秀忠)进中山道。吾则沿东海道进击。凡事切忌大意,务必待吾前去。 庆长五年八月二十七  
家康把自己将于九月初一从江户出发的消息,先后以书函通知了藤堂、黑田、田中、一柳四人,同时要求他们在自己未到之前定要控制情绪,按兵不动。若在从前,家康早就命令他们进攻了。可愈是到了决战时刻,他反而愈冷静。他心里清楚,只靠他们,不能灭了全部西军。 庆长五年九月初一,家康率领三万二千七百余人从江户出发。 是日晚,宿于神奈川,家康分别向藤堂、黑田、田中、一柳诸将发出书函。 二日,宿于藤泽。 三日,宿于小田原。是日,小早川秀秋派来的使者造访永井直胜。 小早川秀秋对家康仰慕已久,他与其说是出于自身的意愿,不如说是受到了其姑母高台院的指点。这一点家康亦甚清楚,但他并未接待秀秋的使者。 “我能信得过他?不便见此人。”家康显出颇为冷淡的样子。事实上,一旦亲自接见,消息就极有可能泄露到西军那边,秀秋恐将被三成暗施辣手。 接着,加藤嘉明也派来了使者。这次家康亲自接见了。嘉明正把守着犬山城,他是来向家康请示,是守城,还是继续前进。 “待我到达之后,再采取行动。”家康作出这样的指示后,便把使者打发了回去。 五日,家康宿于清见寺。 六日,宿于岛田。 七日,宿于中泉。 八日,宿于白须贺。是日,藤堂高虎特意赶来,与家康密谈到半夜,天亮前方回营。同一日,小早川秀秋又派来使者,但家康却让永井直胜打发了回去,仍未接见。 九日,宿于冈崎。 十日,宿于热田。此日,西面的海边燃起四五处火焰,据说乃西军水军九鬼大隅守放的火。距离热田海滨有五六町远的近海一带,泊着一艘大船,船上张着幔帐,幔帐上印紫白梧桐叶。恰逢家康西上,九鬼大隅守便想趁机改旗易帜。但家康只是与携马印前来的兵士会了面,便从大船旁径直过去,一言不发。 十一日,家康抵达清洲。 十二日,仍停留清洲。此日傍晚时分,藤堂高虎再次飞马从前线赶来。 家康与高虎初次会面,乃是在当年家康应秀吉之邀进京时。当时,藤堂高虎奉秀吉之命,于内野的聚乐第为家康筑建府邸。从那时起,二人的关系便日渐亲密,甚至超越了尊卑。对于丰臣旧将的动静,高虎恐怕比监军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更清楚。 是日,高虎同样待到半夜才回去,之后,本多和井伊才被叫来。由于家康与高虎密谈时间太长,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有些不满。二人被叫到家康面前时,夜深入静,连城郭都似睡熟了。 “夜长了。” “是啊。马不停蹄一路赶来,却不得不驱赶睡意,真是不堪啊。”本多忠胜毫无顾忌地于家康面前盘腿而坐,“藤堂佐渡守是否想西军诸将倒戈?” 家康苦笑着吩咐同席的永井直胜:“休要让任何人靠近。”说着,他挑亮旁边的烛台,“最好是全天下人都倒向我们。只是,我德才不够,还做不到啊。” “大人!”忠胜似乎把家康的话理解为反唇相讥了,道,“中纳言何时到达?” “大概还要花费些时日。”家康微微侧着头,曼声问井伊直政,“直政,你怎么想?” 未等直政开口,忠胜分明已忍不住了,不由分说地插话道:“大人,中纳言赶来之前,您就想向敌人出击?中纳言一旦到达,我方大军会让敌人斗志减弱大半。但在此之前就发起进攻,敌人见有机可乘,怕会士气大涨。” “忠胜,我在问直政呢。直政,你看要等待秀忠吗?” “启禀大人,”井伊直政有些为难地探身道,“属下不同意本多大人的意见。终于盼来了您,却不能立刻发起进攻,这样的话,会扰乱军心。故,在下认为,应立即行动。” “可是,那岂不等于长敌人威风……”忠胜又插了一句。 “直政以为,士气熊熊燃烧的不是敌人,而是我军。正因如此,我们不如趁热打铁,趁大人刚刚到来,士气如虹时,速战速决。” 家康默默点了点头。看来,无人能看穿他的真心。虽然单靠德川氏力量也可取胜,但以武力征服天下,不过是莽夫之举,不能服人,天下亦难太平。 “好,那就速战速决。”家康轻声道。没有秀忠的支援也能取胜,为何还要等?神佛已把天下交给了自己…… “这若是大人的决定,在下无话可说。但若是在藤堂高虎的建议下作出的决断,还请大人三思。”忠胜还是不能接受。 藤堂高虎正与黑田长政合军一处,不动声色地与西军保持联络。此时稍有大意,恐要出大事。忠胜担心的便是这一点。家康也深知这个道理:“莫要担心,忠胜。我并不寄希望于敌人倒戈。” “既如此,待中纳言到达,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再发起总攻,岂不更好?” 听到忠胜依然顽固地坚持己见,家康觉得必须开导开导了。他们太缺乏眼光了,若连他们都不能说服,还谈什么一心对敌? “忠胜,你觉得我和中纳言,谁更重要?” “那还用说,没有大人就没有德川氏,大人怎么会问起如此奇怪的问题?” “唉。我已年过花甲,中纳言则正当壮年。所以,即使我战死,也必须保证中纳言平安,以构筑日后的太平盛世。我先出战,乃是秉承天意啊。” “但是……” “你先听着。你明白吗,只有我出战,即使不利,也不至于毁了德川氏。” “可是,若大人……” “一旦不利,我们还有回旋余地。并且,若此举可取胜,德川主力就可毫发无损。这些好处,你思量过没有?世人都说我奸猾,说我有意保存实力,只让丰臣旧将去卖命。对于这些议论,我不屑一顾。”说着,家康把视线移向井伊直政,“你方才的想法,也和家康的心思有些出入。此次战事,并非单靠武力取胜即可。” “取胜还不行?” “是。”家康重重点头,“胜利之后,还要看我们有无足以震慑乱事者的能力。倘能有此能力,无论是家康,还是中纳言,都要牢牢掌控局势,否则,此战之后的形势,甚至会比朝鲜战争之后更加严峻。” “哦……”忠胜这才长叹一声。 “朝鲜大战之后,已故太阁旧将四分五裂,幸亏还有我。但尽管如此,天下还是一片混乱。贸然发动战事,若让天下重斯陷入混乱,罪莫大焉!已故右府的苦心、已故太阁的辛劳,还有我一生的宿愿,全会泡汤。家康乃真正祈求天下太平,才要给中纳言留下足够的力量,自己来拼死一搏!否则,上苍亦不会原谅我。总之,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太平。” 忠胜和直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错,此战决非一场普通的战事。朝鲜战争时,国内留下了家康,而这一次则是决定天下大势的总决战。若两败俱伤,各路诸侯分别撤回领国,割据一方,天下岂不又回到乱世?值此关键时刻,家康才亲临前线,想保全秀忠。 “在下愚钝,大人见谅。既如此,忠胜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这便立刻出发!” 话音未落,井伊直政也站了起来,“在下先把这个意思传达三军。” “好。别忘了也告诉藤堂佐渡守。你通知众人,就说今日我抱恙,索性让人马歇息一日,十三日入驻岐阜,十四日抵赤坂。” 照计,第二日从清洲抵岐阜。到达岐阜之后,家康住入已归降的织田家老百百纲家府邸。然后,他给北陆的丹羽长重和土方雄久写了书函,令长重、言木一矩二人与前田利长议和。土方雄久曾在早些时候被流放到常陆的太田,这次在家康的秘密授意下出使北国。 第二日,家康绕路避开了离大垣城较近的渡口,越过长良渡,抵达赤坂驿南的冈山。由此望去,五十余町外,大垣城近在眼前。 “宇喜多中纳言秀家、小西摄津守行长、石田治部少辅都在大垣城中。福原右马助同在。” 家康一边认真倾听直政的报告,一边频频点头,然后命人朝大垣城方向插上金扇马印和七面印有家纹的大旗,另有二十面小旗。 半夜就已出发的火枪营、传令使等,则比家康提前一步赶到这里,在阵营周围严加戒备。 家康的到来,究竟给两军带来了多大影响?从大垣城那边应也可以望见冈山的动静。不消说,在家康到来之前,他们早就把周边东军的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北面山头上依次为加藤嘉明、金森长近、黑田长政、藤堂高虎、筒井定次驻扎,昼井村里驻扎着细川忠兴,昼井村东面的大墓则为福岛正则驻扎,胜山北面有井伊直政、本多忠胜、京极高知,西牧方是堀尾忠氏、山内一丰、浅野幸长,荒尾村里有池田辉政、池田长吉,长松村为一柳直盛,东牧野为中村一忠、中村一荣、有马则赖,矶部宫旱乃田中吉政……就在这一望无际的阵营当中,东军的指挥者赫然现身,它带来的动静自如地动山摇。 从大坂出发时,石田三成就曾放出豪言壮语:“即使来十个家康,我也毫不畏惧!”内中当然含有鞭策自己的意思,但他也绝非完全在耍嘴皮子。 三成为阻止家康现身,可谓费尽心机。只要上杉景胜、佐竹义宣、真田昌幸等人在东面发动攻势,家康就绝不敢西进。在此期间,只要把毛利辉元引出来,两面夹击,东军自会陷入混乱。这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谋略。因此,当东军发起局部攻击,攻占岐阜并紧逼赤坂时,尽管他内心甚是慌乱,但并未想到这竟是家康躲在幕后挥舞令旗的结果。 进至赤坂及周边一带,东军竟停止了步伐。 从八月二十四至九月十四,这二十天里竟无战事,双方和平相处。这无疑让三成相信,家康不会西进。东军众将已知,同上杉、佐竹、真田等人的战事已经开打,家康无法离开江户,为了掩人耳目,他才故意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家康挥舞的“无形的令旗”,让三成乖乖地上了当。 可今日,本应身在江户的家康,马印竟忽然出现在冈山上,大垣城内自然乱了。 “那定是故弄玄虚。” “如此说来,金森法印的白旗好像与家康的很相似啊。” “且先派探马前去打听虚实。” 东军明明已进发到赤坂一带,又戛然而止。原因决不简单。而西军军心涣散,又让敏感的三成犹疑起来。 “是家康本人。”当探子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三成时,脸色大变的众将陆续集中起来。无论愿意与否,决战已迫在眉睫,是固守、夜袭,还是主动出击,与敌人一决雌雄? 大垣城主伊藤盛正不用说,连岛津义弘也在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身后,嘴巴紧闭,一言不发。 家康的到来,登时令西军方寸大乱。 第九部 关原合战 十九 踯躅松尾山 松尾山在关原西南,高近百丈,从松尾村向南走过八里坡路就到了。山上还残留着织田信长与浅井长政激战时,让不破河内守光治构筑的工事的遗迹。 山顶平地东西长十间,南北十二间,甚是狭小。山腰尚有几处地势平坦之处。 登上山顶,展望四面,关原与周边一览无余。东为桃配山,北为天满山。若想俯瞰从垂井向西面的关原大道,以及从大道两侧延伸开去的平原,这里便是最好的所在。 小早川秀秋于九月十四抵大垣城,与三成等人议完事,完成军事部署之后,率领八千士众迅速上山安营扎寨。 小早川秀秋乃高台院一手带大的亲侄子,血战伏见城前,其兄木下胜俊亦在城内。胜俊向鸟居元忠提出共守城池,竟被元忠断然拒绝。秀秋今年才二十四,却已位居中纳言,比同为中纳言的宇喜多秀家——只要毛利辉元不出马,宇喜多秀家便是西军主帅——还要年轻五岁。虽说年轻,但秀秋天生心高气盛,绝不甘心宇喜多秀家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不消说,他对三成当然甚是憎恶。在朝鲜之战时,他英勇善战,却由于三成的一句谗言,而被没收了领地。 “无大将之器!”二十出头的秀秋遭到秀吉如此痛斥,这种屈辱刻骨铭心,令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而让他转危为安的,则是家康的斡旋与秀吉的故去。此前,他曾教次向家康派遣密使,再三表明心意。但家康均似毫无反应。 家康的冷淡让这位莽直的年轻武将既不满,又无奈,“内府定是对我心存疑虑。” 高台院不支持家康,天下太平便无从谈起,丰臣氏的存续也断不可能。每次见到秀秋,高台院总是提醒他,为了继承太阁遗志,切切莫要中断同家康的联络。但年轻的秀秋哪能领会其中真意? 对秀秋来说,高台院简直就如亲生母亲。他认为,给了高台院莫大耻辱的乃淀夫人,而三成则与淀夫人沆瀣一气。出于这种理解,他对三成的憎恶愈深。如今,他认为家康对自己不信任,不满和无奈也在日渐加深。 宇喜多秀家出征伊势时曾邀他同往,但他却未听从奉劝,而于八月十七进兵近江,驻扎于石部。随着疑虑的加深,他甚至变得有些自暴自弃,想尽量不加入任何一方,在一旁坐山观虎斗。 正在他彷徨不已之时,八月二十八,他的密友、德川一方的浅野幸长,和黑田长政联名给他写来书函。 浅野幸长与黑田长政联署的这封书函,最终让秀秋内心彻底动摇。书函写道:“……此前曾去书表明心意,今再次致书。如今正是大人表明忠节之关键时刻。内府将于二三日内抵阵,大人之去留,务痛下决断。吾二人如此行事,只为慰高台院夫人。恳请早日回复。务令使者口传详情……” 这封书函乃是浅野、黑田二人从赤坂阵地写给小早川秀秋的。秀秋谎称有恙,需要疗养,以游猎为名经石部、铃鹿、近江,最后停留于爱知川高宫。书函于是被送到此处。 字里行间不仅有浅野、黑田对秀秋的信任,还称乃是为了高台院。这让秀秋大为动摇。书函其实想说:他二人这样做,乃是为了让高台院安心,家康不日就会抵达前线,所以,在此之前,请秀秋一定明确心志。 故,一切的前提是:家康乃是奉高台院之命征讨三成。高台院既与家康同途,已无异议,秀秋亦当向高台院尽忠才是。事情非秀秋是否支持家康,而是家康要为高台院而战。 因被家康轻视而产生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年轻的秀秋精神大振。虽如此,他此前一直装作唯三成和宇喜多秀家马首是瞻,当然不可堂而皇之投了东军。一旦事情败露,西军定会倾尽全力,先灭了他。 眼看两军决战临近,经过前思后想,秀秋把自己的阵地选在了松尾山,欲借此见机行事,通过浅野、黑田与东军会师。万一东军失利败退,他只作壁上观即可。 见秀秋在松尾山上安营,流言蜚语顿时在西军中散播开来。 “金吾中纳言果然不想参战。” “不,说不定他已私通家康了。” 于是,大垣城方面立刻向秀秋派去了使者,请他立即进城议事云云。但秀秋根本不吃这一套,推道:“我病尚未痊愈,才来此静养。世上流言甚多,我洗刷不清,故要先与东军一战,以消除猜忌。” 秀秋要先与东军一战,然后再去大垣城议事,这个回复让城里之人心乱如麻,他们已不知当守城还是野战。 小早川秀秋率八千人,其战斗力绝不可小视。他若未开赴战场、赶不上决战,倒还罢了,但既已到了战场,却连他心思尚不知,就太可惧了。万一在战斗最吃紧时,他临阵倒戈,该如何是好? 大谷吉继对此忧心仲忡,自不敢对秀秋坐视不理。若家康抵阵的消息为虚,吉继也不会下这样的决断。但家康已来到眼前,毛利辉元却迟迟不出。 不弄清小早川秀秋的真意,怎能轻言决战?于是,他亲自赶赴秀秋阵营,抵达松山尾时,已是十四日夜。 沉默寡言的吉继在三成面前从不多说话,但他的决心已如磐石。尽管眼睛已看不见,他还是不断鞭策自己,让人把自己抬到松尾山。他已痛下决心,万一察觉到秀秋真有反心,就血溅当场。幸亏由于生病,他脸上缠满绷带,无须担心心思被人窥了去。 吉继已让三成写了一份誓书,并让诸将署名,把它带给了秀秋。誓书上列了如下四条:
一、此次战事如能尽忠,少君十五岁之前,关白一职由秀秋担任。 二、加封播州全境,并保筑前、筑后二地。 三、赐近江十万石,并赐家老稻叶内匠、平冈牛右卫门各十万石。 四、赐金三百锭,赐稻叶、平冈亦各三百锭。
在誓书上署名的有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长束正家、石田三成、安国寺惠琼,以及大谷吉继。这些条件怎么看都是诱饵,仿佛在戏耍一介孩童。 吉继穿过新修的栅门,平安抵达秀秋大帐。但出来迎接的并非秀秋本人,而是稻叶、平冈二位重臣。 “我要见金吾大人,当面将誓书交与他。” 稻叶内匠头正成与平冈牛右卫门对视一眼,道:“这……我家大人刚刚狠狠斥责了我等一顿,现刚刚睡着。” 稻叶言罢,平冈赖胜也添油加醋道:“近日,不知是否身体欠安的缘故,大人常常酗酒、脾气暴躁,连话都不愿多说。” 大谷吉继觉察到,他们根本不想让自己见秀秋,可就此无功而返,他们的心就会离西军越来越远,遂忍道:“大人风寒尚未痊愈?” “是。大人对世间种种流言甚是在意,热稍稍退了些,便去狩猎,结果病又复发了。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这么说,令旗由你们掌管了?” “不敢。这样会影响士气,总之,我等只劝大人静养。” “既如此,不用特意叫起他。议事结果想必已传达了,可后来,增田大人又从大坂传书。” “增田大人?” “说明日,毛利大人终要携少君从大坂出发了。”这完全是大谷吉继随口撤的弥天大谎。他身在北国,怎知大坂详情? 不知是谁散布的谣言,如今大坂城内,正流传此说,道增田长盛已与家康私通。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大谷吉继想,因为增田长盛并不像三成那般,对家康抱有刻骨敌意,只是在三成的逼迫下,他才不知不觉卷入其中。但这种事在大坂城内流传,对西军来说无异釜底抽薪。因为要毛利辉元无视传言,毅然从大坂出发,简直不可想象。在安国寺惠琼的游说下,好不容易才半推半就成了西军总帅的毛利,如今又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若毛利携秀赖前脚出了大坂域,增田长盛后脚就举起叛旗,秀赖该怎生是好?待在大坂城,他尚是已故太阁遗孤,可一旦出了大坂,就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而且,一旦大坂城和佐和山城被攻陷,秀赖立刻就会沦为一个没有居城的流浪儿。由此可以说,在把毛利辉元钉在大坂这一点上,增田长盛与家康私通的传言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辉元已不可能出来,大谷吉继明明清楚这一点,可他还是撒了谎。他是想借此试探小早川的老臣们是否真与辉元保持着联络。 此时,吉继紧张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哦,毛利中纳言出师了?”二人甚是惊讶。 “所以我才让他们写了这份誓书,金吾大人若不过目,成何体统?我看这样吧,二位先阅,待金吾大人醒来之后再转达他如何?” 吉继轻轻把绸布包放在稻叶正成面前。对于稻叶、平冈二人,书中也曾许诺给他们十万石,对于这个诱人的条件,他们究竟会表示出多大的兴趣? “那么,我们先拜读了。” “请。” 稻叶看后,似乎颇为惊愕。阅毕,他把誓书默默交到平冈赖胜手中,道:“说是要在少君十五岁之前,把关白一职让与我家大人。” 吉继故意轻描淡写道:“金吾大人乃少君兄弟,天下何人能对此怀有异议?” 平冈赖胜脸上却掠过一丝微笑:“这都是战后之事。我们定会详细禀告主公。” 一听这话,吉继只觉得胸口如被刺进一把尖刀。“这都是战后之事”,看来,小早川的重臣们早对西军的胜利不抱什么希望,才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不安。如此看来,只要战局没有根本性的扭转,小早川秀秋就会继续待在此处,隔岸观火。 “鄙人先告辞。金吾大人到底年轻,希望二位提醒他,切不可轻举妄动。” “我们心中有数。” “设若你们这些老臣误导了大人,让少君有忧,让丰臣有难,金吾大人可就成了众矢之的。总之,希望大人明日务必下山,参加决战。” “是。明日乃我家主公雪耻的绝好机会,我家主公早就按捺不住,一战定会让公等刮目相看。” “如此我就放心了。告辞。”吉继在下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尽管嘴上说着放心,他的心情却正好相反:看来,关原乃埋骨之所了,三成哪里有指挥大军实战的威望? 吉继上轿之后,两位家老送客回来,同时大笑出声:“把关白之位让与大人,那毛利和石田怎么办?”二人一起到了秀秋面前。 秀秋还在吃酒。对他来说,今宵乃是难眠之夜。伏见未陷落时,鸟居元忠就让他生了一肚子气,于是,他咬牙加入了西军,心中无比苦闷。高台院曾屡屡嘱咐他,切切不要中断与家康的联络。太阁宿愿就是统一日本,实现太平,而继承太阁遗志的就是家康,只有家康才是太阁托付大业之人。 起初,秀秋对此深信不疑。但由于家康对他敬而远之,他亦渐被三成、秀家等人迷惑,不知不觉陷入迷惘,一步步跌入深渊。 高台院所言均出自真心?有时,秀秋甚至对太阁产生了深深的疑问:难道他的心愿真像高台院所言,是为了天下太平?他果真那般伟大?不,未必,他或许只是为了自己的荣耀和飞黄腾达。高台院只是出于美化夫君的目的,把家康说成一个盖世英雄。 秀秋思量,德川家康和已故太阁有多大差别?表面上,家康比已故太阁更谦虚,更能忍耐,更能吃苦,开口天下,闭口苍生,可他除了想把天下大权揽入自己怀中,还有何心?而与此相比,自己一直襟怀坦荡,但帮了家康又当如何?果真如高台院所言,人乃是为了追求高远的大志而生? 有时,秀秋甚至对家康与高台院之间的情谊亦产生怀疑:正如淀夫人与大野修理亮私通那般,姑母高台院与家康之间,是不是也有龌龊丑事?但很快,他又责备自己纯属胡思乱想。 秀秋正在甚是郁闷时,平冈赖胜和稻叶正成带着誓书来到他面前。秀秋道:“刑部回去了?” “是。” 接过誓书,脸色苍白的秀秋笑了,“这才是人的真面目呢。如此诱人的‘画饼’,你们见过吗?” “是啊。看来,他们越来越离谱了。” 秀秋冷笑一声,把誓书扔落在地:“三成粮秣吃紧,钱袋已底朝天,听说他正逼增田长盛交钱呢。” “是啊,才产生了长盛与内府相通的谣言。” “这绝非只是谣言。人一旦自己走投无路,就想把别人也逼入绝境。高台院也有这个毛病……”秀秋出了一会儿神,继续道,“高台院不也是一无所有地出了大坂城吗?她所说的话,全都空洞无物……” 近日秀秋经常流露出对高台院的不满,这已非什么稀罕事了。稻叶正成和平冈赖胜都不安起来,事到如今,一旦秀秋的心志出了问题,事情就难以收拾了。不管怎么说,他们已向浅野、黑田二人回了函,以示好意。 “不知刑部看破我的心思没有?” 二人舒了一口气,同声道:“这些我们早有准备。” “一旦被刑部看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会向我们发难。大忧不在东军,而在身后啊。” “大人!”稻叶正成警惕地扫了一圈周围,方道,“大人说话之前可要三思!” “哈哈,你怕我说漏嘴?好好,我明白。这世间的确险恶:一边向你抛出诱饵,逼你就范;一边又磨刀霍霍,大显威风。” “大人!” “呵呵……世事不过如此,无论谁得天下,无论谁坐天下,都一样,世上依然肮脏如故,永远不会变得清纯如露。” “是不是可把酒撤下?” “撤酒?这酒难道就这般惹人生厌?唯有金樽知我怀,一醉同消万古愁!” “大人请振奋起来,定会时来运转……” “哈哈……让我再喝一杯。小早川秀秋站的地方更高。” “大人说的是阵地?” “不只是阵地。这反正是盗贼与土匪的争斗,谁胜我就跟谁。世人一定又要嘲笑我了,可是,我也要嘲笑一回世人。”说着,秀秋把酒杯塞给正成,亲自斟满,“你喝后,再给牛右卫门一杯。我说得不对吗?既然谁坐天下都一样,我为何要加入战败的一伙?在铃鹿岭狩猎时,我便已看穿了。” “大人高见。” 几杯之后,秀秋似乎更醉了,酒意让他益发狂放。 尽管这年轻主君对人生充满憧憬,但在目睹了人间的种种肮脏和丑陋之后,终于失去了信心,眼前这个世界变成了令人怀疑的荒野。就是在这片荒野中,他疑虑重重地登上了松尾山。他不信家康,也不信三成,甚至对自己都不属一顾。他一边自嘲,一边静观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见双方厮杀正酣,他会仰天大笑:“真是人间的群魔乱舞!”他欲待到双方两败俱伤、精疲力竭时,方才下山…… “大人,酒就喝到这里吧。说不定大垣城还会派人来。” 说着,平冈赖胜将酒杯倒置于案上,秀秋听话地点头道:“好好,不喝了。那么,我想问问二位:誓书上说,少君要在近江赐你们每人十万石,你们难道就真的不动心?” “大人莫要说笑了。别说给我们每人十万石,治部大人自己的领地都要不了。” “唉,莫要生气,内匠,人的算盘真是可笑。近江哪有这么多的余地?把子虚乌有的俸禄送给我,他们与信口开河何异?哈哈哈……小人伎俩,居然也想拿来耍我?还在太阁面前搬弄是非,说我非大将之器!”秀秋把酒壶置于高座漆盘中,站起身,“再去巡视一遍阵地方可歇息。你们且跟我来。”说着,他摇摇晃晃走出去。 他非要带着两位老臣巡营,恐只是为了表明白己的存在——秀秋内心深处潜藏着自卑。 “巡营之事,我们二人足矣。” “不。要看那些贤明大将的笑话,愚蠢的大将就必须作好充足准备。” 走出辕门,他又大声斥责护卫:“这点篝火怎么够?使劲烧!要足以表明金吾中纳言的斗志……今夜,我要让火焰彻夜照亮长空!”他以手中的鞭子敲打着栅门,转到东面的山头。 “那是什么?那边有人在动!” 一到东面山头,一片正沿着大道向北移动的火光赫然映入眼帘。“怎生有人正向那边去?是敌是友?立刻派探马前去。”刚刚吩咐,他又自嘲地笑了,道,“是敌是友?这话听起来好生别扭。我何处有敌人,何处有友人?哈哈哈哈。” “大人,您小心些。” “好好好,只确认是谁的人马。那一带也放不下多少人。” 稻叶正成立刻派人前去察看。原来,下山而去的大谷吉继一直在担心秀秋,便让他的部将胁坂、朽木、小川、赤座等人沿山麓安营扎寨,严密监视秀秋的动向。秀秋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驻扎于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的进退,竟成决战的重要棋子,他却坐山观虎斗。 “算了,不去也罢。无论是谁,无论战局如何,我这个蠢人只默默看着就是,哈哈……回营吧。” 方才还云开雾散、漫天星光的天空,又阴暗了下来,不大工夫,细雨迷蒙,关原一带又被沉沉雾霭笼罩……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二十 石田督战 在大谷吉继悄悄赶赴松尾山,游说小早川秀秋的同时,薄暮中,一支去打探敌情的小分队狼狈逃回了大垣城。大垣城内顿时乱作一团。 大垣城城主乃伊藤盛正。从东军诸将在赤坂一带安营扎寨时起,他因担心有人与敌人私通作乱,遂把城外大商家都扣到城里做了人质。在得知家康抵达的消息之后,这些人质比武士还要慌张。有人甚至提议,横竖是一死,干脆在城里放一把火…… “要一边勘察敌情一边研究对策,可能的话,吓一吓敌人,以鼓舞我军士气。”三成鼓气道。局势严峻,他不得不命令善战的老臣岛左近去打前哨战。岛左近乃三成许以两万石厚禄才笼络住的筒井氏浪人,与当时号称天下兵法第一的柳生石舟斋有着深厚的交情,盛传他尤擅野战。 岛左近与同为石田家老的蒲生备中守,合兵引着东军的中村打了一仗,却只得平手,城内人遂更是惶惶不安。 “临行前还吹嘘,说不全歼敌人誓不回师,还不照样伤亡惨重,灰溜溜逃了回来?” “看样子只能固守城池了。” “一旦城池被毁,我们不就白白死在这里了?岛左近和蒲生备中守堪称石田左膀右臂,连那样的大将都不过尔尔。” “看来,他们上了内府的当。” “我也觉得很是可疑。石田信誓旦旦说,内府正在奥州同上杉苦战。并且,佐竹、真田等人也己举兵前去攻打,内府赶不到这里。如今看来,内府定坐镇赤坂。” “真是岂有此理!” 众人闹闹哄哄,宇喜多秀家和小西行长则红着眼睛进进出出,商家的不安和慌乱又传给了众下级将士。 “事情议了半天,竟是屁结果也没有!究竟是据城一战,还是出城迎敌?” “莫要急。反正我军人数远远占优势。” “说不定明日不会发起决战。江户中纳言的旗幡还未立起来呢。” 在这样的混乱气氛中,经过反复磋商,西军最后决定进行野战。 其实,即使西军想据城一战,也是胜途遥远,因为从一开始便退守城中,即如虎入樊笼。况且,驻扎于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根本无下山入城的迹象,而长束正家和安国寺惠琼也都扎阵在南宫山南,二人明显是见风使舵。 岛津义弘侄子岛津丰久飞马赶来时,已是夜里。 “岛津丰久前来向治部少辅请命。”丰久大声叫喊,表情如赤鬼般吓人。 岛津部与大谷、宇喜多、小西等部并排于天满山北侧扎阵。听说丰久从前线匆匆赶来,三成立刻把他请进大厅。 大厅里,众人正围着刚刚打前哨战回来的岛左近和蒲生备中守唇枪舌剑,商量开战事宜。既然不能固守城池,石田各部必须在今夜出城扎营,地点应在从关原沿北陆官道向西、偏向小池和小关的地方,还要在岛津部之北。 “岛津大人,快快请坐。” 看到众人议得热火朝天,丰久觉得可笑。他坐到三成面前,护甲哗啦作响,道:“听说明日将发起野战,一决胜负,这决定已雷打不动了?” “正是。”三成还没弄明白丰久此行的目的,应了一句,飞快看了岛左近一眼,“今夜完成布阵,命运如何,就看明日一战了。比起敌人来,我们对关原一带地形更为熟悉,故,在敌人进攻大垣城之前,我们定能抓住机会,一举将其歼灭。” “敌人不动,我们就这样干等?” “这话是什么意思?”旁边的岛左近紧言插上一句,“仗是活的,敌人按兵不动,我们既可前去引诱,也可直接骚扰。怎样,难道岛津大人另有妙计?” 岛津丰久狠狠瞪了岛左近一眼,并未回答他,“鄙人认为,我方迄今为止获得的消息真是荒谬无比。” “嗯?”三成冷冷问。 “我们自当想到内府会前来督战。可直到昨日,我军还坚信内府正在与上杉和佐竹等人苦战。我们的疏漏实在太多了,否则怎会被内府打个措手不及?” 面对丰久的质问,三成无言以对。事实上,从东军进发到赤坂,然后停止进攻、静静观望时起,他就觉大事不妙。他还没迟钝到对此毫无察觉的地步,只是有苦说不出。 “家康已到。”若这么一说,西军自会更加涣散。即使家康不来,众人就已各怀鬼胎,何况家康真来了! “我等皆知,战事关键在于掌握制胜先机。但如今,这种先机已被内府抢去。我们已失先机,势必影响全军士气,到时事情就更严重了。大人以为呢?”丰久朗朗问道。 “那么,你以为如何是好?” “夜袭!趁今夜发起突袭,把内府撵走。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丰久盯住三成,大似胸有成竹。 三成并未立刻回答。若有可能,他也不反对夜袭。但对岛津丰久这个提议,西军诸将能赞成吗?他们有如此强烈的战斗意愿吗? 最让三成意外的,乃是曾信誓旦旦表示,无论如何也要把毛利辉元请到此处的安国寺惠琼。然,这秃驴非但未把毛利辉元引出来,反而和长束正家一起躲到南宫山扎阵,骑墙观望。连惠琼都只求明哲保身,代替吉川广家和辉元出征的毛利秀元,其心思还用多说?不仅如此,三成甚至觉得,长束正家与惠琼的接近,似乎与大坂城内盛传与家康私通的增田长盛不无关系。 小早川秀秋从一开始就不可倚重,如今能为石田三成赴汤蹈火的,除了大谷吉继,恐怕就只剩下宇喜多秀家和小西行长二人了。在这种形势下,手无强兵,凭何夜袭?对于岛津丰久的提议,三成感动得几欲泪下,但他却是无言可回…… “诸位意下如何?内府刚刚抵达,立足未稳,今夜便是我等出击的绝好机会。”丰久无所忌惮道。 “恐怕只是岛津大人的一厢情愿。”岛左近讽道。 “此话怎讲?” “所谓奇袭,原本是以少打多时迫不得已,方才运用的非常手段。现今我军人数远远超过东军,为何故意去冒这个大险?” “这算什么话!”丰久额上绽起条条青筋,“鄙人并非不懂战阵之人。来此之前,我也充分了解敌情。今日傍晚与我方小战一场之后,敌人松了一口气,全都解甲歇息了,因此,我们若发动夜袭,位于冈山的内府主阵必会乱成一团。还请明思。”丰久无视岛左近的反对,直直盯住三成。 三成轻点头,道:“你的心情,三成甚是明白。只是……只是……”话犹未完,眼泪差点流了下来。他曾经痛下决心,哪怕无一人相助,也要和德川家康斗到底,如今也不由得被丰久的铮铮情义感动了。三成哽咽道:“合议已作出一致决定,各部正在部署。一旦命令改变,恐会招致不满,故……”他背过脸去。 丰久一怔,把后边的话生生咽到了肚子里。 三成似在担心夜袭能否成功。丰久本想坚持,可理智阻止了他。三成必在担心无人听他指挥。事情若真如此,只有岛津一部,自无济于事。纵然夜袭把敌人搅得大乱,没有增援,也只是打雷不见雨。 “那么,便把一切都赌在明日的决战上了?” “既已决定了,各部已都准备好,也只得如此。但不管怎么说,岛津大人的情义,令三成备受感动……” 丰久已经不再听他后面说些什么了,径直道:“恕我告辞!”说完,瞪了岛左近一眼,愤愤不平地去了。 “大人,”左近低声笑道,“您认为我们错过了好时机?” “你的意思是……” “不愧是岛津。我们若有一万这样的人马该多好啊,可是……” 三成抬手阻止了左近:“你也一直想夜袭?” “全听大人吩咐。” “明日,明日……会是晴天吗?” “必须晴。我们定要在青天白日下取得大捷。大人莫要焦虑,只管等着好消息。” “不,我不担心。我心中有数。” 岛左近轻轻笑了,给灯火添了些油,叹息道:“人天生胆怯。” “是啊。” “因而才充满欲望,有欲望,才会变得强大。” “是啊,可是众人如今少了欲望。” “保全性命要紧啊。其实,这也是一种欲望。柳生石舟斋曾给在下写了一封有趣的书函。” “听说柳生但马守在为家康出力?” “此人并无常人眼中的敌我之念。他在函中说,决战临近,东军若吃了败仗,还请多多照顾。” “东军战败?” “是。反之,他也会照顾我。此人向来轻欲重义。大人也……” “轻欲重义?” “是。或许,义也算是一种欲念。” 此时,老臣舞兵卫来了,道:“准备完毕。请大人启程。” “好,作兵卫先出发。” 与三成装束相同的氏家作兵卫躬身施一礼,出了大厅。不用说,他就是三成的替身……未几,整个城内人喊马嘶。 从大坂城到大垣城一路,三成的心境不断变化。 开始之时,无法完全读懂的各人的心思,现已清清楚楚。他曾以为,只要掌握了上杉氏的直江山城守,以及与毛利家渊源甚深的安国寺惠琼,就足以让家康狼狈不堪。为了掌握此二人,最重要的便是把大谷吉继拉入自己阵营,他既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但现在看来,唯有大谷吉继一心为他三成,其余诸人无不心怀鬼胎。先前他曾向大名们夸下海口:“即使来十个家康,我也将其一举击溃!” 三成这么说,绝非只是夸夸其谈。在欲望面前,人就像婴儿一般软弱无力。他的诱饵自比家康更具有吸引力。对于上杉氏,他承诺给其关八州;对毛利,让其执掌天下。他还让大谷吉继监视各位奉行,以美浓、尾张二地引诱织田秀信……小西行长有加藤清正这个宿敌,宇喜多秀家又怀着占领近畿的企图——只要自己不露骨地表现出野心,就足以操纵尔等。 可一旦战端开启,三成的如意算盘便一个个落空。并非因为众人没有欲望,而是他们的胃口远未达到他想象的程度。他们并不想为了欲望甘愿冒生命危险。虽然对诱饵垂涎三尺,但在危险面前,他们均胆小如鼠。 对于自己的失误,三成近几日才觉察到。尽管敌军已进攻到赤坂,令人不解的是,他们却按兵不动。三成误以为他们并不会进攻大垣城,单是想一鼓作气拿下自己的大本营佐和山城,便急匆匆撤退。但敌人却依然没有动静,他在佐和山时感受到的战栗和恐怖,至今还在他脑海里翻腾。 让家康给算计了!他们必在等待家康的到来! 三成恍然大悟后,全身汗毛倒竖。家康的到来,说明上杉景胜并没如预期那样,扑向他下好的鱼饵。但在恐惧之后,他终于明白一切,但这并未把他拉上光明大道。他陷入绝望,一错到底。 三成把替身先派了出去,又梳理了一遍思路:上杉景胜未上钩,毛利辉元也躲在大坂不出,这究竟是为何?难道是诱饵并不足以令他们冒险?难道他们不再有武士的热血? 三成若是个寻常之人,恐怕在意识到与家康的巨大差距后,自会立刻偃旗息鼓。但他非寻常之人,岂能轻易罢手?一开始,他就很是清楚家康的实力远胜于自己,但还是企图与之对抗到底。 固执令三成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难道是我器宇不够?三成常常自问。事实上,他从来都是在用利益诱惑人,从未真心敬人服人容人让人。即便是秀赖,那么惹人怜爱,让人怜悯,令人同情,三成也从未把其当作真正的主君。在三成眼中,淀夫人也无非一个争强好胜、喜耍小聪明的女人。三成不由疑虑:我石田三成难道和大野修理亮一样,只是一介寻常男儿?上杉景胜、毛利辉元、宇喜多秀家以及小西行长,又怎样呢? 在所有人当中,三成只对有情重义的大谷吉继甚是尊重,对岛津义弘的勇猛感到敬畏。仔细想来,也只有这为数不多的几人在矢志不渝地支持他。他信任的人都在援之以手,他鄙视的人则一个个落井下石,但他所指望的人,却多指望不上。 人各有所长。看不到这一点,以己之长比人之短,只会让自己对人鄙薄、轻视。 三成眼前竟浮现出自己遭到七将追杀、逃到伏见城时的情形。那时的家康,或许乃是真心庇护他,而受家康斥责的七将,今日却愿为家康粉身碎骨。唉!罢罢!想到此,三成愕然,不禁为自己感到耻辱。 无论是毛利辉元还是上杉景胜,都只是三成的工具,他从未考量过他们的真心,亦未向他们吐露过真情。自己为何不能像对待大谷吉继那般,以真心去尊之敬之,用真情去容之服之?莫非这便是导致他们今日对三成产生怀疑,并最终骑墙而观的最大原因?三成思虑着,只觉全身发冷。 如今的三成,终于开始否定浅见、超越鄙习。他曾经自夸才华过人、睿智无匹,自负地以为他的计谋周密细致、天衣无缝。但是,他几十年生涯却似只在颠来倒去地反复。要掌管天下,便当有容天下之量。江海湖泊,有容乃大,本应让天下大名各显其长,他却鄙视其智、轻薄其力,终使自己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 三成悟到这些,已是太晚,他虽于九月十二给增田长盛写了一封吐露真情的长函。但此函并未被送到长盛手中,却是落入了东军之手。在这封函中,他毫不掩饰写道:“大垣城已陷入混乱,长束正家与安国寺惠琼在南宫山扎阵,均作壁上观……” 三成抛弃了先前的强横,告诉长盛,如今盟军都心生恐惧,不去乡下筹集粮草,反从近江运粮。现已到了长盛把自己的金银米粮贡献出来的时候了……至于人质,些须处决三五人,便不必担心士气跌落,也不必担心有人做敌人内应。大津的京极高次,其弟在东军阵营,若不严惩,恐怕难以维护军法。小早川秀秋的立场亦颇令人担心。可以信赖的人唯有宇喜多秀家、岛津义弘、小西摄津守,照此下去,盟军内部必会出现异心……如此毫不隐瞒地倾诉苦恼,这在三成来说绝无仅有。 尽管明白过来,但事到如今,已无退路。三成走入了死胡同,心中不免悲苦。字里行间,处处渗透出烦心愁肠。这种苦恼,自比那些对此毫无察觉的武将之苦多出许多。在信的末尾,三成还是忍不住催促毛利辉元出征。但这既非说明他对毛利还心存希望,亦非希望长盛在读了他的长函之后,生出与他生死与共的念头,他只是禁不住想写些什么。这之后两天,家康便来了。 三成盘腿坐在那里凝思着,一动也不动,连灯花都忘了剔去。如今他已不去思量战事胜负了,他只在想临终的一刻会是何样的情形。何人会去战斗,怎生战斗?此时,三成甚至有如一介旁观者。他想看看家康究竟会如何进攻,丰臣旧将又会如何行动。谁会与敌人私通,谁会犹豫不决,谁会勇敢地参加决战?所有这些念头,与他当初拼死一战的执著有了莫大的差距——他正在解脱。只有一点,三成觉得甚是惭愧,亦颇为后悔:这场战事乃是一场志向的较量,是鄙视别人的石田三成与知人善任的德川家康之间的较量…… 大垣城内逐渐沉寂下来,秋雨敲打着栏杆。 人马几乎全部出城了。因为是秘密行动,既不能点火把,亦不能让马嘶呜,再加上霏霏秋雨,行军愈发困难。即使关原附近的大道干爽平坦,新建的大营恐怕也要变成泥田了。 倾听着栏外的雨声,三成自嘲起来。不知从何时起,恐惧和急躁已全然消失,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连悲壮的感觉都似消失殆尽了。傍晚时合议作的决定,仿佛完全变成了别家的事情。 家康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进军路线。无论三成如何腾挪,家康都将踏过关原,向西进发。 对于家康的步步为营,西军的对策乃是切断其归路,先从南北、次从东西对其各个击破。这种布阵看不出丝毫疏漏。但问题是,尽管布阵毫无疏漏,但谁敢保证能毫无纰漏地执行? 众人齐心协力,不出差池的话,明日双方情势自会逆转。家康的先头部队将在大关到山中之间被歼。小早川部与大谷吉继部从南侧掐断东军前进之路,大谷、宇喜多、小西、岛津、石田各部则轮番向其发起猛攻。这样一来,被截断去路的东军进无路可进,退亦无道可退。再把敌人诱入关原,以毛利秀元为首,吉川、安国寺、长曾我部等大军从南宫山往垂井、府中一带全线压上,这样,家康便成了瓮中之鳖。然后,战事就转化为从东西两侧往中间挤压的总攻。士气高涨的话,说不定明日家康就成阶下之囚。 东军据说合有七万五千人,而已出动的西军就超过十万八千人。因此,只要保持士气,高奏凯歌的理所当然便是石田三成。 想到这里,三成忽然笑了。后世人会如何评价此关原一战?他们定会把此战视作决定天下大势的决战。若只计量双方的人马,自己空前绝后了,但是……三成又摇了摇头,现在并非考虑结果的时候。他令人把留守大垣城的福原长尧叫来。 未几,长尧赶来。 “雨似越下越大,诸将都出发了吗?”三成问着话,心中逐渐开朗起来。 人之将死,总似变得明智。但讽刺的是,在最需要明智的时候,人却未必明智。如今三成的心境,与当初处处与家康作对时的心境完全不同了,他俨然成了局外之人。先前,他坚信人力与谋略便是“力量”,现在看来,那真是幼稚,他甚至可怜自己。 虽说西军合有十万八千人,但一旦士气低落,其力不及其半。不仅如此,那些极易引发的骚乱和不满情绪,却可能还会高涨,在消耗掉十万人的粮草的同时,也消耗了十万人马的斗志……若更严重些,其力便会十不存一。 以前三成从没计算过这些。他从来就不重人心,不尊人德,只是凭借计谋拼凑人数。在这一点上,他成功了——德川家康仅有七万五千士众,他石田三成却拥有十万八千大军。然而,在这十万大军当中,真正可以信赖的又有几个? 事已至此,再怎么算计也无用了。 看到福原长尧脸上的不安,三成强装笑颜道:“这场雨黎明前会停。” “不然,必给大军带来……” “会晴。雨下不止,尽管会使我方困难不断增加,但也会延误敌人进军。大家都出城了吧?” “是。首为大人所部,次为岛津部,接下来乃小西大人,第四为宇喜多大人。他们出城时,雨倒没这般大。” “我放心了。我也要出发了。” “可雨这么大……”长尧以为三成想避雨,待黎明时再动身,便小声道,“已经为大人铺好被褥了。” “福原,”三成依然面带微笑,“三成是不是一个不可靠之人?” “大人何出此言?” “你不这么认为就好。但今日,我必须拜望众人,向他们致歉。” “致歉?” “对,其实乃是督战。家康已经直扑关原,我必须去巡视一番,一旦战起,好让诸将奋勇杀敌,这是我的职责。” 长尧很是纳闷,他并不明白三成的意思。 三成已与长束正家和安国寺惠琼会过面了,因此,他将要走访的乃是小早川秀秋与大谷吉继。 长尧大为不解时,三成已起身离席,出门,上马,默默地消失在潇潇秋雨之中……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二十一 东军进发 石田三成走访了小早川秀秋,又见了秀秋的老臣平冈赖胜,面授机宜,并约好明日以烽火为信,两面夹击东军。之后,他又向山中村大谷吉继阵地赶去。此时,雨终于变细了。 子时,从大垣出发的各部还在行军途中。 为扼守住大道,最先出发赶往小关村的石田部下,于丑时通过关原驿,最终抵达目的地,已是寅时。三成自己则在小关村以北的笹尾扎营。他右侧乃织田信高、伊藤盛正、岸田忠氏,以及秀赖麾下的黄衣军。岛左近与蒲生备中守则担任前卫,在阵前与弓箭手一起潜伏。右边一町半远的地方为岛津阵地,他们在小池村面南驻阵完毕,亦已过寅时。小西行长则紧挨岛津,在其右布阵,前瞰寺谷川,背倚天满山北。其右的宇喜多部与大谷部肩负扼守中山道的重任,故,在天亮之前一直都在忙碌。胁坂安治、朽木元纲、小川佑忠、赤座直保等人,则在隔中山道与大谷相望的平原上驻阵,以防备小早川秀秋倒戈。 大垣城到最远的阵地,足有三十余里。从出城时就开始飘落的秋雨,一直到布阵完毕还无休止。是夜行军,既遭天雨,又要防止被人发现,行军之难可想而知。 冰冷的秋雨浇透了每一个人,黎明时分寒气刺骨,但官兵士气却很旺盛。全军急匆匆从大垣城出来,是否因为城内有人要叛变了?持这种怀疑心思的人并非没有,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坚信能取得胜利。趁着夜色排兵布阵,撒下天罗地网,以逸待劳,并且人数比东军要多出三万余,这让士众勇气倍增。 但秋雨实在恼人。石田三成各部好不容易抵达阵地,欲喘一口气时,雨才停了,而这却帮了东军大忙。 雨一停,冈山阵中的家康就醒了过来。或许是雨停后的静寂让这位很久没打仗的老将变得敏感了。他一边拿起枕边的地图,一边侧耳静听。 根据前日夜里的决定,全军已开始行动。家康站起身,快步走到嘹望台,只见火把处处,战马的嘶呜穿透了黎明前的黑暗。 一听到这声音,六十岁的家康顿时血液沸腾。随即,他却苦笑一下,回到帐内。或许是一生经历了数不清的战事之故,尽管心里清楚应诅咒战争,应尽力避免,但一旦站在战场上,他还是禁不住热血沸腾,慷慨激昂。这究竟是为何? 刚刚抵达清洲时,家康还对自己的身体有些担忧。恐是一路颠簸的缘故,他总觉得自己似有中风的迹象,身体麻痹,很是倦怠,就连舌头也时常不听使唤,因与诸将议事到破晓,他入睡时一阵阵发晕。 当时,家康打了一个寒战,那紧张的感觉记忆犹新。若是中风,怕会半身不遂,连舌头都不能动,那还不废人一个?若是十年前的家康,定会惊惶失措,扯起嗓门唤人,但如今,他竟丝毫不惊,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一切全交给上天了!自己已尽了人事,一切自由天定。武田信玄在三方原会战时取得大捷,但他为何在野田城外遭了冷枪?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信玄身上,说不定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家康静静坐着,一动不动。秀忠正在赶来,忠吉也在身边。若真半身不遂,也算后继有人。 家康心里算计着,谁也没告诉,只是把板坂卜斋叫来,服了一剂自己开的万灵丹,便歇息了。如果兀自慌乱起来,说不定会酿成大祸。 尽管如此冷静,可一旦亲临战场,家康自会如变了个人,亢奋不已。昨日傍晚,他还一边与诸将举杯畅饮,一边观看中村与岛左近激战。他在激烈的战斗中感受胜败、士气高低以及用兵巧拙。 一到战场,家康的思绪就似活跃了许多。中村一荣把部队的指挥权交与中村一氏。当看到一氏中了敌人之计,孤军深入时,家康急得大喊:“危险!快把他拉回来!绝不能让他孤军深入!”他特意让本多忠胜出马把一氏拉了回来。没有家康观战,中村所部的伤亡恐怕会多三五倍。 此时,家康一边察看地图,一边用阿胜、阿良两名侍女端来的早饭。饭毕,他立刻穿上盔甲,径出了兵营。营前插着一排旗子。旗下,一群传令使列队待命。这些传令使在战场上意义重大,无不是百里挑一。家康的命令由他们飞马传送给各部,他们有时又是谋士,还担负着打探军情的职责。 他们分别是安藤直次、成濑正成、城织部、初鹿野传右卫门。米泽清右卫门、小栗忠政、牧野助右卫门、服部权太夫、阿部八郎右卫门、大冢平右卫门、大久保助左卫门、山本新五左卫门、横田甚右卫门、小笠原治右卫门、山上乡右卫门、加藤喜左卫门、岛田治兵卫、西尾藤兵卫、中泽主税、保坂金右卫门、真田隐歧守、间宫左卫门、小栗忠左卫门等二十三骑,他们相当于家康的手足,日后也全都成了德川不可或缺之人。 家康健步走到众人面前,冲安藤直次和成濑正成招招手,轻声询问道:“你们过来看看,敌军的部署与这张图上有何出入?” 三人在篝火旁展开地图。尽管下着大雨,家康还是派人去详细打探过,但一旦消息有误,后果便不堪设想。 “并无出入。” “好。那么,我军已跟着敌人前进至青野原了?” 如何迎敌,昨夜的合议早就决定了。大本营周围的山内、有马、藤堂、京极、福岛、田中等先行出发,其他部队随后陆续行动。天亮时,各部必各就各位,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对话只寥寥数语。还没出现侍童的影子,他们恐正在匆匆忙忙穿戴盔甲。 “牵马来!”家康大喝一声。 马牵来,家康飞身跨上去。他虽身体肥胖,但动作甚是敏捷。成濑和安藤看到,不禁一惊。家康只着一件胸甲,外套黑羽织,头戴斗笠。这种打扮,比轻装还要简单。上马之后,家康不做一声,驱马直向西奔去。 “大人,您去哪里?”成濑正成急叫。 “敌营。”家康丢下这么一句,绝尘而去。不知是谁大喊起来:“大人出阵了!旗幡!长矛!火枪!” 家康仿佛回到了三十岁。从中山道到垂井,他一路奔驰,一刻不停。后边的人马紧紧追赶,最先上来的乃是旗手,紧接着是为他拿枪的武士。 近寅时,家康再次让传令使们驰向四方,严令各部到达指定位置之后,就地待命,严禁争功。 家康刚下完命令,右翼的黑田长政就派毛屋武久前来报告,说他们已进至在北陆官道右侧布阵的石田部阵前。 “敌人有多少?”家康在马上问道。 “这……”毛屋武久略一思索,躬腰道,“两万左右。” “只有两万?可都说是十四五万啊。” 毛屋武久笑道:“如今乃是平原作战,山上之敌若看到局势不利,必然不敢轻易下山。因此,在天亮时加入决战的敌人,在小人看来,充其量只有两万。” 家康拍拍马鞍,笑道:“哈哈!有理。七万对两万,我们必赢。出发!” 虽然从未对谁提起过,但家康早就看透,在垂井左侧和南宫山上扎营的吉川广家和毛利秀元二部,绝不会轻举妄动。黑田长政之父如水曾不止一次告诫吉川广家:“若加入三成一伙,毛利氏的香火就要断绝了。”故广家和秀元都暗中倾向家康。但也绝不能就对其放松警惕。因此,家康令池田辉政、浅野幸长及骏河、远江、三河等部,严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池田辉政和浅野幸长已到达垂井,完成了布阵,其他各部则正沿着官道,源源不断向西进发。 家康西进到桃配山时,天已破晓。雨虽停了,但空中又漫起了浓雾。雾气如毛毛雨一般,打湿了额头和脸颊。 到了桃配山,家康立刻向各部派出使者。在他眼中,小早川秀秋已是自己人了,他便向其派去了奥平贞治。对于这些,三成恐怕做梦都想不到。福岛正则等部,家康则分别派去伊丹兵库、村越直吉、河村助左卫门;细川等处,派了小坂助六、尼子十邮、稻熊重左卫门、兼松又四郎;井伊直政等处,家康遣去了佐久间安政、佐久间孙六、舟越五郎卫门等人。众人的职责,主要是监督各部。 桃配山上,德川氏的金扇马印迎风飘舞,马印顶端的扇子有七根金色扇骨,面上绘一轮红日,扇下则是由皮革制成、上涂银漆的银色风幡,大马印前,并排插着十二面源氏白旗。家康床几旁,则立有一面白色大旗,上书“厌离秽土,欣求净土”八个大字。 家康最初立下这面旗帜时只有十九岁。当年,今川义元高举大旗进入大高城,后在田乐洼身死。义元去世后,家康方才结束十三年人质生涯,踏上冈崎的故土。他回到大树寺时,登誉上人安慰他道:“老衲知道城主此时极伤心,但城主绝不能倒下。为了未来的人间净土,您定要拿出勇气。”说毕,登誉上人送给家康这面绣有八个大字的旗帜。家康一直以此为座右铭。 这果真是一场欣求净土的战事吗?每当出战,家康总是扪心自问,这已成了他勇气的源泉。 十九岁时就已立起的旗帜,他花甲之年依然不倒。不同的是,当初立下这面旗帜时,身边只有十几个人,而今他拥有万千威武之师。 奥平信昌、牧野康成、大久保忠佐、高力清长、丹羽氏次、内藤信成等精锐之后,乃三队亲兵护卫,中间一队为松平重胜、松平亲正、水野忠高;右翼为酒井重忠、永井直胜、言山忠成;左翼乃西尾吉次、阿部政次、酒井忠利。三队护卫共九员大将。其后为本多康俊和本多重政,并配有众多机动部队,包括酒井家次、本多忠政、安藤长松、松平忠明、高木正次、神谷忠缘、山本赖重、稻垣长重等,以及金森法印长近、远藤庆隆等少数大名。 家康马前乃西乡家贞,暂时兼任武者奉行,阵代则选定本多正信之子正纯。 若是从前,旗幡立好之后,众人总要大喊三声:“功勋卓著!” 家康再次打开地图,让本多正纯在上一一标出各部位置。 第一队,福岛正则家老福岛丹波在西大关一线,背靠明神林,与西军宇喜多秀家对峙;加藤嘉明、筒井定次、田中吉政、藤堂高虎、京极高知等人,则横跨中山道完成布阵。 第二队,细川忠兴、稻叶贞通、寺泽广高、一柳直盛、户川达安、宇喜多直盛等人,在中山道以北布防;黑田长政、加藤贞泰、竹中重门等与石田部的笹尾、小池等部相对。 第三队则为忠吉率领的旗本部队,在主阵正前布阵,本多忠胜、井伊直政则一左一右与之呼应,成犄角之势。 这种阵形,清清楚楚表明了家康的决心:突破关原,拿下三成的大本营佐和山城,然后长驱直入大坂城。当然,家康也不忘令西尾光教、水野胜成、津轻为信、松平康长等人防范大垣城;堀尾忠氏留守赤坂、冈山。 最让家康费心的,便是对付南宫山之敌的人选。毕竟吉川、安国寺等人不可轻视。 家康用令旗指着垂井西南的池田辉政部和驿站西侧一里冢浅野幸长部,问正纯道:“可还有疏漏?” “万事俱备。从此处到与浅野阵相连的野上村一带,分别为中村一荣、小出吉长、生驹一正、蜂须贺丰雄、山内一丰、有马丰氏、水野清忠、铃木重爱。在下已经令他们严阵以待。” 家康默默点头,命人把地图卷了起来。 东军故意钻进敌人的口袋,敌人必作收紧袋口之势。一旦口袋收紧,东军将陷入被全歼的险境;但一旦西军被正面突破,佐和山城自会被一举拿下。但无论如何,这终究还是纸上谈兵。 “对敌包围完成!”恐怕此时的三成也在两眼放光盯着地图,得意地微笑。双方斗智斗勇,战阵局势也会千变万化。 雾气愈来愈浓。时值深秋,随着夜色淡去,饱吸了雨露的秋草在人马的践踏下愈发枯黄,给萧条的大地铺上一层悲凉。 “报!”一位肩膀湿透的武士单膝跪到家康面前。家康仔细打量了那人一眼,道:“是伊奈图书,说!” “一只蓝色鹭鸶从我军旗上静静向敌方飞去,乃吉兆!胜利必属于我们。” “好。快把这个喜讯告诉所有旗下官兵。”家康吩咐毕,不禁感慨万千。 战事实在不可思议,人人都有估算胜负的能力,但均痴迷胜利,为此白白地抛洒鲜血。男儿为了一只鹭鸶竟也喜上眉梢,丝毫不觉其行为之浅薄。尽管家康深知这一切,还是不想说破。 从桃配山本阵到石田三成所在的笹尾,约有二十八町远,到小早川秀秋营盘四十余町,到井伊直政的茨原十五町,到本多忠胜的十九女池十六町,到藤堂、丹羽的藤川二十九町,到身后的垂井三十二町,到毛利、吉川的南宫山三十六町,到崛尾忠氏的赤坂四十八町…… 身为统帅,要想准确把握战况,及时应对变化,必须纵观全局。只有这样,方能指挥进退,否则,妄下指令,只会令士卒白白伤亡。 看到鹭鸶飞过竟会欣喜,真是愚蠢!家康一边嘲笑自己,一边反复计算。浓雾对双方都甚是不利,但也不得不摸索着发起攻势。 已近辰时。若是晴天,战场上早已旗幡飘扬,刀枪林立,可现在却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向南宫山上的毛利部放眼望去,他们的旗幡被浓雾打湿,耷拉着脑袋。 家康从床儿上站起身:“传三名传令使来!再要几名侍童。牵马!” 家康下了桃配山,径直驰到了十九女池旁本多忠胜的营地。忠胜吃了一惊,忙迎出来。 “忠胜,南宫山情形,你可察看过?” “察看过。无动静。” “你也这么看?” “南宫山的人马未动,石田的先锋倒是先动起来了。” “那也无用,只要南宫山按兵不动,他们就无法对我们形成合围之势。你认为毛利和吉川会下山吗?” 本多忠胜最恼的就是家康这一点:明明已很是清楚,却偏偏要来询问。可他转念一想,或许家康是特意来鼓励他的,遂大声道:“无论他们下不下山,已赶不上午前的战事。池田和浅野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哦,那我就让本阵再推前一些。”说着,家康回头看了一眼传令使小栗忠政,道,“吩咐下去,十二杆白旗进到关原东。”他又低头思忖片刻,方道:“到此处为十六町,告诉正纯,人马向前推进十二町。然后,开战!” “遵命!”本多忠胜呵呵笑了。 本阵在桃配山原本最佳,它位于两军之间,既可指挥东军,又能察看敌军动向。在此扎营,家康亦不会有任何危险。而且,从此处既可监视背后的毛利部,又可窥探左前方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立足未稳,家康却又要从桃配山移到关原东。或许有人会以为,这种做法未免太轻率,抑或是意气用事。但在与家康一起出生人死无数次的本多忠胜眼中,家康已是痛下了决心。位至内府之前,家康一直这般果敢。 家康终生隐忍,绝不冒进,始终稳坐钓鱼台,静观天下势。但不动则已,动必中的。战场上的家康,即如一只名副其实的下山猛虎。深思熟虑乃是在备战之时,一旦身临战场,他自会有出人意料之举。 今日完全是他主动前去挑衅。家康在桃配山上布阵一事,敌人无不知晓。而家康一旦让本阵前移,待雾气散去,冲锋开始,对方怎会不瞠目结舌?踏着泥泞的道路,好不容易摸索到阵地,却又在浓雾之中继续前移,天下排兵布阵之人,唯有家康敢行此事。 忠胜的微笑,既是对此种决断的赞赏,又是为决断背后隐藏的深思熟虑而感慨。“大人,今日决战,谁最关键?” 家康扫了忠胜一眼,鼻内轻哼一声,不言。 “在下认为,最难对付的,乃是岛津义弘。”忠胜道。 家康不答,还是轻轻笑了一声,似赞许,又似嘲笑。“午前胜负就决出了。”良久,家康方道,“从昨夜就开始行动,到今日下午,疲累自会加剧。谁感觉疲惫,谁就会失败。” 忠胜笑着施了一礼,返回营中。本阵的先头部队已接连不断向前推进,再过一刻左右,就部署完毕,而那时,便是决定天下归属的时刻。 家康依然坐在床几上,抬眼凝神而思。战事开打在即,在猎物面前,他有如一只跃跃欲试的猛虎……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二十二 关原血战 战事之匙当为先机,把握先机极为重要。 刚刚整顿好本阵,家康就命传令使小栗忠政向井伊直政阵营奔去。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并排向中山道右侧进发。与井伊并驾齐驱的为井伊之婿、家康四子松平下野守忠吉。忠吉为武州忍城十万石的城主,今日乃初次上阵。因此,岳父直政陪在荔三右照应。 直政刚到,家康便急急道:“兵部大辅,现在什么时辰?” “雾气已些须散去。估计已到辰时。” “好!打!” 家康只这两个字,直政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声道:“遵命!” 直政刚去,福岛正则阵中就传来零星的枪声,如爆豆一般。这是双方试探性的交手,是目前已推进至藤川河岸一线的正则,向其右前方天满山的宇喜多秀家发起的攻击。 这却有如信号,在于通报对方:“我要大举进攻了。尔等快快受死!” 随后,双方士兵立刻呐喊阵阵,号角声声。 天虽已放晴,但雾气依然浓重,双方都不敢冒进,都还有些犹豫。正在这时,一队骑兵疾风般冲出浓雾,至多有二三十人。这队人马从井伊和松平阵中冲了出来,闪电般穿过京极和藤堂的阵地,向最前方的福岛正则右侧奔来。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一个人影从福岛部中一跃而出,挡在了这队骑兵前。此人正是福岛部中大名鼎鼎的刚勇之士可儿才藏。“今日头阵非我家大人福岛左卫门大夫莫属!岂许尔等来抢功。” “我们并非来抢功。” “你究竟是何人?” “我乃井伊兵部直政,陪松平下野守忠吉公子从此经过。” “不管你们是何人,战阵之间岂可随意通行,必得待我们发起进攻之后。” 争打头阵事关武士颜面。可儿才藏大声呼喊,刷地抽出刀,挡在井伊前边。福岛正则性急,进攻岐阜时,他就因池田辉政不守约定、率先向织田秀信发起进攻而大动肝火,还声称要与辉政决斗。有其主必有其仆,可儿才藏才会跳出来拦住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 “这就怪了。你以为我们这几个人就抢得了头功?忠吉公子今日初战,他还年轻,不谙战事,直政才亲自带他前去勘察阵地。你居然连我们都要阻拦,耽误了大事,谁敢负责?不得胡闹,赶快让我们过去,你也好快快去立功。”直政的一番话起了作用。 “你们真的不是抢功?” “你看看,我就这么几个人,还要保护公子,怎可能去攻击敌人?” “我就信你们一次。过去吧。” “多谢。”话音刚落,直政和忠吉一行就飞一般穿过了福岛阵地,在藤川附近停了一下,然后折马向右驰去。福岛正则及其老臣福岛丹波尚未察觉直政和忠吉的意图,直政一行人便转向右边,迅速穿过与宇喜多对峙的加藤嘉明和筒井定次阵地,从田中吉政阵前驰过,径直向岛津阵地疾驰而去。 此时,福岛众人方才恍然大悟,遂急向宇喜多部发起了攻击。 “跟上大人!” “保护大人!”看到此情形,井伊和松平的主力如潮水般向前冲去。 一路驰到岛津阵前,井伊直政这才勒住缰绳,对忠吉道:“下野守,内府大人武略天下无匹,就连已故太阁都有些不如啊。嘿,你我可不能让丰臣旧将抢了功劳。前方敌人便是勇冠海道的强将。只有击溃他们,我们才能扬名天下。” “我明白!我定要让天下人瞧瞧!” 二人此次出击,具有三层意味:其一,没有他们在东军各阵营间迂回穿梭,开战恐怕还会被无谓拖延。其二,一旦雾气散开,西军必会惊讶万分——东军阵形竟然发生了巨大改变,家康已不在桃配山,德川最精锐的部队竟在眨眼间挡在了岛津阵前,真可谓机动灵活,用兵神速。这自会给敌人带来不可估量的震慑力。其三,爱子第一次出战,家康就让他站在了最强的敌人面前,这无异于向天下宣布其坚定决心。 由于井伊和松平的断然行动,战场顷刻之间变成了汹涌的火山。 岛津先锋乃兵库头义弘侄子岛津丰久。此时大将义弘已六十七岁,比家康还长八岁,若是常人,早已经不起野战劳苦了。 “井伊和松平忠吉率人向我们逼来。” “哦。”听到手下的报告,义弘很是淡然,并未站起来。 岛津的阵营在寺谷川与官道之间。义弘令人在一座高些的山丘上铺上席子,又在席上铺了毛毡,在上面半闭着眼坐起禅来。 前方数町远的地方,丰久已擂响了战鼓,派出士兵应战。敌人进攻上来,他不得不应对。但义弘却如根本未闻战鼓声,寂然打坐。今日,义弘一身轻装,身穿印有“十”字家纹的阵羽织,腰挂二尺二寸武刀,还让人在床几旁立了一杆白旗,仅此而已。他的安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就连近臣都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 雾已散去。之前,义弘反复询问:“南宫山上动静如何?” 当得知尚无动静,他又坐起禅来。当然,身为一员骁将,义弘并非无所作为。昨夜,他曾令侄子丰久趁夜从大垣城向家康本阵发起夜袭,但丰久不听。今日天还未亮,他又把长寿院盛淳和毛利觉右卫门派到三成处献计,三成却未采纳。 义弘建议,率先向松尾山小早川秀秋发起攻击。在他看来,小早川秀秋的叛心已经昭然若揭。因此,双方决战时,一旦其在松尾山于背后偷袭,胜负立判。“不能完全剿灭小早川部,也可以想法先派人杀了秀秋,控制其部,方可放心与家康一搏。” 但三成不答应,说事到如今还怀疑自己人,不合他本意,况且,若西军占优势,小早川秀秋自会下山参战。 但凭借多年战场经验,义弘觉得三成之言断无可能。尽管西军已对东军形成包围之势,但负责东面南宫山的毛利和西部松尾山的小早川早不可信任,这包围圈就形同一个既无底也无盖的水桶,四处漏风。岛津义弘甚至有些后悔加入西军。而此时,家康旗下最精锐的部队却突然冲破迷雾,前来挑战。 义弘对家康心思很是清楚。最初,岛津阵前的敌人乃冈崎城主田中兵部大辅吉政。看吉政的阵势,分明打算既与岛津部对峙,又防备小西部。其后的加藤贞泰、细川忠兴、稻叶贞通、寺泽广高、一柳直盛、户川达安、宇喜多直盛等人一字排开,与其说他们是田中吉政后盾,不如说是在防备其左方的石田所部。另,他们东面,黑田长政和竹中重门已进至相川,其架势摆明要与石田决战。这分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战事一开始,敌人阵形必会发生巨大变化。 义弘的推测完全无误。德川氏谱代大名中,井伊和本多二部乃精锐之师。而井伊果然最先向岛津发起进攻。但令他意外的是,井伊直政竟然带着初征的松平忠吉前来,这更让他瞠目结舌。 不愧是家康!在为其决绝感慨的同时,义弘心里也有莫名的恐惧。初征者不诸战事,往往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会瞻前顾后,只会发疯般往前冲,其势自如虎狼。 当然,岛津丰久刚至而立之年,也正年轻气盛,在战场上决不甘落人后。虽然战鼓已擂响,却未立刻放枪,他定是想把敌人引过来,待其进入射程之后再开火。 一直静静打坐的岛津义弘,纹丝不动之时,腹中已历万千战阵。 “报!细川、加藤、稻叶三队人马开始进攻,从井伊、松平背后向我们逼近。” “田中兵部呢?” “越过了我们,径向石田所部而去。” 义弘轻轻点了点头,家康果擅用兵。最初的阵势,只是做做样子。本以为必然会攻打石田部的细川、加藤、稻叶等,竟然调头扑向自己,而原本防备自己的田中吉政,却迅速向石田冲去。如此一来,与细川和加藤并排的一柳、户田、宇喜多直盛等人,必然会向小西行长奔去。 现在还不该动。一度坚持据守大垣城的小西行长今日会如何行动,也让义弘甚为关注。小西的建议被三成一口拒绝。因此,一旦看清西军毫无胜算,心怀不满的小西定会弃阵而去。对于这一点,亲眼目睹了朝鲜战事的义弘,早已洞若观火。 开战已半个时辰,岛津义弘还是岿然不动。而与义弘性情截然相反的福岛正则,几已与宇喜多开始肉搏战。福岛正则已然铁了心,无论如何也要争个头功,这直接关系到丰臣氏的未来和命运。若落在了德川氏谱代大名之后,他必将颜面扫地,威严大减。 同时,正则还让祖父江法斋在敌人阵间来去,收集消息。人传,江法斋甚至连往返于阵营之间的使者的粪便都一一用手捏碎,根据冷热确定他们往返的时刻,以使消息更加准确。 福岛正则首先开打,正在寻求战机时,却不料被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抢了先。当然,直政和忠吉冲出去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不知。 “那怎会是打探敌情!”当他听到可儿才藏报说直政带着忠吉出来探查,当场就把凳子一脚踢飞,蓦地站了起来,“这哪里是在向敌人挑战,这分明是在责备我为何不早些开战!”本来,他已进到大关一带,背倚大关的明神社和树林扎营,可是,当他怒吼着奔出阵营之后,就再也不回头,怒道:“牵马!吹响号角!火速赶到丹波阵中!” 他让连甲胄都来不及穿的塙九郎兵卫牵过马来,径直向担任前卫的家老福岛丹波阵中奔去。 大大刺激了福岛正则的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出现在岛津阵前,高声呐喊时,福岛已亡命地扑向了天满山宇喜多秀家前锋。福岛正则一马当先,其后紧跟着福岛丹波、福岛伯耆守正之、长尾隼人,另外,被托付给正则、随军而来的淀夫人宠臣大野治长也跟了来。 冲在最前面为正则牵马的塙九郎兵卫,乃是第一次露脸,其激切不难想象。大野治长挥舞着长枪,与宇喜多家的河内七右卫门厮杀到一处,几个回合便一枪将其挑落马下。 福岛部进攻虽然异常凶猛,但宇喜多的部队也非一触即溃的孬种。宇喜多部有两万余人,整个天满山旗幡招展。 面对福岛部突如其来的袭击,宇喜多的人马刚开始还有些胆怯,二十九岁的秀家遂亲临前线指挥作战,以鼓舞士气。 战阵上的士气往往难以揣测,尽管如此,不周密考虑,断无法胸有成竹用兵。家康利用井伊直政使激将计,大获成功。 家康认为,决战考验人的体力,而从昨夜到今日,全体将士几乎没合过眼。况且,东西两军之间还存在着不小的体力差距。东军长驱直入到赤坂周边一带,之后作了短暂停留,等待战机;西军则是在看到家康临阵之后,才慌忙改变作战计划,为避开据城死战,匆匆忙忙向关原转移。西军远比东军疲劳,处于更加不利的境地。趁着敌人体力尚未恢复发起决战,对东军更加有利,这便是家康的如意算盘。 更重要的是,关原战况会直接影响南宫山和松尾山二将的去向。尽管小早川和长束正家显出一副要做家康内应的模样,但东军若稍显败相,他们必会下山予以痛击。这两个旁观者扼守着关原战场的东西二口。因此,仅仅把这次战争看作是东西两军的战事,不尽准确,换言之,一方若显败相,必会成为天下之敌,从而难逃败亡命运。 对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福岛正则,松尾山上的旁观者又怎样看呢? 遭到福岛闪电般的攻击之后,宇喜多秀家也激励部将本多正重、明石全登、长船治兵卫、宇喜多太郎左卫门、延原土佐等人,务猛烈回击。未久,宇喜多的大鼓丸旗与福岛的山道旗就混到了一起,双方陷入混战,宇喜多稍稍占据优势。 福岛的人马尽管拼命厮杀,还是被对方从天满山麓压向寺谷川。眼见福岛不利,东军加藤嘉明和筒井定次立时动了起来。 福岛进攻的若是宇喜多阵旁的小西部,恐怕败象更甚。 看到己方节节败退,福岛正则跳到阵前,厉声怒吼:“身为先锋,竟节节败退,无用至极!给我杀回去!再有后退者,就地处决!” 经过短暂的停滞,福岛部又奋力杀了回去。 开战已近一个时辰,虽还是阴天,但雾气均已散尽。 距离中山道最近的福岛和宇喜多持续混战时,在最北面的笹尾扎阵的石田所部又如何了? 笹尾位于官道以北,最初与其对垒的,乃是黑田长政与竹中重门。随后,田中吉政亦迅速穿过岛津阵前,向石田奔去。 石田三成在笹尾本阵和前锋岛左近胜猛、蒲生备中守乡舍之间,筑了两道栅栏,并把岛、蒲生二将调到栅栏前。设此栅栏并非只是为了防备敌人来袭,更要在这里安置枪炮。 岛津开战之后,东军的生驹一正和金森长近紧跟田中吉政,向石田发起了进攻。岛、蒲生二将与东军的竹中、田中、生驹、金森四将展开了激战。 当时,唯有黑田长政一人按兵不动。黑田对三成颇为憎恨。长政幼时就追随秀吉,深得宁宁欢心。他与三成从小就事事不和,积怨至今。尽管二人都是秀吉旧将,但长政眼中的三成阴险狡诈、心胸狭窄。朝鲜战争时,二人的矛盾爆发,回来之后便反目成仇,今日终于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黑田长政在相川北端扎营,是出于深层的考虑:若被石田的炮弹击中,会伤亡大增。但他在心中嘲讽三成:“无论能力经验,你不过小儿!”昨夜,他从火枪营中精挑细选了十五人,向他们下达密令:“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一刻也不能离我半步。时刻在我身边,听从指挥。”此后,他便密切关注着石田的一举一动,直到今日拂晓开战。 石田阵前不仅设了两重栅栏,官道右手还有吉继之子大谷大学和秀赖的弓箭、火枪营和黄衣军,北面则为相川山,自谓固若金汤。 三成竟把秀赖精锐放在自己身边,这种僭上行为,不禁让长政觉得可笑之极——万一失败,三成定会从官道逃跑。怎会让尔逃掉?定要亲手取尔首级!出于种种考虑,混战伊始,一直静静观望的长政,悄悄从相川北绕到了石田侧后。 岛左近胜猛和蒲生乡舍二人,都是三成为了今日决战,不惜高官厚禄收买的猛将。岛胜猛两万石,蒲生乡舍一万石。岛胜猛与柳生石舟斋乃多年挚友。蒲生乡舍辅佐蒲生氏乡时,亦勇冠一时,此人刚正不阿,后被赐姓蒲生。二人皆有万夫莫当之勇,岂会将进攻者放在眼里?无论是田中吉政父子,还是生驹、金森,二将只需简单应付,再把他们引到栅栏附近,用猛烈的炮火攻之,自可轻松全歼。 黑田长政早就洞悉了他们的如意算盘。正因如此,他才迂回包抄,突然间向青冢一带的岛左近部侧翼发起袭击。 “先莫要发枪。跟着我。若是离了我,即使提来敌将的首级,也片功无存!”靠近岛左近部之后,长政才把火枪营头目白石庄兵卫和菅六之助叫来,吩咐道。片刻,他又问:“现在有多少火枪?” “一百五十。” “好,挑出五十支来,瞄准敌方主将,给我狠狠打!” 此时,从前面的沟堑中向岛左近胜猛发起进攻的田中吉政,人马且战且退,且退且战。面对田中部的死缠烂打,岛胜猛始终面带微笑,从容应对。 青冢左边是相川,河对岸就是林木茂密的伊吹山,岛胜猛做梦也想不到,敌人竟会迅速靠近。 砰砰砰!震天的枪声响了起来。 “啊!”一声惨叫,岛胜猛身体高高弹起,落在地上,当场昏倒。菅六之助放出的这一枪,命中了岛胜猛。 胜猛的人马顿时哇哇大叫,狼奔豕突。几个人背着负伤的胜猛躲避着枪弹,退到了栅栏内。 “机会来了!杀进去!” 黑田士众高声呐喊着冲了上来。不仅如此,田中、竹中、生驹、金森各部,也趁乱越过壕沟。 与岛左近并肩作战的蒲生部亦无法在栅栏外立足,节节后退。此时,三成主力和舞兵库部忙来接应,已是后事,毋庸赘述。 关原一带,一片腥风血雨。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二十三 骑墙而战 庆长五年九月十五,除了南宫山和松尾山,关原处处皆人喊马嘶,杀声四起。 岛左近胜猛负伤,给了石田三成沉重一击。三成对岛左近信赖无比,有时甚至以师礼待之。可刚刚开战,他便倒在了黑田的枪弹之下。 岛左近胜猛骤然从战场上消失,亦永远消失在了历史中。对于他的消失,世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后来一直在帮助三成;也有人说,他中弹当时还活着,不久之后便气绝身亡了;还有人说,他一直活了下来,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隐居去了…… 胜猛的女儿后来成为柳生石舟斋嫡孙之妻,生下了剑圣连也斋和如流斋利方兄弟,他的血脉长流于世。此为后话,不表。 三成正为岛左近胜猛的负伤而愕然,又传来一个不祥的消息,说是小西行长似毫无战意,导致相邻的岛津义弘和岛津丰久亦只采取守势。 小西摄津守行长兵力合计近七千人,与石田属下和宇喜多所部,乃被三成寄予重望的三大主力。 当东军的寺泽、一柳、户川、宇喜多直盛四队人马发起进攻时,行长的先头部队始时还顽强抵抗,行长巡视过后,士众竟松懈下来。其实,行长并非怯懦之将。朝鲜之战时,他曾与清正争当先锋,骁勇无比。或许自从他主张据守大垣城,等待毛利辉元前来救援,却被三成拒绝之后,他就愤愤不满,亦开始生出懈怠之心。 三成亲自骑马向东军突击队方向奔去,并向岛津丰久、小西行长、大谷吉继、小早川秀秋等处派去使者,催他们出战。 此时驻于柴井的藤堂、京极等部,也向大谷吉继和木下赖继等发起了攻击。但藤堂高虎并不像福岛正则那般一开始就进行肉搏,他一边令人用弓箭枪炮射击敌人,一边不断向驻扎在松尾山下和中山道左的胁坂、朽木、小川、赤座各部派去密使,不消说,是去劝说他们倒戈。 正如小早川秀秋所料,他驻扎的这座松尾山,果然是观看决战的绝佳位置。从雾气散开的那一瞬起,山下两军的一切动静均在眼前。谁士气旺盛,谁彷徨退却,都一清二楚。小早川秀秋似可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飘飘然,而大笑拊掌,嘲笑山下之人的愚蠢,但现实却未必如此——双方势均力敌,从早至今,即使过了巳时,他恐也无法预见何方会胜。 尽管是坐山观虎斗,但他脸色苍白,额冒冷汗,比战阵上的人还紧张。 眼皮底下,西军的胁坂、朽木、小川、赤座等人皆无动弹的迹象。他们定是受大谷吉继指使,在这里监视他。这些,小早川早已想到,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除了这些人,还有两人竟高举利刃,对他虎视眈眈。其中一人,便是家康家臣奥平藤兵卫贞治,另一人则是黑田长政家臣大久保猪之助。 由于小早川秀秋是在黑田长政的劝告下,表示永不背叛高台院,故,让他与东军保持联系的自然就是黑田长政。为了防止小早川爽约,长政早已暗中向他阵中派来了杀手。不仅如此,家康也以联络为名,派来奥平藤兵卫,在一旁虎视耽耽。想起来真是可怜,坐山观虎斗、以求见机行事的小早川秀秋,得到的竟是所有人的不信任。 秀秋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智者的同时,内心却甚是痛苦。虽然重臣平冈牛右卫门和稻叶内匠头正成并未把那二人安排在秀秋身边,但与他仅隔了一重帐幕。 二人也和秀秋一样在观望山下局势。大久保猪之助面无人色、心急火燎地闯到秀秋身边时,已是巳时四刻。家康选人从来都是慎之又慎,他选派的奥平藤兵卫则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似坚信,小早川秀秋必会随了东军。或许,他是先稳住秀秋,一旦事情有变,自会血溅五步,一刀结果秀秋性命。 大久保猪之助与秀秋早就相熟,他是在秀秋的推举下才为黑田长政所用。正因如此,他左右为难:秀秋若不投东军,不仅会直接关系决战的胜负,还有损黑田长政颜面;到那时,黑田长政即使战胜,在家康面前也抬不起头。 “你想干什么?”一人忙拽住了猪之助的衣袖,此人乃小早川家臣平冈赖胜。 “闪开!在下有话要对金吾大人说。” “有话由我禀报即可。你神色可疑,究竟要干什么?” “你再阻拦,休怪我翻脸!”秀秋近在咫尺,大久保才故意大吵大嚷,“照此下去,午后也决不出胜负。金吾大人为何还不出手?现在下山,一举击溃大谷所部,胜负立判。再推三阻四,便是欺诳我家大人。” “冷静些。这可是在阵中!” “你休要拦我!原来金吾大人的一切约定都是谎言,真不知羞!你闪开,我有话与他讲!” “不得吵闹!谁爽了约?至于出兵之令,到时我平冈牛右卫门会代主公下达。” 当初三成以十万石引诱平冈赖胜,他不为所动,如今他又死死拦住了猪之助。 “阁下言之有理,可就此干等下去……” “闭嘴!”赖胜拍胸道,“该出手时自然会出手。这事只管交与我赖胜便是。” 此时,奥平贞治插言道:“大久保大人,一切都交与金吾大人家老吧。中纳言有如此出众的家老,怎会欺骗内府和黑田大人?” 究竟谁的话更有理,一时尚难判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便是正听着他们对话的小早川秀秋,面上甚为尴尬。他正浑身战栗,紧张地盯着山下。 “既然奥平大人这么说,且交给你。”猪之助并没立刻闭上嘴,“鄙人乃黑田大人精心挑选,我家大人亦对鄙人寄予厚望,说万一有变,绝不能袖手旁观。”他在胁迫秀秋。 “哈哈。”奥平贞治笑了,“是啊,鄙人也一样。若在山下,此时在下早已拿下许多敌人首级,如今却在这里无聊观战。唉,万一有个风云突变,在下岂可两手空空下山?” 东军派人监视秀秋一事,大谷吉继和三成毫无觉察。假如西军先派人监视秀秋,结果又将会如何?吉继和三成确是疏忽大意了。自以为聪明绝顶、妄图见风使舵的秀秋,此时不得不品尝苦果。松尾山上的小早川秀秋还在犹豫不决时,南宫山情形又如何呢? 南宫山山顶,吉川广家、毛利秀元、宍户就宗、福原弘俊等人面向北边垂井,一字排开阵势。东山麓,长束正家、安国寺惠琼、长曾我部盛亲等人则纵向排阵。 山上的吉川、毛利等当然岿然不动。但山麓情形就截然不同,因池田辉政和浅野幸长等部在向他们逼压过来。最为慌乱的当数安国寺惠琼。三成已数次派人到他阵中催战,同时责问吉川和毛利为何按兵不动。也难怪惠琼会受到责难,当初三成决定发动此战时,他曾信誓旦旦表示,定会把毛利诱出来。当时惠琼满怀自信,他认为战场上的人与平时不一样。只要开战,年轻的秀元定按捺不住。而只要秀元应战,一切就好说了。 可秀元一见惠琼,却没精打采道:“小将尚年轻,不能指挥毛利全军,因此只好委托与吉川广家大人。” 惠琼陷入了苦闷。一个饿极了的人,面前摆满山珍海味,却不允许吃上一口,心中之焦急不难想象。今晨惠琼正有这种心绪。 事实上,让毛利驻扎南宫山的正是惠琼。他坚信,即使毛利辉元不亲自出马,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照样是毛利氏。只是,他没料到家康会西进,且即使家康来了,他也从未想到自己会一败涂地。 一旦开战,就非让毛利参战不可。只要拥有这种自信,尽可先让三成着急一阵子。因此,为了不让这些珍馐贬值,惠琼力阻毛利进入狭小的大垣城,也未让他们匆匆去进攻赤坂,而是把他们留在了南宫山山顶,想于恰当时机,卖个好价钱。惠琼的算计自是无错,因为三成急得直跳,两军诸将也全把期盼的目光投向了山顶。事到如今,各方均意识到了毛利军队的价值。战后的毛利辉元自将手握重柄,他等着沾辉元的光。到时候,安国寺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他惠琼既是将才,亦是圣僧。 吉川广家却一直让安国寺深感头疼,虽然他乃毛利氏人,却显然心向家康。此际一听秀元要将责任推给吉川广家,惠琼大急:“这算什么话?今日阵中,大人代表中纳言,又是已故太阁养子,还代表少君,乃两军总帅,嗯?值此决战之际,您却要把指挥大权交与吉川大人,如何使得!万一失利,您就甘愿自戕?到时,世人定会说,大人胆小懦弱,把指挥权柄让与他人,最终落入敌手,被人耻笑。难道大人甘愿忍受此奇耻大辱?” 能言善辩乃是惠琼最拿手的本事。在惠琼的再三责问下,秀元理屈词穷,只好答应出兵:“是我不对。我立刻出兵,从背后袭击敌人。” “理当如此。家康都已把手伸到了关原。你从背后发起攻击,金吾中纳言则从松尾山袭其侧翼,如此一来,我方自可大获全胜。” 惠琼的话的确入情入理,毫不夸张,却只是纸上谈兵。不但松尾山上的小早川秀秋怎么也不下山,南宫山上的秀元亦按兵不动,结果惠琼自己成了池田辉政和浅野幸长攻击的靶子。 说惠琼喜逞口舌之利毫不过分。他的见地和算计、对毛利氏的诚意、对丰臣氏的好意,实无可挑剔。但,在池田和浅野的猛烈攻击下,他的不懈努力全部化为泡影。 听到枪声,惠琼面无血色地从床几上站起身,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慌慌张张奔向长束正家阵地。 他原本对长束正家并不怎么看得上眼。尽管正家把古已有之的面积计量单位“反”由三百六十坪一反改为三百坪一反,结果让日本国领土数目增大不少,但这无非些许小聪明。作为一员堂堂武将,他充其量只是二三流角色。 惠琼奔到长束正家处,恳求正家去劝说秀元下山。惠琼之急,便是正家之危,故正家一口答应,立刻派家臣小西治左卫门上山。 此时秀元依旧不动。他并未欺骗惠琼,事实上,答应惠琼之后,他当场就向吉川表明了下山之意,却被吉川断然拒绝。 吉川的理由无懈可击:“我们早就和三成约好,负责在大垣城附近抵御东军。三成却擅自爽约,为保住他的老窝佐和山城,竟让全军出兵关原。这是他自作自受,与我们何干?我们凭何要让将士白白送命?” 吉川的话不无道理,决定出兵关原时,毛利氏无一人在场——“用得着毛利氏时,让我们做总大将,作决定时却尽施阴损之招,我断不会让士众前去送命!” 秀元无言以对。 被吉川拒绝,秀元又受到长束正家使者的严厉诘责:“我们对您如此信任,难道您就忍心坐视不理?我们眼看就要与池田、浅野展开白刃战了。” 听着使者的哭诉,秀元渐渐烦躁起来,他气呼呼地在大帐里来回踱步,后来愤然走到外边。小西治左卫门刚想追出去,又停下。再苦苦相逼,秀元定会勃然大怒。 走出大帐,秀元在濡湿的草地上转悠起来,眼睛径直盯住脚尖。未久,他愤愤返回大帐,对小西治左卫门道:“有主意了。你回去复命,说我马上让士兵们用饭,然后立即下山。” “用饭?” “是。吃完之后立刻下山。” 由于秀元这句费尽心思的回话,日后便生出一句谚语,流传后世:参议大人的餐饭——莫须有。 但凡人,心思总是变化万千,私心与情绪的激流常常会冲垮誓约的堤岸。毛利秀元原本对三成就无好感,但他有甘愿为丰臣氏卖命的心意。因此,当惠琼劝说他时,他已有了下山的打算。但长束正家的使者来了之后,这种想法却又消失了。他明白,无论如何,以吉川广家为首的重臣们绝不会有所行动。 事实上,他们断无行动的可能。吉川广家早就背着秀元,与福原弘俊、宍户就宗等毛利氏重臣商议过,并于昨夜向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福岛正则、黑田长政四将去书求和,连誓书都送去了。 此刻,这封誓书恐怕就在井伊直政手上。直政究竟如何与家康商议,后果难料,但只要毛利氏不主动下山,东军主力池田辉政和浅野幸长就不会进攻南宫山。 誓书的内容与吉川广家说给秀元的话几无差别:“三成爽约,从大垣城向关原出兵,为一己私利,竟要祸及他人。毛利氏既无出战之意,也不为此负责。”这恐就是一开始就对家康怀有好感的吉川广家,为了毛利氏而苦思冥想出来的秘策。秀元也似觉察到了这些,才有“士兵要用饭”一说。 长束正家的使者无言以对,失望而去。正家的使者刚回去,在吉川广家授意下,秀元的使者就立刻驰向惠琼与长束阵营,表示:“秀元早想下山,也一再下令,但吉川、福原、宍户等人皆无意出兵。其中缘由,秀元也不甚明了。还请贵方相机行事,莫要对我部抱太大希望。” 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冷酷的言辞?秀元难道就不是毛利氏的指挥者?惠琼的勃勃野心,就这样被吉川广家的鞭子击碎。 敌人步步逼近,自己的阵地被枪林弹雨横扫。不只惠琼,长束正家和长曾我部盛亲也面临同样的困境。开始时,进攻者还有所顾忌,一边进攻一边观察山上动静,而现在,他们似已全然不顾,使出浑身力气猛烈进攻。 两军相遇强者胜,但强者不参战,胜负自明。时已近午,关原一带陷入混战之中,谁还有闲暇来考虑这些? 鲜血染红了枯草,疯狂的杀戮充斥战场,这些寻常生活中懂得自我克制之人,除了毛利和小早川秀秋,还有心存理智之人否?当然有。其中一人乃是正在阵中默然打坐的岛津义弘,另一人则是小西行长。 此时的岛津义弘,究竟在思量什么? 三成接连派人催促,但义弘却连面都不见,即使侄子丰久或重臣来了,他也不发一言。或许他心中早就另有打算,只要南宫山上的吉川和毛利不动,他便按兵不发。但他与吉川、毛利却大有不同。 吉川和毛利乃旁观者,只要他们不下山,就不会损失一兵一卒,但岛津义弘却非如此。他已深陷战火的旋涡,不管他动与不动,他的士兵都会伤亡不断,他的人马只会不断减少。他坐在这里按兵不动,就形同束手就死,只会毫无意义被杀。尽管如此,他仍是默默端坐。 即使他束手息兵,岛津氏也不会因此安泰,士众也不会因此获救。他的属下正在浴血奋战。而他静坐于此,漠视忠烈的部下一个个战死沙场。 小西行长却是出战不力。他的背后与右边皆靠山,左边则是岛津阵地,唯前边是如蚂蚁般的敌人,他却七分佯战三分真战。他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而出此下策?眼下他毫无退路,只能眼睁睁被敌人逼上山头,损兵折将。纵然固守大垣城的意见被三成拒绝,心存不满;他也不该坐以待毙。究竟是什么压制了一员骁勇虎将的烈性? 午时,双方将士的体力已达极限,泥泞的地上,陆续有人倒下……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二十四 小早川倒戈 德川家康把战阵向前推进了两次。 为了观察松尾山上小早川的动静,家康命人把主帅的床几从关原东端移到了中央。 “小早川还无动静?”他厉声喝问本多正纯。 “是。在下又让黑田甲斐守大人手下大音六左卫门前去催了……” “大音乃何人?” “以前曾侍奉过金吾大人,我们命他严密监视金吾中纳言,直到其举兵为止。” “唔。什么时辰了?” “午时。” “秀秋这个混账东西!”家康忽从床几上站起来,使劲咬右手指甲。 “若看见大人咬指甲,你们就赶紧躲开。说不定大人什么时候就会抽出刀来。”本多忠胜经常半说笑地对人讲。家康说过,要在正午时分决出胜负。 至午时,士众体力都已达到极限,小早川秀秋却依然无下山之意。 石田的军队节节败退,宇喜多的人马也狼狈逃窜。此时小早川的人若从天而降,直取大谷侧翼,两军必立刻崩溃。正因为清楚这一点,家康才万分焦虑。 奥平贞治和大久保猪之助二人定在频频向秀秋施压。并且,黑田长政又派去了大音六左卫门,故,家康料定小早川迟早会下山。但他没想到,小早川竟如此犹豫不决。这样下去,结果只会增加双方伤亡,家康实在忍无可忍。 “这个混账东西!优柔寡断,实乃废物!”家康怒气冲冲,边啃指甲,边围着床几转个不停。 为了些须转移家康注意力,本多正纯轻声问旁边人:“去南宫山上的人还没回来?” “刚回来。”答话的乃久保岛孙兵卫。 “毛利那边有何动静?” “有些可疑之人频频往返于惠琼和长束等人的阵地。” 本多正纯一惊,忙朝家康看了看。南宫山若有异常,家康必愈发烦恼。 果然,听到孙兵卫的回答,家康猛地站住了,“毛利那边动静可疑?” “是。他正频频往山下派使者。” “这全都因那个混账按兵不动!”家康骂了一句,忽又冷静下来,坐回床几上。他恐是猛然意识到眼下乃关键时刻,作为一方主帅,必须镇定如常。 正纯亦松了口气。 “孙兵卫,你等等。”家康抬眼,把起身欲去的久保岛孙兵卫叫住。 本多正纯倒吸了一口凉气,盯着家康。家康的担心焦虑,他甚是明白。 小早川秀秋迟迟不肯下山,虽然全都是其优柔寡断的性子造成,但他的举动却让南宫山的毛利部产生了错觉,这一点毋庸置疑。 “金吾不动,可见东军战局不利。” 一旦生出这种判断,在惠琼和三成的诘责下,毛利秀元未尝不会下山。 小早川秀秋下山,乃是来为家康助阵;而毛利秀元下山,则是答应三成而袭击家康背后。若毛利秀元先行下山,小早川秀秋恐怕就会无视与黑出长政的约定,斩杀使者,转而与家康为敌。如此一来,局势就对东军极为不利。家康分明已敏锐地计算出这一切。他心中不停地骂道:混账! “毛利真向山下派遣了使者?”家康强忍怒气道。 “是。” “孙兵卫,你赶紧去布施孙兵卫处,告诉他,德川家康已忍无可忍,让他对准山上,放几枪。” 布施孙兵卫和久保岛孙兵卫一样,也是家康旗下得意的火枪营头目。 “对准金吾打吗?” “混账!不是打死他,是吓唬他。把马打死了,还能骑?” “是!” “等等,孙兵卫……只有我方枪炮还不足以唬人。快到福岛处,让他也给我打。” “遵命!” “他胆敢回击,就绝不饶他!告诉福岛,秀秋敢轻举妄动,便攻上去!” “明白!” “正纯!” “在。” “把小林源左卫门送我的那匹菊花青马赏给孙兵卫。布施放完枪后,仔细察看那厮动静,然后立刻回来向我报告。我再据此决断。” 本多正纯心领神会,与孙兵卫匆匆赶往马场,把那匹菊花青马交给孙兵卫,目送着他飞驰而去,之后,方才返回家康身边,禀道:“久保岛孙兵卫已出发了。” 家康只是微微点头,依然愤怒地咬着指甲。为了赢这仗,他费尽心思。尽管年已花甲,但他依然斗志昂扬、杀气腾腾。 战阵上的算计和平日的思虑完全不同。把平时的想法带到战场上,就会变得优柔寡断、胆小懦弱;反之,用战场上的决断处理日常事务,就会成为让万人噤口侧目的暴戾之人。信长公便是极好的例子。在战场上,家康也是一员猛将,他的决断力绝不逊于信长公。他已下了决心,一旦向松尾山放枪后,小早川秀秋若还纹丝不动,就让本多忠胜和福岛正则强攻,其他谱代大名为后援,一举拿下那座山头。预感决断时刻即将来临,家康自会本能地算计起来,紧接着迅速发出命令,这便是他在战阵中的作风。就连久保岛孙兵卫此时到了何处、情形如何,也都在他算计之中。 久保岛孙兵卫骑马一路飞奔,刚到火枪营,便大叫起来:“孙兵卫!” “何事?” “要打松尾山。快带二十支火枪到福岛大人处。” “明白!” “十万火急!”言毕,久保岛孙兵卫又如旋风般向福岛正则阵地驰去。寥寥数语便足以振奋士气,这即家康亲信的强势所在。 但到了福岛处,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拜见正则,传达家康命令,正则点头答应则罢,一旦言语不合,他便极有可能翻脸。福岛正则极重面子,甚至到了冥顽不化的地步。 可今日的正则却令人意外,他竟痛痛快快应了下来,大声命令道:“把堀田勘左卫门叫来!” 当火枪营头领堀田勘左卫门赶来时,布施孙兵卫也带着气味刺鼻的火枪赶来了。 “瞄准松尾山的主阵,给我打!快去!” 此际,火枪手所穿铠甲由数层牛皮制成,涂漆,前有五寸见方铁护胸,头上也戴着涂满黑漆的西洋铁宽檐帽,完全不用担心会中敌人弹丸,也不必害怕大刀长枪。 四十人的火枪队一字排开,小心翼翼瞄准山上。 “每次十发,给我放!”布施孙兵卫和堀田勘左卫门傲然下令。 砰砰砰……砰砰砰……八百发枪弹过后,周遭众人的注意力顿时全被吸引过来。当人们弄明白,枪弹乃是朝着松尾山上的小早川射击时,福岛、藤堂,以及西军的大谷、户田、赤座、朽木、小川、胁坂等部,无不震惊当场。 不久,枪声停止。 家康依然在大本营愤怒地啃着指甲,静静计算着时辰。这是打破均势的界点,亦是显示家康决心的攻击。 此时,两眼失明、正在轿中的大谷吉继,定正紧张地等待局势的变化。 当然,最震惊的还是松尾山上众人。听到枪声,小早川秀秋猛地从床几上跃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究竟有多惊慌,看看身边三个对他怒目而视的使者就全知道了。 “我家大人终于要出马了。”平冈赖胜声音颤抖。 奥平贞治则大笑起来:“哈哈哈!看来,我家大人也要动用他的亲兵了。大人的三万亲兵,还一个未用呢。” 黑田氏派来的大音六左卫门和大久保猪之助却并未发笑,在旁煽风道:“瞧瞧,终于把内府惹怒了。” “事已至此,大人究竟是何打算?”平冈赖胜颤声道。 沉吟良久,小早川秀秋终结结巴巴回道:“传……传令使,快派传令使……快派!” “大人决心和内府并肩作战了?”不等平冈赖胜应答,奥平贞治抢先问道。对于这样的讽刺,赖胜竟无言以对。 松尾山上的观战者,不得不蹬进混战的泥潭。 稻叶正成匆匆赶来,与平冈赖胜二人麻利地向传令使们下达了命令:“一齐下山,一举击溃大谷部。” 小早川秀秋站在当地,冷汗满额,一言不发。他是在后悔自己决断迟了,还是依然对未来感到迷惘? 秀秋先锋松野主马面无血色,赶奔过来,道:“大人,您下令说要我们向大谷大人发动进攻,这是大人的真心吗?道义何在啊?” “道义?哼!”平冈赖胜急忙阻拦。 松野主马却毫不退缩:“昨晚大谷大人特意赶到这里来时,我们是怎么说的?烽火一起,我们便立刻下山,突击内府阵营。可是现在,我们非但不去进攻内府,反而要去进攻大谷……大人如此口是心非,就不怕被后人耻笑?大人,请您三思!三思!”主马忽然扑倒在秀秋脚下。 “你冷静一些,松野,我们并非叛变。从一开始就……” 平冈刚一开口,就被松野喝断:“你住口!我在跟大人说话——大人!”他抓住秀秋的腿甲,使劲摇晃:“大人,您受已故太阁大恩,乃享誉武家的小早川家督啊。小早川怎能叛变?若叛变,就太欠思量了。您一直待在这山头上也好啊……” 秀秋大吼一声:“混账!”发疯般向松野主马胸口踢去。主马往后急退,秀秋又骂道:“你知道个屁!什么小早川家,什么太阁,全都是为了私利勾心斗角的好战之徒!今日,秀秋定要让世人瞧瞧。你若敢违抗我的命令,格杀勿论!”这怒吼,乃是秀秋在为自己寻找勇气。“松野,此乃阵中,令行禁止,难道你不知?你破坏军纪,意欲何为?” 倘若松野主马不如此反对,小早川秀秋恐怕还无处发泄自己的愤懑。尽管他知自己必须下山参战,却始终缺乏斗志,亦为此苦恼之极。正是由于松野抗命,才点燃了他心头怒火。 “右兵卫,把主马给我绑了,居然敢触犯军令。”顿了片刻,秀秋又大声道。 村上右兵卫忙把松野主马带了下去。再纠缠下去,秀秋极有可能拔刀。 主马被拉了出去,秀秋跺着脚,大声命令道:“吹响号角!牵马!我绝不回松尾山!一举击溃大谷所部,从背后袭击宇喜多!”到此时,他才彻底抛弃杂念,斗志昂扬。 未久,火枪营把枪口对准山下的大谷军,猛烈扫射。松尾山上响起令两军都惊愕不已的呐喊声…… 松野主马在村上右兵卫的劝说下,回了自己阵营,后来悄然下了山,却未向大谷放枪。战后,他立刻撤到京城的黑谷,然后学着熊谷直实隐居了。但他的行为对关原之战无任何影响。 小早川秀秋拥有六百支火枪,而且,与西军其他部队不一样,他未在雨中行军,弹药均未被雨淋湿。 突然之间遭到攻击的大谷军,其混乱可想而知——自己人阵前反戈,最精良的火枪齐齐对准他们,此时的大谷吉继正率领六百人马,携四百支火枪,守在中山道北侧。他得知家康向松尾山进攻时,就预感大事不妙,秀秋定要叛变。秀秋可悲,三成亦实在可悲,吉继一直这般想,但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尽管身患麻风病,却还不得不站在战阵中厮杀。而秀秋身在秀赖与家康之间、淀夫人与高台院之间、三成与毛利之间,早被挤压得变了形! 当可怜的秀秋悍然向大谷阵营发起攻击之后,大谷震惊之余,勃然大怒。在此次决战中,他完全被小早川秀秋拖垮,小早川的举棋不定让他进退两难,动弹不得。他对秀秋将信将疑,始终犹豫不决,到头来,还是遭到了背后一击。 思来想去,西军无论如何也无胜机。尽管如此,大谷却毫不后悔。他早就痛下决心,只要秀秋不叛,他就定要拖着病体坚持到最后,杀进家康大本营,血染沙场。他心甘情愿为三成的友情殉死。他知,若主动发起进攻,自会加速秀秋的叛变,为此他始终按兵不动。但一切都并不如他所料,姑息让他成了秀秋的盘中美餐。 吉继大怒之下,迅速套上一件小袖绢衣,披上绘黑色群蝶的直垂,戴朱红护膝和面甲,用浅黄绸布包住脸,坐进鞒中。 “金吾的旗印在何处?”吉继声音阴森。 “径直下山,正向我部进攻。”回答他的是自从吉继失明以来,一直寸步不离、充当他耳目的汤浅五助。 “哦,终于来了。”吉继咬牙切齿,“传令所有将士,不砍下无耻叛贼小早川秀秋的脑袋,大谷吉继死不瞑目!集中所有兵力,直指秀秋!”吉继发疯般用手猛拍着轿子下令。事到如今,他才猛然省悟,他真正憎恨的,既非家康,也非东军诸将,而是充斥于世间的无知愚昧和不讲信义的卑劣行径。因此,昨夜他才特意上山。他对秀秋已仁至义尽,可秀秋的重臣们却厚颜无耻,一再欺诳于他。 “遵命!”五助急匆匆离去。 尽管敌人的攻击异常猛烈,但己方始终没有大力予以回击。大谷的部队,除了吉继的本阵,还有平冢因幡守为广、户田武藏守重政父子、吉继次子大谷大学与木下赖继,共分为五队。火枪接近四百支,但因被分配到了各队,所以,在对方优势火力的扫射下,即使回击,亦无大用,因此干脆不寄重望。 吉继紧张地等待着汤浅五助回来。 “五助回来了。” “命令传达了?” “是。平冢因幡守和户田武藏守已从左右两翼向小早川发起攻势。” “好。你不要离开我左右。” “明白!” “你胆敢离开我半步,就地正法!敌人逼近,立刻给我信号。” “是!” “休要犹豫,以免错过时机。在我切腹时给我介错,绝不可让我的首级落入敌手!” 五助只觉杀气像利锥般刺入胸膛。他抬眼望去,还击开始了。 “怎样?” “因幡守已经杀了出去……” 五助话音未落,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大谷吉继部下在高声呐喊,关原的其他部队也一齐呐喊着,发起了新的攻势。 “是不是其他人也杀过来了?” “是。藤堂和京极最先杀了过来。” “还有呢?” “蜂须贺、山内、有马也跟了来。” “我军动静如何?我儿子呢?” “正拼命杀入小早川阵中。” “哦。” “小早川的人马开始撤退,我军取得优势。” “好,把我的轿子向前推进,快!” 随后开始了惨烈的白刃战。大谷吉继若能看得见,一定会微笑着拍鞍喝彩。 平冢为广挥舞着十文字枪,在敌阵中左突右刺,奋力拼杀。户田重政身先士卒,誓死抡着他那把引以为豪的大刀。大谷大学和木下赖继早就明白吉继的心思,从一开战便无生还的打算。 面对大谷部的猛烈反击,小早川的人马节节后退,藤堂的人马也停止了进击。 “五町……小早川部后退了五町!” “好,继续进攻,把我的轿子再前进一町!” 吉继从呐喊声中嗅出了战势,又下了命令,“有敌人逼近,全都给我冲上去,只留下五助。这样的话,秀秋必会第一个上来。” “大人,金吾阻止了队伍撤退。” “我说得没错。他该亲自上阵了……怎样,有动静吗?” “不再后退。金吾正挥舞令旗激励护卫。” “哼!把我的轿子再前进一些……” “敌人又杀回来了,正在玩命地往回杀!” 汤浅五助使劲把手一挥,暗示手下把轿子退后一些。 “休要退!”吉继察觉到不对,愤怒地拍打着轿子,“敌人已后撤了五町多,即使往回杀,顶多也就再前进一町,之后必然会再次撤退。呐喊助威!擂起战鼓!给我杀!杀!” 令毕,又一阵震天的呐喊声冲向吉继耳畔,他怒问:“那是谁?” 五助未立刻回话。他看得真真切切,一度停止进攻的藤堂主力中,高虎的马印狂舞了四五次。这定是某种暗号,但究竟是何意,五助不得而知。藤堂部左前方乃大谷指挥下的胁坂安治、小川佑忠、赤座直保、朽木元纲四队人马,他们一直在防御着小早川,按兵不动。 “刚才的呐喊声是怎么回事,五助?” “是……是胁坂和朽木等人……” “他们要怎的?” “看样子要……倒戈。” “什么?你给我说明白!” “是!他们正在向自己人……发动袭击。” 一瞬间,大谷吉继僵住——连他安排监视小早川的人马也背叛了? 随后,是一阵呐喊声,惊天动地……大谷吉继再也不想问了。胁坂、朽木、小川、赤座的兵力,加起来有五千余众。他们一旦与藤堂高虎遥相呼应,转而进攻自己的六百亲兵,结局将如何?如此一来,攻取家康大本营的计划落空,砍下小早川脑袋的誓言,亦自然成了可笑的梦呓。汤浅五助也似明白了一切,陷入沉默。 “五助……五助,你还在吗?”大谷吉继摸索着喊了起来。 “在……五助在大人身边。”好大工夫,五助才答道,声音中充满绝望,“大人,胜负已然决出……” 吉继意外地平静:“把你看到的情况告诉我。武藏和因幡怎样了?” “是……已经看不见身影了。” “怎么,陷入了混战?” “是……” “好,让轿子撤回。根据你自己的判断,适当回撤。” “遵命!后撤一两町……”就在这时,只听“啊”的一声,五助发出一声悲鸣。 “怎样了?” “户田武藏战死……” “看得确切?” “是。” 五助看到的不是户田重政的尸体,而是一队趾高气扬地高举着户田首级疾驰而至的人马。他究竟是被谁斩杀的,五助无从得知。事实上,户田乃是先被织田河内守信成的家臣山崎源太郎扎了一枪,又与信成厮杀到了一起,后被源太郎摘去了首级。 双方陷入混战。 “五助,还要后退?已经败了?” “还没有。” “看得见平冢因幡守否?” “不,什么也看不见。”五助一边回答,一边拼命拭泪。战前,五助和为广就约好,一旦战局不利,就由平冢因幡守为广先通知五助,再为主人吉继介错,可现在连为广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原来,为广已被小早川秀秋近侍横田小半助一枪挑落马下。只是,小半助也已负伤甚重,倒在了地上,于是将为广的首级和他引以为荣的十文字枪交给了小川佑忠家臣坚井庄兵卫,然后离世。 “怎么静了下来?我儿子怎样了?” “大学和山城两位大人正在集结幸存的士众,在河畔。” 吉继小声道:“把轿子停下。”他已然明白,一切到此为止,他的一生到此为止。周围突然静了下来,要么是自己的人马已全部被歼,敌人又把矛头转向宇喜多部,要么就是自己已失去了听觉。 为了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吉继屏息凝神,静听周围的动静,旋又松弛下来,他只觉得仿佛置身于淡淡的阳光之中。 大谷吉继曾被称为太阁旗下的麒麟儿,仿佛连太阳都是为他而升起。可是,自从染上麻风,他的人生就如落日般急转直下。他虽决心在黑暗之中坚持信义,可幸运的阳光始终未再眷顾过他。现在想来,就连追随三成,也全是因为内心的绝望。一开始他便被邀请到了一个豪华的盛宴,随后又从这盛宴被推向永无天日的深渊。 究竟是谁把他推向了如此不幸的深渊?难道是他在前世作了孽,注定要在此报应? 三成曾坐在身旁,毫不在意地品尝他这个麻风病人用过的浓茶。那时,谁都不愿与他共处一席。或许,就是当时那股感动,把他拖到了今日的战场之上。 但今日的吉继在感叹一切行将结束的时候,生命却似不可思议地超越了一切,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他终于感觉到一缕阳光淡淡地照到自己身上。 “五助,太阳出来了?” “是……是。不过小雨又下起来了。” “好,那就对着太阳了结吧。介错就交给你了。” “遵一……遵命!” “你定要遵照我的嘱托,把我的首级深埋到泥土里,休要落入敌手。” “是。” “我不想让世人看到我的丑陋。这不只是为了我的自尊。我是担心,丑陋会令人不快。” “是。” “动手吧。”大谷吉继摸索着抽出怀剑,“四野安静。战事已经结束了。” 震耳欲聋的枪声之中,小雨再次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大谷吉继从容地把怀剑捅进了自己的腹部……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二十五 岛津溃败 当大谷吉继的首级被汤浅五助一刀砍落时,关原之战的胜负已完全决出。在场的三浦喜太夫急忙把五助砍下的首级包在衣服里,匆匆离去。但三浦喜太夫和汤浅五助随后也都战死,因此,吉继的首级究竟落于何处,无人知晓。 此时战局已完全变了。从松尾山上杀下来的小早川的人马,与投靠了东军的胁坂安治、朽木元纲、小川佑忠、赤座直保等部,直接向天满山下的宇喜多部杀去,然后又向北面的小西行长的残兵败将发动了袭击。 此时,最北面的石田三成也遭到了东军的最后一轮攻击,其中以长驱直入的藤堂、京极部为首,织田有乐、竹中重门、吉田重胜、佐久间安政、金森长近、生驹一正等也都争先恐后加入进攻,石田的部队一触即溃,从相川山向伊吹山方向逃去。 按兵不动的岛津阵地前面,东西两军陷入混战。此时动与不动完全没有分别。现在的问题是,究竟谁会最先拿到岛津义弘的首级。 虽说年已六十六,岛津义弘豪气依然不逊壮年。他一直按兵不动,恐是为了不浪费一丝力气,为最后的决战作准备。 “报!石田部正向伊吹山方向溃败,我军阵前全是溃逃的士兵。” 听了川上左京亮的报告,义弘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左右。” “好,牵马。”义弘这才站了起来。他似早就预料到这种绪局。自己的人马不过两千,绝无胜机。 “还是让治部骗了。”义弘飞身上马,登上右边一个小山丘。果如报告所称,西军正如潮水般向伊吹山方向溃败,无一人向敌人还击。义弘摇首道:“把中书和盛淳叫来。” 中书即义弘之侄中务大辅丰久,盛淳则为长寿院。 二人赶来之前,义弘一直死死盯着五六町之外的家康大本营。若是晴天,家康的金扇马印一定熠熠生辉。天空飘落着小雨,地上无一丝尘土,阴翳的天空令人感到难言的落寞。义弘恨声道:“哼!我还从未输于人。” 丰久和长寿院飞马赶来,一身泥水。 “中书,敌人中最勇猛的是谁?” 丰久一愣,没能立刻明白义弘此话的意思,“您指的是战功第一?” “不。我问现在看上去最凶猛的家伙是谁?” “当然是内府的主力……除了井伊和本多,其他的几乎还没参战呢。” “哦。”义弘点头,手指北面,“先祖义朝公败北,赖朝公亦落败,都乃战败,并非天意。但今日之战,却会让我遗恨终生。我自幼出身名门,了无败绩,甚至连渡海到朝鲜参战都未失手一次。不想到今日晚节不保,留下终生大恨。希望你们体谅。我现在就杀入内府大本营,即使战死沙场,也要死在最勇猛的敌将手中。” 言罢,义弘看了一眼丰久,丰久似要解开甲胄。义弘道:“中书!你干什么?” “大人决意要赴死,侄儿便要作些准备。” “混账!我刚才说的是要杀进内府营中战死,不是要在此切腹。我看你耳朵听差了。” “侄儿未听错。大人终于要杀出去了,侄儿想与大人交换甲胄。” “为何?” 丰久解了甲胄,道:“快,请赶紧与侄儿交换甲胄。大人抱着赴死之心杀进敌营,而侄儿明知大人会战死,却坐视不管,传到后世,岂不被人笑话?” “丰久,你是在嘲笑我?” “侄儿绝无嘲笑大人的意思!”丰久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把解下的盔甲放地上,“大人杀进去,万一敌人被吓破了胆,主动给大人让路,大人便用不着血战了。到时,丰久就披上叔父的甲胄做您后卫。否则,岛津氏自会被人笑话为从一开始就心怀怯意。” “哈哈哈,中书倒能言会道。” “请快换甲。” “哈哈,”义弘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听你这么一说,确是耻辱。好,我就带着必胜之心杀进敌营。岛津义弘既不会逃,也不会躲。无论何等大敌,我都会毫不畏惧。哈哈哈,中书小子。好,我去。但,我不与你交换甲胄。” 丰久抬头瞥一眼义弘,重又穿回盔甲,他知叔父刚烈性情。穿好盔甲,他把手伸到义弘面前:“那么,请叔父如约把羽织交与侄儿。” “什么约定?” “请您把阵羽织给侄儿。您刚才只说,要侄儿穿好铠甲。”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小聪明!” “大人何出此言?丰久若是耍小聪明,就情愿被您手刃,也不会让叔父白白送死。正是丰久愚鲁,才让大人您中了石田的圈套。为了给侄儿些豪气,请大人无论如何把阵羽织给我。大人刚才说了,您决意去死。但侄儿却不这样想。” “你怎样想?” “无论大人决心如何,丰久和盛淳誓死助大人突出重围。我们不这样做,让大人您白白战死,内府就成了少主忠恒不共戴天的仇人。这样一来,日后必难以议和,到时谁能保全岛津氏?眼下,大人的意向将直接关系岛津氏生死存亡。不把大人阵羽织要过来,丰久无颜面对忠恒公子。” 岛津义弘死死盯着丰久,眼睛如要爆裂一般:“你连这一步都考虑到了?” 小雨打湿了丰久的头发,可他仍然坚定地盯着义弘。僵持了多时,义弘才把阵羽织脱下,扔到丰久面前。 “多谢大人赏赐。” 见丰久得到阵羽织,一旁的长寿院盛淳也凑了过来:“请大人把马印赏与在下。” “你连我的马印都要?” “是。大人能把军扇也赏给在下,更好。” 义弘那军扇乃是三成在大垣城内分发给诸将的。义弘默然把背上的马印和军扇拔下,交给盛淳,道:“给你,去吧。”随后,他摘下挂在腰间的刀,高高举过头顶。 众人也纷纷抽刀出鞘。风雨愈来愈大,吹打着高高举过头顶的白刃。呐喊声起,岛津的人马在义弘的率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家康阵前。 本以为西军几乎都被追赶到伊吹山方向去了,面对这股突如其来的洪流,东军前锋顿时一分为二,让出一条道。 酒井和筒井各部竟也一时未弄清来人究竟是敌是友。但凡被打个措手不及,就会陷入混乱。面对着似恶魔般由北向南突袭而来的人马,东军许久未反应过来。当他们终于弄明白乃是岛津之军,已过去多时了。东军先锋已经进发到官道以西的寺谷川一线,岛津的突袭正是时候。 “是岛津的部队!不是自己人,是岛津!” “岛津正杀向主营。” 东军一旦省悟过来,岛津这点人马怎能与之相抗?事实上,迄今为止,家康的损失微乎其微。 东军呐喊着向岛津部包抄过来,岛津军队只好用火枪以作掩护。关原町近在眼前,殊不知,正在此时,一队强敌早就悄悄掐断了岛津退路——一度进攻到石田所部前、现又退回的井伊直政。直政哈哈大笑:“我早就知道岛津这老东西会来这一手。” “好,那我去干掉他。”他身边一个人若无其事道。此人正是家康四子松平忠吉。忠吉已在直政的带领下,在战场上杀了一个来回,这似乎让这个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年轻人更加胆大。 “不取下义弘首级,事后一定会挨老爷子责骂。” “莫要急。岛津的长刀队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硬汉子。” “哼,我早就知道。” “先赶到关原南面再说,莫要惊扰了主阵。” “然后再发动攻击?” “莫要多话。” 关原南有寺谷川与藤川交汇的牧田川,牧田川畔的道路叫牧田道。追赶到牧田道时,无论如何都要对岛津下手,井伊直政便是这般设想。 直政寸步不离,松平忠吉只好极不情愿地追击敌人。若是直政不在身边,只有他一人,他定不会追击,而是直接挡住敌人去路,与对方展开血战。 呐喊声又响了起来,乃是奉家康之命、正从左翼杀向岛津后尾的本多忠胜。 “是忠胜。我们的功劳被忠胜抢去了!” 不只是因为年轻气盛,这个与秀忠一母同胞的弟弟,与兄长认真稳重的性情截然相反,他一旦发起怒来,跟家康年轻时一模一样,这一点与结城秀康倒极为相似。 听到本多部众的呐喊,忠吉忽然狠狠抽了坐骑一鞭,眨眼间就杀入了岛津阵中。 “嗐!下野守,下野守!”直政与护卫们慌忙追了上去。 看到岛津所部直奔家康,被打得措手不及的酒井家次稍稍后退,立去保护家康;西贝墓一带,筒井定次家老中坊飞騨守父子三人则率领兵众,挡住了岛津去路。 全部东军几乎都向伊吹山追去时,福岛正则部也被敌人突破了,中坊飞騨守父子则尤为瞩目。飞騨守三子三四郎英勇战死,飞騨守本人也差点命丧黄泉,所幸被及时赶来的井伊、本多两队人马相救。 松平忠吉离开了直政,一意孤行向敌阵杀去。他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老将岛津义弘。若杀得义弘这般的猛将,不用说诸将,家康也定会对他刮目相看。为了给那些平素里总爱取笑他的德川嫡系看看,忠吉誓要取下义弘首级。 忠吉追击的目标乃是一个背后插着岛津旗帜的老将。事实上,此人并非义弘,而是长寿院盛淳。忠吉一看到盛淳,就紧追不舍。 “站住!松平下野守忠吉在此!”因不谙战事,忠吉显得有些粗野。 “哦,松平下野守?内府的公子?” 若他默不作声,那些岛津的士兵还只顾着撤退,但一听到他便是家康之子,那些垂涎的猎手们岂肯再逃?瞬间便把他包围了起来。 忠吉二话不说,抬手就斩杀了两名小兵,他很不愿意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退下!与尔等何关?岛津义弘,哪里逃!”忠吉刚刚催马追上去,一个骑马武士挺枪向他刺来,枪尖从护臂上擦过。 “呔!”忠吉大喝一声。然而,这不是平时用的竹刀,而是真刀实枪。忠吉觉得右臂有一股被热铁灼伤般的疼痛袭来,刀顿时脱手而出。 “松井三郎兵卫继愿与松平下野大人过招!” 话音刚落,第二枪又刺了过来。对于这头刀已脱手的年幼豹子,这完全是致命的一击。 “你来吧。”忠吉张开大手,欲把对方长枪握住。枪尖擦过忠吉左肋,松井三郎兵卫整个被忠吉抱在了怀中。二人一起滚落下马,如同野兽般怒吼着,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厮打翻滚起来。未久,这头无比凶狠的豹子被松井三郎兵卫死死压在了身下,三郎兵卫手中的短刀发出黝黑的寒光,向忠吉逼来。 眼看着短刀逼近自己的咽喉,忠吉拼命想把它挡住,但受伤的手臂怎么也不听使唤。他抵住敌人胳膊,好让刀尖离开自己。可是,他越挣扎,身体便越往泥地里陷,甚至连动弹都很难,内心大忧:我岂能战死在这种地方? 尽管松井三郎兵卫已完全压住了忠吉,但他愈着急,手就愈滑,短刀怎么也对不准忠吉的脖子,附近也无人来助。 突然,被压在身下的忠吉大喊了一声:“甚右卫门,快干掉这个家伙!” 正当忠吉绝望之极时,眼前忽然出现了自己人。来人正是传令使横田甚右卫门。看到忠吉命危,甚右卫门急忙扑了过来。他刚要去揪松井三郎兵卫的头发,一个声音却阻止了他:“甚右卫门,压在下面的可是下野大人。休要出手!”甚右卫门忙缩回手。 忠吉大怒,抬眼一看,同为传令使的小栗大六忠政正若无其事站在甚右卫门旁边。忠吉大喊:“大六,快除掉这厮!” 不料,忠政却又对甚右卫门道:“休要出手!” 一直娇生惯养的忠吉,还从未如此怒过。眼看着自己危在旦夕,父亲的家臣却不肯出手相助,难道他们平时就憎恨自己? “不求你们了!谁……谁也不求!”忠吉使出全身力气,使劲一推,松井歪倒一边。此时,忠吉已无暇顾及小栗、横田等人。他弹起身,向刚爬起来的松井拼命扑去。 忠吉再次跌到泥泞中时只听一声惨叫,松井三郎兵卫的身子忽然向后便倒。一看,松井已是身首异处了。 “大人,您没事吧?”是好不容易才追上来的家臣龟井九兵卫。 “九兵卫,休要让他们逃了,小栗大六和甚右卫门……”忠吉抬眼一看,早就不见了二人身影。一队岛津的士众又把他包围起来。这些人并不知眼前这位浑身是泥的武士便是松平忠吉,尽管围拢过来,也没全力而战,他们只是牵挂前面的义弘。 忠吉一边拼命与敌兵厮杀,一边不住发泄心中的愤怒:“这些浑蛋,居然见死不救……” 本以为会命丧黄泉,竟能拾得一条命,绝处逢生的忠吉疯狂起来。 当井伊直政赶到,忠吉还在泥泞中与敌人拼命。右手已无法握刀,他就用左手拼命挥舞着爱刀左文字,但有时候他砍向敌人的竟是刀背。他已经近乎疯狂,连怎样出刀都已糊涂了。 直政在马上喊道:“弥五右卫门,把你的战马给下野守大人。” “是。” “六太夫,你和弥五右卫门一起把下野守大人拖回来。” 近卫隈部弥五右卫门答应一声,翻身下马,把缰绳塞到忠吉手中。武藤六太夫则二话不说,把忠吉抱到马上。 “放我回去!我还没干掉义弘!我要去追义弘!” “这是主命。公子受伤了,必须治疗。” “住口!我要追。给我追!” 但二人并不理会他,单是立刻调转马头往回牵。 眼看着忠吉回头,井伊直政方松了一口气,继续追击义弘。此时,他周围已全是同在追击岛津各部的本多忠胜的先锋。 直政从中间穿过。其间,他两次听到“义弘被杀”的呐喊。但第一次,被杀的人比义弘年轻得多,第二次砍下的首级也非义弘。略显年轻的那颗头颅,似乎是岛津丰久,年老的则是长寿院盛淳。 岛津的人马眼看着在剧减,至多剩下八十余骑。久经沙场的直政心里甚是清楚,义弘必在这些人当中。此时,那些为岛津断后的人,恐怕早已被英勇善战的本多全歼了。 直政的计算丝毫未错。有可能的话,他要亲手割下义弘的首级,然后宣称此乃女婿松平忠吉初战告捷的战利品。 前方已是牧田川渡口。一旦让义弘越过渡口逃往伊势,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莫之奈何了。直政确认了一下跟随自己而来的引以自豪的红衣军,便驱马到了河滩上。周围尽是成片的芒草,岛津义弘的身影赫然就在前方二三十间远的地方。直政正要奔上去,只听砰的一声,一发枪弹从左侧芒草丛中射了过来。 “啊!”直政顿觉左大腿被灼热的疼痛袭击,他的战马也长啸一声,腾起前腿。原来,穿透了直政大腿的枪弹又钻进了马背。直政顿时被摔了下来,不省人事。 偷袭者乃岛津属下川上四郎兵卫。 看到主将落马,后面的数骑红衣军武士急忙追了上来,在直政四周护卫,然后迅速把直政救起,送到附近民家。人事不省的直政不仅大腿上受了伤,左肘也流血不止。对岛津的追击戛然而止。 天地间暗了下来,岛津残部正沿着牧田川向多罗山方向逃去,像一条细线,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还是让他跑了。”但这不是后悔或遗憾,直政反觉心中爽快。追击者追得痛快,撤退者反击得也很是漂亮。 井伊直政省过神来,神情严肃地吩咐道:“受伤不重。但是,休要再追了。”由于要治伤,又担心忠吉的伤势,众人撤了回去。 就这样,老将岛津义弘方成功逃脱。 驻扎在南宫山下栗原村的长曾我部盛亲得知岛津战况,遂命令部队向伊势撤退,这竟成了关原之战结束的信号。 在池田和浅野二部的压制下,盛亲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一直到最后,毛利部的去向似乎仍难以确定。事先安插到关原的家臣吉田孙右卫门又回来报说,由于岛津部大溃,关原一带已不见一个西军。 几乎就在同时,长束正家阵营也传来了惨败的消息。而当正家派人徒步赶到三成阵营,石田的主力早就踪影全无。 长曾我部率先撤退,长束的人马也竟相后撤。他们刚一撤退,山上的毛利部便齐齐呐喊起来。这呐喊声究竟意味着什么,无人知晓。毛利军中,希望东军获胜之人要远远多于心向西军之人,故,这或许是在欢呼胜利。不过,山上只是在呐喊,并无举动。 在此之前,惠琼的人马早就开始逃跑,在通往伊势的山路上,处处都是被丢弃的武嚣和盔甲。不知是出于何种算计,惠琼一人后来又返回了南宫山上秀元本阵,或许是为了承担战败的责任,要与秀元一起切腹。但由于毛利氏早就和东军达成了协议,自然不去理会他。于是,惠琼脱下盔甲,扮成一个小沙门悄悄遁去了。 夜幕即将降临,清冷的战场把无尽的热血和悲喜包藏在了冷漠之中。薄暮之时,德川家康那濡湿的金扇马印肃然渡过藤川,向西面高地挺进……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二十六 恕人本心 庆长五年九月十五,从黎明时分发起行动的东军总帅德川家康,比预定计划晚两个半时辰,于申时四刻获得了关原之战的胜利。 移阵藤川之后的家康,已不再啃咬指甲了。藤川台的这座大营,中午之前还是大谷吉继的阵地。吉继人已不在。不仅吉继,勇冠天下的岛津丰久也不在了,被称为石田三成左膀右臂的岛左近胜猛,亦不知所终。 虽无准确消息传来,但无论是石田三成、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还是长束正家,此刻定都心灰意冷走在山路上,任风吹雨打。 “燃起篝火。为检验首级作好准备。” 此时的家康,心里自然高兴。虽从未想过会战败,但对于眼前的大胜,他竟一时没能适应过来。不久,派到各处的传令使陆续回来,分别向他禀告战况。 三成的家老蒲生备中守与其子大膳、大炊助一同战死。被派到小早川阵地的使者奥平贞治,在与大谷部的混战中殉身。藤堂高虎的堂弟玄蕃战死。 织田有乐斋负伤。井伊直政负伤。松平下野守负伤…… 家康面无表情听完这些报告,点了点头。作为统帅,大局稳定即可。 从战场上最先赶回的前锋大将乃黑田长政。长政左手一指骨折,用一块布胡乱缠了几下,布上渗满血。他把头盔摘下来挂在肩上,杂乱的头发上沾满泥巴。家康盛赞了长政一番,取来短刀吉光赏给他。 直到此时,家康方大大松了口气。 “诸将们陆续前来祝贺胜利,我们不如一起庆祝。诸位以为如何?”本多正纯提议过后,福岛正则、织田有乐、织田河内守信成、本多忠胜、忠胜次子内记忠朝等人,陆续朝大帐拥来。 “欢呼胜利!” “好。南宫山下敌人已溃,战场上再无一个敌人影子。我们已歼敌近三万,获战马一千五六百匹……此为一场空前的大胜仗。” 家康则默默摘下头上的茶色绉绸头巾,“拿我头盔来。那个白色里子的。” 看到家康再次戴上头盔,人们不禁面面相觑。 “真正的仗现在才刚刚开始。要欢呼胜利,我看还是等到了大坂之后再说吧。等我们把被扣的人质全部平安解救出来,再庆祝胜利不迟。把头盔带子给我系好!” 一句话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有人竟簌簌落下泪来。众人在战场上英勇奋战,皆如铁人,家康的话有如一阵温暖的春风,拂过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心头。 “请恕在下愚鲁。” “是啊,战事还远未结束。” “是,诸将人质都还关押在大坂。明日我们便立刻向佐和山进发。” 尽管胜利了,但依然要系紧头盔带子。一句鼓舞人心的话,既是警告,又是抚慰人心的良药。在如此微妙的时刻,家康的话里蕴含了安抚天下的秘诀和苦心。 本多忠胜悄悄擦了把泪,高声道:“福岛正则大人到。” 忠胜可谓德川氏最通晓人情世故的老者。只要被忠胜叫到名字,被家康奖赏之后,诸将就会立刻忘却于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劳苦。 “正则啊。你们今日表现神勇,尤其是你,简直让家康瞠目结舌啊。”家康叹道。 “不敢不敢,本多中务大人应变之才,真是令人佩服,令鄙人大开眼界。” 正则也努力地夸赞忠胜。忠胜不好意思地挠挠鬓角:“福岛大人过誉了,我的敌人太弱,简直不堪一击。” 说毕,忠胜又大喊起来:“织田有乐斋大人到。” 织田有乐斋让随从带着石田三成家老蒲生备中守的首级走了进来。河内守信成随同。 “啊呀,这下你可名震天下了。”家康甩开扇子,对有乐道。 “杀生过多,实在是罪孽啊。” “家康自幼闻蒲生备中守大名,真是可怜。首级就由你的酌情葬了吧。” “多谢大人!” “听说令郎河内守杀了大谷猛将户田武藏守?” “是。当时,刺中武藏守的枪从头盔左侧进去,右边出来,枪头竟毫发未损。” “哦,让我看看那枪。”家康从信成手中接过长枪,“哦,是千子村正制作的名枪。” 感叹一番,家康将长枪还给信成。他用不同的说法,恰如其分地夸赞着每一个人,让他们都感到莫大的欣喜。而家康自己,更是欣慰异常。 此时,本多忠胜次子内记忠朝走了进来。战斗时杀敌太多,他的刀刃都砍得卷了,捅不回刀鞘,只好提在手中。 家康亦褒奖了他。他褒奖着忠朝,眼前浮现出三成的面容,暗中寻思:若是今日输了,不知此时是何等景象……正在此时,松平忠吉和井伊直政浑身缠满绷带,拄枪走了进来。 忠吉还一脸忿忿不平:“父亲大人,小栗大六这家伙真是岂有此理!” 家康听得直皱眉。 “父亲大人……” 忠吉再次开口时,家康已舒展眉毛,从床几上站起来,走近井伊直政,道:“兵部,听说你受伤了,伤得如何?” “只是些皮外伤。” “哦,那就好。正纯,拿药来。” 家康睬都不睬忠吉,只令本多正纯把他亲自研磨的膏药拿来,道:“这药管用,你好生养伤。” “在下感激不尽。” “等等。我给你的胳膊肘再抹些药,其他地方你自己抹。”说着,家康解开直政的绷带,亲自为他抹药,还问:“疼吗?” “不,一点也不疼。” “那就好。大腿上的伤你要好生疗养。” 此时,不知是谁,竟抽泣起来。事实上,家康担心的,不只是井伊直政的伤情。他也在心里念叨,希望初上战场的忠吉不要坏了眼前这喜庆的气氛。 “下野守,你也受伤了?”一番忙乱后,家康才走到儿子面前说起话来。他神情凝重。 “无妨。只是一点皮肉伤。”忠吉也模仿着直政毫不在乎的语气。 “哦。那就好。”说着,家康径直坐回床几。 “小栗忠政。”家康对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传令使努了努嘴。忠吉心里咯噔一下,瞪着小栗。 “大人?”小栗大六忠政单腿跪在家康面前,脸上有些不自在。 “听横田甚右卫门报告,说你看到下野守被敌人压在身下,竟不让他出手相救?” “是,小人是这般。” “对大家说说,你究竟是怎生想的?” “遵命!”小栗忠政施了一礼,道,“下野守乃初上战场,初次上阵就一马当先,竟与岛津猛将松井三郎兵卫战在一处,刚开始是在马上厮杀,后来二人就扭成一团,落在了地上。” “哦,是单骑闯敌营。” “真是神勇无比。松井三郎兵卫到底还是占了上风,二人厮打到最激烈的时候,下野守被压到了身下,盔甲陷在泥地里,他只拼命想把三郎兵卫掀翻……” “你倒是看得很仔细。” “不错,一旁的横田甚右卫门实在看不下去了,想出手施救。可由于压在下面的乃是下野守,即使出手也无大用,我便阻止了他。” “为何阻止?” “下野守乃堂堂大将。大将只身闯敌营,定已有了杀身成仁的准备,小人才加以阻止。” 家康迅速扫了一眼忠吉,忠吉则幸灾乐祸地盯着忠政。 “你真这么想?” “小人不敢虚言。” “若是一个无名小卒,你又会如何去做?” “甚右卫门出手之前,我早就出刀了。” “你听到了吗,下野守?小栗大六说,正因为他知是你,才未出手相救。” “这算是什么话?” “住口!你以为大六恨你,才未援手?你这么想,就不配带兵打仗!想你不会是那等人。你只是觉得跑了岛津义弘,颇为窝囊,才找大六发泄怨气。” 言毕,家康再次转向小栗忠政,“在战乱之中,你竟然还有这等深虑,真是了不起啊。” “啊?”忠政惊愕不已。 “大六啊,你若救了他,他日后必无所作为。今日初次上阵,便被你们救了,下野守还能体会到战阵的残酷?” “是。” “如此一来,过失巨矣。不明真正的战事,下次带兵打仗,必会失误,在天下丢丑。不只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处小败恐会招致全军溃败。总之,你乃是在为下野守着想,很好,实在是了不起!” 说着,家康又飞快扫了忠吉一眼。此时忠吉早已深深垂下头,眼泪汪汪。 家康松了口气。诸将似也恍然大悟。更让家康高兴的,是忠吉明白他的苦心。家康一直在后悔,二十年前的此际失去了长子信康,乃是因为没能像今天这般,向他表明一个父亲的眷眷真情。 家康一脸轻松转向井伊直政:“兵部,除此之外,下野守表现如何?” “不愧为大将之子。”直政笑了。 “哦,你也这么看?忠吉,来。”家康把忠吉招到面前,“父亲要亲自为你疗伤。解开绷带。” 忠吉表情僵硬,但那已不再是对父亲和小栗大六忠政的怨气,而是深刻的反省与深深的感动。家康把包在儿子右指上的布条扯下,看到干黑的血块之间又冒出鲜血,竟毫不迟疑用嘴吸净污血,立刻涂上膏药,回首道:“兵部,雄鹰之子并非都是雄鹰,全都是你驯养得好。” 不仅是直政,在场所有人都感慨不已。胜利之前凶神恶煞般斥责众将的家康,现在竟变得如此善解人意。 雨依旧下个不休。仗已结束,那些饥肠辘辘的杂兵一定在为生不起火而发愁。 松平忠吉和井伊直政一起出了大帐。家康向本多正纯招手道:“雨还未停,但传令下去,切切莫要吃生米。” “遵命!” “实在不行,先把米泡一个时辰再吃。到时雨或许就停了。” 正纯领命而去。家康又朝村越茂助招招手,“怎的还不见小早川中纳言秀秋的影子?是吓得不敢来了?你去把他请来。” “是!” 黑田长政舒了一口气。跟秀秋谈判、让其做家康内应的,便是他。 小早川秀秋见家康命村越茂助前去请他,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今日一战,他切身体味到了摇摆不定之苦。小早川秀秋高兴之余,当场送给茂助黄金百锭……当然,这都是后话。不久,秀秋在黑田长政引领下,带着二十多名近臣来到家康面前。 此时雨脚开始变细。这座大谷吉继留下的营房并不宽敞,诸将济济一堂,秀秋只好站在雨地里参见。 “金吾中纳言大人前来祝贺。” 黑田长政通报完毕,家康解开头盔带子,从床几上站起身。对方到底是中纳言,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家康若戴头盔接见,定会有损秀秋颜面。 二人视线交汇的一瞬间,秀秋瘫软在地,跪伏下去。 “中纳言,身在战场,请恕我戴头盔见你。”家康甚是温和。然而,秀秋激切得根本听不见家康说话。 “秀秋……秀秋……实在不肖,与大人为敌……还参与了先前的伏见之战,罪不可赦……一切都是秀秋的罪过……请……请……”秀秋惶恐不安地说完,又加了一句,“这次的胜利,秀秋衷心祝贺。” 家康不但不觉可笑,心头反而涌起一股悲哀。此时若有人发笑,他定会狠狠斥责。他叹道:“言重了。中纳言今日已立下大功。请莫要多虑,宽心就是。” “多谢大人不计前嫌。因此……” “但讲无妨。” “明日讨伐佐和山城,请让秀秋担任先锋。”秀秋似已下了决心。 “勇气可嘉。但此事尚需与诸将合议。到时自然会有传令使去通知。你先好生歇息。” “多谢!”秀秋欣喜而惶恐。 秀秋离去后,福岛正则看了黑田长政一眼,哂道:“金吾大人好歹位居中纳言,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尊贵身份,跪伏在草地上,真是可笑。” 长政笑道:“简直就是小鸡见了雄鹰。” 对于这样的窃窃私语,家康置若罔闻,他缓缓回到床几上,这才放下令旗,道:“雨似乎要停了。诸位也该用些饭了。”说着,自去了膳间。 在离膳间稍远些的地方,下人早已用细竹搭了个架子,在上蒙一层油纸,权作简易厨房。里边仅有两口锅、三只水桶、一个药罐。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两名厨子和五名杂役就从一町远的山谷里陆续往这里抬水。即使一个只有三千石的小官的露营之地,庖厨也比家康的豪奢得多。食盒也很小,最多装得下三人份的饭。但能安然用饭,亦全是因为胜利的缘故。 家康双手合十,祈祷了一番,方令人打开食盒盖子。 家康用着饭,眼前又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石田三成的身影。三成究竟有没有料到今日会是这般结局?此时,他必正磕磕绊绊走在山路上,身上伤痕累累,以草叶充饥,心中绝望至极……想到此处,家康不禁感慨万千。他此时,与其说是憎恨,不如说是惋惜。 家康曾给过三成好几次机会。朝鲜撤兵时,家康就特意让他到博多去迎接回归众将;在与前田利家艰苦的交涉中,他也有数次可以反省的机会。然而他却根本不珍惜,直到最后在七将的追逼下,不得不逃离大坂。尽管如此,即使七将追赶到伏见,家康也还是忍着世人的诟病,佑护了这只投自己而来的穷鸟。饶是如此,三成依然不知悔改……他毅然抱着他所有的亲朋好友,跳进悲剧的深渊。 既已获胜,诸将尽可以嘲笑小早川秀秋。可若众人当初也像秀秋一样,今日又有谁能昂首挺胸站在家康面前?三成被生擒,他会是怎样的情形?家康正想着,墙那边传来细川忠兴斥责之声:“大人正用晚膳。你就等不及了?” “不,只是,不早一刻向内府谢罪,在下心里就不安。无论如何,请您通融……”声音渐渐听不清了。但可以推测,定是有人正在请求细川忠兴斡旋。 “一大早就打仗。中间根本无暇用饭。待大人一吃完,我就去通报,你且稍候。” “拜托。有大人的斡旋,内府定会饶恕小人。虽然小人为大谷刑部效力,但还是与胁坂中务一起杀向了宇喜多,好歹表明了心迹。拜托您了,请消消气……” 家康终于听出来了,那人似是朽木元纲。朽木、胁坂、小川、赤座诸人,都是藤堂高虎联络的内应。 “知道了。总之,大人一用完膳,我就去通报。”细川忠兴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他。 “越中大人,是谁?”家康觉得心中生悲,禁不住高声道。 忠兴走进来,单膝跪地禀道:“朽木河内守说,他对与大人为敌深感后悔,托我来向大人谢罪。” “哦,朽木河内?”家康刚苦笑着应了一句。朽木元纲忽然跑进来,跪伏在面前。败者就当如此狼狈吗? “无论如何,请内府饶恕小人……小人也是迫不得已。虽然听信了大谷刑部的花言巧语,但是,小人内心从来没想过与大人为敌,请大人宽恕……小人给您跪下了。” 家康不忍再看下去。气愤、可笑、难以忍耐,所有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一个武士,再狼狈,也不至于如此荒唐地跪地求饶。朽木元纲的做法,让家康大感意外。 “河内守大人!”细川忠兴实在看不下去,阻止道。 “算了算了。”家康制止了忠兴,道,“你们听命于人,原是墙头草,也常身不由己啊。即使你与家康敌对,家康也不会憎恨。” “是。” “你原有的领地不变。快回去告诉你的家人,让他们安心。” “多谢大人。大人的恩德……元纲……元纲……永生难忘。” “退下吧。越中大人也辛苦了。” 若是个有气节的人,一听“墙头革”云云,恐怕立刻会羞得面红耳赤,怒发冲冠,绝不会平静地接受这般侮辱。但朽木元纲却没有这种气概。他若有气节,早就为大谷吉继殉死了。 元纲离去,家康放下筷子,回了大帐。 诸将已各自回营,只有近侍还留在帐内。家康只觉全身像是散了架般疲惫不堪。他看了本多正纯一眼,问道:“还有人要来吗?” 正纯并未明白他的意思,小声答道:“竹中重门快要来了。”其实,他说的是家康今夜宿处。家康今夜看似要宿在藤川台,而实际上,却应住在关原北的宝有山瑞龙禅寺。瑞龙禅寺现在竹中重门掌握之下,除了那里,这一带无处可避雨。当然,藤川台这边还是要放一个替身。医士板坂卜斋担心家康安危,才特意作此安排。 此时,又一个人急匆匆赶来求饶,是一柳监物直盛带来的小川佑忠。小川佑忠与朽木元纲一样,也是在最后关头才背叛大谷吉继的主要将领之一。 “在下与小川佑忠乃亲戚,不顾夜深,前来叨扰大人。” 一柳监物话音刚落,小川佑忠猛地跪到地上,絮絮叨叨谢起罪来。此时的家康已无心听他说话了,究竟是恕他,还是怒他? 小川佑忠与朽木元纲有些不同。元纲弃暗投明,饶恕他情有可原,可小川佑忠却与石田三成有亲戚关系。大谷吉继被逼到今日这般地步,与小川大有关系。若是一个有担当之人,就该默默听候处置才是。 “你见过朽木元纲了?”家康语气冷漠。 “是。听说朽木得到大人宽恕,佑忠也决心痛改前非,全力效忠大人,所以……” “大谷刑部虽曾是我的敌人,其行止却令人肃然起敬。” “是。” “为了恪守信义,他虽病重,却始终坚持指挥战事。真令人惋惜啊……你说呢?” “是。” 家康顿了顿,仔细打量着佑忠与监物直盛。一柳直盛比佑忠脸更红,头垂得更低。知廉耻者与不知廉耻者迥然有别,一目了然。家康见一柳直盛实在可怜,终于心软。 “佑忠,你和三成乃是亲戚,冲这一点,你实在罪责难逃。但看在监物份上,我且饶你一命。” “多谢大人……” “先不要谢。饶是饶过了,但我把你交给监物看管。你好生反省。” “是……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开恩。”听家康饶他一命,佑忠顿时不住点头称谢,在直盛的催促下才退了出去。 雨还在淅淅沥沥,时停时下,看来今夜是不会止了。 竹中重门派来了迎接的人。只是这些人万万想不到,迎接的竟是家康本人。他们一直都以为,伤病者较多,不便露营,才让他们住到瑞龙禅守。 “请大人准备准备。”在正纯的催促下,家康走进里间,为了不让人发现,他蒙了一块大头巾,方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竹中重门乃丰臣秀吉军师竹中半兵卫重治之子。天正七年,竹中重治在播州三木阵中故去。其时重门只七岁。他也深受丰臣氏恩典。此次决战,他站在了家康一边,出力甚多。为了奖赏他的功绩,家康后来允许他常住江户,并可如其他谱代大名一样,每年定期到江户服侍将军。当然,若非如此,家康也不会住到瑞龙禅寺。 重门本人身披蓑衣混在前来迎接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人知道将要迎到瑞龙禅寺的人是谁。装扮成伤号的家康,在鸟居新太郎忠政之弟久五郎成次等十余年轻侍卫的陪同下,率领着六名乔装打扮的传令使,冒雨离开了藤川台大营。 牵马人自然是竹中重门。虽说仗已取胜,但众人依然小心翼翼。战场上尸横遍野,失去主人的马匹不时从人前疾驰来去,令人心惊。或许,在某处树丛的背后,就藏匿着一个武士。尽管路途不甚遥远,但高举火把在前引路的竹中家臣,还是一边故意高声说笑,一边小心观察四周。 但此时的家康已经在马背上瞌睡起来。时值晚秋,深夜的寒冷让人只能感觉出身体的温暖,这种感觉加剧了疲劳。 回想今日战况,家康庆幸不已。十三日之前,他就一直担心会中风倒下,会失败。可这两日的紧张让他忘掉了一切,除了残存于体内的兴奋和疲劳,没有任何不适。 神佛在护佑着我!在睡魔的搅扰中,家康认定自己身边有神灵的庇佑。“厌离秽土,欣求净土。”只要永远怀有这种仁心,神佛就永远不会离去…… 家康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梦,梦见祖母和姑祖母绯纱夫人同在虔诚地念佛…… 忽然,马开始爬坡,平稳的马鞍颠簸起来。家康猛睁开眼,原来已到了山门前。这里与藤川台相比,真是两重天,在篝火的映照下,古朴的寺院有如琼楼玉宇。 “到了。”重门对鸟居久五郎小声说着,把家康轻轻地从马上搀下来,连桐油雨衣一起抱进了房中。被褥早就铺好,火盆里也燃起了红红的炭火。重门道:“外面警备已安排妥当,不知大人是否中意?” “给大家添麻烦了。不用再张罗了,你也退下歇息吧。”把侍卫们都打发下去,家康依然没有解甲歇息的意思。鸟居久五郎成次觉得奇怪,遂劝说家康。 “还有两个人要来。”家康笑道。未久,果然有人来了,其中一个便是传令使安藤直次。 “辛苦了。我一直等着你。”家康道。 直次走到他身边,小声禀道:“全都出发了。” “监军是……” “本多和井伊二位大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井伊大人前去,现在也已出发了。” 鸟居久五郎没听明白。实际上,这是明日进攻佐和山城的安排。 三成依然去向不明。此时,他一定正在设法回城。为了阻止其进城,就必须尽快将佐和山城包围起来。故,家康把安藤直次派到小早川秀秋阵中,命令小早川、胁坂、朽木等部连夜出发,明日包围佐和山城。作为监军,井伊直政尽管负了伤,还是坚持跟了去。 “好,你退下歇息吧。” 安藤直次刚退下,黑田长政便进来了。他与家康之间的问答就更加离奇,让久五郎完全摸不着头脑。 “秀元该亲自前来道贺才是……” 长政刚一开口,就被家康打断了:“他父亲在大坂。因此,他先告诉其父议和一事,再来道贺才是正理。不必说了。” 长政只得去了。看来,他似在毛利秀元与家康之间斡旋。 “久五郎,再无人来。”黑田长政回去之后,家康这才让鸟居成次把自己的盔甲解下,一边道,“此战获敌人首级合三万两千多。我军伤亡亦近四千啊。” 久五郎成次并不明白家康的意思,只是随口应着,不敢说什么。在他听来,这既像在夸耀,又像在感慨战争的无情。 “天亮后,立刻叫醒我。” “是。” “谁家没有妻子儿女?真是于心何忍!明日一早,必须把战场上的尸身全部收集起来,造一座坟冢,再请这寺里的僧人为他们念经,以超度亡魂。阿弥陀佛。” 久五郎不禁舒了口气,暗自庆幸没颂扬胜利。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钻进被中,家康还在小声念叨。疲劳渐渐袭来,他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雨还在敲打着房檐,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二十七 败走末路 庆长五年九月十六,晨,雨还没停。 德川家康在瑞龙寺一觉醒来,立刻返回藤川台,命人清扫战场,并为死者筑坟,将近午时才开赴佐和山城。 佐和山城位于彦根东,在琵琶湖畔的一座山上。先行到达的小早川、胁坂、朽木和田中吉政诸将,早就将其团团围住。 家康把本阵一直迁到佐和山南面的野波村,才驻扎下来。说是本阵,实际上只是一处简陋的小屋,宽两间,长四间,屋顶苫草,入口处亦无门板,门口两边开格子窗。小屋内一半铺榻榻米,一半铺乱草。小屋外,草地上则铺了三十叠的榻榻米,前来谒见的人就在此进进出出。 这里既无弓箭、枪炮,也无手持兵器和旗幡的士卒。众人都住到离此八里之遥的百姓家中。只有家康和他那“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旗帜留于此。出战之前,家康并未让人带露营器具。为防万一,侍臣全阿弥还令人暗中用马驮了些东西跟着,结果至今也没用上。对已取得关原大捷的胜者来说,佐和山城这点留守人马虽是螳臂挡车,但家康仍不敢大意。 如今,龟缩在佐和山城中的,有石田三成之父隐歧守正继、兄木工头正澄、正澄子右近朝成、三成之子隼人正重家、三成岳父宇喜多下野守赖忠诸人。他们大难临头了。 一赶到佐和山,家康就派人前去劝降。由于大坂城派来支援伍和山的长谷川郡兵卫守知,在小早川秀秋家老平冈赖胜的策反下弃暗投明,攻城异常顺利。 首先是正门失陷,接着小早川的人马突入城内。井伊直政只得自作主张,派使者进城劝降。城内的正澄立刻答复道:“我和父亲、宇喜多下野守三人到城外切腹。望留得他人性命。” 直政立刻禀告了家康。家康从一开始就未真心攻城,遂痛快答应:“好。就让村越茂助去接收城池。” 此时已是十八日晨。 但还没等家康的命令传达全军,田中吉政的一彪人马已攻入了后门。见此情景,木工头正澄不禁恨得咬牙切齿。他深信自己被家康骗了。村越茂助赶到时,城内已是一片火海。原来,正澄在城内遍洒火药,大放其火,然后带领合族人登上了天守阁。 烈焰中的天守阁上,石田一族开始自相残杀,刺死妻子,杀掉孩子。四处乱窜的妇女齐齐奔向南面山崖,纵身跳了下去……城内活生生一幅惨绝人寰的人间修罗场。女人们跳下的那面山崖,后世人名曰“女郎堕”。 这座人们曾在《佐和山城歌》中吟唱过的石田三成的居城,顷刻间化为灰烬。这座居城未焚前,有人歌之曰:
客自京都来,顿辔佐和山。 飞甍夺余霞,外绕八重练。 引领高阁上,绮疏遥相瞻。 回望琵琶湖,澄澄静如鉴。 殚功骇心目,形巧难尽言。 楼观穷精妙,长叹终百年。 ……
同时,大垣城也在水野胜成的猛攻下风雨飘摇。至此,石田三成精心描绘的美好图景,除了无情地带走无数人的性命,只留下一串串阴谋的丑陋爪痕,就在虚空中消失无踪…… 导致这场大悲剧的石田三成,究竟逃到了何处?他又在想什么? 十五日夜,当三成逃到伊吹山时,从者只二十余人。 冰冷的秋雨不断打击着这群落魄之人。雨水无情地灌进盔甲中,寒冷吞噬着众人。一个侍卫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件蓑衣给三成披上,即便如此,亦无法抵御寒雨的侵袭。 十六日东方泛白时,一行人还在冰冷的雨中蹒跚而行。他们满怀恐惧,慌不择路。征朝战争时,身为监军的三成下令,严惩逃兵,甚至连脱逃者的亲人都要严惩不贷,而如今,他竟也沦落到如此地步…… 寒冷、饥饿、疲劳、困倦……一夜之间,他尝尽了人间苦难。当夜色渐渐褪去,狼狈的三成再也顾不上什么义理人情、虚荣体面了。 “我们要到哪里去?” 当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幡助六郎迷茫地问起时,三成答道:“那还用问?大坂!” 尽管嘴上这么回答,可他内心却大为别扭。佐和山城定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族男女老少皆无法解救。三成深知会出现这种局面,故未说要去佐和山。只是,他也从未想过能平安赶到大坂。 “先歇一歇。”三成已累得走不动了。他找到一株古松,一屁股坐在树根上,然后拿出些在路上掐来的稻穗,默默搓起来。家康严禁食用生米,但这竟成了三成唯一的果腹之物。 三成默默咀嚼着生米。随从们也学着他的样子,认真剥起谷穗来。 不可思议的是,二十余人竟无一人把自己剥出来的米粒献给三成。在濒临死亡之时,人便是如此真实!开始时,理智告诉他们,必须守护好主子,但他们首先要保住的,乃是自己的性命…… 三成嚼了些生米,渐觉小腹发凉时,方陆续有人向他献米。 “大人用些生米。” “这里也有,请大人用。” 三成顿觉奇怪,从人搓米的手法比他熟练得多,大家纵未吃饱,但显然已不再那么饥饿了。一旦性命有了保障,人方又恢复了善良,仓廪实而知礼节,感慨终于让三成恢复了理智——今后,我究竟该何去何从?他忽然又想,在此之前,应该先自问究竟能做些什么,若是与敌人决一死战,人自然是多多宜善;但要逃遁求生,最好还是各寻生路。 “我们就此别过吧。”三成说这句话时,下腹的冰冷和恼人的困顿正在拼命折磨着他。雨脚细了,可山间又飘起浓雾,天地都被浓雾遮蔽了。正因如此,乔装成农夫或樵夫,倒容易脱身。 “我会向大坂去。大坂城有毛利辉元大人在辅佐少君。为诸位找出路是三成义不容辞的责任,但这么多人很容易引入注意。我们就此作别,有志者可悄悄赶赴大坂汇合,不去,三成亦不会怪罪。”三成认为,自己必须赶赴大坂。 “大人既如此说,大家便散了吧。”说话的是渡边勘平。听他的口气,他仿佛不打算离开三成。 “勘平,你也去吧。我一人就行了。我必须独行,否则易招人怀疑。” “不行。” “对。我们怎能撇下大人逃生?挑两三人陪同大人,其余的分散行动。”野平三郎慨然道。 “不!”三成厉声斥责道,“你们不能跟着我!”他语气斩钉截铁,斗志似又涌上心头。 三成并非小人,他也不愿独自逃生。事实上,自从出战关原以来,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并不因失败而后悔。他的敌人既非家康,也非丰臣七将,更非小早川秀秋和毛利秀元。他只是要反抗。 大谷吉继重气节,选择了在战场上死去。但三成却不想死在战场上,那不过是一名普通武士的死法。他要亲眼看看世上那些凡夫俗子的真实一面,看看这个赤裸裸的世界。他要高高在上,俯瞰世间。战事远未结束。赶赴大坂是一种战斗,即使在那里被捉、被斩首,也全都是战事的继续。石田三成决不会向任何对手屈服,一定要冷峻地看下去!这既是三成的希望,也是他的心志。 “你们定有人不解,我且把其中道理讲讲。” 食过生米的石田三成变得斗志昂扬,语气严肃,一时间竟无人开口。“不错,我是在逃难。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屈服了。石田三成发过誓,只要活着,就定要血战到底。敌人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最熟悉这一带地形的田中吉政一定已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出来。他该到处贴下布告了。”三成呵呵笑了,“那布告上定写着悬赏百锭黄金,捉拿石田三成。你们明白吗?战场上倒也罢了,可这不是战场,若我和大家在一起,你们必须要杀掉那些为了取我首级而来的农夫。但这样做又有何益?而只我一人,他们便不会轻易发现,这便大大减少了赴大坂的障碍。你们明白了吗?就此别过,大坂再见!”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深知,三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么,就此别过……”最初开口的乃小幡助六郎信世,他说完,便站起身,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 小幡助六郎离去,众人陆续站了起来。每个人都留下一句饱含深情的惜别之语,然后一个个消失在濡湿的山路上。 三成面带微笑,一一向他们点头致意。唯有此时,他的坚强才化为温情。 “若幸存于世,我们再相会……” “切要多加小心。” “我们必会在大坂相见。” 惜别的话语各不相同,但每一言都饱含悲哀与绝望。 待众人散尽,三成望了望四野,不禁想到,自己一人,会不会寂寞?但他脸上立时浮出微笑,他不但不寂寞,反而松了一口气。 三成从一开始就在引诱、逼迫他人,对于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还是去拉拢他人,把他们拖入派阀之间的争斗。回想起来,真是可笑。 雨停了。天空仍然阴沉。杉叶尖上的水滴闪着晶莹的绿光,浓雾正在渐渐褪去。 三成走了几步,肚子咕噜咕噜响了起来,由于受冻和吃生米,他坏了肚子。 三成不由笑了。他想自己曾身为西军统帅,向强大的德川家康发起了这场要改变天下归属的大战,如今却成了孤家寡人,而且坏了肚子。幼年时的三成就光着屁股走遍了这片养育了他的伊吹山地,因为拉肚子,把粪便撒遍山间。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大人。”忽然有人拦住了三成。 “啊?” “我们几个无论如何也不忍离去。只有我们三人……请大人收回成命,准许我们跟着您。” 三成定神一看,乃是渡边勘平、野平三郎、盐野清介三人。三人向西而去,恐是后来又商议过,才返回。他们才是效忠主公、重情重义、值得赞赏之人。可三成不但没笑脸相迎,反而猛把脸沉下,狠狠瞪着他们:“不是说好在大坂相见吗?” “话虽如此,可把大人独自丢弃在这深山中,我们何颜见人?” “怎么,你们还想杀了三成不成?” “这……大人想到哪里去了?” “不想杀我。哼,看到三成拉肚子,你们是不是觉得可乐?混账!”三成怒声斥责。 这让三人深感意外。在战场上拉肚子本是常事,不足为奇,三成却似以之为耻辱。难道是他身份贵重,不谙野战,抑或是争强好胜,死要面子?三人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想一个人待着。” 盐野清介轻轻吁了一口气,道:“无论怎么相求,大人也不改变初衷吗?” “在大坂见!” “既如此……大人保重。”渡边勘平似还不死心,道:“我等岂敢有嘲笑大人的意思?” “我已说过,在大坂会面。” “那……就此告辞吧。”野平三郎阻止了勘平。 三成只觉腹部绞痛,急离开三人。他也想回头看看,挥手告别,也算是对他们忠贞之为的回应,但还没等回过头,腹部的绞痛已让他无暇多顾了。“没想到肚子里也藏有伏兵啊。”三成一边笑,一边快步钻进茂密的竹林。当他再回头望去时,三人的身影已从视野中消失了。 “哈哈……请三位见谅。人真是麻烦。”三成急忙解衣。他一边蹲下来,一边自言自语:“哈哈!看来,人一生净是些不明不白之事啊。有趣。你就尽情折腾三成吧。”此时能够听他此言的,恐怕只有山中那些精灵和飘逸的雾气了。 他又算计起来。为了活着,不能不逃出去。这里连稻谷都没有了。要想出去,除了向近江方向逃,别无他路,而近江乃是田中吉政熟悉之地。 走出茂密的竹林,三成已作了决定:先到近江的伊香郡,然后从高野进入古桥。古桥法华寺三珠院住着三成幼时的师父善说,善说究竟会站到田中吉政一边,逐是会庇护自己,全由天定。想到这里,三成加快了脚步。可他刚开步,又有了便意…… 三成在山中足足流浪了三日。他先到了浅井郡草野谷,藏身到大谷山中。 果然如他所料,这一带村子里到处插满了田中吉政的布告牌。若是还和随从们在一起,三成无论如何也不会摸到伊香郡来。布告牌上写着:
一、若有抓获石田三成、宇喜多秀家、岛津义弘者,永远免除徭役赋税。 二、若有杀得以上三人者,可获赏黄金百锭。 三:若发现其行踪,速速上报。故意藏匿者,当事人问斩,家人亲族,一并问罪。 田中兵部大辅吉政(印) 庆长五年九月十七  
从告示牌上看,尚未被捕的似乎只有岛津义弘、秀家和三成三人了,小西行长和安国寺惠琼似已落入敌手。 三成只身进入伊香郡,摸黑赶到古桥法华寺时,已是十八日夜了。就是这一日,其父隐岐守等人切腹自尽,佐和山城化为灰烬。只是,眼下三成还不知这些。 许久没有如此晴好的天气了,夜空中繁星点点。一进入山门,成群的野鸡就扑棱着飞了起来。 正如三成所料,一听见野鸡飞动,善说就从方丈室露出头来。三成扑了过去。他本想轻轻走过去,但就在看到善说的一瞬间,他脚下忽然被绊,几欲摔倒。 善说脸上浮现出难以言表的苦涩,喃喃道:“啊呀,阿弥陀佛,果然是……” “是三成。师父……三成想您了……” 善说忙把三成扶住,然后二话不说把他扶进方丈室,道:“难道大人还不知,兵部大辅已到了井口,近在眼前了。” “井口?” “是啊。木本到长滨之间已经严密封锁,飞鸟难过。不只如此,听说从木本一直到六十多里之外的敦贺,过往行人都要一一盘查。”说着,善说随手把门带上,但他未说要三成怎样。 难道连这座寺院也无法藏身了?困惑顿时向三成袭来。“师父,您能不能先给三成弄点热粥。三成正闹肚子……大为不便。”三成强作笑脸,可善说似乎在思量什么,良久方道:“大人尚不知,便是今日,令尊、尊夫人,还有令郎,全都……自杀身故了。”说完,才把三成架到地炉旁。 “哦,城池陷落了……”地炉旁,三成强忍住腹痛,自言自语道,“是啊,或许是未亲眼看到的缘故,总觉得这不像是自家之事。” 三成总觉得善说之言半真半假。在七将的追逼下跑到家康处避难,家康不也宽恕了他吗?纵然让木工头正澄和其子右近太夫切腹,可那些妇孺,家康难道也不能饶他们性命?他心中还残存着这种希望。 “哦,都被杀了?” “不是被杀,是他们自己齐齐聚集到天守阁,放了一把火,轰轰烈烈自尽了。” “自尽了?”三成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善说定在嘲讽他。父亲、兄长、妻儿都自尽了,他却还头戴破笠狼狈逃窜。三成低声笑了,“哦,这才是三成的亲人,死得好……但三成却还不想死,师父!” 善说不答,把粥锅挂在挂钩上,默默往里添水。 “师父有无止腹痛的方子?三成不能长时叨扰,还要赶往大坂。” 善说笑着点点头,起身去拿药。药似乎是高野山的“陀罗尼”。善说默默把药递到三成面前,重重叹了口气,之后就一言不发。 很快,粥熬好了,炒面也盛了出来,一成肚子早已咕咕叫了。他仍觉得善说似有责怪之意。自己藏在这里,被村民发现了可怎么办?告示上说了,藏匿者一同问罪,或许,善说正在犹疑。 三成看着缩身凝神、听着外面动静的善说,道:“好像无人看见我。寺里的男仆和小和尚都不在吗?” “早就把他们打发出去了。” “看来,师父早就预感到三成要来。” “是……若让别人看见,唉!”善说忽然两手合十,恳求起三成来,“大人别怪老衲不通人情。这是寺院,什么人都可能来。” “师父是要我吃完就走?” “不,老衲已经把村里的与次郎太夫叫来了,大人可以到他家去躲一躲。” “到百姓家中?” “是。别人不敢说,只有与次郎平日里总是惦记着大人。他还说,大人若有难,他定会出手相助。” “他果真这般说过?” “是。在这一带,除了他,恐无人会施援手了。” 三成轻轻放下筷子,“好,请把与次郎叫来吧。” 善说掩好门出去了。三成闭上眼睛,仔细听着掠过屋顶的风声,风似是从贱岳方向吹来的。好不容易弄到粥喝,肚子还在咕咕叫,他一再告诫自己,进食不能超过两碗。 这片北近江的土地,既成就了三成一辈子的梦想,也带给他一生的苦难。三成出生于此,被秀吉公发现于此,平步言云的时光亦在此。当年贱岳一战,秀吉公有了掌握天下的机会,同时也为三成铺开一条连他自己都觉眼花缭乱的坦途……但近二十年后,又是这片土地在召唤着他,萧瑟的秋风让他回忆起当年贱岳的血雨腥风。秀吉公留下了“浪花之梦梦还多”这句遗诗后,与世长辞。对于耳边的秋风,三成究竟该如何去听,如何去看?他独自笑了起来。 父亲没有了,妻儿也不在了。寥落此生,亲近之人都去了,只有他还在苟延残喘……若跟善说借一把刀,善说必很欣慰。他定会大肆宣扬,说石田三成乃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果毅地切腹。说不定,他还会悄悄为三成修建一座坟茔。可三成不会那般做,如此虚伪之行,他怎生做得出来?他是武士。只要他生命未息,就要和这俗世对决…… “大人……您还好吧?”外边响起敲门声,必是善说带着与次郎回来了。三成起身,打开门。 “啊,大人……”与次郎手里拿着一领棉袄,呆呆站在那里。他定是从善说口中听说了三成的狼狈,才特意准备了衣物。 “快进来,与次郎。” “是。”与次郎应一声,一进门,连忙把三成搀扶起来,然后仔细把门掩好。 “大人,这些年来小人想死您了。”与次郎太夫在当地百姓中颇有威望,为防万一,善说还特意带上了弓箭。 “与次郎,你是不是认为我施予了恩惠,就希望人报答?” “大人言重了。大人有难,小人怎么能袖手旁观?我家后面就是山,山里有个谁也不知的石屋,是遇到盗贼或打仗时用来藏匿粮食的地方。请大人赶紧转移吧。” 单纯的与次郎太夫眼里噙满泪水。善说默默看着与次郎太夫,眼中充满不安和恐惧。一旦从与次郎口中走漏了风声,莫说是善说本人,整个村子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三成接过与次郎手中的棉袄,默默换上。他想道谢,眼泪也快流出来了,但还是刻意忍住。他想专心观察善说和与次郎的心境。善说到底有多少深情厚谊?与次郎又有多伤感?以冷峻的眼光来观察世人的真面目,这便是三成的习惯。这是个凡俗之人无法参透的世界,即使他落在敌人手里,眼看就要被砍脑袋了,也要亲身体会杀人者与被杀者的微妙心情。 “好了。走吧。”三成道。 “是。请方丈悄悄打开后门……”与次郎道。 “你说的那个石屋,离你家远吗?” “有三四町远,在我家山地里,人迹罕至。” “这么说,你要亲自给我送饭?” “是……小人连家人也不想告知。万一有不测,我一人……” “你不害怕?”三成飞快扫了一眼早已吓坏的善说,故意添上一句,“万一出现不测,可千万不要说出与方丈有关。你就说,我正要到寺院里来时,被你发现了,你便自作主张把我带到了洞里。你也可以说,是在我胁迫下,不得不把我领到那里。” “大人哪里话?小人不会说出寺院,更不会说是大人逼迫。请大师带路。” 一番话终于让善说松了口气。他忙又带了些止泻的药,走在前头。“您把这些药带上吧。还请多多保重。” “师父,我若是能够平安返回大坂,斯时一定为此寺捐赠七座伽蓝。” “多谢大人。” 寺院后门便是山。一打开门,风声忽然大了起来,连天上的星星也似在瑟瑟发抖。在贱岳附近,风中似多了些冬天的气息。 “请多保重。” “师父保重。” 嘴上这么说,可三成连头都没回。他紧跟在与次郎后边,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赶到石屋之前,三成又蹲在路边拉了两次。尽管腹痛减轻了,但疲劳不断袭来,他只好走走歇歇。每当他坐下来歇息时,与次郎总会稍稍拉开一段距离,一边认真观察周围动静,一边喃喃念叨:“要是来只野狗,汪汪吠起,可就麻烦了。” “与次郎太夫,你难道就不后悔?这会给你带来危险啊。” “小人不后悔。小人受大人重恩……” “你真的认为受了我的大恩?” “是。” “我何时给过你恩惠?” “当小人和临村太十郎因为柴山分界闹得不可开交,去官府打官司时,是大人惩戒了太十郎。” “这也算是大恩?” “是。那时若无大人的公正,我家就会失去所有的山林,沦得一贫如洗。” “哦,公正也算大恩?” 二人一边轻声说话,一边绕过山脚。他们摸到石屋前时,不知与次郎太夫看见了什么,“嘘”了一声,立刻让三成蹲下,自己则急跑了几十步,跑进了梧桐林。 “怎么了,有人?” “没有,我刚才听见咯吱一响,但什么也未看见。” “你不是说无人会来这里吗?” “是。” “你家中有何人?” “除了女儿女婿,还有两个外孙,六口人。”说着,与次郎又猫腰仔细察看了一番,才走到石屋入口,轻轻掀起垂在门口的席子。 “露出灯光的话,可不得了,请大人先委屈一下。这里早就铺好了厚厚的稻草。今后,小人一定会亲自送饭来,请大人莫要叫别人。” “我知道。褥子不错。多谢了,正所谓雪中送炭啊。我累了,你也赶紧回去吧,以免家中人怀疑。” “大人……” “给你添麻烦了。日后我……” 石屋很宽敞,约八叠大,左侧铺满稻草。与次郎出去后,三成低声笑了。此时,仿佛他已不再是戏中人,完全成了旁观者。 “三成,这样不是很有趣吗?”正当三成自问自答时,门口有了响动。“谁?与次郎太夫吗?” 但无人应声。 三成正要起身,一阵冷风嗖地吹进,接着便有人掀席走进来。 “谁?”三成轻轻问了一声,镇静得连他自己都大觉意外。 “是我……与次郎太夫的家人。” “你是他的女婿?” “是。” “你看到我进了这里?” “实际上……小人从寺院一直跟到了这里。” “你有何事?” “小人有事来求大人。请大人先收下这些东西。”说着,那人摸索着向三成靠近。三成并未感觉到一丝杀气,他在稻草上直起身,道:“这里。我在这里。” “啊,这是大人的手……好冷。请大人快收下这些吧。”递到三成手里的,是一团软软的东西,还热乎乎的,一摸就知是饭团。来人道:“这是小人让做的,还特意让掺了黄豆面。大人先尝一个,剩下的好生放着。” “多谢。你有两个孩子吧?” “是的……另,请大人把这个也收下。” “是什么?” “一点心意。万一大人有急,这些钱或许能有点用。请大人收下吧。” “恭敬不如从命。你是想让我收下这些东西就走人?” “是。拜托了。我岳父确是世上难寻的好人。” “我知……” “像小人这般的,岳父还视为珍宝,说是上天赐给他的好女婿。故,小人不敢让岳父成为大逆不道的罪人。” 三成沉默。那人泣不成声,看来他未说谎,心中一定颇为苦闷。 “大人,岳父大人定想让您藏在这里。他坚信无人知道这个石屋,但小人知道,里正也知,不,其实大家都知道。需贮藏粮食的人家,都会有这样一个石屋。并且,今夜里正已下命令了,明日要带官差到各户巡查。若有人真藏匿了,最好趁今夜赶紧转移,或让其逃跑,否则,整个村子都会受到株连。唉,里正想得如此周到。”说着,那人坐到三成面前,呜咽起来。 三成一言不发。眼前这人究竟在想什么,究竟要做什么,不正是他一生都想弄明白的吗? “我的岳父、我的妻儿、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受牵连。大人您躲过一劫还好,一旦不幸被……整个村子就会陷入灾难。大人,我求您了!趁天色未亮,我们赶紧逃离这里吧。我给您跪下了。” “和你一起?你想把我带到哪里?” “送您去湖上。” “用船?” “是。现在是晚上,无人看见,待平安到了湖边,您就藏在小舟里,小人把您渡过去。” “不会有人发现吗?” “不会。” “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即使被发现,也不会牵连村里人、善说大师或小人家小。请大人赶紧离开这里吧。” 三成思索片刻,问道:“你想救你岳父?” “是。岳父、妻子和孩子,我都想救。” “这并非你一个人的主意吧?”话刚出口,三成便后悔了。对方也似大吃一惊。 “你一定事先跟人商量过,也知你岳父会把我带到这里。” “是。实际上,小人是与人商议过。” “谁?” “里正。” “晤。这么说,是里正要你把我送到湖边?” “除此之外,再也无其他办法了。” “但即使开了船,恐也不会平安到达。” “大人说什么?” “也许船到了湖上,会受到敌人攻击。结果是我被抓,你被当场斩首。这样一来,与这个村子自是毫无关系了。这一点你想到了吗?里正必早就想到了。” 那人急了,跺脚道:“不会,里正绝非这般人。他对大人的感激之情,甚至超过小人岳父,为了让大人逃出去,他也煞费苦心。他绝非这般阴险之人,绝不会把大人送到敌人手中。” “里正也感激我?” “是……整个村子,无人不对大人感恩戴德。” “那是为何?” “在这个世上,恐再也不会有人比大人更加仁义了。” 三成顿觉压抑。那人口口声声,大颂赞词,难道事情真是这样?他逐渐看清了对方,不仅是身形,连其内的善良心肠都看到了。他虽从未想过要欺压百姓,却亦从未奢望得到百姓如此爱戴。三成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心中迷惘而愧疚:百姓实在可怜! “大人,求求您了。无论如何,请相信小人和里正。到了湖边,小人立刻就把大人藏在船中。只要还有一口气,小人就拼命划船。请相信小人,这一带无人划得比小人更快。” 三成一怔,不知何时,眼泪零落。 “为了整个村子、为了你的岳父、为了你的妻儿,你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 “大人,可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小人定会平安划到对岸的。” “哦。” “然后,小人就把木柴卸下,再返回来。无人知道此事,所有人都会平安无事。” “有理。”三成伸出手,去摸索对方的手掌。或许是有些亢奋的缘故,那人大坚硬的手掌热乎乎的。三成叹道:“你是个大好人啊。” “多谢大人夸奖。” “三成同你相比,深以为耻。我虽拥有你不具备的才智,却不如你平直忠厚。多谢了,你让我终于拥有了从前一直欠缺的东西。” “大人答应离开了?” “我不离开,还能怎样?” “多谢大人。多谢……小人给您磕头了。” “我们不去湖边。” “啊?那是山脚……” 三成抓着对方的手,爽朗地笑了:“你把我带去见里正。” “这……这……小人没听错吧?” “没错。你把我抓起来,交给里正……里正再把我扭送到井口的田中吉政处。明白了?” 那人像是疯了一般,拼命拽住三成,“不成!绝对不成!”他声嘶力竭地叫着,身子痛苦地扭动起来,“小人……小人绝做不到!” “你听我说,”三成声音温和,语调却严厉,“这是三成的好意,三成唯一能够回报你们的好意。” “无论大人怎么说,小人也绝不能把您交出去,小人绝不做那样的事。” “你再固执,我就不走了。” “唉!这……”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把我交出去。你把我交出去,自会得到官府的奖赏,而你把我丢在这里,不要说你们全家人,就连整个村子都会被连累。” “所以小人才说,要用小舟把大人送到对岸去!” “不。”三成低声斥责道,“你不懂得战事。田中兵部大辅既然来到了井口,湖边早就撤下了天罗地网。即使逃过他们的眼睛上船,还不到竹生岛,就会被他们的兵船包围,到时候我还是被抓。我倒无妨,尚要连累你。” “那……那也无妨,小人豁出去了!” “但你的岳父、里正,还有善说大师,被发现了怎生是好?你莫要多虑,接受三成的一片真心吧。没想到他们的手伸得这么快,连这里都封锁了,来到这里,是三成的错啊……” “不管您如何劝,小人也绝不会……” “去领赏吧。莫要连累整个村子。三成会高高兴兴……把自己送往极乐世界。” 那人在黑暗之中僵住了。他似明白了三成的苦心,正兀自矛盾:是去领赏呢,还是把整个村子推向深渊? 三成忽然觉得全身轻松。他的目标是大坂,而现在,大坂路断,他注定要被五花大绑,但那又怎样?临死之前,还能冷静地观察这个人世,这便已足够。 “最后竟和你相遇。三成的一生也算圆满了。” 对于三成的抒怀,那人一头雾水,忽然又掩面而泣。 “唉,竟让你为三成流泪。终于要雾散云开了。你把里正叫到这里吧,把我交出去。我想见一见田中,你恐不知他是谁。他乃田中兵部大辅,我的旧友,可他现在变成了我的敌人,四处搜捕我,欲置我于死地。我若主动去见他,他会怎样?哈哈,真是让人期待……”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二十八 仁帅仁兵 石田三成就擒的消息传来,德川家康已到了大津。 “二十一日,兵部属下田中传左卫门长吉,在近江伊香郡古桥将逃亡中的石田三成一举抓获,并将其带至该郡井口阵中。由于石田在逃亡中吞食了大量生米,腹泻严重,举步维艰,故一两日之后方可押送到大人处。时间约为二十五日前后。” 当本多上野介正纯把田中兵部大辅吉政的报告转达给家康时,家康嘱咐道:“押到之后,一切照规矩处理。”随后就命池田长吉和龟井兹矩共同处置从南官山逃到居城水口城的长束正家父子。 此时小西行长和惠琼也分别被捕,幽禁于箭楼之中。小西行长也和三成一样,尽管逃到了伊吹山,但深知自己插翅难飞,便主动向伊吹山东麓的糟贺部村里正自首。得到里正的报告,竹中丹后守重门的家老收押了行长,把他带到草津,随后又移交与村越茂助。 惠琼扮成小沙门跟在毛利秀元散部之后溜走,到近江时,从那须一个村落逃向了朽木谷。他知毛利秀元私通东军,那样做乃是为了躲避危险。之后他越过山城坂,穿过八濑和小原,潜入鞍马山的月照院。可那里也不能令人安心,于是,他又悄悄逃离鞍马山,打算藏身于六条一带,却被与他素有私怨的乐镇发现。由于乐镇告密,惠琼最终落于身在京城的家康女婿所司代奥平信昌手中。 如今,小西行长戴着枷锁,被关押于大津箭楼。一墙之隔的房中,惠琼被五花大绑囚禁于此。待主谋三成押到,家康究竟会如何处置他们,已成了东军将士的谈资。惠琼乃僧人,无甚好说的,对于小西行长的议论,就五花八门了。 “他被戴了枷,连躺下都不能,不定怎样牢骚满腹呢。” “懦夫!为何不在糟贺部村就切腹自尽呢?” “他要肯切腹,就不会从战场上逃跑了。听说洋教的信徒不许自尽,他才没有切腹,只想逃得性命。” “真是可笑,洋教并未禁止信徒在战场上战死啊?” “本性如此,有何办法。听说他还祈求关押他的村越大人把枷锁松一松,好睡个觉,当然被拒绝了。” “村越怎生拒绝他的?” “村越说,这一带连个铁匠铺都没有,只好将就到京城吧。哈哈哈,真是狼狈。” 在这样的议论声中,庆长五年九月二十五巳时,在田中兵部大辅的押解下,三成的囚笼被押送至大津。一听三成押到,大营前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将士。这也难怪,家康麾下无不对三成恨之人骨。 是日,天气响晴,阳光和煦,仿佛春天一般。湖面平静如镜。并排在家康本阵前的诸将旗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示着胜者的豪气。 田中吉政骑马率众人穿过人群,来到家康帐前,翻身下马,把囚笼交给出迎的阵代本多上野介正纯,道:“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带到!” “辛苦了。正纯正是前来接收罪人。” 田中将囚笼交与本多正纯,便和随从一起站到主营入口旁。入口前有一株松树,树前十二叠新榻榻米铺地,三面围着幕帐。 本多正纯快步走近囚笼,单腿点地,恭敬地说道:“石田大人,鄙人马上向我家大人察报,请先到帐内稍稍歇息。” 见此情景,围观武将不禁面面相觑,失望叹气——他们期待着严厉的斥责和痛快的处置。 三成出来,默默穿上草鞋。他形容憔悴,衣衫槛褛,身上五花大绑。本多正纯愈是客气,他就愈心痛。他腿脚似乎不听使唤,在杂役们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坐到榻榻米上。 “如此礼遇,石田三成不胜感激。这恐是你们阵中的规矩吧?”三成坐下来之后,直盯着正纯道。他神色平静,言语却甚是不屑。 但本多正纯并不理会他,单是说道:“在下现在就去通禀,请稍候。”言毕,消失在了大帐之外。 三成环顾左右,不但毫无俘虏的狼狈相,反倒似显得目空一切。 这时,看热闹的人分开了一条道,一名武将驱马来到三成面前,方才停下。此人正是到帅营来请安的福岛正则,他与三成可谓水火不容。 “治部!”二人的视线刚一碰触,正则便狠狠斥道,“瞧你,不知天高地厚,无端挑起祸乱。” 围观的武士轰然大笑。 “哈哈哈,本想将你生擒活捉,游街示众,不想出了差池。哼!”三成耐心待众人笑完,反唇相讥道。 正则素知三成擅长嘴上功夫,头可杀,嘴不可示弱,遂嘿嘿一笑,径直去了。 三成究竟会怎样面对失败,无疑乃诸将最关心的。毕竟先前他那般盛气凌人,气焰甚至盖过已故太阁。他是会痛哭流涕、黯然神伤,还是把他的傲慢无礼坚持到底? 福岛正则深知三成天性倔强,不便多说。他知自己再说,定会遭到激烈反诘。可小早川秀秋就没这般厚道了。在小早川眼中,三成无非一个狐假虎威的奸佞小人。他来到三成面前,下了马,故意道:“治部来了?治部别来无恙?”又一脸不屑来到三成面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突然道:“你完了!” “哼!” “难道你还有话要说?” “今日,我方亲眼看到了天下第一卑怯小人。” “嗯?”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叛徒,你忘记了太阁恩典,背叛了少君!今日,我必细细看看你的嘴脸,到了阴曹地府好禀告太阁大人。”三成一顿臭骂,秀秋落荒而逃。 三成望着松树,树上四五只鸟雀正嬉戏啁啾。他向来不会向人低头,怎肯甘心败给年仅二十四岁的秀秋? 秀秋白让三成奚落了一顿。看到他离去,围观的人不禁窃笑起来。 “内府大人还会见石田吗?” “见了大人,他也定会恶骂一阵。大人不会见他。” “有理。或许,大人是为了看他的反应,才特意让他在此歇息。” 众人正窃窃私语,细川忠兴、加藤嘉明、黑田长政等人亦骑马赶到。人们顿时停止了议论,聚精会神地察着眼前三人会对三成说些什么。细川忠兴妻小在大坂遇害,他会不会举起鞭子狠狠抽打三成?令人意外的是,忠兴和嘉明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马不停蹄过去了。只有黑田长政拉住了缰绳。 三成抬脸盯着长政。长政与其父如水都投了家康,如水大闹九州,长政则在关原之战中第一个杀向三成。 围观众人静静注视着二人,鸦雀无声。身材健硕的黑田长政翻身下马,把缰绳交与随从,大步走近榻榻米。他眉毛颤动,额上青筋若隐若现。 “治部。” “有何话可说?” “你不幸,竟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你需好生反省。” 长政声音古怪,有些颤抖。不难看出,他正在努力压制对三成的怨恶。尽管如此,他还是快步走上前,脱下阵羽织,披在被五花大绑的三成身上,这样起码可以遮掩三成身上的绳子,不至于显得那般落魄。 三成不屑地看看阵羽织,长政已大步走进了大营。三成闭上了眼,他脸色苍白僵硬,呼吸急促,双肩颤抖不已。 “人人都不好惹啊。” “看看黑田大人,虽然强压怒火,却比动怒时还要可怕。” “是啊,这恐是所谓的武士气魄。” “天生毒舌的治部都未张口,看来真的被震慑住了。” 正在此时,本多正纯出来了,“兵部大辅,大人有令,让你把治部带进去。” “遵命!”田中吉政答应一声,站起身,“治部,大人要见你。” “吉政……”三成两眼血红,“内府何时成了我的大人?我的主公只有一个,那便是丰臣秀赖。” “请跟在下到内府面前去吧。” “你以为我不敢?” 众人又开始议论。 “都已成了俘虏,还嘴硬……” “看人家本多大人,似乎对侮辱和谩骂不屑一顾。” “不愧是大人的阵代。有胆有魄,睿智冷静。” 一片议论声中,三成在田中吉政引领下走进幕帐。本多正纯随之进去。 围观众人当然不愿散去。尽管无法窥见里面情形,他们还是饶有兴味等在外边,对如何处置三成表现出莫大的兴趣。 家康身着轻铠,悠然坐于床几上。瞥见三成进来,他小声吩咐鸟居久五郎成次赐座,然后方盯住三成。 家康身边全是前来拜谒的诸将,他们的目光如针一般落到三成身上。三成死死盯着家康,施了一礼,方才坐下。此时他脸上的表情,与方才见黑田长政时如出一辙。 “治部大人。”家康既没发笑,也未动怒,“听说你坏了肚子,吃了不少苦头。这是打仗时常有的事,必须时刻留神才是。生米应先在水里泡两个时辰才能用,未泡水就吃,怎能不吃苦?” 三成只是两眼血红,瞪着家康,一言不发:这些话不着边际,根本用不着回答!这只老狐狸,还把老子当成毛头小子?事到如今,三成方才发现家康始终把他当作愣头言。 “现在可好些了?要是还不适,我身边倒是带了些上好的药。” “不必。田中已给了我一些。” “那就好。兵部大辅与你乃是至交,又讲又气,料必不会无礼怠慢。有何不便之处,但请直言。” “哼!”三成冷笑一声。明知迟早要将自己枭首示众,还假惺惺问长问短。 “你统兵十万,亦是堂堂正正,身为武士,足矣。治部乃明理之人,这些话无需家康啰嗦。我想以合你身份的方式处置你。” “悉听尊便。”三成不屑地答道,“武运不济,非战之罪,天亡我也!事已至此,要杀要剐,石田三成全不放在心上。” “哦,可任意处置?” 三成猛然后悔。 “我尊重治部的意思。久五郎。” “在。” “家康有件心事一直放不下,便是令尊的心愿。当初伏见城被治部包围,令尊殉难时有个执著的愿望。治部也深知令尊,才会如此说。既这样,治部就交给你了。” 一听此话,三成只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他原以为,自己会被送到大坂。并且,前去搜捕他的乃是旧友田中吉政,这无形中也给了他一丝安慰。 尽管三成对田中吉政很是无礼,但田中对三成还是不薄。奉吉政之命前去古桥抓人的田中传左卫门长吉,原本乃关白秀次手下,三成还一度担心他会公报私仇,可没想到长吉绑都没绑他,单是颇为小心地把他关入囚笼,一路护送到井口的田中阵营。在井口,三成也得到善待,不但有医士为他治疗,还特意为他做了喜欢的韭菜粥,不像是对待罪人,倒像是接待亲友。 三成已经习惯了吉政的礼遇,才在家康面前一不留神说错了话。若是从前,无论在谁面前,他也直言不讳,毫不客气,可今日,只要别人不冷嘲热讽,他也没打算主动惹恼对方,可一不留神,竟然说了句毫无意义的气话。 其实,这是天大的谎话。若是对处置心存不满,三成必会大声辩驳,这是他的决心。可他偏偏说了“悉听尊便”。就这一句话,让家康顺水推舟,毫不迟疑把三成的身家性命交给了鸟居元忠的遗孤。 “想必您也很是疲劳,快到鸟居久五郎营中去歇息吧。” 在本多正纯的催促下,三成站了起来,事情的结果让他大感意外。与家康争夺天下的石田三成,本打算堂堂正正死去,没想到因为一句气话,竟沦落为鸟居久五郎俎上鱼肉。 横竖都是死,但怎样死,意味却大不一样。一是作为两军总大将,为了丰臣氏英勇就死,流芳百世;一是为鸟居成次报父仇所杀,如一只狗。对三成来说,两种死法有如天壤之别。 三成,这其实是你一生的真实写照啊。仅仅由于一句气话,就让一生英名毁于一旦,这是你终生摆脱不掉的劫数!三成终于醒悟过来,但为时已晚。鸟居久五郎成次年纪尚轻,面对杀父仇人,他定会百般嘲弄之后,再千刀万剐。 本多正纯把三成带出去,久五郎默默向家康施一礼,方才走了出去。 此时的三成什么也不想了。事已至此,就只能成为鸟居成次阶下之囚。分明有许多话要对家康说,可是……家康当然不知三成会说些什么,但他顺水推舟、不假思索作了决定。决断之快,让人不禁想到那些刀法高手。他们在决斗时,出刀神速,不会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 家康为绝世高手。 出了家康大营,三成被交给了鸟居的家臣。 “我营房很近,还请步行前去。”久五郎声音生硬,令人压抑。他的家臣眼中也燃烧着火一般的怨气,恨不能把三成一口吞掉。围观之人依然未散去,走在人群中,三成感到痛苦不堪,如同滚烫的热水浇在心头。他想狠狠自嘲,可反而更是苦痛。 鸟居成次的营帐果然并不甚远,与本多忠胜毗邻,乃是征用了一个大商家的宅子,背湖而建。 三成到达之后,成次严令手下加强戒备,然后把三成带到里边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在成次房间隔壁,似乎是作客厅用。 “把绳子解开。”把三成带进去之后,成次语气生硬地命令近侍,随后道:“家兄新太郎忠政和结城中将在宇都宫。我家大人方把您交给了在下。我想请您知道,我的处置将会和家兄一样。” 三成笑着点点头,活动活动胳膊,道:“你们兄弟二人辛苦了。”说这话时,他有些迟疑。对方年纪尚轻,若让他误以为自己在谄媚,反而不好。停顿了片刻,三成又道:“乱世之中,生死无常,但杀令尊者,毕竟是石田三成。替父报仇天经地义,你不必手下留情。” 鸟居成次冷冷瞥了他一眼,闭紧嘴巴。或许他是害怕自己说错什么,或许是他生来口拙,不擅言谈,抑或是他心中余怒未消?三成正胡思乱想,只听成次道:“那么,请好生歇息。” “歇息?” 三成脸上不禁现出笑容。为给鸟居兄弟报杀父之仇,家康才把他交到鸟居成次手中,可成次竟让他好好歇息,实在古怪。家康近臣中竟有如此怪异之人。 但是眼前这个不通世故、木讷寡言之人,一到了战场上,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力敌千军万马的雄狮。把三河武士尽收囊中的德川家康,其过人之处恐就在于此。鸟居成次言谈举止既如此古怪,其复仇的手段必也甚是怪异。 三成正想着,忽然听到湖边传来异样的声音,便悄悄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向外窥。只见一群人正在忙活。他们面色沉重,正列队把竹捆和木料抬到松林。显然,他们正在筑一道藩篱,说不定乃是在布置刑场。想起成次的怒目,三成料绝不会让他从从容容切腹自杀。 三成正迷惘不已,不可思议之事接踵而来。 “热水已备好了。请您沐浴。”说话的不是家臣,而是成次白己。 “洗澡!” “是,洗洗之后,身上会爽快许多。” “多谢。我得好好清洗这一身污垢。” 三成沐浴完出来,发现竟已备好了干净整洁的衣物,连束带都已备好。三河武士居然如此知礼?难道他们要把人装扮一新再杀掉? 三成在井口已换过衣服了,但沐浴却连在田中吉政处都没享受过。他的心情不禁舒畅起来。一些年轻仆从又来为他梳理鬓发,修整胡须。哪怕他们的初衷只是为了避免斩首时太难看,也丝毫不会影响三成的好心情。其间,鸟居久五郎还郑重其事在一旁监督。 三成梳洗完毕,回到客厅,晚饭早已摆好。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鼻而来,竟是他最喜欢的韭菜粥。连这些都备好了,真是无比周到,三成心情越发畅快起来。 “鸟居大人怎知道我喜欢韭菜粥?”三成取过碗筷,向成次道。洗浴之后的清爽感觉,不仅让他的心远离了血腥,甚至还让他对成次产生了莫名的亲近之感。 “我家大人吩咐的。” “内府?” “正是。大人恐也是从田中兵部大辅口中听说的。” “这么说,是内府让你好生犒劳我?” “不,是在下的意思。” “多谢了。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过奖。” “在战场上你争我夺,兵戎相见,但三成对令尊却从不怀私怨。这一点,我想你也知道一些。我并无让你对我手下留情之意。你只需照你的意思处置。只是我要说明,杀令尊绝非为了个人恩怨。” “我明白。”成次冷冷地喘了口气,又道,“我本想让人把这顿晚饭弄得更丰盛些,又担心鸡鸭之类的会坏您的心情,方才作罢。请慢用。”言毕,成次留下一个侍童伺候,自己出去了。 成次的直率寡言让三成感慨不已,这个年轻男儿本如猛兽般可怕,此刻竟如此爽快豁达。 院外的声音消失了,大概已用竹篱切断营房与湖边的通道。一边防止三成逃走,一边却又给他准备最喜的韭菜粥。一定是有心之人提醒了成次,粥的味道上下了不少功夫,很合三成口味。 三成悠然喝完两碗菜粥,放下碗筷,心中忽然忐忑起来。他悟出了成次那句“鸡鸭之类会坏您心情”的意思。他本以为,成次的意思,是他肚子坏了,不能用鸡鸭肉食,可现在想来,绝非此种意味。三成的家人尽数死去,鸡鸭鱼肉只怕会刺他心神……三成顿觉狼狈不堪。如此一来,自己岂非只贪口腹之欲,连死去亲人都不供养之徒? “我想见见鸟居大人,能不能代为通禀?”三成禁不住对那侍童道。 临死时,三成还想亲眼看看自己和他人的内心,不论美丑。若是看错了这个年轻武士,他死难瞑目。 侍童出去之后,三成思考着如何巧妙地撬开成次的嘴巴。他只觉心中暖融融的,但只怕不能如愿,成次只不过是要帮他斋戒。 未几,成次捧着茶进来。茶器并不名贵,却是利休喜欢的那种由长次郎烧制的黑色新茶碗。待成次把茶碗放下,三成道:“鸟居大人,你的话对三成而言太深奥了。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能否真心回我?” 成次紧绷着脸,把手放到膝上,仿佛在说“你问吧”。那姿势、那眼神,流露出一个年轻气盛之人的无所畏惧。 “你方才说不给我上鸡鸭。你的意思是……” “今日是您的族人在佐和山受难的头七,才……” “唉。多谢了,三成还以为大人是为我病痛着想。”面对眼前这个年轻男儿,三成心底油然而生亲切之感,“鸟居大人,你的好意我领了。恕我冒昧,你必对我恨之入骨。” “当然。” “那么,怎样处置,都决定下来了?嘿,一切悉听尊便。无论如何,三成都为遇见你而欣慰。沐浴梳洗过,还换了衣裳,连亲人的头七都为我想到了。我不怨恨你。我只想问,你究竟愿不愿意让三成切腹?” 成次端然而坐,“不许。” “你是想把我斩首,还是……”三成言外之意是:“还是在考虑更加残酷的方式?”可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微微一笑。 “若我对您不敬,会被我家大人斥责。” “你说什么?” “通过我的手来处决您,自是万万不能。” “可是,我的性命不是已经交到你手上了吗?” “只是暂时寄放于此。” “寄放?” “诸将对您怨恨之极。照此下去,怕会遭遇不测。为防万一,大人只好把您暂时交到与您私怨最深的人手中。正因此,我才特意筑了篱笆,加强戒备。” 三成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喃喃道:“这么说……这么说,内府把我交给你,并不是让你随意处置我?” “是。”鸟居久五郎成次依然端坐如松,郑重其事。 “这一切,都是内府给你出的一个谜语?” “正是。” “那你……你是怎生知道的?” “这有什么?从祖父时起,鸟居一门就效忠德川。” “未必,三成觉得,此乃大事。你能不能派家人前去,确认你的理解有无偏差?” 成次微笑摇头,“不必。连大人的心思都看不懂,还谈效忠?纵然我理解有差,那也无妨。” “你是说……” “武士有武士的颜面。” “我更愈糊涂了。你所谓颜面,乃是指何?” 成次一脸不屑,“治部大人并不单是鸟居一族仇敌,也是东军所有将士之敌。” “因此,即使大人把您交给了我,我也不会随意处置。即使您本人这样请求,我也不会答应。您一旦死在我手中,父亲的死就变得卑微。先父并非因石田治部少辅而死,他乃是为了整个天下才困守孤城,英勇殉城。因此,把您给我处置的想法,乃是大错将错。”说到这里,成次似乎意识到态度有些不恭,于是正了正脸色,继续道,“我家大人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才把大人这般重要的人交给在下看管。此举只是为了避免那些目光短浅之人前来寻衅滋事。” 三成的嘴唇渐渐苍白起来,他心中暗暗悔恨:又输了!“无论沐浴还是韭菜粥,都是内府的命令?” “当然。虽说对阵为敌,但同为武将,一旦有失,不但有损我家大人威严,在下也无以自处,恐遭后人耻笑。” “遭后人耻笑?”三成口中默念了一遍,不禁问道,“那么,你认为我将被交到谁手中?” “恐会提交京城所司代奥平信昌处。在此之前,您只管好生待着。” 三成再也笑不出来,他从心底里羡慕德川家康有这么好的家臣。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二十九 全新版图 石田三成即将从大津押赴京城,笼罩天地的战争阴云正在逐渐散去,晴空重又显现。 历史复杂而又简单。从某种意义上讲,关原之战可谓自天正十二年小牧合战始,德川家康与羽柴秀吉之争斗的终结。当年刚过不惑的家康,而今已逾花甲。在这十数年之中,家康与秀吉看似相互谦让,携手与共,暗地里却在比智略耐性,争实力人心。最后,两厢终在关原对决。秀吉已然归天,但秀吉对家康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却被三成原封不动继承了下来,通过他灌输给西军。 秀吉绝非容不下家康。天下群雄并起,唯有家康一人不能征服。当秀吉发现自己终无法令强大的对手臣服时,便把亲妹妹许配与家康,还把生母送去为质,以换取家康进京。后来把家康从骏、远、三转封关东,秀吉看似取胜了,但内心并未因此而得丝毫安宁。其证据便是,把家康迁移至关东,他立刻把天下最擅防御的中村式部少辅封于骏河,以阻断家康西进,又在挂川、滨松、吉田、冈崎、清洲、岐阜等地遍插亲信。 不只东海道一线,在中山道,秀吉又把仙石权兵卫转封到信州的小诸,让他镇守碓水之险。他还把真田安房守父子拉拢过来,在川中岛、木曾等重要关隘设重兵防卫,以阻家康西进。防御之牢固,可谓万无一失。 后来,秀吉又把蒲生氏多转封会津。不久,由于氏乡之子秀行成了家康女婿,秀吉又不得不把上杉景胜封至会津,并把堀久太郎调到上杉旧领越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家康惧三分。 秀吉对家康的畏惧成为顽疾,但一切又无不是为了实现他“天下太平”的平生夙愿。故,秀吉对家康的恐惧和不信任,被他最亲近的宠臣石田三成原封不动继承下来,实在不足为奇。 在秀吉身边多年,三成不知不觉察知了藏在秀吉心中的怨恨和恐惧,但他并未把这一切理解为秀吉的影响,而是当成自己的远见卓识。他的双眼因此被蒙蔽,把家康的一切举动都看成不利丰臣氏的阴谋祸心。三成继承了秀吉之短,家康则汲取秀吉之长。此中隐藏着的教训,实当令人深思。三成绝非平庸之辈,但他只对丰臣氏忠心耿耿。比较一下他和家康从秀吉处汲取来的东西,自会发现其天壤之别。关原之战便是他们之间的对决。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人与人的互不信任与憎恶,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细碎浪花。即使三成的才智谋略远胜家康,他恐也不能阻止历史大河之势。秀吉为了牵制家康而布下的棋子,几乎全都投了家康。所有的棋子,眨眼间便与家康汇成滔滔之势。长河冲垮了岐阜、大垣、佐和山和敦贺,现正从大津向京坂滚滚而去。如此一来,天下之势此消彼长,旧势与新势必颠倒位置。 中山道的德川秀忠,在途中遇到的像样抵抗,只来自上田的真田昌幸,但庆长五年九月二十,秀忠仍顺利抵达近江草津,与家康大军会师。 世间盛传,由于秀忠未能赶上关原合战,以致家康大动肝火。秀忠手下除了神原康政等精锐,老练的本多正信也随军而行。尽管正信煞有介事谢罪,说由于途中多次遇到洪水,以致贻误战机云云,但实际上,此事从一开始便与家康合计好了。家康不动声色地保存了实力,借丰臣遗臣改变了天下大势。 同日,家康把归附了东军的大野治长派往大坂,向淀夫人和秀赖汇报战果。 “已经看见山顶了。”家康自言自语,确信自己已渡过了难关。他给淀夫人写了一封书信,又谆谆口授治长:“你告诉淀夫人:此次事变,纯属三成、惠琼之徒假托少君之令发起,少君与此无关,淀夫人深居内庭,更不可能知情。家康对丰臣氏决无二心,请淀夫人放心。”一席话说得大野治长眼圈发红,这口信真挚诚恳,无一丝虚情假意。 九月二十五,大野治长带着淀夫人和秀赖的使者,急急返回大津。不难想象,听了家康口信,淀夫人母子必甚是高兴。家康还不想动身,他要专心致志构思全新版图。 大津,家康帅营,来自各地的急报和使者络绎不绝。由于上杉景胜后来受伊达氏和最上氏的挑战,为了应战,他只能与结城秀康对峙,而不与之交火。而如今,丰光寺承兑又频频向他进言,奉劝他向结城秀康求和。 九州,黑田长政之父如水看到这一绝好机会,立刻倾尽平生积蓄,大肆招揽浪人,甚至把手伸向丰后、筑前、筑后。为此,他还给深得家康信任的藤堂高虎写了一封书函:
此次所取土地,想置为家业,还请多多宽谅。犬子在上方有封地,鄙人虽已隐退,却不得不为衣食计,故望多加关照。鄙人多年来与大人深交,不过为了今日……
连如水都如此露骨,与小西行长封地接壤的加藤清正更是不会闲着,他也在大肆吞噬小西的领地。 在北国,前田利长向西军残部步步紧逼。细川忠兴之父幽斋,尽管已是六十七岁高龄,还是孤军奋战,方保住了细川氏在丹后的领地。 从南宫山逃回水口城的长束正家与其弟伊贺守,走投无路,正家终于九月三十自杀。作为三成盟军,从九州柳川赶来的立花宗茂,看到毛利辉元和增田长盛并无守大津之意,二话不说便撤了回去。 只有从关原一路杀向伊势的岛津义弘,后来好不容易独自逃回大坂,然后乘船撤回领地萨摩。虽然宇喜多秀家尚无踪迹,但一切已成定局。 眼看大势已定,京城、大坂的公卿巨贾纷纷派人来大津“祝贺大捷”。家康一直留在大津专心研究这些消息,他在思量最佳善后方式。可能的话,他不想在大坂流一滴血。 九月二十,家康命人把伏见城西军诸将的府邸悉数拆去。 二十二日,家康命福岛正则、池田辉政、浅野幸长、藤堂高虎、有马丰氏筹人开赴葛叶,以牵制大坂。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冷观身在大坂西苑、态度还不明朗的毛利辉元。 得知东军诸将兵临葛叶,辉元急给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福岛正则、黑田长政等人送去誓书:“吾将退出西苑,以表绝无二心之意。” 得知辉元提交了誓书,家康这才令福岛、池田、浅野、黑田、藤堂诸将严守西苑。 毛利辉元撤出大坂城西苑、退回木津的消息传到大津,为二十五日傍晚时分。家康仔细思索了一番,脸上表情松弛下来,命侍女为自己揉腰。他身边除了本多正纯、冈江雪、板坂卜斋等人,还有远山民部、永井右近大夫、城织部正等人,众人均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侍立一旁。就在方才,他们还为毛利辉元究竟交不交大坂城进行激烈争吵。 虽说挑起关原合战主谋乃三成,但三成并无实力。让西军得以集结的核心人物还是毛利辉元。正是辉元愚昧,认不清大势,才引发了这次事端,这是不争的事实。辉元若仍然愚钝不化,绝不会主动退出西苑。毛利辉元拥有可以与德川匹敌的财力、武力。其家臣中虽也有如吉川广家、福原弘俊那般心向东军之人,但很多还是与三成沆瀣一气。因此,家康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明白了这些,他当然会龟缩在大坂城,挟秀赖以令诸侯。战与不战且不论,若龟缩在城内,不出来谈判,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另一种意见截然相反。因毛利正通过吉川、福原等人,与井伊直政、本多忠胜、黑田长政和福岛正则联络。 吉川广家和福原弘俊的说法是:“此次事件,毛利大人全然不知情,都是受惠琼那秃驴蒙骗,只要内府答应保全毛利氏领地,我等定会说服我家大人,决不让他与内府为敌。”关原决战,吉川、福原均刀枪不举,他们定会想方设法让辉元平静撤离大坂城。 家康不置可否。但无论辉元去向如何,他毫不忧心。在他麾下,除了连战连捷、士气大振的丰臣旧将,还有毫发无损的秀忠所部。单靠丰臣旧将便取得关原大捷,饶是毛利氏有三头六臂,还敢与家康为敌? “辉元像吉川那般才好啊。”家康脱掉外衣,只着一件小袖,一边让两名侍女揉腰,一边看着本多正纯道,“正纯,你认为惠琼和辉元谁更有器量?” 外边,秋雨在静静地下,屋内静极。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到了正纯身上。本多正纯扫一眼满座诸人,回道:“这……孰上孰下,还真是难以区分。” “还是辉元更混账。” 看到家康如此不屑,正纯纳闷地问道:“他们之间真有如此大的差别?” “不错。一个是身家只七八万石的小丑,还是个和尚,另一方却是拥有一百二十万石俸禄的大名,你想想,这样一个大名竟被一个和尚愚弄了,世上还有如此混账之人吗?” “大人英明,他们确有差别。” “差别巨矣。如此昏庸之人,就连我也信不过。他稍有不慎,不定又会被什么人欺骗。” 正纯慌忙扫了一圈在座众人。看来不会饶过辉元了——正纯看到了家康坚定的决心。无论对毛利辉元还是吉川广家,家康都没有因为他们从西苑退去而给誓书,一切都是由黑田长政、福岛正则、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从中疏通。辉元从西苑退去,定是以为家康不会惩罚于他,真是可笑至极! “正纯,小牧之战时,我的处境与此次辉元的处境何其相似啊。” “啊?” “那时,我不也是帮助信长公遗孤信雄,与已故太阁大战一场吗?” “可辉元拥立的却是年幼无知的秀赖公子。” “因此,他更要战胜我不可。即使不能取胜,与我打个平手也好,否则,他必会颜面扫地。” “大人英明。” “可事情远无这般简单。你明白吗?我一获胜,当年太阁遇到的种种难题就会全向我逼来。我拥有能够与太阁为敌的力量,因此太阁的新版图永远无法确立。于是,连他的老母亲都交给我做了人质。”家康把后背转向侍女,继续道,“若辉元真想让自己强大起来,得动动脑子。人再勇猛,不用脑子,终是一介莽夫。景胜也好不到哪里,仗着手底下有个自以为是之人,就敢玩火。” 听了家康这番话,座中诸人都会心点头。家康的心思已再明白不过了。 “明日一早出发,在淀城住一晚,二十七日入住西苑。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吩咐完不久,家康便酣然入睡。兵不血刃就可进入大坂城,他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觉了。 次日清晨,家康乘辇从大津出发。石田三成、小西行长、惠琼等人亦随队被押赴大坂。这些人犯本应由京城所司代奥平信昌押赴进京,但由于信昌有事脱不开身,家康就令柴田左近和松平淡路守二奉行前来接应。人犯戴枷锁,装在囚车中,先在大坂和堺港游街示众,再交奥平信昌。 出了大津,家康忽如换了个人。从前,不管身边是何人,他总是颇为随和地与其说笑,可今日他却下令,从今往后不许属下直接与他说话,要设立奏事奉行,专门传话;并令远山民部少辅、城织部正、山口勘兵卫尉、永井右近大夫、西尾隐歧守五人为奏事奉行。以后,不经这五人传话,家康一概不予接见。 大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有本多正纯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些什么,其余诸人都是一头雾水。 “早该如此。大人以前是太阁大人的大老,现在不一样了。” “是啊,这次可是以天下人的身份进城了。” “难道大人要把秀赖公子迁到二道城,自己入住本城?” 人们议论纷纷,但终究不知家康真意。 九月二十六,家康宿于淀城。二十七,家康带着随从昂然进入大坂城,进城之后,先拜谒了秀赖母子,然后进驻西苑。家康入住西苑的同时,秀忠住人了二道城。 听说家康入城,人们争先恐后前来道贺。家康在西苑最先迎来的是敕使。敕使贺道:“天下太平,万民无不安泰……” 家康的进城给天下苍生带来多大的安慰啊,从敕使的话中,人们不难想象到世人的欣慰。关于是日情形,时人太田牛一《庆长记》载:
圣上遣敕使,称感慨良深,即刻便欲委公为征夷大将军。摄政、公卿、诸寺、城、都、奈良、堺,以及五畿贵者皆驰至,贺以金银珍宝,不可胜数。奏事奉行……将其呈上一一过目,然后仔细包装。笔者身份卑贱,其时盛况难以悉睹……
家康正式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乃是庆长八年二月,而如今,他已得天皇盛赞。 在家康眼中,战事取胜尚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经营天下。赏功罚罪以及领地划分,各种问题都会接踵而来,稍有不慎,便极有可能又起纷争。在关原大战中指挥一方大军的统帅,此时必须变成令行禁止的执权柄者,不能让任何人对全新版图有丝毫异议…… 在世人眼里,这一切或许称得上是一段传奇。从江户出发乃在九月初一,那时,家康东两两面受敌,就连麾下诸将都有很多通过掷骰子来预测前程。可是,仅仅过了不到一月,家康再次进入大坂城时,天下大局已定。这是奇迹,还是幸运? 对于家康,这一切无非水到渠成,是周密算计的结果,因此,日后也还要照神佛所托,继续按计前行。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杜绝战乱”。德川氏的荣华、诸将的归附,都只不过是达到目标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为什么元寇之役的胜利最终导致了镰仓幕府瓦解,家康曾经深深思索过这一问题。 彼时,日本一致对外。人尽其力,物尽其用,全力抗击忽必烈入侵。所有寺院一齐为胜利祈祷,连北条时宗都亲临战场,龟山太上皇也把御笔亲书的字幅献到八陵祈祷胜利。朝野齐心抗战,最终取得了胜利。可不久之后,这胜利却导致幕府瓦解,这却是为何?因为北条时宗故去后,幕府失去了威信。为了抗战,苍生已陷入了极度贫困。但大敌当前,世人自能协心一致,节衣缩食,以供战阵之需。然而取得胜利之后,生活的贫穷就会直接滋生不满,人情汹汹,怨怒不断。 “我等那般浴血奋战,可如今竟依然受苦!” “若是没有我们,何来胜利?” 寺院、武士、大名、庶民,全都心怀不满。而幕府缺少对于这种严峻形势的应对之术,未能有效地安抚贫困,扶救百姓。战胜后的贫穷,与战时及战败后的贫穷都不一样。世人怨怒难耐,天下岂能太平无事?对于此事,家康刻骨铭心,故此刻他正殚精竭虑,只欲妥善安排战后事宜。 家康一一接见了集结到大坂的诸将,九月三十,他把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叫来,让他们下达第一道命令:“你等三人在上面署名,后交与福岛和黑田。” 三人扫了一眼内容,顿时脸色大变、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命令为佑笔所书,三人署名后,即可直接交与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连落款日子“九月三十”都写好了。
一、因欲处置萨摩诸事,望迎接中纳言(秀忠)进入广岛城,此乃太阁生前吩咐之事,沿路诸城,务必派人严加把守。 二、众位家老务必送人质。 三、毛利辉元妻室迁至本宅。 四、辉元本人应赶赴萨摩阵中。 五、立即归还此次西进诸将人质。 以上命令执行后,方可与毛利腾七郎秀就会面。 庆长五年九月三十  
这便是家康下达给此前一直在毛利秀元和东军之间斡旋的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的命令,由三位德川重臣井伊直政、本多忠胜和神原康政联合署名。但无论对于井伊还是本多,这都是令人意外的难题。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看到这份命令,会有何反应? “怎么会有如此混账之事?内府这岂非在耍弄我等?”他们定会大怒。长政和正则定是与毛利氏约好,不动毛利氏领地,不处罚毛利氏,才让辉元乖乖把大坂城交了出来。 但家康的确不曾对此事表态,他并未提交任何誓书,都是井伊和本多忠胜在交涉。但井伊和本多通过黑田、福岛二将,与毛利氏的吉川、福原等人交涉的经过,家康无不一清二楚。然而看眼前这道命令,家康似乎对事件一无所知。 “不管大人出于何种考虑,这份命令绝不能交到福岛和黑田手上,否则必会让他们颜面扫地。”迟疑良久,年长的忠胜终于开口。 他刚说完,家康立即反问道:“哦,你以为此次战事只要为福岛和黑田赚足面子?” “不,在下并非此意……” “那就把命令发下去。辉元可是召集西军、向天下发布檄文的大老,乃主谋。” 忠胜顿时无言以对,望向井伊直政。家康之理由冠冕堂皇,但毛利实际上并未参与关原之战,这次亦乖乖撤离了西苑。 见忠胜无言,井伊直政不得不站出来说几句:“辉元确有不当之处,可竭力劝说不让他参战,并让他撤离西苑的却是福鸟、黑田二人。还请大人三思,照顾二人颜面。” 家康沉吟。井伊的话不无道理,井伊亦承认辉元有错,但由于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的确是在坚信家康不会对毛利不利的前提下,才与之进行交涉,故无论如何也当给二人面子。他遂道:“直政,你以为我未考虑过这二人之事?” “这……” “这样处理,亦是我费尽心思、反复思量的结果。从大坂出发征讨上杉时,家康就曾给辉元递交过一份誓书,向他表示,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如兄弟般相处。此事你不会不知。” “是,但大人当前更要表现出兄弟之谊……” “住口!我像兄弟一样待他,可我前脚刚走,他就立刻来个讨我的檄文。时至今日,他的檄文我仍记得一清二楚。如此热心地鼓动天下支持西军,若无私心,他能如此轻易被惠琼和治部蒙骗?他处心积虑,堂而皇之与秀家联合署名,布令天下。若不承担这个责任,他便不配为武将。这难道是兄弟之谊,直政?” 在家康的厉声追问下,直政闭上了嘴,但他仍不服气。誓书之类,当今世人早就视若过场。关键在于,毛利并未参与关原合战,更准确地说,是在黑田和福岛的大力斡旋下,他才未出兵。故,无论如何,亦当承认黑田与福岛的功劳。这方是直政真意。 “直政,你似仍然不服?” “是。辉元之事,在下无话可说,但……” “不必说了。你们就对二人说,辉元向天下发布檄文,无端挑起战乱,实乃逆贼之行。故,我要把他的领地全部收回,然后分封吉川、黑田和福岛三人。他们若认为不保留辉元旧领便丢了面子,那就不必加封,共去庇护辉元。你就这么说。” 井伊直政额上眼看着蹦起条条青筋,“大人,如此强词夺理,怎能安抚天下?” 家康笑道:“你说得没错。但是兵部,若辉元领地原封不动,天下人心怎能安稳?” 井伊直政顿时哑口无言。 “就此饶过辉元,景胜亦当宽谅。既然连辉元和景胜都宽谅了,秀家、行长、义弘等人,怎不法外开恩?否则便是不公。能够惩治的人,难道只剩下三成和惠琼二人?” “这,这……” “仅凭这二人的领地,我们如何犒赏有功将士?天下大势已发生了剧变。要他们返回旧领,不论功行赏,你认为我们劳苦功高的诸将会明白,会答应?他们非但不会答应,恐还会因此再陷天下于纷争旋涡,私斗无休。”家康又看了本多忠胜一眼,“我想重新衡量,按照各自的才干功劳,重新分配领地。到底谁始终为实现天下太平而奋斗不已,德川家康一人说了不算,世人目明,天日可鉴。” 忠胜点头不已,看了看直政。神原康政始终不动声色,他未参加关原之战,一直和秀忠沿中山道西上,便不似直政和忠胜那般与毛利多有接触。 “你明白了,兵部大人?”家康语气凝重,教道,“先前,我不得不致力巩固脚下的地盘。脚跟不稳,谈什么天下大志?如今不同了,我必须转变念想,以天下太平为重。然后再集中精力,‘欣求净土’。我实无意灭了毛利。事实上,吉川广家的功劳也不小。因此,若黑田和福岛动怒,你们就说,家康打算给吉川留下周防和长门二地的三十六万石领地。你们先要耐心劝说,他们还不听,那便再无商量余地,我便立刻灭了毛利氏!” 先前垂头丧气的直政抬起头,注视着家康。家康此次的决心和在小山时一样,当时他不顾众人反对,把不利的消息毫不掩饰地一一通报了丰臣旧将,此需要极大的勇气。直政明白了一理:只有三成和惠琼的领地,断无法对东军将士论功行赏。 “看来你也明白了。既如此,今日就去吧。”家康放缓了语气。 事已至此,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只好硬着头皮执行命令。他们立刻在文书上署了名,然后,由井伊直政手捧命令,首先传达给福岛正则,次通报给黑田长政。不用说,二人甚是不服:“这不是借着进攻岛津之名,征讨毛利吗?真没想到会下这种命令!” 但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毕竟属于自己人,还较易说服,可这样一来,二人处境就很是尴尬。家康明知事情经过,却将事推了个干干净净,结果就成了福岛诸人和井伊、本多等合伙欺诳毛利辉元。可辉元与家康仍未议和,命令不得不传达。 “此事还是交给黑田甲斐守去办吧。”福岛正则硬是把传达命令的差事推给了黑田长政。长政只好打发使者把命令送到了吉川广家处,自己则躲在府里,苦苦思索如何应付广家的诘责。 果然,广家立刻就派了回使。黑田只好令人推说自己不在,未几,使者第二次求见,黑田又让人回说自己未归。但广家的使者第三次求见时,长政终于忍不住提笔给广家写了一封书函。 天下之事真是残酷。本来,长政乃是怀着友善之意斡旋,可如今,他才发现“天下”二字竟丝毫容不下一丝私情,他只好无情地“公正”行事了。
吉川大人: 关于毛利大人事,吾与福岛大人全力斡旋,无奈毛利仍与石田勾结,进驻西苑,檄文上也确实加盖毛利大人印章,还出兵至四国。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大人正直之举有目共睹,井伊兵部亦始终不遗余力从中调和,内府透露,会将中国地区一二领地送与您。兵部保证,不日之后内府会亲自下书。 若接到兵部邀请,请立即动身,带三四名贴身护卫即可。鄙人绝无欺诈之意,还请明察。 以上内容如有虚假,愿受神灵责罚。 长政即日
长政把书函交给使者后,暗自祈祷,希望广家能明白家康苦心。 阅过黑田长政书函,吉川广家并不那般惊讶。见到家康的命令,他已读懂其心思。更准确说,是长政的态度使他不得不冷静思量。 对此结局,广家当然深感遗憾。但辉元行止也都是不争事实,不说家康,天下皆知。但在此前来往信函中都没对协议作具体细叙,原因之一,乃认为辉元的不智,无法细说;另一方面,亦乃太过大意,一厢情愿地以为家康业已答应。但任谁处于家康位置,恐怕也只能如此。 辉元确实轻率,轻易进驻西苑,还把秀就放到秀赖身边,自己立时成了西军总帅,发号施令。广家如今想来,当初在关原时,毛利氏还不如下南宫山,助东军一臂之力,此前的纠葛或许已经化为烟尘;就算在关原无法动弹,在大津与东军会师也好啊,可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何用?想毕,广家立刻坐在案前,写下一封书函。
前日无路可走,无奈之下向二位求救,得二位倾力相助,使内府对鄙人另眼相看。二位恩德,永世不忘。 此次事件,并非出自毛利大人本意,实是安国寺多多挑拨,石田屡屡迷惑。自以为向少君尽忠,因而进驻西苑,纯属思虑不周,又乃情非得已。此后定会对内府忠心不二。还望二位多多费心,以保全毛利氏。 若只有鄙人受恩典,实在过意不去,抛弃本家,有辱道义,也非吾本意。不必说在世人心中作何评价,他人眼里,广家亦成卑鄙小人,还请同样处罚广家。 内府对毛利氏的恩典,合家绝不敢忘,若还有居心不良者,即便是本家中人,也将尽力平乱,以表忠又之心。
广家一边择辞拣句,一边悔恨交加。这一封书函将决定毛利氏的命运啊,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吉川广家赶在井伊直政来传唤他之前,将书函送到了黑田长政和福岛正则手中。他还在署名之后,毫不犹豫按上了血手印。 黑田长政和福岛正则立刻把书函拿给井伊直政,直政又叫上了本多忠胜,四人一起来到家康面前。此时,家康正展开卜斋绘好的一幅日本国地图,戴着玳瑁框眼镜专心研究。地图上标满各领和主要城池,但领主的名字却未填上去。 黑田长政简短说明之后,把按有吉川广家血手印的书函交给家康。家康摘下眼镜,默默读起来。四人紧盯着家康,大气也不敢喘。渐渐地,家康眼眶变红了,“辉元也算元就之孙。毛利本家居然出了这么一个无能之辈。乃是一个教训啊。卜斋,笔墨伺候。”然后,家康用朱笔在地图上的周防和长门二地上填上“毛利”二字,然后口述:“一、奉上周防、长门二领。二、饶毛利父子性命。三、虚妄之说,应予查明。” “收信人是谁?”卜斋问道。 “安艺中纳言辉元大人,毛利藤七郎秀就大人。日期权先写初十。” 是日才十月初三。黑田长政深感纳闷,问道:“初十?” 家康微微笑了,“这七日的时间,是家康送给广家的礼物。现在就送给他,辉元定会怒气冲冲。说不定,他还会愤愤抱怨,迫广家切腹自尽!可七日之后,他就会流着热泪感谢广家了。我要让他知道,拯救毛利氏的非为别人,正是吉川广家。这需要七日之思。”说完,他像是又想起什么,道:“广家真是考虑周全。他想要的或许不只是我这几句,秀忠的书函他也想要。但秀忠不会给他书函,你好生安慰广家即可。”家康对黑田长政说完,在誓书上署了名,盖了花押。 “便这样吧。”这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四人听,说毕,家康用他粗大的手指擦了擦眼镜,又戴上,旋在周防东的安艺广岛附近用朱笔填上“福岛”二字,又在隔海的筑前填上“黑田”二字。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三十 六条授首 自从关原合战以来,到京都三本木高台院处拜谒的客人就络绎不绝。小早川秀秋、浅野幸长、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等人,都接连不断来通报战况。不仅这些丰臣旧将,德川所司代奥平信昌也多次说要前来探望,以茶屋四郎次郎为首,淀屋、本阿弥、纳屋、今井等,从京城、大坂、堺港的商家到茶人,也无不寻找借口前来拜谒。 尽管大家都以“探望”为名为高台院带来了大量信息,但高台院依然尽量不见他们。较看重的就让孝藏主去应付,其余让庆顺尼打发。 因此,对于九月十五决战以来诸事,高台院了如指掌。而对时局愈是明白,她就愈不愿见那些访客。 不明白高台院的人,总以为她乃是因为怨恨三成和淀夫人母子,才转而支持德川家康。故多人还甚是露骨地向她道贺。 大约便是从此时起,一度销声匿迹的恶意传闻又甚嚣尘上:“秀赖公子生父到底是谁?” 唯有淀夫人两次怀孕,秀吉的其他女人均无所出。世上怎会有这等怪事?鹤松丸与秀赖的父亲是同一人吗?若是,那此人定是大野治长,也许是石田三成……这样的传言充斥府内,仿佛在挑拨,给心高气盛的佛门之人高台院带来了无法忍受的不快。 接踵而来的访客,目的也显而易见。他们无非想让高台院美言几句,好继续留在家康手下做官——都是些自秘自利、见风使舵之辈!照此下去,出卖丰臣氏的便是高台院,恐怕有人连这样的话都会说出来。 一日,下人又来禀报,一位自称是安国寺知己的东福寺僧侣前来拜访。 “让庆顺尼去见他吧。”高台院向前来通禀的阿袖道。 高台院对这位访客的来意很是清楚。九月二十六从大津出发的惠琼、小西行长和石田三成三人,被带到大坂和堺港游街示众之后,又被带至所司代处等待处罚。能够救三人性命的,除了高台院,世上再无他人。但是,事到如今,即使高台院想救他们,也已无能为力了。 要救三成,秀赖的罪就会加重;给安国寺求情,毛利就更难原谅。 “他们处刑之前,我什么人也不见。”高台院刚说完,忽然发现阿袖的眼睛已哭得红肿异常。高台院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再沉默了,道:“回来时,我有话要对你说。” 阿袖伤心而去。 这次战事,战败诸将有何感慨,姑且不论,最心苦的或许就是阿袖。阿袖之聪颖与情义,尽管不输于天下任何女人,可是,她的一生却完全不由自主。 倘若我也像阿袖那般被逼无奈多好,高台院曾如此胡思乱想,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有时,她似从阿袖的性情和天分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要强、倔强、孤僻、单纯……还有一点也极为相似,那便是无论如何不憎恨人,而是予人真心。 阿袖在青楼时,对客强装笑颜。当然,她的付出并未得到丝毫回报,因此常常陷入深深的悲伤和孤独之中。相恋遭到背叛,遭人抛弃之后再次相恋……最终,她以眼线的身份,被神屋和岛屋送到三成身边,后来,又被三成安排到高台院身边。尽管苦海无边,她从不怨天尤人人。 对于阿袖,高台院已经了如指掌。阿袖希望拯救三成家人。她一定以为,纵然男子罪不可恕,但只要高台院肯求情,女眷起码可以保全性命。况且,高台院早在谋划此事。家康井非心胸狭窄之人,有高台院求情,他不好不给面子。 可令人意外的是,事态发展急转直下,关原之战迅速结束,战火顷刻间把佐和山城烧了个精光。高台院等人根本无暇插嘴。性急之人一把火将整个家族都葬送在了火海之中,甚至连家康都没反应过来。 阿袖岂能不绝望至极? 未久,阿袖回来了,“奴婢已尊夫人吩咐,告诉庆顺尼了。” “辛苦了。近前来吧。”高台院道,“先往香炉里添些香。我想和你单独说说话。”她故作轻松地笑了。 阿袖依言捧过香盆,往雕满牡丹的香炉里撒了些麝香。 “我觉得,似乎年轻了……”高台院又笑了,“你这么坚强的女子,怎么哭红了眼睛?” “是。一切都了结了……想到这些,就禁不住泪下。让您见笑了。” “阿袖,你我有许多相似之处。” “奴婢不敢当。奴婢身份卑微,怎敢与夫人相提并论。” “你我都是要强的弱者。” “夫人过奖了。” “但我们却只有一处值得自豪。不知你是否意识到?” “奴婢怎么会有……” “作为女人,你我都一样。我们的共同之处便是,总是努力去做无愧于心的事,甚至愿意为之付出性命。” 阿袖忽然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瑟瑟发抖。 “我说得没错吧,阿袖?只要觉得对,我们都会排除重重障碍去实现它。甘愿为此去争,不怕冷嘲热讽;即使遭到背叛,却也不恨别人;哪怕面对刀枪,也毫不退缩。” “夫人……” “想哭就哭吧。我早就想到,为了你,我要努力去解救他们。唉!都太快了,我没做到……” “夫人!”阿袖声嘶力竭喊了起来,“求求您,让奴婢……让阿袖走吧。” 高台院一怔,万万没想到阿袖会说出这等话,道:“不行,还不到时候。” “不,到时候了。一切都结束了。” “阿袖,”高台院声音都变了,“你是不是听说了治部上路的日子?” “是。就在明日……是方才东福寺的长老亲口告诉奴婢的。” “难道为了这个,你就要离去?治部落得这样的下场,你早就该知道了。” “是……” “从前你是怎么说的?一旦治部离开太阁大人,争强好胜的秉性就会把他拖入深渊,因此,为了成全他的气节,让他早一日到太阁身边去吧。为了捍卫自己的气节,治部身在囹圄。我想他也不会后悔,会笑着赴死。到时你赴刑场殉死,会伤他的心。女人应该强忍痛苦,好生供奉逝者,这比死远要难。没想到,你却选择了更容易的那条路。” 阿袖忍住呜咽,一动不动僵在那里——一切全被高台院看透了。一想到对三成的恩情无以回报,阿袖哪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哪怕是救出一个年幼的孩子也好啊,但一切都化为了灰烬,支撑着她的希望破灭了。方才高台院说,她们都是坚强的弱者。如今,她不再坚强,成了真正的“弱者”。难道真要如高台院所言,继续鞭策着懦弱的灵魂,忍耐下去? “听话,阿袖……”高台院喃喃细语道,语气中充满关切,又似乎带着一丝诙谐,“我们对男人要求太严了。凡事都与其抗争,总想压过他们的风头。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是。” “可一旦离开了他,又会追悔莫及。其实,我们不是在憎恨他,也不是在反抗他,我们只是在关爱他,不想让他输给任何人。” “是……似乎是这样。” “可我们的意思,别人真的明白吗?若适得其反,结果将会如何?男人一定会以为,我们是心存芥蒂,才不断与其抗争。于是,他们常常以死来显示真心。”说到这里,高台院抿嘴笑了,“唉!太阁故去那一阵子,我也如同跌进了地狱。但仔细回想,不过是在与自己争斗。我一直在想,能不能寻死,早些到太阁身边陪伴。可是,真那样,我必会大为后悔。太阁有错,都是我三缄其口,未对他提出忠告所致。这种切肤之痛,才真正令人痛苦。” “……” “唉,人都有自己的秉性,只能照秉性苟活。你现在也和当初的我一般,站在地狱的边缘。” 听了高台院一番话,阿袖不能不点头称是。 初时,阿袖还未意识到自己对三成的情意。因此,她还曾一本正经对本阿弥光悦道:“小女子喜欢如您这般男儿。”可是,从得知三成出兵大垣那一刻起,阿袖的心就全被三成勾去了,她的担心逐渐应验。现在,石田三成便要踏上去往地狱之路了…… 导致三成悲剧的原因无数,非阿袖一人之责。但阿袖在三成身边时,煽动他下了决断,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恐怕三成并不会认为自己是被女人鼓动,他说不定还趾高气扬,对女人不屑一顾。正因如此,阿袖愈发伤心。她早就把三成看透了,他是比寻常之人更敏感的男子,是自己让他踏上了黄泉之路。一想到这些,阿袖就心如刀绞。 “阿袖,”高台院又道,“你还只是站在地狱边缘,只要把目光转向别处即可。” “是。” “你对治部固然有情,那是因为你有一颗慈悲之心。但纵然同样是慈悲之心,也有上品、下品之别。你要把自己的心放在上品的位置,好生祭奠治部。” “是。” “真是明日处斩,你就去亲眼看看吧。如此,你也当明白治部乃是带着何种希望、何种心思踏上黄泉之路的。你最好再为治部筑一座坟。治部似与东福寺僧人颇有交情,你就把坟墓筑到那里,时时为他焚香祷祝吧。” “多谢夫人指点。”阿袖伏在地上,强忍住眼泪。她知高台院在担心什么。但愈是明白,她的心愈不安,因为她并不能接受高台院的建议。 “你恐还未真正明白我的意思,不要太为难自己,先退下去歇息吧。明日去为治部送行,再回这里。这是我的命令。至于我让不让你走,是今后的事。” “是。”阿袖默默低下头,出了房间。回到自己房里,她便发起呆来。秋日渐尽,天气明显转凉,可阿袖感受不到秋凉。她的心比天气还凉,身体里的意志和气力已经燃尽,只剩下一堆灰烬。 此夜究竟有未入睡,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睁开眼睛,已是清晨,几只小鸟在院中啁啾。 阿袖起床,对庆顺尼说了一声,便如同掉了魂似的,向六条河滩方向而去。 一上街道,一股腾腾的杀气扑面而来。街上行人比平素要多。官府已经通告了押三成等人赴刑场的路线:从堀川出水的所司代府邸出来,穿过十字路口,再走下室町进入寺町,然后穿过洛中到达六条河滩。虽然亦无异常,阿袖却总觉得遇到的人面上都充满杀气。 阿袖尽量拣人少处走,径直赶往寺町。本想从那里跟在三成后边一直赶到六条河滩,可她赶到一看,四下依然静悄悄一片。 太早了,阿袖嘟囔着。这一带并无一处可供人久坐的地方,她遂沿着山路慢慢走到四条,然后再折回,如此反复。 今日要处斩的并非只有三成一人,惠琼和小西行长也要一并问斩。三人都应在囚车内,在城里游示一圈后,一并处死。 他究竟会以何面目面对世人?阿袖真想知,可又害怕看。她不当畏惧才是,她品尝过世间疾苦,经受过无尽的磨难,这些已远胜过三成带给她的苦痛,又怎还有恐惧? 在寺町,阿袖终于碰上了人潮。 “啊,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真的,那么多尘土。跟在车后面的都是人啊。” “看样子,全都是跟到六条河滩看热闹的。” 阿袖实在听不下去,独自向河滩走去。 天空响晴。若是平常,会是个适于散步的无可挑剔的好日子,可不知为何,阿袖总觉嗓子发干,身子发冷。 这么多人,凑到近前也看不清什么,还是先赶到六条河滩,再寻个看得清的地方为他祈祷吧。若三成看到她,一定会报以微笑——斯时他还有勇气微笑吗? 车队似乎已抵达寺町。那里早就挤满了人,尘土飞扬。 阿袖决定,在赶到刑场之前决不回头,遂加快了脚步。正在此时,身后跟来四五个人,只听其中一人喊道:“前边那人,是阿袖夫人吗?” 听见有人招呼,阿袖猛地收住脚步。 “哦,果然没错。”只见一人快步赶上来,上下打量着阿袖,正是本阿弥光悦,“我知道你一定会前来送行,是啊,我也忍不住。” “这……” “阿袖夫人,咱们边走边谈。此前,我一直在内心鄙视治部。可现在,我的看法变了。我错了。治部大人实在是这个乱世的可悲男儿啊。”本阿弥光悦很是激切。 没想到从前彻头彻尾厌恶三成的光悦,口中居然说出这种话,阿袖不觉放慢脚步:“哦?” 光悦使劲点头,与阿袖并行,“治部大人是乱世的可悲男儿。若这么说还不合适,那他就是为太阁大人而死。总之,治部大人并非凡夫俗子。” “您为何改变了对治部的看法?” “在寺町歇息的时候,治部大人对卫兵说,他喉咙发干,想喝水。” 阿袖咽了口唾沫。她的喉咙也干得冒烟。 “可附近没有水,卫兵就从自己腰间取出些柿饼递给治部大人。” “柿饼?” “是。柔软可口的柿饼。那武士还说,以柿子代水,喉咙亦可滋润些。” “唉。” “不料,治部却说柿子生痰,断然拒绝了。” “哦?” “那武士猛沉下脸来,嘲弄说,马上就要赶赴刑场了,还有闲工夫论养生之道。”光悦边察看阿袖反应,边继续道,“结果治部大人厉声斥责起来,道:所谓大丈夫,即使到了断气的那一刻,也要珍重身体。” “哦。”阿袖失望了。看来,三成已放弃了无谓的抗争,悠然旁观自己最后的一程生命旅途了。 “这不是寻常败者的心境。若是凡俗之人,此时早已向命运低头,只剩一片茫然。可治部却还带着自信斥责别人。若非他天生才智出众,也不能发起这样大的战事啊。” 听到这话,阿袖目不转睛盯着光悦。光悦和阿袖截然相反,他似对三成的傲慢甚是钦佩。他意犹未尽,继续慷慨激昂道:“这终究是太阁大人不对。治部如此聪明,怎会做出这等傻事?定是太阁对治部说了什么。久而久之,治部这样绝顶聪明之人也产生了错觉,误以为太阁亦憎恨内府。所以,此次骚乱纯属误会。” 阿袖不答,单是悄悄离光悦远了些。光悦的感慨,乃是阿袖从未想过,颇为意外。 “阿袖,其实,这样的例子,世间比比皆是。比如,别人眼中的一对恩爱夫妻,孩子的母亲却是牢骚满腹,在丈夫面前不敢发怒,只好在孩子面前抱怨。长此以往,孩子就会把父亲视为仇敌,遂和父亲争吵,结果母亲反倒颇为为难。这种事常有发生。” “先生言之有理。” “误引了孩子的,正是母亲的牢骚。我认为,已故太阁、内府、治部,便是这种关系。太阁与内府并非不合,但是,他却像那个爱发牢骚的母亲,因内府的存在而觉备受压迫。这便是太阁的不足之处。他必频频在治部面前发泄自己的不满和牢骚。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地下着急:治部,万万不要胡来,会毁了丰臣氏……而治部亦产生了错觉,以为太阁与内府一团和气只是假相。造成这种结局的,乃是太阁。对自身如此严格要求的一个人,在临终之前,还对别人所犯的错误大发脾气。至今,我仍然对太阁大为不满。”说着,光悦把嘴贴到阿袖耳边,“如此一来,万事皆休。光悦也只好在心里为他祈祷了。” 阿袖对光悦的意思依然似懂非懂。当她真正明白此意,觉得异常狼狈时,二人已到了刑场,看到三成。 三成着一件水色小袖,双手反剪,却昂首挺胸,傲然走进刑场。他目不斜视,若无其事望着前方,径直登上了刑台。他尽管脸颊瘦削不少,但面色红润,嘴唇也异样地发红。显然,他还在竭力展示自己的傲气。 紧接着被拉来的乃是小西行长,他双眼微闭,表情异常平静。小西乃洋教徒,看起来甚是平和,或许此时他正在描绘着天堂景象。 第三个自是惠琼,他东张西望走进刑场,脸色同样平静,仿佛终已顿悟了。 阿袖耳边又传来光悦的私语声:“全都是假的。小西想紧紧抓住天主不放,安国寺则故作深沉,妄想从苦海逃脱。他们难道全然不知生命之贵?只有治部丝毫无矫揉造作,只有他死得可惜。” 此时,七条道场的上人、时宗金光寺的游行上人也来了,他们是来为三人念经超度的。 阿袖无心再附和光悦。在她看来,小西行长和惠琼都已悟透了,只有三成还在执著的业火中徘徊。但阿袖无暇再思量谁对谁错。 几块石头从栅栏外投了进去。其中一块落到惠琼肩上,又滚到三成脚上。惠琼回头微笑,三成依然目不斜视。 士卒装未见,并不斥责。 当地铺了三张草席,每张席旁各放一只白色水桶。刽子手单腿跪在水桶旁,个个神情严肃。 待三人走上各自的刑台,七条道场的上人躬身施了一礼,与两名弟子开始诵经。 突然,一直两眼望天的三成一脸冷峻地开口道:“虽然我不知你乃何处僧人,但诵经就不必了。” 三成语出,一时间,栅栏内外鸦雀无声。 “施主不必操心,贫僧乃是自愿而来。”上人温和地说道。 “不!”上人话音未落,三成就怒吼道,“我不喜接受别人施舍。我信奉的乃是法华宗,你不必多此一举。” 阿袖全身发抖:三成已经彻底沦落为一个魔鬼了,究竟是谁让他变成了这样? 就在阿袖胡思乱想时,三成也影响了另外两个受刑者。此前一直颇为平静的小西行长和惠琼皆颇吃惊。 恐怕在被拖到这里之前,三人已因彼此憎恶而决裂,并为此痛苦不堪。在惠琼看来,三成乃是令人痛恨的主谋。而在三成眼中,惠琼不过毫不负责的夸夸其谈之徒,他让毛利背叛了两军。而对于小西行长,关键时刻,三成拒绝了他的建议,坐失战机,令人怨恨。但此刻,这三人已为一体。 “对。”行长道,“我也免了。我要去见天主,你不必在此啰嗦。” “贫僧也不需要,贫僧乃是禅宗信徒。” 若三成的一声怒喝在战场上如此见效,结果又当如何? 七条道场的上人悲哀地望了望三人,匆忙离去。上人离去之后,三人分别坐在了草席上。 艳阳高照,河水的潺潺声清澈入耳,围观人群鸦雀无声。渐渐的,阿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莫非人生真的就如一场梦?这些人被杀之后,才会有真正的人生?真是这样的话,眼前的六条河滩,不正是一个大娩室吗? 奥平信昌正在对手下吩咐什么,然而,对于阿袖,他们远在天边。他们只是待在这个娩室近旁,与人的生死了无关系。至于那些刽子手,就更加渺小,他们只是在此徘徊,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 刀闪烁着夺目的光芒。三成、行长、惠琼三人顿时身首异处,尸身无力地倒向前方,在这一瞬问,阿袖似乎听到另一个世间婴儿的啼哭。 人群开始骚动。首级和尸身都不见了,下人们正在冲刷洒溅于地的血迹。 阿袖摇摇晃晃站起身。她耳畔还萦绕着婴儿的啼哭。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她怎么走,又走向了哪里,她都不知。 在人群的推挤下,阿袖来到三条大桥,看到了挂在那里的一颗头颅。但它们此时已和刚才被拉到刑场的三人毫无关系了。在阿袖眼里,他们俨然只是三条大桥的摆设,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悲哀。 阿袖像是走到了一幢空房子门前,然后又返回了六条河滩。为何返回,她亦茫然不知。难道是在三条大桥桥头的人头,令她返回河滩来寻找旧迹? 刑场的篱笆已被拆掉,连血迹都没有了。只有些人站在那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这一切均如幻影。 太阳西斜,未几,四面暗了下来。河水在夕阳的映照下成了一条火红的带子。阿袖早已不知晨昏——我是因为找三成才来这里的吗?真是这样,见到三成之后,又当说些什么才是?要向他道歉,说自己什么忙也没帮上;还是去问他,为何临死时还那般愤怒?不,最关心的当是三成究竟是死了,还是业已重生?真能重生的话,他究竟去了哪里? 阿袖呆呆坐在河滩上,泪如雨下。 夜幕降临,阿袖还不想离去。脚下的石头在渐渐变凉,暮霭也从东山向这边飘来。阿袖回忆着过往的一幕一幕。 暗示三成破釜沉舟的,不正是阿袖自己吗?她今日果然看到了这样一个石田三成。 纵然真如本阿弥光悦所言,三成大义凛然,气势远胜行长和惠琼,阿袖也丝毫不为之心安。拜三成“意志坚强”所赐,他的父亲、兄弟、妻儿都离开了这个人世。 不只是他的亲人,这次战事,不知导致了多少人哭泣、诅咒,而又无奈地从这个世上消失。 阿袖怎能无视这些血淋淋的事实,心平气和地活下去?她的眼睛捂不住,她的耳朵塞不住。她要为所有亡人祷告。 阿袖站起身来。风吹走了流云,星空甚是美丽。阿袖想不起已是什么时辰,也已浑然忘记高台院。此际她脑海里,只有三成的面容、三成昂首挺胸走上刑台的身姿,以及三成曾颇为虔诚地聆听其教诲的大德寺三玄院宗圆大师的面目。 为何和尚的面容会浮现在脑海中?阿袖吃了一惊。她不得不接受事实,否则,她绝不会原谅自己。 到三玄院去找宗圆和尚,求他为三成修一座塔,就在寺院一隅,自己也追随三成而去。到时三成定会斥责她。或许,他对她根本就不屑一顾。哪怕是这样,她也要追随他而去。要信心十足,默默地跟着他,否则,她内心永远无法安宁。 他到了哪里,是如何去的?三成的影子再也不能从阿袖眼前消失。无论他走到哪里,阿袖都要跟着。 当阿袖磕磕绊绊来到位于大宫村的大德寺时,路边草上早已落满露珠。山门紧闭,鳞次栉比的殿堂、塔、墓,以及草木,全都沉浸在熟睡之中。阿袖看到,三成像一阵烟尘一般,倏地钻进了紧闭的大门。 就在这一瞬,阿袖忽然改变了主意。已无必要去见三玄院长老。比起这些琐碎小事,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便是去追赶三成。 想到这里,她忙在寺门前坐下,解下护身怀剑,猛地刺入胸膛……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三十一 太阁黄金 淀夫人从大藏局口中听到石田三成等人被处斩的消息,神情黯然。 “听说挂在治部大人和摄津大人首级旁的,乃是长束正家大人及惠琼大师的首级,四颗头颅同时挂在三条桥上。” 听大藏局语气,淀夫人仿佛应该感慨自己的幸运,或者,不要忘记大野修理亮治长的功劳。当大野治长派人来告诉淀夫人,内府大人已经表示,秀赖母子与此次战事毫无瓜葛,请不必担心……淀夫人欢喜得几乎发疯。这也难怪,此时大坂城内紧张得有如九月中旬的关原,人人自危。 关原战败的士卒一队接一队狼狈撤回,从大津回来的立花宗茂逼着毛利辉元死守城池。丰臣七手组驻留在城内的人马,也几乎都主战,就连淀夫人当时也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淀夫人对这种情形并不陌生。舅父信长公、祖父、父亲、母亲,以及继父柴田胜家,无一不是死在战火之中。而今,轮到他们母子了。 对于淀夫人的心思,大藏局一清二楚。大野治长若稍迟些赶来,淀夫人或许已把秀赖刺死,亲自去本城准备刀剑了。但治长及时赶来,送来祥讯。当时淀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生以来,她还从未听说过如此宽谅的处置。治长诚恳劝道:“请莫要担心。在下也在与内府并肩而战。我早就看清,内府对夫人和少君决无异心。” 听到治长之言,淀夫人伏案大哭。然后,她把片桐且元叫来,让他赶紧选派使者,与治长一起向家康致谢。在家康进城之前,淀夫人处处插手政务,还把那些主战武将叫来狠狠责骂。可家康一旦入主西苑,秀忠进入二道城后,她便立即偃旗息鼓。 淀夫人明白,大藏局跟她讲三成被处决一事,恐怕也是暗示她,事情所以平安化解,完全是治长在背后出力。可淀夫人懒得开口,她盯着独自玩耍的秀赖,心思却根本不在他身上。 “夫人,您怎么了?”大藏局问道。 “啊,你刚才说什么?”淀夫人问道,眼神恍惚。 “治部大人倾其所有去打这一仗,家中最后徒有四壁。可长束正家府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 淀夫人默默点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要那么多金银做甚?” “是啊。听说不久就要处分参战众人,到时必会有更令人惊心的消息。” “希望再也不要听到这样的消息。”说着,淀夫人像是记起什么,问道,“十五日之前还一直躲在大津、为内府出力的京极参议怎样了?” 大藏局脸上现出失望之色。她本想和淀夫人谈论自己的儿子大野治长,但淀夫人更关心京极高次。也难怪,高次本是淀夫人妹婿。 在关原之战前一日,高次还在为家康固守大津城,可终未能顶住,在胜利即将到来之时,打开城门,落荒而逃至高野山。 “请夫人莫要担心。”大藏局道,“听片桐且元大人说,京极大人弟高知始终在为内府尽忠。参议大人想来不会受到追究,相反,或许还会得到加封呢。” 淀夫人茫然若失,她关心的并不是这个。 “夫人真是幸运。这次夫人姊妹三人都未受到牵连,定是夫人祖上在天之灵的庇佑。夫人平安,夫人幼妹又嫁到江户,京极大人也将加封,这在乱世实属罕见。” “大藏局,你能不能让我一人静一静!” 大藏局不满地看了淀夫人一眼,道:“那夫人有事,只管叫奴婶。”言毕,低头退了出去。 淀夫人默默坐在那里,看着一旁的秀赖。秀赖早不再玩双六,单是坐在案前,拿笔写什么,却又不似在练字。 此城只剩下两个人了。淀夫人感慨良深,随着战乱平定,众人都不到这里露面了。淀夫人乃太阁遗孀,秀赖又是丰臣家主,怎会与眼下的时局无关?难道孤儿寡母已沦落到这般地步? 淀夫人正怅惘不已,秀赖忽然道:“母亲大人,藤七郎怎生不来了?”秀赖说的,是年龄与他相仿、最近一直和他玩耍的毛利辉元之子藤七郎秀就。 “他没法来。他跟着他父亲出城去了。” “我们战败了吗,藤七郎也败了吗?” “不,即使藤七郎败了,少君也不会败。江户的爷爷不是早就这样说过吗?” “唔,孩儿明白了。可是……”秀赖忽然闭了口,他看到母亲神情有些异常。 淀夫人长叹一声。 争强好胜的淀夫人突然委顿下来,并非从听到三成和行长诸人被处斩时始,而是因为听说加藤、福岛、黑田等与高台院一条心的人要被大大加封的传闻。 这些事,片桐且元都一一向淀夫人作了汇报。且元说,在朝鲜之战中与淀夫人推举的小西行长争功,结果遭到已故太阁申斥的加藤清正,加封肥后熊本二十四万石,摇身一变为一位身价五十四万石的大名。福岛正则从清洲转封到安艺广岛,亦拥有四十九万八千二百石的身家。世上还盛传,黑田长政的俸禄也从十八万石暴涨至五十余万石;细川忠兴则一夜暴富,从十七万石长到近四十万石。 这些传言带给淀夫人沉重的打击。太阁生前,她地位比北政所优越,表面为侧室,实际上,她说话的力度远远胜过北政所。 淀夫人无论是偏袒小西行长,还是与三成过于接近,都非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也非把希望全寄托在了小西和三成身上,而完全是出于鄙视和揶揄北政所的心思,想以此试探太阁究竟偏向哪边。可世间却将此视为北政所与淀夫人的明争暗斗,并愈演愈烈。那么,结果究竟如何呢?但凡被认为是淀失人一派的,都因支持三成而被处罚。与此相对,被称作北政所一派的,个个变成了封国大名。 如此一对比,愚蠢与贤明、亡国与兴家的差距自然凸显。淀夫人意识到这些时,惊恐得无以复加——全是先前太大意了,若仔细考虑,还不至于酿成此恶果。可她还未来得及考虑,三成等人就已亲手把“愚妇”二字烙在她脸上了。连家康都不禁怜悯道:“淀夫人乃女流之辈,与此次阴谋毫无瓜葛……” 淀夫人比别人要强,正因如此,也比常人更觉屈辱,无法对人倾诉的苦闷在她心中燃烧起来。她若甘心慢慢被世人遗忘,便不会有任何苦痛。但她却住在大坂城里,被世人嘲为“愚妇”,把自己人全推进火坑。一想到这些,她更是痛苦不堪。 惊愕与狼狈自然会驱使人思量对策。淀夫人近日来总是心不在焉,不时凝神不语,望着秀赖发呆,就是因为这些。 怎样才能洗刷污名? 把她逼到如此境地的石田三成已经不在了,其他奉行也从她身边消失了。就连最可靠的毛利辉元——这个身价一百二十万五千石的大藩之主,也被减封到了三十六万九千石,方得苟延残喘。恐怕,他的家臣们也因辉元不再继续接近淀夫人,松了一口气,否则他连三十六万石也剩不下。 淀夫人剩下的只有丰臣秀赖,以及不久之后自会枯萎的身体。意识到这些时,她心中更是无比慌乱。家康肥胖的身体,以及某人面带淡然的表情、说要把她改嫁家康的话,齐齐向她的脑海涌来。淀夫人心里忽然涌上一个疑问:家康现在还希望得到她吗?若自己现在已变成家康的女人……家康现在还无正室。只要他有这个心思,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样的话,她既可保护秀赖,又能操纵天下人,最起码,她可洗刷掉“愚妇”的污名。 人的想象从来都奔放不羁,有时连自己也会感到惊讶。现在的淀夫人便是如此。家康不是有这种意思吗?故他才会说“淀夫人乃女流”云云,才会不追究她的罪责。 淀夫人究竟该何去何从?此次乱事,许多人都是真心“为了少君”才血洒疆场。众人对秀赖一腔热忱,而秀赖生母却对饱如此冷淡,这样做合适否? 正当淀夫人心烦意乱时,片桐且元来了。 “哦,少君习字啊。”片桐且元每次来,总是先问候秀赖。今日也一样,他恭恭敬敬向秀赖施了一礼,才转身对淀夫人道:“西苑已定下如何处置京极大人了。” 自从人们忽然从这里绝迹之后,且元就成了重要的消息来源。现在秀赖身边,深受家康信赖、又与家康保持着适当距离的,除了且元之外再无他人。淀夫人常常想,家康会不会时常与且元谈起私事。 “参议弃城之罪,不过问了?” “是。当然,内府一定考虑到了参议大人与夫人您,以及江户中纳言夫人。听说,此次要把京极大人从大津转封至若狭小滨,从先前的六万石增加到九万二千石。” “倒增加了三万二千石?” “是,参议之弟和藤堂大人必也美言甚多。高知也由信州饭田的八万石转封丹后的十二万石。他发达了。” 淀夫人皱起眉头,“片桐大人定在怨恨我。” “在下怎么会怨恨夫人?” “你若不是在我身边,恐已成身家三五十万石的大名了。” 且元苦笑着摇摇头,“但且元拥有功名利禄无可比拟的少君。” “人们全都绝迹了,如今只剩我们孤儿寡母了。” “夫人万万不可多虑,哪怕是说笑也不可。无论是加藤大人,还是福岛、黑田大人,都是为了少君日后的出路,才投了内府。此次乱事,皆由石田一人的妄念起。少君仍然受天下人拥戴。” “好了。你不用安慰我了。” “哈哈,好,不说这些了。噩梦已然过去,只管把它们忘掉。今日在下和内府偶然谈起一个话题。” “什么话题?”淀夫人忙探出身子。且元眯起眼睛看着秀赖,缓缓道:“乃是少君和千姬小姐的婚约。” “婚约?” “正是。当时,在下不动声色,问内府对婚约有何看法。内府竟说千姬小姐已经长大,甚是可爱,这桩婚事也可正式向世间公布了。这对稳定世道人心大有好处啊,还说,此事要拜托在下。” “哦。” “内府把少君视为己出。德川一族也是少君家人。夫人万不可向坏处想。” 淀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问道:“还谈了些什么?”尽管装得若无其事,但眼神还是充满期盼。 “还谈了些什么?”且元有些疑惑,随后一拍大腿,“夫人这么一问,在下倒想起来了。昨日,内府的女眷都返回了西苑。” “女眷?” “对。您一直甚为在意的阿龟夫人怀孕了。内府连这些都未弄清楚,便把她打发到关东去了。说起这些,内府还颇内疚呢。” 淀夫人一下慌乱起来。她只觉一阵心痛,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才好。她真想把自己的心思全都告诉且元,但强忍道:“呵呵,那真是一件喜事。内府和太阁真是相似。内府今年多大年纪?” “内府自己也谈到这个,六十岁又要喜得贵子了,孩子怀在腹左,看来是个男孩啊。” “呵呵,什么时候生?” “说是十一月。” “哦。干脆过了年,六十得子更好。” “是啊。内府尽管嘴上不说,内心自无比欣慰。待到孩子生下来,夫人也该衷心祝贺才是啊。”说着,且元再次眯起眼看了看秀赖,才又看看淀夫人。显然,且元的意思是,哪怕是为了秀赖,淀夫人也当向家康道贺。 淀夫人向且元点头不已。看来,他一门心思为了秀赖,甚至把此次丰臣旧臣的发迹也与秀赖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由于一直守在秀赖和淀夫人身边,同僚全都升迁了,唯他地位依旧。故,他才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秀赖身上,以此为心志之基。 淀夫人心里焦急起来,必须转换话题,但刻意为之,却很可能适得其反,说不定还会让且元误解,以为是他忽视了淀夫人的存在而招致怨恨。“我还没有问你,浅野幸长怎么样了?他也得到加封了吗?” “是。听说,浅野之子封于纪州和歌山,三十九万石。” “加贺的前田大人呢?” “前田之弟利政在能登的领地被没收,转封利长,如今,利长的领地已达一百一十九万石。” 淀夫人忙道:“领地没收?治部和奉行们的领地当然要被没收,其他人怎样?”她对前田似乎亳无兴趣。芳春院被送到江户为质,却赢得家康欢心。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胸闷不已。且元这才注意到淀夫人不同寻常,女人的心真是难以琢磨。尽管注意到了淀夫人的异常,他却没意识到这是淀夫人对芳春院的嫉妒在作怪。芳春院生下的女儿被已故太阁抱来做养女,长大之后嫁给宇喜多秀家做了正室。加贺夫人也曾是太阁最年轻的侧室,如今,已改嫁给权大纳言万里小路充房。总之,两家关系亲如一门。且元以为,前田氏现今的家督利长追随家康,成了身家百万石的大名,自然引起了淀夫人不满。 “在下多嘴了。在下就此告辞……” “你等等,我还有话想问你呢。除了治部、长束、大谷等人,家破人亡的还有哪些?” “想必夫人都知道了。” “不知。我想让你当着少君的面再说一遍,好让他铭记在心。”说完这话,淀夫人吃了一惊。她又失去了控制。 “尽管对上杉氏的处置还不清楚,但因其最近才降服,故,估计和毛利无二,是有名无实……”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问的是家破人亡的,我想确认。” 片桐且元有些纳闷,又拿眼瞥了秀赖一眼。秀赖依然在纸上胡乱写着。 “首先是备前的宇喜多秀家,然后有岐阜的织田秀信、宇土的小西行长、土佐的长曾我部盛亲、筑后柳川的立花宗茂、加贺小松的丹羽长重、若州小滨的木下胜俊……”且元掐指一一道来,“夫人,您询问这些,究竟有何用?” 不料淀夫人怒道:“我为何要问?这些人不都是为了少君才如此吗?我怎能忘记他们?” “可他们只是受到治部等人的蛊惑……” “不,他们不是因治部而起兵,乃是为了少君,才……” 且元忙抬手制止了淀夫人:“这话可不能随便出口。内府好不容易放过夫人和少君。” “片桐大人,我且问你,从伏见运到本城的黄金有多少?” 且元又纳起闷来:“三百六十驮,约一万八干贯。夫人怎的问起了这个?” “权当没有这一万八千贯,怎样?” 且元哑然,他注意到淀夫人似已失去了理智。 “本来,为了天下之用,已在大坂设了金库,从伏见运来的三百六十驮便是多余。我们就以少君的名义,把这些钱分给此次的受难者,那些可怜的浪人。不知你有无异议?” “夫人……”且元慌乱不堪,“此言差矣。” “差在何处?” “设若内府说这些钱乃是为了补偿诸人,他倒必须答应夫人。” “哼!片桐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内府并未这般说过,对吧?我是说真的,而你却在假设,有什么用,不必再说!” “在下不敢。”且元几欲泪下。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怎能因这黄金又横生波澜?家康处分那些人,秀赖却送给他们黄金,这不是明摆着故意挑起事端吗? “黄金的事,先不要说了!” 且元一本正经低下头,忽然,他笑了。他已摸清了淀夫人的性情,他愈是一本正经,夫人愈是恼怒,遂道:“呵呵,夫人您啊,明知此事不可为,却故意戏耍在下。这些话若是被那些浪人听了去,不知会对夫人多么感激。” 淀夫人闭了口。事实上,她的心思确如且元所言,无非是说些气话。聪明如她者,难道不明?淀夫人轻笑道:“呵呵,还是让你看破了。我真是可怜啊。” 且元默默低下头。 “不只是我,少君也一样。片桐大人,你能不能好生对内府说说,让少君身边那些旧人早日来侍奉少君?少君身边没有一个人,如同弃石烂瓦,很容易让人产生非分之想。” “明白。此事就交给在下吧。”且元终于松了口气,点头。 院子里,伯劳鸟叫个不休。又闲聊了一会儿,且元方告辞而去。 此前人们的心思似乎都被乱事吸引。可只要局势稍微安定些,就有许多人忍不住想见秀赖了。 “我又担心的是,将来大家都来向少君请安,却无一人到内府处。”淀夫人这般道。 且元安慰道,事已至此,就不应再讲什么少君与内府之别,双方应该和睦相处,这样最终也是为了丰臣氏。 淀夫人对此没有异议。她甚至想,若是为了秀赖,她甚至可以嫁给家康。但且元始终未提及这个话题。且元之所以未提,乃是因为家康未提。家康不提,自有隐情,因为阿龟夫人怀孕了。 淀夫人对阿龟从来没有好感。虽然她并不知阿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但一想到那个出身卑微的女人竟对家康心存感激、高高兴兴去服侍的样子,她就不禁酸溜溜的。 并非淀夫人对家康格外有好感。恰恰相反,她对家康的厌恨更多些。但一想到家康喜欢别的女人,她就极为不快。或许女人天性便是欲让天下男儿都拜倒在自己裙下。 不,淀夫人自言自语道,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母爱。淀夫人生下秀赖,是丰臣氏,也是浅井氏,甚至织田氏的荣耀,要让秀赖继承家业,代代相传。征服家康只是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且元却没意识到这些。而这样的事情,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淀夫人的忧虑可想而知。 且元退下,淀夫人又发起呆来。照这样下去,所有人都忘了他们母子,当如何是好? 三成性急,过早把天下交给了家康。待到秀赖年至十六,在太阁枕边见证那份约定、在誓书上署名的人,恐全都入土了。 即使毛利和上杉还在苟延残喘,但他们早已处于黑田和福岛下风,胳膊焉能拧过大腿?到时五大老均已不在,五奉行也人去室空,世人都成了家康的家臣,哪还有丰臣氏的立锥之地?在这变化当中,若说有什么能够征服家康,恐怕只有淀夫人的年轻和母爱。想到这里,淀夫人一怔:还有……还有已故太阁留下来的黄金! 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呆了。这念想与刚才那随口一言完全不同。此前只是心血来潮,现在却是格外认真。 家康当然不会忘了这些。但究竟该如何去发挥黄金的作用呢?现在方是拿主意的时刻了。万一家康要把这些钱拿出来打理天下,她该如何回话?且元不主动提起,家康会否弃之不顾? 淀夫人忽觉浑身燥热。此前从未考虑过的黄佥,忽然生出一对巨大的翅膀,在她身边飞翔……那么多的黄金,多少浪人也养得起,什么样的城塞寺院也买得下,使用得当,富可敌国,甚至可能改变天下人心!即使在此次战事中得到封赏的大名,也定有不少人为了军饷伤透脑筋。暗中把这笔钱借给他们,他们必会对淀夫人母子感激涕零。淀夫人又想起了高台院。高台院没有的东西,却在自己背后散发金光。就以秀赖的名义,把这些钱使出去…… 想到这里,淀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她拍拍手,刚想把大藏局叫来,又舒了口气,重新思量。她感觉到巨额黄金的无穷威力。若一不小心让此事泄露,定会适得其反,引火烧身。 淀夫人出了房间,叫来大藏局。 “片桐大人退去了?”大藏局道。 “我有事问你。” “是。” “大藏局,你知城中少君能支配的钱有多少?” “这……到底有多少,奴婢也不知。总之,钱都是少君的。” “若有人让你交给内府,怎生是好?” 大藏局惊诧地睁大眼睛,“奴婢会断然拒绝。少君未成人之前,任何人不得动用这笔钱。这是丰臣氏的私产,岂能上交?” 淀夫人心中的烈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这个理完全讲得通。她遂道:“我刚才在想,要避免把这些钱交给内府,办法只有一个……” “办法?” “对。我带着这些黄金嫁给内府,结果会如何?”淀夫人轻佻而若无其事地笑了。 大藏局愣住了,紧紧盯着淀夫人。这究竟是戏言还是真心?她欲仔细地从淀夫人眸中搜寻答案。 “你怎的了,眼睛瞪得那般大?” 大藏局不答,而是表情僵硬地问道:“果真要让夫人交出黄金?” 淀夫人暧昧地笑了笑,“我是假设。” “事实上,修理也在担心此事。内府向来吝啬,定会紧盯着黄金不放……” “修理也在担心此事?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现在还不到挑明的时候。” “哦,有理。”淀夫人故作轻松地笑着,内心却慌乱之极。若是连大野治长都在担心,此事迟早会被家康摆上台面。 “既然这样,奴婢就放心了。”大藏局夸张地叹口气,继续道,“刚才奴婢还吓了一跳,以为内府真的提起黄金和夫人再嫁的话……” “说放心还为时尚早。”淀夫人道,“虽说现在还不能出口,但我们必须作好准备,无论他何时提出,我们都要有应对之法。” “是。夫人说得有理。” “因此,我才想问问你的想法。难道仅仅说不交,就能了事?” 大藏局不安地闭了嘴,打量着淀夫人。在她看来,淀夫人必是厌恨家康,才向自己问计,遂道:“夫人,依奴婢看,此事不易应付。” “不易应付?” “是。为了阻止内府提出,我们只好先出手。”淀夫人不觉有些失望。看来,大藏局毕竟未能窥透一个寡妇的心思。 “你有何见解?” “首先是请夫人落发。”大藏局凝望着天空,一脸认真。 “落发?你让我皈归佛门?” “是。然后用太阁留下的黄金建造大佛,为死者祈福。我们这般说,内府还有何话可说?到时夫人已落发,他也不再有非分之想……” 大藏局话犹未完,淀夫人早已捧腹大笑,一边笑,一边泪下如倾……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三十二 代掌天下 德川家康把近侍都打发下去,独自坐在食案前,忽然莫名地感到孤独。他吃了一惊。食案上的五菜二汤已司空见惯,身边的下人和阿龟夫人也如常静坐。可为何会如此寂寞?尽管他反复询问自己,但始终得不出确切的答案。 在世人看来,家康此次进入大坂城,当是何其幸运,但事情远无那般简单。对手们不成熟,破绽百出,在经历了一番浮沉之后,方才纷纷败落。 最可笑的乃是增田长盛。他虽也加入西军,实际上几乎未为三成出过一指之力。但“长盛内通三成”的谣言却甚嚣尘上,甚至绑住了毛利的手脚,让他这个西军主帅成为形同虚设的木偶。因此,家康未伤一卒,未发一弹,便轻轻松松重入大坂城。新的天下大势已尘埃落定。他赏罚分明,无人对他的处理有非议,赠礼在他身边堆成了山。 尽管如此,家康还是莫名地寂寞。得知阿龟夫人即将临盆,他本以为会高兴片刻,可旋即便陷入苦闷。 再生一个男儿,自又增加了负担。看看秀吉就知道了。健康的儿子未必贤明,孱弱的儿子不一定愚钝。生为人父,一切希望皆寄于儿女,一生为之劳力劳心。 家康苦笑着嗅了嗅饭菜。米饭今夜也莫名地少了味道。难道人就是为了这一日三餐? 无论是当初做人质时还是如今掌管了天下,家康饭食始终这般简朴。无人命令他非这么做不可,这无非是他自己的活法。想到此,他忽觉胸口发涨,胡乱扒了两碗,就没了食欲。 家康令人在碗里加了些热水,慢慢喝下去,然后恭恭敬敬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就在这时,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这究竟是为何?难道是他忽然感受到了人之力量的卑小?我已经累了……但作为天下人,怎可疲劳? 家康哐啷放下碗,喊道:“来人,把片桐市正叫来。他应还在二道城。”吩咐完,他又在心里念了一句佛,轻轻地提了一口气。人生得意,莫忘警惕,疲劳时也要力戒消沉。 在念佛中,家康发现了自己的疲劳。他一如既往地反省和自戒。纵然整个天下都对自己唯唯诺诺,也不可掉以轻心。信长公在本能寺的麻痹、秀吉公在文禄之役中的大意,无一不令人警醒。他们都被神佛选中,幸运操取天下权柄。但当神佛从他们身上发现了哪怕是一丁点的瑕疵,便立刻毫不留情地收回了一切。他们都是英豪,终未能成为太平盛世的缔造人。自己绝不可重蹈覆辙。否则,便是对二公友情的背叛,也是不尊他们的遗志。这是一个天下人的责任。 负担愈重,愈苦痛,有时甚至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家康自以为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些,不料竟由于疲劳而万念俱灰,这究竟是为何? 晚膳撤去不久,住于本城的片桐且元被传了来,城织部正、永井直胜和本多正纯亦陪同前来。 看到家康的脸色,且元顿时脸色苍白。深夜相传,究竟有何急事?比起这些疑问,他更担心的是,自己也参与了此次乱事,有待处置的问题堆积如山。他能不畏惧? “今夜我只想和市正谈谈关于辅佐少君之人的事,你们退下吧。”家康把其他人打发了下去,方对且元笑道:“怎样,喝点酒?” “不了,在下住在城中,故……” “你太刚直了。唉,我也累了,本想歇息,可又一想,现在怎能歇息?天下刀兵未息啊……” “大人所言极是。” “今夜就你我二人,咱们不妨畅所欲言。” “遵命!” “加贺大纳言已经不在了,我又太忙,毛利和上杉指望不上,小早川又太年轻,因此,辅佐少君之人……”家康忽然压低声音,“依你看,少君器宇如何?” “器字?” “是鸢、鹰、鹤、伯劳鸟,抑或麻雀?” 且元猛挺起身子,一时答不上来。良久,方道:“必选其一否?”看来,此问令他颇为难。 “片桐,家康明白你的心思。既是主君,自当不问其贤愚。即使有些欠缺,亦当豁出性命去尽力辅佐,才是大丈夫所为。但家康明知这些,却还是要点破。因为,我必须根据少君秉性德才,来为他选择辅佐之人。这不仅仅是为了眼前之需。” “大人真是深思熟虑。” “让他继承十五万或二十万石领地倒也罢了。毕竟是太阁遗孤,大坂城之主,不为他思量,罪莫大焉。信长公把天下交给了太阁,太阁又将其权柄交与了家康,我们三人好不容易让天下平定,我不想让它在一朝之内化为乌有。” “恕在下多言……”且元小心翼翼道,“若少君非鹰,大人就要取消他与千姬小姐的婚约吗?” “你似乎误会了家康的意思。” “在下只是担心两家不和。” “阿千与秀赖的婚约,非由你我二人决定,此乃太阁遗命。无论少君是麻雀还是伯劳鸟,二人的婚约都不会因此改变。少君即使无德无才,依然是太阁之子。况且,我也不信太阁之后会是麻雀。人要信守约定,这约定背后有着美好的祝福。难道不是?” 且元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往常的每一言都局限于丰臣氏的命运,回想起来,不禁羞愧难当,遂道:“内府大人,恕在下冒昧,能不能听且元说两句。” “刚才我已说了,但言无妨。” “少君年十六岁交还天下的约定,内府大人究竟如何思量?” 家康长叹一声:“我当然不能忘记。正因为不能忘记,才问你秀赖的前途和器量。” “大人的意思是,只要他有器量,就把天下交还与他?” “片桐,他若器量超群,即使有人不想交,他也必然会取得天下大权。相反,若他器量不够,家康刚把权柄交给他,恐怕立刻便会天下大乱。倘若明知会招致天下大乱,还把天下交与他,自是违背了与太阁的约定。”家康叹一口气,续道,“太阁临终时,有正念,亦有妄念。当太阁头脑清醒、心存正念时,就把家康叫到枕边,泪流满面让家康好生守护秀赖,依秀赖器量采取应对之法……” 片桐且元如被鞭笞一般。是啊,太阁临终之言,其实并非都是他真正的想法。且元自己也一样,昨日与今天的话,竟有天壤之别,自己甚至都为之震惊。内府从一开始便是这般考虑的……理智地看待眼下的时势,或许应这般去想,但感情上却不容许。 “片桐。”家康又道,“这个尘世,究竟能否遂人愿,你我都很是清楚。现在,我们就坦诚地聊聊。” “是。” “当初犬子信康切腹时,我也不堪忍受,几次想拼一场。但我还是忍了。为何?我明白,若不支持信长公,相同的悲剧就会在天下反复。应仁以来的战乱,带给天下苍生几多灾难!这种灾难就连少君都无法幸免。对这些情形,太阁清醒时,比家康还清楚。故,遵照太阁正念,才是家康的职责。” “那么在下有话直说。”片桐且元认为,除了向家康吐露真情,以把秀赖置于家康保护之下,已别无选择,“在不才眼中,少君既非鹰,亦非鹤,他充其量,只是一只……麻雀。” “哦,那么,能不能把他培育成一只雄鹰?” “这……”且元忽然伏下身子。 “你怎的了?” “即使内府为少君选择了辅佐之人,可淀夫人……淀夫人却不一定会答应。” 听了这话,家康把剩下的话咽到肚里,许久沉默不语。他早有预料。信康被信长赐了切腹,大半原因乃是来自其母筑山夫人的罪过。无论平岩亲吉多么严格地培养他,也还是功亏一篑。 “淀夫人会多言?” “多言倒无妨,凡事恐怕都会横加干涉。” “这也不足为怪。谁让他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呢?” “是啊。由于鹤松丸公子夭折,夫人心中悲苦难对人言。”片桐且元发现自己脸颊已被泪水濡湿。他时时担心的正是这些。虽说秀赖并非天生雄鹰,但也绝非愚钝蠢材。但他的成长之途却大为不利。身处老父的溺爱、母亲的心疼中,即使他天资聪颖,也很难长成一只雄鹰。 幸与不幸常常集于人一身。就如淀夫人,在且元眼里,她争强好胜,美貌绝伦,才气焕发,可说乃少见的才女。她若不生妄念,只知专心侍奉夫君,即使不能胜过高台院,起码也是不次于高台院的贤内助。可她太清楚自己的才智,太明白自己的美貌了,不止如此,她对浅井氏的高贵和太阁权力的威严,也都念念不忘。因此,她全然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燃起的对男人的思慕,她认为世上的男儿都是为倾慕她而生。人之福,不仅在被人关爱,也在关爱于人。淀夫人恐怕终体味不出此种真意。 淀夫人便是这样一人,她怎会把秀赖交到别人手里?即使交与人,她也会对所有事情横加干涉,把心中的不满变成怒气滔滔倾泻。秀赖天资聪颖,但身负大坂城城主之重责,却在如此一位母亲羽翼下成长,如此下去,他怎会冲天而飞? “这么说,是家康多事?” “大人的意思……” “今晚开诚布公与你言谈,本想举荐你为秀赖的辅佐之人。” “这……” “这样的话,起码可以秉承太阁遗志,顺其自然好生培养。人一到了十六岁,就会逐渐认识到自己的力量。到时他有多大器量,我就会给他多大权力。你以为如何?” 且元忙道:“在下绝非不想接受。只是……” “只是淀夫人不会全由着你?” “这……此事请容且元好生考虑。”现在且元已完全明白家康的心思了。 确如家康所言,天下乃苍生之天下,绝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所谓“天下人”,今日是我,明夕是他,如此而已。无论服与不服,无能者必然下场凄凉,史上如是,现今如是,未来亦如是。但话虽如此,若当场拒绝做秀赖辅佐之人,秀赖将如何自处?淀夫人又会说些什么? “也好,此事先放一放。”家康改变了话题,“另有一事,便是城中的黄金……” 一听“黄金”二字,且元忙低下头。终于还是谈到了这个话题,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只听得家康道:“毕竟是丰臣私产,我并不欲知具体数目。” “内府承认是丰臣私产?” “是。而且,我也说过,此次战事与少君和淀夫人无关,我亦不会追究黄金之事,但我清楚,那绝非小数目。” “大人所言极是。” “黄金为贵物,一旦使用不当,便极有可能变成天下纷乱的根源,不知你可思量过?” “是,在下也……” “至于使用不当会有何后果,我就不言了。我想知的是,淀夫人究竟有未意识到这些?” “这……” “她早晚会想到。聪颖如她,怎会想不到?但作为淀夫人身边的人,若不良言规劝,必出大事。” “大事?”且元明知故问。正因为他已与淀夫人探讨过这个问题,便不得不装聋作哑。 “此次战事后,天下不知又多了几多浪人。” “大人明鉴。” “那些有器量之人,自然会被诸位大名收容,但仍有许多人会四处流浪。”家康声音越来越温和,“这些人大体可分三类。其一,有大才,却心胸狭窄。其二,无能之辈。其三,才能平平,心性正直,然不善处世。” 且元目不转睛盯着家康。虽然他从未考虑过这些事情,但一旦浪人增多,就极有可能出乱子。 “他们一向凭手中刀剑说话,一如在乱世。但如今不一样了,天下已大定。” “大人明鉴。” “若用金钱收买他们,后果将会如何?他们心存不满,除了打仗之外一无是处。片桐大人,我担心的是这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且元只能默默点头。 “纵然……”家康继续道,“纵然淀夫人乃女流之辈。但聪明女人很容易固执己念。一旦有误会,与我产生摩擦,她便可能拿黄金去招募浪人。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才想与你商议,看看你有何良策。” 家康语气平静柔和,却让且元感到了万千压迫,仿佛有磨得锋利无比的刀,轻轻压在了他喉咙上。且元道:“在下明白。” “为了避免这些事,你有无良策?” “在下当然要把内府忧虑告诉夫人……” “对,此乃第一步。但仅仅这样就足够了?” 且元汗流浃背。家康究竟想让他做什么?家康眯眼注视着且元,目光像针一样刺得且元肌肤发痛。 “片桐大人,我想你也有此体会吧。强自生乱,自古皆然。” “在下深有体会。” “黄金如利器。善用者带来太平盛世,不善用者给天下苍生带来无穷祸患。” “是。” “黄金在手,淀夫人也当善用。建议夫人把那些太阁所建神社佛阁之类,多加修缮,你以为如何?” 且元禁不住拍拍大腿,“对啊,这个主意……”但后边的话,他咽到了肚子里。 “既然我现在代管天下,有几事不敢怠慢。一是兴教倡学。今日我特意从京城请来藤原惺窝,其对朱子理学颇有研究。自南北朝以来,天下之所以无一日安宁,便是因为足利幕府不重学术,不辨黑白。关于此事,圆光寺元佶再三论及。在普及学问同时,我还要推动尊崇神佛之风,端正礼仪。如此,既可告慰太阁在天之灵,也能教化世人,祈祷丰臣氏安泰。你意下如何?” 片桐且元只觉自己仿佛眼睁睁被一张大蛛网粘住,被牢牢束缚。此乃圣人之心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淀夫人拿了那黄金招募浪人。对于这些,且元心里也颇明白,才战战兢兢倾听家康究竟有何打算。让淀夫人用黄金修缮神社佛阁,既是行善积德的善举,还避免了玩火自焚,真是良苦用心!家康究竟是如何想到这一步的?惊叹之余,且元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说不定,眼前的家康便是一个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奸猾枭雄。 如今,天下大名未必都是丰臣盟友了。丰臣真正的盟友,恐怕只有这笔数额不菲的黄金了。若家康让丰臣氏把这笔黄金全部花掉,紧接着便声称秀赖器量差于常人,那当如何是好?想到这个,且元勉强道:“大人深思熟虑,在下心悦诚服。” “哦。” “内府大人,千姬小姐的婚事,不知大人……” 这是且元对德川的唯一念想。千姬乃德川嗣子之女,乃家康掌上明珠。 事到如今,家康愿不愿意把千姬交给秀赖母子,他只能试探。若家康含糊其辞,且元便也打算,暂不将刚才的话题对淀夫人提起。家康却微微笑了,他是察觉了且元的心思,还是不由想起了千姬可爱的模样? “好,好。”家康很是痛快地一口答应,“我想请淀夫人把太阁遗产拿出来,为兴教倡学助一臂之力,这可是事关国家前途命运的大事。我不想让淀夫人产生不必要的怀疑,自会尽快把阿千送到少君身边。” “这么说,在此之前,先不要告诉夫人。” “对。此事先莫要声张,好让一切顺利进行。关于少君辅佐之人一事,我就不多嘴了。有劳你与淀夫人好生商议。” “是。” “另,请你顺便告诉淀夫人,大藏局之子大野修理亮,我会马上送到她身边,令其与大藏局一起好生侍奉丰臣氏。” 且元顿时张口结舌,呆住。面前之人,究竟是恶魔,还是神佛? 第九部 关原合战 三十三 慧直兄弟 “兄长答应了此事?” 大坂二道城,一人正咬牙切齿坐在德川秀忠前诘责。此人便是在关原之战中负伤,右臂依旧吊在颈上的秀忠之弟松平下野守忠古。 尽管二人都是西乡局所生,年龄相差不大,外貌也极相似,但性情气质却有天壤之别。秀忠看上去一如温厚持重的长者,忠吉却如结城秀康一般冲动。 “这是父亲大人命令,我有何理由反抗?”秀忠不慌不忙,端然而坐,眉毛都不动一动。 “实在令人无法接受。”忠吉向前挪了挪身子,哂道。 坐在忠吉旁边的乃本多佐渡守正信,他面带难色,沉默不语。本多正信先前乃是家康身边寸步不离的执事,可自从关原战事开始,从江户出发时,家康身边一应事务都由正信之子正纯打理,老练的正信则被安排在了秀忠身边。 “兄长总是对父亲大人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难道连是非曲直也不问,就乖乖盲从?” “难道下野守认为此举不妥?” “未必。” “既如此,最好还是服从。” “可小弟并不这般认为。父亲大人已经宽谅了秀赖母子,对太阁已经仁至又尽了,却还要把千姬交给秀赖为质,有此必要吗?” “不是为质,此乃太阁生前就定下的婚约。” “就是人质!”忠吉反驳道,“把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扣为人质,对这种蛮横的挑衅,你居然一声不吭,分明乃见死不救!难道你就不后悔?我们若处于劣势,这样做我无话可说。可现在不同了,我们有必要去低三下四讨好秀赖母子吗?当前乃是我们义正词严向他们抗颜,向天下大名显示我们德川氏威仪的时候了,嗯?” “忠吉,”秀忠并未生气,但也不笑,“你是否对父亲让你去清洲的命令不服?” “现在讲的,不是此事。” “我知你早就想进大坂城。我在江户,你在大坂,你我弟兄二人各镇一方,再反对阿千婚约。你真这么想,就当好生反省。” “兄长说忠吉不谨?” “到底是父亲深谋远虑啊。” “怎生个深谋远虑法?” “眼下的日本国,已到了乱世结束的时候。要让天下人明白乱世已然结束,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若继续争来斗去,如何让天下人安心?我们需要做的,首先是隐忍,然后是和为贵。你我兄弟,思虑都还不及父亲大人万一。要想让江户和大坂长期和睦,清洲就变得甚是重要。父亲把尾张一领都给了你,你还不满足?” 忠吉答不上话,只急得连连拍膝。尾张的位置究竟有多重要,其实不用秀忠说,他也明白。正因如此,已故太阁才把自幼追随的猛将福岛正则安插于彼,让其严加防范。后来,家康把正则转封到了四十九万八干二百石的安艺广岛,把忠吉置于尾张,说要给他五十二万石。对于这些,忠吉还能有何不满?他不满的只是秀赖与千姬的婚约。可秀忠刚才这么一点拨,他才意识到父亲的真意,不禁大为悔恨。 面对这个一本正经的哥哥,忠吉真想说一句:“难道你就不疼自己的女儿?”但即使这般说,也毫无意义。秀忠已经被父亲驯养得服服帖帖,有如另一个父亲。 “兄长是不是对忠吉怀有戒心?” “休得胡言乱语。” “既然不是,那就不应对我妄加揣测,说我想成为大坂主人。” “哦,这么说,乃是秀忠在妄想了?真是这样,兄长便放心了。” 忠吉直言道:“兄长,你是不是认为,德川与丰臣真能够永世和睦相处?” “下野守!” “可我并不这般认为。我们愈是义气,愈是谦恭,他们就愈趾高气扬。三成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父亲在伏见帮了他,还特意让结城兄长把他送到大津。可结果如何?反倒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哼!” “你到底还年轻。三成等人都是例外,凡事都应尽人事而听天命,这才最为重要。问题非德川与丰臣能否长期和睦,而是如何和睦相处。我们要先尽人事,否则,便是逆天而行。”秀忠连语调都颇像家康,他行事老成持重,思虑周全,说话如行云流水。 本多正信终于忍不住,插进一句:“下野守,照您的意思,毁掉婚约之后,又当如何?” “老爷子难道不知?” “是。毫无理由向人提出解约,结果将会如何?” “对方当然被吓破了胆。问题是之后的事。” “哦?” “一旦得知德川对丰臣有敌意,那些不满之徒就会躁动不安。待狐狸都露出尾巴,将其一网打尽,当然,必要时,我们也可以直接拿下城池。” 正信依然不动声色,“下野大人,这种话可不能胡说。否则,内府大人会羞得无地自容!” “什么?”忠吉满脸通红,转向正信。 正信淡然道:“下野大人说的话,充其量只是拥有两三千石的武士的器宇。” 愤怒的忠吉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若是结城秀康,定会当场把手中茶碗向对方摔过去,拔刀相向。可尽管忠吉和秀康一样暴躁,表现却不尽相同。 “唔,哦?”声音尽管听上去甚是平静,可患吉心底的怒火已经在熊熊燃烧,“那么,父亲让我做一个大名,还把清洲交给了我,这作何解释?” “这一点,方才中纳言已说过了。有可能的话,尽早把千姬小姐交给秀赖,好让天下大名知,现在已是太平年代了。就是说,秀赖和千姬小姐乃是向世人证明太平盛世已然来临的鲜花。”正信眯缝着眼,仿佛在教育自己的儿孙,“如今杀伐之气尚未散尽。尽管已经无人能与德川氏为敌,但日后究竟还会有何事发生,无人知晓。因此,大人才把千姬小姐和秀赖二人放到一起给世人看。这两个孩子,还都未受到世俗污秽的沾染,他们乃是美丽的偶人。你把二人摆在一起看看,难道不正是两朵鲜花?” “唔。” “看到这摆设,诸大名的心才会安定下来。他们才会认为,既然两家都合二为一,纷争的根源自就断了,他们方会重新审视这个世道。哈哈哈,那时,他们自会对德川的实力有更加清醒的认识。所谓太平盛世,是这样来的,并非靠流血换来。这便是内府大人在深思熟虑后所作的决断。你说呢,中纳言大人?” 秀忠一本正经坐在那里,既没点头,也无异议。但在忠吉看来,这乃是令他无法接受的伪装。秀忠说不能忤逆父亲,是因为他担心兄弟忤逆会导致自己的地位动摇,这分明是明哲保身。 忠吉强忍不满道:“忠吉大致明白了,但也有些拙见。” “难道你真有异议?” “为何就没有?昔日平清盛公答应了母亲的请求,看在赖朝公与亡弟长相相似的份上,饶恕了赖朝公,最后却招致了平氏的败亡。这个故事,想必老爷子更清楚。” “当然。” “世人如何看待这个故事,忠吉不必再说。忠吉以为,那时的清盛公,太骄傲自满了。他已经胜了,已无人能够阻挡平氏了,正是持有这种自高自大之心,才饶了赖朝公一命……”忠吉话犹未完,秀忠忽然厉声插言:“下野大人,休要说了!你太欠考虑。” “哦。清盛公与赖朝公的例子都欠考虑?”忠吉脸色苍白,声音却愈发冷酷,阴冷逼人,“兄长认为清盛公不自高自大?” 秀忠侬旧稳如泰山,连眉毛都不动一下,道:“是自大。” “既如此,就当小心谨慎,不重蹈其覆辙才是。” “我们早就准备好了。”看秀忠的长相,丝毫感觉不到他头脑冷静,但见他大声续道:“下野大人,你已经在责难父亲了,你难道还未意识到?” “责难父亲?” “是。由于清盛公自高自大,才饶恕了赖朝公,并把他流放到伊豆。说到底,这只是怜悯。你却拿他来与父亲作比,此是何意?父亲是想拥立秀赖公子,而且正在努力创建太平盛世。阿千便是盛世使者。你难道不这般认为?” “哼,我并不这般认为。怎么说这都是谋略,是软弱,是完全不必要的低三下四的手段。” “你真这样看,下野大人?” “是,我是这般看!父亲一定是想,丰臣旧臣骚动起来就不妙了,还是先安抚众人为上,才把千姬作为人质。” 秀忠长叹一口气,道:“我不想和你争。好,那我就一字不差把你的意见告诉父亲。” “有劳了。忠吉绝非想要大坂城,也非多么可怜阿千,只是觉得,认为如此轻而易举就能建立起太平盛世,未免太一厢情愿了。把阿千送过去,人家会更加趾高气扬。阿千不过是可悲的牺牲之供。我只是出于这般想,才这般说。” 兄弟二人的争论,看似忠吉胜了。但秀忠只是不喜争论,干脆三缄其口。 看到秀忠沉默,忠吉一时不安起来,“兄长,虽然小弟方才讲到平源旧事,但并没有拿它与父亲相比的意思,请莫要误会。” “我明白。我不会把你的话全都报给父亲。” 忠吉终于觉得保住了面子。但他万万没想到,秀忠真的会向家康进言,要废除婚约。 “若是阿千已长大成人,听到今夜的话,她定会深受感动。她有这么好的父亲和叔父。”本多正信像是说着别人家的事似的,把红酒递到兄弟二人面前。 兄弟二人再未提起千姬,而是开始讨论江户与大坂之间主要城池的人员安插。 在箱根以西,家康把骏府的中村一忠转封到了十七万五千石的伯耆米子;接着又把伊豆韭山的内藤三左卫门信成放到了中村一忠旧领,这块领地只有三万石收成;接着又在附近的沼津安插了大久保治右卫门忠佐,将天野三郎兵卫康景派往兴国寺,在田中又小心地安插了酒井与七郎忠利及其近臣。 远州滨松的堀尾忠氏被转封到云州松江,领二十三万石;挂川的山内一丰则被转往土佐的高知,身家变为二十万石;而松平左马允忠赖和松平三郎四郎定胜则进入山内一丰旧领;原本在三河吉田城的池田三左卫门辉政入主播州姬路城,摇身一变成为五十二万石俸禄的大名;池田旧领则被封给了德川本族松平与次郎家清,领三万石;三州冈崎的田中兵部大辅吉政被转封至筑后久留米,三十二万五千石,旧领则被封给本多丰后守康重,五万石……被转封到异地的丰臣旧臣全都得到数额巨大的加封,而德川氏人,加封几乎全都不上三万石。 “唯有下野守得到了清洲的五十二万石。真令人羡慕啊!”本多正信忽然笑道。忠吉已不那么愤怒,但对正信的话也不怎么在意。忠吉的岳父、身兼家老的井伊直政,只得到了石田三成的居城佐和山,年俸十八万石。 本多正信并非讽刺忠吉。他是想试探忠吉究竟有未意识到,德才绝不逊于福岛、池田等人的德川嫡系,为何甘愿接受五万石以下的较低俸禄?忠吉似从未想到这些。 其实本多正信也不例外,为德川父子尽心尽力,所得只有上州八幡的两万二千石。家康为何给忠臣这般少的酬劳?为何正信等人都心安理得接受,并甘愿为家康赴汤蹈火?能够考虑到这些,下野守也就长大成人了。正信正打算加以说明,却有下人前来禀报:“淀夫人身边的大藏局前来求见。” 听到侍童禀报,秀忠和忠吉对视一眼,放下酒杯。本多正信道:“我去看看吧。” “深更半夜,究竟有何事呢?”秀忠沉思一下,方道,“还是我亲自见她。把她好生引到客厅。”言毕,又对忠吉小声道:“恐怕是为阿千的事情而来。”他把土井利胜叫来陪忠吉闲聊,方才起身出去。 秀忠换好衣服来到客厅,见大藏局正拥着一个有趣的宫廷玩偶,坐在本多佐渡守正信面前谈笑风生。 “啊呀,还劳中纳言大人亲自接见,奴婢真是受宠若惊。”大藏局颇为谦恭,脸上表情却轻松明快。 “您乃淀夫人派来,不见上一面,实在失礼。少君和夫人可好?” 正信插言道:“在下方才已问候过,说是听到内府的话后,心情格外好呢。” “那太好了,还请夫人宽心才是。” “多谢。小野的阿通在京城寻到一个擅做玩偶的匠人,让他特意做了这个偶人献给少君。” “哦,难怪这般漂亮,真是栩栩如生,惹人喜爱。” “是啊。少君也甚是满意,常常拿出来细细把玩。他说要把这个玩偶送给阿千小姐。” “哦,少主这般说?” “是啊。他们本是表兄妹,一定很是想念对方。听说有使者去江户,夫人认为,难得少君有心,便赶紧打发奴婢,好带给千姬小姐。” “多谢夫人美意。想必阿千一定喜欢得很。”秀忠看着那玩偶。这对偶人六寸大小,乃二稚子,一男一女,共戏一只流萤。看到这玩偶,秀忠忽觉怅惘。他也很是疼爱长女。可还没看到她长大成人,他就要赶赴江户,女儿却要来到大坂。其实不用忠吉提醒,秀忠也知,仅凭这桩婚事就想解决所有事情,未免太天真了。二人果真能像这玩偶一样自由自在吗? “中纳言大人,您看,这人的面容与少君真是一模一样啊。” “哦,照这般说,这女童倒是跟阿千也颇相似。” “所以,少君才令奴婢连夜把它送来。” 秀忠笑着点头,再次端详起两个偶人来。怕是小野的阿通故意让匠人做得这么相似。 “那么,老身先告辞。少君和夫人还再三嘱咐,向江户中纳言夫人问安。” “佐渡,把这个偶人拿给下野守看看。”说完,秀忠返回房内。土井利胜和忠吉仍在谈论封赏一事。二人都甚年轻,嗓门也不小,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们在争吵。 “你不认为,对丰臣旧臣的厚赏是在讨好他们吗?”忠吉看到兄长身边的人也一样责备自己,便想通过利胜打探秀忠的想法,以及对父亲的看法。 “当然不是。内府大人为何要惧怕丰臣旧臣?当今世上,让内府感到惧怕的人,恐怕还没出世呢。” “这么说,父亲是赏罚分明了?” “不错,基本如此。” “你是话中有话?” “是。” “唔。那究竟是何意?” “愚以为,无论地位还是财力,全靠上天所赐。当然,这也是内府的想法,故,先依战功把这些上天赐与的东西暂时委与他们。若那些功臣不能让领民满意,再重新分配。依不才之见,内府定是这般想的。” 忠吉不禁重新打量起利胜来,眼前的利胜浑身都透出勃勃生机。忠吉道:“若是无能治理,领地就极有可能被没收,对吧?” “若是给无能之辈委以重任,必遭天谴。此为掌管天下者必备常识。” “你真是能言善辩。我还有一个问题:谱代大名所得格外少,又是为何?难道他们就不及那些丰臣旧将?” “此言差矣。”土井利胜笑了,“土地财物,不过是上天所与,故内府先替众人掌管。给多了,人们就会忘记它们是上天寄存的东西,把它据为已有,于是铺张浪费、麻痹大意。因此,大半由内府代管,只给他们生存之需。这样,众人就会更加团结,更加忠心。这便是内府的策略……” 正说到这里,秀忠回来了,二人忙端坐迎接。 “在谈些什么,这般热闹?”说着,秀忠回头看了一眼手捧玩偶、跟在自己身后的本多正信,“佐渡大人,把东西给下野大人看看。” “哦……好可爱的偶人啊。怎回事?” “这是少君送给阿千的礼物。下野守,你不觉得这女童与阿千很相似吗?” 忠吉故意把头扭到一边。明白兄长为何要把这偶人带到自己面前时,他顿时心生厌恶。 “怎样?少君也甚是高兴呢。这样,两家还不能和睦相处吗?” 秀忠定是这个意思。这玩偶带给忠吉一丝不安。天真无邪的孩子变成了大人明争暗斗之物,这完全是大人的“黑心”,是大人们的“罪孽”,原本无法让人原谅,可大人为何就不反省呢?因为他们害怕反省,于是故意犯下重重罪孽,反而把空洞的希望寄托于此种罪孽。这种悲哀,兄长为何就不能解得? “看来你还是不服气啊,下野守。” “我无话可说。这玩偶让愚弟感到可悲。” “那是为何?” “看到这玩偶,我忽然想到,若是如这眼前的玩偶一般,两个孩子能自由自在该有多好。” 秀忠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恢复了平静,藏起自己的感情,道:“哦,看样子,下野守并不喜炊。好,好生收起来,让明日的使者带上路。” 他命令土井利胜道:“让他们告诉夫人,一定要好生抚养阿千,切勿让她任性。世道还不太平,孩子不能那般自由自在。”最后一句,碾然是对忠吉的讽刺。 “遵命!在下现在就去办。”土井利胜手捧偶人退出去,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下野守忠吉认为兄长乃是个冷酷的父亲,秀忠则认为忠吉是个残酷的兄弟。 诚然,无人认为,千姬和秀赖将来必定幸福。其实,此时的秀忠也在强作笑颜,他想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勉强接受这桩婚约。对于秀忠的苦衷,忠吉难道真的不明白? “下野大人,刚才与利胜谈了些什么?” 为了打破僵局,本多正信向忠吉举起酒杯。但忠吉睬都不睬,愤然道:“已经喝好了。利胜可真是兄长的好家臣啊,与兄长那般相似。相形之下,忠吉根本就是一介武夫。一看到与阿千相似的偶人,我就恨不得哇哇大叫,杀向本城。” “哈哈,您的话未免过了。”正信笑了,秀忠却笑不出来。 正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三人不约而同竖起了耳朵。 夜已很深了,难道是忠吉家中发生了急事,他的下人急匆匆前来迎他同去? 想到这里,本多正信不觉站起身,听脚步声,不止一人。 “谁?”正信跑到走廊,喝道。 “哦,是父亲啊,不知中纳言大人就寝了没有?”是本多正纯。 紧接着,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侍来:“听说下野守大人也在这边,便急忙赶来禀报。”似是永井直盛。 秀忠和忠吉对视一眼:莫非发生了什么变故?不安同时掠过二人的心头。走廊里,正信的声音不甚清楚,这更加深了二人的疑惑。忽然,一个声音爽朗地笑起来,是正信:“哦,哦。那太好了。我赶紧去报给二位大人。不,还是你亲自去吧。”话音刚落,正信带着正纯和直盛进来。 “启禀大人。”正信嘻嘻笑道。 “何事,佐渡守?”看到佐渡的笑脸,秀忠放下心来,问道,“上野介和右近卫大夫怎么满头大汗?” 正信故意顿了顿,“西苑那边传来喜讯,说生了一个男孩。” “我又添了一个弟弟?”忠吉惊喜不已。 “正是。大人又多了一个弟弟啊。听说皮肤像白玉一般。只是,正纯并未亲眼看到。” 正纯兴奋地说完,永井直盛也忙附和:“尽管大人很是难堪,还是让我等前来报喜。大人心内一定比吃了蜜还甜呢。” “哈哈……好。我似看见父亲的笑容了。”忠吉咧开嘴笑了,可秀忠却未笑,淡然道:“哦,幼弟出生了,实在是可喜可贺。你们也喝一杯以示祝贺吧。” “这是红酒,先喝一杯祝贺祝贺。”正信取过酒杯,递给正纯与直盛,二人方才坐下。 “恭喜恭喜。”二人恭恭敬敬接过酒杯,把酒送到唇边。 “哈哈……母子都还平安吧?”忠吉还没收住笑容,他拿起酒杯,“好,我也祝贺一下。真是太令人高兴了。长得什么样?” 此时的忠吉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继承了他的家业,还巩固了尾张。此时他只是眯起眼,嘻嘻笑个不休。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孩子出生总会伴随着快乐。可对于六十岁又做了父亲的家康来说,或许又增加了一个累赘。已故太阁晚年得子,却在病床上受尽折磨,最后痛苦逝去。但是今夜却似无一人想到这些。秀忠也许想到了,但他却不会出口。 “德川越来越兴旺了。”正信扳着指头数着,“秀康公子、秀忠公子、信吉公子、忠吉公子、忠辉公子……加上此次的公子,六个男丁了。说木定日后还会增加。”正信并非在逢迎,他乃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实际上,在乱世,男儿的出生会直接给家族注入“力量”,只有力量才能换来安定,这便是乱世的生存之道。 “大人一定有返老还童之感。中纳言大人也要早早生个男儿才是啊。” 不知不觉间,一直萦绕在众人脑海中的千姬的影子,被这个还不曾谋面的婴儿取代了。 突然,忠吉像是想起什么,大笑起来。 “您怎么了?”正信吃惊地问道。忠吉看了一眼兄长,摆摆手:“该骂该骂,不提也罢。” “您到底在笑什么?不如让大家一起乐一乐。” “哈哈!其实无他,只是忽然想起男女之事。” “男女相恋之事?” “返老还童的老爷子……我说的是婚姻。” “哦,那有何可笑之处?” “我说出来,怕被兄长责骂。方才小弟还一直想,在这世上,似乎只有丑陋的策略婚姻。” “哦……” “于是,毫无来由对阿千的事生起气来。可仔细一想,除了策略婚姻,还有另外一种形式。由于忽然间有了这个发现,才笑。” “下野大人请明示。” “哈哈!那就是父亲大人。父亲身边,没有一个女人是因为策略与父亲结合的。” 秀忠使劲瞪了忠吉一眼。但此时忠吉的嘴巴已经收不住了:“父亲娶自己喜欢的女人,让她们无忧无虑为他生儿育女。可以说,父亲完全打破了乱世的束缚,真是悠然自在啊!” “下野大人!” “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但有一言,小弟我还是想说,我羡慕父亲。正因为父亲如此洒脱,说不定这次生下的幼弟将来能成大器呢。我只是忽然想到了这些。哈哈哈哈。” 秀忠也笑了,或许是被忠吉单纯的笑声所感染,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忠吉的注意力终于从千姬和秀赖的婚约转移到了别处。 忠吉现在还没有儿女。一个没有儿女的人,对孩子的关爱谈不上深沉。但这桩婚事若受到忠吉诟病,说不定信吉和忠辉也会跳出来指手画脚。况且,尽管阿江与和淀夫人乃是亲姊妹,但她似乎对姐姐并不怎么信赖。 “总觉得她不踏实。”无论是北庄陷落,还是成为秀吉侧室,淀夫人都给阿江与以轻佻不实之感。年轻时的淀夫人经常想,多生些孩子,有个疼爱自己的夫君,她的愿望竟一一落空,而且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阿江与怎能不暗自担心,如今却要阿江与把千姬送到这样一个姨母身边,她想拒绝,也是不能。 得知幼弟出生,忠吉的心情出奇地好了起来。会取什么名字,第几日可以和幼弟见面……忠吉兴奋地谈了许久才离去。 众人都退去,已近亥时,夜深入静,往来于淀川上的船橹声都听得真真切切。秀忠面朝西苑方向,恭恭敬敬端然而坐。“父亲大人,您早些歇息。”说完,忙又加上一句:“恭喜弟弟降生。”他完全是真情实意,决无做作,此后,他才安心卧床歇息。 即使在床上,他每日也在自戒中睡去。他为自己才德远不及父亲而深怀歉意,同时也自我激励,生怕因自卑而懦弱了。他深知自己不如父亲,所以并不憧憬如忠吉那般自由自在。当忠吉提及父亲闺帷之事时,他慌乱而困惑:我断无创造大业的器量,我所能做的,只有小心谨慎地守住父业,便已足够。他每日都这般告诫自己。一旦把持不住,不但守不住父业,而且还会让世人指摘,骂德川氏后继无人。 “我必须像父亲那样……”秀忠一边念叨,一边在脑中描绘已故母亲的模样,还要拿出一些时间来回忆对他倾注了浓浓母爱的朝日姬,不知不觉间,这些人全变成了千姬,变成了秀赖…… 愿这两人幸福……善良正直的秀忠依然保持着端正的姿势,进入了梦乡。 附10:关原合战参考图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一 唯才是用 庆长六年,春。德川家康命麾下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邻、德永寿昌、本多正信等六人调查各大名在关原合战中的功劳大小,以便论功行赏。家康为创业的总领,他们是幕僚,更是左膀右臂。能否建成万民期待的太平盛世,功赏是否得宜将起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幕僚们自己的封赏与俸禄,同外样大名相比,其差距何等之大,稍作比较便一目了然。
本多佐渡守正信二万二千石(上野八幡) 德永式部法印寿昌五万七百石(美浓高须) 大久保相模守忠邻六万五千石(相模小田原) 神原式部大辅康政十万石(上野馆林) 本多中务大辅忠胜十二万石(伊势桑名) 井伊兵部大辅直政十八万石(近江佐和山)
姑且不论前田利长的一百一十九万五千石,就连远州挂川的山内一丰俸禄都增加到两万两千石,并被擢升为土佐守。由此可见,谱代大名的待遇何其微薄,然而谁也没有怨言。最知心最得力者——甚至可左右家康决断的本多正信,以两万两千石已过多为由拒绝加禄。不论井伊直政还是本多忠胜,其功绩均非外样大名可比,如此功赏便足以安抚众外样大名,使之不致再起异心。 庆长五年,关原合战赏罚之事基本完毕,所剩唯上杉氏奥羽一部及九州岛津氏。对两方诸侯的处置,家康早已成竹在胸。 “似乎梢稍心安矣!”家康叹道,随即叫来藤原惺窝,专心致志地听他讲授《汉书》等十七史。 时代的缔造者,绝不可因天下初定而稍有松懈,已故太阁便是极好的例子。乱世的艰险养就了世人好战的习性,人们动辄便诉诸武力。毋庸置疑,这种习性依然残留于此际世人心中。但当如何清除这种习性? 若举以繁琐的法律和规章制度,势难取得成功,家康自己多有体会。因而必须普及一种学问,而且这种学问必须能得到万民的景仰和信服。为此,他决心从自身做起,开始重新学习和学、汉学、佛教、神道,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此时,阿龟夫人为家康生下了第七子。 家康把此事视为吉兆,便又迅速着手除了学问之外的另一项要务——富国之策。国不富,何以保太平?财富、学问和兵刃,构成了支撑太平盛世的三大支柱。在西苑为家康七子——五郎太丸举行的七日祝宴上,大久保忠邻带来了一个奇人,此人正是可助家康成此大业之人。 乳名五郎太丸的婴儿,所面对的又将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呢? 对于大坂城主丰臣秀赖来说,德川秀忠将成为他的岳父。而与秀赖年龄相近的德川六子辰千代(忠辉)与七子五郎太丸,则将可能与他一起成为国家日后的栋梁。 信长公离开人世时年仅四十九,此后已历十数年。家康在花甲之年竟又得一子,此时此刻,他自然感触良多。若只能活到已故太阁的年纪,五郎太丸不满五岁便会失去父亲…… “我能否活到那个时候呢?”想到这里,家康竟不知是喜是悲,他又想起了早年那些悲惨的往事:年仅三岁,命运的魔掌便无情地将他与母亲分离;八岁,父亲猝然被杀。所幸母亲后来对他多方照看,目下,她也已来到了大坂城西苑。 家康在西苑大宴亲信近臣,欣赏能乐和狂言,既为庆贺五郎太丸出生,亦是为了给年逾古稀的老母亲传通院消遣解闷。但即使坐在舞台的正对面,家康却始终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台上。“人生真是变幻莫测。”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及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观看能乐和狂言的老母亲,家康不禁感慨万千。 戏结束,家康回到大厅。大久保忠邻带着一位貌似中年、生得颇为俊朗的男子,来到了他面前,“此乃适才在舞台上司小鼓之人。” 家康对此人并无特别的印象,不过他的确是个只见一面便可令人终身难忘的英俊之人。他长得有些像信长公,家康心中一动。貌如信长的男子竟是司鼓之人,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可笑。“哦,如此一说,我倒是记得小鼓的声音甚是清脆悦耳。” 忠邻将此人带来,想必并非为了博得几句褒奖之辞,家康便又顺口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十兵卫长安。”忠邻代为回答。 “十兵卫?这么说岂非与……日向守光秀同名?”家康再次打量那男子。 貌似信长却与光秀同名的男子,顿时让他有些忍俊不禁,只强忍住,“你姓什么?” “至今无姓,乃是被武田信玄公所禁。” 此人眉宇之间英气逼人,双瞳之光更是非同寻常,必如信长一般执著干练,而且,他从嘴角到鼻梁都透着一股夺人的魄力。家康道:“我却越发不明白了,他的姓为何会被信玄给禁了?” 男子在忠邻的后面正襟危坐,好似把一切都浑然交与了忠邻。忠邻回道:“是这样,他自小便侍奉在信玄公左右,才华出众,由于恃才无恐,太过多嘴而遭此祸。” “哦,多嘴。” “他把小鼓带至金山,声称测到了地下黄金所藏。殊不知信玄公平素最恨迷信,听此一说,自然大为气恼,对他吼道:你这个鼓捣手猿乐的东西!幸若的姓氏因此而被禁了。” “哈,原来是幸若十兵卫沦落成了鼓捣手猿乐的十兵卫啊。”家康不由得笑出声来。这个才华横溢的才俊因多嘴而被怒骂时的情形,如在眼前。 “十兵卫,是这样吗?”大久保忠邻这才笑着对男子道。 “是。”男子不敢直视家康,严格遵照礼数,通过忠邻传话。 “准你直接回话。‘鼓捣手猿乐的东西’可不算个光彩的说法。” “是。大概相当于‘这个乡巴佬’之类。” “信玄公故去后,你就一直操着这手行当?” “是。身为戏子,确实也只有这个能耐……或许也是因为信玄公眼光太高之故。” “即便如此,年纪却不对。信玄公故去时,你多大年龄?” “十三。” “十三!那你今年多大?” “小人今年四十。” “哦。这倒对了。如此说来,你做了二十七年手猿乐师?” “是。” “很年轻。” “这……” “我说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始时我还以为你不过三十呢。” “小人惭愧,此乃整天无所事事,不劳身心之故。” 家康转向忠邻,问道:“忠邻,此人除了手猿乐,还有何一技之长?”他现在已然明白忠邻为何要将此人带到跟前了。 忠邻严肃起来,郑重地对家康施了一礼:“实际上,此人对信玄公所说并非虚言,他确然拥有那种奇特的才能,可以探知地下埋藏的金矿。依在下愚见,此人乃是一个天生的山师。” “山师?”家康回头看了一眼本多正信,有些失望。 家康在选用人才时,往往会让本多正信坐在近旁,帮着出谋划策。然而此刻,当家康朝本多正信看过去时,正信却迅速转开了视线。此中似乎大有玄机。 家康于是再次转向十兵卫,问话顿时变得直截了当:“你想为家康效劳?” “是。能得到大人赏识,大久保大人将允许小人姓大久保。小人愿意将毕生所学奉献于大人。” “到底是个山师啊。” “山师……话虽如此,可山师的职责绝非想象中那般简单。山师通过观测地形,分析山相,以发掘新的金矿。愚以为,在盛世之时,懂得珠算,精通土木,开垦荒地,植树造林,架桥修路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技艺。” 家康微微一笑。或许正是这般狂傲自负之辞,才激怒了信玄。想到这里,家康自然来了兴致:“你是说在舞台上你是个手猿乐师,在太平世道拿了算盘,就成了能人?” “小人不敢。小人虽然算不上能人,但在几件事上却可为大人效劳。这第一件便是江户与京都、大坂间道路的修筑。现今人心尚不稳定,难保不会有人兴兵作乱。若道路不整,第一,用兵之时会有诸多不便;第二,陆上物资的运输也大有影响,这第三嘛……” “好了。”家康笑着打断了他,“修路之事不必再讲。那黄金当在何处开采呢?” “道路完工之后。小人首先要着手动工的是佐渡和石见的金银山。甲州群山多已开采完毕,而大坂附近的多田银山又为丰臣所掌。但凭小人浅见,江户附近的金山和奥州南部一带,必有大量金矿。愚以为,应立即进行开采,以求富国。” 方才正襟危坐的老实男子,不曾想一旦开口,立时成了一个口若悬河的雄辩之士。这虽不为家康所喜,但此人的某些言语又实实在在打动了他。 “小人要说的是,如果一味从大明国进口钱币,日本国便不会得到发展。我们应铸造自己的钱币,使其流通,以为万民所用。只有如此,才能保证朝野稳定。上至大名贵人,下至樵夫渔民,都可找到除了战争之外的另一种生活,各自寻求致富之路。小人正是想为如此的太平盛世聊尽绵薄之力。” 家康忍不住暗暗看了本多正信一眼。 正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看十兵卫长安,然后和家康交换了一个眼色。此中的意味,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明白。二人都在心中暗道:绝非一介常人。 “咳,恐怕……”家康再次把视线落到十兵卫身上,“你胸怀大志,可是你对时局的判断却又大错特错。” “啊?”十兵卫瞪大了眼睛,登时更像信长了,“如此说来,大人是说在下不识时务?” “不。是你误读了当今的时局。你比跟你同年的人要显得年轻许多,过二三十年再来吧。” “哦?”十兵卫长安显然甚是惊诧。或许是家康的回答实在出人意料,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家康回头对神情紧张的大久保忠邻道:“此人要为太平盛世效劳,而非为我效力。” “可是……大人乃是太平盛世的缔造者……” “忠邻,我所需要的,不是为太平盛世效劳的人,而是为我——痴心缔造日本的太平盛世而奋战了几十年的德川家康效力。” 此言一出,十兵卫长安表情顿时僵住,不禁沮丧地垂下了头,他幡然醒悟,自己又多言了,不免甚是失望。 “我说让他二三十年以后再来,乃是想到,那时的日本或许已是天下太平。我们尚在为缔造日本的盛世而征战不已,日本目下何有太平?然而十兵卫却误以为太平盛世已然来临。他的想法有些远了。你说呢,忠邻?” 大保久忠邻一时语噎。诚如家康所言,为太平盛世效劳云云,实在有些狂傲过头。 笨蛋,怎不说为内府大人效劳?忠邻在心中埋怨。 “哈哈!”家康对忠邻笑道,“好了,我们不如聊些家常。既然你想把自己的姓赐给他,想必他亦非泛泛之辈。”说罢,又对十兵卫道:“你这二十多年,为何一直未择主而仕?在此期间未见过已故太阁吗?” 十兵卫伏于地上,双肩颤抖,泪水汹涌。 “以你的能言善辩,当可得到太阁大人重用。太阁大人生前,你都一直不曾得见?” 十兵卫的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呜咽。呜咽之后,他的声音出奇地冷静,竟如涓涓流水:“小人曾拜见过太阁大人。” “是以山师还是艺人身份?” “二者兼有。” 家康似对这个男子颇有兴趣,“哦。那当时为何连个姓氏也未得?” 十兵卫平静回道:“是小人自己拒绝了。” “哦,你拒绝了太阁大人?那是为何?” “恕小人斗胆直言。因为有人告诉小人,作为山师,即便能为丰臣氏聚敛财富,也不能使日本变得富有,更不能缔造太平盛世。” “哦,这倒奇了。是何人跟你这般说的?” “日莲大圣人。”家康一惊,莫非比人已经理屈辞穷,发疯了不成?然而十兵卫端正了一下姿势,愈发镇定自若,道:“这么说,大人必会觉得奇怪。大人可认识一位叫本阿弥光悦的刀剑师?” “当然。我在骏河为质,他父亲光二经常为我做些玩物。因此交情,现在我还许他出入府中。” “日莲大圣人正是通过光悦之口,告诉了小人这些道理。外臣、家臣、黄金,若是没有立地成佛拯救众生的大志,都将背叛他们的主君。” 家康惊讶地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想:这厮莫不是疯了,现在把真心话都吐露出来了。“真是光悦对你这般说的?” “不,是日莲大圣人借光悦之口说的。小人因此幡然醒悟。富者因钱财而丧身,达官因位高而致祸,好茶之人为一套茶具而失德,夸武之人因武力而致身败家灭。即使为丰臣氏聚起财富,也只能用来满足太阁大人,或者仅仅成为太阁大人炫耀的资本,而这些都华而不实,终将化为乌有。黄金本乃用作赈济万民的,如此一来,岂非失去了它本来的用处?” 家康终于有些明白了。他早就知道本阿弥家世世代代都是日莲宗的忠实信徒。他也听茶屋四郎次郎说起过,光悦乃是一个虔诚刚直的信徒,对那些无心匡扶正义、拯救众生之人,他从来不屑一顾。大久保家世世代代也是日莲宗信徒。这个十兵卫和忠邻走到一起,想必也是由于信奉的缘故。 “那么,你拒绝了已故太阁大人,又为何要投奔到我帐下?”语气虽然平和,但家康显然已经动心。房内鸦雀无声,本多正信和大久保忠邻都明白这话的意味。 十兵卫长安愈发从容了,但或许是破釜沉舟:“为何拒绝太阁大人,却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且容小人细说其中根由。” “如此郑重其事,”家康笑道,“真令人可恨。说吧。” “遵命。这也是日莲大圣人的旨意。” “哦?莫非大圣人又是借了光悦之口?” “不,这次不仅仅是光悦先生一人。” “哦,还有谁?” “还有茶屋四郎次郎先生和大久保相模守大人。”十兵卫规规矩矩回话,又垂下头,两手伏地,接着道,“请大人见谅。小人刚才说,要为太平盛世效劳云云,虽然如此狂妄之辞让大人不快,可小人不这么说,便是违逆了本意。这绝非不敬大人威严,正好相反,大人才是十兵卫倾毕生之力,无怨无悔献身的……” 话音未落,家康已摆手打断了他:“好了,我知道了。你看起来虽是年轻,可毕竟也已到了不惑之年。再让你等上三十年,焉能还有出仕的机会?既然你是忠邻看好的,而且茶屋和光悦等人又特意捧出日莲圣人的话来,家康自然拒之不恭。可家康非你想象中的神佛,而是一个沾染了世俗污垢的大俗人。你若能明白我的话,不妨一用,反正你跟随忠邻,通过忠邻为我效力便是。” 听了此话,大久保忠邻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和正信都以为十兵卫定然会激动不已,连连叩谢。然而十兵卫听了家康之言,却一脸沮丧,低声哭泣起来。这并非喜极而泣,而是因为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像一个精疲力竭的孩子落泪。 “十兵卫!”家康语气甚是严厉,“信玄公和已故太阁大人都是被你既投既拒,你这善变的墙头草,总有一日也会厌弃德川家康!但,你别想能活到那个时候。” “是……小人明白。” “既明白,就休要再哭哭啼啼。所谓正义,并非你想象中那块研磨得光滑闪光的宝石,倘若如此,便不会有人费尽周折去寻它了。正义往往深藏于污淖之中。家康会时时刻刻看着你行事。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你要以石心铁志去为我寻求那块宝石,明白吗?” 正信和忠邻均屏住了呼吸。自关原合战以来,家康从未对谁这般严厉地说过话。二人心中纳闷,是什么激怒了主公?莫非是十兵卫未因得以出仕而表示感激之情,让主公感到不悦?十兵卫的举动确实异常,甚至有些狂妄自大。他并不一一指出尚在人世之人,而是搬出日莲大圣人,实在有些脱离常规——家康年轻时,曾因领内信徒暴动而束手无策。即便如此,从主公口中吐出“你死我活”这等话,也过于出人意料。对方不过一介山师,何需出此言? 然而听到这一声断喝,十兵卫却突然来了精神,表情也生动起来。他猛地端正了姿势,双眼炯炯有神看着家康,顿首叩拜:“遵命!” “明白了?” “小人明白。小人时刻铭记在心。” “刚才看你因得以出仕而面露疲惫之色,才给你些鼓舞。狮子即使在捕捉兔子时,也会全力以赴,人往往会忘记这些。” “是!” “若是忘记了,在主君之位上乃是一日也待不下去。即便有几万几十万的家臣,亦是和他们每一人都在进行你死我活的对决,我若有一点点疏忽,便会失人信任,被人小瞧。” 家康似不仅是对十兵卫说,也说给忠邻听。忠忙道:“大人有理。” “说话别这么轻率,忠邻。” “是!” “哈哈。我并非在责备你。通常败家之人,往往对家臣疏忽大意。十个家臣当中,若有一二个开始蔑视主君,便可认为乃败家先兆。” “是!” “若是有三五个家臣如此,就非人力可以挽回了。因此,防止这种人出现乃是关键。然而这既不能通过训斥,也不能依靠威严。你死我活乃是世道本来面目,必须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严格要求自己,磨炼自身,以免被人轻视。”说到这里,家康顿了顿,对跪在地上、两眼炯炯有神的十兵卫厉声道,“十兵卫!” 十兵卫大声回道:“在。” “你可与德川家康一较胜负吗?” “可。” “我曾起用过一个像你这般的人。” “哦?” “他叫大贺弥四郎。后来,我的领民用竹锯割下了他的首级。” 正信和忠邻惊讶得双肩颤抖。既决定起用此人,为何偏偏提起弥四郎?大贺弥四郎乃是自家康回冈崎以后,唯一背叛之人。 二人心中正这样想,家康又说出一句,忠邻顿时面无血色。“忠邻,那人便是令尊所荐。” “听说是如此。” “你有所不知。那人其实确有些过人之处,我才把他从一个杂役破格提拔。然而,他却因此骄傲自大,最后竟欲谋叛。” 本多正信暗暗看了十兵卫长安一眼。然而奇怪的是,十兵卫依然往前探出身子,眼睛炯炯有神。“恕小人冒昧,大人说的这个大贺弥四郎,小人也曾听人说过。” “哦?” “听说弥四郎的妻小被处死于念志原。” “是。依例,谋反要罪诛九族。” “小人斗胆问一句,大人至今还在痛恨弥四郎吗?” “喂!”忠邻拿起扇子敲了一下榻榻米。但十兵卫置若罔闻,似根本未注意到忠邻的提醒,继续道:“小人只想给自己敲响警钟。大人至今还……” “我还在恨他!”家康道,“但我现在要说的,不是对他的憎恨,而是说你和弥四郎的秉性相近。故,若是照我以前的脾气,断不会起用你。况且又是大久保家所荐,一旦起用,万一有个闪失,可能还会连累到忠邻。” “大人说的是。” “但我已非以前的德川家康。我虽痛恨弥四郎,但今又时常觉他可怜。那时的家康,若是有些主君的样子,那厮或许不会做出那般无耻勾当。我那时年轻,都是因为太年轻,才未能将一匹悍马驯成良驹,这只能怨他运气不济。在主君看来,必须用心选拔家臣。然而,对家臣来说,如若不能择得明主,亦会像弥四郎那般走向穷途末路。”家康言毕,看着十兵卫笑了。 “多谢大人教诲,小人诚惶诚恐。”十兵卫甚为动容,对着家康顿首叩拜。 本多正信的心这才略为松弛,心中却道:真非凡人。 但十兵卫已完全明白家康为何要对他说起大贺弥四郎;这是对轻易信人的忠诚信徒大久保忠邻的委婉劝诫。然而,家康真正想说的乃是最后一言:像十兵卫这般绝顶聪明之人,若无一个好主君,必会不守本分,生起谋逆之念。先指出来,反倒于十兵卫有利。十兵卫从容接受,非但未露出半丝惧色,反而更是精神抖擞。要是寻常人,只要被家康那锐利的眼神一扫,自会吓得浑身僵直了。 “哈哈。”家康大笑道,“你哪是这般容易就惧怕之人!” “不,小人确实心中害怕。小人绝不会成为下一个大贺弥四郎。正因如此,小人至今未仕。” “弥四郎是小人得志,才自高自大。你出生于鞍马?” “大人明鉴,既如此,小人索性直说了出来。其实,小人曾经厌倦过人世,几度想轻生。” “哦。死比生容易得多啊。” “非也。即使想死,也很难如己所愿。每当死来到小人身边,必会有女人出现。” “女人?” “正是。小人会同时被阎王和女人迷住。一想要死,便会被女人阻止,真令人头疼。若不抛弃女人便达不到目的,故,小人会残忍地将女人抛弃。” “啊!”这回连家康也惊呆了。他还从未见过谁胆敢在初次谋面时,就与他大谈女色。况且十兵卫长安郑重其事,就跟刚才说到日莲大圣人时一样,让家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良久,他方道:“残忍是何意?你怎样把女人抛弃?” “请大人恕罪。小人绞尽脑汁把女人抛弃,之后阎王也躲得无影无踪了。当小人又想死时,又会有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女人前来迷惑。在大人面前,小人绝不敢戏言,阎王和女人好像血亲,如影随形,分也分不开。” 正信向忠邻递了一个眼色,似在说照这样下去,真不知十兵卫会扯到哪里去。忠邻明白正信的意思,道:“长安,内府大人也累了,今日就到此为止罢,咱们告退。” 家康笑对忠邻道:“这个十兵卫颇有意思。” “小人惶恐。” “不,你怎会惶恐?家康才真是被你吓到了。你说呢,十兵卫?” “不敢。” “嘿,你开始迷恋女色之时,便是你想死的时候,嗯?” “小人汗颜,那都是往事了。” “虽说如此,人却本性难移。你只管效忠于我,我也不会让你轻言死难。”家康说完,看了看正信,“佐渡啊,你要好生记着。十兵卫的告白可都是认真的。” “是。” “十兵卫一旦迷恋女色,也就意味着他不想活了。” “是。” “因此,你不必手下留情,到时便快快把他砍了,也好遂了他的愿。你以为呢,忠邻?” 忠邻还未领会家康的用意,只得连连点头:“是。” “十兵卫要是迷恋上女色,你就慈悲为怀,把他杀掉。” 忠邻似乎明白,这是家康先给他戴上一个紧箍咒。 十兵卫伏地道:“多谢大人教诲,水人时刻铭记在心。” “如此甚好。”家康笑道,“你和忠邻不同,你虽才华出众,却暂不能独当一面,你要好生辅助忠邻,嗯?绝不可反客为主,坏了规矩!” “遵命!”十兵卫道。家康语气平静,却大有威仪,十兵卫已是满头大汗,“小人今日方才知道,这世上尚有令人如此畏惧之人,小人终生不敢忘怀。” “哈哈,好了,我不过提个醒,你要认真对待,顺应时势。想缔造一个太平盛世,除了刀兵,还有很多……但你切不可忘记,太平盛世还未到来。你要与我们同心协力,共同构筑盛世根基。” “是!” “好了,你们退下吧。哦,从今日始,你就叫大久保十兵卫长安了吧。” “是,小人终于有姓氏了。” 忠邻与长安一起毕恭毕敬向家康施了一礼,便催促着长安退下了。 家康与正信相视而笑。在当今世上,这个大久保长安,确实是个罕见的奇才。
  1. 据史料,大久保长安生于1545年,时年当为56岁。此为作者之误。本书十一部长安死时年龄当为实。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二 秽乱内庭 今井宗薰用扇子遮住暖暖的春阳,急匆匆赶往三本木高台院住所。天下初定,伏见城的修缮也即将完工,据说大坂城内的德川家康不日便会搬到那里。于是,宗薰先一步在伏见城筑建了府邸,几乎不再回堺港。 民间盛传,宗薰和家康之谊,丝毫不亚于已故太阁丰臣秀吉与千利休,甚至有人说宗薰便是家康手眼。然而宗薰却严格告诫自己,不能因此自高自大,仗着权势飞扬跋扈。他从心底里信任家康。当今海内,谁还敢对家康说半个“不”字?即便如此,家康却几乎从未对人轻易动怒,也不曾露出一丝骄奢之气。世人皆以为家康会理所当然留在大坂城,号令天下,他却说将把秀忠遣回江户,自己亦会引退伏见,以处理政务。家康作出这个决定之前,发生的一事让宗薰佩服得五体投地。 蒙丰臣氏厚恩的大名推出浅野长政向家康提议:“少君尚年幼,不如暂且让他移居别处,内府大人则留在大坂处理政务。” 然而家康十分干脆地回绝:“无此必要。反正孙女随后就要嫁过来,家康在伏见城做他们后盾便是。” 丰臣氏的旧臣们听到这话,无不感激涕零,宗薰自然敬服不已。当然,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家康用来笼络丰臣旧臣的伎俩。宗薰常常想:这些人的想法真是奇怪,即便家康之行是出于对丰臣旧臣的顾忌,但其谦逊不同样令人敬佩吗? 今日,宗薰接到传话,高台院紧急召见他。宗薰已经很久没见过高台院了。他忙忙乘轿赶到三条大桥。刚刚下轿,就听得有人喊道:“啊呀,今井先生?” 宗薰回头看去,乃是本阿弥光悦,正满头大汗一路小跑而来。宗薰道:“本阿弥先生,您这是往哪里去?” “高台院夫人召见。” “啊,我也正为此事而来。” 二人皆甚是不解。“莫非是因为宇喜多大人……”宗薰悄声道。京城盛传宇喜多秀家逃到了萨摩,尚活在人世。 本阿弥光悦没有回答。在他眼里,高台院绝非对这些事轻易插嘴的不谨之人。即便现在高台院向家康为宇喜多秀家乞命,结果也只能适得其反,总会对丰臣氏不利。秀吉在世时,她可毫无顾忌地干预政事。但已故太阁和他人毕竟不同,这一点她尚有分寸。 见光悦不吭声,宗薰也便不多言,跟着他一起到了三本木,进了高台院府内。一路上,宗薰仍在思量:她是要分别召见我们,还是一起进去说话?正思量间,庆顺尼出来对他们道:“二位请。” 二人对视一眼,便跟着庆顺尼走了进去。 院内的其他樱花早已凋落,只有八重樱沉甸甸坠在枝头。 “久疏问候,今见夫人一切安好,小人欣慰之至。” 在宗薰问安时,光悦擦了擦眼睛,试图从高台院脸上看出些什么。与宗薰相比,光悦更加细心。 “二位康健,老身也很高兴。”高台院命庆顺尼沏茶,随即切入正题,“实际上,此次让你们来,是想让你们去打听内府大人的意思。” “虽不知何事,但若是夫人的事,想必内府大人……”宗薰话还未完,便被光悦打断:“即使结果不能如夫人所愿,鄙人也会尽力。” 高台院看着二人,道:“听说内府大人要离开大坂,移居伏见。” “正是。想必就在近日。” “那么到底哪些人会留在少君身边?如今只有小出和片桐二人。虽说是由七手组负责护卫秀赖,可未免单薄。你们可曾听说还有什么更得力的人留下来任监护之职,照顾秀赖吗?” “这倒未曾听说……” 光悦话音未落,宗薰便道:“听说淀夫人不愿将少君交于他人之手,她要自己严格管教,把少君养育成人。” “大藏之子修理亮也出仕了吗?” “正是。”这次回答的是光悦,“声称是内府大人所遣,因此礼遇有加。”光悦故意把话说得很直白,暗中观察高台院脸色。 只见高台院皱起眉头,把头扭向一边。虽说淀夫人年轻守寡,令人怜悯,但目睹母亲与近臣秽乱,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秀赖该多么悲哀。想到这里,高台院甚是不安。片刻,她若无其事转换了话题:“内府大人日理万机,想必也很辛苦,此时本不该……可是老身确已在这宅子里住腻了。” “夫人的意思……”光悦偷偷朝宗薰看了一眼,心中大吃一惊:莫非高台院想回到大坂城和秀赖一起过活? “住在这里一日,便有人来扰我一日。” “事情必如夫人所言,可……”宗薰也不解高台院的意思,一脸疑惑,只得含糊其辞,“那是因为众大名将夫人奉为母亲。”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拒绝他们来访,可我又无法一一见他们。我已累了。” “这……” “我这个太阁遗孀,已经到了抛却凡尘、归隐山林的时候了。” “夫人这是……真是可惜。” “不,唉。内府大人继承太阁遗志,江户的中纳言人品也无话可说,况且秀赖和千姬的婚约也已妥当,故,我想就此归隐。”高台院说完,双手合十,“不知二位能否问问内府大人,可否为老身建一座小小的寺院?” “夫人您……” “我想在一个尘世之风吹不到的地方,在寺院中安静度日,每日里仅对着太阁大人灵位,跟他说说话……” 本阿弥光悦突然感到眼眶有些湿润,把头扭向一边。他已经明白了高台院的心意。 “真没想到……”宗薰感到意外,侧首道,“想必内府大人会颇为乐意为夫人修建寺院,可如今……” “还不是时候,是吗?” “正是。丰臣氏的许多事,不能没有夫人的指点……”宗薰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哦,有一封书函想让夫人过目,是陆羽的伊达大人写给小人的。” “伊达大人?可否读给我听?” “遵命。”宗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绸布包,小心翼翼打开伊达政宗书函。 伊达的字苍劲有力,甚是洒脱。 本阿弥光悦一脸认真,试图揣摩信中内容。 “伊达喜直言,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宗薰郑重地一字一顿念了起来:“……总之,吾等希望,在江户也好,伏见也罢,内府大人能将年幼的少君带在身边,细心抚养。待其长大成人之后,依大人判断,待时机成熟之日,归政少君。虽说是太阁大人血脉,可当下少君仍非可执掌国家大事之人,不如内府大人依据自己判断,看准时机,先将一二领国与之,以作长久打算……而今少君居于大坂,每日厮混于内庭,无所事事。倘过些时日,因小人无端作怪,致无知稚子犯下大罪,岂非有负太阁重托?吾等今寄书与先生,仅为此事,此亦为少君着想。即便作戏言,亦望能将此函之大概,转达本多正信大人……” 还未听完,高台院就已面如白蜡。她清楚地知道宗薰为何要将这封信念给她听。宗薰自己也认为,将秀赖托付给家康调教,乃是为了丰臣氏千秋万代的基业。他肯定想说,高台院不下此吩咐,有谁敢提? 高台院拿念珠抵住额头,沉默不语。 “这封书函实在颇有远见。只有伊达大人才能写出此函。小人感佩之至,不知夫人作何感想?” “是啊。”高台院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实际上,老身也是因为害怕这些事,才想早日归隐。” “夫人想差了。”光悦忽开口道。宗薰吓了一跳,慌忙阻止:“本阿弥先生……” 光悦仍是口无遮拦:“夫人错了。夫人倘若提出这事,而淀夫人不肯,无论如何要将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到时夫人再归隐不迟。夫人无所作为,任凭少君日日在内闱厮混,才是对太阁大人不敬。” “本阿弥先生!” “既是夫人特意召见,若不将心头所思说出,反而是对夫人不恭……夫人,您不想想,在众女人的溺爱中长大,龙马也会变成驽马!如何培育好后人,从来就是大事。” 面对又正辞严的光悦,高台院依然不动声色。 光悦接着道:“今日夫人召见,想必也是希望我等能直言不讳,故小人多有冒犯。” 宗薰素知光悦性情,不将心思全部吐露出来,他绝不会住口,因此不再加以阻拦。 “刚才伊达大人在信中所提之事,必须由少君身边的人提出来才是。人人都会认为,这是最好的建议。在下以为,内府大人也是思前想后,才有意拒绝了浅野的建议。夫人认为呢?” “浅野的建议?” “原来夫人还不知。浅野大人对内府大人建议说,让少君搬出大坂城,移居别处。然而内府大人却说孙女近期会嫁过去,没有必要移居,他自己移到伏见便是……可是在下认为,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内府大人既如此说,便不如请他把少君带在身边,细心调教。但不知少君身边是否有有此见地之人,能说出这些话,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愚以为这其中莫不有些试探之意,然而谁也未提出来。在女人中长大的少君,会变成何样,可想而知。人应以学习为重,若是不经任何磨炼,整日我行我素,长大之后凭何执掌天下?现在既已将天下托付给内府大人,他若要另寻他人托付天下,那也是无可厚非……夫人以为如何?”光悦突然停了下来,他见高台院已落泪,遂道,“小人过分了,请夫人恕罪。” 高台院凄然一笑,摇了摇头,“不……这正是我想问的。” “不敢。小人未能考虑到夫人心情……” “二位先生请听老身一言。” “洗耳恭听。” “实际上,是老身让浅野那般说的。” “啊?是夫人说让少君从大坂城移居别处?”光悦惊问。 高台院拭去眼角的泪痕,点了点头,“我真是个居心不良的老婆子。老身原本是想,这样一说,内府大人可能会如愿以偿,前来与我商议。做个有头有脸的大名,丰臣氏既得以保住颜面,也得以保住血脉。” “的确如此,可谁能想到……” “然而内府大人比老身要耿直得多。”说到这里,高台院夫人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内府大人令浅野和老身羞愧难当,老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台院的一番肺腑之言让光悦和宗薰眼睛湿润了。高台院并不怎么看重秀赖的脸面。她只是想尽快让秀赖离开大坂城,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她才能放心。只要秀赖身在大坂,便会为野心之刀荼毒。 “但细细想来,老身这个考虑未免过于性急。内府大人的回答似另有深意。要将秀赖培养成什么人,如何培养,目前还无人仔细想过——内府的话里含此责备之意。” 光悦和宗薰相视点头,这么说不无道理,现在就确定秀赖的斤两,未免操之过急,也不现实。同样是鹰,只有通过驯鹰人的努力调教,最后才能确定它的优劣。 “内府果非寻常之人。于是,我便让孝藏主跟着浅野大人暗中去了大坂。” “去淀夫人处?”光悦问道。 “秀赖还是个孩子,什么事都由淀夫人做主。” “那么……淀夫人又如何说?” “哎!”宗薰语气里含着责备。这是告诉光悦,要注意分寸,怎可主动询问这种问题? “对你们,我不隐瞒。我是让他们去和她商议,是将秀赖托付给内府大人,还是选一位内府大人赏识的辅佐之人……” “夫人怎么说?” “未能得见。” “什么,未得一见?”光悦道。 高台院不答,将头扭到一边,使劲咬住嘴唇。孝藏主是如何汇报的,她并没有原原本本告诉二人。听说淀夫人当时正靠在大野治长膝头上,如痴如醉……只是,孝藏主并未亲眼看到这一切。但是在本城,有一个服侍过高台院的侍女说:“今日夫人繁忙,不能召见,请留下口讯,代为传达。”后来,她对浅野长政透露了内情。 “既然未能得见,也就无法商议。”宗薰叹了口气,小声道。 “正因如此,我才起了归隐之心。”高台院擦擦泪水,“就此放手,或许是对太阁大人不敬。但在这个世上,总有些事令人无可奈何。或许,还是因为我累了……” 本阿弥光悦真想毫无顾忌道:“真洒脱!”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人生的确有些事让人无可奈何,他也承认这一点。可是因此便起归隐之念,于人世有何助益?所谓有果必有因,不管什么样的困难,都有其产生的根源。将这些根源斩断的决心便称为勇气,有勇气之人才能克服困难。 “我也曾想,该不该亲自去和淀夫人谈?” “这便最好,这才是勇气。”光悦忙道。 “事情尚未定下来,夫人却袖手旁观,如何使得?”宗薰道。 “先生言之有理。” “不敢。小人只是将心中所想照直说出来罢了,如若不然,才是对夫人不恭。” “先生是否想过,我若压制住淀夫人,强行将秀赖送到内府身边,万一少君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但是……” “听我说完。现在秀赖患病还未痊愈,万一严重,因此有了不测,那又将如何?” “是啊,可……” “那时若是传出谣言,说是少君遭毒手,老身何以自处?” “夫人,”宗薰似不想再让光悦说话,插嘴道,“如此一来,不仅内府大人和淀夫人,就是您和淀夫人也会……” “不仅如此,经常与我来往之人,和淀夫人的人必生起争端……故,实不可强硬行事。” “即便如夫人所言,但不管怎么说,淀夫人亦是信长公外甥女,若敞开心扉,心结想必可以解开。” 光悦仍旧坚持己见。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的误会乃是因胆小怯懦、互相顾忌而生。即使发生冲突,若能敞开胸怀,相互沟通,很快便能化干戈为玉帛。高台院也是因为深知光悦有此勇气,才特意把他叫来。 “先生,你先听我说!” “是,小人说话太冒失……” “不,我正是欣赏你这仗义执言的性情,才想请你帮忙。我累了,已经无余力再管秀赖的事,才想归隐山林,与青灯古佛为伴。我想让你把这些话告诉淀夫人。” 光悦立时摆正姿势,认为其中定有缘故,但一想及高台院不过是想让家康给她修建一座寺院,他不免又有些失望。但高台院似有更深的考虑……想到这里,光悦便道:“夫人说让小人到淀夫人处?” “以为秀赖进献腰间所佩之物为由,想必能顺利见到她。” “是。” “另,你将我们今日所言,原原本本告诉淀夫人。” “遵命!” “我曾为了秀赖的事与内府大人商议,被内府大人责备,派浅野和孝藏主前去未能得见……” “还有夫人因此而想遁世……” “不错。”高台院突然降低声音道,“听好,我说要隐居,也是因为一个小小愿望。” 光悦不由往前探身道:“在下明白。如此才好。” 高台院紧紧盯住光悦:“我之所以要皈依佛门,仅仅是想从此不见世人,以便一心供奉太阁大人亡灵。你就这般向她说。” “太阁大人亡灵?” “是。淀夫人和秀赖只要生在这凡俗尘世,便免不了诸多杂事,哪里顾得上供奉亡灵?因此,为了不让太阁大人寂寞,我索性抛开一切世俗杂务,早晚守护太阁大人。你这般说即可。” “这……可否合适?” 高台院认真地点点头,“你告诉她,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但这么说,岂非在责备淀夫人疏于……”光悦话说到一半,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闭口。高台院若这般说,一向争强好胜的淀夫人将会作何感想?她肯定会想:绝不能认输!于是争着供奉亡灵。这与埋首于其他事情相比,自然要好得多,年少的秀赖也定能从中感受到责任的重大。 是啊,这才是高台院最后的心愿,倒不如说是她最后的教诲。“小人明白。”光悦急急点头,“的确如此。若想让少君认识作为丰臣氏继承人的责任,此乃最佳途径。” 光悦和宗薰从三本木的府邸走出时,已过了未时。 高台院的目的颇为明确。她想让宗薰委婉地向家康转达自己的愿望,希望家康能为她建一座小小的寺院,并不是为了给亡夫和先母祈求冥福而建,而是要清静地在寺中度过余生。 二人出来,谁也没说话,一路到了四条河岸,不约而同走进一家茶舍。坐了下来,二人才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高台院托付之事看似简单,其中意义却愈想愈重大。 “淀夫人……是吧?”光悦喝了一口茶,出语颇含糊。 “好像是。”宗薰道,“值此春意勃发之时,一切生命都在生长。淀夫人毕竟年轻啊!” “即便如此,她的身份和责任……” “不不,先生是例外。你虽年轻,行事却中规中矩。” “内府大人姑且不说,就是其他大名,对日后也颇担忧,可在这种时候……”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何事?” “年轻寡妇往往会整日胡思乱想,妒心如焰。想必她也曾想过,内府大人会不会对她……” “你说什么呢!” “瞧,瞧,马上就摆出这副脸孔。先生门风谨严、洁身自好,可并非所有人都如你,特别是男女之事……” “内府大人怎会……” “他嘴上不说什么,却让曾和淀夫人有过瓜葛的大野修理回到她身边。这样一来,愈是好胜的女人,愈会变得固执。” 光悦惊讶地瞪大眼,不言。他感觉到高台院话里有话,责备淀夫人行为不端似只是表意。可他万万没想到,家康竟会牵连其中。 “你要不信则罢。以淀夫人的性情,要做她的夫君,必得天下人。以前的内府大人虽也是出类拔萃,可到底是效劳于太阁大人之人。今日的内府大人已不一样了,他如今乃是天下人,因此对这位同住一城的天下第一美女,若不示爱,怎生也说不通,这在男女之事上便算无礼。” “哼!” “哈哈。若已示爱,女人待怎样,是女人的事。但若不把她当回事,无一言辞表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内府大人却硬是做了这不通情理之事。”宗薰似乎想给过于死板的光悦讲些世故人情。 “休要说笑了。见到淀夫人,我该说些什么,我一想到这个便发愁。” 光悦以为宗薰在说笑。宗薰拿起一个串丸子,道:“看这丸子,并非端上来就非吃不可。但没有这道菜,便会被指责为待客不周。” “不必说了,离题太远!” “先生,你以为我在说笑?” “难道不是?” “怎会是说笑!你去见淀夫人之前,起码应知这其中玄机。这是忠告。” “哦?” “内府没上这道菜。因此有人便生了气,于是取出先前存在腰间的干粮吃了起来。我没有十分把握,但必有这种可能,因此给你提个醒。” “这么说,大野修理便是那干粮?” “可不是以前就挂在腰间的吗?” “真令人意外。这么说,你以为淀夫人必是风流之人?” “非风流不风流也。这世上男女,若不好色,才真不中用。我要说的便是,内府大人若真那般无礼,淀夫人的做法或许不足为怪。” “我不懂!”光悦使劲摇头,“为何向寡妇示爱不是无礼,沉默反倒是无礼?” “别说得这般生硬,似在讽刺挖苦。女人再怎么装腔作势,若对她说:我钟情于你。她也不会因此生气。之后的事当然另当别论。若像太阁大人那般,夸奖了别人的夫人,便急急命她侍寝,肯定会招致反感。然而这夸奖却也是一种体贴,女人谁不想为天下盛赞?因而,不这么做便是无礼。” 光悦一脸认真,陷入沉思。若宗薰的话有理,这差事更加难办了。高台院是想阻止淀夫人的不轨。她当然想让淀夫人一心向佛,最重要的,乃是想培养秀赖的心志。然而,淀夫人却因家康未对她示爱而怒火中烧,一介外人可如何是好?若此事让宗薰做,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光悦喝了几口茶,便起身告辞。只要思绪杂乱,他便不能静下心来。 “我考虑一下,回家再慢慢……这女人的心思,还得问女人。”光悦总算说出了这么一句稍稍像说笑的话,便告辞而去。 光悦把淀夫人为秀赖定做的刀鞘装了箱,朝大坂出发,是那之后第三天早晨。 在淀川坐船顺流而下,光悦盯着湍急的水流,继续思量。在家中一向一本正经的光悦,还真的试探了一番妻子和来家中学习家事的尾形宗柏之女阿菊。 “我认为,无论模样性情,在这京城之中,无人能与你相比。”他对妻子这般说道。 妻子一下子愣在当地,道:“您因何出此戏言……”言未毕,一脸绯红,有些坐立不安了,但看起来颇为高兴。 真这样,人生也太无趣了。仅因为几句甜言蜜语,一介女子便被俘虏了身心,那光悦这种人的能耐又该如何体现呢? 不见得人人如此吧。像阿袖那样的巾帼女子,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光悦爱寻根究底的毛病,实在非比寻常。他心中这样想着,又以同样的话试探了阿菊。 “阿菊,我觉得啊,在这广阔的世间,再也无一女子能有你这般容貌和性情。” “哎呀!”阿菊惊呼了一声,紧紧盯住光悦,慌张的神态比他的内人更甚。只见她羞涩地低下头,似要扑到光悦怀里,“光悦哥哥,这种话,你可不要在姐姐面前说……” 贱人!光悦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就要打上去。他控制住自己:分明是自己先去戏弄人家,怎怪得别人?但他仍然沮丧不已:女人这东西,表面上都一本正经,莫非暗地里却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男人求欢?这难道是天地间人的本性?虽然这般想,但他对阿菊的厌恶之情已挥之不去,决心日后再也不会给她一个笑脸了。 坐在船上,光悦想到这些,愈觉见淀夫人之事难办。按淀夫人秉性,若话不投机,她便会破口大骂,着实让他担心。罢,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出入大坂内庭。不然干脆不提此事,只说高台院要出家。但这样又怎能满足光悦喜欢探究的心思——淀夫人到底是出于何种想法,才不愿将少君托付给家康?想弄清这个问题,就须窥到淀夫人内心。 宗薰这家伙,给我的什么暗示啊!光悦心中埋怨。 船到达大坂本城外,已是下午。 门口,盛开的八重樱沉沉欲坠。光悦在门口等着人去通报。 秀吉在世时,男子绝不可擅自踏进内庭一步。光悦曾经认为那是理所当然,不以为怪。可今日他却感到另一种意味。太阁对自己的年龄和相貌都有自知之明,他害怕让年轻的姬妾们见到年轻男子。也许,他早已深知女人天生水性杨花。 老天保佑,夫人千万莫要让我饮酒。光悦暗自祈祷。 以送刀鞘为由求见淀夫人,本是说不通的。内庭有主管此事之人,若是比这更重要之事,直接找辅佐之人商议才最为恰当。然而他偏偏要见淀夫人,未免有恃宠之嫌。但若说到送少君腰间所佩之物,淀夫人必定会插嘴。从某种意义上说,光悦被当成了闲聊解闷的人。 等了将近两刻钟,方才有人出来。“先生请进。” 听到下人这话,光悦出了一身冷汗。淀夫人不仅是少君生母,更是一个像阿菊一般在等着男子前去求欢的活生生的女人!想到这里,光悦有些不知所措:对于女人,难道我真是过于死板,我不知之事太多了。 他边想边到了厅里。厅里虽没有酒气,可满屋子一股令人窒息的脂粉味,让人难以忍受。 “光悦啊,让你久等了。近前些吧。” 淀夫人的容姿映在刀上,亦映到光悦的眼里。这是一个比阿菊和妻子还要饥渴的风骚女人。她衣着打扮甚是妖冶,让人想起熟透的果子。 “夫人命小人做的刀鞘已经做好,今日带过来,想在夫人面前把刀装进去。” “辛苦了。先给我看看。” 这时有人端着盘子走了过来。于根来漆盘上方,光悦认出此人正是大野治长。 这干粮果然在她身边——光悦心道。 只听大野治长道:“啊,好!做得太好了!这必配得上已故太阁最钟爱的一尺八寸正宗刀。快快让他装上吧。”治长把刀鞘捧到淀夫人面前,语气甚是亲密,可以看出二人早已习以为常。 谣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对这把自己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刀鞘,及将要装进去的正宗名刀,光悦顿大生悲哀。 淀夫人将刀鞘拿了起来。秀赖抬起眼睛,好奇地看着母亲手中的东西。 “这式样算何种风格?”淀失人问道。 “乃后藤佑乘风格。” “这刀柄上的花纹呢?” “是取自古和歌意境:明石海上微波生。这两只鸟乃是白颈鸻,乃白金制成。” “看起来有些像银。” “银过些时日便会发黑。若是想让其像黄金一般永放光芒,则非白金不可。” “哦。好,那快快装进刀罢。” 此时下人手托装在简易刀鞘里的正宗刀走了进来。光悦取回刀鞘,走到门口,背对众人,将刀鞘中的竹刀换下,装上正宗刀。 天衣无缝,一尺八寸的正宗名刀俨然成了一位少年公子的佩刀。 光悦听说,皇宫里近来发起了要任源氏家康为征夷大将军的议论。如若成真,那么秀赖将理所当然晋为权大纳言。家康或许会以秀赖晋升为由,在此之前婉言谢绝升职之机。但无论如何,这把刀秀赖都不可或缺。 光悦装好了刀,突然听淀夫人和治长、大藏局等人说要为这刀寻个侍童,跟随秀赖左右。 “木村重成应该合适。”只听飨庭局说。 “那倒不如索性要来那位的儿子,让他来捧刀。”大藏局道。 “你说的那位是指谁?”淀夫人责问道,“是内府的阿龟夫人?” “呵呵,奴婢说笑,夫人可别见怪。” 光悦心头一惊,难道是说,要让家康刚刚出生不久的七子五郎太丸来做带刀侍童不成?刚想到此,淀夫人又说了一句,话里依然带刺,愈让光悦觉得奇怪。“阿龟夫人的儿子倒似合适,好像比少君大三四岁吧。” 光悦完全不知阿龟夫人还有个那么大的儿子,愈加疑惑不解。他在家康府上见到的阿龟夫人,看起来顶多不过二十二三,怎么会有比秀赖还大三四岁的儿子?真叫人难以置信。 装好刀鞘,光悦又回到淀夫人面前,终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刚才好像说要寻一个带刀侍童?” 听光悦这么问,淀夫人尖声笑了,“原来你也在听。” “正是。制这刀鞘的时候,小人就在想,这么气派的刀,应该选一个什么样的捧刀人呢?” 光悦又转向大藏局道,“刚才您说,在内府大人庶出诸子当中,有一位年纪相当?” 大藏局笑了,语带嘲讽:“本阿弥先生,难道您不知道阿龟夫人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哦?” “呵呵,所以说人不可貌相。” “那个孩子怎的了?” “被内府大人送到江户抚养了。” “小人说他的出身……” “他怎可能是内府大人亲生?” 满屋子的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哄然大笑。再不懂女人的心,光悦也能听得出这笑声不同寻常,里面含着侮蔑和敌意,让人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快。 “连光悦先生这等高雅之人也上了大当。”大藏局的亢奋非同一般,她再一次把揶揄的矛头对准了光悦,“实际上啊,有人前来跟我说,不如让夫人做了内府大人正室,这样一来,也能保得少君平安。” “哦。” “于是,我便打探了一下。呵呵,要是夫人被那位阿龟夫人欺负可不行。” 光悦默默点点头,心中暗想:淀夫人身边的女人真会这么想吗? “殊不知,那位阿龟夫人原来也曾是个寡妇。她先前的丈夫叫竹腰助九郎,原来乃是美浓斋藤氏的武士。斋藤氏被灭之后,尾羽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便浪迹于八幡山中。阿龟夫人便是那个时候嫁给他的。” “当真?” “因此,我才未劝夫人再嫁。” “哦。” “然而,阿龟夫人怀上了竹腰助九郎的孩子,而这时竹腰助九郎在秋田介实季手下找了份差事,可不知因什么自杀了。先生,内府不仅染指助九郎遗孀,连其前夫的遗孤也视为珍宝带回江户抚养,像这等男人,我怎会介绍给夫人做夫君?虽同为遗孀,但夫人可是堂堂太阁大人的遗孀啊。”大藏局又大笑起来,接着道,“太阁大人的遗孀被助九郎的遗孀欺负了……万一真发生了这等事,那才糟糕呢。呵呵呵呵。” 光悦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原本不信宗薰的推测,可是刚才大藏局的一番话,却印证了宗薰的猜想。淀夫人虽曾有再嫁之意,可家康毫无表示。光悦虽不认为这都是因了阿龟夫人,可那些伤了自尊的女人们定在想:就是因为那个女人!遂无缘无故把罪责推到阿龟夫人头上,并对人家大肆嘲讽。但她们也万万没有料到,阿龟夫人偏偏又是穷浪人的遗孀,连她前夫的儿子也被接到江户城去抚养了。 “阿龟夫人生的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竹腰万丸。在被内府大人领去之前,他在八幡的西冈与祖父次郎左卫门相依为命,过着饥一餐饱一顿的口子。” 大藏局刚说完,大野修理亮治长道:“这竹腰万丸可做不了少君的捧刀侍童。” “那是为何呀,修理?”淀夫人问道。 “夫人想啊,这刀可是天下至宝正宗,可那竹腰……” “呵呵,”大藏局和淀夫人都捧腹大笑,“对对对,竹竿竹刀之类,跟正宗名刀太不相称了。呵呵呵呵。” 全是些无聊至极的说笑。光悦虽然明白,可以他的脾气,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他见秀赖也似被众人的笑声逗乐了,鼓着腮帮子笑了起来。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少君,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愧是内府大人!”光悦故意认真地赞叹道。 “不愧?”大藏局责问道。 “正是。连贫穷浪人的遗孤都接过来抚养,几人有这等人情味?即便要了人家女人,也做不到。” “恐是因为太喜欢那八幡宫神官的女儿吧。”飨庭局道。 大藏局又大笑道:“恐泊连魂儿都丢了……内府也有所长嘛,哈哈。” “在下不这么看!”光悦终于忍不住了,“夺走别人的女人,却抛弃其与前夫之子,近来似成了一种风气。相形之下,内府大人有担当,值得尊敬。在这个世上,若要给少君选一位师父,非内府大人莫属!” “光悦!”不出所料,淀夫人气得双眉倒竖,“我可不想把少君送到别的地方。你掂量掂量你的言辞!你的意思,是想把少君和浪人之子一样,送到江户去?” 光悦使劲摇头道:“小人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 “正是。首先,内府大人不在江户,即便将搬到伏见,可现在还与少君、夫人同住一城。” “你是说将少君送到西苑?” “夫人又想差了。小人所言……”光悦竟无法再说下去。不如让家康入住本城,由他亲自来调教秀赖……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光悦慌忙缄口,这话断不可出口了,况且伏见城的修缮也即将完工。 可一向敏感的淀夫人一语中的:“光悦,你是说,让内府搬到这里来,与我和少君住于一处?” “这,这……” “哼!你果然乃是个市井之人。我为何要跟什么阿龟阿万争宠?你休要说糊涂话。我可是太阁遗孀、少君生母!哼,我一见内府那张老脸,就会喘不过气来。更有肮脏低贱的阿龟……” 光悦内心深深叹息:原以为宗薰的话不过戏言,在这里却得到了印证。 淀夫人恨的不是家康,而是现在家康身边的五郎太丸之母阿龟夫人、年轻的阿万夫人、阿八夫人等等。淀夫人认为若无她们,家康定亲近她。 女人的心思真是搞不明白。光悦心里这么想着,强压住心头之火,道:“是。这是一个在下看不懂的世间。若小人方才的话有得罪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呵呵。你明白就好。你许久未来了,今日又带来这般气派的刀鞘,赏你一杯酒。上酒!” 光悦不能推辞。高台院的话还一句没说,便差点被骂。“小人实不敢当。”光悦这么说道,可想到淀夫人总是这么喝酒,喝完又任性胡为,不免放肆,顿感一阵心寒。 门外,丰臣氏的樱花已经开始凋落。这要凋零的花朵,是否也像流水一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酒端上来,光悦越发痛切地感受到此地不利于秀赖的成长。小出秀政和片桐且元为何未来当值?即便他们可以到议事处,淀夫人恐也不会让其自由出入内庭。 “我也吃上一盅吧。”淀夫人起初让侍女斟酒,不知何时转向了治长,举着杯子让他斟酒,“修理啊,再来一杯……咱们不如一醉方休。” 坐在治长旁边的淀夫人,那妩媚而放荡的姿态直似青楼女子。这种情形下,自不可让小出和片桐同席,他们皆有自知,并非因为听了谣言而胡乱猜疑。宗薰说男女之欲乃是天性,光悦也并不否认。但淀夫人和治长在这里眉目传情、推杯换盏的情形,他实不忍再看下去。他见二人脉脉相视,更觉如坐针毡。 “前几日去了一趟三本木,见到了高台院夫人。”光悦咬咬牙,把此事提了出来。但淀夫人却似未听到。倒是旁边的秀赖问道:“说些什么……”他斜靠在年轻侍女膝头上,抚摸她的下巴。 “夫人说,近期将要建一座寺院,她会从那个宅子里搬出去。”当然,他不是要说给秀赖听,因此故意抬高了嗓门,然后喝了一口酒,呛得咳嗽不已。 “怎么啦,光悦?” “无妨。刚才小人说,高台院夫人要搬出府,到寺院里去住。” “哦,到寺院里去?这不是很好吗?” “是。高台院说,夫人和少君在城中太忙,想必无暇供奉太阁大人亡灵,太阁大人在地下肯定感到寂寞,她才要搬进寺院,早晚供奉。” “太阁大人会感到寂寞?” “正是。高台院夫人是这般说的。” “呵呵。这真是奇怪。光悦,这是不能生养的女人的偏执。” “哦?” “是。哼,太阁大人怎会寂寞?他每日都在看着少君呢。” 光悦一本正经侧了侧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太阁大人的英灵?”若太阁大人果真看着,便不会有这样的酒宴。光悦话里含着讽刺,他扭过头,一脸不信。 淀夫人竖起双眉,猛站了起来。 “本阿弥先生!”尖利的声音从淀夫人喉咙深处迸出来,“你是说,大人的英灵不得安息,到处游荡?” “这……这,小人怎么知道?只是……小人只是觉得,高台院夫人说得有理,既然夫人和少君都事务繁忙,每日供奉太阁大人英灵的事,就理应由高台院夫人做。” “每日的供奉,理应由少君来做。” “可若是在此城中,少君自有各种事务。” “这是两回事!” “哦。” “高台院说要在什么地方建寺?” “现在正在京城寻地方,近日内还会跟内府大人商议。” “和内府商议?” “是。若说是为了供奉太阁大人,内府大人想必不会有异议。”光悦一边说,一边反省自己的偏执:不当一味揶揄淀夫人,我可不是为这个来的。今日来的目的,是要让淀夫人一心向佛,哪怕是出于嫉妒心也好。如此一来,便能辟谣。 “呵呵,”淀夫人突然高声笑了,“若是跟内府这般说,内府肯定会认为高台院才是真正的忠贞之人,大加赞赏。” “也许。” “光悦,你去转告高台院,万一内府说现在不能筑建寺院,她千万莫要难过。” “小人若无事,不便去那边。” “呵呵,我不是让你特意去拜访,而是有闲时顺便跟她说一句。至于供奉太阁,既有方广寺,又有丰国神社,有我们来供奉就足够了,不用她挂怀……” 光悦松了一口气。终于达到目的了,不能再这样喝下去,他决定告退。 “夫人说得对。还有大佛殿和丰国神社。”光悦装作恍然大悟,“托夫人的福,小人有些醉了。就此告退。” “这就要回去了?大藏局,帮我送送他。”淀夫人用眼色制止了刚要站起来的治长,而是命他的母亲相送。话音刚落,她已经软绵绵地伏在了地上。 落花的气息,弥漫于大厅……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三 江户抱负 庆长六年三月二十七,丰臣秀赖封权大纳言。次日,秀忠亦封权大纳言。四月初十,德川秀忠踏上了回江户的归途。当日从江户来大坂时,他带着全副武装的大队人马,沿中山道翻山越岭,历尽艰辛。如今回江户,却是另一番情形。 此前,德川家康让天野康景留守大坂城西苑,自己于三月二十三搬进了伏见城。次日,秀忠紧随其后到了伏见。在那里,家康第一次向儿子吐露了真心。 “从今日起,你就是江户大纳言了。大纳言大人,你来看看这个。”家康指着书中的一页,对秀忠道,表情让人难以琢磨。 秀忠心中纳闷:莫非近来又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惹父亲生气了?他拿起书,道:“是《太平记》。” 家康不置可否,继续道:“把翻开的那一页,大声念一遍!” “大声?”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领略这篇文章的深意。” 秀忠偷偷看了家康一眼,读了起来:“……臣每日于和光诵经念佛,祷告上天。自因逆缘困于佛门以来,去日已久矣。唯愿在此万里征程之末,佛眼大开,赐臣消灭朝敌之力……若有生之年不能遂愿,但祈百年之后,子孙当中有起大军者,得雪祖宗之耻。二者之中若得达成一件,臣家子孙万代愿化为本社檀度,保神明光辉。”读毕,秀忠抬首看着父亲。 “你可知这是何人的祈文?” “此乃新团左中将义贞,因去北国参拜本宫而遭围困之时,对着日吉的大宫神的祷告。” 但家康似并不满意这个答复。他紧紧盯着秀忠,良久,方道:“身为大纳言,仅有这些体会?” “那……这是……” “这是我们的先祖新田左中将的祷告,不错,但同时也是为父的祷告!你体会到了吗?” 秀忠不知所措。自家乃是新田源氏后裔,这个他曾听说过。可家康要说的似不仅仅是这些……秀忠忍受着父亲锐利的目光,缄口无语。他清楚地知道,父亲绝非几句轻薄之辞便可轻易搪塞之人。 半晌,家康叹道:“为父移居伏见,与此不无关系。当然,与少君和阿千的婚约也有关。还有,我想将阿千的妹妹许配给前田家。” 秀忠屏住呼吸,摆正姿势,不敢轻言。他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父亲连婴儿的婚事都已在考虑,难道是怕什么? “我会尽全力赌上一把!”家康语气斩钉截铁,“赌上身家性命。我自己这条命自不必说,还有你,其他孩子,孙子,孙子的孙子……” “都是为了缔造太平盛世?” “正是。我们的远祖左中将去越前参拜本宫时的决心——即使有生之年不能如愿,子孙之中也必有起兵者,雪祖上之耻。为父便是这雪祖上之耻的子孙。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是家康不可动摇的决心,其语气和气魄丝毫不容秀忠违背。 “这是我在大坂城西苑静观天下大势之后,得出的决断。所谓太平盛世常是无根之草,每当风暴来临,就会随风飘摇。”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如何在这风暴中稳住根基?遗憾的是,左中将壮志未酬身先死,尔后的足利幕府尚未坐稳江山,便因内讧起了应仁之乱,从此进入惨不忍睹的乱世。大纳言啊,乱世的风暴吞噬了你曾祖和祖父,他们故去时都只有二十四五岁啊。为父历尽艰辛,方活到现在。” 秀忠恐已十数年未听到父亲用这种沉痛的语气说话了。此时,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父亲,双颊清晰地露出血色。 “为父前半生有过几次奇遇:大败之后仍能生还;被置于死地,却柳暗花明寻得活路……这些都是天意,是为了让为父担负起重任。” 秀忠生硬地点着头,仍然不知父亲想要说什么。若说是因自己即将赴江户,须训诫一番,父亲这激扬的情绪也不同于平日。父亲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才会说起这般言语? 正当秀忠纳闷不解时,家康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大纳言,我不做公卿。我欲请封征夷大将军,秉赖朝公遗志,以武家身份治理天下,构筑太平盛世的根基。” 这是秀忠第一次听到家康吐露心声。父亲必是最近才下的决断。在此之前,父亲受已故太阁所托,一直以丰臣氏为重。现今看来,不能不说父亲的想法发生了巨大变化。 丰臣秀吉生于平民之家,其血统和源平两氏均无干系,因此他便在官位上大做文章,请封关白,步入公卿之列,凭借实力统领天下。但今日,家康却对儿子宣示了自己的心志:作为源氏后裔,要通过创建幕府的方式继承远祖遗志。因此,今日家康情绪才如此激扬。多经历练的秀忠已经具备了窥探父亲内心的能力。 不管怎么说,当今天下还得用武力方能治理。这与源赖朝公在镰仓创建幕府时的情形并无两样。赖朝公在镰仓创建幕府的根本原因,在于当时的“院政”当时在位的天皇和退位的天皇之间的斗争此起彼伏,各自操纵武士,乱事不断。昨日领了朝廷的命令而起兵者,今天便可能变成朝廷大敌;今天的逆贼,明日亦可能重掌大权。就这样,没有任何实力的公卿通过牺牲他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单纯的武士被他们操纵于股掌之中,今日投靠这个,明日又听命于那个,终日左摇右摆,使得世间的混乱无休无止。争斗之中,祖父和父亲都死于非命,赖朝公终萌生大志,一心平乱。他在深思熟虑之后,找到了一条解决之方,那就是将公卿与武士分离。于是,赖朝公成了武士的统帅。而在彼时,武者势大,权柄自然而然落到了他手里。 方今天下和当时的院政时期并无两样,牛耳为武将所执。但这些武将,同样是今日与这家联姻,明日与那家结盟,你争我斗,烽燧百年,关原一战便是这些风波中最大的一次巨浪。若家康不能挺立,立时便天下大乱。家康定是看到了古今之势,才下了决断。 想到这里,秀忠心头一惊:莫非父亲要在江户创建幕府,才爽快地离开大坂城,移居伏见?在江户开府的准备就绪之前,先暂居伏见,待被册封为征夷大将军之后,再撤回江户不迟。从此对天下武将严格监视,不给他们任何轻举妄动的机会。自此,太平盛世便不再是无根之草。 想及此,秀忠忙道:“父亲大人,孩儿有些明白了。” 家康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秀忠,语气依然甚是生硬:“明白了?那你说说,我为何不愿做公卿?”家康的语气好像在审问。秀忠寻思,若自己的回答稍有疏忽,说不定便会从此被父亲抛弃。家康说要赌上一切,在秀忠听来,是暗示连儿子也或许将作为赌注。 “孩儿冒昧。孩儿以为,若作为公卿留在京城,不能有所作为,故,父亲才下定了决心。” 家康微微点头道:“大纳言似明白了些。” “孩儿愚笨,仍无法领会其中深意,但孩儿以为,要让世人明白日本已经开创了一个新的太平盛世,就必须与昨日划清界线。或许父亲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秀忠边说边想,不知这个回答是否能让父亲满意。这绝非卑躬屈膝的奉承,家康对他来说,有如神佛。 “嗯。好!”家康这才露出微笑,道,“但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为今日和明日划一条界线,说起来容易,个中细节却很是复杂。明日会发生什么变化,你心中是否有数?” “这……”秀忠白皙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在此之前,天下大名一味想着战事,试图通过战争巩固地位。但明日将不再通过兵刀来建功立业。孩儿以为,只有让他们将此事铭刻于心,才是这个界线的根本所在。” 家康笑问道:“要实现之,最不可缺少的又是什么?” “正如镰仓幕府初创之时一样,确保自家拥有最强大的实力,让众大名都知,若有二心,乃如飞蛾赴火。这便是根本。” “大纳言大人,你回答尚可。征夷大将军要以绝对优势统领天下武士,只有到了那时,天下才会太平。这并非为父突发奇想,也非自以为是。只因为父生来愚笨,才从古今成败的例子中吸取经验教训,而非自己冥思苦想。从历史成败中得到的答案,和你所言倒有几分相近,但还有一个问题。” “孩儿愿听父亲教诲。” “现在,我拥有天下第一的武力,其重若山,哪敢轻易予人?” “是。” “昨日我和天下大名还是僚友,但今日却到需改变此种关系的时候了。”不知从何时起,家康的语气已变得甚是凝重。 秀忠偷偷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父亲从不在人前卑躬屈膝,众人聚在一处谈论武家故事时,他亦总是以己为荣。父亲幼时做人质之事姑且不论,他对武田信玄从不屈服,与织田信长则始终相互提携,而对秀吉,则更是以妹婿身份鼎力相助。 秀吉生前,某次对众人称自己乃是天下最强的武将。家康当即极力反驳,使得在座诸大名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大人说自己乃是天下最强的武将,这可有差了。当年小牧之战中,大人可是稍落下风呢。若是别的事,家康自不敢比,可这天下第一武将,嘿嘿……”秀吉闻听此言,悻悻地离席而去。这在后来,竟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如今,家康又道:“大纳言,我离开大坂,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仍留在大坂,便无法让众人清楚地看到昨日和今日之别。不将事实告诉众人,便是不诚。”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因此,为父先移居伏见,待被封为将军后,便马上回到江户,着手政务。这样,便能让世人都知:世道变了。先前大坂为天下瞩目,日后,便是江户了。从此不再需要通过打仗建功立业,而要致力于让苍生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只有改变天下大名的心思,才能缔造太平盛世。这些想法当然并非为父所创,而是世间学问人和高僧们的共同心声。” 秀忠敬服,心想,真当重新认识父亲。寻常人往往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即便是属下之思,也常会随意取用,视若己出。然而父亲不然,下这么大的决心,他却说乃是从有识之士处得到的启发。 “你好像已经领悟了我的决心。江户便是明日的镰仓。你将肩负起第二代将军的重任。你要把这些牢记在心,回江户去吧。”之后,家康又开始语重心长地讲起培养人才有多重要。 在家康这一代,他与大名之间是僚友关系,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德川一门便当是世袭的将军。 作为僚友去统领大名,与作为世袭将军统领天下,自是大有不同。那个时候,最重要之事便是培养亲近的贤臣。故,不仅要培养后人,还要为后人培养贤良,并将良臣之后也细心调教,以便将来能为幕府所用。 秀忠在家康的叮咛中,离开了伏见。 父亲和儿子之间也有一段故事。秀忠从未主动和父亲对立,但他确曾有过生疑的时候,也曾有过试图汲取父亲智慧的时候。如世间盛传,家康的确是一个勇猛刚直之人,对于骨肉至亲,他也时常缺少温情。秀忠偶尔会冒出这等想法,但又惶惶地迅速打消此念。 有时,秀忠对父亲的俭朴感到甚是不解。在他看来,父亲在日常生活上的俭朴,简直可以称得上吝啬。有时,他会因为父亲的内闱诸事感到不快。在父亲众多的侧室当中,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曾有过婚配。但是,在此次往江户的路途上,秀忠心中却有了全新的感喟:没有一人能及得上父亲的执著和坚定! 五十九岁的家康在关原合战的战场上举着“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大旗指挥全军时,秀忠有些哭笑不得。从十九岁始,家康就把那八字大旗当成战场上的福星,认为只要举着那杆大旗,便必定能马到成功。难道父亲这等人物也会如此迷信?然而,这只能说明秀忠还稚嫩。家康一生最大的愿望,便凝聚在那八字之中。仔细想来,那是天下苍生的愿望,是对太平的渴望。将百年战乱中苦痛挣扎的百姓之愿视为己任,愿为此志赌上一切,天下几人能够?这样重新审视父亲时,秀忠所有的疑问和不满顿时烟消云散了。 生活上令人难以置信的简朴,对信长公和已故太阁的过分忍耐,迎娶带着儿女的孀妇做侧室,还将自己点点滴滴积攒下的黄金大方与人……这一切,全都可归结为“欣求净土”之愿。 身为内大臣,却置身边近侍不用,经常亲自清点年赋。有些近臣难以理解这种行为,认为他身上还遗留着三河小藩之主的习性。然而这种种猜测何以解得父亲真心?此乃父亲为百姓于每一粒米中注入的希望和辛劳而感动。父亲坦诚如冰,纯粹似水,让世人一览无余。他时刻激励自己,始终抱着一丝不苟的态度,下定决心要在江户打造太平盛世的根基。 秀忠在归途中,真正重新认识了父亲。 二十六岁的权大纳言秀忠回到江户,已是四月二十一。他骑马到了城门口,驻足远望,蜿蜒的海岸和延绵的神田山呈现眼前。 此城若是作为将军居所,未免过于狭小。将来天下大名都会在此筑府,林林总总的商家店铺,势必也会如雨后春笋般开张。那时,江户的繁荣与今日将不可同日而语。 与大坂一样,隅田河里的泥沙在此沉积,星星点点形成沙滩。若是将这一个一个沙滩连接起来,定会变成一块颇为广袤的土地。铲平神田山,再用神田山的土将沙滩与沙滩之间的沟渠填满。在秀忠眼前,似乎出现了另一个壮观气派的大坂。谁说大坂城一开始就那样气派?当年的大坂,不过是石山御堂前的一个小小门前町,已故太阁却毅然决然在那里筑城。 当然,若将大坂据为已有,自然省了不少麻烦,却无法面貌一新,况且世人必会说德川盗取了太阁遗产。为了尽量靠近京城,信长公在安土筑城,秀吉公则进驻大坂。也正是因为这个,父亲才要撤到武藏一带。决心一旦下定,建造一个新的城池,便成了此后的重大事件。二十六岁的大纳言先父亲一步,看到了这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有山川,有大海……”秀忠自言自语说着,表情凝重地下了马,走进城门。此门本允许骑马进入,但秀忠却不骑马直进。不久的将来,此门将不再允许人骑马而人。 进城以后,留守的武田信吉、松平康元、板仓胜重三人出迎,祝贺秀忠归来。 信吉虽以武田为姓,却是秀忠和忠吉之弟,家康五子。松平康元乃家康同母异父兄弟。他们兴致勃勃汇报秀忠不在江户期间发生的事情。看得出来,对于上杉及其同伙未能作乱一事,他们打心里感到高兴。上杉景胜已经向结城秀康送来降书。秀忠这段时日一直在家康身边,对此事反而要比他们清楚得多。 秀忠一本正经听完他们的报告,酉时四刻以后,才回到家中。阿江与夫人自不必说,千姬、子姬、胜姬和初姬都翘首企盼着父亲归来。此时,家光和后来入宫成了东福门院的和子都还未降世。因阿江与夫人坚持亲自抚养孩儿,这四个孩子使得内庭甚是热闹。 “恭迎父亲大人平安归来。”两个大些的女儿规规矩矩伏在地上,向秀忠请安。两个小的则由各自的乳母抱着,由乳母代问安。 只要看到这四个孩子,阿江与便总是面露羞色,道:“老天怎么净赐给我们女儿啊!”对于秀忠,这句话含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这绝非是向秀忠表明,妾身总是生女儿,您去纳一房侧室吧,而是在告诉秀忠:我还未生嫡子,您以后要更加宠我爱我才是。 阿江与夫人也是颇有见识,这话自有它的深意。她曾经认真想过,大坂的秀赖乃姐姐亲生。因此,江户的嗣子若非正妻嫡子,便会被姐姐和秀赖耻笑。“妾身绝非反对您纳妾,只是担心嗣子庶出,将有损我家威严。”她经常对秀忠这般道。就连几个乳母,她都尤为留神。但秀忠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过分的嫉妒心,只是觉得,她不过想和争强好胜的姐姐比个高低。 家康的侧室中,有人说秀忠太可怜,也有人说秀忠宅中净是些丑陋的侍女,却皆不敢让秀忠听到这些。即便有人想当作玩笑话说给秀忠,但一来到秀忠面前,她们就再也不敢开口。秀忠那张总是一本正经的面孔,足以阻住别人的笑谈。 晚饭开始前,秀忠喝了一口夫人端上来的茶。浓妆艳抹的阿江与忘情地看着秀忠,她知道,秀忠不是随便在外拈花惹草之人。 乳母抱着两个小女儿先退下了。千姬和子姬坐在母亲身旁,千姬睁着一双聪慧伶俐的眼睛看着秀忠,道:“父亲大人身子可好?” “噢。好好,越来越精神了。哦,父亲又有了一个弟弟。” 阿江与听了这话,却皱起了眉头。对于五郎太丸的出生,她和秀忠的反应截然相反,这也是理所当然。她还没能生得男丁,公公却又得了一个儿子,万一家康说要把那小儿给秀忠做养子,自无法拒绝。这让她感到不安。 “阿千的夫君,又该长大了不少吧?”阿江与夫人有意改变了话题。 “可不是?丰臣大人长大了许多,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呢。” 看着秀忠一本正经的样子,阿江与夫人有些忍俊不禁。她不想再提五郎太丸的事,但秀忠把年仅九岁的秀赖称为“大人”她觉得好笑。 “怎么了,你笑什么?” “嘿,只是,您这么一本正经地说丰臣大人……” “丰臣大人和我一样,都是大纳言了。”秀忠完全没有领会阿江与的意思。但当阿江与听说秀忠和秀赖同为大纳言时,顿感愤愤不平。即将成为岳父的秀忠,竟然和年幼的女婿官位一样,怎能让人心服?按照她的想法,经过了关原大战,秀忠的官位理应比秀赖高出许多。 “这次奏封是父亲大人之意吗?” “当然。没有父亲的同意,我怎敢随便接受这样的封赏!差了一日……丰臣大人比我早一日。” “您比他还晚一口?” “是。”秀忠故意若无其事道。他真想看看夫人有何反应。 阿江与竖起双眉,屏住了呼吸。她心道:虽说秀赖乃是已故太阁之子,可此次骚乱之后,公公对他不加追究,便已是最大的宽容和慈悲了。丈夫竟然落在了秀赖之后,难道真无一丝不满?她不由问道:“大人,您不觉得顺序颠倒吗?” “哦?” “为大人要迟一日加封呢?” “因为父亲在向天皇奏封时,只提到秀赖。” “哦?” “父亲大人未提到我。因此,天皇首先下诏,册封秀赖为权大纳言,之后才注意到我还只是个中纳言。跟你一样,他感到很是吃惊,亦才升我为权大纳言。” 阿江与愈发不解:“父亲大人到底为何放着您不管,反而为那秀赖……” 秀忠等的就是这一问!他慢条斯理把茶碗放回妻子面前,道:“这就对了。夫人,这是父亲的决断,我们德川人不可成为公卿。我和父亲到时都会辞去公卿之位。” “这……这又是为何?” “身为公卿,自会有诸多束缚。因而父亲才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以武士统领之身治理天下。这话当然先不必为外人道,不过今后,你也要如此这般教育儿女。” 阿江与还未能完全领会夫君的意思。她曾一度嫁入公卿之家,而且秀吉也是以关白身份执掌天下权柄,因此,她一直以为,德川之途亦如此。她眨眼看着丈夫,目光充满疑问。秀忠不言,他认为应让妻子多想想,最后再向她解释,方能让她真正明白此中深意。 “是要与太阁大人不一样吗?” “对。”秀忠加强语气,“太阁乃是拥有武力的公卿。换言之,太阁乃是以文官身份执掌天下。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众所周知,太阁大人出身,非武士非公卿,无奈创了‘丰臣’这个姓氏。然而治理国家,根本上还得背靠武功。天下离开了武功,便一日不能太平。” 阿江与瞪大眼睛,看着丈夫不停蠕动的嘴唇。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秀忠这般健谈。 “然而德川从一开始便是武士之家,乃新田源氏后裔。因此,便可以武家统领身份治理国家。只要有此决心,德川家主便不允许过高枕无忧的安逸生活。因此,我们并不期待朝廷的官位。” “那么……是另有职位吗?” “那是当然。虽然整天诵经念佛,但足利氏代代都是征夷大将军啊。” “这,将军家……” “正是。只是足利将军的生活与朝廷没甚两样,从而失去了统率天下的实力,也才导致这让人棘手的乱世。若一开始足利氏就重视实力,不许任何人轻举妄动,太平自会持续至今。” 阿江与夫人的眸子渐渐恢复了光彩。她脾气比秀忠率直,目睹过种种人事沉浮,荣华败落多有所历,听了这些话,与秀忠的感悟大不一样。她喃喃道:“妾身似终于明白了。” “若真明白了,便不能允许自家女人追求奢侈。武家的生活本应始终以俭朴为第一,做到自给自足。” 阿江与道:“就是说,并无必要再将天下还给秀赖了?” 将来要归政外甥一事,似乎一直是阿江与的一块心病。然而听到这话,性情耿直的秀忠勃然变色,“你……你刚才说什么?” “妾身是说,秀赖十六岁时归政一事。这话冒犯到大人了吗?” “真是混账想法!”秀忠毫不掩饰地怒吼道。 阿江与夫人很少看到夫君像今日这样,她忙伏在地上,良久方敢抬头。她一脸惊恐,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正直严谨的秀忠有时会让她心生敬畏,因而在与丈夫说话时,她常常心口不一。 “请大人见谅。妾身只是心中怎么想便怎么说。除了女儿,应该无人听到。” “这不是有无人听到的事!” “即使心中这么想,也不能问一问吗?” 秀忠气得浑身发抖。他看见长女千姬眨着一双聪慧的眼睛看着自己,方按下怒气,缓了缓脸色,道:“日后,这种事休要轻易出口!因为石田之乱,局势有所变化。少君是否合适做将军,得到日后方知。” “若秀赖品性气度均适合做将军,便要将权柄交还给他?” “休要再提此事!即便父亲将将军之位传与我,秀赖是阿千夫婿,又有什么妨碍?” 阿江与夫人微微一笑,道:“那妾身得快快生个男丁了。” 秀忠不答。 “到时,让父亲大人看看谁才适合当将军。妾身若不悉心调教,父亲大人也会失望。” 秀忠又瞪了妻子一眼,但转念一想,她说得也不无道理,遂作罢,转头看向侍女端上来的晚饭。秀忠的俭朴丝毫不亚于其父。因为他好久没回城,才上了一条鲷鱼。秀忠看着那条鲷鱼,又说起了另一桩事:“父亲大人说,近日内会把祖母接到伏见去。” “是啊,祖母必甚是高兴。这次战事,最担惊受怕的恐是她了。” “是,都已经七十四岁的人了。” 现赡养在城中的家康生母於大,如今法号传通院光岳蓉誉智光。天正十八年八月,家康到江户后不久去纵鹰狩猎,在归途上发现了一座荒废的寺院,于是起名传通院,定为母亲的菩提寺。 “前田家的芳春院不知是否康复了?” “是啊……近来也没去望候。” “那前田家啊……”秀忠拿起筷子,淡淡道,“要把子姬许配给他家。”他语气里有些对妻子的顾虑。 阿江与夫人猛抬起头,盯着秀忠:“刚才,大人说……说什么?” 秀忠装作没听到,把汤碗送到嘴边。 “大人,您方才说子姬?” 见夫人不肯罢休,秀忠方又郑重其事道:“我是说,把子姬许配给了前田家。此事……” “如何?”阿江与夫人不等丈夫说完,便迫不及待道。 “关于此事,日后父亲大人自会有详细说明。前田氏和我们交往甚密。但如今的家主利长没有子嗣,因此,父亲便想在他的弟弟中选一个人,赐姓松平,并将子姬许配与他,让他成为前田嗣子。” “这是父亲大人的决定,再无商量的余地了?” “商量的余地?”秀忠停下手中的筷子,一脸不解地问道。阿江与缄口不言,心中无法平静。她知道,对于丈夫来说,父亲的话便是无法更改的金科玉律。 “夫人的意思,若非父亲大人的决定,你便会反对?” 阿江与夫人毫不犹豫答道:“是。” “哦?莫非你有别的想法?” “当然。我是子姬的母亲,当然会有母亲的想法。” “哦。” “妾身可以说吗?” “事情已定下了。”说完,秀忠又觉好奇不解,道,“子姬之下还有两个女儿。这次不妨先听听你的想法。” “恕妾身直言。在嫁入德川家之前,我曾是九条道房之妻。” 秀忠突然感到一丝不快,但强掩住了。 “已有一个女儿嫁与丰臣大人,另一个我想嫁到别处。” “哦,谁家?” “不说也罢。妾身不敢反对大人和父亲大人的决定。” “说说无妨,又不只这两个女儿。难道说,你想把其中一个嫁给公卿?” 阿江与夫人微微摇头,表情甚至带着一丝轻蔑。秀忠愈发不解,却未继续问下去。他想,若不把女儿嫁给公卿,那还是嫁给武家,成为确保太平的一颗棋子才是正理。 然而此时,阿江与却又突然道:“妾身还是说吧。” “好,以后也可作参考之用。” “妾身想嫁一个到宫中。这也是为咱们家的将来着想。” 秀忠心头一惊,手中的筷子险些掉下地。 有时,女人的野心甚至比男人还大。一个接着一个出生的都是女儿,这让秀忠多少有些失望。若是男儿,他定会带在身边,严格管教,让其成为德才兼备的有用之人。但若是女儿,他无论如何也插不上嘴,顶多就是给她们选择婆家或挑挑夫婿,以便协助祖父实现宏图大志。淀夫人乃是太阁侧室。阿江与莫非是要和姐姐一比高低?他从未想到夫人会有这种想法,感到万分惊讶。 “呵呵。大人吃惊不小吧?但妾身起初也无这种想法。” “哦。” “自从得知关原大捷的消息以后,妾身便以为,此事也得考虑一下了。如今,德川独步天下。因此,最重要的,便是保证自身不被任何人觊觎。若送进宫中的女儿产得一子,继承大统,到那时,天子成了外孙,丰臣嗣子又是女婿。不仅天下大名们会对我们另眼相看,父亲大人的宏图大志,也就是太平盛世也能得到保证。” 秀忠不能作答。他甚至感到,这真是一场可怕的阴谋。与夫人比起来,我是不是有些过于胆小了?想到这里,秀忠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听了父亲的抱负以后,秀忠开始反省自己目光的短浅。而夫人的话进一步打破禁忌,把德川氏的前程真真切切摆在了他面前。在性情方面,阿江与总是占据上风,这让秀忠常常感到压抑。此时,他心中无比自卑:眼前这个女人拥有可怕的胆量,其智慧乃是与生俱来!若有一个做了天子的外孙,丰臣氏的存在何足道哉? 秀忠慌忙放下筷子,小心翼翼推开饭食,“这便是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他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忧惧并生……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四 於大归天 德川家康生母先时从江户来到了伏见,在此安度晚年。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前来拜访。 老夫人以前名於大,现在被人称为传通院夫人。 时入庆长七年,传通院年已七十有五。六十一年前,她生下了家康,之后不久母子分离。她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够早晚守着家康,过上这等平静的生活。直到现在,她还常常梦见早先的事。每当午夜梦回,感激之情便会油然而生。然而,在梦中,她却哭个不休。过去的事情常在梦里再现,她一旦哭起来,泪便不止。 梦中诸人,现在几都离开了人世:家康之父广忠、母亲华阳院、父亲水野忠政,以及曾多方照顾她的酒井雅乐助…… 六十年后,她再看看周围的一切,常觉不可思议,亦常暗自发笑。那时的竹千代现已位极人臣,成了掌管国家大事之人。作为母亲,她为儿子感到骄傲。这是人为,还是天定?她经常这般询问自己。 茶屋家的上代主人清延曾经对她说:“夫人乃是天下第一母亲。”她听到这话,竟不感到奇怪。每当想起此事,她便浑身发热。清延也已不在人世,现在茶屋的家主乃是十九岁的清忠。 二月初一,井伊直政去世了,年仅四十一岁。据说自从关原一战负伤以来,他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最终不治而亡。 唯独家康却愈发精神了,而且据说他的侧室阿万也己怀有身孕。他五十九岁时,阿龟夫人生下五郎太丸,家康多少感到不大自在。然而奇怪的是,六十一岁时又得一子,他却装得若无其事。 将要出生的,走向死亡的……时日在一刻一刻流逝,人也在一点一点变化。在这变化不止的人世间,能够活到七十五岁,於大对上天已抱着一份足足的感激之情,即便马上死去,也应瞑目了,还在心中苦笑什么?她自然知道,自己是出于贪念,但她仍然觉得须再为家康做些事。 这日,於大听说茶屋清延次子又四郎清次从长崎回来,便叫他过来。 “又四郎还没到吗?”於大让人把垫褥挪到卧房门口,五月的骄阳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大约两刻钟后,又四郎才赶过来。“老夫人身体还是这般硬朗,小人欣慰之至。”又四郎今年刚十八岁,但与他体弱多病的兄长比起来,要健壮得多。茶屋家在朱印船出海时,为“九艘船”之一,之后便专注于生意,经常前往长崎。 家康去年曾回过一次江户,接了於大,便又回到了伏见。那时,又四郎匆匆拜见过於大一面,便赶往了长崎。 “你还跟以前一样精神,真是太好了。里边请。” “打扰老夫人了。”又四郎虽然只有十八岁,但体格和言谈举止均像二十五六岁的人。 “又四郎,我有两件事想托你。” “只要是又四郎能办得到的,请尽管吩咐。却不知是何事?” 於大微笑着点点头,令几个侍女退下,方道:“此事只有你才能办到。” 年轻的又四郎看到她屏退了侍女,表情有些僵硬。他清楚地知道,这位老夫人是个什么样的母亲。家康到江户去接她时,她嘱咐道:“路上不可张扬。”于是,家康仅带了三十几个随从便沿东海道出发了。从大津到山科迎接的公卿以及各大名,始时竟未发现那便是家康的队伍,后来才追上来,甚是狼狈。队伍过于简朴,出迎之人起初还以为顶多是个小吏。纵然是因为家康不愿违逆母亲意愿,但经此一事,家康的风评越发好了。就是这样一位老夫人,今日却屏退了在场侍女,可见所托之事甚是重要。 “又四郎,先说这第一件,我想让你到长崎之后,学习洋人的学问。” 又四郎吃了一惊,道:“这……其实小人已经开始学习他们说话。老夫人怎生会想到这事?” “我这老太婆到多大年纪,也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啊。” “是。” “大人对于我这老太婆来说,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儿子。因此,我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小人明白。” “将来,到了太平盛世,生意自变得极其重要。我担心他到时听不懂洋话。要是像你这般能干的年轻后生能精通洋人的学问,好处将不可估量。” 又四郎紧紧盯着於大,嘴唇有些发抖。老夫人仅此一句话,就足以让年轻的又四郎热血沸腾。 “人一生啊,必须做一件有益世人的事情。”於大兴致勃勃继续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冈崎生下家康之前,我出于这样的想法种下棉籽。多亏了那棉籽,松平人一直对我这个老太婆念念不忘,一看到棉花,便想起我。” 茶屋又四郎神情紧张地点点头。他没想到,从这个老迈的幸福女人嘴里,竟说出劝学之言。她的确不是普通女人。以前他就常听父亲谈起,说她年仅十七岁便被迫离开松平氏。那时她深知自己的哥哥是性急之人,怕他做出何等不测之事,半道便让送她的松平家人回去了,因此,松平氏没有一个人怨恨她。后来,家康平定了三河,她方被接回冈崎。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的她,处事时依然保持着谨慎小心的态度。 “像你这般天资聪颖的年轻后生,若是能够为了后人,学些洋人的学问,定会如虎添翼,不不,应该说定会让佛祖满意。” “老夫人所言极是。” “因此,我想让你努力学习他们的学问,如何,你愿意吗?” “老夫人,您不用担心!若是那洋人的学问,又四郎定会全心全意去学习,况且这也于我们茶屋家的繁盛有益。” “好,太好了。那么,我还有一事相求……”传通院突然警惕地压低了声音。 “请尽管吩咐。” “令堂是生于花山院的参议大人家中吧?” “正是。家母现在家中,身体好得很呢。” “我想通过你母亲暗中打听一件事,不知合适不合适?”传通院脸上恢复了孩子般的热情。茶屋又四郎大感兴趣。 “不过,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事,万万不要对外人说。家康觉得自己出身于武将之家,便不想要朝廷的官位,而希望天皇能下诏敕封将军。” 又四郎全身僵硬,盯着眼前这老夫人。这话令他大感意外,比起劝学之言,此事直如惊雷。宫里近来因为敕封家康为将军还是关白之事,产生了分歧。茶屋家负责宫里的衣料,又因母亲的关系,又四郎对此事也略有耳闻。 “老夫人,您是想帮大人完成他的心愿?”又四郎屏住呼吸道。传通院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又四郎双手合十。 又四郎不语。传通院已是古稀之年,又四郎原想,即便有些什么,她也不过发些琐碎的牢骚,然而她却道出了一件连重臣也不敢轻易出口的事。她难道认为我能帮上什么忙?又四郎实在感到羞愧。他所能打听到的,无非是谁不同意敕封将军之类。即便能打听出这些,说与传通院听,又能怎样?难道她还能去说服人家? “又四郎,”传通院双手合十,向又四郎道,“你能否转告令堂,就说,我老太婆生下了大人,却未能养育他,是佛缘浅薄。因此,我现在每日祷告佛祖,希望能收走我,并完成大人心愿。” “老夫人……” 传通院夫人像孩子一样点了点头,“要是大人能够遂了心愿,太平盛世定能到人间。你也知道,所司代是板仓大人,佐和山那边有世世代代忠心耿耿效忠天皇的井伊大人。加强了京城的防守,然后把众大名聚集到江户,由大人好生看管,亦能保证天子和公卿安全。呵呵,你大概会笑我不服老。其实,大人想得更周密,我才想助他遂了心愿。” “小人明白。”又四郎的声音有些嘶哑。在关原之战中,他曾协助兄长运送兵器粮饷,却不知家康有意至江户执掌权柄,甚至老母传通院亦有此念。“那么,小人将大人和老夫人的愿望转告给家母,之后呢?”又四郎想传通院夫人既径过深思熟虑,想必早有打算,于是这般问话。 传通院再次双手合十,“女人自能懂得女人的心思,你就说,我是以性命为大人祈祷。” 又四郎险些失声。传通院比年轻的自己还要冷静,这是一个隐含着深奥玄机的谜。父亲四郎次郎已经不在人世。然而皇宫与公卿之家,都与茶屋家有些关系。传通院必是看到了这些,才对又四郎提出这个念想。“女人自能明白女人的心思”,这是多么平常,然而又多么执著的慈母之心! 之后,於大未再说让又四郎为难的话。她亲手沏了一碗茶,用怀纸包些家康送来的白砂糖,眯着眼睛吃得津津有味,还苦劝又四郎也食用一些。又四郎一本正经接过来,尝了一口。他想笑,却不敢笑——那糖其实是他以兄长的名义进献给家康的。之后,传通院又说了些家常话,谈到家康应高台院之请,为高台院建了一所寺院。高台院住在寺中未免寂寞,希望又四郎能够抽空去看看她。又四郎应承下来,便告辞去了。 於大让侍女把又四郎送到门口,便开始抄写佛经,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 “老夫人,奴婢给您揉揉腰吧。”贴身侍女阿才道。 於大微微摇了摇头,阿才为家康同母异父弟康俊所送。见老夫人摇头,阿才便走到於大身后,为她打扇。她知於大的想法。其实,於大正在与自我争斗:她对自己晚年的幸福感到恐惧,更确切地说,是对安逸地活着的恐惧。 於大和康俊经常对阿才说起,当初她被迫离开松平家,刚刚嫁到久松家时,曾向久松家的洞云院献了一份血书《观音经》。当时於大甚是挂念年幼的家康,于是咬破手指抄写经文,虔诚地许下一个愿,愿以性命换取家康平安。 於大许的愿应验了。家康如今担负着莫大的使命——缔造万民期待的太平盛世。然而,於大却未能献出自己的性命,反而成了万人仰慕的天下最幸福的母亲。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幸福,于是忍受着腰酸背痛抄写经文,以安抚良心。这一切,阿才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刚到伏见时,於大因伤风而卧床,家康送来了药,她却拒而不用:“若是吃了,便心中有愧。” 阿才觉得,老夫人定然是觉得愧对她许过愿的神佛,于是,今日便未强为她捶腰。 於大还在抄写经文。阿才一声不响跪在身后为她打扇。时到傍晚,天气愈发闷热,汗水浸湿了於大的衣领。阿才没敢帮她擦汗。因为在於大心里一直有一个结,她坚信,只要自己受苦,便能确保家康平安。 两名侍女拿来了烛台,於大才抬起头,似刚刚注意到天色已暗。 “阿才,我今日和茶屋那后生说话时才想到,我还得许一个愿。” “又要许愿?” 於大放下笔,缓缓离开书桌,“那孩子,是个有出息的。” “是。大人也曾说过,又四郎定会使得茶屋一门更加兴旺。” “是啊,比他哥哥强。”於大不断点头,道,“这么一个伶俐的孩子,也没能听懂我的话。世上的事情就是怪,原本可以解开的结,却又纠缠在一起。” 阿才不解地歪了歪头,往前膝行一步,“茶屋公子没听懂?” “是啊。七分懂了三分未懂。”於大微微摇了摇头。她在犹豫。 “他哪里不明白?”阿才有些不解。 “虽说没明白我的意思,但也不是那孩子的错。就连宫里的大人们都犹豫不定呢。” “宫里……”阿才吃了一惊。 於大也为自己的失言吓了一跳。她又微微摇了摇头。“把灯点上吧。”她改变了话题,“大家都拥戴大人,真令人感到欣慰。” 阿才依令,起身点上了蜡烛。她知,这不是她能主动去问的话题,於大也没再提到“宫里”。 於大认为,宫里的人畏惧家康,这让她极为不安。宫里的人似认为,若不给家康高官厚禄,事情便难以收拾,然而秀赖又让他们感到为难。於大想通过又四郎的母亲让他们知道,所有的顾虑都是不必,家康乃是想做武家统领。又四郎确实没有完全理解於大的意思。 世上之事,知易行难。当事双方往往互相揣测,却都不敢妄动。目下一朝公卿,无一人敢对家康出言不恭。然而家康对自己的事亦总是缄口回避。因此,就连经常与之来往的承兑、崇传和其他五山长老,也不敢妄自推测家康会受何等官职。虽然众人都知,天下已经握在家康手中,却还有已故太阁之子秀赖在。因此,若不弄清家康对秀赖的态度,便无法轻易置喙此事。 深知家康心思的於大忧心忡忡,于是对聪明伶俐的茶屋又四郎提到这些,想让他打探一下当前宫里情形,但她又觉良心有愧:这都是我自作主张,真是过于自负了。她绝非怀疑家康是否拥有这样的实力和品德,而是怀疑自己到底有无插嘴的资格。於大曾向神佛许愿,愿为家康献上自己的性命,她的愿望圆满实现了,她自己却得以安享晚年,所以她总觉得并无资格再有奢望。 愿望都是无休止的欲念所致。因此,於大在又四郎回去之后,便开始诵经忏悔,但忏悔之后,欲念又起:身为母亲,我还没为儿子做一件大事!欲念和自责灼烧着她的心。她哪里知道,这便是母亲对儿子永无休止的关爱。 我的贪欲太深,总是期待本不该期待的东西,真是业障缠身。於大深受佛法的影响,她坚信现世的盛衰苦乐,都是过去的恶因善根积累而致。事实也是如此,据她所知,无事例外。心中有爱的人,子孙皆得到了荣华富贵,而那些整日里相互怨恨、争权夺利之人,由于恶业积累,子孙也无不走向了败亡。 整个院子都已被黑暗吞噬,外面一片寂静,屋内灯光柔和。於大忽道:“阿才,我下定决心了。” 阿才把侍女端上来的膳食摆在於大面前。 “我的脸色是不是好多了?下了决心,便觉得舒坦了。” 阿才笑着点点头。食案旁的於大看起来的确很高兴。 於大与往常一样,对着饭食双手合十,却迟迟不拿筷子,“阿才,女人真是罪孽深重啊。” 阿才不答。她知道,老夫人兴致勃勃说话时,必会回忆往事。这时与其附和她,不如默默听着,方更能让她高兴。 “你也是个女人,要好生记着。” “是。” “女人有了夫君,便会爱夫君;有了儿女,亦会爱儿女。” 阿才有些不解,莫非爱也是恶业? “就是恶业。”於大似乎看出了阿才心中的疑问,马上道,“关爱兄弟,关爱下人,连养的猫与鸟也爱。这种对爱的执著,不知不觉间便埋下了怨恨的祸根。我曾经见过因嫉妒发狂而杀死侧室的女人,甚至还有因嫉妒而出卖夫君的女人。有人因为太关爱自己的下人,杀掉他人的下人,也有人因为狗打架,去毒杀邻家的狗……” 阿才认真地点点头。若从这个意义上讲,“爱”的确是恶业。 “阿才,因为爱自己的孩子而憎恨别人的孩子,这种关爱便不能成为善根。但女人往往会犯这种恶业。” “是。阿才铭刻在心。” “不,这不是对你说的。我是对我自己说。” “老夫人怎会那样……” 於大眯着眼笑了,“看,看,你也老是这般袒护我。我要说的还在后头呢。” “是。可是,汤要凉了。” “哦。我都忘了,那我先喝一口。”於大托起碗,津津有味地啜了两口,放下碗,又道:“然而世上寻常女子,最关爱的是什么?” “这……应该是儿女吧。” 於大摇了摇头,“不。你不就没有儿女吗?” “那……不是儿女,便是夫君了。” “不不,你也没有夫君。” “那是……” “是自己!女人最爱的是自己。”於大重重说完,把饭食从膝上拿开,虔诚地双手合十。 阿才以为於大一时说得兴起忘了吃饭,不由微微一笑。七十五岁的老夫人,真是长寿。世上极少有能活到八十以上的女人。许多人往往一过了六十,脑子便不中用了,有的甚至变得完全像个孩子,仅仅是苟延残喘。因此,目下的老夫人实乃罕见之人,不但说话还那般有条不紊,就连自我规诫,严格程度也丝毫不逊于年轻的阿才。可她毕竟七十多岁了。 阿才本来想笑,但她抑制自己,道:“老夫人,您还没吃饭呢。” “哎呀呀!”於大笑了起来,“原来你看到了。” “是。您才喝了一点点汤。” “这就已经够了。已经饱了。可能是刚才和又四郎一起喝茶时,吃多了糖。”和往常开心时一样,於大戏谑地微笑道,“我要是不吃饭,你就老是担心,我才故意用说教来引开你的注意力,没想到还是被你看见了。” “老夫人您真……” “把这些东西撤下去吧。” “老夫人真的吃饱了?” “当然,我跟你客套什么。” “要是您觉得身体不适,得告诉大人。” “那没用……不,我不喜那样。你告诉了大人,他定会马上派医士过来给我开药。你知道,老太婆最不喜欢吃药……” 阿才并未往深处想,依言将饭菜撤下了。 然而自第二日始,阿才感到於大与往日大大不同。用早饭时,於大说院子里那些枯萎的牵牛花看着碍眼,命阿才去把它们摘掉。阿才摘完花回来,见老夫人已经在喝汤。当时她没多想,可晚饭时,她又吩咐阿才去办事。 这次是让阿才去给在家康麾下效劳的下野守忠吉送一份抄好的经文,“在关原一战中,井伊大人救了忠吉的性命,自己却不幸负伤,终于亡故了。忠吉说,要把这个送到井伊家。人老了就是健忘,趁想起来,你快快给他送去。” 阿才慌忙去送经文,回来时,发现晚饭已被撤下。她感到不对,到厨下一看,根来漆小饭桶里的米饭,丝毫未动——传通院把阿才盛来的饭全放回了饭桶! 阿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让她不寒而栗。传通院这次所许的愿,难道是绝食自尽?若这个预感不差,阿才的处境会十分艰难。 家康和其异父弟松平康俊和康元,都曾吩咐过阿才,老夫人的一日三餐必须由她阿才亲自伺候,绝不能托付他人。一方面当然是为了防备有人下毒,另外,传通院上了年纪,应该注意调理膳食。这位天下第一母亲,万一真的许下了那么一个愿,又当如何是好? 於大乃是个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回头之人。她若觉察到阿才已经注意到此事,定会主动对阿才说明。於大若对她说明,并且要她理解,阿才势必面临两难。 第三日晨,阿才端上早饭时,发现手有些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颤抖。她还没作出决定,害怕主动去问,更害怕传通院对她告白,并要她保守秘密。 传通院一直在佛前祷告,许久,阿才把饭端到了她面前。不知为何,阿才觉得老夫人憔悴了许多,又是迟迟不举筷。 “阿才……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自私自利的老太婆?” “老夫人怎生这么说?” “我已经下了决心,心中舒坦。你心性聪明,定能猜出我的决断。”阿才不知所措。 传通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决定,把最关爱的东西,依誓言献给佛祖。如此一来,吾儿便能如愿以偿。” “老夫人……” “阿才,莫要哭,你一哭我便没法往下说了。” “是……” “我是想,这样做了,德川十五代先祖都能守护太平盛世。在吾儿的努力下,德川确认了血统,开始祭祀。若不祭祀祖先,却又希望祖先保佑,又怎能得到佛祖眷顾?我说得太多了……”於大停一停,旋又笑了,“明明是下了决心,我真是只顾着自个儿……阿才,你能不能让大人帮我叫侍医来?” 阿才一时竟没明白於大的意思,“老夫人说什么?” “去跟大人说,让他给我叫个侍医来。”於大盯着阿才,把膝上的饭推到了一边,“并不特别难受,腰不酸背也不痛。只是不知为何,就是不想吃饭。” “要叫侍医?” “是。”於大使劲点头,又笑了,“真没出息。老说些大话,最后还是爱惜自己。我不能就这样舍弃性命,还让你这般担心。” 阿才有些摸不着头脑。於大依然笑着,一脸惭愧。老夫人真的因为没了食欲而担心吗,还是考虑到阿才的处境装病?看她的表情,似是前者;可从她的性情思量,则可能是后者。 “老夫人多少吃一点吧。” “唉,那就喝几口汤吧。”於大把推到一边的早饭又拉了回来,端起汤碗,动作颇为自然,毫无可疑之迹。她道:“天一热,就不思饮食。” “要是想吃什么……” “不不。”於大摆了摆手,双手合十,“还是因为岁数大了。我要是太固执,以后就去不了西方净土。你不必担心。” 阿才只能半信半疑撤下饭食,叫人去回家康。 家康马上叫了曲直濑玄朔前来诊脉。玄朔诊后,道:“不必多虑,很快就能康复。” 然而於大却没如他所言很快康复。开始时她还起来抄抄阿弥陀经,七日后便卧床不起,形容也一日日消瘦下去。 医士换了好几个。虽然都知道脉搏日渐衰弱,乃是因为食欲不振所致,可除此之外,一切又都无碍。于是,医士都说:“恐是阳寿已……”他们都想到了於大的岁数。 如此一来,阿才愈发坐立不安,总觉老夫人之恙有其他原因。 卧床以后,家康常来探视。有一次,他还特意带来了一种珍贵的新瓜。他亲自弄碎了瓜,喂进母亲嘴里,希望母亲能吃上一口。家康在时,於大把瓜含在嘴里,可待家康一走,她便吐了出来,道:“我真高兴。可肚子里有上千尊阿弥陀佛,已经没有装这些瓜的缝儿了。” 八月二十五,天气明显转凉,於大硬要阿才扶她坐起来。阿才只好扶她起来,靠到叠起的被褥上。於大道:“没事了。天凉了,我慢慢就好了。”她说着,让阿才拿来一个匣子。 “现在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恍恍惚惚看见凤来寺的真达罗大将。他对我说:你要想治好自己的病,得给大家留个念想。你把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阿才看那里边,有五个小包,包内有梳子、簪子、义甲、香袋等,每包里又加了几块黄金,一一写了姓名。没有家康的名字,只有阿江与夫人和於大在久松家生下的两子的正室等人。 於大拿出一个装有香包、胭脂和贝盒的袋子,上边未写名字,道:“等阿千过来,把这个交给她,待她长大自然明白。” 阿才见上边写着:传通院光岳蓉誉智光敬上。她感到胸口一阵疼痛。 “阿才,这个给你。你这个夏天一直给我打扇,把大人给的这把扇子送给你。” 第五个包内是一把扇子,另有几枚小钱。阿才顿时坐立不安:若老夫人是故意拒食,那么今日做这些事,难道是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之光即将熄灭?必须去告诉大人…… “阿才,看你心神不定的,怎的了?我要是想见大人,自己会说。” “是……” 已经无可怀疑了。於大没有背叛对佛祖发下的誓言,她天生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你怎的哭了,阿才?”分派完物品,於大松了一口气,换了一种激昂的语调,道,“不能输给男人。坚定和誓言不仅仅属于武士。阿才,你千万不能忘了,若是你不够执著,便是自私。” 阿才像是中了咒语,僵在那里。 “阿才,武将以死在榻榻米上为耻。对武士们引以为豪的事,我曾感到厌弃,甚至想要诅咒它,认为它偏离常规,违背了神佛意愿。神佛想让每个人都寿终正寝,可他们却急于赴死。”於大倚在被子上,闭眼说着话。她侧着身子,一脸憔悴,让阿才想起院子里干瘪了的白色牵牛花。 阿才看於大似乎还要说下去,忙用温水湿了湿她的嘴唇。 “多谢。”於大微微一笑,继续道,“但是,我想差了。谁也不喜欢死,不想死,想长久活下去!可即便如此,却不得不死。我终于明白,这都是因为我们生在乱世。这些,你明白吗?” “是……阿才明白,没有人想死。” 於大轻轻点头,干枯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谁也不想去死,可是不得不死。人若是没了这个烦恼,便能将乱世变成太平盛世。为此,我无数次地向神佛祈祷。” “以前也常听老夫人说起这事。” “我的祈祷灵验了,神佛保佑大人。可是,我这个老太婆却没有如约……这样,便要输给男子了。” “那又怎样呢?” “男子坚信太平盛世能够到来,为此付出性命。我不能输给他们!真正的武将不能死在榻榻米上——他们这样严格要求自己。我也要遵守自己的诺言。” 阿才再也听不下去。於大绝非仅仅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更是世间少有的刚烈女子。或许这种刚烈坚强,已经分毫不差地遗传给了家康。 於大虽然闭着眼睛,但能准确猜测到阿才的心思,道:“都是我这老太婆的梦话。你放宽心听就好。” “是。” “我在梦中,见到了真达罗大将,他对我说了三件大事。” “三件?” “第一,我这老太婆去极乐世界的日子。” “啊……” “已经近了。我心里明白。第二,就是对大人的一些要求。阿才,你记下来,以后当作笑话讲给大人听。” 话题并不轻松,於大已是把给家康的遗言讲给阿才。 “大人或许会笑我这个老太婆已经分不清世道和梦乡。这样也好。真达罗大将,他暗中跟我说,现在诸佛正聚集一处,商议着要嘉奖大人祭祀祖先的功劳,要让此后的十五代都是太平盛世。因此,阿才,你这般告诉大人:三五代的太平不是太平,诸佛期待的是十五代。为了能够让太平盛世持续下去,他必须作长远打算,广施仁政。” “是。比十五代还要久远。” 於大已经没了气力,微微点头,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代替诸佛广施仁政。如此,他便智慧无穷,老太婆也就无甚可挂念的了……” “可是,老夫人……” “嗯?” “刚才您说,真达罗大将告诉了您三件事。那最后一件又是什么?” “我这么说过吗?” “是。刚才已经听您说了两件。” “咦,那另外一件是什么来着?”於大开始有些昏昏欲睡。阿才忙摇了摇她的身子,用温水湿了她的嘴唇。阿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但又怕老夫人这一睡,再也醒不过来。她惶惶不安。 “我想起来了。”於大忽然睁开眼睛,“他说,我实现了对神佛的承诺,因此,他会把我送回江户的传通院。” “江户……” “他还说,我不必总想待在这里看着儿孙。他让我在传通院安顿了以后,要好生保佑领民,保佑每对夫妻和睦。他还让我莫要觉得孤寂,他和诸佛会常来和我说话。”话刚刚说完,於大便睡了过去。 阿才不知所措,扶着於大躺在褥子上,轻轻给她盖上被子后,慌慌张张站了起来,转念一想,又坐下。她想立即把情形禀报家康,可於大分明不愿意让她如此。她若告诉家康,於大是为了还愿而拒食自尽,家康会怎样反应? 於大的气息渐趋平稳,或许她正在梦里和诸佛谈话。若是凡俗之人,必会认为於大心中悲哀,但家康不会。然而其他的儿孙呢,他们能明白吗?他们甚至会责怪医士……阿才心中已是大乱。 庆长七年八月二十八,上午,於大呼吸开始紊乱。她勉强对阿才道:“叫大人……大人……” 家康来到跟前时,於大已昏迷不醒,失去了知觉。家康一直守在榻前,寸步不离。申时刚过,於大咽气了,享年七十五岁。 “老夫人仙逝了!”玄朔这么说,家康缓缓地用笔尖润了润於大的嘴唇,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他未双手合十,也未念佛,但看得出来,他全身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就像睡着了一般。” “这才是真正的往生。” “没有一点痛苦,也没透露半丝遗憾。” 侍女们在一旁窃窃私语,阿才突然想放声大哭。谁也不知老夫人的本意。不管老夫人容颜多么安详,都丝毫不能释解阿才内心的重荷。 於大在不断的自我斗争中逝去,即便闭上了眼睛,或许仍未放弃对太平盛世的孜孜企求。想到无人知道老夫人心中这些愿望,阿才心中陡增一层悲哀,她已不想再说出真相。 不管是否出于自己的本意,人终有一死。老夫人清楚这一点,才作出这种选择。也许她现在害怕见自己的骨肉,正急着赶往江户的传通院,要在那里一心一意保护领内的百姓,保佑家家和睦户户安乐。 “阿才,”家康突然道,“把枕头换个方向。” “是。”阿才应着,将於大的头部转向北面,安放于枕上,摆上香和花,把怀剑放在於大怀中。可阿才的心不在这里。这里躺着的是老夫人的遗体,她的亡魂却漫步在空中,朝着江户去了。阿才心里只有这些。 家康依然默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重臣们已经接到知会,接踵而至。 阿才在闪烁的灯光里,看见智光院的上人来到遗体跟前坐下,顿时吃了一惊。这就是人的一生?不知为何,在这迷惑之中,她的眼泪哗哗淌了下来。这莫名的感动,是因为她终于知道,传通院绝非不幸之人。 阿才暗中看看家康,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五 国士驾鹤 庆长八年二月十二,德川家康正式敕封为征夷大将军。其时家康生母於大去世已半年。 是岁新年,诸大名按例先去大坂向丰臣秀赖道贺新春,然后转往伏见城给家康拜年。家康虽手握天下权柄,但众人依然认为,秀赖乃是不二的“少君”。 对于此事,家康未表现出丝毫不悦。他自己亦在二月初四特意前往大坂,拜见秀赖,致以新春的祝贺。当然,通过劝修寺参议和乌丸父子,他已知敕封将军仪式近日便会举行。家康恐正是怀着某种感慨,规规矩矩依礼前去拜谒。这次拜谒,乃是对秀赖最后的礼数,只是不知秀赖的近臣是否察觉到了这些? 将军谢恩仪式于三月二十五举行。 家康正式的官名为“征夷大将军、氏长老、奖学院淳和院两院别当、牛车兵仗、从一品右大臣”甚是冗长。家康尚未进京谢恩,宫里的女官们就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翘首等着新将军到来。 家康一行三月二十一从伏见出发前往二条城;二十五日,到达皇宫,时为巳时二刻。 一大早,一行便朝服束带,整顿威仪,童仆善阿弥站在前头,次为骑马的诸大夫和二十位徒步武士,之后便是家康所乘牛车。车两边有骑马侍从八名,之后,隔着十位骑马的大夫,乃是乘轿的五名扈从。这五人自然也身着朝服,依次为结城秀康、细川忠兴、池田辉政、京板高次、福岛正则。秀康虽为家康亲子,但亦为秀吉养子,故五人可说都是受丰臣厚恩。从此处亦可看出家康深意。他并非要和大坂对立,而是要以包容之心将大坂纳于掌握之中,颇为自然。 到皇宫,家康首先在长桥上歇息片刻,然后在奏事官的带领下到了御前。此时情形,后人《御汤殿上日记》中有记载曰:“……新田大人(家康)赴御宴,宫中女官、出迎诸臣,均为大人斟酒……” 家康向天子献上白银千锭以为谢仪,还奉上锦缎百匹、白银百锭和名刀一把,以为新年贺礼。不仅如此,就连亲王和诸诰命,家康也一一呈送了礼品。 从宫中告退,时已午时四刻。至此,於大心愿达成,新田将军取代了同为源氏的足利将军。 茶屋又四郎清次见面圣的队伍出了皇宫,便朝堺港而去,他要去探望纳屋蕉庵。 纳屋蕉庵年迈体衰,此次卧床,恐难有康复之日,故他请又四郎进京亲眼一观家康的受封仪式。 不仅对于茶屋家,对于堺港百姓,以及博多、平户和长崎等地的大商家来说,蕉庵都是令他们终身难忘的大恩人,是他们的智囊和军师。千利休、曾吕利新左卫门、宗及和宗薰等人,都曾得到过他的悉心指点。让宗薰劝说家康鼓励商事的是他,最早提出派朱印船出海的也是他。如今,交易的重心已经渐渐从堺港转移到了长崎,那里的贸易飞速发展了起来。 文禄元年制定朱印船法令之时,全国仅有九艘朱印船。 京都茶屋、角仓、伏见屋各一艘,堺港伊予屋、长崎末次平藏、荒木宗右卫门、丝屋随右卫门各一艘,船本弥平次两艘…… 十一年后的今日,朱印船数量已远非当年可比。这首先缘于家康的保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纳屋蕉庵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朱印船若达到三百艘,海内的暴动和骚乱便会减少一半。 为了敕封将军的诏书早日颁布,连又四郎的母亲也在暗中使力,然而不知何故,蕉庵却一脸愁容。他并非不赞成又四郎之母的举动,而是认为,时机尚未完全成熟。又四郎便也开始担心:家康一向谨慎,若是欣然接受册封,便意味着天下已经太平;可若是推谢,莫非还有何棘手之事?二月十二颁布册封诏书,三月二十五家康才进京谢恩,左右思之,这拖得太久了。 其间,纳屋蕉庵已然发病,医士判定已无康复之望。虽然他谎称忘了年龄,可粗粗计算,当过了八十。正因如此,茶屋又四郎坐上备好的船只赶往堺港时,心中焦急万分。 茶屋特意去探望老人家,可万一到时,蕉庵已失去了知觉,则未免令人失望。父亲这位老朋友若还清醒,在仙逝前定会给他指点迷津。 “快些划呀!老人家心怀万里江山,若是在他仙逝前见不着,我将遗恨终生!”又四郎一边催促,一边回忆家康面圣队伍的古雅华贵。船顺淀川飞流而下。 又四郎清次到达乳守宫蕉庵隐居之处,已是深夜。路口的栅门已关闭,但下人看清来者乃是茶屋家的人,便又打开了。到达蕉庵府前,又四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若老人家已仙去了,大门口定会高悬灯笼。虽未收到讣闻,可这一路上会不会生了变化? “还没挂起灯笼,甚好!”到了门前,又四郎对随行的跟班道。跟班忙在门口道:“我们是茶屋家的人,从京城赶来,欲见纳屋先生!” 从里边传来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在门房等了许久,声音有些迫不及待:“二公子,请稍等!” 又四郎一惊,问道:“您怎生知道是我?” “爷爷说,二公子急匆匆上了船。” “纳屋先生怎会……” “爷爷笑说,人濒临死亡,便会拥有神通;又说,人一旦有了神通,便该死了。爷爷已等候多时了。” 虽然没看到对方长相,可声音清脆入耳,又四郎顿觉有些心慌,门一开,他便道:“烦请小姐带在下去见先生。” “爷爷今日起来,正看这些天收到的礼呢。”女子笑着在前引路。踏着大粒卵石铺成的通往内室的路,她边走边道:“小女子阿蜜,幼时曾见过公子。” “阿蜜?” “是。木实乃是我堂姐。宇喜多秀家迎娶夫人时,我跟着去了备前。” 这么一说,又四郎想起来了,“那个,那个小……” “呵呵,那时六岁。如今也不小了。” “哎呀呀。”又四郎轻声附和着,但没说下去。秀吉养女、前田利家之女嫁给宇喜多秀家时,阿蜜作为陪嫁跟了过去。若真的是她,算起来应比又四郎大了一两岁。 据说秀家后来逃到了萨摩,夫人则被接回了娘家,阿蜜才回了纳屋处。又四郎想,若是贸然开口,反而可能刺到对方痛处,遂选择了沉默。 “听说金吾中纳言也故去了。关原之战引人怨恨……”阿蜜好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路喋喋不休,把又四郎带到廊下。 “是啊,世人都说,是因为小早川大人的倒戈,才导致西军惨败。”又四郎接过话头,“听说金吾大人才二十六岁。因为宇喜多没有子嗣,便由他继承了冈山城,还未来得及熟悉城中事务,便已身亡……真是人生如梦啊!” 说着,已到了蕉庵房门口。阿蜜正要拉开门,从里边竟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喂,阿蜜,又四郎是我的客人,可不许你抢了去。” “爷爷真是贪心,上路时反正都是您一人。” “谁说的?不是还有人殉死吗?怎样,又四郎,陪老头子一起走?” “晚生怕要让先生失望了。”又四郎的心情也变得出奇地轻松愉快,接道,“说到殉死,听说先生拥戴的征夷大将军不日就会发出禁令。” “内府大人接受了册封?” “不是内府大人,是从一位右府大人。”这时,又四郎才注意到室内有些异样,不禁四处打量。 蕉庵盘着双腿坐在褥子上。屋内点着许多蜡烛,大约刚才还在分拣礼品。木樽内有织田有乐送来的鲫鱼寿司,也有藤堂高虎送来的鲷鱼干。纳屋家人送的礼亦各式各样。对面一个小台子上放着的白砂糖,乃是所司代板仓胜重托茶屋家所送。 蕉庵坐在成堆的礼品当中读一张纸。又四郎不由心道:这老头比我还贪心。 又四郎刚坐下,蕉庵便将纸扔给他。又四郎接过一看,是同样因为年迈体衰而命不长久的坂田宗拾(曾吕利新左卫门)的信函,上边写着:“收礼甚多,本想分些于先生,可若如此,又恐先亡于先生。吾恐入不敷出,因此作罢。”坂田宗拾显然语带戏谑。 “说不定宗拾真要走在我前边。写得一手好字的他,笔下也没了力气。”蕉庵这么叹着,又突然想起什么,睁大眼睛继续道,“人真是脆弱啊!谁也逃不过一死。老夫经历了信长公父亲怪死、信长公烈死,再往后便是光秀、太阁和石田三成。就是淀屋、茶屋和利休各家,也已易主换代。这都是梦啊,都是梦……”向来坚强洒脱的蕉庵今日让人出乎意料。 为了不使气氛沉重,又四郎故作轻松道:“在这些人当中,最硬朗又最自在的,大概就是先生您了。” 蕉庵却不睬他:“又四郎,听说令兄身子不怎么好。” “也并非卧床不起,只是易疲乏。” “人终有一死,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即便是征夷大将军,也不会长生不死。” 又四郎本以为蕉庵会高兴起来,可竟说到家康也不长久。他吃了一惊。 “以先生的神通,已经预知到那个时候了?” “休把我的话当说笑,又四郎。我得快些上路,我听到有人在召唤我了。” “召唤?” “是啊。也许是阎王,也许是风,或者星辰。” “请先生指教。” “德川大人成了征夷大将军,可喜……可贺。大人活用赖朝公故事,作为武家栋梁统领天下,大人在世时,海内能安定一时。” “安定一时?” “是啊,我要说的,便是他逝后的事情。我不在了,大人与他的重臣都故去之后,何样的人物才能保住长久太平呢?” “是啊。” “别随随便便附和,又四郎,你必须……担起这个重任。所以,老夫才想在闭眼之前,见你一面。我拒绝了阎罗,骗他说想要看看德川大人能不能封了将军。”说到这里,蕉庵端起阿蜜呈上来的葛汤,喝了一口,又放到一边。宽敞空旷的屋子里,除了他们俩,只有阿蜜和一个老嬷嬷,过多的烛台使得整个屋子显得阴森可惧。 “哈哈,德川大人若是未接受将军封号,我跟你说的话……自是另一番内容。若是辞谢,我便会首先说,如何促使他接受敕封。可若是受了,便要说接受之后,如何奠定太平世界的根基……” 又四郎严肃起来,这个老人的执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不是大名,可正因如此,在太平盛世反而不能安逸。德川大人……归天之后,国家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什么,你想过没有?只管直言。” “第一件,想必便是德川氏和丰臣氏的关系……” 又四郎一边说,一边看着蕉庵的脸色。 蕉庵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声喝道:“笨蛋!才不是此事!” 听到断喝,又四郎反而放下了堵在心头的那块石头。这才是蕉庵!这曾对着信长公狂吼之人,其烈性依然活在渐已枯萎的躯体里。当初因和秀吉身边人不睦而将宅子献给寺院,移居暹罗的吕宋助左卫门,据说也曾被蕉庵一声大喝吓破了胆。 “和丰臣的纠葛早就不是问题。以这点见识,你……你日后何以立足?” “此话怎讲?” “丰臣氏的地位已然明确。德川大人接受将军之位那一刻起,丰臣秀赖便成了将军位下一个……区区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俸禄的大名,和以三十万石苟延残喘的上杉景胜与毛利辉元,毫无两样。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轻举妄动,势必自取灭亡。但海外……则大不一样,又四郎。” “海外?” “是。茶屋家将朱印船发往世间各地,而你却……却连这个也看不清,你还能干什么?” 又四郎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屏住呼吸。蕉庵并未老朽,他言之有理。如今所谓丰臣和德川的对立,不过是道义和情感上的问题。两家实力悬殊有如天壤,关原一战,丰臣之势大多已经败亡。 “又四郎,你还记得助左卫门和木实吗?” “当然记得。” “他们现在……暹罗国,掌管往来船只。他们有消息说,葡国班国来航的船只近年来锐减,取而代之的乃是被称为红毛鬼子的尼德兰人和英吉利人,其势力大增。” “这些事,不才在长崎也有耳闻。” “光听到而不能作出判断,亦无用。你应知道,海外诸国也有势力消长。” “是。” “尼德兰人已经开始在暹罗国筑城。我们国人也一样。朱印船远至安南、大城(泰国故都)以及马来等地。” “是。高砂(台湾)和吕宋各地,也有国人居住。” “正是。这才是日后你所要关注的。若是堺港、博多、平户、长崎这些地方,触手可及,不成问题。但在海外诸国,居于彼的国人万一和当地人起了冲突,又将……如何?你说说。”老人目光灼灼,注视着又四郎。 又四郎被蕉庵的话吸引,渐渐流露出年轻男儿的热情。老人的话确实有理,人生在世,追利逐益,冲突自不可避免。若是生起战火,当地的国人向本国求援时,该当如何?或许蕉庵是想让又四郎委婉地提醒家康,让他作好应付这些事的准备。 “又四郎。”蕉庵又喝了一口葛汤,接着道,“那时有几种应对之法。征夷大将军为了顾全国家脸面而出兵保护,其为……第一。第二,这一切……与将军家无关,由当地国人随机应变。这第三嘛,就是对同胞不能坐视不管,因此,朱印船船主联手加以救援,但不以朝廷的名义。你……以何为上策?” 又四郎往前膝行一步,道:“应据当时情形而定。” “你是说据当时情形,要么向将军求援,要么自卫。” “是。还有,各船主应组织些武士,配置于船上。” “好!不过有一事需特别注意,那就是谨防船主雇来的人夺取船只,沦为匪盗。” 又四郎微笑着点点头,“因此,船主必须练就不亚于匪盗的胆气和魄力。” “好了,”蕉庵摆摆手,“下一件可能发生之事,便是洋人起了内讧,将我国人也卷入其中,你……是否想过?” 又四郎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这事。“没想过。但这种争斗想必不久便会发生。” “一定会发生!”老人一字一顿,道,“我们的朱印船虽已有三百余艘,洋人的船只却不可计数。如今,他们的船和我们的船不断在大洋相遇,擦身而过。他们要么是……狗咬狗,要么是联手攻打我们。那时,你该怎么办?” 又四郎汗颜:“请先生见谅,愚才见识浅薄,尚未想过此事。” “真是糊涂透顶!”蕉庵故意生气地摇头道,“令尊和将军家是……是什么关系?将军不仅仅是照顾你家。将军当年应太阁之邀进京,曾在你家安身。令尊可说乃是将军在京坂的眼睛。” “这些事,曾听先父提起。” “茶屋家蒙将军恩泽,拥有朱印船。而你却……看不清世道变化,无法协助将军,远不及令尊,实为不肖。” “愚才惭愧。” “知道就好。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但海外诸国的竞争,你务必放在心上,睁大眼睛,随时将消息告诉将军。” “不才明白。”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此事。若是海外诸国或拉拢丰臣氏,或支持德川大人,问题就大了。不仅如此,九州的岛津……和东北的伊达,一旦与海外势力勾结,便会给苍生带来灾难。” 又四郎屏住呼吸,重新打量着蕉庵。这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已看到了这一步?想来自己真是愚笨。朝鲜战争草草收场,不正是因为没有考虑周全吗?又四郎道:“先生的良言,又四郎此生将铭刻在心。” “你能如此……最好。一旦点燃烽火,不仅会……导致海外诸国决裂,更可怕的是……是可能引起教派纷争。战事一旦裹上信奉纷争,便会异常麻烦,信长公便是……便是极好的例证,他的后半生……几乎是在和各种骚乱与教徒暴动的斗争中度过。因此,必须注意。” “是。不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何事?” “现在,有些浪人频繁出海。这些人万一和海外势力勾结……这些事情必当思量。” 蕉庵使劲拍了拍膝盖,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可那声音随即被一阵咳嗽声淹没。他紧闭双目,脸色变得甚是难看。 “爷爷!”阿蜜变了脸色,跑到蕉庵跟前,“您怎的了?快,快喝点葛汤。”阿蜜一只手扶住蕉庵,男一只手将葛汤送到他嘴边。可蕉庵依旧咳嗽不止,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呼吸急促。 阿蜜忙拍拍他的背,“说得太多了。公子,快帮帮我。让爷爷躺下来歇息片刻。” 蕉庵使劲摇头,紧紧抓住又四郎的手。他咽喉深处还在咕噜噜响,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异光。他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抓住阿蜜的手,轻轻碰了碰又四郎的手。 又四郎顿时惊慌失措,阿蜜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啊!烧起来了……着火了!”蕉庵抽搐的唇间突然吐出这么一句。 “爷爷说什么?什么烧起来了?”阿蜜惊问。 “方广寺……大佛殿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二人惊讶地对视一眼。蕉庵的眼睛注视着上方,想必脑中出现了幻象。 “烧起来了。”蕉庵又重复了一遍,言罢,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体剧烈地颤抖,之后,便停止了呼吸。 “爷爷!”阿蜜大声惊叫,吓得又四郎一个踉跄。 “先生……” 阿蜜抱着蕉庵,腾出手去试他的脉搏,叹道:“已经没了脉搏。” “快叫人,阿蜜小姐。” “不,不用了。爷爷说了,若是在半夜离去,我一人陪着就是。天亮之前不要惊动他人。” 又四郎不再强求。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当年被人称为熊若宫、作为野武士头领称霸一时、到今日仍如圣人一般的纳屋蕉庵,一旦身逝,样子也和寻常老人没有两样。在阿蜜怀中断了气的蕉庵,干枯的脸上布满皱纹,不过是一具让人心酸的尸首。 “让他躺着吧,阿蜜小姐。”又四郎茫然若失地坐了片刻,方对阿蜜道。 这时,从廊下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是下人。 “老爷,有人来报信,坂田先生亡故了。”下人还不知道蕉庵已经断气,在门外继续禀道,“坂田家的喜兵卫想先说说先生遗言。” 阿蜜偷偷看了又四郎一眼,没动弹,“喜兵卫是想见爷爷吗?” “是。先生说,未履行约定便先行离去,故要致歉,说自己不值得托付……” 之后便换了一个声音,大概是报信人。“今日凌晨,老爷看起来比平常精神得多。睡了之后,大家便放心歇下了,谁知他突然起身,大声喊着‘烧起来了……’” “烧起来了?”阿蜜惊问。 “是……好像梦到京城的方广寺起了大火。老爷望着空中高喊:‘大佛殿起火了!’这是他最后的话。” 又四郎与阿蜜面面相觑,身体开始颤抖。坂田宗拾,当年的曾吕利新左卫门,一直追随丰臣秀吉,乃是经营兵器的大商家。利休去世后,他逐渐远离秀吉,与蕉庵等人一起,成为堺港长老之一,埋首于商界事务。他虽常与蕉庵斗嘴,但双方又都彼此敬重,最近还成了围棋对手。这二人像约好了一般,在同一日咽了气,连最后的幻觉都一样,真令人害怕。 “哎呀,真不巧。”阿蜜突然回过神来,道,“爷爷好不容易睡着了,明日一早我定会转告。” “拜托了!” “请等等,刚才您说,他们之间有约定?” “是……好像是纳屋先生拜托我家老爷说媒一事。老爷提京城茶屋的二公子。纳屋先生叫我家老爷说了媒再去,于是,我家老爷便应允了。老爷经常说,若还没实现承诺便死了,务必转达他的歉意。” 阿蜜已不敢抬头看又四郎,她真后悔自己开口问。 但又四郎未仔细听那人说话,只担心此事:两位老人最后喊出同样的话,是不是说明二人都在担心方广寺会被烧掉? 坂田家的报信人走了之后,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烛芯变长了,屋子里渐渐暗下来,阿蜜和又四郎重新把遗体放好,开始整理遗物。天亮之前,要让蕉庵作为一个病人躺在那里。 放好尸身后,阿蜜站起身,将灯一一熄灭,只留下枕边一盏,脚边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蕉庵的面容颇为安详,跟睡着了一般。 “一切后事,先生生前都有详示吧?” 又四郎再也忍受不了屋内的沉闷,问道。阿蜜并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她虽早有预料,心中依然不能平静,似有些不知所措。 又四郎又开始思索两位老人出现同一幻觉的事。本阿弥光悦曾告诉他一件忧心之事:在大坂城内,不仅没有合适的人调教秀赖,还隐藏着巨大的祸端。“不是别的,就是太阁留下的巨额财富。”他口中的财富指黄金。光悦斯言,那些黄金,只要留在还未长大成人的少君身边,定会招祸。“因此,必须将黄金善加利用,方能保丰臣氏安泰。” 又四郎非常清楚其中含义。那些浪人野心勃勃,唯恐天下不乱,若是他们想到黄金可以作为军饷,定不会让秀赖安生,而会聚集起来,挑起各种事端。若有可能,将黄金捐给各寺院神社最好。可是,淀夫人却看不清这些。光悦既能把此事告诉又四郎,想必也跟坂田说过同样的话。两个老人最后的话触动着又四郎。 淀夫人也曾想过利用黄金修缮领地内寺院神社,以及与自家有渊源的殿堂佛塔,大概是一年两处。庆长五年,修缮过摄津的天王寺和山城三宝院的金堂。庆长六年,没有这项支出。庆长七年,虽修了丰国神社门楼和近江石山寺,可皆是在众人的再三催促和请愿下才进行。在丰臣氏,已无人主动行此事。若有人因此担心,把目光聚在秀吉主持兴建的方广寺大佛殿上,那会怎样? 又四郎盯着蕉庵的遗容,心内一阵战栗。万一是蕉庵和坂田派人去放的火,事情将如何?若说此事,除了蕉庵和宗拾再无人敢做。他们虽是商家,却满腔血性,这是在乱世长大之人身上固有的习气,其胆量丝毫不逊于黑田如水或福岛正则。 “公子,您在想什么?”阿蜜轻声道。 “阿蜜小姐,天一亮,我就要告辞了。” “为何?” “突然担心京城那边的事。”又四郎回过神来。他还在想着大佛殿,似乎熊熊燃烧的烈火已经照亮了夜空。 “京城那边?” “啊,不……葬礼时,我在此处不适宜。我得赶快回去告诉兄长。我还是担心——坂田和先生在临终前竟然出现同样的幻觉。” 阿蜜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想问又四郎对坂田家下人所说的亲事有何看法。敏感的又四郎当然不会毫无察觉,但与这事相比,他的担心重要得多。为了丰臣氏,把大佛殿烧掉!若真是两位老人指使,那么放火的人万一被所司代逮住,将如何是好? “阿蜜小姐,你不担心吗?我猜想,现在大佛殿可能真的着火了。” “大佛殿?”阿蜜抬起头,一脸惊讶。她所想和又四郎的心事迥异,不由轻声道:“公子……” “哦?” “我知道您为何要急着回去了。” “这……” “无妨。爷爷都在想些什么啊。那事我不会跟人说。公子您权当没听见,把它忘了吧。” 又四郎急躁起来,一急躁便暴露了自己的幼稚:“你是说我们的亲事?若是此事,我索性跟你明说:我非好色之徒,世上女人也无两样。我答应娶你。我刚才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大佛殿着火了,照亮了夜空。放火的人若被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逮住,如何是好?我想到这些,才心里着急。” “啊?”阿蜜瞪大眼睛看着又四郎。 年轻男女都有同样的毛病。又四郎的辩白之辞过于激烈,而阿蜜同样年轻气盛。他们通常都不会体察对方心情,总被表面之辞左右。 阿蜜由羞涩转为震怒。婚姻乃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又四郎却如此轻描淡写,实在是屈辱!然而,若现在就发脾气;愈失了面子。况且蕉庵刚刚咽气,她也不允许自己失态,否则,丢人的还是她自己。 阿蜜强压心头怒火,低声道:“这么说,公子是担心……阿蜜明白。天明之后,就请回吧。” “兄长会很快过来吊唁。”又四郎依然未察觉阿蜜的心情,沉浸在焦虑之中。谣言可惧,若是方广寺大佛殿被焚,肯定会有谣传,说是将军派人纵火。 因此,所司代板仓胜重定会全力搜查。若是逮住罪犯,必会施以极刑,毕竟事关主家名誉。而若有人告发乃是蕉庵或宗拾指使,必是堺港的惊天大事,会影响堺港所有商贾。 茶屋家与所司代板仓胜重交情匪浅。茶屋清延当年为家康臂膀,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不仅参与了江户筑城,还被推举为商界之首。就连上方的人也甚是看重他:“以后商家诸事,均由四郎次郎裁决。”他是名副其实的商界领袖。 因而,若是商人有不端行为,茶屋家也难逃其咎。因此,又四郎必须赶快去见板仓胜重。 阿蜜不再说话。她在心里暗暗想着要寻个机会羞辱又四郎,以报今日之羞辱。 “天还没亮啊。”又四郎看着蕉庵遗体,不时小声嘀咕。 “是啊,应快亮了。”阿蜜一边若无其事附和,一边往枕边的香炉里添香,不再看又四郎一眼。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六 人质新娘 天明以后,茶屋又四郎赶到码头,坐上了停靠在那里的自家船只,昼夜兼程,于第三日晨到了伏见。此前他始终焦虑不安,而刚到伏见,便又被人团团围住,问这问那,甚是焦躁。 “京城发生何事?” “无事。” “火灾,抓人……” “没有。” “哦,那你有未碰到什么怪事?” “没有。”他担心大佛殿,便乘轿急速赶到了方广寺。当他看到佛殿高耸在清晨的蓝天下,方才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荒唐。 茶屋府在通出水下町。他令下人回家将蕉庵和宗拾的死讯禀报兄长,自己则直接去了所司代官衙。 板仓胜重正在院中练习长枪,这是他的习惯。看到又四郎,他一脸惊讶地放下枪,把客人迎到檐廊下,责备道:“怎生这个时候来了?家中怕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吧?” “大人何意?” “千姬小姐马上就要来伏见,婚礼定在五月十五。所有的衣裳均由你家负责。你这几日不在家吧?” “是。小人去了一趟堺港。” “哦。你径直来了我这里。说不定府上有人去接你,在路上错过了。” “小人不知。堺港的两位前辈去世,我原是去探病。” “是坂田宗拾和……” “纳屋蕉庵。二人像商量好了一般,在同一日离开了人世。” 板仓胜重轻轻点头道:“哦。你快回去。你要不在,事情就不好办了。”说完,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令兄要去参加葬礼吧?实际上,我也正为一件事犯愁。”他两手置于膝上,看着又四郎。 又四郎一脸诧异:“大人是指……” “要找几个人。将军说,千姬小姐身边只有从江户带来的那几个侍女,他不放心。” “哦?” “将军大人把这个孙女视为掌上明珠。他认为,若是江户跟来的侍女和淀夫人身边的人关系不洽,千姬小姐的处境必十分可怜。”言罢,板仓端起茶碗。 “那么,必须得找上方的人,也要能让淀夫人满意。”又四郎也端起茶,轻轻吹了吹,开始在脑中搜寻合适的人选。 “正是。小姐毕竟还小,太天真。所寻之人必须能妥善处理各方关系,而且要有身份,品性也要靠得住。将军说,要三个这样的人。我也正想找你和光悦商议。” 又四郎放下茶碗,“大人和织田有乐斋大人商议如何?”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我最先找的便是他。他心中有了一个人选。”胜重轻叹道,“要是令尊还活着多好。大坂城的女主人可不好相处。她的意思万万不能违背,而且,万一她和上方的人一起与江户来的人对抗,就更加麻烦。” “大和柳生家的女儿怎样?” “你是说柳生石舟斋之女、宗矩的妹妹?” “是。听说他有好几个妹妹。”胜重缓缓摇了摇头:“不好。柳生的女儿,可能会让淀夫人不乐。” “哦。” “不如回去问问令堂,看看有无合适的人选。若是茶屋家能荐一位负责千姬小姐衣物的侍女,事情就好办了。” 又四郎拍拍大腿,眼睛一亮:“有了!有了!我有合适的人选……纳屋蕉庵的孙女。” “蕉庵……” “很好,她幼时便陪嫁去了与丰臣氏交情笃厚的宇喜多家。” “她现在多大?” “确数不清楚。大概二十上下。” “已是出嫁的年龄。纳屋家会答应吗?” “我有主意。我亲自去说。因为……”话没说完,又四郎便停下了。他单纯地认为,阿蜜必会嫁给自己,会听话。“你去做两三年,待千姬小姐习惯了大坂的生活,自会有人接替。到时你就告假回来,我娶你为妻。”他以为只要这么一说,事情便能解决。 “还是由我出面去请为好,你只在一边说和即可。”为人慎重的板仓想亲自考验人选。 又四郎辞别了板仓胜重,回到府里,已是辰时四刻。 清忠接到下人的禀报,已作好了前往堺港的准备,正等着又四郎回来。想到如今将军更看重弟弟,清忠便觉憋屈。 “每次进城都会问到你。我体弱多病,将军更愿意把事情托付给精力旺盛之人。我去堺港,你替我好生办事即可。” 又四郎也是这个意思,便欣然应允。送走了兄长,他马上出发赶往伏见城,但他没去见家康。从江户跟过来的阿江与夫人把他带去见了千姬。出嫁的衣装悉由茶屋家负责,因此必须看看千姬,考虑适合她的款式。 “又四郎,好生看看小姐,给新娘做一身合适的嫁衣。”说完,阿江与夫人暗暗看了一眼千姬。 又四郎注意到千姬眼圈有些发红。这也难怪,虽说千姬与秀赖是姨表兄妹,可世人并不觉此次联姻表明丰臣和德川关系融洽,反而无不认为,千姬是以新娘的名义送到大坂城的人质。 “真是端庄可爱!”又四郎嘴里咕哝着,仔细打量千姬。 千姬正是长身子的年龄,肤色白皙,玲珑剔透,长着一双丹凤眼,鼻梁和嘴唇甚是精致,有着明显的织田家族的特征。若是个男孩,肯定颇任性。 “好了吗,又四郎?” “是。小姐的衣裳该如何裁剪,小人心中有数了。” “那就请用心做吧。要让将军大人满意。” “遵命!我们连夜赶制,定能让夫人满意。” “好。把小姐带下去吧。” 一个乳母模样的人把千姬领走之后,阿江与压低了声音问道:“又四郎,你最近可见过秀赖公子?” “未见过。可听本阿弥光悦说,公子虽然年只十一,但最近身子猛长,看起倒有十二三的样子。”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我听说公子已经开始接近女色。这是真的吗,又四郎?” 又四郎明白阿江与在担心什么,不由得埋下头。 “真令人担心啊!若秀赖是个孩子也就罢了,他们每日玩乐,过家家,亦能和睦相处……”阿江与夫人停了下来,后面的话很难出口。 又四郎心中着急,他觉得自己该说些话安慰她,但秀赖接近女色似确有其事。光悦曾经跟他说过:“不是少君的错,是周遭人不好。正是长身子时,却把他放在女人堆里,侍女也会引诱他。这样下去,再好的孩子也学坏了。”光悦说,淀夫人的生活令侍女们妄想,自影响到秀赖,秀赖习武,体格强健,又加春情萌动,必近女色。“少君身子已基本长成,可想法和做事仍然是童稚之态。若这样放任下去,便给毁了。” 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阿江与,未免过于残酷。然而,这些谣传也并非空穴来风。又四郎谨慎回道:“才十一岁,如何会呢?” “你觉得不会,又四郎?” “是。” “无论怎样,男人对女人来说都是一个谜。你也有过十一岁。” “小人惭愧。那个年纪,小人想也没想过此事。” “此事即便是亲姐妹,也很难开口去问。我是想,少君若已是成人,阿千却还是个孩子,那人不会咬咬牙就忍过去。” “夫人指的是……” “没有她,少君也不会变成大人。女人的心,我明白。她肯定会憎恨一无所知的阿千,不,她肯定会为了让秀赖继续宠爱她而挖空心思,说不定会变成厉鬼。” 又四郎抬起头,吃惊地看着阿江与。这也许也是家康和板仓胜重担心的问题。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想到要从上方另找侍女。又四郎自然不明白女人的嫉妒心,但他却明白阿江与话中之意,如此,就更得让阿蜜助一臂之力了。又四郎渐渐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认为自己和阿蜜已不是外人,且丝毫不觉这种想法有何不妥。 最终,又四郎还是委婉地否决秀赖接近女色的传言,安慰了阿江与一番,方告辞而去。然而,他知道事实正好相反。 千姬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儿依然浮现在又四郎眼前,他觉得甚是可怜。千姬的心就像五月的天空一般无一丝云,无一丝邪念,一想到将有一个厉鬼一般的女人在背后看着她,又四郎心头便蹿起一股无名之火。女人到底长到多大,才能做一个真正的妻子?千姬才七岁,再过三年,或许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担心她。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若是整天被那些像恶鬼一样的女人们折磨,她会变成什么样子?阿江与虽然说她知道女人的心,可小姐终有一天也会长大,成为真正的女人。这位小姐,若是也变成了恶鬼或夜叉,那又是谁的罪过?强行把她嫁给秀赖的家康,认为是为了天下安定;秀赖之母淀夫人和千姬的父母也是考虑到两家能够和平相处,同时也是遵秀吉遗嘱……唯千姬本人对此一无所知。随随便便让一个天真的孩子担负重任,此事从一开始就隐藏着巨大的悲哀。 又四郎是个固执的人,从那以后,他脑子里几乎每日都有千姬的身影。 在整理衣装时,他亦想起这衣裳主人的一生。 这日,又四郎为了衣裳的事前去伏见城商议,在那里碰到了负责此事的大久保长安,不曾想一谈便谈到很晚,出城时已近戌时。大久保长安说,衣裳的颜色和刺绣都太土气:“我以前是艺人,在衣裳的问题上,不全是外行。你也听听我的意思。”长安自信满满。可又四郎担心,要改做,十五日之前怕来不及。 长安冷冷一笑:“这个无妨。”他好像认为婚礼会延期。但其中缘由,无论又四郎怎么盘问,长安都是含糊其辞。难道出了什么事? 天已黑了,没有一丝风,城里的闷热让轿中的又四郎有些喘不过气来。 轿子刚刚出伏见,就听见一阵喧闹:“起火了!起火了!” “停轿!”又四郎喝道。 轿夫停下脚步,喧闹的人群挡住了前方的路。 “是大佛殿方向。天空都通红了。” “大佛殿?”又四郎忙从轿中走出来,望过去,好像就是大佛殿。他猛然想起蕉庵和宗拾的临终之言。 “是大佛殿着火了?”他拨开人群,自言自语道。 “是啊。是大佛殿。可能要有不祥之事发生了。”一个手艺人模样的人抬头望着天空,搭话道。 “哦?莫非有什么谣传?” “嗯,太阁大人归天前,大佛的脑袋就曾经被地震震落。大佛发生什么,便是丰臣氏有事的前兆。” “这都是你胡猜乱想。” “胡猜乱想?”手艺人看了一眼又四郎,见他不是武士,便大着胆子喋喋不休起来,“看来你是什么也不知。大家早就说,大佛殿总有一日要被烧掉。” “怎会出现这样的谣言?” “淀夫人不思供奉亡灵。不仅太阁,那些在高丽丢了性命的成千上万的兵士的亡灵,也都得不到安息呢。淀夫人不供养,大佛殿总有一日会被烧掉。早就有这种传言了。” 手艺人的话听起来没什么道理,仅是愤激之语,可不知为何,又四郎心头一惊,道:“竟这般怨恨?” “是啊。前几日,有两个志摩的渔家女人在那寺里上吊死了。她们的家人都是水军,去了高丽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音信。于是,这婆媳二人到京城寻找,最后无望自尽了。很多这般的亡灵,都聚集在那里呢。” “哦。” “因此,里边经常传出喊声:烧吧!烧吧!去年也曾起过一回小火灾。” 又四郎不再说话。蕉庵和宗拾为何会出现那样的幻觉?两位老人莫非也和这个手艺人一样,相信因果?但细细想来,这类传闻确实早就有了。 那晚又四郎绕道回到了家中。所幸是夜无风,火仅仅烧掉了大佛殿,而没有殃及其他。 不日,大久保长安因公来到茶屋府,又四郎从长安口中得知了其中详情。 “你听到传闻了吗?”大久保长安交待公事完毕,喝了一口凉葛汤,毫不拘束地跟又四郎闲谈起来,“据说,是有人故意纵火。” “这么说,果然是亡灵在作祟?” “哈哈!公子这个年纪,还不是跟亡灵打交道的时候啊。” “是啊,上了岁数,说不定还能跟亡灵成为知己呢。” “说的是。到了我这把年纪,就能遇见各种各样的亡灵。有个亡灵说,让人放火的是本多正信大人或所司代板仓大人。” “大人何出此言?” “听说淀夫人把大量黄金施舍给了浪人,点燃了那些还没得到超度的亡灵的怒火。” “哦,那么,那些亡灵应马上会劝淀夫人再建大佛殿啊。” “哈哈。不仅如此,还有亡灵说,这是堺港人有预谋地纵火。” “哦?” “然而,也有完全相反的传言,说大坂城内的一个大忠臣才是这次纵火的主谋。” “这么说,是淀夫人的亲信?” “对。千姬小姐马上就要过门了。将军和丰臣氏不能失和。因此,那位大忠臣为了转移淀夫人注意力,才把大佛殿烧掉。因为大佛殿是太阁大人生前所造,想必淀夫人不会无动于衷。这种苦心,真是感人泪下啊。” 又四郎目不转睛看着长安。这些传言,哪一个更接近真实呢?大久保长安乃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在德川府中还从未有过这种人。他不仅容貌举止无可挑剔,而且言谈得体,嗓音清脆,还有奇思妙想和超群的计算能力。他对世情的洞察也不逊于任何人。他虽非博学多识,但于现世生活拥有无限智慧。 长安说,千姬小姐行婚礼之后,应该在东海道和中山道之间,每隔八里建造一座土台,此间各处谩置驿站和驿马。若不如此,便不能彰显太平盛世的威仪。 又四郎不喜这种人。其为人太过圆滑,皮肤光洁,眼睛、鼻子和身材都无一点瑕疵,这样一来反而让人难以亲近。 “还有一种传闻。”长安道,“说是因为千姬小姐的嫁衣嫁妆置办不及,为了延迟婚礼日期,是我大久保长安指使人去放了火,这样一来,那些亡灵该平静了。” 又四郎若无其事笑了笑,然而他却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僵硬:“嫁衣嫁妆置办不及,大火便很有可能是你所为?” “哈哈。说不定这样的传闻不久就会出现。可是公子,纵火之人是你也好,是我也罢,反正婚礼的日期已经推迟了。” “这……”又四郎变了脸色。在大佛殿被烧之前,长安就说过婚礼将会推迟。“那么,推迟到什么时候了?” “七月二十八。这一日乃是吉日,大坂的夫人想定于这个日子,将军大人也同意了。”长安飞快说完,又紧盯着又四郎。 又四郎差点窒息:“推迟的理由呢?” “因为大佛殿着火。淀夫人说,想在盂兰盆会后再迎千姬小姐过门。这样一来,亡灵也该安息了。” “大久保大人!”又四郎终于颤抖着喊道,之后才回过神来:上了他的当!可年轻气盛的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之前您说过,婚礼会延迟。” “对,我的确这般说过。” “那时您便预感到大佛殿会着火?” “可真意外。这么说的话,放火之人不管是不是我长安,我也脱不了干系。哈哈!公子这么一说,长安可就麻烦了。” “不,在下绝非怀疑您。又四郎年轻无知,想知道您是怎么知道婚礼会延期的?” “公子,将婚期定在五月十五的,是将军大人,对吧?” “听说是这样。” “大人乃是征夷大将军、天下武士的栋梁,他晋升以后才把孙女嫁过去,因为疼爱孙女,要她风风光光出嫁。” “不错。” “但在淀夫人看来,这是将军大人赐给她一个儿媳。她嘴上答应下来,过后便要提出自己的意见。总之,婚期的确定关系到两家的面子。因此,推迟婚期势所必然。”长安似乎想试探年轻的又四郎,接着道:“公子,征夷大将军的孙女嫁给了内大臣做夫人。你以为这是高攀呢,还是下嫁?” 又四郎非常吃惊,生起强烈的反感。这门婚事实在勉强,高攀或下嫁,只有旁观者才会这般想。比较秀赖与家康的官衔谁高谁低,让他感到耻辱。又四郎真想狠狠教训大久保。但他太年轻,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大久保大人,在下不明白,用这种尺度来衡量婚礼,有何意义?” “没有意义。”长安的回答甚是干脆,“但这没有任何意义的事,往往会成为大乱的根源。” “大乱?” “在众德川家臣看来,千姬小姐是征夷大将军、右大臣之孙女。然而在丰臣家臣看来,秀赖是太阁之子,又是内大臣,这是一门再合适不过的姻缘。然而因为情感好恶,双方便难免比试,在婚期一事上便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对于这些事,不管是你是我,都该心中有数。” “是。” “哈哈。大久保长安虽然出仕未久,可从不敢忘记将军大人知遇之恩。我只是想让你在准备衣物时注意到这些细节。”又四郎又轻易被长安的话哄住了,只听长安又道:“比如,我认为小姐嫁衣上的纹样最好不用五七桐。淀夫人的日常用具上印的便是五三桐。不管怎生说,世间最容易散布流言,像大佛殿着火一事,便有多种传闻。我希望你莫要让天真的千姬小姐背负压力。” “在下明白。七月二十八的话,时日倒也宽裕。” “对,不过切不要将这些泄露给外人。”长安道,“小姐要带的那个小鼓……因为是我的老本行,便由我找人制作。我想那也不能比淀夫人的好,于是特意派人去了一趟大坂,暗中查访了淀夫人那边使用的小鼓之后才制作的。” “哦,连小鼓也如此费心。” “正是。人一生,往往会因一点点疏忽而导致意想不到的大祸。若偶尔用到小鼓时,婆婆发现媳妇的小鼓比她的好,到那时,千姬小姐肯定会遭非难。淀夫人召见名古屋山三时,我便让一个要好的乐师随行,调查了她的小鼓,然后做了一个比淀夫人那个稍差的。” “哦。” “世间的事,可没有战场上的较量那么直接。另,关于婚期推迟一事,阿江与夫人还会与你详谈,我与你谈的这些,还请不要对外人说起。” 又四郎已经没有了对长安的反感,而是一脸茫然。 大久保长安离去之后,又四郎想再去看看千姬的衣裳。千姬的母亲阿江与夫人交待他一定要尽心,免得千姬在衣饰上被人耻笑。由这里便可以看出女人的争强好胜之心。但长安的想法和这完全相反。事事争强好胜的淀夫人,会把千姬小姐所有的东西都和自己的比较,这或许不可避免。这样一来,长安那种连小鼓好坏都费心琢磨的细致,诚然让人思量。 检查了一遍,又四郎最终决定在衣裳的金箔上再盖上一层银箔,以掩盖黄金的光彩,还让漆匠把衣柜、箱子和首饰盒上的纹样涂得稍稍土气些,但里边却涂了一层厚厚的金箔,漆色脱落以后,里边的黄金便会粲然显露。 连这种事情都得小心在意,真是劳神费心。这不是新娘,而是一个可怜的人质!这人质天真无邪,若是被人视若无物,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又四郎愈发担心起来。跟秀赖相好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必是身边的侍女,可对于秀赖,那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对将要成为秀赖正室的千姬,肯定不会有好感——这可怜的人质将要走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又四郎回到家中,沿着走廊来到泉水旁,此处的菖蒲花竟相开放。他停住脚步,叹了一口气。这时,只听走廊那边有人喊:“又四郎,板仓大人来了,你过来见个礼。”是兄长清忠。 “所司代大人来了?”又四郎疾步走向廊下,一不留神,一只脚踏到放鞋的木板上,脸刷地红了,他看见所司代板仓胜重旁边坐着纳屋的孙女阿蜜。 “有失远迎!”又四郎急向胜重施礼。 胜重手执白扇,一张一合,爽朗地笑了,“二公子,阿蜜小姐不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吗?” “是……这……” “可令兄却说他并不知情。虽说你还年轻,可在这事上做得也太草率了吧?”胜重说完,看看又四郎,又看看阿蜜,好像在等待好戏开场。 又四郎暗暗看了一眼阿蜜,满脸通红。阿蜜愈发妩媚动人了,可又四郎却感到一种无言的责备。 “不,这……本来是要告诉兄长的,可整天被事情缠着脱不开身。况且,那日兄长又很快去了堺港……” “无妨。”清忠打断了他的话,“只要是你决定的事,我不会有异议。可你为何又将阿蜜小姐荐给板仓大人,让她去做千姬小姐的侍女?” 胜重接口道:“阿蜜小姐说,得先问问你,才能决定接受与否,这也合情合理。所以,我们今日一道来府上。因为有必要让她跟千姬小姐熟悉一下,所以还请尽快作决断。” 又四郎感到脸上热辣辣的。若是其他的事,他必能应对自如。但奇怪的是,一提到自己的亲事,又四郎便坐立不安。而且,被胜重和兄长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原先的思量是多么草率。可阿蜜已经被带到眼前,他已无退路。 “是……实际上……”又四郎慌忙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因为五月十五已经迫近,在下整天忙碌,还没来得及跟阿蜜小姐商量。” “所以我们才一起来了。” “那,我们就在……就在这里商量吧。” “是,我也这样想。那我和令兄先回避。”胜重似早就预知到又四郎的狼狈,老练地给他找了个台阶。 “多谢大人。” “清忠,咱们先去吧。” “好。” 二人走后,又四郎松了松紧绷的肩膀,转向阿蜜,但话堵在喉咙口出不来,良久,方道:“阿蜜小姐。” “嗯。” “你……同意吗?暂时到千姬小姐跟前做……做侍女。” 阿蜜不言,单是哧哧笑了。又四郎愈发紧张:“有何可笑?千姬小姐说是新娘,实际上却是个人质,因此,必须找个得力可靠的人……” “公子。您为何荐我去接这难而又难的差事?” “当然是因为,你是我的……夫人……” 又四郎话还没说完,阿蜜便打断了他:“这是从何说起?我何时成了您的夫人?” 又四郎一下愣住了。这话仔细想来也不错。坂田虽然答应蕉庵,做他们的媒人,可他话未出口便离开了人世。 “纳屋和茶屋家虽是世交,却始终是两家人。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成了茶屋家的媳妇。哼,您却说我是您的夫人。公子,您不是在做梦吧?”看到又四郎有些畏怯,阿蜜愈不肯放过他。 “事情……的确如此。” “什么如此?” “我是说,你的确还不是我夫人。” “那么,就请您收回您说过的话。” “好,我收回。”又四郎更加慌张,“虽然你还不是我夫人,可我不日就要娶你,因此,才……不小心……” 见又四郎结结巴巴,阿蜜又哧哧一笑,打断了他:“等等,我不明白您的话。” “哦……” “事关重大,可不能说错了。刚才您是不是说,要娶我为妻?” “是……是啊。我是决定,不日便娶你为妻。” “谁答应的?这事我还没听说过呢。” 又四郎跺脚:这个女人,是想捉弄我!他可不是只会老老实实忍受屈辱的人,便道:“哦?这么说,你不愿嫁与我?” “公子,您很想娶阿蜜为妻?” “哦?不,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那么,阿蜜也明确地告诉您:阿蜜也不怎么想嫁给您!” “哦。”又四郎一下子竖起双眉。他知阿蜜心中有怒,可出于年轻人的自尊,他岂能让步?“哦?你是说,你真不想嫁与我了?因此,不能接受这差事。” “我可没这般说过。” “你刚才不就是这般说的吗?” “不,我是说:若公子说非阿蜜不娶,我也可以接受这差事。”阿蜜像只得胜的母鸡,低声咯咯笑了。 又四郎恨恨地咬了咬牙:真是个张狂的女人! “可怜的人质,可不光千姬小姐一人。”阿蜜笑道。 “你是说,你也是人质?” “不,公子也是人质。呵呵,反正我是这般想的。” “哦。” “您快说:非阿蜜不娶。您这么说,我就去大坂。” 又四郎有些愤愤然。但板仓胜重既拜托他,他也只能照阿蜜说的做,遂道:“我且问你。” “请尽管问。” “我不这么说,你就不答应?” “正是。” “那就没办法了,我说……”又四郎向前挪了一步,道,“茶屋又四郎非阿蜜小姐不娶。” 阿蜜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因此,您当求我。” “请、嫁给我吧。” “不。” “什么!你说什么?” “我不能嫁给您。” “你、你捉弄我?” “不,我虽不嫁给您,却愿接受这份差事。” 又四郎使劲眨巴着眼,一脸的不解——这个女人,到底想怎么样?“你是说,你虽然不嫁与我,但还是愿意去大坂。” “不。” “我说得不对?” “是。”阿蜜嫣然一笑,“公子说:你虽然不喜欢我,可还是愿意去大坂。” “你说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我已经喜欢上您,才愿意前往大坂。” “什么,你喜欢上了我?” “是。我喜欢您。” “可你说不能嫁与我,是在说谎?” “不,是真话。我虽不能嫁给您,却喜欢您。因此,便以与您不相干的身份去大坂做侍女。” “哦。” “若是以茶屋家的媳妇身份去,有个什么不测,会给您家添麻烦。爷爷地下有知,会责备我。”阿蜜说完,看着又四郎,笑了,她似在嘲笑又四郎的幼稚。就在这一瞬间,又四郎突然没了主意,他感到全身的血都在沸腾——他已完全喜欢上了阿蜜。 阿蜜的话中隐含了一份更深的情意。但“喜欢又四郎”这句告白,完全俘获了他的心。又四郎有一种冲动,想要扑到阿蜜身边,尽情抚摸她。 阿蜜似乎敏感地觉察到他的冲动,表情一下子产肃起来,端正了姿势,往后退了一步,道:“公子,爷爷去世时,我仔细想过一事。” “想到什么?” “人的一生。”阿蜜意味深长地小声道,“您曾说千姬小姐是个可怜的人质。” “我是这么说的。她没有自己的主张,一切都是他人决定的。”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其实,所有人都是人质。” “所有人?” “在别人看来,爷爷自由自在活了一辈子。” “是。” “太阁大人,及因为和太阁大人发生争执而离开人世的利休居士,亦是这样。” “是。” “但是,无人能够真正自在地活一辈子。无论是谁都会被束缚,都很悲哀。在阿蜜看来,所有人都是这个世间的可怜人质。” “这话似有些道理。你打算抱着这种想法去大坂?” 阿蜜轻轻摇了摇头,“归根结底,大家都是人质,因此,一开始便不要想着能够随心所欲,要像人质一样谨慎、小心、忍耐。我是这般想的,您说呢?” 又四郎睁大眼睛,看着阿蜜,诧异至极。这似是对他的忠告。年轻的又四郎只顾去可怜别人,却未意识到自身的可怜和人间的可悲,其实他和别人都是一样。阿蜜似乎想告诉他,只有想到这个,才是真正的同情。 “是,我明白了。”又四郎屏住呼吸,想了一会儿,得意地点点头,“大坂城的淀夫人是个寡妇,嫁过去的千姬小姐又是个尚不懂男女之事的孩子,丈夫说不定已有了别的女人。她们都很可怜,因此,你也要以没有丈夫的女人身份前去做侍女。若非如此,便不能明白她们的不幸,你出于这种考虑……” 阿蜜突然用手蒙住脸。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发出一阵剧烈的呜咽。她不是个轻易在人前落泪的女子,想哭时也往往能装出一副笑脸,动怒时也能自己化解。她拥有这种天性。蕉庵清楚她的性情,曾道:“我们家的人真是奇怪,尽出些女武士。木实是这样,阿蜜也好像投错了胎。”说笑归说笑,她确是刚强且喜愚弄人的女子。然而这样一个阿蜜,却为又四郎这一番述怀而轻易感动,或许是因为又四郎的纯真,以及对她关于人质云云的赞同。 “阿蜜小姐,你怎的了?”见阿蜜如此异常,又四郎小心翼翼问道,“是不是我说错了话,让你生气了?” “不……”阿蜜急忙摇头,无奈地咬着嘴唇,“请……请将刚才的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板仓大人。” “刚才这些话?是说淀夫人和千姬小姐都很不幸?” “是。因此,我们并无婚约,我去做侍女。只有我自己幸福,便对不起……对不起淀夫人和千姬小姐,因此……” “我对板仓大人说?” “是。这样说,对您有好处,我便也能帮上您的忙了。” 又四郎的身体有些颤抖。他在心里回味着阿蜜的话。初时她说话带着揶揄,后来话语和态度慢慢变了,变得温和可亲。最后,她说喜欢上了他,这不是说谎,她不是一个会说谎的女子。但是,为了可怜的淀夫人和千姬,她藏起自己的感情,暂时抛开欢娱,甘愿去侍奉千姬。阿蜜进了大坂城,身上的责任将异常重大。阿千和秀赖的婚姻,乃是决定丰臣和德川两方亲疏的关键。这绝非小事一桩。 阿蜜必经过了深思熟虑,才过来的。想到这里,年轻的又四郎几欲泪下。他暗暗发誓,定要对得住这非凡女子! 这时阿蜜擦了擦眼泪,脸上恢复了往常的笑容,“时辰太久了,板仓大人该担心了。请他们过来吧。”又四郎点点头,站了起来。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七 长安戏丰臣 因为大佛殿起火,德川家康同意了大坂方面的请求,将婚礼推迟至七月二十八。为了驱除晦气,丰臣氏决定紧急修复安土城的总见寺。此寺乃信长公所建,而今已经荒废,七月底才能完工,故把婚礼推迟至那时。这自然是出于淀夫人的自尊心,她不想对家康言听计从,于是召片桐且元与其弟贞隆,以及小出秀政三人商议之后,找到了这么一个理由。 “淀夫人这般逞强,更多的是针对大纳言夫人。不管怎么说,她们乃是同胞姊妹啊。” 大坂本城的奉行官邸,曾经是浅野长政、石田三成和增田长盛等五奉行聚在一起讨论国家大事的地方,而今已物是人非。 秀吉公在世时,不管是片桐且元兄弟还是小出秀政,虽都曾作为忠义之人随行左右,但对于重大的事情,他们却插不上嘴。然而如今常在此议事的,却变成了他们三个和大野治长、治房兄弟。另有织田常真(信雄)和有乐斋,他们乃淀夫人的表兄和舅父。但这二人均已隐居遁世,只要淀夫人不召,他们便不会主动出来招惹是非。大野治长作为淀夫人宠臣,经常陪侍左右,因此,大事实际上只由他们五人处理。 片桐且元对此并不介意,他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思虑更深。贱岳会战时,他为“贱岳七条枪”之一,与其他被秀吉一手提拔上来的侍卫一样,得俸禄三千右。但从那以后,他便一直默默无闻,未得重用,跟加藤、福岛等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更无法跟石田三成、大谷吉继和小西行长等人相比。 他们个个都成了羽翼丰满的大名。或许还是秀吉公可怜于他,片桐在文禄四年八月,才在本知四千二百石的基础上增加了五千八百石,总算成了一个一万石俸禄的小藩之主。 但现在片桐却觉得,这或许反而是件好事。秀吉公在世时,政出丰臣,而现在丰臣氏却成了六十余万石的大名。“若是作为一个六十余万石的大名家老,我的封地和俸禄也不少了。”他曾对着弟弟贞隆这般自我解嘲。可现在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因为他们深知,办事稍有不慎,六十余万石说不定也会如烟尘飘散。 “将军大人倒无他,德川的谱代大名却都虎视眈眈盯着大坂。”经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的且元,叫来众人商议秀赖的婚礼。 “在我的劝说下,淀夫人总算同意兴建寺院神社,可仍未放弃天下人的梦。今日还对我说,要尽邀天下大名,场面要丝毫不逊于太阁大人在世时。”片桐且元一脸困惑。 满头银发的小出秀政悲哀地摇摇头,道:“对鄙人也这般说过:你们说黄金太多,要用于寺院神社的修缮。然而,到了少君的婚礼上,却吝啬起来,你们是想让我在妹妹面前丢脸吗?这完全是两回事啊!若是邀请了天下所有的大名,才是对朝廷的恶意讥讽。我与她这般说,她却说这是喜事,朝廷不会有这等猜测。” “小出大人,你就此作罢了?”片桐贞隆责备道。 “好了,”且元制止了贞隆,道,“此事以后我会耐心解释。夫人也非不明事理之人。但若是心急,即便明白其中道理,她也会故意反对。我们要作好充分的准备,不如对将军说,淀夫人最近起了礼佛之心,开支增加,希望尽量把婚礼办得简单些。” “礼佛之心?”贞隆嘲笑道。 小出秀政制止道:“这话要是传到淀夫人耳内,可就大事不妙了。” “不用担心。有别人在场,我自然不会说。而且,在将军那里,相信且元亦不会惹是生非。” “此事就这么办吧。搭上一些无用的开支,还招朝廷怨恨,就越发无立足之地了。” “那我就这样去伏见了。贞隆、小出大人,请大野兄弟等人务必劝说夫人简朴,万万不可煽动夫人。” “明白。” 细想起来,真是可悲。如何打消德川重臣的疑虑,维护淀夫人的好胜心,成为他们几个重要的议题。由于且元总是不厌其烦地劝说,最近淀夫人似也稍有松口,已预定修缮五处寺院神社:河内的誉田八幡宫、摄津的胜尾寺、安土的总见寺,以及河内的睿福寺和观心寺。 然而,淀夫人的目的却跟且元大异其趣。且元是想通过这些工程引开德川人的注意力,也让淀夫人能真正埋首于佛事。但淀夫人却有这么一句戏言:“哼,要是这些施舍能够镇服家康,就是再多些,我也不会吝惜。” 片桐且元并不认为淀夫人乃是个愚蠢女人,但她的聪明和好胜性情,正逐渐成为压在他心头的巨石。关原合战以后,家康决定不追究秀赖和淀夫人的责任,她当时感激涕零。而现在的她却与当时判若两人,不知不觉间已忘记了感激,认为家康和太阁大人之间曾有约定,这么做理所当然。虽说好了疮疤忘了疼乃人之常情,可是在这种时候只能顺着将军。现今时世,武力决定一切。因此,只要德川表示一分好意,丰臣氏便要以两分三分去回报。然而,淀夫人忘记了这些,甚至对人道:“丰臣氏为德川主子,为何要对家康卑躬屈膝?你们考虑一下我们孤儿寡母处境,不可使我们受辱。” 且元感到甚是不安。只要稍明事理的人都知,家康绝非秀吉公家臣,也不曾降伏于他。秀吉交出自己的亲生母亲作为人质,才把家康请到大坂。他们可说是亲戚,绝非主从。就是在武力上,两人也难分伯仲。而且,现在家康接受了征夷大将军的封号,将要回到江户开创幕府。这样一来,就像当年秀吉公把家康从东海道转封关东一样,家康要把秀赖转封何处,还不是一句话?然而家康却要将掌上明珠千姬嫁过来。 本来,且元觉得丰臣氏应该相应示好,可淀夫人却说出那等不谨之言!当然,这或许并非她本意。但她忘记了两厢实力的差距,妄图与家康抗衡,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已有家臣说片桐过于讨好家康,可他并不介意。淀夫人总有一日会明白。而在此之前,他定要为两家的和睦尽心竭力。 且元议事毕,便直接由陆路前往京城。因不知千姬的花轿是乘船过来还是从山崎经陆路而来,他想回来时视察水路,便仅仅带了几个随从,乘马出了城。 片桐且元从京城来到伏见,在浅野长政府上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进了伏见城。家康正和大久保相模守忠邻、黑田筑前守长政、堀尾信浓守吉晴三人商议千姬出嫁事宜。 “有失远迎。少君和淀夫人都还好吧?”家康愉快地打着招呼。 然而不知为何,且元却浑身颤抖。家康愈是毫不拘束,显示出胸襟宽广之态,且元心里便愈发沉重。他感到这重荷挥之不去,越来越沉。 “是。夫人和少君都很好。” “哦,那就好。大坂派谁迎亲?” “不知浅野纪伊守是否合适?” “幸长答应吗?” “昨夜我在他府上住了一夜,已经和他商议过了。” “真是辛苦你了。我们这边由大久保相模守护送。不日之后,大坂必会增加不少生气。” “是。上下都在翘首期盼。”这么说着,且元心头又是一阵疼痛。之前有谣言说,家康想通过把千姬嫁入丰臣氏,而把大坂纳入自己治下。而家康仍在澄清谣言,消除世人的不安。但大坂能否轻易服从家康呢? “市正,与太阁大人的那个约定,只要不出大变故,我都会遵守。” “多谢将军大人。” “不管怎么说,大坂都是些女人,我知道你很是不易。你也当知太阁大人为要让阿千嫁过去。所以,万事就多费心了。” “这些话,在下会永远记在心上。” “听说……这是谣传,听说秀赖已经成人了?” 且元又一次感到心头疼痛。他明白这话的意思。侍女中有不端之人教会了秀赖男女情事,但淀夫人或许耻于自己的行为,并未多加责备。正荣尼感觉事情不妙,便告诉了且元。 “成人……这……”且元浑身冒冷汗,却佯作不知。 “无妨。阿千是个品性相貌都极好的女孩儿。他们应能够很好地相处。可我听说,大坂的女人在提到已故太阁大人时,都不说大人,而称为‘天下公’?” 这话让且元始料未及。太阁在世时,淀夫人绝非温顺的妻子,可最近她却似怀念起秀吉来,不仅自己把他称为“天下公”还让侍女们也都这么叫。这似是想让秀赖为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可在家康面前,且元怎能说他知此事? “这,从未听说过。”且元慌忙拭了一把汗,低眉垂首。 家康觑了一眼黑田长政,并无追究下去的意思。关于“天下公”的传闻,家康是从长政口中听来。对于这事,长政与家康的理解不同。他认为,淀夫人让人把已故太阁称为“天下公”乃是因为她心中有误解和期待。秀赖虽年只十一,但在这一两年,他却长得像个十二三岁的人了。侍女的举手投足都影响着秀赖,让他提早成熟。淀夫人对秀赖的成长大感欣慰。 长政担心,淀夫人错以为和千姬成亲不久,秀赖便可掌管天下。秀赖成了天下人,家康成为家老的日子即将到来。若是淀夫人心中有这等期待,那才是可怕的不幸。已成征夷大将军的德川家康公岂能甘居人下?况且,现在的天下也远非秀赖可以治理。若是淀夫人让秀赖迎娶了千姬,却发现心中所想不过是错觉,她的失望和愤怒又将以何种方式发泄?她肯定会恶意虐待千姬,因此导致两家失和。 长政将此事告诉家康,正是想让家康委婉地问问片桐且元,淀夫人是不是有这种错觉,若是有,便要跟她解释其中情由。可是片桐且元却矢口否认。长政觉得,自己再沉默下去,便对不起家康,遂道:“片桐大人,您不知?” “啊……”且元愈发装糊涂,“不知何事?” “女人都把已故太阁大人称为‘天下公’,连我都听说了,整日在夫人身边的片桐大人却未注意到,真是荒谬之极。” “好了,”家康责备道,“太阁大人确实曾是天下公,这无甚不对。倒是这婚事,淀夫人有无特别的吩咐?” 且元不理会长政,往家康跟前进了一步,“为了迎接千姬小姐的花轿,夫人命人将大门到居室的榻榻米更换一新,铺上了白绢。” “哦,换了榻榻米?” “是。夫人担心弄脏了小姐的衣服。” “片桐大人,”遭到冷遇的长政又笑道,“不知这是为了小姐的衣服呢,还是为了显示天下公之子的威仪?”他不怀好意地看着片桐。 片桐且元确实过于奸猾。家康可怜他,这便引起了年轻的长政的反感。任这样下去,局面会变得更是尴尬。于是,年长的堀尾吉晴插嘴道:“这样奢华,说不定将军反而不快。” 不知家康听到没有,但他也马上转移了话题:“市正,你说呢?” “是。在下也觉得,这样大肆铺张,反而会让将军大人不快,于是劝阻夫人。” “夫人怎样说?” “夫人训斥在下总是想到将军,还挖苦了几句,但最后还是按在下说的办了。” “哦,夫人这么说你?”家康微微点点头,“不过听取了你的意见就好。你的处境也很微妙啊。” “这是为了两家好,为了两家,便是为了天下。” “说的是!”长政终于点了点头,“天下太平才是最重要之事。天下太平,丰臣氏便能安泰,若是大家都认为一山不容二虎,而进行无用的对抗,才是愚蠢呢。” “是啊,”且元也赞成长政,“我们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活。要是大人见到有何不妥,请一定给予明示。” “此次送亲是走陆路还是水路,大坂怎么准备?” “全听将军大人吩咐。我们将根据将军之决定准备。” “哦,那就坐船吧。”家康淡淡道。 其实在且元来之前,便已确定了这事。走水路可以从伏见直接到大坂,若走旱路,路上需要大量护卫。秀吉公在世时,让妻妾出行时极尽奢华,到处炫耀,多次令世人瞠目。 婚礼过于简朴,千姬则显得太可怜,可太过豪华又完全是浪费。但是在此事上,家康并未给大坂压力。他虽然疼爱孙女,可也得考虑片桐且元的处境。且元明白天下格局的消长,淀夫人和秀赖却浑然不清。他们要做出些不识时务的举动时,在大坂城内能耐心劝说他们的,唯有且元。想到这里,家康越发为且元的处境感到悲哀。且元也感受到了家康的体恤之心,心头更是沉甸甸的。 且元若是不识时务之人,来到伏见城,他的态度或会更加强硬。但如今,这种强硬已行不通了。石田三成兵败如山倒,在且元看来,原因并非因为家康比三成强大。 秀吉去世时,天下大势便有了巨大变化,一切全是三成咎由自取。世人都厌倦了战争,秀吉却硬要再度出兵朝鲜。从那时起,秀吉公便成了一个逆潮流而动的人。逆潮流而动,必然走向败亡,这与逆天而行乃是同理。三成绝非平庸之辈,然而他却未看清这些。他与秀吉犯了同样的错误——不管是谁,师出无名,都必败无疑。 且元既充分认识到这些,便无法与家康平等交涉。家康的举措,通常都能顺应时势。他知百姓厌倦了战事,便一忍再忍,最后,他让世人明白,他是被迫,是不得已才举兵讨伐三成。而且,胜利之后便立即进行大规模论功行赏,以防止战乱再起,这都是为了天下太平。他一边纠正太阁和三成的错误,一边代表了苍生之愿,不断寻求富国之策。 大坂让察知了这一切的且元与家康交涉,便已是巨大的失算。一个在心底已不认同主君的人,怎能作出让主君满意的交涉?然而,还有何人比且元更合适?而且元却也并不会因此而对家康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他也想找机会试试家康。但家康始终毫无破绽,这让且元惶恐不安。 即便是今日的协商,实际上也是且元在询问家康的意思,但他却无一丝被人左右的感觉。相反,家康言行只让他敬服。但一考虑到大坂,这种敬服反而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片桐且元左右为难。 “带市正去见见阿江与和阿千吧。”家康见事毕,吩咐道。于是,且元被带入了内庭。 在内庭,阿江与夫人正和家康侧室阿茶局一起查看茶屋家刚刚送来的嫁衣。阿茶局也称须和夫人,乃甲州武士饭田久左卫门之女,曾是今井家臣神尾孙兵卫久宗遗孀。如今,她作为家康侧室,因人品和教养出众而统管内庭事务,亦是个深得人心的女丈夫。 一旁的千姬端庄大方。在场的还有负责嫁妆的大久保长安,以及刚刚成了千姬侍女的阿蜜。阿蜜已被称作荣局,将随千姬前往大坂。 出入这样的场合,似有些不妥,且元却并不拘泥于老套,他觉得,家康让他来是对他的信任,这才是最重要的。 “片桐大人,莫站在门口,来,到小姐旁边坐。”阿茶局老练地与且元打着招呼,在上首为他铺上垫子。且元微笑着到千姬旁边坐下,“看来嫁妆都已准备好了。” “是啊,全都准备好了。”千姬拿起面前的荷包,抚摸着上边绯红的流苏。 且元感到有些难过。在这里,比在大坂城与淀夫人和秀赖坐在一起,让他感到舒畅百倍。而这种感觉又让他内疚。在大坂,他总是提心吊胆,淀夫人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担心。可在这里,由于家教严格,气氛平和,给人安心之感。 “爷爷贵庚?”千姬突然问。 “四十有八。” “可喜可贺!这个送给您。” 好像是茶点,用纸包着。且元道:“这是什么?” “是加贺一种叫长生殿的点心。万里小路夫人送过来的。很好吃,您尝尝。” “万里小路夫人……”且元感到难过。万里小路的继室曾为太阁侧室,当时人称加贺夫人。秀吉公故去未久,加贺夫人就再嫁了。然而让且元感到难过的不是这个,而是千姬善良的品性。这位小姐拥有人见人爱的气质。他再次想到大坂的气息,突然万分难堪。 “阿千这孩子,见了别人总想给人家点什么。”阿江与夫人理好嫁衣,转向且元,道,“大人今日特意来访,辛苦了。” 且元还了一礼,“淀夫人让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多谢夫人关心。阿千听说要到姨母处去,天天都盼着呢。您也看见了,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说不定还会拉着少君与她过家家,给你们添麻烦。请片桐大人多多担待,代为周旋。” “请莫要担心。大坂也翘首盼着小姐。小姐活泼可爱,相信会在少君和淀夫人身边吹起一阵春风。” “但愿如此。”阿江与夫人说着,向大久保长安递了一个眼色,让他用托盘端上谢仪:一件衣服外加一把金刀。且元再次感到胸口疼痛,像被针扎一样。 “以后有劳大人费心。这是大纳言的一点心意。” “真让在下意外。可却之不恭,我就收下了,多谢大纳言大人,多谢大人。” 等他说完,大久保长安转向阿江与夫人,道:“还有些事想跟片桐大人请教,欲招待大人用些饭菜,趁机商谈。” “好,万事听从片桐大人的吩咐,不可有半点疏忽。” 这二人平心静气,有条不紊,似心有灵犀。 且元再次谢过阿江与夫人,长安便带他到了另一间房中,阿茶局随后端来礼品。若是在大坂,这简直难以想象。阿茶局乃家康侧室,却如个侍女一般,连送给且元的谢仪都要亲自端来。 仔细想想,方才千姬天真的话不无讽刺。那些曾是太阁侧室的女人,从来未去看过淀夫人,然而她们却来过伏见。他怀中的点心不就是加贺夫人送的吗?不仅武将,就连女人都已对大坂敬而远之,这是为何?难道是因为家康可亲可敬?然而且元的这种感慨一下子就让大久保长安打消了。这个德川氏的新宠,真是口舌歹毒之人。 阿茶局离开后,侍女端上饭菜。“这里有我就行,你下去吧。”大久保长安支开了侍女,拿起酒壶给且元斟酒,说起了且元最不愿提及的事。 “大人也很辛苦。淀夫人肯定以为,你是将军的人。”他毫不顾忌盯着且元的眼睛,说得直截了当。 且元默不作声。对于这种令人不快的无礼之言,根本没有必要回答。若是不予理睬,对方也许会不得已转换话题。但大久保长安却没像他想的那般做。 “德川氏也有很多关于大人的传言。有的重臣认为,您是一块绊脚石。” “什么?” “只有大人能够看清时势,因此与我家的交涉也都合乎情理。如此一来,将军只能越发信任你,而不能恨你。” 且元举杯望着长安,沉默不语。其人相貌端正,眼中清澈如水,坐在那里,若是不开口言事,说他是个俸禄五十万石的大名,也无人会感到奇怪。可是他一开口,便是些针针见血之言。 “世人议论,是丰臣氏早些败亡,还是将军早些离世。百姓往往口无遮拦。圣人孟子曰:为国者能自治而得民心,则天下皆将归往之。这话大有真意啊。” “大久保大人,你从何处听到这些?” “不久前发生地震。那是五月二十八,哦,就是将军在京都发布禁赌令之前。不管怎么说,大佛殿刚刚烧毁,又来了地震,因此市井百姓肯定联想到庆长元年的那次大地震。那时,大佛殿也曾出现事故。而且,在那之后仅仅过了两年,太阁大人便两去了。”大久保毫无顾忌道,“看我净说些不吉之言。可这也是因为体察到大人的苦衷,还请大人见谅。” 且元听着听着,心情沉重起来。这或许并非肆无忌惮的无礼之辞。也许,长安乃是真正知道且元处境的艰难,才给他一些提醒。 “是啊,百姓不会顾忌人情面子。” “再没有比百姓的声音更真实的了。他们像是着迷于神女阿国的念佛舞一样关注时势。创建幕府已成定局。三月发布严禁滥杀百姓的命令,现在又发布了禁赌令。明白百姓疾苦者必能兴盛。然而,也有些关于大坂的话,说大坂缺乏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无用的东西倒不少。” 这话让且元感到好奇,他忍不住道:“大坂缺贤良之人。这一点我知,可过多的无用之物则是……”且元陷入尴尬,长安的话让他生气,可他又只能跟着说下去。家康的亲信中,本多正信、正纯父子就让他感到很难对付,可即便是他们,也无大久保长安这般直言不讳,让他这般难堪。难道是指太阁留下的黄金?他以为长安必这么想,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意长安毫不迟疑地回答:“是好胜之心。” “好胜之心?” “是。百姓往往一语中的。若把德川比作一位乘骏马奔驰的勇猛武士,大坂则是一个赤足女人,她试图与武士一比高下。这女人跑得越快,倒下得越早。仔细想想,确实不无道理。大人,您想要阻止她?” 长安口若悬河,而且元心中却早已没了主意,犹疑道:“您说得没错。可我即便想去阻止,她也很难停下来。若您是大坂重臣,会怎生做?” 长安毫不畏怯,微微侧头道:“要是我,我便不阻止,而去转移她的兴致。” “哦?” “奔跑总有个目标。德川是为了什么才奔跑?是为了天下太平。因而,莫要让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跑,而是在适当的时候给予褒扬。如此,便能让二者的目的达到一致,比试之心也会变成合作之心。” “您真是个智慧之人。可鄙人愚笨,未能完全明白您的意思,烦您举个例子?” 长安似乎正等着这话,轻轻拍了拍膝盖,“我若是您,便会用太阁大人留下的巨额黄金去建造丰臣德川两家合作的商船。” “商船?” “对。比现有的船大两三倍。制造五十、一百、两百,甚至三百艘。在堺港、博多、平户和长崎,以及肥前、琉球等地,遍建商铺而非城池,把船派往海外,聚敛世上财富。总之,让德川为了海内太平、丰臣为巩固太平根基而增加盛世财富。这样,两家的目的便达到了一致,而且不会冲突。”说罢,长安从怀中取出一张洋人制的地图,微笑着把它打开。这与秀吉公生前扬扬得意贴在扇子上的那张一模一样。 且元似乎有些不知所云,茫然坐在那里。长安为他倒上酒,兴致勃勃继续道:“那可以称为丰臣、德川商舍,现在则正是创立商舍的绝好机会。千姬小姐马上就要过门。这是日本国即将迎来盛世的证据。这样一来,就不必再担心德川和丰臣的冲突。将军代表武家统领天下,职位世袭。而秀赖和千姬小姐的儿子将会作为丰臣德川商舍的栋梁,代表日本与诸国交易。双方便不会再拘泥于谁主谁从些许俗事。” 长安看了一眼且元,发现他还在盯着自己,便用扇柄敲了敲地图,道:“实际上,这是我的梦。我早就对为官深感无趣了。堺港有人能听懂我的话,武将当中却没有。在这之前,武将们都忙于战乱纷争。在将军大人的努力下,现在终于平定下来,我也才出来奉公。现在乃是绝好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时机,大人。现在若是有人用太阁留下的黄金为此万世之事,将军大人定会大快。然堺港却有些保守之人,认为太阁大人留下的黄金,乃是引发动乱的火种,因此只能烧毁大佛殿,以把黄金用掉。这种见解真是愚不可及。事情并非如此,应把黄金用到海外交易。有人多次阻止烧毁大佛殿,这二人都已不在人世了,我不妨说出他们:一位是纳屋蕉庵先生,一位是坂田宗拾先生。二人故去之后,大佛殿便被烧毁。但还有机会,千姬小姐的出嫁……错过了这次机会,骑马武士和赤脚女人的比试还会继续,但成败……”长安突然住了口。他注意到且元已经闭目凝神。 一开始,旦元还想认真听听,可愈听愈觉荒诞不经:竟想让右大臣和将军去做商家,想想便觉可笑,淀夫人更不会同意。于是他闭上眼睛,似在打盹。 “再来一杯!”长安用力拿起酒壶,弄得叮当响。 “不了。已经喝了很多。” “无甚招待大人。”长安微微一笑,“这世上之人,贤良者还真不常见。普天之下,唯有将军大人可称得上出类拔萃。” 且元感觉大久保像是在挖苦自己,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太可能。大久保长安再怎么与众不同,也不会对代表大坂前来议事的他无礼挖苦。即便听起来有这个意思,那也是因为长安措辞不当。且元郑重放下杯子,附和一句:“是啊,像将军大人这般人,世所罕见。” “是。人们往往安于现状,谁会思量五十年一百年后的事情?现在还不太平,说不定还会发生变故。” “是。” “片桐大人听说过‘小人闲居为不善’这话吗?” “惭愧惭愧,实际上,我一直在思量这话。” “这真是一句值得深思的名言。现在的各路大名,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猛将。” “那是当然。” “因而在打仗时,他们都是能人,是贤良。” “哦。” “但是在战事以外呢?” “战事以外?” “是。他们既不懂学问,又不能像手艺人那般有做些物品的才能。” “呵,大久保大人的话真有意思……” “一旦没了仗打,武将便无事可做。因此,‘大人闲居何为’呢?”大久保长安似是个喜穷根究底之人,他接着道,“太阁大人一统天下之后,认为国内已经无战争的必要,遂想到以茶道弥补大家的空虚。当然,这并非太阁大人一人的智慧。恕我失礼,这应是利休居士的主意。然而,大多人并不热衷茶道。嘿嘿,所以,很多人都在闲居。” “是。” “这些战场上的‘大人’,本心一旦成了‘小人’,他们会做什么?打个比方,若是秀赖得了天下,一切事务还得片桐大人全权打理。那么到时候,片桐大人打算拿什么给各大名打发闲居时光呢?”长安终还是开始戏弄起片桐且元,话语恶毒。经这么一问,再怎么温厚的人也不可能长忍。 “若是阁下,会怎么办?”且元压抑住心中的不快,反问道。 长安似乎在等着这句话,马上回答:“仍然只能照太阁大人的方法做。修建城池,雕刻大佛,挖沟造渠……适当地激怒众人,若是看到肿块,便一个一个弄破,挤出脓水……只万万不会出兵朝鲜。片桐大人恐也是如此想?” 且元一脸严肃把吃食从腿上挪开,无言。 片桐且元离开内庭时,心情异常郁闷——这到底是大久保长安自己的想法,还是本多正信或板仓胜重等智者让长安这般说的?但无论如何,把天下的大名说成除了战阵之外一无所知的小人,而且不久便会“为不善”这样的笑谈让他心痛。当然,这些无所事事之人在为不善之前,也许会愤愤不平聚集到丰臣氏周围。而掌管着丰臣氏大小事务的片桐且元,又将如何面对?他觉得,长安乃是在旁敲侧击打探他的心思。不仅如此,长安还说,为了不使大家感到无所事事,就得修筑城池、修建大佛、挖沟造渠…… 这些事,大名已开始防范,私下议论纷纷。 封了征夷大将军的家康把千姬送去大坂为质,自己不日便会回江户,紧接着便会大力改建。迄今为止,江户城都是德川的居城。但若是变成将军居城,必倾天下之力。烽燧平息,在对百姓课税收赋的同时,领主还得对保障自己领地安全的将军家负责,这样才合情合理。 但更可怕的乃是:“适当地激怒众人,若是看到肿块,便一个个弄破,挤出脓水……”不管是身为大名还是身为丰臣家臣,且元都对这话甚是担忧。 实际上,家康已拥有这个实力。他已作为征夷大将军统领天下。大久保长安所说的那些人,即便知道自己在实力上已无法与家康抗衡,可是否也知道,自己实际上已成家康的家臣?他们如今对丰臣氏只剩下义理,对将军则必须服从。 在此之前,片桐且元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他曾自负地以为,自己作为丰臣氏的代表,可对家康采取怀柔之法。然而,他作为丰臣重臣,同时也是一介大名、一介武士,不同样是将军的家臣吗? 这样一想,千姬和秀赖的婚姻便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至少,不可认为千姬仅仅是人质。掌握着丰臣氏生杀予夺大权的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康,乃是出于信任,才把千姬送到大坂……且元沉浸在思虑当中,甚至不知是怎么回到浅野府邸的。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八 千姬出阁 从千姬出阁的前一夜始,德川家康便感到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对儿女的关爱和对孙女的关爱无甚不同。他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出生。庆长五年十一月,阿龟夫人产下五郎太丸。七年三月,阿万夫人生下长福丸,而现在又已有孕在身,预计在今年八月分娩,到时家康又该感到难为情了。对家族的繁荣,这是好事一件,但家康虑及自己六十多岁的年纪,则多少有些尴尬。 秀吉公六十三故去时,已明显衰老。然而,家康今年正好六十有二,却会再得一子,他自然担心自己究竟能对这个孩子的成长负多大责任。 当然,他并非因此才疼爱千姬,才关心她的出嫁。或许因为千姬是个女子,他想让她感受到不同于对孙儿的关爱。家康还有别的孙女,是在信长公令下被迫切腹的信康所出。但是,那几位小姐和家康之间似少了许多祖孙之情。她们是家康的孙女,可也是信长公的外孙女。每当看到她们,家康便会想起信康,一直有意无意疏远她们,这亦是因为他当年思虑不周,战事繁忙。可千姬的情形完全不同,他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孙女。如何使她幸福,他时常挂在心上。他对这次婚姻抱有太多期待。 家康对现在秀赖的成长并不满意。后天的教养比先天重要得多,没有一个贤者调教,秀赖可说真的不幸。但家康并未绝望,他从为,活泼大方的千姬定能给秀赖幸福。千姬若能为大坂和江户之间带来光明,家康和秀赖即便不在一处,也能心有灵犀。 秀赖小时候常黏在家康身边,叫他“江户的爷爷”。家康觉得,若是通过千姬,双方产生祖孙的情感,也能够好好调教他。而且,他自觉履行了和秀吉的约定,良心上得到安慰。 千姬出发的前一夜,家康几次前往内庭见阿江与夫人,给大久保长安一些吩咐,又训斥大久保忠邻。他心中想的都是千姬和秀赖,总似看到他们像七夕节的偶人般并坐一处。 秀吉卧床不起时,家康和他作了一个愚蠢的约定,那其实是石田三成的主意。三成竟然认为是秀吉本意,他对天下大事的判断显然相当幼稚。这个约定便是:秀赖长到十六岁时,家康便将天下交还与他。但目下已不可能履行。这一点,不论何人都非常清楚。这若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十六岁少年便能治理的天下,那信长为何会对那么多人大开杀戒?秀吉为何会逼迫信长之子信孝切腹自杀,将柴田胜家和阿市夫人置于死地?秀吉在信长生前全力效忠,家康协助信长、协助秀吉,不都是因为三人同有一个心愿——统一天下吗? 信长去后,拥有实力的秀吉得到了天下;而秀吉去后,家康成为继承其遗志之人,继续为“统一天下”拼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也体现出其间的责任和情义。但三成不明白。连他都不能明白,这个世上还有多少人能明白? 把千姬嫁到大坂,正是要让世人明白。 家康要治理天下,是为公,兼顾人情义理,那是私,必须将二者严格区别开来。将千姬许配与秀赖,首先是人情,但其中也包含“公义”。可若世人不能明白,千姬就会遭受不幸。 各种念头交织在一起,让家康觉得千姬愈发可爱,愈发招人怜惜。 庆长八年七月二十八,晨,船只准备妥当,家康亲自来到渡口,为千姬送行。千姬带着二十个侍女,和母亲并排而坐,显得那么娇小,令人泪下。陪嫁的童女阿点比千姬还要小,她拉着千姬的手,或许是因为她,千姬更加楚楚可怜。紧随其后的为荣局,她捧着一个小匣子,匣子里装着点心和玩物,以免新娘在船上感到无聊。这也是家康吩咐的。 “爷爷,多谢您的关爱。”阿江与告诉千姬,因为是出嫁,不能说“我去去就来”,故千姬便这般跟家康告别。不知为何,听到那天真的声音,家康突然心中酸楚。因此,当他看到黑田长政带着三百多人全副武装来到这里时,突然厉声斥责:“在这大喜的日子全副武装,真不会办事!”但骂完之后,又马上后悔了。 黑田长政不知道为何挨骂,一脸不解地怏怏退下,但他并未因此改变自己的想法。这一带不知潜伏了多少关原之战时留下的浪人,若是被他们看到警备不严,便不知会惹出多少乱子。 然而堀尾吉晴却没让武士佩带长矛和火枪,而是让他们扛着锄头和斧头,驾小舟紧随千姬乘坐的大船。这是为了掩人耳目,称是让三百杂役砍伐堵塞河道的芦苇,开辟航路。其实是保护大船安全,船中也藏有武器。这些看似杂役的人,个个都是勇猛武士。 “还是你聪明,姜还是老的辣啊!”家康赞许堀尾吉晴这个并不太值得称赞之举,之后或许感到话有些过,便转身去了。六十二岁的征夷大将军,为了七岁孙女的出嫁而感伤至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怕别人看见他的泪水,才慌忙离开。但是,他又感到不放心,遂吩咐婚礼总管大久保忠邻,让其将途中和婚礼上的一切详详细细报告,才回了房中。 回到房里,家康才发现今日天气格外好。从院子里林立的树木之间看到一抹蓝天,像是被水洗过一般。“今日有风,船上应颇为凉快,当不会感到寂寞。”他自言自语道。 “是啊,少夫人也跟着。”旁边的阿梅夫人道。 “我说了什么?”家康慌忙道。 “大人说,小姐在船上当不会感到寂寞。” “哦。真是没出息。” “大人……” “不,我说我自己。”家康捧起阿梅端来的葛汤。 阿梅夫人乃是青木纪伊守一矩之女,因为阿万又怀上了孩子,现在由她侍奉家康。她脸上还保有孩子般的雅嫩。后来,家康把她送给了本多正纯,此为后话。当家康的视线落到阿梅身上时,他感到有些尴尬。阿梅和他的年龄差距,像一把利剑刺向他的胸口。 “你……”家康本来想问她多大了,又慌忙住了口。千姬的影子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害怕若是听说阿梅还不到二十,只能让自己的内心更加慌乱。 但阿梅夫人耳朵很尖,抓住了家康的那一个字。“请大人接着往下说。”她的眼睛和嘴唇都和千姬的一模一样。 家康更是狼狈,但又不能沉默下去,否则阿梅会担心自己有失误之处。对方若是个男子,他会故意不语,让其去思量,但是对这个和自己年龄相差甚大的女子,他却不能这么做。“不,无他,只是突然想起了阿千。” “大人一直都在想着小姐。” “这些你都知道?” “是。大人,可您刚才说的是妾身……” “不用担心。我是想问你,你知小姐何时才能成为真正的新娘?” “再过四五年……可是,这种事情,大人应……”阿梅突然满脸通红。女子变成真正女人的年龄,家康应该比她更清楚。她本来想这么说,但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家康的侧室大多曾嫁过人,从姑娘时便成了家康侧室的人很少。阿梅和后来成了水户赖房养母的阿八夫人,以及在家康归天后改嫁给喜连川赖氏的阿六夫人一样,乃是为数不多的姑娘身。 “阿梅有些像阿千。” “怎会?不过荣局也这么说过。” “你认为秀赖会喜炊阿千吗?” “这……可是大人为何连这些事都担心呢?”看到家康心情不算太差,年轻的侧室顿时放下心来。这种时候,家康总是会马上正襟危坐,因为他想起他和筑山夫人的不幸,心口开始疼痛。女人撒娇,往往是因为征服的欲望。征服便可能吞噬男人的一生,导致终生不幸。 正巧这时,本多正纯进来禀报:“船就要出发了。” “哦,小姐没哭吧?” “是。小姐非常高兴,对船栏杆上的雕刻大有兴趣。” “我记得那好像是凤凰。” “是。小姐说:世上真有那种鸟吗?有的话真想喂一只呢。” “真想给她一只。”说完,家康突然变得严肃道,“过来,正纯。跟阿梅坐在一处。” 正纯惊讶地抬头看看家康,“大人说什么?” “我说,你跟阿梅并排坐。若是你跟阿梅坐在一起,不定看起来如秀赖和阿千。来,并排坐!” 让年轻的侧室和宠臣并坐一处,家康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可明明知道,却为何还要继续下去?这毫不像平时的他。 “犹豫什么!快!”家康再次催促道。 家康心中想着,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这好像不是我自己,是太阁。他心头感到一阵疼痛。这种感情,正如当年明白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秀吉,对秀赖的疯狂关爱。 家康回过神来,阿梅和正纯已端端正正坐在了他面前,却各怀心事。阿梅很是安心,她觉得是家康的命令,而正纯则充满戒心:难道平常的行止有何不妥,让主公误会了? 家康心头突然涌起嫉妒之情。 “真相配!你们很是般配啊!” 家康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等话来。他明明知道,不满二十岁的女子和六十多岁的老人,自然比不上和正纯坐在一起相配。若是因为这个玩笑,阿梅真的对正纯动了心,那该如何是好? 这或许也正是秀吉晚年的焦虑。不管家康多么喜欢阿梅,他总会先她而亡,这是天意。 “真是相配!你们互相看着对方!” “大人!” “那是什么表情?我是想看着你们,想象一下长大成人之后的阿千和秀赖。快!扭过脸去,看着对方!” “可是,这……” “你耳朵聋了,正纯?” “不,可是……” “再靠近一点。嘿,你们都似在戒备着对方?”家康愈发像被什么附了身,急急催促道。阿梅主动向正纯靠近了一些,看着他微笑。 “是啊,这就对了。可是还是不像和睦的夫妻。这样的话,阿千爱恋着对方,秀赖却在躲避。正纯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蠢货!”骂到这里,家康竟突然变了脸色,胸口亦剧烈地疼痛起来。 一个人即便觉得自己已完全悟透了人生,仍然不过是在未知的丛林里行走。像家康这等人物,也是在以秀吉经常做的近于疯癫的游戏来戏弄阿梅和正纯时,才忽然发现此等残忍。他本想戏弄阿梅和正纯,真意却似在戏弄自己。一瞬问,他毛骨悚然。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正是感觉到自己无力保障千姬一生的幸福,是在这种感觉驱使下,对自己的一种折磨。这次荒唐的举动,令家康感觉到无比的愧疚,也对秀赖和千姬的未来感到了巨大的不安。 “好了。看过了。”家康摆了摆手,对正纯笑道,可那笑容看起来却有些扭曲,有如哭泣。正纯松了一口气,离开阿梅一些。 “大人怎的了?”阿梅道。 “什么?” “大人脸色不佳。” “胡说!”家康像是在发泄,“太阁真是可怜。” “太阁?” “太阁是个贪心的人。他想长生不死,青春永驻。”家康顿了顿,接着道,“正纯啊,你不懂也无妨。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即使到时你不想明白。对了……这回太阁应该高兴了。太阁的一个梦终于成为现实。” “哦。” “我去看看五郎太丸。正纯,跟我走!”站起来时,家康心中想的已完全是另一件事:把阿梅许配给正纯吧。让她跟正纯并坐一处,知道了和她一样年轻的男子的存在,这对家康来说乃是一大过失。若是他日后还执著地宠爱阿梅,无异于在战场上拾他人矛下的头颅。不能像太阁那般看不到自己的过失。 但家康马上又想,这恐还是因对阿千的愧疚。既然这么担心,为何还要把她嫁过去?这已成了他最大的痛楚,家康无法摆脱心中的烦恼。 家康来到西苑阿龟夫人处时,五郎太丸正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听母亲讲鹰的故事,从作为鸟的鹰说到了放鹰狩猎。五郎太丸问这问那:老鹰怎么才能抓到兔子?为何鹤比鹰的身体大,反而力量不如鹰?出生才两年多,他的目光却炯炯有神,神情也甚是倔强。 五郎太丸看到家康来到门口,马上瞪着一双小眼,迎接父亲。虽只言片语,却让家康想起了信康小时候的样子,他突然陷入奇怪的错觉:人死之后,还会转生吗?若是这样,不定信康投胎又做了自己的儿子。 我还是忘不了信康——家康露出一丝苦笑,走到五郎太丸面前,向他伸出手。五郎太丸咧着小嘴笑了起来。这个神情倔强的孩子很喜欢父亲抱他。然而阿龟夫人却摇摇头,阻止了五郎太丸:“不可,你已长大了。”然后,她转向家康:“三岁看到老。三岁之前的调教将会决定一生……” 家康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正纯,微微一笑。即便这个孩子是信康转世,母亲对孩子的态度却完全不同。信康母亲筑山夫人经常抱怨家康不抱孩子,这位母亲却尽量不让他亲近儿子。阿龟心里,必如此想,花甲之年才得此子,绝不可过于溺爱。 “正纯,我决定让平岩亲吉做五郎太丸的师父。”家康道。 平岩主计头亲吉曾是信康的师父。信康因任性而切腹时,他捶胸顿首,认为是自己教导失当,甚至想切腹随信康而去。若是将这个与信康颇为相像的五郎太丸托付给他,便能把他从一生的自责中拯救出来,对五郎太丸也是一件好事。 想即此,家康突然心中一动,“五郎,我带你去放鹰吧。” “好,孩儿想去。” “好好,可你还不会骑马。我给你找个强壮的人,让他背着你,他比马跑得还快。” 说着,家康又想到了千姬。可没少抱过她。对女孩,只有抱着她才能表达自己的关爱,这恐就是女子和男儿的不同。 家康为无法忘记千姬而备感焦虑。我这是怎么了!他责备自己,可是他也知,这世上许多事都无可奈何。 五郎太丸瞪着一双明亮的小眼,膝行到家康跟前。他从母亲那里听到鹰的故事,现在父亲又说带他去放鹰,便一门心思想着这些。 “父亲……大人,什么时候……去放……放鹰?” “回到江户以后吧。不,在回去的途中,咱们去一趟骏府,在那里,我就带你去。” “那是……什么时候?” “五郎太丸!”阿龟夫人责备道,“既然都说带你去了,那之前就得乖乖地等着。” 五郎太丸咬着小嘴,瞪着父母。 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更得把他托付给平岩亲吉了,平岩定能让他明白母亲的心。若非如此,有一日他定会反抗母亲,这些从他的眼神里便可以看得出来。家康沉吟片刻,道:“五郎,我封你为甲府二十五万石的大名,和平岩爷爷一起,可好?” “好。”五郎太丸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阿龟夫人的肩膀却在猛烈颤抖。 “这样,你就是一员大将了。” “嗯,大将。” “大将悲哀时不能哭,在苦累时要忍耐,有好吃的东西时要分给家臣。怎样,五郎太丸,你能成为大将吗?” “能。大将要……放鹰。” “对了,放鹰的时候,能打到很多猎物,家臣用个大锅把它们煮了,大口大口地吃,香喷喷的,好吃,好吃!可大将不能吃。大将只能默不作声地啃自己带来的干粮。怎样,能当大将吗?” 五郎太丸咂巴了一下小嘴,然后偷偷看了一眼母亲,口齿清楚道:“能!”他似成了一只雄鹰。 家康突然想亲亲儿子的小脸,想把他高高地举起来,叫一声“你这个信康托生的小东西”,可他不能这么做,这和刚才所言的忍耐相悖。作为统领天下武士的大将,应比五郎太丸能忍耐得多。即便是自己的儿女,也不可随心所欲地亲近。压抑自己的情感,才能通情达理,这便是作为大将应该具备的谨慎,若无这种谨慎,如何去驾驭别人? 想到这里,家康突然站了起来,“回去吧,正纯。”他心头涌上一股酸楚,在比较五郎太丸和秀赖的幸与不幸。 封五郎太丸为甲府二十五万石的大名,从现在开始就得调教他,令他生起责任心。而且,他身边有一个家教严谨的母亲,还有平岩亲吉这个能干的师父。但对秀赖,家康却不能这般做。 这并非家康内心有亲疏远近。若是有,他也不会把侧室前夫的孩子接到身边,给他们最好的教化。然而,唯独秀赖在一个家康完全无法着力的环境里,家康只得把自己疼爱的孙女嫁给他,以此来逃避心头的不安。这样就能对得起太阁?淀夫人逼人的气势,使得家康一再忍让。若是秀赖长大以后,连个二十万石、三十万石的一地之守也做不了,那么对千姬来说,家康是个多么不负责任的祖父! 家康离开五郎太丸,回到本城,一时竟不能摆脱这种迷茫。若是战场上的进退,他定能作出很好的决断,可对于孩子的人生,他却无法轻易割舍。家康一夜未眠,迎来了天亮。 带着大久保忠邻的口信,鸟居久五郎快马加鞭来到城中。家康停下手头的政务,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间:“怎样,事情可还顺利?” “是。路上堀尾大人让人带的斧头和锄头派上了用场,疏通河道,顺利地到达了大坂城。” “哦,堀尾的苦力果然派上了用场。阿千在路上可哭闹过?” “一路上都很是高兴。停船后,浅野纪伊守前来迎接,您猜小姐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是阿江与夫人教给她的吧。” “不。对方郑重地致辞:下官浅野纪伊守……听到对方报上姓名,小姐便道:你忘记我了吗?” “哦?” “她说:你不说你的名字,我也记得你。辛苦了。说完,便笑着上了轿子。” “哦?她这么说?阿千这孩子,越发让我放心了。之后呢?” “本来淀夫人要铺上榻榻米,再铺白绫,可虑及大人会因此不快,便铺上了洁净的卵石。” “好好,这样也好。淀夫人到本城门口迎接了吗?” “在门口迎接的是片桐大人,朝服束带……”久五郎话说到一半,便埋下了头。 “哦,淀夫人未在大门口露面。”家康有些失望,叹了一口气。 “淀夫人说,虽说小姐是少夫人,可也是妹妹的孩子,要是出迎的话,就乱了辈分。” “哦,我还以为,她很久没见的妹妹和外甥女来到,她会按捺不住思念之情跑出来相迎呢……” “倒是见了面,还好……” “和阿江与夫人拉手了吗?” “这……没有。双方毕恭毕敬,按照礼节施礼致意,但眼圈都红红的。” “唉!女人啊……” 从久五郎的话里,家康可以想象这对争强好胜的姐妹见面时的情景。若是任何一方能够摆脱比试之心,二人定会抱头痛哭。可她们竟都没能解开心绪。 “两人未发生口角吧?” “问候完毕,二位夫人便不再拘束,说笑起来。” “淀夫人说什么?” “淀夫人说:整日被大纳言大人宠爱着,无所用心:妹妹愈发丰润了。” “少夫人怎生说?” “少夫人说:姐姐啊,太阁大人归天之后,您越来越年轻了。” 家康又是一脸失望,便改变了话题:“阿千呢,她怎样,当时在她们二人旁边吗?” “是。” “淀夫人没跟阿千说话?” “不,说了。她说:这闺女,比你母亲还有气质。” “阿千怎么回话?”家康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 年轻的久五郎哈哈大笑:“小姐一脸认真地回道,大家都这般说。” 家康突然捧腹大笑:“哦,这么回话。说得好!女子气质方是第一。” “之后,小姐接着道,相貌和气质都很好。” “哈哈……连这些都说了。这个阿千!” “是。说的时候还一脸严肃呢。说完之后,她环视四周,说大坂城比江户大。” 家康一下子绷起脸。这话自有重要的含义,大坂城诚比江户大得多。他不是担心阿千会因此而自卑。但在阿千看来,大坂城实比江户大。不管是眼见还是耳闻,在天下大名心里肯定也是这样。对于家康,这话乃是一句大大的警告。他抬头凝神道:“哦,阿千说了这些?” 淀夫人和阿江与之间的心结,似乎并未因这次婚礼而打开。家康原以为,这样一对命运多舛的姐妹,在各自最钟爱的孩子结为夫妻之时,定会抛开一切,更加亲密,可是从久五郎话中可以猜出,她们表现出的竟是比外人还要强烈的敌意。阿江与认为,淀夫人虽是秀赖生母,却也不过是秀吉公侧室。 家康希望淀夫人表现出一个姐姐应具的博大胸怀,双方不要对立,不为丰臣德川的姓氏所拘,而是敞开心扉和睦相处。这样,他也就不会再有什么顾忌,把秀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鼓励也好,指责也罢,好好地养育成人,保证丰臣一门延续。他本想这么做!不,本来两家就应如此。秀忠乃是太阁之妹朝日姬的养子。阿江与又是淀夫人的妹妹,亦是秀忠正室。秀忠和秀赖名义上是兄弟,而千姬出嫁以后,更是翁婿。这难以切断的亲缘,世间少有。正因如此,双方更应亲密无间。况且,这也是秀吉临终前想拼命抓住的一根救命绳子。久未谋面的姐妹在见面之后,本应深深体会到这些。可家康这个期待,却落了空! 虽然母亲与姨母之间貌合神离,欲较高下,千姬却无这种思绪。稳重端庄、天真可爱的千姬,不日若是能为秀赖生下一子,这个儿子便不再仅是秀赖的儿子,也非淀夫人一个人的孙子……阿千定能给大家带来那一日。 由于家康的努力,天下初定,但人心未稳。只有天下人同心协力,日本才能真正统一。 鸟居久五郎退下之后,家康终于解脱出来。谁都知道,期望容易,实现万难。迄今为止,家康的一个期望落了空,他不得不去修补:是阿千提醒了我,江户城的改建,必快些开工…… 是夜,家康酣睡,一夜无梦。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九 秀赖之城 在恩人大久保忠邻与阿江与夫人一起回了伏见之后,大久保长安仍暂时留在大坂城,负责嫁妆交接,和礼单一一对照,该放到库廒的放到库廒,珍贵物件则交与秀赖侍臣。 这是奉命行事,但长安仍大为吃惊。大坂城内的现状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他还未见过这般奇怪的城池。照说,此城的主人只能是年仅十一岁的丰臣秀赖。表情严肃的重臣应聚集在秀赖身边,以少君年幼为由,事无巨细,皆由他们议论处理,再将最后的决定告诉秀赖,让佑笔记录下来。然而,几乎所有的家臣都无视秀赖的存在,单聚集在淀夫人居处。所有事务从来未跟秀赖说过,都是淀夫人随兴决定。这样做决断倒快,但很多事都未作记录,万一淀夫人推说不记得,必生麻烦。 当然,大项金钱的支出,都由片桐且元与其弟贞隆以及大野治长、大野治房和小出秀政等人处理,也让一起议事的佑笔记账,可这和堺港那些小商家所记的流水账无甚两样,甚是简略。 若心中生恶,不出一年,便能将这城中的一切骗个精光,长安甚至起了这种念头。但城中气氛却不紧张。秀赖身边虽也有木村重成、郡主马、青木一重等侍童,但秀赖几乎不和他们一起玩耍。负责防卫此城的七手组勇士们不仅少来问候秀赖,就是对淀夫人也大都敬而远之。而且,城里还会出现奇怪的客人,他们是信长公之弟织田有乐斋和信长公之子常真。与前来拜访的大名不同,他们乃是以隐者自居,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随随便便用太阁遗下的心爱茶具,在茶室里悠闲地品茗闲谈。 在七手组的官邸,大家都在讲一些关于武士的趣闻轶事;在重臣的议事处,人们则纹秤论道;秀赖房间里,多是大群女人聚集玩纸牌或者双六,淀夫人的居处则多是酒宴。在城中,最扬扬得意、昂首阔步的便是那些茶人。 大坂真可称得上是无拘无束的乐园,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这里。 千姬一行住进了内庭,占了两栋房子。 她的住处,在结城秀康作为秀吉养子住进大坂城时,和当时还是姑娘的淀夫人、京极高次夫人、阿江与夫人等一起住过的地方附近。但已不是先前的房子,虽然同在内庭,却与其他人隔着一个中庭,俨然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秀赖带着侍童和侍女来到这里。大久保长安对当时的情形亦饶有兴趣。 跟着千姬过来的侍女,好像是迎接自己的夫君一样,欢呼雀跃地迎接秀赖。但是,看到千姬,秀赖的眼里流露出怜悯和失望。年仅七岁、长相可人的千姬,绝不会引起他不快。若她是妹妹,秀赖或许会亲近有加。但秀赖已经是个男子,他把她当妻子来衡量。但千姬在他眼里,还是个青柿子。 “怎样,寂寞吗?”秀赖问道。千姬缓缓摇了摇头。实际上虽说周围有熟悉的侍女,可既没有她最喜欢的爷爷,也没有父母在身边,自然会感到寂寞。 “大人喜欢小鸟吗?”千姬问。 “嗯。女人都养着。” “什么鸟?” “有白颊,也有黄雀。” “我这里有文鸟。您要看看文鸟吗?” “不用了,小鸟没意思。” 说完,秀赖偷偷看了一眼跟来的侍女,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孩和大人的兴趣不一样。可是,当二人的视线相遇时,那侍女却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逛遍了京城堺港的花街柳巷的大久保长安自然知道侍女的羞涩意味着什么。然而秀赖却并不知他旁边坐着一个阅人无数的家伙,逢事便将千姬与这侍女比较一番。 “大人喜欢玩赛贝盒吗?” “嗯,小时候和女人一起玩过。” “现在不玩了?” “现在?没意思。” “那……大人练习剑术和骑术吗?” “是啊,还有弓箭和火枪,都得练。” “什么时候能教教我?” “不,你不应学这些东西。” “光是习字和练琴,会感到烦闷。” “无聊……”秀赖又看了看侍女,似笑非笑。他似想说,无聊的时候还有别的事可干,“无聊的时候,可以到我那里去玩。哦,我想起一件事,得回去了。”他向那侍女递了个眼色,便站了起来,这似是一个暗号。 这个秀赖,看见了青柿子,便想起熟柿子的味道了。长安的心里,一个奇怪的想法油然而生。长安原本就是一个爱做梦的雄心勃勃之人。他才华出众,办事果断,却不务实。 秀赖看到千姬还不合适做妻子,遂催促侍女一起离去,长安苦笑着将他们送到廊下。再次回到千姬跟前,他便空想了一番:我若是秀赖的家老,会如何?这个妄想像是长了翅膀一般飞翔起来。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成为像秀赖一样的六十万石大名。 以武力建功立业的乱世已经结束,今后要做的,便是如何巧妙地利用在乱世得到的俸禄,在太平盛世发挥才能,做出政绩。长安虽不能成为秀赖这样的大名,却可以作为家老,随心所欲支配他的俸禄。这样的主子不会碍事,就当是建了一家赚钱的青楼,只要把三四个美丽的女子放在他身边,他便不会有怨言。 长安苦笑了。好不容易才得以出仕将军门下,已经不可能回头为大坂城的主人卖命。他已非可整日沉溺于白日梦的年纪了,必须尽快弄明白:到底为何而生? 想到这里,长安看了一眼阿千,心潮澎湃。像这样的主子,绝非只有秀赖一个,不是别人,他们就是家康的儿孙。 将军本人、结城秀康和下野守忠吉处,已经没有可以让他大久保长安插足的余地。但武田信吉这一族和他有很大关系,还有信吉之弟六子辰千代——辰千代大名忠辉,今年十二岁,长得人高马大,如同秀赖。若能得家康信任,也不是没有机会至那二人身边。 现在忠辉被封信州川中岛,俸禄十四万石。跟随他的人,虽然都忠心耿耿,却无一人懂得治世之道。况且,忠辉也不会一辈子都只是个十四万石的大名,不久之后,他便会得到跟越前秀康一样的俸禄。想到这里,长安似笑非笑环视了一眼周围:大坂城啊,真是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地方。 秀赖每天用于学习兵法、练习剑术的,顶多不过一个时辰。据长安在德川府里的观察,信吉和忠辉的练习时辰,则是秀赖的三倍还要多。而且,忠辉和信吉都练得饶有兴致,秀赖却是索然无味。秀赖的体质本来就不适合这般剧烈动作。他最不喜欢的便数剑术,只对弓箭还有一点点兴趣。弓箭陪练为和久宗友。秀赖每次射中,他都会大加赞扬:“大人真是天才。加把劲,射上三十支。” 但秀赖却理解为:天才便无如普通人那般练习的必要。在射过二十支之后,便急着开始下一门功课,并不因为宗友的褒扬而埋头练习弓箭。兵法之后便是习字。他似尤喜习字,下笔稳健,如大人写的一般。高兴的时候,会超过预定的时辰。 每当大久保长安看到这些情形,秀赖和家康六子忠辉的影子就重合在一起。忠辉生母为茶阿局,他的师父为皆川山城守广照。在长安看来,广照普普通通,并无让人称道之处。此外,安排在他身边的还有花井远江守吉成,他已经被选为茶阿局和前夫所生之女的夫婿。在忠辉厌倦了武艺时,吉成便会教他小鼓或谣曲之类,只是忠辉对此不甚热衷。 也许忠辉的性情和秀赖不大一样,但两个人都有些随心所欲。秀赖借先父荣光,可在大坂城为所欲为。忠辉也一样,只要家康还在,便无人敢动他一根汗毛。长安开始妄想:若是能成为忠辉的家老,如何攻陷这座据称不会陷落的大坂城?当秀赖和忠辉兵戈相见时,又应如何挽救这座城池? “长安拿得算盘,却无法攻城略地。”武将们肯定会这般异口同声说。要想轻而易举攻下大坂城,为自己脸上增光,就应该……但长安很快从这种妄想中解脱出来。他恐怕一生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即便会有,也非他的才智可及。况且与大坂城相比,秀吉留下的黄金,才真正让他瞠目结舌。 据说,因为挖掘的黄金过多,秀吉中止了多田银山的发掘,命令堵塞坑道,待需要的时候再打开,然后将已经挖出的黄金铸成秤砣状藏在城中。长安对矿山开采大有兴致,想亲自挖掘佐渡、伊豆和石见矿山,这才是他所长。 照太阁的计算,国内流通的金银,应该有多少才合适?这从他故去之前秘藏的黄金量便可以推测出来。但长安这次来到大坂,似完全把这件事忘了。他知大坂有山一般的黄金,却从未想到他会看见那些传说中的金块。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有幸亲眼得见。 在完成德川府上派给的杂务之后,长安来到片桐且元处,向他汇报大小事宜。这时片桐贞隆走了进来。“请恕打扰。”他附在且元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且元点点头,对长安道:“现正将金库里的金块搬些到天守阁里,暂时失陪,请在此稍等。” “大人说的是太阁秘藏的黄金?” “正是。” “片桐大人,鄙人在将军家乃是金山奉行,为了开眼,也为了给日后留下回忆,请容我看上一眼吧。” 他太过迫切,且元吃了一惊,沉吟道:“也好。那就让您看一块,其他的也都是同样形状、同样大小。” “感激不尽。”在长安的想象中,一个金块至多不过五贯七贯,他以为且元会拿一块过来。然而且元却笑着摇摇头。 “拿不到这里来,您得跟我去看。” “这合适吗?” “您是亲戚家臣,无甚不合适。去看一下吧。”于是,且元带着长安到了天守阁下的库前。仓厫前边的路上,铺着破旧的粗草席,四人一组抬着用草席包着的石块样的东西,好像很沉。其长约一尺二寸,厚七八寸,宽约一尺,吊着四个角,拴在一块榉木板上。有的已搬进了库里,后边还在继续搬送。 “喂,放下一块。”且元向其中一组人夫招了招手。 大久保长安差点惊出声来。从人夫们走路的样子可看得出来,金块至少超过了四十贯。 人夫在长安面前绥缓放下金块,他这才注意到,路上无一人可以靠近。 “好了,你们去那边歇息一下吧。”且元对人夫说完,弯下腰,亲自揭开草席。 长安咽了一口唾沫。周围一下明亮起来,黄金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这四个人所抬的,仅是一块黄金!长安慌忙抬起头,默默看着搬运的队伍。长长的一队人,他们所搬运的,都是和眼前这个一样的金块?长安突然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痛痒。人会因为一锭小小的黄金去杀人,这里却藏了多少黄金啊!太阁曾经用金箔装饰伏见城天守阁上的瓦片,那时还只是个手猿乐师的长安曾经大骂:“这个天杀的,真把黄金当泥使了!”市井当中,也有许多人对这种骄奢恶骂不止。然而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小家子气的见识。若是有这么多黄金,别说是一小块黄金就可摊成大片的金箔,就是用金板铺上也不足为怪。这样看来,说不定太阁也是个小器之人。 “您看过了吗?要包上了。” “啊……是。”长安忙问道,“这,一块……有多少贯?” “听说每块四十一贯。” “那么,要是铸成小金币……”若是平常,这种计算乃是长安最拿手的,可今日他的脑子却有些不听使唤。 “我听说,要是铸成小金币,应是一万三千六百两左右。” “好像……好像是。千两的箱子装十四个,稍稍有点不足。这真是巨额啊!”说到这里,长安慌忙闭上嘴,再说下去不仅失礼,还会让人生疑。 且元马上将黄金用草席包起来,叫过人夫:“好了,可以搬走了。”然后,他向站在门口的贞隆招了招手,小声跟他嘀咕了几句,便带着长安回到了方才的议事处。 长安的脑里心里装得满满的,全是那金块。 黄金本身不过一物,可当人们把它与现世联系在一起,便会生起神佛般的魔力。世间虽有许多人并不受这种魔力控制,但大久保长安无法超脱。他的前半生,看似对黄金漠不关心,其实却是因极想得到,才诅咒之,才被它迷惑,他的欲望比寻常人要大得多。 长安回到议事处和且元相对而坐时,仍然念想著刚才的黄金,呆呆傻傻。他思量,这么多黄金对那个叫秀赖的平凡少年和他的寡母,简直起不到任何作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黄金若是我大久保长安的,我会拿它做什么?想入非非的长安,自然而然想到了这些:若黄金归我,我岂会放着不用?有几百万两、亿兆万两啊!要是那些黄金铸成大小金币……干吗铸成金币?不能让这些黄金在民间流通,应把它作为生意的本金。抽出些黄金买一艘洋船,让浪人乘船漫游海外。堺港豪商的梦不就马上可以实现了? 但这话对片桐且元说乃是对牛弹琴,不如直接去找淀夫人,试探一下她的心思。要是再年轻些,偷偷潜入她房中游说,亦是一种办法。长安甚至还想将此事告与蒲生家的歌舞伎艺人名古屋山三郎,让他去劝说淀夫人…… “多亏了大久保大人,各项事务进展都很顺利。真是可喜可贺!”侍者端来了茶,且元道。长安才猛回过神来。 “这里有五枚银币,乃丰臣大人所赐,是对阁下这几日辛苦的一点犒劳。” 长安看到且元毕恭毕敬递上一包银币,他似突然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几枚银币,这便是我现在的斤两?他真想把那五枚银币扔出去。 大久保长安匆匆辞别了且元。 刚刚走出议事处,那金块又在他脑子里闪光。金块白放着霉烂了,仅仅这么一想,便让人着急。那个孩子和寡妇真是愚蠢!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看到的那些金块,将在他日后的人生中掀起滔天巨浪。 长安把秀赖赐给他的银币放入怀中,沿着走廊走向千姬的住处,路上碰见了荣局。 “您在想什么?” 几乎与荣局擦肩而过的长安,根本没注意到她。听到招呼,他才回过神,站住。他看到阿蜜捧着一个朱漆盘站在那里,盘里有一个纸包,似是点心。 “去哪里,荣局?” “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是。已经完了,今日便要告辞回去。有什么话要带给茶屋先生吗?” “不,没有。”阿蜜笑着便要走开。 “荣局,有一事我想跟你说说。”长安道,“这点心是送给丰臣大人的吗?” “是。是谢礼。” “荣局,大坂是个奇怪的城池。” “大人是说……” “处处都有些古怪。实际上,我现在因黄金受了风寒。” “风寒?” “是风寒,病了。此事和你无关。我想告诉你的是,丰臣大人已经懂得女人了。” “这有甚不对吗?”阿蜜责问道,“到了这个年纪,亦是自然的事。” “不,我非此意。我想说,大人会因此不到小姐这边来了,渐渐就变得疏远了。” “嘿嘿,这您不用担心。小姐长得也快。” “我看不行。我觉得该为小姐找个替身,你说呢?” “替身?” “涩柿子还未成熟之前,先找个熟柿子作为替代。让大人偶尔临幸,是为上策。好了,我只跟你说这些,马上就离去。请多保重,好生照顾小姐。”说完,长安茫然地看看天空,急急去了。 荣局歪了歪脑袋,一脸不解:长安真是个怪人。给小姐找个替身,这事可行否? 长安之言让阿蜜又气又笑。与武士不同,长安精于计算,目标明确。他比女人还在意衣着款式颜色,对金钱的细致更让人吃惊。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也要把秀赖留在千姬身边,否则这便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阿蜜得知秀赖和千姬的住处相隔甚远时,倒松了一口气。她担心,他们万一住得近,天天见面,秀赖在年幼的千姬面前与其他女人厮混,甚为不雅,但相隔远些,正所谓眼不见为净,千姬正可安安静静长大。淀夫人或许便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也许,此恐为阿江与夫人私下所求。长安却如此恬不知耻地算计。 阿蜜好像不经意看到了什么肮脏东西,气得嘴唇直哆嗦,快步走向秀赖的住处。 大坂城远非冈山城可比。仅仅是走廊,细算也在六百丈以上。为了防止人迷路,每道走廊尽头都有一幅杉户绘。 秀赖房间中所绘,非狮子、老虎之类的猛兽,而是小狗、兔子、乌龟、鱼和小鸟之类。这个充满童心的主子却似对女人产生了兴趣。 阿蜜拉响了铃。一个侍童应声而出,他比秀赖个子小些,但长得颇为俊俏。 “昨日承蒙大人前去探望,为了表达谢意,夫人特意给大人送来些点心。” 那少年郑重其事施了一礼,欲去通报,“请稍等。” “不必打扰大人,您把东西带过去就是。” “请稍候。”侍童转身沿走廊一路小跑回去了。 此时传来了小鼓之声,竖耳听时,对面的房里又传来男女笑声,应是淀夫人的居处。阿蜜正想着,侍童又一路小跑了回来,“少君有事要问你,请随我来。” 午后的走廊里幽森岑寂,侍童走在前边,竟可以听到他衣衫窸窣有声。 侍童打开门,阿蜜往里边一瞧,只见秀赖正伏在桌上,听到开门,便转过身来。房约有二十叠大小,房门打开以后,可以看见宽敞的庭院,绿色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水池边。小鼓的声音和众人的喧闹声,似乘着风从院子那边传了过来。 “写字累了,来,坐近些。” 阿蜜毕恭毕敬奉上点心。侍童端到秀赖面前后,退到门口坐下。阿蜜这才注意到气氛有些异常。房里除了秀赖,再无别人。隔壁也寂然无声,不像有人。想到平时秀赖整天被一大群女人围着,玩耍打闹,阿蜜有些不知所措。让她更加奇怪的,是秀赖的眼神。他始时有些慌乱迷离,但后来便注视着阿蜜,眼里像着了火。 “大人一直独自在习字吗?”阿蜜问。 秀赖点点头,依然目不转睛盯着阿蜜。阿蜜感到浑身不自在,身上像爬满了虫子。这不是男子的眼睛,但是与天真无邪的少年亦相差甚远。这是一双苦闷的受刑者之眼,眼里饱含情感,似乎要哭出来,眸子里隐藏着难以名状的孤独,又似拼命想赶走孤独。 “你来了。”良久,秀赖突然道,他眼里明显噙着泪水,“母亲叫我去她那里,我没去。” “大人身体不适吗?” “不。”秀赖摇摇头,“我不想看到母亲喝醉的样子。” “那边有宴会?” “是。是为了庆贺千姬过门而举行的宴会。我未去。还好未去。” 阿蜜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年龄的少年极易感伤孤独。 “你见过天下公吗?” “大人是说太阁大人吗?见过。那时还见过您几面。奴婢服侍过宇喜多夫人。” “你见过我?” “是,那时太阁大人经常抱着您,哄您玩。” “哦。” 秀赖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所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了。我喜欢你。我正想派人去问问你的名字,你就来了,这是天下公在帮助我们。” 阿蜜一时没能明白秀赖的话。莫非他刚才的眼神,是在追溯儿时的记忆?可她在伏见城见到秀赖时,秀赖还是个婴儿。那时他还不会说话,怎生会想起那时的事?阿蜜在心里一算,那时她七岁。 “你叫什么名字?”秀赖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 “奴婢阿荣。” “阿荣?好名字。你觉得母亲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是问奴婢对淀夫人的看法?”阿蜜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这样的身份,绝不能对淀夫人妄加评论。 “你不觉得母亲乃是个自私的人吗?” “不,怎会?夫人尊贵无比……” “我和母亲吵架了。” “哦?” “我对母亲说,想把你留在我身边。” “这……”阿蜜顿时毛骨悚然。秀赖这话,让她想起大久保长安那荒诞之言:“这是个奇怪的城池!”可她万万没想到,秀赖会说出这等话。她终于明白了刚才那奇怪的眼神,以及莫名其妙的提问。 “阿荣,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了你。把喜欢的人留在身边,有何不对?我好歹是内大臣。母亲却不同意。要是父亲还在,绝不会说出这等残忍的话来。母亲真自私!” 阿蜜浑身颤抖。这就是秀赖独自留在房间的原因。可自己偏偏在这个时候来送东西,怎会这么巧合?他是城池的主人,主人提出非礼的要求,她当如何是好?若她稍有不慎,不仅会在城里引起骚乱,还可能给千姬带来麻烦。 “呵呵,”阿蜜笑道,“大人真会说笑,说得竟像真的一般。奴婢回去晚了要挨骂,就此告辞。”她浑身颤抖,便要站起来。 “等等!”秀赖毫不犹豫喊道。 阿蜜被叫住,不敢起身。她一阵惊慌,可又不能失去大人的沉着,让他看出破绽。 “大人还有什么事?”阿蜜若无其事般伏在地上,“奴婢是服侍夫人的。再不回去,夫人该骂奴婢了。” “她敢骂你?” “其实不过是哭闹。” “哦,她这么任性。” “不是……”阿蜜再次慌乱起来。这种时候,若是坏了千姬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便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可她留在这里却是更加危险。不管怎么说,秀赖乃是个我行我素、不谙世事的孩子。 “是因为寂寞。在伏见城时,将军和少夫人再三交代,让我不可离开小姐半步。”她故意搬出家康,哪知仍行不通。 “阿荣,这里不是伏见城!”秀赖摇着头,断然道,“这是丰臣秀赖的城池。来到这里,就是丰臣秀赖的人!” “但是……” “你也一样。你觉得,我和千姬哪个更重要?” 此问很难回答。若仍然坚持自己是千姬的侍女,说不定会激怒这个少年,越发提出无礼的要求。阿蜜慎道:“当然,城池的主人是大人,您重要不用说,可我家小姐乃是城主夫人。” “哦,还是我重要?” “是。” “听到这个,我很高兴。” “请让奴婢回去。”阿蜜趁机提出要求,可秀赖的话却让她始料未及:“我知道了,你是怕我母亲。” “啊?” “是我不好。刚才我说和母亲吵架,你才感到为难。” “啊……不,不是。” “哼!就是这样。可这样也好,那我就经常到阿千那里去,去看她,去你那里。” 阿蜜愕然无语。大久保长安说的那些怪话竟成了事实,她觉得异常难受。 “就这样好了。我以后就去你那里。” 阿蜜不知是怎样离开秀赖房间的。虽未出什么乱子,可真让人恐惧。这个孤独的少年在做梦。若她也成了他梦的一部分,他会怎样?要是身陷其中,必会像被蜘蛛网粘住,动弹不得。 “我要去你那里!”阿蜜跑到走廊,这个声音似还在背后回响。她一口气跑到刚才的入口处,这时又听到庭院对面淀夫人房中传来小鼓的声音,不知为何,她突然泪流满面。 可怜的秀赖!阿蜜并不以为他是个恶少,而是对这个幽禁在城中的囚徒生出怜意。他若非此城主人,必也朝气蓬勃。这个囚徒认为,所有的人都应服侍他,听他支使。他显然不知是不是该问问别人的意愿,实为无可救药的不幸之人!已故太阁的不幸,是因他生于贫穷的农家,可他儿子秀赖的不幸,却是因为生于先父的光荣中。秀赖能否发现自己的不幸? 阿蜜对秀赖的感觉,和第一次见到千姬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千姬的背后有着稳若富士山的支撑,秀赖背后却空空如也。太阁留下的关爱反而成了压在他身上的千钧重负。秀赖在无限孤独里寻求关爱。这种渴求与年轻的欲望纠缠一处,唯他自己一无所知。 阿蜜一路小跑回到千姬的住处。要是一年前,她会不假思索抱住秀赖这孩子,亲吻他的小脸。然而现在……这真是一种人世的悲凉。 “荣局,怎么了?眼睛这么红。”从江户跟来的嬷嬷问她。这时阿蜜才发现自己脸上的妆已让泪水冲坏了。 “那边的人为难你了?” “不,没有。我去补补妆,再去见小姐。”阿蜜忙回到自己房间,匆匆补了妆。秀赖那双孤狃的眼睛不断浮现在她眼前。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十 德川开府 庆长八年十月十八,德川家康以征夷大将军的身份离开伏见,前往江户。 是年二月十二册封将军以来,已有八月。在此期间,家康一直思量开府一事。最伤脑筋的,不是如何让诸大名真心臣服,而是如何制定一个标准,让诸大名去治理各自的领地,有法度可循。大名们领兵打仗时,对于战阵,个个都满怀信心,可怎样治理领地,他们却心中无底。要让众人明白世事推移,理解治国之法,看似简单,实则异常艰难。仅仅是严禁滥杀百姓和禁赌,还远远不够。 故,在回到江户之前,必须把幕府制度作为雷打不动的法度确定下来。当然,家康是有了这样的自信才出发的,而且在出发前一日,还辞去了右大臣之职。他决定,令人编写《朱子新注》明示道德,考虑不许商家插手政事。权钱相结,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有着重大的意义。战争时期,大名的本领自不必说,可论到理财,他们远不及大商巨贾。因此,若不明确此事,领主不日便会被商家玩弄于股掌之间,在不远的将来,更会成为有名无实的大名。 掌管政务之人为武士,其后为农,商和工居于其下。爱财之人可随心所欲去聚财,但绝不能奢望以钱使人。这体现了家康对大名的保护,同时也可以看出他的一个想法:支配人的,只能是“道义”。 考虑到商事往未,在长崎设置了奉行和代官;考虑到天下初定,在伊势的山田设置了山田奉行。 昏庸的领主不会考虑这些,但必须稳住他们,不能把他们逼上绝路,以免引起骚乱。家康此时所行,大致都是将镰仓幕府草创期的制度作为框架,在此基础上查漏补缺。 若是坐镇江户,京都和江户之间的东海道的修建便是第一要务。与此同时,还要改修北国和东山二道,一旦出现暴乱,好以武力镇压。 各种设想都将在江户逐一施行。故,家康此行也可称开府之旅。此后,他的人生便是圆满了。 千姬和秀赖的婚礼后不久,八月初十,家康的儿子鹤千代降生,这便是后来的水户赖房,不多言。 眼看着儿孙们一个个来到世间,长大成人,家康的宏图真的已实现了吗? 财力不可与政务混淆,沉溺于物欲的人,便让他享受聚财的快乐,而对于已经领悟“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而甘心清贫之人,便把“公家的财事”托付于他,让他参与政务。 正因以武力为第一,万一武力与财力勾结而招致动乱,才是大事一件。家康苦思的便是这个问题。照以前的习惯,武力所及之物,均归己门。在这种错觉的驱使下,人们常常会因为寸土之争而头破血流。土地与太阳月亮一般,并非为某人所专有。必须断绝刀兵为大的念头,否则便不能切断动乱之源。 这个道理,乃家康从佛理中悟出。不知信长公、秀吉公是否知之——天下乃天下苍生之天下,非武人刀兵之天下。 家康命令长安将每八里分为三十六町,每八里筑一土台。此次沿东海道而下,看着那些土台,他心中感慨良多。 每抵达一处,自会有人迎接。 轿子停下的地方,不仅有领主,许多领民也来看热闹。为了让世人知“天下乃天下苍生之天下”有时,家康甚至想告诉那些暴虐的领主:德川家康不但会对尔等严格监视训诫,必要时,甚至会更换领主!如此一来,天下便太平了。百姓努力提高收成,领主也竟相实施仁政,为托付给自己的领民谋福。 “长安,你施展才能的时候到了。”队伍来到久违的冈崎,在池鲤鲫神礼小憩时,家康转身看了看跟在轿旁的大久保长安,道:“多亏了你,我足不出户便知,此地到江户五百里,到京城三百里。”家康一脸高兴,似乎忘记了凛冽的寒风。 大久保长安听到家康褒奖,垂头,心中却甚为得意,“哪里,这都是将军的智慧,在下不过一介监工。” “休要谦逊。要是无你的建议,事情进展不会这般顺利。” “大人过奖。在下将尽快完成东山道和北国道的工程。” “长安,金山的发掘和忠辉新领的整建都还顺利吧?” “是。在上总介大人的领内,川中岛乃是关键。而且,饭山、长沼、牧之岛、海津和一些重要的城池要塞,都已圈绳定界。” “哦。你不仅为忠辉出力,还为我效力。我决定任命你为所务奉行。” “所务奉行?” “与战时的军事奉行相当,掌管为巩固太平的一切事务。” “多谢将军大人。” “你说你去大坂拜访过阿千?” “是。婚礼时在下跟着去过,所以在下想去看看小姐在那边过得怎样。” 但家康似乎在想着别的事,盯着池中成群的鲤鱼和鲫鱼,“长安,你怎么想?他们能明白我吗?” “谁?” “大坂。秀赖可能勉为其难,小出和片桐呢?” “这……”长安眨巴了几下眼睛,从怀中摸索着掏出一张纸,“此为洋教的传教士所写。在下抄了一份,请大人过目。” “洋教?快拿来,拿来!” “他们隔一段时日便会把这边的事报告本国总堂。据说这是草稿。” 家康接过去,背对初冬的寒风,读了起来:“将军一片至诚,尽心保护自己的孩子(据丰臣秀吉托孤之嘱,故这般称呼),令秀赖师父兼大坂町奉行的二位大人细心照顾,全力戒备,以防将军不在大坂时,有人行毒不轨,并为此严禁大坂的药铺买卖毒药……”叠起那纸,家康放进怀中,“他们怎的连这些都知?” “是啊。连淀夫人都不知。果然是他们的神告诉了他们。” 长安心里想的完全不是这码事。家康对传教士的手记有何反应,他颇感兴趣。连洋人都这般认为,不久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等人也会明白家康所为,并传达给秀赖。长安乃是出于这个想法,才让家康看手记,但家康的理解却不同。 “你信洋教吗?” 家康这个问题,让长安不知所措:“不……在下绝非洋教徒。” “那你怎会有这种东西?” “啊……在下想到太平之世,商事往来乃是第一要务。应该熟知他们的情况,以备不时之需,故偶尔去拜访他们,才……” 长安实不敢再深说。他有求知若渴的一面,一开始乃是抱着别样的目的接近洋人,可如今他却渐渐倾向于洋教了。他并非厌弃禅佛,而是反感僧侣的生活和修行。在他看来,洋教的信奉更单纯,更能让他信服。但是他知家康的信奉,因此不能把这些说出来。他本对成为忠辉的家老颇有几分把握,若是因为信奉问题,挡住了自己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前程,才是功亏一篑。他有些后悔将东西拿给家康看了。 “长安,你有先见之明啊。” “啊?” “依你看,德川家康的梦能成真吗?” “当然!”一听已不再说洋教的事,长安的声音都变了样,“一定会!必会顺利地开花结果!” 家康把头扭向一边,他在长安颤抖的声音中,听出了阿谀奉承的味道,遂厉声道:“我不这般认为!” “大人说什么?” “这样怎能开花!开不了花,亦结不了果!” “这……这到底……” “大家的心都松懈了下来。努力不够,修行不够。我一样,你也一样!” “是。” 长安慌忙两手伏地,但家康却不再斥责:“好了,太阳下山之前必须赶到冈崎。走吧。” 长安在寒风中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的背上已经全是汗水。伴君如伴虎,不得右丝毫疏忽。跟随家康的人中,绝不只长安一人这么想。 近来,家康对贴身侍卫的要求,比在关原合战前夕还要严格。他自己不仅一言一行没有丝毫疏忽,甚至会给人威压之感。主公整天紧绷着脸,是不是身体不适?本多正纯这么担忧,可医士佑乘却道:“据不才诊断,主公身子越发康健了。” “这莫非就是关原合战时所说的‘打了胜仗,就更得谨慎’?”成濑正成和安藤直次等年轻人均道,“每到一处住下时,主公便说些武家逸闻趣事,比以前更为开怀。”但对于永井、本多、大久保忠邻和鸟居等亲信,家康却更加严格。 在冈崎大树寺,家康祭过祖先,从滨松到骏府,他的态度才变得温和起来。他决定在骏府歇歇脚,在此和负责筑城的藤堂佐渡守高虎密谈了几个时辰。 “佐渡大人,真是奇怪呀。”书院里只留下一起跟来的柳生宗矩时,家康意味深长对高虎道,“天下已经托付于我,可我这般想着,忧虑也深了一层。” “将军竟也会如此?” “这是欲望,佐渡守。活着时的事我大都已历过。赖朝公、武田、织田、太阁,都是很好的老师。可有一事,却谁也不曾教我。” “何事?” “死后之事。非下地狱或赴极乐,而是死后,现世的处理。” “这才是根本。”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赖朝公的基业未过三代,武田在他儿子那一代便走向败亡。织田、太阁也不必说。想到这些,我就不自在。” “大人真是劳心。” “佐渡守,我想送给所有随我开辟太平盛世的人一件礼物,这礼物只有我能送。” “只有将军才能送的礼物?” “是啊。是不让太平盛世在几代后便如泡沫般消失的奖赏。” 藤堂高虎没有回话,不解地等着家康的下文。 “我可给众人一两处领地,但不许土地归一家一氏私有。就是说,只是借给他们使用。若人努力,实际上也可永远拥有。” 高虎不由拍了拍膝头:“对,这才像将军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不知从何时起,藤堂高虎和本多正信一样成为最崇拜家康,也因此最受家康信赖的人。换言之,高虎已是家康最虔诚的信徒。当家康说什么话时,他都会全身心地去听,去体会。 “我的想法,你能明白吗?” 藤堂高虎使劲点了点头:“怎么会不明白?将军率直,会直截了当说出不许土地私有。若是太阁,即便他想马上收回领地,也会大方地与人,在对方最高兴的时候说:这些土地是托付给你的,要有什么差池,我会立即收回。实际上,将军这才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你明白就好。不论土地还是黄金,都非某一人所有。个人拥有的只是一时的错觉。人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这个理看似简单,却很难被人真明白。因此,领主们若想将借得的土地和财物传与自己的子子孙孙,就必须明白这个道理。只要守住这个理,我的希望便定能成真。这就是我制定法度的目的。” 藤堂高虎往前探了探身子,附和道:“将军无半分私心。但不论您是以何等苦心制定法度,能够明白的人终不及半数,此乃世之常情。将军若是在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决断,就应果断施行。” “佐渡守好像有些建议?” “是。当然会有一些。” “不妨说说。” “这……” “但说无妨。我就是为了听你的建议,才想私下里和你说说话。” “那在下斗胆了。第一,务必不讲道理。” “嗯?不讲道理?” “就像责骂孩子。将军若对诸大名一味忍让,必给诸大名一种错觉,大政便难以施行。故,将军首先应摆出信长公一样的威严;然后,再像已故太阁那样去接近他们,在博得他们的信赖之后,马上示之以法度。这样,他们便会服从。服从的人便会子孙万代家门繁昌,他们还有何疑虑?” “言之有理。那么我到了江户之后,首先当做些什么?” “自然是城池的修缮。此非将军奢侈,乃是为了彰显武家威严。规模只能比京城和大坂大,万万不能比之小。故,在下……”高虎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得意地一笑,“将军大人,这是在下亲手所绘,您恐未料到。” “哦。”家康支吾了一句。 对于武将而言,居城不仅是一家安身之地,也是立命之所。把居城的设计图纸交与别人,无异自寻死路。 “将军,您若觉得在下做得不对,请您收好图纸,给那边的柳生宗矩递个眼色便是。” “哦。” “宗矩可一刀结果了高虎性命。高虎无怨无悔。” 家康不答。 “因缘巧合,高虎几次负责设计非凡之地。最先是在内野的聚乐第,奉太阁之命为将军建造居所。那时,太阁担心将军对他不利,便命我设计了秘密的通道,以便有变故时对您痛下杀手。那时,高虎便开始注意大人的一举一动,观察您的人品,渐渐因此折服。后来又参与修建伏见城,现今对这骏府城也是了若指掌。因此,江户的改建也成了高虎一梦。在下知道这很是无礼,大人请将此收好,给柳生递个眼色吧。” “佐渡守,你是说要用这庞大的工程让诸大名受苦?” “不。已故太阁在与朝鲜苦战之时,决定修建伏见城。与兴兵相比,这实在不值一哂。那是太阁一时兴起,而江户乃是武家一手创建的太平盛世的基石和标志。” “要是诸大名知道这是你的主意,他们会恨你。” “高虎早有准备。请大人也深思熟虑,务必让事事顺遂,根据俸禄多寡课以徭役。万事开头难,绝不可让他们说半个不字。” “我明白。可这工程毕竟太庞大了。” 家康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图纸,对高虎的心细如发大为佩服。他当然也考虑过城池的改建。若是个人的城池,他还会凑合下去,伏见卧房门口的地板,便是用一块船板改造。可作为幕府将军府邸,便不能如此草率。他明白这个道理。可高虎的这个设计图,比他想象的规模却要大了许多。 “让他们一起负责这样大规模的工程之后,再制定法度?” “之前可找时日召见天海大师等人,细细商谈。”高虎好像成竹在胸。 “天海大师?” “是。实际上,高虎早就在寻思,大人平定天下之后,有谁能真正为大人出谋献策。” 家康在藤堂高虎的脸上看到莫名的喜悦。有时他也会想:此人有何目的?可今日高虎让他完全打消了疑虑。高虎跟以前的本多作左卫门以及现在的本多正信等人一样,因为家康而感到安全满足。他已成了家康的影子。若非如此,他怎敢冒着性命危险,将擅自绘出的江户改建图拿出来? “好,那我就听你一言。改建江户,召见喜多院天海。你是想让我向天海询问各种神社佛阁的礼制和日本国现状吧,我明白,但你给我的建议就这些吗?” “还有一事甚是重要。” “哦,这我也得听听。你说说。” “严禁各大名筑城。” “我筑城池,却不让他人建?” “当然。可以允许修缮,但定要明令禁止修筑新城。” 家康静静盯着高虎,渐渐明白高虎为何这般说。现在天下已经太平,不需要那么多城池。万一出现紧急事态,幕府就近调配兵马援助即可,故不必建城。高虎要让众人明白这个意思。 “将军若觉得这样过于无情,可以改成:不经允许,不可私自兴建,若是有人私建城池,以谋逆之罪论处,革去职位,没收领地。” “嗯。” “将军,您无这样的决断,那些粗鲁的大名便不会知道,在太平盛世之时不可侵犯邻国。在下以为,此乃禁止私斗的关键。” 家康不答,种种想法逐渐盘踞心头:征夷大将军禁止武备,禁止私兵…… 高虎已非吴下阿蒙,说起话来条理清晰。若是战场上,家康也会用这一招。可在太平之世,这一招管用吗?家康沉吟道:“佐渡守,你这是要败坏我的名声吗?我自己在江户大兴土木,却要禁止别家修城建池,是吗?” “正是。将军是要名声,还是要万世太平,二者只能取其一。” “即便被人忌恨,我也要太平,是吗?” “重症当施猛药。烽燧已历百年,此际若无晴天霹雳,他们怎知晓世道已大变?” “哦。” “这其实加重了将军肩头的负担啊。” “我的负担?” “是,日后,他们就指望不上了。一旦有不测之事,由将军派兵。修建住房自然不会干涉,但是不可擅自改变城池规模。” “我会思量。”家康不想过多讨论这个话题。若是受热了,便跳到冷水里游泳。家康年轻时也常这般做。但用于为政,自当慎之又慎啊! “将军,”高虎笑了笑,“将军说过,允许商家随意聚积财富?” “是。只要不过奢就行,我会对他们加以控制,不让他们过度奢糜。” “哈哈。连商贾都要加以控制,却认为不可压制武将的浪费。这恐怕不公。” “又绕回方才的话题了。” “此乃由此及彼。大人不准商贾浪费,他们便会迅速积累财富。这样一来,积累起来的财富又会变成新的财富,盛世指日可待。若商贾利用财富丰富物产,万民皆可获利,便自可保证京城和大坂的永世繁荣。” “这一点,我已仔细想过。” “然而武将却无这种保证。武将若竟相筑城,必致财物匮乏。那之后,便会与近邻生起是非。生事之后必遭到惩罚。武将一个个遭到惩罚而走向灭亡,商人却日趋繁荣。这实在有失公允。故,为了维持武将生存,必须釜底抽薪,这才是真正的关爱。” 高虎似比家康更像天下人。 家康已不想再论此事。不管怎么说,如今,目无法纪的强取豪夺、杀人越货,都成了世间家常便饭。此次重建法度,意义非比寻常。 家康布告天下,严禁滥杀百姓。可这布告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更深的含义,那便是:连百姓都不许随意杀戮,更不允许武士之间相互残杀。只是还无人意识到这些。 若是以建将军居城为由对江户大行改建,对天下大名课以重税劳役,却不允许他们修缮自己的城池,不管是否有理,必会引起众怒。强取豪夺乃是武士的习性,已深深扎根于他们的脑子数百年,因此,实施新政,如履薄冰。 “嘿嘿。”高虎笑了起来,“将军真是多烦恼。” “当然。仁乃为政之本。”家康故意板起脸。 “将军将百姓严格区分为士、农、工、商四级,这种想法,实在耐人寻味。” “你真这般想?” “是。看似级别区分,实则是行业差别。” “嗯,你明白啊。” “不明白便无法评论。士,不仅负责保卫国土,还要从政治民,故,武道和学问,二者皆不可荒废。” “当然。” “绝不能被黄金蒙蔽,亦不能对法度感到厌倦。” “哦。” “但并非所有人都欲为士。” 家康笑道:“人各有志,况且能力也各有差异。” “故,不喜欢做武士的,可以默默耕田。默默耕田的人仅次于武士,可也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耕种。” “是啊,有人喜欢手艺,有人以漆染养家,有人以木工为生。” “因此,农之下便是工……”高虎马上接过话,嘿嘿一笑,“将军真是苦心啊。” “哦。” “要是在下,说不定会说士、工、农、商。然而,若把农置于工之下,田里的收成便会不足。于是便把农放到工之前。这种虚有其表的赞美,乃是为了不使农田荒芜,也可说乃是为了防止饥荒。” 家康大声道:“似是而非。水深千丈,你波及一尺,佐渡守。” “哦?” “肤浅。如此说来,怎敢妄言天下之事?” “哦……那么,大人真正的意图是什么?高虎愿闻其详。”高虎一脸严肃,对家康施了一礼。 “要是连你都这般理解,农夫暴动定会此起彼伏。我乃是为了防止人走向堕落。”家康往前探了探身子,道,“农是士厌倦官场后的栖息之地。耕种之人,与天地为伴,晴耕雨读。有才之人,若不急于追名逐利,自可趁此修身养性。目下浪人众多,他们也可以此谋生。故,士、工、农,大大不可。” “听大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工,可自得其乐。而农,所面对的却是变幻无常的天地。唯此方可锤炼筋骨。” 藤堂高虎拍膝点头道:“惭愧。逐利之人可去经商,然,即便他们积累了大量的黄金,亦可禁止他们铺张浪费。总之,天下已然太平,今后没有归属的浪人,自会逐年增加,但如此一来,他们便可做自己想做之事,各得其所。” 但家康马上摇了摇头:“所言差矣。” “哦?” “人可做想做之事。爱好和才能各不相同,乃是理所当然。” “是。” “但政务若是被个人爱好左右,必给苍生带来麻烦。比如我喜欢纵鹰狩猎,便下令全国狩猎,那会坏了多少田地?逐利之人可去逐利,手艺之人可尽享其中乐趣。但注重享乐之人,绝不可让彼辈参与政事。” “是。” “从政之士,必首先舍弃个人享乐,公务第一。” “是。” “我也不会让大藩之主参与政务。” 高虎确实是个好听众。其实他腹中分明知道家康的想法,却明知故道:“这么听来,越发觉得将军神心佛肠。” “何出此言?” “以士农工商相别,让百姓各尽其用,如此一来,自能发挥他们最大的能耐。”高虎叹服。 “为政只能如此!”家康不知是说笑,板着脸大声道。 高虎最受不了的就是家康板脸。在这个世上,没有比不懂说笑之人更令人难受了。起初,高虎以为,家康是故意板起脸以堵别人嘴,然而家康好像并非如此。他始终都是一本正经。即便是追孔雀或兔子,他也与猎老虎和狮子时一般认真。该赞许的他会赞许,不当理会的他自会冷淡。别人百无聊赖甚至困惑百般之事,家康却是思之乐此不疲,虑之津津有味。 二人谈话持续到深夜。从容的高虎起初侃侃而谈,可后来渐渐成了听众对家康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家康,似亦是一件无上的乐事。 高虎只是开创太平盛世之人的助手,他只能去帮助家康,不管对自己有利还是不利。不仅是他,身边的柳生宗矩也已完全为家康倾倒。宗矩和父兄一样,认为自家兵法天下第一。他却诚心诚意对高虎道,他的剑只有和家康合璧,才能成为“天下之剑”。 天将拂晓时,家康叫上柳生宗矩,一起用开水泡饭充饥。 “这开水泡饭里的每一粒米,都渗透着百姓的汗水。”家康说完,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方拿起筷子,好像这泡饭比在秀吉那里吃到的任何一次盛宴都美味。 用完饭,家康关于江户开府的想法,也随着饭一股脑儿进了高虎的腹中。 家康今后将号令天下,高虎的任务便是去说服诸大名,令之明白家康苦心。经高虎游说之后,大名真的明白,还是仅仅屈服于德川武力,由柳生宗矩去探察,此乃宗矩主动提出。他和他的家族以教授兵法为名出入诸大名府邸,柳生的来奔乃是家康的意外收获。 家康在骏府停留了五日,于十一月初,经由相模渐渐接近武藏。一行人到了江户附近铃铛森林八幡宫前,看到十五六位身系围裙的妙龄女子相迎,家康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拍了拍腿。 这些女子定是家康在庆长五年出征关原时,用茶水招待他们给将士们送行的那些女子。为了让家康想起她们,这些女子今日在一家茶舍前聚集,同样打扮。不错,是那些女子。她们的老板似是一个叫庄司甚内的男子。家康令人住了轿。他愉快地穿上长靴,出轿。“喝口茶吧。”他对随行众人道。 海边虽不甚冷,但到底已是冬月。透过松林,可以看见苍茫的大海,冷冷清清。波涛和松声都在告诉人们,冬天已然来临。可庄司这厮却让她们站在寒风中等待,真是癫狂。 家康自然甚是清楚这人的目的。他是想吸引家康注意,以便能在城下分得一块地,供他开青楼。据说,他在柳巷经营着一宗倾城屋。家康下轿看时,那庄司甚内正坐在松树下。 “噢,你竟在此。” “是。孩子们都站着,小人却不能那般迎接。” “你是看出,柳巷要拆除?” “是。但那非主要的。小人是想让将军看看守约之人是什么样子。” “守约?” “是。将军说过,柳巷在您入江户之前就有,因此,虽就在城下,也会视而不见。小人既是倾城屋的老板,就要像个老板的样子,好生保护她们。” “我这么说过?” “是。请在避风处歇息,看几眼孩子们,小人将万分荣幸。”甚内说完,叫过一直站在那里的女子们,令她们齐刷刷跪下来给家康施礼。女子们明显经过了训练,动作甚是整齐。家康却皱起眉头,在铺了张绯色毛毡的长凳上坐下。家康坐下,贴身侍卫马上在周围望风。虽是苇棚,却可抵挡寒风,不甚冷凛。家康这样想时,才发现长凳下燃着炭火。女人们又齐刷刷站了起来,去另一个苇棚端来茶水,首先捧给众侍卫。 有些意思。家康故意环视四周,没有吭声。 先让贴身侍卫尝毒,然后端给家康,是野武士的经验。 “你以前便是武士?” “小人未当过差,家父曾是北条氏的下级武士。” “你叫庄司甚内?” “是。但如今改成了甚右卫门。” “为何?” “在江户叫甚内的,除了小人,还有两人。一个是向崎甚内,另一乃鸢泽甚内。他们与小人一起,被称为‘江户三甚内’。但小人不愿与那二人为伍,遂改成了甚右卫门。” “哈哈。你是说三甚内让你感到不舒服?那是为何?” “那二人都是根本未意识到天下已经太平的暴徒。他们和小人的想法差了老远。” “这么说,你知时局变了,并能明白这个变化。” “对。将军说过,开妓院也无妨。但既然成了老板,就要好生保护她们。从那以后,小人便改了本性。” “你说的约定,就是这个?” “是。大人说日本国自天岩户以来,便是一个没有女人便无黎明的国度。无论什么时代,妓女娼妇都不会消失。若是置之不顾,暴徒定会聚集一处,残害女人。因此,便要尽心保护。” “我说过这等话?” “大人的确说过,小人已经铭刻于心。以为人父母之心加以保护,有时便不得不替女儿们惩戒、驱逐凶徒。因此,小人被人称为烈性男子,以致人皆言暴徒三甚内,方才改了名字。实际上,除了为孩子们出气,小人绝未和人动过粗,发生过口角……” 家康并未因为他的热心而露出笑脸。此时,正好一个女子端着茶走了过来,家康便搭话道:“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庄司这里的?” “大前年年底。” “是父母将你卖过来的吗?” “小女子是孤儿。父母被盗贼杀害。” “多大年纪?” “十七。” 家康仔细打量着那女子。十七岁的女子甚是水灵,心思也一览无余。家康道:“现在过得如何?要是不在这里了,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这个问题不好回话。但通过这女子的回答,便可以辨别庄司甚右卫门言行的真伪。 那女子微微歪头道:“小女子想嫁人,做个好媳妇。” “是甚右卫门帮你挑夫婿吗?” “不,小女子自己选择。” “自己选择?” “是。小女子从客人中寻个好人,之后的事,老板会替小女子操办。女人能够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丈夫,现在还不多见。” 家康苦笑:“是甚右卫门让你这般说的?那你就选个好夫婿吧。”他摆摆手让姑娘退下了。 又有一个姑娘端着点心走了进来。这些女子似并不憎恶甚右卫门,想到这里,家康叫住那姑娘:“等等。”姑娘脸若银盘,眼放异彩,看起来甚是要强,似比刚才那姑娘小一两岁。 “你在学茶道?” “是。还习连歌和小鼓。”她虽还年幼,说话却比方才那女子成熟老练。 家康突然心中生恶,此女好像和谁有些相似——是年轻时的淀夫人。 “你也想不久后嫁人,做个好媳妇?” “不,小女子想到地位高的武士或大名身边去。” “客人当中也有武士和大名吗?” “是。托将军大人的福,以后这样的客人会越来越多。大家都把妻儿留在家乡,独自来到江户。我们得抚慰他们……” “是甚右卫门这般说的吧?” “小女子自己也这般认为。” “你叫什么?” “阿胜。” “哈哈。你的名字都写在脸上了。阿胜,有因为谋生辛苦而哭泣的时候吗?” “有过。” “那时未想过逃走?” “不想。要是在别的地方,盗贼、痞子之类也得接待。那太可怕。” “可是即便在这里,不也得接些可恶的客人吗?” 阿胜得意扬扬地摇摇头,眼里闪烁着光彩:“那种时候,小女子会‘甩’掉可恶的客人,自然有其他人喜欢奴家。” “哦?”家康不由朝庄司甚右卫门看去。 暖烘烘的长凳温暖了家康的腿脚,他甚至不舍站起来。姑娘们的回答以一种奇怪的活力,勾起了家康的兴致。“甚右卫门,什么是‘甩’?” 不等甚右卫门回答,阿胜便抢先答道:“要是不想接客,就以实相告,拒绝他。” “拒绝?” “是。这是对客人的尊重。这是老板允许的,连京城六条都未有的规矩,老板说是新江户的手段。” 家康不解,犀利地瞥了一眼甚右卫门。但甚右卫门仍不动声色,眼睛一眨不眨,在旁边候着。他已发现家康似在通过这些女子来试探他的为人。 “可是客人长期离开妻儿,便易情绪急躁。如此一来,不会引起骚乱吗?” “不,大家开始可能会这么想。但与一个不跟自己一心的女人逢场作戏,不如和一个将真实想法流露在外的女子玩乐更有趣。因此,小女子认为,‘甩’很是合理。” “哈哈!说得对,不得已而为之的奉承,无趣得很。” “大人说的是,这种真实,将让江户的姑娘们引以为豪。”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家康还想说些什么,看着天色不早了,便笑着站起来,“甚右卫门,你教得不错啊。” “多谢大人夸奖。”庄司甚右卫门好像等的就是这话,接着道,“大人若是允许小人辟地开青楼,小人会好好教导这些姑娘,让诸大名像在家乡一样在此休养生息。” “好,你写份文书即可。” “多谢将军。小人会将孩子们区分优劣,勉励鼓舞……” 甚右卫门话犹未完,家康已经点着头朝轿子去了。不管是在寺庙神社的门前,还是渡口城下,只要人多的地方,妓女便无法禁绝。而且,不将她们聚集到一个地方,反而会蔓延到良家,不仅会败坏风气,还会有不良之徒如蚁见蜜般围过去,汲取那些女子的血。不妨将她们聚集到一处。家康正是出于这个想法,才与庄司说了半天的话。家康看出,甚右卫门是个可靠之人。 队伍再次启程,却不知为何,家康竟把甚右卫门和秀忠比较起来。秀忠现已出城,从增上寺到高轮一带迎接。他们肩负职责各不相同,但其认真程度却甚相像。 天下之人,上至贵人,下至黎民,人皆有梦,难在将梦成真之途,家康似现在才明白这个理。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十一 大筑江户 大久保长安随德川家康到了江户,不久便被任命为所务奉行,并在长盘桥附近得封一处小小府邸。 时局的变迁给长安提供了发挥能耐的天地。他乃将军府总管,除此之外,还负责金山发掘,辅佐家康六子忠辉。佐渡的金山产金日多,或许不日之后,他还可能兼佐渡奉行。 迄今为止,家康的亲信几乎无不从小就追随他,由他一手提拔。不是因为战功成为重臣的,大概只有本多佐渡守之子正纯。大久保长安的升迁实属罕见,简直可以称得上平步言云。当然,长安并未因此而骄傲自大,他不是个不谙世故之人。在这种时候,他必让家康甚至秀忠的亲信都清楚地了解他的才能。 他每日进城,首先拜见家康,然后拜访秀忠,再向阿江与夫人问安,之后便仔细巡视城池。巡视并非奉命而为,他是想看看哪里还有谁也未注意到的疏漏。命数不会眷顾一个无所事事之人,特意为他开辟一条出人头地的道路。他完全理解家康的大志,遂全心全意为家康效力。 这日,长安看见芝地附近一个隆起的山丘上,有人在忙着搬运不材,建造府邸。“那是谁的府邸?”他轻描淡写问道。 “是内藤六右卫门高政大人受封的宅地。” “哎呀,此处有些高,每日上下马会颇不便。”说完,他便去了。 巡视了一圈,他回到家康处,与众人闲聊时道:“将军大人,在下记得您有一尊赖朝公的护身佛像。” “噢,对,我好生保存着呢。那是信长公在本能寺罹难之后,我从堺港赶回三河时,路过江州的信乐,多罗尾四郎右卫门光俊尽心接待了我,说我不久便会成为号令天下之人,于是拿出秘藏的护身佛——爱宕权现本地佛、将军地藏佛像送给了我。”家康无拘无束和众人闲谈,往事一一道来。 长安马上道:“既是这样一尊有来头的佛像,就当赶快寻个合适的地方供奉起来才是。” “是啊,要是有合适的地方……” “有,藤右卫门大人在芝地拜领的宅地。若是作为旗本大将的府邸,倒有诸多不便,但那里确是个风景优美的高地。不妨把它命名为爱宕山,建成百姓引以为豪的名胜。在下以为,江户的名胜不应少于京都。” “哦,有这么个好地方?”长安的话经常能让家康开阔眼界,这话又让他甚是快心,“那我得赶快给内藤换个地方。” 家康爽快地采纳了长安的建议。当然,长安从不会提出不着边际的建议,他不是愚笨之人。他再去走走看看,必会有新的发现。 动员了大量劳役,在新开辟的神田高地,开始了天正十八年人江户以来的首次扩建。 此次乃是德川自家的工程,并非建筑幕府。故,监工为越前参议秀康和松平下野守忠吉,加贺中纳言前田利长、上杉中纳言景胜、蒲生下野守秀行、伊达陆奥守政宗等亦主动前来帮忙。得知家康已回到江户,西国的黑田甲斐守长政、加藤主计头清正、浅野纪伊守幸长亦表示要援手筑城。 家康尚未发话。但长安知道,家康已开始思量大规模兴建将军居所。 “战后不如平等对待谱代大名和外样大名。若非如此,有太多大名都觉过意不去。”在闲谈时,长安这样暗示家康。他知道,对于此事,藤堂高虎也在暗中使劲。关于劳役,一向办事慎重、胸有成竹才会开口的家康,说不定已经心中有数。 “每千石出一人,会不会有些重?”本多正信这么说了一言,长安却认为太轻了。每千石一人,十万石不就一百人吗?因此,长安又道:“如今街市乃是填充之地,若适当挖沟造渠,则无论城池如何繁华,物货运输自会畅通无阻。况且,修城筑墙需要大量石头,如太阁建大坂城一般,在伊豆寻找石场,让诸大名负责搬运。十万石一百人,搬运大石一千二百……如此一来,肯定大有用处。” 同样的话,长安绝不会说两遍。因为他知,若人专心倾听,只要稍加提醒,便会欣然接受;若人不能接受,说上万遍也是多余:只会招人憎恶。 长安在市井中走动时,与巨商樽屋藤右卫门和奈良屋市右卫门等人逐渐亲近起来。他还暗中调查庄司甚右卫门所言的“三甚内”是何样人,而且,他发现江户城男子竟为女人一倍。 “真令人吃惊。全天下人都说,新大桥是为了讴歌太平而建的大桥,因此被称为大和桥。”他并没有忘记说些让家康高兴的话,比如本町大道上有十三间伊势屋等。 认真完成交付之任务的人,可称为能吏。而将所有事纳入视野,并能立即把职责和世情联系起来,适度裁断者,便可为重臣。 故,很多时候,吏做不了重臣,重臣亦不一定做得了能吏。然而,大久保长安却天生拥有这两种能耐。也可说他做手猿乐师十兵卫时,那长期的放浪生活成就了他。他知,须在江户城及征夷大将军身上施出浑身解数。日后的江户城丝毫不能逊色于京都和大坂,不仅须建城池、沟渠和桥梁,还要培植一种风气,使住在此处的居民感到自豪。 “近来,在下常去看百姓吵架,为他们作仲裁时,会首先问他们的出生地。” “那是为何?” “要是在本地的,在下就把他叫作江户子,并告诉他,出生于江户,难怪这么性急。可既是江户子,就当明白事理,性情爽快。在下这么说了,他们便会挺起胸脯,爽快起来。” “哦。” “将军大人治下的江户子,有话休要藏在心里,而要直言不讳抖出来。但之后也休要后悔,若是后悔,会玷污江户子的脸面,被人笑话。” 家康听到这些,捧腹大笑,“你真是个好狗头军师。” “要让江户人以在将军大人身边生活为傲。因而,即便是街头乞丐与低贱之人,也要让他们看起来是江户子。当前江户,还有甚多盗贼。将军是否可以盗治盗?从妓院老板中挑出个好男儿来做头目,乃是一个道理。” “要以毒攻毒?” “不,是把杀人的毒变为医人的药。不管怎生说,眼下江户正是百花竟放之时,三百六十行,行行入江户。而且,必须设立金座银座,铸造大小钱币。”他暗暗看一眼家康,把话题转移到矿山上了,“因此,首先要发掘金矿。天下中心乃是大和桥。在下想尽快结束里冢的修建,赶往佐渡。” 家康有时亦会突然对长安生起戒备之心,眼观八方的长安让人有些害怕。家康在伏见城经常听秀吉夸耀自己年轻诸事,长安和年轻时的秀吉极为相像。但不同的是,长安已不再是毛头小子,而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不惑之人。除了战阵,不管让他干什么,都从未有过疏漏,亦甚是诚实。 家康心生戒备,旋又自责不已:我怎还对大贺弥四郎之事心有余悸?长安也知道弥四郎一事,他的才能和勤奋非弥四郎可比。弥四郎仅仅为了做一区区大名,便背叛了家康,但长安无那般幼稚。只要他用心奉公,区区大名之位必不在话下。 说不定乃是佛祖派他来助我。家康想到这里,又有些自责——在这个世上,何人不是佛祖所派? 长安为家康提供了各种各样为政的建议,以盗治盗便是其中之一。世问许多人无路可走,否则,他们何苦铤而走险为匪为盗?冷静一想,他们亦是乱世受害之人。对于偷盗,若是一味防之堵之责之骂之,均无济于事。只有为他们寻到一份活计,让他们可生存下去,方能说服他们,让其知偷盗乃是一“恶”。总之,三甚内之一的鸢泽甚内成了缉盗头目,他的属下都曾做过盗贼。后来他改名古着甚内,成了包揽江户所有旧衣铺的大贾。 这些盗贼,背着袋子,袋子上挂木牌,上有官印。二人一组,约十数组,整日在江户走街串巷,嘴里喊着:“收旧衣,旧衣。”若是碰见可疑之人,便立即向官府报告。因是二人一组,即便有一人想放跑盗贼,也是不行。故,众寻常盗贼多被这二人说服,投奔甚内,从事正业。 甚内得到了一条街,开了旧衣铺,将收来的旧衣转卖于人。他不想失去这个权力,遂严格监视下属。 总之,给盗贼一份活计,以方便他们负责治安,也可活用旧衣,以弥补因人口增加而致的衣物不足,真可谓一举多得。他们虽为盗贼,却因背着有官府标记的袋子,不敢行窃。大久保长安能不断想出此类点子。家康亦愈发信任他,提拔他自是无可厚非。 一到天下太平,人便会各显其能,与在战场上一样,有人擅耍枪,有些擅驱马,有人则长于大刀火枪。大久保长安拥有奇异的才能,他知人各有用。 城中原有一口大钟,因为离家康居处甚近,便搬到了石町附近,在那里建了城内唯一的钟楼。推荐曾是奈良兴福寺的喝食行者、法名莲宗的撞钟人源七的亦是长安,他还让本町二丁目的泷山弥次兵卫用瓦覆盖屋顶。石町的撞钟由源七的子孙世袭,而首先用瓦盖屋顶的泷山弥次兵卫家,也一举成为江户名门。 庆长六年十一月初二,骏河町幸之丞家走水,大火蔓延,损失巨大,从此城中禁用茅草苫屋,改用木板,但谁也未想到瓦葺屋顶。而弥次兵卫用瓦盖屋顶,因此他家门前一时人山人海,都来看新鲜。 于是,弥次兵卫便有了一个诨名“半瓦弥次兵卫”。事情迅速传遍江户,不久便有多人效仿。 人们纷纷填充洼处,请封宅地,却无人愿意要街市拐角处。这等地方既有被盗贼光顾之险,费用也会因为外墙和望楼而增加。得知此事,长安马上向秀忠建议:“大人看这样如何:愿意安家在僻角处的人特许谒见。” “特许谒见?” “如此,他们为提高威望,便会争相把家安于僻处。那些地方若是空地,城镇看起来便显荒芜,那断断不可。” 秀忠半信半疑答应下来,不到两月,僻角处便已是房屋满布。不仅房屋建满,而且地价暴涨。庆长八年,面向大路的宅地或是免费,或是以一二两金出让,但到了庆长十九年,却暴涨到原来的一百倍!长安的奇思妙想和适时鼓动,几已建起了半座江户城。 实际上,长安自己也从此中得到了无限乐趣。筑城建池乃我的天性,他这般想。 但他有无塑造人才的能耐呢? 在得到秀忠的信任之后,长安为忠辉在浅草河岸请封了一块大大的建府之地。在此之前,忠辉一直和母亲同住于骏府,还没去过自己的领地州中岛。 长安现在必须前往骏府,和已经年满十二岁的忠辉一起,前往海津城。 忠辉重臣都陆续进驻信州。忠辉同母异父姐姐的夫婿花井远江守吉成入住忠辉的居城海津,作为城代处理政务。饭山城为皆川山城守广照驻守,长沼城驻的是山田隼人正胜重,牧之岛城驻守为松平筑后守信直。表面上,是这四人与长安一起合议处理政务,实际上,无长安的指点,诸事万难进行。 从城池格局、新田开发到道路桥梁,一切都似在传达家康的真意——长安运用他所长所能,指挥众人。 忠辉既为家康六子,不久便当被委以官职,至少当是从四品的左近卫权少将,亦会在江户城下获赐府宅之地。 长安看到变化的江户,渐渐神驰:应如何调教忠辉?他常常想起和忠辉差不多大小的秀赖,想起在大坂城看到的金块,他的心在燃烧。 秀赖乃太阁之子,而忠辉为家康之后,他大久保长安拥有探掘金矿的特殊本事。正是因为这些缘故,他才对那黄金念念不忘。 首先得好生培养忠辉,让他超过秀赖,只是长安似尚未下定决心。或许,人人心中皆有一种模糊而永恒的征服之念,长安即是如此。 忠辉的婚约已定,女方为奥州伊达政宗之女五郎八姬。此事庆长四年便已确定。媒人为茶人今井宗薰。长安心中甚是清楚,这不过两方父亲为自己的未来而做的一笔交易。 必须巩固与伊达的关系。于是,长安为忠辉请封府地时,并未请求在长盘桥附近建宅,而要求建在奥州官道附近的浅草。已对长安大为信任的家康自然准了此求。于是,长安迅速筑起一座豪宅,竣工以后,亲自前往骏府迎接忠辉。长安想让忠辉住进浅草新邸,待父子见过面后,再将他送往川中岛。 那时,大名纷纷请得自己的宅地,广为筑府。忠辉大门对面的前田府蔚为壮观,为了给芳春院居住,在庆长五年便已建成。这是在江户修建的第一座大名府邸。藤堂高虎和伊达政宗也随后提出请求,他们想通过筑府,让诸大名把目光投向江户,努力为家康造势。之后,加藤清正、黑田长政、锅岛胜重、毛利辉元、岛津义久、上杉景胜的宅地也依次确定。 家康已为征夷大将军,要是在江户没有府邸,势难保障自家安危。筑将军幕府,实乃无奈之举。向天下大名征收的江户城修缮费用,实际上用在了修建大名自家的府邸上。而且一旦开始修建,便不知不觉相互攀比,一个比一个建得豪华。就连加藤清正,得封外樱田的弁庆堀和食违门内两处地方,在食违门内建了千叠屋,内分上中下三段。拉门上镶金,栏杆上雕着桔梗,门的拉手亦装饰七宝桔梗,横梁有三重。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仅是在诸大名府邸建成之后,江户便已成为天下第一大城。 长安带着十二岁的忠辉,穿过喧闹的街区,到了浅草门外的府邸。新府面奥州官道,背松林掩映、白沙满滩的隅田川。 忠辉生母茶阿局也跟了过来,默默地望着新建的府邸,甚是惊讶。 三人在府内转了一圈,回到忠辉房内,茶阿局首先道:“横木上雕刻的似是将军大人家纹,将军大人知道吗?” 长安似早有准备,马上回道:“不,这是不才的主意。” “这样不妥。”茶阿局道,“辰千代虽为将军之子,但自承袭了长泽松平姓氏,成为下总佐仓城主之后,便是松平上总介忠辉。不经许可,擅用德川家纹,若是将军大人怪罪,当如何是好?” 但长安却没回答,他看着坐在母亲上首、威风凛凛的忠辉,出了神。忠辉比上次看见时,壮实多了。秀赖是个靠不住的俊美男子,忠辉的俊美却让人放心而欣慰。将这么一个孩子托付给我,我大久保长安若是没有一番作为……他心中反复思量着这些。 “长安,你看什么?这么出神。” 听到茶阿局的询问,长安才回过神,对茶阿局点头一笑,道:“夫人,关于是问,在下想问问公子。公子,如夫人所言,府里雕刻的花纹并非松平家纹,这是为何?” “嗯。”忠辉扬眉想了想,笑道,“此非忠辉自己建筑,乃父亲大人令人建了让我住的。故,可用父亲大人家纹,是否?” 长安使劲拍拍膝头,满脸堆笑:“说得好!夫人,您明白了吧?即便继承了长泽家,公子仍是将军之子。而且,长安虽奉命做了公子家老,但同时也是将军大人的所务奉行。所务奉行奉将军之命,筑建府邸送与公子,故在家纹一事上不会遭任何非议。公子啊,您看到这家纹,切切要记得将军大人恩情,当时时刻刻挂怀将军大人安危。” “我明白,你是让我孝敬父亲大人。” “对。在下还有一事,想问问公子。” 好胜的忠辉似很喜欢这样的问答,往前挪了一步,“何事?你说。” “将军大人,哦,不,也可说乃是长安,为何将公子的府邸建在了浅草,而未选在城中?” “嗯,景色好,有河,忠辉喜欢。仅仅是这些吗?肯定不是。” “不是。” “当是:诸大名一有异动,便可关起浅草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长安一脸得意转向茶阿局:“夫人,公子的气度,您都看到了吧?” “是啊,很聪明。” “在下想让夫人给予奖赏。” “给你吗?” “不,给公子。” “什么给他?” “夫人莫要和公子同住,而当回到将军大人身边,终老侍奉将军大人。” “可将军大人明言我可与孩子住在一起。” “不。人一生可能会犯错,也会遇谗中伤。那时,若夫人在将军大人身边,那些人便无处置喙。此事务请答应。这便是在下为公子求的奖赏。” 茶阿局皱起眉头。她明白长安的意思,但这个“奖赏”对一个女人来说,却不那么容易下决心。她已经三十五岁,家康也已说过让她和忠辉住在一处。她若提出想回到家康身边,家康和其他侧室会怎生评说? 女人过了三十三,便要主动提出不再侍寝,若还恋恋不舍缠住男人,便会被人讥为好色不检。而且,家康将她与前夫远州金谷村铁匠所生女儿视若己出,抚养成人,还嫁与了忠辉家老花井远江守吉成。吉成原是擅小鼓和谣曲的艺人。当然,家康乃是看中了他的才能,才选为茶阿局女婿。因而,家康亦想让她与儿女一处,安享晚年。 “夫人,您不同意吗?您也看到了,公子性情刚烈,极有可能招人谗间,即便是生身父亲,亦不无可能生出误会。但若有夫人在将军身边周旋,自会有惊无险。即便您什么话都不说,那些想谗言中伤公子的奸人,也不敢出来怪。万事有备无患,小心不为过。” “这个我明白。可是……”茶阿局大概想起了早已久违的闺中之事,脸上现出一抹绯红。不等她说完,长安又道:“夫人什么也不必说了。夫人的心事,长安这个年纪自然明白。夫人就对将军说,绝非因为私心和嫉妒,而是出于对将军大人的感恩之情。” “感恩之情?” “是。夫人就说,将军大人不仅对公子,对花井的夫人也体贴人微,百般关照,故于心不安,想留在大人身边,管理内庭,以报大人厚恩。” “管理内庭?” “是。只要夫人怀有感恩之心,将军大人必能应允。” “是我误会了。” “这般终老一生,反而……是忘恩负义。此中曲直,还望夫人明白。” “或许你说得有理。”茶阿局终被长安说服。 忠辉倔强的性情,更多遗传自其母茶阿局。茶阿局前夫乃是叫八五郎的铁匠。当年死于非命,茶阿便去家康处告状,报了仇。现在她虽已成了将军侧室,天性却未改变。长安亦才巧舌如簧,终是说动了她。 “是啊,还得看我是出于何种心思。”说这话时,茶阿局眼里放出异彩。 她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已经终结,可现在突然又重新找到了目标。在将军大人身边,只要并非一心只想得到将军大人宠幸,自有许多效力途径。年轻的侧室虽然众多,可皆太年轻,定有诸多不周之处。 “我就当自己是个男儿,侍奉将军大人。如此甚好。” “夫人说的是。”长安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往前探了探身,“其他夫人肯定想不到这些。将军身边虽然仆从众多,但有些事只有女人才能做。而公子的母亲却想到了,果然与其他女子不同。将军大人定会这般感叹,这种感叹必会转化为对公子的关爱。” “我试试,不,我去请求大人。” “长安感激不尽。长安还想尽快把公子的婚事办了。” “这个不用太急。” “在下明白。花井大人派人来禀告了领内情况。有三件大事:一,在贯通稻积、善光寺、丹波岛和屋代的各驿站设立传马之制,确保领内交通便利。二,在裾花川筑堤,防止洪灾。三,开渠引犀川水,将荒地变成肥田。在下想有了政绩,再提婚事。” “对,这才是头等大事。若无非凡的功绩,即便是自己的儿女,将军大人也不会同意。” “请夫人放心,此事自有长安安排。”长安拍了拍胸,“在下绝不会做让公子的岳父伊达大人瞧不上的事。这样一位贤明的公子,若让女方瞧不起,我们将颜面无存。” “忠辉去见将军大人时,我便跟着一去吧。”茶阿局道。 长安又在心中比较起秀赖和忠辉来。长安经常思量自己的“命运”。人常说世事无常,吉凶参半,可长安先前却总是错乱连连,而今一马平川。难道是前半生遇到的“凶”太多,后半生再无灾厄了? 长安陪着忠辉和茶阿局到家康面前时,秀忠等人亦在场,好像在请示什么。这样的场面只有在大年初一才能看到。 秀忠、秀康、忠吉同时回头看着忠辉,皆意味深长道:“噢,阿辰,你长大了。” 后来,长安才知,当时他们正在议论被封到水户的信吉的病情,他已病重。但当时长安和忠辉并不知晓。 忠辉来了不久,三人便先后退下。长安兴奋得已快忘乎所以了。 “我有些话与忠辉说,你先退下吧。”长安将浅草府邸和去川中岛的日程作了大致的禀报后,家康便让他退下了。 这也非坏事。长安想,父子之间肯定有些私密话,家康恐是想利用此机教导儿子。这样的话,茶阿局也好提出请求。于是,他暗暗向忠辉和茶阿局递了个眼色,便退下了。 长安退下后,家康的脸立即一沉:“茶阿,你到底是怎生想的?” “大人的意思……” “你不知道忠辉多大了吗?” “啊……” “他已非孩子了,你这个做母亲的,要跟他到何时?” 茶阿听了这话,反而松了一口气:“将军大人以为妾身把公子当孩子。呵呵,妾身来不是为这个。” “那你是来做甚?” “妾身是为了自己的事。” 家康道:“有事改日再说。水户的信吉病重。” 茶阿局方大吃一惊。 水户信吉生母乃是目下人称下山夫人的阿津摩夫人。因为生母流着武田氏的血,信吉故改姓武田,从小备受宠爱。茶阿局经常拿他与忠辉比较,心中甚是羡慕。 可就这么离开,便错失了良机。一旦与忠辉去了信州,再要求回来,便会让人以为,她是忍受不住乡下的冷清,或是家中不睦。 “唉!”好胜的茶阿局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退却,“妾身更得请求大人了。请大人务必听听。” “好,长话短说,是对此次改封不满吗?” “不敢。妾身日夜不敢忘将军大恩,感激都来不及呢。” “嗯。”家康扭过头。好胜心强的女人往往感情夸张,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力一些。 “大人,妾身生来愚笨,一直都未能体会将军大人苦心。” “那倒无妨。女人和男子不一样。” “不,既体会到了,就不能这样下去。将军大人为茶阿安排好了一切,使妾身在这世上便能享受到净土的快乐。可妾身仔细一想,才发现,如今诸政一新,将军大人将再次踏上新的长路。” 家康瞥了一眼茶阿局,没吱声。他深知她一旦开了口,便要道尽。 “然而,妾身又在做什么?在儿女身边享受着天伦之乐。在看到浅草府邸的那一瞬,妾身想,再这样下去,必被佛祖惩罚。大人,妾身以前太粗心,请您宽谅。” 家康惊讶地张大嘴,看着茶阿局。他以为她是想让他提拔什么人,可事情好像并非如此。“哈哈,你是想回到我身边?” “是。这样无所事事终老一生,才是对神佛的……” “等等,你要是这样想,不如索性落发为尼,一心供奉佛祖。家康不会有任何怨言。”家康故意冷言冷语嘲弄一番后,方靠近满脸通红的茶阿局。 对于女人来说,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侮辱了。对一个想回到男子身边的侧室说:即便你落发为尼,我亦无甚怨言!茶阿局自然不会不觉这样的挖苦,她强道:“将军大人虽如此说,茶阿依然于心不安。” “是因为神佛不会说话,不能抚慰你?” “不,即便没有妾身这样的人供奉,佛祖身边还有诸佛菩萨。” “你是说,家康身边的菩萨还不够?” “大人,妾身也是个女人。” “所以你才生了辰千代嘛。” “对于大人身边的年轻女人,妾身不能说毫无感觉。可妾身毕竟已过了那种不知分寸的年纪了。” “哦。” “就依大人,让妾身落发吧!然后请立即派妾身去照顾信吉。只要将军还在劳心,茶阿就不能让自己闲着。要是闲着,就逃不过佛祖的惩罚。妾身是悟到这些,才提出请求。” 家康有些惊疑。她好像不是在说谎。原以为她不过是找些借口,以再进内闱,续床笫之欢,事情却大出意料。 家康想象着茶阿局剃光了头发的样子。一个好胜的娇小尼姑,正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抬头看着他。原来这个女人还这般年轻啊!然而,她却远离内闱好些年。家康突然自省,方才之言实在残酷,“嗯。这么说,你是想落了发侍奉我?” “妾身想去照顾信吉。” “此事你不用管了。信吉……恐怕没救了。” “啊!这……这是真的?”茶阿局一时忘情,惊讶地往前探探身。她虽有好胜的缺点,但若有心忧,必会忘形。可说她喜欢照拂别人,也可看作是多管闲事,但她身上确有强于常人的母性。 “信吉的事你不必管。既然你想帮我,就回来吧。” “信吉真的……” 家康故意不答,单是对忠辉道:“忠辉,日后要承担兄长的职责了。此后,母亲就留在城里。你也长大了,去秀忠兄长处打个招呼就回去吧。” 忠辉傲然挺胸,点头。 人情其实难料。始时家康想要斥责茶阿局,把她赶走。可他省得自己错了,遂立时心中生怜,不仅觉得可怜,而且觉得可惜——这样一朵花却被疏远,令其独守空闺,终老一生。 人前好胜的茶阿局在闱中却似另外一人,高高兴兴、服服帖帖,天真无邪、高高兴兴地偎在他怀中,给人奇妙之感。家康最恨那种平时温顺,到了闺闱便欲征服男子的女人。在这一点上,他对茶阿局甚是满意。 家康拿出大鼓小鼓,送给了忠辉。“记住,不可沉溺于小鼓。要做个百姓真心敬慕的领主。领民能否高兴地归顺你,要看你平时对他们是否关心。要是未能得到领民的敬重,你首先要扪心自责:自己是不是对他们关心不够?”这样训诫完,家康又叫来长安,对他道:“忠辉性情容貌都和三郎(信康)一模一样,刚直而暴躁,既是长处,也会坏事。凡事绝不可由着他的性子。”之后,便让二人一起退下了。 屋里只剩下家康与茶阿局,他们长久不曾相对而坐了。他好像在箱子底发现了自己忘记已久的心爱之物,上下打量着茶阿局。茶阿局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茶阿。” “嗯。” “你方才说,你已过了那种对年轻女人抱有嫉妒之心的年纪了?” “是。妾身已得到大人太多的宠爱,这一生无怨无悔了。” “无怨无悔?” “是。今后只想一心一意报答大人恩情。” “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啊?” “人怎会这般容易成为圣人?你口中说谎,身体却骗不了人。你整个身子都在悲鸣,发红,变得僵硬。” “唉,大人您……” “武士的一生乃是忍耐的较量。恐惧时要告诉自己不惧,疼痛时也要对人展颜欢笑。要是对人发牢骚,在人前流泪,不会招怜,只会遭恨。乱世的男儿,都是这般硬撑过来的。即便是女人,也要有一颗忍耐之心。” “是。” “要是像这样全身僵硬、满脸通红,不但不会忍耐,反而会去诅咒别人。你心里还是有对男女之事的欲望啊。” 茶阿局怨恨地暗暗看了看家康,身子比刚才更僵硬,低头不语。 家康有些尴尬:自己怎会说出这等无情之言?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她便能独自承担内庭事务。既然留下她,便当让她安安心心,方是对她的体贴。可自己为何非要令她尴尬?想即此,家康愈发难堪。他明白自己为何说出这等残忍的话来。他是在故意煽动茶阿的情欲之火。满脸通红、低头不语的茶阿局,看起来愈发显得年轻而楚楚可怜。家康对自己虽恨,亦无奈。“唉,茶阿。” “大人……” “我不会相信你的谎言。” “妾身必小心谨慎。” “我非在责备你。” “是。” “真是个蠢笨女人啊。你亦不会招来别人的诅咒和怨恨。” “是。” “所以,我们和以前一样,每个月聚一两次吧。” “呀……” “不能太多,我无须多说了。” “是。”茶阿局有些茫然,然后满脸通红低下头。如此倔强的女人竟哭了起来,泪水啪嗒啪嗒落到膝上。家康慌忙移开视线。 本能地厌恶女人的固执与纠缠,并非家康一人之短。信长便是因为极恶女人的此种癖性,才生起龙阳之好。直到今日,家康才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无比洁净的女人——茶阿局不是回来寻求男欢女爱的。不然,在听到家康之言时,她不会出现这种难以置信的反应。 “哈哈!”家康大声笑道,“好,就忘了我们已经老了。江户建起新的将军府邸,你也想着自己焕发了青春。” “是。” “但心中定要想着忍耐第一,绝不可忘了这个。不管是男是女,都还未到可以忘掉忍耐的时候。人心尚未稳定,要用无比的忍耐,去创造盛世。” “妾身铭刻在心。” “好,今夜不必回去了。”言罢,家康忙拭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十二 春花秋月 德川家康回到江户后,大坂城内的气息开始变得异样。先前很少不露面的大名多有前来,带些时令礼品拜见近来迅速长大的丰臣秀赖。 片桐且元不无担忧,他发现这些人明显分成两类。不用说,其中一批乃太阁生前一手提拔的大名,他们想前来看看令人怜爱的秀赖。浅野幸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福岛正则都是如此。家康在伏见时,他们似还有些顾虑,家康一离开伏见,尚在往江户的路上,他们便立时在大坂露了面。 还有一些人,且元一看便知,他们乃是德川之敌。这些人一见秀赖,定会称颂太阁的功德,怀念太阁生前旧事。其中便有这样一些对话: “长到十六岁时,便归还天下的约定……” “想出建幕府这一招啊。” 对尚不知政事的秀赖,他们煞有介事地说些连且元都无法明白的话,喋喋不休。据这些人看,家康之所以想以征夷大将军的名义统领天下,便是不想把天下还给秀赖,是阴谋。他们说,若是天下仍由关白或摄政主持,天皇亲政,于情于理,都得把天下交与秀赖。但如今,所有的武士都是天皇子民,同时也是将军部下,有何天下可交?德川家康不过是施了一个偷天换日之计。 即便是且元,也并不认为这话全无道理。但实际上,若众人都仅仅是天子子民,争端便无休元止,百年的乱世便是明证。信长公和秀吉公都以武力服天下,家康不过是将它明确为法度。若不这样做,只要不是背叛天皇的叛逆,便只有依靠检非违使进行管制。但且元清楚,以现在群雄的力量,绝非检非违使可管制得了。 这两类人,前者代表高台院的意思,后者则为淀夫人呜不平。由此看来,秀赖身后众人不日便会分裂成两派。大坂城内到时又会刮起怎样的风呢?不管怎样,作为大坂城的大管家,片桐且元不得不背负起所有是非功过。一念即此,且元便觉喘不过气。 大凡在关原之战投靠了家康,并得到重赏之人,都念着高台院,同时也把秀赖当作故主遗孤,深加敬爱。他们已明白,建幕府乃是为了天下一统而不得已之举。因此,他们能来拜谒秀赖,且元甚是高兴。但是,另外那些人却对昔日的威风怀有莫名的感伤,不仅会挑唆淀夫人和秀赖,还可能导致这母子二人对敬重高台院之人生起反感。这让且元忧心忡忡。 “请恕直言,加藤、福岛、黑田和细川等人,好像都是因为爱惜身家性命,才倒向江户。高台院夫人说不定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他们经常这样私语。万一江户和大坂生出嫌隙,且元还打算求高台院和诸将出面周旋,可如今看来,已是不能了。况且,最近淀夫人已似深受影响。 且元绝非那种能看透女人微妙心思的男子,可那日和久宗友前来拜访,说到所司代板仓胜重常去探望高台院。宗友去后,淀夫人对且元说出让他大感意外之言。其时,淀夫人确已醉了。 “市正,你怎么想?”她特意支开别人,将酒杯递给且元,小声问道。 她只对大野修理亮才露出这样的妖冶之态。且元颇为尴尬,不知所措,嗫嚅道:“夫人指的是……” “内府。哦,不不,现在已是将军。将军和北政所是什么关系?” 且元不知如何回话,抬头疑惑地看着淀夫人。 “高台院仅仅是为自身安危才去接近将军,还是因为二人有更深的关系?” “夫人说……高台院夫人……” “呵呵。无甚好惊讶的。她不也是个女人吗?而且,她可能还未完全衰老呢。” “这种蠢事……不,怎会有这等事?” “话虽如此,女人一旦碰到男人的引诱,自会变得脆弱不堪。我不也曾对将军……”说到这里,淀夫人忙将酒杯推给且元。 且元愣住,那些传言原来并非子虚乌有。据传,家康住在大坂城二道城的时候,和前去拜访的淀夫人曾单独待在一间屋子里……没想到,此言竟从淀夫人口中出来。 淀夫人脸上依然洋溢着笑容,或许是因为揶揄了且元,或许是为了掩饰刚才的失言,道:“近来我听到些令人担忧的传闻。” “什么传闻?” “听说将军曾想做秀赖的父亲,和我一起过活。” “怎会有这等事?” “啊呀,你只管听就是。听了之后,笑笑,然后把它忘掉。” “是。” “可是事情却变了。我原来以为是因为年轻的阿龟阿万等人,还笑话将军。可听说并非这样。实话告诉你吧,听说啊,实际上是北政所在从中作梗。” “夫人到底听谁说的?” “呵呵,别管他是谁。” “莫非是刚才叫来的伶人,那个名古屋山三?” “你别管。让我听听民间有这样的传言也好。反正就是因为这个,将军才改变了主意。于是,为了向我表示歉意,关原合战以后,他便立即让修理亮回到了我身边。呵呵,想想看,这也并非绝无可能。男女之事啊,有时实难解释。” “夫人,那靠编故事来助酒兴的优伶,不过是说笑话罢了。” “你相信北政所绝不会做出这等事?” “毋庸置疑……”话犹未完,且元就忙缄口。这绝非戏言。淀夫人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连家康和高台院之间,她都怀疑有事,这么看来,刚才她那些无意间说的话,不定也非空穴来风。且元突然感到后背发冷,慌忙喝干了酒,便想离去。 “市正。” “在。” “要是连所司代都频繁和北政所来往,我们母子所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你可不要抛弃我们母子啊。” “夫人何出此言?”且元越觉惊心,浑身发冷。 无须多问,在此话中,明显有贬抑高台院的恶意,让人心寒。 且元匆匆离去时,已近亥时,长长的走廊里只有几盏夜灯发出淡淡的光芒。在阴暗的走廊里,且元却意外地碰见一人。一个鬼鬼祟祟的女人,从秀赖房中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千姬的贴身侍女荣局!这个时候,她怎会在这里出现? “何人?”在城中碰见可疑之人,且元总要叫住问一下。从千姬的住处来这里,要经过一道门,那里有守夜的嬷嬷。酉时四刻以后出入,必须得那嬷嬷允准。 荣局听到人问,缓缓停下脚步,“奴婢乃是千姬小姐身边的阿荣。”荣局年轻的脸,在昏暗的灯光里像死人脸一样苍白。 “这个时候,你怎会在此处?” “小姐派奴婢来的。” “小姐派你……”且元有些不解,“好,那我得去证实一下。跟我来。”说罢,他就要朝门口方向走去。周围一片寂静,冬夜的寒风吹在脸上生疼生疼。 “奴婢……奴婢不是千姬小姐派来的。” 果不出所料,走了几步,荣局怯怯地小声否定了前论,“是少君叫奴婢来的。” 且元没说话,默默穿过走廊,来到了一扇贴着小犬画的门前,此处便是由人严把着的关口。他朝门房里喊道:“今晚是谁值夜?我是片桐市正。” 房里的今户嬷嬷显然有些惊惶失措,她快速应一声,把门打开。看到且元,她强装笑脸,低下了头。 “阿荣出去的事,你知道吗?” “是……知道。” “为何事出去?” “是小姐派……” “胡说!” “这,据说是少君召见。” “什么时辰?” “似是酉时以后。” 听了此话,且元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疑问:真是秀赖派人叫她?但只要她自己想去接近秀赖,让秀赖派人去叫她也甚方便。秀赖虽然个头不小,毕竟还是孩子,不管怎说,这个女人在秀赖房里待了近两个时辰,又是为何? “好了,我有话跟阿荣说,借你的地方,你先回避。” “是。”这嬷嬷似知些内情。且元故意不去理会,催促荣局进了门房。 “现在只有我们二人了。坐下吧。” 荣局依言坐在且元面前。 “你是堺港人?” “是。以前奉高台院夫人之命,在宇喜多家做过侍女。” “你做了一件很是危险的事啊。” “……” “好了,即便是少君召见,也要及时赶回来才是。万一被巡夜的武士抓住盘问,如何是好?” 荣局始终低着头,未敢抬起来。即便是不懂女人,且元也感到些许异常,“难道你在故意对我隐瞒什么?” “……” “一开始你说是千姬小姐派你来的,后来你又改口说是少君召见。为何改变说法?” “因为一开始,奴婢想袒护少君。” “嗯。眼看没法袒护了,便说出真相?” “是。”荣局声音细如游丝。 且元盯着荣局,看了片刻,道:“好了,我再问你。既是少君叫你去的,但你去之前知是何事?” “是……是。” “少君看见你,便会对你说他为何要召见?” “……” “是吗?” “是。” “到底何事!照实说来!” 荣局抬起头,怨恨地看着且元。 “你不想说?” “……” “你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你应当明白,少君还小,你却已成年。要是被人误解为你有不良企图,又当如何?你眼里布满血丝,若让人以为,你乃是想趁夜深人静去加害大人,你还能如何辩解?” “奴婢说。” “这就好。这里,只有我,况且你不说也不行。” “少君说,他不该来到这世上。” “什么?” “他不是有事召见奴婢,只是想对奴婢发发牢骚,说他寂寞。” “他为何会说出这等话来?” “他说,因为自己来到这世上,才让淀夫人变得不幸。他还担心有巨大的不幸将要降临……” 且元感到全身一紧:已故太阁唯一的儿子,竟说出这等话?且元感到彻骨的寒冷,因为他知,事情并非毫无可能。 近来淀夫人举动奇怪,让且元难以理解。她对秀赖的关爱,谁都清楚地看在眼里,大家也都认为乃是理所当然。但随着时日的流逝,这种关爱变得畸形。她在所有前来拜访的人面前,都会眼含泪水,诉一句同样的话:“秀赖真令人怜爱。”但也可从中感觉到她内心紊乱。她在秀赖身边陪伴的日子已经不多,有时甚至还会有意疏远他。 照且元的理解,这是一个母亲要调教儿女学会自主。可秀赖认为正好相反,他以为母亲乃是觉得他碍事,才疏远了他。秀赖身旁无良师教导,在女人中间长大,养就了任性娇纵的性情。想到这里,且元亦不禁心生怜意。 秀赖叫来荣局倾吐烦闷,可这种没出息的唠叨,能花费多长时辰?只要说上一个时辰,便会没了话题,可荣局却待了近两个时辰。她隐瞒了什么? 且元上下打量着荣局。荣局脸色苍白,僵直了身子坐在昏暗的灯光下。 “我知道了,大人是想向你倾吐。但不应只有这些,用不了这般久。还有什么事,说!” “奴婢不能说。” “不能说?” “是。” “哼!你罪不可恕!” “请大人依法处置便是。” “荣局,你似在蔑视市正?” “……” “你要是以为你是将军大人选来侍奉千姬小姐的侍女,我便不能随意处分你,就大错特错了。若有形迹可疑之人潜入大人卧房,我一刀砍了便是。事后才发现是你,通告众人即可。如此死无对证,即便是将军,也无话可说。不过我并不想杀你。作为这个城池和少君的保护人,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大人还说了什么?我不会责怪你,也不会说出去,我可发誓……”且元一片诚意,说得荣局低下头去,泪水如滚珠般落下。 “你在袒护少君,说明你乃忠义之人,你真的担心对少君不利。市正明白你的心意。”且元低声道。 “奴婢说。”荣局无法继续沉默下去,沉声道,“大人……他说,他能看穿淀夫人的心思。” “说淀夫人有对少君不利的想法?” “是。” “嗯?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少君亲口所言。夫人对大人说过,她被上了年纪的太阁大人纳为侧室,甚是不情愿,多次直欲去死,可终未死成。” “少君将这些话告诉了你?” “是。还有很多。比如,淀夫人说已故太阁是长得猴子一样的糟老头儿。” “哼!” “少君说,他天生就被诅咒,父亲虽盼望他出生,可母亲却不想生他。母亲恨他也是理所当然。说着,他就哭了。” 且元无言以对。近日淀夫人整日酗酒,时有喝多,常会口出胡言,说这些也不无可能。但若这些话伤害了她最关爱的秀赖,却是多大的讽刺和悲哀啊! 更加让且元不安的,是淀夫人的戏言。戏言其实可能并非谎言。当年,淀夫人嫁给太阁,肯定不乐意。嫁给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乃是每一个姑娘的梦想。且元开始怀疑,秀赖难道真的天生被诅咒?他先前虽从未想过此事,但或许便是事实。 “奴婢苦口婆心劝说少君,说这样想不对,可少君却不能明白。” “唉。”且元叹道,“这是不对。你也这般认为?” “是。” “为何不对?你当时是怎生说的?” 且元感到狼狈,他已和秀赖一样成了一介孩童,在向荣局求教,真是痴长岁数,空居高位! 荣局惊讶地瞪大湿润的眼睛,抬头看着且元,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连放在膝上的手指都变得通红。但且元未注意到这些。 且元有些粗枝大叶。若是男子间的交涉,或是战场上的进退,他有着比常人丰富的经验,可在男女之事上,他实在弄不明白。秀赖的哀叹,让他不知所措。他在想,自己的儿子是否也有同样的苦恼? 见且元并未深究,荣局松了一口气。 人夜时,她像着了魔一般,将身子给了年少的秀赖。她并未遭到秀赖的挑逗。侍女和侍童退下之后,秀赖开始向她倾诉委屈和伤怀。听着听着,她对秀赖的同情竟逐渐超越了理智。 “哪有被诅咒的事?高台院夫人听说大人降生,立即派人前往伊势去许愿了呢。”这般说着,荣局又感到甚是狼狈。因为她发现,这并不能弥补淀夫人的失言。她开始语无伦次。 少年秀赖仍在固执地妄想,他道:“现在我这般痛苦,都是父亲的过错。” 听了这话,荣局心里涌起莫名的反感。 “少君,您知尊贵的生命是如何产生的吗?不管何样的父母,他们在酝酿一个孩子的生命时,都异常神圣。” “你指什么?” “孕育生命的时候,天地会赐予深厚的关爱……”荣局话未说完,心下竟慌张起来。若非她有着比别人更强的好胜心,或是秀赖不比她小那么多,她恐已就此打住。可她却不肯罢休,努力解释。 荣局又说,不管是盗贼还是暴徒,男女在交媾时便会产生瞬间的恍惚,忘掉自我。在那瞬间恍惚之际,爱憎皆无。这是天意。 “人人都一样吗?”秀赖眼里放出光彩,突然伸出手,兴奋地抱住了荣局…… 秀赖在这之前肯定在控制着自己,因为他尚无那心计和手腕,可乘人不备,马上得手。 荣局巧妙地给了秀赖机会和口实。她说,不管什么样的交媾,都会产生洗去污垢的恍惚。她除去了罪恶感,将他引诱入自己敞开的怀抱。 但不知从何时起,荣局已暗自认定,自己的夫君乃是茶屋又四郎,可是,她心中燃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不贞之火。被秀赖抱住的一瞬间,她顿时心下一紧,喘不过气来。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放纵,可并未反抗,身体早已酥软了。 “不可!放手……”她嘴上虽这般说着,手已紧紧抱住了秀赖。 “我喜欢你。我要我喜欢的人。” “不,可是……” “你也要喜欢我。对,你喜欢我。” 荣局并非无法挣脱,然而,秀赖完全成了一个男人,他一定感受到荣局并不真想抗拒。秀赖变成了勇猛的野兽,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他随心所欲将荣局按倒在地,像一只猛虎享受自己的猎物。他的经验已经很丰富了…… 若是秀赖就这么放开了荣局,她在且元面前也不会如此惊慌。但秀赖怎会放开她?他使劲儿按住她的两手,要她做他侧室。他说,此前的女人均不称心如意,那不过是先前的轻浮举动,并非出于本意,他现在终于知道自己真心了。他要告诉淀夫人,把荣局放到身边。 “不行!不行……”荣局真正开始感到惊慌。可奇怪的是,她并不担心茶屋又四郎,单是想起了天真无邪的千姬,“奴婢是千姬小姐的侍女,怎么能……” 秀赖已有些疯狂,他说,千姬还是个孩子,哪能担起一个妻子的责任?因此,应该主动把荣局交出来才是。“不管谁说什么,此事我都得办成。丰臣秀赖是大坂城的主人。” 荣局依然没想把秀赖推开。反正已经把身体给了他……这种想法一步步削弱了她的抵抗。她脑子里想的,全是关于如何找合适的借口,从这个可怜的暴君怀中逃出去。 荣局或许在无意中暗暗等待着秀赖进攻。自从听到秀赖深情地说出喜欢她,她便已预感到有这一日。那是令人难为情的想象。这个毫无顾虑、无拘无束的少年,到底会有多疯狂?会不会旁若无人、让人难以反抗?荣局现在才想起来,那不是恐惧,而是兴奋。“我喜欢你”这一言,对女人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此言从一个还未长成的少年口中说出,感动了荣局。而且,再次回忆起秀赖那时的样子,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暖意流遍全身。刚才和且元的对答,更多是在袒护秀赖。 我难道已喜欢上这个少年了?荣局的心已经大大向秀赖倾斜,她不得不问自己。可她却不知是否应把此事告诉且元。 “唉。”且元低声呻吟。在他看来,荣局所想已不可理喻。她说秀赖向她倾诉对母亲的不满或对父亲的怨恨,实令人恐惧,却亦并非毫无可能。而且,当问到最关键的问题——有没有说服秀赖时,她却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且元开始猜测,这其中恐是隐藏着什么阴谋。 “你为何不说话?你有未谆谆开导他,太阁大人曾经想用天下来换得他的出生,他竟对出世生出怨恨?” “是。” “那么少君明白了吗?要是这些无端之言乃是从他母亲那里听来,他断不会那么快就明白。于是,你又继续开导……” “是……所以才花了这么长时间。” “这么说,最后你把他说服了?”且元厉声道,“荣局!天生就被诅咒云云,其实并非淀夫人所言,而是出自你口!” 人都有不会轻易抖露的底线。且元在提防着荣局,他认为,荣局若巧妙利用秀赖的感伤,对他说些莫须有的话,必会在秀赖心中种下难以铲除的祸根。 “啊?”荣局惊讶地抬起头。这话她实在没想到。 “你若对少君说,这些话乃是从夫人那里听来,少君便会不知不觉认同。像你这个年纪,应已明白这些。” “大人认为,奴婢想让少君痛苦?” “哼!或许是玩弄。若是想使他痛苦,便是阴谋,我怎会坐视不管!” 荣局垂下头。她本来还想应否坦呈今夜之事,未曾想祸及己身。 “不许你走,你的话漏洞百出。少君到底有未因为你的话,消除对母亲的怨恨?” “不知。奴婢只能对他说,是他想差了,可奴婢无力说服他。” “哦?” “既然大人怀疑奴婢,奴婢没有办法,只会老老实实等待大人的处罚。” “你想要我暂时放你回去?” “奴婢不敢多嘴。但关于此事,明日一早大人问少君便知。” “不必你说!要是紧急,我现在就可去叫醒他。可是,荣局,我再问一遍:确是少君召见你的?” “是,奴婢发誓。” “是谁指使你去接近他的?要是有人指使,便告诉我。市正非浅薄之人,不会因此给你带来麻烦。” “请大人相信。少君感到寂寞,奴婢才不知不觉久待了。” “此事我会去问少君,事后你再辩也迟了。” “要是有这种事……”她本想说“我便咬舌自尽”可还是忍住了。 此时,片桐且元完全成了一个有责任感的、粗鲁却耿直的辅政之人。对秀赖之前的失误,他不想声张。实际上,荣局在秀赖房间待了那么长时间,乃是因为她试图说服秀赖,不要再提侧室之事。 片桐且元又盯了荣局一会儿,方沉声道:“好了,去吧。”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十三 风已满楼 院中的樱树挂满沉甸甸的花朵。时日如川,如今已是丰臣秀吉故去后的第六个春天了。 此日,淀夫人处来了两位稀客。一是和她一样曾为秀吉侧室的京极夫人,一是茶道名家今井宗薰。 淀夫人知,自从太阁故去,今井宗薰便与德川家康往来甚密。她便让他在另一个房中候着,先见京极夫人。京极夫人比上次见时略显老态。她已放弃了对男女情爱的执著,心一死,肌肤似乎也干枯了。可当她与淀夫人相对而坐时,好像对往事尤为怀念,从吉野野游、醍醐赏花,谈到众老相识的命运。 “对了,嫁给万里小路做继室的加贺夫人好像得了痨病,真是好梦不长啊。”淀夫人忙移开视线,但京极夫人却未发觉,犹自继续道:“加贺姿色出众,夫妇极和睦,或许是遭了天妒。” “真是可怜。”淀夫人口里叹着,心中却在冷淡地计算着加贺夫人的年龄。比她年轻漂亮的加贺夫人的不幸,并未让她心生怜悯。要是太阁还在,不定站在自己面前的敌人便是加贺。淀夫人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个。 “世事虽无常,秀赖却已长大成人了。” 于是,话题转向秀赖,后又转到信奉。此时,小出秀政已因衰老而几乎不能奉公,也有传言说,黑田如水老人也将不久于人世。 “听说如水先生信洋教,洋名好像叫西蒙。” 以这句话为契机,二人便闲话到了诸大名信洋教后的洗礼名。如水之子黑田长政叫鞑弥洋,已经去世的蒲生氏乡叫莱恩,同样已不在人世的小西行长叫奥伽斯汀。还有,京极夫人之弟京极高知叫亚哈乃,等等。接受洗礼的人还有很多,但真正的信徒又有几人呢? 在说这些话时,淀夫人突然想起尚在候着的宗薰。她正在为秀赖到处请愿,修理神礼寺院。一开始是想花掉秀吉留下的黄金,可不知何时,便真的开始祈祷起来:“请再次让丰臣氏得到天下。”听说德川已听说了祈祷内容的变化,她想问问宗薰,证实一下。 淀夫人一旦想到什么,便能坦然冲口而出:“我都忘了。我还得见见宗薰,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大坂城的女主人,不知不觉间养就了颐指气使的说话方式。 京极夫人感到吃惊,差点变了脸色,旋又装着若尤其事的样子,告辞去了。“只顾怀念过去,我这糟老婆子竟忘了时辰。请代向大人问好。” 淀夫人也未起身相送,她心头浮起另一片愁云,不仅是对德川那边如何理解她祈愿之事的忧虑,她还在想祈愿是否灵验。刚才说到洋教时,她突然想到这些。 “叫宗薰来。”她吩咐下人。 宗薰一如既往,带着不亢不卑的微笑,毕恭毕敬两手伏地,“因上总介大人订婚,这些时日去了一趟江户。久疏拜谒,请勿见怪。” “上总介是谁?” “将军六子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 “哦。我实在粗心,竟不知道将军还有这么个儿子。他多大了?” “比少君长一岁,十四了。” “与谁订婚?” “伊达长女五郎八姬。” “是你为媒?” “是。小人甚是荣幸。实际上,提出这亲事时,上总介大人才七岁。现在终于有了结果。” “七岁?这么说距今……”淀夫人掰着指头算起来。太阁故去那年,家康不顾禁令,到处与人结亲。“真是可喜可贺。大礼定在何时?” “大概明后年。伊达家是想,这是他们家长女,先把她从江户带到奥州,在仙台参拜完祖庙,依礼和家臣道别,再行大婚之礼。” “贸然问一句,那姑娘今年几岁?” “十一。” “再过两年,便十三了。” “是。这样的话,亦能成为称职的新娘。那位小姐生母出自奥州名门田村氏,乃是四道将军田村磨大人后代,颇为贤惠。小姐酷似母亲,模样儿极好,是个虔诚的洋教徒。” “洋教徒?”淀夫人往前探探身子。 淀夫人对信奉的态度,近日出现了重大转变。起初,她虽知道神社佛阁的存在,却认为与自己了无关系,并不怎的在意。当年鹤松丸得了病,为了他,她被迫去作各种各样的祈愿和祈祷,方开始关心起来,似觉信奉比医药有效。但鹤松丸还是夭折了。这对她来说乃是很大的打击,有一种上当受骗之感。 从去年到今岁,淀夫人对各神社寺院的修缮捐赠,都不过是在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的劝说下进行。然而,由于修缮和捐赠,她见了很多僧侣和神官。在此期间,她模模糊糊知道了“信奉”这种看不见的心灵支撑。 进行修缮的神社寺院为比睿山的横川中堂、大和吉野的金峰山的子守社、同在吉野的藏王堂、伊势的宇治桥姬祠、摄津的中山寺,有的已经竣工,有的还在进行之中。淀夫人还打算修京都东寺的南大门及相国寺的法堂。每次,她都会听到寺院神社的缘起以及各种利生功德的话题。从吉野的修行者那里,她听到了很多甚是灵验的修法镇伏故事。在这期间,她不知不觉生出了兴趣。这样做到底有无功效?她心存疑问,但又想,既然捐赠了,就许个愿吧。于是,其愿望便成了为秀赖祈求天下,对家康百般诅咒。 正是此时,洋教徒引起了淀夫人的注意。她还役听过洋教教义,可那些人为何弃无数神社佛阁于不顾,而向完全陌生的洋人之神祈祷? 本来,淀夫人是想见到宗薰之后,首先打探一下江户对于自己四处祈愿的看法,可她一听说,家康之子上总介忠辉来过门的妻子竟是洋教信徒,遂大感兴趣。 “伊达家的大小姐是洋教徒?”淀夫人问道。 “是。听说早晚都要参拜圣母玛丽亚,是个虔诚的信徒。” “此事……此事……将军知道吗?” “当然知道。” “今井先生,我有事想问你。那些成了洋教徒的人,如何看待我们的神佛?他们是否觉得再怎么祈祷也无用,才放弃的?” 看着淀夫人急切的表情,佛教信徒宗薰一时语噎。 “你不觉得奇怪吗?将军信奉的好像是净土宗,可他来过门的儿媳妇却是洋教徒。” 世上最难回答的问题,便是信奉的对与错。还有什么比这个问题更令人犯难的?况且对方乃是一个偏执的女人,还是大坂城的女主人,说话有条有理。 “这……此事夫人与其问小人,还不如召见名僧智者,他们定会给夫人一些说法。” “先生,你是觉得我乃女流,便想敷衍?” “宗薰不敢。” “我要问的仅仅是,为何将军自己信奉佛法,却允许媳妇信奉天主。” “在下觉得,这是因为……将军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认为,各种信奉都是净化心灵的,故可自便。” 淀夫人轻蔑地一笑:“你始终是个不肯吐真心的人啊。” “不敢。” “呵呵。将军是看到,通过和伊达结亲,利益多多,才管不了信奉什么佛祖天主。” “小人惶恐。” “你无甚可惶恐的,其实,我也在想,我是不是也要信信洋教,才说到这些。” “哦?夫人也要信洋教?” “是啊。已故天下公也并非讨厌洋教,只是因为听说洋教只许娶一位夫人,才放弃了。后来之所以驱逐那些不法之徒,乃是因为那些人将贫民卖到海外为奴,惹恼了他。” “此事小人也有耳闻。” “你觉得如何?将军宰相肚里能撑船,即便我成了洋教徒,他也无话可说?” 宗薰一时语塞,片刻之后,方道:“小人觉得,不会强行干涉……” “宗薰,我要是成了洋教徒,就会停止修缮所有寺庙神杜。” “啊……是啊。” “我听说,洋教徒是这样。我正在想,索性我也这般好了。” 宗薰脸上浮现困惑之色,旋又消失。他已经敏感地察觉到,淀夫人话中有话。 “呵呵。你不用做出那副怪样子。听说有人到处散播谣言,说我为神社寺院捐赠,是为了秀赖,企图镇服江户。若一心信奉天主,便不会被人怀疑了。你老实说,我应怎生做才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淀夫人最终巧妙地将两个问题变为一个问题,一脸轻松地对宗薰笑道,但话却没那么轻松。 宗薰不由心中火起,沉默不语。 宗薰今日来,本只想问候,并不打算涉及政事,可淀夫人心中却是另有想法。她横下一条心,似要与人商量她是否应信洋教,实则为了释家康疑心,终止对寺院神社的一切修缮捐赠。宗薰从中感觉不到真正的信奉之意,相反,却感到她对自己抱有反感和怀疑。想到这些,宗薰也想表明自己的看法。当然,若秀吉公在世,宗薰不会如此。那时若被误解,便会遭到如利休居士一般的厄运,但现在大坂城主已无此实力。 “夫人问得好,可夫人的话却似有误会。” “误会?” “夫人说……镇服江户的祈愿?” “正是。不是说江户在流传着这等传闻吗?” “不,小人去江户也有一些日子了,并未听人说起过这事。到底是谁对夫人说有这样的传闻,恐是故意破坏江户和大坂的关系。” 淀夫人的眼睛眨巴了好儿下,“是吗?这么说,是无中生有?” “这个……必是说此话之人的猜测。” “好,那我就放心了。其人倒不值一提。” “那就好。关于夫人要改信洋教,小人想这是夫人的白由。” “自由?就是说,我可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你断定将军不会责怪?” “啊呀,怎么会!”宗薰马上接口道,“凡信奉者,只怕自己信错,不会在意世俗之事。” “什么?” “将军责备与否并不是问题。与此相比,神佛的怒火怕更让人担心。因而,夫人若改信洋教,根本无必要担心将军的想法。不管将军怎样生气,只要夫人相信,天主能救赎自己,才是真正的信奉。这些别人都无法干涉。” 淀夫人开始心不在焉。她并非想问这些,她有别的目的,“不说也罢。我并非那般热心,想去信奉天主。然而,信了天主,将军和秀赖便会永远和睦,是也不是?”淀夫人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笑了。 宗薰并不让步:“这二者非一码事。依小人之见,信奉不应被杂事所扰。” “这么说,洋教并无那样的功德利益?” “是。考虑功德和利益的信奉便不是真正信奉。只有信,才能心中澄明,任何人都无法干涉,无法过问,它只是个人私事,这种境界方堪称法悦。” “哦。我好像不只是为信奉。” “恕小人直言,宗薰也这么认为。” “先生看来不是个会说谎之人。你去了江户,有何想法?在你看来,秀赖到了十六岁时,将军会如约把天下归还他吗?” 宗薰沉住气,盯着淀夫人。她果然是想问此事!对于这种无知,他感到悲哀、厌恶不已。他还清楚记得,关原合战之后,当淀夫人听到“与秀赖和淀夫人无关”之言时,是多么欣喜若狂。她并非不清楚,将他们母子赶出大坂、暴尸荒野,乃是乱世惯例。她的狂喜是在为自己庆幸,因而应立即派出使者致谢。秀赖到了十六岁便将天下交还——即便这是男人与男人凭着至高的信誉作出的约定,在此时,早已成了一纸空文。 不管怎么说,三成是以秀赖为名出兵。 “夫人,此事小人不知。不过,一连几夜陪将军闲聊,小人可切身感受到将军的心情。” “什么心情?” “其一,六十三岁后,将军便欲退隐。” “六十三?不就是今年吗?” “是,就是今年,也就是说,明年便要退隐。将军为何说六十三岁后便退隐,夫人,您知其中深意吗?” “这和我有何关系?” “这是太阁大人故去时的年龄。” “天下公是六十三……” “夫人都忘了?太阁是在虚岁六十三时归天的,故将军明年便要退隐。隐者无尘无欲,他说他要以隐者身份,帮助世人缔造太平。现在仍是多事之秋,故很多人都说为时尚早。将军却明确回道:‘不早了,要是不让后继者把自己当成已过世之人,习惯独力治理天下,天下如何大治呢?’” 宗薰已不想再不切实际地阿谀奉承,让淀夫人继续做她的春秋大梦。他甚至不再害怕她发怒。 此前,他以堺港茶道名师的身份,一一拜访了各地的大名。和丰臣氏关系不大的人,都或多或少对家康的宽大感到担忧:“大坂或许有一日会成为太平的障碍。”家康在关原合战后对秀赖母子的处置,也让他们有些不满。 蒙丰臣氏厚恩的西国大名当中,并无一人认为天下还会回到秀赖手中。他们所想,只是如何使得丰臣氏存续下去。他们为了这个目的而焦思苦虑,却又不得不看家康的脸色。 肥后的加藤清正,在江户修建了气派的府邸,乘着骏马四处转悠,美髯飘逸,向江户百姓展示威仪,然而他对家康却是毕恭毕敬。这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他在示威和忠诚间作到微妙的平衡。而此时,只有淀夫人还在白日做梦。 宗薰又道:“夫人知道吗,将军六十三岁之后,便会让位,此决心已不可动摇。” “是说秀赖还不到年龄?” “是。将军也认为,世间尚不太平,内府大人恐难胜任。” “那么,秀忠为下一任将军?” “是。”不知不觉,宗薰被一种同情心驱使着,些须生出欲改变这个可怜女人的想法之念,“小人说过有两件事。这还有一件,就是人不知自己会活到何时。” “这事……我也知啊。” “将军便是悟到了这个理,才决定在太阁大人归天的年纪退隐。这说不定便是从已故太阁大人那里学来的。人的寿数无法推测,因此在后继者的培养上,绝不可掉以轻心。” 淀夫人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嘴角微微抽搐,她死死盯着宗薰,不语。 “故,后继者必须拥有号令天下的能力,即便一年后将军身有不测,后任将军也能治理天下。” “……” “但是,新的将军还无儿子。夫人也知,阿江与夫人所生都是女儿。故第三代将军是谁,皆不可知之。小人要说的另一事便是,下一代将军是谁,均还未知……” “这么说,这么说,秀赖将会成为第三代天下公?”淀夫人颤声问道。 宗薰有些慌乱,淀夫人可悲的荒唐大梦,差点把他也卷了进去。 其实,宗薰认为,只要秀赖有能耐,作为秀忠长女夫婿,家康不定会考虑让他成为第三代将军。从江户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琢磨此事。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却都只是想象。宗薰想要说的是,第三代将军还没确定,因此丰臣氏应该自重,这是他的忠告。可淀夫人却拼命咬住此言不放,让他感到且羞且恨。 “夫人,关于‘天下公’这个叫法,小人有些想法。” “这个称呼不妥吗?” “不是妥与不妥的问题。夫人好像还不知,如今和太阁大人的时代不同了。” “太阁和将军不同?” “将军作为武士总领,由天子任命,手握天下之柄。这始于源平时代的赖朝公。” 淀夫人有些不解,眨巴了一下眼睛。可因关系到三代将军,她未插嘴。 “事情的起因,乃是赖朝公父亲以及祖父时代的院政之制,即退位的天子亦可处理政务。”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武将为院政之争伤透了脑筋。上皇昨日还信任某人,今日便信了另一人,而且,每次都会命令信任之人去讨伐失去信任之人。赖朝公的父亲和祖父,都因骨肉相残而丢了性命。总之,因为上皇的一道命令,今日的宠臣便会成为明日的朝敌。只要上皇对父亲稍不满意,便会命做儿子的去征伐,做儿子的却也不得不去。由此,骚乱未有休止。故,赖朝公便平定了天下。” 淀夫人目光锐利,瞪了一眼宗薰,沉默不语。 “夫人,您知赖朝公与其弟源九郎义经公为何失和吗?” “据说因赖朝公嫉妒心太强。” “非也。义经公带领兄长的家臣,作为代官而立下赫赫战功,赖朝公岂有理由心生嫉妒?赖朝公对义经公道,唯有一点要谨记,此事很是重要,可义经公却未做到。” “何事?” “即便上皇要褒奖他,赐封官职,也不得接受。天下武士都是赖朝公的家臣,故,若有功勋需要表彰,赖朝自会请求上皇,而不得直接接受赐封。这一点务必遵守,务必……” 淀夫人厉声打断宗薰:“这些和我有何关系?” “有关系!”宗薰亦断然道,“若了无关系,小人何苦把这些陈年往事搬出来?这些事啊,便是对夫人问题的回话。” 淀夫人面皮还在抽搐,她移开视线,小声道:“那你继续说。” “是。赖朝公严格规定,武人不许直接接受上皇任命的官职,义经公却违反了规定,接受了上皇任命,成了左卫门尉检非违使。这便是兄弟失和的开端。赖朝公的苦心都化为泡影。只要有人擅自接受恩惠,上皇便会为赖朝公树敌,命他的敌人去讨伐他。没有明白兄长大志的义经公,遭到了兄长的严厉斥责。于是,义经公怨恨兄长无情,心中苦闷,从上皇处领了一道讨伐赖朝公的圣旨,公然与赖朝公为敌。这对兄弟的悲苦,自与夫人及大人大有干系。夫人必须明白,将军便是昔日的赖朝公,而太阁大人乃是助天子处理政务,二者截然不同。” 淀夫人似乎明白了一些,“你是说,天下公的时代和当今的时代,已经不同了?” “是。夫人也知,先前已故太阁位居公卿,乃是在天子身边处理政务的关白太政大臣。而现在将军却是作为武士总领,接受天子任命,建幕府而治。” 淀夫人无语,良久方道:“宗薰,你是说,这种差别对丰臣氏不利?” “且不论利与不利。若丰臣氏家主是武将,那也在将军属下,乃是将军家臣。”宗薰轻描淡写道。 淀夫人的表情顿时僵住,“在这美好的春日,我都听到了些什么啊?宗薰,秀赖现如今乃是内大臣,亦是江户的家臣?” “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那怎样才能不做江户的家臣?” “离开大坂,到天子身边,放弃武将身份。” 淀夫人舌头打颤,无言以对。她也知,朝中公卿,皆是徒有虚名。 宗薰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旋又一咬牙:她迟早会明白。于是,他脸上浮现出微笑,往前挪了一步,“但夫人,这只是理。或许明年,千姬小姐之父便成了将军,内府大人即为将军女婿。故,只要双方和睦,丰臣氏便能长盛不衰。” 淀夫人已经心不在焉,宗薰的话已然变成了遥远树梢上的风声。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是何时的事?去年二月初四,家康还特意从伏见赶来向秀赖贺年,可不久他便接受了天子托付,成了武士总领,难道连秀赖也不得不服从他的命令?若是连秀赖都成了家臣,那么加藤、福岛、浅野等人,无论怎么对家康卑躬屈膝,亦合情合理。家康也就罢了,他的儿子秀忠明年便会成为将军。这样一来,淀夫人和阿江与的地位便会完全逆转。直到今日,淀夫人都觉得因千姬是妹妹之女,才娶了她做儿媳。可是这样一来,人们却可能说,因为秀赖是姐姐之子,阿江与夫人才把千姬许配与他。这岂非乾坤颠倒?宗薰说时势变了,可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便会有如此巨大的转变吗?但亦如宗薰所言,阿江与夫人还无儿子,她不能发怒,她没那般笨。但家康和秀忠又是怎生想的? “或许,”宗薰乘势道,“将军是想在让位之后,再看看对于自己创建的太平,世人究竟怎么理解。当年赖朝公告诫众人,绝不可直接接受上皇封赐,必须通过将军才能领受,这是镰仓幕府的本钱。可义经却以为,这是说给众家臣听的,他们之间乃是兄弟,便未放在心上。这是宗薰的理解。” “……” “然而,这个疏忽,却十分要命。义经公未经兄长间意而接受了上皇赐封,众家臣自无法平静:九郎未服从命令!若兄长因他是胞弟便坐视不管,他们必会逼问:天下可还有公正?作为处理天下大事之人,赖朝公断不能坐视不管,于是忍痛斥责了义经公。可被斥责一方却不明白这个道理。兄弟因此失和,兵刀相向。丰臣和德川虽非骨肉兄弟,已故太阁和将军却是郎舅,大纳言大人正室和夫人又是亲姐妹,内府大人和表妹千姬小姐已喜结秦晋之好,这远比赖朝、又经二公关系更是亲密,这才是重点。”宗薰依然热心解释,不说服淀夫人似不罢休。 宗薰不是会将别人不幸放在心上之人。有时,他会做个冷静的旁观者,可今日他却与平常不同。为了说服淀夫人,他举出赖朝公兄弟旧事,但说着说着,才发现此与江户大坂的关系竟如此相像。他立时感到巨大的不安。为了太平,信长公、秀吉公和家康公等武将费尽心血,不论利休、蕉庵、曾吕利还是宗久,也都为了此愿奔波一生。若江户大坂之间再起战事,别说秀吉公建造的这个大坂,就是堺港和京城,也可能化为焦土。 “夫人,常人以为,时势变迁和自家并无关系。可夫人不能这样,赖朝公兄弟便是很好的例子。丰臣氏自当为众人楷模,如此,内府大人也定能得到善报。” “我明白,我明白了!”淀夫人眼里噙着泪水,“时势变了……故,秀赖必须率先服从将军。你就这般说好了。” “小人不敢。此乃为了天下太平,为了太阁地下的冥福,也是为了内府大人,为了黎民百姓……” 看到淀夫人流泪,宗薰一时不知所措。他这才发现自己的铁石心肠。 “请夫人见谅。小人乃是因为想到了赖朝公旧事,无法平静。” “你说得很好!”淀夫人不再掩饰挖苦之意,“时势变了,天下之事已经由宫里全权托付给了将军。” “正如夫人所言。” “要想改变这个事实,就必须发起战事,战而胜之?” “道理上是如此。” “好,我会将这个理好生向秀赖说明。不仅是秀赖,我也会拜托福岛、加藤,以及所有尚与我们有来往的人。告诉他们,时势变了,若是对丰臣氏还抱有忠义之心,就必率先服从江户。” 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夫人,为何此前无人将事实真相告诉她?宗薰突然想要指责片桐和小出的疏忽。 “我知道了。将军在天下公亡故的年纪就要退隐么?”淀夫人喃喃道。 淀夫人绝非不明事理之人,宗薰想,问题还是她身边人缺乏见识和诚意。不管怎么说,这样罕见的重担让一介女流来背负,的确勉强。倘若身边的亲信不指点,不反复提醒,她的动摇自是必然。然而在宗薰看来,这城中如今实在缺乏这种有识之士和有诚意之人,到底谁才能真正明白太阁遗愿的深意? 在堺港,宗薰乃是可以公正评价信长公、秀吉公和家康公三代的大志和业绩之人。信长公伟略过人,秀吉公才能超群,家康公的治国方略让宗薰愿为之肝脑涂地。但这太平,便是这三位志士造就的吗?非也。信长擅识人,秀吉善用人,家康则兼二者之长。正因如此,他们各自拥有忠心能干的家臣,而且从未误断过大局。但仅有这些,便能创造一个太平盛世? 有一种东西在背后帮扶了他们的大业,万千世人往往看不到它。不用说,它便是众生的希望,是百姓的意愿。宗薰认为,这种力量单独看去,虽甚是渺小,可合为一道,便为滔滔大河,可决定天下方向。 此流默默在乱世流淌了一百余年。世人已经渐渐淡忘太平为何物,但在心底,却处处憧憬盛世,时时探索太平。故,当他们感到有太平之象,即便无人鼓动宣扬,他们也会暗中帮忙。宗薰想让淀夫人明白此理。 “夫人,宗薰还有一事……请莫怪宗薰多嘴。” “噢,那就听听,你的话让我平静了下来。” “不,此事或许会扰乱夫人心志。小人深切感受到夫人舅父总见公与太阁大人、将军这三公的奇缘。” “奇缘?” “是。若无此三公,天下依然战乱无休,黎民苍生还在遭受涂炭之苦。” 淀夫人坦率地点头,“是啊,言之有理。” “是奇缘啊!”宗薰看到淀夫人同意自己的说法,感到是明言的时候了,“若无三公,首先便不会有大坂城。大坂现今仍只是石山本愿寺的门前小町,四周芦苇丛生。” “说的是啊。” “这么一想,便觉总见公实在睿智。” 淀夫人见宗薰首先赞誉的非秀吉,而是信长,眨巴着眼睛,面带不解。 “夫人您大概也知,想到在大坂筑城的乃是总见公,太阁大人乃是继承了总见公遗志。” “不错。” “小人有时会想,莫非三公乃是不忍看着苍生受苦,而降临到人问的神佛?” “嗯,是蛮横粗暴、浑身血腥的神佛。” “非也,非也。这三公之间,从未发生过真正的争斗,此便是明证。太阁大人和将军此前唯总见公马首是瞻。” “这话不差。” “总见公从一开始便视将军大人如亲兄弟一般。总见公总是把将军称为三河的兄弟,二人同心协力。太阁大人也迅速继承了总见公大业。” “是啊。” “太阁知总见公和将军之谊,故即便有小牧之役,却并不在意,甚至将亲妹妹许配与他,成秦晋之好。要是三公之间互有交恶,怎会有如今太平?这种奇缘,对于万民来说,愈想愈觉得庆幸。” “的确如此。若是三人相争,现在肯定还是乱世。” “是啊。”宗薰不觉身子前倾。今日的他,失去了一个老练的茶道名师应有的谨慎,“小人想说,因为此缘而聚首的三公,为了天下万民而携手,总见公和太阁大人已不在人世,但将军大人顺利继承了二公遗志。若切断此缘,而致两家兵戎相见,那才会招致神佛诅咒和万民怨恨。将军大人已充分意识到此忧,请夫人也莫要忘记。要是将此神佛奇缘变成恶缘,总见大人和太阁大人在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宗薰话毕,始忧心淀夫人的反应。 淀夫人脾气倔强,要是触怒于她,她便会失去理智。宗薰手心捏了一把汗。可淀夫人却毫无动怒的迹象。她似忘记了方才的挖苦讽刺,从心底里同意了宗薰所言。宗薰觉得是告辞的时候了。他未像往常那般泛泛说些逢迎之辞。他只相信,若和家康翻脸,信长公和秀吉公也会怪罪。“蒙夫人宽宏大量,让小人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小人就此告辞了。” “这就要走了?你说得很好。我有一样东西送你。”淀夫人拍拍手,叫来右京局,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言,是要赏赐衣物。 “小人不胜荣幸,多谢夫人。”宗薰拜领致谢后,告辞而去。 淀夫人一动不动呆呆注视着院中,不是心绪不佳,她是想把心中美丽的幻影,完整保存于记忆中。 “我要去秀赖那里,正荣尼一人跟着即可。现在秀赖也该习完字了。”她说着,就要站起身来,旋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先去看看千姬吧。不用先去告诉她,她是我外甥女。”言罢,她捂着嘴爽朗地笑了。“呵呵,看我这记性,阿千现在已非外甥女了,是媳妇。呵呵。” “是啊。”正荣尼松了一口气,低下头,“还有谁跟去?” “用不着那些个繁文缛节,就你一人跟着就是。” “小姐一定很高兴。” “是。” 一路上淀夫人喜不自禁,“想想,阿江与还没有儿子啊。” “是啊,听说都是女儿。” “阿千是长女,长女是我的媳妇。”淀夫人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正荣尼知她为何这般高兴。她肯定是在想,家康退隐之后,下一个将军便是秀忠,秀忠之后呢,便是秀赖。千姬终是联系秀忠和秀赖的绳索啊。这种空想,让她顿时想起了早已忘记的千姬。 淀夫人一脸兴奋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千姬房口。千姬正跟她从江户带来的童女阿点相对而坐,玩着双六。侍女们看到淀夫人到来,顿时慌作一团。来之前未通报,慌张亦是自然。一个侍女忙伏在地上施礼,另一个往屋里跑去。 “不用了。看啊……从这里就能看见阿千,清纯坦然,也不知畏惧,真是可爱啊。” 但侍女们却未从字面上理解淀夫人的话。淀夫人喜挑剔、好挖苦的毛病众人皆知。有侍女道:“奴婢马上请小姐出来迎接。” “不用了。我只是想来看看阿千。” 这时,一个嬷嬷慌忙跑了过来,伏在地上,战战兢兢说了些欢迎之辞。淀夫人并不觉异常。是因为我的关系,才这么害怕——她这般想着,走到屋里。但走进去之后,她才发现千姬和阿点已不在原来的地方。“咦,小姐呢?” “在那边迎接。” 淀夫人大吃一惊。在隔扇外她刚才站过的地方,千姬和阿点并排跪在一处,双手伏地。 “噢,阿千。”淀夫人皱起眉头——分明不必这样见外。即便她因挂念而来,这些下人却仍然没有放弃冰冷的戒心。想到这里,她动了感情,走过去,弯下身子,托起千姬,“好了,阿千,现在是我的孩子,不用到这里来迎接。为何不继续玩双六?” “我们可以继续玩吗?” “噢,当然。快带阿点去那边玩吧。” 两个孩子偷偷对视一眼,点头,坐到一边。可明显地看出,她们感到意外。 “你们跟小姐都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我礼法森严?”淀夫人想到什么便会说出来,这是在太阁生前便养成的习惯。 听到这话,嬷嬷愈惶恐了,“不,绝无此事。” “那么刚才小姐怎会那般提心吊胆,刚才还在无忧无虑地玩耍着呢。” “这……关于这事,奴婢想跟夫人解释一下,请夫人移步。” 淀夫人完全没有了心情——要离得千姬远远的,这不是担心她吓坏千姬吗? “你说吧。” “奴婢也是今日才知道荣局已有身孕的事。” “你说什么?身孕?”淀夫人急道,“你说荣局?她……” 嬷嬷怨恨地看着淀夫人,并不作答——分明为此事而来,却这样明知故问,夫人到底想做甚? “你怎不说话?荣局怎的了?” “是……有身孕了。” “和谁?在这屋子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嬷嬷皱眉摇头道:“不是在这里。” “那,莫非和本城的年轻武士?” “是在本城,可非当差的武士。”嬷嬷尽量冷静。她以为淀夫人乃是故意将责任推给年轻的武士,顿时心生反感。 “难道是出入的商家,或者是巡视的……” 嬷嬷一脸严肃,示意其他侍女退下。在众人面前,她无论如何也难对淀夫人直言。众人退下之后,她道:“奴婢想,夫人已决定如何处置了。请问夫人,当如何处置荣局?” “你在说什么?快说出那人来?眼中竟没有我了,说不定我会将两人同时斩首!” “同时斩首?” “是。是谁?说!” “夫人,您这话可重了。奴婢深知荣局的为人和性情,夫人要是随便找个人,硬说他是偷情之人,将他和荣局一起斩首,那荣局实在太可怜了。” “我随便找个人?” “是。夫人,不管怎么说,荣局乃是被人所强。” “被人所强?” “是。她时常蒙少君召见。但少君还小,谁也未想到竟会出达等事。” 淀夫人惊讶地半张着嘴,茫然若失。 嬷嬷这才明白淀夫人真不知此事。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说。可秀赖却跟荣局说,他已告诉淀夫人了。 “我又亏欠了阿江与了。”半晌,淀夫人小声道,眼圈通红。 此后,正当她一边想着如何与江户那边说,一边为了封住悠悠众口而烦躁不安时,八月初,却收到了江户来函。 庆长九年七月十七,阿江与夫人终于生下了一个众所期盼的男婴。这是一封充满喜悦的报喜函,此男便是日后的德川家光。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十四 葵纹后继 庆长九年三月二十九,德川家康再次入驻伏见城。 家康封征夷大将军,已过一年零两个月。此间天下既定,但一向谨慎的家康并未因此而松懈大意。他明白,他一手打造的天下是否得民心顺民意,江户的所见所闻难以为据,只有在江户之外才能看清楚。 是年二月,家康准许毛利辉元筑城。关原合战前,毛利氏年赋高达百万石,其实力与德川不相上下,但战后俸禄被削至三十万石,此次要筑的便是一个三十万石大名的城池。辉元提出三田尻、山口和萩三地备选,诚恳地征求家康意见。自大内氏以来,长州便是去朝鲜和大明国的必经之地,绝不可轻率行事。家康为辉元选择了萩,并注意观察世人对此事的反应。 九州乃军事要地,故必须和岛津氏齐心协力。家康到伏见之后,马上传来刚到京城的岛津忠恒,首先在京都的木下为岛津选了一处宅地。不论岛津还是毛利,关原之战时都曾与家康为敌。但他们既已宣誓忠于家康新政,家康也并不拘泥于旧仇,而是充分显示器宇,让他们放心。 家康此次进京的另一个目的,乃是想知道皇宫和众公卿对新政的看法。公卿对政务和舆论很是敏感,他们在皇族身边存活了千年,对于天下兴亡、世道治乱,拥有异常敏锐的嗅觉。对于家康这一年来所为,他们必有自己的看法。 家康遂于六月二十二进宫面圣,二十三入二条城,在此处静候前来问候的诸人。众人举动令家康有些意外。前来拜见的不仅有公卿,还有亲王和各皇家寺院住持。因是今年第一次见到家康,他们都毕恭毕敬致以贺辞。看得出来,他们比丰臣秀吉执政时显得更为安心。 家康遂于当日命伊势、美浓、尾张等七地武士协助井伊直胜,在曾为石田三成居城的佐和山新筑彦根城。井伊氏自南北朝以来便以忠于天皇而闻名于世,让井伊负责皇城守卫,使得京城坚不可摧,既是示威,也是安慰。 随后未久,家康接连收到三个喜讯。大久保长安差使来报,他在佐渡发掘出大量黄金。肥后人吉城主相良长每主动将母亲了玄院作为人质送到江户。这并非家康的要求,但其意义却非常重大,因为这表明武将也开始理解家康的新政了。 但与这两个消息比起来,第三个消息更让家康大快:阿江与夫人诞下一个男婴! 家康听到阿江与夫人终得男儿,是夜,兴奋得手足无措,马上令人掌灯。在江户时,家康下令修建镰仓八幡宫,在冈崎时亦供奉伊贺八幡,在伏见则尊崇男山八幡。或许,他一直在默默祈祷嫡孙的降生。 “大好!”掌灯之后,家康小心翼翼打开秀忠的信函,戴上眼镜,认真读了起来,“当起名为竹千代。” 在此之前,秀忠曾有过一个儿子。最先出生的是千姬,然后是子姬和胜姬,再后便生了一个男孩。秀忠据自己的乳名,为此儿取名长丸。家康对此名并不满意。既然秀忠被定为嗣子,那么长丸亦将成为德川之主,故“长丸”名略有不佳。当年为秀忠起乳名时,并未考虑过立他为嗣。家康认为,若是嫡长子,就应和德川所有嗣子一样,叫“竹千代”。这长丸亦并未如他名字那般长久,还不到一岁便夭折了。 “瞧瞧!我说过了吧?”家康当时道。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还从未对秀忠透露过对嫡孙取名的不满,于是感到一丝不安。 秀忠失望道:“下次让父亲大人赐名吧。” 秀忠乃是充分感受到了家康作为祖父的不满之后,方如此回答。可此后出生的又是一个女孩,取名初姬。如此一来,不管是秀忠还是阿江与夫人,甚至连家康,都有些心灰意冷,他们觉得,阿江与恐怕不会再生出男儿了,或者即使是生下男儿,恐也不会长命。如今却传来了这样一个消息,怎不大快人心? 快马加鞭前来报信的使者,乃是内藤次右卫门正次,他身子因过于兴奋而颤抖。 “主事者酒井河内守重忠啊。好好,这符合家规。” 信上写着,捧刀为酒井右兵卫大夫忠世,抱婴为腰物奉行坂部左五右卫门正重,婴儿生辰为七月十七未时,母子平安。 “正次,大纳言如何?” “镰仓八幡宫正在修建之中,大人认为此乃神旨,欢喜非常。” “哦。古人云: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这第三代啊,当用心调教。” “是!” “不管怎么说,得好生庆祝。正纯,通报全城,俱皆赏酒。大名们听说此事,不定亦会前来祝贺。令厨下预备酒菜。” 众人尽皆喜气洋洋。 家康自是快慰,对接踵前来致贺的人总是笑脸相迎。听完贺辞之后,他亦总要说上一句:“我让秀忠给他起名竹千代。” 很多人即便明白此话的含义,却不知他为何对每人都要说这句话。既然叫“竹千代”,这个孩子便是德川嗣子。但为何一向寡言的家康会向众人喋喋不休?竹千代还不知能否平安长大成人,再者,其是贤是愚,都还未知。像家康这等深谋远虑之人,自然不会不知这些。此子若成个不及寻常之人的白痴,又当如何?当然,这种事不便出口,因此子既可能成白痴,却也可能成一贤德之人。 不管怎么说,孩子的父亲乃是秀忠。所有家臣都把孩子认定为德川嗣子而无异议,其母为信长公外甥女、豪杰浅井长政之女,血统无可指摘。经常将“人靠磨炼”挂在嘴边的家康,却为何忽略了这些,而对“竹千代”之名津津乐道?其中定有深意。本多正纯和板仓胜重面面相觑,大惑不解。过后,家康必会致书秀忠,就竹千代的乳母和老师等事提出自己的建议,彼时便能明白家康的用意。 对此事感到不解的似乎不只他们二人。前来致贺的侧室,便有人明确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那便是与前两年连续生下八子纪州赖宣、九子水户赖房的正不氏阿万夫人相处甚好的阿胜夫人。她和阿万夫人于天正十八年同日被家康纳为侧室,彼时她年方十三。阿胜初名阿八,乃是家康侧室当中为数不多以姑娘身出嫁者。她说话直爽,毫无顾忌。 “将军大人,竹千代不是您的乳名吗?” “是,也是我祖父和父亲的乳名,是重要的名字。” “哦。”她娇滴滴的,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家康,“大人要为他取这么重要的名字?” “你觉得不好吗,阿八?”家康唯独允许阿胜在他面前撒娇,不仅因为喜欢她的美貌和才气,更是出于对十三岁就开始侍奉自己的她的怜爱之情。 “妾身不知好与不好。可妾身以为,这多少和大人您平时说过的话有出入。” “出入?”家康一脸严肃地看着二十七岁的宠妾,反问道,“你认为哪里有出入?” “大人常说人靠磨炼。因此,五郎太丸的母亲和长福丸的母亲,都对孩子甚是严格,岂非有出入?” 家康不笑,单是转头看了看坐于一旁的板仓胜重。但胜重亦低头不语,他不知家康将会作何回答。 “阿八,你说过,你想养一个孩子?”家康突然改变了话题。 “是。” “你生的市姬不幸夭折,今颇为寂寞。你现在养着的乃是长福丸的弟弟鹤千代,你是想要鹤千代做养子?” “是。可是……” “我明白。信吉虽不幸于去年亡故,但竹千代还有忠吉、忠辉、五郎太丸、长福丸、鹤千代这些叔叔。这些人都会经过严格锤炼,自能成为竹千代之良辅,故,即便竹千代体弱一些,也不妨事,最重要的乃是家臣。” 听了此言,阿胜夫人仍然有些不解,但板仓胜重和本多正纯却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他们互看了一眼,默默点头。 “好了,你下去吧,还有许多大名要来。” “是。” “要是还有不解的,你就跟他们解释说,因为有很多好家臣,竹千代天生是‘竹千代’。” 阿胜夫人似亦明白了家康的意思。她两眼炯炯有神,郑重地施礼告退,“遵命!” 本多正纯和板仓胜重部松了一口气。他们无须再问。家康之所以要这般做,便是想告诉世人:休要轻举妄动。 刚满三岁的长福丸接替了去年亡故的信吉,被封到长陆水户,俸禄二十五万石。他的兄长七男五郎太丸得封甲府二十五万石。对于家康分封其子,有人认为他有私心。可如今看来,那是在为秀忠生下男孩作准备。前来拜贺的人仍然络绎不绝。人稍少之后,江户送来第二封书函。这次带着乳母、老师和侍童等人的备选名单,来征求家康意见。 太阳已经落山,大厅里点着蜡烛。家康早已令人带着让秀忠为孩子起名为竹千代的命令,出发去了江户。 众家臣这才明白,或许有侧室因为秀忠至今无子而生有妄念,母以子贵,儿子便是全部。若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成了秀忠养子,继承大业,成为第三代将军……她们很容易做起这样的梦。家康对此早生警惕。他力图以儒道教化世人,既把诸民分为士农工商四等,若是自己先破坏了长幼之序,又怎生令天下信服? 连阿胜夫人都想要鹤千代做养子,难说别人无这种心思。但她现在方知,这样的梦乃是不许。家康既然把一切已说明,岂容人再生非分之想? 正是出于这种想法,家康才在孩子尚在襁褓时,便确定了他们各自的领地。人须常常思虑。深思熟虑处理事务,方是为政之道。近日,板仓胜重深深体会到了这些。 “该来的都已来过了。都跟我去用饭吧。”家康起身离开,板仓胜重紧随其后,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和清爽,如被清水洗涤过一般。 “各位都用饭吧。内藤正次,你念念大纳言提出的人选。要是有不妥,诸位只管直言。乳母、老师、侍童……这些人选都关系到天下的长治久安。”家康说完,端起酒杯。案上有五菜一汤,特别烧了一尾小鲷鱼。在自己人的宴会上,家康很少这般奢侈。陪席的除了本多正纯、永井直胜、板仓胜重、内藤正次、成濑正成外,还有卜斋和崇传。 内藤正次道:“稻叶佐渡守正成先前之妻福子为乳母,如何?此人……” 板仓胜重正欲说话,家康却抬手止住了他,胜重微微一笑。稻叶正成前妻福子,家康和胜重都颇为了解。还不知将要出生的婴儿是男是女时,阿江与夫人便拜托板仓胜重,让他在近畿为孩子寻个乳母。她定是估计这次出生的还是个女儿,才想找个京城的女人。而那时,福子正好带着养父稻叶兵库头通重的书函从美浓到了京城。胜重在调查她的身世后才知,福子乃是山崎合战后在近江大津被捕、并在粟田口被钉死的明智光秀家臣斋藤内藏介幼女。 看到家康摆手,内藤正次担心地问:“大人觉得不妥?” “不,很好,我的意思是很合适。”家康道,“我们熟知她的出身,若是让她抚养竹千代,她定能一生带着感激之情,尽职尽责。在孩子出生之前,考虑到有可能生个男孩,我便让胜重把她带来,与她见了一面,是个诸方面都很是妥当的女人。你说呢,胜重?” “是,大人把她送到了大内的民部卿局处。” “那么,大人没有异议?” “很好的人选,是可靠之人。” 内藤正次突然想笑,但马上又板起脸,他想起了在江户选乳母时的情形。 为孩子选乳母是件大事,可是被处以钉刑之人的女儿……有人纳闷不解,但民部卿局和阿江与夫人却力荐。那是因为,其他两位候选人都比阿江与夫人好看些。夫人是想找个强壮但不怎么好看的京城女子。在这一点上,福子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这就是正次想笑的原因。 “那么,老师也在此……” “噢,读读吧,这里都是自己人,不用顾虑。” 正次从话里可以推测出,生下男儿时应该如何,家康和秀忠恐早已有过商量。若非如此,家康不会如此爽快。 “容禀:有酒井备后守忠利、青山伯耆守忠俊、内藤若狭守清次。” “我也是这么想的,好,未有异议。”言毕,家康如刚刚想到什么,注视着正次手中的信笺,“七日宴会可能已经来不及了,上边有无写关于三七宴会之事?” “没有,这上边未写……” “这可不行。既取名竹千代,当照例行事。” “是。” “德川家里的喜事就是谱代大名的喜事,听着,记下名字。大纳言不会有疏漏,就怕万一。” “遵命。”正次道。 卜斋马上拿了纸笔递给正次。 “三七宴应于八月初八举行,是个吉日。出席宴会者:松平右马允忠赖、松平上总介忠辉、松平甲斐守忠良、两乡新太郎康员、松平丹波守康长、松平主殿助忠利、本多伊势守康纪、牧野骏河守忠成、最上骏河守家亲、松平外记忠实、松平伊豆守信一、小笠原兵部大辅秀政、水野市正忠胤、松平周防守康重……”家康微闭双眼,掰着手指,“若是有和七日宴重复的,听凭大纳言裁断。” 对于家康来说,这个男孩的出生,即是巩固太平的绝好机会。听着听着,胜重觉得胸口开始疼痛:大人为了缔造太平盛世,已然赌上一切…… 仔细想来也难怪。天下大名,何人比家康更加灾难深重?他生于乱世,灾苦连连。祖父和父亲都死于非命,三岁便被迫与母亲分离,六岁为质,十三年忍辱负重。即便挣出了牢笼,良多苦难依然接踵而至。好不容易力至远江,又在三方原遭遇灭顶之灾。那一役多么令人刻骨铭心,从家康这话中便可见出:“我带兵打仗的师父,乃是武田信玄,若无信玄公,我不定早就兵亡了。” 就是内庭诸事,起初也并不顺遂。信长公与家康结盟以后,家康正室筑山夫人为今川义元外甥女,始终对信长公抱有敌意,至死不变。设身处地为夫人想想,亦不难理解。信长杀了义元,家康却和他结盟,还让夫人十月怀胎生下的嫡子信康娶信长之女为妻。娘家血脉全无,仇家却蒸蒸日上,这口气,筑山夫人怎么也咽不下去。 但无奈之下杀妻的家康,亦甚是痛苦。事情还不止如此。长男信康乃是筑山夫人所生,信长公料定,这个诅咒织田氏、诅咒丈夫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必会和武田胜赖勾结,图谋不轨,故令他切腹。板仓胜重知道,家康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家康的祖父、父亲、母亲、妻子和儿子,全被战乱夺去。若家康非是个执著于太平之人,他定已被残酷的乱世车轮碾了个粉碎。然而,家康不会让自己犯两次同样的错误,在品尝失败的苦涩时,他会从中发现下次成功的契机。 去岁新年,胜重曾问家康,身为所司代,为政应注意什么。家康道:“人一生如负重致远,不可急躁。以不自在为寻常事,则不觉不足。心生欲望时,当思先前困窘之日。”言毕,家康又微笑道:“忍耐乃长久根本,愤怒是人生大敌。只知胜而不知败,自害其身。常思己过,勿怪人非。凡事过犹不及。” 这是家康对自己的严格戒律。胜重将这些话珍重记下,每日晨起都要朗诵一遍。 如今,家康终于等到了嫡孙出生。这个孩儿的祖父是征夷大将军,拥有着无上的权力。然而家康再怎么得意,也不至于忘形,因今日一切都是他艰苦奋斗所得。 家康定欲在今晚忘掉一切,做出一副怡然之态。若非如此,他怎会在饭桌上说起此等大事?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心念天下。 三七宴会邀请之人名单确定以后,家康愈发高兴,开始挑选侍童。 “大纳言大人提出的人选有:永井大人三子熊之助。”正次偷偷看了父亲直胜一眼,道,“然后是水野市正义忠大人次子清吉郎,以及福子夫人的孩子,即稻叶佐渡守正成三男千熊……” “哦,阿福的孩子也被选进来了?近来大纳言做事很周到啊。” “真没想到。”板仓胜重似乎有些意外,插嘴道,“在下记得福子夫人说,她和佐渡守性情不合,已分开了。” “这便是关键所在。大纳言生性严谨,此番打破常规,将与丈夫分离之妇的儿子选为侍童,诚属不易。其实,无论夫妇之情如何,女人最难舍弃的便是孩子。于是让她带一个亲生孩子在身边。这样,阿福自会心存感激,一心一意侍奉孙儿。用人时,不能让人心慰,人定不会尽全力。”家康这般说着,又道:“阿福有几个孩子?” “好像有三个男孩。” “三个?哈哈!她丈夫还不满意?真是个要强的女子啊。表现得好,另外两个孩子日后自会提拔。正次,你让大纳言这般对她说。” “是。” “其他呢?” “目前只此三人。” “太少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感情非同一般。只有三个可不行。我记得大纳言的乳母大姥局的兄弟好像有个年龄合适的儿子,好像是叫什么七之助。转告大纳言,加上他,如何?” “遵命。” “方才的名单里好像有直胜的三子。” “是,熊之助。” “有两个熊,是好搭档。这熊之助今年多大?” “五岁。” “这么说,七之助稍大些。他们都是竹千代的贴身侍童,年龄有大有小,人愈多愈好。对了,松平右卫门佐家里也有一个,好像叫长四郎,是养子,原为大河内金兵卫之子,因生得聪明伶俐,被右卫门佐收为养子。他也可。再,阿部左马助之子,他也能成大器。总之,要在竹千代周围调教出一大批人才。要抱着这样的心思,广泛搜罗人——你就这般告诉大纳言。” 主公仍然回到了人才调教上,板仓胜重心中不由暗笑。 归根结底,人之贤愚乃是由其心念决定。就板仓胜重所知,人各有所求。以柳生石舟斋为例,无论看什么想什么,他都会与兵法结合一处。会见禅僧,出席茶会,听讲儒学,谈论国学神道,他都会将自己的体会与兵法联系在一起。对于他,兵法即是性命。正因为这种执著,他才成了兵法大家。已经亡故的淀屋常安,在开垦中之岛时,一心一意;做大米生意时,颇为忘我。信长公与秀吉公对统一天下的执著自不必言,做陶器的长次郎,绘画的狩野永德,经商的茶屋,精于茶道的利休……无不极其纯真,满怀激情。 板仓胜重最近在家康身上,已清楚地看到了这种激情。家康自己或许还未注意到,只要一开口,他都会把事情和治国联系在一起。只要一思考,也都以太平治世为目标。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真是一位为太平而降生之人。他的举止让人不得不这样想,况且他已逐渐感化身边众人。 家康将诸子或安排到水户,或封到甲斐,或分到信浓。对于此事,胜重起初也以为:将军大人只想着自己的儿子。他自以为看到了家廉作为一个寻常人的弱处。但现在,这个叫竹千代的孩子的出生,让他意识到那不过是无端妄测。家康乃是想通过确定诸子的封地,牢固地建立自家的嫡庶秩序。 家康自始至终都说,自己的意思只是作为建议。他们谈了一夜。 内藤次右卫门正次将于次日一早,带着这些吩咐离开伏见,直奔江户转达与秀忠。 此时的秀忠,已是从二品权大纳言兼右近卫大将,补授右马寮御监。但对他来说,父亲仍然至高无上,家康的这些“建议”,定能立时变成现实。 家康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辞去将军之职时,竹千代出生了。这是上天赐予他的大礼,亦是可喜可贺的暗示。一代一代传下去,幕府的根基便愈发牢固。 是夜,胜重留宿伏见城。 本阿弥光悦和茶屋四郎次郎一起前来祝贺,是为次日清晨。此时内藤正次已出发去了江户,前去送行的板仓胜重已回到城中,家康还有话与他说。 第三代茶屋四郎次郎乃是第一代茶屋次子又四郎。去岁岁末,又四郎的兄长清忠去世,年仅二十,尚无妻室子嗣,便由弟弟又四郎继承了家业,成了茶屋家第三代家主。又四郎不仅得家康喜爱,所司代板仓胜重也看到了他非凡的才能,对他比对其兄更加器重。因而年纪轻轻的又四郎已开始协助板仓胜重,拥有气派的职名:上方五所商家仪礼管事、京都商事总管、总町总领,还时常出入长崎。本阿弥光悦因与其父之谊,成了四郎次郎最好的幕僚。 家康听说二人前来,马上中断了与胜重的谈话,命人把他们带来。胜重非常清楚家康的心思。虽然家康尚未明确说出自己的想法,但胜重知,家康是想让位于秀忠之后,一边协助秀忠,一边着力于海外商事。 众所周知,秀吉公起初遵信长公遗志,并不反感洋教,可后来却施以严厉镇压。而那之前,秀吉甚至打算听从高山右近建议,将洋教定为国教。他之所以突然反感洋教,是因他知悉了一个事实:洋教徒试图借传教之名,将日本置于西洋诸国治下,洋人甚至还将天草一带的大量贫民装进奴隶船卖到天竺。这一事实让秀吉怒不可遏,遂大力镇压洋教。 然而家康对洋教无甚戒心。他以为,只要海内安定,便足以镇住那些蠢蠢欲动的恶人。秀吉认为政商不可分,遂对商事进行了遏制,但家康认为,只要天下安定,就应和海外通商,并不因此有任何不安——他有这样的自负。 板仓胜重甚是清楚家康的心思,他恐是想向茶屋打听些海外诸事。想到这些,他也留在了家康身边。 光悦依礼致完贺辞,担心地看了板仓胜重一眼,道:“小人有事想单独禀告将军大人。”遂又改口问:“不知大坂是否已派来了贺使?” 茶屋一听此言,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自从家康被封为征夷大将军,天下尚无其他商家可进出他的房间,与他面谈。不管是茶屋四郎次郎,还是本阿弥光悦,只要是在诸大名济济一堂的大厅,他们便会主动通过下人传话,但被带到房里,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他们可以和家康闲聊,甚至可以毫不拘束地打趣。 “大坂嘛……”家康语气不太肯定,看向胜重。 “大坂或许还不知。即便知道,今日匆忙派出使者,也得明天才能到。”胜重明白家康的意思,回道。 “不,他们知道。”光悦转向胜重。他认为胜重更好说话,因为他近来跟板仓胜重关系也甚为亲密,简直成了其幕僚。 “哦,是伏见城有人去通知了他们?” “不。应该是大纳言夫人派人去报喜,因而……”光悦顿了顿,看看胜重,又看看家康,“若未出乱子,使者想必该到了。小人是这样想,才问一问。” “大坂出了乱子?”家康歪了歪身子,道。 “是接到消息前还是之后出的乱子,二者差别巨矣。” “究竟是何事?” “那个曾许配给茶屋的女子,也就是作为千姬小姐侍女而去了大坂的荣局,大人您知得,她现已告假了。” “阿千的侍女?茶屋的……”家康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看茶屋四郎次郎清次。 清次低头不语,脸色苍白。 “此事,是片桐贞隆大人突然对茶屋先生说起,甚是突然。” “你是说,那女子有不端行为?和阿千有干系?” “这……并无甚不端,只说她想告假还乡,问茶屋家能否提出请求……是吗,茶屋?” “正是。” “你俩真是啰嗦!片桐的弟弟为何会说那些话?” “荣局……像是有了身孕。故她希望茶屋家能为她告假。”光悦说完,拭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你不像平时的光悦!是那女子回家省亲时,清次一时鲁莽了?女人怎能自己怀孕?”说罢,家康突然心头一惊,屏住了呼吸,似想到了什么。 先悦缓了口气,低声道:“大人,绝无此事,此事对于茶屋也甚突然。茶屋亦向片桐贞隆大人辩解过。然而片桐大人却苦苦哀求茶屋将荣局肚子里的孩子当成自家孩子,接受下来……” “哦。”家康呻吟道,“茶屋是怎样回话的?” “说先考虑一二日,便打发他回去了。虽说如此,此事非茶屋能平息。茶屋先生思前想后,才来与小人商量。但小人也不敢擅作主张。当然,只要茶屋先生揽下责任,提出告假,此事便能暂时平息。可荣局究竟能否同意这般处理?不管怎么说,将要出生的乃是已故太阁大人的孙子。若是个女子倒罢了,要是个公子……” “等等,光悦!淀夫人知此事否?” “知道。据说淀夫人因此几近疯狂,和秀赖大吵了一场。总之,片桐最终说出了事情真相。淀夫人知内府瞒着她做出这等事,大发雷霆。” “淀夫人也是才知晓?” “是。” “阿千还没有……是啊,还是个孩子啊!”家康长叹一声,不快地扭开头。有一件重要的事,家康故意没问,那就是,是秀赖强迫,还是荣局主动,根据这个,处置自然不同。但万一是女方主动,那就够茶屋清次受了。家康很是清楚,荣局已经深深占据了清次的心。 家康原想,待千姬怀孕之后,为荣局告假,才答应了清次。可目前这事,已将计划击得粉碎。家康叹道:“或许此乃阿千的罪过。唉,我们这些人也有罪啊……只是没想到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光悦和清次都沉默不言,板仓胜重觉得,自己得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遂道:“胜重也未想到会发生这等事。真相到底如何?” 这正是家康想问而没问的问题。 “片桐大人也曾说过,荣局并无过错。人们都说,她是受强。”本阿弥光悦似从一开始便无让茶屋清次开口的打算,“令人担心的是,生性要强的阿蜜究竟能否听片桐大人的安排,默不吭声嫁给茶屋。” “是啊……” 只剩下光悦和胜重对话,家康和清次都成了心情沉重的听众。 “她说不定会默默离开,途中恐生不测。倘若茶屋明知她有孕在身,仍要娶其为妻也罢了,但试图通过出嫁而脱了干系,无论如何不符阿蜜的性情。茶屋担心的便是这个。”光悦道。 “确实如此。” “阿蜜一死,便死无对证。万一有人因此放出谣言,说茶屋对丰臣大人抱有敌意,责备荣局,导致荣局自杀身亡,事情便更加棘手。敝人也很为难,拿不定主意。” “光悦,你就想不出个办法?”胜重道。 “这……要不,索性让淀夫人和秀赖承认事实,再让茶屋接受阿蜜及其腹中胎儿,这样,敝人也会为他们向茶屋求情。硬说乃茶屋让阿蜜怀了孕,实在无法让人接受。” “哦,如先生所言,淀夫人和内府……”胜重歪歪脑袋,有些疑惑,光悦最终说出了他的想法。 “总之,小人以为,只要是在大坂城中发生的事,便与淀夫人脱不了干系。” “那又怎样?”胜重道。 “因此,要横下一条心,追究她的责任。人犯了错便该诚心改正,必须有这样的勇气。若夫人诚心致歉,这边也能接纳阿蜜。而且,这样多少也能保全茶屋先生的脸面。” “这么说是要避开片桐,直接去与淀夫人交涉?” “如大人所言。” “由谁去合适?” “当然是所司代大人您啊。”光悦道。 “休得多管闲事,光悦!”家康厉声制止。 听到家康责骂,光悦依然面不改色,似早已料到,“小人不敢。但光悦这些话并非对大人言,因所司代大人问到,若不据实回答,便是没有诚意,遂将心中所想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有逆耳之处,还望……” 家康一脸苦涩:“你知淀夫人现今忍受着怎样的苦楚吗?” “光悦想象得到。” “你能想到什么?” “恕小人冒昧。小人以为,淀夫人得知阿江与夫人诞下公子,定然心急如煎。” “这种事,你也知?” “是。或许淀夫人正梦想有一日秀赖和千姬小姐生下一位公子,以继承将军之位。然而事与愿违,阿江与夫人生下了公子,秀赖却在她全然不知的情况下,铸下大错……” “别说了!够了!” “是。” “故,才要让犯错者承认自己的过失?” “是。责任理当由淀夫人承担。小人担心的是,若不理清这个头绪,丰臣氏还会接连犯错。” “你可真是丰臣氏的大忠臣!可光悦,这样未免过于严苛了吧?” “即便有些严苛……” “所司代不会管这等事。我问你,我若让你前往大坂,就此事与淀夫人交涉,你怎么做?” “小人不敢。亦不可能。” “不,设若我拜托你去,你会怎样?直说便是。” 光悦用他锐利的眼神看了板仓胜重一眼,微微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小人会先问大坂为何未派贺者,莫非是夫人有恙,才急急前去探望。” “然后呢?” “据她的回答,酌情处理。看淀夫人是主动说出荣局一事,还是一味隐瞒。” “若是一味隐瞒,又当如何?” “那便明确告诉她,将军大人已知此事,责问她意欲何为?光悦以为,这种责问才真正是大慈大悲。” 家康咬咬嘴唇,却并未发怒。这是光悦所长,他不喜说谎。在别人看来,也许有些呆板,其实,他每天都在严格反省,时时省问自己是否缺乏诚意。家康从光悦身上,清晰地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这便是你所谓大慈大悲?” “莫非小人言语过分了?” “无。你有信心让人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 “并无。光悦所能做的,只是念念南无妙法莲华经……” “倘若人家并不领受你的诚意,你怎生是好?” “我会对她说,茶屋先生不会接受荣局,关于如何处理荣局及其腹中胎儿,请给将军大人一个答复,然后告辞。” 家康看了看胜重,道:“所司代,你有何主意?” 胜重两手伏地,摇了摇头,“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难题。” “光悦,为慎重起见,我还有一事要问你。若夫人坦诚地询问你的意见,你怎么办?在此地,你是为我出主意。但若对方也请你想个法子,你就必须站在他们立场,为他们出主意。” “那是自然。”光悦好像对这个问题已进行了深思熟虑,没有丝毫含糊,“若是那样,小人会首先建议在生产之前,让荣局在城中静养。看生下的孩子是小姐还是公子。由此,处置方法自然也不同。若是公子,即便送与别家去做养子,也当是个地位相当的大名。若是小姐,再低头请求茶屋先生接纳母女二人。不管怎么说,在此之前,淀夫人母子千万不可因为此事发生争执。” “那么,我也得暂时让荣局留在大坂了?” “恕小人斗胆,将军大人刚才说过,这事您也有责任。” “好,光悦,现在我正式把此事托付给你。可有一条你得记着,即便对方不能接受你的诚意,也不能与他们发生争执,一定要平心静气讲明道理。家康也会找茶屋商议。事情既已发生,最重要的便是让她平安产下孩子。其余诸事以后再说。你能接受这个任务吗,光悦?” 对此令,光悦似已在预料之中。他端正姿势,毕恭毕敬对家康施了一礼,“小人愿尽微薄之力。”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十五 茶屋回心 荣局被送进了大坂城前门片桐贞隆的府邸,此处紧挨武士们的住处。她被送到这里之前,似曾经有人建议将她投进女牢。荣局暗下决心,万一把自己关进女牢,便马上自行了断。若是被关进女牢,她和胎儿也就会永远不为人知,消失在这个世上。这是命运的安排。然而,丰臣氏最终没这么做,或许是认为千姬或她身边众多侍女,总有一天会把这事报知将军家,于是将她送到贞隆家中,搜走了怀剑,严密监视。 荣局的日常起居,由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子细心照顾,饮食也特别准备。但这个远离大堂、位于内庭的房间,外边用青竹栅栏隔开,经常可以看见几个手持六尺棍棒的卫兵身影。 她被关到这里之后,贞隆来过两次,一次是来告诉她,是他和兄长且元劝住了淀夫人,把她接到这里。 “我们不会对你不利,因此,请将你和少君的关系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们。” 他们似乎是想听听荣局的辩白,再拿主意。 “奴婢想知道大人是如何对千姬小姐说的。” “我们告诉她你突发急病,回家暂住些日子。” 于是荣局毫不隐瞒将事情原委告诉了贞隆。贞隆几次咬住嘴唇,尽量不动声色。他不是在责怪荣局,而是对淀夫人的愤怒,是淀夫人“造就”了现在的秀赖。 贞隆第二次来时,荣局看得出来,他已经和且元及淀夫人议妥。 “为了顺利产下孩子,你愿意照我说的做吗?”贞隆这么问时,嘴角露出微笑。 “愿意,但有两种情形,奴婢不能答应。” “哪两种情形?” “奴婢不能留在少君身边。” “哦,那另一种情形呢?” “带着腹中的孩子回到茶屋家,我也不能答应。除了这两件,其他任何事,奴婢都会照大人的指示。” 贞隆脸上的微笑马上消失了。荣局这才知他们商议的结果——他们是想将她推给茶屋清次。但荣局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在她知道怀上了秀赖的孩子的一瞬,清次的身影便在她心中渐行渐远,她现在心底的人已经变成了柔弱的秀赖。 荣局也曾如所有少女一样,希望自己的夫君乃是个刚强勇猛、可以依靠的男子。但那终究是少女的梦。在真正接触了男子之后,她才发现,男人的柔弱和对她的依赖,反而更能勾起她的情思。 秀赖十分孤独。表面看,他被淀夫人溺爱着,实际上他却被淀夫人扔在一旁。淀夫人经常把秀赖挂在嘴边,但那是为了掩盖心中的冷漠。她从未真正为秀赖想过,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她偶尔也会发现这些,觉得有些对不住儿子,便叫一声“少君”。当然,他们是母子,她理应关爱儿子,可荣局从未在她身上看到敢于牺牲自我的母爱。 到底有无一个人真正为秀赖着想,对他备加关爱,能为了他粉身碎骨、无怨无悔?每每想到这里,荣局只能默默摇头。但每摇一次头,她对秀赖的情意便会更深。她总是想,自己到底是情人、姐姐,还是母亲?即便是集所有身份于一身的奴隶,她也无怨无悔。一开始,她的确是被强,但到了后来,她开始主动求欢。 让荣局痛苦的,不仅仅是对秀赖的情意,还有对淀夫人的同情。她还记得淀夫人责骂秀赖时的情景。在荣局面前,母子二人曾经大吵一架。“母亲大人不是也有过吗?您不是也从京城叫来优伶,对他们大加宠幸吗?为何母亲大人可以,孩儿就不可?” 当时淀夫人的愤怒和狼狈,乃是荣局在这世上所见到的最惨烈的情感。荣局后来常常想,淀夫人干涸的身体里燃烧着情欲之火,可刚刚得到雨露的滋润,便堕入守寡的地狱。欲望在她体内蠢蠢欲动,到处寻求安慰,这并非淀夫人的错,此乃命中注定,不得已也。 淀夫人为何会将她送到这里,荣局无法明白。 “启禀小姐,我家大人和本阿弥先生来了。”昏暗的门口,一个少女伏在地上,打断了荣局的思绪。 荣局听到光悦的名字,变回了以前的阿蜜,她顿感无地自容,遂忙整衣,准备起身避去,可转念间又坐了下来。她想到,愈是动弹,有身孕的身体看起来愈是丑陋。 “这边请。天已经快黑了,该掌灯了。”片桐贞隆似比上次快慰,声音明快,还带着笑。 “打扰,”光悦弯腰走了进来,“阿蜜小姐,好久不见了。”他仍然把她看作纳屋蕉庵的孙女。 “世伯别来无恙。”阿蜜突觉心中疼痛,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本阿弥先生乃是奉将军大人之命前来,已见过我兄长、淀夫人、少君和千姬小姐。”贞隆像是变了一个人,轻松道,“本阿弥先生,你有话尽管说,不必顾虑。” “多谢。”光悦郑重回了话,严肃地转向荣局,“我怕出差错,在拜见淀夫人和少君大人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宗薰处,征求了他的意见。” “让您费心了。” “不必客气,事情已然发生了,问题是以后怎生是好?如何让众人接受这个事实,才是关键所在。我先说说各人的想法。” “是。” “首先便是淀夫人。夫人一开始很生气,因为这关系到她在千姬小姐心中的印象,又牵涉将军大人、大纳言大人,以及阿江与夫人的情面。” “哦。” “然而,若将军已经知道了此事,夫人自会重新考虑。希望将军大人、大纳言大人、千姬小姐和阿江与夫人都能承认和接受这个事实。” “是……” “夫人说,你腹中的孩子本是天下公的血脉,因此要正式把你立为侧室,留在少君大人身边。但片桐大人却不同意这般做。他说,将军虽已听说此事,但这样做太放肆了,还是应让你离开大坂城,将来把孩子交与别人抚养。” “那少君大人什么意见?”问毕,荣局猛然省得:秀赖怎会有自己的意见? “少君也作了让步,他说,只要淀夫人觉得合适就是。”光悦似乎早已预料到荣局会有这样的问题,“因为少君让步,淀夫人好似也开始反省。世间之事便是如此,退一步海阔天空。” 荣局默默看着光悦。凡事必要问个究竟的光悦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属罕见。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寻思道,好戏还在后头呢。 不出所料,光悦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淀夫人让步,故少君也改变了主意。” “改变了主意?” “他说,他原本就非常喜欢你,想把你留在身边。” “啊……” “然后,我到新御殿拜见了千姬小姐,许久不见,小姐长大了不少。我还没开口问安,小姐便知我是为你而去,向我道辛苦。” 阿蜜全身僵硬,已有人把事情告诉了小姐。想到这里,她便觉心如刀绞。伤害无辜的千姬,是让她最痛苦的。她道:“小姐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光悦缓缓摇摇头,“她只吩咐我,有事和江户跟来的嬷嬷们商量,她自己并无意见。这亦理所当然。即便小姐有话,那也定是别人教她。那么,我便说说嬷嬷们的意见……” 光悦看了贞隆一眼,接着道,“她们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将军大人,对不起大纳言大人和夫人。这也难怪。也有人说,事到如今,荣局应该自行了断。这话真是没分寸!了结性命,责任也未必能开脱。我遂对她们说,将军大人已有了主意,千万不可乱来,然后便离开了。我已与片桐兄弟商议过,但最终还得听听你的意见。你怎么想?”说到这里光悦猛拍膝道,“对了,我还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是茶屋。” 阿蜜真想捂住耳朵,“茶屋”二字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茶屋说……”光悦装作若无其事道,“纳屋先生和茶屋家乃是世交,这点小风浪不值一提。阿蜜小姐若是提出退婚就罢了,不然,茶屋绝无悔婚之意。他说,小姐带着孩子也好,有孕在身也好,或是产下孩子后独自到茶屋家,都无所谓。茶屋乃铮铮男儿,自会遵守男儿的约定,请你不必担心。” 阿蜜突然掩面而泣。她还记得当年捉弄清次时的情景,当时她哪里想到会有今日。实际上,她当时并不怎么看重清次。虽然和秀赖不能比,可清次之母亦是出身于从三品花山院参议雅经家,他的举止让人想到无所事事的公卿,但没想竟能继承家业。如今有了家康为后盾,他迅速崭露头角,现已具备了相当的实力。“今后,商家礼仪诸事,全权由四郎次郎裁决。”这是将军的意思。掌控着上方全体商家的他,与那些小藩之主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他既是武士,又是商家,还是公卿,甚至还负责与皇宫有关的秘密行动。德川取得天下之前,到天正十九年止,德川氏每年秘密向皇宫进献白鹤两只,黄金十锭。据劝修寺晴丰道,此事一直由茶屋家负责。不管怎么说,这个“商家”和皇族、公卿、丰光寺及金地院交好,和诸大名及将军大人关系甚密,可以说是一棵枝通八方、叶达六合的参天大树。 现在,清次这些有胆识又有度量的话,完全可以印证这些传言。他的话,可以理解为他对阿蜜尚有情意,也可以理解为对阿蜜毫不在乎。女人有难,自会扑将过来,他便援之以手,多养一个亦无妨。他话里也许有这种意思。 “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该听听你的意见了。毋需顾虑,勉强自己,只会给日后带来无尽的麻烦。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阿蜜开始回味茶屋、秀赖、淀夫人、且元和嬷嬷们的话。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每个人的话都有各自的理由,搅乱了她的心绪。 “事出意外,像这样的事……你一定有什么想法,不必顾虑,直说便是。” 被贞隆一催促,阿蜜突然大声道:“请让奴婢见见北攻所夫人……不,高台院夫人!”言毕,阿蜜自己也吃了一惊。先前,她脑中从未出现过高台院的影子,然而在贞隆的催促下,她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那位名满天下的“女关白”。 “高台院夫人?”贞隆甚是意外,道,“你想找高台院夫人谈谈现在的处境?” “是。奴婢想见一见夫人。” 本阿弥光悦微微一笑,阿蜜已经找到了解决之道。要是蕉庵还活着,想必她会投他而去,可惜蕉庵已经不在人世。这样一来,她唯一能向之倾诉,并且能让她作出决断的人,便只有对她有过养育之恩的高台院。 贞隆蹙眉道:“本阿弥先生,怎生是好?” “片桐大人的意思呢?” “若是此事让高台院夫人知道,淀夫人肯定会不快。” “那是自然。但高台院夫人不知会说什么。” “哦?” “说不定仅仅是说几句安慰的话,而不会有什么吩咐。你真想见她吗,阿蜜?” “是。”阿蜜微微点头,她原本就这样想。高台院夫人常说想尽早成为真正的遁世之人,与得道之人见一面,定有所助益。 贞隆又提到淀夫人:“淀夫人生性刚烈。关原合战后,已故太阁一手培养的武将都追随了将军,淀夫人坚信都是高台院夫人从中挑拨。” “有这等事?” “因此,在下和家兄都尽量不去拜访高台院。而这个时候,若荣局前去拜访,恐怕会前功尽弃。先生以为呢?” “言之有理。”光悦正色附和道,“即便是安排荣局和高台院夫人见面,也要秘密进行。” “怎生秘密进行?如今看得这么紧。” “一切都是为了让问题得到圆满解决,故意让淀夫人不快毫无意义。此事对令兄也要保密。” “哦?” “一切只有我们三人知。万一有人问起,就说到京城见茶屋。只能这么做了,想来你也明白,阿蜜?” 片桐贞隆沉默片刻,咀嚼光悦话中的意思。他并不那么伶俐。“对家兄也保密……”他嘀咕着。 光悦道:“即便事情败露受责,也还是莫告诉令兄为妙。” “被责,是说家兄?” “不,是淀夫人。令兄不知内情,故他会责备我们几句,然后自会帮我们周旋。因此,请对他保密。” “原来如此。”贞隆总算明白了光悦的意思。他点点头,又慎重地思索起来。贞隆负责看管阿蜜,不能轻易答应此事。要是对兄长也保密,万一出了事,责任便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不会有问题吧?” “我们走水路。光悦保证不会有差池。” “可否?”贞隆又转向荣局,问道。看到荣局肯定地点点头,他这才低声咕哝了一句“好吧”。 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贞隆送出光悦后,独自去淀屋找船。 傍晚时分,光悦和荣局乘上淀屋的船沿河而上。为了掩人耳目,决定只让光悦一人跟随,荣局蒙住脸,扮成商家女模样。船上还有三名护卫,扮作同船人,看似和二人了无关系。 上船时,贞隆来到码头。他指着自己的脖子叮嘱道:“我这个就交给你们了。” 二人上了船,马上启程。 “世道太平,可以放心出行了。”光悦若无其事地对面朝船尾而坐的荣局道。但荣局一动不动盯着水面,不言。她自然听到了光悦说话,但刚挣脱牢笼的她,心中充满忧伤和感慨。夕阳西下,坐在这暮霭中,荣局开始重新审视自身的渺小。 光悦不再说话。这个女子即将变成一位母亲,她正在静静思考,只能随她去。但他还在担心,高台院是否已听到这个传闻?若是她全不知情,阿蜜突然到访,告诉她一切,饶是她历尽世事沧桑,一时间恐怕也难寻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法子。光悦因而不断长叹。 次日晨,二人在伏见下了船,乘轿到了三本木高台院居处。高台院正在听弓箴禅师讲禅,令他们别室等候。高台院为供奉父母而于寺町建了康德寺,曹洞宗的弓箴禅师乃是开山之祖。 大约等了一刻钟,他们被带到了房里。乘等候之机,光悦将来意告诉了庆顺尼,让她暗中禀告,好让高台院有鉴准备。 “啊呀,阿蜜……”二人走进房里,高台院的视线马上落到了阿蜜身上,那眼神中不仅仅只有思念,在光悦看来,还带有一丝冷冷的责备。“过来过来,很好,你没死!” 这话让光悦十分意外,不由道:“夫人说什么?” “哦,我说她没死,很好。” 阿蜜和光悦都无机会向她问安。 “若是寻常人,肯定羞也羞死了。但你没有,很好。” 光悦忙转头看看阿蜜。此挖苦和责怪大出意外,阿蜜呆呆望着高台院。 “我曾以为,在这世上活着,就当互助、忍让,有诸多顾虑,可这却是巨大的错误,只能毁了自己。我乃太阁正室、从一品北政所夫人,现又赐号高台院。故我要求为自己建一座寺院毫不过分。因此,我才向将军大人提出请求。将军大人便命酒井忠世、土井利胜二人,将东山的大德寺开山之祖修炼的道场云居寺和供着细川满元灵牌的岩栖院移至别处,要在那里为我修建一座高台寺。” “真是可喜可贺。” “我又说,要把原来在寺町的康德寺搬去作为高台寺辖院。将军大人也同意了。于是我又说,好不容易建了一座高台寺,就把大坂和伏见留下我和太阁回忆的建筑,原封不动搬到寺中,作为我的住处。为了让寺院维持下去,我还要求分封寺院领地。” “啊,这种要求……” “你也会有想法吧?迄今为止,我都甚是小心,尽量避免被人讥为倚仗权势。但将军大人却说我的要求合理,马上令所司代板仓胜重负责此事。因此,只要有理的愿望都能实现。若非如此,便只能说明将军大人为政不仁。你也一样,只要认为正确的,就照心中所想提出要求,若一味地拘泥于义理而自行了断,则是愚蠢。很好,你未死。既然未寻死,你心中定然已有了好好生活下去的法子。不愧为我教导过。” 本阿弥光悦脑子转得飞快,使劲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阿蜜。 阿蜜茫然的眼里突然有了些生气,她先于光悦领会了高台院夫人的意思。“夫人!”阿蜜突然大声道,“奴婢感到轻松多了!轻松多了……” “理应如此,你不是个愚笨女子,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明白……”这是女儿对慈母说话的语气,阿蜜哇的一声哭倒在地。 光悦愈是尴尬。他总是无法理解女人的感情,亦总是避而远之。这两个女人在进行了一番不知所云的问答之后,双方都似心领神会了,唯光悦云里雾中。 “呵呵,”高台院笑着转向光悦,道,“看来阿蜜还会哭上片刻。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到时你要助她一臂之力。” “是。” “呵呵,你不明白吧,光悦?” “是,小人毫无头绪。” “是我建寺院一事?” “啊……是,可是……” “老身的任性不输于太阁,老身不是个老好人。” “哦……” “于是,我揣测将军大人心思,出了几个难题。” “可是,把大坂和伏见的建筑都搬来,这样的要求……” “你先听我说。作为未亡人,这亦是合情合理。将军大人是否有答应此事的雅量,关系到他是否有继承太阁遗志的资格。” “啊?” “大可不必这般惊讶。老身为太阁大人未亡人,这样试探将军大人,并无不妥。” “那以夫人的判断,将军大人是合适的人选吗?” 高台院一本正经点了点头:“是。因此,秀赖日后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致引起天下大乱,不违背太阁志向,将军大人定会爽快答应。老身乃为了秀赖,方试探将军。即便你把这些告诉将军大人,他也只会一笑了之,不会怪罪。将军大人明年就要隐退了,江户的大纳言自然会成为下一任将军。我们必须理解并接受这个事实啊,光悦。” 不知何时,阿蜜已经拭净了脸上的泪水,在一旁静静倾听二人谈话。 光悦对高台院有了新的认识:不愧为女关白,她考量将军的方式是那般自然合理!若她是个男儿身,现在和家康会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 “光悦。”高台院知道光悦已领会了她的意思,眯着眼道,“听说江户产下一位公子?” “正是,真是大喜。” “不,老身不认为有何可喜之处。” “这……小人惶恐。” “我原曾想,要是大纳言没有子嗣,我会出面交涉,让大纳言收秀赖为养子。” “确是正理。” “我本想,将军大人明年隐退之后,大纳言便理所当然进京面圣,继承将军一职。彼时,天下大名定会齐聚京城,场面蔚为壮观。那时我再让秀赖去二条城拜访,让他成为德川嗣子。秀赖将成为第三代将军,太平盛世的根基也已牢固。可就在这个时候,江户却产下公子,我的想法也随之多余了。” 光悦不答,并非因为听到这些话而惊讶,而是在有关将军继承人的问题上,一介平民实不便多嘴。 “淀夫人或许也有这种想法,她恐比我更失望。可一切不过是我们一厢情愿,因此不能生起不满,致双方失和。先生以为呢?” “正是。” “太阁大人继承总见公遗志开辟的太平,非由丰臣后人巩固,却要依赖别人。” “这……或许如此。” “因此,秀赖必须退一步,与德川氏齐心合力共创太平。” “言之有理。”光悦浑身淌着冷汗,结结巴巴道。 “在这个时候,阿蜜怀了孕。我在这时,不能讲些外道的客套话,只要笑对将军说:秀赖已经长大成人了!将军大概也只是红了脸,毫不放在心上。你告诉片桐兄弟,完全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不必有顾虑。像个女人般顾虑重重,还不如腾出时日去想想天下大事,那才是大坂城大管家应尽的职责。” 光悦为高台院所言折服,忙垂首施礼。他绝非故作姿态,而是从心底里对高台院的胆识佩服。若非如此,秀吉公当年也不会对她敬重有加。在此之前,光悦也认为,夫人乃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是丰臣氏的支柱,但现在他方意识到,将她看成擎天之柱亦不为过。 秀赖若是这个女人亲生,今日怎会如此被动?可以说,在关原合战中使家康获胜,拯救天下于水火,后又让家康对秀赖母子宽大处理,不追究任何责任,高台院功不可没。家康心里自然亦甚是清楚,故在修建寺院等事情上,对高台院百依百顺。 高台院值得得到世人的尊敬,她时时刻刻都在为太平着想。只是,她到底是个女人,这让光悦万分遗憾。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上方,再也寻不出一人有高台院这等见识。正因如此,高台院的诚意能否被人明白,却让人生疑。就连片桐且元兄弟,虽对高台院怀敬重之情,却也并不甚清楚高台院的胆识。 “容小人说一句。”光悦语气中带着万分感慨,“如夫人所言,小人亦以为,少君的未来悉掌握在片桐兄弟和淀夫人手中。” “是啊,秀赖也是我的儿子。太阁大人生前明确立下规矩,落地时去伊势祈愿,都是以我的名义进行。现在说这些,反而可能引起风波,故我只好噤口不言。但遇到大事,我还是要插嘴!” “那是自然。” “呵呵,瞧我,完全把本性暴露了。阿蜜,你无须再问我了吧?” “是。” “总依赖于人,便永远不能坚强。老身不久也会被佛祖招去。一切全要靠自己。” “是!”阿蜜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爽快地回答。正在这时,庆顺尼走了进来,故意抬高嗓门道:“启禀夫人,茶屋先生求见。” 定是片桐贞隆怕出事,事先知会了茶屋。 高台院和光悦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对阿蜜道:“阿蜜,庆顺尼的话你都听见了,把茶屋带到这里,你会觉得不快吗?” 阿蜜很是尴尬。她双肩颤抖,两手放于膝上,伏身于地,极力控制着自己。 “你要是不想见,我会想办法不让你们见面。你不用顾虑,只管直言。” 光悦屏住了呼吸。他知清次此次为何前来,但面于阿蜜,清次会作何反应,光悦完全心中无底。 “请让他进来。”阿蜜突然鼓足了勇气,抬起头。 “了不起!就该这样!”高台院声音颤抖,暗暗拭了拭眼角,“若不能下决心忘记不幸,它必会成倍增长。即便今日不见,也终有一日得见。今日见面才最合适。” “阿蜜也这样想。” “这就对了。这里有光悦,有我,都向着你。茶屋也好,鬼怪也罢,都无甚好怕的。庆顺尼,你告诉茶屋,这里有阿蜜的朋友在等着他。” “遵命。”庆顺尼不由得笑出声来,但她马上发觉自己的失礼,掩嘴下去了。 室内鸦雀无声,大家都揣测着清次会说些什么。 几日不见,茶屋清次更显清秀高大。他似已考虑得非常周到,笑着对众人点头致意后,便向高台院请安:“看见夫人依旧康健,小人万分欣慰。” “噢,你也愈有气派了。听说你去了长崎,这次来是要跟我说说当地的风土人情吗?” “是。有件大好事,太阁大人生前和将军商量之后,定下了九艘朱印船,但之后因为种种原因,九艘船并未取得多大成就,但今日小人受将军大人接见,大人命小人在未来十年内将朱印船增加到一百八十艘,使海内财富增加二十倍。此乃太阁向海外发展的遗志,将军则着手实施。夫人,这是个大好的消息吧?”茶屋清次的表情没有任何不悦。 “哦?要把朱印船增加到一百八十艘?”高台院半是惊讶半是高兴地重复了一遍,她暗自对茶屋清次赞叹不已。 “是。将军大人说,要在未来十年增加二十倍。当时,小人还提出了更大胆的计划,说只要海内没有战事,誓将朱印船增加三十倍至四十倍。” “呵呵,不过大话。将军大人怎么说?” “将军责小人狂妄,但又道,已无战事了,即便有,也不过是大名内讧,不必担心,尽管去大海航行,不能输给英吉利和尼德兰。” “英吉利,那是什么?” “是欧罗巴一个国家。先前的南蛮人乃是指班国和葡国人,不知将军听谁说,南蛮已经没落,今后必须关注红毛人。其他事情也就罢了,这些事上,小人怎能输给将军大人?” “哎呀呀,真是不甘落后。你身上多少有些太阁大人的影子。” “小人不敢。人总得有可取之处。” “不错。我若是个男儿,定会让你造一艘大船,航行到比西方净土更远的地方……” 高台院说着,忽觉得不妥,遂马上住了口。茶屋清次已目光炯炯看向阿蜜,“阿蜜。” “在。” “你刚才也听到了,我必须离开京城一段时日,埋头于造船一事。” “真令人羡慕。” “你已经宽谅我了?”清次的话出乎所有人意料,“日后,日本国百姓付出便有收获,这是先父和令祖父毕生的追求。通过总见公、太阁大人和将军大人的努力,这个梦终于实现了。全心全力于事业而无性命之虞,这是千年难遇的事!” “是啊。” “所以,我们要报恩。不仅是我,你也要为了丰臣氏,再效力一些时日,报答丰臣氏的恩德。总有一日,我会去接你,多谢你了。” 高台院啪地放下手中的扇子,看看光悦。光悦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阿蜜。阿蜜微微笑笑,点了点头。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十六 雏凤之声 人的才能究竟是谁赋予的?是血统、神佛,抑或是艰难困苦?本阿弥光悦走出三本木的高台院居处,心情颇为愉悦。他带着阿蜜走进这个府邸之前,心里惴惴不安。纳屋蕉庵孙女阿蜜作为千姬的侍女来到大坂城,不曾想却与秀赖生事,有了身孕。阿蜜想见一见高台院,然后决定自家生死。于是,光悦才决心把她带到京城与高台院一见。没想到茶屋清次轻而易举驱除了阿蜜的苦恼,甚至没让她多说一句话。 茶屋清次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轻轻便被家康任命为上方商事总管。光悦虽知,清次亦是个有才之人,但他未想到连自己都感棘手的问题,茶屋能处理得这般利索。 “真让人高兴!太让人高兴了!”光悦一路惊叹着,坐进等在门口的轿子。 阿蜜不愧为纳屋蕉庵孙女,听到茶屋清次说要拼上性命投身于朱印船的制造,她突然发觉自己心胸狭窄,大概也是因为她看到清次对自己表现出的深深的情意,感到万分惊讶。不管怎么说,她决定和腹中的胎儿一起好生活下去。 “世伯,小侄送阿蜜小姐回去便是,给您添麻烦了。”听清次这般说,光悦甚是放心,告辞而去。 “把我送到本阿弥路口。”光悦弯身坐进轿中,口里喃喃道,“果然是太平世道造就贤良啊。” 在乱世,人们为了生存竭尽全力;但如今已无战事,此前无法得到发挥的才能便能尽情挥洒。茶屋清次便是最好的例子。 以前,武艺最是重要。不能舞刀弄枪,便不会有出息。但不管如何锻炼,武艺如何精湛,最终不过是习得一身伤人的本领。现已到了太平世道,对人的评判亦有了很大的改变。 利休居士留下茶道,长次郎留下茶碗,我能留下什么?或许茶屋清次等人日后会被称为海外交易的先贤。光悦一路想着,不知不觉轿子已到了自家门前。“辛苦了。”他高兴地走下轿子,打开门。 母亲妙秀一见他,便道:“那人真有意思,会说话。虽不是我喜欢那类人,但娘家的阿幸似和他颇投缘,我就让她陪着说话。”她说话时声音很小,似乎怕里边人听见。说完这些话,母亲就要转身回厨下。光悦忙叫住她:“母亲,您还没说完呢。客人是谁?” “哎呀,我忘了告诉你。我正忙着做梅干,让女孩子们帮忙。对了,是一位叫大久保长安的先生。” “大久保大人?” “和阿幸很是投缘。” 所谓阿幸,乃是光悦舅父本阿弥光刹之女,日前已与夫家断绝,回了娘家。对于光悦来说,她既是妻妹,也是表妹。 光悦之母已年近六旬,乃是不寻常之人,据说一次家中进了盗贼,她甚至为他们沏茶。直到今日,她都未穿过绫罗绸缎。人们送来各种锦缎,她都分给家中上下人等,还添上些金银。她是个虔诚的日莲宗信徒,为人正直,绝不允许丝毫浪费。光悦的弟弟宗知便因奢侈被赶出了家门,至今未归。 “母亲,您还是老样子。”光悦感叹。世间传言,光悦的脾气性情和妙秀一模一样。但光悦发现,母亲常令他无可奈何。 光悦苦笑着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内厅。大久保长安和阿幸果然在有说有笑。 “哎呀呀,大人何时来的?”光悦一本正经施了一礼。长安马上接口道:“先生,你可是清闲得很。”语气甚是夸张,“太阁的七周年忌辰没有几日了,江户又诞下公子,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整日闲着无事可做。黄金闲置不用不过是块石头,你不能想几个用黄金的法子?” 光悦不言,长安果然非母亲喜欢的人。正想到此,阿幸大声笑了起来。 “茶屋先生虽是上方商事总管,但他太年轻。虽然有你跟着,但我终是有些不放心……”长安仍旧喋喋不休,光悦突然打断了他:“大久保大人,您此来有何指教?” “我是说佐渡开采出太多的黄金,让我感到为难。”大久保放声大笑,“光悦,知道吗,江户诞下了一位公子。” “此事我已听说,可喜可贺。” “哦?” “哦?” “当然可喜可贺。但有人恐甚是失望。” “是啊。” “比如大坂的淀夫人,或许她一直在指望,秀赖会成为第三代将军。总之,你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应该为太阁举行一次盛大的七年祭?” 光悦没吱声,看了长安一眼。此人才干出众,头脑机敏,胜于常人,但每次见到他,看到他狐假虎威的样子,不仅母亲,就连光悦也感到很是不悦。 以前的手猿乐师十兵卫现在成了大久保石见守长安,既是家康的金山奉行和御物奉行,亦是忠辉的家老,辅佐治理忠辉领地,是俸禄四万石的大名。武州的八王子尚无居城,而他却有一座气派的宅子。光悦也在反省,不能因别人过去身份低微而心生蔑视,否则只能说是嫉妒,说不定此人才是太平世道需要的贤良。 “哈哈,先生分明什么都知道,是想试探鄙人吗?” “岂敢岂敢。” “不不,你肯定知道。为政依靠法度,法度就该严格。即便无少主之诞,日下也应为太阁举行一次盛大的七年祭。” “大人说得有理。” “通过此次盛大的祭祀,首先,人心定能一新。其次,大坂城上下亦会感激不尽。第三,大坂方面心存感激,此次祭祀便可成为巩固天下的奠基之仪。还有一样好处,是通过此次祭祀,少主身上的诅咒也可解除。敝人以为,此事应对将军大人提及,一定要办得盛大隆重。先生的意思呢?” “且等。”光悦忙道,“大人刚才说,少主身上的诅咒?” “先生不知?淀夫人不断到神社佛阁祈祷,希望秀赖能够成为第三代将军。因此,此时出生的少主身上,定然背负着诅咒。” 光悦未能立刻明白长安的意思。但他一明白过来,反而哑然。此人真能想到些别人想不到的……在此之前,光悦想都没想过这种事。淀夫人向神佛祈祷,诅咒江户莫要产下男儿,细细想来,这亦非全不可能。但这种凭空想象实在让人毛骨悚然。长安有未想过,此事若让阿江与夫人知悉,会变成什么样子?虽是同胞姊妹,但淀夫人和阿江与夫人必针锋相对。 若秀忠没有子嗣,秀赖作为千姬丈夫,继承将军职位自顺理成章。但阿江与夫人十分希望生一个男儿。她的第一个男孩夭折后,怀疑是因为自己的祖父和父亲死于非命,亡灵作怪,遂特意为浅井久政和长政父子举行了盛大的法事。这次她又生下一个男孩,家康特为其取名为竹千代。而在这个时候,若说阿江与夫人的姐姐在诅咒那个幼小的生命……诅咒,信则有,不信则无,它无影无形,但一旦听说,便可能在心中留下阴影,跟随一生。 长安又笑了。他敏感地想到,光悦在意他方才所言。“哈哈,是在下失言。在下并无诅咒的证据。但即便无此事,江户有公子出生,大坂的梦便破了。故,此时举行一次盛大的祭祀,供奉太阁亡灵,亦是对少主的祝愿,先生以为如何?” 长安使劲往前探了探身子。喜欢热闹的阿幸马上插嘴道:“大久保大人说要在京城里举行盛大的法事。” “你老老实实待着!”光悦喝住她,然后对长安道,“鄙人未曾想到这些。” “主意如何?” “说是高见,倒不如说,不得不如此。” “哈哈,果然是光悦,这是你的性情。太阁和将军原本乃肝胆相照的兄弟。世人常说,有了太阁才有将军,有将军才有了太平。自应果断地举行盛大的祭祀,让世人明白,此世之盛已超过太阁时了。” “大久保大人,在下明白您的意思。那您今日来找我又有何事?” “将军大人定要怪长安多管闲事,我想让你通过茶屋先生和板仓大人说服大人。长安一直以为,先生长于此道,只不知尊意如何?哈哈哈。” 光悦一本正经端正了姿势。不能因为此人不讨人喜欢,就不听取本应听取的意见,那怎生对得起日莲大圣人?想毕,光悦郑重地对长安施了一礼,“在下明白。还是大久保大人想得周到,光悦定会尽快向所司代大人提出此事。” “你明白了就好。”长安扬扬得意,小声道,“要是我提出此事,定会招人嫉妒,斥为逞能。但此事不能不为。” “大人说的是。鄙人也这样认为。” “有言叫一石二鸟,此事可谓一举多得,此乃为政之道。” 光悦压抑着对长安的反感,同时也感觉到,长安其实并非总是那么傲慢。 “将军大人到现在还坚持,节俭乃是至高美德。可是先生,世间之人都节俭,这个世上必会死气沉沉。” “哦?” “在战事连续不断的年月,浪费实为罪过。但时世不同了,全天下百姓都精神抖擞地劳作,创造着财富。” “这……这是因生在太平世道。” “前年我去大坂城,有幸看到太阁留下的黄金,当时都惊呆了。” “以前听大人提起过。” “可现在那点黄金却不足为奇了,我可挖掘出更多的黄金,在佐渡、上野、伊豆……不,或许天下到处都有黄金。时局变了,应该改变习性了。” 光悦看了一眼阿幸,道:“到用饭的时辰了,去备饭吧。”他觉得这些话可能会给生性喜欢奢侈的阿幸带来麻烦。吩咐毕,他佯附和长安道:“的确,或许是这样。” “你嘴上虽这般说,心里不见得也这样想。比如说,你恐觉得,现在并非黄金遍地……” “正是。市井还有很多乞丐,盗贼也屡禁不止。” “所以才要让百姓知道,只要好生劳作,便能过上富足日子,这样才能给他们希望。” 光悦不想再说下去。有才之人,有善攻者,有善守者。大久保长安因为发现了金山,故多少有些飘飘然。但关于太阁祭祀,他愈想愈觉得长安有理,此事已然迫在眉睫。 长安拉过烟丝盘时,光悦突然想,应赶快去一趟所司代府邸。在茶屋清延过世以后所司代板仓胜重与光悦的关系越发亲密起来。要是让长安与所司代见上一面,事情立时就可解决。 “大久保大人。”正在此时,刚刚离开的阿幸一路小跑回来,禀道,“表哥,有位稀客来访。” 光悦与大久保长安听了这话,齐声急问:“是谁?” “是……茶屋先生。” “什么,他刚才还在……” 正说着,清次已到了。“听说大久保大人来访,小人擅自进来了。恕小人失礼。” “茶屋,阿蜜呢?”光悦问道。 “片桐大人担心,便前来接她。我拜托给片桐大人,便到了世伯这里。” “这也难怪。来,到这边来坐。”光悦起身拿来坐垫,“方才我听了大久保大人一席话,正要去一趟所司代府。” “那,小侄碍事了……” “无妨。此事还要劳你帮忙……” 未等光悦说完,长安便插嘴道:“茶屋,你年纪轻轻就做了上方商事总管,一定甚是忙碌,但再忙,亦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 “小人明白。小人才疏学浅,如有不周之处,请多多指教。” “今日你来找光悦,有何急事?” “有一事想请世伯指点,因世伯刚去过大坂。”长安点点头,颇有些长者风范:“那你先请讲。我的话已说完了。” “实际上,小人也想拜听大久保大人的意思。” “噢,要是我能帮上忙,请尽管问。” 茶屋清次郑重施了一礼,转向光悦:“世伯,小侄想八月十八在京城举行盛大的祭祀。” “你说什么,八月十八?”光悦不由和长安对视了一眼,道:“八月十八乃已故太阁忌日,你是说要举行丰国祭?” “正是。不用小侄多言,现今太平之世,虽为将军大人努力造就,设若无已故太阁大人,也不会有今日。故要选在是日举行盛大的祭祀,对太阁表示感谢。” “茶屋!”光悦不由提高嗓门,道,“但我觉得,此事必首先征得将军大人同意。” “将军已经同意了。”茶屋清次回答很是干脆,“将军大人说,他也想提出此事,正犹豫着。只有百姓真正想举办此次祭祀,才是真正的太平。他要我和板仓大人商议,小心暴徒,愈盛大愈好。” 光悦已不忍再看长安。 大久保长安想到的事情,年仅二十出头的茶屋清次同样能想到。而且,他已经得到了家康许可。光悦感到,自己应重新审视他们。 “已得到将军大人的许可?”尴尬万分的大久保长安突然使劲拍了拍膝,探身道,“好!大人的眼光真不错。茶屋,为何必须举行丰国祭?长安想听听你的意思。” 茶屋清次有些惊讶,看了看长安,又瞧瞧光悦。 “哈哈。”光悦大声笑道,“其实我和大久保大人刚才所说,正是此事。” “哎呀,这……我很贪心,想通过这次活动达到一举几得的目的,故力主举办。” “哦?”长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想听听,如何几得?” “其一,能够安抚京城民心。这般说,是因为还有谣传,说关东和大坂表面和睦,暗中争斗。” 长安笑着看了看光悦,那笑容多少有些不自在,他道:“是啊,这样可以消除那些谣传,真是个好主意。那第二呢?” “与在下的职责有关。在下想通过这次盛大的祭会,和京城、大坂,以及堺港的大商家搞好关系。” “噢,很好。如此一来,你就能较易地让那些大商家倾力于造船之事。” “所以在下说是贪心。” “那第三呢?” “太平能在日本牢固扎根。” “你是想做给天下万民看?” “不。”清次干脆地摇了摇头,“在下是想做给洋教徒看。” “给洋教徒看?” “那七十七万信徒就会口传笔录,大肆宣扬。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放心地将朱印船驶往海外,洋人的船也可来日本国。” “啊。”长安的附和已经变成了呻吟。他还没考虑到这么深远,“向天下展示日本国的太平啊!”他感慨道,“如何,光悦,时世已变了啊!”他半是自豪,半是尴尬,耸耸肩,叹了口气。“很好,很好。那第四第五呢?茶屋,你接着说。”长安眼睛瞪得大大的,催促着清次。 清次有些不解。他不知他来此处之前,二人进行了一次什么样的谈话,便不明长安何以如此失色。“这第四,便是想安抚大坂的淀夫人。若淀夫人能宽怀,丰臣氏旧臣自不必说,少君和千姬小姐也能松一口气。” “是啊,这是人情。那第五呢?” 光悦紧紧盯着清次,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清次之父去世时,把清次等托付给了光悦,让光悦好好照顾他们。然而,此儿已然长大成人。他的气度和才智,已远远超过了光悦。光悦在为清次高兴的同时,又感到凄凉。 “这第五嘛……”清次的声音依然颇为纯真,“在下想请人把这次祭会画成一幅画,让它记载盛况。” “要画成一幅画?”长安立刻追问。 “是。要是能画成一幅画,既可将它展示给洋人,又可以留芳后世。实际上,在下正是因此才想和世伯商量,不,是想拜托世伯。” 光悦这才回过神来:“将祭祀的场面画到画里?” “是。但小侄找不到合适的画师。一般人都擅长有固定题目的画。但此次非画一两人或是一二花鸟,而是把上京、中京、下京盛况以及前来观看的成千上万人众如实画出。小侄要找这样的画师。洋教徒会来观看,黑人也会来,就连这些人也要栩栩如生。但有这样的画师吗?要不……” 长安摇头,拿起一块点心,他恐在嘲笑清次的幼稚。但光悦并未这么想,此正体现了清次的年轻和执著。人都会衰老、死亡,但有的东西会永存,绘画不就是其中的一种吗? “世伯见多识广,交际广泛。即便在京城找不到合适的画师,天下总有一两人能明白小侄的心意。日本国已迎来了太平,小侄想把这种喜悦描给出来。世伯有合适的人吗?” 光悦未立即回言。他非在思量清次所言的画师,而是惊异于清次和自己这一代的巨大差异。大久保长安此来是要告诉光悦,必须举行丰国祭。但年轻的茶屋清次却早已有了计划,不仅得到了家康的许可,甚至想把这次盛况传于后世。实际上,清次真正的目的,并不仅仅是让丰国祭流传后世,而是想展现给今后接踵而至的洋商,让天下都知日本国的强盛。迄今为止,绘画只是作为一种修养和情趣,但清次却利用绘画记录和宣扬。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光悦感叹不已。 光悦记得自己年轻时曾做出一件让母亲既惊讶又高兴的事。那时利休居士尚在人世,当时的光悦醉心于茶道,他花三十锭黄金买下了小袖屋宗是收藏的茶壶。当然,他那时手头上并无足够的钱,于是卖掉了位于新町大道的别苑,备齐了十锭金子,又各处奔走,借了二十锭。小袖屋宗是知了此事,心生怜悯,决意便宜些卖给他。可光悦却道:“本来价值三十锭黄金的茶壶,你若让我便宜买了,却不合我意。”最终,他花三十锭金子将茶壶买了下来,然后带着它到了父亲的恩人前田利长处,献上亲自沏的茶。利长甚是高兴,要送给他三百锭银子,但光悦婉拒了,他认为,要是收下谢仪,会有损茶人脸面。因为此事,光悦本以为会被两个人骂,但这两人却都称扬了他,光悦感到甚是得意。其中一人乃是以勤俭著称的家康,另一人便是从来不碰锦缎的母亲。但现在茶屋清次最然比他高明甚多。这一次祭祀,对日本未来意义重大。 “我明白了!我会去找画师,你只要专心筹划此次祭祀即可。您以为呢,大久保大人?” 长安这才醒过神,笑道:“对对。告诉上方的大商家,若未忘记太阁大人的恩典,为太平感到喜悦的话,就要踊跃出资,休要吝惜金银!” “不不,金子可不能乱花!” 大家转头看去,原来是光悦的母亲妙秀,她和阿幸一起端着酒菜,笑眯眯站在当地。 “噢,老夫人,您的耳朵可真好使。” “呵呵,要是听到不珍惜金子的话……瞧,就像这个,我们家烤咸鱼时,用的不是鲷,而是鲹。虽如此,这在待客时也是佳肴了,请多见谅。” 阿幸满脸通红跟在姑母后面,把酒菜放到长安面前。她似为姑母的俭朴感到难为情。 酒菜上来,大家改变了话题。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长安举箸道,“其中一种人,常思节俭,把身外之物看得万般重要;另一种人,则把钱财毫不吝惜地拿出来,使它能够得到更有效的利用。” 妙秀立即出口反击:“不,还有一种人。” “还有一种?” “是。就是整日好逸恶劳之人。实际上这种人最多。呵呵。” 饭菜全部上齐之后,妙秀让阿幸留下服侍,自己回了厨下。她似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太直。 “来,尝尝这个,酒乃家中自酿,只有这些……”姑母去了之后,阿幸的话马上多了起来,“大久保大人,您是刚从石见回来?” “是,因为挖掘的金银太多,我很是为难,想去伏见禀告将军大人。” “哎呀,因为金银多而感到为难。小女子也想去看看那金山啊。” “你想去山上?” “是。小女子在家里处处碍事,反正总有一日会被扔到弃老山,还不如早些去山上修行,也是为了大家好。大人能带阿幸去一次吗?”阿幸竟然认真起来。 光悦既觉可气又觉可怜,制止道:“阿幸,给茶屋先生斟酒。” “是。”阿幸暗暗向长安抛了一个媚眼,然后转向清次。 长安也认真起来,道:“茶屋,那个叫亚当斯的,将军大人还经常把他传到伏见城吗?” “是,威廉·亚当斯,最近得封相州三浦郡二百五十石,还取了一个日本名字,叫三浦按针,已去领地了。” “三浦按针?他真有好运气。茶屋先生,那按针才具如何?” “名副其实,是个非常正直之人,故能得将军大人信赖。”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能力。他是否是个有用之材?” “这……关于这个,在下还不能……” “是啊,他虽然也是洋人,但据说出生于红毛人之国。” “是。他出生在英吉利国。作为领航员跟随尼德兰的探险舰队在大洋中航行,茫茫几匝,忽北忽南,船在摩鹿加岛遇海难,漂流至此。”清次一口气说完,长安不禁低声呻吟,他痛感时世的确变了。对于他来说,不管是英吉利还是摩鹿加,都是那么陌生。 “真是令人惊讶!茶屋先生脑中装着天下版图。你说的那座摩鹿加岛具体在何方?”长安有些嫉妒。 “据说,洋人相信我们所居之地如一大球,葡国向东航行的人和向西航行的人便在大洋南方的一个岛上相遇了。那岛便是摩鹿加群岛。” “那三浦按针本想去那个岛,结果在丰后的海岸遇海难,就是说,他的航海术并不成熟。”长安道。 “可我们同样可以如此理解,现在乃是冒险时代,勇者无敌。可是大久保大人,您可知道南蛮人为何这般热衷于来我日本国?” 长安语噎。光悦为清次而折服。但长安心中还想一比高低,他好不容易才出人头地,和清次一样在家康手下当差。 “茶屋先生好像只知最近的事。以前元寇之役时,有个叫做马可·波罗的南蛮人到了元大都,回国之后他写了一本书,那书中提到日本国,说黄金遍地,屋檐甚至都用黄金制成。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想,既然日本国被描述成这般,想必地下必有黄金,我遂开始发掘。” “惭愧。”清次从心底里对长安的话感到惊讶,“鄙人亦是近日才从三浦大人口中听说此事。但他还告诉在下一事,那便是葡国的东方总督在占领摩鹿加岛的报告中,详细记载了我日本人在马来半岛上进行交易的情形。” 清次倒背如流说出这些人名地名,长安愈发感到没了面子。可照他的性子,又想尽量获取对方的知识。“哦,摩鹿加岛是在暹罗以南吧。他说我们国人在那里进行着何样交易?” “他说,容貌俊美的男子,腰佩长刀短刀,形似突厥人的弯刀,只是更细长些。他们用大量的黄金换取当地土产。其量之大,让人叹为观止。” “用黄金?” “在下以为,那些黄金可能是从琉球一带带去,那一带有金山。他们并不知其产地,被问及是何处人氏,他们只说是高来人,高来即是甲螺,也即大明国人所说倭寇。” 长安沉默不语。黄金岛并非马可·波罗所言的日本,而是琉球。那样一来,他便颜面何存?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十七 长安遭戏 到了傍晚,大久保长安才从酩酊大醉中苏醒过来。为何会醉到这步田地?或许是因为阿幸在一旁不停为他斟酒。可是,即便如此,长安不想再喝,也是可以止杯的。但今日的长安,分明知道喝多了,却仍然杯不释手,只因他心中有一个疙瘩。 在到达久违的京城,来到光悦府之前,长安一直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佐渡和石见的工程进展得甚是顺利,家康或许会因此更加赏识他,更加器重他,而这又将使他进一步高升。长安带着这样的自负和自信,时常会快意得手舞足蹈。 本多正信父子及大久保忠邻等重臣自当别论,本阿弥光悦乃是德川家康最信赖之人。和光悦深交,便能确切打探出家康在想什么、欲做什么。光悦对于长安实太重要。于是,他决定通过光悦向家康建议举办丰国祭。谁知事与愿违,此提议早就已被家康认可,而且,茶屋清次的言谈,让长安感觉到自己已然老迈。他不仅被对方的年轻和朝气压倒,且为对方的知识和头脑震惊。 仅仅如此,也不至于在心中积成疙瘩。长安觉得,他梦中的坦途,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障碍。茶屋清次和将要居于日本的三浦按针,都变成了他的挡路人。这样下去,他说不定只能一生做个山师。 在大坂城看见那些巨额黄金后,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那便是利用黄金与海外交易。当然,首先要说服家康,此乃一项关系着日本国盛衰的大事。然而,就在他发掘到黄金,成功在即时,却发现,将要协助家康进行海外交易的人,并非他大久保长安。经验丰富的三浦按针和年轻睿智的茶屋清次,完全挡住他的前程。这不是平常的嫉妒,他们摧毁了他赖以生存的希望。 这样想着,长安再也无法继续附和清次。一通狂饮,他喝得酩酊大醉。待他苏醒过来,已在另一个房中,面前依然放着酒杯。我怎么会来这里?暮色渐深,身边不远处有一人,却是阿幸,她一脸为难,仍欲为长安斟酒。 “阿幸,这是哪里?” 长安明知是光悦的宅子,还是问了一问。与其说是为了掩盖喝醉之后的尴尬,还不如说是因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孤独,让他感到自己必须开口。 “大人不记得了?” 阿幸一脸无奈,瞪大了眼睛,然后夸张地叹了口气,“此为本阿弥光悦府邸。” “不是在大堂吗?对了对了,茶屋也来了。茶屋呢?” “是大人让他快滚!” “我对茶屋说了什么?” “大人说:赶快滚回去准备祭祀,你这张脸,看多了只能令人生厌,我不想再见你一眼!” “噢!看来,我真是醉得厉害。” “是。表兄也道,他是第一次见大人醉成这个样子,他说大人怕是路上累了,遂把您送到了这屋子。” 长安心头一惊。先前为一介手猿乐师时,他四处游乐,醉酒为常事,但自从成了大久保石见守,他还从没这般失态过。一时疏忽大意,他露出了本性。 “大人在想什么呢?我来点上灯吧。” “不用……我睡着了吗?” “唉,大人连这个都不记得了。”阿幸的脸色突然有些不安,道,“那……您和我的约定,也忘了?您说了好几遍呢。” “和你的约定?” “对。大人说要带我去山上。不只是我,说山上需要大量的女子,这次来就是找些人过去。” 长安听她这么一说,突然又感到一种新的不安,忙摆摆手:“不不,这个怎会忘记,这可不能忘了。”虽这般说,可他的记忆仍有些模糊,这越发令他不安。他喝多了便会大放厥词,这是他的毛病——我说了些什么?说不定还真得把阿幸带到山里。 “我……我怎么会把你的事情给忘了!”长安含糊其辞,“阿幸,我未说其他不妥之言吧?”他放低声音,小心翼翼探问道。 阿幸脸上这才露出微笑,约略松了口气:“大人说了好多。大人好像真的喝多了。” “谁……谁……我说了人家的恶言了?” “是。说了很多人的不是。” “很多?都有谁?” “我姑母和叫亚当斯的夷人,以及本多正信大人、江户的大纳言大人,还有……”阿幸像唱歌一般,吐出了一连串人名,长安的脸色开始变得铁言。 “什么,连江户大纳言,我都说了?” 看见长安挠着鬓角,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阿幸马上变得柔情似水,“但是无妨。除了我、姑母和表兄之外,无外人知。” 长安再次长叹了一口气,拿起酒杯,将已然冷去的酒一饮而尽,“我说了你姑母什么?” “老太婆,真是个让人受不了的老东西!” “唉!那我说了大纳言大人什么坏话?” “第二代笨蛋,同样是小里小气,和你们家的老太婆一个德性。” “只有这些吗?” “不,还有。您还说,要是将军大人去世了,谁也不会给那个吝啬鬼烧香。纵然他乃一尊大佛,也非一尊好佛,不会泽被众生……” “唉,够了!”长安一脸苦相,把脸扭到一边。 阿幸恐是想安慰长安,接着道:“表兄可是佩服得很呢,说大人总能一语中的。” 长安却笑不出来,他猛地耸了耸肩膀,紧紧盯着慢慢暗下来的房间的一隅。对光悦的母亲恶语相向也就罢了,之后赔个笑脸也能过去,可把秀忠说成笨蛋,真是醉后吐恶言。 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三。秀吉故去时就是这个年纪。不日之后,秀忠便会袭将军之位,可他长安却在背地里骂秀忠。此事一旦泄露出去,长安纵使有几个脑袋,也保不住小命。 “我还得问你一事。”长安渐渐稳定住心绪,谋求善后之策。 “大人请讲。” “亚当斯,就是那个把名字改成三浦按针的夷人。” “怎的了?” “我是想问,我是怎么说那个夷人的?” “呵呵。大人说:我辛辛苦苦挖出来的金子,怎能让亚当斯随便拿去!要是那样,不会增加日本的财富,金子只能被红毛人夺了去。只要我长安的眼睛未瞎,我就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啊,太好了!”长安自我夸耀,“这些话,光悦也听到了?” “正是。” “好,那么,阿幸……” “嗯?” “你的身份今日正式确定。虽说我喝醉了,但我却对你说出了那些话,便是因我甚是信任你。在我喝醉之时,你在我眼里仍是值得信赖的女子。你明白吗,从今日始,你就是我的侧室了。”他异常亢奋,说完之后,眯着眼睛笑了。 对于阅尽世事的长安来说,那些都是可笑的狂言,可毕竟是些不该说的话,他必须封住众人的嘴。 不必担心光悦,他自己就是无论在谁面前,都毫不顾忌品头论足之人。只要长安的看法无十分不妥之处,他便只有佩服。他要是心生轻蔑,那也只能是轻蔑于长安的醉态。 光悦的母亲也绝对安全。无论在什么场合,她都不会违背自己的信念。她虽对人有好恶,却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真正勤劳之人,不会在意他的无礼。只有阿幸……长安灵机一动,想到这个最好的办法,便是把她带在身边,她的嘴也便永远堵上了。 “你必须同意。你不是也求我把你带到山上去吗?” “唉……”阿幸吸了一口气,看着长安。 长安自以为可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知此女心中颇不平静,遂道:“不应留在京城。” “为何?” “妙秀担心,你已与男子亲近过。不仅如此,你还从心底里喜欢你表兄。” “大人……” “不管你是不是有所察觉,起码妙秀已经看出。在家中,姊妹二人争夺一个男子,实在丢脸。所以,她才故意把你安排在我身边。”一旦决定把她带到山里,长安立即变得能言善辩,“你这样留在京城,只能使自己痛苦,因自省而苦闷,长安明白这些。你的身份就这样定了。休大惊小怪。来,我们再喝一两杯,就安歇吧。” 阿幸眼睛瞪得老大,扭开了头。然后,她又回过头,紧紧盯着长安。在她身后,被褥已铺好,旁边甚至还放了一把溺器。 “噢,原来竟已准备好了。好,那再给我倒上一杯。” 阿幸面无表情地为长安斟毕酒,然后当一声把酒壶放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你怎的哭了?难道你不喜长安?”长安并不心急。阿幸并非一个不谙人事的小女子。只要男子抚她肩膀一下,女人的本能自会勾起她肉体的欲望。阿幸已到了这样的年纪。或许她自己也非常清楚,于是一边用哭泣表示抗议,一边却又等着被男人征服。长安把阿幸的哭泣理解为半推半就。他这才发现,阿幸其实是个有几分姿色的猎物。 “你有话直说就好,我最见不得女人哭。你一哭,我心就软了。” 阿幸继续哭着,但愈哭,愈媚态毕露。 长安轻轻放下酒杯,探过头去,亲她耳垂一下。“好了好了,你既然这么难过,索性算了。我不想让你过得不幸。” 长安已经变成了一只玩弄老鼠的猫。他变回了以前的长安,成了一个放荡之人,使尽手段,挑逗阿幸的情欲。 阿幸一听,缓缓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压抑情欲,但这最终只能使欲火更加疯狂。 长安咪着眼,又拿起了酒杯。从阿幸领口处可以看见她雪白的肌肤,在长安眼里,那是一具饥渴的身躯,不定亦是一块极好的矿石;自己数说秀忠的那些恶言,则是不错的金脉。长安正这样想着,阿幸向他的肩膀靠过来。长安想,终于来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要紧紧抱住她,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只听阿幸道:“大久保大人真是可怕。” “我可怕?这话从何说起?我是看不得女人的眼泪……” “不,阿幸已非小女孩儿,不会被这说辞迷惑。” “你是说,你是个手段老练的成熟女人?” “大久保大人想在山上将我杀了。” “杀你?哈哈,也许吧,在那里,我是个厉害的山贼,我喜欢你,不定真会因此杀了你,阿幸。” 阿幸突然起身,一脸严肃地盯着长安,“我听了不该听的话。” “什么?你说什么?” “我听到您说江户大纳言的恶言,我只会在山上被您杀了。” 长安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长安虽有手段,但阿幸并非他想象的那般傻。本以为她会轻易上钩,阿幸却异常清醒地看出了长安的意图。他顿有些惊惶失措。 “大久保大人真是可怕,不仅想把我骗进山里封住我的口,还看穿了我在这个家中的秘密。” “你说什么?你的秘密?” “是。虽羞于出口,我的确恋着表兄。” 长安啊了一声,许久不言。他说阿幸喜欢光悦,不过是说笑,最多亦只是推测。 “大久保大人,您说姑母可能会因为此事讨厌我,因为姊妹不能争一个男子。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我应该去何处安身?” “阿幸,那只是我的一句玩笑话。” “不,您一定是看到了真相才这般说。我也非那种不通人情世故之人。现在姑母不就是厌弃我吗?” 大久保长安一脸苦涩,皱着眉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来,让我为你斟一杯酒,以后休要再提此事了。” 阿幸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她并未如长安想的那般靠向他,她有她自己的想法。 一向精明的长安挠着头,拼命保持镇定,却一筹莫展。他说秀忠的恶言让这个女人听了去,这成了压在他心头的巨大负担。另,本只是想把她骗进山里,封住她的口,可她却误认为要杀人灭口,问题变得更是棘手。 “阿幸,你不喝我倒的酒?” 阿幸依然不动,单是紧紧盯着长安,眼睛里充满恐惧,半张的樱桃小嘴开始发抖,两片红唇间半露的皓齿拨动了长安的心弦。他加重语气:“阿幸!你不听我的话了?” “请大人见谅。”阿幸突然两手伏地,长安顿觉被人当胸一枪刺来。“大人要带阿幸去山里之事,恕难从命。阿幸会把大人今日的情意忘得一干二净,就当从未发生过。” “我的情意?” “是。虽然只同床共枕一次……但阿幸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长安再次看了一眼被褥,确有凌乱痕迹。长安的脑袋开始剧烈疼痛:这么说,我已和这个女人有了肌肤之亲?他开始努力地回忆,好似有过,又好似没有。他醉得太厉害了,记忆像一条被割断了的丝带,再无法联结起来。 阿幸见长安茫然而坐,猛站起来,擦亮火石。“咔嚓”“咔嚓”打火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另一世间传来,震动着长安的耳朵。周围一下子亮了起来。阿幸点着了挂着水色薄绢的圆灯台,而非蜡烛。 灯下,阿幸很是美艳,一本正经坐在那里。生性放荡的长安似明白了,是他想差了。这个原以为就要燃起欲火的女人,其实已经过了激烈的燃烧,恢复了平静。真是好笑!他本想随心所欲揶揄对方,未想反被揶揄,而且此女一开始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可为何会醉成那个样子,莫非被灌了迷药? 长安正这样想着,阿幸扑哧笑了。 “阿幸。” “嗯。” “刚才你笑了。” “不,我心中很难过。” “哦,那是我听错了。但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你喜欢光悦,却又为何委身于我?”说完,长安觉得自己很是可笑。这是在问什么啊,不仅荒唐,而且可怜…… 阿幸小心翼翼放正了灯台,“方才,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结果呢?” “最终也未能明白。” “你就这般不明不白,随便委身于人?” 阿幸缓缓低下头,“因此……我们作个约定吧,忘了此事,权当从未发生。” “住口!所谓约定,双方都要同意。可我还没有同意,你已把身子给了我。女人若是把身子给了一个男人,便是说她要把自己的全部都交与他。我不会忘记,我要把你带走!”长安已经失去了理智,扔掉了手段和面子,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男子。 “大人是说,您不能就这样忘了……”阿幸的惊讶和长安的焦躁完全不是一回事。 长安使劲咬着嘴唇。若发生了关系的男女之间出现此种局面,便只有在男人的弱点被女人识破之时。这场战事从一开始,长安就已败了,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又极怕此秘密泄露出去,二人已不再平等。阿幸已看破了这些。她不愧是光悦的表妹。不管做什么事,光悦都不会给人可乘之机,阿幸表面看似一个没有头脑的女人,心里却有不少算计。“就当没发生过。”看得出来,她是想,只要温柔地重复这样的话,长安便会愈发焦躁不安,暴露本意。 长安不甘示弱,必须扭转劣势!“你是说,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忘掉此事?” “是,请大人务必忘记此事。我亦不会将大人的话泄出半句。” “你是怕我把你带进山里杀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长安开始使用另一种手段。这一手段的效果如何,他心里甚是明白。“好了,帮我把那边的水筒拿过来。”他指着柱子后和大小鼓放在一起的青竹筒。 “是……是这个?”取过竹筒,阿幸脸色微变。筒中装的似非水。 “是,就把这个,留给你做个念想吧。不,不是什么念想,因什么都未发生。好了,你拿着吧,有用得着的时候。”长安打开竹筒盖子,倒放在榻榻米上,只听哗啦作响,榻榻米上一堆耀眼的金抉,个个约三寸见方。竹筒平时应是绑在马鞍上,或拴在轿上,挂在腰间肯定行动不便。 “哎呀!这……” “无甚大惊小怪的。出门时在水桶里放一块黄金,可以试毒,遂打造了这么些金块,把它们留给你了。” 阿幸浑身颤抖,不,是长安感觉阿幸在颤抖。他又打开了旁边的纸袋,一本正经拿出一根筷子长短的金耳勺,放到阿幸身旁,“这里还有我平日用的耳勺,你把它改成头饰吧。算长安向你赔礼道歉。” 阿幸若是个涩柿子,长安便知去涩的方法。不管什么东西,去毒和去涩最好的手段,便是黄金。“快把它们收起来吧。要是让人看见,我会觉得难为情。” 但阿幸并不伸手去碰眼前这两样东西。 长安若无其事拿起酒杯,心中盘算:该使出杀手锏了!这女人或许还会哭泣,若是哭出声来,泪水定能洗去女人的面具,让她露出真面目来。她必是个孤独的女人,肯定会跟着他去山里。一开始,阿幸肯定有此想法。只是长安说错了话,让她感到畏惧。这样一想,长安突觉阿幸颇为可怜,在他看来,她心中充满感慨,正想着如何报答他呢。 “把它们收起来吧,再给我倒一杯酒,我也该歇着了,明日还得进城面见将军。” 长安说着,突然发现阿幸似乎在发笑,“阿幸,你怎的了?” 阿幸果然浑身颤抖着笑了起来,“哈哈……请大人见谅。哈哈……哈哈哈……” 长安顿时感到脊背发凉,这并非辩解,莫非是……他顿时如同遭了雷轰。 “哈哈。对不住,我和表兄打了一赌。” “和光悦打赌?” “是。哈哈哈!” “住嘴!你们打了什么赌?” “表兄说,大久保大人不会醉。” “于是你就赌,要把我灌醉?” “呵呵,表兄话说得太绝。” “阿幸,你怎可如此!我好歹也是将军属下的奉行官!” “虽说如此,大人并非一个不解风情的武士,您是才子,看得清世间甘苦。” “混账!我真着恼了。” “呵呵!请大人见谅。但这次打赌,我们却是平局。” “平局?” “我赢了,又输了。您讲大纳言大人的恶言,和我有肌肤之亲,都是我随口胡诌,都是谎言,哈哈!” 长安脑中一片混乱:这究竟是个何样的女人,就连他这样的人也轻易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看来,这个女人手段实在高明得很。 “我骂大纳言大人的话,也是你编的喽?” “当然。”阿幸拿起水筒,捧起黄金,把它们装了进去,道,“本阿弥家的人都说我托生错了。” “哦?” “从小,我就喜欢作弄人,爱口出狂言。我曾经嫁到灰屋家,因取笑公公被休。因此,大人被我戏耍,也无必要放在心上。”她把言竹筒推回长安,“方才我说一半赢一半输,其中的意思,大人明白了?”阿幸轻轻一笑。她看起来突然变得年轻,似真变成了一个喜欢作弄人的小姑娘。所谓魔女,莫非就是指这种女人?长安不由微生惧意。 “说赢,是因我把大人灌醉了。我可未往酒里施药。表兄称大久保大人不是那种会喝到不省人事之人,他说您乃千杯不醉。我想那怎可能,只要是人,喝多了自会醉,醉了便会乱性。我在婆家时,试过公公,试过众来访客人,他们无一例外。本来,我想您喝醉之后也会乱性,未想到您却睡了过去。这点上,我输了。” 长安至今未见过这么令人不快的女人。这女人所言,要是在烟花柳巷,毫不奇怪,但她却在家风严谨的本阿弥家肆无忌惮地胡来。 “你在婆家对公公也试过?” “呵呵,是啊,结果,公公险些把我当成了婆婆。” “哦,怪不得你被休了。” “是,他们说我虽无其他失德之处,就是爱打听别人私事,可说是白璧微瑕,就把我休了。” “我明白。的确不能留你在家里。” “那么,这个还与大人。但是像这种东西,莫要让别人知道。要是有人造谣,说大人把山上的黄金据为己有可就大事不妙了。” 长安惊讶得合不拢嘴。 人能生于同时,便已是一种缘分。长安得遇见阿幸,更是缘分。但经她一通输赢之论,长安顿时怒上心头。这个女人随心所欲地作弄了人,竟然不觉丝毫内疚,尚微笑着若无其事坐在那里,可恶!可恨!长安险些失去理智。 “到底多大了?” “大人您以为呢?” “是我在问你!给我老老实实回话!” “二十六。那么,大人贵庚?” “我?” “是。表兄说大久保大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其实老大一把年纪了。” “胡说!我和你年纪相仿。哼!你被休,难道就无半丝留恋?” 阿幸缩了缩脖子,如个调皮的孩子,“大人怎生在意这些?” “是我先问你!” “呵呵!您为何问这些?”阿幸一本正经。 这越发激起了长安的兴趣和怒火,他舌头打颤,探出身子,“你说你先前的婆家乃是灰屋?” “是。” “我与灰屋家很是熟识。你若还有留恋之意,我自会帮你说和,让你回去。像你这种女人,放任自流,只会惹是生非。” 阿幸摆正姿势,施了一礼,道:“多谢大人好意,其实拙夫还常来找我,藕断丝连,呵呵。” 长安的脸开始抽搐,猛地伸手揪住阿幸的衣领。他方醒过神来,但已身不由己。“你这个女人真是可恶!既然要和我比试,想来你必已作好了比试的准备。我怎会放过你?我大久保长安何等人物,竟然被你戏弄?我怎会原谅你?我要把你带到山上,大卸八块!” 阿幸不笑了。她眼睛瞪得浑圆,半是恐惧半是撒娇地倒在了长安怀中。 长安又骂:“可恶的女人!”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十八 得天下者 第二日,本阿弥光悦估摸着大久保长安已到伏见,向德川家康报告完有关金山诸事,方从家中出发。光悦知昨夜家中发生了何事,但他不欲插手。 阿幸虽是自家人,但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可怜而又麻烦,她竟想跟大久保长安去金山。矿山上历来都只有男子在拼命劳作,长安接手后,认为长此以往男人不能安定,在征得家康的许可后,在山上筑屋,男女可合居一处。 长安恐会在佐渡、石见、伊豆等地建起甚是气派的府邸,亦会在各处安排女人打理家事。阿幸必已经算计到了这些,欲操纵长安。不管怎么说,阿幸似颇合长安的胃口。两个人互相算计,却也有些惺惺相惜。 光悦猜测,长安从所司代的府邸去伏见城,然后向家康禀报金山情形,大概需要半个时辰。估摸着长安已经离去,光悦于午时方进了伏见城。他乃奉家康之命去大坂,见过淀夫人和片桐兄弟后,前来禀事。故他比长安需要更多的时辰。他心情甚为轻松,荣局一事算是办妥,想必家康亦会松一口气。若有可能,当面向将军问一问丰国祭事宜,就更好了。 到了内庭,光悦轻声询问家康的日程。今日等着见家康的人甚多。一个相识的司茶之人告诉光悦,外间还有五六位大名候着。“对不住,将军大人正在见客,请您在这边稍候。” 光悦被带到了一间屋子,以往他也常在此等着见家康。走进屋子,果然有不少人候在那里。他注意到里边有一个红发人,披黑色法衣,肩膀很宽。正诧异间,那人也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位是三浦按针先生,这位是本阿弥光悦先生。将军大人说,请二位先在此说说话。”司茶人甚是礼貌地对二人说完,便离去了。 这是光悦第一次见到威廉·亚当斯。他施礼道:“久闻阁下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鄙人乃将军大人的刀剑师本阿弥光悦。” 那蓝眼睛的武士答道:“我乃三浦按针,请多关照。”日语说得很是地道,还彬彬有礼地还了一礼。 在伏见城和红发碧眼的洋人对面而坐,才是新气象,光悦心想。按针的日本话说得很好,先前光悦所见神父都无法和他相比。他的衣装也完全是和式的,虽然算不上很合身,但可以看得出,他颇为喜欢日本,这让光悦顿生亲近之感。按针腰右佩了一把武刀,前边别着一柄短刀,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三浦先生何时到的日本?” “庆长五年。” “这么说,乃是在关原合战那一年。听说您先是到了丰后的海岸。” “正是。一直承蒙将军大人关照。”按针看了光悦一眼,接着道,“我们一开始被送到大坂城,由于葡国人的谗言,我和那些尼德兰人险些丧命,多亏了将军大人。”他语气略显生硬。 光悦也曾听说过此事。洋教也有诸多宗派,南蛮的教徒同英吉利和尼德兰的教徒不属于一个宗派,常生龃龉。英人三浦按针作为领航员上了尼德兰的轮船,漂流到丰后时,葡国的传教士上书家康,说他们是海盗,坚决要求把他们杀了。但家康救了他们。 “鄙人首次在大坂城见到将军大人,是在庆长五年三月。”按针道,他似闲得无聊,“之前我们被关进大牢,已绝望了,可将军大人却信了鄙人。鄙人对将军大人说,南蛮乃旧教之地,英吉利和尼德兰为新教之国。故他们对我们恶语中伤,但我们绝非他们所说的海盗。” “哦。” “那鄢之后,又在牢狱待了些时日。被放出来再次见到大人,已是五月中旬。那时大人已调查清楚,知我等并非恶人。大人问我们,是否想回到原来的船上。” “哦,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说想,大人便立即应允,让我们去堺港。那时,我们来时乘坐的博爱号已经到了堺港。在那里,幸存之人互相拥抱,喜极而泣……” 光悦注意到按针的声音开始颤抖,忙转移了话题:“您此次从江户到伏见是……” “大人说,让我抽空来教他天文和几何。” “天文我知一二,几何是一种什么样的学问?” “那是一种像算术的学问。” “哦。”光悦支吾了一声。家康竟然对这样的学问感兴趣? 家康的求知欲远远超过寻常人。他像拼命啃食桑叶的蚕,只要一有疑问,便会贪婪地把可以解决疑问的学问啃完。不管是儒学、佛教,还是洋教、国学,只要尚未理解透彻,他就会问个不休。就连常用药物,他都试图自己配制,而不依赖医士,颇让医士们为难。这回,三浦按针也成了他的老师。这让光悦既觉奇怪,又感佩服。不定日后不久,家康亦会寻一艘船,独自去大海遨游。 “将军大人乃是罕见的人物。”按针又道,“寻常君王都颇为懒惰,要是听到谗言和诽谤,便会不分言红皂白杀人。可是将军大人并不如此。” 按针似还不知家康已对他执弟子之礼,心中仍然充满不吐不快之感。道完,他又追溯到他被监禁于大坂城的事情。此时的欧罗巴,新旧势力之间已发生过好几次战事。当然,宗教问题尤为突出。正因如此,原在日本的传教士对三浦按针及尼德兰人甚是残酷。 “尼德兰人乃是强盗,他们此来便是抢掠。放过他们,自会埋下祸根,应将漂流至此的十八人就地处决。只有这样,才能警示其余诸盗,防止他们再来寻事。” 传教士费尽口舌,劝家康动刀。但是家康经过慎重的调查,反驳了他们:“至今为止,尼德兰人并未加害子我,也无加害天皇子民之先例。将他们杀掉,实属不义、无道。即使葡班二国与英吉利和尼德兰为敌,我亦绝对不许对来此的良善之人动刀。” 家康不仅赦免了按针,还安排他和原来船上的船员再会,赠与他们五万两黄金,以补偿他们在堺港海岸被当地百姓抢去的货物。 “现在想想,其实煽动当地百姓抢夺船上货物的也是旧教徒。将军大人明辨是非,作出了公正的裁决,救了我们。像这般明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按针道,为了表示他的谢意,只要是为了家康公,他必会竭尽全力。他说话时的语气颇像旧时武士。 光悦想,家康定是想了解西洋的现状,掌握轮船、航海的知识和西洋的学问。或许,按针正是家康求知之网罩住的猎物。正这样想着,方才的司茶人走了进来。 “三浦先生虽比本阿弥先生先到,但将军大人说,想先把先生的事情解决了,然后再与三浦先生细谈。请本阿弥先生先移步。” “您先请。”按针依然彬彬有礼。光悦同样毕恭毕敬还了一礼,进了家康房间。 这里并非家康正式接见大名的大书院,而是长廊尽头的一间小书房。 “光悦啊,此行辛苦了。听说大坂那边的事已基本解决了。” “大人已听说了?” “是啊,今日一早茶屋来过。”家康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道,“方才你和三浦按针说了些什么?” “三浦先生好像一直念念不忘大人恩情。” “茶屋说,这一点正是按针的可用之处。” “他还提到几何学,大人是要学习那种学问?” “不,非也。”家康笑着摆摆手,“日后与各国进行交易,不能有所偏颇。” “大人的意思是……” “哈哈,想来你也不会明白。不能笼统地以为西洋人便是南蛮人。西洋欧罗巴也分为两部分。葡国、班国等旧势力才是我们先前所称的南蛮人,英吉利和尼德兰这两股新兴势力乃是红毛人。必须把二者区分开来。” “是。” “现在得到我赏识并启用的三浦按针,生于英吉利,乘着尼德兰的轮船来到日本。他显然是红毛人。” “哦。” “我若宠信红毛人按针,南蛮人便会不快。他们会认为,我们与红毛人亲近,这样不利于日本的船只出海。茶屋遂建议让按针去南蛮人的据点吕宋,拜访吕宋的主君。” 光悦轻轻摇了摇头,眼睛不停地眨。他对茶屋的用意不甚明白。 “哈哈!就是说,让红毛人按针去南蛮人的据点,说明我们乃是中立的,不属于任何一方。他还说,三浦按针也绝不会对南蛮人心存芥蒂。我们要与各国友好往来,和平交易,主动派出使者。如何,茶屋所想不差吧?” “是啊。”光悦虽然口上这样说,可仍然一脸迷惑。他道:“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日本乃是公平之地?” “是,所以我才叫了按针来商议此事。”家康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阿胜夫人端上的茶。 光悦本以为家康会问到淀夫人,可家康一直讲海外贸易,似把大坂的事忘了。只要家康不问,光悦便不想提。 按针所言,家康为了补偿按针,送给他们五万两黄金之事是否属实?五万两黄金可非小数目,光悦想到这里,顿时亦把大坂的事抛在了脑后。 “三浦先生定会是个出色的使者,他心中充满对大人的感激,认为大人乃是世上最明智的主君。” “他是个非常守信之人。” “将军大人,听说您给了他五万两黄金,此事是否属实?” “嗯,对,船要修理,还得装上货物,这些黄金亦是必要。” “可那时不正是关原合战前夕吗?” “是啊,在那之后不久,我便回到了江户。” “那时急需军费,怎会给他那么多金子?” 家康笑着摇了摇头:“光悦,你也认为我甚吝啬?不消担心,如今,这五万两金子都在起作用。” “为何按针拿到那么多黄金,还是留在了日本?” “当时事情并不顺利。那之后,我一心应付关原之战,把此事搁了起来。据说他们看到五万两黄金之后,想法产生了分歧。” “那可是巨额财富啊!” “对,最后的结果,是大家想把黄金均分,各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把黄金凑在一起,他们还可以出海,离开日本,但若分掉,就不可能了。当时,除去病亡之人,剩下的只十三四,这些人中,有的去了平户制造大炮,有的去了丰后,有的去了堺港,有的则去江户。他们或致力于造船,或用心改良枪炮,绝未浪费那些黄金。按针也能教给我很多东西。” 光悦不由拍膝道:“大人您早就预料到,若给他们五万两黄金,他们便会留在日本。” 家康微微一笑。五万两的确不是小数目,他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光悦,要想导入新风,就不能吝惜金钱。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的区别就在于此。”家康突然呵呵笑了。 家康别有深意的笑刺痛了光悦。以五万两黄金买下了三浦按针以及同伴的所有知识和智慧,这是洞察人情之后的手段,这让光悦多少感到不快。给了他们黄金,便会令他们分道扬镳,这种想法和做法诚无可厚非,但现在他扬扬得意提到败军之将三成,炫耀自己的才智,这让光悦甚是不快。但光悦不能沉默,“将军大人,小人听说石田三成对金钱也很淡泊,并未存下半分金银。” “对啊,这就是我和三成的不同。” “同样是节俭,有何不同?” “三成把所有钱财都赌在了战事上,毫厘不剩。” “是。” “你觉得这种做法无妨?” “这……但亦不能一概……” “不!”家康轻轻摆了摆手,继续道,“仗总有结束的一日,但这个世间没有尽头。最终落得一文不名,然后以为一死便可了结,此乃不顾后世之想。” “大人是想到了后世,才送给他们五万两黄金?” “是啊,这是我留给后人的一件遗物,这才是我的初衷。” “遗物?” “是。要是战事爆发,不定我亦会战死沙场,但按针他们会留下来,他们的技术和学问会留下来。” “是。” “即便死去,也想为这个世间留下些什么,有无这种心思,方是决定人的才干和能耐的关键,你说呢?” “将军大人,”光悦充满疑惑,“大人真是出于这种心思?” “你要是不信,我也无法。但如今,造船技术不是有了很大进步吗?” “大人早就预料到了?” “光悦,好了,那时我还在战场上呢,就连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还不得而知。困此,我才说想给后人留下一件遗物。此非预料或算计,此乃德川家康向这个世间表达的谢意,亦是为人之道。”说到这里,家康似才想起来,道,“对对,我们是要说说淀夫人的事。在你看来,淀夫人和秀赖日后能够和睦相处吗?” 家康首先转换了话题,光悦也就不能再继续纠缠那五万两黄金了。 “大坂的事,你照直说。”家康委婉地提示光悦,休要再重复此前的话题。 光悦红着脸低下了头,“小人天性执拗,常自以为憾。” “你是在说大坂的事?” “将军大人恕罪。据小人在各处打听到的消息,二人的关系好像并不甚好。” “不好?” “是。有些有识之士认为,不如索性让夫人和秀赖分开,不再住在同一个城里。” “分城而居?” “若非如此,日后还会不断发生龌龊。在荣局一事上,淀夫人会作出让步。但此乃看在千姬小姐的面子上。小出秀政等人称病,几乎不再进城。即便进城,大小诸事也都由淀夫人亲信裁决,岂能容秀赖亲信说话?” “秀赖还是个孩子,太小了。” “这样下去,他便越发没了地位,要是不给淀夫人另寻一隐居之城,让她与他分开,丰臣氏日后必会大乱。片桐兄弟也常如此叹息。” 家康又转换了话题,“你果然拘泥于常理。” “是,这一点小人颇为自知。” “好,那就再等等看。荣局一事解决了,也就无甚值得牵挂的了。况且,近日将会举行丰国祭,想必又会有些变化。” 光悦不言。已不必担心荣局,但大坂还有诸多难题。不管秀赖长到多大,淀夫人颐指气使的秉性无法改变。即使搬出日莲大圣人的训谕,丰臣氏内部也已分裂成两半。设若千姬及其身边诸人也卷入其中,事情便愈加复杂,倒不如下定决心将淀夫人和秀赖分开。要是秀赖身边无几个得力亲信,大坂城主便将永远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只是家康似并无心思理会这些。 “三浦先生还等着见大人,小人今日就此告退了。” 家康并不留他,“日后的事,还请你多多费心。” 光悦退下之后,家康凝神看着屏风,陷入了沉思。光悦看待事物往往一针见血,这次他的想法却让家康多少有些忧心。光悦看出的问题,正是家康所忧。秀吉将秀赖托与家康,让家康根据他的能力,给他相应的位置。即便秀吉不这般说,亦是理所当然。人只能为力所能及之事,别人帮忙终是隔靴搔痒。光悦明确地指出这些,家康甚至觉得一开始这就是自己的想法。光悦越来越像利休了,二人都有可分辨人之善恶的敏锐。一旦分辨出来,便会毫不掩饰,直截了当把话抖出来。 家康无奈地笑了笑,对旁屋的本多正纯道:“正纯,你去告诉按针,可以了。” “遵命。”正纯起身出去之后,家康又叫来卜斋,让他准备纸笔:“将按针的回答记录下来。” “是。” “我要再年轻一回!” 卜斋不解其意,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的阿胜夫人。家康微微一笑:“我非指女人,是指这里。”他指了指胸口,接着道:“我是说,我得改变想法,让自己变得年轻,让众人看出太平和乱世之别。” “大人高见。” “我若不明确区分昨日和明日,就连正纯和正成等人,也会成为古董。旧衣服怎会有买主?” “大人圣明。”卜斋毕恭毕敬点了点头,家康已开始思量别的问题。 三浦按针究竟能否听从安排,出使吕宋?若是二人之间无真正的信任,这很可能成为一次冒险。让他造一艘船,装上货物,出航之后,那便是家康力所不能及的了。按针若想念故乡妻儿,径自回了西洋,不去吕宋也有可能。与其说这是一次巨大的赌博,不如说是家康与按针的较量。 阿胜夫人知本多正纯和司茶人会带三浦按针进来,正欲起身回避,家康制止了她:“阿胜,你留下。” 阿胜似有些吃惊:“不碍事吗?” “不碍事。我和三浦接针的较量就要开始了,你也留在此处看一看吧。待他来了,你与他烟袋。”阿胜心领神会,可她分明有些不知所措。 阿胜本名阿八,才思敏捷,性格要强,家康因此叫她“阿胜”。她先前所生市姬不幸夭折,正想认领阿万夫人的第二个孩儿为养子。家康故意将阿胜夫人留下,一起会见三浦按针,乃是出于何种考虑? “将军大人,三浦先生到。” “噢,按针啊,久等了。来,坐到这边来。” 按针跪在门口,两手伏地,如古时的武士,毕恭毕敬拜过家康,“将军大人依然康健如昔,小人欣慰之至。”他的声音有些奇怪,给房中增添了一丝异国情调。 “按针,最近怎样,还是难忘故国吗?” “是,经常梦见故乡情景,恍惚就在眼前。” “此乃人之常情。我已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地冈崎了,但在梦中却常常徘徊于少时生活过的骏府。”家康边说话边向阿胜递了一个眼色,阿胜毕恭毕敬把烟袋递给了按针。“来,吸上一口吧,按针。”家康道。 “小人惶恐,多谢将军。” “抽完之后,我们二人就敞开心扉谈谈。按针啊,倘若我说准你回国,你会沿哪条航路回去?” 问题有些突然,按针用他那双蓝色的眸子盯着家康,轻轻放下了烟管,“将军大人,您若许小人回国,小人想开辟在此之前谁也不曾走过的北冰洋航路,回归故里。” “哦?”家康从心底里感到佩服。 南方的航路已开辟出来,对于按针来说,它安全而方便。但沿着那条路回去,似有损他威廉·亚当斯的自尊。 “按针,我原是想研习几何,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请大人尽管吩咐。” “你的冒险,就是要为世间开辟新航路?” “正是。” “为你尊敬的女王——叫什么来着——效忠,是吗?” “是,为了伟大的伊丽莎白女王,为了大英帝国,也是为了后世的航海之人……” “我明白。我甚是清楚你的志向。可德川家康还想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是。” “这条路并非海上的航路,而是一条人人都可安心生活的太平之路。” “小人感佩之至。”按针甚是感动,眼里散发着光彩,“将军大人的鸿鹄之志和主的志向乃是殊途同归。” “人们跨越重洋交易,绝非为了战事。” “大人明鉴!” “战事是由那些不明战事目的的愚蠢之人发起。” “正是。” “聪明之人,心中有路之人,若能敞开心扉,享受互通有无之乐趣,便能得到满足。” “是。” “但现在这个世间,远非如此。为了争得眼前薄利而丢掉性命者,仍比比皆是。” 三浦按针不断拍膝。这个蓝眼男子的刚直,多少让人联想起加藤清正,但他比清正更喜把心思表现在脸上。 “按针啊,在你看来,南蛮人和红毛人之间的争端,难道不愚蠢吗?” “诚然非常愚蠢。同样信奉主,却非要分成两派,相互争斗。小人以为,这其实是恐惧新事物的旧势力发起的愚蠢战争。” “按针啊,你想不想与我协力,共同在世间开辟一条将人与人联结起来的航路?大家所寻并非战争,而是可以互通有无的喜悦。此路总有一日得有人去开辟,若非如此,你们好不容易开辟的海上航路,恐怕只能成为通向战争的道路,你说呢?”家康眯起眼,观察着按针的表情。 按针的脸孔愈红了,心中燃烧的火苗似乎蹿到了脸上。“大人圣明。”他毫不犹豫道,“本来,轮船乃是为了和平航行。但不知从何时起,它便被用于战争和侵略。倘若还不纠正这个错误,便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为有了船,便会导致流血;因为有了船,人们便可互相残杀。” 家康使劲点头,道:“这么说来,你和我的想法一致:为了太平,可以鞠躬尽瘁,是吗,按针?” “是。违背大人,便是违背主的意志。” 家康让司茶人为按针端上一杯茶,方道:“我跟你说,将来我一定会遂你心愿。” “将来?” “要建造一艘可以绕道北边海上把你送回祖国的轮船,需要很长时日,故才说将来。” 按针垂下他那双蓝色的眼睛。 “你说过,北面的海上浮冰甚多,还记得吧?” “是。” “船必须造得足够结实,能抵抗浮冰。” “是。” “必须安下心来,制造这样的船。” “按针也在思量这些。” “按针,想必你已明白。造新船急不得,你不如安下心来,在日本娶妻生子,着手制造开辟新航路的船只。” “娶妻生子?” “是啊。听说洋教的旧教义规定一夫一妻,举行了婚礼,便不许离散。但红毛人在这一点上自由一些。既如此,在造出满意的船只之前,不如就把日本当成你的第二故乡吧,怎样?” 按针脸上突然罩上一层悲哀,显出犹豫之色。他恐想起了此地与故乡的遥远距离。 “你经常说要效忠女王。” “是。” “为了女王,在东洋诸国争取通商的权利,洗却海盗的恶名,在此基础上,再发现新的航路,荣归故里。而要做到这些,必须有相应的准备和时机。你以为呢?” 家康很少用这种诱导的方式跟人谈话,“你要是有这样的决心,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和你颇为相配的女子。便是阿胜的妹妹,是个很好的女子。” 阿胜夫人吃了一惊,抬头紧紧盯着家康,她哪里多出了个妹妹? 家康全然不在意阿胜夫人惊异的眼神,道:“男人要过活,必须有个女人为伴。你若有这个意思,在你的领地三浦安顿下来,着手造船,我会马上给你做媒。按针,你觉得怎样?” 按针的眼睛里再次出现了生气,半晌,他慎重地看了一眼阿胜夫人。 按针还年轻。家康在江户的大和桥赏给他一处府邸,那个府邸里也有几个女下人。但按针却一直压抑着欲望,他怕因为女人导致无谓的争端。家康乃是从土井利胜口中听来此事,他想用婚配这种方式来消除按针的乡愁。可为何偏偏说女方是阿胜的妹妹呢? 按针的视线从阿胜身上回到了家康身上,长叹了一口气。迄今为止,他像旧教徒一般压抑着欲望,认为自重与否乃是性命攸关之事。然而,今日他的心却如一团乱麻,欲望亦开始燃烧,这一看便知。 “将军大人圣明。”按针有气无力道,“小人已方寸大乱。” “哦,按针啊,我并非想拿女色做诱饵。我也是男子,自然明白你的苦衷。因此,要安安稳稳埋头造船,身边必得有一个像阿胜这般女子。” “那么……那么,待船造好了之后……” “首先要试航,先到南方的海上航行一遭,若能在那里经受住海浪,方可再去北方大海中。” “那,试航的时候是去吕宋?” “一次不行,我再派你去一趟暹罗。不管怎的,这也是为了谋求新的航路,你若不知去向,许久以来的苦心便会化为泡影。你明白吗,按针,我是想尽量让你安心。” 一旁的本多正纯险些笑出声来,遂急用扇子遮住了脸。在正纯看来,家康其实在施计。他认为,家康已将善良的流浪者三浦玩弄于股掌之上。 但按针却始终颇为认真。他听到家康所言,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么说,小人前往吕宋乃是为了将军大人,从北边海上……” “对,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小人明白。小人将迅速着手造船,以便早日造出一艘可以在满是浮冰的北方大海中航行的大船。” 家康微微点了点头,转向阿胜夫人道:“阿胜,为按针上饭,我也要用些。” 饭菜端上来,家康让人为按针拿出红酒,特意让阿胜斟酒。按针颇为惶恐。家康觉他既可怜又可笑。 方才家康说让按针造一艘西洋轮船,按针其实甚是清楚,那实在难办。他虽擅长航海,但并非一个造船匠。只是,在关原合战前夕,家康就下定决心,自己若能幸运活下来,必会善加利用按针等人。 因此,家康巧妙地将按针等人乘坐的那艘博爱号的船长迈鲁希扬凡圣弗鲁特派到了江户。威廉·亚当斯成了三浦按针。圣弗鲁特成了八重洲(耶扬子)。家康在江户给他们分封了府邸。江户百姓把按针住的那地方叫作按针町,把耶扬子住的地方叫八重洲町,和他们相处甚好。换言之,他们二人似成了家康的俘虏。 要是本地人,定会说家康奸猾,从而怒上心头。然而他们却不同,他们只有在知道自己将有所用时,才会心安理得接受家康的好处。对那些莫名其妙的优待,他们反而觉得于心不安。 家康拿起筷子,一边咀嚼着麦饭,一边思量已故太阁和他自己的施政方略有何不同之处。秀吉公以实力平定天下之后,便似不知如何是好,而他又有着与生俱来的旺盛精力,便开始了征伐朝鲜的莽撞之举。秀吉公发动那场战事,自有许多理由,洋人的影响也算其中之一。 大约是庆长元年五月,在土佐附近,一艘班国商船圣菲利普号在从吕宋驶往墨国(墨西哥)途中触了礁。 当时,秀吉立刻派出五奉行之一的增田长盛,没收了其货物。因为那时他不仅取缔了洋教,还禁止与南蛮通商。但那时的船长戴蓝达曾恐吓增田长盛。他在长盛面前打开一张地图,道:“我国的领土现在遍及全球,广博无边,你们要是胆敢虐待这样一个大国的国民,后果将不堪设想!” 增田长盛便道:“你们的天子是如何获得这样广博的领土的?” 那船长挺直胸脯道:“其手段就是:先往该地派遣传教士,扩大天主教的影响,使当地土著归顺,再派驻军队,与当地信徒里应外合,征服该地。” 当时秀吉尚未完全放弃征服大明国的念头,听了增田长盛禀报,拍了拍胸脯,哈哈大笑:“要是我们不赶快下手,就无地可以征伐了。” 每当家康想到这里,都禁不住微微一笑。他经常告诫自己,绝不能重蹈秀吉覆辙。上天往住只会赋予人一种特别的才能,善于打仗者常不擅治国,可不管怎生说,太平之世又往往是擅长打仗之人拼命取得的。好不容易用战争换来了太平天下,若他们发现,除了战争,自己已一无是处,那么,不久之后便会去寻求新的战机。秀吉公便是很好的例子,只是他发动的战事,规模实在太大。 家康找到了另一个可以供人驰骋的地方,他以完全不同于秀吉的方式,打开了世间地图。世上大陆广阔,海域无边。在这广阔的世上,不仅有南蛮人和唐人,还有知礼仪讲信义的红毛人在海上冒险航行…… 首先要着手的便是造船。家康已命令以茶屋清次为首的角仓、龟屋、末吉、尼崎屋、木屋、末次、荒不、高不等人开始制造。他们大都是最初的九艘朱印船的船主,各自负责,正在有条不紊地实施家康的计划。 但,在航海和造船技术上,日本落后南蛮人甚多。作为掌管天下之人,家康应做的,便是咀嚼和吸收西洋的知识。 “按针,你考虑好了吗?”看着一边吃饭一边沉思的按针,家康笑问道,“你一定想早日回到祖国吧?” “正是。” “在这个时候,我却让你在日本娶妻生子。不过,看似要将你留下,其实并非如此。” “是。” “欲速则不达。航海也和打仗一样,待到发现了自己的失误时,多已命丧黄泉。丢了性命,也便失去了一切,故,稳稳当当,不急不躁,才是实现愿望的捷径,有远虑之人定能明白这些。” “是。”按针似有些不知所措,眨着眼睛往前探了探身子,“少年时,小人曾在故乡泰晤士河畔的雷姆造船所待过一些时日。” “哦?” “在那里,小人作为造船所的学徒,学习的便是航海术,但怎么造船,却也只知个大概。” 家康微笑着点头。 “将军大人,小人要在伊豆的伊东建个造船台。那里多有树木,适合造船。” “好。” “先造一艘百吨以下的船,当作模型。然后让它航行到浅草川边,让将军大人过目。”这个四十岁的洋人如少年般自负而气盛。 人都有软肋,判断失误,反而会触怒他人。故,洞察别人心思的人,亦最易说服别人。家康似抓住了关键,几句话后,按针似已准备全身投入到造船诸事中,去实现梦想。 “要在伊东造船,驶到浅草川?” “是。这是第一艘船,成功之后迅速着手第二艘。按针能得将军大人这般赏识,做事也变得慎重了。” “很好。在第一艘船的航行过程中,定能发现些不完备之处。” “正是。发现弱点之后,便着手改进,再造一艘约一百二三十吨的船。”按针激动地涨红了脸,“要是在以前,小人肯定会不顾一切将它驶入冰海之中。但现在,即便是第二艘第三艘,在未确认其航行能力之前,都必须安安稳稳,不急不躁。” “这样就好。”家康微微笑道,“按针啊,知你为何会有安定下来的心思吗?” “明白。小人从将军大人处得封三浦的土地。但仅仅如此,还不能安心,现在突然安下心来,是因为将军大人……” “是因为我要给你说媒,‘你也愿意接受?’” “是。人和飞禽走兽一样,必须有窝才能安定。小人会依照大人的意思,构筑一个自己的……这样想的一瞬,小人突然觉得不再那么性急了。”按针毫不掩饰说出了想法,脸愈红了,暗暗朝阿胜夫人看了一眼。 阿胜夫人忙扭开头,看着家康。 家康脸上依然挂着暖昧的微笑,点了点头。家康心中是否真的有了合适的人?既明说是阿胜的妹妹,定然是有了合适的人选,让她作为阿胜的义妹便是。 “伊东确实有一条不甚宽,但颇为合适的河。小人想在那条河上建一个造船所,便是船坞,或者说是可航至海上的地方。” “是啊,伊豆助川也要用上了。” “是。今日乃是大吉之日,请将军大人命令向井兵库,迅速着手准备。” 一听要娶新娘,按针似立刻年轻了十岁。阿胜夫人忙用衣袖掩住嘴。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十九 阿胜夫人 饭毕,三浦按针反复向德川家康表达了谢意,方才退下。他欲在城内住一夜,然后才启程前往江户。看他的样子,在江户也不会久留,定会飞速前往伊豆,着手造船。 本多正纯出去相送,房中只剩下阿胜夫人和卜斋,近侍都候在别室。 侍女提灯走了进来。阿胜夫人再也不能沉默了,她笑道:“将军大人,您今日真是糊涂,说要将妾身的妹妹许配给按针,妾身哪有这样一个妹妹?” 家康倚着扶几,一边喝茶一边道:“我还未跟你说起。”他放下茶碗,看着阿胜夫人。 “呵呵,您就是说起了,妾身也无妹妹。” “不,你有。” “哦?” “大久保忠邻为你挑了一个妹妹。” “她……她是谁家姑娘?” “我问过忠邻,他说那姑娘和你颇像。” “啊?就可当成我的妹妹?” “天下人皆是一家。何况长得又很像,不妨让你父亲收为养女。是江户狱监马进勘解由之女,亦是个虔诚的洋教徒。一开始时她还不愿,但听说按针虽是个红毛人,却比武士还重信义,便同意了。” “哦。” “此乃天赐良缘,我便说成是你妹妹,以增体面。你说呢?” 阿胜夫人惊讶得半晌无语。她虽对家康自作主张略有怨气,但又无比佩服。 阿胜心中甚是清楚,竹千代出生以后,家康整日忙于政务。可在百忙之中,他竟能想到这些。想及此,她又感颇为自豪,只有这样,才能号令天下。 “卜斋,我和按针的谈话记下了?” “是。应无疏漏。” “好。待正纯回来,让他赶快着手准备按针的婚礼,另,召募熟练的船员、船工、铁匠。对了,年轻人忘性大,你写下来交与他。” “遵命。” 阿胜夫人爽朗地笑了。主公不说老年人易忘事,却说年轻人忘性大,这让她感到甚是好笑。“呵呵,将军大人今日净说反话。呵呵。” “不,这可并非反话。你说呢,卜斋?”自从做了将军,家康白日里总是一本正经,但一到晚上,便会轻松地和众人说些贴心话。 “大人说年轻人易忘事?” “是啊。人在年轻时,俗事繁多,容易分心。” “是。”卜斋附和道。 “把丰国祭一事告诉板仓胜重。” 家康再次转向卜斋,对他道,“此事均按茶屋的想法办。让角仓、末吉、淀屋、尼崎屋以及堺港的纳屋和木屋等人也加入进来。所司代负责当日治安,谨防暴徒作乱。你写上,值此大典,若有人胆敢作乱,必施重典!” “遵命。”卜斋持笔疾书之际,阿胜夫人又接过话:“到了太平之世,反而会有武士发难。”她皱起眉头,一脸担忧。 家康盯着阿胜夫人,问道:“这些你也知道?” “是。那些除了打仗别无生计之人,离开了饷粮,何以为生?” “若是你,如何拯救那些浪人?” 阿胜毫不示弱地歪歪头,回道:“首先,让大名们把他们收为属下。” 家康摆手道:“仅此还不够。大名们虽可收留,但毕竟有限。” “那么,多铸些钱,多增些新的谋生机会。” “多铸钱币?” “是。让他们建筑城池,疏通河川,整修道路桥梁。” 家康不由陷入沉思。女人的想法可能有些不当,却隐含暗示。城池作为操重柄者的居所,在树立威信上颇为必要,但又不必大兴土木。然而,阿胜的观点却不同。她认为,此举乃是为了拯救浪人。听她这样一说,家康感到事情紧迫。现今各地,浪人已不下二十万。 “好个奇女子,你说要多铸钱币。”家康对阿胜夫人有了新的评断。他装着漫不经心,其实在全神贯注等待阿胜的下文。 “是,妾身这般说了。有人甚至说,要是当日有足够的钱币,想必太阁大人也不会想到征伐大明国。”阿胜夫人毫无顾忌回道。 “太阁大人?”家康似乎对这一句格外在意,“可是,若铸造钱币,铜和黄金自会减少啊,阿胜。” “大人您只想着自己。” “哦?这话我不懂。那用什么铸造金币呢?” “用将军大人金库里的黄金。” “黄金还是会变少啊。” “不,无人会扔掉黄金。妾身认为,人人都会珍惜,只是放置之所不同罢了。” “你是说,黄金只是从我的库里转移到别人库里,仅仅如此?” “是。仅仅搁置在大人的库里,黄金仅仅是大人的黄金,而铸成钱币,则能够成为世人的黄金。” “你是说钱乃流通的宝贝?” “正是。钱和金币会促使世人更加勤劳。与其苦口婆心劝武士们操持家业,还不如用钱币驱使他们。这种方法更有效。” 阿胜夫人似乎愈发来了兴致,往前探身道,“一户存上十两金币,可要多少黄金?” “一户十两?” “如此,家中才不致困窘。他们不会想着如何用,而会想着如何增加,因此会使用金币置办家业,植桑种粮。这才是真正为百姓着想。” “阿胜!”家康突然大声说道,“你是听谁说的?你怎能想到这些?” “呵呵,将军大人绝不会有任何损失,只要您将与钱币价值相当的其他东西放进金库就是。” “阿胜……” 家康试图打断她,但阿胜夫人依然滔滔不绝:“太阁大人储备了黄金,却闲置起来,不能为世人所用。因为他不知为百姓着想,才想到征伐大明国。他错以为,只有武力征伐才能增加财富。呵呵,这确非妾身的看法,是有人这般告诉妾身。” 家康不由屏住了呼吸。关于钱币和财富,他并非未思量过。但一户存十两黄金这种新颖的说法,却打动了家康的心。迄今为止,他还未这样来考虑过。物物交换的习惯根深蒂固,钱币只是像永乐通宝一般持在少数人手中,钱已不再是钱。 家康原以为,若将金库里日益增多的黄金铸成钱币流入民间,黄金便会减少。然而如今想来,实在大错特错。钱币多了,物价自会上涨,钱币便会不值钱,他亦一直避免此事。但或许正是因为数量不够,百姓才把钱币当宝贝存起来。正如阿胜夫人所言,若每户有十两金子,便会促使世人辛勤劳作,积攒家业。 “阿胜,谁告诉你这些的?”家康平静地吸了一口气,顿了顿,接着道,“人人都被金钱牵着鼻子走,要是那样,所谓武士道还是存身之道吗?” “呵呵。”阿胜夫人又笑了起来。她似已料到家康会问这样的问题,“那已是陈旧的看法了。将军大人为世人着想,特意铸币,也可显示大人的功德,凭此威信功德,就已足够……” 阿胜夫人突然说出了两个人名:“这些都是后藤庄三郎和长谷川藤广所言。他们二人在等待大人时,说起这些事,正巧被妾身听到了。” “庄三郎和藤广?”家康轻轻咂嘴,对卜斋道,“卜斋,你听到了?我就觉得这些点子有些古怪,果然不错。” 后藤庄三郎原本负责内庭衣裳用度的,现在江户和伏见掌管银库,颇有声望。畏谷川藤广乃家康侧室阿奈津夫人之兄,被提拔为长崎奉行。他们二人都是家康为了迎接太平而起用的新人。 “他们说钱币不够?” “将军大人……” “难道还有听来的点子?” “大人不马上召见后藤,让他增铸钱币吗?” “混账!休要再多嘴,去把炒米粉端上来!”家康故意装出盛怒的样子,心中却在回味阿胜夫人的话。为自己,为苍生……家康体味着这话,感觉其中颇具深意。 人一生不是为自己,便是为别人。但只要人活着,就免不了为自己。为别人而活并不那么简单。只要是凡人,都会在不知不觉间使人痛苦,在不经意间犯下罪孽。为别人而活,实在不易。 家康一心创建太平盛世,杀人之不敢杀,怨人之不敢怨。他时常抱有罪孽之心,不知该如何向枉死者赔罪。但他若不杀该杀之人,此生都将化为毫无意义的泡影。故,他必须始终将“为人着想”放在心头,为天下太平赌上身家性命。 仔细想来,家康的处境有着难以言说的悲哀。他未选择向众人道歉,而是念着南无阿弥陀佛,隐藏起自己的悲哀,无论面对何人都傲然挺胸,满怀自信,若非如此,必会导致骚乱。 阿胜夫人依言端上炒粉和砂糖壶时,本多正纯和成濑正成走了进来。成濑正成现被任命为堺港奉行,亦是家康的股肱之臣。“噢,正成,你有何急事?” 家康言毕,又突然道,“你是为自己着想,还是为苍生着想?” 正成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正纯,又瞧瞧阿胜夫人和卜斋,“不知将军是何意?在下此来,是想和大人商议丰国祭。” “堺港的纳屋和木屋也应加入了吧?” “是。在下要说的并非此事。有旗本将士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何要举行丰国祭?” “哦?” “有人说,难道将军忘了当年被逼到关八州时的耻辱吗?有人放言要在祭礼当日杀进神舆,一举摧毁丰国神社。人情汹汹……” 家康抬手道:“正成,你是要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人而活?你还没回我的话呢。” 成濑正成顿时愣住。他有如此紧要的事禀报,家康却似执拗于此问。 “当然是为苍生着想。自己的事,在下完全未想过。”良久,正成才回道。他的确在任何时候都把公事放到第一。 “哦?好!”家康微微点头,道,“那么,他们就拜托给你了。” “他们?” “我们有此种不平,丰臣氏也不会平静。既然你一心为人而活,想必对此事已有所察觉了。” 成濑正成不解地眨巴着眼睛,一脸惊慌,“这……这,大人是说,我们这边之所以不平,乃是因为大坂?” “正是。世间之事便是如此。我会指责并制止我们这边的鲁莽之人,不会让他们轻举妄动。你亦应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丰臣氏发生骚乱。我们这边即使能压下去,对方不老实,骚乱也势所难免。” 正成愣在当地。 近日,家康总似故意刁难成濑正成与安藤直次等年轻后生。可今日正成乃是来禀报旗本群情激愤情形,家康却反问大坂诸事,未免令他惊讶。其实,正成并未考虑过大坂之势,也未着手调查。 在旗本将士当中,水野、兼松、户田、大久保等族人,便放言要在祭祀时生事。有人说,那时不如索性大闹一场。他们以为,丰国神社如今甚是碍眼。堺港的木屋弥三左卫门听说此事后,偷偷告诉了正成。自本多作左卫门之后,对秀吉的厌恨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旗本将士之中,成濑正成因此才急匆匆赶来见家康。 家康见正成缄口不言,戏道:“罢了罢了,你不必说出他们。谁是主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出乱子。只要你在想办法就好。不把人名字一一道出,正可以看出你的慎重。” 正成眉毛倒竖。家康明知他一无所知,却大加赞赏,令人忍受不了。 “将军大人!” “怎的了?” “此事在下完全不知,望大人明示!” 成濑正成很少反驳人,这次的反应让众人感到吃惊。连本多正纯也惊讶地看着正成。或许是家康令正成大动肝火。 “在下毫无觉察,更谈不上对策。他们到底是何人?” 正成激动地颤抖着。家康轻轻避开他的问题,“只为自己着想。” “大人说什么?” “挑拨人,正是出于自私。但他们自己可能并未察觉。一些人都以为,自己乃丰臣或德川忠臣。正成啊,真正的忠臣并不如此。” “哦?” “真正的忠臣应忠于天道。家康正是因为忠于天道,上天才把天下托付于我。但我若走上了只为自己着想的邪路,上天便会立即从我手中收回权柄。刚才你说,无暇想自己的事,是吗?” “是。” “很好。如此,事情就好办了。骚乱自有其理由,若忘掉了这些,便无法做到公平。” 成濑正成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扫视了一眼众人,对家康所说似懂非懂。 “恕在下多嘴。”本多正纯出言解围,“德不孤,必有邻,同样,若不分敌我,何来争执?人往往会忘记这一点,你说呢,成濑?” 成濑正成仍然未完全明白。他知此乃家康的禅语,但他仍不明家康要他做什么。以他的性情,一事不明,便无法静下心来。家康却不再说话,他似是想让正成自己思量。 “将军大人。”半晌,正成一脸沮丧地低下头,“企图作乱之人,将军大人会出面说服。在下已然明白这一点,可在下不知应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 “啊?” “与你性情不符之事,做亦无用。在你明白之前,什么也莫要做。” “大人无其他吩咐?” “吩咐?” “是。” “笨蛋,我早已吩咐了,只是你未明白。”家康说完,往面前的炒米粉里加了些糖,然后把糖壶推到成濑正成面前。 成濑正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在家康的亲信中,他亦是屈指可数的贤良之一。且不说他拥有这样的自负,就是世人也都这般认为。 曾经被称为四大虎将的酒井、神原、井伊、本多四人,以及许多谱代老臣都离开了家康,或成了大名,为一地领主,或辅佐秀忠。现在家康身边的老臣,只有永井直胜和板仓胜重二人,现已到本多正纯、成濑正成、安藤直次、青山成重和什腰正信等人主事之时。而且,成濑正成和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大津代官末吉勘兵卫、掌管银库的后藤庄三郎、上方商事总领茶屋清次、尼崎郡代建部寿德,以及平步言云的奈良代官大久保长安一样幸运,被提拔为堺港奉行,成为将军幕府的中坚。可他若听不懂家康的意思,还有何面目见人? 家康将砂糖壶推至正成面前,正成颤抖着挖了一勺,然后推给本多正纯,陷入了沉思。 大坂定也有人想利用此次机会发动骚乱,将军莫非是让我去大坂?即便去了大坂,应去见谁、说什么,最有效而最得体的处理方式又是什么?不,首先应弄清楚家康让自己去见谁,及该说什么。 毋庸置疑,大坂主事者乃是片桐且元。但以且元的为人,他一发现什么苗头,自会主动解决。或者家康不是让他去见秀赖的亲信,而是让他去见淀夫人的亲信?要说淀夫人的亲信,恐指大野治长。可若稍有不慎,反而会招惹是非。因此,他得着手去调查,与那准备生事之人直接交涉…… 成濑正成正想即此,家康道:“正纯,听说一个叫索德罗的神父想去江户?” “是。他说大人若许他在江户传教,他会建施药院,为穷人看病。” “你查过那神父的底细吗?” “他是南蛮人,属什么弗兰西斯教派。” “那神父是医士吗?” “不是,他自己懂些医药,但另带了医士。” “哦,还带了医士?” “是。叫什么布鲁基利昂,还有布力吉拉利昂,都是些拗口的名字。” “哦,那么我要是邀请他们,他们恐会求我为他们建一座教堂?” 话题完全转移了,成濑正成愈发焦急起来。但由此也可看出家康有多忙碌。 原来,到了晚上众人聚在一起闲聊时,必会说些武家轶事,谈论兵家胜败。可如今,不是提起布鲁基利昂这样拗口的名字,就是谈论三浦按针的几何学,真正换了天地。 “那索德罗和以前的神父似不大一样。”本多正纯道,“在下主动提出,要为他修建教堂,他却推辞说,不必费心。” “他说不必?” “不,他说若有需要,会自己动手。” “哦?这么说施药院他也打算自己修建?” “正是。洋教中宗派众多,各派之间的争斗似也非常激烈。” “我知。其中属南蛮旧派与红毛新派为甚。索德罗说不定便是看到我们接近按针等人,想与之一比高下。” “他似有此目的。”正纯说着,偷偷觑了阿胜夫人一眼,呵呵笑了。 “怎的了?你又想起什么?那索德罗做了什么可笑之事?” “在下还从未见过这等神父,说出如此可笑之言。他乃是个不守清规的教徒。” “他说了些什么?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这……”正纯犹豫了一下,笑着看了看阿胜夫人,道,“他说,不知道江户的大纳言大人对南蛮女子有无兴致。” “嗯?南蛮女子?” “哈哈,他一本正经说,若大人有此意,他认识甚想和日本贵人婚配的女子。他愿意将其中一人献给大纳言大人,让在下问问大纳言大人能否笑纳。” “哈哈!”家康大笑起来,“如此重要的事,怎生到现在才与我说起?” “不敢。要是说了这话,在下便再不敢见大纳言夫人。听说神父在大坂城也说过类似的话。到处为南蛮女人寻婚,似成了他的嗜好。” “他向秀赖也‘寻婚’了?” 话题突然转向大坂,成濑正成不由挺身。 若说要向秀忠进献一个南蛮女子,大家尽可以把它当成笑话。忠厚老实的秀忠在阿江与夫人的管制下,至今还未纳一房侧室。但此事若换成年幼的秀赖,便无法一笑了之。小孩子往往喜欢新奇的玩物。阿蜜的事不是才刚刚完结?在秀赖身边放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万一他真的中意了,又该如何? “真是个多事的家伙。秀赖怎么说?” 正纯又笑了。 “有何可笑之处?那女子芳龄几何?”家康道。 “哈哈!他要向大坂进献的并非美女。” “不是美女,难道是丑女不成?” “不,男的……是稚子。”正纯又看了看阿脞夫人,似乎有所顾忌。 “不用在意阿胜。你且把话说清楚。所谓稚子,是想献给秀赖做侍童?” “不,大人想差了。并非献给秀赖,而是献给淀夫人。听说,当时他对淀夫人说:夫人不想品尝南蛮风味吗?” 阿胜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家康的脸却猛沉下了,“并非献给秀赖?” “是。就连淀夫人也大吃一惊,立即叫来了大野治长,说不想再见那人。” 家康低吟一声。他并非不明索德罗的心思。那索德罗是心中急躁,或是害怕红毛人抢去了风头,或是想去大坂传教。如此说来,他也不算什么真正的教徒。想当年,秀吉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想要加入洋教时,当时的神父这般对他道:“大人接受洗礼后,便只能拥有一位夫人。”遂明确拒绝了秀吉的请求。若当时秀吉身边有一个像素德罗这样的神父,说不定他马上便能入了洋教,或许现在日本亦成了洋教的国度。 家康低笑:“我倒想见见那索德罗。” 此时,阿胜夫人笑了。 “阿胜,有何可笑?” “呵呵,大人似也欲要个金发碧眼的尤物。” “混账!我只是想,把索德罗流放到江户为宜。”家康说完,脸竟红了,颇有些尴尬。 家康想,索德罗是只不可掉以轻心的老狐狸,明以神父自居,却尽知人之弱点,美女娈童,手段使尽。就连自己竟也因此想入非非:南蛮的美女到底是何模样? 家康一边自责,一边喝茶。那神父虽可恨,人又的的确确劣性难改。索德罗熟谙人情,也只有他能做出向淀夫人进献娈童这种事。淀夫人心中想必也有几分好奇。这样一个危险之人,怎可任其在上方胡作非为?不必担心淀夫人,但秀赖则大不同。想到这里,家康道:“正纯,此事或许不可一笑了之。” “大人是说……” “是谁将索德罗带到大坂城见淀夫人的?” “这……”正纯神情紧张,道,“好像是明石扫部。” “明石扫部亦是个虔诚的洋教徒啊。” “是。” “正成,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家康突然这么一问,正成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良久,方回道:“在下以为,对索德罗绝不可掉以轻心。” “你会怎的处置他?” “他希望去江户传教一事,还须慎重考虑。” “那……应怎办?就此坐视不管吗?” “不如趁此机会把他赶出日本。” “以何样理由把他驱走?总不能说因他要向淀夫人进献娈童,便将他赶了去。” “不如让其他宗派的人出面告发。” “那该怎么说?” “可以说:一夫一妻乃是旧教戒律,然而却有不法之徒,破坏戒律,玷污教义。” “好,就这么定了。”家康突然拍膝道。正成以为自己的意见被采纳了。然而,家康的想法却和他完全不同:“我让他去江户。然后让大纳言注意他在江户的一举一动。要是像正成所言,让其他宗派的人出面告发,家康便会陷入宗派争斗的泥潭,也违反了自由信教的主张。” 成濑正成一脸愕然看着家康,感到甚是羞愧。 “建议不错,只是显得有些小器。” “大人明示。” “以违背教义为由,令传教士离开日本,看似合情合理,其实不过是幼稚的把戏。” 正成惶恐地挠了挠头,道:“在下惶恐。在下的确自作聪明。” “正纯啊,你真正明白了?” “是。这正如大人平常所说,以不变应万变。在下想,大人正是出于这些考虑。” “哈哈!”家康笑看一眼正成,又看住正纯,“那就让正纯去吧,怎样?” “大人……” “正纯,我许索德罗去江户。因此,你得修书禀报江户大纳言关于索德罗诸事。但你会怎生跟他说?” 正纯和正成对视了一眼。若回答不当,恐下不了台。 “写信给土井利胜,索德罗是要向大纳言……” “怎样进言?” “进献碧眼美女。请准其创设施药院,观其业绩……” “哦,你很得要领嘛。” “是,是!”成濑正成颇紧张,“本多大人已领会了将军的意思。” “他却犯了一个大错。” “啊?”正纯疑惑不解。 “说得很好,但不当写给利胜。” “请将军大人指教。” “土井利胜必生误会。他还年轻,恐会认为索德罗很有些意思。” “是啊。” “然而,令尊却不会这般想。他已对女人全无兴趣。故,同样的话,他理解有别。他会认为,索德罗乃是个歹人,不可掉以轻心。同样的话,不同的人,不同年纪,不同境遇,会作出不同的理解,你说呢?” 本多正纯和成濑正成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不论何时,家康总能令人信服。 “正纯,你为何没想到写信给父亲,而要给土井利胜?” 又来了!正纯想。他绝非反感这种教导方式,只是反复追究同一事,让他受不了:真是个执著的老头子! “哈哈,你自己也不知。那我告诉你,你的想法有重大失误。” “失误?” “是。你不会想到,此为思虑深浅之关键。” “请大人指教!” “听好,正成也要记在心中。此事其实并非说与正信听,也非说与利胜,而是要告诉秀忠。” “是。” “因此,首先要考虑的,便是通过何人之口将此事告诉秀忠,才能让他想出一个较好的解决之方。” “是。” “你终于明白了?利胜之言,秀忠恐会当成耳旁风。但若是老臣正信说出此事,他自会重视。” “在下明白,在下感佩之至。”正纯似突然醒悟,低下头,两手伏地。 家康笑道:“撒谎!正纯!” “啊?” “你果真信服?” “当然!在下的确应想到这些,备觉惶恐。” “哼!你肯定在想,这个老头子,怎的絮絮叨叨个没完,只知说教!你装作明白了,心里可不这么想。怎样,让我猜中了?” 这时,旁边的阿胜夫人道:“大人猜中了。本多大人,就这样回答吧。这种时候,将军大人就喜把人往坏处说,这是他的爱好,你就让他高兴高兴吧。” 家康板起脸道:“阿胜,你的话太多了!要是别人,我绝不轻饶。” “大人嘴上虽这般说,心中却觉得有趣。这些事,妾身还是知道一二。” “噢,卜斋啊,是不是应该把这女人赶出去?” 卜斋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道:“啊……这……要是这样……” 家康眯着眼睛快意地笑了起来。这是他教导人的方式,也是他一生的乐趣。 家康对年轻后辈,往往故意刁难,非要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可。“事物常有表里。只看到表面便下结论,结论即便不错,也不完备。” 以前他曾这样说,可近来愈爱追根究底了。 本多正纯、成濑正成,及安藤直次等人,有时甚至会心生怨气。但每当他们这般想时,家康却总能准确地察觉他们的心思。 “将军还是因为上了年纪,如此追根究底,哪里是在教导人,分明是在折磨人。以前并不如此。” 正纯对所司代板仓胜重说起此事时,年长的胜重意外地否定了他的说法:“你大错了。这是因为将军大人更懂得深思熟虑。你要是这样想,对你来说乃是巨大的损失。” 照胜重的说法,家康之所以变得絮絮叨叨,是因为他的视野变得更加宽广,思虑更加深邃。“大人对生死已了然于心,因此,他的每一句话都想作为遗言和礼物送给大家。你应该好生听着,记下!” 听这么一说,正纯也明白了。可心中虽明,每当被家康逼问时,他又觉喘不过气来。每当此时,阿胜夫人总是会为他打开一扇窗透透气。要是其他侧室,往往不会发话,也不敢说话,但阿胜夫人却似毫不顾忌。每当此时,家康却并不在意,往往无奈地笑笑,给阿胜夫人面子。正纯今日亦虚惊一场。 “卜斋,这可如何是好?只要看到正纯理屈词穷,阿胜总会认真起来,插上一句。你说呢?” “这个……在下实在不曾想过。” 正纯愈加不知所措。仔细想来,阿胜夫人圆场,多半是为他。而此事若被明确指出,又不免使人狼狈。 “说不定阿胜喜欢正纯呢。卜斋,你说说。” “在下不以为然。” “嗬!还是问问阿胜。阿胜啊,你喜欢正纯吗?” 气氛员时变得尴尬。 阿胜夫人可说乃是家康最为宠幸之人,家康竟如此嘲弄她,无论是谁听到这话,都会大吃一惊。还有什么比老人的忌妒心更加可怕的?况且家康并非绝无忌妒心之人。正因如此,全场鸦雀无声,气氛令人窒息。 阿胜夫人却满不在乎对家康道:“将军大人可不能只看这一面。” “你说什么?这女人……那你说,我应怎么看?” “孩子愈愚笨,父母就愈要尽心。” 家康惊讶地看着正纯。有些武士可能会以此言为终身侮辱。 “呵呵。”阿胜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妾身想先让大人吃惊,再说妾身的浅见。” “哦。” “大人说的话,正纯即便认为不妥,也要表示佩服。他可能会因此而恼火。” “是。” “将军大人喜欢故意刁难人,在人伤口上撒盐。正纯因此思绪混乱,竟不知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将军大人的气。” “听见了吗?正成、卜斋,要是由着这女人的性子,真不知她会说出些什么。我的思绪也被她打乱了。可不能这样。阿胜啊,我这把老骨头,在这世上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不如把你许配给正成吧,可好?” 正成放心了些,家康的矛头似指向了阿胜夫人。 阿胜夫人再次大笑起来,“将军大人是一把老骨头?妾身实在意外。大人头脑敏捷,并不亚于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可是……” “可是什么?” “既是将军大人的命令,妾身不敢违背。” “你答应嫁给他了?” “是。待将军大人三十三周年忌时,妾身马上嫁过去。” 众人哄堂大笑。 家康惊讶地瞪大眼睛,转向成濑正成,“正成啊,太阁大人在归天前四五日,也曾要把淀夫人托付于我,当时我甚是为难。淀夫人并不如阿胜聪明。所以,正成你也不用紧张,去拜访拜访她吧。我想把此次大祭办成空前盛大的祭祀。你去问问淀夫人有什么想法。如此一来,芥蒂亦自行消除了。” 正成恍然大悟,暗暗看了一眼正纯。阿胜夫人此时已是正襟危坐。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二十 疑生大坂 第二日一大早,成濑正成悄悄上了一艘三十石的大船。其实,茶屋家和角仓家的船都将出航,可他特意选择了这艘船,船上无人识得他。只有一个年轻的随从,乘客大多是做买卖的。开船之前,众人不过说些街谈巷议。正成试图趁机了解百姓对幕府的看法。 将军总能看到他内心深处在想什么、有何不平、有何感慨。正成从心底些有畏惧。看似他可以毫不拘泥与家康谈话,其实正好相反。在家康面前,人们常束手无策,好像中了咒语般全身僵硬。 正成好歹也是堺港奉行,与所司代一样,在上方乃是重臣。在官场,正成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可每当家康问话时,他都战战兢兢,这让他颇为难受。 我为何如此惧怕?正成扪心自问,再仔细一想,其实并非只是一味害怕,而是心中始终认为,他的一切乃家康所授。他一段时日见不着家康,便觉很是想念,这亦让他感到颇为奇怪。而且,要是有人非议家康,他会觉得其不可恕。 “这位壮士,您坐这里。”正成刚上船,便有一位坐在船尾的女子热情地为他腾开一处地方。 “多谢。” “那是您的随从吗?” “是。”正成向年轻的随从招招手,让他坐到女子旁边。 “您这是微服出行吗?”女人小声笑道。正成仔细看了看她,柳眉皓齿,模样甚是妩媚。 “您现在一定很忙。马上该准备丰国祭了。” 正成再次惊讶地看着那女子。他并不认识这女子,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你也是为大祭进大坂吗?”正成故作若无其事问道。 “不,先去一趟大坂,然后赴堺港,顺路探亲。” “哦,此行路途遥远啊。” “是。说不定还会碰上鬼,因我要去流放顺德院上皇的佐渡岛。” “佐渡岛?” “是。那里不定会有鬼魂出没,但听说现在出了大量的黄金。” 这女人正是本阿弥光悦的妻妹阿幸。 “佐渡金山之事,鄙人略有耳闻。可你一介女流去那种地方,未免令人生奇。”正成再次打量那女子。 “我自己也觉奇怪,怎生想去那种地方呢?” “非是你的家人任官于彼处?” “呵呵。”阿幸举袖掩住嘴,脸红了。 “哈哈,你是要嫁到当地?” “您果然是明眼人。” “恭喜恭喜!听说那里如今甚是繁荣,应不会感到寂寞。” 此时船上几已坐满,船摇摇晃晃启程了。天色尚早,阿幸将伞放到膝边。伞是最近才兴起的印花布所制,甚是贵重,若在堺港没有亲戚,很难得到这样贵重的东西。 “您有亲戚在堺港?” “是。纳屋蕉庵……哦,不,现在是弥三左卫门先生。不过,我去堺港另有要事。” “哦。” “壮士您也熟知堺港情形?” “正是。因有事去大坂,才坐上去八轩家的船,实际上,我便住在堺港。” 女子展颜一笑,“那您认识现任堺港奉行大人吗?” 成濑正成再次一惊。她并不像装腔作势,但好像并不识得正成。 “这,可说认识……也可说不识。” “莫非您是奉行大人手下的官差?” “先不必说此事,你找奉行有何贵干?” “我拿来了外子……嗯,外子的信函。” “尊夫是何人?” “不知您是否认识,乃是大久保石见守。” “大久保长安?” “您认识?” “哦,不,只是常听到这个名字。哈哈,您是大久保夫人?” “哎呀,您莫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不知那奉行大人是否和蔼之人?” “哦,应该吧。” “那我就放心了。我想去拜托那位大人,建议他好生准备祭祀。在此期间,我还会到京城,好生体验此次丰国祭。” “是啊,这丰国祭……”话题巧妙地转移开了,正成松了一口气。过了片刻,正成想到有一日这女子会去拜访自己,既觉好笑,又生出戒心,同时勾起了兴趣,遂搭讪道:“听说京城为了此次丰国祭,竭尽全力呢。” 她到底是谁家女子?更重要的是,大久保长安究竟是使了什么手段,把这个女人弄到手的?正成知她并非正室。长安正室乃武田遗臣之后,现居于八王子,听说颇年轻,还刚生产。无论长安看起来如何年轻,也已年近半百了,可他却极喜女色。据说他曾亲口告诉关东代官伊奈忠次,说因年轻时太过压抑之故。 不管怎么说,尝尽了世间甘苦的长安决心带到佐渡的女人,定非寻常女子。长安开山有分成,其间利用两种人,其一乃是盗贼和赌徒等有罪之人,另外便是女人。 城下町、寺院门前町和港口町形成了城池,但若无矿山町,或矿山町里无女人,便无太平之世的繁荣。因此,大久保长安竭尽全力,大展身手,若是为佐渡选择这个女人,定有他的道理。 阿幸在正成面前摆出一副老练的媚态。“这一切都是将军大人的功劳。” 她突然谈到家康,“将军大人若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京都百姓必会认为,现在并非举行丰国祭之时,而会以另一种方式报答将军恩情。” “哦。” “世间有一种谣传。” “谣传?” “淀夫人正将大量黄金捐赠给各神社佛阁。” “但还有另一种说法:将军大人担心大坂的黄金对自己不利,才让她使劲花。” 阿幸笑了起来,笑声多少带有几分嘲弄:“呵呵,若真如此,京城百姓就用不着担心了。京城人担心的是,淀夫人为了镇服将军大人,向各神佛祈愿。若真有此事,又将是一场……大难啊。”阿幸又微微一笑,“但像这等传闻和不安,应已消去了。将军大人亲自嘱咐所司代大人和商家,此次祭祀定要尽量隆重。” 听此女说话的语气,她似与家康甚是亲密,正成忍俊不禁。 起风了,船借着风力加快了速度。 这女人好像向着将军。想到这里,正成哑然失笑。她既是大久保长安选中的女人,怎会向着大坂? 阳光灼人,阿幸撑开了印花布伞。一瞬间,船中竟似明亮了许多,众人的视线都聚到阿幸身上。 正成闭口不言时,一个手艺人模样的男子对阿幸道:“那些谣言并未完全消失。” “哦?” “据说大坂那边有人正在发怒,将军大人此举,乃是为了讨好某人。” “哈哈!”阿幸大笑,“这样的人始终会有。” “鄙人也认为不会。可有人认为,若有人趁祭祀发动暴乱,将有大麻烦……” “有人这么担心?” “正是。” “呵呵,你放心好了。所司代大人不会想不到这些,他肯定有所防备。” “倒也是。” “再大的乱子,所司代大人也有应对之策。” 成濑正成闭上了眼睛,这个女人也许认识所司代板仓胜重。这样下去,自己也许不得不道明身份。到此为止吧,反正还会在堺港见面。 一闭上眼睛,正成的思绪马上飞到了大坂城。不必通过死板的片桐兄弟,不如先拜访大野治长,然后直接去向淀夫人请安。不,这不妥。淀夫人和治长之情事早已满城风雨。即便正成无意,治长或淀夫人也会以为他是去打探传闻虚实。这样反而会授人以柄。 若通过千姬的亲信亦不妥,若说是去看望秀赖,又显得过于虚假。不如通过有乐斋。好!通过他拜见淀夫人,最合适不过。织田有乐乃淀夫人舅父,他喜风雅,常到堺港。不如托词向他征询祭祀意见,顺便探望淀夫人,请求指教,如此便顺理成章…… 船上的闲谈依然在继续,甚是热闹。正成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船到八轩家,成濑正成对阿幸微微一笑,便上了岸。 阿幸并未对正成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只是不停催促随行侍女。 正午时,正成坐进了轿中。 织田有乐斋现以茶道师身份居于西苑一角。只要淀夫人或秀赖招唤,他便会过去,只是很少主动接近他们。 大坂对德川始终提心吊胆。有乐斋业已退隐,丰富的人生经验让他最终成了一位享受闲雅、但求无事的隐士。正因如此,他看这世间之事时,便多了一份公平和冷静。 “我这一生只做过两件错事。”在堺港宗薰举行的茶会上,有乐斋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对正成道,“第一件便是把茶茶托付给了太阁。另一件,乃是在她成了遗孀之后,未能立即让她嫁给内府大人。” 成濑正成对他这话似懂非懂,遂故意追问。结果,有乐的回答令他很是震惊。有乐说,他喜欢外甥女淀夫人。“因她是外甥女,我正犹犹豫豫时,被太阁抢了去。此为第一件恨事。” 这话的意思,正成至今未弄明白。但接下来的话,却险些让他背过气。 “我想依太阁遗言,把淀夫人托付给内府大人,于是,在我的劝说下,她偷去了一趟西苑。” “她?” “淀夫人嘛。”有乐毫不在乎道。当年在西苑,家康似曾和淀失人有些暖昧。但当时家康有新宠阿龟夫人,并不甚在意淀夫人,因此,二人仅会过一次,但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有乐说,这一切都是他的疏忽。 “不知是将军大人品尝一次之后便觉厌倦了,还是淀夫人不喜将军,反正,不必多言,我也不知内情,只是此事竟成了麻烦之源。”有乐道,再无什么比男女之间的纠缠更让人头疼了。总之,他说,此事成了日后淀夫人淫乱内庭的引子…… 轿子到了西苑门前,正成又成了大名鼎鼎的堺港奉行。 见正成来访,织田有乐斋立即把他引进了自己房里。 “出了什么大事?”坐下之后,有乐递上烟袋,盯着正成笑道,“最近净是些让大坂感到焦虑的传言。” “鄙人却不这般认为。” “其一,少君有了孩子。” “啊,此事伏见并无动作。” “但疑心。其二,江户产下公子。” “这确是将军大人的一件大喜事。” “此事却令大坂不安。” “不安?” “是啊。少君诞下那一刻起,太阁便性情大变,变成了一个残暴之人。将关白置于那等悲惨下场,归天时又嘱咐要好生照顾少君。淀夫人亦性情大变,甚至已近疯狂。唉,江户公子的诞生,会让人觉得大纳言大人和将军大人也会因此疯狂。” “哦,有这等事?” “遂有了此次的丰国祭。这让南蛮传教士都生起奇怪的念头。” “传教士?” “是。”有乐点上烟,吸了一口,继续道,“将军大人身边有一个叫亚当斯的红毛人吧?于是南蛮人认为,这样下去,他们很可能被赶出去。他们甚至想到,只有拥立秀赖,才能和红毛人抗衡。他们想以大坂为据点对抗江户。在他们眼里,丰国祭不过是做戏愚弄天下人。这样的传闻会不知不觉地在信徒中传开。现在的大坂城内庭又全是女人,自很容易轻信这些。” 成濑正成不停眨着眼睛,深为佩服。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谁知这些事情竟根植于红毛人和南蛮人之间的宿怨。 “传言说,将军大人万事都能想得周到,故,先用丰国祭麻醉天下,然后宣布,下任将军为秀忠,秀忠之后为新生公子竹千代。淀夫人和秀赖却蒙在鼓里,还真以为是为太阁举行祭祀,真令人痛心啊!” “织田先生,大坂是否真的笼罩着这样的气息?” “哈哈!”有乐笑道,“若果如此,就大事不妙了。然而,早已出现了这样的苗头。南蛮传教士的想法正如暗流,悄悄潜入大坂女人心中。” 成濑正成紧紧盯着有乐。所言若无虚,此时去见淀夫人,只会适得其反,可家康却命令他前来。 “唉,都是老夫多嘴。快说说,你今日有何要事?” 正成一言不发,往烟袋里装烟叶。 “怎的了?你若不好张口,我可能也帮不上忙。” “那鄙人就直言了。” “请讲。” “请先生指教。实际上,关于此次祭祀,鄙人颇为忧心。” “实属正常。” “如先生所言,大坂有这样的偏见,有人若在祭祀当日企图作乱……” “有此可能。” “将军那边也许正有人等着机会,一举消灭暴民,旋摧毁丰国神社。” 有乐面露微笑,点头道:“那又怎样?难道将军府中就无决断之人?就不敢在祭祀之际一举攻下大坂,灭了丰臣氏?” “先生说什么?” “老夫虽才具不及家兄总见公,但毕竟是其弟。想想不无道理,要是家兄,定会这般做。如此,天下便能安定,乱世的火种也将熄灭。” “说笑了,这等残暴之举……” “若非如此,只能遗下祸根,从而掀起更大的风浪……” 正成忙抬手打断有乐:“在下的事尚未说完。” “抱歉。但不如此,又当如何?” “鄙人正为此事请教先生。” “我坐视不管。”有乐语气干脆,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是将军大人的忍耐与仁义。‘仁’这种高贵之物,和我等凡夫俗子并无干系。” 正成第一次听到织田有乐斋说出这种话。此人冷淡至极,本不该和他商量,正成正这么想,只听有乐道:“索性将方才之言原原本本转达淀夫人,如何?” 正成睁大眼睛肴着有乐。他乃是为淀夫人而来,正苦于走投无路,不想又柳暗花明。 “有两个人可以完全消除你的担心:一个乃淀夫人,另一个便是将军大人。” “……” “说谎也是权宜之计,要是我,会自称将军大人密使,请求见淀夫人。” “说谎亦是权宜之计?” “不会撒谎,怎能办事?” “见到淀夫人之后呢?” “告诉她此乃将军大人的吩咐。对了,你还可再撤一谎,一个可以让女人癫狂的谎。” “先生何意?” “将军大人喜欢淀夫人,给她这样的暗示。女人只要听说有人喜欢自己,便会大快。” “哦。” “因为将军大人喜欢她,怕万一事态严重,会危及淀夫人性命,因此,将军会压制家臣。那么大坂方面,也请淀夫人务必尽力……呵呵,天无绝人之路啊,奉行大人。” 正成惊讶而佩服地瞧着有乐。 “我不愧是总见公之弟吧?还算有些谋略。” “虽说如此,那样的谎,鄙人却不会说。” “你要让我帮你说?” “先生和在下同去,当然甚好。” “老夫成了戏子?那么,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 “因为这随口胡言,有乐斋在你面前会自惭形秽。” “正是。” “有乐这老东西,一本正经,自命风流,其实满肚子坏水。这样的轻蔑,恐会一辈子长在你心中。” “有理。” “小辈,怎总无长进?多少也学些奉承之道。” “但鄙人实在佩服得紧。” “时候不早了。好了,我的条件是,你把宗薰送你的长次郎茶碗给我,我便随你去。那东西年岁越久越好。” “好!”正成大喜。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二十一 苦心谋国 成濑正成其实并不那么佩服织田有乐斋:滔滔不绝,却无一句实言。但当前,只有他能将德川家康的意思传达给淀夫人。到了万不得已时,再说实话也无不可。 “那我就不午睡了,用这个时辰来赚一个长次郎茶碗。” 有乐说话,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换了一件甚是华丽的肩衣,下身着青底金线织花锦袴,和近日风行于歌舞伎艺人中的服饰颇为相似。 本城内庭依然分作两处,一为淀夫人住所,一是千姬居处。千姬的住处寂然无声,淀夫人那边却有笛笙相和。 “不用人通报吗?” “我与别人不同。”有乐斋快步穿过走廊,在淀夫人房前停下,“有人吗?向夫人通报一声,说有乐斋来拜。” 一个英俊的年轻武士出来看了一眼,折了进去。 “做寡妇还不错。”有乐斋转头对正成道,“太阁在世时,要是有男子敢在此逡巡,早没命了。如今此处已毫无忌讳。”言毕,他径直走到门前,等人过来。 “大热的天关着门,想必在午歇。但有人睡得安安稳稳,有人腹中却翻江倒海,心中有火,怎有得好梦?”最后一句语气有些悲哀,刺痛了正成的心。 门从里边打开,入口处吹来凉爽的风。 “想必夫人正在午歇,但伏见派来密使,故老夫陪他一道前来,请让闲杂人等回避。” 淀夫人的确像刚刚陲醒,白麻衣外披一件绀言罗衫,染色花纹清晰可见,甚为华贵,人亦有些睡眼惺忪。 “噢,正成啊……是你。” “是。在下堺港奉行成濑正成。” “将军大人密使?他派你来有何事?来,到这边来说话。”淀夫人话音未落,有乐斋早走到淀夫人跟前,毫不拘束坐下了。 “正成,到这边来坐,用不着那般拘束。” 正成正往前挪,有乐斋已奉承起淀夫人来:“听说将军大人常把夫人挂在嘴边。看来将军很关心您哪。” “哦,他都说些什么?” “男人的话题不过尔尔……”然后,他转向正成道,“正成,你也看到了,夫人如今愈发年轻了。请务必转告将军大人,不必担心。说说将军大人密谕吧。” “且等,先生。”正成道。 “怎的了?” “使者又非你,正成连说话的机会都没了。”淀夫人道。 “哈哈,老夫不敢。使者确非我。正成因不放心,才向老夫打听了些事情,老夫也因此得知了将军的心思。” “你先别说了!”淀夫人恨道。 “是。”有乐低下头,却继续道,“那就请正成与夫人详谈吧。将军大人听说大坂有年轻武士密谋在丰国祭时作乱,备觉痛心。” 成濑正成既惊讶又无奈。正成并不知年轻时的有乐是何样,但他这目中无人的性子竟是从何处学来?是对淀夫人的蔑视,还是想尽量不让外甥女说话出现疏漏? 淀夫人眉毛倒竖。或许在她看来,方才正成的表情,表明他亦不喜有乐这般放肆。她怒道:“休得无礼,有乐!我要听正成说话。” 正成不能再等了:“正如先生所言,将军大人听说了一些谣言,甚是忧心。” 淀夫人瞪一眼有乐,然后满脸堆笑对正成道:“这个谣言,我也听说过。” “城内也有这样的传闻?” “当然。”她的眼神变得妩媚,“制造那传闻的主谋就在此地。” “哦?” “主谋便是织田有乐斋。大人却蒙在鼓里,还先去和此人商议。呵呵。” 正成大吃一惊,看了看有乐斋,有乐斋正抓耳挠腮。 “先生,这回你无话可说了?正成这般吃惊。”淀夫人笑道。 有乐嘿嘿笑了起来,“嗨,真拿夫人没办法。散布这些谣言的,不是别人,正是夫人。” 他摇摇头,“因此,我才说,可以压制这次骚乱的,只有夫人。” 正成神色慌张地看着二人,二人均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这是真的,夫人?”正成谨慎问道。 “呵呵。”淀夫人大笑道,“先生好自私,一看情势不妙,就把责任往我身上推。” “那主谋到底是谁?”有乐斋道。 “你就认为是我吧,只要舅父这样以为就好。” “老夫不敢。这不过说笑,也不足以让将军大人担心。” “正成!将军大人担心,刚才你可这般说了?”淀夫人追问道。 “可是,这只不过是……” “我可未说笑。正是因为我担心,谣言才流传开来。将军大人要为天下公举行七周年忌,乃是正直忠贞、有情有义之举。大坂城内,何人不交口称赞?” “……” “因此,我便说,凡事不可只看一面,否则只能让世人耻笑。说不定乃是将军大人欺我们孤儿寡母,以蒙骗世人。他是想先向世人表明自己重情重义,然后再施不利。这当然只是戏言。可结果怎样?有人听了我这句戏言,便以为真,想到要在祭礼时生乱。” 正成有些发呆。淀夫人的这些话,比有乐斋的说法更令人惊心,她分明语中带剌。 “正成啊,事情虽源于一句戏言,却已是满城风雨。我以为,此乃内府大人成长中不可避免的风波。故,两方家臣都应把此事放在心上。你说呢,舅父?” 有乐又开始抓耳挠腮,佯装未听见。 成濑正成只觉得自己被耍了。毋庸置疑,祭礼当日骚乱一事,淀夫人和有乐斋早就知道。但有乐斋竟然假装糊涂,以要长次郎茶碗为条件,把他带到了淀夫人跟前。现在看来,其实他们早已串通一气。有乐斋看似多嘴,实则不过是让淀夫人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正成怒上心头,“这可真是麻烦啊。大坂情形虽然并不严重,但德川旗本将士一听此谣言,顿时群情激愤,欲动刀动枪呢。” 正成原以为,他说出这些,有乐斋和淀夫人定会吓得面如土色。但听他说完,有乐斋却道:“正成,此处甚是麻烦。” “何处麻烦?” “这城中诸人,因整日无所事事,故常沉浸于妄想之中。这正如古语所言:小人闲居为不善。哈哈!你应时常把此事记在心上。” 正成有些气馁。 淀夫人又接过了话头。她的一颦一笑都有妖冶之态,“正成啊,我就不为难你了。我们知你为人诚实刚正,遂与你说笑了。请多见谅。” “无妨。” “你转告将军大人,请他放心。确实有年轻武士意欲不轨,但我会看好他们。你说呢,舅父?” 有乐斋嘿嘿笑了,“可不能这般轻信别人,正成。” “此话怎讲?”淀夫人抢在正成前问道。 有乐斋一脸无奈,道:“真是遗憾,夫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您心平气和时,确实聪明贤惠,但一旦怒火中烧,便成了可怕的夜叉。若看不到这一点,单简简单单以为您贤明聪颖,就大错特错了。人生之奥妙便在于此。哈哈,是吗,正成?” 正成完全被二人搞糊涂了。但正成知,织田有乐斋非寻常之人。唯一的不幸,乃他是织田信长公之弟,这个身份压在他身上,让他扭曲,变得玩世不恭。正成曾这样解释有乐斋的性情,但今日看来,并非如此。有乐斋对正成说出这些话,应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而且对淀夫人亦未表现出丝毫媚态。 “不管怎么说,孀妇和掌管天下之人的心思完全不同。”有乐无所顾忌,“一方希望另一方能明白太平世道来之不易,而另一方却在埋怨夫君去得太早,让自己独守空闺……” “舅父!” “请夫人莫要打断我,不能畅言,会憋坏了老夫。将军大人身边的亲信必须始终记住这些。若大坂出事,必与将军大人心愿及天下太平相违背。” 有乐斋正以自己的方式说服淀夫人。正成开始认真倾听有乐斋之言。 “现在,将军大人苦心积虑,要让世人知道太平来之不易。故,他首先想到尊崇儒道,想教化那些只会杀人的武十,想把战乱的火苗扑灭,唉,他真是空想。” “哦?” “难道所有人都会变成信奉圣贤之道的圣人?哈哈,哈哈!老夫绝非在嘲笑将军大人,人若无梦,自当一辈不如一辈。家兄总见公致力于‘天下布武’,太阁承袭其后,费尽心思统一天下。将军大人怀此心思,理所当然。然而问题是,并非世人都喜天下太平。” “不喜天下太平?” “正是。有人养兵多年,所领甚广,正欲实现野心,将军大人却挡在前面,封杀了他们的愿望,告诫他们到此为止。哈哈!东有伊达、上杉,西有毛利、黑田、岛津……他们虽迫于无奈俯首称臣,但心中仍欲天下大乱?故,江户和大坂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若是欲把全天下人都变成圣贤的将军大人杀掉了孤儿寡母,必会成为后世的笑柄。哈哈,是吗,正成?” 成濑正成感觉有如一把刀突然刺进胸膛。事实正如有乐斋所言,试图通过儒学教化世人的家康,若杀了淀夫人和秀赖,后世必这么评价家康:一介残暴武将。 正成的眼里有了生气。 “也即是说,在将军大人和夫人之间,有一群企望天下大乱的虎狼。但夫人若因此天真地以为将军大人不敢动手,就大事不妙了。”说到这里,有乐斋看了一眼淀夫人。他语气之强硬,就连正成也感到惊讶,但淀夫人却低首垂眉,沉默不语。她也在认真听有乐斋说话。 正成心中一热。 “正成啊,夫人已想到了这些,所以,她心中并无二意。但将军大人关心的事和夫人关心的却并不一致。将军关心盛世大业,夫人关心身边琐事。将军大人亲信若有误解,乘隙扑过来的便是刚才说的那些虎狼:故老夫想请你周旋,万一出事,让将军大人和夫人能见面详谈。你若能办成此事,当万事无虞了。”有乐说到这里,突然变了语调,“事情便是这样。虽说此次丰国祭,人各有心,但将军大人便是想通过祭祀让夫人宽心。正成今日来,便是要告诉夫人此事。德川那些旗本将士,将军大人亦必能压制住,我说得可对,正成?” 成濑正成没想到,有乐斋会这般认真地为双方说话,遂道:“正如先生所言,真的……正如先生所言。” 有乐道:“如何,一个长次郎茶碗换来的东西可值得?” 正成看了一眼淀夫人,但淀夫人已把头扭到了一边,拭着眼角的泪水。 正成低下头,心中感到难以名状的悲哀:她亦是不幸之人。 “我明白,正成。你难得来一次,饮几口酒吧。舅父,去叫少君。”淀夫人长叹一声,强作笑颜。 成濑正成可以确认,这个在他面前拭泪的丰盈美丽的女人,并未憎恨或诅咒家康。可正成却轻松不起来,或许是淀夫人不经意间透露的那一句:待秀赖长大成人……淀夫人莫非还真以为,秀赖长到十六岁,天下会再次回到丰臣氏手中? 秀吉公是作为关白治理天下,家康公却建立了幕府。此事已得朝廷允准,关原合战后,丰臣氏已成寻常公卿。若非如此,便无法控制有乐斋所言的那些虎狼,同时也无法保证丰臣氏的安泰。若回到乱世,到时千夫所指的,便不再是丰臣氏,而是德川幕府。丰臣氏只要是作为公卿,便能置身事外,与皇族一样永远存续……家康正是出于这些考虑。正成相信,这是家康对与秀吉公之约表现出的诚意,两方家臣也必须用心领略这份诚意。 正想到此,有乐斋和端着酒盘的侍女一起走了进来,道:“少君正在驯马。”正成没见到向来寸步不离淀夫人左右的大藏局和飨庭局,进来的侍女也郡未见过。 “之后,我会把这些禀报少君。如此一来,丰国祭就可顺利进行了。真令人快心啊。”有乐说毕,毫不客气坐到淀夫人和正成之间,“夫人,请让侍女斟酒。”他把酒杯递给正成,“正成,一切就拜托了,今日你辛苦了。” “多谢夫人。多谢先生。在下拜领此杯。”正成已解开心头疙瘩,举起杯子。正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母亲大人!”一声尖厉的叫喊穿透正成心扉,“有乐斋也在啊。既然伏见派来使者,为何不让我见见?” 肯定是秀赖!正成觉得自己应该施礼,可侍女的酒还没倒完。有乐斋用半说笑的语气责备道:“听说您在驯马,便未去打扰。” “谁说的?这样的谎言!” “谎言?”有乐道,“这么说,乃是荣局弄错了。有乐听荣局这般说……” 听到“荣局”二字,正成不由放下手中酒杯,抬起头来。 秀赖有些意外:“荣局这般说的?” “正是。” “哼,那就罢了。”秀赖点点头,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淀夫人绷着脸在身边为他放上坐垫,拉过扶几。母子似乎还在僵持。 正成忙端正姿势,向秀赖施礼,“成濑正成前来问候,承蒙赏酒,荣幸之至。” 话音刚落,织田有乐斋便接过话头:“少君,听说此次已故太阁大人忌日,将会举行规模空前的丰国祭。” “丰国祭?施主是谁?是母亲大人,还是我?” “都不是。因为多亏了太阁,才有了今日太平。是天下百姓为了感谢太阁恩德,出资举办,世人便是施主。” “哦?我还以为又像修复寺院神社一样,让秀赖做施主。若如此,可真令人为难。世间恐怕又会说我别有用心,是在诅咒关东,才到处给寺院神社捐赠……” “哈哈哈!”有乐忍无可忍,大笑着打断了秀赖,看着淀夫人和正成,眼里露出可怕的光芒,“正成啊,即便有过那样的谣言,也会因为此次丰国祭烟消云散。此次祭祀可非一般,上方十几万百姓,不分武士公家、匠人僧侣,此乃我日本有史以来最盛大的祭祀。” “您说得对。所司代大人等也信心百倍,说要保证此次祭祀顺遂,能够让众人——包括南蛮人和黑人都能安心前来观看。” “如此甚好。韦臣秀赖也敬使者一杯。”秀赖说完,拿过杯台,恢复了少年应有的神情。 成濑正成松了口气。淀夫人依然不跟秀赖说话,这让正成有些担心,但实看不出母子诅咒或痛恨家康的样子。如此,丰国祭定能拉近他们的距离,此次祭祀意义重大。 “干了这一杯。” “是。谢大人。”成濑正成膝行向前,接过秀赖手中的酒杯,再次瞥了一眼淀夫人。淀夫人脸上已露出温柔而慈祥的微笑。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二十二 独眼伊达 江户城浅草门外隅田川边的松平忠辉府邸规模宏伟。此府邸原为大久保长安择地而建,如今比刚建成时的规模已增了三倍还多。 若是在浅草门内,可分得的宅地甚为狭小,再加上此处紧靠隅田川,乃关八州年赋输运船只聚集之处,众大名艳羡不已,对长安的眼光亦佩服有加。 三日前,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来到府中。长安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他先从石见的矿山到奈良,再至信州忠辉领内指导筑堤,之后便从自己于八王子的府邸到了江户。到了江户,他才知,家康已离开伏见回来了。于是,他决定在准备好忠辉和伊达政宗长女的婚事之后,再前往佐渡。 长安来到府邸后两日,便跟来一支队伍,这是他要带到佐渡去的女人。 她们穿着京风衣物,华丽异常,让江户众人惊讶不已。先前,人们还以为是忠辉新娘的侍女,后来才发现,她们来的方向与奥州相反,遂又有人说她们乃是从京城招来的歌舞伎。 长安在为忠辉建造府邸的同时,并不曾忘记建筑自己的住处,六十多人的队伍便住在他自己宅中。领头的不消说,正是阿幸,但长安并未对人说出阿幸的身份。他告诉忠辉,她们是要去矿山劳作的可怜女子。长安要在未来两日备好聘礼,第三口送到伊达府。因此,他这日一大早便到了堆满绫罗绸缎的房中,指挥众人包装聘礼。 正在此时,从信州赶来的家老化井远江守吉成到米,贴在长安耳边说了几句。 “伊达大人来访?”长安失声惊道。 “正是,因是微服前来,故要保密。” “伊达大人行事怎如此草率?” “听说是要来看看索德罗神父建的施药院,顺便来此。” “那也太草率。我得出去迎迎。”长安一脸为难,慌慌张张出了大门。 “陆奥守大人,您可是稀客啊!”走出大门,长安立时换了副笑脸,向正四处张望的伊达政宗低头致意。有三个随从远远跟在政宗后面,政宗嘘一声止住了他,往后退了几步,其意是要长安不必声张。 长安心领神会,低声道:“不管怎生说,请大人进屋内一叙。” “多有打扰。” “在下吃惊不小,但大人既贵足踏贱地,若过门不入,在下过失不小。” “嘿。休要向人提起我的身份。” “是,在下明白。”长安进了大门。政宗向随行的三个家臣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在外等候,便随长安进了府中。“听远江守说,大人是来看索德罗在浅草的施药院?” “正是。石见守,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是啊。” 在厅上对面而坐时,伊达政宗给人居高临下之感。不仅如此,额下那只闪闪发光的独眼,甚有刺人心扉的力量。 “小女五郎八姬是个虔诚的洋教徒。” “早听宗薰说起过此事。” “将军大人一向崇奉信奉自由,我倒并不担心,只是我怕她会向家臣传教。” “您因此来看看索德罗?” “是啊。不管怎么说,女婿是将军大人之子,若是无知之辈,自不会准其出入府中。” “依大人看,索德罗是何样人?” “这……”政宗稍顿了顿,低笑道,“你也知,我只有一只眼睛。” “大人真会说笑。您这一只眼睛的光芒,可以照亮大半海道。” “不,我并非戏言。他若是天子子民,尚可量才而用,却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是啊。” “因此,我想让你见见索德罗,试探试探他的才具。” 这时司茶人端上茶来,二人的谈话中断了片刻。事情已然明了,政宗此次是来商议关于索德罗一事,想让长安打探他的为人,看他是否适宜接近五郎八姬。 然而,司茶人退下后,政宗说起了一件怪事:“他们是不是有这种习俗?索德罗说要献给我一个金发美女。” “金发美女?”长安脸上不由浮出一丝微笑。他想,索德罗做出这等事,并不奇怪。 “正是。若是出于寻常商家之口,也不足为怪,索德罗乃是堂堂神父,却说出如此不堪之言,便不知他乃是何用意。难道政宗是那等好色之徒?” “哈哈!”长安毫不顾忌大声笑道,“大人,您想差了。” “我大惑不解,借要与家臣们商议,转移了话题。” “哈哈!”长安笑道,“陆奥守大人的外号可是龙啊。” “休要说得那般好听,不过是只独眼龙。” “不,南蛮人认为,龙乃东洋灵兽,甚是敬畏呢。” “哦?” “即是说,龙可通过其神力洞察人心。” “哦。” “于是,索德罗首次与您见面,便脱下圣衣,让您看到本来的他。难道不可这般理解吗?” 听长安这么一说,政宗的独眼开始不停眨动。他恐是又想起了什么,突然道:“上方要举办的丰国祭,听说听取了你不少建议。” “大人,您可不能故意转换话题啊。” “不,并非转换话题。索德罗听说如此盛大的祭礼,感慨说天下太平了。” “在下明白。索德罗建浅草施药院时,婉拒了将军大人捐赠。” “哦?” “他说,绝不能麻烦将军大人,要通过自己的力量经营,为那些将军大人无暇顾及的穷人治病,为大人的仁政出一把力,此乃神父应做之事。” “此事政宗也有耳闻。” “从他对将军大人所言来看,也算圣人之言。但这个索德罗,却要向陆奥守大人进献一位金发美女。哈哈,他好像也是一只灵兽啊……” 政宗眼里闪过一丝光芒,然后低声笑道:“这么说,他是想利用我?” “是。他想得到大人大力相助。照此下去,他们必被三浦按针所败。不,应说是被红毛人击败。嘿,这只灵兽拼命想找个人,以说服将军大人。” 长安的分析不无道理,政宗反应也甚敏捷。长安话犹未完,政宗便大笑不止:“大久保,你好像也是一只了不起的灵兽啊。” “在下不敢。” “索德罗的敌人原来是三浦按针?” “是。按针背后乃是英吉利和尼德兰,南蛮人和红毛人的争斗很快就要江户开始了。” “那么,你若是将军大人,会如何处理?” “陆奥守大人,您折煞在下了,长安怎能与将军大人相比?” “索德罗都脱掉了圣衣,你要是仍然穿着盔甲,可就输了他。” “哈哈!大人说的是。那在下就说说浅见。” “这才是。你是个有见识之人。” “陆奥守大人,在南蛮人和红毛人眼里,日本国乃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哦?” “听说,在镰仓末期,有个叫马可·波罗的南蛮人到了大元周,回国之后,盛赞日本。” “马可·波罗?” “是。在其手记中,记载着一个东方的黄金之国,叫家潘乌,指的便是我日本国。” “家潘乌……家潘乌……怎生有些像蛤蟆叫声?” “像什么叫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黄金之国’这说法。他们坚信,日本国某一个地方有全由黄金堆成的岛屿。” “这些你听谁说来?” “一些洋教徒。” “你是说佐渡便是那小岛。” “不,哪有那样的岛?”长安似不吐不快,道,“在下想,马可·波罗恐是受某人之托说了谎。” “你愈像只灵兽了。” “要想向未开化之地派遣传教士,在当地传播教义,首先必须向其地输入人口。” “不错。” “于是,便谎称有个黄金岛。那些贪婪之人便想把黄金岛弄到手,于是接踵摩肩来到此处。” “有理。” “神父们取得了立足之地,国君也可以利用此机扩张领土。这谎言在世一日,日本国便永无宁日。于是,在下便想到了将计就计。” 政宗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此笑原本很是无礼,但大久保长安并不在意。伊达政宗毫不顾忌笑毕,道:“我就知你会这般说。大久保长安天性叛逆,必会将计就计。” 长安反而放下心来,“陆奥守大人,这可是您自己的事……南蛮人和红毛人都奔着黄金岛而来,若我们实话实说,根本没这样的岛,就太对不起马可·波罗了。” “正是。” “他好不容易才放下诱饵,引来了这么一大群鱼,渔夫把这些鱼钓上来亦无不妥。” “哦。那么你这渔夫准备了何样的鱼竿?” “陆奥守大人,您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政宗笑得身体颤动,“是啊,你这只灵兽颇为敏感呢。好好,我不说了,只听你说。” “大人言重了。长安只想把佐渡变成那黄金岛。” “哦?” “此后,在下将会往那里派两类人,并在南蛮人中广为宣扬。” “两类人?” “一类是无论如何也不可少了的天女,另一类则是罪犯。”长安似想到了什么,皱眉道,“大人万万勿因在下这法子,以为长安乃是个十恶不赦之徒,犯人也有不同……” 政宗摇首打断了他:“你无须辩解。要是被送到那个岛上,无论何样的恶人都会辛勤劳作。” “大人要是这般想,恐就大错特错了。恶人绝不会因此放弃行恶,作恶乃是他们的本性。故,他们必会发动各种骚乱,设法离开佐渡。因为骚乱,此岛必名扬四海。” “这可非寻常之人所能想到。那么,之后呢?” “哈哈,大人还是太性急了。黄金岛上的黄金取之不竭,用取之不竭的黄金与海外交易……与其这样说,还不如说是利用黄金的威力,威慑世上的船员商家,将他们组织起来。” “哦?”政宗声音低沉。 “陆奥守大人,红毛人有个东印度公司,已从天竺扩张到我国,我们亦应不落人后。” 伊达政宗浑身颤抖。少年时代始他便驰骋沙场,但此时的感觉与在战场上完全不同,难道是对面前看似无缚鸡之力的手猿乐师的气势,生出了惧意? 世上最能激发政宗斗志的,便是丰臣秀吉。 秀吉把政宗看成一介小儿,常盛气凌人地压服他。但即便是秀吉,也未让政宗感到如此恐惧。他常想,秀吉不过以言辞逼人。 但政宗对家康的感觉,则正好相反——家康的城府究竟有多深? 政宗正是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思与家康接触,不知何时便生起了反感和斗志。家康或许便是个披着圣衣的伪善之人。他心中总会这般想,因而,迄今为止,对秀吉也罢,对家康也好,政宗还从未打心底里感到害怕或佩服。只因无可乘之机,他始终按兵不动。实际上,只要一得机会,他会立时举兵,杀个天昏地暗。 政宗认为,他的能耐并不比掌控天下之人差。不管是秀吉还是家康,他都与之不相上下。政宗不仅这般想甚至对心腹近臣也这般说。但今日大久保长安的几句话,却把他完全镇住了。 开始时,政宗并不甚赏识长安。看到家康大力提拔此人,他还暗笑家康老糊涂了,武将一老,便只喜听花言巧语。然而,事实好像并非如此。大久保长安有惊人的野心。利用黄金岛的传言,控制海外交易,这样的想法,天下何人能有?不管家康还是政宗,其心思都只囿于日本。不仅如此,家康既然完全知晓此人的能力和想法,却仍能收为己用,这便说明,政宗与家康,即像小儿和成人。这才是独眼之龙战粟的真正原因。 “啊,是啊。”政宗叹道,“我知你的志向了。可是一向主张以德服人的将军大人,能否助你一臂之力呢?”他渐渐回过神来,继续打探。 长安满脸得意,那是得意忘形的天真,“陆奥守大人,用不着无聊的客套。首先,认为交易并非厚德,便是错误。若要和南蛮人红毛人打仗,将军大人定是不许。但将军大人已确定了用交易增加国家财富,在下亦正是因此如鱼得水。” “如此说来,万事遂顺了?” “哈哈!不错。” “那么,犯人之事亦无异议?” “是。将军大人和中将大人——不,大纳言大人均无异议。” “那些天女亦送到岛上了?” “哈哈。大人总是一语中的。那些天女现都住在此处,大人要是想见,亦无不可。” “噢。”政宗发出一声感叹,“这么说,实现大志指日可待?” “是。而且,着将军大人吩咐,已经开始造船。” “是五百石还是一千石的?” “陆奥守大人,您已落伍了。” “哦?” “五百石一千石的船,都仅限于日本国内。若要航行海外,就要论吨。比如说五百吨、七百吨。而且,也吸取了南蛮人和红毛人船只的优点,将帆船改为新船。若非如此,如何驰骋大海?” “那么……现已着手造此大船?” “是。早就开始了。” “何处进行?” “此为机密。造成之际,自会回航到浅草川,由将军大人亲自检阅,斯时……”说到这里,长安的脸色突然一变,“陆奥守大人。” “何事?” “此事万般重要。” “你说。” “陆奥守大人是在下主君岳父。在下不妨与大人明言。大人若也想要这么一艘大船,那就接受索德罗进献的美女吧。当然,目的并非美女,而是造船工匠。大人可着索德罗为您寻一些造船工匠,因除按针之外,能做此事的就只有索德罗了。” “让索德罗造船?”伊达政宗表情突然变得僵硬,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大久保长安没注意到政宗的变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得意之中,“不,并非让索德罗本人造船。他可帮大人召集一应所需:工匠、美女……” “哦。” “他或许背负着在日本传播教义的重责。说得更明白些,他或许拥有左右班国国君、墨国及吕宋总督,甚至罗马教皇的力量。” “长安!”政宗尖利地打断了长安,往长安头上泼了一盆凉水,“我未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啊!这……这从何说起?在下……” “你还说!你正在给我设置一个圈套。伊达政宗无那野心,不会上当!” “哎,这话从何说起?” “你休要装糊涂!方才你都说了些什么?利用索德罗造船?我要是不小心着了你的道儿,结果会如何?到时,将军大人与新教的三浦按针同途,我却起用对按针抱有敌意的索德罗,与旧教勾结制造船只,我如何面对将军大人?” “啊?” “将军大人定会想,伊达政宗尚存不轨之心,如此,必累及小女。”政宗瞪大他那一只眼睛,“长安!” “在!” “你到底是听了何人之言,要离间我与将军大人?” 长安的脸刷地变得苍白。 “连是否该让索德罗接近小女一事,我都特意来与你商议,可你却要算计我!我也不必再问你受了何人指使,我远道而来,实在失策!可这绝非小事,万一将军大人误解,便会成为太平盛世之障碍。你今日这些话,我会一一禀报将军。打扰了,告辞!”说完,政宗立刻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事情过于突然,长安未能立即反应过来,呆坐原地。政宗态度的巨变让他甚是意外。 “大久保大人,你都说了些什么?陆奥守大人怎的一脸铁青去了?” 花井远江守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我还以为你们会长谈,酒菜都预备好了。” 但长安一脸茫然,不语。 “就这样让他回去,合适否?” “……” “他到底为何不快?” “……” “大人像一头受了伤的野猪一般,快步出了大门……” 突然,长安纵声大笑,“哈哈哈!原来如此,老子明白了。” “什么?你明白了什么?” “哈哈!他果然乃是独眼之龙,果然是差一只眼啊。” 花井远江守一脸无奈坐在当地,气得咬牙,但长安依然毫不顾忌地笑道:“把长安当成小儿,真是心胸狭窄!他不管何时,都不肯脱下面具,只不过一个手猿乐艺人的器量!” “好了,事情过去了,就莫要再提了。” “哈哈哈!为难的乃是刚才这位大人。陆奥守若就此到将军大人面前胡说一气,只能让将军大人更加赏识我。将军大人亦只会付之一笑,哈哈哈哈。” “哦……或许如此吧。” “忙得分不开身,我还得去帮他?这个独眼龙真是麻烦!” “到底因为何事……” “他想来问我,是否可让传教士索德罗接近五郎八姬。我说无甚不可,遂将索德罗现况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他颇为吃惊,竟仓皇去了。” 花井远江守大惑不解,却并未继续追问。 “不妨备些简单的礼。对,堺港送来的胰子即可,让他用那个洗洗眼,方能看得清楚些。” “那我让人去准备。” “拜托。” 远江守匆匆走了出去,长安再次陷入沉思。政宗态度的巨变,一开始让他很是吃惊,但仔细想来,他说话确实过分。政宗如今最怕的便是被家康忌恨,明知如此,却让他利用索德罗造大船。那独眼龙好像误认为长安居心不良。明白了这些,长安觉得还是应解开此结,他苦笑着起身。 在长安看来,到如今,那些还把战事看成出人头地之机的顽固守旧的武将,实在可笑,因此,伊达政宗之行便也不足为奇。 武将大名经常将屯粮挂在嘴边,对生意一窍不通。在丰臣秀吉全盛之时,存粮达两百万五千七百石。与太阁相比,家康的存粮要多出许多。根据文禄二年的记录,当时的存粮乃是两百四十万零两千石。但即便在新田开垦之后,原来的两百四十万增加到后来的两百八十万石,严格根据四公六民的税赋征收,实际库入也只有一百一十二万石。将其换成黄金,不过六七万两,并不足以应付国家用度。那些俸禄十万石十五万石的大名,若只知耕田,根本无法养活领民。 因而,支撑丰臣秀吉的乃是矿山。庆长三年,秀吉公归天那年,丰臣氏在全国有二十处矿山,总入为黄金三万三千九百七十八两一钱一分六厘。银子一锭为三十九钱,一共七万九千四百零十五锭。众矿山之中,石见、但马、佐渡和越后四处现已归将军所有,由长安打理。除此之外,再加上伊豆的绳地矿山,足以超过秀言公时岁入的三倍。 长安希望能达到当时岁入的五倍十倍,若是继续探测各地地下,再加上贸易收入,库入自会迅速增长。长安已在伊豆绳地建造了一个伊达政宗等人做梦也未见过的巨大矿山町,至今还在扩建当中,当地百姓把它叫作“绳地八千轩”,对其繁华只觉惊讶。在八千轩的矿工住屋,每一间十人,彼处未几人便已超过十万。在町中心,大久保长安坐镇指挥。就连在越后上田乡原上杉氏的银山,现也已是拥有近三万人的市镇,石见和但马则均已达十万人。 此次长安又打算在佐渡的相川建一个矿山町,人约三十万。那些相信黄金岛传言的人偷偷乘船到了那里,必会感叹:“啊,这才是黄金岛啊!” 长安想筑一个气派得足以让世人震惊不已的大城池,不能让人觉得那不过是一个俸禄区区一万五千石或两万石的武士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还要让陆奥守知道此举的重要。长安备齐了礼,估量着政宗已回到府中,便起身赶往日比谷御门外的伊达府。 伊达府还不怎豪华。 开幕府伊始,向家康请赐府邸地的只有藤堂高虎和伊达政宗,当时家康并不同意。“你们在大坂不是各自有府邸吗?在江户再建一个实在无益,徒增浪费。”这不过是家康的托辞,不能照表面意思理解。二人心中自然甚是明白,于是再三请求,终于得了家康允准。 伊达府邸在外樱田到有乐町、八重洲町和永乐町一带,颇为简朴,与黑田长政等人府邸的豪华不可同日而语。加藤清正在外樱田的弁庆堀和食违门内各建了一座府邸,食违门内的府邸大厅一千叠,分为上中下三段。拉门上镶黄金,栏杆上雕桔梗纹,隔扇拉手嵌七宝桔梗,横梁有三重……这些都让见者吃惊。当然,他是在示威:身为武将,虽在将军统领之下,仍为丰臣家臣,而非德川家臣。 于是,大久保长安也在附近为松平忠辉请封了一处宅地,目前尚未动工。长安想在所有大名的府邸都竣工之后,不惜重金筑造一座令众人刮目相看的豪邸。 战后短短几年,一座座气派的府邸拔地而起,可谓均拜太平所赐。 伊达府则有些太过寒酸了。长安看着日比谷御门外伊达府的屋檐,悠然自得走进大门。“松平上总介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前来拜见陆奥守大人,烦请通报。” 房里走出一位年轻武士,毕恭毕敬道:“请进。” 政宗似已知道长安要来,提前吩咐过了。 长安呵呵一笑,走进大厅,他身后有一人捧着胰子。“此为南蛮来的胰子,男人们用它来代替米糠包,在洗脸和入浴时使用,谨献给陆奥守大人。” 长安把装着胰子的小包放到盘中,那年轻武士再次毕恭毕敬道:“多谢!小人立即拿与主人,请。”言毕,他轻轻击了两下掌,隔扇刷地打开。 一脸严肃的政宗正在饮酒。“长安,你比我想的来得晚啊。来,我备了酒菜,来饮上一杯。” 政宗是想显示自己的手腕,长安只觉自己被当成了小儿,“在下无意前来叨扰,只是正好想起我家主君宅中有些事情,遂顺便前来拜访大人。” “啊,也好,我们都很忙。来,一边饮酒一边说话。” “是。恭敬不如从命。” “刚才我说话重了些,你不必在意。”长安笑着拿起酒杯,色迷迷看着前来斟酒的侍女,“在下知那并非大人本意,只是故作惊讶。” “哦?对了,你原本就是个艺人嘛。” “与大人相比,在下永远只是小角色,一切都是为了让大人更加光彩夺目。” “我虽只有一只眼,可也算是一条龙。” “还将是有两只眼的龙的岳父。” “你说我女婿乃是两只眼的龙?” “难道不是?” “哦,对我来说,女婿是什么都无妨,他乃将军之子就非同小可了,这话你可明白?” “在下甚是意外。在下对这些一无所知,所知仅是大人的品性。” 政宗冷冷一笑,道:“哦?你能看穿我?” “是。太阁都不入大人法眼,大人又怎会诚心归服将军大人?大人定在抱怨自己生不逢时啊。” “嗯,你能明白这些,我当更谨慎些。” “再来一杯。在下放心了。即便是演戏,要是大人说出有碍我家主君和令爱婚事的话来,在下这小角色便无法再演下去了。” “长安,你看着武田、北条、织田、丰臣一一出人头地,又一一走向败落。你觉得,我这独眼龙的命运如何?” “长安更想先决定,应否让索德罗接近令爱?” “你是说此事会影响我的命运?” “陆奥守大人,人人都有各自所需的玩物。” “是啊。” “大人看那些画上的龙,每一条是否都抓着一粒珠子?若不让它抓着那珠子,它便不老实。请恕在下直言,大人放开手里的珠子,只是想要抓住一颗更好的珠子,如此而已。”长安的语气变得严肃,政宗则哈哈大笑。 在政宗眼里,大久保长安也非一盏省油的灯。上天赐与他的,并非勇武,而是一种特殊的才能。他在战乱时毫无用武之地,一旦到了太平世道,必是如鱼得水。但不可掉以轻心的,是他似看穿了伊达政宗的心思。仅仅有此眼力也就罢了,他竟又断言政宗不会对家康真心归服。能够满不在乎将这些道出的,政宗所知,天下只有黑田如水,那人才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想到这里,政宗感到可恨,但也心中有底了,“长安,小女的婚事由你经办,我很欣慰。” “哈哈,大人这么说,真让在下既快意又担心。” “你担心什么?” “在下刚才已说过,大人这条龙很可能要夺去将军家的珠子,搅乱将军阵营。” “长安,我不责备你。” “在下也这般想,才会直育不讳。” “我虽不责备你,但今日这些话绝不可轻易为外人道。” 长安伸长脖子,举手比三断,做砍头状,然后道:“大人,长安并非不知轻重之人。” “想必也是。若非如此,我亦不会让小女嫁与你的主君。但,长安,要是让你选,你会给我选一颗何样的珠子?” 长安又喝一口洒,已是第四杯了。一喝就醉,一醉便胡言,他对自己颇为清楚,故继续喝酒。长安想与政宗一比高低,这比试非用大刀,而是在喝醉之后,用自己毫无粉饰之言撞击对方。这要是在相扑台上,定能一举获胜。敞开心扉坦诚相对,乃是长安的惯用策略。 “实际上,即便大人不问在下今日也欲和盘托出。” “哦?你已为我备好了玩物?” “正是。将军大人如今不偏不倚,无新教旧教之分,他欲对那些人一视同仁,与他们进行交易。” “正是。” “但他现在只有三浦按针一人。”长安渐渐醉了。 政宗那只独眼不由闪现出一丝怒火:这厮有些醉了。但政宗不知,故意装出一副醉态,乃是长安的绝招。 “要是将军大人身边只有三浦按针一人,不管他怎样费尽心思,旧教只会忧心。” “是。” “也即是说,世上虽有珠子,但将军大人只拿到了一颗。” “哦。” “另一颗珠子,在下想让陆奥守大人握住。” “且等,长安,你又说出这等轻浮之语来。要是双龙夺珠,不又要天下大乱了?” “哈哈,大人作此想,怎不脸色大变,拂袖而去?” “混账!此乃我伊达府邸。” “陆奥守大人,珠子有两颗,龙也有两条,您凭何就断定要二龙夺珠?” “哼!” “您可以这般想,我喝了神酒,心里便涌出神思。这世间要有阴阳二珠相辅相成。” “哦。” “日月不会打架。将军大人抓着红毛诸国,陆奥守大人您则握着南蛮各地,两条龙便友好相处,相互扶携,雄霸海上。大人就不能这般想吗?” “长安!”政宗忙举手打断他,“我有些明白了。” “哈哈,那就好。长安虽不懂战阵进退之策,却知如何在太平之世扬帆起航。” “你是说,让我与将军大人好生商议之后,接近索德罗?” “当然。两龙各自持珠,毫不懈怠增加国家财富。若两龙和睦相处,同心协力,力量定能倍增。在下以为,这才是顺应时势。” 政宗低吟一声。他并非对长安有多佩服,但确从长安的话中得到了诸多启示。目下,政宗无力与家康抗衡,但在与家康协调后,握有一珠,却不无可能。 长安又喋喋不休:“大人乃将军家六公子泰山,与将军协力,控制南蛮,如此一来,在天下人眼里,您,伊达陆奥守大人,便是天下的副将。哈哈哈!” 政宗爽快应道:“我明白了。” “大人真明白了?” “长安,你果非凡品。我终于知悉将军为何把你提为代官,将天下的金山托付于你。” “不敢。大人的褒奖,让在下惭愧。” “当今世上,恐无一人能有你这般能耐。我女婿有一个好家老啊。”政宗突然起身,亲自执壶至长安身边。 长安又呵呵笑了,他还未愚钝到不知政宗不过是露骨地奉承自己。当然,政宗也非那种看不出长安心思的蠢人,“长安,你以为我乃是露骨地奉承你?” “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亲自斟酒,大久保长安没齿难忘。”长安举起酒杯。 政宗对侍女小声道:“退下。”然后又对长安道:“长安,我可算得救了。” “哦?” “你所言不差,迄今为止,我都在埋怨自己为何晚生了几年。” “哈哈!不然大人就可与太阁或者总见公一争天下了。” “正是。然而如今却不得不听命于将军,畏畏缩缩了此一生。”政宗煞有介事,嗓音深沉,刺痛了长安的心,“可是,你却给我找到了另一颗珠子。” “这些话……这些话,大人是真心的?” “怎么想都随你。反正我很快意。从你的话里,我看清了我自己——一个可有所作为的伊达政宗。” 长安瞪大了眼看着政宗,他并未想到政宗这等人物能说出这种知心话。 “真令人不可思议。五郎八姬乃我掌上明珠,初时说要把她嫁与将军之子时,我只感到撕心裂肺的绝望。当时我便想:伊达政宗也要用儿女为质才能苟延残喘?我的人生已然到了这般地步?但,今日你的一席话,让我如梦初醒。如今已非通过战事争夺领地的时代了。如你所言,要放眼天下,增加财富。我可为之尽力,小女的婚事也可促成此事。” 长安突然放下酒杯,在政宗面前两手伏地,泪水哗哗流了下来。一言也兴邦,一言也丧邦,他不禁感慨万千。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二十三 狼子野心 阿幸在江户的大久保长安府中,兴致勃勃看着眼前的地图,指指点点。她心知,长安已然去了伊达府上,她不由想象着他在那里大放厥词的情形。 委身于长安之后,阿幸便清楚:他才是上天为她准备的男人。她并未觉出他们乃是真正的“夫妻”也不觉得他们之间情炽似火。阿幸性情爽快。上天创造了男女,正像贝合游戏一样,必定为每一个贝壳准备与其相应的另一半。她认为,自己和长安便是贝合相配的一对。 长安和寻常人不同,他非安分之人。阿幸也一样,她曾经嫁到灰屋家,丈夫在她眼中却是个难托终身的小儿。只要给他些好脸,他便放肆起来,但若沉下脸来,他只会哭闹——他完全不合她心意。她曾把这些话直言不讳告诉公婆。她本想忍受下去,婆家却把她赶了出来。 阿幸从此解脱了。但长安不同,他行事往往细心谋划,丝毫不敢大意。她并不认为他有着超群的才智和德行,但也非笨蛋一个、恶人一个。起码,在第一次和长安同床共枕之后,阿幸才知何为真正的男女之情。完全就像贝合游戏,二人如鱼得水。名分倒无妨,既然上天让她遇见了另一半,她便想:尽情享受,投入其中。 此时,长安是不是又喝醉了,对陆奥守大人喋喋不休?阿幸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在心中思量京都盛大的丰国祭,以及马上要去的佐渡岛。 长安说,黄金岛上必须拥有与黄金岛相称的女人。那岛自古以来便是贵族被流放之地,风景宜人,山脉纵横。但毕竟是个偏僻的孤岛,令人寂寞,故必须把京城美人带到岛上,让那岛变得更是宜人。阿幸并未完全听信长安的说辞,她非愚笨女人。 从一开始,阿幸便没想过要为长安做个贤妻良母。她只是想借着长安,在佐渡岛上历一番梦幻。阿幸把长安想成与己不可分离的另一半,但长安也有同样的想法吗?长安事务繁忙,行走天下,一年只到佐渡一两次。然而阿幸并不在意。 佐渡与越后的航线隔着大海,遥遥相对,在图上,用朱笔勾画着三条航线。最北边的航线联结着信浓川出口新泻津,中间一条通出云崎,最南面则与加贺能登相连。 若图上画的航线准确无误,那么从出云崎出发最近,能登最远。“哎,能登守,从你的家乡到京城大概需要多长时日?”阿幸指着能登,问坐在远处的一名妓女,她正百无聊赖地和婢女游戏。 “具体不甚清楚,听说从加贺到越前,越过大山,穿过近江,大概需要十日。” “十日?” 那名叫能登守的妓女趁机来到阿幸身边。“夫人为何问这个?”她伸长脖子,看着地图。 “呵呵。你要是答应保守秘密,我就告诉你。” “奴婢不会泄露出去。” “那我就告诉你。我到了佐渡,便让他们造一艘大船,也好偶尔回一趟京城。” “回京城?” “嘘!大人不会老住在佐渡,他要是出了门,我就从另一条路暗中回京。呵呵,等大人到了京城,还以为看见了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女人,有趣吧?” 能登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斯时,我亦会带你们回去。长期在岛上过活,必甚是烦闷。” “夫人要到京城监视大人行踪?” “这是什么话?这可不同于毫无出息的嫉妒。我在京城让大人大吃一惊后,再装作什么也不知的样子回佐渡,候他回来。” 能登守突然缩了缩脖子,伸伸舌头放声大笑:“就是说,夫人在京城见大人时,乃以另一人的身份。哈哈,真有趣。” 阿幸已收起了笑容,指向佐渡金山町及从相川到南端的小木津一带。正在这时,长安满脸喜色进来了。 “阿幸啊,你……在看什么?”长安醉意朦胧,一屁股坐下,隔着扶几,盯着铺在阿幸面前的地图问道。阿幸并不抬头,“好东西。” “这不是佐渡的地图吗?” “似乎是。” “什么似乎,就是!” “大人说过船从出云崎出发?” “是。阿幸,先别说这个,我告诉你,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妾身也这般想。” “好了,看着我:伊达陆奥守此次中了我的计。” “正像我一样?” “像你?他决定接受索德罗进献的……玉面金毛九尾狐。” “玉面金毛九尾狐?”阿幸这才把手从地图上拿开,问道,“什么东西?” “索德罗要向陆奥守进献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人,表面上称是侍女,其实乃是侍妾。” “哦。”阿幸似并不感兴趣,又把视线挪开了。这其实是她的一种策略,因为她知,这样一来,长安反而会更加兴奋。 “怎的,你一点都不感到惊讶?浅野和结城大人……因为频繁出入花街柳巷,竟染上一身风流病。听说就连加藤肥后守也有去寻花问柳的意思。出人头地的手段变了,这是……事实。但遗憾的是,在日本国中,还无一人拥有金发碧眼的爱妾。” “此事当真?” “不错。就连喜欢华服美饰的歌舞伎都会刻意模仿伊达氏。因此,这第一人……非陆奥守大人莫属。但关键还在后边……” “后边?” “听到这事,将军大人必会大吃一惊,说不定亦说想要一个呢。”阿幸冷冷瞪了长安一眼,摇头。 “每日都吃一样的饭菜,必定生厌。但若换了口味,却会中毒。” “那又怎样?” “索德罗和陆奥守会互相欺诈。在此之前,陆奥守自会向将军大人禀明一切。有一场好戏看。” “此话怎讲?” “索德罗乃是南蛮旧教的传教士,而将军大人宠信的按针则出身于信奉新教之国。将军大人对其敌对甚是清楚。” 阿幸马上驳道:“这也无妨。他们不可能相互欺骗,因为二者之间的头脑差之甚多。” “差在何处?”长安提高嗓门道,“你认为索德罗骗不了陆奥守?” “不,妾身是说,他的诱饵不好。异国美女过于招摇,陆奥守要欺骗索罗,也就不那般容易了。” “哈哈!”长安满嘴酒气,道,“看来你的头脑也不过尔尔。你大错特错了。你须知,是索德罗要将南蛮的美人硬塞给陆奥守。” “此事您已说过。” “但那南蛮美人却有腹痛的痼疾。” “哦?洋女人也会腹痛?” “这种病乃是从南蛮带来,本土药物难以医治。于是,索德罗便带着南蛮医士,深夜到伊达府上。你想象一下,丑时三刻,一个腹痛的南蛮美人与围在她身边的人,有趣否?” 阿幸认真地看了看长安。她已知长安在想什么,感到长安正在滑入深渊。长安定是以家康宠信威廉·亚当斯并汲取其知识这个事实,打动了伊达政宗。但长安嘴上这般说,心中却准备独取双方之巧。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小心道出,伊达陆奥守中计云云。在说此话时,他颇有些扬扬得意。但此乃危险的玩火。本阿弥光悦常道,伊达政宗绝非寻常武将。长安若和他来往过于密切,只能引火烧身,落进圈套。 “大人,您被人骗了,却还不自知?” “我?哈哈。我被索德罗骗了?” “不,是伊达大人。” “哈哈,老东西入我彀中矣。他要把女儿嫁到将军家,事情由我负责,无论如何我都无不利之处。” 看到长安仍然扬扬得意大放厥词,阿幸一脸忧色,欲言又止。她突然发现,周围众妓女正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话。 女人的感情很是微妙。刚才阿幸还想一挫长安锐气,但看到长安不自量力,甚至把伊达政宗也当成了揶揄对象,她突然同情起长安来。要是二人比试,长安绝非伊达政宗对手。 长安在用手拨弄老虎的嘴巴。他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老虎何时会闭上嘴。到那时,长安纵使万般聪明,亦会丢掉一只手。 “好了好了,不说了,快去歇息吧。大人这么大声说话,吓着人了。” “且等,且等,我还有……更有趣的话呢。” “有话到房里说。”阿幸强拽着他往里走。 “哈哈哈。阿幸吃醋了。你们看啊,阿幸不想让我待在你们中间。”长安踉踉跄跄被阿幸拽到廊下。卧房与此处隔着两间屋子,房里悄然无声,院中新掘的泥土,香味扑鼻而来。 “大人。” “你为何非要把我拉到此处不可?” “明日大人要去拜访索德罗吗?” “哦,这个你也看出来了,真不可小觑你……你这小狐狸。” “大人要小心。” “哈哈,不用担心。我并非去让索德罗抓住我的把柄。我只是要去……利用他。” “‘利用’二字实在危险。在这世上,本想利用别人,结果反被利用的大有人在。” 走进卧房,长安便一头栽倒在地上,阿幸费劲地脱下了他的衣衫,祷上沾着酒污。 “大人醒醒!” 长安如烂泥般倒在铺里。阿幸为他盖上白绢被,心中迷惑不已。长安愈是醉得一塌糊涂,愈是天真,她心中便愈生怜意。 “听说索德罗来江户,是想单枪匹马会会三浦按针。” “哈哈哈!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想去打探,这个带来了美人和洋医的索德罗,是不是……也带来了山师?”长安突然睁眼道。 “来,伸手,穿上睡衣。” “你不知,你不知,听说……在墨国,有一种……叫水银冲洗的冶炼方法。我想……懂得那种方法,要是掌握了它,就能得到……比现在多出三五倍的银子。” 阿幸替长安换上睡衣,长安已鼾声大作了。 长安就如一个被扔在地上的稻草人,胡乱裹着睡衣,双腿伸直,大张着嘴,似一个玩得精疲力竭的顽童。这种睡姿很是不雅,既不像驰骋疆场的武士,也不似有教养的商家,却安心、自信。阿幸默默看了半晌,伸出手去,捏他的脸。 长安是个重仪表之人,脸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阿幸捏住他的脸颊,原本端正的嘴唇扭曲了,让人想起鳢鱼。阿幸想,说不定他脸皮比鳢鱼还要厚,遂用指尖比量他脸皮。 长安睡得安详,呼吸也匀了。阿幸拿开手,躺在他旁边,把脸贴上去。 此时杀他如杀一蚁。但即便那样,长安亦会安心躺在阿幸身边。阿幸也觉心疼,她想,不只我一个女人如此……无论是哪个女人,都不会背叛他——阿幸觉得长安有这样的自信。在这一点上,阿幸认为自己真是失败。两个贝壳无论多么天衣无缝,分开时仍然是两块贝壳,而非一块。阿幸想运用才智,让长安发现真正的她。 阿幸开始玩弄长安的右耳。人为何会长耳朵?恐是为了让人记住自己的话。阿幸坐起身,把嘴伸到长安耳边,用力将温暖的气息往里一吹。 “嗯,嗯,嗯。”长安扭了扭身子,挠了挠耳朵,小声咕哝道,“阿幸,我知是你。”他像是在说梦话,喃喃着,又蜷腿睡着了。 阿幸独自嘿嘿笑了起来。长安大概觉得,阿幸乃是一个适合他的玩物。然而,对于阿幸,长安亦是一具让她总也把玩不厌的肉身。阿幸抚摸着长安的身体,不久也睡去了。 长安决定把阿幸带到佐渡,此举包含着他的野心。他想把那个只有他才能发掘出金银的小岛,建成天下独一无二的极乐世界,让人为之瞠目。 此时采矿,若采掘一千两,则上交八百两或七百五十两,剩下的作为日常用度。这是根据金银含量及之前的产量为基础制定的标准,因此,若能改进技术,长安可自由支配的金银必大大增多。迄今为止,提炼银子的方法都是使用铅置换法,但长安准备吸收甲州的做法,采用汞齐代法。此法乃是将水银与矿石混合,令其变化,得到汞合金,然后加热令水银蒸发,析出银。 倘若此方能成,那么,在日本拥有金银最多的并非将军,而是大久保长安!向幕府缴纳的金银,要作国家用度,而金银产量多得难以计算时,长安可自由支配其中两成,甚至还多。 设若本来产量只有一千两的地方增加十倍,便是一万两,若稍作手脚,八百两的缴纳额增为三千两,那么,家康自己可以增收两千二百两,大久保长安的总入则可以增至七千两。长安并不想将那么些黄金据为己有,而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佐渡岛用金银装饰一遍。 最重要的是,佐渡不与陆地相连,乃是大海中的一个荒岛。万一有人无法理解长安,要求追究他的过错,他自可迅速隐匿到这岛上,雇佣浪人自卫。 阿幸颇为清楚长安的想法。这并非她凭空猜测,而是从醉后的长安口中听及。阿幸若是个寻常女人,要么永远不会明白长安,要么会感到惊讶,惶惶离他而去。但阿幸并非寻常人,她有自己的算计。长安如一只小蜂,她则如蜂王,如君临佐渡岛的推古女帝,或如按针经常说起的伊丽莎白女王。 蜂王不可迷恋小蜂。虽不能过于迷恋,但也不可把小蜂置之不顾,她要让长安因她身心俱醉:她便是他命中的另一半贝壳……阿幸陪在长安身边,浮想联翩。 东方刚刚泛出鱼肚白时,大久保长安和阿幸纠缠到了一起。 长安声称过去曾征服过一千个女人,但他在阿幸面前,不过一只令人生怜的小蜂。 长安说,世上能出现阿幸这等女子,皆因信长公上洛之后,天下得以太平,亦多亏了已故太阁和家康等人,故必须感谢他们。但对于阿幸,这些和她全无关系。她挣脱束缚,身心舒畅地来去。 长安确实不赖,然而她不能拜倒在他脚下,全心全意侍奉他。既然身为小蜂,就得劳作。阿幸在长安眼里,必须是世间罕有的、香气扑鼻的艳丽花朵,让他留恋。 长安离开佐渡后,阿幸亦会迅速回到京城。为了回去,就必须准备一艘船。长安对洋船颇感兴趣,但阿幸想的和他不同。为何人会畏惧大海?是因海上风浪大,能将船吞噬?既然船可能会因为风浪而沉没,那么造一艘可以在水下航行的船如何?在风平浪静时,般可在海上扬帆前行,一旦遇上暴风雨,便潜到海底继续前进……自己造一艘这样的船回京城,看到长安和其他女人同床共枕时,便速速和那女人调换。长安醒来后,定以为自己乃是在梦中,于是慌忙回到佐渡岛,那里却又有一个同样妖艳的阿幸正对他微笑……若被长安发现,他定会赞赏不已,只有那样的船才不会白白糟蹋银子。阿幸总是能走在长安前面。她在长安的爱抚中想象着,再次进入了梦乡。 《神代纪》中的大八洲生成项中有关于佐渡的记载,又据《续日本纪》载,天平十五年(七四,三)始有佐渡国。据天正时丈量土地的结果,佐渡为一万二千石,有羽茂、杂太和贺茂三郡,金山位于中部杂太郡,与金北山相连,和北泽川一起通向海岸。那里如今叫相川。上杉氏最先在此采金,据传当时产量并不丰。阿幸认为,必是上杉家故意隐瞒。若说宝藏无穷,必为秀吉垂涎。关原合战之后,上杉氏被削封,佐渡岛归于德川名下。 “上天感于太平,自庆长六年,始多产黄金。”世人都这般说,但最初散布这个说法的,定是长安无疑。 佐渡岛本身至今贫乏不堪。此岛乃是一个只有一万二千石的小岛,先前用作流放罪人之地,但长安如今往这里运送了大量劳役,生活之资愈是贫乏,亦是理所当然。 原来海边诸民过着半耕半渔的生活,甚是贫困,后来几度被征为矿工。此处虽然四面环海,如今却连鱼也难得吃上。于是,长安特意从石见招来渔民,让其定居于相川和北狄之间的姬津一带。 总之,长安强行唤醒了这个在海中享受着寂静与孤独的佐渡岛,在它身体上挖开洞穴,让它往外吐出黄金。 岛上突然涌入这么些人,男女比例大大不谐。江户虽也出现过此种情形,但佐渡所面临的困境远远大于江户当年。相川的劳役甚至到羽茂一带去找女人,奸杀百姓家室之事亦时有发生,各处骚乱不断。 大久保长安绝未向阿幸提起这些。他只是鼓吹,在一个女人稀缺的黄金岛上,女人将会如何受到男人们的宠爱,令她们激动不已。 “你们记着,矿工们来时他们会脱下破草鞋。你们一定要珍惜,仔细将其冲洗,仅那鞋里冲下来的黄金,每年亦可攒一袋沙金。”要是这些话被佐渡岛岛神听到,会说些什么? 如此说来,佐渡岛和长安之间的战事已经开始。而阿幸与将要被带到那里的妓女之间的战火,似还未燃起。 阿幸还在酣睡。 成了江户新动脉的大川河中,已经有船只在晨霭中航行。 大久保长安醒来之后,便会投入忙碌之中。他或许会把女人们交给手下,让她们先去佐渡。除了为松平忠辉备的聘礼,他手头又多了一项事务。他痛感自己应去见见那个叫索德罗的洋人。索德罗来到江户后,在游民和贱民居住的地方找到一处荒废的寺院,一边给穷人看病,一边着手建施药院和教堂。 长安原本计划从佐渡回来之后,再去见索德罗。然而,索德罗却比他想象中能干得多。他甚为着急,急于扩张旧教势力。 同样是旧教,也分为葡国耶稣派和班国弗兰西斯派及多米尼加派,他们之间亦经常会有冲突,但是看到家康宠信威廉·亚当斯,他们却又马上团结起来,思量如何阻止新教传播。 在长安看来,旧教派的担心根本毫无必要。三浦按针并不怎在乎新旧教派之争,信奉新教不过是他出生地的习俗,他只是在冒险,在寻荒。但按针的后台德川家康,在旧教徒眼里却是一尊天神。这头取代丰臣秀吉的巨鲸,无论如何也不可让按针独吞。故,作为让南蛮旧教势力扎根的斗士,索德罗出马了。 长安不时寻思,索德罗到底是否真正的洋教徒?说不定乃是一个披着信徒外衣的野心勃勃之人。他要是如丰臣秀吉时,将日本和大明国的关系搞得一团糟的沈惟敬……即便如此,大久保长安也并不吃惊。他的野心也在膨胀。他认为,索德罗的野心愈大,可供他利用之处便愈多。他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到浅草的索德罗身边。 阿幸醒来,已不见了长安的踪影。 “夫人,您洗漱过了?”阿幸梳洗过,到了妓女们的屋子。这时,长安的手下本间德次郎带着一脸讨好的微笑进来,“奉行大人差小人随行,今日出发前往佐渡。大人好似在这边有新的事务。” “我知道。他是去寻索德罗了。” “噢!”德次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大人都与夫人说了?” “不说我也知。” “是啊,您二人心心相印,您可看透大人心中所想啊。” “当然,因为我是蜂王。” “啊?” “好了。让大家快些准备吧。” “奉行大人说,会在三四日内赶回。途中有近两百男丁护送,不必担心。”德次郎说完,便要出去。 “且等一下。”阿幸叫住他,“你出生在佐渡吗?” “是。小人乃是古老的本间族后裔,祖先在那里生活了几百年。” “我带去的这些女人怎样?你可满意?” 德次郎忙低下头,“这……京城水土滋养的女人,自然……” “这当中可有你喜欢的女子?” “这……有是有,只怕小人……” “无妨,你告诉我她是谁。从今日晚上起,就让她陪你。但我有个条件。” “条件?” “不可再碰其他女人。安歇之处要和她们分开,免得途中发生争执。” “是!那是当然!要是发生争执,奉行大人非砍了小的脑袋不可。” “呵呵,另,我问你,奉行大人手下有无不错的造船工匠?” “在那样一个孤岛,离了船寸步难行,更无法补给每日所需,要找人造一艘结实的大船,毫无问题。” “哦?那你去办此事。” 就这样,阿幸带着女人们,先长安一步从江户出发了。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二十四 大坂醉梦 是日,淀夫人依然起得很迟。年轻时,天一黑她便马上有了困意,天刚蒙蒙亮便又睁开了眼,而且整日神清气爽。但近日却反了过来。 到了晚上,她总是辗转难眠,往往是在被窝里听着第一声鸡鸣,众人陆续起床,她才朦胧睡去。她每被人的脚步声吵醒,便会大发雷霆。而每当训斥完,她又会独自苦笑。日上三竿,已到了巳时,此时却让别人蹑手蹑脚走动,未免过于为难人。 是日晨,大野治长之母大藏局在淀夫人铺旁候了好长时间。“夫人醒了吗?”看见淀夫人睁开惺忪的睡眼,大藏局低声道,“片桐市正大人从所司府上回来了,正候着您呢,都着急了。”但淀夫人并不回话。 一个难以启齿的噩梦让她全身汗湿。她梦到了秀赖。秀赖最近个头猛长,现已有六尺,这有些异常,在睡前她便感到忧心。众所周知,秀吉个子矮小。他的儿子却一个劲儿地长。即便不如此,也早就有了秀赖非太阁亲生的谣言。因此,淀夫人愈发忧心。 或许正因此,在梦中,秀赖才会挑逗她。若淀夫人斥退了秀赖,或许醒来亦不会如此不快。然而她并未拒绝。 她自责不已,感到莫名其妙的焦虑,如在痛苦的沼泽中挣扎。 大藏局见淀夫人又闭上眼睛,便不再做声,安安静静待在那里。她怎也想不到淀夫人梦到了什么。人说女人本是蛇身,可其梦中竟如此不堪,真是无耻。 淀夫人有时会把大藏局之子治长叫到自己房中。人皆以为,他们相亲相恋,羡慕治长能得到淀夫人宠幸,但淀夫人却无那般轻松。治长不过是献给她心中深藏的卑鄙蛇身的供品。 “夫人,片桐大人还在候着呢。”大藏局这才发现淀夫人已陷入沉思。 淀夫人似终于想起。她将胸中不快暂时压下,起来,默默梳妆打扮。 片桐且元奉淀夫人密令,去京城拜访所司代板仓胜重。因为震惊天下的丰国祭之后,一个传言在京坂一带大肆流传,说德川家康要隐退。 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三,秀吉公便是在这个年纪故去的,家康也记着这个。传闻说,即便身体健康,家康也会辞去将军一职,把权力交给年轻后辈。 “我仔细回味太阁教训:人不知自己何时将会死去。在我身后,为了天下太平永固,必须让年轻一代习惯压在身上的重负。”这听起来确像家康的话。 淀夫人一开始并未把传闻当回事。太阁当年把关白一职让与秀次时,亦是出于这种想法。任性的老人往往会为了寻些新奇和变化,说出让人意想不到之言,家康恐也如此。他做将军还不到两年,怎可就此辞去职位?一开始,淀夫人是这般想的。 “将军似已下定决心。举行盛大的丰国祭,便是欲展示自己的文治武功,给世人一个念想,就像当年太阁举办醍醐赏花会……”听到身边人议论纷纷,淀夫人亦渐生忧心。若传闻属实,不正说明家康心中已确定了继承之人?于是,她把大意告诉了且元,让他到京城一探真相。在家康心腹中,所司代板仓胜重一向以谨慎稳重著称,深得家康倚重。淀夫人猜想,胜重必定明白家康心思。 梳洗毕,淀夫人到了外间,让人去传且元。 良久,一脸快意的片桐且元竟和大野治长一同进来。 “且元,情况如何?” “经过本阿弥光悦的周旋,在茶室与板仓大人见了一面,便回来了。” “哦。胜重是否毫不相瞒?” “是。他说,这些事终究会公之于众,便把他所知全告诉了在下。” “传闻属实吗?” “将军大人说,太阁大人于六十三岁驾鹤西去,自己不能任享命运之予,故欲隐退。” “何时隐退?” “定于来春……” 淀夫人不由往前凑了凑。“来春?这么说来,下一任将军人选已然确定?”她故意不说出秀忠和秀赖,强装平静道。 家康若立了秀赖,让秀忠辅政,片桐且元怕早就明说了。但恐已无望,秀赖年幼,实在不堪大任。为了不让自己过于失望,淀夫人强作镇定,但且元却显得非常轻松,他和大野治长对视一眼,微笑道:“已然确定。而且,在下以为,如此便足以保得丰臣氏安泰。” “可保丰臣氏安泰?” “是。板仓胜重绝非为了应付在下而信口胡诌的轻薄之徒,他已一一向在下明言。” “将军要遵循与天下公的约定,在秀赖十六岁时,将将军一职交还吗?”淀夫人嘴上这般问,但连她自己都已不信。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明白,所谓交还权柄云云,不过一个难以成真的幻梦。为何会这样,她也无从知道。 片桐且元再次和大野治长对视一眼,又轻轻一笑。二人好像已经谈过此事,双方都甚是满意。且元道:“夫人,将军大人的想法果然高明,真出在下意料。” “并非按照和天下公的约定……” “是。那个约定已因治部少辅的轻率举动而成一张废纸。将军大人为了皇室和少君不辞辛劳,出兵征伐会津,石田和大谷却趁机进攻伏见……” “好了,这些事我都知道。”淀夫人打断了且元,“那时,将军若对我们抱有敌意,怎会特意将修理从大津送回?以我和秀赖并不知情为由而宽谅我们的那一日起,事情便完全改变了。修理,你说呢?” 大野治长低声应了一声,向淀夫人施了一礼,道:“请您冷静地听完片桐大人的话。” “好,我听。看你们二人满脸笑容,定是好事。” “夫人说得对。我们彻底放心了。将军大人为了丰臣氏能够世世代代存续下去,打算把将军之位让与秀忠的同时,举少君为右大臣。”片桐且元一字一顿道。 “将军?秀忠?举秀赖为右大臣?他到底是何意?”淀夫人真不懂。大野修理也很欣慰,看来并非坏事。她虽然心里如此想,可依然不明这对丰臣氏有何益处。 这时,片桐且元微笑着点头道:“将军大人的想法实不寻常,我辈万万想不到。右大臣乃信长公最终之位。少君十三岁便被举为右大臣,不久便能任关白、太政大臣,日后定能继承太阁之位。” “哦。” “而且,日后不会再有战事。这么说,乃是因为丰臣氏从此和征夷大将军及其治下武将无关,而是作为朝廷栋梁。一言以蔽之,只要朝廷不灭,丰臣氏便会永存。” 淀夫人睁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只要皇族在,丰臣氏就会永存?” “是。” “浅井氏不存了,柴田氏也已败亡,继承了他们血统的我儿秀赖及其子孙,却可与皇族一样永远存续?” “在下开始听到这些,也大为震怒,遂问胜重:将军大人是想让丰臣氏和徒有官位的五摄政一样,最多只领两千石俸禄?” “是啊。”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胜重道:丰臣氏乃是大名,不久自会升为摄政关白,有这样一门拱卫皇宫,幕府即能安心治理天下。况且,丰臣与德川关系甚密。不仅太阁和将军大人携手筑造了太平根基,少君乃将军大人孙女婿,竹千代亦为夫人外甥,是少君内弟,亦是表弟。关白与武家栋梁好比左膀右臂,辅佐皇家,何人还能撼动日本国?这正是将军大人宏愿。听了这些,且元无地自容。” “就是说,我的骨肉和阿江与的骨肉会使日本国江山永固?” “板仓胜重含泪道,此乃将军大人以另一种形式,履行与已故太阁的约定。当时旁边还有本阿弥光悦。就连顽固执拗的光悦一听都放声大哭。在下不由长叹:第一次见到了活佛,将军大人乃是此世的活佛……”且元哭了起来,淀夫人和大野治长的眼圈也变得通红。 “哦,是这样……”片刻之后,淀夫人抬头,一脸认真道,“我明白了。且元,不管发生何事,日后关东的事就交给你了。你辛苦了。我也放心多了。我要去持佛堂献灯。” 片桐且元肃声道:“丰臣氏可以永续了。” 淀夫人连连点头,站起身,“把少君叫到持佛堂,此事要好生告诉他。且元,你说呢?这样重要的事,要是不让他知,日后可能引起误会。” 大野治长也跟着站起身,“夫人说的是,在下去请少君。” 片桐且元跪伏在那里,浑身剧烈颤抖。 淀夫人与且元出了房,匆匆赶往位于本城和二道城之间的小书院。那里曾是秀吉喜欢的房间,秀吉故去后,淀夫人便辟作了佛堂,其实就是她发牢骚的地方。 “哎呀呀,您听到了吗?”他们刚走进房间,侍女便马上点上长明灯。淀夫人吩咐:“好了好了,你下去吧,少君即要过来。” 侍女退下,淀夫人突然放声痛哭:“天下公啊,我们家可以永保安泰了。秀赖也……秀赖也……” 秀赖带着明石扫部进来时,淀夫人脸上泪痕未干。 “母亲大人。”秀赖站在门口,脸上流露出不快。 “秀赖,快进来。” “母亲有何事?现在正是去马场的时候……您应知。” “这是日课所不能比的大事,才把你叫来。来!” “噢。”秀赖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母亲大人,这就是您的坏习性,您把孩儿叫到佛堂,还会有何要紧事?孩儿全都知道。孩儿已非不谙世事的顽童了。” “哎呀呀,这是什么话,今日可不一般。” “母亲您真胆小,您要是想骂孩儿,就堂堂正正骂好了,何必老把父亲大人搬出来?拿父亲来压孩儿,孩儿已经受够了!”秀赖似乎误会了,前去呐他的大野治长也未现身。 “呵呵!”淀夫人笑道,“你在想什么啊,我的儿!母亲叫你,是因为市正回来了。唉,快坐下,等母亲把好消息告诉天下公。” “不!”秀赖大叫一卢,转身就欲往外走,片桐且元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少君!”且元声音低沉,但异常严厉,“内府就当有内府的样子。身为内大臣,却和母亲顶嘴,万一传扬出去,岂不遭世人耻笑?” “哼,你便是想说太阁大人英明睿智,我秀赖乃不孝之子吧?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虽然嘴硬,秀赖却不敢挣脱且元而去。他一脸不情愿地坐到淀夫人面前,道:“您说吧,我听着。” 淀夫人原本只想单独与秀赖谈谈,但如此一闹,她便不能让明石扫部和片桐且元回避了。“市正,就由你来说。我的话,他听不进去。” “市正,你还不快说?” 被秀赖一催,且元突然呜咽起来,“我说,我说,大人可要好生听着。” 秀赖一脸不满,盯着佛坛,悻悻地嗯了一声。 “在下奉夫人之命,去京城拜访了板仓胜重。”且元语气甚是平静。 秀赖长舒一口气,似欲听下去:“你找胜重有何事?” “想打探近来一些传闻的真伪。说到传闻,少君知道些什么?” “传闻?莫非又是说秀赖顽劣?” “不,不是关于少君,而是将军大人要退隐。” “将军大人要退隐?” “是。下一位将军便是……” “等等,市正!”秀赖急急往前凑了凑,“这么说,所谓好消息,便是说下一任将军是我了?” 且元不由咬了咬嘴唇。他应先说升右大臣一事,而非何人继承将军之位。“不,非也。下一位将军乃秀忠公,但大人会在将军受封之前,晋为右大臣。” “右大臣?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这也算好消息?” “大人何出此言?征夷大将军终是武职,朝廷有难,他就当挺身而出,领兵打仗。那样的位子,对丰臣氏的存续有何利可言?”且元其实想说“丰臣氏已无此能力”,但那样说未免过于残酷,只好巧言掩饰。 “市正,你说丰臣秀赖做不了征夷大将军?” “少君,请您好生想一想。就连关原合战时,天下大名多已追随了将军。展眼四年已过,如今能够胜任征夷大将军一职、掌控天下的,只有德川。” “是因为我比不上先父?” “少君千万别这般想。德川和丰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因如此,他们才担起了护卫太平的责任。与此同时,丰臣氏作为摄政关白,跻身公卿之列,负责皇宫拱卫。少君明白吗,纵观历史,没有一个武家的天下能够长久。平氏繁华如梦,源氏三代而亡,北条氏狼狈败落,足利氏厄运难逃,在无休止的战乱中,将军也常弃城丧家……武家力量此消彼长,唯公家却能永世存续。只要皇族在,公卿便不会亡。总之,少君还年轻,因此,要把少君放在一个最安全的位置,确保平安无事。这便是将军大人的苦心。” 秀赖听了片桐且元一番话,毫无表情。这些话要秀赖明白,实有些勉强。不仅秀赖,就是天下众大名,能完全明白此话的人也屈指可数。通过武力而操天下权柄,又因武力而败亡,唯远离争乱的皇室及公卿能置身事外,永世存续,这是为何?此疑若能得解,世人早就从毫无意义的争斗中解脱出来了。 “将军大人曾答应过已故太阁,要好生教导、照拂于您。这是将军大人为您想的最好出路。” 在且元说话时,秀赖嘴唇不停颤动。且元话音刚落,他便转向淀夫人,道:“市正的话和母亲今日要发的牢骚,是一码事吗?” “你在说什么?市正的话,你都听明白了?” “明白了。就是说,因为我尚无掌握天下的能耐,便让千姬的父亲继承将军之位。连江户的老爷子也和大家合起伙来,把我当成笑柄,就是这个意思吧?” 且元气得脸上变色:“少君!” “怎么?我可是老老实实听你把话说完了。” “且元并非想让大人老老实实听在下说话。在下是担心您不明白此中深意,才欲仔细说给您听。” “哼!你是说,秀赖并不明白那些话?” “您都明白将军大人一番好意了?” “我怎会不明白?我秀赖不再是不更事的三岁孩童,江户的老爷子在算计什么,明石扫部等人早就告诉我了。” 且元惊讶地看了一眼扫部,扫部忙垂下头,全身僵硬。 且元道:“少君知将军大人怎么煞费苦心,严格履行与令尊的约定吗?” “我怎会不知?他只想着自己。就是世人,也都这么说。” “少君!”且元忍无可忍,大声道,“到底将军大人何处不对?他怎生自私了?您说给在下听听。这是事关丰臣氏前程的大事。” 听且元说话如此大声责问,秀赖的反抗也愈强烈:“市正,你乃丰臣家臣,还是江户家臣?” “少君莫要说这些无情之言!在下乃已故太阁一手提拔,正因如此,才放弃了出人头地之念,侍奉少君左右。” “那就休要事事都向着江户那老头子。” “少君是把将军当成敌人?” “不错,就是敌人!我身边的这些人,不都是我的敌人吗?” 且元几欲泪下。秀赖个子已是不小,但从这一番言语来看,他还是个孩子。且元长叹道:“少君要是这般说,且元无言以对。但将军大人绝非您的敌人,而是一位可以依靠的贤明之人。” “随你怎么说。我可以走了吗?我已经受够了这佛堂气味!” “少君,这佛堂里安放着令尊的灵位。他对您最深的关爱化作了和将军大人的约定,而正因为将军大人严守约定,少君才可在此城中安安心心度过每一日。” “那我就与父亲说声多谢,我可走了吗?” “请少君用心体会已故太阁对您的关爱。这样,您自然就能明白将军大人的恩德了。”且元恢复了平静。秀赖也安静下来,一脸认真地走到佛坛前,双手合十。 且元看着双手合十的秀赖,眼泪突然哗哗流了下来。在未来三四年里,秀赖便能脱胎换骨?且元突生忧虑:若从右大臣升为关白太政大臣,秀赖能否胜任?从小长于内庭的秀赖,怎能控制住那些在乱世长大的大名?况且,他能否顺利当得上关白还是问题。不安如巨石压在且元心头。如今看来,家康公对秀赖还抱有期望。但且元能感觉到,大坂城中有人还在告诉秀赖:“家康,敌人也。”以发泄关原会战以来的不满。 “市正,父亲大人真的关爱过我吗?”突然,秀赖问道。 不等且元回答,淀夫人便颤声抢先道:“你问天下公,他关爱过你吗……” “我不是问母亲大人,我问市正。父亲大人……” 且元止住正要说话的淀夫人:“夫人莫要为难少君了。太阁大人仙逝之时,少君只六岁,记不得这些事,不足为怪。” “可是,他却说出这等话……” 且元不理会淀夫人的抱怨,转向秀赖:“少君,若说起已故太阁对少君的,真可谓感天动地。” “哦?你说的话肯定不假。” “少君刚刚降生时,太阁不允许大家尊称您,说如此方能平安长大。” “这不是说明他厌弃我吗?” “这话让在下意外。太阁是怕太看重您,会招来祸患。可还不到一年,他自己便忘了说过的话,一口一个‘幼主’。由此可见,太阁对少君何等珍视。” “哦。” “他把少君视若珍宝。不管多忙,都会抱您于膝上,始终不舍放下。恕在下失礼,此说可能有些不雅:太阁的膝头不知被大人尿湿了多少次。” “我在父亲大人腿上方便?” “是。可是太阁丝毫不觉得脏,用沾着您尿液的手去拿点心,给我们斟酒。那时,众人都无话可说。” 秀赖兴致勃勃听着且元说话。且元心中暗喜,道:“太阁弥留之际,把五大老招至跟前,反复拜托他们照顾少君。让千姬小姐嫁给您的是太阁,为丰臣氏的存续费尽心血的也是太阁。将军大人一一实现了对太阁的承诺。若无将军和太阁当年的约定,关原合战时,关东便要将少君和夫人赶到艺州。恕在下冒昧,那时若被赶往艺州,今日您和大坂城想必已不复存在了。这都是因为太阁大人与将军之约。但在下实未想到大人会怀疑太阁对您的关爱。” “你是说,秀赖和父亲大人比起来,乃是个无情之人?” “大人说什么?”这话出人意外,且元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问道。 “我是问,我是不是生来就是个无情之人?”秀赖一脸认真。 “这是何意?” “孩子在我怀中尿尿,我觉得很是肮脏,便会把孩子扔了出去。” “啊!”淀夫人轻叫一声。她似已知道秀赖想说什么。两日前,荣局产下一个婴儿,他必是说他第一次抱那婴儿的事。且元那时去了京都,尚不知此事。 “您是说谁……脏?”且元惊问。 “我的孩子。” “您的孩子?” “是。是个女婴。可我还从未见过那般丑的东西。而且,她竟尿了我一身,我便把她扔了去。” “这么说……这么说,荣局已经生产了?” “市正,与父亲比起来,我天生就是无情之人吗?” 因为事出突然,且元愣在那里,找不出合适的言辞应对。他知道荣局迟早会生,却未想到秀赖会比较自己和父亲对孩子的关爱。 且元原本想让秀赖认真体会丰臣氏的现状,秀赖却未真正明白且元的心思。且元突然感到心头一阵难受:还是个孩子的秀赖,竟已做了父亲。 “你为何不回我,市正?父亲大人曾经那般爱我,我却觉得自己的孩子肮脏、可恨。难道那不是我的孩子?” “少君,您万万别这么想。刚出生的婴儿都不好看,但过不了多久,您就会觉得她甚是可爱。” “那,我并非无情之人么?” “是,是,正是,大人绝非无情之人。正因少君心中有情,才希望她长得好看些。是这个原因吧,夫人?” 淀夫人不言,她对荣局的怨气尚未消除。 且元的心思马上转到了孩子身上。给那孩子什么名分,在何处抚养,这一切都应马上确定。秀赖则松了口气,抚平袴上的褶皱,站起身来……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二十五 知己之人 德川秀忠之子竹千代第一次参拜江户的山王社,乃是庆长九年冬月初八,此时距京城举行盛大的丰国祭,已有三月。 文明年间由太田道灌主持兴建的山王社,被定为江户城的产土神社。此社在半藏门外贝冢一带,改名为春日局的斋藤福子抱着年幼的竹千代,在青山忠俊、内藤清次、水野重家、川村重久、大草公继、内藤正重的陪同下参拜了山王社。回来时,特意绕道去青山常陆介忠成的府邸稍作停留。此次参拜的目的,便是要告诉大名和世人,江户后续有人了。 此后便是德川家康生母传通院的三周年忌,祭礼甚是盛大。江户虽不能和京都相比,但作为征夷大将军居城,从去岁开始扩建,其规模已与大坂不相上下。城池筑建由藤堂高虎负责,确定山王社为产土神社,则是根据武州川越喜多院天海的建议。 家康作为将军应做诸事,已大致完成了。新年之后便是庆长十年,斯时,家康已年六十有四。 家康一刻也未忘记,人终有一死。他深信,不明白这个道理,不懂得善后,便会遭天谴。 再过三日就迎来新年,江户本城到处都忙着岁末扫除。故家康躲进了西苑的白书院,正和从川越赶来的天海和藤堂高虎一起喝茶。 西苑刚刚落成,还散发着不材香味,建得格外雅致。 “今年虽忙碌,但颇有收获,我亦放心许多,阴年就在西苑内居住。”家康抬头透窗看着蓝天上飞过的海鸥。 此景在冬日并不常见。天海随即问:“这么说,将军大人要将此处作为隐居之所吗?” “正是。藤堂高虎为我建了这般气派的房子,要把它作为隐居之处,的确有些可惜。” “大人还是要坚持退隐?” “正是。太阁归天时,我便发誓,定要在太阁大人那个年纪之前打好太平的根基。我用了七年时间,直到此次丰国祭,总算略有小成。这都是神明相助。若不爽快地退隐,为身后的事作些打算……” 不等家康说完,天海便看了一眼藤堂高虎,道,“佐渡守恐也有同样的想法。老衲以为,大人这个打算早了一年。” 家康轻轻一笑,“哦,为何?我倒觉得,人若知自己将不久于世而早作打算,并无不妥。” “是,天下已定,百姓无不安居乐业。可关原合战仅仅过了四年,战败之人心中依然存有妄想,仍蠢蠢欲动。大人敕封将军也才两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看来大师还未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正是为了让那些人打消妄想,祭奠在战事中死去的亡灵,才决定早一年退隐。”家康言毕,喝光碗中的茶,接着说,“太阁便是晚了一年。到今日,太阁大人似还在我耳边告诫:内府,莫要晚了,万万不可晚了!若太阁早一年决定从高丽撤军,在他故去那年春日举行的醍醐赏花会上犒劳将士,那么,局面就和现在完全不同了。” “是啊。”藤堂高虎插嘴道,“太阁若早一年从高丽撤军,石田和七将之争便不会发生。” “正是。”家康若无其事放下茶碗,接着道,“都因太阁大意,才导致了后来的关原合战。我必须吸取这个教训,到来春便进京面圣,辞去将军职务。” 天海啧啧道:“老衲并非完全不明将军大人苦心。但大纳言大人和将军大人比起来,差别甚大啊。” “我知。但我却不能无视自己的年纪啊。” “将军大人,若有好事的大名反过来想,又该如何呢?” “反过来?” “他们也会想,人终有一死,将军大人并不能长生不逝。大人早晚会离开人世,且先忍一忍。之前好生巴结,博得欢心,一旦大人归天,便挑起事端。要是有人这般想,那才是祸根。” “是啊。”藤堂高虎附和了一句。在意见出现分歧时三高虎必定会对双方都附和几句,才讲出自己的看法。因为他知,承认了前面的说法各有道理后,再提出新意见,分量自会增加不少。“是啊,那反而会助长一些人的野心。”高虎侧首看住家康。 但家康并不理会高虎,仍然面带微笑,凭着扶几,道:“大师,你说要我再等上一年?” “正是。只要一年。” “那么,我在这一年里做些什么?” “大人可以画龙点睛。” “怎样才能画出这一双龙目?” “这么做诚有些残忍,但老衲建议,大人当铲除几个不解新政的粗野大名。”天海大师面不改色道,“将军大人似还未完全明白佛法教义。务善是佛心,除恶亦是佛心啊。要想真正巩固太平,就必须将那些难以驯服、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一举消灭。只有拥有这般勇气和慈悲胸怀,才能真正巩固太平。将军大人还需三思。” 藤堂高虎使劲眨着眼睛,在这一点上,他的意见和天海一致。 家康长叹一声,“这么说,善政有时也需得大开杀戒?” “正是。以恶制恶,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呵呵。”家康突然低声笑道,“这些,德川家康也想到了,而且已经深思熟虑过。” “哦?” 家康爽快地点点头,“他们尚未浮出水面,家康亦不必出手。此乃我行事做人的第一要务。” “哦。” “如今,不喜太平,并因此而灰心丧气者实非少数。先前,大家可以背叛父亲,杀掉兄弟,凭手中长矛便可成为大名。但我结束了这一切。要列出那些因此而焦躁不安的人,恐怕难以尽数。对于他们,我要耐心解释,告诉他们,他们错了。这是我的责任。不管别人如何,我相信佛祖会赞同我。大师,这一点你也应明白吧。明春我便要退隐,但绝非逃避,正好相反,是以退为进。我知天命而主动退隐,不管那些人是何居心,只要他们野心还未暴露,我便不会动手。但万一有人露出野心,到时秀忠必轻易起而诛之,不必假予我手。这比一直霸着将军之位不放更有利,大师说呢?”家康笑道。 不知天海想到什么,纵声大笑起来,完全不顾出家人应有的矜持。 “大师,你笑什么?”家康并未责备天海的无礼,平静道,“难道家康的想法有不妥之处?” “不,不,毫无不妥。”大笑过后,天海整了整袈裟,道,“老衲笑的并非将军大人,而是自笑和尚杞人忧天。大人的决定经过了这等深思熟虑,贫僧绝不再加阻拦。将军大人的想法,实比贫僧所虑周全得多。” 家康转换了话题:“世间都说,我和太阁最终并非一心。不管在江户,还是在大坂城,很多人这般认为。” “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若非英雄,岂能明白英雄心事?” “初时,我对已故太阁亦抱有警惕之心,怕他玷污了信长公遗志,于是,便暗中把石川数正送到了太阁身边,以察太阁为人节操。然而,太阁却并非如我想象那般。” 天海似乎想起什么,“那石川伯耆守数正,后来怎样了?” 藤堂高虎笑着替家康回答道:“后来死了两次。” “哦?一个人死了两次?” “正是。文禄末年,看到天下已落入将军大人之手,他在京城死过一次。庆长八年,看到将军大人真正尽操天下权柄,又在深志城死了一次。” 天海目不转睛看着二人,似终于明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死了两次。” 却说石川数正得封信州深志城十万石,表面上是受到秀吉诱惑,背叛家康,弃冈崎城代之职,投了秀吉。但三河武士并不解其中内情,单以为他真背叛了德川,对他恨之入骨。故在家康取得天下之后,他便于文禄三年八月,让人从京城府邸抬出了自己的灵柩。那恐是和家康商议之后才作出的决定。他的职位由儿子康长继承,领地原封不动。第二次死亡,怕才是他真正寿终正寝。 家康开始回忆秀吉:“太阁乃是这世上少见的豪杰。他天生才华出众,我远远不及……他性情开朗,豁达无碍,不愧被称为太阳之子。” 听见家康称赞秀吉,藤堂高虎眼露疑惑。他虽曾是秀吉家臣,但与秀吉比起来,他更佩服家康,并因此得到重用,此时他无法赞同家康之言,亦是自然,“是啊,太阁大人颇有人缘,容易亲近。但他的言行总让人感觉有些轻率和虚张声势,这是他的不足。” “非也。虚张声势和大话的背后,其实他是如孩子般在认真反省,这便是能发扬信长公遗志的原因。” “将军大人总是如此谦逊。” “不,我是实话实说。为了让我到大坂城一见,以孝心著称于世的太阁,甚至不惜以母亲为质。若非有着天地般的胸襟和大志,绝对无法做到。” “作为回报,将军大人亦胸若海川。关原合战后,您便未追究淀夫人和秀赖的罪过。” “高虎,他们只不过孤儿寡母,对战事一无所知。说到报答太阁恩德,还在以后。” “有趣!”天海突然探身道,“贫僧亦想听上一听,对于丰臣遗孤,将军大人打算作何处理?” “来春我进京面圣时,打算将一切都定下来,为他铺好一条路。” “铺好一条路?” “是啊。我打算在把将军之位让与秀忠前,请封秀赖为右大臣。” “哦。秀忠公子还只是权大纳言,即便做上了将军,也只是内大臣啊。” “秀赖晋为右大臣之后,待圣上下诏册封秀忠为将军,然后请秀赖进京。” “哦,这样,二人可一起进京面圣谢恩,是吗?” “正是。大师果然慧眼。在此之后,耐心向秀赖说明,让他明白对于十三岁的他,右大臣之位何等尊贵。” “老衲明白。就是说,德川乃武家统领,丰臣氏为公卿之首,将军大人是想通过两家齐心合力,以保天下太平永驻。” 家康淡然笑了笑,“大师以为,家康的想法有不妥之处吗?” “不,如此一来,丰臣氏就和皇族一起,永远不会动摇。”天海一脸钦佩,激动地拍膝道,“但,大人怎么把秀赖叫到京城?此恐症结所在。” “哦?” “此非官位问题,而是天下瞩目的大事。无论怎生说,是让他向新将军见礼。这样,那些希望天下大乱的暴徒也应明白了。” “让秀赖向秀忠见礼?”关于此点,家康实还未想过。他有两种办法可把秀赖叫到京城:其一,通过高台院,传其至京。在家谱上,秀赖乃高台院之子。淀夫人始终只是侧室,高台院的分量自比淀夫人重得多。若母亲说要见见自己好久不见的儿子,秀赖自然无拒绝进京的道理。其二,便是家康亲自叫他上京。秀赖一直把家康称为“江户的爷爷”况且家康职位也在秀赖之上,故家康说想要见见秀赖,为尊重长者起见,秀赖亦不当拒绝。但天海说趁机命他进京、向新将军秀忠见礼云云,则令人生忧。 “有此必要吗,大师?” “要明确向世人表明,时世已经变了。” “好了。这些事待我进京之后再作打算。哦,对了,如此一来,太阁该瞑目了。”家康敛起笑容,道。 天海暖昧地一笑,道:“太阁定能瞑目。但那些亡命之徒却会说,将军大人巧妙地骗过了天下啊。” “他们总是会这般想啊。” “那些人可非将军大人。他们只会盯着大人把将军职位传给秀忠公子一,完全不会注意秀赖何以升为右大臣。” “真令人遗憾。我正是想到秀赖,当初接受征夷大将军一职时,才极力推辞右大臣之位。那时虽未得许可,但后来我又特意向圣上请求,请免去右大臣之职。一切都是为了秀赖啊,他们难道看不到这些?” “恕贫僧直言,他们只会将此解为将军大人乃是想通过此事,蒙骗大坂。他们只有这样的眼光。” “唉,右大臣乃是信长公最后的官位,也是德川家康到了六十二岁封将军时才得到的官职,即便把此尊位赐给一个十三岁的小儿,也是奸心?” “都因乱世刚刚结束。故,该出手时便要出手,否则,他们必愈发不把新政看在眼里。佛教有严格的戒律,绝不可将戒律和冷酷无情混为一谈。” “言之有理。” “将军大人,既然要退隐,还有一件大事老衲必须问问您。”天海双眼炯炯有神。 “大事?”家康咳嗽一声,道,“家康以为已万无一失了,竟还有大事?” “有。假如将军大人退隐之后,一群乱事之人据守大坂城,向京城发难,该如何处置?” “好个向京城发难!那时,我会立即派井伊前去镇压。因此,我才把井伊安排于彼,同时也令一些旗本将士一起驻守。这样还不够?” “凡事只怕万一。” “哦?” “倘若那些据守大坂城的乱事者看穿了大人的防备,举兵造反的同时,把天子从皇宫接到大坂,将军又当如何?” “挟天子以令诸侯?” “是。若非如此,便无正当的理由和名分。挟持天子,假托圣命,如此一来,井伊和将军大人统统会背上贼名。” 家康呵呵一笑。但对天海所言,他却不能一笑了之。“以前源平相争时,赖朝公最担心的也是此。” “正是。但赖朝公担心的只是太皇见异思迁,但将军大人当警惕的,却与当时完全不同。” “我应警惕什么?” “经过了乱世,习惯以下犯上之人的心性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对皇族的看法已有了莫大不同。” “是啊。” “故,他们一旦挟持天子举兵造反,便成了一群无法无天的恶魔,真不知会做出何等事来。万一皇统因此断绝,将军大人便会永远被世人怨恨。” 家康闭上了眼睛。能说出这种胆大包天的话来的,普天之下只有天海。家康本想责备他,堵上他的嘴,但其言又不无道理。 如今井伊家主乃直政之子直孝,勤皇之心丝毫不逊其父。但若他听到消息赶往皇宫之前,乱事者便已挟走了天子…… “若那些人认为,只要挟持了天子,不管是与大人,还是与下一代将军大人较量,他们都会处于优势,那又当如何?大人不觉得此为引发天下大乱的种子吗?”天海依然毫无顾忌,“此事与石田挟持秀赖举兵造反不可同日而语,这恐会导致日本国大乱。” “大师说话令人不快。”家康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大师是说,仅有井伊防备还不够,应该小心翼翼除去可能导致天下大乱的种子,是吗?” “正是。”天海大声答道,“门尚未关好,却怨盗贼来访,才是愚蠢至极啊。” “我就是为了把门关好,才让秀赖成为公卿。” “大人想让他一直待在大坂城?” “不。” “想必也是。要是让秀赖继续留在大坂城,他定会被那些居心叵测者盯上。那些愚昧之人定会认为,丰臣秀赖挟皇上举兵,是极好的靠山。” “哦?” “将军大人亦该注意此事。那么大人打算把秀赖安排到何处?” “远离京城,便无法履行拱卫皇室之责。因此,安排他在大和甚好,故我未曾把奈良交与别人,而是安排大久保长安在那里做代官,亦是为秀赖准备……” “将军大人,您要是连这些都想到了,就当作出更直接的决断。” “哦?” “迅速把大坂城控制在手中,然后请一位一品亲王入住江户。愚僧以为,大人把此事办妥之后,再退隐不迟。” “请一位一品亲王?” “是。” “不可。绝不可做出这等事。要是有人说,德川家康以赠亲王府邸为名,挟持人质云云……” “将军大人!” “绝对不可!那是向朝廷索要人质!世人定会说,德川家康乃是穷凶极恶的逆贼。大师啊,一旦失了民心,会前功尽弃。此事莫要再提。” 天海大笑起来,“哈哈哈,既如此,和尚就不说了。老衲还以为,将军大人不是个寻常之人。” “大师何意?” “做了征夷大将军,便爱惜自己名声,在意世间评说,要是这样,大人好不容易推行的新政也就无甚意义了。这些话,老衲不会再说第二遍。” 家康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天海,一动不动,他丰满的额头上言筋暴跳。 藤堂高虎看不下去,忙插嘴道:“好像要下雪了,外边的海鸥在不停地鸣叫……” 藤堂高虎未能阻止家康,家康怒道,“你这和尚,存心要惹我动怒!” “老枘很是意外。存心惹大人动怒有何好处?即便大人震怒,和尚亦不惧。要是因此噤口不言,便对不起将军大人对老衲的厚爱。正因如此,老衲才要言无不尽。” “唉。”家康低吟一声。当今之世,能够在他面前说出这等话来的,除了天海不会再有他人。他明知应虚怀若谷,可心中愈想愈气。天海甚是明白家康心思,悠然看着门外,信心十足。 “和尚,你是说,即便世人以为我挟持人质,也要如此?” “事情并非如大人想象的那般简单。” “但请一品亲王下关东,人言可畏啊。” “恕老衲直言,老衲方才只是想打探将军大人是否有此用心。” “大师,我怕留下洗不掉的污点,才那般说。” “老衲自然想到了。将军大人想以儒道教化百姓,把世人都改造成圣人,大人此念,便是犯了佛法贪戒。” “是啊。人人都有克服不掉的缺点。以净土为念,以圣人君子为标,哪怕十成学到一成也好啊。若不如此,世间自会堕落为修罗场。我相信,这世上的学问、佛法,都是为了使人间尽量接近佛国,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老衲也这般认为。人原本便是神佛创造,故即便一时堕落为恶鬼罗刹,仍然要尽快让他们恢复人身。为了不让人们忘记这些,上苍便把原本是神明的皇族降到人间,遂有了日本国。因此,为了保住皇族血统,这些考虑并不违背将军大人苦心。”天海看看藤堂高虎,又道,“将军大人未等我说完,便朝我发火。嗨,将军真是性急。” 家康闭眼不语,他平静了下来。 “将军大人。”天海压低声音,“将军大人深知世道人心。大人要是过于注重心志,有人便会成为难以驾驭的怪物,将军大人亦会被吃掉。将军大人被吃掉,便无法给后世构筑太平根基。因此,请将军请一位一品亲王下关东,牢筑磐石,以防皇统断绝。” “……” “即便有人说是人质,大人也万万不要在意。您可调查有无此成例。从箱根往东,有一处神社,请亲王驾于此地。老衲有二三计策,请务必将此事定下来。在江户建造亲王府邸,严加保护。” “哦。” “这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另,若知将军大人有此用心,西边那些企图谋逆之徒便会自行打消念头。于关键之处置一把锁,便是拯救盗贼之法。” 家康依然不语。但天海知,话已经打动了家康。他继续喋喋不休:“人不能不讲情义,但也不能被情义左右。同样,人不能无志,但若志向离世太远,便会一事无成。将军大人这般圣人,绝不可急于退隐。当然,将军大人并非要逃避,而是想尽早调教担此重任之人。来春进京之时,将军大人的队伍自不必说,即便是秀忠公子的队列,也要极尽豪华威武,只两三万人绝对不够。要让看到队伍的众生,都不敢生有平视之心。无此声势浩大的队伍,必会令某些人生起异心。到了京城后,权大纳言大人以见女婿为由,招秀赖进京。斯时,大人向二人细细说明,将将军一职传给秀忠公子,将右大臣一职与秀赖。然后,奏请一位一品亲王下关东。将军大人从此便可埋首于隐退之后的事务,放心向海洋而去……” 家康只是认真听着,仍一言不发。 “像将军大人这样的人也在意清议,错失良机,必会成为后世笑柄。”天海愈加慷慨激昂,“难道不是吗?大人想,太阁归天时,他把谁当成了依靠?正是大人您。他常道,除了大人您,再无人值得托付。对于此事,稍有见识之人都明白。可将军大人还顾虑什么呢?” 家康身如磐石,沉默不语。 “若大人顾虑太阁,便再无比此更侮辱他、贬损他之事了。” “贬损太阁?” “正是。太阁弥留之时,虽有些糊涂,但其器宇之宏大、心性之豁达,均可论为世上独一无二,太阁为古今不二的英雄豪杰。然而将军大人对太阁大人的知遇之恩无法报答,惧累及太阁名声。世人会认为,太阁不过目光短浅之人,说不定就连石田发动骚乱,也是太阁的亡灵指使……” “等等!你这和尚,为何在此处屡屡提起太阁?” “唉。太阁认为,将军大人乃是掌管天下的不二人选。大人只有对得起这种信任,才符合英雄识英雄的老话,这便是老衲的意思。” “那么,太阁的遗志……太阁遗志……” “绝非孤儿寡母可担当的卑小志向。”天海接过话头道。 “你是说,过于在意世议,反而会玷污太阁?” “正是。”天海敲了敲榻榻米,道,“大人的这些顾虑,只会助长那些企图利用秀赖、以谋逆乱之徒的野心。大人必有一日要出兵平定。但那个时候出兵,世人却无法明白将军大人真意。” “那是为何?” “人们会以为,那是丰臣德川为争夺天下的较量。太阁成了只顾自家儿孙而忘记大志的卑小人物,将军大人也成了为实现野心而残忍杀戮丰臣遗孤的寻常武将。大人要是认为这也无妨,便不妨依了原计。” 家康额上再次暴出言筋,但很快就消失了,为一声叹息取代,“唉!大师,你所言句句在理。” “虽然合理,但于情,大人无法接受。” “正是。可是,大师方才所言,家康也并非全不采纳。我会努力报太阁知遇之恩。唉,请大师见谅。”家康的脸色变得甚是难看,似欲泪下……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二十六 将军上洛 德川家康要辞去征夷大将军一职的说法,在天下流传开去。有人说,是因为家康公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信心,有人说,是为了篡夺丰臣氏的天下。若家康推举德川秀忠为下一任将军,天下便完全为德川所有。故,秀忠进京领将军之位,大坂方面定会袭击二条城,不会让他活着回江户。 “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冒险提出退隐?” “当然是想在秀赖十六岁之前,便确定天下格局。” “果真如此,待到秀赖十六岁时再退隐也不迟啊,刚封将军还不到两年。” “这便是家康公的城府。人还在,便把权柄交与秀忠,以观天下局势。要是大坂胆敢有人因此举兵,再发动一次关原合战便是。” 德川家臣对此事也意见不一。 “还不到时候,应让秀赖完全明白丰臣氏已无力掌控天下时,再行隐退不迟。” “不,将军大人乃是想尽早将政务交与大纳言大人,自己则把目光投向海外。若非如此,便会落后于人。让将军大人这般想的乃是三浦按针。” “那三浦按针也是个棘手人物。听说大坂有很多人恨他。倘若将军大人退隐之后与按针一途,愈会刺激大坂,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故将军若不再坚持一些时日,事情会变得很是麻烦。” 两方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认为这样做,会引起德川和丰臣的对立。 对于这样的误解,家康甚是意外。他原本是想如何让两家由对立转为融合,齐心合力,永保太平。 家康最终下定决心从江户出发进京面圣,乃庆长十年正月初九。此前,秀忠与其亲信已作了周密安排。可见,藤堂高虎和天海的意见并未起到多大作用。 家康进京途中,在箱根作短暂停留,洗过温泉,随后到达骏府城,准备在此休养一些时日,观察世间风评和人心动向,然后前往伏见城,时定为二月十九。彼时再知会江户的秀忠,秀忠遂率领着整装待发的队伍,从江户出发。 家康在进京途中观到的世道人心,却不容乐观。天海的见解不无道理,不知从何处胃出些传闻,让人甚为奇怪,甚至连去岁的丰国祭,都受到严重质疑。 丰国祭期间,京都大街小巷无不载歌载舞,一派升平气象,就连后阳成天皇都走出紫宸殿,和宫眷共赏百姓舞蹈,甚为欣慰,不可谓不盛大。然而本是为了显示家康和已故太阁情义的祭礼,却被人完全误解。有些人窃议:看来太阁还如以前那般受拥戴,丰臣氏再度掌握天下并非全是空想。从那以后,西国大名遂频繁出人大坂城。 家康对这些传言惊讶不已。他原本就知为政并非易事,但实未想到,因为世人的无知,他的好意竟成了煽动野心的祸根。他认为,必须重新安排秀忠的队伍,若只有三五千人,或许真会给人错觉,导致不该发生的乱事。 家康的队伍依然甚是简朴,甚至不如一个一万石的小藩之主。将要成为下一任将军的秀忠,正如天海所言,定要让人一看便心惊胆寒,打消谋逆之念。于是,家康从彦根差了急使,快马回到江户,命秀忠精心准备。 由此看来,把秀赖推举为右大臣,仍然有人闲话,倒不如干脆将秀赖与诸大名一起传到伏见城,令其向秀忠致贺。可虽如此,秀忠与秀赖也不可以尊卑之礼相见。即使秀忠接受了将军封号,他仍然只是内大臣,右大臣秀赖的官位仍在其上。故在伏见城,可令翁婿二人并排坐于上首,接受诸大名致贺。然后,让秀忠公告天下:公卿与将军齐心合力,共筑太平。这样一来,众人必能心服口服。 进京面圣时,必须有壮观的队伍,足以彰显武家统领威严。家康欲沿袭古时源赖朝公旧制,率十六万人进京。旗本将士八万骑,加上伊达、上杉、佐竹等关东以北大名组成的队伍,合计十六万。这么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走动,那些试图和幕府对抗的野心自随之烟消云散。 家康一生都极尽简朴,但若因此被天下人耻笑,他就不得不另作打算了。杀人如麻、强取豪夺乃是武士本性,众武将大名都在暴力的熏陶下长大。对他们来说,太平阻断了他们的梦,乃他们之大敌。只要还有发动争乱的能力,他们必会抓住机会,孤注一掷。 为了让他们舍弃这些想法,家康细心策划了丰国祭,却带来了相反的效果。太平虽是天下苍生的希望,其中仍会遗有异端,虽是少数,却绝不可忽视。在这些人眼中,家康乃是野心勃勃之人。 家康令人命秀忠率领十六万大军从江户出发后,立时命人去三本木接高台院,并特意派板仓胜重为使带信函前去。胜重自会道:“夫人欲筑建高台寺,因为权大纳言大人也要进京,故将军大人决定让土井利胜负责,筹备各项事务。请夫人移步伏见城,以商议具体事宜。” 家康要和高台院商议的却不单单足此事。秀忠接受将军册封之后,家康想把秀赖从大坂传到京城一见。关于此事,他想征求高台院的意见。板仓胜重的话中也会有这样的意思。 高台院迅速作出答复,并在板仓胜重陪同下于二月二十八到了伏见城,这一日,正是秀忠率十六万大军从江户出发的日子。 这一日,一直相交甚恶的朝鲜来了使者,希望恢复邦交。使者住进了丰光寺,负责接待的承兑刚刚交涉完毕。 “高台院到了?快快有请!”家康特意选择了书院而非大厅,以进行轻松谈话。在场的只有亲信本多正纯和侧室阿胜夫人,高台院身边亦只有庆顺尼,陪高台院前来的板仓胜重回避了。 “啊,好,夫人精神还是那般健朗。快快,到这边来坐。” “将军气色亦越发好了,老身欣慰之至。” 二人毫无隔阂。高台院虽为女流,却能深明大又。 “听说大人就要将将军一职让与大纳言大人,退隐了?” “正是。已经到了年纪,过六十三岁了。” “是,太阁正月出生,将军乃是腊月生人。” “哎呀,夫人连家康的生辰都记着呢。”家康说着,掐指一算,“我出生于腊月二十六,正值年底,到今年七月正好为太阁故去时的年纪。在此之前,我当准备身后事了。不然,太阁定会责备我目光短浅。” “是啊,大人已六十四岁了,虽说如此,您看起来还是要比太阁当年年轻些。” “夫人,您可还记得那次醍醐赏花会?” “我怎会忘记?那是太阁大人最后一次游玩。” “正是。对于家康,现在正如那次醍醐赏花。” 高台院掰着手指算了算,道:“是啊,正是那个时候。” “夫人,到如今,我才真正明白太阁为何会举办那次盛会。我亦当学学太阁,游玩一次。” “游玩?” “我这次游玩无太阁那般风雅,单是从江户调出十六万大军,浩浩荡荡朝京城进发。在有心人眼里,这究竟是何意?” 高台院眼里掠过一丝不安,看了一眼家康,“莫非谁要谋反?” “不,乃是示威,让那些企图谋逆之人打消妄念。” 高台院不言,但她知,大军所指,并非大坂。 “太阁当年举行气派的赏花会,我可能不解风雅,但我依然以为,那乃是向世人示威。” “将军大人是这般看的?”高台院顿了一下,“老身有一事要问将军。” “是关于大坂,关于秀赖?” “正是。在将军大人看来,秀赖究竟能成为何样人?” “哈哈!”家康朗声笑了,“在秀忠接受将军册封之前,我欲先举秀赖为右大臣。” “右大臣?这么说,就是信长公当年……” “是。家康接受将军册封时曾兼任右大臣,但我已辞去了。” “那秀忠呢?” “稍低一些的内大臣。我有一事相求:请秀赖进京,或是于二条城,或是于伏见城,与秀忠一起接受诸大名致贺。” “……” “事出突然,夫人可能一时无法理解。秀忠为武将之首征夷大将军,秀赖十三岁便成为内大臣,不久便会领关白一职。丰臣与德川同心协力,共建万世太平。夫人以为如何?” 高台院惊讶地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家康。 或许还无人对高台院提起过家康的想法。家康本以为这么一说,高台院会马上大为赞同,但她的表情反而黯淡下去。家康又道,丰臣氏的领地和俸禄原封不动。万一将军施政不妥,丰臣氏家主完全可以指摘。但高台院紧锁的眉头并未展开。 “夫人还有不明之处?”家康有些急了,难道高台院心有他忧?“此乃为了不辜负太阁期待,家康经过深思熟虑,才想出的策略。夫人要是有不明之处,请直言。” 高台院犹豫了半日,方狠心道:“将军认为,秀赖才具并不比秀忠公子差?” “夫人,家康并未比较二人才具,只是丰臣氏已无力掌控天下……” 高台院抬了抬手:“老身不得不说,依经验,做公卿实比统领诸大名更难。” “那么,若无胜过秀忠之才具……”家康道。 “便无法胜任。”高台院斩钉截铁,言罢,摇头,“连太阁都无法胜任,老身不信秀赖有此才具。” “太阁……” “您难道不知?太阁做关白之时,曾与菊亭详谈,采取了诸多折中举措。您也知,以羽柴或者木下的姓氏继承公家世袭高位,史上尚无先例。于是,太阁便想改姓藤原,然而遭到公卿一致反对,说若强行改姓,便要给太阁加上叛之名,这才改姓了丰臣。” “哦……” “想必大人也有耳闻。此次亦必有人激烈反对,须强行将他们压制,让他们接受事实,若没有非凡的才具,恐难担此大任。” “夫人担心这些?” “这和其余诸事不同。万一卷入纷争,背上逆贼之名,才是祸根啊。” 家康突觉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时哑口无言。他刚刚挨过天海的一巳掌,而此次的问题比上次更是严重。他看了看高台院,她正皱着眉头,紧盯着他。 高台院认为,为皇族效力了上千年的公卿,不会那般轻易让一步登天的卑微之门跻身其列。平氏最终败落,赖朝公和之后的足利氏也潮涨潮消。家康当深深解得此兴亡沉浮之道。他之所以要在远离京城的江户开府,实便是效仿赖朝公旧事,为了避开朝廷是非。但家康为了遵太阁遗训,是否提出了一条走不通的路子? 天无绝人之路,家康亦想,问题在于幕府究竟有多大实力。只要将天下武将牢牢掌握在手中,不管公家怎样,朝廷终无法与幕府抗衡。昔日的乱世,便是因为武力分散在各人手中…… “夫人,您的话让家康如梦方醒。” “那么,关于秀赖一事……” “此事就请交与家康,夫人定要请秀赖进京。” “但是,公家定会群起反之。” “我们可试上一试,夫人。”家康恢复了笑容,又加上一句,“任何事情,不试一试,自无法知究竟能否行得通,只需谨慎小心便是。” 高台院轻叹一声。她见家康充满自信,也不好再阻挠,“将军大人既这样说,老身不便再加阻拦。” “夫人,我是想让全天下的大名都看看秀忠秀赖和睦坐于一处的样子。” “是啊,这样一来,众大名的疑惑自会一扫而光了。” “倘若大名们看到江户和大坂虽为两家,却是心念一致,公家也就无计可施了。不管公家有何反应,都由家康应付。但夫人的话倒是提醒了我。” 高台院又长叹一声:“把秀赖叫到京城,也算是我为世人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土井利胜会随秀忠来此。我命令利胜和板仓胜重建高台寺,让他们火速完工,以后夫人自可一心一意地供奉太阁大人之灵。” 家康看一眼在旁边静静听他们谈话的阿胜夫人和本多正纯,道:“阿胜,预备饭菜。正纯,叫胜重来。对筑建高台寺,胜重心中大概已有打算。” 家康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 未几,板仓胜重上来,众人都绝口不提秀赖一事,话题便转到建高台寺上。权大纳言秀忠的队伍来到之后,酒井忠世、土井利胜和板仓胜重将会负责建寺。 对高台寺寺址,胜重已作了布置:将大德寺的开山祖师大灯国师宗峰妙超的修炼之地云居寺,及供奉着细川满元灵位的岩栖院移往他处,于彼处建高台寺。 建成之后,高台院原先为生母朝日局建的寺町康德寺也会移至此处,为高台寺下属寺院。高台寺四百石,康德寺一百石,寺院所人合计五百石,可使之永不荒废。 “五百石?”因为高台院要求太少,家康有些不解,反问一句。 高台院却道:“够了。细水方能长流。” 她坚持不要更多的领地。家康却不能不说上几句:“我会依夫人要求,令人将伏见城与大坂城内一切能引起夫人回忆的建筑,全部移到寺院领内。” 胜重称已安排妥当。 随后,众人一起用了便饭。饭毕,高台院在板仓胜重陪同下回了三本木居处,家康方才令丰光寺承兑来见。 家康依然甚是在意高台院的话,“和尚,你说说,若让丰臣氏成为公卿第一,必有诸多障碍吗?”与公家交往甚密的承兑却含糊其辞,并未明确表达意见。但这对家康来说,已是足够,“看来得重新考虑。”家康言罢,话题转向了朝鲜来使孙文或与僧人惟政。 朝鲜见家康新政得以实施,遂试图恢复邦交。若秀忠一行到来,让朝鲜使节亲眼见见那威风凛凛的军队盛况,他们绝不敢再生轻蔑之念。去年的丰国祭如此,今岁秀忠进京也是一样,不仅是向日本大名,也是向天下诸国示威。 “承兑,待秀忠顺利册封为将军后,我下一步便想从大名中选出些人,赐发远航西洋的朱印状,你以为如何?” “贫僧甚是赞成。”在丰臣氏的问题上含糊其辞的承兑,此时却毫不犹豫地答道,“若新将军给世人的印象,乃是只会在国内争权夺利,好不容易得以实施的新政必会化为烟尘。颁发远航西洋之朱印状,真是非凡的见识,贫憎佩服之至。” 如今的丰光寺承兑,亦成了将军府幕僚。发与巨贾的朱印状都经他手,那些想要做生意的大名无不与之结交。家康故有此一问。 “若和尚你也赞成,那么新将军上任后,我会让他马上发出朱印状。但不管怎么说,大名都拥有武力,若有人因我处理不当而出兵干涉,便要坏事。首先把朱印状发给谁合适?” “贫僧以为,还是应先发给那些已熟知唐人与南蛮风俗的西国大名。” “具体说说。” “松浦、有马、锅岛和五岛等。” 家康有些奇怪,承兑列举的这些人,早已私下行商贾之事。 将军换代之时,必有权力更迭,其中隐藏种种危机,故,明确提出“向海外进发”的光明之路,让众人明白,交易乃支撑新政的台柱,若世人能齐心一致,为此共同目标奋进,太平的根基便牢不可破。如此,家康一生也算功德圆满了。防止大名纷争,解决丰臣氏归属,海外交易……家康命承兑负责朝鲜使节的接待及朱印状诸事后,便让他去了。 还有两事不能漏掉。其中一件乃是督促《吾妻鉴》的刻印。这是家康爱读的书,记录了镰仓幕府的创建过程。另一件便是见一见藤原惺窝推荐的弟子林道春。推广《吾妻鉴》乃是为了让那些粗野的武将们知道,征夷大将军为何必须凌驾诸大名之上,它可说乃是一部关于治国方略的书。要见一见林道春,则是因为林道春乃是一位可以担当推广儒学重任的人才,家康想尽快通过注《朱子》以推广儒学,以严格的伦理教化天下。没有这些,他的退隐便显得轻率。 论决断,家康不如信长;论才智,家康不如秀吉。若不汲取二人之长,加以磨炼,大业便会功败垂成。 领得家康旨意,秀忠率十六万大军,雄姿英发,于庆长十年三月二十一进驻伏见城。 这比当年的醍醐赏花会壮观得多。秀忠于三月二十九进宫面圣,家康亦于四月初七启奏圣上,将将军一职传与秀忠。 然后,从伏见城进入二条城的德川家康,于四月初十进宫面圣,十二日举丰臣秀赖为右大臣。四日之后,四月十六,德川秀忠接受将军册封……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二十七 大坂绝途 德川家康辞去将军之职是为庆长十年四月十六。家康出生于天文十一年腊月二十六,算起来年已六十有二余一百日。据传秀吉出生于正月初一,若果真如此,庆长三年八月十八故去的他,在这世上历六十二年两百三十多日。两厢一算,只差一百二十余日。要赶在秀吉故去前的年纪让出将军职位,家康心里到底怎样想的? 之后,家康作为大御所,并未显示出丝毫衰老迹象。但寿辰天定,谁人也无法预计,对于家康,此后可谓“余生”。他要利用余生,开始新政下的新生活。但这样一个家康,身边吹起的风会在世间卷起怎样的旋涡呢? 人间总有胜有败,亦有幸与不幸的轮回。大河奔腾不息,细流也可能泛滥成灾。首先掀起风浪的正是大坂,却又不仅仅是大坂。号称十六万大军的德川秀忠的队伍进入尾张之后,便有百姓逃窜。对于尚未习惯太平盛世的他们来说,十六万大军必是要发起战事。 个中原因,既有失实的流言蜚语,也有足以引发事端的猜忌祸心。 源头自不必说,乃是那些流离失所的浪人。他们都欲再次通过战事找到用武之地。一旦希望破碎,他们便散布一些无中生有的谣言:“肯定是一心攻打大坂城。若非如此,怎会聚集偌多军队?”他们散布传言,说幕府已在从彦根到三井寺一带布下阵营,五月初便会杀进大坂城。 其次是西洋旧教徒。他们亦将大军和战事联系在一起,大造莫名声势:“三浦按针的阴谋已浮出水面。要是我们不振作起来,天主教就会被赶出日本。”他们认为,生于英吉利的威廉·亚当斯深得家康信任,必会打击旧教诸国在日本的权益。 大坂城内外的女人也甚担心。此时,江户缺少女人,于是立时便有一个空穴来风的谣言,说军队正在疯狂掳掠女人。 淀夫人也听说了这些谣言,遂于四月十七叫来大野治长。此时丰臣秀赖已晋为右大臣,德川秀忠也已册封为征夷大将军。只是关于将军册封一事,淀夫人还不十分清楚。 “修理,那些就要发生战事的传闻,是真是假?” 因为在场的只有母亲大藏局,治长遂毫无顾忌地大声笑道:“都是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你为何这般肯定?明石扫部来时,可是一脸忧色呢。” “哈哈!扫部之所以忧虑,乃是因为看到将军大人宠信三浦按针,担心自己吃亏。” “不是说民间很多人都已逃难吗?” “片桐大人等人已去安抚,过不了多久,便会安静下来。” “那就好,不管怎么说,以目下丰臣氏的实力……” “夫人,请您最好莫再说这种话。不管德川家康多么心肠冷酷,他也不会刚刚把少君举为右大臣,便立刻攻进大坂城。这就如同拧断婴儿的胳膊,他要是做出这种残忍之事,只会遭天下人耻笑。” “拧断婴儿的胳膊?” “是。今日的大坂,即便动员所有将士,也不到十六万大军的十之一成。” “修理,你太无情!” “无情?” “哼!德川和丰臣家臣乃是同等身份,你却说他攻打大坂,如同拧断婴儿胳膊。” “哈哈,在下不敢。我本想说,您完全用不着担心。” “好了,我知道,丰臣氏原来已成了婴儿的胳膊。” 正在这时,渡边内藏助之母正荣尼前来禀报说,片桐且元求见。和治长的谈话不如此沉闷,淀夫人或许会不见且元,但因为二人话不投机,她遂马上如同得救般道:“要见见他,让他来。”平时,淀夫人并不喜治长和且元同处,多是因为治长常在且元面前失去分寸。 “市正,民间平静些了?” “是。”且元颇为郑重地向淀夫人施了一礼,方道,“我耐心向他们解释,根本不可能打仗。少君蒙将军大人厚爱,晋升为右大臣。不管德川队伍有多少人,均非为战事而来。将军不会拧断婴儿的胳膊。” 淀夫人皱起眉头,把脸扭到一边,唇角剧烈颤抖。 “哈哈!”治长忙笑着解围,“您看看,市正不也和我一样?将军这次上洛,对丰臣氏绝无敌意。” “那。是为何进京?” “当然是为了向世人展示将军的荣耀和威风,这都是向赖朝公学的。” “哎呀呀,秀赖可真有一群好家臣啊。”淀夫人狂笑道,“德川的荣耀和威风!修理和市正似都大为快心啊。要是天下公见了,定会夸奖你们是大忠臣啊!” “这话从何说起?”且元笑着摆摆手,“天下公生前便巧妙地将丰臣德川合二为一了。如今还认为德川乃是外人,才可笑呢。” “哦?你倒说给我听听。” “哈哈!新将军秀忠乃是天下公之妹朝日夫人养子,正因如此,虽在德川家排行第三,却为嗣子。故,秀忠用了天下公名讳中的‘秀’字,却未继承其父的名字。” “那又如何?” “夫人与将军夫人乃是同胞姊妹,双方的儿女现又结为夫妻,住于大坂城中。天下公生前常道,若秀赖和千姬生下孩子,便是他的孙子、家康的曾孙,德川丰臣便完全成为一家人了。” “夫人,”治长亦道,“夫人您就安安心心修身养性。去岁丰国祭时,两家就已敌意全消,其乐融融……” “修理!”治长话犹未完,淀夫人厉声呵斥道,“放肆!你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就是天下公,也未对我如此粗鲁无礼过。” “在下不敢。在下只是想抚慰夫人,才这般说。” 淀夫人转向且元:“市正,你此来有何事?” “实际上……”且元扫视了一眼四周,似有担心,但很快镇静下来,“实际上,京城的高台院夫人派来了使者。” 在心情不佳时,淀夫人绝不乐意听到“高台院”三字。不出所料,淀夫人把头扭向一边,“她遣使何为?” “关于五月上旬,新将军在伏见城接受诸大名贺拜一事。” “这与我有何干系?” “和夫人当然无关,高台院夫人乃是要请少君进京。”片桐且元紧紧盯着淀夫人。除了高台院,板仓胜重也跟他联络过,商议过详细事宜。他也已见过秀赖,说过这事。即便淀夫人心绪不佳,此事亦不能不说清楚。 “这么说,她是想让秀赖进京,向新将军致贺?” “不,是翁婿二人共同接受大名致贺,在下以为是这个意思。” “是秀忠当上了将军,秀赖有何可贺?” “少君也晋为右大臣了啊。让右大臣去接受诸大名致贺,合情合理。” “市正,你对将军一职被秀忠夺去之事,便无丝毫不服?右大臣算什么东西!我都想把这个职位退回去!” “此言差矣,信长公便终于右大臣一职,这亦是家康公册封将军之后兼任的职位,分量绝对不轻。少君十三岁便成右大臣,不久之后又会和太阁生前一样升为关白。在下以为,实可喜可贺。”且元边说边往前进了一步,“此事少君也已知,有乐斋亦快意道:如此一来,丰臣氏可确保无虞了。” “秀赖已对此事作了答复?” “是。加藤清正早就预料到会有此事,遂在家康公进京之后,于三月十九去了伏见,以为警备,但求万无一失。少君也已欣然答应,说是想去看看江户的爷爷。” “市正,你是先和清正商量,然后告知有乐斋,又将秀赖说服,最后才跟我说此事?” “是。进京一事,必须作好充分准备,不得有丝毫疏漏。” “修理,你也从市正那里听说了比事?” “是。我知高台院夫人请少君进京一事。” “那你为何从未跟我说起过?”此前还算平心静气的淀大人,声音突然变得颇为高亢,“不行!不管谁怎么说,我绝不会让秀赖进京!” 淀夫人这种尖利的声音近来并不罕见,人们在背后称其为“寡妇之声”,带着轻蔑,也不无怜悯和同情。作为女人,淀夫人的确值得同情,她总是欲壑难填。 高台院和秀吉乃是结发夫妻,从年轻时起就甚和睦。淀夫人却不同,一开始她便是被征服之身,后来好不容易摆脱了桎梏,却发现:她正值盛年,秀吉却日益衰老。这对于秀吉既为一大心病,淀夫人更是感到难以忍受。在不满中,秀赖出生了。 一开始,她溺爱秀赖,试图忘却不满,秀赖却辜负了她的期待,变成一个任性的男儿。妹妹阿江与成功地驯服了秀忠,生下众多孩子,不久前又生下将会成为三代将军的竹千代。淀夫人却只有一个秀赖,且母子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现在他甚至连问都不问母亲的意思,便独自裁决大事。 片桐且元和大野治长颇为明白淀夫人心中的寂寞。淀夫人大吼之后,且元暗暗看了一眼治长,不再说话。治长心中很是明白这眼神的含义,那就是:“之后的事就拜托给你了,修理。”淀夫人的高声狂叫,只是束手无策的无理之鸣。 “夫人。”只有大野治长能让她平静。她会把头埋在他怀里哭泣,那时的淀夫人,完全变成了一个可怜、柔顺、无依无靠的女人。治长柔声道:“您要是难受,不用马上作出决定。” “你……你是何意?” “市正说,少君进京为五月上旬,还有很长时日呢。” “不行!” “但若少君有进京之意,您也无法阻拦。况且提出此事的高台院……论到名分,高台院亦是少君母亲。”治长毫不客气,故意加重最后一句。 治长非常清楚,让淀夫人平静下来的法子有两种:要么温柔地哄,要么严厉地斥。治长看出,淀夫人今日火气非同一般,遂采用后者。 实际上,淀夫人在大坂城内,插手各项政务,对家臣指指点点,可说甚是不合情理。高台院乃是朝廷御封的从一品夫人、太阁正室,淀夫人不过是众侧室中的一个。因而,应是正室高台院住在城中,淀夫人到某个地方落发为尼,隐居过活。而且,若片桐且元或小出秀政等人更加明智些,一开始便不当让淀夫人过问政事。 治长对且元并不满意。只是他自己的处境原本就有些尴尬,他本非淀夫人家臣,只是女人的玩物。 大名命令侍女侍寝,侍女怕很难拒绝,治长也有同样无法拒绝的错觉。于是,剪不断理还乱,名义上他是丰臣氏家臣,躯体却要听从淀夫人使唤。 但此次绝不能拘泥于此,犹豫不决。家康进京之后,秀忠率领十六万大军到来,接受了将军封号。斯时,秀赖若拒绝伏见之行,说不定会燃起战端。关原合战时,家康甚至特意从大津把治长送回淀夫人身边,都是为了让她放心。但事情变成今日这样,家康当年的好意…… “夫人,事有大小。如今乃是少君的母亲——从一品北政所夫人督促少君进京。况且少君绝非去行为臣之礼,而是与新将军一起接受诸大名拜贺。要说拒绝,也轮不到夫人,需得经过诸重臣商议,请少君亲自作出裁断,再正式往高台院处派出使者。您明白吗,夫人?”治长道。 听到这样严厉的训辞,淀夫人浑身剧烈颤抖。她眼睛通红,似乎要冒出火来。 “此乃关系到丰臣氏盛衰的大事,毫无拒绝之理,否则便是背离了孝道。”治长续道。 片桐且元一脸沮丧,闭着眼睛僵直地坐在那里,大藏局与诸侍女则浑身僵硬,匍匐于地。 “夫人想想,秀忠公因何要亲率十六万之众进京?这不仅仅是依赖朝公旧例,亦是想威慑天下大名。不过,这或许是江户的疏忽,他们定然未想到丰臣氏会站在前面,横加阻挠。丰臣氏在率领十六万大军进京的新将军面前,伸开双手挡住去路,大声呼号:不去伏见,丰臣氏不受将军使唤,若有事,将军来大坂便是……若真如此,那些一度被将军的威风震慑住的人,必会因此蠢蠢欲动。大名会否动摇另当别论,家康公父子必颜面扫地。连千姬都当成人质送到了大坂,丰臣氏却在天下人面前侮辱德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世人都在看着。德川于江户出发时,本相信丰臣氏是自己人,事实却完全出乎预料,江户难道真不敢一举打下大坂城?夫人,到了那时,该如何是好?丰臣氏毫无应战准备,其时兵临城下,我等又该如何?” 淀夫人哇的一声哭倒在地。 当断不断,必生其乱,大野治长在与淀夫人进行短兵相接的较量。他决心狠心说下去:“您尽管哭。但丰臣氏绝不能因为夫人的眼泪自取败亡。您哭完了,哭够了,还得同意高台院的吩咐。高台院亦是为了丰臣氏,才提出此要求。” 淀夫人突然停了下来。 终究还是有了几分理智?治长想到此,忽感甚是心疼。他深知,淀夫人倔犟如铁,此时实在可怜。 “修理,我明白了。”淀夫人突然直起身子,满脸泪痕。 治长松了口气,且元一颗心也落地。淀夫人的眼神令人不忍直视,且元看治长一眼,垂头不语。治长心生厌恶,且元似乎还欲让他一人说话,遂道:“市正,你也说说,看来夫人已明白了。” “市正,”淀夫人道,“把秀赖带到这里来。” “少君?” “当着他面说明白。” “很好。”治长欣然接过话头,“把一切都定下来。对,最好让有乐斋也来。” 且元看了一眼淀夫人,又瞧瞧治长,治长定是不想错失良机。 “明白。”且元突然下了决断,起身。治长和且元完全没注意到,淀夫人苍白的脸色背后,隐藏着暴风雨。 未久,且元领着秀赖进来,回淀夫人道:“已让人去请有乐斋了。” 秀赖看见淀夫人的样子,似甚是吃惊,他大步走到她身边,道:“母亲大人,您怎的哭了?”话音未落,淀夫人从旁使劲抱住他。 “啊!”大藏局尖声喊道,“夫人手里有匕首!” 治长和且元一惊,欲立起身。 “休要动!”淀夫人高声叫喊,“你们要是乱动,我就杀了秀赖,然后自杀……休要动!”淀夫人右手紧紧搂住秀赖的肩膀,匕首对准他的侧腹。且元、治长二人皆不知所措,只好呆在原地。 “母亲大人,发生何事了?” “哈哈!”淀夫人如疯了一般,“秀赖,你好生听着。这些人狼狈为奸,想要侮辱我们母子。” “这种蠢话……”治长急得连连摆手。 “你闭嘴!”淀夫人厉声喝住治长,在秀赖耳边小声道,“他们这些混账东西,都想让你去向秀忠致贺。他们想说,秀赖已经是德川家臣了……” 淀夫人此举大出众人意料。他们先前都以为,夫人已控制住激切情绪,恢复了正常。但看到秀赖的那一刹那,她又突然失态。见她像是疯了一般,众人不敢莽撞,一时不知所措。 且元、治长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感悲心。 “夫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治长说话较为合适。治长壮了壮胆子,往前进了一步,“夫人,您既这样说,我们也无话。不如,我们还是问问少君的意思吧。您先把他放开。” “不!”淀夫人大声喊道,“秀赖,你别听修理的!他们只想羞辱我们母子。他们抛弃了我们,早已私通江户!” “母亲大人。”秀赖的脸渐渐变得苍白异常,表情慢慢变得僵硬,“要是母亲不让秀赖去,秀赖不去就是。憋得难受,松松手……” “不能松!要是他们不发誓拒绝高台院,我就绝不松手!” “夫人!” “修理你闭嘴!我在跟少君说话——儿子啊,家康本来向你父亲发誓,说要在你十六岁时,将天下交还于你。他却践踏了自己的诺言,在你十六岁之前,便把天下让给了秀忠。眼下把你推举为右大臣,不过是欺骗我们的手段。” “啊,我难受……欺骗?” “明摆着,就是要把你叫到伏见城,或下毒,或暗杀……可这个时候,修理和且元却要让你去,母亲绝不同意!他们要是强行让你去,我就先杀了你,然后自杀。” “母亲大人!”秀赖浑身颤抖,他并无仔细分辨母亲之话的能力,“我终于明白了。我知母亲为何动怒了。我难受,母亲先把手放开。”淀夫人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她为自己的胜利欢呼。 治长和且元感到浑身无力,此况已非他们二人之力可控制。 “秀赖,你听明白了?” “明白了。” “他们都欺我们孤儿寡母,想把我们出卖给江户。” “我们绝不能忍受。我听母亲的。” “你们听到了吗?修理,市正!” “哪有此事!”这次开口的是且元,但同样遭到淀夫人厉声呵厍:“市正闭嘴!秀赖说他根本就不会听已与家康私通的高台院的。他说,你们要是强行让他服从你们的决定,他就和我一起自杀。你们想眼睁睁看着我们母子死去?” 治长甚至没了表示惊讶的力气。本以为只要压服夫人,她便能恢复理智,却想到她会变得如此疯狂。他只得柔声道:“您先把少君放开。” “那么,你们听我的?” “听,怎能不听?我们乃是丰臣家臣。” “你们向我发誓。” “发誓?” “听说让秀赖进京一事,实在意外。德川原本便是丰臣家臣,他们有事,亲自来大坂就是。不,还不够,应严厉指摘他们,为何不来向秀赖问安?” “夫人让我们这般说?” 治长看了一眼且元,向他求救,但且元只是痛苦地垂着头,泪水啪嗒啪嗒往下落。 “那么,我们发誓。”治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会回复高台院夫人,秀赖进京一事,恕难从命。” “光这些还不行。还要让他们来问安。” “对高台院说出这等……” “不!高台院已不再是丰臣氏人!她是一条狗,江户的一条狗!” “夫人竟说出这等过分之言来?” “治长,我过分?那个弃城而逃的从一品北政所,哈哈!那个下贱的女人,因为天下公留下的天守阁过于沉重而畏缩,她逃了去。这种女人,我为何要听她支使?” “夫人。” “你发誓!” “是。” “秀赖,你也听到了?修理和且元都要听从我的吩咐,让德川父子来问安。哈哈!” 淀夫人这才放开秀赖,纵声大笑。秀赖忙离开淀夫人,松了口气,转向且元:“市正,母亲的话,你都听明白了?” 市正急擦脸上的泪水,抬起头。他原本想,起码秀赖多少能明白他们的苦衷,可那竟也成了奢望。 “你们还对母亲有所不服?我也取消先前答应过的话。我不想大老远到伏见,让人取了性命。你们明自吗?”秀赖又道。 “明白。” “明白了还哭哭啼啼?你是害怕江户爷爷的责骂?” “大人!”且元哽咽道。 “看看,又掉泪了。” “片桐且元并非江户家臣,乃是从小便在天下公身边长大,由天下公一手带大的丰臣家臣。” “那么……”秀赖有些不安地看了看淀夫人,“母亲大人,这样行了吗?且元和修理都会明确回绝。” 淀夫人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把匕首插进刀鞘,“这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既然是高台院提出的,我就往高台院那边派个使者。” “母亲大人,您替我拒绝?” “对,让大藏局去吧。喂,大藏!” 大藏局全身僵硬地跪在那里,偷偷看了一眼儿子治长,两手伏地。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 “你去一趟她那里,就说她若胆敢再为秀赖进京一事插嘴,我们母子就要自行了断。” “但是……”恐是觉得这样会让母亲为难,治长想插嘴,却被淀夫人厉声呵断:“休得多嘴!修理,大藏要是无法完成任务,我就赶走她。大藏,你去吗?” “遵命。”大藏局不敢轻易出口反驳。恐正是周围人的顾虑和怯懦,才使淀夫人变得越来越疯狂。 “哈哈,这就好。不用通过市正和修理,也可把事情办成。大藏,你见了高台院,就对她说:她为了建寺院而讨好家康,我们管不着,但若把秀赖也卷入其中,便会给我们造成很大麻烦,秀赖乃是天下公唯一的儿子。” 大藏局低下头,不语。 治长和且元甚至已无力气互看一眼,亦垂头沉默。 第十部 幕府将军 二十八 胸怀如海 高台院收到织田有乐斋书函,称秀赖进京一事,大坂方面严辞拒绝,故请高台院切切周旋,务得家康宽谅。有乐斋说他已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最终未能说服秀赖母子。片桐且元及大野治长本也同意秀赖进京,但因淀夫人过于激愤,并且声称,若强令其进京,母子二人将会自行了断,因此,最后大家只能噤口。有关详情,有乐斋本想亲自前来解释,但最终无法成行。 自从淀夫人声称母子二人将自行了断,大坂城内便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感伤,众人都不敢随便说话。“真是可怜。他们真有此想法,我们岂可苟活于世?”以七手组为首,从侍女到司茶人,人人都说出同样的话。 淀夫人原本想让大藏局作为使者,但大藏局知且元和治长均不赞成此事,便以身体有恙为由推辞不去。故使者可能换为正荣尼。 然而有乐斋最担心的,还是城内的感伤流到外边,一度安静的百姓恐又要骚动不安了。万一有不轨之徒生出祸心,京城所司代和堺港奉行必出兵干涉。以此为契机,或成口实,不知会生成多大的乱子。关于这些,有乐斋请高台院一定放在心上,多为秀赖操心。 令人窒息之气,笼罩大坂全城。 高台院阅毕,震惊不已。她原本是想尽自己所能,为丰臣氏做些有利之事。她与秀赖并非亲生母子,这个事实如一堵墙横在了他们之间,可叹秀赖并不能明白她的苦心。 “去请清正,就说我有要事相商。”高台院叫来庆顺尼,吩咐道。 命加藤清正在家康之后来到伏见的也是高台院。清正为了迎接秀赖进京,在旧臣之间奔走相告,秘密布置防卫。要是秀赖不来,首先要通知的便是清正。 加藤清正快马从伏见赶到三本木。 关于大坂城内气氛,清正也略有耳闻,因此告诉庆顺尼,他正打算来见高台院。 据说,清正在江户筑建了令诸大名瞠目结舌的气派府邸,在大街上,他骑一匹举世无双的宝马,持一柄长枪,捻着引以为豪的美髯,威风凛凛,震惊了江户百姓。 高台院深知,清正之所以这般虚张声势,都是为了秀赖。清正高大的身躯已经被病魔纠缠。从他咳嗽的声音,高台院便已觉察到了。威风凛凛的胡须只是为了掩饰病情,是为了向人夸示:丰臣旧臣加藤肥后守清正依然身体康健。仅此一点,就足以使德川家臣不敢蔑视秀赖。 清正到了高台院面前。 “听说秀赖拒绝上京。”他站在当地,大声嚷嚷,施礼后,咬牙坐下,“我们的诚意全都化为泡影。夫人,请容清正再去一趟大坂。” 高台院看着清正,许久不言。让庆顺尼去请清正时,她也这般想,但经过一番仔细斟的,她还是认为不能贸然前去,遂叹道:“清正,算了吧。” “夫人的意思,是听之任之?” “派个有身份的人前去,她依然不答应,当如何是好?” “虽说如此,听之任之,将军父子会大失颜面。” 高台院缓缓摇了摇头,本想轻笑一声,却笑不出来,“要是连肥后守都被拒绝,家康和秀忠便愈无面子。” “哦。” “因此,莫要把这当回事了。” “就这么完了?” “先莫要管它。你也装作不知情,就说秀赖偶感风寒,无法来京。” “那么,夫人您对将军父子……” “到了丰臣氏存亡的关键时刻,老身也要演上一出好戏了。” “哦?” “我亲自去拜访家康公,就说秀赖腹痛,又不小心吃多了药,无法外出。让他一笑了之,唉!” 清正未能立刻明白高台院的意思。看到她强作欢颜,他的眼泪不由刷刷落了下来。 “你怎的了,清正?我亲自去拜访家康,他也就能够宽谅了。你不用担心。” 但清正的泪水依然止不住,恨道:“市正这厮!” “且元什么地方做错了?” “且元整日不离少君左右,为何允许他们作出这样的决定?如此一来,不管是清正、正则,还是浅野,又要欠德川人情,在德川面前抬不起头来。” “是啊,你们对家康低头,都是为了不让秀赖受委屈,可是……” “夫人啊,丰臣氏还能存续下去吗?” “因何说出这等不吉之言?” “家康公曾与在下说笑,让在下把胡须剃掉。” “哦?这可是你引以为豪的美髯。” “在下说不剃。这胡子不仅能震慑天下,亦是声名远播高丽的鬼判官加藤正的标记。家康公听了,苦笑说,时局变了。” “时局?” “是,时局。家康公道:在这太平之世,你还留着这样的胡须,欲吓唬何人?” “是啊,这……” “家康公还道:方今天下,已无人可吓了,故,若留着胡子,只会引起误会。” “误会?我得听听。” “就是说,清正身染疾病,形容消瘦,已经感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乃是为了掩饰而蓄胡须。将军大人笑道,要是众人都这么想,我可就吃亏了。连清正的心事他都能看穿,真是可惧。” 高台院故意大声笑了,“是啊,他总是那般周到,因此,我们不必顾虑。不管怎生说,我得去向他赔个不是。你要注意,不可令双方关系坏了。” “在下明白。”清正这才止住泪水,“那么,在下再无去大坂的必要了吗?” “一切都交给老身好了。” 清正点点头,站起身来,“谣言还未散布开时,先与众人说明。”言罢离去。 清正离开以后,高台院马上准备外出。 在清正面前满怀自信的高台院,内心其实亦是七上八下。大坂倘若一直蛮不讲理,家康不久便会硬起心肠,石田三成即是极好的例子。三成始终敌视家康,但在被七将追杀时,他逃到家康处,家康却并未把他拿下,而是护送他回到了佐和山城。但亦就在那时,家康即决意和三成决绝。 家康看到事情于天下不利时,他自会放弃无谓的忍耐,但表面上却会不动声色。正因如此,不管高台院在道歉时,家康装得多么若无其事,他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与此相比,大坂则显得甚是胆小而任性。若是秀吉,他必会单枪匹马迅速赶到京中,令家康等人大吃一惊。那才是男子之间气度的较量,没有这种气度,很快便会落于人后。 大坂错误地以为,让秀赖到家康父子面前,有伤体面。若他们相信高台院,让秀赖前来,高台院定会让秀赖在天下大名面前表示:“江户的爷爷和岳父大人同心协力,天下便可永保太平了。”那时,不仅丰臣旧臣,多数大名都会流着泪交口称赞秀赖的非凡器量。 但如今,此梦已破。如今,高台院至少得让家康在心中觉得:“不愧为太阁遗孀。”不然,大坂气数便尽了。 高台院更衣毕,和庆顺尼乘了轿,径往伏见城而去。她估量,秀忠此刻正在二条城等待秀赖,然后一起前往伏见,与家康并排而坐,接受诸大名拜贺。 到了伏见城,高台院在大厅稍候片刻。家康要把一个养女嫁给山内忠义,现正在商议此事。 “让您久等了。大御所吩咐,高台院不是外人,请到内室说话。”出来的为本多正信,他笑道,“哦,我还没告诉夫人呢。因为新将军已受敕封,故日后称我家大人为大御所,请务必记住。” 高台院表情有些僵硬,此番理亏的乃是丰臣氏。想到这里,她感到很是心痛。“都一大把年纪了,我这是怎么了?”她想起了秀吉,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 “夫人染上风寒了么?”高台院进去时,家康问道,“夫人脸色不好。切切多多保重。下个月高台寺就能完工了。” 家康话中,流露出一种非常自然的关怀,这愈发让高台院难过。高台院道:“老身这次来,是想告诉大御所,秀赖有些意外。” “意外?” “是。据说腹泻不止,吃多了药。”她欲笑,但不知为何,眼泪竟涌了出来。 “哦。不能进京了啊。” “请多宽谅,大御所,我没脸再见您了。” 家康沉默。他必在思索高台院为何哭泣,高台院感到一阵战栗。 “哦,来不了了?” “……” “大御所,您必很是不快。” “我不想敷衍您,说我并未不快云云。” “都是老身平时用心不够。” “……” “老身原本想,过多抛头露面,必会让淀夫人烦心,才故意疏远。这都是老身的错啊。”高台院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家康依旧无言,他沉思着,眼睛一眨不眨。 “大御所,老身想找个机会去一趟大坂。我隐匿佛门,过于疏远世事了。秀赖亦是我儿子,这样下去,我怎么对得起已故太阁?” 家康突然笑了,“哈哈,夫人,还是算了吧。刚才看见您的泪水,连家康也觉伤怀。哈哈!” 家康看了看一旁的正信,接着道:“世间之路有千万条。孩子不智,才会走死胡同,我们大人的智慧终是无穷的。” “是。” “好了好了。阿辰已到了吧。让他来这里。对了,都已十四岁了,不能再叫辰千代了,应是松平忠辉。哈哈,让忠辉过来见过高台院夫人。” 高台院还不知家康为何发笑,为何要把忠辉叫来,只是低了头,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泪水。 本多正信带着家康六男忠辉过来时,高台院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只见忠辉着一身漂亮的远山霞纹样衣衫,仿佛就是当午那个威风凛凛、让年轻的高台院目眩神迷的年轻武士——信长公深为宠信的森兰丸。 “啊,这便是忠辉公子?” “是啊,今年十四了,比秀赖早一年生,排行第六。阿辰,见过夫人。” “是。忠辉见过夫人。” 忠辉口齿清楚,不卑不亢。他个子比秀赖略矮些,但此刻一见,高台院反而觉得忠辉要高大许多。 “现在的孩子,都比父辈高。听说秀赖也快长到六尺了。”家康叹道。 “真是威武。忠辉定能长成伟岸的大丈夫。” “不定乃是因为到了太平世道,饮食好了的缘故。我和太阁那时,整日就食干米饭和酱汤。” “真是太威武了!”高台院仍然不知家康为何把忠辉叫来,只是出神地看着身边的忠辉,眼里充满爱意。 “忠辉啊。” “在。” “为父想让你代将军去一趟大坂。” “去大坂?” “是。这可非寻常的差事。你必须全心全意出使。” “孩儿明白。不知所为何事呢?” “我想让秀赖进京,和将军一起接受诸大名拜贺,可是……”家康看了一眼高台院,苦笑。 高台院全身僵硬,几难呼吸。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秀赖却染疾卧床,上京之事被耽搁。因此,想让你代将军去探望一下。” “是。” “我有口谕,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孩儿明白。” “闻右府大人染疾,将军甚为挂怀,本欲亲来探视,无奈公务繁忙,特派在下为使,前来望候。请安心养病,以期尽早康复。记住,说话时一定要恭敬。” 听着听着,高台院的眼睛湿润了。 一听说秀赖拒绝进京,家康甚是震怒。高台院也颇为清楚,他必心中暗恨,咬牙切齿。可他却一句责备之言也无。非但没有责备,反而让忠辉前去探望。在高台院看来,家康的这种大度,同时也是冷酷。一想即此,高台院又无法控制泪水了,但这泪水绝非出于感动。秀吉在世时,她哪里有过这般感觉? “都明白了?”家康并不看高台院,单是再次叮嘱忠辉,“你是将军的亲兄弟。若有闪失,必给兄长脸上抹黑。” “孩儿记住了。” “好了,正信。”家康对面无表情坐在旁边的本多正信道,“忠辉去大坂,告诉二条城的将军。跟随忠辉前去的人选,由你的情定吧。” 不等正信回话,忠辉先笑了。高台院吃了一惊,看着忠辉。 “忠辉,怎的了?”家康问道,“有可笑之言?” “父亲大人,忠辉乃是兄长的使者,可对?” “是。” “哈哈!可是,一切都由父亲做主,孩儿觉得有些好笑。” 家康低吟一声,忠辉一针见血。虽把将军之位让给了秀忠,可一切命令还是由家康下。这是将秀忠置于何地?这是忠辉的抗议,也是忠告。 “正信,”家康正色道,“忠辉不服,但他说得在理。你与忠辉去一趟二条城,领过将军之令后再出发。” “遵命!” “好了,忠辉,你与正信去一趟二条城。” “遵命!” 高台院羡慕地目送着忠辉。 “夫人,如此可好?”忠辉和正信离开后,家康转向高台院道,“大坂一事,是家康的疏忽,我不该让您张口,您都已归入佛门了。好了,把它忘掉吧,咱们说说筑建高台寺的事。” “大御所,”高台院努力堆起笑容,道,“请大人说几句对秀赖不满的话,骂他……” “这又是为何?男人和女人可不一样。” “只是,老身觉得,秀赖甚是可怜,身边无人能把他调教成忠辉这般有男儿气概之人。” “哈哈,夫人想差了。忠辉乃性急之人,眼见不到,他便会行危险之事。方才您也看到了,他对我还出言不逊。” “正因如此,才让人备觉可靠。” “夫人这想法,也跟不上时局变化了。”家康摆摆手打断高台院,“您看见忠辉那眼神了吧,那是乱世中人的眼神。一有可乘之机,便会扑上去,就如草丛中等待猎物的蛇。” “啊,大人言重了!” “哈哈,男儿的眼神,应如正信那般,眯成一条缝,看似睡了,其实醒着,看似什么都未看到,其实一切皆如明镜。我要是让忠辉和秀忠现在就变成正信这般,也太心急了。忠辉笑话我,秀赖拒绝进京,都是出于年轻人的激切,并无大碍。诸事得慢慢来。” 高台院脸色这才轻松了些,“秀赖的事,就拜托……” “把眼光放远些,多照顾他,慢慢就能长大。教导虽然重要,但于人的成长,神佛起的作用更大。” “您是说,与其把秀赖拜托给您,还不如交给神佛?” “哈哈!是啊。夫人不也是抱着这种想法归人佛门吗?” 二人同时放声大笑。家康的胸怀愈宽广了。要是家康真这样想,便是把秀赖当成自己的儿子看了。秀吉还未看到这样一个家康,便归天了……高台院眼前再次浮现出秀吉的身影,不禁双手合十。 “土井利胜一直亲力亲为,高台寺的进展比想象中快些。”高台院道。 “理应如此,将军也不能离开江户太久。”家康道。 “是啊。” “我才令土井利胜抓紧些,到时候他不得不和将军一起回江户,即便他不情愿,也得在走之前把事情做完。” 高台院本欲再说什么,但话再也出不了口——为了秀赖和丰臣氏,必须让着家康……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一 谋生四条河 自庆长八年始,京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百姓亦安居乐业。同九年举行丰国祭时,此种繁荣已有落地生根之势。至十年夏,人间似乎已成太平盛世,战乱恍若隔世。 德川秀忠入京,曾在一片繁华中激起些许微澜,不意最后反而彻底消除了百姓的不安。最初听说秀忠携十六万大军赴京就任将军之位,京坂各地百姓纷纷作好了逃难准备。后来,经过所司代板仓胜重及茶屋四郎次郎清次、本阿弥光悦和角仓与市等人积极游说奔走,才未发生大骚乱。不久,便举行了盛大的高台寺落成礼。 丰臣秀赖入京,因遭到上方大名和淀夫人反对而未果,对此,一些有心人曾隐隐感到担忧。然而,据说德川家康事后不但对此并未深究,反命六男忠辉代秀忠前往大坂城问病。待秀忠圆满主持了高台寺落成礼后,前往江户赴任,世人方才完全放下心来,深感天下大势已定。 庆长十年六月初四,秀忠出发前往京城。 当日,本阿弥光悦家中做了红豆饭,举家同庆。光悦在丰臣秀吉时曾心存不安。当日,他却召集亲朋好友。“只要有大御所,海内便不会乱!”推杯换盏之际,他兴奋地声称:“新京城诞生了!” 秀忠赴京二十多日后,高台院正式迁往高台寺。 京城内外,民风焕然一新。民心真正稳定下来的证据之一,是北野天满宫境内、四条河岸附近搭起了杂耍戏棚,虽值盛夏,依然观者云集。其中不仅有京城居民,还有各地前来觐见的使者,以及上京亲身体会太平盛世的外地游客。 一日,本阿弥光悦行至四条河畔的歌舞伎馆前,巧遇旧友角仓与市。 与市作为商家,已与同样年轻的茶屋齐名,他本人亦雄心万丈,一直在暗中寻找扩大交易的机会,计划再增加一艘朱印船。此日途经此地,乃是为了去游说专门负责幕府海外交易事宜的丰光寺承兑大师。 “在此处遇到先生,实乃晚生之幸。咱们到附近用些茶吧。”与市不由分说,把光悦拉到附近一家挂着苇帘的茶舍里。 “先生一直颇为关照茶屋先生,可也别忘了与市啊。晚生希望,无论如何再增加一艘朱印船。”与市道。 “明白,明白。此事我已向大御所禀报过了。”光悦道。 河面上吹来清凉的风,二人甫一落坐,光悦突然意识到,邻座那个客人,在哪里见过……此人头戴宗匠头巾,年纪五十左右,身形气派一望便知乃是武士。光悦一面听角仓与市说话,一面努力回忆。 “知道知道,你就放心吧,一定能批下来。”光悦继续敷衍着。突然,“啪”的一声,他重重拍膝道:“对,高山右近大夫!” 角仓与市吓了一跳,问道:“您说什么?” “嘘——”光悦赶紧向与市使了个眼色,身子一转,背对苇帘。此时与市似也明白了些,小声道:“旁边那位是何人?” “就是想把洋教立为日本国教、惹得已故太阁震怒的高山右近大夫。” “哦?那位寄身于加贺前田门下的茶道师?” “是啊。现已改名为等伯。在茶道方面造诣颇高,乃‘利休七哲’第一人。” “噢,时隔多年,高山右近大夫又从加贺回到此处游玩?” “嘘——”光悦再次止住与市,他听到,那个和高山右近坐在一处的武士似提到了松平忠辉。 忠辉公子不久前曾代将军同往大坂城问病,京坂一时议论纷纷。然而引起光悦兴趣的倒并非此事,而是因为光悦的表妹阿幸嫁给了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为妾,但听说最近她已离开佐渡,到了京城。 “啊,这么说来,松平忠辉大人还真是器量非凡啊。”光悦凝神细听时,高山右近的声音如行云流水般清晰传来。唯经常练习歌谣,才会有这般好嗓子。 “我在大坂也听说了,家康公诸子中,松平大人的气度丝毫不逊于结城秀康大人。” “正是。” “但大人的眉眼之间隐生反骨,您不认为有些意思吗?”那武士说罢,低声笑了。高山右近好像对此也颇有兴致。 “众多兄弟之中突然生出一个逆子,但还远远不止这些吧。” “是啊。让我们旧教的敌人、英吉利人三浦按针一直待在家康公左右,甚是危险。不知何时,我们的人可能就被他用计赶出日本了。天主教信徒的不安并非没有道理。” “嗯,如此说来,得让忠辉出头喽。”高山右近道。 角仓与市突然凑到光悦面前,悄声道:“旁边那武士乃是明石扫部大人。” 光悦不觉胸口狂跳。明石扫部主张立洋教为日本国教,甚至强迫领内的百姓信教。现在,他居然和曾激怒太阁的高山右近相会于四条河畔,这绝非偶然。明石扫部乃虔诚的洋教徒,一直伺机让淀夫人和秀赖也信教,也许右近大夫正是扫部特意从加贺叫来。这样一想,光悦觉得,对那二人的话绝不可掉以轻心。 “是啊,忠辉……”高山右近并未察觉本阿弥光悦正全神贯注听他们谈话,又低声道,“他如今拥有信浓?” “是。眼下在川中岛,不过大多时日都在江户,不在领内。” “这么说来,就无能接近他的法子?” “目前还说不好,不过应可找到门路。天下岂有绝人之路?” “唔,和他关系最亲密的大名乃是何人?” “他岳父伊达政宗大人。” “哦,伊达的女儿……” “媒人还是和您甚熟的今井宗薰先生呢。” 高山右近沉吟道:“这么说,在江户建了施药院的索德罗终于和伊达大人牵上线了?” “是啊。” “好在伊达之女,亦即忠辉之妻,和我们一样都是信徒,也算我们的同道。”高山右近道。 本阿弥光悦突感嗓子发干,忙喝了口茶:“意外之风带来的凉意,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他暗示角仓与市应戒备。 大致了解邻座之言后,便会识到其中意义非比寻常。这二人似是认为,因为忠辉之妻乃旧教信徒,便可利用她煽动忠辉,同时拥护忠辉的岳父伊达政宗,以谋求旧教——葡国的耶稣派、班国的弗兰西斯派和多米尼加派之平安。不用说,他们如此策谋,直接原因在于家康的亲信兼西洋老师三浦按针乃是英吉利人。英吉利和法兰西作为欧罗巴新兴势力,近年来不断扩张国力,到处与葡国、班国竞争。它们的船只但凡在海上相遇,必会战火四溅,故多有军舰护航。因此,光悦看到高山右近密会明石扫部时大吃一惊,并非毫无缘由。 “听说,索德罗不但在江户建了施药院,”扫部道,“还献给政宗一个洋女。” “那无甚大不了。”生性正直的右近对扫部的话颇不以为然。 扫部佯作未闻:“政宗勉强收下了,但那女人竟在府里生了病。” “哦?” “于是,半夜三更把施药院的布鲁基利昂叫去,索德罗也随之进了伊达府,见到了政宗。这便是他的手段。”高山右近沉默着。 光悦虽和右近信奉的教派不同,然而也是日莲信徒,同样为人正直,因此他完全明白右近为何沉默。虽然事关重大,但索德罗把为救济贫民而建的施药院的女看护都献了出去,还让她装病,以和政宗建立联系,这种策谋乃是对真正信徒的侮辱。 “然后,索德罗请政宗帮忙,另寻他路。”扫部续道。 “何路?” “看能否有人,让索德罗见到松平忠辉。” “政宗或是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都行啊。” “不过那二人都已回绝了。” “回绝了?” “是。大久保长安说,他自己倒可见索德罗,可忠辉年纪尚幼,不宜为其引见。伊达大人则以不能强迫女婿信教为由拒绝了。” “唔,他们都看透了索德罗不好对付。” “但我们若袖手旁观,按针把英吉利船队唤了来,后悔便来不及了。” “且等,扫部大人。我不明白,那索德罗到底想干什么?他为何要面见忠辉?” “当然是想把英吉利人的海盗本性给松平大人讲清楚。” “但忠辉不过是信浓大名,并非手握重柄啊。” 扫部说出一句话,让光悦大吃一惊。 “等伯先生,我方才说过,忠辉生有反骨,有意凌驾于新将军之上。” “您确实这般说过。” “让他和大坂联手,万一有事,就从班国调来军舰,我们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不能前功尽弃。” “难道要让忠辉谋反?” “嘘——有了这种准备……有了这种准备,心里就踏实了。大御所已经老朽了。” 高山右近似乎颇为吃惊,许久没有应声。 没想到事情如此可怕。本阿弥光悦忙站起身,拉拉角仓与市的衣袖。高山右近必也未想到,才疏于防范。此时他若关注周遭,定会发现光悦和与市在旁。 “对了。我们去看看歌舞伎,人都说不错。许久未去了。老板,茶钱放这儿了。” 二人慌忙走下河岸,胸口还在扑通扑通直跳。本以为天下已然太平,可以安心了,不料仍有骚乱之源。而且,这源头与最让光悦担心的“粗野大名”完全不同。 光悦急急在前面走,来到土堤旁的茶舍前,轻轻揉揉胸口,坐了下来,“角仓先生,刚才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然而角仓与市并不似光悦那般吃惊,“听到了。白日做梦的东西!” “虽说是白日做梦,但可不能掉以轻心。” “哈哈!”与市笑起来,似觉光悦的话很是奇怪,“我们势亦不弱。即便是班国葡国的大军压境,也无甚好担心的。” “哦?” “我们不但有船夫,还有水军。除此之外,欧罗巴正被两派势力分裂。我替日本国感到高兴呢。” “唔?” “只有信旧教者和信新教者联手打过来,那才堪忧。” 光悦不答。年轻人总是乐观,虽说并非毫无道理,但光悦心中仍觉恐惧。 天下初定之时,秀吉公想出兵大明国。当时,光悦只觉眼前一片黑暗,甚至僭越身份,坚决表示反对。最后的结果正如他所预料,征朝只是在秀吉公生涯留下苦闷和失败的烙印。之后,家康公率众人走向太平。然而不安于现状的人,依然潜藏各地…… “角仓先生!那些人如此猖獗,我岂能袖手旁观?”光悦的声音异常激昂。 角仓与市似不明光悦的不安,安慰他的心情更甚,“那种妄想,根本不值先生担心。万不得已时,我们还能向英吉利和尼德兰求助,反正他们总是在大洋上你争我夺。” “那是权宜之计。没有比战事罪孽更深重者。即便是英吉利和班国打仗,我们也要劝和,此乃为人之责。” “哈哈,先生乃是批评晚生。”与市笑着挠了挠鬓角,立刻把话题转到了朱印船上。 欧罗巴的旧教国和新教国连年交战,已经打到了南洋海上。因此,与市极力主张日本应尽量增加船只和他们抗衡,绝不能落后。光悦并非反对与市和茶屋四郎次郎等年轻后生的意见,但令他难以心安的,是倘若再发生一向宗那种暴动,新旧两教势不两立,该如何是好?若日本再次分裂,定会形成大坂和江户分庭抗礼的局面,众多浪人必定蠢蠢欲动。斯时,可就苦了天下苍生。 光悦在河边和与市道别后,一路无知无觉,回到家中。他脑中一边想着日莲上人,一边琢磨《法华经》有无与眼下心情相符的句子。 “回来啦。脍色怎的不好?”妙秀提着水桶站在家门口,担心地问道。 “母亲,这么热的天,您还要劳作?” “正因天热,才要洒水。小心踩一脚泥。”妙秀看去心情不错,她抬起下巴指指屋内,微微笑道,“进去吧,你最讨厌的客人已等你半日了。” 光悦还没醒过来——此事绝不可置之不理,应提醒众人防患于未然。 依然无风,房里却很是凉快。光悦走到内室门口时,惊讶地站住了。房里,一个女人面朝外正宽衣带,看到光悦,她慌忙扭过身,饱满紧致的身体像卖弄似的隐约可见。 “呀,吓了我一跳。进来也不响一声!” 女人正是从佐渡来到京城的阿幸。她像刚刚冲过凉。 “你终是回来了。”光悦忙移开视线,心生恼意。他向她微侧过身子,道:“向大久保大人告假了吗?” 阿幸像小女子一样笑了起来,“呵呵,别站在那儿,赶紧进来啊。这里可是表哥的家啊。” “何时从佐渡出发的?” “这是秘密,不能说。但我非告假而来,放心吧。” “你这身打扮,简直像那些不正经的女人或歌舞伎。”光悦说着,背对门口脱下鞋,走进房中。 此时阿幸也已系上衣带,斜斜坐着,膝上摊开一把折扇,“表兄,您未在京城见到大久保长安吗?” “你是和他一起来的?” “不。我想让他吃一惊,才偷偷来的。” “那大久保大人来没来京城?”光悦忙问,他心中仍惦念高山右近和明石扫部的密谋,“阿幸,大久保大人上次未和松平忠辉大人一起来,是有要事耽误了?” “那时他在伊豆的金山,四月末才离开佐渡。” “阿幸!” “怎的了?样子这般可怕。” “大久保大人对你……他喜欢你吗?” “您猜呢?” “看你一脸喜色,和大久保大人一定合得来。” “那就别做出那种可怕的样子。”阿幸将扇子抵在丰满的胸前,似想起什么,扑哧一笑。 “笑什么?对了,你从大久保大人口中,有未听过关于伊达陆奥守或索德罗之事?” “呵呵,您这么一说,我还真听过他们二人的趣事呢。” “听说过?都是什么事?”光悦急急迫问,随后又有些尴尬,“你听到的,都只是他随口说的?” “嘿,看来那些话已经传到了京城。” “哪些话?” “伊达把洋女人推给长安的事。” “伊达?洋女人?” “听说长安断然拒绝了。呵呵,洋女人很难对付。伊达大人也说过,索德罗献上的女人不好驾驭。没想到表兄对这种事也颇感兴趣。若想要洋女人,我可以帮您搭桥。”阿幸说得一本正经,戏弄着光悦。 生性严谨的光悦简直想给她一巴掌,忍了一忍,终没出手,眼下她终究是大久保长安侧室。 “呵呵。”阿幸又笑了。许是因为好久未回京城,她感到甚是快意,“天下大名中,只有伊达收了西洋女人为妾,故最近世人都管好色之人叫‘伊达’。” “你听到的就这些?” “这些奇闻轶事在其他地方可听不到。那个女人未得宠,就立刻生了病,深更半夜遣了下人去浅草的施药院叫洋大夫。大概日本的药治不了西洋女人的病。” “这些都是长安说的?” “怎么不是?大人对我言无不尽。伊达应付不了洋女人,还想推给长安呢。” 光悦有些迷惑。通过阿幸的话,他能揣测索德罗接近政宗的意图。然而,连秀吉公都不敢掉以轻心的伊达政宗,为何会从索德罗处接受那个女人? “人们都说,是伊达提出要求。对了,听说伊达向那个女人要面包。哦,不对,是为了面包才要那个女人。有这样的谣传。” “面包?是什么人?” “不是人名。是一种烤好后很久亦不会腐烂的食粮,打仗或狩猎时可用作干粮。” “这么说他为了面包,就收下了那女人?” “那女人大概知道面包的制法。总之,长安说伊达乃是多欲之人。” 光悦正是对“欲”感到忧心。无论角仓与市还是茶屋四郎次郎,都年轻而多欲。年轻固然令人心如朝阳,然也容易使人落入圈套。索德罗尚可对付。但若根据对方是否容易对付便来定计,就显得有些不慎了。 “阿幸。” “怎的了,表兄?” “我有件秘事要拜托你。” “哎呀,真难得啊。我还以为表兄是座金佛,不会理睬阿幸呢。” 光悦皱眉道:“你能否当作是祖师爷的命令,为我们探探内情?” “哦?日莲圣人也派奸细?” “都是为了日本国啊。倘若和大久保大人来往的人中,有提到江户和大坂不和诸言,一定记下来,然后告诉我,行吗?” 阿幸意外而紧张地盯着光悦,想必是因为表兄从未这般严肃地和她说过话。“表兄,请再说一遍。阿幸粗心,怕听漏了。” “好,我说。”光悦表情更加严肃,悄悄看了一眼四周,“方才说的是,希望你……帮我好生留意长安身边之人。” “这样做,表兄有何好处?” “阿幸啊,此非事关光悦个人得失。我是为了让天下避免战乱,宣扬祖师正义。” “是和立国安邦有关系?” “对!立国安邦,立国安邦,就是这个意思。我担心啊,怕战火即将燃起。” 阿幸注视着光悦,耸了耸肩,道:“战事?我最恨打仗!” “好了。好生听着,牢记在心。日本要是发生战事……必是因为三个隐患。” “三个隐患?” “其一是江户和大坂不和。并非说大御所、将军大人和秀赖不和,但是大坂城内都以秀赖为天下之主,很多人对江户心存不满。江户的情形也一样,自从八万骑旗本绝大部分被迁至关东,也都对丰臣氏起了深深的反感。” “阿幸明白。那么其二呢?” “乃是南蛮人和红毛人的对立。” “呵呵,所谓红毛人,日本国也就三浦按针一人,由此联想到打仗,未免多虑……” “不。”光悦打断阿幸,低声道,“你不知,南蛮人和红毛人在教义上有分歧。比方说,南蛮人是比睿山的天台宗,红毛人便是本愿寺的一向宗。日后双方的船只不断开到日本来,还不知会引发何样的纷争呢。” “呵呵。好吧,就算真有其事。那第三呢?” “第三是……”说着,光悦再次重重叮嘱道,“绝不可泄露出去,知道吗,此乃祖师爷的经文给我的暗示。第三便是,德川恐有萧墙之忧。将军和他诸弟之间……你可能又会说绝无此事。对,现在其还未出土,不过正在地下长着呢。” 阿幸这次未笑。她压低声音,道:“是松平忠辉大人吗?” “对。”光悦重重点头道,“我刚去过一个地方,听到有人说,忠辉的才具无人可及。” “这……”阿幸看左右无人,低声道,“大久保大人和我谈心时也常说,在大御所诸子中,忠辉最有出息。” “他也这般说?” “是啊。说他比将军更有能耐。他若早出生,必不会让本多正信父子和土井利胜为所欲为……” “言之有理。”光悦急急回答,突然又噤了声。他意识到了更令他不安之事,“阿幸。倘若比将军和越前结城大人更有才具的兄弟,给天下最有野心之人做了女婿,会怎样?” “最有野心之人?” “是,连太阁都不敢掉以轻心,特意安排人监视他。” “您是指伊达大人?” 光悦未直接回答,“若你是那人,会怎样想?会不会认为,自己的女婿亦是大御所儿子,让这般出类拔萃的女婿做天下之主,有何不可?” 阿幸大气也不敢出,直直盯着光悦。 “若那人对我方才说的隐患已有所察觉,他会怎样想,怎样做?” “……” “江户和大坂不和,南蛮人和红毛人对立……他便不想加以利用?” 阿幸慌忙给光悦扇了扇风。她感到很热,光悦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水。 “先撇下这个问题不谈。想想索德罗、伊达、大久保……你不觉揪心吗?” “是,”阿幸这才皱着眉头,叹息道,“阿幸终于明白表兄的意思了。” “阿幸,我认为,若不及时清理,所有的头绪会纠缠一处,到时恐难以收拾。” 此时,洒完水的妙秀提着水桶过来。 “今日这是怎的啦?也没见拌嘴,还聊得这般起劲!”妙秀很是欣慰。阿幸和光悦虽不太投机,不过毕竟是表兄妹。 “看来佐渡岛很适合阿幸。好久未见了,今日给你做些你爱吃的。”妙秀朝井边走了两三步,又折返回来,“阿幸,今晚你回家,还是住这里?” 阿幸不答,她和光悦还没说完,但说不定得回此时可能在乳守宫附近游玩的大久保长安身边。 “唉,你们还没说完吧。”妙秀苦笑着走开了。 “这么说,表兄乃是让阿幸监视大人了?” “监视?这样说太生硬了。但倘若天下再度陷入战乱的深渊,百姓可又要受涂炭之苦了。” “那是自然。女人比男人更恨战争。可是,大人不会被伊达利用。” 光悦对这一点亦很是清楚。大久保长安何止不会被利用,倒是经常利用别人,他绝不会输给伊达政宗。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两个个性强烈的人互相利用,会形成何种局面? “阿幸,我担心的,是大久保和伊达相互利用,狼狈为奸……” “可是表兄,这世上就是如此。女人靠男人,男人又为女人。无可利用之人,就一无是处。这是您教我的。” “那是说善与善的交会。若是恶与恶结合,就……”光悦不耐烦地咂了咂嘴,“好了。假如伊达想颠覆天下……” “啊呀,好生可怕!” “而大久保想让自己的主君继承将军之位,那时又会怎样?他们一旦臭味相投,就极可能生成颠覆天下的阴谋。” “哦……” “这只是假设。若加上索德罗背后的南蛮国、洋教众信徒,以及浪人和大坂城主,会怎样?” “请莫再说了!莫要再说……”阿幸突然捂住耳朵,闭上双眼。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二 倚红拥翠 阿幸的确被吓坏了,身上一滴汗也无,口干舌燥,她想起了关原合战前攻打伏见城那日的情形。 那日,阿幸去伏见城里一酒家访友。关西大军所到之处,包围的不只是城池。那酒家里不时有散兵游勇进进出出,调戏女人,喝酒撒疯。目力所及,下至十二三岁的女仆,上至六十多岁的嬷嬷,都遭了侮辱。阿幸和酒家女小萩一起藏身于酒窖一角。 把二人藏在那里的,乃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佣,后来她说出去看看风声,便一去不返。阿幸和小萩不安起来,小萩便也偷偷溜出去察看情况,没想到竟成永诀。终于,不知哪里起了火,浓烟从阿幸藏身的酒窖入口钻了进来。阿幸憋住气,拼命逃离了那里…… 直到如今,在疲劳时,阿幸还会梦到那时的场景。 阿幸所经历的“战事”,不是弓矢纷飞、剑拔弩张,而是满地翻滚的大圆桶中,堆弃无数女人尸首,惨状惊人。那些兵士喝足了酒,侮辱够了女人,还不满足。在肆意妄行一番之后,监军大概怕上头责骂,干脆大开杀戒,一把火将为害处烧了个精光。 阿幸逃跑时发现了小萩的尸体。小萩和在她之前跑出去的女佣依偎着倒在血泊中,下身插着一支长枪。阿幸大声尖叫着先前喝过的甜酒全吐了出来。她穿过重重烟雾,拼命奔跑。自那以后,一提到“打仗”,阿幸脑中便是那一日小萩的惨状。 “表兄,莫再说了……”阿幸剧烈地颤抖着,“阿幸全明白。请明白告诉我,该怎么做。只要能够阻止战事,阿幸什么都愿意做!” “呵,全明白了啊。”阿幸剧烈的反应,让光悦吃了一惊,“记住,若伊达和大久保谈到战事,要详细地告诉我。” 阿幸毫不犹豫地点头:“表兄,阿幸立刻就去寻大人。其实,阿幸也想知大人现在正干些什么。” 光悦未问阿幸从佐渡出发后,走哪条路来的京城,也未问她打算如何联络长安,他甚是放心,相信她自己能处理好一切,只把所忧之事反复叮嘱。 一旦关乎日莲宗和天下,光悦就忧心如焚。若非如此,他便不是本阿弥光悦了。光悦志存高远。为一事倾尽全力的人诚是伟杰,而一个男子,不管他是为了野心、技艺,还是兵法,那种竭尽全力、专心一致、心无旁骛之态,都让阿幸深深倾倒。阿幸嘴上虽轻描淡写,心中却称扬不已。她深深感叹,若光悦并非姐夫,她必会以身相许。除了光悦,她最喜欢的人便是大久保长安。长安与她不仅有男女之情,亦把她曾脱缰的心绪拉回尘世。然而,现在她喜欢的一个男子,让她去监视她喜欢的另一个男子,这是何等新鲜有趣的事啊! 阿幸从光悦宅中出来,朝一街之隔的娘家走去。她父母开着一家店铺。 “啊,阿幸啊,家里人都回来了,正等着你呢。”嫂子看到阿幸,嚷嚷道。嫂子乃是光悦的亲妹妹,两家其实便是一家。 “哦,多谢。”阿幸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后要突然出现在大久保长安面前,吓唬他,然后照光悦教的探探他,阿幸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想着想着,她已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内院。 “臼井?” “是。臼井三郎兵卫在此恭候夫人。”臼井三郎兵卫乃是京城人,负责管埋长安的年赋,也是护送阿幸从大久保长安辖地来到大坂的人之一。 “怎的了,大人又换住处了?” “是。大人在大和的公事已毕,现住在堺港奉行成濑正成大人别苑。” “堺港?乳守宫附近的妓女早把他围住了吧?还有何人知我来了京城?”阿幸不忘身为侧室的体面,比面对光悦时显得威风了许多。 “这……难得大人有兴致,夫人还是莫要放在心上……” “呵呵,这样啊。那好,不过今晚就要出发了,也不知船备好了没有。” “今晚?” 臼井三郎兵卫吃了一惊,“但是,大人今晚已安排好了住处……” “呵呵呵,”阿幸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大笑起来,“难道大人喜欢上了什么人?” “夫人……” “到底怎回事?没有船?” “船倒是有。但在下就这样把夫人带到堺港,大人万一怪罪下来……” “怕什么?” “其他从能登跟来的人,对此也甚是担心。” “呵呵。这个我心里有数。我在佐渡时,倒是想准备船来着。” “呃……” “不过来不及了。不是有很多运送矿工的米船从能登开到佐渡吗?我就坐那种船去找大人。我想他会夸我,而不会责备。我想好了,不管大人是惊喜还是生气,都由我担着便是。” “那……能行吗?” “哼,你以为我是因嫉妒才跑去责他?怎么说,我亦是在京城长大的女人啊。好了,立刻备船。” 臼井三郎兵卫凝视着阿幸,会心一笑,“遵命。” “唉,为何我非得做出让你们为难之事呢?” “在下立刻去办。”三郎兵卫以前曾和大久保长安一起演过手猿乐,年逾不惑,人情世故颇为练达。他恭敬地退下,走进暮色中泥泞的街道。 阿幸拍拍手召侍女,“阿杉!阿藏!” 此时,她嫂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你不在的时候,姑娘们都出去买扇子了。” “两个人都……好吧?那她们就待在这儿吧,嫂子,我马上要去堺港走一趟。”阿幸乃是那种按捺不住之人。 大久保长安夹在一堆从乳守宫周围召来的妓女中间,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 位于宿屋町临海一面的堺港奉行的别苑,和旁边的旭莲社一祥,都用来招待高贵的客人。照例,奉行只负责警备,客人在内尽可自由自在。召妓召艺,洽谈生意,悉随尊便。长安充分利用了这种自在,每次从京城或大坂到奈良的属地时,定会来这里歇息歇息,放松筋骨。此处除了拥有四通八达的河道,海上交通亦甚是便利,无论去石见还是相模,都颇为方便,甚至还能及时掌握长崎的流行风尚。 “来来,今晚大家都得喝个痛快,玩个痛快!明日我就不在堺港了。”长安靠在一位叫千岁的妓女膝头,有些昏昏欲睡。 昨日长安刚到时,成濑正成过来聊了两句,之后就再未露面。在座的有堺港奉行的同心、长安的一个幕僚和从石见带来的半兵卫几人,还有演奏大鼓、小鼓、月琴和笛子的男艺人,外加十几个妓女。 “再热闹些!怎生和深更半夜一样安静?来来,喝,喝!” 此时入夜未久。从窗户看出去,暮色中若隐若现的渔火、泊船上的灯光,以及戎岛灯塔的光芒,随着海上夜色的加重,灯火愈发明亮起来。 女侍进来,不停地和正在同妓女喝酒的同心咬耳朵。同心点头不已,东倒西歪走到长安面前,半说笑道:“在下有事要和总代官大人说。” “总代官大人?哈哈!今晚就叫我老爷吧,老爷我被石见和佐渡的金银之气弄得虚弱了许多啊。哈哈,要是不常把身上的铜臭洗一洗啊,气都喘不上来了!” “是,老爷。” “何事?” “来了一位明石扫部大人先前的家臣,带着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藤广大人的书函。该怎生处理?” “长崎奉行介绍?” “正是。” “既然得太郎冠者长崎奉行的照顾,恐与大御所爱妾阿奈津夫人之兄关系匪浅。”长安离开千岁的膝头,站起身来,完全如个狂言师,手舞足蹈,狂态毕露。 长安本就贪玩。加之最近的金银开采量远远超出预期,他的收入便也翻了几番竟常常大言不惭在妓女们面前说笑道:“方今天下最富有之人啊,除了将军大人和大坂城主,便是我!”他从白天喝到现在,马上就要醉倒,可一听说有客人来访,竟立刻兴奋起来。 “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不可慢待,你且把这话给我好生传下去!” “明白。” 看着同心摇摇晃晃走了出去,长安豪迈地大笑起来,“哈哈!一下子就清醒了!既然来人和大御所爱妾有些干系,就当再叫几个女人!咚一呛——次郎冠者听啊——令——” “在!大人!”长安的幕僚哼着狂言唱腔走上前来。 “有劳你,去乳守官附近,找一个漂亮些的女人来!” “明白!”幕僚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正了正身姿,衣襟扫过榻榻米,退了出去。 “哈哈!愈发有趣了。千岁!” “嗳,大人?” “我的记性一直甚好,可现在竟突然把这客人的名字给忘了。客人叫什么来着?” “呵呵!大人还没问过客人的名字呢。” “怪不得我想不起来!你们说,不问怎能知道别人的名字呢?” 此时,隔扇被推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道:“是啊,我可想不起那个名字。” 长安愣了一下,看着来人,然而烛光摇曳,他的醉眼已看不清女人的长相。“嗬,还挺水灵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阿幸。” “阿幸?好似在哪儿听过啊。”长安嘟哝着,“不对啊,客人当是个男子,要不也不会特意差人去寻漂亮女子,是吧,千岁?” “是,老爷。” “客人确是说从长崎来的?” “从长崎……倒未说清楚。” “到底是从何处来的?” “这……怕是从天上来的吧。” “天上?那可不行!天上的客人有时会送来红头发、蓝眼睛的女人,那可怎生使得!”长安似想起了伊达政宗身边的碧眼侍妾,突然缩了缩脑袋,一副颇为害怕的样子。 这时,同心领着客人走了进来,“客人来了。” 同心禀报的时候,长安清醒了些。他有几分想起了伊达政宗和索德罗,人立时变得谨慎起来,严肃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来客。只这一瞥,他又变回了那个吃过很多苦头才走到今日的大久保长安。 “听说乃是长谷川大人介绍你来的?” “是,此处有一封书函。”来人年方二十五六,容貌俊美,谈吐文雅,像个生意人。 “你原来真是明石扫部手下?” “这……是。但小人职责实际与军务无涉,小人如今专门负责从堺港到长崎的船务。” “哈哈!这么说来,你和我一样,太平时还有些用处,打起仗来就一无是处了。” “呃……是,是有那样的说法。” 长安从同心手中接过书函,边看边问:“你信洋教?”他似漫不经心,实则在认真观察对方的反应。 对方似是吃了一惊,道:“大人知道?” “哪能不知!每次看到胸前挂着十字架的人,我心里都会咯噔一下。” “这么说,总代官大人您也信奉……” “不,那倒不是。总的说来,洋教徒对自己很是严谨。” “惭愧。小人名桑田与平,信函上也写着。” “是写着。不过只有名字,未说何事。喝酒之前,先说说此行的目的吧。” “多谢大人。”桑田身子有些僵硬,施了一礼道,“乃是关于生丝的生意……小人想获生丝进口之权。” “哦?那可找错人了。我只管金矿。” “在下对此甚为清楚。” “那还来找我谈生丝?” “小人看出,获生丝进口之权的人,都非洋教徒。” “哦,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大御所和将军大人各有信奉,大家也知,这情形和太阁时可不一样。” “非也。小人想,与其说大御所身边的人厌恨洋教,不如说乃是有人不喜欢耶稣派、弗兰西斯派和多米尼加派。” 长安摇了摇头,戒心益甚。果然,他们都对三浦按针不满。他遂道:“我可明白地说,无那等事。真不明人怎会有这种念头……” 桑田好像相信了长安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他略放松了些,轻轻吁了一口气,表情严肃地跪坐下,“其实,洋教国家也分两种。” “哦?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开始时,众人都信天主教,后来出现了所谓清教徒,形成了实行新教教义的国家,信奉新旧两教的国家,不断在欧罗巴燃起战火。” “你倒是清楚得很。” “是。日本有人原本信奉天主教,也就是旧教。新教的船只在庆长五年时第一次进入我国。” “船?”长安假装糊涂。 “就是三浦按针乘坐的博爱号。” “哦,对,三浦按针,我倒是有所耳闻。他尊大御所之意,发誓绝不会把欧罗巴的战火引到日本来。他绝不会那般做。此人比我们更执著,我信他。” “总代官大人,您真这般认为?” “你说长谷川大人不这般以为?” “不不,长崎的奉行大人也有同样的想法。” “这么说来,我们二人都这般想,你们却不信?” 那人语塞。 长安端起酒杯,“哈哈!这般说来,你们认为乃是因三浦按针在大御所身边,你们才得不到生丝进口之权?” “不,那倒不是。”桑田与平刚喝了一小口酒,听到长安的话,立刻抬起头,“一不留神,长崎港便可能萧条了。长谷川大人也希望能与总代官大人谈一谈。” “长崎变萧条?” “是。大海如此广阔,小人不知应否在总代官大人面前说这些,不过有些交易自是见不得天的。” “哦?到底怎回事?” “大名们私下交易日渐猖獗,发现了自当处罚,但随随便便监视,却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故必须思量,是否让坚决维护旧教的人管理交易,否则,不仅日本近海将不断发生战事,朱印船也可能受到牵连。” “那你想让我做些什幺?” “希望大人能够明察,大御所是否欲与新旧两教都有往来。” 长安战栗,立时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杀气。 家康的信奉和贸易分离的想法,仿佛已卷入巨大的旋涡。而在此之前,长安从未想过这一点。“你认为日本应只和旧教国家做生意?” 桑田与平向前挪了挪,“若非如此,小人担心新旧教派之争会令日本大乱。” “你刚才说,因为海域太广,才很难禁止私下交易,是吧?” “正是。” “你是想说,除了长崎和堺港,再增加贸易口岸?平户或者博多?” “恐怕只有平户和博多还不够。若加上五岛、一岐、对马,大人意下如何?” “嗬!明白!有那么多孤岛,到彼处去做生意,长崎奉行便管不着了!呃,你认为应该只选择旧教国贸易,是因为信奉旧教?”长安语气温和,其言却似一把利刃刺入桑田与平的胸膛。 “小人不敢说不是,但事实出乎意料。” “怎的出乎意料?” “我们多方访查,发现新旧两教国家的实力差异甚大,在日本国附近建立据点的都是旧教国。” “哦?” “葡国占领了天川(澳门),班国占领了吕宋岛,大洋那边有个墨国(墨西哥),此外还有西洋诸国,包括旧教的大本营罗马。新教国也在天竺和爪哇、暹罗一带延伸势力,但是和旧教国相比还差了许多。小人以为,和势力强大一方联手,对日本大有好处。” “嘿。”长安点点头,举杯饮酒,“我近日将去拜见大御所,会向他一一禀报。不过,桑田与平啊……” “在。” “我有一事想问你:万一三浦按针欲与诸新教国联手,要把旧教势力从日本赶出去,怎生是好?” “恐怕旧教的传教士已对此有所警惕了。” “唔?三浦按针虽未出手,但早晚会凶相毕露,那时又当加何?” “那时……”桑田与平大声开了个头,却微笑着停住了,许是怕他人听到。 长安点了点头,心道:看来,情形比我以前想的更复杂了。他渐对眼前这个叫桑田与平的男子重视起来。 “好吧,你的来意我大致明了。今日酒逢知己,切要喝个痛快!”长安重重点了几下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伸到右侧的女子身前。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桑田与平身上,虽然把酒杯伸到了女子下巴处,嘴里说着“满上满上”,却未看她一眼。 女子扑哧一笑,给长安斟上了酒。 长安还是没看那女子。他一门心思要弄清楚,桑田与平此行究竟想干什么? “来,再给您满上一杯。”长安终于觉出,身右的女子不再是千岁,而换成了另外一人,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长安再次默默递过杯子,不解地问道:“我瞅着你眼生啊。你叫什么来着?” “小女子阿幸。” “阿幸,呃,好像在哪儿听过。”长安转向左边的千岁,道,“这是你家的女人?” “是。”千岁一本正经,夹起菜往长安嘴里送。 此时,又有一些妓女喧闹着进来。长安的色心大涨:“阿曾、阿封、阿实、阿遥,你们四个都来。来来,站到老爷跟前来,让老爷好生看看,看哪个最是漂亮!” “难道老爷已对千岁厌倦了?” “呃,酒不醉人人自醉哪。不能安静些?动来动去,我可没法品评了。”长安闭上一只眼,醉眼惺忪看了片刻,道,“客人,你从这里边挑个你喜欢的,两个也行。”他在戏耍桑田与平。 “大人好意,小人心领了。小人胸前挂着十字架呢。” “不能碰家室以外的女人?哈哈!这点倒和我一样!看看还行,不能碰!你是想上天吧?”他已不胜酒力了,回头再次把酒杯伸到右边那女人面前。“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阿幸。” “阿幸?……好像在哪儿听过啊。” 阿幸的眉毛挑了挑。 本应在佐渡的阿幸,以妓女身份出现在堺港的酒席上,对此,长安哪里会想到?但对阿幸来说,一切都在算计之中,让长安吃惊便是她的目的。然而长安居然问了三遍,却仍未想到竟是自己的侧室。这下,阿幸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老爷,恐怕……” “怎的,想喝酒?” “老爷,也许您知道茶屋四郎次郎清次先生吧?” “哦,茶屋的第三代掌柜啊。他有个兄长,乃是第二代的四郎次郎清忠,不过二十多岁就死了。于是清次,就是长谷川左兵卫藤广的养子,通过大御所,做了茶屋的第三代掌柜。此人虽然年轻,却颇有才具。” “老爷,恐怕……”阿幸发现自己仍被忽视,强行把长安的脸扳向自己,“那个有才干的茶屋清次,现在在哪里,您知道吗?” “不知。现在还在长崎……其实啊,他的任务比长崎奉行还重要!” “重要的任务?” “哈哈!看起来你和清次挺熟识。茶屋清次得到大御所举荐,将要担任长崎奉行了。虽然过去的奉行乃是他的养父,但现在清次已是大御所的亲信了。” “老爷。” “怎的?尽问些年轻男子的事!” “长崎奉行未把这位来和您谈朱印船生意的客人介绍给同在长崎的茶屋先生,而是介绍给您。老爷您并不负责朱印船的事务,您身为金山奉行、总代官大人,对吧?” 长安微微侧了侧头,好像还未明白阿幸话中之意。若他明白了,必会大吃一惊,对阿幸刮目相看。正如阿幸所言,关于朱印船,长崎奉行与其找金山奉行,不如找同在长崎、负责幕府对外交易的茶屋清次,问题自能解决得更快。 “老爷,您喝得太多了吧?” 阿幸再次抱住长安的头,使他朝向自己。长安眯起一只眼,道:“怎样?你今晚和我一起逍遥。我给你两个钱。” 还没认出她来!阿幸眉毛倒竖,感到了巨大的侮辱。 “两个钱不够?那就三个!哈哈,再多可不行了,再多……”长安眯着一只眼盯着阿幸,似觉她不值更多,微笑着摇摇头。 “总代官大人,请把这个女人让给我吧。”这时,以胸前挂着十字架等堂皇理由拒绝狎妓的桑田与平站了起来,一脸严肃。 “哦?你要破戒?” “是。鄙人虽已成家,然而妻子已不在了。小人……小人现在乃是个鳏夫。” “哈哈。鳏夫终于遇到喜欢的女人了?” “是……第一次,遇到和亡妻一样的女人。” “好!”长安粗暴地一把抓起阿幸的手,把她推到桑田与平那边,“就两个钱,你陪客人!我要那个……那个就行!过来过来!”长安像要醉倒一般,朝一个后来的妓女招了招手。 阿幸呆住。她天生任性,喜捉弄人,固执反叛。然而面对这种阵势,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呵呵。”突然,千岁一阵狂笑,站了起来,一把扯住长安招呼的那个妓女,要把她拉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乳守宫的千岁大夫今日被老爷彻底抛弃了!漫漫长夜,空闺独守,泪雨纷纷啊。啊呀,老爷,您可要好生疼爱这个姑娘啊。” 千岁滔滔不绝,阿幸无法插话。更让她惊慌的是,她正发呆,桑田与平已紧紧搂住了她的肩膀,“你叫阿幸?” “啊……是……” “我要你了。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很是了解第三代茶屋?” 阿幸吃惊起来,与平似有目的,好像害怕她再和长安多言。他到底想干什么? 阿幸亦并非寻常女子,她旋即回道:“是,小女子和第三代茶屋乃是老友。”她颤抖着,但回得清清楚楚。 “茶屋的朋友?不错。今晚我的运气真是不错。”与平把嘴凑到阿幸耳边,轻声道。 阿幸更慌了。本以为说认识茶屋清次,对方会吃一惊,松开她。 “小女子喘不上气来了,请您放开我。”阿幸推开与平的手,朝长安望去。 长安不好对付,若他已认出阿幸而故意戏弄,她又该如何是好? “嗬,你可够狡猾。”桑田与平再次缠上阿幸,“咦,总代官大人枕在喜欢的女人膝上了。咱们也换换位置。” “等……等一下!”阿幸真想立刻逃出去,但下不了决心。桑田与平的目的,愈来愈让人生疑。他特意接近长安,到底有何企图?为了长安,为了本阿弥光悦,阿幸想弄清楚。 “啊,对了!还未给你斟酒呢!来,倒上吧!” 阿幸端起酒杯去接酒。桑田也坐下来,捧起酒壶,“那我倒了啊!喝交杯酒吧!” “呵呵。交杯酒还早呢。” “咦?怎的……好容易得到总代官大人的恩准……” 阿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强把杯子塞给与平,唱起谣曲:
吾家有娇儿, 面目璨如画。 贵者长踯躅, 问是谁家子。
阿幸一边唱,一边不停往桑田杯中斟酒,拼命想该怎的把这厮打发掉。“哎,总代官大人已打起呼噜来了,我们也换换位子吧!”她边唱边站起身来。
郁郁定家葛, 凄凄难分离。 采撷入吾怀, 携之赴长崎。
长安真已枕在妓女膝头睡着了。阿幸却不想轻易放弃。她故意摔开与平的手,等到与平又伸手来扶时,她便佯醉,娇滴滴靠在他身上,“我还要、还要喝酒。哈哈……” 阿幸随桑田与平走到另室,再度向他要酒。与平虽然酒量不小,但一握住阿幸的手腕,就变得比长安更为纯情。“现在只剩下咱们二人了。让我说几句心里话,你为何要把我引到这里?” “说什么呢,呵呵,起先完全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您,一听到我说茶屋的事就立刻变了。您想问什么?”说着,阿幸硬把酒杯塞到与平手中。 “你为何从长崎到了这里?你必是明石扫部或高山有近的人……哈哈。乳守宫的妓女不是瞎子。” 与平如一座大山向她压下,阿幸立刻避开,坐正身子。 与平道:“就算你注意到了,也不当说出来。我们知总代官大人是何样的人物,才希望接近他。”说罢,忙将三枚小金币塞到阿幸手里。 阿幸用对孩子说话的口吻道:“其实,小女子也信天主教……”略加引诱,对方就会热情地宣扬教义,诉说自己的不安。他们对大御所家康身边的三浦按针还是感到不放心。 “大御所是很公正。但毕竟年事已高,不知哪天就会归天。那时若按针说服将军禁了旧教,该如何是好?那样,日本恐怕又要变成乱世。” 阿幸听着听着,开始困倦。同样的话题,已不像在光悦那里听到时那般令人激切了。她现在关心的是大久保长安。长安现在恐已被抬进去睡了,喝得那般醉,必如一摊泥,然而他睁开眼之后,自己可就危险了。阿幸在与平身边,不断给他添酒,一边胡思乱想:得赶快把与平灌醉,离开这里,打听长安和堺港奉行的心思,不可令海事为按针一人掌握。 但眼前的人,却让阿幸脱身不得。醉意渐浓的与平变成了恶魔,意欲和她交好。“我啊,真的喜欢你!”与平双手抱着阿幸的头,轻声道,似乎要让她牢记此刻……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三 敢违天命 大久保长安最近老做梦,甚至连喝醉了也做。多梦常因五脏虚衰。长安平时非常注意保养,也时常提醒自己不可过分劳累;然而尽管如此,最近他还是多梦。那些梦或是年轻时的行径,或是沉入朦胧的幻境,皆令人不可思议。 在梦中,长安甚至拥有一座巨大的宫殿。宫殿用金银造就,巍峨的殿宇旁有一池清澈的湖水,可以坐在水边悠闲地垂钓。从未见过的东西,居然会出现在梦中?初时,长安被梦境迷住了,经常胡思乱想:那恐是信长公邀我到安土城看猿乐?近日,他一睡着就会梦到那宫殿。 睡了后,大久保长安进入了一种和清醒时完全不同的生活。清醒时的长安固然有快乐,当然也有不快和悲伤。然而梦中的他没有任何哀伤悲叹,只有满足。故当他一睁开眼,反而感到不安:这是上天在告诫我,死期将近?在梦里,他想要的一应俱全,梦中的他并不像平日那般贪婪地沉迷于风光之美、金银财帛,甚至美酒和女色。若真有西方净土,梦中的他也许已到了那里。对长安来说,睡觉业已成为乐事,醒来的瞬间,反而会感到落寞。 今夜,长安又在梦中的宫殿里垂下渔线,然而渔线突然纠结起来。他叹道:又要醒了!一瞬间,他不得不回到现实——哦,昨夜我干了些什么?是在堺港奉行的别苑,叫了几个乳守宫的娼女一起行乐。那时为何想要那空虚的热闹?是想把梦境和现实间的空虚填上,行为才越来越出格? 正这样想着,身旁女人压在长安脑下的胳膊轻轻动了一下。长安不想动,恰在半梦半醒之间,乃是人之极乐;重返现实后,他将感到饥渴,既有口渴,也有对女人肉体的渴望。无论如何,一个人感到口渴,就说明他还活着,同时亦会引起各种不安:难道要继续像这般在仕途和游戏之间往复,等待衰老和死亡的降临?若是如此,人生岂非一场幻梦,甚至比不上一个短暂的梦? 长安身旁的女人又动了动。她用脚钩住了长安的脚,胳膊搂住了他的后背。 长安打了个激灵。女人似想帮他驱走那梦醒后不可名状的空虚。若有人不爱女人,真是可怕。长安开始梳理自己的记忆:来了一个客人,名桑田与平,说了朱印船和生丝生意诸事。长安以招待他的名义又叫了些妓女来,其实是他自己对那个叫千岁的女子的身体已经厌倦了,想找寻新鲜刺激。然后,自己选了一个不错的女人。对了!不是选了个如经雨淋、像幽怨的花一样美丽,却固执莫名的女子吗? 想到这里,长安感到身边的女人又动了动指头。 长安对此深有体会:酒醒后再抚摸对方,不过是再次体味失望和懊悔;没有欲望的肉体接触,只会不断令人烦扰。人之欲念真不可思议。 长安遂摸索女子的身体,没甚特别的,女人都差不多。 “我以前碰触过很多这样的身体。”长安小声道,叹了口气,“都是一个样,唉。” “您失望了?” “嗯。”长安小声回答。 女子突然一掌朝他脸上打来。 “啊……”长安捂着脸,身子向后退了退,然而不知怎的,心里反倒踏实了。他能感到,这女人并不陌生,且无杀他的敌意,只是痴情与恼怒交杂。 “怎回事?”长安道,“趁我睡着,换了人?” “您知我是谁?”阿幸眼睛通红,样子颇为狼狈。这种情形,和地精心描绘的幻想出入太大。 “怎生不知?我啊,早知是这么回事!” “您说我是谁?” “哼!”长安捂着脸,“千岁嘛,打得真狠啊。” 一瞬间,女人沉了沉肩膀,似欲再打过来。光线昏暗,女人又背对着灯笼,看不清楚长相……她不是千岁!长安突然寒毛倒竖。 这是怎的了?恐怖顿时笼住长安,他真切地感到四周充满杀气。 女人沉默。 这女人是谁?长安要能想出来就好了,那样便能立时将女人心中的杀气驱除。然而,还是不知她到底是谁,“你是……” 良久,女人方道:“您不知我为何要追到这里?” 这对阿幸来说,乃是意料之外的让步,也许,可说乃是女人的软弱——一旦发现对方真认不出自己,就立刻变得忧虑不安。倘若在长安心中,她竟和那些几个钱便能买到的女人一样,那她该如何是好? “大人根本就不担心我。您前面有个大陷阱,可还浑然不知,我才特意追来……” 啊?长安心中大惊。特意追来……这话终于吹散了阴霾。他笑了,“我怎会不知!我早就知是你了。”说罢,他偷偷看了看对方的反应。 “大人您什么都不知!”阿幸的语气变得异常强硬,“您不知世人全都盯着您!您就知自己寻开心,整天吃喝玩乐!” “……” “您知道索德罗怀着何样的野心到江户?您知伊达大人为何把爱女嫁给上总介大人?您对伊达的野心真的毫无察觉?” 长安已经不需再琢磨了。阿幸就是阿幸!但,她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大人,您不知,现在南蛮人和红毛人正在为了各自的利益,争得你死我活。红毛人特意把三浦按针安插在大御所身边,欲把南蛮人从日本赶将出去;南蛮人为了阻止红毛人,把日本变成自己的天下,也正在拼俞想办法。您看看大坂城里,新受封的都是信奉洋教的大名。那些人一旦发现大御所站在红毛人一边,必会包围江户,不利德川。” “……” “不,只是这样,他们也还斗不过江户。所以,除了信奉洋教的大名,他们还拉拢伊达大人,还有您……” 长安不由屏住了呼吸。他对此一无所知,阿幸又是从何处听来这些的? 阿幸看长安不做声,说得愈起劲:“现在南蛮眼里,一是大坂城主,二是伊达大人,不,也许是加贺大人——那个一直和高山右近、内藤(小西)如安走得颇近的前田利长,怕老早以前就已支持南蛮。再就是大人您。即使大御所不站在红毛人一边,他毕竟年事已高,故拉拢当今将军的兄弟、伊达大人的女婿上总介大人,就更能保证一统天下。而那位上总介大人的家老,恰恰是手握大权的大人您。您现在不仅是影响时局的关键,甚至是影响南蛮和红毛诸国的关键。这样一个人,还什么都不知,一味在此饮酒作乐!若伊达大人宣布顶替了您的位置,那时如何是好?” 长安身子越来越僵,不只是因为清晨的寒冷,他也许已被推到了风暴的中心,而这风暴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大坂的丰臣秀赖,伊达、前田两个实力强大的大名,再加上一直对德川心怀不轨的毛利、岛津,若再加上将军的兄弟,天下会怎样?他不由紧紧闭上眼睛。 阿幸的话并不完全正确,也有臆断。比如她说英吉利和尼德兰特意把三浦按针送到家康身边,就纯属臆测。按针乘坐的船乃是无意中漂到丰后岸边的,而伊达氏与家康六男忠辉的结缘亦并非刻意。另,家康想和伊达政宗联手,政宗本也有此打算,但是他招忠辉为女婿确实在先,倒并非因为有谋叛之心。 尽管如此,阿幸话里还是包含了不可忽视的事实。索德罗想把三浦按针和家康分开,才特意到江户,乃不可反驳的事实。最明白索德罗心思的乃是伊达政宗,亦是事实。万一南蛮和家康敞开胸怀,握手言欢,日本必被卷入新旧两教争夺天下的风浪中,甚至可能一分为二。德川治下,心怀不满的外样大名远远多于阿幸所估,若他们和海外势力联手,举大坂城主秀赖为盟主,必能形成足以和幕府对抗的强大势力。如此,大久保长安作为松平忠辉的家老,负责支配天下黄金,他如何选择,必成为决定新旧两种势力胜负的关键。 长安心中僵住,身子却发起抖来。 “大人,”阿幸还要继续倾述自己的怨怒和感慨,“大人,您正手握天下之匙,让天下大乱还是万世太平,只在一念之间。大人若是清醒,就能让天下太平;您若继续这般糊涂度日,早晚会被伊达逼得走投无路!” “等等,阿幸!”长安终于开口,“你说的话,有一半我未听明白。陆奥守为何要把我逼得走投无路?” “您怎能想不到?大久保长安拥戴上总介大人,站在大坂一边,若世人这般说,您如何理会?” 似有一根大钉子插入胸口,长安猛地一惊。伊达政宗真可能这么干,先制造谣言,再察世人反应。政宗对这种事一向得心应手。 “大人啊,伊达造谣的事情即使败露,他必也佯装糊涂,一推三不知。但大人的嫌疑当如何洗清?”阿幸悄悄把双手伸进了长安衣领里,为他轻轻揉捏。 似有火花在长安冰凉的身体里爆裂,是因拥抱着他的阿幸恢复了奇妙的母性,还是因他心中另一个计划逐渐明朗?他思索道,不就是演一出戏吗? 自己始终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多次在佐渡、石见、伊豆的深山里和蝮蛇搏斗,难道仅仅是为了总代官之职的四万石年俸?非也。自从第一次在大坂城见到那巨大的金块,长安就做起了前所未有的美梦。这梦便是利用日本地下的黄金,称霸世间海域,成为贸易王者。追随家康以来,他开始有了梦想成真的感觉。 然而现实和梦想之间仍不无距离。在造船和贸易往来方面,出现了比他更有能耐的茶屋清次,以及家康侧室阿奈津夫人之兄长谷川左兵卫藤广,二人在长崎都颇有影响。而就海外情形,三浦按针比长安更稔熟。如此一来,长安不过一介负责挖掘黄金之人,能够支配金子的,却是家康、藤广、茶屋和按针等人。 真令人泄气!长安紧紧抱住阿幸,一边听着她的喁喁低语,一边在心里暗道:我期望太大,才失望愈深,酒量才变得越来越大,游艺也越来越频繁。 然而如今,从天上掉下一个新的筹码给他。这筹码并非让他去搅乱世问,让天下陷入战乱,而是让茶屋四郎次郎、长谷川左兵卫、家康、按针、秀赖、忠辉等人不能再忽视他大久保长安。那便是,利用伊达政宗和索德罗,不动声色封杀他们的野心。这么一想,伊达和索德罗都成了有趣的玩物。 “对不起,阿幸。”男人和女人说话,必须掌握好分寸。此时长安若不安抚阿幸,怕会被她看透。“阿幸,我会变好。你的话让我眼界大开,我会为了世人好生活下去。阿幸啊……”长安边说,边用劲抱住阿幸。 阿幸抽泣起来,认为长安真的收心了,亦真正用心爱抚她了。然而长安已被另一种欲望燃烧着,才狂野地挑逗阿幸。正所谓同床异梦,二人真是可悲! “您不会再忘了妾身吧?”阿幸又道。 “怎的会忘了?我因为你而重生了啊!”长安道,脑中浮现出忠辉的面孔,然后是五郎八姬。他想道:此二人即便成为将军与将军夫人,仪容气度亦无半分不称之处。大御所终究已然老了。他又想起怪癖的伊达政宗那张生一只独眼的脸。太阁归天时六十有三,自那以后大御所一直过分操劳,即便能够长寿,也就五六年光景了。这样一想,长安突然对怀中的阿幸生起怜爱:女人真是单纯啊! 然而,若大御所仙去,二代将军能否如大御所期待的那般,压制南蛮人和红毛人的气焰,继续和海外做生意? 长安这样一想,脑中的政宗装模作样笑了:“哈哈,你知我的心思了?为了日本国,为了德川,我要调教出能真正继承大御所志向之人。此人你我皆知……” 长安浑然忘记了怀中的阿幸。男人的野心如此之大,伊达可能因此变成贪婪的魔鬼。红毛人有三浦按针在家康身侧,行事就甚是方便,故才要加强和南蛮人的来往。所幸索德罗愿辅佐伊达,为了利益,必尽力一搏。凭着伊达政宗的非凡脑筋,他定会想出法子,如刺杀二代将军,或是煽动大坂谋反…… 长安正胡思乱想,阿幸冷不防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啊!疼!”长安终于梦醒。 他似完全恢复了活力。阿幸那被彻底征服了的模样,更为他的昂然生气注入了力量。 让女婿做将军,让大久保长安一般杰出能干之人辅佐,掌握天下权柄……伊迭政宗一定会在长安面前露出狐狸尾巴。 长安乃是伊达政宗女婿的家老。万一事情败露,爱婿、爱女、丈人,以及长安,都将同堕深渊,故政宗不会对长安不利。但若伊达政宗不把长安放在眼里,又怎生是好?那样的话,长安既可暂缓挖掘金银,也可将金银埋藏起来。和海外做生意,没有金银如何能行?洋人不就是希望日本乃是马可·波罗笔下的黄金岛吗?只要长安处置得当,伊达政宗就绝不敢无视他的力量。 长安发现,阿幸已经美美地睡着了,微微起鼾。他突然有一跃而起、去附近转转的冲动。然而此时还是慎重为好,阿幸的脑子惊人地敏锐,计划完全成形之前,长安可不想愚蠢到被别人看穿。他想,也可对大御所使一使手段,称金银产量减少,矿脉似乎消失即可。只要能牢牢攥紧黄金这根命脉,忠辉和伊达政宗、五郎八姬一众就都在自己手心。忠辉之母茶阿局至今尚在家康身边,伊达政宗一有动静,外样大名们必会发生反应。 长安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这非谋反,也非背叛!但他已然处于风口浪尖……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四 家康问道 德川家康尚未意识到,由于众人对他的心思不明,周围正形成一股不安之气。倘若在往常,某种不安会致乱,他当有所察觉。然而他还未经历过太平天下滋生出来的不安。 德川秀忠进京时,丰臣秀赖拒绝拜访,让家康震怒;但他依然以为,假以时日,耐心教化,便可解开淀夫人心结。对于此前大坂的行为,他并非毫无察觉。幕府刚一宣布扩建江户城,大坂就迅速改建,筑起千叠殿。之前秀吉公虽亦号称“千叠”实际也就八百叠左右。但仔细想想,此举不过是孩子气的争强好胜,可一笑置之。秀赖小时候曾说过,既然号称“千叠”没有千叠便是说谎云云。 忠辉代秀忠去大坂,返回伏见城后,家康曾经问过他对秀赖的评价。 忠辉侧头想了想,道:“看上去稍显瘦弱。”旋又赶紧更正:“个子比孩儿高,估计能长成六尺的魁梧之躯。秀吉公也那般高吗?” “那倒不是,你也高过我了。恐是太平时人会更健壮些。”家康笑着回答,然而他感到,忠辉对秀赖有些轻视。他随后含蓄地对忠辉解释了他们二人官位的差别。忠辉为左近卫少将,和右大臣根本无法相比,无论何时,都不能对官位高于自己的人失礼…… 听说秀赖即将在醍醐三宝院仁王门举行法会。三宝院乃是已故太阁为赏花而建,极尽奢华。家康夸奖秀赖:“不忘乃父,其诚可嘉!” 然而这是否也是一种攀比?家康这个念头并非无中生有。一个月前,高台寺落成之时,整个京城都在议论高台院的贤德。当然,这些事对如今的家康来说,都只不过是吹过心头的微风…… 现在,家康最感兴趣的是两件事,一是和藤原惺窝荐给他的年轻儒者林道春谈天,另一是扩大交易。 林道春的确值得举荐,他的言谈充满令人愉悦的机锋,总能准确抓住家康提问的核心。承认人乃万物之灵,才能为教化提供根基。要开辟新的天地,就要先有尊重贤良的虔诚之心——二十多岁的林道春,似在手把手地辅导六十四岁的德川家康。 “这些我同意。我从年轻时,就认为人人皆有佛性。”家康表示赞同。 林道春却又说出了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他毫不畏惧地问家康,是否打算将那些迷失方向、提着血刃在乱世中游荡之人,改造成圣人。 家康苦笑。他知林道春想说什么,但也非常清楚,并非所有人都能成圣人。无论善恶好坏,人都得思索、存活,这是老天的眷顾,以让个人才智足以冲破混沌。固执地坚持己见,乃是对天意的违抗,由此,学问分出了不同派别。家康刚一说出这些,林道春就和他严肃地争辩起来,与其说是争辩,口气更像是在教训稚子。 “大御所下决心做些什么吧。人啊……”说到这里,林道春苦笑一下,“即使您想让天下人都成为圣人,却只些须几人能够。虽然如此,仍可从这几人开始,有所作为。在教化方面应多投入些,没有热情的教导如同腐鱼,只会带来毒害,无法滋养身子。” 家康觉得,这种充满活力的热情弥足珍贵。林道春说得确实有理。能引领时代之人,做事之前必会经过仔细选择,以免出错;然而一旦下定决心,即会全身心投入。 “好吧,那就这样办,把日本人都变成圣人!”听家康这样一说,林道春第一次备感轻松。“为了将东海之地变为圣人之国,林道春愿意将一生都奉献给大御所。恳请大御所能给世人做个表率。”这是太平时代的过活方式,对于那些只知靠刀枪讨生活的人,须先让他们知,还有其他的生存之道。 但林道春对家康的“交易第一”并不看重,“在下以为,大御所恐应好生反思,已故太阁为政,最欠缺什么?” 听他这么一问,家康顿时被勾起了兴趣,不由反问:“先生认为,他缺少些什么?愿闻其详。” 年轻的道春昂然道:“礼。” “礼?” “太阁和大御所同样具有热情,希冀天下统一、太平。然而‘和’与‘礼’共存,才能打造坚固的根基。在下以为,太阁并未认识到这些。” “哦?” “圣德太子教诲后人以和为贵,但把此言分开理解,实为大谬。太子的教诲里面已经明示,维持‘和’必不可缺少‘礼’。” “嗯。要把在战乱中长大的粗鲁之人变成圣人,必先教会他们知礼。但是先生,我想还有一事比这更重要,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 “在下以为,二者缺一不可。无奉礼之心,衣食丰也不知满足,因人欲无限之故。小人常戚戚,太阁栽培起来的大名与将领,在太阁故去后并未携起手来。” 家康点头不已,“先生是说,您对我的富国之策存有异议?” “是。颇有异议。通过促进交易来兴国富民,本身虽是极好的善政,然……” “仅仅如此还不够?” “不够。丰衣足食后却乱了天下的例子,古往今来不胜枚举。衣食不足亦不失礼仪,教化若不能及此,百姓富足之后,反而可能欲心膨胀,最终引起天下震动。故在下以为,大御所应布告天下,端正礼道,使礼节与富国并行,方为长远之策。” 家康完全清楚道春想说什么,秀吉公确是因此而败。秀吉公的“礼贤下士”天下闻名,和谁都不分上下地称兄道弟,虽然带来了一股新风气,人却未必真心臣服。他培养了部下的霸气,也导致了部下放纵冶游和目无法度的恶习。太阁故去未久,部将便分崩离析。这正是由于他不重林道春所言的“礼”。家康已明白此理,遂道:“谨记先生教诲。富国乃有礼之富,‘无礼之富不能成富’。” “财富未能使人安乐,反而致人放纵,扰乱世道,此必是大御所不望看到的。”年轻的林道春反复对家康强调“礼”之重要。他道,“礼”乃是秩序的基石,若要建设真正的太平盛世,首先便要筑牢道德之基,让武士能明确善恶,严格遵守礼仪。 “事情有时会出乎大御所之意料。若大御所以为善,天下皆以为恶,还望大御所屈己从善。” “话虽如此,有时善恶实难分辨哪。” “教化中若出现这等混乱,就无法维持秩序。故要明确是非,不论对谁,都应公正。” “是啊,对天下人不分彼此,一视同仁,即所谓‘诚’。” 林道春似终对家康的回答满意了。他提醒家康,莫要忘了自己乃是操天下权柄之人。天下终归在家康之手,他自己不过一介引路之人。若家康不能严以正行,他只是空谈。 “深得吾心。”家康笑着频频点头,“操天下权柄者,必须有坐于漏船、卧于火屋之心,德川家康断不会辜负先生。毕竟我也活了六十多年,明白一己之道可立于天下,天下之道也尽在这一己之身中啊。” 人和天地本为一体,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则无论愚钝者还是贫贱者,都会以天下为己任。此乃家康的信条,也是他的顿悟。听及此,林道春眼中现出感动之色。 “承蒙指教。大御所真如一株大树。大树不会只朝一边生长,那样的树不会丰茂,只有让枝叶伸向四面八方,方能长成参天巨木。就让林道春在这大树之下,尽心尽力开拓‘诚’之大道!” 自那以后,家康在身边侍从的眼中,总有仰之弥高之感。林道春虽然具有无比的热情,然而在功成名就的家康眼中,终还有些未脱稚气。 庆长十年九月初三,家康将往返安南的朱印状授予角仓与市时,正色道:“记住,礼要正。不管他国人是轻视你还是尊敬你,都要以礼为本。” 家康重“礼”诚已受了林道春的影响。在此之前,家康很是羡慕丰臣秀吉的坦诚待人,坦坦荡荡,与谁都能敞开胸襟。秀吉公能做到,家康却不行,正因如此,他才会心存羡慕。不过他也思量,这容易让人变得轻薄,脱离常轨。 故,家康和家臣们晚间的闲谈,也在一贯的说教之外,增加了一些厚重之感。说教似变成了庄严的经文,这让众人感到了些许压力。 本多正纯经常说笑道:“大御所好似变成了活祖师。”年轻一些的竹腰正信等人,近来亦多被家康传召。他们说,家康公好像周身都沐浴在威严的光芒之中。不只竹腰正信,负责颁发朱印状或与海外进行文书往来的丰光寺承兑等人也觉得,每当听到家康说“就这般”的时候,舌头就会打结,想说的话便也说不出来了。众人皆以为,“大御所的想法终究有理”。 家康以为,“礼”于治国,绝对不可或缺,乃是凌越个人品格之上的法度。故,他制定了新军令十三条,同时颁布殿中法度八条,命令天下大名严格遵守。规范世人行止的同时,也让大家备感受了约束。这导致昔日与家康同列的旧大名之间,亦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大御所威仪愈来愈盛”“是啊。大御所已天下无敌,便是号令我等,亦理所当然”,诸如此类。 另一方面,家康加紧扩大海外交易。批准角仓与市和安南做生意后,又准吕宋可每年派四艘商船来日本,但须保证日本近海安全。 这些举措无疑让索德罗等洋教徒感到不安,但也说明家康打算将信奉和交易分离。最近,索德罗未经过伊达政宗引荐,直接拜见了将军秀忠。浅草的施药院已经盖好,政宗之女和忠辉的婚礼也近在眼前。 家康一方面端正国内礼仪风气,一方面愈发热衷于海外交易,天下太平之象愈盛。高棉国君派人送来文书和贡物,安南也送来国书…… 家康的善政带给百姓国泰民安之感。大坂亦开始修缮筑建大小寺院,以秀赖的名义在醍醐建造了三宝院的仁王门之后,立刻为相国寺法堂造了一座钟楼;钟楼还没完工,又开始修醍醐三宝院的西大门;接着,杵筑社也开始动工……一众举措简直像着了魔。颇有讽刺意味的是,此时醍醐寺发生了火灾,如意轮堂、五大堂和御影堂均被焚毁,必须重建。 对此,世间也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大坂无能人,把太阁大人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金银都花在筑建寺庙上了。还有人认为,修缮寺宇乃是淀夫人想让天下所有的寺宇同时诅咒德川的败亡。 其间,家康鼓励林道春大量刻印经书,同时从安南、吕宋着手,意欲恢复与大明国的交易。 但,偌多人的眼光还依然停留于乱世,一有风吹草动,遂立时认定为江户和大坂的对立。但在洋人传教士眼中,此时的日本国则另有一番风貌。 后人于《日本西教史》载:“将军(家康)表现得有如一位诚实坦荡的主君。他根据太阁遗命,视秀赖如己出,命令大坂两位奉行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保护秀赖,明令禁止大坂的药铺出售毒药云云。”在洋人眼中,家康乃是秀赖的依傍,而日本亦尽入家康之手,朝着太平盛世的方向发展…… 实际上,林道春时时催促家康实践圣人之道,家康自己也为了普及推广而不辞辛劳,印了诸多书文。故如此说来,大坂的行为也可看作秀赖母子对家康的鼎力协助。 一日,本阿弥光悦被召到伏见城。 本来,家康还敦促光悦将准备送给安南国君的配刀刀饰也一并带来,然而刀饰此时还未做好,故光悦此次到伏见城,还得对此作些解释。 竹腰正信带着光悦到里中时,家康正于小书院听林道春讲解《论语》,表情前所未有地庄严。 光悦在外间静候,直至林道春的讲解停下。他心中暗想,家康的表情固然严肃得有些可怕,却也有一种奇妙的庄严——年近七旬、手握重柄者,却能端端正正坐着,听二十多岁的年轻儒者讲课。若是先前的太阁大人,又会怎样?恐怕林道春断无胆子来传道授业。即使他无所畏惧,秀吉公也会因为面子一口回绝。 从这一点来说,家康完全将自己当作了一个愚钝之人,不过,也许他是个难测深浅的天人,一脸“朝闻道,夕死可矣”般的严肃,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听,全身心都已入了儒道。 林道春亦聪明至极,授课甫一完毕,立即退后拜倒,从老师恢复为家臣,开始闲聊:“现在世间有些奇怪的传言。” “先生指的是……” “说藤原惺窝先生将在下荐给大御所,乃是因为先生自己拒绝了大御所。” “哦,拒绝我,所为何故?” “大御所心里总想要灭了大坂的秀赖,先生看清了这些,巧妙地脱了身,方将在下荐给了大御所……诸如此类。” “唔,老套!” “在下也这般认为。这些传言背后,却总像有些无事生非的乱世阴影。” “好了,先生放心,我非市井之人,岂会轻信传言?” 光悦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急又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笑出来可是大大不敬。只听家康道:“你就退下歇息去吧。我要和先悦说说话。” 道春恭敬地退下,光悦方被叫到家康面前。 “光悦,坐近些!刀饰做得怎样了?” “望大御所能再宽限两三日。” “好吧。希望你能把刀饰做好,莫要给幕府抹黑。我在这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但是你做的刀饰会作为幕府的宝贝,在安南国王室永远流传。倘若流传的净是些粗糙玩意儿,往后的日本人就可怜了!” “谨记大御所教诲。” “另,我最近要去骏府,着手修缮骏府城,作为我日后隐居之处。虽说是隐居,但也会有些客人。你替我想想,准备一些可以送人的刀,或是印着德川家徽的新鲜玩意儿。” “骏府?”光悦眉头忽然笼上一丝阴影。 “怎的了?”家康立刻注意到了光悦神情的变化,微笑道,“你想说,隐居倒是无妨,隐退还嫌太早?” 光悦毕恭毕敬施了一礼,“大人明察。恕小人直言,确如大人所言,现在提隐退,有些言之过早。” “我……”家康解释道,“打算向众大名征赋役修缮骏府城。” 光悦一下子放下心来。他明白了,即使隐居,家康也未打算就过闭门谢客、不问政事的日子。 “我打算每五百石征一人,是不是太重?” “五百石一人,那就是五万石百人,五十万石千人……不,丝毫不重!为了筑建大人的居城,再多一倍,天下也乐意出力。” “那么,我再问你,我想对大坂也这么个征法,你以为如何?”家康若无其事说完,等着光悦的回答,他一直把光悦的批评当作百姓的心声。 光悦的眼睛睁大了,“那,那……” “不应向大坂征赋役?” “不。大御所可别这般决定。那必给世间种下不安的种子!” “那么你是赞成征收赋役?” “大人,丰臣与德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将军大人和大坂的关系若与私事混为一谈,并不合适。若因疼爱秀赖而免其赋役,这样公私不分,只会让世人迷惘。光悦深感不安。” 家康抬眼看看光悦,沉默良久。 “大人,让大坂城主明确知道当怎么做,才是对他真正的关爱。大坂之主既是身份高贵的公卿,也是将军治下的大名。大人应同样对待天下大名,否则天下秩序就难以巩同。小人以为,对大坂征赋役实在理所当然。” 家康吁了一口气,道:“不许徇一丝私情,我的晚年也太乏味了吧。” “赋役乃是献给神佛所派之人,故真正的赋役公平无别。” “好!既然你这般说,我也决定这般做!还有一事,我搬到骏府之后,打算把专驻大坂的猿乐艺人们迁到骏府去,你认为如何?” 这一次,光悦慎重地想了想。猿乐艺人改驻骏府,他可从没想过…… 当初秀吉公为了犒劳天下大名,让猿乐艺人专驻大坂城。本来并未规定艺人必须待在天下人身边,只是一种偶然,但世人似把它理解成了一种法度。故家康才想把猿乐艺人迁至骏府,以在有人拜访时,请其共赏。本阿弥光悦是这般想的,却不能这般简单作答。他一直以冷静自居,故在公私分明地让秀赖和其他大名一样课役之事上,他想得很是清楚。然而,和法度无任何关系的猿乐艺人,自另当别论,这归根到底,就是个人喜好问题。特意从秀赖身边迁走猿乐艺人,有甚好处? “大人,此事不如三五年后再说吧。”光悦深思熟虑之后,道,“先对大坂课役,再把猿乐艺人迁走,如此一来,大坂城主可能会对大御所产生怨恨和误解。” 家康闻此,突然开怀大笑,“哈哈,我放心了。就按你说的,但是,光悦……” “大人。” “我发现,即使聪明如你,也如此容易掉入我的圈套。” “圈套?” “是啊。我方才是故意问你,想听听,你以为家康还能活几年?” “呃……” “我若单刀直入地问你,量你也不会说出一二年的话来,故我干脆用猿乐的事情试试你。你是觉得,三五年后我还能安然活着?” “这个……”此时,连光悦也不由得哑口无言——家康居然有孩子般的心思! “光悦啊,我若还能活上三四年,就绝不会去看什么猿乐。我要把海内各重要城池都打造得坚固无比,能够面向天下。” “如此说来,大人还要修缮其他城池?” “是。不过这种修缮可非大名那样装装门面,那只会导致乱事。修缮乃是为了日本,是为了提防那些觊觎天下者和他国勾结。有此准备,子孙后代都可安心从事交易了。你说呢?” 光悦无言。 “另外,有万世的太平天下,才能有万世的德川幕府。” 光悦听到家康说出这等奇怪的话,不由得屏息凝神,身子稍稍向前挪动了一下,道:“诚如大人所言。” “其实,不管是小家的昌盛,还是国家的繁荣,终归都是一理。我非硬把这二者捏到一起说,而是深有感慨。本来,我以为秀忠不会有儿子了,没想到生出了竹千代,接着是国松……此乃天意啊!我年事已高,却又连得五郎太丸等几子,那时就有点大势已定之感。对于我的血脉,不可能只给两三万石俸禄就弃之不顾,但若被世人说‘那老家伙只顾自己的子孙’,也多有不妥。倘若连德川家康也只关爱自己的儿孙,忘记了天下苍生,那可就违背了林道春先生所言的圣人之道……” “但是,那……” “其实,这种烦恼不分年龄。但我最近才意识到,我犯了大错。不论是我的儿孙,还是别人的儿女,能够降生到这世上,都是超越了人之才智的神旨,是神的恩赐啊。” 光悦微笑着点点头。若想生孩子就能生出来,晚年的秀吉公也不会那般着急了,可能就不会出兵朝鲜,更不必说后来的乱事了。像家康这般人物居然最近才明白这些,直让人感慨万千。 “那么,大人,您现在怎生想的?” “光悦啊,人的成长,有三个重要阶段,你知否?” “三个……只有三个?” “不,细说起来可能无数,但是首先,人乃是为了自己而奔波。” “是。只是大部分人都碌碌一生。” “然而,不能一直为私心而活,我苦恼的是该如何去掉私心。” “是。” “口里说为了天下,为了家臣,其实只是为了一己之欲。每当这样一想,我就觉无颜面对诸神佛。但过了那个阶段,我又悟到了另外一个理:世间和个人乃是一体!明白了此理,就能立于天地之间,将天地之道浓缩于此一身之中。也就是说,私心经过锤炼之后,能成为天地间的法度。” 光悦全神贯注,听到这里,略微松了口气,开始咀嚼起家康话中的意思来。“大人,可否再讲一遍?何为明白了此理,就能立于天地之间……” 家康严肃地盯着光悦,重复道:“明白了此理,就能立于天地之间,将天地之道浓缩于此一身之中。” “人和天地乃是一体?” “是。人能够降生,并非仅因为父母所愿所期,而是在父母的努力之上,加诸天地之愿。故人子亦是天地之子啊!” “大人若这般想,私心便是天地之心,公心亦是天地之心,二者就合二为一了。” “我幼时听骏府临济寺的雪斋禅师说过些类似的话,比如一粒沙中包含日月之道……但成年以后,就忘记了许多,误以为去掉一切私心,就能成为圣人……” 这正是光悦现今的修为。推及己身,光悦脸不由得微微泛红。经常为身外之事动怒,其实便是伤害自身。家康的修炼似已超乎常人了。 “光悦啊,私心经过磨炼,就能成为天地之心。明白了此理,我一直都过得很是愉悦。要严格调教儿女,请有才能的家臣辅佐指点,方能使他们成有用之材。不仅是自己的儿女,他人之子亦是如此,不分什么你我,都为上天之子。” 光悦心悦诚服,豁然开朗。“小人明白。大人您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天下苍生,才不断筑建坚固的城池。”言毕,他哈哈大笑,虽无礼,却也自然坦荡。 “光悦,你觉得奇怪?” “不……是。想到大人如此关注世间……哈哈……” “好生无礼,居然笑我!” “大人,忠辉公子和五郎太丸公子都将入住大城。这样,大人作为父亲,既能为儿女计,亦能为天下计。私心即公心,公心即私心。荡荡之心,可昭日月!” 家康脸有些红了,笑道:“看来,你是要不断锤炼我了……” 光悦胸口一紧,谨慎地收了笑。想想亦确实如此,只有自己才能和自己斗到最后。“大人,您的话让小人眼界大开。不管是自己的儿女,还是别人的孩子,都一样,都要不断磨炼,使其得以成材。小人深深领悟到了这些。” “光悦啊,”家康的目光变得严厉,“只想到这些,还远远不够啊!” “哦?” “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无甚区别,能够看到这些的,乃是老天之眼。” “是。” “认为人皆有天眼,可就过于自大了。上天把孩子托付给人间的父母,非给父亲,亦非给母亲,而是父母,此中蕴涵着无限的意味。明白吗?父母会怎样对待孩子,上天深知这些,才把孩子托付给他们。故,人对自己的孩子常常比对别人的孩子更加疼爱。” “晤。”光悦突然揉了揉耳朵,心中犹疑。 “光悦,你的表情好生奇怪。我的意思,是不要因为是自己的孩子,就有所顾虑,孩子都是上天托付,应毫无隔阂对待。只是,爱之不能过分。上天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这样说,你能有所领悟吧?人生来都是一样,对愚痴病弱者,皆不可侮辱轻视。” “是。” “大树的枝叶向四面八方伸展,不会只朝某个方向;或者可以说,只有生得不偏不倚、枝叶繁茂的树才能成为大木。再简单些说,兼爱众生,不分彼此,这才是上天定下的诚实之道。”家康说着,恢复了笑容,“我的毛病又犯了,光顾着说自己的事,还未顾得上听你说。能够让人说出自己的想法,知其好,知其恶,方是真智者所为。除此之外,实无甚智者。来,有无趣事讲给我听听?” “是。”光悦长吁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家康,道,“所谓智者,便是能听取人之善言并加以应用之人,小人说得可对?” “对。故归根结底,众人及你,均是家康的智慧源头啊!” “岂敢。听大人这样说,小人备感荣幸。其实,小人真有几句话想对大人说。”光悦脑海中浮现出阿幸,道。 “哦?那你就说吧。”家康略感意外,将扶几略略前移,身子向前靠了靠。 “其实,这是一位叫阿幸的女子所言。”光悦道。 “阿幸?” “是。那女子甚是机敏,不似寻常女子。她乃大久保长安大人爱妾。” “大久保长安去佐渡,还带了家眷?” “正是。” “好啊,并非多大恶事,少了女人易生杀伐啊。” “阿幸给小人讲了一些事,引起了小人的警觉。” “她从佐渡过来说的?” “不是,是她去京城时。” “说了些什么?” “说是大久保大人被洋教的人盯上了。” “洋教的人?” “正是。那些人似对三浦按针得以追随大人左右,甚觉不满。” “那可有些时候了。从三浦按针的船漂到丰后海边时开始,神父们就说什么尼德兰人、英吉利人都是海盗,坚决要求我砍了他的头。” “实际上,其怒火还未完全熄灭呢。” “没那般容易熄灭。按针说过,尼德兰、英吉利、班国和葡国经常打仗。是因为教义不同?” “正是。教义不同,积怨甚深。” “唔。” “日本的洋教属于南蛮所信之教。故他们甚是担心按针会仗着大人宠信而禁了洋教,就像先前太阁大人禁教一样。” “不无可能。” “故阿幸才说,大久保大人似被盯上了。” “她这样说?” “是。他们急于通过大久保来接近大御所,谋求旧教安泰。阿幸是这般说的。”光悦发现家康脸上并无一丝不安,遂加重语气,“总之,那些洋教徒万一再弄出像一向宗之乱那等……可怕的乱事来,把大久保大人卷了进去就不妙了。阿幸都明白告诉了小人。” 家康笑着点了点头,“光悦啊三我说过,大树的树枝不会都朝同一个方向生长。对我来说,并无什么南蛮红毛的分别。我只希望能和双方友好地做生意。虽然这只是一个想法,但我已作好了充分的准备。” 光悦有些为难,“大人,您的教诲让小人受益匪浅。不过,可否容小人再说两句?” 光说心中仍有巨大的不安。家康看去对南蛮和红毛的对立已了然于胸。然而仍有两件事是他所不知的,其一乃是伊达政宗的性情,其二为大久保长安的人品。对天下之人与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者,唯有神佛。人总有误信误见。比如信长公,性喜猎奇,少了新鲜玩意伺候着,很快就会被他厌弃,故荒木村重才被迫叛乱,佐久间、林佐渡守等旧臣亦遭流放,明智光秀才会兵变。秀吉公也一样。在他晚年令利休居士切腹时,他的昏昧不明已尤为显著。那时他听信谄媚,已堕入骄奢自大的深渊。光悦以为,秀吉公并非真心信服信长公,故才先追随而后代之。然而到了晚年,多疑与骄奢便毁了秀吉公倾半世之力打下的江山。家康公便比秀吉公少了许多弱处,若想寻得比他更圣贤之人,世间鲜矣。虽然如此,在光悦看来,家康身上毕竟还是有些缺失。 “无须多虑,但说无妨。” 望着家康坦荡的表情,光悦感到身体有些僵硬。但是,愈紧张愈要一吐为快,正是光悦的性格。“非他,小人担心大人您对教义的态度。” “你不是要劝我也信教吧?” “不,小人从未这般想过。但是……” 光悦不知该怎说才是,干脆横心直言道,“大人对信奉之事过分仁慈了。换言之,亦是对神佛不够坚定。此即小人所忧之处。” “唔……”家康表情古怪地沉默起来。 “小人以为,大人对所有教派一视同仁,太宽容了。” “唔。” “小人绝非想劝大人皈依日莲宗。同为洋教,南蛮和红毛斗得如此激烈。面对这一事实,大人您是否也当好生了解他们各自的教义?万一他们的争斗殃及我国,您也能够清楚判断,当支持谁,不支持谁?”光悦说着,感到身上越来越热,汗水渐渐渗了出来。 家康沉思良久,方道:“光悦,我记得你常常道,人和人的脾气秉性不一样。” “是。不过脾气秉性和教义宗旨不能一概而论。” “那可能是和危害人间的邪教相比而言。重视人的性命,主张慈悲为怀,宣扬正义与太平……秉持这些信奉的人,比那些少了信奉的人离我们更近。” “大人,可能小人这样说太固执了,但人性情各异,亦有令人忧惧之辈。若其变成脱缰之马、谤法之徒,或成野狐禅,如魔道一般,也许比毫无信奉还要可怕。” “不,并非说你没有道理。是啊,许多人以为自己已然悟道,其实是魔道。强迫别人信奉,或者不许人信奉什么,都毫无道理。人之性情千差万别,长相也各不相同,无非因为人的出身心性之不同。故不论来自何宗何派,何妨顺其自然……这便是我的想法。” “大人,就这一点,小人想说说浅见。大人您方才说到‘魔道’,小人不认为大人真在讲魔道。但是世上诸多学人,信奉之忠诚完全不及大人,却对八大宗派了如指掌,无论鬼神儒佛,都能如数家珍。” “此乃小魔道。” “可这般说。他们知之,却并不信之。故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水流,他们都会立刻被冲走,即如随波逐流的浮木。” “是啊。” “天降雨,雨生洪,洪浪滔滔,此乃天道。小人我……”光悦逐渐难以抑制心中所思,眼中绽放出异样的光芒,“改变大人的信奉,并非小人本意。大人对浮木的无所顾虑,让小人折服。但若让那些浮木把辛辛苦苦筑好的大堤冲垮了,堤后的百姓可就遭殃了,故小人才提醒大人要注意‘浮木’。” 家康突然使劲点了点头。“嗯,我似明白你的意思了。”停了一下,他又道:“光悦,你言中所指,似为大久保长安?” 光悦呆住,但他并无懊悔。他在说到“浮木”时,心里想的确实是长安。长安并无严肃认真的信奉,却一肚子见识,仗着那些玩意儿傲气十足,神气活现,实不过是狐假虎威。 “光悦,你对伊达政宗亦有所忧?”家康冷不丁冒出一句说笑般的话。 面对如此直白的问话,光悦也无法立刻回答。他并非对伊达政宗有所忌惮,而是忌惮心中神圣无比的日莲大圣人。人与人之间,互生憎恨万万不可,但对于那些玩弄权术、野心万丈之人,却绝不可宽大待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久保长安和伊达政宗亦有所不同。二人同样都有强烈的贪欲,但长安虽有怪癖,却无杀气。政宗则相反,貌似超然,实则周身充满乱世的凛凛杀气。家康此时特意提及二人,是否已对此有所察觉了?不过,现在光悦无确凿证据以评说是非。 “是我过分了。让你说说心中好恶,其实,说了又有何用?” “不,大人,既然大人问起,小人焉有不说之理?小人以为,伊达大人令人恐惧,小人诚不喜他。说这些真是不该,小人心里的祖师刚才这般数落,才未立刻回您。” “明白。完全明白。尊重心中的佛祖乃是诚心啊。” 家康停了一下,又道,“但是,想想啊,我非疏忽大意之人。我对将军亦常说,真正的大将既能坐于漏船,亦能够卧于火屋。从你说的话中,我似发现船上有一两处快漏了。” 光悦再也说不出话来。一些人一旦拥有武力,便有极大威风;一些人则一旦有了权柄,就再难驾驭;但多数人因露了真面目而让人恐惧,也因露了真面目而让人亲近。光悦觉得秀吉公可怖,乃是因秀吉仗权杀了关白秀次及其妻妾。现在,光悦觉得家康可畏,乃是因为自己的真面目露在了家康面前,但这种畏惧亦伴着一丝亲近。 “嗯,看来,宗派对立比我想象的要可惧许多。” “大人明察。” “但我也很顽固。天下稳如泰山,德川方能安稳。故,我会为我的儿孙们计。先前我不愿世人这般评说我,如今已不为此烦恼了。” “若非如此,名剑恐就无用武之地了。” “赠送给安南国君的长刀,你用心做吧。” “事关名誉,小人定打造出能代表日本国的名刀,体现大人心意。” “有劳你了,光悦。” 光悦恭敬地垂首起身。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五 筑城风波 大坂城的丰臣秀赖要按照五百石一人的比例,为修缮骏府城派出人伕。所司代板仓胜重把这话告诉片桐且元时,且元反倒有些惊喜。 德川秀忠入京之时,秀赖拒绝前去拜见,这让且元很是紧张,不知德川家康会何等震怒!然而家康竟未表示一丝怒意,反而让忠辉代将军来大坂城问病。这让且元忧虑非常。无论在谁看来,大坂方都是理屈:岳父出任征夷大将军,女婿却拒绝去拜见,这实是挑衅。毫无实力,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等事,真正无礼之极。然而对方无一丝怒意,实属罕见。且元认为,家康和秀忠心中定然余恨难消,他们隐忍不发,只因千姬在大坂为质,但仔细一想,这一顾虑早晚会消失。 此时,且元对于今后的课役也不放在心上了,一是想也无用,另也有些讨好之意。他遂道:“明白。少君定尽力而为。”对各寺院神社的捐赠必然不断,和那些银子比起来,这点赋役又算得了什么?答应了板仓胜重,在回家的路上,且元开始琢磨给各方送礼事宜。 没想到,虽然秀赖痛快应承,淀夫人亦无异议,却另有意想不到的反对,它们来自淀夫人身边的那些女人。也不知究竟是渡边内藏助之母正荣尼,还是飨庭局有异议,反正当话传到且元耳内时,连大藏局也开始反对了。大藏局之子大野治长甚至公开责备且元:“真是屋漏偏遭雨淋!” 且元立刻反问,是否有大事要发生。但治长却含糊其辞,不愿解释,但言下之意乃是,对天下之主丰臣氏征和其他寻常大名一样的赋役,实乃大不敬,必须一口回绝,否则后患无穷。 “此言差矣。若觉得行赋役令人不悦,便权当是奉与大御所的贺礼吧。”且元说罢,只得再次去拜会秀赖。 秀赖近日常从市井把各种各样的艺人召至本城,有时欣赏猿乐,有时甚至从京城召来歌舞女伎。 织田常真常常忠言相劝,但秀赖却道:“母亲好吗?你向她问过安了吗?”常真尴尬不已,回头对有乐斋大吐苦水。有乐曾对且元道:“无道之人不妨随他去。”此言,既可理解为有乐束手无策,也可理解为乃是对常真的嘲笑…… 且元到了内庭,还好,众女人都不在,只一脸不悦的荣局立于一旁,秀赖和一帮近侍僧人、侍童正在下棋。秀赖似刚刚和荣局吵过架,大声冲她吼道:“拿茶来!茶……” “大人,在下有些麻烦事想与您说,希望他人能稍稍回避……” 且元话犹未完,那些人就纷纷散去,只剩下荣局和速水甲斐守。且元对二人也挥挥手,他要问问秀赖那些强烈反对赋役之人的事。 “市正,有什么事,快说!” “大人不开心?” “是,方才荣局说了些浑话。” “浑话?” “她说,不许我去母亲那里,也不许把市井之徒招来,不可随随便便和侍童们玩乐……不许这不许那,到底该怎的才好?” “哦。” “听说江户老爷子为我考虑,禁止大坂出售毒药。但比毒药更可怕之物,却正在市面上流行呢。市正,此事当真?” “比毒药更可怕的,是何物?” “天花!得了天花,十之八九都死路一条。即使治好了,脸上也会留下严重的疤痕,故阿荣才说,不要随随便便去母亲大人处。” 且元苦笑着点点头,道:“所以您才呵斥荣局?” “是啊!母亲又未患病,她说这样的话,分明是挑拨我和母亲不和。” “大人差矣。夫人身边人口芜杂,荣局亦是为您着想,担心那些人带了恶疾来。应该称扬才是啊!” 秀赖认真地盯着且元,道:“这么说,你也带了病根来了?脸色很不好啊!” 从小看大,三岁看老,人的变化总有迹可循。但在成人之前,人常乖戾无常,过了这个时期,人便喜虚张声势——秀赖此时总使自己举止尽量和成人一样,虽还不致让人反感,但总是炫耀不已,尽嘲讽之能事。这些其实却都是皮毛,距离成人所为还差之甚远。眼下,秀赖作成入口气讥讽且元,只能说他想念且信任且元——他信任人,亦希望人信任自己。 且元最近才明白此理,明白之后,就愈加心疼秀赖。已故太阁和自己在秀赖这个年纪时,正在做什么?秀吉公彼时寄身于蜂须贺小六家,每日忙着冒险玩耍;且元则正在秀吉身边做侍童,沽名钓誉,每日所想,只是下次要打败多少人、砍下多少人头等事,骑马耍枪,浑噩度日。然而秀赖却被囿于高高的城墙之内,手脚被牢牢缚住,憋得喘不过气来。秀吉公少时虽贫,但无拘无束,能尽情享受自在;秀赖却是一出生便被财富和名誉所累,有如幽囚。 “老夫无妨,少君却不可接近患恶疾之人。” “市正,你似并不明我乃是讥讽你。我的意思,是说你若真怕我患病,你也不能来啊!你不也经常在外面走动吗?” “此言差矣。”且元不为所动,“老夫须不断向大人进言。” “哼!每次你看到我都这么说。” “少君,对于在骏府筑城准备退隐的大御所,您有何想法?” “他老了。” “这些戏言,当适可而止。少君觉得他是敌是友?您是喜他还是厌他?” “哼,人哪能这么简简单单就区分?人人皆有好坏两面,您休把我当孩子看!” “是。那少君喜他什么,又厌他哪里?” “问这何用?我不想回答毫无意义之事。”秀赖嘴上这么说,却逐渐流露了自己的心思。 “少君此言差矣。”不知何时开始,片桐且元变得喜和秀赖对谈,“市正从来不说毫无意义之语,因为事关重大,才想听听您的意见。” “哦?那我就直言了。江户老爷子和先父,都是世间罕有的人杰。” “那,您喜他?” “是。与其说喜他,不如说他值得敬畏。但大坂城里,不理解大御所的人实在太多了。” 片桐且元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诚然……在下也这般认为。少君,之前老夫曾得到消息,要大坂尽快按五百石一人之例派遣人伕。” “此事我仔细想过了,还是拒绝了好。” “大人的想法又有了变化?” 秀赖轻轻颔首道:“城里反对之人太多。我问了问他们的意见,觉得有些道理。” “少君不妨说明白些。” “是七手组的意思。他们认为,丰臣氏在寺庙神社方面花销太多,应适可而止。” “这……” “丰臣氏非寻常大名,两方面的义务都要尽,无异于败家。” “他们是认为……您的负担过重?” “正是!所以我说要停止花销。为了祈祷,就浪费巨资……我打算取消施舍,但女人们都反对,害怕神佛惩罚。市正啊,女人真让人心烦!” 为了继续修缮各寺庙神社,便反对支援骏府修缮城池,这都是女人们的意思。且元不由重新打量起秀赖来。 秀赖突然说出一句且元意想不到的话来:“洋教若也像日本寺庙神社那般,有类似修验道的祈祷就好了,但似没有。” “修验道?” “是啊!若有,女人们会改向天主祈祷。不论如何,她们都是为我,这种迷信真让人心疼啊!可怜啊,市正!” 片桐且元忽探身向前,“少君,您是说,女眷们无法改变信奉,才反对为修缮骏府城出资?这可真是奇怪的说法。” “大概是吧。”秀赖含含糊糊点了点头。 “若能通过不用花钱的洋教,为少君祈到平安,那会如何?” “那样的话,对寺庙神社的投入就会减少,那时再反对修缮骏府城也就没有理由了……”秀赖掰着手指喃喃自语,似要把这话牢记于心,“我可对她们说,天主也能保护我,这样,女人们就没有反对之理了。”他非常认真地说,悄悄看了看且元的反应。 且元道:“在下却糊涂了。” “我很乐意为大御所做些事,你明白吗?他老人家辛劳一生了。” “少君,到底是谁最先反对?” “飨庭局。” “那么提出停止施舍寺庙神社的,又是七手组中哪位?” “速水甲斐守。” “速水甲斐守信奉洋教,他和飨庭局不大和睦?” “不,二人融洽得很。” 秀赖疑惑道,“确实奇怪啊,市正。” “正是!” “二人相交甚好。可能他们……” “少君,在下怕能解开这个谜了。” “谜底如何?” “其实,速水甲斐守是想让您信奉洋教。” “唔——所以才说,去寺庙神社许愿祈祷是迷信?” “而且,飨庭局可能已入教了。” “那就怪了。飨庭局反对停止施舍寺庙神社。” 片桐且元低头沉思,半晌无言。终于解开谜底了:飨庭局已改变信奉,她欲擒故纵,只要胸前挂着十字架,就可伺机争取秀赖信洋教。这也算是善意的计策。 “好吧,在下想先见见飨庭局。” 秀赖仍然赞成,故不必再费口舌。但事情牵涉到淀夫人,秀赖便感棘手。最早反对的是飨庭局,她和淀夫人的娘家有些血缘,关系相当复杂,有时超越了利害,有时却又互相对立。 “少君,此事也许出人意料地简单。”且元言罢,告辞而去,前往淀夫人处。 飨庭局若能明白事情重大,就能劝服——长期独居之人,虽然肝火旺盛,亦有其脆弱之处。 走过长长的走廊,且元发现今日淀夫人的居处甚是安静,好像无甚客人。他颇觉宽慰。日常生活流于奢华放纵,绝非善事。他松了口气,对门口的侍女道:“庭院向阳之处这般安静,甚好甚好。” 最近不通过侍女通报,就自行出入之人明显增多,以前亦只有岸和田城主小出秀政与且元二人,现在已有十来人有此特权,但都是些淀夫人亲信,侍女们一一记在心中。 现乃是淀夫人午歇时辰,飨庭局正在自己房里歇息。她一看且元的样子,就知他为何而来。“大人如今可是朝廷重臣,不知今日来有何贵干?” “这个时候打扰,实在惶恐。” “呵呵!谁敢责怪片桐大人。”飨庭局让侍女整了整坐褥,有些戒备。 且元点头坐下,出其不意试探:“实际上,我听了速水大人劝说,打算改信天主。”这自然是假话。片桐且元也变得奸猾了。 “这……片桐大人要信教?” “是。人要认真、单纯……也许是上了岁数吧。” 听了这话,飨庭局露出亲切的笑脸。她虽非美人,却也丰满清秀。 “不过,有一事我颇为不解。我是否听错了?”片桐且元故意一副甚是疑惑的样子,“真是奇怪。” “有何奇怪的?”飨庭局放松下来,逐渐上钩。 “许是我听差了。我亲耳听少君说,要停止对寺庙神社的施舍。” 飨庭局的表情有些僵硬,“这个我也听说了。” “但有传言说,最先反对停止施舍的就是夫人您。这可真奇怪,您是信奉天主的,应不会反对。” 飨庭局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眨了眨眼。 “我考虑到夫人的种种担心,故只约略提了几句,但最近丰臣氏对寺庙神社的施舍的确过多。我担心被人指摘,言辞上很是小心,但我以为,信奉足以拯救人心。” “大人,您是从谁口中听说,我要求继续施舍?” “这个,有乐斋……” “其实,我想停止供奉。” “哦?那是何故?” “大人,我有自己的计算。” “呵,让人意外,愿闻其详。” “最近骏府传来关于赋役的传言。” “确有比事。” “丰臣氏定反对。” “唔,也许吧。如此,我们就是不履行对幕府应尽之责。” “所以,我声明,不能停止对寺院神社的供奉。” “我似懂非懂。” “大人,我会始终反对取消供奉。您若愿意接受赋役,也请坚持己见。” “我更是不明了。那样,我和你在少君和淀夫人面前可能会争执起来岂不尴尬?” 且元假装糊涂,飨庭局却首次露出微笑,“一方认为事关丰臣氏兴衰,绝对不能拒绝赋役,一方不过是迷信,故毫无胜算。我被大人一问,势必哑口无言,但那时少君和夫人就会明白了。这绝非对天主的背叛。” 片桐且元呆住,心中感叹:“女人真是可畏!” 飨庭局考虑很周到,也是因为时日充裕。她早就打好了主意,一开始她就明白赋役无法回避,故欲在淀夫人和秀赖面前同片桐且元争论,到时故意落败,以拉近母子二人对洋教的感情。这只是她一人的智慧,还是速水甲斐守和城内其他信奉洋教之人共谋之策? “是啊。”且元故意使劲点头不迭,“这样,淀夫人和少君也许能有合适的信奉。” “还能节约金钱,维持和骏府的关系。” “真让人惊讶。夫人真是才智过人,我自叹弗如。” “呵呵,大人,您可别这般说。不论如何,您躲不了赋役,我们也躲不了施舍。” “我不会反对赋役。” “有些事可反对,有些事却不可。现在的丰臣与幕府相处时,若稍不慎,恐大不妙。” “听夫人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之前我还以为您从心底反对,来时还心惊胆战。” “呵呵!大人倒是不用担心。” “那么,我就坚决和您争论了?”片桐且元巧妙地掩饰住难以排遣的沉重,起身告辞。 飨庭局送他到走廊,再次大声强调:“我反对取消供奉。”廊下一片静谧,她的声音撞击着且元的胸口。 此城,正被女人控制。 这里既没有开拓的汗水,也无对善政的批评。整个天下,只有大坂城漂浮在巨大的云层之上,变成了与世隔绝的虚幻之城。 这让且元感到不安。这到底是什么人造成的?秀赖公子乃是太阁遗孤,而对于家康,这种风气并不合他胃口。难道家康也和秀赖一样,是优柔寡断之人? “不,不是。”且元嘴里嘟哝着,朝淀夫人房里走去,即使家康姑息一时,大坂必也在劫难逃。 且元到了淀夫人房前,道:“有人吗?” 有人匆忙跑来,推开隔扇,是渡边内藏助之母正荣尼。 “夫人还未睡醒?”且元问道。 正荣尼小声道:“是。最近夫人心绪欠佳,午歇时辰变长了。” “哦。那我改日再来。”且元摇了摇头。 “不。贫尼这就去叫她,也该起来了。”正荣尼想了想,朝卧房走去。她估计夫人不会拒见片桐且元。 传来嗽声,随后是淀夫人的声音:“哎呀,叫我就对了。我早醒了。”这声音和平常不太一样。先前她嗓音甚是动人,最近不知是否心事太多,听来很是疲惫,“市正,你犹豫什么?赶紧过来!” “打扰了。”且元径直走入卧房,开门见山道,“夫人,最近有人劝您改变信奉吗?” “信奉?” “比如改信洋教。” “呵呵,说什么呢,市正?”淀夫人以为且元是来进谏,神色十分不满,“我做了什么了?虽说对身边人有些宠爱,那又如何?和太阁对女人的痴迷相比,算得了什么!” 男人可以纳妾,贵妇亡夫后招纳年轻男子的旧例也不少,众人并不会对此大加指摘。且元感到很是狼狈,他不是来说这个的。 “不胜惶恐。好像有人在劝少君改信洋教,在下想来问问夫人。” 淀夫人露出奇怪的神色,不过先前那种不快立时不见。“哦,那些事啊!呵呵,我和已故天下公一样,讨厌那些无聊的戒律。何况……”说着,淀夫人双手合十,“我也有诸多担心,所以在各寺庙神社施舍颇多。这些你也知道。” “且元因为担心才前来。夫人对修缮骏府城一事,是反对还是赞成?且元望听到夫人的心里话。” 淀夫人“嘘”了一声,原来正荣尼正眯起眼睛听着他们说话。“正荣尼,还有堺港送来的西洋点心吗?拿来给市正尝尝。” 正荣尼退了出去。淀夫人把声音压得更低,道:“不给骏府城纳此赋,便会出大事,你是想说这个?” 且元没直接回答:“夫人身边一些人好像有奇怪的想法。” “你是何意?” “其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实是想劝夫人停止对各寺庙神社的施舍。”且元说完,观察着淀夫人的反应。 淀夫人望着且元,若有所思地连连眨眼,道:“究竟怎回事?” “在下认为,有些人认为去寺宇祈愿乃是迷信。” 淀夫人似还未明,也许这种遮遮掩掩的说话方式也让人糊涂,但且元顾虑说得太直白会惹她生气,适得其反。 “市正,”淀夫人沉默半晌,方道,“赋役一事就当我不知,你照自己的意思去办。要回避正荣尼,知道吗?对大御所不可不忠不义。” 且元听到这样的话,忙进前一步,“那……那行吗?” 淀夫人似乎有所忌惮,再次看了看周围,点点头,“世上传言甚多,说我痛恨家康公……真是胡扯!我还打算骏府城修好后,去拜望大御所呢。” 且元更加意外,不由垂下眼帘。这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万一不明就里地随声附和,结果夫人也如飨庭局那样设了个陷阱,他该如何是好? “市正,我仔细思虑过了。” “哦。” “秀忠上洛之时,我未让秀赖往贺,实是我的错,我有罪过啊!”淀夫人的倾诉仿佛并非虚言,言语表情,都是一个好胜且孤独的女人真情流露。片桐且元紧张地点点头。 “昨日宗薰宋过,他说,家康公每次询问千姬的情况之前,必先问我安否。我真是器量狭小啊!” 淀夫人似真的悔恨不已,双目发红,饱含泪水,声音也颤抖起来。片桐且元胸口一热。 且元一向认为,女人之不幸,多半来自对男人的独占欲。愈是好胜之人,这种倾向愈明显。淀夫人专横霸道,难为他人,这正是女人宿命的昭显。她对已故太阁如此,对秀赖和家康公也不例外,不只是对男子,折腾侍女也是如此。所以,如今这番倾谈,才让人感到悲哀。一听说家康公对她约略示了一点点好意,她就后悔不已。不过,且元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从性情上,他终胜不了淀夫人! “市正,寺庙神社的施舍你先别管,先照秀赖承诺的来吧。” 且元本还想再仔细说说飨庭局的事,听闻此话,也就作罢了。 “且元就放心了。我会着夫人所言行事。” “嘘!正荣尼好像回来了。”淀夫人用眼神制止且元说下去。 且元一边笑,一边将话题引到宗薰身上,“宗薰常来夫人这里?我和他最近不曾谋面。” “他许久未来了,是少君召他来喝一杯。宗薰也尝过了西洋点心,称赞得不得了,说入口即化,美妙无穷呢。” 淀夫人情绪甚好。且元觉得,她这种温柔会随着年纪增大而日益明显。他恭恭敬敬接过点心,尝一口,的确名不虚传。 “怎样?来喝一杯?” 此后二人从进入堺港的葡国船只,谈到红酒的种类云云。此时木村长陆介重兹之子重成匆忙赶来,禀报说秀赖突然发烧。“夫人,少君和片桐大人谈话后,感到身体不适,继而卧床,可能是天花。” “天花?”且元手中的白扇啪地掉到地上。他与秀赖刚刚说过现在民间正流行天花……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六 借病施疑 不同的人,一生充满无数奇妙的差异。人们把自己的经验称作“人生”。人生在各个不同的时期,有着完全不同的内容,即如人的面孔。 大坂城内,丰臣秀赖有恙的消息逐渐传开,人人都甚感吃惊,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生的是何病?” “天花。” “天花啊,不会有性命之忧吧?” 问的人和答的人都不是希望秀赖有事的薄情之辈。然而人人皆知,一旦患了天花,十之八九乃死路一条,即使能活下来,亦面目全非。侍童和侍女害怕秀赖治愈后,脸上会留下疤痕,年长之人则担心秀赖有性命之忧。 片桐市正立刻在本城内辟一处,将秀赖移至此,用青竹围起,严格控制进出,并派人不断传召名医。淀夫人也派人到各处寺庙神社祈祷,在城内洒水清洁,举行“百度”,诵念经文等,用尽各种方法。 然而,谁都无法从对死的恐惧中摆脱出来。秀赖毕竟是丰臣秀吉公唯一的血脉。这一血脉没有了,大坂城将会变成何等样子?到时他身边的侍童和侍女必会趁机溜走……这些且是小事。若马上收领养子,幕府必会迅速出手。秀赖在,还能对家康公和将军的“温情”有所期待,若失去了他,还剩下什么?若被德川取而代之,淀夫人会如何?七手组又会如何? 各种各样的猜测引起了种种不安,亦影响了寻常百姓,全城笼罩在惊惶的气氛中。各人虽然表面看来和往常一样,私下的行动则完全不同。 首先是福岛正则,他从去江户的半途赶来探望。他未去病室,单是和淀夫人见了一面,相对流泪;恰好九州大名高桥元种也来探望,二人相携来到城内的织田常真家,密谈了几个时辰后离去。 然后,从伏见城传来消息,大久保忠邻将来探望。 让大坂城内诸重臣慌作一团的,正是大久保忠邻的到来。片桐且元考虑到病情传染的可能,已基本不让重臣接近秀赖,进入本城的医士也不许再出城。没想到和本多正信地位同等的德川重臣大久保忠邻偏偏此时来访,此人与其说是慰问病情,莫如说是打探情况。不过即便这样推测,丰臣诸人也绝不能形诸于色。 大野治长、速水甲斐守和堀对马守三人齐聚织田常真府邸,提议请织田有乐斋来。其实他们各自早有打算。 有乐斋还是那般别别扭扭。他一来,众人立刻开始商议。 “片桐大人不让我们靠近病室,会不会是准备在万一之时,封锁消息?” 大野治长刚一开口,速水甲斐守立刻回道:“确有可能。主膳正贞隆道,连他私下问市正如何打算,都被训了一顿。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万一传到淀夫人耳内如何是好?市正是此意吧?”速水从旁插嘴,似是为了让在座的有乐斋早些明白,让他知众人的意思。 “其实……”治长道,“福岛大人的意思是,万一少君不测,就立刻恳求大御所,将尾张清洲城主、下野守忠吉大人立为养子。但听说,这位下野守现亦卧病在床呢。” 有乐斋始终沉默,单是用阴沉的目光打量着诸人。 “我们三人商议的结果,是在大久保忠邻到来之时,采取主动,私下建议,在万一之时,收忠辉为养子。” “为何?”有乐突然冷笑道。 “当然是为了丰臣氏的存续。” “哼!若为了丰臣氏,曾经给太阁做过养子的结城秀康倒是有个儿子。” “但是,他和大御所、将军的关系都不大和睦。” “那千姬怎的是好?总不致与其叔父婚配吧!”有乐捋着新近留起的细髯,反问道。 “是啊。我们未考虑到千姬的不幸。即使淀夫人认可,千姬的问题还未解决呢。” 常真这么一说,有乐立刻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我非说不赞成收忠辉为养子,但你们过于乐观了。休要遗漏了大事。” “乐观?”治长问。 有乐盯着速水甲斐守道:“你们想过吗?忠辉有可能改信洋教。他目前刚刚娶了伊达陆奥守之女。而伊达之女和细川忠兴之妻克蕾西娜一样,都是非常虔诚的洋教徒。” 速水甲斐守蓦地脸红了,当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突然心中激切,“因为他的夫人信洋教,您才反对?” “言重了。万一之时,是以丰臣氏的存续为重呢,还是为了我们的信奉采取行动,这可得分清楚。另,若不对大久保大人说明对千姬的计算,会让大御所不快。忠辉是大御所之子,大御所固然疼爱,但千姬亦是大御所的孙女。既要对得起将军,我们面子上也得过去。” “是啊。”治长打圆场道,“有乐,您不赞成收忠辉为养子?” 有乐嘲笑道:“还有一事若疏漏了,日后必有麻烦。忠辉对淀夫人来说完全陌生,但千姬可是淀夫人的外甥女。这是疏远外甥女,却和外人亲近啊。” “这……”治长有口难言。他深受淀夫人宠幸,固然有自信说服她,但若说了出来,自己又得受累,遂道:“明白。我们且祈祷那种情况莫要发生,同时准备好迎接大久保大人。” “等等,还有一事。市正啊,大久保大人要确认你是否有异心,肯定不会让我们看出什么。”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禀说:“少夫人和荣局来此处寻有乐斋大人。” “少夫人?”常真怪叫一声,大家不由面面相觑。 “找我有什么事?快快有请。”有乐深深蹙眉,一脸疑惑。 千姬特意来访,无人可拒。她进来,到了众人面前,人又长高了许多,虽然还是处子之身,但隆起昀胸脯已完全不似孩子了,整个人亦显得水灵灵的。 “少夫人有何贵干?”有乐搀起千姬,请她上坐。 千姬困惑地对有乐道:“请您给说说,市正不让我去探望少君!” “这个嘛,天花会传染,市正才会阻拦您,我也同意。”有乐干脆地回绝了千姬。 但千姬完全听不进去,“少君乃是千姬的夫君!妻子因为害怕传染,就不去看望病中的夫君,这可是大大有违为人妇之道啊。” “这……这是谁说的?” “宗薰和教我练字的松斋都这般说。甚至连石阿弥也这般认为!” “那是因为,他们还不知此病的可惧。假如……”有乐环顾了一番在座众人,不巧这里并无谁脸上有生过天花后留下的疤痕,“若去探望少君,少夫人却被染上病,礼数倒是尽了,少夫人这白玉似的脸儿,却会变得丑陋无比。您还去吗?” 千姬立刻摇摇头,“不必担心。阿千不会得天花!” “咦?您怎知?” “阿荣,我种的黑豆已和我年龄一样了吧?” “黑豆?” “对!煎得乌黑的豆子。” “少夫人何意?” “豆子不发芽,阿千就不会得天花,故不必担心。” “荣局,”有些发呆的有乐转向荣局,“是你教少夫人这种事的?” 这出乎荣局意料之外。她确实生了秀赖的孩子,再次回到千姬身边来抚养那孩子,但从此再也未应过秀赖的召幸。她历经艰辛生下的婴儿,被当作了十岁的千姬的孩子抚养,后悔和自责始终萦绕于她心中,令她永远躲在别人不见之处默默度日。但有乐好似误会了。他似认为,荣局想见到秀赖,才煽动不更事的千姬。 荣局低头不语,有乐遂又转向千姬:“少夫人,您觉得这种无聊的事有用吗?被煎得乌黑的豆子当然不会发芽。但您若接近病人,脸上就会长出一颗一颗豆子,最后整张脸都会毁掉。” 有乐故意夸大其词,吓唬千姬,但千姬仍是轻摇头,“那也无妨,我要去看他!” “和荣局一起去?” “不,阿荣并非少君妻妾。” “无论如何,您也要单独去见少君?” “对。只看看他便是。然后,我会在屋檐下种上和少君年龄相同的煎豆。您告诉市正。” 千姬歪着可爱的小脸,有乐有些不知所措,“少夫人,您这么关心少君?” 千姬毫不犹豫地点头,“阿千对不起少君。” “对不起?” “是。阿千太小了,虽名为妻子,却还不能服侍少君。少君也深感遗憾。” 有乐愣了一下,再次看了看在座诸人,把视线移到荣局身上,“少夫人,这是谁对您这般说的?” “是少君。”千姬说完,又想了想,道,“对,母亲也说过。她希望我快快长大,能给少君生儿育女。” 有乐赶紧摇摇头,又点头不已。千姬在世风吹不到的地方成长,还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她不会分辨训教的好坏,对世人通常感到害羞或应回避之事,竟全然不懂。 “那么,少君是否也曾探望少夫人?” “少君待我很好。他希望我快些长大,成为真正的妻子。” 有乐忙转移话题,“少夫人无论如何也要探望少君?” “是!即使染病而死,该做的事我一定要做。织田大人,您立刻陪我去看看少君吧!”千姬毫不犹豫道。她还是一个不懂生死、不懂恐惧的孩子,有如一尾在温暖阳光下的水里畅游的美丽金鱼。 “那么我带您去。我去,我去。” “多谢了。阿荣,咱们走吧。”千姬高兴地站起身,向在座众人道别,“打扰了。各位也为少君的康复祈祷吧。” 众人异口同声回答:“是。” 有乐不得已走在前边,心中的阴影却难以驱散。人的命运孰能逆料?秀赖生病,不仅在大坂城内,于天下都意外地引起了骚动。世人并非为秀赖担心,而是担忧秀赖身后,谁来顶替此位。此事绝不单纯。而千姬的固执却是真情流露。也许她尚不知疾病的可怕,但就算死也要去探望夫君,当是何等单纯的感情啊! “少夫人,我们去找市正之前,还应和一人商议。” “谁啊?” “淀夫人。我去求淀夫人,让她和我一起去斥责市正。” “这样也好。” 有乐愈来愈郁闷。千姬越单纯,就愈是得接近病室。有乐很少屈服于人。若对方是个可恨的角色,他也会固执己见;不过面对清纯的千姬,他一句讥讽的话也说不来。 “少夫人,您似忘了一件大事。” “大事?” “若淀夫人和市正都同意您去探望,但少君却反对,如何是好?” “少君不会说这话。他肯定不会。” “少夫人言之过早。少君喜欢您,才担心您染病。” 有乐的话一语中的,千姬没应声。有乐不去看千姬的反应,他用扇子遮着阳光,走过院子,朝正殿而去,一边道:“总之,我会仔细向淀夫人禀报。走吧。” 千姬还是不回话,她怕是对有乐的话甚在意。 三人默默走着。到了淀夫人房前,有乐和千姬把荣局留在外间,一起进了屋,谁知片桐且元也来了,正和飨庭局、大藏局、正荣尼说得热闹。 “呀,织田大人。”正荣尼回头朝有乐斋施礼。且元看到有乐斋身后的千姬,亦立刻俯身施礼,“少夫人也来了啊。” “母亲大人,您身子可好?”千姬先朝淀夫人施了一礼,在她身旁坐下。 “阿千,怎的出来了?如今正流行恶疾呢。”淀夫人道,但她并无不悦之色,“你是担心少君病情而来吗?” “是。”千姬据实相告,“媳妇一定要去看少君,但市正竟不允许,媳妇才去找有乐商议。” 有乐立刻接过话:“在下和少夫人说了,这个病,最好谁也莫要接近,市正才会阻止少夫人。但少夫人听不进去,说,不探望生病的夫君,便不是贤妻,死也要去,才让我来说说市正。” “啊……阿千这般……”淀夫人眼眶立刻红了。 有乐垂首遒:“故,我想来请示夫人,到底是市正对,还是少夫人有理?若市正不对,就请您斥责他,让少夫人去探望少君。” 有乐的话令女人们大为震动,她们开始窃窃私语。 片桐且元有些着慌,“这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有话想对有乐说。有乐,可方便移步?” “好!但恐你说什么均已无用。”说罢,有乐立刻转向千姬,“先请夫人裁断,再作决定吧。”说着,他起身离席,跟在且元后面来到廊下。 “有乐,其实少君的病,并非真正的天花。” “那是什么?” “嘘——”且元看了看周围,“这是昨日才确定的。不过,我想过了,暂且维持现状,亦想借此了解城里的人心动向。我觉得,有些人会因少君的病有所行动。这恰是老天爷给的机会,我定要看个清楚。”他表情甚是认真。 有乐哑然。秀赖得的不是天花,这就是说,全不会有性命之忧。他们先前的一番争论岂不显得可笑? 有乐还把众人狠狠骂了一顿,说市井中流行的恶疾怎会那般容易传到内庭,自然是因为内庭风纪糜烂。侍从们总是随随便便接近囚犯商家,甚至还把妓女召进本城,沉溺享乐。侍女也一样,常把能剧或歌舞艺人召来行男女之事。老天爷便把惩罚降到了少君身上。他大声数落,故意让淀夫人也能听到。但秀赖竟不是真患了天花! “呵呵呵,”有乐忍不住笑了,“市正,你捉弄世人?” “嘘——” “不过,若是我,也会这般做。开始时以为少君患了天花,一时风生水起,结果又得知并非此疾……这时谁都会如你这般。不过市正,其实不必郑重其探查人心向背,谈笑中自然明了。” “也好。倒是让骏府课役风波烟消云散了。” “是啊,少君也许会时来运转。” “然而……”且元好像有些尴尬,“此事何时告知淀夫人?” “呵呵,”有乐释然笑了,“能不能让我也加入此中?最近正好无甚趣事。” “这……” “之前均为你独乐,从现在起,有乐也得凑个热闹。好啦,我们马上回去。” 有乐轻轻笑了,但又立刻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固到淀夫人房里。众人都非常紧张地等着他们。 “这可是大事啊!”有乐道,“少君之病十之八九……唉,不能这般说!有心的,待少夫人探望后,便可去探望了。是吧,市正?” “是。” “少夫人,有乐带您去。难得您一片真情!可别太亲近,其他都好说。” “是。”千姬立刻起身,淀夫人只是瞪大了眼睛僵坐在那里。 市正无论何时都一本正经,有乐却常常逗笑。一得知秀赖已无生命之忧,有乐遂立刻开始作怪。他看也不看呆坐不动的淀夫人,跟着千姬快步出了房间。 且元坐立不安,踌躇半晌,方道:“在下也得去了。失陪!”说罢,便逃也似起身离去。 屋里的气氛静得有些压抑。 “来人,把那些雀儿轰走!太吵了!”淀夫人高亢的声音把众人吓了一跳。大家抬头一看,院中果然有麻雀。一个侍女忙站起来,拍手呼喝,却并不能轰走那些不知人之可怕的鸟雀。 “去!”侍女又大呼一声。 “吵死了!拿东西砸!”淀夫人再次发作。 在座的老女人反而松了口气。夫人怨气满怀,若把一腔怒气都撒出来倒好了。众人再次感到秀赖的重要。没了秀赖,这大坂城还有何意义?太阁唯一的血脉,便是支撑城池的全部。后继无人,家族必将崩溃。但还不仅如此,没了秀赖,就没了淀夫人,众人的美梦、虚荣、争斗等等,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捐了无数黄金,修建了几十座寺庙神社,到底有何用?正荣尼正想到这里,淀夫人突然号啕大哭起来。除了和众人同样的想法,她还有深切的母爱。 “夫人,还有希望。”飨庭局说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虔诚地祈祷起来。 “飨庭,我再也不靠任何人!” “但是,就这样让少君……” “好了!神佛根本不向着我!不用他们了!谁也不用!”淀夫人大吼,旋紧紧咬住嘴唇,又哭了起来,全身亦剧烈地颤抖,“还有办法。收养阿龟的儿子,阿万的儿子也行。”她说罢,又开始发呆。 人生苦短的悲伤掠过淀夫人心头时,原本禁止闲杂人等出入的秀赖病室前,有乐下决心开个更大的玩笑。他带着千姬一进入室内,立刻把侍医轰了出去。 “来,您好生握着少君的手。这样,少君的痛苦就转移到您身上了,便会轻松许多。”有乐以此为乐。 千姬听话地握住秀赖的手。 秀赖刚退烧不久,半睁双眼,迷茫地看着千姬,样子甚是憔悴。“少君,您好些了吗?” 千姬一脸严肃,将脸凑到秀赖眼前,“您感觉好些了吗?” 有乐道:“少夫人难受吗?您有多难受,少君就能轻松多少。” 千姬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屏住呼吸,聆听自己的心跳。她当真希望分担秀赖的痛苦,那样子无比可爱。 “怎样,感到有些痛苦了?” 千姬悲伤地摇了摇头,“唔,还没感到疼痛。许是阿千的心意还未传达过去。” “那怎生是好?” 此时,片桐市正走了进来,有乐示意他莫要做声。 “唉!阿千变得痛苦就好了。”千姬眼中涌上泪水,倏地滴落到秀赖脸上。秀赖的眼睛闭上了。 有乐眯起眼盯着二人,看了半晌,方道:“少夫人带煎豆了吗?” 千姬好像猛然省悟过来,忙伸手向怀中摸去。 “把那些煎豆种上吧。您种的时候,心里要想,愿代少君生病……但这样,您可能真的会生病。您不怕吗?” 千姬想了想,明白过来,使劲点了点头。 “少夫人是不是说过,死且不惧?” 千姬再次紧张地点了点头,悄悄抽出手,嘴唇紧闭,从衣内掏出煎得乌黑的豆子,“在屋檐下种,可好?” 有乐心生怜悯,起身跟着千姬走到房外,“种和年龄一般多的……是吧?” “是,已经数好了。只要不发芽,少君就有救!” “不,不仅如此,少夫人您愿以己身替少君受苦,这片真心也大有助益啊。”有乐终于被千姬折服。 千姬拿着有乐给他的怀剑在屋外挖土,一粒一粒种下烤焦的豆子。她动几下小嘴,闭一闭眼睛,如此反复,似在不断祈祷。 “好了好了。够数了吧?来,洗洗手进屋去吧!”有乐仿佛亦变得单纯。他站在屋檐下看着千姬种下豆子,眼圈渐渐红了。 “真的便好了?” “好了。”有乐把千姬引上阶,亲自捧来盆,端了水给千姬洗手,道:“好了,这样就能继续握着少君的手了。” 千姬的纯真使有乐感动,他愈想演下去。 千姬再次握住秀赖的手。有乐凑近且元耳边道:“再叫个医士来。不过告诉他听我的。一定告诉他,什么也不可多说!”然后,有乐使劲摇醒秀赖,“少君!哎呀,您脸色看上去好多了!真是奇迹,奇迹啊!您觉得怎样?什么?好了很多……是吗?那您起来吧!” 虽说有乐一贯性情粗放,却也有些过头了。他身上流着与信长公一样异于常人的血。信长公致力于“天下布武”,有乐则对一切都冷嘲热讽,取笑别人的天真与愚钝,并以此为乐。此时,他硬生生让莫名其妙的秀赖坐起来。 “先生,过来过来!”有乐连声道,“少君病情有变!赶紧去禀报淀夫人,有好转的迹象!看啊,这生气勃勃的脸色……” 一位医士急急进来。 “快过来,快!”有乐冲着一脸茫然的医士大喊,“真是奇迹!还说少君得了天花,情况不妙。根本不是!已经治好了,真是奇迹啊!这都多亏少夫人一片真心啊!” 千姬一直微笑着,满心欢喜地看着秀赖,却不免有些尴尬。 “了不得。不过,少夫人害羞了。” 人人都有些违背常理的举动,却不似有乐那般极端。他发现千姬颇为认真,立刻热情高涨;而当人们激切起来,他又会把人从高处拽下来。 “这可不行。少君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啊,没有脉搏!这可不行,少夫人,可有些麻烦了!” 清楚有乐性情的人听了这话,也就一笑而过,但千姬对他乃是深信不疑,认为自己的祈祷一定灵验。她握着秀赖的手,立刻仰头问有乐:“您说什么?” 有乐把慌慌张张想扶住秀赖的片桐且元推到一旁,又骂正给秀赖把脉的医士:“笨蛋!不能那样对病人!快拿些开窍的药来!” 医士手忙脚乱,一边给秀赖把脉,一边试着唤醒他。 秀赖眼睛越睁越大,最后,视线落在了千姬和医士身上。 有乐端端正正坐着,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他正在等待淀夫人的脚步声,“哈,市正,我听见有人来了。” “好像女人们都来了。” “好啊,就让我来给她们解释吧。只要把实情给她们说清楚就是。” 片桐且元也有同感,点点头。 “先生别说话!”有乐阻住医士。 且元本想先把秀赖并未患天花一事,隐瞒一段时日,既然有乐愿意解释,可算帮了大忙。 凌乱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拉门打开的一瞬间,有乐伏身行礼,“夫人,恭喜!奇迹发生了!” 淀夫人呆住,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君已醒了?”之前她听说秀赖随时都可能断气,现在居然看见他好端端坐在那里,看着众人,怎不惊讶万分? “之前,先生说少君坚持不了多久,我遂让少夫人握着少君的手。少夫人为少君祈祷,情愿代他生病。”且元道。 淀夫人立刻看了一眼被侍医搀扶着的千姬。千姬确实面色苍白,气喘吁吁。 “母亲大人,您别站着了,请到这边来坐。” 淀夫人看了看身边跪着的女人们,突然号啕大哭。 有乐静静退立一旁,轮番打量着众人,心中翻腾不已。对他来说,这是一场无比有趣的人生大戏,角色全到齐了,演的则是生死之间的大事,可谓精彩绝伦。 淀夫人哭完,快步走向秀赖,颤抖着抓住他,“果然是老天有眼啊……”她异常激切,声音含混不清,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狂乱地用脸去蹭秀赖。也许她在感慨,在寺院神社所作的祈祷终非无用之功。 飨庭局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宇,正荣尼则双掌合十,口中不断称颂。有乐只心中暗笑。飨庭局也许认为,此乃天主眷顾,正荣尼则必以为,此即观世音菩萨的慈悲。只有片桐且元手足无措,如个蹩脚的角色。 秀赖惊讶地看着千姬,千姬被侍医搀扶着,已然放心了许多。 淀夫人终于意识到了千姬在身边。在此之前,她眼中只有秀赖,心中也只有秀赖。 “阿千,”她的手离开了秀赖,“阿千做了些什么?方才片桐大人说过,是吧,有乐?” 有乐想,终于又轮到自己出场了,他忙调整心绪,正色道:“是。像这般奇迹,在下以前从未见过。” “阿千做了什么?” “少夫人先是握住少君的手。” “然后呢?” “少夫人开始念叨:天上的神灵啊,就用我的性命换少君一命吧!” “在此之前,少君重病卧床?” “是,生命垂危。对吧,且元?” “是。” “少夫人祈祷的同时,天空飘来奇异的紫色祥云。对,既非绿色,亦非蓝色,而是紫色的如烟一样的轻云,从庭院飘了进来,好像被什么牵引。” “紫云?” “然后,那些云包裹住少君和少夫人。此时,少君口中发出呜呜声响。对吧,且元?” 且元肩头微沉,不太自然地点头。 片桐且元虽知有乐喜捉弄人,却未想他竟如此过头,倘若自己一味沉默,有乐会做出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来。当然,有乐乃是希望能借此缓和德川和丰臣的关系,且元才未打断他,但他胡说什么紫云缭绕,实无稽得让人难以忍受。 且元的表情也许给有乐增添了更多乐趣。他夸张地睁大眼睛,似空中真有什么东西飘过来:“真是太神奇了,难以言表!少君每呻吟一声,脸上就多一分红润,少夫人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二人的精气倏地转移。这种事,我和市正活了这么大年纪,都还从未见过啊。” 且元附和一声。 “然后,少夫人定是听到了仙界传来的声音,嗖地站起身,走到院中。” “没有脚步声?”淀夫人悄悄搜了拽衣服前襟,问道。 “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们都呆住了,许是未听见。但那边有挖过土后留下的痕迹。” “是什么?” “少夫人在檐下种下了和与少君年龄相合的煎豆。只要豆子不发芽,少君就不会再得天花。然后,少夫人回到少君身旁。不知何时,少君已从床上坐了起来,但少夫人当时就倒了下去。” “啊!” “这是神佛的旨意!少夫人的诚心感动上苍,救了少君,但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故方才我和市正在祈祷少夫人平安。我们二人并无信奉,只得赶紧默诵般若心经,情愿缩短自己的寿辰以救少夫人。不论如何,只希望少夫人平安……”说到这里,有乐挠了挠头,可能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呵呵,再往下说就成自夸了。总之,这时少夫人也醒了过来,然后,您们就赶来了。丰臣氏必定千秋万载,神佛一直在看不到的地方保佑我们呢。这次,连织田有乐也不得不信了!”说着,有乐又转头问且元:“我说得可对,市正?”看着紧张得瑟瑟缩缩的且元,他心中暗暗好笑。 “哎呀,瞧我,只顾自己高兴了。这里的事就拜托夫人了,在下和市正还得让众人知道这个好消息。我立刻就和少夫人、市正回去。少夫人,请吧。” 有乐催促着还在发呆的千姬和且元,三人一起来到廊外。有乐把千姬交给一直在另室等候的荣局,才擦着汗随且元出了内庭,到厅里坐下。 “啊,终于结束了。”且元呆呆坐到有乐面前,有乐使劲扇着扇子,道:“市正啊。” “怎的了?”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能信你了。”有乐认真道。 且元忙道:“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有乐自顾自道:“你可真行。我那般胡诌,你竟也一本正经,还大点其头随声附和,真是狡诈。你好生厉害!我怎敢再信你?” “这……这,大人的意思,在下应揭穿胡言?” “不。我是说,你好会骗人。” “编造那些的可非在下,而是您,织田大人!” “嘿。呵呵,是谁附和我的?市正真是了不起。”有乐接过下人送来的茶水,一脸严肃一饮而尽,又道,“这样我死也放心了。” 他脸上的表情很是滑稽,继续道:“只要有如此奸猾的市正在身边,还怕有人欺骗少君?即便是关东狐、西国狸、四国河童、羽黑天狗来了,也对付不了你。今后就请多关照啦!” 且元吃惊得合不拢嘴。虽然他知有乐本为善意,但这般没完没了地冷嘲热讽,亦让他颇为生气。“这么说来,且元总让您有恨铁不成钢之感了?” “不敢!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你!嘿,市正的才智将使未来一片光明啊!” “未来?” “是啊!仅仅是少君病危的谣言就让城内人心大乱,然后再一一鉴赏世态。片桐市正心术不正啊!有乐也能跟着沾光。哈哈!”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七 良教良子 千姬对大坂城内人心浮动有所察觉,乃是从德川家康迁居骏府始。她正值妙龄,已对夫君丰臣秀赖生起异样的情感。 不知何故,在千姬周围,江户、三河之事比大坂诸事更吸引人。比秀赖年长一岁的松平上总介忠辉迎娶了伊达政宗之女五郎八姬,小两口甚是和睦,这段姻缘时常成为话题。从江户陪嫁过来的侍女们尽情描述新婚夫妇之美,有人说他们如画中人,有人说他们像两朵竟相绽放的花。其实谁也没亲眼见过,大家都只是空想,但这一对璧人的确值得羡慕。千姬在听说此情事之后,脑中亦常出现秀赖的身影。 千姬过去常能见到六叔忠辉。她暗中将秀赖和忠辉比较,竟觉秀赖比忠辉高贵俊美甚多。不过论威仪,秀赖终逊于忠辉。千姬心中不免生出些不安和不满。让千姬尤为不安的,乃是隐居骏府的祖父如何调教五郎太丸等三个小叔父的传言。 五郎太丸生于庆长五年,排行第七。长福丸排行第八,今年只六岁。末子鹤千代年仅五岁,当年春天被阿胜夫人收为养子,已为常陆下妻年俸十万石的领主。 虽然身为领主,鹤千代仍然和养母阿胜、五郎太丸及长福丸二位兄长一起住于骏府。八岁的五郎太丸继承了亡兄下野守忠吉在清洲的旧封,就要成为尾张之主。长福丸也将继承亡于庆长八年的信吉先前的领地,成力常陆水户年俸二十五万石的领主。 千姬对于这些事无甚兴致,但对于三位叔父,却不能不关心。听说他们所受的训练甚是古怪苛刻,故引起众人的兴趣。三人都还不能骑马去鹰野,家康遂特意挑选了些健壮的侍从,扛着他们去锻炼。 鹰野虽乃习武道场,练习完毕之后的野味却让人兴味盎然。各人带了自己打到的猎物,在大锅里煮了吃。但听说,家康绝不让三个年幼的儿子分享锅中美味。 刚听说此事时,千姬想,小叔父们正是应被人全心全意宠爱的年纪。祖父莫不是疯了,不仅把尚不能骑马的幼子带到猎场,还不让他们享受最大的乐趣,实在残酷!千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遂问一个老嬷嬷:“祖父是不是不疼爱儿子?可他对阿千这般好。” 老嬷嬷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大摇其头,然后给千姬详细解释其中原委。 当时,狩猎结束后,各人要对其他人的表现发表评论。煮猎物用的大锅摆好后,所有人都围着大锅坐下,正面摆放着为三位公子准备的折杌。 火红的篝火,在乌黑的野炊用大锅下熊熊燃烧。大锅里放满了兔肉、野猪肉和山鸡肉,再配上许多蔬菜,咕嘟咕嘟煮着。 奔波了半日,各人都饿坏了。从锅里溢出阵阵香气,让人不由得深深呼吸,肚子里的馋虫亦开始咕咕乱叫。三个孩子不由自主探过身子去。 食物要用野营时用的木碗盛好,分给众人,先给小孩……千姬认为本应如此,但老嬷嬷说绝对不能。千姬惊问:“在野外做的饭对他们身体不适?” “不,那都是美味。” “为何不给他们用?” “五郎太丸公子已经长大了。最小的鹤千代竟也闹着要吃。” “那就给他,有何不可?” “一旁随侍的安藤大人和成濑大人便批评鹤千代公子:大将不应有吵闹着要吃这吃那等不得体的举止,好吃的要给家臣,大将只吃干饭团。小姐明白吗,那是因为大御所的严令。” “但是,那也太可怜了。” “不,那才是因为大御所真心爱护他们。” 千姬想了好几日,方明白其中道理,同时,她感到异常惶恐。倘若那是真正的爱,有谁疼爱秀赖呢? 人的不安,常在无意之中悄悄降临。尽管秀赖如今亦是一位大名,年俸六十余万石,远远超过了五郎太丸、长福丸的二十五万石以及鹤千代的十万石。所以,若严格管教才是关爱,秀赖应比他们三人受到更严格的磨炼才是。然而,谁给过秀赖那样的教化呢?不只是秀赖,家康对千姬是真正的疼爱吗? “但祖父那般严格地调教他们,万一他们生出不满,如何是好?”千姬说出自己的疑问时,有人笑了,亦有人喝止了她,解释道,三人若未教导好,做不了大名,大御所会立即把他们拉下去,若实在无用,还可能被命令切腹。只因是自己的儿子,就让其担任大名要职,大御所不会如此,而是把他们锤炼成能够胜任要职的有才之人,这才是更深沉的关爱。 “大御所给各位公子封了地,既考虑了他们的年龄,也饱含了真心的祈祷。既然已给了封地,他们就须成为能管理好封地的有才德之人!” 老嬷嬷的这番话让千姬愈发失落。不论谈到什么,她都会立刻想到秀赖。关于秀吉公如何疼爱秀赖的故事,她已从身边人口中听过无数遍了。当然,秀赖也时常听到一些诸如“您须成为天下之主”云云。然而,谁给过秀赖能成为天下之主的真正教化呢?甚至连秀吉公也未做过,他确实为秀赖操尽了心,但仅仅是操心如何让他顺利继承关白之位,如此而已。即使秀赖能够健康长大,是否能成为天下之主,谁能逆料? “大名辖下有众多子民。公子们要牢牢记住,把好吃的让给手下,自己吃干饭团。大御所是这般说的,也这么做。”老嬷嬷尽心解说。 千姬先前亦常去秀赖的房中。饭桌上常常摆满饭菜,亦常常会剩下大半。但侍女和侍童都坚信,这才是符合“将成天下之主”的贵人身份的餐食。这样下去,他真能成为天下之主吗? 这是情愫初生,还是母性,千姬很难分清。但是有一个不容怀疑的事实,她相信自己和秀赖之间有着不可割舍的缘分,犹如一盏忧郁的灯,在她小小的心里熠熠发光。 三个月后,千姬把三个小叔父狩猎的故事讲给秀赖听。彼时正是寒意渐消、春意渐浓的时节,家康即将开始纵马放鹰。 秀赖饶有兴趣地听完,赞道:“大御所真是了不起!”称赞之后,他却加了几句让千姬感到异常悲伤的评语:“他虽很了不起,但最近有些古怪。世人都说,不应让林道春走得太近。” “那是为何?” “之前大御所和三浦按针来往密切,几乎变成了商家,现在他若与林道春往来过密,则可能变成一个学者。大御所兴趣太多,姑且不论,倒是变得特别妄自尊大了。” “但那个林道春已从骏府到了江户,成为父亲的老师了。” “哈哈,能把祸害赶走也不错。不过,可能是林道春的能耐让那几个小孩受罪了。”说罢,秀赖想起了什么,扑哧笑了。 “怎的了?” “无他,以前七手组说大御所贪心,我还骂过他们,只是突然想起此事。” “祖父贪心?” “是,去年三四月间,大御所把在伏见城时所存金银都运到骏府了?” “是。也把三万锭黄金和一万三千贯白银送给了父亲。” “所以,那些人说他贪心,我才骂了他们。他们认为,大御所不愿把那些金银都留在伏见,才那么说。” “这……” “我自己也还有些金银。但是,有人特意数过从伏见城出去的运货马匹,然后来告诉了我,说三月二十三日是一百五十匹,闰四月十九日是八十匹,总共是二百三十匹,准确无误。” 千姬渐渐感到不快,因为她的情感和秀赖的想法并不一致,“少君真的认为那事古怪?” “难道不是?七手组那样说,也不无道理。大御所对我还说过,要重视金银,不可随便浪费,修缮寺庙神社要量力而为。不仅是钱上,他对我也事无巨细地操心,完全不管世人的传言,也许真是够贪心的,哈哈!” 千姬极为不快。若是以前,她但凡心有不快,只要起身走开就是。但最近,她的想法变了,不会拂袖离去,却对秀赖忧心不已。秀赖胡乱拨弄着螺钿火盆里的炭,没心没肺地笑着,似游离于世外的滑稽戏伶,让千姬感到无比心酸。 “少君心里,真认为祖父贪心?” “不,不仅如此。但他是个任性自私的人,大概英杰本来都自私。” “自私?” “先前大御所曾经对我说,不可把金银藏起来,当拿出一些在世间流通。” “我从织田有乐大人处也听到一些。” “现在他又变得这般贪心,说花钱要适可而止。我也不知该听哪句了。” “少君!”千姬不由得提高声音,“对于此事,织田有乐大人很是佩服。” “哦,那个怪老头也称赞大御所?” “是。祖父以前那样说,正是小判金币和铜钱紧缺的时期,于是他命令后藤光次等人多多铸造小额钱币,在世间流通。不那样,百姓就活不下去。但是,现在钱有富余了。钱多了出来,货物价格就会升高。故应把小判金、银子和铜钱都埋到土里。有乐道,不愧是大御所,对这些甚是明白……” “哈哈!”秀赖抬手打断了千姬,“夫人不必动怒。我说大御所有些自私,但并未说那不好。夫人你也知,今年正月,我还特意遣人到骏府拜年呢。他是你祖父,我也当尊重。” 千姬无话可说。他这严谨的诚意,可是谁也未教过。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难过,眼睛便湿润了。 “怎的了?” “没什么。” “是生气了?” “不,是……是高兴呢,不……是担心。” “担心?告诉我。我可是你的伙伴啊!” “不是伙伴……是夫君。” “哦?”秀赖好似吃了一惊,默默打量着千姬。 从千姬口中听到“夫君”二字,秀赖几从未想过。然而此时,他吃惊地重新打量千姬时,却发现眼前的女子虽还未完全长成,却也不是个小姑娘了,她娇小的身体妩媚动人。 “我是你的夫君?” “少君认为还不是?” “不不,当然是!是夫君……但亦是伙伴,没错吧?” “嗯。”千姬松了口气,脸上笑意盈盈,非娇媚,亦非羞惬。她面颊和眼泛出粉色,显出异常洁净的妩媚。 “是,我是你夫君!” “您还说这样的话……” “但是我还没对夫人做过夫君该做的事啊!难道夫人也想像你祖父在骏府对五郎太丸和鹤千代那样,给我筑起残酷的围栏?” 听了这话,千姬心中一沉。人心之隙,如隔大川。不过在这个场合,她还不能用适当的言辞表明自己的意思,只幽幽道:“少君……” “怎的了?脸色这般凝重。” “祖父常常对骏府的小叔父们说……” “又是你祖父!” “百姓乃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做了领主后,切莫变得骄傲自大。” “这些话谁都会说。市正也常常这般说!” “倘若被百姓们怨恨,就当一死以谢天下,故祖父还教给了他们切腹之法。” “呵,真够严厉!” “我把这些事情和有乐说,有乐说那是‘家康公之治’。祖父的为政之道,关爱百姓甚于关爱大名和武士。在他新颁布的法度中还规定,若领主欺压百姓,百姓可以直接控诉。” “夫人只对特别古怪的事情有兴趣啊。我可不知那些劳什子。” “不知可不行!”千姬如成人般严肃道,“若少君对辖内的百姓征收苛税,被百姓告了官,百姓虽会受罚,但领主的领地亦会被收回。有乐大人说……” 秀赖突然搂住千姬的脖子,和千姬脸贴脸,另一只手则捂住她的嘴,道:“莫再说了。那些事和丰臣氏无关。我日后要做关白。” 听秀赖这么一说,千姬深以为然,即使她对秀赖仍不满意,却也不认为丰臣氏只是寻常大名。虽然她不明原因,但从出生始,她就觉得,这座城和城主好似拥有某种特殊的权力。也正因如此,她才嫁到这里。 “阿千,你总是为我操心,我当好生慰劳你。” “阿千惭愧。”千姬天真地依偎着秀赖,秀赖轻柔地把手措在千姬肩头。虽还未对她生出男女之情,但秀赖感觉,千姬真如妹妹一样可疼。 “你有未从别人嘴里听过‘人质’二字?” “人质?” “是。即使听到,也不用放在心上。你和秀赖乃是表兄妹,下边人喜欢在背后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可能因为长期没有战事,大家都有些闲闷。” “哦。” “七手组聚在一起,就说些打仗的事。先前不论早晚都是打仗,但从庆长五年到现在,快十年了,也未有战事。这简直让他们发狂。” “所以,他们才会说到人质?” “是啊。大家都喜欢活在过去,说些过去的事。” “哦?” “说什么战事还没结束。否则,他们就失去活着的意义了。这世上若真的没了战事,武士就无甚用了。” “呵。” “所以,大家都说,早晚要打仗,他们就靠这些话来安慰自己;也说,少夫人的祖父不知何时就会打到大坂来。” “祖父?” “是。因此才把少夫人留在大坂做人质。大御所表面上是遵太阁遗言,其实是特意把少夫人送过来,好让我们安心,然后出其不意袭击。怎样,有趣吗?” 千姬还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 其实,这种说法不只在七手组间流传,甚至连内庭的侍女也常常这般议论,只是确实从未传到过千姬耳内。此话不无道理。过去一百四十年间,天下几无不打仗的日子。但近十年来,战事基本消失了,太平的日子似还将继续。这样的话,还能以什么理由佩带长剑、打磨刀枪?武士们将陷入无限寂寞之中。 千姬和秀赖都在“太平”中出生、成长。但对那些视战事为性命的人来说,十年岁月全无战事,实大大出乎他们意料。最初的两三年,众人面对渴求已久的太平的到来,无不欢欣鼓舞。然而过了八年九年,欣喜逐渐变淡,人们开始有意无意地希望发生些事情,在不让自身痛苦的情形下,寻些故事。然而世态越来越稳定,“太平”逐渐根深蒂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常常会做些怪梦。大坂城七手组亦常纸上谈兵,其实正是出于“长久太平”的安心感。 “那么,祖父何时会打过来?”千姬笑了一笑,问道。 “不,我们不能挨打。所以要多招募些响当当的英雄豪杰,此外,还得好生利用你这个人质!” “这……” “大御所很是疼爱你。若他打过来,少夫人必痛苦万分,只要能让他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唉!” “你别叹。这只是一些人的意见,还有其他的说法呢。” “什么说法?” “那就更残忍了。大御所把千姬扔在这里为质,故有人说,绝不能手软。” “那会怎样?” “那就有趣了。大御所和将军总会有上京的时候,在那之前,我们装作和他们修好,只要他们进入伏见城或二条城,我就派兵把他们包围起来。”说到这里,秀赖把千姬放在自己膝头的手握住,笑了起来,“所以啊,你祖父对五郎太丸他们严格教导的事,还是不要说的好。不然,人家会说,大御所就是那种无情之人。只会让人闲话。” “这……” “还有,传言说,大御所对自己的孩子都那般无情,所以受了责罚,孩子都早死了。” “都早死?” “是啊。你长伯父信康被信长公命令切腹,你二伯父秀康今年闰四月初八也没了,你五叔信吉于庆长八年仅二十一岁时死了,四叔忠吉也于今年三月初五方二十八岁时没了。如今剩下的,只有你父亲将军大人和你六叔忠辉了。”说着,秀赖又笑道,“哦,还有还有,五郎太丸、长福丸、鹤千代,他们都是好儿子啊!” 千姬逐渐被秀赖的话吸引。身边的侍女和秀赖所言的完全不同,若秀赖只是毫不在意地将骏府小叔父之事付诸一笑,定会激起她的好胜心。然而,秀赖似有自己的打算,那打算非出于对骏府的僧恶或反感,而是出于好意。 “你祖父的严格训练,使我对如何做一个大名管理家臣和领民,有所领悟。但那些浑蛋们制造谣言,说家康公深谋远虑,要把五郎太丸、长福丸和鹤千代培养成大将,要让他们攻打大坂城。” “哼,几个年幼的叔父能够指挥大军时,祖父多大年纪了?” “等等,今年……六十六岁了。” “所以,到了那时,应该是八九十岁了。” “是啊!”秀赖好似深有感触地拍了拍膝盖,道,“跟着神功皇后、经过三韩征伐的武内宿祢,听说活了三百岁呢,你祖父比他年轻多了。” “但是,说祖父贪心,这话是不是不合情理?” “情理?哈哈,若说话都合情理,那多无趣!愈不合情理,才愈是有趣呢。” 说话之间,千姬不知不觉接受了秀赖的说法。 这时,荣局静悄悄端了茶点进来,似不想打扰二人。她本打算把茶点放下就退出去,没想到心情大好的千姬欢快地对她道:“阿荣,你过来。” “是。” “少君说了让我高兴的事。你给我做证人。” “证人,你们有什么约定?” “少君刚才说,他要文武兼修,胜过天下之人呢。” “那可是好事!奴婢不会忘记。” “你是我的心腹,还替我给少君生了孩子呢。” 尽管千姬说这话时不带任何怨恨,荣局还是慌忙伏身跪倒。秀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千姬又兴冲冲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阿荣,你觉得无趣吗?” “无趣?”荣局不由反问。 “是,众人都觉得无趣不是好事,要尽可能让自己有趣些。” 在荣局听来,这天真的话里包含了对她的讽刺。她生了秀赖的女儿,这女儿现在已在学走路了。因是女儿,又因出生太早,给她起名的事,大家便也没放在心上,内庭的人管她叫“阿鲷”。除了荣局,另有两个乳母伺候阿鲷。 侍女们在背后议论纷纷。有人说:“阿鲷,乃是天下太平的意思。”也有人说并非如此,因为她毕竟是丰臣太阁的孙女,遂用“腐烂的鲷鱼依然美味”这个意思取名。 无论如何,这个女孩儿的出生,对千姬实在意外。即使时至今日,秀赖早已没了感觉,然而每当想到此事,荣局就如坐针毡。千姬最近日渐成熟了,刚才又突然说出“无趣非好事”来,荣局不禁浑身不自在。她犹犹豫豫,眼角余光则瞄向秀赖,回道:“阿荣并未感到……特别无趣。” “哦,那太好了!”千姬欢快地点头,“你若不觉特别无趣,我就要把阿鲷放到我们身边了。” “啊?少夫人说什么?” “你替我生了阿鲷,今日开始,我要把她放在身边自己抚养。” 荣局还没明白过来,“这,少夫人,要把阿鲷放到身边?”说着,她脸红了。 千姬肯定是想从此陪着秀赖。把阿鲷放到身边,不过是个借口,是为了把自己轰走……荣局正胡思乱想,千姬又道:“我们有时也感到很无趣呢。”然后又果断地点点头,道:“这样不好!我要自己抚养阿鲷,我也是她的母亲!” “这……” “少君不反对吧?” “哦,不反对。但是,你能行吗?”秀赖一脸淡然。 “养孩子是妻子的责任,也是母亲的责任。少君立志习文练武,阿千当然不会加以阻拦。” 荣局松了口气,眼前有些模糊。 千姬没有恶意,也无不周全,然而荣局心中隐约感到不安。她已打算好了,一旦千姬成人,她自会照千姬的意思去做。 茶屋清次现多在长崎,负责贸易事宜,业已成为家康的心腹。有时从堺港来大坂城做生意的人说,他在长崎的势力,比家康侧室阿奈津之兄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还要大。 长崎模仿堺港,官职名都带些洋味儿,负责小判和判金铸造、管理的后藤庄三郎叫“财务官”,茶屋清次叫“商务官”。众男子致力于大事,经常彻夜不眠,舍弃了家庭。 当然,新贵并非只有他们。除了从事生丝生意的淀屋介庵、龟屋荣任、角仓与市等人,还有被委任为大津代官的末吉勘兵卫。他们夜以继日地辛劳,希望能让京都、大坂与堺港同海外打成一片。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照的,乃是那些整日无所事事、对局势毫不关心的大名,以及那些靠禄米为生的高傲武士。他们之中自然也有那么一小撮人,占据高位,不太娴熟地拨拉着算盘,但他们的算盘只能算出不足之处,却不会增加收入。仔细想想,大坂城的地位多么尴尬。 对荣局来说,这平静蕴藏着巨大的不安,却也不无解救之法。就要起风了,连千姬似也要有所行动。若如此,大坂城也许会有新的面貌。千姬心中似无一丝忌妒或敌意,若真是这样,荣局也要抛弃长期以来的沉郁,为了秀赖和千姬……及家康和秀忠心之所念的大坂而操劳。 “怎的了?你哭了?是不是舍不得阿鲷?” “不!不是!”荣局反应甚是激烈,“阿荣很高兴!不管是少君的承诺,还是少夫人的苦心……阿荣要努力,让大坂城吹进新风!” 听了荣局铿锵有力的回话,秀赖和千姬都甚满意。但二人对荣局心中的微妙情感却毫不知晓。 这时,近侍木村重成进来,“少君,明石扫部大人求见。”秀赖迅速看了荣局一眼,他至今还习惯依赖荣局,荣局放心地朝秀赖轻轻点点头。 “好,说不定今日给我带来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正好夫人也在。让他进来吧。”秀赖漫不经心道。 “遵命。”重成退下,在座众人沉默。荣局和秀赖都记得很是清楚,明石扫部现为浪人,然而他亦是颇为虔诚的洋教徒。 “明石大人到。”重成唱一声,明石扫部和速水甲斐守坐在门外,伏身施礼。 “少主,尊颜如昔啊……” 秀赖轻轻打断明石:“近前来。不过你的问候还不合时宜。” “在下惶恐。” “记住,我非少主。少主乃是相对父亲而言,秀赖乃是此城城主。” “不胜惶恐。请恕罪。” “哈哈,我未骂你。对了,你养的孔雀怎样了?” “很好,只是尚未产卵。待产下卵来,在下立刻让它把雏鸟孵出来,献给大人。” “好啊,我虽见过那鸟儿,夫人还未见过呢。” “是。也请夫人过目。” “最近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这……倒不是没有,但是对少……大人您……” “不能让我知道?” “不,不是……不是不能说,是怕引起大人不快。” “无妨,说来听听。” “是……有传言说,最近恐有可疑船只开到日本来。” “可疑船只?” “是,大御所身边的三浦按针到底还是把红毛国的船招来了。” “红毛国的船?” “是,是尼德兰的船。但按针故国英吉利在海上横行霸道,多被称作海盗。” 荣局吃了一惊,看看扫部,又看看秀赖。 明石扫部经过思量,才以刚才那段话开头,荣局似乎有所领悟,秀赖却只有如此简单的兴趣,“哦,那叫英吉利的红毛海盗很厉害吗?” “是,很强大,似胜过南蛮。然而,不辞辛苦把这等危险的暴徒招来,实在甚是麻烦。” “这么说来,三浦按针把那些海盗叫来,是打算把南蛮人从日本赶将出去?” 明石扫部原本肃穆的表情扭曲了,故意环视了一眼在座诸人,“当初按针刚漂到日本时,神父们再三敦促,恳请大御所严惩按针,怕早晚会出这种事。” “哈哈。没想到。大御所是因为不怕红毛,才允许他留下。” “尽管如此,理应有所顾忌……”这话说得重了些,扫部连忙缓和了语气,“人很难忘记故乡,三浦按针蒙大御所眷顾,受了封地,还生儿育女,但他私底下却多次给英吉利送密信。” “按针自己不能造船出海吗?” “恐是害怕南蛮国的船。他怕独自出海会翻船,才要把故国的海盗招来。此乃在下浅见。” “是把自己人叫来啊。” “是。只想回故乡倒无他,但神父们都说,红毛海盗生性凶残,绝不会仅仅把按针带回去。” “他们好战?” “是。海盗的女头目也喜暴力。” “女头目?” “是。说得好听是女王。那些海盗打着效忠女王的旗号,抢南蛮国货物,夺其船只,践踏国土,作恶无所不尽其极。那些奸诈之徒,定会对大御所百般奉承,在日本掀起滔天风波。神父们都这般说,他们对此很是警惕。” 秀赖眼睛发亮,笑道:“实在有趣。我们捉几个红毛人,然后让他们在这城里和南蛮人比试比试,看他们到底谁厉害些,如何?” “大人说笑了。他们船上载了很多大炮,其威力能摧毁一国,若让他们从淀川口侵入进来,少主……不,大人那时可就笑不出来……” “你是在吓唬我吗,扫部?”秀赖朗声笑着,打断了明石扫部。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八 红毛“海盗” 庆长十四年。江户大和桥附近按针町。所谓按针町,毫无疑问,便是将此处宅地赏赐与英吉利人威廉·亚当斯时所取地名。旁边街道住有原博爱号船长耶扬子,名八重洲町。 此时,按针正在拆看一封耶扬子派下人送来的书函。日下的按针,除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生活与衣着已同寻常日本人无二。甚至可以说,他比普通日本人更像日本人:朴素的黑罗纱外罩、扎起的和服下摆、端正的坐姿,都让被海风吹红了头发的江户船主们叹服。 按针特意一身古风武士的打扮,一是为了让德川家康放心,二是为了让妻子放心。 家康看出按针心中隐有强烈的思乡之情,故每次见面都会问他:“怎样,想家了?”想家本是情理之中,但按针不便直言,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总有一日能回归故里。”妻儿更是让他不舍。妻子本是马进勘解由之女,家康做主许配与他,已生有两个孩子,长子乔瑟夫,幼女苏珊娜——和他在故乡的孩子同名。目下,妻儿都在领地三浦半岛。他位于三浦半岛逸见十三峰的居处,比按针町的府邸更加清净宽敞,不像在按针町人多眼杂,不得安宁。 按针妻子以武士之女的身份,嫁与第一个来到日本的红毛人为妻。周围人经常“关心”他们,谈论些诸如“不知他们生的儿女会是何样”之类的话题,猜测他能否与妻子白头偕老。按针在故乡还有妻儿,他很快就要回国……此类流言甚嚣尘上。 “他总归是要造了船,开回去。” “那两个眼睛颜色和咱们不一样的孩子,不就没爹了?” 按针为了不让流言传到妻儿耳内,尤其小心,特意照当地风格穿衣,照搬当地人的生活习惯,既是为了让他们放心,也是为了不触及自己的心头之痛。 按针日前正按家康的命令,在伊豆的伊东造第二艘船。这艘船属西洋风格,重一百二十吨,有三根船桅,很快就要试航到浅草川了。然而,耶扬子的书函中却说,他已得到许可,可驾此船回国。按针感到,心中那早已淡却的思乡之情,再次绵绵漫卷起来。 耶扬子竟能提请回国,看来,按针先前的灰心丧气诚是早了。 倘若目下航海足够安全,他们也不必在完全陌生的异国,被思乡之情啃蚀了。他们于庆长五年春,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登陆丰后海岸,可见当时航海之艰。海上除了有暴风雨,还有强盗和疾病。另,近来欧罗巴新旧两大势力的战争也已波及海上,呈扩大趋势。若非如此,按针恐怕早就抛下妻小,搭船回去了。 和到日本来的船主或船长结成朋友,很是容易。只要多些许诺,他们就会让他登船,但之后却并不安全。沿途各港湾都有新旧两教国家之争,只要一听他是英吉利人,敌人必会围过来打杀,甚是危险。想避开风险,就要等拥有强大武力的英吉利或尼德兰船队到日本来,但那实在有些异想天开。 按针心中埋藏着希望,已造好一艘船,第二艘也在紧锣密鼓的打造中。 当然,这船并不归按针所有,它的主人为德川家康。家康其实是想让按针乘船去吕宋或墨国。耶扬子肯定已有所察觉,才向家康提出先离开日本。耶扬子为船长、按针当导航的那艘博爱号,来到日本已九年。耶扬子的计算,许是不论家康这新船驶到哪里,都可再搭便船回国。尼德兰在爪哇岛有一个据点。若船能开到那里,耶扬子的计划就有可能实现;船若到了墨国,即便是离开了日本,却和故国离得更远了。 按针看完耶扬子的信,提笔准备回复。但当他坐在桌旁,用毛笔写下故国的文字时,心中立时涌起痛彻心肺的伤感。
先生计划,仆能明了。但吾国海军早晚来日,既已至今,何不再稍候时日,等待良机?仆虽认定爪哇无吾国人,然不断寄书,告知近况,想必有所回应……
按针刚写好回函,侍从三十郎禀告有客来访。 来者乃是大久保长安。 事实上,按针这些年来一直在写些不知该寄给谁的信函。与尼德兰人密切合作的英吉利人,早晚有一日会把航路扩至东洋。即使来者不是英吉利人,是尼德兰人也好。毕竟,尼德兰船队已绕过非洲,经过天竺,到达了爪哇的矮脚鸡村。按针在信函中详细记载,他们如何从冲上日本丰后海边之日起,就受到旧教传教士的迫害,后又如何得家康公帮助,以及其后在日本受到幕府及众多好心之人厚待云云。当然,这些信函现在依然堆放在案上,因为无论是尼德兰船还是英吉利船,都还没来到日本,来的只是葡国、班国船。只是按针并不绝望,他将以比日本人更强的耐性,等待国人的到来。 按针曾在骏府城内偶然对大久保长安透露过想法。他感觉,长安对海外抱有强烈的兴趣。此外,长安在九州信奉天主教的大名中人脉甚广,他对按针回国,也许有帮助。 “我嘱咐过,不让人知我在江户。”按针嘟哝了一句,收拾了一下书案,将坐褥整理好,等待访客。 “哎呀,我本以为三浦先生的住所定摆满了奇珍异宝,没想到却是这般朴素!” 长安大声和侍从说着话,走了进来。一见到端坐的按针,他不由低声感叹,旋又爽朗地笑了,“若非如此,三浦先生恐怕没法在日本住这么长时日啊!先生是想彻底变成日本人了?” “大久保大人,好久不见,大人看上去气色很好啊!” “哈哈!多谢你这般生硬的问候。你想变成日本人,是因为寂寞?你的故乡与人见面怎么寒暄,是说‘你好’?哈哈,恐怕你时不时会梦见尊夫人吧。” “这……大久保大人怎连这些都知?” “哈哈!我还知道更多呢,包括班国和英吉利不合的原因。” “哦?那是为何?” “因情事而起纷争啊。班国皇上爱慕贵国伊丽莎白女王,向她求婚。但性格倔强的年轻女王说自己必须嫁本国人,拒绝了他。怎样,长安我连这个都了解。” 长安一到,宅子里立刻热闹起来。 “大久保大人必是从唐·罗德里格处听来这些的。”按针笑道。 长安倒也不掩饰,“你知道啊。那咱们换个话题!” 唐·罗德里格乃班国人,前任吕宋总督。去年,他任期满时,从吕宋回班国的属国墨国,途中遇到暴风雨。七月二十五,他的船被暴风卷到了上总夷隅郡岩和田的岸边,触了礁,现在,滞留日本,受到保护。触礁时,溺死三十六人,三百五十多名船员和罗德里格获救,被送到了浦贺,现在他们正在为了回国修造船只。住在伊豆金山的长安,怎会错过这个机会?他必是想直接到他们的造船处,暗中学些新本事。 长安道:“先生,我今日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两个重要消息。” “好还是坏事?” “这就要据你的心情而定了。” “那就请赶快告诉我。”说着,按针把侍从端来的茶放到长安面前。 “哈哈,莫要急。其一,尼德兰船要到日本来了。” “尼德兰船?” “是。有消息说,尼德兰依然把葡国当作眼中钉,这次是为了追捕从南边的天川到日本来的商船。所以,若日本准许葡国船入港,它必然在港内和随后追来的尼德兰船展开争斗。” “晤,这消息,大人从何处得来?” “有个唐人船的船长去拜见一个九州大名。”长安好像只知道这些,他摇了摇头,就又转到下一个话题:“还有一个消息,是关于你造的船及其命运。先生,你造的那船取名字了吗?” “名圣·博纳文图尔号。有大名说,这个名字比日本风味的名字更好。” “哈哈,明白。” “大人明白什么?” “按针啊,托你的福,日本才有了这么多能造洋船的工匠啊。” “不敢当。” “有个日本工匠,去唐·罗德里格的造船处看过,说那样做不成船。” “哦?” “他说,那船只是身子大,细节则做得粗枝大叶,那样的东西漂在大海上,估计连江户都到不了。”长安压低声音,定睛望着按针。 唐·罗德里格当初是要到墨国去。船在岩租田触礁后被拽航到浦贺,本身还没破损到无法修复的地步。现在虽然是造一条新船,但用的尽是原先残存下来的船具。罗德里格从吕宋带来的工匠,技术还不够熟练,即使半路上能够处理浸水等意外,但量也造不出坚固到能安然渡过大洋的船。大久保长安便是这个意思。 “大御所对罗德里格特别照顾,先生也知吧?” “大御所一视同仁,对没有恶意之人都给予保护,和对我们一样照顾他。” 长安听了按针这严肃的回答,笑着摆了摆手,“先生真是有礼数,说的都是规规矩矩的情面话。是啊,大御所一视同仁,但其背后却有其他目的。” “……” “你不必那般吃惊,我乃是一片真心。我们和吕宋、墨国间的交易用船,比从天川来的船只要少很多。大御所其实是想缩短和班国皇上的距离,故此次罗德里格遇海难,正是大好时机。” “……” “明白了?盛情帮助三百五十余人回国,对方自然心存感激。但倘若大御所大人知他拨款造的船不好用,那会作何感想?是弃之不用,还是用你造的那个,那船叫什么来着,圣·博纳文图尔号?用它把他们送走……” “大久保大人,您认为,大御所会令在下送唐·罗德里格回墨国?” “不能吗?” “那么,他们若不厌恨我……” “不不,绝对不会!”长安使劲摆手,“先生确是英吉利人,坐尼德兰船而来。但此次情况完全不同。你是日本征夷大将军的使者,送他们回国,他们安敢怨恨你?更不敢迫害。此举其实能让你和班国达成和解。到时,你不论哪条船,都可在天下各地畅游。” “晤,”按针认真地思量,正了正身子,单刀直入,“我若听大御所命令,送他们去墨国……大久保大人,您有何吩咐?” “哈哈,先生真是目光犀利。的确如此,你若去墨国,我的确有事麻烦。”大久保长安向前探了探身子。 “呵,事情尚未决定?不过,到底何事?” “想请你帮我雇三两个熟悉那边矿脉的人,这亦是我的职责。” “哦。” “另,想请你帮忙调查墨国和其他地方关于银山分成的方式。” “那是……” “是自古以来对矿山收入进行分配的方式,领主分几成,亲身去探矿采掘者,也就是山师能分几成。” “哦?还有这样的法令?” “是。即使大事开采,却也不知能否出矿,故此法令乃是领主为避风险而制定。” “大久保大人,您让我调查那边的此类法令,是想有所为?” “哈哈!好生直接。现今天下,能对此话题提出这个问题的,除了按针,再无第二人。那就让我与你说清楚吧!日本山师的分成若比外国的少,就请大御所有所增加。这似乎颇为贪婪,其实并非如此。我欲带着日本的采金者,到世间各地的矿山去开采。” “唔,原来如此。” “当今世上,葡国和班国的势力依然强大,但也绝不可轻视贵国和尼德兰。我们也应和大御所一样一视同仁。但我们要到世间各地的海域去,去找能吐出金银的矿山,毕竟,在交易中,金银最是值钱。按针,你说呢?” “晤。”按针正了正身子,嘴里嘟哝了一句,并未立刻回答。长安所言丝毫不差,欧罗巴人冒险在海域闯荡,其实就是为了金银。为了这个,不知多少人客死他乡…… 长安看到按针有所触动,说出了更是惊人之语:“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能嗅出地下埋着的金银味道。不论到了哪里,只要有金银,我便立刻能闻出来。哈哈,从黄金岛来的大长保长安,乃是能点石成金的魔法师啊!这不有趣吗?” 三浦按针静静注视着长安。他和世上各种各祥的人打过交道,对于哪些东西能够虏获人心,他再清楚不过了。除了食欲和色心,最能使人发狂的便是黄金。但令人意外的是,许多日本人对黄金却甚是淡泊。按针至今仍然留在日本,根本原因便是家康在关原合战之关键时刻,仍爽快地给了他五万两黄金。那之后,按针默默观察家康,发现家康绝非奢糜之人,节俭得甚至有些吝啬。然而,有大事发生时,他对金钱却毫不吝啬。此次造圣·博纳文图尔号,家康几不限钱财。他对唐·罗德里格也一样,不吝黄金。这也许便是日本人的性情。 世人为了寻找传说中的宝藏,连命且不顾,但按针还没遇到过如长安这般想去世间各地开采矿山之人。想要挖出藏在地下的金银,需长期探测,人人都怕白费力气…… “怎的,你不信我?大久保长安自被大御所委派此事,已寻出十八处地下黄金,现在依然每天都能挖到金子。仅只如此,却也算不得什么。日本国一定要到海外去,在世间各地挖掘金山,扩大在各港口的交易,这才是大御所真正的用意。” “大久保大人,”良久,按针咽了口唾沫,道,“您希望在下去调查……不仅如此吧?” “哈哈,不错。但你若无兴致,我与你说今后的事也无用,故我首先要弄清你是否有兴致。” “大人到底想让我做些什么?” “无他。不知你能否如对大御所坦诚地献计献策那般,也给我们一些建议。如此而已。”说罢,长安稍稍停了一下,冷静地观量按针。 按针感觉到,长安的奇思妙想并非只是夸夸其谈。他刚开始透露的“尼德兰船要来”之言,如在按针心中刺下了一枚针。以长安现在的地位和势力,他完全能把那艘尼德兰船赶走,也可悄悄让它停泊靠岸。他有足够的力量,可把按针的命运重新和欧罗巴联系起来。 “大久保大人,我当然相信您,因为您乃是大御所大人难得的忠臣。” “那,你会帮我?” “这……”按针对于立刻提出交换条件,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有事想麻烦大人。” “我明白。既是志同道合,长安定会不遗余力。你说!” “大人刚才说,尼德兰船最近将追逐葡国船到日本来?” “这是从天川来的唐人言。我啊,在平户、长崎就不用说了,在丰后、博多和堺港等地,亦经常听到海外消息。” “尼德兰船若到了日本,能否请您安排一下,莫要立刻把它轰走,而是给予保护?” “哈哈!”长安大笑起来,“这样的事,何不恳请大御所大人给天下大名下达命令?但按针偏偏不这般做!” 按针脸涨得通红,点了点头。确如长安所言,圣……博纳文图尔号业已造好。家康始终暗暗盯着按针,看他是否要逃回欧罗巴。按针焦急地等待欧罗巴船的到来,但他不想被家康看透心思。若令家康心生忧虑,也不合礼仪。 “先生,你可放心。若被追的是葡国船,追它的船自不会去别处,怕会首先到达平户。我先和他们联系上,先生先佯装等着葡国船,随后方与尼德兰船搭线……” “这、这对大御所大人……” “不不,大御所大人也想和新旧教国家都交好。尼德兰船‘恰好’在你去平户的时候来了。好了,大御所只会欣慰,不会动怒。不过,你若就此登上尼德兰船,撇下日本,那又当别论了。” 三浦按针虽觉出大久保长安将索取巨大的回报,却不得不照他所言去做。长安寥寥数语,点燃了按针的思乡之情,对他是极大的诱惑。 “那么,尼德兰船到了九州时,就请大久保大人暗中叮嘱各位大名,莫要无情地赶走它。” 长安拍了拍胸脯,承诺道:“既是同道,小事一桩。” “且容在下一问:当如何助大久保大人一臂之力?” 大久保长安笑得眯起了眼睛,“按针真是快人快语。你常说的协议,就此成立!” “请大人明示。” “其实无他。”长安轻描淡写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卷,“来,请你在这上边签个字,再照我们的规矩按个血印。” “血印?” “这叫联名状,我们日本人之间签订不可背叛的重要协议,都用这个。” “哦。”按针郑重打开纸卷。开头以甚是雄浑的字写道:“吾等在此对天地神明起誓:以松平上总介忠辉为主君,同意实现大久保长安所定的千年大计。立此存志,绝无背弃。” 后面有松平忠辉的手印,然后是大久保忠邻、有马修理大夫晴信、武藏鸿巢城主伊奈忠正、信州深志城主石川康长、信州筑摩藩主石川数矩、伊予宇和岛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冈城主高桥元种等人的名字。 “如何?日本国内有大志者,亦大有人在!”长安朗朗道,“日本大名按下血印,同心协力驶向海外。这样,一定能够实现先生常说的,打通从北海到英吉利的航路。来,你在这儿按血印吧。” “唔。”按针表示同意,“那么,我签名后,还要做些什么?” “先签名吧。这样,这份联名状就有了信用。也就是说,在去过世间各地的三浦按针来看,大久保长安的志向并非不能实现。”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按针提起笔来,慎重写下自己的名字。 从按针签字,到按下血印,整个过程中,长安都紧闭双唇,连大气也不敢出。按针将联名状放回他面前时,长安大喜,笑着收起。 “好!好!一些狭隘之人说我乃是妄想,如今却也不得不认可了!” “大人,您诚让人心悦诚服。” “哈哈,只不过是眼光长远些罢了。好了,先生,既已签了名,就休要再拘泥于新旧两教之别,加入他们双方的争吵了。” “明白。” “没有这种胸襟,就无法在大海中乘风破浪。长安眼中,便无伊丽莎白与菲利浦之分,都是需要互通有无、一视同仁的朋友啊。我希望你亦能以这种心思,给我们各种建议。” “大久保大人,方才那份联名状,松平上总介大人乃是主君,对吧?” “日本想走到海外,在世间各地拥有自己的港口,光靠将军万万不够。就让将军专心内政吧。” “哦。” “关于交易,以及和交易有关的与国外的交涉,我欲辅佐松平大人,由他总理调度。我想为他找个合适的位子。” “好!须得这般做。那我就彻底放心了。” “那么,若大御所有令,让你公平交易,你会推辞吗?” “三浦按针非无信之人。” “哈哈。好!对了,这是我从伊豆山上发现的一块黄金,权作礼物送给你吧。”那是一只闪烁着夺目光芒的金鸡。 “这,如此贵重之物……” “小小玩物不必挂怀。”长安连忙站起来,“我鼻子这般一嗅,地下就冒出了这只鸡。” “但是,这……” “哈哈,三浦先生,马可·波罗说日本遍地黄金,你不信吗?休要忸怩了。告辞!”言罢,长安起身朝门口而去,留下按针在原地发呆。 按针茫然看看那只黄金鸡,忙站起身送长安。长安已穿上了草屐,朝来时所乘轿子走了去。 轿子刚一出三浦府大门,长安立刻吩咐至“浅草施药院”,然后又气短似的加了一句:“乞丐药院,贱民药院,索德罗开的那个!” 除了轿夫外,还有两个侍从,一个拿枪,一个提鞋。这对长安来说乃是罕见的小排场。也正因如此,他才未事先定下出行路线。 听到说去浅草施药院,前边的轿夫皱起了眉头。索德罗把浅草施药院称为博爱病院,寻常百姓都不喜欢那里。个中原因,大久保长安非常清楚。其他药院刚开业时,因众人不太知道,往往门庭冷落。但浅草施药院从刚开张就门庭若市。进出之人并非寻常百姓,而是些脏兮兮的人。他们乃是弹左卫门手下的贱民。事后证明,他们每日领二十文钱,假装病人聚于药院门口。一切还真像是索德罗所为,只是,他错把贱民当成了贫民。 索德罗以神的名义帮助贫困之人,努力传扬博爱,也是做给幕府看的。当然,贱民转天就被奉行所的衙役们打散。他们中间有些人不承认收了钱,一口咬定自己治好了病。仔细一查,不过是在红肿或溃烂的皮肤上涂溶了硫磺粉的白浊水。结果,附近浅草寺的和尚也用小纸包包些硫磺粉到这边来卖,称“观世音菩萨保佑”。 索德罗解错了“贱民”含义。幕府绝不愿看到贱民集结。百姓看到他们也会吃惊,并不会与他们凑到一起。不过,现在病院并非门可罗雀。贱民对于拿钱治病自未忘记,一旦有人生病,就会立刻前去,而真正的穷人亦遮遮掩掩溜进施药院大门。 虽然幕府并未如索德罗期待那般称扬他,但施药院的存在并非毫无意义。索德罗最近改了策略,他开始和传教士们一起治疗重病者。他们但凡得到些线索,就到一些大名、旗本甚至巨贾豪商家中,请求施以救治。即使被人轰走,他们亦会非常恭谨地告辞。有了这些故事,病人遂逐渐增加。长安坐在轿中,想着这些,不由微微笑了。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九 南蛮野心 轿子到达浅草施药院,时已过正午。院内不见病人,柳树静静地随风摇摆。药院外观并不特别,一进门有和式门廊,檐下如悬挂家徽一般挂着一个十字架。 长安还未出轿,持枪侍从就跑到门廊,大声通报:“大久保长安大人来见院长。” 一个着白色衣裳的矮个子男人应声出来,当然是个日本人。“大久保先生哪里不适?” 长安此时已穿上草屐,来到门廊下。 “你不知大久保大人?”持枪人急躁道,“院长先生知道。你只管通报,来的乃是大久保长安大人。” 那个男人嘴里嘟哝着,转身进了屋内。 “怎生还不出来!”长安对持枪侍从道,“索德罗这家伙恐又上街去搞什么了。” 持枪侍从低头道:“大人,您今日到的地方都有些古怪啊。” “是啊!我现在就像个焊锅匠,正尝试着让裂成两半的欧罗巴合二为一呢。” “裂成两半的锅?” “不,不是锅,是欧罗巴。就像日莲宗和净土宗。” “呃。”佐渡出身的侍从摇了摇头,默不作声。他似懒得费神去琢磨这些无法明白的事。 “可是按针也好,索德罗也好,都非恶人,他们本性善良。对对,因为都是天父的儿子啊!” 持枪的侍从不言,他盯着空荡荡的门廊,等待返回的脚步声。 “这些善良的人,都以为唯自己才持有正道,故而时有纷争。不过只要给他们讲道理他们自会明白过来。” “大人,好像有人来了。” “哦,可能是个日本医士。” “不是一个人。啊,有一个留着河童头的人,带着几个和尚和女人出来了。” “好。那个河童头的就是索德罗。” 持枪侍从走到长安身后立住,长安呵呵笑了。索德罗一脸严肃,郑重其事走了出来。他的日本话好像念经,干巴巴的:“大久保长安大人,有失远迎。” “请进。穿鞋进来无妨。”言罢,索德罗装模作样,迅速转过身,昂首朝里走去。众人恭敬施礼后,长安依言跟进去。 三浦按针好像本乃庶民之子,可索德罗却不如此,他夸耀父亲乃是颇有名望的市政议员。正因如此,二人在日本的生活方式亦完全不同。按针如俭朴的日本人,索德罗看来却威风凛凛。 索德罗大概不会如按针那般住在书院,享受喝茶的乐趣。长安正这么想着,他们已到了礼拜堂隔壁的索德罗卧房。房内乃是南蛮风格,摆着一张紫檀交椅。墙上挂着西洋画,一张薄纱的睡床旁挂大大的地图。书桌上的琉璃花瓶,微微散发着醺光。 索德罗到了案前,道:“这是本院医士布鲁基利昂,旁边这位是摩尼尤斯神父,那边是巴纳比神父、医士约翰尼斯,旁边是护士长玛丽亚。” 被介绍到时,那些人就装模作样低头施礼,长安故意随便点点头,也不还礼。他旁若无人盯着那护士长看,比较她与索德罗献给伊达政宗的女人,谁更好看些。长安想,还是这个好看。这绝非毫无目的的消遣,长安不信什么圣职,他只想看看,索德罗是把漂亮女人献给政宗呢,还是留在自己身边? 政宗和索德罗的交往实在有趣。政宗爱装模作样,天下无双;索德罗则更胜一筹。有时看看他们二人,令人忍俊不禁。政宗很想见索德罗,他盼望的当然是交易之利,也想知些海外的情况。因此,他让被送去的女子装病,半夜里把索德罗和布鲁基利昂叫到自家,大费周章地演了一场戏。后来,病人声称已经痊愈,政宗就送了金银、衣物和丝绸给索德罗。可索德罗未接受,“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他反而回赠政宗五十个面包、三十支白蜡烛、三斤丁香和三斤胡椒。 长安现在正要笼络这只狐狸。 介绍完毕,除了索德罗,那个日本医士和女看护也留了下来。他们坐在索德罗身侧,像是为了衬托他的威严的装饰之物。索德罗日语尚好,无需翻译。 “今日来访,是想请教,你认为大海是属于谁的?”长安态度傲慢。 “不敢当,在下十分荣幸。”索德罗马上回答道,“不用说,大海当属敝国与葡国所有。贵国尚有多人不知,此乃一百多年前,即明应三年由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裁定。” “哦,请告诉详情,也好让我知其一二。” 索德罗立刻转过头,用棍子指着大地图道:“地球上有一条南北贯穿大西洋的子午线,距佛得角岛西三百七十海里,此为划分两国势力的界线。葡国人由这条线往东,绕过好望角,航向天竺的果阿,然后是马六甲,再从天川来日本的平户、长崎。相对,班国人由这条界线往西,航向墨国,再经南美的麦哲伦海峡到达太平洋,航向马里亚那群岛、吕宋的马尼拉,然后来到平户、长崎,与葡国人相遇。” 大久保长安微微笑了笑,问:“这般说,海上诸权目下都属班葡两国了?” “是。鄙人奉罗马教皇旨意从事圣职,必须尊重这个决定。同时,两国国王也遵守这个决定。” “这么说,现在把船开进海中的英吉利和尼德兰,都是无法无天的海盗喽?” “是。大御所也完全遵此惯例。庆长八年,尼德兰海盗袭击由天川来的葡国船,把船掠夺一空。其实,那艘被抢劫的船上载有我们传教士的俸禄。我们把此禀报大御所后,他很快补偿了我们三百五十两银子,又额外赠送五千两白银,帮助传教士传教。这便是他认为尼德兰行事不当的例子。” 索德罗语气不够谦和,可他无比清晰的头脑以及流利的答辩,和三浦按针古时武士似的木讷迥异。 长安的斗志愈加旺盛,待他说完,微微笑了笑道:“这么说,若大御所想在海上分一杯羹——万一他有此打算,该如何是好?除了像英吉利女王伊丽莎自那般以海战取胜之外,便无他途了?总之,现在英吉利船和尼德兰船,也正堂而皇之入侵贵国海域呢。” “这……”索德罗道,“可以请求菲利浦国王加入同盟。若只有国王同意,你们还不放心,鄙人可帮你们到罗马教皇处斡旋。” 长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摆摆手。他故意作此轻视之态,因为他知,这样最能刺伤索德罗装模作样的自尊心。 “大人笑什么?” “哈哈,神父似考虑得不够周详啊。大御所思量得比你深入些。若请求加入贵国皇上同盟,就会和墨国、吕宋一般,把国家献给贵国皇上,对此,大御所大人甚是明白。” 索德罗立刻变了脸色,“这话让鄙人很是意外。” “哈哈,我再说些意外的事给你听听。庆长十年,大御所特意致信吕宋总督,问他最近从班国来船较少是何原因。日本想和贵国做更多生意,大御所才颇为郑重地问,从贵国领下的墨国,到底运了些什么东西到吕宋?” “总督是如何回答的?” “哈哈,料你也想不到。当时总督的回答是,运去的都是士兵。哈哈,因此,属于弗兰西斯派的你,一开始就对大御所怀有警惕,提防日本运输的也都是士兵吧?万事开头难。哈哈!” 索德罗忙令左右退下,“大人难得来一趟,你们去准备些饭菜。”只剩下二人时,他微笑了,“大久保大人!” “怎的?” “感谢大人以朋友身份,将实情相告。” “神父现在言谢,不嫌太早了吗?” “不,鄙人明白大御所的心思。他只希望能做些生意。” “哈哈,的确如此。正好,先生想成为日本的大主教。如此一来,你的权力就能超过总督了。大御所和你同样汲汲以求。” 索德罗立刻按了按桌上的铃。进来一个少年。 “送咖啡来。”索德罗吩咐。之后,他默默注视着长安。长安愈不安分,上身歪斜,还用手挖鼻孔——他想惹恼索德罗。 “大久保先生!”索德罗道。他本想称呼长安为“大人”现在改成了先生。长安当然注意到了。“您找我,究竟想干什么?” “你是那种人家让干什么,就老老实实做什么的人吗?” “那么,说出您的条件!” “嘿!你是个和葡国耶稣派大不一样的人,长安也承认这个。总之,这家药院有可取之处。” “是啊!这是我愿为之献出生命的圣职!” “好,我也承认。不过,我希望你休再说什么‘世间之海属于班国葡国’之类无稽之谈。” “哦?” “日本亦在大洋,我也知天正十六年,贵国水军被英吉利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 “贵国舰队以一百二十九艘兵船、三千门大炮、两万水军、三万四千陆军出击,与仅有三十艘船的英吉利水军激战七日七夜,大败。随后,英吉利堂皇进入世间海域。你竟然像给小孩子讲故事似的,说世间之海归贵国和葡国所有。” “且等,大久保先生,我还未听您的条件,且说说看。” “好,我告诉你,最近尼德兰的船就要来日本了,英吉利的船也快来了。” “哦……” “大御所欲一视同仁。当然,我会尽力不让英吉利和尼德兰在日本的港湾内,对贵国船只有所侵犯。其他的,就要看你的能耐了。” “我明白。” “我也有一个条件。代表贵国和大御所见面的人,当被大御所问到关于矿山的分成方式时……” “分成方式?” “对!希望你让他们回答,最少六四分,通常都是七三分。就是说,大御所得三成,开矿者收七成。” 索德罗似未立刻明白。话题突然由海上霸权转到了矿山剩益分配,也难怪他无法理解。他看住长安,良久,方突然拍拍膝盖。 “可明白了?”长安微笑道。 “是。”索德罗拍膝点头道,“您究竟是从何处知道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诺将军要来的?知道此事的,应该只有鄙人啊!” “这就应了那句唐人古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是从一个女人口中泄露出来的。”长安不便说出那女人,因为她正是伊达政宗的洋妾。 “唔,居然有如此不可思议之事。”索德罗沉吟良久。这时,咖啡端来了。“我知道了。”他又恢复先前的自大,一边热情地劝长安喝咖啡,一边道,“您是说,若大御所要从敝国请技师开采矿山,到时敝国提出来的条件,就是采出来的金银七成归敝国,三成归大御所,是吧?” 长安认真地点点头,“大御所应会向即将到来的比斯将军问起此事,到时希望他能明确回答:是七三分成。” 该说的话都说完,房里又只有他们二人,长安把脚搭在膝盖上,姿势甚是倨慢,“索德罗先生,你有何打算?为何特意把比斯将军请来?休要再瞒着我了。” “这……鄙人并无特别用意,只不过因为敝国的前吕宋总督唐·罗德里格在贵国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照。为表谢意,敝人觉得有必要派一个有身份的人来,就向国王陛下提出了。” “哈哈,真是奇怪!贵国陛下那么信任比斯卡伊诺将军?” 这种问法令人不快,索德罗使劲眨着他蓝色的眼睛,“这您也知,大久保先生?” “我是顺风耳,连地狱士卒们的密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鄙人就不瞒您了!”索德罗打了个响指,“其实,比斯卡伊诺将军是看了马可·波罗的见闻录后,想来寻宝。不用此计,断无法让国王陛下的子民多多出来,因为他们懒散成性。鄙人不想输给英吉利和尼德兰,遂有此种种努力。” 索德罗终于对长安说了实话。长安亦达到了拜访索德罗的目的。那个什么比斯卡伊诺将军来东洋之谜,彻底解开。索德罗想成为日本的大主教,为了达到目的,他必须增加家康公看重的交易量,以博得日本人的欢心。 班国人过去对日本太过傲慢。因此,虽然借着唐·罗德里格手下三百五十多人获救的机会,但有相当地位的人都不愿意来,只有比斯卡伊诺将军有些兴趣。不用说,是那个马可·波罗连蒙带猜写的黄金岛云云,激起了他的冒险心。 当然,比斯卡伊诺将军并不完全相信书上记载。根据他的想象,之所以会有这么多黄金,必是地下有巨大的储量。其实,在他之前,也有抱此种梦想之人,但认为黄金岛的地图已被他秘密掌握。一言以蔽之,比斯卡伊诺乃是来寻黄金的。让人以为他是来答谢救助唐·罗德里格等人之恩的使节,这主意实在欺人。 “鄙人明白大久保先生的意思,因此,也有一个请求……” 索德罗刚要出口,长安马上强硬地摆摆手道:“索德罗先生,还是莫要说出为好。” “咦?我还什么都未说……” “你不说我已明白。你必是希望,比斯将军来时,能以国宾身份与大御所见面?” “如您所说,”索德罗向后靠了靠,“他乃是贵客,对大御所有利无害。” “索德罗先生,你想得太简单了。” “此话怎讲?” “一旦成为大御所的上宾,就会受到郑重招待,将军日后就不方便寻宝了。你可明白?” “是。” “大御所和比斯将军正式见了面,然后乘小舟环岛……开始寻宝,这么做,不是有伤贵国体面吗?” 索德罗靠着椅背,微笑道:“大久保先生,您对山很是在行,对海恐未必深知。” “哦?” “其实,将军正是为了寻宝方便,才希望作为上宾。他也许会对大御所说,为了增加两国交易船只的数量,请先让他去近海探查,看看何处可为良港,这是为了两国共同的利益,因此,务必详细勘查。否则,如何寻宝?”索德罗言罢,挑战似的看着长安。 长安暗中吃惊:索德罗的脑子转得太快了,即使和自己短兵相接,也丝毫不见劣势。他道:“乃是为了两国的共同利益?” “正是。日本国有陆地图,却无海洋图。若想统治海洋,必须拥有图纸。关于这些,还是敝国人懂得多些。这样的请求,贵国能接受吗?” “我明白!”长安痛快地点头——短兵相接时,出刀一定要快,“可是,那位将军打算在日本国待多久?其实,日本并非没有真正的黄金岛,长安可据情告知一两处地方。” 长安意想不到的提议,令索德罗迷惑了片刻,他心头浮上阴影:长安还有何条件? “大久保先生,难道您要带将军去佐渡岛?” “哈哈,你觉得让贵客看到黄金岛,有些不便?” “不,将军沉迷于寻宝,带他去,或许能比您更准确地发现地下的宝藏。” “哦……” “万一他说要一直待在日本,鄙人怕有麻烦。” “嗯,你想当日本的大主教,因此,将军待在这里,会给你带来麻烦,是吧?” “大久保先生,他不能待太久。” “嘿,待太久会露出狐狸尾巴。”长安不介意地笑道,“那么,此事就作罢吧。可是若他到处探测,却一无所获,也太可怜了。” “鄙人有个计划,让他在江户待一阵子,然后赶快去仙台。” “你笼络了陆奥守?” “不,仙台人热衷学习新东西,一定要让将军去。”索德罗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异样。长安觉得,那种目光很像是在棒打逮到手里的狐狸…… “大久保先生!” “你的目光真令人不快。何事?” “您知世间流传着一个有趣的说法吗?” “有趣的说法?” “说佐渡的金山,最近黄金产量大大减少了。” “你听陆奥守说的?” “不,不只是他。可是,佐渡的黄金真的减少了吗?” “你是何意?” “世人说大久保大人施了手段……” “手段?” “是,贵国人管这叫私曲。就是说,私藏挖掘出来的黄金,或者挖掘时避开某处,都叫私曲。请您密切注意身边人……” 一瞬间,长安寒毛倒竖。这非寻常人能说得出来的,而是走遍世间的金毛九尾狐的故意恐吓。这厮真是可恶! 正在此时,布鲁基利昂来禀告,饭菜已经备好。 索德罗这人,真是可怕,恐是想用这话封住大久保长安的嘴,使他不敢任意妄言。可是,故意避开矿脉的采掘之法,内行人一说便知。家康对此完全是个外行,但若有人把这话传给他,他必会生起疑心。 长安这般想时,索德罗已悠然起身,道:“请到厅上用饭。”说罢一本正经,率先走了出去。 正当他们用饭时,来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罗德里格所造大船被大浪所袭,已彻底损坏。因此,他可能到江户去见将军秀忠,继而转向骏府恳求,希望能借三浦按针所造的一百二十吨帆船。带来这个消息的便是索德罗的同道,也是他的心腹——传教士阿伦索·姆诺兹。 姆诺兹日常在秀忠身边辅佐。此际他禀报,说亦是听老康思克所言。由于太过担忧,他甚至忘了长安在场,快速禀报着。当然,长安听不懂他的话,可他知老康思克乃指本多正信,亚当斯为按针。而且,他又听到了家康和秀忠的名讳,因此不能保持沉默。 “此乃何等大事,索德罗先生?”长安压低声音问道。 索德罗见事情已然无法隐瞒,遂原原本本道了出来:“罗德里格总督擅长外交事务,在本国非常有名。大御所大人定会被他说动。”言罢,索德罗不由叹息起来,一脸为难。 长安甚是清楚索德罗的心思。索德罗明白,大御所并不特别欢迎天主教,他的目的无非想加强与欧罗巴诸国和吕宋之间的交易往来。故,交易对索德罗而言,乃是最重要的诱饵。可是,突然冒出来个前吕宋总督、长于外交的罗德里格,所谈均与传教无关,只交贸易,这么一来,索德罗的地位自岌岌可危。 大久保长安也甚担心,因为家康一旦见了罗德里格,必会问及矿山诸事。 “风雨比比斯将军来得还早啊!我告辞了,你们也还有事商议。”长安趁机起身。 长安离去后,索德罗和姆诺兹密议起来。他们从一开始就对罗德里格造船不放心,可实未料到情况这么快就恶化了。或许是那些对造船毫无自信的工匠,故意让船受风浪打击,也恐是罗德里格知三浦按针已完成了一艘一百二十吨的船,才改变了主意。无论如何,他是想横渡大洋到墨国去,故很是清楚自己不能乘坐危船。可是,他突然要拜谒将军秀忠和大御所,这对索德罗自是严重一击。由于罗德里格是去向家康借用按针所造之船,故,不管家康所提条件是否可行,他必会完全接受。 如此一来,索德罗辛辛苦苦建了施药院,想借此讨好幕府的计划,就完全被打乱了。但他断然不会将欧罗巴诸事坦白告诉幕府要人。 “不能袖手旁观。”索德罗道。 “是。”姆诺兹道。 索德罗抱臂沉思良久,道:“希望你能早他一步到骏府。我会写一封书函,你带着它,先罗德里格一步拜见小康思克。” 所谓小康思克,指本多上野介正纯。 “你见了康思克,就对他说,为了让罗德里格遵守约定,请允许我们搭同一艘船去新班国的诺比斯班(墨西哥)。” “可是,若我们二人都不在日本……” “不能都不在。到时有一人装病。可以由我来,然后就让你一人去。” 姆诺兹睁大眼睛,思索索德罗所言。首先去见幕府重臣本多正纯,禀告他,罗德里格只想回国,因此要求同船而去,以让罗德里格切实遵守约定。如此一来,正纯和家康自会爽快放行。然后,其中一人装病留在江户,也便有了人质的意味,显得更真实了。 “好,我马上去骏府!”姆诺兹彻底为索德罗折服。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十 出航大洋 前吕宋总督唐·罗德里格到江户拜谒过将军德川秀忠,还欲去骏府,直接拜见大御所德川家康,故取陆路向骏府出发。此际,相关人员几已齐集骏府。 原本打算让为此事斡旋的三浦按针当通译,中途又改成了传教士阿伦索·姆诺兹。个中原因,恐全拜姆诺兹带着索德罗的密令来到骏府,面见本多上野介正纯之功。 大久保长安本欲去视察相模土井山的矿坑,但以得到家康之令的名义到了骏府;伊达政宗亦因要在松岛修建瑞严寺,以禀报进度的名义而来。家康对未获得允准便开工,表露出不快。政宗早就对此有所察觉,此行也是为了当面解释:瑞严寺大兴土木,归根结底是为了信奉,并无他意。 罗德里格来到要员云集的骏府,乃是庆长十四年九月初。骏府城的七层天守阁刚于是年八月二十建成。此于家康来说,已极尽奢华,但在罗德里格眼中又怎样?罗德里格后来的奏报写道:
……业已抵骏河。其城占地远较皇太子(秀忠)居所广阔。然江户有人口十五万,骏河只十万。屋宇亦是江户较为轩丽。至骏河翌日,皇帝(家康)派大臣(本多正纯)至下榻武家,赠衣十二领,剑四把,并恳请晋见。 午后二时,又派二百余带枪护卫,轿一乘迎接。上轿启程,许久方至护城河畔。城中忙忙放下吊桥,一队护卫下桥来,乃是一军官领三十余带枪士兵出迎。行至铁门前,门应声而开,内又有二百余带枪士兵列队迎接。 军官在前,穿过军列,五百余步后至另一吊桥前。至此被移交他人,时另一扇门开。 门内枪队井然。一路有人恭敬行礼,直至宫殿走廊。走廊处仍有千余警卫。又过去八九间……藻井金碧辉煌,壁上有彩绘,极似国内进口屏风,然而更为精妙。与皇帝所在两间之隔房内,有二大臣出迎,请仆稍候……
此记述可见家康手握重柄盛况。 建议采取如此接见和出迎方式的,当然是三浦按针。他为了家康之威严,煞费苦心。家康在洋人眼中是何等样,与按针的命运息息相关。世之强国英吉利的高官们对日本当政者的看法,将关系他们如何看待家康亲信威廉·亚当斯。 唐·罗德里格在另室等待时,本多正纯则去向家康禀报。至于接下来的情况,罗德里格奏报称——
……大臣向内禀告,一刻后方出,告知仆将被赐予日本国内前所未有之名誉,请放心随其晋见。 仆依言前行。里间阔大,中有三阶,置二座。吾皇宝座镀金,日本称是纯金! 皇帝坐于覆绿天鹅绒宝座上,衣裳宽大,似用绿绸金线织就,佩双刀,束发,约六七十年纪,体胖,乃可敬老者……仆欲吻其手,被禁,只在距座六七步处站立。 稍候,皇帝令仆坐于距宝座六步左右椅上,并允戴帽,视仆良久,拍手,唤一人来,令驱走坐于仆身旁一大臣……
家康和罗德里格之间的交流,是家康先把话告诉本多正纯,正纯将之转告于隔扇后待命的姆诺兹,姆诺兹再告诉罗德里格……如此反复。罗德里格所言,也必须通过姆诺兹和正纯之口传到家康耳内。 家康伊始就用命令的口吻道:“告诉他,见到他,我甚快慰。” 正纯膝行退下,将此言转给姆诺兹。终于,“得见尊颜,深感荣幸”的回复回来了。 “武士在海上遇有不测,亦不能丧失勇气。不必担心,你有什么请求尽管说,我会斟酌行事,对贵国皇上亦是一样。” 家康对罗德里格,亦是一副说教口吻。 唐·罗德里格身材高大,衣着华丽,通身贵族气派,在南蛮人中也甚是出众。然而,矮胖的家康毫不逊色,定定坐在椅上,看去自有一股无法动摇的庄严。几句问答间,他以充分的王者风范,把世上第一大国和其引以为傲的菲利普国君当作朋友一般,毫不胆怯。他还将台阶下侍立的三浦按针夸奖了好几遍。 唐·罗德里格自惭形秽,措辞愈发恭谨,“过去苦难,确令人忧愁,然能得见尊颜,稍慰吾怀。吾等必能得恩典,蒙恩惠。” 他这几句话完全是外交口吻。家康似对他的用心颇同情,“你似还有所顾忌啊。不必担心,想要什么就说。我亦非严苛之人。” 唐·罗德里格遂提出了三个请求。 其一,不虐待日本耶稣会的教士和信徒,应如对待日本各派僧侣一样保证他们的安全,允许他们自由传教。 其二,想进入日本港口的尼德兰船只乃是班国之敌。日本不应保护强盗,希望在他们甫至港口,便立行驱逐之事。 其三,希望和班国国君继续保持和睦,善待从吕宋进入日本港口的船只。 家康听完,苦笑着对正纯道:“果然,真话一句也未说出。今日就到此为止。把礼给他,带他在城里转转,就可请他回去了。这也算大典。” 这样,家康和唐·罗德里格的会面结束。这之后,就是罗德里格和本多正纯之间的交涉了。罗德里格的直接目的,是想乘着三浦按针所造之船渡大洋去墨国。但是他想在吐露真相之前,试探按针的想法,及家康对他是否怀有善意。 见面之后两日,家康通过本多正纯带来消息,答允了罗德里格提出的三个请求,同时说,若能在墨国寻到矿山技工,希望罗德里格送一百五十人来日本,最少五十人。 骏府安藤直次的府邸内,本多正纯、三浦按针、何伦索·姆诺兹和大久保长安坐于一处。家康的意思传到了他们耳内。家康和罗德里格会面后去了江户,考察为生母修建的传通院进度。 “大人心中记挂许久了。建传通院让他大为慰心。”本多正纯对长安和姆诺兹道。 家康对罗德里格的正式回答由姆诺兹翻译,颇为简洁:对班国弗兰西斯派、葡国耶稣会传教士,都不会加以禁严,他们可居于日本。家康原本不知尼德兰人乃是海盗。能够和班国这等强国国王交好,亦是家康所期,对到达日本的班国船只,将尽可能行方便。然后,便提出了矿山技工的问题。此事本为庆长七年班国传教士罗尼摩到日本来时提出,家康只是督促。对此,唐·罗德里格又将如何回话? 因为言语不通,故罗德里格回话之又不能十分确切地为众人所知,根据姆诺兹的翻译,大意为由此出产的矿藏要分给采矿者一半,剩下的一半则由家康和班国国主均分,故班国还要派人到日本来。 听了这话,大久保长安微微笑了笑。此事当场自定不下来,本多正纯事后会禀告家康,而家康当然不会轻易同意。 一旦罗德里格和家康身边重臣熟识,就会更加得心应手。他的确擅长外交,刚开始只说希望不要禁严传教士,允许公开礼拜……然后,又提出既然和班国交好,就应该拒绝尼德兰人,把他们赶出口本等等。 家康听完正纯的汇报,只是苦笑了一下,他似有些心不在焉,“船,还是借给他吧。” 家康身边的人,都未想过会将三浦按针所造一百二十吨巨船借给唐·罗德里格。在罗德里格提出借船时,本多正纯等人曾暗中向按针和姆诺兹打听欧罗巴是否有过类似情况。但家康发现罗德里格迟迟不肯提此事,遂道:“正纯,罗德里格是否并未坦言要借船?” “是。也许是欧罗巴审时度势的外交方式。班国皇上统治着世间的班国人,大人不能随意处罚他们。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谈判而被派来,这种试探真让人生厌。” “哈哈。这倒是有趣,跟我们绕圈子,但不用费那个功夫,赶快让他说实话吧。” “大人不用担心,在下自会阻止他那些没用的话。” “没用的话?” “是。我们对他和颜悦色,他倒愈得意忘形了。让他领教领教我们的厉害便是。”本多正纯道。 正纯许是担心,罗德里格迟迟不肯说借船一事,乃是为了找家康要钱买船。若不得不从日本雇用船夫和船工,条件又会让人头痛。罗德里格擅玩外交辞令,绕来绕去,只是为了找寻说真话的时机……这样看来,还不如单刀直入。 “大人,是不是让罗德里格再造一条船?” “不,”家康苦笑,“不论是他,还是他身边之人,都无造船之能,他也明白这些。故我要派使节去菲利普皇上和他手下的墨国总督处。” “使节?” “是。可派索德罗和姆诺兹。让他们写下墨国和日本交易的详细条件带过去。” “那唐·罗德里格该如何安排?” “把他一起送去。” “像漂流者一样……” “他本来就是漂过来的,结果改头换面成了外交使节。他倒无特别的算计。” “但就这样让索德罗和姆诺兹……” “就当是命令他们坐船回国。我不喜罗德里格仇恨尼德兰人。” 正纯静静看着家康。 坦白来说,本多正纯对罗德里格十分反感。此人从吕宋返回墨国途中,漂到上总夷隅郡岩和田,受到大多喜城主本多忠朝保护,到了丰后,又以搭乘班国船的理由长途旅行一番,回来后便在伊豆造船,使尽手段。若丰臣秀吉公还在,怕不会由他随意而为。且不说这个,罗德里格那番狂妄自大之言,早就让本多正纯火冒三丈。但家康并不在意,还笑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宽广的胸怀,断无法和其他国家做生意。不过,早在罗德里格开始耍弄其自以为高明的手腕时,家康已在思量如何堵住他的嘴。 “大人,索德罗和姆诺兹可来去自由?” “是啊。但他们会回来。他们乃是作为德川家康的使者,送罗德里格等人回去。故他们应比罗德里格有面子得多。” “是。” “把罗德里格和姆诺兹叫到家中,当着罗德里格的面对姆诺兹说,我已经决定了,问问他和索德罗愿不愿意做德川家康的使者。” “他们必同意。” “若他们同意,就当场决定,然后再和按针商议出发日期。”说完,家康看了看旁边叫作地球仪的物什,眯起眼睛,“有趣。” “呃?” “太阁想打下全世间,最终也未能踏上大明国土地半步。德川家康却要乘坐日本人造的船,做第一个渡过大洋之人。” “大人胸襟,令人佩服。” “对了,给吕宋总督多备些好的土产。” “是。” “对我的真意,要严格保密。” “大人何意?” “哪样东西喜欢的人最多,它也就最值钱。像罗德里格那般孜孜以求,只会让世人厌恶。哈哈。不过,我也不能欺负罗德里格。不管怎样,他还是历尽辛苦漂过来,其他三百五十余人也一样。” 家康的话,使正纯在回家路上感到无比兴奋。 唐·罗德里格被本多正纯请到家中。 “大御所决定派阿伦索·姆诺兹和路易·索德罗二位神父为使节,乘船前往墨国。故您带着其他人也乘同一条船吧。” 罗德里格大吃一惊,“姆诺兹和索德罗为使节?那能安全航行吗?” 本多正纯故意轻描淡写,避开话题,“您若担心,就先别去。反正,很快就有军船来迎接您。”他知班国水军目前正在为船只不足而发愁,“怎样,您是接受大人的好意,还是推辞?” 罗德里格完全被家康抢尽先机。他在提出借船之前,所扮外交使节之举,有些过头了,所提期望更是异想天开! “不!强大的皇帝断不会让毛头小子来开船,鄙人非常愿意乘那条船!”罗德里格急道。 译完此话,姆诺兹在正纯耳边悄悄道:“此计乃是三浦按针想出来的?” 正纯微笑着摇头,“你也同意大御所大人了?” “大御所大人……” “是。本来你是通译,不过未事先告诉你,抱歉。” “大人何意?” “请你和索德罗为大御所大人的使节,前往墨国。” “这……”姆诺兹脸色通红,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家康出手,快得出乎人意料。 “大御所大人真乃雄杰!” “索德罗不会有异议吧?” “不……不会。索德罗神父虽身体略有不适,但必欣然接受。” “好。那就请你将此事代为转达。船员人选确定下来后,我再向江户禀报。” 至此,送返罗德里格一事已定。家康和菲利普三世所辖墨国之间,一扇崭新的交易大门正在打开。 无论对于德川家康还是对于日本国,庆长十四年都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年份。 从庆长十三年到十五年这三年间,家康与其属下的开拓热情熊熊燃烧,其高潮正是在庆长十四年。是年,朝鲜确定再建日本馆。岛津家久向本多正纯报告,已占了琉球,经家康许诺,将进行管辖,是为五月下旬。日本和朝鲜国主之间缔结己酉条约,是为七月初四。同年,尼德兰国主提出通商希望,决定将平户港设为贸易港;大明国的十艘商船组成的船队带着货物,亦来到萨摩交易…… 俸禄较高的大名,也开始将眼光投向海外。 伊达政宗纳洋女人为妾,绝不仅仅因为好色和特殊癖好,他在加贺的前田府中秘密照顾和保护高山右近和内藤如安等人,也不仅仅因为他们忠于天主。 先前那强盗武士不分、恃武逞强的耐代,早已过去了。家康的强大武力和巨大声望,成为建设太平盛世的坚实基础,其眼光自然远胜古人。家康自然乐于看到此情形,这亦可为稳固国内统一垂范。 为了让日本人亲手打造的船只首次横渡大洋,作好各种准备之后,“按针号”于庆长十五年六月十三从江户出发,顺利到达目的地,并于九月十一抵墨国马旦彻鲁。搭船前往的日本人,当然不是只有负责船务的武士和船员。京都的朱屋立清和田中胜助等商家就有二十三人。很难想象此际的世人是如何看待外面的世间。 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甚至给班国国君送递了外交文书。由于家康乃是隐居之身,故信函只能以秀忠名义书写。信函中虽提到罗德里格,细节却让姆诺兹和索德罗转述,均表明了家康的谨慎。 此事却在唐·罗德里格的日记中,被大大粉饰了一番。他说,皇帝(家康)派使节时曾向他请教人选,他便提名姆诺兹神父。 姆诺兹一行正欲出发之际,索德罗却声称抱恙,不能同行——他从一开始就未打算离开日本。因为正于此时,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尼德兰船队首次来到日本,获准于平户入港,英吉利船队很快也会到来,他不会蠢到在这个时节离去。 “按针号”满载着迷茫、荣光和希望,从江户出发。这次远航究竟有何作用和意义? 日后京都商家朱屋立清所著《外藩通书》中言:所乘“按针号”横渡大洋后,带回了甚多猩红毡,但彼处并无多少金银。朱屋发现墨国人对渡海而来的日本人无甚兴致。作为商家,他感到此万里交易前景未必光明。和朱屋立清、田中胜助等人一起出航的后藤庄三郎,则于庆长十六年夏回到日本,带回颇多红酒和呢绒。此为后话,不言。 但此航成果,已有人向家康详细禀报,家康对墨国和出航困难也有了新估量。之后不久,自称“答谢使节”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诺将军,来到了日本。 比斯卡伊诺于庆长十六年夏来到日本,六月二十日在骏府城拜见了家康。作为对送罗德里格一行回国的谢仪,他送与家康钟表、猩猩绯的斗篷、红酒,还有班国国君、王妃和太子的画像。家康欣然接受,同时批准比斯将军在日本沿岸探测的请求。 家康知其目的不过是要寻找黄金岛,对他希望在长崎至浦贺之间寻找良港的说法,答应得很是爽快,因家康有自己的心思。 比斯将军乃是和商家田中胜助一道而来。不过,他的请求如此爽快得到允准,立时导致尼德兰人和英吉利人对他生出猜测和中伤。比斯卡伊诺在奏报中写道:
当地一名耶稣会教徒告知仆一子虚乌有之事,曰在此之英吉利、尼德兰二国人将仆寻金银岛一事密告皇帝(家康)、皇太子(秀忠)并谗言吾国人好战,仗威势横行欧罗巴。 皇帝则曰,同意仆等探测海岸,然若有不轨企图,必倾全国之力御之……
此“耶稣会教徒”便是索德罗。索德罗从一开始就认为,即使同意比斯卡伊诺在黄金岛探险,也不能让他产生特别的野心,更别指望他说出心里话。 家康通过扩大贸易和开发矿山,努力开拓国人视野。当然,他在武功方面,亦充满自信。这些都是后话,不赘言。 却说庆长十四年初冬时节,家康决定派索德罗和姆诺兹为使节,乘“按针号”送唐·罗德里格回国后,便离开骏府前往江户。他要去为生母传通院祈求供养,督建寺院。安藤直次和竹腰正信随行。此二人乃家康亲手调教出来的年轻俊才。家康坐轿,二人骑马,其他随行人员均为步行。他们走得并不匆忙,三百多里路走了十来日,直如游学。 走了大概一半路时,一日午后,一行到达箱根权现境内,回头可遥遥望见富士山。此时,安藤直次似想起什么,突然对家康道:“大人,日后的世道必发生巨大改变。” “改变?” “日本国内不再只有英吉利人和尼德兰人,世间各地的人都会来。” 直次所言令人不安。竹腰正信摇摇头,看看家康,又看看直次。 “是啊。不能说那样的日子不会到来。直欢,你感到不安?”家康道。 “是。不……真是那样,天下是否会治理得更好?” “哈哈!你最近和洋人接触得太多了。”家康一边笑,一边指着碧空之下的富士山,“看那里。” “呃?” “高的东西,好的东西,不论从何处看,都稳稳当当。” 直次也朝湖对面的富士山望去,不过他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明白家康的深意。 “直次,正信,你们都听着。你们知我为何挑选骏府隐居吗?” “那里可直视关东和关西各要害处……”竹腰正信说了一半,便打住了。 直次小心翼翼道:“因为有富士山?” “哦?你认为有了富士山,便会让人心绪大佳?” “是。” “哈哈。就是因为这个。”家康微微一笑,“到了江户,咱们再看看富士山。骏河的富士山、甲斐的富士山、箱根的富士山、江户的富士山……” “不管站在哪里看,富士山其美如一。”竹腰正信接了这么一句,好似已领悟到什么。 “正信明白了?”家康稳坐如钟,笑着摇摇头,“从何处看都一致的富士山?不,是富士山教导我,要有征服世间所有大海的勇气!” 众人不语。 “富士山从不同处看来都不一样。来,仔细看看。近处、稍远处、再远处,早晨的、中午的、傍晚的……真是千变万化啊!” “但……不管何时,何地,富士山都其美若是!” “哈哈!正信似不喜得罪人啊。” “有何不可吗?” 家康又笑了,“从哪里看皆美如是,我对此并无异议。把这留在路上想吧。到达江户之前,你们可都得好生想想。我啊,每次看到富士山,就想,它究竟想告诉我些什么?它是不是在告诉我,要走出日本?” 直次和正信对视一眼,不语。山顶的寒冷已使树木披上了一层霜,只觉四下凉飕飕的。 家康见下人正单膝跪地听他们说话,便道:“走吧。”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十一 祸端初显 从箱根到小田原的路上,竹腰正信和安藤直次一直在思量德川家康所问。家康每次提出问题,他们都会苦苦思索,直到得出定论。家康对此亦似颇有兴味,时不时想出些古怪问题扔给他们。但这一次,快到江户的门户铃铛森林之前,家康都未再提富士山。 过了铃铛森林,马上就到品川宿。先前,秀忠常到此迎接父亲,但自从把将军位让与秀忠之后,家康就把这项仪式取消了。“孝”虽为人伦第一美德,但是公和私定要严格区分。“将军必亲自来接老夫,但若有人意图不轨,父子二人都会有危险。为了避免给百姓增添麻烦,日后莫要亲自出迎了。”家康如是吩咐。因此,家康一行虽然仍如往常那般在松原略事歇息,欣赏江户湾的风景,同时调整队列,但秀忠不再来迎。 竹腰正信和安藤直次二人作为队伍先驱,要去铃铛森林的滨海憩所查视。 “竹腰,大御所再未提富士山呢。” “是啊。不管什么时候问,我也不惧怕了。” “哈哈,竹腰,你害怕的是在铃铛森林换马吧?” “休要说笑!”竹腰正信笑笑,“对了,庄司甚右卫门最终还是把这片海滨起名为铃铛森林了。” “不管怎样,开始时非得让大人在那里歇息不可,还是在天正年间吧?” “关原之战时,还叫了妓女来。” “你知道得还挺详细。铃铛森林的叫法由来已久了?” “大概是。因为常有鲨鱼,故远处海滨叫鲛洲滨。但自从庄司甚右卫门在那里接待大人后,其他大名和旗本也都到那里歇脚,甚右卫门立刻盯上了彼处。” “甚右卫门应是住在江户钱瓶桥一带吧?” “是,但是这片海滨也成了赚钱的地方。先是开了个茶舍。不过,妓女们也开始在人迹罕至的松树林中招呼客人,客人都吓得落荒而逃,还以为是打劫。” “不过那些妓女和强盗可不一样。” “为此,甚右卫门命令那些女人都得在腰间挂上马铃,此人还真是有趣。” “嘿,所以才叫铃铛森林?” “你装甚糊涂?” 二人互相取笑。 突然,一阵铃声传来。 “咦?”直次勒住马缰,凝神细听,“这不是招呼客人的铃声吗?” “唔?”竹腰正信也停住了马,认真辨别。 铃声清清楚楚,愈来愈近。 “来了,正信!” “没错!就是那些女人!像是有谁在追赶她们呢。” “两位大人!”从松树荫下慌慌张张跑出来的,是两个年轻女子,每人衣上都挂着两个马铃。 二女定是来拉客。二人紧张地面面相觑。竹腰大声道:“我们乃是为大御所检视憩所的!” “大人误会了。”一个女子立刻答道,“小女子们知今日大御所大人要打此经过,特意在此候着呢。” “你们得了消息?” “是啊。队伍里是否有位安藤直次大人?” 直次吃了一惊,回头看看竹腰正信。竹腰呵呵一笑,道:“你们要见他?你认识安藤?你们可是镰仓河岸汤屋的女人?” “不,不,我们才不是那样的女人呢。” 事情有些蹊跷。若这女人识得安藤直次,断无认不出眼前人的道理。 “那你是何人?” “小女子阿藤。” “富士?哈,好古怪的名宇!” 竹腰看看安藤,“我们为了这富士山啊,从箱根到此处一直发愁呢。你叫富士啊。那么,富士小姐,你找安藤直次大人有何贵干啊?” “有一封书函要交给他。” “哦?这么说来,你是听到关于直次的传闻,喜欢上他了?” “这,是……” “这可巧了。安藤直次是爽快人,但模样可不那么见得人:个子小,眼大,巧舌如簧,对女人而言却是不大可靠啊。你要把信函给这样的人?” “是,这……”女子两手下垂,认真道。 竹腰正信已觉无甚趣味,便摇摇头,道:“唉,不上我的钩啊,真是个稳重女人。哈哈!” 安藤直次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紧张渐消。他朝那女子走近一步,道:“我是安藤直次。” “啊,大人就是?”女人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函,又重新打量二人,“无错吧?小女子可是奉了主子之命,切要送到。” “主子之命?”直次道,“你的主子便是庄司吗?” “不。乃大久保石见守大人的夫人,本阿弥光悦先生表妹。” “本阿弥光悦?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阿幸夫人吧?” “是,是。夫人现正在江户庄司家做客,小女子乃是夫人的侍女。” “阿幸夫人现居何处?先前听说在佐渡。” “是。现已从佐渡到了八王子宅邸。” 竹腰略有不耐,道:“安藤大人,我先行一步,去准备下处。你将事情处理妥当再来。”言罢,便自顾策马去了。 安藤直欢从马上下来,接过女人递过的信函。用的乃是美浓纸,叠了四折,在封口处只画了个记号。没写收信人的姓名,亦无署名。 直次认识阿幸,是与家康在伏见之时。首次见到她,乃是在所司代板仓胜重府中的茶会上,那之后还见过三四次。那个光芒四射的女人长于应对,大方坦率,常常成为人们眼中一抹亮色。她派人候着直次,究竟是有何用意?也许应该向大御所大人禀告。直次暗想。 一接过书函,直次立刻拆开。
此番唐突,大人见谅。然,方今天下,有三处堪忧,想与旧知一叙。其一佐渡,其二武州,其三陆奥。阿藤会与大人详叙……
信中同样没提收信人的名字,也未署名。直次无法判断信函究竟是否为阿幸所书。“函中说细节让我问你。你看过这封信了?” “是。” “好,那我听着,你讲吧。”直次把缰绳缠于松枝上,在旁边寻了个树桩坐下。和阿藤同来的女子到较远的地方望风。 “信中说到佐渡。佐渡有何事?”直次看看四周,问道。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 “佐渡产出的金子愈来愈少了。” “哦。大久保石见守今春才特意过去检视。” “但金子的产量其实不应减少,夫人就告诉小女子这些。” “不应减少?” “其他的事,小女子就不知了。夫人只让小女子转述这些。” “晤。”安藤直次迷惑不解。这一两年,佐渡的金银大量减少。大久保长安调查后复命道:不能期待过高。但,阿幸的信函似在暗示另有隐情,她难道要状告长安? “那么,武州之事指什么?” “虽还谈不上金库……米库的地板下,都是黄金白银。” “什么?这……这个,就这么多?” “是。小女子只管传话,其余一概不知。” “陆奥呢?”安藤直次异常兴奋。 这个叫阿藤的女子自然不会不知。但若她所言不虚,不就揭开了天大的秘密?佐渡黄金产量减少是假,其实在武州八王子的犬久保石见守宅中,藏着数目惊人的金银。 “翁婿欲齐心合力,进入大海。” “翁婿齐心合力?” “进入大海。” “唔,翁婿?”安藤玩味起女子的话来,“你怎的从八王子宅中出来了?” “小女子给公子传书,被老嬷嬷发现了。” “公子?石见守的儿子吗?” “是。” “有多大?” “十四。” “所以你才跑了出来,到庄司处做汤屋女人?” “大人明鉴。” “这都是阿幸夫人的吩咐?” “是。不,小女子正想顺便回京都。” “走得了吗?”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小女子想混到从京都来的歌舞伎中。” 远处那望风的女人看来颇为胆大,不停左顾右盼。 安藤直次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奇妙的感觉。他想问的、想知的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女子想说的已再清楚不过。大久保长安乃是松平忠辉家老,忠辉和伊达政宗则是翁婿。大久保长安正是这两种关系中的关键,他身为幕府的金山奉行,却暗中捣鬼,私藏金银。只是这样,问题倒还简单。长安具有罕见的才能,仅几年已平步青云。他虽朋友众多,但也招致多人忌恨,树敌不少。此外,矿山分成,他所获不菲。关于他在武州八王子宅中米库地板下藏有巨额金银的传言,也许只是妒忌之人的中伤。但若涉及陆奥,事情可就复杂了。 伊达政宗和松平忠辉联手,进入大海;家康公和秀忠则指望扩大海外交易。若大久保长安乃是因为惊人目的,为储备交易所需金银,谎报金山产量,事态已如霹雳,可定为谋反! 松平忠辉乃是家康六男,亦是如今年纪仅次于将军秀忠的兄弟。结城秀康于前年闰四月初八死于越前,一时间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有人说,因为秀康曾做过丰臣秀吉公养子,并不心向亲兄弟将军秀忠,反而对秀赖示好,故被毒死。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谣言。但五男信吉和四男忠吉亦相继故去,剩下的只三男秀忠和六男忠辉,再往下便是尚年幼的五郎太丸等三人。故,若关于忠辉身处阴谋之传言属实,秀忠必会先从忠辉身边人下手。伊达政宗从秀吉公以来,就日渐坐大。 “你什么都不知?”安藤直次紧紧盯着女子,“此事不可大意。大久保长安姑且不论,上总介忠辉大人乃大御所大人六男,他的生母茶阿局如今还在大御所大人身边伺候呢。” “但,这完全……” “你明知事关重大,却想脱干系。直次还有话问你,你知道什么,全说出,否则,哼,看我怎么收拾你和阿幸夫人!” 阿藤并不吃惊,不过她对直次的话尚未全然明白。 “阿幸夫人让你送信给我,自然是希望我禀告大御所大人了,是吗?” “是。” “但大人怎会轻信于人?” “这……” “此言如霹雳,必在大御所父子和将军兄弟之间引起滔天骇浪,大人若是轻信,便不是大御所!” “这……” “我若禀报本多正纯大人,本多大人定会在禀告大御所之前,先把你和阿幸夫人宰了。流言可畏,必先杀了你们,再暗中打探。” “这……” “我且问你,阿幸夫人最近和长安可和睦?” 阿藤愣了一下,静静地摇了摇头,垂下眼睛。 “若夫妻和睦,女人断不会中伤夫君。” “但……这……” “好了。你只要回答我就是。伊达大人家臣有无出入过八王子长安宅邸者?” 阿藤再次摇头。 “另,宅中米库的地板下都是金银,信函里虽这般说,但阿幸夫人怎能视及彼处?她是怎生知道的?” “是大久保大人酒醉后说漏……” “好。就算米库地板下皆为金银,长安又是如何把那么多金银运到八王子去的?运送如此之巨的黄金而不被人发现,难比登天。” “正是!”阿藤突然大声道,然后警惕她看了看周围,“小女子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夫人听说此事时十分震惊。大人也知,大久保大人出行甚是奢华……” “唔,随身总是带着女人,很热闹。有人说,长安的随从最是气派。不过,那也多是因为带了妓女。” “那些妓女的衣箱里,实都装满了黄金。夫人知道后,吓倒在地。” “女人的衣箱里?” “是。大人说,山里不能没有妓女,故队伍颇为热闹,目的却是为暗中运送金银。夫人是这般说的。”阿藤越说越激动,脸上渐渐泛起红潮。 直次依然半信半疑。大久保长安和阿幸似已交恶。全天下都知,长安性好渔色。像阿幸那种好胜女子,不会满足于在成群妻妾中默默等待宠爱。这种不平和不满若变成了怨恨和反抗,不知会导致什么后果。 阿藤的话引起了直次的重视。长安的队伍里带着妓女,却是为运送金银做样子。女人的衣服箱子,倒是不错的工具。 “阿幸夫人是何时看到那些箱子和金银的?” “从佐渡到八王子的路上。” “她怎生想到去查看?” “在中仙道的山路上,脚夫跌了一跤,夫人的衣箱掉了下来。从箱中滚出好些包有黄金的小包。夫人惊呼,被大人严厉喝止了。” “好了好了。你们不是等着大御所大人一经过就摇铃奉茶吗?现在可以去了。” “是。” “且等!从衣箱里滚落出黄金,此言有些道理。但黄金到底是私藏,还是通过正途而得,殊难判断。不如请本多大人和大御所大人都暂不张扬,我安藤直次也藏在心里。你切不可泄露出去,若不小心说漏了,你必有灭顶之灾。” 阿藤不语,似被震慑住了。 “好了,就这样。回去吧。” 二女四下看看,在“叮铃叮铃”的铃铛声中远去了。 安藤直次双臂抱胸,闭眼沉思:若不立刻告诉大御所……但家康公已失去了长子、二子、四子和五子,正对忠辉满怀期待…… 忠辉与大久保长安同伊达政宗勾结起来,必于将军秀忠不利。念及家康公的年纪,他一旦得知此事,必起滔天骇浪。家康公年已六十有八,他若有不测,将军和忠辉之间必生纷争。唉,家康公英雄一生,最后恐将以悲凉收场。直次心念彷徨数匝,难作决断。 涉及数人,无一不引人注目。若松平上总介忠辉和当世第一能吏大久保长安落入伊达政宗掌心,必能演出一场惊天大戏。家康公若身有不测,此三人抱作一团对付将军秀忠,该如何是好?将军自然能举谱代大名和旗本八万骑之力去对抗他们。双方必是倾力一搏,斯时,恐会集结起比关原合战时更多的兵力。想到这里,安藤直次忽觉周身寒毛直竖。 还有一个大瘤子——大坂城。关原合战时,秀赖还是一介顽童,如今他已是和忠辉年纪相仿的成年人了。不仅如此,秀赖还是秀忠的女婿。伊达政宗和大久保长安怎会忽视这些? 关原合战时,有家康公坐镇,外样大名不敢不冷静比较双方实力差异,然而,此后能期待秀忠具有乃父实力吗?若外样大名知伊达政宗、丰臣秀赖和松平忠辉结成一线,他们必会生出和关原合战时完全不同的心思。关原合战时,伊达政宗和家康公遥相呼应,上杉氏明树兵刀、暗递款曲。现在情势却不一样了,在西国众大名中,如毛利和岛津那般待机而动者不在少数。况且,稍有风声,那些在关原合战被打散的浪人必先奔赴大坂。 直次突然又想,这一切,当不是阿幸争强好胜的忌妒心所构。即使如此,此妄想还是让人烦躁,他忙站起身,从松枝上解下马缰。 天空渐渐晴朗,家康的队伍马上就要过来了。直次使劲晃了晃脑袋,“刷”地抽马一鞭。
  1. “富士”日语发音与“阿藤”发音一样。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十二 联名状 德川家康到达江户后,伊达政宗几乎每日都登门拜访,二人常单独闲谈。而且,不论是去纵鹰田猎,还是去小石川传通院的工地,二人也经常偕行,甚是亲密。 将军秀忠内心不知有何想法。政宗并不认为秀忠对他已全无戒心。故他每次出现在秀忠面前,都只说些生意话题,因交易乃是家康的富国之策,只要谈这个,就说明他是家康的拥趸。 “唐·罗德里格终还是乘坐日本造的船渡过了大洋。”一日,他问候过家康后,特意到了秀忠处,“我们造的船能够渡过太平洋,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秀忠不明他是何意。 “这说明,日本国的工匠已能造出可在大洋航行的巨船了。也许诸大名会因此竟相造船,大开生意之门。” 政宗甚是清楚,秀忠对他的话会产生怎样的不安,又将采取何种举措。政宗还说,自己和家康谈了些心里话。 “不论罗德里格还是索德罗,也不管他们可信与否,他们的见闻都已过时了,并不足深信。因此,在下希望集结能造帆船的工匠,在陆前的月浦再造一艘大船,派可靠的自己人乘船直接去欧罗巴。大御所对此亦甚认可,还请将军也多多关照。”政宗保证,若把能造帆船的工匠集中起来,自能防止其他大名任意造船,以免引起混乱。 问候完毕,政宗回到家中,在房里点土了一撮岛津氏赠送的萨摩烟丝。此时,大久保长安来访。 长安仍一边与下人打趣一边走进来,一见政宗便道:“陆奥守大人,在下给您带来一个有趣的消息。”说罢,他从紫色小方绸巾中恭恭敬敬取出一份文书,“大坂城内有偌多志同道合之人。请大人过目!” 政宗默默把烟管递给侍女,不快地将文书推还长安。“石见守,你很能干,但有些过头了。” 他日光古怪,言辞异常尖锐,“联名状本为甚是重要的誓约,大家都要赌上身家性命。但你不是。” “那……那大人对长安是怎么看的?”长安有些受挫,面露不快。 “你的联名状不过儿戏!如今可不似乱世,各凭实力夺天下。齐心合力,到海外去,这个主意倒不坏。” “若是坏事,长安也不会如此热心。这也是对大御所一片忠心。” “只是为了大御所,就不会有什么联名状了。联名状自古以来便是阴谋祸乱的开端。即使你无那种想法,眼见大久保石见守拿着联名状四处走动,别人必会立时想到谋反。” “谋反?”大久保长安倒吸一口凉气。 “哼。我从未想过联名状,我打心眼里就不信那玩意儿。” “唔……”长安的表情益发严肃,把文书收回怀中。 “罢了。不叫联名状,改为同道书之类……盖上印章封存起来吧。”政宗说完,拍手叫来一个侍女,“给石见守奉茶,准备晚饭。” 政宗依然将忠言和亲密明确区分开来。大久保长安微笑着,把烟丝盘拉近了些,视线转向政宗背后的墙上。那里有一幅狩野元信的画,画面上,一只鹰踞在古木枝头,目光炯炯。 “陆奥守大人。” “何事?” “长安出言不恭:您的人品也不过尔尔!” “哼!我天性老实厚道,行事从不只为一己私利。” “长安能读憧陆奥守大人心事。大人必对有多少大名在这联名状上按过血印,颇为好奇。” “那倒是。我感兴趣的是,现在天下到底还有多少明白时势的仁人。” “但大人今日突然这般说……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在下不无担心。”长安轻轻拍了拍胸,“刚才这个文书……乃是立志环游世间的同道中人的盟约。索德罗给过我一些绿宝石,我打算造些镶嵌绿宝石的螺钿盒子收藏此状。但长安并不仅仅满足于此。” “不错,绿宝石的小盒子,想法很好!”政宗又欲封住长安的嘴,“我把我手里的红宝石也给你吧,必能做出更珍贵的盒子来。” “陆奥守大人!” “还有其他好的想法?” “在下不知有‘林中无鹫,鸢竟称王’这等事。”长安向前挪了一步,敲了敲烟嘴,“长安站在陆奥守大人您这巨鹫的背后,只是小小的伯劳鸟。” “呃?” “大人突然那般戒备,不,也许从一开始大人就那样想……唉,长安感到甚是失望啊!” “石见守。” “定是事出有因,在下这般说,或许有些冒失。” “唔……”政宗沉吟了一下,用力点点头,“并非……并非毫无端倪。” “到底发生了何事?请明示!” “但是……说亦无用。依你的聪明,怎能不知?” 此时侍女开始端饭菜上来,二人的话中断。一个侍女给政宗和长安斟满茶,政宗对她道:“把椿夫人叫来。石见守好久不来了。椿夫人来了,你们就退下吧。” 椿夫人正是索德罗献上的西洋女子。据说伊达政宗还未教那女人说日语,以他的性子,必然担心人泄露机密。长安暗想,今日叫那女人来,定是为了掩人耳目。 侍女带来椿夫人后,便自行退下。大久保长安冷哼几声,“椿夫人穿上和服,还真是好看啊!”他本来想说,她还真像传说中的金毛九尾狐,不过忍了一忍,终未说出口。其实,裹在华丽服饰中的西洋女人奇妙的妖艳,大大刺激了他。 “这女人不懂我们的话,我们随便说。”政宗对从头到脚一身和式打扮的椿夫人做了个手势,让她把杯子端给长安。 长安恭恭敬敬接过杯子,心中仍在暗想:绝不能就此撤回。一股斗志从丹田升起,他愈是精神,“陆奥守大人,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石见守,大御所可对你说了什么?” “尚未。” “呵呵,那便是我胡乱猜测。” “莫非有何不妥?” “大御所曾问我,可曾见过长安往来于矿山的队伍?” “在下的队伍?” “是。我答道:虽未亲眼见过,但听过一些传言。” “呃……大御所大人说了些什么?” “大人轻描淡写,小声道,长安喜欢炫耀,真是麻烦。” “麻烦?” “石见守,你对大御所说,从越后到佐渡的金山产量均有所减少。” “其实便是关于大鹫。”长安突然另有所想,指着政宗背后的画,道,“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很快就要兼有越后的高田,成为年俸五十万石的大名。” “唔。” “正如大人所知,那地方自从上杉氏移封后,土地枯竭,天灾不断,表面看来,其俸禄仅次于丰臣氏,然而除了修城之外,开销多,负担重……” 政宗抬手阻止他继续下去,“土地贫瘠,就想把山养肥?这个计划不好。” “不好?” “上总乃是我女婿。我希望他能造出雄伟的城池,足以控制北方,这不就是你刚才所言的大鹫?身为大鹫,却行些小器事,说起来有损声誉啊。” “唔。”长安突然把杯子放下,静默下来。 “说了这么多,只怕适得其反。” “在下不欲改变初衷。从越后到佐渡的矿山逐渐远离矿脉,到那时,大人的谨慎才最是重要。天施恶手,方显大能……此乃在下浅见。”大久保长安吃准了政宗的心思。政宗对长安始终心怀戒备。因为家康说过,长安的队伍过于奢侈,故政宗一直怀疑他牟私。 在长安看来,这样想真是荒谬——家康警惕的乃是伊达政宗,而我大久保长安乃是家康心腹。家康让忠辉娶了伊达政宗之女,不就是对政宗怀有戒心?家康甚是清楚,政宗最宠的便是正室所出的长女五郎八姬,将此女嫁与忠辉,相当于从伊达政宗家获得了人质,这人质和被留在大坂城当人质的千姬具有同样的价值。出于这个原因,非得在忠辉身边安插一个智谋足可匹敌政宗、能看破政宗一切企图的人,才能安心。而被选中做家老的,正是我大久保长安。在此期间,我长安却逐渐被政宗迷惑,然而这也是因为政宗器重自己。但此际,政宗居然对我心生怀疑! “陆奥守大人,您也知上总大人很快就要成为年俸五十万石的非凡大名了吧?” “是啊,大御所和将军都表示过此意。” “那么,请大人略微收敛些吧。” “石见守,话不能这么说。在高田建造坚固的城池,既是为了牵制北方的伊达和上杉,也是对北陆有所忌惮。” “哈哈,为了威慑岳父,让女婿……” “正是。城池筑好之时,定会把政宗给圈起来,哪里谈得上对我毫不怀疑?其实便是对我大有猜忌!” 长安依然微笑着。的确如此,对于已有怀疑的人,家康必会先委以重任,迷惑之,瞧得机会,一击必中。“陆奥守大人,即使您不说这些,也早就和我家主君结缘了。” “所以,我才必须不辜负大御所大人。” “长安也想和大人更亲近些。”长安言有讥讽,政宗却立刻应承下来:“石见守,好!我和你近日有些疏远了,我们怎么也得照顾面子啊!” “这……大人的话愈发让在下意外了。是不是最近在下做了让大人不快之事?大人好生想想,长安可是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的家臣。”长安突然提高声音,看了看周围。政宗的话实在让他太意外、太吃惊了。 政宗开始喝酒,脸上仍是毫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他看到长安开始不安,反而要表现出平静。 “陆奥守大人,您似有事瞒着我。”长安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长安和陆奥守大人之间,最近有些疏远,不能这么说说就完了。若长安被大御所和将军疏远,那时必危及伊达氏。大人以为呢?” “唔,是一损俱损吧。” “这可非说笑。设若长安确实谋私,采矿时故意避开佐渡的矿脉,故意把队伍搞得热闹非凡,还把金银藏在女人的行李箱里,就算这样吧。” “还有一桩呢,石见守,联名状呢!” “就算还有那个。世人议论纷纷,却不知将军和大御所怎么想?” “……” “长安终归还是被伊达诳了。这便是大鹫和伯劳的差别——被盯住的其实是大人啊。” 伊达政宗打了个激灵,看看长安,继续默默喝酒。 “大人便被叫作大鹫、独眼之龙,为世人所惧,怎会久居人下?长安乃是受了伊达的吩咐,才私吞金银,怂恿伊达女婿上总介,犯上作乱。大久保长安不过挥挥手就能赶走,大鹫可就不行了。故长安根本没妄想过凭借区区伯劳之身来胁迫大鹫。若有大事发生,大人却对长安一味隐瞒,在下安能束手就擒?” “……” “只要长安有一口气在,就会与人斗下去。不让自己被大风吹落的唯一办法,便是把大鹫周遭发生的事尽数撂出来……” 政宗哈哈笑了。 “抱歉,说了些让大人发笑之语。” “不过,你的话真是有趣,我无言以对啊。政宗身边有让将军震惊的秘密吗?” “发现了一些。”长安也想笑,然而两颊颇为僵硬,“大人在上总介大人内室秘密宣扬洋教信仰,就足以让将军大人吃惊了。” 政宗独眼精光闪闪,盯着长安。 “大人似忘了索德罗和长安的关系。”大久保长安似决心正面迎战政宗。他眼睛泛红,嘴唇苍白,“索德罗认为,长安比陆奥守大人更加贪心。也许他的意思,乃是长安实为陆奥守大人的忠实心腹。” “石见守,这些话到此为止。” “好不容易说到这般有趣。这可是长安的佳肴啊!” “唔。” “索德罗原以为,天下心机最深之人便是大御所大人,后来发现自己错了。还有一人,毫不逊于大御所,索德罗……” “那厮最擅见风使舵。” “不管大人怎生说,索德罗说这话时,在下全身冰凉。是啊,世上还有智者……” “……” “在日本国,想赢得天下,只有一个方法,便是利用海上吹来的风。索德罗这样说,在下还浑然不明。索德罗曾经放出话,若把弗兰西斯派的传教士全都召集过来,瞬间就能颠覆幕府。着眼于此,陆奥守大人才让女儿信了教。当然,在您的领内扩大洋教的影响,当您为了夺取天下奋战时,便能防止百姓和侍从发生暴乱。听索德罗这般说,长安想起了信长公时的一向宗暴乱,心有戚戚啊。 “索德罗的想法和那时本愿寺的光佐一样,他想用洋教这条强劲的绳索把整个日本国联结起来,雕琢大坂的秀赖和江户的松平上总介这两块宝石,然后在信奉洋教的大名领内煽动信徒起事。届时,支持他的信洋教的大名领内必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对他们来说,这场战事比起发动一向宗暴乱更神圣。还有一桩事,由于索德罗的恳求,班国国王将不断派来装备有大炮的军船,日本国将再起乱事,斯时谁为天下之主?是丰臣秀赖、德川忠辉;还是伊达政宗……” 说到这里,长安终于大笑起来,“哈哈!这正是索德罗对长安所言的大鹫之梦。但这大鹫最近似已遇到了些麻烦。大鹫当然无真正的信奉,它的野心只想扩大领地。但出人意料的是,令爱的信仰甚是执著,大鹫恐无法应付了。” 长安想,伊达政宗当然得说点什么。但政宗什么也没说,长安定睛一看,他似正在打盹。 大久保长安见政宗心不在焉,便将杯子伸向椿夫人,要她斟酒。那女人也早就打起盹儿来了。听说政宗也难以应付这女人,故不得不经常从浅草施药院叫布鲁基利昂来,请他用洋教的法子。想到这里,长安一下子感到心中舒坦:人是多么奇妙,喜女人和权力,也喜美酒和黄金,还喜欢“神”! “椿夫人,大人好似累了。最近您的痼疾好些了吗?” 二人语言完全不通。长安问完后,自己哈哈大笑起来。那女人听到了这话,优雅地侧了侧头,扑闪着水灵灵的双眼,很是可爱。 假如刚才的话,政宗全然不知情,也就罢了。但索德罗说了,那确是政宗的打算,只要这样禀告上去,家康还好,将军秀忠定会紧张异常。二代将军对大坂的动静异常敏感,也甚关心世人对忠辉的评价。看上去不动声色的政宗,绝不会不打这种算盘,也许他正在暗骂索德罗多嘴……长安懊悔得咬牙切齿,如坐针毡,想着对策。 正在此时,假寐的政宗动动身子,睁开眼睛,道:“啊,真是失礼了!” “大人好像对长安之言都听不进去?” “是啊。不过无妨,我什么也未听到。” “那么,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无他。来,再喝一杯吧!” “哦?” “是啊。我现在还分不清梦境和现世。不过我对你实无甚好说。” “如此说来,大人是要放弃长安了?” “非也。你的计划比我想的大得多,欲望也更是强烈。你才是大鹫,我是雀儿。” “唉,大人演得真是出色。那就这样吧。” “好。你带了绿色的小盒子来,从那小盒子中冒出五彩烟雾,咻的一声消散在虚空之中。在烟雾消失的地方,呆呆坐着一个脏兮兮的独眼老者。石见守,我现在难道不就是梦醒之后的样子吗?我心里不好受。”政宗说罢,将杯中洒一饮而尽。 长安有些得意,然而心底还有些意犹未尽。政宗心里藏着的那个野心的盒子,不知盖了多少层盖子,长安要再深入窥探,若不下定决心一试,则永远搞不清真相。只要政宗活着,那个野心的盒子就不会毁去,也不会埋葬。可以说,那是自政宗生下来,就和他如影随形的宿命。不过今夜的政宗显得过于胆小了。“咱们别说这些了。”他一直重复这话,显得暧昧,似欲放弃一搏。 “陆奥守大人,您有些过了。” “怎的?” “您在装疯卖傻。凭您这个态度,长安就会断定,您已放弃一搏,可能立需仰他人鼻息。” “唉!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就随它去吧。” “如此说来,大人是打算三缄其口,就让在下一人在此大吐苦水?” “石见守,我不妨直说。” “在下洗耳恭听。” “实际上,我从小女口中听来一些消息。” “令爱口中?” “是。有个在你矿山上的女人到她那里,说了一些事。” “矿山上的女人?” “正是。据那个女人说,你欲拥戴上总大人为天下之主,故一直在为此储备军饷。其他的倒和你所言不差……女人的衣箱里,其实藏有黄金。女人特意来告诉我们,定要小心行事,切切不要让上总大人产生怀疑。” 长安松了口气,“哦。” “一定要小心。谣言一旦引起别人的兴趣,就会让他们的野心不断膨胀,就像刚才你说的索德罗诸人。” 长安大笑起来,“哈哈哈!那就请大人一想吧,辟谣的方法很多。哈哈!原来大人乃是因为那谣言,才要疏远长安啊。大人就放心吧!哈哈!” 政宗仍然一脸的不得要领,只是一味劝酒,然后就送长安去了。长安照政宗的忠告,把联名状放回小盒,承诺不会再让它招致误会。 长安在回家路上和以往一样安心。从女人行李中滚落出黄金一事,他找出了好些开脱之辞:很多女人在矿山卖笑,攒了不少金银。她们故意在人多的地方,把行李翻落在地。这样,人们才会羡慕她们。 “矿山里有女妖,她们都住在山里,生活富裕。若把这些话散布开来,那些贪心之人必心动。如此,进山采矿便会风行一时。” 长安去后,政宗不由叹息起来。在他看来,长安实是个值得关注之人。性情倒和秀吉公相似。政宗觉得他十分有趣,同时亦对他充满警惕。 长安终于未能窥探到政宗的本心。政宗故意说些让他难堪的话,原因非常简单,只是因为他不想在那份联名状上签字,但那联名状却与政宗不无关系。 政宗利用长安,同时又对他充满警惕,原因只有一个:长安的妻妾中,有一人和本阿弥光悦有血亲关系。本阿弥光悦之父光二便是德川亲信。不论光悦本人是否有所察觉,他们父子二人虽然出入天下大名府邸,但只对家康一人显示出特别的尊敬。故政宗想对阿幸探个究竟。他逐渐发现,阿幸与众不同,个性刚烈,她暗恋表哥光悦,但她的父母让光悦娶了她姐姐。然而,最近阿幸的姐姐及其女儿双双亡故,阿幸心中顿时掀起巨浪。难以预料的人生和执念常让阿幸苦闷:若知道姐姐会早死,还不如自己嫁给光悦!女人的执念就和男人的野心一样,并不那么容易就能熄灭。随了长安,甚至令阿幸对自己也心生厌恶。 长安性情直爽,一如既往饮酒作乐。一旦喝醉,就会吐露机密。他不用在战场上博命,只在酒席间度日,因为酒的缘故,他养成了喜好大言之病。阿幸对长安所为很是清楚,联名状之事,必也知之甚详。 让政宗感到忧心的另一桩事,则是最近本阿弥家的事。光悦之母妙秀嫁给了光二,回身帮助娘家兄弟,以将两家紧密联系在一起。光悦之妻便是妙秀的侄女,光悦的妹妹便又嫁给了妙秀的侄子。 但光二已不在人间,现在光悦妻女又相继亡故了,连接两个家庭的纽带逐渐变弱。性好结交的光悦不愿做本行,又得到了加贺前田利长支持,目前正在积极为幕府奔走…… 若真如此,长安身边的阿幸自会更加急躁。若阿幸回去,众人必会同意将阿幸许与光悦,两家又会结成一体。 想到此,政宗拍拍手,命侍女重新上酒。表面看来,他还是如岩石般面无表情,不过心里已松了一大口气:对长安、阿幸,都不能放松警惕,因一旦阿幸离开长安,回到京都,对光悦吐露秘密,势将掀起轩然大波……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十三 密盒天机 阿幸一整日都未离开火盆,只默默在小方巾上刺绣,她向姑母学的这门手艺。本阿弥光悦之母妙秀身体康健,居于京都,今年已过六旬,至今不肯穿丝戴绸,只着棉麻。她说,过分奢侈,就是违背日莲大圣人的训诫。 光二和光悦父子经常出入各大名府邸,得赐甚多丝绸。妙秀皆将丝绸做成一块块小方巾,分给府中众人。阿幸曾问她为何如此,妙秀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人不能只为自己。众人认可我本阿弥家,送了这些贵重礼品。若我都留给自家,就是冒认了下人们的辛苦努力。冒认他人功劳之人,祖师爷会施惩罚。把这些分下去吧,转达我的谢意。”众人的辛苦能得到赏识,让妙秀很欣慰,她欢喜地在方巾上绣上松、竹、梅,赠与众人。 不过,阿幸现在在方巾上所绣的并非松竹梅,而是秋草。除此之外,她还常常绣些以桔梗和芙蓉花为主,配以女郎花和萱草的图案。她在绣一个心中极度萧瑟的女人的身影,想把这块刺绣方巾当作遗物。 阿幸现在方知,自己是多么强烈地恋着表兄光悦。和光悦结缘的姐姐亡故了,讣闻和另外一个消息一起传到了佐渡——本阿弥家已一分为二。阿幸非常震惊,只觉人生无望。她始终相信,父亲和表哥光悦永远都是同心,然而事实证明,井非如此。为了让两家人团结一心,她将光悦让给了姐姐,但两家最终还是因尘世的利害分道扬镳。那么,她的牺牲到底算什么?她立时万念俱灰。 那之后,阿幸强行从佐渡撤回。大久保长安身边并无所谓“正室”,在旁人看来,阿幸也许想做正室,以求心安。但不管她最初的打算是什么,在八王子宅中见到的一切,令她绝望。 长安并非待在家中度日之人。他奔放的幽默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只有在享乐时才会放射出光芒。一旦回到府邸,变回总代官大久保石见守长安,他便是一个暴君。唯一相同的,是他处处必耍酒疯。然而,他在外边耍酒疯时,尚挥洒自如,在家里却是阴骘乖张。长安的十二个侧室仿佛十二匹厩中之马那般受到束缚,甚至连侍女和下人们也被严格要求谨守虚礼,人人都古里古怪。也许他不过是个目光短浅、一步登天的凡夫俗子。即使阿幸不愿这般打量长安,本阿弥光悦表里如一的性情还是让她深有感触:即便光悦也有褊狭之处,他依然努力要做最正直、最纯洁之人。 长安却是虚张声势。从本心来说,他并不厚爱别人,只是带着特殊的决心,圆滑地混迹于这浊世之中。阿幸很难把大久保长安当作丈夫来尊敬和感激。 八王子所见,让阿幸感到自己和光悦、长安的距离皆更远了,而待在佐渡,也许还有机会从能登去加贺,见到同在加贺的光悦。 阿幸从两月前开始绣方巾,原因之一,自是她不喜奢侈的衣料;另一原因,则是她认为自己的生命已近终点,对姑母的纯洁念念不忘。 “阿幸,还未歇息?”长安突然来了。他似又喝醉了,若不喝醉,怎会到宅里的女人这边看一眼? 房门“刷”地被拉开,扑进一股柿子香味。“哎呀,是大人啊!快请进!”侍女忙伏下身子。 “请进。”阿幸未停下手中的活计,声音冷淡,“您有何事?” 长安咂了咂嘴,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啧啧,好生冷淡!” “大人也够冷的啊。阿幸终于清楚,大人您对妾身是什么样子。”阿幸两手没停下来,说出来的话还和往常一样尖锐。 “唔……”长安站在那里,瘪起嘴,眯起眼睛,吐出一口酒气,“你似对我厌倦了?” “不是厌倦,是我明白过来,感到失望。” “失望?你这女人净说些难听话。我怒了!” “知道大人会生气,我才绣了这些活计。请您把这些方巾分给侍女和亲戚吧。” “这是遗言?” “是。我早就准备好了,您什么时候撒气都可。” “晤。”长安嘟哝着,坐到阿幸身旁,“阿幸不愧和乖僻的光悦是亲戚啊,说话越来越毒了。” “不,光悦不乖僻。您过于公正了。” “过于公正?” “是。过于公正,并非公平。不偏不倚乃是傻瓜所为。”阿幸说出这些让人难以招架的恶毒之言,终似呼吸顺畅了,轻轻一笑。 长安又啧啧道:“世上没有比古代那些历经劫难的女子更为强硬的人了。她们除了毒言恶语,既不知眉高眼低,也不解风月之情。” “那是因世事艰难。您有何贵干?我想继续刺绣。” “自便。不过阿幸,今夜你失仪了。” “哦?阿幸希望令大人动肝火,得以往生极乐……” “阿幸,我其实有事想麻烦你。” “可真少见。您来求我?您先说说看。” “你还不肯消消气?真是目光短浅!” 这时,三个年轻女子端着酒食进来。阿幸无动于衷。这三个女人中有两个一直在长安身边伺候,爱多事。从这点来说,长安便不能让人放心。 “先喝一杯,今晚我要说的可非寻常事。”长安看到阿幸又要开始手中的活计,粗暴地把那方巾掀到一旁,将酒杯伸到她面前,“其他人退下。啊,对了,今晚我就在这儿睡,你们给我铺好被褥就退下。”他把酒杯伸到阿幸鼻尖下,“阿幸,我想让你做两个漂亮的盒子。你和光悦是亲戚,会画画,又能做漆器。” “盒子?” “是。信盒大小,不过要比信盒深。你做两个漂亮的盒子,能装些零碎的发饰。一个给你,另一个我自己好生保管,唉,就用来装你留给我的遗物吧。” “那盒子,大人要用来做什么?” “放重要的东西,还可装些金银。饰以螺钿、青贝、铅,还要在盒上镶上绿玉,描上星辰。” 说罢,长安伸手朝怀里掏摸。但见榻榻米上光芒一闪,他甩出两颗绿玉。 长安这话来得如此突然,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阿幸毫无伸手的意思。“这是上好的翡翠?” “不是翡翠。这是索德罗给我的玉,叫祖母绿。” “索德罗给的?” “是。听说这种玉要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分开保存。我才要做两个盒子,我俩一人一个。哈哈,怎样,心情好些了?” 阿幸严肃地摇摇头。她不再是那个凭借甜言蜜语就能哄骗住的阿幸了。把宝石镶嵌起来,做两个美丽的螺钿盒,到底是何意思?阿幸相信,这必是长安疯狂的梦想之一,有些出乎意料的离奇。 “想什么?把这美玉拿过去看看吧。这可不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玉石。” “盒子装什么?” “装什么?当然是最重要的东西。”长安道。 “收纳的东西不同,花纹图案也要有区别,需要先定底色。您不告诉我,我便爱莫能助。阿幸做的东两,绝不能成为后世笑柄。” 听阿幸这般说,长安又低声嘟哝着,拾起榻榻米上的宝石放在手心。美丽、温润的玉,仿佛闪烁在红薯叶上的一颗露珠。 “不告诉你放什么,你就不做?”长安看着左掌中的宝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你是先前的阿幸,我自会一五一十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最近的阿幸嘛……” “说我不可信?” “你对我有敌意。你把这当作遗物的方巾缝好后,就要杀了我?” “呵呵,我有那样的勇气,就不在大人眼皮底下缝遗物了。阿幸觉得……女人的末日已经来临,遂开始为自己的枯萎作准备。” “女人的末日……唔,有那样的准备?你总是在做梦啊。” “还是别让多疑的女人做那般重要的盒子了,找合适的人吧。” “阿幸!” “怎的了?” “我再问一遍:你不打算变回以前的阿幸了?” “以前的阿幸?” “很喜欢我的阿幸。” “这可就怪了。感到厌倦了、不愿被人打扰的,不是大人您吗?” “好吧。其实,我今日去陆奥守府上吃了顿饭。” “这和镶宝石的盒子有何关系?”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 “您就明说吧,像以前的您那般……阿幸也许也能变回先前的阿幸。” 长安突然睁大眼睛,正视阿幸半晌,又把视线重新落到掌中的宝石上。 阿幸觉出肯定有什么事发生,长安今日太不寻常了。他身上时常流露出深深的孤独,让侧近的人也陷入寂寞的情绪。今夜,那孤独似乎正开始蔓延。 “阿幸,我其实真的喜欢你。” “唔……” “虽然喜欢,却也有些怕你。不是因为你可怕,而是害怕你背后的本阿弥光悦。” “……” “你对此心知肚明。你的眼睛已然告诉了我。在我来看,光悦狂妄,对我怀有戒心,他只信我乃轻薄之人,会给日本和德川幕府带来麻烦,故对我很是警惕。但光悦也去了加贺,他原来和板仓那般要好,近日也疏远了。” “这和盒子有何干系?” “听我说完:光悦不在京都!故明白告诉你,盒子里放什么东西也无妨。这就是我想说的,明白吗?”言罢,长安又陷入了沉思。 阿幸的眼睛渐渐亮起来。不仅因为长安这副不寻常之态,还因他话中出现了伊达政宗的名字,甚至还出现了阿幸最关心的光悦的去向,及和光悦交往甚密的板仓胜重等人,这愈发说明事情重大。这些人和盒子绝不会毫无关系,不能掉以轻心。 “人有好恶。”过了一会儿,长安眯着眼,望着手中的酒杯和宝石,道,“但光悦一旦厌恨什么,就只会越来越生厌,如此执拗,可见人实无完人啊。” “……” “光悦对我身边的人都抱持戒备,想监视我的一切活动。假如我修好了八里台,他会认为我是在为打仗筹谋;假如我扩宽道路,他就认为我是心怀二志;我从矿上运了些金银出来,他就认为我是徇私舞弊、中饱私囊;我接近其他大名,他就以为我是在图谋不轨。结果,我和你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疏远了。” 阿幸默默听着。长安的话中有几分真实,但也有不少夸大的成分。 “听着,阿幸,我喜欢像你这种女人。男女之间也如战事。你的不恭让我心绪躁乱。你生得美,令我喜。但我惧怕光悦。光悦和所司代板仓、伏见奉行小堀以及商事总管茶屋、堺港奉行成濑都过往甚密,还牢牢抓住了大御所的心。万一光悦说几句大久保长安的不是,长安可就要掉脑袋了。” 这才是真话!阿幸突然大笑起来。她有些同情起长安来。长安和自己关系疏远,自然不只是因为这个,因自己对长安醉酒后的荒淫深感厌恶,才疏远他。阿幸的反抗有时会令长安斗志倍生,有时又让他束手无策。不过,这都和光悦有关。 “有甚奇怪的?你明白我的心吗?” “明白。您早就当明白告诉我要做盒子的事。” “阿幸啊。” “嗯?” “倘若我据实以告,你能发誓不说与别人?” “大人您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倘若您发现我泄露大事,尽可立刻杀了我。阿幸不过大人手中的一只小虫。” “呵呵,只怕这只小虫会从笼子里逃了去。”言罢,长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我就实说了。其实,我是想把这个放到盒子里。” 再次把绿玉放到膝上,长安伸手入怀。拿出来的是那封联名状。他醉醺醺把联名状上的带子解开,刷地在阿幸面前展开。 阿幸故意淡淡一看,但一看之下,险些呼出声来、文书上以松平忠辉为首,下面写满了大久保忠邻及诸大名的名字。 “这是……这是什么游戏?”阿幸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声音却打着颤。在那些名字中,确实出现了光悦最为担心的高山有近和内藤如安。 “怎的了,吓了一跳?”长安似已下定决心,显得异常沉着,将联名状重新卷起,“其实,我今日欲带了这个去伊达政宗府上请他签名,没想到,没想到……” “陆奥守拒绝了?” “正是。陆奥守甚是吃惊。”长安道,“他认为这是谋反的联名状,说要把它好生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过你看啊,这哪是什么谋反的联名状,上边清清楚楚写着:有志之士发誓共同携手,齐心合力朝大海前行!” “所以,您是为了把联名状封存起来,才让我做盒子?” “正是。听他这么说,我多少有些担心。我明白,现在虽然还是将军秀忠公的天下,但若真心颠覆,并非无隙可乘……” “……” “大御所毕竟年事已高。一旦大御所不在了,将军若是不顺着我们,生意不好做了,就等着尼德兰和英吉利打过来吧。陆奥守是如此假设。不过我以为,正是因为日前有这样的见解,索德罗才会拼命。因为二代将军更信赖三浦按针,而非他索德罗。到那时,将军就得退位,让位于三代将军,亦即我的主子、将军大人的兄弟上总介大人。我虽这般想,陆奥守却不这般认为。他怕受人猜疑,不仅不愿签名,还想给我安了罪名,要去告密呢。” 阿幸叹了口气。长安这个主意,若得了大坂城秀赖的支持,局势必将向光悦所料的最严重的方向发展。 “那……那么,结果怎样?”阿幸不得不催问。 “咳,我就把梦忘掉好了。”长安轻声道,口气出人意料地平静,“我已经历过人生浮沉,算是小有所成,也许世人还羡慕我呢。我虽备感失落,却不想和陆奥守争斗,落个谋反的罪名。” “真的?”阿幸看到长安额头上已有了很多皱纹,不由一阵哀伤。 “唉,太可惜了!”长安啜一口酒,“唐·罗德里格曾详细告诉过我南蛮诸国的分山情形。若南蛮国的人到日本来挖金山,大御所和幕府的总收人便只是产出的两成多,一半分与采金者,剩下的再分给大御所和菲利普皇上。这样,我的身家自会比肩大御所和将军,也无甚稀奇,但我不能那么做。何止是三倍,我把金库里面的一半都……为了将来能进入大海,特意将黄金运到这里。但若出现一些莫须有的谣言,说我为了争夺天下而徇私,我就立时放手。我把梦想封存起来,继续做我的总代官好了。心中的梦,就封存起来,留给后世当话题吧。至于那个盒子,我是想做得漂亮些。”言罢,长安眼中竟然有泪珠扑簌簌掉进酒杯。 阿幸才不会轻易被眼泪骗住。这个野心勃勃之人,不得不和梦想诀别,必会非常失意。心觉幸运之余,阿幸却也有些同情,“大人,您的意思妾身明白。妾身会竭尽全力做好盒子。” “真的?” “大人本来是让妾身做盒子装些首饰,不过您又要一个,只是为了封存那文书?” “我是要把盒子送给你。” “仅仅如此?” “呃,我的遗物……当作是我的情意罢。” 阿幸深感失望。长安依然只会说些奇言怪语。特意一问,是因她担心长安会把联名状的副册放到盒子里,在末尾伪造政宗的签名,赠给伊达政宗。不这样做,就无法堵住政宗的嘴。阿幸相信事情必然是如此。不过,若长安并无打算,倒也不必冒冒失失说出。 阿幸终于持起已冰冷了的酒,送到唇边。 正如长安所言,阿幸非寻常女子。她若是一男儿,早就催着光悦同去修行日莲宗了,也许还会进行那极其清苦、挑战自他魔性的修行。但阿幸终究是一介女子,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故,她虽甚是清楚对长安不可掉以轻心,却依然对他心生同情,这便是造化弄人。 阿幸默默从长安手中接过宝石,约略估算了联名状的尺寸,“大小比着信盒……” “阿幸,你体谅我了?” “是您的一番话让我决定帮您。确要留一个盒子给妾身吗?” “休要怀疑。那盒子是和你结下姻缘的夫君——我大久保石见守长安用来封存一生美梦的盒子,给我画上最好看的图案!” 阿幸心中已开始筹划,如何使用另外一个盒子。要做一个西洋式的带钥匙的小盒子,然后把锁落下,成为她的遗物。那么,内中应放些什么呢?她在做盒子之前,常常想这些。这时,她眼前甚至出现和长安过往的纠葛,就像春霞中的一丛小花。 是夜,长安未如往常那般耍酒疯,必是有事盘踞心头。 老长时日未在阿幸这里过夜的长安,此夜却难得地安静,让人备感不可思议。凌晨时分,他把那份视若珍宝的文书放进怀里,悄然离去。 长安一出门,阿幸便掀起一扇窗户,向外张望。在她脑海深处,一个问题转个不休:我留下些什么呢? 黎明时分的天空仍然悬着一轮月亮,然而阿幸并没注意那淡淡的月光。女郎花若凋零,徒剩一杆花茎,甚至算不得花朵。行将枯萎的女人想在这世上留下曾经活过的依凭,倘若能够留下一个孩子,那将是最好的遗物,可阿幸不曾生育。想到这里,阿幸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不能留下子嗣作为活过的依凭,那就做一个命运与众不同的小盒子。想毕,阿幸忙关上窗户,急急走回卧房。 她收起洁白的被子,坐到案前,点亮烛火,研好墨,蘸黑笔尖,放入口中咬了两下。突然,她心中一亮:长安和其他侧室育有儿女,把小盒子交给其中某人保管,也并非不可。 阿幸准备好笔墨,却像着了魔似的站起身,伸手往书架里翻。姐夫俵屋给的函纸还在。俵屋又名宗达,擅在京城土产上作画。他表面看来成熟稳重,其实颇有些顽固。他对岳父的接济一概拒绝,自己辛辛苦苦靠给扇子作画糊口。俵屋宗达在纸屋藤兵卫所造的薄纸上画蕨草和鹿兽,制成函纸,十幅一叠出售,深受好评。他曾送与阿幸一些。“那纸不生虫,可保存几百年。”俵屋对自己制的纸和作的画甚是得意,四处宣扬。故除了扇绘,这一项生计的收入也颇丰。 取出纸来,阿幸全神贯注写字。
此盒乃京城女子阿幸所制。阿幸心怀对刀剑师本阿弥光悦的爱慕之情,嫁大久保石见守长安为妾。庆长十四年岁末,大久保石见守令阿幸制此小盒。此盒有两款。另一款为大久保石见守藏,内中有一封重要文书。 文书本应有伊达陆奥守签名,但被其以石见守觊觎天下为由拒绝……
写到这里,阿幸搁下笔。无论如何要留下真实的记录——她这样想,也想这样写,但实在太困难了。即使这样写,也无法传达心思之万一。就给光悦写封书函吧。 阿幸悄悄把两手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她想到了自己那可悲的少女情怀,几欲哽咽。 窗外,小鸟开始欢叫。阿幸站起身,打开窗户。清晨的阳光扑面而人。往事加此易逝,让人甚是不安。不过,到底该怎么写,当好生推敲。没有儿女的女人,制一个小盒为遗物,这想法真是奇异。日后那小盒不知被何人打开,在明亮的阳光下,看到里面的内容。文意略有偏差,只会招人嘲笑,对盒子自身的命运也会产生巨大影响。小盒固然漂亮,若要人认可,便应该给观者一种感觉,仿佛女人一生的悲哀正穿越时日,绵展开去…… “再加上一首诗吧。”回到案前,阿幸细细赏鉴俵屋宗达绘出的纹样。 宗达喜用银箔画蕨,但时日长久银会变黑变灰。不仔细想周全,用假名书写的部分日后很难辨认。书法部分,最好找光悦借些样子来看看。光悦精通书法,在天下大名及其幕僚之中备受称赞,阿幸写的字只能让人想到干瘪僵硬的牵牛花枯藤。此事急不得,先且好生练字。 想到这里,阿幸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她要倾尽全力。挑选图案,画到盒子上,再定下宝石和青贝的位置,还需要颇多时日呢。 “夫人起来了?”一个侍女端了水进来。 “是啊。我要生孩子呢,必须得把心和手都洗净了。” “啊,夫人说什么?” “呵呵,我说啊,从现在起要生孩子了。” “夫人要生孩子?” “是啊,不过我生的时候,谁也不能看,得一个人悄悄地生。” 侍女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在被褥旁铺上红毛毯,往盆里注了些水。 “好了,你给我准备些染齿用的铁浆。既然要做母亲了,自然要打扮得漂亮些。” “母亲?” “是啊。我要生个让世人都目眩神迷的漂亮孩儿!” “哦……是。” “呵呵,你真有趣,好像真明白了。” “是……是。但奴婢完全没想到,夫人您已有了身孕。” 看到侍女认真的样子,阿幸大声笑起来。笑着笑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胸口,泪珠顿时纷纷滚落下来。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十四 窗开三百年 大久保长安的野心由于伊达政宗的戒心而受挫。而此时,三浦按针和德川家康却是所获甚丰。 得到家康热烈欢迎的,不只是葡国和班国。家康希望,能和元龟三年便摆脱班国控制的尼德兰,及大败班国水军的英吉利也公平往来。 庆长十四年,日本正式与尼德兰互通国书,家康当然甚是兴奋。在此期间,为两国百般斡旋的自然非三浦按针莫属。此时的亚当斯,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了日本人三浦按针,对家康很是敬慕。
大御所待余极厚,赐予堪比吾国贵族之位,并赐仆八九十。外人得此位者,余第一人也。 因得大御所信赖,葡国、班国人极其震惊,纷纷示好,欲与余结交。余亦不计前嫌,为其尽力奔走……
按针在书简中百般表达了感激之情。书简寄予着按针的希望——但愿有朝一日,英吉利人能看到此书。 家康治国,秉承儒家公平,主张“天下归仁”。按针被他感化,也逐渐抛弃私怨,与葡国人、班国人往来。人与人的交往真是微妙,竟全凭人心决定,实在有趣。 这样,紧随葡国、班国人之后来到日本的,将是尼德兰人。 不过,最早踏上日本土地的尼德兰人,正是和按针一起漂来的八重洲(耶扬子)和雅克布·库夸尔奈克。库夸尔奈克于庆长十年获家康允准,与圣弗鲁特一起返回巴丹,并将家康有意通商诸事呈报上去。庆长十四年,尼德兰船到达了平户。 初次登陆平户的尼德兰船,派船员雅克·斯皮克向骏府献上礼物。本多正纯将此事告知崇传,命他拟定回复。
尼德兰有书上呈大人,然文字不通。吾国文述之,其希望今后船只通行,并设港口,互通往来。对方呈宝杯二只,丝绸三百五十斤,铅三千斤,象牙二十根。谨此,请复。
崇传很快便得家康旨意,拟好回复。从此开始了日本与尼德兰间长达三百年的交易,后话少提。 却说三浦按针既被家康感化而抛弃私怨,可见家康胸襟可容六合。不消说,在这背后,乃是家康对自身实力的自信。 金地院崇传拟定回复如下:
……国君殿下圣鉴,惠书收悉,见字如晤尊颜。殿下遗礼,不胜感激。贵国兵船远渡重洋,抵我平户,其志可嘉,虽相隔万里,望能永缔同心,互通往来。无道则正,有道则归,渡海众商尽可安居。贵国若派数人,留驻敝国,可凭贵国之意建馆立舍,开设港口。从今往后,力修其好。其他事宜,谨请贵国船主转致意。顺颂秋安。
原文为汉文,然而家康在其中所表达的意思却历三百年不灭,其志诚为后人大嘉,不累言。此为两国之间的第一封国书。 在日本国内,新风却掀起轩然大波。 三浦按针虽为了日本和尼德兰之间的公平往来努力斡旋,葡国、班国人一听,顿时震怒,旋派二兵船大侵海上商家,商家急避,方得以平安抵长崎。洋船尾追而至,见侵夺无望,遂转至平户,于平户港停留三月,拜谒当权者,得厚遇,留人于此,亦约定,若出航,必载货而返…… 由此可见南蛮人之嚣张,异邦之间仇恨的火焰已燃烧到近海。 三浦按针渐得儒学真道,他抛弃个人恩怨,在家康“天下归仁”的宗旨下,期望各国能公平交易,而非诉诸刀兵。所有大名都服从于幕府,不敢逾越儒家道义。但在欧罗巴,却是烽燧不息。班国、葡国等旧势力和英吉利、尼德兰等新势力之间彼此对垒,相互征伐,烽烟漫卷…… 家康一心救天下苍生于水火,极力开创太平盛世,他曾对南蛮诸国颇为疏远,也是事实,但如今不同了,他要对天下诸国同等以待。三浦按针心胸变得开阔,许是因为长年待在家康身边之故。 此时,同索德罗和罗德里格素有往来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诺将军,也从墨国来到日本,不断试探,以图接近家康。如此一来,伊达政宗对大久保长安产生戒备,亦在情理之中。 伊达政宗和家康获得海外见识的途径不同。他从索德罗处得知,以罗马教皇为中心的天主教势力,和班葡两国的势力非常强大,不可小觑。临近日本的吕宋、天川和墨国,均已在他们的势力之下。庆长十四年之前,尼德兰和英吉利甚至连名字也不为人知。 然而,家康从三浦按针那里获得的海外见识更广泛一些。他认识到,尼德兰和英吉利等新兴势力已经越过天竺,到达了爪哇,也许很快就要从琉球到日本来了。所以,应与新旧势力缔结平等外交,以求富国之策。 大久保长安的见识则源于奔放的想象,略近于胡思乱想。他以为,凭借幕府的武力,加上自己挖出的金银,睿智机敏的幕府继任者若能进入世间海域,断不必惧怕任何一方,即能成为海上霸主。 若尼德兰船来航,以原本萧条的平户港为大营设立商馆,三人的想法必将发生微妙的变化。家康自会认为,按针所料不差,英吉利定也会到平户来。不断遭索德罗诋毁为海盗的尼德兰、英吉利,必使政宗因不甘落后于长安而更加戒备,不会轻率表态;理所当然,他亦会拒绝在长安那幻梦般的文书上签字。 一日,政宗突然得到了一个消息,让他颇为纳闷。 府上来了一个叫宗兵卫的男子,乃是索德罗秘密派到平户的洋教信徒。 那人虽有教名,但政宗忘了,也未想到要记住。那人出生于长门,受索德罗派遣来过府上几次,故政宗记得他的模样。 宗兵卫到了日比谷御门伊达府,称送胡椒而来。见到政宗,他一一禀告了尼德兰船如何可恶,以及他所事生意与前景。 “平户的尼德兰商馆头领,乃是一个叫雅克·斯皮克的可恶之人。”宗兵卫脸上充满憎恶,大摇其头,“长崎的主教甚是生气,因大御所大人贪心太炽,必无法逃避主的惩罚。” 政宗仍不动声色,但一听其口吐诋毁家康之言,立刻皱起眉头,道:“住口!那商馆有多大?” “馆员五人、一个通译,将来必会不断扩大。但他们把偷的东西拿来买卖,真是可恶!” “偷来的?你亲眼得见?” 政宗问得尖锐,宗兵卫眼神却是一片执狂,毫无被嘲讽之感,“倒未见。他们乃是在遥远的大海上不法而得,故小人未得亲见。偷来的东西乃无本万利。此次,其货以生丝为主,货款一万五千二百三十一基尔德,另有用来造枪弹的两百根铅,重两千二十五磅;小人带来献给大人的胡椒一万两千颗,现金三百雷亚尔……” “你说的那些南蛮数目字,都是些什么狗屁东西!” “小人也不明白。总之,不可掉以轻心。他们还给老臣松浦法印、隆信公、丰后大人,以及长崎奉行都送了礼。” “哦,我也从你手中拿了一袋胡椒啊。” “这……胡椒乃是小人献给大人的。他们可是给四位大人送了火枪、生丝、缎子和奇珍异宝,还瞒着人呢。不只如此,三浦按针那厮是否和大人有些不和?” “按针做了什么恶事?” “此人可谓坏事做绝,却很难抓住他的尾巴。设若无他,那些人怎能贿赂长崎的奉行大人?定是按针的主意。” “长崎奉行?乃是长谷川左兵卫藤广?” “正是。奉行之妹乃是大御所大人侧室。这简直是触犯主的教诲,主教大人对此颇为生气。” “连奉行都送了礼,日后葡国船主和班国船主都得送礼了。简直目无王法。” “大人明鉴。南蛮人为了宣扬天主的慈悲历尽艰辛,红毛人却为了把人间变成地狱而大施贿赂恶习。他们当受天主之罚。” “那些人给长崎奉行送了些什么?” “橄榄油,白兰地,还有一尊大炮,以及十五根铅,哦,还有六丈五尺绯罗纱。都是些稀罕之物,可见他们实在用心良苦……” 政宗有些怀疑,双方怨仇已发展到如此激烈的地步了?若真如此,导致这种怨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宗兵卫口中的主教,似对家康亦抱有强烈的敌意。许是因为传教士们的生计乃是来自于通商的收益,而尼德兰船的到来将妨碍这笔收入;但也许恰恰相反,尼德兰真的是海盗。不过,真这样想,那索德罗所言便是弥天大谎。索德罗说过,菲利普国君的水军世上无敌,和罗马教皇于信奉和武力上平分天下,他们会任凭尼德兰船在日本近海夺去利益而无动于衷? “这么说,尼德兰人在日本贱卖他们偷来的货物,是吗?” “正是。” “那么主教震怒的是他们贱卖了货物,还是在海上为盗?” “均有。和那些可恶的盗贼们亲近的大御所大人也有不是,故主教才大为震怒。” “这么说,给他们做眼线的按针,就更可恶?” “大人明鉴。若再把英吉利红毛招来,日本就暗无天日了。” “宗兵卫,你去对那主教说,先把尼德兰给我灭了。他对大御所的怨恨有些言之过早。班国国王不是拥有世上最强大的水军吗?”言罢,政宗突然有些后悔:居然对这个混账东西说了这种话。 宗兵卫眼中放光,向前探了探身子,“主教大人也想过了。但必须找个点引线的人。” “引线?” “大人明白吧?”宗兵卫露出一丝让人生厌的笑,“小人还要从平户到长崎,顺道去一趟大坂城,给城里的信徒们好生讲讲原委。能够帮助主教大人和神父们的人,除了大人,就只有大坂城……” 政宗的独眼突然瞪得浑圆。 此事干系重大。这些人想向班国国王求援也就罢了,但把求援和大坂的丰臣氏联系在一起,甚至要拉拢他伊达,便要充分警惕。这事恰恰发生在大久保长安带了奇怪的联名状来之后。若有人把这事传到家康和秀忠耳内,政宗便会招致灭顶之灾。 在政宗看来,外样大名中备受家康父子信赖的乃是藤堂高虎。从家康公首次答应秀吉公上洛始,高虎就已效忠家康。除了高虎,最受信赖者便是政宗。 家康最恨看不清形势的愚钝之人,在这方面,他具有令人钦佩的敏锐感觉。政宗发现,就像老江湖厌弃不知江湖险恶之人一样,家康甚是瞧不上目光短浅之徒。 能洞察天下大势的政宗,虽只一眼,却自信略胜家康。无论是家康决定发起关原合战,还是放宽对大坂的制裁,抑或是决定在江户开府筑城,他都能在家康之前,率先献计献策。作为家康六男的岳丈,他希望能作为有才干、有诚意的姻亲,于两家之间维系适当的信赖。若被卷入洋教新旧两派之间的争斗,再被误以为欲与大坂结盟起事,自会成为后世的笑柄,他的自尊何处置之? “宗兵卫,你的话好生奇怪。” “呃,让大人不快了?” “不。我刚才说了,尼德兰若真是十恶不赦,我就请求班国国君除了他们,不过我可未说要把大坂卷进来。” “抱歉。但小人以为,涉及信奉大事,断不能让信徒缩手缩脚。大坂城信徒颇多,故……” “混账!竖子不足与谋!伊达政宗粉身碎骨,也要和大御所一道将日本建成太平盛世,有不轨之人想掀起骚乱,我决不饶他!” “小人完全明白大人的意思。不过,大人,倘若尼德兰和英吉利打着我们的旗号和国内交易,说不定真会引起大人不愿看到的骚乱。大人当知,方今主的仆人计有六七十万,若想镇住他们……” “退下!去吧。”政宗本欲大声呵斥,末了却语气稍缓。 宗兵卫退下后,政宗对下人道:“给那人一些黄金,权为盘缠。” 他表情变得凝重,心中亦开始盘算:宗兵卫必去大坂,说些和方才类似的话,对此,不知信徒们会作何反应?得采取行动!想毕,政宗立即给所司代板仓胜重修书一封。
洋教教众不愿尼德兰船来日,乞氛益发不安。有一信徒至寒舍游说,被斥回。此人许会拜谒京城或大坂教徒,虽不足为虑,然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样说后,即使那人提到政宗,板仓定也会释然;另,须趁拜年去骏府见家康,约略提醒,大御所恐还蒙在鼓中。 政宗尤为担心家康身有不测。家康只认实力,秀忠只认乃父。秀忠知,自己才具远在父亲之下,便坚持一种奇怪的信奉——绝对服从父亲。政宗认为,由于今川氏真、武田胜赖、织田信雄等人的前车之鉴,秀忠才对父亲绝对服从。万一家康留下遗训,说要小心伊达政宗云云,局势便会对政宗大不利。秀忠定会日思夜想,寻他的破绽。反之,若家康为伊达留得些许善言,政宗及伊达氏自能稳如泰山。那些沉不住气的后辈早早讨好秀忠,政宗却能灵活对应,他知家康的分量。 政宗决定年初去拜访家康,回头将家康的意思转呈秀忠。如此,他便成为了一心为德川幕府献计献策之人。新旧教派彼此不合之事,也得以似从他口中灌到家康耳内。 想毕,政宗慢悠悠站起身。家里已开始岁末扫尘,他却想躲起来……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十五 身后计 庆长十五年新年,德川家康在骏府接受完家臣拜贺之后,让安藤直次与成濑正成留下。二人有些意外。 家康称要在茶室请他们用饭。二人面面相觑,自然不能拒绝,不过他们亦觉得,大御所很少这般不近人情。通常,拜完年后,家康就催着他们早早回家,去接受家人的祝福——这是旧例。既特意让他们到茶室,定有大事。 二人心下转念间,已依言到了茶室,诚惶诚恐候着。 家康很快来了。毕竟年已六十有九,人明显老了。他道:“直次跟我多年了。我第一次带你上战场,是在何处?” “姊川合战时。” “哦。那时,你还和五郎太丸差不多大吧,如今已和正纯一样,成为幕府的栋梁了啊。”言罢,家康又看看成濑正成:“正成也在堺港辛苦了很多年。我可是一直重用你啊。” “承蒙大人恩典。” “先上酒。天气太冷。” 二人愈是紧张。家康平日里虽不会贬低家臣,但也很少褒扬,今日却似换了个人,一旦大意,不知他会冒出什么话来。 “放松些。到了茶室就不分上下了。我一想到马上要进入古稀之年,便无限感慨啊。我把将军位让给秀忠是在六十四岁,那时还真没想到能活到今日。” “身体康健最是重要,大御所丝毫不比壮年人差。” “直次在奉承我。”家康迅速把视线移到正成身上,“听胜重说,正成在堺港常常参禅?你的口头禅是……吾不知生来去往,佛祖亦不知有涯……是吗?” “在下惶恐。” “不,不用怕。说得很好。为何到这世间来,又为何离开,谁也不知,佛祖亦是一样。” “是。” “说知自己的死处,是自大。” “大御所所言极是。” “你们都还年轻。我即刻死去,也不会后悔——希望知得生死,实际却是不能,故我才坐禅念佛。” 二人悄悄交换了个眼神。大御所特意把他们叫到茶室来,就为了说这些? 成大业者,必须有坐于漏船或身处火屋之心,一生有如磐石般安稳泰然的家康,究竟为何突然发这些禅佛之语?必定有大事。 此时下人端了酒菜上来,不是正月吃的年饭,而是茶室里用的餐点。汤也不是通常兔肉,倒像鹤汤。 “来,筷吧,我给你们斟酒。” “不敢当。” “怎的不敢当!正因为有了你们,才有我今日。感谢你们,理所应当。来,饮吧。” “恭敬不如从命。” “我未想到,今年还能跟你们这般说话。真让人快慰啊!” “唔。” “但也不会总得神佛眷顾。直次,你说说,设若我今年寿终,还有何事未了?” 直次会心一笑,其心稍安,道:“大人自己很是清楚。” “不必顾忌,只管直言。在世人眼中,我是个任性的老头子吧?” “不,大人有主见,亦是最虔诚的修行者。” “不。今年,我为义利(五郎太丸)在名古屋筑城,想让外样大名主事。前田、池田、浅野、加藤、福岛、山内、毛利、蜂须贺、生驹、木下、竹中、金森、稻叶……”家康放下酒杯,掰着乎指头数了数,“听说加藤很是恼怒啊。他道,江户城和骏府城乃天下之尊,不得不建,怎的连稚子也极力扶植?” “在下也约略听说过。” “听过?” “是。听加藤大人道,大人您若斥责他,他就立刻举兵。” “正是!不过,我并非只给义利一人封赏。忠辉年俸六十万石,还在越后的高田给他筑了城,那城就在伊达、上杉、佐竹和最上之东。” “是。” “还有长福丸赖将(赖宣)去年,他仅八岁就任骏河守,年俸五十万石。在世人看来,我真是只计私利。不过,为何我这老头子竟未从身边人口中听到过哪怕一句谏言呢?来,喝酒。” 二人缩了缩肩,忙捧起杯子,马上就要知今日这顿饭的真意了。 “我们是想进谏,却怕惹恼了大人。你说呢,安藤大人?”正成道,“大人确实给至亲骨肉赐予厚禄,但和大坂的秀赖公仍有差别,他年俸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俨然大藩。” “在下和正成谈过此事。”安藤直次接口道,“已故太阁给织田秀信公的俸禄为十三万五千石,秀赖公比他还多五十二万两千四百石。这是大人和太阁的差别。” “哦?你们这样计算?”家康低声说着,默默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二人的回答似乎出他意料。二人又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好像会错了意。 “尼德兰和班国之关系,比想象中还要恶劣啊!”正成道。 “班国传教士开口必骂尼德兰为盗,尼德兰则必骂班国人为贼。” “唔?” “欧罗巴正烽燧大炽啊。” “唔。” “真在海上相遇,亦会大打出手。” “唔。”家康根本不接茬,正成也只能闭嘴了。 “大人,最近听说大久保长安病了,好些了吗?”安藤直次想起去年晚秋在铃铛森林遇见的那个女子。他半说笑地把那事告诉了家康,亦是为了试探,不知长安是否真做过。但家康对此却似毫无兴致。 “来,再喝些。今日不必拘束,只管畅言。” “是,已足。” “时候还早,一口气干了!”家康紧劝。 “遵命。”直次赶紧干了。 “你太死板了啊。” “大人明示……” “该放松时就得放松。我还欲待天气暖和些了,去阿倍川的花街看姑娘们跳舞呢。” 二人益发不得要领。 天色已开始暗下来,白雾晕染着院中光秃秃的树干,仿佛水墨画一般迷蒙。 家康的款待终于结束。二人退出后,成濑正成在安藤直次耳边轻声道:“也许大人在担心什么。” “哦?”直次稳住脚步。 “我突然想到,大人是不是病了?” “病了?” “最近风流病肆虐。” 安藤直次吃了一惊,“您到底知些什么?” “大人精力旺盛,还曾把阿倍川町的女人叫到本城来。” “正成!” “怎的了?眼神那般吓人!” “你这人想法龌龊!因年轻武士常光顾阿倍川町,大人才故意讥讽。” “哈哈,也可以这般想。若大人在那里有相好,我们就不能随随便便去了。” “你不信我的话?” “好了,不必这般针锋相对。若真如你言,大人处心积虑把我们留下,不定是患了风流病。” “好了。年节时积些口德。若是为那个,也不致找你我商议,有那么多医士呢。” 听直次这么一说,正成搔了搔胡子。即便是家康为此而羞愧,也尽可找医士看完病后,差二人抓药啊。也许家康本有话要说,不知怎的最后又咽了回去。 二人别过,各自回家,当夜无事。 过了一日,二人居然又被叫到茶室。此次款待极其丰盛,令入眼花缭乱,除了盐烤鲷鱼、鹤之外,竟然还有山鸡、山芋和葛煮嫩藕。酒则是尼德兰敬献的白兰地。 “来,休要拘束。若不喜洋酒,还有清酒。” 二人不禁胡猜乱想。安藤直次想,也许有人想捣乱,大御所要命令我们去平息;正成则想,说不定会把一个年轻小妾赏赐给我呢。家康确实曾把年轻侧室赏赐给属下,也有赏赐后又收回之事。不过,当日家康并未说些什么,只不断劝二人吃喝,最终也未张口言事。 正月初五,安藤直次和成濑正成再次被召。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二人惶恐进了内室,一个侍从来禀道:“大御所大人要请二位大人用餐。请到茶室。” 二人一阵心悸,带着疑问和惶恐,立刻起身到了廊下,走了四五步,又停下来。直次拉着正成的衣袖,回到内室,“正成,我心里有谱了,来!” “唔。我也觉出些门道。” 二人感觉紧张万分。 “安藤大人,你以为怎样?” “此事也许和义利公子、赖将公子有关。” “你也这般想?” “你的想法也一样?” 二人木然相对。 “如何是好,成濑?” “计将何出,安藤?” 二人陷入沉默。 若事情果然如二人猜测,对他们来说可是惊天大事。家康说过,往生之前,有几事非办不可。过完年就实满十一岁的七男义利,以及实满九岁的八子赖将,必然让他操心。他为义利筑名古屋城,又封赖将骏府五十万石年俸。不过,只分封领地尚且不够。就像大久保长安乃是六男忠辉的家老一样,义利和赖将亦当托付给可靠之人。倘若二人被选中,对他们而言,意义何等重大! 现侍奉家康的本多正纯被提拔成大名,领下野小山三万三千石年俸,成为朝臣。如此算来,即使处于幕府治下,他也算是朝廷大臣。然而,一旦做了义利和赖将的家臣,就不能做朝臣了。此事不仅事关本人,还延及后代子孙。若是现在应允了,就相当于断送了日后出人头地的机会。 “如何是好?”直次又问了一遍。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正成皱着眉头反问,起身走出房间。 “若大人要我死,我也毫无怨言。”直次边走边道,“但若子子孙孙都为陪臣,大名就不用想了,就连旗本也做不上啊。” 成濑正成扑哧笑了,“大人不会想不到这些。他心里清楚得很,才会兜这么大个圈子。” “你已决定接受了?” “哪能这般容易就决定。” “如何是好?咱们商议后再去见大人吧。” “不用,见机行事吧。说不定让我切腹呢。” “这可非要我们的命那般简单,乃是关系到子孙命运的难题啊。” “明白就是。我们违背大人意愿,就只能切腹了。既如此,姑且一搏吧。”直次默然。 这样,二人第三次进到茶室。家康正微笑着等待他们,“茶屋和长谷川左兵卫送来些珍馐美昧,一起尝尝吧。来,这是盐渍鲸鱼。”饭菜和前两次一样丰盛。二人餐盘旁边,一块像硬豆腐似的东西端端正正摆在白纸上。 “你们知那像膏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吗?” “不知。” “那是左兵卫从长崎送来的。他知我正月会摆酒,故送了这个能一口吃下的东西。” “什么味道?” “这叫胰子。我尝了一口吓一跳,滑溜溜的,还冒了许多泡泡。后来按针来了,赶紧让我漱口。” “那是为何?” “这非吃的东西,是用来洗漱的,就和我们用的米糠包一样。用它蘸水洗脸洗手,倒也干净。你们也试试。” 安藤直次轻轻拿起那东西,托在掌心仔细看;年轻气盛的正成则立刻就欲吞食。 “哎呀哎呀,正成,我说了,不能吃!”家康连忙阻止。 正成使劲耸耸肩,“要是能洗脸洗手,去掉污垢油脂,吃了应该能洗心吧,大人!就让我把心洗净吧。与其在此兜圈子请吃请喝,不如明白吩咐我们!” 家康忙移开视线。 “大人定是有事吩咐,才会屡屡款待。但大人缄口不言,却折损了这些佳肴。” 正成说完,直次立刻附和道:“大人您事事深思熟虑,我等理当耐心等着您裁断,不过实在等不下去了。” “哦,你们也这样想?”家康轻轻叹道。他侧着身子,悄悄擦了擦眼角。 正成和直次一时愕然相顾。 “大人,您的事必与义利、赖将二公子有关。”正成捅破了窗户纸,“请大人明示。在下万死不辞!” “那我就直言了。不过,说来话长。”家康笑道,“为政实乃罪过啊。我这行将就木之人,深有感触啊。” “为政乃是罪过?” “是啊。希望造福天下苍生,不过多是空想;总会有人身灭,有人遇不公。见此情形,我们也只有擦擦眼泪,继续前行,背着恶名、诅咒和仇恨……必须有此决断。” “大人,那和您的事有何干系?您说的乃是德川家事吗?” “正成,天下原本一家。” “这……是,不过……” “我应在初一就和你们明言。连太阁那般睿智之人,临终前都变得糊涂起来,为了儿子四处求人。我很快也要犯糊涂了。五郎太丸和长福丸、鹤千代,我赐予他们五十万石之巨的俸禄,已够任性了,对此,为何没有一人向我进谏?我要责备你们啊。” 直次和正成悄悄对视一眼。家康的确这般说过。但平定天下、劳苦功高的家康,有些自家打算,亦是人之常情,实无甚好苛责的。 “你们不会以为,德川家康亦和太阁一般糊涂,把天下事和家事混为一谈吧?你们定是这般想过。不过你们都三缄其口,故我才不知该如何开口。” “大人,若我等进谏,您会怎样?”正成反问。 “我会称扬你们,因为我最是了解你们过人的才具。” “才具?” “不错。你们的才,绝不在土井利胜和本多正纯之下。因此,我才想把五郎太丸和长福丸托付给你们。” 二人对视一眼。 “我可能会因此被视作糊涂之人。然放眼天下,能够当此重任者屈指可数。我把五郎太丸和长福丸都安排在关隘之地,功罪由德川家康承担。我心中暗暗期待,希望有人责我枉徇私情,然终无人。故,我就得麻烦你们了。” 事情果如他们所料。 “但我怕你们为难。你们的才具,足以做一个出色的大名,若为陪臣……唉,你们也许会拒绝。而子孙们身份的差距,亦将愈来愈大。我的无理要求,让你们为难了啊!但你们既问到这个,我也就不隐瞒了。正成给五郎太丸,直次给长福丸,可好?当然,我会尽量向将军争取,厚待你们的子孙……” 二人不言。 “好,你们二人合议合议吧。你们若认此为我的私心,是犯糊涂,就一口回绝。我不再提起,也不再问你们。”言罢,家康起身就要离去。 年轻的正成忙拦道:“大人,且稍等!” “你们不需商议?” “既然大人这样坦诚,我等也不能背着大人商量。请大人在此处听我们说话。” “哦,在场?” “是。安藤大人,”正成兴奋地转向直次,“是切腹还是接受,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他声音冷静,曰光死死盯着对方。“不论是哪一位公子,大人只要吩咐即可,却迟迟未能出口,款待我等三次啊!安藤大人,还有何商议?”正成似已有决定,他一脸感激之色。 直次也感到胸中发热,他正了正身子,“大人……” “想就就说吧。” “我们二人追随五郎太丸和长福丸……乃是为了天下?” “老夫惭愧。”家康涨红了脸,“我若置天下于不顾,和那些糊涂老头子有何区别。你们说呢?” “……” “为了太平,必须把孩子们安排到要处。但坦白说来,我并不真信那几个孩子,幼子的品格和力量均不可知。照他们的性情脾气,再加上你们的能力,一切听天由命吧!”言罢,家康取过身旁的赤锦小包,放在膝上,“我早备好两把短刀,你们若接受了,就送给你们。一把正宗,一把长光。” “不敢,只是代为保管。” 家康淡淡道:“虽然那两个孩子不会谋逆,不过终究还是太小,一切都还未知。万一他们有乱心,就请你们用这刀替我把他们宰了。怎样,老头子还算糊涂吗?” “正成!”直次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大人已把二位公子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你我。我等还犹豫个甚!” “唔……”正成使劲咽了咽口水,“这……这……这样受大人信赖,断无再推托之理了,安藤大人。” “无妨无妨,你们还是好生商议。” “大人!”直次突然伏身在地,“我们甚是愿意听从您的安排,子子孙孙都……都……誓不忘却大人这片为天下苍生的苦心!”说罢,他肩膀剧烈抖动,哭了起来。 家康有些茫然地看着二人。他的确深思熟虑,故迟迟未对二人提及此事。此前,义利的老师一直是平岩亲吉,但亲吉毕竟上了年纪。家康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必须为五郎太丸重新物色合适之人。赖将的老师原为水野重仲,但他不过是个从常陆提拨上来的年俸仅五万石之人,倘若封给那两个孩子年俸五十万石的国之要地,实让人无多大信心。 若封为大名,他们为“家康之子”效劳的同时,亦是幕府官员,必须严格遵守礼法。要让成濑正成辅佐义利,安藤直次辅佐赖将。在心中挑人时,考虑到二人的才具,家康心中惭愧。因为他们二人就像家康自己的孩子一样,又都才华出众,于情于理,家康都不便张口。 “你们答应我了?” 这时,二人已恢复了平静,坐回自己的位子。 “你们说,子子孙孙……” “是。”正成回答。 “这么说,我可得到你们子孙的帮助了。好,我会仔细斟酌,把此事写入家训。但你们将身负重要使命,非寻常大名可比!” “明白。” “不仅五郎太丸和长福丸,若他们的儿孙做了错事,你们的子孙也要得而诛之,你们必须这般教化子孙,知道吗?” “为了太平,我等谨记于心!” “唉!”家康的声音忽然哽咽了,四周布满皱纹的双眼,扑簌扑簌滚下串串泪珠,有如流水淌过岩石。“神佛都未细想,就答应了我这个任性的请求,就请你们收下短刀吧!记住,一旦发现有人谋乱,或是不服管教,立刻动手,休要犹豫!” 说罢,家康双手各握住一把短刀,递与二人,瞪大了湿润的眼睛。 后人思之,家康公的愿望以及二人的承诺,都似打算太过。连子孙的生活都打算好了,这便是执拗。然而,人往往愿意为了信任而赴汤蹈火,这,也许便是另一种美好的“心志”。二人接过短刀,表情分外坦荡。 “如此,我担心的事也就解决了。来,喝,你们都喝了!” “大人,我们一定不负所托!”成濑正成朗声道。 “既然如此,在下也直言了。我们亦是凡夫俗子,对于前程,亦曾胡思乱想过。如今疑虑全消……在下决定了!”安藤直次伸出酒杯,接满家康倒出的酒,“在下欲明日就去拜见义利公子,转达大人的决定。” “好。对你们来说,每一日都甚重要!” “另,刚才大人说,您这桩担心的事解决了……” “是这样说过。” “另外还有几桩?” “哈哈,正成真是率直。哈哈,德川家康亦是凡夫俗子,担心的事像山一样多呢。” “只怕有负重托。” “既然太多,干脆念念南无阿弥陀佛吧。” “请大人莫要笑了,可否告诉我等,我等亦当为大人分忧?” “好。另外一桩便是秀赖。” “是。”正成点了点头,看看直次,“在从堺港来骏府之前,我等也曾私下想过,大坂诚令人生忧……” “我最近想见见秀赖。” “把他叫到骏府来?” “不,那可不行。那边还有不少看不清时势之人啊。” “大人亲自去京城?” “是啊。要是不去,就对不起太阁。不知他怎样了。我和太阁约定,要照顾秀赖。若我背约,太阁在地下恐怕不得安宁。”家康心情大好,笑声亦分外洪亮。 直次和正成也稍微平静了些。家康似已知自己大限将至,要把未竟诸事都一一办妥,一言一行,似都是遗言。但他们二人却不甚明白这种心思。 “在下去拜见将军时,偶尔会去大坂城探访,觉得……似有人认为,秀赖很是可怜。不过,在下认为,并无人真心爱护秀赖。”正成一脸严肃。 “不。有加藤肥后守,还有浅野幸长。”家康一口否定。 “但是,那里的人并不甚欢迎他们。” 正成本欲在说出见解之前,先试探家康的意见。但家康只是笑着反问:“这种氛围的源头是什么?不必问别人,只说自己的想法即可。你说呢,直次?” “是。正成偶去拜访秀赖和淀夫人,自然知些那源头。” “哦?正成一向爱寻根究底,我才把那短刀给了你啊。” 正成搔着胡子,再一次恭恭敬敬捧起刀,道:“问题在于,秀赖没有家臣能保有这把短刀。加藤和浅野二人虽然频频拜谒,淀夫人却并不在意。” “那是为何?” “因淀夫人身边有些所谓忠义之辈不喜欢他们。加藤和浅野都为高台院夫人一手提携……” “真是可怕啊!关原合战前,三成和七将就互相仇视,时至今日,还阴魂不散。”直次补充道。 家康点点头,添了些酒,“希望你们明白,对那些所谓忠义之辈,我有恨有忧。我把短刀交给你们,是希望能让太平持续下去。你们若是我,会怎生对待秀赖?是维持现状,还是让天下一分为二?近臣之中重用谁,疏远谁,另,这把短刀该托付给谁?你们怎么想就怎么说。直次,你先说。” “这……”直次好像吃了一惊,“在下浅见。首先要维持关白地位,然后和将军家结为姻亲,方能为长久安泰打下坚实的基础。故,必先把淀夫人和秀赖分开。”言罢,他静静等待着家康的反应。 “必须分开?”家康反问。 “正是。”直次断然回道,“但若向淀夫人示令,让秀赖带着身边重臣迁到其他地方,其实很难带走真正的重臣。非是怀疑淀夫人,而是这方法很难实现。” “嗯。若淀夫人同意呢?” “若是那样,希望秀赖能作为公卿栋梁,离开大坂,将治所迁移至古都奈良。” “唔,去大和的奈良?” “是。大和有甚多皇陵、寺院,与皇宫、公卿们渊源深厚。一边参与祭祀典礼,一边接触众大名,安安分分,则一切无虞。其门第官位高于将军,不管怎生说,也都给足了丰臣氏面子。那时,大御所若愿意,可以为其增加三五万石,予其旧臣修理城池。”直次意识到自己太严肃了,忙笑道,“当然了,他若不想接受,就罢了。是吧,正成?” “是。”正成应道,好像二人经常谈论这话题,“若在下是秀赖,会从巨额的寺庙捐赠中截留部分黄金,筑一座华丽庄严的城郭,远离武力,保有一颗隐逸之心,不树敌,亦无敌忧。这样,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野心勃勃之人,自不会和他亲近。在这太平世道,可安逸万年也。”正成逐渐陶醉于自己的描述,眼睛微微眯起。 “嗯。”家康也似对二人的提议动了心,“你们果然能够为日后计算。听了之后,我真想去见见秀赖。” “太好了!”正成向前探了探身,“大人您亲自去见秀赖,单此已能让秀赖痛哭流涕。开春天暖,再去京城如何?” 家康苦笑着摇头,“真是年轻啊,正成。” “大人不会这么随便就进京吧?”正成挠挠头,瘪了瘪嘴。 “是啊,不会这么轻易。”家康神色轻松,“我要是突然说要离开骏府去见秀赖,必会有人立时持刀跳将出来。明白吗?” “是,确有可能。”家康点点头,转向直次,“直次,你有什么好办法?我想见见秀赖,有什么办法把我的心意传达给大家?” “这……”直次陷入沉思。 “你平时就思量过这个问题?” “是。其实,在下想过,请淀夫人到江户来。毕竟,让秀赖和淀夫人分开最为要紧。” “嗯,这个想法不错。那你想怎样?” “想麻烦将军夫人。” “阿江与?” “将军夫人和淀夫人毕竟是同胞姐妹。她去转达大人的心意,最好不过。” “唔,是个办法。” “在下会在将军夫人将淀夫人请到江户时去拜访,并将对丰臣氏的长久打算详细相告。这是在下先前的想法。不过,如今先以大人的名义去一趟京城,说大人很想见见秀赖。有在下斡旋,当不致引起什么猜测。” “嗯,得拜托阿江与夫人。”家康立刻朝向正成,“正成,你说过要去给将军拜年吧?阿江与夫人性情比淀夫人好,也许乃是人生际遇不同使然。夫人对竹千代也甚在意,我常把教导儿女的方法写下来给阿江与夫人。你就带着这个去,交给她吧。” “明白。在下明日先去见五郎太丸公子,然后直接去将军处,将欲辅佐五郎太丸公子一事一并禀告。” “好,就这样吧。”家康毕竟年纪大了,有些气短。直次的主意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家康又道:“私下对阿江与夫人说,我想见秀赖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事关丰臣氏的未来。就这么说吧。” 主从三人,此日竟然一直谈到亥时。 二人离去后,家康由下人搀回卧房。是夜,他辗转难眠。人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会坐出各种各样的想法,多得令人吃惊。尽人事,知天命,话是这么说,不过能不能尽人事,依然完全不可预料。 秀忠作为第二代将军,无可挑剔。但他的儿子竹千代尚年幼,未来很难预料。嗣子人选,并不能只通过能力决定。在乱世,自然是有能力者、武力强大者得天下,太平时期却并非如此。若不定立长幼之序,一旦有了出色的兄弟,祸患必先起于萧墙之内。家康正是考虑到了这些,才对竹千代尤为关注。 因为阿江与的关系,淀夫人也许会放秀赖到骏府。他若来了,该怎样接待?若他不来骏府,家康恐只得再次进京,在伏见城或二条城见他。但上次进京,家康以为秀赖会甚为爽快地出迎,却因为种种阻挠而未果。此次若仍然如故,对日后会有怎样的影响? 秀赖不见家康,是一种孩子气的怨恨,他是相信了那些风肓风语。 然而家康身边的人甚是清楚,家康公乃是如何苦心孤诣,有些人对此甚至心生恼怒。家康特意进京去见秀赖,若无个说法,自得不到众人的理解,以致生出怨怼。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家康心中转来转去,眼看到了丑时,还是无法入睡。正成已有想法,阿江与心思更是缜密,不如听听他们的意见……心下粗粗有决定,家康才安稳合目。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十六 血浓血薄 庆长十五年正月十一,成濑正成至江户城拜谒将军夫人。 是日,阿江与夫人亲自到厨下,指导众人制作御具足饼(镜饼)。近日城里的女人打扮得越来越华丽,随之而来的便是将军内庭的各项费用增加,佣人数量增多,故今日阿江与带头做起节俭的表率。 “听着,咱们虽在将军府内,但绝不可奢糜浪费。你们当记住!”阿江与正在做小豆饼。以前小豆饼都做成咸味,今年欲做成甜味,故骏府送了些红砂糖。为了不糟蹋红砂糖,阿江与亲自作了好几次示范。节俭乃是家康和阿江与夫人共有的美德。随着岁数的增长,阿江与夫人愈发尊重家康。 据说阿江与夫人和竹千代的乳母阿福夫人略有不和,原因之一就是阿江与夫人太过节俭。她过去曾尝尽人间不幸,故虽然现在贵为将军夫人,穿着打扮依然颇为俭朴。下人们说,将军大人有些忌惮阿江与,所以未娶一个侧室。不过,成濑正成想,也许秀忠真的满足于这一个妻子。 正成被带到阿江与夫人房里,拜过年,便把家康托他带来的书函交给夫人。夫人端端正正叠好,放进壁橱。她身上并无年轻艳丽之感,只觉端庄贞淑,那种从容优雅的气度,让人觉得成熟稳重。 淀夫人到底又是怎样的女人?年轻时,她自然出类拔萃,但现在是否依然?女人随着丈夫地位的改变,必会生出种种变化。正成心下正在感慨,夫人道:“正成,今日请你用些甜小豆饼吧。请你记得小豆饼的滋味,代我向大御所致意。大家都很高兴啊。” 这位端坐在正成面前的贵夫人,的确高贵得令人不敢正视。 “是。”正成恭恭敬敬平伏于地,转达了家康想和秀赖见面之意,然后道,“仔细一想,大人已快七年未见过秀赖公子了。不过大人也不能随随便就请秀赖公子来骏府啊。” “就等他进京的时候吧。”阿江与夫人眉头微皱,侧首道。她好似已明白正成在打什么算盘。 “大御所大人道,夫人您与淀夫人乃骨肉至亲,也是知根知底之人,也许有些办法,故让在下拜完年后,私下来看看您。” 正成逐渐进入了主题,阿江与夫人则似陷入了沉思。 “她的确有些气焰太盛。”说的当然是淀夫人。然而,阿江与夫人很快就展开眉头,道,“这对丰臣氏、秀赖和阿千都甚是重要。我若不尽力,实对不住大御所大人。” “夫人不必过于劳累。” “不……”阿江与夫人侧首微笑,一副凝神思索之态,“大坂城里有些人说,秀赖今年已到了从本城走出来见识天下的年纪了。” “在大坂,曾有人问过在下:大御所大人欲何时打进大坂?” “井底之蛙!没想到姐姐居然愚蠢到这般地步。”阿江与夫人轻轻叹息了几声,突然轻轻一拍膝盖,“有了!” “夫人有了什么好法子?” “只有我们几个还不够,还有一人……不,两人,若找她们援手……” “她们是谁?” “其中一位乃是京极高次大人的遗孀,亦是我的亲姐姐常高院。” “夫人说的是。”正成施一礼。 淀夫人、常高院和阿江与夫人从小谷城陷落后,一起历尽苦难。京极高次在关原合战时作为东军驻守大津城,兵败后将城让给了立花宗茂,但被家康宽宥,封他在若狭小滨,年俸九万二千石。高次去年五月初三病故于小滨,遗孀常高院现于京西的西洞院幽家。若姐妹二人一起游说,自能打动淀夫人。 正成正想时,阿江与夫人又道:“另外一人,便是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 “松丸夫人……” 松丸夫人便是曾和淀夫人争宠的京极夫人。秀吉公在世时,她与淀夫人关系不睦。但秀吉亡故后,二人同病相怜,来往反倒密切了许多。 “对常高院和松丸夫人说,是我的意思,她们不会不明白。大人就以我的名义去见常高院吧。” 成濑正成心道,是好法子。即使淀夫人因为谗言对家康和江户抱有怨怒,有两个亲妹妹,以及和浅井家关系密切的太阁侧室松丸夫人的游说,自会消除许多误会。 “淀夫人啊,”阿江与夫人边笑边说,“从年轻时就是这个脾气,话一出口,必难更变。但她生性耿直,聪颖异常,不会不明大御所的苦心。” “夫人言之有理。”正成心悦诚服道。 “我们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阿江与夫人除了自己的亲姐姐,还要加上松丸夫人,其用心谨慎,愈来愈像家康了。若京极氏的人能让淀夫人冷静,家康仁至义尽地照顾秀赖的苦心,必会令其明白。京极氏和六角氏虽然均为近江源氏佐佐木一族的后裔,不过在高次之父高吉时,松丸夫人之父被浅井长政夺了领地,高次幼年时流离失所,无比辛酸。自从松丸夫人成为秀吉爱妾,淀夫人的妹妹嫁与高次以后,高次始得到秀吉庇护,京极一门亦渐渐复兴。 京极一族应该对此心中有数。阿江与夫人对此亦甚是清楚,方才设此一计。 正成照例喝了冷酒、吃了具足饼后便退下了。事不宜迟,正月里可借“拜年”之名,做许多大事。 阿江与夫人立刻叫来民部卿局,命令她准备出门,“辛苦你一趟,去京城西洞院拜年。” 民部卿局一听,就知是要让她去看望京极遗孀常高院。京极家那位夫人每年年初,亦会郑重其事派人来看望妹妹阿江与夫人。 “你去常高院处。又是一年了,孝也满了,她成了寡妇,一定颇为寂寞,安慰安慰她吧。”说完这鉴客气话,阿江与才把真意明明白白说给民部卿局。不过民部卿局看似很是为难。她已认定,丰臣和德川根本不会消除芥蒂。 乱世仿佛就在昨日——人人用尽心计,父子兄弟无不互相提防,偌多人尚未适应太平。我若也是没落大名的遗孀,想必也会疑窦丛生。阿江与暗想,她的第二任丈夫、秀吉养子丹波少将秀胜亡故时,觉得自己一生仿佛就此完结了。人生即如炼狱,一生都将受到诅咒。第三任丈夫死后,她被强行嫁给比她年轻的秀忠——那时她几乎绝望。然而这桩姻缘,却令她枯木逢春。 刚开始时,阿江与亦一片茫然,心若死灰。但自生了儿子竹千代和国松丸以后,她的心思立时改变了。家康时常挂在嘴边的“神佛”似的确存在。她先前遭遇的种种不幸,都是人生磨炼。过了那扇门,再回头看去,发现先前所历其实皆是幸运的前兆。 那时开始,阿江与夫人开始真正亲近家康,尊敬家康。家康也是多受磨炼之人。对秀忠,她也重新认真思量。以前,她对男人的放纵甚是痛恨,恨不能把男人的手脚都捆起来。不过,现在她亦开始尊重秀忠。她意识到,秀忠不娶侧室,并非畏惧她。 家康决定以儒道教化天下,秀忠也严格实践。“父亲心愿若得以实现,日本将成为东海君子之国。让人人都成圣人,这想法即如神佛之言。我不如父亲,故我当严格遵照父亲吩咐。”秀忠的这些话,牢牢刻在她心里。自那以后,她心思起了巨大的变化。 此时,阿江与暗下决心:定要让淀夫人明白家康的良苦用心。 “也许淀夫人会做出将军进京时那样的事。”阿江与夫人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写给常高院的书函,方交给民部卿局,提醒道,“世人因此添油加醋,说江户与大坂不和,纯属子虚乌有。” 民部卿局不答。 “你想想,”阿江与夫人爽朗地笑了,“若我们两家不和,只会令世人笑话,我们姐妹也丢脸。我亦常这般对常高院与松丸夫人说。” “是。” “我和两个姐姐,当初从越前北庄逃出时,都直叹自己命薄……” “是,今日想来,还令人伤怀……” “但我们姐妹生的儿子一个要做摄政关白,一个要做将军,共同负起天下重任,这又是何等幸运的事啊!” “是。” “你说淀夫人会不会这样想?” “是。不……虽然认为如此,但……上次将军进京,便发生了不快。” “呵呵,你不能总这样想。对方误会,就要把误会解开。” “是。” “我不能亲自去说服她。常高院和松丸夫人会带你去,你只要告诉常高院即可。我以前也不喜欢大御所大人,冷冷的……其实不然。人都在不断成长,大御所大人对此甚是清楚,他知我早晚会明白过来,故一直等着。如今,他连教导孩子的心得都写下来给了我。” “大御所大人……” “你要让常高院也明白这些。大御所大人最近老了许多,对我们的教训都将成为遗言。今年他想见见秀赖,想看看秀赖长成什么样子了。若能进京,希望能高高兴兴见面。倘若能见到淀夫人,大御所大人不知多快慰。就这样说吧。”说着说着,阿江与夫人眼中蓄满泪水。 “大御所大人若怨恨秀赖,为何特意把忠辉派去大坂?他自然希望,姐姐和她周围的人能够醒悟。我身边几曾有过如此宽大之人啊!我如今方明白过来。” 阿江与夫人一番恳切的言语,听得民部卿局也流下泪来,“明白。人不会一成不变。静静等待对方成长,这真是神佛一般的心思啊。” “是啊。这样的人就在身边,对我们姐妹来说,乃是前所未有的幸运啊!” “是。” “大御所大人若不在这个世上,京极氏就会先灭亡了。” “正是。” “关原合战时,京极几遭灭门之难,也多亏大御所大人。而且,正是因为有这么好的公公,阿江与今日才能如此幸福。你要好生说给常高院听。我认为,浅井三姐妹真正的守护佛,乃是大御所大人,阿江与日夜都参拜呢。” 这是阿江与夫人近日的真实心境。先前,她亦认为家康乃是一口深不可测的冰冷古井,但后来才渐渐发现,家康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淡,其实来自于慎重劳苦的“忍耐”。他对媳妇阿江与都能如此怨耐,为何不会同样对待淀夫人和秀赖? “我要是离大坂近,肯定立刻就前去,亲自说给姐姐听。你帮我转达,大御所大人对我们姐妹不分彼此。我考虑得很是清楚,他不会长生不老,故,我希望能做些让他快心的事。” “夫人放心,奴婢会好生向常高院夫人禀告,一定让大坂明白夫人的心意。” “好。你和她一起去大坂,千姬的人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也莫要放在心上。” “是。” “这次是为了我们姐妹。” “谨记于心。” “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既是为了我们姐妹,也是对大御所大人的报答。此事定要办妥,拜托了。” 民部卿局转天立刻离开江户,前往京城。 明白了家康要成濑正成转达的意思之后,秀忠自无任何异议。不过,土井利胜却不肯轻易点头。他打理幕府诸事,一向事必躬亲。和秀赖见面的影响和后果,家康虽已充分考虑过,然而利胜还有顾虑:丰臣旧臣多还幻想着会把天下交给秀赖。在这种时候,大御所提出想见秀赖,甚不合时宜。他会怎样向秀赖解释呢?大御所真是老糊涂了,还是看到了秀赖的才具,要把他从大坂城赶出去? 幕府不会让秀赖就这样坐在大坂城内。原因有二。虽然都是谣传,但绝不能掉以轻心。传言之一,大坂城固若金汤。不过,除了以前的火枪,幕府已有了能把大坂天守阁炸飞的威力无比的大炮。“攻不下的城池”虽已成过去,但是,那些经历过关原合战的浪人们还依然坚信不疑。另一个传言则是关于秀吉留下的黄金。那些黄金被用来修缮、建造了无数寺庙神社,基本告罄。但无论浪人还是百姓,都以为大坂城里仍有数不尽的黄金。 这两个传言让土井利胜很是担心。家康想见秀赖,风声一旦走漏,必将掀起轩然大波。无人认为天下会交给秀赖,世人定会认为,家康乃是欺负秀赖。 土井利胜想罢,悄悄叫来米泽堪兵卫。土井自是有他的考虑,令米泽先于民部卿局到达京城,和所司代板仓胜重约定,务必防止谣言。“堪兵卫,你去京都,以拜年的名义去见所司代,转告说,我想见片桐且元和织田有乐斋。” 拜年真是好借口。 阿江与夫人对骨肉至亲的想念,与土井利胜出于政略的考虑,有天壤之别。 利胜并非与家康作对,而是要维护德川的体面。他想先让秀赖出大坂,家康也当有同样的想法。但二者的区别在于,利胜乃是出于为政的需要,家康则是出于对丰臣氏的感情,希望丰臣氏能够永存。 利胜想先让板仓胜重到大坂去,给秀赖拜完年后,再和片桐且元、织田有乐斋见面,让他们同意移封秀赖。不过,且元和有乐斋也不易说动,但他们至少不会妄动。 “休要让大御所想与秀赖见面一事传扬出去,否则一旦世人议论纷纷,将对秀赖不利。”利胜毕竟老成持重,一切考虑都围绕着现实利害,“与其这样,不如让秀赖去看望大御所大人,毕竟大御所大人仍是长辈。而且,还有将军夫人和常高院,这乃是浅井三姐妹真正会面。然后在一片和气中引出移封的话题,讲明这乃是让丰臣家永续的最好方法。必须这么做!移封的费用,无人敢反对,尽可命诸大名帮衬。城池筑好以后,推举秀赖为关白,斯时千姬夫人也许已生子嗣了。总之,莫要让两家之间生起风波。关于移封后的治所,大御所大人有他的想法,将军和我亦正在考虑大和的郡山城。此事如有必要,可以透露一二。”利胜自信这是最好的办法,米泽堪兵卫牢记在心。 谱代大名和众旗本之中,依然有人认为“先下手为强”。但如今,天下太平,丰臣氏已不是敌人。秀吉公的血和家康公的血,为了实现太平,已融合在一起。虽然利胜这样认为,但毕竟是他一厢情愿的看法,并不知阿江与夫人作何想。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十七 大坂回心 生于不同月份之人,体质亦有差别,有人耐寒,有人抗暑。淀夫人的体质亦随季节变化。天气转寒时,她就会迅速消瘦,变得颓废;到了夏日,则精力旺盛。夏时见到淀夫人,人都觉其性情暴躁,给人莫大的压迫;但冬日见她,她就如一个多愁善感之人。 想到母亲正在这初春时节,于大坂城内庭拥炉而坐,秀赖感到一阵难耐的苦楚,不过他已不再抗颜。 秀赖的侧室,在荣局之外只增加了一个,即伊藤武藏之女千种。千种被淀夫人亲自选为儿子侧室时,城里有过各种传言:“主母不愿少君宠千姬夫人。”她乃是为了让秀赖的视线从千姬身上转移,方特意从自己的侍女中挑选了天真可爱的千种。秀赖自然也听过了传言,一笑置之。 “世人认为,丰臣与德川不和,希望看到两家打起来。两家若真兵戈相向,本来已无望再出人头地的浪人,必会煽风点火、火上烧油,那只会给我们带来莫大灾患。”片桐且元说得煞有介事,秀赖亦模模糊糊明白些。 去看望畏寒的母亲,说些安慰的话,乃是秀赖最近愿做的事。这种时刻,经常让他生出温暖的喜悦,心中爽快。 看到秀赖成熟了,淀夫人心里也甚是宽慰——少君长大成人了,得赶快让他和千姬圆房。淀夫人全然未听过那些不怀好意的传言。京极高次故去了,越前秀康亦亡了,曾和她争夺太阁宠爱的、美貌的加贺夫人也往生了……身边的人一个个或死或去,让她感到无比落寞,与这寒冷的季节一道,让她日渐憔悴。 人总有一日会老去,从这个世间消失,淀夫人亦不例外。她常想,身后最终能留下什么?这样一想,就觉得先前的固执真是愚蠢之极。因此,淀夫人对来拜年的人都尽可能亲切些。这天,她迎来了两位意外的客人——京极高次遗孀常高院和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带她们来的,乃是秀赖近侍木村重成之母右京太夫局,她故意未提前向淀夫人通报。 “夫人,有稀客来了,您切切想不到。” “稀客?你又胡闹!” “不,夫人猜猜……是谁?” “嗯,是谁?” 这时,常高院轻悄悄走了进来。 “啊,妹妹!” 松丸夫人也紧接着跟了进来,“听说夫人身体不太好,看来不像啊,还和过去一样精神。” “哦,松丸夫人!” “好久不见了。” “是啊是啊。”女人间的问候,有着少女时的夸张。 “夫人,我常想起在伏见时的日子。”松丸夫人叹道。 “来来,你们来得正好,请坐。” “唉,听说加贺夫人已经亡故了。” “是啊,太阁亡故后,她立刻就改嫁给了万里小路,让我们好生羡慕。” “昨日凋谢的花,和今日凋谢的花,虽有早晚,结局却是一样。” “大节下,快别说这样的话!妹妹今春丧期满了吧?你可松弛一些了。”淀夫人笑道。 “我来给姐姐拜年了。夫人,恭喜您啊。” 二人忙朝淀夫人拜倒。 此时右京太夫局已不在室内,许是令侍女们给客人准备茶点去了。刚过正午,外边日正当空,屋里却有些阴冷。 “姐姐您真是消瘦了,比上次见您时瘦多了。” “是啊,也变得更加年轻了,是吧,常高院?” 正如松丸夫人所言,常高院也觉得淀夫人的憔悴,反而为她增添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艳丽。但常高院佯作未见,不言。也许淀夫人的憔悴,乃是因为大野修理。况且还有传言说,她也颇疼爱右京太夫局之子木村重成。 “请姐姐保重身体啊。哦,江户将军夫人知我们要来,还让我们转达问候。她希望我们也能去江户,三姐妹再聚聚。”常高院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淀夫人的反应。 “阿江与夫人可有信给我?” “有。江户派人到所司代府上拜年了,应是先到大坂拜完年后才去的吧。” “江户来拜年的……”淀夫人回忆着。 “听说,骏府的大御所大人今年正月好像身体不太好,总归上了年纪……” “是啊,已经七十岁了啊。”淀夫人道。 “不,六十九岁。”松丸夫人插嘴道。 淀夫人好像小女子似的红了脸,歪着脑袋道:“好了,我们又不是他房里仁。” “嗯。” “不过,真那样的话,又要经历一次分别啊!丈夫嫁一个就够了。总有分离的一日。” 常高院放心地抚了抚胸口,听说家康和淀夫人之间曾定下盟约。淀夫人愿意嫁给家康为妻,但家康只亲近五郎太丸的生母阿龟夫人和长福丸的生母阿万夫人,一人方才交恶。但现在听来,姐姐似不特别怨恨家康。 常高院悄悄和松丸夫人交换了个眼色,故意抛出这么个问题:“这么说来,哪个女人最喜欢大御所呢?” “这个……常高院不知吗?”松丸夫人立刻接道,“这个,当然要问淀夫人喽。”说完,缩着肩膀笑起来。 “松丸夫人,说什么呢。” “是真的。已故太阁最喜欢的是你们的母亲,大御所大人最喜欢您。男人啊,有时真是说不清,自己打心眼里喜欢女人,却不敢说。真是可惜,连手都不能摸……这种心情啊,只会白白错过好时机……” “松丸夫人是从哪里听来这嚼舌头的字?” “已故太阁大人……”松丸夫人说到这里,忙捂住嘴。 松丸夫人曾经和淀夫人在秀吉面前争宠。见松丸夫人神色慌张,淀夫人轻轻一笑。时间将她们的敌意淡化,共同的回忆变得美好。松丸夫人立刻又趁热打铁:“夫人,若大御所大人不顾自己病情,非要来看看您和少君,您会怎样?” 淀夫人好似吃了一惊,看了看松丸,又看了看常高院,道:“常高院,大御所的病情,到底严重到何种地步了?” “总之是上了年纪……” 淀夫人明显狼狈起来,准确说乃是不安。她沉吟道:“阿江与夫人的信里也提到此事了?” “是。据说大人甚是恳切地说,想再见见少君和夫人。”松丸夫人再次抢过话题,“也许真是上了年纪……也许大人有这样的感觉吧。不过,他已比太阁人多活了六年。” “呵,可别这么比。” “为了身后的名声……若大人这般说,夫人会怎样呢?” 淀夫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叹道:“若无世人的眼睛……” “世人的眼睛?” “我去骏府。不管是为了什么,这种事必然引起流言。姑且不说少君……” “那么,只能派少君去?”松丸夫人假作无意的试探,正中其的。 “当然……不过,不能由我说,秀赖很快就满十九了。” “是啊,很快就要成为出色的大坂城城主了。就说是重臣们的决定吧。” 松丸夫人微微眯起一只眼,向常高院使了个眼色,意下说:我就试探到这里,接下来就看你了,淀夫人似乎并未对大御所抱有特别的敌意。 “姐姐,”常高院压低声音,认真道,“必须让少君见见大御所。大御所不在了,就无法亲自问他本人了,说不定会有德川后人拿些无稽之谈假充大御所的遗言啊。” 淀夫人未立刻回答。她的不安越来越沉重,不停叹息。“嗯,已经这么严重了?”她又轻叹了一声。 “即使不严重,也到了年纪了,总得好生想一想了吧。”松丸夫人淡淡道,“是见一见大御所好呢,还是保持沉默对丰臣氏有利?若欲在大御所身后拼死一搏,倒也无一见的必要了。” 淀夫人看着常高院,“妹妹怎样想?你也觉得见一面好吗?你说那时怎生见他?” “这……”常高院故意慎重地侧头想了想,“这样的话,我们……请江户将军夫人来帮忙张罗张罗吧。”说罢,她看了看松丸夫人:“就这些。” 松丸夫人爽快地点点头,“与其让其他人掺和进来,引起不必要的传言,还不如让你们姐妹解决。毕竟都是流着浅井血脉的亲姐妹……” “松丸夫人。” “怎的了?” “我先派片桐市正去看望他吧。” “看望?还是以拜年的名义为好。骏府也未来说病情。” “这倒是。即使大御所病了,也许还不想张扬出去呢。” “就去拜年吧。怎样让他去好呢,这可颇为重要。若哪天大人不在了,那可就晚了。我和市正也好久不见了。干脆趁着我们在,把市正和有乐都叫来吧。” “是啊,也好寻些主意。” “市正也许比我们更清楚大人的身子骨呢。他平时也会打探些骏府和江户的事,是吧,常高院?”松丸夫人在太阁宠妾中以才情闻名,在这种场合也现出不同凡响的果决和敏捷。 “是啊,好,来人!”淀夫人立刻摇铃唤人。来人乃是渡边内藏助之母正荣尼。 “去请片桐市正和有乐斋来。常高院和松丸夫人来了,想见见他们。你告诉他们,既是在内庭见面,不必太拘礼。” “是。” 松丸夫人和常高院交换了个眼色。此事是为了丰臣家,为了淀夫人,所以她们二人打心眼里感到得意和高兴。 未几,片桐且元和织田有乐斋一前一后来到淀夫人房里,此处立时安排了春意融融的酒席。三个女人已微醺,大藏局和正荣尼侍奉左右,右京太夫局不断斟酒。另摆了两张膳桌,自然是为有乐和且元准备的。 “未料到此处樱花盛开啊,市正,你可得看好了!莫要让人摘了。”有乐尚未问候夫人,先瞪着眼开了个玩笑。 “是。常高院和松丸夫人守丧期满,先祝贺二位。”且元和有乐身份不同,有乐乃是淀夫人和常高院的舅父,且元为秀赖家老。 “市正,”淀夫人给二人递过酒杯,朝且元道,“骏府的大御所身子不适,我这边却未得到过任何消息。” “呃,关于此事,听说所司代……从江户来的米泽堪兵卫大人进京拜年时,在少君那边待了一两日,都一一禀报过了。” “从江户来拜年的人……市正,那不是晚了吗?” “晚了?” “是啊,你应在米泽到来之前,就去骏府拜年的啊,是吧,有乐?” 有乐微笑着放下酒杯,“市正,夫人终于不计前嫌。是这个意思吧?” 淀夫人却心头火起,“非是儿戏!无论如何,大御所并未自己掌管天下,而是照顾少君,是大恩人!知他有恙,也不闻不问,乃是大不义!市正,你说呢?” 有乐又抢在市正之前道:“我想这是樱花们的协议吧。不过……上次将军进京,气息可太不对了。那时,我们和高台院怎么劝都不行,结果少君还是未去伏见城。这次又说大御所是大恩人,先让我好生想想,再回答您。” “有乐!” “啊啊,吓我一跳。您这般呵斥舅父啊!” “说笑也要看时候。那时我们正被小人烦扰,当然不能想怎样就怎样。这次不同!” “哦……这次是真心,那次非本意……” “正是。你好生想想,德川除了大御所,还有谁会为少君的前途打算?那些家臣们,一有机会,必如老鹰一般扑来。大御所对此很是担心啊!”说到这里,淀夫人暗暗擦了一下眼角。 有乐满心喜悦:丰臣氏即将走上平安大道。但他故意隐住自己的真实想法,像平时一样带着讽刺的微笑,撇嘴道:“这般说,将军大人该怎样?大御所支持少君,将军可怎生是好?” “他不会像大御所那般为少君操心。” “哈哈!市正,你听见了?我觉得将军可靠,你说呢?” “且等,有乐,”淀夫人蓦地提高声音,“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大御所和将军孰重孰轻,我心中有数。” “哦。” “无论将军怎样,一旦大御所仙去,大御所身边的人说些他的遗言,将军那边无人敢当儿戏。” “这……的确如夫人所言。您都想到这一层了?” “有乐先莫要说话,且喝些酒,我要和市正说些正事。” “好好。我喝酒,喝酒。”有乐搔了搔胡子,端起杯斟酒。 “市正,我和秀赖都令你早些去拜年,你竟还是晚了?” “因为在下伤了风。” “不!是因为有其他想法。” “其他想法?” “喏,秀赖和千姬都已长成大人了,我吩咐过你,今春圆房。” “啊?是。”有乐吃了一惊。 “虽说并非大婚,但一方为丰臣之主,一方乃将军千金,诸事芜杂,才耽误了。” 且元拍了拍膝头。他比有乐更高兴,也放心了。淀夫人果然通情达理,只是脾气不太好……想到此,他不由得热泪盈眶。 “你无异议吧?” “是,一切听夫人吩咐,再无比这更好的礼物送给大御所大人了。大御所大人定会快意得泪下。” “哦?你也这样想。”淀夫人再次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好了,你可别着凉了。再喝一杯吧。我的话可要好生记在心里。”她再次举杯。 常高院和松丸夫人对视一眼,宽下心来:淀夫人又送了个人情。秀赖和千姬已经长大,自然而然圆房了。家康定会颇为高兴,阿江与夫人自比家康更是宽慰。 有乐不时悄悄看看在座诸人,罕见地收起他的讽刺,不断喝酒。 “来,干了!”淀夫人举杯对且元道。 “是。谢夫人盛情。” “少君幼时,我对他很是严厉,是怕他受欺负。其实,大御所一直都在身后……一想到这个,这恩情一日也不可忘了。” “夫人对大御所大人说过吗?” “我的话直接……就说,我想为小两口讨些祝辞!” “给。君和少夫人的祝辞?” “是啊,让世人放心之言,请大御所写一些丰臣氏千秋永存之类的祝辞,再给那小夫妻些教诲。” 有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次的笑不是讽刺,是笑中带泪。“实在太好了!夫人不愧是信长公的外甥女,不,让我想起了浅井长政大人。向小夫妻道喜的书函,确是再好不过的贺礼了。夫人啊,您让舅父感动不已。啊,今日饭菜味道如何?酒为上品,菜亦绝佳……”然后,他又对在旁斟酒的右京太夫局道:“樱花亦是无与伦比的上品!”言罢,他举起一只胳膊,搭到她肩上,“令郎也是上品啊。就让重成和市正一起去骏府吧。在座各位中,老夫最为年长。你们也不会一直活下去,故是令重成成为少君左右手的时候了。让他多见见世面。” 有乐又哭又笑,大吃大喝。 “呵呵,织田大人总是这般宽心,才是真正的大坂名物啊!”松丸夫人大笑起来,常高院也道:“何止是大坂名物,太阁还在时,他就是天下第一大名物呢。” 淀夫人扑哧笑了。她看见有乐故意逗笑般鼓起眼睛,假装被一口酒呛了。 宴毕,淀夫人先行离席。 “市正,你跟我来。”织田有乐斋对片桐且元道。他醉意朦胧,脸色发红。 “但在下要赶紧去骏府拜年,还得准备准备。” 有乐打断他:“就是为了准备,你去我那里,咱们再喝几杯。” “再喝,恐怕对您身子……” “无妨!有个东西给你看。非是别的,你一直在等江户的使者,他已早你一步,先到寒舍了。我是为了让你的官做得长久些。想想真古怪啊,哈哈哈!”有乐大声笑道,然而在暮色中,可见他眼中闪闪发光。 “板仓胜重大人也来了?” “是。市正啊,太阁健在时,不论是你还是我,都被当成傻瓜啊。” 且元苦笑着随有乐斋去了。说来的确如此,福岛正则和加藤清正不必说,石田三成、堀尾、堀、胁坂等,都比且元更有才干,堪获重用。 “你还好,我一开始就被当成开茶舍的,一生都是饭桶!”有乐又道。 “您说笑了。” “但如今怎样?除了我这个傻瓜,还有谁会真正为丰臣氏流泪?” 听有乐这么说,且元胸口一热,“我陪您,好!咱们两个傻瓜一起喝!听您这么说,我哪能推脱?” “其实傻瓜也有用,淀夫人信服了。”二人并肩走出大殿,此时天还微亮着。但出了大坂本城,已是华灯初上。 “如此,也好给板仓回话了。板仓虽不好对付,但并非固执得不近人情,还算明白事理。” “是。”且元附和道。他擦了擦眼泪,尽量不被有乐看到,“他虽为德川忠臣,却也不想与丰臣家为敌。也许他才是最明白大御所心思的人。” “市正,你想不想假装喝醉,咱们演一出戏试探试探他?” “在板仓面前……” “当然!板仓不会说把城让出来那样的话。但江户将军身边的人,已暗中决定把少君移封大和的郡山。郡山……乃是已故太阁亲兄弟秀长公的城池。那么少君这……” 二人不知不觉已到了有乐家门口,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演什么戏?”且元知板仓胜重正在室内等着,未立刻脱鞋。 有乐虽性情古怪,却也有些才具。且元正是深知有乐,才愿前来见板仓。 “也非什么大事。你和我就说,淀夫人低头了。” “啊?” “淀夫人对大御所大人低头了,其依凭就是派市正去骏府拜年。不知江户对此会怎么看?板仓必知大御所和将军的心思。”有乐快速说完,立刻进了屋。 且元有些担心:这样几句,真能说动一生谨慎的板仓胜重?但不探明江户的真意,他甚不放心,且试试吧。他相信有两件事必会让板仓高兴,一是大坂派使者到骏府去拜年,二是秀赖和千姬圆房,若二人恩爱,生下一男半女,就可希冀和江户建立牢固的关系。但若少君夫妻不和,两家关系必将恶化,板仓胜重对此当然心知肚明。 “方才中途退席,实在失礼。”有乐来到厅上,“正巧有要事,市正亦被我拉了来。他奉淀夫人命令,明日一早就要去骏府拜年。米泽去的时候,他不在城里。” “哦?淀夫人派使者去骏府?”板仓胜重似吃了一惊。席间已经备好酒馔,似刚刚开始吃喝。有乐之前被淀夫人叫去,就把客人们扔在家里了。 “所司代大人,新年到了,给您拜年啦!” “同喜同喜,今年还要请片桐大人关照啊。” 且元和胜重客套着,瞅见有乐已忍不住要发话了,知他接下来就要演他的“大戏”。 “板仓大人,时日真是良药!今岁,淀夫人终于脱下了虚荣的外衣啊!”有乐道。 “虚荣的外衣?” “哈哈,脱下来一看,众人绝倒——夫人原来一直爱慕大御所啊。哈哈哈!” 板仓胜重吃了一惊,看着有乐,惊疑愈甚,“您说……什么?” “夫人爱慕大御所……是吧,市正?”有乐往前挪了挪身子。 且元只好点头附和:“总之,在下也吃惊不小,但是给了夫人真正支持的,非是在下或有乐斋,而是大御所。常高院来看望夫人时,说大御所染恙,夫人就立刻令在下去看望,担心得直流泪呢。” 板仓胜重表情严肃,点了点头。织田有乐又立刻帮腔:“市正言重了。夫人的确这般说过,她说,大御所万一有事,乃天折柱石,连脸色都变了。夫人派市正悄悄去看望,市正毕竟是丰臣脊梁啊!” “嗯。这样啊,不过胜重暗中也为两家操碎了心。” “所司代大人,还不只如此呢。还有一份再好不过的礼物给大御所!” “礼物?” “让少君和千姬夫人圆房,怎样,这礼物不错吧?” “这……也是夫人……” “正是!我说是不是早了些。夫人却听不进去,她只一心想着让大御所宽心,就定在阳春。两家误解烟消云散了啊!” “唔。” “所司代大人,江户怎生也得褒扬我们几句吧?” “哦?” “我不望加官晋爵。城内常真人道(信雄)等人亦有此望啊。” 这么一说,板仓胜重似也想起来了,他慷慨激昂:“让诸位都高兴的事……那就是可保得淀夫人和少君住于同一城里的事。胜重虽不才,也要将此事细细禀呈将军。” “哈哈哈!”有乐突然一阵大笑,却涕泪泗流,“不愧是所司代!板仓真是了不起啊!休要笑我!我乃是信长公的傻兄弟,还当向着淀夫人啊。像小谷夫人似的……和常真人道一样……尽量让他们母子和睦,哈哈。这是舅父……信长公的傻兄弟……唯一的愿望啊!” 一在座众人突然静默下来。天色已暗,烛光给三人周身笼上了一层奇妙的阴影。 仔细一看,哭的不只有乐一人,且元也不断用怀纸拭杯边的水滴,再拭眼角;胜重则抓着衣服下摆,低垂着脑袋,肩膀剧烈颤抖。对他们三人来说,淀夫人令他们各感心痛。 对且元来说,毫无疑问,他时时为丰臣氏众人见解不一而苦恼。淀夫人亲近的大野治长、大藏局和正荣尼,事事与秀赖身边的人作对,愚蠢到连鸡毛蒜皮的事都得争个高低。淀夫人的任性,固然是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之一,不过深究下去,就会发现,这多是出于因自卑而产生的抵抗。她如今终于明白了过来。只为这一点,且元就当痛痛快快哭一场。 织田有乐斋在和且元相同的理由之外,还有对于亲人的感情。有乐与淀夫人母亲阿市夫人乃同胞姐弟,二人本来年纪相仿,姐弟之间难以忘怀的情感时常纠缠着他。 不过,板仓胜重就完全不同了。他只是觉得家康公心苦身苦。家康公是想继信长公、秀吉公遗志,完成统一大业。若有人妨碍大业,即使是亲生儿子,必杀无赦。长男信康就是因此被迫切腹。大坂长期以来的做法,让家康左右为难。板仓胜重对此看得一清二楚,他知,家康公苦于在秀吉公的两个遗志之间进行取舍。秀吉公将天下和秀赖同时托付与他,但天下太平的最大障碍若是秀赖,那么自可想象,他的苦痛该有多深!现在这种担忧,全成了杞人忧天,只凭这,已让他高兴得泪下了! 三人各怀感慨,只默默地喝酒。半晌,有乐方道:“问题是,淀夫人之心啊……”他语气甚是谨慎,全然不似平日模样,“那样的心也能变得风平浪静,天下恐真不会再起风波了。只怕她那脾气……她毕竟是我外甥女。” 且元和胜重也有同样的感慨,不由点头附和。 有乐续道:“二位多多支持夫人吧!以她的处境、脾气,如今……实难能可贵了。” “事都过去了,如今好了,有乐。”且元插了一句。 有乐笑了,“市正,正因为事将过去,才能这般说啊。她那可怜的好胜心,严重影响了少君,她自己也颇清楚。然天性难改,任是高僧大德,恐也解脱不了。” “然而如今有了变化,多多体恤夫人吧!”胜重不由道。他想安慰有乐:太阁遗愿也许可实现了。他一口喝干杯中酒,将酒杯伸到且元面前,“片桐大人,该快心时就当快心啊!您带来了这么个好消息。” 且元慌忙坐正,接过酒杯,道:“啊,多谢多谢。多谢板仓大人。是啊,当这般,就当这般。” 席间再次热闹起来,觥筹交错。 但且元等人的期待,果能如愿以偿吗? 几于同时,大坂城一隅已是山雨欲来。 “大久保长安中风卧床!” 长安的一个亲信将这出人意料的消息带给明石扫部,又禀告于速水甲斐守。明石扫部自是在长安那联名状上签过名的旧教信徒,不过,他却是出于和长安完全不同的目的,请求包括秀赖在内的诸多大名签了名,故甫听长安中风卧病,立时被巨大的不安笼罩。 那份联名状上,也有家康公六男松平忠辉的署名。但联名状一旦离了长安之手,不知将会变成有何等威力的马蜂窝,引起何等惊涛骇浪……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十八 平地风波 松平忠辉从母亲茶阿局口中听说,和他年纪相仿的丰臣秀赖终要在今年三月与千姬成为真正的夫妻,顿时感慨万千。作为刚成人的男子,他不知是当祝福秀赖,还是当报以同情。 “您独自笑什么?”新妇五郎八姬端坐于忠辉对面一步之遥的地方,她已用一张奇妙的大网把他困住了。 “唔,无他。蛎鸟都互相偎依着飞来飞去,有些古怪。” 松平忠辉面向隅田川而坐,纸门大开,面前摆着酒盘,一派悠然自得。他身长六尺,从眉眼和身材上,皆露出堂堂之气。 忠辉当然不知,父亲身边的人和将军秀忠的家老,一看到他都会慨叹道:“简直就是信康公子再世!”茶阿局并不喜欢这种赞美。信康乃筑山夫人之子,信长公令其切腹自尽。然而忠辉却不介意,甚至还有些得意。 忠辉时常听人讲,信康虽性情暴躁,但武艺高强,才具不在父亲之下。忠辉有时甚至会模仿信康行事,道:“若兄长在世,不知会建下何等功业。”或道:“父亲可能太疼爱兄长,神佛体恤父亲心意,才让兄长托生成了我。”茶阿局看到他模仿信康,就会很是生气,“绝不可随随便便说出那种话来!传到将军耳内,如何是好?”忠辉只是付之一笑,“将军不会认为我有叛心。好了好了,我会小心。” 伊达政宗的爱女嫁进门以前,忠辉已很知女人了。家臣久世半左卫门有一女唤阿竹,忠辉与她的情事,在女人之间广为流传。伊达政宗爱女、信奉天主教的新娘带着严格的戒律嫁给了忠辉,对他而言绝非幸事。 “蛎鸟互相偎依有甚好奇怪的?”五郎八姬问。 “像是你我一般。” “毫不奇怪。鸟儿也有伴侣,才互相偎依。” “晤。秀赖与千姬很快也会相互依傍了。” 五郎八姬表情甚是严肃,思量着忠辉的话,道:“妾身不大同意大人的话。” “哦?” “秀赖必须成为千姬的依靠。” “那又怎的?” “不怎的。秀赖不愿让夫人依靠吗?” “这……也许是,也许不是。”忠辉有些语塞,转而道,“嘿,你喜欢大久保长安吗?” “对大人的家臣,妾身即使讨厌,也必须喜欢。” “哦。秀赖也是,他即使讨厌千姬,也得喜欢。也许他就这般想。” “大人……” “怎的了?” “大人对妾身也如此吗?” “啊……我不一样,我喜欢你!”忠辉突然定定瞧住八姬,“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是你夫君,才假装喜欢我?” 忠辉的不安表明他已然喜欢上了八姬,然而八姬比他更坦诚,“倒无厌恨,先前觉得您……有些可怕。” “可怕?我?” “是。每次大人用可怕的眼光看着妾身,妾身就觉得心跳好像停了一般。但是……” “唔?” “您并不可怕,心地善良。” “我善良?好!”八姬身后的侍女掩着脸哧哧偷笑起来。忠辉并不责怪她们,“秀赖比我还高一头呢,再长得结实些,就有些大将风采了。” “大人也一样。” “哦?坦率说,阿千个子太小,我还是喜欢像你这般高挑的。” “大人!” “怎的了?” “大人喜欢秀赖?” “不讨厌。我们年龄相仿。” “您还是莫要说喜欢。” “那是为何?” “越前的秀康兄长,生前常说秀赖好,结果引起家老们反感。” “谁出此言?” “家父。” 听到这话,忠辉双目狡黠地滴溜溜转了几圈。“陆奥守大人还真是出言不凡,所论入木三分。”他迅速探问道,“他对已故太阁丰臣大人有何评断?” 五郎八姬一脸沉静,道:“他说……很羡慕太阁的身世。” “太阁的身世?他出生于尾张贫家,从小四处流浪,有何可羡之处?” “虽然生活艰辛,然而一身轻松,自由自在,即如蒲公英一般,挥洒自如,才令人羡慕。” “像蒲公英一般?” “是。父亲说,和太阁相比,他和大御所一生下来,就身负家族命运,被重任束缚,只可心无旁骛,连气都喘不过来。” “夫人,那你私下怎生看我?” 忠辉想问的,其实并非岳父对丰臣太阁的评价,而是如何与八姬谈论自己的女婿。 八姬怪异地笑了。 “怎的,他嘲笑我?” “不。父亲说,要是您早生几年就好了。” “早生几年?” “是。设若如此,谁做将军还未可知呢。” “唔。岳父并未说我不是?” “不过也未夸奖。” “此话怎讲?” “后来父亲又道,您如今处境尴尬,纵有本领,亦无处施展。大久保长安和您就如狐狸与天马。父亲还让我定要拉住天马的缰绳。” “我是天马?” “是。大久保长安就是那骑上天马的狐狸。” “夫人!你不认为岳父的评断有些差池?” “这……” “看来,你认为他说得不差?” “妾身无法判断。” “好了。但岳父大人为何会说这话?” “您并不逊于大御所……也许他这般认为。” “唔。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什么好话。这话休要告诉人。”忠辉一脸苦相,捧起茶碗。 “大人!” 此时,从外边慌慌张张跑进一个人来,脸色苍白地跪倒在忠辉面前,正是花井远江守。 花井远江守娶了忠辉同母异父的姐姐,即是茶阿局之女,现任海津城城代。幕府已决定让忠辉除川中岛旧领之外,另封越后原福岛城主堀忠俊的领地,成为年俸六十万石的大藩之主。远江守此番来江户,正是为了商议此事。越后福岛城位于直江津北,距高田甚远。以前该城一直由丰臣旧臣堀秀治主事,以统辖北陆。到了忠俊一代,领内乱事不断,忠俊以年少不能管制为由,移居至磐城国,故幕府决定由忠辉前去治理。 新旧领地合并起来达六十万石。花井远江守留在信州川中岛,大久保长安事无巨细,都和伊达政宗商量,若稍有不慎,恐有大忧。 此时花井远江守脸色大变,一进门就要余人退下,必是发生了大事。女人们即速速退下。 “说吧,夫人也不能听吗?”忠辉看五郎八姬还稳稳坐着,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问道。 “夫人就罢了。”远江守话尾含糊了一下,“大久保长安大人中风,恐再也动弹不了。” “长安中风?” “是。恐是平日饮洒过多。现正是大人迁往越后新领的重要时刻,真让人为难。” “晤。长安还真识时务啊!” “人生难以预料。但说到麻烦事,大久保那边还有一个突然的消息。” “还有其他麻烦事?” “是。” “说吧!休要顾虑!” “那么……其实,还有一份联名状。” “联名状?” “这……长安想要进入世间海域……” “哦,怎的了?” “那联名状上有大久保忠邻大人、大坂城的丰臣秀赖等人署名。另,江户城里最近生出了些风言风语。” “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这……” “我说了,休要顾虑,说吧。” “是些居心叵测的传言,说联名状上以大人为首的人,都已厌倦了当今将军的辖治,有谋反之心……” 忠辉大笑起来,“好没意思!就为此事啊,为这个,长安的病还能好吗?好不了。” 花井远江守见忠辉对联名状一事毫不放在心上,刚欲松一口气,旋即又担心起来——恐有人借此传言生事,遂道:“大人,您最近是否听说过大久保和本多父子不合?” “本多父子和大久保忠邻?” “正是。世人传言,两厢针锋相对。对那二人切切需要留心,但不能偏袒任何一方,我们必须警惕。” “这和我有何关系?我是问你长安的病情。” “如大人所知,大久保长安乃是经大久保相模守忠邻大人推荐,才有了今。” “哦?” “大人别不放在心上,且仔细听在下说。他的姓也是随了相模守大人。因这层关系,长安一旦有闪失,本多父子定会趁机攻伐大久保忠邻大人!” 花井远江守夸大了自己的不安,“在下担心的正是此事。” “唔。”忠辉淡淡点头,“这么说,长安如今病倒了,若此时朕名状现于世间,谣言四起,大久保忠邻可就有些麻烦了。” “那联名状成为罪证,有麻烦的便不只是忠邻。上边有大人您的名字,还有大坂的秀赖,以及尊兄秀康公。” “好了好了。我会解释。” “大人!” “脸上怎的那般可怕?” “恕在下直言,若有人造谣,说您想与人联手对某老臣不利,又和大坂勾结谋反,您可百口莫辩啊!” “我和大坂勾结?”素来胆大的忠辉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已不记得联名状上写了些什么,唯知毫无谋反之意,故彼时他未特别在意。 “唔。这般说来,长安生病……确有可能被无端怀疑。” “大人,希望您能微服去八王子看看长安。”远江守话中有话,直直伸出两手,伏倒在地。 “嗯。是得先去瞧瞧。”忠辉有些紧张,旋又恢复了先前那懒洋洋的样子,“你说得有理。夫人,去八王子看看吧。你也得做些什么啊!” 八姬比忠辉更激切,“请大人带妾身同去。” “嗯。如今白日长了,天气越来越好,一路风光甚佳。”说着,忠辉严肃起来,“远江守,我是去看望长安。松平上总介忠辉可是体贴家臣、宅心仁厚的男儿。我可不愿见旗本们去父亲和兄长处进谗言。” 说这话时,忠辉眼前出现的乃是家康的面孔。然而花井远江守似未注意忠辉的心思,他只一心想着眼前的危机。 “请大人切切把那联名状带回来!” “不过长安正病着,恐不便吩咐。” “令他的家人找。” “麻烦!好,你也一起去。长安和他家里人知道了,定然高兴!” 忠辉对联名状始终不甚担忧。他心情愉快地看看五郎八姬,道:“如此一来,越后筑城一事就能遂岳父大人心愿了,长安在那事上的确固执了些。” 五郎八姬的思绪已飞得老远。她的目光静静落在河面上,丰润的脸颊上映出春水般的光泽。忠辉觉得,此时的夫人无比美丽,竟一时找不出言辞来赞美,只好默然。 突然,五郎八姬看着忠辉,痴痴道:“大人也和妾身一样皈依主吧!那样,定能得天主眷顾。” “让我也信洋教?” “是。妾身会永远为大人祈祷。” “好了,此事再议,不必急。父亲信佛,听说最近他一有空就提笔抄写经文。另,兄长秀康生前曾说要葬在禅寺,但父亲不允,咱们家代代都信净土宗,故得改葬……” “哦。” “故你莫急,欲速则不达啊。” 对忠辉来说,如今似是人生的阳春。 五郎八姬想再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噤了口。她只想问,丈夫为何要如此忌惮大御所? 伊达政宗常对家康赞叹不已:“他不会把自己的信奉强加给身边人,就这一点来说,大御所实乃圣杰,不愧在逆境中锤炼过,谨慎得很啊!” 八姬此时想起父亲的话,有些气馁,自己只是劝人向善,夫君为何要生出顾虑? “大人,”八姬终于忍不住,道,“大御所乃明慧之人,为何会令结城大人改葬?妾身听说,大御所断不会把自己的信奉强加于人啊。” “哈哈!”忠辉似感到有些可笑,“因为兄长乃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啊!” “这么说,可以强迫自己的儿子?” “不。曾有人劝父亲皈依洋教。” “哦?” “那人说,信奉其他,进不了天堂,只会堕入地狱。父亲道,那就无须改变信奉了。那人问为何,父亲道:照你的说法,我先辈都堕入地狱了?他们都已不在人世,恐怕就得去黄泉下改变信奉了!祖先都在地狱里,家康也当下地狱,方是孝道,我可不能扔下祖先不管!”忠辉朗声笑道,“故,越前的兄长也不能和祖先们分开。正因如此,父亲才会那样不近人情地下令改葬。” 八姬沉默,虽然无言,但她心中的疑窦和不满并未消散。年轻的八姬并不能理解这话其实是小小的揶揄,她只以为是一个老者无可救药的固执,难以苟同。不过,话中蕴涵的人情和孝道,却亦有几分道理,故她决定暂时保持沉默,待真想明白了再说。 忠辉又道:“咱们花了多长时日,才这般心心相印?” “这……” “难道我二人还有不谐之处?” “这……”八姬亦有同感,忙回道,“待到探视长安回来……嗯,请大人带妾身一起去吧。”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十九 微服探病 阿幸一直在写,涂涂改改。盒身上点缀着孔雀毛,大久保长安送的宝石镶嵌其中,与嵌着的青贝争奇斗妍,华美得令人目眩。两个盒子中的一个自然照约定给了长安,另外一个则留给了她自己。如今,她的盒子正摆在书院窗下的阳光里,比房中其他物什更早地享受着春日的温暖。 然而,阿幸的脸色并不像春日般明媚。她胸中难受,有时会咳出带血的痰,之后就始终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微热,无法安眠,梦中老是在被什么追逐…… 阿幸以为,这一切都是大久保长安的缘故。长安恐是可怕的妖怪转世。最近,阿幸似在梦里看透了这妖魔的真面目。它非别物,正是一只莫大的山蛭。人在深山中行走时,那东西会如水滴一般滴落于人身上。当人发现时,那东西已喝足了人血,身子膨胀起来。长安不正是一只巨大的山蛭吗? 阿幸觉得,长安所做的每一事都让人生怨。他虽常说什么大海、交易,却总离不开山。不仅如此,不管他去哪座山,都要带上女人,似要把她们的血吸光。他带了五六十个女人去了矿山町,结果,那些女人大部分从此消失了。 这些奇怪的想法,恐只是阿幸因身子虚弱而产生的幻梦,然而她还是希望将自己的不安和恐惧记下来,留给他看。这个“他”,便是阿幸一直念念不忘的本阿弥光悦。日记就装在眼前的绿色小盒里。她希望,在闭上眼时,盒子能交到光悦手中。 阿幸润了润笔尖,再次提起笔。
今晨,我又被大山蛭紧紧抱住,喘不过气来。我恐不久于人世。山蛭出于某种原因,把这绿色小盒给了我,两日后他便中风不起。他每日都要悄悄到我处,说些可怕的话,如在诅咒……
写到此处,阿幸又把纸撕碎扔掉了。她觉得,这些字句并不足以表达对佯病在家、脸色苍白、怪里怪气的长安的怨怼…… 长安以医嘱为名,拒绝一切来访。他躺在被褥中,被褥外裹着厚厚的雪白被罩。长安自己则穿着柿色法衣,着同色头巾,真如古怪的修行之人。他有时会来阿幸房间。“阿幸,我在这世间,最关爱的便是你。我虽有偌多妻妾,但知我者唯阿幸,其余诸妇,不过摆设!”不过,他没忘了再加上一句:“万万莫对外人道,我正托病四处活动……” 长安病倒的消息,已从身在骏府的大御所口中,传到了江户的将军府,以及大久保相模守府上和松平忠辉府上。来探望之人一律不许进屋,连正室池田夫人似也相信他得了重病。池田夫人乃本愿寺显如上人心腹池田赖龙之女,属池田辉政一族。长安对池田夫人都要伪装,侧室和儿女应均不知实情。 说起来,长安内室的复杂还真令人吃惊。阿幸刚嫁进来时,以为儿女均为他与年纪相当的侧室所生,后来才发现,已有五男二女长大成人。 她本以为乃同族重臣的大久保藤十郎,竟是长安长子,他娶了信州松本城石川康长之女,居于八王子。次子外记之妻是备前守池田辉政三女,在家中较有权势。阿幸最近才知,长安两个女儿所嫁之人,也都是如长安一样奇怪的人家。长女嫁与伊贺统领服部半藏正成次子正重,次女嫁给甲州武士三井十右卫门吉正,此人在信长公身后不久发动暴乱,杀死了信长公攻陷甲州后任命的川尻肥前守镇台。 由此可见,除了骏府、江户和奥州,长安在本愿寺、备前、伊贺、甲州方面皆有安排。 绿色小盒刚一做好,长安便突然称病,似欲在暗中摩拳擦掌。 阿幸最先想到的,便是那份联名状。自从被伊达政宗拒绝,长安似更加小心。然而他那一身修行之人的打扮、偷偷摸摸的行为,都让阿幸感到难以言喻的怨恨。而且,他一旦想要发泄身内膨胀的欲望时,便只到阿幸这里来…… 阿幸又仔细想了想,再次提起笔。若将心中对长安的怨怒如实写下,恐怕会让人以为她有私怨;但若一板一眼地罗列事实,却也让她有些为难。 在众多侧室之中,只有阿幸知些长安的古怪行为。她感到一股恐怖之气弥漫开来,她不只觉得自己将成为长安贪婪欲望的殉葬之物,还时常想到,长安必杀她灭口。阿幸虽想赶紧记下一切,但山蛭身上还有无数令她无法参破的谜。最大的疑问便是,长安每晚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也曾暗中去他的卧房探访,长安均蒙混过去。偶尔,他干脆道:“老子去挖金山了。” “金山?去哪里?” “离得太远,往来一趟太累。我闻到附近就有黄金的气味。” “附近?” “嗯。就在黑川谷中。嗯,休要说与人。” “黑川谷中?您亲自去那山里了?” “正是。其实,这金山乃是武田信玄公生前发现的,当时特意只挖了一点点,就停了下来。”长安坦诚相告,神色看来并无一丝警惕。 黑川谷,文永年间日莲上人曾书:“行甲州北原,游田波黑川。”田波便是山梨郡玉山之大菩萨峰。黑川则位于都留郡境内,乃玉川源头。《甲斐国志》中载:“黑川山在其北,距山梨郡蔌原村四十余里。传其中多掘金者。” 阿幸并不知这些记载,但她听说,现今还有人去黑川谷淘金。但大久保长安若欲再次挖掘那金山,为何要装病,还要独自行动呢?他难道以挖掘金山为借口,把那绿色小盒藏起来?阿幸隐晦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长安大笑道:“哈哈,和盒子毫无关系!我已经把它好生藏了起来!” 一日拂晓时分,长安突然出现在阿幸枕边。 家中有暗道数条,若不走走廊,还可从设在壁橱里的台阶进到房里。台阶通向二楼,那里原本是阿幸婢女的卧房。 如今那自然是一间空屋,听说那间房的天井与屋顶之间,有几条路可以出去,不过阿幸对此一直颇反感,从未深究过。 “阿幸,给我暖暖身子。”长安道,“我只能向你要些温热。我只信任你,也只喜你一人!”他边说边钻进阿幸被窝,浑身冰凉。 “您身子好凉!” “哈哈!这身子正生着重病呢。” 阿幸无奈,只好双手环住长安。她的体热必能让长安感觉舒服些,未几,她自己的身体却难以遏制地打起战来。 “这座宅子里,究竟有多少人知道您的秘密?”阿幸在长安耳边轻声问道。 “十一个。”长安回答,“不过女人只你一人。我只想带你到地底下,不,到最南方的孔雀岛去。” “孔雀岛?” “哈哈,打个比方。没这个狗屁岛,其实就是你画在小盒子上的岛。” “都是何人知道秘密?” “我的手足,四大天王和六大神将。再加上我,合十一个人。” “每晚都做些什么?下雨也不歇。” “好吧,我不瞒你了。”长安身子似暖了些,亲一下阿幸,道,“你以为我是在运什么?” “运什么?”阿幸第一次听到“运”这个字。 “呃,”长安似也注意到了,“我还没告诉过你啊!” “是。您说过,您在黑川谷开采新的金矿。” “哈哈,嘿,其实不止。” “那,究竟在运些什么?” “嘴要紧,休要告诉他人!去的确是黑川谷,不过目的恰恰相反。” 大久保长安双目牢牢盯着阿幸,让她心中不安。 阿幸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长安似终于要说真话了,阿幸却无法判断,自己能听到那些“真话”是幸运抑或不幸。但她心中那团执著的火无法熄灭,她只想看穿山蛭的真面目。 “大人,我的命早就是您的了。” “哈哈,所以我才只上你这儿。”长安立刻回以甜言蜜语,“其实啊,我是担心现今这世道。去岁底,九州一个大名因不满葡国船只,竟一把火将那船给烧了。” “有这等事?” “我未与你细说过。其实,我和那位西国大名见过面,就交易的事多有来往。” “都谈生意了?” “是啊。我要统驭大海,自不可瞻前顾后。但葡国船在天川附近抢我货物,杀我船员。他们自要报仇。我若事先知道,定会加以阻止,但在我得到消息前,他们业已报复了开到九州岸边的葡国船只。此事虽未传到大御所耳内,但已导致我恩公大久保忠邻大人和本多父子反目。” “哦。” “本来,他们二人均为德川重臣。一旦交恶,定会演化成无穷无尽的权力纷争。伊达政宗心里恐正多有算计,故他拒绝在联名状上签名。”说到这里,长安又瘪了瘪嘴,亲一下阿幸。 阿幸本要咳嗽,一见事关重大,只好屏住呼吸,点了点头。 “对伊达不可不防。如此一来,我便不能随随便便向人倾述大志。若有人要不利大久保一族,必首先冲长安而来。所以,我并非挖黑川谷的矿山,而是要先把黄金埋到那儿。” “那么……那么……是把府里金库的黄金……” “正是!不过,其实和金库并排着的米库和兵器库下,都是黄金。当然不只有我的,还有上总介大人、大久保和石川的。即使为进入大海,也当备有足够的黄金。” “哦……” “不过,倘被本多父子发现,那可是滔天之罪。他们若闻出一丝黄金的味道,诬我长安为大逆不道之徒,想开脱必难如登天。”长安声音愈来愈低沉,最后长叹一声。 阿幸一言不发,只抱住长安的头。听上去不像是谎话。若本多父子和大久保忠邻交恶,最有危险者定是长安。长安遂才让阿幸做了绿色小盒,先把联名状藏起来。那之后,他感到危险愈发迫近,便欲再把黄金埋起来。他说打算把黄金埋于黑川谷云云,完全可信。他佯作向黑川谷运采矿工具,只要把黄金扮装一番,从地窖运到其他地方,再多找些帮手,自可将其藏得了无痕迹。 “记住,万万不可和人说!只要别人不知,早晚有一日我会再把它们起出来,好生利用。” 阿幸的身子逐渐不再发抖。真是人生如戏!眼前这个男子本是演手猿乐的十兵卫,却意外得到家康赏识,摇身一变,成为负责开采天下黄金的金山奉行。 这位金山奉行摆弄着自己挖出来的黄金,见财起意,顿时生起巨大的野心。他让人偷藏黄金,却又不得不把它们再埋回土里,否则将性命难保,真是令人慨叹。为了把那金子埋回土里,这被赞为“掘金之神”的男子竟“中风不起”。赤条条来到世间之人,如今掌握着万千财富。如此思之,丰臣太阁和大御所又有何不同? “呵呵。”阿幸忍不住笑出来。 “嘘——”长安表情变得甚是可怕。 “您埋好了黄金后,就暗中回到病榻?” “当然!再过两三日……”长安悄悄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自然不会再有他人,“我就庆祝自己痊愈,然后开采黑川谷。那时正是杜鹃开花时节。带上众人同去,在山谷搭台,举行盛大的祭山仪式,饮酒唱歌。其实,从那座山里还真能挖出黄金呢。” 阿幸抚摸着长安胸膛,可笑不出来。在她眼中,他既像一只巨大的山蛭,又若一出狂言里滑稽可笑的大名。 转日,阿幸依然写下既不算信,也称不上日记的文字。 想一想,说大久保长安乃是狂言中可笑的大名,阿幸也可算作一介滑稽艺人。她要从长安身边逃去,并非不能,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便相信自己再也无法从这巨大的山蛭手中逃走,反而温驯地等待日益逼近的灭亡……也许,她乃是为了发泄对和长安肌肤相亲的愤懑,故意在心中幻化出光悦,聊以自慰。 阿幸现在有很多可写。大久保忠邻和本多父子之争所为何故?九州某地烧了一条葡国船只——光悦只要听说这么一点,定能知事情真相,若有不明,他自可前去询问茶屋。另,大久保长安私藏了无数黄金……权先记这些吧。 记下了些,阿幸突然感到全身冰冷,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想起长安说要举办祭山之仪云云,说不定乃是欲趁众人喜乐时猛施毒手,阿幸脑中突然闪过这可怕的预感。 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担心,很快就被另一消息吹散——松平上总介夫妇微服来八王子探望长安。家中上下慌作一团。 长子藤十郎前来通知阿幸:“迎接时,请夫人亦出席。” “知道了。这是大人的命令吗?” 阿幸若无其事地一问,藤十郎似乎有些着慌,“上总介大人自然不会说乃是来探望大人病情,也许会说只是狩猎归来,顺便来访。请夫人留心。”藤十郎以“大人”称呼父亲,他似也知些黄金的事。 阿幸恭谨地应承下来,藤十郎方才离去。 藤十郎一走,阿幸立刻把刚刚写完的日记收入匣中,唤来侍女服侍自己更衣。想到长安去迎接突然到来的忠辉时,可能现出的狼狈相,她心中鼓荡着奇妙的兴奋:真是讽刺!长安虔诚地供奉于心中的忠辉,却在这节骨眼上意外出现,不知是喜是忧…… 不过,长安究竟在不在这宅子里?他若去了黑川谷,又当如何迎接忠辉?忠辉还年轻,性情急躁,设若藤十郎以长安病重为由拒绝探视,他能信吗?倘若他坚持要见长安,又当如何是好? 忠辉此次特意以狩猎为名来到八王子,此中意味深长。他若真认为长安乃是良善家老,十分信赖,主从之谊必为外人所不知。然而,若忠辉对长安敬而远之,所谓探望病人,无非只是做给众人看,游山玩水亦非真正目的,那么,此中意味恐就多了。 无论如何,忠辉的突然到访,都将给长安所行诸事带来巨大阻碍。但无忠辉,长安恐不会行如此冒险之事。这样一想,阿幸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她刚匆匆忙忙妆饰好,长安次子外记便走了进来,脸上不着任何表情,仅道:“上总介大人很快就到厅里。请夫人出迎。” 言罢,他即刻起身欲去。阿幸忙唤住他:“啊,且等!大人也同去迎接上总介大人吗?”这么一问,就能知长安是否在家了。 “不。”外记硬邦邦答道,“父亲病情严重。” “但上总介大人非要探望不可呢?” “那也不能阻止。” “不能阻止?难道便带他去?” “是,上总介大人来探望病人,岂能不容一见?那时,就请夫人带他们去吧。”说罢,外记立刻走了出去。 阿幸纳闷起来。难道外记还不知父亲的秘密?即便如此,也不得失礼。她忙带着两个侍女朝厅上赶去。 大厅房门已全部打开,上座铺了一张斑斓的虎皮。但是除了阿幸,厅里并无他人。藤十郎和外记恐是与下人们同去玄关前或大门外迎接了,但其他妻妾呢? 长安正室池田夫人,亦为天主教徒。但夫妻二人似甚是冷淡,她不出来,亦可以理解。但藤十郎之妻石川夫人,以及外记之妻却应出来相迎。 难道大人担心其他人走漏风声?长安真正信赖之人,难道只有……这么一想,阿幸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让一个侍女去厨下看看,酒食应已吩咐下去,但需以防万一。 此时,走廊里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阿幸忙催促侍女来到廊下,平伏于地,试图挡住客人。 “病重至此,为何不早些禀报我?”忠辉生机勃勃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不想让大人担心。家父吩咐,医士诊断清楚之前,不可让大人知。” “哦?他还能言语?” “是……不,用笔写。” “右半身还能活动?” “用左手。”藤十郎和外记合力应对。 阿幸心中一跳,全身冒汗,他们似未配合好,要是自己出去,必能从容些。但那不是去兜揽责任吗?阿幸有些着慌:我究竟怎的了?本来那般恨他,现在……正想到此,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给你们添乱了。不过,长安突然发病,想必你们也都急了。” 知此人是在和自己说话,阿幸更加狼狈。 “大人与夫人特意来此,感激涕零。”说毕,阿幸抬头一看,夫人那华美的礼服尚有一半拖在厅外。夫人也来了,这可如何是好?阿幸不由眼前一片黑暗,她壮着胆子抬起头看到了一身猎装坐于虎皮上的忠辉。 “歇一歇,就去房里探望吧!他既能笔谈,应知我说些什么。你们带路。”忠辉的话让众人吃了一惊。 外记立刻抢在藤十郎前回道:“是。请大人先在此处稍作歇息。” 阿幸心下大骇,紧盯藤十郎,恐只有他知长安到底是否在病榻上。但藤十郎一言不发,他默默看着外记走出大厅,接过侍童奉上的茶,颤巍巍捧给忠辉。 “没想到大人会来……寒舍凌乱不堪。” “不必费心。我甚是震惊,你们自然人心惶惶。我一路上和夫人讲了长安许多功绩呢。他有什么万一,最惶恐的怕是我啊。” “大人太客气了。” “对了,我刚想起一事,尊夫人乃石川康长之女?” “是。” “外记夫人为池田辉政之女?” “正是。” “有缘啊。我们来时路上也聊起过这些,内子倒比我还要清楚得多。她建议我也信洋教,让我去洗礼。” “哦?” “无他。尊夫人与令弟媳及内子一样,都乃洋教的虔诚信徒啊。如大御所那般整日念阿弥陀佛,我肯定忍受不了,你们夫妻过的清静日子,倒真令人向往。” 阿幸紧张地看了看五郎八姬和藤十郎。藤十郎脸色平静,五郎八姬则是一副称心如意的样子,丰满娇嫩的双颊上浮现出小小的酒涡,头微微侧倾,娇媚无比。 此时,外记进来,仍是用那干巴巴的嗓音道:“家父让在下把这个交与大人。” 他拿出来的是一张扇面,上面乱七八糟写了些东西。 忠辉接过,一边看一边点头,“室内脏乱,不堪接待夫人。好吧,我一人前去。阿幸夫人……是你吧?” 阿幸愈发狼狈。 “长安说,有事想和我说,让你带路,藤十郎他们就不必去了。前面带路吧。”忠辉简短地说罢,啪地合起扇子,立起身来。 阿幸几乎无暇考虑。她试图弄清楚怎么回事,但忠辉斩钉截铁的动作不容她思量。 “阿幸夫人,请吧。” “大人请。” “听说你乃与本愿寺颇有洲源的池田之女,是吗?” 忠辉把阿幸认作长安的正室,尤为亲切,这让阿幸心里更加忐忑,“这……不,妾身是侧……侧室。” “哦。看来是你在服侍长安。怎样,他还能恢复过来,像先前那般为我效力吗?” “这……” “郎中怎样说?这附近若无名医,我立刻就回去安排。浅草施药院的布鲁基利昂亦能看病。长安喜欢洋玩意儿,说不定还希望他来呢。” 说话间,二人已走过长廊,到了长安房前。 阿幸已出了一身汗,心中愈想愈着急:既然能故意用左手写下那张扇面,长安应该已回到床上了,只是不知他会怎样装病。他既令我带路,定是要我想些法子。 然而,打开门后,阿幸暗暗朝巨大的屏风后一瞅,不由发呆,那里并无长安的影子,只有他的被褥胡乱堆在当地,甚是扎眼。 “咦?瞧我来了,竟起床了?”忠辉也有些纳闷。他看到地上铺着一张比刚才那张虎皮更为华丽的豹皮,也摆好了扶几,便径自走上前去,面冲着那堆无人的被褥坐下。 这时,突然从屏风后传来一句:“大人,多谢您来看长安。”声音清晰有力,自然是刻意为之。随后,长安出现了,身着彩染和服,威严端庄。 “啊?”阿幸吃了一惊,慌忙退后,四下张望了一番。 忠辉也似吓了一跳。“这……你怎的就起来了?不用特意换衣服……”说罢,他才突然意识到,“长安,你根本就没病?” “大人明鉴。”长安平静地整了整衣服下摆,施礼坐下。 “唔……” 事情实在出人意料。忠辉发起呆来,他的眼神似在质问:究竟有什么埋由,非得装病不可?然而长安坐下之后,立刻严肃地正视忠辉,沉默着。两人互相瞪了许久,年轻的忠辉终于忍不住打破僵局,“石见守,你给我说说!” “是。” “你装病是为了我?” “正是。” “住口!我可不想让家臣为了我装病。太过分了!” “请容在下解释。” “讲!” “为了大人,长安甚至愿意装死,遑论装病!” 阿幸静静退后望风。 “唔。”忠辉仍然用刚才那种可怕的眼神瞪视长安。长安沉默着。看来忠辉心里已有数,只等长安解释。 “长安,到底发生何事?” “无甚事发生,等到发生,恐就晚了。” “那将会发生什么?这总能说吧?” “在下不妨直言:在下为了大人做过很多生意。” “生意?那有何特别?大御所大人也称扬过交易生财。九州一带,不论是岛津、加藤、黑田、有马,还是松浦,都在做生意。” “然而我做的都会引起纠葛。” “哦?你在买卖什么?” “我们卖黄金和刀剑,不知怎的传了开去,结果,在下委托一个大名去天川的船,半路被海盗劫了。” “被海盗抢了?” “是。被抢去的黄金与武器,都是那帮匪徒甚想得到的。遇到这种事,在下只得四处安抚;但与此事有关的大名甚是生气,说待到葡国船进入长崎时,他们必要报复。” “和此事有关的大名是何人?” “为大人计,现在不提也罢。” “那我便不问。那些海盗是葡国人?” “正是。”长安简单地解释道,“故,在下才不得不装病。为了防止把我们做黄金生意的事泄露出去,在下不得不把黄金从家里搬出去。请大人明察。” 忠辉再次沉默。他还不具备评断大久保长安或论其功过的能力,贸然开口,必有感情用事之嫌。他寻思,正因如此,父亲才把长安派给我做家老,因为乃是父亲托付的老臣,必当足够尊重他,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对其十分信任。 “要烧了葡国船的,是我不认识的大名?” “是。大人若认识,自会被人猜疑,就有些麻烦。” 和葡国船起纠葛的大名乃是有马晴信,但长安就是不肯说出他来。他怕年轻的忠辉卷进来,对自己不利。 “罢了,我也不问了,我会替你遮掩,如何?” “请大人回去后说,因为亲来探病,在下感恩不尽,激动之下,竟能在八王子自家宅子里行走了。” “嗯?” “大人,您毋需担心。” “我不会说谎。” “大人。” “怎的了?” “在下方才说过,长安为了大人,甚至能装死。” “所以,你让我也与你一样?” “待大人成人,在下要让您凌驾全天下所有大名之上,故要储备些钱财。” “我明白。” “然而,储备得太多了,若数目被世人知晓,定会有人出于嫉妒而中伤在下,不利大人。” “故,你装作生病卧床,只是为了把黄金转移到其他地方,是吗?” “不只如此。否则那些和在下病倒之事完全无关的谣言,就不会出现了。大人您的一干重臣皆能应对,然而还不能算是‘忠’。大人若有万一,长安已打定主意,不仅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还愿陪上一家老小,斯时自将罪名全都承担。这样,大人仍然不愿为在下说个谎话?” 忠辉严厉地盯着长安,“我当怎的说?你太冒失了!” 大久保长安哀怨地凝视了忠辉半晌,终于垂下眼帘,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是啊,在下确是冒失,我行我素。阿幸,伺候我歇息吧。长安口拙,行事更是糊涂,大人早就这么认为。” “是。”阿幸不便说话,依言站起身,除去长安的肩衣。 “失礼了。”长安就在忠辉面前胡乱除下外衣,扔到一边径自躺倒。 “砚台、纸……”扔给阿幸这句话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亦紧紧闭上嘴巴。这绝非平时那个能言善辩、让人捉摸不透的大久保长安,他表情阴沉,给人威压之感。忠辉额上青筋暴跳,但长安一动也不动。忠辉只要叫他,便是主动示弱。 “长安!”良久,忠辉终于唤道。 长安轻轻睁开眼睛,左手拿笔,写道:“在。”话回得真令人无奈。阿幸第一次深切感受到长安决绝的斗志,心紧张得扑通直跳。 “我那一句话,就让你气成这样?” 长安又拿起笔来写:“正是。” “喂,哼,起来,长安!” 长安慢吞吞坐起,仍用左手写字,回道:“一听到大人的声音,在下就能坐起来了。啊,有如神助,南无阿弥陀佛。” 忠辉朝铺席挪近了些,突然伸出手去,恨恨在长安肩头打了几下。长安抬起头,干笑两声。忠辉猛地退后,重重喘着气。 长安又径自平静地躺下,闭上眼睛。阿幸看得有些发呆。 忠辉忍住气,一动不动,他心中正生出些悔恨:自己动手打人确显得太性急了些,无论如何,长安亦是为了自己。然而更让忠辉困惑的,却是此时该如何收场? 想不到,长安竟发出平稳的鼾声。 忠辉吃了一惊,看向长安。他在装睡,还是真睡着了?以忠辉浅显的人生阅历,他完全无法看透长安,眉间顿时杀气流转。 阿幸赶紧对忠辉道:“大人……” 她朝忠辉膝行了两三步,无声地抬起一只手,又看向房门口。阿幸自然不能出口不逊,不过,她已很清楚地表达了“请先回去”之意。她似在恳求:接下来,就让阿幸来处理吧。 忠辉浑身震颤。他当然不能把长安杀了,恐怕杀了长安,他自己也不可能平平安安离开这宅子——他此行本是微服,只带了几个随从,况且五郎八姬也跟了来。 阿幸朝着门口举起一只手,再次恭敬地施了一礼。 “好,就拜托你了!”忠辉叹道,“我去了以后,长安立刻就恢复了。哈哈哈,如何?” “是。” “我来之前还说,长安定会欣喜若狂。”忠辉稍稍思量片刻,迅速起身,厌恶地把扇子扔到地上,昂首出了房间。 阿幸目送他去了大厅。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后,她压低声音笑了出来。大久保长安这人,实在胆大妄为,竟敢拿身家性命作赌。阿幸正思及此,长安的身子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道:“回去了?” “是。” “那就好。你去送送吧。” 阿幸“扑哧”笑了,随即走出房间,往大厅而去。 看到阿幸进到厅里,忠辉目光低垂。厅里已摆好酒席,除了阿幸,无其他女人。侍童恭恭敬敬给忠辉奉上杯盏。 “请让在下试试毒。”藤十郎示意另一个侍童奉上酒杯,一饮而尽。 阿幸忍住笑,坐到藤十郎身后……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二十 匹夫忧国 曾有一些时日,本阿弥光悦在加贺做细瓷茶碗。 其父光二尚在世时,父子就从加贺的前田氏领二百石。光二去世后,前田利长和光悦约定,继续给他和其父同等待遇。因此,当他和本家发生不快时,就避到了金泽。虽然远离京城,光悦的心情却无法平静,许是积习,他为世间诸事担心,时时传进耳内的消息让他焦躁不已。利长有时会传他去,在闲话时向他打听些世事,以光悦的脾气,他自无法含糊。 “听说有马晴信和长崎奉行商议过后,烧了葡国船。” 听此一问,光悦心下一惊,之前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葡国人常是先派传教士去驯服当地人,再以武力征服。只要我们一出海,他们就派出海盗。有马的船便可能在什么地方被葡国人抢了。” 听了这些,光悦立刻去找高山右近。右近现被称为南坊,亦居于金泽。不料南坊对此竟甚是清楚,他说,此事恐是尼德兰或英吉利通过一浦按针之手,鼓动家康打击旧教。此若确实,日本国内不久就会发生南蛮人和红毛人之争…… 可南坊除了信奉“空寂茶”,决不染指其余诸事。为了坚守信奉,他才躲到茶室。他奉行“和敬清寂”的利休茶道,设置了一间四叠半大小的祈祷间,常为了一件茶器花费心力。在这种超脱的生活中,真正的茶道和信奉乃是唯一能安慰他的东西。他曾道:“利休居士若再活久些,或许会与禅断缘,而将洋教和茶道结合在一起。”照他看,业已故去的蒲生氏乡,以及现居大坂城内的织田有乐斋,从内心来说都已属洋教信徒;其他如牧村政治、芝山监物、古田织部、细川忠兴、濑田扫部等自然亦不必说,甚至前田利长也不例外。他甚至说:“只有心中有信,心才能真正静寂。”似是故意要避开世事。 与高山右近的此次相会,成为促使光悦回京的原因之一。 对于高山南坊所论,光悦心中自有分寸。南坊忠于信奉,这一点或许和本阿弥光悦甚为相似。他既自称是南坊、旧教教徒,就丝毫不会动摇对洋教的信奉。有关佛教和神道,尤其是和禅宗有关的东西,他一概听不进去。或许他曾遇到过自甘堕落的和尚,使得他彻底切断了与佛法的缘分。 我对日莲大圣人,恐亦无这般忠诚啊——光悦马上开始反省,脸稍稍有些泛红。 信奉可使人安心,也会致人盲目。盲目的信奉会沦为迷信,终将给信奉者带来痛苦。一个拥有如此虔诚信奉之人,若感到宗派之危,他会怎生做? 假如大御所说要消灭日莲宗,光悦能够袖手旁观吗?当然不能!南坊等众多洋教徒肯定认为,乃是三浦按针给他们招来了危机,自然不会听之任之。想清楚这些,光悦方从加贺动身。 洋教新旧两派的对立,很可能把众多日本人卷入动乱。仔细想想,和光刹之争,实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人应有更高的追求。想及此,光悦立刻去拜见利长,告诉他,自己想回京城住。利长大为赞成,他助光悦生计,是想自光悦那里获得京城的消息,绝非要留他在身边服侍。 当光悦离开加贺,抵达京城时,已是庆长十五年入夏。 “好久不见了!长期住在京城的人,住不惯乡下。”光悦去拜访舅父光刹时,道。 光刹将一个精美的绿色小盒变给了光悦,称是武州八王子的阿幸托他转交,还说,他正要写信去加贺。 “阿幸给我的?”光悦有些恍惚地看着盒子。 “光悦,其实阿幸有一封书函和这盒子一起送来,那书函让人有些担心,我就翻了翻盒子,但里边什么也没有。” 光刹乃是日莲宗信徒,以世俗之人眼光看来,他绝非不洁之人。但听说翻过寄给自己的东西,光悦有些不快,他忍住,道:“信函上写了些什么?” “说是信送到时,她或许已不在世上,故请把信送到的日子当成她的忌日。此外,绝不要到大久保府上去问,若非如此,恐给我们家带来麻烦。你也知,阿幸不争气,把她供在家里倒罢了,到了外边,真不知她还会做出何等事来。”性子刚烈的光刹抚弄着花白的鬓角,“故,请你把此事忘掉。我也未对姐姐说起过。”他口中的姐姐,便是留在京城的光悦之母妙秀。 光悦无语退下。 那小盒子端端正正收于杉木盒中,用颇旧的红锦缎包着。光悦捧着它,到了母亲曾住过的通出水下町茶屋别苑。当日,他只是把盒子放到架上,不想打开。 茶屋主人此时去长崎公干,不在家,光悦悻悻而归。灰屋绍益、角仓素庵和俵屋宗达等人得知光悦回京,便来拜谒。大家叙完旧散去,所司代板仓胜重又来了,和光悦聊了很久,故光悦根本无暇思量阿幸之事。不过,他还是若无其事向胜重问了问长安的情况。 胜重若无其事道:“石见守运道甚强,听说今春中风倒下,我以为他会就此隐退,不料他很快就恢复如初,又在甲州黑川谷挖金山了。”接着,胜重降低声音,提了两句长崎港烧毁葡国船只之事,不过和光悦在加贺听到的大相径庭。加贺那边的说法是:有马晴信为了报复,才烧了葡国船只。可胜重说,放火的人并非有马晴信,而是那洋船的船长。 “其实,有马的船上载了许多兵器,那洋船在受袭击前,似已着火了。”板仓胜重顿一下,又道,“看来,这样还不能消除大久保石见守和此事有牵连的传言啊。” “长安与此事有牵连?”光悦吃了一惊。 “长安似提议过,若将日本的兵器卖到海外,定会大受欢迎,可大赚一笔。可是,如先生所知,如今的欧罗巴分成了两半,双方战得正酣。我也相信日本的兵器一定会受一些人欢迎,然而无论兵器落入何方之手,南蛮和红毛之间都得出大事。天竺、爪哇、马来,以及吕宋和香料岛,处处都剑拔弩张。因此,班国国主密令葡国船袭击载满兵器的日本船,不只是抢夺货物,还要把船弄沉,杀死所有船员。故有马怒气冲天。然而葡国并不希望自己夺来的兵器,再通过日本人落入敌手,那样之前就是白费力气,故他们自己把船烧掉,把货物统统扔到海里。我想,这些话还是莫要传进大御所耳内为好……” 家康主张和平交易,出口兵器自会引起海外骚乱,他必不容。葡国人把船烧了,使得长崎奉行和有马晴信均狼狈不堪。 “据说,船上还有生丝。他们载了很多生丝来,其实乃是从日本船上夺来,再卖给日本。这事被我们知道,他们就忙把船烧了。”胜重非常清楚光悦的性情,故,甚至连“莫要禀报给家康”的话也挑明说了。 “可在下还有不明之处。” “何处不明?” “葡国船只强夺日本兵器,这个在下明白。这对葡国人而言,亦为大事一件,若兵器落入敌手,自大不利。可他们为何把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兵器又运到日本?又为何要进到危险的长崎港?这一点,在下无法理解。” “是啊!”胜重蹙眉摇首,“我也疑惑,可世间的传言更离奇。” “传言?” “说是班国和葡国已无可避免地要在日本与红毛开战。大御所和将军都被三浦按针瞒骗,已大大支持新教。因此,旧教信徒要把足够的兵器运进大坂,以此为据点,拼死一战。他们运送兵器到长崎,由于有马晴信强烈反对,故又慌慌张张把船烧了。如此一来,就把大久保长安和丰臣秀赖都卷了进去。这个传言可真是来势凶猛啊!” 本阿弥光悦屏住呼吸,看着板仓胜重,其实他也这般想过。 “如此说来,葡国船乃是打算把从日本船上夺去的兵器运回日本,存放于大坂城?”半晌,光悦才道。 胜重忙摇手阻止光悦,“唉,我可未说必是如此,只是这种传言让人很是头痛。” “唔,这么说,大坂城里有人想与葡国班国结盟,与看似更支持尼德兰和英吉利的大御所一战?” “是啊!总会有虔诚的洋教徒,那些人被葡国传教士一鼓动,难免这般想。真是麻烦啊!” “经常出入大坂城的传教士究竟是何入?” “我也不瞒你了,便是保罗神父。而且,大坂城内的重臣怕都和那神父有些关系。” “何样的关系?” “不是信徒,就是后援!织田有乐斋、片桐市正,以及明石扫部、速水甲斐守等,无一例外。有些人想隐瞒此事,就热心建议淀夫人再建大佛殿,暗地里却想把大坂城变成洋教旧教据点……。嗯,还有传闻说,有一个比斯卡伊诺将军今年要来日本,为去年送回前吕宋总督罗德里格的事道谢。人言可畏啊!若大坂城成了南蛮人的据点,班国国君必不断派出载有大炮的军船到日本来。这不只是谣言,听说此乃南蛮人的惯用伎俩。只是我不会胡乱相信谣言。” 本阿弥光悦甚是清楚板仓胜重的为人。胜重绝非轻信之人,但谣言肯定让他心惊。 “其实,你回到京城,我也松了一口气。不管是茶屋还是角仓与市,都尊你为人生之师。他们若对你说了什么,请一定告诉我。” 胜重言罢,告辞去了。光悦茫然坐了许久,才想起阿幸送来的绿色小盒子,难道里边真藏着什么? 打开来,小盒子是空的,可在耳边摇一摇,就能听到轻微的纸张窸窣声——盒子有两层!光悦小心翼翼检查时,涂满金粉的内盒悄无声息开了。 “啊,果然如此!” 盒中整齐叠放着光悦曾见过的宗达函纸。每张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小字,落了日子。有的纸上还写着“光悦先生亲启”。光悦静静读着。渐渐地,他脸红了,各种情绪令五内翻腾。信中,阿幸毫不掩饰地说起对光悦的情意,感伤流露无遗。她说,她对光悦一往情深,这让性情严谨的光悦几不敢相信。可是他亦感到,阿幸对他大有深意,是一种对骨肉至亲般的依恋之情。总之,正如光悦所想,阿幸并未真正倾心于大久保长安。这个女人的宿命,无比痛彻地流露于字里行间。 光悦花了一个多时辰才读完这些文字。他冷静地思虑着阿幸到底想说什么。对阿幸所言,他并不特别惊讶先前见过板仓胜重,他心中已生出种种猜测。 阿幸在信函中说,由于与政宗发生龃龉,长安方才感到政宗的重要。过去,政宗的支持令他得意忘形;可政宗一旦弃他不顾,他便危在旦夕。 不管怎么说,大御所和将军对政宗另眼相看,何况他还是忠辉的岳父。若政宗对大御所和将军进言,说长安对忠辉毫无益处,长安便可能掉脑袋。政宗变卦之前,长安几未想过此事。 阿幸明言写道:如此一来,最麻烦的乃是联名状,第二便是那些积存的黄金。 光悦寻思,金子产量,完全由长安根据自己的目的安排,问题在于,家康和秀忠对长安究竟有多信任?即使长安乃是为国积财,若引起怀疑,必招致大祸。光凭他那奢糜的生活,就足以令那些仅靠米谷收入过活、口子节俭的大名争而毁之。 长安假装中风不起,欲在此期间把黄金埋藏于黑川谷,等日后再重新挖掘。一旦有急用,黄金随时都可起出;而万一事情败露,八王子的宅子被抄,家中并无多少金银,那便是瞒天过海之计。 阿幸说,知道内情,让她身置险境。长安真正信任的只有阿幸,若知事情败露,他想要杀人灭口,第一个目标便是阿幸。她估计,也许很快就会被带到黑川谷,秘密除掉,若光悦可怜她,希望他能到黑川谷一趟。她甚至说,自己的血可以使那一带的杜鹃开出黑色的花…… 光悦颇为了解阿幸,她从不肯服输,喜戏弄人。因此,对于阿幸的伤感,他并不那般担心。不过,阿幸信中有一段说,长安让她做了另外一个盒子,里边藏有联名状,不知被藏到了什么地方。若是寻常人,恐早已把这种东西烧了个干净,可长安不会。他野心勃勃,欲留名青史,这不仅出于他的虚荣,亦出于自卑——我长安不仅能当个山师与猿乐师! 想及此,光悦愈觉不安,他想起板仓胜重所言,长安似与烧葡国船只之事有关。难道长安装病,不单是为了藏匿黄金,亦是暗中把兵器藏到大坂城?如此想虽匪夷所思,然长安和寻常人不同,他要正大光明出海,因此,恐欲接近出入大坂城的神父。 此事可不能置之不理!到这时,光悦才兴起给阿幸回函的念头。他未提收到绿色小盒一事,只是把自己的意思隐于字里行间,写道:“长安近日开始做生意,可能有些奇妙的故事,希望能陆陆续续说给我听。” 刚封好信函,下人禀报,又有客人来访。 “把书函交由茶屋的江户桥店铺,送到八王子去。”此时茶屋在江户桥设有驿站,常有信使来往。光悦把信交给女佣后,就到厅里去了。 “啊,真是稀客!竟是纳屋小姐。”刚才通报说客人自堺港纳屋来,光悦还以为是下人,不料竟是在大坂城服侍千姬的阿蜜。 阿蜜的打扮又恢复了商家女儿模样,她礼貌地向光悦问安。 “听说先生回京了,遂马上赶来拜望。”此时的阿蜜,已非先前的荣局了。 “你怎的有空?似乎瘦了,身体怎样?”光悦一边拍手叫母亲,一边笑道。 “今春,千姬小姐已和少君圆房了。”阿蜜道。 “哦……” “他们甚是和睦,大坂城内又恢复了好久不见的和睦景象。” “好!不,辛苦了!”光悦说着,忙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茶屋清次未过门的妻子阿蜜被秀赖玷污,其中苦涩,光悦感同身受。“淀夫人还好吗?”他问。 “她变了许多。” “那是为何?” “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夫人性情温和多了。” “哦?” “而且,千姬小姐收我生下的千代为养女,实在感激不尽,束缚我的枷锁便已打破。” “哦!你的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千代成了千姬夫人的养女?” “是。少夫人说,以前她年幼,让我受苦了,要我……宽谅她。”阿蜜抬袖擦了擦眼角。 光悦又拍手叫母亲:“来客了!茶点稍后准备也行,请母亲过来见见客人。”只有两人相对,必会泪下,光悦可受不了。 阿蜜本可与茶屋清次速结良缘,却被秀赖染指,进而被淀夫人疏远,被老臣排斥,又被千姬的侍从敌视。她若非心如磐石,恐早已不堪重负,香消玉殒。如今她终得离开秀赖,和过去比,她虽瘦了些,气色却颇佳。 “哦,真是太好了!”端茶进来的妙秀,瞪大眼睛,在门口站住了。 “婆婆,您一点没变,真令人高兴。” “没变?呵呵,变了许多。看看这头发,已全白了。”幸而母亲赶来,光悦赶紫取出怀纸,速速擦着眼角。 “以后阿蜜会常来。只不过进城那么一些时日,出来一看,却觉恍如隔世。” 妙秀佯装糊涂,摇头道:“世道如常啊,依旧有穷有富,有官有贼,只是大家都把心思用在了家业上。” “呵呵,婆婆真会说话。” “是真的!我自己不喜改变,却希望儿子能稍稍改变一下呢。” “哦?” “是啊!媳妇先他而去,至今仍然独身一人。他要是能像撮合灰屋之子和吉野太夫那般热心就好了。” “哦。” “姑娘,有无适合的人?我都等不及了。”妙秀打趣道。 光悦本想说说阿幸的事,却又打消了念头,他不想让母亲以为自己还在思念亡妻。 “好久不见了,你必有很多城里的故事讲。我这就去准备牡丹饼。阿蜜,你喜欢牡丹饼吧?” “是,非常喜欢。” “好好,我马上去做。”虽说上了年纪,妙秀依然甚是细心体贴。她定是察觉到阿蜜必是来打听茶屋清次之事的,因此借故离开了。 “阿蜜,你刚刚说淀夫人变了?” “是,真变了。夫人最近成了一位无可挑剔的主母。” “使淀夫人改变的原因,只是……年纪?” 阿蜜摇摇头。 “哦,还有其他原因?” “是,淀夫人毕竟是女人……” “此话怎讲?” “大御所特意派了人去,也有信函送至,她才变了心意。” “我不明白。难道过去大御所对她不好?” “呵呵,先生真是不解女人啊!” “嘿。你细说说。” “淀夫人先前似认为,大御所亲近别的女人……” “别的女人?” “高台院。呵呵,阿蜜以为您很是清楚呢。” “高台院?”光悦险些笑出声来。他从未听过这等事。从未生育过的高台院,看起来确显得并不甚老,可到底也是老妇了。难怪他想发笑。 阿蜜却道:“先生一定误会了。” “哈哈!若淀夫人真这般想,只能说明她心志失常。” “不,此乃女人真心。她认为,大御所信任高台院,不信任她,心中自有怨念。” “这不就是嫉妒吗?” “是比女人的嫉妒更甚的争斗和固执。如先生所知,大御所先后两次给高台院建寺宇,将军进京时,还想让秀赖以高台院之子的身份去伏见。” “哦?” “淀夫人此时的心情,男人不会知悉。其实,阿蜜也是生下千代后,才体会到夫人心思。” “淀夫人那般固执,完全是因为怕儿子被抢走?” “不只如此。有一次她喝醉酒,无意中向阿蜜透露了一事。” “何事?” “她似想到大御所身边去,起因为大御所还在西苑时。” “哦?” “可是,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的便是少君。为了少君,她必有所忍,自然也顾不上情爱了。淀夫人认为,高台院乃是太阁正室,故大御所才区别对待,她因此心怀怨恨。” 光悦轻轻合上眼,心想,阿蜜一定也曾那样困惑。他不由叹道:“人之真心,外人真正意想不到。淀夫人若是太阁正室,定是一位贤妻。” “淀夫人还说,如今她还怨恨太阁。”阿蜜继续道,她似欲将心中的积郁吐尽。 “因为不是正室?”光悦道。 阿蜜露出神秘的微笑,摇头,“不,据说太阁在病中,曾劝她带着秀赖嫁给大御所。” “此事我也略有耳闻。” “淀夫人为此夜不能寐。” “这个我也能体会。” “到了第七日,她终于下定决心,可太阁已绝口不再提此事,似已忘了。不只如此,石田治部又说出完全不同的话来。” “说了何言?” “他说,太阁有遗言,要她嫁与前田大人。” “这个我也听说了,太阁当时恐已神志不清了。” “因此,她怨恨太阁不解女人真心,竟随随便便说出那等话,害得她在大御所面前甚是尴尬。” “哦。” “可一切都已过去,高台寺已建好,大御所也未令淀夫人和少君分开。况且,大御所已从伏见搬到了离高台院甚远的骏府,淀夫人心里方平静下来。阿蜜真高兴啊。” 光悦松了口气,他以前亦常担心,天下会因淀夫人再动干戈。“淀夫人真变了?” “是,千姬小姐定会幸福。” “姑娘,我有一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对,我和你都须好生维护淀夫人和千姬夫人的幸福。” “这是自然。” “可是,我似听到了令人不快的乱声!” “乱声?”阿蜜蹙起眉头,侧耳倾听,“什么乱声?” “你回到堺港后,便又是纳屋家的小姐了。那里一定有些从海上传来的消息。你能否仔细查查有马烧毁葡国船只一事?此事可不能大意。” 阿蜜不解地望着光悦,看来她还未听说此事。“有马家烧葡国船?” “对!可能会因此掀起一场风暴,我很是担心。” “究竟怎回事?请把事情经过……简要告诉阿蜜。” 光悦点点头,不把事情告诉阿蜜,她就无从打听。光悦简言几句,道:“此中最重要的人,便是有马修理大夫晴信。他到底是因私愤而欲烧南蛮船,还是获得了大御所默许,这需弄清楚。” “这一点至今尚未查明?” “对,只查出长崎奉行似与此事有些关联,其余就不甚清楚了。” “未获大御所默许……” “那就无甚好担小的了,事态应不会演变为日本与葡国之间的冲突。有马大人有不是,大御所自会责罚他,如此而已。” “反之呢?” “便是我所忧心的了。如你所知,日前大御所对海外交易寄予厚望。南蛮人和红毛人对此也颇为清楚。若是大御所默许烧毁葡国船只……” “嗯,南蛮人确可能这般认为。” “这正是我担心的,南蛮和红毛如今打得难分难解。” “班国、葡国同尼德兰、英吉利相争?” “正是。这种争执不同寻常。同为洋教,却分裂成两个教派,为了争夺海外利益打得头破血流。” “我听说过。” “嗯,若此时大御所下令烧毁南蛮船,南蛮定以为乃是三浦按针说动了大御所。他们必会担心被赶出日本……这种想法恐引起大乱啊,亦会使大御所的志向和天下苍生渴望永世太平之心愿成为泡影。” “哦。” “我们过去之所以站在大御所身边,为他尽心尽力,便是祈望太平万世,不想再有乱起。总算结束了那烽燧四起的日子,本以为终于太平了,却又要卷入洋人的纷争。这样一来,事态将如何演变?天下苍生的愿望又会如何?”光悦说到激切处,忘情地用力拍膝。 阿蜜屏息看着光悦,她已明白一切。浮现在她脑中的,是大坂城里的淀夫人,以及千姬、千代的面容。 “先生担心,若烧船确是大御所授意,日本恐有再陷乱世之忧?” 光悦严肃地点头。 阿蜜又道:“那样一来,大坂和江户可能再启战端……先生这样看?” “正是!”光悦斩钉截铁回答,“大御所若信了红毛一方,南蛮人为了对抗,只能以大坂为据点。” “……” “可是,方才听你的意思,大御所的忍耐已让世人看到春景,大坂城里现已吹起了和风……可是这和风之城虽拥有无比坚固的城墙,却是一座只有女人和小儿的无防之城。” “……” “你应明白,不可让城里的春风休止!只要大坂城春风吹拂,畿内和近畿,甚至整个天下,人人都能沐浴其中。这个时候若再起纷争,可怎么了得?我是担心这些,才从加贺回来。从总见公、已故太阁,到大御所,天下总算太平了,怎可令南蛮人和红毛人坏了千秋盛事?” 听着听着,阿蜜身体颤抖起来。 “阿蜜明白。阿蜜一回堺港,马上派人调查从长崎来的船。我虽为一介女子,也能听得见乱声。” 光悦轻轻点头,仍然十分激切。 世人分成两派,争斗流血,大坂与江户将再起纷争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光悦真的很是为天下忧,阿蜜想着,内心益发感佩。 “从前太阁身边有利休居士,另有纳屋先生和曾吕利先生,我们能看得更远。可是秀赖的身边啊……”光悦使劲摇摇头,换了个话题,“唉,我只顾说自己的事了。你怎样?茶屋有信函来吗?” “有。” “他等了许久了。你既出来了,还是早些办了的好。” 话方出口,光悦大吃一惊,阿蜜脸上竟浮现出冷漠的苦笑。她与茶屋之间似发生了何事,他能觉出那绝非好事,只是未立刻问出口。 “此事,阿蜜有些话对先生说。” “你是指……”光悦压低声音,心生怜悯。 “我决心不嫁给茶屋了。” “哦?你是要毁了婚约?” “是。”阿蜜昂首挺胸,朗声笑了,“起初,我以为必须遵守约定,可如今才发现,约定也有许多,并非当一一遵守。” “你并不厌恨茶屋,却不想嫁他了。你是为了茶屋,才改了主意?” “是。” “阿蜜!” “嗯?” “唉,你的想法是对是错,我没法立刻回答,也不知是否该赞成你。” “先生难道不知,有些贵人想替茶屋说亲?” “这是两回事!”光悦稍稍提高了声音,“所谓约定,乃是经双方商谈之后,互相承认的。” “这……我明白。” “既如此,就不能因你一人的想法改变,坏了约定,明白吗?你必须先明白茶屋的心意。男人的想法有时超乎常理。你的算计并不见得是为他好。” 阿蜜吃一惊,垂下头,耷拉着肩膀。她定是因生了秀赖的孩子而羞耻。这种想法虽出于女人的善良,却未必适用于男子。茶屋清次若愿意撇开这事,接纳阿蜜,又当如何?况且,清次身边的人都已知此事,若阿蜜毁约,不只伤了清次的心,更会伤了他的体面。 “这样吧,”光悦道,“你以受我之托为名,去向茶屋询问烧船之事。唉!看他的回话,再决定是否遵守约定。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阿蜜不由悄悄擦了擦眼泪……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二十一 忠义之臣 庆长十五年,让德川家康最感安心的,便是和大坂的关系得以缓和。 正月初,片桐且元作为丰臣秀赖的使节,或说乃是淀夫人的使节,到骏府贺年。千姬和秀赖不久圆房。二月,诸大名筑建的名古屋城告成,也让家康甚为满意。他下令修筑名古屋,完全是为让继承了兄长忠吉之位的又赢(五郎太丸)搬过去。 世人传言,家康为了几个老来才得的儿子费尽了心思,对他无比宠爱。 家康虽以环绕清洲城的五条川洪水每年都会破坏城基为由,令诸大名筑建名古屋城,但此借口甚为老套,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实际别有目的。 家康曾下令禁止大名随意修筑城池,现有城池的修理亦由幕府全权负责。在太平时期,这种限制建立于防守的最低需求之上。采取这种措施,从根本上说,乃是出于对幕府财力的全局考虑。现已非乱世,王侯将相不能再似过去那般慕虚荣,喜攀比,随意筑建城池。如今幕府鼓励开垦,兴修水利,充实国库,禁止筑城。掌权的大名也不敢如乱世时那般奉行武力至上,他们当下最看重的,乃是如何笼络民心。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对防卫家国的放弃。和过去一样,作好各个城池的防卫,乃是最低要求。此外,居于各领地中心的要冲之地,也必筑建超过以往规模的城池,以容纳幕府军队。 名古屋位于东诲腹地,倾全国之力,在此建一座威风十足的城池,自然是一系列昭示幕府权威之举措的核心,亦是国家百年大计。不论世人如何议论,义直不过是暂时居于此,此地真正的管理者,乃是已被家康认可的平岩亲吉、成濑正成和竹腰正信诸人。成濑正成乃家康最信任之人——家康甚至密令,他可在必要时取义直性命。 为了筑名古屋城,家康令前田、池田、浅野、加藤、福岛、山内、毛利、加藤(嘉明)、蜂须贺、生驹、木下、竹中、金森、稻叶等几乎所有觊觎东北的大名们参与,便是为了看看究竟有多少大名真正解得他的大志。试探虽是主要目的,工程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越后城亦具有同样的意义。从地理位置来说,此处将成为直通日本各方的关隘;家康派了松平忠辉坐镇,严密防守。 二月,忠辉从信州迁至福岛城。 其实,家康欲废弃福岛城,建一座与高田规模相当的大城,但就自然条件而言,东北比不得关西,财力也还不允许,故只得延期。家康的想法,是以伊达政宗为主,让参与筑名古屋城的关东与奥羽各大名在此事上继续协助,他与将军秀忠则于一旁仔细观察。 如今家康唯一的不安,其实来自宫中。天皇和太子政仁不和,几位公卿介入其中,眼看就要掀起巨浪。导致平地生起风波的原因,也许便是公卿们从乱世的穷困境地摆脱出来后,各有打算,欲重新做起权力美梦。 秀吉公任关白时,众公卿并未为即将安定下来的世道感到欣慰,反认为他是亵渎了国体,议论纷纷。将来万一秀赖做上关白,地位超过他们,又作为幕府亲藩,获年俸六十万石的领地,那就大大妨碍了他们。 “丰臣氏不过卑贱之人出身,靠武力夺取天下,在武家制度之下,武将成了大名也就罢了,若让他们统领五摄家,就是僭上!” 这种话虽不能说出来,却终导致天皇父子不和。随后,后阳成天皇放出了希望早早禅位之言,家康上奏,请求将禅位之事延期,此事方暂时压了下来。 家康心中牵挂的大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故欲再次进京,以晋见天皇为名,实则欲见见秀赖、千姬和淀夫人。然而此时已不能随意行事,因为家康若是此时上洛,宫里可能会认为他试图干涉公家事务,必将招致更强烈的非议,恐怕还会将秀赖卷入。家康想到秀赖和千姬圆房后,其乐融融的诸般情形,遂决定把进京之事姑且放一放。 一日,一直为筑建名古屋城奔波的加藤清正突然来到骏府。家康很是欣慰地接待了他。 家康眼中的加藤清正,不仅是出色的武将,亦是甚有能耐的父母官,他并非才华横溢,但自能比石田三成等人看得清时局。三成和清正都性情倔犟,不肯服输。然而三成崇奉权力,清正则生性诚实,对玩弄权术极度反感。清正始终对高台院敬重有加,而三成虽被看作淀夫人一派,却将淀夫人逼入困境。 “清正啊,快请坐!是不是名古屋有变故?” 家康在大厅接待客人,一般都保持距离,清正却直接到他跟前。于家康身边侍奉的仍为本多正纯,此次辅佐赖宣的安藤直次也被请了来。 此时赖宣虽已定为骏河、远江年俸五十万石之守,然仍待在父亲身边,接受父亲调教。 清正还是老样子,瘦削的双颊隐藏在一蓬引以为傲的胡须里。他不喜奉承,和人面对时总是先捋捋胡子,既傲慢又威风。他说话之前,亦总是先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显得颇为庄重。“大御所尊容未改……”这既如问候,又似逞威,有时甚至像说教。 “好啦。你这胡子的功德,我很是清楚。近前些。” “哈哈!”清正径直到家康面前,坐下笑道,“大御所似已知,在下今日又要抱怨。” “还有抱怨?你的笑声都要穿透屋顶了!” “大人说的是。大人,清正此次要演一出好戏,比那些女歌舞伎演得还好。戏台就在名古屋。” “哦?有趣!你想怎样演?” “前几日,在下去大坂城拜访了少君。” “哦,他和千姬处得可好?” “在下和且元就此谈了许久,他对大人的苦心感激不尽,甚至泪流不止。” “哦,你还见到市正了?其实,正月里淀夫人还特意派他来看望过我,没有哪个春日,像今年这般让人心情舒畅了。哈哈,那么市正未和你说些什么?” 豪康其实想问把清正的女儿八十姬许配给赖宣的事,然而清正仍将话题岔远:“还有一桩,在下在大坂见了个南蛮人,是个叫保罗的神父。他正欲照大御所的心意做生意。您猜保罗和在下说了什么?”说到这里,他使劲挺了挺胸脯,捋捋胡须,清清嗓子,然后微微一笑。 “说了些什么?”家康身子向前探出。见清正昂首挺胸,他故意显得随意。 “大御所,您认为当今世上,最富庶之国为谁?” “咦,世间第一……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那神父因自己来自班国感到骄傲?” “不不,非也。”清正使劲摇头。今日,他眼中罕见地闪动着顽童般的调皮。 “哦,那又说了什么奉承话?之前有个住在江户的洋教徒来见我,说我这骏府,乃是世上第二大城呢。” 清正愉快地微笑道:“这般说,世上第一大城在哪个国家?” “他说乃江户。哈哈!江户第一,骏府第二,大坂便是第三喽!班国、墨国,都无日本太平盛世的繁华城池啊。当然,我只是把这当奉承话听。” “可那非奉承。” “咦?这也是你的看法?” “保罗非说谎奉承之辈。他说,现今世上最了不起的国家便是日本。” “哦,你相信?” “他未说谎,故在下相信。其实,庆长九年八月时,他亦参加了丰国祭,当时他尚以为,那种太平气象能持续两三年就不错了。” “哦?” “通常,南蛮和红毛五年未有战事,就值得普天同庆了。然日本国已连续十年无兵戈之祸。因无战争之虞,百姓聚集的村落渐渐变为市镇,世人安居乐业。他这话,是发自内心。” “你刚才说什么,一出好戏?” “这个嘛……”清正挺了挺胸,摇摇扇子,“日本堪称世间第一,故不为此庆祝一下,可说不过去。” “哦,有理。” “清正非草莽之徒。名古屋城筑建得前所未有地气派。在下想把原三郎左、林又一郎等人从京城叫去,再找几百个艺伎,以及时下流行的女歌舞伎,给她们穿上一样的服饰,由在下领歌。如此庆祝,大人是否赞成?”言罢,清正用力挺了挺胸,盯着家康。 家康忙把一只手放到耳后,道:“肥后守,你说什么?你要站在艺伎前边……转木筒?” 清正故意一愣,“大人不同意?” “不,非也。你真欲这么干?” “在下为何巴巴跑到骏府来说谎?日本国已是世间第一。为了庆祝,在下欲混到艺伎中,和她们穿一样的衣裳,领唱,跳舞。这个庆典要热热闹闹的,让太阁在九泉之下也高兴高兴。不过……”清正义捋了一下胡须,“若大御所反对,也就罢了。” “晤……” “请大人仔细想想,再允准在下。正如大人所知,少君和淀夫人近日心情好了许多,正欲重修大佛殿呢。因此,在下才打算办一场举世无双的庆典。” “哦。先用些茶,名古屋的转木筒,是举世无双的庆典啊!” “正是。” “京城艺伎们的师傅——那原、林二人先前是给太阁牵马的吧?” “是。到了太平时期,他们目光长远,获准在外城柳马场训练艺伎,真是有眼光的聪明人!只要他们招呼一声,京城艺伎们都会欢呼着赶过来。” “哦。这么说来,这个庆典并非和太阁全无关系?” “大御所大人!” “嗯?” “大人若认为,在下只是为了大坂才到此迎合,才这般游说……那在下可就百口莫辩了。” “咦,谁说过这等话?” “不,大人若这样认为,那可就违背在下的本意了。若大御所允准,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说说何事?” “大人得先批准庆典……在得到大人的允准之前,清正不能说。” “好。那我就赞成!家康虽不喜无谓的花销,但肥后守大人不会做那毫无意义的浪费,故意让领民受罪。你就好生用那二人吧,我同意。” “哈哈!”清正爽朗地笑了,“在下就猜大人会说节俭一事。哈哈,所以年轻人才对大御所敬而远之啊。不过大御所,事情还有些棘手。” “棘手?” “是。日本毕竟乃是世上第一。为了庆祝,希望大御所大人能真出些力。” “你是想让我出些金银?” “不是一些,是像山一样多。哈哈。” 家康使劲摇头。一向谨慎的清正,眼中闪烁着顽童似的光芒,真是少见。他全无恶意,带些游戏意味,定是想做一件让家康既吃惊又高兴的事。 其实,在此次筑建名古屋城一事上,清正显示出了非同寻常的诚意。诸大名都从各自领地召集大量工匠到名古屋,日夜劳作。工匠中有人调戏妇女,喝酒闹事,惹得百姓官兵颇为不满。然而只有清正带去的人与百姓相安无事。他们的任务,便是用旧城池周围丘陵上的土填埋山谷和低地。 “你们要当作是在筑建自己的城。低地不能成为海道通衢。把高地都铲了,把低地填平!” 肥后工匠很快把高山削平,把低地填高,修整得地面宽阔平坦。平岩亲吉等五位参与筑城的大名,为此感激不尽。 新名古屋城以旧城内的龟尾台为中心,选择了地下有岩石的一块地作为地基,以抗地动。负责此项的乃是牧野右卫门信次、泷川丰前守忠征、佐久间河内守政实、山城宫内少辅、村田权左卫门五人,诸人无不对清正感激不已。 就是这个清正,现在像孩子一样,眼睛闪闪发亮,请家康多出金银。家康高兴,自尽量不败他的兴。“这么说,肥后守大人打算强迫节俭的……强要铁公鸡德川家康大出黄金了?” “非是强迫。单是祈望大人的贺仪。” “一样啊!”家康回道,“就看怎生拿出来了。你似并不了解我啊。” “哈哈!”清正又大笑起来,“不管怎生说,此乃为了庆祝大御所建了世间第一的大城啊!世上第一的天守阁,必给它寻个合适而气派的装饰,那是为后人留下的礼物。” 家康昂然挺起胸,看着清正,明白过来。说到天守阁上的装饰,谁都会想到屋顶的虎鲸——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清正乃是想让家康送金虎鲸! 然而,家康不会立刻就拍板应承下来,他想再耍耍清正。 “咦,你说得越来越有趣了。”家康故意摇摇头,“肥后守大人强迫……不,是希望德川家康送贺仪。论交情,我也不能拒绝啊。好,你直说吧。” “君子不食言!” “呵呵,家康不记得自己跟谎言有缘。” “哈哈!那就这么定了!清正说了,既是世间第一城,就不能用泥烧的瓦面,清正想在天守阁使黄金铸虎鲸。” “黄金……黄金虎鲸?”家康故意吃惊地睁大眼睛,“这……这可不同寻常!” “大人不同意?” “黄金……是无谓的浪费啊。”一旁,安藤直次和本多正纯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尚未看出家康其实在故作姿态,但他们知,以前秀吉公曾在伏见城天守阁的瓦上镶黄金,家康对其奢糜大加批评,甚至还说,此种奢侈惹恼了上天,才以地动作为惩罚。现在清正居然对家康说出这些话,然而话已出口,不能收回。 “只有两条虎鲸以金铸,并非屋顶全由黄金做成。金山奉行大久保长安曾言,不用顾虑金子。他还放言,黄金多的是,巴巴地想着人去用呢。大御所,此城意义非凡啊!” “我可真是应承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啊。” “大人应承了?哈哈,那就这么定了!清正想现在就得到大人的承诺。” “那样一座城,虎鲸小了可不行!我被肥后守大人算计了。” 清正难得地摇晃起身体来,看上去很是快心,“哈哈!清正也得到回报了。数月就成全大御所心意,让子孙都感骄傲啊!哈哈!” “肥后守大人,”家康弓着背,声音温和,“不过,也不可都随你的意,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清正猛止住笑,有些发愣,“大御所您要强迫清正了?”家康的语气让他无法拒绝,他有些惶恐。 然而家康乐于看到清正紧张,“肥后守大人难道不愿?” “这……竟是何事?” “你真心想听,我才说。” “这……在下要听大人说完再寻思。” “肥后守大人。” “何事?” “你经常对我提些无理要求,是吗?” “不,绝无此事。大御所日理万机,辛苦异常,在下绝不敢提无理之事,不过在未听完大人的话之前,清正不敢轻易答应,这是在下的性子,请体谅。” 家康甚是意外,道:“那我就说了。” “愿闻其详。” “肥后守大人,你有位千金吧?” “千金?大人说八十姬?” “对,三浦为春曾在府上见过,确是叫八十姬。” “三浦大人看上小女了?” “是看上了。不过你也不用那般吃惊。三浦不会娶一个还未到十岁的小丫头。” “哦。” “他是想让令千金给长福丸做媳妇。长福丸已是骏府、远江之守,名已改为赖宣,很快就要赴任了。如何,愿不愿把八十姬许配于他?”家康说完,故意认真地大睁着眼睛,盯着清正。 清正表情复杂,刚开始显得有些困惑,后终大笑,“这么说,大御所想要小女?” “也许还不甚合适,肥后守大人。长福丸性情温和,虽一直有水野重仲和三浦为春教导,不过还不够,故我又让安藤直次做他家老。当然了,两个孩子都还小,先订个亲,若肥后守大人愿意,就择一吉日,派水野或三浦去提亲。这是强迫肥后守大人的骨血做我的儿媳妇。德川家康真够贪心的啊!” 清正使劲正了正坐姿,眼中泛起泪光。 家康是言,完全出乎清正意料。若此事成真,必然会招致各方责难,也许还有人认为清正的女儿乃是做了人质,清正本人也会被看作为了保全自家,向家康摇尾乞怜。 但清正从不管别人怎样想。他顾不得擦泪,道:“若是此事,还请大人三思。”他似又变成了往日那个异常谨慎的清正,“因为,在下认为,这桩姻缘会给大人带来些难处。” “哦。”家康似乎知道清正会这般说,毫不吃惊,“我有何难处?” “若有人制造谣言,说大御所又和过去一样施手段,先笼络住清正,再向大坂出难题……” “肥后守大人,你判断得失的标准太过偏颇。我只想夺走你的心爱之物啊,施这种手腕的,可非寻常恶人。” “大人又说笑了啊,在下喜长福丸公子大甚于小女。在下并非舍不得小女。” “休要撒谎!我知你乃硬汉子。你要从我这儿拿走仅次于我性命的黄金,就算我找你要回报吧。” 言罢,家康转头朝向直次,“你也来美言两句。你说说,三浦是怎生看上八十姬的。” “是!”直次立刻看向清正。 清正突然抬手止住了直次,“安藤大人的情,清正领了,请您莫再多言。” “这么说,你答应了?”家康终于大声笑了起来,“好,那就这么定了。上酒!没有异议吧,肥后守大人?” “是,承大人美意,清正祖上真是积了阴德。” “你也被我算计,我可不能让你白拿了黄金。”清正不言,再次使劲挺了挺胸,凝视着家康。在正纯和直次看来,此种姿势似有某种奇妙的挑衅之意。 此时,侍女们端上四张餐台。 酒过三巡,清正终于恢复了开朗模样。在此之前,他看上去既懊恼又自责,正纯和直次都小心翼翼。清正随后聊起了文禄之役时的种种趣事,酒后告退,返回下处誓愿寺。其时已是未时四刻。 清正去后,家康让正纯取出名古屋城的设计图,戴上老花镜,凝视良久。 “肥后守的心情看上去怎样?”家康叠起图纸,仿佛自言自语,不提名古屋。 “刚开始,好像跟平时换了个人似的,日本成为世上第一……他好像是发自心底地高兴。” 本多正纯这么一说,家康猛抬起脸,打量着正纯和直次,“直次,你也这般想?给名古屋城镶上黄金的虎鲸,是为了庆祝日本成为世间第一?” “他只能这么说。” “哦,那你认为真正原因何在?” “自然是因为大坂气氛缓和而高兴。” “唔。正纯,你说呢?” “正如安藤大人所言,加藤大人心里有秀赖。所以,在下认为他和大人您一样喜悦。” “可笑!” “难道不只如此?” “还有一桩,你们不明白啊!” “还有一桩?”二人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唉!黄金虎鲸需要四个。两个一组,一共两组。” “黄金虎鲸?” 家康点点头,把名古屋城的图纸收到架上,“肥后守虽有情有义,但心思也多。他看透了秀赖早晚得离开大坂城。” “看透了?”正纯道。 “正因为看透了,才说要带京城的艺伎庆祝!” 正纯和直次不由面面相觑。 “说什么为了修建名古屋任劳任怨,还要举行一场举世无双的庆典,以及铸黄金虎鲸,都是因为他看透将来而下的棋子啊。这才是肥后守。” “啊!”直次低唤一声,“这般说,那是他为了秀赖的新居城而布的棋子?” 此时,正纯也拍了拍膝盖。二人终于明白家康的意思了。 清正对秀赖始终念念不忘,不仅如此,家康还意识到,清正已预见到了,秀赖最终不得不离开大坂城。 秀赖迁居之地将是奈良、郡山,还是离江户极近的上总或安房?无论他去哪里,其居城必然会参照名古屋的规模。故,若名古屋的天守阁用了黄金虎鲸,秀赖的居城,其豪华程度自然不能逊于名古屋。清正果然在演一出好戏。 “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安藤大人,咱们还是眼拙啊!” 直次也颇有同感地点点头,“是。还说什么日本是世界第一……” 家康又摇了摇头,道:“你们又想差了。” “又错了?” “照你们的说法,我是中了清正的圈套?” “他的确费尽心机。” “我的想法可不一样,”家康似乎心情大好,一边啜茶,一边道,“我出大价钱买了清正对秀赖的忠诚,明白吗?日本要成为世上第一,日本人就当有世上第一的器量和见识!” “是。蠢材无论如何成不了第一。” “我愿意顺肥后守的意,是因为他具有看清时势的眼光。不过光有眼光,还不能称为第一!一个人若无赤子之心,有远见也许反而坏事。石田治部便是先例。他早就看出,太阁殁了之后,天下之主将是德川家康,才急着作乱,竟招致败亡。他为此害了所有关心他的人。与其如此,倒还不如没了那些见识。” “是。” “然而肥后守虽有远见,却先热情地帮我,这便是诚意。故我不能拒绝。赤子之心,可动天地!” 座下二人不约而同正了正坐姿。 “好吧,我们来作个约定!设若我离世而去,你们都必须遵守此约定!日本要做天下第一,一定要做到这一点!”言罢,家康静静闭上眼睛,低声道,“寻机会,告诉秀赖,肥后守有何等忠心……”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二十二 相会二条城 庆长十五年,天下平安无事。 丰臣秀赖母子把精力放在重建京都方广寺的大佛殿上,家康虽未能进京,却也在为名古屋城忙碌。同时,海外交易船只数量不断增加,时光在家康的自信和满足中悄然而逝。 太平时代,国家须走向海外。走向海外,不仅能通过交易获利,也有其他益处,首先便是可借此转变世人观念。乱世中武士好勇斗狠、横暴掠夺的混乱情形得以改变,世人开始修身齐家。苍生眼界大开,乃是走向海外最大的效用。 其次,文禄年间始设朱印船九艘,至今已增至一百二十五艘,航行海外的雄心勃勃的浪人,也益发增多。其中虽有身上仍残留粗暴根性之人,所至之处时常招来非难,然而至少给一大群好勇斗狠之人暗示了一条活路,利益不可谓不大。 其三,交易往来带来海外文化,从而影响国人心智。智慧和财富在任何时代都能吹起和合之风,此风又将让人生出新的希望和梦想。 家康授丰光寺承兑和金地院崇传重任,不断努力发展交易。同年,家康为长期以来祈望恢复贸易的大明国广东府商家签发了朱印状,允许他们来日本做生意,还给暹罗国主去书示好。是年,安南国使节来萨摩;萨摩的岛津家久带着琉球尚宁王从骏府来到江户;日本制造的船首次成功横渡大洋,到达墨国;日本亦和大明国福建总督开始协商,试图恢复由大明国颁于日本船只的正式交易书“勘合符”…… 遥想信长公“天下布武”和秀吉公的时代,恍若隔世,尊奉儒教的太平国家总算建立起来。清正所言“世上第一大国”,虽多少有些夸张,但来过日本的传教士在与本国通信时,都对日本和家康大加赞誉,已是毋庸置疑。除了尼德兰国君在国书中提醒家康,注意提防班国和葡国,有马晴信烧了葡国商船之外,日本完全呈现出一派顺风满帆的新貌。 名古屋城在东海道显示威容,各大名则争相把妻儿安置到江户。 筑建名古屋时,加藤清正的热心最是引入注目。对于应尽之义务,清正未流露出丝毫应付之态。他主动负责铲平城下的丘陵,开拓出城周的大片土地。面对搬运巨石的大难题,他巧用良方,一时名动天下。 清正任命先前曾给太阁做过马夫的原三郎左卫门、林又一郎二人,从六条三筋町挑选一百多名太夫过来,再加上后来临时加入的,妓女总数超过四百,一时使名古屋如同百花齐放的园林。 此时的太夫,不只是酒坊茶肆里的妓女,还有女歌舞伎中的头牌。 自从庆长八年出云的阿国跳起歌舞伎之后,这种舞蹈逐渐传入青楼。她们一改旧习,在四条河岸搭起小屋,白天跳冶艳的舞蹈,晚上接客。妓女们到了名古屋,追随她们而来的人,数目亦甚是可观。 她们穿着跳手古舞的男装行头,拉运堆放在热田的石头。领头的便是名震天下的“鬼判官”加藤清正。但见他头裹素巾,身着赤底锦袍,站在石头上喊着号子,高傲的胡须随风飘动。盛况真是前所未有。 “如此一来,必天下震动。” “说什么江户大坂不和,都是骗人!连加藤清正都此般热心!” 聚集在名古屋的诸外样大名,因此事而震动莫名。 清正建造的天守阁上,铸了黄金虎鲸,昭示“太平”意义尤为重大。 然而,也并非毫无异议。前来观看的真田幸村道:“加藤好生狡猾!让妓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使障眼法啊!”他的意思,是说和大坂城城墙的石头比起来,名古屋的石头嫌小,为了不让人感觉其小,遂故意用花枝招展的女人引开众人的视线。 加藤清正果真这般算计吗? “不,从未那般想过,他全是为了始终倾心关爱秀赖的大御所啊!”虽然有些人这样理解,然而也有人吹毛求疵,“清正为了不让大御所注意,居然让六条的女人……啧啧!”然而,这些批评之声最后皆消失无踪,日本国仍一片太平气象,百姓安居乐业。 清正确实甚是希望在渴求太平的黎民的喜悦之中,继续保持丰臣氏的声望。另,名古屋距太阁出生地颇近,令清正心有所牵。人实不可能完全脱离人情啊!名古屋城对清正来说,恐还具有另一层意味:祭奠长眠于此的丰臣先祖的灵魂……对这种微妙的心思,家康不会毫无察觉,他同意清正在名古屋天守阁饰以黄金虎鲸,乃是极妥当之举。这对黄金虎鲸分雌雄,身上有两千片金鳞,花费黄金约小判一万七千九百七十五两,震惊天下。 然而也有人对此无动于衷,其中就有那曾经中风倒地,却以不死之身再度站起,重新挖掘天下金山的大久保长安。他对此只是笑道:“太小太小!” 日本国乃新兴国家。班国、葡国、墨国和吕宋,都已开始衰落。因此,以家康和秀忠为首建立起来的日本国,正值盛世……带着豪言壮语、欲寻找黄金岛而来到日本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诺将军,就这样掀起了一股新浪。 比斯将军表面上乃是为了答谢家康把前吕宋总督唐·罗德里格及其一行三百五十余人送回墨国而来,其实只是打着这个名头,到马可·波罗描述过的黄金岛探险。 具有称霸世间海域野心的长安,也许还想趁此机会,打造一座真正的黄金城给他们瞧瞧。“这些人见识短浅,器量狭小,大久保长安挖出来的黄金可是绵绵不尽!”长安虽口气甚大,但不可否认,关于黄金虎鲸的各种传闻却刮起一股奢华之风,甚至影响到了正在重建的丰臣氏大佛殿。眼下大坂绝无和幕府或家康为敌的意思,然而他们身上却不可避免地具有和寻常人一样的想法,即想要修建一座不让已故的天下人蒙羞的建筑。这在日后便成为悲剧的源头,故有人以为,此乃人为所致。不过这只是后人的牵强附会之辞,不多言。 总之,庆长十五年,乃是充满勃勃生机之年,太平之风吹拂到了每一个角落。然而,此中只有一个例外,发生在与百姓生活稍有些距离的地方,那便是禁宫。 遥想信长公初次上洛时,都中何等荒芜!兵火连年,京城杂草丛生,处处断壁残垣,弃尸无数,恶臭盈天。公卿纷纷弃都而去。皇宫更是一派凄凉,甚至连天子的每日餐饮,也难以保全。那情景令人不忍卒睹……当时,信长公承诺,保证每年皇宫三千石供给。之后,秀吉公又将此数增为六千。对信长公和秀吉公的努力,皇宫及重返京师的公卿怀着怎样感激之心,不言而喻。后,家康将宫奉增至一万石。但亦从那时始,天皇似对宫内风纪之乱大感不安。 常言道,饱暖恩淫欲,好容易方回京城的公卿,终于能松一口气,不再为生计担忧,欲望自然随之觉醒。从这一点来说,贵人和百姓无甚差别。宫廷侍从曾经只剩寥寥数人,一旦有所增加,势必重立规矩,然而长期散居各地之人,步调自不那般容易统一。 如此种种,最终演变为庆长十二年,年轻公卿和女官之间闹出诸多丑闻。男女之欲乃人之常情,然而常情一旦变成放纵,就非世人所能容忍了。内廷风纪混乱让后阳成天皇大怒,即着家康处理。 看上去,天皇对此事的处理些须缺乏威严,这许是因为在持续的乱世之中,天皇自己亦难以理清头绪,因为公卿在混乱中早巳丢失了维护皇室尊严和体面的教养。家康提议严惩淫乱公卿,以儆效尤。花山院忠长、飞鸟井雅贤、大炊御门赖国、中御门宗信等人,皆被处以流刑。 天皇通过此事,向幕府打开了干涉禁官的大门。风纪问题自然在皇廷引起风波。庆长十五年初,后阳成天皇提出禅位。在家康奏请下虽得以延期,然而事情似已无可挽回。 名古屋城基本完工的庆长十五年岁末,天皇退位成为定局。正式传位于政仁亲王,是为转年三月二十七,故家康庆长十五年计划上洛一事,终于在同十六年春得以成行。 天皇退位实令人遗憾,然新帝即位亦可喜可贺。原本应由统领天下的将军德川秀忠上洛,却由家康走了这一趟。此时家康已逾古稀之年,世间多有传言,说他身体欠佳。然而知悉四月十二将举行天子登基仪式,家康便希望能借最后的上洛之机,再次感受年长者之喜悦。此种心愿对于历尽苦难之人,甚为自然。 此时的家康,已许下每日诵经六万遍的悲愿,且已开始实行。“多活一日,便要怀一日感激之情。”这便是功成名就之人追寻的能让自身满足的“静寂”境界。由于亲自发起的文禄之役,秀吉公还未来得及体会此种境界,便撒手人寰。他许正是出于对无法估量的生之末日的焦虑,为掩盖心底的苦恼和悲愁,方去醍醐赏花。 家康公已比秀吉公多活了七年。怀着感激,他日日提笔书写“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六字每字写六万遍,便是三十六万字,长此以往,其数难以估量。每张纸可书写二百字,便需要一千八百张。家康用细细的毛笔,虔诚地一字一字书写。 寻常人也许一开始便会被吓退,然而家康对于自己能活到七十岁大是心存感激,特意为此不可为之事。每字再添上唱名,便又是三十六万遍。写着写着,他眼前出现了二十五岁就被杀害的祖父,以及二十四岁便亡故的父亲,随之而来的便是正妻筑山夫人、长子信康、今川又元、织田信长、明智光秀、秀吉、胜赖、氏直……乱世悲哀之人一一浮现眼前。不得已杀掉的无数敌人,被无辜殃及的黎民百姓,比起为他欣然赴死的众多家臣,这些人更为悲惨。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七十高寿的家康,还在为亡灵祷告。 家康放下日课,离开骏府,最后一次上洛,是为庆长十六年三月初六。 家康中途去看了看业已筑成的名古屋城,感到无比快慰。十七,家康一行到达京城。一进入二条城,他备感须尽快见见秀赖。通过织田有乐斋,家康把自己的心思转达给了秀赖。 对此次家康和秀赖在二条城的相会,世说纷纭。听来最合乎情理的说法便是:“大御所把德川和丰臣两家地位颠倒,昭示天下。”然而,这种所谓示威,完全无必要,因为筑建名古屋已证明一切。还有人说,家康定欲把秀赖传到二条城赐死,故淀夫人开始最是强烈反对,但被业已洞察天下大势的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一番安慰,不得不勉强答应……诸此种种,传得有模有样。人们认为,若秀赖现在拒绝家康的要求,不肯上洛,家康便会立刻发兵攻打大坂。故在高台院、织田有乐斋、片桐且元等人的劝说下,淀夫人方无异议。 街坊巷间议论纷纷,然而实情究竟如何? 家康希望见到秀赖的心意,已由将军夫人、常高院和松丸夫人之口传到了淀夫人耳内,故淀夫人本人对此次相晤也颇为期待。让她担心的并非家康,而是德川家臣。大坂城内现还有众顽同之人,坚信家康乃是篡夺天下之人,对他怨恨至极。同样,德川一方亦应有不少人视丰臣为敌。这才是淀夫人感到恐惧之处。 织田有乐斋将家康的意思转与秀赖后,又向淀夫人禀报。淀夫人只问了一句:“高台院对少君此次上洛有何看法?” “高台院毫无二言。使者乃夫人识得的板仓大人。” “我也去,是否不甚方便?” 有乐故意严肃地摇摇头,“不管怎生说,此次上洛乃是为了新帝即位,还请夫人三思。” “就是说,并非女人抛头露面的时候?” “嗯,这……我以为,让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福岛正则、池田辉政等丰臣旧臣一同前往,得体地拜见将军和大御所,对少君未来大有好处。” 听有乐斋这么一说,淀夫人笑着点点头,“好,少君也长大成人了。你和市正好生商议此事。” 有乐斋看出来,淀夫人很想见见家康。但他亦明白,家康公甚是重视此次上洛,最好莫要掺入个人私情。故他又加了一句:“此次非游玩。大御所且不论,德川家臣对大坂尚有戒心,最好还是仪容严整前往。” 片桐且元、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则担心有意外发生。清正担心,关原合战时于伏见遭死难的德川家臣不少,若那些人依然心怀怨恨,很可能鲁莽地趁势起事,对秀赖不利。斯时他和浅野只有舍命保护。故他们决定下船后直接进城。这种想法,对此时的武将来说自然而然。 福岛正则因担心众人均随同前往,太过张扬,故决定不去,此举本属正常。世人对此却又有妙论,认为福岛正则是为了留守大坂。因为万一二条城有事,家康定会立刻发兵攻打大坂城,那时福岛便可迎战云云…… 家康并非世人所想的那般。庆长十四年,他就“抱恙在身,脉象不稳,目常朦胧”,每日誊写南无阿弥陀佛,翘首期待秀赖上洛。 然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浪人,对各种传闻津津乐道,忖度清正的悲壮,却把一介莽夫福岛正则看作诸葛孔明一般的深谋远虑之士。 高台院派了庆顺尼到浅野幸长处,希望秀赖上洛之时,去供奉着秀吉公牌位的高台寺一趟,和她见上一面。 浅野幸长去与有乐商议,有乐道:“高台院的要求虽不过分,我们却不得不拒绝。” 一旦提到高台院,淀夫人定会难以释怀,到时必会生事。 丰臣秀赖进京的日子定于三月二十八。这个决定有违常规,在家康来说,极其少见。新帝即位之日定于四月十二,自应等到仪式结束后,再行私事。安排在天子即位大典之前见秀赖,恐是家康自己等不及了。 家康此次带了名古屋城新城主义直与其弟赖宣。义直是年十二岁,赖宣十岁。家康印象中的秀赖与这两兄弟一般大小。秀赖实已十九岁,变成何样男儿了?家康有些恍惚。 浅野幸长对家康禀报了高台院欲见秀赖之意,遂建议家康,是否考虑在二条城会见秀赖时,让高台院同座,这样她亦能得偿所愿。家康立刻答允。 此次他未通过高台院敦促秀赖进京,便是考虑到淀夫人的心事。不过此时,他似已把这种顾虑全然忘记了。 庆长十六年三月二十七,秀赖乘船离开大坂。 “请代向祖父问候!”千姬不那般想念家康,许是因为幼时的记忆已淡却了。 秀赖的随从除片桐且元、大野治长、七手组等人,另有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等三十余人。一行人乘船抵伏见,当夜宿于加藤清正府邸,次日晨前往二条城。 清正派五百亲兵沿途驻防。此外,板仓胜重奉家康之命,也作好了万全准备。 对此,世人又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称病留在大坂的福岛正则已集结了一万士众,随时应变。但真在闹市集结一万人,大坂百姓肯定早吓得四处避难去了。归根结蒂,这种说法不过可笑的流言。 家康对这些流言完全不放在心上。他亲赴二条城迎接秀赖。一看到秀赖,他忙摘下眼镜,出话招呼。 秀赖身长六尺一寸,已然超过清正,充满活力的体态衬托得家康益发肥胖。 “真让人惊讶。肥后守看上去小了一圈。来,坐到这边来。” 二条城大厅上座,家康满面含笑,命人在面前为秀赖摆上褥垫。看到家康这般亲近,清正都忘了捋长须,脸上露出笑容。 秀赖心中感慨万千。以前被呼为“江户爷爷”时,家康还是黑发黑眉,如今已须发皆白,眼睛周围是一圈圈皱纹,显得慈祥而平易近人,和“大御所”这个威严的称呼似不甚相称。他的下巴垂下两层,倒有些像个胖老太太。 “先前一直听说大人身体不爽,秀赖甚是担心,今见气色甚佳,亦便安心了!”秀赖忽然心生异想:不叫“爷爷”似不足以表达思念之情。 “哦……”家康不禁叹息。秀赖说话的正经样子,使他感到时光顿如倒流。 “且来看看啊!”家康朝高台院道,声音哽咽,“你替太阁好生看看……唉,我们老啦!” 秀赖终注意到坐在家康身侧的高台院和两位少年义直和赖宣,不过秀赖完全不认识他们。 “母亲大人安好!”秀赖连忙问好,“母亲大人一切无恙,可喜可贺,秀赖给您问安了。” 高台院温柔地对秀赖点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紫色的头巾下,她那一双眼睛饱含泪光。 大厅里,家康的近侍、义直和赖宣的家臣,以及秀赖的随从,已依序坐好,到了义直和赖宣向秀赖问好时,气氛方活络起来。 “来,拿酒杯来!现在我无甚牵挂了!我特意到京城来,就是为见见秀赖。嘿,秀赖已和我当年往大高城里运粮草时一般年纪了啊!”接下来,家康的老脾气又犯了,开始试探秀赖的才具:“平常可习兵法?” “是。有时射箭。” “好。每日都练?” “每日射三十支。接着是骑马,然后去阿千处用早饭。” “嗯。”家康使劲点点头,这个回答让人满意。 “如今读何书?” “正读《贞观政要》” “哦,好!老师何人?” “请了妙寿院的学僧。” “好。你从小就喜习字……”家康正要问下去,又忙摇了摇头。此时下人开始端酒盘上来。 酒过三巡,家康说起假牙时,清正终忍不住拭泪:家康让下人把盘里的蒸鲷鱼先分给自己一块,尝过之后,方让与秀赖用。他未说试毒云云,却对秀赖道:“秀赖,我还长牙了呢。”言罢,指指嘴,咀嚼起来。 “长牙了?” 家康得意地笑道:“哈哈!其实啊,是把山上长的牙装到我嘴里了!” “山上长的牙?” “是黄杨。用做梳子的黄杨做的牙齿。前两年琉球王拜访骏府时,长崎的茶屋四郎次郎带了个叫东作的假牙工匠去,花了三个月时间给我做了这副牙。还有,这副眼镜,乃是长崎的工匠用红毛国产的玳瑁做成。太平世道里能做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啊!” 家康特意大张嘴,以指叩了叩假牙。秀赖惊讶地往前探身,似有些惊心。此种有趣的场面,引得清正忍不住笑出声来,眼里却泪花四溅。 关原合战以来,丰臣旧臣始终心怀不安,认为家康早晚会给秀赖母子出难题。此种担心并非毫无根据,胜者为王败者寇,胜者通常会把弱者斩尽杀绝,人们无不为此机关算尽。信长公如此,秀吉公、三成也如此,九州的黑田如水至死都信这一条。而如今,时势完全不同了。 清正正想着,家康特意叫过义直,让他把眼镜递给秀赖。 “你看看这做工!道理和远视镜一样,戴上就能看见东西了。我以前想,眼睛花了,别说写字,恐怕连读书也不行了,不过一戴上这个,就能看得清楚。故才敢发愿书写南无阿弥陀佛六万遍啊!” 秀赖先是依家康所言看了看眼镜,然后试了试,赶紧摘了下来。原来甫一戴上,眼前顿时一片模糊,秀赖自是吓了一跳。 家康呵呵笑了,“秀赖这年纪,就算戴了也看不清,是给我们这个年纪用的啊!” 秀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把眼镜放回义直手上,颇有感触地对清正道:“您还不需要眼镜吧!牙齿似也很全呢。” 清正拍拍胸口,捋了捋胡子,那仿佛是他一生最为开心的一刻。 清正觉得,今日这情形,仿佛有秀吉公在冥冥中相助。他念了一辈子法华经,这份功德今日终于显现在眼前了。他看作母亲一样的高台院,以及太阁遗孤秀赖,竟和家康这般融洽。 清正为了今日,不仅讨好家康,甚至还要取悦福岛正则和浅野幸长。连这把胡子,也不能不说没有向德川家示威的意味。不过,这些并非因为对德川武力有所忌惮,而是因为家康正在创建一个清正从未经历过的“太平世道”。这并非完全不可能,《法华经》中有相关佐证,史上亦曾有过太平盛世。姑且相信家康的努力,给他帮助,正是武人义务。若不尽此义务,只是祈祷丰臣氏繁荣昌盛,清正从信奉与良心上都过不去。正是出于此种考虑,他才费尽心力。今日这场面,让他感觉自己的努力并未白费。 秀赖的随从被安排去了其他房间,家康和他已喝过了五巡酒,但还不想放秀赖走。其实,清正也是一样的想法:和高台院、秀赖、家康同席畅谈的机会,此生恐怕再无第二次了。 双方武将相继离开大厅,这时又进来一些侍女,重新备膳。 义直和赖宣还是孩子,遂让他们去了另室,在此种场合通常会陪侍的本多正信和正纯父子也未同席。也许家康知清正和正信不合,方这般安排。 饭菜上毕,侍女们又端上酒。 清正让侍女斟上酒后,对家康道:“今日乃是清正这一生最快慰的日子!在下多谢大人!”一开口,他立刻变得很有气势,只是泪眼朦胧。 “我也一样啊!太好了,少君!”一直沉默无语的高台院,似也被清正的泪水感动。 在座众人此时并不知,日后会发生何等不幸。 在此之前,高台院有所顾虑,故始终压抑着喜悦之情,一旦开了口,声音便高昂起来:“少君应知老身的心思。我原担心,世道虽越来越太平,万一少君有个闪失……不过,现在完全放心了。你已长大成人,往后切切不要忘记大御所和将军的一片苦心!” 秀赖频频点头。他并不厌恨高台院。他听人说过,自己出生时,高台院特意到伊势神富去祈福,他患重病时,高台院也是日夜忧心。更让他不能忘怀的,是高台院亦是他的母亲。当年她为了留下丰臣血脉,在秀赖出生后就立刻将他过继。秀赖并非通常所谓的“养子”,而是严格遵循旧习,把高台院和淀夫人分别当作“母亲”和“生母”。 “孩儿绝不会忘记母亲大人吩咐。能见到母亲,孩儿也很高兴。” “是啊,能这样见面,你就不用特意去高台寺了。我会告诉你父亲今日情形。” “母亲大人要让孩儿到高台寺?” 听秀赖这么一问,高台院吃了一惊,浅野幸长似未把她的意思传给秀赖,必是顾忌淀夫人。 “呵呵,我以为清正和幸长知道。不过无妨,我已经看到你,就放心了。”高台院突然话锋一转,“对了,阿千还未有身孕吧?要是看到长孙就好了。” 秀赖暗暗看了家康一眼,脸不由红了,“是,还没……还没有。” 家康心里一动,秀赖的羞涩道尽了小两口的融洽。“秀赖,告诉阿千,做个贤内助,就说是我的话。” “是。” “还有一件要事,容老夫放肆。” “不敢当。请问何事?” “人有性善性恶,是吧,肥后守大人?” 家康说教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过如就此别过,此次见面的意义也少了一半。清正忙坐直了,“正如大人所言,是有善恶。” 秀赖表情严肃起来,看着家康。他似准备诚心诚意接受家康的教诲,一脸紧张。 “秀赖,这是我经常回顾这七十年,深思熟虑后悟出的结论。” “哦。” “人生并无善恶,只用眼睛去判断,必铸成大错。”家康说完,看了清正一眼。 清正挺挺胸,点头,他似明白家康要送给孙女婿何等礼物了。“说谁人为善,谁人为恶,心底必有偏见,以为令自己满意者便是善人,令自己不满者便是恶人。” “大人说的是。”秀赖放下酒杯。 “去掉偏见,人就变成一张白纸。这张白纸被放到什么地方,自身欲望的多少,都会给它染上不同的颜色。人若贫困时自暴自弃,可能变成强梁夜盗;在女人堆里厮混,必会沉溺酒色;怀才不遇者易生谋反之心;有为量者若有可乘之机,可会引起大乱。对吗?” “是。” “人重在后天的培养,与先天无甚干系……” 清正端端正正坐着,心下诧异。秀赖一脸诚恳。家康却颇为得意,双眼放光,拳头紧握,或许这才是这个七旬老翁一生的真意。 “若觉得身边坏人多,就是你的错!你应认为,是白纸被玷污了才是。” “是。” “另,你如今高居右大臣之位,将来许坐关白之位。不过,你不只是公卿,还是有领地的大名啊!” “是。” “因此,有暇无妨去狩猎。不是去杀生,而是去乡间看看,你所到之处,百姓怎样迎接领主。” “啊,是。” “明白了?哈哈!这样我也放心了许多。看看出迎百姓的态度,就知自己为政得失。一个领主若不能让自己的百姓引以为傲,就不能算是明主,不能算善政。” “是。” “好了好了,我无有说的了。你要和义直、赖宣,以及忠辉等人一比高下,如何?” 话虽如此,直到宴席结束,家康一直在说教,高台院也在一旁兴致勃勃地附和。 清正不断点头,心中发热。家康所言,大都是太平之世的处世之道,全都来自自己的经验:如何正风纪,如何管理百姓,如何养生……若听者毫无兴趣,这番说教真可谓冗长乏味。然而,清正几欲泪下。自秀吉公归天,秀赖便被抛进锦绣丛中、女人堆里,何曾听过这番真言?总之,在清正看来,此次会面甚是圆满。 家康毫不掩饰情感,说明秀赖比预料中更讨家康欢心,两家之间也许就此亲近起来。 秀赖即将告辞之时,家康道:“公卿大多嫉妒你,故为答谢你今日来访,我令义直和赖宣送你回大坂,礼数要全,得让公卿们看看。” “承大人好意。不过,二位公子年纪尚小,让他们去犬坂,大人不担心吗?”清正戏言道。 “有何好担心的?” “福岛正则在大坂拥兵一万,固守城池,防备德川入侵……” “哈哈!”家康摘下假牙,大笑起来,“你告诉福岛正则,德川义直和赖宣乃总大将,一万两万的军队还吓不倒他们。”言罢,又低声道:“不过,左卫门大夫那厮,心里还老想着打仗,疏忽了百姓吧!”家康似真心为此感到担忧。 清正却又戏言道:“正则现享俸五十万石呢,大人可不能疏忽大意啊。” “你又打趣。” “正因他是个好战之徒,才不马上收拾他,而是把他扔到一边。”这句戏言让清正完全占了上风。家康似乎颇为惊讶,层层皱纹中的眼睛转了几转,沉默不语。 家康和秀赖会面甚是和睦,然而双方随行的侍从却未必那般融洽。 板仓胜重负责招待片桐市正,二人知根知底,倒无他。但浅野幸长、大野治长和负责接待他们的本多正纯之间,却阴云密布。 本多正纯尽情讽刺浅野幸长的风流病,幸长则讽刺治长和淀夫人的情事。 “听说浅野大人喜欢妓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真真让人羡慕。” 正为疾病烦恼的幸长听正纯这般一说,瞪着眼睛反驳道:“我记得这是大御所大人重臣的本多正信大人说过的话。我听说,大御所精力旺盛,有时还从外边召妓,此事是真是假?” “这……这种话还是……” “还瞒着啊!我等鼻子都在,四肢也还健全。大御所便是那个少了鼻子的越前大人生父啊!我们还真不敢比。” 这话说得甚为露骨,大野治长不禁失笑。在这种场合下发笑,令好胜的幸长觉得不可宽谅。他立刻讽刺道:“大野大人倒不用担心染上病。”语中讽刺的自然是淀夫人。 大野治长当下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借了酒力,道:“啊呀,大人话中有话。” “呃,你还问我。天下谁人不知!” 吃了对方迎头一击,治长只得噤口。气氛虽险恶,倒也不至于剑拔弩张。 一行人离开二条城时,已入黄昏,到了伏见上船时,天上已见点点星光。 “赶紧回去吧,夫人怕等不及了!”清正希望赶快向淀夫人禀告消息,遂下令立刻开船。沿着淀川顺流直下,清晨就能返回大坂。 清正催促开船后,四处检查了一番,方回到秀赖身旁。秀赖静静坐在星光、水波和橹声中,似乎还在回味。 清正不由流下泪水,“老夫……老夫……即刻死去,亦无遗憾了。” 水拍打着船板,一路前行。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二十三 大坂刁妇 庆长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拂晓,淀夫人才沉沉睡去。头日夜里,她唤来千姬,与几个留守女人聊到夜深。众人散去以后,淀夫人辗转难眠,直到快天亮了才合上眼。失眠并非今年才有,每年这个时节,淀夫人都会睡不着觉。 但凡有病根之人,恶疾就会在这个季节抬头,然而淀夫人无病。冬日那仿佛已然凋零的生气,到了此时,便会悄然回暖。 一旦睡着了,淀夫人便不愿醒来。她于睡梦中,大有恬美的春眠况味,但突然间,似有人在耳边大声喧哗:“啊,少君平安归来了!” 虽然听得真真切切,淀夫人还是不想起来,自然是因为她对秀赖此次进京并不担心。与其自己慌慌张张出去,还不如让千姬出去相迎为好,无论怎样,千姬也是至亲。千姬不似淀夫人和阿江与夫人那般好胜,那张脸看来却和外祖母阿市夫人惊人地相像。当她默默垂下眼帘,听人说话时,那神态使淀夫人觉得,那隐忍一生的母亲又重新活了过来。淀夫人曾说笑:以前盼望老死后往生极乐,现在似不这般期待了。 “夫人为何这般想?”下人问。 “因为阿千啊。先前我认为,到了那个世间,就能再见到母亲。现今母亲大人已活了过来,便不必再急急赶赴那里了。” 千姬的面容、眼睛、嘴唇,都与阿市夫人一模一样,但淀失人先前却不知疼爱这孩子。千姬总是声称要永远留在淀夫人身边,如今淀夫人每每听闻此言,心中就涌起万般爱意。 淀夫人在梦境和现实间徘徊,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睁开眼,发现有人在门口背她而坐,定睛细看,竟是大野治长。 淀夫人又闭上眼。治长身形看起来有些恍惚,不过作为唯一能自由出入淀夫人房中的男子,他居然在等待她醒来,这可有些奇怪。再等等,看他怎的?淀夫人有些逗趣地想。 此时治长忽然低声道:“夫人,您要是醒了,能听我说几句吗?” “你知道我醒了?” 治长苦笑,他太了解淀夫人了。 “去二条城这趟……都顺利吧?” 治长转言道:“约明后日,为答谢少君,大御所七男名古屋的义直和八男赖宣同来大坂。” 淀夫人终于在被窝里动了动身子,“那两个小孩……特意到大坂来?”这说明家康对秀赖的去访是何等高兴,想到这里,淀夫人躺不住了。 “是。不过有一事不好办。” “无甚好担心的,我和阿千陪他们好生玩玩,再送他们回去即可。” 大野治长垂下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能让那二人活着回去,有人这般说。” 淀夫人猛坐起身,“这……这,谁这样说?”她整理了一下衣衫,“难道少君在二条城受了委屈?” 治长缓缓摇了摇头,脸色已然暗沉下来,“七手组认为,此次会面,与其说是大御所的意思,莫如说是高台院夫人的计策。如今想来,加藤、浅野、片桐等人都是高台院的亲信。高台院从一开始就坐在大御所身边。” “高台院?” “少君、大御所、肥后守和高台院四人一起畅谈,我被支到另室饮酒。夫人,浅野大人在席上大大羞辱了在下。” “你被羞辱?” “浅野大人乃是高台院外甥,他故意在席上说夫人宠信在下,借机羞辱。在下也是男儿,照此下去,恐怕难再继续伺候夫人了。” 治长说罢,唇边露出冷漠的苦笑,看着淀夫人。他想着看,自己这番话究竟会在淀夫人心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淀夫人看着治长,沉默良久。 治长低下头,继续道:“七手组一众应已看出端倪。他们说,全都是高台院夫人在搞鬼,定是打算让少君接近高台院,把夫人从大坂城赶出去。” “……” “七手组认为,高台院欲先让你们母子疏离,然后笼络少君,把大坂城拱手送与幕府,通过自己的手让丰臣氏存续下去。” “……” “当然,我也向七手组提出过忠告,说夫人断不会轻易离开少君,不过他们似不这般想。” “那……他们怎么认为?”淀夫人迫不及待道,“不管谁说什么,我自有打算。但还是要听听他们怎生说?” “正如我刚才所言,他们坚决主张,不能让义直和赖宣轻易回去,这样,立刻就能知事情真相。” “他们打算除了两个孩子?” “倒不一定。把他们抓起来,真相自然水落石出:是高台院来斡旋,还是德川大队人马杀过来。” “治长,你说呢?” “稍后向夫人禀告。夫人先听听他们怎么说。他们认为,我们要多多防备。” “大坂岂是江户的对手?” “夫人说的是。”治长声音益发冷淡低沉,“他们说,一切都瞒着您和少君,先拿那两个孩子当人质,再加上少夫人,就是三个。只要小心些,大坂不会落败。” “这……” “他们打算让江户答应咱们的条件,再放人质,如此,于我们并无损失。” “……” “总之,这样一来,就能知道对方底线。七手组的意思,是早晚都有一战,正可以趁此机会探探对方底细。不用夫人和少君吩咐,一切都由他们去安排。”治长说完,抬眼瞧着淀夫人。 人总有痛处。对大野治长而言,心中痛处便是受到淀夫人宠爱。此种事例并不稀罕。有的女人在丈夫死后,虽然削了头发,还是会找年轻武士陪伴。丈夫活着时,如此行事肯定不可,但没了丈夫,贵妇这般做并不被视为不贞。不过在这种情形下,被宠幸的男子绝不会位列重臣,也不能对政事置喙。既然伺候的是寡妇,便须知道自己低人一等,见不得光;即使衣着光鲜,别人心里还是瞧他不起。然而,大野治长的情形有所不同。他本为秀赖近侍,地位与大名无二,之后才受到淀夫人宠信。故在大坂城,治长既是重臣,也是淀夫人的宠幸之人。 正因如此,治长心中备觉苦闷,一旦有人触到这痛处,他就会不依不饶。浅野幸长在二条城酒席上的那番讽刺,即如以热烙铁烫治长的伤口。治长的怒火则正好烧灼到淀夫人的伤口。在淀夫人面前,绝不可提起“高台院”三字。淀夫人乃是丰臣太阁侧室,根据世间习俗,丈夫死后,侧室即使生有孩子,也要交与正室抚养。这种习俗仍在天下大名间严格被遵循。但只有丰臣氏允许高台院出家,而让侧室抚养少君。不用人说,淀夫人也清楚这种做法乃是异数。故治长才故意提到高台院,甚至暗示,高台院恐是打算回大坂城,把淀夫人赶将出去。 淀夫人浑身颤抖不已。真相或许并非如此,这一切都是家康的希望,是阿江与夫人和常高院从中斡旋的结果——她虽努力这般想,然而一听说高台院在场,便觉得心中着火。治长的煽风点火,加上嫉妒和负疚,淀夫人怒上心头。 “治长,你是否故意夸大?” “岂敢!浅野只说了些羞辱在下的话,需要一一向夫人禀告吗?” “这么说,加藤和浅野都是高台院的人了?”淀夫人狠狠道。 大野治长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返航途中,七手组的几人的确说了类似的话。他们都知淀夫人怨恨高台院。对他们来说,高台院和家康一起出现在二条城,非常出人意料。因为他们知道,将军秀忠上洛之时高台院曾经邀过秀赖,当时闹得颇不愉快。还有一事让他们吃惊——家康居然放心让年幼的义直和赖宣到大坂回礼。有人怀疑家康是老糊涂了,还有人认为家康想掂量掂量大坂的分量。 “他定是认为丰臣氏已完全沦为寻常大名。那只老狐狸,怎会如此糊涂!” “不过,万一二人被扣留在大坂,如何是好?” “无一人敢出手——这便是大御所眼中的大坂。” “就是说,片桐大人、有乐斋都完全是德川的走狗了?他们根本不把我等放在眼里?” 接下来,速水甲斐守把话题引到两个孩子身上——将那二人留下,会怎样?对于无聊的夜间行程,这样的想象真是再好不过的话题。 “把那二子扣下,再加上少夫人,便是三个人质。” “大御所总会有所顾忌。” “先把这三人留下,随后再交涉……”速水甲斐守道。渡边内藏助昂首挺身,在座众人不由感到一阵杀气。内藏助道:“其一,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已故太阁筑建的大坂城交出去。” “当然!” “其二,让少君做第三代将军。” “这怕有些勉强,不过事在人为。” 速水甲斐守突然压低声音,道:“各位,万一他不顾三人死活,率领大军打过来,怎生是好?” 众人顿时闭上嘴,面面相觑——家康恐真能下此决断。 “那时只能奋力一搏了。”内藏助冷冷道。 “办法很多。先给全国信洋教的大名发下檄文,把信徒都召唤到大坂城。” 船上的一千人就这样在无聊中展开了各种想象:先把义直和赖宣扣下,再把洋教大名和浪人聚作一处…… “如此还无胜算,要不要向菲利普皇上求援?”渡边内藏助又提议道。这话让在座众人大惊,尔后感到莫大的振奋,甚至连堀对马守和伊藤武藏守也为之一振。 “正是。此事未必绝无可能!”速水甲斐守眼中放光,“和我们有联络的神父和信徒们还有不少。通过这些人,向菲利普国君求援,或许会来个五七艘军船……如此,亦可除去日本国内心向尼德兰、英吉利的新教教徒。” 听到这里,大野治长害怕得恨不能捂住耳朵,众人的空想和治长的不满将引燃一场大火。 众人把江户假想为丰臣之敌,为了打效“敌人”,设想了种种手段。关原合战时便走到一起的毛利和岛津认为,待到菲利普三世派来军船支援,就立刻采取行动。东北要靠伊达,而非上杉。伊达政宗乃上总介松平忠辉岳父,这位女婿最近受政宗和夫人的影响,已入了天主教。故借推举松平忠辉取代兄长将军位,以争取他,德川必四分五裂,破绽百出。 “好!”众人异口同声道,“那时,大御所估计已不在人世。那将是又一次关原合战啊!” 夜深了,众人不知不觉闭上嘴,进入梦乡。 天亮后,众人一踏上大坂城的土地,就把那空想忘掉了。大野治长很清楚这些,却决定将其汇报给淀夫人。他其实别有用心。 淀夫人听罢,突然拍手道:“来人,水!” 然后,她意气风发地站在镜前,开始妆饰。 秀赖上洛,淀夫人未同行,秀赖却见到了高台院,这实在令淀夫人尤为不快、难以容忍。她想弄清其中是否有阴谋。 “治长,你可退下了。我得见见有乐斋和市正。”淀夫人面朝妆台,对治长道,突觉治长面目尤为可憎。 治长在二条城被浅野幸长侮辱,为何不当场把幸长砍了?不过,那对治长来说大不可能,在千军万马间自由来去的浅野幸长,武功远在治长之上。浅野幸长若非一心一意为秀赖,淀夫人也不会让他到大坂城来。不过,他对秀赖的好意其实也颇为古怪,说不定便是给高台院做眼线呢。 “治长,我说你可退下了。”镜中自己疲惫的面容与治长阴郁的脸色,使淀夫人忍无可忍,不由提高了声音,“答礼的使者该如何应付,这种事让秀赖去处理。少君不是孩子了。” 治长轻轻苦笑一声,去了。在淀夫人看来,那苦笑流露出他内心的轻视,这让她益发不快。 “飨庭局在吗?飨庭局!”淀夫人不耐烦地喊道。 飨庭局听出声音不同寻常,忙和右京太夫局来到房中。 “都来啦,太好了。飨庭去叫有乐斋来,右京叫市正来。”淀夫人依然对着镜子下令。二人得令,迅速离去。 已过辰耐四刻,院中已听不到清晨的鸟啼。套窗的细木条层层叠叠,凝神细看,可以发现院中的土已经濡湿。 淀夫人默默妆饰完毕,一言未发。飨庭局与右京太夫局竟还未回,难道都聚到秀赖处,去商议该如何迎接义直和赖宣了? “来人!”淀夫人大喊,起身走到外间,却见正荣尼把清正带了进来,后者显然一副好心情。 “夫人,少君此次平安归来,可喜可贺!”清正坐下来,悠然捋着胡子。 “加藤大人,辛苦了。”淀夫人迅速向清正道出疑问,“听说在二条城,你和少君受了大御所和高台院的接待?” “是。大御所和高台院夫人都甚欣慰,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少君,都大为感慨。” “清正,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清正轻轻摇头,“不,还有很多事要禀报夫人。夫人的心情……” “清正,高台院是否拜托过你什么?” “这……她确说过少君和丰臣氏拜托给在下云云。” “此事不可掉以轻心!为何高台院只把你和少君留下,把其他人支走?定有机密事要说。究竟说了些什么,能否让我也听听?” 清正脸上的笑容倏地逝去。他感觉到,淀夫人对他竟产生了怀疑。 “这……夫人这话问得古怪。只招呼我们,并非高台院夫人的意思,而是大御所下令,希望亲人间好生说说话。” “嗯?为何单有高台院在呢?你怎生看此事?” “夫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高台院夫人原本希望少君去高台寺。” “去高台寺?” “是。她曾托浅野幸长转达过此意。不过,我未答应。” “呵,你拒绝了,为何?” “这……因为颇有些人认为,大坂和江户仍为宿敌,故我和京城所司代都认为此事麻烦。另外,去高台寺,就轻慢了大御所。恐怕还会有公卿评说,既然时日如此充裕,少君就当在京中一直待到新皇即位大典完毕。故我只能回绝高台院夫人,而在二条城见她。此中并无玄机。” 淀夫人一直盯着清正,此时突然垂下眼帘,血气涌上她的脸颊和额头,唇角也抽搐起来。清正这番无懈可击的回答,反而让淀夫人感到可疑,她道:“拒绝了浅野,高台院却许你同席,此行不虚啊。” “正是。”清正是个虔诚的日莲教信徒,故必然据实以告。但他又同执己见,这种固执和本阿弥光悦相似,有时会激怒于人。石田三成与他一生不合,怕也是因为他这个脾气。 “夫人,您是否对清正的做法不满?” “无人说过这样的话。” “其实,这次……”清正脸上一片潮红,从怀中掏出一把遍布五三桐金纹的短刀,“我已认定,此次和少君一起上洛,是在下今生最后一次尽忠,故把贱岳合战之时太阁所赐短刀藏在了怀中。”把短刀置于膝前,清正傲然捋起胡子来。 “为带它去?” “在下已打算好了,万一大御所有灭了丰臣氏的心思,我便用此刀与他拼命!” “……” “清正绝无半丝强表忠义的意思。连这把胡须,都是为了掩盖衰老、彰显丰臣氏威风的玩意儿。唉,我怕斗不过根深蒂固的病患了,故把此行看作是最后一次……然而,我看到的大御所,不愧是太阁托付天下的有德之人,并非那种视丰臣氏为敌的小肚鸡肠之辈。他摸透了高台院夫人的心思,为少君的未来苦心打算。夫人,清正此后便要回故乡静养。请容进言!若说有能消灭丰臣氏的,非德川,而是来自丰臣氏内部。这便是清正最后之言,希望夫人能牢牢记在心里。” 清正话已说得甚是过分了。淀夫人心情好时,必然会接纳他的诚心。然而,今日的淀夫人郁郁不乐。清正说得愈有道理,她愈觉得高台院和他有阴谋。 “清正,你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辛苦了。” “辛苦了?”清正呆呆看着淀夫人。 “怎的了,加藤大人?”淀夫人毫不相让,“你说把太阁遗下的短刀揣在怀中以防万一,还有什么,请尽管说。” 清正默然垂首,肩头剧烈颤抖起来,泪珠啪嗒啪嗒落到膝上。他认为,淀夫人必是对他在筑名古屋时那般出力气心怀不满,却未想到此乃淀夫人对高台院夫人的嫉妒。若意识到这一点,他就不会说什么高台院的心愿,住淀夫人伤口上撒盐了。 “夫人,在下失礼了。见谅。” “……” “我……其实认为,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来大坂城……一时有些乱了方寸。” “你是说,大坂城很快就要破了?” “清正死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呵呵!好了,不论如何,这次让你受累了。你要回老家,就好生休养吧。” “在下告退了。” 刚进房间时,清正还希望能饮一杯离别酒,谈谈今后的事,没想到竟不欢而散。 其实,淀夫人心中何尝好受。她亦清楚,清正本是个直言君子,然而她还是由着性子为难清正。 清正脸上泪痕未干,把寄托了秀吉哀思的短刀收回怀中,静静施了一礼,离去,淀夫人却感到一阵奇怪的悲伤和寂寞涌上心头:难道他真的病入膏肓了?“最后一次……”清正的这句话背后,肯定蕴藏着什么…… 清正离去后,带他过来的正荣尼似也颇觉意外,立刻诚惶诚恐退下了。 房中只剩下淀夫人,她静静听了片刻屋檐上的雨声,心中突然生起奇异之感。 淀夫人知自己有时控制不住感情。即便如此,她偏偏喜欢游戏于狂风大浪之间。太阁生前,她便有所自知,那个时候,对于毫无刺激、乏味沉闷的生活的厌倦,已经让她隐约察觉,自己天性如此。 家康真心为她和秀赖打算,清正和高台院则合谋把她从大坂城赶出去……这些都让她兴奋不已。她自言自语着,把扶几挪到面前,静静待了片刻,心中念头千回百转:家康为何冷落有乐斋和治长,而让高台院和秀赖单独见面?当时的清正和家康,都是那二人谈话的见证人,为何清正说出“最后一次来大坂城”云云?此外,高台院外甥浅野幸长为何故意羞辱大野治长? 胡思乱想常常让人陷于不幸。淀夫人倚着扶几,双手托腮,冥思苦想,身上渐渐冒出汗来,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血肉中的热融化了理智,黏糊糊的,仿佛要渗出皮肤。淀夫人顿感不快,全身忽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似看见一条黑蛇从院中石头下的洞穴里探出头来。 “哼!”淀夫人站起身,“我该去见见家康!” 理由甚多——送义直和赖宣回去,去查视方广寺大佛殿修缮情况,拜谒寺院、神社……“对,我要亲眼看看,谁也不用问了!”淀夫人小声嘟哝着,迅速摇了摇铃铛。 此时,奉淀夫人之召而来的织田有乐斋和片桐且元,正穿过走廊急急朝淀夫入住处赶来。 庆祝少君平安归来的酒席,让二人的脸一片潮红,一名侍女引着二人进入夫人室内。 “来了来了。”有乐的样子很滑稽,抢在侍女之前和淀丈人招呼,“市正啊,咱们在这儿还能再喝上一杯,真是高兴啊!” 说着,他抬头看看淀夫人,“哦,奇怪,夫人脸色不善啊!” 淀夫人立刻回道:“您又想说我病了,是吗?” “不不,”有乐装糊涂,“您有些发热?” “不劳您费心。你们听着,我要进京。” “您……进京?”片桐且元吃了一惊,“夫人要去看皇宫的盛典?” “不。我要见大御所。” “见大御所?那是为何?若有事,我们去就……” 不待市正说完,淀夫人大声喝住了他:“你们在二条城虽被宴请,但未和少君与高台院同席,是吗?” “是。不过,其中有缘故。”有乐呆呆看着淀夫人。 “那么高台院和肥后守说了什么,你们就不知了?” 市正暗暗看了一眼有乐。有乐嘿嘿笑了两声,“夫人是要斥责我们?我们不在场,自然未听到。不如说些没法不听的事吧!” “舅父大人!请您少说几句废话!您都多大年纪了?” “失礼。不过,这和年纪有何关系?” “假如……”话一开口,淀夫人又猛然收住。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反而坏事,虽然这般想着,她抬高的嗓门却压不住了,“假如高台院和清正先商量好了,趁你们不备胁迫了少君,那如何是好?” 有乐捧腹笑道:“市正,这话有些失礼。高台院和肥后守胁迫少君……”他神色一变:“夫人,请注意您的话。高台院乃少君母亲,肥后守乃当今对少君最忠心之人!” 片桐且元赶紧打圆场:“若是忱虑此事,夫人大可不必。方才在少君面前说起清正,众人都感动得泪下。” “这么说,你们也看到太阁赐与他的短刀了?”淀夫人撇撇嘴,“那把短刀看来不过尔尔!” “不,在船上时,少君就看到那把短刀了,当时他突然激切地抓住了清正的手。清正和高台院合谋胁迫少君这种事怎会发生?夫人问问少君便知。当时大御所甚是高兴,高台院和少君都好久未那般开心……” 有乐抬手打断了且元:“且等,市正,我想听听夫人为何要进京,这才是关键啊!”言罢,他又故意谦逊地朝向淀夫人:“方才您说是为了见大御所,才要进京城一趟?” “晤,我这么说过。我得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市正,我们说的话不可信啊。我想再仔细问问夫人:您为何觉得不安,要去京城?” 淀夫人一时语塞。她心中非常明白,撇下一干老臣,亲自进京,这种事有违先例。 “那……你们是不许?” “不敢。只是不明您为何不安。你说呢,市正?”有乐此时似认为,必须以舅父的身份责备淀夫人的任性。 “对,请夫人明示!”且元恭谨地垂下头,尽量不激怒淀夫人。 淀夫人益发辞穷。有乐的刚,且元的柔,似可合二为一,给她嘴里塞了一团烂泥。 “呵呵!”有乐笑起来,乃挑衅似的冷笑,“夫人,我们喜欢万里晴空,望够避开风雨啊。” “……” “您要是觉得,那样的人生太无聊,您就随意为之吧,我不会阻止。您就去京城吧!不过,我可不认为您能平平安安回来。在大坂城,有鲁莽之人正欲把前来答礼的义直和赖宣扣下。真那样,恐怕您也会变成人质喽。” 有乐的毒舌常常能把人噎死。不过对于这位他内心疼爱非常的外甥女,这种辛辣往往有效,虽然偶尔毫无用处——并非他的话不机敏,而是她一开始就听不进去,她太任性。 淀夫人眼里燃烧着火焰。 “哟,眼神变成这样了。看上去刚刚冬眠了一阵子的臭脾气,很快就要爬出洞穴来了。毕竟是春天了啊,也好。” “也好?”淀夫人立刻道,“你是说我回不来了也好?” “是啊,人一生下来就带着‘业’,克服不了!” “舅父大人!” “何事?” “你不问我缘故,就认为我去京城不好?” “唔,您让我少管闲事。我不记得您问过我的意思。” “那我现在问您:我能去京城……” 淀夫人话犹未完,有乐便大喝一声:“不可!” 淀夫人肩头猛地一震,闭上了嘴。 “少君此次为何上洛?因为大御所不同寻常的苦心,将军夫人、常高院、松丸夫人,无不为此次会面操碎了心,夫人您全忘了?” “……” “另,肥后守等忠贞之士为防意外,作了种种安排。少君平安归来的大喜日子,为何只有您疑心重重?有乐和市正不希望如此。您若还是不能冷静,心里还有不安,自然会闹着进京。但在此之前,您至少该和一干老臣商议商议吧?少君已长大成人,日后会成为朝廷重臣,您认为不用得少君允许,就能自行决定外出?您还要我少管闲事!” 大坂城内,敢说出这种话的,除了织田有乐斋,别无他人。然而,他那严厉批评中,流露出的仍是无比的关切。淀夫人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唔,怎的有草笛之声?”有乐嘴上虽然取笑,心中却乱作一团。淀夫人哭声之中,似凝聚着浅井氏、织田氏历经乱世的悲愁。这不幸的女人,天生比人要强,只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她本性不坏,但种种宿怨和仇恨变成漆黑的鸦群,在她头上盘旋不去。 想及此,有乐坐不住了,道:“行事要适可而止。我明白您的心思,但这世上自有诸多无奈之事。” “不……不,您不明白!人人都说我的不是,恨不得我死!”淀夫人哭得愈甚。 有乐的脸一下子紧绷起来。他明知说也无用,却不能坐视不管,一连串激烈的言辞从嘴里蹦了出来:“您……您是想给大御所留下话柄吗?说什么不要把您和少君分开,都是多虑!人家本就无那个心思,却偏要自己说出来!您到底想怎样?您就没想到,这反而会让人击中您的弱点?另,安安静静好生招待完义直和赖宣之后,送他们回去,方是夫人该行之事!”有乐恨得牙痒痒。 不出所料,淀夫人抬头问道:“您这话我会记牢!那么,您和市正可带了誓书来?大御所亲手所写,保证大坂城和我安危的誓书,取出来让我看看吧。” “誓书……” “您不明白我的担心吗?您以为大御所还能活几年?大御所死了以后,别人还能遵守那些口头约定吗?秀赖在高台院面前发了什么誓,你们说给我听听。你们特意避开,就那么想喝酒吗?我就不能进京吗?” 有乐低头哭了出来。此时的他已不再冷静,和淀夫人一样,他不过是乱世阴影下的凡夫俗子。 “看看,您也理亏,哼!”淀夫人的心魔已无法控制。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二十四 流浪圣人 骏府街道两旁,树上缀满新绿。 富士山只剩峰顶的雪。负责开采金矿的总代官大久保长安府里,那片他引以为傲的紫藤早已铺满棚顶,俨然一间紫色房屋。这些紫藤是长安从伊豆的绳地金山移植过来。他给它们起名“小督”搭了两间半大小的棚子,照料有加。长安好风雅,紫藤花也被他想成了平安时代的宫中女官。 此时,长安正默然坐在“小督”棚下等人。他不敢在厅上与人相对,想必是有不快之事。 长安拿着酒瓢,朝青贝酒盏里咕嘟咕嘟倒满酒,连饮了两杯。第三杯倒满后被搁在毡上,他只是发呆,仿佛浑然忘了今夕何夕。 长安留守骏府这些日子,来了不少客人。特意从江户浅草施药院赶来的索德罗告知他一件最令人不快之事——将军秀忠正在盯着他!最大的原因,便是目前在四处探测的班国人比斯卡伊诺。 对于此人的目的,长安再清楚不过,他表面是为了答谢日本去年送唐·罗德里格等三百五十余海难幸存者到墨国,其实是为了探宝。他坚信,日本近海存在着马可·波罗记载过的黄金岛。恐他在发现黄金岛、拿到巨额的财宝之前,断不会离开日本……索德罗如是说。 索德罗去岁秋到骏府见了家康,然后到江户拜访将军秀忠,现正逗留浦贺。他曾与比斯卡伊诺相见,见识过此人那可笑的野心。 “置之不理,必有大事。”索德罗道,“比斯卡伊诺威胁过我,让我从浦贺坐去墨国的船。我当然也想,因为大御所和将军都曾说过,坐那船到墨国去,打开和墨国通商之路。” 大久保长安也甚是清楚此事。因为让索德罗向家康建议开辟新交易之路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大久保长安。然而,比斯将军强迫索德罗,让船在离开浦贺、到达堺港之前沉掉,这样,日本就不会再派船出海。对此,长安心中有数。 “比斯卡伊诺将军根本不欲回墨国。”索德罗道,“他才找借口拖延时日,在日本近海仔细探测,寻找黄金岛。这是主所不允许的恶行。” 长安也看透了索德罗的所思所想:他希望做东洋大主教,世上没有一个地方像日本这样,令他野心膨胀。 “唔,那么,送给伊达大人一个碧眼女子,故意让他有好几个女人,主对此就熟视无睹吗?”长安笑着讽刺道。 索德罗一下子坐直了:“危险也可能降临到石见守大人身上。由于安藤直次大人和本多正纯大人的警告,将军已开始警惕您了。” “真是让人敬畏的圣人啊!圣人对长安有何指教?” 索德罗面不改色说了两点:其一,尽快扳倒本多正纯。安藤直次作为赖宣的贴身家老,近来受到将军疏远。但本多正纯定会被秀忠亲近,他身不离重柄五寸,权力自会越来越大,索德罗和长安必须先发制人。 “第二是什么?” “鄙人很难拒绝比斯卡伊诺将军。故万一沉船的秘密泄露出去,想请大人指点鄙人脱身之策。” 其中有威胁的意味——你若不给我生路,我也能令你走上绝途……听索德罗这样一说,长安呆住。 如今的索德罗软硬不吃。他在浅草修建的施药院,最初只为贱民看病,但随着洋医与洋药逐渐被世间认可,现在连大名也去找他们瞧病。因此,他有诸多的消息来源,不得不防备。 “好。我就告诉你该怎么办。”长安爽快地点点头。 “石见守大人果然智者,有宰相之才。”索德罗恭维道。 长安不为所动,“事情败露时,赶紧投靠伊达政宗。若我被抓住,必连累松平大人的夫人,请万万别牵连我。在此之前,通过夫人牵线,先给政宗讲讲洋教。如此一来,政宗定会向将军请求保全你的性命。” “哦。” “不过,那时你就不能待在江户了,说不定得暂时住到伊达府上,就暂且在仙台传教吧。其实无需这样的提醒,你是何等人物!” 索德罗似放下心来,留下带来的面包等礼品后,便回江户去了。 如何才能扳倒本多正纯?这个问题久久萦绕在长安心中。天下太平了,敌人却未全部灭绝。比起在战场上真刀真枪,不动刀枪的新敌人正越走越近。传言本多佐渡守和大久保忠邻不和,佐渡守之子正纯和受忠邻提携得以出仕的长安,自然也有了不和的传闻。如索德罗所言,必须尽快想出扳倒本多的办法。 长安也有烦心事:几处尚有斩获的矿脉,以幕府“不产金银”之由被封,还有些矿的实际产量也未如实上报。 正纯眼下随家康进京城去了,不在骏府。 代正纯管事那人仿佛看透了长安的心思,恰于此时来访。此人名松尾松十郎。他知道正纯属下冈本大八的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曾欲用十锭黄金的价格把它们卖与长安。长安自是斥责了一顿,把此人轰走,他担心是对方下的圈套。然而,松十郎今日又来了。 长安专在紫藤架下等的,便是松尾松十郎。 “唔,来了啊。”长安绷着脸,举起酒杯。 庭院水池中,映出松尾松十郎形销骨立的身形。他脸色非常差——形与神关系重大,此人看上去不太康健,长安如是想。 “大久保大人,您似乎不太快心。您不想见在下?有人说,一靠近在下就浑身不自在……”松十郎坐到长凳上,把他那张长满斑痕的苍白大脸凑到长安跟前,“大人要有烦心事,还是早些解决的好,这对大家都有好处。怎样,十锭黄金,换本多大人手下冈本大八做的坏事?” “我不需要那东西,去别处!” “哼!”松十郎从鼻子里嘲笑道,“依我看,此事啊,是给大久保大人脖子上套绳索呢。” “哦,那我就买那条绳索。你的长相看去让人不痛快。”说着,长安从怀中取出一只酒盏,放到松十郎面前,一言不发往杯里倒酒。 松十郎低头致谢后,执起酒杯,道:“大人,您想把大御所大人和将军大人禁止输出的货物卖到南蛮国去?” “是啊,来,干一杯!” “是……我干了。冈本大八知道那是些刀剑和黄金之类的东两。” “哈哈哈,知道亦无妨,它们已经沉到海底了。大八找不到证据。” 松十郎低着头,从杯子的阴影中抬眼看着长安,微微笑了。 “就这个,你就想要十锭黄金?” “大人,大八是不是来要挟过您?嘿嘿。那人未来府上,必是去了别处。” “别处?” “和大人非常熟识的有马大人。那位大人会赚钱啊。” “哼!”长安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松十郎来。有马晴信早就成功获准与海外交易。长安只是把刀剑和黄金装船,打算试试看,但那船在天川附近被葡国船只袭击,货物被抢夺一空,船也被烧毁,船员全部葬身海底。有马晴信大怒,打算等葡国船开到长崎时也袭击他们。煽动他发起报复的不是别人,正是长安,因为长安担心葡国船把夺去的货物存起来。然而,在有马晴信发动袭击之前,葡国船已着火沉海了。 “大人,冈本大八未胁迫有马大人,而是恭维了他一番,由此得了很多钱。大八真是可恶啊!” “冈本大八恭维有马?怎回事?” 冈本大八乃本多正纯手下一个没规没矩的下人,若他知些什么秘密,以此胁迫有马晴信,倒也不稀奇。但他恭维了有马,还拿了好处,便令长安大感不解。 “那厮狡猾得很。他拍马屁说,葡国海盗早就该烧,如此日本方有威信,大御所大人定会行赏,实在可喜可贺云云。” 长安呆了一呆。 “您明白那奴才为何能得那么多银子了吧?”松十郎微笑着抬起眼皮,“他拍马屁的功夫,连小人也佩服得很呢。” “哼。” “有马大人一高兴,就给了大八可乘之机。他说,本多正纯大人怕是觊觎有马大人的领地呢。” “哼,可恶!” “有马大人听信了他的一派胡言。如今锅岛所领的藤津、彼杵、杵岛三郡,都是有马世代传承的领地,有马想请您斡旋,让上野大人把它们还与他。大八那厮说,只要向幕府某人使使金银即可,还给了有马大人一些颇为可疑的文书,骗得六千两白银。” “六千两?”长安怪叫起来。有马晴信虽容易轻信人,但也不当被大八之流的花言巧语蒙骗那么多银子。 松十郎依然微笑道:“的确不似真的。冈本大八的算计是,万一有马大人想向大御所或上野介禀明此事时,就威胁他。” “怎的威胁?” “是谁和大久保大人联手,把禁运的刀剑、黄金等偷运出去,借机牟利?不过这还算不了什么。有马大人似欲在大御所上洛之时问问行赏一事。大人觉得,这些还不值十锭黄金吗?” 大久保长安浑身寒毛竖起,这可非十枚黄金的事。若此事属实,自己项上人头就要落地…… “大人还有何不明,请尽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长安眼前一片昏暗。有马晴信也许真会为了夺回领地,把事情抖出去,若本多正纯知道真相,将会如何?正纯肯定不会放过大八。然而有马和自己也必然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受到难以想象的惩罚。那可非十锭黄金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我是为防万一才一问。”长安往松十郎杯子里倒酒,“好吧,我就出十锭黄金。然后怎样呢?点燃的火会就此熄灭吗?” 松十郎吃了一惊,眼神有些呆滞。他意识到,若有马晴信公开要求大御所行赏,自己今日的要挟便没了任何意义了。 “这……既然大人已知道了,您自己有何对策?” “哈哈!其实我心里已有了对策。要是给你黄金,反倒添麻烦。你说呢?” “大人。” “怎的?再干一杯!好像起风了。” “鄙人还知您的一个痛处。” “哼!是什么?” “黑川谷的矿山。” “哦?去年春天,我听信传言去试了试,发现金银都已被挖空,便打道回府了。” “大人似有失当之处。” “噢……我做了什么?” “听说您在祭山时,把盛装的女子与矿工合共一百七八十人一起扔下深渊。” “哈哈,屁话!你也认为那是我行的恶?有关此事的证人有好几位。因为藤蔓被虫子啃坏,才有此惨祸啊。” “这种解释只有大人您自己相信。小人听说,那时掉落深渊的阿幸夫人,鬼魂至今仍夜夜徘徊。” “松十郎,你是信了那谣言,才来要挟老子?” “是。小人不过微末之辈,大人再震怒,也不会随便杀了小人,小人才敢前来。” “唔。骂也不是,杀也不是。你就认准了这些?” “是。” “不过你漏了一桩紧要的事。”长安笑着又往松十郎杯里斟满了酒。 “忘了一事?”松尾松十郎只是喝酒,遍生黑毛的苍白脸上露出享受醇味的神情。 “是啊,你处处设陷,却忽视了关键。你太不知我长安了,我岂是那般怕事之人?” “这么说,卖刀剑和黑川谷杀人都……” “我做这些事面不改色。不过,那种事一个人可做不来。哈哈哈,世人怎么说来着?飞蛾扑火……但这季节早了些。” 松十郎哐当放下酒杯,捋了捋胡子,“其实小人知道,所以来之前已给同僚留了信函。若我未回去,他就会拆那信函。收信之人正是本多上野介大人。为了不让那封信函流传世间,小人只能活着从这里离去。” “哦?” “虫蚁尚且偷生,小人命薄,自不敢太疏忽。” “话虽如此,那信函还有取回来的办法。我只要威胁冈本大八,他自然乐于帮忙。” “大人,您过于气盛,其实,有时输也是一种赢。您就不欲抓住小人,为您所用?” “我若说放了你,你欲如何?” “我就会离开江户到京城,去求板仓大人施一碗饭。” “看来你是急等用钱。好,我手头只有五锭金子,就借与你。记住,我可非受你要挟才与你。你拿着这些,赶紧回江户吧。” 长安从怀中取出刚刚铸成的五锭庆长大判搁在怀纸上,放到松十郎面前。松十郎脸上毫无感激之色,却也未推将回去。 “这些也许够使了。那么,小人就借下了。”他抬起脸,喝了若干杯酒之后,那脸上尚未现出红色,“好花啊!”他掐下一串耷拉到头顶上的藤花,和大判一起放入怀中。 “松十郎,心情不错啊。打算向谁去炫耀藤花主子的金子?” “不,盗花不算贼。” “好,来,再干了这杯,你便走。” “大人。” “还有何事?” “刚才所言鬼魂之事,可是真的?” “鬼魂?” “阿幸夫人似是很受大人宠爱,听说大人在黑川谷祭山时,把她推下了深渊。尸身在下游被拾起,掩埋尸骨的地方开出了黑色的杜鹃花。”言罢,松十郎飘飘然地起身离席。 长安本欲叫住松十郎,却又摇头作罢。再被他试探一番,恐要在他手里落下把柄了。不过,长安确实还想问他一事:被冈本大八骗了六千两银子的有马晴信,是否和谁说过此事? 松十郎似已嗅到了黑川谷事件的真相。长安不只是在黑川谷掘金,还把以前挖出私藏起来的金子埋在了那边。所以,若松十郎知道了真相,绝不能置之不理。 当时,长安把祭山的舞台搭建在深谷之上,再把栈道砍断,让观众都掉了下去。没想到已尽晓真相的阿幸也在人群之中,她才和其他人一起死了。 此事倒无妨,有人问起时,长安只要如实承认即可:“修建时做得很结实,但缠着藤蔓的岩石松动了。”或者,可说有人和枉死之人有仇,故意搞鬼。 打发松十郎走后,长安一门心思考虑如何解决火攻葡国商船之事。 假如有马晴信真为了此事请赏,首先会惊动谁?毫无疑问,必是本多正纯。本多正纯吃惊之余,是会保住属下,把此事按下,还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严惩大八?照正纯的脾气,必是后者。斯时只可利用索德罗,那个流亡的圣徒不是和有马推心置腹吗?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二十五 恶人恶心 从年轻时开始,长安心中就住着两条蛇:一条精神抖擞,为他带来无比好运,让他美梦成真;另外一条蛇,贪婪执拗,发现他人弱点便紧紧咬住不松口,浑身充满剧毒。此蛇永远在用阴险的眼睛睥睨周围的一切,一旦面临危险,便会不惜一切,放毒咬人。送走了松十郎,大久保长安心中,后者又高昂起了它那尖尖的蛇头。 长安打算通过索德罗,促使有马晴信去请赏——有马自然坚信索德罗乃是少见的圣徒。让索德罗装作听说了冈本大八的事,给有马去一封书函,书函的内容应如此这般:鄙人近日于骏府见到大久保石见守大人,惊闻冈本一事。冈本先生在江户、骏府颇有人望。容鄙人多事,想问大人请赏之事究竟是否属实?若果然如此,大久保石见守大人会与本多上野介大人同向大御所进言,鄙人亦乐于促成此事…… 此函经往返于骏府和长崎之间的船只,不几日便可到达。有马晴信见此信函,必会立刻给本多正纯寄函催促。那时,即使本多想帮冈本大八,也已迟了。待正纯从京城返回,长安只消问他冈本的事打算如何处理,正纯怕长安泄露出去,便会立刻禀明家康,等待吩咐……而且,冈本大八乃本多正纯手下,旁人何必多事? 事关海外交易,家康定会寻长安问话。斯时长安再请求留在骏府,好生调查,还怕找不到本多正纯破绽?长安抬头看着紫藤花,忍不住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我非恶人哪!” 假如长安知那六千两白银并未全落入冈本大八囊中,本多正纯也有份,他也不会冷酷到一定要扳倒正纯。 长安会劝正纯把所有罪名都安到冈本大八一人头上。不管怎么说,冈本大八都是和松尾松十郎一般的小人。对付小人,自当用小人之法。 这帮小人在乱世之中亦是恶事做尽。战争时期他们靠去百姓家抢掠,或是把战亡者的盔甲扒下来变卖,才活到现在。如今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战场,便以四处坑蒙拐骗为生。对付这帮畜生,必须得驯畜之法。 问题只在于有马晴信。不论多么眷恋祖先传下来的旧领,作为天下闻名的大名,他的所为都太过轻率。他也并非少了本事,当朱印船在海上被击沉时,为了报仇,他不是袭击了航至长崎的葡国船吗?世人都说有马英勇,其实他没查明那条船上运了什么货物,便把自己的东西也沉入了海底。 家康若是知道真相,必然震怒。姑且不论这是否阴谋,大权在握的大名,居然被骗去六千两白银,其所作所为必不能为武士所容。 但那时,长安可帮有马斡旋:若家康逼他切腹,可以帮他求情;若把他关起来,可以先把他弄到八王子,再从长计议。 长安摇了摇葫芦,酒已喝得精光了,他寻思,先骑快马到江户索德罗处,让他写好信函,并赶紧送到有马手中。然后好生休养一阵子,等家康归来。我谁也不恨,就是不能容忍冈本大八,居然骗到六千两白银,可恶! 长安通过索德罗给有马晴信送了一封书简后,便立刻和江户联络,把冈本大八叫到骏府来。 此时家康正在京城,准备观新帝即位,那之后又有约莫十日滞留京城。在此期间,为了整肃皇宫风纪,家康制定了三条法令,并让近畿、中国、四国和西国各大名写下誓书,管好自己的领地,不给天子添乱。之后,他便会踏上归逾,半路上自然会在业已落成的名古屋城稍作停留,将城主义直托付于成濑正成和平岩亲吉。踏上返回骏府的归途,将是五月之初。长安计划在此之前把冈本大八一事料理完。 本多正纯若知我已把冈本大八叫到骏府来调查,不知会是何等表情?长安觉得颇为有趣。 冈本大八急匆匆来到骏府。他的样子和长安想象中差不多,一见长安,便主动贩卖消息:“总代官大人,小人有一些您值得一听的事。” “哦?值得一听?你最近手头松快,交际也广了啊!听到什么了?” “小人听说,一旦大御所大人从京城回来,这里就会有大地动,甚至波及幕府。” “你是说本多父子和大久保要动粗?” “不敢。总代官的消息也很灵通啊。” 此人和松尾松十郎有几分相像。他的脸单纯得像个孩子,声音也很清澈,虽然总觉得有些轻率,但也绝无阴沉之感。长安觉得对方和自己有些像,不由脱口道:“看上去你来此之前什么都不知;其实今日恐怕得让你进牢房里住住,才把你叫来。” “牢……牢房?小人我?” “你似想说自己毫不知情?不过你有一桩洗脱不掉的嫌疑。” “哦,真让人吃惊。请问是何事?” “何事?你心中有好几件事?好了,不管什么情况下,大久保石见守都会与人方便。你对我就休要隐瞒。人生如战场,耍小聪明反而会带来麻烦。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也是过来人。” 听长安这么一说,冈本大八立刻露出惶恐的表情。看上去,他是个善良、乐观的小人。他并无善恶之分,只是勇敢地畅游在人世间,像搅浊池水的锦鲤一样。 冈本大八模样出众,衣饰也甚是奢华。大小配饰以至印笼,都引人注目地镶着金箔。此人若生于市井,恐怕会打扮得和歌舞伎一般华丽。不过他如今的身份,毕竟是以节俭为美德的武士,尚懂得些节制。 “大八,您怎的认识有马晴信修理大夫?” “有马大人在长崎时对小人有知遇之恩。小人曾奉本多大人之命,特为打探火攻葡国商船一事而去。” “就是那时,你对有马大人说了你那些值得一听的事?” 一种阴沉的神情从大八脸上一闪而过,“总代官大人。” “怎的?可不许转移话题!” “总代官大人是站在小人这一边的。刚才大人是这般说的?” “是啊。我站在正义的一方。” “小人就直说吧。有马大人称自己勇敢地烧了葡国船,那都是谎话。烧船的是葡国人自己。” “哦。然后呢……” “那非武士应有的德行。故,小人就试探了他一下。小人对他说,此次的事定让大御所大快于心,定会颂扬有马大人……” 长安微笑着点点头。 “然后,有马大人便刨根问底,追问所谓颂扬是何意思。小人就顺着他的心思,说到有马氏被龙造寺夺去的旧领……” “哦。作为回报,有马给了你什么?” 大八微笑起来,“大人似都知道了。黄金三锭,锦一匹,还有珊瑚。” “你尝到甜头了,这次便来要挟我?” “小人不敢隐瞒。”大八看去完全不担心自己会否锒铛入狱。 “小人多自以为是。要挟恶人不算要挟。有马大人烧了葡国商船,你就趁机敲诈,此乃杀头之罪。另,你还写了些东西给有马,对此亦不能置之不理!” “是,”大八却似松了口气,“小人给了他假借本多大人名义写的东西,说是必须得四处打点。哈哈,他遂拿出白银六千两。世上还真有些特别的生财之道呢。” 大久保长安拍手命下人上饭菜。他打算让冈本大八尽情大放厥词,再立刻按重罪将其收押,故对眼前这小人竟有些同情。一旦关进牢房,此人势再难见天日,此际当令他好生吃一顿。可大八似完全会错了意。 充满自信的长安在心底同情着大八,同时劝酒:“来,边喝边说吧。” “这……大人亲自斟酒,小人担当不起。嗬,这酒真好!” “白银六千两,都用来喝酒的话,连舌头都要喝肿。” “不,和住在黄金屋里的大人相比,小人不算什么。” “你是不是也给本多大人分了点羹?” 大八听闻此言,一下子拿开酒杯,意味深长地微笑道:“总代官大人,此事小人必须和您说清楚。本多大人对此毫不知情。” “哦?令人佩服啊。” “大丈夫不应连累主人。” “大八,万一有马当面与上野大人对质,你看会怎样?” “哈哈哈,有马大人真那般做,本多大人推不知即可。小人也会拜托本多大人,请他如此回答便是。” “你认为有马会保持沉默?” “正是,天下有几人会自损颜面?另,小人还掌握着有马大人一些秘密。” “哦?” “有马大人欲把对烧船事件来龙去脉了如指掌的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杀了。” “长崎奉行?” “是。若有人妨碍了他夺回旧领,即使那人是大御所宠妾阿奈津夫人的兄长,有马大人也会把他除掉。否则万一恶行败露,该如何是好?因为吝惜六千两白银,让自己家族败亡,他不会连这都想不明白。有马大人还真是可怜。哈哈!” “你想得很周全啊!好,再来一杯!” 冈本大八双颊泛红,毫无顾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长安见他如此磊落,突觉不安。若自己趁本多正纯不在骏府期问,把他的手下监禁起来,是否会引起正纯的反击?看了索德罗的书函,有马晴信定会去寻正纯问个究竟,恐怕还会询问我长安呢。这个头阵,就让大八去打……想及此,长安心中大快,简直等不及好戏上演。 “有马修理大夫想要长崎奉行的命?” “人要是被欲望蒙住了眼睛,会变得异常可惧。” “你也记住这一点。不过,你知道那么多秘密,六千两白银就够了?” “是。价钱不错吧,大人?时机也甚重要啊,大人,您知本多父子打算怎样陷害他们的对手大久保大人吗?” “大久保大人……是指相模守忠邻大人?” “正是。相模守可是本多大人的眼中钉。” “我不知,他们打算怎样陷害他?” “哈哈!大人要多加小心才是。他们正在议论您的过失,想让您吃不了兜着走呢。” “哦?议论我的过失?” “不是说大人有过矢,大人怎会有失?不过,他们正在寻呢,看大人是不是用度太过奢侈铺张……确是在不断寻呢。” “哈哈,难说,我到底是在黄金堆中和大山搏斗的男儿!不过和战将比起来,我不过只有两三百个女人。” “那就是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最是容易让男人生忌。大人不会左拥右抱,不过,那些坏东西就会产生那种错觉,他们可能兴风作浪,由羡慕而妒忌,甚至生出怨怒。请大人千万小心啊!” 长安心中暗道:必须动手了!这也许是人的防御本能,先下手为强,必先尽快把有马晴信弄到骏府来,让他把冈本大八的事说清楚。留守骏府的长安有这等权力。 “本多大人父子竟然行此奸诈之事?”长安又亲自给大八斟满酒,“设若你所言不虚,我大久保长安该怎样?又该如何应付本多父子?” “小人不敢说。”大八快慰地笑了,那笑全无心机,“小人只能请大人慎重处理,仅此而已。不论如何,当今世上,村正的刀锋利无比,举世无双;上野介大人的头脑却比那刀还要快。” “哈哈,若请你斡旋,估计得送给上野介大人一座金山吧!那样一来,你就不只是拿六千两白银了。这生计不错。” “岂敢!”大八大吃一惊,“小人可没那胆子。俗语说,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若权倾天下的石见守大人和上野介大人互相争斗,将给天下带来莫大损失啊。” “你这厮还真是个善良的恶人!” “这……” “我险些被你感动得涕泪横流呢。” “那……那是为何?” “索要六千两白银,最初恐怕是为了你的正义。” “是,正是。” “恶人不是你,是有马修理大夫,是吗?” “有马大人本未攻击葡国船,却想夺回旧领三郡,这种企图实在可恶!” “是啊,可恶!却又不敢斥责他……” “话虽如此,若要惩罚他,除了卷走金银之外,还有其他办法。只怕小人身份卑微,大人不会采纳。” “所以我才可怜你。得到六千两银子,你定以为自己赢了?” “在总代宫面前,小人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所以我觉得你可怜。大八!你得了六千两,便把自己的脑袋卖了!” “啊?” “有马修理大夫已把你如何骗他,都和我说了!” “那……那么蠢的事都……” “好了好了。来,干了这杯!今日好生吃一顿,明日就在监牢里了。” 冈本大八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脸一瞬间变得苍白,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仿佛走投无路。 “总代官大人。” “怎的了?” “大人方才的话,不是捉弄小人?” “哼!我为何要和正处于风暴中的本多上野介大人的手下说笑?此事我必亲自处理,才特意把你从江户传来。” “……” “我曾打算拜托町奉行,不过想想,你也挺可怜,又怕给上野介大人带来麻烦,还是亲自处理,然后向大御所大人禀明。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修理大夫好。” 大八默然不语。他不知不觉将事实道尽,此时即使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此后若不仰仗长安,他绝无生路。不知何时,四周围了些人——万一大八起了杀机,长安文弱之身,恐有性命危险……三岁孩子也知这个道理。 “大八,你好歹是个男儿,好生把这酒席吃了。” “总代官大人……” “另,若想给家人留个口信,或交待那六千两银子的去处,就赶紧都说清楚了。” “总代官大人,小人有一事尚未及说。” “何事?” “那……那六千两银子。小人并未一人花光。” “你把它们分给了别人?” “是……小人,还有,这事其实……本多上野介大人也听说了。” 长安故意大笑着,训斥道:“大八,你以为我连这个都不知就来审你?上野介大人听你说时,恐怕只是冷哼几声,怎会往心里去?” “是,是的。” “那就好。那并不说明他已知了。事情危急时,他必推个干净。方才我说可怜你,就是为这个。本多大人本就和修理大夫不和,你竟不知?”说罢,真有热泪从大久保长安脸上滚落……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二十六 大坂隐患 此日,阿蜜走出位于乳守宫附近的隐居之所纳屋邸处,朝许久不曾去过的灯明台而去。 最近到堺港来的海外船只明显减少。平户、长崎及博多的兴旺,使得堺港日渐萧条。日本船只进出虽增多,但无外国船只出入,自难维持繁华。正当世人议论纷纷时,突然有一艘洋帆船进港来了。后来大家方知,此乃从江户附近的浦贺航去墨国的船。船在远州滩触礁,船桅折断,迫不得已驶入堺港。船上有班国国君的使节比斯卡伊诺将军,因此,负责领航的江户浅草施药院的弗兰西斯派神父索德罗甚是惶恐。不重新造船,便无法把使节送回墨国,这个责任如今便落在神父身上。 这艘船日前泊于灯明岛,船身右斜,半边没在水中。船上的比斯将军和索德罗决定走陆路回骏府。“既到了此处,就到大坂城去拜谒秀赖吧。”他们自堺港出发了。 船的损伤究竟有多大,竟至无法修理?阿蜜有些疑惑地走向海边。她欲去大和桥附近的茶舍。今日,她要与茶屋清次的人见面。此人受本阿弥光悦之托,访查长崎葡国沉船一事,并打探八王子长安内宅阿幸的消息。阿蜜打算听完那人的消息之后,直接坐淀屋船去京城见光悦。 她走过一排排仓廒,走下大和桥,却见那茶店里坐着一个相貌丑陋的武士,正兀自饮茶。阿蜜毫不介意地在他对面坐下。 “店家,有无茶屋的手下来找我?”阿蜜小声问店主。 “您是纳屋家的姑娘?”那武士打扮的客人盯着阿蜜问道。 “您是茶屋先生的……”阿蜜不知来人长相,可她以为对方会以商家打扮出现,所以有些吃惊。 “是,小人松尾松十郎,先前曾在长崎奉行手下。” “哦。” “在这里说话可方便?事情复杂……” 阿蜜抬眼对店主道:“店家,我帮你招呼客人,你去我家帮我取船上用的毛毡可好?” “是。”店家知他们要密谈,四下望望,弯腰走了出去。 “好了,请放心说。”阿蜜神态自若,把烟丝盘移到那人面前。 “在阿蜜姑娘面前也许不当说,不过大久保石见守真是可畏!” “他确与有马大人的事有关?” “是。去天川的日本船上装有兵器,颇为麻烦。把这些运出去,必会在南洋一带惹起乱子。日本虽业已太平,不需要那些东西,可出口兵器乃是神佛不允。此事传进大御所耳内,便是灭门之祸。石见守对这些颇为明白。” “兵器?” “此事被葡国船只知道了,就在天川附近海面袭击了那船,把货物抢掠一空,又把船弄沉。” “此事我也知一二。有马为了报复,就派人烧了葡国人的船。” “一般人是这么认为,可真相是……葡国人知道有马大人要动手,就自行连船带货一起烧掉了。” “这般说,长崎奉行瞒骗了将军和大御所?” “正是。长崎奉行认为,此事与夷人有关,不想事情闹大,故他虽知真相,却依有马大人的说法上报。可后来听说,大御所认为这种行为有利于彰显幕府威风,还褒奖了有马大人。” “怎会有这种传言?” “这……依小人看,可能是大久保石见守的手笔,货物便是石见守的。” 阿蜜若无其事移开枧线,点头。她听到一些消息,说后来有刺客要袭击长崎奉行,竟被抓住,那刺客一句话不说便咬舌自尽了。难道那刺客为有马或大久保所派? “长崎奉行想怎样?” “他想以生意开辟新局面,在实现大志之前,难免意外,因此他不甚在意此事。” “哦,辛苦了。我大致明白了。另……本阿弥的内妹,她……” “那位阿幸夫人……已不在人间了。”松尾松十郎抬头沉吟着,冷冷道。 “阿幸已不在人间了?”阿蜜压低声音,紧盯着松十郎。本阿弥光悦的担忧成了现实!“会不会弄错了?娘家竟未收到任何消息!” 松十郎不知在想什么,仍茫然面无表情,“小人未亲眼看见,因为小人未去八王子。” “那么……” “如小姐所知,大久保大人的家臣多为甲州武士。若小人要请小姐留神,小姐恐怕要担忧了。他有几名家臣和名古屋新城主义直公子家老平岩亲吉有些往来。因此,我去拜访了其中一位,自称是阿幸夫人亲戚,特地从京城去见她。” “那人告诉你,她死了?” “不,他说他什么也不知,可有个下人在黑川谷的金山做过劳役,他叫了那个下人来。” “黑川谷的金山?” “是。那人说,阿幸夫人自大祭山奇祸后,下落不明。栈道绳索断了,计有两百人一齐坠落深渊,漂到下游的尸体还不到一半。” “就这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是,多半已是……不,他怕说阿幸死了,我会难过,只称不见踪迹。” 阿蜜总算知道松十郎为何总仰脸说话了。他肯定听到了更多详情,他那饱含泪水的双眼便是证据。 “就是仔细去打探,也无法寻到她?” “是,无人知道更多消息。怕大久保石见守大人自己也不知。” “他自己?” “姑娘,谁也不知真相,因为所有人都落入了深渊。” “啊?” “那些人的灵位被供奉在营地一隅,不敢让他们家人知晓。因怕有人侥幸活了下来,不敢贸然断定他们生死,徒惹家人悲伤。这真是‘慈悲’啊!总之,石见守大人仍在骏府。” 此时,店主人抱着毛毡回来了。 “多谢,请帮我铺在船上。”阿蜜别过脸,站起身。 当阿蜜带着从松十郎处得到的消息搭船前往京都之时,在本阿弥光悦府邸,来访的角仓与市正语气激昂,讲述他在大坂城内的所见所闻。“总之,就是羊与狼的感觉。” 与市先前为大和代官,最近增加了朱印船数目,自然而然成了新晋巨贾。可一到光悦面前,他看起来有如小儿,或许他心里对光悦有依赖之感。 “秀赖体格壮硕,可一夹在比斯将军和索德罗神父之间,就登时变小了。嘿,此次谒见时,那二人离他太近了。大御所绝不会让洋人离他那般近。不让他们靠近,自己又坐在上位,在别人眼中就会显得高大。太过靠近,看起来就像狼和羊。比斯将军盛气凌人,那个通译的脑袋也太低了。日后见洋人的机会甚多,一开始就必须注意礼法!” 角仓与市为了河内丰臣氏的年赋一事去大坂,恰好看到比斯将军与秀赖见面情形,遂说给光悦听。 大坂方面为了显示威仪,似煞费苦心。在已故太阁引以为傲的大厅,所有大名和家臣倾巢出动,排立两侧。可与比斯卡伊诺和索德罗一起前去的堺港、京坂传教士们,离秀赖太近了,故与市如此愤慨。 秀赖虽体形高大,可有乐、且元和治长都不过寻常身量。他们被比斯卡伊诺六尺六寸的巨体,及周围的洋教士的气势压倒,虽身处上位,看起来却惶恐委屈。 “人心微妙,如此一来,洋人便自以为是,高声大气,何况比斯一介武夫,若在日本,说不定乃是加藤肥后守似的豪杰。他拼命赞美自己的国君,然后说,若日本要弹压教会,他们随时会率大船队来相助。真是无礼至极!” “他居然这般说?” “是啊,似乎之前有人在他面前说过有失体面的奉承话。连索德罗都吓白了脸,忙阻止了他。” 光悦缓缓摇动茶刷子,额头突突冒出青筋。他绝对无法容忍比斯卡伊诺的无礼,及纵容他如此无礼的大坂众丰臣家臣。 光悦对自己的激切感到惭愧:这样一把年纪了,竟和角仓、茶屋一样冲动,实是不该……“嗯,我知道了。难得常庆亲手做了茶碗送给我,你润润喉咙。”放下茶刷子,他静静把茶碗推到与市面前。 “不敢。原来是常庆所制,难怪这般漂亮。”与市津津有味用完茶,把杯子放在膝前,可他的眼神并不像在欣赏茶碗,“听说自从太阁薨去,大坂一直为被江户压制而苦恼。” “角仓先生,何人所言?” “比斯将军。” “他?” “这话也使得同行的索德罗神父吓了一跳。索德罗想讨好大御所和将军,举止还算得体。他碰了碰比斯的膝盖,提醒他注意些。这些,我在末席都看见了。” “唔。” “可比斯粗暴地把索德罗的手推开,大声道:万一与江户有龃龉,可立刻求助班国,班国自会全力支持,希望秀赖胆子更大些。他还说,秀赖亦是主的孩子。” “这些话是索德罗翻译的?” “不,他未让索德罗张嘴,是保罗神父所译。” “秀赖怎样说?” “他只答‘知道’二字,脸色为难。” “唔。” “接着,神父们异口同声道,应立即攻打尼德兰和英吉利,说他们乃是神人共愤、穷凶极恶的海盗,江户的大御所竟让盗贼近身,实非天下之福,日本恐会有灭国之忧。若那帮强盗依旧留在日本,秀赖应奋起与江户一战。斯时为了保护自己的国人,班国必会派大军来助……” 光悦不知不觉握紧两只拳头,身子剧烈颤抖——这正是他担忧之处。从前的比睿山、日莲宗和一向宗,都只是国内之事。来自海外的教派之争,其规模将大不相同。 “跟随比斯将军去的神父,就是为进谗言才去见秀赖的?” “正是,我才先来通报先生。” “大坂的老臣们竟无所作为?” 光悦不仅叹息,还发自肺腑地责备。世人都在担心江户与大坂,害怕重又沦为乱世,这想法或许是多虑,然而这不安让光悦紧张,也使他内心甚为愤慨。让视尼德兰和英吉利为大敌的旧教传教士同去谒见秀赖,老臣们也太轻率了。比斯将军似喜夸夸其谈,而日本也早就知他所来的目的了。 可比斯来时,适逢尼德兰商馆落成,又准许了英吉利建馆,便使得旧教传教士惊惶失色。大坂重臣们难道不知此事?他们必定认为家康最后会容新教传道,旧教势力则会被连根拔起,驱逐出境。带着这等妄想,他们竟想靠夷人,才特意让那些人与秀赖见面?如此一来,高台院夫人、将军夫人,以及常高院等女人的努力便全白费了。就连以加藤清正的苦心及光悦等人的努力汲汲营建起来的大堤,也濒临崩溃。 “关于此事,我想听听你们这些年轻后生的见解。” “先生,晚生不认为大坂重臣会无知到毫无防备的地步。晚生认为,他们在心中算计过了。” “哦?” “片桐大人与织田有乐斋大人不都信洋教吗?” “哦。”光悦口中应着,心中生出大疑惑。 “此便是大事。” “唔。” “如今,还有人感念丰臣恩德,希望秀赖日后能继任将军之位。可一旦此事与信奉纠缠不清,就非同小可。大御所当年年轻时,德川谱代家臣曾参与一向宗暴乱。说到洋教信徒,首当其冲便是德川脊梁大久保相模守大人,以及伊达政宗大人及其爱婿松平忠辉大人,当然还有现庇护高山右近的前田利长大人……” 本阿弥光悦再也听不下去了,摆手阻止了角仓与市:“好了,再这般下去,明日日本又变成乱世了。”稍后,他用力摇头叹道:“大御所的志向乃是千年一现啊!大御所既不偏袒班国与葡国,也不袒护尼德兰与英吉利。为政与生意截然不同,你明白吗?” “您是说,日后日本应确定与某国合作?” “不。我如今亦心中迷茫,便想问问你的想法。”光悦轻声道。 “我……”与市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赞成大御所。” “是维持现扶吗?” “那样当然好,可过去的一切并不顺利。” “你到底何意?” “为了双方能继续顺利交易,我以为,必须彻底解决一事,要下大决心。” “彻底解决?” “是。那就是:狠下心,把秀赖赶出大坂!” “什么?你与丰臣氏如此亲近,竟说出这等话来?” “先生,且先听晚生说。信奉问题不能用言语或刀兵解决。勉强弹压,便难再与海外和平相处,这是晚生的微末之见。” “有些道理……” “故,若希望继续与海外做生意,就应彻底削除隐患。” “唔……” “在这一点上,大御所稍嫌贪心了。他心疼大坂,又想要班国土产,还想赚英吉利的钱。这怎生可能?必须放弃大坂,否则,就可能引起战火。此为晚辈从大坂城回来后的感悟,因此,才尽快来见您。” 光悦直直注视着与市。他未想到会从角仓与市口中说出这等话来。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二十七 一期一会 角仓与市来拜望本阿弥光悦,并非只是为了通风报信。 与市心中想的是:为了发展与海外的交易,必须维持国内太平,否则,旧教国家便会利用大坂,谋划挽回颓势。 与市甚至还说出了对策——迅速将丰臣秀赖赶出大坂,粉碎不轨之徒的妄念! “你想让我做什么?”在与市临走之前,光悦问道。 与市高声笑了,“这才像先生!哈哈,背负家国重任的是大御所大人,非角仓与市。” 光悦终于明白与市为何而来了——他想让光悦去骏府见大御所。若非如此,他何苦在此以这等言语相激? 光悦一脸疑惑送走了与市,回到房里,默默拿起常庆茶碗。他无心欣赏茶碗,只管用手摩挲着碗底,目光定定。 先前,从京城和大坂到堺港来的大商家多为秀吉公的人,只有茶屋和光悦从一开始就追随德川家康。但他们一直坚信,保证其生意兴隆的人仍是秀吉公。后来有了朱印船,日本开始和海外各国做生意,一切都在快速变化,大商家拨拉算盘珠的方式,似也在义理、喜好和利益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然而,光悦万万没想到,商家口中居然会说出要把太阁遗孤从大坂城赶将出去之言! 看到了如此残酷的现实,光悦不禁心生怜悯,同时生出几许厌世之感。他站起身,从多宝格里又拿出两个茶碗把它们和面前的常庆茶碗并排放在一起。他按照第一代长次郎,第二代常庆,以及年轻的第三代道人的顺序,把茶碗排成一行,静静地看着。 “连茶碗都能体现出时世的变化啊。”光悦叹道。 长次郎工艺淳朴厚重,胎体圆润沉稳,这种风格在第三代道人的活计中已见不到了。相反,道人的茶碗纹理清晰,造型洗练,光泽鲜艳…… 正在此时,母亲进来,说阿蜜来了。 “哦,先生果然为风雅之人,是欲开茶会?”阿蜜跟在妙秀身后进来,立刻被道人的茶碗吸引住了。阿蜜为纳屋第三代,后生技术果然最易入她的眼。 光悦默默留下道人茶碗,又将其他两只收回盒中,道:“给你上杯茶吧?” “多谢。好久未喝先生的茶了。” “阿蜜,你多大了?” “呵呵,阿蜜已忘记年龄了。” “是我思虑不周。我拜托你做的事太过了。”光悦一边说话一边取下茶叶罐的盖子,“不过,若我不拜托你些事情,你和茶屋之间便会更加疏远。唉,我也就是安慰自己。” “先生……” “事情帮我问清楚了?” “是。长崎火烧葡国船一事,火星子似溅到骏府去了。” “哦?” “茶屋雇的人已把事情都查清楚了。那人和我一路乘船到伏见。” “哦。” “煽风点火的似乎就是大久保石见守。” “趁大御所不在骏府的时候?”光悦静静搅动着茶刷子,不动声色。 “是。大御所已回到骏府,有马修理大夫也坐船去了骏府,说不定已到了。” “这般说,事情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 “不过,点火之人绝不会被火烧着,这也是那眼线的意思。” “哦。”光悦将煮好的茶放到阿蜜面前,重新坐直。 “先生,有一种说法,叫一期一会?” “乃利休居士喜欢的言辞。” 阿蜜津津有味啜着荼,赞道:“好茶!”她施了一礼,脸色却忽地变了,一字一句道:“阿幸,似已不在人世了。” “阿幸?她……” “只是石见守未被火燎到。这火点得真够谨慎。” “阿蜜姑娘,此事要保密啊!” “是。舞台搭在高高的溪谷上,绳子断了,人都掉进了万丈深渊,但奇怪的是,尸身却未寻到多少。”阿蜜尽量说得若无其事些。 “哦。这么说来,那个小盒子真是阿幸的遗物了。”光悦把茶碗推到一边,露出怃然的神色。 阿蜜听着茶釜里的水声,换了个话题:“一期一会……不管时势如何变化,人生总是变幻莫测啊。” 光悦不答。 阿蜜的意思若是说不论在乱世,还是在太平时期,人终归有一死,那可不能随便点头赞同。人生确实变幻莫测,不过,死在战场和死在床铺上可不能混为一谈。 然而阿蜜似在想另外一事。“有时候,我亦觉得越来越不明白。”她平静道,“不明白人,也不明白自己。我觉得,人好像为了活下去,必须让他人受苦,必须得杀了别人……” “那可不行!”光悦大声打断了她,“自己要活下去,也要让别人活下去,没有这样的智慧,就算不得人。” “先生相信人真有那般智慧吗?若有,为何大久保石见守把阿幸……”阿蜜刚想说“杀”又觉得此字不妥,遂生生把话咽回肚子里,垂下眼帘。 光悦笑了,脸上却是一副哭相。阿蜜的疑惑狠狠刺痛了他。 “也许人生确如阿蜜姑娘所言,必须牺牲他人。” “那牺牲太过巨大,我没法真正恨石见守。我虽明白,不憎恨恶人世间便难有晴日……” 光悦又慌忙使劲摆摆手,道:“那可不行,姑娘要是这般想,人恐怕都要变成无间地狱里的鬼了。”说着,光悦又给自己取茶。他欲一边听阿蜜倾诉,一边把事情打听得更详尽些,否则很难决定日后如何行事。这些可都是和他的生活紧密相关的大事。 “阿蜜姑娘啊,现在你正站在正确信奉的大门口哪。” “呃,我正迷惑不已……” “即使石见守是杀了阿幸的极恶之徒,你也不当恨他,因为你具有慈悲之心,能从恶人身上反省自身的罪障。” “是。” “不懂反省之人,即使保得肉身,也和神佛无缘,明白吗?”光悦顿一下,道,“阿蜜姑娘方才说到一期一会,我才这般说。神佛不会施恩于无缘之人。所谓缘分,便是我们的赎罪之心啊!”他用无比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阿蜜,“赎罪、认错……若非如此,人便不能称之为人。若为了达到目的一味追逐……这样的人非人,乃是鬼!鬼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诸种模样出现,其事只能称为‘鬼业’,必不能长久。” 阿蜜似颇为惊讶,她目不转睛看着光悦。光悦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要激切很多,她大为吃惊。 “不过,只是憎恶恶鬼,还无法灭了它。若无神佛眷顾……” “神佛眷顾?” “你莫要用那种眼神寻找神佛。神佛并非虚幻不实,它在你内心深处,在你合十的双手紧贴着的心中。” “合十的双手紧贴着的心中?” “是。神佛在那颗看到自己的罪孽,为自身不洁而愧疚的慈悲之心中。人一合掌,就抓住了真正的信奉;抓住了信奉,必然会发一些誓言;完成自己的誓言,奉行神佛的教诲,这样,人才具备驱逐鬼怪的力量……” 阿蜜想,光悦亦如一个“鬼”,她还未见过其他人如他这般执著地追逐正义。 光悦似也有所察觉,道:“哈哈!我便是鬼啊——你的眼神这般告诉我。不过我非鬼。我已走过了你正在走的路,进了信奉之门。想想见到日莲上人时的情形吧!见到他,上人定会指点迷津!何为菩萨行,何为鬼业,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那时,你亦会充满自信,从容进入信奉之门了。你当自己走进那扇门。这样,你便可以体味一期一会的诚挚之心了。” “……” “罢了,再说说大久保石见守吧。你方才说,石见守在火烧葡国船一事上煽风点火?” “是。而且,我还说,点火之人不会被火烧着。” “这是何意?石见守大人若行了恶事,我定会让他被火烧得更惨!” 阿蜜又陷入沉思,她信光悦的执著。 “被火烧伤的,不一定就是纵火之人,这话虽有些奇怪,却是本阿弥光悦不可动摇的信念。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而玩火,这与为了野心和欲望而摆弄凶器之人二致,必然伤及自身。你早晚会明白因果报应的道理。接着说说石见守的事……”光悦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吐出一串话后,再次转到之前的话题,“放火之人不会被火烧伤,那人是这般说的?” “他觉得他比别人都要聪明得多。” “哼!那聪明只是小聪明,先且不说……你以为他何处聪明?” “火烧葡国船之事,若置之不理,那把火早晚会烧到自己身上——他意识到这些,便刻不容缓地把从有马大人处骗得银子的冈本大八关到家中审讯,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 “他只是把和自己有关的事处理了,未被大御所知晓?” “不,还不只这些,他把冈本大八扣押起来,还堵住了本多正纯的嘴。一切都在石见守掌握之中。茶屋的人是这般说的。” “有马大人怎样了?” “茶屋的人说,他行了巨额贿赂,恐怕会先被没收封地和官职,再被扣押起来。” “那个叫冈本的家伙呢?” “那人说,那得看石见守的心情,冈本可能会被施以火刑,也可能是钉刑。” “本多大人会有何麻烦?” “他属下有如此恶徒,对其恶行又一概不知,就这些,已足够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 “哼!真是想不到。”光悦摇了摇头,“我虽只是个鬼,却是个笨鬼啊!我忘记了本多上野介和大久保石见守的官位不同。” “官位不同?” “是啊。”光悦淡淡转移了话题,“本多上野介虽在大御所身边侍奉,大久保石见守四处走动,但大久保毕竟是大御所信任的金山奉行啊。本多大人必寻机会收拾他。这种愚蠢的行为,便是我们茶人最痛恨的小手段。” “那么,点火之人早晚会被火烧到了?” “此非我的预言。日莲上人明明白白教诲过了:为一己私利与人为敌,必罪己身。若施此愚行鬼业之人横行,世间将堕入无边地狱。唔,阿幸许真被杀了啊。”光悦眼中泛起泪花。 阿蜜沉默地打量着狭小的庭院。那个据说由伏见奉行小堀远州所赠的石灯笼,被斜阳余晖一分为二,各处阴阳。 “先生,我也觉得,阿幸恐是被害死了,但我说不出恨大久保石见守的话来。”光悦没有反应,只是静静擦拭起茶碗来。 “先生,我和清次说一说吧?” “说给茶屋?” “大久保石见守的这些恶行……” “给你讲这些的人,可能已跟他说过了吧。” “不,我想……要不要把这些都禀报大御所大人……” “不!”光悦当即打断她,“你要是把我和你所想的告诉茶屋,他可能会立即禀报大御所。但那时候,此事恐怕会把茶屋也牵连进去,乱子可就大了。”光悦微微一笑,极力不让阿蜜钻牛角尖,“阿蜜姑娘,这些事啊,请存在自己心中吧。” “就永世不说了?” “有一人可说。” “何人?” “所司代板仓大人!板仓大人和我相熟,尽快找他说说吧。你尽可装作局外人。” “是。” “这可非小事啊,大御所一生辛劳。德川氏恐会因为此事一分为二。大御所和将军身边的人若分成大久保相模守和本多正纯父子两派,那便是天下苍生之祸了!” “是。” “太阁身边的文派和武派相争,最终导致关原合战,此乃昨日之戒。我们必须谨慎定夺,再采取行动。”光悦这般说着,却终有些按捺不住:是不是最好去见见大久保石见守?还是在那之前,先去见板仓胜重? 看到光悦认真思索,阿蜜道:“先生,阿蜜还有话要和婆婆说。还未杷礼物拿给她呢。”言罢,她悄悄离开了。 光悦双手抚膝,继续思量。 小盒子里阿幸的手记,并非心智不明者的妄想。大久保长安似已强烈感到正面临危险,方才着急起来。关于其原因,阿幸在手记中写了三处:第一便是那联名状,第二,对私存黄金的处理,第三乃对伊达政宗的戒备。政宗对长安产生戒备,便似是由于大久保忠邻和本多正纯父子的对立。若是如此,便又有古怪了。 光悦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站起身,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他快速走到旁边的房间,在佛像前上了一炷香。接着,他返回房中,穿上鞋,走到屋外。对于光悦,这样不告而出,实属少见。 到了路口,光悦招来一个轿夫,道:“去堀河所司代大人府上。”言罢快速钻进轿里。事情可能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茶屋的人向阿蜜汇报已有数日,家康从二条城返回江户也已过了近两月。拜访大坂城的比斯将军之言,自然已传进板仓胜重耳内。光悦想问的事实在太多了。 到达所司代府上,光悦已大汗淋漓。板仓胜重似刚从外归来未久,他身着便装,站在檐下的廊里,给泉中的鲤鱼投食。 “吓,德有斋先生!来,廊下凉快,快过来。”板仓命带光悦进来的年轻侍从把坐褥拿到廊下,自己背靠屋柱坐下。 “小人惶恐,还是如以前一样叫小人光悦吧。” “那可不行。你是我们的老师,我这不肖弟子,总是不知该如何运用先生的修身立世之法,大为苦恼啊。先生今日有何急事?” 板仓一副悠然之态,光悦则忙擦了擦额头的汗,“听说比斯将军去了大坂城。” “哦,你听说了?” “角仓来过了。近日骏府是否有古怪事情发生?” 听到光悦这一涟串追问,板仓胜重脸色阴沉,视线落到泉中的鲤鱼上。 “其实,在下族中有个在大久保石见守大人府上伺候的姑娘,许久未来消息了,在下便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光悦还是老脾气,直言快语,“但派去那人带回了奇怪的消息,在下才急急登门,也为最近疏于联络向大人致歉。” “那奇怪的消息,是……什么?”胜重终于收回视线,缓缓将手中白扇置于膝上。 “大久保石见守大人最近似正为了某事,在骏府忙得不可开交。” 胜重立刻回答:“那事已有定夺。” “定夺?” “冈本大八的事吧?大八那无法无天的奴才,已在安倍川河岸被施以火了。” “哦。裁断的,便是大久保石见守大人?” 胜重颔首,又似想到什么,微笑道:“事后想来有些不踏实,本多父子和大久保相模守别为了此事起矛盾才是。” “石见守大人果然是那点火之人?” “事情的起因,是有马修理大夫突然找到本多上野介大人,问了些事情,但那时石见守已将冈本大八收押起来,无法挽回了。大八虽想寻上野介手下帮忙,却也来不及了。事情已然彻底暴露,大八便被施了火刑,修理大夫亦被石见守看押起来。石见守怕很快就会被提拔。”板仓胜重似乎不想再多谈,转移了话题,“您本家的那姑娘可还在大久保府上?” 光悦黯然不答。阿幸的生死乃私事,但他来造访胜重,却是为了履行一个庶民之命。他择词道:“所司代大人,大久保石见守大人最近似有些操之过急,您说呢?” “也许吧。” “每当在下想到,石见守大人这般着急,与比斯将军在大坂城放出的话,会不会有某种联系,就坐不住了。” “晤。” “石见守大人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他不愿别人妨碍他出人头地,但他也不想妨碍别人,愿意让自己和别人都高兴,都荣耀。不过最近这些事,却都和他的本性相违,不知是何原因?” “和本性相违?” “石见守大人为何故意把本多父子变成敌人?那族中姑娘为何失了踪迹?他为何把联名状藏起来?”光悦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一桩桩列数出来。 板仓胜重多行刑事,擅以理服人,然而光悦在他之上,其言如刀般锋利,能直直扎进入心中。 “所司代大人也和洋教的神父们见过一两次。他们在和本国的信函往来中,经常提到大人。请容在下失礼,他们要对大人传教并不那般容易,但将军臣下若分成两派,加入南蛮和红毛之间的争斗之中,分裂江户和大坂便颇为容易。此乃天下大事,请容在下再冒昧问一句:大御所大人准备一直让大人做所司代吗?” “正是。” “若大人对此心中有数,请对大久保石见守多加小心。” “是,呵不,唉!这是骏府的事,我这京都的所司代恐怕鞭长莫及啊!” “在下只是提醒大人,失礼了。不过,大久保石见守此次打算与本多大人父子为敌,实在……不追究原因,恐怕会惹来大祸啊。即使本多父子对此事保持沉默,但心生不快,斯时石见守必图谋……唉,将军属下若真分为两派,说句不吉利之言,一旦大御所大人仙游,谁能来弥补这裂天之隙?本多佐渡守大人乃将军良师,大久保相模守为大老,大久保石见守又乃将军胞弟家老……任其下去,何止分成两派,人间也许又会变成四分五裂的乱世!想到这些,在下便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 光悦如此激愤,板仓胜重不由大为震动,“您既如此忧心,我若继续举棋不定,也实在有负先生苦心。其实,我并非完全未想过。” “哦,那就好……” “其实,我想先寻成濑、安藤谈谈,探探底。不管怎么说,本多父子乃是谱代大名,石见守即便自称大久保,仍是后进。万一两家矛盾激起,必是石见守落了下风。故此次石见守才先把有马修理大夫扣押下来。其实,此乃本多正纯建议他主动躲避争端的办法。” “哦?” “若任由谱代大名傲慢下去,就不好管束了。若一味由着他们,三河的荣耀将会蒙尘,这些,先生同意吗?” 这时,下人奉上来凉麦茶。二人默默用着。 “德有斋先生。” “大人。” “利休居士生前便常说一期一会啊。” 一再听到“一期一会”这说法,光悦睁大了眼睛,道:“这话……容在下仔细想想,似颇有深意啊。” “是啊,其实,我亦正好想到了这说法。” “但有几人能体念到它的真意呢?”言罢,胜重戛然而止,下面的话似是让光悦自己考虑,自己体会。光悦似无奈地掉进了胜重下的套。人生不过是一瞬的累积。珍惜每个瞬间的相会,为了瞬息的相会倾尽真心,这便是茶道的主张,是能丰富人生的真意。幸福、充实、太平、荣耀……茶道教诲世人,成功之途只在于此。 “世人多是口中喝茶,心中无茶,并未真正领会一期一会的真意。”光悦道。 “我……”隔了半晌,胜重道,“有时候,我会数数身边的人。当今世上,真正领会了‘一期一会’真意的人,首先是大御所大人,其次为德有斋先生。也有人拼命努力追求,想要达到此种境界,然而,对风花雪月了然于心,并以无限喜悦奉行一期一会之人,世间实寥寥无几啊!” “我?不敢不敢。” “其实,大御所大人每日诵佛。这种修行,说明他心中时时刻刻充满诚意。大御所大人在纸上书写佛名,德有斋先生脚踏实地。人生只有一次,在这一去不返的时日刻下真实的足印。胜重以你们二人为师尊!日后如有所悟,还请不吝训诲。”言罢,胜重脸上现出微笑,轻轻拍了拍胸口,“先生的忠告,永生不敢忘记。” 光悦突然抽泣起来,这种感伤决非微小的感情波澜。在这无垠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之中,自己和胜重活在同一个时日、同一片土地上,多么不可思议。这是他真切体会到的感动。 “一期一会……”光悦低声念着,唇边浮起微笑。 光悦离开所司代府上,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足居然未往自家去,而是朝着角仓与市宅邸而去。 角仓与市本名吉田与市,严格说来乃是光悦的书法弟子。不知从何时开始,除了书法,二人开始一起品茶,渐渐变得志趣相投,成为半师半友。在世人看来,与市许与茶屋一样,都为光悦的拥趸。 角仓与市先前说过的话,正冷冰冰敲打着光悦的心。与市道,为了天下太平,必尽早令丰臣氏离开大坂城,这番话和今日数次被提及的“一期一会”的主旨,似起了小小的冲突。 “让与市说出那样的话,罪过在于我。”光悦本是善恶分明之人,他对秀吉早有不满,真心佩服的武将只家康一人。然而,今日他为此备觉苦恼:我只是个器量狭窄之人,在这广袤的世间,春秋往复,日月更迭,偶然降于同一个时世、同一片土地之人,竟彼此憎恨,相互嫌恶,当是何等羞耻之事! 忘记了一期一会的茶道真意的,乃是自己……光悦觉得,由于受了自己的影响,角仓与市才那般轻率地说出了应将秀赖赶出大坂云云。这世间的事并非那般简单。生于同一时世之人,不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都应彼此真诚相待,方为上智。 我绝不认为必须将秀赖放在大坂。但反过来,决然地把他赶出去,乃是不智之旁观者所为。与市,拜托了,你必有良方,请你以宽大之心为天下苍生念,怎样才能在不引起祸乱的情形下,让秀赖自己离开大坂城? 光悦觉得,不把这些说出来,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踏实。也许因为方才被板仓胜重大大赞美了一番,再想到家康现在也许正在骏府虔诚地誊写“南无阿弥陀佛”,光悦觉得,自己也须一步一步在大地上刻下《南无妙法莲华经》。 对,这便是一期一会,我就低头恳求与市,为了可怜的秀赖多多运用他的智慧与慈心吧,光悦寻思……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二十八 命有反骨 庆长十六年冬月初,伊达政宗提出,正式将浅草施药院的索德罗神父邀请到府中布道,这并非因为女儿——松平忠辉夫人的热心推荐。起因是,他去江户城时,将军德川秀忠怃然道:“大御所寸暇不歇,每日净书佛号,据云已完成一半了。” 今岁伊始,德川家康身边不断有人故去,使得他的无常之感益发强烈。政宗也知,自正月以来,讣告接连不断。正月初三,由良国繁殁;正月二十一,岛津义久薨;二月初六,火枪名家稻富一梦身故;二月二十七,山科言经又去。家康赴京期间,亦多有讣告接踵而至。三月二十三,本多康重亡故;三月二十四,北条氏胜故。政仁亲王(后水尾天皇)即位大典之前,四月初七,浅野长政薨,享年六十有五。 大坂的力量就此大大削落,有感于此,政宗尽快促成了家康养女和儿子忠宗的婚事,于四月下旬与德川再结姻缘。 接下来,又有人不断故去。六月初四,真田吕幸故;六月十七,堀尾吉晴故;六月二十四,加藤清正故…… 得知真田、堀尾和加藤相继亡故,连政宗都心有戚戚焉。他不只是对生死存灭感到忧惧,还为丰臣氏黯淡的命运幽思。就在不久之前,加藤清正还为了筑造史上最华丽的城池,搬石运木时始终打头阵,胡须拂荡于胸前……此情此景亦永远不再。 浅野、真田、堀尾和加藤,都是大坂的忠诚追随者,即使器量和心念有别,也都忠贞不二。这群人好像被一起勾走了,离开了这个世间,这是否在暗示什么?真田昌幸年六十五,堀尾吉晴年六十九,也可谓天寿。然而,加藤清正才五十一岁啊! 接下来,德永寿昌七月初十殁,名医曲直濑正琳也于八月初九离世,他才四十七岁。随后,大久保忠邻之子忠常也离开人间,年仅三十二。为此,忠邻情绪低落,近来基本不再奉公。 然而,伊达政宗特意把索德罗请来布道,自然不仅仅因为悲叹人世无常。 政宗令家臣将索德罗的随从带到别室招待,只留索德罗一人于自己房中。“索德罗先生,初次见而。我乃伊达政宗,你可记得?” 索德罗愣了一下,看着政宗。 是日虽为二人初次正式会面,然而过去见过远不止三五回了——为了给那个洋女人看病,两人谋面有十次以上。 “想起来了。对,鄙人记得。”过了许久,索德罗方重重咽了口唾沫,点头不迭,却有些奇怪。他听说,政宗学会了面包的制法,在放鹰狩猎时派上了用场。 “索德罗先生可是躲过一次大劫啊。听说比斯将军的船触礁了!” “是。这……” “莫要找借口了。将军已然震怒,自然因为看清了你的心思,你为何不对我明言?” 索德罗的脸一下紧绷起来。他还不欲和政宗谈此事。因为被比斯卡伊诺逼迫,才让船触了礁,然若事情未泄露出去,谁也不会察知真相。 比斯卡伊诺将军是作为墨国军队头领,以班国国王和总督代表的身份到日本答谢,其实,他乃是个贪婪的冒险之人,真实同的便是到黄金岛探宝——他对这等下作之事自会尽量保密。 “那……将军对此……” “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不事先对我明言?” “实在是比斯卡伊诺卑鄙,鄙人羞于启齿。” “哼!你可知,因为我不知情,正在引起一场大乱?” “呃?这……这……鄙人可万万未料到。” “若非如此,我亦不会把你叫来。” 门口只有一个年轻的带刀侍卫,政宗的姿态非常随便,旁若无人地纵声大笑,“好了,索德罗先生,我已不欲认真听你传道了。不过有一大事,我不得不好生听你说说。将军身边有一人,对于我与你的往来,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大人说的哪一位?” “大久保长安!”政宗急急地吐出一串话,“你不会真不知尼德兰和英吉利都在平户设了商馆吧?你也不可能不知那些商馆的人到将军和大御所处所欲何为!” 索德罗慢慢平静下来,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傲慢神色。他当然不会不知出入平户的尼德兰人和英吉利人的事。就像葡国和班国传教士们无所不用其极地辱骂他们一样,尼德兰和英吉利的传教士们,也公然宣称旧教的传教士都是菲利普国王的侵略前锋。 “此事鄙人甚为清楚,反倒是比斯卡伊诺将军的事很难说出口。” “你清楚?” “是。鄙人知道。” “你不知道!”政宗突然拍打扶几,斥责道,“你以为比斯要做什么?他奏请上边,准许自己延迟回国,直至新船造好,又从按针那里借船,现已开始探测江户湾了!” “所以,那些,都是他那卑鄙的寻宝……” “住口!黄金岛本就子虚乌有,休要再提!不过,你知尼德兰人一旦得知真相后,会怎生和将军交通?他们必道,在欧罗巴,绝不允许开其他国家,尤其是军队探测本国国土或海岸的先例。若连这些都纵容了,必会很快兵临城下。比斯已开始探测,便说明班国皇上有侵略日本的野心,此乃他事先打探停船地点,不立刻阻止此事,必生大祸。” 索德罗脸色惨白。然而即便如此狼狈,他也不会乱了阵脚。 “这可真令人意外。”他断然否定道,“对于比斯卡伊诺将军,鄙人之前已再三说过他不会有这等的野心。若大人令鄙人拿出证据,鄙人可把测量图呈与将军,反正将军也会有用到海图的时候。这样,也许能得到将军恩赦……” “住嘴!”政宗打断他,“这种小伎俩有何用处?索德罗,你和比斯密谋,故意让船触礁,帮助他寻机测量日本近海。你这等险恶居心,明眼人一看便知,世人皆言当捉拿你归案。我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你竟还若无其事!” “这,要捉拿鄙人?” “哼!其他神父说,对索德罗可不能大意。比斯乃是班国使节,故不得轻易出手;但若把索德罗捉来,让他吐出实言……你到现在还是不知?” 政宗语气凌厉地诘问,索德罗终于不再说话。他唇角剧烈地抽动着,也许他确实未想到,事情竟已如此不堪。 看到索德罗被震住了,伊达政宗亦收回了利刃,寻思道,索德罗之机敏天下无双,一旦给他机会,他必可想出绝处逢生的计策。 “唉。”索德罗那浅蓝色的眸子锐利地盯着政宗,低声道,“这么说,鄙人被卷入大久保一党和本多父子的争斗中了?” “正是。”政宗干脆地回答,“政宗对本多正纯手下的一个叫冈本大八的人施了火刑,你可知?” “是。” “有马修理大夫也被没收了领地,由长安看押。事情对本多父子甚是不利。你和长安走得那般近,谅你对本多父子亦无好感。” “大人言重了。” “你既知深浅,为何迟迟按兵不动?呵呵,与长安颇为熟稔的索德罗,和比斯齐心合力,帮他把本来要回国的船弄得触了礁,比斯回头便去测量别国的海岸,而这在欧罗巴难道可以堂而皇之?” “这……” “另,那条破损的船被特意弄到堺港,比斯方得以面见大坂城主丰臣秀赖。比斯竟放出话来,说有必要时,班国国君会派大兵船帮助秀赖。” “这……这些话,难道也已传入将军耳内?” “哼!大坂城中,丰臣德川的人各占一半呢。” 索德罗脸一沉,把头别向一旁。他感到,将军既然已经知晓,事情便不会那般容易平复。眼前姑且不论政宗有何打算,他必先为自己好生算计一下了。 “你好生想想吧。冈本大八事件会让本多父子承受世间诸多误解,极为不利。无论如何,大八诈取的银子实在太多,真是他一人得了吗?世人种种疑惑,本多父子岂能摆平?所以,把你这个长安的亲信捉拿起来,要从你嘴里吐出:把比斯留在日本,让他得以测量海岸,让他见秀赖,都是长安的指使。有人这样托我了,我不得不依计行事啊。” 然而索德罗却非被这三言两语迷惑之人,“陆奥守大人,听您这么一说,此事对将军来说确是大事一桩!不过,比起鄙人来,大久保长安和大人更亲近,还是贵东床的家老。若对长安道,此事亦曾和陆奥守大人及上总介大人商议过,会怎样?鄙人听大人的吩咐。” 索德罗只能紧紧咬住政宗不松口。政宗叫他来,心中自有胜算。他只有先冷静地分析政宗的意思,再寻找破绽。 索德罗又道:“贵国有句谚语:穷鸟入怀,猎人不杀。索德罗本是一只可怜的穷途之鸟。实话说,比斯卡伊诺在大坂城说那番话时,鄙人也很为难——居然和如此愚蠢的人同行,鄙人的辛苦将成为泡影啊。但那个被黄金蒙住了心灵的小丑不会明白,他就知得意扬扬地大吹大擂。的确,此事若与测量海岸之事联系在一起,追究下去,我等百口莫辩。陆奥守大人,请您救救这只可怜的穷鸟!” 政宗动了动嘴唇,沉吟片刻。他方才一开口,就严厉地表现出毫无转圜余地之意,已使索德罗瘫软如泥。政宗天生有反骨,亦有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转危为安的自信。 “真是麻烦的家伙啊!”政宗吐出一声叹息,“你先写一份恳求书吧,把你如何受比斯逼迫,以及他的真实目的都写下来。那厮表面上为班国使节,实则居心险恶,恶事做尽,还敢招摇撞骗,四处游走。你要郑重地恳求将军,尽早将其遣返。” “晤。” “另,你说因为他想参观大坂城,方与他同行,却未料到他竟放出那样一番厥词。让此人长期待在日本,恐会给全体传教士带来麻烦。他测量海岸虽说是为了寻找黄金岛,但是测绘图万一落到他国手中,将不利于日本,故才会拼了性命也要把图取回来,或者令其献与将军。最后,为了报答将军大恩,你欲再造大船,为交易尽绵薄之力。” “奥守大人会交与将军?” “暂无别的法子了,同时我也会进言。索德罗乃是对日本未来发展不可或缺之人,故不能将你和比斯及大久保长安同等视之。” “呃,和大久保长安?” “是!不喜本多父子的乃是长安和相模守啊。你即使不得不偶尔与之往来,也不会真心将他们引为知己。说出了这个意思,穷鸟便能飞出来了。”言罢,政宗的表情变得深沉起来,陷入沉思。 政宗再次从头思索整件事情的经过。那条触礁的船其实并未破损到不能修理的地步,这个事实已传到将军秀忠耳中了。这让政宗心中无比焦躁。比斯强迫索德罗,索德罗亦担心做不上日本大主教,才答应与之联手。 秀忠却是甚为清楚,“索德罗奸诈,不可小觑。他嘴上说为了扩大和日本的交易,不只是墨国,连英吉利和罗马都会利用,实际上他只是不想离开日本。” 政宗听将军这么一说,感到背上嗖地凉了。确实如此,索德罗便是想继续留在日本,支配所有教众。 “听说那条船还未坏到无法修理的地步,似是特意沉到港口附近,乃是为了去大坂城拜访秀赖。陆奥大人也留心着些吧。”秀忠这样提醒政宗,说明他已经知道伊达和索德罗的关系。也许在秀忠看来,索德罗出入松平府上,是为忠辉夫人传说教义之故;但和大久保长安亲厚,还经常见政宗,事情便有些复杂了。政宗当时只好回答:“以传教的名义把索德罗叫到舍下,让在下试探试探他的心思。”故,今日政宗和索德罗相会,将军亦早就知道。 “索德罗先生,恳求书的事就这样办吧。另外还有一事放心不下。你要如实回答。” “当然。鄙人怎敢欺蒙大人?” “将军为何会知船并未破损得很严重?你估计是谁说给他的?” 索德罗缓缓摇了摇头,“也许……是在我等去大坂的时候,港口的船夫接近那条船时看到……” “船虽然看上去破损不堪,但开到堺港时还未沉呢。”索德罗方才回话时口气虽然轻松,脸上却笼上了一层微妙的阴云。 “你处理事情思虑周到,未让船立刻沉设,定有什么理由,说吧。”政宗觉得,他肯定会说些实情。 索德罗垂下眼睛,沉默良久。“其实……”他看了看周围,道,“有些事,使鄙人实不忍把那船弄沉。” “不忍弄沉?”政宗不急不慢问道。 “是。有人私底下对鄙人说,把船悄悄转移到别的地方,能派上用场。他请求鄙人。” “噢,谁?” “这……能不说此人吗?” “你自便!不过,你要是连我都不说,我能帮的自然也就有限了。” 索德罗很为难地绞着手,“鄙人就说了吧!他和大人东床上总介有些关系。” “这么说,是大久保长安?” “是。鄙人对石见守说了被比斯卡伊诺将军胁迫一事,他便托了鄙人。” 政宗悄悄向前挪了一下,“你认为石见守有何目的?” “他说,是为了上总介大人走向世间海域。” “世间海域?” “将军现在万事都听大御所吩咐。但大御所年事已高,不知哪天就不在人世了。到那时,上总介大人……” 政宗听不下去了。照这样下去,等家康一去,将军兄弟必陷入纠纷。 “哦。不过,为何你接受如此重托,从大坂回来之后,却又把船烧了?” “在大坂城,比斯卡伊诺说了一堆大话。索德罗绝无挑起大坂江户之争,让将军兄弟相残的心思。但将军要是知道鄙人把船交给石见守,鄙人乃是百口莫辩。” 政宗松了口气,重重点头。这似是索德罗的心里话。即使他希望掌握教会大权,也不希望日本再次陷入战乱。 “这么说,你在大坂城里感觉到,江户和大坂会再起纷争?” “正是。”索德罗悄悄看了看四周,“若出现了鼓动之人……嗯,居心不良之人恐有可乘之机……鄙人当时就这般认为,故赶紧就把船弄沉了。” 政宗把视线转向院中,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 政宗心头涌上一阵奇怪的空落之感。在他看来,眼下似谁也不具“野心”。他完全了解索德罗的本事,大久保长安也有让他须多加留心的一面。长安和身后的大久保忠邻只是随随便便烧了把火,就在有马晴信和冈本大八之事上起了关键作用。若有人巧妙地煽动了大坂,天下必再起烽烟。 更值得警惕的是,连索德罗都能想到,家康身后,将军和忠辉兄弟起纷争,几是势所必然。 政宗和本阿弥光悦的思虑完全不同,他不会愚蠢到草率地露出自己的尾巴,但对别人的蠢蠢欲动饶有兴味。他相信,即使自己牵连进去,亦能毫发无损,游刃有余。其实,索德罗吐出实话之后,政宗很是失望:这小小荆棘上面虽然布满了刺,也不过尔尔,若真想维系太平,应该勇敢地去挑战更大的风浪。 酒菜摆上来后,政宗道:“来来,天气凉,喝些酒暖暖身子吧!” 他把红色的大酒杯递给索德罗,自己试了试毒,心头又涌上一阵古怪的感觉:日后的世间将以和为贵,还需要这般试毒吗?太平这东西究竟有益无益? “陆奥守大人认为大坂和江户之间不会有战事?” “这……要是无甚大争端,当不至于。仗哪会那般容易,说打就打?” “是,故鄙人才急急把船弄沉了。” “哈哈,恐怕大坂城里,正有人希望来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呢。” “是。偌多人都这般想。故,若尼德兰人、英吉利人煽动,这……” “好了,不会,根本不能。我亦会在将军面前斡旋,你别忘了方才说的恳求书。”政宗说罢,为了掩饰不快,举起筷子。 伊达政宗特意把浅草施药院的索德罗请到家中布道一事,很快在江户流传开来,甚至已从各大名在江户的府邸传遍天下了。 政宗从六岁始便接受远山觉范寺虎哉禅师的教导,使他成为一名豪气冲天的武将。那虎哉禅师出生于美浓方县郡马驰,乃同为美浓出身的名僧大通智胜国师快川的弟子。快川于甲州惠林寺被织田火烧之时,大喝一声“火甚凉”,之后方圆寂一事,始终流传于斯时的武将之间。虎哉禅师乃一代俊才,他跟随快川和尚研习,刚满二十岁便被称作“少年上人”。 伊达政宗之父左京大夫辉宗在政宗刚出世,便为他起名“梵天丸”并在僧侣之中为他遍寻名师。元龟三年,政宗六岁,虎哉禅师被招到米泽近郊的资福寺,成为政宗的授业之师。政宗现四十六岁,和虎哉禅师之间已有了四十年的师徒之谊,此事世人尽知。现在政宗居然要洋教士布道,这自然会成为茶前饭后之议。 有人认为,政宗是受女儿影响,有人则说是大久保忠邻劝他信教,也有人认为,事情绝非简单的信奉问题。政宗这位武将比世上寻常僧侣更是虔诚,此次的目的不是为了信奉,他恐怕乃是打算利用洋教开展海外交易。议论纷纭之际,也有人站在中间立场,两面讨好,说政宗既可能受了忠辉夫人的影响,也可能因为大久保忠邻和长安的劝说。但政宗却非这般轻易就改变信奉之人,他总忘不了“利用”二字。 然而,在这个时候,又有另外一个话题流传开来。索德罗将被幕府捉拿,判处死罪。此事早就众说纷纭了。传云,索德罗自己分辩,他坐上了比斯将军的船,一不留神导错了航,船才触礁而沉。这番说辞激怒了将军秀忠,斥索德罗为刁猾之徒。众人虽作了诸多努力,似毫无挽回的余地。故索德罗已被捉拿归案的传言甚嚣尘上。 流言这东西,古往今来都具有神奇的力量,有时能撩拨人心,引导议论朝着良善的方向发展,有时却会引发难以挽回的暴乱。 一听浅草施药院的圣人索德罗要被抓起来,江户的贱民们立时团团围住了病院。差役要来抓索德罗,必从贱民们中间通过。 这样的骚乱绝不只发生于浅草。散布在全国各地的洋教信徒遥相呼应,最终恐变成比昔日的一向宗暴动还要严重的大骚乱。 神田的某长屋中,关原合战的残众正擦着大刀蠢蠢欲动,欲趁这恶风重出江湖。“那些浪人的事我也知道。那帮人每日对着太阳击掌祈祷:天下大乱,天下大乱……”这些传言不知有多少真实成分,然而町奉行土屋权右卫门由政已为此令暗探进入闹市,加强警备。 一日,伊达政宗来到江户,在本城的小书院和将军秀忠见面。 秀忠把胞弟上总介忠辉的岳父看作父亲的战友,对他甚是尊敬,言语措辞也甚恭谨。他甚至未让本多佐渡守和土井利胜留在身边,只有柳生宗矩面朝院中的冬日枯坐。 “陆奥守大人认为索德罗翻不起大浪?” “就像他的恳求书中所写,索德罗是因为受到比斯将军的胁迫而屈从,仅此而已。” “但我听说,他还带着比斯去拜见过大久保相模守。” “我想,恐怕也是被迫。” “晤。”秀忠在言辞之间对这位独眼武将无丝毫轻慢,却也未流露自己的感情。他神态冷静,举止得体,然而谈话绝非敞开胸襟。他把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心中反复掂量咀嚼,然后继续思量。真是滴水不漏之人——政宗时常都有这种感觉。 “其实,最近大久保相模守一直没来过。” “是不是身体不适?”政宗想起来,“还是因为爱子新故,情绪低落?” “嗯,我也这般想。听说忠常亦是虔诚的洋教信徒。” 政宗心中一震:将军到底想说什么?“听说忠常仅三十二。”他又把话题拉回来,“正当盛年啊,白发人送黑发人,确是难以承受之痛啊。” “故,多要留神。索德罗乃是洋教的人,把其他信奉都叫邪教。”秀忠冷静地继续道。 “哦……哦?” “人有强有弱。相模守若把儿子的死归咎于信奉邪教,恐会扰乱心神。” “恕在下失礼,但我觉得,索德罗不会朝着这种小小弱点下手。” “哦……”秀忠微微侧头,“要是由着相模守性子下去,关于各地洋教蜂起的传言,便会激起大浪。若有人煽动说,连大久保相模守也支持洋教,最近才不奉公,那时当如何是好?” 伊达政宗道:“将军就严令他奉公吧。” 秀忠轻轻摇头:“如何处置索德罗?” “想先听听将军的意思。” “其实啊,”秀忠义转移了话题,“尾张犬山城主平岩亲吉在名古屋城辞世,大御所似有所不满。” “平岩大人……年事已高了吧?” “是啊,七十了。” “即使寿辰已高,但死在前面仍是不忠,故大御所才有所不满吧。” “正是。” 平岩亲吉亡故于刚刚建成的名古屋城二道城。从家康在骏府为质始,亲吉便与他甘苦与共。对秀忠来说,亲吉乃是德川重臣,既教导了兄长信康,又是义直老师。故秀忠才特意派阿部四郎五郎正之去名古屋探望。在此期间,亲吉亡故,亡故的地点又在新名古屋城内,便成了一个问题。 这位把一生都给了德川的老人,心里必对新名古屋城城主义直极为不舍。此时他已身居从三品右近卫权中将,仍不想离开,便死在了名古屋,未回到自己的犬山城。 然而听到这个消息时,家康甚为不快。他已料到事情可能发生,才派了成濑正成和竹腰正信二人前往名古屋城。家康觉得,亲吉不应以一介老朽之躯留在名古屋,自应回犬山城将息。 “大御所也真是强人所难啊。平岩大人可谓寿终正寝,生死有命,非人力……”政宗故意笑道。 秀忠不笑,他表情严肃道:“大御所道,不论如何老迈,临死之前失去理智,乃是修炼得不够。” “哈哈,可真固执。师父虎哉禅师也曾教训过同样的话。” “陆奥守大人,你觉得大御所说得过了?” “岂敢。” “被托付以天下之人,修炼得不够可非天下之福。故我思量,平日便当作好准备,在离开人世时才不致后悔。” “将军胸怀让人敬佩。” “哼,索德罗……”秀忠正了正衣襟,“此恶不除,天下难安。” 政宗吃了一惊,看起来秀忠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认真。“将军这样考虑,政宗自然毫无异议。” “轻易采取措施,会被人笑为思虑不周。如陆奥守这般老成持重之人,居然拿来了恳求书,其中必有缘故。” 政宗感觉心里一跳,浑身冒出汗来。秀忠的态度比他想象中更严厉,他只能拿出更为强悍的本事来应对了,“哈哈,这般说,将军认为在下乃是为了替他求饶?” “不。索德罗乃南蛮之人,不过我不了解南蛮人天性如何。故,把他捉拿之后,绝不能传出些莫须有的事情扰乱视听。” “在下听说索德罗还到松平忠辉大人府上去过,亦去大久保相模守、大久保石见守府中布过道。也许此中他无意间说了些奇谈怪论。” “陆奥守大人!” “在。” “秀忠不会将世人的风言风语放在心上。” “是。” “秀忠想知道,陆奥守是否想救索德罗一命。” 政宗的独眼眨了眨,心里大为不快,但秀忠所言无可辩驳,故他愈加不快。 “将军,在下有些不明白。”政宗故意向前探了探身子,“您似在说反话?” “哦?” “在下年轻时便追随大御所,如今与大御所乃是亲上加亲,无人不知在下蒙受的恩宠。” “这……正因为如此,秀忠才毫不隐瞒……” “将军大人!”政宗抬高了声音,“您为何不能明明白白吩咐?索德罗被捉拿归案,是让在下救他,还是莫要管他?” “唔。” “政宗与将军大人一心同体,将军大人如何想,我便如何做。” “……” “将军莫要多虑。政宗办了恳求书之事,乃是为了让将军多知些世间之事。老话说,盗贼也有三分理,将军只听身边人的说辞,便会困囿了眼界。此乃大御所时刻不忘的训诫。在下知各人有各人的本分,决断由将军下,在下只需奉命不误。” 秀忠微微点点头,静静闭上了眼睛。政宗心里又来了气,却不敢再多说,否则,一言不慎,恐有大忧。 “嗯……”过了片刻,秀忠睁开眼睛,“那就这样办吧。先拿住索德罗,毕竟是他把船弄沉的。非说他故意,即便是过失,也须问个清楚。” “遵命!” “拿人,亦当有理有据。” “是。” “要是让他说出些不好听的话,就无趣了,我想让陆奥守搭救他。” “搭救?明白。” “好,既然陆奥守要帮他,就把他交给你了。只是,他不能再住在江户。” “是。” “其实,最好把他遣回本国。” 这不正是沿着政宗一开始就想好的方向发展了吗?政宗平伏于地,深深施了一礼,“将军英明!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言语是个奇妙的东西。若对方是家康,政宗不会这般赤裸裸地奉承,因为言语会反映出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然而秀忠毕竟还嫩,不足挂怀,至少比自己还差得甚远。念及此,政宗也就能坦然地说出违心之语了,这也便是常言所谓“玩弄于股掌之间”。 秀忠轻轻叹了口气,他在终于说出“饶索德罗一命”之前,已经费了不少心思。 “那么,我命令土井大炊协助你,可好?” “明白。在下绝不辜负将军。在下命令索德罗早早回国,造出更多的船。” “你让他这样来赎罪?” “是。有才不用,罪若杀人。在下会与负责船务的向井将监商议,想法为将军造出更气派的军船!” “好!” 秀忠就这样掉进了政宗的圈套,毫无还手之力。最近,将军幕僚对大名建造“巨船”有些反应过激。而如此一来,政宗等于让将军亲口允许他建造巨船,只是秀忠似并未意识到这些。 “将军,您是否知,索德罗此举乃是因为想留在日本?” “因为日本乃当今世上少见的太平国家?” “不不,非也。他想做包括日本和大明同在内的大主教。” “大主教?” “正是。也就是洋教在东方的住持和尚吧。最大的住持在罗马。” “哦。” “故,若将军赞成,我欲再稍用用索德罗。” “除了建造军船,此人还有其他用处?” “正是!让他作为日本的使节去罗马,他必欣然接受。他与其在日本做些小差事,不如直接参见大主教,得到大主教的承认。当然,他能得到的好处和将军的好处不同。若想将日本的交易扩大到欧罗巴,便需起用合适之人。索德罗能乘风破浪,些须值得一用。”政宗若无其事说完,突又转移了话题:“啊,已申时了,就此告退,不扰将军处理政务。”他再次双手伏地,恭敬地施了一礼。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二十九 命如虫豸 眨眼时入庆长十八年春,大久保长安突然生出人生苦短之感。近年发生诸事,以及熟识之人接连不断亡故,让他这个甚为自负的人也有些伤怀。 冈本大八施以火刑时,长安还神采飞扬,毫无自危之感。然而,自从有马晴信切腹自杀后,他的自负开始动摇了。有马晴信年仅四十六。长安本欲先把他关起来,再寻机会放他出去。另,不管世人如何议论,大久保忠龄依然地位稳如富士山,绝不会被本多父子的专横吓退。除此之外,家康对长安亦十分信任。然而,对大八行刑后两月,有马晴信突然被令切腹,便匆匆去了。 之后不久,长安年轻放浪时便引为知己的近卫前久辞世,时年七十有七;接着,家康女婿蒲生秀行也殁世,年刚三十。近卫公在长安还是手猿乐艺人时,便不顾身份地位和长安来往,他于古稀之年辞世,长安心中并未特别伤感,但蒲生秀行年方三十,两厢比较,长安便觉心中悚然:黄泉路上无老少啊。 正当长安心生不安之时,正亲町季秀随之故去,然后是大友义乘、内藤信成,和他亲近之人纷纷从这世上消失了。 到了庆长十八年,生死亦在长安周遭逡巡。正月二十五,妻族的池田辉政亡故,时年五十。和长安在政务上关系密切的天野康景故于二月中旬。未几,原关东奉行、长安的姻亲青山忠成离世;大坂的小出吉政亦故去,时年四十九。 长安不得不开始思量自己的年纪了。他也已六十有九,虽很少有人把他看作六十多岁的人,然而岁月不饶人。 此日,长安在院中用火烧着聚集在樱花树下的毛虫。他让三个年轻侍女在竹竿前端缠上破布,浇上油,在一旁候命,自己先去寻虫子。看见一堆幼虫,便用火烧将起来。这时,他突然想起阿幸。阿幸的尸骨现沉在哪条河中?一瞬间,他感到天旋地转。 “啊!”一个侍女把着火的竹竿扔到地上,扶住长安。 “危险!你把竹竿扔到那地方,要是着火了如何是好!”长安左手撑在樱花树干上,呵斥那侍女。 侍女并未放开长安,她大声道:“来人啊,大人他——” 长安怒目圆睁,制止道:“小声些!别人还以为我怎的了。” 侍女们急忙把火踩灭,旋又围在长安身边。长安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我不过一点眼花,怎的就大惊小怪?我尚如此健壮,在侍女们眼中,真已那般老迈了? “好了。小声些!把我吓一跳。” 侍女们面面相觑,松了口气。 “我啊,还硬朗得很呢!年轻时就爬山锻炼,和你们这些人可不一样!今后不许你们随便嚷嚷唤人,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吩咐。” 侍女们却交换了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怎的了?怎的了?” “这……”一个蹲在稍远处的侍女回道,“最近,这周围有鬼。” “鬼?哈哈,现在可是白天啊!休说傻话!” “是。” “你们谁看见过?” 另外一个侍女诚惶诚恐抬起头,“奴婢看见过。” “噢,你是池田夫人的婢女吧?真的在大白天看见过?” “不,是在黄昏时。她站在这棵树下,朝奴婢招手。” “哈哈,那鬼是谁?” “是……”侍女犹豫了一下,“是阿幸夫人。” “阿幸?”长安的嘴唇“刷”地失去了血色,“你们是夜里睡得太少,白天打盹儿了吧?回去!” 长安被侍女们搀扶着走了两步,突然脚步踉跄。他当然不信侍女们的鬼怪之说,不过,他刚才无意间想起来的女人,和侍女们说起的女鬼皆是阿幸,令他不快。 人若有灵,像阿幸那样的女人也许真会变成鬼呢。 长安不再烧毛毛虫,在侍女的帮助下回到房里。他道:“不过,阿幸要是来了也好。现在没个人陪我说话,真是无趣啊。” “大人说什么?”搀扶着他的侍女问。 “哦,我,说了什么?” “大人说要叫人来陪您说话?” “啊,是吗?好,那就叫吧。我好生吊唁吊唁她。那女人要是无我祭着,恐怕没法成佛呢。” “呃,大人是要唤……阿幸夫人吗?”侍女顿时全身僵硬。 “是。不是有返魂香吧?听说点上那香,鬼魂就会出来。” “这……那香,置于……于何处?” “哈哈,要有的话,我早就烧了!没有那种东西,故也无鬼魂。”言罢,长安又附在侍女耳旁道,“好了,别再说这种话了。” “是。” “关于鬼魂的话休要再说,我头晕的事也休说出去。” 侍女默默把长安扶到廊下,搀他坐下,“大人,奴婢给您铺张垫子吧?” “为何?” “您的身子……” “我非病人!我在这儿看着,你们再去烧虫子。太阳已快落山了,到明日虫子就会大许多。” “是。” “小心火。休令人笑话咱们的宅子被毛虫的怨灵毁了。” 自己为何念念不忘虫子?长安感到有些吃惊。一旦着手做某件事,便不会后退,此乃长安的天性,倒也不是一定要对毛虫怎样。 婢女们知道长安的身体并无大碍,便着他的吩咐,回到院中,重新点上火。长安觉得,那火的颜色比刚才更是鲜艳。 “真好看啊!” 要不是担心发生火患,他也许会让侍女继续烧到夜里。在宅里自是危险,若是到城外的梅林,举着赤红的火焰,在树林之间游弋的女人,身影该是多么诡异而美丽啊…… 长安正浮想联翩,突然一阵难闻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孔,是毛虫燃烧时发出的气味?长安突然想起与之相似的另一种气味——焚烧冈本大八时发出的气息…… 长安摇了摇头,抬手想把鼻子捂住,忽又想到,冈本大八那像虫子一样的东西,把他烧了有何不好?大久保长安总是无误,总是大步流星,到了这把年纪,若为了不留遗憾而得过且过,我可非这种人! 屋里的侍女端了药汤出来,“请大人用药。” “谁叫你端来的?” “公子和夫人。” “你告诉他们,我无病。” 夫人乃池田辉政同族、本愿寺显如上人心腹池田赖龙之女。不知道受了何种影响,她竟成了热心的洋教徒。她并非长子藤十郎的生母,乃是藤十郎出生后很久、长安功成名就之后迎娶的女人。她生了两个孩子,年纪尚轻,姿容端丽,但张口必及天主,更不能陪着长安喝酒欢谈。她多劝长安洗礼,长安便道:“等我死了再做吧。”最近,他觉得她太聒噪,干脆不接近她了。就是这位夫人和儿子藤十郎,真正如此关心长安。不过,藤十郎的年纪和夫人更加接近,他们之间的感情似有些超越了母子之情。藤十郎之妻乃信州松本城主石川康长之女、石川数正的孙女,亦为长安为巩固地位而请大久保忠邻游说后娶进门的。她太过柔弱,现在也被池田夫人所劝,成了热心的洋教徒。少夫人天性善良,完全相信婆婆为虔诚的信徒。 长安喝了一口药汤,眉头皱了起来,“他们定觉得我是心地恶劣之人。”只喝了一口,他便把药汤放下了,无意中朝院中看了一眼,低声喃喃道:“唔……真是阿幸啊!阿幸,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院子里暮色沉沉,无边无隙的黑暗正在拉开大幕。已经无人烧毛虫了,何时开始变成这样?难道是竹竿上的油已烧尽,众人都已退下了? “阿幸,叫你过来,不明白吗?” 在一片昏暗之中,只有阿幸站立的地方微微发着光,衬托出后面矮木的一片灰暗。“唉,你真的来了啊。我始终等你来呢……好,我出来迎你吧。”长安撑着扶几想站起来,不意猛然向前仆地,只是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然倒了。 长安蜷曲着身体,腰顶在扶几上,低低呻吟着。但他脉息仍存,心中清楚。但在他的身体倒下时,他的灵魂似轻飘飘地脱离了肉身,朝院子飞了去。 “阿幸,你死在哪里了?” 阿幸没有回答。她伸出手,握住了长安的手,那只手不温不凉。 “你这女子总是不言不笑,唔,即使快心时也不笑。” 长安被阿幸拉着手,静静地在院内草地上走着。周围逐渐变成青灰色,难道月亮已经出来了?长安突然寻思,然而四周太过安静,他说不出口。 “大人烧了不少毛虫呢。”阿幸突然说。 “是啊。要是不管那些虫子,好好的树叶都被它们糟蹋了。” “大人您喜欢那种味道吗?” 长安吸了吸鼻子,没有任何味道。 “阿幸,要去哪里?” “去黑川谷。” “黑川谷……你摔下去的地方?” “不,是被推下去的地方。” “在我,是你掉下去的地方;在你,是被推下的地方?” “接下来的旅途很是漫长。” “无妨,反正有你在身边。” “但是我半路上就会离去。” “半路……半路指何处?” “我像毛虫一样在黑川谷被烧掉了。” “啊,你……你也混在那些尸体里了?” “烧了之后便被埋了。在黑色杜鹃花下……” “然后,你就一直待在那里?” “是,本来要长眠于彼,又被召了回来。就大人一个人……” “阿幸,走到哪里草都这么灰,难道……这是……” “呵呵,大人终于发现了啊。这是通往黄泉的路,甚是漫长。” 长安想使劲甩开阿幸的手,“来人!阿幸死了,变成神了!阿幸接我来了!” 长安被匆忙赶来的下人抬到洁白的被褥里,三个医士轮流给他把了脉,又检查了眼瞳。长子藤十郎木然坐在长安枕边,夫人闭着眼睛在胸前画十字。 “是中风。情况很是严重。”医士话音甫毕,藤十郎便猛地大声喊:“父亲!父亲!” 谁也无法得知,一个人在从生到死的旅途中会走过怎样的路,看到些什么。然而,有些人再也不能回首,有些人则得以在生死之间徘徊后,重返人间。这些人的回忆往往有一个共同处:行走在奇妙静谧的广阔原野上,唯原野呈现出来的色彩因人而异。有人说灰色,有人说一直是绿色,还有人说充满了薄紫色的光。他们是为了何样目的,去向何方?有过类似经验的人往往众口一词:在那时,他们刚开始想为何来此,便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唤,急回头一看,便重返人间。长安也一样。 “父亲!父亲!”长安也不知是藤十郎,还是次男外记,抑或是给青山成重当了养子的三男在呼唤,然而他终是折返了回来。 “啊,醒了。”长安听到医士道。 “我怎的了?怎的大家都来了?”长安已然忘记甩开阿幸的手后重返人间一事。众人围坐在枕边,让他心中疑惑,想要问个清楚,却张不开嘴。几年前,大久保长安曾经假装中风,把秘密埋藏在黑川谷,这次却真的中风了!难道他冥冥中便知道自己最终会死于此病?长安发现无法说话,便动动身子,做出要说话之态。藤十郎以为长安要作什么手势,便让他伸出双于;然而长安双手只是剧烈地颤抖,丝毫动弹不得。 “大久保长安再次中风。”翌日,庆长十八年四月二十一,江户的松平府里得到消息。此时,忠辉去了越后的福岛城,人不在江户。江户立刻派人去越后。府里诸多事情除了长安,无人知道,长安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张不开嘴、亦无法书写的长安,过了不到半日,便又陷入昏睡,鼾声如雷,如饮酒醉后或累极的模样。 “父亲……父亲……” 不只松平府上,大久保一门也有诸多事情要他一一吩咐。三个儿子不停地呼唤长安,这次却似唤不回来了……若把长安散落各处的子嗣计算在内,他应有七男两女。对此,长子藤十郎只是有所耳闻,父亲究竟有多少儿女,他也不甚清楚。长安所到之处便有女人,恐怕实际数字尚在此之上……现下,即使想问个清楚,也是不能了。 之后的四日三夜,长安仍是鼾声大作,完全看不出对“生”还有何眷恋。到了二十五日日暮时分,鼾声停止。不只鼾声停了,脉息也停了。 “大人归天了。”就算医士不说,大家也都明白:长安死了。 围在铺边的有五男一女、正室和两个侧室,以及十二个侍女,然而谁都不哭。经过了四日三夜的服侍,长安之死只是时辰问题,他们早就哭累了。藤十郎和外记都只茫然端坐。 长安身后事,万般茫然。 除了正室和两个侧室,于长安临终前赶来的十二个侍女之中,有多少人被他染指过,连藤十郎也说不清,也许无人幸免。最让人头疼的,是即使藤十郎和外记费尽心思堵上了其他私生子女的嘴,他们对于长安的交游也仍不清楚。先应将讣闻通报松平府和大久保忠邻府,然而,除此之外应该通报谁,他们皆是茫然。 女人竟开始议论长安的年龄。 “大人毕竟活到了六十九岁。”有人叹息道。 “非六十九,是六十五。”另一人更正。 “你们都错了。大人明明白白告诉过我,是五十八。” 藤十郎和外记呆住,沉默不语。岁数云云,必是父亲当日喝多了,胡乱与她们说的。 “不,是五十八,只是若太年轻就当总代官,会被大名轻视,才对外称是六十五岁,大人自己这般说。” 沉默许久,藤十郎和外记方命人把屏风倒过来,将父亲遗体挪到北面枕上。安置完毕,外记突然说:“接下来可不好办了。松平府和大久保府倒是无甚问题,然后该通禀谁家?” 藤十郎道:“必先通禀亲戚:信州的石川,备前的池田,江户的青山……当然,还当去骏府……” 外记的表情顿时僵住。 “是啊,最先必通禀骏府!”外记道。他妻子乃冈山池田辉政三女。池田辉政今年正月刚驾鹤西归,眼下府中正值孝期。方才,外记正想到要去池田府奔丧,突然便想到了骏府的大御所。辉政乃家康的女婿,自然会由骏府而想及家康。 “当先去向将军禀告,随后去大御所那里,行吧?”长子藤十郎不太确定地小声道。 “不。有了大御所才有将军。必须先禀报大御所。” “是。让谁去?我们为丧主,不得离开。” “这个自然。拜托服部吧。” “唔,那就拜托服部正重吧。” 服部正重乃伊贺统领服部半藏正成次子。长安当年果断地把长女嫁与了他,不消说,自然是出于自己的打算——若要准确掌握天下消息,采取行动,有这样的亲戚甚是必要。服部正重的妻子已于两日前从江户到了此处。由于她在长安逝前一直侍候榻前,非常疲倦,现正在内室歇息。 外记立刻去寻她,托她请正重去骏府。姐姐自然毫无异议,她派了脚力快的随侍抬轿子,连夜离开八王子,赶往江户。 对大久保兄弟来说,有了服部帮忙,方约略松了一大口气。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比不上父亲那般考虑周全。此时应请松平忠辉派使者前来。松平忠辉生母茶阿局此时在家康身边伺候。先由松平府通知茶阿局,再将长安的死讯禀告家康,自会平静得多。他们却派长安的女婿充任使者。这个女婿可是服部一员,而服部一门对天下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尽在掌握中。服部虽未拒绝做使者,却也没忘记警戒,因为大久保长安的名声已天下皆知。 一旦长安身故,本多父子自然会大肆反击。那时,服部作为长安的女婿,如何是好?服部觉得,大久保忠邻和本多父子不合,必另有原因,细加思量,必是将军继位时之事引起。大久保忠邻保荐越前的秀康,本多父子则推举现任秀忠。从那时始,两家便结下宿怨,到结至今……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三十 长安事败 庆长十八年四月二十六,服部正重从江户出发,于二十八日夜抵骏府。在拜见德川家康之前,他先去了一趟本多正纯府上。 “在下乃服部正成次子,虽已夜深,然有要事在身,烦请通传。”服部正重请下人如此禀报。 正重旋被带进正纯的房间,似已睡下的正纯拥被而坐,身披一件羽织,旁无他人。 “你是正重?” “是。”正重稳稳地笑笑,道,“大人可知在下为何前来?” 本多正纯皱了皱眉头,略带不快地低声道:“是令岳父亡故了?” “正是。此事本应首先通知上野守大人。” “石见守一生操心啊。” “尊意是……” “石见守和服部、池田都结了亲,却未留下一句遗言便仙去了。” “大人也听说了石见守的一些传闻吧。” “哦。” “比如说,京城的所司代大人对石见守的做法颇为不安云云。” “啊,这我知道。”正纯轻描淡写,随后微微笑了笑,“你既是女婿,自不能置之不理。” “是。服部家一心为公,不会偏袒姻亲。” “哦?那我问你,世间传说,石见守藏匿了巨额金银以牟私,你欲如何理会?” “此事也已传到大御所大人耳内了吧?” “你打算掐灭它?” “不,在下也听说过这些传言。不过,关于藏匿地点,却无人知之。也许在宅中,也许是哪个村寨。” “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传言便是如此。”正重立刻附和。 正纯又轻轻笑道:“正重,我在问你呢。” “实在失礼。关于此事,所司代大人似乎掌握了一些情况,才特意把事情……” “板仓胜重?” “是。似除了金银外,他连联名状的事也已知悉。” “哼!” “大人?” “他若连这都已知,你最好还是和尊夫人分开,便无人会怀疑服部一门的忠诚。”正纯严正道。 正重突然感到一股怒火腾起。这么看来,一切都很是明白了:恐是有人先一步把岳父的死讯告诉了本多正纯。即使无人暗通,正纯也对岳父中风倒地、可能无法复苏之事甚是清楚。不只如此,正纯恐已相信了世人关于大久保长安牟私的传言,怕正暗自打算弄到那些金银。就算如此,他竟让我夫妻尽快散去,真是其毒如蛇! 其实,说正纯欲将长安的私藏据为己有,只是正重臆测。正纯实是忠告正重,事已成定局,为了不受到牵连,最好有所准备。 “唔……”正重有些发呆。 “明白吗?”正纯继续轻声道,“我不想危及服部一门,也不愿随便找个替死鬼。” “是。” “大御所大人年事已高,正纯不得不狠心快刀斩乱麻——石见守做事太不规矩了!” 服部正重屏住气。本多正纯心中的怨恨,似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对正纯来说,绝非出于私恕。他有自己的志向,若大久保长安站在前面,将他阻挡,就不可容忍此人! “这,算是对你特意来通报我的回报。其余诸事,无须多说。” “是。” “此事你就放在心中,然后再想些应对之方。” “在下谨记在心。” “石见守的手已经伸到了一些不当交易之中,大御所对此也心知肚明。他曾苦笑道,长安是想与他为难。” “这么说,有马修理大夫的事……” “是啊!他们秘密勾结,做那些大御所大人最厌恨的买卖,牟取巨利。” “就是那些金银、武器之类?” 正重问得着急,正纯却未直接回答:“不只如此,他还和不良教士往来,被唤作‘洋教大名’,有所图谋。不过,若是只有这些,我也许就算了;但他的手下结党集派,蠢蠢欲动,对此,我焉能置之不理?他们就像丰臣太阁后期的石田治部那般,都是狮子身上的虫子!” 正重有些怀疑,然而仍认真地点点头。只有本多正纯这样的人,才会首先联想到石田三成。 “好了,我告诉你——用心听好了!”正纯伸手擦了擦烛台上的油。 服部正重向前略探了探身。 “你尽快去八王子,待到开始查办的时候,要尽力保护女人孩子。” 正重咽了一下口水,心想,事情大概已经决定。 “他的儿子恐已搭救不了,不过还不至于连妇孺也要惩办。只是,也要看你们出力的程度。” “是。” “嫁出去的人,既已是别人家的人,自然可以留在夫家,孩子们也能偷偷安置在山寨或代官官邸。当然,我也会暗中帮忙,不过还是需要你出力。” 正重根本未明白正纯的意思,“在下出力?” “今晚你就在舍下歇着。明日一早,我把你来通报的消息禀告大御所大人。这一路舟车劳顿,我让人给你烧些热水,具体办法路上再想,现在先歇息。”言罢,正纯拍拍手,唤来年轻侍从,把正重带去客房。 正重终于彻底明白本多正纯的意思,乃是他在客房用完饭后。“啊!原来如此。”他正欲钻进被褥之中时,猛地明白了正纯话中之话:原来……是让我寻找岳父牟私的证据啊!这样一来,便只能祈祷族中的女人和小孩能得些慈悲了。 作为下属,不得不忖度上司的吩咐,而不论上司的吩咐多么让人不快,也只能恭恭敬敬奉行。若不能掌握任务的实质,别说是白白辛苦,恐怕最后连脑袋也得搬家。 想明白之后,正重睡不着了。他想先回八王子把来龙去脉和妻子说清楚,她可对外称留在夫家,实际仍在大久保府内。然而,恐怕没法挽救藤十郎和外记等住在八王子的七个男丁了。长安为防万一,把正重召为女婿。但这个女婿在此时却得寻找不利于岳父的证据。战争虽然终于停止,人和人之间的争斗却仍然不休。本多正纯究竟打算给大久保长安扣上何样的罪名?他说的话颇耐人寻味,因为,若真打算查办长安,罪名和证据俯拾皆是。 天将大白时,正重方朦胧睡去。 正重刚刚醒来,正纯已进了骏府本城。虽然正重还有诸疑问,但若因此耽误了禀报,正纯恐怕也会受猜疑。他照正纯吩咐,洗漱后直奔八王子。 本多正纯一早便入了城,将大久保长安的死讯禀告家康。 家康眉间顿时阴云密布。“茶阿,把线香点上。”吩咐毕,他口中诵着佛号,停下了手中的功课,面向正纯道:“他对继承诸事,一概未说什么?” “是。”正纯严肃答道,“请大人令旁人退下。” “哦?就让茶阿和侍女……”家康到底点点头,“你们都先退下吧。上野守大人和我有要事相商。” 最近,家康有意在人前给正纯名字后带上“大人”二字,或是故意如此。近臣们颇感意外,伏身施礼。家康的表情很是严肃。他也是要为日后打算:自己身后,还要多多倚仗正纯。他对正纯非常信任,直到现在,他也经常以“你”或“佐渡”称正纯父亲正信,对正纯却甚为有礼。就这一点来说,颇似丰臣太阁晚年对待石田三成那般。也许为了不让正纯重蹈三成的覆辙,家康甚至在措辞方面都很是注意。 “服部正重说什么?”只剩下二人时,家康说话又恢复了常态。 “大人,这和所司代板仓大人、成濑、安藤所想一样,大久保石见守的世评太差。” “那么,”家康不动声色,“有了什么证据?” “还无证据。不过,本阿弥光悦给所司代送了一件有趣的东西。” “什么?” “一只镶了绿宝石的小盒子,上面绘了秋草图,风格颇似京城的画工宗达。” “那小盒怎的了?” “小盒之中,放有一份石见守爱妾的书函。” “哦。那书函和长安牟私有何关系?” “石见守手中有一个和那小盒一样的盒子,里面应该封存着那份联名状。” “联名状?什么联名状?” 本多正纯端言:“松平上总介大人号召以大坂城丰臣秀赖为首的洋教大名,将箭矢对准将军。长安那侧室说,联名状便是为了这个目的。”他故意用淡淡的口气,择要点把事情说了。 然而,即使正纯假装平淡,家康还是大吃一惊。家康吃惊过后,会发生什么,正纯已无法想象。 “叮——叮——”书架前红毛人赠送的钟表打起了钟点。待钟声响过后,家康道:“正纯。” “在。” “你再给我慢说一遍,我似有些耳背。” “是。松平上总介大人号召以大坂城丰臣秀赖为首的洋教大名,将箭矢对准将军,为此缔结的联名状应收于另外一个绿色盒子里,藏于八王子宅邸某处。那上面是这般写的。” “忠辉?忠辉!”家康团着身子朝扶几探了探,“联名的都有哪些人?” “还不知。那联名状还未找到。” “哦。除此之外,那书函上无其他的了?” “是。” “那么,正纯……板仓、安藤和成濑也都知道了?让他们查一下书函的真伪。” “传言让人太意外了。” “长安煽动上总介谋反,若真如此,确不……不过,陆奥守……政宗不知此事吗?” “这,还……” “还只是传言吗?将军知否?土井利胜可知?” “还未透露出去。也还非透露的时候,因为眼下这也许不过是传言。” “哦。” “石见守树敌甚多。若他那个侧室乃是因为私怨而胡言乱语,恐有不妥。” “唔。” “大久保长安作为金山奉行,使起黄金来有如流水。他甚至召妓去矿山町,荒淫无度,令世人瞠目。正因有这等传言,故人觉得他可能和女人结怨。”正纯的口气愈发淡然,“另,之前被下令切腹的有马晴信,其实还写了一份密状,说自己受石见守秘托,暗中藏匿武器和金银。” “正纯!你怎的这般爱绕圈子?”家康的口气突然变得很是严厉,“为何不明明白白地说,想搜查八王子宅邸?你心里难道对长安就无判断?” 罕见地被家康斥责,本多正纯仍如寻常一样,面无惧色。他使劲直起身子,道:“大人让在下意外。世人一直传言,正纯本与大久保长安不甚和睦。” “所以你就绕圈子?你认为这样便是为天下好?” “在下未这样想,才绕了圈子。若在下之言带有私心,那便成了谗言,将引起万般恶果,只望大人明断,才不敢多言。正纯并无搜查长安宅邸的打算。大人若这样想,正纯今后对长安一事不再有任何看法。” “混账!”家康涨红了脸,怒斥道,“别装得那般无谓!退下!退下待命!” 一瞬间,正纯的眉毛森森立了起来。然而他没出声,只回答了一声“是”单膝下跪,平伏施礼,脸色苍白地退出房间。 “且等!”家康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自从关原合战以来,还未见他流露过如此强烈的感情。他斜睨着伏在地上的正纯,道:“好了,退下吧。可以退下了。” 正纯退下后,家康盯住桌子上摆着的“南无阿弥陀佛”,表情高深莫测。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方道:“叫茶阿来。”在这一时辰中,他所虑的似不只是正纯和长安的事情,他把上总介忠辉、右大臣秀赖、千姬、淀夫人,以及生下了忠辉的茶阿局等人都想了一遍。 “大人叫妾身?”茶阿局进了房中,看到家康弓着背,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找人来,叫罗山先生,还有从江户来的柳生又有卫门来!” “罗山先生和柳生先生?” “对。我想听听年轻后生的见解。虽说我现在无欲无求,却并非不能思虑。” “大人心里有何事?” “跟你说也无用。我非担心什么。”家康又突然道,“长安这厮,死得真是时候!” 家康对大久保忠邻和本多父子之间的不合已略有所闻。他还知,导致这种不合,直接原因其实不在忠邻,而在长安。长安这人,到底干了多少坏事,恐无法计算。开采金矿逐渐变成了他一人专事。家康并不怕他会隐瞒矿脉不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生性耿直的正纯却认为长安此乃不可容忍的牟私。 林道春被茶阿局带进来时,家康已恢复了冷静。去岁腊月初九,家康令林道春从江户移居骏府,这也是他为身后打算。乱世遗风逐渐得到了改变,然而伦理道德的确立仍需时日。正世之道在于教化,家康明白这些,然而只有想法势难打破局面。所以,他把林道春叫到身边,早晚和其议事。这次长安的事,家康也想听听他的意思。然而道春来了之后,家康的想法又变了——这毕竟是为政之事。另外,他也不欲使政乱外泄。故,他只是和林道春聊了聊在各藩建立书院一事,便让其回去了。然而,他和随后到来的柳生又右卫门却密谈了约一刻钟。 “又右卫门,大久保长安死了。” 宗矩似已知此,眼神复杂地看着家康。 “上野介大人说,长安的名声很是不好,想查一查他的宅邸。” “那……大人同意了?” “不,我骂了他。若这般做,本多父子和大久保相模守必势同水火。” “是。” “日前派阀萌生啊,才当好生安排以后的事。” “大人已不欲检视了?” 家康缓缓摇头,“到了这一步,纸终包不住火。何况,上总介和秀赖也有些牵连。真假尚未知,却也不能置之不理。故,我要麻烦你。” “不敢。” “我不让上野介去查,也不让町奉行去查,由我亲白查,故我想让你帮我暗中打探。”言罢,家康把正纯所言一一讲给了又右卫门。 柳生又右卫门对家康所言丝毫不惊。他现在的官位表面上是“将军府修正”,负责指正兵法,其实乃是被家康派到秀忠身边为谋,其敏锐的判断比剑还要锋利。见又右卫门毫不吃惊,家康心中充满疑问:难道这些风传已到了将军耳中?若真是这样,自己便更加为难了。忠辉和伊达政宗并非全无干系,但秀忠对此却一副淡然之态,不予挂怀。家康便不得不快刀斩乱麻。 说完正事,家康突然想试探宗矩。“将军那边,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他尽量问得若无其事,而这句话还是令又右卫门的面上紧绷一下。 “伊达陆奥守去为索德罗求情时……” “他说什么?” “大久保长安大人和索德罗先生乃是密友,不过双方似都不大信任对方,将军这般说。” “唔,互不相信。” “更多的,在下也不得而知了。请大人宽谅。” “哈哈,宗矩还是这般谨慎啊。好了好了,我也不多问了。我给将军写封信函吧。你就放心调查,休要带任何成见。不过……”说着,家康又有些疑惑,“本阿弥光悦、茶屋四郎次郎,另,有必要的话,所司代、伏见奉行,以及石川丈山等人,我想也可以了解一下。记住,要暗中行事。若乱了天下,我可就保不了你。” 宗矩似已充分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他表情坚定地施礼领命。 “好,拿杯子来!万万不可让莫须有的传言散布世间,拜托了。”家康又强调了一次,方叫茶阿局端酒盘上来。 问题变得有些微妙。又右卫门感到家康的视线在回避着茶阿局,不由为之侧然。茶阿局所出六男松平上总介忠辉,微妙地出现在旋涡中心,家康也很无奈。这些风言风语有意无意地扰乱了家康的晚年。事实上,越前的秀康故去时,便曾有过流言。那时,世人以此作为话题,津津乐道。传言说,秀康乃是被家康秘密下令毒杀的,理由自是因为秀康违背家康意志,过于同情秀赖。传言说,秀康少年时成为秀吉公养子,然后继承了结城氏。对他来说,秀吉公遗孤秀赖便是他的兄弟,凡事都当照顾有加,家康却把他看作德川一门的异端。秀康家臣中或许也有这等喜生妄想之人。不过柳生又右卫门对于这些传言只是付诸一笑。但眼下的风言风语,自比之前更为恶劣,稍不留意,恐会闹出乱子来。 又右卫门接过茶阿局递上的酒杯,莫名地感到阵阵寒意……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三十一 以剑止杀 柳生又右卫门当夜便返回江户。 关原合战前后,宗矩便到了德川家康身边,故他对家康的心思了如指掌。家康信赖他,他也敬重家康。只是他的敬重和成濑正成、安藤直次等心腹对家康的敬重,有些不同。成濑和安藤毕竟是家康手下出色的家臣,宗矩却不想做家臣。从这点来说,他冷静侍于一旁,亦僚亦友,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是。 这种心思,源于他父亲石舟斋的“无刀取之剑”的慈悲心愿。“无刀取”乃是指不杀不戮的大乘之剑,此剑与天地共存,不对一时一日的权贵献媚屈从。故又右卫门带着自尊和自律,把自己当作“师表”,而非“将军府修正”。悲哀的是,当今世间,他无法将此种心思形之于外。若他把心志讲出,则会被认为桀骜不驯、不可容忍,必会受到诸多非难。故而他安于柳生氏三千石的旧领,一直拒绝接受加封。 秀忠认为这是宗矩固执,宗矩只是笑道:“那就算在下不听大御所大人的吩咐吧。世上的财物、性命,都从神佛处借来……”他用佛家教义来回答,秀忠却完全不明。 然而当家康得知,不由拍膝道:“他乃真正的修正啊!” 家康让他去访查,自然有其深意。甲贺和伊贺自不必说,天下大名无不学习柳生兵法。柳生一门算得上是开枝散叶的宗派,柳生石舟斋则是开山祖师。 宗矩回到江户城正门前的自家宅院后,先把家人聚到一处密谈。 宗矩已和尾州兵库介利严取得了联系,又让家人与在仙台为西席的长兄严胜的三子权右卫门联络。备前的池田氏有三兄龙藏院德斋在,不必忧心;兵库介曾于肥后的加藤府中客居过一段,这方面也有所准备。 四月三十,宗矩自己则以吊唁长安的名义,骑马赶往八王子。 柳生宗矩到达八王子,最早出迎的乃是长安的女婿服部正重。 正重毫不惊讶。伊贺众的首领服部一族和柳生一门并非全无往来。服部一族对柳生石舟斋行师礼,在消息收集方面互通有无。正重对宗矩的本事和声望甚是清楚,宗矩也颇了解正重的人品。 宗矩在正重的带领下来到灵前,和跪成一排的藤十郎等人见过,才注意到服部正重低着头,身体颤抖。 长安的遗身被及时用盐镇起来,故虽天气湿热,竟未发出臭味。正重恐怕早就作好了准备,想到此,柳生不忍再看藤十郎以下那些小孩的面目。长安劳苦一生,最终竟是这般可悲的下场,难道真是由于一时疏忽? 柳生又右卫门和大久保长安所行殊途。长安忘了控制自己的野心,只是一味欲求,结果愈陷愈深;相反,又右卫门则致力于修身,严格控制欲念。 宗矩拜过之后,正重立刻起身,“请先生到别室歇息。” 正重敏感地察觉到柳生又右卫门此行的目的。二人在别室相对坐下,正重立刻道:“柳生先生,您可听说了京城风传?” “风传?” “石见守一故去,京城立时山雨欲来啊!”言罢,正重将送上来的茶点放到又右卫门面前,道:“京城洋教徒已蠢蠢欲动。” “消息已传到这里了?” “是。石见守故去,他们一得到消息,便着手准备,此次的乱事恐怕不会轻易罢息啊。” “唔。”宗矩对正重下文似隐约有些明白了,沉稳应对道,“京城又有骚乱?” “洋教信徒们失去了依傍。他们看出,今后将是三浦按针一人的天下,很快,葡班两国传教士就会被驱出日本,他们方才闹事,欲涌进大坂城。” “哦。” “此事出有因。请先生看这个。”正重拿出来的,乃是又有卫门也有所耳闻的联名状,不过并非原件,单是一份抄本。又右卫门脸色变了:实物去何处了? 能够有联名状的抄本,必是正重亲自在宅邸某处找到了那个绿色的小盒子。又右卫门感到心中苦涩得简直无法吐纳。他快速扫了一眼联名状。“为了让日本国成为世间第一大国,有志者在此署名。”开头一句为石见守的笔迹,仅此而已,看不出意图颠覆幕府的阴谋。恐是大久保长安用自己如簧巧舌把众人诱上了钩,以做生意的名目骗人签了名。全然不知实情的人对此又怎样看? 松平忠辉最先署名,然后是大久保相模守忠邻。由于发起人乃是大久保长安,倒也无甚稀奇。然而不同的人署名,必会产生各种复杂的意味。署名者有越前的秀康、大坂城的丰臣秀赖,然后是池田辉政、前田利长,还有已故的小早川秀秋、浅野幸长、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有马晴信也签了名,与长安有姻亲关系的石川康长也落名纸上。在大久保忠佐、里见忠赖、富田信高、高桥元种、石川数矩、佐野政纲等人的名字之中,还夹杂着织田有乐斋、大野治长、片桐且元等秀赖身边人的名字,以及寄居加贺的高山有近大夫、小西如安等。公卿、僧侣、传教士,豪商富贾的名字甚至也散见其间,让真正了解大久保长安的人看到了,恐怕要大笑出来。与其说这是阴谋,不如说是大久保长安这个喜欢热闹之人一生的“交友帖”。 然而稍微转念一想,又确实奇怪,让人困惑:这联名状之中,竟无一个世所公认的本多父子一派的人,也无对将军秀忠和大御所忠心耿耿者。柳生右卫门清楚其中含义:因为这些人颇为保守,对“卑门富贵”的长安的夸夸其谈颇为不屑。长安也知道逮些,才不和他们接近。 然而世间风评对此却巧妙地加以演绎。若本多父子看到联名状,必会道:“长安这厮定是要寻隙图谋不轨……”这样的联名状,只会让人如此联想。 “正重,这是抄本,在下可否看看原件?”又有卫门卷起联名状,点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 “原件不在此地,已交与骏府的本多上野介大人。”正重若无其事回答。“已交到骏府了?” 又右卫门之前的不安变成了现实。 正重仍是淡淡回答道:“柳生先生,希望您体谅。像这等会引起骚乱的东两,在下想还是莫要留在自家手中了,尤其在下还是女婿……” “正重,这份抄本真未给别人看过?” 服部正重仍是静静地摇头,“我等既是将军的家臣……” “这么说,将军已知?” “总之,原件送去了骏府,抄本送到了将军大人手中,除此之外并无外泄。” 宗矩突然重重叹息了一声:来迟了! 送去骏府的那份,想必已稳妥地交到了大御所手中。大御所定已严令正纯,在决断之前,不得对任何人泄露。然而,一旦抄本到了江户,事情便会发生重大变化。秀忠性情耿介,肯定认为要把东西交给父亲派来辅佐他的本多正信和土井利胜,一起商量……重臣们商议后,必要“听大御所的吩咐”,便会从江户派使者赶赴骏府。此后的家康公,便再也无法回护于人了。 然而此时正重想的,却是别的事情,他道:“我带先生去一处隐秘的地方。那里有会让先生吃惊的东西。” “吃惊的东西?” “是金库。在下吓了一跳——地板下有黄金。” “晤。” “在下相信先生是受大御所大人差遣而来,才会将牟私之事逐一汇报,回到江户后,在下更会小心谨慎……” 现在连正重也用了“牟私”二字,却未觉得任何不妥。这实不怨他薄情,对他而言,此事实在太重大、太复杂,他担当不起。 “不。”又右卫门严肃地打断了正重,“我本是吊唁而来,事情到了这一步,便不得不让你待在此地,直到一切水落石出。” “先生的意思……” “我先去江户,把你们的苦衷禀报将军,然后赶往骏府……即使如此,还是恐有大乱啊!” 正重似乎又想起什么,问了一个更是惊心的问题:“柳生先生,万一畿内近畿的洋教徒一窝蜂涌进大坂城求救,如何是好?” 柳生又右卫门不太明白服部正重为何总是想到大坂。长安的正室乃是热心的洋教信徒。也许被她所感,藤十郎之妻、外记之妻、长安长女也都成为虔诚的教徒,现今八王子竟成为散居全国的教徒秘密圣地之一。教徒们以为,只要和八王子联络,就不会遭到像秀吉公时那样的迫害了,这自然是希望依靠长安的势力保全他们,几乎不切实际。男教徒们和客居前田氏的高山右近大夫及小西如安保持密切往来,女教徒们则事事依赖八王子,和此处来往频繁。 服部正重对此一清二楚。故当他得知长安身故,便意识到近畿教徒会因心生恐惧而涌入大坂城寻求庇护,可又右卫门不明内情。 “服部大人,你为何总是提起大坂?” “南蛮人和红毛人的不合,由于石见守先前的努力,终有所缓和,然而现在这大堤轰然倒塌了。”服部正重抿嘴苦笑,“真是可叹,石见守对女人非同寻常的狂热,把大久保一族女人都变成了虔诚的教徒。这些女人的信奉,先前乃是能抑制教徒暴乱的大堤。” “这些鄙人倒从未听说过。这般说,大久保石见守一去,大堤便倒塌了,教徒便会生乱?” “是。” “我更不明白了……”又有卫门有些激切,却不往下说。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莫要在此逼问为好。但事情当然不能就此算了。大久保长安在洋教徒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若是因为长安枉法牟私而处罚他的遗族,将会导致何样的后果?只怕洋教徒会误以为此乃三浦按针的阴谋,借此发起更大的乱事。服部正重似未考虑到这一步。 “服部大人,你已经调查过教徒们寄给这家女人的书简了?” “是,在下把那些书函和联名状一起送到将军处了。” 正重的行事,居然一件一件都与又有卫门的意思背道而驰! “鄙人还有一两事要问大人,然后就去江户。”又有卫门努力用若无其事的口气道,“大人这么快就把女人们的书函交给了将军,是否为了自保?” “是……事情不是在下能掌控的。”服部正重脸色苍白。 “哦。”又右卫门之前一直相信正重未参与长安的牟私,这下得到确认,便又换了个话题,“大人不觉得伊达陆奥守能帮上忙吗?陆奥守甚至为了帮索德罗,陪石见守一起去领内呢。” “不敢存望。” “为何?” “那联名状上并无伊达大人的名讳。这说明,石见守从一开始已疏远伊达大人,或者说是敬而远之。” “因为陆奥守心思深沉?” “恐是如此。另,伊达恐怕暂不会离开领内。” “为何?” “带着索德罗去领内,或是在自己的领内招待比斯将军,都是为了今日做准备,在下是这样看的。” “晤。” “眼下在伊达大人领内桃生郡的雄胜滨,将军府的海事奉行向井将监正带领木匠八百、铁匠七百、人伕三千,助伊达大人造船。这是伊达大人为了在事情解决之前,有借口不离开领内,以避风头。” “你认为大久保石见守打算在松平上总介忠辉的帮助下谋反?”又右卫门说得若无其事,却明明白白触到了事情的核心。 服部正重断然道:“此要由将军大人亲自裁断。在下只不过是收集证据,帮助将军大人作出判断之人。” “明白。”宗矩用力点点头,“你已经把证据交到江户去了。这回答足够了。鄙人就此告辞。” “先生费心了。” “唉!”叹罢,宗矩站起身,“我会尽量保护孩子们。” 正重没站起来相送,他心中矛盾重重。 宗矩到了江户,大吃一惊。大火已熊熊燃起,比他预想的还要凶猛。由于服部正重的汇报,“大久保石见守生有叛心”的风评,已在各位重臣心中成为“铁定事实”。 “既然女婿都这般说,哪还有错?” “先把相模守请来。相模守也在联名状上签了名,必须说个清楚。” 在秀忠身边,还是反对大久保的声音居多。然而借着土井利胜的名义让大久保忠邻出席时,毫不知情的忠邻却一口回绝:“人老了,身体不好,若有必要,恳请派使者到病榻前来。” 忠邻原本就因儿子忠常亡故极度伤心,基本不再奉公,此外,本多正信在秀忠身边,任意摆布秀忠,也让他大感不快,大久保长安的死讯又让他甚是难过,卧病不起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将军身边人的反应则截然相反:“此人发现事情败露就不奉公了?如此看来,不能给他喘息之机,当立刻征伐小田原。” 在他们看来,服部正重呈上的联名状,以及女人们的往来书函,已是铁证如山。在联名状上签了名的越前秀康已病故了,他的亲弟弟上总介忠辉身为年轻武将,才干备受称赞。前时在二条城见过家康公的丰臣秀赖,已长成伟岸的六尺男儿,让家康盛赞不已。他们竟与幕府元老大久保相模守暗中勾结,密谋造反,没有比这更能引起骚乱的大事了。 柳生宗矩到达江户时,土井利胜正准备赶往骏府听领大御所示下,众人也正议得热闹。秀忠未令又右卫门参与,他中止了商议,把又右卫门叫到自己房中。 “听说你奉大御所之命去了八王子?”平日里的秀忠遇任何事都面无表情,但此时他脸上泛红。 “是。有传言说,石见守牟私……这传言甚嚣尘上,故大御所大人才命在下亲去访查。” “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也非完全没有问题,毕竟他做了那么久的金山奉行。” “你的意思是……他私藏金银?” “是。除此之外,还有……” “未问联名状一事?”秀忠本想假装随意地问问,却剧烈地咳嗽了两声。 他怎能不激动,石见守和亲兄弟想要他的项上人头! 柳生又右卫门想到事情重大,未立刻回答。若回话不够妥当,只会让秀忠误会加深,忠辉便会受到万般猜忌。大久保长安乃是家老,岳父又是伊达政宗,而且,忠辉曾于秀赖拒绝伏见城之召时,代将军拜访了大坂城。 因此,自会有传言道:忠辉与大坂城秀赖结盟,定下谋篡之计。即使这并非实情,也定会有不少对丰臣氏欲除之而后快的德川谱代大名深信不疑,一口咬定此为实情。到那时德川萧墙之内,一星之火,便可燎原。 “宗矩,你未听说过联名状?” 又有卫门故作平静,道:“在下有所耳闻,不过流言似乎有些过分了。” “你认为东西虽不假,但不可深信?” “正是。方今天下,有三大隐患。” “唔……你说说。” “第一,乃南蛮和红毛的宗派之争。” “不过红毛人……” “不管怎生说,他们还未打到头破血流。但南蛮人忐忑不安,担心早晚会被将军赶出日本。” “这便是所谓的杯弓蛇影吧。” 又右卫门道:“第二,乃关原合战以来的浪人心思,他们担心,若是太平持续下去,他们恐就再无出头之机,故时时摩拳擦掌,希望再生动乱。” “唔。我对此很是清楚。” “第三,便是丰臣氏和德川谱代大名之间不合。此矛盾虽已逐渐淡化,但一旦因某事激化,便可掀起滔天巨浪。联名状一事被这三大隐患过分夸大了……不管联名状真伪,必须对这些情势有充分估量。” “晤。你是说,即使联名状不假,处置此事也要格外谨慎?” “在下……”又右卫门蹙着眉,坚决道,“在下想,联名状非为了谋反,而是大久保长安不谨而授人口实。将军您说呢?” 秀忠陷入了沉默。他也不是完全没这种感觉:大久保长安有时确实是夸夸其谈,流于轻薄。不过对那些署了名的人,怎可掉以轻心? “那么,你认为它到底是何用意?” “正如开头所言,长安平时也常挂在嘴边:进入世间海域,让日本更加繁荣……” “因此,你认为签名之人不可疑?” “正是。” “不过,其中可无伊达政宗。” 又右卫门微微笑了,“将军认为,无陆奥守的名字,便有阴谋?” 秀忠心里仔细玩味了一下又右卫之言,道:“好,那我再问你,要是你,欲如何处置?” “首先,以大久保长安私匿金银的罪名,予以处罚。” “唔。” “因世间既已对此议论纷纷,自不能置之不理。有功惜赏,有罪无罚,必生祸乱。” “唔,私匿金银……只以这个名目施以处罚?” “对联名状一事严格保密,在下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烧了它。” “哦?” “这样,便能让相关人等相信事情已然了结,斩断骚乱之源,树立幕府威信。” “倘若……”秀忠一边思索一边缓缓道,“倘若事情平息了,那些野心之徒松懈下来,反而露出狐狸尾巴,也是大有可能。” 又右卫门不言。也许事情真如秀忠所言,但身为将军府修正,他不能这样想。 秀忠叹一声:“唉!请先生即刻去骏府一趟吧。” “是。” “我先让土井大炊等一等。你就禀告大御所,说大久保长安牟私,故要立刻逮捕其遗族加以惩罚。” “联名状一事呢?” “先生就听大御所示下,不要说我任何意思。” “是。” “事情和上总介有关。若是让时日无多的父亲知道兄弟不和,有违孝道。我方才听你讲时,颇为感触。” 又右卫门无言,伏地施礼——秀忠果然严格按照义理约束自己。 “为慎重起见,请容在下重复一遍:将军大人的意思,由于大久保长安利用职务牟私,故要抓他的家人查办。那牟私是……” 又右卫门还没说完,秀忠便接下去道:“作为金山奉行,瞒报采量,没其家产,流放族人,尚有余辜。联名状流入世间,即使按照先生之言烧掉,也已无任何意义了。” 宗矩再次郑重地垂下头,“说到长安的遗族,大都值成年。知道家主牟私却不加以阻止,应按同谋论罪。” 秀忠不答。又有卫门说罢,便立刻站起身来。周围十分寂静,室内一片肃杀。 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大门时,又右卫门已出了一身汗。 无论秀忠心中存有多少疑惑,似都打算把忠辉交给家康处置。然而已经看过联名状的家康,现在怎样想?对于家康的心思,又右卫门终是无法推测。直到关原合战之前,他对家康都是敬惧参半,唯最近却生了变化。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这也许只是又右卫门的想象,然确让他感到全身紧张,这种感觉,和有信奉之人在神佛之前却不能正襟危坐,从而产生的那种惧怕相同。 此事仿佛是神佛对人世的嘲笑和憎恶。家康公英杰一世,值此暮年之际,却发生了这等骇人之事。大御所一生坎坷,为了太平盛世倾尽全力,然而令人悲苦的是,他的脚下竟有人挖下了深深的陷阱——自己的儿子和大坂城携手,等父亲死后,便要灭了兄长! 但宗矩不得不去见家康。他来到大门前的拴马桩处,天空下起了细细的小雨,此时的又右卫门却无所感了。他只是苦苦寻思,家康将会如何裁决? 家康公相信自己乃是太平盛世的创建者,然而现在,这自负已在他脚下撕开裂口。他会怎样呢?宗矩很难想象失去自信、彷徨无助的家康公会如何行事。他深信,就像先父锻出一柄“无取之剑”、到达绝对境界一样,家康如佛如神,有如富士山,然而如今……不得不承认,家康把许多小石子一颗一颗堆积到了一起,又赫然发现其早已坍塌…… 家康公通过武力平息了乱世——对朝鲜战事作了妥善处理,又在关原合战中消除了乱世隐患。然后,他费尽苦心,传播儒学,与海外交易以求强国,制定严格的等级,稳定人心,终于建起了连南蛮人和红毛人都赞叹不已的太平国家。终于到了静静念诵“南无阿弥陀佛”,每日净书佛经,等待归天的时刻,却意外发现脚下已裂了一个大洞。 柳生宗矩回到宅邸,立刻着手安排去骏府,但他一直全身发抖。人生并无所谓永远的“安心”,在流动不息的时日中,经常萌发毒芽。只是,他并不觉得大久保长安乃是为了给家康寻麻烦。 三浦按针恐也无法想象,他的存在让旧教徒把怨恨都转移到了家康身上。大坂的秀赖、越后的忠辉,都是在太平中长成。若说有纠葛,便是本多父子与大久保忠邻之间的争斗,然而也不过是在如何为幕府效力方面,有些微差异罢了。然而,这些善意互相碰撞,瞬间便将家康抛入不幸的浊流…… 又有卫门和两个持枪牵马的随从连夜离开江户,赶赴骏府。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三十二 万雷惊落 德川家康戴着老花镜,正在房里心无旁骛书写佛号。本多正纯捧着那份从服部正重处得到的联名状候在一旁。 “上野介大人,这么晚了,有要事?”家康言语仍甚是尊重。他缓缓摘下眼镜,靠近灯火,“好像有些闷热,是不是要下雨的缘故?你也当保重身体啊。” 正纯只是默默颔首,他不欲主动解释联名状一事。然而就算他不说,家康也自会问。到那时,再冷静、不带私情地把自己了解的情况一一禀报,由家康去判断。他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 “哦,戴上眼镜,这么小的字也能看得清楚啊。”家康重新戴上眼镜,突然面色一变,“上野介大人,这似是联名状啊。” “是。” “这是谁的?” “存于大久保长安藏金子的地板下,上面还用金子压上了。长安的女婿服部正重寻到后交了上来。” “服部正重乃是正成之子?” “正成次子。” “地板下铺满了黄金?” “是。黄金数额之巨超乎想象,不过还未正式检视。还需要些时日才能知道究竟有多少。” “唔。长安果然牟私了?”家康默默把联名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上野介大人。” “在。” “既把这拿给我看,你心里必已有打算了吧?” 正纯拼命摇头,“在下只是吃惊,想不出任何办法,便只有来拜见大人。” “唔。你的意思……你无法判断?” “是。” “仔细看看,这些签了名的人,多是洋教徒啊。” “是。” “京城的所司代对洋教徒闹事怎么说?” 正纯不答,他怕不小心说错话,误导了家康。 家康又看了几遍,把联名状卷了起来,表情出人意料地平静,“上野介大人,刚才你说,只是吃惊……是吗?” “是。想不出任何办法……” 正纯还要再重复和刚才一样的话,被家康抬手阻止了:“这世上恐怕没有想不出办法的事。事情发生了便要处理。不能妥善处理,干脆辞去官职,痛痛快快承认,事情发生乃是因为自己的疏漏。” “这……” “切腹便是这种时候应做的,是武者承担责任的方式。” 正纯想说些什么,又顿住。导致事情发生,是主事者的责任。如此说来,也许真的不得不“切腹”。 “嗯,长安牟私了啊。” “联名状上的偌多人,均非在下能够查办的。” “是忠辉、秀康,还是秀赖?” “这……都有。” “这么说来,你认为,是要齐心反将军了?” “请……请大人明鉴。” “我看,这并非什么值得担心的东西。” “啊?” “值得担心的人,反而未出现在这里。” “大人指……伊达陆奥守?” “我不说,不过这里确实没有陆奥守的名字。” “其实,这才是让人不能放心的地方。若这的确是上总介大人和交好之人写下的毫无恶意的联名状,他的岳父陆奥守自当出现其中,可是……故在下觉得,背后肯定还有什么,也不知是不是想多了。” “唔。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你也知长安的性子吧?” “是。甚是了解。” “你既了解,不觉得这联名状并无恶意吗?” “大御所大人,”正纯不得不说,“在下想,问题不在于长安是否有恶意。” “唔。” “问题在于,已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却不知这些签了名的人的想法。” “嗯。” “假如人心惶惶的洋教徒们因为有了联名状,欲涌进大坂城避难,心中不平的浪人便以为举事的时候到了,那可就是大问题了。在下担心的是这一点。”言罢,正纯小心地闭嘴。 家康并未立刻发话。正纯似已认定,背后另有隐情,设若如此,世上恐已传开忠辉和将军兄弟不合的风言风语,但谁会把这样的传言说给家康听? “是啊。”家康叹道,“恐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会再想想。你可退下了。” “是。在下告退。” 家康有个习惯,经常让别人退下后,又半路把人叫回来。正纯心下想,今日会不会还这样呢?但是没有,可见家康心中难过。正纯躅躅走在湿气浓重的夜色中,心中隐约有些歉疚。他说自己完全没有见解,那是说谎。他不只认为大久保长安为人轻率。就算长安并无恶意,在超过自己能力的位置之上掌握权柄,自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野心勃勃之人聚到他身边,趁机作乱。大久保长安对这样的人,不分好坏,一概亲近,甚至写下了会引起乱事的联名状,又把它藏了起来,岂能让人放心?既将其藏起来,长安便是知这东西会带来危险。 这样一想,本多正纯更觉可怕。最开始时,长安心中可能并无如此可怕的大阴谋,然而他越来越受到家康的宠信,忠辉又成了大名,他的想法便突然发生了改变:为何不让自己的主君当将军?即便这只是一闪之念,他最后也可能涉险。忠辉乃家康六男,有伊达政宗为后盾,此外,越前秀康亦支持他,若再把秀赖笼络进来,那便有了可以撼天动地的力量。 大门已关上了,正纯通过便门,朝家中走去。他对自己道:“不可这般惶惶无主。今晚当好生思量思量。” 转日,柳生宗矩被唤入家康房中。 宗矩一行从江户一路快马加鞭,于昨日半夜抵骏府。当宗矩见到家康时,发现家康的脸色甚不平静,眼角堆积了许多皱纹,脸上似也有些浮肿。 “辛苦了。来,到这边来。”家康通常和人坐得甚远,连忠辉的生母茶阿局也是远远地候着。“其实,昨夜,上野介大人先你一步到了。” 这在又有卫门预料之中,他默默无语。 “真是让人头疼啊。你有什么想法?” “将军今日恐会派人去大久保府上搜查。” “这么说,将军着恼了?” “是。” “将军都知道了?” “是。故又引起了另外一个大误会。” “误会,从何说起?” “将军命大久保相模守面见,被相模守推拒了。据在下看,自从儿子去世后,相模守身心俱疲,这已是事实。然而将军身边的人不这么看。” “他们怎么看?” “他们认为,相模守有反心。” “反心?”家康声音尖利,吓了又右卫门一跳。然后,家康又压低了声音,道:“又右卫门,真让人头疼啊。上野介言外之意是等我裁断。” “言外之意?大人的意思是……” “是在责怪我啊,我太宠信长安了。不,因为我只顾自己安稳,未作最后的努力,他的眼神在责备我。” 又有卫门沉默,此事可不能随随便便作答。 家康又道:“捕役们已经去了?” “是。长安的女婿服部正重亲口说长安牟私。” “那就没办法了。不过,牟私只是金银方面的事吧?” “不,不仅如此。从长安藏匿金银的地板下;发现了一份奇怪的联名状,抄本已送到了将军手中。” 真迹便在家康手中,宗矩虽心里清楚,但家康什么也没说,他也只能这般禀报。 家康的嘴唇果然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他似还不知有抄本一事。他苍白的双唇剧烈颤抖着,脸上的表情甚是可怕。 从未见过家康这般模样,又右卫门感到全身寒毛直坚。 过了许久,家康还是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在想些什么,又右卫门很难猜测。 “又右卫门,”家康发呆了约莫一刻钟,终于重新开口,声音颇为疲惫,“是我疏忽了,被钻了空子,我还不够老到……” “大人……” “对于世事,我还是太松懈了,唉!这个责任不可推卸。” 又有卫门全然不知家康究竟想说什么,这不过几句牢骚,但他到底打算怎么办,如何承担责任? “把大久保长安的遗族抓起来,世间也会怀疑这是不是因为长安谋反?如此一来,自然激起惊涛骇浪。” “是。在下也这般想。” “但若说大久保相模守有反心,就会扰乱我德川氏啊。” “是。” “大久保一族几代人效忠德川。现追随大久保者众多,才会有他族和本多父子不和的传言。” 柳生又右卫门注意到家康眼中终于现出了一丝光芒,只听他沉声道:“还有啊,知子莫如亲,将军已经看过联名状了,这必会给他心中带去极大的震憾!” 又右卫门不言,不过他非常清楚家康这话的意思。将军秀忠无论何时都不会背叛父亲,然而又有卫门深深怀疑,秀忠的孝行是否会被世间接受?先前,秀忠完全听从父亲吩咐,坚决支持父亲,对父亲的信任和感情坚如磐石,掺不进半丝怀疑。然而,倘若他知父亲的权威竟是可以动摇的,必会大感灰心。那时,兄弟忠辉便会变成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家康坎坷一生,怎不知人心之苦?怎不老泪纵横? 柳生又右卫门不忍再看家康。直到两日前,家康还绝对想象不到,他到了这般年纪,一直尚称安定的家族中,竟然出现如此巨大的裂缝。 “对长安的处理就听凭将军裁定吧。你说呢?”家康怃然道。 “是。不过重臣们都已知道了,是不是还有其他办法?” “忠辉和相模守也许真会不利于将军。唉,处置完长安的遗族后,我欲去一趟江户。你说呢,又右卫门?” 柳生又右卫门平生还是首次见到这般没了自信的家康。 又右卫门知道,最近家康特意从川越的喜多院把天海上人请来,表面说是要学习天台宗佛法,其实是为了详细询问幕府对皇宫应持怎样的态度。 此时,天海已由权僧正升为正僧正,被赐予昆沙门堂,深为皇室所重。听取了天海的意见后,家康决定除为天皇奉上一万石,还为后宫奉上两千石;他还就如何永保皇基安泰,与天海进行了密谈。 当时,家康定认为德川内部一切安稳,欲为国家尽最后一份力。然而,后院却不那般稳固。乱世的混乱无序虽然得以克服,到了太平时代,却会不断滋生出新的问题,其中偌多问题仅凭家康的经验无法处理。但若家康尚为此感到迷茫,天下走势将会如何? 想到这里,柳生又右卫门感到背上生起一阵寒意。这绝非只是家康和秀忠的问题。一直充任将军老师、担当修正之任的柳生宗矩,也遇到了莫大的难题。 “又右卫门,我好似被五柄利刃围住了。”家康突然道,“本以为已然天下太平了,可安安心心闭眼呢。” “五柄利刃?” “萧墙之祸、洋教,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浪人、大坂城,最后,便是我的年纪。” 柳生又右卫门无法回答。他未想到,家中内乱和年龄竟让家康如此苦涩。“大人的意思,再年轻些的话……” “是啊!我再年轻些,大久保相模守和本多父子就不敢争斗了。他们二人的对立,被认为是出于将军和忠辉不和,这种看法会不断引起骚乱。这些,都是因为家康老了。这无可奈何的事实,才是乱事之源。”家康微弱地笑笑,叹道,“人有天命,天命难违啊,又右卫门!” 面对此时心乱如麻的家康,柳生一族该如何是好?又右卫门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最终,如何处理大久保长安牟私一事,由江户裁断。虽事涉忠辉,作为父亲的家康却不得对秀忠的处理置喙。然而一旦决定,家康便不会让其他人看出自己心乱。他还请来负责处理外交文书以及皇宫和五山事务的金地院崇传大师。天海与崇传二人,就对最近到此地来的英吉利使节塞尔斯的招待及应对,进行了长时商议。联名状的事严守秘密,也许被暗暗埋藏了起来,或已由家康亲手烧掉了。 在此期间,柳生又右卫门一直待在骏府,一边思虑德川内部诸事,一边在家康和秀忠之间进行联络。他放出去的人不断把消息送回来。 让世人吃惊的,是对已然死去的大久保长安的处罚。表面上,罪名只是“牟私”,然而正如又右卫门所预料,世间不免生起各种流言。让秀忠身边重臣们大为震惊的,乃是长安藏匿黄金的数量。服部正重老老实实对黄金数量调查了一番,甚至嗅到了移至黑川谷的一部分。他将黄金如数没收,悉运江户金库。 “真让人吃惊啊!长安藏起来的金子比上交幕府的还多啊!” 重臣均失色。这样的传言传到骏府,随即决定了对长安遗族的处罚。 幕府的金山奉行私藏比上交幕府还多得多的黄金,这便引来许多捕风捉影的说法。 “长安那厮,真要来一场大叛乱啊!” 问题的关键联名状越是被深藏,世人的想象力发挥得愈甚。 “太可怕了。又是一个大贺弥四郎!” “大御所被自己养的狗咬了。这就是喜新厌旧的惩罚啊!” 旗本之间的传言颇有夸大其辞的成分,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谱代大名则更过分,许多议论早已逾越了本分。 “知道联名状的事吗?” “听说了,不就是大坂的阴谋吗?” “怎么回事?” “别人告诉我的。大久保长安乃是大坂内奸,他拉拢忠辉公子和洋教徒,单等大御所归天,就要扳倒将军大人。要不是为了这个,怎么会藏起那么多金子?” “啊?有这样的阴谋啊。” 宗矩独自冷静地收集着各样的消息。 大久保长安牟私和丰臣秀赖的大阪城,竟如此被紧紧绑到了一起。甚至还产生了一些无稽之谈,说前时相继死去的人便是家康在二条城与秀赖见面时,一个个被毒杀的。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甚至连池田辉政,都因为无法驱除剧毒而亡。如此说来,当时未一同前往的福岛正则,便真是大有远见的卓识之人了。 各种风言风语渐次漫卷开去,大有星火燎原之势。有人说,长安的死让家康更是震怒,正敦促大军制订攻打大坂城的计划。这样的传言,柳生又右卫门实无法禀报给家康。他只是觉得,散布这等传言的,定是那帮除了打仗不知该怎么讨活计的浪人。 然而各种传言此起彼伏之时,又发生了一事,搅得风浪益发高涨。那便是欧罗巴新兴国家、班国大敌英吉利的将军约翰·塞尔斯,携詹姆斯国君的国书,从平户出发,准备经由骏府往江户。 约翰·塞尔斯去年岁末从爪哇的万丹港出发抵达日本。他所乘船只为“格鲁勃”号,船上除了他,还有七十四个英吉利人,一个班国人,一个日本人,五个黑人,共计八十二人。他们到达平户,为庆长十八年五月初四,此时大久保长安的灵柩还放在八王子。 早在两年前的庆长十六年三月,英吉利东印度公司便决定把称作“黄金岛”的日本纳入其势力范围。是年九月,塞尔斯便作为英吉利全权代表,从故国出发了。 塞尔斯到达平户后,会见了平户领主松浦法印及其孙松浦一岐守隆信,拜托他们立刻帮着引见家康亲信、自己的同胞三浦按针。松浦法印遂派使者带着英船到来的消息。请三浦按针尽快至平户。使者先走陆路,到了三浦按针领地,见到按针的妻子马进氏,得知按针已去了骏府,遂又赶往骏府城,见到按针,方与按针一起前往平户。 其实,塞尔斯到骏府倒无他,英吉利船抵达日本的消息却引起了巨大反响。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又右卫门真是毫无办法。 柳生又有卫门最初只是简单地以为,洋教徒骚乱的原因,乃是由于大久保长安之死。然而,当他得知英吉利的使节抵达日本,并引起了巨大风波时,便令人加紧打探消息,所得最新消息是,因为派到骏府去的使者回来迟了,身在平户的塞尔斯甚是不悦,与特意到江户迎候的三浦按针生了嫌隙。按针也许会因此不再踏上故土,终老日本。不过,两个在平户相会的英吉利人,终于五月初八同从平户出发,前往骏府。 大久保长安之死令天下颇有山雨欲来之势,各种传言又让不安纵贯全国。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告诉柳生又右卫门:“塞尔斯带了十个英吉利人和一个佩枪的日本人,另有一名从爪哇带来的日语通译,以及诸随从,共二十二人,日本船离开平户了。” 以前虽能时常见到南蛮人,但如此多的红毛人穿行于日本国内,自能激起众好奇心旺盛之人议论纷纷。 穷两年之功、终踏上“黄金岛”的英吉利使节,却是另一番心情。 他像其他洋人一样,详细记录日记。第二日登陆博多,等待风向,穿过海峡,登陆大坂。大坂令他很是兴奋。他惊叹于大坂城的坚同和阔大,遂问路过的一个商家:“此城的主人必活得美满吧?”从爪哇跟来的日本人帮他转成了日文。那商家却害怕地直摇头:“哪里,这世道啊!城主虽是太阁大人之后,现在却被江户压制,过得很是凄苦。”三浦按针本想对塞尔斯解释,但因过往路人甚多,遂缄口不言。 塞尔斯权重位高。他既是武将,又有贵族气派,看不起已朴素得有如传统武士般的三浦按针,训斥:“你那般模样,必被当地人看不起,让大英帝国蒙羞!”因此按针在心里亦对塞尔斯多有怨气。 英吉利的使节约翰·塞尔斯从大坂抵达伏见,适逢伏见城守军进行轮换,他亲眼目睹了队伍的威武壮观。卫兵三千,威风八面的场面,令他感慨不已。 塞尔斯真喜欢上了东方的风土人情。接下来,他继续于陆路旅行,沿途受到东海道各驿站款待。 六月十八,家康接见了塞尔斯一行。塞尔斯在日记中对接见大加记述:
奉礼之人行于列前,乘轿前往大御所所居骏河城。入城门后经三座吊桥,行至一队士兵把守之处。登华丽石阶,有二人威风凛凛引余至一室内。内铺精美榻榻米,吾双足交叠坐于其上。那二人,一乃大御所亲信上野介大人,另一为水军奉行兵库大人。 片刻,二人请起身,引余至大御所所坐之处,着余施礼。御座高五尺,披金丝布帛,背及两侧装饰华美。此室无藻井。其后回坐,一刻后,始知大御所将出。再起身,被引至门口,那二人虽同往,然殊无朝内窥探之意。大御所出御前,余将国王赠礼并余之礼物整然置于室内榻榻米上……
让柳生又有卫门大惊失色的消息,则来自英吉利使节一行刚刚从伏见走上近江官道的时候。传言道,洋教徒恐欲闹事,密使将从大坂赶向各地。 英吉利使节一行抵达骏府时,由于大久保长安的死可能导致家康下令禁止洋教,教徒们正在观望形势。不过仅仅这些,还不足以令人吃惊,洋教徒们似认为,幕府将大开杀戒,其可怕程度远甚丰臣太阁时的镇压,故他们惶惶得出结论,欲以不败名城——大坂城为据点,与幕府一战。方今大坂城便成了洋教的“石山本愿寺”。大坂城乃攻不破的金汤城池,若全天下的洋教徒起事,在三五年内可保无忧。况在此期间,班国援军必会赶来,一灭德川幕府,二复丰臣天下。 柳生又右卫门得知,洋教徒最先派密使去见的,正是现客居加贺的南坊高山右近大夫长房,以及隐居于高野山附近九度山的真田幸村。 英吉利使节一行大享旅途之快,却不知他们此行却成了洋教骚乱的引线。先前,传教士无所不用其极地用恶言攻击英吉利和尼德兰,说他们乃是欧罗巴的泼皮无赖,举国之人皆是海盗。人心真是微妙,他们的憎恶愈强烈,恐怖的阴影愈大。既然他们如此仇视英吉利和尼德兰,必会引起对方更加激烈的报复。而如今,英吉利和尼德兰一样,终于找到了进入日本的机会。“英吉利使节约输·塞尔斯乘‘格鲁勃号’一进入平户港,立刻找松浦法印要了房子,以为商舍……”这样的传言似是为了反击旧教徒,制造英吉利和尼德兰欲修城筑池的错觉。 然而在塞尔斯和家康会见结束之前,柳生又右卫门却未让家康知悉这一切。在此之前,他通过本阿弥光悦,劝说客居加贺的高山右近大夫要向重,又通过兄长至真田幸村处游说。这是又右卫门的兵法,因情势已刻不容缓。 当塞尔斯在日记中颇为愉快地记下与家康的见面过程之时,天下暗流涌起,风雨将至。
余施吾国礼,至御座前呈国书。大御所亲手取之,举至齐额,命坐于略远处的通译(亚当斯)慰余旅途劳顿,着歇息一二日,再回复国书。 大御所又问余是否欲见其子(将军秀忠),余答有此计划,大御所遂命配给所需人马供给,又谓归来之时,则书简已成。 出御座所至户前,上野介大人送余至阶下,乘轿返回下处……
塞尔斯一行于七月二十八正午离开骏府,途经镰仓与江岛,于八月初一抵江户,拜见将军秀忠。滞留江户七日后,于初八出发前往浦贺。一行在浦贺三浦按针宅邸小歇数日,得按针夫人马进氏款待,十六日返回骏府。塞尔斯尚不知此际他的到来正掀起一场可怕的风波。他在日记中愉快地记录,拿到家康的回书、礼物和通商状后,于八月二十七离开骏府,悠然自在游历了京坂之地,九月二十四返回平户。 塞尔斯快意地在各处旅行之时,传教士对不断扩张势力的英吉利的恐惧则与日俱增。使节塞尔斯乃军人,他坐着军船,携家康回函及故人三浦按针至骏府和江户,成功缔结了条约。如此一来,骂英吉利人乃“泼皮无赖”的旧教教士自然大为狼狈。 和先前班国、葡国的外交文书比起来,英吉利国君之书函甚是郑重。国书书以蜡纸,宽二尺,长尺五,三面镶绿,上饰唐草花纹;先三折,再对折,置于金箔内,封以蜡印。函面由英皇亲笔书写。三浦按针将国书译成日文呈与家康。 书简主旨乃是:天道所赐,英吉利、法兰西和尼德兰三国与日本相交十数年,深知将军大人威名,特遣约翰·塞尔斯为特使远渡重洋问候,日的便是希望多事交易,互派使节,互驻商舍会馆云云。 英吉利赠送家康猩红毡一匹、弩一柄、大炮二门,以及望远镜一支。家康回赠以押金屏风五扇。两国“通商状”的各项条款,亦允许英吉利使节在日本广为宣扬。 如此一来,旧教传教士们更是惶恐。他们这边其实也来了一个军人使节,非是别人,正是前来探宝的比斯卡伊诺将军。比斯在大坂城会见秀赖时口出狂言,擅自在近海探测,比起英吉利使节塞尔斯,举止名声都甚是恶劣。这种心虚使得他们更加焦急,亦导致他们妄自采取行动。 在英吉利使节一行返回平户之时,另一个让柳生宗矩大吃一惊的消息则自仙台而来。在仙台,不只柳生又右卫门,服部一族和本多正纯也安插了不少眼线。此外,又右卫门认为,因为忠辉那位如豹如虎的岳父,将军秀忠必对其大生戒备。最开始,又右卫门简单地以为,伊达政宗把索德罗从将军手里救下,带回自己领内,只是出于求知,顶多在造船时用上一用。然而,密报说,政宗一见大久保长安的死及洋教徒的骚乱,顿时心生恶念,欲利用这个时机,发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变。 又右卫门初时并不相信,不过服部一族传来的消息也差不多,他便觉得不能再视若无睹了。服部说,在仙台会合的索德罗和比斯将军,制订了和英吉利使节进行正面对决的计划,并已说服政宗。 政宗常把索德罗叫到房内,以布道的名义密谈。据云,政宗称:“我虽由于亲戚和朋友的关系不能接受洗礼,但绝不干涉家臣皈依。”他特准众人在城内和本城大厅自由传教,还在闹市建了两座教堂。政宗甚至下令毁掉松岛瑞严寺及另一寺宇里的众多石像,僧侣若有不从,格杀勿论。伊达家臣、洋教徒支仓常长还毁烧寺庙——若无破釜沉舟的决心与计划,怎会发生这等事? 新教国英吉利使节谒见家康,两国缔结友好条约之后,政宗便亲近旧教的比斯将军和索德罗,甚至在城内的本城大厅张榜宣布传教自由,甚为放肆。 正当此时,又有线人来报:“政宗下令让索德罗与烧了寺庙的支仓常长等人,欲乘坐正在雄胜滨日夜赶工的大船,船成后去往欧罗巴,此事正在加紧准备中。其目的已与索德罗密议了若干次,即欲引新教国占领日本,屠杀旧教教徒,不可不防……” 又右卫门震惊不已。他以为,伊达政宗必是看清了此次事件的前因后果,才决定出手,促使他下此决断的,仍然是索德罗和比斯将军对新教的怨恨。又右卫门并不认为政宗有多么虔诚的信奉,只能推定,促使政宗下决断的另外一个原因乃长安之死,或不如说是政宗看透了长安死后,将军秀忠和上总介忠辉兄弟之间颇耐人寻味的“不和”。派阀之争常常以“家族之乱”的形式出现,而且此时长安已然下葬,余波便涌向忠辉。若忠辉被一举击败,不管事实如何,只能以二字判定:谋反。伊达政宗一方面担心自己在无意之间,变成了千夫所指的谋反者之岳父,一方面,他似已看清局势,欲迅速上演一出大戏。若被扣上了“谋反”恶名,便极其被动。政宗深知其中玄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真正谋反,主动进攻。 此时正值英吉利使节从江户去往三浦半岛,又右卫门立刻离开骏府赶往江户,秘密拜见秀忠。他发现,秀忠已然知悉一切。只是秀忠的看法与又右卫门大为不同。“陆奥守为了不让自己因长安和上总介的事受到猜忌,便不断讨好于我。”秀忠似乎真心这样想。他认为,索德罗也好,比斯将军也罢,对日本来说,都是惹是生非之人,不过也不能随随便便把他们撵出去,故伊达政宗便想出一个绝妙好计,让颇招人厌的南蛮传教士们立刻乘坐新船离开日本。 秀忠还大发感叹,政宗凭借非凡的谋略,在驱逐这帮传教士离开日本的同时,亦搭载了一个希望。为了不让那帮传教士们看透自己的本意,政宗故意让人毁坏了松岛瑞严寺的佛像,又修建小教堂,装成一副热心的教徒模样,甚至还委托支仓常长打探能否开辟直接和欧罗巴交易的途径。秀忠认为,政宗的想法必是:若交易不成功,就不可让那帮传教士们回来了。 柳生宗矩对秀忠的见解悉心倾听。伊达政宗云山雾罩,虚实交织。对认为松平忠辉为谋反者,欲对其岳父政宗加以打压的人来说,政宗让人恼火。“那么善于自保的独眼伊达,现在竟会做出让将军警惕的傻事?”产生这种看法的人会认为,包括搭救索德罗等所有事在内,都是政宗在秀忠心照不宣的暗示下大出其力。政宗在大久保长安生前便和他疏远,在联名状上也拒不签名,巧妙地把业已成为江户负担的索德罗和比斯将军引到仙台,假装改变信奉,借助他们的胆识和帮助造好了新船,然后让这一堆麻烦坐上新船,把他们赶回欧罗巴。这一系列举措,八面玲珑,堪比家康治国大计。 政宗不接受洗礼的理由,表面上无懈可击。据说政宗曾问索德罗:“能否在日本筑建更大的教堂?” 索德罗回答:“当听罗马教皇吩咐。” 既然索德罗这么回答,政宗便很快获得了幕府批准,派人出海。据索德罗言,那船重五百吨。过去家康让三浦按针所建的往返于大洋的船重一百二十吨,故此船之巨震惊世人。船上约有四十个南蛮人,为首者为比斯将军、索德罗和另外两个神父。日本方面的正使乃是故意烧毁寺院的支仓常长,常长之下有今泉令史、松本忠作、田中太右卫门、内藤半十郎等副使。另,为了学习航海技术,幕府的海事奉行向井将监手下十余人亦在船上,再加上一些商家,合计一百八十余人。 不仅将军秀忠,连家康似都对此次航海大为关注。但又右卫门看出,关于此次出航,政宗定对已返回江户的松平忠辉有过暗示,遂又多派了人手加紧监视。 大船预定于九月十五出发。那之前八日,即九月初七,政宗写给女婿忠辉的书函已落入了又右卫门手中。又右卫门深深感到,天下之势,只四字可书—— 万雷惊落!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三十三 不败之地 伊达政宗写与女婿松平忠辉的书函虚实间杂,看上去破绽百出,实则滴水不漏,令人大为佩服。他在函中,就家康身后恐会发生的内乱进行了极为详细的剖析:巨木倒下,必生波澜。若家康公后任少了平息波澜的能耐,便会导致祖业败覆。大久保长安之死,以及之后发生诸事,只是无可避免的小纠纷。忠辉还年轻,对一切必须泰然处之。此次造船,从牡鹿郡的月浦出海,其实亦是为日后准备。天下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太平,万不可在内乱和外力的冲突下败亡。今方百废待举之时,对于有利和不利于国之繁荣诸事,要明确区分,以为盛世基石。有利于天下者,是南蛮之菲利普三世,还是红毛之詹姆斯一世?无人真正查访,故才命使节跨越重洋去欧罗巴一见,同时命索德罗与其他神父为日本开拓一条交易之路,以此试探忠心和实力。他写道:无实力者就不必再回日本,这也算为国清除尘垢。 书函之外,还有一份写与墨国总督和教派头领的书函抄本,可见政宗的复杂思虑。里边写道:日本和墨国通商,不会对吕宋的马尼拉不利。家康公只希望通商,毫无用兵意图。通商若是能给班国带去利益,旧教教派自会受到幕府厚待。唯结尾的几言,却令柳生又右卫门百思不得其解。
政宗拥戴将会成为次任皇帝的最强大实力者,并得家康公信赖,此次派遣使节,断不会引起家康公和将军不快。故请为使节行便利为望。
这种“便利”非说政宗希望班国尽快派兵船,竟似成了请班国给政宗送来一个让家康信任、将军也乐意支持的下任皇帝——含义实在复杂难辨。 毫无疑问,松平忠辉将从岳父处得到这封信。若他以为“次任皇帝”指的便是自己,又会引起何样的后果? 伊达政宗暗自疏远大久保长安,乃是为了不让自己被误为是长安同谋。 如此谨慎的政宗,在信函里明确说此次派支仓常长去欧罗巴,绝不会引起大御所和将军的不快,其心意很是明白。 无二人的许可,那重达五百吨的巨船断不会造出来。索德罗自不必说,比斯将军无船,也无法离开日本。故政宗必是私下获得了家康和秀忠许可,把那些招人恨的神父和传教士赶出去,才能造巨船。但政宗命人破坏瑞严寺的石佛,又在本城大厅张榜宣扬洋教,还在城下建了两处小教堂,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事情无这般简单,又右卫门只能这样想,至少,政宗早就预料到,大久保长安死后定会发生些事情,他担心自己被看作一派魁首,才疏远长安,还拒绝在联名状上署名。其实,正如政宗担心的那样,长安一死便立即出事。 同时,还应看到,政宗的心思也已发生了莫大变化。长安身死和英吉利使节的到来,都使事态发生了急剧变化。日本国内的洋教徒想到了太阁时的镇压,开始骚乱,长安的那份联名状,则被流言说成“忠辉谋反”的证据,更是扩大了不安情绪。这样一来,作为忠辉的岳父,伊达政宗也将处于极为危险的境地,他亦顺势加速派索德罗和支仓出使欧罗巴。自五月以来,工匠们没日没夜、不分黑白地赶造巨船;而在巨船造好之前,便已定下九月十五出港。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会充分感到事情的紧迫性和政宗的急不可待。 难道他担心到时船不能顺利启航,才允许在大门前,甚至在本城大厅张贴通告。不只如此,此事应也已获得了忠辉的许可。毋庸置疑,“次任皇帝”这样奇妙的文字,是在暗示忠辉的存在,并以忠辉的名义拜托班国。若真是如此,伊达政宗不反大御所,但成反幕府将军的首领,几成事实。 伊达政宗看到内乱将起,即着手准备……他正按照自己一贯的缜密作风,为家康身后之事筹谋。将军秀忠欲与新教国英吉利和尼德兰联手,政宗便着手利用班国和罗马教皇。既然他能将手伸到欧罗巴,定也在国内暗中寻找可利用的势力。他的这些行为,在又右卫门眼中看来,确实乃“反秀忠”。然而稍微转变一下角度,又可以说均为“为秀忠着想之远虑”,政宗的筹谋和手段,着实可怕。 宗矩欲向家康禀报此事。家康已把“通商状”交与英吉利使节塞尔斯,稍微松了口气。他瘦了些,不过已处理好使节之事,心绪还算不错。 “又右卫门,英吉利说想在江户得到一处屋舍,正在四处找地方呢。他们留在日本期间,我会保护他们。” 又右卫门有些疑惑:家康公为何故意做可能惹旧教教徒反感之事?难道是想看看他们的反应? 其实,家康缔结的条约中,已破格给予英吉利特权:除了自由通商,还允许英吉利入住在江户,给他们治外法权。即英吉利人若有作奸犯科,其罪由英吉利判定。此前的南蛮人,哪能得到这等厚待? “伊达领地的月浦传来消息,新造好的船将于本月十五出海。自然已得到大人批准了。”家康微笑着点头,“陆奥守欲把招人恨的家伙都帮我清理干净。” “这么说,大人也知他欲交给班国国君书函的内容了?” 家康转了转眼珠,抬眼盯着又右卫门,“在船出海之前,我欲不动声色。” “不动声色?” “是。也就几天了,还是不动声色好。又右卫门,听说大坂城的七手组去加贺办事,你可知此事?” “哦?” “听说是想修筑大坂城,去请高山右近大夫。” “这……大人是从何处听说?” “自是前田利长,利长可非知情不报之人。” “唔。”又右卫门低应一声,忽然单膝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从大坂去的使者乃是速水甲斐守?” 家康淡然道:“听说秀赖的近臣最近去过纪州的九度山了。” “秀赖近臣?” “是,好像叫茨木弹正。当今能够和幕府领军匹敌的,似只有真田家的后生。” “这……大人听谁说的?” “真是令人不明呵。” “这么说,真是要筑建大坂城?” “是啊,高山右近和真田之子在筑城方面,可谓天下无匹。对了对了,陆奥守的书函是怎回事?”家康果然没忘记,只是为了缓解气氛,避开了片刻。 “其中有一言,颇令人费解。” “哦?” “是言说,政宗拥戴将会成为次任皇帝的实力最强大者,大人您对此可有所知?” “次任皇帝……” “是。次任皇帝指的自然是下一代将军,陆奥守拥戴的,怕是上总介大人。” “晤。”家康故作淡然地回答,然而他心中的波澜却无法掩饰。他忙拿过花镜,重新戴上,视线却变得模糊,表情也显得含糊起来。此情此景让又右卫门不忍正视。 “你认为,陆奥守因看到骚乱不可避免,才干脆采取主动,是吗?” “是。他口头上命令索德罗、比斯将军,以及正使支仓六右卫门常长紧急借用兵船……” “又右卫门!” “在。” “我欲待那船离开月浦后,立刻去江户一趟。” “在下愿意一同前往。” “我和将军商量之后,打算亲自处理忠辉的事,弄清他究竟是否有轻视兄长之意。然后,怕还得请你往京城一趟。” “是。” “忠辉和秀赖当然还什么也不知,不过这才令人为难啊!他们不知,在此时反而是障碍。其实,本是知了也不会有所行动的人,却因不知而无法判断大势。” “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 “唉!一切都是我太大意了!自己脚底下居然起了火。”说着,家康迅速摘下花镜,擦了擦眼角。 德川家康已非往日的德川家康了。他曾说过,“忍耐乃长久根本,愤怒是人生大敌。”此为天下之主者的首要修为。此言是他在关原合战时说的。当时,他在清洲城内轻度中风,却依然坚持上阵,神色自若,心如磐石。而现在,他竟在柳生又右卫门面前流泪,这令宗矩手足无措。兵家所言“不败之地”只是一种念想,在完全不知惧怕,或忘记了胜负之分时,才能到达那般境界。 “出兵必胜!”昔日的家康,心中始终有绝对的自信支撑,有立于不败之地的庄严之美。“为天下之主者,必须有坐于漏船,或是卧于火屋之心。”家康以前常这样说,他时时谨慎地作好一切准备。绝对的自信一直支撑着家康,正是这种由自信而生的庄严之美,使他打败了天下大名。然而,今日的家康是怎的了? 将军秀忠的兄弟上总介忠辉竟不满兄长,欲与伊达政宗联手大坂城丰臣秀赖,以示对抗。这当然令家康心绪大坏。 不只如此,伊达政宗还把自己的心思通告班国,欲借助洋人的势力,准备采取行动,推倒将军秀忠。家康难道从“不败之地”跌落下来了?若他的自信坍塌了,天下岂非要重回乱世? 父亲石舟斋若发现自己创的“无刀取秘技”被人所破,他的晚年将会变成何种光景?这样的想象时常在又右卫门心中掀起一阵冷风,而现在,在家康身上,仿佛出现了同样的萧瑟。 “又右卫门,”家康擦了擦花镜,又擦了擦眼角,终无力道,“我天真地以为,每日念佛诵经,早已到达净土,船已至彼岸了。” “……” “可是,可是,彼岸无那般近。我现在站在巨大的深渊之前,不知这点剩下的体力,够不够用……” 又右卫门无言以对。不败的信念,果然已随着肉体的衰老,慢慢从家康身上消失了。 “我先去江户见忠辉,是暗中去,然后,再决定是做恶鬼还是做菩萨。我的信奉究竟有多少效果,此次可以亲眼一看了。你也当作好准备,借给我力量啊……” 又右卫门真想说些合适的话安慰家康。有人在策划可怕的阴谋,纷争之暗云滚滚卷起,事情若只是如此,倒也简单。在关原合战时,还有解决办法,然而此次情况不同。此次无石田三成那般领头者,也无愿意为三成陪葬的大谷吉继和直江山城守。然事态之中孕言着的危险,却远甚于关原合战,并在迅速恶化。 大久保长安非恶人,也非领头之人。他死后财产被没收,儿子全被处死,相关人等悉数发配给各大名,事情在很短的时日内便料理干净。伊达政宗自也不能算是领头人,他不过是意识到大久保长安一事恐会在不知不觉间牵连了伊达氏,方小心翼翼地转守为攻而已。说到松平忠辉,他甚至不知长安的死在自己和秀忠之间造下了怎样的不快。大坂城的秀赖,究竟是否已知七手组或其他近侍去了加贺,或至九度山寻访真田幸村了?然而,据从大坂方面得到的消息,在保罗神父等人的煽动下,洋教徒纷纷乔装打扮,不断涌入城内,亦不断有入托明石扫部和织田有乐斋,以进入大坂,南坊高山右近很快也会离开加贺前往大坂。德川的旗本大将本未消除对丰臣氏的敌视,这样一来,必会更为紧张…… 若只是大坂有事,倒也简单了;然而松平忠辉竟被卷了进来,事情就复杂得多了。“上总介大人怎会与将军对立?”然而伊达政宗等大名又悍然站在众人眼前。政宗从一开始就拉拢上总介,为了实现野心而大费苦心。女婿忠辉一旦被虔诚信天主教的女儿俘虏,政宗便露出了利牙。流言虽无稽,却具有扰乱世人心念之利。 想到这里,又右卫门真不忍再看家康。 “又右卫门啊,”过了片刻,家康又道,“你好似还未与我说出真心话呢。你可不只会带兵打仗。从何处下刀,你可看出点眉目了?” 宗矩还没下定决心,只是沉默无语。 倒也并非无话可说。此次事件为首者,不单只觊觎将军之位,进一步,乃是在思虑如何抓住太平时人心,其背后蕴藏着甚于夺取权力的野心。 “怎的了,又右卫门?是否采纳你的见解由我决断,你只是说一说,无妨。” “大人!”又右卫门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若在下缄口,便是不诚。大人愿意听,在下便把心中所想一一道来。” “哈,无妨,讲吧。” 又右卫门向前挪了挪身子,直道:“此次骚乱的根源不在某人,而在洋教。” “唔。” “故,若大人允许尼德兰和英吉利在平户建立商舍,第一要务,便要疏远三浦按针。” 家康没想到又右卫门居然是这样的开场白。他低头半晌,不语。 “然后,依法惩处那些滋事的洋教徒。” “依法惩处?” “是。信奉乃是自由,然而在世间散布流言、扰乱视听,则断不允许。” “那些闹事的人中,也有信洋教的大名。” “正是!百姓中的教徒只不过是听信流言,激起些小波纹。” “你认为,处罚应从谁开始?” “首先是陆奥守。如大人所知,陆奥守在居城大门上张榜宣扬洋教。然后是谱代长老大久保相模守。此为在下浅见。” “忠邻……晤,忠邻也信洋教?” “正是。因此,应从相模守嘴里说出,大人疏远了三浦按针,对新教、旧教一视同仁。不过,扰乱世间,断不允许。” 家康静静盯着又右卫门,看了片刻,点头道:“这样一来,洋教徒们就能安静下来了。将军和上总介之间的不和,又当如何?” “在下认为,最好交与伊达陆奥守处置。” “唔。” “陆奥守在此事上思虑重重,亦得双方信任。说得难听些,便是左右逢源;说得好听些,乃是老成谋国。关键是,不能让他们彼此再存敌意。” 家康轻轻点头,“剩下的,就是大坂的秀赖了。听说偌多洋教信徒涌入了大坂城,那是为何?” 听家康这么一问,又右卫门又向前膝行几步,有重要见解时,他便会如此。“兵法讲究的乃是去敌,不是树敌。”宗矩激切道。 家康移开视线,脸上明显露出不快的神情。但又右卫门毫不退却,“大人一贯相信,只要心中无敌,便不会有敌,此乃大人神心佛肠。大人对秀赖,确无任何敌意。但大坂城却不同,此城从一开始,便是太阁为威慑天下之敌而筑。” “与天下为敌?” “是。各种建筑其实蕴含着不同的意思。京城皇宫乃是将战事置之度外的御所,故站在皇宫之前,谁也不会生起敌意。然而大坂城不同,站在大坂城上向外一看,便会产生要和新旧之敌一战的念头。只是看看那城,便能激起人强烈的战意。” “哦?” “因此,无论是被流放之人,怀抱深深敌意之人,愤恨世道不公之人,以及野心勃勃之人,都会大受其激。大坂城乃是一座肃杀之城,故比斯才发了那些狂言妄语,挑拨起洋教徒的妄想,将其与心怀怨恨的浪人野心联系到一起。” “唔。” “大人依然把秀赖安置于大坂。在下常思,若某日让秀赖产生了误会,以为大人要灭了他,那对大人来说,可就太委屈……” “且等,又右卫门!” “是。” “你也认为,我真的厌恨秀赖?” “大人把他置于肃杀之城,有其果,必有其因。” “唉。” “对上总介来说,情形亦同。上总介大人身边无名古屋的成濑或骏河的安藤那等名臣。大久保长安再怎么说,终是逊色了许多。” “又右卫门。” “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和我的想法有同有异。不过,若不管我怎样大费苦心,秀赖都不离开大坂,又将如何?” “那时,便会天下大乱了。” “我问得多了。洋教徒和唯恐天下不乱的浪人不断涌入大坂,切不能置之不理。” “不过,那时大人要对付的,可能不只秀赖一人……” “哦?” “到了那时,上总介大人和秀赖恐怕……大人啊,只怕您斯时便要伤心了。”言罢,又右卫门吃惊地捂住了嘴。 家康的身子在剧烈颤抖,柳生又右卫门的一席话恐是触到了他痛处。 “唔,秀赖并无敌意,但他既然和大坂城同在,便成了罪孽的源头。” 又右卫门不语。先前之言也许说得太重了,他有些犹豫,这些话对为人父母者,似太残酷了。但他并不后悔把真实见解说了出来。 骚乱的芽已生长出来,为防患于未然,必当将忠辉和伊达政宗置于监视之下,斩断政宗的不安和妄念,将秀赖移封别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又右卫门想的是,假如从秀忠和家康口中说出:“忠辉太年轻了,才被长安利用。为了不耽误他的未来,请你予以足够的教化!”政宗精明如狐,他能看出来,如此一来伊达氏也就安全了,故会收起异心。然后,秀赖身边的重臣自可看清不能再待在大坂城,甚至主动提出移封…… 然而又右卫门大觉失言。若秀赖要抗家康,家康只能连同儿子忠辉一起,以作乱的罪名加以惩罚。也就是说,家康必把太阁的儿子秀赖和自己的儿子忠辉一起杀掉,彻底斩断骚乱根源。又右卫门的建议有如寒风呼啸。 良久,家康方道:“决断其实并非那么难。” “正如大人所言,之前的准备与安排最为重要。” “自然也不能坐失良机。你是兵家,自当觉得我的处置太过优柔寡断了吧?” “不,在下不敢这般想。” “但我还未放弃。我欲等到伊达的船从月浦出发之后,暗中离开骏府,路上先去大久保相模守的小田原城一看,然后到江户。在到江户之前,必须作出决断。一路上也想好生拜拜神佛,请些佛意哪。” “是。” “请你在此期间,莫要离开我左右。另,把你从各种途径得到的消息,都说给我听听。” “是。” “记住,此话就止于你我之间。你不可离开我的轿子!” “是。”又右卫门感到,家康似乎在害怕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依计,家康于九月十七离开骏府,前往江户。 伊达正宗建造的五百吨巨船,已于二日前载着支仓常长等人,从牡鹿岛的月浦出发。本多正纯、柳生又右卫门、服部正重和向井忠胜事先都各自派出人,一旦巨船发生故障,导致延期,骏府肯定会得到消息。然而骏府未得到这方面的消息,家康便如期出发了。 时值深秋,在世人来看,此次出行仿佛一场轻轻松松的游山玩水之旅。掌鹰人跟在轿子两侧,后面还有三乘女轿。其中之一坐着忠辉生母茶阿局。她尚不知,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现正处境艰难…… “到了江户,就能看到很久没见的上总介大人了呢。”听侍女们这样一说,茶阿局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在沼津城小憩后,家康到病中的大久保忠佐榻前探望。忠佐年逾七旬,已然衰老得很难坐起,膝下亦荒凉无子。 “大人,您一定要再来啊。” 听忠佐这样说,家康不禁热泪盈眶:“莫要担心,我欲让令弟彦左卫门继承你的家业。” 忠佐却道:“那个不成器的家伙能胜任吗?” 然后,一行人前往三岛,在那里,接到了“小田原的大久保忠邻家中有不安之气”的密报。据云,由于大久保长安事发,家臣担心会被本多父子算计,气氛异常。 “风浪似比想象的还要大啊。”家康只是对又右卫门这般道,对同行的本多正纯则缄口不言。 在三岛停了一日,翌日,一行参谒了明神社。然后有近臣建议放鹰,家康却心不在焉,完全不似先前。 又右卫门寻思,若此事不得解决,家康公就归天,不知天下将乱至何样。 经过箱根的关所后,眼前出现了小田原,又有卫门心中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家康身子越来越差,在人生之末,正要带着自信,满足地闭上眼睛时,却发生了这等事,打击之巨,实非常人可想象。 又右卫门始终不离家康的轿子半步。然而家康时常陷入沉思,似忘记了周遭诸事……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一 逆子野心 洋教各派传教士以拜访为名,不动声色打发信徒去往越后松平忠辉处,乃是大久保长安身故后未久之事。 忠辉盛情款待信徒。对精力充沛却百无聊赖的他来说,来访者带来的掌故,似给他打开了一扇宽敞明亮的窗户,吹入“西洋之风”此外,信徒们还将从西洋带来的药物、香料,甚至与洋教有关的饰物纷纷送与忠辉,使他立时想入非非。 与此同时,忠辉岳父伊达政宗亦不断从仙台送来书函。初时,忠辉对岳父无甚兴致。此门婚事究竟有何意味,他一开始就颇为明白;只是他也太年轻,无法看透政宗。可是,自从索德罗到了仙台之后,政宗却大变其样,让人亲近,忠辉的内心亦被深深触动。 在解救索德罗之后,政宗便欲造一艘宽五间半、长十八间的巨船,以扬威欧罗巴,这样的想法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船的图样已送来,桅杆有两根。主桅长十六间有余,次桅亦近十间。忠辉立刻令人在福岛城做了船的模型,虽说是模型,尺寸却与实物无二。遗憾的是,他未能在领内寻到长十六间的主桅之材,无奈之下只得拼接。可就在快要完工时,一股不满却兀自涌上他心头:我造了一艘并不能在海上航行的大船,就兴奋不已,岂非小儿之举?难道骑于木马背上,便能指挥大军?唉,我究竟已长大成人,还是一介小儿? 许久以前,忠辉心生反省时,自会立时想起大坂城的丰臣秀赖,这儿成了他的习惯,这次亦不例外。忠辉眼前浮现出了秀赖的身影,他落寞地下了船模。秀赖也会做这等无聊之事吗? 秀赖的身后,乃是那座高耸入云的大坂城九层天守阁……与其威容相比,忠辉所居的福岛城何其贫弱、何其寒酸!况且,秀赖只领六十余万石的俸禄,却有那般奢华的城池,我松平忠辉所领七十万石,远超秀赖!尽管不当这般计较,但一旦钻入牛角尖,便很难排遣不满了。 秀赖乃千姬夫婿,不就是我的侄女婿?想到这里,忠辉更觉不快。 接着,忠辉心中又浮现出对阿龟夫人之子义直所居名古屋城的赞言。名古屋城的规模或许比不上大坂,虽然忠辉未亲自领略过,但见过之人莫不交口称赞,说名古屋天守阁上的那一对黄金虎鲸,更是旷古未有,天下第一。义直乃忠辉之弟,所居之城竟如此豪华,自令忠辉不快。 不满之芽一旦萌生,便不易除去。忠辉自然又想起大久保长安来。大久保藏匿了大量黄金,却被将军德川秀忠悉数没收,可是,长安那般做并非为了一己私利,此中必有为忠辉的将来筹划之意,忠辉心知肚明。 我为将军的亲兄弟,如今非小儿。正因如此,父亲才不得不与我七十万石的厚禄。大久保长安为我的家老,就算发现他十恶不赦,也当先问问我忠辉的意思,凭何一声不吱便把此事办了? 想至此,忠辉愤愤走进本城房中,把刀递给出来相迎的五郎八姬,压抑着急促的气息,一进门便道:“原来如此,哼!” “什么事?大人脸色这般苍白。” “哼!我告诉你,我一直惦记的那个谜,总算解开了。” 五郎八姬有些担心地盯着夫君的脸,可忠辉却未再说下去。他根本无法把心中所想全然吐出。 我一心一意辅佐将军兄长,兄长却对我这个弟弟怀恨在心。即使不怀恨,他也是大有戒心,否则,他怎会把长安为我隐匿的黄金无理没收了?亦因为怀有戒心,他才不由分说令人搜查长安的宅子,把本属于我的黄金作为判罪的证据。这些狠招定非兄长一人想出,必是和本多父子、土井利胜等人共同谋划。既如此,我忠辉怎能心甘情愿默默退到越后这穷乡僻壤? 忠辉端起五郎八姬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他决定去骏府。 不满的火焰焚烧着年轻气盛的忠辉。在他看来,秀忠城府深沉,阴险如狼,表面事事顺着父亲,实际上完全是阳奉阴违,处处以自己好恶处事。一旦与其有利害冲突,他绝不会给对手生路。他总是悄悄地设下网套,却还不忘装出有道长者的样子。对大久保长安的处分,对索德罗一事的处理,都是明证。关于索德罗一事,秀忠总算给了伊达几分面子,手下留情,但对越前的秀康,却是冷酷阴险。 秀康于庆长十二年闰四月初八故于北庄城。当时就有传闻说,秀康乃是被毒杀。这传言或许便是起于“秀忠为人阴险”之说。 由于秀康生前已皈依了禅宗,故他的遗骸始时被葬于曹洞宗的孝显寺。 可未过多久,秀忠便声称父亲有令,把秀康改葬在了净土宗的运正寺,甚至连其谥号都由“孝显寺吹毛月珊”改为“净光院森严道慰”了。 “松平一族应皈净土宗。”在被告知是父亲这般吩咐时,忠辉还不以为然,可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秀忠恐是别有用心。“即使秀康身为兄长,也是将军家臣。”为了施加这种无形的威压,秀忠就连秀康死后诸事都要横加干涉,这难道不是对信奉的藐视? 忠辉愈想愈觉心事难平:若自己欲入洋教,届时秀忠必无理干涉,难道也默默服从? 忠辉觉得,必须去跟父亲说说个中情形!无论如何,如今已非可以任意威吓诸大名的时代了。就连父亲都鼓励交易,让将近两百艘朱印船畅游世间,从吕宋到安南、暹罗、爪哇等地,日本人聚居的城镇不断兴起。大久保长安亦是为了这个目标,作了种种准备。而眼下,岳父伊达政宗也开始了征服欧罗巴的行动。将军兄长称得上是顺应潮流之人否?思来想去,忠辉决定将自己的不满统统告诉父亲,于是先把重臣小栗忠政打发到骏府,让他先探探父亲的意思。可家康却推说眼下甚是繁忙,无空得见,又云反正早晚要去江户,且候些时日。这又引起了忠辉莫大的不满:将军一定是先发制人,在背后捣鬼,阻止父亲与我见面,岂非令我步兄长秀康后尘?这样,忠辉的不满益发膨胀。 年轻人的不满总是轻率而猛烈,一旦被这种情绪攫住,其人必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八姬,我找到与父亲过话的口实了。”沉默良久,忠辉突然开口。 五郎八姬“啊”了一声,惊讶地抬起头。 “我要去江户,在江户静候父亲。”忠辉一脸倔强,之后,又呵呵笑了起来。 “您要与父亲大人交涉什么?” “交涉什么?这样吧,你权扮作父亲大人。” “那,妾身就把自己当成大御所了?” “对。一旦答不上话,便是父亲无理。那就开始吧。父亲大人,忠辉乃是将军的亲兄弟否?” “然。” “那么,义直又如何?将黄金虎鲸悬于名古屋城的义直,亦是忠辉的兄弟否?” “当然。” “兄长居将军之位,小弟已是名闻天下的名古屋城主,唯忠辉居穷乡僻壤的福岛城。父亲觉得是否公平?” “这个嘛……” “哈哈哈,忠辉并非无理取闹,无非想要一座符合身份的城池而已——不要别处,便是太阁所筑大坂城。” 五郎八姬睁大眼,呆呆望着大君。 “难道这个要求过分了?父亲大人。唯大坂城才不居于名古屋之下。难道父亲认为忠辉不肖,不配那座城池?” “这……” “哈哈哈哈,父亲,孩儿请您莫要闪烁其词,请真心回答。” “唉……大坂城内已有了太阁遗孤右大臣丰臣秀赖。” “让他迁出去不就得了?大久保相模守和已故石见守也多次说过,秀赖不希望成一员武将,而是想以公卿身份生活下去。既如此,在京城为他觅一座宅邸,或把他迁到古都奈良亦可。当然,这些事,孩儿不便插嘴,在哪里建一座符合丰臣氏身份的宅邸,乃是父亲大人和兄长的事。” “……” “总之,忠辉就是想要大坂城,待在那座城中,可一边辅佐将军,一边考虑向海外发展。此乃忠辉的心愿,请父亲大人认真思量,给孩儿一个回复。”说到这里,忠辉再次大声笑了起来。“怎样,我若这么一说,恐怕连父亲也无话可说了。我早就想过了,我不愿在父亲身后再去求兄长,要在江户静候父亲,像刚才这般与父亲交涉,你最好也收拾收拾。” 始时,五郎八姬还只是笑着附和忠辉,但一旦明白夫君之言并非心血来潮,她的不安遂大为加深。忠辉似真的想要大坂城。那若是一座空城,另当别论,可那是太阁遗孤的居城,全天下大名无不瞩曰!当然,要一座城并不意味着想夺取天下,但他要的却是曾一度位极人臣、号令天下者的居城,乃是象征着太阁雄视天下的权力的私城。“忠辉想要大坂城!”一旦世人听到此言,定会产生“忠辉欲夺取天下”的错觉。 “父亲会责备我有非分之想吗?” “大人……” “怎的了?难道你认为不能把秀赖迁往他处?” 忠辉似在戏言,八姬却十分惶恐,“大人说话可要小心些。” “小心?哼,这次的交涉,我就是要从此下手,不过,不是去逼父亲。” “大人不如说,希望重建福岛城,这般说不是更合理吗?” “重建?” “是。家父说,此处其实不适宜筑城,不如在高田一带圈出一块地,重筑一座符合大人身份的居城。” “哈哈,看来你终究还是女人啊,目光短浅!石见守常道,今后的日本国,要以天下为对手。一个要以天下为对手的人,蜷缩在这冰天雪地的蛮荒之地,怎能振翅高飞?心怀大志者,还是居大坂城为宜啊,可以堺港码头为大门……” “大人,此话可不能乱说,只怕祸从口出,招人误解。” “误解什么?我已说过了,这只是与父亲过话的借口!” “可是,大御所若不答应呢?” “哈哈,到时提出艺州、纪州亦可,若我与兄长商议,恐还会把九州的博多或长崎给我呢。我只是想让他们记住,忠辉乃是将军的兄弟、义直的兄长、秀赖的叔父。”忠辉狂笑起来,旋又低下头,“话虽这般说,博多或长崎终是不行。” “啊?” “还是大坂最好。兄长乃是将军,我则必须周游天下,与菲利普皇上和詹姆士国君一决高低。这样一来,门户就显得至关重要,居城气度尤为关键……哼,非大坂不可!” 人的野心总是在不可思议之处,沿着不可思议之路膨胀。忠辉最初所怀有的,只是对父亲和兄长的不满。他拿幼弟义直的名古屋城和地处北国的寒酸之地福岛城作比较,只因为偶尔想起了大坂城的威容,才做起了从没做过的美梦。 当然,这种性情并非一朝一夕养成,其中既有大久保长安的影响,也有索德罗和伊达政宗的引诱,更主要的,乃是因为忠辉为家康之子、秀忠之弟,身份不同寻常。 对忠辉最后的刺激,来自于支仓常长出海及岳父政宗的书函。尽管五郎八姬一再提醒,忠辉还是想立刻赶赴江户。此时,他的野心还在不断膨胀,甚至连他自己都为之惊讶。 在前往江户的路上,忠辉亦只在考虑此事:“既如此,我忠辉须到海外风光一圈,否则岂非如凡夫俗子?”但他却忘了一件事:支仓常长一行至墨国,然后横渡大洋抵班国,进而再航至罗马,究竟会花多少时日?“他的船回来之后,下一个远航的就是我了。嘿,我既要去看看英吉利,也要去瞧瞧尼德兰。否则,就会落于人后了。”忠辉不禁把这些反复说给五郎八姬听。抵达江户之后,他亦是一刻不歇,立刻造访西苑,把这些想法告诉父亲。 许久不见的家康已明显衰老了。忠辉见到他时,家康于面前放了两个火盆,坐在厚厚的坐褥上,倚着扶几。“哦,上总介大人啊。”他的声音听起来甚是和气,简直让人有些惊讶。或许正是因此,忠辉反倒精神起来,草草寒暄几句后,忽向家康说起海外远航之重要。 “父亲大人,孩儿认为,令支仓常长等人出海实是错误,应该让您的儿子、将军的兄弟忠辉去才是。” “哦。”此时的家康似很快慰。至少在他眼中,到昨日为止还是孩子的六子忠辉,现在竟也关心起国事来了。 “伊达家臣支仓常长和将军的兄弟松平上总介,给人感觉自是大不一样。待他的船回来,忠辉便想立刻出海口。” “看来,不站在阵前,是体会不到胜利的滋味啊。” “是。在海外,忠辉自会代将军大展威仪。另,请父亲大人务必答应孩儿一事。”忠辉声音高昂,向前膝行几步。 家康还是笑,“答应何事?” 忠辉要代将军出海——家康似未从这话中听出别的意味,但听了下一句,便立时竖起双眉。 “父亲大人,请将大坂城赐与忠辉。” 这是家康从不曾想过之事,“大坂城?” “是。孩儿听说义直的名古屋城雄壮气派,其黄金虎鲸更是举世无双。代将军远航海外,人家若得知孩儿只是个穷酸的福岛城主,定会耻笑孩儿,故忠辉想要大坂城。” 家康忙扫了一眼房内。忠辉生母茶阿局和本多正纯虽都不在,但正信却在一旁,他抖动雪白的眉毛,急将目光转向一旁。稍远处的外间,柳生又右卫门正背对他们守候,必也听到忠辉的话了。年轻气盛的忠辉,声音是那般有力。 “父亲大人!”忠辉未注意到父亲脸色的变化,继续道,“作为大坂城主,忠辉既要会会菲利普皇上,也想见识见识詹姆士国君。若那座居城是我的,他们的使者便也不敢小觑忠辉。” “住嘴!”家康这才厉声喝止了他,“是谁教你这般说的?这样的事,即使是你自己的主意,也要和重臣们商议之后,先询问将军的意思,方为正道。你休要说了!” 忠辉猛地愣住,看了一眼一旁的本多正信,脸顿时涨得通红,然后长长舒了口气,似明白了,一切是碍于正信啊…… 正信缓缓转向忠辉,“上总介大人,您方才的话有些孟浪了。” “孟浪?” “正是。大坂城并非无主之城。太阁遗孤右府大人正住在那里,故,刚才那话不可轻易出口。” “那又怎样?哼!若是和他人同席,我自然会谨慎,可此处不是只有老爷子你和父亲大人吗?因此,我才请求父亲大人,这有何不是?” “住口!”家康再次厉声斥责道,“佐渡守乃将军重臣,并非你的家臣。你怎可乱了礼数?” 年轻的忠辉,眼看着额头上根根青筋暴跳。 父子虽久未谋面,但忠辉实在太天真了。他原本以为,即使家康难以接受他的请求,起码也会温和地加以解释,得来竟是父亲一顿呵斥。事实上,家康的内心亦已不堪重负,他甚至还需要忠辉的安慰。 “先退下去吧。以后不许你再说那种事!”家康气咻咻地训斥着忠辉,忧色满面,“我早晚要让小栗又一好生调教你。退下!”训罢,家康不再看忠辉一眼。 忠辉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喷火的双眸睨视着正信,道一句“孩儿错了”,便退了下去。 “又右卫门,过来些。”忠辉退下去片刻,家康把守候在外间的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唤了进来,“你大概也听到了吧,但刚才上总介大人的话,你就权当没听见。” “遵命。”又右卫门点点头。但家康又叹了口气,道:“真是麻烦啊。”听上去,这叹息既非对又右卫门,亦非对正信,“盯上大坂城的,何止是洋教徒和浪人啊。” “但大人也犯不着如此忧心。”本多正信安慰道,“上总介大人还不知高田筑城的想法,就容在下详细告诉他缘由吧。” 但家康并未顺着正信的话:“盯上那大坂城的,绝不止忠辉一人。一旦我离世,垂涎大坂城的人定层出不穷。你说呢,又右卫门?” 又右卫门没做声,默默垂下头。 “长福丸和鹤千代还小,一旦长大成人,谁保他们不会眼馋?” “可此事……” “唉!我也有疏漏啊。当我听说比斯在那大坂城大放厥词时,就不能不留神了。那城啊……”说到这里,家康再次深深叹了口气,“大坂城似在大声向心动之人发出挑衅:到这里来,这里乃是攻不破的金汤之城!” 本多正信仿佛在打瞌睡,柳生又右卫门则似被家康打动了,道:“大人,今夜议事,恐怕又要熬到深夜。趁着现在没事,大人何不先小憩片刻?” 但家康似听未听……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二 深夜密议 密议于西苑中书院进行。外面寒气逼人,但中书院四面的窗户却尽皆敞开,从走廊到前院都排满岗哨。 参与者除了大御所德川家康、将军德川秀忠之外,与家康同来的本多正纯、安藤直次,金地院崇传也被允列席。随将军秀忠来的则有本多正信、土井利胜、酒井忠世、水野忠元、井上正就等重臣。此外,柳生又右卫门和青山忠俊也列席,只是这二人还兼护卫。但本该参加这次议事的最年长的大久保忠邻,却始终未曾露面。 “都到齐了吧?”家康不快地环视了众人一圈,催促秀忠发话,“先请将军说说此次议事主旨。” 但秀忠却无要主动发话的样子,他恭谨地向家康施了一礼,道:“既如此,还请父亲大人先训示……” 话音未落,家康就一声怒喝:“岂有此理?为父已七十有二高龄,你就当我已不在这世上。”这一声喝骂让在座所有人心惊胆寒,屏气凝神。 “不敢。”秀忠小声答了一句,立刻回头望着土井利胜道,“处置大久保长安一族之后,天下似有不稳迹象。先由大炊头介绍洋教动向。” 土井利胜早有准备,向前膝行一步,道:“关于此事,由大久保相模守来说明较为妥当,但相模守未出席。最近,江户倒算稳定,这么说,是因为町奉行岛田兵四郎等人,已对屡次秘密集会的索德罗施药院有关人等提出了严正警告。不过,上方的情况还不甚明了。听说开始有信奉洋教的大名到大坂去秘密联络,而且,与加贺的高山南坊也频频往来。故,我已要求加贺大人严加监视。” “大坂城内动静如何?有无新的消息?”家康问道。 “回大人:保罗、托雷斯等神父常出入城内,与速水甲斐守、渡边内藏助等人频频密会,并以明石扫部也参加讲经为幌子,滞留于大野治长、织田有乐斋等处,频频向加贺的南坊派出密使……” 家康拍打着扶儿,打断了他:“我对大炊的话无甚意见,这些无所谓,我关心的是,大久保相模守为何不露面,他有何不平?想必你们知道些吧?”如此性急之间,完全不似家康平素的样子。 “大久保相模守的事,在下……”酒井忠世插进话来,“关于相模守,听说。由于近年来旧友纷纷亡故,他心绪极其低落,正欲提出隐退时却又失去了长子,便越发委靡,身体也大不如昔,据说最近正卧病在床。” 家康睨视着忠世道:“只是这些吗?你们有谁去探望过?”他声音甚是严厉。 一直眯着眼静静端坐的本多正信举起手,道:“今日可非寻常议事:关于大久保相模守,就由老丈来说说。事实上,相模守今日极不愿与我父子同席,现正避在家中呢。”斩钉截铁说完,正信仰视着家康。 家康微惊道:“你以为家康连这些都不知道?但忠邻为何发怒,我要你说说。” “说来话长,从早年,相模守就与正信合不来。他性情刚直,老夫却曾在一向宗暴乱时一度逃逸,是个少见的无耻之徒。就是我这样一个无耻之徒,现竟与儿子上野介日日赖在将军与大御所身边,插手天下大政。他容不下老夫的放肆,这是他亲口所言。” 家康闭上了眼睛。二人禀性的差异,他心中甚是清楚。眼有眼的作用,鼻子有鼻子的用处,各司其职。可双方都已年过七十,却依然不能和解,真是可悲啊! “实际上,对于此事,正信也深感耻辱,也曾努力为他解开心结,但一直未能成功,以至于发生今日之事。最近,让他最感愤怒的,便是对大久保长安遗族进行的处置。他心里一定在想,若长安徇私舞弊,当然要接受处罚,但为何未跟他商量一下就作出了决断?这种愤怒的心思,老大并非不解。大御所大人召他前来,他恐怕也不会推三阻四。当然,他也实让人悲怀。正如酒井大人方才所言,他正下决心要隐居的节骨眼上,长子却先他而去,自弄得他身心俱疲。” “这话……这话,你与忠邻说过吗?” “说过了……啊,非亲自说的,此事需请他容让,故老夫就劳水野忠元大人帮着跑了一趟。但他一听是老夫的口信,便以卧病为由不予接见。是这样吧,水野大人?” 忠元点头。 “唉!既这样,忠邻啊……相模守断无不露面的道理。那么,现在家康就给大家说说,眼下局势不稳到底是何原因。若有偏颇之处,请诸位明言,休要拘束。”家康语气依然像鞭子一样威严。 满座人鸦雀无声。众人都感到,许久不见的、只有作战议事时才有的杀气,又从家康身上散发出来。 “此出不稳,最大的原因,在于某些人忘记了太平世道来之不易。”说着,家康一个一个仔细巡视在座者一遍,“大久保相模守的我行我素,与长安的轻妄,无不根源于此。其实,忘记了太平来之不易而麻痹大意的大有人在。” “我等实在汗颜。”正信插上了一句。 “不懂得战仗残酷之人,先且不论。我要说的,是经历了关原合战的人。我们在世期间,必须把乱世的残酷告诉世人。众位可知最易疏于此的,是谁吗?” “啊!”秀忠最先惊讶地打了个哆嗦。接着,正信也低下了头,“惭愧!” “莫要插嘴!” “是!” “错最大的,便是德川家康,家康继承了总见公和太阁遗志,终于实现了天下太平的夙愿,却安于小成,疏忽了对右府和上总介的教导……正是由于这些疏忽,才导致长安的轻妄和洋教徒的阴谋策动。” 唯有坐于末席的柳生又右卫门脸上现出了微笑。家康对自己的批评,正是石舟斋兵法的极致:若人本身无破绽,对其施何种阴谋和妖术都不能得逞,故,所谓必胜的信念全来自此种自信——“若是发现我有破绽,就只管上来试试!”看来,家康似又恢复了先前的豪气。 “我把忠辉全权托付给长安,竟是这种娇宠害了忠辉。同样,我把右府交与有乐、片桐、小出等人,也是大有疏漏。若他们能够坚定不移,都拥有‘维护世间太平,舍我其谁’的心念,洋教徒也就不可能有发起阴谋的机会。正信恐也知,当我蛰伏于三河时,能够镇压一向宗的暴乱,原因就在于此。他们和我的信奉,究竟谁为真?在这种自信的比拼中,我最终还是压倒了他们。这一次则正好反了过来,我们被打了个出其不意。忠辉跟着长安一起堕落了,右府则沦为了女人之城的装饰之物。听着,到了这种程度,天下还不乱,那才叫怪事!故,错在德川家康。”言毕,家康眼圈红了。 家康究竟要说些什么?秀忠、正信和正纯都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家康会把所有的不满发泄到他们头上,没想到他却泣不成声,率先自责起来。 土井利胜战战兢兢道:“大人这么一说,我等都无地自容了。这哪里是大御所的疏忽,完全是我们这些属下的怠慢啊。” 家康再次缓缓注视着众人。他脸上完全是一种庄严的、无人猜得透的悲愤。无人知晓他究竟是在愤怒还是反省,抑或是为了要斥责别人,而故意先拿自己的是非开刀? “哦?利胜,你是这般想的?” “是。真是汗颜之至。” “你若这么想,那我无论唠叨多少遍都无用。火已经着了啊。你说呢,将军?” “是。” “那么,应怎样灭火?从何处着手?怎样做才能把损失降至最低?当然,对于这个问题,大家一定都有自己的看法。那就先从年长的佐渡守大人开始说吧。” “恕老夫冒昧。”本多正信此时才真正洞察了家康的内心。家康强忍怒火,当着众人的面自责,完全是因为看透了在座众人。“正信以为,应从镇压狂妄的洋教徒入手。最好从三地开始:其一为奥羽之地,完全交给伊达陆奥守即可。听说陆奥守自己都要改宗了,从城内到正门前处处都竖起牌子鼓励洋教。这当然是别有用意的一招反棋。” “反棋?”家康闭着眼睛问道。 “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利,想以此来向将军表明忠心,也就是说,他是在暗示信徒们,若意图不轨,大可放心投入到他怀中去,他会为他们撑腰。他把一切都揽下来之后,事情自然就平息了,必是如此。” 听到正信这番意外的发言,满座哗然。无论是酒井忠世,还是水野忠元、青山忠俊,对伊达都无这般乐观。不止如此,他们甚至还怀有疑念:煽动大久保长安,怂恿忠辉的,不正是伊达政宗吗?但由于家康正眯着眼睛听得入神,谁也不敢插嘴。 “奥羽之地完全交给陆奥守之后,从关东到信越、东海,江户就足以控制了,乱无由起。最重要的是上方。镇抚上方的骚乱,寻常人不能胜任,因为秀赖那边有相当多的信徒在帮着出谋划策。因此,能够一举镇压骚乱的人,若少了足够的分量和实力,自是万万不可。如此看来,平乱之人非大久保相模守莫属!” 一席话,令在座之人惊愕得喘不过气。 大久保长安事件背后,大久保忠邻与本多正信父子的争斗已然纠缠不清,正信口中却忽然蹦出忠邻的名字,众人岂能不惊?可是,此时家康竟也沉默了。这样一来,无人敢插言。 “老夫居然推举大久保相模守,或许有很多人感到不解。事实上,正信对相模守近来所为也颇有微词,但私情和公事绝不能混为一谈。赶赴上方诘责那些意图闹事的信徒和大名,并且,让右大臣秀赖把他庇护下的神父和传教士,以及企图趁机作乱的浪人都悉数交出,斩断祸根。能够担此重任者,非相模守莫属!” 说到这里,本多正信飞快扫了一眼秀忠。但见秀忠像陶人一样凝然静坐。 “或许,世间会有一些自以为是的读书人造谣说,本多正信再次把对手赶到了陷阱里,但这样的恶言不足为惧。相模守和伊达陆奥守一样,都被世人当作洋教信徒,正因如此,他们亲自出面,才会更具说服力。而且,为了消除此前世人对他怀有的疑惑,相模守定全力以赴。故,无论于公子私,这都是好事一桩。这样,先控制住火势,再慢慢商议善后之策,诸位以为如何?” 但家康仍闭眼沉思,片刻后方道:“佐渡守大人的意思已经明了,酒井忠世有何看法?” “在下恐难以认同。”家康忽然这么一问,忠世倒是明确地表明了态度,“照伊达的性子……先不说这些,对于把大久保相模守派往上方一事,在下无法同意。” “哦?” “即使不这样安排,相模守都曾愤愤说过,他完全是摆设。让这样一个自暴自弃之人去安抚上方信徒,正如佐渡大人所言,这恐被解为带有嘲讽之意的命令。如此一来,相模守的怀疑会愈发加深。把一个自己都不信任的人派去,无异于火上浇油。故在下以为,反倒是派伊达陆奥守去较好。” “正纯你说呢?”这时,家康才睁开眼睛,用刀子般的目光盯着正信的儿子。 “恕在下直言,在下会折中处理。” “折中?你休要拘束,只管明说。” “误导大久保相模守的人,不用说,罪魁祸首还是大久保长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与之有牵连。由于长安已去,故应在严厉处置余党之后,再把相模守派到上方去,在下认为方是上策。” “还有一些人与大久保长安有牵连?你指的是谁?”家康似有些纳闷,不解地问道。 “信浓松本城主石川康长、筑摩藩主石川康胜。”说着,正纯从怀中掏出从前那张联名状的抄本,在家康面前展了开来,“大人请看,在相模守和长安的署名之后,石川康长、石川康胜,以及宇和岛的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冈城主高桥原种,亦赫然在目。” 家康沉着脸,把视线从联名状上移开。石川康长兄弟乃石川数正之子。数正多年身在丰臣氏,却暗中为德川效力,家康心中颇明。 “你现在还带着那样的东西?” “是。这份联名状可让在下时时作参考。在这上边署名的,都是与长安最为亲近之人,而且,他们私下里都是热心的洋教徒。” “所以,就要先惩罚他们?” “正是。他们中间,有从前背弃了德川投奔丰臣氏,给三河武士丢尽了脸面的石川伯耆的儿子,还有,富田在四国,高桥在九州,也分别要加入长安的走私交易,故,首先要没收他们的封地,再把相模守派往上方。” 家康无语,盯着正纯——此子露出的机锋,令人何等惊心啊!对正纯来说,大久保长安已铁定是谋反者,大久保忠邻则是被长安利用的好人。对他来说,既然已处决了长安的遗族,为了德川的安全,对那些与长安亲近的人,也要坚决予以剪除。 “这么说……这么说,上野介大人,你的意思,是通过对忠邻周围的人进行处罚,来促使他本人反省自己的不当和过错,之后再将其派往上方?” “正是。否则,相模守到了上方,反而会四处游走,发泄一肚子不满和牢骚。怎么说,他也一大把年纪了,若到处胡说八道,恐会扰乱天下,也会给大久保一族带来灾难。众所周知,相模守与石川一族的关系亦异常亲密。” 说到这里,正纯突然闭了口。这些事情,用不着他说,家康也清楚得很。 家康低低呻吟了一声,再次闭上了双眼。不错,大久保忠邻和石川两家,从家康祖父时起就交往甚密,形同一家。忠邻之妻乃石川家成孙女,算起来便是数正的堂妹,而现在石川一族的家主石川康通的嗣子忠总,实际上乃是大久保忠邻次子。基于此,正纯才提出严惩石川数正家人,再把大久保忠邻派往上方的建议。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本多上野介正纯既然连长安的遗族都予以处罚了,现在又提出这样的建议,其目的恐是要把政敌大久保忠邻一举除掉。为此,与其直接对付领养了忠邻次子的石川家成后人,不如除掉石川数正的儿子,因为众人都认定其背弃主家,投奔太阁,甚至那些顽固的旗本大将仍在私下里喋喋不休:“三河武士的耻辱就是石川伯耆守的背叛。只要除掉了他,谱代们就全都是忠贞之士了……” 每当听到这样的议论,家康都如鲠在喉。石川数正的出奔乃是家康默许过的,事到如今,他却无法将这些说出口来。而且眼下,石川康长和康胜与已故的长安关系笃厚,也是事实。正如正纯所言,在那份令人头痛的联名状上,清清楚楚署着康长与康胜的名字。 “相模守大人上了年纪,故须采取这样的措施,否则,他就极有可能在上方发泄不满和牢骚?”家康问道。 “是。但必须是在没收了石川兄弟和富田、高桥等人的封地之后,才可将相模守派往上方。只有如此,相模守才会紧张起来,认真做事。” 家康不禁打了个寒战。正纯的话说得丝毫不差,但是,那冷气逼人的锋芒后,会不会隐藏着什么呢?将军究竟如何想?家康担心的是这些。他一生所历,车载斗量,倒不是很难作出决断。但一旦秀忠无法明白他的决断,必会埋下祸乱的种子。 “好,上野介大人的意思已明了。谁还有什么想法?” 家康话音刚落,酒井忠世道:“在下认为,相模守并不合适。” “可是……”此时正纯之父正信意味深长插上了一句,“如此一来,就必须另外考虑对相模守的处分了。” 在这种场合下,此言无异于致命一击,其锋芒完全超过了其子正纯。 安藤直次愕然地叫了一声,慌忙闭上嘴。最近的忠邻,甚至对将军都有些怠慢了。因此,是否对其放任不管,实际上乃是关乎幕府威严与体面的一桩大事。 家康又问了一次:“谁还说说?” 此次就无一人发言了。尽管多人内心同情大久保忠邻,但由于其我行我素,谁也不便为他说话了。 “好。关于忠邻,大家该说的也都说了。”家康看向一直在努力控制情绪的将军秀忠,“行将就木的德川家康不便再插嘴,就听听将军的裁断吧。对于将军的裁断,恐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嗯?” 四面黑了下来。柳生又右卫门轻轻站起来,点上烛火,又静静退回末席。 此时,有人喊了一句:“恕在下冒昧,在下有话要说!” 是安藤直次。他看到家康已经在催促将军决断,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他此前一直在为该不该开口而犹豫。 “直次啊,有话就赶紧说,无甚好担心的。” “请恕在下冒昧。”直次又恭敬向家康施了一礼,道,“诸位之高见确有道理,但鄙人以为,此前的话题偏离了关键。不知众位有无察觉?” “偏离了正题?”家康佯惊道。 “正是。” “口气不小啊。说来听听。” “直次对本多大人提出的把大久保相模守派往上方之议,没有异议,但并非随便派个人过去就能解决。万一把相模守派了去,骚动却毫无平息的迹象,到时局面该如何收拾?在考虑派何人去之前,必须先思量思量。” 满座人都一怔,这确是必须考虑的关键。但是,不知家康怎么想的,他忽然一拍扶儿,怒喝道:“直次住口!” “是。” “你以为你不说这些,将军就想不到吗?” “在下糊涂。” “将军会反复权衡天下诸事,在确定孰轻孰重之后,自有决断。现在只谈论派谁去上方的问题。”家康先是粗暴地呵斥了一顿,然后转向秀忠:“请将军裁断。” 秀忠不再畏缩。他已与正信商议过,内心早已有了决断。当然,这里面有两种考虑:若忠邻拼命完成任务,那就可将功抵过;若他仍然到处发泄不满,就只好忍痛将其处置,以儆效尤。 “那么,派往上方的使者,就定为大久保相模守。”说完,秀忠转向家康道,“父亲对此还有什么提醒的,请训示。” 家康有些悲伤地皱起眉梢,但他仍是努力控制着感情,道:“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派往上方的人,就定为大久保相模守……相模守若无法平息骚动,究竟该如何应对?直次先说说吧。” 先给直次一个当头棒喝,让其闭嘴,现在却又来逗他,家康乐于如此。他又道:“直次,这次你就不要客气了。听你刚才的口气,已是胸有成竹啊。” 直次显然陷入了困惑。在他看来,即使把大久保忠邻派到上方,京坂骚乱也不会平息。不只他一人这般想,事实上,他心里也知,最清楚这一点的是本多正信父子。但如此一来,忠邻必然要引咎退隐了。这位家老的末路真是可悲,因此,直次才会反对。可他的发言却遭到了家康的阻止,派忠邻至上方已成定论。既已决定,他除了服从,还有何说的? “直次,怎的不说话?你不是反对派忠邻吗?” 直次默不作声。既然他已被家康看透,就愈发无话可说。 “直次!”家康的声音益发尖锐起来,“我方才说了,不得反对将军的裁断,你也听到了吧?” “是。” “就连德川家康都服从了,你反对还有何用?把大久保忠邻派往上方的事巳定。现在讨论的,是一旦忠邻失败,该如何处置?” 直次不禁心头火起。若事情到这种地步还不做声,那便是懦夫所为! “既已决定,在下无话可说。但直次依然认为,以大久保相模守的能力,断无法平息事端!” “那么,你认为怎样才能平息事端?” “恕在下直言,只有将右大臣丰臣秀赖请出大坂城,否则,骚乱永无平息可能。可是,诸位大人却仿佛把这一点都给忘了,这实在令直次感到意外。” 听直次如此一说,满座微微有些震动。末席的柳生又右卫门舒了一口气。一定会有人在某个时候跳出来说这些,他从一开始就等待着这一时刻了——在座者中,心存这种想法的不只他一人。 若移封秀赖,正在汇集的信徒及那些意图不轨的浪人,就失去了野心的根基,只好作鸟兽散了。孕育了他们野心的并非秀赖,而是大坂城!秀赖压根儿就无一丝野心。 “哦?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要直接与秀赖谈判,让他交出大坂城?若非有如此辩才之人,派去便无意义,对吗?” “正是。” “那么,我倒是要问一问,你觉得有这样的人吗?若有,代忠邻去也可。你觉得,谁适合做这个使者?” 这是直次万万未料到的难题,但他已无路可退,道:“上杉氏的直江山城,或是真田昌幸……” 话音未落,家康反诘道:“混账!昌幸早就死了。” 直次一愣,自己怎会说出这二人来?他刚想到这里,家康就以责怪的语气替他解释道:“你认为直江山城和真田昌幸是能够向家康挑战之人,对吧?” “是。” “连你都这般想,秀赖母子当然也会这么想。把这样的人派去,明言相告,若要动兵刀,大坂只有一败,故秀赖必会乖乖把城让出来。你是不是想让使者如此去谈判?” “是。”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冒失?你不知,直江山城守便是关原合战时向我放箭的上杉家老。哼,准确说,便是他与石田治部合谋,挑起了那千古一战。” “因此,若派他去……” “住嘴!”家康再次斥责,“不与山城和昌幸等人商议,事情就无法解决,特军若给世人留下这样一种印象,即使秀赖乖乖出了城,日后天下的事还怎生处理?一旦招致世人轻视,日后的天下便真要乱了。这样的道理,我想你不会不明。” 直次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听家康这么一说,他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正如家康所言,他一直认为,现在战场上最强大的对手,不是直江山城率领的上杉的军队,就是真田昌幸父子手下的大军。由于心中一直这么想,他方一不留神说出口来。但即使家康不提醒,他也知,此次与德川内部的派系之争纠缠在一起的问题,绝非随随便便就可泄露给外样大名。 “在下惭愧。” “明白就好。并且,我听说昌幸早就去世了。既如此,你这个提议也就无甚意义了。好,下面听听利胜的看法。”家康径直把视线移到土井利胜身上。 利胜缓缓施了一礼,“这绝非一件寻常事。若大久保相模守解决不了……就连大久保相模守也无法弹压,各位这样一想,骚乱自会变成天下大乱。” “这些用不着你重复,我在征求你的看法。” “恕在下不才,利胜无任何看法。” “没有看法?如此怎能辅佐将军?” “无论大人怎么说,腹中无物却硬说有,那才是不忠。服从大人以及将军的决断,并为此效犬马之劳,才是一个愚臣的奉公之道。” 这个大炊头真是滑头!末席上的柳生又右卫门险些笑出声来。 家康轻轻叹了口气,闭上嘴。他很清楚,多数人都无意见,只有安藤直次这种争强好胜之人有异议,但于事无补。面对此意外事件,最好的解决之方便是快刀斩乱麻。目下能够明晰的,是对大久保忠邻的我行我素心有不满的,不只是本多父子,秀忠也颇为不快。大久保这老家伙还以为是从前,动不动就可斥责秀忠两句。看来秀忠无论如何要把弹压洋教徒的重担加在忠邻肩上,将他派往上方。 “启禀大人。”柳生又右卫门旁边的永井直胜道,“厨下来说,晚膳已备好了。” “哦。”家康略显疲劳之态,“那么,就先歇息一下。” “明白。让他们把晚膳送上来。” 安藤直次和柳生又右卫门起身离席,未几便让下人把晚膳端了上来。不过,在这间歇,谁都未说话。时已酉时过半,就连院子里都是漆黑一片了。 “大家好久未凑到一起吃顿饭了。”举筷的时候,家康道,可无人回话。众人都在认真琢磨派遣大久保忠邻去上方一事。 家康忽觉奇怪,一种感慨掠过心头:我现在还不能死! “哈哈哈,这简直就跟在灵前守夜似的。好吧,吃完饭之后,让柳生又右卫门把送到他手里的京城、大坂的消息说说吧,权当消遣。” 宗矩一面恭敬地施礼,一面想,家康终于恢复了本性。事实上,初时他还在想,在这次议事时,自己恐怕得讲点什么,可一开始,家康就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反省,让大家吓破了胆,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议事主题上;看到大家才思枯竭之后,再用新的消息来刺激众人。这便是在关原合战时,家康经常采用的启发众人才思的策略。照此看来,家康心里恐早就有了对策。 未几,饭已用完,侍童奉上茶,退了下去。 “差不多了,又右卫门,听说京城的本阿弥光悦又给你送来了消息。”家康一面剔着假牙,一面催促道。 “是。本阿弥先生似觉得,眼下的事态不宜再耽误……”为了避免给众人形势险恶的感觉,柳生又右卫门努力保持着平和的语调。 “此话怎讲?”家康应道,“他究竟是从何处看出来的?他原本就是个好操心的性急之人啊。” “先生说,大坂城已经三次向加贺派出使者,不用说,目的就是为了邀请高山右近大夫,称是近日想修筑城池,才想请他去。” “高山南坊怎么说?”本多正信立即问道。关于这些,正纯也知,他却装作不知情,一副漠不关心之态。 “右近大夫似立刻把此事禀报了加贺大人,便被利长公阻止了。可之后大坂又连连派去使者。据说右近大夫最近颇为心乱,他既欠加贺人情,又要对大坂城尽义理,立时陷入了两难境地。于是,光悦先生认为,最终决定一切的,必然还是信奉。” “他的意思是说,南坊要离开加贺?” “先生也特意赶赴加贺,与加贺大人及横山大人等会了面,他的推测是在此之后作出的,故甚是可信。” 其实家康早就听到这个报告了,可他却装出一副第一次听到的表情,频频点头,“那么,大坂那边邀请高山的主谋是谁?” “这个还不甚清楚。”又右卫门故意含糊,“只是最近,一个令人意外的传言,似乎在大坂城扎了根。” “什么样的传言?” “传言说,大久保长安带进城内的联名状,是为殉教而做的血盟书。他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为了防备这一天,才特意制了那联名状。” “为了殉教?”秀忠探出身子。 “是。这个传言究竟是进城的神父杜撰的,还是由明石扫部、速水甲斐等捏造的,尚不可知。总之,不可掉以轻心。反正传言的意思是说,长安已经看出,幕府早晚会摧毁大坂,这已是不可动摇的策略。”又右卫门注意到重臣们都惊讶得面面相觑,越发放缓了语气,“长安原本并非丰臣家臣,但他亦非一个背叛天主的信徒。他从三浦按针来到大御所身边的时候起,就已料到旧教会有今日之危,遂忙与越前的秀康公商量,投奔了忠辉公。” 由于又右卫门语气虽是淡漠,但实涉及要害,满座之人皆是目瞪口呆,僵在当地。 “散布传言的那人真是老谋深算。长安真这般想?但他本人已死,越前公亦仙去,一言以蔽之,死无对证。那人这样说,是想巧妙地发挥那份联名状的作用。结果,所有人都像中了邪。” “那么,”家康催促道,“那个传言扎根之后又能怎样,又右卫门?” “不用说,它会让世人陷入错觉,即大坂已被逼到了不得不反的境地。” “大坂不得不反?” “长安已故去了,大御所身边就成了三浦按针一人的天下。其证据是,英吉利、尼德兰的使节堂而皇之在全日本游历,甚至要在江户城拜领宅邸……只是这些,那还只算是旧教之危,而非大坂城之危。故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再次拿出那份联名状……大久保长安早就预料到此日,遂结了血盟。并且无意之中,以秀赖公为首的大坂重臣和近臣,也都一起签了名。长安的遗族都被处决了,这份联名状必会落入将军或大御所手中,如此一来,亦便有了诸公今日的会合,而这次会合也就给大坂制造了一个借口:一次商讨如何征伐大坂的军事议事。” “有理。”家康不动声色道,“这传言的制造者真是老到,为了给日后的骚动打下基础,一定动了不少脑子。” 又右卫门只希望大家听了之后不会大惊失色。可遗憾的是,除了家康,未有一人脸色不变。只有本多正信,虽然有些吃惊,惊愕背后却透着一股森森的冷静。 “但是,你说这传言已经扎根,还有其他依据吗?”家康道。 “有。”又右卫门脸上刻意堆起微笑,“他们还向隐居于纪州九度山的真田昌幸处派赴了使者,是在同大野修理亮商量之后派出的,使者似是渡边内藏助。” “昌幸不是已经死了吗?” “正是。所以,使者也吃了一惊,于是慌忙返回禀报了情况。估计他们现正商量着要不要邀请昌幸之子。世传其子幸村的才能不过尔尔,但宗矩知,幸村的用兵之才,实不亚于其父……” 听到这里,酒井忠世的脸色变了,他打断又右卫门,“那么……那么……大坂那边已经开始备战了?”他的语气听上去颇为焦急。 家康只轻轻责道:“这些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早就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忠世大吃一惊。 家康若无其事轻声道:“我已经交待伊豆守了。伊豆守不会让他兄弟参加谋乱,他欠着德川的人情呢。” 听家康这般一说,忠世点头不已,一座人也都点头。关原合战时,信州上田城主伊豆守信之,曾为加盟西军的父亲安房守昌幸和弟弟左卫门佐幸村乞命,得了家康的宽恕。 故,此次家康想通过伊豆守信之,劝说幸村休要轻举妄动。由于真田幸村之妻乃西军智将大谷吉继之女,其兄长上田城主伊豆守信之之妻,为德川四天王之一本多平八郎忠胜之女,大家都不便多言。 “还有什么新鲜事吗?没有的话,就重新议事了。” 前面是杂谈,接下来是议事,真是泾渭分明,众人顿时正襟危坐。 “那么,对与大久保长安和洋教徒有关联的人之处分,及派大久保相模守往上方的事,就这样定了。” 家康话音刚落,秀忠立刻道:“正如父亲大人所言,派相模守去上方的事就这般决定了。但究竟让相模守带着什么密旨去,必须慎重考虑。第一个问题便是,相模守是否要去大坂城?”秀忠飞快地看了父亲一眼,继续道:“必须先把这个定下来。” 家康使劲点点头,“那就请大家谈谈看法。既然派遣大久保到大坂去,就有要不要会见右大臣的问题。你怎想,正信?” “在下以为,现在的时机还不适合与右大臣见面。与其与右大臣会面,不如与所司代板仓大人先谈一谈,先处置一下造成骚动的信徒。这才是重要的事。” “处置信徒?”秀忠问道。 “恕在下直言,在下以为,首先要将投奔前田氏、在能登获得近三万石封地的高山右近大夫,和同样客居前田氏的内藤(小西)飞騨守如安流放,方是关键。” “嗯。” “听说内藤如安的封地有四千石,再加上高山南坊的,共有近四万石,他们的开支已足够。若他们向世间发出纠集天下信徒的文书,说不定就会发展成昔日一向宗暴动那等大乱。故,在下以为,应该赶紧从此处下手。”正信冷静地说完,飞快看了秀忠一眼。 秀忠看了看父亲,但家康却无意开口。他再度闭上眼睛,把两手放在膝前的扶几上,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他道:“佐渡守的意思,是赶紧处置高山和内藤二人?” “正是。” “那么雅乐头呢?” “未有异议。” “大炊头呢?” 土井利胜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应道:“在下以为,还是当直接去见秀赖公,先向他提出忠告,让他避免卷入骚动;然后,不动声色推进移封一事,才是上策。否则,一旦秀赖听到高山、内藤遭到处置,就会武断以为,江户决意要对大坂动手。准确说,因为他身边皆是奸人,故一旦处理不当,反倒会酿成大祸。” “这倒也有些道理。那么,上野介,你说呢?” 秀忠知,当家康要说些什么时,必然会正对别人,但他现在依然闭目沉默,故秀忠只得催促正纯。 “在下赞成父亲的意思。”正纯严肃地说着,向前膝行了一步,“实际上,秀赖公只是大坂城的一个装饰,事实上是女主掌权……一旦贸然对他说出移封之事,恐会造成大乱。总之,大坂城内的一场骚乱已是在所难免,既已看透这点,就应当机立断。如此一来,就算他们想乱事,也腾不出手脚。不给他们套上枷锁,移封亦不会平稳进行。况且,既然已与上杉氏之直江山城守、九度山的真田左卫门佐也都打了招呼,那就应先将洋教暴乱的核心人物除去,再处置大坂,方能将骚乱控制到最小限度。” 秀忠又飞快地看了家康一眼。但家康仿佛就要睡着了似的,静静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秀忠又把视线转向在座众人,“上野介的意思也明白了。还有谁有话说?” 无人回话。看来,实无人对处理此事怀有自信。 “父亲大人。”秀忠不得不望着家康,“大家说得甚是有理,请父亲大人吩咐。” “哦,一不小心竟打了个盹。”家康迷迷糊糊嘟囔道,“此事若不告诉秀赖一声,恐怕不妥。” “这么说,父亲大人赞同大炊头的意思?” “不,和利胜的意思还有些不同。我方才询问了神佛的意见。你听着,人皆是神佛之子。同为神佛之子的秀赖已二十一岁了,他早已成人。对于一个成人,我们就必须以待成人的方式待他;若去施怜悯,只能类似一个愚蠢母亲的愚蠢关爱。” 众人茫然若失,面面相觑。 “那么,先派大久保相模守往大坂吗?”秀忠深感意外,声音不禁高了起来。看来,他已与本多正信反复商议过了。 “不,”家康轻轻摇了摇头,“让相模守去说,太缺乏诚意,嘿,还是由我去说吧。” “父亲大人要亲自去?” “并非我特意赶到大坂去。把忠邻派往上方的同时,还要把片桐市正叫到骏府来,然后把事情恳切地告诉市正。这样,我们的真心就会传达给秀赖了。” “那么,相模守呢?” “要他处置京坂信徒,然后由将军亲自处置高山、内藤之事。”秀忠终于放下心来,舒一口气。看来,父亲还是巧妙地妥协了,既采纳了土井利胜的意见,也给足了本多父子面子。 其实,家康的考虑不止如此。 “总之,不能让太平再度成为乱世。说实话,以忠邻的能力,实无法说服秀赖。既然明白这些,却还是要派他去,我一定会受到神佛的斥责,而且也对不住已故太阁大人。因此,我想向将军提出一个请求,不知能否允准我?” 秀忠大吃一惊,慌忙低头施礼,“父亲如此郑重,吩咐便是。” “也无他。能否请你从河内或摄津当中挑出一块地方,再加封给秀赖一万石。” “一万石?这已经……但是,究竟是为何?” “实际上,当我刚隐居到骏府时,大坂那边曾为修复方广寺的事向我募过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我拒绝了。当时,觉得大坂有已故太阁留下的甚多黄金,才拒绝,可是,一直这样下去,就是我不厚道了。” “这么说,是要修大佛殿?” “不错。我若把片桐叫到骏府来,空气就会益发紧张,因此,我就推说把前些日子的捐赠之事忘记了,现在又想起来,想多少捐一点。这样一来,不但大坂容易接受,一些不必要的误解也可以化解了。”说到这里,家康再次仔细环视着大家,“你们听着,我并不想为此事搅得天下大乱,这是我的夙愿,因此,我对将军也始终是一心一意。我恳请各位不要忘记了这些。否则,当欲铲除骚乱的根基时,骚乱却越弄越大。骚乱一旦大起来,惨遭涂炭的就绝非大坂和江户的百姓了。算了,我的话就说到这里。秀赖的事,就由我担下来。那么,究竟让忠邻如何做,我们再接着合计一下。”言罢,家康微微闭上了眼睛。 夜已经很深了。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三 情义两难 真田伊豆守信之的府邸新建于江户麻布台今井,内外依然飘溢着木材的香气。 还不到黄昏,信之就令人将门窗关闭起来,与叔父真田隐岐守密谈了近两个时辰。当然,近侍们都被支了开去。一阵阵激烈的争论声不时从室内传出,融入府邸的静寂之中。 庆长十八年,已近岁末,可由大久保长安激起的骚动仍在世间漾起恐怖的波纹,不仅给真田,也给大多数外样大名心头笼罩上一层恐惧的阴云。德川家康已经离开江户,但他并未返回骏府,而是从武藏中原转移到了小杉的茶屋,据说正逗留于此。这种意外的中途逗留,越发搅起了大名们的不安和揣测。 “你数一数。”隐岐守道,“光是面上的事情就已非寻常风浪。首先,大御所特意把片桐市正叫去,当面说是要加封给丰臣氏一万石,可是话音未落,就立刻又下起猛药来。十月初一,他移封上野板鼻城主里见忠赖。同月十三,没收中村忠一的遗臣旧领。同月十九,流放信浓深志城主石川康长至丰后佐伯。同月二十四,没收伊予宇和岛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冈城主高桥元种的封地,旋义没收信浓筑摩城主石川……” “这些早就知道了!”伊豆守信之不耐烦地打断了叔父,“将军非比寻常的决心,大御所深为苦恼,信之心里非常清楚。” “哦?”隐岐守的话被拦腰柯断,似也颇为不满,“莫要以为你是本多忠胜的女婿,便可万事无忧。你夫人虽是本多之女,可也是大御所大人的养女。这样一来,大御所大人便是你的岳父。难道你不愿体谅岳父大人的苦衷,而要去说服九度山的源次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 “你还沉默?你能保持沉默吗?一旦置九度山的源次郎不管,他很可能就会去大坂城。这样一来,你们兄弟就要骨肉相残了啊。” 伊豆守仍是不言。他觉得,这位叔父根本不明此中曲直,这可谓真田一族的脾性。真田人的宿命,来自于贯穿了父亲一生的、非比寻常的执著和见地。关原合战以来,兄弟幸村一直在父亲身边接受教导,他心里盘踞着另外一种“志向”,像磐石一般,让他无法动摇。叔父根本不明这些……想到这里,信之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 信之也知,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天下不可能太平。处置完与大久保事件有牵连的诸大名,放心地离开了江户的家康公,为何又待在小杉的茶屋不动,其中理由,信之当然也甚是清楚。还有,应立即赶赴上方的大久保相模守忠邻,为何迟迟未从小田原城出发?信之亦了如指掌。固执一生的忠邻,一定把自己被派往上方的命令,看作是本多正信、正纯父子的阴谋。他坚信本多父子乃是为了除掉自己而不择手段的奸人,故想趁家康返回骏府的途中,拦住家康,把他强行请进小田原城,向他直谏,把奸人从将军身边清除。事实上,当家康到达武藏中原的时候,就有人把这些事密报与家康了。 信之甚至还知,密报者为马场八左卫门。这样一来,家康就会变成小田原城的人质,如此,天下才会真正陷入大乱。 土井利胜面无血色地从江户赶奔中原,在他的进言下,家康暂时转移到了小杉的茶屋。在如此紧急的状态下,若幸村再进入大坂城,德川萧墙之内、江户和大坂之间,都将会陷入无法收拾的混乱局面。正因如此,即使没有隐岐守的劝诫,信之自己也正想飞奔到九度山去阻止幸村。但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信之十分清楚,继承了先父偏执性子的兄弟幸村,不会轻易接受兄长的劝诫。这绝非因为性格上的差异,而是见地和理解上的不同。家康与信之皆坚信,人只有靠教导,才能成为尊礼守法的“良民”;而信之先父安房守昌幸则认为“那只能是痴心妄想,人并非都喜欢体面安心的生活”,先父乃是一个彻底信奉“实力”之人。 这世间,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是永远不变的规则。因此,家康欲把战事从人世完全消除的想法,实在有些幼稚。但人间绝无常胜将军,打败别人的人,可能立刻就会被人打败。人只要存在于这个世上,战事就会永无止境。父亲就是如此嘲笑了家康一辈子,方离开尘世。 “源次郎啊,你没有像家康公那等神佛之心。”正因为清楚这些,信之才未贸然行动,否则,一旦遭到幸村的拒绝,只会令他自己进退两难。 “看来大人是要坚持己见了。”真田隐岐守无奈地叹道,“大御所一直信任我们真田一族。一旦天下大乱,信长公、秀吉公、家康公,历经了三代人的努力,就会化为泡影。老夫在这里求你了。这绝非背叛天道,是为了真田一门啊。可是,你却只写了一封信函就想把骨肉兄弟抛弃掉。他两次不听,你就写第三封,三次不听你就亲自去说,只有拿出这样的诚意,才是对先去的令尊尽孝道啊。” “叔父,您且等一下。”伊豆守信之不迭地摇头,“我就跟您说实话吧。叔父您并不真了解自己的兄弟、我的父亲。” “这说的是哪里话?安房守可是从小就与我一起驰骋疆场的兄长啊,你凭何说我不明他心思?” “叔父有所不知。众所周知,父亲从小就是武田信玄公六大侍卫之首。” “那还用说。他在信玄公身边的侍卫中乃首届一指,连信玄公都常常惊叹他乃真正的麒麟儿呢。” “是。父亲大人雄略伟杰。但是,英明的父亲实在好战。他自在长筱之战中失去了源太左卫门信纲和兵库丞昌辉两位伯父,以三男的身份继承了家业之后,就一次也未失手过。” “一点不错。说来已是老话了,在川中岛决战时,你父亲就以武藤喜兵卫的名字立下功名。那是初次上阵,据说他当时才十四岁。在小田原攻城战中,他与马场美浓守监军,在韭山一战中,与曾根内匠一起被信玄公赞为‘双目’。之后,先取沼田城,又杷信州上田城的三万八千石纳入囊中。天正十年,信长公攻打甲州时,为了营救胜赖公,你父亲力劝胜赖公进入自己领地上州岩柜山城。但胜赖公不听,反而去乞求小山田的岩殿城,最终化为了天目山的露珠,身死国灭……” “叔父!”信之忍无可忍,打断了隐岐守,“诚如叔父所言,父亲战无不胜,但,我不得不说,正是这种胜利误导了父亲。说起来,上杉氏直江兼续、丰臣氏大谷刑部、石田治部少辅等,全都为父亲的兵法而心醉。但是,这些人却都因好战才深陷绝境。” “那与此次去九度山有何关系?” “请叔父听我一言。大御所道,父亲大人乃是用兵枭雄,同时也是一介病夫。” “这什么话?他怎的成了一介病夫?” “这样的病夫天下只有三人,一为黑田如水,一为伊达政宗,再便是家父。他们都坚信,世事总是伴随着战乱,总想做天下之主。唉,他们都是患了夺取天下之病的三座大山。舍弟源次郎幸村便是父亲忠诚的儿子。您明白吗,叔父?” “话虽如此,却也不能听之任之啊。”隐岐守回道。信之又慌忙阻住叔父:“请叔父把下面的话听完。虽说如此,我并不认为父亲只是好战。父亲大人先是让我迎娶了大御所的养女,又让源次郎娶了大谷刑部之女,然后,在关原合战时加入了西军。父亲当时所言,我至今也无法忘怀。他说:伊豆守,这样一来,无论哪一方获胜,真田一族都可以存续下去了。你可莫把父亲看作真田的罪人啊……” “若是这些,我也经常听说。正因为他总是深谋远虑,才把你送到大御所身边,把源次郎放到太阁身边,总是防备着变故啊。” “正是。关原合战时,父亲为何会加入西军,叔父您知他的想法吗?” “那是因为他与直江山城守、大谷刑部、石田治部都有着深厚的情谊,加入西军乃是想尽义理。” “不。”信之摇了摇头,摆摆手,“并非如此。人世的战乱乃是常态,太平只是零星点缀,这种观念已深深地扎根于父亲心中。他认为太平的世道绝不会持续十年以上,因此,人的一生就应该赌在战争上。基于这种想法,他就把关原合战看成了七分对三分的战争。” “七分财三分……这么说,他认为西军有七分胜算?” “不,只有三分。但是,若赌在七分一方,即使胜了,也顶多会在信之的十万石上再加上一两万石。但是,万一西军获胜,结果将会如何呢?这场战争的主谋石田、大谷和直江兼续,都是形同父亲大人弟子的人物,到时难说不能取得天下?即使没有这种便宜,起码也可成为一个百万石的大藩之主,父亲因此才把赌注押给了西军。尽管父亲大人当时是笑着说的,但我却浑身冷战。生存方式的差异、对尘世看法的不同——唯有这些无法撼动。” “嗯。” “这场豪赌以父亲的失败而告终。为了给父亲乞命,我便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大御所。” “这些我都清楚。” “那时,父亲也笑了,他说,这一次的太平又会持续多少年呢?或许会持续十年左右吧。但家康公乃是心慈之人,估计会给大坂留下一条活路,因此,我要在被流放到纪州后,好生休养,精炼韬略,一直等到那一天……” “看来,兄长确非寻常之人啊!” “是,父亲不是寻常之人。他每日都在教导源次郎——下一次的战事必发生在江户和大坂之间。源次郎就是这样长大的,您明白吗,叔父?” 言毕,伊豆守信之紧紧盯住隐岐守,吐了一口气。信之已给九度山写了一封书函,深深阐明了太平的重要,信函却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这便是信之目前的处境。 若幸村真是那种生性傲慢、桀骜不驯之人,信之定会派人前去斥责:“把为兄的书函原封不动送回来,真是无礼之极!”但是,幸村却生性温驯淳厚。信之在出战时,会刻意作出刚劲威猛之态,咆哮不已,故作强悍:幸村却连重话都未对人说过。或许,幸村生性就具韬光养晦、运筹帷幄的大器。即使信之勃然大怒,幸村也总是笑眯眯的,不失宽和。若有过错,他会主动道歉,但该坚持的,却必坚持到底。因此,幸村尽管生长在纷乱年代,却几未树敌。 正如信之乃是被送到家康身边长大的一样,幸村也过了一些时日的人质生活。他将幼名弃丸改为源次郎后,不久就做了上杉氏的人质。在那里,他与直江山城守兼续相识。兼续对昌幸简直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故与源次郎也有非同一般的交情。那时,昌幸正与德川势力抗街,因此,无论如何也需要上杉氏的帮助。后在丰臣太阁的斡旋下,两家和议,于是,幸村又被送到了太阁身边,既称不上是人质,也称不上是侍童。他从此与石田治部相识,又遇到了大谷刑部。由石田治部保媒,幸村娶了刑部的女儿。与信之迎娶德川四天王之一本多忠胜的女儿一样,这桩婚事也是安房守一手安排。 从那时起,昌幸就已认定,不久之后,秀吉必与家康掀起一场霸业之战。虽然此战在秀吉公生前并未出现,但是在他故后的第三年,关原合战就开打了,一切在昌幸意料之中。 西军战败,由于信之的努力,昌幸免于一死,却又对下一次战事作出了预言。他一面闲居在九度山,一面把自己的想法灌输给幸村:“太平只是暂时的,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间,人怎能与战争绝缘?” 若想于赋闲之余,推敲战略,九度山确是最好不过的隐栖之地。各式各样的浪人扮作朝拜高野山的样子,乔装成修验者或僧侣频频出入。伊贺和甲贺武士中,也有一些郁郁不得志者汇集昌幸手下。与幸村合计之下,昌幸把其中的志同道合者安置于附近村落,经十数年的经略,已悄悄发展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但他竟紧跟大久保长安之后故去,终未能举起丰臣与德川决战的令旗。但临终时,他将幸村叫到膝前,留下遗言,说一生心念无错。 因此,幸村才把兄长的书函原封不动打回来,其中的意味,就算隐岐守不明白,信之也能痛切地猜到:此乃一封虽可悲,却坚定如铁的绝交书。 “这么说,九度山已经铁心了?即使幸村进了大坂城,你也只能袖手旁观?” 隐岐守眼看着就这样把侄子逼入死地,实在于心不忍。在他看来,家康也似铁了心。在这个节骨眼上,聚集到大坂城的浪人不断增加,若真田幸村和高山右近入城,家康必毅然率兵征伐。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一切都晚了。尽管昌幸拥有从未败给德川的荣耀,但若据此认为他的儿子也会这样,恐就大错特错了。若信之能够说服幸村,使他幡然悔悟,家康或许还会给幸村保有大名的地位。隐岐守实是真心希望,信之能够亲口将这些利害关系告诉幸村。 “我认为,你还当有些兄长器度,莫为幸村的无礼动怒。” “唉!”伊豆守信之叹息一声,“此事到此为止。叔父也是真田一族的人,看来我真田氏总有令人头痛的固执啊。” “嗯?”隐岐守也怒了,“一旦发生决战,你认为胜算在丰臣一方?” “叔父!” “怎的?” “您对此事如此执著,为何不亲自去幸村处走一趟?” “这是什么话!就连你的书函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他原本就把我看作了大御所的亲信,就算是去了,也得吃闭门羹。故而我才来拜托你啊,你怎连这都看不清楚?” “既如此,我想出一招,您就说亲笔书函被退回,我勃然大怒……” “罢罢,去也无用。” “谁让您亲自去了?既然他连您都不见,不如委托与幸村和父亲都甚为亲密的松仓丰后守大人去一趟。” “让松仓大人……” “是。松仓大人的领地在和州,距离九度山也不远。就说我十分震怒,近期就会加入征伐之军,不用假他人之手,亲自去结果了幸村。但是,兄弟相残必令先父痛心,故松仓大人特前去从中调和。” “可是,这样能打动源次郎吗?” 信之不耐烦道:“看来连叔父也怒了。他若连这都置之不理,九度山就要受到松仓丰后大人的监视了。” 听他如此一说,隐岐守才率直地点头不已,拍膝道:“好,此计果然妥当。” 伊豆守信之也放缓了语气:“对幸村来说,比起远在信浓的兄长,还是近在眼前的人对其虎视眈眈更为可怕。故,若松仓大人造访,幸村绝不会将其拒之门外。” “嗯。” “并且,若再向他说明我的愤怒、叔父的心痛、大御所的决断,即使他再固执,也断不敢傲慢无礼。” “唉!你才不愧是真田血脉,真是机智过人啊!” 信之苦笑,“叔父的心情总算好些了。叔父您想,有松仓丰后守重正在大和死死盯着幸村的一举一动,即使幸村有进入大坂的想法,他也动弹不得。能够把他牢牢地绑在那里不动,叔父所担心的不幸,也就不会降临了。并且……最好再加上一条,就说最近一段时日,大久保相模守就会赶赴京都、大坂,去弹压洋教徒。” “相模守会去吗?大御所可还停留在小杉一带啊。” “不用担心。凭着大御所的秉性,无论发生何事,他定会让将军的决断执行下去。另,还须让松仓说,那大久保相模守实际上还有一事,就是去加贺谈判。” “去加贺……谈判什么?” “不是流放高山右近,便是让他切腹。” “这……这是真的?” “若非如此,局面就无法平息。同时,还要暗示他,相同的危险也会降临到真田幸村身上。” “源次郎?” “是,到时候,被命令去验尸的将是松仓丰后守。最好把这些也告诉丰后守。这样,丰后守就会更加努力劝说。丰后认真起来,幸村恐就会被逼重新思量。信之不才,只能如此,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了。”信之说罢,拍了拍手。 不知何时,夜色已经降临,四周漆黑一片。 “掌灯。事情已谈完了。” 在昏暗当中,真田隐岐守再次钦佩地拍着膝盖,“幸村还真不是偷袭就可以攻下的。” “是啊,咱们正面进攻。幸村不是生来就吃软不吃硬的人,他是自信过头。这也是他最像父亲大人的地方。” “总是一副温厚仁慈之态。” 这时,一名年轻的近侍端着灯走了进来,隐歧守忙站起来,“松仓大人也该从城里返回了。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虽已是夜间,我还是得赶紧去拜访他。” 也不知真田隐岐守是如何对松仓丰后守说的,总之,不久之后,松仓就返回了江户城的西苑,拜见了家康,然后径直从江户出发,沿东海道西上,从自己的领地大和进入纪州,造访了真田幸村隐居的九度山。此时已是庆长十九年正月过半。 九度山地处高野山之北,纪川南岸。穿过大桥向南乃是一个缓坡,登上缓坡向右,便是一片沐浴在阳光里的斜坡。斜坡上有一座高大雄伟的楼阁,马厩成排,似为昌幸所建,让人难以想象这里竟是流放者的居所,简直如城郭一般。在来到此地的途中,松仓重正听说了两件大事:一是关于正在京都频频捣毁洋教堂、流放传教士的大久保忠邻的移封之事,江户已有决断——侍奉了德川三代的大久保一族的栋梁,因有瑕疵,便被剥夺了小田原城主身份。 忠邻出小田原城的时候,似已隐隐知道了这种处分。他想把家康强留在城里直谏,便是主因。时代变了,现在已非主从同在三河同甘共苦的时代,已不允许家臣我行我素了。恐念其祖上尽忠尽职,家康才留忠邻一条性命。但是一想起为人忠厚的忠邻从所司代那里听到处分时的义愤之情,松仓重正心头就闷得慌。 与此相比,对于另一件事,即高山右近、内藤如安等人在加贺被捕,松仓倒不是特别在意。不过,那两位估计也能保得性命。因为松仓早就听说,尽管高山右近也曾多次受到来自大坂城的邀请,但他却始终对使者说:“当前不能战。”并一直奉劝大坂应尊奉信仰,维护太平。 松仓丰后守重正心情沉重地走到大门前,使劲清了清喉咙,对着门口的一个年轻人道:“烦请通禀真田先生,说松仓丰后守在归领途中,顺道探望久未谋面的老友。”年轻人是一个俊美少年,还留着额发,估计是幸村的儿子,松仓亦未刻意问其姓氏。 “知道了。请您稍候。” 可是,那名少年进去之后,却迟迟未出来,而是幸村本人出来相迎。 “哦,真田先生,本人久未回领内,今日特到高野山来参拜,在回来的路上,忽欲一见先生。” 但幸村并没立刻把松仓让进屋内,只是平静地看着比他年长的不速之客,道:“那就请大人在此说说来意吧。”他脸上既没有笑容,也不觉有多冷漠,而是透着一股温和。 松仓重正闪着双眼,嘴角浮起了微笑,“先生真是名不虚传,果然柔中带刚。怪不得您把令兄的亲笔书函都给退了回去。一看这份固执,就明白了。” 但幸村依然面不改色,“这么说,大人此次前来,是与家兄有一样的事?” “一样……不,准确说,是得到了伊豆守授意。不仅如此,纪州的浅野氏,以及其他人,也有此意,正好又忆起与令尊大人的交情,也想到他灵前进一炷香,故前来相扰。不知这样是否唐突?” 幸村脸上再也挂不住,一下子红了,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因羞愧。他道:“既是祭奠亡父,作为儿子焉有拒绝之理?快快请进。” “哈哈!”重正豪爽地一笑,脱了鞋,“尽管安房守已经仙去,但九度山风光依旧,真是可喜可贺啊。” “让大人见笑了。实际上,最近来自各地的访客络绎不绝,迫不得已,只好一律谢绝。” “哦?这么说,您已决意要赶赴大坂城,遂谢绝与德川有关诸人?我想,这种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吧?” “是啊,嘴长在别人身上,世间的传言谁也阻止不了。尽管如此,由于兄长的不懈努力,亡父和幸村方被允许隐栖于此,成了禁闭之身。”幸村语气变得坦率,把松仓丰后守让进了厅里。 进入客厅,丰后立刻跪坐在紧挨壁龛的佛坛前,一副专为祭奠亡友的样子。奉上香,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先父定也十分欣慰。” “据传,大御所听说大坂的使者造访了九度山,脸色都变了,恐不久之后就会挥起老拳了。” “哦?”幸村佯惊道。 “当然不是畏惧先生。恐怕他以为令尊还健在,怕那些人拉拢令尊,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哈哈!”幸村第一次笑了,“不致如此,大御所并不那般胆小。实际上,大坂的使者在得知父亲故去之后,甚是失望。” “哦?从大坂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自称受大野修理亮密令前来的渡边内藏助。”幸村表情平和,淡淡答道。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中,丝毫感觉不到一点隔阂和愠怒,而是处处显示出友好与豁达。 “左卫门佐,听说你把令爱嫁给了伊达家臣片仓小十郎的嗣子?”松仓丰后故意问道。 “是,片仓一向照顾真田一门。”幸村淡然应道,“听说本多佐渡守正信大人幼男,乃是上杉氏直江山城守大人的养子。” “正是。大御所大人总想把此次之乱圆满平息下去,可周围人却一味散布谣言,故意为难你。也就是说,你把令爱嫁到片仓家,仅仅这一事,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哦?这倒是头一次听到。究竟有些什么样的传言?” “这……说是真田左卫门佐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决意要进大坂城,与关东相抗,依据便是结了这桩亲事。” “真是岜有此理!片仓大人与大坂究竟有何关系?” “问题就在这里。此次的骚动规模甚大,不只涉及洋教信徒的问题,还与德川内讧搅在一起。片仓与松平上总介忠辉之间,片仓与将军之间……” “哈哈!”幸村大笑,“看来世人总喜无中生有,居然会有这等传言!” “传言说,始终和上总介忠辉大人来往甚密的,有已故去的大久保长安、现正在京都的大久保相模守,以及上总介大人的岳父伊达政宗……据说那些人都会加入大坂一方呢。这样一来,大坂居中调度者左卫门佐,必须首先搞好与伊达氏的关系。” “哈哈,这样一来,自然就有把女儿嫁给伊达氏顶梁柱片仓氏一事了?” “是。因此,本多父子自不能袖手旁观,遂立刻把手伸向了上杉氏,把上野介最小的兄弟,送到直江山城处做了养子。” “若再令上杉氏与大坂接近,可要出大事啊。” “左卫门佐!” “哦。” “既然说到这里,我想你必已明白鄙人的意思了。请恕我直言,目下你一念之间,立时可致天下大乱,决断当需三思!” 吐出了真心话之后,松仓丰后把烟丝盘拉到身旁。幸村的脸色仍无变化,他恐是从一开始就预料到这些了。他仔细思量片刻,竟说起与此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来:“看来,幸村把兄长的亲笔信函原封不动退回,兄长似是误解了此事。” “你说什么?”丰后不禁把烟管从嘴里拿出来,急道,“误解你了?” 幸村微微笑了,“大概幸村还不会如父亲所想那般,总希望这世上战事不止,还欲孤注一掷加入大坂一方。” “嗯。”松仓丰后急躁地敲着烟斗,“这么说,你并无那样的考虑?” “幸村并不认为父亲的想法有差。关原合战时,先父与幸村同在上田城阻拦了现今的将军进军。但幸村的打算,却与那时的豪赌有些不一样了。” “这么说,你一开始就未考虑过要加入大坂一方了?若是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事实上,我乃是受隐岐守所托,并在西苑接受了大御所嘱托后,才来贵地。大御所说,绝不能让左卫门佐进入大坂城。他已令纪州的浅野严密监视,暂时还不至于有事。他也嘱托我,面晤真田之后,务必要把一事转达于你,就说,你若不去大坂,他将会在信浓给你加赐一万石,希望真田兄弟二人能和睦相处,为太平盛世建功立业。” 松仓丰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幸村的脸却再次涨红了,“请等一下。大人似误解了幸村的意思。” “误解了?” “不错。幸村不会像父亲那般赌,但也未说不入大坂。” “你……你……你说什么?你已经答应要去大坂?” 幸村轻轻摇了摇头,“当然,我亦未答应,但是,也未拒绝……” “左卫门佐,既然如此,就给伊豆守和隐岐守个面子,也给鄙人一个面子,万不可轻视关东,请尽快决断!” 松仓丰后话犹未完,幸村就反问道:“丰后守大人,这么说,您觉得幸村不去大坂城,战事就打不起来了?您有确切依据?” “确切依据?” “正是。幸村现在还未决定要去大坂,却又不能不进城。幸村心里烦恼啊。” “这就奇怪了,听你的意思,你已经明白,即使入了大坂,大坂一方也会落败。可是,虽知如此,却还要为丰臣氏殉葬,你难道欠着丰家义理吗?” “唉!若不如此,先父那‘世上战事不绝’的想法就成了笑谈,父亲就会沦为山贼野盗之流。幸村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听幸村如此一说,松仓丰后不禁呆然若失。 幸村究竟在想些什么,想说些什么?松仓丰后糊涂起来。他喃喃道:“这么说……这么说,你明知大坂一方会落败,却还必须加入?” 幸村没点头,而是叹了口气,微笑道:“大人还不明吗?” “不明!令兄伊豆守担心你,作为骨肉兄弟,自是理所当然,可大御所的话里,也蕴涵着非同寻常的意味啊。” 幸村不言,他知自己心中有多矛盾。他不恨家康,相反,他尊敬家康,敬其罕有的度量。即使兄长信之乃是本多忠胜的女婿,入了德川一方,但自己在关原合战时为德川强敌,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已足令世人意外……若是秀吉公或信长公,会如此对待自己杏?每当想到这些,幸村就对家康充满崇敬。家康甚至还答应,此次只要幸村不与大坂同途,便要立幸村为大名。这种雅量,天下何人能及?此乃神佛心怀。但愈明白这些,幸村便愈是心苦。 “看来你还是不能明白大御所的苦心啊。” “丰后大人。” “若不能明白,我此次前来亦无用了……恕我告辞。” “松仓大人,幸村只想跟您说一事。” “还有何事?” “烦请大人只将这一言转告大御所和兄长:无论是否有幸村,此战都无法避免。” “哦?” “想必大人心里也隐约感受到了。想消灭战事,把这个尘世变成一方净土,只是大御所的夙愿,但战事断不会从这个世上灭绝,父亲的断言里蕴涵着真道。” “但这与眼前的事有何干系?” “唉!战事必至……一想到这些,丰臣之主的悲哀就历历在目。幸村无法忍受这些。” “这更怪了?” “是啊。寻常世人怎想得通?幸村正因为这般想,才把兄长的亲笔信函原封不动退了回去。松仓大人,若这世上的战事无可避免,与其打赢这场战争出人头地,幸村宁可把这一杆六文钱的旗帜,赠送给可怜的遗孤,与他一起战死沙场。” 松仓丰后目瞪口呆,他终明白,此方为幸村真心!幸村将自身的荣华、子孙的富贵弃之不顾,毅然支持大坂,此实为此生为人的可悲之处。正如人生来拥有不同的面孔一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容他人进入的密室。丰后守便是无法进入幸村心中密室之人。幸村所思所感,大异于常人,丰后守只能如此解释。若不这样理解,幸村即与其父一样,是一个赌徒。 “既如此,我不得不再对你说一次。”其实,丰后的诚实,丝毫不逊于幸村。他把膝前的烟丝盘推到一边,道:“我觉得,你的想法有一个极大的疏漏,不知是否察觉?” “疏漏?” “是。我已明了你的决心。在你眼里,战事无可避免,并且,即便必败无疑,为了可怜的遗孀和遗孤,你也要支持大坂,对吧?” “……” “但你究竟如何去大坂?你可知纪州的浅野氏早已在一旁屯兵监视。” “幸村完全清楚这些。” “当然,若只有纪州的监视,倒还有出走的可能,浅野原本就是丰臣氏的亲戚,说不定还会睁一眼闭一眼,放你一马。但现在,你竟拒绝大御所的忠言与好意。” “这实在对大人……” “不,我倒无妨。只要一想起左卫门佐乃是安房守之后,我也就释然了。但,有一事却……” “哦?” “我现在就返回关东,无论如何,必然要把今日之事向大御所禀报。问题就在于此。正如你方才所言,大御所总想消除战事,一心想把这尘世变成净土。这样一个大御所,一旦得知你无论如何也要去大坂,他怎会坐视不管?尽管战仗在所难免,他也要尽力把祸乱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一旦他认为你进入大坂,只会引起更大的骚乱,岂能轻易放你出九度山?他定会命令鄙人或他人挥兵直进。我既已担当过一次使者,讨伐之事也难以推辞。不只如此,令兄出于义理,也不得不派出人马。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你还是要为丰臣氏遗孤殉葬?你就如此置兄弟情义不顾,真要与亲兄刀兵相向?”言及此,松仓丰后守眼里已噙满泪水。 其实,幸村也欲大哭。松仓丰后守情绪大乱,竟说错了话,他原本想说的,并非什么“殉葬”而是——我得到真田伊豆守的支援,在大和五条对你严加监视,你还能平安进入大坂城?但他深深挂念着真田一族,担心幸村,以致语无伦次了。 幸村心中也矛盾重重,“丰后守大人,先父生前十分固执,看来幸村也不亚于父亲啊。” “这……这就是你的答复吗?” “虽如此,幸村也绝非完全对大御所背信弃义,唯有这一点,大人若有机会,请一定禀告大御所。” “唉!大御所原谅了令尊的过错,大大封赏了令兄,还说连你都要立为大名,你分明对这些恩情一清二楚,却还非要进入大坂城,与大御所为敌不可?” 幸村道:“幸村无比敬慕大御所,后世恐怕也会盛赞他乃是一位旷世雄杰。尽管如此,幸村还是有一点……不能赞同大人。” “你是不是还想说,这个世上不能没有战事,若不继承先父遗志,便无法尽孝?” “在幸村眼里……”幸村一字一句道,“此次战事已无可避免。大御所的夙愿的确不错,即使说成神佛慈悲,亦毫不为过。” “嗯。” “或许,大御所才是要把众生拯救至净土的佛陀化身。但是,他的愿望里面,有着幸村无法赞同的天真,无论他心底藏有何等博大的关爱,也终无法完全拯救尘世之人。当浪人的不平愈甚,新旧教的冲突加剧,憎恨、欲望和野心都纠缠到一起,必会酿出天道和神佛也无法裁断的混乱,结果,一切还是归结为战事。如果有机会,请您如此告诉大御所,就说左卫门佐是这般说的:若有幸村一人挺身而出,可以为秀赖母子带来安泰,幸村就绝不会退缩。但事实却非如此,报应正在将大坂城牢牢束缚起来,现在已经进退两难。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幸村才这般说。或说,真田左卫门佐幸村乃是为了减少哪怕一丝报应,才欲投丰臣氏。这种心境,即如关原合战时的大谷刑部……” 刚听到这里,松仓丰后守猛起身,“今日就到此为止,告辞!” 幸村忙拽住丰后衣袖,“大人不能就这样走了。幸村已命人备好粗茶淡饭,还请您好歹用些。”说着,他拍手把儿子大助叫来,在大助的侍奉下,为松仓敬献了一杯酒后,才让其回去。此时,松仓丰后实已无法释然。在不知情人的眼里,松仓的脸上甚至现出了惊恐之色——幸村难道想在敬完酒后,杀人灭口? 把松仓送出门后,幸村感慨地环视一眼身周群山。春日尚远,枯树、发黑的扁柏、杉树,都不由令人想到生之艰难。但意外的是,幸村不觉孤独:看来,还是父亲有远见卓识啊。若加入丰臣遗孤的阵营,进入大坂城,唯有一死。但在信浓的一角,真田的子孙不正盘根错节地成长吗?在乱世,人生原本就是建立在他人的死伤之上,不只如此,它甚至是建立在骨肉相残之上。即使在兄弟姊妹当中,究竟谁繁荣兴盛,谁会成为他人阶梯,人皆无法参透…… “丰后守大人的深情厚谊,幸村没齿难忘。”幸村忽然念叨出声,一起送客的十五岁的大助突然担忧道:“父亲,松仓大人说他绝不会就这样让您赶赴大坂,他必亲自带领人马前来阻拦。否则,他身为武士的颜面就丢尽了。”他一面笑着,语气却甚是认真。 “我也是这么看的。” “那么,父亲是不是对他透露得过多了?” “不用担心。很遗憾,咱们真田一族有的,只有松仓大人阻止不了的兵略智慧,它已由祖上传入我们的身体之中。” 刚说到这里,幸村忽又有些后悔:一旦动起刀兵,松仓丰后守之辈自不值一提,但这种自豪与松仓的诚意比起来,是不是显得太浅薄了? 天阴沉沉的,看来马上就要下雪了。 “走,回家。”幸村催促着大助走进家门。 “父亲,看来大御所还是想以世俗的诱饵,来钓父亲上钩啊。” “大助,你是这么看的吗?” “大御所想将父亲立为大名。松仓大人不是这般说的吗?” 幸村微笑了,却是苦涩的笑,看来大助偷听到了。处世理所当然要小心,这无可厚非,却总让人伤感。 若父亲还在,他会如何处理?他定会和幸村完全相反,觉得这是一个把大坂城纳入囊中的绝好机会,迅速行动。与父亲相比,自己却……幸村一面如此反省着,一面进了家门。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四 病急乱医 从早晨起,片桐且元就把自己关在大坂城内的府邸里,忙着书写什么。 既非书函,亦非日记,更非近日即将完工的方广寺大佛殿的工程记录。他不时地搁下笔叹息一声,旋又重新思量,磨磨墨,舔舔笔尖,接着继续写。实际上,他是在想万一大坂和江户发生战事,能于此留下一些他和家康在骏府会面的记录。 去岁秋天,他被召到了骏府。 “我想给秀赖在河内加封一万石。”当听到家康此言,不知为何,且元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其实无他。此前修理大佛时,我未能奉上一文钱,就权当是一种补偿吧。”当家康添上这句话,且元愈觉可惧,之所以畏家康如此,是因为当时的大坂正流传着一个传闻:“大御所终要荡平大坂城。”这种传闻甚至都已流传到女人之间。如此一来,城内最先被推上风口浪尖上的,自是千姬。 千姬必还不知这股风究竟因何而起,又吹向何处。大久保长安的死和她根本无一丝关系,洋教徒的意图就更不用说了。她成了阿蜜所出幼女的母亲和姐姐,以及玩乐的伴儿。 这时,另外一个女人又给秀赖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国松。千姬甚至连国松生母的来历都未问过。秀赖染指来自伊势的侍女,还让她生下了孩子,这种事情既然已发生,也实在让千姬无奈,她似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既无疑虑,也无妒忌。 反倒是秀赖不好意思起来,“这个孩子就别在这里养了,最好和常高院商量一下吧。”他遂让京极家臣田中六左卫门的妻子做了乳母,打算不久后把孩子寄养在田中家。于是,女人们都对千姬隐隐生起敌意。 就在这个时候,家康特意把片桐且元叫去骏府,说起加封一事。且元如坐针毡,实属自然。 “世上正流传着一种无由的传闻,你或许也听到了。”当话已谈得差不多,家康端着酒向片桐且元说起这些时,片桐的心已安定下来:大御所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为了丰臣氏,自己已下了决心,问心无愧矣。可家康并没有责问片桐,单是意外地和他商量起来,语气仿佛在对一个德川嫡系家臣说话。 “我想,现在该让秀赖离开大坂城了。你有什么想法?”家康若无其事道。 且元狼狈之极,甚至战栗起来,“大人,在下……在下……乃是从小就在丰臣氏长大的家老啊。” “所以,我才和你商量。像这种事情,你我之间就不必无谓地隐瞒了。” “但是……即使不这样,大坂城内就已怀疑市正与德川私通了啊。” “市正。这不只是丰臣氏一家的问题,此事关系天下安危。” “正因如此,在下才不敢与大人商谈。” “这是哪里话,你好像混淆了公私。你当然是丰臣家老,但是,你亦是将军属下的大名啊。” “这……是。” “要不,就把你的俸禄从丰臣氏分出来,将领地奉还朝廷……嘿,这当然只是说笑。但是,一旦天下动乱,究竟会带来多大的麻烦,这些你可曾想过?” “这个……在下亦常忧心。” “你是丰臣家臣的同时,还是天下的大名,理应把防止天下骚乱的责任时刻记在心上……希望你把这些好生记在心里,再回我。我若坐视不管,秀赖必会被那些蚂蟥叮上,不由自主地卷入战争漩涡,你说呢?” “但是……” “再让秀赖待在大坂城,就防不住了。当然,我并非说秀赖怀有敌意或二心。可以说,这都是那座城带来的罪孽。” “若是此事,还请大人只管放心。要打仗,最重要的还是军饷,尽管一些狂妄之徒都在盯着,但不久之后大坂便无钱可出了。待此次方广寺的修复、大佛寺的巨钟完成之后,大坂库中几乎就空了。” “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让人安心。这些我也已仔细思量过了。我觉得,为了天下安定和丰臣氏的存续,除了让秀赖出城之外,别无选择。当前就让他先去郡山城吧。也希望你能舍弃私情,好生考虑。如果在众人的怂恿下,乱起大坂,那我也只能不顾私情,对丰臣氏不利了。就算还没到那一步,但若情势如眼下这般,大坂仍连续不断把洋教徒和浪人招进城内,哪怕只射出一支箭,事情的性质也就陡然变了。一旦这样,移封就不仅是减掉傣禄的问题。你要想清楚,以秀赖目前所领,再加上今日加封的一万石,便是六十六万七千四百石。希望你多想想,该如何把这些家业原封不动地传给丰臣子孙后代,好生说服老臣,把事情想清楚,这样,秀赖母子亦会明白。我当恳求你了,市正啊……” “就算大人这么说,恐怕也……”且元忙回道,“现在的形势,已非在下一人之力可以掌控。”话刚出口,他又有些后悔:或许,家康便是故意想知道这些,才来试探的。若真是这样,自己就乖乖中计了。 “哦?事态已到你无能为力的地步了?” “这……倒是也……还未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且元期期艾艾起来。 “所以,我们还不能弃之不管。这种事态下,需要的可非寻常忍耐之功。现在,大坂那边坚信,最大的盟友乃是高山右近和真田幸村吧?” “是。此外……”且元断然反戈一击,道,“还有松平上总介大人。或许这只是在下的错觉。但是在下想,一旦大坂竖起大旗,松平上总介大人、伊达陆奥守自会遥相呼应。” “嗯。”家康认真地点点头,未刻患否定,只喃喃道,“哦,嗯?有这样的传言?” “不只如此。传言道,大家若齐心合力固守大坂城,不久之后,班国大船队就会驶抵沿海,每艘船上至少装有百门大炮,这样的船不下三艘。另,他们还会运来大量新式火枪,与相助本愿寺的毛利军队不可同日而语……” “这样的事情,究竟是何人散布的?” “市正也不甚清楚。或许是洋教徒,或是什么人从伊达氏传出来的。据说支仓常长已经载着索德罗和比斯卡伊诺,从月浦赶往班国求救兵去了。此事早在大久保生前就安排好了……他们似对此坚信不移。” 片桐且元之所以连这些都透露出来,是想向家康证明自己的无能为力。不只如此,他恐还想通过这些闲话,使家康打消对移封的考虑,哪知结果恰恰相反。 “嗯?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如此一来,把众多兵力放进大坂城,不就等于为方广寺举行落成典礼了?” 听到家康如此念叨,且元心冷如冰。他本想转移家康的注意力,但一不小心把实话说了出来。大野修理等人的确有这样的打算:为大佛殿的落成举行盛大的典礼,并以参观的名义,把诸地浪人集中到上方,然后直接让他们入城。 片桐且元战栗了。家康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一眼就看穿了方广寺大佛殿的落成仪式会被利用。他不由道:“大人,在下恳求大人,移封之事能否暂缓?” “哦,不知有无其他防患于未燃的手段……” “在下有一个主意。”可把事实本身作为撒手锏——且元不知已在心里想了多少次,“在方广寺的落成典礼上,且元打算把太阁留在大坂城的资财已耗尽之事,公之于众。一万石养二百五十名士卒,六十五万石差不多能养一万六千余人,可是现在,无论如何也养不起如此多的人了。因此,希望他们能够精简人员,包括各自的家臣和杂役,人数要在一万以内。否则,丰臣氏财力将无以为继。把费用的问题一条一条讲给他们听,他们不会不明白,休要说雇佣浪人,其所有野心,都会由于军饷无着而烟消云散。” “有理。”家康也颇为动容,“若全部人加起来还不到一万,他们怎敢举起叛旗?” “因此,看在市正的分上,移封之事暂先缓上一缓。” “你是让我先等等看?但市正,想必你亦十分清楚,经历了乱世的人,往往都具有一夫当关、百夫莫开的自负。事实上,我也是一直以这样的气概打天下的啊。” “是。” “假如一万士众全被这种妄念支配,他们就会自我陶醉,把自己当成千万大军。故,即使仅留一万人,还是太多了。我欲把那些要进入大坂城的、极度自负的浪人在城外一网打尽,除掉祸根。因此,你莫再纠缠移封一事,好生去劝秀赖母子,别让他们自寻死路。” 片桐且元战战兢兢问道:“那么,加封一万石的事情……” “你多虑了,此事……自然会由将军裁断。” “人心非是铁石,总有几分感情,我从心底里为丰臣氏将来担心,希望你把这些原原本本转达给秀赖母子。” 淀夫人还算知趣,当且元把家康的意思大略告诉她时,她感慨得泪如雨下。但是,众近臣与七手组起事的火焰业已漫卷开去,已非片桐且元所能阻止的了。 平素还算明事理的大野修理亮治长,此时几已变成昔日的石田三成。 在片桐且元眼中,关原合战时的三成就是败于固执己见。秀吉公归天之后,三成顿时失魂落魄。家康逐渐以实力掌得天下权柄,众武将则齐齐把不满发泄到三成身上,甚至到了意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不幸的是,唯一可庇护他的前田利家又故去。这样一来,三成就陷入了两难境地:要么自行隐退,要么借维护丰臣氏,自取灭亡。三成依照自己的性子选择了后者。 与当时的三成一样,现在的治长亦充满妄念。 大坂城内诸人,将治长视为淀夫人的面首,蔑视之极,让他逐渐失去理智,他亦越发焦躁。 关原合战刚结束,治长被家康遣回大坂时,还无这种情形。 “一切与淀夫人和秀赖公子无关,都是治部少辅和大谷刑部的固执造成……”他把家康的话传给了大坂,可以说,似是他给了大坂城一条活路。 且元想,这真是可悲的错觉。不用说,救赎大坂的本是家康的慈悲,但前来传达家康慈悲的治长,却在众人的千恩万谢中逐渐产生错觉,仿佛这种结果是他舍生忘死得来的。秀赖去二条城拜谒家康时,尽管治长极不情愿,但还是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绝非可与加藤、福岛、浅野等人比肩的丰臣重臣,手无实权,只是主母的一介宠臣而已……这种感慨,甚至超越了三成在秀吉公归天之后的落寞。 正在这时,大久保的死刮起了一股意外之风,一股关于洋教存亡之风。而且,这股风立时从明石扫部,以及神父托雷斯、保罗等处蔓延到了速水甲斐守、渡边内藏助、茨木弹正、来田喜八郎等人身上。这股欲把大坂城作为殉教大本营的火焰,不可能烧不到极为郁闷的大野治长身上。但是,大野治长却非石田三成。三成拥有向天下发出檄文、向家康发出“借问大义究竟在孰手中”之声的器量,治长却是既无气势,亦无力量。只是,三成当时依靠的大树太阁大人已经故去,治长尚拥有自己的靠山——秀赖生母淀夫人。且元几已心灰意冷,别的事尚可,唯独闺闱之事,他这外人实无能为力…… 自秀赖年满二十,大坂城的权柄就迅速从淀夫人手中转移到秀赖近旁的人手里。这自然也引起了大野治长的焦虑。但他并非自己跳出来指手画脚,而是不断谋划,让淀夫人获得说话的机会。他并不怂恿淀夫人,单是把一些淀夫人非常关心的话题吹到她耳内,哪怕使她不快,也要让她插嘴言事。比如,把渡边内藏助打发到纪州九度山之后,他便说:“听说江户那边发生了大骚动。” “骚动?” “德川内讧。说是大御所六男上总介忠辉,企图于大御所身故后推翻将军。” 类似的说法此前绝非没有,自然一下子吸引了淀夫人。 “真的?居然会有这等事?” “是啊,因此,大久保长安一族已被全部处决,忠辉岳父伊达政宗感到事情败露,遂迅速撤回了自己领内。不只如此,更令丰臣氏无法坐视的,是传言竟说,上总介大人正悄悄谋划着拉少君入伙,实现阴谋。” 如此一来,淀夫人自忍不住先质问了秀赖,再把且元招来询问:“传言说,江户不久之后就会以此事为借口,移封秀赖,是真的?” 且元微笑着予以否定。他说,若有那等事,关东方面早就把他叫过去了。那只不过是些传言,请莫要在意……可接下来,淀夫人听到高山南坊被赶出加贺的传闻后,又大生质问。 “有两种说法。一是利休居士的养女阿吟一直与南坊在京里幽会,事情败露,南坊遭流放。还有一种说法更为可惧,说南坊亦是上总介的同伙,他进入大坂城,是想拥戴右府大人举起反旗。此事败露了,出干和德川之谊,前田利长再不敢收留他。如果此言不虚,他当然会对丰臣氏说些什么。”且元从容应道。 从淀夫人口中听到这些,且元从心底里产生了一股厌恶。大野治长把阿吟和高山右近捕风捉影之事也搅和进来,几句甜言蜜语,就勾起了淀夫人的注意。这种只能在内庭内使用的手腕,乃是何等可恶! 且元很少责问淀夫人,唯在此时,他终于忍不住,反问道:“这样的传闻,究竟是何人告诉夫人的?” 淀夫人竟毫无羞耻,淡然答道:“修理告诉我要小心些。” 此后,上总介忠辉和将军秀忠的不和,似逐渐与丰臣氏纠缠不清时,骏府来人传唤。淀夫人质问道:“何事啊,市正?是移封之事吗?” 尽管老嬷嬷们都侍奉在身边,淀夫人还是着急地探出了身子。 “非也。由于方广寺的工程终要结束了,而从江户西苑移到骏府的大御所,早些时候却一直无任何捐赠,故此次就请求将军,要来了一万石。” 幸得此时,大野治长不在淀夫人身边。 “哦?捐赠一万石?是捐给方广寺的?” “不,乃是加赐给少君,定是体恤到少君的巨额花费。” 听他如此一说,淀夫人顿时眼角通红,“哦,是这样。” “在下也觉得是件好事,遂奉上了承诺。” “看来,大御所仍然未忘记大坂啊。” 可是,到了第二日,淀夫人却忽似换了个人,“关于此次加赐的事,还想问问。” “怎的了?” “有人说,此乃德川终要进攻大坂的依据,是在作准备,你说呢?” “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还说,大御所分明欺负我这个女人,先灌蜜汤,让我放松警惕,然后一击致命。为谨慎起见,我们最好暗中令浪人进城,以防万一……” “究竟是何人……是何人这般说的?” “是修理,他甚是担心。”淀夫人答道。 当时,且元就当狠狠对治长的话驳斥一顿才是。可遗憾的是,一听到言出治长,且元竟面带苦色,与从前一样沉默了。淀夫人宠幸男子倒无妨,若将这样的闺闱痴语拿来干涉政事,真是岂有此理!且元长时装聋作哑,竟酿成了无可弥补的过失。或许,淀夫人已把他的沉默误解成了默认。 此时,高山右近和内藤如安二人,连同家眷一起被流放到吕宋岛的传闻,飞速传进了城内。大坂城里顿时人心惶惶。 之后,也不知大野治长用何等甜言蜜语打动了淀夫人,又不知如何讨好了秀赖,总之,且元竟接到了秀赖一条天真幼稚的命令:“日后就由修理指挥七手组,也是为了减轻大人的劳苦。大人就专心负责方广寺的工程吧。” 且元愕然。但是,因为事关己身,他就无法撕破脸皮进谏了。若是岸和田城主小出秀政此时还在世……且元不免凄然,罢了罢了,他只好把事情告诉了织田有乐斋,让其去劝秀赖再考虑一下。可是,有乐恐又与以前一样,嬉笑怒骂一番,回来便说,主母的想法已难以撼动了。 “算了吧,市正,与其让主母对政事妄加干涉,还不如让修理出面呢,这样你就可正大光明反驳了。现在若再横加干涉,反而降低了身份。” 听他这么一说,且元也有同感。况且,当时且元在挑选铸造大佛殿的巨钟所必需的三十九名铸匠,事务繁忙,尽管他惦记着此事,但还是听之任之了。 其间,家康则在有条不紊地行棋布阵。被派到京都捣毁教堂、流放信徒,并向诸大名发出禁教令的大久保忠邻,于庆长十九年正月十九遭贬。命令传来之时,忠邻已处于所司代的监管之下,无能为力了。在把忠邻贬谪的同时,家康再次从江户出发,亲自进入小田原城,立刻把将军秀忠召去,命其马上捣毁小田原城,原因或许是忠邻身为谱代重臣,却不允大久保氏以外的人进入小田原城之故。同时,家康马不停蹄,下令六男忠辉把福岛城改筑到该领内的另一地高田去,不用说,这分明是对忠辉恬不知耻地提出想要大坂城的回绝。 正月二十六,遭到拘禁的高山右近和内藤如安被直接押送至长崎。接下来,家康一系列举措更是如万雷惊落:二月初二,在京都遭捕的大久保忠邻被流放至近江;同日,又令本多正纯和安藤直次捣毁大久保忠佐的居城沼津城,因为谱代之间似有一股声音:哪怕把忠邻流放到沼津城也好……二月十四,家康又令谱代老臣提交誓书,以表明对一系列处置毫无异议,并对将军忠心不二。 不只如此,为了表示对幕府有关德川内部骚动之裁断的支持,广桥兼胜和三条西实条两位公卿作为敕使从京城出发,赶奔骏府。事实上,这一安排也是根据家康的意旨周密部署的结果。敕使的使命乃是向家康孙女、将军秀忠之女和子小姐传达进宫之令。 如此一来,秀忠与宫廷的关系得到巩固,将军的地位固若磐石。 风云变幻的形势下,片桐且元能有何等应对之策? 为了太平,家康所作准备细致周密,滴水不漏。而与此相比,大坂的片桐且元所为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天下太平,并让丰臣氏平安地存续下去,就此一心愿,去岁在骏府城会面时,二人已互相挑明,达成一致。为此,家康不容分说,将德川内部派阀分裂之根斩断。对于亲生儿子想要大坂的愚鲁想法,家康亦断然拒绝,并令其把福岛城改筑到高田。对于眼看就要成为洋教徒暴动中心人物的高山右近,家康并未对他施以秀吉公时的钉刑。“既然异国的神灵要比日本的好,那就满足他们的心愿,让他去异国过活吧。”于是,他便把高山右近连同家眷一起流放到了国外。应该说,此事的裁断甚是合理。它告诉世人,现在已非可任意杀伐的乱世了,它把信奉的自由和与国有王法的冲突巧妙地避了开来。 因此,对于和且元的约定,家康已利索地予以兑现,剩下的就看且元如何行事了。 且元却在“移封”一事上未取得丝毫进展。恰在这时,秀赖称有事寻他商量,说是想把已故太阁的遗产——千锭秤砣金,改铸成分量为四钱八分的一两小判:“现今世上风声不稳,为防万一,我想把这些金子收拾收拾,请你想想办法。” 听到秀赖如此吩咐,且元顿觉眼前发黑。大野治长等人已以修筑大坂城的名义,开始联络各地浪人进城。改铸一两小判,必是想将其用作军饷。“还请大人三思。在如此敏感时刻,这样做恐会招致江户误解,必认为大坂乃是蓄意谋反啊。” 但淀夫人与织田有乐斋,竟都视若当然。 “军饷?你可不要蛊惑人心。即使要把已入城的洋教徒和传教士赶出去,也需要钱啊。事到如今,怎能让剩下的黄金闲置?”秀赖道。 如此一说,且元无法拒绝了。为了建造大佛殿,就连内庭的开销也都大大减少,管事甚至为此屡屡抱怨。且元决定以此为契机,高谈“移封”之事,遂答应改铸。一旦被人说成要用这些钱做军饷,事情就闹大了,故无论如何,且元都要作出将钱财用于建造大佛殿之态。 可是,片桐且元的一片苦心果真有用吗? 人愿不如天愿。家康愈是严厉地控制德川众人,大坂的反感就愈甚,妄想之火亦愈烧愈猛。 人的器量之差实如天地之别。设若片桐且元掌舵幕府,德川和幕府必已大乱。但且元还能感到大坂之危。大坂城内既无大久保忠邻和本多父子那般对立,也无秀忠与忠辉这等极易发生内部大动的隐患,其旁也无伊达政宗、前田利长这等风云人物。但尽管如此,洋教、浪人、移封,以及围绕这些问题的妄想,便已让大坂乱成了一锅粥。 而且,且元可敞开心扉,向其倾诉烦恼的人,几已绝迹。加藤清正和浅野长政父子俱已不在。幸长于去岁八月去世,仅三十八岁,听说似是由于生活放荡而染上风流病。福岛正则现在几乎足不出江户,而一旦贸然与高台院商量,定会引起淀夫人不满…… 但若一直放任下去,家康迟早会派来诘问使。到时该如何回答? 只有一个人似还可倒倒苦水,此人便是所司代板仓胜重,只是如今的胜重却是在上方执行家康命令的人……且元思来想去,决定把一切全记录下来。这种心情背后,隐藏着他可悲而无奈的决心:一旦家康暴怒,欲对丰臣氏下手,自己就算一死,也要保全丰臣氏。照且元的能力,他或许无法挽救丰臣氏,但他并未完全绝望,他尚有最后一手棋,便是先建成大佛殿,让淀夫人和秀赖安心,之后,再向他们母子挑明事态。但在此之前,家康还能继续信任他吗? 且元写累了,搁下笔,茫然凝视着书院的窗棂,一动不动。他无法抹掉心头的不安,为自己的无力悲恸。 且元又思量,是否应与有乐商议一下?尽管为叔侄,但有乐和常真人道谈不来。最近,有乐已明显衰老,唯头脑还算犀利。哪怕他用讽刺的口吻给自己一点暗示也好啊。 想到这里,且元拍手把近侍叫来,令其先去向有乐通报。 “你就说我想去打搅他一下。他恐正因初春风寒而卧床呢,但我确有要事见他。” 未几,有乐给了且元一贯的回复:“诚如你所料,我确因风寒卧床。只是,你若带着好礼前来探望,我也不会不起来相见。” 于是,且元就照所说,携一壶红酒前去造访,去了一看,有乐哪有生病的样子,他正独对着棋盘,陷入沉思。 “市正,看来战事实不会从这世上消失啊。” “净说不吉利的话。” “但老这般无聊,只有一个人,也想让白棋和黑棋厮杀。看来人总喜欢愚蠢的争斗。” 且元笑着拿出酒壶,“且先放下,歇息片刻吧。这可是宝石酒壶啊。” “酒我收下了。只是,要让我拿出一个办法让丰臣氏永享太平,恕难从命。” “哦……这么说,您不指望少君?” “哼!是恨!也许出言不当了。”说着,有乐斋收拾起棋子,“太阁算不上织田重臣……可能不当这般说。论交情,德川和丰臣与我都一样,我若偏向一方,怕招神佛耻笑。” 且元默默从怀中掏出玻璃酒杯,倒进酒去,凑在杯边嗅了嗅,自己先饮了一杯。 “嘿!我不是什么人物,犯不着投毒。我只是一介老糊涂,无论何时闭了眼睛,也无人惦念。” “织田大人,在下只有一事,想请您公正地评断一下。” “何事?” “在大佛殿落成礼之前,江户会不会提出移封少君?” 有乐目光锐利,眼珠上翻,不做声,单是举起杯子。 “我如今已无法判断了。幕府若不提,我想先把这个问题放一放。可是……” “你等着瞧吧,市正。如今谈这些,已经迟了。” “迟了?为何?” “据我所知,真田昌幸之子……” “幸村?” “正是。听说幸村固执己见,不听大御所奉劝,要到大坂城来。看看你那表情,满脸狐疑,必是想问我是怎生知道的——木村常陆介的儿子常来舍下。” “重成吗?” “是。此子在当今年轻后生中,可是少有的稳健之人。当然,其母右京太夫局便是个沉着老练之人。他也跟我一样,可说欠着丰臣氏的恩义……他的父亲重兹,你也知,便是已故太阁下令切腹自尽的关白秀次的家老。”说到这里,他好像想起什么,忽然冷笑起来。 有乐总是以出人意料为乐,这一点,且元十分清楚,但是,他此时的冷笑却让人甚是不快。真田幸村已决定要入城,此若不虚,那才是关系丰臣氏存续的大事啊。 “织田大人,这并不可笑。重成说,此事已成定局了?” “据我的判断,已是无可更改。”有乐仍未停止冷笑,“市正,你我都被人甩到一旁了。在作战方面,你我都已是明日黄花,被当成局外人了。” “竟有这等事?” “看来你也一无所知啊。大坂城主事的,究竟是大野修理亮还是明石扫部,已搞不清了,再加上真田幸村、长曾我部盛亲、毛利丰前、后藤右兵卫……把这些人与关原合战时的人相比较,我无话可说。反正三两日,仗自是打不起来……我也只能一笑置之。” “这话可不像织田大人所言啊。” “照你这般说,就凭这些人也能打起仗来?” “就算大坂无力对抗,但人家若以此为口实挑起战端,那该如何是好?” 有乐哈哈大笑,“你也太小看大御所了。你觉得,像他那等人物,会和一个孩子较真?” “且元可不敢这般想,凡事皆有度。” 有乐摆摆手,根本不当同事,“休要担心了,市正,你要明白,现在的江户和大坂根本不会动起手来。若江户觉得大坂碍眼,呵斥一声足矣。” “难道呵斥一声,孩子就不敢做声了?” “那就呵斥两声。大野和真田怎会真和江户动手?顶多就是虚张声势。所以,最好再候些时日,待他们的确出格时,再从旁提醒即可。”说着,有乐举起未喝完的酒,“酒不错,此味真有达人品性啊。” “织田大人!” “你还在担心,市正?” “您能不能提醒夫人,让她有事也要与且元商议。” “不可。你最好莫多嘴。不挨一顿呵斥,迷惘之人不会醒来。” “可那时便事关领地和性命啊,一旦……” “那也无妨。六十余万石太多了,已故太阁大人侍奉信长公时,顶多也就十二万石。减少俸禄,天经地义!人的器量怎能敌得过神佛的裁定?哈哈哈哈!” 片桐且元心冷若灰。织田有乐斋不再是可商议大事之人,他已成了一介过于淡泊的古怪之人,纵然其所说不无道理,他却似早已对红尘厌倦。且元心中甚至生出这等疑虑:这并不奇怪,尽管有乐生为信长公的幼弟,却最终沦为大坂城的食客,亦未得到丰臣氏厚待。正因如此,他怎会为丰臣氏殚精竭虑? 但且元愈想愈觉得有乐斋不无道理。愚劣者必为优秀者吞并消灭,此几为天理。今川、武幽、斋藤、朝仓之子均不及父辈,现在各家均已后继无人了。丰臣氏也一样,未生出如秀吉公那般器量的子嗣,其衰败势为必然,无论如何挣扎,亦是回天无力。有乐似已洞悉世间一切,遂听天由命了。但是,幕府真要兵临城下,又该如何?他终与有乐不同,无法置身事外,即使以命相搏,也要尽力保全丰臣氏。 “再来一杯。”片桐且元为有乐斟满酒,隔了片刻,忽又道,“织田大人,虽然人生来就有幸与不幸之分,但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亦绝非罕见——谋事在人……” “但成事在天啊。”有乐淡淡应道,“蠢货们惶惶然四处活动,已把命运之门关上了。” “虽然且元就是那等蠢货,但无论如何,岂能见死不救?” “哈哈,既如此,那你就愚蠢到底,去助修理一臂之力好了。只管把秤砣金一块一块熔掉,拿着那些钱去收买更多的浪人。” “唉!” “那样的话,事情解决得就更快了。无论是呵斥,还是移封,大御所还是会让秀赖做一个大名,给他留下三五万石。人一生,只有所得与身份相符,才会安稳。嘿,早早死去,就更是安稳了。” 片桐且元阴沉着脸,闭口不言。有乐此时似已心冷如铁。但事到面前,自己能忍耐下去吗? 此时,且元竟想起自己的姓氏“片桐”来。丰臣氏家徽乃是三七桐,而与这个家徽大有干系的“片桐”,现在却连一个可商议之人都没有了,真的变成了“一片桐叶”!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五 蠢人蠢动 片桐且元造访织田有乐斋时,内庭淀夫人的大厅里,众人正在酒席上高声争论。 开始时本无事。大野治长只是把明石扫部带来,与淀夫人等闲谈了片刻太阁生前旧事。可不知不觉,话题竟扯到了被流放的高山右近一行身上。而一谈到右近,扫部的语气顿时尖锐起来,话题亦不山转移到了家康身上。 “大御所定是惧怕右近大夫,只是碍于前田氏的面子,既不能杀,又不能让他进入大坂城,遂想出了最恶毒的诡计,哼,在途中让人将其灭掉。可右近大夫也不好惹,一路上硬是没给人半丝机会……” 正说到这里,淀夫人眉头皱了起来,咣当一声放下杯子。 大野治长一怔,忙轻声责备扫部:“此事先莫要谈了。”气氛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可由于出使到纪州九度山的渡边内藏助回来,再次生起风波。内藏助好像故意说给淀夫人听:“江户决意发起战事,这次九度山之行,在下得到了确凿的依据。”实际上,他纯是妄断。 治长扫了淀夫人一眼。 “这些话以后再说吧。”淀夫人冷冷道。 内藏助置若罔闻,“这是哪里话,座上乃是几位重臣,均非外人,有甚好怕的?已是火烧眉毛,一刻都不能犹豫了。” 听他这么一说,明石扫部亦道:“既然在下在座不方便,那就回避一下……” “不,你最好也听听。”淀夫人阻道。 事实上,不只内藏助,治长和扫部都知,最近淀夫人一听到家康或秀忠的名字,就大生反感。 “夫人,既然内藏助都那样说了,就请您也一起听他禀告吧。”治长劝道。 淀夫人明显流露出不快的神色,却也未拒绝。 “那就听在下一一道来。如今,从九度山到大坂城的大道,从纪伊见岭到大和的五条,都被松仓丰后守手下士众死死把守住了。” “你怎的就看出这是战事准备?”淀夫人立刻尖锐地反诘道。 内藏助转向淀夫人,“在此之前发生了两事。大御所曾派松仓前去引诱幸村,说只要他拒绝进入大坂,前往江户,就赏他一万石,但竟被幸村断然拒绝了。于是,大御所又抛出第二个诱饵,说要给他信浓全境,请幸村拥戴江户。松仓之所以出兵包围五条,就是因为此次的引诱又被拒绝。夫人,即使我们按兵不动,战事也已开始了。” “战事已开始了?”淀夫人厉声道。 内藏助似早就等着淀夫人这句话了,“确已开始!在大和的五条一带,为了阻止真田先生通行,已经处处磨刀霍霍,戒备森严。行人都要接受严厉的盘查。江户若不想动刀兵,有必要如此吗?” “住嘴,内藏助!”淀人人哆嗦着喝住他,“你欺我只是个女人吗?无论是大御所,还是将军,根本就无进攻大坂的想法。我自能判断,绝不许你无中生有,凭空捏造!” “这……”内藏助有些泄气,扫了治长和扫部一眼,“小人斗胆请问,夫人的消息都来自将军夫人吧?” “哼!这也是常高院的意思。怎的,不可信?” 内藏助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在下虽然并不敢与夫人辩驳,可无论是将军夫人还是常高院,尽管都是夫人至亲,但在目前,她们却都站在了江户一边。夫人如此信任江户传来的消息,克一旦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幕府举大军来犯,真不知当如何是好啊!” “哼!你张口江户闭口幕府,但不管是大御所心里,还是将军心里,江户和大坂并无区别。秀赖乃是将军女婿,德川和丰臣本为一家。他们怎会首先挑起战事?难道你连这些都不明?” “在下很是意外,生事的不正是大御所吗?大御所要送给真田信浓全境,要他莫支持大坂……” 大野治长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内藏助:“夫人所言句句在理,你最好检点些。”说着,治长转向淀夫人,“内藏助也是一心为丰臣氏着想。夫人还是先赐他一杯吧。” 淀夫人像是才想起来一样,嘴唇哆嗦着,拿起杯子递给旁边的侍女,“是啊。内藏助,你喝了这一杯,辛苦了。” “不敢当。”内藏助恭敬地低下头,但仍无一丝屈服之意,“在下还有一事要禀告夫人。” “何事?” “究竟是夫人的消息准确,还是真田向在下透露的看法正确,在下想在此与夫人稍稍讨论一下。当然,这绝非在下个人的意见……” 淀夫人凛然抬起脸,“你就说吧,我洗耳恭听。”她有些愤怒,突然尖锐地问道:“内藏助,你刚才说,大御所要给真田信浓全境,要他不支持大坂,此事当真?” “不错,在下是这般说的。在下认为大御所老奸臣猾,天下共知,我们不能不防……” “我可不这般认为。若让真田进城,与你们这些冲动的人同流合污,那才会天下大乱呢。一旦乱了起来,江户怎会坐视不管?这样一来,才会危及丰臣氏!当前绝不能让真田来大坂。这种深谋远虑,你能领会吗?” “哦?”内藏助大吃一惊,他绝未想到会遇到妇人如此有力的反驳,“这么说,夫人信任大御所了?” “你有依据令我不信吗,内藏助?我出于任性,以前也怨恨过大御所,但想想,大御所过去刁难过我吗?你说呢,修理?” 忽然被唤,大野修理吓了一跳,忙答道:“是、是。” “我永远忘不了大原合战后的事。那时,我和右府思及己过,惊恐万状,可大御所竟派修理快马加鞭从大津赶回,要我们母子只管放心,那时我的欣喜啊……修理,你一定记得很是清楚。” “是……是。”修理愈发慌乱起来。 内藏助微笑道:“夫人,那时丰臣氏有将近二百万石的领地,现已被减至六十万石。这难道不是事实?” “哦,大御所从一开始便是敌人,你是这样看的?” “不,有时是敌,有时是友。人的一生,利害总在变化。实际上,这亦是真田的看法。因此,根据利害,方有和与争。哪怕大御所内心非常喜欢少君,但那是另一码事。如今两家明显对立,战事一触即发。因此,我们必须作好准备,以应对随时都可能燃起的战火……夫人,在下只是这个意思。” “那么……那么,那个叫真田的,为何连信浓都踢到一边,非要支持大坂呢?” “因为真田与丰臣为世交,出于义理……” “住口!你既能把义理二字搬出来,为何就不承认大御所对丰臣氏的情义?分明是在胡说八道!能够撼动这个尘世的,便是义理和人情。你所谓义理,完全脱离了人情。真正的义理,只有在人情的支撑下,才可感动别人,也感动自己。可你为何不承认大御所的情义,却独独只认真田之流的义理?”一番犀利的驳斥之后,淀夫人尖声笑道,“呵呵,修理你也听到了吧?内藏助欺我乃一介女流,想凭借连三岁孩子都骗不过的混账道理来驳倒我。那个真田必是怀有野心,哼……” 治长一听到这笑声,就知无指望了,遂再次责备起内藏助来:“内藏助大人,休要再说了。” 渡边内藏助咬着嘴唇,闭了嘴。 “夫人,这话只是说说而已。由于内藏助亲眼看到了松仓的军队,不免有些激切。”治长轻声说着,亲自执起酒壶靠近淀夫人,“夫人再来一杯,消消气。” 最近,治长不再惧怕别人的目光,他似已把自己看成可正大光明出入淀夫人内庭之人,看成秀赖的辅佐之人了。他又道:“内藏助大人也无需担心。夫人不会轻易听信将军夫人和常高院之言,也不会轻易被人操纵。夫人有自己的考虑。” 可内藏助仍然浑身战栗,沉默不语。 “你也再来一杯吧。”治长劝道。 “修理大人。” “何事?” “在下方才的话有些过火,为此深表歉意。” “哈哈……不必太在意,夫人看得很清楚。” “但若因为在下的失言,使得真田先生被误认为乃一介野心之徒,在下实难安心,故容在下再说上一句。” “唉,下次再说又何妨?” “真田先生实乃当世少有的高洁之士。此位志士不仅对已故太阁大人,对少君也是有情有义。” “哦?看来真是有些误会了?” “内藏助实在不忍令诸位误解。” “哦,既如此,那就更……用不着担心了。我回头会向夫人好生解释。” “修理大人,真田先生要我无论如何要转达夫人,他留有口信。” “口信?” “是,能否请您将口信也对夫人说说?大人能说上一句,在下感激不尽。” 如此一来,淀夫人也无法继续赌气了,她侧脸看着内藏助。渡边内藏助亦是不肯轻易放弃之人,何况他母亲正荣尼亦深得淀夫人信任和宠爱。他一边认错,一边伺机反驳。 “夫人,您愿不愿听听真田的口信?”治长道。内藏助乃是毫不动摇的主战之人,这一点,治长完全清楚。 “好吧,既然你一心想让我听,那我且听听。” “多谢夫人。”内藏助忙施了一礼,向前膝行一步,“真田先生道:究竟会否打仗,在大佛殿落成之前,必见分晓。” 淀夫人扭开脸,不语。 “江户那边,不会不清楚:一旦让那些以瞻仰落成礼为借口、从各地纷纷涌向京城的浪人都进入大坂城,必会酿成大事,故在此之前,江户必然有所举动。因此,当前我们所当做的,便是尽早把落成礼的日子定下来,取得江户方面许可。这样一来,事态究竟如何,自会一日了然。真田先生如是说。” “……” “在下早就该说出这话,却把真田的意思和自己的意见混为一谈,扫了夫人的兴。还请夫人见谅。”果如内藏助所科,此言动人肺腑。 “内藏助。即使大佛殿建成,江户也不允许我们热热闹闹举行丰国祭吗?” “恕在下冒犯,在此之前,他们必会提出移封一事。真田先生认为,既不想移封,又想让落成礼平安进行,绝无可能。因此,请一定要小心……”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明石扫部接过话茬,道,“真田的意见,是若江户有意动手,绝不会给浪人集中到京都的机会,在此之前,他们便会令我们把大坂城交出去。” “正是。因此,我们一定要提前作好准备,否则事起仓促……”内藏助立刻应道,然后不等人反应,就端起酒杯,“在下再喝一杯就退下。一路匆忙,还未回过寒舍呢。” “好,辛苦了。”大野治长脸色变得阴沉。渡边内藏助惹得淀夫人不快,更让治长不安:莫非真要发生战事? 大野治长心境非常复杂。他绝非单纯地主战,他骨子里完全清楚幕府的强大,以至于在关原合战中,他倒向了家康。尽管如此,他却不想让秀赖母子与江户亲近。小出秀政和片桐兄弟都为了丰臣氏与江户的亲睦,不懈努力,治长却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妒忌和愤怒,这不仅是出于自卑,更因想显示自己的能耐。前时家康,与秀赖在二条城会面,治长这种情绪就凸现出来了。以前他至少还能自我控制、反省,可到了近来,竟有些脱离常轨,似总盼望能发生些大事,以显示自己的重要。 对那些前来控诉江户不义之人,无论他们是洋教神父,还是牢骚满腹的浪人,治长皆十分欢迎。并且,当他们发泄那些不合时宜的牢骚时,他就刻意装出侧耳倾听、深有同感之态。这么做,总免不了生出些波澜,让淀夫人和秀赖有所触动,这让他感到甚是快活。 “修理,该如何是好啊?”淀夫人必会苦恼之极,求助于身为男子的治长。长此以往,他的人生定会豁然开朗。但现实却恰恰相反。大久保长安死后,种种风波让淀夫人变得更如男儿,这样,治长也就益发喜欢暗中推波助澜。 尽管如此,治长绝不想以大坂现有的武力,与江户正面对抗,况且,他也不认为现在的大坂可与江户抗衡。最起码,若骚乱大起,片桐且元兄弟就不得不引咎离去,他的责任自然就比现在重得多了。 治长认为,自己既深得大御所信任,也得淀夫人喜炊,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还可说服双方。但渡边内藏助刚才的一番话,却让他大为恐惧:若真田幸村要来大坂,便极有可能彻底打翻他的如意算盘。在关原合战时,大坂都无能为力,十四年后的今日,又能如何? 渡边内藏助退出之后,治长慌乱起来。松仓丰后果真以重兵封锁了京坂大道?念及此,他对淀夫人道:“内藏助有的话令人难以放心,治长想前去问问他,恕先失陪。” 淀夫人竟意外地答应了治长的请求。 最近,淀夫人竟变得像孩子一般任性,即使无事,也要让治长侍寝,大大折腾他,而此次竟如此爽快地答应了治长的请求,或许是她今夜极度劳累的缘故。 “我有事与内藏助大人说说。内藏助大人还未歇下吧?” 内藏助的家在本城的瓮城外。当治长站在内藏助家门前时,发现除他之外,还有其他客人造访。 渡边内藏助有一个习惯,便是每次在淀夫人处喝完酒,同家之后必定再饮,皆因为在内庭,母亲差不多都在场,不允他喝醉。 “请大人稍候。”出迎的渡边大人匆匆进去,未几又出来了,道,“木村长门守大人也在,请进。” “哦,竟是重成来了。” “是。少君也甚是担心纪州那边的事。” 治长心里一惊:重成和内藏助居然瞒着我,要煽动秀赖?他跟夫人来到厅上,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位女客,她乃是真野丰后守赖包之女阿菊,正在斟酒。嗬,是月下老人先行探路?治长松了口气。自从身为关白秀次家老的木村常陆介承兹在妙心寺切腹后,其子木村重成就在亲戚六角参议义乡近江的府里长大,现在尚未成家。给重成说门好亲,一直是七手组众人的心愿。看今日情形,内藏助似乎给他挑中了真野赖包的女儿,现正相亲呢。 “这是夫人和少君的意思,要长门守娶妻成家,可能的话,就娶赖包之女。” “哦。” “修理大人既有急事,那就请阿菊小姐先回避吧。”说着,内藏助让阿菊退了下去,之后,意味深长地眨眨眼道,“方才我向长门守转达了少君的意思,长门守却不答应,理由是最近大坂危急,这个时候娶妻,恐无法毅然赴死。”他微微眯起眼睛,使了个眼色。 治长一时间竟没弄明白内藏助的意思,但接下来的念头,却使他浑身寒毛竖立。内藏助是不是假托亲事,在策划什么阴谋?一想到这里,治长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最近,秀赖对重成的信赖陡然增加。他们若想让秀赖发动战事,定先引诱重成。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一条最有效的捷径…… “哦,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少君和大人居然都荐阿菊,便是理所当然,他们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治长掩饰起自己的狼狈,坐到重成上座,内藏助立刻接话道:“谁都这么看,但长门大人居然推辞,说战事迫在眉睫……” “战事……战事的话题,且放一放……” “不。长门守大人乃万里挑一的忠烈之士,将来甚至可能成为少君的辅政家臣,既已为了战事,把一切置之度外,看来是铁了心。我这才劝他。” “你如何劝说?” “战事迫在眉睫,这不只是我一人的看法。真田、长曾我部、毛利等人也都这么看。就连日前站在敌方的松仓丰后守等人,也都觉得箭已上弦,才加强了纪伊见岭的戒备。既如此,成就这桩婚事,不亦是忠义之举吗?我方才一直在这么劝。” “答应这门亲事,便是忠义之举?” “哈哈!”渡边内藏助愉快地笑了,“这听来不似修理大人的话啊。既然决战迫近,就必须招兵买马。但人一旦聚集,所司代就会大生戒心,为避其视线,婚礼不就成了难得的伪装?” “有理。” “哈哈哈,况且,现今世上男女相恋故事多矣。阿菊对正气凛然的长门一见钟情。我自然不能看着她心生相思,郁郁而终,遂出言玉成其事,可这段故事眼见就要变成隆达节歌谣或女歌舞伎里的故事了。修理大人,你好生帮着劝一劝才是啊。”内藏助已是醉了。 木村重成端正的面孔也已通红,含着几分怒气,道:“请恕鄙人就此告辞。” “急什么,再待片刻。” “不了,今晚值夜,也当早早同去。失礼了。” 重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内藏助再次高声美起来,却不挽留,只嘴上道:“那么,容我送上一送,怎么说,你也是少君的使者啊。” “不用了,请留步,留步。” 一番推让后,内藏助还是送了出去。回来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对治长道:“修理大人,看来少君也下了决心啊。这样,大人也可安心了。”说着得意地一笑,吐出一口酒气。 大野治长一时竟无言以对。事态的发展太快了,早已超出了他的预想。少君要决一死战,若真是这样,不用多久,淀夫人也一定会动摇。 淀夫人身边,内藏助之母正荣尼、治长之母大藏局、木村重成之母右京局,以及飨庭局、国局、寿元局,向来都胡乱掺和,对江户既羡慕又嫉妒。她们根本不会思量战争的胜负,一切都凭气性。尤其负责与江户城将军夫人联络的右京局,若是儿子主战,她也便主战,绝不会阻拦半分。 “内藏助大人,此次我来,便是为了战事。” “请您只管安心。”内藏助一面亲自为治长斟酒,一面夸口道,“大坂方今力量强大,绝不会再出现关原合战时的局面。”他大概也知治长内心对德川惧怕有加。 “真田果真说要助我们一臂之力?” “那还有假?”内藏助放下酒杯,拍胸道,“如此一来,就无法后退了。他还说,这也是其父的夙愿。纪伊见岭之事,则促成了这个决心。” “哦……” “既然松仓丰后守去把守那座山岭,说明江户早就打定主意一战,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左卫门佐便是如此分析的。他还说,世间已有肉眼看不见的气息在游动,为祖辈的夙愿,便要不惜性命。至于如何进入大坂城,他似另有良谋。” “等等,内藏助大人。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要尽早举行大佛殿落成礼吗?” “那只不过是一种策略。眼睁睁看着对方加紧战备,我们却无所作为,到时岂非措手不及?在修理大人面前,我不说假话。片桐靠不住,那厮已成了德川的一条狗……我不能不这么说。因此,我们只能不动声色把他支开,让他远离权柄。先把兵粮和人数攒够才是。” “话虽如此,若数十万的关东大军洪水般压上来……” “哈哈,那就固守城池。只要固守,大坂城就会纹丝不动。不久,主就会前来帮助我们。看到班国国君率领水军浩浩荡荡前来,奥州的伊达首先会倒戈,接着是伊达的女婿上总介忠辉。如此一来,长州的毛利和萨摩的岛津也不会再观望不动。哈哈,一场规模与关原合战不可同日而语的必胜大战!否则,真田凭何倒向我们?他连信浓全境那样的肥肉都一脚踢开了……” 扬扬自得说个不停的内藏助,表情忽然僵硬了。醉意朦胧的他,猛地发现治长那样不安,毫无自信。 “修理大人。”内藏助压低声音,换成一副严肃的表情,对治长道,“真田都已痛下决断了,您总不当对此次战事无自信吧?” “哪里,怎会啊!” “我看也是!一开始就断言江户根本未有让丰臣氏存续下去的诚意,并让局势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可正是大人您啊。正因如此,大家才同仇敌忾,集结在大人周围。就连七手组也无大人这般了解江户的本意啊。” “这些我自不会忘记。” “当然,我相信大人。否则,我便是贻误大事。” “怎可信得了江户!此等蠢事……” “当然不能!怎会有如此蠢事!江户始终视大坂为眼中钉,一直伺机灭了我们。他们让我们重建各处寺字,让我们耗费金钱,一有机会,就断我们的手,斩我们的足,看到我们终于站不起来,就出兵挑衅。如此信誓旦旦的,不正是大人吗?不只如此,忠告我们说织田有乐斋不可信,片桐、小出也都暗中为江户掌控的,也是大人啊。这样的一个您,今晚竟欲在夫人面前斥责我。我想,大人不至于先把火煽起来,然后在火光冲天时逃之夭夭吧,修理大人?” 或许是借着酒劲,内藏助百般挑衅。治长原本是来提醒他莫要做得太过火,此刻反受到强烈的责问和警告,遂沉下脸,摆了摆手,“你在说些什么?难道说治长行为失当?” “并非没有。就连少君都有七八分同意了,可夫人却当众斥责我。这到底算怎回事!总不能说大人一点责任都没有吧?” “好。这么说,真田加入我们乃是板上钉钉。我只明白这一点即可。来,干一杯!” “哈哈,修理大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去岁九月十五,从月浦出发的伊达氏巨船就是此弩箭,此箭现正不知在哪里叱咤风云呢。据传,高山右近已安抵吕宋了。哈哈,当这弩箭将班国万千水军带来时,昂首站在船头为他们带路的,必为高山右近大人!” 听着听着,治长逐渐畏缩了。 有的人总是采取主动,有的则时不时心血来潮,先巧妙煽动一番,等火焰燃起,即偃旗息鼓。渡边内藏助就属于前者,大野治长则属于后者。前者总是一心一意迈步向前,后者却总是犹豫不决,首鼠两端。 大野治长在渡边内藏助一顿鞭笞之后,不得不调整姿态,重新向前。事实上,内藏助所言,无非治长灌输到他脑中的东西。高山右近之所以老老实实接受流放,便是确信在不久的将来,可以搭乘班国兵船回来……听内藏助这般一说,治长似觉真有这么回事。 “内藏助大人,当前我们或许应先出一手棋。” “此话怎讲?” “我们主动告诉大御所,称右近大夫有此打算。” “这么做有何好处?” “大御所必大吃一惊,然后通过将军夫人,来游说淀夫人。” “有理。” “斯时,我们就事先告诉夫人,说他们必定如此来游说,夫人也就不会游移不定了。当前最重要的,便是要夫人铁下心……大人以为如何?”不觉间,治长出起主意来。 “不错,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是啊,我们若一再把伊达政宗和高山右近的心思灌给大御所,那只老狐狸定会动摇。一旦动摇,他的狐狸尾巴也就露出来了。到时我们就揪着那根尾巴,让夫人好生看看。妙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么,具体怎生做?” 治长不觉又喝了一杯。此时,他已经完全把来此的目的忘却了,“总之,最能够打动大御所的,就是千姬。如果我们派人去说,千姬受尽了折磨,痛苦不堪,结果会如何?” “妙!派谁去骏府合适?” “当然必须是女人。对,有人了。”大野治长认真地凝神思量,“此次战事,规模不会小于上次的关原合战。”不知什么时候,他也开始做起美梦。 壁龛上,主人引以为荣的西洋钟当当响了起来,天已大亮。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六 悲音前奏 庆长十九年初夏,骏府本城院中,水池里的菖蒲开满了美丽花朵。 德川家康站在院中,却无心欣赏这些花。年已七十有三的他,感慨万千。 家康已比秀吉多活了十年,可烦心事依然如山一般堆在眼前,亟待他裁决,最没想到的是,竟要处置大久保忠邻。 流放九州的忠邻固然颇为可怜,却也使得家康一度忧恐不堪——那时他无法回骏府,江户城也去不了,只能在中原与小杉等地作短暂停留。一想起这些,家康仍心口发冷。 家康在小杉决断了流放忠邻后,才返回江户,把洋教的事交给金地院崇传,又把喜多院天海找来,把自己身后诸事托付与他。现在想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难道连这些事都收拾不完,就要去了?不安越来越浓,家康竟忽地甚为想咏和歌。虽然他并未有留下“临终诗”等明确想法,但总有一种想倾诉的感觉,这恐是心中苦闷之故。 于是,家康返回骏府之后,一面聆听曹洞宗的禅语,一面特意把冷泉为满从京城招来,让他传授《古今和歌集》。他还让林道春把《论语》从头至尾再讲一遍,令五山僧人从《群书治要》、《贞观政要》、《续日本纪》、《延喜式》等典籍中,找出可为公家和武家法度的内容,以作永世之用。 但这些并未让家康就此安心。已经十四年未有战事了,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已不知乱世为何物的年轻后生,无甚人把他常说的“太平珍贵”记到心里。更让他痛苦的是,就连真田昌幸之子幸村都无法明白他的忧虑。难道大家还希望倒回烽烟四起的乱世?对于年轻人,他的大声疾呼只像一阵微风。忠辉如此,秀赖亦不例外。他们安逸地生活在太平年代,总是憧憬着波澜。可一旦波涛真的袭来,他们刹那间便会被吞噬。 家康心中思想着,站在院中对着菖蒲花,禁不住老泪欲下。七十三年铁血生涯,莫非仅是一场梦幻? 日下,家康正令崇传、天海、林道春等人广泛收集古书,让他们认真考证、缮写这些先贤的东西。尽管他对那些东西一一过目,佯作平静,内心却在考虑目前的时势。他总算以筑高田城暂时抑制了忠辉想要大坂城的荒唐欲望,但被不理智的欲望附身的绝不只忠辉一人。一旦手头的缰绳稍有松动,伊达、岛津、毛利、上杉、前田,定都会变成脱缰的野马。他们对在太平时世长大的年轻后生的弱点一清二楚,因此,在这些从乱世幸存下来的人眼里,十四年的兴盛便是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 家康望着盛开的菖蒲花,待了足有半个时辰,任由思绪驰骋。 “大人。”一个侍童打断了家康的思绪。他叹了口气,慌忙把自己从幻想中拉回来。 “大坂使者片桐大人已抵达鞠子的德愿寺了。” “哦?市正来了?等他多时了。好,立刻见他。” “遵命。另,几乎在片桐大人抵达的同时,右京局也来了,她也要求见您。” “右近局?她就用不着我见了。告诉茶阿局,好生款待。” “遵命。”侍童退出去之后,家康这才离开水池。且元究竟为何而来,家康已猜出一二。 除了本阿弥光悦,从心底里敬仰家康,并主动为他搜集消息的,在京坂之地有三人。一是伏见的小堀远州,一是山崎口的石川丈山,再就是堺港的宗薰。根据这些人的消息,大坂欲以大佛殿落成礼为契机举兵,这种看法越来越坚定。 诸地浪人正在源源不断汇集到京都和大坂地区。最坏的预想,便是聚集在大佛殿前的人直接拿起武器,袭击所司代官邸,然后涌向皇宫。此次片桐且元前来,恐怕与此事不无关系,秀赖果真愿意撤出大坂城吗? 家康一只手搭在额上,遮挡着阳光,慢悠悠返回厅里。隔着中庭的一栋楼上,如同往常一样,僧儒们仍排于一列长长的书案旁,拼命抄写古书。 片桐且元到来,已是半个时辰后的未时。 家康特意把正纯和直次打发下去,只留了年仅十六的侧室阿六夫人在身边侍候,方把且元请进房里。阿六夫人乃黑田五左卫门直陈之女,亦是侧室中最年轻者,于家康身后,据遗言改嫁给了喜连川赖氏,此为后话。她从十三岁起就跟在了家康身边,与其说是侧室,不如说是侍女。 当阿六被扶为侧室时,年轻武士皆羡慕地赞叹家康的健壮。侍女们则说,是阿六主动向家康示好,她与其做个侍婢,还不如登堂入室做个未亡人,到时还能够再嫁一个有身份的大名呢。由此,阿六才到家康身边。 家康恐也是带着这样的想法让阿六接近的。“你真是个伶俐的女子啊。反正我也活不长久了,必须为你的将来作打算了。”家康曾一边让她揉腿捏腰,一边当着侍女们的面如此说道。 同为家康年轻侧室的青木纪伊守一矩之女阿梅夫人,后来就在家康的命令下嫁与了本多上野介正纯。这当然是秘闻。据传,阿梅因本多正纯神魂颠倒,若放任下去,二人之间必会生出事端,家康预感到这些,遂成其好事,把二人撮合到一起。如今阿六主动投怀送抱,是不是也有这种远虑?总之,今日家康把阿六留下,恐怕还是不想让且元太拘谨。 “别人都让我支下去了。你不用担心这个女子会泄露咱们说话的内容。”家康命给自己揉肩的阿六夫人泡茶,自己则靠在扶儿上,“怎样,秀赖愿意出城了?” 且元的神色眼看紧张了起来,“此事……如果大人还信任在下,万请再宽限几日。”他把额头抵在榻榻来上,极力请求道。 “市正,你是说,事情毫无进展?” “是。正如去岁所言,在大佛殿落成时……” “晚了!” “啊?” “典礼当日,万一有暴徒作乱,怎生是好?那些人若是呼喊,称他们乃是在秀赖的命令下起事,该如何是好?你现在还未老糊涂啊!” 面对家康严厉的斥责,片桐且元愈发紧张。因为在此前,他着秀赖命令,始终紧张地忙于大佛殿的巨钟和钟楼建造。钟铭由南禅寺的清韩长老撰写,书好之后,又令三条釜座的巧匠名护屋三昌召来三十九名铸匠,昼夜赶制。 金佛已于庆长十七年三月铸成,故一旦巨钟铸成,这场大工程就宣告成功了。且元想通过大佛殿、巨大的本尊,以及巨钟的声音,让天下人都知,建造这些,他们化费了巨额钱财。跟这些莫大的耗费相比,把二十八个秤砣金改铸为近四万个小判的事,就不算什么了。 只一座城池,无论如何坚同,亦无法进行决战——因无军饷。如果明白这些,那些野心之徒也就不会再涌到大坂了。且元始终坚信,家康可接受这一切。然而,家康的算计却和他截然不同。且元这次前来,主要是想向家康请示有关大佛殿和巨钟的事。由于钟楼落成的日子已有了眉目,他想把开钟仪式定于六月二十八,并欲在七月进行大佛开光供养,顺便请示由何人主持法事。这些其实都是表象,他真正的用意乃是想问问家康,究竟何时提出移封为宜。然而家康的呵斥让他惊惶失措。 “你以为我天天在睡大觉吗,市正?” “不敢。” “我不但知道秤砣金改铸的钱流向了何处,连谁受到了何样的邀请,我也让人彻底查过了。你啊,似已被架空了。” “不……” 话音未落,更为严厉的呵斥落到且元头上:“休要说这些没用的,现在还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对你来说,目下正是你的主君或废或立的关键时刻。你听着,市正,你非不明战争之人。你以为战争总是因得失而发动?最可怕的就是人的冲动。大佛开光那日,若有人暴乱如何是好?暴乱的先兆已很明显了,你觉得征夷大将军能对这些坐视不管吗?维持天下秩序乃是江户的职责。如此一来,所司代若不作好准备,岂非要铸成大错?可所司代若真的设防,大坂之人必将其当成进攻的先兆,反而会引发大事。问题必须赶在大佛开光之前解决。在此之前,起码要让秀赖母子明确答应移封,否则,事情焉能顺利解决?” 片桐且元战栗起来,庆长九年的丰国祭,汇集到京都、大坂的人,曾达到三十万之巨,那是何等的风光,又是何等的令人胆战心惊。 “在开光之前……”且元咽下了后半句话。经家康一提醒,他也意识到事实的确如此。三十万人一旦生乱,必将造成一场莫大混乱,无法收拾。可就算想防患于未燃,所司代辖下的三两千兵马也无济于事啊。 且元不禁心中狂跳,事情诚如家康所言,若再派兵前去,必被误解为出兵大坂。 “你明白了,市正?” “是。在下明白了大人的意思,可是……” “既然明白,那就无甚好说的了。在开光之前,就须防止生变。” “是,是,完全如此。”且元惶恐不已,“在下糊涂,在下糊涂之极,无可申辩。” 且元如此坦率地承认错误,家康亦一脸悲哀,默不作声,因事已至此,无论如何责骂且元,也都无济于事了。 “市正,我上了年纪,竟变得性急了。” “不,市正白活这么一大把岁数,太天真了。” “唉,”家康凝神低语,“你我在此大发牢骚亦是无用。听说你前脚刚到,右京局后脚就赶来了。你知她所来何为?” “这……这亦是在下疏忽。在下估量,右京局乃是代淀夫人前来问候将军夫人的。” “哦,她可是特意在骏府停留。” “在下以为,她是帮助两家解开一些疙瘩的使者。” “我看未必如此啊。” “可现在,在下也忽觉有些不安。” “那好,你今日只问候一下,然后回德愿寺歇息。右京局就交给女人们,至于她的来意,早晚会明白,到时再议。” “是。” “我刚才所说的事,你应很清楚了。比起大佛开光,最重要的还是保证休要生乱,否则,家康会被后人唾骂。因此,你再仔细思量,究竟如何才能把大佛开光仪式平安办好。”说到这里,家康忽然意识到阿六夫人在场,遂严厉地叮嘱她,“刚才你什么也未听到,明白吗?” 且元退出去之后,家康把额头贴在置于扶几的双手上,似有些倦了,沉默良久。 “奴婢给大人揉揉肩吧。”阿六夫人娇声道,转到家康身后,给他揉起肩来。 家康仍不做声,他本以为能从且元口中听到一点好消息,至少,在那座天下公认固若金汤的大坂城里,无法供养太阁。“此城乃是治理天下之人才能居用的地方,若为势利小人所用,必成一座引发野心的鬼城。”正因知道这些,高台院才识趣地迅速离去,让有实力者——家康取而代之。家康始终以为,且元会把这些道理详细说给秀赖母子。但且元坚信,用不着这些大义,也能把事情解决,遂一拖再拖。难道从一开始就不应对且元抱有期待?莫非所有人都忘却了太平的珍贵?失望如潮水般涌向家康心头。 正在这时,负责接待右京局的茶阿局来了。茶阿局一直严守内庭规矩,从不进家康内室,因此,年轻的侧室们都对她敬畏三分。 “大人,右近局说,她是作为淀夫人的使者去江户拜访将军夫人,顺道来此请安。” “哦?只是寻常的问安吗?” “是。不过,她顺口也说了些让人担心的事。” “嗯。她都说了些什么?”家康闭着眼,一面让阿六夫人继续揉肩,一面问道。 “说大坂城里最近充斥着流言蜚语,大坂与江户不久就要一战。” “不用她说,我也很清楚。” “因此,以淀夫人为首,秀赖等都对千姬刻薄起来……不知当如何应对?当然,这些都是女人间的闲言碎语。” “嗯。”家康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并未立即作答。 “她郑重其事说,最好莫把此事禀告大人。” “还是告诉我了……居然连女人都活动起来了。”家康丢下这么一句,开始打起盹来。 清冷的沉寂持续。阿六夫人默默揉着家康肩膀,家康也一副半睡半醒之态。茶阿局紧张地盯着家康,她深知,家康尽管有时显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在考虑某种决断。 果然,家康忽然抬起头,睁开眼睛,“阿六,莫要揉了。” “这……” “稍后再揉,稍后再揉。”家康轻声道,“茶阿,我想用些甜点。” 茶阿局膝上早已放了一个小小的陶盘,里边有一块纯白的点心。“是,请大人用这个。” “哦,这是从名古屋送过来的?” “不,是从江户送来的。” “你一定也想过右京局到江户所来何为了?” “是,想过。” “说来听听,她这次来意欲何为?” “是不是来打探风声?” “嗯。”家康笑了起来,擦了一把粘在嘴边的点心碎屑,动作如一个孩子,让人忍俊不禁。“看来我还是太懦弱了。” “大人说什么?” “我说,我太懦弱了,还懒惰……” “大人怎会懒惰!大人若是懦弱懒惰之人,天下究竟谁才是勇敢勤劳之人?” “你和阿六就很勇敢。”家康一本正经道,“我总是怕出事,遂想用土把树根掩住。哪知以土一盖,那根竟愈发旺盛了。” “啊?”茶阿局不明家康在说些什么。 家康忽又沉默。他眼里放射出明亮的光芒,连额头的皱纹都浮现出勃勃斗志。 “阿六,你到院子里去剪一枝你认为最美的花来,菖兰、菖蒲都行。” “是。”阿六一愣,依言去了。 望着阿六离去的背影,家康压低了声音:“茶阿,日后我要把秀赖和忠辉都当作成年人看待了。” “啊……大人所指何事?” “父母不能总庇护着孩子。不久之后,我就会死去。为了在我身后,能让他们自己走路,今后我须像对待成年人一般对他们。此前,我一直害怕这样做,一直懒于这般做。其实,我想差了……” 茶阿局知道家康正在心里作着艰难的抉择,但仅仅一句“要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她还不能明白此中究竟意味着什么,仅试着问道:“大人是说,此前大人太宠爱他们了?” “正是。我忘记了自己的寿命,以为什么都可做到,实际上,我已老了,连凉水都受不了。”然而,凉水究竟指什么,家康并未说明。 此日,家康命人给在鞠子德愿寺的片桐且元和右京局分别送去酒馔,自己则将正纯和直次等近臣叫来,一起用膳。用膳期间,家康若无其事谈论些怀旧的闲话,可当日夜里,他却几乎一夜无眠。此皆为阿六夫人告诉茶阿局。 最令茶阿局担心的,是白日家康谈到秀赖的同时,亦提起了忠辉。家康说欲把他们二人作为成年人对待,究竟是何意? 最近,忠辉似平息了情绪,一心埋首于筑建高田城。但他的名字时时出现在家康的书函上。忠辉与大坂的秀赖之间,莫非有……为了弄清这些,茶阿局更加尽心地侍奉家康,家康也把除了侍寝之外的所有事,都安心交给她打理。 当茶阿局明白个中意味时,已是片桐且元急匆匆返回大坂,然后再度来到骏府的时候了。 且元二次来访,家康并未立时见他。且元的目的,是来询问能否请仁和寺宫觉深法亲王主持大佛开光之事。 家康甚是痛快地答应了且元的请求,并且,对且元所示当日出席典礼的关白以下诸有司座次和钟铭,亦无异议,对其于八月初三举行大佛供养、八月十八进行金堂供养的请求,也一概允准。但到了七月二十一,家康忽然震怒:“钟铭当中有不祥之语,上梁的日子亦非吉日,是何居心!” 家康如此一怒,茶阿局才微微察知他此前的决意为何。家康也许早已决定,在秀赖答应接受移封之前,断不让他进行大佛供养。若真是这样,那么日后把他当作成年人对待,言外之意就是:若秀赖想供养,就以男儿身份来解我的难题。但此时,茶阿局只能闭口不语。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七 不杀之剑 家康与且元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天下无人可知。但在不久之后,唯特意从江户赶来的柳生又右卫门一人觉出了其中秘密。 宗矩进入家康的客室之后,家康同样把身边人都支了下去。室内已很是暑热,但家康竟连打扇的侍童和侍女都打发了下去,一开口便问起江户的气氛。 “将军不会因一点小事就变脸,可土井利胜和酒井忠世如何?” 又右卫门笑答:“在在下眼里,二位异常平静。” “哦,好,理当如此。那么,将军夫人有什么动静?淀夫人的使者应已从大坂赶到江户了。” 又右卫门对此十分清楚。由于使者的一些牢骚,据说将军夫人正在担心:万一江户和大坂开战,最先被杀的定是千姬,即使还不到开战的地步,千姬也免不了受苦。但他不敢明提,只道:“略有耳闻,但将军夫人的事,在下不便打探。” “哦。女人间的事,你的确无能为力。伊达有什么消息?” “陆奥守大人立刻亲赴高出,似正热心于筑城呢。” “听说真田的孙女嫁给了片仓小十郎,有未生起风波?” “一切如常。这恐是为留后路,万一有变故,也不致血脉无存。” “京坂情形如何?你觉得大佛开光能够顺利举行吗?” “现在天下都在盛传,参加此次盛会能修成正果,故人们蜂拥而至,据说京都已是薪桂米珠呢。” “怎么,你还一直与光悦保持联络?” “是。我们时有联系。在下还通过京都的坂崎出羽求他赐刀。” “光悦怎说?” “他认为骚乱必发,无可避免。” “哦。”家康并不吃惊,隔了半晌,方叹道,“如此一来,德川家康又要成为万恶之人了!” “大人何出此言?” “外边不是都说,战事一起,大坂就会先杀掉千姬吗?人们定说,是我这老头子先下手为强,把千姬的妹妹献进宫内,哪怕是让宫里出面,也要挽救阿千,他们一定会说,我是连这样的计策都想到了的大恶之人。”说完这些,家康才突入正题,“又右卫门,我已下了决断。你明白吗,从前,我扶持秀赖,现在要罢手了。” 听家康如此一说,又右卫门纳起闷来,“请大人明示。” “我先前始终把他当作一介小儿,我相信人皆拥有天生的器量和运气。此前我始终有一种错觉,以为一切完全可以根据我的意志改变,现在看来,这反而是对苍天的不敬。因此,日后我要把他当作成年男儿对待。” “哦。” “现在江户和大坂之间暗云浮动。我若答应大佛开光,必引发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乱。因此,我要把秀赖当成成年男子,给他出道难题。” “难题?” “不允许大佛开光!”说到这里,家康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又右卫门。 又右卫门微微点点头。家康要把秀赖看成一个武将,告诉他,要想举行大佛开光法事,须要担当起维持大坂秩序的责任。家康恐是想要他离开大坂,接受移封,退到大和郡山?秀赖能解答这个难题吗? 看到又右卫门点头,家康微微笑了,“秀赖究竟能否解答这个难遂,就要看天意了,家康亦无能为力。我把这话告诉了片桐且元。” “大佛开光法事不能举行吗?” 家康点点头,似不愿再谈此事,“秀赖若有器量,能够平安渡过这一关,就无妨了。若他还以为,大坂城仍像往昔一样固若金汤,真能为所欲为,他的迷梦就须醒了!” “大人英明。” “就看他的造化了。尽管日前的交涉亦是谨遵天意,但一旦发生战事,胜负不言而喻。说到底,秀赖与家康就是小儿与成人。这是一场未战而胜负已定的战事。唉,请你答应我一事。” “大人吩咐。” 家康轻轻点头,“我不想杀秀赖。否则,我就违背了与太阁的约定,与老朽得有如一个凡夫俗子的太阁的糊涂约定……一想起秀赖和淀夫人,我就心痛不已。又右卫门,一旦发生战事,我定要救得秀赖和淀夫人性命。你能否提前为我准备一下?柳生之剑的最高境界乃不杀之杀。” 柳生又右卫门睁大眼,张口结舌,半日未动。他咀嚼着家康的话:在家康心中,难道进攻大坂已无可避免?最起码,家康已下了决心,只要对方不接受移往大和郡山,就不答应大佛开光。 一旦秀赖解不开这个难题,战事就要开打。战事一旦爆发,胜负根本毋庸置疑,当然是江户获胜,战乱平息。可是,这些事都是征夷大将军的公务,之后才可顾及私情。家康真想私下拯救秀赖母子? 看到又右卫门还在慎重揣度,家康续道:“对你,我无甚刻意隐瞒的。”他压低声音,继续唠叨:“我想救助的,当然不只是秀赖母子,也想救阿千啊,还有阿千那视如己出的女儿。” “此乃人之常情。” “唉,只怕世人会在背地里骂,那老东西,为了阿千,连秀赖母子一起救了。他们怎说都无妨。此事我本想托片桐市正兄弟,但总觉得市正难以托付,他至今还与我意见相左。” 又右卫门沉默了,直直盯着家康。 “市正总想先让我答应开光一事,他以为这样一来,秀赖和淀夫人就会明白江户的好意,答应移封。他还主张,在此之前要让有野心之人都知军饷不足的事实,以不让他们进城。他简直是痴人说梦。大坝上开着大洞,怎能挡住洪水?因此,我才把你叫来。”家康且看住又右卫门,“你若对我的想法有意见,只管说,不必拘束。” 又右卫门一时无法回话。他已十分明了家康的意思:只要秀赖在开光供养之前决定退出大坂城,就万事大吉。可在又右卫门看来,这亦是不通之路。两厢不愿,战事必起。一旦开战,那些走投无路的浪人和愿以身殉教的疯狂信徒,果真能保得了秀赖母子?对于他们而言,秀赖、淀夫人,与千姬完全一样,都不过是人质…… “又右卫门,你怎的不回话,你有异议?” “无,在下怎会有异议?大人之言句句在理,在下心服得很。”柳生又右卫门并非刻意奉承,这是他的真心话。家康无论是思虑还是感情,条理清晰之极,简直让人恐惧。 大御所为了救千姬,连秀赖母子也不得不搭救,世人极有可能这般议论,但即使非议四起,又何妨?当听到家康这般说,又有卫门只觉得背上直冒冷气:居然有人能把人心看得如此之深!世上果真如家康所言那般动荡起来了? “又右卫门。既然你不肯说,我再说几句。你听着,我也想救阿千啊!若有可能,就把阿千救出,在阿千的恳求下,再决定秀赖母子的命运……我想这样去做,你说呢?” “恕不才愚鲁……”话说到这种地步,又右卫门再不明确表态,恐就是做作了,“大人句句都是至理,可一旦东西决裂,大坂城戒备森严,谁能进城去救千姬小姐?” “是啊。此事不能靠伊贺、甲贺的忍者,我才把你请来。” “这,不知在下能否胜任……” “又右卫门啊,反正四处的浪人都会涌入大坂城。你想想,世上哪有不吃腥的猫?” “大人圣明。” “到时,你就派一批心腹早早进城,不就行了?” 又右卫门不禁打了个颤。他也并非未考虑到这些:可事先派一支可信的队伍进城,命他们暗中保护秀赖母子和千姬的安全。有人做着荣华富贵的春秋大梦进入大坂城,但为了救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的进城,不仅可能失掉自己的性命,许还将一族人也搭上,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又右卫门想到了这些,却难以开口。此时家康又说了下去:“我已仔细想过了。那些谱代的旗本大名,都未明我的想法。只要与我同甘共苦,他们的子孙就可谋得富贵荣华,他们都是这般想。但,你与他们大大不同。你追求的乃是让不杀之剑扬名天下,乃是力保天下太平,柳生一门始终在为此奋斗。正因如此,我才列入石舟斋门墙,将军亦成了你的弟子,今日才与你相商。” 柳生又右卫门知,自己已被慢慢绑住了。道法如铁,情义如火!在家康极其现实的处理方式背后,难道总是潜藏着如此冷静的情义?此前,柳生又右卫门始终拒绝接受将军和家康加封的好意,只是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绝不能让自家的剑堕落成侍奉霸者的霸道之剑!但今日家康竟巧妙地点上了柳生的死穴,点中他最引以为荣之处,其说辞完全冠冕堂皇:既然柳生之剑乃天下之剑,那就理所当然要帮助一心希求天下太平的德川家康。 “又右卫门,我恳求你,你定能拿出好主意。” 此时的又右卫门似已中了家康的魔咒,走投无路,若答复说无能为力,父亲的武道、名誉便会受辱。况且,家康早已看透了这些。这哪是给秀赖出难题,分明是先给我柳生宗矩出了一道犬难题啊! 又右卫门微微一笑,心头的疙瘩也似解开了一些。“承蒙厚爱。在大人面前,柳生又右卫门甘拜下风。” “这么说,你答应了?” “在下不答应此事也不行啊。晚是晚了些,但在下还是意识到了。此次大坂风波,即使真打了起来,也非出于大人本意。为了将大人神心佛肠证明给后世,就须让秀赖母子和千姬小姐活下来。” “唉!知我者柳生又右卫门也。” “在下明白。不过,这可是一副千钧重担啊。” “是,是千钧重担。” “就算是巧妙地进了城,若不能近得了他们身边,事起仓促时,不能施手援助,也是毫无意义。” “是。” “让人担任秀赖等人护卫,城池一旦陷落,把他们救出,自己则悄然而去,或许便是这样的结局吧。” “唉……说不定。我若有幸还活在世上,绝不会忘了此事。” “恕在下冒犯,若是冲着大人这句话而来,怕谁也完不成此任。” “哦,是如此……” “因此,请给在下一些时日仔细计算,容两三日后回复大人。” “也好。只是,又右卫门,此乃你我之间事,将军那边,亦莫透露。” “大人只管放心。” 之后,又右卫门立刻退回了下处——本多上野介正纯的府邸。他脸色苍白,无论正纯问什么也不吱声,正纯以为他挨了家康训斥。第二日晨,他忽地从骏府消失了。 柳生的故乡大和。绿油油的田里,稻子已抽穗,夏日炎炎,两侧的山峦上,郁郁葱葱的树枝在微风的吹拂下翩翩起舞。 眼前一座小跨院,便是被乡民们谓为石舟斋府邸的五个庭院之一——隐居之后的石舟斋曾居住过的跨院,院子背后,是在早前战乱中曾多次用作要塞的工事。院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在挑拣红豆中的虫子,她已在此劳作多时了。 沿着下坡路再往前走一段,一条坦荡的大道延展开去,小河和道前的正木坂则掩映于绿叶之中。 “太夫人,您先把活儿停一停,到屋里歇歇吧。”一个年轻侍女道。老妪朝她瞧了一眼,并没有停手。大概是头发太白的缘故,她的肤色倒显得颇为红润。她的面目与柳生又右卫门那般相似,令人称奇。 其实她便是又右卫门生母、柳生石舟斋正室,从附近奥原嫁过来的春桃夫人。她已是年逾古稀的老妪,却仍被呼为“春桃夫人”,不免令人奇怪,但乡民们都喜欢这般称她,她亦乐于如此。 春桃夫人的父亲乃是奥原远江守助丰,亦为这一带的豪门,从南北朝时起,每逢大乱,奥原一族都与柳生一门并肩作战。至于从奥原嫁过来的姑娘因何被称作“春桃夫人”,年轻村民知道个中原委的却不多,但上了岁数的人却甚是怀念地回忆道:“那是因为她美丽温和,看去即如春桃一般。”在这一带的豪族当中,“夫人”这种称呼还颇为罕见,但她的母亲乃是来自京城的公卿小姐,因此,她自幼亦被称为小姐,于是,在出嫁之后便被尊为“夫人”了。 这位春桃夫人长得美,也生了不少儿女,育有长子严胜,次子久斋,三子德斋,四子五郎右卫门宗章,五子又右卫门宗矩,此外还言有四个女儿。不只如此,她连庶出的女儿也接到身边抚养,为她们找得门当户对的婆家。 丈夫石舟斋故去后,她便独自留在了这里,一面祭奠亡夫,一面安度晚年。 “拣完红豆里的虫子,我还要做陶呢,你能不能先帮我把陶土在水里浸泡一下?” 夫人以为使唤的小姑娘还在身边,说道。这时,一个人影落到了而前,她缓缓抬起头,“客人来了啊。不知尊驾是哪一位,丫头们也不来通报一声。” 来人把手搭在斗笠边上,十分眷恋地眺望着宅后群山,“这里依然山雀成群啊,母亲大人。” “啊……”银发夫人惊呼一声,“你来自江户,又右卫门?” “母亲,孩儿好久未看望您了。您还是这么康健,这比什么都好啊。”又右卫门这才摘下斗笠,施了一礼,再次欣赏起周围的景色来。 “真是太巧了,刚才拣红豆时,我还忽地想起了你媳妇和七郎呢。” “哦,那真是太巧了。” “你媳妇身子还好吧?算起来,你的嗣子七郎已八岁了,个子长高了吧?” “是。虽然十分顽皮,可最近也知努力研习了。” “说来,七郎下面还有两个连我都未见过的弟弟吧?” 又有卫门听出,内人已通知母亲去年生下次子和三子的事。“是,那两个,母亲一次也未见过。”他挠了挠鬓角,苦笑一下,“总之甚是繁忙。先进屋吧,母亲大人。” “对对,进屋,进屋。哦,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连孩子也未带?” 老夫人刚问到这里,又右卫门把指头放在嘴上扮了一个怪相,“孩儿是心血来潮才来的。莫要告诉近邻。嘿,母亲,先前就是在这一带,宗矩可挨了父亲不少训斥呢。” 老夫人一面点着头,一面站起身。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及儿子肩膀了。 “母亲,听说近来您做起了陶艺?” “什么陶艺!只是时不时地用泥土捏个佛像烧烧,聊以解闷,虽说如此,这也不是些寻常土偶。我是带着希望一族的人都没病没灾的念头来制作这些佛像的。” 母子二人绕过向阳的前廊,进入屋内。 “来人,上茶。”老夫人探出身子喊道,这时,她脸上才泛出久未见到儿子的喜悦。 当又右卫门向母亲提起此次回家之旅的目的时,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母子二人围着没有火的地炉,聊了片刻各自近况。 又右卫门夫人乃是秀吉最初侍奉过的远州武士松下嘉平次之女,老夫人对媳妇颇为满意,曾让她在自己身边生活过一段日子。松下家主目下也归德川旗下,居于江户。 “七郎又有了两个弟弟……”此处指宗矩次子友矩和三男又十郎宗冬。 老太太似一直认为二子是双胞胎,其实并非如此,三子又十郎为嫡出,次子乃是庶出。 又右卫门有些难为惰,遂未再提这些,而是若无其事谈起了回来的目的,“母亲,以您的眼光来看,在柳生一族,包括家属亲戚之中,谁最有器量?” “你怎的忽然说起这没头没脑的事?” 老夫人有些吃惊,旋又轻轻点了点头。春桃夫人可非寻常的女人,她敏锐的感觉连石舟斋都略逊一筹,并且,她的刚毅也远近闻名。她生性善良,故而善意地推测七郎的两个弟弟是双生子。她亦心思明敏,此时,她已在思量儿子为何忽然现身了。 “你就是为这个回来的?” “孩儿还什么都没说啊,母亲。” “不过,我想你还不至于问你的亲娘,让为娘来品说本族中最有器量的人就是你自己吧?” “哈哈,这般说,母亲已经明白孩儿此次来是为了寻人?” 老夫人微微一笑,应道:“人各有所长。有人适合舞枪弄棒,有人适合圣贤书,不能一概而论。” “不错。”又右卫门深有感慨地抚摸着过去常与父亲相对而坐的地炉,仰望着又粗又黑的房梁。 “这么说,连你亲娘都不能透露?” “是……啊,不不。” “你父亲生前就常说,你们兄弟几个,剑术上以新次郎严胜最好,性情刚猛则数五郎右卫门宗章,而在智慧上就数你了。既然连你都支支吾吾,那定是不同寻常的大事,不妨让为娘猜上一猜。” “母亲就不要取笑了,孩儿怎会让……要不,母亲就猜猜看?”说着,又右卫门十分警惕地环视屋子。 “无人偷听。”老夫人轻轻笑道,“你已是将军的幕宾。这么说,你此次是为名古屋的当家人寻老师?” 又右卫门认真摇头,“实际上,此事也非未谈过。若要正式举荐,孩儿想推举本家的兵助,但此次并非为此事而来。” “哦,没猜着。” “是。此次之事,不必仅限于我们兄弟……” “哦,这么说,也有奥原的表兄弟们?”说到这里,老夫人脸上现出严肃的神情,闭上了嘴。 “母亲,那边谁最可靠?他们都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 老夫人沉默良久,道:“又右卫门。” “母亲。” “是不是和大坂那边要打起来了?” 又右卫门一惊。“不,这……”他慌忙予以否定,可此时老夫人已紧紧盯住了他,道:“因此,你才独自回来?” 又右卫门只觉心中重重一震。父亲令人敬畏,母亲也拥有让人惊骇的敏锐。这非直感,而是一个曾多次把丈夫和孩子送入死地的女人,多年来蓄养成的眼光。柳生宗矩这等男儿,心中所藏秘密,亦能被她轻易看穿……知子莫若母,母亲锐目之下,儿子心思总是有迹可循。 “我明了。”老夫人道,“后面的话我也不问了。我告诉你,在奥原,最有器量的还得数现在的当家人。不过,这得看他的心思了……”话没说完,老夫人就停了下来,改口道:“算了吧。这也非一个老太婆出头的时候。我早已不看不闻不说身外诸事了。可是,你总不致连你兄长都不见一面就走吧?” “这……” “你兄长那里正好有客人。你若不去看一下,事后让人说起柳生又右卫门到老家,竟连兄长都不见一面就离去,可不好听啊。” “客人是谁,母亲可知?” “好像是什么石州……对了对了,就是你兄长年轻时侍奉的浮田氏的亲戚,说是叫浮田右京亮。” “浮田右京亮?那不是现在的坂崎出羽守成正大人吗?” “又右卫门,你知那人?” “当然。他现在乃是石州津和野三万石的大名。” “既然这样,那就更不用说了。你最好还是去露一面吧。” “但,坂崎为何要到兄长这里?”说着,又右卫门忽然使劲摇起头来,“孩儿来过的事,请母亲莫要说出去。孩儿跟兄长性情不和,见了面只会无谓地争吵,到时还得生着气离去。孩儿这么做,也是为了日后……” 老夫人点点头,道:“我明白。那么,此事就谈到这里。”说着,她把使唤的小丫头叫来,让她把刚刚挑好的红豆泡在水里,又道:“不管怎么说,今天为娘也要为你做些你最喜欢的牡丹饼吃。” 看到母亲如此兴奋,当夜,又右卫门自无法离去了。 兄长严胜先前曾侍奉浮田氏,在战场上受伤,后来在又右卫门出生的元龟二年,作为松永久秀的部将同筒井军作战,腿部再度受伤,连走路都不方,便了,遂拖着残废之身隐居于此。但他儿子兵助利严却是技艺出众,石舟斋便把衣钵传给了利严,他亦大大光耀了尾张柳生一门,此为后话。现在,坂崎出羽守前来,难道要把兵助推举到什么地方? 当晚,又右卫门和母亲闲话,第二日晨,便悄悄去了。 顺着从柳生故里通向伊贺上野的官道,步行不到四里,就是奥原家族聚居之地。越过珠数口坂,便会看到一座石制道祖神像,神像已有不少年头,上面爬满了青苔。 柳生又右卫门坐在石像后的杉树墩子上,抱臂沉思良久。这个联结柳生与奥原的珠数口坂,与柳生先祖大有渊源。 据云,在南北朝的笠置进攻战时,柳生先祖播磨守永珍曾率二百七十骑前往笠置行宫谒见天皇,当赶至此处时,遭到敌人伏击。当时柳生军中就混杂着甚多奥原家的人。那场激战之中,柳生军有十三人丧命,三十余人受伤,饶是如此,他们仍击退了强敌,最后赶至笠置。 从那时起,柳生家和奥原家就非寻常亲戚了,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从此,两家的姻亲关系一代一代地保持了下来,一家有女儿就嫁到另一家,一家有儿子就必做另一家女婿。 如今,又右卫门坐在这路旁的树墩子上,嗅一嗅翠绿的杉树林和山间气息,恍惚间还会生出疾驰的马蹄声奔涌而过的幻觉。 比起笠置之战,宗矩的这道题似乎更难。当时,两家同心协力,拥戴后醍醐天皇,让身为奈良春日神领武士的柳生和奥原都扬名于世。可是,又右卫门此行却与荣华无缘,与名声无关。 “为了太平,能否请您率人进入大坂城?”若这么说,不知奥原家主信十郎丰政会如何待他。 奥原一族若居于京坂,倒另当别论,但居于此处,他们自对世间的沧桑漠不关心。他们平静地生活于此,守护着神领一族。 若说太平,恐怕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太平的地方了。可是,口口声声为了太平,硬是要拉奥原一族到争斗的旋涡当中,真是无道。但除他们之外,似找不到可托付大事之人。 还有更令又右卫门伤神之事,一想起此事,就让他一步也挪不开脚——万一向奥原丰政挑明缘由,却被断然拒绝,该如何是好?此事不可令外人知,到时,自己恐只有取丰政性命了。尽管母亲说丰政器量超群,但自己从未与年长四五岁的他敞开胸襟畅谈过。 一度散开的山雾再次淡淡漫过来,小鸟的鸣啾声仿佛粘附在了耳上。 五个儿子,石舟斋让三人学习兵法,二人皈依佛门。习兵法者为长男新次郎严胜、四男五郎右卫门宗章,及五男又右卫门宗矩,其余二子则皈依佛门,二男法号瑞云庵主,三男法号龙藏院主。石舟斋非故意让儿子分别学习兵法和佛道,只是由于长子严胜二十岁身受重伤,俨然一个废人,石舟斋遂令其他几子半数送入杀生门,半数送入慈悲界。 这个尘世远非道义清明的世间,远未到可以完全抛弃武器和兵法的程度。虽说如此,若任由武力横行,必堕入无法收拾的乱世。故,石舟斋才让四个儿子半入武道,半入佛道。儿子力道均衡,世间便有望均衡,此乃是他的苦心。他是想让佛道与兵法合而为一,以此成为太平的守护,达到以剑止杀之境。但奥原信十郎丰政能否明白此中深义? 身为男子,不仅要保证种族存续,还要保证家族光耀。故石舟斋对女儿婚事格外仔细。结果,母系亲戚在这一带甚多。 新次郎严胜的长女嫁与狭川豪门福冈孙右卫门。那孙右卫门身受先祖福泽,泽被后世,代代不衰,延二三百年。次女嫁与大平尾的大盐九左卫门,三女嫁与丹生故里的丹生平藏。三女均已育有子嗣。又右卫门的胞妹则嫁与加茂神官茂春,庶出的两个妹妹也分别嫁入邑地的吉冈仁右卫门和瓶原的安并喜右卫门。这些姻亲都是在当地世代扎根的名门,其婿亦均列入石舟斋门墙。 石舟斋始终以天下太平为己任。 如此说来,又右卫门此不情之请,奥原信十郎丰政会明白其中的残酷与大义吗? 丰政率领人进入大坂城,但谁都知大坂必败无疑,况且,他们还要在大坂城陷落之时,把秀赖、千姬、淀夫人悉数救出,难比登天。即使救人成功,大坂开城投降,他们也仍然无法扬名世间,而是不得不返回故里。想到这些,又右卫门更是举步维艰。 奥原信十郎丰政的宅邸,即在背山的小丘上。 晨雾已散尽,入口处一面为竹林,一面为层层梯田。竹林中,大群鸟雀吵个不停。恐是为了驱赶鸟雀,奥原丰政正举火枪朝空中放。 轰—— 正当丰政欲再扣扳机时,柳生又右卫门笑眯眯地从竹林中走出,到了信十郎面前,道:“看来在这平静的乡间,也需要火枪啊。” 见到斗笠夹在腋下、旅人模样的又右卫门,信十郎愣了片刻,半晌方认出眼前之人,“哦?柳生大人?” “嘿!弟久未来访,还望海涵。” “真是少见啊,我寻思,你怎的连个随从都不带?”说话间,信十郎的眉梢忽地笼起一层阴云,又右卫门却未察觉。 信十郎又道:“难得来一次,进门再说。我给你引路吧,地上都是麦子,你小心脚下。”言罢,便在前走了。 庭前栽满了花草树木,芍药竟相争妍。看到这些,又右卫门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切都是这般平和。 “大人,乡里人都说我们颇为相似啊。” “哦。这倒也不奇怪,我们本为表兄弟嘛。” “但他们也说,你脸上总是带着笑,我却为人冷淡,看上去有些呆头呆脑。哈哈,面带笑容者是又右卫门,一脸呆傻的则是信十郎。” 二人穿过花丛向后院走去,又右卫门笑道:“何人这般说?” “近日,此处可是稀客不断啊。昨日是京都的浮田右京亮,就是现在的坂崎大人。坂崎出羽守前来住了一宿,去了。这些话乃是坂崎大人的评语。”说着,丰政绕过走廊,先踏上脱鞋处的石板,“不用洗濯,直接进来吧。” “失礼了。不知坂崎大人来此何事?” 浮田此人现正在柳生兄长处,但又右卫门还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问道。 “你最好自己猜猜。”信十郎笑着把坐垫放到上座,“你现在乃是将军幕宾,将来还可能举为将军府西席呢。” “嘿,表兄先等一下,这些话都是何人言语?” “当然也是坂崎大人。就连我都觉得沾了光。在此谨表祝贺。”言罢,信十郎两手伏在榻榻来上,郑重施了一礼,道,“坂崎大人磊落风趣,听说与你乃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他还说,这尘世乃是个修罗场,到处血肉横飞,想久居一地亦是不能。故他不仅改换姓名,连家纹也改了,穿的是有两只斗笠纹样的二盖笠纹服,戴的是二盖笠纹样的斗笠。”寒暄完毕,信十郎先为宗矩敬上烟。 “这么说,他想一辈子做个旅人?” “是啊。只是,这旅程并非他一人的旅程。因此,只有一顶斗笠万万不够。” “哦,那剩下的一顶斗笠就是为旅伴准备的了?” “说起这旅伴,可真有些滑稽。他说,此旅伴其实就是体内之热血。坂崎出羽有事相求,就在热血的陪伴下,特意过来了,请无论如何也要答应……你听听,何等滑稽的言辞!” 又右卫门打了个寒战。坂崎出羽从京都赶来求奥原家主,所来何为? “不为其他。”信十郎丰政似看透了又右卫门的心思,继续道,“丰臣氏翘首盼望的大佛殿终要竣工了,不日就要举行开光法事,因此,想遨请我带着族人进京参观。” “邀请你?” “正是。听说,大批浪人都以此次开光为由,从诸地齐聚上方,意欲图谋大事。风闻已传遍洛中洛外。” “哦。” “对此,太皇和主上均甚是担忧,怕京都又要惨遭兵燹。坂崎出羽大人自太阁在世时就负责朝廷诸事,与众公卿交情都不错,才受天皇亲信的秘密委托,来到舍下。” 又右卫门拍膝道:“明白。” “你终于猜到了?他并非受所司代板仓大人所托前来。他既是受天皇亲信所托,便与敕命无甚两样:要我带着族人,装着参观的样子进京,一旦生乱,便与所司代的人马一起镇压。” “哦。然后呢?”又右卫门本想问丰政是否答应了,但还是控制住了急躁——连公卿都活动起来,事情已大不寻常。 “虽然他如此请求,我也不能立刻答应,于是推说,先考虑一下,把他打发回去了。又右卫门,我是否当答应他?” 又右卫门并不直接回答,佯作转言其他:“看来坂崎出羽只是顶着徒有热血的斗笠,并非有二盖笠的男儿啊。” “你的意思是……” “这次的事情并无他想的那般简单。目下的形势,若所司代镇压就能解决,我也不会有此一行了。” “嗯?”信十郎丰政竖起愁眉,翻起眼珠,“看来你亦是为此事而来?” 又右卫门并不理会,继续道:“最好不发生战事。但是,只恐事不如人愿啊!”他断然道:“信十郎,我便是有事相求。” “我看亦是,从你一进门,丰政的心就悬着呢。” “我的请求实在是强人所难。故,即使被你拒绝,我亦毫无怨言。” “嗯?” “你也知,我立志继承先父的遗志,因此,对于江户的加封,婉转谢绝。” “你引以自豪的,乃是柳生传人而非德川家臣,只与幕府将军亦师亦友,可对?” “所言极是。而且,日后的子孙如何我不管了,这种荣耀,在我有生之年定要坚持。” “在你眼里,此次的战事已无可避免。但战仗有大有小。若是大战,势必祸及天下苍生,如此便违背了令尊遗志,故欲令我入了德川一方。是不是这个意思?”信十郎丰政平静地说着,望着又右卫门。一瞬间,二人目光灼灼,定定直视。 “信十郎。” “你终开口了?” “又右卫门和先父一样,从心底对大御所敬畏有加。” “大御所值得世人崇敬。” “故,若有可能,大御所要在此战之后,保全秀赖。” “哦?” “若秀赖被杀,大御所的理想和一生荣耀就会受损。世人会说,大御所也不过一介司空见惯的盗贼,最终还是对无助的太阁遗孤痛下杀手。况且,会作如此风评的多为当今大名。唉,众人都在乱世长大,信奉的都是杀伐,本也无可厚非。因此,我才选中了你。请你离开奥原,率人进入大坂城,不知你是否愿意?”又右卫门淡然言罢,静待信十郎的反应。 信十郎丰政把视线转向了庭院里的芍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蜜蜂,正在盛开的花间转来转去。 丰政已然惊住。他原本以为,又右卫门充其量就是让他加入德川一方,然后悄悄潜入京都和大坂。 “啊!”良久,丰政呼了一声,既非叹息,亦非呻吟,把视线收了回来,“柳生大人。” “如何?” “若我说难以胜任,推辞不去,你欲如何?” “那我就再到熊野一带去看看。” “若你还有别的中意人选,我就谢绝了。” “我既已向你透露了如此重大的秘密……你恐怕只有交出性命。我若这般说,你又将如何?” “哈哈!柳生石舟斋弟子奥原信十郎就此被杀死,将辱没师名。故尽管力量微薄,我怕大人出不了此地。” “哦,要取将军幕宾的首级?奥原家必被一举荡平。这样一来,可就乱起来了。哈哈!” “大人。” “怎样?” “恕难以从命。” “早有所料。” “奥原不似柳生,实无怨恨丰臣氏的理由。” “哦。”宗矩死死盯住信十郎的额头。 “太阁之弟大和守秀长大人在这一带担任领主时,柳生家代代所领三千石,悉数被没收,当然心有怨恨,可奥原的领地却原封未动。因此,看在这些‘恩义’的分上,若令我加入大坂,或许还可考虑一下。但若让我冒此风险,成全江户,这样的纷乱,在下还是不加入为好。” 又右卫门大大叹了口气,“那么,你是真要推拒了?” “正是。” “既如此,柳生家和奥原家恐因此而为仇敌。唉,我乃是想请你在战事发生时,唯将军马首是瞻,作为内应,暗中救出千姬、秀赖和淀夫人。看来,你是万般推拒?” “恕难从命。”奥原信十郎不假思索道,“只是,怎说你我也是表兄弟,好不容易见一次,我亦不能这样让你回去。无论如何,也要吃顿粗茶淡饭再走。请稍候。”说着,他铁青着脸出了客室。 室内静寂无声,又右卫门把视线转向院子。 厨下和客室之间隔着四个房间,大约有十二三间距离。那里确传来了准备膳食的忙碌的声音。 但是,周围似有杀气,虽然不能确定,但似有几人被叫到了屋子附近。 信十郎的妻子已故去,有三个弟弟,两个儿子,差不多都长大成入了。信十郎把这些人召集起来,所欲何为?又右卫门心里扑通一跳,但强忍住,脸上浮起微笑。 又右卫门悄悄站起身,走到廊前,拿起早晨出发时穿上的新草鞋,轻轻掸掉粘在上面的泥土,然后又若无其事回到坐垫上。返回后,他凝神静听,坐着穿上草鞋,然后用衣服下摆把腿脚遮住,盘腿坐下;接着,伸手把一旁的刀轻轻握在手里,拔刀出鞘,取出怀纸细细擦拭。他脸上颇为平静,看上去像是闲得无聊,在保养爱刀。此刀乃是直刃的备中刀,由青江初代次吉打造,由同为石舟斋弟子的黑田长政所赠。 擦拭完毕,宗矩举起刀,时不时侧耳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半个时辰静静过去。 “出来吧,信十郎。”又右卫门高举长刀,以完全不同于先前的粗暴声音,对着隔扇外大喊一声,“不愧亦为父亲的弟子,竟看穿了我的心思。任你如何精心准备,还是有所疏忽。我乃将军幕宾,岂能痴坐在此处等着受死?” 话音刚落,外间隔扇“哗”地被打开。不只是信十郎一人,他左右还有两人手持长枪,另有三个人在廊下,皆持刀怒视。众人围着又右卫门,一步一步逼过来。 “还是让你看穿了我的盛宴啊!”信十郎拎着尖刀,脸色铁青,“在兵法上你我乃是同门,自幼亦是要好的表兄弟,但世道艰难,我也不想以这样的盛宴来迎你。” “嘿,我何尝不是?在未看出你心向大坂之前,我无意杀你。但是,既看出你有意扰乱天下,我就不得不除掉你了。放你逃去,便是强过真田的角色。信十郎,这亦是习兵法之人的难处。得罪了。” 又右卫门再次挥舞了一下擦拭过的爱刀,缓缓举起。 但奥原信十郎纹丝不动。 “又右卫门。” “怎的,胆怯了,信十郎?” “非也。你难道不肯放弃取我性命的念头吗?” “这么说,我若放你一马,你便肯放过我?” “哈哈。”信十郎微微笑道,“在兵法上,你无疑胜我几分。否则,师父也不会把你举荐给大御所。” “哈哈,你以为只是兵法上的缘故?不只如此,是这里的问题。”又右卫门腾出一只手,指指自己的胸膛,道,“怎的,胆怯了?若不拿出斗志来,刀便不是刀。” 信十郎脸色苍白,表情僵硬,摇了摇头,“我不会主动出手。既然是心的问题,我就更不能出手了。石舟斋之剑的极致,乃是不杀。” “哦?” “若主动出击,岂不成了不明道义的乱世杀人之刀?犯了这一戒条,就算到了那个世间,我也定被师父逐出门墙。且放马过来。” “哦。”又右卫门吐了一口气,“你很聪明啊,信十郎!” “不错,我只能采取守势,虽然还未达到‘无刀’的境界,但估计还能接住几招,这点功夫我还是有的。” “哈哈!”又右卫门又一次大声笑道,“我已向你挑明了大事,你却二话不说就断然拒绝,我才迫不得已取你性命。哼,你们六人围住了我,却又不愿主动杀过来,究竟是何居心?” “这全出于师父的训诫。况且,你起杀心于先,我自救于后……” 就在这一瞬,又右卫门拨开右侧年轻人的枪头,猛地跃至庭前。 “勿追!”信十郎大喝一声。 又右卫门背对芍药花,刀指着信十郎,“信十郎,你这蠢货,居然搬出先父来钝化我的斗志!” “此言差矣,虫蚁尚且贪生,信十郎不过求得一命……” “住嘴!你明白我的弱点,哼!还说什么不杀乃是先父境界……好,今日且放过你。你这样的把戏能骗得了世人?告辞!” “休要追!”信十郎再次拦住了众人,“如风一般来的客人,就让他再如风一样去吧。” 从奥原的宅邸逃出之后,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取道上野官道。就这样步行着去,还是从何处寻得马匹?总之,他不欲再返回了。往前走了一段,宗矩爬上一个高坡,这才回过头来。山间小路曲曲折折,掩映在层层绿叶之中,奥原的村落已看不分明了。 “唉,信十郎……”又右卫门忽念叨了一句,不知为何,平时鲜有恐惧的他,竟也小心翼翼地环视一眼四周。已没有闲暇去取斗笠了。烈日射在头顶,一只蝇虻总在鬓边嗡嗡地纠缠不休。又右卫门心不在焉将其驱走,他眼里竟忽然落下一滴泪来。 信十郎已经明确地说了,他会为师父的荣誉而死,又右卫门则将其理解为“答应进城”。 信十郎有他自己的难处,他根本无法公开答应。因为用不了数日,柳生又右卫门现身奥原村,恐怕就会传遍天下,他为何会前来拜访,原因不言自明。为了应对传言,信十郎才未为他准备酒饭,而是为他上了一桌刀枪之宴。柳生又右卫门只得把一直使用的斗笠留在那里,巧妙离去。 二人之间的默契,信十郎之兄弟和儿子皆未察觉,若非如此,他怎能进得了大坂城?即使入了城,也定会被人敬而远之,断无法接近秀赖。可是,战事之后,信十郎还能返回故里吗?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坂崎出羽守的到来,也为此次可悲的较量增色不少。坂崎劝了,柳生也出面了,奥原丰政仍断然拒绝各方诱惑,甚至以白刃相逐将军幕宾…… “请原谅,信十郎……”又右卫门义念叨了一遍,然后朝奥原家的方向轻轻合起双掌,“太平之神似还需要一些供品。我不会让你白白失了性命。”说着,不安忽然涌上又右卫门心头。坂崎出羽在事后听到这些,会不会看出破绽?但现在实无法再返回取其性命。此事就放在以后,再作打算吧。 转过头,又右卫门不再眷恋身后。在绿叶的波涛之中,他朝着上野方向疾步而去……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八 钟铭风波 庆长十九年,京都。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把大佛殿的开光法事说成已故太阁十七周年祭。算起来,此年的八月十八确正是秀吉公第十七个忌日。世人回想起秀吉第七个忌日时的盛况,遂对此次也充满憧憬:连秀吉公第七个忌日都举行得那般盛大隆重,此次的忌日,定是前所未见的盛典…… 其实,在这期待背后,亦隐藏着莫大的不安。直到大梵钟铸成之后,这种不安方稍稍缓解。一时震动天下的洋教风波,亦渐次从百姓记忆中远去。当大久保忠邻前来捣毁教堂,大肆拘捕抗令之人时,人们恐惧之极,以为天下就要陷入大乱。可事后,人们竟发现一切如常。大钟楼建起来了,那座众议纷纷的大梵钟也运到了钟楼旁边。为了守护工程,大坂派来的武士达三千之多。为了一饱眼福,看一看大钟,大批百姓聚拢而来,武士们大声斥赶,如临大敌。 或许是因为工程某个地方存在缺陷,这尊镀金铜佛在后世的宽文二年(一六六二)因遇地动而倒塌,幕府把大佛回炉熔掉,改铸成了宽文通宝,但是梵钟却始终把威仪留存到了后世。此为后话,不言。只是据称有诅咒德川之虞的梵钟,却端端安然留到后世,这里面究竟包含着何等意味,已非凡俗之人可以参悟。总之,大梵钟高一丈四尺,口径九尺二寸,重一万四千贯,京都百姓早已等不及第十七回忌,均想前来观瞻,亦是理所当然。据云,还有些夸耀者让人伕带着香钱前来祷告。一言以蔽之,世人对巨钟的反响热烈之极。 所司代板仓胜重亦在红着眼睛赶工的片桐且元的引领下,前来观看大钟。随行的只有本阿弥光悦和茶屋之妻阿蜜,不消说,此非公开察视。 胜重一眼便明,此钟日后必带来莫大的难题。 当且元解开崭新的席子,让胜重看清韩长老撰写的铭文时,胜重慌忙把脸扭了开去,盯着本阿弥光悦道:“果然不错,真是不错啊。” 在回到所司代府邸之前,胜重表情凝重,一言不发。 本阿弥光悦也已觉察到了事态的严重。上方人众与日俱增,尽管在所司代的努力下,好歹抑制住了货价暴涨,但眼下的店铺客栈已人满为患。除了游山拜佛之人,几乎所有寺院都挤满了来路不明的浪人。 回到所司代府邸,进入胜重的客室,光悦摘下最近才戴用的宗匠头巾,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道:“估计涌入者有三十万之多。” 阿蜜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交给光悦,怕是光悦在委托茶屋进行什么查访。板仓胜重瞥了一眼,也默默擦起汗来。 “这就是了……”光悦一面翻着小本子,一面喃喃道,“涌入上方的浪人约有十六七万……其中,七成由大坂提供用度。” 板仓胜重淡淡把烟丝盘拉到面前,“那是因有坂崎出羽那样的人。” “万一发生战事,有三成人心向德川。” “三成?老先生也太天真了。”胜重重重叹道,“我看不足二成。” 光悦认真地摇摇头,“人看眼前利益,大坂必败无疑,怎会受人拥戴?” “不。”胜重打断了他,“老先生有所不知,世人总有赌博的兴致,总望有意外收获,正因这么想,才莽撞地一拥而上。”说着,他取出一张小纸片,递给光悦。 光悦当着阿蜜的面,默默展开纸片。虽然未明说让阿蜜也看一下,但胜重亦未显出责备的意思。 纸片上写着“真田左卫门佐幸村,五十万石”,接下来分别罗列长曾我部盛亲、后藤右兵卫、塙团右卫门、毛利胜永等人的名字。长曾我部后写着“土佐全境”,后藤后写有“三十万石”,塙团后写有“二十万石”。 本阿弥光悦撇着嘴摇了摇头,“真田充其量也就十万石,剩下的有一万石也多的了。” 胜重转道:“究竟是在尾张虚度终生,还是夺取天下?总见公终生呼喊着这一口号而战,此种嗜赌之性已深深扎根于其后的武将心中。可以说,这是总见公的遗物。老先生说呢?” 本阿弥光悦神情严肃地点头道:“在下也经常想这个问题。已故信长公曾逼着大御所去沙场厮杀,执枪去掠夺,用刀剑去侵占,领地、百姓、财宝、荣誉,都可凭借武力强取豪夺。给天下的武将灌输进这种嗜战之念的,正是信长公。” “是呀。”板仓胜重用扇子指着纸条,道,“这种习性依然深深扎根于世人心中,正如这上面所书,这五十万石、三十万石、二十万石都是诱饵,如此一来,就给人一种印象,越是杀人越货、铤而走险之人,越能飞黄腾达,几无人对此提出怀疑。” “不,不但敢于对此提出怀疑,并着力维护太平世道的人,即是大御所。故,可说,已故信长公和大御所几是死敌。” “精辟!”胜重不断点头,“是啊,信长公时代的好战性情,到了太平时世之后,就变成了大敌。人的心志一旦养成习性,就会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 “说得好。最近以来,光悦也忽地意识到,信长公夸耀武力,实际上,受害最深者乃是已故太阁……” “哦?已故太阁?” “是。太阁从信长公那里只学会了武力征伐,并且成了此中高手。他虽然将信长公统一天下的心愿实现了,但之后当如何,信长公却丝毫未教给他。因此,他又欲把手从高丽伸向大明国,遭到了那样的惨败,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但这并非全是太阁的过错,原因亦在于信长公先前所辟歧途。” “精妙啊,老先生的思虑果然深远。” “此前光悦没有想到这些,乃是因为愚鲁。新的东西总会沦为古旧,光悦只是忽地意识到此。” “新的东西总会沦为古旧?” “是啊。日新月异,时日不会停留于一处,这才是天地之道啊。” “嗯。”胜重歪头感慨了一阵子,方道,“那么,关于此次的开光,我若现在就欲令其停止,先吹出一股何样的风好呢?” “光悦倒也看出了些眉目。” “哦?那你快说说,有无可避免乱事的速战速决手段?”听胜重这么一说,光悦嘴角明显露出一丝嘲笑,他使劲摇了摇头。 “你是说,不能速决?”板仓胜重吃惊地问道。 本阿弥光悦依然摇头,嘲笑的皱纹加深了,“此乃信长公的亡灵和大御所进行的决战。若是速战速决,信长公就胜了。” “哦,这话有趣。不错,这的确是信奉武力第一的信长公,和渴望天下太平的大御所的决战。” “既如此,那就先下令中止开光仪式,再耐心等一段时日。” “哦。” “当然,寻常人会觉得这方法平庸无奇,认为这样一来,就会给大坂准备的机会,但光悦却不这般认为。”光悦恢复了他那有些认真过头的严肃神情,压低了声音,“首先,下令中止开光仪式,静观其变,那些心血来潮、立志入城之人就泄了气,自会重新盘算。一旦他们重新思量,事情就好办了。入城者不会再增长。我们给予他们充分的考虑时间,让他们想想,究竟何方会胜?这既是制胜的战略,亦是一种充满仁爱的关怀。” 板仓胜重似要停了呼吸,直盯着光悦的额头。 “我不妨把那些甘为丰臣氏殉葬之人视为沙中之金。他们怀着截然不同的打算,有欲为天主殉教者,也有欲出人头地者。因此,若过早追逼,恐令入城诸人狗急跳墙。” “嗯。” “并且,万一入城者锐减,大坂城内的主战之众也就没了主张,溃散而去。即使不能如此黑白分明,起码能看清浪人们的动向。我们的对手可是信长公啊,故更要沉住气,等为上策。” 板仓胜重这才轻轻拍膝道:“对,苍天怎会有绝人之路!” “是。即使等一段时日,还是会发生战事。既如此,则不必急功近利。大人慢慢把他们圈起来,再让他们思量,究竟是战好,还是太平好……天下苍生不喜欢战仗。这样一来,大御所身后就有了无数拥戴的百姓,大坂城就在时日流逝中被孤立。他们肯思量,此战所失便小。” “嘿!”胜重有力地应道,“先生所言极是,我亦会将先生苦心禀报大御所。不错,若是行正义之师,顺应天下大势,或许真的不必着急。说实话,此前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将入大坂之人一举收拾掉。对,急不得,我们背后乃是天下苍生。” 此前始终默默倾听的阿蜜,这时突然插进嘴来:“在大坂,已有偌多豪贾察觉到战事难以避免,在暗中寻找退路了。” “看来人们并未完全忘记战火带来的灾难啊。” 胜重附和了一句,却听阿蜜又说起一件意外的事来:“可是,也有人说,此乃大坂玩弄的谋略。” “嗯?” “首先,大坂城附近以及各关隘,乃兵家必争之地,但仗却打不到堺港,很多人遂逃到了堺港。但也有人说,大坂乃是有意先让众人逃过去,再趁机控制堺港。” “哦,这么做有何好处?” “好处是……若不事先控制堺港,待班国和葡国的援军来时,登陆就难了。更主要的是,若把富贾都集中到那里,到时好让他们多出军饷……” 本阿弥光悦沉着脸应道:“这些全是别有用心的流言,休听信。” “可是,避免战乱的手段又在哪里?阿蜜还是觉得,千姬和淀夫人实在可怜。” 阿蜜这么一说,光悦和胜重也无话可说了。她挂心的一定不止千姬和淀夫人。阿蜜到底把亲生女儿留在了城里,她现在虽是茶屋的妻子,但心底依然对大坂本城有着难以抚平的念恋。 “阿蜜从未对先生说过谎。只要能避免战事,阿蜜什么都愿意去做。但,若战事在所难免,阿蜜只好退回去默默祈祷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光悦责道,“因此,你才来到板仓大人面前。现在,局势还未到无法控制的地步,这要看大坂的举动。若战事已无可避免,我亦不会带你来。” “可是,”阿蜜歪头道,“开光在即,怎能阻止得了?” “这个嘛……”光悦约略尴尬地把视线游移到胜重身上。但胜重也是不语。他虽知必须阻止开光仪式,但究竟以何种理由阻此,还毫无头绪。大御所究竟有何计算,他也一无所知。他虽相信家康,可等待还是令人痛苦不堪。阻止开光的命令并非点燃烽燧的镝箭,而是抛给秀赖母子反省的机会。 “这并非谁都要明白的事。可你竟为何如此挂念?”看到胜重保持沉默,光悦不得不开口道。 阿蜜支吾道:“这、这个……” “我想让你知,开光定会被阻止,然后,或许便会动刀兵。只有这些。” “是。” “一旦打起来,茶屋夫人需有打算。至于此外的事,谁也不必知道更多。” 阿蜜欲言又止,她看来甚是担心。 “阿蜜,你心里有事?” “是……不……” “就说说吧。我们就权当未听,回头把它忘掉。” “实际上,一旦真打起来,阿蜜想救一个人。” “是你的亲生女儿?” “不,对她,我无能为力,是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 “对,便是少君血脉国松公子。” “他?” “是。因为忌惮千姬夫人,他被寄养到一个与京极氏有些关系的人家。只不知最近会不会送回大坂。若送回了,阿蜜也就无法了。如有可能,我只想悄悄帮他,给他一条活路。”言毕,阿蜜有些畏惧地瞅着胜重。阿蜜生的是一个女儿,伊势的那个侍女生的却是个男儿。就连秀赖也对千姬心生畏惧,故在孩子落地之时,连男女都未公开,单是谎称死胎,直接给了京极家臣田中六左卫门。当然,孩子本人并不知自己便是太阁的孙子、秀赖儿子。只是最近有传言说,有人一再劝诱秀赖把孩子领回城内。 胜重仍沉默,光悦只好问道:“这么说,一旦战争不可避免,你想设法阻止那孩子回城?” “是。”阿蜜十分小心地点了点头,“若说我能帮少君做些事,恐怕也就只有这个了。” “茶屋夫人。”此前多时沉默不语的板仓胜重此时发话道,“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则不可说。右大臣在城外藏匿着子嗣,这种事情就算是捕风捉影,最好也莫要随便言说。” “是。”阿蜜慌孔起来,“或许,这确是在捕风捉影。” “是谣传。据我所闻,那孩子生下来就死了。由于无人作清楚的禀报,右大臣恐还以为孩子仍然活着。像茶屋夫人这样的人,怎能被这等谣传迷惑?” “是。阿蜜明白。” 正在这时,一个年轻侍卫进来禀报:“骏府安藤直次大人到。” 光悦和胜重都吓了一跳,不禁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用说,来者定带来了家康禁止开光的命令。幸好阿蜜还沉浸在国松的事情中,未察诸人惊慌。 “安藤大人?说不定他亦是前来参观大梵钟呢。请茶屋夫人先归宅吧。光悦先生,安藤大人乃是我至交好友,能否请你为他煮杯茶?” “深感荣幸。”光悦道。 “夫人,我派人用轿子送你,你先回吧。” 阿蜜才忽地明白过来,“是。阿蜜告辞了。”说着,她拿回小本子,恭敬地施了一礼,去了。 “先生,终于来了。”胜重似在调整吐纳,念叨了一句。 “是啊。”光悦脸色通红,表情僵硬,“箭已离弦了。” “不,这么说还早了些。恐怕,这还只是个难题。尽管是道难题,也要看人如何应对。” “话虽如此,可秀赖并未吃过苦头,我料他难以解开这难题。” “不能让他等着,总之,先见见直次再说。我先一步过去,请先生准备一下茶,回头就过去吧。” 无论多重要的秘密,胜重几乎都坦诚地让光悦同席。从这等意义上说,胜重对光悦最为信任。 胜重前脚出去,本阿弥光悦便闭上眼睛,诵起佛来:“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 在所司代的客室里,安藤直次一副行者打扮,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直次这几年威仪大增,身体也发福了。 “是安藤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胜重寒暄道。 直次则简慢地还了一礼,“那些浪人进来了不少啊。乌合之众!看来都是些对腐臭格外敏感的东西。” 胜重温和地笑了笑,“这么说,安藤大人认为,丰臣氏内部已然……腐败?” “不腐败还能怎祥?虽说不关我事,但还是令人激愤,我甚至都欲痛哭流涕了。大御所的好意全都石沉大海,天下何处还有如此器量宏阔之人?” 胜重并未回答,单是问道:“大人这次来意,是下令禁止开光?” 不知想起什么,直次竟簌簌落下泪来,“世上再无比愚蠢更深的罪过了。世人都以为,大御所忍无可忍,要严令禁止开光。” “怎的,不是禁令?” “不是,是延期。八月初三吧……只会延期这么几日。” “延期?” “并非不准。” “哦。就是说,大坂若积极行事,在十八日的太阁忌日之前打理好一切,举行开光也无妨,对吧?” “是。可是,大坂那边真有人能体察大御所的苦心?” “那么,延期的理由是什么?” “对钟铭不满。大御所震怒,说那里面有诅咒德川的字句。” “钟铭?” “是,钟铭文中有‘国家安康,君臣丰乐’的句子。这‘国家安康’就不用说了,分明是把‘家’与‘康’拆了开来,意在腰斩大御所,这‘君臣丰乐’,便是盼望丰臣为君,祈祷丰臣氏繁荣。汇集于骏府的读书人一看便知,报告了上去,竟使得近来身体欠安的大御所震怒,称此为大不敬。” 板仓胜重悄悄在膝上将这几个字比划了一下,不禁哑然。 直次垂下眼,怒道:“假托建造大佛,意在诅咒德川,诅咒大御所,实在天理难容!” “嗯。这道难题……果然难解啊。” “你的意思,是大御所多心了?” “哪里!我非此意,国家安康……是啊,你这么一念叨,把名讳硬是分了开来,大御所自会震怒,即使勃然大怒,亦是理所当然。”胜重假意表示赞同。 见板仓胜重如此附和,安藤直次又苦着脸道:“再也无比蠢货更难处置的了。幸亏现在骏府笃学之士云集,正在整理古籍,发现这种阴险的诅咒之法乃是古已有之。这是何等……何等残忍!” 胜重并未回话,单是低声念叨起那句话来:“国家安康,君臣丰乐……”这一念叨,他心头不禁涌上一股悲伤,几欲泪下。 撰写这钟铭的乃南禅寺的清韩长老,胜重甚是熟悉。清韩虽为寻常禅僧,却亦是饱学之士,尤喜玩弄文字。因此,这次钟铭,他定是抱着逢迎取悦双方的打算,故意把家康的名字和丰臣的姓氏写了进去。可是,家康竟在钟铭上出此难题,这是何等可悲之事!况且,一旦秀赖应对不周,家康晚年的名节就极有可能会被此事玷污。 “明白。不是命令他们停止,而是延期,可对?”胜重复道。 “正是。由于其中缘由不便告人,故大御所的意思,是以所司代大人的名义,将此令告诉片桐市正。” “片桐市正?” “是。市正乃明白人,他应明白此中深意,之后,亦会直接……”说到这里,直次突地顿住,“真是气死我也,我连对路人说话都感到厌烦!” 但板仓胜重却认真低下头沉吟道:“安藤大人。” “板仓大人?” “正好本阿弥先生在此,他欲为大人献上一杯清茶,我是不是把他请来?” “既是光悦,当然甚好。” “好,那就先用先生的茶清理一下肺腑吧。此事确让人费心,又苦闷又气愤。可不是还有人在捺着性子忍耐吗?”言罢,胜重用力击掌。此时光悦早已准备好,只等着他招呼了。 光悦让两个小僧把风炉和茶具搬来,自己则一脸严肃进来,施礼道:“安藤大人,久未拜会,大人神清气爽,真是福气啊。” “先生也还是这般硬朗,亦是大好。” 眼角发红的直次忙别过脸。板仓胜重用眼角的余光把这些看在眼里,他抬起头,以一贯的沉着声音对光悦道:“安藤大人希望品品先生的茶。就请煮一杯吧。” “遵命!”光悦专心煮起茶来。在二人用完茶之前,他什么也不想说。 直次先饮,接着为胜重。胜重细细品味,把最后一滴茶都喝下,方放下茶碗,道:“本阿弥先生,大御所已下令延期举行开光仪式。” 本阿弥光悦平静地点头,“那是为何?” “因为钟铭当中含有诅咒德川的不敬文字。”胜重淡淡道,“有问题的字句就是‘国家安康,君臣丰乐’八字,字句故意把大御所的名讳拆解开,暗望丰臣氏重振昔日风光。” “国家安康,君臣丰乐……”光悦在口中反复叨念,凝神思量,双眼突地放射出锐利的光芒。 “先生也品出来了?”在板仓胜重的再三催问下,光悦竟忽然扭过脸。他的眼角也红了,“清韩长老……唉,清韩长老也和在下一样,从心底里希望太平。”还没说完,他忍不住擦起泪来。他似未把此言理解为清韩的逢迎,仅是感慨清韩不知不觉把愿望渗透到铭文中了。他的话哽在喉咙里,面容扭曲,无语良久,方道:“清韩长老……怕是这样吧。” “是啊……清韩居然诅咒太平世道的脊梁,可憎!可憎!真是个可恨的恶僧!”直次恨道。 “说的是啊。”光悦含混应道。 “可是,大御所大人……不,不明就里的人,或许还认为清韩长老是个大忠臣呢。哼!” “是啊。” “幸好防患于未燃啊。不过,文字的效果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是。” “总之,长老已成为俎上鱼肉。不过……” “怎样?” “长老乃是侍奉佛祖的僧侣,还请莫伤及性命。”直次道。 这倒是胜重未想到的,“是,怎生说他也是一介僧侣。” “另有一件,钟铭很有可能会成为向后世诉说此事的重要证物,故请妥善处理,休要将其损毁。”光悦忽道。 此言简直令人意外之极,胜重不禁瞪圆了眼睛,望着直次。直次探身道:“本阿弥先生,你说把那口钟好生保存,留给后世?” 胜重也接着诘责道:“以我之见,诅咒德川的梵钟,最好立刻熔毁。” 本阿弥光悦则一面擦着茶碗,一面道:“将钟熔毁,大御所大人和清韩长老就愈是悲哀了。不,右大臣也是如此。” “可悲?” “是。此次的事情是由愚人引发,故,若连那钟都要毁掉,此事就只能在愚人口中流传了。” “那倒也是。”胜重道。 “可是,若把此钟留下来,到了后世,说不定就会有人用心听出这悲哀的乱世遗物之声。” “可是,”直次道,“它也极有可能成为误解大御所的依据……还是应……” 光悦使劲摇了摇头,“《法华经》不也在某个时日不如其他经文为人重视吗?可不知从何时起,它便大放异彩,受人瞩目。凭小聪明行事,只是对愚者的袒护。让钟和钟铭就那般留存下去,任后人撞击,任后人去聆听,昭昭之心,天日可鉴!” 直次和胜重面面相觑——光悦的看法竟与二人完全不同。 “先生的想法真是罕见。可是,一旦以钟铭为由生起烽烟,大御所的一世英名……” “不会因此而被玷污!”光悦竟变成了斥责的语气,“此事怎能玷污大御所的一生?如此敬畏神佛、施行仁政、热爱太平的大御所,怎会因为这样一事……到时,那钟才会发出巨大的鸣声。” “说的是。” “此乃阻止乱世重现之钟,不,是将残留于世人心中的乱世遗风一扫而光的钟,是警世之钟!它警告世人,愚蠢的执著将带来无比悲哀的战乱!人最可悲的是何物?是愚蠢!再也无比愚蠢更可悲的东西了。” “嗯。” 二人抱着胳膊,不约而同沉思起来。光悦的思虑的确超凡脱俗。可是,事实果真如他所言吗?那钟何时才会真的鸣响?再过一百年、二百年,此钟将会如何? 板仓胜重把视线投到庭院中的水池。忽然,他似觉立在池畔的一块石头仿佛在微笑。那块石头乃是信长公当年为足利义昭筑建二条城府邸时,从天下收集来的名石之一。当时之人已不在世,唯那石依然以同样的姿态静静伫立……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九 祸起铭文 从庆长十九年七月二十六到八月初一,片桐且元待在大坂城内,如坐针毡。一到八月初一,他就速速出城,直奔京都而去。骏府那边依然无半点音信。因此,他以为家康已接受了他的建议,答应暂且把移封之事拖到太阁十七年忌之后。 开光的日子定于八月初三,只差两天了。京都的情形一定都由所司代一一禀告骏府,既然家康公未另向且元作任何吩咐,就说明已接受了他的建议。因此,此时乘坐茶屋船赶赴京都的片桐且元,自是松了一口气。 对于七手组以及大野治长兄弟等人,且元不动声色进行牵制,使其拒绝浪人入城。他苦劝:“一旦他们有恶念,十七年忌必不能顺利举行。万万要收敛。”并且,如同他在家康面前公开宣称的那样,他还不忘在后面添上一句:太阁的巨额遗金已经见底了。劝告究竟会产生多大的影响,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及,总之,只想稍稍喘一口气。他心里如此想着,进了京。 船一到伏见,且元就惊呆了。此前他领板仓胜重和本阿弥光悦观看新梵钟,乃是七月二十五。虽然那时东山一带人已很多,他万未料到,从伏见到京都一带,现在几已是人山人海。通往东山的大道两侧全都搭满了看台,到处撑着幔帐,铺满耀眼的绯纱和毛毡。 到了东山,更是人满为患,衣着华丽的女子尤多。 “喂喂,开光仪式还没开始呢,怎的人就这般多了?”且元向路人询问。 “照这种安排,初三还不挤死人,女人家自然就看不到了。因此,从今日起大家就都出来参拜了。” 且元这才明白,人们已预料到仪式当日定会拥挤不堪,遂提前来参观,怪不得女子这般多。 在杂乱的人群中,不断有吹吹打打的僧侣队列通过,全都是为列席三日后的典礼而汇集京都的各地僧侣。 人们把充满酒气的纸莲花抛酒在行进的队伍中,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在人群中拥挤,有好几次,片桐且元眼角都热了。这些人也知战争不会打起来,才充满喜悦之情。此时的他还不知,他的梦早已被击碎。 当夜,且元令人在方广寺大佛殿前燃起热闹的篝火,以烘托气氛。 片桐且元从所司代板仓胜重处得到“延期”之令,为第二日,即八月初二。 八月初二,气氛比前一日热闹了数倍。从清晨起,身着盛装的女子就络绎不绝,装束的华美,让人想到了极乐净土。太阁在世时的醍醐赏花会就曾让人们瞠目结舌,但那时身着华美衣裳的,都是太阁妻妾及众大名女眷。可是在十七年后的今日,豪华的色彩已变成了从市井流淌出的光艳。太平是何等美妙啊! 且元望着眼前的热闹情景,遥想太阁旧事,不觉间出了山门。 参拜道路前,方圆十数町内,乃是数不清的货摊和店铺,从远近各地的商家到玩杂耍的艺人,全都在扯着嗓子招揽客人。眼前百姓的喜悦正是自己辛劳的成果,且元大感宽慰。 说来,大佛殿与丰臣氏的缘分真是不浅。秀吉公最初决定筑建方广寺,是为天正十四年五月,那时的大佛还是木像。之后,大佛于庆长元年闰七月的大地动中损坏,只剩下佛殿。秀吉公决定重建大佛,可未等完成心愿就归天了。为了为秀吉公祈祷冥福,秀赖母子决定再建大佛,时为太阁故去后的第四年,即庆长七年。那一次,大佛本尊不再是木像,决定铸为镀金的铜佛,在铸造过程中,集中了众人智慧,可铸成的大佛却因铸造师不慎引发大火,又被熔毁,就连在以前的地动中存留下来的佛殿也被烧毁。从庆长十五年六月起,再次重建大佛殿,到十七年,终于完成,大佛殿和大佛都建了起来;之后,又整修了附属的伽蓝,配备了大梵钟,终于完成了佛殿的威容。可是,为此耗费的资财之巨,甚至抵得上筑建大坂城的费用。 此乃丰臣父子两代的执著。既然佛殿已经雄伟地屹立起来,秀赖和淀夫人必都沉浸于无限感慨。 且元沿着店铺林立的大道边走边看,走了两三町,忽地被随他来京的次子为元叫住:“父亲大人,所司代十万火急派人来。” 且元一惊,回过头,“必是商量明日典礼的事。来者是谁?” “是……”为元语塞起来,“似是前来通知延期……的人。” “延期?”且元只觉得脑内嗡一声,顿时头脑发热,眼前发黑。他拼命拨开人群往外挤,连究竟是如何脱鞋登上新佛殿旁的客殿,他都浑然不知。 “哦,是中坊左近大人。”且元连打招呼的声音都尖锐起来。中坊左近秀政缘何作为所司代板仓胜重的使者而来,且元已来不及想了。中坊左近已晋升为奈良奉行,因此,他被派为使者,与丰臣氏的移封绝非无关。 中坊左近正了正坐姿,把白扇立在膝上,“先传达所司代的命令。由于此次所铸梵钟铭文中,明显含有诅咒德川的字句,况且有人控说梁上的铭牌‘栋札’写得不妥,大御所大人极为不悦。因此,明日的供养停止,延至他日。此为大御所大人的口谕。” “口谕?”且元当即反问,“是口谕,不是命令?” “不。”中坊左近岔开视线,摇了摇头,“是传达命令的口谕。” “中坊大人!”且元咄咄逼人,向前膝行一步,“这分明是刁难!典礼万事已备,远道而来的名僧名士齐聚京都,单等明日的供养大典。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要延期?岂非浪费巨大的资财,又丢尽且元的面子?请无论如何准许明日的供养大典,日后大御所大人或者将军怪罪,且元甘愿切腹谢罪。况且,就是想停,现在也无法停了。请尊驾将且元的意思回复板仓大人。”这阵慷慨激昂的回复,简直相平日的且元判若两人。 “嗯。”中坊左近秀政思忖了一下,“这么说,市正大人欲一人承担责任,以让明日的供养照常举行?” “正是!日后如有怪罪,且元切腹谢罪。” 秀政意外地点了点头,“那么,在下就把大人的意思禀报给所司代大人。片桐大人果真豁出性命了?” “不劳挂念!” “既然这样,大人先在此等一下。”中坊秀政轻轻站起来,避开喧闹的参拜大道,飞马去了。 秀政去后,片桐且元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连嘴唇都没了血色。他因方才一时激愤和慌乱,根本就未弄明延期的深意。这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德川说钟铭里有诅咒己方的字句,而且,对栋札的写法也不满意。如此说来,修建宫寺时,栋札上除了写施主和监督工程的奉行名字,还需写上主事工匠的名字,因此,此次应该将秀赖、且元、工匠中井正次并列写于一处,可是,且元唯独未让人记上“中井正次”。中井正次定是对此事心怀不满,暗中向所司代告发了。 钟铭中诅咒的字句到底所指何处?不把工匠的名字写于栋札上,这座佛殿就不是“宫寺”就成了丰臣氏诅咒德川的私家戒坛了?德川是不是这样想的?可明日就要开始的大典,却在今日才禁止,真是故意刁难!他们定是早有预谋,为了出这道难题,故意沉默至今。 且元拍手唤过为元,令他把护卫青木民部少辅一重叫来。一重乃七手组之一。不消说钟铭,即使对栋札,他们二人也似毫无意见。 “这里面必有误会。板仓大人和市正大人交情不错,他定会从中斡旋一。”一重道。 且元阻止了他:“总之,先派人到南禅寺请清韩长老来,说有事好让他出面解释。我还根本不知钟铭里写了什么呢。” “遵命!”为元应一声,前去安排。 未久,中坊左近秀政骑马返了回来,他连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一看到且元,就拼命摇头,“大人严令,明日断然不可举行大典!” “断然不可?” “正是。大人说,片桐大人若在大御所与将军怪罪下来时切腹谢罪,这样做,片桐大人的道义是站住脚了,可板仓大人就无立足之处了。虽说本人不肖,但亦身负拱卫京都的重任,若身在京都,却让诅咒天下的不敬供养照常举行,岂不成了严重失职?到时,恐怕您切腹也无法了事。故,板仓大人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阻止明天的典札。以上为大人口信。”听秀政如此一说,且元茫然,仰天长叹:此乃为何? “板仓大人是这般说的?”颤抖了半日,且元最终只说出一句。 “正是!”秀政探出身子,“所司代还严正道,片桐大人当明白此事。” “我应明白?” “是。片桐大人曾多次赶赴骏府,面见大御所,大人当比我等更清楚此中曲直。请大人赶紧早早发布禁令,并将这些意思转禀秀赖公。一旦有异常,板仓大人就会立刻出兵。大人要您好生看清形势啊。” 且元再也答不上话来,他明白家康的意思,那就是移封秀赖!其实,且元绝未忘记这些,他早就打算,在完成此次供养之后,就向秀赖认真地提出移封一事。 “片桐大人,”看到且元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中坊秀政同情道,“有一点鄙人不明,大人和大御所不是早就谈好了吗?” “唉……也并非全未……” “实际上,骏府最初说钟铭中含有不祥字句,是为七月二十五。” “二十五?那板仓大人为何直到今日才……” “是啊。最初来的乃是大御所的亲信安藤直次大人。第二日,板仓胜重大人的公子重昌来了。重昌是正使,他把五山的僧侣招来,调查清韩长老所书的钟铭是否真是诅咒,若真是诅咒,就即刻停止供养,这是密令。” “这么说,五山长老已经被传去了?” “不错。二十七日,东福寺的守教、南禅寺的宗最洪长、天龙寺的令彰、相国寺的瑞保、建仁寺大统庵的慈稽、胜林庵的圣证、妙心寺的海山等七位长老悉被召集,分别陈述,都认为铭文中有诅咒。” “中坊大人!” “怎的?” “这、这是二十七日的事?” “当然。” “那、那为何直到今日才告诉片桐且元?” “在下也不明。但是,板仓大人吩咐,关于此事,若有什么想法,先稍候,片桐大人定会亲自去说,遂拖到今日。” “啊?”片桐且元强压着怒火。 板仓胜重恐怕一直认为,片桐且元会在供养准备妥当的时候,前去告知他“秀赖答应接受移封”。且元若有这个意思,德川就不会公开钟铭问题了,才等到今天。当然,这都是中坊秀政的猜测,他如何能知真相? 片桐且元脸色苍白,六神无主。如此一来,秀政也害怕起来:原来德川是为了故意让且元大吃一惊,才有意拖延到今日。若事先通知,让对方作好准备,事情便无味了;一直拖到最后,便可让对手措手不及。如此说来,待在这里久了,怕亦有危险。 “片桐大人,恕鄙人多嘴,大人能否立刻延期,并把这个意思通报大坂?” “这么说,已经无法挽回?” “看在你我的情分上,鄙人再告诉大人一事:京都的事情,所司代已安排好了。” “哦?” “事情早于二十七日就判明了,之后,当然有充裕的时日安排。” “唉!” “鄙人再说一遍:明日断然要停止供养!这是严令。” “……” “大人乃是右府大人家老,如此大事,自不能独断,故请即刻把这个意思通报右府,请右府大人定夺,才是正理。” “是啊……” “鄙人只能说这些了。恕鄙人无能。告辞。” “且等一下!中坊大人,且等一下。” 但中坊秀政连头也不回就去了。他必也心存警惕:片桐且元如此失态,身边的武士还不定会做出什么来呢。 “父亲大人!难道就这样让人回去了?”为元匆匆忙忙赶来。 片桐且元茫然地仰头沉思,瘫软委地。他似还没有解开家康的难题,心中除了茫然,还是茫然:难道清韩长老真是在秀赖或淀夫人的授意下,诅咒德川家康? “父亲,如何是好?就让使者这么活着回去?” “混账!不可鲁莽!杀了使者又能怎的?”且元厉声呵斥着为元。可是,之后该怎么办,他心中仍旧一片混乱,毫无主意。思来想去,须先禀报秀赖和淀夫人。 如同中坊秀政所料,当且元清醒地想到此当务之急时,与为元一样激愤的护卫早已把他围了起来。三千人的丰臣护卫,由七手组的青木一重和野野村雅春、真野赖包等人率领。此三人都脸色铁青。 “大人答应供养延期了?”当众人面无血色逼过来时,且元已生赴死之心。但如同所司代所言,他死亦无济于事,疯狂之人会因他的血越发失去理智,而后,所司代的手下便会以骚乱为由,出兵弹压。那样,莫说是举行供养,就连东山一带都会变为人间修罗。 “休要急!据且元思量,这既不像大御所的意思,也不似所司代的意思。”且元终意识到,若他不向众人说明,恐有大乱,“此非汇集骏府的读书人无聊的臆测,乃是阿谀逢迎的误解。”当然,他未必这样想,但若不这般说,事态就无法平息。“他们说钟铭中含有诅咒大御所的不敬之言,因此,一旦各位在此骚乱起来,就会让人对此信以为真。故,各位绝不可慌乱。”说着说着,他逐渐恢复了冷静,“各位都知,清韩长老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的学人。铭文既是长老所书,长老定会为我们澄清误解。一旦骚动起来,长老亦会陷于不利,故,务必冷静!” “这么说,市正大人打算就此暂停供养大典?” “除此之外,实无他法!总之,由于大御所震怒,所司代已经下令延期,若有不服,必刀兵相向。各位,像这等极易引发战事的大事,怎能由我等擅自做主?各位想想,是不是这个理?总之,诸位先把延期的命令传达各方,剩下的事情,且元会急奔大坂,禀报少君,请少君定夺。你们听着,在少君作出决定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 看到自己的劝说逐渐平息了众人的激愤,片桐且元稍稍心安。对,就当这么办。殊不知,由于这样一想,他已离“家康的难题”愈去愈远,只是他丝毫未察…… “三日供养延期。” 纵然看到此公告,参拜之人也弄不明此是为何,有人以为是大法师有恙,有人猜测是大施主丰臣右大臣出了什么乱子。尽管立刻就有浪人预感到是来自关东的阻力,并且散布言论,但几无一人会想到理由竟起于钟铭。而且,当不久后,事情在民间传扬开来时,诅咒之说法竟使得百姓心悦诚服,真是不可思仪。 “国家安康……诅咒大御所?” 听别人如此一点拨,百姓豁然开朗。铭文确实把“家康”二字拦腰拆开,对勉强能解文字的百姓,作为最浅显易懂的延期理由,这种说法获得了广泛接受。如此见来,百姓既是聪明的贤民,又是最易受骗的愚民。 “真是可恶!无论如何也不能为诅咒他人,重建大慈大悲的大佛啊。如此居心,圣佛怎能答应?” 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遭报应啊。诅咒一下亦是理所当然。原本就是太阁大人的天下,关东却横抢过去,逾期不还。” “嘿,这十七年忌不知会怎样呢。” “所司代似也无要出兵的样子。最终,那个梵钟恐要被扔弃了。” “是啊。如想打仗,双方早就打起来了。争来争去,只要把那句文字磨掉,不就没事了?” “唉,最好是不战啊。” 在诸说纷纭之中,片桐且元急匆匆让人备船赶回大坂。 在他的劝说下,尽管众人的情绪暂时平伏下来,但是三千护卫,主张袭击所司代官邸的人却占了一大半,群情依然甚是激切。且元明白,能够勉强安抚住他们的,只有秀赖的命令。此时,所司代周围已聚集了超过五千人马,无不剑拔弩张。且元把安抚众人之事慎重托付给了青木一重和真野赖包。 究竟当如何向秀赖母子说明?一路上,且元始终为此苦恼不已。明日原本要开光了,说不定秀赖和淀夫人都已高高兴兴从大坂出发,准备参加明日的供养呢。在各处张贴延期告示,或是口头传达命令之前,且元先把野野村雅春打发到了大坂,只望雅春能冷静说明事态。这从天而降的祸事,几已压塌了且元的腰。他连以前跟家康会面时的情形都无暇回顾,单是收拾眼前的局面,就已筋疲力尽。 一踏上大坂城的码头,且元就感受到城内出奇的安静,甚至让人心生恐惧。这绝非因为他来自喧闹的京都,一定已有重臣听到这措手不及的延期之令。 且元想得不差。在本城秀赖的客室,以大野兄弟为首,织田常真与有乐斋均已前来,木村重成、渡边内藏助、速水甲斐守、茨木弹正、直森与市兵卫、米田喜八郎等人也都在座。虽然看不见别的女人影子,但在正面上座,淀夫人正和秀赖并排坐在一起。众人高声争论。 一看到且元的身影,众人齐齐闭了口。一瞬,室内冷如冰库。 “市正,这、这究竟是怎回事?”淀夫人最先发问,使劲探出身子,“我们刚才还在争吵呢,都说是我妨碍了大家,错失战机。关东一开始就用毒计。我遭到了将军夫人暗算,轻易中计,被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否则,在所司代抛出难题之前,我们早就该掩杀上去,痛痛快快打一仗。市正,你说呢?我们到底还是被关东暗算了啊!”淀夫人长泪直流。 “先……请先冷静一下。”且元险些流下泪来,一时间竟喘不上气,“且元也想起一些事来,请夫人先冷静,且听听经过。”嘴上如此说着,他却根本未意识到,此话让他陷入了困境。他此时该做的,首先应是冷静地报告,然后再问秀赖该如何处理。作为一个辅臣,即使在此后再陈述意见也绝不为迟。可且元实太疼爱秀赖了,觉得此时已一片茫然,正是这种可怜的同情心,使他自置险地。秀赖自然更不知所措。他尽管身长六尺有余,坐在正面亦是相貌堂堂正正,此时却似个眼看要哭闹起来的孩子。 “绝无……夫人受骗之事……绝对没有。无论大御所还是将军,都希望德川和丰臣同舟共济,他们别无二心。此次的事必是误会。” 且元刚说完,淀夫人便道:“我看也是。怎样,诸位,市正也这般说。” 满座陷入沉寂。但他们未必就被且元的话说动了,只是在想:且元在场,即使同淀夫人争论,怕也无济于事。 “哼!”织田有乐斋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才开口,“大坂城内起了大骚动,市正。若说国家安康是拆解了家康公名讳,是在诅咒他……那日后谁还敢轻易使用文字?” “这个……” “你且等一下。这未必就是谣言。在大坂城内,诅咒那老狐狸早死的人何止一二。只不过他们不是用文字来诅咒,而是在用心诅咒。”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有乐边说边以锐利的目光扫了众人一圈,“这些诅咒的人,从一开始就看出关东会借供养为难。此前他们就下了决心誓死一战,想在供养当日,于现场起事,如此一来,大坂就取得了先机。可是,阻挠他们这般做的,就是片桐且元这位太过老实的忠臣,轻易入了关东的套,以为供养可平安无事举行,遂拼命压制大家,以致有乐之流玩世不恭者,都要为这位老好人撑腰。你说呢,大野修理?” 大野治长的脸顿时通红。治长之弟治房忍不下去,道:“请莫再说了,织田大人!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 结果,有乐气势汹汹,把话锋又指向了治房:“大野治房大人,你是未听明白我的意思,若不明白,就少插嘴。你说呢,内藏助?”他又把锋芒指向了渡边内藏助。 “说不定你也正后悔呢,要是杀掉片桐市正就好了。如是这样,此时就可把五万浪人放进城来,对方一有举动,就立刻起事,先攻下所司代官邸和伏见城,得势之后退守大坂,以图后计,守上两年三年当毫无问题。兵粮大可以让欠丰臣氏恩义的诸大名来出。就算他们不出兵,但出些兵粮,总不致拒绝,想必这点义理还在。刚议到此处,福岛等人就立时答应愿出三万石。对吧,内藏助?” 渡边内藏助若无其事耸耸肩膀,“正是。” “我,”有乐毫不在乎道,“已经老朽,早不知如何打仗了,故不欲对此次战事多嘴。但是市正,你不在时,群情激愤,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若不明今日情势,以后断无法进行交涉。老夫虽为你泼了些冷水,但只是想告诉你真相。”说完,他便沉默了。 不愧是有乐!片桐且元为他的勇气而感动,也充分感受到了他对丰臣氏的好意。但织田有乐当着众人发表了这番高论,却未必出于对且元的好意。有乐是为所有人的愚蠢而愤怒。对不自量力、轻妄主战之人,及对附和赞同之辈,他都怀有愤怒;连关东对秀赖和淀夫人究竟有何求都搞不清的且元,更让有乐焦急,甚至轻蔑。对有乐斋来说,这个世间太无聊,总有一群令人愤怒的愚劣之人在吵吵闹闹。 一瞬问,满座陷入沉寂。 “在下有事要禀告大人。”过了片刻,坐于末席的一人向秀赖道。秀赖一愣,从扶几上直起身子,众人的视线也不约而同聚到了末席。说话者乃是木村重成。 “先前的报告说,片桐大人由于担心事态混乱,才在暂时决定供养延期之后过来。大人应先问一下,事情究竟是否如此。”重成凛然的声音撞击着每个人的心。 “哦,对。”秀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把视线转向且元。 “且元,京中就未引起骚乱吗?决定延期一事,你究竟有何算计?不用拘束,只管说来。” “且元惶恐之至。”且元几欲泪下。他知,秀赖和淀夫人既无大野心,对关东也不存诸多疑虑。对于他们来说,这晴天霹雳未免太残酷。 “善后事宜,我已委托真野丰后守,故暂时还不会有乱事之忧。” “哦,很好。那么,日后你如何打算?” “这个,恕在下斗胆……”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且元恭敬地伏下身,“请再次将市正遣往骏府。”话一出口,就连他自己都为之一惊。此前他从未这般想过——即使自己不离开大坂城,主战之人就已沸腾,如在此时离去,他们将会如何?他们必会认为,且元乃是出逃。 织田有乐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市正啊,市正要前去申辩……仅此而已,是吗?” “织田大人,少君正在问话呢,请你自重些。”淀夫人大声阻止了有乐,回头道,“少君,且听听市正的想法,直到明白为止。” 秀赖使劲点头,“你去骏府之后,欲对大御所说些什么?听说大御所甚是震怒,现在大家担心的就是这个。” “震怒的说法,完全来自所司代的口信。但少君想,一个震怒如此的人,怎会说出延期之类不冷不热的话来?大御所若真正震怒,供养恐早就被断然禁止了。这暂停的说法,必是……” “有理。” “所谓延期,言外之意,便是若有申辩,不妨听上一听。于今看来,骏府并未把全部的路都堵死,市正乃是这般想的。” “那么,你欲怎说?” “由于事情起于清韩长老,故在下欲把长老一起带去,让他清楚说明字句的出典,以除误会。”说着,且元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负疚感,只觉一个声音在心中频频向他呼号:眼下,不可离开此城。 “若问题只是出在钟铭上,许还有回旋余地。”秀赖似已隐约觉得,问题不仅仅在于钟铭,这话也提醒了且元。其实,问题真不在钟铭,而在移封。倏忽之间,此念从且元心头滑过。目下气氛只令为人忠厚老实的且元责任感大增,却阻塞了他的思路。 “无须赘言,直到供养的前一日才提出这等事,自然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但,听说近日大御所身体欠安,若听到一些不吉之语,难免震怒。但仔细想来,大御所向来疼爱少君,而且事关已故太阁大人十七周年忌,故,该询问的还是要询问,争取十八日举行祭典。或许出于这样的想法,大御所才有延期的命令。” “这么说,是疑心生了暗鬼了?那么,你便辛苦走一趟吧。” “是。其他人去,在下不甚放心。若是顺利,许还能赶得上十八日。目下,还得在下亲自去一趟。” “那最好。”淀夫人叹了一口气,答应了且元的请求,“就算是我,若想到遭人诅咒,也会愤怒到气出病。就请市正赶紧到骏府再走一趟。少君,赐市正一杯酒。” 秀赖大方地点头,命重成准备酒杯。 事情可真是奇妙。主战之人当然会把家康禁令视为挑衅,然秀赖和淀夫人则压根就无一战之意,甚至还急急把片桐且元使到骏府去。因此,若片桐且元把家康的意图向二人挑明,或许,二人还会意外地爽快答应移封。如此一来,此乱早巳烟消云散,只叹且元无此眼光,亦无此器量。他既无令人畏惧的策略,也无甚恶意,徒令后世扼腕叹息。 且元常置太平于不顾,眼中只有丰臣氏。他亦看不见太平背后的暗流,只能感念表象的平静。他缺乏应变之能及处世之才,简言之,他并非一位良好的辅政之人。他尽管善于算计,可亦囿于执著,反倒看不见大局。他自以为明白家康的心思,却是只知其一。家康希求他的并非屡屡赶往骏府表达忠心,而是要秀赖母子接受移封。可是,且元竟被大坂城内主战之人的叫嚷迷惑,全然忘记了世事主旨。所谓人有九分聪明,只欠一分火候,片桐且元是也! 且元始时以为,只要说出大坂无钱,主战之论就会消失。可现在,面对家康残酷的难题,他却由于区区的良心之痛,跳到了难题的圈外。即使他的“家康并无恶意”之判无误,但终是只着皮毛。如今,秀赖和淀夫人把命运完全托付给了如此一个片桐且元,真可谓问道于盲。 在淀夫人的主张下,派且元去骏府的事决定下来,一座人又陷入了不安的沉默。有乐不时冷哼,却不再发话,渡边内藏助则怒目睨视。 内藏助心中产生了除掉且元的念头,即是生于此时。他以为,且元已完全变成了忘恩负义之人,成了大坂的心腹之患,此人究竟是从一开始就与江户串通,还是在频频会晤中受了迷惑,已无查证的必要了。 大野兄弟二人则更是混乱。治房已沦为主战之人,治长则还在犹豫之中。 在惊惧忧疑中,片桐且元接受秀赖赐酒,并于次日匆匆踏上了奔赴骏府的路途。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十 妇人使者 只派片桐且元一人去,怕还不足。淀夫人产生这种感觉,是为且元刚从大坂出发之后未久。渡边内藏助大肆宣扬,当据城一战。供养用的六百石年糕和两千樽酒已堆积在了城内码头上,虽说已是初秋,但秋老虎依然肆虐,如此下去,年糕定会发霉,酒恐也要酸臭。 不只如此,淀夫人总觉得且元离开大坂时的背影充满凄凉。此时,恰好一位曾随木食应其上人修行的真言宗僧人来此,淀夫人遂让他卜了一卦。结果僧人回道,年糕和酒都不会浪费,但若想成就愿望,还须加倍努力。 “酒和年糕都不会浪费。这么说十七周年忌会顺利举行了?且元一人去还真有些不放心。”于是淀夫人便赶赴有乐府上,请有乐立刻出使一趟。 有乐却沉着脸一口回绝:“我时常腹痛,无法长途跋涉。夫人若真心想向大御所解释,就将此事托付与大藏局和正荣尼,让她们去一趟即可。” “大藏和正荣尼,怎能让她们去?” “这无甚不妥。如此一来,片桐且元为少君派出使者,二位女人则是夫人的使者。这样,就可证明你们并无不同的看法啊。如此双管齐下,可无忧矣。” “这样可好?” “当然!那和尚说酒和年糕都不会腐烂云云,似蕴涵着深意啊。” “深意?” “即使不能如愿举行十七周年忌,陆续进城的浪人也会把年糕吃了。如此解释起来,不也是未曾浪费?” “怎如此说话?” “唉,我才让你派大藏局和正荣尼去往骏府。” 淀夫人还是未弄明有乐斋所欲何为,“你又在戏弄我,我是真心来和你商议。” “绝非戏言。”有乐若无其事道,“正因为夫人来和我商议,我才会献上这一主意。您还不明?大藏局为大野修理母亲,正荣尼为渡边内藏助母亲,可对?” “我知道!” “既然如此,不就好懂了?就是说啊,把那二人派去,大御所究竟是放她们回来,还是将其扣为人质,事情不就一目了然了?” “啊,扣为人质?” “怕甚!母亲被扣了,内藏助和修理还会决意一战吗?这可是决定酒和年糕究竟是用于供养,还是被浪人们吃掉的关键啊!” 淀夫人如梦初醒,禁不住浑身哆嗦。男人之心,真是何等可怕!不过,这也确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片桐且元是秀赖的使者,大藏局和正荣尼是淀夫人的使者,若她们拼命辩解,铭文根本无诅咒德川的意思,效果必比且元一人去好得多。可是,只怕修理和内藏助都坚决反对。他们断定,家康已开始挑衅,第一步应对已经晚了,故当前的重心应立刻转移到战备方面。若此时二人都强硬地主张“不战”,城内的烈火就会熄灭。像家康那样的对手,真想动手,必不会对两名主谋的母亲现身骏府视而不见。他定会先把二女扣为人质,将其作为日后交涉的筹码,可说,这才是战之常道。 “舅父真是可怕。” “夫人觉得可怕,可一笑了之。只是这么做,会比空自商议百遍还管用,亦能摸清大御所的心思,老夫胡言了。” “那就派二人去。”淀夫人认真地点点头,“不过,我可不似你这般心思险恶。我只是派她们去澄清误解。” “那也无妨。最好是让两个女人仔仔细细把夫人的心思解释清楚。这样,那两个女人或许还会放弃狭隘的偏见,阻止儿子的蠢行。否则,酒和年糕就真要成为浪人们的饵食了。”有乐还是控制住自己,未说出更多讽刺之言。 其实,淀夫人并不知道实情。实际上,城内七手组的长屋内,每时每刻都有人或十人一组,或二十人一组,悄悄住进来。他们都以佣人或客人的身份住进,均未向秀赖禀报。但是,若连这些都说出,有乐怕自身的性命也难保了。钟铭只是一个借口,日后的乱子还不知有多大呢。 就连开始还清高自傲、坚决反对战事的木村重成,近日也不再把反对之言挂在嘴上了。或许他也和有乐一样,已预感到了花开花谢的凄凉。有传言说,重成最初强烈拒绝同真野市后守的女儿阿菊成亲,最终却还是答应了那门亲事。时势真是可怕。其实,有乐提出把大藏局和正荣尼派到骏府的建议,实际上是讽刺,他是想看看内藏助和大野兄弟的狼狈相。 尽管织田有乐的方法颇为绝情,但他还是在为丰臣氏尽力。至于派遣两个老女人的建议,他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无非想忠告一下淀夫人,她接受更好,不接受也无妨。可是,淀夫人竟当场采纳。如此一来,他又心疼起外甥女来,提醒了三两次,才把淀夫人送出府。 他临别嘱道:到骏府之前,最好莫让两个老女人和片桐且元碰头。两个老女人可通过目下负责家康身边诸事的茶阿局,直接与家康见面。到了家康面前,可令她们少说家中之事,多说些“淀夫人对这次事件是何等心痛”之类。淀夫人回到内庭,立刻把大藏局和正荣尼叫了来,谆谆下了命令。众亲信震惊不已。不出有乐所料,最为惊愕的要数大野兄弟和渡边内藏助,两位母亲亦是沮丧之极。据大坂城内的情势,不难想象骏府城内必是杀气腾腾。 把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女人送到那虎狼之地,众人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夫人会下此令。 “恕奴婢难以接受。”年长的正荣尼最先拒绝道,“夫人身边还有飨庭、右近太夫局等年轻些的人。像我这样的老女人去了,一旦出丑,那可了不得。我只能回绝夫人,你说呢,大藏局?” 但正荣尼的回绝却被淀夫人的一句话压了下去:“不行!此次的使者别人做不了。正因为大藏是修理的母亲,你是内藏助的母亲,我才令你们去。” 淀夫人如此一说,二人再无拒绝的理由。往坏处说,二人有落入险境的可能,不是被杀,就是被扣;但若往好处说,淀夫人选择的使者,正是眼下最能撼动城内情势之人的血亲。 当日夜,在两个女人的住处,分别举行了母子饯行的宴会。且不说治长兄弟如何,内藏助一定会对母亲说“请把您的性命交与儿子吧”之类的浑话。 就这样,且元出发两日之后,两个老女人也在十四名强壮的年轻武士的护卫下,出了大坂城,直奔骏府而去。为防万一,又增添了一人——渡边筑后守的母亲二位局为副使。她年轻得多,可照顾二人,也可帮着出谋划策。 且元一路策马狂奔,初五傍晚,即抵达专为大坂使者安排的下处鞠子德愿寺。 几名女人乘轿匆匆赶至同一所寺院的另几个房间,已是初十傍晚,只是且元不知内情。 且说大藏局和正荣尼惶恐赶奔骏府时,片桐且元已住进鞠子德愿寺,等待接受家康那严厉的盘诘。此次也和往常一样,一到德愿寺,且元就迫不及待提出谒见家康的请求,但直至当日深夜,他等来的只是本多正纯的独自造访,这让且元愈发惊慌。 “大御所大人吩咐,即使和市正大人会面也无济于事。大人和大御所之间究竟有何约定?”正纯也似十分困惑。 “大人的意思,是不引在下去见大御所大人?” “大人说了,不想见您,迄今为止,市正一个约定都没履行,真是看错了人。大人只说了这些。” 且元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市正,今夜鄙人造访,实是考虑到大人的难处。大人究竟有未履行与大御所大人的约定?若是履行了,请把依据出示给鄙人。这样,还可帮您斡旋一下,否则,恐只能请您返回了。” 一时间,且元只是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正纯这么一说,且元沉睡在心底的记忆这才一一苏醒。“莫要声张,先让秀赖交出大坂城,接受移封至郡山……” “市正,”正纯继续紧迫不舍,“鄙人想,您今日恐怕无法当场回话,我也非抱着想知答案之念前来造访。但是,常在大御所身边,鄙人也大致能推测出大御所大人的想法。大御所大人似有在举行此次供养的同时,公布移封丰臣氏的意思。大坂城既是天下要害之地,就不应为一家一姓所有,当置于掌管天下的征夷大将军管理之下,以维护整个日本国的安宁。基于这样的想法,大御所希望右府大人能移至他处。有些事,即使鄙人不说,想必您也知,大御所大人六公子忠辉,由于想要大坂城,遭到大御所的严厉斥责,甚至令他把新城建在了高田。右大臣也不应例外。现在的郡山城虽小,但大御所大人迟早会为右大臣建一座符合身份的城池。把已故太阁大人居住过的大坂城交给现在的天下人,然后举行全国最大的祭典,告慰已故太阁的英灵。如此一来,就可缔造万世太平。出于这样的考虑,鄙人想,大御所必与大人达成了某种约定。现在鄙人欲问,大人究竟有无令大御所满意的回复?” 本多正纯所言,条理清晰,如一颗巨大的钉子扎入且元的胸口。且元只能答“是”。但大佛供养和十七周年忌该如何是好?难道家康公觉得东西一战已不可避免? “市正,您若无疑问,鄙人便失礼告退了。已是深夜,大人的回复,鄙人明日再来聆听。” “请等一下。”且元已不知当说什么,心中焦虑不己:若这样就让正纯离去,一切都完了。“大御所所言,令人心悦诚服,但……但还是令在下遗憾。对且元来说,这实在是一道冷酷的难题。” “哦?”正纯有些吃惊,“您既然心悦诚服,却又遗憾,好生古怪的说法。” “在下对大御所苦心甚是明白,但,大坂也有大坂的难处。因此……因此移封的事,在下一定按照大御所的意思去办,但当前,就请看在且元的薄面上,先照原计举行供养。在下已再三请求过大御所大人。” “哦。”正纯睁大眼,“这么说,大御所大人已答应了?” 正纯平静的诘问让且元陷入无言以对的窘境。且元确是这样请求过,但家康并未明确答应。“今后,我要把右大臣当作一个成年男子对待。”家康那可怕的声音,至今回响在他耳畔。 “市正。”看到且元理屈词穷,正纯一面做出欲起身离去之态,一面压低了声音,“据鄙人所知,大御所并未答应。否则,他就不会用钟铭之类的问题,刻意给右大臣出谜题了。” “哦?那个钟铭是抛给右大臣的谜题?” “不错。鄙人以为,右大臣已经成为丰臣氏出色的家主,大御所把这道谜题抛给他,必是想看看他如何修身齐家,看看他有多大器量。” “这……这……实让人意外。” “市正,大御所等待的就是答复,您是否带来了?您若未带来,见了面亦有何用?大御所必是这般想的。故请您再仔细思量,明日再把您的意思透露给鄙人。其他诸事,待想明白了再说不迟。”言罢,正纯整了整衣衫,站了起来。 且元欲再一次拉住正纯,却被阻住。恐怕正纯也已看透,且元此次还是重复先前旧话,根本未带来什么新的决定和誓书。 且元如个呆子,直枯坐到天亮。他终明白过来家康所求为何。若不按照大御所的意思,把秀赖答应交城的誓书带来,一切都免谈。但,现已太迟了。太阁忌日是为八月十八,在剩下的十日内返回大坂并把誓书带来,绝无可能。或许真如修理和内藏助等人所言,我片桐且元乖乖钻进了大御所的圈套? 人在这种时候,总不愿责备自己。且元完全有充足的时间,把家康的意思转达给秀赖或淀夫人,可他只忙于梵钟和钟楼诸杂事,完全疏忽了主旨。当然,正因他过于相信家康,才会犯下如此大错。他以为自己不反德川,家康就会给他几分面子。真是天真! 且元逐渐后悔起来:我对大御所如此诚心诚意,到头来……想到这里,他方觉得家康城府之深,实令人畏惧。现在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是徒劳。他从一开始,就是一只陷入巨网的小飞蛾。从罢免大久保忠邻之时起,大御所就已决意消灭包庇洋教徒的大坂城,唯且元不明就里,稀里糊涂,与家康亲近,事无巨细和盘托出,而人家早已磨刀霍霍。但他绝非心向家康,他一心只为丰臣氏。 八月初六一整日,且元一直胡思乱想,最终还是未去拜访正纯。人家在刻意挑战,他已经陷入了恐惧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七日晨,他决定不与正纯招呼,直接闯进骏府本城,为了秀赖,为了丰臣氏,再一次向家康请愿。否则,就算一死,他也无颜面对太阁! 可是,正当他命令随行人员准备时,骏府反倒正式派了人来。 作为家康的正式使者前来德愿寺的,乃是前夜暗中造访且元的本多正纯,以及金地院崇传。 且元把两位使者迎进客殿,请至上座,他刚倒地施礼,眼泪不觉簌簌而下。他思量了一整日,答案只有一个:眼下若违背关东意愿,战端一启,大坂绝无胜算。此际,除了动之以情,别无选择。 “方才在下正欲亲自去见大御所大人,为过失忏悔。”且元挥泪道。 两位使者今日却绷起了脸,不给他多说话的机会。“大御所有两条欲诘问于你。”煞有介事地身着僧袍的崇传话音刚落,正纯便恭恭敬敬捧出家康的书函,傲慢地展开。 且元不禁心惊——看来我要被扣留在这里,给他们祭刀了。他也身为武将,对死自是毫不畏惧,只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丰臣氏的将来,便深感痛惜。 展开书札,正纯厉声宣读道:“其一,栋札违背前例,未记载工匠姓名,究竟有何依据?其二,据传,大坂招募了大量浪人,究竟有何用意?此两条,谨请加以说明。” 且元两手伏地,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诘问的事只有这些?他大觉意外,“请恕在下冒昧,诘问只有此两条?” “是。若有申辩,我等洗耳恭听。请讲。” “启禀大人。鄙人欲赶奔骏府,面见大御所大人,细加说明此事,不知可否?” “不行!”正纯卷起书函,凛然回绝,“大御所大人说了,不必见片桐市正。”过了片刻,他又压低了声音,道:“难道尊使还不明白?大御所担心片桐大人情急之下,会作出切腹之类的莽撞举动。这份诘问状就先交与您,现在不好解释的话,可以将其呈递给秀赖公,待协商之后,再派申辩使前来。” 片桐且元茫然。对于有问题的钟铭,对方毫不责难,仅仅提出栋札和招募浪人的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又是一个谜啊…… 从正纯手中接过书函,片桐且元绝望地陷入了深思。见此情景,本多正纯亦心生怜意,道:“鄙人作为使者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接下来,正纯想以私人身份与您谈谈。据说市正大人酷爱年糕?” “哎,年糕?” “记得从前讲武家故事的时候,大人说过年轻时经常在腰间挂上些烤年糕,暗自为自己鼓劲说,在还未吃掉如此美味的年糕之前,怎可被敌人杀死!打了胜仗,再吃年糕……大人还记得吗?” “记得……的确讲过这些。” “今日我带来一些年糕,已交给了打杂的和尚,希望大人在品尝之后再思量。” “不胜感激!” “希望大人仔细思量之后,再作申辩。告辞了。” 且元慌忙站起来,眼巴巴看着二人走出大门。他最终什么也未能问到,那“国家安康”的钟铭究竟如何了?清韩长老也该来骏府解释了,可人家对此毫无提及,仅是又抛下一个谜之后,匆匆离去。究竟是要亲家翁伊奈忠正暗施援手,还是侄女婿本多正纯之弟忠乡从中说和? 这时,一个打杂的和尚端着刚烤好的、蘸了酱汤的圆年糕进来。“此乃本多正纯大人送来的礼物。”他恭恭敬敬把托盘放到且元面前,“本多大人吩咐过,大人若需要,给您包起来,以免冷了。” “包起来?” “是。” “不了。你退下吧。” 事实上,“包起”云云也蕴藏着一个暗示,可惜且元已忧惧惶惶,丝毫未觉其意。烤好的年糕,若蘸上酱汤包起来,可保持柔软温热,乃是旅途中绝好的干粮。这分明是本多正纯的好意,想让他赶紧带着诘问状,飞马回去与秀赖商量。但,且元既不想让秀赖决断,也不指望让他决断,认为这全是自己一人的责任。 且元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两条诘问上。 栋札上未写工匠姓名,这个问题有那么重要吗?他却不会想到,这里面其实包含着分清公私、交出大坂城的谜底。招募浪人一问,他自甚是清楚,这分明是质问大坂有无叛心。但且元可以对天地发誓:大坂绝无这等心思。 初八、初九,且元接连思量了两日,他最终决定必去谒见家康。此时,几位女人已赶到了德愿寺。 当且元得知两位老女人在淀夫人的授意下,紧随自己从大坂赶来,一开始还失望之极。家康的心意已决,把大坂城交与幕府,这已是一道板上钉钉的难题。女人们罗列一堆牢骚话,实毫无用处。但是未久,他的想法竟有了些许变化——骏府城的茶阿局派出迎接的使者,来到了二女的住处。 且元深感意外,并且,也忽地改变了主意。设若两名老女人以探望茶阿局的名义顺利见到了家康,至少也可打探家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想到这里,且元一拍大腿。走投无路之时,难以启齿的话就让女人说。即使她们所想与且元不同,也不会施冷箭。两名老女人若为且元作证,说秀赖和淀夫人已在认真考虑,事情便有回旋余地。 且元决定先一步回去。两个女人也不想在见家康之前见到且元。这绝非只是出于女人的面子。且元为秀赖使者,她们则是淀夫人的使者,她们不想让人误解为两厢在德愿寺汇合,暗中商量。 看来,这并非我一张嘴巴就可辩明的,应及早赶回去,与少君和夫人商量之后,再派使者……且元骑在马上,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回头望了望山门,他总觉得自己这么做,太对不住两位老女人。不告诉她们家康公有多震怒,任其去骏府城,实在不像男儿所为。 出了德愿寺,天上飘起小雨来。 女人的轿子怕已湿透,她们平日喜好打扮,不知会对这场雨生出何等抱怨……且元黯然神伤,策马疾驰而去。 大藏局和正荣尼等于日暮时分抵达了骏府城。 作为内庭的客人,两名老女人被茶阿局的侍女迎进,又请进书院风格的客室,等待主人出来。这当儿,二人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心都悬着。 无论大藏局还是正荣尼,都知儿子召集浪人的用意。正因如此,来的路上,二人都颇觉伤感。 她们谈了甚多:明智光秀之母曾被扣于叛臣家为质,后被杀;丰臣秀吉之母亦曾被送至冈崎为质,住所周围堆满柴薪……类似灾难眼见着就要落到自己身上,她们怎不胆战心惊? “一路辛苦了。大坂的夫人身子可好?”茶阿局进来,收起所奉礼物加贺染,满脸堆笑,而二人并未从容回以微笑。 “茶阿局夫人神采如昔啊。”话音未落,大藏局已哽噎难语。 “真是可喜可贺啊。”正荣尼忙接过话。 可以看出,二人都在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恐惧,吓成这个样子,实在可悲。 “呵呵,二位莫要拘束。”茶阿局刚强中透出自信,“我亦好久未见二位了,得知二位到来,不顾你们旅途劳顿便接来。口信的事过后再说,先歇息一下,用些粗茶淡饭。” “万分感谢。”大藏局似比正荣尼还紧张,说了一句,意识到自己声音在打颤,遂干咳了一声,方道,“实际上,淀夫人……为此次供养延期的事颇为……颇为心痛……” “此事稍候再说吧。” “不,在谒见大御所大人之前,咱们女人之间……跟夫人您好生聊聊……” 正荣尼接过话茬:“茶阿夫人,淀夫人颇为……怀念大御所大人住于西苑的日子,怎么说呢,那时候的传闻……” 看着两个老女人的失态,茶阿局不禁大生怜意。她们慌乱之极,连对女人的怜悯都忘记了。茶阿是家康侧室,向她提起淀夫人与家康的风流故事,只能令她尴尬不已。“请不必担心。我会与大御所好生说说,让他见见二位。我现在就给二位问一问吧。” 事实上,此时茶阿局已得家康允诺,令她引见两个女人。 “唉!”茶阿局出去通报之后,尚有几分镇静的正荣尼难耐沉默,道,“茶阿局都那样说了,她定知要把我们扣为人质,觉得我们可怜。” “你有把握?” “必是无错。你莫抱有期待了。” “这……唉!” 话虽如此,但事情究竟如何,二人实在难以想象,徒有不安。未几,茶阿局回来,脸上带着几分严肃,“大御所说,既然淀夫人的使者远道而来,自应会见。现正准备膳食,请稍候。” 让人给二人送来晚膳之后,茶阿局再次离席而去。同大坂的膳食相比,这绝称不上盛宴,却也并非粗茶淡饭。不知这种接待究竟意味着什么? “奴婢来为两位引路。”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侍女出现,领着两个老女人走过长长的走廊,把她们带到了家康居室前。 一抬头,只见茶阿局急匆匆迎了出来。两位老女人越发紧张,若人家责问诅咒一事,该如何回话?秀赖和淀夫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无人清楚,谁也不敢断言他们压根儿就无诅咒家康的心思。二人的良心之痛愈来愈烈,反省也越来越深。 “唉,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快进里面来。”看到无声地跪倒在面前的二人,家康也少有地生出些心酸,“从茶阿口中听到你们前来,我不禁想起了从前的冈崎城。我幼时,冈崎城里到处都是不幸的孀妇。” “不敢。”正荣尼首先开口,“能在茶阿夫人的安排下,面见大御所大人,甚感荣幸。给大人请安。” 之后,大藏局也道:“大御所大人依然身体康健,恭喜。” “客套话就免了。你们也还和从前一样康健,便是大好。来,坐到里边来。先喝两杯。茶阿,你已尝过毒了吧,给两位倒上。” 两个老女人如在梦中,在侍女们的催促下,战战兢兢坐到了家康面前。气氛犹如欢迎久候的贵客,对两位老女人来说,大大出乎预料,却更让她们感到恐惧。 “唉!真未想到竟引发如此大的波澜。”当家康从茶阿局那里听到两个老女人心生惶恐,怜道,“男人不争气,总是令女人痛哭,你也好生记着,女人何罪之有?”家康对茶阿局说着,一副很是生气的样子。若且元老练些,早把秀赖母子说服,女人们也就不会有今日这等惶恐了。 “她们看去都是怕事之人,还请大人莫大声呵斥。” “胡说!家康都这把年纪了,怎会呵斥两个无辜女人?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好生款待她们,休要让她们担惊受怕!” “多谢大人,茶阿总算有了面子……毕竟都是女人啊。” 用饭之后,家康还特意让人给两位老女人准备了杯盘。酒杯先递给了大藏局,大藏局恭恭敬敬接过来,两手伏地道:“奴婢惶恐,淀夫人有口信,不敢先喝酒。” “口信?我还没听呢。好好,快说来听听。” “多谢大人。实际上,淀夫人对此次供养延期的事甚是痛心。” “哦?” “说是钟铭上有诅咒关东的不祥文字,这样的事……夫人毫不知情。不只如此,夫人还经常担忧地向我等提起,大御所大人身体是否康健……” “哈哈!”家康不禁大笑,打断了大藏局,“我以为什么呢,竟是此事。康健之事家康已经很注意,无须夫人和你等担心。你们听着,关于钟铭一事,大坂方面有家老、长者,还有已长大成人的右府,况且,我也对片桐且元说过,已经暂时无事了。你们放心,今夜就住在城里。茶阿,她们远路而来,身心俱疲,好生招待她们。” 两个老女人面面相觑,惶恐地眨着眼,惊讶得连泪都要下来了,神情甚是可怜。二人本以为会受到呵斥,家康却说无事,仓皇之情跃然于二女脸上。 “大藏夫人,这下重担该卸下了吧。把酒干了,传给正荣尼,咱们再慢慢叙叙旧。” 一度被忘掉的笑容,再次悄悄爬上两个老女人脸庞。对于把事情想象到最坏地步的她们来说,这是何等意外!家康似未感受到大坂城内大战将起的险恶气氛,像个功成名就的老翁似的满面笑容。茶阿局则无微不至,帮助斡旋。如此说来,大坂岂非杞人忧天? “真是庆幸。”大藏局一面把酒杯递给正荣尼,一面情不自禁感叹道。忽然,她想到,此前是否让片桐且元的恫吓欺骗了?嫉妒和争斗总是形影不离。曾一度作为大坂城掌权人、独断专行的片桐且元,其地位日益受到大野兄弟和渡边内藏助的威胁,因此,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且元必利用骏府来恫吓众人。否则,威严如家康者,怎会如此和善地对待两个女人? 正荣尼也跟大藏局一样感慨万千,她忘情地把酒杯端在手里,眼角红了。 “快一口干了,然后递给大藏夫人……大藏夫人,你再饮一杯吧。” “大人。”正荣尼忍不住道,“今日受到的款待,太令我等意外了,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 “嗯?” “在大坂城里,以淀夫人为首,众亲信无不慌作一团。城内到处有传言,说江户的大军眼看就要打过去了。” “呵呵!”茶阿局娇媚地笑了,笑容当中透着一种侍奉强者的骄傲,“莫担心。无论何种情况,大御所大人都不会伤害妇孺。大人乃是一位永远与佛陀同在的和善之人啊。”说着,茶阿局又笑。她真想把那个只有她知的秘密也说出来——为防万一,家康已向柳生宗矩下了密令,连解救淀夫人母子和千姬的办法都想好了。 “真没想到会受到如此款待,对吧,大藏?”正荣尼完全松弛下来,“我想,应尽怏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淀夫人才是。” “那是最好。”家康把手放在耳后应道,“女人能有什么过错?今日就在此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启程吧。” 当晚,两个老女人在家康房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又再次返回茶阿局的房间,谈笑到深夜。一旦得知家康毫无敌意,两个女人心情自然变得轻松,都出奇地欢愉。 第二日晨,许是由于前夜食瓜的缘故,正荣尼闹起肚子来,在接受了医士治疗之后,暂且回了德愿寺,推迟一日出发。故她们从鞠子出发,已是八月十二。 她们得知片桐且元已先行出发,离开了德愿寺,便商量道:“市正大人恐已带着好消息急急赶了回去,好赶上十八日的忌辰。” “必是这样。我们也赶紧回去,好生参观祭典盛况。” 女人们遂匆匆赶路,当抵达距离京都一百二十余里的土山驿站时,已是十六日傍晚。从此处先回大坂,怕赶不上大法事了,秀赖和淀夫人也必到了方广寺,遂干脆直接去那里……二人一面商议,一面赶往白川桥附近的土山平次郎府中,结果大吃一惊,她们本以为早已抵达京都的片桐且元,竟还住在这里。 “市正大人究竟怎的了?” “许是病了,先去探望一下吧。” 女人们认为,即使片桐在旅途中患了病,只要另外派人前去报信,依然不会影响大法会举行。 “市正大人定是患病了。既然同住一处,若不去探望,太说不过去。二位局且去看看吧。” 听大藏局如此一说,二位局立刻前去拜访住于另一座楼中的片桐且元。 此时且元已用过晚饭,正在昏暗的灯光下,愁眉不展记着日记。 “哦,是二位局。后飞的大雁居然到前头来了啊。”且元压低声音,道,“骏府的情况如何?大御所给你们出了什么难题?” 一听问话的语气,二位局就知他有些迫不及待了。她始终以为且元在旅途中得了病,担心不已,听到这个,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市正大人,您怎能这样?请您休要再戏弄我们女流了。” “什么?我分明比你们先一步离开德愿寺,因担心你们,才在此地等着,想问个究竟。” “呵呵,这算什么,原来大人并非生病。大藏局和正荣尼正要来探望大人呢。” 一听这话,片桐且元脸色大变,立时站了起来,“还是我自己去见她们吧。带路。” 片桐且元从二位局的话中,感受到了几个女人对自己强烈的反感。他初时以为,这全是受了家康之难题的影响。迄今为止,他还从未谈过移封的事,不知两个老女人对此会如何反应。家康一定把他先前的约定告诉了两个老女人。恐怕,两个老女人已经被吓破了胆。然而且元却从未在大坂提起过此约定,实在有些尴尬。 但即便不如此,七手组中也已有人在窃窃私语:市正与关东私通! 且元催促着二位局在前头带路,匆匆赶往两个老女人的住处。两个老女人见到他,大吃一惊,忙将他迎了进去。 “市正大人,您未患病?” 且元并不答,单是道:“你们不必担心。我已不能独自先回大坂了。”他幽幽叹息一声,说出了最为担心的事:“即使片桐且元粉身碎骨,也无法如期举行大家期盼已久的十七周年忌!” “哎?”正荣尼责问起来,“您说什么,市正大人?” “唉,无法举行。尽管不情愿,但,太阁忌辰的十八日注定赶不上了。暂不说这些,大御所究竟给你们出了怎样的难题?” “难题?”正荣尼屏住呼吸,呆呆望着大藏局。大藏局也睁大眼,有些发懵:市正究竟要跟我们说什么?客室一角的二位局紧盯着且元,她以为且元乃是在心怀不轨地揶揄女人们,便道:“市正大人,您可知大御所大人的难题究竟是怎回事?” “这么说,是特别的难题?”且元探出身子。 “正是。”正荣尼向大藏局使了个眼色,应道,“大御所对我们几个女人无甚说的,说事情全都吩咐片桐大人了。对吧,大藏夫人?” “是,就是这般说的,那么,大御所究竟对市正大人说了些什么?”且元顿时缩回了身子,脸上血色全无,像冻僵了一般。 “对,究竟说了些什么,快给我们讲讲。”看到且元的反应有些不寻常,正荣尼故意追问道。 正荣尼和大藏局也都受到了影响,对且元不再抱有好感,观在,这种反感越发明显。二人思虑,且元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有何企图?她们和家康、茶阿局都直接会了面,还被告知一切皆不必担心。她们坚信十八日的祭典定会如期隆重举行,方才兴奋地踏上了归途。可是,为秀赖全权代理佛事事宜的片桐且元却滞留在此处,更为奇怪的是,他竟还危言耸听!如此一来,女人们自然对他猜疑不已:说不定,佛事延期亦是片桐市正的阴谋呢。 当然,且元不会这般想。他并未从女人的话中听出弦外之音。家康对她们什么也未说,他自觉甚是意外,同时,又觉得有些可能。此乃天下大事,非女人可置喙者。家康的做法实无不妥,但自己又当如何? 且元脸色大变,心内依旧茫然。 “市正大人,您究竟是怎的了?怎的不说话?说说啊,大御所究竟对您了么?快些告诉我们。”对于且元的沉默,正荣尼已完全怀疑起来,语气也变成了责问。在这种情况下,她们的误解已愈来愈深。 “对,说说吧。”大藏局也帮腔道,“我们紧跟在市正大人之后赶来,是因为大御所什么也未告诉我们,只让我们问市正大人。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你说呢,正荣尼?” “是,大御所究竟出了道什么难题?” 她们的责问,与其说是出于责任,不如说出于好奇,甚至乃是发泄和作弄。片桐且元额头上渗出一层急汗,他脸色铁青,灯火将他脸上的阴影映得更深。 “家康公什么也未说?” “因此,我们才问市正大人呢。那难题究竟是什么?” “好吧,我就告诉你们,希望莫把你们吓坏了。”且元叮嘱了一句,之后又犹豫了:女人能明白这难题的意味吗? “我们洗耳恭听。请讲!” 两个老女人完全变成了且元的对手。她们并非想从且元那里问出事情的真相,单想取得证据,撕下他的伪装。 “此次供养延期的难题背后,有着深刻的缘由。”且元一面顾虑着女人的理解能力,一面道。两个女人互相施了个眼色,催道:“那还用说?大家如此期待的太阁十七周年忌,若连法事都没有,丰臣氏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若把话追溯到以前……但现在看来,只怕一切都没用了。重要的是,究竟如何才能解决这个纠纷。算了,我直接把一路上认真思量之事告诉你们。听好了,第一,须及早把淀夫人送到江户为质。” “啊?”正荣尼发出一声怪叫,看着大藏局,喃喃道,“把淀夫人交作人质?” 看到两个老女人如此惊愕,且元也有些发慌,“若非如此,少君就只有交出大坂城,移封他处。” 两个老女人什么也没说,但眼里却充满血丝,脸上也明显浮出极度厌恶的神情。 “前面两件,恐怕都很难定下来……如此一来,少君只好亲赴江户,与将军讲和……只此三个选择,此外别无出路。” 且元本来一片赤诚,可他这么一说,更加深了女人们的误解。他应原原本本把自己与家康的交涉过程说出来。但是,他却认为那都不过是些废话,遂把自己一路上思量的解决之方悉数道出。 女人们先是惊愕不已,然后,嘲讽的怜悯之笑浮上嘴角。她们只相信亲眼所见的家康,自然把且元的话都看作借家康名义来实现狼子野心的弥天大谎。 “说不定,大御所仍对淀夫人怀有爱慕之心呢。” “是啊,世人都说,老人的爱恋之心十分执著。” “可是,让少君下江户,应是关东期盼已久的事。若找个人在途中伏杀少君,兵不血刃就可以把大坂城弄到手。呵呵!” 听到这话,且元脸色变得甚是难看,讪讪说了几句,便沉默无语——即使把深思熟虑的解救之方说出,女人们恐也无法理解。他端坐在那里,眼泪不觉簌簌落了下来。 人与人之间,言语本乃沟通桥梁,但万一言语不慎,便成难渡之壑。加上且元与女人身份完全不同,女人一开始就把且元视为“可疑之人”,而且元则认为她们“未见过世面”。双方只有一点相同,便是具有对丰臣氏的忠诚之心。 “总之,这三条当中,必选其一,否则,恐有灭顶之灾!” “既然如此,那市正大人就与我们同行,把这些禀报给夫人吧。”大藏局以揶揄的口吻道。 “不,我怕还得晚一步回去。”且元诚恳答道,“此次虽说钟铭的难题解决了,可是,直接命令我暂停供养的却是板仓大人,故我还要绕回京都,把我的想法告诉板仓大人,跟他好生商量,以求对丰臣氏最为有利,然后返回大坂。” 听且元这么一说,二位局睁大眼睛,插言道:“这么说,大人在见夫人和少君之前,要先去见所司代板仓大人了?” “是。若得不到板仓大人的首肯,只怕事情不好办啊,这是大坂眼下的处境。”三个女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我回城之后再详加说明,你们回去之后,也请先转达一下市正的意思。”说完这些,片桐且元心情沉重地离去。他所想,乃是先去问一问板仓胜重的意思。事到如今,要想隐瞒家康移封的真心,实是不可能了。 且元离去之后,三个女人瞪大眼睛,不知从何说起。 “可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最先开口的为大藏局,“大御所竟然要把夫人纳为侧室?” “若真把这样的事禀告夫人,不知她会何等愤怒!” “可是,却也不能不说。此非大御所大人所言,而是片桐市正欺我们无知,信口雌黄编派出来的。” 片桐且元说过要把淀夫人送到江户去做人质,但是并未说要让她做大御所的侧室。由于女人们对且元的成见,她们的话自是大变其味。 “市正真是可怕,居然要把少君送到江户!少君可是连城都未出过啊。” 正荣尼偷偷拭掉眼角的泪珠……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十一 柱石折裂 片桐且元在土山与几个女人分手之后,舍了马,乘轿进了京都,时为庆长十九年八月十九。 且元离开时还是热闹非凡的京城街市,此时已然一片死寂,让人心生悲凉。到了三条大桥,处处是全副武装的士卒。此必是所司代理所当然的安排,士卒人数并未多到惊人的程度,路人的表情也和平素无异。只有且元像做了一场噩梦。 恍惚中,轿舆停在所司代官邸门前,此处不愧是所司代府,戒备森然。 一群当值的士卒奔过来,他们手持长枪,高声呵斥:“此地不许停轿,快走快走!” “我乃大坂片桐市正。” “有何事?” “我有事求见所司代大人。你们速去通报。” “口气不小啊。好,等着。”士卒操着一口粗野的三河口音。不大工夫,那士卒返了回来,傲慢地吩咐:“除去佩刀,进去吧。” 士卒分明知道片桐是何人,却如此慢待,看来情势已今非昔比。 且元只好依士卒所言,交出佩刀,进了一间似曾相识的客室。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但板仓胜重迟迟不曾露面,只有下人送上茶来。 “所司代大人有客?”且元问。 “是。从昨日起就有各色人等来访,甚是忙乱,还请大人稍候。” 且元没加注意。昨天乃是十八日,所司代必为警戒诸事操碎了心。正在猜疑间,板仓胜重急急进来。 “片桐大人,你可真靠不住!”胜重并不寒喧,一见面就大加责难,“大人不在期间,涌入大坂城的浪人有多少,想必你还不知!” “在下不在期问……” “不止三两千!据我现在得到的消息,他们终以秀赖的名义向纪州九度山派出了使者。” “真田左卫门佐?” “不只如此。昨日还有约三百人进城。哼,据云为首者乃一大和武士,叫什么奥原信十郎丰政。大坂究竟要怎的?”板仓连续诘问。 见胜重情绪激切,且元一片茫然。 “正因我把你看作丰臣氏的柱石,才把那些本不该透露的内幕全告诉于你。未想到你竟背后使阴招!你我交情到此为止!” “大人这话太让且元意外!”且元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浪人进城或许会在他外出期间发生,但板仓胜重此话实在令人惊心。他遂道:“板仓大人,您究竟是何意?” “难道你未背叛?” “岂有此理!且元若是背叛之人,还能恬不知耻地到大人面前来?浪人进城之事,我必负责处理。” “住口!” “板仓大人说什么?” “我不会罢休,市正大人!你到骏府做出一副诚心向大御所解释之态,实际上却来麻痹我,企图在外出期间让大量浪人进城。事情明摆着,你我岂能再言交情?板仓胜重风雨几十年,还从未遇到如此不快之事!” “且等一下。”且元逐渐恢复了镇定。此时他方弄明白,胜重之暴怒完全出于误解。“片桐市正绝未行半点有负大人之事。待回到大坂,就证明给大人看。大人且先冷静一下,听在下解释。” 但板仓胜重却像已铁了心,使劲摇头,“浪人不只向九度山的真田派出了密使,向长曾我部的残党、丰前小仓的毛利胜永、安艺的福岛正则等处,也派出了密使。由于要囤积军粮,日下大坂米价飞涨。哼,还有,我已得到消息,福岛正则正往大坂城运送大量米粮。你敢说不知这些?” “哈哈!”且元不禁笑了,胜重的担心真让人可笑。“板仓大人,即使派出密使一事属实,但就算战事发生,大坂从何处得来此天大的费度?” “你还强词夺理?” “且元非强词夺理。打仗耗费巨大,不肖的市正,正是掌管金库钥匙之人。” “金库?”胜重这才约略平静下来,但仍怒气未消,“市正大人,你说的可是真话?你掌管金库钥匙的权力恐已不再,难道你竟还不知?” 他怜悯地盯着且元。 “权力不再?”且元的脸刷地变得苍白,“究竟怎回事……且元一无所知啊。” 板仓胜重放低了声音,“看来令弟主膳正贞隆未联络你啊。市正大人,你好生想想,金库的门若还锁着,京坂米价会涨吗?大人以为金库的钥匙还平安躺在令弟口袋里?” “这,这……主膳正他……” “哼。你动身未久,钥匙易主,现已不知转交到谁人手中。你自当明白,就是那些钱造成了米价飞涨。浪人武装进城。你可去京中兵器铺看看,铠甲的价钱已经上涨了三五倍。那些钱差不多已花光了。你还敢说未施暗手?” “……” “板仓胜重正因为信任你,才甚为关注你的骏府之行,始终希望你能圆满解决问题。万万没想到,你竟故意把我的视线引向骏府,趁机于背后大肆购买军粮和兵器。” “……” “你这一手陈仓暗渡,玩得漂亮!可板仓胜重却因此受到了大御所的严厉斥责,从昨日到今日,胜重就一直不断在使者面前谢罪。哪怕我把军粮全部买下,囤积起来,也能防止这场大乱啊。唉,太平大潮已然退去,陆续进城的浪人正兴奋地望着堆积如山的米袋子,狂妄地叫嚣着‘时机已到’,这种狂热已席卷京坂之地。市正,你可真是令人敬重的丰臣忠臣啊。” “板仓大人……” “加藤肥后守和浅野父子,也都欲葬送孱弱的丰臣氏,你们真是葬送丰臣氏的名手啊。” 片桐且元再次陷入茫然:难道自己对弟弟主膳正贞隆太大意了?本该对他千可万嘱,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能交出金库钥匙。金库一开,丰臣岂能不败?大坂城内主战之人异常狂热,他们拿到金库钥匙,再囤积粮米……事情正如板仓胜重所言,战端开启只是时日问题了。 且元正茫然,只听得板仓胜重凛然道:“我会把你平安送出京城。但下一次见面,我们就要像武士那般在战场上刀枪相向了。只愿你在此之前,好生活着。” 片桐且元正在京都受到板仓胜重严厉诘责时,大坂城内,听完两个老女人禀报,淀夫人满面怒容,陷入沉思。 “怎可能!”她忽地冒出一句,然后使劲摇头,再次沉默。两个老女人说得甚是清楚:片桐且元是关东内应。此若属实,丰臣氏和秀赖的命运将会如何? “你们再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一遍。我不听你们自己的意思,我只听事情的过程。” 两个老女人惶恐地垂下头。大藏局为难地让道:“就由正荣尼说吧。” “是。请容奴婢禀报。”正荣尼约略思量,从容道,“那一日,正下着雨。尽管如此,人家还是出迎到门外,真是热情。” “谁迎接你们?” “险些忘了说,是茶阿局出来迎接。” “忠辉的母亲?” “把我们请进了客厅,热情款待。当时,我们二人都诧异得很呢。眼见为实,耳闻为虚,两厢相差实在太大了。在这边,总是听说大御所何等震怒,可去了一看,完全不是,茶阿夫人不仅热情欢迎,还即刻把我们引见给大御所。” “大御所第一句说了什么?” “一开始……对了,一开始是这般说的: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快进里面来。还要赐酒。” “你们如何应对?”淀夫人闭着眼,语气犀利地反问。 “大藏推辞,说要完成使命再饮酒。” “然后呢?” “大御所甚是快意,连连称好,让我们快说。” 说到这星,大藏局接过话茬:“丝毫不差。于是,奴婢就说,夫人对此次供养延期之事甚是痛心。” 听到这里,始终闭着眼的淀夫人竟哇地放声痛哭起来。近日,淀夫人异常敏感,即使不听到这些,她恐怕也会落泪。她究竟为何哭泣,两个老女人当然无从得知,却更加紧张。 “然后,奴婢说,钟铭的事……夫人和少君压根儿就无诅咒大御所的意思。大御所连连点头,最后竟笑了。是吧,正荣尼?” “大藏说得丝毫不假。然后,大御所说,他已跟片桐市正说好了,暂时无事,请夫人不必担心,然后才赐酒。” 淀夫人闭上眼睛,咬住嘴唇。她似从二人的话中捕捉到了什么,神情紧张,颇为可惧。 “奴婢一边饮酒一边感慨,觉得不虚此行。我们把夫人和少君的生活详细讲给大御所听,大御所的心结似也解开了。” “住口!”淀夫人闭着眼打断了大藏,“这是你的意思。然后就是正荣尼闹肚子?” “是,奴婢惶恐。” “于是,你们就于十二日赶回了鞠子。当时市正怎样了?” “奴婢询问了寺僧,说是市正大人已离开,在德愿寺未见上面,后来见面,乃是在土山的驿站。” “嗯。”淀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忽又睁开眼,“说说你们的意思。听着,现在才是你们的意思。在德愿寺与你们擦肩而过的市正,其所作所为,究竟为何?” “由于十七周年忌的日子临近,必有甚多安排,我们对此亦深信不疑。对吧,大藏?” “正荣尼说得千真万确……” 淀夫人抬起手来打断二人,又一次闭上眼,沉思起来。 两个老女人害怕打扰她,屏住呼吸,沉默不语。 “你们两个……” “是。” “你们两个抵达土山,可是片桐市正还等在那里。得知这个消息,你们吓了一跳?” “正是。我们以为市正大人早就抵达京城,正在安排供养的事呢。” “算了。我再问你们。在土山驿站,市正当时是怎生说的,原原本本给我讲一遍,休要胡诌,扰乱视听!” 淀夫人语气如男子一样严肃。两个老女人暗中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快说!市正进入你们的住处,引路者为谁?”淀夫人的质问中透露出一丝异常。 “引路的是二位局。”大藏局有些惧怕地回道,“我等本欲前去探望。不意市正却主动前来……” “停!”淀夫人高声喝道,“下面才是关键。休要弄错了。” “是奴婢先打招呼。”正荣尼也由于过度紧张,声音逐渐高了起来,“原来,市正大人并未患病。先前我们认为,市正大人住在土山驿站,恐是患了疾病。” “那市正呢?” “大人说是担心此次的事情,无法独自回大坂,然后说了一句让奴婢甚为意外的话——大家翘首以待的此次十七周年忌,恐无法举行。” “你们如何应对?” “我们禁不住追问,结果市正大人满不在乎地拿出难题。” “为谨慎起见,你再把那道难题说一遍。听着,照着市正的口气再说一遍!” “遵命。其一,把夫人送到大御所身边为质;其二,让少君交出大坂城,移至他处;另,少君须立刻亲赴江户,向将军请罪。” 淀夫人大哭起来。老女人们不明白夫人为何哭泣。但淀夫人只哭了一声就戛然而止,更是郑重的质问一字一顿从口中进出:“若不答应上面三条,就难免一战,市正是这般说的?” “正是。” “既然如此,我再问你们。当时市正态度如何?” “他料定我等未能见到大御所就被赶了出来,语气很是狂妄,若奴婢是个男儿,真恨不得当场把他痛打一顿。” 此时,女人都已失却常态,因激愤而几近癫狂。她们禀告的内容已与片桐所言大相径庭了。且元的原话乃是三条件择其一即可,可悲的是,两个老女人竟错说为三条都要履行。 两个老女人对家康无一丝恶感,当前她们恨的只是片桐且元。因此,她们对关东提出的三个条件并不甚在意,倒是对拿三个条件来刁难淀夫人和秀赖的且元忍无可忍。 在路上,她们二人就对此展开了种种想象:片桐且元撤如此残忍的弥天大谎,究竟对他自己有何好处?大藏局猜测:“他是不是想把少君移到他处,然后把夫人支开,自己独做大坂城代?” “或许,是出于对修理和内藏助的忌恨。”渡边内藏助的母亲正荣尼认为。 “总之,他一定有着可怕的阴谋。如少君和夫人都被赶出去,最高兴的人是……”说到这里,大藏局连忙闭上了嘴。在她的想象中,为丰臣氏败亡而大快的人确实存在,不是别人,便是在太阁故去后立刻出城的高台院。但是,这样的话却不可轻易出口。 正荣尼却似察觉到大藏局的心思,在行至宇治一带时,她竟忽地说起高台院的事来:对于十七周年忌暂停的事,高台院究竟作何感想?两个老女人始终未怀疑家康。 但淀夫人可不像她们那般单纯。她对且元深信不疑,只虑道:家康对老女人们什么也未说,且元的话也绝非全是谎言。可是,让自己去家康身边,让秀赖去岳父秀忠身边,这究竟是何居心?看来,大御所还是以为我在诅咒。 “好了。你们暂且退下吧,把修理和内藏助叫来。” 两个老女人退了下去。 未久,廊下传来脚步声,治长和内藏助赶来了。此时,淀夫人正倚在扶几上,如雨中花蕾般哭个不休。她为消除不了家康的误解而迷惘。 “夫人召见我们?”那二人过来了。 许久,淀夫人才抬起头。最近,她给人甚是脆弱的感觉。但此时她猛然道:“真是可恶!真恨不得把清韩上人碎尸万段!” 听到淀夫人高亢的骂声,治长和内藏助不禁一惊,交换了一个眼色。治长道:“听说母亲回来了,是不是又带回来了什么难题?” 内藏助也探出身子,“恕在下冒昧,夫人对清韩长老是否有误解?比起清韩,片桐市正岂非更古怪?他作为使者赶赴骏府申辩,却在归途中擅自去了京城所司代处,还似想与板仓胜重密谋。” 淀夫人并不答,而是道:“你们二人好生听着。关东方面下令,要让我到大御所身边为质,还要少君交出大坂城,亲赴江户,向将军谢罪,表明绝无二心。否则,两厢疑云断无法消除。那清韩究竟受谁之托,竟做出这等……立时把清韩传来。” “恐不大方便吧。”内藏助向前膝行一步,“说清韩长老的撰文有差,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就算把他叫来,又有何用?” “住口!事情起自清韩,把秃驴叫来,当着我的面将他的脑袋砍下来。别人已靠不上了,我要提着他的首级亲赴骏府见大御所。” “夫人,在下惶恐,清韩已不在京都了。”大野治长红着脸道,“敌人的准备真是周密啊。” “什么,清韩跑了?” “是。看来他们一开始就合计好了。我们欲让他解释的时候,清韩已假所司代之手被押往骏府了。当然,表面上说是要审问他,实际上却是庇护。如今看来,清韩与钟铭之事,生生便是圈套!” “你说清韩是敌人?” “就算不是敌人,也是细作,或许市正也参与了策谋,京城里甚至都有人这般传言了,他此次骏府之行可露出了不少破绽啊。如此……”大野治长从容地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皱,膝行一步,“作为使者赶赴骏府的片桐且元,并不知长曾我部的人就跟在他身后,还故意在归途中绕到京城,与所司代板仓胜重密谈。不消说,所司代自是幕府设在近畿的鹰犬。恕在下斗胆,此前一再忍让的治长也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在下也下了决心。” “下了决心?我倒想问问,你究竟下了什么决心?快说!”淀夫人面带怒容诘问道,大野治长却歪着嘴微微笑了。 “你笑甚?你欺负我是个女人,竟说这种大话,连我和少君都不问一问就下了决断,你好生无礼!说,到底怎生决定?” “在下已决定,要在近日和片桐决斗,拼个你死我活。” “这么说,只要片桐留在大坂城里,你就要离我而去?” “正是。” “哼!不意你竟如此猜忌市正!你把市正绕道京都的事,看成了他从一开始就参与阴谋的证据?” “夫人,治长也是堂堂武士,绝不会只因区区绕道之事就怪罪市正。此外,市正身上还有五处可疑。故,他才在回大坂之前造访所司代。治长无法对此妄行坐视不理!” “哦?”淀夫人脸色苍白道,“究竟哪五处可疑,说来听听。我虽是女人,亦是总见公的外甥女、浅井长政公之女。你的怀疑若有道理,我甘愿向你赔罪。” “夫人以为在下不敢明言?” 二人语气,越来越像内闱之争,内藏助只能冷眼旁观。 “第一可疑之处,便是金库黄金的数量。一个月前,少君询问市正有无军饷时,他答曰:由于大佛殿的再建,丰臣金库已经见底。若有五万士众守城,顶多可以支三月。可此次从市正弟主膳正手里取了钥匙打开金库一看,即使十万士众死守三年,其钱也绰绰有余。他为何连军饷之事都要欺骗主君?此为其一。” 淀夫人吃惊地叹道:“这……这可是真的,修理?” “我为何要故意撒谎?” “那,第二……可疑之处呢?” “第二,市正与德川诸人交情,远深于与丰臣重臣的交往。夫人也知,他故意与大御所的亲信亲近,把弟弟主膳正贞隆的女儿收为养女,然后嫁给本多上野介正纯的弟弟忠乡。他还把曾与大久保长安并称为‘天下二代官’的权臣伊奈忠正之女娶为儿媳。而且,他与所司代板仓胜重交往甚密,本多上野介、安藤直次亦均为他至交。我等曾尝试着将堀对马守之女介绍给他的嫡子出云守孝利为妻,却被其断然拒绝。一言以蔽之,他厌恨丰臣家臣,亲近德川权臣。此乃其二。” 一旦打开话闸,治长的雄辩便像江河一样奔泻而出。一时间淀夫人也被其辩才吸引,待回过神来,脸已绯红。 “那么,第三条呢?”淀夫人内心慌乱起来:如此说来,片榈且元的所作所为,实有太多令人不解之处。 “第三,已故太阁十七周年忌无法举行,他往来骏府的机会却多了……” 治长越发滔滔不绝,“今岁以来,新年贺喜也就罢了,可后面的三回……也就是说,迄今为止,他已经往返骏府四次之多。他一方面竭力阻止大坂起兵,一方面给幕府留出战备时日,又在最后的时刻以钟铭为由,令供养被禁。他完全有充分的时日和机会通敌。若他是丰臣忠臣,如此频繁地往来于骏府,竟始终未察觉到对方的真意,难道他果真如此迟钝吗?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怀疑他,在下便是玩忽职守!在下现在后悔莫及!” “休要说了!”淀夫人打断了治长,“如此说来,我也有一事未对你说。” “哦?” “老女人们未从家康那里得到一句真言,只有些客套。” “啊?”渡边内藏助惊道,“刚才讲的种种难题,是谁告诉夫人的?” “这正是我要说的。”淀夫人警觉地望了一下四周。她认为且元绝不会撒谎,可是在治长的迷惑下,她也想到了一个可疑之处,“事情我都跟市正说好了,你们完全不必担心——家康只对她们说了这么一句。可是她们在回来的途中,到了土山驿站,原本早应返回大坂的市正,却在静候她们,还说,家康提出了三个条件:把我送去为侧室,交出大坂城,还让秀赖赴江户向将军请罪。” “哼!”内藏助突然以扇子使劲敲打榻榻来,“在下早就说过,市正那厮就是老狐狸的同党,果然不差!” “嘿。”治长也瞪大眼冷笑一声,“这么说,大御所放母亲平安回来,也是为了避开主动挑战的不义名分?” “不,何止如此!他定是做出一副还可讲和的样子,让我们放松警惕。可是……片桐市正那厮……厚着脸皮回来,究竟当如何处置?这个贼人,就是把他碎尸万段,也不解恨!修理大人,若不赶紧拿此贼血祭,只怕士气难起!” 渡边内藏助几近怒号。但此时淀夫人已无力责备他,亦无法申斥。片桐且元这样一个糊涂人,现在不在此处,故,她既不能反驳,也不便解释。 “夫人明白了?”在内藏助的煽动下,大野治长越发得意起来,继续道,“此次的供养,在仪式举行的前一日竟突然被禁,全因区区钟铭上的那几个字?小儿手段!请恕治长冒犯,经过此变,治长认为,原因完全在于大御所的贪欲。” “你说什么?”淀夫人惊问。 “贪欲!除了天下,大御所还想要一样东西,非别的,正是夫人。现在,治长终于明白了。否则,他都那样一把年纪了,怎会说出要夫人到身边的话?” “这……” “夫人也知,大御所乃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著之人。治长今日方明白过来。最先发现大御所的阴谋和执著的,乃是石田治部少辅。夫人可还记得,太阁刚刚归天时,治部大人曾说过一句古怪的话,就是欲把夫人嫁与前田大纳言……那定是治部看透了大御所的邪念,才作出的决断。” “……” “因此,治部便成了大御所无法饶恕的眼中钉,只欲除之而后快,于是爆发了关原合战。夫人可知,那场战事之后……治长说的是大御所让我从大津火速赶回大坂的事。” “我怎会忘?” “实际上,那时的治长也被大御所骗了,以为他真的宽宏大量。关原合战的胜利,让他将觊觎已久的天下纳入囊中,但唯独夫人还未到他手中。在这种情况下,他怕您自杀,遂派了治长来卖个人情。那么多人,他偏偏选中治长。治长以为,此次的难题,根就在此处。恐怕,把千姬送进大坂城,也与他的贪欲不无关系。夫人的妹妹在关东,如此以来,夫人自会到大御所身边……”大野治长完全陷入狂念,几近信口开河。 淀夫人却不知不觉被治长迷惑,频频点起头来。家康依然忘不了她,依然在念着她……这给她带来了一种既可惧又奇妙的快感,她嘴上虽说厌恨,心底却甚是受用。 淀夫人忽地打断了治长的无休无止:“且等一下,修理,你不会因此就让我去骏府,亲自和家康谈判吧?” “夫人这是什么话!”治长凑近淀夫人,朗声道,“即使夫人亲自前去,恐也解决不了问题。夫人明白吗,大御所始终盼望您前去,才对母亲格外友善,让她们平安回来。这体现了那老狐狸的狡猾本性。他以为,若这般做,争强好胜的夫人定会亲自前去,如此即中下怀。他即可直接把夫人扣为人质,以此要挟少君。” 渡边内藏助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重新审视起治长来。他从未想到,治长竟会以如此大胆的方式说服淀夫人。此前,他总是态度暖昧地周旋于主战与主和两派之间,难以琢磨,现在却一下扔掉假面,无比巧妙地说服淀夫人。看来,片桐且元的骗局被揭露,对家康的敌意亦被煽动起来。 淀夫人看着治长,浑身发抖,满脸不快,“就这样为骏府所绊,被一个老态龙钟之人搂在怀里,我恨这样的命运!治长,你说,究竟如何是好?” “不用说,既然大御所的阴谋已明,除了据城一战,别无他途。决战需要巨额的军饷,城中黄金丰足。实际上,说黄金不足的言论,乃是大御所迷惑我们的伎俩,受命于大御所的片桐市正频频散布这等言论,却在他外出时无意败露。此乃已故太阁大人暗中保佑我们。既然军饷充足,我大野治长绝不退却。当前,我们应立时严密监视千姬夫人,把精力转移到备战上来。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只有一字:战!” 大坂城内的气氛,由于两个老女人比片桐且元提前回来一步,猝然一变。世事难道就由这种毫不可靠的“心血来潮”决定了?原本骏府授意且元要大坂答应“三条件之一”,两个老女人错听成“三个条件”似也是原因所在。此前犹豫不定的大野治长便像着了魔似的,对家康大生敌意。他的恶感又进一步影响了淀夫人。一开始,他历数片桐且元罪过,不到半个时辰,矛头就转移到了家康身上,战意立决。众人见那些令人烦恼、头绪纷繁的争论终于有了结论,反倒松了一口气。 “原来大御所早就盯上我和少君了。”淀夫人恨道。 就在刚才,家康还是对两个老女人、对淀夫人甚是宽容的长者,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仇敌。人世间最可怕的祸乱之根,总会从微小的裂缝中迅速成长。 此时,片桐且元却正满怀伤感,走在回大坂城的路上。板仓胜重的绝情让他终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但他尚未意识到,杀身之祸已临头顶。 究竟当把淀夫人送到江户做人质,还是答应交出大坂城,移至大和?二者只要择一,难题就算解决了,但以七手组为首的主战众人定骚动起来,到时只怕生出更大的变故。那就让秀赖去江户,向岳丈将军秀忠认罪,且不说十七周年忌,怎说也应让大佛开光。待人心稍稍安定,再以丰臣氏主动要求移封的形式,解决根本问题。 因此,且元对自己告诉两个老女人三条件之事颇感宽慰,希望两个老女人能不动声色讲给淀夫人,以让夫人心中有所准备。就这样,一路忧心忡忡的且元,于第二日拂晓回到了大坂城。 片桐且元的府邸位于二道城俗称“东府”的地方。一旦战端开启,此处便将成为军事据点,能驻两千人。 一进大门,且元大吃一惊。府里处处都是整备鞋履、神情紧张的士卒,虽不像欲出兵,却也像有大事发生。 “到底怎回事?主膳正在何处?”且元立于前庭枝繁叶茂的楠木下大声喝问。主膳正贞隆闻讯,急急从内门奔了出来,“兄长,此处说话不方便,快到房里来。” “哦,回到自家宅里,竟不方便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贞隆支吾起来,“说是兄长与关东内通,大逆不道,现在全城炸了。” “什么,我与关东私通?” “是。金库的钥匙也被少君一道命令收去了。”一瞬间,且元的脸上全无了血色,心中暗道:唉! “究竟是怎回事,兄长?”贞隆一面追问,一面紧抓着且元的手向里走去。 但且元顾不上说话,三言两语说不清。他寄希望于军饷策略,却未找机会向秀赖禀明。一旦他被误为欺瞒主君,私吞金银,到时可是百口莫辩。 “你真把钥匙交出去了?”且元用额头抵住门口的柱子,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他只感绝望。 “兄长先在房里歇息片刻,愚弟有成堆的疑虑要问兄长。” 且元微微点点头,静静地走进自己房间。 “兄长,方才传达少君命令的使者来了,是个新来的人,名叫……对,名叫奥原信十郎。此人说,兄长回来之后,立刻去参见少君。但奇怪的是,说到后来,他却闪烁其词。” “哦?” “说到后来,他透露前去恐怕凶多吉少,一旦前去,怕会有意气用事之人害您性命。奥原受太阁之弟秀长恩惠,乃大和本乡的武士,兄长也颇熟悉。” 也不知且元究竟有未听见,他只是呆呆地仰脸发懵。 “兄长为何在途中向大藏局和正荣尼透露了大事?大御所什么也未对她们说,就将其打发了回来。她们在途中听了兄长告诉的三条难题,并不以为是大御所的意见,而以为乃是私通关东的兄长,为了向将军和大御所表忠心,私自想出来的。总之,少君和夫人都已对兄长恨之入骨。弟是这般估量,奥原信十郎也这般说。” “……” “兄长乃是接受了那三个苛刻的条件后回来的?” “……” “若只是其中一条倒还好说,可把夫人纳为侧室,交出城池,还要让少君亲赴江户谢罪,这样的几条,愚弟听了都忍无可忍。真是得陇望蜀,欺人太甚!” 听到这里,且元才对弟弟的愤怒奇怪起来,“主膳正,你刚才说了些什么?真是可笑。” “可笑?还有比这更难以接受的刁难?如是这样,就连我都觉得只有一战了。” “你以为一战就能解决问题?” “不能,怕关东也不觉得这三条能兑现。若让夫人为侧室,少君交出城池投降,这样尚可留得性命。但即使为了太平盛世,也不能如此践踏人的体面,就连家臣都忍不下去。说实话,若兄长真是接受了这三条回来的,在您参见少君之前,连弟都想劝您切腹。兄长,您究竟是怎想的?”说到这里,贞隆簌簌落下泪来。 且元刚欲启口,又沉默无语,汹涌的感情封住了他的喉咙:连对亲兄弟都已说不清,遑论对天下? “兄长,您为何不言?我相信,兄长必是抱着决一死战之心回来的。若是这样,那倒罢了,否则,就算未被少君或夫人杀掉,也要被迫切腹。兄长究竟是怎么想的,请告诉贞隆!” “……” “兄长,您不回答,难道想就此切腹?” “兄弟啊。”且元这才开了口,“这三个条件,正如夫人和少君所猜,并非大御所提出,而是且元的主意。” “哦?” “你且听我说。我本想请他们评议,这三条之中究竟取哪一条好,可如今,苦心全都白费了。”说着,且元住口闭目,静如磐石。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十二 谋定九度山 纪州高野山的秋日来得早。真田幸村九度山宅院内的柿子已早早着色。天晴的日子,山鸡甚至常常把雏鸡带到庭前来,啄食嬉闹。 “父亲,听说片桐市正大人携族人,从大坂城退回了茨木的居城?” 读书的儿子大助如此一问,正在擦拭爱刀的幸村漠然答道:“哦。” “片桐大人恐是看透了大坂必败。” “哦。” “片桐大人撤出城,我们却偏偏要赶去,不知信浓的伯父如何想?” 听他这么一说,幸村才把视线移向儿子,“大助,你对为父有异议?” “不,孩儿是在想,大坂究竟有无胜算。” “此事你就不必思量了。” “话虽如此,但孩儿总是放心不下。首先,松仓丰后守在五条一带严密警戒,如何才能突破封锁呢?” “哈哈!”幸村笑着把擦拭好的刀置入刀鞘,道,“大助,没想到你如此谨慎啊。” “事情并不像父亲想的那般简单。听说外面已贴出严厉的告示,就连对高野山的僧人都下了命令,说是无论发生何事,绝不许为九度山提供方便。” “要说告示,不光是松仓和高野山。和歌山的浅野氏在桥本、到下、桥谷一带,都布满眼线。一旦我要离开九度山,他们就要毫不客气将我捉拿。战争就是这样。” “父亲!”一句“谨慎”的评价,似大大刺伤了大助的自尊,“大坂众将的性情和力量,您都大致查过了?” “已查。否则怎能指挥调遣?我儿怎的问起这些来了?”说着,幸村感慨起来。从前,自己与先父间的问答,只要事关战事,总是心心相通。可大助却不知战事为何物。他出生于息战之时,生长于太平年间。因此,身为乱世之人的劳苦和决心,他均是从别人口中听来。莫非大助意识到了什么,变得谨慎了? “看看大坂的人,几乎全是关原合战后的浪人。那些人可是惯打败仗啊。”大助仍然一副不服气的样子,道。 “惯打败仗?你为何作此想?”幸村并不清楚大助究竟在想些什么,试探道。 “即使是善斗之犬,失败一次亦无用了,一到胜利的犬只前面,立刻就瘫软如泥。” “这我可未听说过。大助,你把犬和武将看成一样?” “人的习性也一样。因此,战败一次的武士,只有出家一途,孩儿乃是听一个和尚所言。据说此人亦在关原合战时战败。” “哈哈哈!看来,你是从明王院的政佑坊那里听来的。不错,那人确是侍奉过石田三成的武士。”幸村忽然把视线转向天空,觉得此事还是有必要说一说,“不错,战事中只有胜者和负者。但是,关原合战之时,明知西军必败,仍有大队人马加入,却亦是事实。” “父亲的意思是说,战争完全凭一个‘义’字。但是,为义而战,有时也甚是烦恼。那些战败的浪人多多加入,军队的破绽亦由此产生。因此,一个坐镇指挥的大将,不应只靠‘义’,而应靠力量。” “这也是政佑坊的话?” “是。但,无论是谁的话,该听的还是要听。”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父亲,片桐市正为何离开了大坂城?十数年来,他乃是大坂城的柱石啊。” “片桐?” “是。他去了,说明大坂城内派系之争愈烈。把市正赶走,总大将便是大野修理亮治长,他必不战自败。有人说,他连关原合战时的石田治部少辅还不如。” “怎么说,石田也是佐和山十九万四千石的城主,修理却是区区年俸三万石的小人物,无论是待人还是统军,他几一无是处。” “父亲!”大助终焦急地探出身子,“屡次催促父亲入城的渡边内藏助,定是受了大野之命。那个修理大人与石田治部少辅有着天壤之别,父亲为何会信任他?” 问题终于来了!这个疑问,年轻的大助不能不提,但无论如何解释,大助也无法从心底明白。 “大助,你望望院子。”幸村道,“院里芙蓉花尚未凋谢。那花为何年年都开得那般鲜艳?” 大助将锐利的目光转向庭院,又立刻回望父亲,片刻,方轻声道:“花为何会开?那必是因为花有生命。但是,若要细问为何,那我只能回曰,乃是神佛造化。” 幸村严肃地点头,“一点不差。你应明白,战事有胜败,人亦有帮助弱者的天性。若问为何会有这种天性,那就如问花为何会年年开放一样,无法简单作答。总有一日,你会以自己的方式去想。”言罢,幸村微微一笑,“如不能理解,就不必跟为父同去了,暂且留在高野山上读书吧。” “父亲!” “怎的了,脸色如此仓皇?” “正是因为大助想和父亲同去同归,才提出这等疑问,绝非因为怕死。” “是啊,照你的性情……” “大助在尝试着思量武士之死。从前,不杀人,便被人杀,人们因而在争斗与杀戮中死去。可现在天下太平,大家不必相互残杀,也能活命。尽管如此,流浪的武士仍争先恐后赶赴大坂城,是为更好地活着,还是为了出人头地?其中自有为‘义’而死者,但,若是为了‘义’,最应站在阵前的片桐市正却撤走了,恐市正认为不值一战?” “或许,”幸村未刻意驳斥大助,“有花开,即有花落。世上既有芙蓉、菊花、桔梗,也有女郎花。人也一样,面目各异,脾性不同。故为父绝不劝你进城。” 幸村这么一说,大助焦急地拍膝道:“父亲还是不知孩儿的心!” “哦?” “大助想和父亲同进退,才想弄清这一切!孩儿不想死个不明不白。” 一听这话,幸村一把抓起刀,倏地站了起来,他无法回答。儿子只想和父亲同去赴死,但幸村却是为了领着浪人走向绝路,哪还有“此战必胜”之说? “大助,此事容为父再思量思量。离开此处之前,为父还想和村民们饯别。到底该邀请谁,你且帮我参谋参谋。”丢下这一句话,幸村便走出了宅院。 对真田幸村,片桐且元的离去绝非小事。渡边内藏助说,一切皆因市正的私弊败露,“一旦开战,他定会引关东军进城,再私吞金库的黄金,逃之夭夭。”尽管渡边愤然,幸村却深知,且元非那样的人,他必是受了大野修理亮的排挤,蒙受了不白之冤,终无法忍耐,才愤而出走。可对于渡边内藏助带来的“大坂盟友”名单,尽管幸村无大助那般想法,也不甚满意。除了城内的大野治长、大野治房,据说大野道犬也已决定入城,即使三兄弟凑到一起,实力亦是稀松。就算有七手组,历十四年的太平之后,究竟能保存多少实力?较为出众之人,只有现年五十岁、年俸一万石的南条中务少辅忠成;年六十有八、年俸三千石的织田有乐斋;有乐斋之子、年三十三、年俸一千石的左门人道长赖;刑部卿局之子、年三十三、年俸三千石的内藤新十郎玄忠;细川忠兴的族人、年四十一、年俸五千石的细川赞岐守赖范;原加贺大圣寺的城主山口玄蕃头之子、年三十七、年俸三千石的山口左马助弘定;年逾七旬、秀吉公当年的战场传令使、年俸三千石的郡主马亮良列;武事奉行、年过半百、年俸三千石的赤座内膳正直规。以上诸人尚可。另,年俸一万石的速水甲斐守守久也已年近七旬,年俸三千石的真野丰后守赖包亦早已过了驰骋疆场的年纪。年富力强的人,只有年过四十、年俸五千石的薄田隼人正兼相和渡边内藏助等人,剩下的不是老迈不堪,就是和秀赖差不多的年轻后生,如年仅二十、年俸八百石的木村长门守重成。 另,七手组之一伊东丹后守长次的侄子,年二十三、年俸一千石的伊东美作守长弘等人,尽管内藏助频频褒奖,可幸村还是认为,他们都是和儿子大助差不多的毛头小子。 正如大助所说,那些新入城的人果真几是关原败将。由于幸村当年和父亲一道,在上田城为阻止秀忠而战,故另当别论。但即使仙石丰前守人道宗也背叛了父亲仙石秀久,加入石田一方,战败之后却成了居于京都新町大街二条的浪人;曾为丰前小仓四万石的城主毛利胜永,亦于关原战后,成了一名退回土佐的山内家的败将。仙石已年过半百,毛利几与之同龄。 此际,人能驰骋战场的极限大致为四十二岁,超过这个年龄,就进入“老翁”行列,怎还能成为战场上的勇者。十五年的太平世道,早已令世间物是人非…… 幸村拎着刀出了院子。逐渐衰败的芒草一直从后院铺进山林,林中处处点缀着朱红的叶子。 幸村已下了决心。现在入城,战事必将拖入冬季。刻意选在冬季开战,乃是想阻止关东军队总帅大御所德川家康出马。家康已是七十有三的老翁,若选在严冬季节而战,他怎能出马?总帅是家康还是秀忠,士气将迥然不同。尽管心里如此算计,实际上,幸村亦怀有一股悲悯,他不欲把家康当作对手,不想在战场上与天下人德川家康残酷厮杀。 幸村想,若家康畏寒不出,另一有趣的局面似就可展开了。他可尽情耍弄年轻的征夷大将军。 现在仍有偌多忘不了以武力夺取权势之人,但也出现了一大批令人作呕的浅薄之徒,如何才能保住太平,他们其实毫不关心,却一味装出维护太平之态。那些狂妄之徒若以将军秀忠为总帅,一旦被幸村愚弄,自会露出万端破绽,到时可趁乱将那些招厌的家伙全部拖入战场。神佛需要不时清除轻薄之徒,此乃天意!可是,若总帅为家康,关东恐不会轻易上幸村之当了。七十三岁的德川家康亲自上阵!一听到这风声,正如儿子所言,那些丧家之犬必心惊胆寒。 真正能作为我真田幸村左膀右臂出战的人,究竟是谁?后藤右兵卫、毛利胜永二人年事已高,看来,只能把薄田隼人和渡边内藏助等作为最得力的大将使用了。但问题是,家康究竟会否重拾战枪? 正想到这里,大助急急追至院外,道:“父亲,有人从骏府回来了。” 幸村闻声,回过头,目光锐利地望着儿子,“从骏府回来?”他疾步返回廊前,翘首等待大助身后旅人打扮的僧人。 那僧人来到幸村面前,轻轻摘下斗笠,单腿跪地。他年纪尚轻,目光犀利,看上去是个机灵人。“久违了。” “辛苦了,昌荣坊。旅途如何?” “处处鲜花怒放。” “哦?九度山上已是秋风萧瑟,世间竟还鲜花怒放?”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传言的花朵,说大坂和关东终要开打了。” “你是说,整个天下都欲赏花?” “正是。” “你有未听说何处的花最好?” “胜负的关键,在于大御所之樱究竟能否开在战阵之中,此乃一些有识之士所言。” “哦。那么,结果会如何呢?” “很想开放。听说大御所近日已经下地,见人就大谈战事,真是好战之人。本多屡屡向大名们提及此事。” “昌荣坊。” “在。” “或许,只怕是巧布疑阵,虚张声势。你可打听过?” “当然。实际上,在大御所侧室中,竟有人向出入的商家出借黄金,然后收取利息牟利。” “身为女人,竟还有生财之心,有趣。” “在下遂向那些商家打听。据云,大御所佯装精神,可一回到内庭就瘫软如泥,连话都不愿意说。油尽灯枯之人,恐怕已难久长。如此一来,可依赖的便只有黄金,故尽量多赚些,若有可靠的借家,还请介绍,有的侧室还如此求过商家呢。” “哦,原来如此。”幸村低头想了一想,又仰望苍穹。大助则在一旁似懂非懂瞧着。幸村道:“昌荣坊,你能否再为我跑一趟,邀请四周村落的乡邻?” “邀村人?” “是。我近日就要出门。一旦出去,恐怕一时半日回不来。因此,想跟平素交情不错的人喝杯饯行酒。你告诉他们,就说出发的日子定于初七,酒宴从初五开始。大助,你也听着,把此事仔细记在心上:初五酒宴,初七启程,记住了?”幸村一面让大助考虑需要邀请的人,一面列名单。 “大助,你看这样如何?”写毕,幸村把纸片递给大助。 大助默默看了一眼,既失望亦放心地交与昌荣坊,道:“父亲做事都经过深思熟虑,莫有遗漏。但,的确辛苦你了,刚刚回来又要……” 昌荣坊轻轻笑了,“无妨,刚回来,又匆忙去张罗酒宴,真是风云将起啊。”说着,他一边点头一边将邀请之人仔细看了一遍,拿起斗笠,道:“在下去了。” “大助,无人听到吧?” “是。众人都在田里呢。” “实际上,你刚才的疑问……我方才答不上来,现在仍答不上来,但仍想约略说说。” “是。” “父亲并不愿故意扰乱天下,父亲也愿天下太平啊。” “父亲为此而入城?” “不!以战止战。你明白吗,在父亲眼里,这个世道不会如此容易就能持续太平。故真正致力太平之人,会时时发起战事,因为他们想告诉世人:若不更加谨严、忠诚、努力,太平必守护不住。”说到这里,幸村苦笑。 大助瞪大眼睛,连嘴唇都扭曲了。他并未明白父亲的真意。大助不明战事。一个不明战事的孩子,怎会明白太平的珍贵?因此,神佛才时常把人拖入战场,逼迫人进行反省,这才是幸村和其父昌幸对战争的理解。 “哈哈!算了,大助。总之,为父进城之后,定会一心作战,忘掉胜败。当然,并非说胜败无妨。战争之后便是被谓为太平的间隙。其实再也没有比这更愚蠢之事。但人总是一面为了太平不断发动战事,屡历战祸,又一面哭着希求太平——总是摆脱不了这个劫数。因此,哪怕父亲战败而亡,也是为了即将来临的太平盛世。对阻挠者要宽容,也要尽量避免无益的杀生。大助啊,初五正午,客人汇集到此处之前,你要仔细思量,决定是走是留。” 大助立刻激昂起采,“父亲,大助已下了决心,誓与父亲共生死!” “现在决断还为时尚早!”幸村低声但严厉地阻止道,“后日正午,明白了?决断之前如不深思熟虑,无异于盲目追随。”扔下这一句,他快步进入房中。 大助攥着拳头,瞪着父亲的背影,父亲为何要如此固执地去大坂?必是深受三年前故去的祖父影响。 既然对手乃祖父和父亲都憎恨不已的德川,作为儿子,大助也应该憎恨,但幸村的话语为何总是在关键时刻嗳昧不明?大助想通过片桐且元弃大坂而去一事,探明父亲真意,可父亲却总含糊其辞。 大助学会读书习字的地方就是高野山,在关白秀次切腹之地,亦即与丰臣氏有着深刻渊源的青严寺,至今仍特意为他留有一室。高野山的僧侣友人都挽留大助,原因甚是简单:此战既无大义名分,亦无丝毫胜算。更主要的,是不必说和歌山的浅野,监视幸村的密令已被传至高野山的每一个角落,如何能突破如此严密的监视?若在途中落入敌手,那才玷污了真田一门的英名。让大助留在山上,也可表明幸村并不赞成儿子也加入丰臣氏。 大助最为担心的,便是怎样“逃脱”——通往和歌山的路无需说,从桥本到五条,松仓丰后守重正的属下正在毫不懈怠地巡逻,信州的伯父似也派了人马。绝不能让父亲落到他们手中!高野山似在本多上野介的直接监控之下,所司代板仓伊贺守的人似也潜了进来。实际上,今日邀请参加酒宴的人中,也必混杂着三五个细作。住进高野山上已有十三年了,对真田父子怀有敌意的人看似没有,但一旦接到领主和代官的命令,怕谁也不敢抗命。可是,幸村却公开宣扬:初五举行酒宴,初七启程。莫非父亲已意识到无法脱逃,想故意倒在刺客刀下? 大助心中暗惊,悄悄望了一眼四周——父亲莫非真在等待着伯父派来的刺客?却又似不大可能。大助的母亲已经离世,家中儿女,加上庶出共有八人,大姐已经嫁与伊达氏片仓小十郎景长,二姐嫁与石谷重藏道定。 母亲逝后,父亲侧室以照顾幼者为由住进了九度山。她乃是堀田作兵卫的武士之女,名由良。大助甚至猜测自己即是她亲生。由良夫人育有一男一女,几个儿女终日在家嬉闹,甚是热闹。 可就在大约一月前,自从一个云游的长者来访之后,家里就少了一子,接着又少了两子。半月之前,由良夫人带着最小的儿子大八和女儿可乃离去,现在只余大助一人。 那个修行者似是携有秀赖亲笔书函而来的明石扫部助守重。当时,父亲说了一句令大助甚为担心的话:“这样,即使死去,我也安心了。” 最初,大助只是简单地以为,那是武将出征前理所当然的心态,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事情远没有这般简单。秀赖密令父亲出阵,但在幕府如此严密的监视下,要脱身难比登天。因此,父亲那句话就值得深思了。 进入大坂城后一战,便是死路?父亲向来严谨,轻易不会说这等话。他即使知自己将被刺杀,也必处理好家中诸事。想到这里,大助又悄悄环视了一眼四周。正在这时,家臣由利镰之助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衣裳回来了,既非下地干活的打扮,也非渔夫行头。 “镰之助,你不是在田里干活吗?” “没有。”镰之助讪讪地拍打着垂在腰间的钱褡裢,“小人到各处去支付绳子的工钱了。” “嗯,也是用作脱身的?” “大家都叫这种绳子为‘真田绳’,他们已经用惯了。即使老爷不在这里,当地百姓也离不开这种绳子。” 大助并不接话,却转而问道:“镰之助,你认为父亲能平安离开此地吗?” 镰之助暧昧地笑了,“公子认为不能?当然,用寻常的计谋自是出不去。怎么说四面八方都有人在盯着。”言毕,疾步走进房中。 大助更是心惊,由利镰之助似已下了决心,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也要突破阻挠全力冲出去。家臣当中,以镰之助为首,近藤无手之助、相木森之助、春田弥十郎、穴山小助、海野六郎、浅香乡右卫门、别府若狭、月形主马、明石又五郎、三好新左卫门、三好新左卫门之弟亲兵卫、宫部熊太郎、荒川熊藏、增田八郎右卫门等,全都是盼望天下大乱的亡命之徒。再加上自号“雾隐”、“猿飞”之类的昌荣坊等人,家臣已近百人,火枪也超过了三十支。 但浅野和松仓丰后守,派了将近五百人堵住了出入口。若想硬冲,一旦交手,己方连战马都没有,怎能有胜算?父亲一定另有策谋:后日汇集起来的近邻将近百人,父亲定是按照惯例,搭建帐幔让人尽欢。春天赏樱,秋日赏菊,为了同近邻亲近,家中一直这样做,已成惯例。正因如此,但有宴会,亦立会传入刺客和暗探耳内。在客人面前,父亲必毫不隐瞒,明言要进入大坂。在那种场合下,侍奉酒宴的人也全都是武艺超群的汉子,谋刺之人不会轻易出手。但若父亲想主动制造让人行刺的机会,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大助到底还是孩子,一旦陷入妄想,就难以自拔。他不胜烦恼,穿过后便门,从后院转到前院。当他从硕大的瑞香花株旁走过厨下时,镰之助忽地冒了出来。此时,他肩上扛着幸村惯用的大渔网。 “镰之助,你要下河?” 镰之助笑着回过头,“和老爷同去。吉野川的鲤鱼都在等着呢。” 换了下地衣裳的幸村,脚穿草鞋从里面走了出来,“大助,一起去吧。” “父亲……要去捕鱼吗?” “是。”幸村点头,“多受四邻照顾,既然要办宴席,我怎能不好生尽尽心意?怎样,你也去看看我怎么捕鱼吧。父亲露两手绝技给你瞧瞧。”言罢,他悠然催促着镰之助往河滩去了。 大助不想跟在父亲屁股后面。父亲既未再回头,也未停下脚步,看来,也不是真心想带他去。大助又一次在心里算计,父亲决定的事情已无法更改。以进入大坂城为名大张旗鼓举办宴席,此中真意,只怕一时难明。 此时,浅香乡右卫门和明石又五郎各负一个大缸回来,他们定是把酒从地窖中搬了回来。 “公子在想什么?”明石又五郎问道。 “要进大坂城了,进城之后就要展开大战。我在想究竟该练一练火枪还是剑术。” “还是骑马重要啊,就练马吧。公子终究是要成为指挥三军的大将。在战场上,大将最得力的武器就是战马。” “话虽如此,可是家中……” 家中并无战马啊,大助正要这么说,明石又五郎和乡右卫门已在论别的事情:“说起马,荒川和别府似还未回啊。” “若不赶紧把拴马桩立好,恐就来不及了。” “是啊。此次宴请的人颇多,听说将近一百二十呢。如此一来,拴马桩也当备个大数目啊。” “反正老爷这般吩咐了,疏忽不得。我们赶紧把酒搬完。” 所有人似乎都坚信可以入城,个个深信不疑。 大助返回正屋的走廊,独自坐下思量。战事一起,便妻离子散,人却依然要抛却平静生活,跳入火炕,是何等可笑啊!用高野山僧侣的话说,父亲是不是太固执了?他就算待在此地,也比寻常百姓日子好过:生活富足,吃喝不愁,人羡人慕。可父亲似终希望有名扬天下的荣耀,但因此把一族老小都赌进去,不知值也不值。大助不解。即使不去大坂,父亲也可在信浓做个十万石的大名,可他将这种机会一脚踢开,为了五十万石而入危城。十万石和五十万石,二者之差真有那么大?知足常乐,这是父亲常告诫自己的话。看来父亲终不能知足,想继承祖父的执著,可是,四野围如天网,他如何能插翅飞向大坂? 正在大助心念百转的时候,荒川熊藏和别府若狭汗流浃背,扛着拴马用的圆木进了院子……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十三 金蝉脱壳 设于大和五条外的松仓丰后守重正的大帐内,松仓早已令人备了围棋,每日和近臣手谈。 “纵然真田有孔明的奇略,料也无法飞过这五条。”尽管是闲聊,但重正还是不时叹息,“唉,此人真可惜了。”有时,他亦会评点:“恐怕左卫门佐终比我想得深远。” “为何这般说?” “人啊,终不能都如大御所那般一心向往太平。左卫门佐只恐……想来个釜底抽薪。” 这等话,并非谁都能明白,唯松仓丰后守近日经常念叨。他会这般想,是因他已看到,丰臣氏的人已完全被时势所弃,但他们必会在某时某地垂死挣扎一番。若能将他们集于一处彻底清扫,大坂之乱恐亦是苍生之福。于其他地方,绝不能把他们齐齐集结。 那些身居高官显位的武将,尽管不入大坂,但似还没忘“义理”二字。 据说安艺的福岛正则声称“为丰臣氏尽忠”,向大坂城送去了三万石来;肥后的加藤之子以为大佛供养斋来为由,献钱献粮;筑前的黑田长政也以十七周年忌的名义,拿出若干粮米。 米可以献,兵却不能出,这亦是无奈的好意。可是,唯有最当明白此理的真田左卫门佐一人,却偏偏顽固地声称要入城,与幕府决一死战。决战却非让丰臣氏败亡,而于将好战之人清扫得差不多的时候讲和。能够下出这样一手好棋的人,天下恐只有左卫门佐一人。如此一来,他一片苦心,则乃暗暗为大御所割瘤去毒,真所谓釜底抽薪。 每每想到这些,丰后守总是拼命把这种妄想驱走。幸村纵然真有此深谋远虑,但能否为他放行,却是问题。奉大御所之命守候于此的丰后守,已扬言绝不放幸村过去,而幸村亦宜称定要离去。如此一来,丰后守与幸村皆毫无退路。 从初五展起,放出去的暗探就陆续向丰后守送来消息。 最先来的消息,为幸村接连两天都在吉野川捕鱼。 “花费两天的时日,看来他真的很是用心啊。” 丰后守低头沉思起来,探马也以坚信不移的口气答道:“初五宴请的人颇多,五七条鲤鱼绝对不够,才花了两天时日捕捞。” “有多少人?” “怕有两三百人。幸村想把四邻都请去。” “有理,我们的人数,他很清楚啊。” “是。设若招待二百五十人,加上家中诸人,合起来当近三百五十人。他已有三十余支火枪,再加上从各地陆续赶来的亡命之徒,适当分配,即可成军。” “不用担心此事。我们亦是久经战阵,他若敢胡来,必打他个落花流水。总之,你且回去,继续严密监视。” 被派到桥本一带的加贺人,他的消息比前讯详细多了:“从幸村搬的酒、在桥本买的干鱼和这两日捕到的鲤鱼数量来看,宴请之人估计有二百之多。酒宴许从未时前开始,直持续到夜里。若有豪饮者,怕要到深夜。” “哦。” “今晨,在下飞马出桥本时,左卫门佐特意穿上袴服,说都是常来常往的近邻,当用心招待才不失礼仪,还吩咐让斟酒的年轻侍者也要注意穿着。” “哦,这么说,他并未有把召集起来的人全带走的迹象?” “是。他近来练剑都是和家臣一起,所请之人都是农夫,即使常出去,也只会束缚手脚。” “初六收拾妥当,初七启程,是这个意思?” “正是。此说他老早就公开了,小人总觉着有些可疑。” “可疑?” “今日已是初五,从正午起客人就陆续到了。尽管说是后日出发,他难道不会在此间听了客人计策,寻机出逃?他大可从桥本赶至五条,经木芽奔河内,抄近道而去,让我们措手不及……” 松仓丰后守重正笑着打断了他:“雕虫小技!你回去好生监视。哈哈!障眼之法!” 松仓丰后守重正感到了身上点点苏醒过来的血性。他久违的战场热血,在真田左卫门佐幸村这个与众不同的对手面前,再次滚滚沸腾起来,内心无一丝恐惧,只觉一阵阵战栗的快意,不禁笑道:“哈哈哈,左卫门佐真是有趣。” 丰后守重正早就听说过,幸村虽然近来未曾剃发,但已削去了发髻,扮作修行人模样。“入大坂城,必大开杀戒。”他虽嘴上这般说,却又敬起佛法来,还准备供养,甚至一本正经取了一个法号叫“传心月叟”。 重正一想起“传心月叟”更换衣服收拾鲤鱼的样子,就觉得好笑。“看来终究是个噬人之人。如让那厮言说,定会胡扯说那非噬人,顶多可算食鱼。可是,他的真心究竟如何?”幸村花费两日去捕鱼,大张旗鼓地办酒宴,还公开宣称初七出发,实在费人思量。 暗探禀报,幸村想声东击西,抄近道遁去,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左右近道无人不知,他还能从地底遁去不成?他必另有良方,可究竟会如何遁去?若他偷偷抄近道溜走,重正的脸面何存?幸村不是莽夫,此中必另有内情! 重正自言自语着,却再也坐不住,慢慢在帐内转悠起来。时辰一刻一刻过去,九度山的酒宴已经开始了吧?丰后掐指算着,踱到院中,正欲在树荫下的折杌上坐下时,一匹快马驰来。五条与九度山有约莫四十里路程,快马应在途中已换过一次,可依然大汗淋漓。 “报!” “是不是酒宴开始了?” “是。客人一百三十二人。左卫门佐换上礼服到了客人们面前,道:鄙人多年来居于此地,深受众位厚爱……” “真是放肆!” “是。本欲安居于此,直到终老,然因武运不佳,右大臣丰臣秀赖公送来书函,邀鄙人进大坂城。后日乃吉日,计于晨启程,尽管行程止八十余里,然众所周知,途多艰难……” “众所周知,途多艰难?” “是。他说:路上需要三日,量初十即可入城。今日便是此生别离之日……他一面说着,一面簌簌落泪……” 重正拍打着腿甲怒骂起来:“此泪与老子何干?” 暗探太啰嗦,悉数重复幸村之言,但幸村并非一个会在这样的场合下落泪之人。 “你休要要胡说!” 被重正一顿斥责,探子愤愤摇头,“小人为何要撒谎?此乃小人亲眼所见。左卫门佐的确泪落无数,令满座寂然。” “你的意思是,你也混在客人当中了?” “未。小人扮作马夫被雇了去,从前院到宅里都探了一遍。客人几都是骑马从附近赶来。故宅院内外搭建了不少马棚。” “你扮作马夫?” “否则无法靠近。” “哦。左卫门佐果真在众人面前假装落泪了?” “是……看去不似假装。他说,战事一起,胜负难料,若闻他战死,恳请大家祈祷。他这般一说,客人中确有不少人落下泪来。” “嗯。然后你就立刻赶回了?” “正是。”那探子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又添上一句,“另,还有一事禀报,乃是关于其子大助。” “大助怎的了?” “客人来的时候,大助未曾露面。遂有一个自称右卫门的长者问起大助。” “幸村如何回话?” “他回道,大助已被送往金刚山大善院。他若战死,就令儿子出家祈祷冥福。另说大助本人亦很愿意,已于今晨到山上去了。那大善院便是大助经常去书习字的地方。” “嗯。”重正眉头紧皱,总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一个铁石心肠的用兵之人,居然簌簌落起泪来,还让儿子为他祈祷冥福,事情真有些蹊跷。他遂道:“左卫门佐这厮,真会做戏。” “啊?” “好了,知道了。退下吧。”刚说完,重正又叫住那人,“现在已是什么时辰?” “快申时。” 听了此话,松仓丰后守重正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好,幸村既然有这个意思,我就给他来个打草惊蛇。夜袭!集合人马,夜袭九度山!一路杀将过去,怕他们正喝得痛快呢。” 乱世中人,打仗即是家常便饭,同时也是才智相博的竟技。真田幸村既敢不断玩弄迷惑世人的奇谋怪招,不给他些颜色瞧瞧,怎能甘心? 此前,松仓丰后守重正总有一丝为幸村惋惜的感觉。若有可能,他并不想主动发兵袭击,只要把出口严密封锁起来,幸村终得改变想法。怕不日之后,他就会来到松仓前,红了脸道:“贵军的友情,在下永世不忘。”这种期待和怜悯始终潜藏在重正心里。 但现在看来,此只是重正的一厢情愿。幸村对他的封锁完全不屑一顾,竟还接连放出哂言。至于暗探们在什么地方,会禀报哪些内容,幸村怕早就了如指掌,正大声嘲笑呢,既然如此,犯不着再客客气气,按兵不动。幸村的疏忽只在一处,便是以为松仓会看在友情的分上,不会主动发动袭击。正是这种自信方令他如此放肆。趁他今日大宴宾客、彻夜畅饮的时机,发动偷袭乃是最好不过。 松仓重正算计:立刻集起战马,让骑兵先把九度山包围起来,四处放枪,封锁敌人逃跑的道路;继而在步兵们抵达之后,一齐杀上去。即使做客的百姓想抵抗,亦是无益,能打仗的也就是那些真田家臣,但他们早已为今日的离别狂喝滥饮,怎有心思防备奇袭? 虽说加上驿站的马也不过二百来匹,但疾驰四十里,一个多时辰后,就可把九度山重重包围起来,再据情况灵活应变。 “在桥本点上火枪引线,直包围真田住处。注意,不要误杀不作反抗的百姓。出发!” 决定刚刚作出,重正并不担心行动泄露。从此地出发,抵达九度山约为酉时四刻至戌时之间。届时,酒宴正酣,有人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了。重正一面策马,一面盘算,竟谴责起自己的良心来。家康曾吩咐过,若情况棘手,将幸村除去亦无妨,而重正实无半丝杀心。但,一旦幸村逃脱,重正便将颜面尽失。重正不由心叹:别怪我!你若是真能运筹帷幄,最好趁我赶到九度山之前,如云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骑兵二百,步兵二百。而且,二百骑兵携一百支火枪居于阵前,此乃罕见的新式战法。 行军途中,天黑了下来。 前阵的骑兵与后面的步兵拉开了大段的距离。如果途中有人发现这一队人马而赶去报信,在赶到之前就有被发现之虞。松仓重正也意识到这些,遂一面留神注意,一面让骑兵队加速疾驰,数次抄近道前行。 对手非寻常之人,而是真田幸村。在他们到达桥本之前,幸村必会派出巡哨,只是重正自信不会让他们抢了先。从沿河山道一进入桥本,重正就令骑兵一边疾驰,一边点上引线,并让传令兵向后续部队发出命令:若有人欲从真田居所逃走,格杀勿论! 马已经疲惫之极,众人纷纷在一个可望见真田宅邸灯火的山丘下了战马,把火枪分成四组,封锁周围,余下的一百人则分为两组,呐喊叫阵。 先前,重正打算令火枪先朝宅院一阵猛射,然后让士兵呐喊助威。但如此盲目射击,流弹定会造成太大伤亡,他遂变了原计。 于酣醉中遭到围攻,幸村再强硬,也不敢贸然杀出。只是趁着酒劲,必会有些愣头青奔来,却也只能成为枪下鬼。 对面灯火辉煌,这一边却早已适应了黑暗,从黑暗中摸过去,甚是有利。 松仓重正再次痛心起来,还真有些于心不忍。向南渡河而过,袭敌于不备,此为兵法中上上之策,但这却是背叛友情、最为卑劣的行为。 黑暗中,下马的命令传下,火枪队分成了四组,余人也分作两队。 距离真田的宅院只有两三町远了,包围圈一步步缩小。此时,丰后才纳闷起来:奇怪啊,灯光怎加此清冷? 在无尽的黑暗中,那些照亮夜色的光亮大有孤寂之感。 “奇怪啊,没想到酒宴会结束得这般快?” 终于,靠近了门前,门开着,重正敏捷地跃入门内,就在这一瞬,脚下黑暗中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道:“把马还给我。我……我家里还有病人啊。我必须回去……”松仓重正跳到一旁,定睛一看,一个袒胸露乳、衣服滑到肩膀的醉汉正向他手舞足蹈。 “什么马?”丰后低声一问,后背顿时冒出一股凉气:中计了! “马,马……”醉汉道,“别人的马……我不管,我的马……我得在天亮前回……我和病人说好才出……”说着,那人身子倾倒,双手伏地相求。 丰后急急打量四周。探子说得清清楚楚,这里拴着至少一百多匹马。当然,都是些富有的农夫喂养的耕马。自从真田父子住到此地,骑马就成了乡人的习惯,与无门无派的剑术一起,形成了此地的风尚。 糟!重正慌忙在黑暗中向内闯。那么多拴马桩,却无一匹马。新鲜的马粪气味直冲鼻子,却连马毛也无一根! “都给我上!”重正闯进尚留有灯火的屋内,立时绝望地闭上双目。在杯盘狼藉的地上,到处都躺着呼呼大睡的男子,仿佛被巨浪打上海岸的金枪鱼。这绝非寻常的大醉,必是被施了迷药。 手下人齐齐涌了进来。 “这……这是怎回事?”一个人大声喊道,“怎的一个清醒的家伙也没有!”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逃了,哼!有种的真刀真枪出来,比试比试!” “哼!”松仓重正脸色煞白,心中如煎,脊梁还在飕飕冒着凉气。他狠狠朝身边一人踢了一脚,“起来,蠢货!” 被踢之人只是嘴里嘟囔着,胡言几句,微微动一动手,继续鼾声如雷。他们烂醉如泥,在享受着大睡。 “还愣着怎的!休要让左卫门佐逃了!赶紧集队!他跑不远,掉头!返回五条,赶紧回去四处把守!否则……”重正再也说不出话来。看来,幸村早就料到会有偷袭,遂诈称初七启程,巧妙地来了一个金蝉脱壳。重正浑身瑟瑟发抖,气得破口大骂:“没长耳朵?撤!撤回五条!快!撤回五条!” 真是一次丢人现眼的夜袭。原本,幸村花两日时间捕鱼,就是此次金蝉脱壳最初的暗示。捕捞鲤鱼花两日,酒宴两日后才出发,本就有些古怪,但幸村做碍太真了,实能迷惑众人。 真是可恶!如此说来,幸村让百姓养成骑马的习惯,亦是早已预谋:一旦到了紧急时刻,自可夺取他们的马匹。若是这样,此算计自起于上一代昌幸了,真是既令人叹服,又令人震怒。真田父子莫非就是谋略的化身?什么捕鱼,什么簌簌流泪,什么依依惜别,全是迷魂大阵!迷倒农夫,夺走他们的马匹然后逃之夭夭,才是唯一目的。他们是善是恶? 幸村就那般急切去大坂城?他是想得到那五十万石,出人头地,还是喜欢享受戏耍别人的乐趣?松仓重正只想尽快返回五条,予那里阻止幸村。若不能挽回颜面,他有何立足之地? 但正因他一步走错,如今深夜撤兵,远无那般简单。重正一边传达命令,一边与各处联络,待把五百人集中起来,过了不少时辰,再返回五条,天已大亮。 松仓重正遭遇了一生最大的一次失败。对手悄然而去,此时恐已远走高飞。当如何向家康公和上田的真田伊豆守交代? 松仓重正返回大帐未久,手下前来禀报:“二见神社树林里拴有一百多匹马,松枝上系着一封书函。” 当士卒奉上书函时,松仓丰后又是吃惊又是感叹。 “情非得已,逾过贵地,不胜惭愧。另,这些马匹均为百姓珍物,请分别物归原主。与君之谊,鄙人永世难忘。望君武运昌盛,松丰树茂。辱知传心、大助惶恐谨言……” 松仓重正先是大笑,笑着笑着,眼泪竟簌簌落了下来。是啊,此父子二人就是为执著献身的可悲之人、可敬之人! 想到这里,重正甚至产生了自己乃是故意放走真田父子的错觉。他连忙偷偷望一眼四周,暗骂:混账东西,你把老子坑苦了!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十四 古稀统兵 德川家康决定出兵大坂,是为庆长十九年十月。在此之前,他始终盼望有别的办法能收拾残局。另外,他迟迟未能决断,最大的原因则仍出于自身康健。 但开战在即,家康却仍对将军秀忠不甚放心。他倒不担心失败,单是担心士气旺盛,会杀戮太过。战事的胜败总会让怨恨之根深扎大地,一旦杀戮太过,怨恨就会代代相传,他日必在意外之处招致不幸。 为了探讨太平之道,九月初十,家康在奈良东大寺听僧人们讲华严经,十五日又特意把南光坊天海召来,整整两日谈讲佛法。 天海表示,若要使太平持续,首先要化人心。若要此举有效,即需要更大的勇气。“老衲并非指责大御所怠惰。但,若您只想安度晚年,老衲并不赞成。人既无晚年也无后世,有的总是眼前危机,只有在危机之中,人生才弥显珍贵。” 天海的意思是来个彻底了断,催促家康痛下决心,亲自立于阵前。家康冷淡一笑,不以为然。 这些事情,家康自是明白。但他担心的是,若要亲自领兵出阵,一旦自己在阵前身有不测,只恐天下大乱。 看看武田信玄就不难知,当年他在阵中倒下,立时危机四伏:葬礼不能举行,议事也要作假。尽管信玄以超乎寻常的谨慎安排好了一切,但仍消除不了围在遗体周围的老臣们的不安,和他们对胜赖的不满。 现在,大坂之战一触即发。家康不想亲临阵前,而是欲坐镇骏府,指挥全局,可是,这样却不能让人安心。诸旗本大将及秀忠与其亲信,都对大坂大生厌恨。怨恨只会招致“孽缘”,家康深知这些。于是,他又倾听了可睡斋宗珊讲法,观看幸若舞,听平家琵琶,欲从各个方面重新体味人生。 在听平家琵琶之时,不知为何,家康竟忽地悲伤起来,险些掉泪,甚至想把年轻的侧室都支走。实际上,与其说是心生悲伤,不如说他是为大坂城里的太阁遗孤秀赖及淀夫人、千姬的命运揪心。当他听琵琶流泪、为是否亲临阵前而犹豫,时日眨眼即至二十三。五日之后,家康意外地迎来了秀赖的使者,通报片桐且元不忠不敬而招致处罚诸事。 战备充足,开战时的用兵和动员诸事早就想好,就连情急之时解救秀赖、千姬和淀夫人的事,都提前委托于柳生宗矩了。但家康真正决定亲临阵前,乃是得知片桐且元的变故之后。片桐且元在秀赖眼里,竟成了一个不可宽谅的不忠之臣,此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幼稚者非用眼睛看事,而是用情感判断,从喜欢者中寻找良处,对厌恨者吹毛求疵。然而世上百人中,总有九十稚嫩,他们总是遇事哭成一团,争成一处,不辨东西南北。 十月初一,所司代板仓胜重送来了关于“大坂骚动”的详尽消息。他称,片桐且元畏避嫌疑,躲在茨木城自家府邸不出;石川贞政率先逃离大坂;信长公次子织田常真(信雄)眼看战端难免,为避难离开大坂城。急报说,始终在城内陪淀夫人的京极遗孀常高院,则暗中与板仓保持联络。 常高院苦心劝说无效,淀夫人日渐被主战之人打动,现在日日都诅咒关东。 “但这些都是受周围影响,决非出自淀夫人本心。故只请板仓大人相信我们姐妹情谊。本以为总有一日,家姊会明白我的心意,可眼下竟传起一些恶意的流言。由于担心板仓大人相信流言,只想提前说上一声。至于大御所那里,不久之后忠知或忠高自会前去解释,还请多多关照。”此为常高院的原话。 最后是胜重本人的意见。他以为,即使为牵制西国诸大名,家康亲自出马,对防止事态扩大,亦显得举足轻重。 家康不禁长泪欲落。在这乱世,自己竟得七十有三高寿,正当为此暗中庆幸时,竟有祸乱。 是啊,无超凡脱俗的勇气,怎能平息这次骚乱?但事到如今,不能吝啬这老骨头了。 一旦下了决心,家康就不再逡巡。他立刻传来本多上野介正纯:“向江户派出人,就说同于前议,德川家康决意亲临阵前,讨伐大坂。” 正纯谨慎地点了点头。其实,这一刻,他已经等了许久。 让本多正纯向江户派出快马之后,家康分别向近江、伊势、美浓、尾张诸大名发出了出兵命令。他刻意装得老当益壮。 “看来大御所真是好战之人。自从决定开战以来,连眼神都变了。” 对于本多正纯的说法,十月初二从江户匆匆赶来的藤堂高虎不禁皱起了眉头,“上野大人还是年轻啊。看来,长者心思只有长者才能明白。” “大人何意?”正纯道。 “想必令尊也提醒过,看来当准备一名影武士。” “影武士?” “大御所当然要出阵。但,大御所年事已高,怎能让他在大冬天里经受风雪之苦?故,必须要有一个替身。” 本多正纯内心一怔,“哦!此事当然早有准备了。”由于他的自负性子,遂决定先应承下来,再急寻找替身不迟。正纯已过惯了太平生活,一时竟连这些都忽略了。在挑遍了骏府之后,终于找到了三个可担当替身的老者,他们与家康颇为相似。 “究竟是何样的风度,我想先看一看。”藤堂高虎不放心,继续紧逼。 于是,正纯就令一人武装,一人便服,一人坐地,分别引见于高虎。三人之中,武装老者最像。此人乃是骏府一寻常百姓,名竹右卫门。 “好,把这竹右卫门交与我,我要好生调教一番,好让他看来更像是威风凛凛的大御所。”藤堂高虎道。 此时,家康则正把桑名城主本多忠政、龟山城主松平忠明传到自己面前下令:“忠政立时统率伊势各部,固守近江濑田。” 尽管局势紧张,但家康并不如正纯一再宣说的那样战意大炽,行动也看不出有多么活泛。 “忠明必指挥美浓军队急行至伏见,严守于此。关原合战时,鸟居彦右卫门便是在此血染黄沙。”言罢,家康又恳切地补充道,“守好,但不可急攻。”看来,家康还是虑及自己的老迈,暂时对大坂城围而不攻,许是先围起来,后再谈判。本多忠政不禁焦急万分。不只忠政,旗本中那些眼见着做不了大名的人,亦忧急如焚。 十月首三日,家康把进攻大坂的计划对江户老臣和盘托出,称将亲临阵前,令秀忠驻江户待命。但这并非鼓舞士气,倒似一种期待,在拖延时间,希望大坂能够反省,主动求和。 “现在,必须照顾一下丰臣旧臣了。”言罢,家康令肥后加藤忠广谨守九州,又令福岛、黑田等丰臣旧臣集结江户。 骏府留守交与九男赖房,乃是为了告诉众人,即使年幼的儿子,也不能置身事外,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初六,松平忠明和本多忠政已准备完毕。初七,如同所司代板仓胜重所报,受淀夫人之妹常高院所托,丹后宫津城主京极高知、若狭小滨城主京极忠高特意赶至骏府。家康把二人邀进房中,密谈约半个时辰。虽无从知常高院向家康提出了何种请求,但大致情况亦可以想象,必是关于其姐及其外甥秀赖命运。她必称自己还将继续说服家姐,进攻大坂之事万请暂缓。这般推断,乃是因大坂冬战前后,常高院热心于两厢阵营之间斡旋。 东军先锋乃藤堂高虎,高虎将与上野介正纯商议后选出的三个替身编入军中,于庆长十九年十月初八向大坂进发。 此次主力乃是东北诸藩。家康想通过此次出征,考查伊达、上杉、佐竹诸氏对幕府忠心。 初十,家康接见赶往骏府的诸大名,十一日,家康出发。 初十接见诸将,为和歌山城主浅野长晟、佐贺城主锅岛胜茂、高知城主山内忠义、德岛城主蜂须贺至镇、岸和田城主小出吉英、臼杵城主稻叶典通、佐伯城主毛利高政、美浓八幡城主远藤庆隆等。不难看出,曾与家康同甘共苦、并肩为战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都是其子孙。 “唉,年逾七十还要统领众人子孙,征战沙场,普天之下唯我德川家康啊!”这无疑为由衷的感慨。 但出了骏府城,家康并不甚急,十二日行至悬川,十三日抵中泉,一路颇为悠闲。 随着家康西进,秀忠亦主动提出要出征。 早在家康出发之前,秀忠就特意派土井利胜至骏府,道:“此次征伐,希望能派孩儿去,请父亲坐镇江户。” 家康笑道:“将军孝心我且领了。但家康就是受苦的命,一到打仗时便把持不住。不亲眼看看大坂城,怎生放心得下?”然后,他嘱咐早已定下的江户留守人:“骏府留守,我任命赖房,由形原的松平家信、举母的三宅康贞、久野的久野宗成辅佐。江户诸事,将军必早有算计,切切好生思量。” 土井利胜知此言中藏着一个老父的挂虑。但骏府留守交与年仅十二的赖房,将军秀忠是否亦应把江户的留守交与松平忠辉?此际世间盛传,将军与忠辉仍是不和,许是家康希望能借此次出征平息流言。 于是,土井利胜依将军秀忠的打算,回道:江户留守交与松平忠辉,由奥平家昌、最上家亲、鸟居忠政辅佐。 今,秀忠再次派松平重信为使追来,通报江户安排,及与丰臣氏有着万千丝缕的福岛正则、黑田长政、加藤嘉明等人已答应留于江户的消息,同时,请求家康允他出征。 “为时尚早,不必着急。”家康同样淡然拒绝,并于十四日进入滨松城。 此时,家康令唐津寺泽广高与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严密监视九州各地洋教徒的动向。彦根城主井伊直胜因病,由其弟直孝率兵把守山城宇治的消息也已传来。 众将士一接家康命令,遂敏捷行动起来。 越前北庄秀康之子忠直已向淀桥本进军,动作神速,仿佛早已作好准备。 十月十五,家康的轿舆至吉田。十六,抵达故地冈崎。到达冈崎,家康才知七男德川义利(义直)已等不及他到来,提前率兵出了名古屋。 尽管嘴上不曾明言,但这亦意外地在家康心头留下阴影:秀赖恐亦和忠直、义利一样,觉得战阵有趣。 下一辈不知战争乃是何其惨烈。他们只是听惯了勇猛的武家故事,对真相实则一无所知。对于凄惨的叫唤、绝望、饥饿,以及血腥的味道,他们既嗅不到,也听不懂。 忠辉、义利、赖宣、赖房,以及大坂城之秀赖、秀康之子忠直,众人都对家康的真意一无所知。但七十有三的家康,竟不得不带领这些徒有勇武的年轻后生去探知天地悲喜。 家康时时觉得奇怪。人生真是无以言喻,真是可笑。一想到这些,他就想自嘲自笑。他怎能不笑?无论和多么凶猛的武士决斗,几无败绩,这样的一个德川家康,现在竟不得不与年少儿郎展开一场血战,此乃命也? 可是,若一不小心,令事态恶化,必会酿成一场无法收拾的天地之悲。即如狮子猎捕兔子,亦当付出全力。 十七日,家康抵名古屋。十八日,传来消息,说从越前北庄赶来的松平忠直和从金泽城奔来的前田利光(利常)展开了竟赌,前者已抵达近江坂本,后者则进抵海津。于是,家康命忠直布阵山城之西南、东寺,命利光扎营于淀和鸟羽,严令二人多让士卒歇息。 家康自己则于十九日抵达岐阜,二十日抵近江柏原,此时,他再次接到一个视战阵如儿戏的消息:几个携秀赖密令的浪人,在京都被板仓胜重捉拿归案。秀赖等人预计家康不日后必进驻二条城,遂定了一个在二条城纵火、趁乱狙击家康的计划,将那些浪人派进了京都。 家康不禁苦笑。昨日,他还收到一封由美浓高须城主德永昌重转呈、由秀赖亲写的书函。函上说,秀赖对家康公和将军绝无异心。为此,家康还略微有些心动。但现在看来,这只是一个让家康放松警惕、诱他入二条城的把戏。 不只如此,家康二十一日经石田三成旧领地佐和山、二十二日抵永原时,分别接到了两个消息:一是将军秀忠已亲率大军从江户出发,另,意气风发从名古屋出发的义利,已抵京都。 “休要太急,否则士卒易疲惫!”家康立时向秀忠派去使者。 家康的进军不急不缓,但决非停滞不前。随着与大坂间距离的缩短,他一步步下出棋子,好令世人看出成人和小儿之间明显的差距。将军秀忠尚不温不火,还算令家康安心。但在秀忠看来,这却是不负责任和孝心不足。在未得到家康允许出兵之前,秀忠对藤堂高虎道:“大御所的指令虽还没到,但我已决定出兵。”他欲先斩后奏。 家康乘坐轿舆进军和秀忠率领大军进发,一缓一急,给世人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印象。前者令人感觉大坂尚有“反悔”余地,与此相反,后者则毫无顾忌。 已是丰后府内城主的竹中重利得知秀忠出兵,便亲自向安艺广岛城主福岛正则之子忠胜派出使者。正则人在江户,但忠胜若不立刻率兵加入进攻大坂之军,恐受到秀忠怀疑,故,重利此行乃是刻意进言。 竹中重利刚一行动,小出吉英就紧随其后。吉英乃秀赖的辅政秀政之后。“秀赖送来书函,在下把它送到此处。”此为秀赖的亲笔信函,不过要求小出无论如何也要支持大坂云云。本多正纯将书函交与家康。家康一看,皱起眉头:“连小出都抛弃秀赖而走了?”就连丰臣氏从小培养起来的小出和片桐都弃而走之,单靠把那些好事的浪人召集起来,就可决战?秀赖的想法之简单,实令家康叹息连连。 此时,一则令家康更为不快的消息送了来。担任先锋的藤堂高虎受家康之命,令片桐且元与其子孝利担任攻打大坂的前锋,片桐父子立刻交出人质,欣然从命。 藤堂高虎揣摩着家康的心思,让片桐且元担任先锋,这里面当然含有让他和城内主和众人联络的意思。不意片桐父子立刻就答应下来,可见秀赖何等可悲!本应成为大坂盟友的人陆续离去,意想不到的人皆把不利于大坂的消息带给家康,心向关东。 秀忠的进兵,更是令讲和变得不能。 家康已无法停下脚步。十月二十三,他径直进驻京都二条城。 进入二条城,家康再次向沿东海道西上的秀忠派出了使者:“不可着急。兵法云:长途袭远,败军之象。必体恤士卒的疾苦,威风凛凛进兵为宜。” 家康所施,为已故太阁常用的“威压”之略。家康目下乃是想借此促使秀赖反省。不只秀赖,他还欲令唯恐天下不乱而聚到大坂城的浪人,看清天下大势,好让他们改变初衷,放弃对抗。 可情势已然发生变换。若是武田信玄、北条氏政、小早川隆景、上杉谦信诸人,一旦向他们显示出兵力差别,不论他们内心怎样,必不会再生战意。但目下这些小儿从不知战阵为何物,亦不明战事的可怕和实力的差距。 接连聚往二条城的天下大名,都坚信家康很是愤怒,决意要讨伐大坂,遂纷纷请求打头阵。 首先是片桐且元与其子孝利前来请命,接着为细川忠兴。每人都向家康透露了大坂内情。但实际上,家康对城内情形一清二楚,为此大为悲哀。 十月二十四,武家传奏、权大纳言广桥兼胜和三条西实条以敕使身份来到二条城。接到天子的慰问之时,家康眼泪都要下来了。他不想打仗,但无一人能明白他的心思,秀忠更是对父亲心思知之甚微。若是如此,后世之人究竟会如何评价家康?难道众人会评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好战的德川武士,即使到了七十有三高龄,还耐不住寂寞,拖着连马都骑不动的老骨头硬上战场? 敕使回去之后,就更热闹了。公卿都认定,此乃逢迎巴结的绝好机会,无不煞有介事地穿上礼服前来拜谒,络绎不绝。其中更有一些人,明目张胆地宣称欲废除“丰臣”与新五摄家平起平坐的资格——看不清时势的大坂城,已是四面楚歌。此时,浩浩荡荡、沿东海道西上的将军旗下,除了声势浩大的旗本之外,伊达、上杉、佐竹等东北雄藩诸军,也加入了征伐大坂的行列。 是日,家康分别借与为江户城的修复出钱、此次又出兵的浅野长晟,及锅岛胜茂、山内忠义等人银二百贯,命细川忠兴等人待毛利辉元与岛津家久的人马甫一出发,一起东进。 至此,这俨然是一场席卷天下的可悲演兵。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十五 生门死门 藤堂高虎和片桐且元被任命为先锋,高虎的军队迅速进入河内,在国府至小山一带驻防。消息传到已入大坂城的真田幸村耳中之时,已为庆长十九年十月二十五傍晚时分。 正如公卿大名络绎不绝前往德川家康所在的二条城拜谒一样,来自全国各地的浪人亦源源不断涌入大坂城。此中,既有欲真正报答丰臣恩义者,也有不问是非、只为解决生计疾苦者。如此庞杂之人,伴随着数量的不断膨胀,竟也不可思议地鼓起斗志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血染沙场!”既有这般血性的年老武士,又有打尽了算盘的年轻人。“若与关东一伙,必为后世耻笑。即使把脑袋砍下,顶多得到百八十石。可一旦丰臣氏得了天下,至少会是三千石。若立得战功,不定还会成为大名呢。”真田幸村故意把亲信放到人群中去,散播此类流言。 “完全一群乌合之众!”当荒川熊藏不知听到什么,不屑一顾时,真田幸村先是严厉斥责,继而道:“点石成兵,乃兵法极致。但究竟是何样之言令你如此小视?” “有人竟散布言论,说眼见着失败,不如对己方大将突施冷箭,死在这种地方大为不值。丰臣氏前途丧失殆尽,五十石、一百石何乐而不为?为了生计与性命,实不必为此等大将卖命。”继而,荒川熊藏又用他那熊掌一般的手拍着脑门,道,“哎呀,怎的让这些一无是处的年轻后生混了进来?” 年轻人真是直率!幸村不笑不惊,其实,这种率直亦为太平所生。生于太平,承平日久,世人自会口无遮拦将心声道出。但太平怎会如此容易持续下去?只怕不久之后,这种率直就会变成疏忽,变成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刃。荒川熊藏若非幸村亲信,而是大野兄弟的监视之人,恐怕当场就被斩首了。日下的年轻之人,怎知年老武士经历的战阵为何物。 十月初十,真田幸村依计进入大坂城,本想首先拜会大野治长,提出主动出城迎敌之议。可如今,他却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他手中无一队人马受过野战历练,偌多人连战阵进退都一无所知,必须从律令教起。 战事乃是拿众人的性命和命运豪赌的残酷游戏。正因如此,充分磨炼人的韧性,乃是将帅练兵之首。故,幸村的算计,是首先令以七手组为核心的主力,驻守宇治到濑田一带,其间,偷袭伏见城与二条城,旋撤回阵地,固守城池。 幸村并非真要在濑田展开决战,亦非非让他们拿下伏见城不可,他只是想让队伍在城外演习一番,让他们充分意识到此战与各自的命运息息相关,再返回城内,进行固守。 但大野治长却极力反对。野战乃是关东军的拿手好戏。若前锋撤下,势必会留下“战败”印象,大大影响士气。故最好从一开始就依托易守难攻的大坂城蓄养士众的“不败信念”。治长如此主张有他的缘故,他并不信任浪人,不敢把他们放出城去,因一旦激战起来,谁能保证他们不卷走军饷一走了之? 看到心神不安、犹豫不决的大野治长,幸村觉得必须重新审视此人。治长许是想汇集大军,以此为筹码与关东谈判。一旦如此,问题就截然不同了。于是,幸村不再比量出城迎战与龟缩固守何为重要,而是在城濠附近构筑护垒,令出城的一千多人和预留在此处的五千士众均着红衣,在情况危急时,随时都可以杀出布阵。 此赤衣队乃是模仿关原合战时威震天下的“井伊赤备军”而设。从旗帜到装饰用的小旌、甲、胄,皆染赤色,马印为唐人笠的样子,威武醒目,让人不禁回想起秀吉的千成瓢箪马印。此多为示威之意。 就这样,幸村终放弃了自己的主张,构筑护垒。刚刚完成布防,家康大军已到。此时,幸村又想起一个令人担忧的人。非别人,正是淀夫人的妹妹、京极孀妇常高院。 常高院不只出入于姐姐淀夫人处,还时常进出大野治长阵中,或多与织田有乐斋密谈。其实,就她的身份而言,此并无甚稀奇,但可疑的是,她却同时频频出入秀赖夫人千姬处,近来甚至频频拜谒负责守护内庭的奥原信十郎。这不禁令幸村大为生疑。 城内每日都进行着热烈的议事。人皆聚齐,长曾我部盛亲到来,仙石人道宗也、明石扫部助守重、毛利丰前守胜永等亦到。除此之外,连在大久保长安一案中被赶出领地的石川康长、康胜兄弟也到了。他们都把命运赌于此战。此中,明石扫部乃是狂热的洋教信徒,他甚至邀请与亦为信徒的石川兄弟同入大坂的保罗、托雷斯讲经,祈祷大坂获胜。 众人坚信,当他们据守城池之时,未曾谋面的菲利普皇上的大兵船必来救援。若大兵船赶来,德川部大半会分兵。不消说,此大半必乃伊达政宗和受其指使的松平忠辉。若此部临阵倒戈,上杉部还能想不起关原合战时的恩怨?然后,此战就变成一场神圣的信奉之争了。 在战意大炽之际,设若常高院说动了淀夫人,销蚀了总大将大野治长的斗志,再拉拢织田有乐斋与敌人私通……最担心的乃是在死守城池之时,敌人忽被自家人引进城内。若如此,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固若金汤的大坂城顷刻间便会改姓德川。 必去见一见奥原信十郎。幸村早就听说,奥原信十郎劝说纪州熊野的乡居武士入城,与其说是为了报答秀吉公恩义,不如说是为了偿还秀长公的恩情。 奥原信十郎现奉命守护内庭,负责秀赖母子之间的联络。故常高院若怀有别样的心思,他必一清二楚。 二十六日,幸村拜见了秀赖,禀报了敌人军备及进展诸况之后,又造访了百间长廊外奥原信十郎的值事房。 “幸村有事求见奥原大人。” “大人不在。”当值的士卒冷冷答道。 “他去何处了?” “这……是千姬夫人……”话未说完,士卒支吾起来,“大人究竟去了何处,小的实在不知。” “大人总不至去了城外吧?我就在此等上一等,借折杌一用。” 于是,幸村便坐在士卒为他拿来的折机上,眯着眼睛瞧着晚秋的天空。 天太蓝了!一切光彩仿佛都被吸进了那深蓝之中。幸村闭上眼睛,体味着美景。 两刻之后,奥原信十郎方迟迟回来,他手里还握着一束菊花。“哦?是真田大人!”他走上前来,向幸村举花施礼,“千姬夫人召见,顺便要了一束花回来。大人若是也喜欢,就分些去装饰营帐吧。” “十分感谢。我就要一朵吧。”幸村把鼻子贴在要来的菊花上,若无其事问道,“少夫人还好?” “好。少夫人不愧是将军之女,甚是镇定。” “她召您前去,乃是……” “听说大御所抵达二条城,少夫人想问问城内有无慌乱。” “哦?” “不只如此,少夫人还严厉吩咐从关东跟来的贴身侍女,若大御所真的到了,今后谁也不准外出,也严禁往江户发书函。” “大御所一来,彼此就变成敌入了。嘿,少夫人倒分得清彼此!” “不错,让人佩服啊。好一个大御所的孙女、浅井长政公的外孙女!” “奥原大人,您时常见到常高院否?” “是。常高院夫人有时也到敝处。”信十郎淡淡一笑,“目下,最为痛心的恐就是她了。这亦难怪,姊妹三人当中,两人互相敌对,无论何方取胜,结局都是不忍啊。” 幸村点头,迅速推进话题:“这般说,常高院定在为还有无和谈的余地而苦恼了?” 信十郎收敛起笑容,摇了摇头,“夫人似已死心了。” “哦?她如此透露过?” “是。实际上,鄙人也劝过。事已至此,除了一战,别无他法。织田有乐斋大人也如此劝说,她才死心了。” 幸村眼里放射出锐利的光芒。信十郎的回答虽颇为自然,但很明显,他对幸村的心思甚是清楚。 “奥原大人。” “请讲。” “听说大人乃是剑圣柳生石舟斋先生的高徒。大人认为此次战事要决出胜负,大约当在何时?”幸村想试探对方。 奥原信十郎竟意外地低头沉思起来,神情甚为认真,“这……至多在半年之后。” 回答虽未令幸村感到意外,但在目下,这般回答确需要勇气。周围别无旁人。脚下的小石子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让人很难想到已是下霜时节。幸村佯惊道:“哦?半年就可以决出胜负?众人可都说要拼两年呢。” “两年?并非坚持不到,若愿坚持……” “若愿?” “若敌人攻来,我们不战不退,只提议和,和人周旋……” “高见!不拔刀相向,而以口舌迎之。”幸村一面附和,一面暗叹:果非寻常人物! 二人之间毫无隔阂,若非心意相通,断不会如此。 “奥原大人,您曾与有乐斋说过此事?” “谁也未说过。”丰政爽朗答道,“恐怕即使与他说了,他也不会明白。对牛弹琴与问道于盲了无二致。” 幸村淡然将话题岔开,内心却甚是狼狈:此人分明已看清此战结局,却故意入此危城,究竟是为何?“奥原大人……” “真田大人。” “对于此次战事的结局,鄙人的看法也与大人无二。若能坚持两年,援军必从意外之地赶来,但,此皆为洋教徒的天真希望,实情并非如此。人心顶多坚持半年,半年之后仍无胜意,人必陆续逃散。” “是。” “既如此,鄙人有一言欲问大人:若大坂落败,大人会如何?大人想必定有打算,如果方便,能否透露一二?” 奥原信十郎望着幸村,大吃一惊。此问让他措手不及,至少,以军师身份被迎进城内的幸村,可是全军的主心骨,不料今日竟会说出这等泄气之言。 信十郎抱着花束,朝屋内一扬,“能否请大人进屋一叙,用杯粗茶?” “打扰了。”幸村从折杌上站起,心里震动:非常之地果有非常之人! 值事房由圆木支架外罩幔帐搭建丽成,里边铺着榻榻来,上铺一张棕色熊皮。刀架旁边有一个伊贺的古水壶,里边插花,壶旁为一个正熏着香的香炉。小书案上躺一本抄书,似是兵书。 “请先往这边来。”信十郎先将幸村引往坐垫,自己则坐于茶釜旁,煮起茶来。他与其说是为尽心款待幸村,奠如说乃是在稳定自己的心情。 幸村打量室内一周,冷然凝视着信十郎的一举一动。此人不同寻常,他会说出何等话来? “大人前面说到的那些……”信十郎把茶碗放到幸村面前,恢复了先前的平静,道,“恩师柳生石舟斋乃在下姑丈。” “哦?” “将军幕府的柳生宗矩,为鄙人表弟。” 幸村不禁轻轻拍了拍膝盖。柳生宗矩与德川有着无法分割的关系,柳生为深通兵法之族,亦为深受天下大名瞩目的大器之族。 “就是宗矩,今春到寒舍造访,令鄙人进城……” 幸村不禁哑然,此乃何其大胆、旁若无人的告白!“这么说,大人乃是在柳生先生的吩咐下进城的?” 奥原丰政缓缓摇了摇头,“在下遵从的并非表弟命令,而是恩师的训诫。” “哦?” “恩师曾训诫门徒们道:人生不可自主者,唯生与死。” “生与死?” “是。唯有生死,乃是我等无论如何劳神都不能自己去主宰。” “嗯。” “既不能在想生的时候生,也无法在必死之时逆天命继续苟活。在生死上,人皆无自由,皆为上天的臣子。师父始终训诫我等,要牢记于心。” “上天的臣子,有趣。” “因此,人不可一身事二主。无论以谁人为主君,都是上天的家臣。若家臣忘记了本分,一身侍二主,便是对上天不忠。主君只要一个就够了,万不可侍奉二主,沦为奴隶。” 幸村不禁往前膝行了一步,剑圣的话刺痛了他的心,奥原丰政更让他吃惊。 “奥原大人,既然人之生死皆由天定,那么,在现世就不要主君了?”幸村性急地问道。 奥原丰政微微摇了摇头,“鄙人将此看作恩师的严厉自戒,不,应为柳生一旗的族训,乃是整个柳生门皆应秉承的奥秘基石,故鄙人已立下誓言,谨遵师训。” “这么说,大人并非领俸禄而侍奉丰臣氏了?” “正是。天既不会塑出人上人,也不会生出人下人,万人皆兄弟,皆是通过生死与苍天联于一起的上天之子。只有明白此理,才得到了恩师的真传。” 真田幸村再次拍拍膝盖,啜了一口茶,“鄙人第一次聆听柳生的奥秘啊,实乃三生有幸。”他放下茶碗,道:“这么说,大人本不欲侍奉丰臣氏,乃心有所期,才进城的?” “正是。”丰政使劲点点头,微笑道,“此场战事在鄙人看来,并非丰臣与德川的战事。” “哦?” “此为洋教徒和对太平心存不满的浪人发起的战事,无论愿意与否,被无端推上风口浪尖的,却是可悲的太阁遗族。这些啊,鄙人表弟柳生宗矩看得十分清楚。”真田幸村只觉胸口被狠狠刺了一刀。正如丰政所言,幸村自己怕亦是故意把太阁遗族卷入旋涡之人。 “但,我并非接受了表弟吩咐,才决定进城。表弟乃是将军幕宾,与德川亲近,丰政只想多些历练而已。” “鄙人倒真想听一听。至多在半年之内,必会决出命运的大坂城,为何竟能引得大人前来?” “一言以蔽之,”丰政微笑了,“乃是为了把与战事无关诸人救出。真田大人想必也知,右府不消说,淀夫人怎会喜好战事?还有那位高贵的千姬夫人、那些不谙世事的公子小姐,他们怎会盼望打仗?把毫无战意的人从中解救出去,此为一介为苍天做家臣的习兵法者当尽之贵。先师的声音始终回响于耳畔,不才方才带人入得城来。” 真田幸村凝视着奥原丰政,哑然。 在这样一个尘世,真田幸村第一次看到一个如此慈悲的兵家,其境界之高,俗人焉能知之? 丰政似也看清了幸村的为人,字字句句都无一丝虚伪,都充满了一个自任为“天之臣子”之人的谦逊与诚恳。 说来,此战确非秀赖母子与家康之战。那么,究竟是谁与谁在争斗?奥原信十郎丰政一语道破:此为洋教徒的不安和浪人的不平,共同向太平发起的挑战。可果真只是这些吗?那战事岂非永无休止?因为,若想把一切不安和不平从人世驱除,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如此简洁的断言,依然让幸村羡慕不已。心中若怀有这样的断言,其人便有了清晰的行动基准。 “奥原大人想救出那三人?” 信十郎丰政再次笑了,不语。 “这么说,不才当在这座既无右府母子,亦无千姬夫人的无主之城……一战了。”幸村自嘲道,五分戏言,五分试探,“不过,在一座无主之城一战,实在有些离奇。若我将奥原大人赶出城去……大人将会如何?” “届时……”丰政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脖根,“天之臣子,就只好将性命交还于苍天了。” “大人似充满信心啊。” “嘿。”丰政轻笑,“再来一杯,虽然无甚味道,但千姬夫人送的菊花如此艳丽,大人权且就花饮茶吧。哎呀,一直生活在大和深山的护花使者,身边一旦没有了花,可真是寂寞啊。” 丰政这么一说,幸村才注意到壶中胡枝子花混着菊花,那白色和黄色显得无比沉静,与水壶的质地浑然一体。 幸村忽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城外关东诸军的包围愈缩愈紧,不久之后,此地便要成为刀枪林立的战场,可面前却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护花使者”正悠然地饮茶闲话,坚信可把三个主子救出。 “是啊,既是护花使者,自是不可糟蹋鲜花了。幸村所学虽为杀人兵法,又怎敢向护花使者武刀相向?”真田幸村吐出一句迷惘的感慨……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十六 天意弄人 庆长十九年十月末,德川家康已把战阵推进至天王寺一带,眼看就要发起一场速战速决的攻城之战。大坂遂挖开河内出口村的河堤,破坏枚方附近的道路。尽管早已决定死守,但任由关东步步紧逼,大坂自是按撩不住,但出手的方式却是掘堤毁路。不知为何,家康根本不予理会,任人而为。对方一撤,家康就向松平乘寿的美浓部和从广岛匆匆赶来的福岛正则之子忠胜下达命令:“修复道路,修复河堤。” 但,家康仍不许先锋藤堂高虎出兵。 家康的举动使得丰臣秀赖疑惑不已:关东究竟何意?从大野兄弟及众主战之人口中听到的战争,怎是这种不温不火之势?秀赖认为,自关原合战以来,家康始终威猛有加,似早有意灭掉丰臣氏,现在,终借大佛开光发起战事。在家康抵二条城之前,四向攻城就当开始,当家康抵达,早已血流成河,将士也早已立下几多丰功伟绩。可意外的是,二条城的家康似在故意拖延。 秀赖正迷惘,姨母常高院到。 “听说大御所甚是疼爱少君,故向将军频频派出使者,劝他们莫要急于进军。可一旦将军的军队到来,恐怕就算大御所不愿,也得开战了,真是可悲啊!” 刚开始,秀赖还驳斥她:“这会影响士气,莫要胡言。” 秀赖此言不虚。箭已在弦上,若令士众得知常高院袒护家康,充满血性的年轻武士岂能善罢甘休?险恶的气息甚至已经影响到淀夫人的亲信,众议纷纷:“常高院乃是关东的走狗,最好拿她来祭刀!”“既然战事已开始,就什么都休说了。绝不许有背叛出现。” 但之后得到的消息,令秀赖逐渐觉得常高院的话不无道理。秀赖派出的眼线田中六左卫门送回来密报。田中六左卫门原为京极家臣,在常高院的安排下,他暗中保护着秀赖庶出的儿子国松丸。 六左卫门与伏见的加贺木材商家太兵卫及刀铺掌柜弥左卫门联络,打探家康在京动静。根据这些消息,秀赖发现,家康的行动全都令他无法理解。家康令人把河堤修复之后,又像没事一样接受二条城内皇族和公卿拜谒,似是单为等待将军秀忠大军到来。如此理解虽无不妥,但他又数次向秀忠派出使者道:“莫要急着行军,要缓进,以免将士疲惫。”他为何如此拖延,秀赖实不能明白。 如此想来,受家康密令的板仓胜重,其行为也无法让人释怀,他不断向邻近诸国发出“禁令”,数目之多让人生疑——他已经向山城、大和、河内、近江等地发去了三四十道禁令。 不明就里之人,还以为家康从一开始就没把大坂放在眼里。家康特意进京,恐是为了趁此机会改革内政、整饬吏风。无论是本多忠政还是藤堂高虎,关东军所到之处,都严禁士兵胡作非为,对违令者给予严厉处罚。与关东军的整肃截然相反,大坂众军则格外惹眼。声称为保卫大坂而汇集起来的浪人以筹集军饷为名,四处横行霸道。 此时,悠然前进的将军秀忠也已抵达近江柏原,在那里,他又迎到了家康的使者。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秀忠再次停下前进的脚步,歇了两日。只是秀赖此时还未得到消息。 秀赖终无法揣测出家康的心思,十一月初五,他悄悄把奥原信十郎召到了千姬的居处。 “见大人情绪甚佳,丰政欣慰之至。”此时奥原丰政已在城内拥有相当威望,无一人把他和德川联系起来,人人皆以为他乃一个超然于战事之外、负责守卫内庭的精通兵法的异人。大殿前竟相绽放的菊花纷纷凋零,从檐前到铺满小石子的水池边,结满冰霜。丰政背上却因耀着阳光,让人感觉温热。城内武士都已全副武装,唯秀赖仍着便服。 “丰政,我有事问你。”最近,秀赖养成了一个习惯,千姬在身边时,就格外威风。其实,这也因他决意一战,刻意显示男儿体面。 “请大人尽管问。” “听说你与大和柳生一族有些关系?” “是。将军幕宾柳生宗矩和鄙人是表兄弟。”丰政的表情有些僵硬。 秀赖身长六尺余,颇高大,与其父秀吉公颇为不像,近来又胖了不少,再加上开战前的紧张,竟使他显出威仪,连声音都似凛然有仪。飨庭局不禁大发感慨:少君真是越来越像外祖父浅井长政公了! “你说过,你是和柳生宗矩争吵过之后,才离开故里?” “正是。宗矩劝鄙人加入关东,为德川出力,可敝家深受已故太阁大人之弟、大和守羽柴秀长大人厚恩。故,为了能在万一之时尽绵薄之力,才前来大坂。” “丰政,你和柳生争执,不得不抛妻离子,却也不至于对柳生毫不关注吧?” 丰政一时难以猜透秀赖心思,低头沉思,不语。 “若还关注他,一定对他有些看法。听说,柳生此次也跟在将军身边,正向京都进发。将军刻意放缓了进京的步伐,世人对此都传言纷纷,说大御所一再派使者前去阻止,将军心急如焚,又不得不放慢脚步。对于这些,你有何看法?” “实情正如大人所言。” “何意?” “正如大人所言,将军尚年轻,不免性急,大御所遂责备于他。” “丰政,大御所为何不急于决战?你紊习兵法,只管直言,休要拘谨。” “请恕在下冒犯,在下有一事想先禀告大人。” “尽管说吧,用不着拐弯抹角!”秀赖知身边有千姬,言语故意如此犀利强劲。 奥原猛直起上半身,“为了取大人性命,山口重政正千方百计混进城来。这个消息,大人想必早已知。在下想先问问。” “山日重政想取我性命?” “是。出此主意的人,不是重政就是将军亲信土井利胜,尽管一时难以确定,但土井利胜在大道的驿站,将此事报告给了将军,却是毫无疑问。” “将军答应了?” 丰政轻轻摇了摇头,“擒贼擒王,此为解决这次战事最简便的方法,将军遂派土井利胜去见大御所,询问大御所的意思。” “晤,大御所又是何意?” “严厉斥责了土井利胜一顿,说断不许做出那等事。然后,大御所才担心起后进将士,多次派人,让他们行军不可太急。” 听到这话,秀赖不禁探出身子,发出一声怪叫:“奥原丰政,尔身在城内,竟如何知道这些秘密?说!” 在秀赖的逼视下,奥原丰政移开视线。不论在何样的场合下,他都不想伪装。可秀赖毕竟年轻,不宜向其倾述真心。无论怎样,必须保全秀赖母子和千姬的性命,此才是他的使命。若非能够看透人心的高人,断无法明白此中深意。 “怎的了?你与敌私通?不然,你为何知道这些秘密?” “若在下今日将此事内情禀报了大人,从今往后,恐再无法了解外面的消息了。还请大人容得一二。” “哼!尔果然与关东勾结!” “大人,信十郎非鬼神,若无人暗中相助,怎知这些?” “说!”秀赖大怒,跺脚逼问,“今日你必须说!听着,大御所行事,秀赖一件也不明白。他似攻非攻,居心叵测到处发布禁令,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此言差矣,难道大人还不明大御所的苦心?” “管他什么心思!说!” “既如此,在下就斗胆挑明了。大御所并不想和大人决战,此次才会让片桐兄弟打头阵。其实,这是……想通过片桐兄弟来讲和。” “讲和?” “正是。此次战事,对大御所无丝毫益处,他才到处发布告,立禁牌,斥责性急的山口重政和土井利胜,令堺港商家缴纳银子,还到赞岐和小豆岛一带,从盐、薪到水产,到处囤积物资。在下以为,这些都是奉劝大人放弃战事的无言忠告。”说到这里,丰政似是忽地想起了什么,道,“方才大人问这些秘密消息的渠道,在下就告诉大人:都是来自正随将军西进的柳生宗矩。” “这么说,你们的争执是做样子?” 丰政微微摇了摇头,“争执不虚,争吵之后分道扬镳,宗矩才心中不平。大御所毫无战意,丰政却要急入大坂一图决战。宗矩乃是抱着嘲笑在下无知的心思通知一切。今后,若在下继续沉默下去,一定还会知道更多秘事。故在下请大人容让一二。” 秀赖心中一沉,对丰政之言乃五分明白,五分糊涂。“你认为大御所真的……毫无战意?”他的声音已失去了先前的威压和气势,却似含有莫名的欣喜。 “是。大御所并无战意。但并不能说此战就毫无可忧之处。请大人莫混淆了这二事。” 奥原信十郎并非丰臣的辅政,亦非秀赖的幕宾,他说话必须谨慎。秀赖似已得到了想要的回复,却未放松质问。“唔。这么说,常高院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秀赖瞥一眼旁边的千姬,嘟囔道,旋又再次盯住丰政,“你说得有理,就算大御所没有战意,但我们有,战事亦无可避免,此不言自明。不过,大御所真不许人暗杀我,还斥责了土井利胜?” “柳生宗矩这般说。” “柳生究竟是通过何种途径告诉你的,我还没问呢。究竟是谁,听着,若有隐瞒,便是谋叛!真若事出有因,我自会三缄其口。你不必遮遮掩掩,照实说。” “希望大人为在下保密。” “休要担心。说!” “通过大人身边一个叫米村权右卫门的人联络。” “权右卫门?”秀赖再次慌忙瞅千姬一眼。米村权右卫门可非寻常亲信,他乃是秀赖麾下的高手,同时亦是秘密线人。有时,他会装模作样到千姬面前露露面,也经常出入大野治长、淀夫人处,总之,他会把城内每一个角落都嗅到。 “那米村权右卫门经常奉大人命令去堺港买鲜鱼,看来,柳生宗矩对此颇为清楚,曾两三次托他带信。” 秀赖眼里透着不安,问道:“权右卫门亦是柳生弟子?” 信十郎丰政轻轻摇了摇头。一旦让秀赖起疑,加深了误解,日后行事恐就不那般方便了。“只是商家托付给权右卫门,在下亦未曾托他给柳生带过信。关于这些,请大人再问问权右卫门便清楚了。” “权右卫门竟蒙在鼓里?”尽管秀赖已年过二十,仍末完全失却少年的率真。“哦,好,我的疑惑解开了。丰政,”他压低声音,“我再问你,大御所根本不想与我们交战,但我们若不得不和他对阵,你认为会是何时?” 看着一脸稚嫩的秀赖,丰政答道:“此事最好还请大人去问真田和大野修理大人。在下只是大人和少夫人身边的一介护卫。” 秀赖率直地笑了,“哈哈哈,这用不着你提醒。听着,丰政,左卫门佐是左卫门佐,你是你,我只想听听你的意思。我当面问你,你还有何好担忧的?说吧,怎想就怎说。” 听他这么一说,此前始终默然的千姬轻轻开口:“莫要多虑,少君亦是要释心中之疑。” “容在下禀告。听说将军已进入近江,因此,在将军抵达之后,不过两三日,自会杀声四起。” “唔。这么说,顶多只剩下十日?” “大人明鉴。” “究竟谁会最先扑来?片桐、藤堂,还是本多?” “在下以为,那三者都不会打头阵。” “哦,那是为何?” “那些急于立战功的,估计乃是从西面驰来的、蒙丰臣恩典的大名。” “哦?你为何这般说?” “第一,他们若不打先锋,事后定招致将军的不满和猜疑。其二,他们并不清楚大御所其实不想与大坂交战的心思。” 秀赖恍然大悟,轻轻拍膝道:“如此一来,大御所的心思也就察明了。嘿,战争将从西边打起?” “但也请大人莫过早有成论,此事还要听听诸将的意思。” “丰政,我信不过他们。” “大人!身为总大将,不可这般言说啊。” “无妨:刚才的话,你就权当笑谈。说实话,我也觉得大御所和将军并无太大敌意。小时候,我就在大御所膝上撒娇玩耍,将军又是泰山,一家人刀兵相向,岂不令世入笑话?” “是。况且,一旦决出胜负,就会世世代代结下冤仇,战败一方便会被逼无奈,屈从人下。大人,柳生新阴流一直把不战之剑奉为极致啊。” “哈哈!不战之剑?不,现在我就是要战!我要勇敢地战给你看!” 这完全是把战事视同儿戏的口气。 丰政并未把秀赖看作愚昧之辈,有时,秀赖头脑亦很敏锐,能看出几分世事,但他到底历练少,终看不透世俗人情。普天之下,恐再也找不到一个如他这般生活的人:他二十年生涯,几是足不出户。无论他多么天资聪颖,对人外之人终是知之甚少,对天外之天更是一无所知。他常习字作诗,箭术不错,刀也舞得很好,体格出众,臂力过人,唯不大喜欢骑马。 奥原丰政不禁为此深感惋惜。一个年轻男儿,若喜野游,自会到山野狩猎,以发泄胸中意气。田猎所学,绝非见识各种飞禽走兽,随行之人的良苦用心,所到之处的风俗民情,都是见识,视野自然就开阔了。 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劝阻秀赖骑马,恐是担心他因此胡作非为,重蹈前关白秀次覆辙。丰政叹息,秀吉公养子秀次正因狩猎致祸。秀次在比睿山禁地狩猎,又在途中猎得女子……如此残暴的杀伐,自当遭天怒人怨。但秀赖从不出城半步,不明世间诸事,也令人对太阁后人甚是叹息。 一旦城池失陷,如何才能救出秀赖?骑马不行,就算是坐船,万一堕落,他恐也不会游水。而且,身边的人总是对他毕恭毕敬,点头哈腰。他从小就身居高位,又是太阁的独苗,像偶人一般被摆在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处长大,才会长成有些缺陷的特异之人。 不过,秀赖与千姬倒是琴瑟相和,颇为恩爱。但是,这种和谐也总让人觉得与寻常夫妻有些不同,恐也是因他们从小就一起长大。秀赖总是莫名地忌惮千姬,与其说把她当作夫人,毋宁说乃是看作必须保护的妹妹,当作将军小姐。 丰政欲告辞离去时,秀赖说出一句奇怪的话:“丰政,今后我会时常找你。你也一样,有事定要暗中禀告我。我想见你,你就立时到。”丰政很是担心:秀赖是否把我当成了关东的细作? 奥原丰政行事让秀赖大生疑虑,不明就里。丰政也便不能再问,为何要让千姬听到他们的谈话。若这般问,反倒会引他起疑,于事无益。 诚然,丰政实是在柳生宗矩的恳请下才入大坂。但他并非为支持关东或为关东卧底,而是看穿了此次战事的结果,进而作出决断。“这并非一场加深丰臣与德川仇恨的战事。柳生新阴流的弟子必须把那些沉溺于战事旋涡的人解救出来。”若说里边有一点私心,那就是他与柳生宗矩进行的比拼:究竟是柳生宗矩信奉的新阴流高明,还是奥原丰政的估量了得?但现在要让秀赖全部明白,实强人所难。因此,他才明白告诉真田幸村,实际上也暗示秀赖。 丰政向秀赖表明了言听计从、忠心不二的意思之后,便辞别而去。迈出庭园的栅栏门时,丰政还在苦想:这真是奇怪的情感羁绊,阅尽世事、身经百战的德川雄狮,对饲养于大坂城豪华笼中的雏鹰虽甚是喜爱,劫数却偏偏要带来大乱。隔着牢笼,雄狮和雏鹰相互眷念,却又须置对方于死地,这是何等悲惨的命运!以战止战,以不杀之刀让世间继续太平,便是柳生新阴流高徒的雄心。 柳生宗矩为了保护雄狮,挺身而出,奥原丰政却为了避免雏鹰成为战事的祭品,暗中出力。诸事对这一对表兄弟自是莫大的考验。柳生宗矩定会尽力勒紧将军秀忠的战马缰绳,但奥原丰政怎能输给他? 战事已无可避免,早当让秀赖学会骑马游水。 即使打起来,关东军也不会丧失道义,屠杀妇孺。对于这些,丰政还是很安心。于淀夫人和千姬的营救上,家康必暗使大力,可对秀赖呢? 丰政边走边想,回到值事房,竟早有一人正焦急地等在那里,不是别人,正是米村权右卫门! 米村权右卫门毫不在意地用稻草包了一尾加吉鱼过来,说是来送秀赖所赐,实际上必是又带来了什么消息。他似已理解了奥原丰政本心,或许,他亦已从所知消息中琢磨出家康本无战意、只想不战而和。 “奥原大人,开战迫在眉睫,似乎就在这一两日了。”权右卫门默默把稻草包放下,急道,“伊予松山二十万石的城主加藤嘉明之子式部少辅明成已经海路、过尼崎,沿神崎川而上,安营扎寨,大约六百人。” “哦,就算那里已发生了小股冲突,也不会立刻对城内产生影响。” 权右卫门并不回答,继续道:“加吉鱼越来越难买了。另,今日我听到了一件怪事。” “怪事?” “是。板仓胜重向大和的大工头中井大和守派去了密使,似要建一座高大的箭楼,说要在上面设置大炮,对准大坂城的天守阁。” “瞄准天守阁的大炮?” “命令究竟出自大御所还是将军,目前尚不清楚。”说完,权右卫门取出一个商家常用的烟盒,取出烟管,点上一袋烟,“如何判断,全由您。反正您负责守护主君,我只管把这些相告。还有一事,二条城的巡查城和泉守信茂已被任命为使者,正频繁往来于与加藤争功的播州姬路四十二万石的池田武藏守利隆,以及备前冈山三十八万石的池田左卫门督忠继的大营。命令大致是,绝不可贸然前进,在接到命令之前严禁抢功云云。因此,我才说战事已经逼近。” “抢功……” “大御所的心思真令人费解。啊,我只是说费解,到底怎样,您自己判断。那么,小人且告辞了。”说完,米村权右卫门使劲在炉边磕了磕烟灰,起身径自去了。 奥原丰政本想留他,终究闭了嘴。 伊予松山的加藤嘉明自幼追随丰臣秀吉。此次他以留守名义留于江户,其子明成代父出征。在权右卫门看来,由于明成与池田兄弟抢功,攻击必然会先发生在神崎川一带。看来,烽火终要点着了……秀赖天真的笑容依然在眼前浮现,丰政微微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可是,炮轰天守阁乃是为何?家康公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十七 疑忌满城 直到奥原丰政退去,千姬几乎未再开口。只是在秀赖问话时,她才回了一句,但既未表示自己的意见,也没提出任何问题。 千姬年方十八,正值女子最美好的年华。但正如秀赖显示出年轻男儿的锐气那般,千姬也完全变了,以前的天真烂漫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乃是磨炼出来的静谧之美。她最近又增加了一股异常气质,这与平常的开朗并无关系,而是一种让人人都敬而远之的冷傲。她总是呆呆地凝神沉思。或许,正是这种让人难以接近的冰冷和安静,约略威吓了秀赖,一到只剩下他们二人时,秀赖总显出一副有意讨好的样子。 “你怎生看待那个丰政?我倒觉得,他是个可信之人。” 即使夫君主动搭讪,千姬也未把视线落到他身上。这绝非对秀赖的反感,自从大坂气氛变得险恶,她心中反倒紧了起来,害怕失去秀赖。 “为何不语?丰政说,大御所喜欢我,我也多有这种感觉。” “……” “你认为丰政如何?”第三次问到,千姬才望着秀赖,轻轻摇首,“妾身真的不知。” “不知?你是说他不可信?” 千姬又摇头。这完全是她的实话。她身边只有女人,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愈是认真思索,就愈不明白。 但秀赖却不会这般想,“你似是怒了啊。唉,这也难怪,在大坂,现在一开口就是骂关东的话,你自是听不下去。谁人愿意听到自己娘家挨骂?” 千姬悲伤地垂下眼,叹了口气,眼眸中满是泪水。 “你怎的了?你哭了?” 千姬又轻轻摇了摇头,“妾身似已不大记得大御所和将军了。” “你……你在说什么?” “江户已经变得像梦一样。可是,妾身好像也非大坂城里的人……” 这是千姬的真实感受。但是,听了这些,秀赖竟大是疑惑。他觉得,他们是夫妻,也是兄妹。“你又来了,这已经成了你的恶习。” 情意,的确有多种多样的表现,忌妒、焦虑是情意,憎恶、敌意、诅咒和杀心,也都是扭曲的情意。秀赖爱慕千姬,他才千方百计安慰她。但当心意无法打动对方时,秀赖就禁不住焦急起来。他其实也明白,这种焦虑亦是出于爱。 “既如此,今日我就让一步,但希望你莫误解我。我明白你的苦楚。你或许真的连祖父和生身父亲的模样都不记得了。你来大坂已十一年了,小时候在伏见、江户都只待了很短的时日。真可以说,你属于大坂。” “大人说的是。”千姬移开目光,轻声道。她在认真思索。 在奥原丰政眼里,这种眼神有着“无法言喻的高贵”,但秀赖却不这么看。人会因自身意志和感情而,生出偏见,秀赖对此却既无体悟,亦无反省。 秀赖不满道:“就算你所说为实,那也不能说,你不是此城的人。你现在不正在这城中,是丰臣秀赖的夫人吗?” “是。” “是什么是!为了让你摆脱寂寞,秀赖把心都操碎了。母亲也一样,她总是袒护你,甚至不准我在你面前提起关东的事。” “是。” “你到底明不明白?” “明白……” “既然明白,就休要哭哭啼啼,也休要再发牢骚!另,对秀赖的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是。” 秀赖皱着眉摇了摇头,“我一听见你说‘是’,就感觉仿佛在和一个偶人说话,真让人着急。唉!我这么说也不对。好了好了,安心回答我:你到底怎样看那个奥原丰政,他究竟可信还是不可信?” “不知。”千姬再次以同样的语气回答,摇了摇头,后又慌忙改口道,“以不知为知,万一误导了大人,可是罪过……” 话音未落,秀赖的右手就掮向了她的脸颊,“你!你根本不懂秀赖的心思。既然如此,秀赖只好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对你的情意。”接着,秀赖又是啪的一个耳光打在千姬脸上,然后,粗暴地把千姬拥过来…… 日头还很高。开战迫在眉睫,城内外均杀气腾腾,到处都是身穿盔甲、步履匆忙之人。就在这样一个城池的内庭一角,焦虑的城主和夫人并未关上门就亲热起来,情形实在有些异常。秀赖和千姬怎就毫无顾忌呢? 看到眼前的一切,守候在外间的刑部卿局迷惑不已。如今的刑部卿局并非内藤新十郎之母,她乃是千姬从江户带过来的一个侍女,原名阿小,新十郎的母亲生病退出内庭之后,阿小就顶替了她。她今年虽才十七岁,但对于这对夫妇的异常还是能看出来。她悲伤地从外关上门,又悄悄退坐在外间,闭上眼睛忠诚地守护。 到了这种时候,刑部卿局才深切地盼望为秀赖产下一女的荣局能够出现在这里。若是荣局在此,她自会劝阻秀赖这种有悖常理的粗鲁行为。可现在的内庭,已无一人敢因这样的事对秀赖或千姬开口。更何况,此为城主和夫人私事。 刚发生这种事时,刑部卿局心里还充满惊恐和羞耻,蜷缩一角不敢动弹。她甚至还担心秀赖会动粗。可事情似无她想象那般可怕。事后,千姬会跟平常一样整理好衣裳,没事人一样把步伐粗重的秀赖送出门。 下人们多已这般议论:尽管城主与夫人彼此爱着对方,却又不肯坦诚相告,每每争吵之后,又满怀激情亲热。十七岁的刑部卿局逐渐觉得:千姬怕是故意诱惑秀赖,她定是刻意先把秀赖惹恼,然后等他发泄,真是可悲的妇人手段啊! 秀赖实有不是。他自从把手伸向荣局之后,又染指了另外四个女人。因为忌惮千姬,那个生下男儿的伊势侍女被支走,其他三名女子都做了侍妾。 但千姬却从未流露出嫉妒之意。所有的情绪都郁结于心,竟养成怪癖。 对千姬忠贞无二的刑部卿局,还是觉得错在秀赖。 今日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她闭着眼睛静静坐于一隅,等待风暴平息。可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若只是一个人的脚步,刑部卿局自会无动于衷,闭着眼睛发话:“现在少君谁也不见,快走快走。”可今日来了六七个人,她只好睁开了眼睛。 “阿小,不用怕,是我们,快向阿千通禀。”淀夫人笑声朗朗。 “是……是。奴婢现在……就去……”但刑部卿局却未马上起身,并不仅仅是被突然造访的淀夫人一行吓懵了——她早已情怀大开,深知此际进去通报会触什么霉头。 “呵呵,阿小都等得不耐烦了,竟演起了狂言。看看,额头上还抹了那么多唾沫,那就等念完咒语再起来吧。阿千,阿千,是我。我就不客气进来了。”言罢,淀夫人吩咐跟在后面的正荣尼等人道,“你们在外面候着。”她大步从刑部卿局身边走过,猛打开门。 “啊!”随着一声大叫,门又啪地关上了,淀夫人回过头,对蜷于当地、脸色发红、大气也不敢出的刑部卿局吼道:“这是怎回事,阿小?既然少君来了,你为何不早说!看来,一定是少君……”她又以尖锐的声音对着屋内喊了一声:“阿千。” 仿佛自己裸着身子被人看见一般,刑部卿局羞惭不已,真希望里面的人能早些打开门。从脚步和声音来看,淀夫人今日心情不坏。虽说如此,人心善变,刑部卿局很是清楚这些。可屋内的二人似对她的不安毫无察觉,他们并非刻意拖延,他们连整理衣服都是下人动手,何况现在慌作一团? “阿小,”淀夫人又道,“快向少君禀告,说我来了。另,别忘了把香熏好。”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在这微妙的时候,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老是等在外面,任谁也不会有好心情。 “是……是。奴婢就去禀报。”刑部卿局慌慌张张起身,淀夫人额头上已经暴起青筋。 未久,门打开,千姬跪在入口伏地施礼。淀夫人的目光立刻如箭一样射向了上座的秀赖。 淀夫人与千姬之间,并不像侍女们担心的那般不合,她们有的只是十数年相濡以沫、难舍难分的情感羁绊。 淀夫人只有秀赖一个孩子,可是,自从迎来这个天真的外甥女,十数年转瞬即逝。现在,淀夫人连究竟哪一个是亲生的都难以分清了。千姬已非刚来时的阿江与之女,已被养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千姬。 但今日的千姬和秀赖却给淀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千姬毕竟是儿媳,为何总是怏怏不乐?男女一旦裸着身子被人看见,任何外人都似变成了敌人,难道女人特有的忌妒,还存在于淀夫人心中某处? “少君!”淀夫人无视伏于脚边的千姬,径直站到秀赖面前,“我还以为少君会惜时如命,此刻正在外面忙着指挥作战呢!” 秀赖却不以为然回道:“母亲大人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就差没加上“可真是稀罕事”。 “少君认为,此时我不当来?” “不敢,只是想知为何。” “少君才应扪心自问呢!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总到内庭?不几日,战事就要开打,就连走卒都在准备,身为一城之主,你却……”淀夫人的声音逐渐尖利起来,她分明意识到老女人们并排伏在外面,遂大声道:“少君,一旦战事爆发,女人也须有准备,嗯?” “当然……须作好准备。” “既如此,作为总大将,大坂城的气息,想必你不会不知!” “总大将?” “这场战事的敌人究竟是谁,你可知?将军已进入伏见城,大御所也出了二条城,可你竟连战事都忘记了,还在内庭厮混!你怎不想想,千姬是谁的女儿?” “母亲大人,您怎能这般说?”秀赖大声道。 “哼!是少君理解差了。阿千虽然是敌将的孙女,也是我的外甥女!” “那……” “不,你误解了!我担心阿千,才特意赶来。想必少君对城内的流言有耳闻。如果城内的消息从此处泄露出去,对我们必大大不利。现在全城人的眼睛都盯着这座大殿。如此下去,阿千身上万一发生一丝闪失,你如何交代?” 淀夫人说的似是真心话。她一面斥责,一面坐到秀赖面前,续道:“阿千固然惹人怜爱。既然喜欢,就应好生去关爱,可你怎就不懂得保护她?大白天来到内庭,我们的武士会怎样想?他们定会认为罪在阿千,一定会觉得乃是阿千故意把你勾引到身边,从你口中套出秘密,传给关东。否则,在此紧急时刻,大白天……” 淀夫人越说越怒。是啊,她此来,并非为了训骂。城内怀疑千姬的人越来越多。打仗总有胜负,万一有差池,于己方大不利,那时,若有人煽动说是千姬泄露了机密,千姬恐就有性命之忧了。因此,在开战之前,先把千姬转移到自己身边,好生保护,才是淀夫人的初衷。若还有人生疑,她自然会说:“我正在对她严加监视,并未发现可疑之处。”如此就有了庇护的理由。 出于骨肉亲情,她才前来造访,但意外地发现秀赖正在此处,还被顶了几句,心中自是巨浪翻涌:这混账东西不明我的良苦用心!想到这些,淀夫人几欲泪下,她更是激切。 “阿千,你也仔细听好。此次战事乃是我们对关东无礼之举的反击。他们目中无人,连已故太阁的法事都要阻止。说到战事,你什么也不知,但我,还有你母亲,却比谁都明白。战场上不讲是非曲直,唯有意气纠缠,猜疑的大浪可把双方吞入血海地狱。小谷城的时候是这样,越前北庄城池陷落时也是这样。正因太明白战争的残酷,我才特意前来接你。如不在我身边,无人能预料你会发生何等不幸,所以,最好由我保护你。可是,你却故意在大白天缠住少君。你究竟在想些什么,难道想授人以柄?” “母亲大人。”千姬甚是意外,不过,她语气平静道,“少君并非阿千叫来的。” “嗯?那么,就是被你的色相迷住了。你敢说少君连战事都忘了,只知往你这里跑?” “这……阿千并不清楚。” “母亲大人!”秀赖忍无可忍阻住淀夫人,“母亲,您太过分了。当着众人,您说话注意些。”他终明白了母亲的来意,遂想堵住淀夫人的嘴,再趁机离开,“您说得这般难听,就是好心也会变成恶意。有话好好说。” 秀赖犯了一个错误。在这种场合下,儿子不应先责备母亲。男子总是先责备自己最亲近的人。淀夫人却早把这种习性忘得干干净净。她原本带着令她自己都感动得落泪的善念来接千姬,却被顶得七窍生烟,不但无人理解她的苦心,反遭到了宝贝儿子一通呵斥。 “你……”淀夫人眼里顿时涌出了泪水,“少君是说,我这个做母亲的有不是?” “不敢,孩儿未说谁对谁错。” “哼,你说了!你就是说了……正因我把阿千和你看作我最心爱的人,才特意巴巴去和家老们交涉,想把阿千留在身边。为此,我到处向人低头,心都操碎了,可到头来……” “母亲!” “少君丝毫也不明我这个母亲的苦心。既然如此,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管!” “母亲!”秀赖比谁都清楚,淀夫人的气一时很难消,他一脚踢飞坐垫,站了起来,“孩儿怎会忘记战事?正因不敢忘记,烦闷不堪,有要事相问,才来此处。可您却还把我看作一介小儿,处处横加干涉。我受够了!”他只顾着发泄不满,完全强词夺理。看到一时无法安抚母亲,他遂放弃了耐心,也大肆耍泼。 “菊丸,走!”秀赖叫过带来的唯一带刀侍童,脚步沉重地去了。 刑部卿局捏了一把汗,追出了好一段,但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叫住秀赖。待她畏畏缩缩回来,淀夫人正高声大哭。刑部卿局心里一惊。淀夫人的随从早已习惯了这种哭泣,尽管她们仍规规矩矩伏在地上,却不怎慌乱,单是不约而同注视着千姬。众目睽睽之下,千姬仍平静地凝神沉思,仿佛一枝高傲的洁白花朵。 为何善意偏偏造成误解?在刑部卿局眼里,千姬绝无责备秀赖的意思,也不曾憎恨淀夫人,她恐正在寻找说辞。但哭得死去活来的淀夫人实在令人生惧,哭完之后,定会爆发一场比先前更猛烈的风暴。更令人恐怖的,则是坐在外间狠狠盯着千姬的正荣尼、大藏局、右京太夫局、飨庭局、荻野、阿玉等女人的眼神。她们中间,究竟有谁会对千姬怀有好意?最近一段时日,每个人都受到了城内气息的影响,都觉得“千姬乃是江户的内奸”,用恶患的眼神盯着千姬。在她们眼里,千姬一定把淀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当成无谓的撒泼。 哭声忽然停了下来。顿时,众女一齐望向淀夫人,她们心里一定怀着恶意的期待:嘿,又要出事了! 哭泣停止之后,静寂良久,淀夫人抬起头来时,声音竟意外地温和:“阿千,你刚才说,少君并不是你叫来的,是吗?” “是,阿千是这般说的。” “并且,他并未忘记战争。他是有要事才来此,对吧?” “是。” “那么,是何事?你告诉我。” “是为了在此处见一个叫奥原丰政的人。” “哦?为何不把奥原叫到外面去?自己的手下,为何要特意藏起来,偷偷见面?” “这……” “马上就要开战了,少君却还在背地里偷偷见人,你应多加奉劝,提醒他不应这样行事才是!” “但阿千并未觉得不妥。” “无不妥?那么,我再问你:秀赖与奥原丰政都说了些什么?你把丰政说的话说给我听。” “是。”千姬微微低下头,道,“他好像说,大御所实无意攻打大坂……” “大御所无意?” “是。少君说他也这般想,他很是想念江户的爷爷……” 千姬刚说到这里,淀夫人慌忙把指头按在嘴唇上,止住她,脸色异常苍白,“少君这么说,一定有他自己的考虑。他必是在试探奥原丰政,你说呢?” “不。” “嗯?不是?哼!把整个大坂的命运都赌上的总大将,心里绝不会有其他想法!”淀夫人声音尖利,“这并非少君本意!” 千姬并不争辩,声音冰冷,“阿千也是这般想的。” “你?你说什么?” “媳妇也这般想。少君乃是为了安慰阿千才说这话,媳妇也觉得,少君不当这般说。” 淀夫人眼睛瞪圆,气都喘不上来。千姬似无意辩驳,但她究竟在想什么? “阿千!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秀赖只是为了安慰你,才特意把奥原丰政叫来?” “是。” “少君为何非来安慰你?” “或许因为阿千是……大御所的孙女。” “又来了!你总是说那些来吓唬人。大御所的孙女就是敌人,不当安慰!” 千姬再次轻轻摇首道:“可是,阿千已和关东了无关系。” “因此,他觉得你可怜,才想安慰你……” “不。” “那究竟是为何?” 淀夫人的声音再次尖利起来,千姬轻轻瞥一眼并排伏在远处的随从,道:“有一事,媳妇想单独和母亲大人说说。你们都退到外面去吧。” “嗯?”淀夫人睁大了眼。她万万没想到,千姬竟变成了一个可如此从容下令的成年女子。 “遵命!”老女人们似也吃了一惊。但千姬也是大坂城的女主人,既然已下了命令,大家只好退出。 众人退下之后,千姬平静地转向淀夫人,“阿千认为,少君是在为母亲大人担心。” “担心我?” “是。把丰政叫来,就是为了这个。” 淀夫人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千姬不只是命令老女人们退了下去,话语背后,甚至还有一股自信,连淀夫人都几被压倒。淀夫人拼命控制住兴奋之情,这话既让她心里有了底,也让她充满惊讶和怜爱。 “你是说,秀赖担心我,才把奥原叫到此处?” “少君……”千姬移开视线,“少君越来越明白,此战将是一场不同寻常的苦战。” “千姬……阿千……你是怎生知道的?” “开始时,少君只是决意血战到底,但,战事总有胜负。” “那还用说?最近秀赖畏惧了?” “不,他变得越来越严谨了,连万一之事都想到了。而且,他最担心的,就是一旦战局不利,母亲如何是好。阿千甚是明白少君的忧心。” “哦,原来如此。”淀夫人猛地松了口气,她庆幸方才未由著性子去揪千姬那头黑发。“那……他是怎生想的?” “少君尽管并不恨大御所,却须据城一战,因此,才特意把丰政叫到此地,万一形势不利,就把母亲托付与……” “且等!且等!阿千……你方才不是说,少君来此是为了安慰你?现在怎的又这么一说,你岂非在撒谎?” “没有。”千姬目光深沉地摇了摇头,“少君安慰阿千的心只有四分,忧虑母亲的孝心却占了六分。” “哦……” “因此,阿千就闹起别扭来,心中不平。当然,这并非单单是妒忌。少君特意让阿千听到他们的话,心底的意思分明就是:万一到了紧急的时候,母亲就托付与阿千。这种用意太明显不过。在这种安排的背后,流露出的是对阿千这个敌人血脉的隔膜。对这个早已不记得江户任何事情的阿千……” 此言实在意外,淀夫人竟说不出话来。她这才明白,这对小夫妻也有这种算计。 “母亲大人,阿千身体里虽流着德川的血,却也流着母亲的血。况且,阿千只知大坂,但少君为何对阿千怀有那等隔阂?阿千就是……想不通!”说到这里,千姬忽地弯身伏地,痛哭起来。 淀夫人不觉把千姬揽到怀里,为她拭泪,自己却也哭了。其实,她们二人流着相同的血。淀夫人忘不了父亲,也无法忘记在北庄死别的母亲阿市夫人。千姬和秀赖不也是那般不幸?多年过去,小夫妻一个成了大坂城主,一个成了城主夫人,眼下情势却如当年的小谷城…… 秀赖担心母亲的心思,淀夫人甚是明白。在得知越前北庄即将陷落之时,当年的茶茶姬那小小的心灵是何等疼痛,她多想救出母亲! 目下秀赖要参加战事,心情正如当年的茶茶姬,他怎能不忧心?可是,如不动声色就把母亲托付给千姬和丰政,必会伤了千姬的感情。北庄城陷落之时,无论茶茶如何劝说,母亲市姬绝不出城,甘愿陪丈夫赴死。现在,外祖母的悲剧,又以同样的形式降临到外孙女千姬头上。 待千姬停止哭泣之后,淀夫人轻声对她耳语道:“阿千,你的意思,是把母亲委托给奥原就行了,你要和秀赖一起……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想这么做,是吗?” “是。”千姬抬起头来,清楚回道,“离开从小一起长大的夫君,阿千怎能独活?若与少君分开,阿千就去死!” “唉!我完全明白。母亲我也一样,万事都经历过。真到了那种时候,母亲也不会独活。秀赖和你都是我疼爱的儿女,我们三个一定要紧紧拉着手,同赴黄泉。”说完,淀夫人总算恢复了平静,道,“这算怎回事!仗还没有打起来,就掉不祥的眼泪?好了好了,大家就齐心合力,帮助少君获得胜利吧。胜了,不都好了?” “是。” “快,快擦干眼泪。这么个美人儿,流泪就不好看了。” “是……”千姬的话里绝无一句谎言。即便她不是秀赖的妻子,只是秀赖的妹妹,在战事中,也不会抛下兄长而独活,定会毫不犹豫地与秀赖同行。 因此,奥原信十郎丰政答应定要救他们性命,此承诺之难以实现,自是可想而知。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十八 战乱当头 大坂之战的引线,于庆长十九年冬月初七凌晨被点燃。次日,千姬移至淀夫人居处。 大坂战备诸事已毕,无需赘言。 总大将秀赖率领旗奉行郡主马亮、马印奉行津川左近、侍卫头领细川赞岐守赖范和森河内守元隆,共三千人马据守本城。显然,无人认为他们会直接参与战事。 马上就要进入寒冬,游水已是不能,在奥原丰政的劝说下,秀赖努力练习骑马。 本城的山里苑由近侍铃木源右卫门和平井吉右卫门、平井次右卫门兄弟负责守备,土桥则由三十“与力”官和五十“同心”武士警戒。二道城围住本城,其间为护城河。护城河外则是三道城,围绕在三道城外面的乃是一条又宽又深的护城河。二道城东侧,玉造口到青屋口一带,由浅井周防守长房和三浦飞騨守义世等率三千人把守,青屋口则由稻木右卫门尉教量等率两千人守卫。在这一带,士卒陡然紧张起来,因为敌人很有可能从此两处入侵。 因此,此处的机动部队,亦即秀赖的亲卫队木村长门守率领的五千精锐。 二道城两侧,后门的瓮城由青木民部少辅一重率一千人把守,后门之北则有模岛玄番允重利的一千五百人守卫;再往西,则有名岛民部少辅忠纯的一千人、毛利丰前守胜永的五千人、速水甲斐守守久的四千人结营把守。 南侧,仙石丰前人道宗也、长曾我部宫内少辅盛亲、明石扫部助守重、汤浅右近正寿、石川肥后守康胜等合共一万三千人居中,靠近玉造口一带,则部署织田长赖的一千三百人,事实上的总大将大野修理亮治长的五千人和后藤右兵卫基次的三千人则被部署为机动部队。 北侧,西北角上乃是大野主马亮治房的五千人,京桥口为藤野半弥的三千人。瓮城则由堀田图书助胜嘉等所率三千人守,水手口为伊东丹后守长实所率三千人……大坂城真可谓团团布防。 这些部署构成了秀赖“固若金汤”的主阵核心,另,三道城也作了详尽部署。三道城西南乃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有若干个出入口,分别与街市相连。 若从东侧经森村口、大和桥口、黑门口、平野口、八町目口、谷町口、鳗谷桥、安堂寺桥、久宝寺桥、农人桥、本町桥、思案桥、平野桥、高丽桥、天神桥、天满桥、京桥,一直到东北角的箭楼都严密防守,才真正是“固若金汤”。但,区区三五万人实无法填充这片广阔的区域。 有一句谚语叫“蟹掘等身之穴”,若说谚语里蕴含着至理,那么,对于秀赖这一无所长的普通螃蟹来说,大坂城这个洞实在太大了。若是如秀吉公那等盖世英雄,或许还腾挪有方,但对一个器量平庸之人,仅封堵那些出入口,就已吃不消。况且,他们还需把“固若金汤”的门面装点起来,以煽动那些野心勃勃之人。 城内的人此时虽已达到了十万左右,但统领他们的大将却远远不够。部署于三道城的将领,半数以上不得不身兼二道城的防务。 大野兄弟不消说,青木一重、毛利胜永、明石扫部、汤浅右近、仙石宗也、长曾我部盛亲、郡主马、木村重成等人,也都不得不在三道城身兼数队的统领任务。 而且,要想守住三道城,须在城外要塞构筑一道防护篱。最让真田幸村苦恼的也就在此处。他在城南一紧要处构筑了“真田护城”,令儿子大助幸纲与伊木七郎右卫门远雄率领五千人在此镇守。 城东北的蒲生栅栏,由饭田左马助率三百人把守。金福栅栏由矢野和泉守正伦率三百人驻守。鸣野栅栏由井上郎左卫门赖次和大野治长的部下共两千人把守。只是,治长实不可能到这鸣野栅栏指挥,只是监督而已。 西南的城寨,则由明石丹后守金延的八百人守护。博劳渊的城寨由薄田隼人正兼相、米村六兵卫、平子主膳贞诠的七百人驻守。船场的要点为大野治长属下四百人把守。 西北的船库要塞为大野道犬的八百人驻守。福岛要塞则由小仓作左卫门行春和宫岛备中守兼兴的二千五百人守护。天满城寨有织田有乐斋的一万人……一一部署下来,十万之众眨眼间就分配完毕。 而且,由于城外寨垒的指挥者必须同时负责二道城的安全,也就意味着,外面那些临时雇佣的人,只能照自己的意思随机作战了。 这一系列“固若金汤”的部署,在曾经驰骋于千军万马、连对已故太阁都不曾服输的德川家康眼里,究竟怎样呢? 家康将献计令山口重政入城暗杀秀赖的土井利胜训斥了一顿。他加以阻止,其用意已很明白:秀赖已是“困兽犹斗”,岂可干那暗刺的勾当? 冬月初五,家康把片桐且元传到二条城,命他进攻大坂,然后,立时将城和泉守信茂传来,令他向已进至大坂城西南的加藤、池田两部,传达一条完全相反的密令:不可急于进攻! 家康一面命令片桐且元进攻大坂,另一面却对匆匆进至神崎川一线的加藤式部少辅明成和池田武藏守利隆、池田左卫门督忠继兄弟传下密令:“此地距大坂城甚近,地势不佳,绝不可轻易渡河。继续打探敌人动静,原地待命。” 这种矛盾的命令,无意间还是流露出家康对这场战事的态度。看来,家康终是不想打……在秀忠赶到之前,他想让大坂主动提出“议和”。 两军已经完成部署,进入对峙。尽管事关士气,不便出口,但议和仍是家康的愿望。因此,他才让虽已离开大坂城,但不久前还是大坂柱石的片桐且元,进至城北最近位置,给其劝降大坂的机会。 可是,片桐兄弟竟未采取任何劝和行动,难道他们真的对秀赖怨恨至极?其实,片桐兄弟一度与常高院联络过,但就是不见回复。于是,家康方发出了最后通牒,命令他们准备进攻,还特意令其他部队不准出击。 可当家康把城和泉守派去下令时,加藤的阵营已在商议中之岛进攻战的渡河问题。 中之岛乃是大坂城北围于河中的一处小岛。加藤的兵马从四国强渡海路至尼崎,进而又将阵营从神崎川进至中之岛对岸。扎营之后,中之岛上的大坂军队情形已清晰可见。人计约一万,他们泛起三十多艘船,对河面严密警戒。此时加藤部的人数却还不到七百。看到这种情形,大坂一方把船靠过来故意挑衅:“有种的就过来,管保杀你们个干干净净!” 由于加藤嘉明乃是秀吉公一手提拔的武将,故对方故意高声叫骂挑衅。双方的战意皆渐次高涨。 日暮时分,含有霜气的夜雾将河面浓浓包裹起来,警戒的船只才终消失在河的下游,河面静寂下来。 此时,前去打探的加贺山小左卫门返了回来,劝式部少辅明成渡河:“敌人轻视我们人少,把战船都调到下游的池田那边去了,岸上的军队也朝那边赶去。若想渡河,现在乃是绝好机会!我们不如一举渡河,在对岸安营扎寨!” 结冰时节,最宜发动奇袭。小左卫门如此游说,年轻的明成也眼前一亮。父亲名义上留守江户,实际上是待在那里为质,这一点明成甚是清楚。 并且,与他年龄相仿的池田兄弟也出来抢功,他遂作出了大胆的决定:“好。既然敌人放松警惕,真是天助我也!立刻渡河!” 正在这时,一人匆匆赶来,竟是负责接待家康使者城和泉守信茂的家老佃治郎兵卫。郎兵卫急道:“且等,方才大御所派来快马,严禁抢功。让我们打探敌人动静,原地待命。” “大御所派了使者?不用担心,大御所乃是体恤我们,他知敌人兵力远胜于我,不让我们勉强开战,以免失败。只要打胜不就行了?我非打一场胜仗不可!大御所定会夸我们,在如此寒冷的季节取得以少胜多的大捷。敌人已经移走,机会千载难逢。你看,雾气越来越浓。趁着雾气渡过河去,天亮时分可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满鬓白发、身经百战的佃治郎兵卫却轻轻摇了摇头,怎么也不同意:“大人勇气可嘉,可这严寒天气,渡河也非那般简单。以老夫的经验,就算船只渡到对岸,没有停泊之处,那就如同落水老鼠一般,一旦被敌人冲杀便是大大不利,到时怕兵士手脚都已冻僵,连刀枪都不听使唤。” “到时候把全部火枪集中起来护卫,不就得了?” “差矣!故意放枪放炮,暴露位置,有这样奇袭的吗?况且,我们区区七百人,敌人却有一万多,就是有火枪也无用。依老夫看,还是照大御所所说,一面与池田部联手切断敌人,一而进攻才是上策。还请大人三思。” “你是是怕了?” “若有不测,危险至极。” 听郎兵卫这么一说,明成也觉有理。天一亮,对岸插满了己方的旗帜,只是想象一下,这种情形自然令人颇为畅快,可一旦变成落水老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就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了。 “难道眼睁睁让战机溜走吗?小左卫门,你说呢?”明成一脸遗憾。 力主奇袭的加贺山小左卫门转向佃治郎兵卫,“恕在下失礼,能否请您听一听晚辈的意见?” “你还未死心?” “正是。”小左卫门探出身子,毫不迟疑道,“我想先请教一下,对于这场争斗,前辈究竟是把它看作加藤的战事,还是天下的战事?”这问法实在极其无礼。 佃治郎兵卫苦笑一声,道:“不用说,当然是天下的战事,是德川幕府的战事。怎么……” “既然如此,今晚就必须渡河!” “小左卫门,你怎的如此固执?你先说说,为何必须渡河?” “那好。”小左卫门并不反感,扬头径直道,“正如前辈所言,此乃一场事关天下的战事。因此,以利隆、忠继为首,中国、四国各路军队都竟相摆开阵势,这一点前辈也知。” “那又怎样?” “万一其中一支队伍抢先渡河,将出现何等结果?中之岛之战就要开打了吧?” “既然众人都为打仗而来,此甚是正常。” “关键就在于此!正因我们人少,一旦抢先渡河,率先开战,其他各部自会争相渡河,与我部联手共同对敌。但我们一旦落后,将会怎样?” “怎样?” “仅池田兄弟的人马就有八千八百之多,一旦让他们抢先过河,我们还去打谁?到时候,我们就只能站在这岸上瞧热闹了。本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来,结果竟躲在别人后边看热闹,这合适吗?” 听到这种论调,佃治郎兵卫不禁暗中叫苦。 “前辈,我还有一事要说。” “哦?” “加藤家曾受丰臣氏思典,若我们只看热闹,战事就结束了,加藤一门必忧。” “唔。” “这场天下之战,就算中途出现波折,最终必是江户获胜。与其对一场必胜的仗畏首畏尾,冷眼旁观,莫如抢先一步渡河,再获取中国、四国各部的帮助。想让他们相助,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先过河。前辈以为如何?” 加贺山小左卫门说到此处,旁边一人接过话茬:“真让人佩服!年轻人有些见地。让别人来帮我们作战,好主意!”最先拍膝感叹的,乃是被誉为加藤双柱“一佃一河村”之一的家老河村权七郎。 一旦打起仗来,人的思虑总是会跳到常识之外。人们原本毫无理由相互杀戮,故出现“异常”本也无可厚非。但在残暴的杀戮为世人接受前,人必须寻一个理由,即出战是为家门争取功名。加贺山小左卫门就明显在这般算计。一旦加藤一门受到幕府猜疑,大家就危险了。正因看清了这些,他们才在家主被留在江户之后,一齐出征。一旦他们被评为“隔岸观火”,招致无端的怀疑,还来出征做甚? 这的确是一场毫无失败之虞的战争,佃治郎兵卫也绝非算不懂这笔账。 故,在河村权七郎称赞了小左卫门之后,他也佯带着更深的感慨赞道:“哦,真是英雄出少年!不简单,佩服!都怪老夫不懂你,真是汗颜。公子,那就请立刻下令渡河吧。” 至此,所有人都把家康的命令想成关怀和体恤,竟无一人提出怀疑。 “好!要在雾气最浓时渡河。多加注意,休要冻了手脚!” 就这样,加藤明成部违背了家康意志,坚决渡河。 加藤一方情形如此,池田又如何呢? 家康的传令者城和泉守信茂,先是到了冈山的池田忠继阵中。池田忠继和姬路池田利隆均为三左卫门辉政之子。利隆为兄,忠继是弟,这对兄弟早在抱阵营移至此地之前,就因争打头阵吵过了。 “进攻大坂时,谁也不能抢先下手,我们兄弟要互相联络,合力作战。”尽管二人早已约好,可自从赶到尼崎,利隆竟抢到了忠继前面,提前渡过左卫门殿川,把阵营推至神崎川一带。忠继自是勃然大怒,也急渡过左卫门殿川,与兄长并排扎营。 “是兄长先爽约,也就别怪兄弟自行行动了。” 扎营完毕,忠继立刻向兄长的阵营派去了使者,正巧家康的使者也到了。 城和泉守以严厉的口吻命令道:“大御所有令:不可轻率出击,士众驻留河岸,仔细打探敌情,原地待命。” 冈山的池田阵中,忠继和老臣荒尾但马守正同席谈事,商量如何在雾中抢功,家康的命令忽然传来。听到命令,忠继一脸苦相沉默下来,荒尾但马守则若无其事满口应承:“遵命。大御所明鉴,从此处进攻,地形不利,敌人众多,绝不可鲁莽进兵。就算想渡河,水也甚深,况尊使也看到了,对面的敌人早就摆下了枪林严阵以待,怎能渡得过去?” 对岸把守中之岛的,为织田有乐斋的一万军兵,荒尾但马守的说法也煞有介事,于是,使者城和泉守也就信以为真,满意离去。他还要赶往忠继的兄长利隆阵中。 待和泉守离去,忠继斥责荒尾但马守道:“你为何连我的意思都不问一问,就擅自答应下来?真是无礼!” “话虽如此,在下也无法向大人您开口啊。大人定是不想答应。” “那还用说?战事的关键在于战机。一旦丧失战机,头阵的功劳就让兄长抢去了。” “哈哈!” “有何好笑?闭嘴!” “哈哈哈,大人可真是实诚。” “嗯?” “好不容易到这战场上,若对和泉守的话都信以为真,怎能抢得头功?对那命令,只做唯唯诺诺模样就是了。” “哦?” “不然,使者怎会满意而归?估计现在令兄阵中,早已吵了起来。机会便在于此,我们完全可趁机迅速作好渡河准备。” 忠继笑道:“啊哈,好。” “若想欺骗敌人,必先蒙蔽同伴,打仗的事大人就交给在下,尽请放心。” 无论是加藤还是池田的老臣,早已习惯了战场上的这种做法——把战功放在第一位。 就这样,荒尾但马守命令手下到附近民家收来门板,做成木筏,自己则率领着火枪队,率先向雾中的河面冲去。 已过了夜半丑时,他们亦未隐蔽行动。术筏前进到河中之时,一声令下,火枪齐齐向对岸射击。浓雾之中,双方顿时人喊马嘶。当进至距对岸两丈左右时,荒尾但马守一马当先跳进河中,“水不及胸,快跳!让木筏返回,再渡三四次即可!”他高举双手示意众人,扬刀冲入敌群。 中之岛上,织田有乐斋的军队大吃一惊,他们完全没料到敌人敢在如此寒冷之夜发动偷袭,他们还抱着期望:此处两军对垒时,大坂城与二条城的家康之间定在交涉。可笑的是,对方却似为了得到家康褒奖而抢功。突如其来的雾中射击,顿时让有乐的人慌作一团,敌人的木筏接连抢渡,令他们措手不及。 “敌人众多,不可轻视。” “顶住,打退他们!” 有乐军且战且退。忽然,背后又传来呐喊之声。原来,趁有乐部的注意力被池田的人马吸引,加藤部亦猛地从背后扑向中之岛。 黎明前的中之岛,眼看着变成了惨不忍睹的修罗场。 中国部与四国部在河对岸一字排开,却又欲进不能,阵营顿时沸腾起来。 “究竟怎回事?” “有人抢功。” “我们也不可落后,即刻准备渡河。” 池田武藏守利隆更是捶胸顿足,叫苦连连:“必是舍弟。看不见马印吗?究竟是谁的马印!” 由于看不见马印到底是何部,利隆急派人去查看,回报:忠继的阵营早就空了,四千二百士众已经全数渡到了对岸。 “唉,让城和泉耍了!” 正如忠继的家老荒尾但马所料,池田利隆确亲自接待了家康的传令使城和泉守。 “事到如今才下禁令,完全不像是身历百战的大御所所为。若是如此,干脆下令屯兵不出。都已经进至此处了,敌人就在眼前,怎能控制住磨刀霍霍的属下?我自会见机行事,把一切交给在下好了。” 听他如此一说,城和泉守被激怒:“你把大御所的命令当成什么了?这是命令!鄙人乃是大御所大人亲自派来的传令使。哼,鄙人的话就是大御所大人的意思。怎的,你欲违抗上意?” 被和泉守气势汹汹一顿教训,利隆无言以对,他气呼呼喝了一杯酒,倒头便睡,不料,他头刚一落枕,外面便枪声大作。他跳起来一声询问,方知先前早就盯上的民家门板,竟都被忠继征用了。他自是后悔不迭,大喊:“起!快起!准备渡河!快!” 此时,河面上的雾气已经微微地泛出清晨的亮白。 打仗讲策略、战术,但比起这些来,更有影响的乃是士气,乃是对胜负的自信,乃是蓄势待发的韧劲。有时,看似偶然的“冲劲”,往往能主宰一切。此次争功便是如此。 设若雾气不浓,天气不寒,加藤明成部自不会考虑渡河。在此条件下,若城和泉守不来,他怕还不会立刻采信老臣佃治郎兵卫的建议,还要往后拖呢。然,由于他们把家康派人看成前来慰问,方立时采取渡河行动。 压抑已久的马群,只要有一匹率先冲出,其余的自会拼命跟上。况且,池田兄弟早就撒腿欲奔。城和泉守适时赶来,马遂脱缰而去。 忠继部与加藤部登上中之岛,在黎明之前让战火燃遍了全岛,此为初七清晨。 放眼望去,池田忠继的马印在下游迎风招展,加藤明成的马印则在河上飒飒飘扬,二部恶狠狠向织田有乐部猛扑过去。 如此一来,众人都按捺不住了。最先跳上船只的,乃是与池出利隆并行扎营的备中庭濑三万九千石的户川肥后守达安,接着,离加藤甚近的作州津山十八万六千石的森美浓守忠政开始渡河。 姬路的池田利隆部亦在天亮未久就发起了渡河战,丹波福知山八万石的有马玄蕃头丰氏的部队,发现中之岛已经被自己人抢先占领,更是进了一大步,径直渡河向天满山方向扑去。 加贺出小左卫门的预想完全变成了现实。若只是小股部队渡河,有乐军于人数上还占有巨大优势,可一旦诸路军队持续行动起来,必势不可挡。在从上游杀过来的加藤部和以荒尾但马为首的池田部的夹攻下,有乐部败相频露。除了加藤、池田二部,河面上黑压压杀来的,全是敌人。 当微弱的阳光再次被云雾遮住,冰霜的大地被雾气濡湿时,有乐部已往天满方向溃逃。 织田有乐斋恨得咬牙切齿,居然如此轻易就被家康骗了!虽然他并未接到确信,但家康看来似真不愿一战。把片桐兄弟派到北侧前线,家康一定也想通过谈判解决问题。其实,有乐的这种判断绝非胡思乱想。可是,在遭受意想不到的夜袭之后,他自然窝了一肚子说不出来的火气,“那老狐狸,都七十多了,还玩愣头小子的手段,真是个好战之人。” 愤愤不平的有乐也已是六十八岁高龄了,当他收拾残兵退至天满时,早已累得精疲力竭。然而就在此时,有马玄蕃的八百军兵驾船一窝蜂涌了上来,有乐赶紧让慌作一团的士众钻进护垒,以稳住阵脚。但就算这样,仍是不敢大意,回首望去,中之岛已被池田忠继和加藤明成的马印填满。 “来人,我部遭夜袭,赶紧进城把战况禀报上去。” 牵马的人在溃逃中不见踪影,有乐抓住身边一个面生的年轻侍卫,问明他名唤芳野三四郎后,令其进城,“原以为将军不出伏见城,仗便打不起来,现在看来,有乐大错。老狐狸还是和关原合战时一样,唆使中国、四国的大名投入了战事。告诉大野修理,我本以为那老东西会先围城,不急下手,却是走了眼,真是万分抱歉。告诉他,城外的战斗已无指望了。看到此处起火之后,立刻为我打开城门,然后,就只有据城固守了。” 人总会犯糊涂,有乐先前的想法自是不差,但在遭遇奇袭之后,他完全乱了章法。若他能保持足够的冷静,向对方派去密使,一定不会失去与家康最后的交涉机会。其实,他早就已看清,仗硬打下去,只会招致丰臣氏败亡,况且他也为如何消除浪人的野心而大伤脑筋。 能力尚值得怀疑的芳野三四郎去了未久,有乐斋脑门上冒着热气,向刚刚上岸的有马部迎了上去。他一开始就未抱胜望,自然无法战胜士气正高的进攻一方。 那个不知大野治长是何模样的芳野,在城内各阵中迷乱徘徊,有乐斋看到宫岛备中的士兵被如雪崩般的福岛和池田部袭击,只好急令士众放火烧了护垒,随后匆匆逃进城内。 战必胜之!对于从小就在战乱中长大,如今终平定了天下的德川家康,此乃不可更改的铁则。“胜之过犹不及。”这又是家康近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但当他听说中国、四国的部队在眨眼间便进攻至天满川岸,在距离大坂城仅有一河之隔的地方扎营,不禁沉下脸来,怒道:“乱我大事!” 将士们仍意气昂扬,陆续前来报功、求战:“何时发动总攻?” 本多正纯只是微笑。家康的计划已被彻底打乱。如还在对峙,试图说服对方,尚可在双方怨仇未炽时,寻到化解之方,可事情既然已到了这一步,未来如何,恐非人力所能预料与控制了。正是为了避免此恶发生,家康才派城和泉守去四处传令,现在想来,怕是选错人了。可事已如此,就是把他砍了又有何用? 事实上,自古以来,军中就有一个不成文的旧例——允许争功。因此,加藤、池田各部率先出击,并不能算作违背军令。立头等战功的,就是一举占领中之岛的主力池田忠继。 “大人,是不是该褒奖他们?”对于正纯的建议,家康许久不答。 “正纯,你似不明我的心思啊。”家康口中,“上野大人”和“正纯”意味大不一样。正纯心下二惊,“是不是在下犯了什么过失?” “唉,非是过失……非是过失。”家康摇了摇头,“但,正如‘饭吃八分饱’于养生一般,胜亦只八分足矣。” “八分。” “你听着,胜之太过,便与多食无二,只能有害。你要好生记着。”尽管口上这样说,家康还是同意了正纯的建议,“褒奖忠继。” 但此时正纯并未意识到家康之深意。据说,直到家康公逝后,正纯被政敌驱至奥州一隅时,才真正明白此中意思。此为后话,不言。 冬月初八于二条城会见急急进京的天海上人之前,家康始终失魂落魄。但见过天海之后,他再次恢复了活力,埋首政务。 冬月初十,秀忠率大军抵达伏见城。 至此,江户与大坂两军正式对垒。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十九 缓战定军心 冬月初八,喜多院天海上人与家康究竟谈了些什么,无人可知。令人惊奇的是,家康从第二日起便有了精神,他必是又有了新的章法,且此章法足以驱走前几日乱战于中之岛留给他的忧虑。 十一日,家康与秀忠相见二条城,父子甚欢。家康道:“既然将军已经抵达,战事就不能再拖了。从十三日起,进攻大坂。” 对家康的苦衷半知半解的秀忠,以一贯的严谨态度答道:“拖延太久有损关东威信,孩儿也认为应尽早发起进攻。” 但家康对自己想方设法要和解一事,只字不提,却道:“先前,我之所以再三要将军莫太急,是想避免军兵过于疲劳。此战胜券在握,自当稳扎稳打,将军甫一抵达,即可开战。怎样,将士都还好?” “是。由于父亲屡次提醒,一路上孩儿让军兵把头盔都摘下来,把铠甲都脱了。” “哦。是不可穿着厚重的盔甲长途跋涉。”说着,家康似忽然想起什么,放声笑了起来。 “父亲笑什么?” “哦。我想起关原合战时的事。我还未与将军说过此事呢。当时,军中有一个叫金六的江户商家,他被没收了驿马和人伕。此人甚是稳重,士卒都听命轻装行军,唯金六却依然一身甲胄,坚决不肯脱。有人向我禀告,我才命他脱掉……现在想来,仍欲发笑……” “这……” “可是,待过了吉田,就要进入冈崎时,却有人把一副甚是气派的盔甲弃在路旁。哈哈哈,那人便是金六。就连性子倔强的江户人都吃不消了,每走一步,腿甲就碰在膝盖上,渐渐地,膝盖生疼,身体疲劳,肩膀酸痛,穿着那身盔甲,一步也走不动了。尽管不愿,还是丢弃了。战后,他哭丧着脸大为感叹。” 家康愈是好笑,老实的秀忠就愈糊涂。他不明家康究竟为何提起这毫无由头的话。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他仍是大为不解。 “十三日令全军出战,我十五日出二条城。我不想如金六那样,我只穿阵羽织。士卒也莫着盔甲,轻装上阵。我从木津经奈良,转到法隆寺,进入摄津,参拜完住吉的神社之后,再投入战场。将军也尽量轻装上阵吧。” 秀忠本欲速战速决,看来,家康已想好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主意。 “遵命!”尽管如此回答,但秀忠仍不明父亲的心思,不禁焦虑不已。 家康于冬月十五辰时从二条城出发。他身穿阵羽织,不骑马,乘坐轿舆。家康身子肥胖,轿舆尽量用轻竹席制成。正因如此,他给人的感觉不似出征,倒像是优哉游哉游山玩水。 “乘这样的轿子,一旦遭火枪袭击,可不得了。”在一旁服侍的大久保平助担心不已。 家康却不以为然,“休要担心,敌人主力在城内,离我们走的路天远地远。” 家康此次行动的确令人费解,中国和四国的盟军已经逼近城门,他却刻意要转到奈良,还要到住吉…… 当日未时,家康抵达木津,在里正家中用了顿便饭,故到达奈良已是申时四刻。在奈良,家康入住奉行中坊左近秀政府邸,当夜以慰劳将士为名,令秀政请来能乐艺人。据云演出的剧目乃观世宗说的《肋谣》,舞者为延俞四郎人道。 与家康同时出发的将军秀忠,当已抵达平野,可家康竟悠悠然绕到奈良欣赏能剧,怎不令天下疑惑? 能剧结束之后,家康叫来中坊秀政,“匠头中井大和守正清似住在这附近?能否把他找来?” 中坊秀忠有些纳闷,道:“莫非大人有新工程?” “有,我想问问中井的意思。” 未几,中井大和到,家康快意地赐酒一杯,道:“你能造多高的塔?” “塔有五重、七重不等……” “是啊,大佛殿你都能造起来,塔之高矮对你来说,当然不在话下。”家康轻轻笑道。然后,他命左右退下。 事实上,家康特地从木津绕到远离战场的奈良,就是为了在此见中井大和守正清。中井正清为自圣德太子以来天下四大工匠之一的后人,尽管不过一介木匠,却被朝廷赐予从四品大和守之位。由于受到丰臣氏重用,他对大坂的事情当然甚是清楚,但家康此次找他,却是为了另外的事。 “大和守,为了丰臣氏,你会不会犯下杀生恶行?”身无旁人时,家康突然问道。 “杀生?”中井大和不解。 “是。我要你建一座有违义理的塔。” 中井大和守紧盯住家康,沉默良久。他明白家康的意思,因之前二条城早已向他派了使者。 “为谨慎起见,小人想再问一遍。如小人建塔,就真能避免流血?大人可真想妥了?” “你的意思是,我若不能肯定,你就不应?”家康语气平静,表情却极严厉,“此事啊,我对将军三缄其口。打仗最重要的是士气,我却不想一战……这样一来,一切计划都乱了。因此,即使你问我,我也不能……哈哈。” 中井大和义沉默片刻。其实,家康希望他在关东军队完成对大坂城包围之时,在能够炮轰天守阁的位置筑起一个高大的炮座。大炮的重量,家康还未具体向中井清正透露,但似是从红毛人手中买来,相当有分量。如在炮座上置一座可射出几贯重炮弹的大炮,炮座极可能坍塌,况且,也非只放一炮,故中井大和甚是为难。 “若是供养塔,小的当然不会拒绝。可若是筑一座攻打于小人有恩的丰臣氏的炮座……” “我明白。”家康小声打断了他,“说是杀生,其实只是造起来即可,也许一炮不发呢。” “大人能有个准话吗?” 家康摇了摇头,“若说绝对一炮不放,造出炮座有甚用?不发炮,自不会死人;也许会发炮,便会死人。但,我还是认为非建不可。” “唔。”中井大和叹了口气。 “大和守啊。” “在。” “事到如今,解救丰臣氏的办法只有一个。” “……” “那些大将都不足谈,就连右大臣也无可奈何。现在,能提出议和以安抚众人的,只有淀夫人。” “这……小人也知。” “一旦淀夫人被炮击中,他们还有何主心骨?只要让他们生起这种疑虑,议和就水到渠成。这样一个炮座,未必是为杀生……怎样,你答应吗?”说着,家康又平静地添了一句,“此事将军也不知。” 思虑良久,中井大和守默默伏在地上。中井大和守真想一口拒绝,但家康平静的语气背后,却流露出让入难以违抗的威严。家康已明白告诉他,即使建起高大的炮座,也未必会发射,因为其目的只是想利用大炮,让淀夫人弃战求和。 仅仅架上大炮,就会令淀夫人放弃?若恰恰相反,大炮令城内群情激愤怎么办?几炮不就把秀吉公引以为傲的天守阁轰塌了?到时,遭到毁坏的将不仅是天守阁,储存于下面的火药恐也会爆炸,万千人恐会同时丧命。倘若秀赖和淀夫人同赴黄泉,又该如何是好? 中井大和守从心底里觉得家康可惧。曾听人把那种大炮称为“国崩”,但他并未亲眼目睹过它的威力。 “听说只要一发炮,无论多么坚固的要塞,也会在瞬间崩塌……”中井清正喃喃言罢,又不无担忧地加上一句,“真希望这场战事用不着大炮,就能结束。” 家康也松了口气,点头,“不必担小,并非非用这大炮不可。因为家康除了大炮,还有几手棋,亦会让淀夫人更易说服众人。” “希望大人能够如愿以偿。” “大和守,大坂城决非易守难攻、固若金汤,人建造的城池,亦会因人坍塌,他们这么想,就铺好了通往太平的坦途。家康比谁都希望战事能早一日结束。你信我一言,好生去准备吧。” “遵命。” 中井大和守退下之后,家康再次把奈良奉行中坊秀政叫来,并与此次随军而来的金地院崇传、林道春、兴庵等人闲谈片刻,方就寝。 十六日,天下雨。 时已冬,雨水冰冷刺骨,身弱之人实在忍受不住。 “不用太急,等放晴了再走。”家康把意气风发的旗本大将们斥责了一通,决定待雨停了之后再出发。当夜,就住在法隆寺的阿弥陀院。 家康总想千方百计拖延决战,总想给大坂机会,这真是一次令人焦虑、迷惑的旅程啊!崇传、道春等人都在担心,家康是不是病了? 秀忠则把此次出征,看成向天下展示幕府威仪的绝好机会。从伏见城出发之后,他当日就抵达平野,等候家康。父子俩的想法迥然不同。 十七日,雨完全停了,路也干了。 由于家康早就下令寅时四刻从法隆寺出发,众人都觉大战在即,故一起来就穿上了盔铠。 看到崇传、道春、兴庵等都身着武装,家康不禁放声大笑,“哈哈,我的旗本当中竟有三名法师啊。” 他仍不穿盔甲,着一身绣满鹰羽的阵羽织,轻装从大和进入河内。 从黄昏时分起,原本晴朗的天空再度布满阴霾,到达摄津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家康立刻命人把轿舆抬到了住吉神社的社司家中,住下,然后派人至平野通报将军。 未久,土井利胜飞马赶来问安。利胜看起来甚是焦急。不只他,敌人近在眼前,有谁还能如家康这般不慌不忙? “将军甚是忧心,怕大人在途中有恙。” 利胜来到家康面前时,家康正一边喝酒一边和神官闲聊,回头道:“嘿,让将军担心了。你看,我这不是很好吗。回去告诉将军,让他放心。”言毕,他又道:“大炊,可不能着急啊。有的仗要速战速决,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有的则不可。话虽如此,太散漫了,也会伤了士气。你告诉将军,让他明日一早赶到天王寺的茶磨山,先仔细察看军情。我亦会于明日卯时赶到那里。” “大人终要出阵了?” “是。明日集众将议事。一切安排都在那之后。” “明白。在下马上赶回去,把大人的意思禀报将军。”土井利胜去了之后,家康于亥时歇下。 家康未食言,于十八日拂晓从住吉出发,赶往茶磨山。 但这一日,家康依然不让身边的一百精兵穿盔戴甲。每个人都衣装华丽,连他自己也仍只披阵羽织。 大坂城必放出了不少探马,家康究竟会给他们留下一种何样的印象呢? 但一抵达茶磨山,看到将军及其亲信出迎,家康立刻换上一副严峻的表情,集众议事。 在杀气腾腾的营中,与秀忠共同出席的家康不禁感慨万分:没想到我一生金戈铁马,竟经历如此令人迷惑的战事。 家康从小就习以为常的战事,时时都是生死攸关,是“我不杀人,人必杀我”的殊死搏斗,是在险象环生的情形下,不得不奋起反抗,血战沙场。可这一次完全不同。此次已胜券在握,但家康却只想竭力避免一战。这是一场磨砺所有人的战事,以小儿为对手,这个对手连最浅显的道理都一问三不知,然而他和他的旗本大将,心中竟已战火熊熊! “父亲,您也看到了,此处距离大坂城只二十七八町远。因此,只要把城围个水泄不通,必破无疑。” 秀忠一边说一边请家康坐下,家康简直哭笑不得。看来,这如此谨慎的策谋,必是出自藤堂高虎之口,因侍立于秀忠身侧的高虎,眼神甚是得意。 “谁在最前边?”家康就座。 “让三十骑火枪手守候,以防万一。”高虎代秀忠答道。 “火枪手?真是细致周到。”家康让秀忠也坐下,举首望着高高耸立于眼前的大坂城天守阁。它直冲云霄,已故太阁洪亮的声音似隐隐从中传出。 “从此处望去,大坂城也变成了一座无甚特别的小城。”秀忠昂然道,“区区一座小城,若不能轻易拿下,必会损害幕府威信。全军士气高涨,几欲吞下敌人。因此,孩儿以为,应从一处突破,然后立即转入总攻,一举荡平大坂!” 家康并不理秀忠,单是对其旁的利胜道:“看来,我们的位置比预想的突前。” “是。已经好久未打仗了,大家自然精神百倍,兴奋不已。” “这无甚不好。可是,敌人的守备似比我们预想的要牢靠。嘿,我和将军的意见截然相反。” “父亲的意思……”秀忠惊道。 “将军的意见虽也大有道理,可大坂毕竟乃已故太阁倾其所有筑建。即使突破外城,其内沟宽水深,城高墙厚,本城更是牢不可破。看来,这次是要打持久之战了。” “持久之战?”秀忠深感意外,立刻道,“这可不像父亲的话啊。如此严冬季节,一旦僵持下去,不仅会长敌人志气,还会打击我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士气。孩儿以为,应趁热打铁。” “我所说的持久之战和将军想的持久之战,可有些不一样。” “有何不同?” “天寒地冻,人的身子自然僵硬。可若我们沉下气来,一点一点构筑工事,然后躲进护垒,这样一来,严寒就不成问题了。” “这么说……就无所作为?” “也不是。乃是作好打持久之战的准备,在城外构筑反击的工事。这样一来,我们就得忙起来了……” 秀忠使劲眨着眼,欲言又止。良久他方明白,父亲定早有考虑。“将军啊,天下一旦太平,世人就很难知些战场滋味了。” “父亲说的是。” “因此,要趁着各地军队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机会,好生教教他们,让他们知,仗的打法多种多样。” “是……” “既有抢功的仗,也有力戒骄躁盲目、把伤亡减到最少的仗。” “是。” “如仅仅花费一点代价就可以结束战斗,却硬要盲目强攻,让多人白白丧命,那就有悖天意。不战而屈人之兵,善战者也。所以,我说这场战事中井无强攻的必要。” “……” “最好是在各要塞构筑工事,切断城内外交通,先把城池团团困住。你暂且退到伏见歇息,我也到河内或大和一带去打打猎。何乐而不为?”言罢,家康再一次把目光移向被无数壕沟和河流包围的大坂城,道:“就算他们坚持得住,也拖不过夏天。我们要把他们围起来,在这里过年。好,好主意!”他自言自语,满眼祥和。 秀忠瞪大眼,不语。虽然尚未弄清父亲究竟在想什么,但他心里极其不满。他并不认为敌人已顽强到了非构筑封锁工事就无法拿下的地步。相反,他认为,若现在一鼓作气发起总攻,不几日就可解决战斗。父亲究竟在想什么?难道父亲在等待着城内主动前来请降? 秀忠一脸不满,沉默。家康遂对本多正信道:“佐渡,将军似乎认为,只有一口气攻下大坂,才可展示幕府威仪,你说呢?” “这……” “我却不这般认为。不信就在此时激战一场看看。唉,必会生灵涂炭,无数难民挤满大街小巷。此城破坏容易,重建可就难了,不知要使多少银子啊。仗是胜了,但若让百姓尝尽苦头,却非身为上位者最好的德行。势均力敌的战事另当别论,现在乃是一场只要假以时日,就必然等来胜利的战争。你替我劝劝将军,让他明白此中真意。” 本多正信心里一惊。秀忠几乎从不忤逆家康,可这话若让不明就里的人听了,总觉得已是严厉的斥责。 果然,秀忠神情严肃地抬起头,“既然父亲是这个意思,秀忠还能有何异议?秀忠只想趁着将士热情高涨,将敌人一举荡平……” “且等,将军。” “是。” “这是议事,事情定下来就好。佐渡。” “在。” “你都听见了,将军也同意我的意见了。” “正是。” “既然已经决定打持久之战,就赶紧展开地图,在那席上就行。最近,老夫的眼睛愈加不济事了。” 家康爬上了铺在铁盾旁的六叠大小的席子。如此一来,其他人也就无法再提异议。秀忠也缓了缓脸色,近前来。 “哦,这地图还挺大,看得很是清楚嘛。唔,这里是我方一线。”家康戴着老花镜,仔细察看一遍城周军队的部署,之后,从林道春手里接过他用惯了的朱笔。“真是一座不错的城啊!”一边自言自语,家康一边用朱笔在地图上圈罔点点。当然,他所圈出的就是要构筑要塞的地方。看到朱圈增加,秀忠再也忍耐不住,起身欲去。 为何要做这种无用之事?一个疑念涌上秀忠心头,难道父亲是对我心怀不满,故意为难?忠厚正直的秀忠从未想过此事,此念一生,一股令人胆寒的忧虑袭遍全身…… 众人看来,在进攻大坂的问题上,家康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有些异样。他虽并未像早年那样面斥秀忠,说话甚是客气,在众人面前,他一口一个“将军”,对秀忠颇给面子,但对于打仗,却几乎不容秀忠插嘴。 秀忠原想趁此机会,向天下大名展示将军威严,可家康的想法却相反。在行军途中,家康的使者一到,口信必是“莫着急”。秀忠一旦兴奋起来,家康必会大泼冷水。正如家康所言,此确是一场不会失败的仗。但话虽如此,一旦打起持久之战,谁也无法保证不会出现纰漏,万一敌人找到破绽,就麻烦了。而且,大名当中也有不少人想在年内就结束战事,好回领内过年,一旦拖下去,必有人觉得将军胆小懦弱。 若父亲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想把将军一职另给某个兄弟……不,不会有那等事!这么想是对父亲的亵渎——秀忠不由得产生了这种疑惑,尽管他拼命压抑,心里仍怀有巨大的不安。 家康甚是严厉,他绝不任人唯亲,此次的大坂之战不容秀忠有一丝失误。大御所虽时常插手政事,但他不再是征夷大将军,德川之主已是秀忠。真有失误,只能说明将军秀忠缺乏头脑和威仪,其责毫无旁贷。若因此另立了忠辉或义利,也非毫无道理。 “将军,你在看什么?” 秀忠心思如乱麻,猛听到家康之言,不禁一怔,回过神。家康搞下花镜,地图上已圈点完毕。 “将军既是赞成,我就把该建工事的地方都用朱笔圈了出来。请将军过目,看看有何可议之处。”说着,他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只怕,现在就要你提出意见,似有些勉为其难。这落朱的地方乃是封锁的护垒,点线表示堆积土山,短线是要挖凿壕沟。如此对阵,这个年就可以安安稳稳过了。我还要赶回住吉歇息,将军若还有什么想法,一并决定之后再让我看吧。佐渡,你也要与将军仔细商议。”说完,家康径直去了。 秀忠拿眼一瞥,光封锁工事的朱印就超过十处,他心口针扎般疼了起来。 送走父亲,秀忠再次把目光落到地图上,藤堂高虎和本多正信也凑过来看家康圈点的朱印。 天王寺和茶磨山当然为主阵,今宫下、传法口、大和路、守口、天满等地也都仔细圈了出来。 “此乃步步为营啊。”高虎说道,“若是这样,就可以安心过年了。” “是。”正信附和道,“只要切断城内外联络,他们自会出来请降,这就是大御所的想法。”秀忠不语,默默听着二人对话。 “严密封锁,敌人果真会请降吗?”高虎用扇指点着朱印道。 “只是封锁……他们恐还不会请降。” “这么说,佐渡大人认为……大御所还有别的主意?” “是。听说,大御所在奈良召见了中井大和守清正。” “中井清正?” “是。我想,大御所怕是想令中井大和筑一座高大的箭楼。” “箭楼?” “是。在上面安置大炮,轰掉大坂城的天守阁,城内将会如何反应?” “高见!” “淀夫人乃一介女流,秀赖从不曾历战阵。他们必会吓得屁滚尿流,主动前来请和……” 听到这里,藤堂高虎拍膝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不只是中井大和,大御所还下了密令,让人从甲州调集掘金人伕来呢。” “哦?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这么说,大御所要在空中架炮,地下挖洞?” “且不管实效如何,如在挖掘的地洞中塞满火药,从地下把城炸上几炸,城内定会阵脚大乱。对,必是如此。” 秀忠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心中骇然。 把这些话告诉城内的途径很多,可以让探哨去,也可透露给常高院。秀忠不禁为自己对父亲无端猜疑感到羞愧,他再次瞧了瞧各朱印圈点的地方和天守阁的距离,然后在天满和寄口又添上两处朱印。 十九日,秀忠带上这份地图和土井利胜一起赴住吉去见家康。 家康身着便服,把秀忠迎进神官家的一个房间,笑道:“怎样,明白我的布阵了?”他笑着瞅了瞅利胜展开的地图,又呵呵笑了起来,“哦,又加了两处护垒。” “将军……”土井代秀忠开口道,“将军告诉在下,说已完全领会了大人布阵的意思。可在最近的这一带安置大炮,直指天守阁,然后再召集掘金人伕,从壕沟下向城下挖掘地道。这样一来,我方不损一兵一卒,即可一举颠覆城池。当然,表面上自要装出一副悠悠然等待时机的样子。如此,到了明春,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家康飞快看了秀忠一眼,又笑了,“哦,好主意,真是好主意啊,上有大炮对准天守阁,下有地道通往城下。” “是。若大人允准,在下立时按此计部署。” “你觉得怎样,将军?这怕是将军的想法吧。”家康认真地瞧着秀忠。 秀忠脸红了,老父宽容而无私地支持儿子,不禁让他感封羞愧。“是。若父亲允许,孩儿立令中井清正等去准备。” “好。只是,最好不用大炮就把事情解决。怎么说,大坂城也是太阁苦心经营的城池啊。” “这一点孩儿也想到了。待我们准备好了,城内人在惊恐之下,自会改变主意。” “是啊,说不定只放一炮……就行了。你定要记着,显示威仪即可,用不着多放炮。对此,想必大炊也无异议。” “在下怎能有异议?如此,方为天下人的为政之道。” “好,就这么定了。与佐渡商议一下,赶紧去准备吧。”言毕,家康若无其事让秀忠用烟。 秀忠心口一热,忙把烟丝盘推到父亲面前。如此慈爱的父亲,自己竟无端猜疑起来! 家康之力,已超然于虚荣和功劳之外,恐怕,他已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当成了最后的言传身教。 “孩儿现在就回去安排人筑建工事。” “连烟都不抽一口了?” “既然父亲已经答应了,准备愈早愈好。” “好。我也会马上行动起来,希望尽快有结果。” “结果?” “是啊。最好是让金匠后藤庄三郎跑一趟,他在城内颇得信任。你与佐渡联络,让庄三郎暗中来见我一回。” “是。”秀忠几乎语噎,不仅是战备,家康连议和使者的人选都已胸有成竹……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二十 巨炮动心魄 看到织田有乐斋撤回城内,真田幸村后悔不迭,气得浑身颤抖。 此前,众人已决心死守城池。战事才刚刚开始,浪人的士气也用不着担心。可是,自从有乐撤回城内,令人忧心之事就一件接一件发生。被派往城外去刺探敌情的探马,屡屡消失于片桐和藤堂阵中。若说他们乃是为了去打探敌人动静倒罢了,但反过来,也未尝不可解释为:与敌人暗中勾连之人竟可自由出入大坂城。幸村让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亲信前去打探,结果发现,有乐斋已在频频与金匠后藤庄三郎联络。后藤庄三郎与片桐且元关系无为亲密,因此,至今仍可自由出人于且元阵中。如他跟城内保持联络,不用说,定有问题。 织田有乐从一开始就无甚战意。他有头脑,比片桐且元还要洞悉时势。 他分明从一开始就知道双方实力悬殊,不足一搏,但看到城内的气氛难以抑制,便假装同意开战,实际上却仍在寻找议和的时机。“不妨一试。如果事情不妙,就痛痛快快投降,从头再来。”他怕是正怀着这样的心思,领兵在距离且元最近的地方扎营。 再一想,幸村蓦然发现,大坂城内的气息已和他当初入城时大不一样了。德川大军步步紧逼,越聚越多,眼看就要达二十万了。与此相反,蒙丰臣旧恩的大名却应者寥寥。尽管分别以秀赖、淀夫人、大野治长和织田有乐的名义,向天下大名发去了求援信函,但作出回应的却只有福岛正则、毛利辉元和加藤清正之子忠广。福岛正则在接到借粮的请求后,只答应与大坂以自由买卖的形式交易,他还对江户方面献策:“可把淀夫人扣为人质,然后讲和。”毛利辉元亦只令其家臣佐野道可扮作浪人入城,悄悄送上一万石米和五百锭黄金,但他又暗中把誓书献与了江户。加藤忠广回应说,将令老臣加藤美作守带领两艘大船前来援助,可船的影子至今未见。伊达、上杉等都是前来进攻之敌…… 那些开始时精神振奋、口口声声要发动决战的人,也都沉默下来,现在,秀赖整日大发脾气,大坂城内气氛实在异常。 幸村看得很清楚。开始时秀赖几无战意,想战的只是淀夫人,煽动淀夫人的,则是大野治长和一帮蠢笨的老女人。 一旦秀赖少了战意,一切都无从谈起。于是,幸村已于冬月底特意把大助送到秀赖身边,通过大助让木村重成、细川赖范、森元隆等劝说秀赖。在众人轮番劝说下,秀赖逐渐改变心意,时已到腊月中旬。幸村刚松了一口气,淀夫人和老女人却又动摇了。她们之所以如此,自是受到大野治长的莫大影响。织田有乐已经有了与敌方通谋的嫌疑,若主将大野治长的态度再变,仗还怎么打? 幸村将胜败置之度外,为实践信念入城,现在看来,实是贻笑大方。他在城南的护城真田苑上,望着眼前敌人不断构筑护垒,顿时怒不可遏。家康和秀忠连影子都见不着,只是一味令人构筑工事,为打持久之战作准备。就算己方想忽然杀出去,令对方心惊,也是隔靴搔痒。 幸村忍无可忍,傍晚时分,把护城托付与伊木七郎右卫门守卫,自己则悄悄造访了城内玉造口附近的大野治长大营。 治长此时正在待客,让幸村候了好些工夫,才出来相见。让幸村大吃一惊的,是治长竟身着便服,脸色也甚是苍白,嘴唇在微微发抖。 幸村直感有些不对,来访的似是一位女客,在这最为紧张的时刻,来者自非为行男女之事而来,那么,她是淀夫人,还是常高院? “啊呀,真田大人,让您久候了。刚才……”治长先让幸村坐在杌子上,小心望了一下四周,方道,“是位不速之客。” “谁?”幸村不能不问。能让治长脸色大变,定非寻常之人。 “是……少君派来的。” “右府大人?” “大人已对守城生出厌烦之心,令今晚夜半向敌人发动总攻。” “今夜?” “是。大人说,他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眼前敌人不断构筑工事。” “那么,您答应了?”幸村大惊。尽管他可以理解秀赖的心情,但还是为此匹夫之勇惊住。 “当然拒……不,是劝他三思。只是,不知少君能否听……” 不等治长说完,幸村就截断他道:“右府派来的使者是何人?” “木村重成。” “哦,是长门守……这么说,他也同意出击了?” 治长面带难色,一边叹气一边添油加醋道:“真田大人,此次战事,事实上,早已内定于年内议和。”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幸村并不如何惊讶。他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只是一时竟也无话可说。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了,有人说,照这样下去,我们连年都过不了。” 幸村仍然不语。他已猜到是哪些人在说此言。 “但是,右府并不知这些。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凭着年轻的闯劲,欲立刻冲出城去,与敌人决一死战……” “修理亮大人,请恕幸村多言:大人方才说过欲在年内议和,可对?” “正是。” “这就怪了!右府都已决意要决一死战,究竟谁要议和?” 治长一怔,立刻把视线转向篝火,“是淀夫人先提出来,有乐等众老臣及内庭女人也都赞成。” 幸村平静地反问道:“这么说,此次战事的总大将乃是淀夫人了?” “真田大人,您就莫再说笑了。淀夫人也把少君放在第一位,绝不会不为他着想。而且,一旦议和,也须摸清敌方真意,不可能和众人一一商议啊。” “哦?” “不是人人都像大人这等忠义之士,毋需说,汇集到此的浪人,多是为了生计与功名而来,一旦听到议和消息,还不知会如何猜疑我们呢。到时,必会生起大乱,因此,才迫木得已秘密行事。” “……” “想必大人也知,敌人在我们眼前建起高高的箭楼示威,还要在上面安置大炮。不只这些,据可靠消息,从甲斐、石见、佐渡到伊豆,所有掘金工匠都被征召了来。听说,他们或是用大炮轰塌城池,或是从地底下凿一条坑道,塞上火药来炸城。大人,看来这仗难打啊!” 幸村并不吃惊,他不笑,也无责备之意。此非战之罪,罪在天矣。想到这里,他全身无力,连话也不想说了。 “唉,我也极力反对议和。但后藤光次去煽动了常高院,常高院又去鼓动淀夫人,她们已坚定决心,以我一人之力终难改变啊。”看到幸村默默不语,大野治长拼命倾诉起自己的苦处来,“原本,我亦想为了丰臣氏而战,可是,一旦少君母子连同城池被一并炸飞……唉,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夫人还说,我们只顾自己的荣誉和体面,眼睁睁把他们母子往火坑里送。只要少君能够平安,她宁愿亲赴江户为质。” 幸村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情感,道:“织田大人的意思呢?” “当然赞成议和。早知是这样,应一开始就议和才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片桐与大御所有无联络?” “有。一旦议和,我也尽量会向大御所说几句好话。大御所还不至于如此无情。” “为谨慎起见,幸村再问大人一句:一旦议和成功,那些浪人就无用了,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这才是问题的核心。六十余万石的俸禄,绝养不起十万余人。幸村话中自有揶揄之意。治长的脸拧住。如今的丰臣氏早已成了空壳,太阁的遗产早已花光,家臣也只剩那些关原合战以来的旧人。 “我想……”幸村讷讷道,“还是照原计去打,败便败了,不战请和,几万浪人在此,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这也是最令我伤神的事啊。” “哦?” “并且,交涉时最先提出的必是此事。怎么说,他们都是甘为丰臣肝脑涂地之人,估计,关东万面也不想与他们为难,怕会说,退隐、留下皆便,一概不多干涉。” “这么说,丰臣氏会比以前更强大了。” “哪里!能够保住原有的领地就不错了。因此,只能把领地分给众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说着,治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我有一事想求大人,不知大人能否答应?” 幸村有些愕然,但还是恭敬地施了一礼,“若能办到,鄙人自会效劳。”他已明白,治长根本不足与谋。浪人都是为生计功名而来,治长竟天真地以为,不战而和,几个钱就可以打发掉他们!即使议和成功,也是和而无果,苟且偷生。 大御所或许会甚是宽大地让秀赖拥有旧领,或是在其他地方,给他一块同等大小的领地。可是,丰臣氏的病痛就解决了吗?若不找到切实可行之法解决浪人问题,一切皆无意义。可是,对于这个最大难题,似根本就无人深思。淀夫人及其周围的蠢人,出于对大炮和对地下挖洞之谣言的畏惧,只欲一味求和偷生。 “其实,我求大人的,也非别的:大人能否说服少君,让他也接受议和……” “刚才您也说,反对议和的只右府大人一人。” “虽是议和,这一切也都是为了右府大人。可是,在他身边,心高气盛的年轻之人太多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明这种苦心。若说治长害怕敌人,倒也罢了,可若是说我因为胆怯而令夫人动摇,治长真不敢轻易开口了。” “哦。” “不只如此,关东方面若提出要主谋者切腹,治长也只能一死谢罪。” 幸村一怔,重新打量一下治长。治长的声音竟出奇地高亢起来,连眼角都通红了。看来,他尽了最大的努力,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 “修理大人。” “哦。真是让真田大人见笑……” “大人一心为右府着想的苦心,鄙人甚是明白。” “这么说,你答应了?如是大人开口,少君和长门守必放弃成见。” “唉,唯独此事,我不能……” “哎?您不愿?” “请大人宽谅,鄙人生性不会撒谎,若右府问起战事结果,鄙人无论如何说不出议和二字。” “大人反对议和?” “修理大人,议和的时机已经错过了。战是亡,和也是亡,鄙人若这般察告右府,他必定越发铁了心要出城一战。故,鄙人实不能胜任。”说着,幸村的眼角也热了。 幸村失算了,他万万没想到,城内的战意竟是出于稀里糊涂的一时冲动。关原合战之时,众人还能挺直脊梁,坚持到底。无论是石田三成,还是为他赴死的大谷吉继,都是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才起事。“并非唯德川家康才手握至理。”尽管这亦是一己的执著,但其中因烁着的,却是历经磨砺的不惜性命的血性。可现在的大坂城里,却根本看不到这等血性,有的只是模糊的反抗和煞有介事的小算盘,以及为此汇集的呶呶不休的浪人。若真是如此,真田父子的命运至此亦到头了。如真田幸村这等人物,把兄长信之的忠言弃于一旁,驱走叔父,将好友松仓丰后守大耍一番才来到这里…… “大人认为,议和实际也是大御所的安排?” “修理大人,”幸村依然脸对着篝火,“大坂的命运已经到头了,但这并非大御所之过。” “您是什么意思?在责难我?” 幸村轻轻摇了摇头,“当然非大人的过错。非要说是谁的错不可,只能说是这大坂城的劫难……幸村虽不会劝右府议和,但也不会苟且逃生。” “这……” “幸村将继承家父遗志,与右府大人共命运。此意亦请大人记住。” 一瞬间,修理呆住,垂头不语。显然,他并不明白幸村的意思。幸村昂起头来——你即使不明,也是无妨了。 “那么……那么,大人觉得,究竟谁适合劝说少君?” “这一点用不着鄙人说,自是修理大人,或是淀夫人。除此之外,别无旁人。” 正在这时,听到一阵腿甲响动,一个人闯进幕帐,竟是治长之弟治房。“兄长,出大事了!” “大事?” “道犬从船库里开出船只,赶奔堺港,到民家放起火来。” “到民家放火?” “听说他带着一帮人豪气冲天地走了,说是对兄长的决断甚是不满,为了支持少君,他要亲自为决战点燃火种。” “什么,他……”治长的脸色再度变得苍白,狼狈不堪,浑身战粟,几欲委地。 幸村冷冷瞧着兄弟二人,真是人生如梦。人生为何如此可笑?乱起时煽风点火的治长,此时竟已全然没了战意。与此相反,一开始毫无战意、频频提出质疑的道犬,此时竟如抢功似的燃烧起熊熊战意。老臣的野心火焰,已在不知不觉间蔓延到了秀赖、重成、道犬等年轻人中间,烧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混账东西!”治长一声怒号,大喝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竟去堺港放火!他到底要干什么?一旦引起堺港人的反感,莫说死守城池了,就连粮道……都会被他们截断!到时,我们只能饿死!” “可是,那边的火已经着起来了,在海风的吹拂下,正在蔓延……” “真是混账!已经蔓延开了?那……治房,你赶紧去,我也……失陪了!”治长丢下一句话,径直飞奔出帐外。 幸村仍坐在杌上不动。年轻之人心火已燃,势所必然。儿子大助也是一团火,只不知他正在怎样燃烧。 此时,忽听哗啦一片,外面人声嘈杂。看来众人都知此意外之事了。幸村缓缓站起身,把未烧尽的柴薪向火中拢了拢,走出幕帐。外边人慌作一团,不时有枪声在低空响起,一些性急之人怕已在朝敌阵射击了。 南面的天空骤然亮了许多。幸村静静伸出手测了一下风向,风是从东北来,还好,大火不会烧尽整个大坂城。他犹豫起来,不知该回到护城去,还是去看看秀赖的本阵。正犹豫,南面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片红光。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本城的天守阁一带传来轰隆轰隆的倒塌声,脚下的大地也剧烈晃动起来。 幸村僵在原地。莫非,决战终要打了? 接着,右方的黑暗中又喷出一道冲天的火焰,紧接着,又是一声让天地都为之颤抖的巨响!定是德川把堺港大火看成了议和决裂之信号,不由分说,开始了炮击。 巨响一阵阵撞击着耳鼓,大炮轰隆轰隆命中了本城中央及仓库一带。不久,亢奋的进攻者定会从护城河对面发起进攻,城内的军兵也会毫不畏缩迎上前去。 幸村向外疾走五六步,又停下。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本该汹涌而起的呐喊声并未响起,仅有一片让人发僵的静寂。莫非是巨大的轰鸣让人一瞬间呆住了,忘记了行动? 幸村也有些发懵,若浪人被这从未听到过的巨响吓破了胆,仗还怎打? 幸村急急入本城,城内一片寂静。只城脚有篝火在噼噼啪啪响,四下了无人迹,天地都像被冻结了。 “叨扰一下!真田左卫门佐前来看望右府大人。”若是平常,士卒必然会举枪将其挡住,几次盘问后才放进,今夜他们竟连名字都没问。 脚下的霜碴不时破碎,砾石沙沙作响,四周弥漫着令人恐怖的静寂。 幸村预料中的第三炮终未发射。 “真田左卫门佐前来探望大人。”出了瓮城,四面陡然明亮起来。篝火的数量增多,并排在本城空地上的旗帜迎着夜风飒飒飘扬。前面的幕帐中更加明亮,幸村看往那里,口中一声呻吟,呆住不动。 这是一幕令任何人都不禁为之驻足的奇怪景象。秀赖站在正中,身边为镶嵌有绚烂夺目的螺钿贝壳的床几。身形高大的秀赖,挺立在鲜丽的绯色毛毡上,身穿一副由绯色皮条穿连起来的铠甲,全身瑟瑟发抖。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他脸色苍白,蓬乱的头发被汗水紧贴在鬓角,左颊上则有一片浮动的光影。比他更奇怪的,则是挡在他前面、两只袖子被大藏局和正荣尼拽住的淀夫人。与其说她是人,不如说是华丽凄怆、傲慢无比的夜叉。 绣在衣上的鲤鱼金光灿灿,在篝火的映衬下,淀夫人双手如银蛇一般。淀夫人脚下,则是被按坐于地的千姬。千姬看去不知死活,如是从某处寺院窗楣上卸下来的一尊五彩雕像。 这些人前边,织田有乐斋正一脸痛苦望着幸村,只有有乐一人看去还有几分气息。 “真田左卫门佐参见大人。” “哦,真田大人。” 搭话的并非秀赖,而是有乐。有乐道:“你也看到了,本阵有木村长门守指挥近侍把守,右府大人安然无恙,你放心就是。另,大炮只是虚张声势,损失不大。一些鲁莽之徒混到了城外,放起火来。因此敌人慌乱之极,遂用大炮来探问我们究竟有无议和的诚意,如此而已。你也要多多小心,以防浪人骚乱。” 幸村欲言,又止住。关于议和,他还未从秀赖口中听到过一句命令。唉,此时就算责问他们又有何用?自己不需插嘴,他们母子必已争吵过了。 “真是一派胡言!”有乐佯怒道,“女人们说,私通敌人,让他们发炮的是有乐。并且,听说还有些蠢货竟然相信,要杀掉我。那就杀好了。有乐早已活腻了,自己都觉活着难受。若是有人帮我结束了性命,我感激不尽。” 正在这时,一个人连滚带爬闯进篝火的光亮中,“报!” 秀赖依然瑟瑟发抖,僵立不动。 “藤野半弥,大人不许应战的命令,你都传给浪人了?” 有乐再度插嘴时,秀赖忽然大吼起来:“是谁!谁说不许应战!我……我……绝不置道犬于不顾!我的命令是让人跟着道犬往前冲!说不许应战的,是……母亲大人。” 年纪尚轻的藤野半弥歪着嘴嘲笑起来,“大人,若是这道命令,就不必了。即使向那些浪人传达了命令,他们也动不了了。在听到大炮声后,他们全都吓瘫了。” “哦?” “唉!正如织田大人所料,浪人都是以生计为目的,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多获战功,可现在哪里还有战意?一听说遭到炮轰的天守阁柱断檐倾,七八人受伤,他们已吓得直不起腰,哪里还有一人敢杀出去!大家都静待原地,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看样子,藤野半弥也着实被浪人气坏了,不好出口的事都咬牙切齿说了出来。 “怎样了!”淀夫人开了口,却是怒吼,“常高院的话不会有假!听说大御所总想议和了事,独将军坚决反对。他连阿千都不顾了,用大炮轰城,还叫嚣着要从地底下炸城。好了,现在给他口实了!” “住口!”秀赖晃动着六尺高的巨大身躯,直跺脚,“母亲是此城的总大将吗?战事要听丰臣秀赖的指挥——半弥!” “在!” “传令下去,传与七手组和众旗奉。看,天空逐渐变红了。让他们在火光未消之前,大开城门一齐杀出!这是总大将丰臣秀赖的命令。” “不!”淀夫人再次颤抖着,绝望地号叫起来,“敌人有三十万。他们在各个出口处静候多时了。两三万旗本杀出去,顶个甚用?眨眼间就会全军覆灭!” “贪生怕死怎么打仗?”秀赖大步走向母亲,举起拳头,“我懂事以来,就把这座父亲筑建的城池当成自己的坟墓了。女人休要插嘴!从现在起,若是再插嘴……就是母亲大人,我也毫不留情!” “哦,有趣!右府竟然把拳头都抡起来了。大家好生看看,大人怒了,要打生身母亲了!打啊,你打,打你的生身母亲!” 淀夫人那激愤的样子,已令人无法正视。她忽地以身子向秀赖撞去,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秀赖仍是举着拳头,茫然僵立。两个老女人从左右拉住倒地大哭的淀夫人,她们自己也呜咽不止。 此时,一人悄悄扯了扯幸村的腿甲,正是奥原信十郎丰政。丰政道:“真田大人,这里有我呢,您就赶紧回营吧。” 幸村这才回过神来,点头。千姬还在面无表情凝视着天空,有乐则皱着眉拔胡须。 “失礼了。”幸村向仍僵立的秀赖施了一礼,急急离去。 出了本城,幸村急向位于八町目口和黑门口之间的真田苑赶去。和去本城的秀赖本阵时不同,他的脚步异常敏捷。恐是一怒之下口不择言,但秀赖刚才那几句话依然在他的耳边回响:“我懂事以来,就把这座父亲筑建的城池当成自己的坟墓了!”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让人泪下。大坂落到这种地步,幸村亦是难脱罪责。 这一月里,发生过各种各样的小股冲突。把这些冲突看作全天下的大名为向家康父子展示其旺盛的士气,分别展开的鏖战,实不为过。无论从哪里望出去,眼前都是从那乱世幸存下来的赫赫有名的大名们的马印。城内的浪人也表现英勇。由于早就定好据城一战,他们并未抱着必死之心,只是为了展示实力,才进行了一些巧妙的骚扰战。敌人虽号称三十万,但根据幸村的冷静估算,当不过二十万。待他们一步步向城墙围逼过来,大家便按原计退回城内,再作算计。 幸村看到从东方森村到中滨扎营的侄子真田河内守信吉、内记信政的马印,以及上杉中纳言景胜的阵营时,心口刺痛起来。再望望松屋口,伊达政宗及其子秀宗的马印迎风招展,西南方则是毛利长门守秀就和福岛正胜的军队齐头并进。虽然岛津的三万大军还未抵达,但关原合战时作为幸村同盟的天下雄藩,现在几成了敌人,唯将军秀忠之令是从。纵然是胆大无比的猛将,若是每日都看着这番情形,自然也丧气了。 守方死守城池,无法增加兵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囤积米粮一日日减少;进攻一方却还可继续从全天下征集更多的军兵。 “看来我们计算有差。”就连幸村阵中都时时传来这样的嘀咕声,“原以为在这寒冬腊月,敌人会耐不住,结果却恰恰相反。如此一来,在明年之前,城内的柴薪就要烧尽了。” 两千五百名旧臣再加上新近入城而来的浪人,大坂的总军兵号称十二万,实际上却只有九万六千,可即便是这样,近十万人马,粮草也是无法计量。 秀赖仿佛是自己唯一可信的盟友,想到这里,幸村疾步走出本城,跨上战马飞驰而去。 回到真田苑,情形与本城大不一样。眼前的小桥村驻着前田利常的一万二千人,篝火通明,左侧的水野村便是近在咫尺的德川秀忠大营。实际上,前田部一旁的古田重治部与真田多有联络。两者之间已达成默契,万一真田杀出,他们会不动声色让开一条通路,让他们直冲家康本阵。但其右侧的井伊直孝、松平忠直、藤堂高虎、伊达政宗、伊达秀宗却一字排开,成了茶磨山家康本阵的前卫,要想随随便便冲过去,自是不大可能。 从真田苑的箭楼上,随时都能俯瞰对面的家康本阵,不难看出,今夜敌营里又增添了些篝火。他们定是看到堺港的大火之后,急急向四面派出了使者,又从八方收到了各种密报。只是那火光并未让人感受到多大的杀气。堺港火灾的烈焰已烧红天空,可怖得多。照这种烧法,堺港街市恐已成为灰烬。 为何要在那里放火呢?这火一烧,堺港百姓便会一下子变成敌人。家破财亡的商家,私怨之深,非鲁莽的武士所能想象。假如丰臣氏能够取胜,大坂与堺港的商家就会在利益一致的前提下,同舟共济,共同御敌,可是年轻和莽撞却断送了这种可能。他们这一帮蠢货,一旦丧失人心,仗还怎么打? 大炮只轰了两次就无声无息了,这究竟是何原因?难道真的如同织田有乐所言,德川只是想让大坂痛下决心议和,现在,他们觉得已达到这种目的了? 正当幸村忽然想起如同夜叉般的淀夫人时,背后忽然传来伊木七郎右卫门的声音。 “哦,何事?”幸村缓缓回过头,视线落到一个正单膝跪下的商家身上——此人似是跟着伊木七郎右卫门一起来的,不消说,定是乔装成商家模样的密使。 “此人为堺港人,名幸兵卫,可信。” “且信你。何事?”幸村小心地后退了一步,问道。因为那人身上透出一种气息,让人不由联想到伊贺、甲贺忍者的那令人惊怖的斗志。 “快,快把你得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向大人禀报。”伊木七郎右卫门低声催道。 那男子似有些口吃,说话粗声大气:“议和已经决定了!但……但是,在他们疏忽之际,却放了一把火。” 七郎右卫门接过话茬:“听说堺港的商人都怕战火殃及,老早就仔细探究过战事趋势了,有此事吗?” “有……丝毫不假。” “大坂城内,是织田有乐斋率先发起的议和,是吗?” “是。但右府大人并不相信,说这是大御所的想法,坚……坚决反对。于是,织田大人又说服了淀夫人……小的连这些都仔细打探过……” 他时不时口吃,伊木七郎右卫门不耐烦地打断他:“织田大人认为,此次战争再持续下去,莫说是丰臣氏,恐怕连这一带都要变成废墟。大御所只是碍于面子,才在众人面前显得那么精神。实际上,他早已疲惫不堪了,年纪也七十有四,一旦撤回骏府,就不可能再来。大御所一去,大名的心思自会随之一变。所以,捺着性子等到那时才是明智之举。是这样说的?” “是……是。这个建议,右府没有听信,可淀夫人……” “夫人悄悄让后藤庄三郎赶到大御所处,表明了心意,说若能保全母子性命,就可议和,是吗?” “正是。” “听到这些,大御所也心动了。于是,当即命本多正纯与二条城里的阿茶局一起赶赴京极忠高阵营,让忠高把母亲常高院从大坂城请了出去……”说到这里,七郎右卫门缓一口气,“就这样,常高院与阿茶局先进行了谈判,紧跟着大野治长也加入。谈判是在我们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进行的,恐怕在一两日之内就有结果。但堺港百姓刚松了一口气,竟发生了此次纵火之事。因此,煽动右府和近侍们反对议和的主谋,就是真田大人,出于这样的想法,你才来到这里的?” “正是。”那人瞪大眼睛。 幸村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劝秀赖一战的并非幸村,但是,若幸村真的被请去参加商议,他定会反对议和。 伊木七郎右卫门再次平静道:“小人未得到大人的允许,便跟此人达成了一笔交易。希望大人能饶他一命。” 幸村沉默,抬头凝望着天空。许是有雾,火光的余焰在头顶形成一个光晕,越来越大,让人不禁联想起那美得炫目的黎明。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二十一 女人主事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完全被当成了大坂城内的异端。 幸村不知经过了多少深思熟虑才入得城来,他的苦恼无人能知。可是,唯独有一事,大家都感觉得到,幸村绝不同意议和。如果与他商量,他定会明确反对,说什么家康已进入耄耋之年,早晚会归天云云。在众人眼中,他实在可笑。即使是年轻的秀赖,也不知会在何时或中箭矢,或中流弹——战事前景与人之命运,实无法预料。 可是,在现在的情况下,幸村究竟还能做些什么?是从真田苑穿过前田部,直扑秀忠的大本营,还是默默服从议和?若选择前者,量在抵达秀忠大营之前,他就已全军覆没了;若是选择后者,他入城还有何意义? 幸村笑着放了幸兵卫,迷惘地坐到天亮。 黎明时分,堺港的火势已经减弱,天亮之后,就变成了几缕淡淡的烟柱。远远望去,从茶磨山到天王寺的敌阵旗帜,依然盛如昨日。 昨夜的大炮似是从前田的阵地上发射出来,越前的松平忠直的阵营和前田利常的阵营,也似最具活力。 天一亮,幸村就问,城内是否有发动总攻的迹象? 若大坂方发动总攻,就说明议和已经破裂;反之,就意味着在昨夜的争吵后,秀赖最终还是屈服在母亲脚下。但幸村已感到,议和会成功。正因如此,儿子大助一回来,他就返圆帐中睡觉去了。 天亮之后再睡,已然成了幸村的习惯,对四周的噪声也用不着在意。等他足足睡了一个半时辰,睁开眼的时候,伊木七郎右卫门早就已候在一旁。 “估计不久之后,右府就会派使者来传唤,议和似已定了。” 伊木七郎右卫门故意不看幸村,打开士卒送过来的饭菜。幸村默默坐在床几上,喝了一口麦茶,然后举筷。 “听说,今日议完事之后,就要把织田大人和大野大人的儿子送到茶磨山为质。” “连这个都定了?” “是。听说,昨夜常高院和阿茶局正在京极忠高的阵营交涉时,发生了那骚乱,因此,淀夫人非常震怒。” “议和竟由常高院和阿茶局……” “这世道真是变了。最近,女人都强硬起来。” 幸村放下筷子,望着远处,又立刻收回视线,看着饭菜,“是啊,女人都出来了。”他把此战看成为“男人的荣誉”而战,此心愿已成笑谈。 家康真是可惧,他一面激励着大军士气,一面在背后动摇男人,同时还不忘利用女人。 女人与战事无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世人产生了这样一种看法。现在看来,此说真是可笑。渡边内藏助有正荣尼,大野治长也有大藏局。这两个老女人动摇了淀夫人,然后,常高院、阿茶局等齐心合力,形成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力量。家康深谙女人之力,幸村却偏偏忽视了。 幸村的母亲乃是大纳言今出川晴季之女,她若还在世,定会帮助儿孙,不会袖手旁观。利用女人,让阿茶局出来应酬,家康此超人的眼光,究竟应称为奸猾,还是应称为明智? 阿茶局并非忠辉生母茶阿局,她乃是甲州武士饭田久左卫门之女,幼名为“须和”原为在田乐洼战死的今川义元家臣神尾孙兵卫久宗之妻,后丈夫亡去。家康在进攻甲州的时候看中了这位才女,纳为侧室。后来,秀忠的女儿和子入宫时,她代和子的母亲进宫,获从一品夫人之位。家康的眼光真是不差。 “听说阿茶局陪伴着常高院悄悄进入城内,拜见了淀夫人。”伊木七郎右卫门一面若无其事用着饭,一面继续道,“当时,夫人打算到关东为质,已将这种想法当作右府的意见。可右府不答应。为了顾全大御所亲自出阵的面子,大坂主动提出拆除二道城和三道城。” “拆毁城池?” “是。作为补偿,关东方面不再要求夫人为质,而是以大野修理和织田有乐二人之子为质。” “唔。” “城中将士,一律免于处罚,希望大御所能答应这唯一的要求。嘿,大御所果答应了。估计一两日之内就要向天下公布,之后再交换誓书。如此决定之后,右府似也动心了。”说完,七郎右卫门忽然又添上一句:“拆毁二道城和三道城,吓,这护城和外护城河全都没了。” 幸村一愣,抬起头,直愣愣望着七郎右卫门,“你的意思,是如要再战,只有趁现在了?” “不。小人的意思,是说议和之后,就不能再战了。” “哦。右府答应了要拆毁二道城和三道城?” 幸村的心口吹过一阵冷风。他非常清楚秀赖和淀夫人命令拆毁城池的用意:只要能保障秀赖的性命,保持旧领不变,一概不予处罚家臣,从今往后,丰臣氏绝不再生事。己方一定是为显示诚意,才主动提出这样的条件。这是在极其不利的条件下,为解救秀赖,维系丰臣氏的存续而作出的决定,也无可厚非。可是,事情怕不会如此简单,这里面隐藏着巨大的危机。拆除城池,永远放弃抵抗,即使六十万石旧领保持不变,大坂也无法养活这十万之巨的军兵。这终究是妇人之见啊! 即使只剩下本城,此城的开销也不下四十万石。这样一来,把剩下的钱财分掉,也是不够过活。 “真是与虎谋皮。”幸村再次举筷。 “可是,议和已然决定了。” “关东方面估计接受了条件。” “小人以为,关东内部也有两派意见。” “两派?” “是。一派大喜过望。因为这样一来,大坂就等于自掘坟墓。” “另一派呢?” “先看看汇集起来的浪人,究竟有多少会自动散去,然后再次提出移封,起码要让丰臣氏存续下去。” “唔。持这种想法的,恐怕只有大御所一人。” 七郎右卫门并不回答,而是道:“希望右府也在想清之后,莅临今日的会议,痛痛快快让大家散去,或者……” “还有别的法子?” “不不,是小的多嘴了。请大人见谅。” 幸村不再说什么,吃完饭,他径直走到营外。外面一片霜,灿烂的朝阳照亮了四周。 战未开,和已议!怅惘之情蓦然涌上心头,幸村把手放在额上,向猫间川对面的真田兄弟阵营望去。在那里,兄长的次子与佐竹义宣并排扎营。 “太耀眼了,看不清啊。”幸村忽然嘟囔了一句,苦笑。兄弟俩刀兵相向,却是无论哪一方胜利,真田的子孙都会存留下去。幸村忽然想起了带着这种想法故去的父亲。 正在此时,大助红着脸跑了过来。看来,城内有人来了。 “父亲,城内来人了。”大助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兴高采烈,他明显比平常激切,“右府说,让孩儿也列末席。看来,关东方面已提出了议和的要求。” “哦,那就一起去吧。” “孩儿陪父亲同去。”大助响亮地回答,翻身跨上士卒牵过来的马,与父亲并辔而行。“大助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了。在初四作战时,父亲夸奖越前大人之子、与我同年的直政出色,也无意杀他,孩儿终于明白缘由了。” 幸村只是呵呵一笑,继续催马前行。大助所言,是在一次反复进攻的战事中,十五岁的松平直政尽管陷入苦战,却仍一步不退,大声怒吼指挥,始终挺立在最前。看到他的样子,幸村赞道:“真不愧是大御所的孙子啊。勇武超群,让人敬佩。幸村就把这个赠与你了。”说着,他阻止了正欲持枪向前的手下,把绘着红日的军扇扔给了直政,随后撤兵。 “即使在陷入混战时,仍有敬重对手的从容,这才是真正的武士。” 幸村不回话。当时,他未对直政动杀心,是因脑中浮现出了大助和侄子们的身影,战争的残酷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父亲大人,这一次讲和,如条件合适,您会赞成吗?” “大助,这些全由右府决定。右府决定之后,众人就不要多嘴。这也是武士之道。” “是。右府比孩儿想象的要勇敢得多。他若决定了,孩儿必会服从。” 当幸村到达本城,诸将几都集于已揭去榻榻来的大厅内。幸村领着大助,穿过走廊,泥脚踏着粗糙的苇席,心里暗自祷告。他只求在今日的席上,以淀夫人为首的女人不要露面。 男人一诺干金,女人容易感情用事。更何况,女人们只在意生死。一旦聚集大坂的浪人要生事,还不知会出何样的乱子呢。 但幸村迈入大厅的一瞬间,心内不禁叹息连连——不见秀赖的影子,可是,上席左首坐着的,不正是领着千姬和老女人们、脸色苍白、像冻僵了一样的淀夫人? 被召集来的,除了本城、二道城、三道城的守将,还有在城外构筑栅栏的十一位大将。旗奉行、马印奉行、侍卫头领、近侍等依次在右侧落座,左侧则是后藤又兵卫基次手下的评定组十人,分别列座。 上席正面,坐着大野治长和织田有乐斋,旁边的位子则空着。 “真田大人,请往这边来。”治长道。有乐仍与往常一样不睬人,单是好奇地仰望着绘在方格屋顶的百花图。 幸村在远离大助的地方坐下,环视了一圈众人。仙石丰前人道宗也、明石扫部助守重、汤浅右近正寿、长曾我部盛亲、毛利丰前守胜永、速水甲斐守守久……每人的脸色都那么难看,定是昨夜睡得不好。不过,他们也并未现出格外愤怒之态,真是令人生哀。或许在入席之前,大家都已讨论过,打算放弃了。若是这样,也罢。 淀夫人已经煽动秀赖作出了决定。既然如此,大敌当前,争得面红耳赤,也不会对结果有任何改变。可先和解,让江户退兵之后再说。 幸村一面想着,一面把视线移到上席的淀夫人和千姬身上。此时听到有人落座。 淀夫人不禁一怔,正了正坐姿,千姬则无奈地搓着手。 秀赖带着木村长门守和近侍铃木正祥、平井保能、平井保延四人进来,五人均身着甲胄,盘腿坐下。 “诸位辛苦了。”落座之后,秀赖道。说完这话,他就闭了嘴,亦用力闭上眼睛,泪珠即从双眸涌了出来,在脸颊上划出几道因光的泪痕。 一时间,满座鸦雀无声。大家都想听听秀赖要说些什么,听到的却是悲痛的呜咽。 “我代大人来说。”木村重成从秀赖身后向前膝行一步,“各位都甚勇猛,丰臣氏绝不会忘。可是,出于长久计,现在决定暂时议和。希望各位能够明白。”他似是想避开评议,以命令的形式强迫众人接受。 “唉!”秀赖忽然插话,“但……大御所已年迈。让他暂且退兵,再图后策。希望诸位莫见怪……” 幸村不禁感慨:此非猛将之言,但,它却以毫不掩饰的真实,感动了众人……真相总具有强大的力量,诸将也多无异议。幸村正这般料想,事情却大出他意外。 “啊!”秀赖再也抑制不住感情,发出一声尖利的呜咽。他猛地转向僵直地坐于此处的淀夫人。淀夫人不由一惊。 “母亲大人,您该满意了吧?这就是母亲希望的太平……母亲希望的讲和……这悔恨!这屈辱……” “少君!”幸村发慌了。大野治长更是吃了一惊,禁不住举起两手相阻,可反倒刺激了秀赖。 “修理,没你的事!”秀赖推开治长,大声呵斥,“我……想和大家一起赴死!可是,我却做不了主!我懦弱,无法……无法说服母亲。请各位见谅!”他完全乱了心志,放声痛哭。 秀赖能动之以情,可能否晓之以理?幸村刚想到这里,忽然响起另外一个声音:“大人所言,只有这些吗?” 淀夫人开口了,这正是幸村最为担心的。 “大家都听清了?”淀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威严,“正如右府所言,此次议和乃是我主事的。”她这当然是为失了心志的儿子辩护,但身为女人,这话却是有些越分。 “大人易感情用事,才会说要与大家赴死。但这番对大家的真情,反倒会害了各位。各位之所以入城一战,就是为了让大人作为太阁之子,堂堂正正活下去,嗯?”说着,淀夫人眼睛红了,声音也越来越高亢,“若……若忘记了这砦,急于求死,完全是匹夫之举!因此,我这个做母亲的才想议和。听着,各位都好生记着,大人说,关东毫无怜悯之心,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若看走了眼,到时候,我这个做母亲的定第一个去死。所以,请支持此次议和。” 这比秀赖的动之以情,自要有力得多。 “听着,关东方面说,不改变领地,不把我扣为人质,家臣也一概既往不咎。大家也都看到了,千姬还在这座城里,大家难道还有异议?若是因为我,使议和给大坂带来了损失,你们就先把我杀了!我也是有尊严有体面的女人……” 幸村几不忍再听。淀夫人所言不差,为了拯救秀赖的性命,她失去了常态。但说到底,这只是她自己的算计,并非所有人的意愿。人们想的是,“秀赖一人”果真能“平安无事”吗?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秀赖分明已经直感,事情不会这样简单,才说愿意去死。究竟谁对谁错? “大御所的心思,我甚是清楚。可以说,只要我活着,幕府就必定不会亏待大坂。请各位相信我。各位都知,将军夫人乃是舍妹,千姬又有弟弟……”淀夫人更加激切。 幸村悄悄拽了拽有乐的衣袖。在这种时候,能够结束这混乱场面的,除,了有乐,再无别人。大野治长也无能为力,现在淀夫人眼中。他根本不值一提。 有乐始终闭眼倾听,被幸村一拽,他心领神会,“夫人,好了。” “哦?” “命令向大家传达了,右府也答应了。大藏局,请夫人下去歇息。”有乐提高了声音,“我想,议和已定的事,大家都清楚了。因此,接下来双方签约之后,究竟该如何撤兵,如何不给关东留下可乘之机,这才是大家须多加小心的事。因此,下面就商量一下,究竟该如何善后?请右府也退下歇息。” 有乐使了个眼色,木村重成等近侍起身扶起秀赖。此时的秀赖,已不再哭泣,风暴一过,剩下的只有颓丧和茫然。 大藏局也催促着淀夫人和千姬:“请夫人下去歇息吧。”淀夫人以她那异常亢奋的眼神扫了众人一圈,才放心离去。 “哼!”忽然,有乐在幸村耳边哼了一声,“无聊的儿戏啊。” 但幸村却直摇头,这怎是儿戏?这才是人生的真实呢。一生之中,人究竟要去抓住什么,以何为目标,为甚不断奋进? 满座人忽然吵吵嚷嚷起来。剩下的都是大将,并不为何目的争吵,但压抑已久的情感却决堤而出。众人之所以不争,是因为眼下还无暇打自己的小算盘。两日之后,估计就会大吵大嚷。到时,究竟谁才能把大家安抚下去? “我有话要对各位讲。”大野治长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子面朝众人。 治长简单介绍了一下议和的过程,以及各种条件。其实,议和前夕,秀赖认为可以改变领地,若有可能,想要由海道二地。结果,家康答复道:由海道太远,欲给安房、上总两地。但治长和秀赖都不答应。安房和上总与江户近在咫尺,万一有事,德川一伸手就是一巴掌。他不愿在江户附近,无意中似泄露了心思。但治长意识到这些了吗?总之,丰臣氏最后还是决定留在大坂城,虽然未写在誓书上,但为了保住年迈的家康亲自出征的面子,又在提出了填埋大坂城的护城河、缩小城防规模的条件之后,双方终达成了如下协议:
一,不为难此次守城的浪人。 二,秀赖的领地一如从前,不予变更。 三,淀夫人可不去江户。 四,若大坂开城,无论哪一国都可如愿奉给秀赖。 五,秀赖的家业,不会有名无实。
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就会签下议和书。听到这里,之前沉默无语的后藤又兵卫忍不住道:“听修理大人的一席话,这次交涉的难度似非同一般啊。那么,乃是何人前去谈的?” “这……”治长顿了一下,得意道,“京极遗孀常高院,可谓劳苦功高。” “哦,这么说,这么多大男人,竟都置身事外?” “是。幸好常高院在城内,就求她把阿茶局请来,当场达成了协议。” “那女人身边就无一个男人跟着?” “不。除了淀夫人和常高院,右府、治长,以及有乐斋都在。” “那么,关东方面只有阿茶局一人?” “不。也跟着一个人,乃本多上野介。” 听到这里,又兵卫一面苦笑,一面缓缓看一遍在座诸人,“这么说,乃是修理大人和有乐斋大人,劝右府把本多上野介特意请进城来谈判的,当时众女人也在场。唉,既是如此,在下也没什么说的了,已是俎上之鱼,只能听天由命了。” 又兵卫这讽剌之中,明显流露出浪人们的不平。幸村大吃一惊,忽觉脊背一阵寒冷。 大野治长根本无力说服浪人。从一开始,这种期待就不合实际。他连秀赖都劝服不了,让其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般顶撞母亲。想到这里,幸村的不安逐渐加剧:议和条件果真能谈妥吗?若暂时达成和议,让该去之人都散去,倒也罢了。可是,待浪人发现根本难以糊口,由此生乱,所有的心思也就白费了。 幸村对从一开始就对与交涉有关的本多上野介怀有恨意。恐怕,议和未果,本多便已想到了浪人生乱。真是这样,对于丰臣氏的任何条件,他们只需点头即可。不久之后,浪人发现旧领无法糊口,必再生骚乱。江户可趁机一举踏平大坂……就算家康无此心思,怎能断定本多上野介无这般算计? “明日,阿茶局和板仓重昌将会作为大御所的使者进城,阿部正次也会以将军使者的身份前来。到时,我们就要将誓书交给他们。由于右府另有深虑,先在此处把誓书向大家明示。” 随即,治长高声朗读。
一,日后,秀赖对大御所绝无谋叛之心。 二,战争善后之事,请示大御所意见,方可处置。 三,诸事皆依以上各条而行。
“只有这些?”幸村不禁着急起来。 “是……大御所原本就把右府看作自己儿子一般,故诸事只要商量,自可解决。大御所还说,要帮一把呢。依我看,这份誓书也只是为了保住众位的面子。” 幸村不想揭穿治长——如果家康那般亲和,你为何还要怂恿秀赖举兵? 众人茫然若失,正欲退出时,幸村又叫住:“诸位,我有一言要提醒大家。” “哦?” “虽然已经议和,但怎么说,敌人终是敌人。一旦有破绽,敌人未必不会趁虚而人。故今明两日,希望诸位能比平时更加仔细些。” “明白。”送众人到大门赴,幸村站住了。他心里不安起来,总觉得忘了什么:如我真田幸村这等男儿,难道就这般无所作为? 至少,幸村并非为了俗人眼中的出人头地,方下九度山。若是为了荣华富贵,他只要听从兄长和松仓丰后守的劝诫,服侍家康即可。他拂逆兄长善声,不顾叔父的体面及诸亲友的好意,毅然入危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日回营之后,幸村下令要比先前更严加防范,然后,他便独自沉思起来。 大助对父亲在大厅的表现甚是不满,听到父亲严加防范的命令后,他一面故意大声训斥部下,说“战争还远未结束”,一面愤愤出了大帐。 幸村又从头至尾把此次战事和议和诸事,静静思量了一遍。议和绝非秀赖的意愿,他却被逼着缔结根本无法解决问题的和约。秀赖既然对家康举起了反旗,集合大军作战,家康无论如何宽大、如何喜爱秀赖,也不会再给他加封,让拥有如此多浪人的丰臣氏平安无事存续下去。即使家康有意庇护,德川众谱代大名也容不得。若是在烽烟四起的乱世,丰臣氏或许还能通过对近邻的掠夺苟延残喘。可是在秩序严明的现在,依靠武力侵占别人一寸领地都已不能,莫非丰臣氏要就此结束了?剩下的问题只有两个:究竟是抛弃一切荣誉和体面,继续谋求太阁血脉的存续;还是待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交换誓书的消息传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坊间都在盛传,这一日,木村重成赶赴德川大营交取誓书,让家康在上边按上手印。实际上,木村重成出使的乃是秀忠本阵,到家康本阵去的,为有乐和治长的使者。 “请看,今日敌人阵地多么寂静。”前来告知誓书已交换完毕的伊木七郎右卫门,把幸村邀至嘹望塔上,感慨道,“尽管大家嘴上喊杀阵阵,实际都已厌倦了战争。今日的每一个阵营,都冒着安心的炊烟。” 幸村默默点着头,看着洒满夕阳的河川和街市,道:“河面上原本有偌多军船,也一下子减少了。” “是。昨日议和一达成,不等交换誓书,大御所就下令,令刚刚到达、还未来得及下船的萨摩、丰前、筑前、肥后等地军兵不用登陆,早早撤回。” 听到这里,幸村双目忽然熠熠因光,“真是可笑,我还如临大敌,不敢解除警戒,大御所却早已把远道而来的萨摩强兵都打发了回去。哈,一定有人不满。一旦登陆,军饷和褒奖就必不可少。家康公真是吝啬,连这些都要省。” 伊木七郎右卫门仍未察觉到幸村表情的变化。大约从此时起,幸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可怕。 “我们也解除警戒吧。军士从昨夜起就几乎未合眼。”七郎右卫门道。 幸村不语,沉默良久,猛然道:“大助!大助可在?”他一面高声呼喊,一面奔到嘹望塔一端,“大助,你赶紧去本城一趟,请木村长门守来,说我有紧要事与他密谈。不去右府身边,到他营里去,你要郑重地告诉他。我立时赶赴长门阵中。”说完,他才回过头看了一眼七郎右卫门:“不许解除警戒。一旦解除警戒,疲劳就会袭来。让士众轮班,继续作好今夜的防范。今晚尤为重要。” 七郎右卫门一愣,“这么说,让军船撤去乃是有诈?” 幸村不言,傲然地点了点头,径直下了嘹望塔。他急匆匆赶回营帐,把引以为豪的云龙阵羽织罩在盔甲外,奔出大帐,翻身上马。 伊木七郎右卫门一阵紧张,也跟着跑下嘹望塔,可终未能和幸村说上话。 “留守就交给你了!”幸村大声说完,催马直奔本城。 本城木村长门守重成营中,由于大助事先通禀,篝火旁边已经安好折杌,重成连赴秀忠阵营时穿的衣服都未换下,只等着幸村前来。 四面已经暗了下来,火焰的颜色也逐渐变红。 “听说大人有急事,我暗中离开右府,赶了过来。” 幸村则显出一副少有的激昂之态,连一贯的寒喧都省了,“长门守大人,有一事,幸村只能和你商议。” “究竟何事,如此郑重?” “幸村若让你赴死,你会答应否?” 一瞬间,木村长门守重成端正而略显宽阔的脸僵住,“既然是真田大人的意思……为了丰臣氏,为了右府,若有需要,重成义不容辞!” “既然你这么说,幸村就放心了。长门守大人,就是今夜!今夜,乃是决定丰臣氏命运的关键!” 许是幸村太激切的缘故,在抛出谜一般的一语之后,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喘着粗气。年轻的重成僵在了那里,他从没见过幸村这副模样,他等待着下文。 “此前,”幸村声音沙哑,“我们输给了女人们的人情,忘记了男儿本来的活法。” “哦?” “男子的世道即如修罗场,长门守大人。” “是,又残酷又苛刻。” “女人乃是为生儿言女而活,男儿则是为了杀戮而死。此性从古至今从未改变。我们必须血战!可惜,许多人竟把此忘了。” 重成双眼圆瞪,“这么说,真田大人觉得今日出使所换的誓书,都是女人的意愿,不能承认,是吗?” “正是!我们要想取胜,只在今夜!”幸村终于稍平静些,道,“想必长门守大人也注意到了。大御所早就看出今日的议和必圆满完成,故从昨夜起,就令萨摩、丰前、筑前、肥后等的军船都撤了。” “是。听到这些,右府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御所真的毫无战意。” “先不管右府。”幸村直直盯住重成,“敌人也在为议和而快慰,无论哪一座营,都起了平静的炊烟。” “……” “今夜他们定会痛饮,每一营都……” “那么……那么,真田大人的意思……” “先听幸村说。人的心思有限。这一两日,敌人也几乎未合眼。好久未饱食了,再加上饮酒,所以,一旦睡去,就形同死人。” 木村重成疑虑地移开视线,他已经猜出幸村的心思了——幸村定是想发动夜袭,但即使能拉拢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打胜今晚的仗,结果又能如何? “我要一万人!”幸村语气之强硬,不容人反驳,“我要木村长门守重成、渡边内藏助、明石扫部助守重各部!” “但,若只是一方人,连前田利常的一万两千人也……” “奇袭!”幸村打断了重成,“兵分两路,穿越熟睡的关东诸军。袭击的地方也只有两处,一是茶磨山,一是冈山,将大御所和将军俘虏之后再撤。除此之外,焉有生路?除去他们都卸了武装、睡得如死猪一般的今晚,一百年亦无这等战机!” 真是惊人之想!重成有些发懵。不过,此并非痴人说梦。敬服和惊骇汇成一股洪流,猛烈撞击着重成年轻的心。 “重成,你明白幸村的心思了?今日的议和究竟有何意义?那顶多是把丰臣氏的败亡向后推迟了两三个月而已。若是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幸村仍在尽心说服重成,“可遗憾的是,我们的希望必全部落空。什么大御所年迈体衰,早晚一死,全是胡说八道!不信大御所归天之后,你再看看,将军身边那些旗本,定当即撕毁誓书,放马过来。此毋庸置疑。不只如此,在那之前,大坂恐就会发生内讧。大家同分禄米,共享太平,丰臣氏已经没有这等实力了,太平已成为丰臣氏无法实现的梦。幸村未发疯!为虚无的梦,大人不也在今日特地赶赴冈山,见了大御所的血手印吗?大人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长门守大人!” 重成的身体开始哆嗦,“真田大人真的决意今晚偷袭,视死如归?” “幸村只恨两三月后屈辱一死。” “唔。” “长门守,幸村起码有八分胜算。悄然穿过卸下武装、昏昏睡去的前田部和由部部之间,先袭冈山。如能生擒将军,就足以保证我们不会落败。再从后方的舍利寺绕过林寺村,从后面突袭茶磨山,生擒大御所!待各处熟睡的人快要睁开眼,再令人扑向八町目口的井伊部。” “……” “引开井伊部的注意之后,趁机穿过前田部左翼的古田重治阵地,撤回城内。古田重治必然会放我们。最后,用箭书通知对方,大御所父子已被生擒,哼!战事就此终结!” 重成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这绝非匹夫之勇……如此一来,白天交换誓书之举都变成了可怕的谋略:己方连按血印都要特意去监督,让敌人产生大坂决心议和的错觉,从而解下武装呼呼大睡,自己却趁机一举偷袭。兵者,诡道也。一旦取胜,何事不能决?但除了这年轻的激情,重成还有一股清高之风。今天他曾告诉将军,作为大坂对议和的谢礼,明日家康与秀忠在茶磨山本阵汇合时,他想把织田有乐斋、大野治长、淀夫人等人表达谢意的朝廷钦赐的应时礼服,以及七手组首领奉上的名刀之谱录献上。秀忠当然欣然应允。可如此一来,这一切都将变成策谋了? 将军对木村重成的风范甚是欣赏。尽管他一向寡言少语,但还是心情极佳地对重成大为褒奖,称他身为败军使者,却不卑不亢,不辱主命,乃是堂堂武士。但,若这一切皆变成了夜袭的谋略,将会如何呢? “长门守大人,莫非幸村计划有差?”幸村逼近,“打仗乃是生死相赌。当见到有七分胜算,就会断为赌胜,此乃兵家常道。请速下决断,悄然行事。但须得右府首肯。” “右府?” “当然。没有右府裁许,就成了擅自行事。斯时,即使生擒了大御所和将军二人,也无法进行正常交涉。望切切先向右府禀报。至于详细的行军布阵,幸村自会安排妥当。” 重成大大舒了口气。此前他一直以为,幸村想不经秀赖许可,就发起夜袭……至此,重成放下心来,他已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了秀赖。 “明白。”重成高声答道,“若有了右府的裁决,重成必欣然从命。” “多谢!一旦让敌人得知,战机全失,故须亲口对右府言说。” “明白!” 二人同出大帐,察看护城河对面的敌情。 四周一片黑暗,天空不时有流星划过。天满川对面的加藤、中川、池田等部似已吃完了晚饭。篝火旁只留了为数不多的守护,一派与昨夜截然不同的静谧气氛。 “是啊,几乎都解下了武装。”重成现在才为幸村的周密思虑而惊讶,“不过,真田大人真是可惧啊。” “哪里哪里。人有时愚蠢,有时正直,有时又会变成可怕的鬼怪。”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我们不妨先约略察看谷町口、八町目口的敌情,再悄悄向大人禀报。右府必拍膝大喜。” 二人在黑暗中策马前行,围绕外护城河转了一圈,才奔本城而去。本城的书院和大殿里已经铺上了榻榻来,这是为了展示给前来接受誓书的阿茶局、板仓重昌、阿部正次等人看的。 二人杷马拴在院中的栅门上,重成先走向秀赖的房间。他要先得秀赖同意后,再把幸村领进。 幸村独自留在院中,向值守的士卒燃起的火堆走去。正在这时,一阵久违的小鼓声从里间传来。 幸村解开草鞋带,等着重成,此时,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许久未听过的小鼓,那清纯的音色滋润着他干渴的心田。突然,他大惊失色,慌忙离开了火堆:莫非这次又败给了女人? 不安如疾风一般吹打着幸村的心。他严禁众将士解除武装,但对淀夫人及其身边的女人,他却无可奈何。 “唉!”幸村不禁脱口而出,悔恨地拍打着腿甲。小鼓的声音分明从秀赖房中传出。莫非他也解除了武装,又开始了一度有所节制的花天酒地? 幸村连自己是如何闯进走廊都记不清了。走到一半的时候,他还穿着草鞋。当穿过夜灯微弱的灯影时,他两次受到值夜人的盘问。“真田左卫门佐。”每次他都一面通报姓名一面往里闯,值夜人自然会吃惊地再问几句,可他早巳听而不闻。他是一个沉着的用兵之人,一个大家信赖的人。见此情景,值夜人还惊慌地以为发生了大事。 幸村一口气奔过长廊,来到灯火通明的大书院,几欲瘫坐在地。 赫然映入眼帘的光景,比他想象的还华丽,还令他绝望。七两重的大蜡烛排成一排,其间散坐着男人女人,还有朱红的酒杯……司小鼓的为二位局,上席则为淀夫人、大藏局、正荣尼、飨庭局、常高院等并排而坐。让幸村彻底绝望的,则是在淀夫人身旁,秀赖已然喝得烂醉。他拥着两个侧室,身子摇晃,双目黯然失神,能坐着不倒已是不易。秀赖左侧,坐着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的千姬。 在秀赖和千姬前面,两个女人正抱着两个尚未元服的少年痛哭不已。幸村一眼就认出,那两个女人,一个乃大野治长正室,另一为织田有乐的小妾。她们乃是在和明日就要被送往关东为质的有乐之子尚长和治长之子治德告别。木村重成则无奈地坐在这两对母子身后。 “休要再哭了!”忽然,秀赖甩开侧室们的手,敲打着扶几。他已经除了戎装,肥胖的身子差点要从那白绫的棉袄里挤出,丑态毕露。“又不是去了关东就一定会死。大家都不愿去死……都害怕战争,才缔结了和约,救了你们。哭什么哭!” “是,请少君见谅。” “让少君见笑了。” “小鼓停下!”秀赖再次嚷道,“听着,跟你们这些女人说在前头。今后,秀赖对大御所绝不会有任何野心。你们,若不听秀赖,我就立刻禀报大御所。不管什么事,秀赖都会和江户爷爷商议。当然要商议。我说了,要商议……我都对着神明发誓,按血手印了!” “大人!”淀夫人忍不住,插嘴进来,“正因为大家都希望大人平安无事,才希望议和。” “多亏了你们,战事才结束了。哈哈哈,喝!可喜可贺。大家都喝,都喝……不醉不休!” “是。快,你们二人笑笑,别哭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尚长和治德,你们好生求求少君,让少君给你们带些进献的礼物,省得到那边吃亏。” “多谢夫人。” “母亲的心情我明白。快擦擦眼睛,让少君各赐你们一杯酒。与孩子分别的心情,只有做母亲的才能体会到。少君莫斥责她们。”淀夫人道。 “哦,我怎会斥责她们呢?快,喝!”说着,秀赖便把酒杯推到已放下小鼓的二位局面前,二位局连忙把酒递到那两个女人手里。满座又不约而同一片啜泣声。 淀夫人、大藏局、正荣尼、右京太夫局诸人的孩子,都参加了这场战争,正因如此,其感慨也非比寻常。 “唉!说不哭,我自己竟先哭了起来……”还没说完,淀夫人声音就颤抖起来,她连忙遮住眼角,“再对峙下去,恐怕今晚那个叫什么‘国崩’的大炮,就会把我们所有人都炸成碎片了。幸而没事,大家都看到了,少君不是好好在这里吗?” “真是庆幸啊,对吧,正荣尼?” “是啊,真是恍如梦境啊。”木村重成一面偷看着母亲,一面悄悄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秀赖探出身子来,“长门守,你往哪儿逃!你也喝!你母亲也甚是高兴。对了,给我舞一个。我要看你跳舞。好,小鼓打起来。打!打!长门啊,你是今日的大功臣。听说连将军都羡慕不已,说右府有一个好家臣。” 此时,谁也未发现门外的幸村。幸村不忍再看下去,膝行着一步一步向隔扇的阴影里退去。 重成困惑之极,甚是苦恼。 “快,女人们,把这杯酒给长门。你们早就想与长门眉目传情了吧。哈哈哈,长门,为了庆祝议和,你舞一段给大家看看。奏乐!” 幸村悄悄起身。是如何走过走廊的,他浑然无觉。再次回到星空下的庭院,他茫然站在那里。 “休要把篝火熄灭了!”幸村向坐着打盹的值夜士卒吆喝一声,心冷如冰。“怎样,每座敌营都很安静吧?” 士卒并未认出他来,一面漫不经心添着柴火,一面道,“几乎看不见一点火光。当然,除了茶磨山和冈山的本阵。” “哦,茶磨山和冈山还未歇啊。”在小杌子上坐下之后,幸村这才感到疲倦袭遍全身,接连打起呵欠来。 木村重成带着一脸愤慨出来,已是两刻钟之后了,“真田大人,我现在才明白服侍杀生关白的父亲,最后在妙心寺切腹自尽时的悲哀。” “你的意思,最痛苦的事情便是武士奉公了?”重成异常愤慨,加霞语气,“无右府的允许,今晚的计划就放弃了?” “你的意思呢?” “哪怕只有你我二人,也要吓敌人一跳……” 幸村慌忙摆了摆手,阻止了重成,“长门守大人!” “怎样?” “已经迟了。我们输了……” “不,怎会输?死且不惧,何输之有?” 幸村忙再一次摇头,摆摆手,“幸村说的非是作战。我们不是输给了敌人,而是输给了女人。” “女人?” 幸村缓缓点了点头。以前他自以为对战争万般精通,现在看来,实在差得太远。 “真田大人胆怯了?” “非是胆怯,是不明白对手。或许,这世上的战争永远只是男人与女人的争斗。种植、生育、收成……女人只会为这些奔命,男人们则只知红着眼睛杀戮、抢夺、渔猎……唉!幸村竟连这些都一概不知。连这些都不知,何以为战……”说着说着,幸村大哭。 看到幸村的样子,重成亦叹息不已,围绕着火堆踱起步来……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二十二 险出独眼 真田幸村的计划最终不了了之。庆长十九年腊月二十二、二十三,誓书交换,双方承认,议和圆满成功。 二十四日,为答谢,织田有乐斋和大野治长分别为德川家康献上了时服。同时,有乐斋之子尚长和治长之子治德也与使者同行,交为人质。 对太平的到来,淀夫人比任何人都快慰,另又赠送给家康一套蓬松软和的棉被褥。或许是考虑到家康年迈体衰,阵中又甚是寒冷,这礼充满女人温馨的关怀,不过,却也令老女人们起了不小的非议。 女子向男人赠送被褥之类,只有在大婚时才有,这亦暗含着想与男人同床共枕的意味。此时向家康赠送这样的礼物,究竟是什么意思,女人自然会有口舌。不过淀夫人并不知这些,她只是觉得,要向家康表达由衷的好意,赠送被褥最合适不过。 为和议而欢呼的当然不只是女人们。尽管向丰臣旧臣一一发去书函,但已用不着他们回函了。因此,七手组的老将比女人还要高兴。七位首领遂以进献名刀及其谱录的名义,纷纷赴家康本阵,表示祝贺。 “可喜可贺。”家康在接受了众人的祝贺之后,眯起眼道,“既然已化干戈为玉帛,以前的事就休要再提,也望各位永远为右府大人尽忠。” 听家康这么一说,速水甲斐守和真翳丰后守红了眼圈,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同日下午,关东盟友亦陆续前来祝贺,片桐且元之弟贞隆也夹杂其中。 且元道:“自今日起,希望能把我们兄弟也列入德川家臣之列。”尽管且元这是第二次提出,但家康还是未允,“市正,这也太冷酷无情了。你对丰臣氏的忠心神佛皆知。一个丰臣老臣,却成了德川新臣,如此一来,右府大人会感到落寞。你就再忍一忍吧。” 当日,家康解除了井伊直孝伏见城守备之职,命其返回佐和山,又表彰了蜂须贺至镇诸人战功,最终解除了对大坂城的包围。诸将再次体会到了家康的实力,各自欣喜地准备拔营起寨。 只有伊达政宗瞪着他那只独眼,始终在盘算什么。事实上,一旦江户与大坂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他的处境就变得甚是危险了。 可以说,真田幸村的入城,是为了向世人展示他与其父所持的不同于家康的观点——为了义理而战。而伊达政宗却不如此单纯。他不仅逼着武士信洋教,还装出一副虔诚的模样,把支仓常长派为使者,前去谒见班国皇上和罗马教皇,他在进行着一场大赌博……他心中始终秘藏着一件凶器,一旦家康和秀忠乱了阵脚,他随时都可以摇身一变,挑起战乱。他早已算计好了。 奉秀赖之命反抗德川的大名应还有不少,可是,由于家康的手腕和秀忠精心的布阵,政宗始终未寻到机会。不只如此,家康甚至还利用政宗始料未及的女人情感,轻而易举实现了议和。 “真是巧妙!”在这个总是用谋略的眼光看待世事的独眼伊达眼里,这又是家康的诡计。况且,家康定也深藏不露地注视着奥州,一想及此,政宗立刻就觉处境不妙。 政宗始终暗中期待此次战争能够拖长,期待着德川产生内乱和纷争。这样,他就有了让洋教徒起事的机会,不久之后,支仓常长和索德罗那边也会送来西洋是否派援军的消息。若将军秀忠失策,就把女婿松平忠辉……他早已将这颗棋子慎重地布好了,甚至连计划落空,一切都不遂愿的最坏境况,他都作好了算计。 二十五日下午,当政宗看到诸大名接连不断造访家康本阵,又纷纷像狗一样驯服地离去时,他不由感到阵阵恶心。 “陆奥守大人,你的脸色不佳啊。赶紧下去歇着吧。” 家康忽然喊了一声,政宗全身顿时被大汗浸湿——莫非被他看透了?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他还是未退下去,而且他明白,现在还不是该退下去的时候。 “啊呀,听着众人的种种问候,真是感慨万千啊!”政宗客气几句,离开家康时,已是掌灯时分。 家康的营帐尽管乃临时搭建,搭得却不寻常,甚至可以用作居所。出了家康的大帐,政宗并没回去,而是走进了本多上野介的值事处,“上野大人,有一事我想只与你谈一谈。非常重要!能否暂时令左右退下?”政宗绷着脸,不由分说,坐到正纯面前。对于这次议和,本多正纯有何等不满,将军秀忠怀有何种心思,政宗都了如指掌。 正纯把下人都支走后,政宗用他那只独眼紧紧盯住正纯,“上野介大人如何看待此次议和?”这分明是斥责的语气。 正纯有些慌乱地答道:“陆奥守对议和条件不满吗?” “不错。此次议和,只是把更大的骚乱推迟而已。大人可禀告大御所和将军,就说政宗如此断言。” “大人如此断言?” 政宗继续兀自道:“大御所声称用不着记下来,把淀夫人提出的从外城到二道城、三道城全都拆除的条件,当成了耳旁风。对于这些决定,想必上野大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然后再谈谈陋见。大坂的第一道防线,便是围绕在城池周围的护城河,对此,上野大人如何看?” 见政宗正言厉色,正纯谨慎措辞道:“当然是悉数填埋……” 不待正纯说完,独眼龙便探出身子,用扇子指住墙上的地图,“既如此,为何不阻止诸大名拔营撤兵?你以为只是几个人伕和旗本,就能把如此大的护城河填平吗?我可不这么认为。”政宗耸了耸肩膀,“大御所身边有大人,有安藤直次,有成濑正成。我坚信你们三人乃是三大智囊,才末对大御所多言。此次的议和,等那些汇集起来的浪人从庆贺的醉酒中醒过来,就会立刻变成破碎的薄冰。若是把一切都寄托于薄冰,误了百年大计,只怕一切就都完了。让大名们拔营撤兵,真是失策,大人最好早早设法阻止他们。” 正纯冷笑了一声,不用政宗说,他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却轻笑道:“那么,陆奥守的意思呢?” “那还用说?趁大坂方面还未从庆功酒宴中清醒过来,赶紧让井伊、蜂须贺、前田、池田和两位松平大人调集人伕,即刻拆城。” 本多正纯哈哈笑了起来,“不愧是陆奥守啊,眼光犀利。只是这事,我早已……” 政宗的独眼中顿时浮出恐惧之色。事实上,他此前的话都只是“试探”,正纯果真是个滴水不漏之人。“既如此,何时发动下次总攻,大人想必已得到大御所准信了吧。此次的战事实在是劳民伤财,只怕浪人会狗急跳墙。”他委婉地进行胁迫。 政宗的想法,是消除家康、秀忠及其他们身边那些精明过人的亲信们对奥州的疑虑。但要消除此疑虑,伊达须强硬,须给众人留下“伊达毫不畏死”的印象。此时,他“何时发动下次总攻”的质问,还是令上野介大吃一惊。 “陆奥守认为此次和约,不出十日就会破裂?” “这怎称得上是太平?总之,最重要的乃是抓住由护城河开始破坏城防的机会。嘿嘿,一旦拆除城池,浪人自先乱起来,届时,大名们都返去了,就不得不再回来。而且,填埋起来的河道会再次被疏浚,拆毁的箭楼也会重建。上野介大人,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不知众大名究竟是否赞成我的意见,因此最好尽快召众人议事,将结果呈报给大御所。大家若都赞成,大御所想必也不好反对。”政宗又道。 上野介沉思起来。政宗说得不错,先让大名们停留于大坂附近,一旦在拆城的时候浪人骚乱起来,便可直接讨而灭之。 “究竟把哪些人召集来商议合适?” “藤堂高虎、井伊直孝、松平忠直、前田利常,还有松平忠明、池田忠雄、本多忠政、石川忠昭、水野胜成、永并直清等。这些人都对议和深感不快。” “好。陆奥守大人当然也要参加,到时也好助我们向大御所进言。” “那还用说?我日夜都在为如何让幕府久长而操心不已,怎会吝惜儿句话呢?” 就这样,众大名集结到了茶磨山的大营,经过商议,一起去见家康。余人一个比一个激愤,认为议和丝毫未解决浪人之乱这一最根本的问题,太平不会持续下去。家康默默倾听着众人的意见。 “大御所再宽宏大量,他们终究还是谋叛者,断然不可再为他们加封。若不处置,无非把今日的骚动推迟到明日而已。”年轻的松平忠明一开口,伊达政宗立刻庄重地附和。 家康之前一直和颜悦色,此时却忽然翻了脸。“诸位糊涂!”他一声怒喝,“行不义者,必遭天谴!”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近来,家康已很少有如此激烈的言辞了。 一听家康这怒喝,政宗心中叫苦不迭,却又不得不反复表示歉意。但他并不后悔。为思虑不周而认错,起码还可向家康展示自己的忠诚,他遂道:“大御所如此申斥,在下实感意外,我等思虑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大御所明示。” 家康并不看政宗。他瞪了一眼正纯、忠直,又把锐利的目光投向忠雄、忠明、利常等年轻人,呼呼喘着粗气。 “诸将糊涂。行不义者必遭天谴,这是无法撼动的事实。希望各位,尤其是年轻人,务必将此言铭刻于心,休要误了日后大事。” 尽管他语气已无刚才那般严厉,但仍十分激动,呼吸都乱了,“听着。驱逐了足利义昭的信长公不久即为光秀所杀。以暴戾为名、将父亲赶到今川氏幽禁起来的武田信玄,也惨遭横死。已故太阁的所作所为,大家也要想上一想。太阁与家康的唯一一战小牧之役,原因究竟在于何处?不就是因太阁要将信长公的子孙斩草除根?石田三成也是一样,为泄私愤,欺诈幼主,发起关原之乱,结果落得那等下场。这一切,都因为他们不义。佛法讲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此理永远不可违背。”说着,家康的眼圈逐渐红了。 年轻人全都僵在那里,听得入了神,伊达政宗虽也一副敬服的样子,想法却与别人不一样。他的确也感慨万千,却更是冷静:老东西实在高明!实是老奸巨猾! “我……念及与已故太阁的旧情,才缔结了此次和约。这是向神佛展示我知情知义。灭掉丰臣氏易如反掌,但如此一来,我就陷入了不义。神佛不答应的私心,绝非德川家康该有。望各位能解得我的苦衷。只凭借武力取得胜利,绝非真正的胜利。大家若能理解我的心思,就休再提诸如此类的事了!” 言罢,家康又添上一句,“听着,此次的议和是再一次、再一次……给秀赖反省的机会。秀赖若仍不识大体,忘了上天的体恤,行不义之事,必会自取灭亡……天道便是如此残酷!” 有人大呼“明白”,众人一看,乃是前田利常。 伊达政宗既焦躁不安,又感慨万千。他当然不明年逾七十、行将就木的老人,在人生最后时光那返璞归真的心思,只叹眼前人为一旷世奸雄。政宗的野心和生命还在同现实的争斗中熊熊燃烧,不许他麻痹大意。他接口道:“大人句句在理。天下大事只靠武力终不能解决根本,只有施行德治,才能永世太平。大人宅心仁厚,但眼下有燃眉之急。据在下查访,二道城的护城河深达三四间,其宽大人也知,有五十到七十间。要想把这么大的护城河填为平地,光凭堤上的土绝对不够,而且尚需大量人伕。因此,要么命各藩都出人伕,要么……虽然我伊达父子从陆奥远道而来,但若用得着,只管吩咐……” 政宗刚说到这里,家康就举起手打断了他:“此事我早已决定,无论是谁,一律据俸禄高低出人。”说着,又把视线移到本多正纯身上,淡然道,“上野大人,此事只需暗中传达各大名即可。”政宗心里又是一沉。他和儿子远江守秀宗共率一万人在松屋町口固守。 因而,他自然想留下来看看大坂日后的情形。他伊达政宗在诸大名返回本领之后,完全可以率领一万兵马入城,一旦有胜算,他极有可能再赌一把,鼓动洋教徒起事。可是,家康对此似已有细心的算计和周密的安排。 在家康的命令下,本多正纯把早已备好的写有各大名所出人伕数的纸取出,道:“大御所大人明日一早就将拔营返回二条城。此令原定二十七日在二条城发布,既然已经论及,那就在此处先行内示。”说着宣读起来。 “三万石以上,五万石以下,三十人;五万石以上,七万石以下,五十人;七万石以上,十万石以下,一百人;十万石以上,十五万石以下,二百人;十五万石以上,二十万石以下,四百人;二十万石以上,二十五万石以下,八百人;二十五万石以上,三十万石以下,一千五百人;三十万石以上,五十万石以下,两千人;五十万石以上,一百万石以下,三千人……” 听着听着,政宗的斗志逐渐消失。至此,他只能给众人留下一个他是何等忠诚地为幕府效力的印象,然后退下。家康的思虑天衣无缝,找不到丝毫纰漏。 腊月二十六,家康已撤回二条城,此时,负责填埋护城河的人也已决定,由松平忠明、本多忠政、本多康纪三人负责。由于小藩也为此次出征花费了不少钱,手头拮据。体谅到这些难处,三奉行决定把他们的徭役免了。 可这三人却陆续接到了三万石以下的不出人伕的大名的请愿书。加之众大名大呼不公,只好又追加命令,令一万石以上三万石以下诸藩各出二十人。 尽管如此,世人还是对填埋护城河持有不同看法。 大名们刚刚还与大坂对峙,他们内心只有强烈的敌意,偌多人都想参与填埋工事。接下来就是德川谱代的算计了,他们认为,家康这次处置过分温和,甚是不公。大坂若能体谅家康的情义,便不会忘掉关原合战后的大恩,发动乱事。 关原合战时,德川与西军两厢一刀两断,以武力对决,注定弱者倒下,强者夺取天下。可是,家康却对丰臣遗孤百般怜悯,现出让其永远存续的慈悲。这让世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德川似在向丰臣氏低头。德川究竟从丰臣氏得到过多少恩义?谱代们只记得受过丰臣氏诸多欺侮,并未记得得到过什么爱怜或庇护。 家康和秀吉长期积蓄的实力差别,造成了今日力量的悬殊。因而,现在仍对秀赖施以怜悯的家康,的确让人感叹,但,德川绝非惧怕大坂。“要彻底消灭他们,免得再让他们做谋叛的美梦。”德川谱代众口一辞。 但伊达政宗的考虑则更加复杂。他衷心希望大坂城能保存下去。他目下尚不知,远赴欧罗巴的使者会带回何等惊天动地的消息。但无论如何,也要等着看最后的好戏……他还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即要当着不久于人世的家康的面,让将军秀忠在自己和班国的联军面前摘下头盔,认输投降。到时,新的将军便是女婿忠辉。至于“大御所”之位,不用说,已不姓德川了…… 家康撤回二条城的同时,填埋护城河的工程也正热火朝天展开。由于年关将至,加之参加填埋的下级武士和人伕归乡心切,工程进展迅速。眼见着瓮城被掘开,土堤和箭楼从地面消失。淀川的取水口处,下身只裹布片的人伕们一面在寒风中喊出震天的号子,一面堆起堰堤。 许久未脱下戎装的伊达政宗换上阵羽织和伊贺袴,从斗笠下眺望着他负责的松屋町口的填埋工程。 原本汇集一处的大群水鸟,几不见了踪迹。它们当然无从知道人世间反复无常的较量,看到自己的家园被毁,只好仓皇逃去。填埋的结果,必然会将城内的浪人和武将逼入困境,可是他们此时尚未察觉出这些,仍在兴高采烈地不断举行宴会。水鸟的家虽然被毁了,可它们仍然可以获得阳光和饵食,可浪人和武将还能如此轻易地获得粮米吗? 政宗一想起当年把他叫到小田原的“一夜城”、向他大肆吹嘘的丰臣秀吉,就不禁想大骂一顿。可是现在的情形下,“浑蛋”似不只秀吉一人了,自己亦是浑蛋……设若此城被一举捣毁,浪人们究竟会作鸟兽散,还是慷慨赴死? “此处从前有一座太阁筑造的巨城。”当政宗派出去的密使们带着满腹狐疑的索德罗、比斯卡伊诺等人,大摇大摆返回堺港海滨时,会怎样?在他们眼中,引发关原合战的石田三成,以及后来的大久保长安,现在的大野治长,岂非都成了跳梁小丑? 政宗后背冒出一股凉气:早当命令支仓六右卫门,一旦事情不成,就休再回日本! 若六右卫门得意扬扬地回来了,却只带来一艘兵船,到时,政宗就不得不亲自把它击沉,怒斩六右卫门。因为那时,他必须在全日本的海滨都安排警戒。 政宗伫立在不断被填埋的护城河边,怀着巨大的不安,呆呆凝视着水面。一只离群的野鸭扑腾着翅膀掠过他肩头,落在尚未填平的水面。 “陆奥守大人,哦不,当称仙台侯才是。”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政宗吓了一跳,回过头,乃是头戴斗笠、面带微笑的柳生又右卫门宗矩。政宗真被吓住了。他早就看出,最近柳生宗矩已不只是将军的兵法老师。实际上,他与家康走得比秀忠还近,分明是个严密监视大名行踪的幕府探子。 “哦,是柳生大人。” “是鄙人。仙台侯是否有什么痛心之事?脸色有些不对啊。” “呵呵。”政宗笑了,“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再过几日,我就四十九了。人近半百,体力就不支了,寒冷对身体的影响也愈加明显。” 柳生宗矩脸上依然湛满微笑,“可是,我怎觉得仙台侯的心思似在更远的地方。” “哦,觉得我亦在思念故乡?” “不,大人的心神在更远的地方……”柳生宗矩往前近两步,语气凌厉,“那只去年九月驶出月浦的大船,现在应已抵达班国了吧?” 政宗睑些跌倒,“那……你说那船?” “是啊。那时帮您造船的向井将监,宗矩才在河口遇见了,还和他聊了几句。向井以为,此时,到达班国的使者恐已谒见了班国国君,怕正接受国君的盛情款待。索德罗和比斯的计划似是这样……” 忽然被刺中要害,政宗竟一时答不上话,“那……那……倒是有趣。”他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句,然后干笑起来。如何才能抵挡这锋利的柳生门之名剑?他狼狈之极。 “柳生先生,人都爱做梦。” “大人所言不虚。” “我对这次战事甚是郁闷。现在的日本国,应是上下一心,向天下展示强大力量的时候,却为了这些事同室操戈,真是可惜。支仓现应正在拜谒班国皇上。” “陆奥守大人。” “柳生先生。” “这么说,您笼络洋教徒,是为了一展宏图?”宗矩若无其事说道,微微笑了。 “当然。”政宗的胸口燃起熊熊烈火,拍着胸膛道,“我已把我的真心告诉了支仓,让索德罗和比斯不仅要说服班国皇上,还要说服罗马教皇。已故太阁在大坂城里只想着征服大明国,我却一面占了这天下第一城,一面做着连欧岁巴都要收入囊中的美梦呢。哈哈,虽然听来像是放荡不羁,可是用这样的一个梦来驱赶寒气,岂非趣事?” “是啊。”柳生宗矩全然没有反驳他的意思。怎样不卑不亢、应付自如,他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话虽如此,仙台侯也是罪孽深重之人啊。” “哪里,恐怕不久以后,世人会嘲笑我和太阁一样,乃是个老实巴交的吹牛之人。” “日本国……”宗矩从腰间拿出烟袋,在寒风中美美地点上一袋烟,“有一句谚语叫作‘一朝欺僧人,七世遭鬼祟’,仙台侯若连罗马教皇都要欺骗,那可要永世被恶鬼缠身了。” “柳生先生。” “请讲。” “我有一事想求你。” “若力所能及,一定效劳。” “能否从贵家族推举一人,为在下做老师啊?” “哦?” “教授伊达家臣兵法为第一目的,但这并非全部。我想请一个人来监督我领内。” 柳生宗矩的眼睛亮了,不愧是伊达,懂得反守为攻了,既如此,那就没必要再讽刺挖苦了。想毕,他缓缓收起烟斗,道:“要监视贵领,莫非贵领有让大人烦心的事?” “正是。”政宗平静下来,“刚才谈到鬼作祟的事,其实,我乃是个事事为苍生着想、为幕府繁荣着想的伪信徒。尽管如此,家中也难免有些人会信以为真,成为真正的教徒啊。” “哦,大人想借兵家的眼去辨别真伪?” “信奉的真伪,寻常人分辨不出。但一旦成为师徒,情况就不同了。此事能否认真考虑?”说着,政宗正了正斗笠,施了一礼,“请务必成全……,哟,我险些把明日分配人数的大事给忘了。”撂下这么一句,他径直把宗矩丢在身后,向阵营去了。 政宗一路仔细回味,愈觉宗矩虽若无其事,却已微微嗅出他把支仓常长派往班国的目的,如此一来,更要多加小心了。危急之中,尽管以挑选老师云云搪塞了过去,可这却是一个须认真考虑的问题:假如家康和秀忠早已清楚此事,却还默不作声,那是为何? 家康许并不拿我政宗当回事,可秀忠却不能有这等肚量,定在暗中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想到这些,政宗一脚踩碎脚下水汪里的薄冰,站住。 对!柳生宗矩正按照秀忠之意在监视我……就算不是这样,我既是忠辉的岳父,秀忠也会看我不顺眼。一旦被怀疑,日后可就危险了。 政宗悄悄用手扶住斗笠,回头一望,柳生宗矩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政宗冷笑一声,径直返回护城河边上。柳生宗矩又靠了过来,脸上依然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是不是忘了什么?” 政宗并不回答,而是道:“我有一言,想请柳生大人代我转达将军。” “请讲。” “希望尽早平息此次骚乱,是为德川幕府百年大计。” “尽早?” “是。为此,政宗愿说服右府身边的亲信,要他们力劝右府早日提出移封之请。只请柳生大人把这些转达给将军。将军聪敏贤德,一说这些,自会心领神会。”说完,政宗转身离去。 宗矩愣住:政宗想急急处理丰臣氏的心愿,会给将军留下忠诚之印象,真可谓用心良苦。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二十三 鸠占鹊巢 大坂城护城的拆除,以及内外护城河的填埋,让城内议论纷纷,已是庆长二十年新年过后之事。 负责填埋的乃是松平下总守忠明、本多忠胜之子忠政、本多家另一分支康纪三人,都是地道的谱代大名,他们带着何等的敌意和反感来做此事,可想而知。何况还有被称作德川家康怀剑的亲信本多正纯、成濑正成、安藤直次三人,总不阴不阳在背后看着。这三人对家康“以天为对手”的想法有着清醒的认识。“若都像大御所那样成为普渡众生的神佛,倒也罢了,可聚集到大坂的却都是些吃人的狼。”因此,必须趁着群狼沉醉于议和成功,把该填的全部填掉,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心事。 在德川家谱代大名的眼里,议和成功前后,浪人内部已大为混乱。真田幸村、后藤基次等人始终积极催促秀赖一战,可是自从那震天的大炮轰击之后,城内大多数人眼看着失去了战意。他们怕都预感到了最终的结局,大多叫嚣一通,便偃旗息鼓了。 议和之后,接下来当然是解散浪人。可是,在解散之前,丰臣氏定会支付相当的佣金,众浪人就可满载而归。对浪人来说,是“消遣消遣守城的郁闷”,这种想法真切地表现出这群乌合之众的可悲:早知议和,就根本犯不着拼命作战,使性命犯险了,可早早拿了钱到城外逍遥去。他们本来就过惯了流浪生活,一旦惰性重生,立时士气大丧。 浪人被赐了酒宴,又领了些银子,便争先恐后出到城外。岁末的大坂顿时呈现出一派热闹景象。 德川人则完全看透:喝得烂醉的浪人在妓院酒楼玩够后回来,护城河和护城已不见了踪影。如此一来,他们也就对这城断了念头,这对大坂也大为有利。众人一面如此商议,一面加紧填埋。可浪人腰包里的那点钱立刻就见了底。一旦没了钱,他们的酒立时就醒了,又开始计算。当他们晃着脑袋冥思苦想时,大坂城已面目全非了…… “这究竟是怎回事?和约上不是说,只填埋外护城河吗?”最先发出质疑的,是仙石宗也的家臣井上某。 “是啊,他们违约了!一旦所有的护城河都被填埋,到了紧急关头,这城还怎么守?不能打仗,我等怎能尽职尽责?”井上某先是把这些话传到了仙石宗也耳内,宗也又于二十八日晨禀报大野治长。 “大野大人公务繁忙,恐怕还不知此事。关东声称填埋外护城河,但如今连内护城河也给填上了。大人可知此事?” 治长当然不可能不知。但他却装作刚刚知情,佯急派使者到松平忠明等处去诘问:“议和时的约定,是只拆除外城,怎的连内城都拆了?” 忠明便询问与他共事的伊势桑名十万石的本多忠政。忠政答道:“这是大御所的命令。大御所吩咐填埋总城濠。所谓的总城濠,不用说,自是指所有城濠,当然不分内外。” 此前,忠政、忠明与康纪恐已与本多正纯商量过此事,此刻方有这种回复。听到回复,大野治长沉默了两三日。 但在此期间,填埋仍在进行。这些事实足以证明,拆除外城、填埋护城河,乃是大坂一方在议和前根据淀夫人的想法主动提出来的,只是浪人对此根本不知。明石丹后、后藤右兵卫、毛利丰前、生驹正纯等人随后陆续诉起苦来。 未久,大野治长又派去了第二位使者,不过这次不是到三奉行赴,而是直接去拜谒本多正纯。去时正值过年,本多正纯让使者吃了闭门羹。其实,关于拆除城郭一事,正纯一开始便甚是强硬。 治长把因不安而欲生乱的浪人叫到面前,“本多上野乃是如此这般说的,定是奉行们听错了,他会立刻让他们停止。”然后,他才把浪人的近况桌告淀夫人,让淀夫人出面阻止内护城河的填埋。 但热火朝天的填埋岂能就此中止?尽管沟河悉数填平,可江户与大坂之间横亘的另一道看不见的“壕沟”却越来越深…… 城内又频频传出两个令浪人激愤的流言。其一说,反正大坂已无力养活十万浪人,填埋城濠便算是关东的慈悲,这刺痛了浪人乱心。无法养活浪人,议和分明是在明知这种情况的前提下缔结的。通过填埋护城河,尽早把事实告诉浪人——已无力再战,亦是为了丰臣氏日后着想。大坂已不需浪人,浪人还赖在此地做甚? 另一个流言,则是变本加厉的恶意中伤,说议和的原因不为别的,只在于浪人已丧失了战意。天下浪人本以为丰臣氏财大气粗,才汇集而来。可是,由于重建大佛殿、重修诸寺社等,丰臣金库早已告罄。浪人们一得知这些,立时心灰意冷。腊月二十一,真田幸村、后藤基次打算强行发动夜袭时,几无一人愿意挺身而出。因此,秀赖母子才不得不缔结和约。 正因为这些流言亦真亦假,所以,企图把战争责任转嫁到浪人身上的传言,立刻就在后悔不迭的丰臣家臣和袒护丰臣氏的商家中广为传播。若稍微冷静地想一下,这两个流言的来源实在可疑。其实,流言正是来自伊达氏和藤堂氏的人伕口中,可悲的是,竟无一人对此作过仔细访查。 当主动提出拆除城池的淀夫人请求本多正纯停止填埋时,已是庆长二十年新年。 不明真相的浪人顿时窃窃私语:“右府母子惧怕家康。” “是。大御所和将军从一开始就是在骗人。我们岂能坐以待毙?” 渐渐的,不稳的迹象加剧。 一位据云名唤阿玉、曾与本多正纯有过一面之缘的美貌侍女,被派去拜谒正纯。此次派遣阿玉,究竟是真去传达淀夫人和大野治长的意思,还是只为了安抚浪人、堵住自己人的嘴巴而采取的糊涂计,无从知晓。世上都传言,阿玉名如其人,貌美如玉,乃是城中的第一美人。连淀夫人也承认其貌美,还说若真到江户为质,就连她一并带上,家康公有兴致,就让阿玉代为服侍。 听说阿玉前来交涉,本多正纯又惊又喜。 当时,除了三位填埋奉行,正纯、成濑正成、安藤直次也在场。三奉行低头不语。成濑正成却毫不客气地取笑正纯道:“上野介大人赴大坂城内时,似听过那位阿玉姑娘的甜言蜜语,不知上野介还记得否?” 成濑正成尽管只是陪臣,但除了下总栗原的三万四千石之外,还领有大山城,且是家康将爱子尾张义直相托的倚重之人。正因如此,他向来便毫无顾忌与正纯说笑。正纯苦笑连连,摇头不迭。 “女人的心思可真让人烦恼啊。” “大人内心可未必这般想吧?” “你就莫再说笑了。我有要事不得不撤回二条城,剩下的事就交与几位了。” 看来正纯动了真格。按例,公认的美女多被视为“赠礼”。因此,淀夫人把阿玉派到年纪轻轻的正纯处,就别有深意。正因知道这些,正成才拿正纯说笑,可此事家康甚是重视,事事关照。正纯哪敢接碴?除此之外,家康也知道侧室阿梅正暗念正纯。 “听着,我死后,就把阿梅赠与你。你们要好生过日子。”这么说过之后,阿梅渐渐被家康疏远了。阿梅原是青木纪伊守之女,被称为莲华院,日后确实嫁给了本多正纯。既已有了阿梅,若再接受淀夫人的“赠礼”,必出大事。 “哈哈,看来上野介大人真是怕了女人。”正成仍说笑不止。 估摸着阿玉快要赶到了,正纯早早去了二条城。 “看来,只能由我们接待使者了。”安藤直次困惑道。 成濑正成则不屑地回道:“我来负责接待,你只管放心。本来这就不是淀夫人一人的主意,定是大野修理选定的人。身负重任之人,怎能如此处事!” 说话间,侍卫来报,说阿玉带着四个侍女,光彩照人地来了。 “好,由我来打发她。安藤大人,你就装作不知,去督促人伕干活吧。”正成一肚子火,他并非生淀夫人的气,而是无法忍受凡事都临时抱佛脚的大野治长。到了这种时候,还派美女前来,治长究竟想干什么?问题的关键,乃是如何说服浪人,让他们明白大坂的苦衷,自行退去。大坂既已无和关东争斗的实力,也无养活浪人的能力,因此,让丰臣氏存续下去才是关键,填埋城壕根本就是小事……治长这厮根本看不清时势,竟派佳人出使,如不赶紧让他清醒,大御所的苦心恐白费了! “使者到。”传话的下人高声喊道。 “哦,何事?”正成一面走出门外向人伕分派任务,一面大声询问,“公事繁忙,这里缺人。谁?有何事?” “淀夫人派来使者,欲造访本多上野介大人。” “那可真是不巧,本多上野介大人有事回二条城了,不在此处。”说着,正成毫不客气走到阿玉面前,“哟,这不是城内的第一美女阿玉小姐吗?”说着,他从头到脚把阿玉仔细打量了一遍。阿玉看去二十一二岁,肤如冰雪,目若秋泓,面润颊腴,果真是绝世美人…… “阿玉小姐,成濑正成今日得睹芳颜,真是三生有幸啊。倘若本多大人在此,定会大悦,惊叹不已。” 阿玉羞得满面通红,那绝美的唇角也微微发颤,“是……是成濑隼人正大人吗?” “不错。正是以鲁莽远近闻名的成濑正成。” “既然上野介大人不在,告诉大人也是一样。夫人说……” 不等说完,正成就呵呵一笑,打断了她:“这可使不得。要是随手就能采得的鲜花倒罢了,小姐可是大坂城内名闻天下的牡丹,是被指名送与上野介大人的名花,正成可不敢造次。”随即,正成又大声喊道:“诸位诸位,今日机会难得,竟遇见了求之不得的佳人。大家赶紧一饱眼福吧。这位就是大坂城内第一美女阿玉。” 阿玉确是美丽绝伦,就连伊达政宗怕都会折服于其美貌。但她与家康的“怀剑”相比,无论是锋芒、智慧,还是经验,都断然不及。一时间,呆立原地的阿玉,已被粗野的人伕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哦,这就是阿玉小姐啊。” “这么娇艳啊。” “若能和这样的女子……啊哈!” 毕竟是远离故土的男子,赞美之辞逐渐变为不堪入耳的粗话。 “行了行了,适可而止,干活去!”安藤直次实在看不下去,大声喝道,“快去干活,干完了回老家过年!” “是啊,干活去!”正成接过话,“阿玉小姐,甚是感谢。方才已然说了,上野介大人去了京城,希望你能把这话转达给淀夫人。另,把这语也同样转告大野修理大人:我等都拜睹了小姐芳容,不枉此生。众人精神倍增,工程会更快,众人的妻小都在故乡等着呢。” 阿玉僵立当场,呆呆望着人伕和武士们逐渐散去。本多正纯不在,她能怎样?况且,成濑正成和安藤直次也迅速离去,周围只剩下被人伕践踏得一片狼藉的泥土和冰霜,屋内甚是严寒。 “我们回去吧。” “这样合适吗?” “上野介大人不在啊。”阿玉儿欲泪下,她的怒火喷涌而出,但她又能怎样?淀夫人真的会把她的遭遇解为莫大的耻辱吗? 阿玉返回后,大野治长顿时受到浪人更加严厉的诘责。对阿玉的出使,浪人无为激愤。 “我说得没错吧?” “关东从一开始就在骗人。成濑和安藤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们。” “是啊。大野修理的骨头都化了。” 大野治长的处境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开始时,他只想隐瞒事实,可如今,他已成为众矢之的。原本约定填埋外护城河,可现在变成总濠,结果,所有护城河都不断被填埋,已严重威胁了主家安危,可他完全无能为力。 在众人的诘责下,他知道成濑等人已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不得不向家康抗诉。 因此,治长带上阿玉,亲自去京城。这一次,他是想把目前的情形直接禀报将军家老本多正信,求他给出个主意。家康欲在二条城迎接新年,将军秀忠却声称在大名们彻底拔营之前,不能撤兵,仍待在原地不动。因此,只有年逾七十的本多正信提前返回伏见城。于是,大野治长就带上阿玉转向伏见城。治长以为,阿玉既是淀夫人的使者,又有他这位丰臣重臣,本多正信定会甚是郑重地出来迎接。 可在本多正信眼里,大野治长算个什么东西! 正信从水野忠元那里听到二人赶来的消息后,淡然道:“又没什么大事,用不着见面。”说着,看着为人们回乡过年而作的论功行赏文书,摇了摇头,“大野怕是在善后时遏到了麻烦。告诉他,说犬子正纯愚鲁,看来是把大御所的吩咐理解错了。因此,我会直接向大御所禀明。只是,老夫现正伤风卧床,待痊愈之后还要赶赴二条城,不能接见。”若无其事说完,正信把眼镜从额上摘下来架到鼻梁上。 由于正信说得过于冷淡,水野忠元似还有些不放心,“不见怎知对方来意?” 正信又把眼镜推回额上,微微笑了,“他也算是掌管大坂的人,不至于到现在才真心想让我们停止填埋。伤风,一说伤风,他自会明白。” 忠元苦笑一声,不再多言,把正信的转话告了治长和阿玉。 治长脸上眼见着僵硬起来。伤风痊愈之后再向大御所禀明,这分明是不愿一见的托辞。看来,实无人拿他当回事。人心变化真是微妙,他从一开始就无阻止对方填埋的念头,但仍自负地以为,能从正信处借到些“智慧”。可遗憾的是,正信觉得他既是掌管大坂城的家老,自然胸有成竹,此次前来,恐怕还是做给那些浪人看——为了让关东停止填埋,他始终努力不休。 否则,他怎会特意把形同偶人的阿玉带来?若是真想交涉,他定会和织田有乐斋同来。 治长大失体面,顿时怒从心起:“大人果真伤风了?真是体面的闭门羹。这么说,工事是不能停止了?” 水野忠元平静地笑了,他并不以为治长真怒了。治长是在这女人面前演戏,好使她回去之后,可在浪人面前说:治长乃何等强硬地与本多正信进行交涉。 “莫动怒,我们绝无此意。正因本多大人年老体衰,身体有恙,才比将军先一步从冈山返回。请大人放心,待我家大人痊愈之后,定会早早赶往二条。” 水野如此一说,治长也无言以对。不知不觉,他不满的情绪又为受骗的愤怒取代。“我一直以为,本多大人会对大坂的事情思量得比人更认真、更深刻。” “我家大人怎能不思量?正因已仔细思量过,他才怪上野介大人愚鲁。唉,修理大人多费心了。” 此时,午膳端了上来,治长和阿玉连筷子都没动。他们根本无心用饭,尤其是第二次遭拒的阿玉,脸色苍白,浑身发颤。 在出伏见城的正门之前,二人几乎未再开日说一句话。窝火逐渐变为愤怒,愤怒又化为敌意。 “我们被耍了!”阿玉下了轿舆,站在码头上,血红着眼睛道,“一定要把委屈好生告诉淀夫人。” 治长虽未附和,却也一脸怒气,劝道:“阿玉,我们这个样子无法回去。” “大人说什么?难道我们要回去,与他们重新交涉?” 天空阴沉,似要下雪,三两只水鸟在船周低低盘旋。治长死死盯着那些水鸟。“掉头!”他大喝一声,“既然本多佐渡守有恙,我们就去找所司代,去与板仓胜重交涉。火速赶往所司代官邸!” 阿玉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年轻的她从一开始就和那些浪人一样,对德川处事充满怨恨。 轿舆被再次安放在二人面前。到了胜重面前,就不必再客套了,直接告诉他,再这般放任不管,浪人就要生乱了。治长实在难称得上是真正的武将。他并未意识到,众多德川旗本正在摩拳擦掌,等待城内生乱呢。 轿舆迅速向二条堀河的所司代官邸而去。 所司代板仓胜重正和儿子周防守重宗谈论着护城河填埋的进展。重宗此次作为侍卫,跟随将军秀忠出征。 当下人报告,说大野治长携淀夫人使者阿玉一同前来时,胜重与重宗刚谈了阿玉被成濑正成赶走一事,二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还是来了,我逃不过。”胜重不禁皱起眉头,叹了口气,“淀夫人不是真心阻止填埋城濠。不过,事情好像有些棘手。” “父亲,最好称病,不予接见。” “唔。” “先由孩儿代您见见,看看他们究竟为何事而来。” 胜重慎重地摇头,“不可。若只是阿玉,倒还好说,修理毕竟掌管大坂,就见一见吧,说不定城内发生了什么乱事。”言毕,胜重更了衣,往客室而去。 大野治长并未靠着暖炉,单是耸着肩坐在那里。室内竟无阿玉的身影。 “修理大人竟意外来访。不过,听下人说来者是两位。” “是,本来是和淀夫人的侍女阿玉同来,又觉不妥,遂借用了贵府一室,让她先候着。” “哦,这么说,是密谈?” “不,阿玉小姐并非派往板仓夫人府上,她乃淀夫人派往本多佐渡大人处的使者,治长就让她回避了。” 胜重纳闷起来,道:“大人想得很是周到。既非派到寒舍,确不便与她相谈。那么,大人特意造访是为何?” “板仓大人,修理在本多佐渡大人那里着实吃了一顿闭门羹。”治长仍是无法释怀的语气,“本多大人称卧病在床,无法相见,竟打发一个下人出来见我。哼!其实,在此之前治长就从下人口中听说了。他哪里患了病,分明还在精力充沛地处理公务呢。” “大人希望由我给佐渡递个话?好,我就转达他。大人请说。” 可治长却不忙着进入正题:“不错,本多大人乃是将军的心腹,可治长也是右府大人重臣,乃是大坂城的老臣啊。本多大人居然假称患病,把我轰了出来,真是……” “唉!”板仓胜重举手打断治长,“真是有些过分,好了,我把这些转达与佐渡守就是了。” 其实,胜重早已看不起大野治长。身为大坂城主事,竟带着不合适的使者出现在所司代府邸,还不合时宜地大发牢骚。因此,胜重才打断了他,治长却是仍未领会。 “正是!”治长探出身子道,“他若能理解修理的艰难,怎么也得和我见见面,问问是怎回事。但他全不放在心上,还称待痊愈后,再向大御所禀明。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我回去告诉浪人,定会碰一鼻子灰!说不定,他们马上就会生乱。” “哦,这我倒是不能不管。”胜重忽然瞪起眼睛,板起面孔,“我立将此事禀报将军,若不立时收拾了那些浪人,怕要出大事。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非也,非也。” “那究竟要怎样?佐渡守的无礼,我已很是清楚。可是,浪人要生乱……若是乱事,便不是佐渡守一人的责任了,这应是大坂城城主的责任!”一阵严厉威吓之后。胜重又放缓了语气,“修理大人,是不是说,浪人不服你的管束,事情很是棘手。照此下去,极有可能发生乱事,你才想找本多夫人商量一下,看看有无好主意?” “对,是。” “既然如此,诘责本多大人无礼之事,就要往后放放了。” 大野治长的脸刷地红了,胜重是在责备他,他甚是明白,可是,激愤却不能一下子消散。不满和羞耻逐渐变成波涛,在他胸口翻腾。 “在下想对板仓大人说的并非别事。尽管已经和谈,可此次填埋城濠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欺人太甚了?现在城内到处皆为愤怒的浪人,能不能体谅我们的苦衷,手下留情?” “哦!”胜重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么说,大野大人这次的来意,是想让填埋城濠的工程暂缓?” “正是!否则,浪人就控制不住了,希望能够体察……” “修理大人!” “板仓大人……” “延期到何时,城内的浪人才会散去?大人有未算过?” “散去?” 治长耸起肩膀,道,“治长不记得关东曾提出过什么浪人散去。在誓书的第一条中不是写得很清楚,对于守城的浪人,关东并不干涉。想必大人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板仓胜重一肚子气,直想掮他几巴掌。开始时,他还因治长受到了茌多正信的冷遇而些有同情,可听了这一番话,同情全消。人间发生莫大的不幸时,总有一些奇怪的小丑身居高位。怎会把大坂城的命运托付于这样一个东西?至少,在家康公及其周围人心中,都欲坚决巩固太平,大坂城中却都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 胜重本以为,治长早已有了主见,若能延期到某时,他便能说服浪人自行散去,今日才特意来访。一问方知,此人心中一团烂泥,竟还强词夺理! “修理大人,那就按誓书上所写,我刚才所言全不算数。我刚才设身处地为你考虑了大坂的事,发现有两处让人担心:其一,大坂拿俸禄养活浪人,究竟该如何分配?听着,当初把他们集中之时,或许还有胜利……之念,因而,人人怕都想着高官厚禄。因此,若把六十余万石分给他们,他们恐不答应。一旦他们明白无利益分配时,凭何轻易离去?故,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剩余的金银悉数瓜分,然后向他们赔礼道歉。我此说乃是班门弄斧,修理大人早已成竹在胸,自不希望我再对誓书的事插嘴。胜重再次郑重收回前言。”强压住不快,胜重恭敬地施了一礼。 “其二,现在就谈谈填埋延期的事。”胜重以他一贯的认真周到,尽量对治长客气些,“若最后闹到要和大御所谈判的地步,那之前,我觉得修理大人最好先向大御所道谢。因为此次开战,是大御所硬帮你拖到了冬天。你明白吗?若照将军和众旗本所想,秋日就开战,禄米一粒都收不上来,嘿,右府可怜,平民百姓也会惨遭涂炭。大御所特意待你们收获完毕,这良苦用心……若不明白这苦心,简直……唉!我这又是多嘴。” 大野治长愣在当地。他咬着嘴唇,茫然盯着胜重。可是,胜重的诚意真能让他清醒吗?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二十四 最后一坎 二条城内,德川家康脱下长久以来一直不离身的阵羽织,迎来了庆长二十年的新年。他的一个心愿得以实现,终可松一口气了,但心里却仍然阴晴不定。 去岁秋日,家康从骏府出发时,念想“一定要活到下一个新年”,若能活到下一个新年,他定要圆满解决大坂问题,转祸为福,把太平的珍贵和崭新的幕府向世人展示。他一直在这般自负地算计,并且,为了避免把大坂逼入绝境,他始终为其开着一扇交涉之门,让大坂通过此门观察时势,自我反省。 结果大致遂了家康的心愿,和议缔结,阵羽织也脱下来了。但是,天下大名,还有那些聚在秀赖身边的浪人,果真能明白太平的来之不易吗?事情绝未完全解决。一想到这些,他就放心不下。 对议和最为不满的似是将军秀忠。既然连秀忠的不满都可以看得出来,谱代亲信也定都以为,家康的处置太温和了。秀赖又如何呢?一想到这些,家康就再也轻松不起来。他以为这么做,可让秀赖充分悟出战事的无谓,遂不失时机缔结了和约,可是,事情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秀赖认为自己乃是战败之人。 在一些世人眼中,家康已变成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耐不住寂寞的老人。他指点江山,却为何要和一介小儿过不去? 其实,这次不战而和,是对秀赖等生于太平世道的年轻之人进行的恳切教导,为此花费之巨,实可惊天。秀赖若真从这次“战争游玩”中学到了该学的东西,他就应把已故太阁遗留下来的黄金悉数献出,向汇集起来的浪人赔礼致歉,承认自己一时糊涂,令其解散。如此一来,城濠被填埋、已完全失去战斗力的大坂城,就不再会让野心勃勃之人燃起非分之念,大坂便不再为是非之城,作为公卿的丰臣氏亦可永远存续下去。但秀赖糊涂到底,一再向正纯、直次、正成等人诉苦,越发引起了众谱代的反感。 莫非当世竟无人能领会我的心意?此际多有病恙的家康,心中生出难以言表的寂寞、焦虑与痛苦。 无论秀忠还是秀赖,都无法知我真心——尽管这种焦虑的重荷压得人不堪其沉,但家康仍未绝望。可是,正如伊达政宗和藤堂高虎所说,若费尽苦心缔结的太平,只是带来片刻的休战,就不能一笑置之了。家康思量,这恐是神佛对他今生最后的考验。 家康认为神佛有两个意思。其一,人的一生并不“十全十美”。可以说,“十全十美”就是最完美的“大善”。由于家康太想得到“大善”,神佛便在高处训诫道:过犹不及。神佛的另一个意思,则是要家康把大坂冬战看成自己的失败,从而进行更严格更深刻的自我反省。“天真想法断难成事,要好生磨炼。”如此一来,神佛就得让家康再活一二年,让他彻底思量清楚,使天下彻底太平。 “京都的冬天冷啊,太冷了。”回到二条城不久,家康就自言自语。此时,他已下了决断。连神佛都责备他太贪恋完美,督促他再重新想想,他便要远离这是非之地。他遂暗下决定,在迎来新年之前,先向朝廷拜贺,然后返回骏府。 对于秀忠,家康早就送上了一句话:“京都冬天太冷,过年后早早回去吧。” 秀忠当然不能反对。但现在,他正怀着与家康不同的想法,悉数拆除大坂城的二道城、三道城。若父亲不在身旁,秀忠与其手下做起事来自会顺手得多。正因为明白此点,家康就更感到痛楚与寂寞。或许,连秀赖都在感叹:你在这里,都无法畅所欲言。 家康之心,天下皆不知,既是他自身之痛,也是天下之痛。罢了罢了,莫如暂时离开这旋涡,静观事态变化。 个人的智慧总会有限,所谓真正的智者,必定善于倾听别人的意思,择其善为己所用。因此,真正智者的智慧,永远不会停滞。家康在思索中迎来了七十有四高寿。 一年之计在于春。家康比常人更尊重习俗和家风。不过,拘于虚礼的繁文缛节与奢糜浪费,却与他的性情不符。 尽管憎恶无谓的浪费,但一旦认定其来历,并将其定为家规,家康就绝不再允许变更。除夕之日,他亲自检视了进献给宫中的鹤,然后在诸寺一齐撞响的除去百八烦恼的钟声之中就寝。 在这钟声停止之前,对将离开这是非旋涡、向骏府出发的自己,家康又一次加以严格的反省。他当然又会思及人寿。庆长十九年,他有两次险遭大难,如今还能平安无事再活一年吗?向来把生死寄于佛陀的他,却不多想这个问题。他想的是,如何才能在死前的每一日,无愧于天地,真诚地活着。 寅时四刻,家康起来,一边洗漱,一边询问家中传统年货兔杂煮是否已准备妥当。“那是我家祖先舍弃了故土上州得川之地,父子流浪诸地时,获信州一人家救助,吃到了这样一顿大餐,才活下去。这便是它的来历。它教我们莫忘贫困,莫负恩义,亦是可强身健体的珍馐美味。定要让它传下去。”由于身边乃是跟随而来的十四岁的长福丸,家康遂刻意这般解说,然后准备祭拜神灵、向四方祈福诸事。 长福丸恐也注意到了父亲向宫内献鹤,而自家却只享用兔子之事,遂生了疑问。祭拜完毕来到佛殿,长福丸说道:“先祖父子流浪四方,定甚是辛苦。” “是啊。就与现在的你我一样。在寒风刺骨的除夕日,父子在信浓的深山里徘徊。就在差点冻僵的时候,终于摸索到了一处人家,得到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兔杂煮。没有祖先,就没有我们。这可是阿弥陀佛的恩惠啊。” 长福丸不知在想些什么,大大“晤”了一声。当年是父子俩,现在也是父子俩,他必是对此产生了少年特有的感怀。 由于武家向宫中朝贺的日子,例为正月初三,故初一,家康只向宫中献了鹤,决定初三再次令大泽基宿进宫朝贺。 大年初一,从欣享惯例的膳食时起,各大名、僧侣就络绎不绝前来,挤满了大厅,贺者的名字被一一报了进来。 “右大臣丰臣秀赖大人的使者伊东丹后守长次,从大坂赶来贺岁。”家康不禁放下手中的筷子,一瞬间,喜色跃然脸上,“右府大人的贺使?” 家康原以为,在这世上,再也不会迎来新年。但离开京都之前,他最为担心的秀赖竟然派来了使者,还在大年初一大清早就抵达了二条城。看来,秀赖定是从昨夜就惦念着此事,并早早打发使者前来。 “右府的贺使到了?好,大厅里必挤了偌多人。我现在就让人收拾膳台,你立时把使者请到这里来。”家康忙不迭地吩咐,又回头看一眼赖将(赖宣)“长福丸,你也同席吧。不过,你要给为父执刀。” “遵命!” 父亲的喜悦之情比什么都令人高兴,赖将连忙拍手叫进近侍。他先一步放下筷子,揉揉自己撑得鼓圆的肚子,道:“孩儿现在就替父亲捧刀。” 吩咐下人撇下膳食之后,赖将立刻走到侍童面前,施了一礼,接过仪仗刀。刀身镀金,光彩夺目。赖将动作麻利,侍立于家康身后,煞是英武。 这时,衣冠华丽的伊东丹后守长次被请了进来。在秀赖的近侍当中,他和木村长门守重成同被誉为美丈夫,生得仪表堂堂。他进来时,在场的十余男女也分成左右两列,一齐跪拜下来,向右大臣秀赖的使者表示敬意。 “尊使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往里边请。”家康道。 伊东长次却显出颇为拘束的样子,并未立时到家康面前,远远祝道:“伊东丹后守长次奉右大臣丰臣秀赖之命前来,恭祝大御所新春之喜。” 家康心头忽然涌上不安:莫非是借新年之贺,前来诉城濠填埋纠纷?他心里蓦地一惊。 “辛苦了。你已看到了,家康安然无恙迎来了七十四岁的春日。禀报右大臣,请他放心。”接受完新春贺辞,家康忙探身道,“怎样,右府可好?在这吉祥如意的新年里,淀夫人身子还好吧?” 家康话里有话:今日大节下,若是前来诉苦,定要注意分寸。 “是。右府和夫人都甚是康健,请大御所放心。”长次的姿势和脸色仍不自然,声音也越来越紧张。只听他继续道:“右府吩咐小人给大御所带来口信。” “哦,还有口信?说吧,大声些。近来,我耳朵愈来愈不灵了。”家康有些失望,以手护住右耳,探出身子。 父亲转喜为忧,赖将却未察觉这些变化,似在与使者比拼威风一般,执刀瞪眼。 这时,长次忽然两手伏地,“请恕小的直言口信。” “你说吧,大声些。” “是。我家少君说,若大御所就这样回了骏府,他会终生后悔……” “终生后悔,他所指何事?” “说自己此前太幼稚,未体察大御所的慈爱之心,多有冒犯。” 家康心头一热,“什么,右府是这般亲口说的?” “是。右府红着眼睛道,还请大御所多多宽谅他的幼稚。听说大御所大人过完年就要回骏府,如在此之前不把这些话说出,他会经受不住内心的谴责和愧疚。另,他叮嘱小人无须在言辞上过多修饰,直接把原话说给大御所就是,只因想转达这一言,才急急把小的派来。” 家康呆在当地,心头潮起潮落。秀赖的口信让他忽地想起了信康,想起了信康从大滨赶到冈崎,为自身的糊涂谢罪时的身影。年轻人为何总是让人如此心碎?秀赖若在半年之前就明白这一言,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 “哦,右府是这样说的啊……” “另,今年新年,少君会与少夫人过一个安乐祥和的新春,请大人放心。” “哦。” “一切都来自大御所的慈恩,只要大御所乐意,莫说是安房、上总之地,就是到天涯海角,秀赖也会快意地移去。” “哦,连移封的事都……”话刚说了一半,家康就慌忙住了口——身边的耳目太多。秀赖愿意坦诚地接受移封,为时还不晚。当信康意识到自己的年幼无知时,已彻底掉进罪门,无可救药。秀赖还没走到那一步。我绝非信长公,我是右府和阿千的爷爷……家康心口忽地大热,眼前顿时模糊了,老泪夺眶而出。 “哦。是这么说的啊。好,好,家康活到七十有四,到了今年新年,才第一次体验到人生的喜悦。真是……真是一个吉庆的新年。我会安心离开京都,返回骏府。你回去之后,转告右府,要他好好过活,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听到他诞下嗣子的消息。”说到这里,家康才意识到自己泪流满面,慌忙命人准备酒宴。 家康接受了秀赖的新年祝福之后,出到大厅,显得心绪大好,简直让众人瞠目。他笑对年轻人道:“明年的新年,我还在这里,还这样接受各位的新年祝福。嘿,许已不大可能了。日子流淌不息,去者去,来者来,希望大家珍视每一日,过好每一日。”家康平静地说完这几句令众人惊奇之言,照例赐酒。 对于这些话,有些年轻之人浑然不觉,也有人眼泪汪汪,后者恐已听出,这多是家康公的遗言了。 初一迎来了近百人祝贺的家康,到了初二,忽又意外地迎来了敕使,不只是敕使,连院使也来了。宫内定也听说家康将于初三离开二条城东返,竟在大泽基宿进宫朝贺之前,便来致贺了。 家康诚惶诚恐迎接了两位御使。这次议和,不仅让秀赖心怀感激,朝廷也有深刻的体会。家康之感动难以言表,也极为满足。 敕使乃是大纳言广桥兼胜和大纳言三条西实条二人,院使则是秋筱大弼。看来神佛已洞明一切。欢呼雀跃迎接太平的,不只是京都和大坂的百姓,就连宫廷都在欣享着喜悦。 敕使回去之后,家康还有些恍然,有些不安。 眼中无生亦无死,此乃达人的心境;而死去之后,再也不能与活人为伍,这却是凡愚的现实。在我消失之前,在我的身影还能显现在世人眼前的时候,还有无忘了做的重要之事?这是意外迎来敕使的家康,一心想报答恩赐的良心之间。 傍晚,家康把松平康安、水野分长和松平胜隆叫到跟前,“把你们叫来,不为别的。明日,我就让大泽基宿进宫朝贺,之后出发,歇宿的地方许在近江的膳所。” 话说到这里,松平康安还以为家康要让他负责一路上的护卫,朗朗道:“请大人放心,路上的事早就准备好了。” 家康却呵呵笑了,“谁说路上的事了?我要说的,是在我从京都出发之前,你们三人带上人马向大和郡山进发。” “去大和郡山,莫非那里有乱?” 家康于喉咙深处友出低低的笑声,“你们三人虽然年轻,但所历甚丰,我才把你们派往那里。为何要把你们派往那里,明白吗?”言罢,他眯起眼睛啜了口茶。松平康安耸起肩膀看看胜隆和分长,二人也都低头不语。从纪州到大和一带,百姓的骚乱也非没有,但现在皆已平息,他们耳内也未听到有骚乱的传闻。 “哈哈。”家康又愉快地继续道,“现在大坂那边正在填埋城濠,拆毁城郭,对吧?” “是。” “若单是毁坏,只能为害天下,须继之以更好的建造。明白这个道理吗?” “明白。” 尽管康安嘴上说明白,但眼中依然迷惑。大御所欲在拆毁大坂城之后,再建造一座更好的大坂城,他心里许是如此解释。 “我终其一生在为建造更好的东西……为纠正旧弊,煞费苦心。如今,这种心思似终与右府相通了。因此,右府才特意派来了使者。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思量一下了。” “啊?” “令人填埋城濠,乃是为了天下,既然他已明白,我也得为右府考虑啊。” “这么说,大人要把右府移到大和郡山?” “正是。右府既不再拒绝移封,我便欲把他移往彼处。康安,你去宣抚民风,使郡山成为一个适合身为公家的右府居住的城池。你的主要任务,乃是让民心融和。” “是。” “分长,你去宣示武力,严防不逞之徒生乱。” “是。” “胜隆,你去筑造旧城,看看多大规模的城才适合右府。要花费多少,仔细核算,然后报到骏府。当然,还要和奈良奉行商议,大和全境的总出产,公开的数字和实际收入之间的差别,也要好生调查。总之,须确保右府和现在大坂的俸禄相当。” “遵命。” 三人面面相觑,终明白家康所念。 “既然他已明白人间悲苦,若不为他另建一座居城,实在对不住他。你们三人就是为这些去准备。民心要协合,武功要严酷,算盘要细致。” 然后,家康又把一些重要的事宜向三人徉细讲解过,于第二日,按计划离开二条城,向骏府而去。 归途中,身边的人与出征时的面孔几乎相同。 家康把林道春叫到轿舆旁边,不时向其询问《论语》中一些章句的意思。 尽管道路两旁依然为寒风呼啸的冬景,但仍以莫大的力量感动着家康,让他百看不厌。这恐是辞路之旅了——这种感慨一直萦绕在家康心头。有时,他忽地想起茶道的“一期一会”,眼前忽然浮现出母亲的音容笑貌:看来,我也要去见母亲大人了。 初三晚,家康宿于膳所,初四则乘船渡琵琶湖抵矢桥。湖上冷得更加厉害,从遮挡寒风的幕帐的缝隙向对面的比睿山望去,不禁让人百感交集,几欲泪下。当年他与信长公前后呼应、首次进京时的情形,如在昨日。那时,周围一片冰冷,绝无一张笑脸。如今,船一到达矢桥,两侧就挤满了跪地迎候的百姓。 人们都喜欢太平。每一张脸都不再是从前那般恶相,都变得良善。人来人往,人少人老,唯山水不变。 当日从矢桥抵水口,歇了一夜,次日宿于伊势的龟山,初六抵桑名。七八两日住在因黄金虎鲸而闻名天下的名古屋。在名古屋,家康接到留守伏见城的秀忠所派使者送来的关于大坂填埋进展的报告。使者说,填埋工程如期进行,浪人的骚乱也无大碍,将军打算过了二十日之后,派人留守伏见和二条城,然后凯旋东返。 家康很是满意,让义直陪他说话,于初九出发,未几抵达冈崎。 在冈崎,家康更是感慨万千。这里不只有父亲的影子,更有祖母、母亲、姑祖母的无限追忆,可是,家康蛰伏于此时围绕身边的亲人和重臣,如今一个也不在了。 时日如川,山河依旧。 人的鲁莽和谨慎、才智和阴谋,都随风逝去。不久的将采,家康也将入到那“过去”的行列。一想到这些,家康久久不愿离去。他到大树寺去祭拜祖先坟墓,再去比较从前和现在耕地的多少,与现任城主本多康纪的家人尽情畅谈往事,不知不觉,就过了十余日。 生我之土,却非埋我之地。看来,我将要长眠于与父辈不同的土地了。一念及此,家康更是依依不舍。待回过神来,他发现秀忠竟已快追了上来,遂才于十九日痛下决心离开冈崎。 此时,秀赖派的使者赶到了。 家康从接受秀赖的使者新年朝贺的元旦始,到远江中泉,二十多日,他都沉浸在满足与幸福之中。 从冈崎出发后不久,家康接见了追赶而来的秀赖使者,愉悦无甚。使者还是伊东丹后守长次。由于长次飞马追了来,家康遂入了三河的吉良,决定歇一宿。 此次仍与上次一样,家康忽又担心,是否填埋城濠之事义生了纠纷。事情并非如此,使者仍来告慰家康。而且,长次送来的小箱子里装了三件棉袄。其中的一件乃是由秀赖亲自选定的落叶梧桐图案的布料,由千姬亲手缝制。 “好……太好了……”看到棉袄,家康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他哽咽得语不成调,哭了良久,方道,“请回去告诉右府,就说江户的爷爷可以安心死去,身无遗憾了。顺便告诉阿千,爷爷……高兴得长泪直流……” 此时的家康,既非一员在千军万马中纵横驰骋的猛将,亦非开创太平的不世英杰,只是一个平凡善良的老人,在毫无掩饰地表达喜悦之情。 伊东长次也是大哭。他未想到,家康公这等人物,竟然也如孩子一般笑泪交替。 当夜,家康一再向长次敬酒,慰其奔波之苦。翌日,他忽地改变初衷,欲在三河等待秀忠。秀赖和千姬如此惹人怜爱,此事应先告诉秀忠……可是,到了二十三日,家康又从吉良出发,二十七日进入吉田城。他恐是觉得,吉良城小,不宜等待将军。 秀忠于二十四日从伏见城入二条城,接受了诸公家的问候之后,整顿军列,踏上归途。秀忠也有许多话想对父亲言说,遂令土井利胜先行一步,要他把自己的意思转达父亲。 事实上,填埋工程并未如秀忠预想的那般顺利。他杷剩余的人马交与本多正纯和安藤重信二人,谆谆嘱咐了一番,方急急追赶父亲。 秀忠的看法与家康完全不同。大名多已回领内。看到守备变得薄弱,大坂城内的浪人再次蠢蠢欲动。 议和之后,秀赖的心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可秀忠对此全然不知。他听到的,只是秀赖及其身边的年轻人在强硬主战,反对议和。浪人拥戴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基次。因此,议和之后的不稳必亦发自这二人。秀忠既然得出这种判断,对于家康先前的处置,自然觉得过于手软,无法忍受。 秀忠绝非认为父亲已经老糊涂了,但总觉得,父亲如此手软,无非出自对千姬的溺爱。世人皆言,隔代相亲,孙子比儿子更觉可爱,但断不可因私情而误了天下大事。这绝非秀忠一人的想法。家康自己开口便讲这个,秀忠不过是以此来严格自律罢了。绝不能因阿千而给父亲最后的人生留下憾事,此为忠厚诚实的孝子秀忠的真实想法。因此,他打发土井利胜追上家康,要求密谈。 家康人距滨松只十六里的中泉行苑,在此接见了土井利胜。中泉位于见付南面,古为远江的治所。 家康在此地建行苑,为天正六年。在滨松城的那些年月,家康时常到此处休养狩猎。此行苑后来渐渐成中泉寺,烟火不断。 家康心绪不错,入苑之后,立刻把土井利胜叫进去,主动令闲杂人退了下去。“大炊啊,我亦有一事想令你立时转告将军。” 听了这话,土井利胜忙低下头,他已猜出家康要说什么。 “右府特意派使者来慰问,我和使者在吉良会了面。你猜他们当时送何礼物?” “在下实不知。” “是棉袄。不过,可非寻常的棉袄,乃是右府亲自让人染的布料,阿千亲手缝制,回头让你也看看。” 土井利胜困窘起来,“此事暂且放一放,在下想先告诉大人一件大事。” “先放一放?” “是。将军已劝右府夫人自尽。如此一来,这棉袄或许就变成……生死离别的礼物了。”利胜咬咬牙,慌忙垂下脑袋。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家康猛从扶几上探出身子,急急正了正姿势。利胜的话太令人意外,他一时竟无话可说,“大炊……” “大人必然很是吃惊,可此为事实。将军已通过阿小劝少夫人自尽了。虽未接到回音,但事情已……” 刚听到这里,家康用力地挥手道:“为何?你为何不加阻拦?” “劝了,但将军不听。” “蠢货!” “在下惭愧。” “阿千……在这世上刚体会到女人的幸福。” “在下也这么认为。” “大炊,你明白吗,年轻气盛时,人都会胡闹。但随着年纪的增长,血性都会逐渐收敛。若少了宽谅之心,必会血流成河。右府的血性正在收敛,我看得很是清楚。可是,在这种时候,将军竟然不与我商量,就令阿千自尽。将军疯了吗?”家康大声申斥着,旋又沉默无语。他忽地发现,秀忠作出如此决断,完全与平常不同。对秀忠来说,千姬也是一个可怜的、招人疼爱的女儿……那么惹人爱怜的女儿,为何非逼她自尽不可?如连问都不问一声,只是一味申斥秀忠,亦绝非处事之道。 “大炊。” “大人。” “将军说,定要攻打大坂?” “是。毒瘤不除,身无宁日;浪人不去,天无宁日。若不把里面的脓全挤出来,太平盛世必是一场空!” “所以,若可怜的阿千还在城里,将军便无法痛下决心攻城?” “请恕在下直言,在下以为,将军的考虑似……不止这些。” “还不止这些?” “将军也疼爱阿千,若跟大人商量,大人必不答应,故唯有独断行事,才能尽到孝道。这是在下的一点感受。” “不够!” “哦?” “只是这样,怎能治得了天下?你若是真正的忠臣,就当在这种时候进谏。呀,这算是什么事?小肚鸡肠!鼠目寸光!”骂着骂着,家康的眼前一片昏黑。 前一些时日,家康实在快慰,现在受到的打击方格外沉重。对于浪人,家康不似秀忠那般敏感。他认为,移封便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正因太阁曾居此号令天下的大坂城,浪人的野心才会膨胀。但,若丰臣氏移到大和郡山,情况就截然不同了。秀赖也定会把剩余的饯财分散殆尽。那些既有战功又有气节的浪人,则可在幕府的授意下,让大名收留,偌多人自可找到新的主子。剩下的亦会弃城而去。这样,丰臣氏的负担就轻了许多。若再让丰臣氏像土佐、萨摩那般屯田垦荒,自会丰衣足食。只要方法得当,武士依然可保持自己的铮铮铁骨。 但土井利胜对家康的这些心思并不知悉。 “将军命在下追来,实际上是命在下暗中把他的意思转达与大人。若照此下去,大坂之乱断难平息。最为关键的,是如今的大坂城里,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大人议和的真意,因此,骚乱只能越来越大。从城下到京都,浪人已在频频招募同道。” 家康无力地点头,叹息了一声,“将军是这般看的?” “是。城濠填埋,城郭拆除,面对这种不利的形势,众人再怎么愤怒,也无法与关东作战。他们若能看清这些就好了。但可悲的是,浪人中的绝大多数都已昏了头,只知愤怒,气氛亦愈来愈紧张。他们完全可能把淀夫人、右府和千姬小姐都作为人质关于城内,再把阿千小姐作为谈判的筹码,百般为难我们。现在,甚至有人引用武田信玄的话,说人就是城,人就是濠,日后千姬就是城濠!就算大坂的城濠可以填埋,千姬这道城濠永远无法填埋!因此,将军亦是含着热泪与阿小联络的。” 家康木然凝望着天空。事情大出意外,他脑中一片空白,成了一个发呆的老者。 土井利胜也感到家康大是可怜,但这些话又不得不说。他继续认真道:“这不只是将军一人……的想法。无一人不把大坂城看成麻烦……成濑、安藤、本多父子,还有板仓胜重,也都是同样的意思。问题实在棘手。” 过了片刻,家康令土井利胜退了下去。他从未想到形势会变得如此紧迫,秀忠竟要千姬自尽,但若非如此,淀夫人、秀赖、千姬,都会被一起关在城里,成为浪人手中的筹码。 太阳还很高。远江的天气与京都大不一样,南向的纸门上酒满亮丽的阳光,打开门,就可欣赏椅花。但现在的家康哪有这闲情逸致? 不能让他们杀了千姬! 家康带着决绝的眼神,用假牙啃着指甲,恐连他自己亦未留心这保持了一生的习惯。“这究竟是怎的了?还有麻烦在等着我……”他独自嘟嘟嚷嚷,“右府好不容易读懂了我的心思,这一次将军又来为难我!” 但是,秀忠和利胜绝非鲁莽轻率之人。利胜已明确说过,成濑、安藤、板仓父子,均与秀忠持有同样看法。这里面不可能有一丝谎言和谋略,若是只有家康一人固执己见,那就太勉强了。实际上,家康真想把秀忠和利胜都斥责一顿,还有成濑、安藤和板仓!现在大坂城内全是一群糊涂之人,治长不过淀夫人的相好,算个什么东西? 必须再努力。即使再难,也须说服将军。在我老眼昏花的时候,还予我这等考验,此非神佛令我再遇一难,又是什么? 傍晚,家康终于打定主意,“我要在这里等待将军。”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定会跟随前来,可让又右卫门立刻返回大坂,先阻止千姬自尽,再商量安抚浪人的办法。 在途中超过将军秀忠的本多上野介正纯,也赶到了中泉。他自是与秀忠会过面,商量之后才飞马前来。 正纯把满身是汗的马扔下,径直奔向家康所在的客殿。若知土井利胜已然先到,他怕会先与利胜会面。 一到家康面前,正纯就急道:“事情果如大人所料。” “正如我所料?”家康心中怦怦乱跳。 “是!”正纯使劲点头,擦了一把额上汗水,“大人曾告诫我等,若是大坂忘恩负义,必然自取灭亡,上天绝不佑护不义之人。” “到底怎回事?” “大坂忘记恩情,行不义之举。” 家康失望地皱起了眉头,“正纯,你亦是为说这些而来?” “是。大人也知,我们曾许武田遗臣小幡景宪居于京都。但,就在四日之前,他接到了一份密函。” “密函?何人发出?” “大坂。”正纯定定回道,“看来,浪人已铁了心,欲招募更多的同党,只欲再次固守城池,举起叛旗。” “……” “不只是从街市上招募浪人,为了掘开被填埋的城濠,重筑被拆毁的箭楼,他们竟到京都,把建造大佛殿的剩余材料大摇大摆运回大坂。而且,下达命令的乃是已遭到浪人威逼的大野治长!在与板仓大人商议之后,决定先将这些禀报写大人,在下才急急追赶而来。”这实无异于晴天霹雳!家康再次闭上了眼,沉默无语。 “目下,潜伏各地的浪人大有人在。我们安插于住吉熊野的新宫行朝、堺港的吉村权右卫门也都接到了邀请。另,由于木材之类已严禁沿河商家买卖,他们就特意运走大佛殿的余材。现在,被填埋的城壕怕已被重新挖开了。” “正纯!这些事情右府可知?” 正纯直率地摇了摇头,“恐是不知。” “此非右府命令?” “请恕在下直言,右府已形同虚设。” “住口!” “是……” “此次的谋叛……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忍看到丰臣氏没落,他们才集中起事?他们的意图究竟为何?” “在下惶恐,正纯只是陈述事实,不……他们的本意,早已不知忘到何处去了,因此,在下才说他们乃是多行不义,自取灭亡。但,若置之不理,恐生大乱。恳请大人与随后即到的将军仔细商议。” 正纯双颊通红,甚是激切。 家康本希望这是漫长人生的辞路之旅,可是,随着恶讯传来,此良善愿望轰然崩塌。 “将军也说要到中泉?” “是。事已至此,一刻也不能犹豫了。话虽如此,在路上向天下大名发布军令,似有损将军威严。将军欲先与大人商量,然后火速赶回江户,再重新召集军队。” 正纯的回答铿锵有力,听来很是确信浪人再次生乱一事。看来,秀忠及其身边人已经下了决心,不平息浪人的骚乱,誓难罢休。 “正纯,你和将军是在何处会面的?” “吉田。明日过午时分,将军估计就会到达此处。依在下看来,将军与大人会面,禀报完详情之后,恐不会留于此处,而要匆匆赶回江户。总之,若不抓紧时间,淀夫人、右府大人都可能被浪人幽禁于城内。” “我再问你,正信对此事究竟如何看?” “家父道,他对大人的眼力实在佩服至板。灭掉大坂的乃是大坂自身,绝非幕府,亦非天下大名。大人忍人所不能忍,耐心等待的,似就是这个时刻。这个教训,后世亦当切记……” “够了!”家康打断了正纯。正信虽为当世无双的谋臣,有时却无法窥探到家康的内心。“就连正信都这般说,高虎亦是一样了。众人都以为我早就预料到这一日了,唉!都以为我正指望这一日啊!” 家康这话真假参半。所以这般说,只因本多正信和藤堂高虎等人以为,早就看透了家康的心思,连伊达政宗也以为已看清。他们对家康先前的怀柔之法心有不满,总是以为家康想讨伐大坂。 “好了,你退下歇着。将军就算追到这里来,也要回江户……土井利胜正在别间歇息,你最好去见见他。”刚说完这些,家康便觉全身瘫软,眼前一阵发黑。每当体衰力弱之时,他后背就一阵阵发冷,此为伤了风寒的兆头。 家康打着哆嗦坐起。他知,此时只要丹田没了气力,他立时就会变成卧床不起的病夫。 德川家康啊,你纵横一世,金戈铁马六十年,最后一个坎,岂有过不去之理? 家康一面给自己鼓劲,一面猛吸了一口气……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二十五 千姬自裁 京都大佛殿的余材被陆续运往外城尽毁的大坂城,乃是德川秀忠刚出发不久,即庆长二十年正月末,二月初。 余材公然堆积于百姓眼前的内护城河一带,不久之后,那里就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民间自然也就掀起各种传言。 “将军返回江户,并非因为战事结束。他是先把城濠填埋,再调集大军前来彻底收拾大坂。” 根本无人出来否定。这流言一旦传扬起来,转瞬间便席卷了京坂大街小巷。 “你听说了吗,江户那边要再次派大军来攻?” “嘿,这次可就不会像上次那样便宜了。听说,京坂都将会化为灰烬啊,是真的吗?” “无风不起浪。要找依据,只需看看那边正在重建的箭楼就明白了。” 其中有些人特意赶到码头,向木匠和人伕询问。 不只如此,到了二月中旬,由于担心身家性命,京都百姓甚至纷纷到洛外亲友家避难。 “再犹豫了。听说,江户的先锋已聚到箱根对面了。” 但这些传言却没有传入城内的秀赖、淀夫人等人的耳内。非是传不到,只因大野兄弟拼命隐瞒,使他们依然沉浸于议和的喜悦中。 在浪人的压力下,治长和治房令人把大佛殿的余材运回,以稍稍安抚众疑,但他们内心压根就无再战的想法。 “右府已决心接受移封。但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出去,那才会发生性命攸关的大事呢。真让人头痛呵。”尽管嘴上连连叫苦,大野兄弟却无片桐兄弟那等决断。无论怎样,都要凭借着现有的六十余万石,让丰臣氏存续下去,此为片桐且元的意思,尽管只是意在守成,但终是有明确目的。大野治长却只有与且元争宠之心,了无抱负。就是他,使忠心耿耿的且元黯然奔走去了德川。 目前,有一事完全清楚:淀夫人和秀赖已对家康倾心相待,愿意听从家康的处置。既明了这母子心思,治长怎会再与家康为敌?因而,大野兄弟最为头疼的乃是如何处置浪人。 “真让人头疼。若不赶紧采取措施,右府与夫人就极有可能与浪人生起冲突。” 在这紧要关头,一件从天而降的大事,顿时让大坂城内炸开了锅,大野兄弟二人更是做梦也未想到——千姬意欲自杀。 自从议和之后,千姬就离开淀夫人,回了自己在本城的居处。未久,她的皮肤变得颇有光泽,一度全然不见的笑容也爬上眉梢。 然而,二月十八过午时分,千姬竟躲在安置有木食上人亲手制作的大日如来佛像的房里,意欲自裁。佛堂为淀夫人先前所用,在这里安置大日如来像的也是淀夫人。 是日,淀夫人拜祭完已故太阁,忽地想起令大藏局替她去祭拜如来佛。于是,大藏局带着供品来到了佛堂。她先是到了千姬的卧房,但千姬不在。她遂令侍女带着供品往佛堂而去,便发现了险些就要自尽的千姬。 侍女慌慌张张奔向值事房。彼处,大野兄弟又围绕着是否当重新掘开被填埋的城濠,争论不休。 “大人,出事了。您快去内庭佛堂看看,大藏夫人……请您。” 治长见她哆哆嗦嗦,还以为是母亲有恙,遂边走边问:“病情如何?” 侍女惊惶失措,不能言语,使兄弟二人更是心下大急。 “母亲怎样了?”治长先一步闯进屋内,顿时僵立在那里。 大藏局好端端蹲着,抓着千姬的右手腕,紧张地瞧儿子,“小声些,莫要让淀夫人听到。” 千姬身裹一件纯白的棉袄。佛前的明灯、浓郁的香气,及她膝下紫色纺绸袋里露柄的怀剑……已足以让人明白发生了何事。 “治长,把这个收起来。”大藏局将九寸五分的怀剑扔到治长面前。 千姬右腕被大藏局握在手里,神情呆滞。在她另一旁,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的刑部卿局则伏在地上默默哭泣。 “这……这究竟是怎的了,母亲?”治长虽已洞然于心,除此之外却也无话可问。 大藏局并没回话,单是朝刑部卿局拍了拍榻榻来,“莫再哭了,你只知哭泣,我们怎知此中真相?少夫人不言语,可你总不会什么也不知吧?为何见死不救?” 可是,刑部卿局却仍只颤抖着肩膀哭泣。 “听着,阿小,你可非寻常人,你是经过千挑万选的贴身侍女,从少夫人出嫁的时候起,就与她生死与共了。少夫人自尽,你为何竟眼睁睁看着不管?说!”大藏局说完,又望了望治长和治房。 “此事只母亲一人盘问清楚就是,万万不要让右府和淀夫人知。莫让别人进来,母亲盘问的时候,你仔细把风。”治长向治房使了个眼色。 治房心领神会,让侍女去走廊望风,自己则站到门口。 “阿小,你休要瞒我们。即使不发生此事,世上也早已流言满天。是不是江户给你发来了密令?” “……” “你也知,右府和淀夫人现在已完全解开了心结,右府大妇和睦如蜜,母子亦甚是亲密。究竟有何事,少夫人非要寻短见不可?”大藏局完全一副知心知肠的表情,语气愈发柔和,“阿小,你不把实情说出,我们母子便只好把此事禀报右府和夫人了。如此一来,事情可就复杂了。说,趁现在还无别人知。” 但刑部卿局仍是低声呜咽,怎么也不开口。这也难怪,她终日足不出户,年龄也比千姬小。 无奈,大藏局只好询问千姬:“少夫人,您也见到了,阿小守口如瓶。可是,我们母子却不能就这样离开。这处地方得已故太阁大人的保佑,或许还得到了大日如来的庇护。少夫人不要有顾虑,告诉我,究竟是为何?” 千姬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为何,忽然间只想一死了之。” 治长不禁急躁起来,母亲的问法太温和,刑部卿局又太顽固。“既然你们不说,那就由我来说。江户那边必有过分的命令。你以为这点事情还能瞒得过我,刑部卿局?” 治长本想把刑部卿局斥责一顿,不料这话反而让千姬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她的脸颊变得苍白,眼中忧戚愈甚。 治长自觉没了退路,阻止住欲言的母亲,道:“我在问刑部卿局呢。” 说着,他急不可耐地探出身子,向前膝行一两步,“阿小你想想,两厢表面虽已议和,彼此的心结仍未解开,世人以为,极有可能再燃战火。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少夫人有个好歹,如何是好?关东必勃然大怒。他们必定认为,是有人加害少夫人。一旦遭此误解,我们此前的所有苦心都将付诸东流。你虽不更事,也不至于连这些都不明白吧?是有人威胁你不可开口?” “不……不!”刑部卿局忽然喘息着抬起头,“是奴婢有罪,都是奴婢不好,想与少夫人一起赴死,都是奴婢不好。” “嗯?你未阻止?” “少夫人近来一直担忧,怕失去眼前的福气,就想趁还拥有时悄然死去。少夫人这么说倒罢了,奴婢竟也稀里糊涂,最终未能阻止。奴婢罪不可恕,请大人见谅。” “住口!你以为这骗孩子的把戏,能瞒得了我?”刑部卿局脸色大变。 “其中定有内情。说,休要再隐瞒!”治长一个劲地盘问。他原以为,刑部卿局虽刚毅,但毕竟是个小女子,如严加责问,她必会开口。现今看来,这小东西势难松口。 “奴婢所言不虚。”刑部卿局颤抖着嘟囔一句,又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但是,她越是哭泣着拒绝回答,就越说明背后另有隐情。可治长却是束手无策。无论是大藏局还是治长,都无法责问身为主子的千姬,只好询问阿小。可实际上,她似比千姬还难开口。 眼见如此,大野母子只好把监视千姬的事,交与负责内庭警卫的奥原信十郎丰政,暂时退下。 治长焦躁而不快地返回了值事房。不久,淀夫人着人传他。治长以为,定是母亲把千姬的事泄露给了淀夫人。但淀夫人现在盘问,自己也无从回答,最好先把事情放一放,待把刑部卿局的嘴巴撬开再说。 治长赶到淀夫人房里,事情却并非如他预料。 “修理,近前来。”淀夫人的心情似乎不错,正命人收拾斋饭,“右府才来了,刚刚回去。” “右府?” “是。聊了几句。他说是现在城内粮米不够了,麻烦得很。” 治长不禁皱起了眉头,“是啊,吃饭的嘴太多了。” “就是。我想派人去骏府求求大御所,怎样?” 治长抬头打量一眼淀夫人,她看来不像是说笑的样子。“那……那,只怕……” “大御所曾恳切地对我和大人都说过,如有什么麻烦,只管和他商量。战后粮米不足亦是常有事,我想跟他说说实情,求他帮一把,你看怎样?” 治长哑然。他未意识到自己隐瞒实情的罪过,反倒生起气来。据他获知的消息,家康和秀忠填埋了城濠之后,还欲掉过头,再攻大坂。 “若是我去求,即使被拒,也无妨。我刚才还和大藏局、正荣尼谈过这些。春日来了,走一趟骏府应不是什么难事。” “夫人。”治长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痛,“您认为大御所现在还会与您商量?” “即使被拒绝,也……” “岂止是被拒绝!一旦贸然遣使,恐怕就回不来了。”说完,治长自己也是一愣。这么说,夫人自是受不了,但现在大坂在别人手掌心里,别人还不是想怎的就怎的? 果然,一听此言,淀夫人眉毛直竖,“这就怪了。我派去的人怎的就无法平安回来了?你也相信那些谣言,觉得议和乃是欺骗我们母子的手段?” 一旦意见相左,淀夫人的话就咄咄逼入。 治长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这些事本不想对夫人说。”话一出口,治长又后悔了。这些事不应该随便乱说,但是,他亦想到了淀夫人的性情。与治长的犹豫不决相反,淀夫人甚是执著果断。既早晚要说,不如趁机把一切都说明,以卸下心头的重担。治长心一横,道:“关东的想法可不像夫人说的那般。今日,少夫人还欲自尽呢。” “嗯,阿千要自尽?”淀夫人愕然,声音顿时低沉下来,“这……这是真的?” “修理为何要撒谎呢?当然是真的,还有证人呢。”一旦开口,治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治长的话的确起了巨大的作用,淀夫人的表情眼看着僵硬起来,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以严厉的眼神扫了众人一圈,道:“大家先退下。我有话要问修理大人。”说话时,愤怒的青筋已清晰凸现在她额头上,“大藏和正荣尼,你们留下。其余……还不快退下!” 众人慌忙起身。 “修理。”淀夫人哆嗦着嘴唇,待众人离后,换了一副平静得可怕的语气,对治长道,“你总是说些令我难以接受的事。你……对我们与关东和好,似有不服啊。那么,你说,阿千究竟怎回事?” “我已说清楚了,她想自裁。”治长仗着平常的娇宠,直言道。这种情形,许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为何?何时?何处……不说清这些,怎能算是清楚呢?” “既如此,我可就说了。在大日如来像前,半个时辰前……发现并阻止她的,便是家慈。” “还不够!”淀夫人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阿千为何自尽?不说明白,我必会怀疑你的用意。你是不是始终不满我与关东和好?” “哼!”治长红着脸,伸长脖子。这已非说事,而是世上常见的男女口角。这种争吵本就无甚正经道理,无非通过肤浅的指责,确认彼此的情意。 “夫人无端疑我!您既这般说,我更得说清了!夫人以为,若为寻常之事,少夫人会自尽吗?” “住口!这……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你说,阿千为何要寻短见?” “这必是关东……为了刺杀右府或夫人……不,为了刺杀你们二人的伎俩。” “刺杀我们?” “否则,少夫人为何如此?夫人听着,您想必也知,右府和少夫人最近的关系甚是和睦,实在让人羡慕。但关东方面并不知。少夫人始时乃是居心叵测之人送进大坂的密探,只要一声令下,既可让她投毒,也可令其行刺。关东坚信如此,于是下达了密令。”淀夫人不知此乃治长的凭空臆断,只觉怒从心起。 “可少夫人的心已不在江户。右府成了她在这世上唯一深爱的夫君,夫人也成了贤良的婆婆,思来想去,只好选择了舍弃自身。想来,少夫人真是可悲啊。” “等一下!”淀夫人喊叫着打断了治长,“若有这个密令,你又怎能知之?我不明白,大御所和将军……” “夫人不明之事已然发生了,因此,治长才提醒夫人,眼下该好生合计合计了。” “不,我不信!就算阿千接到那样的命令,那也不可能是将军和大御所的意思。定是像你这等……居心叵测的家臣,胡乱想出的臆断之言。” “我居心叵测?” “哼!最近,你总轻视我和右府,不停地在背地里施阴招。这种习性,关东方面也有。这定是土井大炊和本多佐渡的奸计。”淀夫人意外的话有如钉子,直直钉入治长的心。 治长闭了嘴。他内心一阵颤抖,开始冰冷的反省:是啊,这既非千姬所言,也非刑部卿局透露,仅仅是我的猜测。但我这又是为了何人? 治长再也无力争辩,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大为狼狈,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若如夫人所言,他岂不成了一介搬弄是非的小人? “夫人!”治长大声喊道,急于表白,“不错,这是治长的失误。把少夫人逼到死地的,许并非将军和大御所,而是他们的谋臣。” “有句话叫可怜天下父母心!阿江与也常与我讲起,两边的家臣们都在暗中故意挑起事端呢。” “夫人。” “你明白了?可是,你竟还说阿千……” “治长想明白了!” “哼!” “此事请夫人莫要对少夫人说起。治长现在思量,夫人诚可派人到骏府一试。”治长黔驴技穷,改口道。他慌忙擦拭着额头的汗,探出身子,继续道:“只说是借。由于去年的战事,领民穷困之极,眼下还请多施佛心。达么一说,至少可以弄清楚大御所的心思。夫人高见,夫人圣明。”治长终究是个宠臣,怎样哄淀夫人,他驾轻就熟。其实,他也想听听家康的回复。 “我看也是。”看到治长屈服,淀夫人的声音也柔和起来,“即使被拒绝,也不会给右府丢脸。” “夫人英明。那么,把常高院也派去,夫人看如何?” “最好让常高院也去,不如让她做正使更为妥当,加上大藏局和正荣尼。她们已与大御所见过一次了。听听大御所究竟如何回答。我认为,绝不会太让人失望。结果究竟如何,过几日就知道了。” “夫人高见。”治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失口得以弥补,他甚至有了更多的收获:眼下先同意此计,以此为借口控制激愤的浪人。“夫人为了再次探问大御所心思,急派了使者,不妨先等等,看使者回来怎么说。” 这虽是权宜之计,但对向来毫无主见的治长,却如救命仙丹——为了活命,溺水者连一片叶子都会拼命去抓。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二十六 使者构祸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时,世上诸事常会使人大出意料。对淀夫人派出使者的想法,治长大感滑稽可笑,可是,随着争吵,他的想法完全改变。他亦觉得,此去再打探打探家康的心思,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不明千姬为何自裁,乃是促使他这么想的主要原因,但由此亦可见,他是何等没有主见。 就这样,大坂向骏府派去使者的事立刻定了下来,人选也确定了。 只是,仅派淀夫人的使者,还不足以让人放心,应派一个强硬的人作为秀赖的使者前去,若人家回复不妥,即可当场堂堂正正大加指摘,甚至撕毁去冬的和约。当然,这些只是后藤又兵卫基次、长曾我部盛亲的强硬言辞,真田幸村和木村重成倒未多言,二人心知,如今的秀赖已非从前的秀赖了。 千姬自杀未遂的事件被严密封锁,就连秀赖也不知晓。 在派遣使者的问题上,淀夫人的想法与治长有着巨大的差别。淀夫人认为,如果自己主动前去请求,家康必然不会拒绝。治长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此去,会给淀夫人带来祸患。 最后,青木一重被选作秀赖的使者。 “京坂一带频频传出关东大军涌来的谣言。请问大御所,究竟如何才能安抚民心?”治长再三叮嘱青木一重,要如此求问家康,看看家康如何回答,以知他的心思。 淀夫人的使者并未听到浪人的议沦,因此,她们也和淀夫人一样,带着天真的期待,享受阳春之旅。前一次出使,老女人们受到家康的优待,此次又有淀夫人的亲妹妹、议和功臣常高院同行,故她们坚信,家康更会善待。 青木一重携金线织花锦缎十匹、镀金鹰架十副为礼,于三月初五坐船从大坂出发。三月初六,淀夫人的使者也乘轿舆从陆路出发。前面为常高院,接下来分别为二位局、大藏局、正荣尼,无不满面春风。看到这队列,大坂人都甚是纳闷:“连女人们都如此悠闲远行,看来是不会打仗了。” 青木一重于三月十二,常高院一行则于十四抵达骏府。与老例同,他们先是入了鞠子的德愿寺,然后着人去禀告家康。家康不想分别接见他们,决定于三月十五将他们一并迎进骏府城。上一次,家康刻意把片桐且元和老女人们分开,可似未起到丝毫作用。家康只把女人当成不担责任的访客,慰劳厚待;把且元则当作掌管城池的家老,可这种做法反而让大坂生起误解,酿成纠纷。 常高院等人到达的第二日,就得到接见,心情自是大好。但早几日抵达,又不得不等到十五日的青木一重,却坐立不安,甚至怀疑来访的目的已由所司代泄露给了骏府,骏府这边正在商议对策。 这种猜忌并非全无凭据。此际,京都、骏府、江户之间密使往返穿梭,颇为热闹。事实上,紧跟着青木一重,所司代板仓胜重也的确刚向家康送来密报。 不为别的,在大坂召集浪人之时,胜重与伏见城代松平定胜暗中派往浪人内部的武田旧臣小幡景宪送回消息:“大坂城已经失控。” 作为甲州流的兵家,小幡景宪似比近日战意丧失的真田幸村还受厚待,被隆重地请进了城内。 景宪的消息最终到了家康手中,几与青木一重到达德愿寺在同一时刻,消息中罗列了更多令家康生忧的东西,择要如下: 一、大坂把大量重建大佛殿的余材运回大坂城; 二、大坂正急着用这些木材,筑建外城的城墙和栅栏; 三、大坂到近畿一带收购、囤积粮食; 四、大坂召集浪人的规模超过了去年,暂时离城的浪人陆续返回城内…… 根据这些得出“战事不可避免”之结论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坂城内军师小幡景宪。如此一来,家康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就算无这些,将军秀忠决意要舍弃千姬,已让家康痛苦不堪。因此,十五日接见大坂使者时,家康只想着一事:迅速移封秀赖。 家康一脸难以捉摸的表情,凝神端坐在那里,直到青木一重读完礼单。 他表情深邃,又有些呆然若失,很难判断是忧心还是不快。但,在听完礼单后,家康竟低声要求看几眼送来的礼。 瞧完镀金鹰架,家康望着女人们,像对孩子说话一般道:“真想带着这鹰架,再到田中一带去狩猎。” 一听此言,青木一重顿觉心中一软:大御所真已彻底老了。他发现,家康公头发几已全无,眉毛稀疏得似有似无,看上去仿佛一个圆滚滚的肥胖孩童,裹着白绫子棉袄,软绵绵坐在那里。 “天气也快暖和起来了……” 青木一重刚一开口,家康就把手搭在耳后,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路上的花开得很好吧?” “正是。” “右府和少夫人也都好吧?” “是。心绪甚佳。” 家康使劲点点头,把目光转向老女人们,“夫人也还好吧?” 青木一重想,家康公这个样子,恐怕无法出征了。平时总是两眼放光的本多正纯,今日却没出现在家康身旁,只有迎接老女人们的茶阿局,以及一些谋士和使女。家康真的给人隐居之感。其实,比起青木一重,常高院等人的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得睹尊颜,我等甚慰。”说完这句老掉牙的话之后,常高院似觉有些虚情假义,遂慌忙与大藏局对视一眼。 “哦,大家来得好,身子好比什么都好。夫人有无特别的口信啊?” “有。夫人说,去冬格外寒冷,让我先问候,再说口信。” “哦,她有何口信?” 此时的常高院本应紧张才是,可她竟莫名地感到一阵悻然,失望掠过心头:实权已经彻底转落江户,家康公还靠得上吗? “实际上……大人也知,由于去岁的兵乱,掇津、河内农田荒芜,几乎毫无岁入。因此,城内连将士们都养不起了。所以,夫人吩咐我来求求大御所,看看能否施以援手……” 尽管此时家康仍把手搭在耳后,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可听完之后,脸上竟无任何变化。常高院一见,不得不抬高声音,重复一遍。 对家康来说,这请求实是令人不快的小聪明。在使者到来之前,板仓胜重早已送来了消息,其中就有一条,说大坂方面频频在近畿一带收购军粮。若真如此,来人求骏府施些粮食,只能说是太过浅露的权谋。 常高院抬高声音,一字一句重复道:“由于兵乱,摄津、河内田地荒芜……” 听到她重复,家康刷地把目光转移到青木一重身上。等常高院说完,他朝青木一重道:“这是右府的请求,还是夫人的意思?” 一重狼狈不堪。对于此事,他实毫无准备,“这……右府并未特地……” “哦?哦?”家康面无表情,点了两下头,他扫了一眼女人们,道,“我近日想去名古屋一趟。” “大人说什么?” “我近日要去名古屋一趟。” “名古屋?” “对。我想趁还能动弹,给义直娶媳妇。我要去参加他的大礼。”说着,家康义对侍奉在旁的茶阿局道,“那媳妇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竟一时想不起来了。她是……” “是浅野幸长之女,名唤春姬。” “对对,是阿春!哈哈,春天来了。春天一来天气就变暖了,我本来是这么记的,最后竟弄不清是阿花还是阿梅了。新娘子有多大?” “听说年方十三。” “义直已十六了。对对,是差三岁……”说完,家康又谈起曾担任义直家老的平岩亲吉临终时的糊涂话。亲吉说,义直头脑不灵光,若是娶媳妇,要娶个老实的…… 大藏局比常高院更是着急,她始终惦记淀夫人的命令。 “启禀大人。” “哦,何事?” “常高院刚才向大人提出援助之请,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哦,我还未答复吗?” “是……还未听到大人答复呢。” “我糊涂,还以为已经回话了。近日我将赶赴名古屋,正是好机会啊。你们也先行一步赶到名古屋去,帮着指点婚礼。关东女人不大熟悉礼仪,诸位要是在场,我心里就有底了。” 老女人们不禁面面相觑。家康的话亦令青木一重全身僵硬——大御所究竟在想些什么? 常高院却探出身子答道:“大人只管放心,我们高兴去帮忙。”她笑着接受了。 “名古屋顺道,媳妇又是浅野家的姑娘,说不定还很熟呢,你说呢,大藏?” “是。”大藏局急道,“此事请大人放心,淀夫人的请求,也望大人想些办法。” 家康这时才露出笑脸,“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在婚礼后去一趟京都,察看摄津、河内的情况,我怎会让人受饿?好,好,就在名古屋见吧。” 老女人们再次面面相觑。家康似绝无拒绝的意思。不仅毫无敌意,显出亲近的样子,让她们去帮办婚礼,还答应不会让人挨饿云云。 “这样该好了吧?”家康道,“好,茶阿,和客人谈话就到这里。好生招待她们,莫忘了备些时令土产。” “是。请多多关照。”四个老女人感激地一齐跪拜下去。 青木一重也忙学着她们拜倒在地。就在这时,家康忽然说了一句:“右府的使者请稍待。” 目送着老女人们离去,青木一重望向家康,一瞬,后背上顿生一股寒气。家康已不再有方才那孩童般的眼神,他已成了目光锐利、欲腾空而起的雄鹰。 “一重。” “大人。” “女人的事了结了。那么,说说男子的事吧。” “是。” “不论何事,总喜驱使女人去做,这是大坂的一个坏毛病。此前大坂用过同样的手段,我特意分别接见。本来,我是想,若是让人说我欺负女人,就不体面了,可是总如此,却不好。所以,今日我才教给你当如何对待女人。你是男儿,又是右府使者,在这关键时刻,绝非只是简单地来问候。右府究竟有什么密令,还是重臣又有了什么决定?关东的风可是很猛啊,你先想好再说话。”说完,家康趴在扶几上,嘴巴紧闭。 青木一重慌忙端正坐姿——大御所真是个难缠的老头子,方才还是一副怏怏欲睡的样子,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猛禽。 “多谢赐教。”一重的斗志被鼓了起来,有些不服气道,“在下此次来,并非右府所派。” “这么说,你是重臣的使者了?” “正是。现在,京坂一带频频风传,关东大军就要打过去。” “那又怎样?” “这……因此大野修理大人吩咐在下,要亲自面见大人,报告民心动摇诸况,然后询问:如何才能消除这种不安?” “难道治长无安抚民心的办法?” “是。无论大坂如何辛苦,关东不遵守约定,只是起劲地填埋城濠,不断行无礼之事。长此以往,百姓自然难以安抚。大野大人便是让在下来询问大人,对此纷乱,大御所有何良方?”青木一重昂然地诘责起来。 其实,治长的原话并非如此激昂,只是让青木低调打探家康的心思,青木明显背离了治长的初衷。 家康忽然压低声音:“一重,说得好!” “哦?” “我全明白了。那么,我就——答复你。听着,修理大人似乎误以为,填埋城濠的事并非德川家康的意思,其实,那正是我的意思。你先把这好生记在心里。” “哦?” “我始终希望,让丰臣氏存续下去,千秋万代。但要实现愿望,大坂城本身就成了最大的障碍,因世人都以为它固若金汤。” “……” “人以财死,鸟为食亡,执著于衣裳的女人,会为衣裳背弃纲常。但丰臣氏若想永远存续下去,绝不能执著于大坂城。” “……” “此外,你方才说民心动摇,无法安抚。民心不安,绝非源于埋填城壕。对此心怀不满,吵吵闹闹的,另有其人,关东看到乱将再起,怎能坐视不理?骚乱之源,非在江户,而在大坂。你明白吗?”言罢,家康紧盯一重。 青木一重无法平静,他一度苍白的脸颊,变得热辣辣的。世人皆言家康公城府若海,如今看来,果然不假。青木一旦生出这样的心绪,家康所言便乃强词夺理。青木甚至以为,在江户看来,丰臣氏已无再居固若金汤的大坂城的资格,他把家康的话当成了无法接受的侮辱,以为家康所云,女人为衣裳而背弃纲常之说,乃是对淀夫人的讥讽。大坂城乃是淀夫人衣裳之说,世间多有非议。自从去冬讲和以来,秀赖就变得畏缩保守,淀夫人却事事插手。 “这么说,大御所老早就欲填平所有城濠?人们一旦骚乱,就当刀兵以向?这便是大人的初衷?” 家康吃了一惊,同时深感愤怒与失望。“一重,你真是无畏之人啊!” “是。在下从踏出大坂,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此非生死的问题。若想安抚民心,手段并非没有……” “在下看,便是彻底荡平大坂城!” 家康怒起:“荡平城池并非不是手段!唉!城濠没了,城墙没了,如此一来,战事也就没了,所以啊,百姓也就不必慌乱了。”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亦只能苦笑,“但,若把丰臣氏和城池一起荡平,却非家康本意。我的意思,乃是宁可踏平城池,也不可令丰臣氏败亡。你想过这些吗?” “未想过!”一重断然答道。他想,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妥协——一我也有自尊,既然把性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何可惧? 两厢之意,已是愈去愈远。 一重愤怒地瞪大眼睛,“大人的话,在下会原封不动转与修理大人。岂止总城濠,大人怕从一开始就想连城铲平!” 当一重平静下来时,发现家康已然恢复了那怅然若失的老人面容,也不再听他言语。片刻,家康怃然对一旁的侍女道:“传永井直胜来,招待大坂使者,然后打发他回去。” 此时的一重,竟生起大获全胜的感觉,便昂首挺胸去了。 家康把青木一重打发出去,甚至连回赠一柄短刀都觉得可惜——如此大坂!如此不识时务!战事已难避免。沉重之感压在心头,他连话都懒得说了。 青木一重刚退下去不久,板仓胜重再次送来急报,说京都的流言已铺天盖地。真是雪上加霜!此前还只是说关东的大军可能卷土重来,此次却完全颠倒过来,说大坂军队马上就要攻入京都,大开杀戒。胜重极力辟谣,以定人心。可流言越传越凶,惊恐万状的百姓纷纷逃遁到了鞍马和爱宕诸山,为防万一,把财物寄存于御所或公卿府邸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家康觉得,胜重的消息必有几分夸张。但亦可看出,板仓胜重与将军秀忠想法一致,他们总想说动家康同意出兵。 可到了第二日,胜重之子板仓重昌竟神色慌张飞马赶来。 此时,大坂的老女人们已经心满意足向名古屋而去,青木一重也已离开了德愿寺。 “大人,一旦决断迟缓,后果将不堪设想。”板仓重昌一见到家康就急道,“进攻大坂的决断暂且不说,守卫京都一事,却是一刻也不能拖延,请速速安排。家父建议,寻常将领怕弹压不住,希望请本多忠政大人率领强兵,即刻进京护卫。”家康厉声斥责道:“慌个甚!关于战争形势,我比谁都清楚。必要的话,本多、酒井、藤堂与井伊,我自会毫不犹豫派将出去。可事情总要有依据,幕府怎可兴无名之师?你说,为何必须派本多去?” 重昌脸红了,“请大人见谅。因有知情者报,说大坂不仅要袭击二条城和伏见城,烧毁京都市街,还欲包围皇宫,挟天子以令诸侯……” “要把皇室卷入战事?”家康惊讶得几不能呼吸,他想起了刚才还在此处昂然声称把性命都豁出去的青木一重。难道真已到这种地步? 家康叹息连连,久久无语。 又过了一日,土井利胜也神色大变从江户赶来。 两三日后,家康决定再度兴兵。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二十七 兵祸再起 世上再无比不知战事为何物之人,更让人动怒的了。就在德川家康下定决心再次兴兵时,京都又有人前来告急。一为伊达政宗,一为从大坂逃出的信长公之子织田常真。二人齐声道,始时只是在浪人间燃烧的火焰,现在已经席卷了丰臣旧臣。目下,知战之苦者正在逐渐减少,清醒的浪人也越来越少,更多的是那些铤而走险的年轻之人,狂妄地叫嚣道:“不成功,便成仁!” 对此,织田常真评道:“在丰臣氏,我也算个人物,若是为了丰臣氏的存续,看在与已故太阁的交情上,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可若是与那些叫嚣与城同归于尽的浪人同流合污,却没这个道理。” 伊达政宗则说得更加冷酷无情:“大御所与太阁的为人差别已甚是明显。太阁家臣贫困之极,大坂城绝非穷苦之人可堂皇而居之地。” 家康对二人大是不快。可现在说什么都已无用。织田常真缺乏远见,鼠目寸光,和大坂城内的浪人无甚两样。家康把已成为空宅的大久保长安的宅邸送给常真,让他临时居于骏府。看着面露喜色、连声道谢的常真,家康不禁想起早前的今川氏真。曾让他吃尽了苦头的今川义元,以及逼迫信康切腹自尽的信长公,其后人最终却都不得不寻上门来,求得庇护,真是有趣的因果。 这因果乃是神佛使然。太阁虽未怎积下善因,却也不能扔下秀赖不管。连氏真和常真都可施以援手,为何独独置太阁之子不管? 庆长二十年三月十八,在佛心和治世之间痛苦挣扎的家康,向从江户赶来的土井利胜明确表示,同意再次举兵,并立时命令在骏河的加护鼻铸造大炮。十七日,家康就已命本多忠政援卫京都。 四月初四,家康以参加义直婚礼为名,让末子赖房留守城池,自己则与赖将同从骏府出发。 此次兵祸再起,东西之战终未能避免。 淀夫人接到老女人一行送回的消息时,家康尚未从骏府出发。函上说,家康要在办完义直的婚礼之后进京,绝不会令丰臣家臣和领民挨饿云云。 淀夫人先把信函给千姬看了,又把治长叫来,炫耀似的展示给他,“我没看错。大御所根本没有打仗的心思。” 治长则沉下脸,摇头道:“她们又被骗了!” “你说什么?你那里有另外的消息?” “恕我直言,青木一重也紧跟在女人们身后,赶赴名古屋,他也住在那里。” “青木一重?” “是。一重的书函就在此处,夫人请先阅……只是,莫透露给他人。” 淀夫人脸上浮出苦笑,接过书函,“你吩咐一重到名古屋打探消息了?” “是。不——一重说,是他自己觉得不放心,想主动到名古屋一趟。大御所参加婚礼是假,出征才是真。桑名、伊势的军队已经接到密令,悄悄行动起来了。” 淀夫人脸上的微笑仍未消失,她开始读一重的书函。读到大坂城出现内应一节,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一重说得很是清楚,那内应不是别人,正是织田有乐斋父子和织出常真。一重在赶赴名古屋途中偶遇织田常真,而且,常真还把一些机密献给了大御所,得赐宅邸,留在了骏府。 若只有这些,一重倒还不怎惊讶,可到了名古屋一查,才发现义直家老竹腰正信和织田有乐斋之间消息频频。恐怕,一旦开战,织田有乐斋父子也会立刻出城,投往江户。书函结尾说:在下也想装着和有乐斋父子一条心,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和女人们停留在此,请示下。 读完信函,淀夫人不断冷笑,“对于这封书函,你认为怎样,修理?” “我怎样认为?难道夫人不信?” “哼,当然!这是一重在名古屋家老们的操纵下,为了打探你的心思而写,他才是真正的内应呢。” 大野治长皱起眉,“这么说,夫人只相信……织田有乐斋大人?” “不只是有乐。”淀夫人应道,“人会变,今日为人,明日可能变成厉鬼,后日则变为毒蛇。你若怀疑有乐,有乐自也会猜忌你,我恨这种相互猜忌。” “请恕治长斗胆……”大野治长强硬地反驳道,“这并非喜欢或厌恨就能解决的事。危难已步步紧逼。如今,我正为把女人派往骏府而后悔。” “她们乃是我的使者,你欲怎的?” “夫人,请耐下性子听我讲。正如这书函上所言,女人为大御所的花言巧语所骗,高高兴兴帮着操办婚礼去了。” “难道这……有何不好?” “并非好不好。名古屋的婚礼只是做给人看,婚礼一结束,大御所就会出征。说得明白些,婚礼原本就是为进攻大坂作准备。夫人未觉出吗?” “为进攻大坂作准备?” “是。江户若要再次兴兵,纪州浅野氏乃是关东重要的盟友,因此,他们才把浅野之女扣到名古屋为质,还不由分说给浅野长晟纳了小妾。” 淀夫人一怔,闭了嘴。一度被遗忘的“人质”一词,再次在她的记忆深处,令人恐惧地张牙舞爪。 “上次与夫人提起的少夫人寻短见一事,也有多种解释。总之,那是少夫人夹在关东和大坂之间,忍受不了痛苦的无奈抉择。夫人以为呢?” “这……” “关东假装议和,拆毁城濠,之后反攻大坂,知道这些,少夫人自会痛苦得要自寻死路了。”说到这里,治长轻轻拍膝,“刚才说到有乐斋。关于此事,夫人看这么做如何?眼下城内的浪人手中,既无米也无钱财,穷困之极,因此,夫人格外开恩,分给他们少许金银聊度困厄……” “他们有那般潦倒?” “是啊。不……还有一个原因,我想看看分给他们金银之后,结果如何。”治长以平静但又颇含讽刺的语气道,“我觉得,把这些金银纳于囊中,第一个从城内溜走的必是织田有乐斋。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淀夫人好大工夫没明白治长的意思。浪人穷困,才把剩余的金银分给他们,这一点她明白,可这样一来,有乐怎就会出城呢? “夫人还不明白?有乐父子已经与关东私通,我早已看出来,才分发军饷。他必然会将此看作开战的信号,弃城而去。哼,有乐父子的弃城与大御所的议和,均为阴谋。” 淀夫人仰面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有乐要放弃大坂?”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已中了大御所的奸计。” “既如此,我问你,万一……两方打起来,有乐却还是岿然不动,你将作何解释?” “那时……”治长用白扇指着腹部,微微笑了。多日以来,他夜不能寐,恨不能痛快地以切腹了断。 “你以性命为赌?” “正是。” “哦。咱们就不必再等大御所援手了,把金银都分了吧。不过,金银非我所有,而是右府的。我马上按你的意思告诉右府,也希望你莫忘了自己的话。” “我会铭刻在心。”这已非寻常的议事,此情此景下,很容易作出不智的决断。 治长退去后,淀夫人立刻去了秀赖处。不过,她把散发金银的事且放到一边,先当场质问千姬之事。 千姬竟异常沉着,让秀赖都为之一惊。“这个尘世便是男子的世间,女子所能做的,就是为心爱之人去死。这样思来想去,就行了糊涂事,请见谅。” 听到此言,淀夫人泪如雨下,“合情合理。是这个理啊……你也原谅我吧。你才是我真正的女儿啊。” 二人同为女人,悲惨的宿命感令淀夫人悲痛不已。 可是,更加不祥的事却接连发生。分得金银的浪人立时摩拳擦掌,坚信决战就要来临,而织田有乐斋父子正如治长所料,从大坂城消失了。 四月初八,佛诞日,下午。 此日,有乐斋父子称至京都总见寺做法事,出城而去。治长之弟治房知了此事,却未吱声,只有几个老臣带着疑心送走他们。 此前已经有了织田常真的出逃,故而难免有人对此心生疑虑。将有乐家已是人去楼空之信通知淀夫人的,乃是阿玉。九日晨,阿玉绣好有乐托付的茶道用小绸巾,送去一看,竟是大门紧闭,里面一个人影也无,询问邻家下人,说府里下人早于七日傍晚全被遣散。 淀夫人之前还以为,有乐斋怎样云云不过治长耍的一出鬼把戏。但昕阿玉一说,她脸色都变了,“把修理叫来。修理不会不知此事!” 未等侍女前去通传,治长已经脸色苍白赶了来,额上全是亮因因的汗珠,“启禀夫人,刚才派到东海的人在田中见了大御所,带来了大御所的密令。” “大御所的密令?谁见了大御所?” “是我派去的米村权右卫门。我曾告诉他,若遇见骏府之人,就称是使者,若是不遇,就打探消息。” “权右卫门见了大御所?” “是。他说,因被大御所的随从发现,只好以使者身份在田中拜见。大御所甚是震怒,责问治长都干了些什么,并令右府移至郡山,否则只有一战!” “一战?” “夫人,战事已无可避免。近畿一带不用说,西国诸大名都已接到出征命令。青木一重和夫人们恐怕已被囚禁于名古屋。据说,五六两日,伊势、美浓、尾张、三河诸大名率军齐齐向鸟羽、伏见集结。米村权右卫门的消息绝不会有误。” 此时,淀夫人真正惊惶失措了,颤声道:“修理,大御所不至于会如此……” “我怎么会听错?大御所始终就在戏弄大坂。” 淀夫人喃喃道:“有乐是早知这些,才弃城而去?” “有乐?”治长约略一惊,冷笑一声道,“他终是投敌了?” 治长已经无法顾及措辞。他若是个冷静的指挥者,就不当一味指责片桐且元和织田有乐斋。且元和织田有乐斋绝无二心,他们只是看清了结局,才作出了明智的选择。治长、且元、右乐,谁才是丰臣氏真正的忠臣呢?治长究竟是全身而退,还是宁为玉碎?浪人之言,听起来有着冲天豪气,实际上不过目光短浅的小儿狂言。 淀夫人的双颊眼看着变得血红,分明已对有乐斋的“背叛”怒气冲天。 “看来,”治长不依不饶,“有乐斋父子逃到名古屋城之后,必然会把大坂机密泄露给敌人。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且等……修理。” “事已至此,夫人还要阻拦?” “今天为初九,大御所不久就会在名古屋见她们,还有常高院呢,再等一两日看看。” 在这种情况下,淀夫人能冷静下来,实在罕见。尽管有乐的行为乃是货真价实的叛逃,但她仍不愿相信家康、常高院与阿江与真会为难她。 但淀夫人的意见立时被治长当成了耳旁风。尽管他在淀夫人面前咬牙点了头,可退出去之后,他还是马上召众将议事。 夫人和右府都指望不上。从去岁冬役起,治长的想法就像风中的芦苇一样。其实,他并无什么野心,只是摇摆不定,从来没挺直过腰杆。好胜心生起时,他才会渴望胜利,但这种渴求亦多是瞬间的想法。懦弱之时,他常想一死。 然而得到米村权右卫门的消息和织田有乐斋出逃的禀报后,治长竟忽地勃然大怒。若是稍冷静些,在决定开战后,他就应派人把有乐追回,将其斩首祭旗,这样,城内的情形自不会泄露出去。但目下,他连这种决断和脑子都没有了。 盛怒之下,治长作出大胆的决定:如淀夫人和秀赖都反对开战,或犹豫不决,他将把他们监禁于城内! 治长之所以产生这种癫狂的念头,当然有莫大的原因。尽管他内心摇摆不定,但从二月下旬起,为了应对再次开战,他就已准许其弟治房和道犬进行真正的备战。有乐若逃到骏府,当然会泄露这边的详情。到时,家康父子怎能放过他?所以,他这胆大妄为乃是因于恐惧。 治长从淀夫人面前退下,把诸梅集中到治房的阵营,计有大野治房、大野道犬、木村重成、真田幸村、毛利胜永、后藤基次、长曾我部盛亲、明石守重等人。他欲先把织田有乐斋父子出逃和京坂局势告诉众人。此时,金银已以军饷名义分发到了诸部,因而,被召集起来的诸将都深感战机已到,甚至远比治长紧张。 “今日将通知诸位一件意外之事。”治长一脸凝重地道了开场白。 治房和道犬异口同声道:“织田有乐斋父子叛逃。” 但诸将并未格外吃惊,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 “敢问两位大人,叛变……这个判断是否下得太早了?应说逃去或溜走更为合适。” 真田幸村平静地看着木村重成道,“有投身之所者,自可独善其身,我们却是想逃也无处可去啊。你说呢,长门守大人?” 众人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芒,尤其是后藤又兵卫,他被剧烈刺痛了。“真田大人的话可真是奇怪,竟把我们这些对丰臣氏忠心耿耿、赴汤蹈火之人,嘲为走投无路的浪人?” 幸村微笑着摇了摇头,“鄙人绝非此意。鄙人是说,当今世上,除了大坂,无论何处都是德川的天下。故,留在大坂之人,都是与德川不共戴天的仁人志士……” “好!这么说,出走的人都是有二心了?” “但,我们确实走投无路。要认识到这一点。我们若不这样想,便无法团结一心,破釜沉舟。鄙人仔细算过了,关原合战之后,被灭门减封的有九十余家,之后绝户的又有三十余家,合起来接近一千万石,浪人的数量前后达到了三十万。” 治长不知幸村下文如何,睁大惊奇的眼睛,往前膝行了几步,只听得幸村朗声道:“三十万人当中,一部分归农,一部分被大名收留,两者加起来接近半数,故剩下约计十五万。目前,十五万人几已全部集中到了大坂城。他们便是去岁冬战向德川挑战的武士,目前已完全无处可去。” 幸村的眼神和声音尽管依然平静如水,话语却令在场诸人心如刀割。大野兄弟相视点头,治长道:“不错,真田大人说得不错。” 幸村继续道:“留在城内的人数,幸村已经重新仔细核实了。” “哦?”后藤又兵卫有些惊讶。 “骑兵有一万三千,步兵六万八千,另有小卒五万二千,女佣一万,合共……十四万三千。” “哦。” “这些人就是自去冬以来与我们同舟共济之人。要养活他们,即使每人每日一升的伙食和零用,一个人一年的费度也有三石六斗。养十五万人,一年需要五十二万石。丰臣氏总俸禄乃六十五万石,即使按照五公五民计算,只有三十二万石,因此,还有约二十万石的缺口。聚集大坂的人,不仅不能出人头地,恐连命都难保,这便是当前的严峻形势。” 满座而面相觑,鸦雀无声。 “因此,我们本应在去岁冬役取胜,方可解此危厄。既未获胜,各位当尽知结局。因此,织田有乐斋甚至也算是丰臣忠臣。”幸村大胆地说完,刷地把目光移到治长身上。 治长脸色苍白,“有乐……” 治长话音未落,幸村接口道:“鄙人非想毁了丰臣氏,只是希望大家能尽早明白,能减轻右府母子的哪怕一丝负担,亦是忠于丰臣氏。大家都散去,丰臣氏怕还能勉强存活。出于此念,鄙人才主张不应全盘否定有乐。” “真田大人!”毛利胜永忍无可忍插嘴道,“大人的意思,是想走的人今后大可毫无顾虑地走,而且,这也绝非不忠,对吗?” “对于那些有门路的人来说,是如此。”幸村侃侃应道,“那些可以在德川幕府的天下过活的人,若不请他们散去,我们怎能合力一致?只有无路可走之人,才会豁出性命决一死战。鄙人只是这样想。” 刚说到这里,木村重成忽地伏地大哭:“请真田大人见谅,重成误会您了。重成……一定会请求右府……请求右府与我等同归于尽。” 治长浑身一阵哆嗦。他不知秀赖和重成究竟说了些什么,此席上,为了让众人都接受监禁秀赖母子之事,他始终在寻找时机。 “只有如此,”幸村轻声道,“右府才不会扔下十五万走投无路之人不顾。” 最为激愤的大野道犬得知幸村真意,疯狂大吼道:“嗬,原有如此必死之心!” 幸村和道犬对世事的看法,竟有莫大差距。幸村的意思,是只有认清形势,置之死地而后生,才可能获胜。年轻的道犬却只是将其理解为单纯的死战。当然,他年轻气盛,无可指摘。 “众位同意的话,鄙人倒是有个主意可逼迫右府作出决断。”言罢,道犬耸了耸肩,睨视众人一圈,“别无他法,唯有即刻组织勇士,突入大和郡山,一把火烧而毁之!右府近日来迟迟不下决断,原因似就在于郡山城。他还抱着幻想,只要答应移封,搬到郡山,一切便可了结。故,当前最要紧的,便是灭掉右府这种幻想。” “好!”治房应道,“正如真田大人所言,即使到了郡山,我们仍无路。” 治房的话令满座感慨不已。 “真是茅塞顿开。”长曾我部盛亲感动地附和道。 “豁出去了!豁出去了!”后藤右兵卫也豪爽地笑道,“哈哈,真田大人可真不厚道,刚才说有乐是忠臣,惊得在下后背都出了一溜冷汗。” “是啊,说我们都是走投无路之人,我亦一肚子气。” 众人还是很单纯。打动他们的不是利益,是意气让他们同仇敌忾。实际上,正如幸村所言,事到如今,他们不离开这里的缘故,乃是因为他们无处可去,只是他们不愿承认此事实。 “在烧掉郡山之后,首先杀入濑田一带,让关东军无法进入京都。” “对。德川何惧之有?我等要在濑田、宇治一带阻止关东军,攻下二条城和伏见城,抽掉他们的踏板。” “总之,要以修理大人为首,把七手组和寄合众(三千石以上的无职旗本)也招来,立刻合议,先发制人。” “好。而且,要请右府尽早巡视战场。这样,士气就大旺了。” 幸村平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脸上尚挂着泪痕的重成。他明白,置之死地的军兵才真正强大。 众人歇息时,木村重成站了起来。他想让七手组和寄合众到来之前,把事情报告给秀赖。秀赖还无与城“同归于尽”的决心。去岁冬役时,他曾比任何人都有血性。可现在,一切都已被淀夫人和常高院等人扼杀了。在缔结了和约之后,他从前的斗志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能够打动秀赖的,只有木村长门。 幸村察知这一点,才故意把大坂的窘境完全揭露出来。他早已看透,如此一激,木村重成定按捺不住,摇摆的军心也会坚定下来。 本来,既已议和,大坂就当无条件地履行关东的吩咐与安排。若真是“一切都为了丰臣氏”,就不当对幕府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可是,议和却未经探思熟虑,它不过出于被迫之下的侥幸心理,幻想着拖延时间,静待家康归天。总之,这是一次漏洞百出的议和。“恶战终究会发生。”好战的恶灵不会相信议和,无时不在如此欢呼,不断煽动浪人的野心、私欲、恐惧和自尊。幸村既觉可悲,又觉可笑,他知战事不会如此容易就平息。但此时,他已无暇嘲讽。 片桐且元离去之后,剩下诸人中唯织田有乐斋稍有见地,可如今连有乐斋都弃城而去了。面对汹涌而来的关东大军,大坂除了任由对方蹂躏,还能指望选择了这条险道的大野治长? “修理大人。”在治房和道犬前去召集七手组和寄合众时,幸村觉得自己还有一事要做,便是必须促使治长痛下决心,“不管是治房还是道犬,年轻之人总是充满了活力,真让人羡慕啊。” “哦……是啊。” “木村长门守恐去说服右府了,那么,夫人又该如何?” “这……”治长眼前浮现出淀夫人的影子,“此事交给治长好了。” 幸村轻轻点点头,忽又使劲摇头,“不,不能失去夫人!无论怎样,都要保全夫人。” 治长当即驳道:“你怎说出这等话!谁忍置夫人于不顾?” 幸村再次摇头苦笑。治长不打自招,其心事已泄露无遗。“谁也未说……鄙人只是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我方到了何等不利的地步,也不许夫人自尽,或是不利于她。” “这……这……” “此事用不着多说,但,不只夫人,右府也一样,无论他何其英勇地立于阵头,也不可令他身有不测。诸位,”幸村环视着在座众人,“若让主君与我等同赴黄泉,武道就会有瑕疵。即便不累及主君,我等也会被视为困兽之斗啊。” 治长狼狈地躲开幸村的目光。幸村确认过后,不再言语。除去治长,在场每人都是勇震天下的猛将,因此,幸村无须再加任何诠释。 “说得好。我们都是凭着一个‘义’字来大坂。” “我们必珍视丰臣血脉,忘记了此点,还有何义?” 这些只是空话,可是,若不让他们慷慨陈词,一旦陷入混乱,未必不会有人趁机砍下秀赖与淀夫人的首级,投了关东。 治长也昂首道:“各位的忠诚,治长绝不会忘怀。” 此时,七手组神色紧张地赶来。当木村长门守重成跟在真野赖包、伊东长次、青木信就、郡良列等人身后进来时,十六叠大小的客室都快挤不下了。 “我有话要对诸位说。”重成分开人群,径直坐到上座,“右府对此次织田有乐斋父子出逃一事甚是震怒,说他们必定是受了关东引诱。对此,绝不能坐视不管,应立刻集众议事。” “右府他……” 重成抬手止住治长,继续道:“因此,请诸位即刻集到本城大厅去,右府会亲临,请诸位即刻前往。” 幸村恭敬地伏在了地上,向重成使了个眼色,微微点头。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好战的恶灵充满这座天下第一城,张牙舞爪。但是,能够清楚地看到真相的,又有几人……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二十八 执著于愚 德川家康做梦也没想到,今生还会再走东海道。可是不到两个月,他就不得不再次打此经过。在进入名古屋之前,他就不大快意。 四月初十,午。名古屋城头的黄金虎鲸璀璨夺目,年轻城主的婚典即将举行,出迎之人个个满面笑容。若非大坂有事,家康也定会喜笑颜开,与众人说笑。 “父亲远途劳顿,孩儿未曾远迎。”大门处,在竹腰正信的陪同下,义直问候着家康。 家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丝笑容也无,即使见到跟在义直身后出迎的几个老女人,也只有一句简单的问候。家康的这种反应早在常高院的预料之中。“毕竟是上了年纪,劳累了。”听到常高院如此解释,正荣尼和大藏局相视颔首,唯有二位局略有不安。 “该不会发生什么不祥之事?”二位局有些忌惮地对青木一重道。一重沉默,其实,他早就担心他们能否平安返回大坂。 是月初五,藤堂的五千兵马已从上野出发,奉命到宇治川、桂川一带布防;井伊直孝初六出彦根,奉命去淀城警备。大垣城的石川忠总也奉命立刻进京,赶赴昌隆寺,与板仓胜重合力维护京都治安。 军兵调动,但一重无法与治长取得联络。事实上,目下,他只能装作与老女人们一样,完全信任家康,留在名古屋城。可是,有乐斋父子究竟怎样了?他们就算是逃出了大坂城,在途中会不会遭到伏击? “早晚会有命令。在此之前,我们先安心等着吧。”目送着跟在家康身后进入白书院的义直和竹腰正信,常高院和一重催促老女人们进入后面的长屋。 不到小半个时辰,家康派侍童前来传唤。 “果然未忘记我们。快去快去。”老女人们催促着一重,兴冲冲来到家康面前。 家康房中,除了义直和竹腰正信,永井直胜也紧绷着脸守在一旁。 “哦,你们来了。”家康声音虽然无力,但还笑着,“事情有些不妙。听说大坂的有乐父子弃城而走……”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听起来既像叹息,又似失望。 “织田大人……为何要逃走?”最先发话的是常高院。 家康并没立即回答。他端起茶碗,靠在肥胖的腹上,睨视片刻,方道,“有乐是你舅父吧?” “是。舅父为何要离去?” “据说厌恨打仗。估计现正在途中,十二三日就会抵达此处。我必须说说他。” “大人!”常高院急道,“真想知得更清楚些。舅父说厌恨打仗……究竟是什么意思?” 家康觑一眼一重,道:“听说,在大坂那边,大家都想打仗……” 一重急道:“不,怎会这样?淀夫人和右府均非……” “你且等等。这绝非只是你们的不幸。若要一战,德川家康亦不得不再次亲赴战场。若是三五天倒罢了,设若时间延长,连我恐也回不了东海道。就算不死于敌手,自当尽了天寿。”家康想笑,却没能笑出来,“想必你们也知,从去岁冬役的时候起,将军就想用武力踏平大坂,被我百般阻挠。大坂却不领我情,竟再次召集浪人,掘开被填埋的城濠?况且,右府大人和淀夫人已终再生战意!有乐心明如镜,否则,他断不会弃城而走。” “这……” “唉,德川家康也无隐瞒你们的必要了。实际上,将军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结果,已经作完战备。唯德川家康仍未放弃。” 青木一重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家康公所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为何会如此心哀? “一重,你最好也仔细听着。在大军包围大坂之前,只需一人足矣!只要一个真正为丰臣氏着想之人,劝得秀赖暂时离开大坂,迁到大和郡山,解开将军的心结就行了。只要有一人能如此奉劝秀赖即可。” “……” “他日,德川家康必会令秀赖重返大坂城。可问题是,究竟能否有人真正为丰臣氏着想?大坂的命运完全决定于此。” “大人的意思,是让我等返回大坂,劝说右府接受移封?”常高院似终于明白。 “常高院,此事若能办成,获救的将不只是秀赖和淀夫人。德川家康……以及已故太阁大人,也都获救了,就不会被后世耻笑了。”家康眼里湛满了泪水。 青木一重凝然望着家康。这和骏府的家康还是同一人吗?在此之前,一重从未想到家康也会如此老泪长流,这若是家康的真心……仅仅是这么一想,他的心都要冻住了。若真是这样,他此前送给治长的消息就完全错了。讨伐大坂的乃是秀忠,家康公却站在秀赖一边,实在令人诧异…… 这时,家康又说出一句令众人大感意外之言:“无论发生何事,德川家康也要救助右府和淀夫人。一定!” 这一次,老女人们比一重更为惊讶。 “你们可能不知。但只要想想我毕生的经历,想想家康一生的坎坷,就会明白。家康始终在征战!数十次?百次?当然,日后还会征战。但,我的敌人却绝非妇孺。袭击手无寸铁的女人小儿,这样的征战才是我最痛恨的征战。” 一重不禁睁大眼睛,伸长脖子,老女人们也屏住了呼吸。 “那些妄图以战事为己牟利之人,便是人间之大恶。德川家康的愿望,就是让他们明白这些,断绝战乱的念头。因此,我总是比其他人能够忍耐,总是以数倍于他人的忍耐在等待。况且,我这样做也必合神佛意愿。太阁亡去之后,天下交到了我手里。我虽不得不杀妻灭子,但无论是今川、织田,还是武田……这些曾与我有缘或是战场上交过手的人,他们的血脉与亲戚,我从不曾下手。我活到高寿,带着感恩的心欲赴极乐时,却不知做错了什么,竟要再次出战。唉!此竟为何?”家康眼神呆滞,双颊沾满泪水,“你们明白吗?让我动怒的绝非神佛,亦非他人。我为不得不迎来这晚年疏忽而怒。我不会取人性命!我怎会为难右府和淀夫人?若杀掉他们,我救助今川氏真、宽谅织田常真是为了什么?我一生的执著又算得了什么?德川家康……德川家康……绝不愿与妇孺为敌!” “大人!”忽然,常高院哭着伏在地上,“大人吩咐吧!如果是我能做的……无论何事,请大人尽管吩咐。” 常高院的话还未完,青木一重就已大哭,其哀之烈,甚至令家康都为之一惊,闭口不语了。 一重的悲哭持续良久。为何会哭得如此伤悲?一重已想不明白,可愈想不明白,便愈觉莫名哀伤。他从未闻想,家康公这等人物,也有这种愚痴? 原来,大御所也始终与我们一样的心思,万物生灵都逃不脱这恶业之苦啊!这么想着,一重不禁哀绝。他非绝望,亦非愤怒,而是发自心底地悲哀。哭够之后,他拜倒在地,道:“在下有一事相求。在下也想跟几位夫人同返大坂。” 家康点了点头,“你是想把我的意思告诉秀赖?” “是。在下想,常高院定会劝右府移往大和,在下愿在旁劝说。” “哦,你真的想帮我?”家康探出身子道,“但,还要再等等。再过一两日,有乐父子就会赶来。你最好见见他们,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如此,你心中应更有数。” “有乐?” “是。究竟是何原因使得有乐弃城而走,在我见他之前,你先去见见他,好生问问。你说呢,常高院?” “是,这样最好。那么我也去准备准备,好在舅父到达之后,能够即刻动身。” 老女人们下去之后,家康又叮嘱一重:“你记着,你家主君离开大坂之后,我必令人重修大坂,不久就会派人迎接他回去。” “是。” “七手组中应有些可在右府身边担任护卫的年轻之人。一定要他们严加护卫,进入郡山城后好生反思。但,你记着,必须在将军包围大坂之前行动。剩下的交给我就是了。” 一重心领神会退出去,家康靠在扶几上,发呆良久,忽道:“我简直就是一介背叛之人,是吧,直胜?” 永井直胜不言,只是微微一笑。 治天下者必先杜绝私情,无论何时都要依法度行事。此前,家康开口闭口均如此告诫将军秀忠。可如今,他在默许将军率军不断集结于京坂的同时,又在背地里苦思救助秀赖的良策。在常人,此行必视为背叛,说得严重些,“谋叛”也不为过。 “直胜,休要泄露出去。”说话时,家康俨然一个害怕上天惩罚的老头。 第二日傍晚时分,织田有乐斋带着儿子尚长抵达名古屋,悄然进入竹腰正信宅邸,会见了青木一重。 有乐究竟会对一重说些什么?家康隐隐有些担心,但因第二日的婚礼,却无暇过问。到十三日接见有乐时,一重和老女人已从名古屋出发离去。 “在下和青木一重于十一日夜里见面。”有乐主动道,“尽管一重识文断字,却完全看不清时势,简直就是个睁眼的瞎子。” 此时,由于传令使小栗又一忠政、奥山次右卫门重成、城和泉守信茂等人都在场,有乐看出家康之征已甚是迫切,遂格外义愤填膺。 “一重看不清时势?” “是。在下告诉他莫回上方,那样只会卷入无谓的战事。他却顶撞说,既是无谓的战争,为何不去阻止?他还以为能阻得了此次战事。” 家康轻轻点头,“这么说,你是看到战争已经无可避免……才出得城来?” “正是。”有乐侧首笑道,“人只要不着急去死,都可活到天寿。战死疆场这种死法,已是不明事理。我告诉他,现在乃是太平之世,就应死在被窝里,唉,他竟一点不通。” 家康道:“一重的事暂且不提。右府怎样,他也急着要死?” “人在年轻时,总是不懂得珍贵性命啊。” “淀夫人又如何?她今年已四十有九,还算年轻。” 有乐撇起嘴,脸上现出一抹阴影,“她已疯癫。一个痴恋他人的疯子是不会幸福的,真是可悲。” 家康对有乐略有恨意,可心里仍有几分好感。信长公喜欢杀伐,有乐生就一副毒舌。二人尽管都敏锐细致,但信长公令人想起大薙刀,有乐却让人想到怀剑。 “有乐斋,你怎的就抛弃了那可悲女人?就算她已疯癫,她毕竟是个女人啊。身为舅父,她有此难,你不留反走,究是为何?” “大人太会说笑了。”有乐歪头笑了,“老夫若待在那边,只有死路一条。织田有乐斋已对生死厌倦了。大人此乃明知故问。哈哈!” “有乐斋。” “大人请讲。” “你刚才说,淀夫人乃是个痴恋他人的疯子?” “是,是这般说过。” “我想再听听。我还不甚明白。”家康认真问道。 有乐微微摇了摇头,“大人,您可越来越不厚道了。她对见过的每一个男子迷恋不已,已是个无可救药的痴情女子。” “她如此高傲,竟是痴情女子?” “她先痴情于太阁,接下来痴情于大人,现在,竟痴情于一介不可救药的蠢货!” 家康讶然。 “歧黄可医身病,佛法可医心病。她根本就已疯癫,一心只望迷恋的男子有所回报。一旦不能如愿,她即病入膏肓,纵有回春妙手,亦是回天乏术,这亦是女人的宿命。” “嗯。” “况且,由于她有痴迷男子的怪病,人若有情,她必有意。她若能和那蠢货断绝来往,有乐也不会弃她而走。可能的话,有乐定会让她与那人一刀两断,劝她和右府离开大坂。唉,她已大病,有乐也只有主动离去了。尽管是在大人面前,可有乐还是要说,决定女人命运的,仍还是男人啊。” 家康扭过脸,装若未闻。有乐的话刺得他心痛。有乐有怨,淀夫人亦有怨,但……她似确然已疯。 她若性情和顺,家康恐也不会刻意回避。她乃太阁遗孀,一旦她跟太阁在世时一样,大耍威风,必会妨碍男人行事——家康不得不这样想,他对淀夫人的确有些忌惮。这“疯子”这位太阁遗孀,却被大野治长戏耍! “罪过啊罪过!”家康眼前忽地浮现出筑山夫人的面容,他慌忙正了正坐姿,“我知了。右府呢?你觉得右府连出城的决断都没有?” 有乐眼里显出一丝悲哀,“这一点大人应已清楚。那个迷恋男人、为情所困、争风吃醋的寡妇所生的儿子,生长在只知逢迎巴结的女人堆中……”说到这里,有乐摇头不已,“遗憾的是,并非有乐弃他而走,乃是他从来都未曾指望过有乐。丰臣氏的命运,从片桐兄弟离去的那一刻起,已铁定了。” 家康非常不快,可他仍未抓住斥责有乐的机会。这信长公的兄弟果然有些眼力。若是家康,在片桐兄弟出走之前,自会主动去管教淀夫人和秀赖,家康却无法强求有乐亦如此。在丰臣氏,有乐既非家老,也非重臣,他无非一介耍弄口舌的食客…… “这么说,你认为现在能够撼动大坂的,既非秀赖,也非淀夫人,而是大野修理?此战的对象是修理?” 有乐再次讽刺地撇起嘴唇,冷笑一声,“那还不至于……战事的对手是不知深浅的修理,以及走投无路的浪人。正因不知他们会做出何等事来,有乐才逃出城来。” “有乐斋!”家康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连你自己都觉得大坂危在旦夕,无法待下去,但你却把夫人和右府弃在大坂,你好薄情。你是不是早料到会背上这个污名?” “不,”有乐淡淡道,“有乐是为了向大人禀报详情,向大人禀明浪人心思,希望大人及早制定平息骚乱的大计,故也可说,有乐乃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来。” “战争已无可避免了?” “大人已经为他们开启了避免战争的大门,可修理不但不把浪人送出来,还反咬一口。大人刚才说,此战对手是修理,真这么想,后果就严重了。大人有所不知,浪人已经变成了一群亡命之狼。”说到这里,有乐忽地睁大愤怒的眼睛。 家康一惊,那目光太像昔日的信长公了。 “若以现在这种心情出战,大人恐怕不会活着回来。为了让丰臣氏存续下去,而失去天下太平,罪莫大焉。为了向大人提这逆鳞之见,织田有乐才逞毕生之勇,赶奔至此。” 家康哑然望着有乐紧皱的眉头——本想斥责对方,却挨了人斥责。谋求丰臣氏存续,恐会失去天下太平,非大智之人不敢言此! “唔。”冢康呻吟一声,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攫住了他,“有乐斋,你大胆!” “哈哈!”有乐大笑,“有乐口不择言。大人若是震怒,尽可把我们父子的脑袋揪下来。” “哼!” “有乐也非寻常之人,此次特意从大坂城出来,在大人的眼里却只是抛弃了主君的薄情寡义之徒,与其受辱,莫如一死!活着还有何意义?” 家康脸刷地红了,“住嘴!谁说要杀你了?只是,此次战事,家康怎会任你摆布?我是斥责你大话说得太多。” “哈哈!大人的斥责,有乐从一开始就料到了。可是,那些走投无路的亡命之狼,绝不会堂堂正正沙场对垒。世上既有‘麒麟一老不如驽马’之说,又有‘追二兔者不得一兔’之前例。像大人这等沙场老将,身历百战,通晓人情也。然大人若贪这样的溢美之辞,而被饿狼撕扯,那才是世人之悲。一旦不慎,天下也要出大事。” “好一张利嘴!” “哈哈。这有如有乐临终之言,当然会将心中所想一倾而出。有乐亦是人子,也知道疼爱不肖的外甥女,关爱外甥女生下的孩子。可一旦天下大乱,莫说我的兄长信长公,就连太阁一生的功业,也都会化为泡影。权衡事情大小轻重,有取有舍,方弃城来到此地,却非只为自取其辱。” 有乐停顿下,家康脸色已由赤红变成了酱紫。 “有乐想说的都已说完。至于大人老迈而无决断云云,实是无礼之极,请大人任意发落吧。” 家康真想将其拖下去痛打一番,但他还是将怒气硬压回肚子里,“有乐……巧舌如簧啊。” “哦?” “你知就算这般说,家康也不会发怒。你都算计好了。无论是你,还是淀夫人,都是让人无可奈何的疯癫之人!” 有乐沉默,望着家康。他明白,家康亦正强忍着涌上心头的愤怒。他该说的都已说了,得尽些礼数了。 “冒犯了。”有乐轻轻垂首,“正如大人所言,有乐仗着大人抬爱,知道大人善于忍让,遂大放厥词。有乐早就箅计好了,说到这种地步,您还不至于震怒。” “你……你知我是这样?” “正因知,才有话要说。大坂城里狼群虽狠,却是乌合之众。有乐认为,他们大致分成三派,日夜吵闹不休。” “说说看。” “真田左卫门佐及木村长门守,为最是难缠的明智一派,后藤又兵卫加入了他们。另一派为修理和七手组老臣。再就是大野修理之弟治房、道犬等,这群不善思量的莽夫,却最善鼓动走投无路的野狼。他们必定认为,大人欲把右府移封至大和郡山,于是必然先袭击大和郡山,切断东军与纪州的联络,然后拉拢各地武士与将军决战。”有乐收起他一贯的讽刺,认真道。 看来,愤怒真是人生大敌啊。家康一面在心中念叨,一面热切地点头回应。 “右府的旗本不会杀出城来。他们若不待在城内,就无法安抚出城作战之人。因此,若是有人出城作战,定是真田左卫门佐。但,若京都伏见被占,战事就要拖下去。” 看到有乐认真的样子,家康忽地想笑。这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中。可是,有乐却为此冒灭门之险赶来,真是难为他了。 “淀夫人还未完全下决心。但这不过由于修理还未决定。一旦修理决定下来,女人就会完全为男子操纵。右府亦同,迟早会把大人看成不共戴天的仇敌,豁出性命也要一战。右府若不如此,群狼就会用弓箭和火枪从他背后下毒手……” “好了。”家康抬手阻止了他,“先生所言,一一命中要害。好,必须要马上行动。来人,伺候织田大人歇息。”言罢,他重新摆出一副威严之势,既然战事已不可避免,就不能把老态显露于人前…… 有乐斋退出之后,家康靠在扶几上,绷着脸沉思起来。尽管于战术无大益,但有乐所言的大坂派阀之争和人心向背,却让人深思——原来淀夫人并不能主宰全局! 淀夫人已是年近五旬的女人,这样一个女人,在乱世男儿面前无能为力,自无可厚非。若母亲如此软弱,秀赖迟早会如有乐所言,陷进深渊。但解救之途究竟在何处? 所有恶果,冢康不是没有想过。为了防止最坏的结果出现,他早就命柳生又右卫门把奥原信十郎丰政安插到了大坂。但经过了去岁冬役的议和,信十郎还会如从前那般,保持着高度警惕和紧张吗? “柳生又右卫门现在何处?”家康问仍留在身旁的传令使小栗忠政道。 忠政当即答道:“在将军身边,正在为出兵准备。” “他既担负着保护将军的重任,定无法来了。” “若有要事……” “又一,现在大坂城内的关键人物是修理。” “他?” “是他。”家康目光锐利,点头道,“要救淀夫人和右府,最好的办法便是说服修理。” “大人要说服大野修理?” “正是。修理优柔寡断,我要让他作好准备,一定要把右府和夫人救出来,无论发生何事,也要保全他们母子性命。” 小栗忠政眨眨眼睛,深感纳闷。大野治长既非关东的盟友,也非关东的家臣,他现在乃是敌人的总帅。家康竟要说服这样一个对手。他自吃惊不小。 “小人不解,大野修理应该是我们的敌人。” “既非敌人也非盟友!”家康高声道,“我是德川家康。听着,德川家康下命令,岂能有顾虑?究竟谁去合适呢?”他认真地思量起来,忽然一拍膝盖,“好,就是阿小——又一,你赶紧去一趟京都,找个人,谁都行,把他弄进城内与阿小取得联络。让阿小告诉修理,这是德川家康的严令。”小栗又一当日就从名古屋出发,赶奔京都。 家康从名古屋出发定于十五日。十三日与浅野幸长之女完婚的义直紧跟在父亲身后,率领军队出发。 战机已经成熟。稍有疏忽,二条城、伏见、淀城等就会落入敌手。 十四日,家康向土佐的山内忠义和因幡鹿野的龟井兹矩发出了早早出征的命令,自己则按原计于次日从名古屋出发。 当夜宿于桑名,第二日刚到龟山,所司代板仓胜重就飞马驰来。 “修理终于下决心分掉了军饷。”胜重恨恨道,“若是在缔结和议的时候,把那些钱分掉,浪人或许早就离城而丢了,岂有此理。” 家康转问:“怎的,事到如今,还无人揣着钱走掉?” “无。怕是担心有人逃散,修理还组建了督战队。” “督战队?” “因此,即便是青木一重和老女人返回大坂,估计也进不了城。” “哦?” “每人都有与关东私通的嫌疑。目下这类传言满城皆是:织田常真和有乐斋已私通了关东,去岁战时所有参与议和之人都有嫌疑,他们都是关东同党……” 家康不为所动,“嘿,淀夫人也想决战了?” “是。她似已发疯,大嚷被大人欺诳,咽不下这口气云云。” 家康忽然想起有乐之言,摇头不已。又一个筑山!很难相信世间会有鬼魂,但仿佛被鬼魂附体般肆意妄为之人,却绵绵不绝。他们欲爱不能,欲恨不行,爱憎纠缠,在癫狂中轮回…… “辛苦了。看来战事不能免。赶紧回去,告诉他们,在我到达之前不可开战。” 十七日抵达水口。十八日,家康进入了本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到的二条城。 进城之后,家康先是询问出迎的小栗忠政与阿小是否联络上。得知已联络,他松了一口气,静静等待着将军秀忠……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二十九 庶民阻战事 当本阿弥光悦带着茶屋的两名伙计来到大坂之时,大坂已陷入了无法收拾的混乱境地。 百姓已经预感到即将发生战乱,城下几乎空了,从天王寺口到八町目口,坚固的栅栏筑了好几重,想要进城,简直难比登天。 光悦并未立即放弃,他拜访了淀屋,又走访了尼崎屋,努力设法进城,以确认秀赖母子的意愿究竟如何。大坂富商只叹为时已晚,意见一致。“四月初五,右大臣巡视城外。若是在此之前,或许还有议和可能,既已到了这种地步,为了面子,他恐也不会接受议和了。”淀屋的孙子道,他约有两万石米和杂谷被征,自己正准备撤往堺港。 天下皆以为,丰臣氏断难有胜机。由于那些走投无路的浪人的叫嚣,大坂必会变为焦土,世人早就看透了。 “实际上,我们正在暗中商量着战后事宜呢。”淀屋的主人说。如此一来,那些大坂宿老也无法再以“太阁大人商家”的身份行事了。城主当然会改换,大家经常聚到一起商量,战后究竟应让大坂复兴为何样。那些曾与秀吉公有过深厚渊源的人,此时就先请避让,把因经营朱印船而与家康公和所司代板仓胜重交情笃厚的尼崎屋又右卫门立为会长,再把为关东做事的瓦屋的寺岛藤右卫门、大工头山村兴助等推举为总管,欲将大坂复兴为从近畿到西国首屈一指的繁华之都。 “顺便想请老先生也助一臂之力。”他们说。 光悦无奈。无论遇到什么不测风云,他们还是想顽强求存,这就是商家的执著。虽然不能说他们的看法不对,但未免太精于算计了。 “时世就是如此。”他们说,“太阁大人平定天下,满足了商家之愿。现今竟有人喜欢战乱,战乱乃是商家大敌啊。” 此言不虚,但除却战事生意,世间总还有人情……于是,光悦告诉他们,现在还有可以拯救丰臣氏的办法。“大御所和将军已经西上。他们一旦在京都汇合,丰臣必亡。可在此之前,你们难道就不想出最后一份力?” 听他这么说,众人不屑地摇了摇头,一笑置之。他们已然完全放弃,正埋首于下一个构想…… “老先生,您不知右大臣巡视城外时的样子?”淀屋和尼崎屋齐声道。 四月初五到城外巡视时,秀赖的眼神已不同寻常。其前卫由后藤右兵卫和木村重成所领,津川亲持马印,后面则跟着郡良列和毛利胜永。毛利胜永手捧秀赖的头盔,似在监视主人。左右乃是衣着华丽的明石守重、长因兴秋、毛利元隆、木村重宗、藤挂定方、三浦义世、生驹正纯、真田大助、黑川贞胤、伊木远雄诸将,后面则跟着长曾我部盛亲和真田幸村,殿后的则为大野治长属下。七手组留下来固守四方城门,大野治长则留在本城。可以说,乃是倾巢而出,向百姓大展威严。华丽气派的军列出了正门,穿过阿倍野,来到住吉,回去时登上了家康公曾经扎下大营的茶磨山,马印在春日的和风中迎风招展;然后,又从天王寺到达平野,通过秀忠公曾扎阵的冈山,黄昏时分才回城。 “看来,终是下决断了。这让我想起了太阁大人在世诸事。” 可是,听说全军回城当夜就大摆豪宴。从第二日黎明时分起,大街上就挤满了逃难的百姓。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避免马蹄的蹂躏,无法躲过战火了。 “看样子,他们要血战到底了。” “哎呀,这到底是在做甚?” “连关原合战时都未变成战场的大坂城,终要被浪人毁掉了。” 大坂诸人表面的威风无法赢得庶民的拥戴。商家们一面匆忙为逃难作准备,一面紧张地为将来筹划。他们得知领主既无法避免战乱,又无力维持秩序,只能进行可悲的自卫。 无论在谁眼里,这都是一场毫无胜机的战事,因此众人自然无法对铁了心据城一战的领主心服,对已故太阁的崇拜亦在此时完全崩塌。民间遂开始议论,大御所似欲将大坂烧成一片焦土。议论的结果,乃是待战事结束,天下太平,大坂将不仅是军事要塞,还是钱财聚集之地。 “大御所当然想在这里赚钱。”一旦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谁还管得了秀赖母子的死活! 秀赖若愿意主动移至郡山,保得大坂的繁荣,民众宁愿献上自己的血汗钱,为他造一座新城。可秀赖不明事理,不知天高地厚,示威未起到作用,反倒遭人厌恨——他的举动乃是对民心的挑衅…… 但即便如此,光悦仍未放弃。他坚信,救助秀赖乃是家康的本愿。他亦知,造成这种不幸,并非秀赖所愿。他若袖手旁观,世间就不会阳光灿烂。 光悦决定到堺港造访现已成为茶屋夫人的阿蜜;与她商议欲一见秀赖。但阿蜜已与秀赖全无瓜葛,她现在正欲疏远大坂,努力忘掉留在千姬身边的孩子。她对光悦道:“去找修理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看看有无办法。” 米村权右卫门常到堺港打探消息,故与光悦相熟,而且看在阿蜜的面子上,若提出见秀赖,或许能够进城。光悦决定一试。 四月二十,家康已进入二条城两日,但四处奔走的光悦对此并不知情。他到了堺港的大和桥,发现河口已完全被关东的水军挤满。向井忠胜、九鬼守隆、小滨光隆等把驶向大坂的船只全部截住,对所载货物进行严格检查。没收的大米、大豆、兵器之类,已经堆积如山,天地间一片腾腾杀气。 由于光悦和小滨光隆有过一面之缘,总算得到允许,乘上了佃岛村的渔船。当他站在戒备森严的大坂正门前时,已是薄暮时分。 “在下乃是京都的刀剑师,欲拜见大野修理大人的家臣米村权右卫门……” 话未说完,已有人认出他来,“是本阿弥老先生,有何贵干?” “麻烦通禀,就说茶屋夫人捎来口信。” “茶屋?”那人顿时睁大眼睛,然后消失于栅门里。茶屋与德川的渊源,几已是天下尽知。那人很久都没出来。 等了许久,光悦才得到一个意外的回复:“米村大人外出了,修理大人要亲自接见本阿弥先生。” 看来通报人一听“茶屋”二字,直接把光悦来访一事禀报与治长了。对于光悦来说,这正求之不得。他一边回忆着进攻小田原时,到阵中访问利休居士时的情景,一边钻过戒备森严的栅门。好不容易到了治长府门前,他不觉舒了一口气。 门外,身穿便服的侍卫早就候在那里,“小人带您去见大人。”此前的腾腾杀气仿佛蒸发了一般,里面一片静谧,拐过几段走廊,方见到治长的身影。 “咦?”光悦站在入口处,纳闷起来。治长面前坐有一名年轻女子,姿势甚是粗野。 “哦,是光悦,这边请。”治长热络道。 “大人方便吗?” “这位女子乃是少夫人身边的刑部卿局。老先生大概也知道,就是少夫人嫁过来时,从关东精心挑选出来的贴身侍女阿小。” “哦,就是当年的……”光悦不禁为时光流逝大发感慨,“是啊,连我都添了白发。” 可治长并不接话,而是道:“我正被刑部骂得手足无措呢。先生当助我一臂之力。” “大人有事求她?” “是啊。真是伤透脑筋。”治长悄悄看了看四周。敞亮的庭院里只开着三两株杜鹃花,附近别无旁人。光悦这才发现,治长脸色黯淡。 “您大概也听到些外面的议论了。一切都失去控制,元凶竟是我的两个兄弟——治房和道犬都变成了抽打我的鞭子……” “到底是何事?” “唉,就连我也毫无退路了。大御所对这些亦一清二楚,让刑部来传话。” “大御所传话?” “正是。大御所命令我,就算战争无可避免,城池陷落,也要保全了右府、淀夫人和少夫人性命。” “这……便是通过这位传话?” 治长使劲点点头,再次悄悄环顾四周,“可是,现在已无法把我的回复禀报大御所,她才对我大加责备。” 光悦这才发现,年轻的刑部卿局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怀剑。饶是他头脑机敏,可真正明白大野治长的一番话,还是花了些时辰。家康为何要让阿小传达这样的俞令?阿小究竟是被治长的回答激怒而要行刺,还是要自尽?她的脸色和眼神都不寻常,充满杀气。更令人惊奇的是,治长却对这杀气毫不畏惧,这反倒更令人生疑。 思虑良久,光悦似终有所领悟,道,“那么,由我把你的回复带回二条城不就行了?” “多谢多谢。”治长意外地露出了平静的微笑,舒了口气。接着,他转向刑部卿局,“刑部,你都听见了吧,回复的事就托给本阿弥先生了。你当无异议了吧。” 但刑部卿局仍似颇为紧张。治长不再睬她,转向光悦道:“大御所对我的行事,定恨之入骨。” “修理大人的意思……” “大御所深知治长无意惊扰天下,否则,关原合战后就不会早早把我放回了。” “诚然。” “可是,治长如今却沦落到了不得不背叛大御所的地步,这都是器量不足的缘故。” 本阿弥光悦不由有些吃惊,他实未想到如此令人钦佩的感怀,居然会出自大野治长之口。 “先生,这下可苦了治长。既要顾及关东颜面,又要保全丰臣氏的安泰和面子。唉,刚才收到几个女人和青木一重的书函。” “女人?您指常高院她们?” “是。她们让我立刻陪伴右府移至大和的郡山。这样,大御所自会把一切责任都揽下来,重修大坂城,争取让右府在两三年内重返大坂。” “那……修理大人信吗?” “先生,我信。我自认为还是了解大御所的,可是已经迟了!” “迟了?” “郡山已经被大火变成战场。就是舍弟指使人干的!”说到这里,治长现出自嘲之态,“作为补偿,我答应大御所,绝不会为难右府。我已想好了,无论如何也会保全淀夫人母子和少夫人性命,我独自留在此处,以尽义理。我只希望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大御所。” 本阿弥光悦呆住。正如治长所言,大和的郡山若真的变成了战场,只怕回天乏木了。就算秀赖母子答应退出大坂城,可他们能去何处?一旦脱离了根本,枯枝败叶顷刻间就会化为腐土。这些手握重柄之人似还无商家目光长远。治长还说要对大御所尽义理,尽什么义理? “放心。”光悦目光灼灼盯着治长,“即使见不到大御所,鄙人也会向所司代桌报,说大人确已答应救三人。” “那就拜托先生了。” “不过,大人说,要对大御所尽义理?” “是,我是这么说过。” “大人是想与城同归于尽?” 治长的神情变得严峻,平静地摇了摇头,“人迟早有一死,治长仅想以死来尽义理。” “大人的意思……” “只是想把妨碍太平的东西全都带上路。”言罢,治长暗暗扫了四周一眼。 “哦,原来如此。” “先生,城内既有义愤的洋教徒,又有莽撞的舍弟。比起这些,走投无路的浪人们才是太平的最大障碍,大野治长只想把这一切都背在一人肩上带走。” 光悦低吟一声,移开视线。治长未撒谎!他一脸土色,那是决死之相,是一种让人不忍正视的死气。若他在半年前生出这等决断,怎会有今日之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唉!光悦已无甚可问的了。就算战事出现波折,最终也会如治长所言,太平必会扎根。 “这么说,这也是在下最后一次见到这座熟识的城池了?” “不必担心,大坂城会通过大御所或将军之手重建。” “修理大人,光悦一直幸得抬爱,此次也好不容易来一趟,故鄙人想与夫人说两句,不知可得允准?” “见夫人?” “是。这一别……不,也称不上一别。可是,今后恐怕不易在此城拜见了。故,鄙人想在太阁大人筑建的城里见见夫人。” 光悦也颇为伤怀。家康说要保全他们,治长也说誓死救得主君,但不知为何,光悦总想在太阁亲自让人描绘的隅扇图前,亲眼见见淀夫人。 治长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寻思片刻,抬眼看了看刑部卿局。刑部卿局松开了怀剑,瘫软在地。 治长道:“还是罢了吧。” “怎的了?” 治长又看看刑部卿局,叹了口气,“人会因意气露出鬼相,唉,这一切都是治长的罪孽,是治长把夫人变成了一个厉鬼。” “厉鬼?” “唉!先前治长愚鲁,说句不敬之言,先前治长眼中的大御所实是老奸巨猾之人。不只大御所,就连把爱女嫁过来、让大坂安心的将军夫人也是居心叵测。治长的这种恶念已经深深影响到夫人。先生想见她,我明白,但我以为,还是不见……为好。” 光悦慌忙倒身施礼,“明白了。” “唉。” “这个世间,就连男人都会觉得迷惘,唉,就算夫人变成了那样,也当敬她三分。罢了,正如大人所言,不见也罢。” “唉!您也辛苦,请把您亲眼所见禀告大御所就是了。” “明白。” “刑部卿局,少夫人还有什么吩咐的?” 刑部卿局抬起头来,“请让京都的几位夫人早日回来。”她的声音甚是热切,“夫人把先前那个特意从右府身边支开的伊势女人叫了回来,让她服侍右府,又说少夫人乃是心爱的外甥女,把她留在身边,半步也不让离开。这样下去,少夫人一定吃不消,故请几位出使的夫人早些回来。” 光悦吃惊地望着治长,治长却忙移开视线。所谓伊势的女人,必是指生下国松丸的那个女人。光悦听说,此女乃伊势武士成田和重之女,名唤阿米。把那个女人召回来,说明淀夫人已经铁了心,不再让千姬接近秀赖了。 光悦明白,淀夫人把千姬留在自己身边,既是监视,又要折磨。想到这里,他浑身发冷。一个多时辰后,光悦再次钻过戒备森严的栅门,到了城外。人虽出来,却无法立刻举步离开。半年前还灌满了水的护城河被挖得乱七八糟,形成一道斜坡。高耸的天守阁依然睨视四方,但已失去让万民信赖的庄重和威严。光悦不禁暗想,太阁业已走错,不能正本,焉能清源? 回望天守阁,光悦心冷如冰。不幸的淀夫人把可怜的外甥女硬拉到自己身边,整日折磨,实在可叹。淀夫人可悲,千姬更是无比悲苦。治长把在这迷惘世上挣扎之人称为厉鬼,还说,让淀夫人堕落成厉鬼的就是他自己,光悦已对他生出不忍之心。 回头仰视城池,将《法华经》奉为圭臬的光悦,又觉得一切都那般无谓。仇恨究竟为何物?若不将它连根拔起,必将招致更大的不幸,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治长所言不虚,然其言何益? 光悦向地上啐了口唾沫,开步走了。治长说为了对大御所尽义理,要把妨碍太平的障碍全都背上路,完全是弥天大谎!治长最终还是惧怕家康,虽是害怕,却仍割舍不下野心和反抗,终把他自己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当夜,光悦宿在了淀屋,第二日晨欲寻船返回京都,但哪里去找到船,街市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寻到傍晚,光悦终于找到一匹马,方得从陆路赶奔京都。 但陆路更加险恶,处处被拦下,遭盘问,仅到鸟羽,就花了两日。直到四月二十二,他才到京中,结果发现京都及其周边已挤满了军队。 四月二十一,秀忠已抵达伏见,二十二日进二条城,与家康作最后的商议。 除伊达政宗、黑田长政、加藤嘉明、前田利常、上杉景胜、池田利隆等各率兵马,京极高知、京极忠高、有马丰氏、堀忠政等人也陆续赶到。 在如潮的军士中,光悦急急赶路。他要面见家康,把所有事情告诉他,应还可阻止战争。他发疯似的狂奔着……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三十 前夜决断 庆长二十年四月二十一,二条城迎来将军德川秀忠,上下忙作一团。秀忠携本多正信和土井利胜进城,提议与父亲会面之后立刻召集众人议事。 德川家康已无任何理由阻止战事。十八日进城之后,得到的都是令人震怒的消息,开战已不可避免。如此一来,家康也必须调整忧态,他须将自己还原为谋略天下第一的虎将,而非仁慈的菩萨。 “不等了。立刻召开军事会议。还应再添一人,加上上野介,合共五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柳生又右卫门负责警戒。”家康吩咐道。 土井利胜心领神会,速请本多正纯到来,将闲杂人都驱赶开去。 恰在此时,本阿弥光悦赶到城里,见了所司代板仓胜重。此时胜重正忙着应酬已进京的诸大名和前来问安的公卿。家康正在议事,无法面见,光悦只得简单把大野治长并无战意的事转达与胜重。其实,就算他见到家康也已无用,箭在弦上,怎能不发? 闲杂人退下之后,家康顿时如换了一个人,满脸生气,对秀忠道:“于今形势紧迫,放在第一位的必是大义名分。将军想必很清楚了?” 秀忠回道:“不消说,此乃对龟缩于大坂城内的谋叛之人进行的征伐,是身为征夷大将军必须进行的平乱之战。” “嗯。利胜,你说说。” “正如将军所言,稍有怠慢,便是渎职。故在下也以为应尽早乎定,早日拯救黎民百姓脱离苦海。” “佐渡,你说呢?”家康询问眼角布满皱纹、似睡非睡的本多正信。 “这……”正信一惊,忙睁眼道,“老夫还是些有担心。” “担心?” “大战之中,万一宫中插手,该如何是好?” “宫中……” “斯时是接受裁断还是拒绝,并不容易。老夫以为,此次征讨的都是些走投无路之人,并非易事。万一他们向朝廷提出躬请圣断……似总有些公卿喜欢生事,我们必须充分思量。” 家康嘴角浮出微笑,“不错,考虑周到。将军,想必这些都安排好了?” 秀忠立刻答道:“此事,孩儿有一请求!”他少有地愤慨。 “哦?你有何请求?”家康脸上再次浮出微笑,直起上身,“说吧!” “此次战争,秀忠并不想朝廷置喙。” “唔?” “如今所有政事都已委托我关东,即使我们陷入苦战,也不会乞求朝廷调解,那么做是逃避责任,是无法抹掉的耻辱。” “哦。” “此次是斩断乱世之根,亦是让天下万世太平的关键。若不斩断祸根就草草收兵,定会留下无穷后患。因而,秀忠想把此战作为终结之战。” “身为将军,这是理所当然的气魄。我对此无异议,应是结束乱世的时了。” “因此,请父亲在这一两日之内召集众公卿,通告他们,即使大坂城有人向宫中提出仲裁,但由于以上原因,请他们一概回绝。拜托父亲。” 家康使劲点着头,一种寂寥之感忽然涌上心头。看来,正信和秀忠早已有过商量。秀忠的强硬意见听起来理所当然,就连最后的叮嘱也都甚是顺耳,家康觉得自己当真老了。 “是啊,就算丰臣氏不去乞求,公家也厌恨战事,我们这也是为朝廷尽忠。为防止宫中插手,我先嘱咐妥当。”象康郑重地道,“大义名分已经明了,接下来是如何开战,先听听将军的意见吧。” 秀忠先是恭敬地施了一礼,然后行云流水般回道:“本月二十六,人马均会悉数到达。各部抵达之后,立刻包围大坂,发起总攻,力求在本月解决战事。” 家康不再微笑,他微微摇了摇头。 本多正信斜了家康一眼,道:“请恕老夫多嘴。” “说吧。” “尽管将军为总大将,一旦开战,一切还得仰仗大御所。别的不说,独独这开战的时机,一定要依大御所的吩咐,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家康只能苦笑:这个老东西,还给我戴高帽呢。 “这一点我倒疏漏了,就依佐渡所言。”秀忠立刻附和道,“恕孩儿鲁莽,一切全听父亲示下。” “佐渡,”家康面露苦涩,“你和将军可真是心有灵犀啊。” “大人过奖了。”正信尴尬一笑。 “不。正因如此,我才能安心让将军指挥啊。不过,在月内就想把事情解决,我看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佐渡刚才也说,此次敌人乃是背水一战。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你鲁莽地冲上去,反倒会遭到迎头痛击。重要的是,要把一切准备妥当,让人马略作休整,沉着应对。” 秀忠不语,他更担心进京士众生出懈怠。这种担心绝非毫无道理。士众长途跋涉进京,一旦歇息下来,大将倒罢了,那些走卒民夫恐会被京都的繁华诱惑,招致意外的乱事,这种先例数不胜数。 “我有话要说。”开口的是土井利胜,“在围城之前,断不能让士众松懈,否则,反倒会觉疲惫。” “说得好。”家康应道,“敌方的真田、后藤等人都是英勇善战之人,他们定会以为我们必先包围城池,所以,我们不妨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 “当然,我说的这些不过是传闻。有人说,待关东全军抵达,家康和将军定会出二条、伏见。我们一旦出去,他们就立刻袭击京都,四处纵火,包围皇宫。哼,待我们返回京都,他们便前后夹击。一旦对崎,我们就会无奈地请朝廷出面说和。因此,我们应按兵不动,先挫挫对方锐气才是。” “是。” “如此一来,敌人忍耐不住,就可能出城。一旦打起野战,习惯了长途奔袭的军队和躲在城里疏于训练的士众,差别自然就显出来了。当然,这一切要等全军到达之后再决定。佐渡意下如何?” 正说着,家康忽地想起尚等在二条城里的青木一重和几个老女人。若有可能,当再见他们一面。念刚及起,家康不禁又感到一丝愧意,这许是老人的愚痴吧。 本多正信低头沉思良久,令人意外地回道:“其实,老夫并不想阻止大人。” “什么?”家康把手搭在耳后,“我刚才说得很是清楚,待大军全部到达之后,再作决断不迟。” 本多正信微微摇了摇头,“过了七十,老夫才终明白了大人的心事。大……人担心的,是怕有负已故太阁大人。”本多正信一语中的。家康睁大眼,默然。 正信略微向秀忠的方向转了转身子,继续道:“大御所大人定是想等右大臣母子回心转意。长年服侍大人,正信终于明白,大人的敌人从来就不是实实在在的对手,而是藏在内心的义与不义。眼下的事情,依着大人心思就是了。不过,由于这次战事出乎大人意料,所以,大人尽了最后的诚意之后,就把剩下的一切全交给老夫去处置吧。” “把一切都交给你?”秀忠也被正信弄糊涂了。 “是。”正信高声道,“明知这非一场出乎大人本意的战争,但最终还是发展到不讨伐大坂,就无法平定天下的地步。恕老夫自作聪明,关于避免战乱的手段,实际上,正信心中颇为清楚。明知其恶却不出手,而是任其胡来。之所以这般做,是因为大人乃稀世之人,乃旷世奇人。凡人就该像凡人那般,在浅薄之处分清正邪。否则,就无法给后人留下教训……” 家康抬手打断了他,“好了,佐渡!” “是。” “我全明白了,原来你就是这样辅佐将军的。” “辜负了大人的信任,抱歉得很。” “好。既然你已想到了这一步,我也无法一意孤行了。不错,我确是有些割舍不下……已用不着再客套了,待大军一到,就杀过去。” “恐有不妥。”正信以郑重的语气驳道,“如此一来,就会陷将军于不孝。应再次把大人的真心传达与大坂,之后再决定是否开战。否则,这场战事当真会沦为早有预谋。” 听到正信坚定的断言,家康闭目沉思起来。虽遭反驳,但他内心却有说不出的快意:正信老家伙,要替我做挡箭的靶子呢:后世定有人指责,说这是一场德川家康讨伐太阁遗孤的战争。我内心深处确很担心,唯正信完全看透,欲做替罪羊。我有一个好家臣……议事时最忌讳伤感,可家康还是禁不住热泪盈眶。 家康慨然道:“你的意思,是照我的想法行事……将军也无异议吗?” “无异议。” “好,好!上野介大人,现在讨论布阵,把地图拿来。”家康觉得欠正信和将军的人情,故未提到千姬。 此时,大野治房和道犬的人已窜到郡山,正四处纵火,家康还全然不知。 众人展开地图,讨论了一阵。既然要打野战,纪州口和奈良就可能成为战场,还要防止有人去堺港纵火。众人还甚是关心战后的大坂如何重建。讨论的结果,是把堺港作为大坂的出口,与海外联结。大坂城内居住数十万人,使其拱卫皇都。这种想法比秀吉公更进一步,终把大坂变成了巨大的商埠,和大坂商家的先见不谋而和。 但复兴大任由谁担负?家康主张让孙子松平忠明担任,秀忠则力推六弟忠辉。“忠辉不合适。”家康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忠辉曾想得到大坂城,此时还仅是在选择承担复兴重任的城代,并未考虑永驻城主之事。然而,家康无意间的这句“忠辉不合适”却在后来掀起了万丈波澜…… 密谈持续了两个多时辰。 待秀忠返回伏见城,家康立刻命正纯把大坂的老女人们和青木一重叫到面前。在得到秀忠和正信的同意之后,家康想把最后的使者派往大坂,同时也让使者把老女人们送回去。使者选定两人,一是高木正次,为秀忠的使者,另一人乃是小栗忠政,为家康的使者。 不知将发生何事的老女人们再次被叫到家康面前,人人脸色苍白。常高院还好,大藏局和二位局已是作好赴死的准备。 一看见老女人们,家康就禁不住想落泪:生于比乱世,女人真是可怜啊! “常高院,”家康看看显得还有些生气的京极遗孀,“你都看到了,战事已无可避免。饶是如此,我仍未放弃希望。幸好你们和一重还留在这里。我想把你们送回大坂,做一次家康的使者,劝说右府和夫人接受议和。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甚好。”常高院立刻道,“一旦交战,就连犬子也必须参战……” 青木一重向前膝行一步,打断了她:“常高院,好了。青木一重已经回不去了。” “何出此言?” “在下想起了片桐市正大人。想发起战事的并非大御所,也非将军,而是大坂。他们怎能听得进去?无论我们如何费尽口舌,怕都没用了。” “大人不妨就留在此处,我们女人再……” 见常高院情绪激昂,家康抬手阻止了她:“一重。” “大人。” “这么说,你不愿为家康传口信了?” “唉!大坂已无意听取意见,否则有乐斋父子也不会出城。先前的片桐市正父子亦是如此……在下现在才豁然开朗。” 家康低吟一声,看来一重已经认定,回去必无善终,他已退缩了。“那一重就留下来吧。但家康仍不放弃,你们几位愿不愿回大坂?” “愿意。”大藏局第一个答道,“奴婢想回到淀夫人身边。” “那么,你们愿意把我的意思转与秀赖母子?” “自不必说。” “好。就请诸位把我的口信好生记在心里:由于城中将士再度召集浪人,违背誓约,我父子才不得不出兵征伐。若如以前所述,右府移至郡山,解散所有浪人,再过四五年……不,一旦天下安定,顶多七年……我定会负责把大坂城重新筑好,让右府返回……即使我死了,也会让将军履行诺言。听清了吗?可明白了?”家康像教导孩子一样叮嘱道。 大藏局苍白的脸恢复了血色。家康要让她回去,这为她燃起了一盏希望的灯。常高院则更加急切地探出身子,“是……城中的将士再度召集浪人,违背誓约?” “是。”家康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父子才不得不出兵,明白吗?征夷大将军的职责,便是无论何处发生乱事,都必须予以平定;纵然备有千军万马,也要誓死征伐。纵然是我的亲生儿子、孙子,我也会断然征伐。这次的敌人既非右府,亦非淀夫人。淀夫人和右府若是敌人,我就不会如此斟酌。就因为想到这责任,七十四岁的德川家康才抱着必死之心,重上战场!” “是……迫不得已……解散浪人……移至郡山……” “唉!不过七年……七年之内,太平就会扎根于天下。为了杜绝战争,我早已想好了对策。刚此,只要他们在此期间能够反省,就算德川家康死去了,也会留下遗言,让将军迎秀赖重返大坂。将军乃诚实忠孝之人,只要我这个做父亲的吩咐,他绝不会违背……”说着说着,家康伤感起来,声音哽咽,泪水模糊了双眼,“听着,我从不愿让你们这样的弱女子在战争中失去夫君和儿子,我一直想缔造一个太平之世,我一生都在努力。你们明白吗?我祖母音容犹在,母亲笑貌依稀……还有妻儿的面容,终无法从眼前抹去……只要太平能扎根,为何非要拘泥于一城一池?我一定会重挖壮观的护城河,在里边贮满清水。你们一定要把这些道理说给他们。至于书函,我会让送你们回去的使者带去,希望你们仔细把家康的真心告诉他们母子……” 家康忘情地说着,当他忽然回过神时,才发现老女人们正纷纷以袖口擦拭眼角。看来,她们都明白我了——想到这里,家康也落下泪来。同战事的悲苦相比,人的隐忍又算得了什么?但世人却常常忘记这个,变得固执。如不努力驱走愚执,人世就是修罗! “完全明白。我们会把大人的真心原原本本转与右府和夫人。”大藏局呜咽着说道,二位局则放声痛哭。 二十四日晨,女人们从二条城出发。本多正纯来禀报此事时,家康正与前来请安的藤堂高虎说话。也不知高虎对此如何想,只听他道:“大人的深谋远虑,总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坂的兵力再多,终无主政大名啊。因而,拖延愈久,就愈是有利。总之,关东胜券在握,万不可因急而招败。在下只知战阵杀伐,却从未想过让女人帮忙。啊呀,真是佩服之至。” 家康沉下脸,责备道:“在你眼里,这也算是谋略?” “是。真是常人想不到的谋略。如此一来,大坂必会阵脚大乱。主战派必会越发激愤,说不定还会主动杀出来。他们一出,就上钩了,我们必胜无疑。” 旁边的正纯也点头不已。 家康则扭过头,叹了口气。其实,他并不认为女人们的劝说会奏效。他先前总是以为正信和高虎能够明白他的心意。实际上,正信真已看穿了家康的执著,现正做着“替罪羊”呢,可高虎……但仔细想想,正信和高虎不都一样?二人都是明白人,其智非凡夫可及。家康不禁疑惑起来,我是不是已老糊涂了,才只想尽量去安慰别人,才要努力尽人情? “你把家康看成一个如此了不起的谋士?” “是。如此深谋远虑,真是旷古未闻。” “我啊,”家康叹道,“只是个老糊涂。只是因为仗打得多了,对战仗多少知些,一个老糊涂而已。” “领教了。是言在下会铭记于心。”藤堂高虎愈发认真,愈发感动起来,“大人品格高入缥缈,策谋深似大海,均非常人所能想象。” 家康面带不快,沉默。此非谋略,而是真心,你们怎的就不明白?女人们滴落在二条城的榻榻来上的眼泪,乃是这世上最纯洁、最清美之物。难道我也老了,变得跟女人一样了? 得知女人们已向大坂回返,秀忠再次向二条城派出了使者。此次为土井利胜和本多重信二人。“军队部署,我们带来了将军的初案,请大人定夺。”利胜已经对老女人们不抱任何期待了,他的意思分明是:按照原计划,二十六日全军到达,家康父子二人至迟应于二十八日率全军出动。 事已至此,无论家康内心怎么想,也不便反对了,“好吧。将军是怎么安排的?” “纪州口的先遣为浅野大人,大和口的先遣为伊达大人,主力则从京都官道沿高野官道进发。如何?” 说完,土井利胜让本多重信把填满了人名的地图取出,在家康面前展开。家康缓缓戴上花镜,仔细察看。仗不可避免,老女人们或许会进入城内,使者恐会直接被赶回来。粗粗一算,老女人们回到大坂的时候,就是开战的时刻。秀忠似早就算好了,已作好了开战准备。 “这么说,从大和口绕到奈良,从郡山越过山岭的先遣队,乃是伊达?” “是。伊达父子麾下有老练的片仓重纲,人马也有一万多,若令其为先锋,再让统御着村上义明和沟口宣胜的越后上总大人(松平忠辉)接应,自是万无一失……” 听了这些,家康轻轻摇了摇头,“恐是未必。” “啊?” “如此关键的地方,必须用谱代大将。大和口的先遣部队最好由水野胜成统领,让胜成指挥精挑细选的大和军突击……这样做反而更有力,伤亡也少。”说着,家康透过镜片,用可怕的目光打量了利胜一眼,“听着,一旦我军溃败,奈良必遭焚烧,那才会成为千古笑柄。若是把奈良的诸寺院都烧掉,就要坏事。” 利胜有些不服,年迈的家康公似把佛心带到战场上来了。“启禀大人,对此,将军也不是未考虑过。” “是要让胜成为先锋?” “是。但却被胜成推辞了。他辞道,身份卑微,指挥不了令人头痛的大和军。万一有人不服从命令,招致失利,实在担当不起……” “坚决推辞?”家康的脸色顿时变了,“把胜成给传来!如此没有出息,怎能指挥千军万马?立刻叫来!”语气之厉,让利胜都为之惶恐。 利胜大惊,立刻命人前去传叫水野胜成。趁这个空隙,家康拿起笔来,从名单上一一挑出些人来:堀直寄、桑山直晴、本多利长、桑山一直、松仓重正、丹羽氏信、奥田忠次、神保相茂、别所孙次郎、秋山右近、藤堂嘉以、山因景以、多贺常长、村越三十郎。挑完,家康把名单塞给利胜,道:“他们共有多少人?” “大约五千五百。” “差不多。若令他指挥这些人,应可胜任。”此时,水野胜成一脸紧张走进来。 家康道:“想必你不会忘了水野氏的血统吧?” “是。” “你乃我舅父之后。水野氏既有谋略,勇武亦决不逊于他人。” “是。” “这些人马再加上你自己的人,差不多有六千。你率领他们,去守大和口。” “这……”由于胜成已经拒绝了秀忠的安排,此刻他拼命推辞,“担任先遣,乃是武士的莫大荣誉,可是这个担子太重,胜成恐承担不起。绝非在下懦弱。去岁,大和诸将连藤堂大人的命令都不服从。在下身份卑微,一旦指挥不动他们,怕误了大事。” “胜成,你好生看看这名单。我把堀和丹羽都交给你,你还敢说担任不了先锋?” “在下不敢……” “既如此,就应示下来,只管放手去做。先锋由你指挥,第二队为本多忠政,第三队则由松平忠明率领。伊达的人马为第四队,其后为松平忠辉,这是家康的命令,不得违背!”大声斥责完,家康又放低了声音,“胜成。” “在。” “名单上的人归你指挥,若有人违背命令,家康准你先斩后奏,这是家康的严命。打仗就需要这等决断。记住了!” 一旁的利胜闻言,不禁颤抖起来。家康定是想斩断心中的迷惘,才说出这严厉之言,不过,这确是初上战场之人必须迈过的一道恶业的门槛。看来,家康终是未老。利胜舒了一口气。 家康继续说道:“休要骚扰百姓。另,不许毁了奈良的寺院。” “属下明白。”水野胜成知道无法推辞。“若是有人不服,格杀勿论”,这口气很是激昂,断不像老人之言。想到这里,他亢奋起来,连眼神都锐利许多。 家康松了一口气,又叮嘱道:“第二队也是谱代,大将为本多忠政,你可莫要输给他啊。”尽管嘴上依然严厉,家康心情却很是复杂:让第一、第二队从奈良赴郡山,逆高野官道进入大坂,这么安排,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即万一秀赖母子出城赶赴大和,可在路上迎接。此时若是派外样大名,恐怕二话不说就会手起刀落,让母子二人曝尸荒野。家康内心仍然割舍不下,故必须使用谱代。第三队用松平忠明,其实也是这种心思。只是,利胜和正纯怎会明白此中苦心? 水野胜成退下之后,家康又布置了向河内口进发的各部。此时,家康的想法便与秀忠无异了。 右先锋乃藤堂高虎的五千人,左先锋为井伊直孝的二千二百人。右翼是小笠原秀政、仙石忠政、诹访忠澄、保科正光、藤田重信、丹羽长重等部,由神原康胜统领,合共六千三百人。左翼乃松平忠良、松平信吉、牧野忠成、松平成重等部,由酒井家次指挥,共三千二百人。第二队右翼由本多忠朝指挥,左翼由松乎康长指挥。第三队右翼为越前松平忠直的一万三千四百人,左翼为前田利常的一万五千人。正如伊达政宗被列为大和口的第四队一样,外样大名前田利常也同样置于最后。 对于这种部署,有人认为乃是为了防止外样大名临阵倒戈,实际上却恰恰相反。因为不久之后,谱代诸将执掌幕府权柄的时期就会到来。为了让他们适应将来的变化,必须让他们站在阵头,磨炼自信。担当大任者,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可以说,这亦是家康锤炼人的方式。 主力由酒井忠世、土井利胜、本多正纯三大重臣调度,秀忠率两万,家康率一万五千旗本,直逼大坂。 负责殿后的,不消说乃是由成濑正成和竹腰正信辅佐的德川义直,以及安藤直次及水野重仲辅佐的德川赖宣。上至七十四岁的家康,下到十三岁的赖宣,德川举家出动,担起了战场重任。 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三十一 一触即发 开战的气氛,改变了大坂城内的形势。 在争取议和的时候,织田有乐斋和大野治长说话还有些分量,可是自从有乐斋离去之后,治长就顿时变得形单影只。从一开始就强硬主战的治长之弟治房,也强有力地从幕后跳到了台前。战争的阴云愈来愈浓,希求和平的人渐渐销声匿迹,“宁为玉碎”的意气占了上风,莫名其妙的“悲壮”让人陶醉于世。 “修理根本不顶事。” “是啊。都到了这种时候了,还派什么使者?连青木一重也被那老狐狸拉拢了去,回不来了。” “派女人们出去本就可疑。大藏局不是修理兄弟的母亲吗?却故意把她送出去为质,真是不可理喻!” 这样的传言漫天飞时,治房、道犬竟与兄长治长顶撞起来:“难道兄长还想指望那个老奸巨猾的大御所?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把母亲送到敌人手里?兄长为了谋求自己的安稳,难道连母亲和右府都想出卖?” 此时,他们已单纯地认定,只有拥戴秀赖母子,与大坂同归于尽,才是最高的义理,是至善,还一口断定,所有的谈判和交涉,无非都是怕事者苟且挣扎…… 治长沉下脸,斥责道:“你休要发癫,治房!战,战,战,一口一个决战,这既非忠,也非孝。为兄这么做,自有为兄的考虑。大御所绝非那种会把母亲扣为人质或施喑手之人,莫被那些无聊的传言迷惑了。” 事情似就这样了结了,可是其后,治长却在本城和二道城之间的走廊里遭了刺杀,顿时使事情变得复杂。 那是一个深夜,当治长从淀夫人的卧房离去时,昏暗的长明灯影里忽然窜出一个黑影,朝着治长的左肩就是一刀。听到治长悲鸣,那人便如飞鸟一样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正是大藏局在名古屋帮助义直打理婚礼的时候。所幸未伤到要害之处,并无大碍,但谣言立刻就传遍了城内。 “怎么看也像是治房干的。” “治房倒是经常咬牙切齿地说,不除掉兄长,就无法决战啊。” “不,不对。只是轻轻一刀,想必只是借此让修理痛下决心。” 在这风言风语中,又有一件事煽起了治房的战意:甲府的浪人小幡景宪不见了踪迹! 小幡景宪前来大坂应召时,大野治房对他甚怀疑:“此人绝不可信,定是敌人的卧底。”可是,经过对景宪的种种试探之后,治房又变成了对其最为信任之人。他或许是除了真田幸村之外,还想拥有一位军师,抑或根本就是为了牵制幸村。可是,治房下开战的决心之后未久,景宪竟找了个借口去了堺港,不久便从那里消失了。 在有些人看来,景宪定是在关东的授意下混进大坂,一面操纵治房,一面等待关东大军到达。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广,甚至有人称在伏见城曾见过景宪。 治房暴跳如雷,立刻拆毁正在为景宪筑造的宅院。此后的议席上,治房亦成了比兄长治长更急于开战的核心人物,“迟一日,就会多给那老狐狸一日施阴谋之机,缓不得!”他自未把战争胜负放在心上,认为若是战败,顶多跟秀赖一起赴死!当他游说身边人的时候,就直言道:“人终有一死,但轰轰烈烈一死,方是男儿!”于是,年轻诸人心中便燃起熊熊烈火,年长者则闭口不言。 大野治长遇刺之后,城内激切之情愈甚。未几,众旧臣几悉都被治房、道犬兄弟及秀赖的亲信木村重成控制。 木村重成看上去比治房更加激切。治房心中似乎还存有一丝胜的侥幸,而重成心如刀砍斧切,断无一丝回首之意。他已成婚,夫人乃同为丰臣重臣的真野丰后守赖包之女,不过,有传闻说,其婚便是为死作准备。 木村绝非轻浮之人。传言说,他和真田幸村都认定此次战争在所难免,遂决心裹尸于秀赖马前,为受秀吉公之命被迫切腹的父亲常陆介重兹洗刷污名。这种传闻在全大坂人的眼里都成了事实。秀赖的侍女,以及侍奉淀夫人的女人,全都尊他为“长州大人”。这位长州大人怎会因女色娶妻? “真可怜啊,定是为了留下血脉。若能得到长州大人的血脉,乃是女子前世修来的福气,他的血脉每个女人都愿意接受。” 在侍女的窃窃私语声中,木村重成极力劝秀赖据城一战。 木村重成生出此心,还是因为父亲之死。 常陆介重兹曾侍奉关白秀次,因被认定蛊惑秀次谋反,被秀吉公赐令切腹。父亲绝非谋叛之人!从少年时代起,重成就有这种想法,在侍奉逐步走向没落的丰臣之主秀赖的过程中,这逐渐成长为一种铁石般的执著:看看重成,这样一个重成,其父怎会谋反?他决意为秀赖殉葬。这看似矛盾,实则合理。人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灵,尽管在知与情之间徘徊迷惘,但仍切不断与宿缘的联系…… 重成早就明白片桐且元的心思,也认同石川贞政的见解。实际上,他应划入片桐、织田、石川一派才对。他之所以不知不觉间与大野治房站在同一阵地,除了对秀赖的同情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对看不见的宿命的执著。 真田幸村有自己的信念:无论家康如何费尽苦心,战事都不会从这个世上消失。木村重成与幸村往来日久,渐渐接受了这种看法。 丰臣氏大势已去,秀赖更非强主,但能为之慷慨赴死,亦是堂堂正正。然良禽择木而栖,且元、常真、有乐皆弃丰臣而投德川,倒也无可指摘。 “武士的荣誉在于从容赴死。与关东大军轰轰烈烈一战而终,丰臣之名就会流芳百世。” 近日,年轻气盛的秀赖亦大发男儿气,他并不怀疑家康的真心,也不心生怨恨,他有自己的眼光。在了解重成和治长的决断之后,他逐渐悟出,一切都已天定。被常真和有乐父子抛弃,让他悲哀,但浪人的战意让他激切,浪人必会将他推向与家康一战的最前端。如此一来,他的命运已定:大坂城不是他的居城,而是囚禁他的牢狱!要想从这牢狱出去,除了一死,别无他途…… 就在秀赖心潮彭湃、感慨万千之时,老女人们和关东使者竟同从二条城回来了。木村重成十分从容地把老女人们带到秀赖面前,却不见关东的使者。重成禀道:“与夫人们同从二条城来的使者要求见大人,我们将其驱走了。” “把他们杀了祭旗岂不更好?”一旁的大野治房一听,敲打着腿甲大声道。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内心如何想皆无所谓,若杀掉来使,会玷污了右府大人的明德。”重成道。 短短数语,便将与幕府最后的联络切断。 常高院未回来,可即使回来,也无甚可谈。由于激切的浪人不让常高院进城,她只好请大藏局和正荣尼把家康的话恳切地转达秀赖母子,然后返回了京极忠高处。 “唉,总算是平安回来了。大御所还不打算从城内杀出吗?” 披挂整齐的只是治房一人,秀赖仍是身着便服。午后的城内闷热难耐,大藏局和正荣尼全身汗透,她们甚至连秀赖的意思都未弄明白。 二位局探身道:“据小卒们传言,敌人会于二十八日出城……” “二十八日?”问话的是治房,可这反问究竟是惊其早还是惊其迟,老女人们一无所知。他复问道:“确信无误吗?” “是。先前定为二十六日,后来听说拖延到了二十八日。对吧,大藏?”二位局问大藏局。 大藏局慌忙膝行一步,道:“正如二位局所言,延期到了二十八日。”说着,她打量了一下四周,“请、请令闲杂人等退下。” “退什么退!”治房怒吼道,“看来母亲也被那老狐狸骗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人退下?右府已痛下决心,誓与关东决一死战。全城上下士气正旺,您难道想离间我们吗?” 木村重成端坐如石,一言不发。秀赖满眼困惑道:“大藏,此处只有长门和令郎。为什么延期到了二十八日呢,你说说?” “启禀大人,”正荣尼大声道,“改到二十八日,是希望大人趁机退往大和郡山,这是大御所的原话。” 满座悚然。 “哦,是这么说的?”良久,秀赖忍受着重成和治房锐利的目光,继续道,“大藏,真是如此?” “是。”大藏局决然回道,“大御所道,由于城内将士违背誓约,招兵买马,出于征夷大将军的职责,他们父子才不得已出兵。只要大人退至郡山,他会驱走浪人们,于七年之内必会将城池修筑一新,迎大人重返大坂。目前,先请大人退至郡山……” 治房忽然捧腹大笑,“哈哈哈,你以为那个老狐狸还能再活七年?真是好笑!” “且等!”大藏局沉下脸,斥责道,“大御所道,即使他死去,也会给将军留下遗言,要其务必遵从。” “休要再说!”重成打断她,“不愧是大御所,努力至暮年。这种执著,着实令人佩服。不过,这毕竟是欺骗小儿的把戏,右府大人已心如磐石。夫人很是担心你们。你们还是先到夫人那里去报个平安吧。” “对,对。”秀赖也应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才把出阵日子推迟到了二十八,还利用你们,施最后的手段。秀赖已非小儿,此次我必据城一战!你们先向母亲报个平安吧。” “大人……” 大藏局还想说些什么,可治房已经冷眼站了起来,“我们正商量出兵大计。快退下!” “这……” “哎,您怎么这般不明理?若说那郡山,估量目下早让治房放火烧了。那老狐狸再瞧不起我们,母亲也不当要右府到那座废墟里去吧?不只是郡山,怕奈良也已烧了……您快退下!” “郡山……” “他想把右府赶往那废墟,不费吹灰之力骗取这大坂城。妄想!是可忍,孰不可忍!”言毕,治房抓起母亲的手,强行把她拉了下去。 女人们刚一出去,渡边内藏助和明石守重、木村宗喜三人就相继进来,三人都是全副武装。 “天气太热了。可这大热天却要去点火……”木村宗喜向秀赖施了一礼,一面苦笑,一面擦汗。 木村宗喜乃古田织部正家老。治房特意把他叫来,不消说,乃是为了告坼秀赖:放火命令正是出自秀赖之口。 “宗喜,尽管辛苦,但还是想请你立刻人京都一趟。” 治房挺起胸,转向木村宗喜,“这并非我个人的意思,右府也答应了。情况已变得越来越紧迫。” “明白。”木村宗喜又向秀赖施了一礼,方回治房道,“一切都准备好了,请大人放心。” “那就拜托了。由于小幡景宪和有乐父子等人的叛逃,我们已失去了从宇治向势田进兵的机会,结果让关东大军随心所欲集结到了京都。如此一来,手段就只剩下一个:首先在大和郡山至奈良一带放火,把家康父子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再瞅机会烧毁京都。” “此事……” “关东大军被拦腰截断,家康必慌忙撤回京都。趁其混乱之际,我们强力出兵,一举击破来自纪州的浅野部。可以说,京都的大火乃是进攻郡山、截断关东诸军、我方赢得胜利的关键。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是,在下保准万无一失。”木村宗喜满怀自信地保证。 治房又转向秀赖,“他既保证了,大人也再叮嘱几句吧。” 秀赖红了脸,刚才他一直在认真倾听。他恐是第一次清楚地听到战争的安排。 “是啊。”秀赖激昂道,“此次战事,秀赖已决意要把父亲筑建的城池作为自己的坟墓。若有必要,把伏见城和二条城皆烧掉,奈良和堺港……也都烧了。这些都是父亲的城池和街市,若取胜,大可重建;若失败,就让它们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你放心行动吧。” “遵命。”宗喜夸张地伏地领命。 治房立刻接嘴:“好了。老狐狸特意把出兵拖延了两日。我们必须用好这两日。快去吧,暗中进入京都。” “明白。在下告辞。”宗喜朝众人施了一礼,嘴上不断念叨着天热,大把擦着汗退了出去。 目送其离去,治房大笑着起身,大声复道:“我也要发兵。听着,在堺港点火,以此为号。” 淀夫人的大殿里也异常闷热。突如其来的炎热让人思绪不清,心中烦闷。 汗水不断淌下,淀夫人焦躁不已地盯着大野治长领口露出的包扎着肩部伤口的白布,道:“真是奇怪啊。要刺杀你的听说竟是治房?你不觉得内中可能有鬼?” 是日,淀夫人仍把千姬留在了身边,不让她离开半步。 “城内如此危险,我便把阿千留在了身边,万一有谋害阿千的莽者出来,那可就要出大事。”说着,淀夫人瞥了千姬一眼,又把身子转向治长,“一母同胞的兄弟竟要谋害兄长,并且,右府和我都痛恨不已的敌人大御所,竟也清楚你遇刺之事,还要特意派人来探望,这究竟是何居心?” 治长望向敞亮的庭院,面色苍白,不语。 “我的使者被扣在二条城,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可是就连你派出去的青木一重都回不来了,这又算怎回事?” “……” “既然探望你伤病的人能来这大坂,一重未必回不来。你说,治房究竟为何要谋害你?” “……” “怎的不回话?你甚至都不是我的家臣了?传言说,治房与你争夺阿玉,才是主要原因,外面的人都这般说。” “……” “在事关主家沉浮的关键时候,掌管这座城的人却……遭到了兄弟的谋害,真是体面啊!” 但治长仍是沉默。如今的淀夫人,已变成一个尤爱唠叨的女人,一有空就抓住治长和千姬大发牢骚。治长甚是清楚其原因:她天性要强,竟然被一个三河人逼得无路可走。行由心主,她自有此心思,便更加乖戾。从她得知家康借口参加名古屋的婚礼而向京都发兵时,人即陷入癫狂。 “我为何要出生到这世上来?”淀夫人不想做浅井长政之女。出生之后,父亲为舅父和太阁所杀,就连继父、生母也因太阁而命丧大火。“尽管如此,我却被不共戴天的仇敌太阁所宠,还为他生下儿子,才招致今日恶业。”定是父母和祖先的阴魂在作祟——这种妄念始终在残酷折磨着她。 怕是真有阴魂在作祟,治长有时甚至这样想。 此间,淀夫人亦经常去城内的真言堂祈祷。“母亲大人,宽谅女儿!宽谅女儿!”有时,仿佛被谁抓住头发,她体统尽失,满地打滚。不只如此,她甚至深更半夜把治长叫来,说是祖父的怨魂出来了,不敢入睡,要让治长陪在身边。“祖父的阴魂在咒骂我。说阿江与嫁入了与浅井无怨无仇的德川家,故会守护她的儿女。可我却生下了仇敌的儿子,要诅咒我,诅咒我……” 冰冷的黎明,在空荡荡的卧房里听到她的疯语妄言,就连治长都觉得房中充满魑魅魍魉,不禁毛骨悚然。之后,她必然又会来那一句:“我为何要生到这个世间……”然后便抢地痛哭。 治长自然无法回话,他也同样迷惘。若是明白了生的目的,就可决定如何存世了,可尽管知道这是一个黑暗的世间,却无破除黑暗的智慧,我和夫人都是永远处于黑暗之中的可悲生灵……正是这种共识,让治长忍受住了淀夫人的恶意谩骂和讽刺。 千姬吓得动弹不得。只有坐在她身后、两眼放光的阿小,看来像来自另外一个世间。她像一块坚固的磐石,不疑天,不疑地,更不疑对江户的信赖。 “看来修理无言以对啊。”看到治长死活不开口,淀夫人便把视线转移到仿佛冻僵了一般的千姬身上。 正在这时,右京局上气不接下气赶来,“禀告夫人,大藏局一行回来了。” “大藏局?回来了?” “是。刚向右府大人问安,马上就过来。” “修理,这究竟是怎回事?”淀夫人问一声,又立刻转向右京局道,“常高院也在一起吗?” “不,常高院未回。” “未回……”话音未落,淀夫人就站起身来,“走,我要亲自去右府大人面前!右京,跟我来。”淀夫人面无血色正欲出门,却已用不着她移步了,大藏局一行已到了廊下。 “大藏,正荣,你们都辛苦了,快到这边来。”淀夫人大为兴奋,旋折回,两手按胸,抑住急促的呼吸,坐下。 在淀夫人的催促下,老女人们快步走了进来。可是,治长的心却猛地一沉:母亲脸色太苍白了!尽管正荣尼看起来亦十分疲惫,但尚有生气,大藏局的脸色只让人想到死人。 大藏局已跪倒在淀夫人面前,嗓子沙哑,痛哭起来。她一哭,正荣尼和二位局也抬不起头。 “哭什么哭!若是平安归来,喜极而泣,过后再好生痛哭一场!常高院怎的了?大御所想把你们杀了?” 面对淀夫人一连声的问话,大藏局哭得更甚。 “休要哭了,大藏!”淀夫人敲打着扶几,吼道,“你们是我派出去的使者,还未告诉我出使结果呢。” “请夫人宽谅!”大藏局忽地大大喊了一声,“已经无甚可说了。请宽谅……” “你说什么,无甚可说了?” “是……没有了。奴婢的不肖子……不肖子已经……放火烧了……已无任何转圜余地。请夫人宽谅。” “喂,你胡说些什么!放火烧了什么?休要慌,大藏!”一阵厉声斥责之后,淀夫人指着正荣尼问道:“我问你,大藏她怎的了?是不是让人欺侮得疯了?” “是……啊不,只是因为……” “启禀夫人。”二位局忍耐不住插话进来,“奴婢想,大藏局指的大概是郡山城。” “就算是筒井的城烧了,大藏又为何……”话还没说完,淀夫人忽地噤口。她明白,家康曾劝说过秀赖,有乐也曾多次提起移封郡山之事,便不由充满落寞,“唉,这火啊!” “是。正是那大火。常高院说定要让大人先迁移到郡山,等待时机。因此,大御所强忍延时,可是如此重要的城池却让治房焚毁。因此,大藏夫人只有自尽以谢罪……” 大野治长把头扭到一边,唏嘘不已。他已明白内情。但只是如此说明,淀夫人恐还不会理解。 此时,淀夫人竟出人意料,平静地制止了二位局,“莫要再说了。我明白了……算了,大藏,抬起头来吧。” “是。” “不许自尽。”淀夫人仔细叮嘱了一句,道,“让人烧掉郡山城的,是我。” 治长不禁一惊,夫人就算是安慰人,也犯不着撤这么大的谎。听不进治长的劝阻、狂声叫嚣着烧了郡山城的,乃是治房。恐怕,秀赖也是到了事后才知。淀夫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我。发布命令的是我!”淀夫人重复了一遍,转道,“这么说,常高院直接从二条城返回了京极家?” “正是。” “那好。一切都好了。” “一切都好了?”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的大藏局惊诧不已。 治长忽然产生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重新打量着几个女人。 “我至今仍清楚记得,小谷城陷落的时候,从北庄逃命的时候……”淀夫人忽地像变了一个人,声音平和,眼神凝重,先前的疯癫一扫而光。 究竟会发生何事?治长不安起来。因淀夫人一向喜怒无常,此时更是令人恐惧。 “阿千,你也好生听着。无论小谷城陷落还是从北庄逃命,姊妹三人中,我都是坚持要活下来那一个。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我竟被妹妹们远远甩在了后面,倒反要让阿江与和常高院来照拂……”淀夫人仿佛在自语,轻轻用袖口拭了拭眼睛。 治长默然不语,这女人竟然也会这般有人情味,就在刚才,她还勃然大怒,如河东之狮。 “为何非要变成妹妹们的累赘呢?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无比愧疚。不只是常高院和阿江与,大藏局、正荣尼、飨庭局、二位局和右京局也一样,请你们多宽谅。” “夫人说到哪里去了。您快别这样说,都是因为犬子不争气……” “不是这样。”淀夫人轻轻阻住大藏局,如梦呓般道,“我为何会被妹妹们甩在了后面,现在忽地明白了:我倔犟任性,又固执己见,总是想得到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置他人于不顾。” 千姬都吃了一惊,定定瞪着淀夫人。 治长亦一眨不眨盯住淀夫人,颇为紧张。真是让人震惊,他从未见淀夫人如此温和地安慰众人。正因如此,他更是惊讶和不安,不禁寻思:她不会疯了吧? 淀夫人又说了起来:“请你们宽谅。我从来只知勉强你们做勉强之事,我总幻想着让神佛、道理和情义都服从于我,事情稍不顺心,就大发雷霆、怨天尤人……当我反复无常的时候,常高院和阿江与则踏踏实实、一步一步走着……” “夫人,”治长忍不住道,“该用膳了。” “是,用膳了,好久未和大藏局、正荣尼、二位局和治长同席用膳了。”淀夫人温顺地微微一笑,“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妹妹们已走到前面,与在小谷和北庄的时候完全反了过来……可是现在,常高院终撇开了我离去了。请各位宽谅,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 治长把脸扭到一边,向一旁的右京局施了个眼色,让她去命人准备膳食。 淀夫人的孤独和惆怅,首次让治长感慨。她也意识到了,战争已无可避免。不只如此,女人的敏锐,让她预见到了后果已非人力可控。 想到这里,治长慌忙站了起来,“治长还有一事忘记告诉护卫奥原信十郎。”说着,他急匆匆走到廊下,又停住脚步,不安地回头——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治长正使劲摇着头,从铃口旁步向大门时,大坂城正门一带竟传来了号角,声声震荡着黄昏时分的闷热。治房终要亲自率兵从堺港攻向岸和田了,他专等夜间行军,定是要去尚未完全烧尽的堺港放火。 “人有病,天知否?”治长长叹一声。此言不仅充满无法控制治房的遗憾,更有因无法裁定战争与太平而流露出的绝望。 治长走进院子,发现假山对面,古田织部正敬献的灯笼旁,奥原信十郎亦正在仔细倾听那号角声。 治长过去,却是无语。 四周逐渐黯淡下来,关空中的星一颗又一颗亮起来,给世间带来微微的清凉。号角带着沉闷的余的,再次响起…… 附11:大坂冬战参考图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一 夏役开战 夏役开战庆长二十年四月二十六,大野主马亮治房率兵两千余,穿过背阴的山岭,放火烧了郡山,大坂夏役由此开始。 未几,郡山东北民房悉数焚烧殆尽,倘若置之不理,奈良二带很可能随即化为一片焦土,一时间危机重重。于是,五条城城主、幕府代官松仓丰后守重正为了迎战,与奥田忠次一起撤退至国分一带——大和顿时成为战场。 大野治房变得如此强硬,说是因为兄长大野治长态度暖昧,但直接的引线,乃是他发现视为心腹的甲州浪人小幡景宪,竟与所司代板仓胜重暗通消息,后竟一去不返。治房对景宪备极信任,在各项军务大事上,他亦常与景宪互通声气,与真田幸村对抗。他曾对景宪的为人和才具大为敬服,甚至特意在自己府邸内为其修建了一处宅院。而那小幡景宪,声称要去探听堺港动静,出城之后便再也未回,使得治房的处境变得非常尴尬。为防人非议,他不得不痛施重手,以明主战之心。 由于景宪之变,治房疑心大起,认为人皆不可信!别说寻常人,就连亲兄治长和母亲大藏局,他都不再相信;对秀赖,他亦疑虑重重。 治房并不是煽动并挟持秀赖发动战争,而是不得不战。当他隐隐知兄长和母亲想劝秀赖移到郡山,便先入一步,付之一炬,以绝了他们的念头。他派出军队在郡山和奈良一带烧杀抢掠大生混乱,然后打算挥兵直指和歌山。 和歌山之主乃浅野长晟,为年纪轻轻便故去的浅野幸长之弟。这个与丰臣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浅野家主,对治长和秀赖的力邀完全不予理会,反把侄女嫁给了名古屋的义直,对家康摇尾献媚。这在大野治房看来,实在无法原谅。“等着瞧,我要让你知我的厉害!”他放弃说服之念,而是煽动其领内众乡绅以及吉野、熊野等地的土豪发起暴动,他们竟也真在各地频频生乱。治房与其弟道犬一起,又放火烧了堺港,然后朝岸和田进发,想一举灭了已投靠德川家康的小出家主吉英,巩固局势。 见乱事大起,四月二十八,板仓胜重遂向浅野下令,催促其迅速出兵。 此时,堺港已淹没在一片火海中。 四月二十八这日,大火肆虐的堺港,关东水军向井忠胜和九鬼守隆等人与大野治长、模岛玄蕃等人激战。此时,在京都也发生了一件大事,以致京都百姓无不人心惶惶。“大坂派出了众多奸细,妄图烧毁京都。”这样的谣言散布在大街小巷。 “天下当勿虑,包括主谋在内的纵火贼人,已悉数为所司代掌握。”板仓胜重发放布告,安抚民心。 德川家康原定二十八日出征,亦延至五月初三。 未久,纵火之人在京都百姓的骂声中被押赴刑场。主谋是和大野治房相呼应、潜入京都吉田家的木村宗喜,连同宗喜的属下,一共逮捕了三十余人。 郡山城守将筒井正次已弃城而逃,大坂军杀到奈良,却是无力再进,否则,被烧掉的使不仅仅是堺港,奈良和京城这两座古城无疑将化为一片焦土。 世人对此忧心忡忡,板仓胜重正是因为察觉了天下之人的忧心,才催促浅野迅速出兵。 以水野胜成为主将的大和口军先锋,正急速朝奈良方向进发,但在他们到达之前,奈良仍然有被毁之险。胜重认为,此且不够,只有把浅野军调出和歌山,给大野治房足够的压力,方能阻挡他们。 “必保京都和奈良!”这是家康下达的严令。若无严令相阻大坂军定会被人看作不知丰臣氏和两大古都孰轻孰重的乱兵,留下千古骂名。 浅野长晟就是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在留心领民暴乱的同时,率五千兵马出征。这却令大野治房暗喜:长晟中计!因治房的战术乃是诱出浅野军,寻机煽动暴民袭击和歌山城,进行两面夹击。 浅野的先头部队到达佐野,已是午时四刻。此时,长晟率领的主力也随后到达了樫井川对岸的信达。信达曾是大野治长的领地,故治长老臣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弥五右卫门正等着大坂军到来,以起事呼应。但他们正要起事时,浅野得知消息,立即活捉了喜太夫,杀掉弥五右卫门,由此揭开了两军对垒的序幕。 浅野长晟面对的大坂军,有人说是四万,有人说是两万,即便号称四万有些夸张,但对于只有五千兵力的浅野来说,大坂军仍然数倍于他们。 这支大坂军的总大将自是大野治房,麾下聚集着道犬治胤、郡主马、冈部大学、塙团右卫门、淡轮六郎兵卫、御宿勘兵卫、米田监物等人,个个都是猛将。其中的御宿勘兵卫正友,关原合战时战败受斥,一怒之下弃甲而去,投了越前的忠直,因与主君不和,又愤然离开。现在他仍然扬言,战争胜利之后,要领封越前。大野道犬和郡主马原本就是丰臣家臣。余者不管冈部大学则纲还是米田监物,都是不好对付的角色。他们率领的两万大军,个个都是嗜血的浪人,到处烧杀抢掠,甚是不得民心。堺港的百姓对他们更是恨之入骨。指挥放火烧了堺港的乃治房之弟道犬,他后来被堺港百姓乱棍打死,此为后话。 这样一支极端残暴的队伍,在二十八从堺港行进至岸和田贝冢附近。若对其正面迎击,浅野军根本不堪一击。 总大将大野治房原想命塙团右卫门和冈部大学为先锋,一举击溃岸和田的小出吉英,把队伍推进至纪州。但小出吉英和前来增援的金森可重并肩为战,严守军令,紧闭城门,按兵不动。治房只好将道犬留下盯住岸和田城,自己率军从贝冢朝佐野进发。 浅野军的先锋到达佐野似后,确认后续人马已陆续到达樫井、信达,则稍事休整,以与后续部队不差太远。 先头部队的大将为浅野左卫门佐、浅野右近和龟田大隅三人。正当三人聚在一处准备用午饭时,尾崎一个叫九右卫门的百姓奔来,禀报大野治房已朝此杀来之信:“报告大人,大野主马亮治房率两万大军杀来,先头许已至贝冢。” 在此之前,浅野军始终未摸清敌军动向。 “大事不好!速派人前去探听虚实。” 探事的不久便回报:“敌军确已至贝冢。” “多少人马?” “大野治房、塙直之、冈部则纲、御宿正友、米田监物等人合军一处,号称两万。” “两万?”浅野左卫门佐立道,“两万也好,三万也罢,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我们打他个落花流水。” 战争往往靠一鼓作气,己方先锋不足两千,但既已来到这里,撤退反而会伤了士气。浅野左卫门佐正是出于这种想法,才说要一鼓作气将敌军击溃,但龟田大隅却严肃地提出反对。 “敌军虽是乌合之众,但人数大占优势,士气又旺,只怕难以抵挡。大人也听到了,对方人数超过两万,从堺港到岸和田一路高歌猛进,烧杀而来。在这种情况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军好不容易鼓舞起士气,要下令撤退吗?” “非怯阵,而是退至可一举击溃大军的地段,诱敌深入。” “哼!此举仍是害怕敌军。” “此言差矣。如可正面迎敌,我们也可正面出击。但佐野地形如此,不宜阻击。因此,必须迅速撤离到安松、长泷一带,待敌军气焰渐渐消退之后,再一举将其击溃,以进军大坂。这才是正确的用兵之道。” 双方各执己见,无法抉择。于是,浅野右近介入调停,派人把双方的意见原原本本禀报了浅野长晟。长晟却担心领内乱事,对此颇为慎重。“不错,在佐野迎敌的确不占地利,让右近和大隅撤退到安松、长泷一带,左卫门佐撤退到樫井川,面向大河,在河沿布阵,等待敌军到来。” 长晟既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大家便只有服从。浅野先锋放弃佐野,于傍晚撤退。他们刚到佐野时万里无云,撤遇时,天空却乌云漫卷,半夜则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这算什么?早知如此,当初就没必要那么汗流浃背赶路了。” “就是!半夜里冒雨撤军,真是败阵之迹。” “这说不定能让大御所他老人家高兴。他不是说,只知进而不知退,乃灾祸之源吗?” “你省省吧,是说只知胜而不知败。在战争中,若知道自己要失败,还打个屁仗!” 雨夜撤军和重新布阵,一直持续到早晨。幸好黎明时雨歇了,但又立刻大雾弥漫。浅野右近退至长泷,龟田大隅退至安松,而一开始便对撤退极不满的浅野左卫门佐,退到了更后的樫井川岸边,各军却也迅速布好了阵。 却说大坂军赶至贝冢已是傍晚时分。这支东拼西凑的队伍暴露出本性,乱乱哄哄喊道:“饿着肚子可没法打仗。开始征粮,征粮了!” 当地百姓最惧者莫过于大坂军“征粮”。浪人们似仍生活在梦中的乱世,他们在世间本已无立足之地,梦想着借此次战争谋求新的功名。战场上的“征粮”遂成为他们唯一的乐趣。家康下令,在不得不征收必要的粮饷时,必须付给百姓一定的报酬。大坂军当然也有这种军令,但未落到实处。 前日晚上,众人从大坂城出发,一路马不停蹄,已奔波了整整两日。这时候,人马都没了力气,其劳累和饥饿可想而知。 “喂!全体出动,去寻些吃的。” “米不够,务必弄些掺了小麦的饭团子!” 听到此令,自有大量喜好热闹的无赖之徒自告奋勇,“挺身而出”。 “粮食的事就交给我等。” 此中也有一人主动出去,协助兵士征粮,他乃贝冢愿泉寺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号卜半斋。 卜半斋大摇大摆闯到老百姓家里,不问人家有无余粮,强行收取米和麦。也不知他有何种神通,不久之后,他竟弄得甚多酒水。 “真是个有心的和尚,连酒都给我们弄来了。” “这秃驴真不厚道,必是私藏了许多,都去搬来!” 在这种情况下,酒会起到什么作用,已无需赘言。这些地痞流氓争先恐后地喝酒,有的在天亮之前始终杯不离手,有的甚至已酩酊大醉。 “真拿这些人没办法!天都亮了,还在喝!” 先锋为塙团右卫门,次为冈部大学。冈部大学早晨起来之后,大部分士众都还醉卧不醒。大学只得率领业已醒来的属下,迅速出发。 冈部大学和塙团右卫门甚是不和。二人之所以如此,其实并无甚大不了的原因,只是因为在去岁冬役中争强好胜,争做先锋。 雨停了,塙团右卫门在晨雾中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时,冈部大学率领的小队人马已经离去。他愤怒地拍鞍道:“又要不声不响去抢头功?追!” 塙团右卫门让淡轮六郎兵卫重政在前领路,追赶冈部。在佐野往前的蚁通稍北,重政追上了冈部。就在前一晚,浅野军刚从此处撤走,冈部和他的属下亦正在此歇息。 “喂!冈部,抢功也得分时候!今日之战,先锋大将乃是我团右卫门。你竟跑到先锋前边,此法是从何处学来?要是误了战事,你溜圆的脑袋有几个也保不住。你这恶犬!” 稍后赶来的团右卫门对着大学破口大骂。 乱世之人互相谩骂也是常景,人们可借此扬威。 被塙团右卫门一番恶口谩骂,冈部大学也不示弱:“哼!你这浑蛋,在行军途中醉得一塌糊涂,甚至忘了出发时间,这便是先锋大将的用兵之术?要是因此导致败事,切腹自杀时,从肚子里流出的怕都是臭气熏天的浊酒!” “住嘴,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要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呵,我倒要瞧瞧,谁强谁弱,还得比了才见分晓!” “说得好!千万别忘了你今日这些话。”塙团右卫门吐完一肚子怒气,方才对纪州的领路人大声喊道:“喂!山口兵内、兵吉兄弟听令!” “在!” “今日之内,我们要进至和歌山,敌军必在那一带,你们马上前去探听消息。” “遵命!” 如此,团右卫门行在最前,冈部大学则紧随其后。就在他们快要到达蚁通时,前去探听消息的山口兄弟回来了。 “发现敌情了?”塙团右卫门两脚蹬着马镫,大声问道。 “未发现敌军,但听到前方有枪声。” “笨蛋!就是敌军!好,让我们打他个落花流水!”说完,他就要往前飞奔。 此时,淡轮六郎兵卫重政忙转过马头阻道:“这一带还是由在下引路,莽撞行军太危险。” “哼!难道要在这里停止不前吗?” “非是止军不前。从此地至樫井约四里路程,处处险坡,多有堤坎,最适合埋伏。因此只有百骑的小股部队往前行进,甚是危险。在下认为,应在此处等待后边的军队。” “住口!”团右卫门再次敲打着马鞍,怒吼,“要是害怕伏兵,要先锋还有何用?把他们打垮,前进!” “万万不可!非要前进,也得先向贝冢派出使者,催促后续部队赶上。” “你小心太过了,后边冈部那厮可要争着抢头功呢。”口上虽这么说,但塙团右卫门还是觉得淡轮重政的话不无道理,便派了一个贴身侍卫前往大野治房阵中报信。 “现在好了吧?今日要让他们见识我团右卫门的厉害!出发!”令毕,他快马加鞭,往前飞奔去了。旗帜高高飘扬,上面大书“塙团右卫门藤原直之”几字。 淡轮六郎兵卫感到事情重大,立刻纵马追去。 云渐渐散了,露出点点青空。 塙团右卫门的探马山口兵内和兵吉兄弟先前听到的枪声,乃是浅野部的先锋龟田大隅守所放。龟田大隅守奉长晟之命,在前日夜里撤退到了安松,连夜往蚁通方向前进,迎来了第二日黎明。此间,他带着军队沿原路折返,亲自带领小队人马探察,往返三次,对此处地势已了如指掌,因为所率人马数量与敌方差得太多,故,行动必须谨慎。 天亮未久,龟田大隅守看到了塙团右卫门派出的山口兄弟的身影。 “好,放几枪让他们听听,注意,莫伤了他们性命。” 不出龟田所料,山口兄弟听到枪声,立刻折身回去禀报。 “好,敌军已经逼近,成败在此一举。准备埋伏,大家听好,待走近了再打。” 大隅自己先匍匐在地,命头阵和二阵埋伏于大路两边的堤坝和岩石后。枪队共计五十人,静候敌军入套。 未久,前面便隐隐约约出现了塙团右卫门的旗帜。人数并不甚多,只一百二三十人左右,径自朝这边而来。当敌军渐渐靠近时,龟田令蚁通入口处岩石上的枪队,作好准备。 “打!” 砰砰砰——枪一齐开火。 受到突然袭击,近三十人从马上跌落。团右卫门停下马,组织反击。 “好!枪队三阵各就各位!”大隅又令道。 伏击者与被伏击者,心中所念有明显差异。团右卫门认为,停下来等于挨打受死,于是催马往前急去,手下自是紧迫其后。 第二阵的枪声大作,敌方又有十几人被打得人仰马翻。塙团右卫门的队列本齐整,但又伤了十几人,变得稀疏起来。 而在此期间,龟田的头阵已退至第二阵后方,此时正伏于距第二阵约两町的地方,重新填好弹药。 连遭两次火枪阵袭击,团右卫门的军队却越发勇猛,团右卫门亦大喊:“再无伏兵,快往前冲!”此时,他看见冈部的人马正在沿着河沿往前行进。“决不能落在冈部后面!快!从河沿这边赶过他们!” 若从河沿一直往下去,冈部则将遭遇在长泷布阵的浅野右近。 右近却未开火。他见冈部人数太少,决定先把他们包围起来,莫要打草惊蛇。待敌人渐渐走近,一阵呐喊之后,冈部大学的人马已被包围在浅野右近的长矛林中。 砰砰砰! 龟田大隅的第三阵,已对准团右卫门的队伍,开始大肆射击。 浅野军巧妙地将敌军从安松引诱至樫井,但塙团右卫门还以为,自己是凭着勇猛突破了重阻。 “冲!”射击之后撤退,之后再射击,龟田大隅守采取这种依次后退、轮番攻击的战法,如退至樫井,他即可改为攻势。 长晟则从主力中派出上田主水正的一队人马,几队人马合兵一处,一举反攻回去。受到上田和龟田两厢夹击,塙团右卫门陷入绝境。 “呔!我乃塙团右卫门家臣坂田正二郎。有种的就来跟我一决高下!”到了混战的时候,武士仍然摆脱不了以前的毛病。上田主水正手持长矛刺向团右卫门,一个同样手持长矛的武士亦高声自报家门,喊将着朝上田主水正奔过去。 “竟是个小卒。哼,虽不配做我的对手,但我上田主水正很是佩服你的勇气,且给你脸,看枪!” “上田主水正……爷爷可从来不曾听过这名号。爷爷来也!” 在这种时候仍恶语相向,便是乱世武士的旧习。二人手持长矛拼在一处,主水正的长矛折成了两段。二人亦都觉得用刀太麻烦,遂跳下马来,赤手空拳地搏斗,在地上扭成一团。 二者心境看来颇为豁达,实则不然。二人在地上翻来滚去的时候,双方的侍从都靠了过来,唯恐自家主人遭遇不测。 樫井陷入混战之时,沿着河沿前进的冈部所部也已溃不成军,主将冈部大学身负重伤。他恐是过于关注与自己抢功的团右卫门,所以一开始并未注意浅野右近的埋伏。这出其不意的伏击一开打,敌我双方士气差距立现。冈部大学一心只想着不可输给团右卫门,却未注意到敌军伏兵,此已非“失误”可形容。这种时候,他既无暇自报家门,也无隙装腔作势。 主将冈部大学已身负两处枪伤。见主将身负重伤,又被敌军伏军所苦,士兵遂大肆逃窜…… 冈部沿来路亡命撤退之时,樫井的混战仍在继续,接连传来两次胜利的呼喊:“龟田大隅守拿下淡轮六郎兵卫重政的首级!”“坂田正二郎首级被横关新三郎割得!”横关新三郎乃是上田主水正手下。 云已经完全散去,太阳毒辣辣地照射着大地。雨后的路面已干,海边吹来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埃,时而罩住正在格斗的人们。前面的大海与雨后的碧空相接,天海一色,但是谁也无心欣赏美景。 塙团右卫门在马上不时回头往樫井方向张望。此时此刻,已被龟田大隅守斩杀的淡轮重政的忠告掠过他的脑海。已经派人去报信了,治房大人应该快到了吧——他求救般地四处张望,看到的只是陷入重围的己方士众身影,增援的部队不见踪影。难道援军也中了埋伏?罢罢,要是如此,只有先行撤退了。 手下士众大部都已倒下,剩下的不到二十人。塙团右卫门咬咬牙,就要调转马头往回撤。此时,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破空而来。 “啊……”团右卫门大喊一声,拉紧缰绳,立起马身。根据多年的经验,此箭乃是瞄准自己侧腹的强弓所放。战马咆哮着竖起前蹄,只听“哧”的一声,羽箭呼啸有声,穿透铠甲,深深扎进他的左大腿。团右卫门翻舟落马。 出手之人,乃是被称为神箭手的浅野武士多胡助左卫门。 “塙团右卫门,接招!”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团右卫门落马的一瞬间,一个武士手持长矛朝他刺了过来。团右卫门一个转身,抓住矛头。对方慌忙将长矛往回拉,团右卫门趁势站了起来。起身的同时,他执起武刀,一阵乱砍。他感到武刀似已砍中了对方,便于慌乱中急拾起缰绳。 大腿被强弓射伤,落马之后却又再次跃马,团右卫门可谓勇猛异常。他见海岸方向守卫薄弱,遂驱马朝海边奔去。 “塙团右卫门,吃你爷爷龟田大隅一刀!” 不好!塙团右卫门心中虽这样想,嘴上仍不示弱:“爷爷要先行撤退,改日再跟你较量!”若非久经沙场,是不会想到这种话的。龟田身边有三十余骑,自己手下只剩七八骑,这种情况下和对方硬拼,只能是自寻死路。 然而,往樫井撤退的时候,塙团右卫门碰上了另一个更难应付的对手,看来无路可走了。 “呔!这不是先锋大将塙团右卫门吗?爷爷上田主水正等你多时了。你我单枪匹马决一死战!” 此人是性情甚是粗鲁的上田主水正,方才赤膊杀掉了团右卫门手下。他在关原合战时乃是石田三成家臣,现效命于浅野长晟。他与塙团右卫门一样,乃是乱世中常见的“择主”之人。 要是别人,塙团右卫门也许会退避而去,但现在他面前乃是上田主水正,他实无法逃遁。就此逃去,对方必然会施以恶骂,百般嘲笑。塙团右卫门不得已,只好停下马。 “嘿,原来是在关原合战中被打了个半死的上田主水正。” “正是。那之后一度落发为僧,改名宗吉人道,听说敌方有个团右卫门,我便还俗为先前的主水正了!休要逃!” “住嘴,该死的恶贼!本不想取尔性命,且跟尔比试比试。武刀太麻烦,我们赤手空拳较量!” “好!怕你不成!” 如今别说火枪,就是大炮在战场上也司空见惯,二人却喜赤手空拳相搏。 “谁也不准出手相助!”二人吩咐手下。他们催骑逼近,扭在一起,同时落下马来,落下之时,两转三转,塙团右卫门以左手抓住了主水正的脖颈。 主水正方才与团右卫门的家臣坂田正二郎一番狠斗,似已耗去了不少力气。 “啊,主水正危险,快救主水正!”浅野部的四五个武士飞奔过来,持着长矛朝团右卫门刺去。 塙团右卫门用左手拧住主水正颈脖,站了起来,右手已拔出武刀。“小卒子也要一起来?”他死劲抓着主水正,一边挥舞着大刀,防止对方手下靠近,一边朝樫井而去。 “哪里走!”主水正的年轻随从横关新三郎朝他急奔而来。 但团右卫门并未停下脚步,他挪着受了重伤的左腿,左手揪着主水正的头发,一跛一拐地往前走,边朝新三郎大骂:“别过来!敢走近一步,老子一把掐死这个孬种!要想主水正活命,就休要近前!”他大概是想,这样往樫井一步一步靠近,治房的援军许会赶到。 但刚刚走出七八步远,团右卫门的算盘就落空了,年轻的横关新三郎看到他受伤的左腿站立不稳,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扳倒在地。 “可恶!”一阵惨叫响起,双方像疯狗一样撕扯作一处。未几,新三郎的拳头已像雨点一样砸向团右卫门的鼻梁。团右卫门的双目和嘴唇眼见肿了起来,往外大肆喷血。 此时,主水正站了起来,快刀一闪。只听“啊”的一声,团右卫门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曝晒于烈日之下。然后,主水正哑着嗓子喊道:“塙团右卫门藤原直之被上田主水正斩杀!” 塙团右卫门独自奋战的时候,大野治房根本就未出发,他仍留于贝冢的愿泉寺。卜半斋再次搬出酒来犒劳军士,治房亦甚是快意地沉溺其中。不过,他并没有完全沉醉于美酒,而是心中另有打算。 “在下以为,先锋已到达樫井,我们也该出发了。”接到塙团右卫门的急报,近侍这样催促。但是治房依然举着酒杯,笑道:“休要担心!该怎么办,我心中有数。今日一战我们必胜无疑。且再等等。” 治房这样说,是因为他已派了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弥五右卫门两位老臣率人潜到了和歌山城下。他让二人前去守候,待浅野长晟出得城来,看准时机,一举拿下空城。他正在此处等着二人的好消息。根据他的判断,先锋大将塙团右卫门在前线遭遇了敌军,也就意味着和歌山城已经成了空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 “马上就会传来好消息。然后再作前进的打算不迟。你们就当这是提前庆祝胜利,尽情喝!” 此时,大部分人已经从昨夜的醉意中醒来,慢慢睁开了睡意嗓咙的双眼。听得总大将劝酒,聚集于寺院周围的浪人哪里还有不喝的道理? 然而治房寄予厚望的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弥五右卫门,别说杀进和歌山城,他们甚至还未靠近城门,就在信达被浅野军俘获了。但治房对此事全不知晓,甚至在冈部和塙直之全军被围,请求尽早发兵援手之时,他仍劲头十足道:“好戏就要开演了。且再等得片刻。” “报!” “噢,辛苦了。是北村和大野的消息吗?和歌山城已经拿下了?” “不,先锋大将在樫井孤身奋战,大将及诸将士全部死于敌军刀下。” “全部?那团右卫门和大学……” 治房扔了酒杯,猛地站起身来,“将士们,冲!” 待他心急火燎赶到樫井,战事早已结束。 路边躺着一具具尸体,都是自己军中士卒……四野望去,根本不见浅野军身影。他们必是悉数撤离,回了和歌山城,以防生变。 更让治房感到手足无措的,乃是在他身后,醉醺醺的士兵皆道:“看来追不上敌人了。” 治房愕然无语。他进退无路,因身后的一路已经被他们烧光抢光,若在此地按兵不动,就当忍饥挨饿。 寻思良久,治房一咬牙,率兵退回了大坂城。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二 出兵道明寺 先锋在樫井全军覆没,这让大野主马亮治房甚是难堪。若遭遇的是德川的旗本也就罢了,他万万未料到竟会输给浅野长晟。从暗地里煽动和歌山城的暴乱,到安排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弥五右卫门秘密行军,他以为一切安排均无懈可击。他充满自信,以致不知塙团右卫门业已战死,还沉溺于酒席。然而,团右卫门和冈部大学都已全军覆没,浅野军却几乎毫发无伤撤回了和歌山城。吃了如此败仗,治房还有何勇气独断专行? 回到大坂城,治房立时请兄长大野治长召众将议事。 此时已传来关东大军主力陆续朝大和口进军的消息。水野胜成领第一队,本多忠政紧随其后,松平忠明第三,伊达政宗第四,松平忠辉殿后…… 大坂城内已经确认了这个消息,但是庆长二十年四月三十正午时分,聚集于本城大殿里的诸将均冷静沉着。 今日的议事,按惯例秀赖应出席,但大野治长却未让他来。“我会将今日议事的结果禀报右府大人,请诸位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他之所以不让秀赖出席,许是不想让大家看到秀赖听到败仗之信后的忧郁,以免挫伤士气。秀赖因治房打了败仗而郁郁寡欢。治长的脸色也并不好看,在城中遭袭负伤以来,他脸上一直黯淡无光。 最先进入大殿的,为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基次,接下来为毛利胜永和福岛正则之弟正守、渡边内藏助、大谷吉继之子吉久、薄田兼相。众人对着治长施了一礼,却无人理会与治长并排而坐的治房。这个于塙团右卫门和大学战死毫不知情、只知一味饮酒的治房,让他们既可怜又蔑视。 坐在后藤又兵卫旁边的明石守重为了缓和气氛,对治房道:“塙团右卫门的死真是可惜。他应该为右府多效劳些日子。” 旁边的后藤又兵卫基次冷笑了一声,众人不明就里,亦不多言语。 治房质问道:“后藤大人,有何可笑之处?” “并无可笑之处。在下只是在想,塙团右卫门那颗长满大胡子的头颅,现在许已被带到了德川家康面前,无奈地冷笑呢。” “后藤大人!” “何事?” “你莫非是说,塙团死了之后才见家康,我在活着时就当被带去见家康……你便是因为这个发笑?” 治长惊讶地打断了治房:“你在说些什么?莫忘了此乃是议论军政大事之所!” 但是,治房已竖起双眉,转向基次。 “正是因为此乃议论大事之所,我才不得不说。后藤大人,你恐也知最近城中传闻。有人说,有个和本多正信关系颇为密切之人,作为密使到了阁下帐中,我想问问,此事是真是假?” 无论在谁看来,治房都已恼羞成怒,有些失态,但他所言却不容忽视。 大家的视线顿时齐齐转向后藤又兵卫基次。 “原来是此事啊。”又兵卫基次又冷冷一笑,“是,确实有一个和本多正信关系颇为密切的、叫杨西堂的僧人,来过我处。” 大殿里的榻榻米已被收起堆在门口,隔扇大部也被取掉,在这样的情势下,全副武装的众将心里已填满了勇猛的杀气,如在战场。 “听说他是来劝降,要说服你在战场上倒戈,投靠关东,不知是否属实?” “正是。”基次马上道,“他来传达正信的话,说基次这等人若不识时务,实在可惜,战事怕会因基次的去留而更变胜负。我若能倒戈易帜投了他们,正信定将我荐与大御所。” 在场之人顿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基次依然镇定自若道:“当时,我告诉使者,请他转告正信和大御所,我感谢他们好意。若说我的去留可以决定战事胜负,实在抬举基次了。但在现在这个时候,舍大坂而投关东,非基次的性子。”言毕,基次向众人施了一礼,然后转向真田幸村道:请教大人,关于此次用兵…… 幸村微闭着双眼,沉默不语。基次见无人理会,继续道:“我想,若是继续据城死守,怕实在不是办法。此城已无护城河,敌军来去无阻。虽说如此,若在平原上迎敌,则正中德川家康下怀。故鄙人以为,在敌军主力朝大和路进发时,我军赶往山势险要之处,静等敌军到来,伏击其先锋,是为上策,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说得极是。”毛利胜永立即接口道,“要想以少胜多,必须善用地形。伏击其先锋,封住敌军进路,则敌军必从奈良撤至郡山。他们要再次进发,恐需数日整顿。故在这几日里,我等可再议随机应变之策。” “真田大人意下如何?”问话的是薄田兼相,他和一帮老臣仍只信任幸村。 治房见基次巧妙地避开了自己的追问,紧紧攥起的拳头在膝盖上颤抖。 此时,幸村睁开眼,默默看着在面前展开的地图。渡边内藏助催促道:“您意下如何?” 幸村拿起扇子,指向地图上的奈良,却并未说话。后藤又兵卫基次的意思,是欲从奈良进入河内,以迎击进入大和路的敌军。这样的话,战场便是河内志纪郡的道明寺附近。 道明寺位于大坂城东南约四十里处,东有国分,乃丰臣领地的东南边界。此地东接大和,无论从奈良前往堺港,还是从纪伊前往京都,都是必经之地。生驹山、葛城山和金刚山连绵起伏,将大和与河内隔开。因此,要从大和前往河内,必须翻过众山脉。翻越山岭的道路细数起来有十七条之多,但可让大军通过的只有三条——北部的暗岭道和南部的龟濑、关屋二道。龟濑与关屋二道在国分合二为一。因此,道明寺乃是三道汇合之处。此地地势紧要,在此处迎击敌军自是恰当。 幸村心中寻思,却不说出口。近日以未,他对战事已绝望。织田有乐斋父子、织田常真离开大坂城,大野治长、治房兄弟之间明争暗斗,让原本精神抖擞的浪人多已军心涣散。即便不如此,这支被世人嘲为乌合之众的大军,也已逐渐暴露出缺陷。就连治长和治房这对同胞兄弟都不能一心,丰臣秀赖的斗志自无法高扬,一股悲观风潮在大坂城内大肆蔓延。 塙团右卫门在樫井战死,有名的勇猛之士也在各自寻找葬身之处。此乃讲义气、重名誉的武人心思,但在幸村看来,这只不过是败相之迹:若有赢得此战的信心,谁也不会如此悲观。 幸村收起扇子,默默看向治房,“当然,战场并不仅仅限于此处,不知大人有何建议?大人的看法若与后藤不同,鄙人愿闻其详。” 听幸村突然发问,治房忙转向治长,“还、还是请兄长作最终决断吧。” 幸村微微点了点头,道:“修理大人,您的意思呢?” 治长却比治房更加不知所措。他呆呆坐在那里,似在想别的事,慌忙道:“这……若真田大人和后藤大人同意,我无异议。” 渡边内藏助使劲拍了拍膝盖,道:“真田大人还未说出自己的意思!”正在此时,木村重成进来。若非如此,内藏助和治长之间必然会发生口角,令气氛更紧张。 重成道:“对不住各位,我迟到了。刚才淀夫人去了右府大人处,右府命鄙人相陪。” 薄田兼相向前探了探身子,将议事经过一一向重成说明。重成十分认真地听罢,道:“我也同意出兵道明寺。”他亦是抱定必死之心。 幸村再次环视一眼在座众人,木村重成、渡边内藏助、大谷吉久、后藤基次、薄田兼相、长冈兴秋……从每一个人的脸容和眼神里,都可看出必死的决心。为义而生,为义而死,是什么将众人逼到了这一步? 幸村转向治房,轻声道:“幸村也同意在道明寺迎敌。” “兄长,请您作出决断!”目下只有治房还对此战抱有希望。 “好,我无异议。我会尽快将此事禀报右府,请求裁断。在此之前,拜托各位认真备战。” 治长刚说完,治房便接口道:“若真田大人同意,我想请兄长担任第一阵指挥……” “不可!”后藤基次立即打断了治房,“此事由我提出,第一阵理应由我后藤又兵卫指挥。” 从后藤基次的口气中似可听出,他断不会向人让步。但是治房不理,继续道:“尊驾是想作为第一阵先锋,击溃东军?” “哼!”基次内心怒火终于迸发,“战事,七分力道,三分运气!若遭遇强敌,就当拼死一战。未见过你这般人,醉倒战场,伤亡部众,自己还恬不知耻活着回来!” “休要争了!”幸村立即接口道,“后藤大人既欲指挥第一阵,幸村就担当第二阵的指挥吧。但不知后藤大人是否有了主将人选?” 他明显要出来调停,治房只好压抑怒火,瞪着双眼,闭了嘴。 “在下想请薄田兼相和明石守重二位担当第一阵主将,其他人选请适当分配。”基次似乎连和自己一起赴死的人都想好了。 幸村感到一阵寒风掠过心头,他轻轻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敌军先锋想必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我军也须慎重。”自言自语说着,他看看治长。 目下的大坂城,操权柄者不用说乃是大野治长,在排兵布阵上须充分尊重他的意思。然而,治长却回道:“我想听一下真田大人的方案。” 其实,治长只是不知所措才这样说。他绝非完全信任幸村,而是已彻底放弃了战意,以为无论怎样打,这一仗断难取胜。在绝望中,治长陷入了近似自我埋怨的反省:情势到底为何发展到今日这地步?去岁冬役,已是一场不当为而为之的战事…… 德川家康对大坂城的不满,发端于钟铭事件,知各地的浪人入城之后,其不满达到顶点。那时,本应多多出面解释,片桐且元也看清了局势,甚至采取了行动,但治长却无所察觉……他愈想愈觉眼前一片黑暗。 我难道是被夫人的宠幸遮蔽了双目?冬战之后,治长看清了双方实力差距。但目下的大坂城已被两股势力主宰,他已无能为力。这两股势力不是别的,其一为无处可去的浪人,另一便是面对战事与死亡,情绪高涨的洋教徒。 保罗和托雷斯两位神父及其众多的信徒,都进入了大坂城,成为将士的主心骨。偌多人亦仍然坚信菲利普皇上的大舰队会来救援,这期盼把众浪人都留了下来。浪人对战争胜负极为敏感,因此,若无这援兵良讯,他们念及子孙后代,大半会弃城而去。 一言以蔽之,冬役之后,大坂城的主君就已不再是丰臣秀赖。 治长为此心恨不已——本是为了不让家康夺走城池,这城池却被浪人和神父们夺了去。 “大人看这样布阵如何?”治长回过神来,幸村已经放下笔,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治长忙接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第一阵,后藤基次、薄田兼相、井上时利、山川贤信、北川宣胜、山本公雄、棋岛重利、明石守重;第二阵,真田幸村、毛利胜永、福岛正守、渡边内藏助、小仓行春、大谷吉久、长冈兴秋、宫田时定。 “我无异议,继续议论下一步。”见治房正从旁觊觎,治长瞪他一眼,将纸递给后藤基次。 治长既已同意,众人便也不再提出异议。 “这样估计,第一阵的人数大概有六千五百。” 基次话音刚落,幸村便回道:“正是。第二阵为第一阵的一倍,约为一万两千人……这是考虑到,无论第一阵胜负如何,都能够充分根据形势,作出应对。” 基次拍胸大笑,“此足矣。若是背后有真田大人,后藤基次可安心赴死矣。” “后藤大人!” “何事,真田大人?” “不可言说什么赴死云云!如后藤大人这等刚勇之士,原本不论生死,只计胜利。” “哈哈哈!恕我失言,我们必胜,是吧,薄田大人?” 薄田兼相耸耸肩膀,微微一笑,把手中之纸递给毛利胜永。毛利胜永又将它递给福岛正守,正守则传与大谷吉久。 “这样一来,我竟与父亲和兄长为敌了。”细川忠兴之子长冈兴秋笑道。 此时,木村重成插嘴道:“关于此次布阵,在下立即前去禀报右府大人。” “长门,且等一下。”幸村止住木村重成,“我想还是请修理大人前去请求右府裁决为好,你说呢?” “是,鄙人失虑。就请大野大人前去面请右府裁决吧。” 这样,那张纸再次回到了大野治长手中,由他转呈秀赖。 幸村请治长前去征求秀赖的意见,是想看看秀赖对此次出征有何反应。 一旦出城应战,偌多人必是战死沙场,一去无回。因而,他希望秀赖能够立即来到大家面前,向众将赐酒,以鼓舞士气。只有这样,秀赖、治长、幸村和基次才能上下一心。 然而,不久之后,治长却是一个人回来,道:“右府未有异议,派出伊木远雄监军。右府着各位立即作出征准备,不可疏忽。” 后藤又兵卫长叹一声,暗暗朝幸村望去。幸村避开了他的目光,不由寻思:又兵卫乃是决心赴死了。武将的义气往往和荣誉、体面联系在一起。家康将基次捧为可以决定战争胜负的刚勇大将,而在其出征之前,秀赖甚至未赐上一杯酒为其送行。在开战之后,基次便会以死报答家康的识人之恩。 在基次的叹息声中,毛利胜永也站起身来,满怀凄凉。 善战之人与不善战之人的区别,就在于出征之时是否擅鼓舞士气。乱世之中,这人情尤其重要。动辄便会丢掉性命,难免让人觉得人生无望,于是,武士们便各自在心中树起一面叫义理的旗帜,以谋求安慰。现在,支撑后藤又兵卫的,正是誓死坚持的义理。即便是真田幸村,很多时候也靠这种心念,方能坚持。 家康正是深刻地洞察了众人之心,明知会被拒绝,还说要赠与幸村信浓十万石,并将后藤基次奉为以其一身之向背,便可决定此战胜负的刚勇大将。想让良马驰骋,必当有伯乐之心,但要让不通世故人情的秀赖明白此中玄机,实在难比登天。 就此,大坂确定在大和口迎敌之战法,幸村和基次开始准备出兵。此前,他们往各处派出大批探子,以摸清敌情,作出正确判断。他们得知,四月二十八后,东军大和口的诸将均驻扎于奈良及其附近,欲与伏见秀忠和二条城家康的进攻遥相呼应。于是,大坂决定于三十日之前完成备战。 后藤基次的第一阵,以薄田隼人正兼相和明石扫部助守重为两翼,五月初一出城,当夜在平野扎营,以逸待劳。 第二阵的真田幸村,任毛利丰前守胜永为副将,出城后驻扎于天王寺,又进至可看清敌人进攻路线的位置。 与此相对,东军水野日向守胜成指挥的大和口第一阵、本多美浓守忠政指挥的第二阵、松平下总守忠明指挥的第三阵,以及松平上总介忠辉的第五阵,于四月三十会师于奈良。伊达政宗率领第四阵,当天还在木津,到达奈良时已是五月初三。因为伊达军的迟到,东军进攻之日遂改成了五月初五。 东军以水野胜成为首,从奈良出发,取龟濑和关屋二道朝国分进军的消息,传到天王寺的幸村处,已是五月初五正午时分。他接到消息,马上叫来了毛利胜永,不焦不躁道:“决战马上就要开始,我们和后藤最好碰碰头。” 幸村和毛利胜永同到平野军营,见到后藤又兵卫基次时,他正在帐中修剪胡须。 “他们马上要来了。”基次放下剪子,转向道明寺形势图,道,“我决定今夜从平野出发,取道藤并寺,前往道明寺迎敌。若有可能,直接进军国分。若得机会,便依傍山形,打敌军一个出其不意。” 基次话说得刀砍斧切,幸村和胜永对视了二眼,道:“后藤大人,若有机会,还望大人与幸村取得联络。” “哈哈哈!真田大人多虑了。打仗当随机应变。后方既有您压阵,基次自可放手一搏。” “若敌军进至国分,请务必暂止进攻,及时通知我们。幸村从一开始就誓与大人协力。若敌军河内口的人马接近了若江、八尾,也请缓进。” “哈哈!”基次大声笑道,“不用担心我。河内口的敌军先锋乃是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请真田大人对此二人多多留意。我军由谁来对付那支先锋?” “欲派木村长门守镇守若江,长曾我部和增田盛次镇守八尾。” “哦,重成镇守若江……”基次脸上笼上乌云。与其说他在担心,不如说是年长的他因体恤年轻的重成,而发出悲叹。 其实在这个时候,后藤基次便已决定,无论何种情势下,都不会向幸村求援。倘在若江决战,便会遭遇家康和秀忠的旗本部队,那些将士均是经过精挑细选。基次如向真田求援,势必导致木村重成孤军奋战。久经沙场的基次,心中理应有对年轻之人的体恤。 “不管怎么说,基次都是个幸运之人。”基次解下腰间的葫芦,给幸村斟了一杯酒,“身负丰国大明神之子的重托,同时又得江户大御所和将军的怜惜,基次能够如此战死沙场,也算是武士最大的荣耀。哈哈哈哈……” 毛利胜永正欲张口,却被幸村用眼神止住。幸村拿起酒杯,心中寻思:又兵卫一心赴死。他此来正是为确认此点,因又兵卫若有求生之念,幸村之后的战法也将随之改变。但又兵卫若已抱走必死之心,幸村于战阵之外,也当细细作一番准备了。 幸村将酒一饮而尽,“明日就请尽力而为。” “噢,尽力而为!”基次爽快地应着,把酒杯递给了胜永,“毛利大人,有幸在世间走一遭,我很知足了。阁下也要尽力啊。” 胜永欲言又止,笑了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幸村和胜永井未与后藤基次商议更多用兵之策,便打道回府。他们本来想说:“在夜深之时,你我三人会合于道明寺,于黎明之前翻越国分诸山,二阵合兵一处,在道路最窄之处迎击东军。”但基次已决定独自冲入道明寺,甚至已抱必死之心。幸村和胜永若仍坚持让他于后阵等待,就有抢功之嫌。 “他若陷入苦战,我们就立时发兵救援,目前且按兵不动。”胜永与幸村约定后,从平野回到天王寺,已是亥时。 基次为二人敬了临别酒,将二人送走之后,和衣睡了一个时辰,在子时之前醒来了。他已很久未醒得如此干脆了,此时神清气爽,已无任何留恋。 “大家都起来!起来!朝道明寺进发!”基次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命人进兵,“要是大楠公用兵,必不令人知晓踪迹,但后藤又兵卫不会如此。”他令士众点上早已备好的火把,率领两千八百人,沿着大和道,堂堂正正、威风凛凛出发了。 要是敌军的探子看到这等模样,定会吓得落荒而逃。这正合基次心意,他已不想再活下去,反而轻松了许多。他不仅深得秀赖信任,也得家康公青睐,这双重的体面给了一介武将莫名的感动。基次突然透悟:人生不过是为自己寻得葬身之地。他不再关心自己死后会前往极乐,还是堕落地狱,现在只是一心赴死。 基次率军来到藤并寺,稍事休息,同时往道明寺派出了探马。不久,探马回报,前方并无敌军。他遂下令继续赶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穿过誉田,到达了道明寺。 然而,基次正欲率军朝国分进发时,接到探马来报。 “禀报大人!敌军先锋已经到达国分,兵力约两三千。据小人观察,乃是水野胜成部。” “好!”基次骑在马上,望着昏昧的晨霭,道,“看来敌军也是看到我们的火把才出来的。来得好!”他下令立即渡过石川,占领小松山,然后一马当先,向前飞奔而去。 时下正是酷暑季节,但在晨雾中静静流淌的石川之水却很是清凉。 “渡过了三途川,就可与敌军故手一搏!”基次吩咐。他无一丝畏惧,毫不犹豫往前冲,渡河之后,迅速占领了小松山。从此地沿山坡朝东直奔而下,可直杀进敌军布于东面的阵营。 天色渐明。从山顶可见,东军的旗帜正在前往国分的大道上移动——敌军已经开始行动。根据用兵常识,基次应该在此地等待后军,真田幸村和毛利胜永也曾专为此事到军营一访。但基次已无意在此停留,久经沙场的他十分清楚,情势已非幸村与胜永可掌控。 根据基次的判断,家康处决在二条城与京都纵火未遂的木村宗喜之后,断不会滞留京都。如此一来,战场就不只在大和口,谁都可能和沿着大和口而来的关东大军发生遭遇战。 但即便真田或毛利同基次并肩作战,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论愿意与否,今日这场战争,己方各军只有在哪里遭遇敌人,便在哪里奋力厮杀,听天由命。 后藤又兵卫基次对目下的处境甚是明白。见敌军陆陆续续爬往山顶,他令众人放声呐喊。这乃是不顾后果的大胆之举。 听见小松山上的呐喊时,水野胜成属下的奥田三右卫门忠次正带着六七十人爬山,试图占领小松山,以获地势之利。 “啊,有人呐喊!” “已有人占领了山头!” “不是敌军,许是堀或丹羽的军队。前进!”队伍最前面的奥田三右卫门忠次高举长枪,对手下士众大喊。此时,山顶的人呐喊着冲了下来,有如猛虎下山。 “啊!敌人!是敌人!”三右卫门在惊讶中摔倒在地,从山顶冲下来的大军,以基次为首,排山倒海般从他身上碾过。 此乃夏役首次遭遇战。后藤的一千多人马从山顶奋力冲下,奥田军眨眼间溃去,只剩下七八具尸体,如石头般扑棱棱滚落下去。 到了山下的平地,奥田士众慌忙寻找主将的身影,但是奥田忠次已不在世上了。他躺在地上,身旁扎着沾满血污的长枪,早已断了气,小腹还留着被刺伤的痕迹,全身为人踩踏,惨不忍睹。 一举击溃了奥田军,基次率军回到了山顶。 天已大亮。基次在山顶悠悠吃着手里的饭团子,看着山下的战势。山脚的大道、农田与河岸上,到处都是杀气腾腾的人马。 水野胜成乃是家康亲点的指挥将领,也是勇猛之士。是日丑时,他见通往藤并寺的路上右火把移动,立即判断:“必是后藤又兵卫!”然后,便令堀直寄和丹羽氏信派人前去打探。 “他们果然选择此地作为战场!将军大人和大御所正是如此预料,才出兵河内口。今夜,将军便会到达千冢,大御所抵星田。接下来的五六日,便能与敌军一决胜负。” 关东认为,敌人只有选择此处拦截他们。大和各部从郡山前来、占据奈良之前,大御所和将军都留在京城,考虑如何诱敌出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道明寺到八尾、若江的战场,其实亦是东军所选择。 若是在平原上与敌人相搏,只有此处为宜。水野胜成下令,占领小松山,以监视敌人的行动,后令奥田三右卫门和松仓丰后守先行出兵。 确定战场之后,小松山的高地自然成了双方争夺的紧要处。 奥田三右卫门迅速朝小松山进发。但是,他却死在先他一步占了小松山的后藤又兵卫基次枪下。 初战不利,此时又听得山顶呐喊四起。 “糟!敌人已占领山顶!那是何人的旗帜?” 大和五条的领主松仓丰后守重正,得知山顶上乃是后藤又兵卫,立时在北面布好了枪支,准备发起进攻。 此时,东军准备发动进攻的并不只是松仓一人。“我可不能落了后,让人笑话!”藤堂高久在前,天野可古在后,各率领小队人马转到山的西北侧,往上强攻。 未几,每次枪声响起,后藤部都会有人倒下。而且,枪声愈紧,倒下的人愈多。 “先把敌军的火枪队打散!我们的火枪数目不足。”后藤又兵卫基次手持长枪,驰骋往来,得心应手,已有近八十人倒于坡下。又兵卫不禁叹道,我竟有如此长进!在敌军面前,他从未如今日这般冷静沉着。可是他也知,今日这战场便是他的葬身之地,这已成为无法改变的宿命。 小松山上,基次遭受着水野、伊达及年轻气盛的松平忠明三方夹击,他已无法硬撑下去。 毛利胜永、明石守重和真田幸村等人从天王寺出发,正朝这边赶来,途中一定遭遇了沿河内口而来的其他敌军。基次认为,自己最好放弃这小松山,撤至道明寺,这样或多或少能为友军分散些东军的压力。 “好,弟兄们!我们要准备下山。下山之前,有话要跟大家说。”又兵卫一脸胡须并未掩住他的感慨,他骑在马上,笑道,“弟兄们干得很好!基次从心底感谢大家。但,人人都会有自己的打算。到目下为止,各位血战不止,已尽到你们在战场上应尽之责。现在,基次要下山奔西边而去。此间想活命的请离开队伍,勉强留下也不会给我增添冥福。”言罢,他调转马首,朝西下山而去,一直奔到石川河岸的平地。回头望去,近一千五百人的军队依然紧紧相随。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跟着勇猛的将领,士众便也不同寻常。 “弟兄们要和基次一起赴死吗?” 士兵们应声回答,同时高高举起武刀。 又兵卫的脸因感动而扭曲,他大声道:“好,后藤基次也就不跟兄弟们客气了。兵分两路,直击敌人!” “是!” “好!杀啊!”后藤又兵卫一声呐喊,心中又是快慰,又是感慨:死亡的意味究竟为何? 基次生出万般感喟,奋力冲进了尾随追来的水野军中。敌军顿时闪开一条道,两三个小队眼见着乱了阵脚。 “弟兄们,杀啊!” 此时后藤又兵卫的英勇之举,后人芥田的书中记述如下:“……其武勇,自源平以来应无人可比,诚为前所未闻之举。” 既作出时人未见过的勇猛之举,基次定是心无杂念。 见基次令水野军阵脚大乱,丹羽部立时从侧面猛烈射击。东军各部之间的配合真可谓天衣无缝。 时已正午。 太阳火辣辣晒着每一个人,对阵双方无不浑身尘土,汗流满面,个个疲惫不堪。遭到丹羽部袭击,后藤军立时乱了阵脚,皆匍匐于路旁麦田里。当他们从麦田里站起身来,人已少了大半,也有趁乱逃窜的,但大部为火枪打死,地上尸首累累。 见敌人不再射击,基次跳回马上。但此时,除他之外,所有人都已负伤,无法再上马,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单骑”。他旁边,山田外记和古泽满兴二将领已横尸于地。 “去川边!”基次道。他这是基于求生之念。与其在这里硬撑着遭受敌军的反复射击,还不如跳进水里,蹬到对岸。涉水过了道明寺川,自与友军接近几分。此时薄田兼相、山川贤信、北川宣胜、井上时利、明石守重、模岛重利、长冈兴秋、小仓行春和山本公雄等人,各率人马,已陆陆续续赶到了道明寺川边。但只叹后藤又兵卫气数将尽。他单枪匹马行在最前,正欲赶往河边,东军再次射击,把他逼进了麦田。 “啊,啊!”基次呻吟几声,庞大的身躯翻落马下,掉进田里。 “大人!请振作些!”侍卫金方平左卫门慌忙过来扶持,却见落马的基次瞪着一双无神的大眼,茫然望着天空。 “大人无事就好,请让小人背您走!”平左卫门拉起基次的手臂,放到自己肩上,试图站起身来。但基次身体沉重,他竟未能站起来。“快,请振作些,咱们往前走一点,好歹也能寻一个隐蔽些的地方。” “哈哈哈……”基次口中已翻出自沫,一脸歉意地笑道,“莫要勉强了,平左,我的腰已断了。”说着,便挣开手,张开来,掌上赫然沾满了鲜血。“我已站不起来了,哈哈,替我介错!你要是不砍下我的首级,我就只能拖着这样的残身继续与敌人一战。”他举起长枪,勉强挥舞。 “小的明白!”金方平左卫门眼中含泪,拔出了大刀。 他砍下基次的首级,埋在附近的田中,然后悄悄渡河,逃了开去。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三 激战若江 后藤基次在小松山奋战的同时,小松山北十六里处的八尾和若江,也正进行一场激烈的遭遇战。 关东诸军在前一夜(初五),于暂驻星田的德川家康大营,召开了最后一次行军会议,对此后的作战进行了细致商讨。 河内口的先锋军由藤堂的五千人马和井伊的三千二百人组成。明日就要决战,他们都心知肚明,家康的吩咐更是明白直接。因而,在会议之后,藤堂高虎便回到千冢的营帐,迅速准备,只待天明。 他们面对的大坂军将领,乃是长曾我部盛亲和木村重成二人。木村重成于五月初二得到秀赖许可,四处探听家康父子的进攻路线。但当时家康身在二条城中,并未出动,终是无从知晓他将从何处下手。当木村重成确认家康乃是从星田出发,途经砂、千冢,取路高野官道前往道明寺时,已是五日以后。 秀赖把重成叫去,道:“他们好像是要从今福进攻,你马上率兵前往今福。” 照重成的性子,自不会违背秀赖的命令,他急去了一趟今福,重新探查那里的地形。但那里并不适合大军通过,擅长野战的家康怎会选择那样一个行军不便之地?他们肯定还要沿高野官道,进往道明寺。重成能断定敌军的进攻方向,却无力改变敌军路线。 右府为何令我往今福?就在重成疑惑不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大野治房派来了密便。密使传言:“右府现在惧怕非常,不敢亲上前线激励将士,此必有伤士气。望大人于百忙之中,务将右府请出城外。” 仅仅如此,重成许还不会独断专行。然而,使者之后说出的一番话,顿时让重成惊讶万分。“大野大人说,右府乃是害怕出城之后,会被自己军中的浪人刺杀,他甚至怀疑主马都已怀有二心。因此,若我等劝右府出城,反而会使局面更糟。故,还请长门守大人多多费心。” 一句话令重成感到无比恐慌,“倘若此言属实,说不定右府也在暗中怀疑我木村重成呢。”重成悟到了已死的塙团右卫门直之、活着的真田幸村与后藤基次等人的真心。他们万念俱灰,一心赴死,虽然令人感怀,却也让人心焦——为何他们不使出浑身解数,奋力杀出生路呢?不管心中如何慷慨激昂,放弃努力,便意味着失败。 听到治房使者之言,重成如万箭穿心:难道真田和后藤都已看清右府的心思了?他们便是想通过殉身之法,来表现自己的节操? 重成告诉使者,自己已明白治房心意,此后却未去见秀赖,若好心前去相劝,却遭拒绝,他必心痛如绞。 之后,重成怅然回到城中自己的宅院,看望新婚的妻子。 他让妻子剪下一段头盔上的带子,将其放在枕上,点上了香。“在出征之前,应该这么做。” 重成之妻乃是真野丰后守之女,香枕是她侍奉淀夫人时所得的赏赐。她脸色苍自,怯生生道:“我可能已怀有身孕。” “好极!”重成击掌道。他早就作好了赴死的准备。因被秀吉公猜疑,父亲含恨自杀,正因如此,重成愿以死表明白己乃是忠心耿耿之臣。但他现已生出和父亲当年一样的动摇。他让妻子剪短头盔上的带子,焚香之后准备出征,并不仅仅是为了向妻子表明心志,亦想坚定自己已动摇的决心:我要壮烈赴死,决不能苟且偷生,那非武士之节!幸村、基次及已死的塙团右卫门,人人皆知气节。 “今日乃是端午,插上菖蒲。”说完,重成便离开家门,决意带兵顺着高野官道前往道明寺。但,他打探后方知,幸村和基次均已进发到了道明寺。跟在赴死之人后面,必显得胆小怕事,此实令重成不快。 “看来大御所和将军要沿高野官道朝道明寺而来,我们就在半道中杀个出其不意。木村重成于黄泉路上,一定要拉一人同行,要么是大御所,要么是将军。我定会砍下其中一人的首级,让各位见识见识!”重成对帐下的山口弘定和内藤长秋表明了决心,令他们于六日子时集于大和桥旁。 但至子时,士众并未聚齐,待他们出发时,已是丑时。他们的行军与后藤基次不同,不点一个火把,单是令最前的人提着一个昏暗的灯笼。 木村长门守重成一旦参透生死,便显示出异于常人的忍耐力。只是他天生性急,今夜也无二致。主君与家臣之间的信赖,原来终是有限,这一念头隐隐令他不快。不管是真田幸村先他一步决定出兵道明寺,还是后藤基次已然出兵,都令年轻的他焦躁不安:我怎能落后于人? 从大河桥出发后,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且等一下!”重成突然发喊,停下马来,“有未听到前方的枪声?” 黑暗中有人回道:“确是枪声……什么地方已打起来了。”答话的乃是老臣平冢治兵卫。 “不论什么地方,这时响起枪声,后藤定然是遭遇了敌人。” “这么说,敌军已经埋伏在那里了?” “对。南方可以隐约见到火光,或许是火把。不论怎样,你先前去打探打探。” “遵命!”治兵卫应一声,又回过头来叮嘱道:“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前在泥泞路上行军多有不易。在下去若江探明情况之前,大人请务必在此静候,不可贸然前进。” “不必担心,我自有计较。你快去!”重成有些不耐烦。 可是治兵卫的身影刚消失,他便令队伍道:“枪声让我揪心。迅速前进!”言毕,他便率军朝南匆匆去了。 重成若在原地等待治兵卫的报告,是日在战场上的运气怕会好一些。但性情急躁的他,天刚蒙蒙亮便进至八尾附近。 平冢治兵卫飞马径直去了若江。若江的百姓感到此处难免战火,早就藏匿得踪迹全无。难道家康和秀忠的先锋已来过这里?平冢治兵卫见此情形,立刻调转马头,回去禀报。百姓都已藏匿起来,关东诸军必已到达,怎能指望于中途突袭他们?一不小心,必会和数量多己数倍的敌军正面遭遇,敌强我弱,焉有胜望?因此,平冢治兵卫只想回来禀报重成,劝主人暂时撤回城中,从长计议,但当他回到原处,哪还见得重成的身影! “糟了!”平冢治兵卫脸色大变,慌忙向南追去。他猜测重成必是往八尾方向去了,于是策马狂奔。此时天已大亮,前方的枪声也越来越紧。不仅如此,百姓房舍也冒起自烟,和晨雾混杂一起,必是有人故意放火,时而还可听见呐喊,气氛令人压抑。前方农田中,蜿蜒延伸的小路很是狭窄,田中刚插过秧,水比平常涨了不少,要是失足陷进去,可就是进退不由人。想及此,治兵卫愈发焦急起来。 重成带领的人马不少,直属四千七百,再加上山口弘定、内藤长秋以及木村宗明各人部下,合近六千人。六千人马若沿着这条小道下去,遇上伏兵,必无路可退,说不定会重蹈山崎合战后明智光秀之覆辙。 治兵卫正循着前方大队的马蹄声直追时,猛见前方走来一个背着蒿草的老农。他便勒住缰绳,喊道:“喂!老丈。” 老农连忙放下背上的蒿草,扑通跪在地上,大叫:“大爷饶命!” “我不要你的性命,只想向你问路。” 但那老农吓得浑身发抖,竟已不敢张口说话。 “你放心便是。我哪有收拾你的心思。好了好了,你镇静些……这条路若直走下去,会到何处?” “八、八……八尾。” “确定无疑?” “但,骑马无法到达。此路中途断开了……对,对,要是一直走下去,会走进一片沼泽。” “沼泽?” 老农颤抖着身子,点了点头。 “刚才你遇见打着大旗行军的大队人马了?” “小老儿遇见了。” “那么,大军正朝着沼泽地行进?” 老农胆怯地点了点头。 治兵卫气得咬牙道:“你为何不告诉他们走错了路?” “可是……当时小老儿藏在草丛里,哪敢多言?” 听他这么一说,也有道理。治兵卫又道:“老丈!” “是。” “可抄近路赶上他们吗?” “这……可是小老儿……” “我非让你带路。你要知道,就告诉我。” 老农这才放了心,如此这般告之一条羊肠小道,穿过那小道到小川河,然后沿小川河堤一直往下,便到了八尾前方的沼泽地。 不待听完,治兵卫快马加鞭,飞奔而去。 寻常日子运气的好坏,关系人生幸与不幸;战场上运气的好坏,则直接关系人的生死。重成为何这般心急,要去一片难进难退的沼泽地? 平日的木村重成,有着寻常年轻之人没有的慎重与沉着。前几日,他都在亲自视察这一带的地形。 若江和八尾约有八里之遥。与若江相连者为西郡,西郡之南有一萱振村。若江北为岩田村,八尾北为穴太村。八尾西方,有一个久保寺村隔河相望。久保寺村有一条路穿过斜坡,直通大坂。 重成是想走一条与此相反的路线迎击敌军。他知后藤、真田以及毛利的人马都沿着那斜坡来到此处,若是跟在他们后面,必遭人耻笑,便特意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线。 由此可看出,重成还欠火候,亦可看出大坂诸将并无统一指挥,乃是各行其是。战场征伐,必须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上至总大将,下至小卒兵士,都当统一调度。 得知重成正朝着沼泽地进发,平冢治兵卫如疯了一般,在薄薄的晨雾中抄近道追赶。直赶到已近八尾,他终于赶上了重成,远远喊道:“且等!” 队伍最前面的重成听到喊声,还以为遇上了敌人,急忙执起长枪,喝道:“来者何人?” “在下平冢治兵卫。” “哦,治兵卫。” “大人不能继续往前。前面乃是长濑川沿岸的沼泽地。敌军并不会攻到这里,我军反会深陷其中。万万不可再往前走。” “沼泽地?”重成也愕然,“大坏矣!道明寺到国分一带已成战场,本欲前去增援,快马加鞭方赶到此地,不意……” “大人不可再犹豫,赶快撤至若江,在那里截住敌人去路,还能助道明寺那边的弟兄一臂之力。请大人快快离开此处。” “唉!我竟奔往进退无门的沼泽地!”重成恨恨调转了马首,浑身都在颤抖,下令回到若江。 道路狭窄,一度散去的大雾再次弥漫开来,周围昏暗不已。沿着小路,重成催马向前,试图走到队伍前头。他拨开队伍走出两町左右,只听见右前方传来一阵呐喊。 重成勒住马凝神细听。莫非自己进军之时,敌军已经追了上来?此时,重成才感到毛骨悚然。 若真如此,追兵定是德川方布防于河内口的先锋藤堂高虎与井伊直孝的赤备军,此二人是善于统兵野战的高手。难道己方要在此地被敌军追赶,陷入沼泽? “治兵卫!敌人的军旗?看一下敌人的军旗!”重成慌忙在人群中寻找治兵卫的身影,大声道。此时,右边久保寺村附近的长濑川河岸上,也响起了呐喊。 “治兵卫,治兵卫在何处?” “小的在!” “听这呐喊声,难道我们被敌军包围了?” “大人放心!先前呐喊的乃是藤堂军,次后左边呼应的乃是我军长曾我部。” “长曾我部?” “我们不如把藤堂交与长曾我部,撤到若江……” “住嘴!你是要我在敌军面前逃逸?” “非逃逸。敌军不只藤堂,有井伊赤备军在侧,酒井、神原的强势兵力在后。我们绝非向敌军示弱,只是为了尽快避开沼泽地!”言罢,平冢治兵卫调转马头,来到队伍后头,掩护着兵士,就要往前走。 其实,木村若在此处迎敌,无异于以卵击石。故,长曾我部的出现,对木村正可谓雪中送炭。只是,长曾我部的人马并非为了援助木村而来,他们亦是凭借着一身蛮劲冲到了八尾,直到玉串川堤坝附近,与藤堂部起了激烈冲突。 藤堂高虎是日一大早便欲进军。正待出发时,他听见道明寺方向传来枪声。“是何人?看来已经有敌军期国分进发。” 若有人试图从国分堵住大和口的去路,自然也会有人从北面的大坂道朝立石道进发,或从十三道来到高野道,试图堵截关东主力。高虎恨不能立时将这紧急消息禀报驻于星田和砂的家康父子,却来不及了。 透过薄薄的晨雾,可以看见敌军的旗帜,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木村、长曾我部、增田、内藤各部,均已在八尾、穴太、萱振和西郡各地开始行动。 藤堂右先锋大将藤堂良胜尚未想及木村军已转移,道:“木村部对我军视而不见,径自朝若江方向去了。他们定是想袭击我军在星田和砂的大营。让在下前去两面包抄,一举将其攻破。” 高虎吃了一惊,却点头应允。要是家康与秀忠的大营遭到敌军袭击,自己身为先锋,颜面何存?他正欲从侧面袭击木村部,却碰上了长曾我部,于是两军对垒,开始厮杀。 木村长门守重成将藤堂的四千七百余人留给了长曾我部,率军撤退到若江村,已近卯时。天已大亮,迷蒙不清的晨雾也已散去。 长曾我部盛亲和藤堂高虎定在八尾村一带,各逞武将威风,进行生死搏斗。呐喊声、枪声不时涌进木村重成耳内。看到敌军正在从高野道沿着十三道赶来,他感到无比悔恨。他原本是想从侧面袭击家康与秀忠率领的主力,拿下二人首级,夸示天下,以此扬名后世,因此带着军队连夜奔波,但没想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若江。战阵之间稍有不慎,便是死伤,进退得法固然重要,可是进退不得法……重成恨道,定要挽回体面! 重成驻马,将士众分为三路,其中一路自是迎击藤堂右翼;另一路二百余人由木村宗明率领,前往北面的岩田;主力则留在若江之南,以逸待劳:不久重成才知,前来之敌乃是被称为“德川赤备军”的英勇之师井伊直孝的三千二百人,但在他下达命令的时候,哪里知道这些?不管遭遇何样敌人,都必须有将其一举击溃的信心——重成慢慢找回了自信,令山口弘定和内藤畏秋率军先顶住井伊的进攻。他亲自指挥人马,迎击已紧紧逼来的藤堂之军。 木村重成的判断无误。 藤堂良胜与良重见木村撤退,料定他是要从侧面袭击关东主力军。“要是主力遭侧袭,我藤堂岂不名声扫地!”于是,他们放弃长曾我部,紧迫木村不舍。 首先杀向木村右翼的乃是藤堂良重。他甩开后面的部队,大声叫喊,单枪匹马冲进木村的队伍,挥舞着大刀一阵乱砍。 “来得正好!给我杀!”年轻气盛的重成遭遇了横冲直撞的良重,一场激战就此爆发。 两军相战勇者胜,重成怒从心起,更是英勇无比。他大吼一声,持枪朝良重奔去,长枪在空中划过,马背上顿时已不见良重的身影。士众慌忙赶过来将落马的良重围住,扶他站起。 “灭了敌将。好兆头,弟兄们冲啊!”木村重成稍稍退后几步。一旦厮杀战斗,重成便心无杂念。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紧紧蹬住脚下的马镫,显示出冷静和沉着。 由于良重受伤,藤堂军顿时乱了阵脚。一旦失去主心骨,败相立现。重成属下则个个成了猛兽,对有些发懵的敌军穷追猛打,一时之间杀声四起,藤堂部众喊爹叫娘。 正在此时,西面枪声大作,藤堂良胜亦立时往西边遁去。木村重成见此情形,大喊道:“杀啊!”他举起手中的长枪指向两面,策马追赶。士众呐喊一片,齐齐转向西面,冲进火枪掩护下的藤堂乱军中。 两军重新展开激烈的生死之搏。 “休要退缩!让他们瞧瞧藤堂大军的威风!”良胜大吼一声,阻止溃众。 胜了!重成默念一句,高兴地敲打着马鞍。此时,一个小将高举着长枪朝良胜刺去。良胜扔了长枪,拔出武刀相搏。不几回合,良胜手下已急急围了上去。重村一抬头,猛见士众背后,良胜的战马一跛一拐逃窜而去,马上已不见良胜的身影。他轻笑一声:这厮是死了,还是受了伤? 两个大将都落了马,藤堂军登时大溃。重成手下的士兵齐声呐喊,试图乘胜追击。 “穷寇莫追!”听到重成的命令,号手立刻吹响收兵号角。 “我们胜了。休要再追。带着受伤的弟兄,进至若江与主力会合。”重成从容地命令,掉转马首,到队伍最前带领大家撤退。他知道,接下来的敌人将不是藤堂部,而是井伊直孝率领的精锐之师,有一场更惨烈的厮杀。 井伊直孝此时还是一个和重成年龄相差无几的年轻武士。由于兄长直胜体弱多病,他受命继承家业。为了不损父亲英名,他带着一身腾腾的霸气出征了。 要论刚勇,井伊与木村也算旗鼓相当。 重成击溃了藤堂右翼,暂时撤至若江南部、玉串川堤坝一带,稍稍歇军,填饱肚子。 木村重成似命中注定要和井伊直孝展开一场激烈的决战。此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井伊直孝风骨凛然,却沉默寡言,眼神如刀,一脸胡须让人想起加藤清正。他一向不苟言笑,不善言辞,即便有人搭话,多不理不睬。重成则长相俊美,足以让每个见到他的女人倾心。但二者的斗志和谨慎却有着共通之处。 井伊直孝子时四刻便起身,下令:“立刻吃饭,填饱肚子!”他令将士将午饭带在身上,等待黎明到来。 此时,老臣庵原朝昌过来劝道:“在下以为,今日的主战场乃是道明寺,请思量朝道明寺……” 直孝瞪大眼,摇头道:“不!今日之战役当在八尾和若江。要是避开,日后必然后悔。”他并不细说,口气稳重,毫不犹豫道,“你作为右先锋,带领火枪队前往若江的前堤,等待天明。” 庵原朝昌依言沿十三道朝西进发,抵达玉串川的堤坝,埋伏于此。 然后,直孝任命川手良利为左先锋,令其守于堤坝左侧,自己则率领主力进至从若江通往高野道的十三道,静候敌军到来。 井伊直孝早已看出,大坂武将试图偷袭关东主力侧面。十三道乃是敌人必经之地,他遂作出这等安排。天亮之后,两厢隔着玉串川对峙,直孝的判断丝毫无误。岂能让你们得逞?他冷笑一声,头盔下双目闪闪发光。 “敌方乃是木村重成的精锐,请立即发动进攻。”川口良利催促。直孝却道:“休要着急,太早进攻会伤了元气。”他此后不再多言,一直等到卯时四刻。 隔江相对的木村重成则一边确认敌情,一边整歇。 “让火枪营的三百六十人埋伏于堤坝后面。”重成命今山口弘定。 继续对峙下去,对连夜行军的自己一方显然不利。于是,重成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先从西岸的堤坝朝敌军射击,诱使敌军渡河,然后将其引入那条通往沼泽地的小路。 火枪营领命出动。 刚布置完毕,弓箭营头领饭岛喜右卫门单膝跪于重成面前,禀道:“敌军左翼已开始行动,领将乃是川口良利。时机已然成熟。” 重成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搭眼望去。井伊军的左先锋——川口良利率领的人马已开始渡江。 他们已经心急了,重成暗道,小队人马一上岸,便向其射击。几排枪一过,敌军要么会被火枪吓得畏缩不前,要么会逞强向前冲。反正不管怎样,井伊直孝见此,必会率主力渡河。我则佯装败逃,沿着田中小路撤退。当井伊军到了通往沼泽地的小路上,我便回头猛击,再与先前伏下的人马两面夹攻,年轻的直孝必是插翅难逃。取下大将井伊直孝的首级,此战便结。 真正的大战应在此之后,重成继续寻思:可乘胜追击溃不成军的井伊部,沿着十三道直至高野道。那时在高野道上行军的,到底是家康的铁军,还是将军秀忠的主力?不管是谁都无妨,反正把那里当成自己的葬身之地便是,要能拿下其中一人的首级,便是更好……此时,井伊左先锋川手良利在队伍最前,到了玉串川左岸。 枪声大作。 “哦!”重成不由低吟一声。少许枪声确是他手下发出,但对岸右方也响起了枪声。那里怎会有人放枪?重成大吃一惊,搭眼张望,原来是井伊右先锋庵原朝昌。看来,朝昌预料到渡河时会有麻烦,预先伏兵于此。 枪声过后,木村部火枪营已有十数人横尸岸边。 木村部据命令沿着田间小道撤退,川手良利安然无恙上了岸,齐声呐喊。 一直到此时,事情的进展都如重成所料。他正暗自得意,又听到一片呐喊。重成瞪大眼,紧紧盯着新一批渡河的敌军。此非井伊直孝的主力,而是掩护川手渡河的庵原,他们也顺利过来了。 重成双唇不由剧烈颤抖——即便把庵原诱至沼泽地,也无任何意义,因自己的目标乃是井伊直孝的主力。 “休再撤退!回首踏平川手都。”重成厉声喊道,他的声音在麦田里回响。 部下听到重成的大喊,调转过头来,举起长枪,迎住了紧追不舍的川手所部。 现在的情势对于追击的川手部,还有诱敌的木村部,都是一个意外。而这意外所致的细小变化,在战场上往往有着决定胜负的意义,此时的意外正导致了一场混乱。 “不可后退!此乃胜败的关键!”川手良利已身负重伤。他是在木村部折回时,被人刺中了大腿。 在属下转身反攻的那一瞬间,木村重成道:“敌人已开始急躁。”他的判断完全正确。这也无甚奇怪,从八尾到道明寺一带的战场,到处都可以听到枪声和呐喊。被任命为右先锋的井伊老将庵原朝昌几次援助良利,未果。若要进攻,左先锋和右先锋应同时出动。然而年轻的良利却并不这么想,他认为,一方发动进攻,敌军便会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此,另一方也就更从容了。于是,他积极开始进攻。他受到庵原掩护于先,得到他们背后的支援于后。若在此溃败,武将的体面何在? “休要后退!后退者斩!往前冲!往前冲……” 然而,川手良利的怒号并未持续太久。在庵原部齐声呐喊着赶上来时,川手部前头已经没有了川手良利的身影。混战当中,他烈死于敌军的乱刀之下。 赶上来的庵原替代了川手。而此时木村却也后悔莫及,在和川手及庵原的激战中,木村部已经精疲力竭。就在这个时候,他眼睁睁见井伊直孝率领着主力,缓慢渡河。 要与直孝进行决战,就必须首先击溃庵原,但哪有那么容易?重成不再阻止逃窜的士兵,而是驱马冲进了敌丛。 重成如急流中的磐石,一路砍杀,穿过敌军的洪流,往上游驰去。他飞速跨过岸边矮堤,来到青草丛生的河边,浑身颤抖着从马上翻身下来。因他渴得要命,嗓子眼里直冒火,便欲和战马一起喝最后一次水,然后从正面杀进井伊直孝的主力中。 此处可以听见敌我双方的呐喊,喊杀声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重成趴在地上,捧起水,贪婪地灌进口中。在放开双手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倒映在水面上的身髟,大吃一惊。水里的影子和平时的自己完全不同,那不再是一张端庄神气的脸,而是一张汗流满面、扭曲过度的面孔,充满血丝的双目中满是焦灼。 这是木村长门守重成吗?在这一刹那,重成仿佛看见脸上充满了恐惧的新婚妻子,她悲号着跑开了……不必怀疑,这是重成,锹形头盔、丝线连缀的盔甲、红锦礼服,全身的装束都可以证明。他身上沾满鲜血,已是多处负伤。然而,喝了几大口清水,他又猛地感到浑身有了力气。 “嚯!”重成大呼一声,猛地从水边站起身来。此时,一只蜻蜒落到了他的头盔上,倒映水中,如画一般。他未立刻拂拭头盔,脸上却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你也在碌碌而行……好,且让你在此歇息片刻。”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哎呀呀,这不是敌军大将吗?我乃赫赫有名的井伊先锋大将庵原助右卫门朝昌是也!” 匆忙赶上重成的老仆太兵卫此时正要将马从河中牵上来,见此情形,不由大喊:“大人危险!” 几乎在太兵卫呼喊的同时,重成猛跳起来,拔出武刀,“你就是庵原朝昌?” “来吧!”朝昌虽已年过七甸,但长枪刷地便直指重成咽喉。 重成浑身开始发热。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朝昌的出枪无懈可击,几无法躲开他的枪头。 此前重成一直执一支北国流的丈八长枪杀伐。若未丢掉那长枪,自可抵挡一阵……吓!重成只得抢起武刀,猛地扑了上去。 “呔!”朝昌闪开身子,刀刃掠过他的脸颊。他再次直起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了重成。 “啊!”长枪刺在了重成的大腿和左腹之间。 “南无阿弥陀佛。”朝昌迅速收回长枪,并未再次出手,单是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重成,“还年轻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重成以刀拄地,摇摇晃晃试图站起身来。如木村重成这等大将,怎可受不住老人的一击!但他却吃一惊,老人将念珠挂在脖子上,口中念念有词。 他在可怜我!这令年轻的重成实难忍受。 “呔……再来!”重正明白自己已无法再站起,但他依然用刀尖指住对方。 朝昌停止念佛。“战场乃是个残酷的所在,你就休要再逞强了!”他顿一下又道,“你叫什么名字?有无遗言需要老夫转达?” “住嘴!尔为何不取下我的首级?” “唉!”朝昌苦笑道,“我乃井伊大将,年过七十了。即便拿下你这等年轻后生的首级,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也不稀罕这点战功。既然已站不起来了,不如跟我一起诵佛吧。” “休要贫嘴!快快砍下我的首级!” “罢了罢了,真是一个不通事理的年轻后生!你似还不知草丛中流淌着自己的鲜血。即便无人砍下你的首级,过不了多久,你也会前往西方净土。南无阿弥陀佛,南无……” 见老人就要离去,重成感到一阵眩晕,顿觉从未像现在这般耻辱。他骂道:“老东西,站、站……站住!” 正在这时,又听得另一个声音:“老伯!”一人从青草丛后钻出,对庵原朝昌施了一礼。 “咦,安藤长三郎?” “老伯……在今日之战中,晚辈还未取得一人首级。” “大将还在意取下多少首级?” “话虽如此,可若一颗首级也未拿到,定会被人耻笑,没了面子。从这盔甲来看,这人也是有些身份之人,老伯能否将这首级赐与晚辈。他现在还能拿起刀,也不算是捡的。”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重成,道:“说不定他会领你的情,请便吧。”说完,他便匆忙去了。安藤长三郎道了声谢,走到重成跟前。 此时的重成,手里虽然还拿着武刀,但视线已经模糊。正如朝昌所青,草丛下面湿漉漉的全是鲜血,浸透了他的裤腿。 “啊,也不知你是何人,你的头颅就归我了。对不住!”长三郎挥起了刀。 像木村重成这等人,在其短暂的一生中,许做梦也未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好好,这下我可长脸了。”安藤长三郎砍下重成的首级,扯下系在尸身腰间的自熊旗,将其包了起来,若无其事挂在腰上,离去了。 刚才还在附近的仆人和战马都已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具无头的尸体横于地上,引来了成群的苍蝇。 此战以木村部大败告终。不仅木村,一旁与敌军激战的长曾我部也已败势大现。 庆长二十年五月初六下午,太阳毒辣地照在战场上,这一带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四 父子入阵 真田幸村率三千人马从天王寺赶往道明寺,在他前面,乃是后藤又兵卫基次。作为后援的毛利胜永也率三千兵马,在天亮之前已从天王寺出发。幸村阻止了急于行军的部下,他在担心赶往若江的木村重成,亦在为后藤基次忧心。后藤基次已下定了必死决心,这在情理之中,士为知己者死,他生就一副犟脾气,已将这话刻于心底。基次曾是黑田家臣,但在那里过得并不如意,于是又无反顾地离开黑田,投了秀赖。现在他虽感觉大御所和将军更欣赏他的实力,但想同时报答大坂和关东的知遇之恩,他别无选择,唯有一死。 幸村明白基次的心思,才特意不着急行军——要是急着前去和后藤会合,势必会被卷入其中,与后藤一起赴死。我现在还不能死!但真田左卫门佐幸村绝非贪生怕死,此亦他毫不认输的倔犟使然。战争不可能从世间消失,幸村对此深信不疑,正因如此,他才下定决心走进大坂城。既然家康公坚信可以打造一个太平盛世,要是毫无意义死在对方刀下,便是对对手的不敬! “打造一个太平盛世”。幸村认为,这样的想法不过是狂妄之人的自负。即便可以打造出那么一个世间,武人之间的人情和义理,也会将其搅得无法安宁。我现在还不能死,还有一件东西要送给家康公和秀忠——幸村这种奇异的倔犟,在今日的战场上,怕无一人能够明白。就连他自己,在天明后从天王寺出发时,也将其忘得无影无踪,现在心中所想,唯有将战事进行到底。 幸村骑在马上,冷静地仰望着星田的天空,据云家康公即驻阵于彼。连绵起伏的生驹山脉,雾气飘荡,浓云徘徊。要是下雨,家康公念及自己年高,应不会出征。在没有家康公的战场上一死,实无意义。因此,只有在后藤基次与毛利胜永请求增援时,才可急行,但他们现在皆不吃紧。幸村遂率领人马,慢慢悠悠行进。当他到达藤并寺时,已是巳时四刻左右。 此时毛利胜永率领三千兵马,先幸村一步到了此处。幸村马上来到胜永阵中,询问道明寺后藤和薄田两部战况。 “胜败已成定局。”在一个农夫家中,毛利胜永请幸村坐下之后,感慨道。他似已微微察觉到了幸村的心思,又道:“两队溃退的残兵正陆陆续续朝这边赶来,惨不忍睹。” “哦。”幸村若无其事道,“我若能早到片刻,也可与你协力前去增援,可是……真是太对不住他们。” 此时的幸村,成了一个异常冷静的撒谎之人。他非常清楚,只要自己未到,毛利胜永就无法继续前进。他故意放慢行军的脚步,只是不想让后藤基次这场必败之战将毛利胜永也卷入其中。 这时,福岛正守、渡边内藏助、大谷吉久和伊木远雄等人,陆陆续续赶到。他们一个个都急速行军,气喘吁吁。 于是,藤并寺会师的大坂总兵力,已超过了一万两千。 “切切不可急躁!”在诸将面前,幸村用一副沉稳的口气道,“击溃后藤、乘胜而来的敌军不只是水野胜成,还有伊达的一万大军和松平忠辉的九千兵马。下午一战如何应敌,将直接关系到大坂的命运。在敌军以势不可挡之势冲过来时,我们要摆成枪林阵,匍匐于地……他们必会大肆射击。伏于地上,则大大减少伤亡,可于放枪之后,再起身猛刺……”这是幸村在九度山时便经常尝试的用兵之策。 “在遭受枪队的袭击时,不能与其硬拼,应暂时伏于地上,等待敌军射击后再站起来。因都使火枪,无法连续射击,敌军就束手无策了。当然,我军的火枪营应在敌军攻击之隙,进行射击,但不可太过乘势追击……”幸村讲完战术,双手合十道,“由于意外的迟到,导致后藤和薄田两位大将以及众多勇士丧身,这都是幸村的罪过。今日已错过了良机。因而,我方在若江和八尾的军队败退时,务必尽快收兵。决战定于明日,在天王寺和茶磨山展开。在此之前,务必爱惜每一兵勇,珍惜性命。” 这是幸村真假难辨的作战方略。他对自己眼睁睁看着基次和兼相丧命而表达的歉意,也许并非谎言。若非如此,大坂士众说不定都已萌发了临阵脱逃之念。 在人皆变得疯狂的战场上,要保持像清水一样的冷静,实在甚是难得。真田幸村便是想利用这种至难的冷静,给予关东大军痛快一击,然后离开战场。 此时,没有任何消息说明家康的主力已经出动。 到了正午,阳光透过云间的空隙,直直照射到大地上。星田定是下过了雨,家康也定是害怕泥泞,才不愿出征。在小心谨慎的家康面前,幸村只要佯装退却,家康便一定不想放过这得胜的机会,必在今夜率军前来。若从此地撤退,战场便只能选择天王寺到冈山一带。去岁冬役中,那里也曾发生过激战,家康也定然会在熟悉的茶磨山布阵。 幸村欲在茶磨山张开大网静候家康。在他眼中,已无战争的胜负,只有对“战事永远无法消灭”之事实的坚信。基次输给了家康的识人之恩,甘愿前去送命,但幸村却无那般单纯,他以为,真正的报答,是夺取家康性命,让世人明白,这个世间永不存在什么安逸的太平! 众人在藤并寺的民宅中商议完毕,时已正午。 幸村离开毛利,和渡边内藏助的人马会合,组成了军队右翼,朝着道明寺河沿右边的誉田进发。他们出发之后,才发现到处都藏匿着后藤部负伤的士众,才知基次已完全溃败,但谁也不知基次战死时的情形。 幸村进发时尽量避开道明寺正面。因伊达必然来此处,伊达军中应该有女婿片仓小十郎。翁婿战场相见,幸村心中有些为难,有些不忍。他感觉出伊达政宗和大坂城内的洋教神父有些联系。伊达在战场上到底会如何?若能及早知此,对明日的战事有重大意义。幸村寻思,要对付伊达,最好的办法就是莫把他当成敌人。 幸村来到河岸边时,一群乱兵慌慌张张朝这边跑来。“何人?你们是何人手下?”幸村在马上喝道。 乱兵回话,说是北川宣胜部下。既是自己人,就不能坐视不管,幸村咬牙掉转马首。 这里可不值得我真田幸村拼上性命!虽然心中如此算计,他却不能袖手旁观,因为今日之战将直接影响全军士气。 幸村打马急进,看出北川宣胜已经陷入苦战,遂立刻命令同行的儿子大助幸纲前去助战,自己则驱马来到北川宣胜跟前。此时,他还不知将北川宣胜逼至如此困境的敌人是何人。 “北川大人,你带兵后退二三町,这里就交给我了。” 为了让已经溃败的军队再次振作,重新面对敌人,这是唯一的办法。幸村令北川部撤退到大助幸纲后方,大助则摆开枪林阵,迎击敌军的骑马火枪队。这样一来,撤至真田后方的北川便能稍作休整,重新迎敌。那时的北川部,将不再是夹着尾巴四处逃窜的败军,而会变成一支勇猛的军队,成为真田的后援。 幸村领兵打仗,总是能巧妙地将力量和人情组合分配。今日,他便是如此巧施腾挪之法。已溃散的北川部在幸村的指挥下往后撤退,幸村直接指挥大助幸纲和渡边内藏助拉开战阵。与此同时,已经作好准备的真田火枪营,对着敌军的先头人马一阵扫射。 疯狂的扫射震动四方,战场局势顿时发生逆转。北川士众已停止逃散,他们的溃逃和撤退变成了诱敌深入。真田的兵马挥舞着长枪猛攻,双方一番激战之后,敌军撤退,两军之间拉开了五六町距离。 “敌方撤兵实是故意,要小心行事。这是何人的兵马?”幸村停下马,打量着已经喘过气来的北川部,问道。 “敌将乃是伊达手下大名鼎鼎的片仓小十郎。”北川宣胜回道。 “片仓……”幸村立时僵住,“哦,竟是片仓……” 在乱世的战场上,经常会碰到意想不到的无情伏兵。幸村一直想避开女婿的人马,没想到女婿却一下子挡在他面前。况且,这一战乃是为鼓舞士气而主动出击,焉有退却之理? 此时,片仓小十郎也生出了同样的惊讶。伊达怕也想避开与真田的决战。道明寺正北面乃是水野胜成和大和诸将,挨着本多忠政的伊势军以及松平忠明的美浓军,伊达来到最南的誉田。然而,该死的真田幸村却偏偏也避开了道明寺正面,来到了誉田!二虎将相争,自是一场龙争虎斗。 片仓小十郎和手下将领商量,避免独断专行:“敌军就在眼前,我们先与哪一支人马捉对厮杀?” 本川宣胜已经和真田合兵一处,但与这支军队相隔三町处,还有几支队伍高扬军旗,右边乃山川贤信部,左是福岛正守、大谷吉久、伊木远雄等部。 片仓本来可以稍稍改变进攻的方向,选择旁边这几支军队中的一支作为突破口,但考虑到明天就要决战,不得不顾虑士气。若是不慎挫伤了士气,士众一个个变得如丧家犬,怎能继续为战? 众将的回话令片仓小十郎异常寒心。 “当然是赤备军!赤备军乃是我们最好的敌人,首先要击溃的便是那支兵马。” 所谓赤备军,毋庸置言,便是红旗红盔的真田部。 “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也将骑兵分为两队,火枪营埋伏于左右,目标直指对方大将。虽说赤备军大名鼎鼎,但他们也有一个弱点:一旦没了领头的,他们便是乌合之众。记着,首要目标乃是取下大将性命。” 亲情与战术无法两全。身为武士,在战场上首先当学会的,便是不可囿于亲情。 赤备队已在片仓前面摆开阵势,真田幸村站在队伍中间,暗中观察对方动静。对方亦未想过要退。撤退就罢了,但敌人若发动进攻,无论如何要将其击溃。 片仓不过是伊达的一支,即便被击溃,对于率领大军的家康来说,也不过如被蚊子叮了一下。但真田军若在此地失败,大坂士气便会一蹶不振。 “父亲!敌人似要进攻了。”大助幸纲气喘吁吁赶到幸村马前。 幸村微微一笑,道:“休要慌,再等片刻。与其冒冒失失发动进攻,还不如耐心等待时机。大助,敌军大将的首级就交给你了。” “遵命!”大助一脸自信,大声回答。 片仓的军队首先吹响了进军号角。未几,一队骑兵齐声呐喊着冲了过来。真田军挥舞着长枪准备迎击。 已经料到真田战法的骑兵队,如旋风般从旱田冲到岸边,由另一队人马替换上未。在两支人马替换的间隙,子弹朝真田父子呼啸而来,其精准令人毛骨悚然。 “危险!真田大人危险!”渡边内藏助的一支人马从旁斜冲出去,两军顿时陷入混战,无法分清敌我,也分不出谁是大将,谁是小卒。 “片仓小十郎何在?”真田大助穿着一身绯色缀线铠甲,身后插一面红旗,骑马冲进阵中,左冲右突。 但无人停下来向他报上名姓。谁都知,一旦停下来,必会死于枪下。大助奋力搏斗,未久,右腿便负了伤。当然,他的长枪也伤了三四人。他杀了一阵,这才看到,伊达几乎所有的士众都在流血。 大助睁大眼,努力寻找小十郎的身影。此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溃退,若再战片刻,所有人都会精疲力竭。刚念及此,只见一个敌阵大将接连砍倒两人,大声喊着“撤退”,自己亦飞奔去了。那人便是大助寻找的片仓小十郎,但大助却未看清。 “追!快!敌人怕了。”大助看到敌人朝着誉田方向撤退,才知己方已然大胜,不由大喊:“父亲!父亲……” “令尊在那边呢。”右边脸颊淌血的渡边内藏助骑马奔过来,他指着身后的堤坝。 “内藏助,快,我们快追!” “好!” 但此时幸村却下达了撤兵之令,撤退的号角大响。 “为何撤退?”幸村的判断毫发不差,片仓的撤退亦自有道理。 见到片仓危急,伊达派出奥山出羽精锐部队中的骑兵前来增援。幸村正是看到这一点,才下达了撤军命令。若大助乘胜追击,必被奥山的骑兵队截断退路,自寻败阵。 在奥山骑兵队到达之前,真田幸村已经整顿人马,朝誉田之西撤退了。这时,木村重成在若江被人砍下了首级…… 是日之战中,片仓所部无不挂彩,由此可知厮杀是何等惨烈。在真田这边,除大助幸纲,渡边内藏助、福岛正守、大谷吉久也都不同程度受伤。但若无幸村无比冷静的部署,西军怕已全军覆没了。 幸村把军队驻扎于誉田之西,派人打探各处友军战况。 从冬役到现在,幸村认为能坚持到最后,并对之寄予厚望的,其实只有毛利胜永和长曾我部。其他部要么有勇无谋,要么感情用事,要么自以为是。真正打起仗来乃是难上加难,或许正因如此,幸村才热衷于战事;亦正是因为知兵知战,他才能临危不乱。 近未时四刻,双方都已精疲力竭,此乃情理中事,因为几乎所有人马在深夜丑时就已开始行动。因此,怎样保持体力以应付明日的战事,才是问题关键。 “好了,战事才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让我们先歇息。” 幸村下令全体将士稍事歇息,派人打探各处战报。未久,他得知长曾我部在八尾遭藤堂部重创,残余人马集于久宝寺。去了若江的木村重成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他并不知,木村主力业已覆没。 此时,大野治长派来使者,报说接到了木村宗明的战报:“木村长门守战死!若江和八尾既俱已失守,请速速退兵!此乃少君命令!” 幸村郑重送走了使者。命令下起来容易,但想平安撤退,必须有一出比进攻还要周密的策略。塙团右卫门、后藤又兵卫、薄田兼相、木村重成等人或战死沙场,或生死不明。目下要确定的,乃是剩下的人应如何应付明日的战事。 幸村随后召集诸将,商量撤退路线。 “在这战场上还有未曾露面的强敌,那便是松平忠辉率领的大军……初战至今,他还未尝战阵,若遭到他的正面攻击,我军必受重创。因此,我想在此待到傍晚,以观形势,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诸将还会有什么异议?撤退,自是越早越好。松平忠辉统领的军队,人数怕在一万以上,要是遭到新一轮的攻击,己方殊难抵挡。 “我们当于申时四刻撤退。在此之前,让士众好生歇息。”幸村的口气依然平稳如水。 幸村若在誉田的密林中遭到了关东新一轮猛攻,大坂军在这一日许已全军覆没了。 但关东并未发动进攻。关东不攻,并非因为无人,亦非无力。伊达政宗的女婿、越后高田城主松平上总介忠辉率领的军队毫发无伤,就人数来说,忠辉直接指挥的人马就有九千,加上村上义明的一千八百和沟口宣胜的一千,总数高达一万二千入,自上杉谦信以来,何人可比?这支越后的雄师盘踞于道明寺伊达部的后方,无任何动静。这是为何? 此处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去岁冬役时,家康六男松平上总介忠辉奉命留守江户,年轻气盛的他感到焦躁不安。而此次奉命统领一支人数多达一万两千的大军,求胜心切的他时刻准备着大战一番。但,他毕竟经验浅薄,于是岳父伊达政宗被任命为他的辅佐之人。忠辉来到道明寺附近的国分,却又为何眼睁睁看着其他兵马一次又一次在眼前展开生死搏斗,自己按兵不动? 关于此事,战后有人这般记述:
东军第五路将领松平忠辉较晚从奈良出发,虽在中途已接到开战消息,加快了行军,但到达片山时已是下午,最终贻误了战机。忠辉同母异父姊婿花井主水建议,即刻对西军发动进攻,但玉虫对马和林平之丞却极力反对。忠辉派主水为使前往伊达政宗处,请求代政宗出战,但政宗不允。 传令官皆川广照拜谒忠辉,告之敌军经半日战斗,已然疲惫,若马上发动进攻,一举即可将敌击退,追其溃败之师,攻入大坂,自能拿到头功,请求忠辉任其为先锋。但忠辉不允……
忠辉按兵不动的原因至此明了。那么,政宗为何故意阻止忠辉,致使他自自丧失了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前文已明言,政宗有入了洋教之说;大坂城内亦已混入了大量神父和信徒;忠辉亦曾缠着家康,要求把大坂城封给自己。数疑并起,忠辉大军自是不能动得了半分。 但忠辉毕竟年轻英勇,用大久保长安或者大久保忠邻的话来说,简直就与当年的信康一模一样,乃是一员猛将。他若追击敌人,定不会仅仅停留于天王寺,很可能一举即冲进他梦寐以求的大坂城。然后,他或可乘机提出要了大坂城。即便不如此,始终被秀忠亲信视为眼中钉的忠辉,在不知不觉中也已为自己大树敌人。老到的政宗岂能令女婿身人险境? 但事实是否果真如此? 因为停止行军,宿营于圆明村,从而贻误了追击西军的大好机会,此事后来葬送了忠辉的一生,远无如此简单。 花井主水奉命去面见伊达政宗时,政宗道:“你告诉你家主君,所谓大将,并非必须首先出兵。上总介大人战场经验尚少,可能并不知,战场上的敌人并非只与自己正面相对,也可能从背后袭击。上总介大人与将军大人亲信有芥蒂。加上大久保忠邻和大久保长安事发之后,就有人散布谣言,说上总介大人心存野心,试图取代将军,掌管幕府。若有人信以为真,说是在这战场上,上总介趁乱……那将如何?” 花井主水听了这一番话,大觉有理,回去报告给了忠辉。他虽为家老,但先前却只是一个能剧艺人,作战经验同样不多。加上之前玉虫对马和林平之丞等人也曾经极力反对,忠辉便亦压制住急躁冒进之心,驳了皆川广照的追敌之请。 伊达政宗让片仓和奥山孤军奋战,自己按兵不动。见真田朝誉田的树林撤退,水野胜成请求道:“现在乃是追敌的大好机会,希望大人能与在下一起发动进攻。”伊达政宗却严厉拒绝:“我部经过了激烈奋战,人马俱疲,无法继续为战。” 水野胜成怎说也是道明寺一路军的总大将,在战力上绝不输于四路的伊达。但政宗却严词拒绝,还要求第五路松平忠辉也莫要轻举妄动。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此日西军能够安全撤退,毋庸置疑,乃是因为伊达政宗。 真田幸村在誉田的树林中稍作停留,见松平忠辉依然按兵不动,遂令毛利胜永的火枪营断后,并放火烧了附近民宅,佯为进攻之相,实则趁机撤兵。 撤军之时既到,真田幸村对伊达的先头部队大声喊道:“哎呀呀,还说什么百万雄师,堂堂关东大军竟无一个男儿!”幸村赚足了面子,开始撤退。这可说乃是为了鼓舞士气,亦可说是他看清了政宗心思,才敢如此嚣张。伊达绝无追击的意思,若非如此,如幸村这等冷静之人,断不会如此虚张声势。政宗许是为了在日后有个说法,才先派出片仓小十郎来虚晃一枪,拖延时日,以察大坂命运…… 五月初六的战事就这样结束。 此日,秀忠的军队进至前夜藤堂部驻扎的千冢,家康则从星田行军至枚冈,安营于此。 藤堂高虎的使者分别来到千冢和枚冈的帐中,请道:“今日一战,我军死伤惨重,恳请辞去明日的先锋一任,还望将军和大御所应允。” 对于此际武将来说,先铎乃是至高名誉,藤堂却提出辞去先锋,可想而知,他在此日的战事中受到的打击是如何之大。 于是,家康便改任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为秀忠先头部队,任前田利常为冈山先锋。此际前田利常已至大坂官道的久宝寺,驻阵于此。 却说平安撤至茶磨山的真田幸村,虽已精疲力竭,却依然立刻召众将议事。时已是深夜,然而他们仍不清楚己方各路损失有多大。 紧跟在幸村之后撤退的大谷吉久、渡边内藏助、伊术远雄、福岛正守,陆续来到营中,见过了幸村,个个亦都精疲力竭,形容憔悴,与其让他们现在思量明日的用兵之策,莫如让他们稍事歇息。 “等众人都到齐了,我再叫醒你们,此前你们先睡片刻。” 众人围于一堆火苗微弱的篝火旁,未久便鼾声大作。毛利胜永与其子胜荣入帐在前,吉田好是、木村宗明、筱原忠照、石川贞矩、浅井长房、竹田永翁进帐在后。未几,营帐中鼾声四起。 山川贤信前去迎接大野治房。当治房在三十名根来僧兵的护送下来到大帐时,幸村这才叫醒诸将,商讨明日如何用兵。 虽说是议事,打了一天仗的将领们并未提出什么像样的见解。他们每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战已无望。敌方还有偌多好手未曾出手,而己方大部都已上过战场。两厢相比,胜负立判。 幸村厉声叫醒还在熟睡的儿子。 “大助,过来!”幸村的声音异常严厉,不只是幸纲,在座诸将也都不由端正了姿势。 “孩儿睡过头了,请父亲恕罪!”尚留着额发的少年慌忙起身过来。 “坐下!”幸村再次厉声斥道。 全场鸦雀无声,帐内气氛紧张。 “听好!你要把为父说的话铭记在心!不可违背!” “嗯。”大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十分惊讶,然后慌忙两手伏地,不敢直视父亲。 “天明之后,你马上前往大坂城。听好了,明日便是父亲战死沙场的日子。因此,你必须回到大坂城,侍奉右府……” 不等幸村说完,大助使劲摇着头,大声道:“不!” “你敢违抗父命?” “别的事也就罢了,父亲既已决心赴死,大助决不能离开父亲半步!” “胡说!” “父亲!明日决战中我们将遭遇真田信吉兄弟。斯时他们见父亲血染沙场,旁无大助,他们会怎样?他们定会嘲笑大助,骂孩儿贪生怕死,抛弃父亲,独自逃回了大坂城。别的事,孩儿定会听从,唯此事万难从命,还请父亲另派别人。孩儿不孝,请父亲务必体谅儿子的苦心!”言毕,大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幸村冷冷看着伏在地上的大助,脸上却无任何感动,“只有如此说辞?” “父亲!父亲!自从和父亲一起离开九度山,大助就已经准备和父亲一起战死沙场……” “混账!”幸村骂道。这骂似乎不仅是对大助,也是为了振合在座诸将。“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这场战事已经不在于胜败。它乃超越生死、维护男儿心志的战事!” “这,可是……” “大楠公赴凑川应战之时,其子正行同行了吗?当时小楠公比你还年幼,你怎还不如人懂事?我要你回到右府身边,非让你苟延残喘。父子应是一心,我在战场上,你在右府身边,各自尽力完成使命。我让你回去,乃是要你和父亲一起成就大义!万一右府身有不测,你就当坦坦荡荡殉死。这是为父的命令,不得违背!” 大助仍在呜咽,但在座将领眼里却大现生气。 幸村缓缓转向诸将领,“好了,现在就和诸位商量一下明日的战事。”幸村将军扇放在膝头说话时,众人的视线还在大助和他之间逡巡。见着垂头丧气的大助,人人都觉得自己也必须寻找归处了。明天战事就要结束了,不仅真田父子,在座众人都要为自己选择归处,这是宿命。 “我们将在天王寺与敌军决一雌雄,已无需赘言。冬役时我们曾经采取闭城不出的战法,但这回不能沿用老例,因护城河悉被填平。”幸村说到这里,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人人对死亡都已有了预感,这微笑再次提醒了众人:现在已无回头路,面前只有死亡。 “大人说得是,这回要把老底都掏出来了。”毛利胜永笑着回道,“既如此,不如令城中所有将士都出城参战。” 幸村点了点头,“让城中的各位将领率兵经由茶磨山,前往天王寺,将东军引诱至此,才能决战。对手不到,与谁决战?” “哈哈……大人说得对。” “然后,另留一支队伍在船场,在两军正面作战正酣之时,令其秘密绕过下寺町,绕道至茶磨山南。” “好,此法妙极!”毛利胜永巧妙地附和着,他十分清楚幸村心中所思。 “绕道而去的人马,在敌人背后发动袭击。那一带应是家康的主阵。” “是。那里乃是一决胜负之地。今日在撤军途中,多见这一带的沼泽、水池和沟渠等处均插着些竹竿,上贴纸条作为记号。看来,这是有人依照家康命令,秘密探查了地势。关东甚是谨慎,我们亦当心中有数。” “哦,他们连路标都做好了?” “不愧是家康公,果然是领兵打仗的好手。”胜永赞道。 幸村笑道:“哈哈,这倒令我好奇,却不知明日家康公会命丧谁手?”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大助幸纲已停止哭泣,悄然站了起来,坐到后面。 “好了,下面讨论人员配置。”幸村把人名簿放到战阵图旁边。此时大助道:“父亲!大助愿意回大坂城。” “哦,你终想明白自己的责任了?” “是!大助绝不急于赴死。” “哦。” “只要右府活着,大助就会侍奉左右,坚决完成使命。” “这正是我要托付给你的啊!”幸村双目闪亮。但他声音如常,并未落下泪来,仅探了治长一眼,声音平静,“右府说不定会坚持亲自出城迎战。但是,你无论如何都要制止他。你知这是为何?” 大助道:“混战当中,会触到偌多尸首,此多有不吉……” “正是。因此,你不可离开右府半步。他若非要出城亲自迎战不可,你就与负责警卫的奥原信十郎商议。” “奥原信十郎?” “他为人忠厚,且又年长,他的判断应该不会有大误。右府若听取了奥原信十郎的建议,你就要无条件遵从。无论是生是死,你都要和右府在一起。” “孩儿明白。” “已无甚可说的了。务必时刻谨记,你是真田幸村的儿子……好了,你去吧。” 有人啜泣,却无人站起来和大助说一句话,只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大帐。 大助去后,幸村释然一笑,道:“好了,终于说服那个不成器的小东西了。接下来,我们商议人员分配。”他从笔筒里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下“茶磨山”三字,然后看一眼大家,道:“我想在茶磨山布阵迎敌,不知诸位有无异议?” “只有如此。”毛利胜永立即回答道,“既然真田大人镇守茶磨山,那么毛利胜永就当负责天王寺南门的防守。” 对于毛利胜永的提议,大家无异议。幸村刷刷写下了和他一起镇守茶磨山众将的名字:大谷吉久、渡边内藏助、伊木远雄、福岛正守、福岛正镇。写毕,幸村把纸笔递给胜永。 胜永让儿子胜荣看了一眼,便在纸上写下“天王寺南门毛利胜永”几字,加上了儿子胜荣和两位老臣浅井长房与竹田永翁之名,然后,他用眼神一一征求了各人同意之后,又加上了吉田好是、筱原忠照、石川贞矩、木村宗明等人。他表面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却知,此乃最后一仗!这种感慨像巨石般压在他心头。 长冈兴秋、模岛重利、江原高次等将领镇守天王寺和一心寺之间的石华表以南;大野治长的火枪营则埋伏在毛利军左前方,治长率领主力和后藤、薄田、井上、木村、山本等人的残部,驻扎于后方的毗沙门以南;大野治长之弟大野治房自是左方冈山口的总大将。 确认了自己所在,众人都发出了一声叹息。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五 夜半激将 在大坂诸将最后一次议事的时候,德川家康率兵从星田进至枚冈。在大营中,他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与之进行了一次密谈。 家康的心绪并不好。只要一开战,他便十分激动,血在身历百战的体内沸腾,此时家康会变得很是敏锐,全身充满斗志。开战六天以来的几场仗,让他颇为焦急。他也自知这场战争拥有绝对的优势:然而,正是这种所谓“不会输”的自信,才让他焦急万分。 许是大家都认为这场战争无论如何不会输,才如此放心,并无多少人尽全力。大家都想着面子上过得去就是,并不使全力一战。但战事绝非面子上的事,一个小小的失误,便可能导致全局被动。 在六天战斗中,值得褒奖的只有水野胜成和井伊直孝。不管是藤堂高虎还是伊达政宗,表现都让家康不满。今日本来就可攻入大坂城,却非要拖到明日不可。虽说只有一日之差,却关乎数千士众的性命,众人为何就不明白?若今日攻进了大坂城,明日便可昭告天下:“战事结束!天下息兵!” 世人都知,在那个没了护城河的大坂城中,诸人不可能闭城不出,死守在内。然而,必胜之军却放弃乘胜追击的机会,让西军逃了回去。这样一来,敌军必在天王寺至冈山一线布兵,结阵应战。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己方军队漫不经心,敌军却多是为了留名后世。他们居于死地,自会拼命反击,因此,更会有万千士众丧生。 伊达政宗拒绝了进攻,藤堂高虎也以死伤惨重为由请辞先锋。这样还如何打仗? 甚至对始终带在身边的义直和赖宣,家康都无好脸色。但一个意想不到的僧人来访,却让他心绪大好,笑声不断。 来客乃是天王寺附近一心寺住持本誉存牟。存牟说因为这一带将会成为战场,故决定前往高野山避难。他着一身缁衣,打扮成行脚僧模样,并不引人注目。 “真是过意不去,险些连贵寺也烧了。”家康靠在扶几上,道。 存牟以念珠抵额,看看四周,小心翼翼道:“明日一战,贫僧有一事容禀。” 存牟大师和家康之间颇有缘分。去岁冬役,家康将大营扎于茶磨山,与坂松山的净土宗一心寺毗邻。因此,存牟时常来军中与家康饮茶,讲论佛法。在此之前,二人也有交往。庆长五年二月,家康曾将一夭折男儿葬于一心寺。彼儿名仙千代,死后法号为高岳院华窗林阳大童子,当时主持葬礼的便是存牟。 “贫僧知道那一带将会成为战场,故已令人在各处插上竹竿以为标记。请传令出征的各位将士,务必注意那些标记。” “多谢大师!” “在纸片上标有圆圈的乃是泥地,标有三角的则是小水塘,未做任何标记的,乃是此路不通。” “真是多谢。直次,把这些记下来通告大家。”家康吩咐旁边的安藤直次,然后道,“今晚他们应在着手巩固那一带的防守吧?” “关于此,贫僧还有一事相告。” “何事?大师听说了什么要紧之事?” “听说真田将出兵镇守茶磨山。” “想必如此。” “此乃真田的党徒所言。既在彼处布阵,势必欲谋大人或将军性命,以为黄泉路上相伴……净说些不吉之吉,请恕罪!” “哈哈!无妨无妨,战争就是要取对方首级,不是杀人,便是被杀,都是一样。” “另有一事,明日将会有八位真田左卫门佐出现在战场上。” “八位?” “有人透露,他们准备了八件红色铠甲、八顶鹿角头盔,另有八匹着红马铠的自马……” “哦。” “那八位真田幸村将会神出鬼没,现于各支军队中督战,以此混淆视听,致使大人军乱。” “多谢。我也想过他会使此招。这么说,真正的幸村乃在茶磨山?” “是。所有人都已作好了战死之备,对守护佛堂的僧人也格外亲切。” “哦?对僧人以礼相待的对手最是可怕。多谢大师告诉我这些。我亦有一事要拜托大师。” “请大人吩咐。” “明日一战,我军和敌军士兵的尸首将在寺院附近堆积成山。怨亲平等,俱会一处,我想拜托大师清理战场,超度亡魂。” “此乃老僧分内之事,不必吩咐。” “直次,取些金子来,作为超度亡灵之用。然后,派人护送大师到高野山口。”家康吩咐毕,心情已是大好。 一心寺的存牟得知寺院周围将会成为战场,便将寺中宝物转移到一些安全的地方,自己也前往高野山避难。避难不过是个借口,但如不这样说,在偌多关口都不会被放行。 “真田左卫门佐要化为八人驰骋战场啊。”存牟去后,家康嘀咕道,“敌军以一人之身化作八人来应战,我军很多将领甚至连应做之事都不想做。”言罢,家康转向安藤直次:“直次,你认为前田如何?” 直次不言。 “你怎想便怎说。” “可是……” “到底如何?” “在下认为,大人不应将这些说出口。” “为何?” “在战场上会出现八个真田幸村,是说敌军想乱我军心……” “那又怎样?” “这样的话,有人会散布谣言,说关东军中有人谋反……” “嗯。” “他们这样散布谣言,首先动摇的会是谁?在下觉得,首为伊达,次乃前田与浅野等人。因此,大人不如反对前田利常深信不疑,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也。” 家康呵呵一笑,转变了话题:“直次啊,去把忠辉和忠直叫来!”但他又马上改口道:“忠辉就算了。用你的话说,忠辉现在有我们必须信任的伊达辅佐。把忠直叫来就是。” “遵命!” “要是有人以为我只让外样大名和旗本将士奋力杀敌,却不舍得让自己的骨肉上战场,这将会成为此次战争一大瑕疵。我得让孙子忠直担负起重任。” 直次领了家康命令,马上派小粟又一前往忠直阵营。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秀康之子忠直来到家康阵中。刚一见面,家康便劈头盖脸斥道:“忠直,白天的战斗中,你睡觉了?” “啊?” “你父亲可不会在战场上睡觉。你这个混账东西!” 年轻的忠直被这突然的一喝愣住了,但马上就明白了祖父的意思,顿时满脸通红。“那……那……明日一战,请任命忠直为先锋。” “不可!” “不可……” “要是先锋在战场上睡觉,本能得胜的仗也会失败。” “那么,先锋为谁?” “我已经任命了前田利常。把你叫过来,就是要责你今日怠慢。退下!” “是。”被狠狠责骂了一顿,忠直一度通红的脸变得苍自,唇角哆嗦着,走了出去。 忠直不敢顶撞祖父。然而家康责备他,是因为心中十分清楚,松平忠直乃是一点就明的孙子。 “大人,您过严了。” “嗯?”家康佯作不解。 “越前大人年轻气盛,定会让老臣前来劝慰大人,请求取代前田先锋一职。” 家康不答,转道:“直次,把大炊叫来。” “遵命。可是,即便不去叫,想必他已来了。” “哦?你掐指会算?” “不敢。现在将军还未明确是前往冈山还是茶磨山,必会前来和大人商议。” “呵,你近来倒是变得精明了。” “不敢。” “好了,吩咐下人准备一碗葛根汤。” “葛根?” “我不是只会训斥孙子,明日我自己也欲拼死一战,必须鼓舞十气。” “哈哈!”直次笑道,“大人,您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 “住嘴!” “是。” “我不是以前的德川家康了。我也不再是将军,将军另有其人,我就是战死沙场也无妨。正因我原来没有这样的准备,才无法激励将士。战事比铜镜更能照出大将的心思。” 安藤直次还未能明白家康的意思。一开始,他只是以为今日无人乘胜追击,家康因此心情不佳,但不久忠直的家老本多富正到来,在他和家康的谈话中,直次方逐渐明白家康之意。 本多富正面无血色。忠直脾气之暴绝不亚于其父,但如今竟被祖父责骂,不免将满腔怒气撒到老臣身上。 “实际上,是在下阻止了忠直公子进攻。听说大人因此责骂他在战场上睡觉?” “是,我骂了他,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只是忠直公子感到颇为羞愧,希望大人能让他担任明日先锋,如此方能雪耻。他说,大御所要是不答应,他便退隐到高野山。” “哦?好啊,那就让他退隐吧。我已决定让前田担任先锋。” “那样的话,就……” “住嘴!”家康厉声喝道,站起身,“你们一个个难道就不明德川家康心思?德川家康不是个只会责骂孙子的懒惰之人!你去告诉忠直,要是明天他听到祖父战死的消息,就让他留在高野山念佛,为他的祖父超度亡灵!” 此时,长枪奉行大久保彦左卫门陪着土井利胜进来,本多正富只得闭上嘴,却亦为家康方才之言吃惊不小。 “在下告退,在下会将大人的意思转达与公子。”言罢,富正偷偷朝安藤直次递了个眼色。直次会意,随他走出帐外。 天空漆黑一片,营帐内外都很闷热,四周蛙声一片。 “安藤大人,刚才大人如此严厉,把您吓坏了?” “您也一样吧,大人今日的确太过了。” “在下已下定决心。我们决定违令发动进攻。当然,我家主公不能独自上阵杀敌,我们都会同行,其中也有令弟,故还请大人在其中周旋。” 不愧是忠直的老臣,这样就对了,直次心道。他口中却道:“可是,即便是抢功,也要看你进攻何人呢。” “这还用说,越前大人进攻的自是真田左卫门佐。” “很好。” “之后的事就拜托你周旋了。” 直次站在黑暗中,直到富正的马蹄声渐渐消失。真正的战争看来要开始了,他真切地感觉到夜空中的杀伐之气。 当直次回到帐中时,听到家康正厉声训斥土井利胜。家康气愤地拍着扶儿,声色俱厉:“亏你还在将军身边,就这点见解,还能胜任么?” “别的事也就依了大人。”土井利胜并不示弱,道,“让年逾七旬的老父与真田对垒,自己却去冈山,大人若有个闪失,将军大人颜面何存?大人您已说过,从今往后,天下人伦第一,将军要做个圣人……” “浑蛋!那是平时,现是在战场!” “可是,不管怎样,战场也是人世!要是不知敌势也就罢了,我们明知驻守茶磨山的乃是真田,驻守冈山的为大野治房。要是将军把年迈的父亲推给强敌,必会威信扫地。故,利胜请求大人能改变主意,转攻冈山。” “不!” “在下恳求大人!” “不!”家康毫不客气道,“唉,我还似为大炊是个明事理之人,不想也是如此糊涂。”他看向直次。 直次已经明白了二人争执的缘由。土井利胜似欲劝说家康前往冈山,让将军秀忠攻打茶磨山,这怕也是将军的意思。冈山敌首乃是大野治房,而在天王寺和茶磨山一带布阵的,则是真田幸村和毛利胜永。 茶磨山和冈山均位于一个方圆二十町的高地,进攻的路线却大有不同,最右一条道沿平野川通往冈山,另一条则从奈良道通往天王寺。往左还有一条纪州道,沿此道而来的乃是伊达政宗、松平忠辉,以及沟口、村上等率领的越后诸军。非但如此,和歌山的浅野长晟亦会沿此路而来。因而,从茶磨山通往天王寺的奈良道,位居中间,乃是敌人正面。 “直次,你与大炊解释,我为何必须直面茶磨山。”家康吩咐之后,端起葛根汤喝了一口。 直次只好转向利胜,冲他摇了摇头。这是在告诉利胜,家康公一旦话出口,便绝不会听别人劝。随后他方道:“大炊,大人身体还好着呢,并不像将军大人担心的那样。”他分明话中有话。 “这个我明白。可我说的乃是孝道。” “大炊头,难道这世间最重要的只是孝道,孝道才是至高无上的?”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百行孝为先,您敢说它不值一提?” “非也。”直次摇了摇头,看了大久保彦左卫门一眼。“别笑了,彦左!”责一声,他又道:“孝固然重要,却非至高无上。孝为大道,为苍生谋福亦为大道。” “大人说……什么?” “大御所已经退隐,将军继承了大业,担负着治理国家的重任。请大人把眼光放远些,何为更重要?” “住嘴!” “嘿,您听我说完。大御所若是个寻常人,想必会因为将军之言喜极而泣。但大御所不但没有快意,反甚是生气,这说明老人家的心境高出寻常人许多。大御所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将军对于天下万民却无可替代,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此时,旁边的彦左卫门扑哧笑了起来,插嘴道:“哎,真是可笑:哈哈,错了,错了,大炊。大御所啊,是不想在战场上输给将军,真是任性!要由着他的性子才是真正的孝呢。你要是不这么说,将军怎会满意?” 家康无柰地将头扭到一边。 “哦。”听了彦左卫门忠教这一说,土井利胜这才闷声叹息。奇怪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他也突然明白了安藤直次的意思,不禁心口一热:大御所是担心将军有什么闪失。 此时,彦左卫门继续道:“大御所甚是想与真田左卫门佐比试比试。忠教耳闻,左卫门佐明日准备了几个替身,欲使出三头六臂的本领。大人并不示弱,也想派出几个大御所与之奋战。这种乐趣如何能让将军夺了去?你告诉将军大人,请他务必让步。” “哦。” “若非如此,安藤又会像方才一样说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任何事情都莫要太啰嗦,应干脆利落。” “平助!”家康再也忍耐不住,道,“大炊已经明白了!休要再多嘴!” “是。” “好了,就这样定了。大炊,在到达平野之前,将军自是总大将,负责全军调度。然后,将军从平野率军前往冈山,我则直奔茶磨山。在行军时,要警惕的并非占据阵地的敌人,而是四处出击的游兵。” 土井利胜这时已不再多言,“在下明白,就听大人的意思。” “这样就好。另,明日一切听从将军指挥,务必将此禀告将军。” “一切听从将军指挥?” “是,就当我家康不在此。如你所言,我已一大把年纪,不定什么时候便断了气。若让我这样的老家伙指挥调度,一旦出现差池,便会导致难以收拾的混乱。” “哦。” “你告诉各处的传令官,在当日……就是明日一战中,要教习义直和赖宣领兵作战之术,因此不可轻易开战。将战马放在身后一二町处,手持长枪朝敌人进攻就是。” “将战马置于身后,徒步持枪进攻?” “是。这样方能无懈可击。慌乱中骑马驰入敌阵,反而会损失更大。明白吗?” “是。” “我们面对的乃是企图拼死一搏的雄狮,在任何时候都不可掉以轻心。最后一事……” “请大人吩咐。” “必须处处小心谨慎。以将军名义正式往大坂城派出使者,当然,乃是前去招降。” “到这个时候还……” “自古用兵,师出有名,先礼后兵,乃是旧例……好了,就这些,退下吧。” 土井利胜去后,家康叫来本多正重,让他再次前去探听敌情,然后,便打发义直和赖宣睡下。义直虚岁十六,赖宣才十四。二人听说父亲明日要让人教他们如何统兵作战,都神情紧张地回到了营地。 未久,本多正重便回来,对家康报告:“我军有一支队伍没有休息,在连夜行军。”此时已近亥时四刻。 “是忠直?休要管他。”家康道,“忠直、义直、赖宣,都要让他们在明日一战中不遗余力,不管是谁战死,都无甚可惜。” 大久保彦左卫门脸上又露出一丝冷笑,却猛听得家康一声断喝:“平助!” “大人。” “你这狗东西最近古怪得很,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在一旁冷笑,你也滚去睡了!” “这可不行。在下要是比大人先睡,会玷污明日的功劳。即便立了功,也不过是因为睡了觉,理所当然。” “你还真是不省事!那你今晚就别睡了!” “大人,想必还有一事您忘了吧。是吧,安藤大人?”彦左卫门再次用揶揄的口气道。自从同族大久保忠邻受到责罚之后,他总爱露出一脸讽刺的笑容。 “还有一事?” “是,一件顶重要的事。” “何事?” “非别的,只是既然大人已经有了战死之心,在下就不得不问一声。” “哦?” 彦左卫门嘿嘿一笑,道:“在下想问,大人战死后,您的遗骸当送往何处?” 家康怒眼圆睁,使劲瞪着彦左卫门,安藤直次大气也不敢出。 “不仅是大御所,还有大人从骏河带来的竹右卫门等酷似大人的替身们,或死或伤,又应送往何处,当如何处理?您连战场的清扫都安排妥当,唯独忘了比事。此会惹人笑话,大人。” 家康不言,他唇角颤抖,舌头打颤,良久方道:“是。任何一个家康战殁,抬到已经烧为一片废墟的堺港寺院之内便是。”说完,径回卧房歇息去了。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六 五月决战 庆长二十年五月初七,晨。 天还未亮,松平忠直连夜行军,穿过水野忠胜和本多忠政等人的营地,一直来到堀直寄前方。此处位于天王寺和一心寺之间,可瞧见敌军阵营。 将军德川秀忠自不会在军营中坐等天亮。他率领大军于丑时从千冢出发,天刚蒙蒙亮使抵若江和八尾,并在四处进行详细勘察,向各部传达命令,仔细部署。 此时,德川家康还在熟睡。接到秀忠的通报之后,他方率军从枚冈出发,穿过片山、道明寺一带的战场,抵达平野,已近巳时。 在平野的阵地上,为了防止自相残杀,每支部队负责一个地盘,暗号是:“采邑还是青山?” 若回答“采邑”便是自己人。 冈山先锋前田利常约有一万五千人马,其军以家老山崎闭斋、奥村河内、本多正重等人为先导,从久宝寺出发,来到冈山前,即刻安营扎寨,等待后续部队。前田军右边分布着本多康俊、本多康纪、远藤康隆等部,左边则是片桐且元、片桐贞隆与宫本丰盛部。 片桐且元此次来到前线,心头依然无限悲哀。万一丰臣秀赖亲自出征,且元定不会把他交到别人手里。 与右翼先锋并列、来到左翼最前方的,竟是真田信吉。不消说,这亦是出于情面和意气。真田信吉乃幸村之侄,其父为幸村兄长,其母则为本多忠胜之女。冬役时他年十五,和尾张义直同年。他带着与赖宣同岁的弟弟内记来到了前线,作好了亲手斩杀叔父的准备。 忠胜次子本多忠朝及浅野长重、秋田实季;依次排列于真田信吉之左,再往后和松平忠直并排的,从左往右依次为诹访忠澄、神原康胜、保科正光、小笠原秀政等。再往后则是本多忠政,约有两千兵马。水野忠胜负责大和口,他手下的六百士兵在之前的战斗中遭受重创,此次与本多忠政汇合,形式上成为本多军的前卫。 在左边的纪州道,布下了伊达阵营。伊达以片仓小十郎为先锋,后面紧跟着主力。而伊达后方则是沟口宣胜、村上义明的越后军,最后为松平忠辉的九千大军。为何偏偏将松平忠辉的队伍安排于最后?自然也出于伊达政宗的苦心考虑。就这样,关东军布阵完毕,已至巳时。家康和秀忠均已到了平野,一场激烈的战事马上就要开打。 此战中,家康最警惕的莫过于流言蜚语。兵力上,关东占绝对优势,但因为敌军全体都抱有必死之心,因而士气反是远胜关东。大坂方若一边打仗,一边散布“某某叛变”之类的谣言,必定导致关东军心动摇。因为世人都以为,直到现在,还有大名心向丰臣氏。 家康再次叫来义直和赖宣,教给他们领兵作战的心得。赖宣此时封远江中将,性子比兄长义直烈得多,说不好便会窜到队伍最前头,直接和敌军交手。 “中将不应太靠前。太往前,则可能被敌人的游击军从侧面进攻,以致乱了阵脚,应时刻走在队伍最中央。行军时亦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然后,家康对义直说了一番完全不同的话:“作为参议,在今日的战事中,应仔细观察部下,看清他们的禀性。” 家康教导完两个儿子,用过午饭,便率兵朝天王寺口的茶磨山进兵。是时,家康着一身黄褐色单衣,乘轿,让入牵着战马,未骑。 轿旁乃是传令官小栗又一忠政、战旗奉行保坂金右卫门、长枪奉行大久保彦左卫门忠教。永井直胜、板仓重昌、本多正信、植村家政等谋士骑马随行。 中午时分,前面响起了枪声。冲在最前边的忠直所部开始对茶磨山的真田幸村发动进攻。不用说,忠直乃是属于违背军令的抢功之行。 年轻的忠直一听家康责其在战场上睡觉,怒不可遏。“要是败了,我就去高野山落发为僧!”他干脆地表明了态度,然后令全军用完饭,道:“好了!现在已经吃饱,即便战死,也不会成饿鬼。好,就让我们放心前往阎王殿!” 这时,越前部和敌军大约相距十町,右前方的本多忠朝听到枪响,心头一惊,急催进兵:“要是被越前抢了头阵,可是我们先锋的耻辱。快!” 家康对忠直的训斥当然含着激励,但这一剂药过猛了。此时越前部进攻乃是何等激烈,从后世流传的民谣便可以想见。
勇战越前军, 虏敌蹈长驱。 丧身锋刃下, 不肯弃黑旗。
听到这民谣,年轻勇猛的忠直跃马横枪、立于阵前呐喊之态,仿佛就在眼前。 越前军和真田军之间,星星点点散步着一些水塘和洼地,此间则正埋伏着毛利胜永的四千火枪手。毛利胜永的伏兵最先遭遇的乃是本多忠朝的枪队。忠朝害怕落后于越前军而紧急出动,而越前军亦被卷入激烈的乱战之中。 “时辰还早!我们的目标不是越前军,而是后面德川家康率领的主力。”对于这意想不到的变化,真田幸村脸色大变,试图阻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忠直的年轻无谋,却从根本上改变了老谋深算的真田幸村的作战计划。冲突既起,冒失的忠直让幸村束手无策。 “冲啊!冲啊!”在忠直的怒号之下,本多忠朝应声往前。 未几,本多部已经和越前部融为一体,这支队伍冒着毛利胜永的枪林弹雨,跨过一具接着一具倒下的同伴尸身,拼命往前冲杀。 毛利的伏兵只有四千,越前和本多部加起来却超过两万。况且,真田信吉兄弟也在忠朝的指挥下开始行动,浅野长重、秋田实季、松平重纲和植村泰胜等人率领的军队,更是争先恐后加入攻击。 毛利胜永的火枪营之勇猛,冠绝一时,但关东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 “冲啊!杀啊!”黑旗的队伍没有丝毫后退的迹象。不把他们全部歼灭,就无法挡住他们冲锋的步伐。如此一来,不管忠直如何不讨人喜欢,毛利胜永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战了。真田幸村亦终于下达迎击越前军的命令。对于真田幸村来说,这必是一件天大的憾事。他放开扶几站起身来,八个幸村同时冲向了四面八方。 毛利胜永的队伍冲进本多的队伍中,真田兄弟稍稍撤退。 就在此时,战场上突然流传起一个奇怪的谣言:“浅野长晟倒戈了!”毋庸置言,流言正是幸村的那些替身散布出来的。 激战当中,人数悬殊实在太大,要想惑乱关东军心,最有效的莫过于制造此类流言。德川谱代大名自不会反叛。但浅野和前田却与丰臣氏有着特殊的关系,家康及秀忠的旗本始终对两家怀有戒心。此时,放出浅野长晟倒戈的流言,自是恰当不过。 浅野长晟沿着关东最左翼的纪州道向前挺进,比伊达政宗与松平忠辉还要落后许多。然而,前方已隐隐响起了枪声。浅野长晟当然会担心:万一赶不上决战……于是,他们横穿伊达和松平的队伍,试图直接从今官前往生玉、松屋方向。 真田幸村看准了这一瞬间的变化,适时放出了流言。“看啊,浅野倒戈了!他们朝大坂城去了。” “是真的吗?确定无疑吗?” “怎会有错?看啊,你们看那支叛军……” 流言带来的影响非同小可。大家都在全神贯注朝敌人进攻,万一浅野长晟从背后掩杀过来,必定导致阵脚大乱,满盘皆输。 首先,越前的队伍开始动摇。接着,小笠原、诹访、神原、秋田、浅野长重和水野等人的队伍也稍稍变得混乱。几乎与此同时,在船场布阵、欲从侧面杀向关东诸军的明石守重燃起了狼烟,带领队伍大肆进攻。这种战法,乃是真田幸村经过深思熟虑才想出的。这样一来,已略显溃相的关东诸军自无法辨明那是明石率领的游击军,还是叛乱的浅野军。 “浅野已经叛了!” “赶快寻找退路!” 只有忠直仍然在声嘶力竭呐喊:“冲啊!不许后退!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辈!杀啊!” 久经沙场的大坂将领毛利胜永,哪会放过这趁乱进攻的机会!“胜机在此!一举冲进秀忠的大营!”他一马当先,率先冲过已陷入苦战的本多忠朝部,直接冲到将军秀忠的先锋前田利常部前。本多康纪和片桐且元位于前田军前卫位置,顿时遭到出其不意的冲击。 此时,冈山前方的大野治长和治房率领着七手组,对关东扫射,猛烈进攻。先前还颇平静的战场,顿时硝烟弥漫,喊杀阵阵。“不可后退!不可后退!马上就杀到将军和大御所跟前了!”双方都被这种传闻迷惑,红色装束的真田军和白色装束的毛利军在战场上飞驰,即如凶悍的罗刹,甚是引人注目。 正午,家康还未抵达天王寺。家康率领的军队若行进速度过快,他的大营则很可能已成了混战中心。为了不让家康大营遭到袭击,本多忠朝与小笠原秀政都已作好了死守的准备。 在大野治长、治房兄弟开始行动的时候,本多忠朝身上已负伤二十余处。但他丝毫没有退却,依然挺立在毛利军的长枪阵前,英勇奋战。但他在路旁一个小水沟处打了个踉跄,毛利军中的一个士兵瞅准机会,一枪将他放倒在地,结果了他性命。 小笠原秀政父子也落得了同样结局。他们与保科正贞一起,攻破毛利手下竹田永翁率领的小队人马,却在天王寺右方朝前行进的时候,遭遇了大野的先锋队。在其奋力抵抗时,另一支毛利人马乘胜杀到此处。小笠原秀政身负重伤,儿子忠侑被杀。忠侑本来奉命代父负责守卫松本城,但他违令奔赴战场,结果丧命。秀政亦于当夜咽了气。 一言以蔽之,第一回合,以大坂方的大胜告终。 旗本各部不断往前冲,身边的守卫自是变得薄弱。家康虽然担心,但未停止前进的步伐,渐渐的,家康拉开了和义直、赖宣之间的距离,左右只有小栗又一和永井直胜。和他紧紧相连的队伍,乃是在孙子忠直的督战下、不断前进的越前军尾部。 家康未停止行军的步伐,许是因为还末接到秀忠的“命令”。 “今日的战事悉由秀忠指挥。”他既然下达了这等命令,就必须严格遵守。但这个老将心中,此时此刻却充满了无限感慨。 子弹穿过轿子,一直跟在身边的战马此时已不见了踪影。在弥漫的狼烟中,真田军红色装束的战马时而在眼前一闪而过,有几次差点就与家康撞上,让他感到骄傲的金扇马印若还在身边,他会说些什么呢?“把马印藏起!”他必会如此吩咐。然而,那个令他引以为豪的大金扇,今日却让给了秀忠,战场上的他,说到底乃是个退隐之人。 战殁者的数量在不断增加。家康看见不远处有棵罗汉松,自己的食盒滚落在树下,似要被人踩到。家康一脸苦笑,吩咐小粟又一:“像个什么样子,快捡起来系在马鞍上!” 而这时,带着金扇马印赶往冈山的秀忠,又面临着怎样的苦战呢? 秀忠听到天王寺的枪声,发出开战命令时,时已至正午。在此之前,秀忠谨遵父亲“不可冒进”的嘱咐,欲继续观察情势。 若未见到一路杀来的毛利胜永出现在阵前,将军秀忠许还会延迟开战命令。他觉得,现在正值午饭时辰,两位还不熟悉战阵的幼弟,此时必定在父亲身后打开干粮袋……然而,毛利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成了大战的引线。 前田先锋本多正重一队急忙沿着东线进发,重臣猛将青山忠俊、阿部正次、高木正次先后迎战毛利,但因大野治房、道犬兄弟径直朝秀忠主力冲了过来,双方一时间陷入了混战,不分敌我。 阿部正次驱马纵横,发号施令:“莫要打了自己人!咱们长途跋涉而来,肌肤变得黝黑。黑的都是自己人!”此时,他往秀忠方向看了一眼。没想到原本驻扎于主阵左前方的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眼见天王寺那边呈现败相,遂匆忙去支援,他们一去,将军主阵岂非没了任何掩护? “不许撤退!往前冲!这么几个敌人,怕甚!”阿部挥舞着长枪,拨开敌军。在刀枪丛中,他见敌军已经杀至秀忠旗下,顿时怒火中烧——土井和酒井忠世在干什么! 其实,此时酒井和土井都因进军过猛,反被敌军困住。土井的队伍尤其狼狈,已溃不成军。 此时西军与秀忠主阵相隔咫尺。由于大野治房、道犬兄弟的杀入,东军陷入一片混乱。此时,两员身披黑丝铠甲的大将骑马挡在了正在溃散的酒井、土井两军之前,他们正是黑田长政和加藤嘉明。 “此乃征夷大将军大人阵前!休要丢脸!杀!” 两员大将分明知道秀忠就在身后,却挥舞着长枪狂乱刺杀溃散的士卒。这非是因为他们无谋,乃是想阻住溃逃之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若进也遇枪,退也遇枪,士卒与其被自己人刺杀,还不如转向敌军。 见到这番情景,秀忠再也无法静观不前,“杀,上啊!” 看见秀忠突然扬鞭策马,安藤彦四郎慌忙飞奔过来,劝阻道:“不可!万万不可!”同时,秀忠身边的侍卫拔出武刀,冲进敌阵之中。 谁也未想到秀忠的前卫会出现如此大的破绽。最有实力的井伊直孝和藤堂高虎,眼见本多忠朝和小笠原的队伍业已溃散,急道:“大事不好,大御所危险。”遂马上转向左线。这样一来,能救秀忠于危难之中的,便只有秀忠跟前的武士了。故,若无经验老到的黑田长政和加藤嘉明,将军眼前的武士怕瞬间便席卷于混战之中。 安藤彦四郎飞奔到秀忠马前,于千钧一发之际抓住马缰。 “谁敢过来!”负责保护秀忠的侍卫身穿铠甲,未着里衣,可以看到铠甲里包裹着的结实躯体。他们勇猛地阻杀一步步朝秀忠逼近的敌军。 瞬息之间,秀忠马前只剩下一人。连安藤彦四郎也在秀忠驻马的一瞬间冲进了敌群。 “还有何人?”秀忠勒了一下缰绳,喊道。 “将军勿虑!柳生又右卫门在此!”话音未落,便有一个敌军武士挥舞着长枪冲过来。又右卫门抡刀砍去,对方倒在马下。又有一人奋力冲来。又右卫门大喝一声,额上青筋毕露:“将军,马!”秀忠应了一声。 第三个、第四个敌人从不同方向一起发动了进攻。但是,他们的长枪依然未能刺到秀忠的马腹。长枪举起之时,其中一人被砍中肩膀,而另一人则被砍断大腿。此乃柳生宗矩平生第一次挥舞杀人之刀,刀冷如冰,精准无比。 四人连连被杀,敌军顿时停止了进攻的步伐。 宗矩并不呐喊示威,单是岔开双腿,高举武刀。 秀忠终于松了一口气,似才想起寻找属下,“来人!前田的主力怎还无动静?前去命令他们赶快出战!” “是!” 答话的乃是安藤彦四郎。他砍翻了几个敌人,此时正大口喘气。彦四郎乃是直次长子,此时二十九岁,结实的脊背上大汗淋漓,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罗汉一般威风凛瘭。 “你快去!”又右卫门道,“这里交给我便是!” 话音未落,彦四郎便大喝一声,打马冲进了敌阵。 将军面前仍无他人。炎炎的烈日下,只有柳生宗矩挺立当地。在混战当中,似突然有了一瞬的宁静。 “又右卫门,不可急躁行事啊。”秀忠说话时,敌军已经闪开一块空地。 “将军说的是。敌人已经开始撤退了。” “哦?要撤退啊……万万不可错过机会。” 柳生宗矩在秀忠马前砍倒七人,但这不过是秀忠看到的人数。宗矩以杀人、伤人为耻,绝不会将“战果”道出。战场上,被敌军杀至将军旗下,本乃奇耻大辱,焉有战果可言? 安藤彦四郎重能飞马前往前田的阵前,这一去就再也未回来。他赶至前田的大营时,已经派出前锋的前田还不知战势紧急,正在用午饭。面对焦急万分的彦四郎,他竟以嘲弄的口吻道:“好不容易安心吃个饭,再等片刻。”完全不把彦四郎的催促当回事。 彦四郎一时冲动,便带着手下的几个侍卫,径自杀入了大野军中,结果战死沙场,尸身好不容易才被抢回来。“公子的尸身该如何处置?”下人问。安藤直次面无表情道:“扔了喂狗!”他看也没看尸体一眼,继续指挥赖宣的军队。 在秀忠这边,柳生又右卫门见敌军开始撤退,手持马印的战旗奉行三村昌吉不知为何,竟策马朝前无去路的水塘边奔去。秀忠吃了一惊:“昌吉这东西,他要怎样?那边无人。”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宗矩,但宗矩不言。 三村昌吉将马印插到水池旁边,大声喊道:“呔!将军大人在此,赶快聚过来!”这是战场上的随机应变。因为前面有水塘阻挡,敌军无法靠近,因此,让大家在此地聚拢,溃散的士众便能稍稍放下心来。 “将军大人,咱们也过去吧。”柳生宗矩牵着秀忠的马,往水塘而去。 此时,土井利胜已经回来。他瞪着一双大眼,满脸铁青,“昌吉主意不错!” 未几,秀忠周围已经站满了浑身血汗的士众,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已经不见了很多人的身影,不只是安藤彦四郎,成濑正武、筱田为七等侍卫,均已半裸着身躯战死沙场,成了这意外之战的祭品。 五月初七一战,作为家康此生的最后一战,确算不得光彩。将军秀忠可谓九死一生,家康的旗下也再三陷入混乱,险象环生。 此次混乱的原因,仍可归因于东西两军士气不同。西军诸将都抱定了必死之心,以迎接今日之战,而东军诸将则均为太平盛世的大名,各自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再加上西军毛利胜永骁勇善战,真田幸村奇谋不断,家康此败,自是难免。可即便如此,人也万未料到家康旗下会变得几无一人。 关于激战的场面,后世《细川家记》曾这般记述:“我军向前猛攻,接下来的一战,许久不分胜负。但因我军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才最终取得胜利……”的确,此乃一次人数上的胜利,而非战略的胜利。 是日,船场的明石部试图从侧面进攻家康主阵,如果他能成功,家康与秀忠怕已丢了性命。但明石虽然击破了越前军一部,却遭水野胜成的奋力阻挡,最终未达目的。 大坂军三番五次将家康逼入绝境,最终却未能取了家康性命,主要是因为年轻气盛的忠直。他率领的人马大声呐喊往前冲锋,人人都抱着战死沙场的决心。 第一次见到身边的人变得稀落,家康叫过内藤主马,吩咐道:“让义直前往敌军的茶磨山,另,命远江中将紧随其后!” 见家康如此命令,一旁的本多正信惊讶地问道:“二位公子还未曾经历战阵,就将他们推入混战之中……” 话还没说完,家康便瞪大了双眼,斥道:“这是什么话!要是不早些让他们出发,战事就要结束了。天下罢兵,还怎生教他们领兵作战!”从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看不出他乃是一位七十四岁高龄的老翁,而是一员充满自信的骁勇猛将。 未久,家康又叫过北见长五郎,令他前去催促尾张军进发。“怎的了?成濑隼人正成这个窝囊废,磨磨蹭蹭干什么!你去斥问他,难道闪了腰不成!”他怒吼着,脸都变了形。 见这样的阵势,北见长五郎只得驱马前往尾张军大营,原原本本传达了家康的话。 成濑正成正侍候义直用午饭,一听此言,也大声吼道:“说我是窝囊废?大人说隼人正是窝囊废?想当年,他遭遇甲斐武田信玄的时候,那才叫窝囊!” 义直惊讶地放下筷子,即刻下令发动进攻,成濑正成负责督军。午饭还未吃完便加入混战的义直,在自己的军队险些溃散时,还有心思说“左右田与平看去竟像有四只眼”,足以见出其性情的沉着冷静。 但弟弟赖宣却正好相反。他由安藤直次负责督阵。安藤直次见他不断冲进敌军之中,慌忙阻止道:“不可急躁!大人年纪还小,日后有的是展示本领和建功立业的机会。”说完便拽住缰绳。 “混账!你以为我还会有两个十四岁吗?”赖宣大喝一声,便又转向了敌军。他的性子显然要比兄长烈得多。 就连本是来学习领兵作战的义直和赖宣二人,都被冲入了混战当中,可见当日的战事是何等激烈。 家康正在等待两个儿子到来,欲发动更大攻势。在方圆二十町的高台上,家康命人到处布阵,准备一举攻入大坂城。可是他这种想法多少有些勉强。人的秉性不同,斗志与功名心亦各不一样。他本来是想激励忠直,未想到他的怒骂竟致此大变。是日横冲直撞、一味进攻,反而导致阵脚大乱之人,包括越前忠直、小笠原父子、本多忠朝等人,他们在前一日的战事中均寸功未立。 家康主阵之乱,日后《萨藩旧记》曾有一封书函记载道:“五月初七一战,真田左卫门佐攻入大御所军阵之中,大军陷入混乱,溃逃二十余里,方得以保全性命。追击中,真田战死。真田实堪称天下第一,旷古烁今。兹记。” 书中还记着:值此溃乱之际,被卷进混战之中的大久保彦左卫门回身一看,却见家康身边只剩下小栗又一,遂慌忙举起家康大旗,以致七十四岁的家康再次被推到了死亡边缘。 那些家康带来的替身,多已消失在混战之中。他们的遗族在战后都得到了相当的抚恤。至于他们战死在何处、死在何人的手下,均不可考。因真田军在此次战事中几是全军覆没。某些真田幸村手下,到死还以为自己砍下了德川家康的首级。 从秀忠的左前方慌忙赶来的井伊和藤堂的两支人马,最终化解了这次危机。未时四刻,此战终迎来最后对决。 对于大坂一方的真田幸村来说,是日的开战并非出于他的本意。他原本是想待家康更靠近茶磨山时,再杀将下去。这样,以烽火为号、在船场等待的明石军,可从背后对家康的主阵进行夹击。如此,他便有七分胜算。他的计划若得成功,当日战况许会有重大转变。虽说东军指挥权悉交秀忠,但若拿下家康,对关东诸军的打击便如釜底抽薪。在幸村的计划当中,这才是此战的关键所在,乃是胜败与命运的岔路口。他始终认为战争和争执永远不会从这世间消失,从未改变过此心志。在他看来,家康战死的一瞬,关东诸军必会四分五裂,天下失其鹿,群雄共逐之。 首先离开关东之阵的便是伊达政宗,然后乃是前田利常与浅野长晟诸人,他们怎甘居于德川家康为了太平而创立的幕府政权之下,必会重新寻找自由,即如真田幸村。不管是曾经拯救了秀忠的黑田长政,还是加藤嘉明、片桐且元,都会变成脱缰的野马。分裂关东诸军,乃是幸村此战最大的目的。 然而,开战伊始,计划便出现了破绽。见越前军莽撞进攻,本多忠朝也不甘示弱,发动攻击。接着,小笠原军也挥兵杀出,一时令毛利胜永不得已应战。 幸村马上派人前去阻止毛利胜永:“为时尚早!马上停止射击!”他以为,这样一停,对方会暂缓进攻。在这期间,德川家康自会行进至他已布好的大网中。届时,可与明石以烽火为号,一举歼灭家康的主力。 为了鼓舞士气,他亦曾慷慨而言:“今日我们要拼上性命,背水一战!”话虽如此,他并未忘记战事乃是为何。每一场战事中都会有无限转机,并未有绝对的胜负。 然而,毛利胜永却未这般深刻地体会到幸村的心思。这就是二人之间的不同。毛利胜永抱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必死之心,认为终究都是一死,与他们拼了!二人之间想法的差异,使幸村最终未能阻止毛利的进攻,原计大打折扣。 初战胜利,并非真正的胜利!贸然应战易陷入敌阵……此于幸村来说,乃是莫大打击,他眼前发黑,已无力阻止红了眼的毛利军,他们如脱缰野马一般在战场上驰骋。 既然这样,幸村只能根据事态变化,另想办法。 这时,松平忠直的队伍朝茶磨山袭来,忠直甚至比毛利更无头脑。 此时,越前军和茶磨山真田军之间只有二里距离。在这二里之间,从两军对垒到开战,幸村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目标。他万分惋惜,只好随机应变,执枪应敌。 幸村立即命人散布“浅野长晟倒戈”的流言。此时开战虽然违背了原来的计划,却也不能错过取胜的机会。 幸村下令全军用午饭,然后令七位替身奔赴各方。 大助的舅父大谷吉久、当年曾数次至九度山邀幸村出山的渡边内藏助,以及去岁冬役作为监军的伊木远雄,都是幸村谋士。在九度山就跟随他的人自不必说,现在在他指挥之下的每一个将士,都似是为了战事而生的豪杰之士。 放眼望去,狂嚎的越前忠直军后面,便是家康卫队。 “昌荣,昌荣!”幸村话音刚落,就有一个戴头盔、身着红色铠甲的武士驱马前来。他曾扮作僧人前去打探骏府消息,现在已成为一员大将。幸村长枪一指,道:“看,那就是德川家康!” “在下已经看到。” “前面负责防卫的乃是本多正纯。” “右翼似是松平定纲。” “正是。去将这两个绊脚石除掉!” “遵命!”昌荣精神抖擞跨上战马,举起长枪,大喊了一声“走!”声音浑厚有力。然后十六七个人齐刷刷举起长枪,聚集于他周围。他们箭一般朝着本多正纯和松平定纲冲去。茶磨山第一次响起了掩护的枪声,真田军就此开始了进攻。 看见敌人攻来,本多部高声呐喊,松平部也作好了迎击准备。 真田尖兵似旁若无人地往前冲,他们采取的为正面突击。若除掉了本多正纯军和松平定纲两部,便相当于剥落了德川家康的两块护身鳞片,攻克家康本阵自是容易许多。因而,真田及手下都认为,本多、松平两部必皆为死士……然而,让人大为意外的是,他们毫不费力穿过了“鳞片”却又掉转马首,奔向了越前军恻腹。 那么,幸村所言除掉两块绊脚石,又是何意?若是为了牵制越前军,当有更好的进攻之法……正当一些观战之人这般想时,尖兵下一步的行动更是出入意料。越前军正欲转身迎战,双方刚一接触,真田的人马使拍马沿着回路撤退,莫非是看到越前军不好对付,转而再去进攻本多正纯? 此时本多正纯和松平定纲两军已聚拢一处,堵住了他们的去路,想再次驱入其中,哪能如前次那般轻松?双方似要进行一场血战,战马嘶呜,长枪乱舞,双方的士众就要同时被卷进混战的旋涡。然而,真田的尖兵却在这时再次拨转马首,沿着越前军守卫较为薄弱的一侧,风一样驰往纪州方向…… 这怪异的变化倏忽之间便被杀伐淹没。本多正纯和松平定纲本当聚拢一处,准备迎击二十来骑尖兵,然而,他们却于敌人驰去未久,大肆自相残杀。他们有各自的守备区域,战场上形势虽错综复杂,可也并未混乱到敌我不分的程度。他们此刻却不分敌我,狂乱厮杀。到底是何原因引起这场惨剧? 据传闻,混乱起因于真田尖兵在本多与松平队伍中扔下的一个箱子,两厢为争夺箱子大开杀戒。然而,真田尖兵个个都骑马持抢,谁也不可能提个箱子。有人说,似是为了争夺真田兵投下的信匣,既是信匣,里面必是有些来头的书函,若非内应,便为暗递消息…… 反正,关东的两支人马均以对方侵入了自己的守备区域为由,刀枪相向。 这时,茶磨山的幸村下达了新的命令。左翼已与越前军厮杀,幸村自己则率领人马,如疾风般从正在自相残杀的本多、松平两阵旁边奔过,径直朝家康大营冲去。 这一冲既为突袭,实出人意料,家康的队伍顿时乱作一团。有人见情势不妙,即刻逃窜,家康队伍顿呈溃散之状。 《萨藩旧记》叙说此阵,有此文字:“溃军逃出二十余里,方得以保全性命。”但实非众人全都逃散。倘若如此大乱溃散,真刚幸村岂非轻易得了家康首级?此不多表。 却说家康虽一度生死攸关,连干粮都扔之不顾,身边只剩下小栗又一忠政,但幸村却未找到扑向家康的机会?因家康身边队伍虽乱,但大部仍是拼死抵抗。 危急关头,秀忠左翼井伊部与藤堂所部及时赶到。他们见秀忠前方有前田所部,还有本多康纪和片桐且元等人,大野治房也似无发动猛攻的迹象,一听“大御所有难”,哪还顾得了许多,便亡命朝真田扑来:他们若是来迟一刻,且不论此战结果如何,家康恐怕真会血染疆场。 “大坂一方战术非凡,此役最终获胜,全仰大御所福德高深……”此为《萨藩旧记》中的一段,此中“福德高深”一言可谓大是妥帖。与家康“福德高深”的好运相反,幸村却正是时运不济。 幸村的突袭正要大功告成之时,却被井伊和藤堂生生阻住。他拼杀一阵,只好悻悻然率兵撤回茶磨山。此时真田幸村听到越前军的呐喊,多少有些不安,却又大不甘心,恨不能再朝家康本营来一次狂攻。 幸村施擒贼擒王之计,却未算到井伊和藤堂两支人马会死命来援。如此一来,他本要发动一场黑虎掏心的奇袭,却反遭井伊和藤堂背后掩杀……要论奇袭,他先前对本多与松平两部的横冲直撞才大不寻常,正是因为他的奇谋,此战才变得波澜万丈。 “个个都有必死之心,真田一袭扬名天下。”就连以勇猛著称的萨摩人都认为真田“前无古人”,可见其果敢和勇猛。 井伊和藤堂援军赶到,真田幸村再也无隙接近家康。家康周围溃散的士众陆陆续续回到阵中,旗本将士也开始疯狂突击。让幸村大感佩服的是,家康重整队伍之后,阵形竟如一条长河一般庄重,以势不可挡之势缓缓推进。 天地之间但凡有一种力量可以阻挡此河,幸村必能想出起死回生之策。然,此时的天上地下,已无任何力量能阻挡这条大河。而且,在大河旁边,越前军也以席卷之势奔涌而来。 大河依然不疾不徐缓缓推进,庄重稳健。隆隆大阵之前,不论蝼蚁之穴,还是三川尊之窟,一旦被其见出破绽,此阵必立时变成凶猛的洪流。幸村被迫再次率兵后撤。 此时,秀忠曾经溃乱的队伍亦逐渐重整,东军的洪流覆盖了方圆二十町的高地,步步为营,稳稳向前。 茶磨山和家康大阵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几无可让幸村左右腾挪的余地。他虽强撑发动了三次进攻,杀入敌阵三五次,可叹人马俱疲,多是有去无回。他本人也曾两次更换战马,浑身是血。此时,他正欲再次率人撤退,却发现越前军的旗帜已飘至自己阵前。 松平忠直率先杀上了茶磨山。 幸村仰天长叹一声,忠勇如是,谋略如是,战已如是,此天意乎? 幸村已了无再战之意,他和驰骋疆场六十载的德川家康的最后一战,就这样结束了。他不由再叹,普天之下,谁识我心? 他打马来到安居天神神社,在小院里下了马。此时他已浑身是伤,四肢无力,几站立不稳。 幸村走到一盏长明灯下,摇晃着正欲弯腰坐下,只听身后有人高喊:“我乃越前武士西尾仁左卫门,尔乃何人?” 幸村试图站起来,报上名姓,身体却不听使唤。他挣扎着还未站起,便被一把铁刃刺入了腹部。他感到一阵剧痛,更说不出话。 这便是死亡么?哦,这死,与生相比,确是简单而无趣。 西尾仁左卫门刺了一枪,又踢一脚,见倒地之人已无任何反应,便一刀砍下了幸村头颅。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七 败军无略 庆长二十年五月初七未时四刻,秀赖得知,大坂已一败涂地。 在此之前,虽有人从城池东北方向陆陆续续接近,但秀赖并不知那些人是敌是友。石川忠总、京极忠高与高知,从枚方而来,经守口,驻于备前岛。秀赖甚至寻思,说不定他们乃是要保卫大坂呢。沿水路而来的池田利隆则于天满守卫中之岛,已坐观了七日,秀赖亦不将他视为敌人。他寻思,大御所难道真的要消灭丰臣氏?若大御所决心已下,为何派石川与京极这些同丰臣氏渊源深厚的人,来攻打防守甚弱的大坂城? 假如在冈山和天王寺一带决战之时,防守薄弱的大坂城遭了攻击,秀赖自会二话不说,带兵出击。然而,负责同城的却是姨母常高院的儿子,常高院始终在大坂与关东之间游说……秀赖觉得,家康并无杀他之意。 正午之后,毛利胜永派人前来请求秀赖亲征,秀赖推拒了。这难道真是决定命运的最后一战?他始终存在这样的疑惑,不断自问。木村重成死了,在每次议事中都甚是活跃的后藤又兵卫也死了,但是,这一切对于秀赖,皆如一梦。 关于秀赖拒绝亲征一事,《山本丰久记》中这般记述:“真田左卫门佐赤备军,驻于茶磨山上,从天王寺前到冈山以东,呈半月形布阵。秀赖公此时若在黎明之时,下令出征,鼓舞士气,诸军定能英勇作成。虽说胜负乃靠天时,但即便兵败,秀赖公在天王寺山门前,结束自己性命,那么即便赢弱残兵,也不会四处逃窜。如此,此战便可成为前所未闻之战。然秀赖公迟迟不出,单将马印交与当值之人,派往八町目,自己断断不出二道城,时刻推移,败亡不远矣……” 但是,这种叹息不过只是推断,与秀赖的真实心思相去甚远。此时,对于秀赖,性命已不再那般重要。若说出征的勇气,他还是有的,但,关东诸军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他心生敌意,他逐渐失去了斗志。 茶磨山插上了越前军的旗帜,真田幸村战死之后,冈山的大坂军争先恐后撤退。申时,战况已定。 秀赖尚在本城的樱御门之内,有人来报:“池田利隆已过了河,逼近城门。”刚刚说完,身受重伤的大野治长被人抬进城内。 即便如此,秀赖仍然无战败之感,去岁冬役时亦是如此。他从未历战阵,不知胜,亦不知败。但他突然道:“我也上阵,拼死一战!” 他这般说,乃是看到身边的真田大助得知了父亲死讯,泪流满面。然而,秀赖最终未能出得城去。因为他正要上马之时,从天王寺撤回的速水甲斐守阻止了他。 “万万不可!”甲斐守摇晃着沾满血污的乱发,把战马驱到了一边,急道,“战场上已是一片混乱,尸横遍野,大人万万不可前往乱军之中。大人不如退居本城,于万不得已之时,自行了断。” 这时,乘胜追击的关东诸军已逼近三道城,甚至有人闯入。秀赖心中这才开始动摇。本城厨下的大火又令他勃然大怒。与大火一起弥漫的,还有一个传闻,便是厨监大隅与右卫门见关东步步紧逼,故意纵火通敌。 此人真的通了敌?未等秀赖得到确切答案,又传来了一个更大恶讯:闯进了三道城的越前军放火烧了大野治长府邸,火势愈来愈大。 “二道城危在旦夕,请大人速回本城!”刚刚冲出去的速水甲斐守又奔了回宋,命人将秀赖的旗帜和马印放进太阁曾引以为豪的千叠殿。此时,两处大火烧得人心惶惶,不少人四处逃窜。 战局已定!秀赖只想认命。但,他仍不知战败将会带来何样的后果。他满腹狐疑,来到千叠殿。一瞬间,他便呆住了。他见过人受伤,却还未见过死尸。大厅里的人,郡主马、津川左近、渡边内藏助、中堀图书、野野村伊予……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将刀刺向自己的小腹。 这些人似已忘记了秀赖,他们坐在垫高了的榻榻米上,急着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就是战败的结果吗?每一人都目光呆滞,面目僵硬。当刀刺进小腹的时候,他们的脸更是痛苦地扭曲,就像被鬼魂附了身。 中岛式部奔了进来,对一脸平静的渡边内藏助说了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喊道:“内藏助,好!”随即,一个人影飞奔至内藏助身旁,秀赖还没回过神,人影便掏出匕首刺向胸腹。 秀赖眼睛瞪得老大,如要爆裂一般,此时他方知,那人影乃是内藏助的母亲正荣尼,她的生命已渐渐逝去了。 这个老尼哪来的这么大勇气?秀赖甚至未来得及发问,便听到另一个声音:“这个世间太让人痛苦了!好了,现在让我们母子一起,六根清净,前往佛祖身边吧。”这已非人的声音,而是幽灵的声音。秀赖感到,那声音穿透了他的胸膛,让他毛骨悚然。 “大人!”此时,一人扑到了秀赖面前,道,“火势已经扩散了!此处很是危险。” “奥原信十郎……” “快前往山里苑避一避!修理大人和甲斐守大人都在那里等您。” 浓烟已经进入房间,死去之人和垂死之人眼看着被烟雾吞噬。秀赖家臣郡良列所竖起的旗帜,在烟雾中微微可见一丝金黄。秀赖心中却不甚伤感。奥原信十郎再次推了推他后背,他才摇摇晃晃向前走去。一人紧紧牵着他的手,是大助幸纲。秀赖眼泪夺眶而出,大助那张刚刚哭泣过的脸庞,唤醒了他心中的悲愁。 “夫人和少夫人都去了山里苑避难。请大人冷静。” “嗯。” “大家都为了您殉难。您与他们道声别,马上走吧。” “嗯……”秀赖这样应着,却无人教过他在这种场合应说些什么。他嗫嚅道:“各位将士……对不住。” “对,这就是了,走吧。” 之后去了哪里、是怎么走的,秀赖皆如梦里。当他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换成了另一幅情景。这里有母亲,有妻子,有大野治长,还有速水甲斐守……母亲的身影最引人注目,她一见秀赖,即大声喊道:“我儿!我们最后的时刻到了。” 秀赖仍被大助拉着,茫然若失坐在扶几前。此时,大野治长哆嗦着苍自的嘴唇道:“万万不可!要是大人和夫人终要自行了断,我们受这些苦又是为何?万万不可!” 秀赖并不知他在说什么。 “住嘴!”淀夫人声音十分尖利,“到了现在这等地步,还有何值得留恋的!” “留恋?请夫人冷静地看看敌军的阵容。冈山口是片桐且元,北边是京极兄弟……这些正是大人的武运还未结束的证据。只要还有一丝办法,都要等到最后……此乃我等的职责。” “真是有趣!大家都听到了?修理还没败呢。城池已经着了火,三道城和二道城也都已失守,还有什么地方可让我们再丢一次脸?” “夫人!” “你想说什么,我听着。你说吧,还有什么办法,我听着!” “大御所绝不会为难夫人和大人……” “他不会杀我们,是吗?哼,你是说他虽要灭了丰臣氏,但对我们母子却并无敌意?” “请大人平静些。我所说的办法,是指少夫人……” “哼!阿千乃是我儿媳,我怎可弃之不顾?我要带着她同赴黄泉。” “不!首先要把少夫人送往冈……的将军帐下,让少夫人为大人和夫人乞命。” 秀赖惊讶地看了一眼千姬。千姬此时坐在淀夫人和刑部卿局之间,显得格外瘦小,脸上亦无任何表情,两眼无神。在其身后盘腿而坐的奥原信十郎,其表情和这紧张的气氛大是不同,让人觉出一丝悠然。 秀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悲哀:已经败了。而且,现在的丰臣氏、母亲、妻子和自己,都站在了生死关头,不得不作最后的打算……泪模糊了双眼,他开始颤抖。 “你还嘴硬!”淀夫人的声音像刀一样刺进秀赖的胸膛,“你要是这般坚持……好!那就让大人来决断吧。秀赖,你听到了吧,修理说要让阿千去为我们乞命。你是不顾脸面,去向大御所和秀忠请求怜悯,还是与这座天下公修建的大坂城共存亡?” 秀赖缓缓闭上了眼。是啊,必须作出决断了,这已不再是别人的事,是我丰臣秀赖……他正想到这里,猛听得治长又激烈驳道:“大人!大人您明白郡良列和渡边内藏助等人的心思吗?他们之所以未战死沙场,而选择回到城中,便是因为深信大人还活着。正因为主君还活着,便不能让旗帜和马印落入敌军之手,或被践踏于敌军马蹄之下。他们乃是抱着这种心思才回得城中,在千叠殿自行了断,以表明战败之歉意。” “他们是为了我?” “是,您还要无视他们一片忠心吗?”秀赖还未来得及琢磨这个问题。 “报!”一个浑身血污的年轻之人扑倒在秀赖面前,大声道,“敌军已经闯入二道城,堀田正高、真野赖包、成田兵藏因火势凶猛,无法退入本城,已在三道城与二道城之间的石壁前,切腹自杀了。” “这么说,这么说……已经无法登上天守阁了?”速水甲斐守迫不及待道。 “是。唉,但愿大人武运长久……” “什么武运长久!”淀夫人猛地站起身来,她似还欲冒着弥漫的浓烟,前往天守阁自行了断。 “急报!”此时又有一个浑身灰土的年轻人扑倒在淀夫人脚下,“仙石宗也见败局已定,逃之夭夭了。” “逃之夭夭?” “不!”与秀赖的反诘同时,治长一字一顿道,“仙石乃是知大人必能活下来,先保住性命,以便日后继续效劳。” “急报!”众人已经没了思索的余暇。在熊熊烈火中,一个个令人绝望的急报接踵而至。“大野治房大人与道犬大人潜逃了!” “非是潜逃!”治长喊道,“要是大家都战死了,准来侍奉右府?退下!” “急报!” 此时速水甲斐守已抓起秀赖的手,拉着他就要离去,“要是大火烧到此处,便无法继续商议了。请去芦田苑的谷仓避一避吧。”接着,治长的母亲大藏局也拉起淀夫人的手朝外走去,淀夫人急急揪住千姬的袖子。 奥原信十郎冷冷看着这一切,站起身来。“胜败乃兵家常事。” 速水甲斐守一边催促着秀赖,一边重复道。他许不是说给秀赖,而是说给自己听,“死去易,活着难!此时还当记着修理之言啊。” 奥原信十郎走近治长,扶他起来,靠在自己身上。被刺之后,伤势未愈,治长在战中却是英勇刚烈,手上、脸上、脚上都沾满了血污,人早已气息奄奄了。良久,他方道:“信十郎啊,多谢!” “不必客气……是芦田苑的谷仓?” “是,拜托了!无人会发现那地方,火也不会烧到那里。唉,虽说如此,不能将少夫人带往那里。” 奥原信十郎不答,转道:“本城已是一片火海。” “信十郎,拜托了!” “……” “请将右府母子……不,请将少夫人送出城外,让她前去恳求大御所,饶了右府母子的性命……”治长说得很快,似乎怕别人听去,但他的腿已动不了。 奥原信十郎甚是轻松地将他扛在身上,跟在众人后面,心中暗叹:此人轻佻一生,终也与这城池一道迎来了临终时刻…… 今日的晚霞本应甚是美丽。天空中弥漫着烟雾,天还未黑,但是已经看不见天守阁。下风口恐已被烧成了焦土。枪声和呐喊声,混杂着火苗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未久,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奥原信十郎心头,他有一种冲动,想把背上的治长扔将出去——就是此人的优柔寡断,最终带来了这巨大的惨剧。但信十郎并不那么怨恨治长,因治长已忘记了自己的生死,只担忧秀赖及淀夫人,他最后的希望,竟然和奥原信十郎丰政拼尽一切要达到的目的,毫无二致。 眼前出现了一方平地,通往前面的芦田苑。此处乃是上风口,又有石墙挡着,在滚滚的浓烟之间可以着见点点青空。有人剧烈咳嗽,许是因为此地突然变得清新,反而想将吸入腹中的烟灰吐出来。 “安静些!”是速水甲斐的声音,“我们要藏在这里面。进去之后谁也不许出声,马上就会有船来接我们。” 信十郎十分清楚速水甲斐守的意思,他定是想让秀赖从此处乘船逃往萨摩……速水和明石等人都是虔诚的洋教徒,与治长的想法大大不同,他想等待菲利普皇上的援军。 芦田苑的避身之处,乃是一个四面涂抹了灰泥的稻谷仓,宽五间,纵深不足三间。夜幕逐渐降临,周围变得昏暗。速水甲斐守拉着秀赖的手走了进去,也不管他愿不愿,便将他的头盔摘下来放到了稻谷上。秀赖已经没有了马印,也没有了旗帜,只有这一顶头盔,成了战败之人唯一的装饰。 突然,淀夫人放声大哭。 奥原信十郎丰政扛着治长,看一眼谷仓,仓里的情形让他很是惊讶。在这么一个狭小的仓里,挤满了男男女女,身子都动弹不得。没想到小谷仓竟能容得下这么多人,有六十人,或许更多。若有大炮打到了这里……奥原信十郎突然一阵战栗,心如寒冰。 “啊!”信十郎忽惊讶地喊出声来。千姬不见了!他深信,淀夫人绝不会放开千姬,愤怒已把她变成了一个疯狂的夜叉,已不会平心静气坐下来思量,到底是何阻断了她和家康公之间的交通。因而,在自行了断的时候,她定会拉上千姬以为陪葬。 信十郎把治长交给其子治德,嘱道:“赶快疗伤要紧。”然后拨开人群,到了淀夫人身边。此时他才发现,还有一人也不见了,那便是刑部卿局,她始终紧紧拉着自己主人的衣衫,跟在她们后面,似在与淀夫人争夺千姬。 她们逃走了! 这对于信十郎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定要保住秀赖、千姬和淀夫人的性命!这是他在心里发下的誓言,他也想通过此事证明给柳生又右卫门看,自己所虑不差。 “夫人,少夫人逃走了?”事情已然明白,可信十郎还是要确认。 淀夫人伏在地上抽泣起来,“信十郎,不,不要追!” “这……这是为何?” “是我让她们去的!我有事拜托阿千。” 信十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夫人……夫人说什么?” “是我拜托了阿千。现在能救右府性命的,只有阿千。请各位见谅……”她的哭声近于悲鸣,信十郎默默无语。秀赖却探出身子,他面色通红,道:“母亲让阿千去为孩儿乞命?” 淀夫人无语。 “事到如今,您还瞎操心!”秀赖颤抖着责备母亲,“您不觉得羞愧?您以为阿千能平安走出城门?” “你就原谅母亲吧,我不能看着你去死……”话说到一半,淀夫人已泣不成声。 奥原信十郎目不转睛盯着伏在地上的淀夫人。他有些感动,也看到了已无法改变的宿命。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母亲,母亲爱孩子,这种爱,乃是天地间任何力量都无法抗拒和阻挡的。 “信十郎!”秀赖厉声叫道,“你在干什么?赶快去找,把少夫人带回来!要足阿千落到了叛乱的浪人之手,该如何是好?” 奥原信十郎一听,并不惊讶,秀赖显然还关爱着千姬。 “大人不必担心。”他本想这样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内心渐渐恢复了平静。千姬不会有事,他有这个自信。曾有两人和他有过秘密约定,若有万一,他们自会出手相助,其中一人便是大野治长的家臣米村权右卫门,另一人则是堀内氏久。况且,还有从小与千姬一起长大的刑部卿局跟在身边,她应不会出现意外。权右卫门与氏久会把她们带到家康面前,刑部卿局会说出千姬的身份。到时,不管何等凶狠残忍之人,也不会伤害她。但是,如何才能救出离开了千姬的秀赖和淀夫人? 信十郎不由想起了表弟柳生又右卫门。又右卫门对他说过,可先让千姬前去乞命,然后救出母子二人。这样,双方都保住了面子,千姬也可守住妇道,此事甚至可传为千古美谈。但事情哪会那般容易?信十郎在心中嘲笑迂腐的柳生这个主意。他原本是想,哪位东军大将出现在这三个人面前时,让千姬出面说话:“将我们三个带到大御所面前,我有话要对他老人家说。”然后,他只要负责守卫这三人的安全,事情便会得到解决。可淀夫人的母爱却在这个时候迸发了。 千姬不在,东军大将到底还会不会听从自己的请求呢?德川谱代对秀赖和淀夫人的怨恨超乎想象,别说帮助,他们只怕会一怒之下宰了二人。 “信十郎!”秀赖再次大声道,“我叫你去找阿千,你可听见了?” “遵命!”信十郎只好出去。 天已黑了,火焰映照着天空,让人毛骨悚然。外边已经听不见枪声,也听不到刀剑相撞之声。关东似乎只留下一些人负责二道城和三道城的守备,便都撤了。 此时不管是在茶磨山家康的大营,还是在冈山秀忠的大营,怕都在举行庆功宴,载歌载舞。分明是胜负已定!信十郎回头看一眼谷仓,叹了口气。 大门紧闭的院落里,露出一道微弱的光亮,周围一片寂静。火焰照在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只猫都没有。众人死的死,逃的逃。只有火焰的余光旁若无人,照着残垣断壁…… 信十郎开步走了,他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家康和柳生又右卫门大概还深信他是潜入大坂城内的自己人,但,他并非那种听从他人指手画脚之人,为何要活在别人的命令下?信十郎一边走一边握紧了拳头:我要为了自己的心志而活!可是,他的计划被淀夫人打乱了。 今晚谁也不会来这里。知道此藏身之处的人,都藏进了那个谷仓内。可到了明天,将会怎样? 天亮之后,家康与秀忠的旗本将士自会拼命搜寻秀赖母子。即便今晚千姬见到了父亲与祖父,即使他们答应了千姬的请求……想到这里,信十郎嘿嘿一声冷笑。他知,人们想尽办法让两家和议,丰臣氏却不屑一顾,自己若是德川旗本,到了这个时候,也绝不会饶过他们。“不杀此二人,实难解心头之恨!”若他们被杀,自己便是失职,还不如像明石和速水守所想一样,偷偷从水门乘船,逃往萨摩……若柳生又右卫门知道了此事,却定会大发雷霆。 此时,信十郎见自己的身影投在地上,便忙走到柳树下,坐在一块拴船的石头上,低声叹息。被大火映得通红的不仅是天空,涨潮的江面也似在燃烧。关东诸军的篝火在对岸燃烧。把什么都烧掉,世间反而干净。他擦了一把脖颈的汗水,突然发现水门口的土墙根处冒出来一个黑影。 “是奥愿大人?”是一个年轻之人,声音压得很低。 奥原信十郎丰政并没朝那人走去,单是迅速扫一眼周围,“谁?出来!” “是。在下宗三郎。少夫人已经平安出城,现正赶往茶磨山大营。”这个宗三郎乃是他从奥原带来的本家。宗三郎似乎以为,放走千姬乃是信十郎的意思。 “是吗?平安出了城啊。” “是。途中也几次遇险,但还算顺利。” “哦。” “毕竟因为火势烧得太快,刑部卿局将她从天守阁的石垣推进空壕时,大家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空壕?” “是,此乃堀内大人和米村大人的主意。少夫人说她不能一个人出城,要和右府死在一处,还说自己不是大御所的孙女,也非将军的女儿,而是在大坂城中长大的右府之妻……她哭闹着不肯出城……” “我明白。”信十郎打断了他,“推进空壕之后呢?” “少夫人一下子失去了知觉,然后,我们三个人把她抬了起来,当然,都是小心行事。一直走到空壕对岸,可前方也已是一片火海,寻不到出口,正不知道怎么办,遭遇了敌军……” 年轻人双手比域,眼前似是熊熊火焰,“眼见已经陷入绝境,堀内大人只得大声喊道:此乃千姬小姐!此乃右大臣的夫人!因而公开了少夫人的身份。”说到这里,年轻人歇了口气。 奥原信十郎的视线已经不在年轻人身上,他正目不转睛盯着秀赖的藏身之处,“知道是少夫人之后,对方竟十分吃惊……对,好像是一个姓坂崎的大人,是坂崎出羽守大人……这样,护送的人数又增加了,我们冲过大火,到了猫间川岸边,方感一阵清凉……然后找到了一乘轿子,便把她送往了茶磨山。” “……” “不久,便会到达大营了。我们又乘小舟顺水来到了此处。可是,大人……”信十郎依然无语。 “正所谓人心难测。待我等回来,那些从奥原一起跟来的人,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他们不是战死,您就当他们是为了躲避大火而走散了。从老家一起跟来的人,无一人背叛大人……是,一人也未背叛,应该如此。” “你辛苦丁!”信十郎站了起来,“要好生看管那小舟,莫要让人看见,悄悄藏在芦苇丛里。” “是。” “现在情势危急,莫被人发现了。” 年轻人消失在芦苇丛里。周围再次回归寂静,火焰发亮,让人感到似不在人间。在火光中,奥原信十郎再次迈开脚步,他的步伐此时变得甚是坚定。 千姬的出走,乃是拯救右府性命的关键一环。 米村权右卫门乃大野治长老臣,又与家康公相识,途中遇到的又是与柳生又右卫门交情甚笃的坂崎出羽守,现在已无必要担心千姬。世间都以为坂崎出羽守和宇喜多秀家有些亲缘关系,唯又右卫门知,他乃朝鲜人。文禄之役时,出羽曾经救过宇喜多秀家性命。因此,宇喜多秀家便声称出羽乃是自己的血亲,并让他姓了宇喜多,改名字喜多右京亮直胜,把他带回了日本。关原合战之时,直胜投了家康。生于异国的他看清了家康将主天下,便决定一心跟随,为太平盛世的缔造效犬马之劳。 “虽是异邦人,但无论气节胆识,都是个气派武士。”连又右卫门都这般夸赞他。家康公亦颇为赏识,封给他石州滨田三万石。 宇喜多直胜在宇喜多家败亡之后,复改姓坂崎,名字也改成了成正。因此,现在皆称其为坂崎出羽守成正。既然有坂崎出羽守护送,自不必担心千姬。但,千姬的平安出走,现在却与奥原信十郎的心志产生了激烈冲突。 若只有千姬得救,而秀赖和淀夫人却自杀了断,事情将会怎样?世人定会评说,家康公乃是个冷酷无情之人,只管救得自己的孙女,眼睁睁看着太阁遗孤走向败亡。这样一来,信十郎也会变成一个未能明白柳生又右卫门心意的乡下武夫。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上世间的议论? 奥原信十郎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背并离乡走进大坂城?要是有人误以为他乃是欲趁着天下大乱,为了出人头地,才带着自己的一帮手下卖身与大坂城,身为品行高沽的柳生高徒,他颜面何存?这样,他既对不起始终信任他、跟随他的属下,也无脸再见表弟又右卫门。 “问题是……”信十郎在火焰的亮光下走来走去,再次自言自语道,“定要救出右府和淀夫人……就是这样!”但这只不过是一个信念,他并未寻到解决之方。 如何才能将他们救出?信十郎再次坐到柳树下,目不转睛盯着秀赖母子藏身之仓。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八 忠勇片桐 片桐且元前往茶磨山和冈山的军营致毕胜利贺辞,便回到了黑门附近自己的军帐。他令人把折杌搬到帐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目不转睛盯着烧焦了的大坂本城。他脸形瘦削,头发蓬乱,狂乱若鬼。这绝非因为连日作战的疲劳,而是因他终日苦苦思索如何保住丰臣氏,心中焦虑。 片桐被大坂城视为叛徒,斥其与敌人勾结,人人欲杀之而后快。落到这个地步,他心中忧愤,真正羡慕有乐的豁达。 织出有乐斋从骏府回到京城,醉心于茶道,变成了旁观世事之人。然而,片桐且元却无法如此冷静。 行动越多,就越会被人误解。他对此甚是明白,却仍不离家康左右,手持刀枪进行一次次违心之战,无法撒手,这便是他的宿命! 在一些人看来,片桐乃是个献媚于家康的俗人,为了保全性命,苟且偷生。在这个意义上,有乐要比他聪明得多,自在得多。但,就连对有乐,家康亦百般保护。这让且元心中生起希望——家康许不会取秀赖性命。 再爱一回在当今天下,将军作为武士栋梁掌管政务,因此,只要是武家,不管是何人血脉,理当服从幕府命令。当年太阁执政之时,家康虽然拥有二百五十五万七千石的领地和庞大的军队,但仍然作为大老为太阁效力。而现在作为一介大名的秀赖,却不能生活于岳父的统治之外……这虽是一个裉容易明白的道理,但在感情上,却不容易接受。 从冬役到此战,秀赖业已两度举起叛旗。别说他是丰臣氏,即便是德川本亲,亦已无饶恕的道理。 头顶上的夜空依然通红。 “助作啊,阿拾就拜托给你了!”秀吉公的声音似在这天地之间隐隐回响。 这都是因为且元无能!若有足够的能耐说服丰臣诸人,让他们明白时局的变化,怎会发生如今这些惨剧?就连在关原合战时,大坂城都能幸免于难,现在却化成了一片焦土。此城乃是太阁筑建,亦寄托了且元当年的梦想,他们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此城的每一块基石。如今,城没了,秀赖却还活着! 且元收起对往事的回忆,抬头望着天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太阁的丰功伟业全都化成了灰烬。既是如此,片桐且元为何苟且偷生?且元觉得,自己已无任何活着的理由:我应殉死,在太阁故去之时,就应随之而去。我这一生啊,在羽柴筑前守的时代或许就已结束了。那时,且元每一日过得都那般干脆充实。但,在秀吉公归天之后,一切都变了。且元似出人头地了,可实际上,他双肩每日都因落下的重担而酸痛,最终,他不得不扔开担子……但,为了秀赖,他今日仍慌忙前往茶磨山拜访,在冈山奉承秀忠…… “父亲,您在看什么?”儿子出云守孝利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 此时已近亥时四刻。且元慌忙擦了把泪水,“你何时从冈山过来的?” “父亲!”孝利尖叫了一声,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大人的事情好像有些不妙。” “大人?你是说将军?”且元故意装糊涂——当然指秀赖,他心里很是清楚,但出于警惕,他仍然这么一问。 “不,乃是右府大人。” “我倒罢了,你已无必要再称他为大人。” 孝利有些生气,“将军大人似不愿理会千姬小姐的请求。小姐的请求乃是通过本多佐渡守转呈将军的,但是被将军大骂了一顿。孩儿正好在旁边,亲眼见了这番情景。” “哦,将军大人怎生说?” “将军大人说,妻子应与丈夫一同赴死,问阿千为何不与秀赖一同赴死,竟然独自逃出城来,真是想不到!还对千姬小姐说,让她自行了断。” “这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未必出于本心。” “不,孩儿认为不见得。” “负责传话的是本多正信?” “不用担心。本多深知大御所心思。大御所定会有感于千姬小姐的忠贞,饶恕秀赖和淀夫人性命。且等一等,看看事情的变化。” “可是不能再等了!”孝利断然道,“将军大人已然下令,明日一大早前去搜寻每一处未烧掉的院落,不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对那些还不降伏之人,格杀勿论!” “杀?”且元变了脸色,“将军大人确是这般说的?” “确实如此。”孝利斩钉截铁道,突然歪了歪脑袋,“对了对了,说到这里,孩儿想起来,在此之前,将军大人还问了我一个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将军大人问:大火还在燃烧,也不知最后会剩下些什么。你经常出入城内,应知那里有何样的建筑。千叠殿的尸身中无秀赖。你觉得秀赖会藏到哪里去?” 且元脸上有些抽搐,但声音却意外平静:“那么,你怎么回答?” 孝利摇了摇头,道:“孩儿说,若见到即将战败,他会从天守阁前往千叠殿切腹。除此之外,在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藏身之处。” “哦。那将军大人又怎生说?” “他说,河边也有人严密监视,故现在秀赖必定还潜伏在城内。他这么说完,便叫来了井伊直孝,命其前去仔细搜寻。” “当时在座的都有何人?” “有大番头阿部正次和安藤正信。” “阿部和安藤?” “父亲为何问这个?父亲莫非……”孝利压低了声音,“知道藏身之处?” 且元使劲摇了摇头,责道:“我怎会知道!你胡说些什么!” “请父亲宽谅。父亲和孩儿一样,始终在城外作战。但,他们若找不到,不定会令父亲前去搜索。” 且元闭上眼睛,并不马上回答。每一个城池都会有些密室与秘道,以备紧急之用。知道大坂城密室与秘道的,只有片桐父子。就连最近大坂城内储藏的黄金数量,且元都一清二楚。 “本多正信也找来千姬小姐身边的侍女,问了许多,试图打探秀赖的藏身之处。但据说千姬小姐和刑部卿局从天守阁出来,离开本城之前,亦是与秀赖一起,后来却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若是父亲,您会把他带到何处?儿子只是想问上一问。” “孝利,我要去见一见将军。将军应该还未歇息吧?”说完,且元站起身,他脸色焦黄,随后剧烈地咳嗽。 孝利见这咳嗽非同一般,急转到父亲背后为他捶背。咳了一阵,目元感觉似有什么东西,从胸腔一直堵到了鼻子里。 “父亲您振作些!”孝利急急为父亲捶着背。且元哇的一声吐出什么来,温热的液体从捂着嘴的手间,淌到孝利手上。 “是饮食有毒?快回营帐躺下!”孝利抬起沾满脏污的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烫得吓人,是风寒,还是疟疾? 孝利扶着父亲走进营帐,在灯下一看,顿时呆住:父亲方才吐出的,乃是一滩黑血!因为孝利抚摸过父亲的额头、领口和肩膀,且元身上沾满血污,惨不忍睹。 “来人!快拿水来!” 且元积劳成疾,生命将要走到尽头。大量的血差点堵住了他的嗓子,使他无法呼吸。狭窄的营帐中,孝利抱着父亲的身体,为他擦拭着血污,且元闭上了眼睛,他已知自己咯血无数。 “儿啊……”过了片刻,且元睁开眼睛,长叹一声。 “父亲,您好生歇片刻吧。” “我今日恐是去不了冈山军营了。” “要不然,让儿子代父亲去?” 且元缓缓摇了摇头,“明日一早吧,明日一早,我就去!” “那父亲就好生歇息一下。” “不,我还有些话要交待。” “交待?” “是啊。我将不久于人世了。我有自知,这无妨。” “父亲您这是什么话!” “大人啊……” “大人?父亲是说右府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藏在何处。” “父亲……” “血块堵住喉咙的时候,我总觉得已故太阁捏住我的嘴巴和鼻子,对我吼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去死!” “父亲别说这样的傻话……” “不,无妨……那时,我也会反抗。我会告诉他:您就看看吧,片桐且元不会眼睁睁看着少君赴死……就在刚才,我胜利了,我掰开了他的手……明日一早,我就去冈山,只望说服将军大人,务必饶过右府性命,”然后,且元停顿了一下,又小声咳嗽起来,“但,我若有万一,你当替我走一趟了。” “不会有什么万一,您要有信心!”虽然这样说,但且元既已大吐黑血,孝利也知,父亲病已不轻。于是,他示意近侍退下,再次用凉水小心擦拭父亲的脸颊和额头。 “大人定是藏在芦田苑的谷仓之内。”且元任由儿子拭着自己的身体,道,“我以前也说过,万一敌军攻入城中,有两处地方可供藏身……” “两处地方?” “其中一处在填埋城濠时,从外面堵住了出口,现已无法使用。因此,剩下的只有芦田苑的那个谷仓了。” “……” “在那个谷仓内,我命人放进了两对金屏风,以便到时可以围住大人。武士做事自当谨慎,那对金屏风今夜必定派上了用场。” “芦田苑……从那里如何脱身?” “过河,坐船走。装上稻谷也好,杂粮野菜也罢,只要装上些什么,再随便盖土草席,谁也不会想到有人藏于船中。如此顺河而下,便有岛津的船接应……这是我设计的万不得已时的办法。” “父亲是说,您可以断言,目下右府大人潜伏于谷仓内?” “别无他法。况且,城内的那些洋教徒还梦想着班国军船前来救援。因此,他们首先会把大人送往萨摩,指望在那里等待援军。” “难道、难道这真有可能?” “唉!事已至此,一切都只不过一场梦!所以,我要交待你,万一我有什么好歹,你就去大御所那里告发。听好了,是去大御所处!” 孝利有些不解,“父亲,您刚才不是说要去拜访冈山的将军大人吗?” “正是。若是为父,自是去将军处,你则必须去大御所处。你明白吗?将军大人不肯饶恕右府。因此,父亲欲前去求情。要是你去,绝不能说动将军。故,你就前往大御所处,告诉他右府的藏身之处,请他务必救救右府性命。你告诉他,这是父亲在咽气前的嘱咐,他不会责怪你,而且,可能真会饶右府一命。明白了吗,到时,你要去的乃是大御所的大营。” 孝利点了点头,且元这才昏昏沉沉睡下。他气息微弱,很难想象前两日他还披盔戴甲在战场驰骋。 八日晨。 片桐出云守孝利几乎一夜未睡,衣不解带守候在父亲身边。直到天亮,他才打了个盹。当他睁开眼睛,父亲竟已起来了。且元脸色虽依然苍自,但已看不出是个昨晚竟已交待遗言之人。他好像从谁口中听说了什么,手执香炉,点上香,甚是稳重地说:“看来大御所还是有饶恕右府的意思,我这就去一趟将军那里。大御所派出旗本将领加贺爪忠澄和丰岛刑部,带书函前往大坂城内,命他记下幸存者的姓名。” “他?他是何人?众人应均与右府藏在一起吧?” “是,收信人乃是治长。必定有人知他们藏在何处,他定是看准了这些才派出使者。”言罢,且元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大御所的智慧与常人不同。听说,事情果然如他所料,二位局带着幸存者名簿出了城。” “二位局?” “是啊。治长也是想让二位局为右府母子求情。可是,他怎比得了大御所的智慧?二位局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若拘于大御所军营,被人稍稍拷问,很快会供出右府的藏身之处。这样一来,我的苦心也将化为泡影了。” 对于父亲之言,孝利似懂非懂。且元说完,双手合十,似乎在祈祷什么。然后,他站起身,道:“今日应不会发生战事,但要注意周围情况,休养兵马。” 城池虽还继续散发浓烟,但火焰多已熄灭。天守阁附近的烟雾有气无力地冒着,烧焦了的箭楼之木散于各处,即如孩子的玩物一般,显得格外渺小。 且元乘轿前往冈山之后,孝利才突然领会了父亲的意思。在二位局泄出秀赖母子的藏身之处前,他要亲口向秀忠告发,让人感觉他始终忠于德川,然后再请求秀忠饶了秀赖母子。 既然二位局迟早会说出藏身之地,不如且元前去告发。可仅此一点,若传扬出去,且元便会永远背上出卖主君的叛贼污名。但孝利并不欲前去阻止他,知父莫若子,他明白父亲的凄苦处境。 且元到达冈山军营,来到秀忠面前。秀忠和土井、井伊、安藤等人正围于一张地图前,用朱笔将烧掉的院落一个个勾去,听说已准备派出刺刀队,前往那些已化为焦土的废墟中搜寻。 “哦,市正啊,来来。”秀忠停下话头,一脸喜色地转向且元。他许已知且元此来的目的。“我正准备前往茶磨山,向大御所致以胜利的贺辞呢。”言罢,他又轻声问身边的侍童,“现在什么时辰?” “卯时左右。” “时辰还早,辰时之前去就可以了。听说大野修理派了二位局前去大御所营中。哦,对了,你辛苦了。”秀忠今日好似格外喜欢说话,“昨夜大御所还夸奖了秀忠,真是前所未有……此战中肯定也有不足之处,但大御所对我道,士气高扬,指挥得当,今后要好生治理天下,未来三年,不可令大名修复大坂城,定要体恤各位将士在此战中的辛劳云云。” “大御所大人一向仁慈宽厚。” “当时还提到你呢。说你受苦甚多,但今后不会再出骚乱了。在山城、大和、河内与和泉诸地,择一领与你,领四万石,让你放心。” “这……多谢将军恩典。”听着听着,且元的泪水便哗哗流了下来。他非是为了自己而采,秀忠肯定也知此,才唠唠叨叨欲堵住他的嘴。 “在这四地之中,有三处城池,你不妨选择一处安居,静享晚年吧。” “请恕在下冒昧……在下有一事相告。” “哦?何事?” “二位局说过右府的藏身之处否?” “没有,还没听说。” “那么,在下有些线索。” “哦,太好了!”秀忠暗暗给井伊直孝递了个眼色,“是啊……市正久居城内,理应熟悉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是。若在下猜想不差,他们应该藏身于芦田苑的谷仓内……”且元的额头到脖子上都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太阁大人,原谅且元,无能的且元现在要演一出戏…… 秀忠的反应却异常平淡,冷冷道:“哦,谷仓……” “是,不会有错。故,请让在下前去擒拿,请将军答应在下请求。” 秀忠再次暗暗将视线转向井伊直孝,缓缓摇了摇头,“多谢了,此事已经有人去办了。” “有人了?将军的意思……”且元迫不及待问道。 井伊直孝冷冷道:“那一带已经全权委托给鄙人。鄙人的人想必已经出发。” “已经出发了?”且元无比丧气,转向秀忠,急道,“将军大人,求求您了!请让在下负责此事……要不且元就……就成了不……不忠不义之人!” “此事你不必担心。”土井利胜从旁插嘴道,语气里带着怜悯,“对于市正的忠诚,将军和大御所都甚是清楚。今日一大早你就特意跑来告诉我们秀赖母子藏身之处,就足以证明你的忠义非同一般。原本,大御所也是看到了你的忠义,才决定给你加封,以让你安享晚年……” “大炊大人!” “怎么?” “你的嘲弄未免太无情了,你根本不知武士之谊……要是这样,片桐且元……” 利胜厉声道:“市正,你注意分寸!现在可是在将军面前。” “是。” “我不妨直说:你怕要失望了。” “失望?” “即便你不来告发,我们也已大致猜出藏身之处。你不可仗着大御所对你的偏宠,就忘了片桐一门的将来。” “可是……” “你还要辩驳?真是个毫无决断之人。你可知,市正,若在该决断的时候,你能断然决定,便不会有这两场战事。你却犹犹豫豫,最终导致大坂城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所以且元才要提出这样的请求……” “不!”利胜再一声喝道:“该出发了。”然后对秀忠施了一礼,催他动身前往茶磨山,回头又小声安慰且元说:“错事做一次就够了,市正。将军和大御所都在替片桐一门的将来着想,你不可再无决断,故意辜负这一切。你已经身心俱乏,该好生歇息了,明白吗?” 此言像一把尖刀,无情地扎进了且元的胸膛。 大家都站了起来。 “啊……”且元站起身来,突地向前一个踉跄。他急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若在此处吐了血,他的一生怕就完了。 “等……等……等一下……”且元捂着嘴,心中重复着这样一句,然后俯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九 孤城落月 夜,芦田苑里的谷仓格外闷热。梅雨季节的天空布满云朵,却不下雨。这极狭窄的地方又挤满了人,憋闷可想而知。 天亮以后,众人便不能都挤在一处,于是竖起金屏风,将谷仓分成三个部分。淀夫人及其他女人一处,中间为从战场上生还的大野治长、毛利胜永、速水守久以及其他武士,最里乃是丰臣秀赖和几个侍童。 女人发油的味道自不必说,男人身上的气味更是难闻。他们几乎都受了伤,一身血污,加上梅雨季节的潮湿和闷热,谷仓里充满了一股刺鼻的恶臭。每个人都面如死灰。 奥原信十郎不断在谷仓巡视,偶尔走到外边透透气,然后再次回到仓中。 夜里下了几次小雨。此间,信十郎作好了某种准备,以备在万一之际,仍然能达到目的。其实并无必要说得这般含蓄,他乃是想到藏在这里的人随时都可能小解。在半夜之前,大难临头,人似都忘了此事,直到一个女人脸色苍自央求信十郎,他才猛地拍拍膝盖,想到了一个法子。谷仓里肯定无法方便,他遂于河边柳树下的苇丛中挖了一个小坑,用草席围住,以备方便之需。“要去方便,就到这边来。”他对大家说过后,暗中令人在茅厕旁预备了一只小船。在情况紧急之时,可以让秀赖和淀夫人装作如厕,把他们带走,不管他们同不同意,救命要紧。 如此,倍十郎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千姬的乞求到底管不管用?若家康公和秀忠属下堂堂正正前来迎接,便将母子二人交与他们。若非如此,他断不会让任何人碰二人一根汗毛。信十郎最忧心的,乃是有人受不了谷仓里的闷热,在绝望之中发狂。伤了自己也就罢了,万一有人将凶器指向淀夫人母子,那就糟了。出于这种担心,他丝毫不敢松懈。但淀夫人的表现却让他吃惊不小。 信十郎原本以为,最有可能咆哮大叫的便是淀夫人。可是午夜过后,她仍端然而坐,安静地数着念珠,小声念佛。 直到天亮后,治长派出二位局前往家康大营的时候,信十郎才明白了淀夫人:她其实也是一个普通母亲,她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了前去为儿子乞命的千姬身上。 派二位局前往家康大营,乃是因为加贺爪忠澄和丰岛刑部二人奉家康之命进城,命人写下幸存者的名录。那二人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谷仓里有人。亲信得知二人来意,报告与信十郎,信十郎与毛利胜永之弟勘解由见了他们。 堪解由从战场上生还之后,依然想与敌人再大干一场,自不会让二使者接近芦田苑半步。对方大概以为他手下还有不少兵力,在二位局出来交名簿之前,便老老实实在门口等待。 二位局正要离去时,治长匍匐着爬到她跟前,在她耳边小声嘀咕道:“你告诉他,这上面写下的人,每个人都会自杀谢罪,但请务必饶过右府和夫人。右府身边只需留下三两个侍童照顾起居,其余均会自行了断。夫人也一样,有一个侍女留在身边便已足够。务必饶过二人。其余众人早已下了必死决心,每个人都会安安静静去死,请务必转告大御所……” 此时,淀夫人停下捻念珠,喝道:“你这样说话太丢脸了,修理!我不愿二位局前去为我乞命。” “唉,这……” “我若能够活命,也是因为阿千的一片孝心。你问问,阿千是不是平安到达了?” 听到这话,奥原信十郎似听到了姑母的声音。柳生石舟斋之妻春桃夫人常道,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女,母亲活着就是为了让儿女尽孝道。目下,淀夫人的心境同样单纯,她放走千姬去为秀赖乞命。若亦能活命,她希望乃是因千姬尽了孝道,是千姬救了自己…… 二位局去后,淀夫人马上闭了眼睛,默默念佛,她许是在默默忏悔先前因任性妄为,犯下的各种过错。 但秀赖却无母亲那般安然和平静。他一夜未睡,不停拍蚊子。他已厌倦了各种牢骚。直到二位局欲去时,他方靠着稻草包睡去了。 真田大助始终在秀赖面前正襟危坐,他仍在体味父亲之死带给他的苦痛和最后之言的深意。与大助并排而坐的,乃是十五岁的高桥半三郎及其十三岁的弟弟十三郎,他们在一旁打盹儿。二子依然留着额发,貌如女子。 二位局出去后未久,井伊的人马便包围了院子。 院子被围,井伊却未马上破门。奥原信十郎松了一口气,二位局定然将此藏匿之地透露给了家康公,家康公派井伊前来,乃是保护秀赖母子,不久自会有人前来迎接。到时不管怎样,将母子二人交与那人,自己也算尽了职…… 井伊后面,出现了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的旗帜。 “军中有本多上野介正纯的身影。” “他来了,上野……” 奥原信十郎愈发放宽了心。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都是将军的亲信,本多正纯却是家康的心腹之人,许是这些人前来迎候……想到这里,信十郎回到了谷仓,弯下身,靠近匍匐在地的大野治长,耳语了一番。 治长已经半死不活,但听了信十郎之言,猛从地上坐起身来,对侍童们喊道:“快伺候右府更衣!” 十七岁的土肥庄五郎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面小镜子,为秀赖梳发。庄五郎亦留着额发,貌若女郎。 梳完头,庄五郎将手中的镜子递与秀赖,道:“愿大人身体安康,万事如意!”这是早上一贯的问安,但此时此地听到这些,却不免令人脊背发凉。 “半三郎、十三郎,快来捶背!” “是。” 若说土肥庄五郎如个正值妙龄的女子,高桥半三郎和十三郎兄弟则似还末长全的小女孩。高桥兄弟跪在秀赖左右,为他捶背。此时,秀赖才看了看镜子。在此之前,他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来,眼皮和舌头都像醉酒一样不听使唤。他自无法定下心来,一脸茫然,看到镜中的自己,才慢慢恢复了生气。 “好了,”他拨开肩上二人的手,道,“辛苦了。”说完这句慰劳之词,秀赖抬首,眼睛刚好对着从高窗射进来的阳光,遂慌忙低下头。 大野治长已经无法动弹。他若能起身,定也想亲自去见见敌方大将。 奥原信十郎丰政走了出去。此景已经令他不忍再看,他心中生悲,只欲号啕大哭…… 信十郎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暗云浮动,从密密的云层间洒下了少许阳光。看看太阳,约已到了巳时。外面不再那么闷热,顺着河道吹过来的风轻轻拂动着低垂的柳枝。 治长终于熬成名副其实的大坂城辅政,可是,此前多年,他究竟有何作为?自从片桐且元离去,又经历了去岁冬役,他立时成了让人刮目相看的大才,只可叹大坂城和他的命运都已到了尽头。“就是爬着,也要去见一见井伊……”在他这种赤胆忠心面前,石头也会动心,井伊直孝怎会无动于衷?他若能表现出如此气概,大御所怕真会饶他一命。 但信十郎走出门外之后,治长依然未能动身,只道:“虽有亲自前去交涉之心,但你看我这样子……速水,就拜托你去走一趟了。” “遵命!” “就说这一切都是大野治长的过错……右府完全不知情……” 速水嘴唇颤抖道:“好了,我去了。”他显出一副争强好胜的样子,来到信十郎面前。 “请让在下跟去,负责护卫。”信十郎道。 “不!”速水斩钉截铁拒绝,理了理后背上的小旗,朝着井伊的马印大步走去,显得越发有气魄了。 信十郎想象着速水甲斐守手持武刀的样子,不由苦笑。此人太好强了。 剑可以柔软自如,刀却不能。现在他乃是使者,是前往对方军营乞命,如此好强,如何能完成便命? 奥原信十郎慌忙追出几步,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他的出入已经让敌军知道了秀赖母子的藏身之处,既然已知,就应该在此处竖上马印,可马印却已在郡良列和渡边内藏助等人自杀的时候毁去了。罢,罢,败军之将乞命,其实不必过于拘泥。信十郎这样一想,又回到了仓房。 速水甲斐正如信十郎忧心的那样,昂首挺胸,进了竖着井伊直孝马印的大帐。 “军使,辛苦了!”不见本多上野介的身影,迎接甲斐守的是井伊直孝、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三人。 当一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时,自会勇气备生。但其勇若事起仓促,只会令人惊而不惧。若平时少了磨炼,勇则勇矣,乃是莽撞;能加上平日修炼,才可谓智勇双全。速水甲斐守便属莽撞。死且不惧,我还怕甚!他为秀赖母子乞命而来,却绝未想过自己活命,正因如此,才显得骄横无礼。但照实言之,他的强硬不过出于内心胆怯,虽决心一死,他却是因惧而故作强势。乱世之人多历生死,故喜虚张声势,速水甲斐守亦然,他作为败军之将,甚至忘了自己首先应听对方吩咐。 在井伊、安藤和阿部三人的引领下,速水甲斐守走进军帐,马上道:“守久奉右大臣丰臣秀赖之命前来出使。快备座。” 备座? 要是家康听到,自会开怀大笑,拍膝褒扬:“毫不惧死,真乃勇士!” 但现在他对面诸人同样血气方刚。井伊直孝立时便面带愠色,语带嘲讽:“你的见识还真高明。城池烧了,右大臣还是右大臣吗?” 这几句交涉便注定了此日之悲,只是双方事后才知。 “右府的一切都是大野修理一手把持,想必大御所和将军均知。” “是,不把城池烧掉尚不甘心,真是遗憾啊。”安藤重信语气里带着嘲讽,“休要说那么些废话。赶快进入正题!秀赖公打算何时投降?我想问问具体时辰,也好去请求将军大人吩咐。”他似更熟悉谈判。 “正午从樱御门出来。” “正午……这么说还有一个时辰?” “正是。我早就说过,右府母子若能活命,不管如何问罪我等,我等皆无异议。请务必对有府以礼相待……” 井伊直孝不由得笑出声来,“以礼相待?你是说让他腾云驾雾不成?秀赖乃是两度谋叛之大罪人,现在的身份乃是俘虏!” “俘虏?”速水守久绷紧了脸,正色道,“你的意思,是不能以右大臣身份,以礼相待?” “就是这个意思!你待怎的?”安藤重信道。他比兄长直次性急,口舌毒辣。 见他挖苦,甲斐守再次高声道:“这般待人,大御所和将军定不会满意!诸位忘了右府乃是丰臣太阁之后?” “哼。”重信的语气变得越发冷漠,“那应怎样对待丰臣太阁之后,才合乎礼仪呢?” “备轿。” “轿子?井伊大人,在这战场之上,可有供贵人乘坐的轿子?” “哼。”直孝语气里带着嘲笑,“就连七十四岁高龄的大御所也仅乘着竹轿出征,战场上岂有什么贵人乘的轿子?到京城里去寻一寻,兴许还能寻到,在这废墟里嘛……” “嘿?”安藤重信再次转向速水甲斐守,“轿子不是没有,只是因为此处乃是战场,无处去寻。丰臣太阁爱子再次发动叛乱,如今沦为俘虏,哼,到时候不五花大绑他,就是宽和了!” “五花大绑?真是……岂有此理!” “那又怎样?” “你们难道不知大御所的心思?” “嘿嘿,这个嘛……我等未在大御所跟前侍奉,故大御所的心思,我等无从知晓。轿子?休想!” “嗯?难道你们就这样当差?请问,你们欲如何将右府带至贵军军营?” “走路你定不愿,我们预备了马匹。” “难道让夫人也骑马?” “实属无奈,我们何处给她寻辆香车?” “不!”速水甲斐瞪大眼,一声断喝,“鄙人决不允许你们将丰臣太阁之子、敕封右大臣,带到各大名军营示众!” “哦……”井伊直孝一副无奈之态,叹了口气,“你的意思,若无轿子,右大臣就会切腹自杀?” 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已不仅仅是讽刺。速水甲斐守顿时语噎:罢了罢了,无论骑马坐轿,事情必须尽快了结。但无论怎样,也不可让他们带秀赖母子去诸大名军营,甚至到下人和脚夫中示众。本以为对方对此已充分思量过了,可是……速水甲斐守咬着牙,苦思善后之策。 因为甲斐守言语失当,气氛更是紧张。他这才察知,因出来之前未与秀赖母子及大野治长商议出降方式,此时又过于激切,已给了对方口实,处于劣势。 “如何了?”阿部正次似要打圆场,道,“你也见到了,这城内皆是断壁残垣,何处去寻轿子?顶多也就能寻些担架和竹轿。你自思量,是要体面,还是要性命?” 阿部正次的话合情合理。速水甲斐浑身颤抖,心痛如割,却又无可辩驳,思量良久,喃喃道:“你是说绝没有轿子?” “你也看到了,此处已成一片废墟。” “哦……请各位稍等片刻。” “要等到午后么?” “不,只是在此之前,鄙人要去请示一下右府。” “到现在才……”井伊直孝还没说完,阿部正次平静道:“速水守一人自无法作主。既然这样,我们且再等等,请尽快定下来。” “明白。”速水甲斐马上站起身来,他已迫不及待要离开大帐。 待速水昂首挺胸转身离去,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气得咬牙切齿。 “全无悔改之意!”正次开口道,“真想把他碾个粉碎!” 井伊直孝似也动了怒,平时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竟道:“怎的?就这样等着?” 安藤重信笑了笑,话里有话:“大御所乃是百年甚至千年不遇的罕见之才。在他看来,秀赖谋反根本不足挂齿。但,大御所百年之后,要是仍然屡屡出现这等叛乱,何人可治得安稳?” “你的意思……” “我无甚意思,但,此事必须好生思量。” 三人再次互相看了看,都在揣摩彼此心思,然后,谁也不多言了。 速水甲斐回到谷仓时,女人都已与淀夫人一起念佛。众人的名字已被悉数写在名簿上,交与关东的来使。各人都将自行了断,即使秀赖和淀夫人能够得救,其余诸人也必须一死。绝望之下,她们唯有将希望寄托给佛祖。 “好了好了休要再哭丧着脸念佛了!”洋教徒速水甲斐一进门,便带着一腔憎恶之情道。 奥原信十郎不在仓里。半死不活的治长听到甲斐的声音,睁开了眼睛,“速水啊,结果如何?” “这……”速水一屁股坐到治长前面,道,“井伊直孝那个浑蛋,实太无礼!” “你是说……事情谈崩了?” “那些混账东西,他们定是想让右府母子骑马到各地大名军营示众。” “什么,让大人……” “示众!他们定是这般想的,连一乘轿子都未预备,如何是好?” 但治长也不知如何是好。大家停止了诵佛,仓里一片寂静,众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二人谈话。 “修理,”甲斐守咬牙道,“我们想得太天真了。今日的谈判便可看出,必是如此。” “你是指……” “大御所那老狐狸,从来就无放过右府之意。” “从来就无?” “正是。修理,你把人想得太善了。他要是想放过右府,不管是井伊还是安藤、阿部,都不会那等蛮横无礼。安藤竟说,要把右府五花大绑,或用担架抬走。” 甲斐守一气说完,只听见屏风里传来淀夫人尖利的声音:“守久,到这边来。” “见谅,在下在夫人面前说出无礼之言。” “修理也过来。对于刚才那几句,我不能不问一下。右府也要听一听。过来,再跟我说说详情。” 速水甲斐守若非怒火中烧,必会甚是狼狈地掩饰方才之言,但,他此时却反而火上浇油:“是,那夫人就听在下说。在下作为使者前往,他们却一味愚弄……” “你说了些什么?” “在下说,右府会在正午时分从樱御门出城,可井伊却嘲笑说,右府要腾云驾雾云云。在下便说,需乘轿,请预备轿子。” “他们怎说?”淀夫人看起来颇为冷静,抬起头小声道。 “他们断然道,没有轿子,还嘲笑,此乃战场……”甲斐守未注意到,自己的言辞已因过于愤怒,有些添油加醋了,“他们还说,若非要乘轿不可,就去寻些搬运死人的担架或者路边的竹轿,要将右府反绑到上面……” “右府也在听着呢,你不要说了。”淀夫人身体发颤,阻止了他,“唉……井伊并非奉大御所之命,前来迎接我们母子。” “恕在下斗胆,他们还说,决不会放过右府和夫人……” “修理!阿千难道未……” “不会,即便少夫人忘记,身边的刑部卿局也不会忘记提醒少夫人,为右府和夫人乞命。” “那……井伊为何如此无礼?” “恕在下斗胆,井伊直孝乃是奉将军之命前来。” “你是说秀忠不欲放过我们母子?” “啊……是,啊,不,将军心里怎生想,在下并不知,但必与大御所不同。” “哦,原来如此……”淀夫人用念珠抵额,茫然若失,低叹一声。 “不!”速水甲斐道,“都是那心狠手辣的大御所的阴谋,每一步都是他亲自谋划……” “甲斐守,你控制一下!” “在下不能!在下还要去一趟,去转达右府的意思,是骑马还是坐轿?”速水甲斐转向屏风里的秀赖,大声道:“大人,在下想问您,您能忍受别人将您带走,到敌营示众否?” “且等,甲斐守!”淀夫人再次打断了他,“事态严重。天下公之后,是不是应作为俘虏拉去示众,谁也不知。大人平静之前,你好生等着。”甲斐守这才缓缓平静下来。 “甲斐守。” “在!” “谁的竹筒里还有水,现在就以水代酒,准备离别吧。”淀夫人颇冷静。 “离别……” “是。只要右府能活下去就是了。我要留在这里。不论是去是留,这都是今生最后一杯酒了……” 女人们哭了起来。秀赖无言,他正在仔细思索即将到来的死亡。 速水甲斐守从侍童的竹筒里收集了一些残余的水,倒进腰间的葫芦,也渐渐恢复了平静。是骑马跟对方走,还是在此切腹自杀,这已不是面子问题,也非双方言语相争便可以解决的。是生是死,只能选取其一。 秀赖将会作出何样的回答,甲斐守已经猜到七分。秀赖若失去了母亲,眼睁睁看着大家去死,一个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甲斐守往葫芦里装水的时候,暗暗看了秀赖一眼。秀赖将扇子竖在膝上,双眼紧闭,上身挺直坐在地上。他这种坐姿还真是少见。由于有些肥胖,他虽然称不上端庄,但至少不令人生恶。 “甲斐守,可准备好了?”淀夫人在背后道,“若准备好了,我先饮上一杯。” “是。” “把屏风拿开。右府也好生看看母亲……” 高桥半三郎站起身来,将屏风挪开。秀赖睁开眼睛,他眼圈通红,已知死亡正在步步逼近,心中定反复思量。 “大人,我不能再和大人继续待在一起了,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秀赖不言,只是目不转睛望着母亲,胸腹微微起伏。 “此乃我第三次见着城池被毁。第一次是在父亲切腹自杀的小谷城,第二次乃是母亲殉死的越前北庄城,此次……这次乃是我唯一的儿子居住的大坂城!我这一生,先是失去了父亲,母亲随后也被烧死于大火之中,这次,却要看着儿子赴死……我前生造了什么孽啊,只要有我在的地方,便会发生不幸。”淀夫人使劲摇了摇头,又道,“正因如此,大人必须离开我这个不祥的母亲。给儿子带来噩运的母亲不主动离去,必然再次给大人一生带来困厄。好了,十三郎,把水递给大人,我们母子的缘分就此了了。斟上水。” 速水甲斐守默默将葫芦交与十三郎。十三郎依言,从食盒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酒杯,来到淀夫人跟前。淀夫人微微一笑,接过酒杯。 秀赖依然定定望着母亲,高桥十三郎将淀夫人饮尽的酒杯递到秀赖面前。 速水甲斐守看着这一幕,并无说话的杌会。淀夫人的平静和从容,让他绷紧了心弦:淀夫人的话里,隐藏了只有母亲对儿女才有的无限慈爱。秀赖到底会不会决定活下去? “好了,我们母子的缘分尽了。这是母亲给儿子的离别酒。”说到这里,淀夫人一脸严肃转向甲斐守:“待喝完离别酒,你就陪着大人出城吧。大人乃是武将,骑马并非耻辱。” “是!” “跟随大人的,只半三郎和十三郎等三四个侍童即可。” 秀赖默默从十三郎手中接过杯子,“母亲,孩儿饮了此杯。” “好,多谢大人。” 秀赖仰头一饮而尽。看着这样的场面,不仅淀夫人,就连速水甲斐和大野治长都以为秀赖会听从母亲之言,他的动作是那般自然。 喝完,秀赖微微一笑,道:“荻野道喜,到这边来,我有事要托你。”他若无其事地将杯子递给了道喜,又道:“道喜,拜托你来为母亲和众夫人们介错,辛苦了。” 全场鸦雀无声。 “自尽之时很是痛苦,拜托为她们介错,减轻她们的苦楚。” “遵命!” “毛利胜永,”秀赖朝毛利胜永招了招手,“我的头颅就拜托你了!你甚是忠诚,我不会忘记你的劳苦!” 胜永一脸茫然,等着侍童递过杯子。他看看治长,又看看淀夫人。 淀夫人突然尖叫一声。 一瞬间,外面的屋檐下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燃烧之声,接着是一阵枪响。 井伊军的火枪队见速水甲斐守迟迟不回,便在约定的时辰开枪示警。 “不!”淀夫人的喊声与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啊——”甲斐守呆住了,“他们真要置我们于死地!” 大野治长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 有生且有死,生且生矣,死且死矣,何憾之有?人生处处人陷阱,落旋涡。 女人发出声声悲鸣,互相抱在一处。男人则脸色大变,纷纷站起……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 丰臣末路 德川家康看起来格外快慰。这场战事的伤亡绝对不小,但原以为大坂本城着火之时已被烧死的丰臣秀赖夫妇,竟还活着。千姬甚至在坂崎出羽守的护送下,到了本多正信的军营。正如家康所料,她此次来乃是为秀赖母子乞命。 “我自无甚异议。好!可是我已隐退,将兵权悉数交与了将军。此事,就拜托你们好生在将军面前周旋。”他对本多正信和治长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道。 正信与权右卫门领命,家康松了一口气。正欲歇息时,二位局带着大坂城幸存者名录来了,照旧例,此举便意味着投降。应让谁活命,让谁负起战争之罪责,只要确定了这些,一切便都结束了。家康特意将一切交给秀忠。 “佐渡,我们不可过多插手此事。但不管怎说,关东伤亡亦是不小,修理和速水甲斐守不能饶恕。另,还有毛利胜永……”说到这里,家康觉得有些惋惜,咬了咬牙,道,“真是一场无甚意思的仗。真田和毛利,都是难得的将才啊。”本多正信毕恭毕敬,答应将这些话传达给将军,便退下了。 之后未久,秀忠带着土井利胜来到茶磨山,向家康致以胜利的贺辞。 此间,家康始终想见一见千姬。在接受了秀忠的祝贺之后,他又叫来了正信,命他去传与千姬同时逃出的刑部卿局。 刑部卿局到来,家康瞪大了眼,叹了一口气。“唉,你就是当年陪嫁的那个小姑娘啊?是啊,都出落成大姑娘了。我已上年纪了。这些年,你辛苦了!你就放心吧,我会如小姐所愿,尽量周旋,保全秀赖和淀夫人性命。”他眼睛有些湿润,亲手递给刑部卿局一柄怀剑,然后道,“阿千现在怎样?” “是……不……” “那到底是高兴还是害怕?她还未从惊吓中缓过来?” “小姐说,若右府自杀……” “她是因为秀赖而闷闷不乐啊。” “是。” “哈哈,不必担心,据说秀赖躲在芦田苑的米仓中,井伊直孝正在那里守卫。我让上野去看了一下,那里还有安藤正信和阿部正次等身强力壮的勇士,无甚可担心的。嘿,阿千在担心夫君啊。”家康再次陷入老人的感慨之中。 “好了,我前去迎接吧。”良久,他突然眼睛一亮。 刑部卿局从未见过如此孩子气的家康公。在她的记忆当中,家康公平常不苟言笑,总是给人威严之感。现在他却如风中的蒲公英,让人感到无比轻松。 “奴婢甚是明白大人的心思。但,将军大人却很是严厉地斥责了小姐。” “将军都说了些什么?” “说妻子应为丈夫殉死,还质问小姐为何不留在丈夫身边,跟他一起自杀。小姐对奴婢说,若将军的话传到右府耳内,右府必不会苟活。她说她恨奴婢把她带出来……” “阿千这样说啊,真是可怜!”家康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自己也觉有些尴尬,道:“阿小,我这泪啊,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上了年纪,控制不住自己。哈哈哈!”他言罢,传来了本多正纯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巳时。” “按照约定,秀赖果真午时从樱御门出来?” “正是。” “好,我们前去樱御门接一接吧。我骑马前去,另外预备一乘轿子。” “遵命。”正纯不问预各轿子何用,事情明摆着,定是为淀夫人备的。 “阿小,你回去安慰阿千,说爷爷会替她去迎接秀赖母子。不久,我们便会手拉着手,共贺太平了。” 刑部卿局大着胆子问道:“大人,关于右府移封大和一事,就这样……” “哦,这事啊。”家康脸上露出不快,“大和……不行。唉,都是秀赖过于任意妄为了。恐怕只能在江户附近的下总一带……但,你告诉阿千,让她莫要担忧。” “是。” “好了,我们走吧。”家康带着包括本多正纯在内的五十名旗本将士,朝着樱御门出发。 樱御门乃大坂城正门,可直接通往千叠殿。里面虽然已成了一片废墟,但正门依然庄严地挺立着。家康以为,秀赖必定会选择从此门出来。 家康在门前下了马,坐在折杌上,“现在什么时辰?”正在这个时候,芦田苑方向出人意料地响起了一片枪声。 “怎回事?”家康微微歪了一下头,心中生起不祥之感。他拍着膝盖,竖起了眉毛,“是怎回事,正纯?” “应是枪声。” “我知是枪声!仓中的人手里会有枪支?” “这……”正纯佯装糊涂,“这,怎会……” “这么说,开枪的乃是井伊手下?” “恐是因为右府不安分……” “你过去看看!”家康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咆哮道,“直孝这个急性子!我……我都到这里来迎接了……” “在下速去……” “且等!” “是。” “正纯!他们是否已接受了将军的密令,特意瞒着我……” “在下完全无从知晓。这样的事,外人更是不知。” “你就快去!狠狠地……”家康说到这里,那边又响起了一片枪声。 本多正纯扬起头,施了一礼,起身奔了出去。 家康站起身,紧盯着前方。此时,枪声第三次响起了。枪声为何会接连不断?是谷仓之内有性急之人杀了出来,还是井伊的手下对秀赖有什么过激之举?家康心内大忧。 到了约定的正午时分,天空布满了云,但头顶上的太阳依然火辣辣地照在众人身上,如蒸笼中一样闷热。家康几次撩衣擦拭脸颊,他陷入了沉思:秀忠若丝毫不顾忌他的意思,不愿搭救秀赖,并已安排下去,该如何是好?若秀赖从仓里出来时,直孝对其射击,众人开始骚乱,直孝便再次对人开枪……唉,在这大坂城内,并无他人能见到真相。“秀赖在最后时刻竟杀将出来。”若己方以此为借口,言称不得已才放枪,秀赖之命休矣。 家康咬着指甲。古稀之年的他,却有此最后一战!他眼冒怒火,心头有说不出的焦虑。“这些浑蛋!”家康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野兽,在杌子前踱来踱去。 本多正纯赶到井伊直孝的大帐,却听见井伊军中到处都是笑声,不见一个敌人的影子。前面七八十步远的地方便是谷仓,谷仓前一片长草的平地。在夏口闷热之中,四周一片寂静。 要是秀赖母子真能得救,本多正纯必多怨愤——家康既亲自来到大门迎接这母子二人,日后不管秀忠的意思如何,谁还敢轻易插手此事? 正纯咬牙跑进军帐,大声道:“枪声是怎回事?” 井伊直孝、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三人都一脸轻松,他们一边笑,一边用凉水洗脸。 “大御所等不及,巳来到了正门。请务必……”话说到这里,正纯咬了咬嘴唇。他真想说:在此之前,你们就应把事情料理了! “大御所……”安藤重信甚是惊讶,随后笑问,“大御所来了?” “他见过阿小之后,听说千姬小姐担心秀赖自杀,便坐不住了。刚才的枪声是什么意思?” “因到了约定的时辰,开枪催一下。”井伊直孝粗声回道。 安藤正信笑道:“右大臣说,若无轿子,便不出来,还说无法想象自己的尊颜暴露于众人目光之下,必须备好两乘轿子,一乘给淀夫人……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下人呢!” “轿子……他们不会说还要用牛车吧?” “我等只预备了马匹。实在没有办法就给淀夫人寻一乘竹轿。我们问了前来谈判的速水甲斐是否可以。” 井伊直孝禀明了事情经过,阿部正次这才慎重道:“速水甲斐一去无回。现在已到了约定的午时,我等遂开枪催促。” “哦。”正纯脸上带着暖昧的微笑,点了点头,“要是他们无视约定的时辰,岂能坐视不理?阿部的做法合乎战场上的规矩。好!他们现在还没有出来的意思,那正纯便提一个办法:井伊,再开枪催促!” 正纯的语气甚是干脆,脸上露出阴冷的笑意。四人已有共识:一旦过了约定的时辰,就可动手。 “不必再等”正纯道,“连大御所都亲自来到正门迎接,我等岂能在此干等。井伊大人,开枪催促!” “明白!”井伊直孝应一声,走出军帐,故意大声道,“真是些无礼之徒!竟把约定当儿戏!” 行事一向谨慎的阿部正次亦道:“事已至此,罢了!”言罢便叹一口气,旁边的安藤重信则不断点头,“真是没有办法……不管对方是何等人,行此无礼之事,岂有谅解之理?此乃战场,战场就当有战场的……”刚刚说到这里,外面又响起了枪声。三人吃了一惊,不约而同走出军帐。 谷仓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正在这时,仓房右前方的柳荫下奔过一个人影,消失在仓房里。 “那是何人?他竟进了仓房。” “咦,要是说从里面逃出也罢,他进去……”阿部正次歪头不解,忽小声道,“坏了!” 几与此同时,本多正纯扬手对井伊直孝喊道:“井伊大人,从仓房到水门,说不定有秘密通道!大家休要再有顾虑,赶快动手!” “明白!” 刚才的那人影乃是奥原信十郎丰政:关东诸将自是不知信十郎为何来到大坂城。 井伊再次扬起手。枪声响起,趴在地上的士众开始匍匐前进。他们人人都披盔戴甲,手持漆黑的火枪,看来虽无枪声那般可惧,但一旦行动起来,亦是杀气腾腾。 仓内依然不见丝毫反应。火枪队后面紧跟着长枪队,他们均已作好准备,单等一声令下。他们个个腰杆笔直,浑身红衣,但谁也不会如昨天那般冒矢。秀赖母子就在仓房之内,众人并非有所顾虑,而是不敢胡抡乱砍。 在离仓房约三十步远的地方,长枪队替换了先头的火枪队,先是一阵呐喊,然后戴上头盔,冲进了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的谷仓。 四将目不转睛盯着众人冲进仓内。井伊直孝自不必说,连本多正纯、阿部正次和安藤重信等人也都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此战最后一击,便集中在了这小小的谷仓上。现在,里面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们自比冲锋的士众更加期待。不消说,四人谁也不望秀赖活命。多少年来,他们尽力隐忍,已对秀赖充满怨恨。 他们变得如此激切,乃是因为对将军秀忠的心思一清二楚,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已获共识:自己并非生活在家康的时代,而是生活在秀忠的时代。若宽谅了秀赖,日后将如何治理天下?随便都可寻得一个借口,将其灭掉。 但谷仓里面,依然不见任何动静。 天空布满乌云,小雨落下,天幕显得比刚才更低了,但依然闷热无比。井伊直孝忍不住,急急朝谷仓奔去。 “哦,下雨了。”本多正纯也迈开了脚步。正纯似以为,劫后余生的大野治长与速水甲斐守、毛利胜永兄弟等人,必又要进行谈判了。他怨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磨蹭……” 井伊直孝在距谷仓还有十几步的时候,意外地听见一阵喊声。此非从谷仓内发出,而是响自京桥口一带。正纯驻下脚步,转身细听。喊声似是发自关东士兵,但在那声音中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悲呜,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孩子的声音,皆为声嘶力竭的悲号。 京桥口聚集着一群从城内逃脱,却无去处的逃兵与老弱妇孺口本说在战争结束以后,就把他们放了,难道看到秀赖至今末出城,这些人便忍耐不住,要起骚乱?他们若起乱事,定然又招致惨不忍睹的大屠杀。 正纯再次看向谷仓,不由惊呼一声,屏住了呼吸。 一直寂静无声的谷仓,入口却冒出了滚滚自烟。正纯心叫不妙,猛地冲进浓烟当中。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连本多正纯这等精明之人,在冲进浓烟之前,都未想过谷仓内可能发生何事,真是糊涂! 在井伊直孝发动第一次枪击时,仓内诸人已迎来了他们的最后时刻。在第二次响枪时,仓内之人怕已死了大半。四人对此事竟完全不知,还在一旁胡思乱想。 最先冲进浓烟中的本多正纯,呛得直咳嗽,无奈又飞快退了出来。这时,只听见井伊直孝慌慌张张的声音:“赶快灭火!还不赶快把火灭掉!”但是,当他见火势越来越猛,谷仓已经变成一片火海之时,只好下令:“无法扑灭!把尸体搬出来,休要烧毁了尸体!”这位赤备军将领,此时最得格外狼狈。 谷仓内外一片狼藉,里面已经燃尽,几十具尸体被胡乱摆在只剩下一个空壳的仓房前,任由雨水冲刷。 “这到底是怎回事?刚才还无人放火。”正纯一脸茫然地盯着地上的尸体,井伊直孝则大声咆哮。 “是!无人放火!可是……” “是何人放的火?”直孝大吼。 “应该是自杀之人最后放的火。”属下战战兢兢道。 “死了多少人?” “记得好像是三十五具尸体。现在数却变成了三十四具,怕是刚才数错……” “笨蛋!大御所要来察看,赶快清理尸体!混账东西!” 听着井伊直孝大骂,正纯并不认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拿起荻野道喜手中的纸片,和二位局报上来的人数对照了一下,尸体和名单上的人名并无不同。 道喜的纸片上写着:“毛利胜永砍下右府首级,右府享年二十三。荻野道喜刺死夫人,夫人享年四十九……” 秀赖的尸身旁边有他的头颅,被包了起来。淀夫人乃被刀刺进胸膛而死,她依然微睁着眼,细雨落在她的尸身上。看着眼前身首分离的秀赖,及依然微睁双眼的淀夫人,根本想不到他们生前惹下了那么多事端,这些人也不知自己身后会发生何事。 “这便是淀夫人?”正纯小声道。 尸身不会开口说话。但这个躺在地上、微睁双眼、白白胖胖的女人,就是令关东的智囊们激愤了十数年,将家康和秀忠折腾得不浅的妖妇?正纯始终把淀夫人看作一个妖妇,这妖妇把秀吉、三成、治长,甚至家康公都迷得神魂颠倒。可是,现在这具尸体却这般丑陋。不管这妖妇罪孽何等深重,一旦死了,也就和一条死鱼无甚两样。温凉的细雨落在她的身上,让人生起难以名状的对人生无常的感慨。她的胸腹之上,石榴一般裂开的伤口已经闭合,嘴唇微微张开,可以看见染黑了的牙齿发着幽光。怕是死前吐过血的缘故,雨水落在她嘴里,血水顺着她的舌尖流到脖子上…… “那边有件罩衫,给她盖上。”正纯对士众道,然后踱到秀赖跟前。这人真是丰臣太阁的儿子?他作为一个男儿,绝不令人尊敬。六尺多的肥大身躯上长满赘肉,砍下的头颅亦如长满了脓疮,肥肥大大。正纯似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头颅。 “这个不孝之子,令母亲都无法放心。”正纯叹道。秀赖脸上看不出一点秀古公的样子,却如一个愁眉苦脸的乡下草莽。 旁边围着四具尸体,乃真田大助、加藤弥平太、高桥半三郎和十三郎兄弟。这几个少年的脸俊美得让人不忍正视。除却他们几个,大野治长及其子治德、毛利胜永兄弟,速水甲斐守守久及其子出来麿等人,个个都是响当当的武士,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缕让人感慨不已的悲壮。 “哦,这是木村重成的母亲。”正纯一边数着,一边确认他们的身份。当他来到最后八具尸体跟前时,不南得双手合十。治长的母亲大藏局排在最前,后依次为重成母右京太夫、大上鹏宫内局、飨庭局、阿玉,除此之外,还有三具尸体,正纯并不认识。她们都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死去的,有双手合十于胸前、被刀一刺便死的,也有挨了两三刀才死去的……但每个人脸色都很平静,她们已决心要逃离这个痛苦的人间。 “报!”一个侍卫道,“大御所突然身体不适,不欲再回军营,要直接回二条城。” 正纯大惊,大声道:“谁将此事禀报了大御所?” “在下。”和正纯一样静静察看尸体的阿部正次擦擦脸上的雨水,道,“在下有责任将事情经过禀报将军。若不先将此事告诉特意前来迎接的大御所,便是疏忽……” “你难道无视我本多正纯?” “且听在下说完。在下命人对大御所禀道,对方已经停止抵扰,均已自杀,关于详细情况,由上野介大人向大御所禀报。” “多事!”正纯大怒,丝毫不似平时,“我在此处检查未了,此间若有疏忽,导致将军和大御所之间产生隔阂,当如何是好?” “这……”阿部正次声音很小,但字字甚是清楚,“大御所已将战事悉委托与将军,即便将军要杀了他们,大御所也不会有异议。” 听到这刚正之言,正纯不得不缄口。 “大人!”侍卫又道,“大御所还让小人转告您,说上野介大人不必同回二条城,仔细做完善后诸事再回不迟。关于后事,由小栗忠政负责,由一心寺的大师主持。” “且等!”正纯叫住正要离去的侍卫,道,“我当然会跟去……大御所已离开樱御门了?” “是。突然身感不适……” “是病了?” “是……不。” “到底怎样,你说清楚!” 侍卫期期艾艾道:“大御所大发雷霆,说大家骗了他。” “听见了吗,阿部,他说众人都骗了他。” “此非欺骗。”阿部正次依然面不改色,“上野大人也看到了,是秀赖自己拖延,自行了断的。” “好了好了!现在谁在大御所身边?” “板仓胜重父子负责护送,小的以为,在前往二条城途中应不会有危险。” “哦,好!我会去追你们的,你转告板仓大人,让他务必小心。” “遵命!” 侍卫离开之后,本多正纯在尸体前走来走去,良久方停下脚步。他茫然若失,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对他来说,这一切皆如梦中。 家康乘上来时预备的轿子,让人牵着马,朝着守口出发了,他一脸失落。突然说要回二条城,属下根本不及准备船只,遂只有走陆路先到守口。 茶磨山的军帐尚未撤去。他本来准备在接到秀赖和淀夫人之后,与他们一起回茶磨山,甚至已令士众作好了迎接的准备……千姬和刑部卿局目下许已到了一心寺未被烧毁的禅房之内,等候他们。 当时,家康看到谷仓突然起火,顿时失色,大声吼道:“叫板仓胜重!”胜重来到之后,家康劈头盖脸骂道:“你也和他们一样!我本是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他们竟对着谷仓放枪……竟还辩解,说是对方放火自焚!他们以为德川家康什么都不知?” 胜重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他也认为秀赖之死乃理所当然。真想留秀赖母子一命的,普天之下只有大御所一人……秀忠心里怕也这么想。毕竟秀赖为女婿,秀忠不欲真要置他于死地。但,秀忠乃是治理天下的将军,如此大事上,怎能徇私情?他同样痛苦,但他的亲信却并非如此。自小牧之战以来,他们受了丰臣氏太多刁难和折磨,多年来在隐忍中生活。两家几十年的恩怨持续到今,是该了结了。 “你默不吱声,就知你与他们乃是一丘之貉!你们把德川家康骗得好苦!你们……”家康突然举起鞭子,却未抽到胜重身上。似是因狂怒,也似是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摇摇晃晃,垂下双手,浑身颤抖,“水……拿水……” 侍童战战兢兢捧上水,家康喝了一口,怅然端坐,一脸怃然。 “胜重,还在烧吗?”过了片刻,家康黯然问道。此时,他已压制住了心头怒火。 “回大人,烟已逐渐消失了。” “唉,直接回二条城。” “可是,这样一走,将军……” “笨蛋!我要是现在看见将军,说不好会当众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痛打一顿,罢了罢了!”言罢,家康又陷入了落寞。 在家康这铁血一生中,还从未体味过如此凄惨和彻骨的孤独。他到了这把年纪,方体味这等孤独。他一生驰骋,都有人陪伴身边:少年时代有诸多老臣;中年时性格渐稳、斗志日炽,自是有心中万千希望支撑,亦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到了晚年,他倾心于教导子孙,亦多见成效。然此时,家康不免仰天长叹:普天之下,何人知我心思? 然而,这不过只是一种自负。家康亦常道:“就当我已死了!”可实际上,他仍热切地活着,事事都想操心,为身后作准备。可惜,他诸多操劳并未全得秀忠及其年轻亲信信服。在秀赖母子之事上,他做不了主。 人但凡生于天地之间,就不可完全不顾世故人情。平定战乱,开创太平,自需建立新的秩序,这些不必多说。而新秩序赖以存续的“法度”,亦须严格遵守。但法度毕竟由人定,有了人才有法,非先有法后有人。然,人也罢,法也罢,在此之上,还有督管天地自然的法则。 “我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正是基于这天地自然的法则。秀赖和阿千都是我的孩子。况且,太阁不仅是令人敬重的前辈,还是教了我偌多道理的师尊,故,如果此时我为了维持自己制定的秩序而践踏私谊,就有悖常理。这种有悖常理的行为只会让人畏惧萎靡,又岂能长久?法度欲令人去遵守,使不可完全脱离人情。”一有机会,家康便如此教导秀忠,在看到秀忠似已完全领悟之后,他道:“就当我已死了!”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儿子。 然而,这是家康高看世人。于天地世道,他已洞若观火,但不管是秀忠还是其亲信,何人能知家康心思一二?只怕,他们会在心中暗自嘲笑:“大御所业已年老昏聩了!” 秀吉公在病中,反复发些奇怪的牢骚时,已陷入了完全的孤独。而现在,同样的命运难道已降临到了家康身上? “胜重,该走了!”家康怅然说话之时,眼里早已噙满泪水。 但家康并未从樱御门直接返回二条城,他吩咐:“先入城,从京桥口前往二条城。”这一方面乃是出于自尊,不愿让人见他独自回去;另一方面亦是出于谨慎,他想视察一下城池,再回二条城——他不想让世人看出他和将军有隙。 板仓胜重心领神会,在城内转了一圈,过了京桥,然后从野田、坂口前往东野江。快到东关目之时,方见一些百姓陆陆续续返回家园。 家康依然一副茫然若失之态,沉默无语。 板仓胜重令下人牵着马,徒步跟在轿旁。“战争已经结束了,赶快回家好生做买卖吧。”他安抚过往的商家,回头又对家康道:“看,大家都安安心心往家里赶呢。” 家康仍是无语。 “大人,您还在难过?” “……” “可是仔细想想,此事必非将军本意,定是有误会。” “混账!”家康咬牙,却无力道,“唉!秀赖终是不能起死回生了。” “将军……”胜重给轿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放慢脚步,“将军不会违背大人的意思。况且将军身边还有本多正信,定是有误会。” “住嘴!” “……” “这将成为德川家康一生的污点,你们谁能知我?” 胜重听到此言,离开轿子几步,扪心自问:自己能否明白家康公的心思?全无抵抗之力的太阁遗孤秀赖切腹、千姬亦出走,这些只怕会被人当作无情与自私的阴谋使然。多事之人自会大加编排,家康公也许会被看成灭了丰臣遗孤的冷酷无情之人。 “胜重,”家康突然道,“到了枚方,派人去将军处走一趟。” “遵命!” “就说我已累了,想让孩子们陪着。让远江中将和尾张参议速去二条城。”略顿一下,他加了一句,“让忠辉也一起来吧。他们都突然松懈下来,定会觉得无趣。” 胜重这才放了心,家康公的心思似已转向教导儿孙上了。“遵命!在下立时派人前去。” 还未到枚方,板仓胜重便派人去了冈山秀忠的军营,亦顺便去了茶磨山,令在那里等待家康归来的重昌尽快赶赴二条城。 此时与家康同行的人马,加上胜重的手下,计约三百余人。因未寻到大船,众人只能挤在一处,家康和胜重亦紧紧挨着。即便这样挤着,家康依然不正眼看胜重,单是失神地望着雨丝纷飞的天空,缄口不语。 胜重这才感到了彻骨的孤独。仗打胜了,可是,大御所心里留下了一道抚不平的伤痕。 “胜重。”当家康再次说话时,船已经在纤夫的拉拽下,逆流而上,在众人的喊声中,即将抵达京城管辖的河道。 “大人有何吩咐?” “之后,我想将大坂的一切均交与将军处理,当不会有何意外吧?” “是。无甚可担心了。” “之前是我管得太多了?” “这……可是,这是父子之情……大人要是有何吩咐,在下马上派人前去传达。” “算了,仔细想想,都是我多嘴。说什么让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和安藤正信负责看守城中的金银财宝,让松平忠明守卫城池……这些啊,都不过是老年人的唠叨。” “不,这并非唠叨,而是老成之虑,将军亦会谨慎行事。” “你认为将军如何?他有能力治理天下吗?” 胜重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不管何事,将军都尽心尽力,毫未玷污大人的丰功伟绩。有这等孝心之人,可谓独一无二。” “哦……我得再死一次了。” “大人……” “虽生犹死……虽生犹死。难哪,便当自己是个活死人。” 胜重使劲点头。即使如家康这等人物,到了这般年纪,对完全舍弃权力仍不甘心。 “大人此言意深,胜重将铭刻在心,努力锤炼。” “胜重,我无意再责备将军。但,到了二条城,不妨将藤堂高虎传来。” “藤堂高虎?是。” 家康脸上这才露出了平时的沉着和冷静。 未几,板仓胜重的良苦用心,在家康一行到达二条城前便显出效果。将军秀忠得知家康回了二条城,马上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各种消息:秀赖母子自杀时诸情景;为了防备有人从海岸逃脱,已命九鬼守隆和小滨光隆二人负责海岸的警备;对于大坂城中的金银,悉遵家康的意见,由阿部、青山和安藤重信三人负责;城中废墟,已命西国、中国地区的兵众于百日之内清理完毕…… 秀忠亦依关原之例,并未奏凯歌,单是祭拜军神,超度双方阵亡将士,然后,方带着两位幼弟及欲面见家康的藤堂高虎前往伏见城。 “这都是谁的主意,是本多佐渡守还是藤堂高虎?”回到城内的家康似对秀忠迅速处理完后事、紧撤至伏见诸事感到颇为满意。他在樱御门大发雷霆,突然决定直接返回二条城:不消说,这种异常举动使人大为生异。秀忠亦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马上处理完后事,自己也跟回伏见城。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发现父子有隙,还以为他们乃是事先约定。 胜重微微一笑,道:“做父亲的看来,总是觉得儿女还小,还远未长大。” “没有父母,儿女焉能长成?” “神佛法力无边。” “胜重,他一句也未提到阿千,这又怎么说?” “恕在下直言。”胜重沉着答道,“在下以为,祖父疼爱孙女,无论怎样皆可。” “作为父亲,便无法保护从战场生还的女儿?” “大人圣明!” “好,此事……我还要见一人,便是和你相交甚笃的本阿弥先生。” “光悦?” “是,想跟那老儿聊聊,问问他,当如何对待孙儿孙女。他性情率直,不说假话。我还想让他将事情经过转述高台院……唉,如此甚好。” “在下立即去传请光悦。” “胜重,有时我会落泪,但落泪之事休要说与别人。我本想令秀赖和阿千同坐于我面前,好生教导他们……那、那曾经是我的一个梦,唉!” 在板仓胜重看来,家康已经变成了一个时常落泪的老人,这并非因为老朽,他依然判断精准,决断如刀。胜重隐隐觉出,家康与先前相比,如今颇为性急,怕是因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在下这就去叫光悦。”胜重说完,到了廊下,但顿了一下,他又改变了主意。正如家康所言,本阿弥光悦乃是刚直之人,要是叫他来商量千姬之事,说不定他会作出比秀忠更加严厉的裁断:“淀夫人和右大臣都已亡故,千姬作为右大臣的夫人,也应自行了断。”他要是这般回话,家康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怕又会乱了。想毕,胜重走进旁问,给光悦写了一封书函。
因秀赖母子自杀,大御所甚是落寞,先生从中怕亦深感世事无常。鄙人认为,大御所应很快便会启程返关东。大御所年事已高,此次回去之后,只怕与先生再无缘相见。故,请先去慰问高台院,在大御所回关东之前,请她前来见上一面。详情改日再议。在此之前,请仔细思量如何应对。幸甚。
胜重派人送出书函,回到了家康房中。此时家康两手支于扶几上,深陷沉思,良久,方问道:“他立时过来吗?” “这……先生不在家,出门了。” “远足?” “不。一两日便回。在下已着人送去信函,请他回后即来拜见。” “哦。”家康目不转睛盯着胜重,“胜重,阿千之事,不想再问那老儿了。” “大人……” “你故意说他不在家,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想再问了。” “这……这……” “无妨,人有时说谎,亦是善意。人太刚直,反而冷酷。好了好了,待本阿弥来了,我会好生褒奖他,不必忧心……” 板仓胜重颤抖着双肩,大哭不已。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一 壮士悲愁 柳生宗矩始终待在将军秀忠身边,等候秀赖母子的消息。他一直留在冈山的军营,故并不知速水甲斐守和井伊直孝等人之间的争执,也未听到枪声。他对表兄充满信心。有奥原信十郎在大坂母子身边,还有何可担心的?信十郎有见识,有才干,能决断,定能不负重望。自己安安心心等到约定的时辰就是。 然而,正午,京桥口却开始动刀动枪,这可是双方意料之外的事。 先动手的一方,说是不得已。此时德川家康已经进了樱御门,也已过了约定的时辰。但在京桥口前面的四方空地上,仍聚集着大群人。这些人主要是从大火中逃出的老弱妇孺,还有走不了的伤残士兵,但动手的关东一方哪知他们的实力? 关东军队在暗暗担心,万一里面藏有偌多武士,一举攻进樱御门,堵住出入口,那还了得?当然,若是家康在正午之前接到了秀赖母子,自不会出现这等猜疑,告诉诸人“战争已经结束,放下刀枪回家”便是。但因谷仓内诸人的拖延,局势急转直下,关东自然生疑:莫非这些人有什么企图?怀疑变成了警戒,警戒又成了恐惧。于是,关东军队放弃了等待,用火药炸开了关闭的大门,冲进四方空地。 爆炸的声音震惊了大坂。 “发生何事?这声音……”秀忠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又右卫门,去看看!” “遵命!”柳生宗矩飞马赶到了京桥口。他一到,已见偌多尸体横七竖八倒于地上,其状惨不忍睹……有被切开腹部而死的年轻女子,也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幼童,有僧人,也有市井百姓。 此时,赤裸着上身的武士依旧在疯狂地屠杀。 “住手!住手!你们这些畜生!”又右卫门怒吼着,猛地,他发现还有一个人也拔出了武刀,似欲阻止屠杀。 “啊,奥原信十郎?”柳生又右卫门不由得擦了擦眼睛。他原本以为,信十郎定会留在秀赖母子身边,亦须留在他们身边,但如今怎会在这里? 宗矩一边大声斥责着疯狂的武士,一边靠近那颇似信十郎的人,道:“可是奥原?” “唔……”对方轻轻应了一声。 “发生了何事?已经将秀赖母子交与大御所了?” 那人不答,转身扑通跳进了石垣边的护城河。 又右卫门惊呼一声。烟雾笼罩的水面上,一叶小舟急速驶了出去。信十郎是坐船来的,这是为何……柳生宗矩为了制止眼前的屠杀,无暇仔细思量。他仍对信十郎十足信任,也对芦田苑的谷仓十分放心。 其实,那人正是奥原信十郎。 奥原信十郎也和宗矩一样。他听到一个下人禀报了京桥口的危急事态,心想不妙。但当时的谷仓内也躁动不安,他不敢有丝毫疏忽。只是,京桥口若发生骚乱,必堵住引水渠的出口,他预备的在最坏情形下逃生的办法也就没了用处。 “快点划,快!”他在拼命赶往京桥口的途中,听见了火药爆炸的声音。到达时,惨不忍睹的屠杀已经开始……这不是战争,这块方形空地上,一群张开了大口的狼,扑向了一群毫无退路、且已失斗志的羊,开始了暴行:人群发出一阵阵悲呜,四溅的鲜血更助长了狼的残暴。 “住手!战争已经结束!我让你们住手!”奥原信十郎丰政抡刀冲了过去,他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虽只一瞬,但他真的忘记了自己因何而来。当他醒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冲进了人群。若非柳生宗矩赶来,为了让狼群恢复冷静,他定会卷入无法脱身的疯狂杀戮之中。 听到宗矩的惊叫,他才猛地恢复了冷静。回过神来,他听到的已不再是京桥口的悲呜,而是芦田苑的枪声…… 坏了!奥原信十郎在小船上使劲咬着嘴唇。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连想都不曾想过。他明白,昨日一战中吃了亏的井伊军,必会报复,他们皆对秀赖母子恨之入骨。 “快划!”他催促着下人,“水路无人把手,在万一之际按原计……”他大声说道,似是在告诉自己,“听着,静下心来,静下心来!快划!” 但,当信十郎将小船停到茅厕旁的柳荫下时,井伊军已包围了谷仓,谷仓内一片寂静,不见任何生气。他顿时感到脊背发凉。 “好,到了!” 信十郎听到下人颤抖的声音,却像冻住了一般,纹丝不动。都完了!似是有人乘了这个小小的空隙,使他的苦心全都化为了泡影。仓内众人是被残杀了,还是自杀?他悲苦欲泪,吸一口气,一跃冲进了谷仓——他要亲眼确认已无活口。 天!映入他眼帘的,是几十具被血染红的尸体,说不出的惨烈静穆:他忍痛将灯油倒到草席和谷堆上,灯芯一倾,大火腾起。此后,他以眼角的余光窥见井伊军杀气腾腾冲了进来。 信十郎已无隙逃走,他只好趴在秀赖和淀夫人中间,装成一具死尸。茫然若失的他一系列沉着的行动,绝非先时想好,只是一时情急使然。 在井伊直孝和本多正纯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混进了井伊的杂兵之中,不停往外搬运尸体,清洗血迹。火焰和烟雾能遮住他的身形,却遮不住他心头的悲凉。 “多多宽谅,多多宽谅……”信十郎暗念着,取下刺在淀夫人胸口的怀剑,牵过袖子遮住她裂开的伤口。此时他才回过神来,顿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是我害了丰臣氏…… 无论怎样,都要保全秀赖夫妇和淀夫人的仕命,这是他离开奥原来到大坂城时的誓语,甚至是他近日埋在心中的信念。然而,这个信念却因他瞬问的离开而被碾了个粉碎。 秀赖的尸身已经没了首级,淀夫人的脸庞则显得颇为安详,带着从烦恼中解脱之后的轻松和平静。得救的只千姬一人?奇怪的是,此事反而刺激着信十郎的良心。直到井伊直孝洗净秀赖的头颅,拿走,信十郎还九法平静。他不断劳作,因为他知,一旦不动弹,旁边的士卒便会生疑,会再次流血。他一边匆匆地走来走去,一边恨道:日后我当怎办? 几十具尸体被分成几堆,就地埋在了芦田苑内。监督之人不是井伊直孝,而是本多正纯和阿部正次二人。当土井利胜从冈山的军营赶过来时,谷仓四周已收拾干净。 众人站在蒙蒙细雨之中,脸上或是沉痛或是感慨。每当从仓房用粗草席搬出死尸时,他们便会双手合十,口中诵佛。 一座座土坟新堆起来,在蒙蒙细雨中显得格外静谧。信十郎周围的人影逐渐变得稀疏,井伊直孝、土井利胜、本多正纯、阿部正次、安藤重信和青山忠俊等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战争胜利之后,他们要做的事堆积如山。 众人离去,并未因还留在原地的信十郎而生疑,这让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 良久,一个叫作新七的下人,悄悄回到芦田苑,他头戴斗笠,忧心忡忡望着信十郎,道:“大人,大家都在对岸等着。上船吧。” 不听则罢,一听此言,奥原信十郎号啕大哭。新七取斗笠遮在他头上,默默站于一旁,等他哭完。但信十郎的号啕哪会片刻就止? 雨越来越大了,啪啪击打在斗笠上。 奥原信十郎颤抖着身体,大哭了约莫一刻钟,终停下来。他回头看看新七,充血的双眼里,已可微微见出平时的模样。 新七这才松了一口气,“请上船吧。” 信十郎微微一笑,这笑里带着一抹令人魂断的哀伤。他缓缓走了开去。 “大人!”新七喊一声。但当他意识到信十郎将要往何处去时,亦便闭了嘴。 快倒塌的仓房旁边,生有几株十尺多高的海桐树,还有几棵菩提树的幼苗。信十郎径直走到海桐树旁,突然大把大把扯下花瓣。他甚至薅掉了菩提树的幼苗,有如屠杀生灵。 新七屏住丁呼吸。平日信十郎认为每一个花蕾、每一片花瓣都有生命,甚是珍惜。“草木也有性命,它们不能如猫狗一样诉说自己的痛苦和饥饿,真是可怜……”经常将这些话挂在嘴边的信十郎,此时为何如此残忍地对待它们? 新七疑惑不解。信十郎已经返回,两手间皆是残花败叶。他直望前方,目光古怪。 信十郎径朝雨中的土坟走去。他手捧着海桐花和菩提树嫩叶,来到一座新坟前,停下,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钉在坟头。血的腥味早已渗入了泥土,消失在无边的茫然之中。 “落叶归根!”信十郎小声叨念一句,手往前伸,“人土为安……呔!” 花瓣和嫩叶纷纷洒落。 听见这一声大喝,几个留在仓房旁边的士卒吃了一惊,齐齐朝这边看来。奥原信十郎已转身退回暗处。 “好了,开船。”他声音甚是细微,有如啜泣。此船本乃为淀夫人和秀赖备下的,以备他们万一时出逃之需。但是,关东士卒却无一人觉得此舟奇怪。 丰臣众人已无一个活口,这么一想,奥原信十郎丰政和在他令下伏在各处的家臣,都自然而然变成了关东的人。他原本就未对任何一方或憎或喜,或许正因如此,他心念的转变亦是自然之极。 还是大人的兵法高明!新七一边划船一边暗赞。此几日一过,所有人都可平安回到大和了。偌多人还有父母妻儿,即便没有家小,他们几百年来的祖坟还在奥原。见这些跟着信十郎的人归来,祖先九泉有知,也定会颇为快慰。竟能活着回去,真如一场噩梦……想到这里,新七眼睛发热。 划向河沿的时候,一只插着九鬼守隆旗帜的船划来,有人喝问:“采邑还是青山?” “采邑!”新七大声道。 他们要去的地方乃是八轩家。在河岸,已有很多家人聚在一处,等待奥原信十郎。不必说,河岸上也开始了对大坂余众的追捕。四处均可看到有人交手,但几无人对这无所顾忌的小舟产生怀疑。 船上,奥原信十郎两手抱胸,陷入沉思。 现在还不可打扰大人……新七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看着沿途景色,不敢惊扰了奥原信十郎。在他看来,奥原信十郎一心一意要拯救秀赖和淀夫人性命,却得这样一个结果,心里自然难过。 眼前出现了天满桥,桥上可见一些百姓的身影,正急急走过。人们均知战事已经结束,准备回家打理明日的生计。 “新七。”信十郎丰政突然道,“令堂可还康健?” “两年前就已去世了。” “哦,已作古了。” “小人回去之后,首先要到墓前报平安。” “即便在九泉之下,母亲还是要等着儿女平安归来啊。” “大人也要去扫墓吧?” “嗯。” “看见我们回去,老家人定会很欣慰。但现在这个时候,芋头还太小了。” “芋头?” “是。虽然还小,却也要把它们挖出来吃,都是为了要活下去啊。” 信十郎却道:“我就要和你们分开了。” “哎?您说什么?”新七慌忙道。 “我不能回去。”信十郎丰政小声道,看了一眼新七,“新七,你觉得墓中之人是活着呢,还是死了?” 新七瞪大眼,停止了划桨,“是啊……都说人死是往生,就是到另一个世间继续活着。” “哦。” “您不这样想吗?” “我也这般想。到另一个世间继续过活……是啊,正因如此,才把在这个世间的死叫往生。” “是。祖父跟小人说过:他不是去死,是到另一个没有烦恼和悲伤的世间继续过活。小的虽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面容,但,只要小的行事端正,他都会暗中帮忙。” “哦。” “因此,回去之后,首先要去扫墓,向祖父道谢。大人也定会这般做吧。大人家的祖坟要比小人家的大许多啊。” “哦。” “因此,有比小人家多很多的佛,在等着大人回去呢。”说话问,船已靠了岸。 “采邑还是青山?” “采邑!” 问话的正是伊达兵卒。 主仆二人下了船,眼见着伊达军队走过后,便来到一家古樟下的废旧茶舍内,坐下。这里的店主怕是去避难了,大间里挂着苇帘,却不见开张的样子。奥原信十郎的家人约有四十,他们围成一圈,盘腿而坐,每人左肩都挂着一块写着“采邑”字样的小布,已完全是关东诸军的形貌。 雨渐渐小了,西面的天空亦逐渐明亮起来。 “哦,老爷到了。” “正好,刚生上火。” 果然,从屋里飘来一阵饭香。 “你们辛苦了!”奥原信十郎人房,擦着脸上的雨水,小声道,“战事已经结束了。用完饭,大家分成两队,各自回家吧。” 这话让新七感到甚为不安,“那大人您呢?” 信十郎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能回去。我无颜去扫墓,去见祖先……” “这、这是……为何?”家人慌忙问道,“老爷不回去,我们怎能回去?老家人便不会同意,大家定会生怒,骂我们不忠不贞……” “对!我们怎能抛开老爷独自回家!老爷不回去,我们也不回去!” 下人们在一旁附和。言罢,全场无声,均想听听信十郎的解释。然而信十郎并不多言,单是解下腰间的鹿皮袋,扔到众人面前,“绕奈良道回去。里面装着我们的军饷,是右府发的。” “但……” “很多店铺都已开张了,给家里买些礼物……另,家里人若问起,就说我已战死沙场,或已失去踪迹。” “老爷是无论如何……” “对,无论如何也不回去!”信十郎强装笑颜,抬头望着洒落细雨的天空,“你们不明白,我……我不能回去,原因已不必再说了。我输了……输给自己!我忘不了这次失败。” “……”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我乃丰臣家臣。我不想因此连累了乡亲。你们要记着,耍是有人前去盘问,你们就说奥原信十郎丰政一去未回。他们便不会怪罪你们。不,也许你们日后还会得到赏赉……” 大家面面相觑,均不出声,对信十郎的话似懂非懂。 “你们记着,定要和村里人和睦相处,也要拜托各位好生守护我家坟墓,我一生之愿,只此一个。如此,祖先才会快慰,说信十郎有些骨气。”说完,信十郎站了起来。 “且等一下!”新七抓住信十郎铠甲,“这样……这样,在此之前大人先躲一躲。况且,行走天下,还需要些盘缠。这些您且拿去!” “不用担心!”信十郎微微一笑,“近日内不会再打仗。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都要开张了。我将身上这铠甲、这把武刀一卖,自能过活。记得每年代我去扫墓,拜托了!” “啊……” “大家莫要寻我……莫去寻找战败之人,此乃柳生门墙的规矩。无论是谁问,都说我已不知所终。”言罢,信十郎拿开了新七的手,消失在细雨濛濛的街上。 奥原信十郎丰政再也未踏上故土一步。多年之后,村子里的人还守护着他家那片墓地……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二 独目窥鼎 “且等,我们有事要与伊达陆奥守说,请停一下。” 庆长二十年五月初八,伊达军从大坂城西南发起行动。正在这时,两个武士朝伊达政宗的主阵奔来,他们肩上都戴有“采邑”字样的布条,但头发凌乱,盔甲里的衣服沾满血污,已看不出是哪支队伍的人。 此时正是芦田苑将要起火、京桥口将要大开杀戒的时刻。 政宗周围的守卫紧张起来。“来者何人?不说清楚,杀无赦!”他们齐刷刷举起了长枪。 “住口!”两名武士愤怒地大喊,“我们乃是昨天奋战于纪州口的神保出羽守的家臣,不与你们这些人说废话,有要事直接禀与陆奥守!闪开!” “你们乃是神保出羽守的家臣?” “正是。虽说主公俸禄只有一万石,但对于昨日伊达的血腥之举,我们岂能就此罢休?我等乃是前来交涉的!” 听到他们乱喊,政宗马前的侍卫不由得面面相觑。前一日混战之际,三万伊达士众和松平忠辉的越后军一起,最后到达前线,从神保出羽守背后发动了进攻。此时,神保出羽守正一心一意要击溃大坂的明石军,毫无防备,几乎全军覆灭。 神保出羽守的俸禄只一万石,士众总数顶多不过四百人。他们若因抵挡不住明石军的进攻而溃退,也就罢了。但就在他们一心一意与敌作战之时,政宗竟在其背后下令:“把两支人马统统灭掉!”眨眼间,神保出羽守的队伍便消失了。无论有何怨仇,政宗的命令未免过于阴狠,就连马前的侍卫也大为不解。但此刻,众人本以为已全军覆没的神保军,竟留有活口,还找来算账了! “好,武士之间要论武士之道,你们既是神保家臣,就帮你们通报一声。你们叫什么名字?” 一人道:“上村河内和高田六左卫门。” “稍候!”伊达队伍停了下来,两个武士才长出了一口气。 “上村,他好像要见我们呢。” “这是当然。当时战场上再怎么混乱,可那样自相残杀,休想蒙混过去。哼,他们是不是睡过了头,当时还未清醒呢!” “先莫说这个了,且看他怎么说。”说话间,负责通报的武士回来,却未说政宗要见他们。一个自称伊达阿波守的武士面带微笑走了过来,道:“我乃伊达副将阿波守,代主公前来见你们二位。”他带着一脸平和的微笑,招手示意他们来到一户废弃的民家,坐下。 “继续行进。”阿波守示意负责通报的武士,又回头道,“听说你们乃是神保出羽守家臣。” “正是。我等来是想问,昨日一战中,伊达军与越后军为何一起对我们出手,先以火枪,后以长枪袭击我军?即便是在混战中一时分辨不清,此等手段也未免太阴损了。”上村河内瞪大眼诘问道。 “哦,有这等事?”伊达阿波脸上一副无辜之态,仿佛初闻此事,“伊达越前两支人马合起来多达三万,战场上可能会出现些许疏忽。那么,神保可还好?” “战死了!”高田跺着脚,大声道。 “哦,战殁……他的儿子或兄弟呢?” “都被屠杀殆尽!” “哦?” “哪还有什么家人!你们去战场上看看,那二百八十八具尸体都是后背中弹,即便未中火枪,也被长枪刺中!” “哦……”伊达阿波侧首道,“万一是你们不敌,逃逸时被敌军掩杀呢?也不能都推到我军头上……” “住口!我们人马虽少,岂会临阵退却!我等人人都手持长枪朝着明石进攻,你们却在背后……” 伊达阿波举起手打断了他:“你刚才说是二百八十八人,有几人生还?”说话间,十二三个随从将这三人围了起来,军队则继续行进。 “只有我们二人!我二人出使水野部,恰好不在阵中,方幸免于难,要不然,二百九十人悉数战死……这样回去,还不被天下人耻笑?”说到这里,叫高田六左卫门的武士放声大哭。 “哦,全部战死……”伊达阿波一副颇为同情的样子,皱起眉头,“真是惨烈!你们二人听着,你们能够生还,乃是因为当时不在场。故,尔等不能成为证人。不过,我亦会进行调查。但,若无实证,绝不可说我们杀了自家人。” “明摆着……” “因为同样可说,我方是见你方不敌,转身欲逃,为了不伤士气,才毙杀了你方军士。你们二人不如闭口不言此事,投了我们伊达,怎样?” 两个武士一听伊达阿波守这意想不到之言,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尸体的总数是二百八十八人,他们如实相告,这是对是错?若冷静思之,也可认为:伊达军误杀了神保军的几十人,为了避免日后发生冲突,索性将神保军全给灭了。但二人却无如此冷静,全军覆没,已令他们心志大乱。 “你们以为,水野大人或将军会信了你们的鬼话,彻查此事?” “这……” “你们稍有不慎,必会给业已亡故的主君蒙羞。伊达先锋乃是大名鼎鼎的片仓小十郎,若他说眼见神保军不敌强敌,临阵脱逃,喝令他们继续战斗未果,才不得已杀入以正军心……我未亲眼瞧见,自会信了小十郎。反正死无对证,你们岂有辩驳的余地?” “……” “罢了,得我阿波守举荐,乃是你们的福分。你们能活下来,便是与我有缘,不如就投了我们伊达。” 二人再次对视一眼。他们似已控制住激愤,渐渐恢复了平静。 “不!”高田摇头,阻止上村的动摇,“我们两人怎可苟且偷生!我等只欲将要说的说出,之后切腹便是。” “这么说……”阿波守缓缓站起身来。这时,大部队已经离去,此地只剩下他们三人,及围在他们周围的伊达兵。阿波守又道:“你们不想效力于伊达?” “不!” “你们回去,好生想一想,想通了,就过来寻我阿波守。”说完,阿波守转身欲去。 “啊——”就在这一瞬,他背后发出两声悲鸣。二武士满脸茫然看着阿波守离去时,阿波守的随从猛地出手,欣掉了他们的头颅。 “愚蠢的东西!伊达氏军令如山,岂能见容扰乱军心之人!”一个随从吐了一口唾沫,收刀入鞘。 此时,又一人急匆匆到了队伍最前,以一件女人衣服包了头,看样子乃是从京桥口的屠杀中得以逃脱之人。“求求……求求各位,有事……”他声音甚是生硬。 “来者何人?”伊达部已插下马印,停了下来。 此时京桥口已然打开,男女老幼都从那里涌了出来。那人虽包着女人衣服,但声音绝非女人。几十个武士以长枪直指此人,大声喝问。那人扑通跪在泥泞的地上,“是伊达大人的军队吗?救救小人,小人被人追杀。” “不必担心,此乃伊达大军,谁敢靠近半步?” 此时,那人才松了一口气,轻轻取下头上的衣服。看清他的面容,武士们后退一步,大声喝道:“你是何方怪物?” “鄙人非怪物。”那人急将女人衣服置于膝上,指着胸前的十字架,大摇其头。有人终于认出,他乃大坂城内的神父保罗。他此时依然浑身颤抖,“鄙人乃是班国神父,乃天主的使徒,非是怪物。”他那一脸认真的表情,反而令他那剃光的脑袋看起来更是滑稽。 “你是洋教神父?” “正是。鄙人乃伊达大人的朋友。烦请通禀一声,就说保罗来了。另,托雷斯神父亦在城中,请务必前击搭救。” “你认识我家主公?” “是,我们都是主的孩子。” “好,且等一下,马上就去通报。” 保罗乃是一介小老儿,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清澈的蓝眼,他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看见这副模样,众人不知不觉聚到他周围。 “这是怎回事?” “嘘,听说是和主公相交甚好的洋教神父。” “哦,那他之前都住在大坂城?” “是啊,听说还有朋友留在城中,才奔来求主公前去搭救。” “喂,神父。”一个年轻武士毫无顾忌道,“地上全都是泥,你这样跪着会脏了你的法衣。来,坐到这里来。” 但保罗并未立时站起身。 “来,这里有杌子。哦,你闪了腰不成?哈哈……你这神父,看来身体不甚好啊。来,我帮你一把,起来吧。” 在武士的搀扶下,保罗站了起来,不住地在胸前画十字。“您真是善人……鄙人会对大人说,让他奖赏您。” “哈哈,不用不用,我要建功立业,可不靠这个。可是啊,神父,你跟我家主公关系很是亲密么?” “当然。我们都在焦急地等待菲利普国王的军舰到来。定会来,军舰到达之前,还要忍耐一二。”说到这里,保罗那双清澈的大眼竟然落下泪来。 “闪开闪开!这位神父乃是主公的密友,不得无礼,闪开!”见保罗开始落泪,年轻武士挥手驱开围观人群,然后取过一把大伞为保罗遮雨。他态度和蔼,一边为神父拭擦身上的泥水,一边问道:“神父,刚才你说还有谁留在大坂城中?” 保罗此时也恢复了平静,环视一眼四周,语气已经变得颇为镇静:“是托雷斯,和我一样,也是神父,现在还留在城中。他通过后藤基次大人举荐进城,始终不辞辛劳在城中传教,真是勇敢之人。” “你是说,他也参战了?” “不,神父不能手执武器!我们只是盼望菲利普国王尽早……”说到这里,保罗再次环视一眼四周,神色大为不安。 “是什么,那菲利普皇上的……” “好了好了,不说了。鄙人只祈祷正义胜利就是。” “有正义便能胜利……这么说,我们确实胜了。而且,神父你也来到了我家主公身边,可以放心了。” 年轻武士以为,这个叫保罗的洋人乃是被诱拐到大坂,监禁了起来。但保罗的意思却正好相反,他相信政宗虽加入了关东,却心向大坂。他对此深信不疑,不用说,原因便是在庆长十八年,政宗曾派出支仓常长和索德罗等人从陆奥月浦出发,前往班国。他们一行带着写给菲利普的信,请求菲利普国王马上派兵舰前来。伊达政宗是否真相信援军会到来,无从可知,但从大坂城逃出来的保罗神父却对此深信不疑。 “这么慢。”年轻武士取出竹简,倒些喝剩的水递给了神父,感到有些奇怪,“主公的营帐就在前面,藤太,你去看一下。”他吩咐一个和他生得颇为相像的武士,回头又对保罗道,“莫非主公忘记了你?” “不!”保罗斩钉截铁摇头道,“要是忘了,您就说是经常和索德罗一起前往造船处的保罗。他在江户浅草也曾见过我。” “啊,好。主公的记性甚好。你们老早便已认识?快两年了?” 不知不觉,围观众人已然散去。 “冒昧问一句……”保罗神父见年轻人颇为和蔼,遂放下心来,低声问道,“卡鲁萨是不是也上战场了?” “卡鲁萨……卡鲁萨是何人?” “将军之弟、大御所的儿子、伊达大人的女婿。” “噢,你是说松平上总介大人啊。” “是,就是那个卡鲁萨……我们在江户见过一次。” “上总介大人现正和我家主公在一起呢。此战中两军合一,我家主公作为上总介大人的岳父,总督兵马。” “哎呀呀,可真是位明事理之人,卡鲁萨竟和大人在一起。” “是啊,现在二位大人应该居于同一营帐,说不定会同时见你呢。连上总介大人你都认识,你还真不赖。” “旁边的那军队,就是卡鲁萨属下?” “不,那是蜂须贺的队伍。怎的,你不会连蜂须贺也认识吧?” “认识认识,就是哈奇斯卡。” “咦,真认识?” “是。开战之前,鄙人前去传教,曾见过他一次,就是哈奇斯卡啊……”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有人喊道:“那位是……” 骑马过来的,正是伊达阿渡守。 “他乃是主公密友,居于大坂城内的保罗神父,现正候着主公召见,已经派人去通报了。” “保罗神父?” “是。鄙人保罗,奉伊达大人之命,前往大坂城传达主的声音。” “奉大人之命?” “是。请问阁下是……” 但阿波守不答。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甚是锐利。他看了看四周,靠近保罗,“神父,你跟我们有何怨仇,竟说出这等莫须有的话来?竟说奉伊达大人密令前往大坂……” “不,非什么莫须有。我们确是经过商量,才……” “住嘴!”阿波守一声大喝,眼内杀气大炽。刚才杀掉神保出羽守家臣的近卫又围了上来,偷偷转到保罗背后。“神父,我看你是被吓疯了吧?你是从何处逃出的?”阿波守声音颇为平静,但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保罗神父感觉到了伊达阿波守的异常。此人先是一声断喝,接下来却温和异常,前后变化太大了。 “啊!”神父回头一看,不由一个踉跄,因武刀冷不防从后面砍来,划过他的肩头,未中。那侍卫往前跨一大步,挥刀横劈,却又劈空。他跨步太大,地且泥泞,脚下一滑,便摔倒在地。 保罗一声悲号,从阿波守身旁冲了开去。 “休让他逃了!”有人大喊。随从马上追了上去。神父急于求生,一路狂奔。 “见鬼!”随从猛地在雨中站住了。 先前与保罗搭话的年轻武士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不敢说话。 “算了,别管他了。”伊达阿波守忿忿嘀咕一句,让随从们收起武刀,“旁边便是蜂须贺至镇,我们不杀他,他们也会动手。” “但是……”一人话说到一半,不敢往下说。 “但是什么?” “他说了些奇怪的话……不,让人担心的话。” “哦。”阿波守撇着嘴笑道,“伊达大人是何等人物,怎会借助南蛮势力帮助大坂?哈哈,从月浦派船出航,乃是想将那些招厌的南蛮人集中一处,轰出日本,是为了保证德川幕府天下太平。此事将军与大御所共知。大家亦是仔细商量之后才行事,谁会相信那洋疯子的鬼话?” 此时,片仓小十郎急匆匆赶来,他已和政宗等人商量过了,“那个和主公颇熟的洋教神父怎的了?”他右脸放着油光,贴一块膏药,显得年轻而剽悍。 “已经轰走了。” “轰走了?” “对……此人不够格见主公。” “哦。”小十郎微笑着抬高了声音,“主公本来说要好生保护他呢。如此,或许那菲利浦的大兵船真会万里迢迢赶来。他们一到,出其不意一击,天下还不轻轻松松握于手中……嘿,你放过了一个好诱饵啊。” 伊达阿波守和片仓小十郎相视一笑,消失于刚刚筑起的栅栏内。 实际上,在大坂城破之前的几日,城内一直流传着一个奇怪的传言。托雷斯神父推说乃是保罗神父传出,保罗神父却说是托雷斯神父口授此秘密。 传闻如是:一旦大坂城破,自可逃往伊达政宗处,伊达非与德川同心,他不管何时都与天主教徒在一起。不用说大坂城铜墙铁壁,固若金汤,若真陷入危难,伊达政宗大军自会倒戈,战争局面必为之一变。传闻的来龙去脉还未弄明白,一切便结束了。但据说,城内所有信徒都曾对此深信不疑。 另云,伊达对神保出羽守的人马突施阴招后,关东诸军已多有议论,说伊达叛心口炽云云。否则,他何苦去杀人家区区三两百人马? 但政宗听到这些,一笑置之:“伊达政宗的军法无敌我之分。即便是自己人,他们若溃不成军,我亦会毫不留情痛下杀手。若非如此,我军只能与其一起倒下,无法尽忠尽责。若将军怪罪,我自前去陈述……” 家康和秀忠亦未因此事对政宗多加责备。但在当日的战场上,政宗却阻住正要进军的女婿松平忠辉,对他说了一番完全相反的话:“作为领军大将,绝非冲锋在前便是勇猛。若被自己人从背后攻击,该如何是好呢?有些话本不当说,但将军的旗本将士个个都妒你才干,稍有机会,便欲除你而后快。” 这些话不久即传进了家康耳内,忠辉的命运亦因此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反正不管怎么说,伊达政宗的真心如何,世人之论皆是一锅糨糊。 却说保罗神父好不容易得以脱身,逃到了旁边的蜂须贺至镇军中,但其他随保罗来到伊达军营乞求保护的洋教徒,却从世间消失了。这是为何?仔细想一想便可明白,只因伊达政宗乃是一只仍未放弃夺取天下之念的猛虎。 这猛虎紧跟着女婿,不日到了京都。 伊达政宗到二条城见到家康的时候,家康身体己甚是虚弱,看去有如一个尤为疲倦的老翁,须在下人搀扶下才能坐起。 家康叫来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啷嘟囔囔不停责道:“为何秀赖未能搭救?我没脸去见太阁。你那个时候到底何处去了?”他看来只是一个唠唠叨叨的平凡老人,绝非威慑天下的大御所。 岁月无情,此人看来真变了!是年四十九的政宗未有过多感慨,只是暗嘲家康的老态。德川家康也是平凡人啊!想及此,政宗不免大生厌倦。此时,家康叫来了藤堂高虎,“将军和他亲信全都不明我苦心。我这七十多年,都是为了什么,他们难道一点都不明?” 藤堂高虎只好多加劝慰,好不容易躲过了责骂。 第三个进来的乃是所司代板仓胜重。家康亦不停责骂他:“为何还未把本阿弥光悦带来?” 政宗不免想道:年龄不饶人啊,当年那个万事谨慎、叱咤风云的德川家康,竟沦落成这样一介只会发些牢骚的平凡老朽。只怕,这两次大坂战役,不仅消耗了他的生命,他的智慧也由此干涸了,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德川家康…… 正想到这里,政宗只听见家康又道:“对,还得教训教训孩子们,把上总介叫来。” 政宗不由得心头一震。大御所要将忠辉叫到面前责骂,就相当于责备政宗本人。但忠辉已非小儿,越是责骂他,他越会逆情而动……这勾起了政宗的兴致——且让我看看你这老糊涂能怎么办? 未久,忠辉进来。 “上总介,到这边来。” “是。”忠辉暗暗看一眼岳父,坐到家康面前。 “你今日都干什么了?” “孩儿想让人去看看河川,遂赴郊外,查勘各处地理。” 家康突然大声骂道:“混账东西!” “啊?” “你为何不去伏见向将军问好!将军何时下令解散队伍了?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被这一骂,上总介忠辉瞬时呆若木鸡,不明所以。 政宗亦正发愣,家康又骂:“此战之中,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你!你可记得为父多大年纪了?” “父亲已七十有四。”忠辉一脸无奈,看一眼政宗。“哼!亏你还记得!那你知老朽至此的为父,为何还要亲上战场?” “知……孩儿以为……” “我问你,听说你在前往大坂途中,突发脾气,灭了你前面的队伍?” 忠辉皱了皱眉头,爽快地承认:“是。孩儿是怕延误战机,一时冲动……此中曲直,孩儿会去向兄长致歉。” “上总介,你称还记得老子的年龄,那你听好了,连你七十四岁的老爹都要亲自上阵,你却杀掉了将军家臣!万一由此生出嫌隙,如何是好?你的心思都长到狗肚子里了?” “皆是孩儿疏忽,请父亲恕罪!” “不只如此!” “啊?” “在道明寺一战中,你到底为何姗姗来迟?你不知老爹和兄长在战场上受了多大的苦?” “……” “你和义直、赖将不同,已长大成人。你看看越前的忠直,头日挨了责骂,第二日便冲到茶磨山前线。我并非要他那般蛮干。但同一处高地上,父亲和兄长陷入苦战,命悬一线!你可知那些乱兵怎生说?” “这……孩儿实在不知。” “畜生!他们说你乃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还说,上总介从无协助将军的意思,只怕欲等着将军战死,取而代之!” “怎会有这等事!” “哼!可是,你出征途中屠杀友军,见父兄危急却按兵不动,这样的儿子,我还要你做甚?” 政宗心头大骇:家康公远未糊涂! “哼!必会产生新的谣言,说上总介原本就和秀赖有秘密约定,欲除掉兄长,取而代之。将军也已发现此点,遂不管我的心意如何,坚决杀掉了秀赖……” “请恕在下多嘴……” 政宗终于忍不住:忠辉毕竟是一路跟着岳父伊达政宗出战的。连忠辉家老,在排兵布阵上都要一一请示政宗。当着政宗的面,忠辉遭到这般严厉的责骂,政宗如何还能泰然处之? “请恕在下斗胆,大御所应该责备在下!” “住口!” 听到家康这声大吼,政宗不由大吃一惊,在场诸人亦都大气不敢出。 “我是在教训儿子!休得多嘴!” “哦……” “哦什么!你是跟我客气了,娇纵了他!且等着瞧吧,若任由谣言传开,还不知会带来何样祸害呢。” “大人说得对。” “这场战争,便是上总介和秀赖联合起来对将军发动的叛乱,而且,还不仅仅是一家之内的骚乱,加上南蛮人和红毛人……再有这等谣言传开,天下必大乱。儒家的圣人君子之道,难道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可笑至极。每个人都是为了野心而活,人本性如此……世人若都这般想,我这一生的努力还有何意义?我像畜生一样白白活了七十几年,只是不断灭敌,只不过是一个张牙舞爪的老禽兽!我怎会有这样一个不肖之子!我责骂他,你休要多嘴!” 伊达政宗瞪大了眼,后悔莫及:这个狡猾的老东西,刚才那些牢骚全是演戏啊。他刚想到这里,只听板仓胜重喊了一声“不可”,人已冲到忠辉跟前。 政宗这才见忠辉竖起双眉,拔出怀剑,就要往胸膛上扎。政宗顿时变了脸色,大声喝道:“休要莽撞!” 胜重一把夺去了怀剑,忠辉垂头丧气跪于当地。 “要死,也应由伊达政宗去死,而非上总介大人。你刚才未听懂大御所是怎说?”政宗终于找到了这个场合下自己的位置。 见此情形,柳生又右卫门刷地站起身来,一脸严肃朝门口而去,板仓胜重则膝行到家康一侧,负责守卫。只有藤堂高虎微微闭着双目,认真思量,试图探寻事情真相。 “哼!你是要切腹?”家康嘲道,“你要是切腹,倒了结了,但之后怎么办?世人会想,传言果然不假。你想死,就死吧!” 政宗插嘴道:“你再冷静想想大御所之言,这些话里含有对天下苍生的关切,也有对儿女的关怀啊。”他却有些忍俊不禁:家康并不直接责他,却指着忠辉指桑骂槐。难道就这样让他耍弄下去?我伊达政宗何时困窘胆怯了? “刚才大人所说的每一事,都是政宗的疏忽。可政宗并非要阻止上总介冲锋陷阵。” 这些话不是对着忠辉说,而是对家康陈述,“政宗并不知途中和将军家臣发生的那些纷乱。对方到底为何无礼,他们的做法是否越分,政宗均是不明,但,之所以按兵不动,乃是因刚听到谣言,为了维护将军体面,才决定谨慎行事。” 家康默默将脸扭向一边,故意把耳朵对着政宗,像是耳背。“本来,那日的战场上,我们若打了头阵,定能马上结束战斗。先头水野胜成麾下合三千两百人,加上本多忠政所率第二队人马,总数不过八千。然而,伊达和松平军加起来却逾两万之众。但,我们若抢先出击,当日的功绩就全被我们占了。彼时,在下便这般劝慰上总介:打胜仗容易,但若与将军的旗本将士争功,恐会导致日后生隙,不如先让他们杀敌,在决定胜负之际再出兵,方为战场礼节。大御所亦知,战场自从转移到河岸之后,片仓作为先锋,一马当先,并不比任何人逊色。松平伊达齐心合力,同属将军麾下。亦因身份殊异,政宗才说更要顾全大局。” 家康似听未听,脸上只愈发疲惫,始终默不作声。 “另,攻破大坂的前一日,亦即五月初七,有三事令政宗担忧。其一为我们背后的浅野军。其二为真田在船场附近安排了伏兵,稍不谨慎,便会被他们从侧袭击。第三,便是城内洋教徒以为上总介会对他们生怜,可能拥至上总介军中,乞求保护。因此,那一日我军领头,上总介跟后,都是政宗的主意。故,受责骂的应是政宗。” 说到这里,政宗突然放声大美,又道:“哈哈,上总介大人竟这般冲动,还要自杀。你若真的自杀了,谣言必会越传越凶。说不定会有人说,忠辉与秀赖一同谋反,背后其实皆由伊达政宗操纵。你要自杀了,只会令那些喜欢无事生非之人大悦,政宗却没了立足之地。请仔细体味大御所话中真意。”政宗一字一顿说完,然后转向家康,道:“刚才大人所责之事,都是在政宗的示意下所为,在此请求大人宽谅,改日在下亦会亲赴将军处细细解释。” 家康看起来已经很是疲劳,他并不理会,单把视线投向忠辉。忠辉依旧一削垂头丧气的模样,双拳放在膝上,一会儿伸开,一忽儿攥上,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家康似乎换了一个人,声音变得甚是柔和,“今只,我就把上总介托付给你了。希望你能好生教导。现在世间最有趣的谣言,便是杀掉了太阁遗孤的德川幕府,又起萧墙之乱。” “遵命。这方面诸事,上总介并非不明白。” “我是恨铁不成钢啊。” 政宗立时转身,对忠辉道:“上总介,我们退下吧。” 忠辉似乎还有些别扭,一言不发向家康施了一礼,方站起身。 家康甚至未抬头看他们一眼,他心中似还在担心别的事。 “大人这般责骂他……”藤堂高虎有些坐不住了,道,“上总介大人真是不易。此次战中进退,即如陆奥守所言,上总介大人其实并不能做主。” 政宗与忠辉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家康不语。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摸索着拉过了扶几。 政宗与忠辉走到大门外,谁也未开口说话。直到城门外,二人都像在愠怒,看都不看人一眼。 上马之后,政宗方道:“岂有此理!你先去我帐中一趟。”政宗的营帐设于中立卖,与忠辉千本府的营帐相距甚远。 “你怎的不说话?要绕道而行?”政宗骑马靠近忠辉,随后嘿嘿一乐,“怎的了,因为这点屁事就要落泪?哈哈,真是没出息,还说要驰骋海上呢。” 忠辉这才猛然将马首转向政宗,亦猛地抬起头道:“好,我去!我也有话跟您说。”他心中真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伊达主力在政宗长子秀宗和前锋片仓小十郎的率领下,尚驻留大坂。根据将军秀忠的命令,诸军以百日为限,处理善后事宜。因此,京都的营帐仅仅是为少数人准备的歇息之所。政宗建了一座大帐,周围筑起瓦顶的泥培,门前设有衣着华丽的卫士。 刚刚进了帐中,政宗的语气和态度马上大变,虽然无家康那般严厉,但作为岳父,这指责已大是过分:“你到底干了些什么?真无骨气!我都看不下去了!”他把忠辉带进里间,咬牙道:“你这样不知分辩,分明是直落别人网中。你为何不辩解?即使是在大御所面前,也不当一言不发。” 忠辉不答。 “既然有幸被叫去,上总介就应首先禀问大御所,我亦在旁等着你呢。你应说:此次合战之中,有些不明之处……先前正欲发动进攻,神保出羽守的部队不知为何,却在前面放下长矛,转身溃逃,不得已将其灭了。出羽守到底是和谁串通好了,才做出这等事来?主动与被动可不仅限于战场。你只需此一问,便掌握了主动。但你竟然当场就要自杀……人这一生啊,就是要不停地奋争。若丧失了奋争的勇气,即便是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定要时刻充满斗志,若非如此,你只会成为别人的食饵。” 忠辉听到“食饵”二字,一脸惊讶,目不转睛看着岳父,“忠辉有一事要问岳父大人。” “问吧,身边无外人。” “神保出羽守难道真对我们抱有敌意,在某人授意下把矛头指向我们?” 政宗嘿嘿一笑,道:“若非如此呢?” 忠辉道,“那样的话,兄长便越发疑我们了……嗯,可能真是我们错了。” “哼!”政宗再次动怒,“这就是你的弱点。我告诉你,假使神保出羽守接受将军密令,要在混战之中灭了你,你却对此毫无防范,恐怕早就不在这个世间了。你要离了世间,一切也都交代了。故,他对我们有无敌意,非问题的关键,关键乃是局势千变万化,时时刻刻都要小心谨慎,随机应变。” “那么岳父大人对将军……” “我还会对他说起此事。阴谋和敌意,彼时可能没有,但只要你让人见出一丝可乘之机,他们就会如苍蝇见血一般向你扑来。” 忠辉依旧一脸吃惊,目不转睛看着岳父。他并非不明白伊达政宗的意思——任何情况下,疏忽大意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但以神保出羽守为例,却似有些不当。政宗似乎坚信,秀忠有意在混战之中除掉忠辉。将军秀忠到底有无此意?政宗认为定有,还想让忠辉先发制人,前去探问家康。 “哈哈,你好像还未想明白。”政宗用他那独眼仔细端详着女婿,“这世间之事,并非都如你想象的那般简单。你看看真田安房的用心就知。他让长子做了本多忠胜的女婿,跟随德川,次子幸村则娶了大谷刑部之女,靠了丰臣氏。还不仅仅是真田,细川忠兴也将儿子长冈兴秋送进了大坂城。福岛正则将子侄正守和正镇送了过去,将自家分成两支。这并非要分强为弱,任何事情都千变万化,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万一。我伊达政宗何尝不是?”此时,他的眼角才露出一丝微笑。在此之前,他虽然亦时时发笑,脸上泛起了皱纹,但那一只独眼似不为他所有,甚是阴森可怖。 “连岳父也一样?” “哈哈,你自是不觉。我根本不欲令长子秀宗继承我在奥州的领地。秀宗已在战场上立下了战功。” “岳父的意思,他能立下战功,才故意不将家业……” “正是!秀宗能自寻功名,能自创天地之人实不需父辈家业。我欲让他另立家门,而将现今的家业传与次子忠宗。” “……” “这啊,这亦是谨慎。不管将来生起何等风浪,伊达子孙都不会灭绝。只有想得如此周全,才能永远立于世间。” 忠辉的脸渐渐红了起来,他终明白了政宗的意思。 “日下,不管大御所和将军怎样想,将来都会变化。在秀赖一事上就可见出,大御所本想救得秀赖性命,却也未能如愿,因为他并未认真做好可挽救秀赖的安排。你明白吗?若把人生想得太简单而疏忽大意,便会出现无法补救的破绽,便须引颈就戮。不管是真是假,秀忠都会认为你只是个碍事之人,随时都欲除掉你。你当时刻用心啊。”说到这里,政宗脸上再次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目光如醉,“哈哈,看来我的女婿实在让我中意啊。” 忠辉低下头,满脸通红。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三 再起风波 德川家康早早结束了召见诸将,然后用了大约一刻钟,对义直和赖宣讲评战事,之后便睡去了。 京都的夏日非常闷热,进了蚊帐,家康越发担心起白天发生诸事:我责备得有些过分了。为何在众人面前,唯独对忠辉如此严厉?是对儿女过分疼爱了?义直身边有成濑正成,赖宣身边则有安藤直次,忠辉身边却无一个能够让人放心的、有能力的家老。先前看中的大久保长安背离了正道,现在留在忠辉身边的皆川广照虽然刚直不阿,却管束不了忠辉。忠辉异父同母姊婿花井吉成虽然位居家老,但能耐有限。目下能够教导忠辉并管住他的,只有其岳父伊达政宗。 我把对政宗的怨气全都撒在了忠辉身上……想到这里,家康愈发觉得忠辉可怜。忠辉不管性情还是长相,都与信康颇像。如果培言得当,说不定真能成为如信长公般的一代名将。然而,他也似信康,身边无良辅。长此以往,他的资质反而会使他走向邪路。最近最让人担心的,正是其岳父政宗。 我看错了政宗?家康非常清楚政宗的野心和斗志,据他观察,对全盛时候的太阁亦从不生惧的,天下只有自己和伊达政宗。政宗此人天生才具出众,能够敏察时局转变,不会逆潮流而动。在岁月的洗刷下,如今他那超出寻常的野心和斗志更是成熟。因此,家康当年选择与他结为姻亲,自有深意。然而,如今局面却变得更是复杂,因随着岁月流逝,政宗的野心似也变得越来越大。 政宗现在总梦想着借助家康缔造的盛世之力,去世间海洋叱咤风云。因他生性谨慎,做事绝不草率。这样一来,他其实和秀吉公无甚两样,不知心有多高。政宗若始终怀揣梦想,对将军提出种种建议还好,但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对女婿忠辉大加利用。家康认为,此大坂之战,政宗对忠辉过分庇护,不让他身赴险境,并非只是出于岳父对女婿的爱护,更是为了自身。 人各有志,但多数人仍念天下太平。为了实现此愿,就必须扼杀些许野心。秀吉公不知自控,他发动文禄之役,最终黯然离世。 秀吉公若在统一天下之后,能够下令:“现在已是世人希望得到的太平时世,当天下息兵。”从此一心整顿内政,便早已建成一个天下太平的日本国。然,秀吉公却懈怠内政,这或许是因为他乃是于战乱频仍、烽火连天中成长起来,亦是因为他逢战必胜,自满遂生。总之,他晚年之为,将前半世之功一笔勾销了。 在秀吉决定出兵朝鲜之时,家康认为,那是出于不畏神佛的傲慢,亦经常这般告诫自己:“只知胜而不知败,必害其身。”同样,他亦经常用此言告诫亲信。所谓战事,就无必胜之理,若强求之,不过出于粗人错觉。不仅战事,任何争斗,胜败皆各半。只是现世的战事,除了胜败,还有“和谈”之路。若不知疲倦地打下去,不论如何强大,腹内终空,胜者终将成为败者。 秀吉公用兵之才世间罕见。小牧合战之时,家康虽曾有几分胜算,当时若非秀吉相让几分,最后鹿死谁手,实未可知。 只有秀吉公才是不知有败的古今第一英雄。然而,就是因为“不知有败”,才导致他晚年不堪。发动了对朝战争,还欲远征大明国,甚至要把天竺纳入自己掌中。他被野心和梦想冲昏了头脑,若非如此,他或许真能作为一个不败名将,成为开辟太平的雄杰之士,天下苍生部对其感激不尽,永世为之歌功颂德。但他并未因为平定天下而稍驻脚步,后在病痛和苦闷中怅然而去。 神佛的惩罚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降临。家康认为,若有人会再犯太阁旧错,此人必是伊达政宗。但现在,忠辉也有可能被卷入政宗的噩梦。忠辉之秉性出类拔萃,头脑更在将军之上,因此,他才会讨要大坂城。他真是一个毫无顾忌、不知胜败、不通人情世故之人! 家康躺在铺中思来想去,竟然不能成寐,此情形真是少见。许是因为秀赖和千姬之事未能如意,伤了他的心。他由秀赖想至千姬,由千姬想至信康,亦想起信康的切腹。信康便是因行为不端招致死难。 但忠辉毕竟是将军兄弟,他心中自有算计:连义直都成了名古屋城主,自己成为大坂城主有何稀奇?而且,他曾经宣称,一旦入主大坂,便会一手承揽外交事务,不分南蛮红毛,要将所有的欧罗巴人都聚到大坂,向世间宣扬日本国威,这种霸气真似当年的秀吉。细察之,这种霸气其实与伊达政宗密不可分。 “我的志向乃在天下,非在这大坂城下奔来跑去。”此战中,忠辉未至最前方迎战,怕是因为心里生着这等轻蔑。 但不妙的是,令忠辉垂涎的大坂城如今已成一座废城。饶是如此,家康还是担心他再次讨要,才那般严厉斥责。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时,家康总算有了决断,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家康决定再次把忠辉叫到身边,亲自教诲:现在还不到凭着霸气去海外叱咤风云的时候,海内刚刚肃清,天下并不稳定。此时,首先应协助将军,让天下大名争先恐后施行仁政。目前,海外并无一个强敌敢轻易出兵,侵入日本,故,要巩固国内基业,构筑太平盛世,要从足下一寸一地开始。先说这些,年轻之人许会反感,不如把他叫来,去进宫面圣……家康并不想长日待在京都,他认为,若长期待在京都,许会在世人面前和将军生起冲突。不管怎说,秀忠现在乃是德川家主,是征夷大将军。要是在众人面前把他臭骂一顿,于体面有损。因此,家康想尽快寻机会进宫面圣,向天子问过安之后,便起身回骏府。进宫面圣时,他会带上忠辉,也好跟此子说说当今天下的形势。 家康刚昏昏睡下,院中的小鸟已经唧唧喳喳叫了起来。 起身之后,家康便让板仓重昌去叫忠辉,让他装扮齐整,于辰时四刻之前过来。 仔细想想,此次进官让人觉得有些悲哀。由于丰臣诸人在宫廷内外活动,皇室试图调停战事,被家康婉言谢绝。若皇宫的调停起了作用,将会对日后产生重大影响——每当有人发动叛乱,便会央求皇宫出面调停,如此一来,不仅朝廷不得安生,还会重演源平时代院政之悲。于是,家康以丰臣氏亦是幕府治下的大名为由,拒绝了皇宫的介入。另一方面,家康亦想让秀赖承认过错,以求得到世人谅解,让丰臣氏得以存续。如今,一切皆成云烟。若天子问起此事,就禀明详情,以期宫中明白。虽未达成所愿,但他亦不能一声不吭就返回骏府。 家康在永井直胜的帮助下穿上了朝服,让人在房里点上香,思索如何对天皇言说。忠辉的事情还压在他心头。昨天忠辉虽未说出口,但家康知,他终想得到大坂城。目下应如何与他解释,才能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你也知道,秀赖母子已经自杀,若马上把城池给了你,世人会怎么评说?他们定会说,德川家康只知疼爱自己的儿孙,只想把城池封给儿子,才不顾一切攻破大坂城。要是被世人这般误解,乃是何等心痛之事!这会让为父和将军费尽心血构建的天下,蒙上假公济私的瑕疵。要是公私不分,天下会重新变回没了秩序的乱世……大坂城会安置一个负责守卫皇家和京城的城代,但不会分封予一个世世代代继承的领主,这是为父的主意。” 腹稿打到这里,家康看了看永井直胜,道:“忠辉还未来?已经快到辰时四刻了。” “是……这……” “怎的了?重昌不是去迎了吗,怎的还未回来?” 家康的声音似传到了隔壁,然后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重昌似已回来。 “在下去把板仓叫过来。刚才,已经……”直胜止住话,起身去隔壁。未几,两个人便来到家康面前,坐下。 “请大人再稍等片刻。”重昌道。 “等片刻?进宫面圣已定于巳时。迟至皇宫便是大不敬。” “啊……可是……” “可是什么!是不是上总介病了?” “不是……”重昌咬咬牙,道,“上总介大人一大早便去川中捕鱼了,现在还未寻见他。” “捕鱼?” 家康刚对重昌怒吼,又后悔了——这并非重昌的错,重昌沉默至今,定有别的原因。他遂道:“重昌,你分明知真相,为何到现在才说?” “啊……越后的家老和家父都说,肯定会请他过来,让在下再待片刻……” “这么说,大家都去寻忠辉了?” “是。” “哈哈哈!”家康大笑,却只欲大哭。此场乱事之善后还未结束,秀忠在伏见城忙得不可开交,可忠辉…… “重昌,那个混账东西出门时是怎生说的?” “他说,挨了大人一顿臭骂,要出去捕鱼,散散心。” “去了何处?” “说是去桂川。” “桂川无人?” “是。” “浑蛋!” “……” “你为何不早说?我不是常与你说,不管何事,都不可瞒着我?万一错过了进宫面圣的时辰,你担得起?” 听到这话,重昌有些怨气,道:“这正是越后家老们忧心的。即便不是如此,上总介大人已被人视为了眼中钉,若是寻他不到,便会被责令切腹。若是这样,可非寻常之事,在下便去寻了父亲商量。” “混账!刚才你说什么?上总介大人已被人视为了眼中钉……这话从何说起?” “不不,此非在下所言,乃是越后家老们口出。他们认为,大御所大人处处看他不顺眼。” 听了这话,家康无语。 “重昌以为,昨天大人对他责骂得有些过分了,这也难怪。” “哦。” “可是,听说上总介大人昨日回去之后,却格外爽朗,说他甚明老爷子心思……” “老爷子的心思?他叫我老爷子?” “在下冒昧。实际上,我等在背地里都把父亲称为老爷子。” “我非要问你这个。他是怎么明白我这老爷子的心思的?” “他说,老爷子怕他提出讨要大坂城,才先发制人,把他大骂了一顿。老爷子可真精明……” 家康拍膝站起,道:“真是混账东西!既然他这般不更事,我这做老爷子的也就不再等他了。进宫!” 事情闹大了!板仓重昌和永井直胜送走家康之后,赶紧去了所司代府邸。重昌觉得,若父亲回来,或许能知道些内情,但到了一寻,父亲仍旧未归。厅堂里两个客人正在说话,待胜重回来。一人乃是本阿弥光悦,另一个则是先前做过尼崎郡代的建部寿德。 重昌进来时,正与二人撞个正着,他便不能离去了。 “建部大人,本阿弥先生,恕重昌冒昧,请问二位途中可曾见过上总介大人?” “没有。”本阿弥光悦首先答道,“上总介大人出了何事?我刚才听说大御所甚是震怒。” “您已听说了?” “是啊。”建部寿德接话道,“我昨晚听藤堂家臣说了,关于伊达的传闻可真是麻烦啊。” “伊达陆奥守的传闻?”重昌疑心大起,遂坐了下来。 寿德续道:“都是伊达的责任,不能对此人疏忽大意啊。听说逃到大坂城内的托雷斯和保罗两位神父跑到伊达军中寻求保护,他们以为伊达也信仰天主,必会二话不说搭救他们。但伊达却不仅不加护卫,还欲杀之。” “杀神父?” “是啊。刚才我正和本阿弥老先生说到此事呢,伊达是不是真信天主?” “光悦以为,他非真信。他岂会借助神佛力量?伊达甚至以为,他的才智已超过神佛,只是姑且利用罢了。” “先生所言极是。”建部寿德亦是天主教信徒,因此,他对伊达所为颇为愤怒,“本来,耶稣教派和弗兰两斯教派的信徒接近红毛人,就是接近恶魔。然而,你知道吗,伊达竟然毫无顾忌去接近他们。听说不管是在大坂还是京城,伊达总是允许英吉利商会诸人出入自己府邸,还介绍上总介大人与他们相识,甚至还说:这才是下一位将军……” 板仓重昌佯装糊涂,“那考克斯,就是在平户新建的英吉利商会奉行吧?” “正是。对于正宗的天主教信徒,他就是一介恶魔。伊达和那恶魔联手,要杀掉神父。也不知伊达跟上总介大人说了些什么。” “这……大人是说目下关于伊达的传闻,和上总介大人也有干系?” “嘿,你还不知?这样的话我可不敢说。要是让人知道流言蜚语乃是从我口中传出,只怕招来祸患。你就当我什么也未说过吧。”建部寿德突然变得颇为胆小,缄口不言。但照本阿弥光悦的脾气,怎会将话憋在肚子里?他坦然开口道:“其实也非什么大事,恐是一些人故意中伤,传闻说,将军家中父子兄弟不睦……” “竟有这等谣言!” “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传言云云,令尊甚是清楚,不必担心过甚。” 因风雅与胜重相知、并深得敬重的本阿弥光悦,对于重昌来说,是一位人生之师。因此,见光悦如此坦然,重昌也就不再追问。但这等谣言已在街头巷尾散布开来,却实令人忧心。制造这个谣言的,怕就是投奔伊达军中,却险些被杀,然后至蜂须贺军中寻求保护,最后逃得无影无踪的保罗神父。 据说平户的考克斯听说了这个谣言之后,急给大坂属下去函,令他尽量将余货卖掉,换成金子返回平户。由此可见,谣言已大肆散开,说得有鼻子有眼。一言以蔽之,便是说政宗要举兵谋反。但这已是后话,不言。 板仓重昌惴惴不安地离开了所司代府邸,回了二条城。他虽未见到父亲,但须赶在家康从宫中退出之前回来。 但重昌回到二条城,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父亲胜重已经带着忠辉来到。不仅有忠辉,还有忠辉家老皆川山城守和花井远江守,二人亦脸色煞自,久候多时了。忠辉和胜重同坐在家康房间隔壁,忽而凄然地看看胜重,忽而仰头沉思,不安显而易见。 世间之事为何偏偏如此不巧?重昌亦感到悲凉:若能早一刻寻到忠辉,把他带来,便大可缓和父子之隙。然而,家康一脸愠怒,前脚出了二条城,忠辉就在胜重的陪伴下到来。 在家老们等候的房中角落,放着一个装有朝服的衣服箱子,另有一支黄金簪子。但这些都成了多余,房中隐隐已生杀气。 见重昌进来,胜重语气平和道:“你去何处了?” “孩儿为了上总介大人的事,去了所司代府邸。”胜重转向忠辉道:“不管怎么说,此事未及时通知您,是随从之误……故,首先要向大御所致歉。” “……” “无论您怎生责骂家臣,事情都已经不可挽回了,过后再好生教导他们……目下大御所心绪不佳。” 忠辉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少把我当小儿!我要说我不致歉,你待怎的?” “唉,这……即便是兄弟之间,也长幼有序,何况是大御所?您当然要致歉。这么大热天,大御所身着朝服巴巴等您……” “哼!不管碰到何事,就要致歉致歉致歉,致歉就是孝顺?让我每一事都致歉,就能养出一个乖巧聪明的儿子?”忠辉瞪一眼重昌,接着道,“你也整日挨你家老爷子的骂,然后致歉,致完歉后再挨骂?哼!昨夜我在众人面前被老爷子那般羞辱,若要带我进宫,为何不在当时就说?为何偏偏故意刁难?非要待我去散心才突发奇想,这是故意刁难,故意寻我的毛病,骂人责人似成了他的乐趣……” “大人,您这样说实为过分,大御所……” “好了好了,反正你和我们家老爷子是沆瀣一气。但致歉与否是我做儿子的自在。我就一声不吭,听他怎么说,看他会怎的责备我,要是能让我心服口服,就致歉,不然,我就要说说自己的意思。他不是也常说:诤臣乃家中至宝吗?那就莫把喜欢谏言的儿子说成不孝之子!” 正在此时,家康回来了,大门处传来的通报声传进寂然无声的走廊下,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四 黜子去祸 德川家康从宫中归来。板仓胜重已无暇再与忠辉分辩,他待家康擦干身上汗水,换上单衣,便诚惶诚恐禀告忠辉到来。 胜重深知,行动比言语更能体现一个父亲的苦心。家康今日让忠辉随他进宫面圣,便是父亲对孩子表示的歉意。因此,胜重并未如重昌那般对此事大感忧心。忠辉虽然争强好胜,但天分不愚,况且家康也不会被一时的爱憎左右。 “哦。令他进来。”家康让侍童用大团扇为自己扇风,悠悠喝了一口凉葛汤。见他并不太动怒,重昌亦松了一口气:若大御所避开责骂,平心静气劝说忠辉,或许更有效果。 忠辉进来,紧紧盯着家康,“请父亲令他人回避。” 家康情绪甚好,可忠辉开口一言却太蛮横。 胜重心中正担心,家康却爽快道:“哦,看来上总介有话要说。不用扇了,都退下吧。” “遵命。”虽不甚放心,胜重父子还是与其他人一起退到隔壁房中。 “父亲,您听说最近流传的一些毫无根据的谣言了?” “谣言?这世上总会有谣言,要是在意,就没完没了。” “但孩儿无法置若罔闻。谣言说,忠辉有意谋反,想推翻将军,取而代之,因此,在道明寺口一战之后,就再也未上前线。” “哦。”家康发出一声奇怪的感喟,点头道,“若说兄弟不和,我也听得多了。” “孩儿颇为意外!而且还不仅如此!” 忠辉还要说下去,但家康轻声打断了他:“且等。为了消除谣言,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正是。关键不是谣言,是你有未做些消除谣言的事。嘴长在世人身上,默默将谣言消除,才是你应尽之责。上总介,为了辟谣,你都做了什么?今日真是去捕鱼了?” “孩儿是去捕鱼了。”争强好胜的忠辉探出身子,犟道,“捕鱼有何不是?这与放鹰一样,乃是去勘查地形,以防有变。忠辉今日诚是捕鱼了。” “哦,捕鱼。”家康轻轻放下了手中汤碗,接着道,“捕鱼并无过错,年轻之人嘛。但,在此之前,你难道无必须要做之事?回到刚才的话,你说有些谣言让你颇为意外,因此,你就应该努力辟谣。你说呢?” “反正总有一日会真相大自。”忠辉大声道,“如您刚才所言,嘴巴是封不住的。与其担心那些谣言,还不如抽出时日增进武艺,忠辉才去捕鱼……” “住口!”家康突然抬高了声音,喝道,“到底是谁说有这谣言的?是你!我才问你做了什么,做了,还是没做?回话!” “孩儿说了,人嘴既封不住,不如去捕鱼……” “上总介,”家康的声音一下子变温和了,“这么说,你是输给了谣言?你因谣言闷闷不乐,才去捕鱼散心,是这样?” “不!” “到底是怎样?父亲想知你心中所想!若是不知,我怎给你忠告?” “父亲您也信那谣言?” “我不愿相信。但你这么一闹,我便寻思:无风不起浪。上总介,谣言必须消除,不能由它散布。若非如此,德川家康便会被世人笑为糊涂,骂我只知大事,却看不清自家乱起;能对天下大名大加干涉,却对自家骚动毫无察觉。” “果然如此!”忠辉扭过头去,“父亲果然也在生疑,即便不是生疑,也心中不快。忠辉难道就那般不可信?” “不可信?” “父亲定是想,忠辉还会提出讨要大坂城,才满怀戒心。孩儿还欲问父亲的真实心思。” 家康瞪大眼,叹了口气:此子对大坂城果然还未死心。他的不明事理更让人心痛,他哪里知道,他现在的领地越后,对于幕府,乃是个何等重要的要塞。上杉谦信占据那地盘之时,就连武田信玄那等名将都束手无策。家康原本是想利用越后地利,阻止伊达政宗向北陆扩张,但这些苦心却丝毫不被人解。此子难道真已被政宗夺去了? 家康一时无语。 目下最想得到大坂城的,实际上乃是伊达政宗,但他是想通过忠辉把大坂城弄到手。若到了秀忠的时代,伊达政宗成了大坂之主,试想斯时会是怎样一番局面?那既无远见又无谋略的丰臣秀赖,怎能和伊达相提并论?手中捧着忠辉这元宝,伊达又怎肯轻易放手? “上总介。”家康气得直欲大哭一场,“你知为父今日为何想带你进宫面圣?” “不知!”忠辉大声道。他绝非一介天生不明事理的愚笨之人,但倔犟的性格不许他轻易低头,“因父亲不欲给孩儿大坂城,见孩儿去捕鱼的时机……不,父亲许根本就知孩儿去捕鱼了,才特意令人前去叫我。孩儿觉得以父亲的智慧,自能想到这一点。” “忠辉?” “听说忠直挨了父亲责骂,甚至想去一死。父亲一旦对谁生疑,哪怕是亲生骨肉,亦断不留情。” “哦。” “对秀赖也一样。您故意把阿千嫁给他,待他放松了警惕,便随手把他消灭了。世人都说您城府如海,凡人无法参透您究竟所思何为,所虑何为……” 家康目不转睛盯着亲生儿子,不断叹息:秀赖的死果真在作怪……这愈让家康生哀。儿子闹些别扭也就罢了,再将秀赖的死扯进来,只能令人神伤。忠辉背后,定有政宗在唆使,但这话却不能随便出口。 “上总介。” “何事?” “父亲已然老了,或许无法知道年轻之人心思,我才想问你。你知这些谣言的根源吗?” “孩儿不知!这些完全出于孩儿意料之外,孩儿也不想知道。” “听说你以伤了你的随身侍卫为由,把将军家臣、血枪九郎的兄弟杀了。这算谣言之根源吗?” “孩儿早就把这些事忘了。” “忘了?你可知长坂血枪九郎与我德川一门有着怎样的渊源?” “不知。不管他是怎样的家臣,只要敢对孩儿无礼,忠辉就不会放过他!” “哦。”家康再次叹了一口气,道,“真是好性情,为父比不上你。但,这都是谁教给你的?” 忠辉见父亲的语气格外平静,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父亲为何不劈头盖脸一顿大骂?忠辉若再老成些,许会发现这种冷静和忍耐才是山雨欲来,乃是惊涛骇浪掀起前的宁静。然而,他还以为父亲已承认了自己的能耐,已对自己宽和如昔。 “孩儿认为,孩儿的性子不管是好是坏,都和父亲很像。”忠辉以为家康会在感情上接受自己,遂趁此机会把话都说出来,“忠辉不肖,以前向父亲提出讨要大坂城,但那绝非出于私心。” “哦。” “那都是望父亲缔造的太平能万世不衰。父亲,您可知目下大街小巷藏匿有多少没有俸禄的浪人吗?” “有人说是三十万,有人说是五十万,应在两数之间。” “据孩儿的寻查,约在四十万上下。” “哦……” “四十万啊,与现在幕府治下武士总数相当。若放任不管,天下必会暴乱不断。因此,现在必须推行能令人心一振之政。孩儿正是出于这般算计,才讨要大坂城。”忠辉双目闪闪发光,接着道,“父亲却不答应,还说即便向将军提出来,他也不会答应……” “且等。”家康打断了忠辉,但声音甚是平静,“一事未完,便扯到其他事,只会令事情越说越乱。先把将军的事放一边,我问你,我若把大坂城给了你,你将如何治理那四十万浪人?” 忠辉以为,父亲之所以有此一问,乃是因为对此并无主意,亦是承认了他的才具,遂朗声道:“父亲亦知,将军规规矩矩、刚正不阿,但他不会眼观海外。因此,忠辉虽然不肖,但作为将军兄弟,却能弥补将军之不足,欲做一个总管海外诸事的总奉行。父亲也知,来到日本的洋人,分为两股,其一为南蛮人,其一为红毛人。忠辉自信能够游刃有余周旋于两方。父亲且看,现在孩儿一边和索德罗等南蛮人来往,同时也接见了英吉利商会会长考克斯,深得两方信任。故,孩儿想通过这两种势力,将那四十万浪人派到海外,在世间各地筑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这便是忠辉想到的贸易救国之策,欲通过这一良策来治理浪人。” 家康始时被忠辉的话吸引了。此子所思高远,若步步为营,说不定真能让城池遍布世间。然而,他很快冷静下来,道:“上总介,你是说,你要和索德罗等旧教徒,及英吉利、尼德兰的新教徒都友好往来,多方交易?” “正是。父亲现在不就已开始了?孩儿乃是追随父亲。忠辉欲派遣那些流落在街头巷尾的浪人前往异国,筑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况且,这些事若要一一麻烦将军,可能会出现偌多波折。因此,忠辉才想入主大坂城,在大坂帮助将军治理天下。这样,在两三年之内,便可以贸易所得解决浪人之厄,国威亦能大振……” 家康打断了忠辉:“刚才你说,你有与南蛮、红毛两方友好往来的自信?” “是。” “那么我问你,你凭什么和南蛮人交往?” “信奉。” “哦,那红毛人呢?你应知,前者视后者如海盗,后者视前者为恶魔,二者势如水火。他们只要碰面,便会兵刀相向,二者不共戴天啊。” “孩儿有办法。”忠辉抬起头,颇为自信道,“我们以信奉与南蛮人结盟,以武力与红毛人联合。这便是孩儿的两把钥匙。” “红毛人为新来势力,他们每到一个地方,便需以武力扬威。” “一方是以信奉结盟,必无阻碍。但重要的却是和红毛人联手。在红毛人中,父亲只知有三浦按针,但孩儿却与英吉利商会会长及偌多属员交往,熟悉红毛人详情。” “哦。” “他们要在世间各地开辟新的据点,故水军强盛,陆军不足,应该与他们缔结武力合作的条约。” “且等一下,上总介,你要在武力方面背叛以信奉结盟的南蛮人?” “哈哈。”忠辉不由得放声大笑,“父亲对世间的情况还不熟悉。红毛人在开辟据点时,他们的敌人不仅仅是南蛮人,还有当地的土著。” “我非在问这个。”家康脸上依然平静如水,“我是问,南蛮人的船若进了红毛人的地盘,你会助哪一方?” 忠辉嘿嘿一笑,道:“帮胜利一方便是。败则败矣,便由它去吧。只要将与红毛人联合之事秘而不宣,在南蛮人发动进攻前,便可从他们那里获得消息。此所谓稳占先机。” 忠辉甚是得意。家康亦觉得,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这主意的确不赖。 “父亲。”忠辉扬扬得意道,“孩儿觉得您过于谨慎了。南蛮人也好,红毛人也罢,他们表面上是传教,是做生意,实际上个个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对于这些伪善之狼,如何阴险毒辣都不为过。况且,让浪人去到海外,对维持国内的太平,大有好处。孩儿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一石二鸟……” 家康抬起手打断他:“我已知你这个主意了。你说将军无法胜任?” “正是。父亲您也知,将军乃是不懂随机应变、老实巴交的淳厚之人,乃是个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 “哦。”家康的心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不愧是上总介,你看得很准啊。将军的确是个正直之人,从来未跟为父顶过嘴,也从来未向为父讨要过什么。” “他是从心底里畏惧父亲。” “这么说,你不畏惧?” “是。我尊重父亲,但生身父亲,有何可惧?” “哦。既然不惧,我问你话,直说便是。” “是。” “霸道和王道,你知二者的区别否?” “应知一些。” “南蛮人和红毛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即便欺骗他们亦无妨,你觉得这是霸道还是王道?” “这……这是霸道。” “这么说,所谓的霸道,就是为了取胜而欺骗别人。那么王道又如何?” “父亲经常对孩儿讲,王道便是以慈悲之肠和仁德之心治国。” “好,你还都记着。我再问你,父亲为缔造太平盛世的一生辛劳,是霸道还是王道?” “当然是王道。” “为父便是想推行王道。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丰臣太阁晚年的失策。若让太阁领兵打仗,他是个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但,只因他原本就是霸道中人,至太平之后,便不知如何施展身上的霸气,最终生出出兵朝鲜之策。你的主意虽好,但也是霸道。父亲之志非在霸道,而在王道。将军深知为父的心思,才要做个谦谦君子。” 说着说着,家康深觉惋惜:此子若生于乱世,所领必是虎狼之师…… 忠辉却顿时有些不快,这不快却是出于年轻儿子的纯真之心。因父亲称,那个刚直而死板的秀忠才是真正继承了大志,还是真正的君子,直令忠辉如刺在骨。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父亲竟然把他的海外之策判为“霸道”。他对儒学的感悟还不甚深,还无法分清王道和霸道之别。解决掉国内浪人之困,消除引发战乱之源,难道不正是对苍生的慈悲?况且,此举大有助于维护父亲希望的太平,不是最大的孝心?他遂用沉默表达对父亲的不满。 此时,家康又说了一句让忠辉更为不快的话:“上总介啊,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和太阁的颇为相似吗?” “不觉得!”忠辉怒道,“太阁所为,是因为他缺乏谋略。他让诤臣如居士千利休者切腹自杀,又毫不熟悉朝鲜和大明的情况,便妄生战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却误以为朝鲜国王会唯唯诺诺听他调遣,为他引路。战争还未开始,他就已失算。” 听忠辉这般一说,家康的脸绷了起来。忠辉的这番评论,几与伊达政宗的想法同出一辙。达样一来,不管再怎么疼爱儿子,家康亦不得不生出疑心了——此子已为政宗所夺。 “况且,太阁本就缺乏海事见地,要于海外发动战事,就当……” “好了!”家康大声打断了忠辉,“太阁初时想法其实与你无二。他彼时想的便是,若无更多的土地,便无法养活手下武士;若放任武士不管,便会引发内乱……他和你现在的想法大致无差。” “怎会无差!太阁的目标不过朝鲜和大明国,孩儿的目标却是整个世间……” “世间也好,朝鲜也罢,只要有战事,就会有受苦的苍生。为父和你兄长现在一心想的,正是如何缔造没有战事的万世太平。” “哈哈,父亲的眼界真是太窄了。即便我们不主动去海外,敌人来了,照样要发生战事。战事怎会从这个世间消失?” “不会消失?” “当然。不管是在何时何地,都会有战事。所谓人善被人欺,只做一个奉行王道的谦谦君子,必受人欺凌,因此应该施行霸道——父亲和兄长不也刚刚以霸道结束了战事?”说到这里,忠辉猛住了口。他见家康愤怒不已、下巴颤抖不休,以为又会挨一通臭骂。他于冲动之下,只图口舌之快,这般评说父亲,未免太过。但他非感情迟钝之人,发现自己过头之处,便立时致歉:“父亲,孩儿说得太过了。孩儿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只是觉得战争不易消除。” 家康仍是目不转睛盯着儿子,他那张大脸依然有些扭曲。比起愤怒,此,时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坚信战争不会消除的顽固之人,父亲只知两个。”半晌,家康方道,“一个乃真田幸村,另一个便是伊达政宗。然而,你亦持此说法,你算第三人。” “不,孩儿并不那般确信……” “忠辉,你可知,很久以前,我便认为佛祖和我有过同样的经历。” “佛祖?父亲是说释祖?” “悟道之前的释祖和悟道之后的佛祖,大不一样。不过,这些都无妨。我觉得我能明白佛祖抛妻弃子、赤裸裸去修行时的世间之苦。” “啊?” “那时,不仅战事连年,世间亦有病痛,黎民贫苦,满眼皆是不幸。即使能暂时温饱,也不过一瞬之梦。世间只有不幸……” 忠辉不明父亲的意思,侧首倾听。 “但,佛祖没有绝望。他认为,这定是因为人们不够努力。他发誓要激励世人……” “啊……” “我年轻时只知拼命打仗,指望有一日战事能从这世间消失。望着连天烽火,累累自骨,我拼命征战。” “……” “因此,只要人运用聪明才智,即便战事不会一时断绝,但总会减少。首先,自己要变得强大,要让人知,所临为强手,战必讨辱,如此战亦稍少矣。出于此心,我才与信长公联手。信长公在东,我在西,未几,二人齐心协力,天下无人能敌。我就这般步步为营,累积实力。后来与太阁联手,亦是出于同样原因。但仅仅如此,战事仍不会平空消失。人各有志,人各有欲,人各有念,诸心难齐。但现在,我已深信不疑:世人齐心努力,战乱一定能够消除。战乱若未消失,只能说明我们修为不够。” 忠辉以为,父亲在他面前发出这么些感慨,是因心中已释然。家康加重语气,紧紧盯着儿子,又道:“净土无战事!” 如果忠辉再老成一些,对人生的理解更深刻一些,他许能够发现,其实从此时起,家康所思便已脱离了常轨,此时所言已并非针对忠辉。这些感慨,乃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深刻反省。 “净土既无困苦,也无病痛;既无那么多怨恨的种子,也无导致战乱的欲望……是,若无了欲望,还有何不足?” 忠辉不语。他觉得,与其附和父亲,还不如默坐一旁,让父亲平静下来。 “所谓的困苦,可用劳作改变。至于病痛,若有药师如来张开慈悲之怀,亦能得到解脱。世人若能将在各种争端和战事中所耗,全部用于追求福泽,便定能在这凡俗世间缔造净土。而这一步……忠辉!你知缔造净土的第一步是什么?” 家康的语气变得很是严厉,忠辉不敢不答:“是、是太平……还有财富。” “混账!” “啊……” “你对我方才所言根本一无所知!” “不,孩儿……” “哼!”家康一声怒吼,又闭了嘴——莫要动怒,我当与他好生说说,让他明白。 家康的自制,与其说是为了忠辉,不如说是对自身的反省。 “若财富可让人幸福,太阁聚敛了那么多的金银财宝,为何求不得一日安宁?” “因为他发动了一场糊涂战争。”忠辉说道。此时的忠辉已经变成了一介小儿,他只想让父亲高兴,讨父亲的欢心。 但家康哪有欢心?他脸庞因愤怒和自制而扭曲,似在拼命思量什么。良久,他方道:“如是通过不当手段聚敛财富,这财富必定沾满了罪过。通过杀人,通过抢掠,通过折磨别人而聚敛的财富……怎能让人安心?此种财寓无法构筑净土。” 家康的语气虽然已变得缓和,但眼睛里依然隐藏着某种厉光。忠辉屏住了呼吸,不语。 家康眯住眼,似在寻找敌人。他不疾不徐道:“要在人间缔造一方净土,就须付出坚韧不拔的努力,超越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一丝不苟。我缔造净土的第一步,便是要消除战乱。” “嗯……”忠辉胡乱点了点头。消除战争,怎么可能?他依然无法同意父亲,却不敢说出。反正父亲已来日无多,他的附和并非向父亲献媚,只是一种体恤。 “我原本以为,在关原合战之后,战争便已消失。不,我估量错了,才有去岁今年这两仗。但这两仗之后,又有新的怨恨扎根了,战争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离开主家之人,被人杀掉父兄之人,失去了亲人之人……他们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们的野心和欲望,而在心中的仇恨。这仇恨一旦和野心纠缠,稍有不慎,便会天下大乱。” 忠辉现在已听不清父亲只字片语。他躬身直坐着,腿已发麻,身心俱疲。 “在关原合战结束之时,我以为神佛已被我的努力感化,以为所作的努力已经足够缔造一个没有战事的天下。对于那些能明白我心意的旗本,我并未给他们太多的报赏,但给那些外样大名的分封却甚至超过了太阁所封,这并非因为他们立了大功。在这世间,本来就无一样东西属于我。所有的领地和领民、财富和生命,都是神佛托付于人的身外之物。因此,对他们的分封,实际上是因为他们明白我的心思,适时帮了我一把,这是神佛对他们的回报。此中亦另有一层意思:既然你有此能力,今后的事就交给你了。领地和领民、上交的年赋和租税,都为上天赐予,必须珍惜,同时须努力消除领内可能生出的怨恨。带着这希望,我将神佛赐予的土地,根据各人能力的大小,一一托付与他们。在太阁故去七周年时,举行了盛大的丰国祭,不仅让南蛮人,甚至连大明人都瞠目结舌。考虑到秀赖,为了保住他的威严,让他能够顺利当上关白,我亦苦心寻了一个两全之策,让他既做公家,又做武士。实际上,我心中仍在自责。在神佛看来,我所作努力还是不够。你能明白吗?若仅仅是为打赢这场仗,还用你这七十有四的老父持枪上阵?谁都知道,此战在将军的指挥下自可轻易取胜。但,将军乃是天下苍生的将军,不可轻易生杀心,我才拖着老弱的身子重上战场。神佛有眼,我哪敢片刻偷闲?”说到这里,家康捂住脸,痛哭失声。 忠辉一惊,旋又厌烦地扭开了头——父亲真已老朽。他偶尔虽会表现出几丝朝气,但终是如此唠叨,一遍一遍,不断重复。也难怪,他都已到了这把年纪,自当如是了。 忠辉有些可怜父亲,但今日父亲的说教为何如此冗长?他麻痹的双腿变得异常疼痛,脚趾几已没了感觉。若此时家康令他退下,他怕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刚想到这里,他发现父亲锐利的双目在盯着自己。“忠辉,你知我刚才为何落泪?” “这……” “唉!你怎会明白?神佛仍未对我说:此足矣。神佛仍在严厉责我,责我的努力不够。” “父亲!哪有此事?浪人已经失败,大坂城也已攻破……” “罢了罢了,”家康擦了擦泪水,松松肩膀,“这也难怪。我要让你明白,是因为……” “……” “这次战事便是对父亲的指责。你可知,我本是要救秀赖性命,他却切腹自杀了。” “此事并不怪父亲……” “是我的错!”家康厉声道,“本想救他性命,却眼睁睁看他自杀,这就说明,我的心愿被拒绝了。拒绝我的心愿的,并非秀赖,而是神佛。” “哦。” “不,若仅仅如此,秀赖怕还能得救。然,神佛又在指责……” “哦?” “秀赖之死乃是一错,但下一错可就不这般简单了。” “何事?” “你终不会明白。故,我才问你知不知霸道王道之别。你说将军乃是正人君子,是秉性正直之人,不锴,但,神佛责我:将军也有实施霸道之危。” 忠辉再次感到了厌倦,不由皱了皱眉,旋又绷紧了面皮,他感到父亲又要泪下。但家康却未落泪,他紧紧盯着儿子,眼里渐渐失去了刚毅之色,似是说话稍不小心,便会号啕大哭。 忠辉咬着牙,默默忍着不语——我不抗颜,不再讨要大坂城,也不想再跟父亲辩了。父亲已然累了,不,已经老了,成了一个不得不由儿女悉心关照的老朽,他还能有多少日子?忠辉忽在内心反省:在父亲走向经常挂在嘴边的“净土”之前,自己定要压抑住不快,对父亲笑脸相迎。 “上总介。”家康变了称呼。当他叫“忠辉”或者“辰千代”时,定是要对忠辉厉声责备;当他呼儿子为“上总介”时,则是承认儿子已为堂堂男儿,此中亦包含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爱。 父亲心情似好些了,忠辉想。 “为父目下正在进行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苦思,苦思自己应如何应对神佛的指责。” “这是父亲……” “秀赖自杀,都因父亲的疏忽和怠慢。自己本以为所作努力已滴水不漏,神佛却连丝毫疏漏都不放过……”家康说到这里,勉强苦笑,以止住泪下,然后,又是连连叹息,“上总介啊,看起来你已决定,在我有生之年不再违逆我了。” “孩儿正是此意。” “唉!” “在父亲面前,任何虚荣和谎言都是小把戏。” “你想学习将军,做个孝子?” “正是!” “好了,你这般说,在我看来,你也是这般想。你可退下了。若……”家康的声音越发温和,“你若还有话要对父亲说,父亲倒是可以听上一听。” 家康的话里似乎隐含着什么,忠辉不由得心头一惊,道,“不,没有了。父亲您累了,歇息一下吧。” “你已无话说了?” “是。孩儿就此告退。”忠辉站了起来,但因双腿已经发麻,起身的时候打了个踉跄。他皱着眉,讪讪笑了笑,便一瘸一拐去了。 家康并不看忠辉,他拍了拍手,板仓重昌进来。家康瞪了重昌一眼,道:“叫你父亲!你退下!” 胜重进来时,家康已伏在扶几上,痛哭不已,“胜重啊……我……又失去一子……” 胜重不语,只将额头低低抵在地上。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五 王道苦门 将军德川秀忠到二条城的时候,德川家康的精神出奇地好。他隐藏了内心的愤怒,道:“已是隐退之身,却仍把将军叫到这里,本是不合规矩,但望你念在我已经老朽的分上,多加体谅。”这是他与秀忠说的第一句,话里透露着无限威严。 父亲仍在意秀赖之死!秀忠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他也无违背父亲的意思,但若真放过秀赖,日后如何治理天下?他所虑已非一二日。于是,他便让诸将无需压抑对秀赖的怨恨,而将其逼到自杀绝境。但,千姬仍然活着,此事却成了他心中负担。千姬为秀赖和淀夫人求情之时,秀忠感到的不仅仅是困惑,更是狼狈。秀忠本已深信,大坂城破,千姬必随夫君赴死,他心中亦早有准备:兄长信康在信长公令下切腹自杀时,父亲悲痛不已,与之相比,自己失女之痛又算得了什么?他甚至写了一封书函给留在江户的阿江与,对她谆谆开导。然而,千姬得救,秀赖和淀夫人却已不在人世。淀夫人与阿江与乃是同胞姊妹,对阿江与来说,淀夫人母子之死绝非她所愿。 “不敢,孩儿也正想来看看父亲,今日能睹慈颜,欣慰之至。”秀忠愧道。 “将军啊,本来,在战争结束以后,我已想把善后之事都交与将军,自己先回骏府。可后来转念一想,还有不妥。” “父亲的意思……” “这样,对将军便是不够忠诚。早早撤退,不过是我太任性。我时常对大名们说,为了建成太平盛世,大家悉应努力效忠将军。但我只想赶快返回骏府,实属怠慢……” “但是,父亲已这么大年纪了……” “你不用安慰我。此战之中,偌多人不惜性命为幕府奋战,德川家康也不能例外。故,我想让将军将战后诸事交与大名,尽快回到江户料理政事。我暂留在这里,若万事进展顺利,自会禀告将军,然后再回骏府,还望将军应允。” 不仅仅是秀忠,在场的土井利胜和本多正信等人一听,莫不面面相觑。 “此事就这样定了。还有一事,此战中,必须处罚一人……” “处罚?” “是。松平上总介忠辉……”家康的声音有些颤抖。秀忠不明父亲的意思。忠辉在此战开打时迟到一事,确是事实,但他乃是跟在伊达政宗一旁,而伊达也在关键的时候奋勇杀出,与敌血战。忠辉仅是迟到片刻,为何非要处罚不可?若要处罚,忠直的急躁冒进更应责罚,父亲到底在想什么?秀忠大为不解。父亲突然决定让他先回江户,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秀忠感到必定发生了何事,遂慎重问道:“恕孩儿斗胆,上总介做了什么让父亲不快之事?” “将军,你觉得为父是那种因一己悲喜而对人大施赏罚之人?” “不,孩儿绝无此意。” “是啊,若是让我感到不快,我忍忍便是。但事关国家大事,就绝不能忍耐了事。我现在正为开创太平盛世而煞费苦心。” “是。” “首先,必须分清公私,绝对不可将二者混为一谈。” “那……忠辉犯了何错,以至于必须受到惩罚?” “第一,他本是年轻力壮之人,却怠慢行军,未赶上道明寺之战。这难道不是过错?” 秀忠松了一口气,对于此事,他也不满,但若仅仅如此,他只要替忠辉说几句情,事情便可了了。 “这笫二个错……”家康顿了一下,“他仗着与兄长的情谊,不顾自己不过一介领主,竟无礼屠杀将军家臣。” “啊……” “事情昭然。就连他生母也曾抱怨,此子性子太烈。对于他这种任性妄为之举,倘置若罔闻,法令势难得以施行。” “哦……” “第三个错,比前两个更是严重。” “还有第三个么?” “将军,事情既已发生,岂能视而不见?昨日,我决定进宫向皇上辞行,本欲令忠辉随行,已提前得到了皇上恩准,谁知忠辉竟拂我之意,擅去捕鱼,置我于尴尬境地。此乃无法无天、大逆不道之举。”他厉声说道,环视一眼众人,“你们可知,太阁儿子犯了过错,我忍痛责罚了他。但,我的儿子若犯了过错,我却视而不见,有何脸面以对天下?” 秀忠突然脸色大变。 “常思己过,勿怪人非。”家康仍不疾不徐往下说,“即便不如此,人也总喜造谣生事。世人若以为我是拿人失败来自我安慰,以求掩饰过失,认为大御所和将军都徇了私情,天下自此便没了规矩。世人若皆有此念,法令必荒颓。故,必须不分公私,对天下子民一视同仁。” 本多正信默默落泪。他最先预感到,家康公失去秀赖的痛苦必将爆发,要拿忠辉上供了。他所列忠辉三错,只要将军和老臣稍稍求情,并非不可饶恕。但家康公有负太阁的托付,致秀赖切腹自杀,此良心上的病痛,普天之下,何人可医? 秀忠是否已如此深刻地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他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只有土井利胜显得颇为平静。这时他已明白今日为何不令本多正纯列席。大御所是欲令忠辉为秀赖殉死,以求对得起太阁,使心中稍得安慰…… 利胜甚至想到了下一次战事。如今看来,到了正月,不定就要征伐伊达政宗了。不管怎说,忠辉所以变成丁一个不把兄长放在眼里的狂傲之人,大久保长安和伊达政宗难辞其咎,长安连累了于自己有大恩大德的大久保忠邻,他一死,也算一了百了。土井利胜觉得,断不能让伊达政宗独在一旁耀武扬威。 “请父亲听孩儿一说。”将军秀忠顾不上擦一擦汗,便道,“忠辉的过错,条条诚然如父亲所述。但仔细想来,这些亦都是孩儿的疏忽。” “你有何过?” “请父亲把责罚忠辉一事交与孩儿。” “将军,你说话要谨慎些!” “是。” “你觉得谁是方今天下之主?况且,上总介并非我的家臣。你要揽去责罚一事,是何意思?” “忠辉乃是孩儿兄弟。” “是,他是将军兄弟,亦是我这隐居之人的儿子。因此我才要说,你要含泪责罚他。从我……从你们的父亲口中……” 秀忠见家康早已老泪纵横,吃了一惊。忠辉之过,似并不在这三条。这三条不过是由头,并非真正的过错。那真正的过错是什么?秀忠也知,秀赖之死对父亲打击甚巨。但他哪能把秀赖之死和对忠辉之责联在一处? “父亲说的是。”秀忠缓缓点头,心中思量:难道忠辉又向父亲索要大坂城?不,绝无可能。高田城刚刚筑好,甚是壮观,其领地亦是要害。我背地里已多次与他说过,他亦似明白。那又是何故?难道父亲还是出于对伊达政宗的疑心?想到这里,只听家康道:“不可对他的这三条过错置之不理,他于战场上畏缩不前,又蔑视兄长、违背父亲,更于进宫面圣一事上大逆不道。像这等人,怎配拥有六十万石领地?对他的处罚,由将军定夺,但当与老臣们仔细商议,再作决断。” 秀忠并没有马上回话,单是望着父亲。家康依然挺着胸,精气十足,但从他深陷的眼窝里,仍可明显看出他早已心力交瘁,鬓角处也爆出了条条青筋。 “将军,看来你还有不明之处啊。” “是。但父亲说的这三条,或许稍有误会。孩儿想把忠辉传到此处,且听他稍作陈述……” “罢了。”家康干脆地摇了摇头,道,“他也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已听过他陈述了。这请求就是听过陈述才提出的。” “那么……”秀忠慎重地揣摩着父亲的心思,“那么,这三条过错,孩儿会酌情对其进行处罚,不知父亲有何吩咐?” “这样就对了。依将军之见,应该如何处罚?” “首先,应该禁闭一些时日……孩儿觉得这样即可。” “太轻!” “难道要移封或者削封?” “轻了。”家康轻声道,把头扭到一边。他那瞪得大大的眼里竟淌出两行老泪,顺着皱纹流了下来。 “唉。”此时,本多正信往前探了探身子,长叹了一口气,道,“关于此事,我等本不当插嘴。但,上总介大人刚届二十四岁,移封或削封之罚,未免过重了。”根据他的判断,家康恐是想杀了忠辉,以作为对秀赖之死的补偿。他怕家康下一言可能是“切腹”二字,便提前堵住此险。 “佐渡。”家康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耳背了么?我是说,移封或削封都太轻了。” “那么,还要比这……” “他所犯之错,并不仅仅因为他的任性和无能。” “大人是说,他还有别的过错?” “这三条就已够了!”家康斩钉截铁道,“在他周围,无一人能指责或阻止他的过错。长此以往,他必将成为将军治世的大患。” 从这一言中,秀忠终于明白父亲的心思,他叹了口气——父亲是在后悔与伊达结亲。秀忠非常清楚伊达政宗是何样人物。不管秀吉还是家康,伊达从未放在眼里,其为人骄横,视他人如无物。 当年在伏见城学间所,秀吉公和家康、前田利家及政宗四人睡在一处。太阁向众人提议,举办茶会,召集各地大名。于是,这四人作为主人,在伏见城茶室分别招待大名,显示威仪。当时,太阁把那些互有芥蒂且不喜政宗的大名,生生分给了政宗,由他接待。那些人乃是佐竹义宣、浅野长政、加藤清正和上杉景胜等人。“你们看吧,就要有好戏上演了。” 但秀吉公有些傻眼,因什么事也未发生,政宗故意令人将茶汤煮得滚烫,再将滚烫的茶分与大家,众人因此烫伤了嘴,急着缓和唇舌之痛,哪有心思发生口角?这样一个精明的伊达政宗,又怎会把秀忠当回事?但忠辉却成了政宗的女婿。他本争强好胜,加上政宗的煽风点火,更会视秀忠如无物。若非如此,家康也不会说出“成为将军治世大患”之类的话。 秀忠领会至此,方觉得自己实不该再向父亲多问。一旦父亲亲口说出“切腹”二字,忠辉焉能活命?想毕,秀忠遂道:“孩儿甚是明白父亲的意思。责罚上总介一事,孩儿会与老臣们仔细商议,再作定夺。” 家康爽快地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 对家康来说,继续在此处谈论如何处罚忠辉,实有些不忍,他亦马上把话题转到了战后赏罚上,但心思仍然无法从忠辉身上移去:我并非出于对太阁的意气,要对秀赖如此处置。正相反,在家康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太阁啊,宽谅家康,家康并非仅仅处罚您的儿子,我的儿子为非作歹,亦当一并处置。不管何人阻碍了太平之路,都将受到责罚。德川家康必须有这种坦荡之气,神佛亦要求我有这种气概…… 但,家康决心处罚忠辉的另一个理由,绝非出于这等感情。不管怎样,都要把忠辉和政宗分开,这乃是为了日后。让忠辉这匹悍马去接近伊达政宗这般人物,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不仅仅是忠辉,让索德罗跟随政宗就已是一错。政宗将索德罗带回领内,决定制造船只的时候,他的野心就已无限膨胀。政宗就是这等人,身上埋有永世不除的“大盗天下”之病根。 秀吉盗了天下,家康也盗了天下,政宗也想盗天下,这又有何过错?政宗不肯放弃他狂傲的野心,心中还燃烧着火焰。家康偏偏不意将忠辉这个“油瓶”送给了他,那还不立时燃起熊熊大火? 只因家康太过自负了。他本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政宗会野心稍息;也想通过忠辉的亲事让其收敛狂傲,但此希望已然落空,此举只是将瞧不起正直兄长的儿子送到了政宗手上。政宗的霸气和野心,竟比家康想象的还大得多,家康终于明白:在我身后,若有人还能令天下大乱,此人必伊达政宗。政宗若让忠辉去攻讦兄长秀忠,令德川发生内讧,他在一旁便可得天下。要是忠辉是个明白人,这一切都不足为道,可忠辉虽然口头上说着霸道、王道,他哪能明白父亲的深谋远虑和眷眷苦心! 既然如此,为了保证太平,就只有对忠辉大加责罚。这其实乃是以处罚为名,让政宗和忠辉断绝关系。若非如此,不久之后便会发起另一场更为惨烈的战役。 家康并非只想严惩忠辉。他另向秀忠建议,给予现在守备大坂城的孙子松平忠明五万石,在整理完毕之后,将其移封至大和郡山。家康在内心仍然觉得有欠忠辉,但不知将军到底如何理解他的意思,是会立时命忠辉切腹,还是念及手足之情,饶他性命?若仅是移封削封,自无法令伊达之女离去。伊达之女不去,一切便都无用,政宗还会继续煽动女婿。可是,家康若刚刚收服大坂城,马上又去征伐奥州,定会被人说成不惧神佛的残暴之人,况且,他已七十有四矣。 “大坂城中的金银财宝,令安藤重信负责监管,后藤光次负责铸币……”家康一边就战后事宜一一向秀忠提出建议,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得不再次提及忠辉,“此次赏罚,将军想必已心中有数。却不知你的做法是否符合王道?” 家康忽从铸造钱币猛地跳到赏罚一事,秀忠一时未能明白,“当然,孩儿以为,符合王道。” “是啊,将军非那种依仗霸道,强行推行主张之人。” “是。” “可是,不管怎么说,战事才刚刚结束,过分的慈悲只会留下祸根,必不利于履行征夷大将军职责。” “秀忠也这般认为。” “以上总介的事为例,你若觉得他是亲兄弟,便从轻发落,仅仅移封削封,他夫人想必不会离去……” 秀忠吃了一惊,看看本多正信。但正信于白色双眉下眯着双目,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秀忠只好道:“父亲说的,是伊达氏嫁过来的五郎八姬?” 家康轻轻点头,“听说他们夫妻感情甚好。因此,即便你把忠辉转封到偏僻之地,削减他的俸禄,她也会跟着忠辉。” “作为妻子,此是理所当然。” “不可。” “啊……” “将军先回江户,回到江户之后,令伊达领回上总介的媳妇。女人无罪,有罪的只是忠辉。” 忠辉连连点头,但仍未理解家康的意思。他突然想起了和五郎八姬年龄相仿的千姬,千姬也必须受到责罚。 “关于此事,孩儿已经明白。” 家康点头。秀忠让他感觉到肩上的担子突然变轻了。他相信秀忠的正直,即便此子未能明白父亲的真意,但只要令五郎八姬离开忠辉,政宗的野心之火便失去了引线,慢慢也就灭了。 然而,秀忠此时突然道:“孩儿另有一事,乃是关于阿千。” “阿千……她怎么了?” “她目下已回到了伏见城,想请父亲将处置阿千一事,也交与孩儿。” 家康不由得瞪大眼,“阿千的处置……” “丰臣氏的大坂城已毁,她虽逃离了大坂城,但已算不得我的女儿。” “那么,将军要把阿千当作丰臣遗孀看待?” “正是。”秀忠的回答十分干脆,这让家康有些不知所措。家康主张日后对一切事情都要严峻,可未想到打了自己的嘴。他寻思片刻,总算有了个主意:“是啊……这样办就好了。就依高台院之例,如何?高台院乃是丰臣太阁遗孀,因此,先据她的意愿,由她居于三本木。后来她一心向佛,又为她建了寺院。阿千的事情可依此例。” 秀忠端正了一下姿势,“孩儿认为,两事有所不同。” “哦?” “太阁归天之前将一切后事托付与了父亲,高台院作为太阁正窒,如此相待,亦是理所当然。但阿千却是两次掀起叛乱、终是不降的大罪之人的妻子。” “哦!” “若将二者混淆,必会被世人说成公私不分,成为幕府的瑕疵。处置阿千一事,亦请交与秀忠。” 家康茫然,这就是秀忠的王道?律令和法度必须遵守,但是在此之上,还有更大的天地法则。在不能违背的法度之上,还有“人情”。人情并非出于道德和法度,而是出于人之本性,出于神佛的意愿。他遂道:“将军啊,我觉得你想差了。要是顾及私情,便无法给天下立规矩。你要是这般想,你的法便非为人立的法。离开了人情,焉有王道?” 秀忠侧首一思,道:“非是人情……这处置阿千和责罚上总介,二事并非殊途。” “难道要一样处置不成?” “正是。孩儿若对上总介加以重罚,逼着他与五郎八姬分开,斯时上总介若问我,将如何处置阿千,我何言以对?我对女儿放任自流,却对兄弟课以重罚,眨眼之间,流言蜚语自会大起。故,循处置上总介之例,处置阿千一事,也请父亲交与秀忠。秃忠定会着父亲所述人情,适当处置。” 家康险些咳出声,原来秀忠在意这个!“将军为人正直,作此想也难怪,可这想法却是大错特错!” “这是为何?” “你想想看,流言蜚语和世人心思暂且不论,忠辉和阿千的处境完全不同,相同的只是骨肉之情,忠辉乃是你兄弟,阿千为你女儿。你要是拘泥于感情,对这二人处以相同责罚,便是小肚鸡肠,绝非人情。” “哦?” “况且,那个不孝之子,坐拥六十万石,权重一时,却犯下三桩大罪。与此相比,阿千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女子。” “是。” “况且,阿千并非因不愿和秀赖同死才逃出,她乃是为了夫君和婆婆才涉险乞命,乃是个贞烈女子……将军啊。” “在!” “你休要把阿千当成自己的女儿,也休要把她当成我的孙女,仅仅把她看作一个薄命的女人,你不觉她可怜吗?” 秀忠挺直上身,闭上眼睛,不语。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将军啊,我要谈的人情,乃是人间之情,而非一家一户之私情。我说的人情,乃是指对那些贫弱不幸之人的体恤和怜悯。要是少了这等人情,这世间便如同浩瀚沙漠,何来温情……”家康暗暗拭一下眼角,继续道,“阿千并不逊于离开大坂城移居三本木、一心供奉太阁亡灵的高台院。就依高台院的前例便是。你认为她未随同秀赖赴死乃是有罪,未免狭隘。” 此时,秀忠睁开眼,摇了摇头,“孩儿还是不能明白此事……” 家康大出意外,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将军,你还无法明白?” 迄今为止,秀忠几从未违背过家康,若善待千姬,他作为父亲,理应感到安慰。家康也望如此,可秀忠却总是无法释怀。家康又道:“我且听你说说必须责罚千姬的道理!” 秀忠目不转睛盯着父亲,吸一口气道:“父亲乃是世所罕见的雄杰。” “这与此何干?” “父亲乃是百年不遇、千年无二的豪杰,秀忠及众亲信无不对父亲敬畏有加。” “我问你,这与此何干?” “但,如父亲者亦不可能长生不老。故,秀忠必须走一条和父亲完全不同的平凡之路。” “说话休要拐弯抹角。我问你为什么必须责罚千姬?” 家康使劲拍了拍扶几,可秀忠并不惧怕,反而越发沉着:“因此,即便是方才所言人情,父亲的人情与秀忠的人情也有着莫大的差异。目前,秀忠的人情,还只是伤己方知人之痛……若不伤自身,便会忘记他人之痛。秀忠乃是这种浅薄愚蠢之人。” “等一等!”家康打断了他,“你是说,你要扎一下自己……你要责罚阿千,免得自己忘了痛苦,是吗?”他的语气甚是严厉。 “正是。”不料秀忠的回答颇为干脆,“若不令阿千赴死,断了丰臣的根,秀忠实无信心经略父亲缔造的太平。” “断根?” “是,阿千可能已有身孕。” 家康亦抽一口凉气,喃喃道:“将军可还记得,武田胜赖在天目山自杀之后,我们还寻过他的血脉。若让人断了血脉,神佛也不会宽谅。阿千已有身孕,就越发不能让她赴死了。待那个孩子长大,世道早已是今非昔比。彼时,乱世的怨仇早已烟消云散。” “不!”秀忠冷静驳道,“若是如此,秀忠便会成为一个只会惩罚他人、不罚己身的暴戾之徒。就在这两日,秀赖的遗孤国松丸便将捉拿归案。秀忠已决心将其处死……” 家康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秀赖遗孤?” “是。”秀忠扬起眉毛,点头,“叫作国松丸,乃是伊势侍女所生。” “唉!他一出生就未住在城中,早就与丰臣氏断绝了关系,送至京极氏的商家……常高院应已将他送与了一个身份低微之人,唉,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你何苦再找他出来?寻出来反倒麻烦,莫如忘了他。” “事情岂能就此罢休?” “这么说,是有好事之人出来告发?” “是。不便说出那人名姓,但,他将于两日内把人送到我处。” “你说什么?”家康脸容开始扭曲,咬开道,“这可非寻常之事!将军要下令将其处死?” “他乃叛贼之后,怎能法外开恩?放过了他,怎能处罚其余诸人?必须处置,以儆效尤!” “这、这些事,”家康忙道,“将军无必要亲自处置,交给板仓好了。胜重定会作出适当处置。” 秀忠似乎就在等着这句话,接口道:“决定处死国松丸的,正是板仓胜重。” “胜重他……” “胜重似已有更深的思量。世人已知国松丸此子,有人告发了他的藏身之处,若不对其处置,如何处置其他有罪之人?” “其他人?” “常高院一家,京极一门。” 家康闭上嘴,是啊,世人都已知,叛贼丰臣秀赖有一唤国松丸的儿子,这个儿子正是常高院藏匿,即使以国松已不知去向为由放过他,但京极一门何处逃去?京极自要承担窝藏国松丸的罪名,遭到惩罚。 在板仓胜重看来,是放过国松,还是保全为了太平不惜余力的常高院一门,必须慎重。思之良久,他方建议处死国松丸。“我逼秀赖母子自杀,又下令处死国松丸。凡俗人情均已不顾,自也顾不得女儿千姬了。此事还望父亲恩准。”秀忠哀哀道。 家康已无处可退,将头扭向一边……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六 大坂遗孤 要消除战争,就得付出百般努力。德川家康消除战乱的愿望深处,有着佛法的大慈大悲。但一些人为了根绝战争的隐患,却把这种愿望和寻常爱憎联系到了一起。如今在京坂,就有些嘴里喊着渴望太平的人,正大肆搜岁大坂的残兵败将。人皆以为,若不将敌人斩草除根,便难免被其遗族怀恨在心,将复仇之意代代相传。丰臣秀赖遗孤国松丸便成了众矢之的。 阿蜜生下的女儿,已被处置完毕:照例,女子多不被问罪,遂将她给千姬做养女,千姬不日亦落发为尼。但若是男孩,便不可草草了事。秀忠的亲信当中,既有人提起此事,事情便无法再遮掩。 “国松丸之事无需担忧。”本多正信道,“他到底是否秀赖亲生儿子,尚且存疑:有人说,那不过是秀赖年少时笑闹之果。国松亲父怕另有其人,故,国松丸出生未久,便通过常高院送出了城,给了某商家,是死是活尚且不明。总之,那孩子来历不明,大家无必要为此挂心。” “事情并非如此。”井伊直孝道,“听说后来秀赖还特意将孩子接到城中抚养。” 这个传闻不假。但,并非秀赖特意接其进城。事情的真相是:常高院将孩子送给了某商家,但在去岁战时,那商家害怕日后受到牵连,遂将孩子送回了大坂城。照世间的先例,关东和关西反目,关东终胜,有人胆敢藏匿太阁之后,必将招致杀身之祸。国松丸的出生已是可悲,若无人说他为秀赖骨肉,怕也不会有此祸。 其实,当初常高院乃是怕千姬在不久后将会产下嫡子,遂与淀夫人商量之后,将国松送给了若狭商家、在伏见农人町经营干菜的砥石屋弥左卫门。常高院托京极家臣田中六左卫门将国松送与别人为养子时吩咐:“此子的出身非同一般,当好生抚养。”常高院虽然只说了这些,但六左卫门却泄漏了国松的来历。 收国松为养子的砥石屋弥左卫门,让年轻守寡的弟媳做了乳母:在国松七岁之前,他皆甚为快意地怀有此秘密,对国松亦细心抚养。国松乃是已故太阁之孙、大坂城城主之子,说不定哪日便会被召回大坂城,成为大名。这一夜富贵之途,令弥左卫门激切不已。秀赖碍于从德川嫁过来的夫人的脸面,送走了孩子,但父子之情终难斩断。弥左卫门揣着这美梦,为了让国松日后有出息,还暗中请来田中六左卫门,教他武家风范和技艺。 然而,事情却突然生了变化。德川和丰臣之间,战事阴云越来越浓。去岁秋日,弥右卫门再次通过田中六左卫门,道出不敢收养之苦:“这孩子出身高贵,在陋处难免会有闪失,请将孩子接回抚养。”当时常高院已奉家康密令去了大坂城,试图和解,京极家老遂领回了国松,将其送到了秀赖身边。此时常高院一心希望能通过自己让双方和解,若非如此,她定已再度将国松送走。国松就此回到了大坂城,成了一片风中的树叶。 秀赖见到七岁的国松,颇为兴奋,请回国松的生母,下令众人称国松为“少主”。千姬还未生育。关西关东不睦之时,国松有如秀赖开心解闷的玩物。国松生母当然更是大喜,她被召回秀赖身边,又一次得到宠爱。若千姬不能生育,说不定国松丸日后还能成为大坂城主呢。但今岁大坂夏役爆发,她的美梦随即烟消云散。弥左卫门的弟媳一直在大圾城侍奉国松,秀赖遂将国松托付与她,国松亦再次藏入了弥左卫门家中。 这令弥左卫门甚是惊恐。送国松来他家的一行人,便是田中六左卫门夫妇和国松乳母,以及京极氏大津仓廪奉行宗语之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亦是国松的玩伴。虽不足一年,国松却已在大坂城习惯了“少主”的生活。乳母和玩伴都是他的仆人。弥左卫门怕出事,遂将国松托付给与他相交甚厚的加贺旅舍材木屋。 大坂城已成一片废墟,国松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关东诸军在京城和大坂也已开始对残兵败将昼夜不停地搜捕……材木屋经常留宿加贺武士,本并不引入注目,但谣言却流传开来。 “加贺材木屋家中有个奇怪的小孩。” 大坂城被关东攻破四五日之后,各地出现了这个传闻。 “奇怪的小孩?如何奇怪?” “七八岁。听说,附近的小孩子问他叫何名,他称自己为少主。” “少主?” “是啊,身边总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下人,那孩子称他为少主,却不知道是谁家的少主。” 此时已发下文告,令人揭发大坂残党,故每日都会有人告发。在这种时候,怎能对这种传闻置之不理? 此时负责伏见警戒的乃是井伊直孝。是何人向井伊告发此事,已经不详。前去盘查之人初时也认为孩子有些身份,但谁也未想到竟然是秀赖之子。 “听说这里住着一个自称少主的小孩,带过来让我们看看。” 材木屋主人听到此话,很是惊恐,速将此事告诉了乳母,乳母则从后门跑去田中六左卫门处。六左卫门脸色苍自,他本应早些将孩子转至若狭,因京极老臣不太愿意,故迟迟未动,延误了时机。 六左卫门换好衣服,来到材木屋,事已晚矣。他试图辩解,称孩子乃是京极忠高的私生子。“孩子称少主,因他乃我家主公血脉,本应将他带回领内,只因战后事务繁忙,遂一直拖延至今……” 六左卫门说得郑重其事,但兵卒却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说的这些太离谱。你所说和这个女子的话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 六左卫门过于慌张,竟未注意到被官兵按倒在地的乳母。 “你刚才称这孩子乃是京极血脉?” “正是。” “哼!那女人,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是。我们侍奉的这位公子,乃是这个世上绝顶高贵人家的孩子……” “你这么说,必非寻常人家,说,是哪一家?” “恕难从命。” 见乳母如此,田中叫苦不已。兵卒既起了疑心,怎会轻易罢休?他遂道:“这其中还有更深的原委。在下想直接禀告所司代板仓大人,烦请各位通禀。” 这时,已有另一支队伍将宗语之子和国松带了出来。 那乳母乃是个倔犟女人,虽只出身于伏见商家,但因在大坂本城住了一段时日,心中自已刻了“忠义”二字。她错以为,只要说孩子是秀赖之子,这些下级小官便不敢拿他怎的。而且,她觉得身后有常高院撑腰,只要常高院出面,不管井伊还是板仓,都不敢怎样。于是,她打算打出最后一张牌,护住了被众士卒拉拉扯扯的国松,道:“休得无礼!以少主之尊,岂可让你们这等粗手粗脚之人相碰?” “这个小孩到底是何人?” 田中六左卫门心中忐忑,试图阻止乳母,但已听她盛气凌人道:“说出来怕吓着你们,乃丰臣太阁大人的孙子——国松丸公子!” 材木屋前面早已人山人海。六左卫门暗叹一声。 “啊,他就是右大臣大人的公子……” 顿时,人群中一片唏嘘。这位最能勾起京坂市井之人兴致的悲苦小儿,由此登场。 “国松公子被捉了!” 传言又直接关系到了京极氏的生死存亡。 “听说是京极家臣把他藏到此处的。” 这样一来,京极氏的行为便会被视为叛逆。 “这和京极氏无甚关系。这孩子出身高贵,小人才将他收为养子……” 田中六左卫门虽极力辩解,仍被带到了井伊直孝处,又被押到了所司代府邸。乳母和宗语的儿子被押在一起。 井伊直孝正在帐中用午饭,见士卒押着国松过来,便给他扶几,又给他饭,然后问:“人称你少主?” “是,少主……” “呵,少主要喝酒?” “嗯,好。” “来人,斟酒。” 国松津津有味将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旋将杯子放下。直孝笑着拿起酒杯,自斟了一杯。 “气数已尽的少主之杯,我们不能再用。”他说着,便将酒杯扔了出去。 此时那乳母厉声道:“大胆!” “你说什么?” “此乃右大臣遗孤,尔等粗鄙之人,根本不配坐到少主面前,尔竟敢扔掉少主洒杯,真是无礼狂妄之极!” 听到女人的恶骂,直孝一声冷笑,“你可真是个忠义之人,想让京极一族与你一同赴死?” 未几,国松被转交到了板仓胜重手上。 板仓胜重让国松洗了澡,然后问乳母,他喜欢吃什么,乳母见板仓胜重上了年纪,又十分殷勤,遂如实道:“少主喜欢若狭的鲽鱼。” “哦,蒸鲽鱼,我马上令人去做。”言罢,胜重在心底叹了一声,又道,“这个少主,确是秀赖的遗孤?” “是,正是右府遗孤。乃是常高院将他托付与田中六左卫门,田中又将孩子送至弥左卫门家抚养。怎能有错?” “你何时做了他的乳母?” “从他生下来起。”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是砥石屋弥左卫门的弟媳,弥三郎遗孀,阿乐。” “哦,他一生下你就在身边,你必甚是疼他了?” “当然,宁愿赔上性命,也得保护少主。” “唉!”胜重长叹了一口气,“若常高院说,通过田中之手,将孩子交给了砥石屋属实,但孩子并非秀赖所出,那将如何?知道真相的只有常高院。你怕只是听信了谣传,或是你随意编排。” “不!怎会有这等事?奴婢被召进大坂城侍奉少主一事,便是明证。” “我听常高院说,去岁冬役后,城内一直事务繁忙,哪有闲暇管这些事?” “夫人会说这话?”乳母颇为惊讶,往前探了探身子,继续道,“请让奴婢见一见夫人。要是现在还说少主身份可疑,少主怎能有立足之地?在本城,少主经常在右府大人膝下玩耍……” “等一下!”胜重无奈地打断了她,“这都是你一人胡思乱想,据我查证:事实并非如此。那田中,似就是个歹人。” “六左卫门?” “对,据说常高院托付给田中的孩子,早已经死于天花。” “啊!怎有这等事?” “待我说完。为了遵守约定,六左卫门便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做了养子。这样做,虽是不义,但之后仍可称孩子乃是秀赖所出,许还能成为大坂城主。他起了坏心,才将孩子送进大坂城。这个传闻,你可听过?” 板仓胜重知道家康心中悲苦,便想救国松一命。他把罪过全都推到了田中头上,如此不仅可救国松,还能令京极一族免去藏匿之罪。 板仓胜重故意将乳母单独叫到自己面前,极尽暗示。若她说这孩子乃是先前效力于京极的浪人之子,这浪人出于私利,故意说孩子乃是秀赖私生云云。这对父子便不能继续留在京城,将被逐放,事情就可不了了之。好事的市井之人也因此不会再多言,田中乃历事之人,自能明白胜重的心思,必颇乐意回到乡下,隐姓埋名。但首先得把这个乳母的嘴堵住。然而,这女人心中的盘算却与胜重所计完全相反。她以为,只要能言明孩子乃秀赖所生,便能救得他;孩子若被人判为假冒,定会斩首不饶。 “奴婢有事禀报所司代大人。”乳母耸起双眉,道,“说什么少主乃是六左卫门的孩子,定是井伊诸人造谣。井伊对少主太无礼,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大骂了他一顿。他定是怀恨在心,才……” “不!”胜重实拿这女人没了办法。既然她无论怎样都不明白己的暗示,就只有清楚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了,“我是听田中六左卫门这般说的。” “田中大人?” “是,现在就可把他传来对质。你静下心来好生听我说。要是果真如六左卫门所言,也只有将他父子流放。你对此事完全不知情,亦不会对你深究,你回去便是,你可明白?”胜重言毕,拍了拍手,叫来下人,“把田中六左卫门夫妇带来。” 乳母一时呆住。据她所知,田中夫妇并无孩子,若有,怎会大老远从大津把宗语的儿子带来给国松做玩伴?乳母满腹疑问,她已把板仓胜重当成了一个老奸巨猾之徒。 田中夫妇被带进来。田中之妻比乳母更是惶恐,但田中却未失去武士的稳重。 “你就是田中六左卫门?” “正是。” “真是个歹毒之人!你为何将自家孩子藏匿于加贺旅舍的材木屋,还把他说成是罪人之后?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说他是国松,就能得到丰臣领地?你若这般想,真是白日做梦。秀赖乃是叛贼,其子国松理应受钉刑。你还敢说这个孩子是秀赖所出?” “小人不敢。”六左卫门马上回道,“小人从未说过国松是右府遗孤。” 胜重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看乳母,道:“哼!看来不过是些好事的市井之人,说他是右府遗孤,造谣生事。你说不知此事,嗯?” “正是。”六左卫门回道。他已明白胜重的意思,眼神中明显带着对胜重的万般感激。 “那我再问你,加贺旅舍材木屋的小孩是你的儿子,可对?” “是,正是小人所出。” “好,你退下吧,静候判决。”胜重又叮嘱了一遍,“将军的亲信怕还会传你询问。到时,你要沉着冷静,将实情如此禀报,可明白?” “明白。” “好了,把这二人带走。” 胜重认为,当再请来井伊直孝。只要封住直孝的口,事情就好办了。但因意外地有他人告发,本多正纯已单独对此事开始调查。告发人便是国松丸的玩伴之母宗语之妻。宗语怕是害怕此事会连累到主家,才让妻子出来告发。“国松丸正是右府大人血脉。因害怕受到连累,弥左卫门才将他送回大坂城。此事常高院并不知情,都是田中六左卫门和砥石屋二人相谋,将国松丸和犬子放进衣箱,扮作京极家的家具偷偷送进了大坂城。在城中负责接应的乃是国松丸的生母伊势夫人。大坂城破前夕,孩子又被送同了砥石屋。此事还请大人明察,将儿子返还奴婢,请大人慈悲为怀……” 宗泽之妻表面上请求饶恕儿子,实则在为京极开脱,言明京极与此事毫无干泵。 正纯马上寻到井伊,确认了两个孩子被捉时的情形,然后速将此事禀告了秀忠,自己则来到所司代府邸。 正纯好像主意已定。若议论太多,常高院势必被人怀疑,亦会连累京极氏,事情便无法隐瞒。按战时旧例,国松当作为叛贼之子处以极刑,以向天下显示法令威严。在这种情况下,秀忠一般也不会强更旧例。 “在下有事要与所司代秘密商议,速速通报。”本多正纯骑着马赶到板仓胜重府邸时,国松丸正坐在六左卫门和乳母中间,对着若狭的蒸鲽鱼咂巴着嘴。 本多正纯和板仓胜重在四门紧闭的书院里密谈了一个半时辰。其间,三人的贴身侍童和下人均不得靠近,但仍时而听见他们激烈争吵。 胜重主张放过国松,正纯却坚持处以极刑。到了最后,又请来了井伊直孝,后又叫来安藤重信。这样一来,主张处刑的人越来越多,板仓胜重则变得势单力薄。 但是胜重毫不让步,未久,重信便去了伏见城询问将军秀忠的决定。 未几,重信回来,大声道:“将军大人已经决断,要依法行事。国松丸应于六条河滩斩首。” 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只有胜重的泪水哗哗往下淌。 “田中六左卫门呢?” “当然也是斩首。他话语随便,险些连累了主家。身为武士,太不应该。” “那么……乳母呢?” “乳母乃是女人,无需问罪。” “侍童……宗语的儿子呢?” “那个孩子……”重信话说到一半,侧首想了一想,道,“将军说,一起斩首。若无人陪着,国松丸在黄泉路孤苦伶仃,太寂寞。” 这同情真是奇怪。照例,谋反当罪诛九族,因此,这般严厉亦是常有之事。将军之所以坚持处死国松,最大的目的是想震慑那些在逃的残兵败将——要是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还不知他们会惹出什么乱子。但只是以暴制暴,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暴力的轮回。 板仓胜重小心翼翼站起身来,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国松丸住处时,已经过了亥时。他尽力了,却无力回天。颇具挖苦意味的是,须执行这个决定的,正是他本人。 胜重眼前浮现出夏日的大条河滩,其热不堪,头顶上骄阳似火,天地如焚,唯一条闪闪发亮的清流静静流淌。国松丸可怜的小小身影,踏着灼热的碎石,一步步走向死地……这小儿究竟有何罪过? 胜重穿过走廊,看看屋子里的国松丸,他已和宗语的孩子一起睡着了,旁边的乳母看上去形容憔悴,正用团扇帮着赶蚊子。 “给他们送些蚊香过去。”板仓胜重小声吩咐过下人,怅然回房……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七 朝阳落日 庆长二十年五月二十三,晨,片桐且元得知丰臣秀赖遗孤国松丸被捕,并将在六条河滩被处死。此时他居于京城三条衣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已卧床不起,每日都会吐血。庄右卫门之妻怕他的病体受不了这打击,告诉他时战战兢兢。 众人都以为,且元离开大坂后,便直接去了新领地大和额安寺养病。且元却以大和乏良医为由,拖着病体,跌跌撞撞来到京城,秘密住进了三条衣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 先前,且元在京都也有一处府邸,但已借给德川家康之子远江中将赖宣。且元的名声在京城并不甚好,人称:“世道愈让人糊涂啊。那个一向被人称为大坂忠臣和脊梁的片桐大人竟得以苟且偷生,还得到了幕府褒奖,一向名声不佳的大野治长却和右府大人自裁了。”且元不仅仅得以保全性命,俸禄还又增了一万八千石,领地散布在山城、大和、河内、和泉诸地,他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 世人皆以为,主家已败亡,且元即便出于无奈投了关东,也不应将自己的府邸媚献于赖宣,还领受幕府嘉奖,实在太无节操绝非武士所为。就连松田庄右卫门也有些瞧他不起。松田的妻子也知道丈夫的意思,才故意将国松丸的消息告诉且元。 “这是何时的事?”且元继续煎药,面不改色问道。 因为他过于平静,庄右卫门的妻予约略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今日下午,消息已传遍京城。” “今日下午?” “行刑之地乃是六条河滩,正是二十年前关白丰臣秀次一家被处死的地方,至今还被称为畜生冢。人人都说是因果轮回呢。大人您要去为他送行么?” “送行?” “是啊,右府大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真是残忍啊。” “是啊,去一趟倒是无妨。但,人必甚多,我这身子恐怕经不起折腾。况且,我还得去取药。” 庄右卫门的妻子脸上明显露出不满和鄙夷,冷冷道:“那我就独自前去为国松丸公子送行。不管是敌是友,孩子总归无辜。” 且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药缓缓注入碗中,闻了闻,又吹了吹,缓缓喝下。 松田庄右卫门家正面三间半,纵深约十二间,宅子不大。且元住在院中一个小屋,足不出户,邻里并不知所住者何人。 右卫门内心虽瞧不起且元,却从未与人提起,他有自己的盘算:若让人知且元住于家中,大坂的残余势力定然前来。他原本想得到片桐的信赖,借此飞黄腾达,如今看来,一切都已化为泡影。后世有说且元在大和额安寺自杀,也有说乃是病故,由此可见,且元前往京城一事当时并不多为人知。此不多言。 且元长子孝利代父前往伏见城,侍奉将军秀忠。只有他知道父亲在何处,还派人暗中保护。 辰时前后,且元戴上斗笠,偷偷出了门,迅速雇了一乘轿子,到了新京极三条后方的誓愿寺门前。誓愿寺乃天正年间为京极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而建。当年松丸夫人无论才智还是美貌,都不逊于淀夫人,深得秀吉公宠爱。 且元到了寺院山门前,下了轿,直奔塔头所在的护正院。“烦请小师父通报一声。”他声音平静。他在努力控制情绪,他知,自己只要稍一激切,便会吐血,堵塞口鼻。他对门口的年轻和尚说完,取下了斗笠。僧人认得且元,应了一声便急急朝里去了。 且元弯下身,坐到门前的台阶上,等着。他小声自语道:“还是太着急了。忘了浇庄右卫门家的牵牛花。” 住持智信和尚出来,拉着且元的手,把他带至客室。且元约略调整一下呼吸。住持道:“大人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大师听说了?”且元提起了国松丸的事。 “所指何事?” “今日国松公子就要被处决。” “这……”住持倒吸一口气,击掌叫来一个小和尚,“所司代大人会放过国松公子一事,你是听谁说的?” “弟子是听本阿弥光悦先生所言。” 住持转向且元,道:“大人可确定?” 且元缓缓道:“且元有一事要拜托大师,希望大师能安排。” 住持看了一眼伺候在旁的小和尚,道:“你再去打听。等等,叫个人到六条河滩去看看,便知真伪。”他有些慌乱,又转向且元,道:“老衲虽有所准备,但还是未料到国松公子这么快就要被处决。” 且元不动声色,单是问道:“当初大师为他取的戒名叫什么?”他声音很低,似乎在吝惜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且元要去高台寺,好久未见到夫人了。我要去拜托她供奉国松公子之灵。还得麻烦大师帮且元确认公子戒名。” “老衲马上前去确认。” “牌位呢?” “已备。” “棺木?” “亦已备好,外面看只是几块木头,里面却刷了厚厚的土漆,还画了家纹。” “多谢。墓址选在何处?” “暂时葬于为松丸夫人所建墓旁,待风声过后,再将他移葬到弥陀峰太阁大人墓所。若斯时老衲已不在人世,也会留下遗言,托付后人。” 是年,松丸夫人病逝于西洞院的京极府。且元见欲将国松丸暂时葬在松丸夫人墓旁,心中略安,道:“请大师将他戒名相告。”他催促着,一刻都不肯浪费。 “稍等。”住持忙起身,取过一张美浓纸,上有一张小小纸片。 且元接逍来,毕恭毕敬捧住纸片作了一揖,方念道:“漏西院云山智西童子。” “大人认为可合适?”住持问。 且元并不回话,转道:“为即将安眠于东山的孩子取一西字……”他再作一揖,轻轻拭泪,“世上并无佛国和净土,梦想着能够东山再起的,不仅仅只有清盛人道。且元寄托于牵牛花的希望,终是破灭了。” “牵牛花?” “且元现住在庄右卫门家中,在他家院子的一角,种了一株牵牛花。且元曾经想,待牵牛花开,丰臣氏的运气自会……唉!”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折起戒名,就要起身,又道,“后事已交待给了孝利和为元,死者的供养,就拜托给大师了。” “大人自家也须保重。”住持忙伸手相扶。且元只是笑了笑,表示谢意。 “丰臣血脉并未完全断绝,还有一位小姐。大御所大人赐给且元的……”且元话说到一半,笑了笑,止住。他许是想说,正因此念,他才接受了幕府加封。 出门之前,且元又向住持要了一碗葛汤,以振作精神? 高台寺中蝉呜凄切,这令且元感到阵阵悲凉,他想起秀吉公归天时所咏辞世诗,也想起了他将要拜访之人命途多舛的一生。
露落露消我太阁, 浪花之梦梦还多。
当且元听到这辞世诗时,也似明白了自己的人生。 然而,明白便可了结?那无尽的梦,分明就是充斥于整个天地的巨大诅咒。且元的人生乃如一场噩梦,石田三成和大野治长的一生也落满尘灰。不仅仅男儿如此,淀夫人、高台院、松丸夫人,以及三条夫人,当年在伏见享受的荣华富贵亦转眼成空。她们的记忆深处,怕还淡淡残留有当年的爱憎情仇,但那都变成了一场幻梦。 且元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站在与丰公庙紧紧相连的高台寺山门前,并未立时叫门。这座被称作高台寺的小庙,叮谓美轮美奂。约四间的小厅堂四壁皆是描金莳绘,栏间则挂着土佐光信所作的。十六歌仙图。在秀忠的授意下,小堀远州对庭院亦进行了修整,引来菊涧之水。一棵树、一块石,都安排得甚是合理,颇为精美。但这一切均非太阁留给爱妻的遗物,而是夸示着丰臣宿敌的力量。 “烦请通报。”且元报了一声,忍不住欲泪。 太阁的丰功伟业已如一场梦,化为乌有,德川家康却完全不同。阿江与夫人与淀夫人虽为同胞姐妹,却仅仅因嫁入德川,她的命运便与姐姐有了天壤之别。到底是何物导致了这等差别? 听到叫门,庆顺尼从寺内茶室唐伞亭出来,道:“是哪位施主?啊,片桐大人!出什么事了,看您脸色苍自。” 且元极力忍住咳嗽,道:“我有事见高台院,甚急。” “过来吧。”唐伞亭下传来一个安详的声音,是高台院。且元双目不由得模糊了,黯然道:“夫人,不好……是个不好的消息。” 高台院在茶窒摆弄插花,平整炉灰。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匆忙。” 高台院语气亲切,就像在对自己的弟弟或孩子说话。说完,她用眼神示意且元坐下。她于头巾下露出一张笑脸,显得比且元年轻许多。 “说来听听,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国松公子被捕了。” “国松?是……” “是右府大人和伊势的侍女所生的孩子。” “是秀赖的孩子啊……” “是。他是在伏见的加贺商人住所被捕,将于今日未时在六条河滩被处决。” “他几岁?” “八岁,是在商人家中长大。” “可能因为我没见过他,想象不出他的模样。你是来让我去救他么?” 且元使劲摇了摇头,道:“要是还有办法救,我就不会这么慌慌张张来通知您。此事已经无法挽回,真是可怕。”且元就像在对自己的亲人说话。大概是因为他自小追随秀吉,是在高台院的教导下长大的缘故。一直以来,高台院就像一位姐姐或母亲,倾心照顾着他。 “市正,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绝了,怎么还如此慌张。我知道了,国松丸被捕,并于今只未时在六条河滩被斩首。那么老尼应做点什么呢?”说到这里,高台院转向庆顺尼,吩咐道:“上茶,先缓缓。” “老尼早已见怪不怪了。秀赖和淀夫人死了,不就多了一个国松吗?以后不能如此大惊小怪。”高台院又对且元道。 “您这么说……这么说……太无情了。” 且元有些不知所措。高台院果然还在憎恨淀夫人。因为国松是淀夫人的孙子,所以她才不悲伤。想到这里,他越发生气,道:“夫人!国松丸公子或许与您没有血缘,但他毕竟是太阁大人唯一的孙子。他就要被斩首了,而您却认为事不关己,打算一笑了之么?” 高台院使劲点点头道:“好,接着说。不要着急,静下心慢慢说。” 高台院依然如此要强。且元气得咬了咬牙,愈发不能自控,“多谢夫人关心。虽说那孩子非您的亲孙子,但他毕竟是太阁大人血脉,所以请您跟我一起前往六条河滩,为他念佛送行。”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 “太阁肯定在九泉之下哭泣呢。您应该不会拒绝吧。看今日的天气,应不会下雪,早晨太阳这么大……” “市正。” “何事?” “我与你一起去那里。” “您要跟我一起去?” “可是,去有何用?仍无法让死者安息。后事应该如何料理呢?” 且元道:“此事我已安排好了。” “哦,那么安葬在何处呢?” “安葬在誓愿寺内的护正院。” “誓愿寺内?那是松丸的寺院吧?” “是。松丸夫人以后也会葬在那里,偷偷造了一个墓穴。” 高台院并不回且元话,而是对庆顺尼道:“庆顺尼,马上到中午了。命人去备两顶轿子,不能去晚了。”然后她方转向且元:“市正,你说得很好。可是,我去并不是为了国松。” “啊?” “你说太阁可能在九泉之下哭泣,听了你的这句话,我才决定去。我是为了太阁而去。” “惭愧。” “我最不喜愚蠢之人,太阁去后,那些愚蠢之辈争来争去,荡尽了太阁家业。你看看,到如今剩下了什么呢?” “都是在下无能。” “我不是在责备你。剩下的,只有这间茶室和居所,都是我请求大御所,让他帮我建起来的。这些你要好好记着。” “是。” “对死者真正的供奉,是寂寞凄凉的。” 这时庆顺尼来禀,说轿子已经备好。 “庆顺尼,你扶扶市正,一个大男人,身子这么弱。” 高台院责备了一句,便走了出去。外面阳光刺眼,她不由得眯上了眼睛,这时浮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素未谋面的国松丸,而是当年在大坂城见过的可爱的秀赖。 “不仅仅是为了太阁,也是为了秀赖。”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便穿过院子,来到山门前。 乘轿赶往六条河滩的高台院,此时的心情比且元还要复杂。她与太阁同筑大坂城时的辛劳,现今想来即如一场梦幻,一切都那般虚幻。人生莫非便是如此?她这样想着,心中陡然生起一个疑惑:秀赖到底是不是太阁的亲生儿子? 太阁当年在内闱,总会对她唠叨:“宁宁啊,定要怀上孩子。我想要个儿子!” 当时的宁宁也想满足夫君的愿望,每日都会向神佛祈祷。然而不知为何,宁宁始终没能为秀吉生下一丁半子。因为此事,她责备过秀吉,有时甚至会一直吵至天亮。“都因您老在外边拈花惹草。您就不能忍耐忍耐,养精蓄锐?” 最清楚这争吵的,当数加藤清正。不仅清正,在宁宁身边长大的侍童,个个也都一清二楚,亦煞费苦心。出征朝鲜时,他们便常在打仗间隙去猪,为秀吉搜寻壮阳秘方。 那时,宁宁自己已放弃怀胎生子的努力,将希望寄于松丸夫人和三条夫人身上,虽然内心总会有些疙瘩,却亦无可奈何。 秀吉定然也在她们房中重复着同样的话。宁宁想到这个,便会对太阁出言挖苦:然而,怀不上的并不仅仅是宁宁,比她年轻许多的加贺夫人和姬路夫人也都未怀上身孕,几个更年轻的侧室也终是腹内空空。松丸夫人和三条夫人也有和宁宁一样的疑惑。“大人怕有些问题。”她们开始小声嘀咕:问题怕不在女人,而在太阁。 然而正在这时,淀夫人却有了身孕。那时背地里多有传闻,首先被怀疑的便是石田三成,然后乃是名优名古屋山三。谣传绝非空穴来风,因为在所有侧室当中,只有淀夫人肆无忌惮地和别的男子接触,任性妄为。舍丸夭折未久,她又有了身孕,是为秀赖。秀赖的出身更是令人生疑,因淀夫人似在秀吉出征时怀了孕。 今日将要被处决的国松丸,果真是太阁血脉吗? 对秀赖来历的怀疑,使高台院如堕地狱。转眼二十年过去,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但话虽如此,作为一个女人,她仍无法释怀。然而她又寻思,不论秀赖是谁人所出,反正是在丰臣家出生,权当是收了一个养子。她每念及此,便会陷入自责:这都是神佛的安排,不能不知足。太阁相信秀赖是自己的孩子,从中得到了满足,此已足够,何苦再将疑心挑破?这亦算高台院对先夫的体恤。然而,当高台院眼见丰臣氏岌岌可危,心中竟突生残酷而怪异的期待。 既然神佛将秀赖赐与了太阁,总有一日也会将他带走……她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旁观之人。 在她内心深处,许还有一种更加残忍、近似于报复的快感。若秀赖果真为太阁之子,神佛便绝不会看着他走向败亡。此为信,信即真,这真信便在她心中扎了根,让她颇为安心。 前往六条河滩途中,高台院一遍一遍自语:“我是为了太阁才去,绝非为了国松丸。”然而,当她到达六祭河滩时,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看到埋葬秀次一家三十八口的畜生冢,以及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她心中大动。 一堵青竹栅栏挡住了围观之人:往前挪动的人群,像是事前约好了一般,纷纷数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有如在体味自家不幸。 可怜,我怎如此自私?高台院暗责。 “啊,看,那个是田中六左卫门,其后便是国松公子。” “后面那个孩子呢?” “那是和国松公子一起被捕的京极氏仓廪奉行之子。” “真可怜!我们再走近些,为他们祈祷来世之福吧。” 高台院默诵佛经,她还在反省,亦欲控制内心的动摇。 此时,旁边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百姓的谈话传进了高台院耳内:“真是报应啊。二十年前,太阁在这里将关白幼子一个个杀死。唉!这世间的事,都是因果轮回,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果真应了此话……” 片桐且元也隐隐听到了这些,心头一惊,呆立当场。
万事有因果, 善恶各有报。
且元又听到一人说起了当年的惨剧,他遂扶住高台院,拨开前面的人群,“这边……这边能看清楚。往前再走一步吧。”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人们的头顶上。 “几个贱民走近了栅栏,莫非要由他们行刑?” “怎么可能?竟然让贱民斩杀太阁大人的孙子?” 只要是有人之处,便免不了有这等议论。高台院和且元却不能堵住耳朵。 “你们看,那孩子很是有些气节。” “是啊,大些的那个孩子大哭不止,小的那个却静如木石。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后据传教士巴塞的《日本基督教史》记载,当时国松怒斥德川家康背信弃义,从容就戮。但按常理,一个八岁小儿哪会说出这等话!许是知行刑之人乃是贱民,而非武士,国松可能会道:“我乃大坂少主,无礼之徒!”此为旁话,不多言。 不管后人如何思之,行刑之人确是贱民。 且元对此大为惊讶:“这是怎回事?”言罢,他又慌忙闭嘴,他已明白了此中缘故:此并非对太阁不敬,必出自所司代板仓胜重的苦心。他是想告诉世人,今日处决的小儿并非太阁之后,而是冒充的刁民。如此一来,即便家康责备,所司代也可推脱责任。 且元护着高台院继续往前挤,终挤到距离栅栏一问左右处。他小声道:“夫人身体可还吃得消?大汗淋漓的。在下想看看他们会怎生处置公子遗体,故才来此。” 高台院不言,继续往前挤了一两步,只想看国松丸几眼。 此处已能看清国松丸。他双手反剪,一张小脸清清楚楚映入二人眼帘。隔着铺在地上的草席,滚烫的石子灼烧着国松丸的小腿。他一脸苦相,不时皱起眉头,看看旁边的田中六左卫门。田中六左卫门紧闭双眼,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浑身不动,死人一般。 监斩官乃是个三十多岁的武士,且元和高台院都未见过。他坐在国松丸对面,一手支案,一手不断擦拭汗水。 高台院紧紧握住胸前的念珠,屏住呼吸,仔细端详。国松和他的祖父太阁有何相似之处? 但即便年幼的国松丸长相甚似太阁,又有何用?如今,孩子的头顶屠刀高悬,散发着刺眼的光芒……不,他不像太阁,怎会相像?秀赖根本就非太阁之子。 高台院之心似化为了两人。一人驱除心中杂念,为国松丸念佛祈祷:另一人却变成了不怀好意的鬼怪。 “不像……”高台院轻轻擦了擦流进眼角的汗水,小声道,“和太阁一点不像,倒是和淀夫人像。”秀赖乃是淀夫人亲生,毋庸置疑。此子乃秀赖亲生,与淀夫人相像是理所当然。 正在此时,另一个孩子突然弯下身,大哭起来。他怕是在围观的人群中见到了熟络之人。 监斩的武士说了句什么。一个贱民拔出刀,朝着大哭的小儿走去,随后大声责骂。但因围观之人太多,声音嘈杂,根本无法听清他骂了什么。 “似要行刑了。”且元道,“先是国松丸,然后便是那个孩子。” “……” “刚才他们对田中六左卫门道,恕他妻子和国松丸乳母无罪。” 高台院依然不语。 贱民把刀放进桶中,蘸了些水。另外两个贱民相继把手中的大刀放进水桶中,再拿出来抖水珠。三人互相笑了笑,笑容甚是狰狞。然后,他们走到受斩之人背后,举起了大刀。 且元这才发现,犯人面前都有一个小坑,怕是为防血溅四处。 监斩的武士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站起身来。就在这一瞬问,国松丸往后看了一眼,随即紧紧闭上了眼。 “啊——”一声惨叫。刀第一个砍向了国松丸稚嫩的脖颈:高台院听到咔嚓一声,与此同时,人头落地,在石子问滚动。无头的尸身往前倾倒,鲜血汩汩喷溅了出来。 “啊——”又一声惨叫。高台院突感一阵眩晕,踉跄几步,跌坐在滚烫的石子地上,口齿不清地呻吟。 “夫人怎的了?”且元蹲下身,伸手,欲把高台院扶起。 高台院慌忙拨开他的手。她欲言又止,喘息不定,喉中声音既非呻吟,亦非祈祷。这到底是为何? 高台院的肉身已经干枯,但就在她看到国松丸的身体里喷出鲜血时,似突然活了,重新生起女人的感觉。她仍旧喘息不定,想站起身。眼下,她从发梢到脚趾,都充斥着一种快感,这种快感遗忘已久。她遍体酥麻无法站立起来,心中茫然不堪:为何会这样? “大人,我扶您起来。”且元再次伸出手,搭存她身上。 高台院身子猛地一震,如被火灼一般。 “田中六左卫门……去得很是从容。”且元无话找话道。周围众人已纷纷诵佛,有如初夏夜晚的蛙声。 良久,高台院醒过神来。国松丸的尸体已被搬走了。且元叨念,但愿是誓愿寺的僧人照吩咐领走了尸体。 “夫人好些了么?” “好了,我自己能走,放开我吧。” 高台院一边回答,一边撑着灼热的石子地,站起身来。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全身已然汗湿,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宿命,是人的劫数?她踉踉跄跄站起身,闭眼诵佛。 行刑结束,人们纷纷散去。唯有那被砍下头颅的、汩汩冒着鲜血的尸体,还清清楚楚浮现在高台院眼前。 且元再次拉起高台院的手,道:“夫人能为国松公子念佛祈祷,真是他的福分。对此,在下也要表示感谢。”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们走吧,小心脚下。轿在河堤上……”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清理刑场的人冲洗地上的血痕,六条河滩渐渐宁静下来…… 片桐且元一回到松田庄右卫门家中,便躺下了。 庄右卫门之妻听见开门声,蹑手蹑脚过来往屋里一看,只见且元伏在枕边,边还点着燃了一半的香。“您……您怎的了?”她进去扶起且元。她尚不知且元已去过刑场,只道:“来,喝些药,振作些。” “多谢。”且元老老实实地喝一口,然后道,“让我独自待上片刻。只是走路太多,歇息片刻就好。” “还是得给茨木报个信吧。” “不,还早。” “您家人都称,若有异样,定要去送信。” “哦,还早。”且元摇了摇头,笑道,“在你看来,我活不长了?” “不,不,您多心了。” “你还是担心,嗯?” “嗯……是。” “承蒙照顾,且元感激不尽。其实你猜得没错,我怕时日无多,因此,这房中的匣子、香炉和茶具之类,都送给你们了。我会写下遗书,你且帮我记着。” “大人莫要说这气馁话。” “到不能说话的时候,便晚了。你答应我。趁我还能说话,我有一事要拜托你。” 女人扶且元躺下,坐在一边,道:“只要奴婢能办到,请大人尽管吩咐。” “你能办到,这也是为了你们家好。” “请大人直言。” “你去禀报所司代大人,称十几日前,有一个自称片桐市正的古怪之人潜入了你们家中,问他是否该问罪此人。” “禀报所司代?” “是。”片桐且元苦笑一下,“你就说我要见板仓大人。你装作不识得我,告诉他:此人虽自称片桐市正,却不知真假。你这样一说,板仓大人会亲自来见我。” “……” “你明白吗,我若能和板仓大入见最后一面,你们必不会有麻烦。现在风声甚紧,到处都在寻找大坂残党,外面已纷纷贴出了告示,禁止留宿陌生武士。” “是。” “好了,你若听明白了,就退下吧。我想歇息片刻,今日走了太多路,累了。” 是夜,关于是否应着且元所言,向所司代禀报,庄右卫门和妻子商量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庄右卫门还是决定走一趟,因为关东对大坂残部的追杀实让他们心生恐惧,国松丸被斩之后,京坂对大坂残余的追查变本加厉。长曾我部盛亲已然被捉,大野治房、道犬兄弟却行踪不明。市井间依然流传着秀赖尚在人世的谣言,不知道谣言出自何方。据说,在大坂城破那日,自杀之人并非秀赖,而是顶替秀赖的一个近臣,秀赖本人则在前茨木城主茨木弹正之子平田半藏,及直森与一兵卫、米田喜八等七人的保护下,逃离了大坂城。他们到了人坂城附近的织田有乐斋军中,脱光衣服,裹上粗草席,如垃圾一般顺淀川漂走了:谣言被人说得有板有眼,就像真有这回事。还有人说,当时秀赖随身带了一把七寸五分长的刀,准备随时自尽。他一路漂流,到了海口,上了加藤肥后守的船。这时,七个近侍只剩下平田半藏、直森与一兵卫和米田喜八三人。加藤肥后守准备了一艘双层船板的船,主从几人便藏在船板下,下了海,后在海上换了福岛的船,朝着肥后、萨摩方向去了…… 此谣言在京坂流传了许久,还说到达肥后的秀赖,改名为菊丸自斋,打扮成富商模样,隐居山里,后又将直森与一兵卫之妹暗中从京城接到肥后,为他生了一男一女,姊唤阿辰,弟名菊丸……这些传言多为附会,不多言。且元身在京城之时,谣言还未传开。但秀赖还在人间之说,使得追查愈紧。甚至还有人说,尚在人世的不仅有秀赖,在大坂城破头一日,秀赖、淀夫人与大藏局等人就已不在城中,早已遁去他乡…… 然而,关东的追查愈急,也是因家康称要在京城待到秋后。世人认为,家康公之所以久待,便是为了荡平丰臣残余,扫尽天下乱事之源。庄右卫门去了板仓府邸,禀报家中有自称片桐且元之人。板仓胜重一听,大为吃惊,急急赶到了三条衣棚。 片桐市正在板仓胜重心头,仍是一个谜,且元称不上奸猾之人,也难称忠贞之士,更非忘恩负义、仅仅为出人头地而汲汲营营的小人。胜重有时觉得且元工于算计,有时又觉得他甚为诚实。对于大坂,且元自是个令人咬牙切齿、心思不定之人。但这样一个片桐且元,却深得家康同情,投关东之后还得到加封:“在你自己领内,你喜欢怎样便怎样,好生养息身子吧。” 但且元为何不领受家康好意,反而暗中潜入京城? 怀着疑问,胜重只带了一个随从,便装行至庄右卫门家中。穿过院子,进到一处院落,他猛地怔住:一个幽灵一般的影子蹲在狭小的院中,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掘泥,在墙根处埋东西。他是市正?为何会如此衰老?上次见市正的时候,他还是一身披挂的大将。 “是市正?” “噢……”且元惊讶地抬起头,道,“大人果真来了。”他声音有些嘶哑,忙遮住身旁的碗。 “您在干什么呢?大热天,在这太阳底下。” “被大人看到了……” “碗里是什么?” “是这家女主人煮的韭菜粥。” “哦,看来不合您的口味啊。可是……”胜重苦笑,“您是觉得人家一番好意,剩下不好,才倒掉么?”胜重以为,照且元的性子,他会这般做。 “大人看看这个。”且元指着墙根处已长出了藤蔓的牵牛花,“这花啊……且元希望它能开花。这花是太阁大人的……” “太阁大人?” “是。刚至长滨城之时,一向习惯早起的太阁大人对且元道:助作啊,养牵牛花之事就交给你了。”说着,且元掩盖了倒在墙角的韭菜粥,站起身,“此处是且元病卧之处,不免肮脏,还请大人莫要见怪。里面请,所司代大人。”他踉跄了一下,扶着墙根,挪到廊下。 胜重眼圈一热,几欲泪下。 “太阁大人栽种牵午花的时候,正如日中天。”且元踉踉跄跄走到门前,把碗轻轻放下,进屋。屋内檀香味轻轻散溢,他定是知胜重要来,早燃上了。“大人一定觉得奇怪,且元既已领受了大御所加封,为何还要暗中来京?” “正是。此是为何?莫非加封诸领,大人无一处满意?” “不敢……且元昨日和高台院同去了刑场,为国松公子送行。” “那非国松公子,应是冒国松之名的刁民。” “是也罢,不是也罢,都不甚重要了。虽说高台院还健在,但丰臣氏已被除根了。” 胜重不敢插话,他心中尚有疑问:且元把自己请到这里,到底是为何? “且元并不会因此事而怨恨德川幕府。” “哦。” “一切不幸,都归咎于且元的无能。且元也知大御所和板仓大人都为了丰臣氏的存续,费尽苦心。但正是如此,我才更加苦楚,如火烤油煎。”且元指了指院中的牵牛花,干枯的手指即如冬日枯枝,“大人看看那个。且元一见那墙,就如同见了大坂城墙,一见那牵牛花,就如见到了太阁大人的英灵……” “哦。” “事到如今,何可逆料!且元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但总想保住右府一城之主的香火。” “……” “到如今,丰臣氏已家破人亡,片桐且元却得到了三处城池。大御所令我任选其一,安享晚年。所司代大人,事到如今,且元能安享晚年吗?” 胜重吃惊地盯着眼前之人,他这才明白且元为何暗暗进京。“市正大人是想为太阁殉身?” “大人想,若……若且元死在某处居城,不仅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太阁,还会被后人斥为卖主求荣的奸贼……”说到这里,片桐且元抓住褶皱的衣裳,大哭不已。 板仓胜重扭开头,拭去眼角的泪水。“且元有一事相求,大人。”且元大哭了一场,有气无力道,“希望大人能明白且元的心思:片桐且元不想死在大御所所赐城中。” 板仓胜重不点头,不摇头,单是紧紧盯住院中的牵牛花。花藤已经沿着墙边的竹子往上爬,茎上已有了小小的花骨朵。 “且元不能死在大御所所赐城中,绝非心怀怨恨。请大人多多体谅,且元将感激不尽。”且元双手伏地,向胜重深施一礼。 胜重所见,已非一个武士的坚韧,而是一个寻常人的良心。 “且元对德川感激不尽,但却不敢死在所赐居城,请大人体谅且元的苦楚。且元死时,对大御所和德川无一丝怨恨。” 胜重扭过头来,看住且元,道,“市正已决定死在此处了?”且元苦笑点头,“原本是想切腹,但这样一来,外人会以为且元是对关东心有怨恨。命贵命贱,都是一命,舍弃性命时必须慎重。故,且元欲不食而去。” “哦?” “因此,且元才把粥埋下,刚才却被大人看见了。且元希望将粥食供奉太阁的英灵,不食而去,望大人能明白……” “我明白!”胜重感慨如咽。寻常武士往往会一边喊着豪言壮语,一边走向死亡。在他们看来,且元这种死法真不体面。但胜重却知,且元之苦,常人不明,且元之境,常人不及。“胜重明白,大御所于您有恩,但您亦不敢忘了太阁的恩情与嘱托。” “是。” “胜重愚笨,却能理解您的苦楚。” “多谢。”且元将手置于膝上,哈哈大笑道,“日后,且元仍会用这家女人给我的粥食为花施肥,看看是那花先开,还是且元先到太阁大人面前受他的训斥。多谢了,多谢了!” 胜重无语,起身离去。 此后四日,大坂城陷落二十日后,亦即庆长二十年五月二十八,板仓胜重接到片桐且元的死讯。孝利的家臣从茨木城赶了来,带走且元的遗体。片桐家对外宣称,且元公逝于大和额安寺内,享年六十岁。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八 草民忧国 大坂城陷落已过一月。 在本阿弥光悦看来,世间已完全陷入无可救药的堕落和混乱之中,没了“王法”也没了雅致。 京城商家以为,丰臣氏的败亡带来了世间太平,自甚是快意,但城破月余,善后之事比战事还麻烦,众人的日子一团糟,不知何之将往。 关东追查丰臣残余愈紧。太平刚刚到来,世间便渐多告密,先时还是禀报何处藏有武士,慢慢的,告密变为谁曾受到丰臣庇护,谁谩骂过关东……被捕人数日众。初时,告密实只是为了得些奖赏,后来竟变为发家之途和铲除异己的手段。 一些人家经常受到骚扰,门上被莫名其妙贴上诸如“丰臣右大臣御用”之类的字条,房屋被人涂上肮脏的泥巴,有的大门甚至写有“丰臣氏残余某某人住处”字样。就连本阿弥店铺,也曾被人歪歪扭扭刻上“丰臣氏御用刀剑师”字样。 光悦认为,大御所定是看到了此种混乱,才迟些回去。板仓胜重曾令光悦去与大御所道别,但他至今无回复。 世人为何如此愚蠢?战事结束,本应思量怎样过活,他们非但不安居乐业,反而冤冤相报。佛家所言极乐世界,最终不过是一张纸上画饼么? 这日,光悦离开宅邸,欲去拜访住于西阵的画师俵屋。僚屋宗达原本为织造师,由于生来喜欢绘画,在为布帛画底样时,大量模仿了古时的大和给,采众家所长,形成了一种笔势舒缓的独特画风。此画风既不同于以往的大和绘,也不同于狩野画派。他将原来的家业交与家人打理,专事绘画。如今由他设计的扇面,已成京都屈指可数的名物。 光悦欲让宗达在自己的鉴定纸上绘上秋草、春天的节节草以及紫萁之类的花草做底纹。光悦以此为借口前去拜访,实是因无法排遣心中困惑:宗达对现今这混乱局面怎样看? 宗达宅中并未传来织布之声。这无甚奇怪。宗达曾笑称,如今他已成画师,甚至有很多人想拜他为师,向他学习绘画。 “有人在家否?”光悦拍门道,但无人应声。他便径自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朝里喊道:“我乃德有斋,光悦进来了。”光悦知宗达的画室在最里一间,他家人不在,往往无人应门。宗达自小耳朵不灵,在绘画的时候,更是一心无二。 光悦走近画室,却见宗达正背对门口,在铺于地上的纸上作画,画的似是屏风。 “哦,这是送给哪位贵人的礼?”光悦见宗达不理,遂脱了草鞋,走到宗达身后,看他作画。 真是一幅奇怪的画。这并非宗达擅长的幼犬或花草,纸上乃是拨浪鼓,不止一个,两三个拨浪鼓围成一罔,是为画的底纹。 宗达还未识得人来,他吟哦有声,陷入沉思。 宗达想画什么?正在光悦百思不得其解时,宗达从膝旁的废纸堆中拿出一纸,在画纸上展了开来。 “啊,雷神!”光悦瞪大了眼,宗达要画的似是在空中击打拨浪鼓的雷神。那雷神生着一张看似糊涂的娃娃脸,既无丝毫威严,也无一丝狰狞,和蔼可亲,分明是醉心于祭祀之乐的宗达自己。 不,此非宗达,这张面目在何处见过。光悦突然想起来,他哦了一声,心下默然:这是现正居于二条城的家康公面目,不怒而威,威而不戾。 光悦忍木住拍了拍宗达肩膀。但宗达却令光悦大出意料。他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立时僵住。他屏住呼吸,盯着光悦。不仅如此,他的眼圈亦开始发红,慢慢竟湿润了。 这究竟是为何?光悦吃一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宗达站起身,静静将画纸卷起。看他脸上的表情,似要马上大哭不止。 光悦屏神静气,不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自需耐性。光悦与宗达交往虽深,亦总是颇为谨慎。他问:“怎的了,为何不画了?” 宗达不语,将那新画纸卷起,盘腿而坐,如做了错事被人发现的孩子,眼里依然噙满泪水。 光悦拍了拍榻榻米,“为何不言语?你我之间还有何不能说?” “呵呵!”宗达笑了笑,笑声平淡。 “我不明,你为何不让我看那画?” “呵呵……” 这时,光悦才发现泪水已从宗达眼里流出。 宗达站起身,从架上取下另一幅画,在光悦面前展开。这是一月前光悦让宗达帮忙设计的香囊图案,上铺了一层金箔,金箔上则用银丝勾勒了四五枝蕨菜芽,颇为雅致。 “银会变黑,亦会与画纸结合愈紧……”宗达似不想再提雷神,试图尽快将话题岔开。但这样一来,光悦越发想知其中原因,遂再次拍了拍榻榻米。“先别说香囊。是,贵重的香,加上你的画和我的字,以及金银镶嵌,作为送给乡下大名的礼物,已足够贵重。但我要问的,是你刚才画的那个拨浪鼓!” “对不住。”宗达似有些坐立不安,两只手在膝上揉搓。 “你有何对不住我?我和那雷神有何关系?” “对不住。”宗达再次道,“我怕先生骂我……” “这么说,那雷神……是光悦了?” “始是如此想,但画着画着,便改变了主意,我想到一个让人烦恼的雷神……” “哈哈,我明白了,这么说,那画的是光悦,也是居于二条城的……” “对不住。”宗达僵硬地答道。他有些不知所措,耸了耸肩膀,又道:“就是先生甚是敬重的大御所大人。” 光悦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有趣,所以你才会如此狼狈,真像你啊,俵屋。” “对不佳,这并非出于怨恨,还请宽谅。” “即便不是出于怨恨,你心里肯定也有怨气。在你眼里,本阿弥光悦乃是个雷神啊。” “不,先时并非如此,但后来竟变成了二条城……” 看见宗达还要一本正经往下说,光悦制止了他:“且等,俵屋,你最好莫要将大人名讳道出,否则,会引起世人误解,给你带来麻烦。” “正是。” “我倒是有一事要问你:你是否不喜那位大人?” “见谅。” “我要是问你到底是为何,你又嫌我急躁。在你画中已然说了,觉得我惹人烦。可是,你觉得我何处让人烦?” “我且举个例子。”宗达见光悦并不生气,遂放心道,“我只是想每日悠闲自得地作些画,也曾经以太阁大人赐与我的‘天下第一’封号为荣。然而这位大人做事却甚是啰嗦,找出种种理由,推说怕自己的评价不公,还说要做优秀的画师,就要进寺院画所,而且须先做大法师。” “哦。因此,你才决定画一幅雷神之画,准备进献?” “不单如此。在先生面前,我才敢这般说,不知先生对处决国松丸一事怎样想?此岂非欺凌弱小?那些败逃的武士亦是一样,他们既已走投无路,何苦还要斩尽杀绝?这样说虽为不敬,但说心里话,我不喜他。”宗达很少如此直言快语,顿一下,又歉然道,“我这样评说你敬重之人,还请见谅!” “哈哈!” “有何可笑?” “其实,我亦心中忧闷。我虽并不以为是他杀了淀夫人母子,但如你所言,他却杀掉了国松,企图斩草除根。如此一来,他和早前的乱世武将有何区别?” 宗达一脸惊讶看着光悦,道:“先生……先生说的是真的?先生该不会在取笑我吧?” “我怎会取笑你?若他还与早前武将一般,必会冤冤相报,不久之后必会再起战乱。我心中忧苦,才来拜望你。” 宗达恻首回目,大为不解。在他看来,光悦有一处不是,便是心口不一,总喜抛砖引玉,以试探人家;而且,他一旦得理,便会不由分说将人训斥一顿,宛如一尊雷神。 “您此话当真?”宗达再次道,“德有斋先生无论做何事都谨慎有加,现在却亦说不喜,真让人难以相信。” 光悦一本正经盯着宗达,“俵屋。” “果然有谎,先生分明还是……” “唉!好了,先不说这个。我倒想问你,在世上你最恨什么?” “这……”宗达犹犹豫豫道,“我最恨……蚰蜒和雷神。” “哦?” “所有雷神当中,我最喜德有斋先生。” “哦?”光悦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一向觉得,你的才具和人品都非同寻常,对你颇为敬重。原来,你竟这般想……” “我所恨并非雷神。嘿,我想起了那春日在山间见到的长虫,对,我最不喜蛇。” 光悦笑不出。他亦经常对宗达设计的刀剑鉴书的纹样及扇面大加评判,甚至连香囊和纸签上的图画都会加以评说,有时甚至说出“画已害字”云云,这等话难免让人厌烦。看来我是太挑剔了……想到这里,光悦突然想到家康。家康有时会自作聪明,说些自己的意思,有时还会如孩子一般任性,总要人说话时直言不讳,不要怕得罪人。但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全都派不上用场。 “俵屋。” “先生?” “我要去一趟二条城。” “二条城?” “是。我欲说出心中之愤,以求心安?” “您太性急了。” “他若因此把我杀了,也就罢了。他要不杀我,从此我便不再做什么雷神,而要远离尘世,隐居到丹波深山之中。” “不好!”宗达一本正经道,“雷神有何不好?何苦去丹波深山老林做个野鬼。请先生三思!” 本阿弥光悦这等乖僻之人,见到俵屋宗达之后,也成了一介小儿。倒不如说他是被宗达的天真打动,取下了脸上的面具。他见宗达也认真起来,便摇了摇头,怒道:“不,做鬼更好!谁也休想阻拦我,我已下定决心了。” “又来了。你这脾气,真非寻常的雷神。” “罢了,我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改变,否则岂不愧对你送我的这个称号?” “那好,多请保重。” “我现在就去二条城,将憋在心中的话全都说出,然后便隐居深山。” “这……这可是性命攸关啊。” “命是何物?”光悦说着,竟流下泪来。“命是什么?我们不能违背日莲上人的圣言,不能无视这世上的污浊和歪曲,否则便是偷生之人。”他大声喊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感怀涌上心头,“对,就是偷生之人!不仅是我,你也一样。在这个世上,最大的偷生之人便是那老糊涂鬼,他年过七旬,还要残杀妇孺。他自己枉活了不算,还要害他人性命!宗达,你休要再阻拦我,就算死,我也定要到那个老糊涂鬼面前,把心里怨愤悉数道出……”光悦于亢奋里带着几丝疯癫。他似是因一生的努力不得到结果,心中积郁已久。 “不可!”宗达脸色骤变,扑向光悦,他看出光悦就要离去,“来人,本阿弥老爷子要……” “放开我,宗达!” “不,我不放。我不当说您是雷神。您既非雷神,也非鬼。我从内心里仰慕您……” “哼!宗达,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求您了!来人,来人!”光悦这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心中暗道,弄假成真,罢了,索性趁机最后一谏,然后便隐居山林,远离这尘世。就如日莲圣人一般,向北条氏强谏之后,便隐居身延山。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匹夫到了真正发怒之时了! 宗达是一个难得的诤友,光悦一边想着,一边推开宗达,出门穿鞋:他并不理会宗达的惊愕,径自去了,宗达无意间的几句话,已让光悦下定了决心。 阳光火辣辣照着大地,光悦若稍有些犹豫,方才的亢奋便会马上烟消云散,决定亦会取消。 但坐上轿子,光悦却有些心虚了:不能这般逞强,不管怎说,对方乃天下之尊,总当换件见客的衣裳,在礼数上不当有闪失,亦当心平气和提出见解,不能先乱了阵脚。想到这里,光悦平静了许多。“我先回一趟家,你稍等我片刻,我换衣裳后就出来,然后前往所司代府邸。” 光悦回到家,首先拿了一个刚刚烧制的“柿茶碗”,作为送给家康的礼物。烧柿茶碗,乃是光悦向长次郎学来的手艺。他对这茶碗的色泽和形状都颇有自信:和长次郎的茶碗不同,他的茶碗浑圆,而非中间凹进。掌中托乾坤,光悦怀着这般心思,烧制了这土黄色的茶碗。 光悦拿了茶碗出得家门,乘上轿子,往所司代府邸而去。他欲先拜访板仓胜重,若胜重不在,才前往二条城,让胜重之子重吕为他通报。然而胜重正在邸中。 “所司代大人,恕光悦冒昧,光悦今日欲前往二条城向大御所告别。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分上,还请大人恕在下莽撞。请为在下引见。”光悦拿出了茶碗。 “道别?你是要离开京城?” “是。在下已厌倦了京中生活。” “你要去何处?” “不知!”光悦使劲摇头,道,“在下决定隐居,已对这污浊的世间了无留恋,再也看不下去了!这样一去,只怕要和大御所及大人您永别了。” “哦。哦。”胜重看了看眼前的茶碗,道,“好。大御所最近颇为繁忙,却不知他会怎样,我且去为你引见。” 答应一声,板仓胜重便出了门,直往二条城。 光悦在所司代府中总等不到胜重回来。他亦知,家康近日必忙,因大御所已来日无多,每日必有多位公卿大名、僧侣、学者和神官候着见他。 下人端上午饭,原本激愤不已的光悦,此时已有些心灰意懒:今天怕见不着家康了。 就在下人撤饭时,胜重擦着汗回来。“大御所说,本阿弥不同于别人,今日必要见上一见。”这般说完,他又小声道:“说话时定要注意分寸,言辞不可过于激烈。” 光悦默然,一上午枯坐,他已完全失了斗志,哪还谈什么言辞激烈。这怕是和家康公最后一见了,他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胜重到了二条城。 在二条城,他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夕阳西下,才被人带进家康房中。此时,外面已是暮蝉声声。 “久等了。”家康一见他,便道,“过来坐,我也正想见见先生呢。” 这时,外面噼里啪啦下起雨来,雨点洒在金色的夕阳中。 “这是白雨。”家康似有些吃惊,望着外面金色的雨,咬牙道,“近日一切都似乱了。此时稍有不慎,人便垮了。先生怎样,最近身子还好?” 光悦不知所措地摇头。他本想痛陈一番,但人家说话如此柔和,他如何张口?但亦不能因此挫了锋芒。他遂道:“多谢关心。大人也看到了,小人体并无异样。小人今日是来向大人道别的。” “哦,我已听胜重说了,听说你已厌倦了尘世。” “是。尘世愚蠢肮脏,光悦厌倦了京中生活。” “你打算前往何处?” “想到一个看不到愚蠢之人的地方隐居。” “真令人羡慕!” “哦?” “你一怒之下自可隐居,真真令人景仰。可我呢,即便碰上气恼之事,也无法隐退。现在这种情况,更不允许我遁世了。”家康说罢,回头对侍奉在旁的板仓重昌道:“给先生取些茶点。”然后,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把住扶几,道:“我想问先生,最让你动怒的是何事?自不止一件,你不妨一件一件说来。” 这对于光悦来说,无疑乃是求之不得,他嗫嚅道:“可是……可是,在下说出……” “但说无妨。”家康表情非常平静,他哪知光悦正在恼他,“我七月将回骏府,此次回去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进京了。我们今生怕会就此别过,你有话只管说。” “那就恕小人无理了。”光悦生怕被对方气势压倒,挺起腰板,“小人原本以为,有大人在,丰臣氏离开大坂城,便能平安无事。” “多谢你如此信任我。” “然而,事情却变成这个样子。右大臣和淀夫人自杀身亡,丰臣氏血脉断绝,这对天下有何好处?在此次动乱中,右大臣母子只不过被人挟持的傀儡,既非大人真正的敌人,也非动乱的主谋,大人却将他们一一除去,还装作全不知情。大人这般做,只能给您一生带来瑕疵,为乱事埋下祸根。因此,小人才下定决心,在下一次动乱来临之前,找个无人的地方隐居。”他尽量不正视家康,单是一口气把积郁说了出来——净说本色之言,这才是我自己,我本阿弥光悦一向秉承日莲圣人的信念。 “说得好!”家康并未如光悦想象中那般大发雷霆。幸而本多正纯不在,板仓胜重父子和永井直胜听了,不由面面相觑。 这时,阿茶局带着侍女送一卜茶点,二人的谈话暂时中断。 “阿茶,你也来听听我和本阿弥先生的谈话。”阿茶局将点心放到光悦面前,正要离开时,家康对她道,“先生也说,因为右大臣母子被杀,他已对这尘世感到厌倦了。” “哦,那妾身也来听听。”阿茶局让侍女们退下,自己小心在一旁跪下。 “光悦,我知道了,还有什么原因?” “第二件,便是国松丸公子之事。杀掉一个无辜小儿,对大人的太平盛世又有何好处?这真是……” “第三呢?”家康似已听不下去,急不可耐打断了光悦。 “第三,便是对右大臣夫人的处置。” 此时光悦已是满脸通红。不知何时,雨停了,夕阳把整个院子照得通红。红色的夕阳下,氤氲着云气。 “右府夫人怎的了?”家康的脸色渐渐变得苍自,但他还是想听听直率的光悦会怎样说。 “小人听说,将军大人听说右府夫人出了城,大发霄霆,要逼其自杀。杀掉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又能给太平带来何好处?” “光悦,还有吗?除了这些事,还有什么让你如此动怒?” “有!”光悦声调激昂,“大人您竟允许这等事发生,高台院竟也不加阻止。据高台院身边的尼子说,国松公子被杀之后,高台院便躲在屋里,一味念佛,任谁也不见。要是一味念佛便能扫清这世间污浊,带来太平,我们何必这般辛苦?她为何不来为右大臣求情?难道她还对淀夫人怀有嫉妒?唉,说不定她正在幸灾乐祸呢。这个世界实不堪入目……” “德有斋!”胜重忍不住打断了光悦。 但光悦并不理会,继续道:“要想拯救这个世间,就须有圣人的学问,这话是大人您说的。但事实怎样?在此次乱事中,自始互终,并无一丝圣人之道,全是些无道之举……” “好了。” “不,小人还有一言要说。大人听了,要是着恼,把小人杀掉便是、在小人看来,将军大人对您的孝心,原本便是大错特错。将军大人不应对您这等行事视若无睹。小人若是将军,定要拼了老命,也保全右府母子性命……” “光悦!”胜重愤怒地止住光悦,“你的话过了!” 听到胜重这一声断喝,原本欲言的家康一脸茫然,闭上了嘴。但光悦无丝毫退却之意。 “大人有些累了。你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想必未有遗憾了。就此与大人道别吧。”胜重舒缓语气。 光悦这才回过神来。“是啊,要说的都已说了,大人要怒……”他犹犹豫豫地看看众人,垂首施礼,心中的怨气已完全消散。对于光悦来说,这种情形极其少见。 为何我如此数落,大御所却毫不震怒?疑惑堵在光悦心头,让他比来时更加窘迫。但他既然已把心里话说了,也当就此收场了。 “请大人见谅。”他这么说了一句,便站起身。重昌起身,将光悦带了出去。 家康看着窗外,一脸茫然地陷入了沉思。他之所以不着恼,只因光悦所言正是他欲言,他还有何可恼? 天暗了下来。夕阳藏到云后,乌云布满天空,似又要下雨了,远方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大人。”胜重揉搓着双手,道,“光悦一向追求美善至极,他实无法在这尘世生存,只能做一条清流中自由自在的游鱼。” 家康看看胜重,不置可否,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似乎在倾听什么。 “请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原谅光悦。光悦在大人面前直言,正因他对大人敬重。” “我明白。”家康微微点头,看向末座的阿茶局:“阿茶。” “在。大人需要什么?” “什么都不需。我想让你去一趟伏见城。” “去见将军大人?” “是。你告诉他,让他火速将右府夫人送往江户,这是我的命令,不得有丝毫违背。” “将千姬小姐送往江户?这……” “这样可好?” “好!” “光悦也说了,太平若需杀掉女人和孩子才能保全,要它何用?让安藤信正护卫,你跟着同行。另外选些随从,不可给右府夫人丢脸。好了,一切都交给你了。” “遵命!” “另,右府还应有一个女儿,她亦是右府夫人的养女,让她们结伴同行吧。将二人送往江户,也是为了丰臣冥福。你告诉他们,不许任何人对此提出异议!”说完,家康压低声音,续道,“送出右府夫人,将军再派人向高台寺请安。听说目下高台院闭门不出,一味诵经念佛。”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雷声却愈米愈急。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空响起,雨哗哗下了起来,啪哒啪哒打在房檐上。雨若倾盆,道道闪电划破长空。 家康又叫住阿茶局:“雨停了再去,稍候就好。” “是。” “胜重啊。” 板仓胜重侧耳道:“大人说什么?” “我想说说光悦。” “请原谅光悦的无礼。” “我并未动怒。我是羡慕他啊。” “羡慕他?” “他说他已厌倦尘世。” “是,他一向有话就说。” “虽说他已厌倦了尘世,但既然活着,就还得过下去。” “他真是任性之人,大人莫把他的话当真。” “不,我喜欢这老东西,不管他怎生骂我,都喜欢。” “在下惶恐。” “对了,洛北有一块空地,便是鹰峰,当年我们筑建伏见城,曾带兵驻在那里。” “那一带最近有山贼出没,无人敢过……” “哦。盗贼出没的地方,自不会有人去。但对已经厌倦尘世的光悦来说,却是个难得的好地方。让光悦在鹰峰选一块地方吧。” “那里……” “是,你告诉他,他想要多少地都可,他可带着喜欢的人一起去。” “啊?” “你不明白?这是我对那老东西的奖赏。他既然厌倦了尘世,就去那种荒地里吧。在那里,他可烧制喜欢的茶碗,作喜欢的和歌涂涂抹抹,随心所欲。”家康说完,再次将视线转向了窗外,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雨。雷还在轰隆隆作响,雨还在哗哗地下,如同瓢泼一般。 “哦,是。”胜重终于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不由得笑了。 光悦这老东西,把想说的都说了,还白得了这等好处。洛北鹰峰一带,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可称得上隐居胜地。带上自己喜欢的人,弄些心爱的东西,随心所欲……大御所对他可真是体贴人微啊。胜负分明了,还是大御所胜了。想到这里,胜重一阵欣喜,有如自家事。 胜重比谁都明白最近家康为何沉郁。自从五月上甸开战以来,一切都非家康所料。“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因我误以为太平世道已经到来,疏忽大意。”家康这样说过。就连胜重也去寻了一个灵验的算命先生,为他卜了一卦。“流年不利,请务必注意身子。”胜重听了这话,脊背亦有些发凉。若是寻常人,定会大发雷霆,气致卧床不起,但家康却始终端端忍耐着:他未立即回骏府,而是留在京城,把一切归于自己的疏忽,独自承担世人的褒贬。正因如此,就连本阿弥光悦,也认为丰臣灭绝都是家康之过错。胜重以为家康会对光悦解释些什么,如此,他心中也许会轻松些。但家康却毫不辩解,非但不辩解,还赏人封地。 光悦自然也非寻常之人,日子一久,定能明白家康之苦心和好意。家康让光悦在洛北鹰峰选一块地,在那里随心所欲建一个村落,真是个好主意。光悦现在不仅自己制造炉灶,烧制陶器,还制造笔墨纸张。目下,他亦召集各类匠人,制作各种可流传后世的器物。这一切家康都知,他是想告诉光悦,去开辟一块和凡俗尘世完全不同的新天地。不管在何处,都要生存下去。两厢相比,自是家康更胜一筹。 家康原谅了光悦,也明白光悦。 “雨停了。”家康道,“待雷声过了比睿山后,便下令备轿,可以去了。”他瞧了瞧阿茶局,又看看永井直胜,道:“将军已经作好献金的准备了?”向宫中献金一万两后,将军秀忠便要着手制定武家诸法度及约束宫中与公卿的法令了。胜重再次对家康肃然起敬。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九 天命人命 德川家康决定暂留京城,亲自处理战后诸事务,此时的家康,在胜重看来,即如尊神。 每当家康见到胜重,都会说:“我的努力还不够。”每当要作决断时,他都会叫来五山长老或高野山僧侣,听取他们的见解。一日作出决断,他便会毫不犹豫去执行,不再征求秀忠意见。 大坂城内的金银已于六月初二转移到了伏见城,计有黄金两万八千六十锭、白银两万四千锭。家康听到此数,意味深长对胜重道:“要是这些黄金早些消失,丰臣氏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身边人听了这些,说了出去,竟以讹传讹,甚至有人以为,淀夫人和秀赖之所以那般浪费,都是家康所迫。其实,家康完全不是此意。 “人生在世,往往身不由己,人人头顶都有命运、宿命和天命三柄利剑。太阁为儿子留下了巨额金银,正是这些金银导致秀赖走向穷途末路。” 胜重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命运、宿命和天命之间,有何区别?” “你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明白?” “在下愚昧,愿闻其详。” “你听好。好比有一个圆盆,内有一碗。” “圆盆?小碗?” “是。碗便是人。只要他在盆里,不管往左还是往右,他自可抉择,在盆内抉择,便是命运。因此,命运可因人意愿改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而那盆沿……人走到盆的边上,再也无法前往,便是人的宿命。” “那大坂城的黄金……” “那些黄金便是阻挡了秀赖的‘宿命’。但在宿命之外,还有天命。” “哦?” “所谓天命,便是造出了这盆以及碗的命令。人只有知道了自己有所能、有所不能,知道这世上还有事情乃是自己奈何不得,方能随机应变。我的天命是什么?上天应该赋予每个人使命。若未弄清这些,无论你怎么做都是徒劳。在宿命的‘盆沿’,无论你如何挣扎,都无用处。” 胜重才终明白家康的心思。家康已知了天命。天命不可违,却可以知天命,尽人事,为自己的使命作最后的努力。 庆长二十年六月十五,家康再次进宫面圣。他向天子禀报,已派人收拾好焚烧后的大坂城,以原来的大坂城为基进行筑建,以为幕府直辖城池,并全面整修附近道路,以图京畿繁荣。最后,他献上白银千两、锦缎二百匹及其他礼品。 此时,家康已在考虑朝廷的法令,并请崇传和天海等人商议。之所以这般做,是因家康看到后水尾天皇和太上皇不睦,众公卿也因此摇摆不定,长此以往,朝廷肯定会出乱子。当然,他要制定的不仅是朝廷法令,同时也已下令尽早准备颁布《武家诸法度》在全国实行一领一城制,拆除诸大名除居城以外的所有军用城池壁垒。此为预防武力叛乱之法。 闰六月十三,德川家康下令颁布了一领一城法令。七日后,他令秀忠进京面圣,将此法令奏明圣上。秀忠亦献黄金一万两,奏明圣上,希望值此太平盛世到来之陈,改换年号。家康进宫只献白银千两,将军秀忠却是黄金一万两,在胜重见来,家康自是有所用心。 对大坂城的修缮以及对落败武士的追杀,都是在将军秀忠的指挥下进行。七月初七,将军秀忠将诸大名召至伏见城,向他们宣布了《武家诸法度》七月十三,改年号为元和。七月十七,朝廷法令颁布。 将军秀忠于十九日离开伏见城,返回江户。 家康原本应返回骏府,但秀忠刚刚离开伏见,他便令胜重请来中院通村,听其讲授《源氏物语》这让胜重顿感扫兴。家康原本喜好诗文,但《源氏物语》不过一个宫廷绮丽故事。在这种时候,为何……胜重虽心中不乐,却也不敢违背,只得领命去请通村。 中院通村也有些纳闷。这个已逾七十且公务缠身的大御所,缘何要听《源氏物语》这等猎色故事? 家康在二条城听讲的时候,又制定佛教诸本山、本寺的法度。他的目的,似并不在于听解《源氏物语》而是向通村打听宫内诸情。 二十八日,鹰司信尚罢关白之职,前关白二条昭实再次出任。 二十八日夜,家康告诉胜重,他有事与胜重父子商议,令胜重传来重昌。 是夜,家康气色甚佳。他沐浴毕,着一件纯自的绫浴衣,周身散发着暖意。 夜风乍起,院子里的胡枝子花已经开始零落。房里依旧只有一盏灯。 “稍稍有些暗,不如破例加一盏灯。”等胜重来了之后,家康吩咐侍女加了两支蜡烛,回头道,“胜重,我们在京城要做的事,都快做完了。” “大人辛苦!” “不,似已无甚可做了。你想想,可还有疏漏?” “哪里会有疏漏?大人思虑周全,任何一事都是在下未想到的。” “也并非如此。”家康微微一笑,道,“今日二条大人再次出任关白一职,如此,宫内也可恢复平静。未久我便要离开京城,返回骏府。这次离开京城,怕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才把你们父子叫来。” “大人有何吩咐?” “胜重,仔细想想,我活了七十多年了。” “胜重以为,这是神佛保佑,是为了天下太平繁荣昌盛……” “那事后来怎样了?我是说本阿弥光悦。” “在下将大人的话转告,他先是有些茫然,过了片刻便号啕大哭起来。他说他生了一双狗眼,在完全不知大人心思情形下,说了那么多浑话……” “哦,这么说,他愿意到鹰峰去了?” “是。他如今踌躇满志,立志要承日莲大圣人之志,建一个最为太平的村子。大人要是愿意,不如在出发前再见一见他。” “不了,不用了,他建村子,定是能明白我的心思。但他会建一个什么样的村子呢?” 胜重见家康心情颇佳,于是往前探了探身子,细说光悦的想法:“光悦认为,这世上所有的争端,都是源于对财富的争夺。” “是啊,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他还说,那些原本正直却性急的人,因此沦为盗贼草寇,稍有智谋之人则招兵买马,成为大将。但大将归根结底不过是大盗。因此,他欲在新建的村子里,不准人拥有私财。” “这么说来,在那村子里,只要劳作,便能过活么?” “是。众人各尽所能,剪纸,作画,油漆,制笔……用这些技艺换来的金银,全部用于大家生活所需。不管是金钱物件,还是山川河流,均非某人私有,而为众人公有。这样的生活,才符合天地之法……” 家康见胜重滔滔不绝,扬手打断了他:“这么说,全村只有一个钱袋?” “是。倘若人人都有自己的钱袋,便会贫富有异。一旦有了贫富,便会出现盗贼与武士,互相争夺。聚集在村中的匠人,无高低贵贱之分,众人平等。他还扬言,要让每个生活彼处之人都不必为钱财发愁。” “我知道了,这个光悦。”家康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道,“仅如此还不行。这世上有劳作之人,也有不劳之人。那些辛勤劳作之人怎会听从四体不勤之人的支使?” 胜重被家康打断,有些心急,续道:“光悦说,人之才能有异,情况各别。比如有人虽有一身力气可搬运石头,但书写却比孩童还差。有人并无后嗣,而有人却有儿女八九。在下便问他,即便如此,村中诸人能视他人儿女如己出,无任何怨言?” “你连这也问了?” “是,因为在下也想不明白。在下对他说:人能力有异,但所得一般,却不公平。” “他怎么说?” “他出言反驳,说在下目光短浅。” “目光短浅?” “他说我们所见之人,与人数多少、能力大小均无干系。人人都为生命存续,上连远古祖先,下续子孙后代。要是能明白这个道理,便不会觉得不公。也就是说,不能因为邻居的孩子多,便在心中打小算盘。暂时可能会有损失,但日后也可能儿孙满堂,自是需要别家劳作。这世间并非一代两代的世间,只有把目光放长远些,想到百年千年之后,才非目光短浅。在下被他如此责骂了一通。” 家康突然大笑出声,“胜重啊,看来是你输了。我所说的并非这个。我是说,必须要有一个里正,来消除人之不平,并让众人明白这些。” “里正?” “不错。我是说,此里正要放眼今后百年千年,让不管出生在何时的人都行正道,幸福地过活。首任里正自当本阿弥光悦来做。他以日莲大圣人为榜样,是个有识之士。但,他若不能教导下一任里正,村中繁荣自将如昙花一现。世世代代的繁荣才是长久繁荣,里正的责任,正是要使这种繁荣源远流长。设若无人继承上一代的志向,一切都会变成一场梦……”说到这里,家康声音突然有些颤抖,竟扭头哭了起来。 胜重吃了一惊。家康所言似并非光悦那村子,所谓上一代下一代云云,定是指将军秀忠。胜重不由浑身僵住:家康对将军战后事宜的处置并不满意。 “那老东西真是不错。”半晌,家康方变回笑脸,继续道,“一村,一藩,抑或邦国,初时如日出,总是振奋人心。” “是。光悦比上次大人见他时,要精神许多。” “但一旦真开始做,只怕会觉诸事不堪。” “……” “我肯定还有颇多未想到的地方,但我已然老了,将不久于人世。”家康看了看旁边的蜡烛,道,“胜重,剪剪烛芯吧。今日我想与你在一个亮亮堂堂的地方好生谈谈。” “遵命。都是在下疏忽。” “啊,亮多了。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村子建成之后,应该教导下一任里正。” “是啊,万物皆有源,如花果皆有种子。因此你把我的话告诉他,告诉他最重要的是教导后来之人,而且,要好生掌握教导之法。稍有不慎,便易疏漏。此乃我活了七十四年的心得。” “遵命!大人,在下却还有一事。” “今晚有什么话就尽管问,莫有顾虑。我也想在回去之前,好生与你谈谈心。” “在下想知,大人在京城的这些时日,最不满意的是何事?在下也好在日后引以自戒。” “最不满意……” “是。” “有四件事我甚不满意。第一,便是在短时内,我打仗不太行了。关原合战已去十五载,此次战事让我受惊不小。” “这都是承平日久,天下息兵的缘故……” “打仗不力,人便会变得弱小,由此失去自信;一旦没了自信,就只会使人残酷。兵器虽精,人却会因胆小而心冷。此事啊,我要令柳生又右卫门反省……第二,便是世人颠倒了道德和法度。” “道德和法度?” “是。不管是将军还是众家老,都颠倒了道德和法度。法度之世的关键,在于是以道德为先还是以法度为先。胜重,你想想,若将二者颠倒,便总会强调威信。”说到这里,家康阴阴地盯着胜重。 胜重有些惶恐。他这才渐渐明白家康今日为何把他叫来。当家康问到道德与法度何为先时,他自责不已,胸膛如被一把利剑穿透。实际上,除了秀忠,胜重也时常将“威信”二字挂在口头。他们自然知道德很是重要,但亲信和谱代大名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先应树立幕府威信。 “你应该明白,胜重。”家康依然冷冷看着胜重,继续道,“所谓法度,不过是一些人为了需要,才制定出来捆绑他人的绳索。” “这……” “你认为可恣意使用这绳索去捆绑他人吗?” “当然不能。” “嗯。家主在制定禁止奢糜的家规之前,若能以身作则,用度节俭,即便不必每日讲威信,家里人也会自觉遵守。” “是。” “但若把达二者颠倒了,会怎样?世人对太平的渴求,其实就是想让操权柄者停止杀戮,让百姓安乐过活。” “是。” “但本来渴望太平之人,却杀掉了原本可以不杀之人,这正是胆小,是缺乏自信。” 胜重不由得垂下了头。听到“胆小”二字,他感到无地自容。这原本可不杀却杀了之人,不用说,便是秀赖、淀夫人和国松丸。口口声声说不能放过他们的,不过是些胆小怯懦之人。正是重臣们让将军秀忠变得怯懦。在此事上,胜重也脱不了干系。 “你听好,为政者若不知法度为先还是道德为先,便变成只会用威信来掩饰其懦弱的残忍之人。所谓道德,乃是舍弃自家情感,始终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知别人疼痛。道德当始终为先,而法度其实乃是一种众人皆可明白、皆愿遵从的世间规矩。” “……” “这种原本众人皆当明白、皆愿遵从的法度,若变成了威吓手段,为政便成了恶政,恶政正是乱世之源。你可知,所谓善政,应首先得到百姓拥戴。对大名来说,最重要的则是使领民信服。要想令人信服,诸大名就要在日常积蓄道德。我此次公布武家法度,正是对神佛立誓,要以己身来证明德之力。” 胜重听家康意外谈起武家法度,愈发感到惶恐,因为他也是参与制定法度诸人之一。胜重先前以为,此法度乃是用来禁止武士轻举妄动,以维持秩序,从未想到里面还隐含如此深意。 家康还说,法令若不能让百姓明白,法即不法。此说颇为意味深长。“善政自有善民,恶政自有恶民。为政如舟,其民如水,舟水和谐,方可水涨船高。” 说得太好了!若非如此,上下怎能齐心协力?家康之言令辛勤奉公、力求善政的胜重茅塞顿开。 “第三处不满,乃是对自己不满。”此时,家康嘴边露出自嘲的微笑,板起脸道,“是我过于自负。原本以为,经我德川家康深思熟虑而决定的诸事,定是板上钉钉。正是这自负,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疏忽……” 胜重忍不住道:“大人,此事您不说,在下也……” “你也明白么?唉,我是如何痛苦地自责啊!” “是……大人的第四处不满是什么?” “第四……哦,我正是为了此事才叫你来,我正要与你商议。” “愿闻大人详述。” “非别的,便是关于上总介忠辉。”家康叹了一口气。 “上总介大人一事,不是全权交与将军大人处置了吗?”家康落寞地摇了摇头,道:“将军无法对此事进行裁决。我将此事交与将军去处置,原本就错了,我的儿子,还是应由我自己去责罚。” 胜重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他未想到还会提及这事。但这毕竟是父子之事,将军怕也想待家康心绪好些时,说几句好话。大御所现在再提,只怕凶多吉少。 “在下斗胆问一句,大人欲何处置上总介大人?”胜重努力控制着自己,但愈是这样,身子愈是僵硬,呼吸愈是急促。 实际上,在家康和秀忠的亲信当中,胜重最为清楚此事背后的隐情,只叹忠辉自己并不知情。 大久保长安死后,他府邸里寻出一个小匣子,里边装有联名状。胜重也曾看过。世间传言,那联名状乃是莫大阴谋,联名状上诸人希望信奉洋教的大名一同废掉将军秀忠,拥戴忠辉,再与班国联手,称霸海上。大久保长安为了积攒海外交易本钱和军饷,秘藏了大量黄金,因此受到责罚。不仅长安一家,联名状上署了名的许多人,包括大久保忠邻、里见忠义和石川康长,都被削去了封地爵名。 因当时对洋教徒的追杀过于紧迫,板仓胜重曾暗中雇了儿艘小船,把京中的传教士稍稍送了些去长崎。 世上传闻风起,很长时日都不平息。有人说,驻长崎的摩洛船长写给葡国皇上的密函落到了家康手中,胜重也看过那密函副本。书函的内容甚是露骨,如次:“我们决定齐心合力,除去与英吉利、尼德兰关系密切的德川家康,推翻其长子秀忠,拥立忠辉。为遵守前约,请速派兵舰及水军前来……” 对这莫多传闻,胜重心存疑问:背后定是有人指使,欲将单纯的武将诱入陷阱。而幕后的指使人,到底是索德罗、大久保长安,还是伊达政宗?但不管谁是幕后之人,忠辉都在不知不觉间深陷其中。想到这里,胜重愈觉忠辉和家康都很是可怜。 “上总介还是不可饶恕。”家康见胜重变了脸色,扭开头续道,“此次出征,忠辉从自己的领地来到前线的道路不对。” “路……” “他从高田进攻大坂,若不想迟到,自有捷径可循,便是从高田前往越中,然后经加贺、越前、近江、大津。但忠辉却从越前至近江,又从美浓转伊势,再从伊势、伊贺前往大和,越过金刚山,方来到大坂!若非别有用心,怎会如此行军?” “此是因伊达在他身边……” “不管是何理由,这样迂回赶路以致贻误战机之人,怎配称作武士?”家康说完,再次落下泪来。 胜重叹一口气,不等家康吩咐,便赶紧剪了剪灯芯。他原本担心家康会提及洋教或者长安之事件,却是说行军道路,这多少让他放心了些:若大御所单单是指责忠辉在战中迟到,事情应还有周旋余地。 “胜重,”家康有气无力道,“除了此次贻误战机,他还有两条罪状:第一,在该进京面圣时擅自下河捕鱼;第二,斩杀将军家臣。有这三条还不够吗?” “这……”胜重试探道,“可从轻发落么?” “哼,不可!”家康摇头道,“若他只是个两三万石的小藩之主,尚可从轻发落。他乃是年俸六十万石的大名,虽是我儿子,却无能耐见识。对这等人不施惩戒,其定会成为我身后瑕疵。” “可是,这……” “因为还有义直、赖将和鹤千代,正好趁此机会,给他们一个警示。我已经决定了。” “大人……” “我已不再是征夷大将军。因此,对忠辉如何处置,当由将军裁决。但你也知,此次战事将军在很多地方都拂了我的意思,故对我多有顾虑。在阿千的事情上如此,上总介的事情上也是如此。我若放任不管,怎能安心而去?我决定一到骏府,便要宣明:永远不见忠辉。” “永远不见?” “我决定这辈子再也不与他见面。若不让将军知我已作好了这等准备,他自不敢责罚骨肉兄弟。” 胜重无言以对,这位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竟然决定永远不再见儿子,这种隐忍,究竟能为他带来什么? “因此,我才和你商议。”家康看到胜重纳闷不解、手足无措之态,定定道,“我要与你商议的就是此事。我一回到骏府,便昭告天下。忠辉母亲也在骏府,我一回去,他定会向我问安。我想先派人去告诉一声,使者应将我的良苦用心传达与他,让他明白我为何如此。正纯、直胜和重昌都不行。胜重,你莫取笑我。我虽震怒,却不想让他蒙羞。我应该派何人去?你不妨说说。”说到这里,家康忍不住长泪直落。 胜重浑身发颤,体味着家康话里的意思。从家康的泪中便可看出,对于父亲,这是何等苦楚的决定。家康若下定决心付诸实施,秀忠自会收回忠辉的六十万石封地,甚至不得不令兄弟切腹。家康见秀忠很难作决断,便首先表明白己的意思。这样看来,难道这父亲恨自己的儿子?不,怎会这样!胜重感觉似被一块烙铁烫伤了胸膛,鼻腔内火辣辣的。 “请恕在下斗胆……”胜重额头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强道,“此事,大人不能再考虑考虑?” “不必了。” “可是,此有违大人平常告诉我们的道理。第一,不合人情,第二,不合自然。大人不必如此,在下也会将大人的心思禀告将军。” “胜重,我作出这个决定,已经过深思熟虑。你只回我,应派谁去合适?” “大人……” “我这个做父亲的行事自应谨慎,要以此为将军及义直等孩子们——不,还有天下苍生、神佛及天地作出示范。我未能保全秀赖性命,这便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胜重吃了一惊,不由得看了一眼周围。最近有侍女说,淀夫人的亡魂经常出现在家康房里。君子敬鬼神而远之,他绝非因传闻而害怕,但是,良心上的自责实比遇到亡魂还要可惧。 忠辉为何会如此不幸?他并非自己想让大久保长安做家老,也并非自己要娶伊达政宗之女。所有这些都是家康出于政略的考虑强加与他,然而,这些竟终导致他的不幸。 “请恕在下直言,”胜重道,“如此一来,大人能够向神佛证明您的清自,但大人又如何看侍上总介大人的不幸?在下认为,大人这样做有失偏颇,难怪有人说大人对自己的儿女过于残酷……” “休要再说,胜重!若说报应云云,我已经受到了惩罚。回我,谁去合适?” 但胜重并不明家康真正的用心。 虽然口口声声说关爱儿女,但人最终还是难以跨越自私的心墙。难道对儿女的关爱也会有偏颇?胜重有些迷茫。家康对待义直、赖将、鹤千代和对待忠辉的态度完全不同。前三人因为年幼,老实规矩,忠辉性情中则带着霸气,经常会出言顶撞。但无论怎样,这几人均为亲生儿子,家康缘何单单对忠辉如此严苛? 家康幽幽道:“他但与伊达一途,将军就永无宁日。若政宗和忠辉联手,将军所有的亲信合力恐也无法与他们抗衡。这便是忠辉的天命,你这般想即可。” “这……” “胜重,虽是我让他与伊达联姻,但我未让他成为伊达傀儡。忠辉若是能够尊重、拥戴兄长,便不会到今日这地步。我已想好了,虽说忠辉可怜,但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不可再生动乱了。” “大人的意思,对上总介大人不管不顾,他便会与伊达联手生事?”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万一一旦发生,天下便会遭殃:故要消除隐患。伊达领地已达百万石,加上高田的六十万石,你想想,长安那厮的阴谋将会成真。从此次战事来看,天下还有众多大名对将军并未心服口服。” 胜重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忠辉啊忠辉,你竟是乱事之源! “设若,我是说设若,菲利普皇上派兵舰攻打,伊达跟着起兵,那些尚未完全舍弃洋教信仰的大名遥相呼应,天下将会如何?必立时大乱!不管发生何事,作为征夷大将军,都当自己去镇服。若非如此,征夷大将军便名不副实。我已经想好了,胜重。” 胜重茫然地看着家康。 “我未能救得秀赖母子,我自己的儿子却会成为下一次动乱之源,倘若我明知此病,却讳疾忌医,到了九泉之下,怎有脸去见太阁?” “在下明白。” 胜重不由得掩面而泣,家康亦老泪纵横,徐徐道:“你若明白,就帮我寻个合适的人去。正纯不合适,照忠辉的性子,很可能对他刀剑相向。”哭了一阵,家康又小声道,“若是让利胜去,忠辉定会认为秀忠乃出于私怨行事;直胜又不善辞令。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也想过成濑或安藤,都是忠辉兄弟家老,他们前去,忠辉必又以为这乃是兄弟们的阴谋。京城一日少不了你,你又无法脱身。我应派谁去说服他,而不致把事情搞砸?”胜重想来想去。这可非个好差使,使者不能全靠讲道理让对方明白,也不能意气用事。除了家康,还有何人会想出这等惩罚?家人犯错时,大楠公曾经以数日不见为罚。家人怕了寂寞,从此再未犯过错。但家康这般严厉处置,该怎样向忠辉言说? “如何?你有合适的人选么?此人必须能与我同回骏府。” “不知松平重胜五男胜隆是否可担此重任?” “哦,你说出云?” “胜隆亦非外人,况且他一向不参与政事,年龄与上总介大人相近,为人宽厚,故,在下以为,此人甚为合适。” “哦,那就让他去吧。”松平重胜五男胜隆乃是鸟居忠吉的外孙,他和家康亲缘不远,且年龄与忠辉颇为相近。 “在下以为,首先应见见胜隆,把前因后果告诉他。” “你能与他说?” “是。若非如此,恐怕无人敢领这差使。” “是啊。”家康垂下肩膀,叹一口气,“我还有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说服他的母亲茶阿。” “是。” “忠辉是个男儿,可他母亲……胜隆的事就交给你了。” “但愿他不会辜负大人期待。” “此事定要保密,万一泄露出去,于幕府不利。之后,我便一切皆不再插手,全权交与将军裁夺。” 板仓胜重渐渐恢复了平静,但他心里愈是平静,便愈不敢抬头看家康:如此为父,何其艰难! 走出家康房间,板仓胜重心情沉重地来到城门外,去拜访松平胜隆。虽已是深夜,但若不立即相访,胜重只怕难以入眠。 “今晚想请你去舍下住一夜,饮几杯薄酒。” 年轻的胜隆立刻应承下来,他怕是以为,这位前辈会给他讲些武家故事。“此所谓忙里偷闲吧。” “是啊。”二人同至所司代府前,弯身进去,胜重再次回头看看二条城,道:“刚才我去了大御所处。有件让人为难之事。” “大御所已告诉您他何时回骏府?” “初定于八月三四。来,我们边饮边谈。” 到了房里,胜重便马上命人备了酒菜。酒菜上来,他便令诸人都回避了。 “多蒙款待,最近可真有些烦闷啊。” “这里不必拘礼。马上就要起秋风了。” “一旦刮起秋风,便会想起故乡。仗一打完,甚觉无趣。” “你最近出任出云守了吧?” “是。在下微薄之功,便受此厚遇,实在惭愧。” “谦虚了,听说你和上总介大人颇为亲密?” “正是。我们同为松平一族,家康公先前与茶阿夫人同住浅草,在下与上总介大人幼时便是很好的玩伴。” “最近你可见过他?” “最近……约五六日前,他去河中捕鱼,然后送了我些。为表谢意,我去拜访了他。” “他还是那般喜欢捕鱼?” “听说上总介大人还因为此事误了进宫面圣,受到大御所责骂。” 胜重哈哈笑道:“如此豁达的一人,竟也令大御所为难。”他一边为胜隆斟酒,一边思量如何提出家康吩咐之事,“来,再来一杯。对了,你还记得庆长十八年大久保长安谋逆之事吗?” “大久保长安……听家父提起过。” “你是否知,那事至今还未完全解决。” “啊?那事……” “我今日叫你来,正是为了此事,有一大事要拜托你。” 胜重若无其事说完,又将胜隆杯中斟满。 胜隆脸上顿时僵住。他母亲和忠辉颇为亲近,与其说二人是甥女与舅父的关系,莫如说她更像忠辉的姐姐。 “这……您说,大久保长安事件尚未结案?” 板仓胜重清楚胜隆因何不安,道:“我直说了吧。为了解决此事,还需出云守相助。这并非我个人的意思,实际上,乃是大御所的意思。希望你能担此重任,并为此保密。” 松平胜隆不语,正了正姿势。 大御所的密令,仅这一句话,便让胜隆紧张不已。胜重心道,看来他已有准备。 “但是……”胜重再次执起酒壶,道,“但此事绝非简单的密任。我们要商议好,思量切实了。” 胜隆低低喘了口气,拿起酒杯,又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挥去盘旋于心中的不祥之念,“大人请直说。在下还年轻,决断思虑有诸多不足,请大人赐教。” 此人果然慎重!板仓胜重看着胜隆的样子,突然想起了年轻时的家康,遂道:“我不知你对大久保和上总介大人之事知道多少。但,此事太过复杂,一时难以道尽。我先告诉你大御所的决断。你若有不明,尽管问。” “是。” “大御所很快便会离京东返。他欲一回骏府,便对这事作个了结。大御所要派人去告诉上总介大人,今生不再与他相见。” “永远不再相见?” “此生永远不再见面。这可解释为,上总介犯下了大错。” “哦……” “只有你才能胜任此行。故,大御所的意思,是让你去向上总介大人传达此意,并向他说明……” “不!” “嗯?你说什么?” “在下无能,无法担此重任。上总介大人不会因在下的几句话便明白一切。这样的话,在下必须说服他。但在下既无这等手段,也无此能耐,故,只好拒绝这差使。” “哈哈,你先别急。”板仓胜重笑着拿起酒壶,一边给胜隆斟酒,一边后悔自己刚才过于松弛了,在言语上自当计较,尤不能让胜隆觉得前方乃是陷阱。 “大御所他……”胜重的表情变得严肃,一本正经道,“他觉得,若不此了结,他会死不瞑目。便是说,他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说了遗言。” “不,不管大人怎说,此事……” “胜隆!”胜重加重语气,以威势压人,“我也不愿插手此事,可你要是不去,明年只怕要发生战事。” “战事?” “此战将会席卷江户以东……不,说不定还会席卷整个日本。你也应隐隐约约有些预感。” 胜隆低声咕哝一句,拿起酒杯。 胜重抬头看他一眼,道:“大御所费尽苦心想避免战乱,好不容易才想到此法,便是永远不再与上总介大人见面。他想和儿子共同分担痛苦,来保证天下平安无事。此乃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你说呢?” “……” “你既明白,就不能推辞。实际上,让你担当使者,乃是我的建议。” “……” “你若还有不明之处,我会一一向你解释。你先别这般急着拒绝,回去好生想想,希望天亮前能作出决定。”胜重脸上一阵痉挛,转道,“不急,来,再饮一杯。” “那么,伊达……” “你觉得,伊达有起兵之心?” “有也好,没也罢,他终是野心勃勃。” “哦……” “此次大坂战事甚是奇怪。伊达未赶上道明寺一战。在茶磨山一仗中,我方一支人马又被自己人攻击,全军覆没。不仅如此,一个曾和他有过秘密约定的、叫保罗的神父跑到他阵中求助,他却企图杀入灭口。” “根据那神父所言,大久保长安行为不轨,背后的主谋便是伊达。总之,长安事件还没完全平息。你明白了吗,胜隆?” 松平胜隆这才放下杯子,面色略缓。“在下有一事要请问板仓大人。”他到底是年轻人,直道,“大人刚才的那些话,即说伊达政宗有反叛之心,乃是大御所的判断,还是板仓大人的看法?在下想先问清楚。” 胜重表情严肃答道:“我们二人都这般认为。” “那么,在下还有一问。为何只有惩罚了上总介大人,才能防止战乱发生?原本一个巴掌拍不响,战事乃是双方之事。是伊达先起兵造反,还是幕府率先举兵讨伐?战事引线会是什么?” 胜重不由得想笑,终是忍住了。他知道胜隆为何会这般问,但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他感到好笑。 “你提出了三个问题。但我先要提醒你,休要忘记最重要的,乃是大御所已决定永远不见六男上总介大人。” “是。” “上总介大人的脾气你也知,世人皆知,他比将军争强好胜,甚至还杀掉了将军家臣。他这种脾气,怕也是天命。” “天命?” “以他这等脾气,再加上伊达煽动,会是何等结果?大御所归天之后,必是兄弟内讧,这内讧的实质乃是伊达之乱。那个保罗神父,就是认为伊达乃是大坂的盟友,才跑去求救。” “……” “大御所现在后悔把上总介大人给了伊达为婿。若仍把上总介大人留在伊达身边,便是留下了一场天下大乱的祸根……”板仓胜重不能自禁,竟流下泪来,“胜隆,大御所觉得,为了不让伊达有机可乘,只有让自己的儿子来负此过。大御所说将永生不再和上总介大人见面,也就意味着,上总介大人将被收回领地,本人将被幽禁,如此一来,上总介大人的夫人便会离他而去,被送回奥州。这对上总介大人自大为残酷,但为天下苍生,也只有如此了。” 松平胜隆一脸严肃地瞪着胜重,他渐渐明白了大御所所谓“永生不再见面”的意义所在。但他心中还有几处不明。他也经常听到关于伊达有叛心的传闻。以前伊达便嘲笑秀吉公不会打仗,说家康公不过是运气好。这样一个人,自会煽动女婿和将军相斗。但大御所为何容得下这样一人居于卧榻之侧?他为何偏偏要牺牲自己的儿子,以化解此事? “你既明白,就不得草率地拒绝。”胜重接着道,“大御所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防止战乱。你此去,担子不轻啊!” “大人,再来一杯。”松平胜隆端起已凉的酒,一饮而尽,“大御所为何如此惧怕伊达呢?为何不一举讨伐他?” 胜重见胜隆一脸焦虑,笑道:“你竟不明白?” “不明白!为何大御所要忍痛惩罚自己的儿子,以保全伊达?” “因为上总介大人乃是伊达女婿。” “这么说……这么说,是要令上总介大人和夫人离散之后,再举兵征伐伊达?” “不,不,若是征伐,又要发生战事了。你好生想想,一旦把上总介和伊达分开,伊达自会放弃二心。伊达有了上总介大人,便如蛟龙腾云,但若蛟龙没有了云,他便只能盘踞在池底,不敢兴风作浪。” “在下还有一问,上总介大人受到惩罚之后会怎样?领地被没收,本人被幽禁,夫人会离去,那之后,他会不会重见天日?” “这就不得而知了。”胜重忙摆手道,“在此之前,悉听大御所处分。但在此之后,如何处置,则全由将军做主。不知将军会命其切腹,还……”说到这里,胜重叹一口气,道,“既然大御所决定永远不和上总介大人见面,之后上总介大人重见天日之机,只怕微乎其微。将军乃是至孝之人,对于父亲的决断,他怎会轻易更变!” 听到这里,胜隆的脸有些扭曲,抱膝呜咽道:“这样的话,上总介大人只怕难逃一死。” “正因如此,大御所亦是伤心欲绝。” “唉!既然是大御所的吩咐,在下怎能拒绝。” “你愿接受了?” “即便在下说不接受,大御所也不会同意。抱着一死的决心……” 松平胜隆似已有了几分醉意,突然挺直胸膛,咬牙道,“在下会说服他!但他毕竟为大名鼎鼎的上总介,即便能明白父亲之意,却也不会乖乖接受惩罚。斯时,胜隆会一言不发在上总介大人面前先行切腹。想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胜重激切道:“你既有这等决心,定能说服他。他亦为人子,怎会眼睁睁看着父亲的使者死在面前?他定会哭着接受父亲的决定。我和大御所都信你能说服他,才决定派你去。可是胜隆,你仔细想想便能明白,你这一行,重如万里江山。” 说罢,胜重不由全身抽搐,大哭不止。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二十 晴天霹雳 战争结束之后,德川家康下令要在百日内处理好战后事宜,但诸事完结,比他预想的提前了十日。 元和元年(一六一五)八月初四,晨,家康从京城出发。 同日,于七月十九离开伏见的将军秀忠抵达江户。 松平上总介忠辉紧随父亲离开京城。松平胜隆之父松平大隅守重胜负责指挥越后军撤退。 大久保长安死后,皆川山城守也被撤职,之后大隅守重胜便作为忠辉家老,居于越后的三条城。 三条在高田以北,与高田城相距甚远,位于伊达与忠辉的领地之间,将二者隔离开来。大隅守重胜之所以选择此地,似正是想暗中监视,但忠辉对此并不介意。 忠辉在大津和大隅守重胜别过,带着不足百人手下,朝骏府而去。从前番事件后,忠辉便再也未见过家康。因为家康从没召见他,他也未想过去看看父亲。在忠辉眼中,父亲原本一代雄主,如今也由于年龄之故变得多牢骚。一旦自己言语稍有不慎,他便会大发雷霆,或是唠唠叨叨,或是泪流满面。忠辉因此认为,只要父亲不派人召见,便不去见父亲,这样也算孝行。现在他之所以将人马托付与大隅守重胜,轻装沿着北海道前往骏府,实是为了见见母亲。 茶阿局一直在照顾家康日常起居。忠辉亦常切切叮嘱:“父亲已经老了。定要好生照顾,莫有闪失。”忠辉想,此行若能与父亲一见,请个安,也是好事。但他觉得,作为孝子,最重要的还是要将年迈的父亲好生托付给母亲。毕竟,父亲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在京城时,伊达政宗多次提起此事:“大御所在世之日无多,万不要拂他心意。不仅是他,在大御所有生之年,你都不可出言顶撞将军。即便有不满,也要憋在心中,不可流露于外。要记得大御所之言:生气乃是人生大敌。”他的意思,是说忠辉现在不可与老人拌嘴,以防给将军留下口实,反正大御所也将不久于人世,且忍耐一些时日。 有些人听了此话,可能感到不快,以为伊达是在等待大御所归西,但忠辉却并无反感,他认为岳父还未放弃让他成为大坂城主之念。 忠辉并未往深处想,在到达名古屋之前,他始终跟在家康后边,与之相隔十里左右。待家康入名古屋城之后,他便走到前边。 八月初十,家康带着义直和赖宣进了名古屋。 要在此歇息两三日吧,这样也好,忠辉心道。但当他看到名古屋城头金光闪闪的黄金虎鲸时,心中为之一震:兄弟们竟然拥有如此气派的城池,我的城池却比这里差了老远。他有些艳羡,亦有些恨意。 事情未能如忠辉所愿,大坂城最终由松平忠明暂管。忠明乃是奥平美作守信昌四男,其母乃家康和筑山夫人所生长女龟姬。虽说大坂城终究会为幕府直辖,但家康却拒绝了儿子之求,将它交与外孙管理。里外一思,总让人有些想不通。 父亲许是觉得,松平忠明年三十三,正值壮年,我却还年轻,不堪大任?忠辉心下也承认,忠明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忠明把原来八十町的百姓移到城内的三道城,把三道城改成一条街市,还疏通了道顿堀、京町堀、江户堀和木津川等主要水路。而且,他还把散布于城外的大小寺院,都集中到天满及上町一带,并丈量土地,整顿街区。他的大张旗鼓和北国高田的开垦荒地有着天壤之别。设若是我,定会招来海外大商船,在此处修建一处大港,堂堂正正和海外交易,可若这般撤回高田城,一生都恐与大坂城无缘了。名古屋城头的黄金虎鲸多少伤了忠辉的心。他思虑道:在父亲心绪好的时候,不知母亲能否替我圆了心愿? 忠辉掉转马头,马不停蹄从热田往鸣海赶去。 从此处到冈崎的每一寸土地,都能勾起家康的无限回忆,但对于忠辉,不过一个陌生之处,阅历的差异隔断了父子情感的沟通。 忠辉比家康早三日抵骏府。到了骏府,他接到一个意外的喜讯:居于高田城的侧室产下一个男婴。他自赶不及回去为孩子举办七日祝福宴会,但来报信的人希望他能给孩子起个名字。 喜讯顿时吹散了忠辉心中的烦闷。他兴致勃勃在信纸上写下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名字“德松”,然后举办了热闹的酒席。 第二日,母亲茶阿局来到了忠辉住处。忠辉原本也可到城内去拜访母亲,但依例,仍有诸多不便。松平上总介忠辉乃是大御所之子,作为侧室的茶阿局虽生下了忠辉,但其地位却仍是忠辉的仆役。故,茶阿局虽是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却要说成是向主子问安。 “茶阿局前来向大人问安。”侍童田村吉十郎通报之后,忠辉还未从昨夜的酒意中清醒过来,一边再次命人准备酒宴,一边把母亲请进来。 “母亲,我有儿子了。”不管礼节如何,见面之后,二人仍是亲密的母子。房门大敞,二人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 “听说是个大胖小子,可喜可贺。”茶阿局道。 “母亲,我让使者带回信函,给孩子取名德松丸。” “那使者是从江户派到高田城的?” “是,那边要近一些。” 此时,茶阿局突然皱起眉头,她许是想到了江户的五郎八姬还未有身孕。但满心欢喜的忠辉并未想到这些,单是道:“母亲,我们好久不见了。先喝一杯,您身子一向可好?” 茶阿局似有些忧虑,道:“你为何不从大津前往大坂,却故意绕远道,从伊势穿越伊贺的大和路?” 忠辉并不在意,道:“此事乃是父亲的命令。不管孩儿长到多大,父亲还是让人畏惧。” 但家康并没有下达这等命令,松平忠辉的人却都以为乃是家康的命令,听命行事。此中有一个奇怪的误会:伊达家的片仓小十郎,让忠辉信了那乃是依父命行军。 茶阿局之所以这么一问,定是忠辉贻误战机的消息也已传到了骏府。若是往常,她定会再次询问一番,但因今日乃是母子二人好久不见,她只是道:“既是父亲的命令,便无妨。”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不再往下细问,将话题转到了千姬身上。 七月初,千姬沿北海道返回江户,茶阿局至今还不能忘怀楚楚可怜的千姬。 “你于高田城内产下男丁,可喜可贺。但你不知阿千当日伤心的模样,这也难怪,我也是个女人,能够明白她的酸楚。”茶阿局眼中噙泪。 “是啊,定会不快。对于千姬,大坂城乃是她的家。她怕已记不清出嫁前在江户的那些日子了。” “并非这个原因,而是女人根深蒂固的悲哀。” “母亲是说她拒绝进食一事?” “唉,她已心灰意冷了,要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她说,她宁愿一死,也要保住……” “肚子里的孩子?” “是。阿千已经有孕在身,你可能不知道。” “是啊,我从何得知。” “许是旅途劳顿,到达骏府的时候,她便突感腹痛。” “哦。” “我叫去了医士,日夜看护,但最终还是未能保住她腹中骨肉。” 说到这里,千姬当时痛苦不堪的模样又浮现在茶阿局眼前,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双手合十。 “原来如此,怪不得您会因我的孩子想到阿千呢。” “是。高田平安产下男丁,阿千却……” “之后怎样了?” “她都不想活了,说这世上已无甚值得她留恋。” “哦。” “只有女人才能明白她当时的心情。在你出生之前,我也曾怀过一个孩子,当时掉了,我便想到过死。” “哦,原来我当有一个哥哥……” “哎呀,看我说了些什么。当时我从阿千手里夺过怀剑,劝她想开些。可她却说,她每日都会看到秀赖的亡灵愤愤道:绝不能让德川家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 忠辉晃了晃身子,惊讶不已:“母亲,这是真的?” “是,她怕是太累。但她说,就算是和秀赖赌气,也要把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但却掉了。她如今一心求死,要我莫再阻拦她,还希望在她死后,将她的头发送往伊势的尼寺庆光院,与秀赖的牌位放在一起。” “真是可怜。这都是因为她念着秀赖。母亲,您帮她实现愿望了?”忠辉此时已有些醉了,突然泪下。 为了让千姬打消寻死念头,茶阿局劝解将近十日,一时自不能从这个话题转移开来,只是叨叨说着。 茶阿局在忠辉府邸待到傍晚才去。两日后,家康便会返回骏府,因此明日一早,她就得忙着准备迎接诸事。 “我们在城内再见吧。”茶阿局刚要起身离去,却又想起了什么,坐下,说起了她听家康所言幼时诸事,“听说这一带原叫少将宫,你父亲幼时在这里过活。当时,你父亲还是个无依无靠的人质,被人称为三河野种。但现在,他已为天下公。每当他在城中巡视,便会说些往事。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 这也是茶阿局自己的感慨。先前,茶阿局乃远州铁匠之妻,因丈夫死于非命,她抱着三岁的幼女远赴滨松城,寻到家康,请他为自己伸冤。这就是缘分,家康将她收为侧室,她后生下忠辉,现在忠辉已成了拥有六十万石俸禄的亲藩大名。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命运,才发出如此感慨。 “我想我不必再说,你也应明白,定要孝敬父亲,报答他的恩情。” 忠辉笑着打断了她:“母亲不必挂怀。您就是让我不孝顺,我还偏要做给您看呢。” “那,我们城内再见吧。” “孩儿倒是要拜托母亲好生照顾父亲。” “好,好,我知道。”茶阿局起身离去。但她穿草鞋时,鞋带突然挣断了。这许是有何预兆,但她却未多想,重系了一遍。 忠辉带着几分酒意,目送着母亲,“母亲小心慢行。孩儿这样说或有些可笑,此处和骏府城近在咫尺,况且您是坐轿回去,哈哈!”他放声大笑。茶阿局未让忠辉看到自己断开的鞋带,慌忙进了轿子。 之后,忠辉继续喝酒。他几乎不来骏府府邸居住,因此,此处亦无女人。待母亲去后,他便从花街柳巷叫来了一些妓女。“父亲明日便会回来。待见过父亲我就要启程了。今夜不妨一醉方休吧。” 他知还会在城中见到母亲,只备到时婉转向母亲表达心思:“忠辉想再历练一两年,入主大坂,为幕府效力。”他想让母亲先给父亲透露此意,看看父亲作何反应。 就这样,忠辉在骏府心满意足度过了两夜。 “吉十郎,父亲平安抵达骏府了?”到了第三日,忠辉依旧带着几分酒意,问身边的侍童。此一整日,他睡得不多。 “是,已经平安到达,真是可喜可贺。” “哦,好。明日我就进城向父亲问安。今夜我要好生睡一觉。你们自己可以尽情饮,莫要因些屁事吵了我就是。”他吩咐过后,便昏昏沉沉睡去了。 妓女还留在府中,但因忠辉已沉沉睡去,她们也就懒散下来。院子里一片寂静,听不到小鼓和笛子之音。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周围依旧一片寂静。 忠辉忽觉一股冷冷的夜风吹过,遂朦朦胧胧睁开眼睛。 “小的有事禀报,请大人醒醒。”说话的是吉十郎,他提着一盏昏暗的灯,压低了声音道。 “何事?不是叫你休要吵醒我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才天黑未久,城内有使者求见。” “城内?是母亲派来的?” “不,乃是三条城城主之子松平出云守胜隆,奉大御所之命前来求见大人。” “家老们呢,让他们代我去见见便是。” “他说必须要面见大人您。他说他乃是大御所派来的使者,让小的定要叫醒您。” “大御所派来的?”忠辉这才慌忙起身。由于喝了太多,他依然感到头昏脑涨。“好,把他请到厅里,我马上就过去。”忠辉起身之后,伸了个懒腰,速速换上见客的衣杉。 忠辉一边换衣一边寻思:松平胜隆在父亲身边,若让他见到自己一身酒气,回报父亲,怕大事不好。说不定母亲将自己生下男婴的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特意派人祝贺来了。“我儿子也做父亲了啊。”他莫不是要赐我什么东西? 忠辉昏昏沉沉想着还未谋面的儿子,来到了厅里。松平胜隆乃是忠辉家老之子,二人之间毋需客套。 “啊,胜隆,天色已晚,你来这一趟,真是辛苦了。父亲有何事?”他的口气显得很是随意,但仍旧坐在了下座,“你说吧,我听着。” 此时,婴儿和父亲的笑脸仍旧浮现在忠辉眼前,正因如此,松平胜隆在烛光下坐正了姿势,要传达家康的旨意之时,忠辉还是昏昏沉沉。 “大御所有令!”松平胜隆一脸严肃道,“第一,尔于大坂出征之际,在江州守山一带,不及报告将军,便擅自斩杀将军家臣——长坂血枪之弟六兵卫,可谓僭越之罪。第二,进宫面圣之际,提出各种异议,拒不同行,敢去捕鱼,实乃罪不容赦。第三,身为六十万石之大名,仍不知足,还敢要求加封,实在傲慢无礼。因此,我永不再与你见面。元和元年八月初十。”胜隆朗声读完,正要收起纸卷。忠辉却侧首,一脸迷茫道:“胜隆,这是何意?” 胜隆并不答话,单是默默卷起纸,放在忠辉面前。 “你说什么?第一,随意处置血枪的弟弟,有僭越之罪……” “正是。” “第二,只顾捕鱼……” “正是。” “第三是什么,领受着六十万石……” “如此还嫌不够,真是不知好歹。大御所对此大为震怒。” “哦,我还以为你是前来祝贺的使者,你竟是父亲派来责骂我的?” “正是。” “你等等,我不明白。刚才你所言三条,在二条城的时候,我已经向父亲致歉无数,事情已经了结。”忠辉边说边打开书函,“永不再与你见面……这‘永不见面’是何意?” “也就是说,此生永不再相见。” “此生……谁和谁?” “上总介大人和令尊大御所大人。” “浑蛋!” “……” “父亲永远不再见自己的儿子……父亲永远……不,是近在眼前的儿子永远见不到父亲……”忠辉大声吼着,脸色渐渐变得苍自,“胜隆!” “大人先把这书函收起来。我是作为大御所使者而来。” “哦,是么,你是父亲的使者?好,我把这个收起来,放好了。好了,你说吧,这‘永不见面’到底是何意?” “在下已回答过了。就是说,大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大御所的意思,是让您马上回到浅草,等候将军发落。” “哦?这可真有趣!这世上哪有这种惩罚?这必是父亲年迈糊涂,一时兴起。”胜隆一本正经拿起扇子,抵在小腹上。 “你是说,我若不从,你便要切腹?”忠辉道。 胜隆依旧十分沉着,冷静道:“正是。” “这可愈发有趣了。我从没听说过‘永不见面’这种惩罚,这怎生可能?你竟巴巴跑来告诉我这事。事情原本已然了结,到底是谁再次煽风点火?将军早已回了江户,说不定是义直或者赖宣。两个幼弟与我毫无积怨,这样的话……”忠辉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拍膝道,“定是忠明在搞鬼:忠明定然是听说我想得到大坂城……” 胜隆拿起扇子拍了拍膝盖,打断了忠辉:“这都是大御所的意思。请大人莫要妄自揣测。” “什么?” “大人竟说出大御所业已糊涂云云,大人可能不知,大御所今日长泪不止啊。” “浑蛋!”忠辉拿起茶碗,用力砸向彩绘隔扇,“以上这三条,我都已经向父亲解释清楚。贻误战机一事,我决定亲去江户向兄长赔罪。仙台的岳父大人也说,我自己去还不够,他会一起前去。第二条,那是因为父亲的使者来传话时,我已不在营中。那第三条,怕是因为我想得到大坂城。不错,我的确想入主大坂,但这绝非因嫌六十万石太少,而是想借大坂进行海外交易,是为了天下繁昌,因大坂正好占尽天时地利。但,若父亲不准,忠辉不会勉强。可父亲现在说什么‘永不见面’……好!现在我就去父亲那里,在他的面前把这书函撕个粉碎,向他讲明一切。” “……” “这样行吗,胜隆。你可别急着切腹,否则会弄脏我家的席子。休要太性急!” “且等。” “休要拦我,浑蛋!我听说若儿子犯错,会被逐出家门,但从未听说过‘永不见面’这等惩罚。我可是越后之守,此事要是让外人知晓,我还有何面目见人?” “请您冷静,上总介大人!” “嗯?” “您以为大御所就是因为这三条罪状,才给您这等惩罚?您竟还未看出这都是些借口?” “胜隆,你这狗东西说话真是古怪。” “大御所既然老泪纵横,作此生不再与大人相见之决定,其中定有深意。” “你快说,浑蛋!为何之前你不说?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 “在下不知。” “不知?既是不知,你还假作聪明,狐假虎威?”忠辉说着,忍不住一巴掌扇在胜隆脸上。 胜隆似早有准备,捂着脸一个踉跄,依旧平静如水。 “快说!里边有何隐情?” “在下不能说。” “刚才你说不知,现在又道不能说,竟敢耍我?” “不知。” “此事可与你父亲也有干系?”胜隆惊讶地抬起头,使劲摇头,“大人怎会如此说?此事父亲一无所知。” “哼!你父亲身在三条城,整日两眼放光监视我,生怕我有谋反之举。哼,定是你老子对大御所说了什么。” “上总介大人!” “你休要那般瞧我!就连你也像野狗一般盯着我!” “大人难道丝毫都不觉惭愧?” “惭愧?” “大人怀疑别人之前,请先好生想想您身边诸事。” “这,这……”忠辉突然闭上了嘴。他虽然任性,却并不愚笨,冷静地想想自己身边诸事,立时心中骇然:父亲作出这种奇怪的处分,莫非因为以前自己身边之事? 听胜隆这么一说,忠辉首先想到了大久保长安。他只知长安在八王子府邸里私藏了大量黄金,至于事件详细经过,他并不知情。“这么说,和大久保长安的谋逆有关?” “不知。” “又是不知!” 胜隆驳道:“身为武士,有时即便是知,也只能作不知。上总介大人,难道您还未发现,有些时候在下只能这般说?” “你所说的不知,就是同意我所言?” “不知。” “好!父亲是说长安的谋逆乃出于我的指使?” “无这般简单。”胜隆摇了摇头。 “什么?没这般简单。” “不知上总介大人是否知道,大坂陷落之时,有一个洋教神父险些被伊达家臣杀了,亡命到蜂须贺军中,方逃得一命。” “我怎知这些?” “大人可知那神父说了什么?他说,伊达政宗怕他泄露秘密,才要杀人灭口。” “泄露秘密?” “是。他说天主教徒和伊达政宗、松平上总介大人之间有密约,要和大坂方结盟,讨伐大御所和将军。” “你……你?”忠辉不由得探出身子,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这可真是古怪!竟有这等传闻!我会和洋教徒及岳父联手,讨伐父亲和将军?” “您不要笑,上总介大人。”胜隆似有些动怒,“此次大坂之战,您不是迟到了?而且,当神保相茂军与大坂的明石军激战时,伊达竟从背后偷袭,致神保相茂全军覆没。可疑的还不仅这些,据那神父说……” “且等!”忠辉厉声打断胜隆,“父亲以为我迟到,就是为了成就所谓阴谋?” “正是。” “正是?你这厮真让人生恨。你也觉得父亲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 “不知。” “哦。好了,不管你是‘正是’还是‘不知’,都随你便!可忠辉该问的还是要问。对于伊达军误灭了神保之事,岳父大人想必已向父亲和将军解释过了,也已得到了谅解。” “不知。” “他们已然明白,现在却将气撒在忠辉身上!你不认为他这般做,不过是懦弱?” “不知。” “你又是不知!哼!即便长安和伊达有野心,松平忠辉怎能与他们沆瀣一气?” “恕在下直言。”胜重摇头道,“上总介大人乃是伊达女婿。” “女婿又怎样?翁婿和父子,何人更亲?” “那个逃到蜂须贺军中的神父,说得颇为清楚。” “又是那个神父……那神父说了什么?” “他说,伊达大人让大久保长安私藏了巨额黄金,希望用这些黄金操纵信奉天主教的大名,以图在不日后推翻将军,让女婿掌管天下,他则取大御所之位而代之。” “哈哈哈,这真是一派胡言!即便岳父有这等想法,忠辉也不会同意,况且他也非这种人。” “话虽如此,神父却有依据。” “依据?” “是。乃是伊达写给索德罗的书函。” 忠辉咬牙道:“函里写了什么?” “请他到达班国之后,定要设法让国王菲利普往日本派遣水军。只要班国的兵舰一到,伊达就与信徒同守大坂城,立即出兵讨伐江户。大御所已有察觉,才不断催促秀赖离开大坂城。” 胜隆一言道破真相。忠辉沉默不语。 “这些话请莫要外传。”胜隆越发觉得不吐不快,“祸事根源还在于大久保长安。真如一场梦,但这梦却是有根。” “哦。” “大久保长安私藏巨额黄金属实,不仅如此,秀赖署名的联名状也确凿无疑。当然,上边并无伊达签名,但有结城大人,有上总介大人,还有大久保相模守忠邻大人。这样一来,将军的亲信怎能视而不见?而且,据云相模守欲在大御所从江户回骏府途中,将他劫持,监禁于小田原,强行要求他传嗣位于某人。” “……” “因此,大御所才不得已处分了相模守,不仅如此,加贺的高山和内藤二人旋被流放,只有伊达一人安然无恙。但伊达手中还有大人您。他拜托索德罗前往班国,请求班国皇上派出兵舰,他日日等着兵舰到来。今夏大坂一战,他只欲尽量拖延决战时日。大人可知他为何拖延?” 忠辉紧闭双眼,听着胜隆一一道来。他酒意全无,浑身打颤,只听胜隆续道:“大御所心中一清二楚,上总介大人您并无异心,因此,今天大御所将这封书函交给在下时,才大哭不已。上总介大人,胜隆所能说的就这些了。函中所书三条罪状,实际上……” “哦。哦。”忠辉喃喃着,闭了眼,虑道:从大久保长安、大久保忠邻、高山右近,到内藤如安、神保相茂,甚至连伊达对友军相袭,都关联在一起,事情并不简单。如此说来,我只能不见父亲,直接回江户了? “上总介大人,胜隆多嘴了。在下所言,您就当从未听过。” “不,你有话尽管说!” “多谢!胜隆以为,大御所怕是想让上总介大人和伊达断绝关系,然后举兵讨伐之。” “嗯?” “因此,大人回到江户,当与夫人离散。” “……” “那之后将会怎样,在下就不得而知了。不知将军会命大人切腹,还是让大人担当征伐奥州的先锋。但不管怎样,都是大波大折。大人定要作好准备。” 但忠辉紧闭着双眼,沉默不语。 对于忠辉来说,达一切皆如天外之事,现在却如暴风骤雨滚滚而来。是自己疏忽了?他原本以为大久保之事早已过去,世人也已忘了那厮,没想到直至今日,还会重提。忠辉此前确有些过于依靠别人,他一直深信,父亲、兄长、岳父以及身边诸人,都待他甚好,切切爱护。事实却非如此,兄长自有兄长的心思,父亲也有父亲的心思。伊达怎会舍弃一门之利而一心为女婿着想?在这世上,有何人是一心一意为了我松平忠辉? 但此责罚对于忠辉来说,还是过于残酷。正如胜隆所言,这个惩罚,并不仅仅是“永不见面”那般简单。 下一步,胜隆说忠辉要么会被命令切腹,要么会被任命为征伐奥州的先锋。但在这之前,还将会出现什么?父子将永不相见,但将军将会对他作出何样惩罚?伊达政宗是否真让索德罗去菲利普皇上那里搬救兵了?若果有此事,等菲利普皇上的兵舰登岸之时,日本国内又将掀起怎样的大乱?父亲难道已预感到将会有一场天下大乱,才决意举兵征伐奥州? 狗大意破头,人大意失首!忠辉闭眼,泪流不止。 听说侧室生下一个儿子,忠辉欣喜至极,甚至还想让母亲帮自己问问大坂城之事。想到这里,他忽觉自己实在愚蠢至极。此时他亦想起,当日在二条城和父亲争执时,父亲并未曾说过一句原谅之语,只是跟他讲了一番王道霸道之别。他却一厢情愿以为,自己既然把该说的都说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但哪能这般容易了结? “胜隆,”忠辉忽道,“将军将会对我作出何样处分,你听说了?” “不知……” “你必定听说了。他会怎样处置我?” “将军大人定会看在手足面子上,尽量从轻发落。大御所也定然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才先行给大人惩罚。胜隆以为,大御所对大人作出此等惩罚,乃出于父亲对儿子的关爱。” “你的意思,是说严重些,我可能被令切腹。但看情况,事情还些有转机。” “是。不管怎样,大人都是将军大人之弟,他怎会怀恨在心。只是不知将军身边那些亲信怎样想。前些日子,他们便无视大御所,逼着秀赖切腹自杀。” 二人不再说话。忠辉许已完全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拍手叫来了一个侍童。 “大人有何吩咐?” 忠辉却转向胜隆,道:“你的事已经完了吧?” “正是。” “好了,休要说什么‘正是’了,你我之间,不必拘礼。我且认为你所言有理。我们二人同饮几杯吧,就当是离别酒,可好?” “好。在下荣幸之至。” 胜隆双手伏地。忠辉这才吩咐侍童道:“快准备些酒菜。” “遵命。” “胜隆,你的公事已毕,现在我们仍是好友。我有几事要问你,你想说便说,休要顾虑。” “是。” “若我对父亲这个决定不满,进城求见父亲,他会怎样?” “他不会见您。” “我要是强行一见呢?” “大御所定会向世人宣称,说您疯了。” “发疯……”忠辉凄然一笑道,“父亲定然以为,要是不这般说,我便会累及家母。” “……” “我若推说父亲所言之事,我并不知晓,即便伊达和大久保抑或其他某某有何野心,皆与忠辉了无关系……” “嘘!”胜隆打断了他,侍童正端了酒菜进来。 “是啊,我说过只有我们二人。哈哈哈,你把酒菜端来就退下。我现在倾心于一个女子,此事我要与胜隆好生谈谈。”忠辉支开了侍童,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将酒壶递给胜隆。“若忠辉因为气愤而切腹自杀,又将怎样?” “世人会说大人乃畏罪自杀,反而会累及大人家臣和茶阿夫人。” “哦。你也是这般想。来,再来一杯,我也再喝一杯。”忠辉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大声笑了起来,“胜隆啊,我现在真想当场把你杀了,然后切腹自杀,还把肠子拽出来扔在地上。罢了罢了,我怎会如此?我知你来之前已作好了准备,已有所防范。你,还有父亲……哈哈哈哈哈……” “我明白大人的心思。”胜隆定定看着忠辉,端起杯子,缓缓递到唇边。 离别酒!忠辉这话让胜隆感到一阵心痛,却又不敢掉以轻心:忠辉并不愚笨,只是性子刚烈,他很可能拿刀杀入。忠辉要是自杀,我就先他一步。胜隆从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 忠辉大笑过后,又拿起酒杯,一连喝了两杯,方道:“胜隆。” “大人。” “目前,我似连一个知心朋友都无啊。” “哦?” “但今日我寻到了。就是你,松平出云守胜隆。” “在下惭愧。” “因此,我有事想与你商议,你莫要拒绝。” “在下怎会拒绝?大人之言令在下荣幸之至。” “我就说了。我想暗中切腹自杀,你就说我乃是服毒身亡,因此……”忠辉微微一笑,接着道,“你能否莫跟着我自杀,活下去?” 胜隆依然紧紧盯着忠辉,摇了摇头。 “我若自杀,你也要切腹?” “无此准备,在下不会接受这差使。” “哈哈……下一事。” “请讲。” “你若是我,会怎样?” “明日一早,便老老实实离开骏府,前往江户。” “不强行进城么?” “正是。” “是啊,把一切都交与父亲。到了江户,我又当如何?” “回到江户自家府邸中,闭门不出。” “静候兄长发落,甘做俎上之肉?” “正是。” “但,若兄长并无发落呢?” “在下以为,将军首先会令大人和夫人分开。” “我也要老老实实遵他命令么?” “正是。” “但夫人非我,若她要寻短见,又当如何?” “她不会寻短见。” “你怎知道她不会?” “夫人乃是虔诚的洋教徒,洋教的教义不许信徒自杀。” “哦。天主信徒不能自杀,是,她不会自杀。”忠辉似已把思绪转到了江户的五郎八姬身上。 胜隆松了口气,危机似已过去,忠辉亦会不声不响回江户吧?若忠辉真能安分离开骏府,胜隆也就卸下了肩上一大重担。这之后诸事,将军和他的亲信自会好生考虑。唉,只可惜上总介大人了! 忠辉再次往酒杯里斟满了酒,陷入沉思,他已在冷静思量下一步该怎样了。 “此情此景下,”胜隆再次说道,“请大人务必保持冷静,切忌暴躁。” “嗯。” “此乃命运泥潭,大人愈是挣扎,愈是着恼,便会陷得愈深。” “胜隆,我会一一照你说的去做。你说得有理。因此,我想托你一事。待我离开骏府,麻烦你去告诉我母亲。” “在下明白,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你见到我母亲,告诉她,阿千不幸。” “千姬小姐?” “是。她不仅失去了夫君和城池,肚里的孩子也掉了。可是,幸福还会再次到她身边,忠辉深信不疑,请母亲莫要难过。” 胜隆扭开头,低声呜咽。忠辉乃是借千姬之事诉说自己的不幸,想到此,他亦感肝肠寸断。 “千姬也想过自杀,但是母亲阻止了她,这是天命。跟她比起来,忠辉已经颇为幸运了、在高田城,我有了儿子。我虽不明母亲的心思,但已明白父亲的苦心。你就这般替我传话便是。为了儿子,我也要好生活下去。” “在下谨记在心。”胜隆点点头,颤抖着声音道,然后双手伏地,“刚刚出生的孩子焉有罪过。非但无罪,他乃将军侄子、大御所之孙:是,他有何罪!” “胜隆,我若有万一,孩子就托付于你了。” “这是自然。家父也不会忘了大人之后。” “哈哈,真是可笑!人生不可思议啊。我在骏府受到了父亲责罚。而一向性急的松平忠辉为了一个尚未谋面的婴儿,却学会了保重自己,真是妙不可言。好,我已决定了。来,再喝一杯,你就回去,明日一早我使出发。” “多谢大人!” “我们还能再次相会,你定要保重身体。” 不知何时,窗外已经下起了小雨……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二十一 借耳说佛心 在隅田川的船桨声中,松平上总介忠辉江户的府邸迎来了新的朝阳。 客室在院中向阳的方向,打开门,可见阳光照在川面上,水上飘着一层雾气。岸边的垂柳在风中摇曳,婀娜多姿。 门口铺着猩红毯,伊达夫人在毯上洗漱完毕,开始做早课,向天主祷告:“主保佑我夫君平安无事。” 自从忠辉出征以来,五郎八姬便日日这般祈祷,从未间断。但今晨,她心里却生了个疙瘩,昨夜几是无眠,皆因昨日傍晚,她接到侧室产下庶子的消息。 五郎八姬当然希望能为夫君生下长子,却被一个没见过儿面的侍女抢了先。她记得那个女子是春日山附近的一个乡下武士之女,唤作阿菊,不多言多语,总是低眉垂首,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五郎八姬从没想过忠辉会看上她,她却怀了孕,还生了儿子! 听到这个消息,五郎八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莫非他喜欢那等女人?夫人和阿菊完全不同,她开朗活泼,令人愉快。况且,她自己也认为,作为妻子理应如此。在开朗的伊达夫人面前,阿菊不过如一捧淡雪,若责骂她,她便会立时消融。伊达夫人心道,原谅她吧,这都是神的旨意。 但是,夫人却不想让阿菊亲自抚养孩子。她未责备忠辉,能责他什么?但她于优渥境地中滋生出的利己之心,总能找到自卫的借口:既然此子是夫君之子,就当由自己抚养。她决定,不管孩子是男是女,都要由自己抚养,这亦是神的旨意。 孩子出生之后,要马上告诉我,她曾这样吩咐过。她原本以为听到孩子出生的消息时,不会再有什么不安。但昨晚,她突然想到了一件担心之事,开始了各式各样的猜测,合不拢眼,直到天亮。 问题在于,出生的乃是一个男孩。若是女孩,她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抚养,也不必担心。但若是男孩,孩子接过来,便成了嫡子,将来可能会继承家业。要是这样,我日后生了儿子……这心思让她既犹豫又心痛:欺骗别人是为不善,欺骗自己同样是不善。 伊达夫人寻思,若收了阿菊的孩子为养子,我再生下儿子,对这两个孩子,我能倾注同等的关爱吗?若无法做到,不仅会使自己痛苦,还会伤害对方。 伊达夫人先前在娘家时备受宠爱,无人敢违背她的意思。她正因在娘家那般任性,才选择相信神灵,以求自戒和反省,这也是她每日向天主祈祷的原因。 莫非我只是想从阿菊手中夺走孩子?不,绝无此事!要是这样,我还有何脸面站在主的面前?独居空闺的伊达夫人,实不能驱散心中的迷茫,似看到两个长得颇像夫君的孩子坐在面前。一向开朗的她,竟心灰意懒伏在地上,甚至想象起了自己发怒时如夜叉的形貌。 天蒙蒙亮时,夫人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 洗漱完毕,夫人让人点上自己喜欢的麝香,道:“叫尾上过来。”她令人叫来尾上嬷嬷。尾上嬷嬷今年三十岁,并非她从娘家带来,乃忠辉之母茶阿局所荐,如今总管内庭事务,比寻常男子还能干。 “夫人,您叫我?” “是。尾上啊,过来坐。” 尾上并不答话,单是抽着大鼻子,道:“这香太浓了。夫人您就喜欢这香。”言罢,方笑着坐在夫人面前。 “尾上,我有一事想问你。看在我母亲和婆婆的分上,你要想好了再回话。” “哦?” “我想把阿菊的孩子接过来抚养。你觉得我这么做,可妥当?” 尾上心头一惊,道:“孩子……孩子才刚刚出生啊……” “把孩子留在阿菊身边,让我惶恐,我要把孩子接过来。你觉得我这般做,妥当否?” 尾上半张着嘴,茫然望着夫人。 “回我话!我有无资格把孩子接过来?若我无这资格,孩子将会不幸。” 尾上自以为了解夫人的品性。但今日的问题过于唐突,她茫然道:“夫人,请再说一遍。高田那边产下一个男孩,夫人您是想……” “我想把他接过来亲自抚养。” “要是这样,当赶快寻个乳母了。” “我在想,是否不必如此?” “这……”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我不知是否当把孩子接来抚养。有两事让我感到迷茫。” “哦?” “若把孩子接来,那孩子就成了我的孩子。” “是。夫人要是想把他当成亲子……” 此时世人把养子称为“亲子”。若把孩子作为正妻的“亲子”来抚养,孩子便算作嫡出。 “若日后我又生了儿子,当由何人继承家业呢?” “这……” “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我想让亲生儿子继承家业。” “夫人!” “有话直说,不必顾虑。” “夫人,这些都是您自己的想法,我们可从来……” “所以我才想问你,难道我不是一个能将亲生骨肉和养子同等视之的女人?” 尾上一脸茫然,她渐渐明白夫人的意思,但对这种问题,却不能立时作出回答。 “你还不明?”夫人有些着急,道,“我若是不能对其同等相待,那怎能将孩子接来?” “这……” “我不知应当如何。我心底对阿菊母子怕有些怨恨,出于怨恨,才要让他们母子分离。要是这样,我真是恶魔。你说,我是不是这样的女人?” “夫人,您莫为难自己。” “为何要说‘为难’二字?你说,你有何想法?” “唉!夫人还是再等等,待大人回来再说。” “你是说,我应该与大人商量?” “是。” “哼!这样的话,我就输给他了。我定要在他回来之前作出决定,否则……” 正在这时,一个侍女来到门口,毕恭毕敬伏在地上,道:“伊达府上有使者求见。” “伊达使者?”话题被人打断,伊达夫人心中有些不快,但很快恢复了笑脸,道,“许是来告诉我大人消息的。把他们带进来。”说完,她又叫住了侍女:“来者何人?” “一个是远藤弥兵卫大人,另一个人,奴婢未见过。” “哦,是弥兵卫,定是来告诉我大人何时回来,当让他们喝上一杯。尾上,你吩咐下去,备酒。” 等尾上和侍女离去,伊达夫人看了看周围,自言。三语道:“晚了,已经来不及了。原本不想听大人吩咐……” 未久,侍女带着远藤弥兵卫过来,后面跟着一个陌生武士。远藤弥兵卫乃是政宗属下,负责伊达内庭外庭的联络。 “小人见过夫人……”弥兵卫双手伏地。 话音未落,夫人便打断了他:“父亲母亲身体可好?” “好。” “这人是……” “此乃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大人。” “柳生?” 宗矩紧紧盯着夫人,道:“鄙人乃是将军身边的人。” 夫人脸上笑容越发灿烂,点了点头道:“你们必是来告诉我上总介大人何时回来。来,往这边一些。” “夫人,”远藤弥兵卫伏下身子道,“小的今日前来,并非奉伊达大人之令。” “哦?” “小的乃是奉太夫人的密令。故,小的才带着熟知事情前因后果的柳生大人前来。这些事,伊达大人并不清楚。” “母亲的密令?会是何等事情?真让人心急,你快些说!” “恕小的斗胆,小的想请闲人回避。” “好。大家都退下,告诉尾上,我不叫她,她不用过来。”然后,夫人探出身子,问道,“发生什么大事了?” 远藤弥兵卫谨慎地看了看周围,道:“夫人,您只怕很快就要和上总介大人分开了。”他一字一顿,尽量不吓着伊达夫人,“此事过于突然,夫人可能无法接受。故太夫人才让小的先来禀报一声。因此,小的找来了对此事比较清楚的柳生大人。” 伊达夫人一脸惊讶,使劲摇头,“要我离开上总介大人?哼!主为每个女人都选了一个丈夫,离开丈夫绝不可能!” “夫人。”弥兵卫不慌不乱道,“若说离开夫君有违天主旨意,说成别居也可。不管怎样,夫人怕都不能继续留在松平府了。” “这是为何?” “容小的细禀。上总介大人在此次出征中犯了过错,受到了重罚。” “大人他……” “大人近日便会回到江户,但他不能和夫人见面,要蛰居一室,谨慎思过。到时,夫人您……” “且等。莫非母亲是让你来告诉我,到时我不能强去见大人,而应……” “是,夫人不能因无法与大人见面,生出怨恨。” “这真是奇怪!”夫人使劲摇着头道,“太奇怪!弥兵卫,领内侧室刚刚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彼此并无干系。” “不,这定是别人的阴谋,想让我和大人分开。”说到这里,夫人似意识到了什么,眼中带着几分恐惧,转向宗矩。但宗矩却如一块石头般,目中无神,口中无言。 “弥兵卫。” “夫人。” “大人到底犯了何错?” “共有三条。” “哪三条,说给我听听。” “第一,出征途中,逞性杀掉了将军家臣。” “杀了将军家的家臣?” “是。第二,在大和口战中迟到,贻误战机。” “真是奇怪!大人应是跟着父亲,父亲怎会……” “夫人且先听小的把话说完。第三,便是领受着高额俸禄,还嫌不够,竟讨要大坂;并在大御所要他一起进宫面圣时,去河里捕鱼,不肯一同前往。身为大藩之主,实在是无礼怠慢之极。因此,在将军大人施以处罚之前,大御所便给了大人‘永不见面’的惩罚。” “永不见面?” “父子二人今生今世不再相见。如此,夫人离开大人,错并不在夫人,都是上总介大人自己的不是……” “等等,弥兵卫!”夫人厉声道,却又陷入了沉默。此时她方明白事情非同寻常,紧绷起原本满是笑颜的脸庞,凝神沉思。 “至于详情,就请柳生大人来说吧。”弥兵卫谨慎地说了一句,便缄口不言。 柳生宗矩忽将视线转向夫人,却欲言又止。夫人关爱着忠辉,此情意非同一般,对于夫人,这完全是一场意外的灾祸。他明白这些,愈觉得此时不应随便插嘴。但他亦能明白家康的苦恼:为了世间太平,大御所只能牺牲儿子。方今天下,权柄操于家康手中,但他一心要国泰民安。宗矩想起父亲努力独创“无刀取”刀法的苦心,有大得,必有大失。由于家族禁止步入仕途,柳生一门目下仅是靠代代相传的三千石寺院领地过活。而深得父亲真传的奥原丰政,已不知所终。 家康苛求自己,挥泪黜亲子,亦是为对得起良心,对得住天地。可……宗矩感到室息。这个女人太无辜,她只是一心爱着大君,何恶之有,何过之有?神佛为何不施救? “夫人明白了?”远藤弥兵卫忍不住道,“上总介大人早晚要受将军重罚,故,夫人要赶快离去,尽快回到奥州。因事情过于突然,夫人可能一时想不通,太夫人才让小的前来劝您。” “……” “太夫人不会违背教义,令您离开上总介大人……只是暂时离别。当下要讨论的,乃是您二人应怎样分开。” “……” “夫人是回到江户伊达府,还是回奥州?太夫人让小的问明夫人的意思。” “我不知!”夫人突然转向宗矩,道,“大御所惩罚上总介大人,身为兄长的将军大人为何一声不语?大人和将军可有不和?” 宗矩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不语。 “柳生大人,您乃将军幕宾,深得将军赏识,这些事您应知悉。不用顾虑,告诉我。” “这……夫人说得对,二人些有不和。”宗矩想了想,断然道,却移开视线。 “果然不和?我竟都不知!多谢你们前来相告,我家大人和将军不和,既如此,我更当尽人妻之责了。弥兵卫,不可再提离开大人之言!”夫人严厉斥责了弥兵卫,转向宗矩,紧紧盯着他,只让他浑身发凉,心中七上八下。 “他们本是亲兄弟,定有办法化解矛盾。我若不努力,就此和大人分开,便有失为妻之道。您说呢,柳生大人?” “夫人所言极是。” “您若也同意我的话,我便想问您。我想让家父亲自去向将军大人陈述,可否?” 柳生宗矩感到心头被人刺了一刀。夫人不愧是伊达之女,看似柔弱,实则如钢。“鄙人以为不可。” “不可?” “是。要是有回旋余地,大御所也不会作出这等责罚。” “这么说,我家大人之所以犯错,责任在家父?” “夫人明鉴。” “要是我亲去求将军夫人……” “不妥。”宗矩摇首道,“将军夫人不会见您。夫人非要见她,事态反而恶化。” “那么……”伊达夫人依旧不肯罢休,眼中灼灼放光,一本正经之态让人大觉不忍,“那我就去见天海上人,据云,他近日深得大御所信任。” “是啊。”宗矩还从未想到那位高人。天海上人若能巧妙用佛理将家康心中的苦闷化解,必能柳暗花明。“不失为一法。” 伊达夫人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开始舒缓下来,露出自信而坚强的微笑,“弥兵卫,你都听到了,我还不能急着离去。你回去告诉母亲大人,现在将军还未对上总介大人作出处罚。我要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迎接大人归来。” “可这……”弥兵卫说到这里,缄口不言。对于此事,柳生宗矩许还未察觉,但政宗已觉出事势危如累卵。他甚至想到,一到江户便要改筑府邸,以便随时迎战。 “你明白了?回去告诉母亲,让她莫担忧,此事女儿自有主张。” 远藤弥兵卫一脸为难,看了宗矩一眼。他希望宗矩能帮他说句话,又害怕宗矩看透政宗的心思,不敢贸然开口。事实上,伊达政宗乃是在经过骏府的时候,方听说忠辉受罚。一听此罚,又听说忠辉不声不响离开骏府前往江户,政宗歪着嘴嘲道:“耍什么小聪明!这定是和将军商量好的。”但他并未因此事而生惧,在他眼中,家康垂垂老矣,秀忠则有如自痴。 “大御所时日无多。”政宗经常毫无顾忌对近臣道,“他要是试图对我不轨,我怎会束手就擒?即便他想找我麻烦,我也会拖过他有生之年。大御所非轻率之人,对于有生之年无法解决的事,他不会妄动。”他相信,即便家康要动手,自己也会巧妙躲开,家康既明白于有生之年无法制服我,也必放手。至于将军秀忠,他算什么东西? 目下,政宗要对江户伊达府进行筑缮,就是为了应付幕府可能派出的捕吏。同时,他也为筑缮寻了一个借口,就是为了庆祝大坂一战的胜利,要在家中招待将军大人。 “将军会接受大人的邀请吗?”远藤弥具卫不无担心道。 独眼龙笑道:“他来也罢,不来也罢,这叫未雨绸缪。在对手努力寻找挑起争端的借口时,我们便改筑府邸。提出邀请,仅仅是打草惊蛇。我就是要打草惊蛇!”他还道:“我要招待将军,大坂之战业已结束,我是真心为天下太平而欣慰。将军若无应对我伊达政宗的胆识和勇气,自会惧我三分。他要是壮着胆子前来,我也并非无应对之法。” 但近臣并不像政宗那般毫不在意。他们一到江户,便从土井利胜等人口中听说忠辉受罚,要伊达家领回五郎八姬等传闻。但政宗对这些并不在意,单是致力于筑缮府邸,邀请将军到府上一叙。 “远藤,不如就着夫人的意思,寻天海上人说说事情原委,如何?”宗矩道。远藤弥兵卫则抱臂陷入了沉思。 夫人见柳生宗矩点头同意,又变得大为兴奋,“不用思量了,弥兵卫。上人现在骏府还是江户,你赶快去打听。只要知道了他在何处,我就……” 弥兵卫觉得自己不得不阻止她,此事实不能有外人插手,便道:“太夫人吩咐,此事定要保密。” “跟天海上人也不能说?” “不,小人须得到太夫人允准。” “我写封书函给母亲,就说我去央求上人,并非你让我这般做,是我自己——上总介忠辉正室夫人,为了夫君前去周旋,与你了无干系。” “这,可是……” “可是什么?” 弥兵卫语塞,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要是天海听说了此事,定会关注伊达政宗和德川父子之隙,或许,他还会进一步发现政宗的野心,反而会点醒将军。此事关乎伊达氏生死存亡,况且眼前还有柳生宗矩这个将军亲信。 “可是,太夫人已然说过,请夫人见谅,小的不敢答应。” “哦?”伊达夫人有些意外,咬牙道,“有我的信函还不够?” “是。小的既已经答应了太夫人,况夫人也知太夫人笃诫信教,而天海上人乃是佛教信徒。” “呵呵!”夫人捂着嘴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若是如此,就无必要了。在我出阁时,母亲曾告诉我,大人若要我改信佛教,也无妨。母亲并非如你想象的那种顽固之人。” 弥兵卫愈发不知所措。 此时,宗矩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插嘴道:“时候不早了,远藤,在下想在此用饭,不知夫人能否应允?” 弥兵卫吃了一惊,笑着点头道:“这样最好。既然到了饭时,就靖夫人为我们准备一下,我们二人在此……如此甚好。”他说着,便伏在地上,躲开了夫人令人窒息的逼问。 既然客人说肚子饿了,伊达夫人也只能暂时中断谈话。既是午饭,自然该在另室,二人亦当有些密事要谈。 伊达夫人吩咐下人把二人的饭菜送到一间房里。据说忠辉亦常在此处一边喝酒,一边把鱼钩从窗户投将出去钓鱼。窗台还放着一根赤青两色的鱼竿。 “听说上总介大人经常一边吃饭一边钓鱼,真是性急。”柳生宗矩环视了一眼房内,若无其事道。 “啊,大人可帮了在下大忙。”远藤弥兵卫一屁股坐下,刚说了一言,又忙闭嘴,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若是被柳生觉察出什么……种种不安和窗外鸥鸣,齐齐掠过弥兵卫心头。 “远藤,我并非特意要帮你。” “这……可是大人那句话却确确帮了在下。夫人还有一名唤胜姬,从小就争强好胜,一旦想做什么,便非要做成不可。” “让下人先退下吧。” “你先下去,这里有我。”远藤弥兵卫对侍女道。听到侍女的脚步声渐去渐远,他表情严肃地转向了宗矩,“柳生大人,您还要劝夫人去天海上人处,让上人替上总介大人求情?” “正是。” “大人觉得,上人可改变大御所和将军大人决定?” 宗矩拿起饭碗,道:“远藤,你认为应见死不救了?” “见死不救?” “是呀,这样下去,怕又会战事大起。你尚未闻到血腥之味?” 听到这话,弥兵卫面如白蜡,“在下……” 宗矩一边慢慢往碗中盛饭,一边道:“将军大人只是让我来看看伊达夫人。将军乃是因为刚刚从大坂回到江户的千姬小姐,才……” “千姬小姐?” “千姬小姐现今住进了江户城中新建的清水谷,但仍让人放心不下,她随时都可能自杀。” “……” “将军大人担心伊达夫人也会寻短见,才派我前来看看。妻子对夫君的情意不可小觑。特军大人让我来听听夫人怎么说,说不定夫人的话会给我们些启示。”宗矩淡淡说着,把饭碗递到弥兵卫跟前。弥兵卫却毫无胃口。 莫非柳生宗矩已看穿了我家主公的心思?想到这里,弥兵卫腿有些发颤。“柳生大人。” “何事?”宗矩一边吃饭,一边轻松地扬起眉。 “刚才您说闻到了血腥之味?” “正是。此事若得不到妥善解决,战乱将会再起。若是如此,大御所苦思冥想出来的解决之方和将军大人的心思,都将付诸东流。” “这和夫人去见天海上人有何干系?” “远藤,你也看到了,夫人乃是一位严守妇道之人,她与此事怎无干系?” “但,要是让她见到上人……” “让夫人去见上人,才能让她明白,耍小伎俩只会带来血光之灾。” 远藤弥兵卫脸色苍自,陷入了沉思,他既怕被宗矩套去话,又不得不发话相问:“柳生大人,恕在下冒昧,大人也知我家主公正在改筑江户府邸,欲邀将军至府中一叙,大人认为将军能接受邀请否?” “这……要是此事一出,谁知会怎样?” “这……” “你也知,此次上总介大人受到处分,原因在于伊达。” “哦。”弥兵卫低声支吾着。柳生宗矩似从一开始便知悉一切,最好坦诚相待于他,但越往下说,弥兵卫越觉只能伪装下去。“大人乃是深知此中曲直,才觉得夫人应该见天海上人?” “正是。想让伊达大人改变初衷,只有求助于天海上人。” “改变我家主公心思?” “目下,天下之柄尽操于德川,已如铁石,固若金汤,岂能由一两个豪杰改变?百年乱世业已结束,太平已然到来。只有上人能让伊达政宗顿悟此中道理。夫人正是凭着执著和真心,寻到了最好的解决之方。” “那……这么说,这次离开上总介……” “这当然是因为伊达大人。不仅这个,还有上总介大人的处分、江户府邸筑逵、邀请将军大人,都是政宗公所为。要是夫人知道了这些,她会怎样?还是应该着夫人的意思,方能保全伊达荣耀。” 弥兵卫听着听着,饭碗竟从手中滑落,哐当掉到地上:宗矩所言血腥之味,其实是讽刺…… 弥兵卫拾起饭碗,黯然将撒在地上的饭粒弄到角落里。他狼狈不堪,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宗矩已知天晓地,自己还有何必要再三掩饰?“大人是说,应让夫人知道事情真相?” “上总介大人受罚,都出于大御所对天下太平的渴望。夫人若能将这些话传与政宗公,方能改变政宗公的心思。” “柳生大人!”弥兵卫使劲往前探身,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此次要上总介大人和夫人分开,并非要征伐伊达家,而是……” 柳生宗矩缓缓点了点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今日又是太平一日。” “哦,这么说……”弥兵卫把菜碟推到一边,道,“将军已知我家主公筑缮府邸的真正意图?” “不仅江户府邸,就连你们在领内所作一切准备,将军早已洞然于心。” “这么说,我家主公已离不开江户了?” 宗矩缓缓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担心。大御所为了防止战乱发生,已然决心永生不见上总介。” “大人。我弥兵卫也是好汉一条,请您给在下说明白:大御所宁愿处罚儿子,也不愿和伊达大人大动干戈?” “正是。” “在下还是不明。他分明知道我家主公一向不知何为大慈大悲,目无神佛,随时都欲……为何还宁愿惩罚儿子,放过我家主公?这里面可还有内情?请大人明示。” “无他,只因你不知大御所。大御所终在自责,总觉自己德行不足,才使得政宗公这等英豪目下还未收起叛心。” “哦?” “他以德川为姓,一生都在以德律己,正因如此,才一手缔造了当今太平。当年他和伊达联姻,亦是出于让两家永世太平相处的苦心。然而,此翁婿关系反而助长了伊达大人二心。大御所且忧且责,重责儿子,断绝姻亲,只望政宗公能改变心思。因此,即便将军大人要举兵讨伐,大御所必会断然喝止。普天之下,何人识得大御所苦心?” 康公竟然觉得伊达政宗未放弃叛心,只在于自己德行不够,还大为自责。弥兵卫定定盯着柳生宗矩,简直无法相信,这个世上竟有这样如神佛之人。 宗矩似看穿了弥兵卫的心思,道:“远藤,我给你讲讲兵法吧。设若有二人,并非势均力敌,一为高手,一为初学之人,各拿一把刀,砍向对方。” “这样怎能比试?” “此种情形比比皆是。高手一眼就能看出对方乃是初出茅庐,但新手却很难看出高手修为。” “是。” “因此,新手多以为,只要自己奋勇亡命,便能获胜。高手却是本无动手之心,只因人拼命挑衅,躲闪不过,只得杀将起来。你说,大坂两战不就是这等比试?” “是。” “唐人有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等凡俗之人,多是如此。大御所目下自责,正是因为灭了一个原本不当灭者。因此,大御所的心思,亦非我等凡夫俗子可见其万一。” “大人的意思,是说大御所便是那高手,我家主公还似一介小儿?” 宗矩微微苦笑道:“我只是打这么一个比方。仙台公乃雄杰之士。但从大御所的心境来说,他们一个站于山端,一个居于山谷。” 弥兵卫不由默然:是啊,目下伊达欲与幕府抗衡,无异蚍蜉撼树。必须说服主公,只求平安无事,何苦自寻灾祸? 正在这时,尾上嬷嬷过来招呼,说伊达夫人急等着见二人。 “告诉夫人,我们立时便去。”远藤弥兵卫还没下定决心。嬷嬷去后,他叹了口气,咬咬牙,打开朝河的拉窗。外边下着雨,雨点落在水面上,波纹荡漾。 柳生宗矩眯起了眼,看着顺流而下的小舟,舟上自帆如梦……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二十二 鹰野之虎 远藤弥兵卫回到伊达府,伊达政宗正与亲近的观世左近兴致勃勃谈论着猿乐。政宗近日要邀将军秀忠到自己府邸共赏猿乐,此请观世左近来,便是与他商议,到时应上演什么节目。 “《实盛》如何?”政宗道。 “大人高见。” “《实盛》的开头是什么?华发苍颜,却也曾金戈铁马当年,豪气依旧,英姿勃发……”伊达用扇子敲膝,扬声唱了起来。 左近侧首道:“大人,实盛太老,大人应演一个更年轻些、富有朝气的人。” “哈哈,你说我们年龄不称?大坂一战啊,我真觉老了,知天命了啊。” “不如换个曲目,《罗生门》如何?” “我能演《罗生门》” “将军难得来府上一次。” “哈哈,所以才觉演《实盛》好。既知天命,已不再想与年轻人争功夺名了,但,万一非要打仗不可,我还会染黑了白发,上得战场杀上一番。”说到这里,他似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很好,蒙大御所和将军不弃,封犬子秀宗伊予宇和岛十万石,还向朝廷举我为正四品参议。你拜见将军时,转告他,政宗对将军感恩涕零。我演《实盛》,正是为了表达对将军的谢意。” “哦。” “我虽已上了岁数。但一旦发生当年镰仓之事,也会效仿斋藤实盛,将白发染黑,于将军鞍前马后效命。” “是,小人拜见将军时,定会转达大入苦心。”观世左近道。此时远藤弥兵卫进来,一言不发坐于一旁。 “弥兵卫,何事?” “在下受夫人之命前往浅草,刚回来,有事向大人禀告。” “哦。与观世刚刚谈完,且听你说。左近,改日我再派人请你,还请多多指教。”政宗把观世左近送走,若无其事问弥兵卫道:“柳生有无透露什么?” 弥兵卫愣一下,道:“这……在下前往上总介大人府邸……” “是我吩咐夫人的。你不必担心,上总介不会来江户。我已作好了安排,让他沿信浓道去往越后。孩子刚刚出生,他正想去一趟高田。”政宗眯着那只独眼,微微笑道。 弥兵卫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原以为自己是受夫人之命前往浅草,但内中却是政宗一手安排。政宗关于柳生一问,更令他惊诧不已。五郎八姬日思夜盼的上总介忠辉竟然不来江户,而是潜到了高田城,这消息更令他惊心。主公方才还一本正经让观世左近拜见将军秀忠时,将自己的忠心转达,但此刻……不知他意欲何为? “哈哈!”政宗见弥兵卫惊惶失措,放声大笑道,“我说了,你不必这般惊讶。平静一下,回话,小姐怎么说?” “小姐自是日夜盼望上总介大人返回江户。” “我已经让上总介去越后了。他要是就此回江户,于我不利。” “不利?” “我会被束缚了手脚。上总介会去见将军,斯时定为自己申辩。他会说乃是我指使,由此便会给我带来无穷的麻烦。” “大人!” “你这是怎的了?你想说我无情?” “不!这些事已经……”弥兵卫往前膝行两三步,道,“大人的这些想法,只怕将军和大御所早已心知肚明。” “哈哈哈!我知,我知,是柳生这般说的。”弥兵卫闭口不言。 “不必担心,弥兵卫!” “是。” “我不蠢。正因如此,大御所才赏赐我庶出儿子十万石,还举我为正四品参议。” “可是,这……” “你是想说,这不过是惑人之计?”政宗突然瞪大独眼,但笑依旧挂在脸上,“弥兵卫,你知大御所为何把秀宗封到伊予宇和岛,封赏十万石?你定是不知,此正是大御所和将军惧我的凭据。” “……” “哼,若秀宗和我率领数万大军同回了仙台,将军和大御所敢不惊心?故,他才将秀宗派到四国,把我们分成两支。” “哦。” “我感恩戴德地为儿子领了封。既然领了封,就当把家臣分成两部,我亦要有所准备。”政宗瞪着他那只锐利的独眼,却长叹了一口气,“大御所父子乃是从乱世一路走来的猎人。但伊达政宗并非寻常虎豹。他们先把小虎放到四国,再引箭对准老虎。我必须作好准备,怎能坐以待毙?这些都是未雨绸缪。只有如此,他才不敢小觑了我。我现在还是一只猛虎,还能让他们惧怕。” 远藤弥兵卫却浑身颤抖:政宗的想法和柳生宗矩之意有着莫大的差别。政宗观天下,以长气惧人;柳生论人心,以德行服人。柳生与大御所之自负的背后,乃是自信,因为德川幕府拥有绝对实力。大坂两战如戏,正是实力悬殊所致。 “怎的了,弥兵卫?”政宗带着戏谑的语气道,“在人费尽心思要除掉我这只从乱世走来的老虎时,老虎身旁若有一只涉世未深的小虎正步履蹒跚,老虎自会受人束缚。现在你知我为何让上总介去越后了?” “……” “哈哈,无他。我对上总介道:诸事我会亲自替他向将军赔罪。孩子刚刚出生,就去一趟高田城,静候佳音吧。” “可是,这……” “你是说这不可能?哈哈,不错。但这也是策略。要是小虎蹒跚来到江户,只会变成将军手上的人质。但若让他回到越后,即便是只小虎,对于将军,便是一头可惧的野兽。” “……” “战事伊始,当务之急乃要迷惑对方,以乱其阵脚。政宗一人就足以令将军畏惧,他亲弟弟在越后与我呼应,此所谓相得益彰。这样一来,对方便会担心,正好搅乱战局。” “可是大人既有这样的想法,还邀请将军……” “对。我要毕恭毕敬提出邀请,作为封赏字和岛十万石和举我为参议的答谢。” “但,柳生大人说,照这样下去,将军怕不会接受邀请。” “他不来无妨。”政宗摆了摆手,道,“我原本就未想过他会来。” “哦?” “这就够了。我已经加固了屋顶和墙壁,他见我已有准备,自不敢来,他若不来,怎能仓促行事,行无名之师征讨我?” 远藤弥兵卫再次感到脊背发凉。政宗行事虽小心谨慎,心中却毫无畏,惧。他那自负的神情令弥兵卫大感恐惧。 “柳生还说了别的什么?”过了片刻,政宗道。 远藤弥兵卫知,自己不可只这般沉默,亦不能胡言,稍有不慎,将会导致大乱。就如自己先前不明大御所和秀忠的想法一样,政宗对他们所想更是模糊。若双方因误会和自负生起纷争,乱事自是难免……想到这里,弥兵卫不免沉吟片刻。 “恕在下斗胆。”未久,弥兵卫有些顾虑,试探道,“在下以为,柳生所言中,有一事颇为重要。” “哦?好,你说吧。” “实际上,大御所和将军大人无意与主公相争,正好相反……” “相反?” “是。他们希望以德行化解两家嫌隙,希望两家能永远太平相处。” “嗯?”政宗把手放到耳后,复放声大笑,“弥兵卫,真是可笑。哈哈哈。是啊,只要对手言听计从,谁也不愿发动战争。哈哈哈,好了好了,这些话,你就不必再说了。不过有一事你要记着,只要有机会,自家的狗也会咬主人。世道艰难,我们不得不作这方面的准备。” “请恕在下斗胆。” “嗯?” “在下还未跟主公说上总介大人夫人,即我们家小姐的事呢。” “你快说。” “是。对上总介大人所受猜疑,小姐很是担心,想通过增上寺的上人,去见见深得大御所信任的天海大师。” “哦!她见天海做什么?” “向大御所致歉,希望天海上人能替上总介大人解释。小姐说若不如此做,便是有违妇道。她已请柳生去联络天海上人。” “嗯?” “柳生也觉颇妥当,便答应下来。” “你何不早说!” “在下原本想说,可主公……” “五郎八姬这丫头啊,忠辉日后不能踏进江户半步,她还不知,竟要去见天海!唉!”政宗咬牙切齿,大为不快,陷入了沉默。五郎八姬乃是他的掌上明珠,他甚是溺爱,实未想到女儿会因恋着夫君,挡在自己面前。他喃喃道:“柳生同意了?” “还有一事……” “有屁快放!” “柳生说,大御所责罚上总介大人,乃是因为不想和您打仗。他还说,大御所为了天下太平,宁愿儿子受苦……” 伊达政宗目光阴冷地盯着弥兵卫。他早就看出柳生宗矩身上有着一股非同寻常的力量。人生于此凡尘之世,不管嘴上何等冠冕堂皇,在领地和重赏面前怎能不心动?无论是太阁还是大御所,对此都一清二楚,才能统领天下大名。但,唯有柳生宗矩例外。在大坂战中,宗矩守于将军马前,救了将军性命,却拒绝加禄增封。 政宗也曾委婉建议给宗矩加封,秀忠却道:“他不愿为任何人的家臣,并以此为荣。他说若因俸禄而被封住进谏之口,便无法真正为天下效力,对已有的一切心满意足。” 政宗遂一笑置之,但自那之后,便对宗矩大感兴趣:此人拒绝加禄增封,那想要什么?宗矩如今让五郎八姬去见天海,为忠辉乞命,还处处顺着大御所的心思,时时以天下苍生为念,为了避免德川伊达之战而大费苦心,到底是何居心? 政宗紧紧盯着弥兵卫,使劲叹了口气,“弥兵卫,你觉得柳生的话有理?” “是。小姐的担心乃是遵从妇道,要是不让她见天海,只怕她不会罢休。” “天海若介入此事,我的心思便会暴露,你未想过?” “想过。” “那你为何不阻止小姐?你被柳生骗了。” “在下惶恐。主公也知小姐的脾气,在下说什么,她也……” “好了!”政宗焦躁地打断了弥兵卫,“柳生清楚地跟你说过,大御所和将军并无动手的意思?” “是。”远藤弥兵卫低下头,伏在地上。 “这么说,是我要发动战争了?哼,他在唬你。他说我若继续挑衅,便会发生战争,是这样吗?” “大人英明。”弥兵卫抬起头,脸庞不由痉挛,“在下若不明言,便是不忠。柳生说大御所和主公,同为善用兵法之人,但眼界相去甚远。主公身在山谷,故所见不远……” “哼!”政宗大喝一声,旋又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柳生那厮,自以为得道,我现在山谷,所见不远。哈哈哈!” 政宗的大笑令远藤弥兵卫不快:我豁出命进谏,您却放声大笑,这算什么!他遂道:“恕在下斗胆,还有一事。” “好了,你不说我也知了。” “不,在下必须说。柳生还说,大御所宁愿惩罚儿子,也要避免和主公发生争端。为了能说服主公打消举兵之念,首先应令天海和小姐一见。” “哦?” “柳生说,若小姐知道大御所心思,自会转告主公,天海也会帮她策谋。他说,为了伊达氏的将来,当令二人见面。” “住口!” “大人!在下还有一言,乃是小姐原话。” “小姐的……” “小姐说,她欲先通过天海上人向大御所道歉,大御所若依旧不回心转意,她也算尽了力。但,她不能和上总介分开,否则便自杀。” “愚蠢!教义禁止自杀!” “在下也说过,但小姐不听,还说这亦有先例,嫁到细川家的克蕾西娜便是一例。她说,伊达之女不应该输给明智之女。在下以为,怕无人能改变小姐的心思。” “住口!” “在下不再说了。只是,小姐作了这等决断之后,日思夜盼的夫君却在主公的授意下去了高田,她若知之,会怎样?她会选择自杀,还是独自前往越后?仅此一念,在下便觉肝裂肠断。”弥兵卫一口气说完,端正了姿势,又道,“在下无礼,要打要罚任凭……”他以额抢地,颤抖着肩膀哭泣不止。 政宗这才恢复平静,道:“蠢货,别哭了。” “……” “我并未责备你,只是让你莫担心。” 弥兵卫听了这话,愈发伤心——不管自己说什么,主公都只告诉他莫要担心。他怎能不担心? “你休要再哭!我乃五郎八姬的父亲,心中自有数。” “是。但……上总介大人的父亲乃是大御所。” “哦。”政宗闭上眼,抱起了胳膊,“你和夫人都说让我帮帮五郎八姬,顺她的意。我明白,我明白。” 远藤弥兵卫不再说话,暗想:政宗嘴上说明白,却带着满脸疑惑陷入了沉思,这才似动了心。五郎八姬若在柳生宗矩的安排下见到天海,便会明白其中内情——大御所责罚忠辉,乃是对政宗的警告。但五郎八姬若知了这些,她会怎样?她若认为无法说服父亲,只怕会亲去找大御所或将军,必给伊达氏带来大乱。 政宗一脸茫然,低声叹了口气,“阿胜还是固执如昔啊。” “是。小姐一向如此。” “看来,我还是不应让忠辉去高田,是吧?” “小姐以为上总介大人会在两三日内回来,想在他回来之前,把事情弄清楚。” “我非说此事!” “啊,主公是说……” “我是说,我应在上总介去高田之前,和他同去狩猎。” “狩猎?” “是。人长时不动,便会肥笨。要想不让身子肥笨,只有狩猎。” 远藤弥兵卫呆住,不知如何是好。他原本以为,政宗还在想怎样说服五郎八姬,没想到却突然说起狩猎。既是如此,政宗心中仍是不愿服输。 突然,政宗瞪大独眼,道:“弥兵卫!要是连根性也变得蠢笨,可就麻烦了。所以啊,我要带着鹰去狩猎。” “主公何时动身?去何处?” “明日一早,就在今春特意分给我们的葛西猎场。你集一百多人,天亮之前赶到那里,作好准备,单等我到。” 弥兵卫不语,茫然看着政宗,他满腹狐疑,却不敢多问。 “听明白了?” “明白!” “猎物少了,便是无趣。若在葛西打不到猎物,就还得往前寻。你吩咐下去,行动时脚步要轻,休要惊走了猎物。” “遵命!” “另,你告诉众人,休要惹我生气。我心绪不佳。” “遵命!” “你莫要这般紧张,我非在责你。我在责备自己,以防自己变成一块钝物。” 弥兵卫一脸茫然,慌忙低下头,离去。 平口,政宗总是狂妄自大,但怒时,却像惊雷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这种性子成为他吸引家臣的力量所在,也是他控制家臣的手段。无论何时何境,他都不会说出“为难”二字。其人不怒则胸若万川,发怒则力重千钧,弥兵卫从未见过拥有如此耐性之人。自从跟随政宗以来,弥兵卫也见过政宗生病,但从未见过他白日躺着。即便病重,他也只是凭着扶几靠上片刻,不到就寝时辰决不上铺。他对房事更是节制有度,他的姬妾,不仅有本国的,还有南蛮和朝鲜的,但他从未因贪恋女色而迟起。 今日见政宗带着怒气,又事出突然,远藤弥兵卫不得不立时照主公的吩咐去准备。他寻思,主公怕想借散心,思量上总介大人的事。 “主公今日心情欠佳,各位定要注意言行。”弥兵卫吩咐下去。虽已入秋,但大雁和鹤还要过些时日才能多些。他又道:“就算野鸭子也不多。各位定要努力追赶,休要让大人因猎不到东西而发怒。” “大人为何突然要狩猎?” 弥兵卫不语。政宗平素就让人惧怕,众人不敢再问,紧张地开始准备。 第二日一早,一百多人乘船从芝口出发,提前到了猎场,等候政宗到来。远藤弥兵卫自然不在其中,他行伊达管家之职,主公不在,他要负责守卫府邸。 弥兵卫送走众人,又送出政宗带领的十二骑士,方才约略松一口气,回到房里开始吃饭。 此日乃是个晴天,山鸡皆出来觅食。即便无大雁野鸭,自可猎得些山鸡……弥兵卫正想着,夫人的一个侍女进来,道:“启禀远藤大人。” “这么早,有何事?” “夫人请大人速速进城,向将军禀报大人返回领内的消息。” “大人返回领内?”远藤弥兵卫一路小跑到了三春夫人处,只见夫人倚着扶几,握着一封书函,陷入了沉思。 夫人乃是三春城主田村清显之女,名爱姬,才色俱佳,虽已四十多岁,依然端庄秀丽,脸上无一丝皱纹。她生下了五郎八姬和忠宗,和儿女坐于一处时,经常被人误以为乃是二人长姊。政宗亦甚是尊重夫人,无论遇到何事,他都会寻夫人商议,离家时所写的书函,多是给夫人。 “夫人,您说大人要回领内,是真的?”弥兵卫气喘吁吁跑进房内,劈头就问。 夫人皱了皱眉,道:“大事不好。” “啊?” 夫人无奈道:“他怕是想发起战事。” “战事?” “他在这上边写着要先发制人,回到领内,便立即与片仓景纲商议,作出决断。若有万一,上总介夫人和我可以自行决定去留。” 弥兵卫心中大忧,脸色苍自。大御所和将军皆无战意,此乃为何?伊达政宗从去岁到今年两度出征,只要向将军招呼一声,便可返回领内。他假装狩猎,是欲回领?莫非他真以为能打败幕府? “弥兵卫。” “夫人。” “虽然大人并未明言……” “夫人是说大人未明言要返回领内?” “是啊,大人现去狩猎了。” “正是。” “但,由于无甚猎物,大人心绪低落,要回领内狩猎。” “哦……” “你就称:大人原本就要回领内,之前一直留在江户,是怕有公务,但如今看来并无大事,故在狩猎之时吩咐你去禀报将军,说他要回领内了。”夫人似经过了深思熟虑,顿了一下,又道,“今日傍晚你再去,要是太早,便会被看穿。” 言罢,夫人一脸平静,一动不动。远藤弥兵卫心中落寞,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在下会着夫人的吩咐去做。”弥兵卫说着,探出身子,压低声音道,“可是夫人,大人真欲发起战事?” “这……谁知呢?” “夫人,您觉得我们举兵,有几分胜算?” 夫人缓缓摇了摇头,“毫无胜算。对此,大人也应清楚。” “那……主公为何还故意如此?” 夫人不答,转道:“你去见将军时,再加上一句。” “是。” “你就说大人回领内,想好生料理领内诸事。幕府若有公干,请莫要客气,派人去通传一声,大人自会即刻返回江户。要是加上这么一言,便无虞了。” “是。” “留我们在此,大人真是心宽啊。” 弥兵卫咬牙道:“在下以为,先向幕府禀报为宜,但只怕此事不会就此罢休。在下还有一事……” “你是说小姐?” “正是,这样下去,小姐怕是不依,不知夫人如何寻思。” 夫人微微闭上了眼,她也颇为担心。 “小姐这两日便会见到天海。天海已从川越来到增上寺。” “弥兵卫。你去向幕府禀报时,顺便见见小姐。” “劝她莫要见天海?” “不。”夫人缓缓摇了摇头,道,“她和她父亲一样,一旦决定,别人之言,定是油盐不进。到时你可以对她这般说……” “怎样?” “就说大人对上总介大人受责罚一事甚是震怒,决定和幕府一战,自狩猎处直接回了领地。大人性烈如虎,一气便能行走千里。当然,大人当与上总介大人议过此事。” “议过?” “是,你心中也当这般想,就说上总介大人也和我们大人一般心思,在回江户途中改道回了高田。战事已不可避免,请小姐作好准备。” 远藤弥兵卫无语,紧盯着夫人那张端庄秀丽的脸庞,其面如水,其言如刀,若说主公乃是鹰野之虎,夫人又是什么? “你听明白了吗?”夫人的声音依旧平静,“既然上总介大人已直接回了领内,而且战事已不可避免,小姐若听你这般说,肯定大为惊讶。但之后的事,你休多言,我自有主意。” “这……可是,这些话若传到了幕府……” “无妨。”夫人脸上露出微笑,道,“仔细想想便可知,大人实把我们都骗了。” “此话怎讲?” “他不仅骗了我,信上还写着,如有危难,让我自己化解。一旦将打仗的谣言传出,伊达氏必为千夫所指,但也是大人大展身手之时!” 弥兵卫大气不出,紧紧盯住夫人。她唇边露出微笑,似在冷笑:不管有何谣言,都与我无关!此令弥兵卫甚感忧心:夫人是否真正关爱夫君? “弥兵卫,男人应有男人的智慧。” “这……” “大人要与幕府背水一成。伊达氏的将来便甚清楚了——或是一战而得天下,或是一战而家破人亡。” “夫人……” “呵呵,是啊,一个年届五十的老将竟然和二十来岁的年轻武士一般,一怒之下便直接回了领内。他若未想到这样能引发战事,就不只是瞎了一只眼,乃是全瞎了!” “……” “他回到领内,定会与隐退的片仓景纲商议。景纲比他还年长十岁,两个这等年纪的人商议之后,还决意发起战事,自是无可救药了。” 弥兵卫惊讶地望着夫人,一声不响。 “弥兵卫啊,这次我且看大人的笑话吧。” “这……” “大人似要举事。若非如此,他必不会让上总介大人回领内。你去向幕府禀报之后,我们就散布传言,说大人要发动战事,为难为难他。” “哦?” “之后大人将会怎样想,我们且作壁上观。伊达氏原本就是幕府的眼中钉,一两次波折在所难免。人常言,真正疼爱孩子,就让他远行。我们就捉弄捉弄这远行的老虎,看看他的笑话。”言罢,夫人撇起嘴笑了。 弥兵卫对她这番话大为不解。望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他只想到充满斗志的鹰。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二十三 漏船火屋 元和元年九月初八,两个江户使者先后到了骏府。 其中一人为柳生宗矩,他并非将军派来,而是家康请来的。家康想通过他遍布天下的门生打探各地消息,就太平时代的武道问题征求意见。 另一人的到来,却是家康不曾想到的。此人乃是将军的侍童头目水野忠元,表面上,他此来是向家康禀报大坂一战中旗本将士立下的战功,以斟酌封赏诸事。忠元首先见到本多正纯,在正纯的带领下来到家康房中,然后请家康屏退了在场诸人。若非负将军秀忠机密要任,他不会要求他人回避,就连骏府重臣都要回避,事情的重要自然可想而知。家康清楚这些,皱起了眉头,道:“又有什么麻烦了?” 忠元显得比往常紧张,“此乃八月二十八的事。” “八月二十八,不就是十日以前吗?” “大人明鉴,就在十日前,本在江户的伊达政宗突然不见了。” “忠元,说话休要这么离奇。伊达政宗不见了?不是说他被人杀了吧?” “他原本说要改建府邸,还邀请将军大人到他府中欣赏猿乐,却突然返回了领内。” “那你怎不说他返回了领内,说什么不见了?” “在下说不见了,是因头一夜他还跟手下说要去狩猎,却在去猎场途中改变了主意,直接返回了领内。” “狩猎途中?” “他说猎场无甚猎物,不如领内好,骂骂咧咧回去了。” “这话是留在江户的人说的?” “正是。” “他走后第二日,将军方知此事?” “不,当日傍晚。” “嗯?既是如此,怕真是因未猎着东西而生了气。不必担心。” “可是,上忠介大人回领内一事,据说便是伊达一手谋划。因此有了传闻,说上总介大人夫妇分开一事让伊达很是恼怒,他便与上总介大人商议,准备举兵谋反。” 家康苦笑一声,一脸认真地陷入了沉思。 “关于此事,将军大人属下有两种意见。”水野忠元说话颇为小心,生怕家康责他大惊小怪,“其中一种较为强硬,认为这是对幕府的蔑视,必须责罚。另一种则认为不必担心,只要照原计划,先对上总介大人进行责罚,事情自会化解。” 但家康依然皱着眉头,紧紧盯着扶几上的花镜。 “将军大人说,伊达乃是大人您长久交好的友人,不敢僭越而自作主张,才派在下来相禀,请大人吩咐。” 不知家康想起了什么,再次发出一声苦笑,“真让人为难啊,将军被政宗的气势压倒了,这样不行,这样可不行。” “大人的意思,是说此时应该显出幕府的威严?” “非也。我是说,指责对方,人且不顾,责有何用?伊达说要领回上总介的妻子了吗?” “他并未对此多言,便急着回了领内。” “定是将军语气不重,尚需锻炼啊。” “是。” “人间诸恶,世上纷争,多起于误会啊。” “大人的意思……” “我向朝廷举荐了他,还赐与他的庶子秀宗字和岛十万石。此为我对他的补偿。这些补偿亦可以充分显示出我毫无敌意才让他领回上总介之妻。”家康道,“不如这样,就说希望伊达领回上总介之妻,同时要把德川家的一个女儿嫁给伊达嫡子忠宗,以续两家姻亲之好。要是这样说,对方就不会恼了。” “大人是说将军的千金?” “养女也无妨,重要的是能保证天下太平。”家康脸色阴沉道,“好了好了,我会想想办法,你先回去歇着吧。”他把忠元打发走,马上叫进另一个等着要见的人,便是柳生宗矩。“又右卫门,你听说伊达的事了?” “在江户,传闻已家喻户晓,甚至还有人说会发生战事。” “你说呢?” “在下以为,伊达虽一向为人轻狂,但这次却真有些过分了。” “他轻狂?有话叫弄假成真。你觉得我们应如何应对?是就势对他劈头一剑呢,还是对眼相刺?” “当然是对眼相刺。” “哦。因为未将剑对准他的眼,他才如此轻狂,目中无人?” “大人,轻狂和酒后发疯,是一事还是有别?” “你这个问题好生古怪。你是说,伊达政宗只是轻狂,非借酒发疯?” “是。他绝不会借酒发疯,他有条不紊,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家康咬着牙,发出一阵苦笑,“又右卫门,自从大坂一战以来,你长进甚多。你还无意接受将军的加封?” “是。若非如此,我会被大坂城陷之日便消失的奥原丰政耻笑。” “你非害怕奥原耻笑,你害怕的应是令尊的眼睛。” “也是原因之一。” “真令人羡慕,石舟斋有一个好儿子啊。” “不敢。先父地下有知,听到大人是言,必感欣慰。” “我叫你来,非为别的。我在世的日子不多,想明春再去一趟京都。” “去京都?” “是啊,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我抱着这想法进京,已是第三次了。” “大人此去有何事?” “此次进京,是想带着未来的将军竹千代进宫面圣。”家康脸上带着少有的自嘲,接着道,“真是让你见笑,原本以为,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不会事担心了。” 柳生宗矩吃了一惊,认真听家康往下说。 “然而,事情并非如我想象。” “哦。” “人年纪越大,便会越发忧心,分明已看到生命将尽,却还整日为世事迷茫苦恼,放心不下。又右卫门,我还没能‘悟’啊,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愚钝之人。” “在下惭愧,就连大人的这些话,在下也听不明白。” “我想过,不能迷乱下去。我想明确地将竹千代立为德川第三代家督。我这想法,你说说看怎样?我现在的心思,就如同身在火屋,行于漏船。” “火屋?漏船?”柳生宗矩还是第一次听到家康这般感慨。人人都希望安心,但世道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人怎能时时“安心”?人生于天地之间,原本就不能安心。已开始思索这些问题的宗矩,愈发为家康之言震撼不已。 家康又道:“我原本以为,已为儿孙们想得够周到了。将军,上总介,义直,赖宣……我以为此次把最小的儿子封到水户,儿女的事就不用我再操心了。可实际上,事情还没完,我又担心起竹千代来。” “这亦是人之常情,兵法上也是一样。” “所以我才有事要拜托你。你还年轻,能不能教给竹千代兵法,并于明春与我们一起进京。” 宗矩不言,默默望着家康。 “师父不能一代而终,你就答应了罢。人世多欲,迷茫不安已成了一个无底洞,我愈陷愈深。你就答应了吧。” “这……” “若将军有将军的师父,竹千代有竹千代的师父,父子二人必会产生隔阂,从而生成对立,更深的不和也将因此而生。我和将军很少争执,便是因为将军幼时有阿爱,阿爱把我的心志传达给了秀忠。而且成人之后,秀忠身边有本多正信,也正确无误向他传达了我的心志。但即便如此,将军有时还会拂我心思。” “……” “我将不久于人世。待我离去,便无人能交通将军和竹千代了。因此,我整日忐忑不安,就如居火屋、坐漏船。怎样,你可愿意?” 柳生宗矩不由心头一热,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明白过来,这哪里是老年人杞人忧天,这才是真正的关爱、真正的谨慎。宗矩一时大为感动,激切道:“大人言重了,在下不才……” “你答应了?”家康松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那我还有一事问你,你认为将军会对上总介动刀吗?”他马上把话题转向了忠辉身上。 “我日日担惊受怕,夜夜忧心忡忡。将军治理天下,倘若家中起了内乱,还谈什么天下太平?”家康又轻声道,“是争斗还是和睦能带来天下的繁荣昌盛,就连三岁小儿都知。但即便如此,稍不留意,便会产生争执,这世间就是如此。我便要消除将军和上总介之间发生争执的可能。人老了,总会不自量力,但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你觉得我把处罚上总介的事交给将军,可合适?” “这……”柳生宗矩支吾着,开始思索:家康公还有另一层意思,似是索性不管忠辉,一举制服政宗。这又回到了方才的问题上——是应劈头一刀,以武力制之,还是先将刀对准对方之眼,以机巧取胜? 宗矩沉吟片刻,心中略定,道:“在下冒昧一问,大人以为将军和伊达二人短兵相接时,伊达是一个怎样的对手?” “短兵相接时?” “恕在下冒昧。” “应是个可怕的对手。”家康道,“你也说过,政宗并非那般轻狂,他看似要和我单枪匹马对决,实际上周围早已伏下援兵。他就是这样一人。” “是。” “因此,不得掉以轻心。” “在下也这般认为,但在下想冒昧让大人想象一下,将军单枪匹马和伊达对决之情形。” “哦?” “伊达说不定真在四面八方皆埋下了伏兵,这样的话,将军当采取一些对策。” “是啊,我当帮将军一把。” 宗矩见家康应得爽快,笑道:“大人,您一直都是这般做的。只是,大人现在所帮的不仅仅是将军一人,而是每一个渴望太平的大名和庶民。这便是大人的丰功伟业。” “唉!我明白,我明白了啊,又右卫门。”家康眼中含泪,道,“你觉得我之所以着急,乃是因为想帮太多的人,是吗?” “大人不如此便不会安心,您急天下之所急,正因为您一味顾念苍生,故在外人看来,安然如山啊。” “动即是不动?”宗矩施了一礼,道:“对上总介大人的责罚一事,请大人帮帮将军。” 家康突然觉得,柳生宗矩似是奉将军之命而来,但这也无妨,宗矩的话有理,只要按理行事就是。的确,政宗在太平时代还要以乱世之道行事,将军却秉承家康之志,一心想巩固太平。二人之间自有差异。但将军并非拿政宗毫无办法,只是他若轻易使用权力和实力,举兵征伐,便会战事再起。德川父子为了天下太平,开创幕府,世间若再起战乱,便是他们的大败。因此,即便是要帮秀忠一把,也不能再生战乱。 “我明白你的意思。”家康道,“但又不明,政宗是怎生想的,他为何要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挑衅之态?” “这……”宗矩笑道,“在兵法上,此曰投石问路。” “他想试探将军?” “是。他想要试探的不仅仅是将军,也包括将军的帮手大人您。伊达若看不清您父子二人合在一处的力量,他便很难改变心志。这同样也是一个迷局。” “不错。”家康使劲点头,大为叹服:又右卫门,你已成熟,并不亚于乃父石舟斋。 “政宗是想试探一下,幕府是否有实力让他放弃战争,他才故意让上总介回领内,自己也一走了之。大人说呢?” “哦。” “恐怕他会失望。但他也是一世豪杰,若见人有所备,己方力有不逮,便心服口服,一气撤回领内。” “这么说,政宗并无战意?” “他并非愚钝之人,不会挑起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事。况且,他身边还有片仓……” “这么说,将军并非要兴兵,让伊达安心足矣。” “不!”宗矩意外地加重语气道,“若不令伊达知自己无法与幕府抗衡,他便会变成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他瞪大了眼,说得斩钌截铁。 “嗯,老虎怎会不食肉?”家康见宗矩那样看着自己,笑道,“他虽无战意,也并无顺服之心。在这太平世间,这只老虎因寻不到猎物,才大发雷霆。” “大人明鉴。”宗矩的目光缓和下来,笑道,“但,他到底是要在这太平世道变成一头驯服的老虎,还是依然要做一头行走在野外的吃人之虎,林中百兽都在拭目以待,且看将军如何扬起鞭子。” “哈哈,宗矩啊,我再问你,若让那老虎继续留在林中,将军也已亡故……当然,那时我也早已不在人世,在世的便只有拜你为师的新任将军竹千代。” “这……” “你想想看,斯时你将教竹千代怎样的手段,以对付那老虎?” “大人真会出难题。”宗矩一脸兴奋。他一本正经想了想,方道:“到时,把那老迈之虎和林中百兽同宣召到将军面前,让将军吩咐……” “要说什么?” “诸位,你们中多有人与我祖父和父亲同历乱世腥风血雨,一路走过。你们乃是我祖父和父亲的友人啊。” “是啊。” “因此,出于友情,祖父和父亲会对你们客气三分,但我不一样,你们莫忘了,我生来便是征夷大将军。” “哦。” “若有人胆敢不服,挑衅太平,我决不轻饶,请诸位谨记。” 家康不由一阵轻笑,道:“是啊,到了竹千代那一代,诸人天生便是将军家臣……” “斯时,既无必要发起战事,亦无必要互相杀戮。若有争执,只要将军的一个命令便可解决。只有这样,才能令老虎意识到,爪子之利和牙齿之锋都已失去意义。” “好!我问了一个无趣之问。此事不可泄露出去。” “在下明白。” “你下去歇息吧。我还得好生想想,应怎样帮将军一把。” “请莫要拔刀,不可流血。” “你是想说,若轻动刀兵,便是失败?” “在下不敢。” “好了,我知道了。明春进京一事以及竹千代,就拜托你了。”言毕,家康取下身上所佩短刀,放到宗矩面前,道“拿着,此乃备前兼光所制。” “多谢大人!”宗矩感激不尽……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二十四 慈悲之本 柳生宗矩退去,德川家康并未立时召见专门从长崎赶来,求出海朱印状的长谷川藤广一行。 本多上野介进来,道:“让他们进来否?”家康摇头,“你去帮着办一下,完事之后跟我打个招呼即可。” 上野介正纯知家康在为何苦恼,遂领命而去。藤广一行有十一人,内中还有唐人和西洋人,皆来请求签署往吕宋、交趾、暹罗、高棉和高砂等地的朱印状。 大坂战事结束以后,商家们又开始活跃,纷纷欲往海外扩展。 家康在一张纸上写下:慈悲为草木根本,人和乃花朵果实。然后把纸交给正纯,要他说给前来索要朱印状的人,让他们以此为在海外行事的准则。 在海外,只有人和才不会生乱;但,人和只有拥有了慈悲之本,才能开花结果。因此,要想得到人和的花果,必须努力培养慈悲之根。“慈悲无疆,人和无界,要培养慈悲之本,应始终以人和为念,并以此作为生意成功的根本。” 家康如此吩咐了正纯,等他退下之后,便开始回味自己刚才写下的那一句话。“慈悲为草木根本,人和乃花朵果实。”在伊达政宗一事上,自己是否不够慈悲?又右卫门言,应将那老虎赶进幕府之门。这太平之门,不正是缺乏慈悲之门? 人与人立场对等时,便无所谓慈悲,只有同情。因此,所谓慈悲乃是对苍生的关心,但我是否似这样一种心思看政宗呢?家康开始反省,他有些羞愧:正因他能充分识得政宗的能力,政宗才时常让他感到恐惧,这份恐惧亦带来一丝戒心,使得他在与政宗接触时,总是小心谨慎。但他从未认真思量过,自己乃是畏惧政宗。 家康独自思量了小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外边已经日影西斜。 “大人,要掌灯吗?”一个侍女走来,小声问道。 “还早。现在点灯太不节俭。”家康道,“叫出云守胜隆进来。”他终于想出了一法。 侍童头领松平出云守胜隆,此时已被擢升为骏府的大总管。由于他顺利地向松平上总介忠辉传达了“永不见面”之意,完成了使命,家康便破例提拔了他。 胜隆来时,已至薄暮时分,但家康还未让人掌灯。 “胜隆,稍微有些暗,你就忍耐些。”家康道,“老夫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节俭了。现在天下还很贫乏,节俭乃是第一要紧事。” 胜隆似早已经习惯了这些,道:“天尚未黑尽。有事大人尽管吩咐。” “胜隆啊,你还未成家吧?” “啊?是。” “我给你一个女子,你可愿意?” 胜隆吃了一惊,马上坐正。 “我把阿梅给了正纯,就把阿牧给你吧。她年方十六。” 胜隆愈发紧张起来,一言不发。阿牧乃是家康侧室当中最年轻的一人,二人每日都会见面,胜隆自然知道她的年龄。正因如此,他才感到惧意遍生。 “阿牧常说,你是个名副其实的武士,对你很是倾心。我也该给自己身边的年轻女子寻找归宿了。让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子落发为尼,实为不道。” “这……但是……” “好了好了,想必你也不厌弃阿牧。就让阿牧嫁给你吧。” 此时,女人尚不因改嫁而为人闲话。此前旧例,贵者身去之后,身边年轻男子中须有人为之殉身,女人则落发为尼,日日为其祈求冥福。因此,家康归天之后,诸侧室亦当日日坐在长屋一隅,在诵经念佛中打发时日。但最近,家康却把侧室一个个都与了人。本多正纯就娶了阿梅夫人,将其立为正室。此种奇怪的馈赠方式,所受之人已当成一种荣誉,并无非议。 “你不会厌弃阿牧吧?” “不。这……” “嘿嘿!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阿牧定会大喜。说正题吧,你去一趟高田。” “高田?” “待你从高田回来,我就为你们完婚。我会给阿牧办一些陪嫁。但,你要好生完成出使高田的任务。” 胜隆心中暗暗叫苦。他咬着嘴唇,一脸为难。这时他已明白家康的心思,忙道:“在下斗胆问一句,方才这事……” 家康却故意装糊涂,道:“方才这事?你是说阿牧还是出使高田?” “是……是这两事。” “两事?” “恕在下斗胆,出使高田才是正事,可对?” “你说呢?” “大人是说,出使高田并不简单。按上总介大人的脾气,在下的话,他怕根本就不会听。故大人令在下莫要急躁,只要能顺利完成任务回来,便为在下举行婚礼,可是这样?” “哈哈。”家康若无其事笑道,“既都明白,无需多言。明日就出发吧。” “不!”话一出口,胜隆才意识到自己失礼,到底年轻气盛。 “你不愿?你要抗命不去?” “不,在下是说,把这两事扯在一起,让人觉得不妥。” “胜隆!” “大人。” “你以为你能和我一般看透人生?此次出使高田,须抱着必死之心,方能完成任务。我以婚礼为诱,乃让你珍惜性命。你怕别人说你想得到奖赏才出使,自作聪明!” “这……” “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家康一声断喝,旋又压低声音,“是啊,对付上总介,寻常法子不行。他违背了你们二人的约定擅自回了高田。但正因如此,才必须令你出使。” “……” “你要责问他为何背约,然后便可以明白事情原委。你把我的意思传达与他,便会令他感到内疚。” “大人的意思,怎样处罚……” “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你要作好准备——如此还无法完成任务,便是无用蠢材。” “……” “我令阿牧嫁给你,是觉得你定能完成任务,是信任你。你竟自作聪明,就凭这点见识,还能干成什么?” 胜隆翻着白眼,叹了口气。 “我此次选你出使,不像上次那样是出于父子感情,而是策略,是为了巩固天下太平,平息那些蠢蠢欲动之心。”家康继续道,“天下有公有私,凡俗之人常会将二者区分,若分开,便要忍受因‘公’废‘私’之苦。能否恰当协调‘公’与‘私’,便显出一人的能耐。” “恕在下斗胆……”胜隆打断了家康,“在下以为,若顺利归来,大人便为在下完婚,是为公私不分。” “一知半解!” “啊?” “我是说你尚稚嫩。若人常在心中为公私而苦,那么这一生只能是不断牺牲。愈是想遵守法度,维护秩序,人生便愈苦。原本美好的人生便会变成苦海。” “应怎样想才是正道?” “有公有私,各得其宜,方为人生上上之策。”家康看着年轻的胜隆,笑了——骏马有时也需鞭策。他又道:“胜隆,我已不为上总介而苦恼了。我若一味关注他的不幸,便可能忽略对第三代将军竹千代的调教,或令企图乱天下者有机可乘。因而,对我来说,我已无公私之分,只需各得其宜。也正因如此,我才想到了阿牧的归宿,才把她交给你。” 胜隆侧首沉吟,仍是无法平息心央焦躁。 “我跟你说这些,乃是因为,你身边还将出现一人,夹在公私之间,痛苦不堪。” “在下身边?” “是,就是令尊。重胜乃忠辉家老,我若派你去传达令忠辉切腹的命令,上总介若一气之下起兵,偕伊达政宗造反,令尊将如何是好?” “啊!”胜隆一下子呆住。 “令尊的处境之艰难,你是否发现了?” “啊……” “你若发现了就好。只怕令尊听说是我派去的使者,也会与上总介坐在一处听我的吩咐。这样的话,你更要注意怎样说话了,稍有不慎,便可能使你父亲痛苦不堪,切腹自杀。” “是。” “你放开些,休要惹怒上总介,亦休要致你父亲自杀,你也要活着回来和阿牧完婚。这三件你都应该想到,只有把这三件都想好了,才说明你真明白了。在思量问题的时候,应把眼光再放长远些。” 胜隆脸上一阵红一阵自。和阿牧的婚事,他原本以为不过是赏赐,实则却是为了解决上总介这难题。 胜隆紧紧盯着家康,叹一口气:大御所是否真已放弃了上总介?当然不会,这世上哪有父亲不关爱儿女,哪有儿女不忧心父亲? 当家康说到重胜可能会自杀时,胜隆不由心中狂跳,“大人,在下还有一事要问。” “尽管问。” “大人,您已决定命令上总介大人切腹了?” “我还未决定。”家康语气平静,但愈发加深了胜隆的疑心。家康又道:“那就得看你了,我并不恨上总介,只是不想让大坂之战那般毫无意义的仗再打。若重复这等战事,便说明我和将军都无治理天下的能力。” “大人,您……”胜隆壮着胆子道,“您不明言,在下一介浅稚之人,如何作准备?” “胜隆,这就不对了。不管于公于私,你认为这个世上有愿除掉儿子的父亲吗?” “虽如此……” “那你就休要想差了!问题的根本在于防止伊达起兵作乱。能否让上总介继续活着,这毋需问,秀赖当初也是一样情形,我真希望当时片桐市正的心能放开些。” “这么说,大人是想令在下这个冒失之人,去完成和片桐当年一样的使命?” “是。你要是想好了,我现在就可爽快地答应你。但,你目下还是白纸一张。” 大御所真是巧舌,三言两语便把责任转嫁到了别人身上。胜隆突感气恼,这样的话,他只能任人摆布了。 “胜隆,我再说一遍,在这个世上有叫‘和’的果实,它并非一朝一夕便能长成。在泥土深处,必须有叫‘慈悲’的根本为它添肥。战乱便是怨恨之根生出来的仇恨之花。” “这么说,大人,您不仅让在下去做这个使者,您还有慈悲的办法?”胜隆急道。 家康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当然。我怎可能只把这重任交与你一人?大坂合战已让我大感惶恐。” 由于家康语气严厉,胜隆身子不由得往前一伏。他原本以为大御所只是把他推向了难境,但一听大坂合战亦令大人惶恐,他似感被人打了一巴掌,有些不知所措。 “大坂战前,我若能不辞辛劳亲自前往大坂一趟,万事皆谐。我若亲自见过秀赖母子,自能说服他们,焉有后来的结局?” “大人的意思,是要亲自去见伊达?” “我倒要看看,伊达会否老老实实回江户来。我要去江户,若不用尽一切手段,阻止战事,便会与大坂的情形一样,到了这把年纪还须再穿铠着甲。大坂之战便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最近大人也要……” “我会如你一样努力。我去江户,你去越后,但我想听你从越后传来消息,再动身。” 胜隆低头,脸色通红,家康公之言让他感到惭愧。 “对上总介的惩罚已然确定。但,希望你此次出使能将此事处分得宜,莫给更多人带去伤害,尽快回来与阿牧成婚。等到那个时候,你也就长大了,更是成熟了。每当见到你,我便会想到大坂冬役时去了茶磨山的木村长门守。他现在若还活着,亦是一个如你这样大有前途的年轻之人。战乱不仅会摧花折木,还会助长怨恨的根茎,只会给世间带来苦痛。你要记得我的话,撒播慈悲种子,培言慈悲根茎。你现在有主意了?” “大人!” “看来你终明白了。” “在下有一个请求。” “哦,你说吧,不必客气。” “上总介大人将来怎样,且不说,目下……” “你是说先把此事搁上一搁?” “是。上总介大人还只是新开之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人若能给他痛改前非的机会,他当能修成正果。” “哦。” “但,大人若命他切腹,就如同花朵刚及开放,便被人掐去了。” “且等,胜隆,我何时说过令他切腹了?” “因此,在下才请求大人莫下达此令。在下只要把大人的话记在心里,便能够顺利完成使命,回来成婚。” 家康突然别开脸,点头不已。胜隆这份情,亦是他顺利完成使命的根本。但若一开始便由着这份情谊办事,便可能导致其父切腹自杀,他自己为忠辉殉死。此令家康甚为忧心。但,若让忠辉活在世间,忠辉能否真与伊达断绝关系呢? “大人!”胜隆一脸严正地伏下身子,“请大人千万莫下达切腹之令,请大人三思。” “……” “只要大人答应在下这个请求,即便大人令在下今晚出发,在下也又不容辞!” 家康依旧不明言。他嘴上虽说还未作出决定,但令忠辉切腹之念早已根植心底。世间之人,有时生实比死还要痛苦。一狠心令忠辉切腹倒也罢了,若令他蛰居一隅,小心翼翼苟活,可比生还要痛苦百倍。 “胜隆啊,你不觉得,上总介这种情形,切腹岂非让他解脱?” “大人这话令在下感到意外。”胜隆使劲摇头,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道,“大人亦常说,人来到这个世间乃是神佛的旨意,断送别人的性命即是违背神佛,乃是罪过。人死如灯灭,一旦切腹,焉可复生?上总介大人乃是聪慧之人,只要能活下来,日后定能明白大人苦心。” “只怕上总介不会有这等悟性。” “恕在下直言,在下觉得,这只不过是大人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解不开的疙瘩?” “是。大人觉得是自己导致了秀赖公自杀身亡,故,您想牺牲儿子来抚平心中内疚。目下大人心里既有这样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怎能平心静气处事?” “哦?” “若令上总介大人切腹,大人日后定后悔。事事后悔,必将陷入苦恼深渊。因此在下以为,大人不如饶得上总介大人性命,看他日后如何。如此才是神佛真意。” “可是胜隆,我已七十有四了啊。” “因此,之后诸事托付与将军大人便是。且看上总介大人是否真会成为太平天下的麻烦。大人啊,上总介大人毕竟是将军大人的亲兄弟!” 家康点头,闭目喃喃道:“好了好了,我再想想。今夜你就陪我一起用饭吧。天已经黑了。”他拍手叫来侍女,吩咐道:“掌灯,我已看不清胜隆的面目了。”然后,他似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去一趟长屋,让阿牧来伺候晚饭,就说我有礼物给她。” 吩咐罢,家康笑了,声音嘶哑道:“好了,胜隆,我要与你商议一下,我会真心听取你的意见。无论如何,都要于今夜作出决断,明日一早你就得出发。”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二十五 越后悲雁 元和元年乃是闰年,有两个六月,故冬日原本来得早的越后,不到十月就下了霜。 松平上总介忠辉望着渐渐变黑的潮水,品味着冬季的霜气,思量自己目下的奇怪处境。他已不似当初回到高田时那般忐忑不安,但望着这单调的潮起潮落,忽觉世间一切皆如梦幻。 父亲真的想惩罚我?至今为止,他还未亲耳听家康说起此事。最初让他吃惊的,乃是松平胜隆的突然到访,其次则为岳父派来的密使。密使说,他一旦回到江户,便可能被将军不由分说幽禁起来,还不如先回领内,等待将军派来的正式使者。领内有人有马,因此,将军必有所顾忌,不会轻易动手。虫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莫如先离险境,静观时变。 “江户的情况,伊达大人会派人相告。您且先回去。”忠辉听密使这么说,也就改变主意,回了高田。但回到高田,他却真正担心起来:将军若真派了使者,又当如何?因此,他日日都焦虑不已,难以忍受。 然而,将军的使者至今未到,忠辉倒是接到政宗也撤回领内的消息。他不由想道:已过去两月,夫人在江户做什么? 回到高田,见到德松丸之前,忠辉感到异常兴奋与激动,但见过婴儿之后,却觉极其平凡,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不辨相貌,怎能指望与其心灵相通?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直接去江户。 领内农田几已收割完毕,百姓都在兴高采烈庆祝今岁丰收。但目下忠辉已被剥夺与百姓同欢的权利。让他成为一个拥有六十万石俸禄大名的是父亲,现在要把这些统统收回的也是父亲;给了他性命的是父亲,现在将他大责一顿、许会取他性命的也是父亲。试问天地,我松平忠辉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而生,为何而活,又是为何习武,为何受到百般责骂? 天气晴朗之时,忠辉的疑问常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一到阴沉之日,他的疑问便如北国阴郁的天空和海面,笼上心头。此刻,忠辉亦心陷阴郁之中。 “大人,三条城的家老求见。”前不久生下德松丸的阿菊在门口两手伏地,小声禀道。 “让他不必拘礼,进来吧。之后你就不要来这里了。”忠辉道。他这些话并非出于让她待在孩子身边的体贴,而是因为思念伊达夫人而生的冷漠。 “是。”阿菊应一声,小心翼翼离去。这又令忠辉感到一种难忍的郁闷。 “大人,一向可好?”背后传来父亲为他任命的家老——三条城城主松平重胜的声音:忠辉默默望着大海方向,不语。 “在下今日是来向大人报告一些骏府和江户的事。” “江户那边已下处分命令了?” 重胜不答,转道:“江户流传着一个不太好听的传闻。” “是说松平忠辉谋反?” “不全是,稍微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你说说?” “谣传说,明年正月会再次发生战事。大御所亦为了此事,将于近日离开骏府,前往江户。” “说谁会发起战乱?” “自是伊达。伊达为了起兵,甚至未禀报一声便回了领内。因此传言四起,说一战已不可避免。” “哦,这么说,伊达的同谋便是我松平忠辉喽?这话我已听够了!” 但重胜并不年轻了,也非愚笨之人,他并未就此退却。他似是骑马来的,一边缓缓擦着脖颈间的汗水,一边道:“大人,您也要把心放宽些,好生思量一下了。” “我把心放宽?” “是。您只要睁大眼看一看便知,世间诸人莫不同等而生,不仅大人您经历着大风大浪,大家都各自经历着波折,面临着困难。江海不捐细流而成其大,泰山不让杯土而成其高。” “哼,你又来说教。不过无妨,反正我闲极无聊,你且说吧。”忠辉生气地看重胜一眼,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看到松平重胜弯着上身,额头大汗淋漓,那样子即如刚从温泉中爬出的癞蛤蟆,便笑道:“老头儿,你好似来得急啊。” “是。在下害怕被后面的大雁赶上。” “大雁?” “犬子胜隆奉大御所之命出使高田。” “胜隆要从骏府过来?” “正是。怕是大御所见将军大人难以决断,便亲自派出了使者。看我身上这些汗。”重胜突然哼了一声,擦了擦汗水和泪水。 “哦,父亲亲自出马了?”忠辉听重胜说到了自己关心的事,心里的疙瘩逐渐解开,“老头子,休要哭,我已从阴沉的天空看到了丝丝阳光。” 重胜并不回答,转道:“不过还有一个传闻,说战事的传言不过是谣传。”他开始抽鼻子。 “传言乃是谣传?” “是,这另一个传言说,不会再起战事。这传言并非来自市井,而是从将军亲信口中传出。” “哦,还有不打仗的传言。” “是。伊达领内的片仓景纲……今年已五十有九,据云已经病危,将不久于人世。” “小十郎的长辈……” “不管遇到何事,政宗总会去寻退隐的片仓商量。要是景纲病危,政宗自会放弃起兵之念,这便是传言的依据。” “不无道理。” “可是,大人打算怎样?” 忠辉听这么一问,瞪大了眼道:“什么打算?” “犬子一两日内便会带着大御所的旨意来到高田。请大人在此之前作出决断。” “哈哈哈!”忠辉不由大笑起来,“你休要再装糊涂,老头子。” “是。” “父亲派你来监视我,我不过是你的俘虏,我哪有什么决定的权力?你是狱卒,我不过是牢狱里的犯人。我这犯人哪敢违抗狱卒和父亲的意思?哈哈哈哈。” “这么说,大人便是想老老实实听从大御所的命令?” “我除了老老实实听从,还有什么办法?你休要说些不着边际之言,乱我心志。” 松平重胜耷拉着肩哭起来。 “别哭了!我不需你的同情。” “大人……” “何事?” “大人,您可知老夫为何这般急匆匆赶来?” “你不会是来劝我举兵吧?” “不,当然不。可是,大人若真有此等决心,那也……” “什么?” “在下也想了许多。奉大御所之命跟随大人的那一日起,老夫的命运就已注定。” “我听不懂!你这是在发牢骚,还是规劝我?” “都是。当时大御所送给在下一柄短刀,他说,若发现大人您有谋逆之心,便令我用这柄短刀杀了您。”胜重一边说,一边拿出短刀,放到忠辉跟前,号啕大哭不止,“大御所将您托付给了在下。成濑正成跟随了义直公子,安藤直次跟随了赖宣公子。他们二人都和在下一样,从大御所那里得到了一柄短刀。” “你是让我自杀?”忠辉脸上没有了笑容,额上暴出根根青筋。 “不。请大人先冷静。” “浑蛋!松平忠辉到现在还有何不冷静?我目下只是一条鱼,一条别人案板上的鱼!” “因此,老夫才决定把大御所赠的这柄短刀给大人。” “刀?” “是,老夫终于明白,大御所送这短刀,有两层意思。其一,万一您真有谋逆之心,就令我杀了您。但这个意思背后是信赖,亦才是最重要的。”松平重胜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水,接着道,“大御所的意思,其实是他相信在下不会把大人调教成一个谋逆之人,因此,才把大人的生死托付与老夫。” “哦。” “重胜就有了两个责任,看似两个,实为一个。只要在下尽忠尽职侍奉大人,便不会出现那恶果。” “……” “然,现在却出现了乱子,这完全出人意料。但既然出现意外,自是老夫修为不够。大人,老夫已想明白了,方将这刀给您。” 忠辉依旧一脸怒气,看看短刀,又看看重胜,“我还不明,不懂!” 重胜道:“老夫把这刀给您,是因老夫无能,未能完成大御所的嘱托:在下已然对不住大御所,若再对大人不忠,怎还有做武士的资格?” “你说什么?我还不明。你不是发疯了吧?” “大人这话让在下心痛。若说大人是别人的俎上鱼肉,那么老夫也只能跟着大人去做那鱼肉。老夫已经决断,大人,也请您作出决断,当场杀掉从骏府赶来的犬子、举兵造反也好,赶往奥州和伊达大人会合也好,都要当机立断。今日老夫把这柄短刀给您,从今日起,松平重胜就是大人的家臣,听从大人的命令,照大人的指示行事。” 忠辉表情骤变,道:“你给了我短刀,以后就不再是父亲派来的家老了?” “正是。老夫乃是上总介大人一人的家臣,大人把我煮着吃烤着食,悉听尊便。” “杀了你儿子,也无妨?” “无妨!” “为慎重起见,我再问你,你要说心里话。即便我要杀了你儿子,率兵赶往仙台,你也无异议吗?” “当然!随大人之意。” 忠辉突然缄口不语。松平重胜称自己虽辜负了大御所的期待,却要为忠辉尽忠。这些话深深刺痛了忠辉:老头子在怜我身陷困境,但即便如此,他实令人惊心,竟说可杀其子,也可与伊达结盟,还说要率领军队,听从调度,这便是对父亲与将军的背叛。义直和赖宣都在父亲和兄长的关怀下一步步成长,唯独我忠辉竟有今日。罢了罢了,这老家伙实在让人无法明白。 想到这里,忠辉却省得,嘴上所言未必出自真心。这个老头子这些话,怕不过是他的策略。他或是觉得,说要为我赴汤蹈火,不管背上何样的污名也在所不惜,我一听,说不定反而大为感动,老老实实接受处分。如此,他儿子平安无事,他也履行了职责,父亲和兄长也均如愿以偿。 忠辉眉宇间带着疑惑,道:“你改变主意了?” “是!” “嘿,那我就得重新想个办法了。”忠辉试探着道,“实际上,我本已下定了决心。原本以为有你在旁,我不过一个手脚都动弹不得的犯人。但,你既有这份心思,事情就不同了。人生只有一次,我须无怨无悔。” “是,和老夫想的完全一样。性命只有一次,不能稀里糊涂。” “你留在这里,我想好了。”忠辉站起身来。他感到自己无法再待在房里,遂走到廊下,朝婴儿房间走去。他觉得当面怀疑重胜,大为不忍。 婴儿在走廊一端的阿菊房中。忠辉大步走进房里,轻轻站住,瞧着乳母怀中的婴儿,他就像一块红色的肉团。 “啊,大人!”坐在乳母对面看着孩子睡觉的阿菊慌忙低头;两手伏地。 “嗯。”忠辉冷冷地扭开了头。这婴儿的性命也只有一次吗?他顿一下,道,“阿菊,你爱这个孩子吗?” 阿菊惊讶地抬起头。她五官匀称,面上却没有血色,眼里充满惊慌。 “我问你,你爱这孩子吗?回我话。” “啊……是。妾身爱他。” “我若现在要把他杀了,你会怎样?”忠辉的话说得残忍阴冷。 当他走进这房间、看见酣睡的婴儿的那一瞬间,便忽地明白胜隆将带来何样的命令——定是切腹!重胜定得知了消息,才慌慌张张跑来。如此思来,那老头子所说一切,莫非有几分真实? 忠辉正想着心事,只听刭阿菊忧郁的声音:“大人,妾身有事想问大人。” “问我?我是在问你。我若亲手杀了这个孩子,你会怎样?” “嗯……” “你会一言不发把孩子交给我,还是……”他感到一阵焦急,顿了一下,接着道,“跟这个孩子一起赴死?” 阿菊的目光突然停在正在酣睡的婴儿脸上,那眼神并不迷离,却带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妾身会求您,求您放了孩子。” “我若不愿呢?” “妾身就一直求您……” “不!现在父亲生了我的气,要命我切腹。因此,这孩子怎可留在人间受苦?太可怜了,我要带他走。” 阿菊突然跑到了婴儿和忠辉之间。她紧紧盯着忠辉,眼里无任何感情。 “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不愿服从我的命令?” “……”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陪他死?” “……” “好吧,你既然这般关爱孩子,你就跟他一起死吧。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啊!”乳母发出一声悲呜,猛往后退了一步。她以为忠辉真要拔出刀来。 “不要吵!”忠辉厉声喝道,又自言自语道,“在骏府,母亲肯定也在求父亲。但是父亲心中有无法动摇的理由,他已作出了决断。” 婴儿依旧酣睡,乳母战战兢兢蜷缩在一旁。阿菊抬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忠辉。她平静而冰冷的表情下,燃烧着一团紧张的火焰。 “但父亲的理由,连重胜这老头子也无法理解,那理由原本就与我了无关系。”忠辉继续自言自语,“正因如此,兄长无法处罚我,父亲才亲自出马。他的理由就是,只要我忠辉没了就好。于是,重胜这老头子……” 忠辉又使劲摇头。重胜忽说可以率兵前往仙台,这种变化还是让他无所适从:若重胜跟着自己举兵反叛,他的儿子胜隆怎办?自己若真的率兵赶往仙台,从骏府赶来的胜隆就不能留下。即便不杀胜隆,按照胜隆的性子,也会当场自杀身亡。老头子既然那么说,定已作好了准各。 “阿菊!”忠辉突然一喊。阿菊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只听忠辉柔声道:“我们的儿子……就交给你了。我若有万一,你就带着孩子回娘家。” “是!” “然后,你就说孩子死掉了,或给农家了,只要能保全他性命。” 阿菊不语,单是使劲点着头。这无法用语言表达感情的女人,心中怕有着比寻常人精明的打算。 忠辉沿着回廊,大步走到了秋风萧瑟的院子里。院子的一角,有一个破旧的船模,那是在大坂之役前,他命人做的。 “下雪的时候它会被埋掉。”忠辉小声道,“会被掩埋在一个白色的地狱里。冬日!是,我的冬日来了……”他闭上眼,闻到寒气中夹杂的霜味。 池水中已经没有了鲤鱼,为防止冻死,它们均被移到鱼笼中,等着被一条条拿上砧板,然后变为美味佳肴。世人亦无非如此……令我切腹的父亲、兄长、重胜老头子、胜隆,所有人无非都是苟活于世间这个鱼笼中,等待死期的鲤鱼罢了。 忠辉缩了缩头,返回廊下,然后直接回了房。他此时方知,乘着大船到大洋中航行,不过一个虚幻的梦。 “老头子,我已决断了。” 回到房中,忠辉见松平重胜忧郁地睁开眼,便道:“不管父亲下何命令,我都要切腹自杀。我被父亲怀疑、被父亲指责,不管事实如何,仅凭这些,我就应该切腹。” 重胜顿时睁大眼。他眼角布满皱纹,眼睛通红。 “你明白,你帮我想想。我不想活了,这不能成为切腹的缘由。对了,你就这么说,被父亲和兄长怀疑,忠辉乃是无德,因此感到羞愧,决定切腹自杀。” “不管大御所下达了何样命令?” “是,我已活够了。但我若就此去了,会给你和母亲带来麻烦。你为此要好生周旋。只要我死了……”忠辉说着坐了下来,“你和胜隆也不必因此难过。你们要记着,休要急着自杀,多活一日是一日……” “大人!” “不必担心。我并非说现在就要切腹。我要静静等着胜隆到来。你明白吗,我要老老实实听完父亲的旨意。对,老老实实听完父亲的意思之后,你、我、还有胜隆,我们三人好生喝上一次,以鲤鱼佐酒。和你们悠然自得用完最后一次酒宴,我便切腹自杀。若有必要,你们不妨把我的首级送往江户,另将我的遗体和院中那只船一起烧掉,烧得干干净净。我命令你这般行事。” 忠辉感觉心中的忧郁一扫而光,仔细想想,此前心中所有混乱都是那般可笑。不就是早死和晚死之别吗?世人往往为了这么一丁点事,让别人为难,也让自己为难,真是愚蠢! “老头子,你莫哭。正如你所言,人的性命只有一次。我就按照自己的意愿,主动离去。” “这……可是……” “我这样做并非因为悲伤,而是乐意如此。好了好了,你下去歇息吧。无甚可担心的,什么都不要说了。” 重胜哑然,默默哭着去了,忠辉独自在室内踱着步,放声大笑。他转念一想,这个世间并不值得为之迷茫、痛苦。离开此世间,不就像扔掉一张肮脏的纸吗? 第二日,忠辉迎来了骏府的使者。 高田并未如松平胜隆想象的那般紧张。为防万一,他带着六十余步卒、十六支火枪来到高出,却并未遇上任何骚乱。 “胜隆,有失远迎。上次见面之后,我原本是想回江户,但想看看刚刚出生的婴儿,就……” 忠辉话音未落,胜隆便带着一脸轻松,摆手打断了他:“此事我们稍后再详谈。” “那你先跟我到这边来吧。令尊也来了。”忠辉亲自到大门口,把胜隆迎进了还散发着木香的新大厅里。 重胜在厅门口双手伏地,迎接使者到来。胜隆虽是儿子,但现在乃是大御所的使者,不能乱了礼数。胜隆看见双眼通红的父亲,松了一口气。 来到厅里,忠辉依旧毫不拘泥道:“路途遥远,你辛苦了。在传达父亲的旨意之前,我们能不能先谈些私事?” “当然。”胜隆爽快答道,“在下这个使者并非那拘礼之人。我们先喝些茶,慢慢谈。” “哦。”忠辉惊讶地瞪大了眼,笑道,“可是昨晚在城中,为了迎接贵使到来,家老们可是聚在一处商量到深夜呢。” 胜隆脸上依旧带着微笑,道:“大御所身子依然很好,说待在下回去之后,他便起身前往江户。茶阿夫人也一同前往。” “如此最好。今夜我准备了酒宴,我们三人一起,吃着雪国的鲤鱼,痛痛快快喝上一次。可好?” “在下怎会有异议?在下也有很多话想跟大人说呢。” “听你这么说,我心甚慰。我就把家老都叫到这里,听贵使传达大御所的旨意吧。” “不必了,反正父亲在场,就足够了。” “老头子和我就够了?” “是。大御所的意思,大人也都已知道。难道大人还想让在下再把那三条说一遍?” “哈哈!那三条啊。大坂出征之时杀掉将军家臣、进京面圣之时擅自出去捕鱼,还有第三条,骄奢傲慢……”忠辉一口气说完,大笑。 松平重胜看二人兴高采烈说着,在一边担心不已。他已知忠辉的决断,但还想先听听大御所是否让忠辉切腹。他觉得自己须和胜隆一起,努力保全忠辉性命。 “大人既然都已知……”胜隆整理衣襟,摆正了姿势,继续道,“就南在下先传达大御所对大人的处分,再好好品尝美味吧。” “忠辉恭听上谕。” 胜隆看了重胜一眼,道:“父亲,您也听听。” “是!” “上总介忠辉听令:着你尽快离开高田,前往武州深谷城蛰居。”胜隆笑着说完,转向父亲道,“城池和家臣暂托付于松平重胜,请重胜务必用心打理。” 忠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一眼重胜。重胜也疑惑地看着忠辉。 “我不明。”良久,忠辉小声道,“庆长七年以前,我们一直待在武州的深谷城,那里现在已是一座废城。要我去那里?” “是。那里虽是一座废城,但已经过简单的修缮,日常起居应无问题。” “哦……”忠辉再次看向重胜,道,“这到底是怎回事?”他这句话既非对重胜,也非对胜隆说,而是自言自语。 “在下以为……”重胜在旁边毕恭毕敬施了一礼,道,“大御所的意思,是让大人回到武州深谷城蛰居,等候发落。因武州深谷乃是大人继承松平源七郎家业之后,最初入住的城……” 不等重胜把话说完,忠辉便打断了他:“你说得不错,我在那里时,领地为一万石,然后到了下总佐仓,领地为四万石……是,我到佐仓时是十二岁。让我到那深谷城中,等候发落?” 忠辉又想到了昨日下的决断。而现在父亲之所以这样决定,是害怕他反抗,才在收回城池之后,给他生机?父亲是想先把城池和兵马收回,再给处分?他还担心孩儿会一怒之下发动暴乱?父亲,父亲,孩儿早已想开了。我怎还会活下去,活在这样一个世上?……忠辉脸上恢复了笑容。 “胜隆,好了好了,事情就这样罢,我知了。来,且放松一下吧。” 由于忠辉表现过于轻松,胜隆忧心乍起。他毕恭毕敬将家康的书函递给父亲。重胜拿给忠辉看了看,便离开去了一边。此时,胜隆一脸严肃转向忠辉,道:“上总介大人,您切不可性急。” 忠辉佯装糊涂,说道:“性急?胜隆,你指什么?” “有两事。” “哦?” “一是切腹自杀,另一便是和大坂的秀赖一样。” “哈哈哈,胜隆,你说话真有趣。你觉得松平忠辉是那种背叛父兄之人?” 胜隆不理会,单是道:“大御所说待在下回去,便亲自前往江户。” “此事你刚才已经说过。母亲也一同前往,可对?” “大坂一战已令大御所备感疲惫,到如今仍未缓过来。但大人知他为何要亲自前往江户?” “难道要去与将军商议如何处分我?” “是为了让伊达放弃起兵之心。”胜隆斩钉截铁道,“大御所已七十有四,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日夜操心,担心再次发生战乱。难道大人晚上睡觉时,从未听到大御所的哭声?” “哈哈哈!胜隆你说话好生有趣。父亲会因此每晚落泪?” “正是!”胜隆说完,伏在地上,“在下有一个请求。” “对我忠辉?” “是。在下想请大人听了大御所的命令,回到深谷,不断给大御所和将军发函,向他们申诉。” “我申诉?” “是。表面上,大人是在就那三条向将军亲信辩解,顺便向他们申诉,实际上是大人对父亲的一片孝心。” 这话让忠辉感到意外,他不由得探出身子,道:“让我厚着脸皮……” “是!唉,怎是厚着脸皮?” “我不懂!胜隆,我不懂!我现在之所以这般愁苦,并非因为那三条罪过。” “因此,您才应前往深谷,和伊达氏断绝了关系,回头再去处理罪状的事。” “我还是不懂。这和孝道有何关系?” “上总介大人,您以为这世上会有憎恶自己儿女的父亲?对于大御所此次的苦楚,胜隆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大人安然前往深谷,便能让大御所摆脱愁苦。” “是因为我和伊达的关系?” “是。只要大人和伊达氏断绝关系,之后那三条……主动跳进别人撤下的罗网中,并非孝行。大人要放下脸,向幕府申诉,不可糊涂!” 忠辉侧首沉思,一脸迷茫:胜隆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厚着脸皮为自己辩解、向幕府申诉是孝道,还是索性一死、让父亲无忧是孝道?我已不怨恨父亲,胜隆是否以为我还在苦恼之中,才说出这种同情之语? “上总介大人!”胜隆语气坚决道,“您想切腹自杀?” “你说什么?” “这意思已写在大人脸上了。大人是觉得只有一死,才能让大御所和将军放心,以为此乃上策?” 胜隆这小子,眼光还真犀利!忠辉有些不知所措。 “但在下以为,身为武将,此举实为懦弱。” “懦弱?” “是。即便不是懦弱,也是逃避,此实非武士所为。” “哦。” “大人不愿抗争,但亦不当逃避。” “胜隆!” “大人?” “以你我之谊,我自不当和你计较。但,你说我懦弱,我就当与你理论了。” “所以在下才建议大人去往深谷,再行辩解之事。” “……” “大御历马上就要七十五岁,还拖着老迈的身子前往江户,为了天下太平不辞辛劳。大人不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勤奋、真正的勇猛?” “自作聪明!” “可就连自作聪明的在下,都能看得出大御所的良苦用心。大御所但有一口气在,便不会退却,始终为天下苍生着想。正因有了这等勇气,他才成就了今日大业。” “……” “可是大人呢,大人还这般年轻,却因一次小挫折而心灰意冷,甚至想一死了之。大人不觉愧对大御所?在下以为,比常人勇猛贤明的上总介大人能够宽谅在下的自作聪明,才会这般劝您。大御所也在努力。上总介大人只有和父亲一样努力,才可谓真正的孝顺。在下正是坚信如此,才向大人提出了请求。” 这时,重胜毕恭毕敬端着上放一张纸的三方台进来。胜隆闭上了口。 “此为给大御所的回复。我会尽快安排大人出发,前往深谷,请务必在大御所跟前替大人多多美言。”重胜跪在儿子面前,把回复递给了儿子。 胜隆瞧瞧回复,又看看忠辉,并未马上伸手去接。忠辉的脸有点扭曲,“胜隆,你为何不接?” “在下以为,上总介大人应知原因。” 重胜吃了一惊,惊惶失措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游走。忠辉的脸再次变得苍自,“胜隆!” “大人?” “把回函接去。我们如此郑重,你有何理由拒不相接?” “大人同意在下刚才之言了?” “这是两回事。” “不,是一回事!” “不!”忠辉大声吼道,“你乃父亲的使者,忠辉也接了旨。老头子刚才不是也说了,他会尽快安排我前往深谷?你的任务已了,自应老老实实接了回复。” “不。”胜隆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世事实难预料,惝若在下就这样回去,便会有意想不到之事发生。若说此事和在下无关,便会遭人耻笑,哪有脸再见大御所?在下再次请求大人,请务必答应。”他一步不让,把三方台推了回来。 重胜终似有些明白,顿时紧张不已,心惊胆战。房里顿时陷入沉默,但这并非令人窒息的杀气,而有一丝相互体谅的温情。忠辉与胜隆似就要哭出声来。 忠辉黯然道:“胜隆。” “在。” “你是否已下定决心,我若不改变主意,你便切腹自杀。” “不知。” “父亲去江户到底为何?伊达已远在仙台,他当不致发兵仙台吧?” “不知!大御所一向深谋远虑,心思非我等愚钝之人所能猜测。但,大御所却说,上总介大人若能去往深谷城,谨慎思过,日后还能出来,为天下太平效劳。” “哦?” “大御所对在下说,大坂当时也一样。秀赖不能再待在大坂城,事情仅仅如此。但,就这么一点事,片桐市正却未向秀赖说明白。胜隆……” 忠辉厉声喝止:“好了!休要再说!”他声音颤抖,眼圈发红,“你的意思是说,你比市正明白,不惜豁出命也要说服我?” “恕在下无礼。” “老头子。” “在。” “我输给令郎了。不,我非是输了,我是中了他的圈套,延期而已……” “延期?大人的意思……” “笨蛋!在此处争执又有何用?” “是。” “这是父亲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焉敢不让步?”忠辉言毕,将三方台推到胜隆面前,“胜隆啊,老头子原本说让我自己决断。他说我带兵去仙台亦可,当场切腹亦可。” “在下也曾这样想过。” “我原本想,人不过这世上的匆匆过客,从落地那一日起便是奔向死亡。虽说有前有后,但人谁无一死?” “是。” “想到这些,我便觉得,何苦再与父兄争执,不如提前一步离开这个世间。” “大人这般说虽不无道理,但仔细想来,却是大错。” “你别说了:忠辉非不知,人虽终有一死,但死亡之途,亦性命之途,有人会行得成功,而有人一味逃避,终得失意。” “是。” “因此,我才决定暂时接受你的建议。到深谷之后,我会不断为自己辩解,其烈可能超人想象。我要看父亲如何完成最后的心愿,也要见着将军和他的亲信如何继承父亲大业。” “谢大人听从在下建议。” “先莫急着谢。” “是。” “我若发现掌管天下之人做了糊涂之事,便会毫不留情一言道出。只怕他们到时会后悔养了一条蝮蛇。” 胜隆抖着肩膀大哭起来,“这……这正是大御所所望。大御所也这般对在下说起……” “父亲?父亲还说过什么?” “大御所说,不管是生是死,父子总有相见一日,到时候,还要和上总介大人比上一比,看谁可称俯仰无愧于天地。” 忠辉脸上一阵抽搐,伏在地上,亦大哭起来。 忠辉原本想大笑,但刚一张口,却堕入了悲伤的深渊,无限的悲哀源源涌上他心头。这便是人生,福祸同倚,悲喜同途。 他知自己亦会死亡,但在死的时候,若能自信地说自己的一生无怨无悔,此生便足亦。忠辉有如一个孩子,大哭不止。已收起眼泪的胜隆父子一言不发看着他。胜隆心道,让他好生哭上一场吧,该接过回复了。 “上总介大人,这回复就收下了。大御所看到这个,便会启程前往江户。大御所到了江户,乱便无由。不日之后,说不定大御所会在深谷城与大人相见……” “胜隆,多谢你能明白我现在的心思。我尚无你想的那般安分。我虽听父亲吩咐,但,若有可能,我会自己眼观天下。” “是。大人无法明白的事,在下也不会劝您去做。大人若已经考虑清楚,在下便不再多嘴,只望大人早至深谷城中,好生想上一想,莫留下遗恨。” “不要再说了。我心已平静如水。” “是。” “我除了去深谷,已无路可去。我明白了,也是这般想的。到了深谷,若还想死,我便不会麻烦任何人。老头子……”他看着担忧不已的重胜,“你也应放心了。令郎已将我说服。” “在下惶恐。” “好了,如此一来,我便得救了。吩咐下去,把鲤鱼端上来。对,趁着还未下雪,把院子里那个船模烧了。它总会令我想人非非。” 忠辉言罢,又低声哭了起来。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二十六 江户之蛙 江户城将军府的内庭甚是简朴,仅是将军秀忠从外庭回来时歇息、用饭和睡觉的地方,还不如后面的长屋宽敞。 只有少数亲信可来到此,接受将军召见。土井利胜便是其中之一,另有水野忠元、柳生宗矩、居于西苑的竹千代乳母阿福夫人,以及从大坂回来的千姬侍女阿小。阿小已为总管,不再称刑部卿局,改称阿为。 秀忠一般不把当在大厅处理的政务带回内室,因此,正室阿江与夫人对政事儿完全不知,更无法插嘴。 是日,秀忠阴沉着脸回到内庭。 阿江与大人提起了至今仍郁郁寡欢的千姬,“不如寻个好人家,将她再嫁了吧。” 秀忠未搭话。阿江与夫人这般说,乃是因为德川家康的孙女、本多忠刻之母熊姬曾经与她暗中谈过,但秀忠目下实无心思去理此事。 秀忠用饭时还思虑。用完饭,他叫来一个侍童,吩咐道:“柳生当还留在前庭,把他请来。” 柳生宗矩刚从骏府回来。中午,秀忠接见了他,听他转述了家康的意思:明年便让竹千代进京,作为德川嗣子面圣,请圣上赐封官职。斯时家康也会一同前往,柳生宗矩则担当沿途护卫。秀忠及其重臣均已料到这事,但此外,家康肯定还有密令。前庭人众,秀忠未问宗矩。若事情重要,宗矩定会与秀忠单独见面。然而事毕,宗矩并未要求单独见面,却也不急着退下,似在等待什么。这样一来,秀忠便觉得应把他请到内庭。 最近一些日子,秀忠和宗矩之间越来越默契,甚至可说心有灵犀。 未几,宗矩进来。“将军召见,在下速速赶了来。”他首先郑重地对秀忠施了一礼,又转向阿江与夫人,道:“大御所希望夫人能偶尔给他写些书函。” 秀忠见宗矩若无其事谈起家常,会意地打发阿江与夫人下去。 房里只剩下二人时,秀忠默默看着宗矩,等他自己道出。但是宗矩依然两手伏地,一本正经抬头望着秀忠,道:“请问将军召见在下,有何吩咐?” 秀忠咬了咬嘴唇,道:“父亲说最近会来江户?” “是。他差遣大总管松平胜隆去了越后,责罚上总介大人。胜隆归后,大御所先是听了曹洞宗僧人讲法,又召见了喜多院的南光坊天海上人,问了些佛法,便去狩猎了。” “佛法、狩猎与来江户有何干系?” 宗矩一本正经地道:“佛法讲慈悲,狩猎却是杀生,我们寻常人都会这般想。但大御所却认为,杀生也是慈悲。” 秀忠歪头想了想,道:“这么说,在你看来,父亲狩猎是为了强身健体,为来江户作准备?” “正是。照常理,大御所这么大年纪,原本不该出门,他却决心来一次,为此自是要作些准备。大御所现在还如此严于律己,真让在下感佩不已。” “哦。” “此次拜见大御所,又听他说了一句令人钦佩之言,便是:心中无慈悲之正直,实乃冷酷。” “无慈悲之正直?” “正是。正直原本为美德,但若心中无慈悲,正直便只会给人带来伤害。在下认为,这是为人父者教导儿子的心得,在下已将此言铭刻在心。” “哦。” 秀忠再次侧首想了想,道,“你是说处罚上总介一事?” “不,不只上总介大人,也包括伊达。在下以为,这是站在高处之人表现出来的关怀。大御所决定先在猎场练练筋骨,于月底来江户。” “月底?” “在此之前,不如派土井大人等去一趟骏府,问问出行的具体安排。” 秀忠道:“又右卫门,在你看来,父亲会在江户待到何时?” “不知。”宗矩干脆地摇头道。 “不知?” “在下以为,此非大御所自己所能确定。要看伊达,他什么时候放弃心中妄念,大御所便什么时候回去。”宗矩的回答理所当然。 秀忠脸上顿时泛起红晕:原来父亲竟是为了此事!他为自己的愚钝感到羞愧,道:“若伊达仍不识时务,父亲便要举兵灭了他?” “非也!”宗矩脸上带着嘲笑,摇头。 “嗯?” “大御所觉得对不起神佛,他认为在大坂合战前夕,应亲自前去说服秀赖母子。” “大坂?” “是。大御所说,此乃他一生犯下的大错,是他自己怠慢了。他说,他以老迈之身,依仗着地位,出力不足。大坂合战便是神佛对他的惩罚。要想消除战乱,就不能有丝毫怠慢。” 秀忠瞪大眼,屏住呼吸盯着宗矩,“父亲竟说出这等话来?” “是。而且,他已经亲自制定好了日程,只要伊达一日不放弃野心,大御所便一日不回骏府。” 秀忠长叹了一。气,点头道:“哦。这样的话,是应派利胜去骏府走一趟。” “大御所也说过,江户的青蛙若不明取舍,便会成为真正的井底之蛙。” 秀忠的脸更加红了,“哦?江户之蛙……当赶紧把西苑腾出来,收拾收拾了。” “大人说什么?” “竹千代还是孩子。父亲要是在这里住一些日子的话,就要把西苑腾出来,让父亲舒舒服服住下。” “将军!” “有何异议?” “在下以为,您若这般做,大御所便会责骂您不懂他的心思。” “哦……” “大御所决定亲手解决伊达之难,然后带着少主进京面圣。他想把此事作为自己最后的努力。” “父亲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啊。” “因此,他即便来江户,也不会住进西苑。因西苑乃是继承大御所和将军您大业的第三代将军的居所。” “你是说父亲要住进本城?” “非也。本城乃是征夷大将军的居所。将军要是想为大御所准备一个住处,就选择二道城吧。如此,大御所会甚是快意。” “宗矩,你连父亲的日程和住处都已知……你真是会刁难人。我要不问,你便不说!真是如灯盏,拨一下亮一下!”秀忠面带怒色,责道。 宗矩毫不在乎施了一礼,道:“正是。” 秀忠见宗矩如此应答,更是生怒。他虽一向严肃认真,但对如此揶揄实难容忍,“你虽然什么都知,却不欲主动道出?” “正是。”宗矩再次毫不犹豫回道,“将军大人与大御所父子之间必心灵相通、步调一致,若我等介入其中,破坏了您父子之谐,便是不妥。因此,除了大御所让在下传达之言,其他事情,只要将军大人不问,在下决不敢多言。” 秀忠咬了咬牙,道:“有理。” “将军大人,您要是明白这些,在下也就有立足之地了。” “又右卫门,待大御所来江户,就住在二道城。但,父亲已年迈,还未从大坂之战的疲惫中恢复。作为儿子,我应尽量把诸事理好,也好让父亲早日回骏府。” “这才是孝心。” “我还有一事要问。我若把伊达请到江户,让他当面发誓,事情便能解决吗?” “这……” “事情会暂时得到解决,但之后还会发生动乱,如此便无法去除病根。父亲有何主意?虽还未说,但父亲心中定已有所考虑。先生,你所虑如何?” 宗矩微惊,原本以为秀忠已怒,却不料到他竟如此耐心下问。“不敢当。”他刚一开口,又忙止住。下无诤臣便上无明主。他至今仍旧拒绝加封,拒绝晋爵,只因欲作为一介诤臣侍奉于将军左右。 “将军这么问,在下便不妨说说。”他故意摆了摆架子,道,“大御所问了在下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说,出现了一只食人之虎,不愿踏进太平大门。” “食人之虎?” “是。若将军他日往极乐去,那虎却仍留在世上,不知他会如何对待少主。这个问题让在下意外,也很难回答。” “嗯。” “大御所还说,到那时,他也早就不在人世。吃人的老虎说不定会捣乱,当如何是好?”宗矩语气比家康还严厉,紧紧盯着秀忠。 一只不愿踏进太平门槛的食人之虎……秀忠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两张面孔,一为伊达政宗,一为忠辉。 “倘若置之不理,那食人之虎定会闯入市井,致使血流成河。”宗矩似在说别人之事,“但,若枪炮齐放,不仅可能被老虎反噬,还可能伤及无辜。此乱一起,必有人沿川逃跑时溺水而亡,有人乱中放火烧掉家园。况且,若让老虎逃了,百姓战战,天下兢兢,何能安心?” 秀忠轻轻点头,睁开眼,“先生是怎样回话的?” “在下未找到合适的答辞,单是说令少主好生看住那老虎。” “让竹千代好生看住?” “是。少主定非它对手,只能在还未举枪放炮时,便想法令老虎乖乖人笼,然后看住它,但并不杀之。如此,天下无忧矣……” 秀忠低应了一声。他为人一向规规矩矩,在他看来,宗矩的这说法几如戏言,饶是如此,却说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自不便深驳。他遂道:“父亲同意你的说法?” 宗矩拿出随身所佩短刀,“大御所说甚好,还赏给在下这柄短刀。” “哦。” “将军有何疑虑,请尽管说。” “竹千代若无这个能耐,当如何?他的眼神若不够威严,便无法对老虎产生震慑。” “不。”宗矩挺起胸道,“将军差矣。即便是将军的眼神,就已足够威严。” “我?” “大御所请林道春为首的诸多学人,传授太平之际的圣人之道。圣学与已遍服天下大名的征夷大将军的武力合为一体,此力威慑之下,何人敢不惧?若人不惧,只能说将军还不明此理,不会以眼神慑人。” “哦……”秀忠脸色再次微微泛红,似是出于羞愧,“你是说我太懦弱了?” “只有懦弱心虚之人才会马上拔刀。执刀在手,就与盲目地用枪炮打老虎一样,只会让老虎疯狂,伤及百姓。因此,敝派新阴流主张,不当轻易拔剑,拔剑则必胜。” 秀忠默默盯着宗矩。他面上平静如水,但宗矩却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他在拼命体会宗矩之言。秀忠是个很难得的老实正直之人,因此,家康才选择他作为继承大业之人,对他信赖有加。 “父亲所言和你的剑道乃是一致?” “殊途同归。” “多亏了先生,我才明白父亲的心意。你去把大炊叫来,我们议一议前往骏府之事。” 柳生宗矩毕恭毕敬施了一礼,起身出去。 将军似已明白。宗矩这样想着,心里虽还有一些不安,但寻思片刻,自觉无大差。土井利胜将前往骏府,大御所必再次问到秀忠的想法,若觉有不足之处,定会指点迷津。 柳生宗矩沿着长廊去到前庭,不仅土井利胜还没离去,本多正信、酒井忠世、水野忠元等人都在,仍在议论家康来江户之事。 宗矩走到土井利胜身边,贴在他的耳边轻语数言。土井利胜便站起身来,匆忙往秀忠内庭赶去。 秀忠静静坐在房中,抱着胳膊,闭了眼,似睡着了一般。火炉里的炭已有了偌多灰烬,灯台上的烛芯亦变得很长。 “将军大人?”利胜坐下,剪了烛芯,小声道。 “大炊,父亲来江户诸事,你们商议妥了?”秀忠并未睁开眼,单是将手放在了膝上。 “还未。”利胜往前膝行一步,摇头道,“本多佐渡守建议待大御所一到江户,便占领江户的伊达府,擒拿伊达夫人和忠辉夫人为质,然后观伊达反应。但众人反对。” “反对之人是说,在江户的仙台武士可能生乱?” “且不论这个。”利胜道,“大御所将来江户,他想亲自坐镇。目下最重要的,是将军要有讨伐伊达的决心。” 秀忠听到这里,才睁开眼。“大炊,父亲并无这种心思。”他这么说着,嘴边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 “大御所有何……” “无甚特别吩咐,知父莫若子,我大体能明白他的心思。因此,欲派你速去一趟骏府。” “在下?” “是。按照父亲的计划,他将于本月出发,我们必须先去和他商议行程安排。” “这是理所当然,可是……在大御所到达江户之前,我们应先有主见。” “不必,我心中已有了主意。” “将军有了主意?” “是。你到了骏府,就对父亲说,想问问他欲到何处狩猎。不,不能这般问,这么问会挨骂。” “为何会挨骂?” “父亲肯定会说:那要看情况……说不定还会去奥州呢。” “这么说,将军是觉得大御所准备亲自上阵,讨伐伊达?” “正好相反。哈哈!” “相反?” “父亲是要用眼神吓唬伊达那只老虎。” “眼神?”就连一向机敏的利胜此时也瞪大了眼,一头雾水。“是。要是害怕那老虎,便会发生战事。父亲铁血一生,怎会怕了那只老虎?” “啊?” “因此,他紧盯那虎几眼,那老虎便会乖乖走进太平之门。对了,你就这样说,在父亲之后,秀忠也会用眼神威慑老虎,请父亲告知威慑老虎之法……这样说,必万无一失了。” 土井利胜歪头想了想,突然拍膝道:“是!将军圣明!” “大炊,父亲说我们是井底之蛙。” “井底之蛙?” “江户不是井。我们只会在这里胡乱叫唤,却忽略了问题的关键。仔细反省,我们确实有些好事,又有些胆小怯懦。”秀忠说到这里,拿起火钳从火炉中厚厚的灰烬底下掏出一块通红的炭。“还有一件三就是上总介。上总介将按照父亲的吩咐去深谷。你问问父亲,在他来江户之前,能不能再与忠辉见一面?” 土井利胜突然挺直上身望着秀忠。大御所并无打仗的意思,但也不能就此坐视不管,因此要亲自来江户,告诫政宗不可对幕府无礼。秀忠把此事理解成以威慑服人。这些利胜都能明白,但上总介之事,他却无法明白——秀忠是真心想让父亲再和忠辉见一面,还是表面为忠辉求情,实际上却催促父亲尽快处置?此言非常暖昧。利胜反对秀忠怜悯忠辉,主张行事彻底,如打蛇半死,只会招来祸患。 “在下冒昧一问,若大御所拒绝和上总介大人见面,应如何是好?”利胜这一问问得隐晦,他想从秀忠的回话来判断其真意,“在下以为,对上总介大人的惩罚,便是对伊达政宗的巨大震慑。” “你是想说,不必提此事?” “嗯。一不小心,便会搅乱大御所心绪。不如让上总介大人蛰居深谷城,如此才能让政宗有所忌惮……” “嗯。”秀忠依然非常坦率而真诚。 土井利胜认为,秀忠若是出于真心,肯定会说:“你不懂兄弟之情,我是想让你为他求情。”但秀忠却不动声色,这样一来,利胜便心中有数了。 “在下以为,大御所为了天下太平,作出了这等牺牲去震慑伊达政宗。我们若是插嘴,坏了大事,就有些糊涂了。” “你是说我考虑不周?好,那么上总介的问题还无定论时,我们便不要插嘴了。” “如此甚好。” “此事以后再说。要是父亲马上出发,我也应该到川崎一带迎接。你去好生和上野介裔量,途中要经过哪些地方,路上如何护卫。父亲已经年迈,若有万一,唯你们是问!” “请将军放心!” “明日一早你就出发。我们要让父亲知,江户的青蛙也有青蛙的想法。若非如此,便是不孝。” 土井利胜松了口气,低头施礼。他实际上并不想打仗。但,说到应该怎样对付伊达,他实并无多少自信,切要借助家康公的智慧。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二十七 末巡关东 德川家康命上总介忠辉蛰居深谷城,后与从江户赶来的土井利胜一番密谈,方于元和元年九月二十九从骏府出发,踏上了前往江户的旅程。寻常人到了七十四岁,早已躺在家中闭门不出,打发严寒的冬日。但,家康却决定离开骏府到江户狩猎。天下大名听说此事,纷纷揣测,一时众说纷纭。 不仅诸大名,就连寻常百姓也议论纷纷。“肯定要发生大事。” 此疑问又和传闻缠在了一起。 “伊达回到仙台,决定与幕府一战。听说大御所到江户,就是为了举兵征伐伊达。” “对。听说伊达女婿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因此被幽禁在深谷城了。” “这么说,上总介大人虽是大御所亲生儿子,却与岳父勾结,背叛父亲?” “上总介大人正是因此才受到了圈禁。” “过年的时候,便要征伐伊达了?” “江户却并未这么说。伊达也非等闲之辈,说不定他先动手呢,到时江户便成了战场。听说已有很多浪人带着铠甲前往奥州了。” “这么说来,大御所到江户狩猎,实际上是出征?” “对,大御所这么说,是怕人心大乱,实际上就是出征。” 这些传言传到了江户的旗本将士中间,遂演变成了另外的流言。 “伊达军已经从仙台出发了。” “越后军也想夺回主子,从高田出发了。” 谣言沸沸扬扬,让百姓大为吃惊。有人甚至取出已经收藏的长矛,检查弓箭,擦拭火枪。 据传闻,江户的伊达府紧闭三道大门,府中武士也全副武装,高度戒备。浅草河岸的忠辉府邸也已被米津堪兵卫田政接管,夫人五郎八姬则被井上主计头正就送回了伊达府。 就在各种传言沸沸扬扬之时,家康离开骏府,悠悠东下。他先是歇在沼津,后在三岛召集伊豆的代官,对他们进行一番训示,然后越箱根,在小田原进行了大狩猎。 谣言遂传得更快。 东去队伍中,家康乘着轿子,后而跟着三匹战马,跟随左右的侍卫亦全副武装,一路到了川崎。将军秀忠已经着一身威风凛凛的猎装,带着重臣与众旗本,张开印有家徽的军帐,候了多时。 家康下了轿,秀忠和往常一样,一本正经致欢迎之辞。 家康不加理会,进了军帐。不管在谁看来,这都是他从未有过的妄自尊大。但家康绝非轻视秀忠。在此之前,他在大名面前始终对秀忠颇为尊重,若非如此,秀忠便会被大名瞧不起。 “秀忠。”家康坐在扶几前,望着秀忠率领的重臣,道,“我和大炊头说过,但现在改变主意了。” “父亲的意思……” “我决定住进竹千代的西苑。这也是这次狩猎中的变数。” 重臣比秀忠还要吃惊。此次跟着秀忠来的有青山忠俊、安藤重信、水野忠元、内藤正次,以及井伊直孝和柳生宗矩。土井利胜和酒井忠世留在城中负责守卫。 “可孩儿认为,江户的大名会来向父亲问安。” “到时就在本城见他们吧。虽然时间短暂,但我还是想和竹千代多住几天。我就到竹千代那里做客吧。” 秀忠听了这话,不敢多言,只是道:“一切听父亲吩咐。” “就这样给我安排。狩猎的路线也有所改变。将军就当我这老头子任性,宽谅我吧。”家康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身边的松平胜隆,淡淡道,“忠左,把地图拿给将军看。” “遵命!”胜隆从怀中取出一张折了四折、绘着关东地图的美浓纸,郑重打开,放在秀忠面前,道,“按照原来与大炊头所议,原本决定先在葛西狩猎,但现在改成从武藏的户田开始,一路布防于川越、忍、岩规和越谷等地。”说到这里,胜隆抬头看看家康,改口道:“非是布防,是狩猎。就照这上边箭头的方向一步一步走。” 秀忠看看图,对家康施一礼,道:“孩儿明白。”言罢,又把视线落到地图上。 带箭头的红线,从越谷指向葛西,又从下野的千叶指向上总的东金、下总的船桥,然后伸到佐仓。表面上是家康狩猎的线路,实际上却是为江户筑起一条防线。但,这条防线并未经过现圈禁忠辉的深谷,此令秀忠甚是难过。 “孩儿已经谨记在心。”秀忠道。 “目下猎事如何?”家康一边接过神原大内记递过来的麦茶,一边若无其事问道。 “哦……秋日的鸟雀甚多,有时还能看见鹤。” “哦?有鹤啊,老虎呢?” 秀忠吃了一惊,抬头看看家康。父亲要问的似并非猎物,而是伊达政宗。可是,这也未免太性急了。他原本想进了城,再好生与父亲商议,但父亲立时就着急一问,难道是故意令在此诸人都听听?于是,秀忠大着胆子回道:“倒是有个对老虎颇为不利的消息。” “莫非老虎蛀牙了不成?” “是。可说是老虎的牙齿,也可是说是老虎的爪子……片仓景纲故去了。” “啊,你在说伊达啊。”家康佯装糊涂,“片仓景纲乃是政宗的左膀右臂。他去世了?” “是。十月十四,片仓景纲故去,长眠九泉。伊达应大为落寞。” “真是可惜啊,快派人前去吊唁。你派出使者了?” “可是……伊达对丧事秘而未宣。” “不管对方怎样,既知了,就当派人去。”家康发出了深深的感慨。伊达政宗的气焰恐稍受挫,但余事甚多,仍不得有丝毫放松。若仅仅担心伊达之叛,实无必要如此大张旗鼓。上总介忠辉已经交出兵权,被政宗派向班国求援的支仓常长至今了无音信。这个时候,片仓景纲又死了…… 秀忠原本想视父亲的康健状况,劝他适可而止。此时一见,他才发现,父亲现在与以前大为不同,总在试图掩饰自己的衰老。 家康未继续谈议片仓景纲之死,用完午饭,便站起身来,拿年轻的井伊直孝取笑:“直孝,你是德川旗本将士头领。我问你,若南蛮军乘大船攻到川崎海边,我也越过箱根,攻陷小田原,再打过来,你在江户该如何阻挡南蛮和我前来?我们回江户城时边走边谈,你就跟我讲讲这攻防之法,听好,你要是有一丝疏忽,我可就要把你灭了。” 井伊直孝有些委屈地应了一声。他的办法,是在六乡堤埋伏旗本精锐,先趁天黑杀入停泊于海边的南蛮船。他因循当年元寇入侵,在博多湾迎战的旧例,待敌人降下船帆之时,看准时机,驾小舟袭击敌军大船,便能将敌人全部拿下。 “不让一个敌人过六乡渡口。”井伊直孝走在家康旁,回答着家康的问题。柳生宗矩微笑着,和他并排而行。 “但若这时又传来另一个急讯:我得知你为了保卫江户,带着精锐出了彦根城,便在背后包抄了皇宫,你如何用兵?” “大人,您的大营驻在何处?”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骏府。” “那样的话,您便过不了名古屋。因尾张参议已率领属下将士挡在了那里。” “你是想借助别人的兵力?”家康揶揄地笑道,“我当然也知名古屋有参议和成濑等人把守。但我若借用南蛮大船,从海上至堺港,便可登陆包围京都。自从井伊谷以来,井伊门便以勤王闻名于世,因此,你在任关东旗本头领的同时,还担任拱卫宫廷的大任。” 这里是海边,天气晴朗,碧蓝的天空中传来苍鹰之呜。井伊直孝的黑髯在初冬的风中飘逸,他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哈哈!”家康见直孝不答,笑道,“好了。上马。” “可是……” “你不必马上回话,与我同去打猎吧。在到达武藏野的忍城之前,你要好生思量,要是想不出好法子,就会有三家走向败亡。” “啊?” 家康见直孝惊惧,笑道:“三家走向败亡,日本国自会因此走向灭亡。一是井伊家,一是德川家,然后,便是最重要的皇家。因此,你岂能有丝毫疏忽?” 柳生宗矩心头一热。从家康对直孝的揶揄,可看出他此次来江户的目的:一是阻止伊达谋变,但这非全部。他还想确定竹千代为下一代德川家督,更确切地说,他想向包括自家在内的诸大名明示嫡子相续的规矩。他还故意改变行程,以试探将军及属下临机应变之能。其……就像刚才试井伊直孝,他要言传身教,训示部下。 这如遗言啊……宗矩感到一阵冷风吹过心头,就如冬日的大雁掠过天空。 家康此间,只是为了掩饰疲倦。他仅在铃铛森林歇了一歇,当日便到了江户西苑。 家康进入西苑,和将满十三岁的竹千代见面诸情,柳生宗矩就不得而知了。 当年围绕着秀忠、秀康继承家督之争,家康身边重臣分成了大久保和本多两派。现在的江户城内,也和当年一样,乳母阿福自是拥戴竹千代,正室阿江与夫人则独喜国松丸。据云阿福夫人有机会便拽住家康的衣袖,求他关照竹千代。但据柳生宗矩所知,家康公之所以立竹千代,并非受他人左右。二子虽为同胞兄弟,能力必有高低。在武力至上的乱世,以力道决定优劣,实为迫不得已,如今不同了。 “但,这和野兽的世界有何不同?”这就是家康的想法,“生于太平之世的人,必须依靠智慧而非武力维持秩序。” 关于家督之事,柳生宗矩曾多次听家康说起。家康将其称为“长幼有序”。不管有几个孩子,皆是世间的神佛赐予,乃天地之子,因此,既虔诚顶礼神佛,就不应掺杂私情,扰乱顺序。这便是家康“嫡子相续”的根据。宗矩认为,这是拥有诸多儿子的家康公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可说是智慧。 “人们要是以这种心态来调教后人,便能培养出有德之人。若不付诸努力,便对儿女分出好坏贤愚,必会受到神佛惩罚。”若人人都认为理当将家业传给最贤明的儿子,父母也会迷茫:谁为最贤?重臣自然也各有主张。自古以来,家事争斗皆是围绕着嗣子问题展开。若不为家督之立定下一个规矩,骚动便会萌芽,无限扩展,就难保天下太平。只要长子非天生愚钝,就当继立家业,方符合天意。 柳生宗矩认为,竹千代能继承大业,并非乳母阿福之功,而是家康公经过深思熟虑,为后代定下的规矩起了作用。柳生宗矩后来才知,在家康公住进江户城当晚,阿江与夫人偏爱的国松丸和竹千代同来向家康问安。当二人同时坐在上席向家康请安时,家康默默把国松丸从上座抱了下来,道:“此非阿国该坐的地方。国松丸乃是竹千代的家臣。” 家康此来江户,此前争论不休的嗣子问题轻而易举得到了解决。家康说要到三代将军竹千代处做客,阿江与夫人不必说,重臣也只有依从。第一日夜,家康和竹千代一起住在西苑。第二日,他在本城正式见过秀忠,然后见了在江户的诸大名。 “恐是因为老年人不自量力,我竟还喜欢田猎。”他一边若无其事说着,一边给大名分了狩猎场。这既像是邀请,又像是命令,但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显示关东守卫坚不可摧,为巩同太平进行无言的示威。 十四日午前,宗矩被叫到西苑。此时,家康和竹千代在一起,告诉竹千代,柳生宗矩日后便是他的老师。三人便在一处用饭。 宗矩意外发现家康神色甚是疲惫,心中大不忍。他觉得,大御所必须静养两三日,否则,此去猎场很可能出意外。 家康似也感觉到了,道:“这样和竹千代在一处,还是首次,故,我决定把狩猎日子延后几日,听增上寺的上人讲些净土宗的佛法。” 宗矩也想听听上人讲佛法,可借机观察一下日后负责调教的竹千代。后来他才知,净土宗的佛法问答,乃是要教给竹千代对百姓的慈悲之心,这和兵法有所区别。将军为武士统领,勇武为表,慈悲在内。若把表面修养和内在修为混淆,必令少年感到迷惑。 宗矩要离开时,家康留住他,道:“不管多苦,竹千代这孩于都会努力。你能不能让一步,答应出仕?” “出仕?” “令尊曾自称但马守,但不知道是否有过正式任命。你愿真正继承但马守之职否?” 宗矩不语。他若让步,便意味着失去作为将军幕宾的自豪,变成德川家臣。 家康见宗矩默不作答,遂转移了话题:“好了好了,你不用急着回答。但是,作为竹千代的老师,少不了要和大名打交道,因此有个名号为宜。” 佛法问答后,十九日,家康会见了从足利书院来到江户的禅珠;二十一日,出发田猎。 乱世之人,贱生贱死。百姓若立战功,即可光耀门庭;武士战死沙场,是为荣耀;虽已战败,国灭家亡,能切腹自杀,亦为无上风光,故,当世男子能年过四旬,已是大不易。善感之人常称“人生五十年”即为高寿。年已七十有四的德川家康公,简直有如圣人。 柳生宗矩奉了将军秀忠密令,负责保护家康,但他时时被家康吸引,甚至忘记自己的职责,直叹这个老人为何有这般惊人的智慧? 第一只,他们在户出和岩渊渡口狩猎。荒川流经此地,有好几个渡口,天生是个好猎场,也形成了天然的要塞,可防止北方兵马入侵。 人人提心吊胆看着老鹰从头上飞过。即便在这种时候,家康双目亦未紧紧盯着天空。他让人仔细将河道深浅和地形变化绘成图纸。 “要记住哪里有什么猎物,这样才有趣。”家康佯装糊涂,小声嘀咕,逢见寺院使去小坐片刻。他们去了位于河口、被人称为川口寺的善光寺,也去了蕨地以西八里的笹目乡的地方守护神社,以及美女木八幡神社。另有多福院、开禅寺,以及妙显寺等,只要看见能成为阵地的寺院,家康便赐一些领地。 家康若非如此细心,只怕无法让战事从世间消失。他对太平真是太执著了!但在结束户田狩猎前往川越,在城南小仙波的喜多院落脚之时,发生的一事,让宗矩对作为用兵之人的家康公,佩服得五体投地。喜多院被称为星野山无量寿寺,乃天台宗古刹。与家康关系甚密的南光坊天海便是此处的住持。家康一到,天海忙着出来相迎。 到了喜多院,家康吩咐从人在寺院用饭,然后和天海进了方丈窒。若非天海叫宗矩一起过去,宗矩怕此生也想象不出他们二人说了何事。此为元和元年十月,宗矩永生不会忘记。 宗矩作为家康的贴身护卫,坐在朝向院子的方丈窒廊上,背对二人,自能听到他们谈话。 房中只有他们二人时,天海道:“大人有一个确定的法子了?您一定累了,千万不要硬撑。” 家康道:“还是不够周全。我知这样下去不行。”他的语气意味深长。 宗矩以为他们是在说对付伊达的法子。但下面的一段谈话,却令他大为意外,有些迷茫。 “为皇家和公卿制定法度,尚无先例,家康这是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是啊。”天海应道,“大人作何打算?” “记得大师先前对我说过,从前赖朝公曾请一品亲王东下野州二荒山?” “正是。” “我只是一个建议,绝非为了自家心思而对皇室指手画脚。我必须留下证据,以免后世误以为我乃一介窃国之贼。” “大人说得很是有理。” “因此,我有一事要拜托大师。请大师代我请求皇家,为了复兴二荒山的神社寺院,依循前例,请一位一品亲王东下,来此住持。” 天海未立即作答,他默然不语,以锐利的目光盯着家康。 “我已决定了……”家康道,“待我西去时,会命人将我葬于二荒山。如此,我便成为关东镇守。因此,要再建伽蓝,请亲王来此住持。因为,我多少有些担心皇家的事情。为了防止京坂有万一,我把井伊安排在了那里。为了防止逆臣策变,我在鸟羽口安排了石川丈三,在伏见口安排了小堀远州,于丹波口安排了本阿弥光悦,让他们随时收集消息。这些人也明白我的心思,定在用心监视。他们和诸大名、公卿交往密切,但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万一事变仓促,江户还没来得及派兵援救,皇统便断绝了,才是家康的罪过,那时便是家康的粗疏导致了日本皇室之终。” “那之后呢?”天海愈加平静。 家康的语调愈发高昂:“仅仅在彦根安排井伊,还是远远不够,我想把一个儿子安排到纪州。我非说自己儿子就可靠,我亦会为他安排有能力的家臣辅佐。” “大人是说远江中将?那家臣便是安藤带刀直次吧。” “是,看来大师已然猜到。但仅仅如此,仍是不能让人放心。于是,我想请一品亲王东下。但若无恰当理由,世人定会说:德川家康这只老狐狸,竟然向朝廷索要人质,真是个不识国体的俗物。” “哦?” “因此,我才想拜托大师,寻个合适的理由,无论如何,都不可让皇统断绝……” “可是,圣上若答应了此事,真要把一位尊贵的亲王请到二荒山吗?大人是想让亲王前往野州的山中,将他保护起来……” “非也。”家康断然道,“要是在二荒山,发生意外,则无法保证亲王安危。我欲在江户建一处寺院,请他常住江户。人在江户,不管发生何事,都能保证亲王安危。” “哦。”天海冷冷道,“但要为一品亲王建住处,可要比建一座江户城还费功夫,那也无妨?在京城,皇亲贵族住持的寺院甚多。若是在江户,仅仅一座普通的七堂伽监怕不行。况且,若只是一座普通寺宇,众人更会说大御所乃是在扣留皇家人质。” 家康低声笑道:“不用担心。幕府已经颁布了一国一城令,可将原来用于建造城池的钱分些出来,用于打造太平。即如京城有镇护王城的比睿山一般,关东也要筑建一座相当规模、可被人称为关东比睿山的寺院,能守护天下,保得长治久安。若能因此消除战乱,把原本可能浪费在战事上的血汗和金钱省下,也不算昂贵。” 柳生宗矩听着听着,浑身发暖:大人真是太执著了。乱世武士为了争夺领地,只会瞪大眼相互杀戮。如此乱世,为何能出这么一位视野开阔的雄杰之士呢?在世人眼中,他已不再是肉身之人,似为神佛! “大人这般说,老衲岂敢说半个不字。老衲就去试试,亦会尽早前往京城。”天海也被感动了,低声笑道。 原本在确定皇家和公卿的各项法度时,家康便寻天海商议过,以天海为首,对法案进行了反复推敲。此法度与幕府的施政息息相关。若幕府在施政上稍有欠缺,这试图约束皇家公卿的法度就会有僭越之疑。天海怕正是考虑到这些,才深深意识到家康和秀忠责任重大。 法令第一条为:“天子诸艺,学问第一。”这一条明碥规定了天子之道。 “天子诸艺,学问第一。不学不明古道,因而至今未有能创长久太平之善政。《贞观政要》有明文。《宽平遗诫》虽未尽通经史,却亦有可取之处。《群书治要》亦应诵习。和歌自光格天皇以来传习至今,虽多绮语,却为吾国习俗,不可弃之。《禁秘抄》中所载,亦为学习专要。” 第一条作为对天子的规范,指出了天子研习学问的必要。《贞观政要》乃是大唐太宗时,将太宗与群臣论政及名臣行迹记录在册的书籍:《宽平遗诫》则是在宽平九年,宇多天皇让位于年幼的醍醐天皇时,送给他的一些训示,其中对公家仪式的意义、任官叙位之程序、分辨臣下贤愚诸法,及作为天皇应为之事和应知之艺,均有详述,因此备受历代天皇重视。《群书治要》乃是大唐太宗名臣魏征从众多书典当中,选出可为为政之箍的君臣言行集为一册。《禁秘抄》则是顺德天皇为子孙留下的著作,内中记述了宫廷仪式及诸典章制度。 此法度合共十七条,详细规定宫廷内的位次及任用诸法。其中第四条曰:“即便为五摄家出身,若为无能之辈,亦不当位列三公(内大臣、右大臣、左大臣)及摄关(摄政、关白)其余比照此例。” 法度规定颇为严格,难怪恐世人认为,此乃臣下试图约束天子的无礼法令。 但,经历了漫长的乱世,宫廷早已礼崩乐坏,目下必须依照传统进行整顿,因此,此法度的制定也可看作一种责任。如此思之,家康正是要把宫廷作为天下百姓的行为之范,法度也就有了非凡意义。 在天海看来,家康要请一位亲王东下,正透露出他隐于法令背后的赤诚之心。 “那就多谢大师了。” 宗矩听见家康长出了一口气,接着便听到二人一阵低低的笑声。 “既然大人为皇统之事如此费心,老衲自无法拒绝。老衲也是生长于天子土地上的草木。” “多谢。家康心头又可卸下一副担子了。” “可是,大人说要建一座可堪称关东比睿山的寺院,是否有个好处所?” “这个,”家康立即答道,“听说比睿山原本是为了镇守王城,方建在了皇宫的鬼门方向。因此,江户的关东比睿山,也应建于江户城的鬼门方向,便是上野台地一带,如何?” “呵呵。”天海低声笑了,他也有此想,“是啊,是个好处所。归根结底,乃是关东的比睿山,可以叫东睿山……对对,还可加入年号,比如东睿山元和寺,因偃武而建。”天海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大人是否想让老衲暗中将此事告诉陆奥?” 宗矩心头一惊,不由得想转过头去。 家康不答。但是,若令伊达政宗知,家康对皇统之事都已作出了这般细心的安排,政宗怕会放弃妄念。 “伊达的事情……”过了片刻,家康道,“还是先不让他知这些为是。” “老衲明白。何时需要,大人尽管吩咐。”天海爽快道,“还有上总介大人,他现就在武藏,大人何不顺道去看看?” 宗矩再次凝神细听。这怕是忠辉想通过天海向家康致歉。不仅是忠辉,现已被送回娘家的五郎八姬及忠辉的母亲,均欲求天海斡旋。 家康不答。 忠辉到底有无打算一见家康?这对于宗矩,仍是不得而知。 半晌,家康方道:“这是我自家之事。我想在解决当前紧急诸事之后,再作考虑。我亦还有些不得不做的事。” 天海也轻松地转开了话题,“也好。时辰不早了,我们用些饭吧……”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二十八 圣人佛光 德川家康离开喜多院,回到川越城过了一夜,第二日出发时,柳生宗矩发现家康的脸色有了很大变化。 此时的川越城城主乃是酒井赞岐守忠胜,后被三代将军家光的重臣松平伊豆守信纲取代。从地形上看,此处乃是江户城外围防备的要冲。出发时,家康半开玩笑似的对忠胜道:“唯有胜利,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应无可忧心者。”然后上轿离去。 家康公脸上的笑容,顿时照亮了宗矩的心。在此之前,家康心中似始终有个疙瘩,表情阴郁。但自从离开川越城,他突然变得明快了。家康的变化太大了,昨日还一脸阴沉,今日却阳光灿烂,难道仅仅因为天海答应去请一位亲王东下? 家康身体的疲惫并未消除,还在日日加剧。但现在他眼里却看不到丝毫忧郁,如稚儿眸子一样明亮。宗矩后来才知,此时的家康不仅仅因为拜托天海一事而松了口气,更重要的是,此时他已达到了狩猎的目的。苦难重重的家康心中照进了阳光,他已大彻大悟矣。 当日傍晚,一行抵达忍城。当家康从轿子里走出来时,宗矩似真的感觉到有一缕阳光照到身上。忍城曾是家康四男、秀忠同胞兄弟松平忠吉住过的城池。忠吉后来转封至尾张清洲,于庆长十二年病殁,年仅二十八岁。 “又右卫门,你看,忠吉这孩子在城门口迎接我呢。” 宗矩听家康这么一说,慌忙环视了一眼周围,死去之人怎会出迎?许久,宗矩才明白,家康公的眼睛清澈如水,许可看到冥界。 城池目下未有城主,由阿部丰后守担任城代。 家康微笑着叫出一起跟来的井伊直孝,道:“直孝,我在川崎问你的问题,你有答案了?” 井伊直孝一脸苦涩,跪伏于家康面前,大声道:“请大人宽谅!” “宽谅?”家康缓缓问道,他的眼睛依旧如清泉般明澈。 “大人见谅!”井伊直孝重复着,泪水哗哗落了下来,“直孝无能。直孝一直在想,却无法寻出一个两全之策。” “哦?” “请恕在下愚钝,在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向大人致歉,愿引咎退隐……” “慢着,直孝!” “大人……” “你已经成熟了,说得很好。” “啊?” “在乱世,武将忌讳说泄气之言,气势最是重要。但如今,只靠豪言壮语大是不可,最为重要的乃是防备。没有自信的豪言壮语,只是一句空话。你说得很好,好极!”家康言毕,从怀中取出一张早就备好的纸,笑道,“为了表彰你这种知己不足的勇气,我加封你五万石。收下吧。” 井伊直孝惊讶地抬起头,满是胡须的脸上泪痕犹在,“这……” “不用担心。我决定把一个儿子安置在纪州附近,协助你拱卫京城。因此,你要记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誓死拱卫京城。你就抱着这决心,好生想办法。这五万石便是慰劳你。” 直孝一脸茫然看着家康,过了片刻,他明白了家康的意思,顿时浑身颤抖。 柳生宗矩已不再感到惊讶,这正是父亲石舟斋所创的新阴流的要诀,家康公把这个要诀活用于治世。他似看到父亲正在某个地方,面带微笑,点头不已。 正在这时,将军一行也到了。父子二人在岩规、越谷和鸿巢同狩猎毕,秀忠从鸿巢回了江户,家康却似无退回之意。和将军分开之后,他再次赶往越谷,然后从葛西至下总的千叶,最后至东金本渐寺,晚上宿于此。 家康在狩猎之时,主要对荒地的开垦和水利兴修作了些吩咐。冬月十六,他再次把回到江户的秀忠叫到了下总船桥,二人一路狩猎,同到佐仓的土井利胜居城。 父子抵达佐仓城,和城主土井利胜密谈一番。此时亦是柳生宗矩护在三人一旁。 此时已到了冬月下旬,家康周围放着三个火炉,点着四盏烛台。 “我决定今后两三日,在船桥和葛西一带田猎,之后于二十七日回江户。”家康道。 “此前大人吩咐的事……”土井利胜话接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私下似接受过什么嘱咐,要于猎毕解决。宗矩一开始很是迷惑。 “又右卫门,你也坐到火炉旁边吧。”家康道,“江户的防卫已得充分保障,可放心回骏府过年了。” 秀忠依然一本正经坐于旁边。土井利胜回头看了看宗矩,小声叹了口气。 “大炊好像还在担心呢。这次江户的谣言真可谓沸沸扬扬。” “江户的谣言?” “是说伊达。但伊达已不敢妄动。支仓现在还无消息,片仓景纲又亡故了。他呀,我当伸手拉他一把。又右卫门,这样如何?” 宗矩侧首等着家康下文。家康的意思似是说,伊达政宗已经收起了叛心。但哪能轻易相信伊达? 家康好像未注意到宗矩的担心,继续道:“我给伊达写了一封书函。告诉他,这次狩猎应请他同往。” “和伊达一同狩猎?” “我在函中说:此行乃是为了巩固江户防备,想听听他的意思,以改正不足之处。他却因为片仓的病情不得不暂时回领内,真是遗憾啊。听闻片仓已亡故,还请节哀顺变……” 宗矩惊讶地看了看家康。政宗突然返回领内,家康则解释作他是紧急回去探望片仓景纲,为他寻了一个台阶。但政宗能否欣然接受这番好意?他没准会说:“这只老狐狸,又在耍心机。” 宗矩正这样寻思,家康又说出一件让人难以置信之事来。 “我让人去向上总介的夫人致了歉,说犬子忠辉愚钝,让小姐受了委屈,真是抱歉。但,为了两家世代友情,我决定把将军的一个女儿嫁与伊达忠宗。这都是为了天下的安定,请务必答应。” 家康淡淡说完,看了一眼土井利胜,“大炊虽反对,但能因此换来太平,又算得了什么?” 宗矩暗暗抬眼看利胜一眼。土井利胜似反对这法子,但家康的开阔已足够压制他的褊狭。 伊达政宗原本为丰臣秀吉提防,秀吉公险些命他更换领地。是在家康的周旋之下,政宗方得以继续留在陆奥,亦才有了今日威势。目下家康又试图让政宗从世人对他的憎恶中解脱出来。 “又右卫门,”家康的表情依然平静如水,他将视线转向宗矩,“兵法与为人之道本是一途,可对?” “是。” “我回到江户之后,欲把大家召集起来,告诉众人:万一天下有事,藤堂和泉守担任先锋,井伊扫部头紧随其后,堀直寄居中直进。” “藤堂任先锋?” “然后,我告诉政宗,让他切不可离开将军左右。这主意如何,你说说?” 宗矩道:“在下不敢妄断。” “政宗乃是难得的将才,只要他瞪着一只眼守护在将军身边,天下何人敢妄动?这样就好,不用担心。” 宗矩以为家康接下来会说起忠辉,心跳不由得加快。但家康终未出口。 第二日,家康继续以少有的开朗心绪,尽享田猎之趣。 二十五日从东金到船桥,二十六日到武减葛西。途中遇到百姓,家康便会轻松地与他们搭话,问及地里的收成,及确认先前颁布的四公六民的赋制有未得到施行。“年赋如何?是轻还是重?”新开垦土地免除七年年赋,其后的三年三公七民。若在七年内将荒地开垦成沃田,实行四公六民,天下民无食之忧矣。 “好生对待农夫。只有农人辛勤劳作,天下才不会忍饥受饿。”家康一有机会便对近侍说教,“天下何为苦?农夫最苦。他们并未得到什么,只是没有了战争,他们不会身死于战乱而已。因比,武士应该时刻想着百姓之苦,节俭第一,不可奢侈。” 家康于二十七日返回江户城,然后在西苑与竹千代同过了六日。这是三代将军家光最后见到祖父了,但他总是痴痴地望着家康。在这个敏感少年眼中,此时的祖父乃是一棵在阳光下散发着万丈光辉的巨木。许正因为如此,日后他才命人为家康公画了十多张像,筑建了华丽至极的日光东照宫。此为后话,不表。 腊月初四,家康见伊达政宗已无力举兵,便离开了江户。 柳生宗矩奉将军秀忠之命,负责护送家康回骏府。秀忠许是已知宗矩奉了家康之命,担当竹千代的师父,才故意把他安排在家康身边。 返回骏府途中,家康依然颇为快意,有如一条在阳光下畅游的鱼,但他肉身上的疲劳已无法掩饰,此次来回,终令他劳累至极。 家康自己似也感觉到了。他一路在稻毛、中原、小田原停留歇息。至三岛时,他说要在此西南八里处的泉头城旧址造一处隐居之所。泉头城旧址在堂庭北的清水池旁,在此背对小田原北条氏的山陵建造一处别苑,必是一处名胜。 “又右卫门,你来看看,作为隐居之所,天下再无比此处更佳的了。” 在前往江户时,家康以狩猎为名考察沿途地形。返回途中,他却在思量选择何处为隐居之所。宗矩一边与家康闲话,一边徒步跟在轿边。 若是阳春三月倒罢了,现今乃是腊月中旬,寒风毫不留情呼号而来,清水池四周皆不过一片落寞的荒草地。 来到一处小山脚下,家康命人住轿,让人在一株萱草的背阴处铺上毯子,道:“又右卫门,来这里坐。” “是。” “此次与我一起狩猎,有何体会?你觉得百姓都安乐了?” “是。与乱世比……” “不会被人杀掉……仅仅如此,便是福泽?” 宗矩不答。人之幸福,并非仅仅与悲惨旧事相比便可感知。 “哦。你要是回答不了,不答也罢。”家康听着呼啸的寒风,眯起了眼睛,道,“若领主非良善,不守规矩……” “哦?” “我是说年赋。设若他们大肆抢掠百姓,实施恶政……” “哦……” “到时百姓应该向何人诉苦呢?若向领主家臣诉苦,不管你如何诉说,他们亦不理会。” “是。” “又右卫门!” “在。” “我要解决这些问题。若农夫发起暴动,领主自有足够的力量镇压。但是此时的武力,已非防卫之需,乃是欺凌百姓的恶贼所为。” 宗矩听到这里,心头为之一震,“是。此大违武士之道。” “必须照拂百姓。领主施行恶政,百姓可以直接向将军提出诉讼。只有这样,大名才不敢任意胡为。”家康在寒风中蜷缩着身子,目光却如炬。 柳生宗矩对家康此言不甚明白。为政根本在于慈悲,慈悲乃是佛法胸怀,若脱离慈悲,便不配当政。而且,武士乃是佛祖之子,百姓也是佛祖之子,他们都应受到慈悲之光的照耀,不得有半点不公。宗矩时常会听家康说起这些,他明白家康的心思,但应怎样判定一个准则,以区别善政恶政? “大人的意思,是说在领主欺凌领民时,领民可以直接到将军处告状,是吗?” “若非如此,便无法防止领主作恶。” “大人是说,将军也可能支持农夫?” “正是。所谓暴动,有些毫无理由,有的则是因领主的恶政所致。”说到这里,家康似又想起了什么,问了一个让宗矩深感意外的问题。“你知古人为何把一反分为三百六十坪?” “在下不知。但,自从已故太阁丈量天下土地以来,一反便改成了三百坪,至今通用。” “正是。太阁并不知一反之含义。他整日埋首于战事,无暇研习典故。一反必须是三百六十坪。” “哦?” “有一种说法,是一坪地的收成即是一人一日的食粮。一年三百六十日,因此,一反也便是三百六十坪。一反耕地的收成,乃是依靠农耕为生的佛祖之子一年的口粮。一切都因此而起,太阁却因三百好计量为由,将一反改成了三百坪。但,目下的农耕比先前长进甚多,若辛勤耕作,即能弥补内中差别,也就不追究太阁是非了。” “是。” “但,我们却不能忘了,我们生在世间,一日必须耕种一坪土地,方能生存。这便是佛祖赐予世间众生的平等慈悲。既能降生于世,便能生存下去。此乃神佛对众生的关怀。上天的慈悲之手会伸向每一人,让每一人生存下去。若忘记这一天意,便不配当政。” 寒风呼啸着掠过水面,吹起阵阵涟漪,天空飘起了羽毛一般的雪花。宗矩屏住了呼吸,望着被寒风吹红了脸庞的家康公,心中思虑:要在此处筑建一隐居之处、安享晚年的家康公,究竟想说什么? “百姓辛辛苦苦耕种,才从一反地中得到些收成,因此,绝不能夺取其四分以上。六分收成乃是百姓耕种土地所得俸禄,若不把六分交与他们,神佛便会震怒。武士不事耕种,若有了四分还不足以防卫,武士只会成为无用凶器。” 柳生宗矩在这一瞬间,仿佛感觉到被一缕强烈的佛光照耀。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树枝,均突然抽叶开花,眼前净是初夏情形…… “因此,领主必须恪守四公六民之规,否则,就必须受到责罚。”家康笑道,“若出意外,天有灾舛,甚至突发兵变,领主要说明情况:方可免受责罚。若非如此,百姓便可能揭竿而起。” “百姓揭竿而起,必会酿成暴动。” “虽说允许直接诉讼,但这毕竟是对领主的逆反。因此,大名会因为被起诉而除封,而诉讼之人也会受到惩罚。刑断诸事,不可儿戏。” “是,从前就有比睿山僧徒和南都的暴僧怂恿百姓上告旧事。” “我决定了,我决定了,又右卫门。” “啊?” “我要制定一条直接诉讼的法度。被告大名将被除封,诉讼的领民也将被施以钉刑。” “钉刑?” “在根本上还是慈悲,如此方能有效控制恶政。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并不反对。好了,我们回去吧。” “那隐居住处的筑建?” “以后再说无妨。我一直在为自己寻一个明春上洛归来后的安心之所。我寻到了!太冷了,我们回去吧。这一带的景色真不错。如一心只想着皇家而忘了万民,就如同这美景当中有山,却没了水一般。只有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才是真正的太平。你有机会,就把这些话说给竹千代。” 家康一行当晚住在了濑子的善德寺。 元和元年腊月十六日,家康回到骏府,新年之声依稀可闻。 此时,奉了伊达政宗密令前往欧罗巴的支仓常长一行,从罗马经由西塔非,到达佛罗沙,然后朝着里窝那港前进。 菲利普不会派出援军,消息也传不回日本了。在上总介忠辉被圈禁于深谷城、伊达重臣片仓景纲去世之后,伊达政宗在仙台城读着家康写来的书函,身上流淌的滚滚叛逆之血渐渐冷却…… 家康和前来迎接自己的儿子远江中将赖宣同入了骏府城,与随后赶来的土井利胜见了一面。土井利胜禀报,伊达政宗郑重其事给将军回了一函。 家康只是“嗯”了一声,并不在意。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二十九 终年新岁 德川家康相信自己已成功地令政宗收起了叛心。政宗并非石田三成那种不知进退之人。石田三成自非愚人,他对秀吉去后天下会变成何样,心知肚明,但他是那种只愿为情义殉身之人,无法控制自己,才会逆流而动,自取败亡。 但伊达政宗并非如此,他能冷静思量。三成既不知明哲保身,也不会韬光养晦,政宗却能随机应变。他在看到家康亲赴江户,仔细地检查江户周边军备时,便已知万事休矣。 政宗苦苦等待的欧罗巴的消息如石沉大海。从少年时便与他同甘共苦、为他股肱之臣的片仓景纲也病殁了。被当作挡箭牌、甚至可当成人质操纵的女婿松平忠辉,竟被家康三下五除二圈禁于深谷城。政宗可谓爪牙皆断。 政宗是个聪明人,已对天下局势一目了然。此时家康若要责罚他,他只会走向穷途末路。但若责罚他,便会违背家康所言“为政之要诀乃是慈悲”。于是,家康主动向他伸出了宽谅之手,不仅为他的忽回领内寻了个体面的理由——回去探望病重重臣,还为两家安排了一桩新的婚事,以弥补忠辉和五郎八姬的离散。这对于目下的家康来说乃是正道,绝非策略。政宗自应明白。 家康回到骏府,自信之心遍及全身。但对家康并不责罚政宗,还要把将军之女嫁与政宗之子一事,土井利胜认为过于示弱讨好心存不满。 “没有年龄相当的女儿,可收养一个再嫁去也无妨。”家康淡淡说完,又谈起了新年诸事,“过年时,皇室依例会派来贺年敕使。但这次不用了。来年春日,我会带着竹千代同赴京城,给圣上拜年,此次不必再派来敕使了。”说完,他便开始认真思量进京一事。 土井利胜依然对“伊达已服”半信半疑。他觉得,家康的关东巡游反而可能煽起政宗的斗志,于是,他每日都在注意江户传来的消息,决定在骏府稍事停留,以观察事态。 关于伊达要举兵的传闻,又一次在江户市井被人大肆传扬,乃是新年之时。“怕是想利用过年的机会,出其不意。”在将军的亲信当中,多有人赞成此种说法。唯家康并不在意。 家康和赖宣、赖房同迎来了元和二年新年,一边给他们讲些已讲了几十遍的信浓旧事,一边吃着兔杂煮,从大年初一起便高高兴兴接受诸家臣贺年。 家康与其说是疲惫,不如说是真已老矣。和土井利胜留于骏府的柳生宗矩,在这个平静的新春亦深有同感。以家康公目下的身子骨,他能否亲自进京?初六,家康听完曹洞宗的佛法问答之后,柳生宗矩突然想及此事。 此次佛法问答乃是元和二年首次。家康听了两个时辰的佛法之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时,摇摇晃晃,险些摔倒,旁边的茶阿局急扶住了他。 家康自己却并不在意。到了初九,他便令土井利胜赶回江户:“你要是不在将军身边,将军定然有诸多不便。回去吧。”家康又对竹千代的元服仪式作出了详细的指示。竹千代年已十三,将在京都举行元服仪式,因此,家康决定在梅花开放时节,再次前往江户商议此事,让江户重臣作好准备。 此时受命担任竹千代师父之人,又增酒井忠世、土井利胜和青山忠俊等。竹千代元服仪式之事,家康亦已知会了京都。土井利胜领命,决定退回江户。 出发前,利胜到家康房里辞行,发现家康正戴着老花镜,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土井利胜心里寻思,怕是写给将军的书函,便等在一边。信到手里,他才知是安慰失意的千姬的。信如次:
常收来书,欣慰之至。谨祝新春,身体安泰。祖父甚好,不必挂念。 另,向阿小致意。
家康一脸认真道:“帮我把这信交给阿千。人人身上都背着一个担子,一个重担。你要告诉她,不能气馁。” “是。”利胜忍不住声音颤抖,眼圈通红。 利胜去后,柳生宗矩依旧留于骏府。宗矩在此处并非仅仅陪家康闲聊,他要仔细观察日常生活中的家康,将他的体会传达给日后会成为三代将军的竹千代。宗矩眼见着家康的身子一日日衰老,愈发感到焦急。 家康却依旧怡然自得。正月十一,他再次见了明人华宇、明人三官和舟本弥四郎三人。 “今日乃是新岁开库的好日子,把仓库打开吧。”家康说着,把前往安南的渡海朱印状交给了他们,旋又吩咐金地院崇传和本多正纯,就竹千代进京一事给板仓胜重修书一封。 家康觉得必须改变一下“阳春之际和竹千代同进京城”这种说法——如果行事草率而受人轻视,此次进京便无法达到目的。函中说,此为第三代征夷大将军的元服仪式。因此,家康公先进京,在二条城进行各种准备,其中包括进献给皇宫的礼物,还要给各亲王和公卿加封,并预先通过武家传奏广桥兼胜和三条西实条二卿向圣上问安。 这实为一封公文,故本多上野介正纯和金地院崇传署名之后,家康也画了花押。 家康欲于四五月进京。竹千代在各种准备齐备之后,再正式从江户出发。 “竹千代的事就交给你了。”家康对宗矩道,“如果我这个做祖父的带着他同去,很可能公私混淆,竹千代可是要成为幕府大将军啊。” 从此时开始,进京之旅和竹千代元服仪式的准备便占了家康大半心思。他原本说要在伊豆的泉头为自己建一座别苑,但正月十二,他下令中止了别苑的筑建。十九,他请来崇传和他器重的林道春,下令刊行《群书治要》。在这之后,他突然提出要去志太郡的田中狩猎。 “今年为心中无大忧之年。我的志向并非只传与竹千代一人。想给有志之士留下希望,唯有通过书典。忘记读书研习,何以治国?你们尽快往京城派出使者,准备刊行《群书治要》。要多寻些有才之士。切木三人、刻字三人、嵌入三人、涂墨三人、校对三人,这些人都必须从京中请来。” 家康这性急的吩咐,多少让人感到有些异常。 “西苑还存放有刊行《大藏一览集》时所用的铜活字,共一万三千八百六十八字,以前的,总共该有八万九千八百十四字。”家康将铜活字的数目随口道来,令崇传和林道春目瞪口呆。家康公原本博闻强记,但他竟连这等数字都记得,着实出人意料。 “加起来合有十万三千六百八十二字,还不够的话,寻三个刻字的人足矣。对,让板仓胜重召集二三十个能人,即刻从京城出发。” 《群书治要》共五十卷,家康立志刊行此书,老早之前便曾命令镰仓五山寺院、骏河清见寺和临济寺等寺院僧侣抄写此书。 “在下会尽快派出使者前往京都。”林道春道。 “这样就好。让他们快些动手,尽量在我进京之前完成此事。” 家康这般吩咐之后,次二日,他精神大振,从骏府出发去田中狩猎了,是为元和二年正月二十一。 以松平胜隆为首的近侍都对此大感不解。天气虽然已稍微转暖,但梅花花蕾还甚小。他们担心家康会伤风,却无人敢拦。家康的老躯流露出一种堂堂气魄,堵住了众人之嘴。当然,家康为何又要去狩猎,他们也都颇为清楚。 “身体要时常磨炼。”家康经常把此言挂在嘴边,不消说,这次乃是为进京举行竹千代元服仪式作准备。他是怕这样蜷在骏府,季节慢慢变暖时,身体必已倦怠,进京之旅便会变得困难,才决定去狩猎。 藤枝驿东的田中一带有一座小城,乃是当年武田信玄让人筑建,信玄公与马场美浓守在此有过短暂的驻留。武田氏败亡之后,家康曾将家臣高力清长分封至此,但未久之后德川转封关东,后来骏府亦成了中村一氏的领她。在关原合战后,中村氏也被转封,此处便成为骏府番城。 进了城门,家康令人将轿子停在大门口的石板上,故意穿上草鞋,站在院中,迎着从烧津海滨吹来的风,使劲跺地。 “又右卫门啊,人要是不时常跺跺地面,腰板就会变软。明日我要在这附近徒步狩猎,休要让竹千代笑话他爷爷老了。”家康兴奋地眯起了眼,却未说当日便去狩猎。 他还是累了。柳生宗矩心中想着,离开家康,走到驯鹰人的小屋前。 此时,城中负责守卫的武士一一前来问安,领民们也陆陆续续送来一些鲜鱼。尤为重要的是,一个稀客从骏府跟着赶了过来,请求谒见。这稀客便是暂留于长崎的茶屋四郎次郎。 如今的茶屋四郎次郎,乃是奉家康之命继承了茶屋家的茶屋清延次子又四郎清次。他现在身兼京都商事奉行、上方五所商家礼仪管事、总町总领等职。而且,他现在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的手下做事,负责丝绸交易,交易所得多归家康。大坂之役时,轰击大坂城的天守阁、让大坂心惊胆战的大炮等武器,便是茶屋清次从尼德兰购来。 茶屋四郎次郎此行从长崎至京都,又从京都至骏府,一听说家康来此狩猎了,遂马不停蹄跟了过来。 家康听说茶屋四郎次郎远路来此,如个孩子一般兴高采烈道:“嘿?又四郎。不,不能叫又四郎了,乃是茶屋之主,四郎次郎清次。快快请进。” 田中城的房舍,最大者也不过和富裕百姓之家差不多。朝南的廊上,摆放着领民不断送来的礼品。最惹眼的是那些活蹦乱跳的鲜鱼,其中尤引入注目的,乃是一条装于竹篓里的一尺五寸加吉鱼。 四郎次郎用温水洗过脚,进屋。家康坐在檐下的坐垫上,入迷地望着那加吉鱼。 “茶屋四郎次郎清次见过大人。” “啊,茶屋。好好,近些来坐。” “是。大人别来无恙?” “四郎次郎啊,这里非二条城,也非骏府,不必拘礼。看见你身体好,我也很高兴,你的妻小都还好吧?” “多谢大人关心,他们都很好。” “令堂怎样?你母亲出身花山院的分支,我直想见她一面,在二条城的时候曾要见她,但当时她正因风寒卧床不起。” “是。托大人的福,母亲之后很快便痊愈,现在又唠唠叨叨了。” “嘿,老人乃是家中的至宝。你要好生待她。你去京城时见到板仓了?” “听说大人将在阳春之际进京,为少主举行元服仪式,目下所司代大人正在紧张筹备。” “你家家庙乃是堺港的妙法寺吧?” “是。大人还记得?” “我怎会忘记?令尊去世那年乃是庆长元年,五十二岁,即是我封内大臣那一年。二十年过去了。但,四郎次郎啊,当年我和你父亲谋划的朱印船,加上前日派出的前往安南的那艘,现已达一百九十八艘,很快就要到两百艘了。这都是你家的努力。”家康说着,指着眼前的加吉鱼道,“真是可喜可贺,大‘吉’大利啊。” “见大人这么高兴,父亲九泉有知,也自欣慰无比。” 茶屋不再说话。如今交易如此繁盛,多因如他等商家的努力拼搏,为此赌上了青春年华。当他知心爱之人被秀赖玩弄,上方风云突变,京城、大坂可能会成为一片灰烬时,他远在长崎,手拿算盘,无语望着这个世间。他把京城、大坂和堺港的偌多事务交给了弟弟新四郎长吉。新四郎在得知大野治长试图烧毁京城,袭击二条城时,先发制人,向板仓胜重告发。所司代逮捕了那些企图纵火的歹徒,挽救了京城。兄弟俩都从心底里佩服家康,拥戴家康,以为家康办事为荣。 新四郎常对人说:“我和兄长,以及本阿弥光悦和小堀远州等人,都是大御所的信徒。” 当被人问及所司代板仓等人算何人时,新四郎坦率道:“家臣。所谓家臣,乃是倾心于主君、甘心为其献出性命之人。大名和大商家多少都有些这等家臣。但是,只有家臣还不够。当政者,除了拥有家臣,还必须拥有信徒。家臣忠贞于主君,身为主君活,身为主君死。信徒则完全不同,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即便从者离散,出于信仰,信徒会永远信任所拥戴之人。兄长和我都是这种人。” 但茶屋却不这般想。世道朝着某个方向前进,非某人之力所能左右。家康公把这种潮流叫民心。民心者,乃是指大势所趋,世道长河使会朝着大势流动。信徒也好,家臣也罢,都是大势的子民。 “这样看来,多数人还是希望天下太平。”家康道,“但,我们也须思及日后大河之势。又四郎,太平已然到来,人们不再动辄有性命之忧。世人生存的愿望已得满足,下一个愿望会是什么呢?”茶屋二十岁时,家康经常如此谆谆相问,又自问自答,“当然是如何活,是财富,是富足。太平时世,人人都追求富足。因此,我命你去开拓财富。” 这些话至今还在茶屋心中回响。茶屋望着家康目力所指的加吉鱼,一脸快意地拍了拍手,道:“在下有一件礼物送给大人。” 茶屋让两个下人搬上礼来,道:“这是麝香,这个叫作‘肥皂’,这是上等的红酒。另,这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一件件取出。其中有一个径约七寸有余的陶壶,里边盛着水样的东西。他眯着眼晃了晃陶壶,放在家康面前。 “这是何物?” “是油。有如我们用菜籽榨油一样,这是从一种叫橄榄的东西里榨取的油。大人您闻闻,很香。” “哦,有加吉鱼和竹叶的香味啊。” “还有橘子的芳香。” “不错不错。果然不同于寻常的菜籽油,香气虽淡,却是味道久长。” 茶屋见家康高兴,遂接着道:“长崎人现今喜用这种油炸食物。鸟鱼、蔬菜、豆腐和肉丸之类,用这油炸上一炸,很是美味。” “哦,有这等好处?” “若是炸鱼,先要将鱼切成片。” “哦。” “然后上芡,放入滚热的油锅当中,炸至焦黄。趁热滴上两三滴橙子醋,吹着吃。也可蘸酱油,蘸盐。有些讲究的人,还会撒些胡椒面。” “听你这么说,的确美味。”家康听茶屋一说,竟舔起了嘴,似尝到了橄榄油的香味、橙子醋的味道,以及胡椒的辣味。“你食过?” “是。”茶屋四郎次郎顿了顿,脸上洋溢着微笑,“岂止食过:在下还亲自炸过几次呢。” “哦。” “在下想,大人若想尝尝,在下现就给您炸一些。” “哦?现在就能炸?” “是。这里既有这么多鱼,就做鱼吧。” “甚好。就用这加吉鱼怎样?我刚才还在发愁,应怎么吃这鱼呢。” “加吉鱼啊,”茶屋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乃是不可多得之物。在下肯定能炸出大人喜欢的至味。” “好!”家康高兴地拍了拍膝,“那就拜托你了。对?让茶阿、胜隆、又右卫门都来用些。多做些。” 茶屋一脸满足,对家康施了一礼。 上天给与每个人的“天寿”终是谜团,非凡间之人智力所能解开。 当晚,茶屋炸了一大盘加吉鱼,和陪着用饭的人一起,把大盘里的炸鱼分到小盘里。家康心绪颇好,同席者有茶阿局、松平胜隆和柳生宗矩。下厨的茶屋四郎次郎比家康先动筷子,此为试食,有尝毒之意。众人都咂巴着嘴,交口称赞:“好吃!”“真是近来少有的美味。”家康看到这一情景,带着一丝奇怪的表情,拿起了筷子。 鱼香四溢。家康吃了一口,眯着眼放下筷子,道:“多点几盏灯吧。目下新年虽已过了,但茶屋既然来贺年,就特别允许多点儿盏灯,奢侈一回。在暗里品尝如此美味,太可惜了。” 一个年轻武士领命加了四盏灯。 家康道:“六盏太浪费了。五盏就可。”说着,让年轻武士熄了其中一盏,令大家继续用饭:“趁热好吃。我再来一块。” 中间的大盘里,还有偌多炸鱼片散发着香味,但众人都有些拘束,并不动箸。 “大家莫要拘束。看我!”家康再次拿起筷子,大笑,“都这般年轻,却这般没出息。我年轻时,吃好睡好乃是武士习惯,有时一顿能食一升米,之后两日都不再进食,坚持打仗。当时把这习性称为武士之道呢。” 之后,家康不断举箸,他比宗矩和胜隆多食了些,还喝了三碗清鱼汤,食下两大碗饭,又喝了一点点酒。他兴高采烈地述着明日如何打猎,或是向茶屋询问近日长崎流行的歌谣。将近亥时,他方在茶阿局的搀扶下回了卧房。 此时无人能知,家康的性命已至尽头。 家康回了卧房,众人也都各自散去。日后想来,此时家康天寿的火苗已将燃尽,只要门缝里有一丝风,便可以将其熄灭。怕是上天也已察到一生食惯粗茶淡饭的德川家康生命将尽,才赐与他最后的美味。 “不好!大御所在如厕时摔倒!病危!” 此时为丑时。 “饮食不当!呕吐!高烧不止!” 一瞬间,城中大乱。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三十 发病 待柳生宗矩赶到,德川家康已经被人抬入卧房,无力睁眼,无力发话。 “大人!大人……”茶阿局拿湿巾敷在家康额头,不停唤着。 “柳生,速速前往江户,禀报将军大人。”松平胜隆急道。宗矩看一眼家康那苍自的脸,急急离去。 有人猜是食物有毒,但与家康一起用饭的人皆无事,故家康此次昏厥当是疲劳所致。 柳生宗矩带着一个识路的武士,骑马连夜赶往骏府。他心中暗悔,为何未带医士随行!为了今春进京,他过于兴奋,竟忘此责。若是远行,定要良医随行。为何单单于这种时候发病?难道是天命? 如此一念,令已跟随家康左右多时的柳生宗矩内中大哀:家康公已无半丝私心,心中所念只是后事。他成功压制住了伊达政宗叛,闭口不提忠辉一言,一心为竹下代进京元服准备。为了这最后的愿望,他倾尽全力,为了顺利进京,才到此处磨炼筋骨,谁曾想…… 宗矩在马上不断擦拭着泪水。他不时想起家康公那双清澈的眼睛,只觉心痛如割。大御所那孩童般清澈的双目,是否已看不到现世的肮脏了? 宗矩赶到骏府,叫起本多正纯,大声道:“大御所病重。” 正纯脸色骤变,急令侍童铁三郎道:“速去叫宗哲,医士片山宗哲。”然后急急开始换衣服。 “什么症候?”他换完衣服出来,已异常平静。 “晚上吃了炸加吉鱼,故有人说是中毒,实可能是过度劳累所致。” “炸加吉鱼?” “是。茶屋四郎次郎去拜访,亲自下厨,我们皆已试过。” “炸加吉?第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东西。后来怎样了?” “丑时如厕摔倒,呕吐不止。” “若是中毒倒也无妨,想必应该带着些药物。只怕是中风。但愿我们赶去,大御所还能醒着。”说罢,正纯马上往江户派出使者,然后带着以片山宗哲为首的三名医士连夜赶往田中。 当本多正纯带着医士赶到,家康已经微微睁开了眼。 谁都认为大难将至。众人皆知,生老病死乃是世间铁律,但直面死亡,却还是均觉事起仓促。 片山宗哲为家康把了约近半个时辰的脉,方道:“不是中风。”然后到旁边房中,望着一动不动的正纯、胜隆和宗矩等人,道:“只是感到腹中有异物,加上现在高烧不止,暂时当让大人在此歇上一歇……” “不!”正纯厉声道,“倘若在这种地方发生万一,该如何是好?必须赶快回骏府。你们几人好生商量一下,怎样才能把大御所平安抬回骏府。” 此时,神原大内记、酒井正行和松平家信等人也闻讯赶来。众人都只暗暗往家康卧房看一眼,不敢说话。即便问候,家康也只是徽微睁开眼,不知是否明白。 “不可。轻易搬动,只怕途中……”宗哲眨巴着眼,还没说完,正纯便再次打断他:“若在此静养,便能康复?” “是。脉息还很正常,小人的想法,是让大人再静躺两三日,稍事观察。” “你为何不早说?不用急着把大御所儿女请来吗?” “这……” “你到底是何意?平常就当熟知大御所的身子诸况。” “话虽如此,大御所毕竟年迈……” “应将大御所儿女皆请来一见吗?” “这……” 正纯焦急地看了看胜隆,道:“该如何是好?不让大御所儿女们过来和他见一面,但有不测,便是我等疏忽。但,江户尚无吩咐之前,又不能因此引起轩然大波。” 胜隆思索片刻,道:“在下觉得,还是照医士所言做,先让大人静养两三日。两三日后江户自会传来明示,就当是大人偶染微恙,先莫将消息泄露出去。” 终于有了一个定论。众人不让侍女接近卧房,以家康公偶感风寒为由,先让他在此静养两三日,以观后效。若稍有好转,便马上返回骏府。如此,二十二日就在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度过。 秋日多云的天空,时而明朗,时而阴沉。家康却是时睡时醒。第二日,一直守护于身旁的正纯听到家康说了一句:“知会江户了吗?”过了片刻,又以对着茶阿局的口吻说了一句:“往后的事就拜托你了。”这种郑重其事的口吻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然后仅可听到轻微的喘息。 “终于让我看到了生死啊。”这是二十三日正午,家康对正在为自己把脉的宗哲的感慨之言。当时他似甚为清醒。宗哲惊慌地应了一声,只听家康又道:“性命如生于地上诸物。” “是。” “朝着天空生长,如树如木,长高,长粗,几十人也合抱不住,直直地朝着天空生长。” “是。” “不会枯老……不会。地上的巨木大树,怎会干枯?但枯了,凡俗之眼不见。” “是。小人看不见。” “神佛对我这般说过:现在就让我看看生死之树。是,我在那大树的枝叶之间,见了很多人。” “啊?” “今川义元停在最下枝条,如鸱鸺一般竖了双耳。上为信长公,他有如苍鸻。对了对了,还有太阁,也在树上,直似瘦削的白鹤。他托着我的手,哗哗落泪。他说对不住,对不住……” 宗哲为难地看了看正纯。正纯觉得家康在说胡话,皱了皱眉头,移开视线。但茶阿局和胜隆却贴在他身旁,不住点头。他们相信,此实为家康的感慨。 “又右卫门在吗?” 听见这话,在檐下守卫的柳生宗矩急急进来。 “哦,又右卫门啊。我在那树上,也见到令尊石舟斋了。” “是。” “你父亲所在的树枝比信玄公还要高啊。他对我恭敬道:大御所的树枝还要往上,实乃正直之人。”家康说到这里,闭上了眼,又道,“这生死之树伸向太阳,乃是连接大地和太阳的桥梁。人不会死,只是隐藏起来,回到这大树之上……” 宗哲听到这里,低声对正纯道:“小人以为,可以准备回骏府了。” 从家康这番关于生死之树的言语中,宗哲感到了时日紧迫。实际上,最近一段时日以来,家康常被痰瘀堵,致呼吸不畅。然而,到了二十四日晨,家康却突然退了烧,主动提出要食随身携带的万病丹和起缘丹。 家康的突然恢复让宗哲无法明白,他担心药物药效太强。但家康不听众人劝说,坚持服用自配药物,然后坚定地对正纯道:“明日,二十五,回骏府。” 他竟然还清楚记着日子,这让始终守护在旁的几个人难以置信。之后,家康又说了一句离奇之言:“我只是从那生死树上借了一点时日回来,不可疏忽。” 片山宗哲听到这话,脸色苍自,“大人之思,果然乃我等所不及。” 从骏府赶来的金地院崇传坐在家康旁边,不停往本子上写着。他是想给板仓胜重修一封急函,详述家康病情。 正月二十五,家康回到骏府,见了从江户急急赶来的青山忠俊,随后又叫来藤堂高虎,“江户应如原先所想,平静无事吧?”他已经大有起色,甚至能问起这些事来。 当日,高虎和崇传联名给江户的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和酒井忠利三位家老写了书函:“大御所病情已逐渐好转,二十五日从田中返回骏府,气色愈好。” 但此时家康已预感到自己天寿将尽。众人皆能看出,他从心底里感激上天给他延命之机,在静静品味天寿余霞。 继青山忠俊之后,秀忠又派安藤重信和土井利胜前来探望。二月初一,秀忠从江户出发,赶往骏府。他现在才动身,仍是对伊达不放心。 秀忠辰时动身,快马急进,于初二戌时赶到骏府,立即前来探望父亲。从江户到骏府要越过箱根山,约五百六十余里,平时需要五日,但秀忠却只用了十数个时辰。 义直也从名古屋赶了过来。秀忠便带着义直、赖宣和赖房三个兄弟同至家康病榻前。负责照料家康的茶阿局红着眼迎接了兄弟四人。自己的儿子忠辉已被排除在外,想到这里,她心头涌起万般悲伤…… “躺着见将军,实在失礼。”家康看到秀忠到来,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问道,“江户还平静吧?” “是,甚是平静,只愿父亲能早日康复。” 家康不语,单是将视线转向与秀忠并排而坐的三个儿子,小声道:“你们都要记着,休要违背将军命令。” 三人齐声答道:“是!” “将军,长兄如父,日后代我好生照顾他们。” “孩儿明白。” “还有大炊。”家康看着跪在秀忠身后的土井利胜,道,“这三个孩子日后诸事,你已告诉将军了?” “是。已详细禀报将军。”利胜和秀忠对视一眼,道。 他们三人便是后世的“御三家”。如果秀忠无可继承将军之位的子嗣,便要从义直、赖宣家中选取嗣子。赖房一支则代代作为将军之副任辅佐之职。家康曾将此事认真地对土井利胜说过。 家康九个儿子,存世只秀忠、忠辉、义直、赖宣和赖房五人。 家康到如今也未提起忠辉。茶阿局坐在末席,低头不语,强忍悲伤。 但,谁人会顾得上她的悲伤?家康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发出低低的呻吟。秀忠遂催促着三个兄弟离去。 虽说家康有所恢复,但是谁也不敢期待他能完全康复。天寿将终,这只怕是暂时的好转。 “我会暂时留在骏府处理政务。你们注意和江户联络,不可疏忽。”秀忠这般吩咐过土井利胜和本多正纯之后,从二月初二起便住在骏府城。 家康的病情时好时坏,时而痰液瘀堵,时而脉搏紊乱,骏府城笼罩着紧张之气。 进入二月之后,京都也陆续派来探病的使者,有上皇的妃子近卫氏、女院、亲王、公卿,还有各神礼寺院派来的人。 初九,皇宫为家康的康复祈愿,在内侍所演奏神乐,令土御门泰重劝信徒布施。不仅如此,十一日,圣上亲自下令,各神社寺院祈祷,并于二十一日特意将三宝院义演招到清凉殿,命他修“普贤延命法”。 家康病重之后,众人才发现,对于天下,他乃是不可或缺之柱石。 诸大名陆陆续续来到骏府。众人瞩目的伊达政宗也于初十从仙台起身,过江户而不停,一路来到骏府。当他到达骏府,已是二月二十三。 家康的病情在秀忠抵骏府第三日略有好转,甚至偶尔能从病榻上坐起。伊达政宗抵江户的前一天,即二十二晨,他却突然再次昏倒,卧床不起。 当接到政宗要来探病,并业已抵达骏府的消息,秀忠顿觉一股杀气。 “大御所病重,万万不可把他带至病室。” “野心勃勃之徒,怎能对他笑脸相迎?” 青山忠俊对政宗的怨恨尤甚,其次为本多正纯。正因为众人清楚,家康欲压制政宗叛心,伊达之请才令人大为棘手。但伊达政宗十分固执,声称若不能见到家康公,亦当即刻见将军。 “惊闻大御所染病,在下日夜兼程从仙台赶来,只怕见不到大御所最后一面而后悔终生。伊达政宗之心,大御所必知,他定会盛情相迎。在下只想去问候一声:大御所,政宗来了。” 土井利胜最终决定为伊达政宗通报。但此人毕竟为当代少有的枭雄,利胜让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守护在家康一旁,并打算令政宗摘下身上长短刀,才放其人房。但在入房之前,政宗已主动摘下佩刀,递给松平胜隆,方进去。 土井利胜通报时,家康似已明白,又似正糊涂。 将军亲信都欲将政宗带进,让他看一眼,施一礼就罢。这样,他便能知家康绝非装病,众人也绝无掩盖大御所归天消息之意。他若胆敢有半丝失礼,就把他带到将军面前,给他颜色瞧瞧。 然而政宗进来时,家康竟已坐起身来。纯白的褥子叠了起来,家康靠在上面,裹着一块紫巾,望着政宗,清晰道:“哦,有失远迎啊!”他眼中发红,但目光清澈平稳,“我原本想去迎你。你来了就好,就好……” 政宗往前踉跄了两步,扑倒在地。他两手伏地,浑身颤抖,大哭不止。 柳生宗矩从来没见过男儿如此恸哭,那声音有如横吹残笛,其音哀哀不绝。 “你是……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想念的人。政宗啊,我见到你了……见到你了。我们生在同一世间,你是我最想念的人……我终又见到你了。”家康表情平静,屡屡点头,“唉,我们生在同一世间,但是我得先去一步了。” “大人!”政宗大声喊道,“您怎可先去!不,哪怕是再过些时日也好……政宗日后该如何行事,还要请大人指点啊……” 不知家康是否听到了这些,不等政宗说完,他却道:“拜托你了!陆奥守。”又感慨颇深道,“在我这一生中,遇到了四个可惧的、亦是世所罕见之人。其一便是信玄公。信玄公教会我如何打仗。再便是总见公织田信长……这是一个令天地震怖的名字。我从他身上学到睥睨天地的大器。” 此时政宗已经正襟危坐,他的心许也平静了下来,“总见公?” 家康道:“当然!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沉下心来,认真察看,便能发现,即便是一看之下甚是愚昧的下人,其身也闪耀佛祖的光辉,有着无限智慧。” 政宗泪流不止。“我的另一师父便是太阁。太阁教给我如何应变,不,应当是以何种心思去应对世间变化。太阁以自身生死告诉我这些。我真有难得的福分啊。” 政宗大声呜咽,但在哭泣的同时,他的一只独眼亦紧紧盯着家康。 “下一个,便是伊达政宗……如果你早生二十年,绝不会输给信玄公、总见公、太阁大人,不,即便是如今,你亦是不二雄杰。你乃神佛之子,将军就拜托你了……我死之后……”说到这里,家康的头突然歪到被子上。 茶阿局忙把药汤送到家康唇边,但他似已无张嘴的力气。 “我明白了!”政宗的声音大得惊人,把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吓得面面相觑,“伊达政宗若未遇到大御所,便是一辈子都在黑暗中徘徊的野兽,绝无法变成人。现在,政宗看到了光芒,看到了照耀整个大地的神佛之光,这光照进政宗心间,照进政宗灵台。”政宗言罢,以拳抵在膝上,独眼紧盯家康,颤着身子,复又大哭不止。 家康唯眼神还活络。他紧紧盯着政宗,浑身上下似生成万丈佛光,笼罩了对方。 听到藤堂高虎长出了一口气,柳生宗矩也不由得放下心来:伊达政宗铁肠终被感化矣!二人默默对视一眼,沉浸在感慨之中。即如政宗所言,他许是真的受到普照世间的阳光一照,慈悲方使他还原成人。 “莫要哭,陆奥守。”家康喘一口气,嚅动着嘴唇道,“有心之人,并无亡故。” “嗯?”政宗惊讶收泪道,“并无亡故?” 家康复道:“对于有心之人,并无亡故。” “并无亡故……大人是说,生死如一?” 家康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世上有一生死大树,我们都是树上的枝桠。” “……” “即便其中的一根小小枝桠枯了,却也不能因此说大树枯了。大树还会年年生长,年年开花,万世不休。” 政宗屏住了呼吸。 “你记着,我们皆不会亡故。” “是……” “即便我的躯体不在了,还会继续活在生亡大树上。我会看着大树开出何样的花,能长到多高。我要做之事和先前并无不同。如何让此生死大树枝繁叶茂,便是我的责任。仅仅如此,既无生,亦无死。” 政宗目光锐利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拍拍膝盖。这个动作究竟是何意,有人明白,有人不解。柳生宗矩似已明白:这莫不是一人在找到生命归属之时,不可言说的欢悦吗? “大人!”政宗再次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声音道,“政宗日后也会活在这大树底下,日夜守护……” 伊达政宗刚说到这里,片山宗哲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道:“时辰久了,对大御所身体不宜。请……” 政宗顿时面露愠色,却未发作,他此时发现家康已安然睡去了,遂喃喃叹道:“唉!一生劳苦啊!” “是。如今能言已是不易。不能再……” “对不住!只因好久不见尊颜,大喜过望,一时疏忽了。”政宗转向众人,郑重施了一礼,“就此别去……”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三十一 生死之间 当夜,柳生宗矩回拜伊达政宗,二人促膝谈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乃是奉了将军秀忠之命,但他自己却也想拜访政宗。 当世不二枭雄伊达政宗,是否真的服了家康,还是只是如当年装成洋教信徒时一般,大演一场戏呢?柳生宗矩心中自有万般疑问。然而,此次却大是不同。政宗回到住处,仍是无法抑制泪水。他有生第一次如醍醐灌顶,如今方知,让他这等感动的人,世上只有两人,一为师父虎哉禅师,一为德川家康。“然,二人都是在让我真正心生敬服之时,便要离开人世!”他已预感到家康之逝,长泪难禁。 宗矩见伊达如此,也不由泪流不止。两人真正相知之时,却是其中一方死别之际。这究竟是上天对人世的嘲弄,还是悲哀人间的业相? 当宗矩回到秀忠面前禀报时,他已为政宗辩护:“大御所胸如川海,终令独眼伊达心服口服矣。” 当作为京城敕使的武家传奏权大纳言广桥兼胜和三条抵达骏府时,柳生宗矩直面了更为悲哀之事。 家康听说敕使到来,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他张口第一言便是:“不好,令松平忠实速速严守伏见城!” 秀忠和正纯都吃了一惊,茶阿局则认为他烧糊涂了。更为惊讶的乃是片山宗哲,他忙扶住家康,道:“大人莫要起来,安心躺着歇息便是。” “退下,在一边待着!”家康拨开宗哲的手,“敕使既都来了,看来我实已病重。” “正是!大人已病重,请……” “我让你在一边待着!”家康再次拨开宗哲的手,对正纯道,“我病重的消息传到了西边,要是出现不法之徒,如何是好?首先令松平忠实入驻伏见城。即便我病重,天下也会纹丝不动。这才是对皇室前来探病的答谢。正纯快去!” 家康并不糊涂,只是担心敕使来探病一事,可能会引起民心动摇,才下达命令。 “在下明白。在下明白了,大人好生歇着。”正纯施了一礼,然后与宗哲耳语几句,他想让家康躺下。 “不!”家康以罕见的气力甩开宗哲。“退下!宗哲退下!正纯快去!”家康喝道,看一眼茶阿局,大声命令,“我要换衣服!把衣服拿来。”他苍自的脸扭曲了,无疑,他定是想换上正装,恭迎敕使到来。 “大人不可硬撑着……不可硬撑着。”宗哲哭道,“大人要是这般,先前的疗养都白费了……病人、病人必须听医士吩咐。” “你说什么,宗哲?” “病人应该把性命交与医士……听从医士……” “住嘴!”家康颇抖着责道,“我的性命,你们怎生知道?我自己最是清楚。” 宗哲伤心地皱着眉头,向秀忠求救。 家康亦对秀忠道:“将军,把宗哲带下。这家伙不过一个医士。”柳生宗矩在一旁见着家康和宗哲的争执,心中亦是犯难:此情此景下,到底是宗哲对,还是大御所对?近日,比起宗哲所开药物,家康更喜自己制药,而且对于服用之量,他也不听宗哲之言。在宗哲看来,家康随身携带的万病丹和起缘丹药力甚猛,对几已不进食之躯乃是虎狼之药。家康虽也喝宗哲开的煎药,却不停止服用自己所配之药。 “大人请少服用一些。” “不必担心。我最清楚自己的身体。” 每当这时,宗哲便一脸无奈。像家康这等人物,一旦有恙,完全与寻常之人了无两样。 “恕小人斗胆。小人和其他医士一样,要负责大御所安危。” 家康最不满的便是此言。他认为,虽有天命,但人力亦可改天换地,“宗哲,你说得不对,我并未把性命交与你,我只是把疾病交与了你。”他心情好时,会笑着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今日敕使到来之际,二人冲突已不可调协。 “宗哲,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但今日就算了,你先去候着吧。”将军秀忠语气平静地吩咐,宗哲只得退了下去,但额头上却还青筋直跳。 此后,家康命令秀忠、义直、赖宣、赖房都换上礼服,和他同迎敕使。 父子五人和敕使见面时,房内似飘荡着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将军秀忠后跟着义直、赖宣、赖房三人,端坐于本城大厅当中。末久,家康亦在下人的搀扶下到来,他脸上无一丝血色,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十分狰狞。 敕使见到家康,大吃一惊,一时竟忘了问候。此时片山宗哲亦来到廊外入口处,却不能进去。 敕使道:“圣上甚是担忧,二十一日,圣上召三宝院至清凉殿,请修普贤延命之法。与此同时,令各神礼寺院一起祈祷。务请大人安心疗养,早日康复。” 家康口齿清晰回道:“臣谢天子隆恩。臣已下令松平忠实与所司代协力巩固上方防备,请圣上放心。” 会见时辰不长,敕使很快便退到别室,家康也被人抬回房里。 但这段时辰对侍医片山宗哲来说却是度时如年。医药是为何?祈祷是为何?敕使是为何?探望又是为何?不都是为了病能痊愈么?大御所为何不听医士之言?重病之人即便在榻上迎接探病之人,又有何妨?大御所把医士呕心沥血的努力都当成什么了? 正如宗哲所担心,家康刚被抬回,即又晕厥过去。宗哲愈发不忍,家康在病榻上,怕也能听到他满腹的抱怨和不平。 敕使急急回了京城,家康的病要比他们想象的严重许多。 二月二十九夜,家康病危,几近弥留。秀忠四兄弟和重臣围于家康四周。此时,却出现了奇迹。 “醒过来了。”凝神为家康把脉的片山宗哲几露绝望之色时,突然小声道,“脉息恢复了正常。真是平生罕见!” 第二日,家康喝了小半碗稀粥。他业已干枯的躯体,竟复苏了,所司代板仓胜重派人前来禀告:回到京城的敕使向天皇禀报了大御所的病情,天皇不日将会再次派使来骏府。皇上希望在家康公还活着之时,任命他为太政大臣。 然而,家康得知这消息之后,却将日日夜夜守护于榻旁的片山宗哲,以不称职为由处以流放之刑。 众人都惊住。片山宗哲虽爱唠叨,但无论忠心还是医术均无懈可击。由于为人诚实,表里如一,自会发不平之言。但他的这种性情,家康应比别人更为清楚,但,他却要将宗哲流放。即便说此乃病中人任性之为,也令人诧异。 松平胜隆圆场道:“他可能口有失言,但其忠心天日可鉴……” “哼!” “可是,他绝无半点恶意……” 家康并不理会,自顾自道:“流放到信浓去:让他去信浓的高岛,我不想再见他。” 此事很快成为城中众人的话题。 将军秀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几如一个偶人。他执行了父亲的命令。医士们原以为将军秀忠会替宗哲周旋,此一见,都吃了一惊。柳生宗矩亦开始忧心当家康再次接见京城敕使,提出要亲自设宴招待时,宗矩忧心愈盛。 家康身体日益衰坏,在万人看来,皆已无望,归天只是时日早晚之别。若宗哲还在,家康提出设宴招待,会怎样呢?依宗哲性情,定会挺身而出,大加阻止。片宗哲生性耿直,要么会豁出命与家康据理力争,要么会当场切腹自杀。家康知他性子,才先发制人,流而放之。 敕使带着册封太政大臣的圣旨来到骏府,家康欲亲自设宴招待。当他在心底作出此决定时,便已不能再把生性纯朴的宗哲留在身边了。正直单纯、坚信医术便是仁术的宗哲,怎能容忍家康于病中如此折腾自己?家康自是看重朝廷,要将对朝廷的重视宣示天下,他一边掰着指头盘算自己剩下多少日子,一边忍痛起身迎接敕使,设宴招待。家康认为,此为人臣之礼;宗哲却以为,性命为大,礼数为其次,这自是大不合家康之念。 片山宗哲瞪着通红的眼睛,默默朝着信浓的偏僻之地高岛去了。之后,由半井驴庵接替宗哲。 宗哲前脚刚去,京城敕使后脚再来。还和上次一样,来者乃武家传奏广桥兼胜与三条西实条二卿。是日为三月二十七,他们住在临济寺的新馆。 家康接了圣旨,便和将军秀忠同在本城设宴招待敕使。 土井利胜和本多正纯都建议家康在卧房领旨,然后把宴会交与将军以及义直、赖宣、赖房三个儿子便是。但家康却很是固执,拒不答应。 死亡已近在咫尺,任谁都无法阻挡。家康说,他目下所惧,并非生死,而是日本国丢失了尊崇皇家的“礼仪”。“你们也要好生看着,不能忘记。”家康在三个儿子面前坐起身来,吩咐茶阿局为自己梳理头发。 如果躺着接受宣旨,家康的性命怕能延长几日,但他的心愿便会落空:家康绝非清盛人道,亦非丰臣太阁,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会依礼拜受圣旨,为此感激不尽。如果无法将此心意传达给敕使,无法传给后人,便是罪过。家康认为自己能在榻上寿终正寝,便已是万般幸运,若仗着幸运不知感激,自将与恩宠无缘。但他的心思,身边亲信究竟能明白多少? 当日接待敕使的宴会,有着一种无上的庄严和华丽,让人似觉不在人间。 日后,柳生宗矩详细地将此情此景说与三代将军家光,故在宽永十一年(一六四三)家光进京时,圣上曾下旨封家光为太政大臣,但家光却以不能胜任为由,婉言谢绝。彼时他年方三十一,如何能受祖父在七十五岁、人生的最后时刻才诚惶诚恐接受的官位?此为后言,不表。 宗矩常向人说起当日之事:“奇怪的是,当日大御所面如佛颜。这绝非错觉。心灵贫瘠之人在濒死时都会鼻子塌落,眼窝深陷,皮包骨头。但大彻大悟之后得以永生的大御所,面容反恢弘无比。这恐是往生之人和不得往生之人的区别吧。” 敕使一行整顿好行装,从临济寺新馆出发,进入骏府城。 中原师易和秦行兼在前喝道,其后是宣命使舟桥少纳言秀相、乌丸大纳言光广、广桥中纳言总光、四辻中纳言广继、河野参议实显、柳原右大弁业光、乌丸右中弁光贤等人,颇有威仪。后乃冈部内膳正长盛,他骑着马跟在队伍后面。 将军秀忠来到城池大门迎接。秀忠把敕使一行请到本城大厅上首时,家康已经着好礼服,坐在了下首。 元和二年三月十七,由藏人头右大弁藤原兼贤捧旨,由上卿、大纳言日野资胜口宣天子旨意:“从一品源朝臣家康,宜任太政大臣。” 身为武将而被任命为太政大臣者,德川家康之前只有三人,即平清盛公、足利义满公和丰臣秀吉公;家康身后也只有两人。而三代将军认为自己不及祖父功业,生前不敢接受此封。后话不表。 家康从心底里既感快慰,又感惶恐。宴会之中,这种心思愈是明显。他当着众人,宣读了一首辞世和歌。
盛世大和花竟放, 千秋万代颂春风。
家康怕在病榻上便想好了此歌。只叹目下虽确为春日,但与鲜花相映的,却是近在眼前的亡故。 庆祝仪式上,能乐谣曲、歌舞雅乐可谓众彩纷呈,有《高砂》、《吴服》、《喜界》、三番拍子,还有《太平乐》、《营翁》、《春莺啭》和《安摩》。然后,众人以《多春花契》为题,吟咏和歌。 家康待敕使返回临济寺,再次传来诸大名,接受众人祝贺。 有生之年位极人臣,自是可喜可贺,但亦很是严肃。家康对诸大名朗朗道:“我天寿将终,尚有将军统率灭下,毋需忧心。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若将军施政有悖常理,陷百姓于苦难,则人人都可取而代之。但使四海咸定、万民得其恩泽即可,我九泉有知,绝不敢因此怨恨。” 此乃家康对神佛吐露的真心,亦是对诸大名的威吓,仿佛道:“如何,德川天下可有破绽?” 家康接受诸人祝贺,当场下令来骏府探望的诸大名返回领内,“在此滞留太久,领民疏忽了稼穑,就不好了。皆各自回去,勤理政事。” 家康令诸大名回国,无疑乃此生离别。 招待敕使的宴会对于家康已是莫大摧折。让人拿出早就备好的赠礼送与诸大名之后,元和二年四月初一,家康病危。 金地院崇传写与板仓胜重的信函道:“相国大人(家康)自患病以来,身子日渐衰弱,打嗝、瘀痰,时时忍发烧之痛,日日受病楚之苦。将军大人与重臣及诸大名均到城中,越发令相国大人呼吸困难,想必大人亦能想见之。宣旨众公卿返京之后,更加需人照看。老衲每日前去探望,含泪写成此书。” 家康却于此际,再次接见前来道别的伊达政宗,实在罕见。就连从不掩饰病情的秀吉公临终之时,对亲信也秘而不宣,唯家康却言要与政宗一见。 家康送给政宗一幅清拙的墨迹,以为临终赠品。 “天下之事就托付与你了。”家康信任地望着政宗,坦言道,“不知我还能活几个时辰。我要好生享受闲暇。” 此回政宗不再放声大哭。他膝行到家康跟前,轻轻握住家康的手,独眼一睁一闭,泪如泉涌。 政宗去后,家康召来堀直寄,说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故有事相托:“我死之后,若发生战事,先锋为藤堂高虎,次为井伊直孝。你要在二人之间,随时准备突进。切记!”他说此言时语气严正,让周围诸人大吃一惊。平日他常说“不会再有战争了”,今日却完全相反。从他的话中可听出,日后必还有战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此后,家康又陆续叫来了金地院崇传、南光坊天海,以及将军秀忠和本多正纯诸人。他现在似不知早晚。正如他对政宗所言,他要在肉身完全衰竭之前,好生享受人生最后的闲暇。但,他已无法看清诸人的面目。 “你是……” 金地院见家康如此询问,遂把头靠过去,哭道:“贫僧崇传。” “是崇传。”家康点头,旋抑扬顿挫道,“刻书都还顺利吧?那些书典乃是太平盛世之人不可缺少的大道。仓廪实当知礼仪,衣食足当知荣辱,天子与万民皆要研习学问,不可懈怠。切记!” 不管是怎样的雄杰之士,在面临死亡时,往往会心绪混乱,但家康目下却很是清醒。柳生宗矩坐于一旁,似已被人忘记。怕也正是因此,他方得以静观众相。他估量家康短日内还不会往生,同时,他亦明白为何流放忠诚的片山宗哲。 自从流放宗哲之后,家康几不再令医士到身边来。医士也怕惹他生气,虽总是候在外面,却不会再如宗哲那般耿介强硬。家康对此全然不顾,单是忙着最后的吩咐,尽享最后的“闲暇”。 崇传去后,接着进来的乃是天海。 “一品亲王东下之事如何了?”家康如在与儿女说话,“不论做何事都不可大意,此为立国之基啊。此事不可疏忽。” “请大人放心,圣上听了也很是快意。” “哦,那就好。下一个,正纯。” “是。正纯在此。” “正纯,你锋芒太露。” “啊?” “在我死后……你要谨慎……” “是。” “你要好生想想德川家康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记着,不可树敌太多!” “是。在下谨记在心。” 此时,家康才把视线转到了秀忠身上。不知他是否能清楚地看到儿子,此前耳背的他,耳朵似变得灵敏起来。 “将军啊。”家康停顿了一下,微笑道,“你都看到了。” “是。” “你应已明白,这个世上无一件东西归于自己,包括你的肉身和权柄。” “是。” “这些都和江海、日月、天地一般,金银财宝自不必说,就连性命、子孙,均无一样属于自己。”此时,家康双目似突然有了神,“万物均非个人所有……人间有万物,万物皆属人间。” “是。” “所有的东西都是上天暂时放于我们之手,你明白吗?为父的性命亦是神佛所赐,我已珍惜了。” “孩儿明白。” “我且把遗产交与你,这已是第三次了。第一次乃是将将军之位让与你,第二次乃是从西苑搬到骏府,这第三次,便是我要离开人世。我要把遗产交给你,但它并不归你所有,只是大家交与你保存的东西,我把原来由我保存的东西交与你保存……你明白了?” 对于秀忠,家康这种“万物均为上天所赐”的说法已不再新奇。他一本正经施了一礼,答道:“请放心。孩儿绝不敢私用一分一厘。” “是啊。将军确是这等人。”家康满足地点了点头,接着道,“当时时谨记,此为一生之理,非一时之理。” “是。” “你为德川家康的继承之人,我现在把遗产交与你,你准备好了?” “多谢父亲。” “只是……”家康喘了口气,环视了一眼周围诸人。他想告诉大家,让大家也好生听着。众人会意,个个都屏住了呼吸。“只是,我虽将它交与你,但是它并不归你所有。故,你不可将它为己所用。” “是。孩儿谨记。” “第一,用作万一之际的军备费用。” “军备费用?” “是。你乃征夷大将军,若无法内平国内之乱,外抗寇敌来袭,便是失职。故,第一便要用作军备费用。” “孩儿明白。” “第二,饥馑所用。” “饥馑?” “是。百姓自己吃着粗粮,却整日辛勤劳作。但,十年八年,总有一年颗粒无收。这是上天对世人的考验。” “是。” “也可能年年皆是丰收。年岁一好,米谷自贱,世人便不再把米谷当一回事。斯时,不能仅仅把这些事交与商家,而应该购下米谷,储备起来。” “从商家手中购米?” “是。在饥荒之年,赈饥而出。你要记着,天子把天下委托给了我们,即便是在饥荒之年,如果有一人饿死路旁,便是你失职!是为第二条。” 一旁的藤堂高虎心中一热,捂嘴哭了起来。 但家康却依然兴致勃勃道:“第三,用于天灾人祸之时。上苍经常会考验世人,看我们是否有疏忽。但有备便无患。江户和骏府、京城和大坂的居民都越来越多,只要一处起火,便是烧尽全城之大灾。为政者若不用心,即刻平息,便会致人心大乱……第四……”说到这里,家康似有些累了,“之后就不必再说了。一言以蔽之,我把遗产交与你,它不归于你,不可为己所用……”他突然停了下来,接着,传来鼾声。 敕使去后,四月初一到初五众人日日守护于榻旁,生怕有急。整座骏府笼罩在紧张之中。 四月初六,家康又有了一些好转。在此之前,他几已水米不进,但此日他竟喝了些稀粥,每次虽皆只一小杯,但喝过两三次,人逐渐清醒了。 亲信开始试着问他一些话。 初六晨,略展愁眉的秀忠带着江户增上寺的存应、了的、廓山三位长老和三河大树寺的鲁道长老,来到家康跟前。 把江户和三河的僧人带至病人面前,实需莫大的勇气。如果家康还清醒,必会对葬礼有些吩咐。 秀忠禀告完两寺的长老们前来探病,便把话题岔开了。他开始与父亲商量为水野忠清加封一万石俸禄,及令石川忠总继承家成家业诸事。他是想试探父亲是否还清醒,想试试父亲能否从石川家成想到石川数正的子孙,再想到大久保忠邻。 家康同意秀忠诸议。“为家成恢复家业,如此甚好。找个机会,给大久保也……就交与你了。”他竟主动提起了大久保忠邻。 正在这时,藤堂高虎得知家康尚清醒,忽从隔室进来,“大人,请大人收在下为弟子。” 家康睁眼一看,隐约见高虎已剃去花自头发,身披袈裟。 “大人才是在下在这个世上遇见的最高明之人,请大人收在下为弟子,让在下在黄泉路上陪伴大人!” 此为殉死之求。家康惊讶地盯着高虎。 “大人!增上寺和大树寺的长老便是证人。在下信奉的宗派与大人不同,但,从今日开始,在下决定皈依大人!不,应说在下早巳皈依了大人。自从天正十四年在下第一次于聚乐第见到大人,就已皈依。大人乃是真正的神佛,请您务必答应高虎之求,收在下为弟子……” 家康唇边迸出一言,断然拒绝:“不!不,高虎……不可殉死!” 由于家康口齿过于清晰,此时已失去心智的藤堂高虎范然地抬起头来。 “所谓殉死,便是要把性命据为已有……不可!” “即便如在下这般剃掉了头发,大人也不愿收在下为弟子?” “若是弟子的话……”家康环视了一眼枕边的寺院长老,吸了一口气,道,“既然连我的性命都不属于我,怎能随意要了弟子的性命?” “大人!” “你还有重责在身。若有战事,你要代替我充当先锋……” “可是……” “不仅如此。井伊直孝守卫皇宫,你要守卫伊势神宫。我说的这些,你要谨记。只要皇宫和伊势平安无事,无论天下发生何等乱事,都终能平息,因此,皇宫和伊势对于国家,便是主心骨。高虎,你要知道,狭隘之人即便明白动乱之害,也看不清恒定的中心。如看不到这个中心的人越来越多,万民便会陷入苦难的深渊。因此,我才经常对将军言,要把伊势交与你。你近年长进甚多,已非吴下阿蒙,莫要胡来。你若是真正为德川家康着想,便替我好生守卫伊势,它乃万民的性命之根……” 高虎欲言又止。他常听家康道:万物皆有主心。日本国的主心便是伊势。但直到此刻,高虎才真正明白:往上想去,史上确无一朝一代伊势荒废而万民安乐。伊势神宫乃是天下安定之主心,甚至就是安定本身。 “你既明白了,帮我叫来神龙院。趁着增上寺和大树寺的长老亦在,我便说说葬礼诸事。”家康觉得藤堂高虎已然大悟,便将视线转向将军秀忠,又道,“我乃天下少有的有福之人。” “父亲说什么?” “我原本应死于疆场上,现在却能将心愿一一托与众人,毫无遗憾离去了。”家康的感慨掀起了一阵波澜。他把心愿一一托给大家,在这其中,独无上总介忠辉。这对于照料家康起居多年的忠辉生母茶阿局,却是撕心裂肺的痛,她“哇”一声哭了起来……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三十二 立命往生 而此时,德川家康是否明白茶阿局的苦闷和悲哀? “莫要哭了。”家康劝道,但是后面一言,虽是安慰,却仍未提到忠辉,“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相会便是别离之始。”然后,他转向秀忠,一脸淡然地与之商量后事。他希望将军秀忠尽快将灵枢移至久能山埋葬,佛式葬礼在江户增上寺举行,牌位放在三河的大树寺。“将军不能长久离开江户。故,我还有一口气,便要把一切都备好。” 此时,秀忠派人传请的神龙院梵舜在天海和崇传的带领下进来。此处顿时变成了神佛两道议事之所。 “遗骨……”家康一脸满足,环视一眼在场诸人,道,“遗骸先葬于久能山,面朝西方。” “面朝西方?”发问的非将军秀忠,却是坐于秀忠身旁的本多正纯。 “是。我先前以为,人生只在此世,但事情并非如此。人去可称为立命,也可叫作往生,人无有生死。我于今方明白过来。明白过来,心境自然也就变了。” 天海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拍膝道:“正如大人所言。” 家康不理,他张开颤抖的嘴唇,接着道:“既知人无生死,剩下的便是努力,所谓成事在人。” “是。”众人道。 “我要紧紧盯着西边,这是因为,西边还让我忧心。西方不仅有皇宫,往西更有南蛮和红毛人。我们不去侵犯他们,但一旦我们被人侵犯,便是征夷大将军失职!因此,我要紧紧盯着西面,专心致志。……” 天海再次轻轻拍了拍膝盖,道:“大人是想守在那里,盯着西方?” 家康使劲点头,“对。既已领悟到自己乃是不死之人,这便是我的责任。然后……过了周年忌,便在下野二荒山建一处庙堂,把我迎到那里。我要守护关八州。只要关八州平安无事,日本国便会安泰。”此时,家康已是精疲力竭。 人们松一口气,互相对视时,家康已昏昏睡去。 秀忠眼含泪水,吩咐神龙院梵舜日后以神道仪式,将家康之灵迁到久能山。 四月初六到初十,家康有过短暂好转,十一日再次昏迷不醒。 守护在家康榻边的人喜一阵忧一阵,但他们的心情阻挡不住家康日渐枯萎。 十二日,崇传再次给京都的板仓胜重修书一封。他在信中写道:“相国大人气色略差(中略)每日喝粥少许,交待诸事。九日晚呕吐,一度昏迷,上下忧心(中略)自染病以来,一日弱于一日。” 当日,他再修书一封,道:“相国大人自染病以来,日弱甚一日。自十一日以来,已无法进食,只饮水少许。往生就在今明两日。吾等心情沉痛……” 日日夜夜守护于家康身边的茶阿局再也坐不住了。在家康众多的侧室当中,目下只有她在家康榻前照顾,有时她觉,许只有自己才真正是家康之妻。家康有时会睁开眼,紧紧盯着她,道:“你累了,去歇息片刻吧。” 每当此时,茶阿局便会想到忠辉,心痛如绞。她照料着濒死的家康,焦急地等待着,希望家康能够说起忠辉。他怎能忘记? 但十二日,家康再度病笃,随时都可能归天。 茶阿局生性争强好胜,不会主动提起忠辉。她认为,家康表面上毫不在意,但怎会忘记仍在圈禁的儿子?他定是以超出常人的忍耐,等待着提起忠辉之机。 实际上,自从家康在田中病倒以来,蛰居深谷的忠辉便频频来函询问父亲病情。每当此时,茶阿局都会回函告诫:汝乃有罪之身,不可轻举妄动,万一有变故,母亲自会相告。在此之前,万不可擅自离开深谷,否则反而惹恼父亲…… 茶阿局知忠辉树敌甚多。以土井利胜为首的将军亲信,至今还认为忠辉有叛心,不服老实正直的将军管教,企图入主大坂城,号令天下。家康也定是知道这些,才一直耐心等待提起忠辉的机会。但家康什么都还未说,便已病笃。 从十二日至十三日晨,茶阿局经过反复思虑,终于决定派出信使,前往深谷。若不告诉儿子真相,作为母亲自是失体,作为妻室亦是不贤。 却说忠辉自从圈禁深谷,已性情大变。他已经没了先前的霸气,更不欲对兄长指手画脚。他的心胸已变得开阔,想法日渐深邃,已能冷静观察和反思人心。但正因如此,茶阿局越发心疼。 “忠辉已长大成人。儿子已知,原来是何等不肖!”忠辉每次来函,都会写上这一句。他总在信函中说:希望见父亲一面,向父亲道歉,哪怕只是一言。若还未见父亲一面,父亲便离开了人世,他必会死不瞑目!他希望母亲能在其中周旋,使他和父亲见上一面。 若家康始终不能原宥忠辉,父子二人不能和解,便将天人永隔,忠辉定然悲怒不已。作为母亲,茶阿局不得不好生安排。她体察到儿子的苦心,修书一封,内容如次:父已病危,怕有万一,时日紧迫,请暗中来骏府等候父亲召见……茶阿局想让忠辉与父亲见最后一面,绝非出于对儿子的偏爱。她知,家康心中深藏悲戚,父子生死一见,定然能抚慰苦心。 十三日一早,茶阿局刚刚派出了信使,便收到了忠辉的书函。 许是出于不祥预感,忠辉已等不及母亲知会,暗中离开深谷,现已到了离骏府二十余里的蒲原。茶阿局不知他到底是带着怎祥的行装前来。从蒲原到骏府途中,除了兴津的清见寺,再无一处可以秘密歇脚的地方,他怎就私跑出来了? 太阳已升得老高,天空万里无云。 茶阿局定定瞧着家康,他偶尔睁开眼睛,旋又会昏昏沉沉睡去。夜间,众人都到另外一个房间歇息去了。将军和三个弟弟亦在天蒙蒙亮时回了西苑,现在未归。要说话,只有现在。 茶阿局并无他意,只是想让一个濒死的父亲放心,但,即便她这般想,一想到儿子正满怀忧郁,充满期盼一步一步朝骏府而来,便心中如割。 “大人……” 每当家康睁开眼,她便想唤起家康,却又不敢伸手。她责备自己,如果忠辉想得不够周全,在自己还什么都未说时,便贸然来到骏府,该如何是好? 巳时,茶阿局端着茶汤唤醒家康:“妾身有事,请大人醒醒。”她摇了摇家康的肩膀。 家康小声嘀咕一句:“定可!定可!”他似仍在梦中。 茶阿局惊讶地执起家康的手,一手扶在家康肩上,问道:“大人说什么?您做梦了?” “唔……”家康突然睁开眼,不断看周围,似在寻梦中与他说话那人。 “大人……大人做了什么梦?” “是梦。”家康道,“我方才梦见了真田昌幸和太阁大人。” “啊……幸村的父亲?” “是。那家伙……太倔强,”家康长喘了一口气,脸有些扭曲,“他声称,战事必不绝于世。天有利诱,人心唯危,还会……”说到这里,他又轻轻摇头,“都是梦话……跟你说这些无用,让我喝些水。” “是,您躺着莫动。” “真甜……我的嗓子干得不行。” “妾身有事求您。” “有事?”家康看着茶阿局,“你在流泪?” “嗯……是。妾身想跟您说……” “上总介?” “嗯……是。” “这事啊,我方才在梦里已与太阁说过了,是我……我害死了秀赖。” “妾身想请大人再见他一次,只一眼就是。上总介大人听说大人病重,在深符城如坐针毡,未经您的允许,他已来到离此不远处……他说,如果不向父亲道歉,他死不瞑目。” 茶阿局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原本不当这样,她欲一点一点说,小心冀翼,不让人惊怒,以察家康的反应,但这对于一个将心事埋藏许久的母亲,实是太难了。她说完,屏住呼吸,战战兢兢。 “求求大人!这是茶阿此生唯一的请求!如果实在不能相见,即便是隔着屏风也好。只要一句话……大人只要与他说一句话。若非如此,照他的性子,说不定真会把怨恨撒到将军身上。” 家康紧紧盯着茶阿局,那目光并非一个心志恍惚之人所有,但从他那干涸的眼中看来,他似并未能完全明白茶阿局之意。 “大人!妾身非在为儿子说话。他即便有错,但也是大人之子。请答应茶阿,见他一面,与他说一句话……”茶阿局突然闭了嘴。家康那业已干涸的眼里流出泪来。 大人明白了!茶阿局心道,他是孩子的父亲,怎能忘记?但自己却如此絮絮叨叨!她一边自责,一边急急把水递到家康唇边,道:“大人再喝一口。” “茶阿,我没跟你说过?” “说过什么?” “就是那横笛,信长公送给我的名笛野风。” “啊,大人倒是让妾身从架上取下来过。” “哦。你再给我拿来。那是一支好笛。” “这……大人是要吹笛?”茶阿局慌忙站起来,迈着碎步走到架前,取下装在红锦袋中的横笛。 “取出来。”家康说道,“威猛的信长公亦有风雅一面,他常站在吹过原野的风中吹笛。” “是啊,风雅之心人人都有。”茶阿局取出横笛,递给家康。家康刚要伸出手,又无力垂下,他已无力执起笛子,便柔声道:“茶阿。” “大人?” “这笛子于德川家康,乃是救命之物。” “救命之物?” “喜欢打仗的信长公也有喜欢笛声的风雅一面。战事难消,风雅不绝。人自可放下屠刀,享受笛趣。人并不愚蠢,并不喜欢杀戮……” 茶阿局不解地点头。她约略明白家康的意思,却不知他为何于此时说起笛子。 “茶阿,我是想说,在我死后,你把这笛子交给上总介。” “给忠辉?” “是。你把这个交与他,他便会明白,他并非愚钝之人。你告诉他,这笛子让父亲开始相信世人并不愚蠢,乃是举世无双的宝物。” “大人一直就想送给忠辉?” “是,是,我怎单单把此事忘了……你明白了?” “是……可是,与其让妾身去送,不如您亲手交与他。” 家康缓缓摇头,“我不能见他。太阁在盯着我……他在看德川家康是单单对秀赖那般残酷,还是对自己的儿子也同样严格。” “啊!”茶阿局吃了一惊,笛子几欲脱手,“要是……要是这样,妾身把笛子还给大人。”她浑身发抖。她明白了,家康只欲给忠辉一支笛子,不欲相见。 “我恨您!”茶阿局尖声道,再次摇晃着家康。但家康已闭上了眼,一滴泪从他深陷的眼窝静淌出来。 这泪让茶阿局心志大乱,“茶阿……茶阿始终严守规矩。您为何单单这般恨忠辉?我恨您……” “……” “忠辉娶了伊达家的女儿,但这怎能成为责罚他的理由?他实有些年轻气盛,有些任性,但同样是您的儿子,您为何单单……” “……” “求求大人!即便大人不能见他一面,隔着屏风与他说句话也好,只要一句。请大人与他说句话!” “……” “妾身非是让大人宽谅他。大人不必取消对他的责罚。大人就在……看在茶阿的面上,与他说句话……” 家康依然一动不动。 难道他已经听不见了?茶阿局心里突然一紧。“大人!大御所!您答应了?谢谢大人!妾身就照大人的吩咐,待他一到骏府,便带他到这里。多谢……” “茶阿,你扶我起来。” “这,您的身体……” “无妨。扶我起来,我有话对你说。” “不!您要起来,万一……您有话对茶阿说,就躺着说吧。” “唉!”家康也明白不能起身,遂摸了摸茶阿局的手,“你就这么听着吧。” “是。” “在这个世上,哪有父亲厌恨儿女的?我也爱着忠辉……”家康说到这里,执起茶阿局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他脸上渗出了汗,有些热。他又道:“但,在现今这个世上,还不能随心所欲爱己所爱。为了缔造一个太平盛世,必须有人受苦。你明白吗?这个道理……” 茶阿局不语。她还存有戒心,觉得为了儿子,不能贸然回话。 “在我失去信康之时,亦是出于这种心思才忍住了。太阁最后变得神志恍惚,忘了忍耐,见人就说:儿子就拜托你了……”家康似感觉睁眼太累,遂闭了眼,把头靠在茶阿局身上。 “太阁这些不合时宜之言,最终导致了他身后的两次战事。一为关原之战,一为大坂之战。最后,将军也不得不舍弃了阿千,伊达之女亦整日以泪洗面。若无如铁的忍耐,便会落进无间地狱。所谓无间地狱,皆由任性之人造成。” “……” “你是个少见的明理女子,你应能明白。我疼爱忠辉,但,我有我的苦心,才决定今生不再与他相见。要是违反了这个决定,便违背我一生的心志。唉,你这样想便是了。我此生不见上总介,乃是事出有因。我有负太阁之约,杀了秀赖,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因此即便是我的儿子,只要他做出于天下不利之事,我亦会毫不留情。对上总介的处置就是……” “我有话问大人。”茶阿局大声道,“这么说……大人是觉得,如果让忠辉继续为大名,他还会起兵谋反,与将军作对,致天下大乱?” 家康睁开眼睛痛苦地看着茶阿局,微微点了点头,“人若器量太过,有时反而成祸。上总介……适合为一统帅……故,我才把野风送与他。” “这……” “你莫要意外,我也难过啊!但……你就把这当成是德川一门为太平盛世献上的供品吧。”家康泪落无数。 茶阿局手被家康拉着,一脸茫然。她知家康想说什么,也清楚,无论如何求他,他也不会再见忠辉。他坚持对太阁的义理,觉得杀了秀赖,有负前约,故他也必须舍弃一个儿子。 茶阿局在所有侧室当中,乃是最为争强好胜之人。她知求情亦是无用,遂哀哀拾起滑落被上的名笛野风,揣度家康到底想通过这支笛子,向儿子传达何样隐衷? 家康拉起茶阿局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又道:“你刚才说,上总介擅自离开了深谷城?”他的神志已些有模糊,但仍努力定住心神。 “是……他已到了蒲原,现正朝着骏府赶来。” “唉!你去告诉他,不可住在清见寺,住在临济寺吧。” “大人!您让他到临济寺?” “是。” 家康小声道,“临济寺有一间房子,我幼时曾在彼处读书习字。你让他住在那里……把这笛子送给他。” “您是说,妾身可去见他?”茶阿局迫不及待道。 “不!”家康止住她,“让胜隆去。让胜隆暗中带着笛子去。你去禀告将军,说上总介未经允许,擅自离开深谷,现已至临济寺,让将军大人派人严格监视。” “跟将军这么说,可……” “未经允许擅自离开圈禁之地,有违法度。你若不去禀报将军,怕会出事。人心不古,世事滔滔,稍有不慎,他怕有性命之忧。相信我,我比你更明这世间。” “那么……大人是要令将军捉拿忠辉?” “茶阿,我也疼爱忠辉,将军定会即刻派人监视临济寺,乃是保全他!” 茶阿这才明白过来,沉默不语。但是,让儿子住进临济寺,又去禀报将军,父子咫尺不得相见,其哀若是,其苦若是! “你明白了?”家康再次小声说着,拉住茶阿局的手,摩挲于自己脸上,“相信我。我也疼爱儿子啊!” 茶阿局不答,只是“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可怜天下儿女!可怜天下父母! “发生何事了?”听到哭声,松平胜隆和柳生宗矩紧走了进来。 “无事,无事,大人又睡着了。”茶阿局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坐正身子。 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三十三 东照神君 德川秀忠、本多正纯、土井利胜、崇传、梵舜与天海诸人,齐齐到了家康病榻之前。 义直、赖宣、赖房三子不曾到来,分别由成濑正成、安藤直次、中山信吉代替他们来此。此乃将军秀忠的吩咐。他不想让年幼的兄弟们看到父亲临终时的痛苦。 秀忠有不安,也有恐惧,有如高山巨石的父亲,万一在临终时失去心志,定会给兄弟们心中留下阴影。秀忠告诉他们,他会在父亲临终时派人传请,在此之前,且在西苑好生歇息。 家康曾两次睁开眼睛,要了水。 但第二日,他已经连水都不要了,偶尔会突然睁开眼,惊讶地看看四周,接着又睡去。 十五日一大早,通宵守候于榻前的秀忠用冷水洗了脸,道:“事情太多,我几忘了。”言罢,他叫出自家康发病以来,始终等候于城下自家分号的茶屋四郎次郎,令其返回京城,给所司代板仓胜重送一封书函。“此乃天寿。你不用担心,回去吧,希望你们一家团结协力,为国家效劳。”之后又加了一句:“你留在骏府日久,大御所吩咐你该回京城了。”他这是在说谎,但又觉得,父亲会这般说。 此后,秀忠的心竟变得轻松了许多。他对茶阿局道:“这里有我,您去歇息一下。上总介……听说昨夜在临济寺,吹起了胜隆转交给化的笛子。” 茶阿局惊讶地瞪大了眼。因为昨夜通宵,她与秀忠同守于家康跟前,并未见人向秀忠禀报。这亦是秀忠的谎言,只是她不曾识到破绽。 “您告诉了我笛子的事,我才明白了父亲的心思。父亲是想让他放下武刀,走风雅之道,此乃一条新的人生之路。” “将军……将军说什么?” “我原本担心父亲会令忠辉切腹,如今有了笛子。多亏了笛子。” 秀忠紧紧盯着正睡着的父亲,道:“茶阿夫人,您看,父亲正凝神倾听上总介吹笛呢。是,我也该振作起来了……”他看了看板仓重昌,道:“重昌,把神龙院请来,当在父亲临终前确认。” 从十五日下午开始,秀忠有如变了一人,开始干脆利落下达指令。他令茶屋返回京城,对忠辉的处置也已心中有数,随后叫来神龙院梵舜,询问他关于“神道佛法两义”之事。 “我已明白父亲心思。”秀忠把三个兄弟叫到父亲榻前,道,“父亲现在还记挂着你们,不忍离去。你们只要不违背父亲训示,父亲也就能安心往生了。你们在父亲面前发誓吧。” 他决定,一旦父亲归天,便按照神道仪式将父亲的灵位迁到久能山供奉。 这对于老实正直的秀忠来说,实需要莫大勇气。作为儿子,父亲尚未咽气,便强忍悲伤,分心庙址和庙堂诸事,实在是战战兢兢,惶恐不安。但,见着父亲平静的睡颜,听着父亲匀匀的呼吸,他遂觉得这都是父亲的遗命。若是父亲觉得儿子如妇人一般犹豫不决,必心急若煎,不!我当学会自己做主了!有此一思,他心中大安。 结束了和神龙院梵舜的商议,秀忠又把神原清久叫了来。清久乃康政之侄,十八岁便追随家康左右,现年三十三,乃是家康近侍。 当着三个弟弟,秀忠决定让清久守护久能山庙堂。他道:“内记,从大御所吩咐,令你为久能山祭主,不得违令。我先捐赠祭田五千石,另外再给你一千石。你记着,在久能山安排四个社僧负责杂务,你与他们均要时时斋戒沐浴。” 眼睛红肿的清久自然不敢有异议。只是,不知他是否发现,这是秀忠从家康睡颜上读到的一种防止殉死之法。如不这样做,忠诚正直的清久定在家康归天之时殉死。 清久退下,秀忠又定下作为神体、献给久能山的“三池宝刀”,称此为父亲的命令。 此时的秀忠亦相信,这些都是父亲在断断续续的吐纳之间,传给他的吩咐,实是父亲的意愿,自己只不过是将父亲吩咐付诸实施。 十六日,秀忠与梵舜、崇传二人商议后,派本多正纯前往町奉行彦坂久兵卫光正处,再次检视大工头中井大和守正次在神殿的筑建中有无疏忽。 十七日丑时,秀忠令三个兄弟暂时回了西苑。 虽然秀忠吩咐众人去歇息,但仍有五个家臣坚持守候家康,是为本多正纯、板仓重昌、土井利胜、神原清久和酒井忠利。他们都已精疲力尽。 唯独茶阿局似完全不知疲倦,日夜守候,她白日仅歇息了两个时辰,此时又欲通宵守候。秀忠望着正抚摸父亲肩膀的茶阿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油然而生:忠辉的处置已得到了她的理解,她亦松了口气,放心许多,只是还似有话要说。 秀忠觉父亲似还有什么牵挂,让他无法安心上路,因此,那一口气总是幽幽悬着。他希望听懂父亲无声之言,不仅要听懂,他亦要践行。 室内一片寂静,榻前众人都打起了瞌睡。这时,秀忠突然从茶阿局身上看到了生母阿爱的影子。 秀忠坐正,默默在心里盘算:已令茶屋回了京都,也已派人守住忠辉,并成功阻止了神原清久的殉死之心,久能山诸事已无疏漏,板仓胜重和松平忠实已加强京坂防务,江户则有酒井忠世打理幕府事务…… 父亲还有什么牵挂?难道是记挂石川和大久保之事?此事,秀忠均已处理完毕。他令美浓大垣城主石川忠总继承了家成家业,又令跟随酒井忠总的大久保忠为在大垣开垦新田,未久之后,大久保一门自会复兴。然而,父亲似还有什么牵挂……他看了家康一眼,马上坐正身子。 周围一片寂静,就连蜡烛燃烧之声皆是不闻,然而家康清晰的声音竟传到了秀忠耳内:“我天寿将终,尚有将军统率天下,毋需忧心。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若将军施政违背常理,陷百姓于苦难,则人人可取而代之。但使四海咸定、万民得其恩泽即可。我九泉有知,绝不敢因此怨恨。” 秀忠大吃一惊,紧盯着父亲。此时,家康突然睁开眼,直视秀忠,“将军。” “父亲。”秀忠顿时伏在地上。 “将军。”家康道,“我留给你的遗言,你要切记。” “是。” “这个世上,所有的东西都不归于某一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孩儿已铭刻在心。” “天下人的天下……这便是关键。天下属于天下之人,并非说仅仅是属于现今世人,还有万千后人,均须谨慎对待。不能只计眼前,休行遗祸后人之事。” “是。” “人皆赤裸裸来,亦当赤裸裸去。” “孩儿明白,自当时时为世人忧,日日为后人忧……” “你明白就好,我就不多言。” “不,请再多给孩儿说些话,什么都行……孩儿还想听父亲说说话……” “我就再说说,亦是我常说的。我这一生,把节俭视为第一美德。这正是因为我知金银财宝均非自己的东西,而是世人托付于我保管。” “是。” “现在我要把保管的东西全都交与你了。” “多谢父亲信任。” “但这些东西非给你的,你不能私用一分一厘。” “孩儿谨记在心。” “第一,德川家主为征夷大将军,故首先要用于军备,以防万一……” “第二,便是用于饥馑之年。”秀忠接道。 “对。几年便会有一次荒年。但有荒年,不可让一个人饿死路旁。” “是。” “后面我就不说了。人人都是神佛之子,是天地之子。只要明白了这个道理,便能够明白战事于天无益,于人无益。人活着非为了互相厮杀,而是彼此鼓励,相互倚携。憎人之心不可有,律己之心不可无。如此,上天的恩宠定然临身……” “大人的脉息……大人。” 茶阿局使劲摇晃着秀忠的膝盖,秀忠这才醒过神来。他似打了个盹,不,不,此定是父亲最后的训示。秀忠振作起来,传来医士,立即令板仓重昌前往西苑。 元和二年四月十七。 三个兄弟从西苑赶过来之前,房间已经坐满了人。 从长屋赶来的侧室们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准备给家康含于口中的“末期之水”。 尾张参议率先奔了进来,接着乃是另外两个弟弟。他们在秀忠身后坐下时,天已大亮,鸟雀在屋檐下婉转啁叫,细雨纷纷落下。 秀忠的视线落在了为父亲把脉的医士手上,寻思,上次去巡视关东,太为难父亲了!为了祈愿今后不再有战事,天子年号改为“元和”。今春,为了防止伊达政宗坏太平之事,父亲特意巡视关东,威服政宗,令“元和”名副其实。父亲的一生,皆为太平着念。 此时已有侧室拿起念珠开始念佛,也有人号啕大哭。秀忠对众人道:“哭亦无用。大御所最厌懦夫行为。” “准备与大御所道别吧。”医士话音刚落,松平胜隆便毕恭毕敬端着盛有“末期之水”的器皿来到秀忠跟前。 家康其颜如佛,祥和安宁。他被病痛折磨了这么久,鼻梁却似比平日更是挺拔。所谓往生,当是这般模样。 秀忠把托盘轻轻挪到茶阿局面前。眼睛通红的茶阿局惊看秀忠一眼。她原本以为下一个向家康辞行的应为尾张参议,所以,当秀忠把托盘递过来时,她才如此惊讶。秀忠微微摇头,把手里的棉棒递给她,若无别人在场,秀忠或许会小声跟她说:“替忠辉向父亲辞别吧。”当茶阿局用棉棒往家康嘴里滴水时,她终明白了秀忠的用意,心哀不已。 “诸弟。”秀忠声音里增加了几分威严,“各自再在心中念一遍对父亲的誓言。” 诸子辞行之后,托盘从本多正纯手中传到土井利胜手上。此时,英吉利皇上送给家康的时钟在隔壁房中当当响了起来。 侍医道:“巳时,大御所往生了。” 女人们哇地哭成一片。 秀忠并无丝毫慌乱,单平静道:“下一人!” 秀忠忍住就要涌出的泪水,当父亲还活着,让在场诸人一个一个向父亲辞行。他心中虽早有准备,仍是悲恸无比。父亲称人无生死,只是肉身去了,性命却依然息于生死之树。但,对于还未能大彻大悟的秀忠,这不过一个幻梦。父亲的身体逐渐变冷,嘴亦永远不会再张开,微闭的双眼,直令人觉得亡故便是万世之终。 想到这里,秀忠觉得自己很是不孝,但这种想法更令他悲伤不已。他再也忍不住,稍稍离去。当他哭过,净完面出来,雨已经停了,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映透大地。 “紫藤花开了……”秀忠望着绽放的紫藤花,及逐渐变绿的院中树木草丛,喃喃道。这一切,都和以前并无两样。但父亲不再大笑,不再出声,他已去了。 秀忠不得不强忍悲怅,他要指挥众人为父亲送行。 道别毕,马上为遗骸净了身,放进备好的棺木中。人还有一丝温热。照佛教仪式,应先诵经超度,秀忠下令在佛阁举行佛事。女人们也追到了那里。大人还活着……她们自言自语说道,净身之时,那一丝温热给了她们无限安慰。 入敛毕,秀忠将众人叫到大厅,“元和二年四月十七,巳时,太政大臣从一品源朝臣往生。嘱众位即作好灵柩迁座之备。” 诸重臣早就知了如此安排,并不惊讶。唯女人们一听,无不大吃一惊。照例,灵柩至少应在城内停放两日两夜。家康公刚归天,尸骨未寒,将军便令将灵柩运到久能山,实令世人惊心。 “真是不知礼仪啊!” “即便是寻常百姓,也不会如此。” 但,将军秀忠却道,若非如此,便是违背大御所生前的吩咐,他说得异常冷静。 傍晚,天又下起绵绵细雨。 秀忠把自己意思均说成是父亲的“遗命”,诸事遂顺。即便他不这般说,也不会有人违抗命令,提出异议。大家来不及歇息,迅速转移灵柩。 “尾张参议义直、远江中将赖宣、少将赖房不必亲自前往,各人派出家臣即可。” 秀忠这般吩咐完毕,又暗中增派町奉行彦坂光正属下的二十骑士前往上总介忠辉暂居的临济寺,严加警戒,借机告知父亲已经归天。 秀忠不让三个兄弟随行,理由颇为简单,表面上说他们年幼,怕他们因过度悲痛而伤身,实际上他是想令诸弟智勇双全的家臣随行护卫,以防万一。义直派了成濑隼人正正成,赖宣派了安藤带刀直次,赖房则令中山备前守信吉前往,诸人均备受家康公的厚爱和信赖。 此次迁座自非正式葬仪,单是将灵柩送到久能山,等待葬礼之期。因此,祭主德川秀忠并不随行,单由土井大炊头利胜指挥。 灵柩于酉时出城。 天已黑,绵绵细雨中,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百姓已听说,纷纷跪伏路旁,恭送太政大臣。 最前面乃是本多上野介正纯,接着为松平右卫门大夫正纲、板仓内膳正重昌、秋元但马守泰朝,再往后便是家康灵柩,正成等三人则紧紧守卫于旁。金地院崇传、南光坊天海、神龙院梵舜亦随行。队伍到了久能山山脚下,闲杂人等便不能进山。 是日夜,侍奉于家康公灵侧的,除了先前已回到山中的神原大内记清久,便只有前面所述的几个家康公宠臣。 十八日,筑建神殿的锤凿之声,在雨后的晨雾中迎来了黎明。天晴之后方知,此地实为一处视野开阔的风水宝地。 西南面的大海一片蔚蓝,和远天连成一片,右边骏河水拐过一个弯,与海水相互嬉戏。 秀丽的风景,不禁令人凝神细听万物低鸣。 “此处真乃超脱凡俗。”天海道,“一眼望去,便能明白地水火风之源。”佛说,地水火风共成身,随波因缘招异果。 此时,施工锤凿之音愈发清晰。 十九日亥时,家康公葬礼依神道仪式举行。 在町奉行彦坂九兵卫、黑柳寿学和大工头中井大和守正次协力下,十九日傍晚,一个三间的四方殿堂落成,就连鸟居、井垣和灯笼亦都制好。左右拉上帷幔,殿堂前面二十五间的路上都铺了新草席,迎接灵柩。 入山参加葬礼的除了松平一族,另有三河诸旧臣及其子孙。酒井、本多、植村、阿部,以及安藤、水野、青山、板仓……其中手持长矛的大久保新八郎(康正)最是引人注目。 家康公绝非不爱惜性命之人。他一生征战,家臣殒命甚多,但对其遗族血脉均予厚遗,非只为护其后人,他亦斥责之,教导之,厚道以待苍生,坦荡回护。七十五年,家康公一生无时不崇尚太平,即便是逝后,他也要面朝西方,况在一年过后,还要移至二荒山,镇守太平。面对他坚如磐石之志,世咸臣服。是夜,山中庄严肃穆,风亦止住,似不敢有一丝不敬。 将军秀忠默默跟于辕车后,重臣皆随秀忠默默而行,无不感念家康公大志。 家康公之卓绝志向,后世将会怎样消长,已非家康公所能鞭及,后人自有后人的疆场与天地。公之功过是非,后世自有评说。 熄灭灯火,禁止喧哗,队伍默默朝灵堂行进。最前面的人施撒五谷,其后的人持镜。神原清久持驱邪幡,梵舜摇铃。然后便是灵柩。秀忠扶灵而行,其他戴乌帽子之人跟随。后边还有弓箭百副,火枪百支,弓矢台,长矛二百柄……灵柩就要进入灵堂时,人或执镜施谷,舞幡摇铃,以符驱邪。 灵柩停于殿内,燃长明灯。神供一份,菜六品,另精选三十六味,供奉灵前。梵舜至灵前,进行三加持和三大祓百二十座。祈祷之声缭缭回荡夜空。 山顶纹风不存,古今罕见。 众人垂首伏身,与天地同闻祈祷之词,送公归天…… 与此同时,暂居于临济寺的忠辉静坐于房间一隅,手握父亲所遗笛子,悲从中起…… 天地万籁俱静。房中孤灯一盏,灯焰摇晃,忠辉身影寂寂映于壁上。他已知父亲之逝,亦知此时葬仪将尽。 父亲归天,孩儿以一声清笛相送。忠辉心念一起,笛子横于唇边,却哀哀无声。他全身无力,今生何怨?往生何倚?如梦如电,将之何之? 临济寺夜空,群星灿烂。 (全书完) 附12:大坂夏战参考图 附13:德川氏谱系图 感谢 《德川家康》第十三部《长河落日》今天终于下厂印制了。从2003年7月3日获得日本讲谈社授权,至今已整整五年! 这五年间,如果没有大家的支持与鼓励,如果没有译者、编辑的热情与坚持,《德川家康》中文简体版不会有今天的面貌。再此,我要特别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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