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不为奴 作者:蒂姆·维卡里 内容简介 两个少年,一黑一白,在一次贩奴航行中相遇,从此改变了人生。。 非洲少年马杜被英国奴隶贩子约翰霍金斯抓获。汤姆奥克利是名年轻的白人水手,负责监管奴隶。 起初两个少年彼此憎恶,但随着航程的展开,他们的角色颠倒了,并逐渐成为了心腹之交,这个变化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相信。 本书改编自真实的历史事件,情节紧凑,是你在学校里学不到的黑奴贸易历史。 第一章 猎豹 “咩——耶!咩——耶!”小山羊绝望的悲鸣声在森林中不停地回荡,森林杳然如故。马杜骑在树上,一动不动地听着动静。他听见十几只不同种类的鸟儿在身边啾鸣;不远处像猫头鹰一样“咕咕”叫的也许是一只狒狒;半里开外,一群大象正在河里洗澡,边洗边嗷嗷大叫;更远处,一群尖声吼叫的猴子,也许正利用大树做掩护,把树枝和树叶砸向一条倒霉的鬣狗。他对这些声音都习以为常了,完全不担心。他期待的声音应该要离得更近才听得到——一种轻巧、似有似无的摩挲声,那是一个警告,只给他几秒钟的时间做出反应,不会有更长的反应时间。但这个漫长炎热的下午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下面拴住的小山羊不懈地在咩咩哀叫,不住挣扎。 喀喇!有东西砸在他脑后。马杜不动声色地迅速转身,透过树叶之间的空隙向猫在另一颗树上的谭巴细看过去。他黝黑的皮肤几乎完全淹没在深绿色的树枝中。谭巴慢慢地移动着左臂,向马杜右方指去。 马杜的目光顺着谭巴胳膊的方向,透过交错的枝叶,望向下方林间空地。他紧握住斧子,蓄势待发;不过他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只蜥蜴在石头上晒着太阳,以及鸟儿起落时晃动的树叶。 他回头望向谭巴,看那是否只是个玩笑。谭巴那只细细的胳膊还在指着,柔韧强壮的身体绷得很紧,双眼盯着一个马杜依然看不到的东西。不知为何,森林变得比刚才更加安静——鸟儿叫声少了,猴子也没再喳喳乱叫。甚至那只小山羊也停止了咩咩的叫唤,也许在倾听着可能是妈妈回来的声音。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马杜又一次怀疑他们自制的家伙管不管用,这一点他今天已经嘀咕了上百次。毋庸置疑,任何一只猎豹,不管它多么饥肠辘辘,不管它对被拴住的那只无助的小羊有多么垂涎三尺,都会对这牢固的笼子起疑,会因为他们挖陷阱时翻起的阴湿气息以及突然出现的一大片空地而踟蹰不前。不过马杜和谭巴已经花了几个小时伪装笼子,用新鲜的树叶和藤蔓缠绕笼柱,以免笼子过于规则的形状显得太突兀。他们将笼中陷阱里新挖出的泥土搬走,把小树枝、杂草和腐叶交错地铺在陷阱上,让那片区域看上去就像一片寻常的林地。之后他们等了几天,让它与森林融为一体。最后这天早上他们将小山羊拴在笼子里,爬到树上守着。 下面灌木丛中有根树枝晃了下,马杜的心也随之剧烈跳动起来,扑通扑通的声音大得让他觉得整个森林都能听到。不过什么也没发生。小山羊悲鸣声再起——声音绵长、绝望、悲凉,控诉这个世界将自己遗弃。鸟儿也开始鼓噪起来,而森林似乎放松下来。不论谭巴看到了什么,那东西一定已经走远。是不是陷阱的气味太重、太明显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马杜的错。男孩们在成年训练中学习了如何制作笼子,并用小羊作诱饵,捕捉猎豹,就像他和谭巴做的那样。每一对男孩都会分到一只小山羊,然后按照命令,去捕回一头猎豹——从来没人能将小羊和猎豹同时带回来。但是马杜必须做得更好一点,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只有做得比其他人都要好,他们才会对他一视同仁。于是他和谭巴在做笼子时安了两道暗门,而不是一道。 这个笼子长约三米。先往地里插入一排结实木桩,再用藤蔓把木桩扎起来,做成隧道的形状。那只小山羊拴在笼子的闭合的一端。猎豹只有从敞开的另一头爬进笼子才能接近它。笼子开口处悬着一道暗门,用藤蔓吊着。猎豹一进笼子,马杜就会用斧子劈断藤蔓,让门掉落封住笼子。这样猎豹就被关到了笼子里面。在它吃那只小羊时,两位猎人就用长矛杀掉它。 这就是男孩子们学到的抓猎豹的办法。但马杜有个更好的主意。他喜欢那只小羊,不想它变成其他动物的盘中餐。于是他和谭巴在笼子里挖了个坑,好让猎豹跌进去。然后,当猎豹在坑里挣扎时,他就打开另一端原本闭着的暗门,将小羊拖出来。接着他再关上那道门,这样猎豹就给困住了。而且,这道门非常小,大多数的猎豹都无法从中通过。 这就是马杜的计划——既不牺牲小羊,又要抓住猎豹。 突然猎豹就来了——它迅速溜过林地,身子几乎贴着地面,黄色的眼珠紧盯着目标,行动敏捷而从容,在马杜还没完全看清楚之前就钻进了笼子。马杜奋起一击,将斧子狠狠劈向笼子入口上方那条拴着沉重门板的藤蔓。笼门迅速合上,只听得猎豹惊叫一声,掉落坑里,紧接着树枝断裂声响成一片。 太好了,马杜心想。他顺着树干快速爬下,全然不顾刮伤的膝盖和双手,冲到笼子后面。他俯身拉开拴住小门的门闩时,猎豹愤怒的嘶吼声和小羊尖厉的惊叫声不断灌入耳中。 小羊紧紧地贴住笼子后壁,疯狂地摇晃着脑袋,想挣脱套在脖子上的绳索。马杜凑近时,小羊几乎从笼门里摔了出来,堵住他的路,以至于又耽误了些时间。可它还是无法逃出来,因为套住它脖子的绳子还系在笼子里面。马杜把羊推到一边,用斧子猛劈绳子,却没劈断。他没想到,绳子在小羊的拽动下绷得太紧,斧子被弹了回来,滑了开去。马杜意识到自己早该盘算到这点。这样太慢了。可恶的小羊在耽误事儿。 他又砍了一斧,这次绳子断了其中两股。他再次砍下去时,惊慌失措的小羊将绳子扯到一边让他砍了个空。现在绳子只剩下一股了。他又举起了斧子,但没等到砍下去绳子突然被挣断了,小羊踢到他的脸上,斧子从手中飞了出去。 这时,只听得一声猛烈急促的嘶吼,猎豹从坑里爬了出来。它怒不可遏,蓄积着力量准备起跳。有那么一瞬,它似乎停顿了下来——这足以让马杜看清它怒火中烧的面孔:颤动的嘴唇往两边咧开,露出黄色的獠牙,眼睛因怒火眯成缝,黄色的眼珠微微转动,这预示着它即将发起攻击。就在猎豹向他扑来时,马杜顺势往后一仰,猎豹锋利的爪子扑了个空。还没等马杜关上那道暗门,猎豹就快要穿门而过了。这个暗门原本应该小到任何猎豹都过不去,但对于这一头却不管用。它的体型虽然一点儿都不小,但那巨大而强壮的身体却将旁边的杠子撑断了,此时大半个身子已经出了笼子。 马杜转身想跑,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踝上传来火辣辣的痛。他往后倒下时,意识到猎豹整个身子都挤出来了,完完全全地出来了,要是他不快点动起来的话就再也动不了了。 他弓起身子,起身就跑,踮了一步,两步,五步——豹爪还没抓过来,猎豹的大獠牙也没刺进脖子。怎么回事?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吼,然后是一阵毛骨悚然的嘶吼,马杜猛然想起了谭巴。谢天谢地——是谭巴!他止步回身一看,只见谭巴正奋力撑着深深扎进猎豹脖子的长矛把手。猎豹扭动着、咆哮着,如一团黄黑相间、张牙舞爪的旋风。就在马杜目瞪口呆之时,那卷旋风突然将长矛折成了两段。 马杜想去帮好友,却苦于没有武器。斧子早已不见踪影——他在地上扫了眼,却没看见。他的长矛靠在左边一颗树上,离自己有五米远。当初猎豹困在笼子里时,他还觉得够时间去捡过来。现在却来不及了。他起步跑过去拿长矛,但身边万物似乎都慢了下来,仿佛陷入了一个令人无法动弹的梦境中。脚上也有些不对劲,让他无法正常跑动。他一边跑,一边看见谭巴从受伤的猎豹旁跳了开去,想躲到笼子后。愤怒的猎豹嘶吼着即将纵身跳起,折断的长矛还插在脖子上。马杜不禁大叫出声。 这个叫声不像是在梦中,洪亮的声音在森林中剧烈回荡。就在生死攸关的几秒种内,猎豹被镇住了,不明所以。马杜趁机抓起自己的长矛。这时,猎豹看清了刚才发出那个声音的是谁。它撇下谭巴,趴下身去,双耳低伏,摇着尾巴,龇牙咧嘴,准备一跃而起向马杜发起致命一击。 马杜只见黄色獠牙和血盆大口向自己凌空猛扑过来。他赶紧闭上双眼,抓住长矛,侧蹲躲开攻击,但脚下一滑,身体打了个趔趄,结果长矛尾部被插进了脚下的泥中,长矛手柄则慢慢倒在了他身上。 但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如期而来,至少在他睁开双眼前。然后他看清了眼前的情况,急忙往后跳开——豹爪紧跟着从他左肩后面抓了下来。但那是猎豹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击,接下来的动作只是无助的战栗和抽搐。马杜站在那里怔怔地俯视着这头垂死挣扎的动物。他看到自己的长矛正好插入猎豹的嘴里,而猎豹弹跳的冲力接着使长矛直直穿透了它的脑袋,心里既惊讶又自豪。 “啊——!啊!啊——!”马杜低头凝视着这只猛兽好一会儿,喉咙中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接着全身开始发抖。他整个身子都战栗起来,像猎豹一样抽搐着,脚上的痛令他全身酸软。这时谭巴跑上来,惊奇地睁大双眼。 “它死了!你杀掉它了,马杜老兄,它死了!呼啦!呼——拉——!”谭巴像个得胜的摔跤手一样,双手举过头顶,挥舞着胳膊,向树顶高呼,庆祝他们的胜利。马杜虚弱地笑了笑,一只脚踩着猎豹的脑袋,宣示着胜利者的主权。 但那只脚却在皮毛上打了滑,另一只脚又抽搐起来,比刚才更严重。马杜没有站稳,仰面倒在猎豹身上,脑袋撞到了一根树干。一条蜥蜴落到他头发上面。 “呜——!”马杜靠在树干上,埋着头,下巴顶着胸膛,双脚叉开,搭在身前的猎豹上。他感到蜥蜴踏着碎步匆匆爬过自己脸部,不明白谭巴为什么哈哈大笑。 “呼啦!伟——伟——大的猎手!向猎豹杀手致——致——敬!”谭巴冲他庄严地躬身,说起了饶舌,欢呼着,就像部落欢迎新加入的勇士时那样。可是马杜侧起身子,酸痛难忍。 突然,谭巴的语气变了。“马杜?你受伤了吗?马杜卡?”谭巴用手轻轻地碰了碰马杜的肩膀,手上沾满了鲜血,这才发现马杜的后肩被猎豹抓出了长长的血口。“马杜,它伤到你了!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 “没有。”马杜坐起来,浑身无力,但是感觉好些了,身子没再颤抖,肩膀伤得其实不是很严重。“除了我的脚。” “你的脚?”谭巴看了下,没有见到血。 “我想是刚才崴了下。谭比,你呢?它一点都没伤到你吗?” “一点都没有。”谭巴咧嘴笑了,亮白的牙齿在黝黑英俊的脸上显得格外夺目。他骄傲地转了个圈儿,得意地展示着毫发无损的身子,仿佛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看——完好无缺!皮肤像婴儿一样滑!” “智商也跟婴儿一样!”马杜应道。“可怜的寡妇赞达!”这是他们之间一个老掉牙的笑话。谭巴恬不知耻地以自己的身子为傲,自以为这能凭借这点就能成为村里姑娘们心中的男神。马杜总是拿这事儿逗他,说姑娘们迷恋既帅气又睿智的男子;唯一对谭巴身体感兴趣的是丑陋而饥渴难耐的寡妇赞达。至于他自己肩上的新疤痕,马杜想道,也许会让自己更有男子气概,说不定更受姑娘们青睐。 “咩——耶!咩——耶!”空地边上传来小羊悲凄、愤懑的哀号,它被缠在那边的一丛灌木中。谭巴解开绳索,放了它出来。 “哎呀,别叫了,行不行?对你恩人好点儿!你这家伙差点害死我们!来鞠个躬,傻羊,快谢谢马杜,谢谢这个睿智的狩猎大师!是他救了你的命,不是我!马杜,你羊群的第一头母羊感谢你来了!” “应该说是我们羊群的第一头母羊,不是我一个人的。”马杜急忙说道,心中有点吃惊。救下小羊虽是他自己的主意,但是两人事先讲好了,要是马杜的计划奏效,而且长老们同意他们留下小羊的话,这头小羊就由他们共同所有——荣耀也是两人一起分享。难道因为事情差点儿不可收拾,谭巴现在要反悔——反过来要指责他? “对不起,谭比。”马杜说道。“是我不好,那扇门做得太大了。我们本来不该这么干的——我跑的时候差点害你被杀。” “我会被杀掉?怎么可能!”谭巴愤愤不平地指着还插在猎豹脖子上的那半截长矛。“看那儿,马杜老兄,我就是用那个放倒它的!而我一根毫毛都没擦到!” “要是我们按寻常的法子来,或者把坑再挖深点,那就万无一失了。”说话间,马杜想起一开始猎豹从坑中狂啸着纵身而出的一幕,这本来绝不应该发生的。 “但我们都还活着,还造就了一段传奇!”谭巴朝他咧嘴笑了,带着一贯的自负和骄傲。“光荣属于马杜卡和谭巴,是他们用长矛两下就杀死了猎豹,还救下了小羊!仅仅留下几道擦伤供人们膜拜。”然后他更仔细地检查了朋友的脊背。“马杜,你还在流血——严重吗?” “没它伤得重。”马杜冲猎豹点点头,豪迈地说道。接着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大笑起来,心中唱起一首欢快的好歌。“没他伤得重”是传统玛尼勇士的胜利宣言,他和谭巴在无数英雄的传说中都听到过。马杜最大的愿望就是被接纳为玛尼武士,而这一次他绝对够资格说出这句宣言。 谭巴也笑了,沉浸在快乐中;从他的笑声中马杜领会到,谭巴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他们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捕捉猎豹是男孩子们要跨入成年时需要两人合作完成的一项任务,为的是体会友谊的可贵。每个男孩都懂得如何独自在森林中生存;但在训练中他们学到,面对生活中每一项任务,团队合作比各自行事要强得多。许多并肩完成成年任务的朋友在余生中都如兄弟般相互守望。马杜和谭巴自小就是朋友,所以是天生一对;不过,马杜由于自己的出身,总是怀疑自己会对谭巴形成一种羁绊。这是他凡事都付出双倍努力的另一原因:为了配得上自己的朋友。 谭巴了解马杜的感受,但觉得那根本是庸人自扰。在他眼里,马杜是他此生结交的最勇敢、最聪明、最忠实的朋友。他知道马杜在担心自己能不能被部族里的人接纳为勇士;他还知道,这件事情上,只要秉公评判凭本事说话,部落没理由拒绝承认马杜为勇士。想到这里,他用脚推了下猎豹。 “你注意到它有多大吗,马杜?看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马杜看了下,确实如此。即使死后缩成一堆,这头猎豹看起来比大多数同类都更大、更强壮。这无疑是它能跳出陷阱、轻松撞断笼门柱的原因。他挣扎着站起来,扭伤的那只脚踝上又传来一阵刺痛。 “这头豹真是太大了。我的脚都这个样子了,不知道能不能搬得动它。” “你脚这样就别抬了,好吗?你今天做得已经够多了。”谭巴咧嘴笑道,不过马杜没有回应。“话说这脚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一定是豹子冲过来的时候,我绊到了树根给崴了。” 谭巴弯下腰去查看,并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马杜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有点难看,马杜——不过本来也不好看。已经肿起来了——跟象腿一样。还能走路吗?” “勉强可以。”马杜试了下给他看。“不过不太确定脚能不能受力。” “那你也得上,马杜。我一个人搬不动豹子。来吧——咱们现在就动身吧,趁着你的脚还没彻底肿起来了。回去后,就可以让姆干扎给你施法上药了。”   第二章 战鼓齐鸣 谭巴从地里拔出笼子上最结实的一根桩子。然后他俩将猎豹的爪子扎到一起绑在上面。头两次试着抬起它时,他们摔成了一团,但后来他们挺住了,摇摇晃晃地朝空地边上走去。这时突然跑来了一群捣蛋的猴子,往他们身上乱扔杂物。谭巴本想将长矛留在猎豹身体里,好显威风,但是长矛不是挂住大树就是绊住灌木,于是他们索性拔了出来,再继续前进。一路上他们都在骂那些猴子,时不时停下来歇脚,虽然磕磕绊绊但也不失沉稳。 “我来告诉诺耶,要是你同意的话。”有次歇脚的时候谭巴说道。“他会猜到这是你的点子,但还是由我来告诉他比较好。” “那样的话,他就会认为我是胆小鬼,因为是我让你说的。” “他不会那么想的——你的伤口和猎豹会证明你有多勇敢。他是很严厉,但他也很难做人,马杜——他必须对你严厉才能显得对大家都公平。” “他总是很严厉。就算我和他单独在一起也那样儿。”马杜苦涩地说道。他总是这样抱怨继父诺耶,不过他也知道谭巴的话有道理。今年,诺耶还是负责成年训练的长老,这样一来他就不能给人看到自己对待马杜比其他人更宽容,即便他有心如此。 但一直以来很少见到诺耶和颜悦色地对待马杜,即使在成年训练之前都没有。原因很简单。马杜的母亲是在战争中被抓获的松巴人,也就成了玛尼人的奴隶。松巴族和玛尼族曾经一度结盟,但至今已敌对多年。一场战斗之后,诺耶从众多女俘虏中选中了她当自己的第二任老婆,因为她很漂亮;但他不曾料到,那时她已身怀六甲。六个月以后,马杜——母亲是松巴人,父亲也是松巴人——诞生了。这下诺耶觉得自己成了村里的笑话,带着这么个儿子,既不是自己亲生的,也不是自己想要的。血管里根本没流着他的血。 他完全可以轻易抛弃埃辛玛和她的儿子,赶他们出去,让他们自己寻路返回松巴族,或者干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但诺耶是一个正人君子,刚正不阿。他留下了埃辛玛,随着时间流逝还和她生下了自己的女儿——艾葵菲。他对马杜很公平——谁都不曾说他亏欠了马杜,没把马杜当亲生儿子对待。 除了马杜。因为马杜知道诺耶对自己的爱少得可怜,而无论自己做过什么,诺耶都极少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骄傲。这中间有着天壤之别。 要是诺耶索性遗弃他或许还好一些,那样马杜就可以去恨他,然后把他忘掉。但诺耶确实尝试过关爱这个让自己成为笑柄的儿子,即便只有那么几次而已。也正是因为马杜珍视这些罕有的、不甚明显的赞许,他才一直事事努力,争取强过别人。他渴望诺耶重视自己,就算自己不是他亲生儿子,也希望能被他当成是自家孩子,让他以自己为荣。 今年,诺耶负责成年训练。这恰恰让事情都更糟糕了。他担任这一职务只是因为那一年要成为新勇士的少年都不是他的儿子,所以马杜觉着诺耶被选中这件事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一种蔑视。可是,在新武士庆典上只能由诺耶引领自己去面见长老,其他人代替不了诺耶。如果那时他没被接纳,就完全没指望成为玛尼武士。那么,他依旧只是一介奴隶之子,一个被社会排挤的人。这样的人只能去耕田,不许持有武器,绝对不能在议事会上发言,永远不能成为部落的正常公民,更不可能成为部落领袖或掌管部落事务。 两个男孩扛着猎豹,步履蹒跚地踏上归途。马杜走在前面,按着自己的步伐前行。他一边走,一边从继父的角度来审视自己。他立刻就把这场胜利抛在脑后,反而意识到刚才离彻底搞砸其实只有毫厘之差。事情完全有可能演变成猎豹叼着他们中某个人、甚至是两个人的残腿以及尸体,然后爬到树上去吃掉。他记起诺耶总是叮嘱他们凡事要三思而后行,避免贸然行动而出现不测。要是陷阱再做得扎实些、坑再挖得深一些就好了! 快到村子时,他们遇上一群放羊的小牧童。牧童们个个张大了嘴,满怀敬慕地怔怔望着他们。谭巴说服其中两个牧童抬着棍子前半部。他们骄傲地照做了,而马杜则感激地一瘸一拐跟在一旁。他的脚现在肿得跟个葫芦似的。 起初,马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以至于没有留意到鼓声。直到牧童们兴奋地交头接耳、谭巴厉声让他们安静些的时候,他才注意到敲的是哪种鼓令。 在大多数夜晚,鼓声都会响起,在村落之间传达着消息。小时候,马杜曾以为鼓声没有什么特别,就跟雷声或是雨点砸在树叶上的声音一样平常。后来他看到母亲和继父总是仔细聆听,并注意到村民们总是会热烈讨论,然后自己所在的村子就会击鼓回应,马杜这才意识到鼓声是在传话,穿过丛林,越过平原,将信息一里一里地传递下去。于是他和朋友们听得更仔细了,并试着去理解。直到最近的成年训练中,他们已经学会仅仅凭借鼓声传达的命令就能长途奔驰,并学会自创口信,通过敲击树干和空心木头来相互应答。所以现在他们几乎已经能听懂所有种类的鼓声了。 通常情况下,那些消息不是关于某次庆典,就是通知有云游祭师或是游商货郎到访,要不就是给某家人带个信,但今晚的鼓声却有所不同。鼓声从四边八方传来,有远有近,这一处还没停下来,另一处就接着传了下去。鼓声不仅高亢响亮而且持续不断,森林中的鸟儿都变得安静了。大家慢慢停下了脚步,满怀敬畏面面相觑,脑袋和身子都充斥着鼓鸣声,就像在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部落的心脏正在搏动着向所有的族人发出讯息。 这条讯息就是战争来了。军情十万火急。各村集结部队——现在、马上——带女人和小孩去孔卡——最近的玛尼城镇——那里很安全,所有玛尼人立即团结起来抵抗侵略。 村里敲起鼓回问:“谁要侵略我们?在哪里?为什么我们必须这么快集结?”从东面传来了应答,是松巴人。暴戾的国王谢利和国王约玛带着一只数千人的军队,差不多有我们部落总人数的一半。他们已经攻占了五座村子,造成了巨大的……恐慌……马杜只能从那急促的节奏里听出这些,但鼓声很长,一定还有别的信息在里面——好像说到了死亡和……吃人?然后第一条鼓声又传了过来:迅速集结军队,集结起来,前往城市。马上!事不宜迟!快啊!快啊! 最后,四周的鼓声戛然而止,不过他们听见鼓声穿过远山,隆隆作响,还在继续传递。林中又开始响起了鸟儿的鸣叫,牧童们七嘴八舌地向大人询问鼓声的含义。马杜转头望向谭巴,从他的神情中意识到战争真的来了,并非自己的臆断。谭巴也从鼓声中听出了同样的讯息。 “来吧,小伙计们,赶着羊群往前走。”谭巴说道。“我们必须赶紧回到村里——他们需要我们。” 小男孩们兴高采烈地赶着羊群,乱哄哄地跑在前面,马杜也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奇怪的是,村子有的地方静谧无声,有的地方却乱作一团。随处可见女人们行色匆匆,垂头丧气,斥责着小孩子。马杜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埃辛玛。她正弯下身去,一边将一大包裹的坛坛罐罐顶到脑袋上,一边呵斥马杜十岁大的妹妹艾葵菲。艾葵菲正试着帮忙。她身边围着一群年轻男子,马杜的继兄伊克瑞也在其中。他们带着长矛和盾牌,正朝议事树走去,所到之处吓得鸡群和小孩四下散开。 但议事树那边却宛如暴风雨中心的宁静。长老们站在那里,神情严肃而凝重,正在商议应对措施。每做出一项新决定,他们中就会有人带上一群年轻人大步离开。马杜看见巫医姆干扎走过,只见他脸上画满了黑色漩涡状等图案刺青,反衬得眼白比以往更加闪亮。马杜寻思着他会献上哪些祭品来确保大家一路平安,以及他会不会在战士们离开前给他们的长矛和弓箭抹上新鲜毒药。 在一片喧嚣和混乱中,没人顾得上理会马杜和谭巴。但该面对的终须面对,即便在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中也得如此。马杜从两个小男孩身上接过猎豹的担子,然后两人蹒跚着慢慢穿过广场前往成年训练营。 最先看见他们的是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他们兴奋地围拢上来。但是没等他们说话,有个男人就从议事树那边大踏步走到跟前——他个子很高,前额宽大,脑门硬实,眼神凝重,耳朵上戴着猎人专有的猎豹长獠牙——他就是诺耶,马杜的继父。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这让马杜感到肩上猎豹的重量更沉了。 “哦,你们拥有自己的猎豹了。看来马杜还受了点伤。这可不太好。” 马杜没接话,但喉咙里憋着一口气,就像刚刚跑完马拉松。 “不过这事要等以后再说。你们听到鼓声了吗?” “是的,诺耶。”谭巴回答,口齿清晰,泰然自若。诺耶继续说下去时,马杜感到大家的眼光都投了过来——仿佛这里是兵荒马乱中的一个避风港。 “那么你们知道鼓声的意思是要打仗了。鼓声要求我们前往孔卡城。明天一早就出发。所以,要想保存豹子的话,你们今晚就必须把它的皮给剥了。”他看见谭巴还牵着那头小羊,皱了皱眉说道。“或许有人会帮你们处理猎豹——只要你,谭巴,舍得把小羊还给它们的主人,或者让成人训练中的低年级男孩来照顾它们。” “但这是我们的羊了,诺耶,不是吗?所以我才牵着它。” “你们的羊?”诺耶吃惊地看着这个小孩。他的双眼从谭巴扫到了马杜。“也是你的,对吗,马杜?” “是的,诺耶。这是给我们用来诱捕猎豹的,但它还活着。这样我们就可以自己留着它了,对吗?” 围观的男孩子发出了急促、惊恐的吸气声,即使四周一片喧闹也很明显。所有人都望着诺耶,想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但好长时间他都沉默不语,凝重的褐色眼眸审视着两个小男孩的脸——谭巴自信满满、得意扬扬,而马杜虽然机警不安,却也从骨子里透着桀骜不驯。 “那么就归你们吧。马杜,你的伤只能自己料理了。我希望明早出征的时候,这两样东西不会拖累你们。” 诺耶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眼神,既像是发火,又像是欣赏;马杜分辨不出是哪一种,也同样分辨不出他的话究竟是赞扬还是责备。 “但是我认为必须仔细了解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哪怕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把猎豹留在男生宿舍,你们两个跟我去找姆干扎。马杜的脚需要治疗,别到了明天拖累别人。” 拖累别人!这句话可真伤人,不过诺耶一贯如此。他们来到姆干扎的木屋,医师检查了马杜的脚,说没有骨折,只需在伤处敷上热膏药,包扎紧实,就能止痛消肿。这期间诺耶看起来没有生气,他只是一边静静地听着捕杀猎豹的过程,一边看着姆干扎清洗了马杜背上的伤口,并敷上了黏土。 “猎豹挣出笼子的时候你就开跑,你想过谭巴吗?”终于,诺耶发问了。“你知不知道他当时在哪儿?有没想过他面临何种危险?” 马杜迟疑了。愧疚让他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地刺痛。 “没有……刚开始没有,诺耶。”马杜回答道,心里不禁担心谭巴会怎么想。“我……我害怕了,它太快了。但之后……一听到谭巴的呼救,而且我自己也拿到了长矛,我就转过身去……” “嗯。起码你没撒谎,马杜。那很好。不过出猎时你们应该随时想到自己的同伴,打仗也是这样,随时随地想着对方。相互扶持才是力量所在。谭巴,马杜放出小羊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当时拿着长矛正从另一颗树上赶过去,诺耶,但是没来得及到笼子那里。” “你们事先就没设想过这种情况吗?要是你们俩等着对方一起行动不是更明智些?那样的话,谭巴,当猎豹要挣脱出来的时候,马杜就知道你在那边带着长矛,不是吗?要是你们俩从一开始就协同作战的话,还会有那么危险吗?” “不会,诺耶。”两个男孩子同时低下头,若有所思,然后相互瞅了瞅。两个人都有着同样的念头——我的朋友可能因为自己的轻率而丧命。 诺耶深深叹了口气,过去这一年来男孩们对这个表情都已经再熟悉不过了。这声叹息说明诺耶对事情已经有了决断。“尽管如此,你们抓到了自己的猎豹——而且还保全了小羊。等你们进了城,或许不得不把这头小羊宰了吃。我不会因为你们做了节外生枝的事情就惩罚你们。但是,如果你们没有自诩聪明,而是仔细计算可能的后果,并且懂得互相掩护的话,这次经历会让你们学到更多。现在去吧,为明天的任务作好准备。” 于是两个男孩一瘸一拐地出了门,走进当天最后一缕斜阳。谭巴搀扶着马杜穿过广场。等到他们远离了姆干扎的木屋时,马杜才长吁一口气,咧开嘴笑了。 “没有惩罚耶!你觉得其实他是不是有一点儿满意呢,谭比?” 谭巴哼哧了一声。“或许有一点儿吧,虽然他是一个很挑剔的人。不过关于捕猎时掩护你的事,他说得对。我是应该早点过去的。” “别担心。下次我会考虑到,而且会提前告诉你。” 谭巴愤愤不平地瞪着马杜。“你来考虑!得了吧!”转眼他的怒意转换成了咧嘴一笑。“好吧,你来考虑。那松巴人的长矛刺向我的时候,我就叫你上前挡住!” “为了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马杜也冲他笑了。这不是在说笑,他们却开怀大笑起来,一起蹒跚着穿过村庄,去剥猎豹的皮,并为明天前往孔卡作准备。 第三章 风暴来袭 “你,臭小子!上去看看,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船长罗伯特·巴瑞特声如洪钟,正朝身边那个男孩发出命令。站在船长身边的男孩名叫西蒙·阿什顿,神情沉郁地紧握住栏杆。汤姆·奥克利在一旁看着自己这位朋友转向船长,大风吹起头发把他脸都遮住了,露出的双眼里充满了恐惧。 “我吗,先生?去那上面?”西蒙问道,这时,一道大浪打来,船身左右摇摆。汤姆看见主桅楼在顶上又开始猛烈打圈,远远偏离了右侧船舷。 “对,就是你!你能像猴子那样爬上去,对吗?告诉我看到了哪些船!” 汤姆看见西蒙仰头张望。他的朋友吓得脸色煞白,看起来就像是在世间游荡的野鬼。只见他手脚并用,沿着倾斜的后甲板一路攀爬至楼梯口,这个楼梯向下则通往船的中部和底部。一道巨大的浪花打在主甲板上,汤姆那颗热爱冒险的心兴奋地怦怦直跳。 “让我也去吧,先生?两个人比一个人看得多。” 船长罗伯特·巴瑞特神情严峻地望着他。眼前这个小子身体结实,长相端正,黑头发和胡须被浪花浸湿,穿着大号长筒胶靴的双脚稳稳叉开,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栏杆上,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暴风雨能撼动他。船长微微一笑,很欣赏这个小伙子在风暴中依然镇定自若的兴头。 “好啊,只要你愿意。不过往上爬的时候,你们俩都注意点。这事儿可没法喊人搭你们一把的。” 汤姆点点头,然后找准时机,随着西蒙下到了船腰。小西蒙战战兢兢地攥住梯子的横杆,眼睁睁地望着几米以外碧蓝的海水涌过甲板。整条船被风吹得倾向一边,有一阵子,整个主甲板的背风面甚至都被水淹没了,成了大洋的一部分;然后这艘不易操控、头重脚轻的船又缓缓地竖立起来,积水顺着船舷排了出去,继续颠簸着前行,就像一条疲惫得无法再支持多久的老狗。 眼见着又一道大浪涌来,把船推到浪尖,两名少年也迅速而谨慎地向前推进。他们首先抓住了桅索,也就是用来支撑主桅杆的、非常结实的一个绳网。他们要把这个绳网当作一副绳梯,然后从这儿爬上主桅楼。汤姆看见西蒙先是抬头朝天看了看,接着放眼一望无际、深不可测的灰色洋面,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他料到西蒙的紧张情绪会让他放不开手脚,于是笑着鼓励他。 “等这个浪头过去,我们就出发。就在浪顶打过来那一刻。没问题吧?” “好,我……对,没问题。”碧蓝的浪花又一次扑来,打在距离栏杆不足一米的地方。西蒙又倒吸一口气,咽下涌到喉咙的胃液,忍住晕船带来的不适,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虚弱的微笑。另外那个少年——年纪大一点的汤姆——乐呵呵地报以一笑,蓝色的双眼因兴奋而闪闪发亮,古铜色的脸庞有一半都被海风吹乱的湿发给遮住了。 “别担心,哥们!”他说道。“上面离海浪远一些——离天堂也近一些!” 西蒙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乌黑的眼睛里透着恐惧,好像一只渴望安全感的可怜小狗。汤姆笑了起来,有些尴尬,然后抬头望着主桅杆上那个篮筐形状的平台。这个平台高出头顶十几米,随着海风晃得人脑眼昏花。此时汤姆心中激情澎湃,忍不住再次纵情大笑,把西蒙和他的恐惧都抛在了脑后。 尽管汤姆看起来毫无畏惧,但也感到脚下的甲板和大海正往下陷。这条旧船从浪峰处向后滑出,船尾朝下,剧烈摇晃着冲向浪底。他双手攥紧桅索,和西蒙越坠越深,似乎他们就要以倒栽葱的姿势和船一起栽入海底。船身急剧倾斜,以至于他们和站在后甲板上的船长与上将几乎处于同一水平线了。 “主耶稣保佑我们吧!请赐予我勇气!”西蒙原本喃喃自语的祈祷声突然变得响亮起来。这时船处在平静无风的浪底,有一瞬间几乎静止不动了,船身上一片已收起的前帆随意地鼓荡着。汤姆瞥了西蒙一眼,对方正失神地望着船尾。然后他的视线再跃过高高的彩色后甲板和船后屹立的艉楼,赫然可见又一道的灰色海浪正从40米开外逼近船尾。 陷在浪底的船身,渐渐平稳了下来。可新形成的海浪在几秒之内已经高过了他们头顶,而且越来越高,不但把天空整个都遮住了,还掀起了一道深灰色巨型水幕,如同一座大山,以锐不可当之势向他们压下来。汤姆目睹着这座几乎耸入云端的“大山”雪崩似地从顶部散落,气势汹汹地眼看着就要砸下来,似乎要像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对他们反复摔打,将这堆本来就残败不堪的木头砸成碎片。 “圣克里斯托弗神1,请保佑我们!”汤姆说道。“来,西蒙,上桅索,快!”西蒙因惊吓过度已经呆若木鸡。汤姆重重地拍了他肩膀,让他醒过神来。然后两人都像发疯的猴子一样迅速跳上湿漉漉的硬缆绳网罩,顾不上腐朽的绳梯在脚下断裂,也顾不上波浪冲击船艉时造成的剧烈震动差点把他们摔向空中,一刻不停地往上爬。 船倾斜得越来越厉害,到最后他们也无法再爬,只能紧紧攀附着桅索,低头注视着船艉——汤姆甚至是船长和上将都没料想到——又一次发生了奇迹。这条臃肿老船的船尾居然翘了起来,而笨重的船头缓缓向前倾斜,船身开始慢慢往上爬升。一开始爬升得很慢,然后越来越快,突然以不可抗拒之势翻过浪尖。浪花在他们身边绽开,状如雪崩,倾泻到两人刚才待过的位置,同时海水从两侧船舷涌入。那一瞬间,他们的身下只看见茫茫海水,船艏和船艉上的船楼像两条伐子一前一后漂在海面。而船头一直在逆风而行,突然“雪崩”烟消云散,他们也安全地上到了浪顶,海风将他们的衣衫吹得紧贴在脊背上,一波接一波巨山般的灰浪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加油!趁现在!”汤姆大叫一声,然后拼命往上爬。他胆大心细,每次都先攀附在三个着力处,然后再伸出手或脚探向下一个位置。这条老船早在其黄金时期,索具就已经不堪重负,现在汤姆又踩断了两根绳梯才穿过楼板爬进主桅楼。 一进桅楼,汤姆就站起身来,一手扶着旗杆,一手扶着主桅楼的栏杆,身体好像向下猛冲的小鸟一样剧烈摇晃。劲风从船艉不停吹过来、似乎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将他卷起抛入空中,吹得他头昏脑涨。他感到船身在翻滚,有一瞬间他被抛出了右舷外,正下方除了海水别无他物;然后他又被大风甩了回去,船身开始往后倾斜,从浪顶滑下,这时船长和上将都在他正下方,于是他紧握住栏杆以防整个儿掉下去。 “汤姆!救我!”汤姆从双脚之间的缝隙朝下望去,看见西蒙在桅索的顶端,一只手慌乱地往桅楼中寻找握点,一只脚在徒劳地蹬着空气。西蒙惊恐地瞪圆了双眼,好像随时要掉下去似的。 “来!抓住我的手!”汤姆向他伸出手臂。西蒙的手指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这时船体正平缓地往后倒;当船在浪谷稳定住时,汤姆慢慢地将他的小堂弟拉进了桅楼。他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船长不应该在这样的天气命令西蒙爬上这里。虽然说对所有船员应该一视同仁,但是西蒙还不够强壮。随后他们两人紧握住栏杆,准备应付下一波涌起的巨浪。 “主桅楼那边!你们看见了什么船?”罗伯特·巴瑞特洪亮的声音从他们下方传来。汤姆匆匆往下瞥了一眼,完全没想到隔得那么远还能听到此人发出如此巨大的喊声。他稳住自己,一边牢牢地抓住栏杆,一边眺望无边无垠、波涛汹涌的大海。 只见海天一色灰白相间。向远处望去,映入眼帘的除了灰白一片再无其他,而一团团破棉絮似的黑云压低了天空聚拢过来,形成了密密实实的积雨浓云,笼罩着船尾和右舷,仿佛黑夜拉开了序幕,白昼瞬间变成了黑夜;云层下方,汹涌翻腾的海水形成的一道道灰色山峰,峰顶浪花四溅,如同雪崩一般;还有那看不见的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此外别无他物,一艘船帆也没有;几天前从普利茅斯2浩浩荡荡扬帆出发的七艘船踪迹全无。 “一艘船都没有,巴瑞特船长!”汤姆往下喊道。“什么都没有,先生!”他在桅楼声嘶力竭地喊道,嗓子却破音发出了令人尴尬的尖厉嘶鸣声,于是他不得不再喊一次。下方后甲板上的微小人形并没有因此哄笑。每个人都拼命将自己固定在所处位置上,准备应付又一道巨浪引起的船身颠簸。随后,等船上到浪顶,船长用手作成喇叭状又咆哮起来,不过半数的话音都被大风卷走了。 “再看一眼,伙计们……看清楚点……有没有船帆!” “什么都没有!”西蒙喊道,声音勉强飘到一米外汤姆的耳边。“海面上只有我们!” “好!”看起来的确如此。当西蒙为这一念头不寒而栗时,汤姆却由衷地心生敬畏。他从没想到海洋如此宽阔而狂野,而他并不害怕,现在也依然毫无畏惧;汤姆的字典里没有“畏惧”这个词。但他不知道的是,西蒙却讨厌他这一点。正因为汤姆无所畏惧也从来没有体会过害怕,西蒙的紧张和惊恐只会令他恼火,这让他们在短短一年多的相处中起了隔阂。不过汤姆还蛮喜欢这位小堂弟,多数时候对他都直率又包容,自认为没有辜负西蒙父亲把他托付给自己时的期望。 “其他船一定……都沉了!”西蒙尖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都淹死了……马上就轮到我们了!” “绝对不会!”一道巨浪打在船的尾部,还好他们都紧攥着桅杆。这条船像个头重脚轻的大桶,笨重地摇晃着,几乎把他们从主桅楼上甩到海里。“这是女王陛下的船!”汤姆补了一句。这时海浪已经冲向天空,甚至高过了前桅楼。他本想继续说下去,不过此前从未有过的晕眩突然袭来,让他无法继续说起古老的“吕贝克耶稣号3”是伊丽莎白一世4女王最引以为豪的海军舰艇,也是霍金斯上将所率领的舰队中的旗舰,是绝对不会沉没的。就在此时主甲板又一次被浪打中,淹没在一摊白色的水花之下,而这一次,当它浮出水面时,有一条绑在船上的小艇不见了,另一条的船板则被挤扁了。汤姆看见船长朝着下面的操舵手呼喊。那人正在黑漆漆的后甲板下面顶着舵柄。船长要他努力将漆着绿白两色的巨大船艉从下一波灰色巨山般的致命大浪前绕过去,以免巨浪撞上船的侧面,将船彻底撞翻。 “船!船!看,在那儿!”西蒙指向右舷方向,但汤姆什么也没看见;过了一会,海浪又将他们抛到空中,他终于也看见了。远方水天交接处,有一个若影若现的白点,既不是浪花也不是天空,而是一道挂在前桅的大帆。那条船在这道前桅帆的帮助下正顺风向前。远处的前桅帆和汤姆他们这条船前桅杆上的三道卷起的风帆一样破烂,但和他们这条船相比,那根本就算不上一条船——更像一个玩具,最多算是一条小渔船。就在汤姆看到它时,那道船帆刚好消失在一道海浪背后;几分钟后,它又冒了出来,以至于他们一时分辨不出桅杆和桅杆下船体的形状。 “船!右舷方向有船!船!”两个小伙儿齐声喊了起来,声音与狂风旗鼓相当。巴瑞特船长听见喊声,抬起头,双手做成喇叭状又一次吼起来。 “什么船?”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得出答案。那条船先是消失在浪底,然后那片一直尾随而来的雨云让天空彻底暗了下来,狂风和冰雹接踵而至,让他们的视线不足二十米。他们已经自顾不暇了,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却没有注意到那条船的前帆已被撕成碎片。最后,暴风雨终于过去,就在前桅上顽强的水手奋力更换风帆之时,一束阳光意外打在了远处的那条船上,于是汤姆隐约认出了船尾金红相间的“天使”字样。它是船队中最小的一艘船,比往返于达特茅斯5和金斯维尔6之间的轮渡大不了多少。 “你瞧!”在向甲板上的人报告过之后,汤姆朝西蒙笑道。“要是那条船能挺过来,我们也一定能行!我敢打赌,之后还会有更厉害的风暴!” 情况看来并非如此。过了一会,巴瑞特船长喊他们返回甲板。他们不得不再次冒着生命危险往下爬。在这个过程中西蒙两度吓得紧紧攀附在桅索上,不敢动弹。最后汤姆只好将他紧攥着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再把他的手挪到下一根桅索上。虽然他们尽力计算好时机,但抵达船腰时,还是被卷进了蓝白相间的漩涡里。这个旋涡已涨到他们大腿处,把西蒙冲到了船板的背风处。不过,等他们到达了后甲板,也没有喘息的机会。 “快下去,到木工那儿去!”船长喊道。“所有人都必须帮忙堵住漏水处!” 甲板下方,一进避风舱,就感觉空气突然平静下来,像一张柔软又温暖的毯子裹住了他们。但船身依然猛烈摆动着,而且屋子里一片漆黑更让人无所适从。主舱室中的情况还不算太坏,好歹有点光线从船艉的窗子照了进来。只见有两个男人脸色发青,痛苦地蜷缩在地板上,而下一层的火炮甲板上,只有悬在他们头顶的一只灯笼正发着光,同时随着船体的晃动而胡乱打转,映得人们奋力劳作的巨大身影在四周墙壁上不停跳动。 这算不得是仅有的光源。汤姆望着那些海员在木工的指导下干活时,发现了一个真正恐怖的画面。围住巨大橡木艉柱的木头竟然移位了,留下了一道手掌大小的豁口,甚至比手掌还宽。巨大白色水柱卷着鱼儿从这个豁口处奔涌而入——活蹦乱跳的鱼儿——在他们脚边翻腾游动着。艉柱本来跟一棵成年橡树差不多粗,跟它相连的横梁只稍稍细一点儿,海水却硬生生挤开了一个豁口,像是一个小孩把手指使劲捅进一个篮子的缝隙。海员们正忙着用船帆和一卷卷布匹来堵住豁口。这些布匹相当珍贵,本来是要当做商品出售的。 “再来些布!你们两个,跟我来!”一只小而结实的手抓住汤姆的肩膀,让他在船又一次倾斜时得以站稳,还拖着他们两个沿着摇晃的甲板来到了一个地方。这里另一盏剧烈摇晃的灯笼照着一道可以下到深处货仓的舱门。 跳动的灯光映出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头黑色的卷发以及微红的大胡子,那是弗朗西斯·德雷克。他是船长的大副,也是汤姆另一个堂兄。弗朗西斯身材不高、笑声爽朗、精力无穷,在他25岁的人生中多数时间都在海上,跟普通水手一样,在严酷的环境下磨炼技能积累经验。 “来,伙计们,我们去拿布!哇哦,抓住小西蒙!” 船身再次颠簸,将西蒙甩到汤姆和弗朗西斯跟前。一时这三个堂兄弟只得抱在一起,全靠弗朗西斯抓住头上的一道横梁,他们才能在灯笼下面站稳。当时的画面是这样子的:一边是短小精悍、满脸胡须的弗朗西斯;另一边是身体粗壮、麦色皮肤的汤姆,虽然年轻了十岁,身形却不相上下;而瘦削、苍白的西蒙,则像只脱了水的鱼儿,疲惫地喘息着,在他们身边只能算个骨瘦如柴的小孩。 等船平稳下来,弗兰西斯便带着两人爬下楼梯进入货仓。一股激流突然从船艉倾泻过来。汤姆正在往下爬,脑袋和肩膀瞬间被打湿了。 要说货仓中有什么比上面更糟糕的,就是恼人的噪音。这里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有木头挤压变形时发出的尖锐嘎吱声,这还只能算是背景音乐;前方牲畜槽里还传来猪羊嘶叫和家禽啼鸣;再加上水泵一上一下发出的碰撞声。有四组水手正奋力操作水泵,一刻也不敢停,为了把从豁口涌入的海水排出去。从舱门涌入货仓的积水正浸泡着他们的双脚,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他们的工作。 “我……我不行,这……呃!”汤姆撞到了蜷在梯子底部的西蒙,发现他纤瘦干枯的背部抽动得很厉害,原来他正弓着身剧烈干呕。这样下去可不行,会导致长期处于空腹状态的胃得不到缓解。汤姆也曾经蜷缩在船柱下面。半明半暗的光线、狭小逼仄的空间,再加上人的汗味、牲畜的臭味让那儿闷热不堪,一度也抽搐作呕。当时他迫切地想冲出去,宁愿迎向肆无忌惮的狂风,也不愿跟随弗朗西斯下到舱底。汤姆一向无法忍受疑虑和胆怯,一秒钟也受不了。他不耐烦地踢了西蒙一脚,粗暴地拎起小堂弟的头发。 “别再孩子气了!我们要去搬布,不然整条船就没救了,难道你不懂嘛!” “但是……好吧。”西蒙虚弱地抬起一只手扶住舱顶,蹒跚向前,走过成桶的食物和火药,来到储藏布匹的地方。弗朗西斯正扛起一大卷布匹。 “快来,伙计们。你们俩抬那头!我来抬另一头!” 这可是上好的英国厚呢布,产自汤顿7,进价不菲,两周之前才在普利茅斯小心翼翼地装船。浸了海水后这卷布比原来重了两倍,现在只能用来填塞开裂的船板,以拯救这条四分五裂几近沉没的船。三个人花了好长时间才抬着它沿着颠簸的甲板来到梯子前面,再一起拼尽全力才将它拉上炮台甲板。在这一层,海水突然涌入的声音和船艉人们的喊叫声似乎更加震耳欲聋。 船员们聚拢到布匹跟前,在弗朗西斯和修帆匠的指挥下开始裁剪和折叠,而木工和其他人则趁着各处豁口暂无海水涌入的当下,全力以赴把一块块做好的布团塞进去堵住并锤紧。汤姆和西蒙又下去搬了两次布。搬布的工作已经令人胆怯了,堵漏那群人的境遇更加触目惊心。豁口两边的木板突然合拢时,有个工人的手指被夹断了;不一会儿,等到艉柱边的巨大豁口终于填上时,一股巨浪掀开炮眼的盖板喷涌而进,所有人又陷入了齐腰深的水里。 遇到这种情况只好又重新开始抽水堵漏;要么边做边祈祷,要么就命丧大海。汤姆对暴风雨兴奋劲儿早就过了。精瘦干练的霍金斯上将突然现身人群。小西蒙向上将哭诉的样子丝毫没让他意外。 “噢,霍金斯大人!先生,风暴快要过去了,对不对?告诉我们快要过去了!不然,我们都要淹死了。” 船身在剧烈颠簸,灯笼光线昏暗,影子不断摇曳。约翰·霍金斯紧紧攀住后桅杆,并借助暗光仔细观察了四周的情况。他是个瘦削挺拔的男人,中等高度,比麾下许多海员都要年轻,却已官至皇室要员、海军上将,更是一名敢于冒险的商人。说服女王再次借给他们这条大船的人是他;投下重资进行这次探险并在此前率先两度带领人马跨越茫茫大洋也是他;敢于维护英格兰与其危险的盟友——西班牙——进行贸易的权利的人还是他;成功和失败都由他一人承担。因此,西蒙认为他可以呼风唤雨,带领他们战胜风暴,也不足为奇了。而那些比西蒙年长的人们却转过湿透的身子,筋疲力尽,无法分辨从这位皇室要员狡黠深邃的眼睛中看到的是勇气还是失望。 “先生,我们撑不了多久了!船已经像只挤破的酒桶,到处漏水!” “无论我们堵多快,海水总是冲进来!” “我们已经用掉货仓里的四匹布,却不顶用,海水照样进来!” 约翰·霍金斯并没有立即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家,看了好一阵。灯笼的光线映照出他身上湿透的披风,紧握桅杆的黑色湿手套,那棵不大的圆脑袋上一向整洁齐整的头发胡子也已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但是脸上时不时绽露的笑容,依然玩世不恭、无所畏惧。 “看来大海还不肯放过我们呢!我们必须加把劲,师傅们——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德雷克师傅,你还有更多布吗?” “有的,先生。” “那我们就豁出去干吧!豁口必须堵上——现在只能顺风而行。木工师傅,把那槌子递给我!”霍金斯从桅杆走向船尾时,第一次注意到惊恐万分的西蒙,以及他那张在摇晃的灯光里显得更煞白的脸。“过来,伙计,你以后还会见到比这更糟的呢。” 就这样,他们继续与灌进的海水搏斗了好长时间,在翻滚的水花和渗人的黑暗中不断打滑、不断挣扎、不断咒骂。不知道过了多久,水量不知不觉就变小了,一度喷涌的水流现在只是浸透过堵塞物,从几个大豁口里缓缓渗进来,而早已筋疲力尽的西蒙也终于可以瘫倒一旁,背靠着还在渗水的船体,席地入睡。 汤姆也恨不得跟西蒙一起躺下。但说不清什么原因,他总觉得有必要再次上到摇摇晃晃、颠簸起伏的后甲板。暴风雨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他想去感受疾风劲雨带来的酣畅淋漓。他张眼望向夜空,一片混沌黑暗中荧光不时闪现,那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相互激荡的浪花。在这里,他的心随着风暴的狂怒而歌唱激荡,毫无畏惧。离他不远处,矗立着船长罗伯特·巴瑞特。那魁梧的身影默默靠在露天栏杆上。汤姆看见船长的斗篷上滴着水,指挥着大船在夜幕中穿行,感受着那些他无法看见的细节——修好的小前帆收起时的状况,甲板下方舵柄前船工的动作,以及这条头重脚轻的船根据风浪的压力进行的连续调整。 汤姆望着喧腾的夜空,想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也成为船长那样的人——在这样一个炼狱般的夜晚也能如此镇定沉着。但那个梦想还远在多年以后的某片海上。眼下,他正享受着这幅夜景、这场风暴。除此之外,伴随着船头斜桁的粼粼波光,他憧憬着南大洋和他们的目的地——传说中的几内亚海岸。 非洲在望!   1 圣克里斯托弗神,指旅行者为求平安而佩戴或携带的旅行主保像章。 2 普利茅斯(Plymouth):位于英国英格兰西南区域德文郡,曾经是英国皇家海军的造船厂,也是16-19世纪英国人出海的港口。 3 英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海船,由女王于1564年入股投资霍金斯的海盗船队。 4 伊丽莎白一世:名叫伊丽莎白·都铎,是都铎王朝最后一位君主。 5 达特茅斯:Dartmouth英国港口城市 6 金斯维尔:Kingswear 英国港口城市 7 汤顿:Taunton,英国英格兰西南部城市(萨摩塞特郡首府)。 第四章 孔卡城 马杜一度很想停下来,扔掉拐杖,倒在尘土飞扬的小道上,任由成百上千的族人赤脚从他身上踏过。天气酷热,日照冗长,他们却一刻不得停歇。从清晨第一抹柠檬色的阳光伴随着鸟儿的合唱穿过林间,一直走到傍晚银白色的骄阳变得如铁匠铺的熔炉般炽热。马杜走得头昏脑胀,两眼昏花。这样的日子就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只有闭上双眼、倒头昏睡过去才能逃离。 只是谭巴以及面子问题让他撑了下来。谭巴头上顶着行囊,肩上搭着卷起的豹皮,身后牵着只小羊羔,喜滋滋地跟在他身边,一路上都在插科打诨。有次小羊羔逃掉了,谭巴气坏了,裹上猎豹皮一路号叫着去追它,直到一位愤怒的年轻妈妈制止了他。那个妈妈指责他吓到了她的宝宝。抓到小羊羔后,他就站在路边等马杜,双腿夹着猎豹的尾巴,故作愠怒,喃喃地发着牢骚:“是个女人都无法抵挡我的魅力,那可算不得是我的错。” 马杜戏谑道:“要是帅哥都落得这种下场,我很庆幸自己长这么难看。” 谭巴夸张地叹口气,说道:“人们总是这样。女人就是这样掩饰自己的感情。你没看到她们老是过来问候你,欣赏你拄着拐杖和敷着膏药的样子?其实是为了接近我,真的,不管她们说了什么,都是为了接近我。” 其实唯一会来陪他们的只有马杜的小妹妹艾葵菲,不过她还小,谭巴对她没兴趣。但是她的陪伴能让马杜的心情愉快一会儿。她一幅天真烂漫的样子,兴高采烈地谈着旅程中看见的动物以及听到的关于孔卡城的故事。这些对她来说全都是了不得的新鲜事儿。看着她沿着队伍开心跑回母亲身边,还蹦蹦跳跳地捕捉飞过的蝴蝶,马杜热切希望孔卡是个固若金汤、安全可靠的地方,希望艾葵菲在战争中能毫发无伤。 不过那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之前的事了。马杜现在只渴望快点到达目的地。他试过将拐杖支在更舒适的位置,但腋窝的皮肤经过一整天的摩擦,已经疼痛难忍,而且开始流血了,完全找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肤来支撑拐杖。他在想如果自己就这么躺下去不走了,身后的武士们会怎么做呢。他们也许会对他视而不见;也许会一边嘲笑一边踢他;也或许就会像诺耶说的,把他当个小孩或是包袱抓起来扛在肩上,那会是最糟糕的。不过,对此他变得不再像先前那么担心了。很快他就全然不在意了。 山坡上突然传来了男人的吼声。有人在挥舞着手臂指指点点,整个队伍都跟着骚动起来。“出什么事了?”“我们到了……孔卡……看见孔卡了!”马杜突然觉得浑身来劲了——也许他可以挺到终点。前方已抵达山顶的妇人和孩子们传来明快的欢呼声,让他倍受鼓舞,于是他忘记了疼痛,加快了蹒跚的步伐。 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在山顶停了下来,惬意地休整,沉浸在眼前的景象中。多数人和马杜一样,之前从未来过这座城镇,也从未见过比自己的村庄更大的地方。在他们眼里孔卡城堪称恢宏大气。这座城镇方圆三公里都被木墙环绕。这些木墙建造在土墩上,比成年男子还高。城墙下是荆棘丛和一道壕沟。放眼过去,马杜发现城墙沿线皆有男人探出了头,而且这些人都携带着长矛——有的显然也在望向他。在这些男人身后,是一片盖着棕榈叶的茅屋,在袅袅炊烟间若隐若现。 “我们要把羊儿安顿在哪里呢?”谭巴嘟囔道。“它们见到这么多人会疯掉的。” 这的确是个难题。数以百计的茅屋之间,可以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小小的黑影四处穿梭往来,如同在裸露的蚁巢中的小蚂蚁。 “城中间那些大茅屋可能是给羊群准备的。”马杜说道。“那些茅屋对一个家庭来说显然太大了。” 马杜的继兄伊克瑞听到这话鄙夷地大笑起来。“这话你可别到城里乱说,马杜。那些是两位国王的屋子,里面还住着他们的嫔妃和高级武士。羊儿只有做成宴席里的佳肴才能带进去!” “现在一下子涌入了这么多人,不会再搞什么宴席了。”一位年纪更长的武士说道。他黑色的卷发已显斑驳。“在打败松巴人之前是不会有了。到那时我们中间可能也不会剩下多少人去享受盛宴。” 短暂休整以后,队伍沿着山脊蜿蜒而下,进入一道曲折的峡谷。孔卡城坐落在峡谷之中,位于两河交汇处的三角地带。马杜看到城的另一边有一队人马跟他们一样也在往城里赶,于是意识到,各地村民都在响应鼓声的紧急号召,从周边的森林来到王城。 迂回弯曲的道路两旁种满了山药和大豆,虽然还远未成熟,但男男女女忙着采摘一切可摘取的食物。他们中有几个人朝这边微笑招手,不过多数人对他们毫不理睬,有人甚至满脸绝望,似乎眼前又来了一拨饥肠辘辘的饭桶。 在主城门下,迎接他们的是一队高大威严的武士,手持点缀着鸵鸟毛的长矛和镶着猎豹皮的盾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些同族武士,眼里尽是不屑。 “那个男人会鄙视诺耶的长矛不够锋利!”谭巴咯咯地笑道。不过简单交涉之后,那个男人引领他们穿过街道前往他们的驻地。 马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阵仗。打出生以来,他只是偶尔遇见一两个陌生人,而在这里他突然就被数以百计的人包围了。他饶有兴味地倾听着各种不同的口音,多数字眼他还听得懂,但那些人说话的方式都很奇怪。人们的模样,甚至身上的气息都和马杜他们相同,毕竟大家都来自玛尼部落,只是每个村子、每一族群又略有不同。有些年轻武士在发间插着蓝色的羽毛——那是何用意呢?另外,有些女人长着奇怪的细长鼻子,脖子上还戴着五个项圈。他还看见一个老年男子手臂上刺有猎豹文身——猎豹是他们部落的标志,不过他之前从未见过有人把这个标志画在身上。后来,大家跟着高傲的武士穿过大街时,他注意到,那些陌生人也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和自己同村的人。他心想,说不定我们在别人眼里也很奇怪。尽管如此,我们都属于同一部落,要集结起来去对付共同的敌人。 他们被带到西城墙边上的一片茅屋。这里的主人匆促地把屋子腾了出来。马杜的母亲埃辛玛把茅屋里那堆废弃的陶罐和饮水葫芦拿起来闻了闻,露出鄙夷的神情。情势所迫,两个甚至三个家庭必须共用一间茅屋,而且男人和年轻武士还得睡在屋子外面。没有人给马杜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安排特别住处,所以他们各自回到了家人身边。马杜听见那个高大的向导正盛气凌人地告诉诺耶,从现在开始他们必须要守住这段城墙,国王和将军没时间过问他们,等有时间再说。 马杜前去照料羊儿。许多羊儿比人还精疲力尽。有一两只看上去似乎已经奄奄一息了——它们四脚微开,脑袋低垂,腹部快速起伏,对周围的一切毫无知觉。 在这里马杜还能派上点用场,尽管他脚伤未愈。他找了些水喂它们,而其他的男孩们则为动物采草料去了。 他很高兴能安静地做些事情,远离周围的喧嚣。城里各种奇怪的喧闹声包围着他,虽然令人激动,但此刻他累得无法顾及这些。不远处,母亲埃辛玛和其他女人都在忙着准备晚餐,卸下顶在头上的包裹以及整理茅屋;在他身后,诺耶和武士们巡视着城墙,向外眺望的同时讨论着敌人最可能从哪里发起攻击。 此刻马杜对这些都毫无兴趣。他蹲在土槽边上,静静地哄一只精疲力竭的母羊喝水。由于不必再努力拄着拐杖拖着病腿赶路,他感到肌肉渐渐放松了下来。这一路比他预想的更艰难——他确信,如果没有在翻过最后一道山脊时看见孔卡城,自己可能已经垮掉了。他的脚一阵阵发痛,但这还不算什么;真正令他难受的,是要像个未老先衰的老头儿,或者说拄着拐杖歪着身子行走,导致胳膊和肩膀拉伤带来的痛楚。 他坐在那里,听见继父和叔叔姆博科低沉的话音越来越近。他们正沿着城墙边走过来。 “我们必须赶在明天前为这一段城墙补充更多草垛。现在这样子敌人轻而易举就能突破。而且这边的壕沟很窄,人都可以跳过来。” “正是。我们还应该让最好的弓箭手驻守在这里。也许可以让小伊克瑞来——他弓拉得好,也不会打瞌睡。” “这可不行。你没听见他在我老丈人面前吹嘘吗?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嗨!得了吧,诺耶。所有年轻人都那个样儿。你应该为有这么一位号召力十足的儿子而骄傲。” “嗯。也许吧。那今晚还是安排他来这里值守吧。” 马杜听见他们沿城墙渐行渐远。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希望他们没有看到自己。要是他们谈的是自己而不是伊克瑞该多好!今天,鼓声如果没有响起,他和谭巴这会应该一边在按部就班地处理猎豹皮,以便长期保存,一边期待着在新武士庆典中通过成人礼。哪里料到,现在的他却落得一无是处——拖着病脚,只能像个孩子一样跟羊群待在一起。他失望地叹着气。要是脚伤不能快点痊愈,那么很可能他还没机会参战,战争就结束了。他小心翼翼地弓着腰站起来,尝试不用拐杖而只用脚支撑身体的重量。只撑了一小会儿,就传来一阵难忍的刺痛,接着他就横着倒在一头羊身上。 这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和欢笑声,其他男孩回来了。他们以谭巴为首,一起往羊群里抛进大堆的树枝和枯叶。马杜撑起拐杖,蹒跚着迎向他们。 “伟大的猎人来了!”谭巴笑道,一掌拍到马杜背上。“第一个受伤的战士!要知道,全城人都在羡慕我们。国王们想要见你!” “得了,闭嘴吧!蠢货!”马杜将拐杖掷向谭巴的小腿,没击中,自己却重重地坐到了沙土里。谭巴在一片哄笑声中弯下腰扶他起身。 “走,我们去看下城墙。”谭巴说道。“我们还没看过城墙的这一面呢。” 他让其他人先走,自己则留下来扶着马杜走上粗糙的台阶。土木城墙高约三米,顶部有一条宽阔道路,另一边是又一道稍矮的护墙。城墙外有一道斜坡,一直延伸到一条空旷干涸的壕沟。墙脚下有荆棘堆积而成的篱笆,上面的硬锥有些已经长到将近一米长了。 “松巴人绝对没法从那里爬上来。”马杜俯视着此景,满怀敬畏地叹道。“他们要花好几年,才能从这片荆棘中开辟出一条道来。而且会有不计其数的松巴人死在荆棘中,成堆的尸体陷在灌木丛中,就像灌木结出的果子。” 他想起自己曾经陷在那样的灌木中,荆棘刺直扎进他上臂的肉里。 “弓箭手也会射杀他们,所以他们连壕沟都到不了。”谭巴自信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整个城镇的外墙都是这样。” “城门边上的比这还坚固。”另一位名叫哈丁的男孩说道。“那儿壕沟更宽,灌木更多。我听街上有个男的说这里是最薄弱的一段。” “绝无可能!”马杜不满地说到,惊讶地往下看着。“没人能爬进这里!如果这一段已经是最薄弱的,那我们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也许他们就转身仓皇而逃了。”谭巴说道。“那样我们就可以杀到他们的城池,然后……” 就在此时鼓声又响起了。这一次鼓声是从河对岸那片被落日染红了树梢的树林里传来的。男孩们一听就知道那不是自己部落的鼓声。 一群火烈鸟受到惊吓,纷纷从河上飞起,桃红色的翅膀在墨绿色树林的衬托下格外绚目。那片森林似乎也受到了惊扰,一棵棵大树仿佛都随着鼓声聚拢过来,挤在离它们原来生长之地400米外的河岸上。鼓声越来越响,从森林的四面八方传来——有的来自他们正前方,有的来自左右两边,让人觉得敌人已经遍布森林的各个角落,绵延了数公里,如同玉米地中窸窸窣窣、随时要吞噬一切的蝗虫大军。 马杜瞥了一眼谭巴和哈丁,发现他们和自己一样惊骇,眼睛也睁得老大,眼白都翻了出来。沿城墙放眼望去,诺耶和其他武士都全副戒备地矗立着,凝神静听。城墙下,炊火旁的唠叨声消失了,妇人们如雕像般站立着,侧耳倾听。 鼓声吓得马杜牙齿打战。他愤然咬紧牙关。他一度觉得这声音和自己部族的鼓声惊人地相似,细听却又全然不同,仿佛是一群猴子在用他们的语言倒着说话。还有一种独特的鼓声,一定是一张更薄,绷得非常紧的鼓发出的。听起来正是在它那清脆、尖锐而紧凑的鼓声引领下,相隔数秒便从更远处传来更为深沉雄浑的应和声。 那显然是一种挑衅。那张薄鼓发出的犀利癫狂的冲锋号就来自他们正前方的河对岸。鼓声愈演愈烈,越拖越长。到最后马杜感到整个峡谷以至头顶的天空都构成了一只大葫芦,一帮松巴鼓手正全力敲击着这只大葫芦。他看见谭巴的嘴唇一张一合,却什么也听不见。众人都想要放声大喊些什么以示蔑视,喊什么都行,只要能一吐心中的愤怒和沮丧。就在此时鼓声停了。 一瞬间所有人——那些男孩、城墙上的武士、身后的妇女,以及城中的每一个人——都静静地站着,错愕于突然的沉寂。片刻喧嚣声又起。 “妈的!魔鬼!丧家犬!龟儿子!呀!松巴小鬼子,来领死吧!” 马杜不由自主地与其他人一道骂起来——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也没人在乎骂的什么——而城墙上的武士挥舞着长矛和弓箭不断呐喊着,好像他们在过甘霖节一样,为了驱散那些邪恶的黑蜘蛛精,不让它们的幼崽夜间潜入妇女的茅屋偷窃婴儿来供养它们。松巴人就像那些蜘蛛精;而鼓声正将这个邪灵散播在玛尼人头顶上空,因此玛尼人必须驱散它们,以免它们降临并残害无辜生灵。对于马杜来说,这更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无论他多么想要忘却,都没法忘记自己的血管中还流动着母亲埃辛玛带来的松巴人的血。 过了一会儿谩骂声停止了。马杜和谭巴在城墙上待了一阵子,想查看是否有任何动静,比如有没有长矛或盾牌冒出的一丝闪光,或是集结成队准备渡河的黑色身影,但河对岸树丛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一头伪装成木头的狡猾鳄鱼,突然扭动身躯,猛地咬住一只死命挣扎的鸟儿潜入水下。 太阳说下山就下山了,天空中突然群星闪烁、灿烂夺目。诺耶特地沿着城墙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孩子们,你们现在必须从城墙上下去了。这里不是你们晚上待的地方。” “可是……诺耶,他们会发起攻击吗?”谭巴问道。 “他们肯定会伺机发起攻击。到时候,也轮不到你们上前线。” “是,诺耶。”马杜跟着谭巴一瘸一拐地下了楼。 “马杜,我会叫姆干扎再看下你的脚。这种时候可不能行动迟缓可不行。” “好的,诺耶。”马杜难过地蹒跚着走到母亲的茅屋,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毫无用处,可有可无。那诺耶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打发他离开呢?既然他在接受成年训练,不正应当了解战事吗? 茅屋内,他的继兄伊克瑞正坐着吃晚餐。马杜蹒跚入内时,他抬头看着马杜。 “瞧啊!受伤的武士归来了。”他咕噜道。“你把敌人都杀光了吗?” 马杜皱起了眉头:“没你杀得多。这不是我的错,因为我受伤了。” “对,我知道。只不过让树给绊了一下。”伊克瑞看到弟弟难过的样子,虽然不是亲生弟弟,心也软了下来。“对不起,那么说不公平。我听父亲说捕捉猎豹那件事上你做的无可厚非。来,坐这儿。拖着那么条脚走一整天肯定很难受。” 伊克瑞挪开盾牌腾出地方,马杜勉强地坐了下来。母亲埃辛玛端了晚饭给他。马杜默默地吃着,不去理会挤在小茅屋里的其他族人。 “河对面发现什么没有?”伊克瑞问道。“鼓声停息后,我看到你在城墙上观察着。” “没有动静。”马杜回道,然后情不自禁地问道。“你觉得他们今晚会发起攻击吗?” 伊克瑞严肃地皱起了眉头。居然有人在意自己的看法,这让他受宠若惊。“有这可能。如果他们真要进攻,也是在后半夜。就在黎明之前。” “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伊克瑞耸耸肩。“那是突袭的最好时机。你在武士训练中还没学到那个部分吗?黎明快到的时候,敌人半睡半醒,会以为已经安全地度过了一晚。此外,如果你的攻击奏效,你还可以借助曙光消灭他们。” “噢。”马杜思索片刻,深受启发。“但是如果我们知道的话,肯定该防着他们这一手了。” “我们会的。至少,我会的。那时候轮到我上哨。总之他们绝对跨不过这片城墙——你去看过城墙了吧?” 马杜点点头。这片城墙对他而言是坚不可破的。不过松巴人的鼓声让人感觉似乎世界末日到了。 “伊克瑞。”他吞吞吐吐地说道。 “什么事?” “松巴人袭击那些村庄后做了什么?昨晚的鼓声里面,有些事我听不懂。” 他的继兄又皱起了眉头,这一次神情哀伤。“他们杀掉了大部分人。男人、孩子,还有老人。有些女人被他们占为己有——他们觉得年轻的、漂亮的。” 马杜心想,这就像诺耶当初把我母亲占为己有一样。不过他没吭声。 “另外一些男人和女人,他们就卖给了红毛。” “红毛?红毛要这些人做什么?” “拿去吃掉。红毛以人为食物。他们的脸因为粘上了血液,所以是红色的。” 马杜打了个寒颤。他之前在同龄的男孩子中曾经听说过红毛,但是从不确定是否真有其事,或是有人对路过的旅行者说的笑话信以为真。现在他又一次亲耳听到了这个说法,还是从已完成了武士训练的成年男子伊克瑞口中听到的。无论伊克瑞有什么缺点,他绝不会将谎言当作笑话来说的。他不是那种人。他不会一本正经地说谎。 “他们就是吃人的怪兽,像鬣狗一样靠吃肉为生。松巴人有时也这么做,不过红毛更坏。他们买下男人和女人,然后放在他们的大船上吃掉。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能远渡重洋——他们沿途带着食物。” 伊克瑞绘声绘色地说起了一个见过一帮红毛的男子告诉他的故事。这些红毛带着一群买来的或是抓捕到的俘虏。他们的面孔真的是红色的,也有黄色的,像腐烂的水果一样。因为吃了人肉,他们的嘴边长满了毛。他们还拿彩色的厚衣服罩住身体,用以遮羞。 马杜放下碗,觉得有些恶心。“松巴人把人卖给红毛?” “鼓声就是这么说的。不过只卖了几个人。” “我宁可被杀了。” “我也是。”伊克瑞咧嘴笑笑,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不过现在没必要谈那个了。我们该去杀掉松巴人,而不是让他们来杀我们。” “说得好。我要是个武士就好了。脚也要赶快好起来。” “别担心。会有你上阵杀敌的时候。就算你做不了更多的事儿,至少你可以挡住他们冲进这间茅屋的脚步。从现在开始,你是这里最年长的男人了。”伊克瑞抓起自己的盾牌和长矛,静静地走出门,消失在黑暗中。 伊克瑞走后,马杜坐在那里沉思了很久,尽力不去理会茅屋内女人和小孩的动静,专心留意屋外夜幕下的细微声响。在他所坐之处,透过大门,可以看见叔叔姆博科黑色的身影静静地矗立在堡垒上,不时来回走动活动双腿。叔叔看起来相当冷静,镇定自若。马杜思忖着松巴人是否真会在黎明时分发起攻击。他倒是希望他们前来进攻,然后被击败——那样就肯定会举行盛大的胜利庆典,而新武士庆典兴许就会在孔卡城这儿举行,那样见证他成人的不只是村内的长老,还有两位国王。他暗自咧嘴笑了,为这个想法带来的荣誉感而心潮澎湃。那将是永生难忘的一件事,有朝一日还可以给自己的孩子们炫耀一番。 不过,只有打败松巴人,这一切才会发生。如果他想见证那个场景,就必须在黎明前保持清醒。他静静地躺在草席上,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第五章 西蒙 西蒙大笑道:“我觉得在这样的日子里,没有什么能比大海更美好了。”他舒坦地向后靠了下去,甩开眼前一缕长长的金发。 “没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了。”汤姆深表赞同。他将下巴支在桅索下端的底帆边索上,心醉神迷地凝视着眼前这片海。他们俩坐在悬在船外的前索条上。这是附着在船体以外的一道狭小的木制平台,与主桅的桅索相连。船板在他们身后轻缓地一起一落,还依然带有热带正午艳阳照射后的酷热。他们光脚悬在海面上悠闲地荡来荡去,感受着午后清凉的微风,似乎要随风飘向遥远而缥缈的非洲海岸。海面波光粼粼,像是在一层闪闪发光的蓝缎上铺了一层翠绿宝石;随行的还有舰队里的其他船只——米利安号、安琪儿号、海燕号、朱迪思号以及威廉与约翰号——全都挂起了满帆随风而行。它们的船艏在气势磅礴的风帆衬托下,就像一只身披五彩羽毛的大天鹅在轻柔的水波中翩翩起舞,随着波浪的起伏,时而仰头向上,时而低头浅尝。 “你觉得海那边是什么样子呢?”西蒙问道,双眼眺望着前方绿色的海岸,那里开始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处处港湾和丘陵。 “哪儿?海岸那边吗?”汤姆思量了一番,发现米利安号桅楼上有位海员正将手搭在额前遮住阳光向前远眺。他想起曾经听过的那些传说,兴奋不已。“你听说过吗?一望无际的森林中布满了溪流、沼泽和奇花异果,还有贪婪凶猛的怪兽——大象的牙齿和人的身体一样长,而当地人的外表漆黑如碳,就像货舱下面的那些人一样;运气好的话,我们兴许还能碰上那些脖子上戴着金项圈的人。肯定就是这个样子。” “我才不信有金项圈这档事呢。”西蒙怀疑道。“他们身上几乎都衣不蔽体,从哪去弄金子呢?” “是他们中的贵族才有金子,也有衣服穿——时髦的棉衬衫和裤子,还有猎豹皮做的大袍子。巴瑞特船长说的。他亲眼见过。我们从葡萄牙人手里抢来的都只是些穷小子。那些人一无所有——除了满身臭味!” “那是因为葡萄牙人从来不给他们洗澡,也不让他们去船头解手1。所以他们上船时,约翰·桑德斯不得不搬来整桶水从头到脚冲涮他们。” 汤姆说的那六个非洲人是从一条葡萄牙小快帆上抢来的。他们出其不意地袭击了那条小船。那条船现在也加入了舰队,暂时由弗朗西斯·德雷克指挥。那是汤姆第一次见到非洲人。他们被带上吕贝克耶稣号时浑身赤裸,用链子相互栓在一起,全身上下污秽不堪。汤姆想到这个场景禁不住大笑起来。水手长约翰·桑德斯朝这些非洲人身上一桶接一桶地泼水、用长柄刷子擦洗他们身子,这些人惊恐地颤栗着、号叫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焦虑地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然后他们被带到船舱下面一个曾经关过猪和羊的狭小地方拴了起来。 西蒙沉默了一阵,若有所思。一群飞鱼在他们下方破水而出,展开绚丽的胸鳍在空中滑翔,以躲避水下的追捕者。 “我肯定无法忍受被人当作猪一样拴在货仓里。”他说道。“晚上老鼠会满身上乱爬。” “不管是谁都无法忍受吧。尤其在这么热的天。”汤姆想到这里打了个寒颤。刚启航时,他和西蒙像许多其他男孩和海员一样,曾经为了保暖而睡在货舱里,但随着他们航行至更南方,下面的潮湿闷热以及密不透风将他们赶回了甲板。现在他们每晚都睡在甲板上,在海浪轻轻的摇摆下,凝视着热带夜空繁密得不可思议的星星入睡。 于是货舱留给了动物们。他们已经吃掉了大多数动物,因此货舱又腾给了这六个人。他们希望抓很多非洲人来当奴隶卖掉,这六个人是第一批。汤姆想道,自己绝对不会喜欢待在货舱,被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处,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甚至连站直身子的空间都没有,得弯着腰;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又不是一个奴隶,以后也不可能变成奴隶。他扫过海面,看还有没有更多飞鱼的踪影,烈日当空,阳光炫目,他眯起了双眼。 “你不需要去担心那些非洲人,西蒙。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是野蛮人——他们不会有我们这些感受。他们只不过是黑色象牙一类的商品。” 黑色象牙这个说法是水手长前两天晚上发明的,用来形容非洲奴隶。他说这是水手能找到的最好货物,和白色象牙——大象的牙齿——相比,不仅价格更便宜,而且更容易找到,甚至还不用扛上船来;它有脚,可以自己上船!真是这个时代的奇观! 汤姆和炮台甲板上的大多数人都想到黑人的皮肤打湿后的确就像抛光后的乌木一般黑得发亮,众人皆放声大笑;不过当时西蒙似乎也不曾理解大家在笑什么。汤姆心想,这是西蒙又一个不足之处。他除了身体羸弱,无法适应海上生活外,还与其他人想法迥异。这时汤姆扫了堂弟一眼,发现他一脸茫然又略显疲态。通常要与别人争论前,西蒙就会皱起眉头,露出倔强而不悦的神情。 “也许你会说他们和我们有不一样的感受,汤姆,但我看得出他们被送到下面货舱时非常害怕。” “当然了。”汤姆笑了,看着一群海鸥叽叽喳喳地争相冲向厨师倒出舷外的一桶垃圾。“他们的确很害怕——就像马儿迷失了方向那样。他们很快就会镇静下来的。” “也许吧。”西蒙放眼望向远方,海岸在眼前已经越来越大,岸边一棵棵树木和一道道海湾几乎清晰可辨。“不过,我很好奇。那里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气候这么炎热,四周又全是大象和猛兽,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脑袋里会想什么,眼中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汤姆皱了下眉。西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有点吃惊。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怎么这么说呢?我觉得他们不会有什么想法。他们心里就像……像动物那样。”接着他心中有了辩解之词,脸色也清朗开来。“对了,是这样的。你还记得巴瑞特船长说过的吗?猎捕非洲人是最好的运动,比猎鹿和猎狼有趣很多。事实就是这样的,明白了吗?他们真的只是动物,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和我们这样的基督徒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他们从未听说过耶稣基督,才没有成为基督徒。”西蒙说道。 “哦,对,也许是这样吧。”汤姆又笑了起来,觉得西蒙去当传道士倒比较适合。“那你就去给他们说下耶稣的故事吧,西蒙。上岸时带上圣经,去读给他们听。” 没想到,西蒙居然认真地开始考虑这个提议。他拨开眼前的头发,眼神突然变得热切兴奋起来。 “汤姆,也许我就该那样做。知道吗,我们就应该这样去对待这些可怜人,而不是把他们抓来当奴隶。要是他们不知道基督,我们就应该告诉他们——不然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可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啊?把他们当成动物一样拴在货舱里,再漂洋过海把他们卖给西班牙鬼子。汤姆,那些西班牙鬼子可都是些违反基督意旨的天主教徒!基督的敌人!但愿那些天主教徒下地狱!” 汤姆想了想。他当然对天主教没有好感。在他和西蒙小时候,许多清教徒都被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了,男的女的都有,刽子手正是嫁给了西班牙菲利普亲王的天主教徒玛丽女王。船上每天都做礼拜。即便如此,也没有几个英国人是西蒙一家那样狂热的路德教派2信徒。他们的堂兄弗朗西斯,还有舰队中为数不多的其他十来个人也许是。其他人就不是了。 大多数的人跟他家一样,都妥协了,乐于让女王而不是教宗控制教会,只不过大家仍然如往常一样做礼拜维护信仰。至于说要去操心非洲野蛮人的宗教问题——那真是荒唐透顶! “干嘛操心那些,西蒙?这不过是将一群异教徒卖给另一群异教徒而已——这就是商业,也叫贸易。西班牙人需要奴隶,我们就卖给他们,顺便大赚一笔。这有什么错呢?” 西蒙摇了摇头。“这种贸易也在帮助西班牙人,而他们本应是我们的敌人。我听弗朗西斯堂兄说,按照上帝的旨意,我们应该攻打西班牙占领的印度群岛,然后在他们的地盘建立我们自己的帝国,而不是卖奴隶给他们,让他们更加强大。” “那堂兄就该动身去攻打他们,开着那条轻快的小帆船。”汤姆朝那条细小的双桅船点了点头。这条从葡萄牙人手中抢来的船比舢板大不了多少。“你知道的,明天他会跟我们这些人一道上岸去抓人。到时候你会一起去,还是待在船上祈祷呢?”他被堂弟虔诚的语气激怒了。 “哦,我会去的。别担心。”汤姆的激将法起了作用,西蒙轻蔑地回答道。“不过我宁愿用白色象牙而不是黑色象牙去做生意。” 汤姆没说什么,心里很不自在,因为他清楚知道西蒙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可是这完全不切实际,正如西蒙的为人。大老远跑一趟原本就是为了抓捕非洲人然后卖掉,要是变成去跟非洲人传道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仔细想了一会,不过他不是那种喜欢思考或是长期记仇的那种人。 “行啊,谁知道呢,西蒙。或许我们走运,还能弄到一些象牙。甚至能看见一头大象……” 于是这几艘漂亮气派的小船一路浩浩荡荡驶向前方渐渐变粗的绿色海岸线,两位少年就这么悠闲地在船桅上随着海浪轻轻摇摆,奴隶什么的都抛之脑后,一边回忆起听过的以前航行中的故事,一边憧憬着这一趟旅行又会遇见什么新奇事。 他们往身后的船尾望去,看见霍金斯上将和巴瑞特船长正在环绕船尾的过道上平静地交谈,旁边还有他们的合伙人乔治·菲茨威廉绅士。他们看上去兴致相当好,不过平静的气氛下实则暗流涌动。这种故意压制住的兴奋感在整条船上蔓延,汤姆、西蒙还有其他人都感受到了。 在菲尼斯特雷海角3的暴风雨过后,船队重新编了队,轰轰隆隆继续南下,一路风平浪静。现在他们马上就要第一次靠岸了。如果想这趟远航有利可图的话,他们就必须成功登陆。 这是三角贸易的第一段航程。在三角贸易中,他们首先将布匹和其他廉价商品带到非洲,以换购奴隶;然后他们越过大西洋,将奴隶卖到新西班牙,即西班牙殖民地;最后带着赚来的金银返回英格兰。约翰·霍金斯冒着巨大的风险进行过两次这样的远航了。西班牙殖民地实际上完全被禁止和英格兰有商贸往来。就算与西班牙的贸易禁令解除了,西班牙人也会在交易中欺骗英国人。不过英格兰和西班牙在外交层面还是盟友,而且如果能让西班牙人付款的话,贸易的利润还是非常可观。这就是为什么霍金斯说服了伊丽莎白女王借给他这艘虽然老旧、但赫赫有名的巨轮“吕贝克耶稣号”——就是要让西班牙人知道他是英格兰女王的官方合伙人,同时也让西班牙人见识到他手里大炮的威力。当然,这一切都是以商人的名义,而不是海盗。 不过,约翰·霍金斯并不是每次都去“购买”奴隶。有的时候,如果有可靠的情报,他会做好准备亲自去抓捕奴隶。而这一次他正打算这么干。   1 十六世纪的欧洲船只内没有厕所,因此,如果船员需要大小便时,就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到船头去,直接排入海里。 2 路德教派:新教主要宗派之一,也是最早的新教教派,以马丁·路德(1483年-1546年)宗教思想为依据。因其强调"因信称义"的教义,故亦称信义宗,路德派是目前世界上影响比较大的一个新教派别。 3 菲尼斯特雷海角: Cape Finisterre,位于西班牙加利西亚大区(Galicia)西海岸,距基督教三大圣地之一的圣地亚哥城大约90公里。 第六章 猎奴 小船们离树木繁茂的海湾越来越近,河口好像张开了长臂迎接他们到来。到了船抛锚时,先前还一眼看不到边的海平线突然消失了。一排郁郁葱葱的大树伴着一股浓郁怪异的气味以及一阵从未听过的野鸟啼鸣声扑面而来。这次靠岸仿佛事先算好了时辰一样,就在下锚收帆之时,夕阳就像一颗熟透了的水果突然从天空落下。转眼间,数不清的热带星辰在他们头顶闪现。河水拍打着船身,夜莺们在林间唱起了歌。 就在拂晓前一个小时,他们上了小舟,驶进河道。河面上白雾弥漫,遮蔽了树木的下半部分,只剩下树冠在星空之下断断续续、光怪陆离的影子。汤姆和西蒙坐在从耶稣号上放下来的领头小艇上,同行的还有上将以及另外三十个男人。每个人都配备了一把短剑和两把手枪,船底还放了十来张加厚加粗过的渔网。这些渔网可以扔到人头上,并缠住他们,还可用作绑住猎物双手的绳子。 他们在耶稣号船尾下倒划着桨,等着舰队里其他船上卸下的小艇赶过来。然后这些小艇一条紧接一条地往迷雾深锁的上游划去。他们有将近两百人,都按照命令朝着上将记忆中几年前的一片河滩驶去。 汤姆和西蒙合力操纵着一只桨,平稳地划着。支着桨的座子已经涂上了油来减少摩擦声,但即便如此,过了一阵有几只桨还是一如既往地嘎吱作响起来,这让他们无计可施。突然间船停了,伴着令人恐惧的剧烈抖动,划桨手们因此都摔了个仰面朝天。原来他们划进了离岸边不远一处植物盘根错节的地方。水手长用浆撑离此处,然后他们继续往河流深处划去。但是汤姆注意到上将凝视着前方并皱起了眉头,不多会儿鼓声就响了起来。 鼓声离他们非常近;节奏急凑绵密,不断重复。随后停顿了一会儿;紧接着另一只鼓以同样的节奏接续下去,只不过越往上游,声音也越小。听上去似乎是在接鼓传话。 “大人,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水手长约翰·桑德斯悄悄说道。“他们知道我们要来。” “有可能。”霍金斯说道。“不过也不一定。他们中有些人每天清晨都会击鼓喧闹一番。我们还是继续前进吧。” 汤姆意识到此时已能够看清约翰·霍金斯的脸。不知不觉间太阳升了起来,如昨夜黄昏消失时那般迅速。随之而来的还有两岸树林中鸟儿婉转动听的啼叫声;迷雾也渐渐消散了。前一刻还像是从水中喷薄而出的白色瘴气,浓密、黏糊、凛冽,不断钻进人们的眼睛和嘴巴里;后一刻便成了一道轻柔的薄雾,弥漫在穿行而过的小艇周围;到后来就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几缕棉絮般的雾气,袅袅婷婷蜷曲而上,升入蓝天,被突如其来的阳光一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气顿时热了起来。桨手们几乎瞬间就大汗淋漓,张嘴想要深呼吸,但空气中充斥着又潮又烫的毛絮。西蒙这时已经筋疲力尽,吃力地喘着粗气。汤姆只好一人承担起船桨的大部分重量,奋力让船桨保持两个人划动时的那种节奏。 尽管全身汗如雨下,可随着他们一路往上游驶去,汤姆感到一阵接一阵的兴奋。停泊在入海口的耶稣号早已淡出视线,树木繁茂的陆地开始逼近。他向四周张望:有些大树的树根凸出河面,形似大蜘蛛的巨足,仿佛可以自由行走;偶有羽毛鲜亮的鸟儿突然闪现;一条长长的蛇在他们身后那条小艇的船桨之下游来游去,搅得桨手们胆战心惊地停了下来;而最恐怖的一幕则来自于一个浮在水面的物体,乍一看像是一根粗木,但那东西似乎正透过紧贴在水面的一双黄眼睛恶狠狠地查看他们的动静。 他们在河流转弯处一道宽阔的沙滩登了岸。小艇船头一触岸,六名手持火绳枪的士兵首先跳下船来,以防遭到突袭。不过什么动静都没有。汤姆和西蒙帮着将小艇拉上岸,接着其他小艇也靠了过来,船员蜂拥而下,小小的沙滩上顿时挤满了人,像个集市一般。 卫兵按照指示守在船边,大家得以稍做休整。汤姆在检查手枪是否装了火药时,看到刚才还精疲力尽坐在沙地上的西蒙正踉跄着朝自己走来。长途航行之后,水手们早对海上的颠簸习以为常,走起路来全都这么左摇右晃的。西蒙走到堂兄身边欣慰地坐了下来。 “你还好吗,西蒙?” “还行……不错。”西蒙撩开眼前的一缕金发,烦躁地抬头张望。“要是天不要热得这么可怕就好了。你觉得我们要走很远的路吗?” “有可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求情,让你去看守小船。要是你体力不支的话。” “我可以的。”西蒙扮了个鬼脸,然后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不管将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我都想去看一下。看!你看见那只鹦鹉了吗?” “什么?” “鹦鹉。那儿!”他指了指,于是汤姆瞅见红、蓝、金三色相间的一只大鸟一闪而过,像只大翠鸟,不过很快它就消失了。“我敢肯定那是只鹦鹉。”西蒙继续说道。“这种鸟的名字是弗朗西斯告诉我的,而且它的颜色也跟弗朗西斯说的一模一样。他认识的一个水手还教过鹦鹉说话呢!” “不可能!鸟儿怎么可能说话!” “这种鸟可以的。弗朗西斯堂兄,鹦鹉可以学说人话,不是吗?你说过……” “对,我是这么说过,小西蒙。不过现在可不是教它们说话的时候。”脾气暴躁、身材敦实的堂兄朝他们绷起了脸,留着红胡子的脸上布满了汗珠。“都到队伍里去,我们随时都会出发。” 弗朗西斯往前走去,边走边查看着他手下的武器。没多久一行人就出发了,跟着上将,沿着从沙滩延伸出来的一条狭窄的小道向密林深处走去。 森林中很闷热且不易穿行,不过大家都知道不能惊扰猎物,所以前进时都很安静。他们一边走,一边窥视着四周神秘莫测的深绿色灌木丛,不时因为一只怪鸟沙哑的啸鸣或是一只突然瑟瑟逃离的动物变得紧觉起来。 有一次汤姆觉得自己又听到了鼓声,短暂而急促,而后消失在左前方;才刚响起马上又停了,而上将的步伐丝毫没有迟疑。汤姆宽松的上衣和帆布裤子都被汗水浸透了。他暗自庆幸没穿鞋来。上将和乔治·菲茨威廉那些人都穿着结实的长筒靴、马裤和胸甲,一定比他还热。 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一个小坡的坡顶,眼前的森林顿时开阔起来:下方似乎是一片片庄稼地,一排排高耸的植物显然是人工种植的;正前方是一道薄薄的荆棘篱笆,背后露出一个个茅屋顶,其间炊烟寥寥。汤姆感到这情景宁静温馨——让他想起家乡德文郡的小山村的清晨,人们还未开始一天劳作时也是这样的景象。 约翰·霍金斯下达了命令。“那边有两道门。弗朗西斯,你带人去左边,穿过那片树林。准备好破门而入的时候,就开一枪作为信号。这样我们可以利落地把他们都包围起来,就像把羊往羊圈里赶那样。” 弗朗西斯带人往左包抄时,霍金斯留意到汤姆的眼神,然后笑了。那笑容凶狠狡诈,充满了逐猎的快意,同时还有庆幸突袭意图尚未暴露的一丝欣慰。他不自觉地咧开嘴,骄傲地和汤姆相视而笑。 “小伙子,准备好了吗?记住,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多伤一个人。他们都是能卖钱的——妇女和婴儿也能卖钱。” “是,大人。”汤姆咧了咧嘴,留意到霍金斯上将铠甲上的纹饰。那是一个被绳子绑住的摩尔人1——一种非洲黑奴。 火枪响起,汤姆、西蒙与其他人齐齐冲过田野,咆哮着奔向他们的猎物。汤姆看见水手长带着已经准备好的网兜飞跑,奔跑的速度与他臃肿的体型极不匹配。汤姆自己一手握着短剑,一手握着手枪,不过其实这些根本就用不上——他们的突袭非常完美。简陋的荆棘篱笆完全无人看守,通往村中的关口形同虚设。 汤姆、西蒙还有其他人一拥而入,寻找俘虏。还是一无所获。他发现一座茅屋边有一处弃置的篝火,于是大吼一声,破门而入,然后呆住了。没人。什么都没有。夯实的地板上只有一张粗陋的床,一些陶罐厨具,一个貌似小孩子玩的手雕娃娃。他走到门外,百思不得其解。上将也一样在四周寻找。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呢?村子怎么可能是空的呢? 另有一帮人大叫着从左边奔来。一名水手举起手枪正准备开火,突然停住了。眼前这些人和他们一样,都是英国人——同为弗朗西斯的手下,是从另一边发起攻击的队友。 两队人马站在被遗弃的村子中央,傻傻地你望着我、我瞪着你。村子里所有的茅屋都搜过了,全都是空的。 “怎么回事——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全都被转移了?”汤姆看见弗朗西斯·德雷克脸上先是青筋暴突满脸怒容,紧接着随即咧开了嘴,仰头大笑起来。“到头来白忙活一趟!看来我们声名远播啊,约翰!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受欢迎了!” 汤姆看到西蒙的嘴角都笑到了耳根子上,仿佛暗自沉浸在无尽的欣慰中。不过约翰·霍金斯眉头紧锁,一脸不快。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弗朗西斯。一定有些穷人藏了起来。咱们得找个人出来问问大家都去哪儿了。所有的茅屋都搜过了吗?” 都搜过了,一无所获,连只牲口都没找到。只有炉灶上静静升起的缕缕炊烟迷惑着外人。一群水手点着了一座茅屋泄愤。霍金斯愤怒地厉声呵斥了他们,但找不到水去灭火。他们就站在那棚屋四周好一阵子,怔怔地看着火越烧越旺。茅屋在猛烈的爆裂声中轰然塌下,虽然火势很猛,但火光被强烈的阳光压制得几乎看不见了。 就在他们完全松懈之时,反攻开始了。汤姆看到水手长身边的一个海员呼吸困难,惊恐地张大了嘴往前踉跄了几步,随即跪倒在地,好像在做祈祷一样。水手长惊慌地四下张望。 “怎么了,约瑟夫?现在可不是时候……” 但那男子颓然倒下,脸重重摔到了地面,一支箭深深插入他后背双肩之间,只露出带羽毛的尾柄,像一只巨型蜜蜂的尾刺一般。 水手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一时间四周箭如雨下,大家都四处逃窜躲避。这些箭好像被施了魔法,划过天空时悄无声息,无影无踪。没人看见攻击来自哪里,眼前只是倏地闪过箭镞,或是看到箭支突然从人的手臂上、腿上、背上还有茅屋上掉下来。 汤姆猫着身子躲进一扇门后向外张望。一个水手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另外两人则竭力朝可以藏身的地方爬去。其他人都和他一样蹲下隐蔽,一边观察箭支的来向,一边相互呼喊提醒。 “在门那边!” “不,在那儿——第三间屋子!” “在你背后——他们正悄悄摸过来!” 枪声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然后传来霍金斯上将清晰有力的喊声。“向我靠拢!耶稣号的人拿下南门!弗朗西斯,你去拿下另一个!我们要把他们包围起来!” 汤姆跑出茅屋,糊里糊涂地跟着上将冲向他们来时经过的那道有荆棘篱笆的门。他看见两个非洲人——三个——急速穿过那道门,进入矮树丛。其中一人转身面向他们,静静地对峙了一会,然后射出一箭后迅速离去。汤姆看到他黑色的肌肤上画着粗重的红白纹彩,脸上戴着凶猛的面具,坚定地举起弓——紧接着箭就射了出来。正当汤姆开第二枪时,那个人就消失了。 这支箭擦过上将的脖子飞了出去——稍微偏左了一点点,不然就一箭穿喉了。汤姆和水手长试着去帮他,但被他粗鲁地推开了。 “没事儿——别管我!给我关上大门!加把劲推,先生们!两边都看着点。小伙儿——站在那儿别动!村子里可能还有其他人。” 汤姆回头瞅了瞅村里。再没人从茅屋里射来利箭。西蒙站在他身边,手执短剑举到眼前以防来犯之敌。他脸上带着笑意,令汤姆有些恼火。汤姆觉得西蒙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别害怕,西蒙。跟紧我——我会保护你的。” “我没有害怕!”西蒙愤愤说道。“我高兴着呢!这次捕猎很不错!” “是啊。只不过他们给我们下了套。”汤姆恼火地说道。“我从没听说过鹿儿和狐狸会这么干。” “说得没错,看出来了吗?至少这说明他们不是动物!要逮住他们可得有一番好斗!”西蒙说着大笑起来,满脸兴奋,神采奕奕。汤姆对此无法理解——这人是中邪了吗? 村子的另一道大门那边传来喊叫声、枪声和欢呼声,正是弗朗西斯和他手下攻占的地方。 汤姆说道:“听起来他们那边好像抓了一些人,把猎物带到小艇那边就是我们的活儿了。” 他们确实得回到小艇去。弗朗西斯的手下真的抓到了两个人——两个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武士,脸上涂着彩漆面具,轻蔑地瞪着入侵者。不管怎样,他们必须带俘虏和伤员回到小艇那里。包括上将在内有四个伤员可以行走,其余两个伤员必须抬着。他们快速用茅屋上的木柱和茅草扎起了担架。然后朝小艇出发。 一出村子,乱箭又飞了出来,好像是森林在向他们发起战斗一样。他们连一个敌人都没看到;只突然听见一句咒骂声,或是痛苦的呻吟声,水手们接连应声倒下,手里还握着扎进胳膊或胸膛的箭支尾柄;还听见有人在树林中窸窸窣窣地悄悄快速撤离。水手们加快了脚步,直冒冷汗,提心吊胆,而且四周还诡异地回响着猴子和鹦鹉叽叽喳喳的声音,仿佛在奚落他们,再有就是他们自己大口喘气的声音。 汤姆后悔没有让西蒙留在小艇那里,并为带他踏入险境而满怀愧疚。但每次看向西蒙时,都发现这位奇怪的小堂弟脸上带着傻傻的、无畏的爽朗笑容,似乎有什么事情在让他自得其乐。一种不同寻常的、令人恼火的敬佩之意在汤姆心中油然而生。 前方又响起了摄人心魄的鼓声,他们只得停住脚步。这次不像是在传递什么信息。有几张鼓同时响起,鼓声越来越强,排山倒海的气势吓得大家不知所措。水手们木然地相互凝视,心中敬畏而脑子却一片茫然。鼓声戛然而止,而这突如其来的宁静紧接着又被一声尖叫打破,跟着传来杀气腾腾的齐声呼啸,乱箭从滩头方向漫天射来。 “小挺被袭击了!快点过去,不然我们就要被困在这里了!”霍金斯上将振奋精神,带着尚能奔跑的手下向前冲去。汤姆拖着西蒙,周围的人也跑了起来,一些推搡着不情不愿的非洲俘虏,一些帮忙抬担架。但是他们和冲在前面的人还是拉开了距离,汤姆还看到身边不止一人焦虑地往身后张望。 一支箭从他耳边呼啸而过,顿时就放倒了一个同伴。汤姆弯下腰想去帮他,却发现他已经断了气。他听到左边有求救声,前面更远处也有。尽管天热得令人窒息,汤姆仍然感到一道寒意冲上了脊梁骨,现实的情形像冬日的寒风一样令他僵住了。现在不是他们追猎非洲人,而是他们被非洲人追猎!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困难,但他还是在跑。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小道尽头——在那炫目刺眼的阳光下、狭窄的滩头上,一群不同肤色的人打成了一片,挣扎着、喊叫着,进行着殊死搏斗。汤姆左闪右躲地穿过混战的人群,急切地寻找着捷径,要将西蒙拖到小艇上。他看见一个高大的非洲人,全身涂满了令人胆寒的红白图案,正将长矛插入攻击他的水手身上;约翰·霍金斯手执西洋剑不停地刺向对方;一名水手无助地在自己的网中挣扎着,而他的对手,一个非洲人正用长矛在他身上乱捅;水手长约翰·桑德斯用船桨把一个黑人打出了小艇;而弗朗西斯在用剑砍向非洲人的长矛。 所有这些汤姆都看到了,唯独漏掉了一个人,一个目光敏锐的瘦削黑武士。他巧妙地站在战场边缘的一棵大树旁。每当发现有水手从激烈的混战中抽身片刻,他就举弓放箭。每放一箭,就有一名水手尖叫起来,不然就是痛得团团打转。 但西蒙发现了他。正当他们准备跳进小艇时,西蒙大叫一声,把汤姆往后推了一把。汤姆就一个踉跄倒了下去,被堂弟压在身下。 有一会儿,汤姆的脑袋都泡在水中。等到他一挣扎出水面,就气急败坏地骂西蒙不该压着自己,同时用力将他推开。可奇怪的是西蒙的身子又重又硬——像中了风似地抽搐着。他推开西蒙,这才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感觉脑门上的湿头发都竖起来了。 一支箭硬生生插入了西蒙的脖子。箭尾的羽毛在脖子这头露着,箭端则穿脖而过。他的堂弟斜歪着脖子,肌肉不停抽搐,努力要将箭顶出去,但这根本徒劳无功。一条动脉刺破了,西蒙的血一股接一股地往外冒,染红了沙滩和小艇边的河水。 大约过了一分钟,西蒙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汤姆,张口想说话。就在这时,一帮水手爬上了船,慌乱中踩着他俩而过,导致西蒙失血过多再次失去了知觉。汤姆双手环抱着他,对周围的骚动置若罔闻。他拼命喊着堂弟的名字,想用上衣止住汩汩流出的血液,却无济于事。没等第一条船开动,西蒙就咽气了。     1 摩尔人:居住在非洲西北部的穆斯林,曾于八世纪占领西班牙部分地区。 第七章 结盟 “……就此我们将他们托付给大海。” 上将洪亮而醇厚的话音归于沉寂。他从祈祷书上抬起头来,冲巴瑞特船长点了点头。 “伙计们,现在将他们放入大海吧。慢慢来。一次一个。” 九具遗体用长帆布裹好放成一排,每具遗体头尾两端各站着一个人。第一具旁的那两个人抬起遗体,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一个浪头打过来,两人退后,紧接着抬起了下一具遗体。 汤姆站在队列的第四位,也就是在身材最小的那具遗体旁,双脚距离西蒙肿胀的脑袋不到一米远,而脑袋的另一侧则放着一颗大石头,装在裹尸布里以便连同尸体沉入海底。站在另一头的那个水手算不上西蒙特别亲近的朋友,但话说回来,西蒙在船上也没几个朋友。只有他的堂兄,此时正在朱迪思号那边忙葬礼的弗朗西斯,以及他用自己生命换回来的汤姆。 第三具遗体放入海里时,一些水花溅到了滚烫的甲板上,接下来就轮到西蒙了。汤姆和那名年轻的水手弯下腰,抬起遗体。汤姆暗忖西蒙的身体为何这般僵直,似乎里面装的不是尸体,而是一根硬木头。他们把遗体举过船桅时,汤姆几乎忘记要松手,导致西蒙掉落时头部转而对着了小艇方向。他心想,自己连好好给堂弟下葬都做不到。他曾经还向西蒙父亲许诺要照顾好他儿子,而今却变成这样。他退后让开道,怔怔望着碧波荡漾的海面。 随着最后一具遗体葬入大海,耶稣号上的管弦乐队奏起了圣歌。绅士们弹起了鲁特琴和提琴,水手们唱出低沉的歌声。汤姆也想唱,却发不出声音;相反,他哭了,跟人群中其他几名水手一样,为自己的朋友而哭泣,庆幸圣乐掩盖住了自己的哭声。西蒙胆小怕事、意志薄弱,还爱装腔作势,几乎每天都让他大为恼火。他的堂弟打小就是这个样子。但他走向死亡的方式却无比英勇。汤姆记起他们被袭击时西蒙蔑视的笑,以及当其他人惊慌失措时他敢打头阵的眼神。最后还是西蒙发现了弓箭手,推倒汤姆挽救其性命。他用自己的死换来了汤姆的生。 米利安号、威廉与约翰号甚至娇小的朱迪思号船舷边都泛起了水花。全体船员都很悲伤。他看见一条鲨鱼的背鳍在海面上穿行,默默祈祷水流快点儿将他堂弟带入水中泥沙之下。 所有的小艇都从猎奴行动中回来了,但抓到的奴隶少之又少,而船员的伤亡却十分惨重,而且伤势每况愈下。在接下去的几天里,舰队缓慢南行,途中又有更多的人死去。死亡的方式如出一撤——受了箭伤的人开始高烧,口干舌燥,然后四肢无法动弹,牙齿紧闭,只能用坚硬的木块或汤勺塞在牙齿中间才能撬开嘴。箭头上显然是涂了毒。大家十分担心上将。他脖子上受了箭伤,还好他的伤要比其他人要轻一些,或者说大夫对他更上心一些,虽然其他伤者都死掉了,他却活了下来。 他们找了一些容易下手的目标,潜入河口和水湾,一发现村庄就派突袭队上岸,但收获甚少。有时也会遇上葡萄牙船队,就从对方手里购买或盗取几个奴隶,但这远远不够数啊。晚上,他们能听见从左岸黑漆漆的树林中传来阵阵鼓声,提示着舰队靠近的消息;天亮后,原本隐蔽在树林里的非洲人就都不见了。汤姆多次主动请缨上岸参加突袭行动,对他来说越多越好。无论是押送那些被捆绑起来、受到惊吓的俘虏去小艇,还是纵火焚烧被遗弃的村庄,他都在寻求一种疯狂复仇的快感。而且他还经常借故下到货舱,一天好几次,冲着被囚禁在那里、数量慢慢增多的黑人幸灾乐祸一番,似乎他们成为阶下囚的境遇在某些方面可以弥补西蒙的死。 但过了一个月,货舱的一半还是空空如也,整个舰队只抓到了150个奴隶。上将开始愁眉紧锁,平时的幽默感也不见了;他们向南又航行了大约200公里,试图打破鼓声散播的流言。有一天下午,当舰队停靠在一个大海湾的时候,他们似乎终于时来运转了。 汤姆那时正在后甲板上给后桅杆换新缆绳,听见更靠近陆地的米利安号上传来枪声。他抬起头,看见米利安号的瞭望员正在主桅杆上挥手引起他们的注意,并急切地向内陆方向指去。 起初他们什么都没见到。突然从河口处窜出一条独木舟。那上面有四名非洲武士,直冲着舰队划来。当那狭长的小舟穿过波澜不惊的河面,向汹涌澎湃的海涛挺进时,他们非常熟练地稳住了船身。 “这次,”巴瑞特船长那浑圆的胸膛中冒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他们是自愿加入我们,想求得一条去美洲的道吧?”之前曾有一两次,有人划着小舟出来,想卖一些没人要的奴隶,但现在这条独木舟显然没有空间能容下多余乘客。 接着又有两条独木舟出现了,比第一条更大——然后又有五条——后面跟着一整只舰队。三、四十条独木舟,随着波涛此起彼伏,轻快地在水中穿行。靠近大船时,这些小舟逐渐按队列展开。汤姆看到位于舰队中心的那条船比其他的要大很多,上面配有十来名桨手跪于两侧。这条舟几乎和较小的小艇一样大。其他独木舟上的桨手似乎都在密切留意这条船,并听从其号令。等它更靠近时,汤姆看见其船艉较高的座位上坐着一名男子,像个高傲的国王,留心着其他船的动向。 “他们这是预备进攻吗?”巴瑞特船长惊奇地喊了起来,开始觉得事态严重。“这群狂妄的贱骨头!全体就位!抬出大炮,船舷处安排人手,一有登船的,立即还击!” 全体船员立即行动,各自冲向对战演练时指定的战斗位。汤姆负责船尾那座火力极猛的小回旋炮。他迅速从弹药库里取出一小袋火药,放到甲板上一个厚橡木盒子里,并合上了安全盖。炮手安德鲁·拜恩斯点着了缓燃引信,松开了火炮的保险,再擦拭了炮管。然后他们又补充了用各种钉子、螺栓、链环和雷管做成的散弹。这种弹药一次可以干掉十来个人。接着他们尽可能地压低炮口至船边,对准了最大的那条独木舟,等着上将下达进一步指令。 约翰·霍金斯正在甲板上,身穿浅色丝绸衬衫,外披一件橙黑相间的精致紧身夹克,未扣纽扣,搭配马裤和长筒袜。他在栏杆旁站着,冷静地观察着不断驶近的独木舟舰队,脸上露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独木舟上的人似乎对自己正在接近这只舰队的威力一无所知。起先他们朝最靠近岸边的米利安号驶去,但接下来,这些小舟像晚风中飞舞的一群蚊虫,围着中心那条头船迟疑了一阵,转而朝舰队中最大的耶稣号驶进。他们越来越近,在慵懒的波涛中轻缓地起伏,而耶稣号的水手们则在舷垛边注视着他们的动向。 较小的独木舟里所有人肩上都挂着弓,一进入射程范围他们就马上取出弓,搭上箭,警惕地看着这些欧洲人。但他们没有射击。等到国王乘坐的独木舟靠近后,他厉声发出一道命令,于是其他小舟都在弓箭射程距离内围着大船就位待命。接着又有一道命令,国王的独木舟上那个控制桨手节奏的小皮鼓停止了。只见国王坐在高高的猎豹皮座上,一边用手遮在眼前,挡住午后的阳光,一边抬头审视着女王旗舰上的前后桅楼。 “这不像是在攻击。”安德鲁·拜恩斯喃喃说道,但还是将那门回旋炮对着最大那条独木舟。“也许他们是来做生意的——要么是想用象牙换条船,要么就是想把他的桨手都卖给我们。” 一条小独木舟从国王边上疾驰而来,直奔耶稣号。靠近后,船头的武士一边对着他们大吼大叫,一边高举双手,示意未带武器,掌心朝上,比画了一个求和的姿势,接着上下挥动,做出准备攀爬上船的样子。 “他们想上船。水手长,从主甲板放下几根绳子,然后带他们去船艉。暂时别伤着他们。”上将转身离开船桅去迎接客人,而汤姆惊讶地看到他正在扣上紧身夹克。难道他真的要去和这些人会谈,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吗? “安德鲁,把回旋炮转过来瞄准这里。”汤姆小声说道。“快点!他们可能要袭击上将!” 霍金斯听见了这话,挥手让他们将炮调开,皱起眉头说:“继续将炮对准船外,那边!我可不想因为你们的紧张兮兮而被炸成烂泥。”说完转身去接见那两个高大的非洲人。他们爬上绳梯上到了后甲板,看上去很有派头,但同时又有点迟疑。看得出他们在竭力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其中一位差点就要去给罗伯特·巴瑞特鞠躬,好在穿着鲜亮绣花紧身夹克的霍金斯及时走上前来。两名非洲人对着他跪了下去,在甲板上叩起了头。 约翰·霍金斯示意他们起身,接着转身怒视身后的手下,制止他们哄笑。然后他恭谨地微微鞠了个躬。这个动作似乎令两名非洲人大感意外。双方都尴尬地停顿了片刻。 “上将准备怎样跟他们谈呢?”汤姆低声说道。“上将肯定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谁知道呢!”炮手咕哝道。“直接把他们抓起来关到货舱去,何必跟他们浪费口舌,对不?” 其中一个非洲人开口了,犹犹豫豫地,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念经一样。他指了指自己,然后又指了指霍金斯和坐在旁边独木舟上的非洲国王。霍金斯摇了摇头,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巴瑞特船长。 “大人,他说的葡萄牙语,其中夹杂着他自创的一些词句,听得不是太懂。似乎在说他的首领,也就是坐在那船上的国王是……”巴瑞特停顿了一下,又问了那个非洲人一个问题,然后得到了一个十分冗长的回答。“这一带很多的部落,大人,其中一个松巴部落,曾经见过您的船只到达他的港口,他,呃……” 巴瑞特接下来的翻译有点结巴,话在嘴边打转,还试图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他命令您带上人去一个叫孔卡的城市帮他对付敌人,那地方的人在卑劣地反抗他的统治。” 霍金斯笑了,是外交家常有的那种难以捉摸的冷笑,而非此刻汤姆正竭力克制的戏谑狂笑。 “原来如此。你应该告诉他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做生意,不是来打仗的,而且这些船并不听我指挥,而是奉英格兰伊丽莎白女王陛下之命航行至此。女王的权威和名望……无论怎样至少都与他的首领平起平坐。”巴瑞特逐句翻译了过去,并指向桅顶上飘扬的那面画有金色百合与猎豹的旗帜。汤姆和其他水手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面无表情地望向高处。 那两个非洲人交谈了一会,接着第一个人又说话了,吃力地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语言。 “他说他没听说过伊丽莎白女王,但他跟葡萄牙的阿朗索国王做过生意。葡萄牙人帮他对付过敌人并为此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他说如果您愿意上岸面见他的主上,他就能更清楚地向您解释他们的意图。” “问他提供多少报酬。” 接下来又是一段难以理解的谈话。最后终于弄明白了。“大人,他说他没有权力决定报酬,那应该由国王决定的,不是他。但他知道,我们做的是什么生意,而且他认为如果我们帮助他们打败敌人,他们国王会提供让我们满意的酬劳。如果我们攻下孔卡城,他们所有的敌人都将成为奴隶。他……” 就在此时,国王所在的那条独木舟上传来一声叫喊,停在耶稣号边上的那条船应了一声。那两个非洲人神情紧张地向船外看去,“他强调说他的国王是一个慷慨的人,但没什么耐心。他要我通知您,尽快和他一道上岸。” “真是这样吗?”霍金斯扬起眉毛。“要是他们的国王如此心急,那就请他来我们船上吧。” 不过,这个提议未能获得使者的热情回应。他们似乎为上将没能如他们所愿尽快答应国王的提议而忧心忡忡。更令他们担心的是,当慵懒的乔治·菲茨威廉提议直接打发炮弹过去,独木舟上的人就能爽快地上船并完成交易时,周围的人脸上露出的讪笑。汤姆看出上将也在笑,但笑容里眉头依然紧蹙。上将直直对视着使者,以从容而坚定、不容任何质疑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请二位告诉国王,如果明早破晓之时他能派一条船护送我过去,我很愿意接受邀请。” 这段话翻译过去后,霍金斯就淡然转身离开,缓步走向主舱房。非洲人也离去了,汤姆望着小舟乘风破浪快速驶向国王的大船。经过一阵简短而热烈的讨论之后,随着国王一声令下,整只小舰队掉转船身,划过米利安号,往回驶向河口,渐行渐远,直到最后缩小成如同一群匆匆归家的水甲虫。     第八章 埃辛玛 “你醒着吗,马杜卡?” 有一阵子马杜都没有回答。他已经在棚屋外的暗处背靠着门框静静坐了很久,望着城墙顶上露出的卫兵脑袋。在深灰色的夜空掩护下,他们的身体隐蔽得很好。卫兵们几乎鸦雀无声,马杜也没有整出一点动静,要装睡骗过埃辛玛原本很容易。 “是的,妈妈,我醒着。” 埃辛玛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外,黑暗中手触到了马杜的肩膀和膝盖,摸索着爬到离门更远的地方靠墙坐下。她叹了口气,随意裹起一张毯子。 “你在想什么呢?” 他就知道母亲会问这个自己最不想回答的问题。他一度曾经和母亲非常亲近——其实是在他人生中大部分时候——比很多男孩都更亲近母亲。他曾经毫无保留地和母亲分享自己心里的任何想法,而且母亲也把心中大部分想法告诉了他。埃辛玛是一个女奴,被男人从族人手中抢了过来,这些男人还杀死了她的丈夫,所以她常常感到孤独又悲伤。她需要朋友,需要向人倾诉,更需要爱,而马杜满足了她的需要。她一直是一个好妈妈,既没有对马杜多加管束,也没有很强的占有欲,虽然她很容易就会变成那样的人。她毫无保留地爱马杜,就像她对马杜的依赖一样强烈。 因此现在他回避母亲时就感到很内疚,但又控制不住自己。他已经十四岁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应该和母亲待在一起。每次见到母亲总是让他记起部落的女人中只有她有锉过的尖牙齿和漂亮的漩涡状文身,因为母亲和自己生来就是松巴人,而现在他们要对付的正是松巴族。 早些时候马杜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不过现在已经有很长时间他心里什么都没想,只是平静地在夜色里放空,因此他的回答也不全然是在撒谎。 “我什么都没想,妈妈。只是在看那些卫兵,等着天亮。” 有很长时间埃辛玛都没有出声,以至于马杜几乎快忘记母亲就在身边。远处的森林中传来一条土狼的吠声,灰色的天空开始出现了鱼肚白。 “他们说松巴人会在黎明前进攻;但那年玛尼人是在正午时分偷袭我们村子的,这样人们就看不到焚烧屋子冒起的火光。”埃辛玛突然说。 马杜呡着嘴没说话。这事他之前听过很多次了,而现在他不想谈起这件事。他听见母亲屏住呼吸,伸出手来握住自己的手。 “嘿!难道你没有听到过这些事吗?” 但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城墙上的卫兵依然一动不动。马杜觉得其中一个卫兵是伊克瑞。埃辛玛仍然握着他的手。 “马杜卡,要是他们来了,他们会认出我是自己人,对吗?而你,他们还是会当成玛尼人。” “我就是玛尼人,妈妈。很快我就会成为武士了。” 天色明显亮了起来。他们身后城里某个地方传来了婴儿的啼哭,而马杜也可以相当清楚地分辨出伊克瑞的脸部轮廓了。 “马杜卡,我很难过。你宁愿不是我的儿子,对吗?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他侧过头去看着母亲,但在茅屋漆黑的墙面上还是看不清母亲的脸。他能感觉到母亲紧紧靠着自己,身子柔软而温暖。身后的茅屋内有人翻了个身。马杜怀疑诺耶其他的老婆可能已经醒了,在偷听他和母亲说话。 “我宁愿做个玛尼人,妈妈。我就是玛尼人,或者说我将会成为玛尼人,只要……” “只要诺耶在庆典上接纳你。我想他会的。马杜卡——他是个公道的人,你也知道,况且你在成年训练营里表现得很出色。你已经完成了抓捕猎豹的任务。” “要是我的脚没受伤就好了!现在,正该我为部落而战的时候,我却成了一个负担……” “嘘!”伊克瑞在城墙上示意他们保持安静。突然他仿佛被扼住喉咙似地大叫了一声,并用手拔去插在脸颊上的一支箭。太阳越来越高,好像东方迸发了一团火球,就在此时整座城墙上爆发出尖叫声,密密麻麻的弓箭像暴雨一般嗖嗖地越过城墙。马杜抓起弓,感到脚边的大地仿佛都在颤抖。当他把箭上弦时,十来只梯子的顶部从城墙边缘冒了出来,一群松巴武士爬过梯子跳了过来,像野猫一样咆哮着露出了尖锐的牙齿。玛尼人四处逃窜呼救,武士们匆忙赶向自己驻守的战位,女人和孩子跌跌撞撞地奔往棚屋,圈里的羊儿狂叫个不停。马杜举起弓,每当城墙上出现一名松巴武士,就发箭过去,一发接着一发。 大部分战斗都发生在城墙上。玛尼人奋力将松巴人推下梯子,而松巴人则试图在每部梯子顶部清出一块场地,以便其他队友上来。马杜正在朝其中一群人射击。他发出去的箭多数都被敌人的盾牌挡住,但有一支刺进了一个松巴人的腹部,那人挣扎着跪倒在地。 当他倒下时,另一名松巴武士正朝下张望,查看箭的来向。那个人发现了马杜,于是从城墙上跳了下来,双膝跪地,扬起一阵尘土。没等马杜再次射击,他就站了起来,用手中的木盾牌挡住了马杜的箭。然后他举起长矛向马杜冲来。马杜笨拙地在箭袋里找箭,但他清楚这样下去就完蛋了,根本来不及反击。他还是搭上箭,扬起头,然后……这个松巴武士面向他倒了下去,嘴巴在恐惧中一张一合,手里还握着一支箭,正是他举起长矛攻击的那一刻刺入了他腋窝的那支。 攻击很快就结束了,来得快,去得也快。松巴人跳下城墙,四散逃跑,留下几个受伤的,还有一些运气不好的俘虏在玛尼人手中挣扎。玛尼人,包括诺耶,并未因此沾沾自喜,而是像追逐飞鸟的猎人一般,不断向往墙外撤退的敌人射出短箭。 马杜趔趄着朝那个松巴人的尸体走去,脑子一片茫然。他盯着那只带着黑色尾羽的短箭,只见上边有一个标记和自己的很有几分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突然他感到一只熟悉的手搭到自己的背上。 “行了,你不用告诉我当时的情形。”谭巴自豪地说道。“这一箭射得可真不赖,要知道他当时冲的可快了。” “是啊。”马杜突然感到膝盖软弱无力,和那次看见猎豹倒下时一样的感觉。这次在他脚边躺着是一个人,而且周围死的死,伤的伤。他看见姆干扎在给伊克瑞止血,于是将胳膊搭在谭巴肩膀上表示感谢。“关于手臂持矛的姿势,诺耶说的对。如果对方手臂抬起来时朝腋窝射去,那个位置毫无防备。” “关于城墙他也是对的。”谭巴想起诺耶昨晚跟所有男孩子说过的话,笑了起来。当时他说我们一定会击退松巴人,因为只有我们玛尼人才会建造这样坚固的堡垒。“只有优秀的部族才懂得这么做!” “是啊。”谭巴正说着,马杜看见自己母亲正慢慢地走回来,想必战斗打响时,她也是从那条道逃走的。紧跟在她身旁的是妹妹艾葵菲,她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而埃辛玛脸上的表情让马杜既不敢直视也无法回避。 母亲看见了马杜和谭巴一起站在涂有文身的松巴武士尸体旁边。马杜不自在地把手从谭巴肩上收了回来。 “谭比,我必须去妈妈那里待一会儿。” 马杜一瘸一拐地朝埃辛玛走过去。埃辛玛静静地站在嘈杂的人群中,瞪着他,似乎自己的亲骨肉突然变成了来自另一个部落的陌生人。 “现在我们安全了,妈妈。”马杜试着找些话来说。“我们把敌人赶跑了。” “你杀人了?那个人是你杀的吗?” “是谭巴杀的,妈妈。不然那人就会杀了我。我……”马杜转身往城墙那边指去,但有人已经在搬动尸体了。他无法确定哪个是自己射杀的。“我为玛尼族战斗,妈妈。我是一个玛尼人。” “是的,我明白。”埃辛玛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而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母亲面前。他感受到了母亲的痛苦,但也清楚自己什么都不能做。“我以前也知道,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楚。”她叹了口气,似乎整个人就在马杜眼前缩成了一团,这让马杜第一次觉得母亲已经开始变老,经过漫长的煎熬,终将变成一位枯槁的老妪。“也就是说我所有的孩子都是玛尼人了。那我也属于玛尼人吗?” 埃辛玛猛然转头对着一个松巴俘虏。那个俘虏被五花大绑连推带搡地驱赶着,听见埃辛玛愤怒的声音,抬头望了一眼,然后盯着她打磨过的牙齿和身上的文身,仿佛这些印记正在诉说着故事。奇怪的是,马杜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和母亲没有任何关系,但同时又第一次对母亲心生怜悯。 “你是我们的一员,妈妈。我是玛尼人,而你是我的母亲——你肯定也是玛尼人。” 但埃辛玛的心门已经关闭了太长时间,不可能为儿子的只言片语就有所动,更何况儿子的善意其实令她很心痛。她停顿了片刻才答话,想让儿子知道他自以为善意的言论其实多么地傲慢无礼。 “让诺耶决定吧。要是他真的在全族人面前领你参加新武士庆典,我也会为你骄傲,就像一个母亲应该做的那样。” 马杜和谭巴花了一个早上修复在战争中损坏的城墙,中途休息了一下;到了下午,确信松巴人不会很快再次发起攻击后,他们得空去城镇里探索这片陌生的新世界。 两个少年徜徉在主广场上的闹市,穿行于附近错综复杂的街道。各种新奇的景象和声响令他们如痴如醉。这里的活动比马杜和谭巴往常一整年里见到的都要多。这片本已人口密集的区域,因为像马杜和谭巴这样从其他村落的人迁入变得更加拥挤——说不定聚集了八千甚至一万人。 他们来到了一个热闹的集市。那里有十几个摊位吸引着人们的视线,不仅有卖水果的,卖肉的,还有卖各色精致布料的布庄,为富人做衬衫、裤子和长袍的裁缝店,以及木雕房、陶器店、珠宝店和象牙黄金作坊——两个土包子看着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出了神。最繁忙的是热气腾腾的铁匠铺。在那里,干劲十足的工人忙得大汗淋漓,一刻不停地打磨着各式武器,而武器的主人则在店外耐心等候。马杜和谭巴还见到了那两位玛尼王——撒辛那和赛特拉玛。他们身穿长袍,被一群将军和卫兵的簇拥着。卫兵们看见有平民没有鞠躬就回避,都会怒目相向。 “我想留在城里,多学点东西。”马杜说道。“也许在新武士庆典后,我们应该再来这里一趟。” “是啊。”谭巴也同意。“这里的姑娘也要好看一些。”他一边说,一边侧过头去打量一个正坐在茅屋外小凳子上纺羊毛的高瘦姑娘。他还特地倒回去几步仔细看她,几乎和迎面走来的同村姑娘奇克罗撞个满怀。她顶着罐子尖叫了一声,双手握紧了陶罐,谭巴则顺势伸出双臂护住她。 “美女,做我第五个老婆吧。”他轻声说道。回过神来的奇克罗气愤地一把推开了他。“哼,谭巴你个蠢货,别老是这副德行!总有一天,猴王安纳西会把你扔进黑湖变成一只蜘蛛!” “那我就把你也拉进去,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织张网住在上面!”谭巴一边说,还一边趴在地面装成蜘蛛的样子朝她爬过去。奇克罗尖叫一声,气鼓鼓地跑开了,纤瘦的臀部夸张地扭动着,竭力想要挽回自己的尊严。马杜和谭巴看着又大笑起来。 “她会觉得你是认真的。”马杜说道。“你等着她爸爸过来找你吧。” 但他们的父亲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他们一回到棚屋,就看见村里的男人都焦急地聚集在城墙上,望着河对岸的松巴武士。那里又来了几艘船,不太像松巴人那种纤长的独木舟。船上的人穿着五颜六色的奇装异服,脸上还长着红色胡子。他们似乎在从其中一条小船上搬出一些又黑又沉的东西。 天黑后,诺耶从城墙上下来坐到埃辛玛的炉灶边上,准备吃晚饭。诺耶刚坐下,马杜起身要走,但他的继父示意他留下来。 诺耶狼吞虎咽地吃着饭,一语不发。城里的喧闹渐渐沉寂了下来。诺耶往后一坐,打量着继子,面容一如往常,疲倦而凝重。 “脚好些了吗?”诺耶问道。 “好点了,诺耶。只是不撑着棍子走路还是很难。” “真可惜。接下去几天,每一个能打仗的人都要上战场。你也不例外。” “知道了,诺耶。”黑暗中马杜感到脸在发烫,恨自己不中用。这时他听见河对岸的森林中又响起了松巴人的鼓声。 “这孩子可以用弓射击。他今天早上射得很准。” 埃辛玛说这话时,马杜感到脸上越来越烫了。自吹自擂本来就是很不爷们的事儿,让母亲夸耀儿子就更差劲了。 马杜觉得诺耶的沉默是在反驳埃辛玛。接着诺耶叹了口气——他一直是个公道的人。“这我听说过了。从敌人尸体上取下的箭中,有三支是你的。现在我把你的箭还给你。有一支折断了。” 原来他是知道的!马杜诧异地接过三支断箭,心里更加希望母亲不曾提起这事。礼物本身就能说明一切。 更加糟糕的是,埃辛玛接着说道:“你该为有这样一个善战的儿子而高兴。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不管是谁都会为此高兴的,埃辛玛。”诺耶言语间颇感意外,而且还有点不耐烦。马杜再一次看到诺耶无法理解埃辛玛的感受,和过去许多时候一样对埃辛玛的话根本不加细想。他完全不了解她那么说需要克服什么样的困难。埃辛玛是松巴人的这一身份只有在会对他造成困扰的时候他才会在意。部落的传统与存亡在他眼里比个人感受要更加重要。 突然间,松巴人所有的鼓都敲响了之前那种单一节拍。四周漆黑的山丘之间跳动的鼓点带着耀武扬威的意味。咚咚的鼓声中,从河的下游某处还传来着雷鸣般的巨大爆裂声和轰鸣声,吓得主门附近的人尖叫起来。 夜色中城墙上的武士开始冲着对岸高声怒骂,而诺耶却默默坐在那里,甚是奇怪。 “那是松巴人带来的邪恶巫师,帮他们招来了雷公。明天我们要把他们扔进河里去,不然他们会杀了我们。” “什么妖魔,诺耶?”埃辛玛警觉地问道。 “今天下午从独木舟上下来的那些红毛。早前松巴人只带了几个红毛,但现在来了更多。这些红毛比松巴人更难对付,因为他们的头领胸部有铁甲。他们那些可以打雷的武器也很厉害,但我认为那不能对我们造成实质性伤害。孔卡城墙非常厚实,只有大量铁球才能击垮。” “红毛究竟是些什么人,诺耶?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呢?”这个问题马杜一直都不大敢问,因为他知道答案中一定会包含邪恶,甚至是禁忌的东西。伊克瑞说的那个故事会不会是真的呢?他们脸上长着红毛是因为他们吃人?他希望这一次诺耶可以告诉他真相。 但诺耶只是默默地坐了一阵,然后猛地起身。 “现在不是你刨根究底的时候。”诺耶说道。“你只需要知道那些都是人,都可以杀掉,我们可以做到。明天我们要对付他们,希望你的脚快点好起来!” 说完他就大步走进了夜色。马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原来诺耶也在害怕。   第九章 河马 西蒙去世后没几天,汤姆又一次踏上了内陆探险之旅。上将上岸与松巴国王会谈后,派出了一支由罗伯特·巴瑞特指挥的小股部队。大家都满怀希望地静待佳音。但是两天后一名信使回报说兵力不足。如果想得到奴隶,上将需要派更多的兵力和大炮去帮助松巴王突破叛军的城墙。 于是约翰·霍金斯为了丰厚的报酬将他所有的部队孤注一掷,把舰队中能用的人都派了出来,向上游进发。 逆流而行很是艰难。每条小船的正中都放着一座敦实笨重的大炮。他们除了要划船外,还要充当纤夫。有三次他们不小心划进了浅滩,吃水较深的船根本无法通行。他们只好将笨重的大炮拉上岸,沿着凹凸不平的狭窄小路缓慢推行。在森林中行进如同洗桑拿一般。只前进了不过几十米,所有人都汗如雨下、精疲力竭。 那些非洲人起初都面露不屑,袖手旁观。后来上将抓起一根绳子和水手们一同拉了起来,并吩咐其他人也这么做。那些非洲人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十来个肌肉发达的非洲壮汉围住汤姆和其他筋疲力尽的水手,将他们推到一边,抬起大炮就往前冲。 那些非洲武士似乎只有在衣着讲究的英国绅士开始帮忙后才愿意出手。随着天色渐渐转暗,这种态度日益明显。汤姆没想到的是,在松巴人眼中,英国人似乎只是一群愚昧无知、可以帮忙打仗的野蛮人,手里有几件用于打仗的神奇法器而已。晚上,松巴人肆无忌惮地在水手营地四处游荡,冲着他们的衣服和胡子指指点点,有次还大声嘲笑一个人的红胡子而引发了斗殴。上将不得不去找松巴人的头领,态度坚决地要求他们远离营地。即便遇到这种情况,霍金斯也依然不愠不火、彬彬有礼,这让汤姆感到愤怒又屈辱——同时也有些担心。 松巴武士身上绘有文身,头发编成了短小卷曲的辫子,牙齿也打磨成尖锐的形状,如同狼或狗的利齿一般。他们穿着很少的衣服,但只要穿上身的都是柔软、精致的上等品。他们配备有锋利的长矛和弓箭,其中一些武器上面还装饰了贝壳和石头亮片做成的链子。他们完全不把水手放在眼里,自我感觉高人一等,或者说至少与霍金斯上将平起平坐。 霍金斯看上去丝毫不在意这些,但汤姆心里却憋着一股火。上岸去把这帮野蛮人抓起来才是正事,而不是像这样去帮助他们,甚至跟他们做生意。那样才能为西蒙的死复仇! 第二天早上他们被一头河马袭击了。当时他们正顺着一条又宽又深的河道向上游进发。只见河道两岸丛林密布,松巴人驾驶着窄得出奇的独木舟在他们中间疾驰而过,有人甚至半蹲在只有15厘米宽的空心木头上,如箭一般穿梭在水面之上。 船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大叫,夹杂着船桨断裂的声音。天使号的那条小艇离奇地被抛到空中,然后翻了个底朝天,船上的水手和大炮统统掉到了水中。突然从水下冒出一头体型比牛还大好多的黑色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从背后咬住了两个水手。根本来不及搭救。 尽管怪兽凶相毕露,却并没有吃掉他们——事实上,那天晚些时候他们从松巴人口里得知这头怪兽根本不是肉食动物。怪兽游走时,汤姆看见它长着粗短的腿,而松巴人比画着解释他们会怎样埋伏等待怪兽上岸——砍倒树木横在路中间堵住它返回河中的去路,然后乱箭将它杀死。怪兽的皮看起来非常厚实——水手长也赞同这一点,还发誓说他见过火枪子弹被反弹了回来——但皮下的肉肯定是好东西,至少汤姆从松巴人咂着嘴巴、骨碌着眼睛、揉着肚子的模样来判断确实如此。 第二天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黑胡子罗伯特·巴瑞特站在岸边,指挥船队停靠在一个小小的碎石滩。一群松巴武士围着他,有的敲起迎接远客的欢迎鼓声,快把人耳朵给震破了,还有一些则冲河对面的城市挑衅地尖叫着。 汤姆没想到两个城镇相隔如此之近——相隔还不到500米,中间只隔着一片平坦的草地和一条河。令他惊讶的还有这座城市的规模。他一直以为非洲人都生活在原始的村落中。而这里是一座真正的城市,和他故乡德文郡的托特尼斯1镇差不多大——有八千人在这里生活。他可以看到城墙后的一些建筑。虽然多数都是简单的茅草棚子,但在街道交汇的中心市场地段也能看到一些比较大型的建筑——有些跟他父亲的房子一样大,有些甚至更大。 “好了,伙计们,把大炮安置就位。越快越好!”船一靠岸,霍金斯上将就跳了出来,和罗伯特·巴瑞特交谈了几句,转身开始指挥起船员。他一如既往非常冷静,指令明确,丝毫不被四周的喧嚣影响。 “把那架挪到那里,掩体后面!加把劲,你们这群笨蛋,拖啊!”水手长吼叫着,敦促大家把沉重的大炮拖到罗伯特·巴瑞特的先遣队为掩护炮手准备的柳条掩体后方。 “现在就开火吗?” “不。等着我下令。我先要巡视一下,还要和非洲国王商议下。”霍金斯镇定地站在他们右方,望着那座城池,胸甲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光。那座城墙是木质结构,至少有三米高,外面有荆棘丛和壕沟防护。城墙装备了两扇巨大的木门。他们可以看到城墙边冒出的长矛和人头。那些武士也正在河对面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真是难块的硬骨头。”安德鲁·拜恩斯掠开眼前几根褐发,自言自语地说道。 “小家伙,别泄气。”水手长不屑地吐了口唾沫,看着口水在被太阳照得发烫的炮管上咝咝作响。“轰他妈的几十炮,城门很快就垮了。再说我们身边还有这么多帮手!” 松巴军队确实人数众多,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这座城。汤姆看见山上和森林边有很多小股队伍在不停移动,好像忙碌的蚁群一样。下午晚些时候,国王已经在城后方的山上布置好大多数部队,兵力优势更明显了。肯定有好几千人——离城墙一支箭的射程以外的小山坡上的草地上,已经渐渐被一群接一群的松巴人填满了。然后他们开始击鼓,鼓声绵延不绝,几千松巴人一齐气焰嚣张地吼叫挑衅,一时间地动山摇。 1 托特尼斯:Totnes,位于英格兰西南部,南方大港普利茅斯邻近的一座小型山城。 第十章 进攻 第二天下午,进攻正式开始。霍金斯观察地形后,建议松巴王分兵两路。大部队绕到城墙后面,从离河较远那边发起攻击。剩下的数千精兵和霍金斯留在主门外。 松巴武士聚集在城门前草地上,在弓箭射程外排成队列。火炮预备好从河对岸安全的位置发射。英国炮手蹲在大炮旁边,静待开炮的命令。汤姆和其他所有不用操作火炮的英国水手则坐船来到城门这边,在松巴人旁边成两列站立。十来个战士手持长管火枪——火绳枪——站在汤姆左边。一群弩手在他右边排成一行待命,身后的火堆正熊熊燃烧。 汤姆和其他多数水手一样,穿着厚实的皮制紧身背心,腰带上别着短剑和手枪,热得汗流浃背。约翰·霍金斯和其他英国军官穿着闪闪发亮的护甲,戴着头盔。霍金斯正在仔细地观察战场。而站在他身旁的菲茨威廉爵士引起了汤姆的注意。这位身材高大的爵士一脸不屑,装模作样地哼着小曲,端详着刚摘下的花儿,仿佛那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城墙上的守卫者可就没有那么淡定了。他们一边悍然回骂,一边用长矛敲击着盾牌。城墙上挂着一头猪,内脏已被掏空,塞满了杂物,头上还挂了一个松巴王那样的蓝色羽毛头饰,后背上插着一柄长矛。城墙守卫者们对此极尽戏谑嘲笑。 “好了,开始战斗。”霍金斯说道,举起手向河对岸掌管火炮的罗伯特·巴瑞特示意。 第一声爆炸震慑了对方。对岸的哄笑声嘎然而止。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一群火烈鸟惊慌地扑扇着四处逃窜,把天空染成桃红色,仿佛黄昏已经提前到来。汤姆回头望向对岸,看见安德鲁·拜恩斯手上火绳发出的亮光正在凑近第二座火炮的点火孔。导火索喷着烟嘶嘶作响;一秒后,炮弹在一声巨响中借助炮栓的后坐力腾空而出。然后炮手推炮向前,清理了炮管,将炮栓归位,再装入下一发弹药。一门又一门的大炮接连发射,只听见城墙后某处一个孩童凄厉的尖叫声打破了发射间隔中那愕然的宁静。 “第二发和第五发都打太高了。”霍金斯说道。“瞄低一点,对准白色印记。” 罗伯特·巴瑞特其实也已经注意到了。汤姆从河对面望见他急切地纠正炮手,指向炮弹击在木门中上部留下的白色痕迹。 炮手们再次开火。这次激起集结在他们周围的盟军一浪又一浪胜利的欢呼声。松巴军队喊着口号、敲着盾牌往城墙方向一拥而上,但还是被一阵箭雨给压了回去。有几个松巴武士倒下,挣扎着爬进事先在地上挖好的隐蔽坑。守城的人尖叫着,对着那些好不容易从坑里爬出来的人继续放箭。 一支箭呼啸着飞过汤姆头顶,另一只则被上将明晃晃的胸甲弹开了。站在霍金斯身旁的一个人用喇叭吹响了嘹亮的号声,示意火绳枪手开始射击。枪手将火绳放入引药锅后,脸部周围烟雾弥漫,火光闪烁,使得他们看上去都像魔法师一样。然后,子弹在时高时低的爆裂声中射出。爆裂声持续了很长时间。汤姆看到城墙上一个非洲武士狂叫一声,双手乱舞,从城墙上一头栽了下来。但他的脚被墙头的柳条卡住了,头朝下倒吊在那里,身体时不时重重地撞到了墙上,像个恐怖破木偶。 火炮继续发射。这一次城门看上去损毁得更加厉害,正中部位被击穿了一个大洞。松巴人对着城墙发起了又一次冲锋,却遭到了迎头痛击。弓箭和长矛从大门两侧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射来,汤姆身边的两名水手被射中尖叫着跌进了隐蔽坑,随之又被另一个倒下的松巴武士压在身下。汤姆跌跌撞撞地走到城墙下,试图强行扒开城门;但就在他快到城门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一群玛尼武士,要么是从城墙上跳下来的,要么就是从某个他没留意到的侧门冲了出来。这伙敌人异常凶猛,坚忍顽强,用带着锋利刀刃的长矛连续戳刺。惨烈的短兵相接后,松巴人败下阵来四散逃跑,将汤姆和英国水手丢在了身后。 “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约翰·霍金斯说道,身边都是集结在河边草地待命的水手。“不过我还有一招可事半功倍。” 一颗炮弹把本已残破的城门上砸出了更多豁口。守城武士匆忙躲到用来掩护的城墙后。这时汤姆发现右方的弩手不再向守城武士射出短小但足以致命的箭,而是朝高空射去。这样射出的箭跨过城墙朝城里飞去。每只箭的箭头都在熊熊燃烧,因为这些箭在发射前都涂上了烧得滚烫的沥青,于是天空中好像是下起了绵绵的火雨,降落到城内干燥的棕榈叶屋顶上。一时间城中处处黑烟弥漫。汤姆看到城门后一座茅屋猛烈燃烧起来,火焰在守军身后蹿起了将近十米高,令他们完全乱了阵脚。 又来一发火炮。这次几乎就在一瞬间,城门明显就凹陷了下去,向内轰然倒塌。松巴武士大受鼓舞,喊着口号,抄起长矛,再次发起进攻。这一次没有玛尼武士冲出门来。经过短暂的激烈搏斗,攻方终于将其中一道已经破碎的门推到在一边,然后如同洪水溃堤般闯了进去。约翰·霍金斯召集起水手,剑指前方。 “以上帝和圣乔治1的名义,冲啊!突破那道防线!为伊丽莎白和英格兰!” 汤姆和其他人发起了冲锋,跟在松巴武士身后跨过破碎的城门。四周依然是一片混战,守军尖叫着不断用长矛攒刺,试图将他们逼到城外。汤姆看见堂兄弗朗西斯和两个来自朱迪思号的强壮水手上下挥舞着斧子,疯了似的朝残垣断壁上不断砍去。水手长正用胳膊抬起一根巨大的梁木慢慢往外抽,却突然有一根长矛插进了他的手,结果那根大木头直接把他压在了底下。 “向前冲啊!以耶稣和圣乔治的名义!”另半边门也被推倒,压垮了支撑门的木头。弗朗西斯冲在前面,而汤姆得以借助一名水手的推力,趔趄着费劲爬上突破口。但紧接着就被一具尸体绊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弗朗西斯不见了。一个体型硕大的玛尼武士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眼前,吼叫着举起了长矛。汤姆当胸给了他一枪并立即冲向前去,在对手倒下之际侧步闪到了一边。 他摸了下腰间的另一把手枪,刚好看见平日文质彬彬的乔治·菲茨威廉发狂一般冲下街去。四周火光冲天,到处都是还在熊熊燃烧的茅屋。一群非洲人在他前面奔跑,这时他发现一个小孩正尖叫着在一间冒烟的茅屋旁扔石头。一个小孩子在这里做什么?菲茨威廉举剑砍去,但是一名妇女在他落剑之前将那个小孩抓了回去。接着有人从后面撞上了汤姆。他转过身去,见到一个男人正将长矛刺向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小心!”汤姆举起短剑砍去,那人侧身一闪,躲开弗朗西斯刺来的长枪,却被汤姆那一击打中了肩膀,以至于长矛脱手落地。眼看情势不利,非洲人拔腿便跑,攻破城门的松巴武士和英国水手推着汤姆追了上去。 在一片火光、浓烟和混乱中,很难分清楚哪些非洲武士是盟军,哪些是敌军。汤姆迫切想跟船上的同胞汇合,但他们都在哪儿呢?城里的街道星罗棋布,而大家都被冲散了。大街小巷都挤满了武士,到处都是尖叫、混战和杀戮。 突然耳边出现了片刻的宁静。一群水手如无头苍蝇似地挤在主街上,等着他们的头儿告知下一步该往哪儿走。汤姆发现路上横着一把弃剑,于是捡起来代替自己的那把。 “伙计们,尽量往中间去。”上将说道。“别走散了——敌人还有可能集结起来,而且他们人数比我们多!” 接下去将近一小时内发生的事情,汤姆大都想不起来了。敌军时不时重新集结,但无论是规模还是士气都不足以阻挡松巴人的脚步,或抵挡约翰·霍金斯采用的楔形强攻战术。大规模混战演变简短的遭遇战;双方在迷宫般狭窄的街道和茅屋间近身搏杀。半数的茅屋还在燃烧,臭气熏天的浓烟熏得战斗双方都喘不过气来。奔走在浓烟滚滚的茅屋间,令人恼火的往往不是偷袭,而是发现前面有人,却分不清楚是敌是友,等到看得清楚时就太晚了。整座城市乱成一团,黑人尖叫着四散狂奔,不知是在逃命还是在进攻;街上火球乱飞,乌烟瘴气,一片噩梦降临的景象。 有一次,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汤姆右边茅屋的墙中跳了起来,手举过了头顶。汤姆转过身去,左手护住胸前,右手持剑刚要攻击,结果发现他抓住的是一个九岁上下小女孩的头发。瘦骨嶙峋的她惊声尖叫着,大惊失色,只不过火焰中的倒影让汤姆以为遇到一个巨人。他本来马上就要将剑插进女孩的喉咙了,幸好手及时收住了,只是厌恶地将她推到一旁。过了一会,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朝他们跑来,被水手长一把抓住。水手长将他胳膊反扭绑了起来,直接扔进了那一小群抓来的俘虏之中。 到处都是这副惨状。他们到达了应该是城中心广场的地方,其中一座最大的建筑还在熊熊燃烧。两位松巴王已经从城的另一边攻进城了。有一位国王已经到了这里,身上穿着绚丽的猎豹皮短裙。惊恐万分的俘虏被押着从他眼前经过,进入了一栋看起来随时都可能着火的大房子。霍金斯上将和巴瑞特船长也在,胸甲上倒映出熊熊火光。他们郑重其事地劝说松巴王将所有俘虏都当作奴隶交出来。这是双方战前达成的约定。毕竟他们是来抓奴隶的,可不想见到俘虏烧死在屋子里。 双方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挥舞着胳膊,冲那些俘虏指指点点。汤姆一度都觉得松巴王的护卫就要对上将动手了。最后那些大汗淋漓、出离愤怒的俘虏终于被带了出来,纷纷左躲右闪,因为燃烧着的房子坍塌了,差一点砸到他们身上。 巴瑞特满脸怒色,约翰·霍金斯更平静一些,一如往常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过他也得大声吼叫才能让别人听到自己讲话。 “好像是他儿子战死了,所以他才这个样子。伙计们,我们到外面休整下,去河边凉快一下。你们表现得很出色。现在这里没什么事了。带上我们弄到的奴隶——本来早上谈好了,我们应该分到更多奴隶的。” 于是他们收了队,押着俘虏穿过废墟间的狭窄过道,前往河边空旷的草地。即便不算战前松巴人许诺过的其他奴隶,他们也抓来了将近两百个俘虏,多数是男人,也有一些女人和小孩。这些俘虏看上去都吓得不轻,一脸绝望。每个人的手脚都被绑起来以防他们逃跑。汤姆绑起一个小男孩,想到自己在激烈的战斗中差点杀掉的小姑娘,心生厌恶。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做那种事的。 然后他收拾停当,开始值守俘虏。他们坐在重重夜色中,一边忍受着酷热等候黎明,一边听着从那饱受战火蹂躏的城中传出的各种声音,有惊悚的呐喊,也有胜利的狂喜。 1 圣乔治:St George,天主教的著名烈士、圣人。经常以屠龙英雄的形象出现在西方文学、雕塑、绘画等领域。 第十一章 谭巴 “快!快!快进去!妈,回来!” “艾葵菲去哪里了?艾葵菲,不!” 马杜将挣扎着的母亲推到屋内安全的地方,然后转过身去,看到一幅胆战心惊的场面,吓得他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妹妹艾葵菲被一个红毛少年抓住了。茅草猛烈燃烧着,火光映射出红毛正抓着她的头发,用剑刺向她的喉咙;然后红毛将她推到一边就跑掉了。马杜一把抓住踉跄着倒下的妹妹,以为她死掉了,但尽管她在尖叫,却没有见到流血,于是他快速抱起妹妹冲进自己的屋子。当时只有这一处没有着火。 一群胡子拉碴的红毛嚷嚷着在大街上继续挺进。马杜守在门口。母亲对着他尖叫起来,歇斯底里地拽住他胳膊想把他从门边拉回去,但他挣脱了母亲并将她推回了屋子。马杜又羞又恼地颤抖着。他看到继父就在与红毛决斗的那队武士之中。诺耶舞动着镶着雕翎的战矛,划过一个红毛指挥官的铁甲,紧接着再用盾牌挡开一人,然后收回长矛刺向右边的一个红毛。马杜看着接下去发生的事——事后回想起来,那一刻似乎突然有一个巫师让时间慢了下来,一秒钟变得像一个小时那么长。当诺耶收回举着长矛的胳膊,准备发力将长矛刺出去时,第三个红毛抬起了手臂,将邪恶的“烧火短棍1”对准了继父的脑袋。他看到那个红毛的脸被茅屋的火光照亮,像恶魔一样龇牙低吼着,急得破口大叫,“诺耶!小心!”,却已无济于事。 这声叫喊还没离开喉咙就为时已晚。就在诺耶收回长矛时,他看见那根“烧火短棍”上冒出了一缕白烟——奇怪的是他怎么也记不起那声音是怎样的——而诺耶全身哆嗦着倒了下去,脑袋扭到了一边,身体就像断了线的木偶,颓然跌落。 马杜站在门边,吓得目瞪口呆,任凭那群红毛侵略者从身边蜂拥而过也无动于衷。那群红毛龇牙咧嘴地乱叫乱嚷着,活像一群来自地狱的恶魔。马杜奔向诺耶,但一个红毛抓住了他的胳膊肘,猛地把他往前摔了出去。正当他蹬起双脚想要找回平衡时,一只巨大的胳膊紧紧地将他脑袋夹在腰部,另一个人把他的双手反转绑在背上。他隔着衣服咬了那人胳膊一口,脑门上反挨了一记响亮的重拳。随后他被放倒在地,手腕上的那根绳子反套住了脖子,被拽着站了起来。红毛拽着绳子拉扯着他脖子往前走,像在遛狗一样。他往回扯了下——绳子却绷得更紧,反绑在背后的手腕被扯得更高,勒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马杜磕磕绊绊地往前走着。四周乱哄哄吵成一片,城市被烧得一片狼藉。一群松巴武士转过一处街角,差一点误伤红毛,后又转身和一群玛尼武士厮打起来。突然有个玛尼武士冲过来,或许是来救马杜的,却被一个红毛手里的烧火短棍射中了。到处都有茅屋起火。他们穿过一片浓烟烈焰的地方,马杜完全无法呼吸,因此当他们来到残破的城门前时,他根本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双眼噙满了泪水的他,急切地呼吸着空气,呛得不停咳嗽。 然后他们走出城门来到了河边的草地上。对面放着那些攻破了城门的火筒。马杜和其他人一起被绑到一棵树上,总共也就十五到二十来个人。他根本站不起来,依然无法呼吸。这时有个双手绑在前面的人背着红毛偷偷将拇指伸进马杜脖子上的绳套里,帮他松动了束缚。 “好了——慢慢呼吸。我们还没死呢。” 这声音很熟悉。他又惊又喜地发现居然是谭巴。他朋友那口白牙在黑暗中正闪着光呢。 “诺耶说过,大家要待在一起。我会努力这样做。” 马杜万分感激,一边大口吮吸空气,一边观察四周。只有几个红毛看守他们;其他人要么围在小火堆旁,要么坐在小舟边上,眼望城里的火光轻声交谈着。他朝河对面望去,惊奇地发现那些火筒居然还装着轮子。有几个红毛在火炮周围升起了小火堆,有人更随意地坐在上边。 “他们总不会用那东西来煮我们吧?”他忧心地悄声说道。 “我想不会。他们应该会让我们活到明天早上。” “他们已经打赢了。怎么看起来还很生气呢?” “因为松巴人把他们赶了出来。没看出来吗?松巴人正在屠杀我们的人。” 马杜不寒而栗,望着浓烟滚滚成了废墟的城市。左边的火势依然猛烈,一座座屋顶在爆裂声中轰然坍塌,翻涌的灰烟遮蔽了繁星,一道道蹿起的火舌反倒成了夜空中的主角。城里其他地方还有燃烧的迹象,但大部分茅屋都已烧成了灰烬。马杜从破损的城门向里望去,曾经住着国王的地方只剩下残垣断壁还在燃烧,城里还有人在来回走动,火光摇曳着人影。四面八方传来零星的尖叫声和呐喊声,而城中心有种声音更令人心焦——松巴人庆祝胜利发出的低沉而豪迈的吟唱。 一个少年出现在马杜望向城内的视线里——一个还没有长胡须的红毛。马杜在十米开外就闻到他身上散发的臭味,奇怪这个苍白虚弱的红毛孩子怎么穿得这么肮脏邋遢。马杜心想:“要是我被吃掉了,我的身子就会变成为那个孱弱身体的一部分”。想到这里他恶心得快吐了,这时那个少年转过身来发现了他。 马杜厌恶地转开视线,但那个少年却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少年顶着一头红褐色乱发。在跳动的火光下,他的双眼发出一丝淡淡的怪异蓝光。只见他跟另一个红毛咕哝了几句,那人就从火堆中捡起一根燃烧的木头径直走了过来。马杜顿时手脚无措,想逃却无处可逃。那个少年邪魅地笑起来,朝他脸上猛击一拳,粗暴拉扯着绑住他手腕的绳子。两人靠得这么近,红毛那身臭气更加强烈了。马杜只得将脑袋转向地面,吓得浑身发抖,等着火焰吞噬自己身体的一刻。没想到那少年却咕哝起来,说了一堆更难理解的牢骚话。这些奇怪的话听起来更像是从他鼻腔而不是喉咙里发出的。说完他转身去查看下一个俘虏有没有绑紧。 直到清甜的草叶气息再度钻入鼻孔,马杜才意识到那个少年已经走远,于是慢慢坐起身来。“叔叔,这些人真臭。”他悄声对坐在另一边、离谭巴比较远的同族武士说道。“他们比沼泽还臭,臭到连豺狼都不愿碰他们的肉。” 叔叔低声附和着。“他们不是人。他们是松巴巫师招来帮忙的恶魔。他们生活在地底下,只有主子招唤时他们才会冒出来。” 马杜睁大了眼睛。“他们在地底下怎么过活呢?” 叔叔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要不要接着说下去,不过恐惧还是让他松了口。 “他们都是行尸走肉,侄子。”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他们死后,灵魂被巫师们用魔法收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但臭气熏天还不堪入目。他们的身子暴露在阳光下就会开始腐烂,于是他们用衣服来遮羞。他们不吃人肉就活不下去,所以松巴人一召唤,他们就来当帮手。” 男子说完后,马杜呆滞地坐在那里瑟瑟发抖,尽管那天晚上气温并不低。他一边绝望地扭动双手试图挣脱束缚,一边盯着那些面目狰狞的行尸守卫,琢磨着食人宴什么时候会开始。 当天晚上并没有进行食人宴,因为红毛除了填饱肚子还要谋划别的事情。到了半夜,城中的大火渐渐熄灭了,只剩下天边的一抹红光;透过烟雾和火花,月亮和明朗的星星终于重新映入眼帘。城中的喧嚷声突然变得大声起来。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尖叫声和低沉恐怖的呻吟混杂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声音都在加剧。红毛们不安地交头接耳起来。一个身着铁甲、脸型硬朗的男子带领着一群人急匆匆奔向城里查看情况。 起初马杜没发现任何异样,只见红毛大步走向破毁的城门,银色的月光映得武器闪闪发光。之后门柱淹没在一片阴影之中。那片阴影只有上半截儿,似乎底下半截被一片黑雾吞噬了。然后马杜反应过来那片黑雾其实是人;一大群人从城中蜂拥而出,像一团墨水打散在了整片草地,有将红毛整个儿给吞没的趋势。 那些人中大都是全副武装的松巴武士,他们的兵器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在他们中间是乌秧乌秧的另一群人。那群人被松巴武士押着,几乎全身赤裸,手无寸铁,悲惨地尖叫着、呻吟着。马杜听懂了其中一些话。 “那些都是我们的人。”旁边的一个人痛心地说道。“你没听到他们在呼唤神灵吗?松巴人要杀掉他们,而红毛想要先把他们买下来。” 此外还传来一阵阵吼骂声——松巴人和红毛正恶语相向。马杜看见松巴人抬起了弓、举起了矛。红毛回呛的声浪越来越高,与此同时玛尼俘虏缓缓走出城来,黑压压的一片,慢慢向四野散开。 “现在是逃跑的好机会!”谭巴低声说道。“瞧——没人在监视我们!”确实如此,附近几个红毛的注意力都在城市那边,愤怒地咕哝着,拨弄着手中的武器;有几个则正忙着将东西塞进大火筒的炮口里。 “我的绳子绑得太紧了。”马杜绝望地悄声说道。“我都试了好久了!” “转过身来——让我试下。我有只手已经松开了。” 马杜转过身去,感到谭巴的手正笨拙地轻轻拨弄着自己手腕上的绳索。谭巴的绑绳虽比他的松,也不过就更松一点点儿。马杜感到谭巴的手指摸到了绳结,又滑开了,再摸回去,扯一下却又脱了手,搞得筋疲力尽也毫无进展。这时离他们最近的红毛少年咳嗽了一声,往草地上吐了口痰,侧过身来。他的同伴突然扯着他的胳膊,指着人群中骚动的地方,气呼呼地说着什么。 手指又摸了回来,轻轻扯动绳子,笨笨的却毫不懈怠。马杜觉得手上有什么东西又被扯了一下,肯定是一条绳子松脱了。一只手果然很快就解脱了,然后手指快速地摸索着解开了另一只手,再解开了套在脖子上的绳子,于是他彻底自由了! 他的心脏猛烈撞击着肋骨,仿佛身体里有个小人发狂地在敲鼓。他活动了下僵硬的手指,然后放到谭巴的手腕上,同时跪下去凑近他的朋友避免被人发现。红毛跟松巴人之间越来越剑拔弩张,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对付松巴人上面。他们怒视着松巴人的举动,像狗一样发出喉音嚎叫。马杜在解一道绳结时折断了一根指甲——只怪那绳结系得太紧,而且自己也看不见!还好最后终于解开了——谭巴的手也自由了! “大侄子,现在到我了——把我松开!”旁边一个人恳求着,声音里透着焦急和绝望。马杜让谭巴自行解开脖子,然后跪在那人背后。他感到周围的人开始兴奋起来。还要解开多少人他才能跑掉呢?这时谭巴已猫在一个年轻女人身后帮她解开绳子了。等这个女人松了绑…… “他的解开了吗?有人松绑了!到我了,孩子——到这边来!”这微弱颤抖的声音来自一个胖男人,穿着讲究,像是个商人。马杜没有理会他,继续扯着那牢固的绳结,心想会有其他人让他安静下来。但那颤抖的话音又起,依旧低沉而焦急。 “等下过来这边,孩子!就在你背后!” 这时响起了急促的嘘声,跟着砰的一声,随后有人叫苦不迭,似乎有人被踢了一脚。大家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马杜探头从那人肩膀看过去,心里早已料到发生了什么。那个红毛少年已经转过身,窥视着在暗处的他们,想弄清楚出了什么状况。他操着难听的口音训斥了他们几句。大家都吓得不敢动。马杜恐慌得突然觉到口干舌燥。他警惕地往左边看去,小心咽了下口水。谭巴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指望身后的树影能够掩护自己。 红毛少年跟另一个守卫嘀咕了几句,然后那人就从火堆中拿了个火把过来。少年叱责着让他动作快点。只见他举起火把径直朝俘虏走来。就在这时谭巴跑了起来。 谭巴飞快地往左边跑去,几乎悄无声息。马杜本以为他可以跑掉。但是谭巴被什么东西绊了下,摔倒了;等他起身时,红毛少年离他只有几十米了。烧火短棍突然爆响,谭巴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又倒了下去。 谭巴帮忙松绑的那个人也跑了起来,引来更多红毛从火堆那边赶来拦截。但是那人比红毛快得多,而且壮硕如牛。他撞倒一人,接着从另一人胳膊下钻过去继续开跑,在树木的掩蔽下左躲右闪。两支烧火短棍同时响了起来,但那人没有停止脚步,红毛只得无功而返。 马杜没有动。他知道自己应该跑掉,但不能丢下谭巴。他知道自己帮不了他什么,可不能丢下他不管。他站起身,全身因为害怕和犹豫而剧烈发抖,一瘸一拐地迅速向谭巴倒下的地方移去,不敢弄出一丝声响。 谭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毫无生还希望。蜷曲的身子静静趴在草地上,脸部朝下。月光洒在他平滑黝黑的背部皮肤上。马杜弯下腰,手碰到左下方一块温热而黏糊的东西。他本想翻过朋友的身子再看下他的脸,但还没来得及这么做就被红毛抓住了,并被粗暴地拖开了。其中一个红毛——就是射杀谭巴的那个没有蓄胡子的少年——一脚踢翻了谭巴的身子,恶狠狠地说了个字,那意思想必是“死了”。 1 马杜未见过枪,因此把枪理解为会冒火的短棍。 第十二章 烤炉 接下来他们沿着河顺流而下,不过马杜全程都心神恍惚。他知道自己不久就要死去,至于怎么死、死在哪也就无所谓了。经过早上一番冗长的讨价还价,红毛成功说服了松巴人多卖些俘虏给他们,于是船上挤得满满的,满到船几乎都浮不起来。许多俘虏都因为害怕哭泣呻吟起来,马杜完全漠不关心。这些俘虏中没有一个是马杜认识的,一个同村的人都没有。 他旁边的女人因为自己很不走运地被卖给残酷的红毛、没被松巴人留下而急得快发疯了;但当他们经过靠近弯道的一处浅滩时,她突然安静了下来。一整队松巴武士正在将玛尼人赶进一片沼泽。这片沼泽绵延数里,满是芦苇、流沙,深水区更是水蛇肆虐。如果不借助船,没有人可以游过那里。水已经没过最弱小的人的肩膀,而女人们将婴儿扛到肩上,不住地尖叫。他们已经无路可逃。身后,松巴人冷酷无情地驱赶着;眼前,鳄鱼穿行在泥浆和芦苇之中,成群结队地聚集了起来。 马杜看到河口处红毛住的巨大船屋也依然无动于衷,要是在以前他一定会大为震惊。他已经悲痛到麻木,只是木然地凝视着这些大船,搞不懂怎么可能有这么大,之前却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些船比他见过的所有房子都要大,数根光秃秃的巨大树干挂着绳索,高耸入蓝天。伊克瑞曾说过红毛是坐战船越过大洋而来的,就是他刚坐过的那种战船。但眼前这些根本不是那种战船,更像是漂浮在海上的宫殿。 红毛让他们下了小艇,然后从侧面爬上了其中最大的那座“漂浮的宫殿”。马杜害怕极了。他时不时想着跳海,以了结这一切。但套在脖子上的绳索一直把他往上拽。当他抵达大船的顶部时,还来不及观察周边情况就又被推进了洞穴般的深渊。他没有留意第一个洞穴,只知道第二个洞穴通向最黑暗的深渊,那里简直就是个魔窟。里面散发着恶臭,还传来铁链碰撞的声响和恐惧的哭声。马杜现在相信以前听到的传言都是真的了。他挣扎着往后退,想要逃离魔窟。红毛正送他们下去给活死人当食物,只不过是送到水底,而不是地底!但红毛对他这种抓狂反抗的举动已经习以为常。他们把他的双臂固定在身体两侧,强行将他晃荡踢动的双腿塞进黑色的洞口,再一脚把他踢进那闷热、恶臭的货舱。 马杜在这里直不起身子,也看不见任何东西。红毛重重地将他推倒在地上,出手太重让他透不过气来。一个人一屁股坐在他胸上让他无法动弹,另一个人趁机用一件沉重的铁器锁住了他的双脚。然后,他们径直走掉了。 马杜迷迷糊糊地躺了一阵,在浑浊的空气中吃力地呼吸着。四周传来巨大的噪音,令他坐立不安。女人们在哭泣,男人们在呻吟,锁链互相撞击着,还有大船屋移动时木柱子在嘎吱嘎吱作响。马杜的胸口快速起伏着,却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而且这里还异常闷热!接着他听见前面传来羊叫声,于是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掉进了一个大烤箱!红毛喜欢吃烹饪过的肉食,所以把他们扔进这里烤熟! 一想到这里,强烈的求生意志令他剧烈挣扎起来,一定要逃出魔窟;可是他的双腿被铁链锁死了,导致他笨重地倒了下去——压到了另一个人身上!身下的那人破口大骂,狠狠地把他推开,令他一头撞上木梁,然后摔倒在地。他抱着脑袋痛苦呻吟起来。 手——至少手是自由的!一意识到这点,他急忙坐起身来,摸索着锁链,用手指去分辨夹住脚踝的那些东西,想找到办法松开这些东西。但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时右边传来一阵尖叫声,还听见“砰”的一声。他依稀看到一小束灰蒙蒙的光线。不过这点光线马上就被三个庞大的身躯挡住了——那是两个红毛和一个身形瘦削、面有惧色的黑人。马杜立刻警觉起来,伏身遮住锁链以掩盖自己的企图。他克制住恐慌,凝神查看红毛是如何开启关闭枷锁的。原来是那样!那个红毛取下腰上拴着的一条小铁片,插进枷锁上的小孔,转了一下,锁就打开了。马杜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那个红毛的腰部。但正当他要抓上钥匙的时候,红毛又给那个黑人上了锁,丢在黑暗中,而后起身走开了。只好等待下一次机会了! 可是下一次来的是另外一批红毛,而且钥匙挂在他们身体的另一边。马杜够不着。之后的那次他几乎要得手了,但锁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又跳又闹,装疯卖傻。在与红毛短暂而残酷的打斗中,马杜被红毛踩在脚下,而身旁戴着锁链的人则绝望地在潮湿光滑的地板上呻吟着。在这之后,马杜旁边的空间都渐渐被其他俘虏填满了,以至于红毛弯腰锁人的时候都离得太远。 于是马杜自己也开始尖叫哭泣起来,提高了本已震耳欲聋的吵闹声,直到烤炉里装满了人,红毛盖上了盖子。他看得出,这个盖子并非严丝合缝的,因为一些光线透了进来。盖子是用板条交叉钉起来的,也许是为了防止他们逃出去而不是为了把热量保持在烤炉中。他盯着那盖子看了好久,只有板条间隙透下的灰暗光线给了他生的希望,试图忘记身边发生的一切。 像谭巴那样死去也许更好。或者像诺耶那样,用长矛杀死敌人。无论怎样都比现在这样要好——在烤炉中被当作一块肉给煮熟了。但是……这里似乎一点儿都没热起来,而且他还能够呼吸,只要张大嘴巴,胸部快速起伏就行。 还有多久就会死呢?   第十三章 宴会 “起锚了,大人!” “好的,测深员,报水深!” 汤姆摇摇晃晃地站在耶稣号船首舱最外边,右手开始转动测深锤。测深锤在长长的细线尾部越转越快。上桅帆吃足风力渐渐展开,他能感觉到脚下的船在开足马力向前冲。身后巨大的主锚被拖出水面,激起一片浪花,水手们探出身去将它固定在船头右舷上。测深锤转到最高点时,他松开手,于是测深锤牵引着他左手中一圈一圈卷起的线,向前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后掉落在海里。他探出身去,透过清澈的湛蓝海水,看着测深锤在一群鱼儿旁边沉了下去;当船逆流而上行至测深锤入水的位置时,他记下了显示深度的绳结,并双手交替快速往回收起绳索。测深锤被拉了上来,底部亮晶晶的。他检查了下底部的蜡油沾上了什么东西,然后把音量提到最高,扯着嗓子向船长回报。 “七号标度!海底是白沙!” 前桅杆上的大横帆鼓足了风,在汤姆身后噼啪作响,整艘船便乘风破浪加速前进。这个小型舰队的其他船只散布在他们周围,也正扬帆起航,在微风的吹拂下显得格外醒目。汤姆看见米利安号和朱迪思号在他们前方,船上一些人像蜘蛛那样爬上了桅杆去固定风帆。 “三号标度!海底是碎石!” 看着耶稣号船头激起一阵阵白色波涛,离陆地越来越远,汤姆这才放松了下来,开始享受旅程。他知道他在岸上时的表现得到了巴瑞特船长的认可,所以安排他去干测深员的活儿,算是给他的奖励。这活儿很轻松,抛下测深锤就好了,比其他多数工作都要惬意。不过跟大海亲密接触让他在高兴之余也有些难过。高兴是他已经饱尝了战斗的恐惧和困惑。他曾经想要复仇,却在和非洲国王的交易结盟中饱尝耻辱,而且烧毁城市以及差点杀死那名无辜女孩童的经历更如同噩梦一般。相比这些,大海显得纯洁又美丽,除了风暴和海浪,别无其他。然而,面对阳光照射下海面泛起的粼粼波光,还有徐徐而行的船只,他的心里思绪万千。到达非洲那天和西蒙一起坐在前索条上时的情景突然涌上心头,让他猝不及防。西蒙——他曾经承诺过要照顾的堂弟,如今却在水底深处和鱼儿相伴。 汤姆又转起了测深锤,前方溅起了一片水花,仿佛他刚用小石头打了个水漂。他笑了起来——原来那是一群正在逃避鲣鱼的飞鱼,集体跳出了水面。测深锤正好落在它们中间,然后不停地往下沉,直至线被拉到了最末端。他开始往回收,转身扯着嗓子喊道:“深不见底!” “好的!快收起测深锤!测深员来船尾!” 汤姆卷起线,然后爬上前甲板。形如手臂般的绿色海湾在视线中往后退去,而大西洋汹涌的波涛开始袭来。堂兄弗朗西斯在朱迪思号的后甲板上亲切地招着手。在朱迪思号的船长去世后,他就接任了那个职位。 一进入海面,海风就变得清新起来。到了下午,其他船的船长陆续登船,参加上将举办的盛宴。船上热闹非凡。汤姆在主舱伺候酒水。船长们兴致高涨,发出一阵阵响亮而快活的笑声。其中几位,包括弗朗西斯,大半个身子都被香槟淋湿了。罗伯特·巴瑞特拍了拍他的背,开怀大笑起来。 “没事儿,弗朗西斯——游过泳后就会胃口大开!上将准备了好多吃的,酒足饭饱后再回去!” 这确实是一场饕餮盛宴。上将拿出了最好的银器来盛放美食,庆祝大家满载而归。陆地上的生鲜珍禽都汇聚于此——公火鸡、烤鹿肉、野牛肉、猕猴肉还有河马肉,搭配扁豆、卷心菜、红薯、玉米、可可芋头、青柠和南瓜等蔬菜。汤姆不停地往那些锃亮的精美镶银酒具中倒酒,虽然他已经吃过饭了,但看见一道道新上的菜肴还是口水直流,巴巴盼望着剩下些美食。 男士们都穿着最华贵的衣服,上将的乐手在外甲板上奏着甜美的音乐。不过也有几位男士似乎不太适应船体的晃动以及人满为患的舱室中混浊的空气。乔治·菲茨威廉穿着精致的花边卷领,映衬着面露菜色的脸,正一丝不苟地挑选着食物。跟他一向不对路的弗朗西斯也注意到了,故意在他邻座的盘子上堆满了河马肉。 “来,乔治,多尝点美味的河马肉!没有肉比这更提劲儿了!” 菲茨威廉皱起了眉头,一把推开盘子。“谢谢你,弗朗西斯,不过我不想借助凶残怪兽来提劲儿。要是它真有神力的话,我想它也许会像在河里掀翻你的船那样折腾我的肚子!”他笑着快速抿了口酒。 “那你随意吧。”弗朗西斯一边说,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从关在下面的一些奴隶的强壮体格来看,我觉着这种肉拿来补身体正好!” 菲茨威廉哼了声,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被尼古拉斯·安东尼——一位瘦削而热情的路德会1商人——给打断了。 “但愿抵达美洲时他们依然这么强壮。弗朗西斯,那样的话,西班牙人肯定愿意花大价钱,毕竟一分钱一分货。” “但愿如此!”罗伯特·巴瑞特说道。“看现在这风势,大有希望。借着这风势快点儿穿过大洋,他们就不那么容易消瘦,至少一部分人不会。”说完,他使劲儿咬了口鸡腿,然后用手抹掉了沾在胡子上的鸡油。 “不管船开得多快都会损失一些。”尼古拉斯继续说道,面色苍白,郁郁寡欢,在周围那些红光满面、兴高采烈的人当中非常醒目。“我们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到达新西班牙2,而有些非洲人撑不到一个星期就死了。我见过这种情况。非洲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一旦远离熟悉的环境,似乎就会彻底消沉下去。” “尼古拉斯大人,要是你处在同样的境遇里,也可能会变成这样。”弗朗西斯和气地说道。“妻离子散,背井离乡,还被卖到大洋对面去了,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儿。” “不过我有信仰支撑自己。”尼古拉斯严肃地回应道。“看得出来,这些野蛮人什么信仰都没有。” “那么也许我们应该让非洲人也成为新教徒。我总觉得这会是一桩公平的交易,用他们的肉体来换取灵魂的救赎。而且还能让西班牙那帮异教徒以为买到了信仰上帝的奴隶。” 汤姆惊讶地望着弗朗西斯,想起西蒙曾说过相似的话,注意到弗朗西斯喝酒时那双敏锐的眼睛在杯子上方忽闪了下。他知道弗朗西斯·德雷克和尼古拉斯·安东尼都是虔诚的路德教徒,可是他之前还幽默地挑破那个商人的装腔作势。弗朗西斯是认真的吗?汤姆一时摸不着头脑,连上将也皱起了眉头。 “不行,弗朗西斯,那种事还是算了。我的目标是跟西班牙人公平交易,而不是卖掉商品前还去折腾他们一番。” “不过,约翰,我们只出售人的身体,这才是贸易。出卖灵魂会让人背上沉重的罪孽——卖给西班牙人尤其如此!” “弗朗西斯,就像我两天前尽力跟非洲国王解释的那样,做生意靠的是信用,而不是在谈好后又修修改改。如果我们想要跟西班牙人做生意,就必须值得他们信任。” 弗朗西斯冲动地将酒杯一掷,满脸暴怒。“约翰,你在说信任?上次在拉哈察西班牙人一个子儿没付,就从我们手里带走三百个非洲人,你还说要信任他们?你要跟那群教皇的狗3讲诚信?” 这是霍金斯上一趟旅途中不堪回首的记忆。当时,正如弗朗西斯所说,西班牙殖民者成功欺骗英国人达成了一笔交易,一分钱没付就留下了三百个奴隶。约翰·霍金斯记得很清楚,但他比那些年轻的随从更能控制情绪。他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地用刀切了一片青柠,然后就笑了,坚定而狡黠的笑容平复了众人的情绪。 “我知道那群人有几斤几两,弗朗西斯。我比你更早认识他们。不过别担心,我会把去年因奴隶而亏的钱全部赚回来。要是那群兔崽子装作不记得那笔账,我第一个就派你去给他们长下记性。” 弗朗西斯冷笑道:“但愿他们真的忘记了,那样我就可以拧掉他们的鼻子!” 罗伯特·巴瑞特轻快地补充道:“希望你能够得着,弗朗西斯。你知道的,那些西班牙人的鼻子翘得老高。” 菲茨威廉哼了哼,打趣道:“冲着船上带的这些货,他们真得把鼻子翘高点。现在一过去货舱那边,就能闻到一股恶臭。”他当然说的是关着奴隶那层甲板上的气味。非洲人正站在自己的排泄物之上。不仅仅是讲究的绅士们,船上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个情况了。在人们的哄堂大笑声中,菲茨威廉惺惺作态地用一条丝质香帕抹掉了胡子上的一些面包碎屑。 “说得对,乔治。”霍金斯说道。“让我们为一帆风顺干杯,好风凭借力,把臭气通通都逼到甲板下面,我们乘风快进。” “为一帆风顺干杯!”大家跟着上将举起了酒杯。汤姆心里知道,上将比其他人喝得少,因为上将的酒里兑了不少水。这样他才可以保持清醒,同时控制场面。 大家放下酒杯时,上将说道:“好了,先生们。请听我说句话,因为你们的鼻子已经嗅到了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的一件事。” 上将的语气十分严肃,却将官场的文雅委婉和平民的率直平实不着痕迹地融为一体,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听他讲话。 “目前为止,这趟航行中遇到的麻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上将开口道。他的目光扫了四周一圈,手指把弄着银质酒杯的杯脚。“但令我欣慰的是,身边有你们这样一群人。先生们,你们没有被重重困难吓倒,而是将困难转换成了财富,那正是我们此行的目标,也是我们应得的回报。”他停顿了一下,环视着一张张红润的笑脸。“据我估计,我们抓了超过500个非洲人上船,此外还收获了胡椒、象牙和布料——可以说满载而归。船上或许还有空间装更多奴隶,但这种情况不见得是坏事。正如尼古拉斯所说,航行过程中不可避免会损失一些奴隶。我之前就注意到,他们挤得越紧,似乎死的人也越多。乔治的鼻子已经嗅到了,尽管这次我们给了他们更多空间,他们也已经散发出恶臭。我们才出海一天而已。” “那就一直把他们关在下面吧,这样的话只有他们才闻得到臭味,我们就闻不到了!”菲茨威廉一边说,一边发出魔性的干瘪笑声。上将经常被他的笑声逗乐,不过这次却无动于衷。 “不,乔治!我们绝对不能那样做!”霍金斯大叫道,嘶哑的声音如同一道当头棒喝。“千万别出错,先生们!死掉的奴隶一文不值,病得只剩一副空架子也不值几个钱。西班牙人不会蠢到买下两具骨瘦如柴的躯壳,还当作到手的是一个健康奴隶。因此为了我们所有人的钱袋,先生们,我要求你们——确保那群牲口的健康!把他们带到甲板上来,让他们跳跳舞!还可以给船员们添个乐子,让大家的筋骨活络起来!要是有哪个水手敢乱动非洲人一个手指头,就把他发配到货舱去打扫卫生。这样的话奴隶能活下去,货舱会干净起来,大家各尽其能!” 上将又停了下来,脸上挤出了一丝苦笑。菲茨威廉看上去不大高兴,板着个脸,因为晕船显得脸色铁青。霍金斯举起了手,示意大家不要提问。 “我说得够多了,先生们——我不是一个牧师。我这么说既不是出于善心,也不是因为宗教狂热,虽然我总是尽力做个好基督徒。这纯粹是为了赚钱,先生们。我们每运一个奴隶到新西班牙,就能入账25达克特4,所以任何在到岸前弄死他们的人都是在跟自己和大家过不去,这样做毫无理智可言。”他说着举起酒杯。“现在,先生们,让我们干杯,祝愿航行一帆风顺,黑人健健康康,大家满载而归;为我们自己,为我们的合伙人——船主伊丽莎白女王,干杯!” 正当大家举杯畅饮时,船只又颠簸起来,比往常更加剧烈。乔治·菲茨威廉猛地将酒杯丢在桌上,急切地捂住嘴,然后踉跄着朝门口走去。他铁青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双眼发直。汤姆知道他有多难受,却也忍不住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我们肯定能把他安然无恙地带到对岸去,奴隶们也用不着操心!”这时响起了罗伯特·巴瑞特低沉的嗓音。“虽然带他去新西班牙,我不但捞不着好处,而且分成还会变少,但我也愿意,谁叫他也是股东呢!” “就是嘛,再说大家在岸上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别忘了这点,罗伯。”霍金斯直言不讳地说道。菲茨威廉是他的门生,他不喜欢别人在他背后说三道四。巴瑞特听了不动声色地抬眼看过去。 “没有冒犯的意思,约翰——他确实劳苦功高。不过这样急匆匆地退出一场丰盛的宴会在我看来就是很古怪。我听一个老海员说过,海神他自己没长牙齿,喜欢吃柔软易嚼的肉,所以他会故意让人晕船!” 吃饱喝足后,船长和绅士们迎着强劲而冷冽的清风,摇摇晃晃地走上甲板。汤姆和水手们一起把附在朱迪思号船尾的长艇拖了过来。他那个卷发矮个子堂兄弗朗西斯满心感激地拍着他的背。“谢谢啊,小兄弟——麻烦你了。想不想转来朱迪思号,离开这条破船呢?” “不了,堂兄。”汤姆笑着说道。“呼吸下新鲜空气真好——好像又找回当水手的感觉了。” “好吧,随你便吧。”弗朗西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海风,眺望着前方船头溅起的浪花。巨帆鼓足了风,带动着大船乘风破浪稳稳向前。前方一望无际,只看见广袤无垠的地平线上飘着一朵朵白云,不停变换着形状;船后方,一群群海鸥在尾流之上毫无费力地时而盘旋时而高飞。非洲海岸早已缩成了一道纤细的绿线,与天边的云连成一片,几乎要从视线中消失了。 “的确如此!”海风吹乱了弗朗西斯的头发。虽然他满脸胡须,皱纹也已露出踪迹,却仍遮不住他的孩子气。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个船长,更像是汤姆的大哥。弗朗西斯·德雷克的大部分青春都奉献给了大海,往返穿梭于不列颠沿岸。“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名水手的,小汤姆——我知道,你有干劲又有活力。” 汤姆转过头,看见只展开了上桅帆的朱迪思号在风中依然闲庭信步,与吨位更重的耶稣号齐头并进。艏楼上似乎有一群人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四下走动,不太像水手。弗朗西斯看见汤姆疑惑不解地皱起眉头,于是笑了。 “看起来有点儿像是生手,对吧!那不是海员,汤姆——那是些非洲人。不用约翰·霍金斯说,我也知道黑人要呼吸空气。不管怎样,他们也是人,上帝照自己的样子造出来的,差不多是上帝的样子,跟我们一样——只不过被烤得久了点儿!我们对这些可怜虫做的那些事儿——把他们当奴隶卖掉——已经够残酷了,没必要在路上还去糟践人。” “可我不认为他们值得被善待。”汤姆不悦地说道,对西蒙的思忆又涌上了心头。“只要逮到机会,他们就会对我们痛下杀手——再看看他们是怎样对待自己人的!把俘虏赶到海里去淹死!这是禽兽才干的事,不是人!” 弗朗西斯若有所思地抹了抹胡子,淡蓝色的双眼直视着汤姆。汤姆被看得手脚无措,心里发毛——西蒙死后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那简直不像是基督徒说的话,堂弟。”弗朗西斯终于说话了。“记着,我们去侵略他们的城池,他们就有权利杀死我们——谁都会这么做……” “那他们屠杀囚犯、在沼泽中杀害女人和小孩又算什么?还有更恶劣的!有个水手告诉我——他在城里看见他们吃了一个俘虏,就在战斗结束那晚!那个水手就在那儿,弗朗西斯,他亲眼看到的!” “我同意你说的,那的确是罪孽深重。说明这些未开化的人离上帝的福恩还很远。但,别忘了,那些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汤姆——至少算得上是盟军。你这么说他们,那我们又算什么呢?” “我们才不会做那种事。我们不可能……” “对,我们当然不会。但你想想,小汤姆——这次远航中有个想法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非洲不止一个国家,而正像我们见到的,他们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的确,非洲部落之间的差异可能比英国人和西班牙人的差异,或是英国人和土耳其人之间的差异更大。非洲人大概以为欧洲人都差不多,实则大不相同,比如西班牙人是天主教徒,推崇宗教法庭,但这并不代表英国人也抱持同样的看法,以此类推,也许个别黑人会吃掉敌人而其他黑人并不一定这么做,这么说来……”弗朗西斯突然慷慨激昂,情绪激愤地在汤姆面前晃动着手指头。“……这么说的话,我想问,我们和哪种黑人作了交易,又把哪种黑人弄成了俘虏?小伙子,想想这个问题,再去骂他们是畜生!我们跟罪人做了交易,买下了这些圣徒!” 汤姆执拗地沉默着,气得涨红了脸。几个水手和绅士也在听着这番说教。“但他们杀害了西蒙!”汤姆最后说道。 “没错,他们杀害了西蒙。”弗朗西斯轻叹了口气。这叹息声带着所有的哀怨随风而逝。他将手搭在汤姆肩上。“他们的确杀害了我们的堂弟,我也为此很难过,等我们去告诉他父亲时还会更加难过。但他们不是故意单冲他来的,而且也有权利这么做——要是一大群土耳其人坐着战舰冲到德文郡,要将英国的小孩虏走,当作奴隶献给伊斯坦布尔的君主,难道你不会像他们那样反击吗?你也知道,这种事之前发生过的!难道你不会为自由而战么?” “我当然会,但是……” “对啊,这些奴隶们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比起那些将他们卖给我们的野蛮人和那些从我们手里把他们买过去的异教徒,我更尊重这些奴隶。要是你想纪念你的堂弟,就时不时带他们上甲板来,小汤姆。就算不出于对兄弟的爱,就当找点乐子吧。当他们看到海岸线从视野中消失时,有些人手舞足蹈地欢呼雀跃!这个场景多半这会让你笑得前仰后合的。” 说完弗朗西斯就离开了。他双手交替地顺着船边爬了下去,趁着小艇在浪尖平稳下来之际,老练地快速跳了进去。汤姆看着那条小艇迅捷地驶向朱迪思号,而对面船上那群不知所措的黑色人形正被粗暴地从甲板赶入底下的货舱。 1 路德会:为新教宗派之一,源自16世紀德国神学家马丁·路德为革新天主教会发起的宗教改革运动,其神学思想成为改革运动的象征。 2 新西班牙:旧地区名,其核心区域为墨西哥南部,巴拿马以北的中美洲,加勒比海的西班牙属岛屿(包括古巴、波多黎各、圣多明各、巴巴多斯等岛屿)。 3 教皇的狗:新教徒对天主教徒的蔑称。 4 达克特:中世纪流通于欧洲各国的货币。 第十四章 货舱 船体初次晃动时,货舱里一片惊慌。这里的“货物”不是第一次恐慌了——被锁在漆黑一片、条件恶劣的黑洞中,不见天日,难以呼吸,而且周围拥挤的人群所发出的尖叫和呻吟还令人无从回避,任谁都会惊恐失措。有些人,像是马杜,深信这是一个用来活煮他们的烤炉;还有人觉得这里是自己坐以待毙的坟墓;也有几个人以为这里是个大橱柜,他们被当作食物储藏了起来,红毛饿了的时候就会下来挑选那些看上去最肥美的鲜肉。 许多人,包括马杜,不顾一切反复努力着,试图将脚镣从双腿上脱下来,或是把脚镣从橡木横梁的插销上解开来。等到精疲力竭时,他们才发现那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任务,只好在黑暗中蜷缩在横梁上涕泣。其他的人要么在呼唤着村中的神灵,要么失去理智用头撞击船舱墙壁,还有人徒劳地跟周围的人争空间;有人在发誓复仇,或是为遇难的孩子和朋友哭号;有少数几个人静静地忍受着一切,甚至劝说那些自顾喧闹的人冷静下来、团结一致。最后还不是都变得一个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终于累了,一个个就地躺下来啜泣不止,在半明半暗中独自伤怀,耗尽所有能量后再无力反抗,也不再抱有希望。 就在这时船开始颠簸起来。之前上面有人呼叫了一阵子,马杜隐隐约约听到了却没有留意。可是船颠得没法置之不理。船晃得越来越强烈,直到黑暗中有人喊道:“河面上一定出了风暴,这座巨型船屋要被吹翻沉下去,所有人都会被淹死”。几乎同一时间又出现了另一种声音——水流在船底板下面的石头间来来回回汩汩作响;从锁在船舱前部的那些人中还传来一阵阵尖叫,因为他们感到海水已经漫过了脚快淹到屁股了。船肯定进水下沉了!马杜体内的肾上腺素再次飙升,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和众人一起反复敲打着囚房的舱壁。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呼叫红毛,又是哄又是求,许愿只要放他们出去,别把他们当作装在袋子里面的蛇扔在这里不管,他们愿意做牛做马。 但是没人回应他们。渐渐地,脚下的水流也不再升高,可是颠簸却引发了一个紧迫的个人问题。马杜感到脑袋发胀,肚子里面排山倒海一般,剧烈呕吐起来,一次又一次直到地板被自己的呕吐物搞得湿湿黏黏,而自己肚子里则几乎全部吐空了。更要命的是,在这种地方根本无法独善其身,完全无法躲避大家排出的污秽物。马杜惊恐地发现旁边的人已经病入膏肓,不禁嫌恶地战栗着转过身去,反正自己迟早都得这么做。 后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马杜只晓得这期间自己只能一直将头夹在双膝之间,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这时情况终于发生了变化。在货舱顶部,从他们被押进来时通过的那个洞口传来一阵巨大的撞裂声。木栅栏被掀了开去,一群红毛噔噔噔走了下来。他们举着带玻璃罩的灯具,咳嗽了几声,因为嫌弃而互相推诿弄出很大的响动。接下来出乎马杜意料的是,他们开始解开一些人的枷锁。 这下完了,马杜心想,马上就要被吃掉了!但他完全不害怕——反而莫名感到兴奋,甚至害怕自己没被选中而不得不留在这里。没什么比留在这里更糟糕!对面的人被解开了,然后是旁边的人,接着……带着钥匙的那个红毛站起身来,似乎已经完事儿了,跟领头的那人说了几句。马杜呻吟了起来。那个红毛耸了耸肩,弯下腰来把他的枷锁也打开,一脸嫌弃地把他拉了起来。 马杜几乎站不起来了。船板一晃动,他就侧身滑倒,头撞在弧形舱壁的木梁上,双手和双膝撑在地上。一个男人咕哝着将他拉起,推着他在低矮的舱顶下猫着身子向楼梯方向走去。马杜想要吐,却心知绝对不能那么做——那样一来他们就可能将他撇在船舱里。他和其他人一起站在楼梯下,浑浑噩噩,毫不反抗。一条绳子紧紧地拴在他们腰间,大家都被绑到了一起,谁也无法独自逃掉。他跟着其他人爬过了两道梯子,终于到了外面的世界。 突如其来的耀眼白光令马杜头晕目眩。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磕磕绊绊地往前走。起初眼前一片昏黑,只能依靠腰间绳子的牵动掌握方向。后来绳子不动了,他也只好停住了脚步。天空中的白光依然如火焰般刺眼,他不停地眨眼,隐约看见强光下一群毛茸茸的身影正对自己嘲笑取乐。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突然一股凉水猛然泼了他一脸,让他打了个激灵。他脚下一滑,仰面摔在甲板上。他咬牙挣扎着爬起身来,想看清楚水都从哪里来时,更多的水朝他泼了过来,引发了更多的笑声。原来,水不只从一个地儿泼过来——十多个红毛用绳子吊着小桶,把桶扔进海里,再提起来泼向囚犯那边,乐此不疲。每次被泼到,马杜都会跳起来,牵扯着同一条绳子上朝反方向移动的其他人。嘲笑声和泼水声一直在他耳边萦绕,还有一根连在木棍顶端的长毛刷在他身上狠命的刮擦,直到他完全湿透了,囚房中染上的所有污秽也一洗而光。 终于洗完了。马杜四下张望,心里直嘀咕,接下来会怎样呢?经历过囚房中那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后,打在肌肤上的凉水和清风让他不住地打摆子。他警惕地将手放到身前,防范随时可能遭受的又一次袭击。不过什么事儿都没有。有些红毛意兴阑珊地离开了,剩下的慵懒地靠在一边,打量着马杜和其他黑人,明显对他们充满了好奇。 人们身后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木,没有河堤,没有海岸。马杜快速转过身,想看看海岸在哪里,却发现甲板另一边的人群身后也是什么都没有。船头船尾也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水。无尽的海水起起伏伏,形成一道道波浪,层层叠叠,绵延至世界的尽头!马杜感觉一阵眩晕,步态之蹒跚比起甲板的颠簸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不可能是真的!海岸不可能移走的,树木不可能…… 它在动!这房子在动! 一缕水雾升到半空,被海风吹散,在阳光下化作转瞬即逝的彩虹。接着又升起了一道彩虹,伴着这条巨大的木舟乘风破浪向前行进,时而探入波涛,时而挺起船头,宛如巨龙排江倒海。眼前这番波澜壮阔的场景让马杜心生敬畏之余突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座屋子,而是一条大船,比自己见过的所有木舟都要大!不知为何,这条大船沿河顺流而下,划入了大海,早已远离了陆地! 但这究竟怎么做到的呢?桨手在哪里划动这样的一个庞然大物呢?他尽力挪到绳子长度允许的最远地方,踮起脚从船边望下去,却一个桨手也没看到,只看见船体行进激起的水浪。他转身对着绑在身边的那个人。 “这个大家伙是怎么动起来的呢?” “往上瞧!”那个人抬头看着上方。马杜顺着他的目光,诧异地转过去,抬起胳膊挡住阳光。他的头顶上有一张巨大的帆布,被好几条绳子牢牢绑在一根大柱子上。帆布被风吹得鼓鼓的,以至于绳子都被绷得快要挣断了似的。那张布上方有一个平台,就像一个鹳巢,上面站着一个红毛,而在那个红毛上面又有另一张鼓足了风的帆布和更多的绳索,挂在一根几乎和棕榈树一样高的柱子上。在比第二块帆布还要高的地方,有两个红毛沿着绳索爬到顶端。海风向前吹动着他们那头乱七八糟的古怪乱发。 马杜凝视着上方,惊叹于海风打在巨帆上产生的强大推力。他立刻就明白了是风在吹着这条巨舟前进,根本不需要桨手——但这些高大的柱子怎么能经受这么巨大的冲力,还能笔直矗立呢?狂风怎么就没有将它们吹倒呢?要造出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红毛一定是学会了魔鬼的技能! 马杜很羡慕在高空之上的那两个少年。蓝天白云之下,他们在空中晃来晃去,谈笑风生。那才叫自由!他望了他们很久,指尖和脚趾不禁跃跃欲试想爬上去。当初他和谭巴在森林中一口气爬到树顶,在上面晃悠着眺望远方苍翠华盖的情景又涌上了心头。 突然腰间的绳子被人扯了一下,他趔趄着摔倒在甲板上,压住了一个小桶。 那群红毛的头儿走了过来。那人清秀整洁,脸型瘦削,中等身材,留着一撮尖尖的深色胡须,目光平静,不怒自威。他审视了每一个黑人,就像一个商人在检查马匹或牲口。难不成这就是来挑选盘中餐的人?马杜仔细地观察着他。他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开襟衫,随风摆动;下身穿着蓝黄相间的裤子,鼓鼓囊囊的,里面一定衬了些上好的面料;深蓝色的绑腿扎在皮靴里,腰间佩戴一把镏金镂空手柄长剑。他怡然自得地站在那里,踌躇满志,整个人看起来难以捉摸,明显有别于其他那些慵懒地躺在甲板四周、衣衫褴褛、邋遢不堪的红毛。那人身后跟着两三个随从,跟他一样衣着华贵。他们相互交谈着,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非洲人。 甲板上其他的非洲人都是男性,年龄比马杜大很多。红毛头儿沿着队列走下来,一路戳着非洲人的手臂和大腿以评估他们的肌肉情况。马杜听到其他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他想干什么,要吃了我们吗?” “要是他那样碰我的话,我发誓我会杀了他!” “别傻了,兄弟,他是他们的国王,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要是你拖住他,我就可以抢过他的剑来干掉他。” “不行!没到时候。一把剑没用。” 马杜很奇怪那个红毛怎么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但显然他听不懂玛尼话。说要杀死红毛的那个人是一个敦实强壮的年轻武士,年约二十,有着扁而阔的鼻子和摔跤手那样的结实胳膊。当红毛头儿走近他时,他绷紧神经,弓起脚保持身体平衡,似乎就要跳起来了。马杜脑袋飞转,思考着自己该怎么做。他可以冲上去抢过另一个红毛的剑吗?就抢那个用白色有香味的布遮住鼻子的瘦高个红毛?也许,如果动作够快,而且绳子不会拖住自己的话…… 时机转瞬即逝。红毛王冷冷地瞪着那名武士的眼睛,而那名武士并没有跳起。人群中又开始喧闹起来。 “你怎么不上啊?跳啊,兄弟,再不跳就晚了!” “不行!他说得对,没到时候。” “先看看再说,看他们要干什么。” “但可能他们现在就要杀了我们!” 还是没人采取任何行动。马杜认为他们中间只有两个人相互认识,因为每个人都说着来自不同村落的口音,还有人的玛尼话说得很勉强。大家都因为晕船很虚弱,在颠簸的甲板上只能勉强站起来。但马杜还是很震惊,因为他一度相当肯定他的同胞会发起攻击。 然后红毛头儿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马杜闻到他的体味——一种混杂着香气和臭气的奇怪味道,香水味也不能完全掩盖苍白肌肤上发出的体臭。那个人摸了摸他的胳膊、胸膛,然后突然抬起马杜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马杜也回看过去,那一瞬间所有反抗的想法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脑子的诧异。这就是负责挑选晚上盘中餐的人吗?这双冷冷的灰色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想法。接着那人松开了手,厉声发号施令,退后了几步,和同行的那几个着散发着同样体味的红毛闲聊了起来。 脖子上有一条疤的那个矮壮红毛拖了拖绳子,用手上的短鞭抽了下站在最前面的俘虏,示意他们该回到货舱去。虽然他们只放风了很短的时间,舱室中的恶臭和污浊似乎更让人难以忍受了。当他们走到通向货舱深处的黑洞时,马杜激烈地挣扎起来,试图往后退缩。结果必然只落得肩膀和脑袋上狠狠地挨了几鞭,最后半昏半醒之间被红毛扔到一摊呕吐物上面,双脚被铐在了地板上。 第十五章 豪言壮语 货舱中的生活非常难挨,而且毫无盼头。只在红毛下来往碗里倒点洋芋和少得可怜的水时,这种惨状才会稍微缓和片刻。船舱有时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马杜几乎完全没有察觉什么时候会变黑。浑浊的空气、作呕的恶臭、污秽的积液无处不在,再加上烦人的老鼠、戴着锁链造成的持续酸痛、船舶颠簸摇晃引起的不适、其他人发出的各种呻吟声以及一百多号人在一个狭小空间相互挤压而造成的压迫感——所有这些都令他头脑迟钝了,根本不愿去想任何事情。他像一只等死的动物,把自己关进了心灵深处某个僻静的墓穴。晚上旁边的人过来打了他两次,让他别再呻吟,可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叫过。那只是大脑停止运作之下身体无意识做出的反应而已。 有些大脑一旦停止运作就再也无法启动。接下来几天,马杜周围有五个人死掉了:其中有四个人在黑暗处无声无息地死了,毫无任何征兆,就跟窝在洞穴中的动物一样;另外一个人不停地来回翻滚,想要赤手将锁链从橡木大梁上扯下来,像头疯狗一样连续叫喊了几个小时,直到最后他身边的两个人受不了,起身掐住他的喉咙,结束了他悲惨的一生。 慢慢地,马杜重新找回了求生的欲望,活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开始留意一些细小的变化了,比如从货舱缝隙透入的光线,不是那么明亮,却也在不断变幻着颜色,红毛带来的食物发出的气味儿,以及在阴暗处一闪而过的老鼠;但对于其他事情他依然置若罔闻。有一次,看到脖子上带疤的那个红毛滑倒在一摊屎尿上时,他甚至笑出声来。那笑声当下便招来一记鞭子,但等那红毛走远,看着他爬上楼梯时粘在裤子上的排泄物不断掉落,大家又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活力十足的笑声就像一股潺潺清泉,稍微平复了货舱这头的狂躁情绪,并让马杜和其他十几个患难弟兄意识到他们都还活着,头脑清醒,现在总算回过神来了。 白天他们被带上甲板放风。这时马杜可以清楚看见和自己一同关在肮脏昏暗的货舱中的那些人。其中包括那个鼻子扁平、胳膊跟摔跤手一样的精壮男子,第一天放风时就是他叫嚣着要干掉红毛头儿。原来他是一个年青的农夫,名叫奥卡佛,新婚不久,被抓之前才刚种下今年第一季芋头。另外那个矮壮的男子叫伊迪戈,年纪和诺耶相仿,是个铁匠,双手硕大有力。他不停地捣饬着身上的枷锁,明知道凭一己之力无法弄断这些东西,仍然翻来覆去查看这些铁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伊迪戈被锁在马杜对面,而马杜右边是奥卡佛,左边则是像只小鸡那样咯咯地不停高声呻吟的奥可可。肚子肥大、双腿纤细的奥可可曾经卖过陶器给孔卡居民。在奥可可对面是一位木匠,恩达罗。再远一点是一个安静的男子,脑袋像个牛头一样,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但并没有坐以待毙,只是哀怨地怒视着周围。他叫伊赞杜,原本是孔卡城两位国王的贴身侍卫,身材高大,肌肉发达,鼻子细长,胸口刺有猎豹文身,一开口就带着惯于使唤人的那种深沉而威严的嗓音。 货舱中渐渐地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交谈声,压过了人们的呻吟声和木头的嘎吱声。相互交谈对大家来说也是一种慰藉。有时大家会谈起过去——自己曾经是什么人,在战争中失去了什么,怎样被松巴人和红毛打败了。有时,谈起自己的妻子、孩子和家人,大家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起来,引来其他人阵阵同情和哀叹。也有人会说起未来,以及红毛会怎么对付他们,不过大家对此都一无所知,只知道肯定没好日子过。为了打发漫长的白天黑夜,大家谈论最多的还是红毛、观察学习到帆船的知识以及应该怎样设法逃脱。主要的分歧在于,是在舱内制伏红毛还是在甲板上放风时动手机会更大。 “我们应该在放风时动手。”那个年青的农民奥卡佛坚持道。“上面空间大,动手比较方便。那个脖子上有道疤的,不等他回过神来,我一下子就可以把他扔下去喂鱼。”他一边说,一边将他那强壮的胳膊顶着他们头顶的横梁上,试着力气。 “但是有绳子碍事。”那个陶器贩子奥可可嘀咕道。“你不可能用胳膊弄断那绳子。你对付他的时候,其他的红毛会跳出来打我们,别忘了我们还跟你绑在一起的!” “之前我就说过了,我们要找机会偷一把刀,割断绳子把大家松开。那可以当成动手的信号。” “要是我们输了呢?要是你失手弄掉了刀子呢?” “你知道我会说什么。与其坐以待毙,被当成畜生一样跟自己的排泄物关在一起,不如轰轰烈烈地战死。” 国王的侍卫伊赞杜语气强硬地插嘴道:“没人质疑你的勇气,奥卡佛。夸夸其谈没有意义。奥可可说得对,绳子肯定会坏事的。而且他们还用火筒对着我们,那东西可是瞬间就能要我们的命。” 奥卡佛仍然没被说服。跟往常一样,他气得咬牙切齿。“我还是建议最好试下。” “那就趁他们下来送食物时干一票!”铁匠伊迪戈突然开口道。“他们身上的钥匙可以打开脚镣。要是能弄到钥匙,我们就都自由了。总有一天他们会百密一疏。” “昨天你就在说他们会百密一疏,前天也这么说。”木匠恩达罗插话道。“但他们根本就没有粗心的时候。他们总是至少五人一起,带着刀具和鞭子。只要有一个人逃出去叫帮手,他们就会关闭顶部的门。我们就又像从前那样被锁在这里了。” 马杜朝敞开的舱门望去。借助半明半亮的光线,视线透过金属栅栏能一直看到火炮甲板。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他看着一只老鼠爬到梯子中央,睁着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用鼻子闻着周围气味。老鼠可以穿过栅栏,人却不行——他记得红毛离开上锁时,栅栏发出的一连串尖厉的撞击声。 “那我们就必须把他们全都抓住,不让一个活口跑出去。”伊赞杜那强劲而坚定的话语重新点燃大家的希望。“这个办法应该可行——我们有差不多一百号人,而通常他们一次才来五个人。一旦控制住他们,我们就可以把刀子、鞭子,还有枪抢过来,我见过他们怎么用那东西……” “还有锁链!”伊迪戈激动地说道。“一旦锁链解下来,你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用链子猛砸他们的脑袋!而且我们都可以把锁链当作武器!” 他在空中挥动着胳膊来展示他的意图。马杜头一次感到心脏承载着强烈振奋的希望跳动不已。如果大家都除去脚镣,团结一心,挥舞着链条冲向红毛,那肯定所向披靡,让敌人闻风丧胆…… “但我们必须守好出口。”奥卡佛也为可以逃出去这个愿景而感染。“爬上楼道的第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保持通道畅顺。不然大家就被困住了。” “同意。”伊赞杜说道。“所以我们必须做好周密的计划。每个人都要清楚自己的作用以及任务,这样才能确保大家团结一致。整个行动至少分为两步:首先攻击带钥匙的人,接着攻击舱口……” “然后呢?”奥可可愤愤不平地插口道,虽然紧张但面对国王的武士却一点都不胆怯。“然后我们做什么?” “攻击红毛,杀掉他们。还能干什么?”伊赞杜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儿好笑,但奥可可依然穷追不舍。 “接下来呢?难道你们没看见其他船上也到处是大炮,到处是红毛?更别说这一望无际的大海?根本看不到陆地——我们怎么知道往哪儿去?再说我们怎么能操控这条木舟?” “我们可以……”伊赞杜突然停住了,安静下来,陷入了沉思。 沉寂中只听见船体传来大木头相互挤压的声音,提醒着他们这条巨船的力量要比他们见过的任何木舟都大无数倍。 “我们可以一路跟着太阳,就能回到它最初升起的地方。”伊赞杜最后说道。“我敢肯定我们就是从那边过来的,海上的星星肯定和森林上空的一样。但是我们怎么操控这条船呢?” “我们可以命令一些红毛来做这事。”奥卡佛不耐烦地说道。“要是他们知道不这么做就死路一条,肯定会乖乖就范。” “说得没错。”伊赞杜说道。“但一开始不行。奥可可说得对——不等我们知道怎么操控这条船,其他船上的红毛很快就会攻击我们。除非我们当中有人在上面,留心观察那些红毛是怎样操作这条船的,并且学会驾船技术。” “按现在的速度肯定要不了多少天就到达红毛的国家了。”奥可可继续说道。“我们一旦到了陆地上,也许会更容易逃掉。” “那时可能就太晚了。”奥卡佛说道。“至少对你这种大胖子来说太晚了!上岸后他们肯定会把我们当食物卖掉,而他们的老婆肯定第一眼就会注意到你身上的肥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进了锅可就没法逃出去了!” “他们也可能在这儿就吃了我们。”恩达罗沮丧地说。“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水域中,他们说不定也迷路了。”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逃出去!”伊迪戈那双大手扳起了枷锁,愤怒地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好像要把手撩咬断似的。这番谈话在这臭气熏天、令人沮丧、暗无天日的货舱中继续进行中。又一个晚上过去了,他们还是没达成共识。红毛进来送吃的时候,马杜看见伊迪戈浑身发抖,差点就要去抓钥匙了——但合适的时机总是没有出现。然后他们被带到甲板上,约莫十来个人被绑在一根绳子——奥卡佛冲脖子上带疤的那个红毛扑了过去。但他被绳子扯住了。其他同伴还没来得及上去帮他,他就被十来个红毛打倒在地。红毛的鞭子抽得他背上鲜血直流,以示惩戒。其他人根本没机会去施以援手。红毛们有的拔剑,有的紧握火筒看着他们,冷酷的眼神里充满了嘲笑和不屑。 “我们要团结起来。”回到货舱后,伊赞杜再次重申。 “我们必须事先做好计划,然后一起行动,不然完全没有胜算。” 大家又密谋了一天一夜,在奥卡佛因为背痛而发出的呻吟声中渐渐达成了共识。忍耐依然是最难熬的。那天晚上伊迪戈和他那不爱说话的邻座扑向了一个带钥匙的红毛,整个货舱顿时陷入了一阵混乱。但是红毛早有防备。其他人还没来得及行动,红毛的鞭子就已经落在了他们背上,而伊迪戈和同伴更是在红毛拳打脚踢,棍棒相交的毒打中失去了意识。他们一点胜算的机会都没有。可是密谋并没有就此中断。大家都抱着背水一战、势必报仇的决心商议到深夜,就像一个孩子一直在挠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次行动之后的一天,当他们在甲板上活动完即将被带下去时,马杜被单独留了下来。 让马杜单独留下来是红毛头领的命令,就是那个脸型瘦削、被称为“上将”的人。拦住马杜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几乎跟马杜一样高。不过他显然还没成年,因为他的脸颊和下巴上面只有点儿软毛,而不像其他红毛那样有明显的胡须。他的头发是红褐色的——在红毛看来那是卷发,但在非洲人眼里则显得乱七八糟。而他的眼睛,马杜看过去的时候是浅蓝色的。他穿着旧衬衣和破裤子,说话时故意压低音色装出沙哑的感觉,这让马杜记起今年早些时候自己也曾这样做。 红毛有过一次短暂的讨论,那名少年看上去似乎拒绝了一些指令,并嫌恶地看着马杜,撅起了嘴巴。但如马杜猜想的那样,上将驳回了反对意见。 然后那个少年给马杜松了绑。 马杜一定是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因为其他那些看热闹的红毛爆发出一阵笑声。那名少年皱起眉头,操着古怪的口音,怨声怨气地厉声说了句什么,意思要马杜跟着他,而马杜则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发愣,然后转向身旁的伊迪戈。 “他们要干什么?是不是……要吃掉我?” 可是其他人也一头雾水,更帮不上忙。伊迪戈耸耸肩,说道:“反抗是没用的。很明显,他要你跟着他。” 能够不拴着绳子和锁链自由地走动,甚至走在红毛中间,简直是匪夷所思。但马杜没工夫去享受此刻。他在颠簸的甲板上艰难地行进着。那名少年看着他那迟疑恍惚的傻样儿,眉头皱得更紧了,没等他走出三步,就粗鲁地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前拖了过去,因此他们还没到达梯子,马杜就差点跌倒了。 第十六章 搏斗 “看来,至少他做那种事还是有点在行的。”约翰·霍金斯乐呵呵地说道,看着这个非洲少年用黝黑灵敏的双手从母羊的奶头中有条不紊地把鲜奶挤入一个小桶。“要是你能教会他伺候我用餐,让他穿上基督徒的衣服,那就真算你立功一次了,汤姆。” 那头母羊也许是被霍金斯的说话声惊到了,瞅准时机就挣扎着站了起来。汤姆并没有把羊拴得很紧,于是母羊抓住这个漏洞,扭动着脑袋挣脱开他的手,再猛地顶住他肚子,把他顶得一屁股坐倒在甲板上,慢慢滑往背风处。他紧抓着套在母羊脖子上的缰绳,而羊则使劲扭着脖子偏向侧边,拼命地想要挣脱,连蹄子都踩到了小桶里面,直到非洲少年和两个乐不可支的水手将它制服。汤姆站起身来,用缰绳紧紧把羊脑袋拴紧,而那个非洲少年则用令人费解的部落语言呵斥了他几句,然后又将双手轻轻地搭了在奶头上。 “他显然是在教训你,汤姆!这种事情还是他们更擅长,汤姆。”乔治·菲茨威廉悠闲地靠在后甲板的栏杆上,被逗乐后慢条斯理地调侃起来。“也许你应该跟他学学!” 汤姆对这事敢怒不敢言。就算上将确实需要一名非洲侍从,找别人来干训练非洲奴隶这种丢人的活肯定也不成问题。上将当然知道自从西蒙死后,他就一直对非洲人恨之入骨——而他现在却被迫每天从早到晚都跟这个非洲人在一起!两天前,菲茨威廉提到这两个小男孩差不多一般高,如果那个瘦削的非洲男孩吃好点,两人的体格也会差不多。上将听到这话就让汤姆负责训练他。从汤姆接过这项差事至今,他都没有因此受到过任何赞许——反倒在出问题的时候引来一阵责备或嘲讽。再说了,这人跟西蒙同样一无是处,而且还是杀害西蒙的凶手的同伙,总是要跟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也让他很是恼火。 在汤姆眼中,是这个少年自己把事情弄得更糟。的确,有些事情,像挤羊奶、喂小鸡和照料仅存的两头猪这些农活儿,他很积极,也相当勤快,显然在家的时候他就做过。但轮到学习餐桌旁站立礼仪,怎样倒酒、端盘子以及听到召唤如何应答,他就摆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而且对于自己被从货舱解放出来这事也毫无感激之情。 上将还专门让人给他做了套男侍从的行头。可到他穿戴这套行头时,他跟头蠢驴一样笨拙。汤姆甚至有点儿同情他。根据菲茨威廉的指示,这套行头被做成了宫廷样式,上面堆砌着所有令人敬畏的宫廷元素——宽大的白色飞边领、阔袖衬衫、要系二十八颗纽扣的紧身夹克、吊带马裤,还有打底的紧身裤和时髦的尖头鞋。整条船就没人适合穿这套衣服,更别说马杜这辈子除了简单的棉衣棉裤之外从没穿过别的,甚至以前经常衣不蔽体。 不过汤姆可没想那么多。他不仅要教那个男孩如何穿好这身行头,还得说服他一直穿着。这事让汤姆十分困扰。上将和其他大多数人都对这套行头极为满意。衣服做好后,他们坚持要马杜——他们现在叫他塞缪尔——整整一周都穿着这身行头在桌边伺候,甚至常常让他白天也这样穿着随侍在旁。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衣服弄坏了——马杜踢掉鞋子还把第一双鞋扔出船外,不然就是用蛮力脱夹克时扯下纽扣,似乎这套行头对他是一种束缚。每当他那么做或是穿衣服磨磨蹭蹭的时候,汤姆上去就是一拳,就像马杜活该被揍似的。不过他似乎从来没有从挨打中吸取教训。他只是佝着肩膀、埋下头,不管做什么都毛手毛脚不说,动作还越来越慢,导致挨打的次数越来越多。 马杜的名字似乎也成了一个问题。汤姆想不出“塞缪尔”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不过这名字的主人自己显然很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一开始马杜对这个名字还是挺接受的,也确实掌握了几个单词和指令。几天后,他就能够边做表情,边用手比画,开始用自己掌握的单词交谈和提问。汤姆一度以为他很聪明;与此同时,船舱上下,尤其是那些绅士们开始即兴模仿“塞缪尔式发言”逗趣儿——不好好说话,眼珠子乱转,对东西指指点点、嘟嘟囔囔。这倒是让马杜变成了大家的开心果儿,甚至连汤姆也觉得很好玩。 但是后来塞缪尔自个儿不情愿了,渐渐不大说话。听指令时他故意板着脸,一点一点地调整自己慢吞吞的节奏,直到他精确掌握了不会招来怒骂或殴打的做事节奏。他似乎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只有在当他确定汤姆心情好的时候,会试着说说话,而且话题总是关于他的名字。 他总是把“我不系塞缪尔,我系马杜”挂在嘴边,有时会说成“穆迪”或是“马蒂”。他明显喜怒无常,而且行为古怪,水手们自然留意到了。缆绳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叫声:“来啊!穆迪,开心点儿。给我们跳个舞!”或是“马蒂!给我们带些坚果零嘴上来?”紧接着一阵哄堂大笑,直到上将出面制止了这种情况,那个男孩只好闷闷不乐地又接受了塞缪尔这个名字。 反抗来得毫无征兆。主舱里面用餐完毕后,汤姆看着塞缪尔脱下侍应服,以免他将衣服扯烂。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船穿行在明镜似的海面,所有的风帆都已展开,试图尽揽兮若柔丝的微风,这是过去几天里所有人的感受。几乎所有的绅士都到了甲板上,欣赏着夕阳西下时最后一抹灿烂的紫色晚霞,以及第一抹月光在船尾和两侧泛起的粼粼波光。于是两位少年难得地独自留在主舱内,只有橡木桌和绅士的海员箱为伴。 汤姆不耐烦起来。他也盼着去甲板,而塞缪尔正在慢吞吞地脱掉身上这些奇装异服的束缚,好像要花上一辈子才脱得完,似乎还乐在其中。汤姆轻轻地骂了几句,从船尾的窗口望出去,外面最后几缕日光正渐渐消失。 “快点,你个又笨又懒的贱种。”汤姆说道。“快点换好衣服。” 塞缪尔瞥了他一眼,几天以来首次如此,然后冷冷地瞪着他。继续若无其事地解纽扣,速度比先前还要慢。 “我说了快点!”汤姆吼道。“真是欠揍,你个黑蛮驴!我知道你的把戏,我可不会吃那套!” 汤姆原本坐在桌子上悠闲地晃着腿。他跳了下来,大步上前去,愤怒地拽开塞缪尔的双手,亲自动手去解扣子。塞缪尔的手慢慢地滑落到身体两侧。之后,汤姆记忆中从这个非洲少年纤瘦的身体里感受到了一股蠢蠢欲动的力量,但那时他没去理会。 直到塞缪尔一拳击中了他的腹部。 汤姆痛苦地呻吟着,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几步。还没回过神来,那黑人少年的双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不断收紧,拇指死命地往里按,让他无法呼吸。汤姆双手反扣住塞缪尔的双臂,掰开他得以脱身,紧接着猛扑上前,挥拳打向塞缪尔的脸部,但塞缪尔把脸一转躲开了这一拳。汤姆的手臂毫无威胁地从塞缪尔头顶划过,反而被对手趁机抓住,并顺势给他来了个过肩摔。只听见砰的一声,汤姆重重地撞在船舱壁上,双脚砸烂了侧窗上两面镶有铅条的玻璃,以至于落地时碎玻璃在他脚上割破了好几道血口,最后他只得蜷缩着身子倚着墙,大口喘着粗气。 一时间那非洲少年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办。他死死地瞪着汤姆,胸口由于那番奋力搏斗还在轻微起伏着。等到汤姆缓过气来挣扎着起身时,马杜又扑了上去,一边膝盖顶住他胸部,另一边压住他的上臂,同时一只手按住他的喉咙,将他摁在墙边。汤姆的另一条手臂卡在侧面墙上,左脚还挂在窗口残留的锯齿状玻璃上,无法动弹。 两个少年相互瞪着对方的眼睛,一动不动。外面没人听到动静吗?汤姆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那只被卡住的手,暗暗摸索自己一直别在腰间的短刀。终于,他摸到了!要是胳膊没卡在墙边,自己可以使得上力就好了!但正当他笨拙地用手指想把刀从刀鞘中拉出来时,不料一个强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并将刀子夺了过去。汤姆只觉得脖子被扼得越来越紧,呼吸越来越困难。他一边挣扎一边无助地瞪着马杜,而马杜举着刀子在他眼前左右比画,似乎在琢磨该刺向哪里。汤姆扭动身子奋力挣扎,但一点用都没有。他可以感到喉咙中的气息正一点一点被挤空,全身的力气也越来越弱。最终他瘫软下来,眼前开始发黑,不停打圈儿的刀尖逐渐模糊起来。 突然,卡住喉咙的手松了,汤姆又能够呼吸了。他明显看见刀子在眼前悬了片刻,然后被不屑地扔了出去。马杜吐了他一脸唾沫,站起身来。 汤姆一动不动地躺着,像头溺水的猪,喉咙很痛,但还是得大口吸气。当时他被收拾得神志不清了,以至于没有留意到冲进主舱的那群人的喧嚷声。当他终于可以挣扎着坐起身时,罗伯特·巴瑞特却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躺回去,一边将他还在流血的那条腿从玻璃碎片上取了下来,一边像头熊一样咆哮着呼叫大夫。汤姆摇摇晃晃地坐起身,看见塞缪尔正被乔治·菲茨威廉狠狠地押在地上。三名绅士则在一旁兴高采烈地相互攀谈,其中一人还举着从地板上找到的那把刀子。 “我亲眼看到那双邪恶的手里握着把刀!要不是汤姆把刀打落在地,他可能早就被捅成死猪了,没错!” “他已经跟猪差不多了——瞧他的脚!” “这就是想要感化异教徒的下场!这么做纯粹是自以为是,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 “我想让动不动就引用圣经的弗朗西斯·德雷克来看看!你这野蛮的小屠夫——我要揍你耳光!” 乔治·菲茨威廉还真那么做了,朝着马杜脑袋左右开弓各来了一拳,直到船长那熊一般的吼声将他镇住了。 “先生,放开那个小伙,行吗!这里不是街头打群架!这条船上的裁断权属于代表女王的上将,各位都要搞清楚这点!” 两人相互怒目而视,船舱随即陷入了沉静。汤姆想起了旅途中早些时候发生的一场恶斗。当时菲茨威廉也被卷入其中,并且差点因为暴动被处决了,最后幸亏大多数海军军官求情,巴瑞特也帮忙求了情,才得以幸免。菲茨威廉停下了手,生硬地点了点头。 “好吧。上将肯定不会追究这事。”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上将和大夫几乎同时赶到。大夫看见血迹后,默默快步走到汤姆身边,然后厉声吩咐助手去取水、药草和布条。上将见状粗略查看了下伤口。 “没有致命伤。大家都冷静下来,先生们,那样我们才不会乱下结论。菲茨威廉先生,你为什么扣住我的侍从?” “因为他要杀死小汤姆,阁下。我进来时,这个暴徒正骑在汤姆身上,刀子已从刀鞘中拔出。凶器就在这里。我早说过最愚蠢的是……”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乔治。但我没想到这个小家伙有这么大力气。汤姆,那小家伙站在你身边看起来瘦得跟一副竹竿似的——到底怎么回事?” 霍金斯在长桌桌首专属他那张雕花橡木大椅上一坐,船舱里顿时一片肃然。 “他先动的手,先生,还……”汤姆噎住了,因为一说话喉咙就疼,同时用手抹掉马杜喷在他眼睛上的唾沫。他愤愤地朝那黑人少年瞥过去,发现马杜也正望了过来,面无表情,但那傲然的沉默对汤姆来说几乎是一种羞辱了。 “他动手打你?为什么?” “他无理取闹,先生。只是因为我催促他快点脱下外套。” 汤姆思考着该怎样回答接下来的问题。是让上将下令把那个黑人少年直接吊死更好呢,还是放他一马等到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再找机会亲自复仇呢? “他抢过你的刀,试图杀死你——是那样吗?” 汤姆朝穿着精致马甲和褶皱翻领的黑人小侍应看了很长一会儿,心想:要是看着他被绞索勒住脖子,就像自己刚才那样透不过气来,不是很解气吗? “他夺走了我的刀,先生。”他感到舱内的紧张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乔治·菲茨威廉笑了起来。“但他没要用刀来杀我。他……有过这样的念头,我觉得,但后来扔掉了。” 汤姆含糊不清地快速说出了最后几个字。这几句话说得很是痛苦,一方面是因为自尊,另一方面也因为受到喉咙伤痛的折磨。让人知道自己被一名奴隶少年打倒,而且命都是从人家手里捡回来的,这多么地难堪啊! 约翰·霍金斯干笑了一下:“哦!看来野蛮人也有怜悯之心啊!要是因为这个吊死他就太不公平了。”他转向塞缪尔,仔细看着他那张置身事外、无动于衷的脸。“先生,你想为自己说点什么吗?嗯?我猜没有。少年,回答我!你为什么要打他?” 马杜脸上闪过一丝表情,介乎惊讶和骄傲之间的神情。没错,那里面的确有种傲意,汤姆看得很清楚。当他刻意将眼神避开上将,漠然望向窗外时,明显抬起了下巴。 “你这个小野种!”霍金斯骂道,声音不大但语气强烈,怒意中还透着对马杜的一丝欣赏,这让汤姆尤其难受。一时间整个船舱都陷入了沉默,而马杜则继续望着窗外。到后来霍金斯笑了,而这笑声也带着对马杜的欣赏,更让汤姆羞愧得胃痉挛。 “好的,先生们,看来至少我是选了个有王室风度的侍应!要是我同意的话,毫无疑问,他会和我决斗的!” 马杜转过头来,纳闷人们为什么在笑,少了些许傲意。霍金斯叹了口气。 “但这里不允许像这样暴力斗殴,也不允许忘恩负义。巴瑞特船长,让水手长给他二十鞭子,好吗?然后把他绑在主桅杆上一天,不给吃喝。那样也许能让他更明白自己的身份。” 第十七章 起义的号角 马杜本来有可能被绞死,或遭受一种叫做“龙骨拖”的酷刑——受刑者被绑住胳膊和双腿,在船的龙骨下面慢慢地从船头拖到船尾。但马杜并不知道这一切。现在他只知道背上皮开肉绽的伤口正传来一阵阵疼痛,以及在颠簸的甲板上面向船尾站了一整晚后,脚下越来越明显的酸痛感。 然而奇怪的是,尽管肉体上正经历疼痛,这段时间却不可思议地让他感到无比平静。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一人独处——身边既没有船舱里像沙丁鱼般挤满的人群,也不必被那个红毛少年阴阳怪气般地催促自己做事情、学东西。主甲板上的那几名水手对他视而不见。这样一来他只能站在这里忍受惩罚;忍受的同时思考着。 他想起了汤姆意识到自己被击败后脸上浮现的那副神情。那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然后当马杜将手指紧紧扼住他喉咙,把刀逼近他眼前时,那表情与其说是畏惧,不如说是惊愕。在那以后,汤姆在其他红毛的面前看起来很愁苦,全然一副傻乎乎的样子。那让马杜有些欣喜若狂,甚至还夹杂着不能让红毛察觉的轻蔑。 开始动手时他原本是想杀掉汤姆,而不是去羞辱他。这个臭小子就是杀害谭巴的凶手——为谭巴报仇是他的责任。但他没能那么做。之后当鞭子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时,他一点都不曾挣扎,也不曾希望它停下来。他觉得抽鞭子的不是水手长而是谭巴;打下来的每一鞭都在嘲讽他,这种嘲讽让他再没脸留在玛尼族。 就算他能逃回到家乡,他也不可能重新成为一名玛尼武士了。他已经背叛了谭巴两次——一次是他本应该跑去救他,另一次就是现在,他本应该为谭巴报仇。第一次他可以推托自己脚受伤,而且来不及反应;而这一次却没有任何借口。这次他知道该做什么,却没做到。是他自己选择这样做的,因此惩罚也是应得的。叛徒就不再是部族的成员。辜负朋友的人就不配拥有朋友。 大船在午夜的海面吱嘎吱嘎地颠簸着前进。甲板上有几名水手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当他似空气一般。马杜耷拉着脑袋,不停地哭泣。他无声无息地哭了很久,哀悼着自己失去的一切。他想起了像武士一样战死的继父诺耶,被敌人击倒的同时也给了对手致命一击;他想起了母亲和小妹妹艾葵菲,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还活着。他再也见不着他们了。不过他母亲是松巴人——松巴人应该会注意到她的文身吧!而且她还很漂亮——松巴人会不会饶过一个漂亮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呢?但他被红毛押在小艇上朝大船驶去时,他也见到女人和孩子在沼泽中挣扎。 即便她们能幸免于难,现在也音讯全无。马杜仰头望向夜空。视线穿过像幽灵一样飘在空中的灰色船帆,看见星团在头顶上缓慢移动。现在就剩下他自己孑孓一身了,如同飘零在无尽黑暗苍穹的一颗星星,甚至下面货舱中的那些一起被俘的人也跟他形同陌路了。没有了部落,没有了家庭,没有了朋友,起事后逃跑的想法也就没了意义。他做的任何事情都因一时冲动,对自己的状况不会有什么影响,而且还完全受制于别人的权势,以及自己无法掌握的无常命运。 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多半预料到自己无法完成本该做的事。当他的手指扼住汤姆的喉咙,将刀握在手中时,他想到的,不是复仇,而是谭巴的死已无可挽回这个事实。不仅是谭巴的死,诺耶的死也是如此——整个村子的人不是失踪就是被害,就算杀掉汤姆也于事无补。他们的在天之灵也无法看见自己的所做作为,因为没有灵魂能穿越这么大一片海域。他只不过在徒增更多的血腥和杀戮,而红毛和松巴人就曾这样对待他的族人,于是他顿感报仇已经毫无意义。 就剩他一人了;他再也不想卷入任何杀戮和痛苦,即便那个红毛罪有应得。 他和汤姆本应早就共赴黄泉,然而这一刻他还活着。还能活多久,他不知道——也许红毛会任他渴死、饿死。但他虚弱得无法虑及那些——死在这里至少要好过死在拥挤、臭烘烘的牢房。早死好过晚死。 马杜被绑在主桅杆上,这让他有机会观察红毛是如何在桅索上爬上爬下以及怎样调整缆绳来控制那些被风吹得胀鼓鼓的巨大布片——他们称这些布片为“帆”。他们的行动遵从后甲板上那个黑胡子大高个的命令,也就是他们称之为船长的那个人。这晚马杜发现风势变幻不定,于是他们频繁地调整船帆;在他们调整方向的过程中,船长一边注视着他们干活,一边留意船只的转向和风帆的摆动。 汤姆提着灯笼上到了甲板。灯笼的光在风帆上映出人们巨大的身影。他弯下腰,整张脸刚好被放在后甲板上叫做“罗盘箱”那个玻璃盒发出的光照亮了。这触发了马杜极其不安的记忆,就像黑暗中突然划过的一道闪电。他脑中又浮现出艾葵菲被人抓住头发,火光中刀锋倒影逼近她喉咙的情景。那个几乎杀掉艾葵菲的少年原来就是汤姆!一样的红褐色头发,一样苍白干净的脸,白牙闪着一样的光!马杜绷紧了绑绳,又想起自己那时怎么就没抓住机会杀了汤姆。接着他又想道:不管怎样他推开了艾葵菲,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却放过了她。就像我对他做的那样。 船尾曙光初现,一望无垠的朦胧海面上,舰队中的其他船只像幽灵一样现身了。形形色色的水手上到甲板来,有的一边嘲笑马杜一边朝他的方向吐口水,还故意在附近吃吃喝喝逗弄他,至少看上去是故意的。不过马杜没去理会,过了一阵他们也就对他失去了兴趣。 然后第一批非洲人从货舱中被带了上来。他们好奇地聚集在马杜周围,直到水手长挥着鞭子将他们赶开。奇怪的是马杜觉得自己跟这些同胞并不比跟水手更亲近。有一两个人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简短地解释了下。但对自己来说,他们都是陌生人,并非来自自己村子。除了那个关押他们的货舱,他们对这条船的其他部分一无所知。 可是当听说自己不在货舱期间,他们被人冲洗、逼着跳舞时,马杜告诉自己把他们当作陌生人这种想法不对。如果有人算得上是自己人的话,那一定是货舱里的这些人。他无法独自生活而不与任何人发生联系。如果他活下来,如果他能自由活动,他就应该利用自己掌握的所有关于这条船的信息帮助大家逃离,然后掉转船头驶回故乡,按照之前在货舱下面听到的大家讨论那样做。 只要他能获得自由……太阳越升越高,耀眼的日光直接照在马杜脸上,他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舌头在干燥的嘴里肿起来了。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怔怔地盯着闪闪发光的海面,幻想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在蓝色的深海中游来游去。这时哪怕淹死了也是幸福的。后来,稍微清醒时,他看见船长在给汤姆演示一些东西,和罗盘箱、太阳的高度以及上校举到眼前的直角仪1有关。马杜留意到汤姆似乎领会得很慢,船长很不耐烦——于是他脑中浮现出自己做那些事的样子,比他们做得要好,让汤姆自愧不如。只要获得自由!他也许能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人,让别人服从和羡慕,就像在挨鞭子之前其他囚犯羡慕自己的好衣服那样。他怎么会蠢到和自己的好运气作对啊!于是他下定决心,只要获得自由,他就要去学会与船有关的一切事情。力所能及的时候帮同胞们逃脱,当然是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只要获得自由! 伊赞杜、伊迪戈、奥卡佛还有其他几个曾经和他锁在一起的人都被带上了甲板。他们看见马杜后狠狠地骂起了红毛。伊赞杜唱起歌来。 起初他们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挽歌,悼念很久以前陷落的伟大的玛尼城,就像现在的孔卡城一样。他们唱得很轻柔,胆怯地频频往后张望,害怕挨鞭子。不过,虽然红毛好奇地望着他们,却并没有动手。于是大家一个个忘我投入,想到自己村子里人们围绕着篝火唱起这首歌谣的情景,而如今再也回不去了,歌声越来越悠扬,越来越悲壮。这首歌更加重了马杜心里的悲哀,对他而言不仅仅有部落被击败的国恨,而且还意味着自己再也无法重回部落了。泪水一下子涌到了眼眶。透过泪花,他隐约看见那些红毛靠在一起,嘴角泛起了微笑。一曲完毕,他们又鼓掌又喝彩,似乎也被这歌声打动了。 伊赞杜和其他人都惊住了。不过只停顿了一下,他又唱起了另一首歌。这首歌没那么悲凄。其实,这是一首古老的歌谣,唱的是蜘蛛之神安纳西把一个很丑陋的老男人描述得年轻英俊,哄骗一位盲女嫁给他的故事。整首歌曲调轻松诙谐,因此一开始其他人都惊讶地看着他,觉得这种时候可不该唱这么荒唐的歌,不想跟他一起合唱。但是歌词渐渐开始变化:每一小节中,原本是盲女在抱怨丈夫身体某个部位可能很丑陋的歌词,都被伊赞杜都改成了描绘红毛的话!其他人渐渐会意,一起吟唱起来以回应伊赞杜,等着看伊赞杜下面又会怎样添油加醋;到了最后那节,也就是盲女突然恢复视力的时候,伊赞杜唱道: 你怎能让一个姑娘嫁给这样一个怪兽,这样一个恶鬼! 脸上猩红又多毛,周身汗臭加酒臭! 这样的魔鬼生下来就该淹死! 大家情绪饱满地合唱着。红毛像之前那样鼓掌大笑,而伊赞杜和其他人则四处环顾,自始至终神情冷漠,只在眼睛里闪着解气的快意。马杜看见上将在船尾微笑着俯视这一切。成功更换歌词的行为在他心中激荡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如果他们能像这样糊弄红毛的话,别的事上多半也行! 当晚马杜被放了下来。站得太久了,他早已口干舌燥,意识不清。大夫在他背上的伤口上抹了盐,以至于他的背上好像着火了一样,疼得他惨叫连连,想要挣脱,引得红毛水手们哄堂大笑。后来就在疼痛开始减退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给他送来一些水,而且在他想要大口豪饮时及时制止他,只让他慢慢啜饮,然后给他盖上毯子,让他就地躺平睡去。第二天,他照常复工,汤姆还是他的监工。   1 直角仪(cross staff)是在星盘之后被使用的天文测量仪器。 最早出现在1300年的欧洲,到十七世纪中叶被使用在航海上。 如同星盘一样,它用于测量太阳或一个星的高度来帮助船员确定纬度。 第十八章 航海训练 汤姆发现那次惩罚对自己的管教工作很有帮助。他的小下属安静了下来,起初有点虚弱行动不便,但变得更加温顺好学。现在看来他似乎没了抵触情绪,再未尝试恐吓汤姆或是让他想起曾经的不愉快。汤姆断定这个非洲少年真正地变了,吸取了教训。 汤姆还发现自己也变了。西蒙之死痛入心扉,这份悲痛渐渐跟对陌生非洲大陆的恐惧和猜疑纠结在一起。他已经见识过这片土地上的武士远比之前预想的强悍机智。他一直痛恨这片土地。西蒙就在这里失去了生命,而他有时也担心自己永远无法逃离这个地方——这里会把自己变成一个凶残的野蛮人,就像其他人在攻击孔卡城时那般模样。杀了不计其数的人!惨不忍睹!然而,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妇孺有可能也被杀掉了,没有想到现实里有更多的血腥和悲痛。 出了海他才得以解脱,心情舒畅起来。西蒙的大仇已报,而且是以牙还牙、加倍奉还了——尽管那种方式也许不是他想要的。汤姆不再因奚落舱室中的俘虏而幸灾乐祸;他试着忽视他们,好回避他们的惨状触发的不快和痛楚。见到他们开始唱歌让他很高兴。他觉得这说明他们处境还过得去。马杜变得顺从更是让他欣喜。他厌倦了复仇,开始思考西蒙和弗朗西斯曾经说过的话。英国人做的事情确实有残酷的一面——说到底,没有人的双手是干净的。于是,几经犹豫,他拿定了主意,要力所能及地弥补自己对所有非洲部族犯下的罪孽。一个简单的方式就是和马杜交朋友。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汤姆下了极大的决心——然而,他惊奇地发现这比他之前预想的要容易。马杜获准在背伤痊愈前不用穿侍应服,这样就少了引发他们直接冲突的一根导火索。汤姆也不再坚持叫他为塞缪尔。接下来的几天里,马杜积极地努力学习英语,而且对汤姆喜欢的事情也渐渐表现出了兴趣——船员的基本任务,包括学习如何收放风帆,以及其中的原理。 马杜把手搭在从主桅杆桁端的背风面绑到桅杆的那根绳子上,问道:“绳子——定帆索?” “背风定帆绞索。”汤姆纠正道。“定帆绞索。看,船迎风前行时我们就用它来支住帆板。” “迎风?在哪里?”马杜四处环顾哪里可以找到这根被称为“迎风”的绳索,全然不顾后甲板上水手们的哄然大笑。汤姆也忍俊不禁,不过他发现鼓励马杜比让他住嘴更有意思。 “不,不对。迎风不是绳索,而是一种航行状态。瞧这里。” 汤姆拿起巴瑞特船长教自己导航时用来计算的那个图板,画起了图,来展示风向和船的各种姿态。马杜弯下身,仔细地看他在图板上作画。 “瞧,你看到的就是我们现在的航行状态,风向和我们前进的方向一致,这是最好的航行姿态。所以我们要像这样固定帆桁——如果从上面看下来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但如果风是在横梁前面打转,那么——看,这是风向,对了,接下来呢——如果我们要向西航行,那就得迎着风走,像这样固定风帆,看见了吗——把帆拉得和龙骨平行,两侧对准船头船尾,这时我们就要把定帆绞索往这边系紧。” 马杜脑子飞快地转,竭力想跟上思路,绞尽脑汁想要把图板上的例子、汤姆所指的风帆状态和缆绳位置,以及耳边一连串听得似懂非懂的话语联系起来。三天前,他好不容易听懂了“风”这个词,那是一个很大的进步——然后当他看出汤姆在图板上用箭头代表风向时就更是算得上是个飞跃。但有很多其他的单词:他他明白“go”是“走”的意思,但是不懂得“makeanyway”代表什么;他知道“west”、“east”、“north”、“south”代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而且他自认为已经搞清楚了这些方位跟太阳升降周期的关系,但这些还跟一个小卡片有某种联系。那个小卡片在一个叫做“罗经柜”的玻璃盒子里面飞速转动,而且夜里还能看到它闪闪发亮。这东西是他琢磨不透的一个谜。 无论如何都要表现出兴趣浓厚的样子,即使是不懂装懂,这样汤姆才不会泄气。 “现在就不是侧风了。风从船尾吹来的——像这样!”马杜小心翼翼地指着其中一个图案,汤姆满意地点点头。“正是,马杜小子——你终于开窍了啊!那这个呢?” “侧风。”马杜也笑了,和汤姆一起会意地笑。这样子的场景在之前马杜可是想都不敢想。不过这种时候,他的笑容里总是潜藏着一种汤姆不知道的快意——他正在赢得这个红毛少年的信任,引诱他泄露那些总有一天能将红毛打发到甲板下面,同时让船掉头向“东”而不是向“西”航行的知识。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有点儿喜欢汤姆了;也许等到那一天,他不会杀掉他,而只是抽他一顿鞭子,再把他绑在桅杆上一整天。 “看见小家伙们相互指点真是温馨动人啊。”说话的是尼古拉斯·安东尼,那位瘦削憔悴的老商人。他望见两人头挨着头一起伏在图板上。马杜一头卷曲紧密的黑发在微风中纹丝不动,反观汤姆那头凌乱的红褐色头发则一缕一缕飞舞着,一静一动相映成趣。“如果小塞缪尔有所长进,也许有一天上将会收获一名黑人水手,而不是黑人侍应。” 罗伯特·巴瑞特乐得吹起了他的黑胡子。“小汤姆肚子里那点儿货还不足以带出一个水手,看他今天正午怎样观测时间就知道了。他让咱们一晚上就往北偏了差不多两千公里!要不了几天他就可以把我们带回撒哈拉沙漠——那时我们就真的需要一个黑人水手,再把我们安全地带回大海!” 几个绅士哄然大笑。汤姆的耳根子都红了,尽管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不断移动的甲板上测算太阳的高度,再用数学表格推算出正确的纬度本就不是他的强项。至于经度,往东或往西走了多远,没人知道,甚至连船长都不知道怎样计算。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通过计算自己航行了多少天,以及观察抛到船舷外的木头估测航速,然后推测出来。 尼古拉斯·安东尼环视了一圈,转头望向蓝色地平线,只有千变万化的云彩让人感觉船在移动。 “其实我们正在一个沙漠里,只不过沙子变成了海水。巴瑞特船长,你觉得还要多久才能看见陆地呢?” 巴瑞特瞥了一眼头顶桁梁上全部展开的风帆。时断时续的微风正带动着大船无精打采地穿过一片波澜不惊的海面。 “恐怕还得要一两周。这条水路很长,——完全没有我们先前希望的那么快。” “是啊——每天还要忍受这些黑鬼难听的歌声!”又一群俘虏被带上甲板开始唱歌,乔治·菲茨威廉恼火地骂了出来。 “但你也要看到这样做的效果,不是吗?出海六周才死了十来个黑人!想想达克特金币1吧,菲茨威廉大人——货真价实的西班牙达克特!”尼古拉斯·安东尼责怪似地朝旁边这个慵懒的身影皱了下眉头,而菲茨威廉挑起一边眉毛,轻蔑地望向下面的主甲板。 “是啊,我们肯定会大赚一笔。大赚特赚,我希望。但是,你真的确信,要是不让他们这样群魔乱舞,就会死更多人吗?” “我确信。你没看见他们一开始唱歌眼中就恢复神采了吗?没发现他们瘦弱的四肢伸直开了,看起来开始有人样儿了吗?” 菲茨威廉嗤之以鼻。“要我说,那不过是装模作样耍花腔。我可不会花上25达克特去买一个。不过,虽然我饱受折磨,我的手下倒是挺享受的。” 非洲人的歌唱确实取悦了水手们。大家开心地聚集在非洲人四周,唱得好时偶尔就赏赐些长了虫的饼干或者腐臭了的猪肉,而如果唱不好就会拳打脚踢还泼冷水。有一两个水手甚至开始打赌单个非洲人可以唱多久或唱到多响亮。两天前,当船队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原地转圈时,耶稣号、朱迪思号和米利安号进行了一场比赛,由公正无私的上将当裁判,看哪条船拥有最佳非洲合唱团。让耶稣号的人没想到的是,德雷克的朱迪思号赢了。 “不过让我吃惊的是,小塞缪尔居然和他们一起唱歌。”尼古拉斯·安东尼转向汤姆说。那时他正站在后甲板上的绅士们旁边。“我还以为他这会儿上来肯定会出丑呢。” “不会的,安东尼先生。你要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汤姆高兴地咧嘴笑了。“要是你想的话,他还会把歌词都告诉我们。喂,马杜,他们唱的什么你肯定知道。来告诉我们。” 站在后甲板栏杆旁的马杜紧张地转过身来。他原本正站在那里用手轻轻打着节拍,全神贯注地听歌。他现在总是穿着欧洲人的鞋、绑腿、马裤和衬衫。除了黑色的皮肤,他和主甲板上那些被绑在一起的肮脏不堪、衣不蔽体的人没有任何共同之处。马杜看起来神采奕奕,四肢有力;而那些人看上去无精打采,身上还带着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疤和烂疮,胳膊和腿都由于缺乏运动而显得瘦骨嶙峋、虚弱无力。 “你刚说什么,汤姆?”马杜问道。为了拖延时间,他故意把英语生词说得扭扭捏捏,听起来比他们的感觉更笨拙。 “我想你告诉我们他们唱的什么。你把歌词用英语说出来,明白吗?”汤姆慢慢地说道,很高兴有机会展示他对塞缪尔的善意给自己带来的好处。 “好的,汤姆。他们……他们唱的是玛尼人的一首老歌。很久以前的故事。” “好,不过你刚才没有说到重点。给我们讲讲故事说的什么。”汤姆皱起了眉头,有点儿奇怪马杜为什么会扭捏起来,而且突然显得很紧张。 “好的,汤姆。话说……”马杜吞吞吐吐地讲了一个关于蜘蛛神安纳西的老故事。他说得尽可能简略。绅士们听完都笑了,汤姆也很满意。 “看,你做到了!你的英语进步了。” “是的,汤姆。”马杜按照之前学的样子鞠了个躬,然后转过身去,绷紧了脸,这样,只有眼神才透出他内心的忐忑。他意识到自己把栏杆抓得太紧,赶紧松开了手,突然打起了节拍来让自己放松,因为他知道红毛只会把这个举动当作自己的特殊癖好而不会起疑。现在,尤其重要的是接下来在听到歌词的真正含义时隐藏好自己的感受。 他看见红毛中最强壮,同时也最残忍的水手长在离伊赞杜和伊迪戈不到十米远的地方笑着听歌。当时他们正唱到这里: 脖子带疤的必须死!我们要扔他去喂鱼。 连同其他人——他所有的兄弟! 有一名威猛的杀手把他们扔进水里! 没法呼吸,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他们都要去死! 这些红毛居然以为俘虏是因为高兴或消遣而唱歌,真是笨得可以!这首热情洋溢的歌继续唱着,唱出了伊赞杜早就制定好的计划:他给每一个人,每一小队分配了任务,到时候大家都知道该往哪儿去,该攻击谁,这样红毛就会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反应。 奥贝利卡和伊迪戈 领着来自苏那裕美的人 攻向巨大的火筒。 杀掉炮手浇湿火药 将火柴扔进水里——这必须做到! 奥卡佛和奥可可 海亚美、哈勒和奥康可 击杀主甲板左边所有的人! 来自左鲁芬那的男人 和勇敢的乌左乌罗人 在主甲板右边依样行事——我们都相信他们! 让伊赞杜、伊克扎马 带领孔卡来的七条汉子——伟大的国王卫士 勇猛地冲向上甲板 冲向小公鸡一样趾高气扬的红毛王! 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该绑的绑,叫他们做啥就是啥! 这歌声就这么唱着,响亮又自信,不仅取悦了红毛水手,也清楚地指明了每个非洲武士的任务。但是马杜看着他们虚弱无力、伤痕累累的身子,不禁怀疑他们是否真像他们自己以为的那样,强壮到足以对抗红毛。但现在想这些毫无意义——他们相信自己能做到,这才是最重要的。 马杜希望逃跑计划不是在明天。如果计划失败,他失去的比谁都要多。作为逃跑计划的一环,有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叛徒——跟其他人相比,红毛对他一直很好。再说即便偷袭成功,他也还不知道如何驾驶这条船。 但是,伊赞杜还在坚持用低沉的声音发出简短的命令——而到现在为止马杜也一直在发挥自己的作用。有一天晚上他设法盗取了三把刀,用布裹上,透过栅栏的缝隙抛到货舱中,而这就是俘虏们仅有的武器。三把刀!看上去少得可怜,而他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而且那时他还一直觉得自己肯定会被发现。有时他感觉自己活在梦中,梦里那些红毛其实知道他所有的计划,只是红毛故意装傻,拿他们取乐。但他必须坚持下去,同时祈祷红毛毫不知情。 明天就要发起攻击,伊赞杜唱到。马杜需要潜伏在主甲板上总是用来训练的那支枪旁边,攻击开始后就偷走火柴,并浸湿火药。歌声收尾时,马杜看着伊赞杜和伊迪戈,寻思着在他们最后一次被赶下去之前,还有没有事情需要通知他们。 “现在到你了,塞米,继续啊!让我们瞧瞧你能不能和他们那些人一样唱歌打鼓!” 这些红毛真是蠢到头了!马杜没料到汤姆真将自己推向了通往主甲板的楼梯边,然后一个水手递给他一只从村里偷来的粗糙小皮鼓。这鼓马杜还曾经帮他修补过。几个红毛咧开嘴笑着,露出黄色板牙,在一张张毛茸茸的丑陋脸庞映衬下更显突兀。他们很喜欢马杜的表演,以至于开始将他当作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吉祥物,而不是威胁。 那天晚上下起了雨。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毫无征兆地打下来,仿佛在和一道道波浪窃窃私语,在船只之间的海面泛起无数细不可见的水花和涟漪,像冬天麦浪翻涌的麦田。人们冲上甲板,丢开衣服,在漆黑的夜空中大笑着尽情享受雨水带来的爽朗。大家把船帆折成漏斗状,好把上面积累的雨水导入水桶。等到一个个大水桶都灌满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运气好的话,这些水足够撑完剩下的航程。就连一直睡在甲板上的人都高兴了起来——仿佛上帝突然想起了他们,在半夜里送来了祝福。 阵雨过以后紧接着风起浪涌。海风推着老耶稣号笨重的船头在海面披荆斩棘,威严地向西缓缓而行。雨后第二天,首批非洲人被带上摇摇晃晃、又湿又滑的甲板。那时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因此和平时相比,更多人留在船舱里,而其他大多数人,包括汤姆,都在忙着整理船帆。这样一来,除了当班看守奴隶的几个红毛以外,谁都没有去注意那些瑟瑟发抖、浑身湿透的非洲人。 攻击毫无征兆地打响。一开始,汤姆听见一阵幽咽的叫喊声以及有人落海水花四溅的声音,等他转过头去时,他看到又有两名水手颓然倒在甲板上,其余的人正在回旋炮周围和奴隶进行激烈而无声地搏斗。两个湿漉漉的黑色身影弯腰从水手长的腰带上割下钥匙,迅速向着目的地冲了下去。 等汤姆丢开缆绳冲上前帮忙。炮台周围的水手已经杀掉了两个非洲人并制服了另外三个,还有一个人怒目圆睁,瘦骨嶙峋的大手拿着刀,发疯似的冲上后甲板楼梯,结果被船长迎面一枪击毙倒地。他看见塞缪尔瞪着眼睛站在后甲板上,一动不动,仿佛在梦境中一样。下面货舱里发出猛烈的叫喊声和扭打声,然后偷走钥匙的那两个奴隶也被抓住了。叛乱持续了两分钟就结束了。 汤姆和其他船员一样都惊呆了。本来他已经把这些被锁在甲板下狭小空间的奴隶当作逗乐的宠物而不是人——而宠物应该是不会造反的。反抗的人被抽了一顿鞭子然后锁到了下面——他们所值的价钱让上将决定不能大规模吊死他们——死去的几个则被草草扔出船外。汤姆怀疑了塞缪尔一阵。但那个非洲少年在自己的同胞被砍倒时什么也没做,只是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身子僵硬得像只木偶,仿佛在看一场快得令他无所适从的梦境。在那之后,他不折不扣地听从命令,就像一个完全丧失了意志和希望的活死人。 1 达克特金币:中世纪流通欧洲各国的货币。 第十九章 阿尔贝托 在那之后甲板上再没听见欢快的吟唱,只有甲板下偶尔飘来一阵悲怆的歌声——货舱中上百号绝望无助的人发出的庄严肃穆的声音让船上的每一根木头都为之幽咽,这让忙碌的红毛水手们恼火得咒骂声不断。 只有两个人被处决了——伊赞杜和伊迪戈。伊迪戈死前瞪着马杜,而马杜则在恐惧中失魂落魄地盯着伊迪戈,看着他的瞳孔渐渐变大,吊在桅杆上的身体随着四肢的踢打来回摇晃。但那眼神不是在谴责,只因脖子上的绳索将他的生命慢慢挤出身体时眼球也凸了出来。 马杜一次又一次跟自己说失败不是自己的错。他一直站在后甲板的回旋炮旁边待命,随时准备按照计划攻击炮手、浸湿火药;但事态发展得太快了,还没等到他有机会下手,一切都结束了。 要是自己不曾有过些许得意,他或许可以少些愧疚——也许算不上得意,只不过为自己没被发现而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还能够安全地在甲板上活下去。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人再把他当作玛尼人——愤怒的上将不会,汤姆不会,所有人都不会。甚至连受伤的水手长也不认为他具有威胁性。 “那样做真是蠢到家了。你应该提前警告他们,马杜。”汤姆说着将胳膊搭在马杜的肩膀上。两人回头看着从桅杆上取下的那些尸体慢慢飘往船尾,消失在突然涌起的一道破浪和鲨鱼黑色三角形背鳍之间。“就在我们快要到达目的地之际。” 即便汤姆感觉到了马杜宽松棉衣下肌肉的快速颤动,他也没那份细心能想到除了见到鲨鱼时自然产生的恐惧之外还有什么原因。不管怎样,不一会儿马杜就停止发抖了。 他们已经离陆地不远了。那天晚些时候,有两人摇摇晃晃地攀在前桅杆顶部附近的侧支索上,第一次望见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排排低矮的树木和山丘,后来证实那里是多米尼加岛1。 他们来到了库巴瓜城2,这是马杜见到的第一座红毛建立的港口。靠岸后,当船队放下船锚时,先有几艘小船划了过来,紧张地询问他们是谁,马杜这才开始逐渐了解这次航程。他花了好几周时间,问了不少问题才完全弄明白。 俘虏来的奴隶是用来出售的,这点他之前已经猜到——但当他和上将一起上岸后,看到当地人在那些瑟瑟发抖、一丝不挂、被锁在一起的身体上到处捏来掐去时,就像是农夫检查羊羔那样,他还是相当确信他们要被吃掉,恐惧得手脚都无法动弹。而当汤姆发现他为什么害怕时,不禁笑了。 “吃掉他们?天啊,当然不是——你该不会以为我们大老远带他们到这里,就是让西班牙人给吃掉的吧?”汤姆笑得前仰后合,还告诉了其他水手。结果大家都凑到马杜跟前砸吧着嘴,假装要去咬他的胳膊和腿,直到汤姆把他们都赶走了。过了一会儿,见到马杜颤抖得那么厉害,汤姆带他一起爬上前桅楼,试着跟他解释。 “你真的那么想,是吗?天啊,马杜,要知道西班牙人也许是天主教徒,但他们不是禽兽。他们是想让奴隶给他们干活儿——种地、采矿、一些会弄脏手的活儿,仅此而已。” 于是马杜了解到这些岛上的红毛部族,也就是所谓的“西班牙人”,跟英国人是不一样的,就像松巴人不同于玛尼人。这些西班牙人需要奴隶,因为他们懒惰到不愿意自己种地,也不愿自己去做生活中任何简单的事情。随着英国船队航行过一座又一座港口,马杜亲眼所见英国水手们怎样嘲笑那些西班牙人。英国人说西班牙人真是懒到不可救药,如果可能的话,会让奴隶代替自己吃喝,甚至跟自己的老婆睡觉。不过这些西班牙人非常富有,因为奴隶在农场种出的所有粮食以及奴隶从地里挖出的所有金银,都是属于他们的。英国水手十分嫉妒西班牙人的财富,但马杜真的无法理解这点,因为金银珠宝和华美的衣服似乎对他毫无用处,他也真的不懂这些人整天都想做些什么。 这里的两个红毛部落有一种非常奇特的贸易方式,马杜花了些时间才搞清楚。他了解到,那些西班牙人跑到大海另一边挖出金子银子,然后用船运回去给他们的国王菲利普。但是,他们太骄纵太懒惰了,所以需要奴隶代替他们去挖。由于奴隶不断死去或是逃跑,他们每年需要的奴隶越来越多。因此像霍金斯这样的人就从非洲抓来奴隶,再漂洋过海带来这里出售。 这里面的问题是,菲利普国王不喜欢英国人,并且曾经禁止西班牙殖民者从英国人手里买任何东西。因此西班牙人虽然想从霍金斯上将那里买奴隶却又不敢。这就让霍金斯不得不想出些伎俩。 第一个伎俩就是,双方事先串通好,英国人假装攻击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则假装逃跑。西班牙人会把临近大海的一座闲置老房子暴露给英国人,英国人就用大炮把房子炸成碎片。接着西班牙人再朝天放几枪,佯装逃跑,然后登上耶稣号,高高兴兴地购买奴隶。最后他们会写信给菲利普国王解释,他们并不想买奴隶,完全是被霍金斯逼迫的。 可是在一座叫里约德拉哈查的城市,这些伎俩却还不够。一年前,这里的西班牙人对英国人耍心机,骗他们在岸上丢下好几百个奴隶却分文未付。因此今年霍金斯先让朱迪思号上的弗朗西斯·德雷克用大炮打穿了总督的房子,提醒他别忘了自己欠下的债。当这一招不管用时,霍金斯就带着一大群水手上岸,把西班牙人赶出了城。 但这一招还是不管用,因为西班牙总督早就将全部金银珠宝都藏了起来。总督本来就没打算购买奴隶,而是准备把奴隶偷过来。这样一来城里的西班牙百姓原本准备购买奴隶就不能如愿,因为总督逼着他们把钱藏了起来。他们知道钱藏在哪儿,却不愿说出来,因为他们惧怕总督。(况且要是偷窃能奏效的话,他们也想偷奴隶) 等到他们抵达新西班牙几个月之后,马杜不知不觉地对约翰·霍金斯上将产生了敬意,并理解了为什么对上将而言这种贸易方式是一种光荣的博弈,尽管有时太过儿戏。这种贸易方式虽然邪恶,马杜也看出奴隶上岸后会比在船上生活得更好;而且单凭他一人之力完全没法去解救他们。经过那场叛乱,他的脑子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他应该试着刺杀上将,或是从水手长那里偷来钥匙,跑下去放掉全部奴隶,但其中的风险和必败无疑的几率,让他打消了念头。作为上将的侍应,至少他吃得好,呼吸着新鲜空气,不用带着锁链睡觉。运气让他有别于其他人,而随着他学到越来越多航行的知识以及红毛的语言和想法,他慢慢感到自己既像是下面货舱中奴隶的一员,也像是红毛中的一员。 他想,也许母亲作为俘虏生活在玛尼人中间也是同样的感觉;只是玛尼人中没有像约翰·霍金斯那样有魅力的人。上将是天生的领袖,赢得了多数红毛水手的敬仰,甚至是爱戴。大家都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命令,而不是出于害怕。马杜见到西班牙人一个个面色阴沉、眉头紧锁、满腹狐疑地上船,却为霍金斯开放友好的处事态度和以理服人的说话方式而折服,一个个笑容满面地下船。 因此当霍金斯偶尔留意到马杜英语进步了并对航海有兴趣时,马杜产生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对于大多数少年来说,这也许算不了什么,但马杜曾经习惯了诺耶的漠不关心以及惜字如金的赞许,而且无论是在船上还是在家乡,他都需要归宿感。他背叛了自己的部落和甲板下面的同胞,但那已经成为过去,也不完全是他的过错。现在他开始希望自己能在这个新奇的红毛世界拥有一席之地,成为红毛领袖手下一名体面的侍从。随着他学到更多巴瑞特船长传授给汤姆的那些航行技能,他甚至开始暗暗相信,自己有天也会成为一个能驾驶大船的人。 因此,当里约德拉哈查的一个瘦高非洲人上船来问马杜霍金斯是否值得信赖时,他毫不迟疑地点头肯定。那人兴奋得下嘴唇微微发颤,因为这对他下一步行动非常重要。然后他用奇怪的西班牙话犹犹豫豫地告诉了霍金斯他已经暗示过马杜的事情。原来这人是从西班牙总督那里逃出来的一个奴隶,只要霍金斯承诺给他自由,他愿意带英国人去西班牙人藏宝的地方。他希望跟英国人航行到其他安全的口岸安顿下来,远离拉哈查的西班牙人。如果英国人下一步要去非洲的话,他也愿意跟着去非洲。但前提是必须让他重获自由,否则他什么也不会说。 “成交。”霍金斯漫不经心地说道,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见那个非洲人没听懂,他接着又用西班牙语说道:“你将获得自由3。” “哦,谢谢,谢谢,大人。您是我的恩人,我就知道可以信任您,我会永远感激您的!4” 那男子嘴里吐出一连串话来。他的眼睛闪着光,拉住霍金斯的手亲吻了一下,还亲了罗伯特·巴瑞特的手。然后他转过身去,兴高采烈地又唱又跳,手舞足蹈间还夹杂着高声叫喊。这一幕让马杜悲喜交加,因为他想起在家乡时新武士庆典后大家也会跳起类似的舞蹈;正式庆典结束后,少年们就会真正成为部落武士。因此他本应该跳过那种舞蹈,如果…… 马杜偷瞥了一眼那些英国绅士,看见他们抓耳挠腮,皱着眉头面面相觑,似乎不太明白那个人的感受。不过马杜很高兴,终于有一个非洲朋友和他一起远航了。 1 多米尼加:位于加勒比海伊斯帕尼奥拉岛东部,西接海地,南临加勒比海,北濒大西洋,东隔莫纳海峡同波多黎各相望,总面积48442km2。 2 库巴瓜:位于加勒比海,原属西班牙殖民地。 3 原文为西班牙文:Tu seras libre. 4 原文为西班牙文:Oh gracias, gracias, senor. Usted es mi salvador, sabia que podia confiar en usted, siempre le honrare por esto! 第二十章 英国绅士的承诺 那天晚上,一百号人在阿尔贝托带领下出发去寻找西班牙人的财宝。对于马杜而言,离开船只和海洋,再次踏上陆地,进入森林,令他悲喜交加。这里的森林酷暑难耐、枝繁叶茂,就像他记忆中的家乡丛林。这里同样有不绝于耳的虫鸣和鸟叫;有两次他见到了成群的猴子;有一次听见了野生猫科动物那低沉的咆哮声,有点儿像是猎豹。 财宝藏在林中空地里一间小屋子内,那里只有十来个西班牙士兵看守。他们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措手不及,火绳枪乱放一气后就逃进了森林。阿尔贝托欢欣雀跃,得意扬扬地穿上刚找到的西班牙绣花外套,大摇大摆地来回踱步。水手们抬着财宝穿过森林返回船只的一路上,他夹杂着曼丁哥语1和玛尼方言兴奋地向马杜说道,他重获自由之后也会成为一个探险家,再经商赚很多钱成为富翁。他还试着向红毛水手讲述自己的梦想,但他们听不懂他的西班牙话,而且似乎很讨厌他的新外套和聒噪不停的兴奋。 第二天,那个叫做米格尔·德·卡斯特利亚诺斯的西班牙总督登上了耶稣号上,提议用和平的方式进行贸易。他已经无计可施,因为霍金斯既拿到了他的钱,也手握城里居民想要购买的奴隶。总督是一个矮胖的男子,吃力地爬上船,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马杜留意到,总督上船时满脸不悦,因为他看到阿尔贝托穿着新外套坐在一尊大炮上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不过后来霍金斯殷勤地把他迎进了自己的舱室,再出来时看起来心情大悦,跟其他被霍金斯接见过的大多数人一样。 当晚迟些时候,耶稣号上一个大船舱里举行了一场宴会,马杜和汤姆忙着伺候上将、总督和其他船的船长们。总督和霍金斯看上去就像最好的朋友,并交换了价值不菲的礼物。霍金斯送给总督一件镶嵌着金纽扣的华贵天鹅绒斗篷——马杜心想那也许是为了补偿阿尔贝托偷走的那件外套。总督被美酒佳肴打动,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回赠给霍金斯一件点缀着珍珠的女式腰带。马杜想不通女人要怎么穿这种东西,也搞不清这究竟是准备送给霍金斯老婆,还是打算送给英国人跟他提起过的伊丽莎白女王。 第二天正式交易。当看到同胞们全身赤裸、瘦骨嶙峋、可怜巴巴地戴着锁链眯缝着眼睛站到阳光下时,马杜和往常一样感到很愧疚。在污秽不堪、臭气熏天的货舱中待了两个月后,他们中许多人已经虚弱无力、长满烂疮、疾病缠身;而且他看得出来,他们还是相信被带上来就是离死不远了。 “别害怕,老爷爷。他们不会吃你的。他们只是想要奴隶,去帮他们种田和挖矿。岸上的生活比货舱里更好一些。”他快速地对一名打着哆嗦的瘦削老人说道。 那个老人抬头看着他。马杜看见一张布满皱纹的黑脸,脸上那双眼睛由于发烧而异常闪亮。原来老人哆嗦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生病。老人若有所思地与他对视了片刻,寻思着该怎么回答他的话。那双眼睛看起来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精灵,目光尖锐地瞪着马杜,仿佛在一个可怕梦魇中遇到了某种从未出现过的磨难。但老人的回答听起来庄重肃穆,就像马杜部落中那些长者在说话。 “我不怕死,孩子。但我已经受够了屈辱,不想再让你这个穿着白色恶鬼衣服的人玷污我的耳朵。” 然后老人就被一个水手粗鲁地推到一边,带走了。马杜站在原地,一阵悲凉孤独突然袭来。他僵在那里,无法把视线从同胞身上移开。从所有留意他的奴隶眼中,他要么看到厌恶,要么看到蔑视,更糟糕的甚至就直接当他不存在。这让他意识到,对一些同胞来说,自己和那些折磨他们的红毛不再有任何分别。 这些奴隶被带走后,马杜急忙走到船头,翻过船桅的前索条,一个人躲了起来。他想道,虽然自己的确穿着红毛的衣服,也的确想变得跟红毛一样,但不应该受到这种对待——不至于要为同胞受到红毛残酷对待和盘剥而遭受指责!他想要大声呐喊:“我身不由己,我无能为力,这不是我的错!” 但没有人可以倾诉。一时间,他迫切需要一个朋友,需要一个稍微理解自己处境的人,需要一个喜欢他现在样子的人。但他身边没有这样的朋友。他怔怔望着码头边湛蓝闪亮的海水,心痛不已,希望自己可以游上岸去,再逃到森林中藏起来。但他却连游泳都不会。 河口挤满了小船。其中一条船正从更远处的上游朝着耶稣号稳稳地划过来,带来阵阵喧嚷声和大笑声。当它划到眼前,马杜看见汤姆坐在船头,欣喜若狂地双手乱舞。在他身后是其他水手,而船的中间有个很长的奇怪物体,像鱼肚一样白得发亮。 船越来越近,汤姆正朝他挥手。马杜看见那条鱼的脚又粗又短,还在朝身体上方摆动。汤姆坐在鱼脑袋上,鱼尾已经瘫软地耷拉在船尾,使得舵手掌舵很不方便。一船人靠过来时,喧嚷声更大了。大家放了根绳子下去,把那头怪兽拉上了船。 马杜连忙上前一探究竟,迎面碰上了汤姆,只见他,全身湿透,却掩盖不住凯旋而归的胜利光芒。 “那条大鱼带劲吧,马杜!你在非洲有见过这种鱼吗?有两个人那么长,看我们拉它上船时那般费劲,我敢打赌它有三个人那么重!这东西叫美洲鳄。你知道我们怎么抓住它的吗?” “你们是活捉它的吗?不是捡了个死的来吧?”马杜目不转睛地盯着怪兽令人瞠目的体型,眼里充满了敬畏。在非洲的河里也有鳄鱼,但很少有这么大的。只有不要命的莽夫才会直接从独木舟里用长矛去捅这玩意儿。 “当然是活捉的啦!当时它正在河里游来游去寻找食物呢!” “怎么做到的?”同样的问题和答案在甲板上不同人群中传来传去。马杜非常高兴,尤其在这个时候,汤姆还特别有心跟自己分享这段经历。他不知道阿尔贝托在哪里——他也会喜欢这个故事的。 汤姆微微一笑。“说来话长,你知道我们昨天在城里抓了只小狗吗?惹得那个西班牙女佣哭哭啼啼的那只?对了,我们用很粗的绳子把那个脏兮兮的、用来撑蒿的大钩绑在它肚子上,像这样,绳子固定住竿,有钩的那头缠在狗的尾巴上,看起来就像弯在两条后腿之间一样。然后我们开往河的上游,听说怪兽都住在那里,在河中央吊下小狗。这样,小狗就拖着绳子在船尾往外游,突然它身后猛地掀起一个漩涡,那双眼睛就贴着水面冒起来,接着血盆大口张开猛咬,嘎嘣!——就像那样——你看这嘴有多大,跟我的腿差不多长,全是牙齿——那条小狗就不见了!这家伙把小狗连钩子都吞了下去!好家伙,水里天翻地覆一般,那动静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我们有七、八个人使出了洪荒之力死死拽住那根绳子,老乔在船尾都把绳子缠在了腰上。就跟遇到飓风似地,这条旧船船尾朝下一路后退!水卷着鱼一股脑儿涌进来,我们拼命往外舀水,一刻都不敢停。那个时候,还能看见四周游弋着其他怪兽的眼睛和鼻孔,就等着我们掉进水里时,随时一口咬过来。它挣扎了有两个小时,我们才得以把它拉到射程之内,开枪解决了!” 汤姆说完了,沉醉在听众们的惊叹和钦佩中。 “你要怎么处置它呢?难不成把它送给西班牙女人当作补偿吗?” 汤姆对着他目瞪口呆。马杜从来没讲过笑话。接着汤姆大笑起来。听到的人也都跟着忍俊不禁。大家口耳相传,直到主甲板上几乎所有人都笑了。马杜也被自己这神来之笔逗笑了。他环视着周围红毛水手的笑脸,突然觉着说不定其实他们也不是魔鬼,都和他一样,也是人;他们只是对自己部落之外的人很残忍。眼看着自己的笑话逗得他们乐不可支,他想也许自己正变成他们部落中的一员,就像他曾经希望变成玛尼族的一员。不管怎样,现在汤姆几乎可以算作是一个朋友了。不过他还希望和阿尔贝托分享这个笑话。那样他在船上就会有两个朋友了。 “阿尔贝托在哪里?”人们开始剥鳄鱼皮的时候,他问汤姆。 “谁?” “阿尔贝托。你认识的——那个黑人,讲西班牙话。穿着总督的外套。” “噢,我不知道。没见到他。反正没跟我们在小船上。”汤姆耸耸肩,迫不及待要去看剥开了粗糙鳞甲后的怪兽身体里是什么样子。 马杜在船上四处打听,逢人就问阿尔贝托的下落。 “阿尔贝托在哪里?” “不知道,小兄弟”……“不知道”……“没见过他”。 他得到的答复都一样。很多人看起来很粗暴无礼,不愿多谈。马杜知道他们不喜欢阿尔贝托——他太吵、太奔放,又不会说英语。但他一定还留在船上什么地方。总不会他又上了岸,跟再次控制了城镇的西班牙人在一起吧? 马杜在耶稣号上找了半个小时,从船头到船尾,每一层甲板、每一个自己可以进去的舱室都找遍了。阿尔贝托不可能下到货舱中,跟其余三十多个还在昏暗中煎熬的奴隶在一起;他也不敢进入船尾上将或者船长的舱室。但其他地方都找不到他。 “嘿,塞缪尔!给我和菲茨威廉大人来杯酒!快点儿,小家伙——这天可太热了!” 霍金斯和菲茨威廉带奴隶上岸后回来了,留下能讲流利西班牙语的巴瑞特完成交易。马杜端着酒上到船尾桅楼时,霍金斯和菲茨威廉正悠闲地靠在栏杆上,望着朱迪思号附载的大艇从岸边回来,而一条西班牙渔船穿过水光潋滟的蓝色海面驶出海面,船头不时掀起一股白色的水喷泉。 “好小伙子!谢谢。让我们祝总督身体健康、英明睿智,好吗,乔治?希望我们明年再来的时候,他不会变成了一团肥油!” “干杯。”菲茨威廉跟上将碰了下银酒杯,戏谑地笑了起来。“也希望他牢记做生意的规矩,免得德雷克船长又把他的房子炸成马蜂窝!” “还有别让我去偷他的宝藏了。”霍金斯笑道,接着又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发现马杜还耐心地站在他身边。“怎么还站在这里,塞缪尔?我跟你讲过的,小子——在后甲板上候着,直到有人吩咐你。这里可没空间让一群人待着。” “遵命,先生。”马杜转身走开,可是在楼梯口又转过身。“阿尔贝托在哪里,先生?” “下次他要……嗯?你说什么?” “阿尔贝托在哪儿?他没在船上。”马杜执拗地站在那里;询问上将让他很紧张,但即使别人都不知道,上将也肯定知道。霍金斯皱起了眉头。 “阿尔贝托?那是谁?” “那个黑人,大人。总督的奴隶,是他带我们找到财宝的。” “噢。他叫阿尔贝托,是吗?”皱起的眉头放松了下来,变成一种相当随意、冷漠的神情。要不是马杜刨根究底地问,霍金斯早就转头不予理睬了。 “阿尔贝托在哪里?船上到处都找不到。”难道上将不觉得这很奇怪吗?现在对阿尔贝托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船上。马杜不理解上将脸上那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不,他不会在船上。我想他应该被一个商人买了去。恐怕那个人有意要把他卖回给总督。” “买走了?”马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自己肯定理解错了。“但他是一个自由人,先生。是你给他自由的!” 霍金斯不耐烦起来。“塞缪尔,我没有权利在西班牙国王的领土上决定一个人是否自由。他是个奴隶——我跟总督商量过,我可以把他卖给另一个人。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但他是自由人!”马杜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他感到脚下的甲板变得虚无缥缈起来。霍金斯正视着他,不容反驳、怒不可遏。 “他是总督的奴隶,塞缪尔,就像你是我的一样。他拥有的一切都是总督给他的,而他背叛了总督。我的船队里任何一条船上都容不下这种人,永远都不可能。记住这点,塞缪尔。奴隶的本分就是效忠主子,效忠其他任何人都不行。你可以下去了。”   1 曼丁哥语:非洲部落方言。 第二十一章 湿漉漉的两脚鱼 “行了——还有气儿——再来了一下!也许他还能活下去——不经事的小傻瓜!” 弗朗西斯·德雷克气呼呼地看着马杜的胸脯重新开始起伏。起初马杜的呼吸很微弱,若有若无,仿佛睡着了;然后眼睛忽闪着睁了开来。他万分惊恐,呼哧呼哧地大口吸气,似乎现在不大口吸气的话,世界上的空气很快就要消失了似的;接着他转过身,呕出大量海水,慢慢流进了小艇的排水槽中。 汤姆望着他,茫然无措地想,非洲人的嘴唇也能变紫,真是太奇怪了,同时感到自己脸上和脖子上全是疤痕和瘀青。 他潜入水里游向马杜时,马杜在他身上到处乱抓——喉咙、胳膊、脖子、头发——只要是双手能抓住的地方。每次汤姆一挣脱开,那双惊恐的手马上又抓了上来。因此,汤姆只能一次又一次重击他的脑袋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即便那个时候,马杜还在不停还击,直到最后终于用完了所有力气,汤姆才得以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将他耷拉下去的脑袋提出水面,同时还要避开他因为抽筋而乱舞的手臂。 做完这些,汤姆已经精疲力竭,游不动了,只能仰躺在水面,有气无力地打水,以便河流徐徐将他们带离耶稣号,飘往河口进入大海。 小船还没放下来。至少他没看见。那个时候只有他们用来打鱼的那条还可以用,就吊在耶稣号的另一边的甲板上。偏偏这条船又大又笨重,不可能一次性就从大艇上卸下来。汤姆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如果救援不能马上到达,他就必须放开马杜的身体,赶紧游回去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幸好朱迪思号的长艇及时出现了。 “算你小子运气好,被我们发现了。”弗朗西斯皱着眉头说,看着汤姆轻轻地揉搓着浮肿的下嘴唇。“再晚五分钟,我们就会到达朱迪思号后方,不可能看见你们了,到时你就只能游回英格兰。” “或者成为美洲鳄的盘中餐。”另一个水手说,面向码头意味深长地点了下头。那里有个又长又大的东西贴着地面快速穿过河滩,潜入水里,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是掉下去的,还是怎么回事?”马杜坐直身子时,弗朗西斯好奇地问道。马杜还在哆嗦着大口深呼吸,仿佛依然无法相信还会有足够的空气。 “我也不知道。”汤姆简短地答道。他瞪着马杜。其实他知道,或者说至少知道个大概。马杜在甲板上一言不发地路过,那时汤姆就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曾经和他一起在狂风暴雨里攀上前桅楼的少年是不可能失足从抛锚停泊着的船上掉到海里去的,更何况当时风力很小。马杜也不可能是想要逃跑,因为他不会游泳。他还几乎把来救他的汤姆拉着一起淹死。汤姆瞪着船尾这个全身湿透的黑色身影,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救他。 马杜抬起头,两个人四目相对——汤姆苍白的脸涨得通红,但因劳累过度,蓝眼睛暗淡无光,看着马杜褐色的眼睛,那张脸比船上的木头还要黑。他们相互瞪着,在清凉的微风中一起颤抖着大口呼吸,心里都清楚有些事情发生了,而且是他们都将无法忘记,但也无法改变的。 汤姆在马杜的眼中看到的不是感激,而是一种责难。 “都是你干的好事。”那双眼睛说道。“我想要死你却让我活过来。现在你要负责,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 至于汤姆的眼神,尽管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同样强硬地说道:“这次你差点杀死我。我和你交朋友,而你不仅自己不要命,还要把下水来救你的我也杀掉。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以后你不准再那么做。” “够了,臭小子们,你们等会儿再发泄吧!”弗朗西斯拍了拍汤姆的背,让他回过神来,并把他往前推了一把,推到一个水手跟前。那个水手用双脚挡住了他们,防止他们撞到耶稣号的船舷。“我肯定罗伯特·巴瑞特有很多活儿等着你们去做,要是舰队这个星期起航的话!” 他仰起头,双手拢在嘴角,做出喇叭的样子。“上甲板咯!两条新鲜的鱼儿上船啦!穿着衣服,带着腿儿上船啦!” 他们确实起航了,几天后到了圣玛尔塔1,那里生意不错;接着到了卡塔赫纳2,那里的西班牙总督完全拒绝交易,并且用大炮回应了英国船队的轰炸;于是舰队又前往古巴,希望在那里卖掉剩下的五十多个奴隶,再顺路返航。日子一天天过去,马杜和汤姆小心翼翼地变得更亲近了。两人都知道自己互欠对方一条命;两人都想知道这对彼此的将来意味着什么。 不过舰队并未抵达古巴。在岛屿北面的佛罗里达海峡,船队遭遇了猛烈的东北风,只有威廉与约翰号可以与之抗衡。船队里其他的船,包括中间那艘巨大、笨拙、头重脚轻的耶稣号都不得不赶在桅杆被东北风吹断前转向背风处,以免桅杆跟折断的树木一样漂浮在洪水中。 耶稣号上原来就有的裂缝又开了口,比之前裂得还大。汤姆和马杜跟其余的人通力协作,直到他们用布料塞住了艉柱上跟人手臂差不多宽的口子。奴隶们被好心带到了炮台甲板上,以免淹死,因为关他们那间暗无天日、颠簸不停的货舱,已经有鱼儿在他们胸前游来游去了。风暴最终减弱成一阵猛烈的热带强降雨,抚平了滚滚波涛,这时上将判断船体严重损毁,无法如期抵达英格兰。他说,我们必须找一个港口进行休整。于是这支遭受重创的舰队穿过灰色的巨浪朝西南方向最近的避难所飘去:韦拉·克鲁斯3的门户和墨西哥西班牙总督府的所在地——圣胡安乌鲁亚4。     1 圣玛尔塔(Santa Marta):位于哥伦比亚北部加勒比海地区,马格达莱纳省省会。 2 卡塔赫纳(Cartagena):哥伦比亚西北部港口城市。 3 韦拉克鲁斯(Vera Cruz):位于墨西哥湾的西南侧,是墨西哥东岸的最大港口,素有墨西哥“东方门户”之美称。 4 圣胡安乌鲁亚(San Juan de Ulloa ):墨西哥港口城市,享有“世界油梨之都”的美誉。 第二十二章 皇家旗帜 1568年9月中旬。七艘英国商船无精打采地朝墨西哥海岸缓缓而行。巨大的英国皇家国旗仍然在耶稣号和米利安号桅杆顶部迎风飘扬,尽管旗帜上的雄狮和百合已经褪色到几乎无法辨认。其他的旗帜早已残破不堪。那些破破烂烂、打满补丁的风帆勉强拖动着一堆渗水的木板穿过海浪,同时也清楚地表明它们成功从最近那场风暴中幸存。依照上将的命令,舰队其余的船只都收小了风帆,在耶稣号后排成一列前行。 耶稣号没有被风暴击沉,这让霍金斯心焦之余也有些欣慰。汤姆看出了这点,因为上将在船尾走上走下时还镇定地跟罗伯特·巴瑞特简短说笑。霍金斯满怀感激地不时深吸午后的空气。他眺望着前方的海岸,那边隐隐约约看见一些房子,然后转向身边那个焦虑的西班牙海员。 马杜站在不远处,整齐地穿戴着全套侍应行头。要是他会同情哪一个红毛的话,这个西班牙人算是一个。这个男子是英国人几天前从一艘西班牙商船上诱拐来的。当时一共有三艘商船,现在都跟在舰队后面。而这个西班人马上就会见到他的同胞都上当受骗了。 一场惊天骗局马上就要开始!就在那边,码头管理员的小艇正从圣胡安乌鲁亚港口地势较矮的狭长岛屿后疾驰而来。只见它扬起风帆逆风而行,桅顶上鲜明的西班牙金百合标识迎风招展。它离马杜他们的舰队越来越近,船头劈风斩浪,淹没在阵阵水花之中;然后,它突然又从耶稣号背风面船舷冒了出来。罗伯特·巴瑞特下到主甲板围栏边上,笑着用纯正的西班牙语迎接这些人上船。 一直等到他们到了船尾,才发现大事不妙。上将介绍自己是英格兰伊丽莎白女王陛下的代表。看着这些穿着华丽、香气四溢、浑身湿透的西班牙绅士从恭谨的深鞠躬中愤而起身时,连现在憎恨霍金斯的马杜也忍俊不禁。西班牙人惊恐地观察着四周,握紧了剑柄,蓄势待发。 其中一个西班牙人指着桅顶上那面破烂的英国皇家旗帜,惊讶得说话都结巴了。 “这是我国至高无上的国旗,先生。”霍金斯继续用英语说道。“我经常留意到西班牙人有多么崇敬它,因为它的确和你们的很像。” 两者确实非常相似,尤其是这面旗在经过近一年的风雨侵袭后已完全化作一块破烂不堪、灰不溜秋的布片。显然那些操作着炮台扼守港口门户的士兵们也没能分辨,因为岛上先是冒出一阵白烟,过了一分钟,又突然一声巨响,但并没有出现炮弹乱飞的情景。原来那些大炮没有发射实弹,而是在向每年都来的西班牙舰队鸣炮致敬。舰队可能在这几天的任何时候抵达,同时送来墨西哥的新任总督。那些衣着精致的绅士们就是来迎接总督他们的。 吕贝克耶稣号也同样客气地以没装实弹的炮击还礼。巨大的船身缓缓驶入港口,然后船身一横,俯视着岛上那些大炮。那些西班牙炮兵看见耶稣号的炮口对准他们,后面还有米利安号尾随而至,惊慌之中仓促决定弃大炮而不顾,调头疯了似的划向岸边,划水速度太快以至于船桨几乎把船从水中抬起来了。这怪不得约翰·霍金斯,毕竟名义上英格兰还是西班牙的盟友,而且根本没有人去攻击他们。 约翰·霍金斯这个新骗术没有赢得马杜的敬意。要是没有阿尔贝托那件事,这次马杜一定会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看出来,霍金斯对自己部落的人来说是可亲又可敬,甚至某种程度上对富裕的西班牙人也是如此;但黑人、奴隶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人。他们都是财产,不享有任何权利。一直以来,他要当一名黑人船员的愿望不过是个笑话。这种事连想想都可笑,根本是痴人说梦。菲茨威廉和霍金斯倒是一直拿这事当笑话讲,觉得伤害他的感情不过就像伤害一头畜生一样。 他跳进海里时就是这么想的。当时他就像一个在水塘中见到自己倒影的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人类。也许只有汤姆把他当人看。通过上个月两人在船上船下一起工作,正是汤姆——这个杀害了谭巴的率性、懵懂、爽朗的红毛少年——在无意之中帮助马杜重拾求生的欲望。汤姆拯救的是一条生命,而不是一件财产。 其余的红毛在马杜眼中也不过是畜生而已。要么他是人,要么红毛是人,而他确定红毛不配为人。他在孔卡城中听到的故事原来是真的——红毛肯定是在很久以前就被神明诅咒了。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内心就安定了下来,不再受外界影响。他打消了加入红毛部落的念头,甚至连活下去的念头也没有了。但他也不愿任人宰割——红毛不配那么做。他不会让他们碰自己一根毫毛。 耶稣号停泊在圣胡安乌鲁亚的环礁湖和外海之间狭长而平坦的岛屿后面。马杜看着自己身边的人。罗伯特·巴瑞特船长已经带着一队海员上岸,控制了西班牙士兵遗弃的大炮。米利安号并排停在旁边,海燕号尾随而入,而朱迪思号和安琪儿号就在后面不远处。汤姆和桅楼守望员在上面把风帆卷起,紧紧固定在帆桁上;主甲板上,水手长和木工已经摆好工具,准备开始必要的修理工作。霍金斯正急切地和那些愤怒的西班牙军官谈判,一边保证我方无意伤害他们,一边劝说他们,如果想获得释放,就尽快从城里送来木材、帆布和食物。 “塞缪尔!”上将打了个响指让马杜过去。“我要在这里等岸上运来的补给,你去主舱准备款待我们的客人,告诉厨师我今晚要为客人举行盛宴。先生们,先生们!我向你们保证,我会为所有东西付钱,而且我对停泊在港口的商船没有任何企图。我向你们承诺……” 但愿他真的会遵守承诺,马杜在去履行主人吩咐的路上酸溜溜地想道。只有对手很强大,就像曾经的松巴人,或是白人面前,比如西班牙人,约翰·霍金斯才会展露出诚实的一面。不过,当晚马杜在桌边伺候时,他怀疑那些一边对上将报以甜蜜微笑,一边用他们那深橄榄色的眼睛暗自交换眼神的西班牙人,如果有一天霍金斯落在他们手里,会不会同样以诚相对。也许西班人的秘密盘算最终可以帮他复仇。他观察着,盘算着。 第二天,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港口之外,五颜六色的风帆在朝阳下闪闪发亮,那是一年一度从西班牙过来的舰队。他们驶近时,十一艘船迎向从海岸方向吹来的风,桅杆顶部的旌旗随风飘扬,像耶稣号前一天来时桅杆上飘起雄狮百合旗那样。 罗伯特·巴瑞特驾着小艇,出去会见他们。汤姆和马杜也随同前往。 一艘英国小艇开出去单挑强大的西班牙无敌舰队——这项荒诞不经的任务让汤姆兴奋异常。罗伯特·巴瑞特可不这样看待任务。汤姆觉得英国人在按部就班修理船只时,西班牙人却不得不在自家港口外等候,显得西班牙人愚蠢极了。巴瑞特让汤姆收起了嘲笑。 “小家伙,这种愚蠢的想法只有你才想得出来。”他咕哝道,眼睛盯着主桅上的风帆和旗帜。“我们这样公然骗他们,你觉得我们还有什么机会跟他们做生意呢?” “我猜他们会很难接受。”汤姆沮丧地回答道。“不过,他们舰队的数量比我们多这么多,上将不会真打算让他们进去吧?” “上将怎么做取决于这些绅士们怎么说,以及对我们有利的离岸风还会持续多久。不过你给我记住,我们上船时,舰队里有一些西班牙显贵。要是我们惹恼了他们,等回国后,我们那敬爱的女王十之八九会拧断我们的脖子。她并不想跟西班牙开战,只想跟他们做生意。” “可要是他们在港口里袭击我们呢?”现在他们离舰队更近了,汤姆可以看清大多数西班牙舰船都至少有耶稣号和米利安号那么大,甚至可能还要大些。 “那就背水一战,小兄弟。”巴瑞特笑着说,说话间那只小艇一头栽进波浪,水花飞溅。“但你开始抓到问题所在了。我们的任务是在放他们进港之前,让他们保证不会攻击我们。” “不知道他们所说的话可不可信。”汤姆说,满脑子都是之前在里约德拉哈查遇到的麻烦。他发现马杜冷漠地瞪着自己,但他反应过于迟钝,猜不出来这是什么原因。 “是啊。这要看他们人品如何。西班牙人和西班牙人也有不同,汤姆,你自己也见识过了。不过至少他们还算体面。在我看来,他们总是先要摆摆谱。” 他们在旗舰上遇见的西班牙人确实非常傲慢得不得了,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待见他们。后甲板上挤满了衣着精致的绅士们,随便一个都能让乔治·菲茨威廉自惭形秽。魁梧的大胡子罗伯特·巴瑞特高高杵在西班牙上将弗朗西斯科·德·卢克森大人面前。对方听到巴瑞特带来的消息愤怒得像只妄自尊大的雄火鸡。不过谈判的控制权很快掌握在新任总督马丁·恩力格手里。这是一名瘦削的男子,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神情同样的愤怒,但能更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们离开时,罗伯特·巴瑞特神情严肃,却也没有彻底失望。 大家沉默良久,耳边只听到周围风起水涌,船上的木板嘎吱嘎吱的相互挤压,以及海鸥的嘶嘶鸣叫。最后巴瑞特突然问汤姆:“你能自己待在这条船上吗,小兄弟?” “我?待在西班牙人的船上?您说什么,巴瑞特船长?” “不是你自个儿,小兄弟——你还不够分量。不过得有人过去,十个人,我们约定互换人质。我们这边过去十个人,他们那边过来十个人,为了证明我们会信守承诺。你想不想自告奋勇成为十个勇士中的一个?” 汤姆犹豫了起来,回头望着停泊在那的西班牙舰队。登上那些船似乎就意味着有去无回。如果西班牙船长真的毁约,英国人质将彻底孤立无援。 “我……不喜欢那样,先生。”他说道,“不过如果我被选中的话,我会义无反顾。” “我就知道你会的。”巴瑞特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地说道。“希望其他被选中的人也能这样踊跃。我承认我不太喜欢这样。那些大人们可不会轻易放过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棋子。” 汤姆要很久以后才会想起这些话。眼下他放松了下来,享受着小艇驶回港口路上的颠簸起伏。英国水手在地势低矮的岛屿上忙碌的景象越来越近。 双方交换了人质,乔治·菲茨威廉也在其中。他离开时优雅地向上将鞠了个躬,立志向西班牙大人们展示英国人对风尚和礼仪的了解和西班牙人一样多。两天后,风向逆转,西班牙舰队开了进来,停泊在英国舰队旁边,船头正对着岛屿。他们的旗舰和米利安号只有几十米远。英国水手在岛上的大炮旁虎视眈眈,而耶稣号上的修理工作快速进行着。   第二十三章 圣胡安乌鲁亚 马杜第一个发现有士兵从城里上到西班牙船队。他相当肯定那些都是士兵,因为尽管他们不顾炎热,用长袍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清晨的阳光还是映出了长袍下的铠甲。之前小船上岸时几乎是空的,而现在里面满满当当地坐了十五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出来。那天早上,有许多小船在西班牙舰队和海岸之间穿梭往来,按理说有人乘坐这些小船上岸也不出奇。然而,半小时内他三次看见小船上载满了穿着类似长袍的人靠近西班牙船队,返航时却又都是空的。也许整晚上都一直有士兵在登船。但就算西班牙人准备发起攻击,又关自己什么事呢?他默默转身离开,暗想,就让约翰·霍金斯感受下遭到背叛的滋味吧。 船上仅剩的一群奴隶躺在前甲板上,四名水手看守着他们。马杜悲伤地看着。这些都是老弱病残,没有人愿意买。一位老人打了个呵欠,挠着肚皮;他旁边的另一个人身体虚弱,咳个不停,炎炎烈日之下身子还瑟瑟发抖。船上忙得热火朝天,这里却苦不堪言。这些人马杜一个也不认识,也难以相信自己一度和他们一样被锁住,绝望无助。但他不禁好奇,如果红毛互相打起来,这些奴隶会怎么样呢?同时他也想到除了自己,没人会在意他们。 “巴瑞特船长!那条大帆船打开了炮孔,大人!至少是松开了,虽然炮还没上膛!” 马杜怒气冲冲地瞪着汤姆,看来他也和自己一样在仔细观察。这个时候巴瑞特正忙着往船上搬新鲜牛肉。所以他只抬头看了看,然后吩咐汤姆继续观察,但快到中午时,形势显然已经刻不容缓了。 “那边有三条小船就位,迎面开向米利安号,先生。”巴瑞特向霍金斯报告道。“他们那边所有船都是这种情况。他们随时都可能对我们动手。” “那我们就抱着最好的希望作最坏打算。”霍金斯回答道。“汤姆,你上岸去要求奈特利先生准备好随时向西班牙人开火。炮手!” “到!”炮手乔布·霍托急匆匆赶到船尾,手指放在被汗水浸湿的眉毛旁向上将行礼。 “务必确保左舷炮装好弹药准备就绪,我一下命令就开火。巴瑞特船长,我不得不派你上对方的船提出抗议,抗议这些行动有悖他们的承诺。同时我还会继续款待我们的贵宾。” 他对四名解除了武装的西班牙绅士冷笑着。他们是被送来耶稣号当人质的,此刻正站在后甲板的另一侧。“千万告诉他们这些人质是为了保证你安全返回,还有督促总督恪守承诺。” 汤姆顺着船上的缆绳爬下,匆匆上了岸。他们一到此地,霍金斯就已经派重兵占领了岛上的炮台,以确保没有西班牙人能从这里向他的船只开炮。谁控制了岛屿,谁就控制了港口。令汤姆惶恐不安的是,他发现负责岛上炮台的奈特利先生此刻正悠闲地靠在一门炮台上,抽着陶土烟斗和一个西班牙人聊天! “小家伙,有什么事儿?你像是肚里揣着大消息。来,快说出来!” 那个西班牙人开怀大笑,附近听到的人也都笑了。汤姆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是……是上将的口令,先生。只能说给你听的。”他特意瞅了瞅那个西班牙人,对方不屑地扬起了眉头。 “真行啊!这么重要的消息交给一个小男孩儿!唐罗德里戈大人,容我先行告退。国家大事,您懂的。”奈特利躬了下身,然后让汤姆更加不解的是,他从大炮旁边走开了,任由西班牙人围在那里。汤姆之前一直觉得菲茨威廉是个笨蛋,这个人简直有过之为无不及! 他们还没走到西班牙人听不到的地方,奈特利转过身来,似乎已经不情愿再走下去了。“好了,小子,是什么事情?” “大人,上将命令你随时准备向西班牙船队开炮。上将预计他们正准备攻击我们。”汤姆背对着西班牙人,压低声音急切地说道。 奈特利笑了,礼貌地表示怀疑。“西班牙人决不会攻击我们。上将一定是被误导了。你也看见了,西班牙人和我们在一起,不但相当友好,而且没带武器……” “大人,你确定他们值得信任吗?他们就不会正准备背信弃义?” 奈特利皱起了眉头,因为被打断而生气。“小子,我想这事该由我来判断,而不是你。你已经传达了口令,我也听到了。现在你可以回去向上将转达我的问候,告诉他大炮已经就绪,随时可以向西班牙船队开炮,不过我十分怀疑是否有那个必要。” “不过大人……”汤姆看见另一群西班牙人正在和一名炮手闲聊……接着又来一群……又一群。的确没有武装,但是…… “不过什么!快滚,小子,回去带话!”奈特利狠狠地训斥道,就像是公爵对待一个侍应那样,然后转身走向他的西班牙客人。 汤姆不知所措地望着四周其乐融融的场面。西班牙人看上去亲切友好,和英国人数量相当,混杂着围住了大炮。然后他拿定主意,跑过卵石滩,发疯似的爬上滑溜溜的缆绳,返回耶稣号。 但他还是迟了一步。他刚到船尾,就看见霍金斯手持十字弓,用西班牙语冲一个男人愤怒地叫喊,那个男人站在最靠近米利安号的西班牙商船上。这条船显然比汤姆离开的时候离米利安号更近了!那个西班牙人骂了回来,于是霍金斯射了一箭作为回应,没等西班牙人回过神来,箭就擦身而过。 “天啊!天啊……” “汉普顿先生!砍断船头的缆绳!拉住米利安号船尾把它拖出海去!打起精神来,小伙子们——我们上当了!水手长……” 他接下来的话淹没在西班牙船队嘹亮的号角声中。汤姆往下望去,米利安号甲板上乱成一团;只见西班牙船只正慢慢靠近,二十米,十五米,十米。西班牙船队的甲板上突然出现了一排排严阵以待的士兵。 “天啊,岸上的炮……” “阴险小人!他们要武力登船!所有人都拿起武器,上米利安号集合!塞缪尔,我的手枪!快点,小子!” 汤姆看见马杜走进了上将的舱室,拿了他的手枪出来,整个过程出奇的慢。米利安号来不及摆脱追击,西班牙舰船逼近了过来。随着一声‘圣雅各1!’西班牙士兵如潮水般涌上米利安号甲板,齐刷刷拔出了长剑。一时间甲板上剑光闪闪,彷如数百条毒蛇吐着信子。 “为了圣乔治!为了上帝和圣乔治!”汤姆和其他人一起往下冲到炮台甲板,从一个桶上抓起一把弯刀,然后往上冲回主甲板。那里已经架设好了十来个跳板,摇摇晃晃地搭在耶稣号和米利安号之间,距离海面约十米高。汤姆跑过跳板,感觉到脚下不断起伏抖动,这不妨碍他迅速就冲到米利安号的甲板,加入了混战。 他向前面一个长着胡子的大块头西班牙人砍去,感到胳膊上一麻,弯刀从敌人的胸甲上弹了出去,然后他弯腰躲开另一个人的攻击,对方的剑从他头顶呼啸而过。他踏上一具尸体,不料尸体软得出奇,脚下一滑,倒在了热血中。耳边要么是叮铃当啷的兵戈相见,要么是乒乒乓乓的手枪爆响,以及双方缠斗中发出的咆哮和沉吟。他看见水手长把一个西班牙人的头盔按住往下扣,挡住他的视线,然后拖着对方快速旋转,再狠狠地踢在他的后腰上,那人就倒栽葱从船边掉了下去。水手长前面的一个英国水手挨了一剑,颓然倒下。那个西班牙人得手后,又左手举起手枪瞄准汤姆,但还没来得及开火,汤姆已一刀砍下了他的手腕,顿时鲜血四溅,那只手无力地吊着,无法继续行凶。 顷刻间,西班牙人败势已显。米利安号船头的缆绳在西班牙人登船之前就已经被砍断,而且在战斗过程中,整条船的英国水手一直全力划桨,将船尾先调离了岸边。混战中,寡不敌众的西班牙人眼看自己快要被脱离自己的船队时,趁着还来得及,争相往回攀爬。 但是,虽然米利安号及时摆脱了攻击,就在汤姆带着胜利的喜悦呆立在呻吟的伤员和一群打了胜仗的水手之间时,另一艘西班牙商船正悄悄移向此时少了一半船员的耶稣号。英国水手赶紧叫来小艇,火急火燎地划去搭救自己所属船只。这时汤姆望去岛屿,看见自己曾经试图警告上将的灾难正在上演。 岛上没有一门大炮在开火。他们没能开火,因为每一座炮台附近都有一群人正在绝地反击。原本友善、手无寸铁的西班牙人突然从紧身衣下抽出匕首和手枪,遭到了英国炮手殊死抵抗;而他们身后,几十个全副武装的西班牙水手为了解决战斗,正从小艇和停泊的西班牙船只外突的船头蜂拥上岸。 马杜在耶稣号后甲板上看着西班牙商船靠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许现在正是溜下舱室、释放奴隶的好时机。但掌握钥匙的水手长正在米利安号上,仅剩的另一串钥匙在前甲板,可是为了防备攻击,连接前甲板的通道匆忙堆起了路障。他只好等待。 船中部的几门大炮开火还击,但为时已晚。西班牙士兵如潮水般涌进防卫单薄的耶稣号中部。不过耶稣号并未完全失守。耶稣号和米利安号等多数大型帆船一样,一开始就设计成可以抵御这类攻击的样式:高企的艉楼和艏楼像小型堡垒,将强行登船者困在了中间。弓箭、火枪子弹和旋转炮的霰弹天女散花般向攻击者扫射。当西班牙士兵还在忙着将主甲板上的大炮调转过来回击时,上将带着一船的水手从米利安号及时赶了回来。他们从右舷翻上来,于是又上演了一番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你,塞缪尔,下去帮忙!快,小伙子,别在那发愣!”马杜被一个海员强有力的手带得猛一转身,赶紧跑到下面的炮台甲板。这里几个壮汉和小水手正把绳索从船尾的炮眼穿过绑在小船上,准备借助小船把耶稣号拖离岸边。 “来,抓住那根绳子,使劲拉!越早把船拴牢,我们就可以越早脱身!” 但是,尽管他们很快就将五根缆绳栓好了,下面的小艇也不停地捣桨划水,沉重的老耶稣号却还是一动不动。它船头的系缆依然还连着海岛。 “快,快,砍断船头那些缆绳!”有人大喊道,不过喊声淹没在甲板上面传来的喧嚷声中,几乎没人听见;接着,就在西班牙人下到炮甲板时,船身猝然抖了一下,缓缓地开始移动。 西班牙人冲向大炮,试图堵住炮眼,阻止他们开火。炮台甲板上只有几个人防守——区区两个炮手一直在近距离炮击旁边的西班牙船只,除此之外马杜身边还围着几个人。马杜来不及思考就和其他人一起向西班牙人发起了攻击。尽管这场战斗不关他的事,而且他的侍应服上只配备了一把小匕首,但他根本别无选择。 他看见一名西班牙人本来正准备用锤子将长钉敲进点火孔,突然转过身,举起锤子朝一个水手的脑袋砸去,然后那个人手持长钉转向马杜。马杜抓住长钉往前拖,导致那人失去平衡,再猛向前一刀捅进他的肋骨。只见那人惊恐地张大了嘴,踉跄着往侧面倒去,最后摊在一个炮筒上不停抽搐。 这是他杀的第一个红毛!一股热血在他身体里沸腾。他手持滴血的匕首四周巡视着,寻找下一个对手,根本就不关心是英国人还是西班牙人。但是战斗差不多已经接近尾声,甲板上躺着几具尸体,一个西班牙男人手持长剑挡开两个水手,接着…… 马杜听到自己脑袋一侧砰的一声巨响。 他侧倒下去,眼冒金星,什么也没看见。他倒在一门大炮旁边,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又被一个笨重的身子压在下面,脑袋磕在大炮上,不省人事。       1 原文为西班牙文Sant Iago,圣雅各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 第二十四章.喷火船 耶稣号主甲板上经历了一场激烈又血腥的持久战。最后几个西班牙人不是跳船就是投降了,这时汤姆倚在主桅杆上,手里握着血迹斑斑的匕首,望着四周横七竖八的成堆尸体。几艘小艇正慢慢将耶稣号拖离岛屿。 “受伤了吗,小伙计?”水手长把脸凑近他问道。他脖子上那道乌青的伤痕还在往外流血。 “没有。只是……” “那就立即干活!清理甲板,做好战斗准备!把死掉的西班牙人扔出船外,受伤的搬到医务室,越快越好。” “那战死的英国人要怎么办呢?”汤姆木然瞪着尼古拉斯·安东尼的尸体。他倒在离汤姆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全身瘫软,脖子被割开了。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已经白得跟蜡一样。 “把他们整齐排好,准备海葬。”这就意味着上将要主持一场仓促的葬礼,正如汤姆第三次从血腥恐怖的医务室上来时看到的那样。炮击停歇了片刻,上将仓促地念完悼词,尸体被草草扔进海港,多数尸体甚至连裹尸布或炮弹都没绑,任其沉浮。汤姆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了西蒙;然后大炮声又轰隆隆响了起来,安德鲁·拜恩斯冲他叫喊着,召唤他过去帮忙。 在船尾的回旋炮边,汤姆更清楚地看见了发生了什么。他们在距离海岸几十米的地方定锚,距离米利安号不远。西班牙船队被围困在他们和岛屿的炮台之间。米利安号的一侧半掩于烟雾之中,连续不停地向最大那条西班牙船致以冰雹般的炮弹问候,导致对方的前桅杆和很多索具已经不见踪影,整条船开始慢慢地沉入水底。 “集中火力攻击旗舰!用不到一小时就可以把它打发到海底去!”霍金斯在一排炮手身边喊道。他的话音尽管被喇叭筒过滤后有些失真,依然令人振奋,激励大家为荣誉而战。 “好,总算逮住那杂种了!”安德鲁·拜恩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透过炮管线仔细瞄准,然后将导火绳猛塞进点火孔。 这一招果然奏效。不到半小时,西班牙人的旗舰就被击沉了。但不可思议的是,由于内港水太浅,西班牙旗舰的前后桅楼还在水面上,因此有几门炮还在那里继续射击。另一条战船也着了火——晴朗的蓝天下,滚滚浓烟中火光不时闪现。期间弹药舱还被击中了两次,引发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一条西班牙商船已被击沉,而剩余商船的炮火不足以和英国人抗衡,只能仓皇逃离战场。见到这个景象,耶稣号下面爆发出得意的欢呼。 战斗进行到现在,只有岛上的炮台还在威胁英国舰队的安全。 下面的船舱里,马杜扫视着一长列戴着枷锁的污秽身影。他的头很痛,依然晕晕乎乎的,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拿到钥匙的!相信我,兄弟们,我会全力以赴!不过现在你们待在下面更安全,因为红毛正在上面相互厮杀!” “要是船沉了呢?我们都会淹死的!我们全被困在这里了!”这句话一出,大家纷纷响应,恐慌的人群几近失控。 “有机会我就来救你们的。不过你们要时刻准备着!到时候大家必须快速行动,加入战斗!” 马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思索着有没有办法现在就释放他们。但是完全无计可施。上面的大炮正在持续地开火。不停有红毛下来船舱取火药。马杜本来也是下来取火药的。这时一名水手冲他喊了起来。 “喂,塞缪尔,赶快出来!上将找你,甲板上边!动作快点儿!” 马杜不情愿地爬了上去,头上挨的那记重击让他还在头晕目眩。他对大炮可恶的轰鸣和甲板上流淌的鲜血都无动于衷,却好奇地望着一个被炮弹轰成两截的人。死就死了吧,反正这场仗跟自己无关。红毛彼此杀个你死我活又不是什么坏事儿。至于他自己也可能会死,以及死后会有什么后果,这些事马杜全然没往心里去。 “啊,你来了,塞缪尔。上帝,你这是去哪里了?”上将惊讶地看着马杜身上血迹斑斑、破破烂烂的侍应服。 “他用匕首杀死了西班牙人,大人。我亲眼见到的!”水手长喃喃说道,冷酷的语调中带着赞许。马杜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惊讶于上将在这血肉横飞的场面下依然镇定自若。难道他也觉得这些炮弹事不关已吗? “原来如此。好样儿的。小伙子,给我来杯啤酒好吗?忙得口干舌燥的,我想这仗一时半会还完不了。” 马杜满肚狐疑地用上将的银质酒杯斟来啤酒。霍金斯高高举起酒杯,让所有水手都看见。 “伙计们,我敬大家一杯。是个男人就端起你的枪,拿下今天的战斗!” 在巨大的欢呼声中,上将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放在他和马杜之间的船尾栏杆上。他的手一离开酒杯,杯子就突然消失,被一枚不易察觉的流弹轰了开去。霍金斯吃惊地寻找酒杯的去向。他与马杜对视了一眼,然后放声大笑。 “上天有灵,先生们,这是大家的好兆头!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用怕,上帝既然保佑我躲过这一炮,也一定会保佑我们所有人打败这群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的西班牙人!” 马杜看了看四周,看见红毛全部都笑了,其中汤姆笑得最响亮。 同时,汤姆也疑惑地打量着这个无动于衷的非洲侍应。他本以为马杜会害怕,但显然没有;而侍应服上的斑斑血迹更说明了这个非洲人出色的战斗表现。汤姆冲他笑了笑,却没有获得回应。他似乎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似乎把这场战斗的胜负抛在了脑后。 但现在没有时间去操心这档子事。没有西班牙船只的遮挡,岛上的炮弹朝英国人连续不断地轰来,英国船队伤亡惨重。船体小的安琪儿号被击沉,海燕号被俘。从这两艘船上逃出来的人登上了还在全力防御的耶稣号和米利安号。德雷克的朱迪思号幸运逃脱了,顶风开到炮弹射程之外,但耶稣号明显越来越无法跟上它。开战前,耶稣号的状态就已经不适于航行,现在更是每分钟都有索具断裂。主桅杆中了五枚炮弹,已经摇摇欲坠,而前桅楼顶部已经塌在船舷之外。霍金斯命令米利安号靠上来,然后大家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从女王的旗舰转移到僚舰上。 马杜发现奴隶现在变得不值钱了。红毛搬运的都是一箱一箱的金银和一卷一卷的皮草——他们出售奴隶换来的东西。 “来啊,马蒂,来搭个手!抓住箱子的另一头!” 马杜弯腰帮汤姆将一个箱子抬上甲板。就在这时他感到头顶嗖的一声,接着舱壁上有木屑飞溅开来。他迟疑了下,看见汤姆冲自己咧嘴笑了起来。 “做得好,马杜,听我的没错——不然你脑袋就没了!” 马杜震惊之余抬起箱子,蹒跚地沿着晃动的木板进入米利安号。他们这样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每一趟回来都发现耶稣号的甲板比之前多出几个坑。炮弹把木板整块掀起,这些木板的边缘都呈锯齿状,有人的手臂那么长。就在马杜第四次准备回去时,汤姆扯住他的衣袖拦下了他。 “我估计应该够了。瞧,他们都在往回走。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看来真的出事了。从耶稣号上过来这边的人比从这边过去耶稣号的人多得多,而且每个人都惊慌失措、行色匆匆。米利安号的船楼上有十来个水手齐声呼唤着,请求扬帆起航,而约翰·霍金斯则在耶稣号的后甲板上用喇叭话筒冲对面的米利安号喊话。 “待在原地!离我们有50米远。不会有危险!” 但马杜周围的人可没那么淡定。“火!喷火船!我们都会变成火人,被炸成碎片!上面的人快开船!” 火!马杜不知道喷火船是什么,但他早前曾经见过全身着火的人从西班牙船上跳进海里。他重新爬上通往耶稣号的一条木板,堵住了其他人下船的通道,引来众水手一阵骂声。 “马蒂!你去哪儿?快回来这里!” 马杜对汤姆的呼唤充耳不闻,在通往耶稣号主甲板的路上停顿了一下,恰好看见又一阵木屑飞来,击中一个人的后背。他发现下风方向约400米处是危险的源头。一艘西班牙舰艇,风帆全开,甲板上火光冲天,在烈焰的爆裂声中正全速向他们冲过来。 他看见霍金斯依然镇定地矗立在后甲板上观察那艘火船,然后又重新对着米利安号喊话。马杜顾不上小腿被台阶撞得刺痛,匆忙爬上楼梯,冲到上将面前。 “先生!先生,那些奴隶。他们……” “怎么,你还在这里?”霍金斯咧嘴笑了,带着惯有的那种指挥若定的神情,抚弄着马杜蓬乱的头发。“小子,你很勇敢,但我现在用不上你。快去米利安号。” “但是,先生,那些奴……” “卷起风帆,你们这些笨蛋!原地待命!” “不行!有火!展开风帆!” 米利安号传来一阵激烈的叫喊声,混杂着风帆震动断裂的声音。船上的水手急于逃命,违抗上将的命令收起了风帆。霍金斯举起喇叭筒,骂了一句又把喇叭筒放下。慌乱中,剩下的几个水手并没有听从他的命令。 “混账!他们这样直接驶入西班牙船的航道反而更危险!” 他大步流星走向楼梯,向船内剩下的几个人喊道:“快,先生们!赶紧去米利安号!” “但那些奴隶!他们会被烧死的!”马杜操着半生不熟的红毛语言喊道,可这时正好从岛上传来震耳欲聋的炮声,霍金斯没有听见这些话。马杜踌躇不前之际,米利安号船身正不断移动,只见上将身手矫健地跃过木板,米利安号水手顺势将他拉上船。过了一会儿,米利安的风帆吃足了风,加速驶离,连接米利安号与耶稣号的踏板掉入海中。 马杜留在了耶稣号上面。他的身后传来船只解体发出的碰撞碎裂声,木屑如雪片般从他头顶呼啸而过。他看见汤姆正在米利安号拥挤的甲板上激动地朝自己指指点点,可他顾不上多看,回头望向那条西班牙火船。那条船现在驶近了,比之前近得多,一些比较矮的船帆已经被烧得焦黑,无形的火焰不断吞噬着帆布,烟雾弥漫。马杜听到木头断裂撞击的声音,也闻到焦油燃烧后挥发出的味道。也许火船会和耶稣号擦肩而过——但现在他无法判定。不管怎样,有一件事他必须要做。 他跑下主甲板,直奔前船楼,路上差点被一根掉落的两米断梁击中。要是水手长已经带走了钥匙,要怎么办呢?他不顾一切地在二等海员遗留的杂物中、水手长的船舱中、军械库中搜寻着。这些地方他几乎从来都没进去过。没有……没有……有了!钥匙找到了,但这是自己要找的钥匙吗?他从墙上的挂钩取下如他脑袋一般大的金属钥匙圈冲了出去。就在这时,从岸上射来的一枚炮弹刚好穿过窗户上的小洞,打在对面15厘米厚的橡木船板上,反弹落在了地板上。 空荡荡的炮台甲板上出奇地安静。远处传来低沉的炮火声,仿佛战场是在遥远的森林深处。接着他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在一片骚乱之中,这声音尤为奇怪,让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站立了好一会儿,有种踏入了太虚幻境的感觉。 那是歌声。不是水手劳作时洪亮的号子声,也不是战斗的欢呼声,而是一曲悠扬低沉的吟唱,就像他曾经在葬礼上听过的挽歌,正向众神倾诉死者的功德,不管死者去向哪里,期盼众神能够继续眷顾他。然而现在的歌声与葬礼上的挽歌还是有些不同:他心惊胆战地聆听着,发现在齐声合唱中,混杂着一个与众不同的细微声音。这声音微微颤抖,节奏急促,应该是一位老人发出的。马杜被这歌声深深地震撼了,他蹑手蹑脚地屈身下楼进入货舱,意识到甲板下的奴隶以为自己在这场战斗中注定要走向死亡,此刻正在为自己唱着挽歌。 他下来时,歌声却突然打住了。有片刻,船舱内一片沉寂,只有远处时不时传来隆隆的炮声以及炮弹击中船身时偶尔引发的巨大撞击声打破平静。接着他突然听见了一句用玛尼语说的悄悄话: “撂倒他,姆肖弟!就在楼梯口,别让他跑了!” 马杜半只脚已经踏进了货舱,听见这话停了下来,浑身发抖。他这才反应到下方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锁链叩碰声原来是同胞准备攻击自己。也许他们以为来的人是个红毛。或者难道他们痛恨自己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他在黑暗中大声喊道:“别动手,弟兄们!我带了钥匙,来放你们走!这条大船上没有红毛了!” 群情沸腾。十几个人齐声召唤欢迎他下来。他在昏暗中摸索着给第一个人解开锁链,刚才唱歌的那个老人激动地哭了出来,赞美他是解救众人的君王。 “别夸我了,前辈们。我们还没完全脱离危险呢。上面情况非常危急。”他双手狂乱地拨弄着陌生的钥匙和锁孔,一分一秒也不敢耽误——火船现在就要撞上来了吧!终于,另一个人发现了他手忙脚乱,于是从他手中拿过了钥匙圈。 “把钥匙交给我,小兄弟。在这里我比你看得清楚。带那些锁链已经解开的人走吧,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就照你说的办。不过得赶紧。没多少时间了。” 于是马杜离开一部分人,爬上梯子赶去炮台甲板。快到时,他听见上面传来一声尖叫,赶紧上到主甲板,看见自己刚解开的两个人正俯下身子查看另一个人。那人的身体正在抽搐,肚子被一条飞来的木片刺穿了。在他的右侧,西班牙火船火势正旺,烧得噼啪作响,而且船已失控,转着圈慢慢向这边漂来。火船已经近在咫尺,此刻他都能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他对此束手无策,第一次因为害怕而想吐,不是怕自己丢了性命,而是为了其他的人,那些自己一直试图解救的人。所有的小船都已消失不见——难道这次救援最终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第二十五章 海滩 肯定能找到点儿肉。汤姆急切地用汤匙在那碗没什么油星儿的炖汤中捞捣着。这可是他今天唯一的一餐。多少会有点肉沫子吧……他快速用勺子刮下了两三只肥嘟嘟的象鼻虫,这还是在饼干桶底部发霉了的饼干屑里找到的,是为了把汤弄得更粘稠的。可算找着了!他迫不及待地舀起那些肉,低头遮在碗上面,免得让人抢去。真美味啊!他仔细咀嚼着,享受着肉质的嚼劲,陶醉于温热的肉汁,这些赋予了他身体所渴求的能量;不一会肉就吃完了,他只好又仔细搜寻起来。 汤姆不知道刚才吃的是什么肉。也许是老鼠肉,也有可能是鹦鹉肉,也说不定是从今天早上杀掉的猴子身上割下来的一块。那只猴子曾经是汉普顿上校的宠物。猫儿狗儿早就全都吃光了。他一边贪婪地将剩余的稀汤舀进嘴里,一边抬头看厨子的大锅中还有没有更多。 他身边所有人都在这么做。米利安号甲板上人挤人,几乎寸步难移,而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两个星期;两百多号人挤在处处漏水、破损严重的船上,外加强劲的海风和无休止的颠簸,一个个饥肠辘辘,心中更是怒火中烧,而能吃的已经都吃了。 一开始大家都很高兴能够安全逃脱。避开火船之后,米利安号一度停靠在西班牙火炮的射程之外。他们看着那条火船渐渐逼近耶稣号,情况十分危急,随后耶稣号就落入了敌手。在英国人自己的舰队中,除了大家所在的米利安号,只有弗朗西斯·德雷克的小朱迪思号得以逃脱。但那天晚上,狂风暴雨笼罩着地势低洼的岛屿,岛上的大炮全都浸湿了。如果锚松脱,那狂风势必会将两艘船吹到岩石之上;第二天早上,朱迪思号不见了,也许在夜间航行到了安全之处。 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他们一直艰难地向北航行,寻找港口修复破漏,并补给食物和淡水。但一个港口都没找到,只有一片又一片荒无人烟的海岸,上面遍布獠牙般的岩石。如果不小心驶得太近,随时都有可能被撞个粉碎;而这期间,他们找遍了船内的每一个角落,搜寻着船上仅存的食物,不管死的活的,能填饱肚子就行。 现在,上将终于作出了决定。持续两周的饥饿和几乎不眠不休的警戒,也给他平静的脸上增添了几道皱纹。因此,如今站在后甲板栏杆旁,准备给下面拥挤的人群讲话的,是一个身形消瘦、面容憔悴的人。不过他依旧站得笔直,带着不屈不饶、信心满满的指挥官派头,令手下的人不得不尊敬他。人群鸦雀无声,只有木头嘎吱的声音和海鸥的啼鸣,提醒着大家不知何时结束的饥饿。 “先生们,现在我们的处境,大家都知道了,无需我多费唇舌。我只想说,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依然活着,这种局面也许已经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料。为此,我要感谢全能的上帝,赐予我们伟大的慈恩——同时也要感谢大家,各位先生,如果没有英勇的你们,我们应该早就葬身鱼腹了。” 他停顿了下,汤姆听见周围有人悄然发出赞许声,而他自己也骄傲得心潮澎湃。 “但现在我们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已经有许多人恳求我送他们上岸,声称不管结局如何,就算被西班牙人或野人俘虏,都比困在船上慢慢饿死要好。事实上,以船上现有的物资来看,我不能指望它把你们所有人活着带回英格兰。如果找不到港口,光靠这条船本身撑不了多久,而我们一个港口都找不到。” 他又停顿了下来,这时船晃动了一下,使得他稍微站不稳。他赶紧抓住栏杆支撑住身子。汤姆惊讶地意识到霍金斯也因为饥饿而变得虚弱,于是更加崇敬地看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的责任是尽我所能返航回家,我也势必做到。因此,伙计们,选择权在你们手上。一些人不得不留在岸上,但我在此郑重保证,一旦船队恢复了能力,我就会回来接你们。但我不会强迫任何人上岸。因此我请大家现在做决定,为自己作出决定。各位必须作出抉择。希望上岸碰运气的,就到前桅杆那边;其余的人,站到船尾的主桅杆旁。” 他没再说话,一时间人群又骚动起来。汤姆转向他的朋友——炮手安德鲁·拜恩斯。 “你准备怎么做,安德鲁?真是个两难的选择。” “我打算留在船上,伙计。上岸肯定会被西班牙人抓到,毋庸置疑……” “这里不会。我们在圣胡安岛以北几百公里外。我们可以在岸上安营扎寨,等上将回来。我们还可以打猎吃肉……” 汤姆的脑子里此时全是食物,比如刚宰杀的麋鹿在火上烘烤的情景,其他事情全部抛在了脑后。他在安德鲁的眼中也见到相同的憧憬。 “走吧,安德鲁,跟我一起。总比这样慢慢饿死要强。” 安德鲁·拜恩斯摇了摇头。“不,汤姆。你想去就去吧。只要有一丝希望,约翰·霍金斯就会带这条船回家,所以我打算留在船上。说到底,我在岸上一点用处都没有。” “好吧,那就再见了。但是一定要回来接我们。” “一言为定,汤姆。”两人像其他人那样匆匆握手告别,当下汤姆就能感到他们的手指已经瘦骨嶙峋。然后他慢慢地向前桅走了过去。饥饿让所有人都步履艰难。 于是,到了下午晚些时候,汤姆和其他将近一百号人上了岸。他在船上待了太久,以至于当破败不堪的米利安号扬起风帆,渐渐消失在地平线时,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大家站着目送米利安号远去,直至其踪影全无,然后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米利安号离开之前,霍金斯曾经上岸来亲自和每一个人道别。尽管如此,有些人还是心有不满。霍金斯允许他们每人带走一卷布匹,有机会就卖出去,但只允许他们带上小刀,不准带走其他任何武器,以防他们发起攻击。许多人上岸时浑身湿透、精疲力尽,咒骂着汉普顿上校和耶稣号的水手长,因为上校和水手长不敢冒险让船再经海浪,在距离岸边还有几百米时强迫大家游泳上岸。 但现在咒骂也无济于事,大家必须作出决定。在一次短暂又严肃的会议中,大家选出了一名头领,名叫安东尼·戈达德,并一致决定沿着海岸向南行进。还没讨论完,天就开始下雨。热带的暴雨滂沱而下,如同瀑布一般连成一片。汤姆蜷缩在树枝下避雨,却一点用都没有。他整晚都躺在那里瑟瑟发抖,身下的土地都化成了泥浆。雨势减弱时,他聆听着雨点滴答滴答打在树叶上的声音,直到雨彻底停了,世界陷入了别样的安静。听不见木头的嘎吱声,也没有风帆的噗噗声。只有海浪在低声吟唱,以及丛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偶尔发出的几声鸣叫。 大家都没睡好。饥肠辘辘的他们不得不起了个大早,甚至还没等到清晨小鸟满树林撒欢,他们就已起身了。 大家默默无语走了一会儿,每个人都满怀心事,直到岸边一片浓密的树林挡住了去路,迫使他们穿过一片沼泽,朝内陆行进。汤姆满脑子都是德文郡老家的弟弟蹦蹦跳跳去上学的情景,背囊中装着厚实的面包、大块英国奶酪还有一个大苹果,好生羡慕。他眼前又浮现了郁郁葱葱的乡村小道,耳边又传来学校操场上传来的嬉笑声和打闹声。 “乌——拉伐!乌——拉伐!伐而德!” 他猛地转向右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哪里有什么小学童,眼前是一群粗野蛮横的野人,一边大叫,一边挥舞着弓箭,正朝他们冲过来。他本来觉得这些野人应该都是人,但其面容之狰狞,让他不敢肯定。这些野人身高大约一米六,长长的黑发随风飘动,袒胸露背,满脸涂着鲜艳的红绿蓝黄四色相间的图案。 汤姆握紧刀柄,但就在他抽刀出鞘时,已经有几名水手倒了下去,全是中箭身亡。安东尼·戈达德大声恳求大家扔掉手上的刀具。 “我们不能跟他们正面交锋,先生们!为了上帝的爱,我们要让他们明白我们是为和平而来,不然我们全都会被杀掉的!” 戈达德扔掉了自己的刀子,摊手向冲过来的怪物展示自己手无寸铁。汤姆见到身边其他几个人也照着做了。一名水手发现汤姆仍然犹犹豫豫的,皱起了眉头。 “扔掉刀子,伙计,快,不然我们都会被杀死的!”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争论。汤姆无视那个水手责备的神色,飞快将刀收回刀鞘之中,然后和其他人一样将手伸了出去。刀是他唯一的武器,丢掉就似乎太蠢了。 “喂!佛拉宁1!”一个脸上画得花花绿绿、黑发及膝的敦实家伙从汤姆的手中拽走了那卷布匹。“德福乐拉玛!克里特?克里特2?”那人指着汤姆的上衣,见汤姆没有回应,于是用箭对准汤姆的胸膛,同时示意另一个同伴粗暴地将汤姆身上的衣服扯了下来。他们格外喜欢汤姆那把刀。拿走刀的那个人还特意在自己胳膊上小心地试了下,见到血从细细的伤口渗出时高兴得叫了起来。 “喂!还给我!那是我的!” “卡拉努!杂玛特拿黑萨尼!嘿,杂玛特!3” 汤姆的胳膊被扭到身后,感到那把刀顶在自己喉咙上,起初轻轻地,接着用力往边上一划。他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瞪着那张大花脸,心想这就是自己生前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吧。他注意到,迷彩之间的那双眼睛竟然是浅褐色,真是古怪的人种。 “内伐拉丁。托尔瓦哈赫拉姆,嘿?4”那把刀从汤姆脖子上移开了,胳膊也随之松开了。汤姆颤抖着用手指去摸自己没被割开的喉咙。皮肤上有一道细痕,仅此而已。他看见那个人愤怒地指着自己的马裤。 “脱下来,伙计。看来他们只想要我们的衣服。没别的。” 汤姆瞥了身边那个水手一眼,吃惊地发现他已经全身赤裸。周围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在抢水手的衣服,仔细地挑挑拣拣,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相互交换,同时有几个人用手中的箭威胁着敢怒不敢言的水手。 身体赤裸让人有种难以描述的无助感,似乎让反抗愈加没有可能。汤姆突然想起以前在前甲板上控制赤身裸体的非洲人有多么容易,现在只能跟其他人一样按印第安人的吩咐乖乖地坐在地上,麻木地看着那群野人拿走他们的靴子并争论着该怎么处理这些战利品。 一名水手光着身子毫无防备地凑近印第安人,比画着表示这些英国人肚子很饿,是他们的朋友,需要食物。汤姆一开始以为那些人会杀掉那个水手,但他们只是站在那里迟疑地观察着,嘲笑着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诺伐乐!诺伐乐斯帕尼科。斯帕尼科科尔伐,嘿?嘿?5”一个武士用长矛的末端戳那名水手的肚子,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语。“斯帕尼科科尔伐——诺伐乐,嘿?6” “不!我们不是西班牙人,你这头异教徒的狗!不是西班牙人,不!不是斯帕尼科7——我们是英国人!”那名水手推开长矛,朝野人大喊着。汤姆站起身,准备跑过那个人的身旁——他有可能因此丧命,但汤姆全然没有想到这点。 “希冯斯帕尼科?赛?”8 “不!不是西班牙人。英国人。懂吗?”终于把事实正确表达后,那名水手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 “克里斯蒂安诺?9” 那名水手迟疑了下,然后点点头。“是的,我们是基督徒,上帝保佑。是基督徒,不是西班牙人。我们很饿!需要食物!”他重复比画着,却徒劳无功。一个印第安人朝森林挥舞手臂,似乎在说那里可以找到充足的食物。不过,其他人提供了更大的帮助。 “坦皮司。坦皮司克里斯蒂亚诺。坦皮司。10”有几名武士指向西边那片区域,一边重复着“坦皮司”这几个字,一边举起三个手指。跟他们对话的那名水手失望地转身面向自己的同伴。 “我觉得他是指有座叫坦皮司的城镇,从这里出发大约要走三天才到。那里能找到食物和基督徒。” “基督徒。没错,我们还知道会遇上何种基督徒呢!” 但知道这些对眼前的困境一点用都没有。印第安人带着衣服和刀具离开后,他们徒手掩埋了死去的同伴,继续前行。 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很慢。汤姆一行人光着身子精疲力竭地向西跋涉。一路上不但风餐露宿,有一餐没一餐的,还要忍受蚊虫肆虐、荆棘刮擦,仅仅依靠水和一些他们能确认无毒的野果生存。有一两次他们发现了麋鹿,却已经没有力气去抓它们回来;有一次一头母猪带着一窝猪仔突然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就在汤姆和其他几个同伴眼前上演了一场疯狂的追逐。尽管伴着人们用干渴的喉咙发出的有气无力的叫喊以及猪仔中气十足的尖叫,但大家终究都太过虚弱,最终连一头猪都没捉到。汤姆无助地倒在地上,手脚像果酱一样瘫软,心脏却在剧烈地鼓动。他感觉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 “来,兄弟,吸一口这个。轻点儿,别浪费了。” 汤姆感到有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转头看见一张满是皱纹、疲惫不堪的脸,那是安东尼·戈达德正弯着腰对着自己,手里还拿着半个昨天找到的绿色小果。 汤姆满心感激地吮了一口。一股清洌的果汁渗入他干渴的嘴里,他还强忍住立即整个吞下去的冲动,带着勉强的笑意把果子递了回去。 “谢谢。以前在老家,我曾经追猪仔玩儿来着。随便一个小孩都能逮住它们。” 戈达德点点头。“但这些都是野生的,小兄弟,跟那些在市场上捣乱摊位的家猪相比更加野性十足。而我们都快成废人了。” “嗯。”有一阵子,戈达德的话勾起了汤姆对家乡热闹集市的回忆:五颜六色的摊铺,接踵摩肩的人群和牲口,还有美食!随处可见的美食!从摊档和手推车上不小心掉下来的东西都够人吃一个星期!他听见小猪仔尖叫了一声,从声音判断它们已经在百米开外了。说是在一里地以外也不为过。 “要是我们能抓住一头就好了,戈达德大人。也许我们应该回到海边安营扎寨,尝试打鱼。” 戈达德哀伤地摇摇头。“这没用,小兄弟。霍金斯一年内都不会回来,就算能回来,我们中也没人擅长打鱼。最后他找到的不过是满营枯骨。我们只有去找西班牙人,请求他们宽恕。” 汤姆不愿赞成这个提议,但也不得不同意。他们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什么吃的都找不到。有几次他们还中了印第安人的伏击,被人从身后的灌木丛射箭偷袭。那些受伤的,以及虚弱得无法走动的人,只能被抛弃在身后。 但汤姆下定决心要活下去。如果前往西班牙人占领的城镇是唯一选择,那么无论要经受何等的羞辱,他也要去做。他双腿乏力,有时不听大脑使唤颤抖着歪向两边打晃;草丛的刮擦和蚊虫的叮咬让他浑身不是伤疤就是肿块,看起来已经不成人样;他的舌头因干燥而慢慢肿大,直到塞满了整个口腔,于是他冒着风险咬破舌头和血吞。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放弃。 一天晚上,精疲力竭的他们正哆嗦着躺在树丛之下,望着冷冰冰的月亮从草地上升起,慢慢移向西方。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第二天一早,他们来到了一条美丽而宽阔的大河。眼前这碧波荡漾、波涛轰鸣的场景让汤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他走到河边,四肢并用趴在一块鹅卵石上,像小狗一样啜水。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不愿抬起头来,以至于没人发现对岸有队骑手正对他们虎视眈眈。 几名水手高兴地挥舞着无力的手臂。“嘿!喂,这里!嘿!上帝真伟大,伙计们——我们得救了!他们是西班牙人,基督徒!” 其他的人和汤姆一样,却没那么高兴。“是了,西班牙基督徒!别忘了圣胡安的事。能把他们的马弄到手吗?” “也许行。他们只有四个人。有什么好怕的呢?我们是以朋友的身份而来的——我们得救了!喂!” “更像是出了油锅又赴火场。” 等到从城中来了二十个援兵,西班牙人立即拔出长剑,放低长矛纵马涉水朝他们而来,这时已经来不及作任何抵抗了。他们站在原地,大半身子赤裸着,举起手无寸铁的双手,被西班牙人团团围住,然后全部被赶过河去,关进了一个猪圈大小、暗无天日的小囚室。 在这里,汤姆第一次想到可能会有勇气耗尽、性命不保的时候。这里没有足够的空气,空间又如此局促,以至于即使有人晕厥,身体都不会倒下去。诅咒和恐慌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不过,好在他们拿到了面包和水,于是夜色降临后,空气变得清冷,呼吸也随之轻松起来。 他们轮换着坐下,找到一些有空气从缝隙中透进来的位置,互相交谈打气。一个人说道,至少他们摆脱了印第安人;另一个人则说城里有食物——他看到了数不清的橙子、柠檬和葡萄。与其他人不同,汤姆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德文郡老家的景象——城边高处果园里的苹果快要熟了,爸爸应该正忙着往大桶里榨苹果汁。他不知道弗朗西斯·德雷克和约翰·霍金斯是否能回到家乡。如果真回去了,弗朗西斯会对我的父母,还有西蒙的父母怎么说呢?他还想知道霍金斯会不会如约而返,以及自己又该如何回到那个海岸等他回来呢? 早上,门闩被取了下来,耀眼的阳光倾泻进来。一只粗糙的手将他拖了出去,并把一根缰绳套在他的脖子上。   1 原文为当地部落语言的英文发音“Forlanin”,此处为音译。 2 原文为当地部落语言的英文发音“Defoole ramaa! Korlitt? Korlitt?”,此处为音译。 3 原文为当地部落语言的英文发音“Kalaanu! Zamaat na heh sani! Heh, zamaat!”,此处为音译。 4 原文为当地部落语言的英文发音“Neferlertin. Tolva ha heh lamu, heh?”,此处为音译。 5 原文为当地部落语言的英文发音“Norfale! Norfale Spanico. Spanico kolva, heh? heh?”,此处为音译。 6 原文为当地部落语言的英文发音“Spanico kolva - norfale, heh?”,此处为音译。 7 原文为当地部落语言的英文发音“Spanico”,意指西班牙,此处为音译。 8 原文为当地部落语言的英文发音“Sivone Spanico? Seh?”,此处为音译。 9 原文为当地部落语言的英文发音“Christiano”,意指基督徒,此处为音译。 10 原文为当地部落语言的英文发音“Tampice. Tampice Christiano. Tampice.”,此处为音译。   第二十六章 一杯巧克力 墨西哥城像一朵盛开在宽阔浅水湖中央的百合,柔和的粉红色石头建筑镶嵌在碧波荡漾之间,午后的太阳高悬空中闪着耀眼的光芒,与之相映成趣。这座城市建在一座岛屿上,通过七条广阔的堤道,连接着条条乡间小道。这些小道如同植物的根和茎,蜿蜒至王国内每一片田野和矿场,源源不断为这座城市输送各种贡品,让城市中的生命得以蓬勃发展。 大约五十年前,滋养这座城的贡品一度是鲜血。当时统治这座城市的是阿兹特克人1的太阳王蒙特祖马2,而掌管太阳的神是维齐洛波奇特利3。他的祭司们个个蓬头垢面,穿着血迹斑斑的长袍,却让人们深信:只有在金字塔上向维齐洛波奇特利献上男男女女鲜活的心脏,太阳才会如常升起。于是在蒙特祖马的加冕礼上,数以千计的人被献祭给太阳神,把金字塔变成了一座血山。同时另有预言说,羽蛇神4将穿越东海,回来终结这场活人祭祀。因此,当西班牙探险者科尔特斯带领五十名铁甲骑士和五百名满身臭汗的步兵从船中登陆时,阿兹特克人相信这是羽蛇神回来了,而蒙特祖马遂即就被废黜。 太阳如常升起,但整座城市已经焕然一新。金字塔被推倒,一座座西班牙建筑取而代之。大教堂建了起来,不过里面供奉的神祗跟羽蛇神毫无关系。一排排宫殿修起来供商人居住,可他们关心的不是鲜血,而是印第安人和非洲奴隶从地里挖出的数不尽的银子。这些银子先用骡子驮到城里,然后转往西班牙。这朵百合依然生机勃勃,只不过从原先吮吸活人的鲜血变成现在贪婪吮吸地里的银子,依然有成千上万的人为此丧命。 每天晚上,西班牙人会聚集在城市的中央广场上散步聊天,在观赏风景的同时自己也成了当地人眼中的风景。如今,每当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时,广场上比平时更热闹。大多数西班牙人衣着华丽,有奴隶随侍在侧。许多都是黑奴,其中就包括曾服侍过英国海盗约翰·霍金斯的奴隶。 “来杯巧克力好吗?小子,从那边的货摊给我端两杯过来。现在就去!” 卡洛大人生性易怒,态度傲慢。他打了个响指,然后慵懒地转身,和刚认识的其他西班牙绅士一起向喷泉踱去。 马杜匆匆穿过广场,朝巧克力摊奔去。他见到一群侍女咯咯笑着也在朝那个方向蜂拥而去,于是加快了步伐想抢先到达。马杜为卡洛大人服务了相当长的时间,早已知道大人不喜欢等待,任何借口都不行。不过,明目张胆地在别人面前插队也同样要担风险,尤其是在这些西班牙侍女面前。 侍女们停下来逗弄一只小狗,马杜则看着货摊中那位散发着母性光辉的黑人女子往杯中装入用可可豆研磨而成的粉末、辣椒、香草豆荚、茴香和玉米粉,加入白开水和西班牙人喜欢的蔗糖,再用搅拌棍打出泡沫。马杜付钱时,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不过没有任何交流。或许是被马杜精致的衣着震慑了——长筒袜、紧身夹克,带羽毛的帽子;也可能是因为她对这些都很不屑一顾;总之,马杜的穿着在他和她之间划了一道界限,同时她那口结结巴巴的西班牙语也是另一道鸿沟。即使她会说非洲话,她也不敢在这里对他讲出口。 西班牙侍女们就没那么把马杜当回事了。他正要端起盛着两个杯子的小木盘时,耳垂被人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只好停下来,被迫扭过头去,瞪着一名侍女充满轻蔑嘲弄的眼睛。 “哈!巧克力男孩!帮姐姐们买甜品,这么乖啊,罗莎琳达?” 话音刚落就响起一串银铃般的欢笑,马杜端着木托盘的双手被小心地带离了货摊,而捏住他耳朵的那只手牵着他的脑袋转向远处。 “小子,看见那边吗?绿色帘子的那个轿子坐着位夫人。小心别洒了。她让四个男孩挨过鞭子呢,就为了比这还小的事!” “夫人不会那样对他的。”另一个声音说道,伴着一只温柔的手抚摸在他的脸颊。“我想夫人会更喜欢舔这位。皮肤滑得像巧克力一样!” 马杜想要小心转开脑袋,却被手中的托盘牵制着。“但是女士们,我的主人……” “他会把你卖过来的,只要我们夫人喜欢。她尤其对漂亮的黑人男孩感兴趣。和我一样!” “但我的主人会生气的!”他被扭住耳朵又踉跄了几步,离摊位更远了。 “你的主人有什么资格不满玛利亚·凯瑟琳·卢锡安·阿尔奎拉·德拉索托夫人?他最好双膝跪地请求夫人原谅呢!” “他的腿也真好看!不过跑快些应该没问题吧?”马杜感到有只手掌在大腿后面重重拍了下,人群中又爆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的主人是卡洛·安东尼奥·马尼斯·古斯曼·达索托马约尔·达席尔瓦,物资处中将兼总督秘书!”马杜没有学到太多西班牙话,但这几句他学会了,而且这番话也起了作用。 扭住耳朵的手松开了。他站直身子,手中还端着木盘,环视着这四个满脸通红、收敛了锋芒的年轻女子。 “哦。” “这个,我们可不知道。” “那么,要是你真的不把巧克力给我们……” 马杜径直走开,脸上滚烫,恨不得在四周人群幸灾乐祸的眼神中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听见身后传来低声嬉笑和一声长叹。 “皮肤也很粉嫩啊。玛利亚夫人会很失望的。” 大广场上人来人往,他无法一眼就找到卡洛大人,但觉得大人应该在喷泉边。这个时候,城中的上流阶层通常会在阿拉米达公园聚会,这里的树荫提供了午后纳凉胜地。但今天有游行,所以大家只好换到了侯爵广场。墨西哥城里几乎所有人都来到了这里,骑马的骑马,走路的走路。一起来的还有他们的奴隶和仆从,比如马杜和那些侍女们,以及许多货摊、小商贩和赌徒,随时准备着供主人们消遣。 马杜小心地绕开一场斗鸡。一个个欲望横流的背影围成了一圈,他从背影的缝隙间瞥了一眼在尘土中飞舞的闪亮羽毛,然后便恭敬地退到一边。迎面走来一名年轻的护花使者,一只手扶着镶有珠宝的长西洋剑,另一只手在空中优雅地划着圈,跟他身边的女伴吹嘘着什么。那名女子凝视着他,面露欣喜之色,而她的侍女——一名身材矮小的中年侏儒则皱着眉头,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 马杜作为卡洛大人的私人随侍只有一个多月,对此却也习以为常。一方面,除了新语言带来的压力,这跟伺候约翰·霍金斯没什么差别,只是新主人的房子奢华至极,里面有石头柱子、柱廊和楼梯,跟这座城市一样宏伟,完全超出了马杜的想象,正如这里的人们也比他想象的要富裕许多。但他必须随遇而安。他的生命依然没有握在自己手中。 自从西班牙人蜂拥登入耶稣号开始,马杜的生命再次易手。全副武装、汗流浃背的西班牙武士带着胜利的喜悦冲入船舱,却发现只有一群半身赤裸、污秽不堪的非洲人和一名穿着沾染鲜血精致欧洲衣服的黑人侍应在船上抵抗。西班牙人毫不留情地击溃了他们的抵抗,然后指着不知所措的马杜大笑,显然这个男孩与众不同。于是当其他非洲被当作普通奴隶,在维拉克鲁斯集市被卖到矿场和种植园时,马杜被这支部队的首领卡洛大人当作战利品单独留下了。 从那时起,马杜比以往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是一件物品,跟侏儒和猴子一样,跟装饰品、漂亮古玩一样,跟着自己的主人四处走动,供他差遣,时不时还被用来炫耀。马杜现在穿的衣服甚至比霍金斯给的更加华贵,而且不只一套,而他的工作只不过是穿着这些衣服跑炮腿,展示让侍女们着迷的年轻黑人的漂亮肉体。他曾听见她们在自己身后发出逗狗的声音;他想在那些人眼里,自己和狗没有什么分别。 卡洛大人的妻子和女儿更加变本加厉。现在马杜一见到她们就不高兴地皱起眉头。安娜夫人身材高挑、肤色黝黑、待人冷淡,说话时脸颊会轻微抖动;另外还有两位姑娘,伊莎贝拉和露西亚小姐。伊莎贝拉和马杜年纪相仿,露西亚年纪稍微小一点。两人都很傲慢自大,显然将拥有一个黑人侍应当作一件无比新奇的事。她们无休止地纠缠父亲,想让马杜转为替她们跑腿。 但此刻还好,她们和大半个城市里赶来的人一样,注意力都集中在观看游行队列。喧哗声已经响起,人们争相挤向前去。马杜一边小心防范弄洒巧克力,一边去留意自己看得着的场景。 游行队列进入广场时,人群奇怪地陷入了一阵沉默。然后一名印第安老妇人指着某处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引来两名年轻男子的响应,渐渐地整个广场上的男女老少都发出叫喊声、奚落声和嘲笑声,看着那些曾经与西班牙为敌的一群人。 队列中领头的是一名骑在马上的年轻男子。他看起来既骄傲又紧张,挥起手中的鞭子,装模作样地扭头厉声吼着口令。没人注意他;后面的印第安卫兵警惕又带点好奇地瞅着人群,不时用手中的弓和长矛恐吓俘虏,以显示他们的控制实力;而衣衫褴褛的俘虏神情颓丧地拖着脚步前行,身体虚弱无力,只能够勉强跟着前面的人;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着绳子,一个接一个连成一串。尽管他们曾经与西班牙为敌,如今显然不再构成任何威胁。     1 阿兹特克人(Aztec):北美洲南部墨西哥人数最多的一支印第安人。 2 蒙特祖马(Montezuma):阿兹特克特诺奇提特兰城的第五位统治者、第二位阿兹特克帝国君主。 3 维齐洛波奇特利(Huitzilopochtli):阿兹特克神话中的战神、太阳神。 4 羽蛇神(Quetzalcoatl):阿兹特克人信奉的主神。 第二十七章 上帝之敌;西班牙之敌 汤姆走在游行队列接近尾部的地方。他疲惫虚弱,双腿发软。环顾四周,他的心中既有隐隐的敬畏又暗含恐惧。他从未想过世界上有如此辉煌的城市,那些宏大的建筑映衬得自己无比渺小。他想要高傲地抬起头来,无视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和骚动的人群,却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于巨人神殿中不受欢迎的小蝼蚁,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他跟其他英国水手一道,神情木然,拖着虚弱的身子,蹒跚走向广场中间。 汤姆想道,如今被众人嘲笑也算是自作自受。我们不应该放弃,而应该留在森林之中,直到死去。那样总好过相信西班牙人。但是他们在森林中完全力不从心。他们都是水手,只了解大海。他们来陆地求生注定落得这种可怜下场——近百名英国俘虏拖着沉重的脚步,在一老一少两个印第安人的监视下,无助地走向城中广场。 “巧克力来了,先生。”马杜将托盘递到卡洛大人面前,按照之前学会的样子微微躬下身子。卡洛大人漫不经心地拿了一杯。马杜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他抓住衣袖。马杜被那细而硬的手指一抓,身子立刻绷紧,但是他的主人噘起纤薄的双唇,脸上挤出苦涩的睥睨神情,而这对于他就算是一种笑意了。 “小子,你看见他们了吗?你认出这些可怜的倒霉蛋了吗?” 马杜第一次仔细端详游行队列。红毛俘虏衣衫褴褛,许多都受了伤,一瘸一拐的,面露饥色。他不知道这些人来自哪个部族,要受到此等对待,像船上的奴隶那样被人用绳子捆住。难道他会认识这些人吗? 印第安卫兵在队列两端来回奔走,装模作样地挥舞着长矛。俘虏被绳子连成一串,前后两人相互牵制,别扭地坐在地上。马杜看见一名少年抬起被绑着的手腕将凌乱的棕红色头发从眼前撩开,动作身形看起来似曾相识。等到那张疲倦的圆脸抬起来时,他看见了一双独特的淡蓝色眼睛,当即认出来这个人是汤姆。 “哈!他终于认出来了!安娜,伊莎贝拉——瞧,这个小野蛮人看见自己的敌人身子都僵硬了起来!就像猎犬见了麋鹿一样,不是吗?” “抓住他,爸爸!你要是放手,他会撕破他们喉咙的!” 马杜听见了这家西班牙人在自己耳边阴阳怪气的喋喋不休,听不懂也不关心他们说了什么。的确,他在发抖,但那复杂的情绪连自己也不完全明白。看见英国红毛遭受这般侮辱让他高兴——但这应该由玛尼人来做,而不是西班牙人。还有就是汤姆,他和其他人一样罪有应得吗? 这时汤姆正看着周围的人群,脸上露出不屑而绝望的神情,似乎料到最坏的结果即将发生。他那双淡蓝色眼睛试图从人们脸上的表情找出自己的命运。马杜见到这情形,知道他们迟早会发现自己。 他想转身避开,脚却无法移动。接着他发现汤姆的脸抽动一下,自己被认出来了,转而开始担心,因为他认为所有英国人都会将自己视作其族人;随之又心生怜悯,还夹杂着骄傲和歉疚。他正穿着精致的衣服,作为路人冷眼旁观发生的一切。西班牙人会怎样对待这些俘虏呢? 这时人群中出现了意见分歧。卡洛大人一家如往常一样,矛盾集中反映在他的女儿们身上。伊莎贝拉激动地加入了人群的怒吼——“路德教徒!上帝的敌人!英国狗!”而露西亚则开始同情地嘟囔着:“妈妈,你看他们是不是生病了呢?瞧那个人多瘦啊——他腿上的烂疮真可怕!我敢肯定他们有一个星期都没吃东西了——我可不可以让人从厨房带点吃的给他们呢?” 她的姐姐很生气,严厉地斥责她,乌黑的双眼燃烧着轻蔑的怒火。要不是两年前染上天花,脸上留下了痘疤,她的面容本来非常美丽。 “可他们都是英国魔鬼、海盗、上帝的敌人!我们刚来的时候,他们烧我们的船,你亲眼见过的,露西亚——你怎么能仁慈到去可怜他们?” 露西亚是个圆滚滚胖嘟嘟的小姑娘,性子执拗。她已经被姐姐的那张嘴斥责过无数次,现在这些话对她而言不过是又刮起了耳旁风。 “可他们都饿坏了,还病殃殃的——瞧啊,妈妈,他们现在根本不会威胁到我们。既然他们已经被打败了,给他们施点小小的善心应该是一种圣贤之德。可以吗,妈妈——爸爸?” 最后,让姐姐大为恼怒的是,妹妹像往常一样赢得了父母的应允。这样一来马杜就被差遣去厨房取了一篮子奶酪、水果和面包。他返回时,发现自己并非唯一一个做这种差事的人。回想起自己曾在耶稣号肮脏的货舱争抢一碗玉米粥的情形,他小心翼翼地将食物分散抛向俘虏,尽量做到人人有份。 但他们实在过于饥饿而无心留意这点。他给汤姆递过去一些面包。汤姆默默接过,张大嘴狼吞虎咽起来。马杜正要往前走时,一双被绑住的手笨拙地扯住他的腿。他低头看见一双充满绝望的浅色眼睛。 “他们……”汤姆咽下嘴里最后一口干面包才继续说下去。“他们准备怎么处置我们?” 马杜害怕西班牙人看见他说英语,立马警觉地朝四处望了望,才开口回答。汤姆比其余的人更值得他这么做。 “我不知道。”他如实说道。“也许当成奴隶。” “也可能直接杀掉我们。”汤姆急切地说道。“船上那些人怎样了?其他的水手,船长和俘虏……” 马杜心想这可真是典型英国人问法,压根不提那五十个奴隶,鄙视地冷笑一下,被汤姆当作他在报复。 “船长和绅士成了俘虏。水手被杀掉。奴隶则留下来供他们使用。” “原来你从约翰·霍金斯的侍从摇身一变成了西班牙小人的奴隶!”汤姆察觉到马杜脸上那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冷笑,一怒之下狠狠地回敬。“我想你高兴得不得了吧!” 马杜收起笑容,没有回答,黑色脸孔上虽然神情漠然,但双眼瞪大了好一会,鼻翼鼓起。这让汤姆回想起他们在耶稣号上打的那场架。这时一位娇柔、惺惺作态的姑娘骄横地用西班牙语叫唤马杜。他慢慢吸了口气,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马杜一直在想当时自己可以对汤姆说些什么。那些俘虏被带去一家修道院里面的医院。当天晚上,马杜站在桌旁伺候时,仔细听着西班牙人讨论俘虏们的命运。 “按照总督的做事方法,他会把俘虏全都吊死。”卡洛大人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用餐巾擦拭嘴唇。马杜正撤掉他用过的银盘子。“他说这些人全都是攻击西班牙帝国港口的海盗,论罪当死!” “那些人罪有应得!”伊莎贝拉咬牙切齿地表示赞成,那张美丽的麻子脸在烛光下透着一股怪异的孩子气,令人生厌。“爸爸,你还记得他们怎样用大炮击沉我们的船,糟蹋了我们漂亮的船舱和衣服吗?我从西班牙大老远带过来的衣服,无缘无故就让这群目无上帝的路德教徒全给毁了!” 马杜心想,才没有全部都毁了,不然她怎么可能每天换两三套衣服。不过在这个家里,这种奢华作派毫不出奇。 卡洛大人叹了口气。“是的,亲爱的,当然不会忘记。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 他的话被妻子打断了。这个场景屡见不鲜。对男人来说,工作时他会摆出一副冷静、淡漠而高高在上的面孔,甚至带着丝丝冷酷;但回到家里,就轮到女人说了算。 “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们的总督曾对他们作出过承诺,但没有守约。”他的妻子说这话时朝伊莎贝拉皱起了眉头。“还有,尽管你说他们是路德教信徒,我相信他们还是信奉基督,只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罢了。把他们交给我们的修道士照料,在治疗身体的同时也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不当行为,不是更像基督徒的作为吗?至少我会嘱咐人给他们送些食物。” “再说,不是所有英国人都是路德教徒。”露西亚说道。“我听说……” 可惜这时马杜不得不去厨房,再也无法知道她听说了什么。话说回来,红毛宗教信仰的那些事情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个太复杂的谜团。他们口中的上帝通常是个仁慈和善的神,就像安娜夫人刚才说的那样;而且,事实上,英国人和西班牙人这两个红毛部落似乎崇拜着同一个温和仁慈的上帝,只不过崇拜的方式不同,这应该就是他们相互仇视的主要原因——搞得好像双方都在怀疑对方要偷走这个上帝一样。最近,姑娘们开始自得其乐地教他宗教知识,教他如何祈祷。他装着认真顺从的样子,但其实这对他毫无意义。从他自己的所见所闻来看,他们的上帝一点都不在乎非洲人,因此马杜觉得自己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关心上帝。 可是,谁又会在乎非洲人呢?那天晚上他躺在厨房后面的小房间内,眼里毫无睡意,望着月光慢慢爬过光秃秃的白墙,只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在卡洛大人家里,他过着暗无天日、绝对忠诚的日子——像个木偶,忠实地做完主人吩咐的事情,不会质疑,更不带感觉。这是一种生存的方式,却不是生活的方式。生活就要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一件物品;可现在唯一把他当人看的只有汤姆。至少汤姆对他足够关心,才会救了他的性命,才会对于他的想法以及他在为谁效力而生气。可现在,汤姆以为他心甘情愿当一名奴隶! 真不公平——要是有机会跟汤姆解释就好了,跟他说说自己的感受。但没人了解他的感受,更没人关心。马杜在他空荡荡的小房间里独自躺在木床上,握起拳头轻轻敲击着墙壁,胸口发热,心跳越来越强烈,直到哽咽到无法呼吸;最后,经过数周空洞憋屈的日子,他第一次哭了出来。   第二十八章 十面埋伏 汤姆现在一看见羊毛就想吐。每天早晨西班牙人都送来一捆捆既粗糙又油腻的羊毛,让英国人和印第安人梳理。整个漫长又闷热的白天,他们都坐在长凳上大汗淋漓地忙个不停,闷闷不乐地挑出粘在一起和打结的羊毛团,再把梳理整齐后的羊毛打包、垛成堆,然后让西班牙人运走。他们要整理完所有的羊毛才能吃东西。汤姆算过至少要梳理完一打羊身上的毛,才能喝上一碗辛辣的稀汤。 刷毛板是扁平状的木质工具,除了手柄外,其他部位镶着一排尖锐的钉子,可以当作武器使用。这个臭气熏天的长条形石屋关押了总共30名俘虏,既有英国水手,也有印第安人。每天总会爆发一两次冲突。大家围聚在冲突两派身边大喊大叫助威鼓劲。通常是一名英国人和一名印第安人相互拳打脚踢,扭打在一起,双方都企图用刷毛板在对方脸上留下一排深深的平行刮痕,直到西班牙看守用马鞭将他们分开才作罢。以前,鞭子总是很管用的;但是今晚,战斗有所不同。 汤姆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们刚到墨西哥城时,一度被遣送到修道院,但没有在那里停留多久。自从被转移到羊毛梳理棚,由于缺乏食物,大家都日渐消瘦。如果他们还不逃离,他就会虚弱得想跑也跑不动了。透过皮肤,已经可以清晰看到他的肋骨了,很多人比他的情况还差,瘦骨嶙峋,胳膊瘦得几乎只看见骨头。但他们又没办法让西班牙人带来更多食物——在这种情况下,不想饿死就只有逃亡。 这次打架的是两个英国人。大家按计行事,当西班牙人进来回收当天梳理的最后一批羊毛时,冲突突然就爆发了。这两人扭打在一起,恶狠狠地咒骂着、叫喊着。顷刻间,其他人都起哄着围了上来,汤姆混在其中。有人趁机推翻了几条长凳和一张桌子,砸到了印第安人中间,从而引发了更大的混乱。不一会儿功夫,这个低矮昏暗的茅屋就陷入一片混乱,大家吼叫咆哮着乱成一团。卫兵如常提着长鞭走入人群,见谁就抽谁。 但卫兵只有三个。当第一个带钉子的刷毛板重重打到一名卫兵后脑勺时,他慌忙地转过身来,只见又有十多个刷毛板举了起来,像一个个爪子将他抓到了地上。这三个卫兵很快就被干掉了,脖子被划破,身体上布满了长条状排排伤痕。水手们麻利地取走了钥匙、宝剑、鞭子和刀具,快速跑了出去。印第安人起初愣了一下,随后也跟了出去。一行人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雨天连成一片,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即便能看见星星,对他们也没太大帮助,因为大家都只有水手用来辨别方向的基本技能,没人知道陆地的地形。大海在东边——他们只知道这点,却无法分辨哪边是东。但他们还是毅然决然地整夜奔跑,顾不得脚下步履艰难,不停奔向地势更高、更荒芜的地方,直至黎明伴着淅淅沥沥的雨点降临。他们跑到了一片丘陵地带,离墨西哥城只有数里之遥。 他们自由了,却浑身湿透、精疲力竭,没有食物,更别说武器。他们没有周详的计划,只想抵达海边。汤姆记起去坦皮科那次旷日持久、损失惨重的长途跋涉,大家一天比一天更加憔悴虚弱,因此这一次他们必须避免像上次那样一点点缓慢走向衰亡的过程。于是大家聚到一起商议下一步怎么走,疲惫绝望的眼睛在彼此脸上寻求着希望和方向;就在这时,彷如天降神助,山下林间小路上传来一阵骚动——西班牙人的喃喃说话声,听起来一大清早还没睡醒,随之还传来嚼环叩击声、马铃声以及骡马的踢踏声。 “骡队!是前往城里的商人!他们一定有食物、马匹和钱——我们抢过来就有救了!” “对,说不定还带了银子——我们就都发财了!” “别操心那事儿。现在我只想填满肚子,穿上暖暖的衣服……” “再有匹马可以骑着去海边……” “对,还有马!不过,伙计们,要想把这些据为己有,就要一个活口都不留。只要没人跑去通风报信,我们就可以安心上路!” “说得没错!” 汤姆看着身边这些冷峻坚定的神情,感觉自己疲惫的身体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信心。他们早就该这么做了——这才是他们活下去的出路! 骡队越来越近。大家快速分散到路两旁长满青苔的灰色岩石和松树之间。大家约定了一个暗号——安东尼·戈达德一喊“为了耶稣和圣乔治!”,大家就开始进攻;而一旦发现情况看似不妙,就学猫头鹰叫三声。 但只准成功不能失败,汤姆暗暗想道。他蹲伏在一根倒在地上的木头后面,手里握着一根很重的短树枝,他专门找来当棍棒用的。失败就意味着再被抓去当奴隶,再回到忍饥挨饿的生活!为了避免这种命运,我们有理由大开杀戒。他记起很久以前,自己责怪黑人杀死西蒙时,堂兄弗朗西斯在船上说过这样的话。现在自己却跟那时的非洲人一样也被人抓去当奴隶。也许,非洲人杀死西蒙也情有可原,如果他们也保持同样的想法。对弗朗西斯的回忆让他想起了英格兰,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在屋子里纺纱的母亲——他也许能够再次见到故乡,只要能够抵达海边! 他试着调整自己的呼吸,让快速剧烈跳动的心脏平缓下来。他听见一行人接近时嚼环叩碰的声音和西班牙人的轻声低语。他舔了舔嘴唇,绷紧膝盖,准备随时起跳。 与卡洛大人同行时,马杜常常有逃跑的念头。在城里,他根本没有机会,但在苍莽的乡间,那无疑是轻而易举吧?他可以趁夜色溜走,然后昼伏夜出,像个男子汉一样独自靠打猎为生。在家乡,他在成年训练时就那样生活过。现在这么做也许能再次证明自己是条男子汉。 那他为什么没有跑呢?也许是因为时机没到。他们住的乡村大农场总是随处可见狗和奴隶——也许这就是原因。但还有其他的理由。在家乡他可以独自生存,但这里的农村大部分地方都以高原为中心,四周围绕着连绵的群山以及乱石林立的荒原和松树林,与非洲迥然不同。另外,他又有何处可去呢?他不可能一辈子独自过活,也无法漂洋过海回到非洲。他在这里见到的非洲人全部都是奴隶,其中玛尼人更是屈指可数。印第安人他他又信不过。因此他无处可去,更不指望能找到结伴出逃的人。 再说了,如果他被抓住,那他作为奴隶的处境会比现在更糟。他已经从许多农场和矿场里见识到这一点。有些地方本有数百名奴隶,但每过五年就全部变成新面孔,因为一个个在劳作中接二连三的死亡。现在他的生活和那种地方相比简直有如天堂。 他们正沿着一片高约十四五米的松树林往上爬行。前路蜿蜒向上,在长满苔藓的灰色岩石间曲曲折折,形成了一条最易行走的路径。这是一支强大的队伍——卡洛大人正押运一批价值不菲的盘子和布匹。为防打劫,这支队伍配备了二十名士兵。卡洛大人和军官骑着马走在队列前面;一群士兵汗流浃背地跟在其后。他们身穿镶嵌着动物皮的沉重铁质铠甲,脚蹬厚厚的靴子,头戴笨重的金属头盔。接下来是马杜带领的骡队;十来头枯瘦的长耳朵畜生由印第安人牵着;后面又是一群士兵。 队伍一路向上攀爬,清风吹得高高的树冠在头顶上轻轻摇摆,发出沙沙的响声。清晨的缕缕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低矮蕨类植物和小树苗的枝叶上闪闪发光。这片林子非常清凉静谧,与马杜家乡林木茂密、群鸟啸鸣的森林迥然相异。他心想猎人在这里实在太容易就能留意到异常动静,即便是最轻微的动静;再者,此处也实在太难隐蔽。此时他虽无遭受突袭之虞,却倍感孤单寂寞,这在家乡的森林中是从未有过的感受。因此当他看见一个男人的脑袋时,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个红毛的脑袋,在一块巨石后边窥视着。他看见那双眼睛时,对方也看到了他,然后马上缩了回去,不见踪影。有一瞬间他觉得是自己在胡思乱想,但接下去又见到一个脑袋,还有身子,在灌木后面压低身子快速爬向前一个人。马杜意识到肯定有事发生。打头的队伍马上就要走进一条狭窄的沟壑,两旁林立的岩石高及马头,足以让人从上面跳到正在通过的骑手身上。卡洛大人和其他骑手已经离那处陷阱很近了。 但是过了很长时间,马杜什么都没做。奴隶是不能主动开口的,除非别人先和他们说话。再说这不关他的事儿。马儿任劳任怨地稳步前进,卡洛大人和军官们悠闲地聊着天,仿佛还在美梦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前方即将到来的杀生之祸。箭已在弦上,但在这时…… “喂!喂,卡洛大人!打住,打住!停下,停下!” 马杜用脚跟在骡子肚皮上狠狠踢了一脚。它打了个响鼻,不情不愿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小跑起来。马杜清楚地感到了一张张皱着眉头的脸惊讶地转向自己。 “喂!打住,打住!岩石上有强盗!有陷阱!” 马杜一只手指着红毛埋伏的方向,做这个动作时差点从骡子身上翻了下去。就在卡洛大人要张口斥责这个无礼奴隶时,他向前瞥见树后冒出一个衣不蔽体的红毛。那个红毛在树后怒视了他们一阵,然后学猫头鹰叫了三声。叫完他转身开跑。顷刻间,前方的树木和岩石上到处都是半身赤裸的身影四下逃窜。 “上!抓住他们!冲啊!”卡洛大人挥舞着手里熠熠发光的西洋剑。他在马鞍上转身向士兵发号施令,调转马头离开道路进入林间,俯身避开树枝,策马冲向袭击者。 士兵们叫喊着四面出击。他们冲进树林,缩短矛头,并把步枪倒过来当成木棒进行攻击。马杜的骡子起初不听使唤,后来兴奋起来,和其他人一道,斗志昂扬地跑出路边,马杜只好拼命抓住它的鬃毛,紧贴着骡背,以对抗骡脊梁突起造成的剧烈摇晃。 那些强盗出人意料地近在眼前,破烂的棉衣和白色的皮肤在森林的绿荫中非常显眼。其中有几个已经转过身,举起空空的双手投降。只有少数人带着武器。他们看上去已经太过虚弱,无力奔跑,很容易就能抓住。马杜前面有五个人转身,停了下来,神情绝望、畏手畏脚,不知所措。 “女王有眼,我们这下又走运了!他们要吊死我们了!” “我就说我们绝不该去攻击他们!” “都怪那个黑人小畜生,是他发出的警报!至少,我要逮住他!” 要不是骡背上那令人难受的颠簸,马杜原本以为发生的这一切百分之百是场梦。他肯定那些人说的不是西班牙语,因为自己能听得懂。一个少年发出恶魔般的怒吼,挥舞着大棍向他冲过来。正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汤姆!” 但那骡子突然向右一转避过,马杜摔倒在地上,只觉一记重击在头上呼啸而过。他整个身子重重摔在地上,震得疼痛难忍,只能挣扎着起身。他知道自己动作太慢,会被打中。接着他跪在地上,身前就是汤姆。只见他被两名西班牙士兵绑住,双眼冒火,满腔的愤懑倾注在他身上;马杜则茫然无措、略带歉疚地在他面前勉强站起身来。     第二十九章 自由之梦 “要是我不这么做呢?” “那我就告诉安东尼奥,他会拿鞭子抽你。” 马杜瞪着站在卡洛大人家客厅中的那个桀骜不驯,健壮结实的身影,蓬乱的红褐色头发下面有双浅蓝色的眼睛,正对他怒目圆瞪。他握着双拳,不禁想狠狠抽几下汤姆那愚笨无知、不识好歹的脑袋。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又开始劝说。 “我之前做过好多次了。现在你是新人,你来做这个!” “不!”汤姆曾经在父亲家见过仆人将寝室里的尿盆端到恶臭的茅坑里倒掉,然后每周一次将茅坑中的污物铲到外面的粪坑去。他连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要做这种事,当然更不能为西班牙人做了。“这是脏活儿!你做合适,我不行!” “那我就告诉安东尼奥。你想挨鞭子吗?”马杜心底直冒火,却强迫自己表现得冷静些。这是他在成年训练中学到的第一项技能,因为显露出不必要的情绪会被当做孩子气;而作为奴隶这种克制能力已经成为第二本能。但面对今天的情况还要克制情绪难度有点大;他转身离去时手都在发抖,却要装成一副毫不在乎的漠然样子。他走了三步汤姆才又开口。 “不,马蒂——等等!” 马杜转过身来,依然表现得漠不关心,微微挑起黑色的眉毛,无意间模仿了卡洛大人讽刺的表情。一脸执拗的汤姆看起来又困惑又愤怒。 “你——你真的做过这个?” “做过很多次了。安东尼吩咐什么,我就做什么。但今天,他说要你来做。所以我才来告诉你。” 汤姆犹豫着。随着他们之间身份等级差距的消失,他眼中的某种光也似乎在褪去。不管怎样,惹恼了壮实的管家安东尼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知道马杜所说的挨鞭子确有其事。他恨恨地长吸了口气。 “好吧,我来做。” “好的。我给你铲子。” 这是一次小小的胜利,但对马杜至关重要。他知道自己将来还必须赢得许多次类似的胜利。但现在,他至少算是赢得了汤姆些许的感激,当然这其中也还夹杂着对他的鄙视。三天前,总督颁布法令:任何人都可以将重新俘虏的英国水手带回家里作为仆人无偿使用——事实上就是奴隶,只是叫法不同。当卡洛大人问起时,是马杜推荐了汤姆,说他值得信赖,工作卖力。这两条有都不尽真实,但马杜觉得正是自己无意之中害他再次被俘,因此多少有点亏欠汤姆;他也知道,卡洛大人本性上不是一个残忍的主子,与其他某些人不同。所以马杜认为汤姆为此也欠着自己一些人情;如今,既然汤姆已经跟自己一起在卡洛大人的府上当差,他觉得关键要让汤姆认识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和当初在耶稣号上的时候已经不可相提并论。在这里,汤姆的地位还不如他的高。 但汤姆似乎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那天晚上,马杜带他去睡觉的地方,并嘱咐他第二天该做的事,这时他低声对马杜愤怒地吼道:“你不是我的主子。” “你也不是我的主子。”马杜冷冷地回答。“我只是转告你安东尼奥的吩咐。我们现在都是奴隶。” “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我是自由的英国人,落入这些奸诈的西班牙人的陷阱才会被囚禁于此!要不是你,我现在还是自由的,在海边等约翰·霍金斯呢!” “要是……”马杜本来想说,要是他们能走那么远;但还有另一个“要是”比这更重要。“要不是你和约翰·霍金斯,我现在也是自由的。” “你胡说什么呢?”汤姆撩开眼前散乱的头发,怒气冲天。“那不一样,马蒂,那是买卖。还有,不管怎样……” “买卖!”马杜义愤填膺的喊声在小小的寝室中激荡起来。“哦,我明白了。我当奴隶就是买卖,而你当奴隶时,就说英国人该自由,以及西班牙人使诈!你是这个意思吗?” “但——我们是在打仗时抓住你的,马杜!那才够公平的……” “西班牙人也是打仗时抓住你的。一样都是战争。就不够公平?” “西班牙人没有向我们宣战。我们从来没有主动攻击他们。” “英国人没有向我们宣战。我们从来没有主动攻击他们。” “但是……” 汤姆一时哑口无言。他疲惫、恼火、愤怒,和马杜怒目相对,然后摇了摇脑袋,试图让思路清晰起来。 “但是马蒂,我在船上对你很公道,不是吗?你不会忘了吧!” “我现在对你也很公道,在这里,在卡洛大人府上。你听着,按我说的做,我们就可以成为相互帮助的朋友。现在你和我一样是一个奴隶。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我不是奴隶。” “你就是。” 四只眼睛怒目对视,谁都不肯让步。一双神秘的蓝色瞳孔闪着冷冷的光,另一双带着如大地一般深沉的褐色。不过晚些时候,当两名少年各自躺在硬木床上时,都因对方说的话而辗转反侧。两人争吵时说的话回响在彼此的梦中,彷如幽灵在耳边低声细语。 “我们现在都成了奴隶。” 汤姆梦到自己在林中小道上不停地奔跑。森林一会从热带丛林变成松树林,一会又从松树林变回热带丛林,有时是在沼泽中被长长的草叶刮过脸庞,有时在空荡荡的海滩上双脚陷进沙子,以至于他总是跑不快。四周都是鼓声、扭打声、嘲笑声,人们口口相传他的位置,引得黑人武士像狗皮膏药一般大步跟在身后,离自己越来越近。跑出森林后,又遇到涂着脸彩的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他们用长矛刺倒自己的同伴,最后只剩下他一人。黑人渐渐围拢上来,大笑着露出白晃晃的牙齿,耳边响起了马杜的低语“你现在成了奴隶。我把你卖给了西班牙人。这是买卖,你懂的。只是买卖。”但当他转过头去,想要看清那个轻松追上自己那个人时,却发现那根本不是马杜。更准确地说,只有身子是马杜的——头上却是西蒙的脸,长长的金发一如往常随意地飘在眼前,消瘦而多愁善感的面孔如幽灵一般惨白。跟在西蒙身后的那个人穿着约翰·霍金斯的衣服,是马杜,正在将一队捆在一起、身体赤裸的英国奴隶卖给卡洛大人。 马杜则梦到自己的继父诺耶。自己正和谭巴一起返回村庄,但他们没有能猎杀猎豹。他不记得为什么没有杀掉猎豹,也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最后谭巴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身子变得非常沉重,于是他转过身去,发现谭巴死了。但靠在他肩膀上那张极度痛苦的脸庞张着嘴巴,瞪着眼睛,这让他意识到谭巴生前非常想告诉自己什么事情。谭巴那张濒临死亡的脸曾经在他们数小时的行程中一直对着他的耳朵低语,而他什么都没听到。当他回到村子时,马杜一不小心让谭巴的身子滑落到地上,掉在诺耶的脚边。他告诉继父,自己未能杀掉猎豹,因为他不是一个玛尼人,而是一个奴隶,是一个奴隶的儿子。 没想到,诺耶竟然喜出望外,将马杜抱在自己的胸前,说他是自己的儿子,唯一的儿子,马杜高兴得不住流泪;这时突然天降大雨,雷声大作,马杜感到脚边涌起咸水。然后诺耶退后,让他趾高气昂地登上船。马杜看见诺耶穿着精致的棉布衫、刺绣紧身夹克、马裤、长袜和海员靴,腰间挎着西洋剑。下面的船舱中都是部落中其他的兄弟,他们都杀死了猎豹,而且跟他一样,不愿意成为奴隶。 但有一名少年被从船舱中带了上来,站在桌旁伺候他们。小男孩由于饥饿和疾病非常虚弱,皮肤惨白,眼睛泛着天空那样的浅蓝色,当马杜问他谁是他的主人时,他回答道:“谁都不是。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然后他如大家希望的那样温顺有礼地服侍着,但他对马杜比对别人更加殷勤,最后马杜终于意识到自己正是那名少年的主人。 后来他们上了岸,货舱中那些自由人被卖到矿场,最终死去。等所有的自由人都卖掉后,马杜宴请其他船上的船长。落座时他发现身边的船长有诺耶、约翰·霍金斯和卡洛大人。大家都冲自己微笑着,等他下达命令。从始至终那名白人小男孩一边伺候着他们,一边低声说他不是任何人的奴隶;他给每一个人端上食物和酒水,自己却什么也没吃。     第三十章 鲨鱼神 露西亚和伊莎贝拉对探索新家和新城市开始感到有点儿厌倦,正在留心寻找新奇好玩的事情。有一阵子,马杜凭借他那充满异域风情的外表和对西班牙语异乎寻常的领悟力,一直备受她们青睐。但到后来,令马杜庆幸的是,她们的兴致渐渐褪去,他被当作这个家里的普通一员,与其他奴隶没什么不同。 汤姆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从一开始,他就是两姊妹争执的原因所在。露西亚为汤姆和其他英国人的辩护令伊莎贝拉深受刺激,因此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去审问汤姆,诱导他陷入路德教会的谬误观念。不过汤姆只听得懂简单的西班牙话,这让她不得不需要马杜帮忙翻译,而她逐步意识到,这样一来倒是让她们家这个非洲异教徒接触了异端思想。于是他们三人开始相互较劲;其中,伊莎贝拉试图证明汤姆是不可救赎的异教徒,露西亚则试图保护他,而两姊妹都同时想说服马杜,任何不坚持纯正天主教信仰的人,包括奴隶在内,都将面临可怕的命运。 一个凉爽的傍晚,卡洛一家人聚集在绿树成荫的庭院中。两个女儿和母亲坐在小型人工池塘周围的石凳上,塘中有一只小海豚造型的喷泉,水柱从它嘴里潺潺流出,水花四溅。露西亚和母亲静静地在刺绣,而伊莎贝拉则伸手划过水面,观赏金银色的鱼儿在水底上下嬉戏。她不时焦急地望向种有葡萄和花卉那边。在那里,父亲正与来访的佩雷兹神父以及她年轻的追求者罗伯托·塞维里诺散步。他们正在严肃地谈论贸易和政府事务。卡洛大人踱着步,近视的双眼满脸严肃盯着前方地面,而伊莎贝拉显然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打断他们。 汤姆和马杜端着一托盘饮料进入庭院。盘中有清凉的发泡巧克力,斯托尔(一种加了香料的玉米乳),搭配小蛋糕和水果。他们将食物放在喷泉边上,正准备返回室内,这时伊莎贝拉把他们叫住了。 “不,等等!托马斯1——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还在被异教徒伺候着,还是你已经改变关于圣徒的想法了。因为我的父亲向我保证过,除非你真正悔过,否则他绝不会给你任何升迁的机会。” 汤姆没太听明白她说的话,还好马杜把他不懂的地方都翻译了出来。汤姆已经听说英国俘虏中有几个人被任命为管家或是矿场的监工;但这没有打动他,他也知道卡洛大人会凭自己喜好处置他,不管他女儿怎么想。 “我还是坚持原来的想法。”他用西班牙话回道,故意漏掉“小姐”两个字。但伊莎贝拉没有理会这种羞辱。她兴高采烈地回话,希望吸引那些男士的注意。 “那你会和所有的英国异教徒一起下地狱受火刑。不过至少你的黑人朋友不会。你按时祈祷,是吗,马杜?” “是的,伊莎贝拉小姐。”马杜很早以前就决定不反抗这个新红毛对奴隶的无理要求,假装顺从,把自己的想法埋在心里。这件事情也是他和汤姆之间矛盾的又一导火索。 “看见吗?因此,让他当你的上司是没错的,托马斯。你同意吗,爸爸?” “什么,亲爱的?”卡洛大人抬头望着她,因为被干扰感到不快。 “天主教徒就应该统治异教徒,这是真理,不是吗?上个星期,神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上帝让我们战胜之前统治印第安人的阿兹特克异教徒就是这个道理——如此一来可以让我们教会的善者教化他们。” “正是如此,亲爱的。我早该想到这点毫无疑问。” “那么让马杜管理托马斯就是对的。因为自从露西亚和我让马杜皈依天主教以来,他每天都祈祷——而汤姆是一名无可救药的异教徒。您看到我们家奉行何种神圣公义了吗,佩雷兹神父?” 她得意扬扬地对客人微笑着,不过这是做给她的追求者罗伯托看的。马杜注意到她特意微微转过脸,将麻点较少的那一边脸对着他,傲娇地翘起下巴,这让马杜心生怜悯。而汤姆的注意力却放在了神父身上。神父好奇地听着,纤细雅致的手正轻轻地把弄着挂在脖子上的金色十字架。没有英国人喜欢西班牙神父,更何况这一位神父身上那股沉静、气势逼人的威严还让他更显得与众不同。 “的确是公义。”佩雷兹神父一本正经地说道,面带嘲讽,冷冷地打量着汤姆,令人心生寒意。“希望这种公义之举能够奏效,帮助这位年轻的异教徒看清自己修行中的错误。” 罗伯托哼了一声。“我看机会渺茫啊,神父。以我之见,总督改变初衷令人遗憾。所有异教徒海盗都该全部吊死!” “可别这么说,罗伯托,那既不公正,又不合基督之义。”露西亚毫不客气冲口而出。她被激怒了,正中姐姐下怀。“我们当然应该关怀这些可怜人的灵魂,让他们认识到自己修行时的错误,就像我们对年轻的马杜所做的一样!” 罗伯托装模做样地对她鞠了个躬,想用这夸张的礼仪表示自己对她的观点和胖乎乎的年轻身材全然不屑。“你无疑是对的,小姐。但等明天宗教法庭的圣父们乘下一支舰队从西班牙抵达这里时,他们将会确认这点。”他说这句话时,露西亚涨红了脸。 “哈!听见了吗,托马斯?”伊莎贝拉洋洋得意地拍着手掌。“如果你反对我们,宗教法庭的大法官就会来向你解释真正的教义!” 马杜之前没听说过“宗教法庭”这个词,但他从汤姆突然苍白的脸色看出他明白其中的含义。连卡洛大人都显得很震惊。他说:“罗伯托,我很难相信宗教法庭大法官会干预我女儿处置英国仆人这种小事。还有,不管怎样……” “原谅我,卡洛大人。”佩雷兹神父冷冷的声音插入进来,似乎他深谙此话题,而在场其他人都是无知孩童。“没有什么事情比一个不朽的灵魂更为重要,对信奉路德教的英国海盗也是如此。我认为审判官很可能会对这个年轻人感兴趣。难道您没看出来,他那套异端邪说已经在您女儿心中生根发芽吗?想想一只烂苹果掉进桶里的后果,再想想若是在整个王国里有一百只这样的桶,那会怎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卡洛大人向他鞠了个躬,于是宗教法庭这个话题就此告一段落。然而,这番讨论激起了马杜的好奇心,汤姆显然为此忧心忡忡,这更让马杜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天晚上,两人在白墙小房内并排脱衣准备各自就寝时,他才找到机会问起这件事。 “这个宗教法庭是怎么回事?”马杜裹在粗糙的毛毯中问到,望着一只大甲虫围着牛油灯的黄色火焰乱飞,直到翅膀被烧着,一头栽到地板上。 “西班牙人搞出来的恶行。”汤姆简短地回答道。“罗马教会的魔鬼。”他爬上床时,身形影影绰绰地映在墙上,看起来倒像是魔鬼的影子。然后他吹灭灯,一阵油烟味散去后,房间里只剩下从高高方形小窗映入眼帘的点点星光。 “什么样的魔鬼?” 这句话在他们之间萦绕了很久,如一缕青烟,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不见。那时,沉沉的夜色打败了马杜的神志,就在他昏昏欲睡时,汤姆才作出回答。 “那是活在人脑子里的魔鬼。它像……像鲨鱼一样吞噬人的灵魂。” 说到鲨鱼,马杜一直对耶稣号上发生叛乱后,吞食伊赞杜和伊迪戈的那群鲨鱼耿耿于怀。时至今日,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依然历历在目:他看见那些鲨鱼轻松自如、以无人能敌的速度在船边蓝色的海水中游弋,那一双双如灰色卵石般冷酷的眼睛在水下隐约可见。那天霍金斯的眼睛对他来说,就像与这些怪兽为伍的魔鬼的双眼。佩雷兹神父脸上那副冷笑着笃定的神情也如出一辙,汤姆会反感他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们是做什么的?” “我说过的,吞噬人的灵魂。”黑暗中汤姆不屑一顾地脱口而出。马杜一度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但显然他需要倾吐心事。汤姆再次开口时,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凑近耳朵才能听到,尽管他们是在用英语交谈,而且这时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是最邪恶的那种牧师——连西班牙人自己都很厌恶。你没见到神父说起他们的名字时,露西亚和卡洛大人有多担心吗?你——你不会明白的,但我听罗伯特·巴瑞特说起过一次。那些人会对付任何他们怀疑是异端分子的人,比如我,甚至是你,只要他们觉得你只是假装成天主教徒,像你这样,目的是让他们闭嘴。那么他们先会审问你,尽问些邪恶的问题;嘴在他们身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让你本来认为好的事情似乎都成了坏事。要是你不好好回答,就会大刑伺候——拉肢刑2、夹拇指、水刑——我也不知道都是些怎样的刑罚。他们许诺只要你忏悔,他们就会给你自由,但其实他们不会——那只是文字游戏。他们会说你的灵魂通过忏悔获得了自由,但你的身体仍然要任由他们惩罚,就是这样。” 马杜没听懂,但汤姆话语间流露出的恐惧令他很惶恐。他问道:“他们怎样处罚呢?” “招数很多。”这时外面街上有人吵闹,于是汤姆停住,直到人们散去才继续说道。“如果只是为无关紧要的罪过抓你进去,那就挨顿鞭子,再送去当船工——锁在臭烘烘的船舱里十几年,日夜不停地划桨,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他们扔什么就吃什么。要是因为更严重的罪过被他们抓进去,那就等着上火刑柱吧。” “火刑柱?”马杜从汤姆的腔调中察觉出那很严重,但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们把你绑在木桩上活活烧死,哥们。号称为了让上帝和他神圣的天使感到更大的荣耀!” 马杜吓得瑟瑟发抖,在黑暗中眼睛瞪得像铜铃。到现在他已经充分见识到红毛的野蛮和残忍,但一直以为多数暴行只针对像玛尼那种外族,而从未想到红毛内部会互相残杀。 “你认为他们会来这里吗?” “来卡洛大人府里?但愿不会。但现在佩雷兹神父不会放过我们的——你可以从他脸色中看出来。他们想把这个国家所有的路德教徒都清除掉。哦,上帝啊,马杜,如果他们真的来了,我该怎么办!” 马杜又一次感受到汤姆的害怕。但他也想不出该怎么办。这些都表明他对红毛部族了解实在太少。他明白审判官都是魔鬼,但是对他们在审问过程中怎样诱导人掉入陷阱毫不知情,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供奉红毛的上帝。虽然耶稣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讽刺,但他一度也还是按露西亚教过的方式尝试向耶稣祈祷,却发现没有任何效果。他确定自己做的不对。不管怎样,今晚听到的故事让他更加相信,如果这个耶稣如人们声称的那样是仁爱之神,那他一定极其软弱无能,任由别人用自己的旗号命名一艘奴隶贩运船;更何况约翰·霍金斯和这些审判官明显违背了他的意志,他却一声不吭。他一定就像很久以前印第安人那个泥灰做的上帝维齐洛波奇特利那样,孱弱到西班牙人一剑就能砍掉他的脑袋。 可是马杜希望自己能够做点什么把汤姆从宿命中拯救出来。活活被烧死是一种骇人听闻的死法——连谭巴都不会愿意用此法来打击杀害他的人。 马杜又梦到了之前梦过的情境。谭巴那张没有生气的脸在他耳边悄声说着什么重要话,但他总是来不及听清楚说的是什么。这一次他又穿着华贵的衣服,身处耶稣号的大船舱中,霍金斯和诺耶陪伴在身旁,这时汤姆又作为奴隶出来伺候自己。只不过这一次,用餐过程中,一群身穿湿漉漉长袍的牧师和冷酷无情的鲨鱼一道,从船边溜了上来,将汤姆、谭巴连同其他所有的黑奴都拖走了。 马杜大声叫喊着制止他们。这时他们问他是谁,而他居然记不起来自己是谁,只好说:“谁也不是……我谁也不是……谁也不是。” 于是那群鲨鱼邪恶地冲他咧开嘴,连带他仅有的朋友一起拖下了船。   1 西班牙人对汤姆的称呼。 2 拉肢刑(rack):中世纪酷刑,用于使人骨脱臼、最终使人体四肢撕裂。 第三十一章 巴拿马之行 那场梦令马杜整个人都不好了,对自己心生反感。长久以来他都没有好好思考过自己的处境,没有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享受红毛给他穿的衣服、模仿西班牙习俗以讨好新主人”的这种虚荣状态。而这个梦让他清楚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多么可笑。他没有能力帮助任务人;回忆起过去失败和背叛,更令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因此第二天早上起床穿衣时,他回避着汤姆的眼睛,害怕看到对方眼里对自己的蔑视。就在他准备离开房间时,汤姆突然往他胸口一推,出其不意地让他坐到了木床上。 “等我一下,不行吗?要是你比我先准备好,我又要被安东尼奥这个杂种骂了!” 这是对马杜新权威的一种挑战,一种直接的侮辱。昨天的他也许会反击;今天早上的他却只是耸了耸肩,转开头去。 “那就快点。这算不了什么。” 马杜跪在床上,下巴靠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灰色庭院。第一批开始上工的女仆正在那里一边打呵欠,一边汲水。远处,视线越过围墙,他刚好可以瞥见群山之顶。 他突然转过身对着汤姆。汤姆这时正在费劲地拉起马裤。“汤姆,要是你想离开这里,我会帮你。” 汤姆吃惊地看着他,发稍下眼睛忽闪着。“什么?我为什么要想离开?”他绷着脸、皱起眉头,似乎不想说话,只想自个儿待着。 “因为那些审判官。”马杜坚持继续说道。“要是佩雷兹神父带他们过来,他们会把你抓走的。我帮你逃跑。我会想办法。” “你?以前你还帮着西班牙人捉我呢。” “我知道。那时我想让你和我一样成为奴隶,因为是你把我从家乡抓走的。但成为奴隶就什么都不是了。如果我有地方可以去,我也会逃走的!” 汤姆一脸愠怒地瞪着他,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你说没有地方可以去,这是什么意思?这点对你我来说都一样,不是吗?你要想跑的话早就跑了。” “不!”马杜咆哮出这个字眼,满腔怒火,情绪激动。“这对你我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永远都不一样!”他气得身子发颤,呼吸急促,在红毛的语言中努力搜寻着能表达他想法的话语,但汤姆打断了他,态度平淡而坚决。 “当然是一样的。你是奴隶,我现在也是。咱俩谁也不比谁高贵,当然也不比对方低下。我救过你的命,你也救过我。也许我害你被抓过一次,但你也出卖过我,所以我们互不相欠。出了这座城,对你我都一样——西班牙人、印第安人、森林、饥饿、干渴,这些都会对我们不利。要是你害怕这些事情,我不怪你,因为我也一样害怕。可我宁愿面对面跟他们决一死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这里当一个衣着花哨、唯命是从的奴才——如果你想重获自由,你也必须面对面跟他们拼一场。” 汤姆说了很长一通话,但他确信自己所说的是正确的。他敢肯定,不管是巴瑞特船长,还是约翰·霍金斯或堂兄弗朗西斯都会这样说——对自由的英国人而言,这是唯一的正确选择。 马杜对着他,浑身颤抖,心里有两股矛盾的情绪正在激烈交锋。他比之前愈发痛恨汤姆的固执任性、厚颜无耻、愚笨无知,从来不考虑自己的行为会对他人造成何种影响;然而汤姆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一根筋决心中又有某种东西在他心灵深处重重一击,这在谭巴死后还从未有过。他知道,如果想要成为自己曾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他必须作出回应,才能生存下去。他气急败坏地嘟嘟囔囔,心底被深深触动,以至于玛尼话都蹦了出来。他结结巴巴地终于将自己的感受描述了出来。 “不……不是那样……我们之间不是一样的!永远都不一样,你凭什么那么说?你坐在这里,强壮……骄傲……像个英国武士,还说……说我害怕是因为之前没跑?那你要是跑掉,你去哪里?如果你跑了,嗯?你来告诉我……如果你跑掉,你去哪里?” 汤姆的浅蓝色眼睛木然看着他,满脸惊讶。 “当然去海边。还能去哪里?” “对,去海边!当然是去海边——等你的上将,等约翰·霍金斯来接你,带你回家,对吗?你认为他会回来?” “他答应过的。约翰·霍金斯是说话算数的人。” “是啦,对红毛,对那些不是奴隶的人也许会守信。对黑人就不守信了。你还记得拉哈查的阿尔贝托吗?” 汤姆皱起眉头,一脸迷惑,努力地回忆着。里约德拉哈查是他将马杜从海里救出来的地方。可阿尔贝托是谁? “你看吧!你不记得了。阿尔贝托是个黑奴,他带我们找到了金子,霍金斯许诺给他自由。他亲口许下的承诺!”马杜恨恨地摇着脑袋。“但他无足轻重,对你如此,对霍金斯也如此。” 汤姆摇了摇头,还是很困惑。“我记不得了。不管怎样,那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马杜等他回答,但汤姆并未回应。“你觉得不一样是因为你不是黑人,你跟霍金斯一样是英国红毛。所以,也许他会守信回来接你,再带你回家——英国的战斗英雄。对你们英国,你的伊丽莎白女王,你的父母,你的家人,你就是一个战斗英雄。你是这样想的,对吗?这就是为什么你无法甘心成为奴隶,这就是为什么你想获得自由,对吗?” “对,当然是的。但……” “可是我的家又在那里,汤姆?”这句话带着激愤脱口而出,让这个小房间突然陷入了沉寂。窗外有只小鸟正在清晨中歌唱。汤姆不安地在床上转过身去。 “他们要是……死了,不是我的错。是……” “那又是谁的错?” 那只鸟儿唱得更大声了,引得其他鸟儿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很快厨子就会拉开房门,大声吐痰,然后叫唤奴隶。马杜穷追不舍地继续问。 “如果我到了海边,你觉得接下来我可以去哪里?” “这个,也许,你……你可以跟我一起回英格兰。你知道,我们那里没有奴隶——在我们那里算不上奴隶,跟这里的那种奴隶不一样。你可以来我家,当个仆人,然后……” 汤姆不明白马杜为什么会转过身去。他看见他后背紧绷起的肌肉,却不明白其中的意义。他突然回想起父亲干草棚中新割的干草散发出的气息。他想着自己的小马现在是否安好,然后想起也许自己可以教马杜骑马…… “我可以在这里当一名奴隶。”马杜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听着,汤姆,试着想下,就一次,好吗?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会帮你逃跑。我跟着你一起逃跑。但我不会去你的国家,不会去约翰·霍金斯的家乡;我也不去我的国家,因为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我跟你一起逃,是因为我和你一样,就像你说的啥来着?我不为奴。我也不要再被抓住。就算被西班牙人抓住也不行,虽然他们比英国人对奴隶更好。我要像在成年训练时那样,在森林中自由地生活,直到死亡到来的那天。” “那也许我就不会带着你走,要是你那么想的话。”汤姆撩了下头发,生气地皱起眉头。 “那怎么逃?”看他决心已定,马杜几乎笑了出来。汤姆发火倒无关紧要。他能应付。 “我会想出办法。” “没我可不行。听着——你要知道,我是玛尼人,我是黑人——就是你所说的无知野蛮人。我知道怎样在森林中生存,打猎、找水,即使是在这里的森林。我还会说西班牙话——比你说得好。卡洛大人信任我,允许我独自外出。没有我你怎么逃?” 那双冷冷的蓝色眼睛木然望着他,就像马杜在梦中见到的那样。但这不是一场梦。他有能力改变他们的处境。汤姆也一样。 “托马斯!马杜!你们在哪儿?快点,起床了,别让我上来往你们身上撒尿。” 安东尼奥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在听从命令出门之前,两人对视一眼,虽无言语,但双方在心底达成承诺;忙碌的一天下来,两人都不止一次地看向对方的眼睛,想确认那坚定的神情依然还在。决心已定,现在只需要想好办法。 但是,简单易行的逃跑办法不会自动从天上掉下来。在城里当差时,马杜看见印第安人卸下成箱的食物——玉米、水果、肉、鱼、活蹦乱跳的羊和在箱子里扑打着翅膀的小鸡。这些都是每天在湖泊中往返穿梭的小船运到城中心的。有没有可能说服船工下午离开的时候,把他和汤姆藏在麻布袋下面带出去呢?要不,他们也许可以装成货主的仆人,跟着货主的轿子,穿过桥径直走出去? 这两个办法看起来都不太可行。 城中央静静矗立着一座宫殿。这是为从西班牙而来的宗教法庭庭长预留的,尚无人出入,就像一座静候入住者的坟墓,人们路过纷纷避退三舍。马杜从宫殿前巨大的石柱路过,心里一阵发毛。一个身穿黑袍、满脸虔诚的人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冷酷,像条鲨鱼,正搜寻着形形色色城中居民里面柔弱的异类。来自西班牙的舰队将于本月到达;审判官随时都可能来这里找汤姆,而他们现在还没有任何具体的逃跑计划。 一天下午,马杜跟着卡洛大人去拜会总督。他在总督府外的接待室里百无聊赖地坐了很久。他一边回忆着以前村里击鼓的节奏,一边随着节奏轻轻地拍打大理石长凳。他真的能像自己说过的那样,带着汤姆在野外生存吗?至少值得一试!他下定决心,如果周末之前还没想出逃跑计划,他就偷偷带着汤姆在某个下午潜出府邸,赶在晚上封锁大桥前溜过去。马杜知道这是个糟糕的计划。他们很可能被抓到,如果反抗就会被杀死;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既然他已有了目标,他就感觉不再像个奴隶,更像个男子汉。记忆中的节奏唤起了一种他早已忘记的近乎幸福的情绪,他沉浸其中,手指拍得更快了…… 门开了,卡洛大人轻快地走了出来。 马杜心虚地弹起身来,以为心里的小算盘已经被识破了。不过卡洛大人不同寻常的兴奋其实另有原因。 “哈!马杜——跟我来。我们直接回家。我有事要向家里宣布——重要的消息!大家会像狐狸钻进了鸡窝一样高兴!” 他们匆匆下了台阶,进入阳光照耀的中央广场。这时,卡洛大人停住脚步,一只手定在空中,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在这么重要的行程中,除了你和秘书,我应该还需要一个奴隶。没错,没错,必须找个相貌堂堂,仪表威严的人。不过,有没有是既靠得住,又不会让女人们在意的呢?我想要带上那个英国小子,托马斯,但是他太笨手笨脚了。还有没有别的人可以乘船同行,照看行李和衣物呢?” “我……”马杜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回答,因为很少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他左右望了望,并无第三人。卡洛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听起来卡洛大人要出门远行,需要带两个奴隶上路。“我……我不认识其他人。但是……” 卡洛大人已经转过身去。他必须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那个英国小子现在不那么笨手笨脚了。” “是吗?”卡洛大人略微侧身,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可惜紧接着他便否定了这个提议。“但他还有很多事要学,另外还有宗教法庭的麻烦事儿。提起这件事就烦——至少我们到了巴拿马就可以躲过去。”他踱步穿过广场,步伐又轻快了起来。 巴拿马!马杜连忙跟上卡洛大人,避开几个女仆和牵着驴子的印第安人。马杜想知道巴拿马究竟是什么地方。如果要坐船的话,那肯定不在这附近。卡洛大人如此兴奋,那一定异乎寻常的远。 当晚,这种兴奋就传遍了整个家庭。女眷们像小母鸡一样叽叽喳喳簇拥着卡洛大人,对这项光荣的使命既担心,又喜不自胜。卡洛大人受命去那里似乎要撰写一份关于从秘鲁运银条到巴拿马的完整报告。最近那里好像出现了贪污腐败的流言。稍后晚餐时,卡洛大人向家人坦言,这是一项最困难、最繁重的任务,他也是在总督的亲自请求下才接受的。 “不过,这是多大的荣誉啊!要是成功的话,您也许就可以当上总督或是省长了。”安娜夫人眼里闪着骄傲的光。毕恭毕敬站在卡洛大人椅子后面的马杜觉得比起丈夫能当总督,她更在意的是自己能成为总督夫人吧。 卡洛大人用他那纤细粗糙的手指举起酒杯,若有所思地摇了摇杯中的酒,看着闪烁其中的红宝石般的烛光。 “成功的话,也许吧。但如果当地的情况正如我听说的那样,也有失败的可能。那么这项使命就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了。” “别胡说!你做什么都不会失败的。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马杜扫了一眼桌对面的汤姆,不知道他是否也在奇怪为什么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在家里会任由妻子摆布。 “爸爸,巴拿马是什么样子的?你要住在哪里?”露西亚说话时胖嘟嘟的小脸在烛光中映得通红。至少还有她似乎还在关心这个变化将对父亲造成的影响。 “我想,那里很炎热,有茂密的森林和连绵的群山。一开始我会先住在船上,然后再搬去总督府。” “为什么不带我们去呢?”伊莎贝拉突然厉声问道,把马杜吓了一跳,惊得他在给卡洛大人斟酒时洒了一滴在明净的桌面上。卡洛大人恼火地训斥了他一句才做出回答。 “亲爱的,因为那里很艰苦,而且很危险。再说,你有罗伯……” “危险?您可没跟我们提起过。什么样的危险?”伊莎贝拉那张漂亮而怪异的麻子脸上洋溢着好奇心。 “这和我要调查的事情有关。那些遭受损失的人声称逃跑的奴隶在山上结成了一伙土匪,而且有时候还跟法国和英国海盗勾结。如果的确如此,那就真的非常严重,不过,在当地官员也受到指控的情况下,这类报道总是值得怀疑。” “那么我必须去!和过去一样,父亲在战斗中取胜时,我希望能陪伴左右!” “伊莎贝拉!”她母亲吃惊地说道。“你……” “我不是去打仗,小宝贝。”卡洛大人坚持道。“还有,不管怎样,你肯定不愿意在城外待上六个月,或者更久,现在罗伯托……” “我才不在乎罗伯托呢!”伊莎贝拉气呼呼地瞪着父母惊呆的样子,然后语气温和了一些,恳求道:“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他,爸爸,你知道的,但是……但是我走了这么远才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新大陆,而到现在为止我只见过这座城市和通往韦拉克鲁斯的路。我想见识下新鲜的,不同的地方,比如巴拿马,不然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我也是。”短暂沉默后,露西亚突然开口。“我不怕艰苦,在船上生活也没关系。另外,爸爸要离开几个月——也许要超过一年。这可是您说的,不是吗,爸爸?” “很难说。”卡洛大人回答道。“但是……” “那么,妈妈,您肯定会和我们一样想念爸爸的!我们一起去巴拿马,一家人患难与共,不是好过……” “当然如此!”第一次,也许是有生以来唯一一次,伊莎贝拉和妹妹意见一致。“没有家人的陪伴,爸爸很难支撑这么长时间的!妈妈,您明白吗,如果爸爸这么长时间缺乏妻女的照料和欢乐,这会造成他不堪重任的一个原因,或者至少会让他无法取得应有的功名。” “我完全有能力……”卡洛大人摆出他通常用来威慑下属的那副盛气凌人的冰冷语调,不过妻子立刻反驳了他。 “你当然有能力,亲爱的,不然我当初怎么能看上你。但你必须承认,两个小女儿说得有道理;我也会非常想念你的。” “我说过了,这次行程会异常艰苦而且危险重重。”但卡洛大人的这番话让人觉得他其实很享受离开家庭的怀抱,去过艰苦危险的生活,反而削弱了他的论点,这当然只会让女眷们意志更加坚决。 “我们不会跟您去上战场,爸爸。那会让您……” “除非您需要我们……” “不过说真的,亲爱的,如果你独自去那里,只会更加艰苦。他们会随便在总督的府邸给你安排几个房间;然而,如果带着家眷,他们就不得不给你安排一栋房子,这一下子就可以提升你的地位和舒适感。所有人都会将你视作举足轻重的人,不可轻慢。” “不过……” 事情就这么定了。两周之后,卡洛大人全家上下,连同奴隶、仆人、女儿,带着足够一年之用的服饰,从圣胡安乌鲁亚登船启程。西班牙船长见到他们时大为光火,却无力抵抗卡洛大人的新地位,以及他妻子咄咄逼人的热情。   第三十二章 农布雷·德迪奥斯1 这趟让其他人为之激动的远行对汤姆而言简直是一场折磨。他们在圣胡安乌鲁亚登船启程,也就是耶稣号沦陷的港口,而那时他乘米利安号逃脱了。其中一条被击沉的西班牙舰艇还困在这里;岛上远处还随处可见火攻船遗留下来的烧焦了的木头。他们出海后,汤姆的双眼在地平线上搜索着。霍金斯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为什么不是今天,不是现在呢?那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船队先向东航行,然后折往南方,一路上西班牙人明显很紧张。他们经常谈起沿岸英法两国海盗的事情;似乎现在海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 汤姆心想,西班牙人的确有理由感到害怕。他们的船上只装备了为数不多的火炮,而且全都缺乏保养。他相当肯定用不到半小时就可以干掉这艘船。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东边的海平线始终空空如也,只在船的右侧偶尔有绿色海岸线若隐若现。直到他们最终在农布雷·德迪奥斯登陆时,也没有听到英国海盗的消息。相反,这里人人都在谈论那群逃进森林安营扎寨的奴隶。就在一周之前,那群人潜回城里,公然绑走了十来个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女奴。 正如安娜夫人所料,总督被迫安排卡洛大人一家住进了一栋位于城中心的大房子。那栋房子的主人此时正在前往秘鲁的途中。但是,农布雷·德迪奥斯只是一座小港口,其规模还不到墨西哥城的四分之一,从卡府走到港口用不了五分钟。数月之内,从西班牙开来的运宝舰队就会抵达这里,装上千里迢迢从秘鲁运来的大量金锭和银锭。这样的运宝行程一年一次。眼下,好几吨银子正存放在城中心的库房中。每次汤姆经过时,都会想,要是此刻约翰·霍金斯在这里,或者弗朗西斯·德雷克也行,他们就能把损失的所有船只和金子拿回来,而且是拿回原来损失的一千倍! 但是德雷克和霍金斯都在千里之外。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甚至他们可能都已葬身大海,这汤姆无从得知。日子一天天过去,汤姆的意志越来越消沉,渐渐思考更多其他的可能性,包括马杜的提议。他们每天都听到关于逃掉的奴隶的新动向。那些逃跑的人被称作锡马龙,住在附近的森林里。西班牙人明显非常惧怕他们。 “也许不会有人来接我了。”有天晚上汤姆对马杜说到,两人独自在厨房里刷着大蒸锅。“不过你就不同了。离这里几里远的森林中就有数百号人自由地生活。有一个村——甚至一个镇,有人说跟这里一般大!你可以找一天逃去投奔他们。” 马杜知道汤姆说得对。每天晚上,他都清醒地躺在床上,聆听着这里热带森林中的声响,那和童年时的山林如此相似。白天有猕猴和鹦鹉的尖叫声;晚上则传来类似猎豹的喘息声。还有一次,他确信自己听见了远处隐隐有一阵传递讯息鼓声。尽管如此,他还是犹豫了。那些鼓声听起来很陌生。 “因为他们是黑人,你就认为他们都跟我一样吗?”他将一只盘子冲洗完毕,再递给汤姆擦干。“西班牙人和英国人都长着红色的脸和胡子,那西班牙人和英国人就都一样吗?不是的,他们跟我不同。记着,我是玛尼人。也许森林里这些是松巴人。他们虽是逃跑的奴隶,但却是我部族的敌人。” 汤姆不解地摇了摇头。“那既然你认为这些人都是你的敌人,为什么不像我说的那样等霍金斯回来?然后跟我一起走呢?” “因为霍金斯也是我的敌人——我对这一点很肯定。再说,他在大海的另一边,什么时候才会来?也许永远都不会来。而这些锡马龙人现在就在这里。是的,汤姆,你说得对。要是我们想获得自由,就必须相信他们,并抱着希望。我说他们可能是松巴人,只是想说他们对我而言也是——你是怎么说来着?——一种风险。不过这些人都是自由的,我们都知道。所以,我们必须赶紧找一个晚上溜掉。” 但汤姆还是没有被说服。当天夜里晚些时候,他们躺在与其他四个仆人共用的宿舍中,他透过开着的窗口倾听外面世界的声音。但他并不是为了倾听令马杜痴迷的森林的声响,而是为了听见来自大海的柔风。他闻到刺鼻的咸味,听见升降索持续摔打在桅杆上的声音,以及海浪冲击入海口岩石的幽咽声。这些都是让汤姆魂牵梦绕的声音——大海的声音。自从被俘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大海的一切,近到令人心痒,就在窗外几米以外。他想逃到海上,而不是加入叛逃的非洲部落。 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梦见自己又到了海上。海风呼呼扫过,四周都是木头相互挤压的声音。他在一条比耶稣号还要小的船上——也许是一条小艇——附近还围着其他的船。天色已晚,月光下那一张张模糊的面孔中有些是耶稣号上的兄弟们。但船长不是霍金斯,而是他的堂兄弗朗西斯,另外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大家个个神色紧张,似乎正准备发起攻击。一双双眼睛死盯着幽暗的前方,试图从白色的海浪线条中辨析出藏在更昏暗处的海岸线。 在梦里,他很想和水手们说话,想为重获自由而欢欣鼓舞,想了解他们正在驶向何方,但每次一张口,自己说的话都莫名其妙,而且含糊不清,况且那些人也都根本没在听。有一个人径直从他身体穿过,似乎当他是一个幽魂。然后弗朗西斯走了过来,夜晚的清风拨弄着他的卷发。他靠在后甲板的栏杆,身体前倾下达了一道命令,这时汤姆鼓起全身力气喊了起来“我在这里”…… ……这时,他醒了,发现自己仍然待在石头砌成的闷热房间中,根本没有像大海那样摇摆晃动。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喉咙中正发出奇怪的哽咽声,有一只手正急切地抓着自己的胳膊。 “汤姆!汤姆!怎么了?” 他坐起身来,睁大眼睛,大汗淋漓,瞪着眼前的那张黑脸。“滚开!”他疯了似的扑向那张脸,不过马杜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并把他推到一边。 “停下!汤姆,只是个梦。别吵了。” 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再次躺下,其他床上传来的一阵嘟嘟囔囔的责怪声。他的呼吸也平缓了。 “对不起,马杜。我以为……有条船,一场突袭。” “现在还没有,汤姆。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的。就快了。就快了。” 汤姆躺平身子,任由睡意渐渐笼住了遗憾。他闭上眼睛时,听见外面广场上传来一阵呼喊声,还有一个人奔跑的声音。夜间经常有打斗和抢劫;这才是现实生活,不是梦。 然后教堂的钟声响了。 当!当!起初只有一口钟在响,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响亮;接着其他的钟也跟着响了起来,急促的钟声响彻了沉寂的夜空。究竟怎么回事?是火灾还是突袭?房间里所有人都坐起了身,骂骂咧咧,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外面依旧乱哄哄的,大家开始呼叫着,抓起自己的衣服。 外面传来枪声、叫喊声和密集的脚步声,有十来个人在发号施令,还有短兵相接的打斗声。接着突然一阵火枪齐鸣。 “突袭!来,马杜——快,过来看!”汤姆一边扣上裤子,一边跳上椅子向窗外的广场张望。此时此刻那里正在上演他梦中的场景!汤姆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边有火光,一排排火绳在燃烧,暗处一定立着一群火绳枪手。火光在刀刃上闪烁。另一些人,也许是偷袭者,正刺向试图反扑的士兵。一阵喧嚷声传来,其中竟然夹杂着英语!外面广场上有人在说英语! “圣乔治!为了上帝和圣乔治!”随着一声大喊,一群偷袭者冲向西班牙士兵。一场短暂的混战过后,几个人倒了下去,其余的跑掉了。仅仅两分钟,一切都结束了,广场被突袭者控制了。在刺耳嘈杂的警钟声里,袭击者们说着英语! “来,马蒂,快——从窗口出去!”但是房间内的高窗太小,很难钻过去。汤姆费力地将肩膀往外挤。他刚把肩膀挤出窗外,就看见几米外有一个人。他梦到的那个身材短小、神情傲慢、一头卷发的人。一个他熟知的人。他的堂兄弗朗西斯·德雷克。 “弗朗西斯!”但是他的声音淹没在杂乱的钟声里,他的堂兄没有听见。然后几个人联手抓住他的腿,将他的上半身从街上拉回了屋内。汤姆奋力抵抗,双手抓着窗沿,但最后还是重重摔在房间地板上。他愤怒地抬起头来,瞪着那几个西班牙仆人的脸。 “放我走!你们不懂!是英国人!弗朗西斯又回来了!弗朗西斯!” 他一头顶在一名仆人的小腹上,挣脱出胳膊,一拳笨拙地打在另一个人的鼻子上,然后站到马杜面前。马杜既没伸手碰他,也没移动脚步。 “你现在必须跟我一起走!”汤姆喊道。他发疯似的转向门那边,但西班牙仆人似乎决意要拦住他。他跑着跑着就被一只手抓住了脚踝。他转向马杜,想寻求他帮忙,但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脑袋上,一时间脑袋里嗡嗡的响;接着又是一记;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好冷!脸上湿漉漉的,有东西滴在额头上,钻进了头发和眼睛里。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红——血!一定是血!汤姆坐起身,手伸向额头,想找到流血的地方。他睁开双眼。哗啦啦!一股水泼在他头上,发梢掉落的水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水帘后,模模糊糊看到一张黑脸,笑盈盈的口中白牙闪闪发亮。一个黑人少年端着一个水罐站在面前。 “你醒了?还认得我吗?”这张脸问道,说着说着一张脸居然就摇摇晃晃诡异地分裂成了两张脸。 “哦!马——啊啊啊!”汤姆无奈地又躺下,喉咙中发出河马般的呻吟。哗啦啦!又一大股水袭来。他挺起身,坐得笔直,怒目圆睁,愤愤不平准备干架的样子。 “发生什么了?我在哪里?” “你在天堂,汤姆。我是圣彼得。你有什么罪过需要忏悔吗?” “马蒂!”他突然回想起一切——那场突袭,战斗,还有逃跑的机会。他跳起身,却又摇摇晃晃地侧身倒在一条长凳上,疑惑地看着墙壁突然倒向天花板。马杜一把抓住他,扶他躺在床上。 “小心。现在可不是跳舞的时候。”有一阵子,汤姆静静地躺在那里,脑中响起铁匠铺里乒乒乓乓敲打声,看着马杜分裂的两张脸慢慢地合二为一。然后他又坐起身,这次更加小心。 “那边打起来了。那些英国人——他们都去了哪里?” “在外面。港口附近正在战斗,有枪响。要是你能走的话,就可以到那边去。” “我可以走。帮下我。”汤姆趔趄着起身,只觉天旋地转,他赶紧拉住了马杜。等到屋子终于不转了,他们才蹒跚着走向门口。 “他们本来想要把门锁起来,但忘了转动钥匙。”马杜推开门时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道。 外面破晓的阳光像一把匕首刺入汤姆的眼中。他一只胳膊绕在马杜的脖子上,另一只挡住眼睛,听见港口传来叫喊声和枪声。一群西班牙士兵匆匆路过,将他们挤回门道。 “那个人真的是弗朗西斯,对吗?我看见他了。我们必须去到那边!” 在马杜搀扶下,两人沿着狭窄的小道跌跌撞撞进入广场。只见人们急速奔走,有的跑往打斗的方向,有的人则往回跑。唯有一口钟还在有条不紊地独自响着。地上有一些断裂或被丢弃的刀剑、长矛和火枪,以及一长串火绳,上面有十几处正在燃烧,冒着浓烟,街对面看过去像有一队士兵正埋伏在暗处。也许袭击者的数量比他以为的要少。一名印第安妇女不以为意地一如往常张罗起小摊,将水果摆篮准备在广场上出售;一匹小马站在一间屋外,鞍辔已整理妥当,随时准备清晨出行。港口传来一阵枪声,它耷拉下耳朵,紧张地拉扯缰绳。 等他们到了广场的另一边时,汤姆几乎可以自己走了。他尽量强迫麻木的双腿加快速度,身子松软而笨拙,如同一只散了架的洋娃娃。马杜跟在他身旁,紧紧地握住他的胳膊。 到达码头的尽头时,他们看到三条小舟正在疯狂划向入海口。身后传来几声枪响,但岸上多数人都似乎只是大喊大叫虚张声势而已。一条船的甲板上站着弗朗西斯·德雷克。他脸色苍白,一条腿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汤姆失魂落魄地干瞪着双眼,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喊声。 “喂!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喂!等等……” “现在怎么办?别跳!”马杜紧紧抓住这个英国少年的胳膊,防止他跳进水里。拦住汤姆很容易;他还很虚弱,脑袋因为重击依然晕眩。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让他游也肯定追不上小船。英国人正全速撤离,小艇左右两边各有八支桨。 “太迟了,汤姆。” “那就是弗朗西斯!我看得很清楚,就在最后那条小艇上!他们回来了,像他们许诺过的那样!我想死他们了!” 混乱中,马杜并没有自乱阵脚,依然保持冷静又坚定的心态。现在就是机会。接下去几个小时没人会察觉发生过什么事。 “听着,汤姆!”马杜抓住汤姆的肩膀,在他耳边急切地低声说。“我现在要走了,去找那些锡马龙人。也许我们还可以找到你的英国同胞,就算找不到,至少我们自由了。你可以跟我走,也可以留下,你自己决定。” “但是……”汤姆绝望地朝大海方向挥着胳膊。“不管怎样,他们在向北航行,看那儿!他升起了风帆。我们必须沿着海岸往北走。” “不!我们必须先出城,远离大路和士兵。然后,也许我们就可以向北走。”他们说话间,时间正一点点流逝。一群西班牙水手正划向停泊在港口的一艘船;一些西班牙士兵正进入广场清理战场。死伤者随处可见。一条腿部受伤的狗在凄厉地号叫着。 “我们要想离开这里,首先得藏起来——无影无踪——不让任何人发现我们。”马杜坚持道。“然后再去寻找朋友。” 汤姆还是犹豫不决;马杜不知道他脑子上受到的重击是不是比料想的更加严重,以至于会拖累自己。“我们现在必须马上走,立即出发。以后再也没这么容易了。” 汤姆的眼睛原本迷瞪成一条缝,像猫眼一样,渐渐恢复了人气。他像刚从水中上岸的小狗那样摇了摇脑袋,反过来抓住马杜的肩膀。 “好的。我们走。” 弗朗西斯·德雷克的突袭失败了,但这两名少年并不知情。他跨洋过海前来攻击农布雷·德迪奥斯,想在西班牙人装船之前盗走宝藏,眼看就要得手。但是当德雷克腿被抢击中,受伤倒地后,他的水手失去了斗志,将他拉回船上,划回了大海。 教堂钟声停了,就在西班牙总督庆幸地看着存放在储藏室那些原封不动的银子时,两名少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了城中惊魂未定、怒气冲天的人群。他们穿过向集市运粮的手推车队,然后悄悄溜出大道,直奔一公里外的森林深处。   1 农布雷·德迪奥斯(Nombre de Dios):巴拿马港口。 第三十三章 林中徒步 火升起来了,这让汤姆很高兴,尽管点火有风险。每过一会儿就有飞虫——大飞蛾或甲虫——也许被火光吸引,从暗处飞出来直接钻进火中。明火还随时可能把人给招过来,虽说他们一整天都没发现其他人的踪迹。但是,令他不爽的是,马杜浇熄了火,并用草皮盖住了火心,让其一直闷燃到第二天早晨。微弱的火光消失后,森林里夜色沉沉,向他袭来;四周风声萧瑟,置身于这变幻莫测的林中黑夜,他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他清醒地躺在那里很长时间,听着野兽的嚎叫以及广袤无垠的树林中那令人胆寒的寂静。他的勇气就像火堆中微弱的火焰一样,随时可能燃烧殆尽。 要不是马杜,他们根本就生不起火。汤姆见识了马杜生火的全过程,起初不屑一顾,到后来佩服得五体投地。马杜先用小刀将一根小树枝大致弯成一张弓的形状,再把一根歪歪扭扭的藤蔓搓成一股绳。然后他将藤绳缠在树弓上比较尖的那一头,来来回回反复拉扯树弓,直到在一根干木头上钻出一道槽。他钻了一个多小时,木槽开始发热,旁边的干树叶和苔藓开始闷烧。接着他在火上添加小枝条,再加上大一些的树枝,最后火焰迸发了出来。之后他用葫芦制作了一个侧面和顶部各带小孔的火罐,不时添加苔藓和树叶,这样白天赶路时就能把火种带在身边了。 他们第二天才抓到蛇。汤姆对怎么捕蛇毫无头绪,只见马杜用叉状的棍子叉住蛇头,然后用石头猛砸蛇头。连续两天的亡命奔跑,两人早已累得汗流浃背,只觉腿都快跑断了,这时烤蛇肉吃上去堪比顶级鹿肉那样美味。第一天他们一心只想赶快离开城市,越远越好,所以只吃了点果子,顾不上吃其他的;但自从吃了蛇肉打牙祭后,他们已经又吃了两顿肉——一次他们幸运地用棍子掷中了一只像火鸡的大鸟,另一次马杜用套索套住了一头沿着小路奔跑的小野猪。 汤姆早已收起了轻蔑,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感激和钦佩。他上一次和英国水手们待在森林中时,只能束手无策,活活饿死;而这一次,跟着马杜,他能够活下去。 “明天我们沿这条小河顺流而下。”黑暗中马杜在他身边轻声说道。“人肯定都会临河而居,我们还可以打鱼来吃。” 汤姆听见右手边约莫五十米外的大树下,有一股水流在暗处源源不断地缓缓东流,奔向海岸。但他知道,那不是马杜想去的方向。他想去上游。 “也许英国人的船就停在河口。”汤姆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希望,但他也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有。但我觉得河口那边是一个西班牙城镇。” 寂寥的夜空只听见萧萧风声,偶尔从远处传来美洲豹的喘息。马杜知道汤姆正在想什么。 “你要想的话可以往下游走,汤姆。不过你得一个人去,因为走那个方向你会被抓到的。我绝对不要再被抓住,不管是英国人还是西班牙人。你自己决定吧。” 于是,第二天,第三天,他们都奋力朝着河流上游踟蹰前进。起初走得很慢;六十几米高的参天大树耸立在头顶,一眼望不到边的沼泽和阔叶林档在他们眼前。他们仿佛进入了仙境,被硕大的花朵和昆虫团团围住——有黄红相间花纹的巨型蝴蝶,长着和乌鸦一般大小的翅膀;蜈蚣有人的脚那么长;还有数不清的会叮人的小虫。有一次他们遇上一大窝蚂蚁,几百万只成群结队,军队般分工合作,吞噬路上的一切。他们一踏入蚁群,腿上顷刻就爬满了蚂蚁。两个少年只能跳进河才摆脱了蚁群,号叫着、欢笑着,一边拍打一边咒骂在全身上下爬来爬去的小虫。 山路越来越陡,奇石林立,原本平缓的水势也随之湍急起来,形成一道的小瀑布,越往上走,瀑布越高。在逃了一个多星期之后,身体又瘦又累,手脚布满了割伤和咬痕,衣服早已破烂不堪。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处巨大的瀑布下。水柱从数十米高的青色悬崖上一泻而下,划过清朗的半空,直落水潭。水雾蒸腾,阳光下映出无数彩虹。 他们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同时又被眼前的美景震撼,愣在原地好长一段时间。如烟如雾的水丝飘在皮肤上,冰冰凉凉舒服极了,任凭瀑布震耳欲聋的轰鸣在耳边回荡。瀑布旁边有一棵果树,他们摘了些果子来吃,懒洋洋地躺在松软的草地上,格外惬意。 “从上面一定能清楚地看见大海。”汤姆在瀑布声中大声说道。“如果海边有英国船,也许我们也能看得到。” “但你怎么知道那些是英国船呢?”马杜不屑地说。即使在瀑布下他们能瞥见大海,但是离得这么远,就算能看到船,也不过是小小的白色风帆形成的一小点儿。 “要是他们在攻击别的船呢?”汤姆假设道,但这实在是一个愚蠢而又渺茫的希望。 “别再提船的事。”马杜有点生气了。“我们现在都走到这儿了。”他站起身,转过去面向瀑布…… 眼前惊现一群姑娘。 一共有五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瀑布底下的一块岩石边上,仔细打量着马杜和汤姆。她们全是黑人,风华正茂,身材高挑,穿着西班牙城镇里一些女奴常穿的那种宽松长衫和长裤;但她们满脸的桀骜不羁,完全不是一般奴隶脸上的神情,仿佛在问:“这是我们的地盘,你们是谁?” 双方目不转睛地相互凝视了很久。汤姆慢慢地站起身来。那些姑娘们穿过草地走上前来,虽有防备却毫无惧意。其中两人各自从肩上卸下几袋衣服,其他人则把篮子放到了岩石边。 “我们是朋友。”马杜用玛尼话慢慢说道。“我们来寻找锡马龙人的城邦。” 姑娘们开始用一种马杜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然后,一个漂亮的姑娘走了出来。她身材高挑,面容瘦削,发辫仔细地在头上盘成一个小方形。 “你是一个少年奴隶,对吗?”她用生疏的玛尼话问道,似乎在回想已经忘记的语言。“这个西班牙人又是什么人?” “他不是西班牙人。他是英国的红毛,也是一名奴隶。他跟我一起跑出来的。” 两人交谈的速度越来越快,让汤姆完全摸不着头脑,其间他不安地询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不过马杜没有理会。 “锡马龙的土地上没有红毛。但是英国人也许可以例外。你们愿意来村里吗?” “愿意,我们就是为这个而来的。”马杜笑着回答。一方面他为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而欣慰,而且乍看上去这些人都很友善;另一方面,马杜突然对这位和他们交谈的姑娘产生了莫名的好感。和西班牙人一起生活时,他见过的同龄的黑人姑娘,和他一样是奴隶,过着自己无法掌控的生活。可眼前这位姑娘无拘无束、无所畏惧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己和谭巴对女孩们开过的玩笑,而那副眼神正反映出他原本该有的自由。然而或许他过于喜怒形于色,此刻那位姑娘对他皱了皱眉头,转身而去,带着他们向村庄走去。 村庄出人意料的近,沿着林间平缓的蜿蜒小径走不到一公里便到了。一看见村庄,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乡愁夹杂着失落突然涌上心头,即使这一路历经各种艰难险阻也未曾让他如此悸动。因为这就是他的村庄,一切都如此眼熟。也许这里的面积更大些,荆棘篱笆外的壕沟更深一些,街道上棚屋也排列得较为规整一些,有点西班牙城镇的味道。不过在中央广场上也有一颗议事树,树旁边还有座很像男生之家的房子;茅草屋外挂着五颜六色的草席,女人们安静地晒着太阳,有的织布,有的编篮子;孩子们,还有一群群小鸡和小狗在她们脚边窜来窜去。 在那群姑娘带他们前往广场的路上,一群手持锋利长矛和弓箭的年轻男子围了上来。这些男子瞪着汤姆,不安地皱起眉头窃窃私语,但是并没有采取行动。一群长者坐在议事树下的阴凉处,有的在低声交谈,有的在修补弓和长矛。他们穿的衣服显然都是从西班牙人那边来的,但是更加宽松,从而更适应丛林生活的需要。当那位带头姑娘解释自己在什么地方找到他们时,那一张张犀利的黑色面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西班牙人的服饰并未改变这些黑色面孔的气质。 一个男人用马杜不懂的语言问了个问题。那人高大威猛,有副扁平宽大的鼻子以及迷蒙的深棕色瞳孔,脸颊上还有道起皱的疤痕。他穿着黄色丝质衬衫,袖子被截短了一些。汤姆注意到他挥动胳膊时鼓起的肌肉。 那个人重复了一遍他的提问,这一次用的是西班牙语。“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找我们?” “我们本来不知道。”马杜平静地问答道。他心里很清楚许多双眼睛正在他们脸上寻找最细微的谎言迹象。“我们只知道山里有人自由地生活,于是我们顺着河流去找他们。” “有被人跟踪吗?” “没有。”马杜笑着答道,回想起在这趟艰难的长征中自己再度拾起成年训练中学到的技巧。“我们走的路都不是红毛跟踪时会选的道。” 这个回答引得几个男子笑了起来。马杜觉得他们和自己部落的长老有着微妙的差别。这里的长老轻松自由、不拘于传统,和他们交谈让人如沐春风——又或许只不过由于他已经长大了,在他们眼里,自己是跟他们平起平坐的男子汉,而不是一个小毛孩! “可还是有一个红毛跟着你来了。他不是西班牙人吗?” 马杜又开始解释,但是汤姆打断了他。汤姆已经很厌烦人们把他当作一件物品、一个累赘来谈论,而且他的西班牙语也足以应付这个场面。 “不!我不是西班牙人!英国人!和你们一样想打倒所有西班牙人!” 那名锡马龙头领听了大笑,露出一排白得发亮的牙齿。“行。很显然你不是西班牙人,先生。我听出来你的口音不太一样。要是你想打西班牙人,欢迎你来这里。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们,你是怎样成为一个奴隶的。” 汤姆没有完全听懂他说的话,不过幸亏有马杜在身边帮他解释。而且为了给汤姆打掩护,关于汤姆来这里的最初目的,马杜能少讲就少讲。但是约翰·霍金斯这个名字还是被提了出来,有几名男子神情严峻地皱起了眉头。又经过一段没完没了的讨论,两名少年对此毫无头绪。最后那个脸上带疤、头领模样的人又接着用西班牙语跟他们说起话来。 “我们当中有人听说过这个霍金斯,他的名声之坏跟任何西班牙人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我们有个信条,那就是,任何人只要从现在开始准备为自由而战,就应该既往不咎。如果我们不尊守这个信条,我们就无法长期共同生活下去,因为我们当中很多人过去都属于不同的敌对部落。因此你可以告诉你的朋友,我们欢迎他留下,只要他愿意学着打猎、耕田和战斗,并遵从我们的规矩,你也一样要遵守这些规则。但是只要你们当中任何一个把我们出卖给西班牙人,到时一定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对朋友,我们以诚相待;对敌人,我们绝不手软。现在跟我来吧——我给你们找个地方搭棚屋。” 第三十四章 伊甸园 新生活就此开始。十几个年轻男子不但帮助他们建起了一个棚屋,还教汤姆怎样把树枝编在一起以及怎样用泥浆抹墙。他们分到了一些武器,有用于射鸟和小猎物的短弓和轻型箭支,也有箭头是铁做的重型弓,用于射鹿和美洲豹。他们经常去打猎,也在共同耕种的田地里劳作,可惜锡马龙人并不擅长种田。森林中的果子和捕获的猎物是主要食物来源,此外他们还从西班牙人那里抢来其他东西。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转眼已经过完了第一个月。艰苦的日常生活消耗了他们的大部分精力,根本无暇东想西想。汤姆努力地学着村里的通用语言——夹杂着西班牙语和非洲话的独特语言。他还学会了拉弓射箭,打猎捕食,也开始为自己能够适应这个古怪陌生却生机勃勃的丛林而骄傲。对待森林要充分了解后再好好利用,就像对待老朋友一样,这点和水手对待大海并无二致。但他感到马杜和自己慢慢疏远。马杜如鱼得水般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而汤姆知道这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两人之间一度缓和的紧张情绪又开始死灰复燃。 “我们来到村子里,你不高兴吗?”一天下午马杜问道。他们仰面躺在一块石头上,初来乍到时见到的瀑布上面那棵树刚好遮住了阳光。他们猎杀的一头鹿摊在前方的地上,鹿脚已经捆在长矛上准备抬回家去。如果视线越过鹿转而看向峭壁,可以望见如地毯般垂下的树冠,高达数十米,耸立山林中,再往外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蓝色大海。 “你的家乡跟这里一样好吗?” “我的家乡?”这话让汤姆眼前浮现出故乡德文郡的收割季。红黄绿各色相间的田野历历在目;傍晚他和其他男孩坐在运草的大车上说说笑笑收工回家;拖车的马儿打着响鼻,沿着尘土飞扬的乡间小道奔向粮仓;粮仓那边,第一批飞来燕子已经在屋顶排成一行。然后他睁开眼睛,看见一条两米长的肥大蜈蚣正在沿着他旁边的那颗树向上爬。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次亲眼见到英国的丰收季。 “我的家乡和这里不一样。”他轻轻地说道。 “那我就一点都不奇怪为什么你们红毛一定要四处游荡了。在我眼里,这个村子实在太好了,甚至比我自己的家乡还要好。露西亚告诉过我,你们宗教书中有一座花园。是不是很像这里呢?” “伊甸园?”汤姆吃惊地张大了口,然后大笑起来。要是家乡托特尼斯的老牧师约西亚·萨克斯顿听到亚当和夏娃像野蛮人一样生活在热带丛林,不知道会怎么说。 “你笑什么?”马杜很生气,也很受伤,因为自己想要理解红毛思想的尝试在别人看来竟如此荒唐。 “为什么笑?这么说吧,伊甸园应该是……嗯,完美的,好比是……神圣的,你知道,就像是天堂。现在这里跟那根本没法比,不是吗?”汤姆拍了拍落在胳膊上的甲虫,想到穿着长袍和十字褡的萨克斯顿牧师满头大汗走在丛林小路上的样子,忍不住咯咯地笑个不停。 “那又怎样?我就是这个意思。这儿还有什么不完美的吗?”马杜冲他皱着眉头,很是困惑。“我们在这里自由自在地生活,不是奴隶。我们住在远离西班牙人的村庄,安全无虞。而且背靠森林,可以通过打猎轻松获得食物。为什么这里还不完美呢?” 汤姆心里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只在和西蒙争论时偶尔才会有。不过这种想法在他看来仍然太过荒唐,因此无法严肃对待。 “首先,你需要一位姑娘,不是吗?蛇已经有了,但如果你是亚当,你还得找个夏娃!” 马杜双眼忽闪了下,汤姆身子一颤,他看得出,这也不是问题。 “你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两人都知道汤姆指的是谁。努瓦耶克——他们刚来这里的第一天早上见到的那个说着半生不熟玛尼话的黑人姑娘。后来他们才得知这个姑娘的母亲是玛尼人,在还没生她前就被葡萄牙人当作奴隶卖到这里。努瓦耶克曾经听母亲用一种很少有奴隶会说的古老语言讲述过她部落的故事。她的母亲因为偷盗被西班牙人活活打死了,而努瓦耶克在锡马龙人突袭时被抓了过来。好几个锡马龙年轻武士都倾慕她,尤其是一个名叫乌左的武士;但议事会规定不满十六岁的女孩不能结婚,而努瓦耶克声称自己还不够岁数。最近,马杜因为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已经好几次被乌左横眉怒视。不过再次说起家乡话的喜悦实在让他无法抑制,何况听他说话的还是这么漂亮的一双耳朵。每次想到努瓦耶克可能成为别人的女人,或者汤姆也可能会对她心生嫌隙,这些对他来说都不是笑话,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心痛。 “要是我有的话,你会怎么样呢?” 汤姆没有回答。沉默犹如一道利剑悬在他们中间。他清楚地知道为什么马杜倾心于其他女子会令他伤心,尽管他不想承认这一点。当他和马杜在一起,或是他们和其他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白色的皮肤和生疏的语言倒也不太重要,但每当马杜和努瓦耶克在一起时,汤姆就感觉自己完全像个形单影只的局外人。 但是一旦失去马杜,他在这里就无立足之地。锡马龙人能包容他,却不喜欢他。在以往不同的时期,他曾经讨厌过、轻视过也憎恨过马杜;而现在,他特别需要这个朋友,可是努瓦耶克正在将这个朋友从自己身边带走,带回那个自己永远无法融入的黑人社会。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任由沉默持续下去。两人这样僵持了好几个小时。这件事对两人来说都太重要,因此谁也无法让步。突然,他们注意到右边树林中有鸟儿在扑打翅膀,紧接着一片沉寂。两人凭着猎人的警觉知道这里还有别人,然后就听见了一阵简短的低语。 他们之间的闷气转而变成了警觉。要把鹿藏起已经来不及;两人悄悄地拿起弓和长矛,潜伏在大树和岩石间,找到了一个便于观察又不易被发现的地方,等待着,将箭支搭在弓弦上,准备好伺机发起伏击,或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于黑暗之中,如果后者更安全的话。 三个高大强壮的黑人进入了他们的视野,穿着已经退了色的白衬衫、长裤和短皮靴。两人带着弓,那弓比汤姆和马杜的更长,箭镞在他们肩膀上颤动;第三个人拿着弯刀,腰带上别着一把手枪。他们的牙齿故意打磨得很尖锐,像松巴武士;一个人脸颊上还有漩涡状刺青。三人神情警惕但又很自信,似乎以前就来过这里。 就在他们站在悬崖边上,看着风景和那头遗留在那里的死鹿时,红毛赫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现在就连汤姆也明白为什么白人被称作红毛:褪色的衬衫被汗水浸湿,汗津津、胡子拉碴的脸红亮得像带着水珠的新鲜石榴。 其中一个留着深色卷发、胡须较短的年轻人,看起来敦实精干。他看了一眼周围的景色,笑了,张开胳膊,得意扬扬地转向其他人。这时汤姆想道:这一定是场梦。 “看啊,伙计们!张开你们的翅膀,直接飞向大海吧!” 后面传来一个筋疲力尽的回答,似乎对此不以为意。 “那也许你该给我们装上翅膀,弗朗西斯·德雷克,让我们神气地飞下海去。被那些虫子咬成这样儿,想来我们现在都没剩多少肥肉了。” 但是那些松巴人瞄准了那头鹿。此时汤姆和马杜瞪大眼睛,惊讶得无法动弹,因为认出了这些红毛,而三个松巴人已经在弓弦上搭起箭,谨慎地分散潜伏在树林中。 “快!我们必须走了!”马杜悄声说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退向树林深处,却被汤姆拽住了胳膊。 “别,马蒂,等等!”他悄声说道。“不碍事,这些人是朋友,英国人!那是弗朗西斯!我的堂兄!” 马杜回头瞪着他,眼睛张得老大,扯回了胳膊。“英国人是红毛!”他说话时,生气地提高了音量。“这些都是松巴人!谁也别想抓住我!” 但他的话声太大了。一个松巴人转过身发现了他们,抬起弓准备放箭。 这时汤姆从灌木后跳了出去,高高地挥舞着胳膊,叫道:“别放箭!没有敌人!我是英国人!英国人!别放箭!” 那个人犹豫了,放下弓回头看向他的同伙。接着汤姆听见右边灌木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那个人也听见了,转过身,抬起弓,拉弦的手一松。汤姆眼睁睁看见那支箭从枝叶间一闪而过,钉在距离正在逃跑的马杜脑袋后不到一米远的一棵树上,不住地抖动。很久以后,他的梦中还经常出现这一幕。 “住手!别射!我是英国人!英国人!朋友!”他大喊大叫着,张开空空的双手,微笑着向那个人跑去,像个傻子一样边跑边跳。那个人莫名其妙,而马杜在其他人赶来时早已跑远。这些人的头领,也就是他的堂兄弗朗西斯睁大眼睛看着他,惊讶得开怀大笑。 “好一条上帝圣洁的鱼儿!汤姆!小子,你究竟是鬼,还是什么?” 如果说汤姆这时感受到的是喜悦,不知为何,这喜悦中却不可思议地带着痛。他大笑着,但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不是鬼,弗朗西斯堂兄。只是一个水手,一个等着坐船回家的水手。”   第三十五章 努瓦耶克 “于是你就从他们身边跑掉了?”努瓦耶克戏谑地对着马杜的耳朵咯咯笑道。他们正一起坐在棚屋外的阴凉处,稍稍避开了广场上为欢迎红毛而举行的喧闹盛宴。 “是的。我回来给村里报信。”阴暗中马杜感到自己的脸羞得发烫。不管怎样,当时的状况下就该这么做,尽管那时汤姆已经朝他们跑了过去。 “你不理解我的做法,努瓦耶克,对吗?就是这些人把我抓去做奴隶的——其中有些正和长老坐在一起。”马杜愤怒又痛苦地瞪着弗朗西斯·德雷克那短小而笃定的身影。此时松巴头领佩得罗正弯起胳膊展示上面的蛇形刺青,看得德雷克开怀大笑。 “我第一次看见英国红毛的时候,他们放火烧了我们的孔卡城,跟那些松巴人一起,冲进城门——就是那些尖牙利齿、带着刺青的黑人。他们杀死了我的继父,我的朋友谭巴。我的母亲和妹妹走失了。就是因为他们,我才成了奴隶……” “我知道,马杜,你告诉过我的。”努瓦耶克止住笑。她冰凉的手指放在马杜的手腕上,让他别再说下去。“但是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当过奴隶,包括这些松巴人,包括这个佩得罗。没有人没当过。你不是说过,你的母亲原本也是松巴人,后来成了玛尼人的奴隶,就像我的母亲成了西班牙人的奴隶一样,对吗?” “对。” 这时努瓦耶克的脸庞被几米开外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橙黄色的火焰在她光滑的黑皮肤上闪烁。马杜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美丽温柔的脸蛋儿,纤细笔挺的脖子,配着半掩于发间的精致耳朵。当她说起半生不熟的玛尼话时,话音那么轻柔,那么诚挚。 “你瞧,生活……生活并不是那么简单,马杜卡。在非洲,玛尼人和松巴人相互奴役对方的人民,但是在这里……村子里也有松巴人。” “我知道。”在这里,马杜和知道他是玛尼人的那些松巴人之间都小心拘谨地彼此以礼相待。 “在这里,我们都是锡马龙人。只有西班牙人是我们的敌人。我们都曾经是西班牙人的奴隶,连你的红毛朋友汤姆也是。所以我们必须和其他红毛部族结盟——包括英国人和法国人——一起对抗西班牙人。我们跟松巴人结盟就是这个道理。” 原本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慢慢和他的交叉握在一起。马杜整个胳膊都颤抖起来。他望向她的双眼。火光把她的眼眸映衬得深沉而严肃;他不能没有她。她太美了,但他觉得她所说的不对。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握紧,疼得她轻轻哎哟了一声。 “努瓦耶克,西班牙人才没有这些人残忍!你没在奴隶船上待过,你不知道!我在给西班牙人当奴隶时,从来没有受到像英国人那样的恶劣对待……” “那是你运气好!”努瓦耶克叫了起来,语气激烈,惹得篝火边一群少年回头张望。她瞪了他们一眼,骄傲地翘起下巴,于是他们耸了耸肩转过身去,会心地笑了起来。她压低声音继续说。 “你运气太好了,马杜,你要知道这点。一百个奴隶中都找不到一个有你这么好运气的——被带到西班牙人的宅邸,获得你这样的待遇。” “我知道。”马杜尴尬地说道。“我见过……” “你没有见过——你见过的太少。你还没有感受过!现在就来感受下!”黑暗中她抓起他的手,将他的手塞进她背后的薄棉布衫里,于是他的手掌触摸着她腰部的皮肤,惊得他颤栗不已。然后她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对着他的耳朵说道: “摸摸那里。告诉我你的感受。” 黑暗中,马杜小心翼翼地轻轻滑动着手指。跟自己相比,努瓦耶克的腰纤细苗条得多。往上摸到脊柱上的小骨节……但是那里有两道埂子,其中一条斜向另一条……一条接一条,有相互交叉的,也有对角划过背部的。那里的皮肤跟此刻贴着自己脸的这张柔软细腻脸颊完全不是一回事;那里布满了细小的肿块和线条愈合的伤疤,有棱有角,像是陈年的疤痕。 “再往上摸。” 他于心不忍地将手指往上移,希望赶快摸到象皮般粗糙的皮肤的尽头;但那纵横交错的伤疤还在延续,只偶尔摸到一小块皮肤,才让人意识到那个脊背原本应有的模样。马杜一直摸到她脖子根部,接触到颈上的汗毛,皮肤才又变得柔软起来。这时他意识到努瓦耶克在啜泣流泪,于是笨拙地抱住了她,希望给她一点安慰。 她坐直身子,拉下自己的衬衫。 “这就是为什么我有时不能和其他姑娘一样,只穿一件衬衫。有人告诉过我那里很不好看。” “那些究竟是什么?”马杜胆怯地问道。“是生病了吗?” “生病?不——我没病,你用不着去洗手!”她的语气变得生硬而严厉,似乎又一次被伤到了。“你根本没见过多少世面,不是吗,马杜,你连鞭伤都认不出。”篝火边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她转过头去,忽明忽暗的黄色火光映出她脸上滴下的一颗泪珠。 “鞭伤?但是……抽鞭子怎么可能那么厉害?现在应该早就好了啊!”马杜想起自己背上的伤痕,也许猎豹和鞭子在那里留下了一点疤,但和她的根本不可比。 “的确愈合了——但是被特雷多·德卢克森抽过的能好到哪里去呢?我被抽了八十五鞭。”努瓦耶克的语气里充满了骄傲,最后生气的问道:“喂,马杜,真的那么糟吗?真的像是生病了吗?” 马杜难为情地拉住她的手。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戳泣;他伸出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背,然后手停在了半空,不知道往哪里放,绞尽脑汁搜索着正确的话。 “不是。不像是疾病。不过看起来有点吓人。还疼不疼?” “不。一般不会疼。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为了什么事抽你鞭子?”马杜的震惊渐渐转为无能为力的愤怒。 “为什么?呃……我偷了亨丽埃塔夫人的裙子。反正她是这么说的——我以为她已经扔掉不要了。” 马杜默默地坐着,怒火中烧。一个英国人正开心地喊起海员号子,歌声嘹亮。他从围在火堆旁的那群人中看到汤姆,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副逍遥快乐的样子。只见他就着节奏拍手,扯起喉咙和其他人一起合唱。马杜心中涌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要找到虐待努瓦耶克的那些人,慢慢地折磨死他们。 “你说得对。这跟我在船上见到的一样惨无人道。” “不过也有好的西班牙人。你碰到的那些很善良。” “他们应该不会干那种事。”马杜慢慢地摇了摇头,想起伊莎贝拉时不时爆发的脾气。“至少,我认为他们不会。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想这件事。现在,这些英国奴隶贩子就在这里,就在我们村子里。他们也可以变得残酷——有些人可能就干过残酷的事。” “但他们现在和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了。至少现在如此。你也知道,他们想要打倒西班牙人,为了获得他们的金银财宝以及其他类似的荒唐理由。但是只要他们和西班牙人开战,就能帮助我们反抗黑奴制。错误的根源是这个制度,而不是做这种事的人。松巴人卖奴隶,连玛尼人也在这么做,英国人也是如此,就因为西班牙人要买我们。但是如果英国人偷走了西班牙人的银子,西班牙人就没钱去买奴隶。那时我们就可以打败西班牙人,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说话间,火光映在她的眼中,小小的火焰在那张美丽的黑色脸蛋上跳动。马杜没有回答。她略微前倾,双眼再度笼罩在黑暗中。 “马杜卡?”她的手指再次摸索着他的手,不太自信地问到。“是不是太丑了?你现在是不是讨厌我了?” 马杜紧紧握住她的手。“讨厌你?不!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的背。那里很难看……” “努瓦耶克。”他小心地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直视着她。他压低了声音,就算有人听到了,也没几个懂得玛尼话。 “努瓦耶克,现在你是我的人了,你要知道。你的背一点儿也不难看,很漂亮,因为那是你的一部分。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妻子。” “噢,马杜卡。”她从黑暗中伸出另一只手,和他的手握在一起;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两颗心已经紧紧相连。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两双手握在一起,在摇曳不定的火光里,凝视着彼此忽明忽暗的脸。人们在他们周围走来走去,不过此刻马杜和努瓦耶克心中根本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 她再次开口,紧张、犹豫又骄傲。 “那,从现在开始,你要在两个月内去跟议事会的长老提亲。我原意嫁给你。噢,不过,马杜……” “什么?” “还有乌左。我们都忘了他。他已经说过他想娶我。我拒绝了,但是他肯定还会再来问我。他比你年长,已经是正式武士了。” “那我就和他决斗。” “长老们也许会答应——但是他很强壮!我见过一个少年没能在战斗中证明自己,而被长老否决了决斗。” “但是……”马杜陷入沉默。他知道乌左已经参加过多次对西班牙人的袭击,有一次就在他和汤姆刚来的几个星期内。打那以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直到今天下午,马杜从英国人身边跑开,显得像个傻瓜一样。后来他才知道,这些英国人是来这里向锡马龙人寻求帮助,准备袭击西班牙人。 他从围着火堆的人群中瞥了眼汤姆的笑脸。他心想,至少有一个红毛可以信任。 他对努瓦耶克笑了笑。“那我也要参加袭击。”   第三十六章 突袭 第二天一大早,马杜悄无声息地穿过村庄。此时清晨的雾气已经散去,棚屋外升起了细细的青烟。红毛们有的在擦武器,有的边伸懒腰边大声打呵欠,看到头顶陶罐前往河边取水的姑娘和妇人们路过,就追着打招呼。 马杜走到议事会。红毛和松巴人的头领以及长老们已经在这里议事了。弗朗西斯·德雷克也在,那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两个胳膊上都刻了蛇形刺青的松巴人佩得罗也来了。汤姆就在附近,但马杜没去找他;这是他自己的事情。 他毕恭毕敬地站在树旁,等待他们交谈完毕。最后,议事会头领易克梅看见他像根长矛一样笔直地站在那里,于是问他有什么事。 “听说红毛准备攻打西班牙人,我想跟他们一起去。” 易克梅皱了皱眉头。“是有这个计划。但他们已经装备齐全,只是找我们帮忙带路。也许几个武士会一起去,但没有那个必要。”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跟他们去。我跟西班牙人有过节,也想借此机会证明自己是个锡马龙武士。” 易克梅转过身,用西班牙话对佩得罗说,就是那位胳膊上刻着蛇形刺青的松巴武士。佩得罗先是神情严峻地看着他,然后笑了,带着漩涡状刺青的威武黑面孔上露出一排白得发亮的尖牙。 “那你必须听命于我,小子,还要听从船长弗朗西斯科。”他用西班牙话说道。 马杜看了眼弗朗西斯·德雷克那矮壮的身形。他正挠着黄色胡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讨论。这次马杜直接用英语跟他说了起来。 “只要他不把我当成他的奴隶。我是自由的锡马龙武士。另外我还要以汤姆·奥克利的朋友的身份加入。” 弗朗西斯扬起了眉毛,既惊讶又有点儿嗔怒。 “那,伙计——我们来这里是找朋友,不是找奴隶。我跟西班牙人做买卖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你原意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愿意跟我们一起也行,欢迎之至——不管怎样,你都是一个自由的人。” 在里约德拉哈查时,约翰·霍金斯跟逃跑的奴隶阿尔贝托也正是这么说的。阿尔贝托信以为真,而马杜现在对弗朗西斯·德雷克半信半疑。红毛就是那么善变且健忘。这时汤姆走上前来,有些惊讶,但显然也骄傲。 “弗朗西斯堂兄,他是我的朋友——我跟你提起过的,他帮我从西班牙人手里逃出来的。如果你一起去的话,马蒂,我们就联手并肩作战。没人能让你当奴隶,除非他们把我也变成奴隶。” “他们绝不会那么做的。”马杜冲汤姆笑了,这是他唯一的红毛朋友。当着大家的面,两人达成了协定。于是,他和汤姆肩并肩走出了村庄。队伍中除了汤姆和两名锡马龙向导,其他人马杜都不认识。走了一个小时的路,他的双腿还在发抖。他回头看了一次,望向努瓦耶克站立的地方,看见她高挑的身影依然在大门边。他便定了定神,义无反顾踏上征途。 他们走了四天。这四天里,汤姆和马杜了解到弗朗西斯一行的经历,以及他们此行的目的。约翰·霍金斯一回到英格兰,就要求西班牙国王释放他留在这里的水手和人质;与此同时,弗朗西斯一行已经直接回来设法找西班牙人报仇了。整个夏天,他们像蚊子一样不停滋扰海岸线——其中就有马杜和汤姆亲历的农布雷·德迪奥斯遇袭那次;他们在卡塔赫纳海港捕获并焚毁了一些西班牙船只;另一次胆大妄为的袭击发生在一个月前,当时以德雷克为首的英国人和佩得罗带领的锡马龙人埋伏在巴拿马城外,为了劫持一只骡队,那只骡队原计划闯过峡谷向农布雷·德迪奥斯运送数量巨大的财宝。不过那次行动最后关头还是功亏一篑,因为一名醉醺醺的水手太早从埋伏的地方跳了出去。 现在,马杜看出来了,那些英国人经过这些天的奔波都已经心灰意冷、身心俱疲,恨不得马上打个胜仗。有时,全靠汤姆的堂兄弗朗西斯坚定的自信和决心才让大家继续坚持——另外这位刻着刺青的松巴大汉佩德罗也鼓舞着大家。他比壮实的英国船长还高出一头,每天晚上森林中都会回荡着他的开怀大笑。佩得罗起码不是一个奴隶;马杜想道,这次结盟可能真的会成功。 如此这般过了一个星期。这天马杜安静地躺在岩石后的深草丛中,聚精会神地听着道路深处反复响起的声音。这条尘土飞扬的褐色小道上人迹罕至,蜿蜒着延伸至森林。 他们在农布雷·德迪奥斯城外五里处守候了整晚,留心着森林中的动静。白天,他们只听见鸟儿的鸣叫,还有城里隐约传来的锯木头和铁锤敲击的声音。西班牙人正在那里建造大帆船,用以抵御英法两国海盗。一听到这声音,队伍中不止一人心跳加速,因为大家都知道如果袭击失败被俘的话,那么在未来的经年累月里,就会是他们的双手来划动大帆船的船桨,他们的腰杆也会被鞭子抽打到佝偻。 但是马杜觉得自己听到了不同的声音,一种非常微弱的铃声。他知道西班牙人会在骡马的脖子上挂铃铛,方便骡子跑掉后把它们找回来。现在往这边来的到底是一条逃跑的骡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呢?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更加清晰;然后又是一个——不只一个。一只鹦鹉尖声鸣叫着飞过头顶,红黄蓝相间的身影一闪而过;马杜向左瞥去,百米开外的小路上,他看见和自己一样藏在草丛深处的佩得罗的脸。 佩德罗咧嘴一笑,白牙闪现;然后伸出一只画着蛇头状刺青的手,竖起手指开始计数。来了五个……后面又跟着五个——十个:佩得罗判断至少有十头骡子。马杜屈身绕过石头,把消息告诉汤姆,然后汤姆再传给弗朗西斯和在弯道处待命的红毛主力部队。 不过马杜听得越久,就越清楚地发现过来的远不只十头骡子。佩得罗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翻动着,数字越来越大:二十五、五十、七十——一百!还不止!有三队骡子——一队有五十头,另两队各有七十头,每头骡子上都驮着装满金条和银条的箱子——这真是劫匪梦寐以求的好事!主力部队中有人欣喜若狂,但马上被制止了,紧接着伏兵沿路静悄悄地紧急铺开,扩大伏击范围,来应对陡增的敌人数量。 汤姆移向前靠近马杜。他的手心微微出汗,因为手里紧握着可置人于死地的短弓。他从锡马龙人那里学会了如何操作这种武器。他的腰带上别着弗朗西斯给他的一把锋利短剑。不过,他会先使用短弓,以掩护手持长矛和藤条编制成的盾牌去冲锋陷阵的马杜。 除了铃声,现在他还听见了赶骡人低沉的说话声。他觉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这次袭击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只是为了金银财宝,更为了报复西班牙人,为那么多被西班牙人欺骗、囚禁和羞辱的霍金斯手下报仇,同时也为马杜和锡马龙人报仇。汤姆很清楚,如果这次得手,还可以报答马杜帮助自己逃跑、并在森林中得以生存的恩情。那时要没有马杜,他自个儿跑到森林里的话,肯定早就小命不保了。 但是汤姆渴望袭击成功最重要的原因是,如果得手,他们所有人就能最终凯旋而归,回到英格兰。为了这个,必要时,汤姆愿意单枪匹马去杀死骡队中每一个西班牙人! 骡队进入了视线,就在十米外的路上——骡子不堪重负,频频点着脑袋,首尾相接,由非洲奴隶牵着。一个身着盔甲的西班牙军官骑着马走在队列前面,手腕上停着一只老鹰。骡队旁边跟着士兵。他们头顶头盔,身穿胸甲,手里扛着火绳枪,大汗淋漓。这些士兵都沿着队列布防,每隔十到十五米就配有一名士兵,而不是如他预料的那样聚成一团。 哨声响起。尖锐持久的声音惊起一群长尾鹦鹉,引得西班牙人转头望了过去。这是船长在海上发令时用的哨声。汤姆拉开弓,松弦放箭。那支箭毫无杀伤力地掠过一个西班牙人的头盔上,掉了下去,射高了一寸。他跳起身,又放了一箭,紧跟在马杜身后发起攻击。 汤姆对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都历历在目。第一个转身的西班牙人惊恐地张大嘴巴,挥起火绳枪,但是太迟了,马杜的长矛早已从他衣甲的缝隙中插进了他的肋骨。马杜一脚将他踢开,拉出长矛,那人像个金属木偶一样颤抖着,颓然倒下。汤姆记得自己一箭射中了一个赶骡人的喉咙;还记得和一个从队列前面纵马赶回的骑手进行了一场短暂的殊死搏斗。那个西班牙军官用剑削去马杜盾牌的顶部,正抽回剑准备再去削他头部时,被汤姆用长矛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大腿。这一刺不但刺穿了军官的大腿,也扎进了马的身体。那匹马转身沿路往回飞奔而去,长矛还穿过骑手的腿插在它身上,那只戴着眼罩的老鹰扑打着翅膀拼命抓紧骑手的胳膊。 接着所有的骡子都蹲了下去。只要有人抓住头骡的缰绳,让它停下来,它就会按照训练的那样,弯起腿,喘着气慢慢趴下身去。后面长队列中所有的骡子都有样学样,打着响鼻,转着眼珠,不明所以地看着人类在它们身边冲来冲去,上演一场杀气腾腾的闹剧。 几分钟后,所有西班牙人都被打得四散奔逃,有的沿道逃跑,有的钻入了树林;眼前只剩下骡子、被打死的人,和几名在地上痛苦扭动的伤者。马杜的目光越过自己手中已被砍破的盾牌上方,望向汤姆,不敢置信。 “这么快就结束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们沿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骡队匆匆赶去,没有发现一个留下来反抗的西班牙人。英国水手们已经忙着从骡子身上解下木箱,撬开盖子,为从中找出的战利品高兴得大呼小叫。 “银子!还有更多!” “金子!大家快来看——这些东西肯定值一百万达客特——足够买下女王的宫殿!” 汤姆自己也扳开了一个箱子,看到了一样的东西——将秘鲁的矿石融化后制成的小金条,金光灿灿。如果他愿意,这一小箱子里的财富,大概足够给自己在家乡德文郡买下一座农场——或者是一条船,或者一百匹马。 “看,马蒂——来,给自己拿一箱——来啊,快!” 马杜觉得很可笑。“不了。这些东西对你有用,对我一点也没用。我要金子做什么?” 这个回答让汤姆目瞪口呆。“什么?当然是拿去买东西!这些是财宝,兄弟,财富——巨大的财富!你可以用这些买下整个世界!” “我从谁那里去买?你知道,我就生活在这个地方。在森林中什么都不用买。树林和河流就能提供我们需要的一切。” “但是……你不打算离开这个地方?”汤姆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现在没时间争辩。西班牙人随时都可能会回来。马杜朝另一头骡子走去,开始卸箱子,脸上依然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嘲笑。 “哦,不对,我要拿走自己应得的那份——和佩得罗他们一样。”他朝正在水手旁边、从骡子身上卸货的那些锡马龙人点点头。“不过不是给自己——就为气气西班牙人。” “堆到路边去,伙计们,越快越好!”弗朗西斯喊道,沿路大笑着踱步走来,像只公鸡般神气活现。“我早就说过会给你们带来西印度群岛的财宝!还有人觉得不够的吗?” 总共缴获了大约十五吨银子和一吨金子——没有骡子,这么多东西他们根本带不走,而骡子也无法穿过森林,但那确是他们的必经之道。于是他们花了小半个下午把银子埋在树林中,边埋边紧张地听着有没有西班牙人折返回来。直到农布雷·德迪奥斯教堂的钟声响起,他们才把银子都埋好,顾不得满头大汗,即刻匆匆向北穿过森林。每个人都尽可能多地带着金子。 直到夜幕降临他们才在数公里外睡下。自始至终大家都留神地听着,以防有西班牙人追来。第二天拂晓他们就起了身,又开始新一段漫长而炎热的林中艰苦跋涉,目的地是河口。有一些小艇在那里等着他们。接下来,他们会从那里向西航行至一个秘密的港湾:菲桑特港。大船已经停泊在那里。 第三十七章 木筏 一行人在森林中日夜兼程赶了两天路。每个人都扛着装满金银的沉重箱子,早已精疲力竭。好几次汤姆都想要把箱子扔掉一了百了,实在太重了。但那是根本就不该有的念头。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就只剩几公里地儿了,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了。 然而,过了一山又一山。 弗朗西斯告诉大家,很快就能赶到小河的河口。小艇在那里等着他们。两条小艇已经准备好把他们和金子送去大船那里,然后返回英格兰。只要加把劲儿,等到了英格兰,这辈子就可以高枕无忧,坐享荣华富贵。 只要再翻过一座山,穿过森林,再过一道山后…… 但是到了河口,一场灾难正等着他们。 那两条小艇不见了。从岬角尽头的悬崖上望去,可以望见五条小船,但上面都飘着西班牙旗帜。 汤姆惊呆了。船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他手中那个装满金子的的重箱子现在似乎变得一文不值,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愿意用所有的金子换来眼前出现一艘英国大船。他和其他人都站在弗朗西斯身边,呆望着大海,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西班牙人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呢?他们怎么知道要来这里呢?” 弗朗西斯摇摇头,没有说话,任凭南风轻轻吹拂他深色的卷发。人群中渐渐慌张失措,七嘴八舌地鼓噪起来。 “西班牙人一定夺走了我们的小艇。那里面的两条可能就是我们的!” “守船那两个可怜的伙计!他们现在要么都死了,要么就在受折磨!” “马上就轮到我们了!我们必须继续往北找到大船!” “那还要再走两天陆路!而且,既然他们占领了我们的小船,他们一定会拷问守船的人,逼他们说出大船停泊的港口位置!” 弗朗西斯转过身来,背对大海,面向自己的属下,神情一如往常地坚定。“即使西班牙人抓到了他们,咱们的伙计也还什么都没招,何况我们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被俘了。看!既然我们的大船停在北边的港口,要走两天才到,那西班牙人又为什么要让三条小艇往南开呢?再说我压根不信那些就是我们的小船。它们的外观大不相同。我们的小艇或许藏了起来,开到了更北边,或是已经出海了……” “弗朗西斯,这么远谁看得出来?除非长着老鹰的眼睛。”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慢吞吞地插了进来,是约翰·奥克森汉。“不管怎样,现实就是,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小艇不在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像被阉了的公牛一样在这里守株待兔,还是出去寻找出路?” “怎么找?都走了两天了,我站都站不住了。” “要是我们真的往北走,然后却找不到船呢?” “要是西班牙人比我们先到那儿呢?” 大家纷纷附和,话语里充满了疲倦和担忧。汤姆心里直发慌,体力也已透支;千辛万苦一路急驰赶来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看见马杜与锡马龙人安静地站在一起。他们似乎对眼前的困境无动于衷,与陷入绝望的这些英国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没被困住,也不需要船;毕竟这里就是他们自己的地盘。 “我们要造个新木筏!”弗朗西斯说道。“看见河里的木头了吗?被风浪冲上来那些。我们要向北航行,找到大船——这才是海员该选择的路!” 精疲力竭的水手们呆滞地望着海滩上的一堆木头。不过,凭借弗朗西斯的士气,加上大家全力以赴地拼命努力,到了正午,一条就地取材的木筏就造好了。十来根木头扎在一起,上面竖起一根三米高的桅杆,挂上一个布袋子用作风帆。一颗小树被削成舵桨的形状,用来控制方向。四个桨架做得又短又直,临时做成的船桨在没有松脱的情况下勉强能在上面转动。就在他们造木筏的时候,偏南风变大了,河口处白色浪花随风翻腾。清风吹散了艳阳下如烤炉般的热气,让汤姆觉得周围人的热情也冷却了下来。 “大功告成。”弗朗西斯说道。“这样就可以了。我们还有半天路程,风向正好。是时候启航了。谁要跟我上?” 人群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这位矮小而坚定的船长翘起红胡子,一只手扶着桅杆,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手下。水波拍打着木筏的尾端,搅得它在平静的河湾中颠簸起伏。 “来啊——我一个人无法开动它!” “是不是最好等到……” “算我一个!”汤姆心里还没拿定主意,但身体就已经走上前去。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他身后那些摇摆不定的声音让他不禁想起,之前在墨西哥坦皮司时,一群人束手无策之下最后全部投降的情形。 “好伙计,汤姆!”他踏上木筏时,弗朗西斯拍了拍他的背,这时汤姆发现,比起刚登上耶稣号那会儿,自己已经长得比堂兄还高了一头,虽然有点难为情,但也是值得骄傲的事。 “没别的人了吗?”又有两个人跟了上去,可是其余的水手仍然裹足不前,迟疑地望向河口外。“这船还能多带几个人,以免我们不得不去攻打西班牙人的大帆船时人手不够。” 攻打西班牙人?这太疯狂了,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不过汤姆被身边这位小个子的自信所折服,心情澎湃。他觉得海滩上一张张忧虑的脸很可笑,同时留意到马杜正急切地和锡马龙头领佩得罗商量着什么。然后马杜和佩得罗领着四名黑人走上前来。只见佩得罗咧嘴大笑,似乎觉得现在这个场景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话。 “我们跟你走,弗朗西斯船长。这小子说你懂得航海,战斗打响后就交给我们吧。” “欢迎加入。”于是这条草草完工的小木筏载着十个勇士,十几个装满水的葫芦,外加一箱水果,被推进了河里。 “如果上帝保佑我找到大船,我就回来取宝藏,并接你们上船。”弗朗西斯向留下的水手喊道。这让汤姆想起约翰·霍金斯很久以前在乘米利安号离开时作出的承诺,让他和其他人信以为真留在了海滩上。他再也不想冒那种风险。 但是,这个木筏本身也危机重重。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大家忙成一团,学着控制木筏。风帆升起后,木筏在水流中转了整整三圈,需要两个人压在舵桨上才能保持正确的方向。 汤姆坐在湿漉漉的甲板上,一条胳膊搂着马杜的肩膀,既为了避免自己掉下木筏,也是因为彼此的亲密友谊。他想,这玩意儿走不了多远,他们更有可能最后落水而亡。 “你跟来干什么,马蒂?这简直疯了——没看出来吗?” 马杜笑了。“留在陆地上等西班牙人找上门才叫疯了呢。而且,你们是我们的盟友——我们必须护送你们安全到达大船。” “好样儿的!”船尾传来开怀的笑声。弗朗西斯在那里奋力掌舵。“汤姆,我很久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这些非洲人和我们一样,都是无所畏惧的英雄!今天他们的所作作为,更加勇敢!” 汤姆的回话被木筏后面卷起的一片浪花淹没。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他们已经到达了入海口。海浪与河流在这里交汇碰撞出一道道漩涡。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急促的波涛不断冲上甲板,差点掀翻了木筏。全身湿透的水手们奋力划桨并调整风帆,才将木筏的方向打正,得以缓慢前进。最后他们终于穿过了这片水域,紧接着调整小粗布袋做成的风帆,驶离北边的海角。在微微起伏的水波助力下,来到海上。锡马龙头领佩得罗转身对着马杜,压低声音,一板一眼地用英语说道:“你说过这些英国人都是优秀的海员,看来你是对的。不过,一定是你认定优秀的标准太低了。” 汤姆和弗朗西斯大笑起来。 “你真能说笑,佩得罗。”弗朗西斯说道。“不过坐着这家伙安然到达目的地跟你拿把小刀去桶猎豹有得一比。别担心,最坏的情况已经过了——接下来我们就一帆风顺了。” 汤姆满心敬畏地看着他的堂兄。现在他们已经过了海河交汇点,波涛变得更大了。木筏栽入浪谷,陆地从眼前倏地不见;等下一道波浪将木筏掀上浪尖时,一片白色水花喷涌而出,在空中碎裂,砸向他们身上,而后消逝入大海,仿佛有只猫儿不停地在用爪子刨水。他们一进入大海,陆地就从西边消失了,只剩广袤无垠、波涛起伏的海湾。蓝灰色的海面上,雪白的浪花四处喷溅,有如万马奔腾。十个人坐着一条四米长、两米宽的木筏穿行在惊涛骇浪中,还美其名曰一帆风顺,真是在拿心惊肉跳的冒险当游戏。 弗朗西斯冲他眨了眨眼睛。“汤姆,现在风势刚好,不是吗?我们这条小帆船还需要什么呢?” 这是事实,没错,但眼看着陆地渐渐往西边退去,如果他们想上岸,那就得将小木筏的风帆调整成和船身纵向平行,而且没人知道这样做到底能否凑效。如果失败,他们就会被吹到海里去。但当下还有更紧迫的问题。 “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搜索船只!一艘都不要放过。要在对方发现我们之前,先看到对方。每个人负责一片水域!” 木筏没高出海平面多少,而且每隔三道浪就有浪花涌上筏子,再加上天际线调皮地忽上忽下,在这种情况下要看见东西谈何容易。但马杜还是发现远处有东西,就在东边一望无际的海面上。 “看那边!”他喊道。“一个帆船——在我们后面,那儿!” 那边确实有条船,正迎着风向他们驶来。距离更近的时候,一名水手确信自己辨别出了对方主桅杆上的旗帜。那是西班牙皇室的旗帜。 “我们若逆风而行,再靠过去拿下他们可有点难啊。”弗朗西斯大声说道。“要是他们想来找点乐子,就放马过来吧。先生们,给他们来个‘舷炮齐射’,准备好了吗?” 这完全是在自欺欺人。他们根本就没有炮,连枪都没有。马杜发现弓弦被水浸湿了,弦已经松掉毫无用处了,突然想到西班牙人也许带了大炮,不用靠过来就能将这条木筏轰沉。况且他不会游泳,想游到敌人船边有心无力!不过就算他们都疯了,现在要想改变主意也已经来不及了! 整整三个小时的时间里,那条西班牙小艇一直和他们保持着相同的航向,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好几次,大家都觉得西班牙人不可能还没发现他们——但令人不解的是,它毫无征兆地调转船头向岸边驶去,在他们身后约两公里处横穿而过,消失在林间。 “也许他在找棕榈树的果子。”汤姆这话惹得大家哄堂一笑。可情势危急让笑声戛然而止。筏子上的木头已经严重浸水,脚一用力就往下沉,因此就算没有浪涛涌上来,木筏的大部分部位也都沉到了水面之下一两寸。 一段时间以来,他们都在朝着一座岛驶去。小岛离陆地大约有三公里远,岛上有座长满绿树的悬崖,看起来就像直接矗立在滚滚波涛之上,让人叹为观止。他们一直试图让木筏从这座岛和海岸之间的水域穿过,但是海风和水流却将他们缓缓带到外海,那个势头似乎要把木筏卷到另一边去。虽然他们扬起风帆,奋力划桨,但看样子他们完全无法从中穿过。 “狠命划,伙计们,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如果我们不快点到达岛那边,我们就要沉了!汤姆,把桨给我,你去船尾往左边打舵,用全力。” 汤姆按照指示走到船尾,一边掌舵一边望着其他人奋力划桨;但是波浪一次又一次涌上来,直到他们胸口。眼看着小岛越来越近,木筏却在水中陷得更深了,当务之急是能不能在木筏彻底沉下去之前到达小岛。 不能,他们做不到。汤姆看见马杜坐在桨旁,和佩得罗一起拼命划着桨,却抬起双眼望着自己。他想说:“对不起,马蒂。没戏了,你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我没法带着你一路游上岸。都怪我一开始让你来这儿。” 没想到马杜却冲他咧嘴一笑。那张沾满盐花的黑色面庞神情坚定,似乎什么都难不倒他,让汤姆不得不回以微笑。这一笑让他重新找回了勇气,进而大笑起来。这算得了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命丧大海,至少他是自由的,而且黄泉路上还有好友相伴!如果马杜心甘情愿走到这一步,那么汤姆也无怨无悔与之相伴。 “那边!有帆船!西班牙人又回来了!”佩得罗丢开桨,站起身,激动地抓住桅杆,刚好一道波浪打过来,几乎将他冲出木筏。汤姆顺着佩得罗胳膊上湿漉漉、亮晶晶的蛇形文身望去。那边果然有条挂着小三角帆的西班牙船从岸边驶出,时而消失在浪底,时而又升到浪尖。它先前一定已经在汤姆他们视野之外沿着海岸线航行了三公里左右。但是现在,它正直接对着他们驶过来。 “看来,我们终归还是要打上一仗了!这样总比淹死要好。快划,伙计们,准备好你们的武器。” 弓弦早都浸湿了,手枪早就进了水,幸亏他们还有剑、长矛和匕首。松开笨重没用的桨对马杜来说是一种解脱,他可以全神贯注地观察快速接近的西班牙船。 “对不起,马蒂。”汤姆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都怪我把你带到这儿。” 马杜看着汤姆涨得通红的脸。这张脸已经疲惫不堪,让他脑子里浮现出很久之前在孔卡城外,第一次见到汤姆的情形。正是这张脸的主人杀死了自己的朋友谭巴;而当时的凶手现在却成了自己的朋友。马杜摇了摇头,淡淡一笑。 “这一次与你无关。”他说道。“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我们必须要并肩完成这场战斗。从此以后,村子里没人可以指控我从来没有打过仗。” 汤姆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那就好。”他说道。“让我们拿下这条船,那样努瓦耶克就可以嫁给一个大英雄!” 也许根本就无夫可嫁,马杜心想,但这话说出来不吉利。不过,至少他不是一个奴隶,也不是一个懦夫——战斗中曾有的那些害怕和犹豫如今荡然无存,他只是平静地盼望着战斗开始。 我再也不会被俘了,他暗下决心。不取胜,毋宁死。我不为奴。汤姆站在他身边,兄弟同心。 那艘西班牙船现在靠得更近了。眼看着它乘风破浪而来,白色浪花拍打着船头。前甲板上耸立着一尊长长的铜炮,旁边围了一群人。汤姆想道,炮弹随时都会打过来。 接着弗朗西斯大笑起来。 汤姆不明所以地瞥了他一眼。堂兄是个心智正常、小心谨慎的人,这点从来都没有人怀疑过;可在这个时候像个小丑一样大笑,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但弗朗西斯就跟疯了一样笑个不停。他站在那儿,海水已淹至他的膝盖。他紧抓桅杆,高声大笑,根本停不下来。然后他在空中挥起了剑。 “喂!啊嘿!约翰·巴克!迈尔斯·戴维斯!转个方向,把船靠到我们背风面,你们这些毛小子!小心别刮花了油漆!”看着自己身边那一张张惊呆的面孔,他对着水手和锡马龙人又大笑起来。“没事儿了,伙计们,危险解除了!那条根本就不是西班牙船——是我们的船!我们得救了!” 当那条船靠近时,汤姆发现弗朗西斯说得没错。主桅杆上挂着英国的旗帜,不是西班牙的;船上那一张张大胡子脸都面露喜色,冲他们友善地笑着。 第三十八章 黎明 那天晚上,他们搭大船去载回财宝和其他水手。然后他们驶往北方,再向西航行,拂晓前便抵达了大船隐藏的港口。一队人马回去寻找之前埋藏好的银子,却无功而返;即便如此,每个人到手的财富还是翻了好多倍。备用小艇被拆卸了下来,存放在货仓里,这样一来船队便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海。 他们离开的前一晚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宴。岸上生起了堆堆篝火,野猪和野鹿整头整头在火上翻滚,觥筹交错间歌声不断。佩得罗获赠了一柄金质弯刀。这把刀最初由法国国王赐给一位法国人,后来那人转送给弗朗西斯。作为回礼,佩得罗将自己战利品中的一套金质餐具送给了弗朗西斯。英国人跳起了角笛舞1,唱起了海员号子,而锡马龙人则唱起了非洲的歌谣。熟悉的旋律勾起了马杜的感伤,虽然他此刻被朋友包围着,心底依然是无尽的孤独。 宴席还没结束,他从人群中抽身而出,沿着安静的马蹄形海岸线走着,耳边回荡着从远处篝火旁传来的模糊话语声。他走到了岬角,这里的风舒畅地吹着。夜色下,波涛拍打着海岸,隐隐泛着光。 大海对面,母亲和妹妹也许就在那里,还有自己曾经视之为家的那个村庄。他再也无法回到那里了。他的族人既没有能力也缺乏智慧来建造船舶;即便能造出船来,他们也无法恢复过去的生活,只能在歌声中重温昔日的光景。不对,母亲和妹妹也许早已不在人世:相信这点比较好。现在这里才是他的家,有努瓦耶克的家。他拂拭着在战利品中找到的那枚金戒指。结婚的时候,他要把它送给新娘。然后他默默地转身,沿着海岸返回篝火旁。 一群醉醺醺的水手还在船上唱歌;而篝火周围,大家要么已经呼呼大睡,要么在低声交谈。马杜看见汤姆一个人背靠着树桩坐着,于是在他身边坐下,凝视着远处篝火的小火苗。 “现在金子到手了,你打算用来买什么?” “我也不知道。”汤姆敷衍地说道,感觉很累,一波波睡意如潮水般袭来。“也许,买匹马——买座房子,给自己买条船。还没想好。”这时昏昏欲睡的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梦境:他,在自己拥有的那条船的后甲板上,向正在扣紧帆脚索的海员们下达命令。他感觉到脚下的甲板晃晃悠悠,听见头顶上海鸥声声鸣叫。但在他的梦中,这条船正在驶离港口,扬帆起航,也许在前往非洲——不,不该驶往那边,那不是他想去的地方! 接着景物改变了,取而代之是他和其他所有人正安全地驶入普利茅斯港,城外的田野眼看着越来越近,红土地映入眼帘,海鸥和白嘴鸦跟在一群农夫身后…… “总之,我要先回家。然后再作决定。” “跟我说说你家乡吧。” 在此之前马杜从未问过这个问题。过去他一直十分惧怕红毛的武力,同时心中又充满了蔑视、害怕和愤恨,以至于根本不想去问他们来自哪里。但现在,他亲身经历了和红毛联手打败西班牙人,而且汤姆早就像当初谭巴一样,和自己并肩战斗。此时此刻在自己身边的朋友是汤姆,不是谭巴。而汤姆很快就要永远离开自己。 汤姆躺在那里,透过树杈间的缝隙仰望星空。星星在柔和的热带夜空中如同灯笼般明亮,低到几乎伸手就能把灯笼取下来。 “首先,在英格兰星星没这么亮。而且夜晚更寒冷,更漫长……” 他说起了雪、严寒和秋天的落叶,就像一个人回忆起自己再也无法完全相信的事情。他说起自己的母亲,在果园中兜起围裙采苹果,呵退翻墙进入庭院的绵羊的样子;还有两个妹妹,在铺了石板的厨房中学纺布、编织、做针线活的情景——现在长成大小姐了!最后他说起自己的父亲,骑着心爱的红棕马行走在托特尼斯的坑坑洼洼的鹅卵石街道上,打理牧羊场和羊毛生意…… “我以前觉得做生意挺好的,但是现在不那么想了。也许我也会帮着打理生意,穿过海峡去法兰德斯做生意,然后再次出海。” “你会回来这里吗?帮助我们对抗西班牙人?” 汤姆翻过身去,看向在身边草地上的朋友,但那张黑脸和夜色融为一体,看不清楚。 “也许吧。有天晚上,我在船上恍惚听见弗朗西斯对约翰·奥克森汉说,如果我们和你们联手拿下农布雷·德迪奥斯和巴拿马,西班牙人就再没机会将金子和银子从秘鲁运过来。那样的航行就很值得干下去——不只是小袭击,而是一场征战!这里就全部归入我们囊中了!” “谁的囊中?” “为啥这么问……当然是大家一起的。我们会与你们共同拥有。英国人和锡马龙人一起,就像现在这样。” 船上醉醺醺唱着歌的水手突然加大了嗓门,一阵水花声响起,歌声却戛然而止,似乎有人被扔下了船。然后歌声又起,伴随着海里传来的咒骂声和水花声。 “那贩卖奴隶呢?要是英国人像西班牙人那样,来这里定居,需要奴隶挖金子呢?” “我……不,要是你们帮我们打了胜仗,那样做就不公平。”汤姆的声音听起来很苦恼,甚至还有点恼怒。他知道这对马杜很重要,对他俩都重要。明天他就要离开,所以他不想走前还要和马杜吵上一架。“要是我们需要奴隶,我们可以从别的地方运来。况且他们还可以给你们干活儿。” 接下来一分钟多钟,两人都没有说话。汤姆揣摩着马杜是不是睡着了;他没想到的是,马杜回想起耶稣号里肮脏恶臭的货仓,和努瓦耶克背部的皮肤。他再次开口时,语气相当平淡,之前的热情荡然无存。 “抓奴隶的人全都是魔鬼。” 汤姆打了个呵欠,驱散快吞噬自己的睡意。“嗯,马蒂,也许你是对的。但人是会变的——咱俩现在就是朋友了,记得吗?而且又不是只有英国人在抓奴隶。那葡萄牙人呢,西班牙人呢——还有帮助我们的那些松巴黑人呢?你以为葡萄牙人从哪里买奴隶,从非洲吗?当然是其他的非洲人那里!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人能够阻止这一切。” “必须有人去阻止!”可马杜实在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较真。他不想现在吵架。他的话轻轻飘入寂静的旷野。“我们不会再有奴隶。锡马龙人不会成为奴隶。” “英国也没有奴隶。你为什么不跟我们回英国?” 马杜心里一紧,想起黯淡无光、波涛汹涌的大海,以及约翰·霍金斯没有兑现的承诺。然后他笑了——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努力挤出的一笑,对过去的所有苦难一笑置之——这笑声源自他对汤姆的了解,明白汤姆的提议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别无他意。一个可以拒绝的建议。 “因为我要娶努瓦耶克,你不记得了吗?而且我们也不想生活在有约翰·霍金斯那种恶人的地方,你也说过那里会下雪,很寒冷。我想真到了那里,我们会变得苍白,然后死亡。” “那我就回来,再来这里看你。” “看情况吧。”黑暗中马杜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话,仿佛认为,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已进入倒计时,该说的就是这些。 “当你回到英格兰老家,重获自由后,要记住,这个国家的这片土地现在就是我们的家了,我们在这里也是自由的。要是你忘记了这点就千万别回来。” “我会牢记的。”汤姆说道。“只要我真的回到家。”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但还没想起要说什么事,他就睡着了,在树桩旁平滑的草地上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马杜默默地坐在旁边望着他。这时被扔到船外的水手吃力地爬上大船,引来同船船员一阵粗鄙的嬉笑嘲讽。右边远处的树林中,佩得罗和一群锡马龙人在轻轻地歌唱;海湾口以外,海平线上隐约现出柠檬色的光晕,或许正预示着黎明已经不远了。 1 角笛舞:一种欢快的英国乡村舞蹈,最初由角笛伴奏。 致读者 这是一部虚构作品,但其中所有主要事件都真实发生过。约翰·霍金斯本人口述的“第三次棘手的”奴隶贸易航程就记录在理查德·哈克卢伊特所著的《航海全书1》第七卷中,其中也记录了他更早期的两次航海行程。霍金斯手下的两名水手迈尔斯·菲利普和乔布·霍托也详细叙述了他们的经历,这些都可以在哈克卢伊特作品的第六卷中找到。 霍托的记录中有许多精彩的故事,包括本书第20章中所引用其捕捉短吻鳄的经历。我也借鉴了圣胡安乌鲁亚战斗的诸多详情,比如霍金斯的侍应塞缪尔用银酒杯给他端上一杯啤酒后,就在霍金斯放下酒杯的那一刻,一枚炮弹瞬间把杯子打飞的情景。圣胡安乌鲁亚战斗后,乔布·霍托和迈尔斯·菲利普斯都被西班牙人虏获。汤姆·奥克利经历的许多细节都来自他们的叙述。迈尔斯·菲利普斯回到岸上时,还是一名年纪与汤姆相仿的少年。他和乔布·霍托的叙述尤其值得一读。 米利安号最终回到了英格兰,但只有十五名水手幸存。霍金斯与西班牙国王菲利普进行了长达数年、艰苦曲折的谈判,以争取英国俘虏获释。与此同时,弗朗西斯·德雷克采取了更为直接的方式。他突袭农布雷·德迪奥斯进而俘获骡队都是真实事件。他在这次行动中获得了一群逃跑的非洲奴隶的协助——锡马龙人——他们的头领叫佩得罗。没有记录表明德雷克曾救出过任何英国水手,因此这部分是经过了了艺术加工和演绎。 贩卖奴隶是一种肮脏的生意手段,而约翰·霍金斯并未从中获得优厚的回报。霍金斯亲自参与过三次奴隶贸易航行,并出资赞助了第四次以此为目的的航行,将数以百计的黑奴在恶劣的条件下运过大西洋。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桩生意,跟贩卖商品没有区别。他显然不以为耻,因为他为此定制了专属盾徽,其上半部就是一名被绳索捆绑着的非洲奴隶的形象。在里约德拉哈查的事件中,他对逃跑的奴隶阿尔贝托背信弃义也真实发生过。那名奴隶被送还给西班牙总督,最终被绞死并分尸。 他的堂兄弗朗西斯·德雷克对奴隶贸易的态度似乎稍有不同,对此本书中略有提及。德雷克显然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虽很少为此内疚,但是在数次旅程中,他都和锡马龙人相处融洽,而他手下资格最老的海员是一名从西班牙人手中逃脱的黑奴,名叫迭戈。迭戈于1573年在农布雷·德迪奥斯自愿加入英国船队,并一直和他朝夕相处,直到在六年后死于金鹿号2的环球航行中。 参与这些事件的非洲人没有留下任何书面记录,因此他们的故事难以考证。这非常遗憾,因为事实上,在当时横渡大西洋的人中,他们占了大多数。在新西班牙,非洲奴隶人口甚至比西班牙殖民者还多;正因如此,一有非洲奴隶逃跑,西班牙人就会如此害怕!德雷克袭击农布雷·德迪奥斯的前几周,一些非洲人曾袭击过此地;只不过,相较于抢掠金银财宝,他们更着力在释放其他奴隶,尤其是女奴! 孔卡城之战确实发生过,战况大体和本书中描述的一致。两位非洲国王曾经与霍金斯接触并向他寻求帮助。现在已经难以知道这场战争的具体缘由;当时的塞拉利昂3被数个不同族群割据,情势对外人来说犹如雾里探花。那场战争或许只是玛尼部落不同国王之间的权力之争。该部落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成功侵占了大片土地。然而,松巴部落被描述为特别好斗的一个族群,与玛尼部落时而联盟时而决裂。因此我在本书中,将他们描述为侵略者,而将玛尼部落描述为防御者。 这场战斗中有一个特别事件令我非常困惑。一些历史学家描述非洲获胜的部落在攻下一座城池后,如何在焚烧的废墟上大肆举办人肉宴。但这在哈克卢伊特的记录中并未提及,因此我怀疑这是否完全是历史学者杜撰出的骇人听闻的种族主义诽谤呢?遗憾的是,答案是否定的。我在大英图书馆4收藏的一名英国水手的第一手记录《Cotton MSS, Otho E. VIII》一书中找到了证据。该书也被詹姆斯·A·威廉姆森5于1927年出版的传记《Sir John Hawkins: The Time and The Man》附录所转载。另有其他资料也记录松巴人故意以这种方式来恐吓敌人。 因此,这类事情的确发生过,而我也在本书第13章中简略地提到。这令人觉得松巴人很恐怖,但正如弗朗西斯向汤姆指出的,这也恰恰凸显英国人的阴暗面,因为这些奴隶贩子正是食人族的盟友。 无人能占据道德制高点。 蒂姆·维卡里 英格兰,约克,2012年7月 1 见注释1。 2 金鹿号(Godlen Hind):原是一艘在英国女士伊丽莎白一世时期(1558年-1603年)的英格兰盖伦船(西班牙式大帆船),它作为德雷克环球航行的旗舰而闻名于世。1577年,英国船长弗朗西斯.德雷克奉女王之命,乘金鹿号出航探险。德雷克指挥船过大西洋,沿巴西海岸需南下,穿过麦哲伦海峡,沿南美海岸北上,到加拿大沿岸后改向西航,横渡太平洋经菲律宾、爪哇,穿过印度洋,绕过好望角回到大西洋.沿途大肆劫掠西班牙商船。 3 塞拉利昂:位于西非大西洋岸,北部及东部被几内亚包围、东南与利比里亚接壤,首都弗里敦 4 大英图书馆:The British Library,世界上最大的学术图书馆之一。 5 詹姆斯·A·威廉姆森:James A. Williamson。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