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见殿下少年时/作者:越小栎』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高悦行在十六岁那年,嫁给了京中最炙手可热的襄王殿下。从此高悦行人生便像开了挂,顺风顺水,极尽恩宠,从闺阁千金,到正室王妃,再到尊荣无限的太子妃。襄王的身边除她之外,再无别的女人。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但只有高悦行自己心里最清醒。襄王有一方绣着...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第1章   入冬后,第一场大雪落下,寂静无声。行宫内,铜盆里,触目惊心的血水一盆接着一盆地端出去,宫人们大气不敢出,四十九个熏笼日夜不息地燃着,窗台上的红梅盆景都被这暖意催出了娇嫩的花骨朵,可床帷内,高悦行手捧暖炉,拥着被子,却觉得身上越来越凉,神魂和意识也轻飘飘的,仿佛即将要远离人间。大限将至。她心里明白。命数不可扭转。清苦的药香都快浸透她的骨头了。有人推门进来。来者是个上了年岁的姑姑,在门口脱去了大氅,露出内里一身素净但不失华贵的常服,又在熏笼前将自己浑身上下烤暖了,才靠近床前看她,小心摸了摸她冰凉的手。高悦行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姑姑。”面容慈和的老夫人眼神里溢满了担忧,比划着手语问:“今天感觉怎么样了?”她竟是个哑巴。即使是个哑巴,行宫里也无一人敢对这位老夫人无礼。全府上下都知道,襄王殿下幼年时,是在这位哑姑的服侍下长大的。襄王殿下生母去的早,哑姑全等于半个养母。襄王无论是出宫立府还是入主东宫,从来将哑姑带在身边,以礼尊之。高悦行小脸苍白,对哑姑说:“姑姑,我许是等不到见殿下最后一面了。”哑姑心疼地轻握着她的手。襄王刚册封太子不足一年。册封大礼还未举行,东宫走水,损毁了大半,正在加紧修缮,所以大家也都还没有改口,仍以襄王称之。半年前西境部落举兵来犯,襄王又请命出征。留高悦行一人在行宫修养时,遭刺客行刺。那枚毒箭贯穿她的腹部,能吊着命多活了两天已是不易。书信走得慢,哪怕八百里加急,到西境也需几天的时间。高悦行摇了摇头,说:“我不等了,我要走了。”哑姑比划道:“你走了,殿下他会难过的。”高悦行:“我知道,殿下心里有我……可他更记挂的,合该是那位喜欢海棠花的姑娘吧。”此话一出,哑姑蓦地变了脸色。从前,碍于身份,高悦行很多话可以想却不能说。如今,人之将死,便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说到底,高悦行心中还是介怀的。——“姑姑,殿下心里既然装着别人,当初为何又要娶我呢……是因为我与那位喜欢海棠花的姑娘,长得相像吗?”哑姑一听,愣了许久,然后焦急地比划着什么。可是高悦行看不见了,她的眼前像蒙了一层纱,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大婚夜时,殿下曾经称赞过,说她眼中的神采无人能及,就连她耳上垂坠的东海明珠也要逊色三分。如今,这双漂亮的眼中一片死寂,可她才刚满二十岁啊,分明还是大好的年华。心爱的明珠耳环也摘掉了,她素簪乌发、不饰钗环,唯有皓腕上戴一只白玉平安镯,色泽油润细密,看的出是贴身养了很多年,上头雕一只凤衔如意,工艺精细,令人惊叹,只是尺寸略小了些,好似是她幼时记事起,便一直贴身戴着,从未摘过,好在她人长得纤弱,骨架子小,长大后,戴在腕上依然不觉得违和。高悦行摩挲着自己的镯子,闭上眼睛,恍惚想起了与襄王殿下初见那年的情形。蜀中一带的山匪素来猖狂。高悦行的父亲调任蜀中,高氏全族随行,不巧,路遇山匪。她的马车被围了。她至今还能记起来,仓皇之中,一身白色轻衫的襄王殿下纵马而来,踏着一地的残花枯叶,率领部下收拾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猴子。高悦行用手里紧攥着的匕首,挑开马车帘子向外看,正好撞进了他那双干净清澈的眼中。襄王只比她大三岁,比人们口中传言的还要好看。她大胆地盯着他看了好久,心口怦怦直跳,直到祖母呵斥,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帘子。她的心跳得快极了,那是她此生第一次失态。本以为只是一场惊鸿掠水的萍水相逢。谁也未曾想到。三天之后,圣旨竟跋山涉水而到,将高氏嫡次女指婚襄王——李弗襄。李弗襄!李弗襄……高悦行苍白的唇无声地开合,念着她此生最放不下的三个字,闭上了双眼。与殿下的最后一面,高悦行没等到,却也好似等到了。……人死了应该封棺入土。即使感官尚存,听到的也应该是哀声才对。可高悦行耳边重新嘈杂起来,最先听到的却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简直放肆!高悦行睁开眼,想看看究竟是谁在她坟头笑。恰好在她睁眼的那一瞬间,有人摇了摇她的肩膀:“阿行,快醒醒,又偷懒贪睡,看看,这是你绣的海棠花啊,怎么和爬虫似的,快别贪睡了,让娘亲知道又要念经给你听了。”眼前重新恢复了色彩。暖融融的阳光从明纸的窗户投进屋子,连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绒都显得很温暖。高悦行觉得有些头晕。身下是绵软的被褥,她感觉到了。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站在她的榻前,约莫不过十岁左右,容貌佚丽。那小姑娘歪了歪头:“阿行,你终于醒啦。”高悦行望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心里顿时不知今夕何夕了。——这是她长姐小时候的模样啊。 第2章第2章   高悦行按照记忆中那方帕子的针脚,补全了那朵海棠花,平铺在绣案上,终于成了记忆中完整的模样,映进高悦行的眼底,触目惊心。高悦悯被她吓到了,叫道:“阿行,阿行,你怎么了?”高悦行心头一窒,眼前发昏,猝然向后栽倒在地。长姐一声哭叫。门外服侍的丫头姑姑前呼后拥地跑进来,遣人到别院请夫人速回,又慌慌忙忙去召府医。高悦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意识迷蒙,只觉得之前种种好似黄粱一梦,如今是梦是真也难以分辨清楚。她不知浑浑噩噩了多久,恍惚间发起了高热,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只偶然间,听到了母亲回来,和贴身丫头焦心的念叨——“昨日里,贤妃娘娘亲自指了阿行进宫,给公主陪读,如今病成这个样子,可如何是好啊?”进宫……公主陪读……就像黑暗四顾茫然时,漫长前路尽头忽然闪现的光。高悦行秉着一口气,垂死病中惊坐起,把合家人都吓了一跳。进宫!那意味着她有机会见到李弗襄了!她始终深爱着,且一直挂念着的人。算算年纪,李弗襄今年应是九岁。高悦行隐约知道,她的殿下少时在宫中,有段日子过得很不如意,但涉及到皇家秘辛,所有知情人都三缄其口,所以她了解的不多。万幸,有此机遇可以入宫。高悦行攥紧了那方海棠帕子,她要去见她的襄王殿下了,心中迫切至极,一刻都不愿意多等。高夫人正一脸焦急和担忧的望着她,红着眼,心疼道:“乖宝儿,别怕,你若是不愿意,我立时想办法回了贤娘娘……服侍公主虽是无上荣宠,但如履薄冰半点差错也出不得,为娘不指望你为家族挣得什么荣耀,我只要我儿一生平安喜乐。”高夫人误以为是女儿害怕。高悦行心头一酸,转身钻进母亲的怀里,摸着那华贵的丝织金绣,又感受着母亲怀中久违的温暖,她忍着眼泪,蹭了蹭母亲的肩窝,说:“娘亲,女儿不怕,女儿愿意去!”高悦行对这三年的记忆空白忧虑不已。对于那块海棠帕子,更是耿耿于怀。虽说高悦行自己情愿,可高夫人心内依旧不安,毕竟她的小女儿今年才六岁。其实给公主选陪读这件事,宫中的贤妃娘娘一早就开始留心了。贤妃娘娘起初是指了高氏的嫡长女,也就是高悦行的长姐,高悦悯,今年满十岁,与公主年岁相当,说话玩耍都投缘。可这事情说来也怪,宫中懿旨都已经传下来,贤妃娘娘在召见了高氏长女之后,忽又改了主意。然而懿旨已下,为人君者,最忌朝令夕改,幸好懿旨上只说要高氏的嫡女,没有明指嫡长女,于是,这骑虎难下的差事便落到了高悦行身上。高悦行今年才六岁,能知晓什么事儿?高夫人为了此事头发都愁白了几根,天天往老夫人住的别院去,两相对着发愁,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对策。高悦行正用手指绞着那块海棠帕子出神。高夫人望着女儿那惨不忍睹的绣工,叹了口气,此时也舍不得再罚她了。——“贤妃娘娘素来贤德,昨儿宴请命妇为公主的百花宴献贺,特意把我留下,说了几句贴己话,你年纪尚小,不知事儿,娘娘愿意体谅你,是娘娘的宽厚,但你也须懂分寸,伺候皇家终究不同,稍有差池,就是株连全族的祸事,知道吗?”高悦行乖巧地点头,说:“知道。”贤妃娘娘的贤德之名她是知晓的。我朝国祚延绵至今,封号为“贤”的娘娘,只这么一位。而且当今后位空悬,贤妃娘娘代掌后宫,贤名远传,京中命妇们心中猜测,估计立后是迟早的事情。高悦行死过一回,黄粱一梦,承载着往后十余年的记忆。也只有她知道,贤妃自始至终,一直只在妃位上熬着,直至公主成年出嫁,十余年都没有更进一步,至于封后,更是遥遥无期。圣上心里有人,此生都不会封其他女子为皇后的。至于公主……高悦行捋顺上辈子的记忆,除了那离奇空白的三年,她一生与公主的交集很少,寥寥几次见面,公主待她却颇为亲切。当今圣上子嗣稀薄,公主是圣上膝下唯一的女儿,出自贤妃,同她的母亲一样,个性温婉娴静。她当年嫁给襄王,大婚的那一日,公主为座上宾。襄王十分礼重公主。 第3章第3章   贤妃拈着鱼食投喂她那两尾精心饲养的金鲤,漫不经心道:“是么?她打听五皇子做什么?”魏姑姑躬身答话:“高姑娘话头起得怪,没头没尾的,冷不丁就来了这么一句。奴才反复思量,也没琢磨透。”贤妃听了这话,笑道:“一个六岁的孩子,最是干净的年纪,小琉璃人儿似的,别人怎么教,她便怎么学,没头没尾她可不会去在意一个不相干的人。”魏姑姑赔笑:“奴才愚笨,请娘娘明示。”贤妃娘娘道:“老五那孩子身世可怜,生下来便受亲娘的牵累,不得圣心……今年九岁了吧,生辰过得冷冷清清不说,学都上了两年,可连个名字都没给取,再不受宠也那是位正经皇子,听说朝臣们已经连着劝几日了。”贤妃身居后宫,对前朝的事倒是了若指掌。魏姑姑这下恍然:“原来如此,想必是高姑娘进宫前在哪听了些闲话,所以才记心里了罢。”贤妃喂完了鱼,又去逗鸟,悠哉自在:“回去伺候吧,有事再来报,高家那孩子我看着还算懂事,你呀也别老板着脸吓唬人家。”魏姑姑应了声是,无声息的退下了。下晌,小憩了一觉,时辰到了,高悦行跟在公主身边,亦步亦趋,去演武场瞧热闹。公主出落的袅袅婷婷,高悦行小萝卜头似的缀在她衣裙旁侧,公主无奈之中又隐隐透露出一丝嫌弃,她这压根不像带了个伴读,而更像哄了个小妹妹玩,往后还指不定谁照顾谁呢!公主想找点话闲聊:“你家长姐我见过,无论说话行事,都是极好的,可惜……”高悦行此时却没有心思哄她,略冷淡敷衍道:“长姐一向很好。”她已经听到前方传来热闹的动静。偶尔的几声欢呼叫好,像沸腾的油锅里溅起的星子,刺得高悦行心里发烫。快要见到了。心里越是急迫,脚下就越是恭谨,唯独眼神中流露出的坚忍能隐约窥得她的内心焦灼,但她也低头隐藏的很好。咻——啪!一声尖锐的哨响之后,有风声贴着耳边擦过。高悦行第一脚踏上演武场的红泥土地上,尚未反应过来,便察觉耳畔火辣辣的疼,脚侧不远处落了一支羽箭,抬手一摸生疼的地方,她的珍珠耳环掉了一支,耳垂上渗出血珠。高悦行还没怎么着,随身的宫人们却大惊失色。公主脸色也变了。再如何,高悦行也是朝中重臣之女,轻易折辱不得。而且此番进宫第一天,就伤到了脸……至于始作俑者。高悦行抹掉耳垂上的血迹,抬头,迎着阳光,只看见一位身穿暗黄云纹的小皇子骑在高高的马上,前后左右侍卫簇拥着,架势嚣张得很。看得出他意气风发,在这刻板的皇城中,笑得都比宫中的同龄人更灿烂些:“听说贤娘娘给妹妹身边指了位漂亮姑娘陪读,怎么我却没有,娘娘偏心啊!”公主手藏在袍子下,拉了拉高悦行的小手,神色冷淡道:“给三皇兄请安。”高悦行便知道了,面前这位便是当年郑皇贵妃拼死产下的皇子。皇三子,李弗逑,今年十岁,与公主同龄。太阳真刺眼啊,高悦行合上双眸。而十余年后的史官记载中,提及这位皇子的只有一句——“皇三子,李弗逑,夭亡于十二岁。”李弗逑等了等,没有等到高悦行请安,不悦道:“怎么不说话,莫不是贤娘娘千挑万选,最后竟然送了个小哑巴进宫?”高悦行恍然回神,低眉行礼:“请三殿下安。”李弗逑一手持弓,一手扬起马鞭:“好了,免礼,看在你懂事的份上,不为难你了,但是你弄脏了我的箭,你去给我洗干净再送来。”高悦行没想到,原来在史官记载中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皇三子,竟然是这副性格。 第4章第4章   九岁之前的时光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自打她上辈子记忆明晰时,李弗襄就是当今圣上的掌上宝,他的生母许昭仪死后,他被认在了贤妃的名下,然而,那只是挂个名号而已,贤妃并不能常常见他,李弗襄被皇帝养在干清宫亲自教养,哪怕到了出宫立府的年纪,都舍不得放他出去,但有所求,无有不允。李弗襄十六岁那年,随卫国候郑千叶出战西境,留守营地,却不慎遭遇埋伏,他率三千轻骑,雪夜突围不退反进,回马枪直捣敌方中庭大帐,斩下主帅项上人头,一战成名,举世皆惊。十七岁封王。十八岁大婚迎娶高氏嫡次女。十九岁西境纷争再起,襄王挂帅出征,再战、再胜。二十一岁入主东宫,其妻高氏受封太子妃。高悦行吁了口气。她所知道的这些,全部都是以后的事,于现在没有半分助益。如今的五皇子全然陌生。她方才打听了一下五皇子的名讳,说是皇帝还未给取。一个没有名字的,深受皇帝厌弃的皇子。与李弗襄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那么,她的小殿下现在到底在身在何处?!宫中的皇子还有谁?高悦行掰着手指数了一通。她进宫之后还没见过的,就只有大皇子和二皇子了。大皇子李弗迁今年十六,年纪不对。高悦行没有犹豫,果断将之排除在外。那二皇子呢?二皇子也是位不知名讳的主儿。上辈子史官作的传中,一个字儿都没有提到他,三皇子好歹还轻描淡写提了一句呢,而那位二皇子好似被人刻意抹去了存在似的。高悦行叹了口气。想弄清楚事情真相,远非一日之功,宫中行事急不得,还是先安下心来,徐徐图之,多听多看吧。歇了两日,高悦行便跟着公主去文华殿听太傅讲学。圣上子嗣稀薄,宫里统共这么三五个孩子,大皇子李弗迁到了成家的年岁,早不和他们一处了,于是文华殿里听学的,只剩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高悦行新进宫当伴读,也算填了个新鲜人。三皇子李弗逑因被皇上罚了禁足,所以今日不在。高悦行又见到了五皇子。他正低眉顺眼地窝在角落里剥花生吃,花生壳全部堆在书本上,他来读书也就是点个卯,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听闻柳太傅到,他把书本一卷,花生壳全抖落到了书箱里,然后扑了扑手,假装正襟危坐。柳太傅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先取了戒尺,来到他面前。他明显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不慌不乱,认命般的摊开左手在桌面。啪。啪。啪。三下戒尺丝毫不留情面。柳太傅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半旧的深色的布袍洗得发白,裹着他苍老瘦削的身体,而他的肩背却始终笔直。不愧为一代鸿儒,风骨令人折服。五皇子收回自己的小手,放在腿上搓了搓,不哭也不闹,显然是已经习惯了,并且死猪不怕开水烫,你罚归罚,下次我还敢。高悦行忽然觉得这位五殿下的性格也很有意思。柳太傅转过身来看了高悦行一眼。高悦行恭肃地问他安好。柳太傅见她实在太小,打量半晌,叹息一笑,面色温和了许多。高悦行上一世无缘得见柳太傅,只知他老人家生性豁达,是位非常好相处的先生。今日,柳太傅学上讲的是《春秋》,座下三个孩子,两大一小。公主对读书习字的兴趣一般,看似安静乖巧,实则目光飘忽,早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五皇子的敷衍更是摆在脸上,好好听一堂课简直能要了他的命。柳太傅无奈地望着几个孩子,惊奇的发现,唯一在认真听的居然是尚不满六岁的高悦行。 第5章第5章   高悦行攀上春和宫侧殿的檐下。宫人匆匆跑来劝:“高姑娘,那里危险,快下来。”高悦行不肯理会,她高高的凝望着小南阁的方向。那是她的夫君,牵动着她五年的喜怒悲欢。春和宫偏侧伺候的人惊动了大半,再闹下去可能不好收场了,高悦行终于在冷风中恢复镇静,自己爬下去,搓着冰凉的双手,勉强笑了笑:“我刚刚看到了一只猫儿,雪白雪白的,真漂亮。”宫人也跟着笑:“那是许娘娘养的小棉花。”高悦行敏感问:“哪个许娘娘?”宫人道:“还能有哪个,当然是同和苑的许昭仪。”五皇子的生母。这些人,随便拎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高悦行低头端详着自己稚嫩的双手,涌上深深的无力感,她才六岁,这样小的年纪,在这样风云诡谲的深宫,她若想做点什么,简直难如登天。即使她现已知道李弗襄身在何处,也并不容易见他。午膳后,公主回来时神色不太好看。不等高悦行开口问。公主便遣退了伺候的人,道:“父皇把三哥放出来了。”当初为着高悦行的伤,陛下罚他闭门思过了三天。高悦行摸了摸自己耳朵上已经结痂的小疤,淡淡的“哦”了一声。公主瞥了她一眼。——“我反正习惯了,你不觉得委屈就好。”公主嘴上嘀咕着习惯,可眼睛还是红了一瞬,又强行憋了回去:“你看那儿!”高悦行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门口一溜内侍,他们恭顺地立在门槛外,手中各自托着一个乌木漆盘,上头堆着华贵耀目的玲珑锦缎、钗钿宫花。公主对高悦行道:“父皇给你的赏,快谢恩去吧。”皇上还在春和宫里,是特意等着她谢恩去呢。终是避不过这一见。魏姑姑领着她,极其不放心地嘱咐:“陛下一向宽和,姑娘不必紧张,待会进了殿,寻常磕头便是,你如今是春和宫的人,上头顶着贤妃娘娘的脸面,万不可御前失仪。”高悦行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没理会她。魏姑姑的一言一行,处处都透露出针对她的刻薄和偏见,令她极度不舒适。其实宫里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姑姑,对外多半如此,只是她从前没见过罢了。魏姑姑暗地里腹诽了一句不识好歹,人已经到了正殿门口。高悦行还记得,上一世,自己也曾在上书房陪皇帝下过棋,也曾在围猎场上同皇帝纵马尽兴。皇帝正值盛年,很有君王气度,但高悦行不解,他为何会那样苛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踩上春和宫前的台阶。高悦行想起了自己受封太子妃的那日。满朝文武伫立阶下,她身着盛装,也是独自走了很长很远的路,才来到了他们父子俩面前。进殿,跪拜,磕头。余光只能瞥见一片明黄色的衣角。继而,听到上头传来皇帝的轻笑:“太小了……”皇帝招手让她上前,查看她耳垂上的伤口,问身侧的贤妃:“御医看过了?日后会不会留伤疤?”贤妃接过话:“御医说,毕竟是个小孩子,愈合力强些,且伤口不深,只要按时用药,大约能恢复的很好。”贤妃顿了一下,又婉转地叹了口气:“好好的女儿家,伤在脸上实在难堪,也亏她现在年纪小,还不大懂事,若是再大几岁,通晓人情了,还指不定怎么哭呢!”皇帝焉能听不懂贤妃的意思。伤到一个姑娘家的脸面,岂是几份潦草的赏赐就能揭过去的。皇帝摸摸高悦行的发顶,脾气很好的哄道:“你乖乖长大,待你及笄,朕给你指个好人家,好不好?”在不久的以后,圣旨将她指给李弗襄,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好人家。高悦行当即便甜甜道:“臣女谢陛下恩典!”李弗逑一放出来,阖宫里又不得安宁。 第6章第6章   翌日文华殿听学,李弗逑到得比所有人都早,像是专门等着谁。高悦行跟在公主身后,一进门就见他踩在台阶上,手里拎着一把弓,弓弦上架着羽箭,箭头对准了门口。高悦行就知道,躲是躲不掉的。公主大怒:“三哥!”侍卫们乌泱乌挡了过来,遭李弗逑呵斥:“滚下去!”高悦行迎上他那发狠的目光。李弗逑勾唇一笑:“高小姐,我今日若是在此射杀了你,你猜父皇会不会让我偿命?”公主只觉得手脚冰凉。她这位三哥,一日疯似一日,他也许真能干得出来。见高悦行不答,李弗逑自言自语:“父皇不会舍得让我死的,你信么?”高悦行平静地望着他,心想——无论陛下舍不舍得你死,你都活不过两年了。可他最终到底是怎么死的,不得而知。李弗逑:“你为什么不害怕?”高悦行并非不怕,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她看出来了,他手里那只是个蜡捏的玩意儿。公主:“三哥,你怎么敢……”话音未落,离弦之箭已经到了眼前。他真敢。蜡捏的箭头并未刺进高悦行的颅骨,而是贴着皮肉,碎成了渣。公主一声惊呼,腿都软了,随侍的宫女也根本无暇顾及她,因为她们自己慌得更厉害。宫女惊呼着退开,侍卫倒是理智尚在,但也陷入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中。高悦行摸了一把自己通红的前额。李弗逑就在这一片慌乱之中,哈哈大笑,前仰后跌,眼泪都掉出来了。他颓然把弓箭往地上一扔,大步走向外面:“我累了,不想上学,回去。”公主拉着高悦行的手:“你怎么样了?”高悦行感觉头有点痛,可能红了一片。公主用自己冰凉的手贴上去,她惊魂甫定,只一直念叨着:“不像话,太不像话了……”柳太傅姗姗来迟,正赶上一地狼藉。五皇子不远不近地跟在柳太傅身后,见了她们,默默地绕开了。柳太傅问了事情经过,阴沉着脸,宣布今日停课,甩袖去御书房面圣了。这样大的事情发生在文华殿外,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根本瞒不住。贤妃终于觉得不对劲:“你说高家小姐当时十分冷静,毫无惧意?”魏姑姑谨慎地回禀:“奴婢听现场的人说,确实如此……公主都被吓坏了。”贤妃警惕心起:“才只是一个六岁的娃娃啊。”魏姑姑:“奴婢一早就觉得那高家小姐心机颇深,把她放在公主身边,是不是有点危险?两个孩子吃住都在一起,日久天长,情谊非比寻常,若是高小姐想做点什么,可是防不胜防啊。”贤妃沉思良久,诺大的殿中针落可闻。魏姑姑试探道:“娘娘?”贤妃回应了一声:“嗯,本宫懂你的意思。”魏姑姑:“娘娘还在权衡什么?”贤妃毕竟目光长远,她透过高悦行,看见的不仅仅是个六岁的孩子,还有她的父亲和家世。“高景乃大理寺卿,朝廷重臣,他家的女儿不是下人,即使皇室也不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陛下在前朝廉政爱民正己修德,本宫代掌凤印岂能任性胡来。”魏姑姑一介奴才显然领会不了贤妃的顾虑。她仗着贤妃娘娘多年的恩宠,有些放肆道:“您是君,他是臣,君臣尊卑有别,娘娘是不是多虑了?”贤妃目露不悦,不必等她开口训斥,魏姑姑便察言观色,当即下跪磕头连连告罪。三殿下李弗逑是越来越难管了……这是宫里人的共识。柳太傅还在皇帝的书房里痛心疾首的陈辞,这厢李弗逑一刻也不消停,他十分招摇地来到春和宫门前,求见贤妃。贤妃正愁着,见了他更愁,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拿出庶母的气度。贤妃放柔了嗓音,请李弗逑入座,吩咐道:“三殿下鲜少来我春和宫玩,让小厨房准备些点心来。”李弗逑不肯坐,站在殿中央道:“我不是闲着没事来玩的,我有一事想求贤娘娘应允。”贤妃和颜悦色:“三殿下有事直说吧。”“贤娘娘千挑万选给妹妹选了个伴读,儿臣心里羡慕极了,也想要一个,可惜没有亲娘为儿臣筹谋这样的琐事……儿臣觉得那高家小姐甚是可爱,所以才厚着脸皮来求贤娘娘,能否割爱,把高小姐赏给儿臣。”贤妃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这可是睁眼说瞎话了,三殿下的第一个伴读是皇帝亲自挑了朝中肱骨之臣的嫡子,然而,在人家孩子进宫的第一天,三殿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理地把人推进了荷塘,那可是三九严寒,小孩子的命多娇弱,那孩子接回家躺了半月余差点一命呜呼。高悦行年纪不大,性格却古怪,引得贤妃心里忌讳,她虽然有把高悦行从公主身边遣离的打算,但也不会推好好的姑娘进火坑。贤妃温和道:“尽说些孩子话……吃食点心可以赏,消遣玩物可以赏,奴仆下人也可以赏,但高小姐是忠良贤臣之女,万不可轻易折辱。”李弗逑没能达成目的,脸色很不好看。巧在这时,门外慌慌张张有内侍来报:“启禀娘娘,圣上大怒,急召三殿下觐见。” 第7章第7章   魏姑姑的意思她听明白了。她不能在公主身边久留了。底下奴才们手段之肮脏有时更胜于主子,高悦行不知道魏姑姑做了什么,但可以想见的是,接下来她的去处不会太舒服。日落时分,霞光迎着宫里的红墙绿瓦,如梦似幻,美得不真实。高悦行终于等来了消息。——是外门的几个内侍打听回来的。皇帝在书房重罚了李弗逑,甚至还传了板子,痛加笞楚。这不重要。皇帝怎么罚自己的儿子,高悦行都不在乎。像今晨那样的委屈,放在真正六岁孩子的身上,或许是天大的事,闹起来要死要活,想不开还要钻牛角尖。但高悦行已不是孩子了。她的一双眼睛穿过时空,看得透彻,在她眼里,李弗逑就是一个即将早夭的人,无论过去将来,与她都不会有任何关系。她站在公主身边,神色淡淡的。内侍立在下首,偷眼打量她,被她抓了个正着。高悦行:“有事就说。”内侍似是很为难的样子,斟酌着词句道:“三殿下受罚后,跪在书房外,高声诵背策论……”公主惊奇的一抬头:“哟,他还会背策论呢!?”内侍道:“奴才没有胡说,这事儿已经传遍宫里了,还有……”他一犹豫,再次瞧向高悦行:“三殿下还说,愿痛改前非知学上进,请求圣上将高小姐赐给他随身陪伴。”公主没能立即反应过来,满脸迷茫,秀眉紧蹙,半晌,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他想要高妹妹?!”高悦行缓缓地把目光投向魏姑姑。魏姑姑站在墙边袖手敛眉。公主提起裙子就要往外冲,激动道:“不行,他就是个疯子,怎么能把高妹妹送到他身边呢,我要去和母妃说……”魏姑姑快步拦在门口,咚一下跪倒:“公主三思,高小姐无论去哪,皆是陛下的圣裁,贤妃娘娘岂可与圣旨较劲,您是贤娘娘的亲生骨肉,您要体谅娘娘的难处啊。”公主的脚步生生停在了门口。诸如此类的劝戒必定不是第一次。高悦行不知道这究竟是贤娘娘的意思,还是老奴才自作主张拿捏公主,那一瞬间,她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公主站在门口回头看她。皇帝身边的内侍到了春和宫,召高悦行面圣。高悦行再见皇帝,是在书房里。皇帝温和地问她,愿不愿意到三皇子身边去,陪他一起玩。高悦行几乎没有犹豫的答应了。她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做下了决定。他们都知道三皇子是个疯子,所有人避之不及。皇帝当然也知道。他没有想到高悦行居然答应得如此爽快。皇帝弯下身问:“他欺负你,你不害怕?”高悦行仰起头:“陛下会保护我的。”皇帝抚掌哈哈大笑,当即承诺道:“好,朕答应你,朕一定会保护你。”高悦行有自己的思量。比起公主,三皇子明显距离真相更近。与其呆在安逸的地方束手束脚,还不如冒一回险。天色彻底暗下来,最后一丝霞光也消失在天际。高悦行提着羊角风灯,在侍卫的护卫下,最后一次回到春和宫。皇帝许她明早动身。晚上入夜后,高悦行睁着眼睛,盯着床帐,忽然听到了软沙沙的脚步声靠近。春和宫里倒不担心有贼人。高悦行静静地等着,脚步声到了跟前,鹅绒床帐被掀开,公主散着发,拍了拍床榻,示意自己要上来。高悦行侧身给她让了地方,公主于是躺进了她的被子里。“你明天就要走了。”公主话中藏着不舍:“我好不容易求来的陪读,还没捂热乎,又让他给抢走了……其实我明白,此事还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只要母妃愿意说几句话,我是可以留住你的。”高悦行意识到,公主或许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天真。魏姑姑晚上从不当值。外面只有两个小宫女,公主进门前就把她们都打发远了。她们难得有机会说说贴己话儿。高悦行枕着自己的小手,侧身望着公主,道:“公主,您年岁渐长,身边应该有自己的人了。”公主轻声道:“你说的容易,我上哪弄去。” 第8章第8章   高悦行白天进了一趟三皇子的屋子,不消片刻,便全须全尾的出来了。消息暗中散向宫里各个主子的耳朵里。有人松了一口气。有人遗憾没有热闹看。高悦行遵三殿下所言,一直等着,等到了入夜,又等到将近三更十分。西侧殿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冷风灌进来。高悦行心头一惊,还好她没睡下。傅芸急急忙忙出去探查情况,高悦行听到她轻声唤了句:“三殿下……”话音未落,便传出了短促的惊呼和呜呜求救。高悦行奔了出去。只见门口李弗逑带着两个侍卫,行径如同土匪,用绳子把傅芸捆了,又堵上了嘴,扔在一边。高悦行还是小瞧了他的恶劣。——“干什么?放开她?你不是被禁足了?”李弗逑咧嘴笑:“还真当我把禁足放在眼里呢,走啊,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他把“好玩”两个字咬的格外重。高悦行甚至来不及披衣服,就被他扯着出了门,从侧门溜了出去。害怕没有多少,冷倒是真的。高悦行跟着他跑了几步,拐了两条巷子,路上居然没有遇到夜里当值的侍卫,想必是李弗逑事先算准时间都避开了,高悦行望着两侧的高墙,忽然惊觉——这条路,前方直通小南阁!小南阁吗?高悦行也不觉得冷了,甚至还加快了脚步跟上。李弗逑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在风中压低嗓子问:“你长这么大,见过鬼吗?”高悦行目光往前望去,黑夜里并不能望见真切的小南阁,但高悦行数着脚下的步子,知道快到了。听得李弗逑这么问,她如实答:“不曾见过。”李弗逑:“那你怕不怕。”高悦行:“小时……”差点说漏嘴,高悦行及时吞下后半句,换言之:“以前怕过。”李弗逑:“现在不怕了?”高悦行:“现在不怕了。”李弗逑露出一个笑:“好啊,待会让你见识见识。”高悦行让他搞得莫名其妙。见识什么?难不成宫里还有鬼?跑过这段路。李弗逑果然停在了小南阁。高悦行捂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李弗逑一把掐住她的后脖颈:“宫里早年的传说,小南阁里囚禁着一个婴孩,终年不见天日,每夜子时他会手脚并用的从地底下爬出来,他会掐着你的脖子,撕咬你的血肉……就像现在这样!”李弗逑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到最后,他猛地低头,作势要啃咬她的脖子。高悦行早有准备,机警地一指头按在他肘后的麻筋。李弗逑没料到这一招,手一软,松开了她。高悦行瞅准方向,像猫一样,窜了出去,借着枯草,在夜里隐藏了自己的身形。她本就娇小,这里丛生的杂草又高,庆幸她今天没有穿浅色的衣服,窝在其中并不打眼,李弗逑失去了她的行踪,又不敢大声叫喊引来护卫,气得原地跺脚。子时三刻。高悦行贴着墙根,一寸一寸地往那个墙洞的方向挪去。忽然,有轻柔缥缈的歌声忽近忽远地响起。正在找她的李弗逑猛地定住了脚步,转头望向歌声的方向。高悦行冷不丁被这无限缱绻空渺的声线激出了一身冷汗。她已经摸到了墙洞附近。紧接着,她发现这个墙洞不太对劲。它变大了。墙洞周围的砖都被撤走了,土下松软,似乎被刨了个洞。高悦行皱着眉往里看。只听里面有细碎的响声,过了半晌,一个脑袋探出地面,爬出一个人来。李弗襄!高悦行一边注意着地里爬出的李弗襄,一边又要注意隐藏自己不被发现。女人歌声靠近了,在她的左手边,高悦行隐约能瞧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缓缓地飘过来。李弗逑循着歌声的方向而来,在她的右手边。……她可能要被包了饺子。说时迟那时快,李弗襄还未完全爬出来,高悦行伸手一把按住他的脑袋,把他塞了回去,随即,她也跟着钻了进去,跨过一墙之隔,成功踏进了李弗襄的地盘里。高悦行和李弗襄脸贴着脸,面面相觑。女人的歌声已经到了耳边。高悦行往外一瞥,看见一双小巧的云锦绣鞋。不是鬼,她有脚。云锦绣鞋踩过的地方,枯草弯了腰,湿哒哒的泥土里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奇了。宫里的晚上还真是热闹。不过再热闹,高悦行今日也不想搭理。 第9章第9章   一开始决定装晕,只是个缓兵之计,为自己争取一点圆谎的时间。高悦行闭着眼睛,被傅芸抱到床榻上,用热水擦了身子,塞进蚕丝被里,轻柔地包裹着,怀里还抱着一个暖融融的汤婆子,浑身的倦意涌上来,很快就觉得头脑昏胀,意识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半睡半醒之间,高悦行并不舒服,她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烫,但是又止不住的怕冷,身上一阵寒一阵热,像挣扎在冰火两重天里。她知道自己又病了。身侧渐渐有很多人来往的声音,尽管她睁不开眼睛,却能模糊地听见周围的动静。宫中太医来请脉了。药香很浓,撬开她的嘴往下灌。傅芸端了冷水给她擦身降温。高悦行心里漫无边际地想:“我生病尚且有这么多人围着照顾,他若是病了,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小南阁里,不知该有多难熬……”她心里有挂念,说什么也要挣扎着醒来。终于从梦中惊醒,天光已经暗了下去。傅芸趴在床边,枕着自己的胳膊小憩,黛蓝的鹅绒帐逶迤把她们严严实实地罩在里面。高悦行轻轻呼了口气。傅芸几乎是一听动静就醒了,道:“高小姐,醒了?”高悦行听她嗓音嘶哑的厉害,微微动容:“你也病了。”夜深露重,任何人在冰凉的地砖上呆一晚都吃不消,更何况一个弱女子。傅芸用纱巾覆住了口鼻,嗓音更显得闷了:“奴染了风寒,别过到您身上。”高悦行笑着伸手去扯:“咱俩谁也不比谁好过,快别瞎讲究了。”傅芸侧头一躲,有些无奈道:“还有精力胡闹,可见是大好了,饿不饿,外面给你温着燕窝呢。”高悦行不觉得饿,人在病中,便顾不上口腹之欲了,可傅芸压根没打算和她商量,折身出去把燕窝趁热端了进来。一掀盅,浓郁的奶香顷刻冲散了清苦的药味。“金丝燕小火浸炖软烂,再浇上当日新鲜的牛乳,隔水温着,补而不腻,吃吧,吃了病就好了。”傅芸一边哄着,一边把白瓷小勺喂到了她的唇边。高悦行抿了一口,只觉味道香浓,不似凡品,便问:“这是哪位贵人赏的?”傅芸答道:“是太妃。”高悦行捞到自己的外衫就要下床,说:“让太妃担心了,我应该给她老人家报个平安去。”傅芸伸手一拦:“哎,明日吧,快别折腾了,太妃娘娘歇得早,你此刻去了也见不到。”高悦行趴在窗前一瞧,果然惠太妃屋里烛光微弱,一点热闹的声息都没有。她的目光又移向近处的东侧殿,三皇子的门窗紧闭,也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高悦行盯着那扇紧闭的门,问:“三殿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傅芸似有所忌惮地压低了声音:“大约今日辰时,奴听见对面回来的动静……”顿了顿,她又道:“巳时圣上派身边的人来敦促三殿下读书,同寻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昨夜李弗逑禁足期间偷溜出去的事并没有传到皇帝耳朵里。高悦行喃喃道:“我果然来对了……”她声音太小,傅芸没听清,追问了一句:“高小姐,您说什么?”高悦行摇了摇头,不再重复,她轻手轻脚合上窗,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傅芸姐姐,帮我个忙,把圣上给我的白狐狸毛找出来,我要拿出去做件袄。”傅芸对那张白狐狸毛有印象,遵从高悦行的吩咐,从柜子里取出来,比量了一下,笑道:“圣上赐的这张狐狸毛真难得,不仅毛色正,还很完整,裁了有点可惜,不裁又怕做出来不合身。”高悦行笑眯眯的:“没关系,大点做,我总是要长个子的。”傅芸抚摸着狐狸毛:“让我来做吧,这些小来小去的活儿不值当往尚衣局里送,她们那些人啊,习惯推三阻四不说,而且一层层盘剥下来,银钱就要狠狠敲一笔。”高悦行:“多谢了。”她静下来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到时候把腰身放宽松些,那样暖和。”傅芸应了一声是,小心地把狐狸毛包好收走。高悦行白天睡得多了,晚上恢复了点精神,躺在床上,一时倒也睡不着了。她催着傅芸早点休息。傅芸本身病着,昨夜就没休息好,今日又忙着照顾高悦行,身心都累极了,骤然松了警惕,睡得比任何时候都沉。高悦行穿过外间,很小心没有发出声响惊动傅芸。她走到院中,径直往李弗襄的东侧殿去,不敲门,不叫人通传,直接伸手推开了门。吱呀——东侧殿里灯熄了一半,昏沉沉的,里头的陈设本就阴森,夜里看更显得瘆人。黑檀木的椅子正对着门口,更漏声滴滴答答,李弗逑半夜不睡觉,正坐在上面,闻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高悦行。高悦行散着发,身上只简单披了一件青碧交领,她背对着庭院里的流光月华,面朝屋里昏黑的光线,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近,但那一刻,李弗逑觉得自己无比清晰的看到了她眼中的压迫感。高悦行与他无声地对峙了片刻,然后单手一提裙摆,迈进了门槛。李弗逑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轱辘作响滚向了门口,正往高悦行脚下撞去。高悦行拿脚一踩,阻止了它继续满地乱滚。低头仔细一端详,竟然是一条马鞭,足有成年人三根手指那么粗,上面沾满了黏腻的血,在青砖上留有一道道暗红的痕迹。李弗逑咬着后槽牙道,一字一句嚼着她的名字:“高、悦、行——你根本就不像个六岁的孩子。” 第10章第10章   高悦行发自本能地嫌弃,默默腹诽——像你个头!偏偏李弗逑内心还不自知,问道:“那天晚上你在小南阁见到的那个人,他有没有欺负你?”这份关切来的猝不及防,有几分想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当人沉浸在极端的厌恶或喜爱的情绪中时,是不会轻易改变的。高悦行一直觉得,李弗逑对她的厌恶来的莫名其妙,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初次见面却分外眼红,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仿佛二人曾种下什么血海深仇似的。根本不至于。高悦行渐渐琢磨明白了,李弗逑并不是真的讨厌她。他只是故意欺负她。只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找茬而已。在偶尔不欺负她,不找她茬的时候,李弗逑竟然还能说几句人话——“今晚你跟紧我吧,仔细再让他给抓走了。”高悦行侧头看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去见那个女人吗?她是谁?是你什么人?”李弗逑:“你放肆。”高悦行身为一个成年人,考虑事情有非常清晰的调理,她问的每一个问题,几乎都是狠狠戳在李弗逑的肺管子上。李弗逑当然不会轻易把自己的秘密剖开给人看。高悦行没有得到答案,也不再追问。小南阁已在近前。尽管来过多回,但此处的荒凉破败,依然让人见了心生戚戚。高悦行停下脚步。李弗逑发现她没跟上来,回头:“你站那干什么?怕了?”见高悦行不出声,以为她真是怕了,又道:“怕了就回去,别逞能。”高悦行不理会。她站的地方,左右皆是高高宫墙,可供行走的巷道不过一丈宽。前几次来去匆忙,没有时间认真打量小南阁的方位。高悦行回想着刚刚一路行来的足迹。景门宫位皇城西北方向最清净的一隅,一路往东行,途径春和宫,却绕开了正门,高悦行估摸这里应该是皇城东侧靠南的位置。她在心里回忆上辈子的皇城布局。以陛下的干清宫为中心,简单做个比对,几乎所有的宫殿位置都没有变化。出了这条巷子,北侧最近的,是柔绮阁。据说是宫里某位娘娘的旧居,那位娘娘福薄去得早,因为生前不受宠,又没有多少故事留下,所以高悦行并不知道那里曾经住着谁。至于小南阁正南方……高悦行转头向南望去,目光直破夜幕。是太子东宫!高悦行的脑海里逐渐清晰。她记得没错。待到十余年之后,宫里早已没了小南阁这个地方。而在如今小南阁的旧址之上,独辟了水路,它盖头换面,彻底成为了另一个地方——海棠堤。李弗襄被封太子前夕,东宫意外走火,圣上命重新修葺。而海棠堤那个地方,圣上大手一挥,直接把它并进了东宫里。高悦行回望着自己脚下。她如今站着的,是将来东宫的地盘。冥冥之中,竟像是一种宿命般的轮回。——“高悦行!”李弗逑攥着高悦行的肩膀,拔高声音:“你傻了?”高悦行猛一回过神。李弗逑触上她的目光,不由自主退后了几步。高悦行摸了摸自己被攥得生疼的肩膀。之前一直遗漏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她轻轻地问李弗逑:“小南阁里……从前住着什么人?”李弗逑冷着脸,嘴唇在抖,半天,才艰难地扯出一个笑:“高悦行,你是来克我的吧。”他们在这个地方耽搁的太久了。巷口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是巡行的侍卫。他们还来不及躲,便听到侍卫远远地呼喝道:“谁在那边!站住!”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拔腿就跑,暂且谁也顾不上谁。但是他们的方向都出奇的一致。都瞄准了小南阁。高悦行受身体的限制,六岁的小孩,腿短,落开李弗逑一大截。完蛋了。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多。高悦行心里已经开始未雨绸缪,盘算着怎么糊弄皇上了。说巧不巧。正好这个时候,不远处一声女人的尖叫乍起——“有刺客!”撕心裂肺的叫声穿透了寂静的夜幕。高悦行正好到了小南阁的墙下,循着声音的方向,远远望去,看到了柔绮阁里的灯火通明。侍卫们对她的追捕顿了一下。高悦行才扑进草里,紧跟着,一只手横了过来,死死地捂着她的嘴,向后拖。高悦行挣动了两下,没挣拖,鼻尖却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丝丝缕缕的从后面缠了上来。她瞬间不动了。 第11章第11章   高悦行翻身坐起:“你知道小南阁?”傅芸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中,自言自语:“……小南阁怎么会出事呢?”高悦行急得去拉她:“到底怎么回事?”傅芸不防备,被她一拉,就跌坐在床上。高悦行见她目光都直了,又是扇风,又是递水,一声一声地唤着她的名字,才好歹拉她回神。傅芸:“高小姐……”高悦行小手贴在她的额头上:“你到底怎么了?”傅芸呼了口气,缓缓道:“高小姐……”她现在每说一个字儿都格外艰难:“小南阁的事儿,您还是别打听了吧。”又是个忌讳。大家谁也不肯说,谁也不敢说。高悦行知道这时候不能硬着来,得缓和着,慢慢哄着她。于是她天真道:“我没想打听,可今晚就是小南阁那边出的事,我听外门的内侍们说的。”傅芸啐了一口:“那起子不知轻重的人,成天嘴上没个把门的,早晚吃亏!”高悦行明知故问:“不能提吗?”傅芸:“最好不要。”高悦行什么也不说,静静地盯着傅芸。傅芸被她的眼神弄得不大自在,撇开了脸。高悦行:“进宫之前,我娘亲千叮咛万嘱咐,宫里不比自己家,进了宫就是奴才,伺候好主子才是最紧要的,说话办事皆要三思后行,万一触怒天颜,整个家族都要因我受累……可我匆匆卷了行李进宫,身边却连个能说说心事的人都没有。”傅芸:“高小姐……”高悦行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能让傅芸心生恻隐的不是她的处境,而是她的年纪。高悦行:“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我闭着眼往前迈步,然后踩空,惊醒……傅姐姐,其实我很盼着娘亲能来接我回家。”傅芸是个善良的人,高悦行再清楚不过,她最吃这套。果不其然,傅芸听着听着,就不由自主湿了眼眶。高悦行瑟缩地往她身边靠。傅芸顺势抬手摸着她的头发:“别怕,别难过,有我在呢,我既然来了你身边,就一定会护着你的。”高悦行闭上眼。傅芸这回主动提起:“但是小南阁的事儿……背地里嚼舌头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咱们圣上仁厚,只有一块逆鳞。我告诉你那件事情的始末,以后万万不要去触陛下的霉头。”高悦行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傅芸搂着她的肩膀,徐徐道来:“我从前就是小南阁的旧人,负责庭院里的洒扫,做些粗使的活计,进不了内室……那时小南阁里住着的,是梅昭仪。梅昭仪……啧,这话该怎么说呢!”傅芸嘬着舌头,似在斟酌。高悦行:“难以启齿么?”傅芸:“倒也不是,在宫里不是秘密,只是说出来污人耳朵,唉,我就直说了吧,当年梅昭仪与侍卫通奸,生下了一个混淆皇家血脉的孽种。”高悦行:“……”她没想到宫里还能发生这种事,当场凌乱到失语,久久没能找回冷静。傅芸便继续说道:“圣上只钟情于郑皇贵妃一人,极少宠幸其他妃嫔,梅昭仪有几分手段,显怀之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硬是瞒到了生产那日,才东窗事发。”傅芸苦笑:“我那时傻,每天除了干活,就知道吃饭睡觉晒太阳,大半年都没见着梅昭仪的身影,也不起疑。陛下盛怒,梅昭仪生下孩子便畏罪自尽,而那奸夫,至今没查出来是谁。”简直离谱,孩子都生出来了,孩子爹居然还是个迷。皇帝心里岂能痛快。难怪会成为不能提的忌讳,这位梅昭仪可谓是手段了得。高悦行慢慢消化了这份惊讶,渐渐又觉得不对头。小南阁是梅昭仪的旧居,可如今囚禁的却是李弗襄。高悦行惊悚道:“梅昭仪生下的那个孩子?”傅芸他叹了口气:“陛下进门的时候,正好听见那个孩子的第一声啼哭,还见一面,可能是因为那一面之缘,这可能是因为一念仁慈,陛下没有当场处死那个孩子,而是就地把他囚在了小南阁,算算时间,有十余年了。”这么说。李弗襄不是当今圣上的血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高悦行烦躁地推翻自己的猜测,若李弗襄不是皇帝的亲子,皇帝没道理那么疼他,甚至还册封东宫。那么问题出在哪?傅芸不肯多说,扶她躺下,掖好被子:“时候不早了,高小姐快睡吧,明日还要上学呢。”高悦行哪里睡得着。好不容易刚理出点头绪。梅昭仪真可谓是个奇人,皇帝敢冷落她,她就敢给皇帝戴绿帽子。皇帝与梅昭仪的这场对弈中,明显梅昭仪更胜一招。孩子生了,奸夫跑了,她畏罪自尽,人都已经死了,皇帝再恨也只能捏着鼻子忍着。梅昭仪那样有心机有手段的一个人,把皇上玩弄在股掌之间,就不怕帝王的雷霆之怒降临到孩子头上? 第12章第12章   皇上处置小南阁的消息,第二天像柳絮一样,无声无息地传遍了整个前朝后宫。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都多少听到了风声。高悦行早起陪李弗逑去文华殿上学。她昨晚一夜没合眼,早晨起来,困意反倒一股脑涌上来了,她在柳太傅的讲学声中,半梦半醒地打盹。公主几次看向她,想找机会和她叙叙旧,都被她睡着错过了。三皇子今天出奇地安分,尽管没有认真读书,可至少是安静的。五皇子也蔫蔫的,不大有精神。高悦行困顿地心想:“今天是怎么了?”下学之后,高悦行把书本往傅芸的怀里一塞,转头就看见三皇子头也不回地带着人先走了,不等她。公主见机,立刻拽她到旁边,关切地道:“你还好吗?我听说你又病了一场。”高悦行进宫之后,身上的病是一场接一场,她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可公主看她明显憔悴了许多,脸颊都深深凹下去了。公主紧接着又问:“我三哥他是不是欺负你了?”高悦行摇头:“你放心,我应付得来。”公主:“别逞强,有什么难处一定告诉我,我帮你一起想办法。”高悦行领情,苦涩地点头道谢。可她的难处没有人能帮得上忙。只有她自己。高悦行带着傅芸离开文华殿,与公主顺路同行了一段,前方就能望见春和宫的石榴树了,公主却神色倦怠不愿意回去,反而跟着高悦行,往景门宫的方向溜达。高悦行蹙眉,觉得反常,问道:“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公主说:“父皇在我母妃宫里呢。”高悦行更不解了:“那是好事啊。”公主道:“父皇这几天心情不好,来春和宫的次数多了,但母妃让我避着些,怕我不懂事乱说话,惹父皇不悦。”原来是这点事儿。高悦行莞尔笑了:“怎么会呢,皇上那么疼你,也许你去闹一闹,皇上的心情就好了呢。”公主噘着嘴不说话,眼眶泛上湿意,又倔强地憋了回去。皇上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喜怒。公主把皇上当做父亲,心里盼着的是父女天伦。贤妃把皇上当做天,心里装着的是天地尊卑纲常。皇帝偶尔的喜怒烦忧,看在不同人眼里自然有不同的含义。高悦行上辈子就没拿皇上当回事。她与李弗襄大婚后,李弗襄往西境跑的比较勤快,大部分时间都是她独自守在京城,没什么事做,皇上对她不错,她到哪儿都畅通无阻,只要不谋逆,想干什么都行。皇上喜欢传她下棋,也喜欢和她聊聊那些旁人不敢说的话。高悦行回想起来,觉得这些事似乎格外遥远。那一刹那,她恍然惊觉,原来这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喂,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想什么?”公主见她忽然停在原地不走了,伸出小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袖子上的金饰叮当作响。高悦行长久仰头望着日光最盛的方向,此时眼前有些昏黑,她用帕子搓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对公主说:“不如你和我回景门宫吧,下晌你想不想去演武场?”公主点点头。回到景门宫,刚进门,老远便看见李弗逑蹲在院子里,背对着她们,不知在鼓捣什么。公主对着他的背影,忽然淡淡地对高悦行说了一句:“我三哥的生辰快到了。”高悦行漫不经心地问:“哦,是哪一日?”公主道:“腊月初一,三天后。”……高悦行迈过门槛的时候,脚下险些绊一跤,疑心自己出现了幻听:“腊月初几?”公主道:“一。”院中里李弗逑听见动静,站起身朝她们走来,走进了,才看清,他手里抓了一直红喙黑羽的小鸟。公主惊喜地问:“哪来的小鸟?”小姑娘可能天性疼惜这些幼小的生灵。高悦行看到杜鹃的第一眼,想到的却实杜鹃声哀。高悦行有些恍惚,她还沉浸在刚刚那个“腊月初一”的震惊里。李弗逑抛着手里的鸟:“捡到的。”小鸟吓嘚嗷嗷叫。公主不高兴:“你小心点,它会死的。”李弗逑不以为然:“死就死呗。”公主:“你怎么能这样?”李弗逑:“你可怜它?你知道这鸟有多坏吗?”公主:“一只鸟而已,能坏到哪儿去?”高悦行心念一动,她明白了李弗逑的话中之意,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说:“杜鹃鸟从来不自己孵育孩子,它们会把蛋下在其他鸟的巢中,由它们代为孵化养育……而当杜鹃的幼鸟由养母孵化出生后,它会残忍地杀死养父母的亲生孩子,心安理得地独享那本不属于它的优渥照料。”公主第一次听这故事,不可置信:“它好坏啊!” 第13章第13章   当今皇上登基已有十二年。十二年里,从未大肆选秀封妃,现如今宫里的几位娘娘,都是他从前王府里的妾室。他在皇帝的位置上,只册封了郑家的女儿为皇贵妃。其实最开始,皇帝是想直接立后的。登基之前,他是最受器重的亲王,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几个妾室是先太后给的,养在王府里,至于王妃,也是由先太后操劳,在朝中挑选合适的人家,严格考校家世和品行,才能定下。先皇驾崩得突然。皇上在还没有完全准备的情况下,匆忙登基,国孝期间,禁宴乐婚嫁,皇上当时尚未大婚,但是太后已经相中了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口风递下去,相当于定下了,就等出了国丧,便操办婚事。那时的皇上于男女之情这方面很是迟钝,他性情也懒散,觉得一男一女无非就那么回事,加之先太后从小便在他耳边念叨,娶妻一定要娶贤,他贪图轻省,乐得撒手不管,全副信任地交由太后操办,心想,随便娶谁吧,不丑就行。皇上自己也没想到,他的一时糊涂,竟成了他的一生之憾。国丧第三年,他在宫里闲不住,微服往西北边境走了一遭,在那漠北狂沙中,邂逅了郑千业大将军的千金——郑云钩。他终于知道,一男一女之间并不是简单的那么回事。但是迟了。礼部尚书家的女儿何其无辜,等了他三年,错过了最好的议亲年纪,他可以胡闹,他是皇帝,他只要一句话,就能让自己得偿所愿,就能毁一个姑娘的名节。可正因为他是皇帝,他做不到。但他这此生,也绝不肯再立其他女子为皇后。宫里鸡飞狗跳了一阵子,最终,双方各退一步,取了个折中的办法。礼部尚书家的女儿称病修养,帝后大婚体面取消。皇帝迎郑云钩入宫,条件是暂不能封后。郑皇贵妃是他在向天下宣告她的独一无二。他原本的打算是,耐心再等几年,等郑云钩诞下皇子,再顺理成章册封皇后,到时谁也不能说什么。可惜,世事无常,郑云钩终是没能熬过生产的鬼门关。贤妃伺候皇帝用过午膳,奉上茶点,温声劝道:“陛下累了,就在臣妾这歇息吧。”皇帝确实累,头也疼,闭着眼哼了一声。贤妃葱白的手指轻轻按揉着他的穴位。皇帝安静了许久,久到贤妃都以为他睡着了,他忽然冷不丁开口:“小南阁的事到此为止吧,朕不想再追究了。”提及小南阁,贤妃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回道:“陛下终究仁慈。”皇上又想起了久远前的事情,心情不顺畅,颇多烦闷:“梅娘自缢后,朕曾一度反省自己,是不是朕的冷落令她觉得无法忍受,才做下那样的惊世骇俗的事情……”秉承着陛下是天、陛下最大、陛下永远不会有错的原则,贤妃宽慰道:“陛下无须反省自己,是梅娘自己糊涂。我们姐妹几个,当初都不是富庶人家的孩子,跟了陛下,不仅免了我们的颠沛操劳,还惠及了家中父母兄弟……哪有什么无法忍受的,不过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皇帝简短地点评:“阿谀。”贤妃察言观色,判断他情绪可能好些了,也不再那么拘谨,笑道:“冤枉,臣妾说的都是实话。”皇帝又不说话了,他睁开眼,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贤妃是个聪明人,不愿意主动去撞皇帝的霉头,便想捡着些开心的事儿说,眼下恰好正有一宗。“再过几天,是老三的生辰,灯会还是照着往年的规制办,仍将赏钱藏在花灯里分给孩子们,一来让百姓们都跟着讨个彩,二来也是给小人儿积些福分,陛下觉得可好?”皇帝神色稍霁,说好。贤妃又道:“去岁春节的时候,三殿下得了一幅画,爱不释手,上头画得是咱们皇家围猎时的盛景,臣妾命人照着画刻制了俑人,正好快完工了,当做三殿下的生辰贺礼。”这事儿不是秘密,皇帝早就知道。贤妃安排的禁军帮忙办,禁军是皇帝最亲密的心腹。皇帝没有阻止,就是默许。贤妃心里有数,这事儿她也办对了。可是贤妃忽略了一点。腊月初一生辰的不止李弗逑一个人。提起这一个,心思稍微歪一歪,自然就会想到另一个。皇上此刻的心思就歪过去了,只听他缓缓道:“十年前,宫里同时出生了两个孩子……”贤妃一听这话头,呼吸一窒,又绕回去了。——“云钩的早产,是朕没料到的,阴差阳错,让两个孩子生在了同一天……其实,那一天,朕最先见到的孩子,是从梅娘屋里抱出来的,那么小,想来也是,他亲娘怀他的时候,成天提心吊胆,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也是意料之中。” 第14章第14章   许昭仪想准备什么贺礼,还要先打听打听三皇子跟谁关系好,和谁走动的频繁么?难不成她还打算送个大变活人?高悦行不愿意再继续蹩脚的虚与委蛇,她也急,皇上杀心已定,圣旨一下,李弗襄困在那个地方就是死路一条,时间来不及了,她没有徐徐图之的机会了,再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倘若还想争取点什么,必须放开手脚赌这一局。上一世,许昭仪故去之后,李弗襄一直把她的画像珍藏在书房。于是,高悦行选择相信李弗襄的这位“生母”。这一局,赌上的是她和李弗襄两个人的命,抉择的痛苦一阵阵顶着她的胸口疼。她想起了李弗襄小院里那精致的火盆和银丝碳,无一不昭示着那人尊贵的身份,她的最后一丝希望都牵在那上头了。高悦行认真回想,如实回答:“除了随身伺候的奴才,似乎没见他和谁走动频繁。”许昭仪急死了,逐渐失去耐心,亲自走下主位递了一块桂花糖给她:“高小姐再仔细想想?”高悦行捏着黏糊糊的糖,反手抓住了许昭仪正准备抽回去的袖子。许昭仪不解地望着她。高悦行向前倾斜身子,她们的距离贴得非常近。许昭仪袖中那馥郁的熏香顺着她的嗅觉直钻脑门。高悦行觉得这可能就是令她暂时头脑发昏的原因之一。“许娘娘。”高悦行用只有她们俩才能听清的声音道:“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我不知道的,也可以想办法替你去查。”许昭仪僵在原地忘了动作,惊愕的看着她。高悦行黑白分明的眼珠尚未完全脱去稚气,正因如此,才尤为可怕,令人不寒而栗。但是许昭仪也在赌。她几乎是当即下了决断。谁不知道与虎谋皮危险,若非不得已,谁又愿意自己主动跳进火坑。许昭仪的衣袖在小幅度的颤抖。这是交易。许昭仪竭力稳住自己的声线:“你想要什么?”高悦行道:“真相。”她抓着许昭仪衣袖的手指骨节几乎泛出了青白色,她说:“你曾是郑皇贵妃身边贴身侍奉的人,有关小南阁,没有人比你知道得更详细了。”小南阁。又是小南阁。绕来绕去,似乎宫里所有不同寻常的事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许昭仪此时算是豁出所有,不怒反笑:“你敢去碰皇上的逆鳞?你高家上下多少人头够给皇上砍啊?”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六岁的小孩子会掺和进当年的惊天巨案。他们所有人第一时间考虑的,都是她背后的家族,高氏。高悦行此前还没相通这节关窍,经许昭仪无意中的一点拨,高悦行眼前霎时云开见月。她有时行走在高高的宫墙内,心里也会彷徨,她并不想连累家族,可她终究是高氏女,无论她做什么,都撇不开高氏,无论结果如何,高氏全族要么共荣要么同罪。许昭仪盯着她,自己也迷惑不已,喃喃自语:“……怎么高氏也搅合进来了?”高悦行闭了闭眼,深渊在侧,已容不得她有半步差池,她说:“皇室血脉存疑、江山不顾,家父食君俸禄为人臣子,理应有所作为……”高悦行一字一句说得艰难。许昭仪听着,神色却变的怔忪,继而露出了喜色:——“什么?你父亲是怎么知道三皇子身份存疑的?朝臣还有谁知情?陛下呢?陛下也起疑了吗?”果然……高悦行在庆幸自己赌对了的同时,拿稳紫檀,平静地回答:“陛下不知情。”许昭仪的表情暂时凝固,心情大起大落,堪比一盆凉水浇在火上。高悦行不能让她的余烬凉透,尝试着让她重新燃起希望:“许娘娘,单凭一张嘴没用,我们办事需要证据。”许昭仪:“对,你说的对,我怎么糊涂了,证据……”她放开高悦行。 第15章第15章   许昭仪一是没注意到梅昭仪生子。皇贵妃的死,还有自己身上的冤情,在那段时间里压得她没有喘息的时间。二是她压根没想到,也不敢想,梅昭仪竟然有胆子偷梁换柱,拿一个野种混淆皇家血脉。那天晚上,三皇子在小南阁外失态喊的那声娘,才引得她重新审视当年的事情。世上离谱的事儿太多了,有时候,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一天两天琢磨不透,那一年两年,成年累月呢?许昭仪本身不笨,她没过多久就相通了其疑点。避子药虽然会伤及孕妇,但它本身药性是比较温和的,所以,那已生下来的孩子还是个活胎,而且还能在小南阁安稳地养活这么多年。据太医说,那奸贼用药很谨慎,许多烈性的药甚至减半了剂量,若是皇贵妃当年没有在边境受伤,以至于后来一直体弱多病难以将养,或许她也能平安熬过那一关。奸贼冒死筹划这么一出戏,若是想害人,下狠药才更保险。送一碗精心配制的避子汤是图什么呢?只为了催她早产么?许昭仪让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但令她越想越心惊的是,她那大胆的想法极有可能就是真相。坐立不安了几天,许昭仪大胆做了一件事情。她去小南阁见了里面关着的李弗襄。她撬松了小南阁外的围墙,用自己养的小猫引来了里面关着的李弗襄。李弗襄好奇地通过那个小洞朝外探。那一双眉眼,简直与已故的皇贵妃一模一样。真相终于渐渐浮出水面。高悦行:“梅昭仪给皇贵妃下药催生,然后悄无声息地调换孩子,这样一来,她自己的亲生孩子就可以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逃生,并且千娇万宠……难怪她死得那么干脆,原来是已无挂念了。”许昭仪:“不得不佩服那个女人的心机,她居然能掐准时间,让皇贵妃和她同时生下孩子。”高悦行瞧了她一眼,心里想的是:“未必。”时间掐得那么准,只有神才能做到。梅昭仪既然能瞒着所有人的眼睛怀孕,那么她也绝对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生子。皇贵妃的孩子是个变数。哪怕下了药催产,也没人敢保证孩子会确切的在哪一刻降生。以梅昭仪缜密的性格,会允许这样的疏漏存在吗?梅昭仪的计划若想成功,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一是事先把自己的孩子准备好。二是让人寸步不离守在皇贵妃的身边,一旦皇贵妃生了,立即见缝插针,趁乱将孩子换走。皇贵妃意外早产,宫里的人势必会慌乱,但也不会乱得很久,所以留给梅昭仪的时间非常紧张,容不得任何差错,否则,等皇贵妃身边的人恢复冷静,皇帝也闻讯赶来,有天子坐镇,她再想换孩子,就难于登天了。由此推断,梅昭仪生子的时间必定在皇贵妃之前。只早不迟。许昭仪显然没有想通这点。否则,她如果换个方向,早早地从梅昭仪的生子时间查,也许结果会别样的不同。高悦行心里慢慢盘算着所有的可疑之处,道:“您说,三皇子深夜在梅昭仪的旧居——小南阁外游荡,见了疑似鬼魂的人还开口喊娘?这么说,他本人对自己的身世是知情的?”许昭仪:“他一个孩子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他的?”高悦行:“他接触过当年的旧人。”许昭仪:“甚至有可能是他的生父呢?”皇上和贤妃关着李弗襄,试图钓出当年与梅昭仪通奸的贼子,从根上起就错了,而且大错特错。高悦行一点即通,她对许昭仪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三皇子身边来往的人,我会多加注意,一个可疑的人都不会放过。”许昭仪摸了摸她的脸蛋:“辛苦你了,孩子,要尽快,我们没有时间了。”她有些讨好的意思。许昭仪本身不善心计,她一味地在仇恨和悲伤中沉浸了这么久,陡然出现一个人可以替她分担,她下意识地交托了全部信任,主心骨都歪了。高悦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退了出去。此事最大的破绽,还是要着落在梅昭仪的生子时间上。想要查清这件事,许昭仪可能帮不上忙,但有一个人至关重要——傅芸。高悦行加快脚步往回赶,路上经过小南阁时,看到禁卫军扛着各种工具和沙袋往来频繁。高悦行远远地望了一眼那高逾几尺的宫墙,脚下更快了。回到景门宫。前院静悄悄的。李弗逑的屋门外垂下来一条布绳,上头吊着一只死鸟在荡。乍一看,吓一跳。他把那只杜鹃幼鸟弄死了,还挂在了房门口。 第16章第16章   腊月初一。清早就飘起了碎雪花。今年京城见到的第一场雪非常潦草,雪沫子满地滚,倒是风烈得很,刮在脸上,刀子似的。禁军副统领丁文甫正顶着猎猎寒风啃饼。烧饼刚从锅里取出来时还烫手,才走了几步路便冻得梆硬,啃起来牙帮子疼,丁文甫舔着自己的牙,觉得这还不如不吃,于是把半块饼子塞回了怀里。一个年轻的手下来回禀:“丁副统领,宫墙已经重筑完毕,只剩门了,浇么?”丁文甫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南阁,重筑的宫墙坚固异常,一点儿也没有偷工减料,里头的人除非拿火炮轰,否则这辈子别想再钻个洞出来了。丁文甫叹了口气,说:“浇呗。”他一声令下,所有手下还是行动。丁文甫走到墙根底下,摸了摸已经半干的外墙:“瞧瞧我们禁军这的活儿,我看也不比那些泥瓦匠们差嘛!”随侍的手下笑了笑。丁文甫一蹬地,借力窜上墙头,身手轻盈敏捷。小南阁一片荒芜,这也是丁文甫第一次看到院中的全貌。院子的东北角,正在丁文甫蹲的位置上,有一棵柿子树,长得不是很健康,歪了一截脖子,所以显得特别矮。一个孩子正扒着枝桠,趴在树上。丁文甫蹲在墙头,正好和他面对面对眼了。孩子吓了一跳,抱着树干,差点掉下去。柿子树上有一个圆圆的鸟窝,树上的叶子落干净了,光秃秃的,鸟窝里也空空如也,京城寒冬将至,机灵的小鸟早迁去温暖的地方过冬了。从前,这一窝小鸟,总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叽叽喳喳。李弗襄近几天听不见熟悉的鸟叫声,便爬上来看。它不知道鸟儿跑到哪里去了,没有人告诉他候鸟是要迁徙的。他只知道鸟儿不见了。他本能地为小鸟的离开而黯然伤神。丁文甫看他就像只受惊的小鸟,别说,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可惜了……禁军副统领老光棍一条,二十好几还没娶上媳妇,他喜欢小孩,自己不能有,只能看看别人家的解馋。丁文甫从自己的怀中摸出一个红鸡蛋,他在怀中贴身揣了一早晨,摸着还是温热的。今天是三皇子的生辰。宫里给各处都分了些红鸡蛋,丁文甫走在路上被熟识的小宫女硬塞了一个。红鸡蛋躺在丁文甫的手心里显得精致小巧,煞是好看。丁文甫向前探着身子,把红鸡蛋递到了小孩面前。年幼的李弗襄性情极温和,只要不对他表示出攻击性,他都愿意亲近人。他不怕生地伸出手,把红鸡蛋从丁文甫的手心里拿走。丁文甫不忍再看了,长叹一声,跳下了宫墙。封门的工程开始之前,春和宫的宫女披着斗篷,冒雪过来了。丁文甫拍拍身上的灰,迎上前:“贤娘娘有何吩咐?”宫女臂弯上挂着一个食盒:“今日宫中大喜,娘娘让我给小南阁也送一份点心。”丁文甫一低头,望着那食盒:“只是点心么?”宫女不解:“您说什么?”皇上赐的毒药不是明旨,贤妃自然不可能到处嚷嚷,宫女心思简单,大概率蒙在鼓里不知情。丁文甫久在御前行走,皇上的真正意图,他不用动脑子就能猜出来。他沉默着,侧身给宫女让开一条路,吩咐手下开门。宫女并不愿意沾上禁地的晦气,只停在门口,把食盒放下就走,甚至连头都不敢台,大门关闭的那一瞬间,她鼓足勇气回望了一眼,从缝隙中,正好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弯腰抱起那食盒。云间忽然撒下一丝金光,倾斜着照过小南阁的大门,继而又被云层争前恐后的埋没了。风雪愈发大了。丁文甫气沉丹田,高声唱道:“封门——”与此同时。景门宫,高悦行一夜没睡,面前一本厚厚的脉案,和太医院当年所有配药的详细记录。由于年代久远,页脚都泛黄了,但保存得还算完整。天亮了,她吹熄了灯,傅芸也陪着她熬了一宿,强打精神伺候在侧:“高小姐查出什么了?”高悦行的手搭在脉案上,她神色不差,显然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从景乐二年初春开始,梅昭仪宫里的人开始频繁在太医院配药,脉案上记载,梅昭仪与春时犯忌,身体不适,气血两虚,于是在太医院调配了一些八珍汤,常年服用。同年春,小南阁里的陈姑姑,因风湿骨节酸痛,在太医院领了一些药剂泡酒。其中有一味药用量异常大——续断。再之后,小南阁是不是去零散地领一些药材,高悦行仔细比对之后,又记下来两味混杂在其中的,至关重要的药:砂仁、黄芩。小南阁这一年来从太医院配的药,单独拿出来看,似乎都没有问题。但若有心人细查,几味药拆开重组,在八珍汤的基础上做加减,便是大名鼎鼎的保胎药——泰山磐石。嫁入王府,身为王妃,日子其实很无聊,李弗襄没有很多琐碎需要她去处理,她闲暇总要尝试给自己无聊的生活找点乐子。 第17章第17章   高悦行最终对他说:“我不是好人,你大可以恨我。”傅芸进去将近一刻钟了。高悦行数着时间,在外面等她。太医院的配药,不是想拿多少就有多少的。而且梅昭仪生前不受宠,在宫中其实做不到只手遮天,想要什么药材和东西,都要按规矩和章程走。太医院一次能给出的配药,最多只有半个月。梅昭仪东拼西凑的保胎药,其实在冬至之前就停了。那么推算三皇子真实出生时间,大约要早半个月左右。小宫女带着陈太医匆匆来了。比预想中要早。陈太医身穿官服,低着头,站在门口,等通传。高悦行赶紧迈出宫门,拦了一道,把小宫女打发出去找东西了。陈太医左瞄右瞥,不见傅芸的身影,面上疑惑。高悦行收拾自己的心情,说:“陈大人,你是在找傅姐姐吗?”陈太医知她身份,于是对她很是客气,弯身道:“我是在找她,你知道她去哪里了?”高悦行一指正殿,道:“惠太妃一早就穿傅姐姐进去问话啦,现在还没出来。”陈太医官袍下的腿肚子开始抖。高悦行不说话了,他就开始想方设法哄着她说。他摸了摸身上,似是想找点哄孩子的玩意儿,可惜摸了个空,只好放轻声音,拐弯打听道:“高姑娘在景门宫住着可习惯,太妃娘娘最近身体可康健?”高悦行倚着门,不紧不慢地和他聊:“太妃娘娘身体好着呢,就是心情不太好,最近不大见笑容了,总绷着一张脸。”陈太医好琢磨。高悦行每说一句话,他都要细品味其中的意思。太妃心情不好?不见笑容?高悦行漫不经心:“以前啊,三殿下还能哄得太妃娘娘有个笑脸,现在也不行了,不知为何,太妃近来好似也不大爱见三殿下……”陈太医:“……”高悦行留足了让他瞎琢磨的时间,便见陈太医抬袖摸了摸额上的汗珠。天儿可冷着呢,她披着轻裘都觉得遍身发寒,陈太医穿着单薄的官服,竟然还能滴下汗水。陈太医吞咽了一下,问:“昨儿的脉案,太妃看了?”昨天借阅脉案的时候,傅芸借口要将脉案呈给太妃看。不算说谎。只不过,是高悦行先看了一遍,今早才递进去给太妃过目。脉案那事儿,是不是太妃吩咐的已不重要了。高悦行说:“当然看了啊,昨晚傅芸姐姐忙了一夜,都没睡觉,说是药有问题……哎,陈大人,您怎么啦?!”陈太医扶着门,作势要跪倒,又堪堪站住。高悦行不知他是不是知情人,也不知他到底参与了多少。此举毕竟冒了大险。高悦行觉得,有必要先提点一下他。陈太医念叨着:“没事,没事……”高悦行吃力地扶着他,接上他的话茬:“没事,没事,傅姐姐也说没事,她特意嘱咐我在外面等着,转达您几句话。”陈太医:“快说。”高悦行缓缓说道:“她说——事情过去得久了,已是陈年旧案,且大家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人,能查到些蛛丝马迹不容易,此事到底多仰仗陈太医的细心。”陈太医慢慢缓了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活过来了。高悦行:“她还说……”陈太医追问:“还说什么?”高悦行:“傅芸姐姐说最近哄着太妃不少好话,陈太医见机行事,别说漏嘴就好了。”巧得很。傅芸刚嘱咐完这几句,惠太妃正殿的门开了,女官站在门口,高声道:“太妃有令,传陈太医立刻进宫——”不料,陈太医就在门口。女官尾音抖了一下,陈太医并未察觉,提着袍摆便上前。高悦行在院中晾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放心,便仗着自己个头小,悄声无息地靠近,找了个不易发现的位置,蹲着听墙角。惠太妃手边放着脉案,不等陈太医叩拜行李,便面色凝重,开口问道:“傅芸告诉我,你近来翻看以前的脉案,发现已故梅昭仪的真实产子时间存疑?”陈太医一怔。高悦行绞紧了手指。别露馅,千万别露馅……陈太医临阵不慌,望向侯在一边的傅芸。见傅芸冲他轻轻点头,便斟酌着言语道:“确实,臣意外发现了一些不妥,兹事体大,不敢耽搁,所以立即托傅芸向娘娘回禀。”惠太妃问:“你为何不直接禀明陛下?”陈太医叩首陈情:“回太妃,此事骇人听闻,臣实在不敢独自拿主意!”听到这,高悦行心里已松了口气。陈太医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如何保自己的命。眼下,只要太妃不追究细节,真真假假便不难含混过去。显然,太妃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死磕那些细枝末节,皇室血脉才是第一要紧。“事情大概我已经听傅芸说了,如果梅昭仪的生产时间有疑,那么,那天晚上,皇上亲眼所见的新生婴儿,是怎么回事?”当天晚上宫中降生的孩子不止一个,惠太妃心里清楚,她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惠太妃不敢想。所以需要有人敢说。陈太医算是有备而来:“梅昭仪所生的孩子,臣未见过,所以不敢往下断言。但是郑皇贵妃生产时,所有太医均待命宫内,三殿下刚从襁褓中抱出来时,臣见了一眼……”陈太医顿了一瞬。惠太妃怒拍桌子:“说。” 第18章第18章   丁文甫没有看懂他目光中深藏的情绪。他翻身跳下井,手里抓着井绳。李弗襄不想被他抓住,一蜷身体就往水下沉,丁文甫眼疾手快,一把扎进水里薅住了他的衣服,拎小鸡似的把人弄进怀里。丁文甫双膝浸没在井水里,咬紧牙关,斯哈一声。太冷了。入冬之后井下的水简直像浸了冰渣,一个劲儿往骨头缝里扎,他年轻力壮的身体都受不住,那么孱弱的一个小孩子是怎么忍得了的?丁文甫把李弗襄抱在怀里,攀着井壁,一跃而出。“皇上,找到了。”丁文甫抖了一身水,把李弗襄小心翼翼放在地上,说:“他躲在井下,可能是动静太大,吓着了。”李弗襄浑身湿漉漉的,脚刚沾地,立刻有温暖的衣物贴了上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有很多双手在帮他整理衣物,梳理头发。皇上觉得那些人挡在眼前太闹了,他想看清楚那孩子的容貌都不能,于是大手一挥,将所有人遣退。李弗襄轻轻歪着头,打量面前这位九五至尊。同样的,皇上的目光也在他身上逡巡。如许昭仪所说,儿子俏似母,李弗襄的一双眉眼与他的母亲太像了。皇上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捧住孩子的脸,他目光变得悠远,他想起了沙漠中夜色降临时,从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一轮弯月。沙漠变成了银河,一片雾气弥散,孤高,寂寥,疏离,正如初见时郑云钩骑在马上漫不经心瞥来的一眼。十年了……他若是肯屈尊来见这孩子一眼,只要一眼,必不至于让他和云钩的亲骨肉受此磋磨。皇上脱了自己的氅衣,把孩子兜头一裹,抱在怀里回了干清宫。禁卫最有眼色,皇上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收拾了小南阁里李弗襄的东西,打包送到了皇帝跟前,杂七杂八一箩筐,甚至包括床榻下的那一方银丝碳。皇上的目光扫过那一堆东西,里头的一件白狐毛短袄格外扎眼。那明显是照着女儿家款式做的,银打的海棠花绕在领口,垂下红色的米珠流苏。皇上看那条狐狸毛,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丁文甫粗鲁地把那件狐狸毛抓在手心里翻看:“臣记得皇上今年秋猎刚好打了一条母狐狸,箭簇穿过狐狸的眼珠,一点儿都没伤着皮毛……陛下后来把它赏给谁了?”皇上召见高悦行。丁文甫亲自到景门宫来领人,刚踏进宫门,便见李弗逑坐在院子里,仰头望着自己屋门口挂着的鸟。而高悦行就坐在西侧殿的廊下,手中捧着一个小铜炉,腿上搭着一条薄毯,让傅芸念书给她听。丁文甫莫名直觉这场景有些诡异,他的目光在李弗逑身上停留了片刻,依礼参拜,却未得到回应。李弗逑呆呆的僵坐着,也不知听见没有。高悦行让傅芸退下,不等他传旨,便站起身简单打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仿佛早就猜到他的来意。这小姑娘一看就是不好哄的那一挂,所以丁文甫并不多言,只沉默地带着人走。在面见圣上之前,高悦行刻意把藏在衣服里贴身带着的挂坠小狐狸拎了出来,此物当初为李弗襄所赠,她让它垂在最显眼的胸前。皇帝手中抓着她那件白狐毛的短袄。高悦行叩拜时,余光看到了李弗襄。终于又见到他了。李弗襄身穿月白色的寝衣,坐在椅子里,身边簇拥着年轻貌美的宫女,正在喂他吃一碗不知什么羹汤。李弗襄神色很疏冷,喂到嘴边就吃,看不出喜不喜欢,合不合口味。圣上面前,高悦行还有闲心感慨,他通身的贵气简直就是天生的,哪怕被揉烂了命运,踩进了泥里,也依然不觉狼狈。李弗襄见到她来,眼睛里忽然亮起了神采,味到嘴边的羹汤也不吃了,他从椅子上滑下来,直奔高悦行而来。皇上在看着。宫女内侍愕然。李弗襄根本不懂规矩为何物,言行皆顺从自己的心意。他看到高悦行便开心,站到她面前,比划道:“娘子。”迎着皇帝探究的目光,高悦行硬是一时没敢回应。李弗襄看了她一会儿,露出疑惑的表情,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间不理他了。于是,他当着众人的面,做了个更为惊世骇俗的举动。他把自己的脸贴近高悦行,在她的面颊上轻轻蹭了蹭。那是一个近乎于讨好的意思。高悦行没办法推开他。她做不到,也不忍心。 第19章第19章   “朕知道。”“老臣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朕知道。”“陛下什么都知道,那您知不知道,我女儿当初根本不愿嫁进宫里?”郑千业其实鲜少翻旧账,尤其是在皇帝面前,往事不可追也,已经发生的事,再悔再怨都扭转不了结局,他这些年几乎倾尽全力教导李弗逑,可总也想不明白,他的亲外孙,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劣根性。郑千业问:“我女儿其实是冤死的吧?”皇上说:“是朕无能,此事必会彻查。”郑千业丝毫不给面子:“当年又不是没查过?查出什么了?”只查出一个顶缸的许昭仪,线索还断了个彻底。郑千业压下心里翻搅的痛苦,他大清早把皇帝堵在书房里并不是为了翻旧账,他尽量心平气和道:“罢了,陛下请让我见见那孩子吧。”恰在此时,皇帝身边的内侍神色急切进门,在皇上身旁悄声耳语了几句。皇帝当场打翻了手边一个杯子。李弗襄病了。负责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宫女贵地回禀:“小殿下病起的突然,陛下去上朝前还好好的,只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发咳喘,浑身滚烫。”太医乌泱一群静候在内。皇帝大步走进寝宫,人还未到床前,低怯的咳声传出来,伴着急促的喘息,听着就让人觉得揪心,李弗襄小脸苍白,难掩痛苦,人介于清醒和昏迷之前,怎么唤都没有回应。皇帝:“太医!”太医说:“从脉上看,小殿下素体虚弱,喘证或许是从胎里带出来的,又加上最近入冬后气候转冷,寒气侵肺也有可能……”皇上问:“怎么治?”太医说:“风寒好治,臣开几贴药,静养几天便可大好了,只是这喘证,缠绵难愈,急不得一时。”郑千业一直没说话,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静静打量这孩子。太医们商量药方的间隙。郑千业说:“云钩幼年也有喘疾,可能是随了他娘,我驻守西境时遍寻天下名医,终于在江湖上打听到了一位高人,我将云钩送到他的药谷里治了两年,才接回来,神医说此病无法根治,但经过药谷的调养后,云钩的喘证真的再也没犯过。”皇帝:“药谷里的神医?”郑千业点头:“是。”皇帝:“朕派人走一趟。”郑千业:“药谷毕竟是个江湖帮派,朝堂与江湖一向泾渭分明,恐怕不太好交涉,还是让我儿去吧,有几分旧交情在,好说话。”干清宫一大早折腾得人仰马翻,待到药灌下去,李弗襄的病有所缓和,皇上终于腾出时间收拾乱摊子。高悦行暗中搅乱了池水,把此事最大的功劳算在了陈太医的头上。皇上给的赏赐不含糊,陈太医提拔为太医院医正,银钱流水似的抬进了他的府中,陈太医十分受用,将银钱分了一大半送到了傅芸面前。傅芸望着银钱发愁,急道:“高小姐,这可怎么办哪?”高悦行坦然道:“给你自然有给你的道理,你收着呗。”傅芸:“可是,可是我受之有愧,无功不受禄,我稀里糊涂的,根本什么也没做呀。”这人实诚得要命,是个死心眼,高悦行知道和她一时是说不通的,于是宽慰了几句,便跑到院子里去了。生辰过后的第二天,李弗逑门口还堆着许多原封不动的贺礼。高悦行很想知道皇上会怎么处置李弗逑,但等了一天都没有动静,皇上好似把这个人忘了一般,没有任何旨意传下来。高悦行摸到了些门道。皇上就是这么个人,不喜欢谁就不搭理,把人晾在那儿权当不存在。可是,显然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不喜欢的层面,前朝内宫所有眼睛都盯着,血淋淋的伤口和丑闻都摆在了台面上,皇帝必须得处置。李弗逑吊在门上的杜鹃幼鸟彻底风干了。高悦行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门内传来了一声尖叫。——“快来人!三殿下自缢啦!!”高悦行心里咣一声,又什么东西砸了下来。若是换做往常,皇帝的心头肉出了闪失,底下伺候的奴才们不用招呼便会蜂拥而至。可此时,东侧殿的姑姑哭喊的声音一层层回荡在小院里,过了许久,才有零星几个奴才出来看热闹,而且他们还都袖手站在了门前,没有任何急切帮忙的意思。高悦行看到惠太妃屋里的人站在廊下,严肃的看了一会儿,又扭头回屋了,之后再也不见动静。李弗逑身边贴身伺候的姑姑独自把人救下来,委跪在地上,抱着他大哭。无人去禀报皇上。也无人去请太医。李弗逑眼睛半眯着,眼前花白一片,很久很久才恢复了正常的视觉。他谋划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从把那只杜鹃幼鸟吊在门上开始,他就在谋划自己死亡。听说梅昭仪当年也是自缢而死。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了一双精致的绣鞋,和彩绣裙下垂坠的红色流苏。 第20章第20章   服了药之后,李弗襄渐渐安稳了,身上的热度也退下来,可能是感觉到饿,他迷迷糊糊地翻身爬起来,眼睛还未完全睁开,便伸手抓向床头的点心盘子。红木的漆盘分成十八样格子,十八种不同的精致小点和糖果永远是当天最新鲜的。李弗襄随手一抓就往嘴里塞,沾了一手甜腻的点心渣子,而后,他便感到一只柔软的小手勾起他,高悦行用自己的帕子,把他的手仔仔细细擦干净。李弗襄不吃点心了,定定地望着她。高悦行姣好的面容就像花房中精心培育的白牡丹,既漂亮又干净。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在令人心生喜爱的同时,又不免自惭形愧。但李弗襄一派赤诚天真,并不知“自惭形愧”是何东西,美好的事物摆在眼前,他想摸,便伸手,抓了一手如瀑的青丝。高悦行头发养得极好,散在掌心里,凉润丝滑。宫女们各自静悄悄地侍立在侧,寝殿的一角中,丁文甫扶着腰间的佩刀,望着在那旁若无人厮磨的两个孩子,叹了口气。高悦行是李弗襄真正意义上接触到的第一个同龄人,也是唯一一个。李弗襄不懂事喜欢缠人,高悦行年纪太小便也纵着他胡来。礼记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李弗襄如今十岁,仍不通人伦,不晓人情。丁文甫忍不住想得远了——这个孩子,将来到底该何去何从呢?皇上回宫,见李弗襄精神不错,心情也跟着好起来,让人给他穿好衣服,说要带人出去走走。丁文甫瞬间敏感:“出宫?”皇上笑着看他一眼:“别声张。”丁文甫差点要疯,皇上微服出宫,这能不声张吗,万一出了什么闪失,他怎么担待得起?宫女把李弗襄抱到地毯上,伺候他穿衣,腰间的系带刚系好,李弗襄不知在想什么,伸手轻轻一勾,便又全部散开了。宫女沉默着再系好。李弗襄沉默着再勾开。皇上一身常服都换好了,从屏后转出来,李弗襄的衣服却越穿越糟。只有高悦行注意到,宫女给李弗襄腰间系带打的是个琵琶结。上一世,李弗襄就很不喜欢琵琶结,只要让他见到,非拆散了不可。高悦行没想到,他那奇奇怪怪的小习惯竟然是从小传承到大的。琵琶结有那么可恨吗?高悦行看不下去了,拍了拍宫女的裙子,让其退开。她拉过李弗襄,双手灵巧地打了个团锦结,打理平整,端详了几眼,又觉得缺点什么,于是拆了自己荷包上的一粒南珠,挂在上头。这一切尽收皇上的眼底。两个孩子相处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堪称熟稔的感觉,令旁观者瞧着,非常——赏心悦目。夜幕之前,一辆马车驶出了宫门。皇上出宫身边不可能不带人,丁文甫是明面上的,暗中,禁军城防已悄悄戒严。天气最近接连转冷,李弗襄刚染了风寒,皇上坚持带他出宫一趟,不为别的,只想让他见一见京城中的灯会,从腊月初一开始,不停歇的三夜盛宴。他应该见一见,那本就是属于他的。高悦行曾经见过很多次冬月灯会。但这次不一样。这是她第一次以孩童的身份来。李弗襄扒着窗棂往外看。人一多,车就慢了下来,沿河走走停停。摊铺上一个卖糖人的老婆婆隔着窗,给车里的两个孩子递了一个糖人,皇上挥手抛下了一块银锭。糖人精致,高悦行拿在手里惊叹不已,舍不得下口。李弗襄才没那么细腻的心思,他手里拿的糖人是个娇憨可爱的女娃娃,他一口下去,直接咬掉糖人半个头。高悦行惊悚地看着他。李弗襄与她对视了一会儿,仿佛领悟到什么,爱惜地把咬过一口的糖人递到了她嘴边。高悦行忽然冒出一个无比渴望的念头——好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呀。高悦行凑在他的耳边,轻轻念道:“你真的不会说话吗?”李弗襄觉得痒,缩了缩脖子,懵懂地看着她,目光不似作伪,高悦行失望了一瞬,眼里难掩溢出的伤感,李弗襄目光莫名一顿,默默看了她好久。暮色低垂。流光溢彩的花灯映着河上的烟波,极尽繁华,像把天上的繁华打碎了洒进人间似的。他们缩在小小马车的那一方天地里,对视不过一须臾,高悦行却敏锐地抓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绪。皇上把李弗襄抱在怀里,下了车。丁文甫紧接着把她也托了起来,让她骑坐在肩膀上。 第21章第21章   冬月灯会第二天便因骚乱而收场。皇上出宫时,是一辆简朴不打眼的马车,回宫时却是禁军开道,宫门大开,十数匹骏马扬蹄冲进皇城,皇帝的马上载着李弗襄,皇上跃下马背,把缰绳甩给侍从,怀中始终牢牢护着孩子。李弗襄身上罩了一件宽大的氅衣,兜头包着,眼睛被藏了起来,其实什么也看不见。高悦行则由丁文甫护送,靠在他冰凉冷硬的轻甲上,灯会上乱起来的时候,丁文甫想用手捂她的眼睛,却被她推开了。她要看着,她上辈子便是死于行刺,即使本能的恐惧覆盖下来,令她浑身止不住地抖,她也要睁大眼睛看清楚,绝不要再稀里糊涂死得像个笑话。皇上遇刺不是小事。贤妃此时也顾不上别的了,与惠太妃一道,夜半求见。皇帝身边护卫森严,一行人毫发无损,皇帝是见过世面的人,行刺什么的习以为常,明显这回的刺客不成气候,他反倒更担心吓着孩子们。但两个孩子看上去还好,尤其是李弗襄,再怎么乱,咬剩下的半个糖人始终没丢。皇上喜爱极了,摸摸他的头,让宫女把人抱进去更衣。高悦行回了宫,就自己找了个角落,不惊动任何人,安静地呆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曾有一支淬了毒的袖箭刺穿了那里,令她年轻的生命香消玉殒。终究还是放不下。一切并不能真的重新开始,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也抹不掉。逆天改命的想法,对于她一个深闺弱女子来说,太过沉重了。命运是否已经注定?她知晓将来,知晓所有人的结局,甚至知晓自己将在何年何月死去,如果不能改变,那将是一场无限轮回的宿命。高悦行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神情也有些恍惚。这才是一个孩子遇到行刺时,该有的正常表现。宫女端了暖身的汤药进来。高悦行抬了抬手,发现自己正在不自觉的抖,于是,她又把手缩回袖子里,拒绝接那碗汤药。傅芸很有眼色地上前,接过碗,用瓷勺吹凉了喂给她。汤中浓烈的生姜味初时呛人,等滚进腹中,又化作暖意涌向四肢百骸。李弗襄喝药比她还要爽快,不用人喂,也不用人催,他自己捧起碗,一口气倒进喉咙里,便撂下碗,向高悦行靠来。高悦行用她那沉如洗墨的眼睛望着他。李弗襄用哑语对她说:“别害怕。”高悦行心想,她怎么能不怕。她忽然觉得,自己所站的位置孤立无援,并没有人能走进她,与她共情。她孤身一个人,为着一腔爱意奔赴而来,可他的夫君此时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近乎于绝望。高悦行勾了勾他的手指,无声地比划:“——但是我爱你。”李弗襄学着她的动作,重复了一遍:“我爱你。”他还没学过这个字,不懂是什么意思,所以显得很困惑。皇宫里谁敢轻易说爱呢。得到真爱的人下场都没好到哪儿去。皇贵妃不得善终,成了皇帝的终生之憾。梅昭仪或许得到了她想要的爱情,机关算尽,留下一个惊天大案,最终决绝赴死。如今案件逐渐明朗,她想要保护的儿子死局一定,她的男人还能护得住吗?皇上在前殿忙。寝殿里留了两个孩子,他们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高悦行爬到小书桌上,亲力亲为准备笔墨,提笔落下一个字,然后,拉着李弗襄一起看。高悦行有一手很漂亮的字,只是现在年纪小,力道有所欠缺,但不影响她落笔的清秀干净。她把笔递给李弗襄。李弗襄提起笔,在她的字旁边,照猫画虎,描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爱。高悦行望着他提笔熟练的姿势,原本平静的目光逐渐掀起了惊涛骇浪。哑姑……高悦行开始回想,哑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李弗襄从小到大,身上的一针一绣,皆出自于哑姑之手。府中的一饮一食,都由哑姑精细调配口味,东宫修葺时,扩了一处海棠堤,那儿的福牌,似乎是哑姑亲笔提的。哑姑是不会说话。但在读书写字上从不含糊。她或许真的没办法教李弗襄说话。那读书写字呢?高悦行小心地拿起那张字,放在眼前端详,满心全是惊喜。李弗襄现在字写得是不大好看,但他长大后的字也没有好看到哪去,只能勉强说不丑,李弗襄少年将军,西走边陲,两战两胜,一生唯一的败笔可能就是那一手烂字,皇帝见了都不敢违心夸好看。高悦行把纸折起来,藏在自己怀里,再看李弗襄时,又忍不住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 第22章第22章   陈太医遇刺身亡!发生在昨晚的事情,时辰就在皇上遇刺后的不久,据说是一剑封喉,陈太医死在书房里,半个头颅都快掉了下来,连眼睛都没有闭上。没有任何挣扎和求救的声音,陈太医死得悄无声息,今晨丫鬟进门洒扫时,才发现尸体。剧锦衣卫初步勘察现场得到的蛛丝马迹,行刺者和昨晚灯会上的刺客是一伙人。那伙穷凶极恶的刺客眼见刺杀皇上无望,转头去把陈太医宰了?他们为什么要杀一个太医?陈太医做了什么,引得他们那么恨。一个显而易见的猜测,不仅皇帝能想得到,就连高悦行都能窥见一二。陈太医是平反李弗襄旧案的功臣。所有人都能看得到,若不是有陈太医的奔走,李弗襄可能现在已经死在了皇帝赏赐的毒药下,若不是因陈太医揭开了当年的真相,李弗逑现在依然占据着本不属于他的位置,被皇帝捧在手心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陈太医扭转了两个错误的人生,使得他们各归其位。有人感激,自然便有人痛恨。恨他的人,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他们连陈太医都如此痛恨,更何况此案漩涡中心的李弗襄呢。如此说来,昨晚,那伙刺客针对的或许不是皇上,而是李弗襄。这下,谁也挡不住皇上的震怒。锦衣卫全城搜查刺客踪迹。大理寺卿高景手里接到了十年前的那桩旧案,皇帝蛮横地限时半月,命他查出当年和梅昭仪私通的贼子。这时高景自上任以来,接到的最棘手的案子。十年前,该死的死了,该逃的逃了,所有的证据都被湮没在时间中,而且此事发生在深宫内苑,高景相当于半只手伸进了皇帝的家务中,束手束脚就不必说了,万一犯了上头人的忌讳,再惹火上身,一家子人都要跟着倒霉。高景心念微动,人还未走出宫门,方方面面便都考虑到了,若换做旁人,烫手的山芋不如早早扔开为妙,但高景素有直臣之名,他做不来官场上的钻营讨巧,案子既然交到了他的手里,无论如何,他须无愧天地,不违良心。皇上赐给他一块可以随时进宫的腰牌。高景在宫门处徘徊了片刻,脚下一捻,转而往景门宫的方向去了。皇帝下朝回干清宫,不着急进门,先在外头的阶前站了一会儿,散去了全身的火气,听着宫女来禀,说小殿下早晨未起,一直睡到现在,依然没有要醒的迹象。皇上皱眉,问:“他昨晚睡得不稳?”宫女答:“回陛下,小殿下刚入夜便睡了,一晚上倒没听见什么动静。”那怎会睡不醒呢?皇上进门瞧了一眼,轻轻唤了两声,确实不见醒,但面色呼吸都如常,他不放心,传了太医看诊。太医院不敢怠慢有关李弗襄的任何事,很快,便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医,姓赵。 第23章第23章   自开朝以来,他们禁卫军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皇上,天家父子,再亲密,那也只是君臣,历代皇帝没有哪个会糊涂到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别人手中。他堂堂禁军副统领,不能轻易应这份旨意。皇上沉默地和他对峙了一会儿,许是觉到不妥,竟然破例退了一步:“也罢,你就先跟在他身边吧,朕把他的安危完整地交在你手里,可容不得任何闪失。”丁文甫这才叩了头:“臣万死不辞,必不负陛下所托。”皇上前朝事繁忙,中午用过午膳之后,便又不见了踪影。高悦行瞧着李弗襄作势又要睡,不是保养之道,闹着他不许去躺。这般年纪的男孩正式调皮的时候,多半成天野在外面招猫逗狗,没个消停,李弗襄却恰恰相反,除了睡就是睡,一心只想往床榻上扑。这样可不行。他将来是要做少年将军的人呢!皇上让他明天跟着去文华殿演武场,可今天下晌闲来无事,高悦行把他从被子里挖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带他出去找点乐子。宫中的演武场,由于没了李弗逑的飞扬跋扈,显得安静了许多。高悦行见到了以前有几面之缘的五皇子,他依然一副乌龟慢慢爬的德行,拿着小木剑半是练习,半是戏耍的,练不到半刻钟,就要吃点东西歇一歇。今日公主也在。她身边没有了玩伴,她本身对武艺也没什么兴趣,可能太孤独了,便坐在场边上,捧着脸望着侍卫们来来往往,嘴里还数着什么。她百无聊赖地数着,便看见不远处高悦行和李弗襄结伴而来,她几乎是立刻跳下来,小跑着迎了上去:“阿行,阿行,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真的好久了。高悦行感觉公主似乎又长高了一寸,愈发亭亭玉立,姿色倾城。很像她的母妃。高悦行心底对公主是有几分愧疚的。公主曾真的拿她当玩伴一样对待,可她却只将公主当做一块进宫敲门砖,用处到了,便狠心甩开,离开得毫不留恋,原本是两个人的情谊,可自始至终,为此伤怀的,只有公主一人。高悦行攥了公主的手,问:“一切都好吗?”公主瞬间表情微妙,有点一言难尽的意思,但她不打算诉苦,反而把目光转向李弗襄:“这是二……咳咳,是我的那位兄长吧,阿行,你现在又陪在他身边啦。”高悦行道:“是啊。”并心想,再也不会离开了,从今以后,她会一直一直陪在他的身边。高悦行拉着李弗襄的手,牵他到身边,指了指公主,比划道:“你妹妹。”李弗襄的表情,显然理解这个词。他比划道:“妹妹,好。”公主迷茫:“你们在说什么?”高悦行笑了:“他说想和你一起玩。”公主小小地惊喜了一下,她上下摸遍了自己的荷包,最后找出一个小小的平安扣,当做礼物送给李弗襄。在公主的认知里,初次相见的朋友,一定要送点什么以示友好。李弗襄接过礼物,不知该如何应对。高悦行替他做主,解了他腰上一块配饰送给了公主。很多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打理着襄王的人情往来,熟练无比。郑千业早就望见了这边的动静,他一直远远地看着,他身后,一个身形硬朗的年轻男子问道:“父亲,那便是我妹妹留下的血脉?”开口的这位是郑家长子,长在西境,在沙场上摸爬打滚长大的,郑云戟。郑千业点头。郑云戟瞧了瞧父亲,又瞧了瞧远处的孩子,说:“听说那孩子遗传了妹妹的喘疾,而且这些年养得身体不好,至今尚未启蒙,甚至还不会开口说话?”郑千业再次艰难点头。郑云戟不再出声,半天悠悠叹了口气,使劲抬起眼。郑千业终于回头看他一眼,皱眉:“你干什么?”仰起头并不能是眼泪停止掉落,郑云戟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演武场上公然掉泪,说:“爹啊,我想云钩了。”他是家中长子。郑云钩出生时,他刚满十岁,而在西境那么乱的地方,父亲身为戍边将领,归家的时间甚少,母亲身为将门之女,不肯做相夫教子的富贵夫人,一直陪着丈夫守在最前线,家里的孩子便由着下人照料,郑云钩年幼那几年,完全是他这个哥哥一手带大的。兄妹感情非比寻常,可是这些年,再深厚的感情,也快被那个冒牌货的熊孩子磨没了。他一朝重新拾起旧情,实在难掩心中的悲愤。与此同时,高悦行也早注意到他们的动静。七年后的西境之乱,由郑千业带兵平叛,十六岁的李弗襄随行,也正是在那一战中,他扬名天下,利剑出鞘锐不可当。郑千业大步向这边走来。李弗襄一见他的气度,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暂时辨不清是敌是友,本能地畏缩了一下,想要后退,在看到高悦行的那一霎,又改变了主意,尝试着上前一步,把高悦行挡在了自己身后。小孩子的举动哪里瞒得过大人,郑千业一双眼睛看过太多的杀伐,陡然见此纯真的相互,心下不合时宜地升起百感交集。他给这孩子的评价是——本性纯良。可那一双与皇贵妃过分相似的眉眼,又令他不忍多瞧,瞧了伤心。郑千业牵了自己的汗血宝马,一把抱来李弗襄,翻身上马。李弗襄受惊不小,扒着郑千业结实有力的臂膀,回望高悦行,却见高悦行一脸灿烂地冲他招手。郑千业握着李弗襄的小手,把缰绳塞进了他手心,手把手地教他驭马,双腿一夹马肚子,马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第24章第24章   前些年,大约在李弗襄六七岁的时候,他的活泼性子显露无疑,即使囚禁,也压不住他每天在院子里傻玩。哑姑无法教他说话,但是他听见院子里清脆的鸟鸣,会惟妙惟肖地跟着学。每隔几日会有人来给哑姑送饭,那些来往的宫女和内侍们简单的交谈,李弗襄挺久了,也会学几句,咬字不甚清晰,却也很像回事。哑姑比划的慢。高悦行耐心静静的等着,问:“那他后来为何不肯出声了呢?”哑姑回想着往事,蒙上一层复杂的神色:“有一次,他半夜翻墙头玩,回来的时候,学了一句话。”高悦行:“什么?”哑姑用极复杂的手势,但却非常清晰地表达出那句话:“郑家军十日后启程,粮草先行,尔回禀国主,铁水崖埋伏劫杀。”高悦行听了这话,先是疑惑,然而她何等机敏,立刻联想起一件事情。景乐九年初,西境又起纷争,狐胡不安分掠过了境。郑千业在京中安稳了数年,又连夜奔赴沙场,但那次征战出了点小意外,先行的粮草被劫于铁水崖,差点误了大军的征程。有惊无险的一次意外,郑千业凭借自己的谨慎和老辣,使得战局并未受到太大影响,粮草兵分三路,一路被劫,另两路安全无虞送达前线。高悦行知道此事。因为这一役,后来被当做郑老将军的功绩,写进了史传里。李弗襄翻墙怎会学得这么一句话?高悦行越想越心惊。郑家军十日后启程,粮草先行,尔回禀国主,铁水崖埋伏劫杀。这句话出自谁口?与之对话的另一人又是谁?郑家军何日启程,途径何处,属军事机密,绝对不可轻易外泄。国主指的是谁呢?高悦行只能想到在西境多次进犯的狐胡小国。有人在宫里向狐胡传递消息!小南阁再偏僻,那也是皇宫啊!高悦行忍不住抖,她张了张嘴,在话冲出口的前一刻,又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哑语:“宫里有狐胡细作?”哑姑不置可否。她垂了下眼,继续说那天晚上的事。李弗襄只是一个孩子,而对方是训练有素的细作,李弗襄的偷听当然瞒不过对方。到底是哑姑机警,在听了李弗襄学回来的话之后,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词严厉色地叮嘱他,将话烂在肚子里,就当没听过,绝不允许说出去。几乎是她刚嘱咐完,小南阁有人闯进来了。一个男人,裹得密不透风,悄无声息地翻墙进来,从背后用刀抵住了李弗襄的后心。哑姑惊得魂都散了,当即瘫倒在地。那人用刀抵着李弗襄,逼问他刚刚听到了什么。李弗襄其实只是单纯的学舌而已,从小没有人教他,即使他学会了,也不知其中的意思。但是这些话没办法解释给那贼子听,即使说了,对方也未必肯信。哑姑疯狂比划:“他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他从来都不会说话。”她反复说了很多很多遍。对方看不懂哑语。不过,他懂不懂也不重要,哑姑是盼着李弗襄能懂她的意思。李弗襄果然懂了。他死死地闭着嘴。他要做一个哑巴。哑姑说:“那人想试探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哑巴,用火钳将他的指甲一根一根生生拔掉了,再用带倒刺的钢针刺进了他的十指中……”十指连心。六七岁的孩子,辗转在酷刑之下。哑姑说:“疼到了极致,他也一声未吭,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说过话,也没出过声,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小哑巴。”院中里里外外一片死寂。高悦行抬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太疼了,一呼一吸都觉得艰难。囚禁已经很苦了,她的小殿下凭什么还要遭受那样的折磨。高悦行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问:“那人最后放过你们了?”哑姑:“当时的小南阁并非无人问津,我还在,每天的吃食,每月的分例,都会有固定的女官送去,他若是杀了我们,反倒打草惊蛇。”确实。幸得有哑姑在他身边,才免了一难。可还有一个疑点,高悦行:“小殿下当时才六七岁吧,他那样小的年纪,在无人教的条件下,已经能学着说那么复杂的话了?且听一遍就能学会?”哑姑郑重点头:“他能!”他真的能。他们这些人,包括高悦行在内,恐怕都低估了李弗襄。高悦行在院中心烦意乱的踱了两圈,忽然一抓哑姑的手,说:“你跟我去回禀陛下!”哑姑犹豫。高悦行知道她心中忌惮什么。 第25章第25章   皇上忙到深夜回寝宫,放轻了手脚推开暖阁的暗门,果不其然,李弗襄又依偎到了哑姑的怀里,已经熟睡了。皇帝伸出一根食指,从被子里勾出他的小手,借着昏暗的烛光,仔细端详。他试图从李弗襄的手上,找见一些当年的惨烈,许是孩子的愈合能力比较快,李弗襄的双手如今看着,并没有留下明显伤痕,只有凑近了看,才能发现甲根处,仍有些不同寻常的暗沉,如同凝固的血渍一般,黑不黑红不红。哑姑指了指李弗襄右手的拇指,说:“断过。”那狐胡细作还活活掰断了他一根手指,后来,被哑姑用树枝当夹板,又托人去领各种伤药,千辛万苦才养得差不多。皇上现在已能读懂一些简单的手语,他眉头一皱,沉默了一会儿,又把李弗襄从哑姑怀里抱走了。而次日的李弗襄醒来之后,望着明黄刺眼的帷帐,再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高悦行起得早,总是在他睁眼的第一瞬间,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李弗襄一见她,就弯着眼睛笑。于是皇帝看高悦行的眼神就变得颇有些危险。高悦行察觉到了,但是并不理会。皇上的离谱又不是一天两天的,谁让她夫君摊上这么一位亲爹呢。早膳后,皇帝正经问哑姑是否还记得那人的特征,哑姑只记得当时满目的血,以及不忍回顾的恐慌,对那个一身夜行衣的贼人委实没什么印象,于是她便询问李弗襄,是否还能回想起什么。李弗襄喝了口茶,竟然真的点了点头,自觉到书桌前坐好,示意给他纸笔。宫人们的了令,手忙脚乱伺候着。高悦行在一旁仔细观察,李弗襄执笔的手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细微的颤抖。高悦行在那一瞬间,陡然意识到——他的字不好看,并非因为天赋有缺,也不是因为疏于练习。他的手幼时断过,伤及筋骨,已经成了不可逆转的伤,他再也无法练出风骨遒劲的字了。李弗襄用细细的红毛小楷的毫尖,在宣纸上勾出了一个物件,是男子腰间常佩的玉。琵琶扣,双环佩。高悦行看到琵琶扣,瞳孔就是一缩。果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讨厌,一切的爱恨皆有缘由。李弗襄恨琵琶结,原来早有迹象。皇帝捻起宣纸,吹开墨,无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他赞许地摸了摸李弗襄的头,将画纸收回了自己的怀里。高悦行直觉,宫里马上要不安宁了,好像处处都在暗流涌动。皇帝以养病为由,开始拘着李弗襄不许他出去乱逛,这正好合了李弗襄的心意,他满足地一头扑进了周公的怀抱,不分白天晚上,睡得昏天暗地。高悦行独自清醒着,捧着脸,望着床榻上那一小团,心想:他怎么这么能睡呢?她百无聊赖,呆呆的静了一会儿,恶向胆边生,蹑手蹑脚,慢慢地靠近,趁着无人注意,在他额上蜻蜓点水般的印下一个吻。做完坏事,她就像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想悄悄退走。谁料,李弗襄忽然在此刻睁开眼睛,没有任何预兆地,将心虚的她抓了个正着。高悦行展开丝帕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故作镇定与他对视。李弗襄又不困了,抱着被子坐起来,问:“你这是在干什么?”不知是不是错觉,高悦行觉得他好像隐隐有点兴奋的感觉。高悦行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心虚的,他还什么都不懂呢,于是,她索性抛掉了羞耻心,大言不惭:“我在吻你。”李弗襄便问:“吻?什么东西?”高悦行打量左右没人,一伸手勾下了床头的帷帐,鹅黄色的轻纱影影绰绰地挡着他们,高悦行再次慎重且认真地吻了他的脸。她还自以为很聪明地不忘嘱咐:“只有我可以吻你,因为我是你娘子,你也不可以告诉别人知道,因为这是秘密,秘密一旦被泄露……”她瞄见窗前小几上一株腊梅盆景,说:“你的娘子就会像花儿一样,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凋零,死亡。”李弗襄可吓坏了,当即就紧紧抱住高悦行不肯撒手。高悦行一怔。其实刚刚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平素不信神佛,却秉承着敬而远之的道理,偶尔心思细腻起来,也会有所忌讳。她隐约想到一件事,上一世,她死去的那天,似乎是那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高悦行当下甩了自己一巴掌,狠狠的呸了两声。丁文甫隐身在房梁上,居高临下,望着那一对亲昵厮磨的小鸳鸯,快要愁死了。旁观者清,他就早察觉两个孩子之间的相处有些不同寻常的怪异。他不是没见过真正的青梅竹马,他自己就曾经有个从小一起长的小姑娘。真正孩子之间的感情,就是一碗澄澈而透明的水,一眼望得到底。只有欲望是脏的,是浊的,混杂在其中使得美好的感情变得晦涩难懂。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十岁。该懂事的不懂事。不该懂事的浑身上下好似长了一百二十个心眼。眼看着,再过几年,小殿下的身体要开窍了,实在容不得人不操心。高悦行没能与他纠缠太久,因为傅芸忽然进来回禀,说公主打发宫女请她去春和宫一叙。春和宫的宫女在干清宫外候着。 第26章第26章   高悦行伸手接了一捧雪,搓在脸上,她仅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便稳住了心神。那种漫无边际的孤独感再次漫上心头,她清楚的明白,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相反,她还需要去做很多危险的事情,因为她有一个必须要保护的人。高悦行做下决定,朝小南阁的方向迈开步子。可为什么她会被选做标靶呢?高悦行别无长处,就是好寻思。细作一事,卷在漩涡中心的不是她,她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只是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状而已,顶多算个推波助澜的存在。他们谋划一次行动想必不容易,在守卫森严的皇宫禁地,任何一次冒险都意味着要豁出性命。豁出性命也要对付她。她到底犯了什么忌讳?又或许她只是个迁怒或者报复的对象?高悦行想起了陈太医的死,据说是一剑封喉。她曾经为陈太医的死难受了几日。陈太医是被她推着走上风口浪尖的,她做不到问心无愧,但如果重来一次,她仍然会做相同的选择。高悦行自嘲一笑我压根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看,报应这不就来了……横飞的雪让视线变得又窄又凌乱。高悦行安然无虞地走了很远,直到见到小南阁残破的外墙,也见到了那乱石之中,一身黑衣覆面的人,他身形劲瘦有力,想必常年习武,腰间坠一琵琶扣,墨玉双环佩。他抚掌感慨:“小姑娘真是不简单啊。”高悦行隔着雪,远远地望着他。他冲高悦行招手:“别怕,过来,遇到我,你是安全的,倘若你方才走了别的路,等你的就只有死啦。”高悦行得到一个讯息,他暂时还不想杀她。“你们因何要对付我?”那人说:“你有一个好爹爹,查了一些不该他碰的东西。”他朝高悦行走来:“有人建议我杀了你,以作恐吓,但是觉得没必要,活人才最有用,你说对不对?聪明的小姑娘?”高悦行退后。她能感觉到,面具后的他面带笑容,不知他当年刑虐李弗襄的时候,是否也如此。狐胡小国,四年前被郑千业差点灭了国,至今仍贼心不死,还期待着有东山再起的一日。高悦行的记忆贯穿前后十年,其实在不久之后,他们确实也做到了东山再起。可那又怎样。高悦行挂上冷笑,愤恨地想,等再过几年,我们家小殿下长大了,将直入你们国土腹地,脚踩你们的王廷大帐,用你们狐胡王室一百三十七俘虏祭奠我们曾经战死的兄弟,让大旭王朝的版图将彻底西扩至漠北,狐胡小国永无立足之地。可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高悦行牙都磨碎了,也改变不了她现在的窘境。那人伸手来抓她。高悦行被他挟在腋下,她早有准备,一边佯做挣扎,一边用手指灵巧地解掉他腰间的双环佩,幸而此路偏僻,无人扫雪,双环佩落在又软又厚的积雪上,便没了进去,没有发出丁点动静。高悦行抬起眼,最后回望了一眼来路。丁文甫捂着李弗襄的嘴,把他压在假山后。李弗襄侧着头,眼睁睁看着高悦行被那个很可怕的人掳走,他张嘴狠狠一口咬在丁文甫的虎口,当场嘴里就溢满了血腥味。丁文甫:“我——!!”小虎崽子狠起来还真要命。他疼得一抽,不仅不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按住了李弗襄的后颈:“小殿下切勿动怒,冷静,陛下自有安排,绝不会让高小姐真有闪失的。”这话他从追上来就一直不停地再说,说半天,发现是徒劳,李弗襄哪里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可就算听不懂他也要说,劝不动他也要劝,他又不懂哑语,总不能强行把人打晕扛回去吧,那太无礼了。李弗襄被按着动不了,渐渐停止了挣扎,非常安分乖巧地靠着山石。丁文甫试探着松手,见李弗襄真的没有任何叛逆的行径,这才松了口气,把臂弯上的狐皮斗篷披在他的肩上。“回去吧。”丁文甫哄着。李弗襄不动,冲他伸出了双臂,那意思……可能是要抱? 第27章第27章   皇帝心中寻思,高景今日冒雪进宫,想必不仅仅只为回禀这样一个没什么价值的结果,于是他问:“高卿还有别的发现?”高景颔首:“有。有关梅昭仪的死因,臣发现了一些疑点。”皇上:“她不是畏罪自尽么?”高景反问:“陛下当年见过她的死貌吗?”皇帝摇头。那天晚上,他前脚刚离开小南阁,后脚梅昭仪便自缢于天亮之前,他懒得过问,全权交给了贤妃操办。听闻她的死状很是惨烈。高景说:“当年小南阁的旧人所剩不多,臣走访了当年负责给梅昭仪收敛的几位宫人,依他们所述,梅昭仪死时以发覆面,双目眦裂,舌头掉出了足足半尺长……如传言中的吊死鬼一模一样。”皇帝有点嫌恶地皱眉:“有何异常?”高景答:“死状异常,民间关于吊死鬼的奇闻异志流传太广,以至于普通人一直以为,上吊自杀的人死状必定可怖,其实不然,真正自缢的人,死因为颈椎脱位,那其实是非常干脆的一种死法,痛苦和挣扎都不会延续很久。”“相比于另一种类似的死法——绞杀、锁喉,令人呼吸困难,窒息而亡,人在死前就会痛苦得多,更甚者,眼睛会爆裂,舌头整个都会掉在胸前。”高景缓缓说出自己的推断:“根据梅昭仪的死状,以臣之见,她或许不是自缢呢?”皇上:“有人杀了她。”高景:“可惜太久远了,臣一时无从查起。”皇帝叩着桌案,道:“朕并不一定要知道真相,但宫里细作务必要清理彻底,至于当年事情的始末,算了吧,不重要了。”皇帝倒是想得开。高景便适时提了一句:“不知皇上在宫中设的局如何了?”皇帝不欲多聊,只淡淡应了一句:“一切如常,高卿回去静候佳音即可。”高景:“臣之次女高悦行进宫已有小半年,内子思女心切,心情郁郁,臣斗胆想向陛下讨个恩典,可否允准内子进宫探望。”皇帝自从找回了李弗襄之后,格外能体谅为人父母的心,于是应道:“人之常情,待此事了结,朕让贤妃安排。”丁文甫手里拿着李弗襄的斗篷,在书房外焦急地等候。高景告退时,正好撞上他的狼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可他却不敢直视高景的目光,借着鬓边散乱的头发,略做躲闪。高景有所多心,但没多问,他冒雪走出皇城,宫门外避风出停着他的马车,赶车的仆从正在旁边茶铺子里喝热汤,一见主子出来,急忙迎了上去。仆从十几岁的年纪,还是一张未脱稚气的脸,鼻尖和两颊冻得通红:“今年的雪真厚,大人也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高景皱眉:“不是让你进车里暖着?”仆从傻笑:“车里炭火不多,大人进宫也不知要多久,我怕把炭烧没了,反倒让大人回程的时候挨冻。”高景由他扶着,蹬上车,仆从紧跟着钻进来,准备烧炭取暖,却在匣子上摸到了一个小荷包,精致小巧,看着像是女孩家的用物。仆从“咦”了一声:“大人,这可是您落下的东西?”高景从仆从手里接过那个小荷包,只觉得眼熟,抖开之后,从里面落下一只酸枣大的东珠,上头系着七彩绳结。正如高悦行所说,东珠珍贵,像这种成色的,十年也难得一个,高景一眼便认出,这是他当年送给次女的满月礼。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车上。荷包里还有东西,捏着软绵绵的,高景查看一番,又从里面抽出一块白色的绸布,上头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迹,还是新鲜的。高景脚步踉跄,再次折返回宫里,才到了书房外,就听门内打砸东西的声音。陛下怒了?高景顾不上那许多,强硬地逼内侍立刻通传,不一会儿,里头的声响消停了,内侍战战兢兢为他推开了书房大门。门口散着茶杯的碎瓷片。案上的折子扫落了一地。丁文甫跪在殿中央,伏地叩首,头也不敢抬。高景不知皇帝为何忽然动怒,明明刚才还好好的。皇帝面对高景时,还刻意收敛了几分火气:“高卿去而复返,有何要事?”高景盯着皇上的脸,呈上那块沾血的帕子和东珠:“臣尚未走出宫门,便收到了赤/裸/裸的威胁,请陛下告知,臣的女儿此刻还好吗?”皇帝盯着那枚东珠,沉默了。高景何等机敏,皇上的不同往常的神色,令他如坠冰窟:“陛下到底有何计划,为何不能说与臣知晓?”他的次女,今年才刚满六岁啊,从小养在深闺,未经风雨磋磨,瓷娃娃一般,阖家都捧在手心里宠着,碰一碰都唯恐会碎掉。此时,跪伏在地的丁文甫出声:“高大人稍安勿躁,陛下将孩子们藏在干清宫,交由下官看护……是下官看护不利,才出了纰漏,现在出事的,不只有令爱一人,就连小殿下也踪迹全无。”高景一怔。皇帝闭了闭眼,脸上暗藏的担忧几乎藏不住。高景心里忽然动摇了,皇帝会拿自己失而复得的儿子冒险吗? 第28章第28章   谁家六岁的孩子能有如此心智?当然是高景家。如果说刚刚皇上还在真心实意地感慨高悦行的机敏,那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词——智多近妖。引人忌惮啊。东边是哪里?当然是东宫!高悦行并不知道自己是诱饵,也不知道她绞尽脑汁传出去的消息,陛下早就暗中咬着她的尾巴查清了。第三次灯灭后,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自己重新把手指缠上,背靠着牢门,慢慢坐下,这一坐,仿佛卸了浑身的劲儿,再也不愿起来了,只想躺平听天由命。直到在黑暗中,寒气侵袭身体,她浑身发抖间,听到了有脚步声从幽深黑暗的甬道中传来。又谁来了?高悦行烦得要死,却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翻身在地上端坐。这次来人有些不同寻常,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来,脚步声细碎且虚浮,而且来人没有点灯,高悦行在黑暗中看不清任何东西,这无限放大了她的恐惧和不安。那人停在了牢门前。高悦行屏住呼吸:“谁?”一只冰凉的手伸进来,摸到了高悦行的手腕。高悦行来不及仔细感受,她浑身都炸了,像触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嫌恶得很,猛地甩开,再次厉声呵道:“你是什么人?说话!”于是,那人开口说话了。很细弱的声线,仿佛不仔细听便会忽略,像某种小动物轻言细语的呢喃,高悦行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吐字无比清晰。——“高、悦、行。”“高悦行。”“高悦行。”“……”寂静的黑暗中,有个人一声一声念着她的名字,从生涩迟钝,变得逐渐流畅。高悦行不用多说,便意识到了他是谁,她爬过去,重新摸索着,对方一把攥住了她无措的双手。痛也好,累也好,高悦行浑身的疲态一扫而空,她现在满心满眼只剩下开心。高悦行问:“你是怎么过来的?”李弗襄不答。她隔着牢笼,扶着李弗襄的手,摸来摸去,渐渐发现不对,她感觉到了手下皮肤的粗糙,像是刻上去的划痕,而且,还摸到了淡淡的黏腻,她收回手,放到鼻尖下一闻,是血的味道。高悦行:“你受伤了?”李弗襄依然不答。高悦行:“你听得懂我说话对不对?”李弗襄再次回归到了沉默的状态,怎么也不肯开口。高悦行吁了口气,忽感到手里塞进一个冰凉的物件。她摸进手里,发现是一把匕首。高悦行记得这把匕首。李弗襄生辰那日,刚从小南阁接回来,皇上便挑了一把锋利又华贵的匕首,送给他当礼物。高悦行在心里无奈叹——你又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想让我干什么啊!虽然猜不到李弗襄的意图,高悦行仍是收下了匕首,打算见机行事。听到锁链声响,李弗襄跑去摆弄了一会锁,可能是想撬开,放她出去,可那锁坚固无比,他折腾了一会儿,无功而返,怏怏地回到高悦行身旁蹲下。高悦行发现他的行动似乎并不受黑暗的控制,目标准确,来去自如,他的夜视能力超出了她目前的认知。好神奇。高悦行想了想,便问他:“你来的路上,一共有几盏壁灯呀?”李弗襄拉着她的手心,划了一个数:“二十四。”他果然能听懂!他还会写字!高悦行慢慢兴奋起来,几乎是在诱哄着问:“你可以带我出去吗?”李弗襄用力捏了捏她的掌心,意思是可以。高悦行无意中牵扯到了指尖的痛,倒吸一口凉气。李弗襄捧起她的小手,放在唇边,轻轻吹着。太贴心了。他一向是个贴心且细致的人,高悦行自从十六岁嫁给他之后,顺风顺水,极尽恩宠,京中再没有比她过得更舒服的女子了。若不是她自己钻牛角尖想不开,那简直是神仙日子。高悦行永远记得他带给她的一切关怀和照顾。所以,眼下的所有不幸和苦难,都不能磨灭她心中的火光。两个时辰后,沉重的石门开启。那人再次出现,点亮了灯。高悦行捂住眼睛,等适应了,环顾周围,没见到李弗襄的身影,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那人看着她:“你父亲并没有听话把东西交给我们,相反,他根据你给的几样东西,推断出你此刻正身在东宫,你可真是狡猾啊……小姑娘。” 第29章第29章   高悦行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掷刀也从未有过这种准头。他双眼怒睁,手脚在止不住的抽搐,暗红的血从嘴角漫溢出来,高悦行知道,若此时上前拔出刀,便能亲眼见到他血溅三尺的惨状,将无比解恨。养在闺阁中的千金小姐,可能终其一生都不曾见也不敢想如此血腥的画面。高悦行从前也不敢,但是鲜血对感官的刺激,让她骤然回想起了最后郊外行宫的那场刺杀。行宫守备外松内紧,李弗襄知道她秋冬喜欢常住在行宫,于是几乎将所有能调动的府兵,都安排在了行宫内,保护她的安全。可那一夜不是普通的行刺。一支穿云箭刺破了寂寥的夜幕,高悦行推窗便见到了漫天的火光。密密麻麻的火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全部指向她的游仙台。那一夜,她也见了很多血,有自己人的,也有刺客的,遍地尸横,血染玉阶。她命人搬了一把蝴蝶椅,稳坐正厅。其实那一晚的印象早已变得很模糊了,她那几天身体都不大爽利,整天昏昏欲睡,经常在白天不知不觉地睡过去,再睁眼,已是夜半三更,明月高悬。依稀记得,那夜连天上的朔月似乎都染上了一层血色。高悦行陷进那段过往中,又变得恍惚,不知过了多久,知觉渐渐回拢,她感觉到有人在拉她。一转眼,是李弗襄拽她的袖子,似乎是想让她跟着他走,眉眼间还有些焦急的神色。再看一眼地上躺的人,已经彻底断气了,双目圆睁,死不瞑目。高悦行以为吓到他了,哑声安慰道:“别怕……”外面刀兵相接的声音已经隐约传了进来。李弗襄指了指地牢向里延伸的那条甬道。高悦行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猜测这就是那条通往小南阁井下的通道了。李弗襄估计就是从那边摸过来的。高悦行脚下一犹豫,还是回头拔出了那把匕首,尚有余温的血溅在她昂贵的裙子上,高悦行捡起一片裙角擦干净刀刃,将匕首归鞘,还给李弗襄。如果她所料没错,这应当是李弗襄出生至今,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他显然很珍视,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再往深处,高悦行看不清黑暗中的路,只能依靠李弗襄了,她脚下十分小心,才刚走了几步,便感觉到李弗襄意外停了下来。他们十指相扣。李弗襄忽然收紧了手指,攥的她生疼。高悦行顾不得疼,立马以同样的力道回握住他,问:“怎么?”李弗襄抬起手臂,护在她,退了一步。紧接着,一道凌厉地风贴着耳边擦过去,两侧的壁灯,同一时刻,齐齐亮起。高悦行看到前方本就逼仄的甬道里,一个人横刀守在那里。高悦行看到那个身影,心里就是一沉,完了。好不容易解决了一个,怎么还有一个。待看清那人身上张扬至极的飞鱼服,高悦行目光晦涩——难道连锦衣卫中都混入了狐胡细作?本该铁桶一样的京畿防卫,都快被狐胡人渗成筛子了,他大旭朝怕不是要完犊子了吧。面前这位锦衣卫面容十分年轻,绣春刀支地上,忽然单膝一拜:“臣,锦衣卫指挥使奚衡,奉旨暗中护卫高小姐的性命安全,不想此事竟然惊动了小殿下。”原来是自己人。高悦行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一个了不得的问题:“皇上让你暗中保护我?”奚衡:“是。”高悦行:“从什么时候起的?”奚衡如实回答:“从今天你迈出干清宫的第一步时开始,我便一直跟随身跟着,可惜高小姐没用得着我出手啊。”高悦行:“……”奚衡低头仔细瞧着她的神色:“以高姑娘的敏捷,想必已经明白了吧?”明白是明白了,她早就不知不觉中,踩进了别人设的局里。只听奚衡将话说得圆满又好听:“得多亏了高小姐的以身犯险,才能摸清这群贼子的老窝,一网打尽,此次高小姐应居首功啊。”其实高景根本就没查到任何有关狐胡细作的线索,都是锦衣卫奉旨暗中运作,将消息散布在宫内。高景白白顶了个锅,高悦行更是无妄之灾。怎么摊上这么个皇帝啊……高悦行面色不悦,当着奚衡的面,无半点忌讳道:“陛下要用我,实在应该先与我通个气儿。”奚衡:“瞒着你是怕你露怯坏了局,不过,若早知道高小姐心思如此沉稳,陛下事先想必会与你好好商量的……高小姐难道不觉得委屈?”委屈……高悦行嚼着这个词,觉得好笑:“市井里都在传唱,锦衣卫是没有心的怪物,你们平常办案难道还会在意犯人委不委屈?”奚衡叫她一阵挖苦,也不脸红,依然如寻常道:“高小姐说笑了,您和犯人哪能一样呢!”有锦衣卫奚衡在,他们自然不必再走那条幽暗的地道,他们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安全无虞的走出了东宫的正门,高悦行回头,看到了李弗襄一身狼狈的伤,还是想知道,他是怎么通过暗道找过去的。而比她更想知道这件事的,是皇上。奚衡将人护送回干清宫后,专门去小南阁井下走了一趟,沾了皇上的光,高悦行跟着听了一而耳朵。 第30章第30章   ——“喘证常发于冬季,肺为娇脏,怕寒怕潮,尤其要仔细呵护,小殿下可是今日又受了凉?”可不是,今天刚从小南阁的井下走了一段水路,又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呆了那么久,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只会让体温越来越冷,岂有不病的道理。赵太医给李弗襄喂了药丸,诊脉后,在前几日的方子上做了加减,嘱咐近日务必好好调养,尽量保持心情愉悦。心情愉悦是白嘱咐了,他到现在还生着闷气呢。李弗襄这个年纪,不知道娶亲是一件多么复杂而隆重的事情,他将来能娶一位什么样的娘子,与他的喜欢与否无关,与他的身份地位息息相关。从李弗襄踏出小南阁的第一天起,他所站的位置便完全不同了。只要有皇上在,天底下的女子不论门第他尽可随便挑选,前提是他本人不能太离谱,即使启蒙偏晚,终生庸碌无大作为,也不甚要紧,以李弗襄温和的品性,闲散王爷也能保富贵平安一生,可不会说话问题就大了。不管谁家嫁女儿,一听说对方是哑巴,都得在心里重新掂量。“叫父皇。”皇帝说:“叫一声父皇,朕答应让你明天见见她。”李弗襄知道这个人是皇帝,知道他是说一不二的天下之主,他能一句话把他关进去,也能一句话把他放出来,他可以把人踩进泥里,也可以把人捧上云端。那么,他一定会说话算数的吧。皇帝本以为李弗襄没那么好哄,怎么也要多磨一会儿,不曾想,这孩子听了他的话之后,只是略琢磨了一刻,立刻干脆地屈服:“父皇。”皇帝终于得了他一声“父皇”,在心里反复品味,竟没有感觉自己所期待的惊喜,凡事结果来的太容易都会削弱其中的珍贵,这一声“父皇”亦如此,李弗襄仅仅是将它当成了交易条件而已。李弗襄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皇帝自己内心别扭了半天,也只能自己消化,传辇把人接回干清宫,心里想明天一定要和柳太傅聊聊,得让这孩子知道什么是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高府。晚间高景和夫人一同躺在榻上,相互十指相扣,却各自心事重重,谁也不说话。高夫人翻了个身,叹了口气。高景:“夫人?”高夫人:“夫君,你和我说实话,咱们阿行是不是在宫里受委屈了?”“为人臣子,谁在宫里能不受点委屈?”高景道:“只是咱们阿行性格与其他孩子不同,我不放心把她交给别人,还是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吧。”高夫人一愣:“你何处此言?阿行她性格不好?”高景翻身面对她,手在夫人的肚子上摸了摸:“你现在不要操心这些事了,相信我,我会好好护着阿行长大,也会尽力保全你们的。”高夫人扣上夫君的手:“我这身子已经过了三个半月,按理说该坐稳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最近总是突突的。”高景安慰道:“放宽心,别多想。”静夜里,夫妻两互相依偎着,高夫人喃喃地叹了一句:“……儿女都是父母债啊。”高悦行陡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躺在床上颇有些不适应,长姐高悦悯在身侧已经熟睡了。姊妹俩今晚聊了很多很多,主要是长姐太想念她了。高家没有与她同龄的孩子一起玩,高景不纳妾,家里没庶出的孩子,只有一个略大的哥哥,早已送到了书院读书。高悦悯一个人太寂寞了。高悦行轻手轻脚下床,到外间推开了窗,任由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不知道李弗襄现在怎样了?见不到她,他心里会难过吗?高悦行后知后觉的难过泛上心头,一想到今后再也不能见面了,就觉得异常烦闷。她穿越了十多年的时光,费尽心思绸缪那么久,相处的时间才短短几日。不够!她不满足也不甘心。高悦行知道自己将在十六岁那年,盛妆嫁给了少年将军李弗襄。可是还有十年啊,她难道要在这深闺中抱着一日浓似一日的想念,等过这漫长的十年?高悦行越想越愁,站累了,回到床上躺下,依然辗转一夜未睡。次日前往正堂请安的时候,高悦行精神不振,同样的,高夫人也一夜未休息好,昂贵的脂粉都遮不住浓浓的疲态。高悦行只见到了娘亲一人,不见父亲的身影,心里算了算时间,问道:“早朝应当散了,父亲还未归?”高夫人招呼两个孩子用早膳,道:“你父亲近两日忙得很,经常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刚刚又让小厮传话回来,说陛下有事相商。你们先吃饭,不必等了。”高悦行没太在意,以为他们还在忙狐胡细作的事,用过早膳后,被母亲拘在绣坊里练绣工。高悦行扯了彩线,瞧见墙上挂着一幅百鸟朝凤的绣品,也不必勾勒纹路,拈起针,信手将那只彩凤绣在了底布上。高夫人背着手在她身后,瞪大了眼睛:“我儿这是怎么了?忽然开窍了不成?绣工进步竟如此神速!”高悦行笑了笑:“刺绣不难,是女儿从前躲懒,辜负了母亲的教诲和期待。”高夫人望着忽然这样懂事的女儿,心里竟然不觉得开心,慢慢地反上酸涩。六岁的小姑娘,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却过早的通晓人情世故,脸上渐渐没了笑容,当母亲的,心里怎能不心疼。 第31章第31章   香火缭绕。高悦行向佛祖发过愿,叩过头,娴雅地提裙从蒲团上站起来。她察觉到身后有人在注视她,回头,便见清凉寺的老住持站在近处,正一脸慈和地打量她。高悦行福了个常礼,听得高夫人唤了一声:“阿行。”她低头便准备从住持身侧离开。老住持却在她经过之时,缓缓开口:“女施主请留步。”高悦行停住脚步,疑惑地望着他。老住持双手合十:“老衲观女施主小小年纪,有何求而不得的事,竟要到佛祖面前发愿?”高悦行歪头一笑,对这位大和尚道:“佛曰,说不得呢!”老住持摇摇头,静如止水的眼睛中流出些许无奈:“小女施主的双重命格既稳又险,贯古通今,剔透玲珑,何故参不透?求佛不如求己啊!”老和尚说完,便踱着步子,从她身侧离开了。高悦行愣了半天,拔腿追上去:“大师,请您明示!”老住持低头一笑:“佛曰,不可说呢!”高悦悯带着侍女,小跑高悦行身边,有些不悦地嗔道:“阿行,你怎么乱跑,娘亲让我快带你回去!”高悦行心不在焉,总是品着那句“求人不如求己”。那位老住持能说出“贯古通今”的话,想必一定是看出了什么。求佛不如求己……到底有何深意呢?高悦行把那句话在心里一连闷了几天,几天不见展颜,她总觉得自己处在领悟的边缘,可又总是差那么一点,始终不得要领。在高景的吩咐下,高悦行开始跟着长姐去上学,家里专门为两个女孩请的老先生。高悦悯现在已经读到《庄子》了,高悦行跟着旁听,忽然想到了庄生晓梦的故事。老先生在讲学时,也提了这个故事,高悦行抱着小手炉,在书房内被烘得暖洋洋的,一阵困顿,似梦非醒的状态中,神志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庄生,蝴蝶。庄生晓梦迷蝴蝶,到底是庄生入了蝴蝶的梦,还是蝴蝶入了庄生的梦呢。做梦的人,真的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么?高悦行猛地一机灵,直起身,一头的冷汗驱走了缠绵的困意。自从重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六岁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这是一场奇遇,她潜意识中,总以为那一世已经死去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而离奇的重生似梦似真,令人如脚踩云端,心里惶惶,始终甩不掉那种不切实际之感。因为上一世的经历太过刻骨,于是她便认为那是真的。可是她自以为的真,一定是真么?高悦行冲进母亲的房间,要求再去一次清凉寺。高夫人揉揉她的脑袋:“清凉寺的庙会已经结束了,我们等下次好不好?”高悦行摇头:“娘亲,我不去看庙会,我想见一见清凉寺的住持大师。”高夫人不解:“清凉寺的住持大师怎么了?”高悦行如实回答:“那天庙会时,我有缘得见大师一面,又有幸得大师的言语点化,可惜我当时没能参透,所以想再去一回。”高夫人也发现了,女儿从宫中回来后,仿佛陡然间长大了许多,说话办事全部脱去了孩童的稚气。她知道夫君如今对这孩子看的紧,一时不好拒绝,也不好随意答应,只得等晚上夫君回来后定夺。高景听了,沉思了一会儿:“去吧,两日后,我休沐,我陪着你们一起。”两日后,高悦行由父母陪同,再次拜访清凉寺,述明来意,可老住持只肯见高悦行一个人。清凉寺住持睿智的目光从苍老的眼睛里透出来,他年纪很大了,发须皆白,却不令人觉得老:“女施主回家这几日,可是悟明白了?” 第32章第32章   皇帝正忙着,忽地一个奴才骑马奔来,砰的一下跪倒在他脚下。通常这样失态多是因为有刺客或叛军,皇帝身边的侍卫刷的抽出刀。那奴才扶正自己跑歪了的帽子,惶恐地喘息着:“禀陛下……小殿下他、他下山了!!”皇上:“……下山?下什么山?他干什么去了?”奴才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捧金南瓜,道:“小殿下刚刚忽然倒了一匣金子,还刻意往殿前开阔的地方撒,金子沿着三百玉阶滚下去,小殿下吩咐奴才们捡回来,可奴才们一时大意,捡着捡着,一掉头却不见了小殿下……只听后山的守卫报,小殿下和丁副统领,一前一后,骑着马冲下山了。”人跑了。皇上哪还有心思围猎?追兵部署下去,他百思不得其解,李弗襄为什么要跑呢?明明很乖很听话,原来内心始终还横着恨么?皇上最难过的不是人跑了,而是他终于意识到,小南阁的那十年是他终生都无法挽回的了,而今年已经十岁的李弗襄也已不再需要父亲的疼爱。这孩子,他养不亲了。皇上平静地下令——追。天涯海角也要把人追回来。令皇上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幸好丁文甫跟上了,至少他的安全无虞。堪称天罗地网的搜查,皇上几乎调动了所有猎场的兵力,天亮之前,在山下一处废弃的庙中找到了丁文甫留下的记号。证明李弗襄曾在那停留过。皇帝亲自赶过去。侍卫们扣下了庙里几个叫花子,进行审问,得知,李弗襄确实在这里歇过脚,还从其中一个叫花子的包里搜出了李弗襄离宫前穿得衣服,照这些叫花子的说辞,李弗襄用自己身上华贵的衣服和玉饰,换了他们一身破烂、一张狗皮斗篷、还有几口梆硬的干粮,几乎没有多停留,连夜离开了,还将马甩在了河边,他也知道,骑马不便于藏匿。皇帝想知道他离开的方向。叫花子们指向了西。这和丁文甫留下的讯息一样。他往西边走了。他要离京城越来越远。一行人骑马向西追去。丁文甫只能沿途留下些记号,他根本不敢来报信,李弗襄的狡猾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他怕一错眼,把人给跟丢了,再回来真未必能找着。一路的围追堵截。侍卫骑马,李弗襄徒步。侍卫有成千上万,李弗襄只有一个人,身边还带着一个通风报信的丁文甫。饶是如此,还是溜着侍卫大军团团转了两天,有好几次,他们以为胜券在握,最终一扣篮子,却发现只捉到了一撮尾巴毛。皇帝从最终的担忧、心疼、难过……逐渐变得暴躁。难道真要到了城门口,才能把人逮回来吗?城门收紧,进出都需要通关文牒,可以李弗襄的脚程,哪辈子才能走到城门口,他若是计上心头,在山里蹲着不走了,搜山也是个大工程。更可怕的是,李弗襄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他能和叫花子们交换衣食,已经正面宣告了他出逃的决心。他说过,想要活着。他能在小南阁挣扎十年,也足够他在宫外不愁衣食的活着。他们追到萧山脚下一处比较热闹的镇甸,李弗襄就藏身在此镇里,只是不知具体位置。他终于忍不了了,大手一挥,在驿站中,大手一挥,拟旨传高氏次女即刻觐见。从前有事,他愿意和朝臣们商量着来,他向来是百姓眼里的仁君,虽说天子一言九鼎,但只要没有明旨,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这次,传旨的内侍,百里加急冲回京城,直奔高府,明黄的圣旨沉甸甸地压在了高景的头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抱上马,一路绝尘而去。高夫人扶着肚子,追出门:“……怎么了?这是出了什么事?”高景只来得及交代一声保重,便也牵马,紧随其后,追出城。高悦行被按在马上,风灌进领子里,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很有闲心望着沿途的郊野风景,逐渐心神恍惚。传旨的内侍披星戴月,路上马都不敢歇,将高悦行带到皇帝跟前。皇帝早已在镇甸上搭起了高高的塔台,四方火把映着半边天的火光,高悦行到了之后,皇帝二话没说,亲手接过人,抱着她,一步一步登上了塔台的最高处。高悦行仰头看了一眼。皇帝这几日不知经历了什么,憔悴的多,但性情中的狠戾也流露出来,令他看上去,不再像金殿里那平和仁慈的君王。皇帝到了最好的地方停住,把高悦行放下,低声道:“站稳。”塔台临时搭建,稳固性并不好,脚下踩着摇摇欲坠。皇帝就在她的身后,按着她的肩膀,他沉默了很久,不知在等什么,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他看到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一点荧光亮了三次,那是丁文甫的暗号,他知李弗襄已经摸到了附近。只听他中气十足,声息平稳地喊道:“孩子,你决议要走,朕不拦着,但是父子一场,朕这辈子总得给你留点东西,朕知道你什么都不爱,荣华富贵进不了你的眼,你偏爱露宿街头吃糠咽菜,好哇,你不是喜欢高家二小姐吗,朕今日就舍了仁君的贤名,当一回昏君,把这位——年仅六岁的高二小姐赐给你了,从此以后,高二小姐逐出京城,非死不能归,就让她陪着你一辈子潦倒求生吧!”高景赶到时,正听见这一番话,险些从马上栽倒。 第33章第33章   ……她硬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皇帝金口玉言,那一番话,当时在场一万禁军都听在了耳朵里。当然他也可以翻脸不认,如果他豁得出去的话。明明还只是两个孩子,怎么就情深义重到撕不开的地步了呢?高景养的这个女儿真是……和她父亲一脉相承的狡猾。皇帝在那一瞬间,心中思量了很多,他是疼爱这个孩子,希望他此后一生顺遂,但为人父母,终究不可能护孩子一辈子,尤其他还是皇帝,百年之后,他驾崩,皇权更迭,新帝登基,可未必能容得下这个占尽了圣恩的兄弟。他刻意推着李弗襄和郑家亲近,便是在为他的将来打算。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即使显贵如郑家,也不可能长盛不衰。但至少目前看来,郑家的几个后辈,皆是有志之才,看在已故郑皇贵妃的份上,日后可作为李弗襄的倚仗。皇帝想得越多,便恨不得越周全,逐渐的,他觉得单一个郑千业恐怕还不够,治国之道,总得讲究个成双成对,文武双全。武将多半耿直,玩转朝堂工于心计还是得看文臣。可文臣才不好糊弄呢。皇帝现在看高景,就像一直老狐狸眯着眼在打量猎物。皇帝若为了李弗襄的将来打算,早早定下这么一桩儿女亲家,他们家其实不亏。高景心里当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能一路畅通无阻高升到大理寺卿的位置上,除却自身的才华,人情世故必不可少,淌着官场里那深不见底的浑水向上爬,难得还能摘得一身干净,不结党不营私。为官一道,高景是有些手段的。高景心里也愁。他倒不是对李弗襄有意见,而是对这位亲家公太不满了。奈何这对小鸳鸯是棒打不开,人拆不散啊。两只老狐狸各自心怀鬼胎,最终这件事情,不得不看在孩子的份上,各自捏着鼻子假装轻描淡写揭过去。“圣旨呢,朕想先放一放,毕竟两个孩子还小呢,感情一事尤其不容胡来,依朕看,还是等两个孩子成年再做打算吧,高卿意下如何?”“陛下所言甚是。”高景硬邦邦地说,他实在是笑不出来。无论他家女儿和李弗襄的婚事将来是成还是不成,在他们彻底定下来之前,高悦行是别想在京城议亲了,经此一夜,谁不知道这个女孩是皇帝打算留给自己儿子的呢?谁还敢跟皇帝抢呢?“高卿放心,即使将来此事不成,朕也绝不会薄待阿行这孩子,对于朕来说,从小养在跟前的情分,和亲生女儿也没甚两样。”皇帝这是又要把高悦行接回宫里去。“皇帝若能念着这份情,对我家阿行有几分回护,臣便感激不尽了。”像上次狐胡细作那种事,多来两回谁能受得住,都是爹生娘养的骨肉至亲,高景是在暗示皇帝,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他不会忍了。“高卿见外了……”皇帝高深莫测地一笑。高家女儿若有什么闪失,还不是要了皇帝儿子的命,皇帝那儿子与他本来就不亲,万一搞不好还会记恨在心,皇帝就算是为了讨儿子欢心,也不能让高家女儿出闪失。闹了几天,好歹今年的春猎没耽搁。李弗襄重新住回了山上行宫,顺道把高悦行也带了回去。高悦行的失而复得,令他肉眼可见的开心,即便第一次的蓄谋逃跑失败,他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闹了这一通,把娘子找回来了,仿佛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宫里的那么多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等着看好戏,李弗襄胡闹过了分,惹得陛下大怒,陛下还能像从前一样疼他宠他么?皇帝处理完杂事,踏着夜色回行宫,在台阶上,余光忽然瞥到了一抹金,他只是一停脚,小内侍有眼色地去捡来给他看,是一颗拇指大的金花生。皇帝忽然想起了刚抓到李弗襄时,他身上带的一布袋干粮,里头全是干巴巴的窝头。李弗襄被他抱进天底下最富贵的宫里养着,吃最精细的粮食,穿最柔软的绸缎,撒着最不值钱的黄金,换了寻常人,哪里舍得下这一身的荣华,不消几个月,仅仅几天,那干巴巴的窝头怕是就入不了嘴了。李弗襄的心性之坚,初次令他见识到所谓血脉的传承。那是他和郑云钩的骨肉。那身体里流着的是他大旭皇室和铁血郑家的血液。可惜了……皇帝假装不知道宫里内外那些等着看好戏的眼睛,次日清晨,皇帝带着李弗襄,离开行宫,下山扎营,亲自挑了最温驯的小红马,把李弗襄抱上马,并派最精锐的禁卫随护。前几日那一场惊天动地的追捕,仿佛一场了无痕迹的梦,皇帝揣着明白当糊涂,看样子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李弗襄一没杀人二没放火,闹得再大,说到底,那都是皇帝的家事。皇帝如何处理自己的家事,容不得任何外人犯贱多嘴。 第34章第34章   排兵布阵此道要看天分。高悦行前世今生加起来二十多岁,都快能当李弗襄干娘了,瞅着这样的一行字,仍是一知半解。纸上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可排列成行便犹如天书。高悦行挠了挠自己的脑门,不大好意思地别开目光。忽然有点愁。李弗襄最感兴趣的兵法,她却一窍不通,两人日后聊起天来,岂不是要鸡同鸭讲。只见李弗襄将写过字的纸,揉成一团,撕烂,洒进了窗下的水缸里,准备牵着她下山,远处天光尚存一线清明,山路难走,他们最高赶在天黑前离开。高悦行把自己的斗篷裹紧,转头见李弗襄不肯好好穿衣服,于是硬是拉着人把兜帽扣在他头上,只露出清瘦的小半张脸。丁文甫驾一辆马车,送两个孩子下山,李弗襄临走还在怀里揣了一本江东游记。那么喜欢看书呢?高悦行想了想,也从行宫庞大的藏书中,选了一本医书,诸病源候论,此书约有九成新,由后人抄录存放在藏书阁,想必之前翻阅的人不多。李弗襄见她也拿书了,好奇凑上来看看,高悦行将书递到他手中,他便随手翻两页。可就如同高悦行看兵书一样,李弗襄面对佶屈聱牙的医术,也完全不得章法,不知其中所以然,于是悻悻地把书还了回去。马车行至半山腰处,高悦行见天光彻底暗了,正打算点一盏灯,马车忽然急停,高悦行没坐稳,猛地向后跌去,后脑勺撞在车壁上,可却没感觉到预想中的疼痛,而且她像是撞到了一个什么东西,虽然有点硌,但是软绵绵的。高悦行疑惑地转头。李弗襄沉默着放下自己的手臂,皱着鼻子揉自己的手指。高悦行大惊失色,赶紧抢过来帮着揉揉。他们躲在车厢里的小小一隅,根本没有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直到丁文甫略有些慌张的声音响起:“大殿下?您怎么独自在此?”高悦行耳朵一动。大皇子?李弗迁。提起这位大皇子,高悦行脑子里还真有点东西,记得上一世,皇帝本属意的太子人选就是他,而大皇子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从小便是当做储君培养,大皇子也争气,不服皇帝所望,贤德敦厚。只是后来的事令人唏嘘……距离东宫储位仅有一步的李弗迁,忽然卷进了一起贪污受贿的大案,证据确凿,无从辩驳,他本人进了大理寺之后,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一世贤明毁于一旦,一念之差,与东宫失之交臂。那并不是一起普通的贪污受贿案。当时,长江以南六城遭受洪灾,每逢天灾必有瘟疫,家里的房子庄家都毁掉了,难民流离失所,百姓忍饥挨饿,还要受病痛的折磨,死伤无数。李弗迁贪的,是朝廷拨给受灾六城的救济粮和药草。杀头都不足以平百姓的怨怒。记忆中,高悦行与李弗迁只有寥寥数面之缘,从面相上看,那李弗迁并不像个自私自利之徒。只听车门外李弗迁道:“并不是我独自一人,我五弟受伤了,车里的可是我弟弟……弗襄?”李弗襄的排辈至今还是个忌讳,搞得他们称呼起来极为难。高悦行推开车门:“大殿下,怎么了?”李弗迁侧身让开,他身后的草里躺着一个孩子,丁文甫上前俯身查看他的情况:“是五殿下,他大腿上有伤,像是猛兽撕咬过的痕迹。”高悦行一惊之下,回头看了一眼李弗襄,道:“快扶上来让我看看。”丁文甫把人一抗,送到了车里。高悦行挪近了灯,只见李弗宥整个下半身的衣服都被鲜血染透,触目惊心,面唇苍白,不见一丝血色,他人虽然没意识,但牙关在轻轻的战栗,应是失血过多的缘故。高悦行一边撕开他的衣服,一边问:“大殿下,这是怎么回事?”丁文甫撕了布条给李弗宥裹上伤口,高悦行瞧见那细嫩的皮肉里,深可见骨的犬齿撕咬痕迹。李弗迁举着灯,说:“约莫一个时辰前,我在山下洒祭的时候,五弟身边的仆从慌张跑下山,撞到了我跟前,说是他家主子让豺狗咬伤了,他回营地找车,我便上来看看。”丁文甫立刻反问:“通往行宫的这条路上,怎么会有豺狗?”山上可是皇帝的行宫,这条路上,别说豺狗,恐怕连野猫都清理干净了,唯恐惊扰圣驾。丁文甫不敢耽搁,包扎好伤口后,便快马加鞭往山下赶,中途碰上了赶着上山接人的侍卫,丁文甫遣了一人先行回营禀告圣上。人直接送进许昭仪的帐里。许昭仪拧着帕子,守在床边。高悦行和李弗襄在外面静默地坐着,现在没人会在意两个小孩子说什么做什么了。李弗襄说:“血。”他冷不丁出声,高悦行乍没听清,询问地看向他:“什么?”李弗襄低声道:“好多血。”他开口说话一向动静不大,生怕吓着谁,小猫哼哼似的。高悦行:“你怕血?”李弗襄摇头:“他会死掉吗?” 第35章第35章   高悦行的注意力被李弗宥吸引,李弗襄的目光也紧随着挪过去。早些年的时候,许昭仪去小南阁给他送东西吃,墙洞又小又锋利,次数多了,许昭仪的手被划出了密密麻麻的浅淡伤痕。李弗宥心疼母妃,以后再递东西时,伸进来的手便换成了李弗宥的小拳头。李弗襄不爱说话,李弗宥也不是个热情的人,所以他们最多的交情,便是互相对坐着沉默,偶尔笑一笑,交换一笑小零食。李弗襄很珍惜这个同龄的小伙伴,高悦行离宫后,平时文华殿上学的人只剩下三个,李弗宥一如既往地不专心,经常挨太傅的手板,却从来不喊疼。高悦行忘不了初次见面时,他递给她的那一块白白糯糯的糖瓜,她说:“等你好了,我们一起放风筝啊。”李弗宥点点头,他的衣服下,大腿裹着厚厚的纱布,他走不了路,一动伤口便撕裂的疼。不知道昨天上山找豺狗的人回来了没有,高悦行观察他的气色,想他应该是没事了。郑彦此时开口:“听说你是被狗咬了,我以前也被我大伯家的猎犬咬过,疼死了,我家有一种很好用的金疮药,抹上没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了,我今天回去让我爹配一些,晚上拿给你。”李弗宥欣然点头:“好啊,谢谢你。”李弗襄放下了爱不释手的江东游记,而是坐到了许昭仪的帐前,和李弗宥一起坐着,剥出奶黄的板栗仁,一颗一颗地放进李弗宥的手心里。许昭仪听到了外面孩子在说话,于是掀帘出来,给大家一人分了一把果子,然后疼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高悦行看得分明,许昭仪的脸上,一颗颗泪砸下来,浸湿了她的手帕。郑彦当晚回去和自己老爹讨了药,郑云戟问清缘由后,没说什么,当即就把随身带的药给他了,彼时郑千业也在,郑彦拿了药,欢欢喜喜的跑出去,帐里的父子俩对视一眼,郑云戟叹气:“那孩子,可能不中用了。”郑千业毕竟心思缜密,想的也复杂:“萧山行宫附近怎么会出现豺狗?郑云戟头脑简单,想的也单纯:“是啊,行宫附近怎么会出现豺狗呢?”郑千业:“五皇子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也没占着皇帝多大的盛宠,非要害他干什么呢?”郑云戟:“是啊,非要害他干什么呢……什么!!”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爹,你说啥?五皇子是遭人害了!?”郑千业嘘了一声:“我也是猜的,但是八九不离十,京里的肮脏到处多的是。”郑云戟彻底傻了:“那……那谁能害五皇子啊,他们就没有留下一丁半点的痕迹?”郑千业抠着脚说:“今天下午你没发现奚衡来了?皇上心里有数,且有的查呢……只是可惜了那孩子,命不好啊。”高悦行和李弗襄今天在许昭仪的帐里呆到很晚,亲眼看着李弗宥敷完药躺下,许昭仪便撵着他们回去休息,皇帝入夜后也来了一回,他从前没认真疼爱过这个孩子,这几日,却一直揽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许了很多承诺和赏赐。高悦行和李弗襄披着夜露离开,走到半路,见到了很多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这么多的锦衣卫,都是皇帝临时召来的。高悦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锦衣卫指挥使奚衡。奚衡见到他们的时候,眉毛很有戏的扬了一下,可架不住他一脸着了火的表情,那一个动作像极了不耐烦的找茬,他掉头往这边走:“留步,小殿下,高小姐。”两孩子齐齐停住脚步。奚衡:“巧了,我正打算去拜见二位,听说是你们在半山腰上正巧遇见了受伤的五皇子。”高悦行:“是啊。”奚衡望向李弗襄:“臣有几句话要问,二位借一步说话?”锦衣卫是为了查五皇子的事而来,奚衡必然也是为了打听那天晚上的事,那天赶车的人是丁文甫,于是,连丁文甫一起,大家围坐在了奚衡的帐里,奚衡给两个孩子一人热了一碗牛乳,他和丁文甫则温上了酒。奚衡:“你们在何处发现的五皇子。”丁文甫:“刚出行宫不远,约有十里地。”奚衡:“听说大殿下当时守在旁边?”丁文甫:“是啊。”他把那天晚上大皇子李弗迁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奚衡点头。丁文甫望着他,说:“事后,我仔细思量,发现事情有些疑点。”奚衡:“你说。”丁文甫:“从山下到行宫的路程约有二十里,五皇子身边只带了一个仆从,没有车,没有马,难道是徒步爬上的山?此其一。大殿下在山脚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竟也没骑马没驾车,单只靠着双腿走了十里山路?此其二。”说罢,他解释道:“并非我疑心大殿下,只是其中确有不合情理之处。”奚衡:“我明白你的意思,当然我也想到了,来这之前,我已见过大殿下,他向我解释了其中缘由。”丁文甫:“他如何说?”奚衡:“他说,他将马借给了回营报信的仆从,而他当时正好只身一人,于是只能徒步上山喽。”丁文甫略一沉吟:“倒是能说通。” 第36章第36章   高悦行摘下绑头发的彩色细绳,两个小包子瞬间散了下来,乌黑的长发带着卷儿洒在了肩上。李弗襄坐在榻上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爬过来伸手抓。高悦行从妆镜中看到他的动作,头也不回道:“不许揪我头发。”李弗襄已经抬起的爪子在半空中拐了个弯,又放回到自己腿上。礼仪、是非,他还没有完全学明白,柳太傅已经尝试着一点一点教给他,但是孩子已经过了最可塑的年纪,皇帝又舍不得让他受苦,寻常勋贵子孙三更灯火五更鸡,到了他这日落便休,睡到餍足才自然而醒,确实,大家也不指望他能成什么材了。但是高悦行有所指望,她吓唬道:“你这样出去容易被人当成登徒子,会挨打的。”李弗襄可太怕挨打了,当即瞪圆了眼睛。高悦行感觉得怪心疼的,拍拍他的后背,又一顿哄。纳闷极了,瞧他现在这性子……又胆小,又怕死,还懒,以后是怎么成为少年将军、国之利器的呢?高悦行转念一想,不消片刻,自己给自己想明白了。胆小,才会心细。怕死,才会绝处求生。懒,还能成材,那证明他是天才啊!甭管现在的李弗襄在他人眼里是什么德行,反正高悦行是怎么看怎么喜欢,还要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简直不世出的英才,龙章凤姿,惊才绝艳。高悦行心里还牵挂着正事:“你说现场没有豺狗出没的痕迹?你当时故意观察啦?”李弗襄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说:“用眼睛看。”高悦行明白他的意思了,并没有刻意观察,只是看见了,便记住了。高悦行撑着下巴,眉目间流出若有若无的愁绪:“五殿下是被人害了的,会是谁呢?”案件今晚经过奚衡和丁文甫的分析,看似明朗了很多,实则是陷入了更深不见底的迷雾中。高悦行无条件相信李弗襄的话。他说看见了,那必然是看见了。他们的车经过现场时,并没有豺狗出没的痕迹。可第一批上山捕豺狼的人当天晚上就出发了。如此,就是说,事后伪造痕迹的那个人,必然是在他们离开之后,到禁卫上山之前的一小段时间。会是谁呢?李弗宥自己会不会知情呢?高悦行思量着明天去探望他的时候问一问,哪怕是只言片语的信息也好。夜深人静,高悦行和李弗襄虽住在同一帐里,但却是分了内外的。高悦行晚上睡得不甚安稳,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水声潺潺,是一片春日阳光盛处的山野。高悦行循着水声,似乎在焦急地找什么。终于,他看到一个背影,是一个孩子,高悦行看他的穿着,像是五皇子李弗宥,于是,她便开口唤了一声“五殿下”。李弗宥没有回头,他蹲在水边,不知在捣鼓什么。高悦行试探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弗宥终于回头了,就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那张脸无限地拉长变形,忽得变成了豺狗的凶残样子,长大了嘴冲她扑来,尖利的犬牙上还沾着细碎的血肉。高悦行有种错觉,几乎能闻到那股腥臭作呕的气味。她原地蹲下护住头。梦中可怕的事情却没有进行下去,高悦行慢慢挪开捂眼的手指,发现小溪对岸,李弗襄骑在马上,缓缓放下手里的弓。中箭的猛兽在她面前倒下,落地砸起尘土飞扬的瞬间,它竟然又变回了五皇子的模样,一只羽箭贯穿他的前胸后背,血泅出了衣物。高悦行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面前,抽动了片刻,失去了生息,死不瞑目。而小溪对面的李弗襄,目光冷冷的,没有丝毫温度,令高悦行怕极了,那根本不是她的夫君!她颤抖着问:“你是谁?”李弗襄没有回答,而是勒马转头离开。高悦行想也不想就要追,她刺骨的溪水,追着他离去的方向,忽然景色扭转,周遭一瞬间变得空茫茫,她眼前看到了巍峨的宫城。梦里的宫城没有那么森严的守卫,宫门大开,似乎早就等着她一般。高悦行按照自己的记忆,走过狭长的宫道,踏上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金殿,她在那高高的宝座上,看到了龙袍加身的李弗襄。他依旧年幼,依旧懵懂,像个没有灵魂的娃娃一样,被摆放在那个位置上,而皇位旁那金色的珠帘后,如破墨画般,晕染出了一副野兽狰狞的嘴脸。营地天不亮就传来了各路人马奔走的声音。高悦行在梦里挣扎起落,终于惊醒,摸了一头的冷汗。一睁眼,才发觉,外面的吵闹声不是一般的乱,她缓了口气,心里仍怦怦乱跳,披上衣服,到里面看,李弗襄似乎也睡得不安稳,他眉头紧皱,额上一层细小的的汗珠,怕也是做噩梦了。高悦行赶紧把人摇醒,唤了宫人进帐伺候,她自己则跑去了外面,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晨间的风一吹,高悦行清醒了不少,她刚站定,远远便瞧见许昭仪的营帐外围了很多人。 第37章第37章   “秘而不发?”皇帝不知许昭仪是何意,以为她尚不忍面对丧子之痛,于是亲自将她好好扶起,温言好语地劝道:“朕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孩子的灵不能长久地停在外面,早日入土为安才是正理。”许昭仪抬起头,面容不施粉黛,通红的眼睛里除了难过,更有明显流露出的决绝之意。皇帝有被她的目光慑住,说话更温吞了:“可是心里还想不开?你放心,咱们的儿子死的蹊跷,朕已经查到了些许眉目……”许昭仪缓缓摇头:“真相要查,臣妾相信陛下。但臣妾今日来不是为了此事。”皇帝见她穿得单薄,扶她走向帐里:“坐下说。”许昭仪手里被塞了手炉,却固执地放到一边,她说:“我儿的名字虽已让礼部拟好,但还没有玉牒。”皇帝:“等回宫之后,朕便立即……”“不。”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许昭仪首次不不敬,打断了皇帝的话:“陛下,臣妾的五皇子仍然在世,他得陛下亲笔赐名——李弗襄,请陛下择良辰吉日,开宗庙,赐玉牒,上族谱,名正言顺地还他应有的尊荣。”许昭仪的一番陈词并不激昂。皇帝默然片刻,他费了些时候,才琢磨明白许昭仪的意思。尽管五皇子出生之时未起名字,但玉牒上始终为他留了一个位置,所以,给他上玉牒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只要皇帝想,随时都可以。可李弗襄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存在,他以混淆皇家血脉的孽种身份出生,自出生起,便被李氏皇族除名。除名容易正名难。皇帝上有祖宗规矩压着,下有朝臣的眼睛盯着,他可以说一不二,一意孤行,可是,李氏皇族的脸面要不要了?李弗襄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能不能真正立足于世?那些问题至今无解,皇帝几个月来无时无刻不在为此事心烦。李弗宥死在春猎的营地里,丧事尚未公布于天下。玉牒上唯一预留给他的那个位置……皇帝此前竟未想过这一层,他心里沉了沉:“可若是那样,咱们小五至死都是个没名没分的孩子。”许昭仪何尝不知,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说:“请陛下成全臣妾的一份心吧。”李弗宥的灵位在萧山停了七日,第八日清晨,皇帝拔营回京。宫中丧钟敲响,皇帝朱笔一道讣闻公诸于天下——“皇二子,薨。”江湖之远,庙堂之高,百姓虽好糊弄,朝廷百官可不肯善罢甘休。明明死去的是皇五子,当日春猎,多少文武百官都亲身祭拜过,怎么皇帝一抹脸,就要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呢。他们其实心里门清,不过就是为了李弗襄的身份能见光而已,折子雪片似的飞到皇帝的桌案上,皇帝当即在干清殿前命人摆上火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多少老臣气得仰倒。次日,百官罢朝,再次日,皇帝罢朝。君臣已互相把彼此都逼到了绝路上。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朝臣陆续归朝,皇帝依然罢朝。第六日。许昭仪蓬头跣足,提剑冲上了金殿,厉声呵道:“今日我倒要看,我儿堂堂皇五子李弗襄,你们谁敢说他死了?!”朝臣们顿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有个年轻大胆的,站出来,激奋道:“你这疯妇,莫不是悲痛过度得了失心疯了吧,皇五子薨逝在萧山,大家亲眼得见,莫非是你抱了个不明血脉的孽种,欺君罔上!”许昭仪刷的亮剑出鞘。朝堂上几个老臣脸都白了,忍不住用眼刀去剜那位年轻的官员。李弗襄到底是不是不明血脉的孽种,他们心里岂能没数,所以,前些日子,闹得再厉害,也没彻底撕破脸,更没有出言不逊,这位年轻人,言辞如此张狂,怕不是被谁当枪使了吧。雪亮的剑光逼上那人的脖颈,许昭仪状似癫狂:“谁是孽种?你说谁是孽种?单凭一张嘴便能颠倒黑白的是你吧?妾身肚子里生出的孩子若不是皇帝的,难道还是你的?你是要自裁谢罪,还是要妾身血溅当场自证清白啊?”彻底乱了。皇帝终于迟迟现身,朝臣跪拜,只有许昭仪一人拎着剑,回眸巧笑倩兮:“皇上,他说咱们的弗襄是孽种呢?”皇帝的冕毓后看不清神色,只听他高高在上,冰冷地吐出一个字:“斩。”底下顿时山呼:“陛下开恩!”禁卫提着刀,一左一右,架起人,堵上嘴,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将人拖了出去。首辅杨自贤出列磕头,痛心道:“陛下,此事当真要闹到血洗朝堂的地步吗?!皇帝居高临下,冷笑一声:“是啊,朕也想问问诸爱卿,此事当真要闹到血洗朝堂的地步吗?”若是皇帝当真荒唐行事,非要把一个孽种塞进皇室玉牒中,那么,他们这些朝臣理当直言进谏,死不足惜!可关键在于,那李弗襄虽然身世有隐情,却是如假包换的真皇子啊。他们这些老臣退去了最初的头脑发热,渐渐也琢磨出不对味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皇帝一句:“尔等口口声声称朕的血脉为孽种,是想逼朕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杨自贤当即意识到,再闹下去,恐怕与逼宫无异。而最开始煽动群臣激奋的那个人……李氏皇族中最德高望重的温亲王已经神隐很久了。郑千业看热闹差不多了,一直在朝堂上充当隐形人的他,终于站出来,三言两语劝得皇帝饶恕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至此,李弗襄的身份终于尘埃落定。皇五子李弗襄之名遍传天下。 第38章第38章   简单粗暴的刺杀。他玩弄皇帝,残害皇子,尾巴也不收一收,他想和皇帝耗,皇帝却不想和他耗。高悦行注意到他右手一直垂着,动作似乎有些不协调。她问:“你受伤了?”奚衡“唔”了一声:“我带出去的人暂时都留在了叙州,因为发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事关重大,我必须亲自回来向皇帝复命,现在马上就要走了。”高悦行警惕道:“你告诉我这些干嘛?”奚衡赞许地笑了笑:“不管你爹同意与否,我真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啊小丫头。”他扶了刀,与高悦行错身而过。高悦行转身喊住他:“奚大人,我爹那里并非铁板一片。”奚衡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爽朗的笑声传来:“那等我回来再议。”高悦行从奚衡那里得了消息,回到柔绮阁,一字不落地转述给许昭仪。许昭仪柔柔地问:“我这人笨,不大明白,是凶手已经偿命了的意思吗?”高悦行点点头。许昭仪闭上眼,松了口气,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她又沉沉地睡过去了。高悦行守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人轻轻叩窗。她一听便知道怎么回事,推开窗,李弗襄眼巴巴地趴在窗外。高悦行小声道:“娘娘睡着了。”李弗襄二话不刷,抬腿就要爬窗,高悦行忙帮着清理桌案上的杂物,把人好好的接了进来。李弗襄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不然惊醒了许昭仪,又要撵他出去。但是浅眠的许昭仪,早在他敲窗时,便已经惊醒了,她装不知道,闭眼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见李弗襄往床上一趴,枕着她的被角,轻轻靠在她身边,一直没有自觉离开的意思,只好无奈睁开眼。李弗襄叫了一声:“娘亲。”不错,他会主动叫人了。许昭仪摸了摸他的小脸,今天破例地没有赶他走,她揽着李弗襄的肩,让他靠得更近了一些,说:“你名字里有个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李弗襄摇头。“往西边去,有个地方叫襄城,那是你娘亲出生的地方……那个时候,你娘亲骑着最烈的马,扬鞭在大漠里追最美的落日。你没见过吧。”“我当奴隶的时候,就发誓,我要跟她一辈子,可是她告诉我,人总是要散的,让我不要太执着。在宫里的时候,她替我选了一桩婚事,对方是个小将军,品行好,模样也好,关键是,我嫁了他,便可以回自由自在的襄城了。”“你娘亲一直以为我爱襄城,其实,失去了她的襄城,我不愿意再回去了。”许昭仪问李弗襄:“你会一直记住我吗?”李弗襄难过地说:“会的。”许昭仪便笑:“只要你记着我,我就不会死,你活多久,我活多久,好孩子,我的乖乖儿,不要难过。”高悦行背过身去,用帕子拭去眼泪。许昭仪死在暮春时节。差不多是和李弗宥前后脚。李弗宥的七七才过,许昭仪便随之而去了。李弗襄第一次尝到这世间死别的滋味,钝痛来得悠远绵长,在思念中不断滋生,他渐渐意识到,死亡就是永别。他终此一生,都再也见不到那个同龄的玩伴和温柔的女人了。此后十年,二十年,几十年,只要他不死,就要时时忆起这份痛。李弗宥的死,令皇帝心里的警惕又加了一层。他觉得李弗襄身边一个丁文甫还不够,于是又从锦衣卫中,抽了几位钉子,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隐藏暗处,如影随形地护卫着李弗襄的安全。宫里接连料理了两桩丧事,这还不算完。第三桩丧事,在入夏后。三皇子死了。高悦行心里犯迷糊了,此前不是说三皇子失踪了吗?但是消息传来的当天,李弗逑的尸身可是光明正大从景门宫里抬出来的,据说惠太妃吓得差点当场厥过去。相较而言,他的丧事便低调的多,由于他之前的存在感实在太高了,于是史官只能潦草填一笔,免得民间那些野史胡乱猜测,李弗逑的名字虽然在皇陵内挂上了号,但他的尸身却只用草席卷了,随意埋在了荒山野岭。高悦行直觉他失踪的这小半年,应该发生了一些事情。但她无从得知内情,只好暂时作罢。李弗襄拜在柳太傅门下已经快一年了。柳太傅的一双眼睛多精明,日久相处中,他总能摸清这个孩子的秉性。李弗襄囚在小南阁那十年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最高明的求生技巧——躲藏。 第39章第39章   高悦行在那一瞬间,脑袋里一片空白和迟钝,她清醒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即将要面临什么,在仅有的时间里,她做了一件令自己都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伸手,轻轻地将那搁浅的鱼送回水中。金红鳞白肚的锦鲤游进水底,模糊中好似还回头望了她一眼。下一刻,高悦行整个人双脚腾空,被人提着领子揪起来,头朝下按进了水里。高悦行挣扎间转头去看那两个人。令人失望的是,她们身上穿着的宫衫,并不像是主子跟前体面的宫女或女官,而是一身粗使的打扮。“不能让她死!她是大理寺卿高景的女儿!”“不能让她活!她已经听到我们的谈话!”无处不在水顺着鼻子、耳朵、嘴巴往里灌,高悦行吐出一连串的泡泡,憋住气,逐渐克服本能放弃了挣扎,令手脚软绵绵的浮在水面上。“死了?”“这么快?”“怎么处理?”钳着高悦行后颈的手试探着松开。高悦行默数着时间,在她们放松警惕,继而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猛地翻身,换了一大口气,潜进了水里。慌乱中,她似乎看到那两个奴才慌乱而惊恐的眼神。知水性,关键时刻果然可以救命。高悦行还不到如鱼得水的程度,但脱险足矣,她远离了芦苇丛,仰身让自己浮在水上飘着,很快,岸上巡行的侍卫便发现河面上飘着一人,而且还是个孩子,一刻不敢耽搁,将人捞上了岸。高悦行灌了不少水,脑袋里像裹了一层面糊,沉甸甸的,她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但却睁不开眼,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来拉她的手,贴她的脸。这次,高悦行有反应了,她动了动手指,摸索着,摸到了一只和她差不多的小手。于是,她强撑着睁开了眼。夜里,干清宫烛火通明,恍惚间,她似乎有种回到十年后的行宫,同样的病痛缠绵在身心上。不同的是,这一次,李弗襄陪在她的身边。而她的心境也开阔了许多。李弗襄双手搂着她的脖子,整个人都蜷缩着,贴在她的身上。药奴守在榻前,见她醒了,立刻把温着的汤药端上来。高悦行摇头,拒绝服药。药奴以为她怕苦,哄道:“吃了药病才会好。”李弗襄难过地抱紧她:“吃药。”高悦行张了张嘴,哑声道:“宫里有人要杀我。”她不会碰任何入嘴的东西。药奴大惊。高悦行的清醒只维持了一瞬,继而又闭上了眼睛。药喂不进去,她牙关紧闭,根本撬不开,体温一直在高烧不退。高悦行在冥冥之中早有预感,果然,她梦见了十余年后的襄王行宫。在她死去的那一刻,神魂脱离了肉身,高悦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竟然已经恢复了成年人的模样。山吹海棠,像火一样,燎遍了山野,比记忆中的还要好看。高悦行缓缓从树下穿行,她抬起手,试图接到一片正在旋转落下的花瓣,可那片娇嫩却穿过了她的掌心,没有丝毫的停留。哦。原来还是梦。海棠很美,高悦行在其中徘徊了很久,以为永远走不到尽头时,终于见到了人影。小小的,穿着洋红洒金的马面裙,肩上披着毛茸茸的风袄。高悦行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正是她小时候的模样。而幼时的自己,也在那一刻停下了脚步,目光如有实质的望过来。高悦行对上“她”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滋生。我为什么要心虚?高悦行随即意识到不对。不等她细细琢磨,小高悦行开口说话了:“你见到自己最后的下场了?”高悦行瞬感惊悚。她这是在穿越时空与自己对话吗?小高悦行的眼神里满含阴郁之气,空洞又冰冷,偏偏又披着一层小孩子的天真外衣,对视久了,令人不寒而栗。高悦行问了一个令人发笑的问题:“你是谁?”小高悦行果然嘲讽地笑了:“你埋起自己的脑袋,缩起自己的脖子,回到家族的羽翼之下,你以为这样就不会死了?你以为家族和夫君足以护你一世周全?你醒的太早了,我来让你看看,你那场未做完的梦最终是个什么结局?”她话音刚落,地上所有的残花席地而卷。高悦行酸涩的眼睛在那一片缭乱的飞红中,看到了血染的一幕。襄城。她此生从未到过的地方,却与李弗襄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地方。到处都是鲜血,尸体。尸山血海。四处都是战场的肃杀之意。高悦行看见自己的尸体吊在城墙之上。城下,少年将军李弗襄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万箭穿心,至死都在望向高高的城墙。襄王行宫那一场厮杀果然不是简单的行刺。在高悦行受刺的同时,皇城宫变了。两天两夜的清洗。宫门外血流成河。幸的是,叛贼发动的宫变终败了。不幸的是,李弗襄战死的噩耗传进了宫里,皇帝失去了一直护着当宝贝的儿子。他大旭朝失了一城。不是败于狐胡,而是败给了内贼。皇帝终于变得好战。不过三五年间的时间,夺回了城池,诛杀了叛贼,但百姓也因此民不聊生。他真正变成了不苟言笑的君王,再没有人能触碰他的逆鳞,仁君之慈不复存在。 第40章第40章   药谷在南方。一路不紧不慢,到达药谷的时候,天气已经像是入了夏,高悦行都忍不住换上薄衫了。药谷地如其名,果然山清水秀。高悦行到了,行李尚来不及安置,便先依礼拜见药谷谷主。药奴亲自烹了敬师茶。师徒叙完旧之后,药奴才将高悦行引见给谷主。高悦行乍一见这位老谷主,只觉得他清风道骨,矍铄异常。听闻药谷谷主年岁过百。但瞧着才不过花甲而已。药奴:“师父,高家二小姐虽出身富贵,倒是喜欢钻研医术,我便将她带回来了。”谷主目露疼惜:“才多大点,你父母亲也舍得。”高悦行道:“父母固然不舍,但人人都有父母,有些事情,旁人能做得,为何我做不得呢?”谷主捋着须:“小姑娘不知疾苦,人人都有父母,但并不是人人都有幸能承欢膝下,或是生计所迫,或是世事无常,可主动来讨苦吃的,我是第一次见。”药奴帮着高悦行说话:“生在那繁华胜地也未必是件幸事,在此之前,高小姐差点稀里糊涂命丧河中。有的胎投好了,却未必能生下来,有的能平安落地,却未必能清静养大。”谷主叹气:“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药奴,你带回来的客人,随你一起住萱草堂吧。”药谷上下都当她是客人,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儿,父母又远在京城,高悦行迟早都是要回去侍奉高堂的,至于将来议亲,也须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今年不足九岁,和他们这些江湖草莽不同,世家女孩子最多再几年的光景,便要嫁为人妇了。药奴将她带回萱草堂:“你喜欢看书,不是我自夸,我们药谷的医术比皇宫藏书都要丰厚,这里也没什么规矩,藏书阁就在后头,你随意翻看,可要注意爱惜,不懂就来问我。”高悦行道了谢,草草梳洗一番,就按照药奴的指引,找到了药谷的藏书阁,一头钻了进去,简直如鱼得水。药谷有几个年轻的活泛弟子,听说谷里新来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挣着到藏书阁里瞧。谷主收养的弟子,多半是孤苦多舛但本性良善的孩子,行医之道,需妙手仁心,心性最是重要。高悦行在这里,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敌意,时有感慨,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除了看书,高悦行会自觉帮药谷干些活。药谷有自己种的药圃,漫山遍野都是。高悦行常常在清晨的时候,背着竹篓,跟在药奴身后,去药圃采药,回到萱草堂,再看着药奴炮制草药。有时候,同一种药用不同的炮制手段,会有完全不同的功效。高悦行十分愿意跟着长见识。在药谷住习惯了后,有一件事情,一直挂在她心头。高悦行离宫之前,有件尚未完成的承诺。她住在药谷,天大地大,漫山遍野随便她取材,她自己调了黏土,取了合适的砂石,铺了一堆材料,在萱草堂的小院里,闷头捣鼓了好几天。没想到,沙盘这个东西,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高悦行几天下来,已经费了快一小盆黏土,反复做了好多块,都以失败告终。入夏后,天已经大热了。夏天傍晚最怕的就是蚊虫,但是萱草堂里好似蚊虫很少,药奴在她的荷包里装了特制的药粉,院外早晚间也经常焚了菖蒲。是以高悦行至今还清清爽爽的,一点也不被蚊虫困扰,甚至还放心大胆地在院中玩到深夜。高悦行又一次做坏了沙盘,啪一下丢掉了木模,自己坐着生闷气。结果一抬眼,看到院子栅栏外,一个少年正望着他呢。少年手里拿了本书,看样子像是来找药奴的。高悦行眼熟他,因为他经常造访,于是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衣服,说:“药奴姐姐还未回呢。”少年捧著书,失望道:“奥——我看书时有些地方不明白,所以来请教师姐,既然她还未回,那我多等等吧。”高悦行道:“那你恐怕要多等等了,药奴姐姐走时和我交代要晚点回,多半要入夜以后。”少年站在门外,更失望了:“那好吧——”高悦行日子过得自在了,就好管闲事,她今天就忍不住,多管了这一桩闲事:“你是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不如说来听听,兴许我们还能研究研究呢。”少年一听,露了笑容,立刻推开院门,拿著书坐到了她对面。他拿得是一本《丹溪心法》,翻开一页,念道:“六淫七情之所感伤,饱食动作,脏气不和,呼吸之息,不得宣畅而为喘急。亦有脾肾俱虚,体弱之人,皆能发喘……”这算是正好碰在高悦行的长处上了。她虽年岁尚小,医道博大精通,她才只探了个皮毛而已,但她接触医术之时,最先研究的便是喘疾相关。所以,提起这个,她倒是能说上两句。但也就仅仅两三句而已。高悦行懂的不深,少年聪慧,明白的又快。很快,没什么话说了。少年低头,看着面前的一摊狼藉,道:“我刚刚在外面站了有一会儿……你这是在做沙盘?”高悦行颓丧着收拾东西,准备收摊明日再战,说:“是啊,我手太笨了,自己摸索不明白,还得去查查书。”少年便笑了:“你不如问问我,我们家可是世世代代手艺人。”高悦行眼前一亮:“是么?你会?”少年道:“会一点,我可以教给你,不过今天晚了,光不好。”高悦行:“那明天,我先多谢这位师兄了。”她在谷里住着,因为年纪最小,喊谁都是师兄师姐。少年听她这么喊,低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说:“好,等明天,我再来。”高悦行总算找到了门路,几天没睡一个好觉,今天终于安歇了,次日清晨睁开眼,药奴正在院里起锅煮粥,高悦行帮忙递柴火,随口道:“药奴姐姐,昨晚有位师兄来找你了。”药奴:“谁?”高悦行不知他的名字,说:“最近经常来的那位。” 第41章第41章   李弗襄是被编进了总兵蓟维的部下里。蓟维是跟了郑千业二十多年的老兵,出发前,他思来想去几天几夜,都没能琢磨明白郑千业的意思。郑千业治兵向来不讲情面,哪怕是自己的亲儿亲孙,上了战场,也一切按规矩处置,一份军功一份血汗,有本事自己去挣,没本事麻利退位让贤。但这一次,皇帝把一个养尊处优的小皇子硬塞进军中,郑千业不仅没说什么,而且还亲自给他安排了去处。蓟维年纪大了,由于他心思缜密,行军打仗经验老道,所以军中才一再挽留,不肯让他解甲归田。此次出征,他部下的兵,论资质只能算中等,且多年轻缺少磨炼,估摸着不是送上最前线的。蓟维直觉,郑千业把李弗襄安排给他,是想让他多加照应。可他又总觉不确定,郑大帅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为人啊。出发前,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在见到李弗襄第一眼之后,忽然如拨云见雾般明白了。大军星夜兼程,入夜之后便就地扎营。到了休息的时候,李弗襄的车便派上了用场。其他人都露天将就,他偏要往车里爬,暖和又避风,一应寝具俱全,可保他舒舒服服睡到天亮。同行的士兵眼睛都看直了,有脾气暴躁的,叉腰冲马车大声啐道:“什么玩意儿,春游呢,老子活了二十几年,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郑千业到的时候,正好也听见了这一句话,这些小兵们见到大帅,瞬间有些无措。郑千业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掀帘钻进了李弗襄的车里。李弗襄从被卷里拱出一个脑袋。郑千业见他裹得严严实实,帮他把脑袋往外抻了抻:“小东西,挺知道照顾自己。”李弗襄:“大帅。”都快十七岁了,他依旧还是一副清秀稚嫩的模样。郑千业摸了摸他的头:“夸你呢,身体是本钱,好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生病……怕不怕?”李弗襄哪里有半分怕的样子,摇头说不。郑千业:“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总是缠着外公给你讲故事,等了这些年,终于等着机会,让你真刀真枪长长见识。”李弗襄在长大一些后,便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总缠着郑千业了,因为他学会了自己去查翻那些尘封的军报。只要他开口,皇帝没有不给的。郑千业:“他们都觉得你这辈子是废了,但是我不认同,你的资质很好,比我见过的许多孩子都要好,包括我们家那三个混小子。好孩子,你将来会成为一个非常耀眼的小将军,外公等着那一天。”明珠蒙尘终有时,李弗襄的刻意藏拙瞒不过他一双洞穿世事的眼睛。虽然不知道这孩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但他一直在期待着李弗襄长大。郑千业说了两句就下车了,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闲着没事来溜达一圈。但是大家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郑千业这是护着那位小殿下呢,郑将帅在军里混了半辈子,岂能不知道那些排挤人的手段。蓟维走来,当着众人的面,故意问道:“大帅,您好歹给兄弟一句话呗,咱车上那位主儿,到底该如何安置啊?”郑千业说:“该怎么安置就怎么安置,只要不捣乱,随他去,京中荣华富贵虽享不尽,但身为皇室子孙,也该让他见识见识军中疾苦。告诉诸位兄弟,我说的,一份军功,一份血汗,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大家心中不必有顾忌,上了战场敞开杀就是了!”郑千业亲口说的话,才是定心丸。蓟维营里古古怪怪的氛围终于散去一些,尽管那辆车杵在营地中,还是格外扎眼。士兵们架起了锅灶,煮了汤菜,烤了干粮,还十分宽宏大量地给他的车上送了一份。李弗襄道了谢,作为回礼,给送饭的士兵塞了一篮梨子。士兵们围着火堆,聊来聊去,话题总是绕不开李弗襄。毕竟他来得最新鲜。—“你们发现没有啊,郑帅对他似乎非同寻常的好。”—“他好像是郑帅看着长大的,郑帅还是他的骑射师父呢,以前经常见他去郑帅家里玩来着。”—“奇了怪,他一点都不像郑帅教出来的弟子。”—“是真不像,记得以前郑彦小公子不懂事,遭人诓骗去逛花楼,还没进门呢,恰好郑帅经过门口,逮了个正着,当街就是一马鞭。”—“哎,你们还记得三皇子不,据说那是郑帅的亲外孙,当年很桀骜来着,郑帅也没少教训他,可惜夭折了。”—“据说,咱们这位五皇子的生母许昭仪,从前是郑大小姐贴身服侍的人,估摸郑帅也是爱屋及乌?”—“离谱了,爱屋及乌可不是这么算的。”—“唉,可叹咱们郑帅一把年纪,失了女儿又失了外孙……” 第42章第42章   高悦行前些天,刚在药谷过完十三岁生日。药谷最近无端变得忙碌了许多。某日清晨,药奴见她起得早,对她透露道:“西境战火再起,药谷弟子准备前去送些药材,并在那里留些时日。”战争一起,前方战士最需要的便是粮草医药。药谷早些年,向西购售药草的时候,一行弟子差点被流寇所杀,亏得郑家出兵相救,药谷时刻铭记着这份恩情,所以当年郑家次子替李弗襄前来药谷求医时,药谷谷主带着徒弟亲自赴京。几年后,得知郑家军再度征战西境,药谷更是没有任何犹豫,第一时间准备了足够的良药和医术精湛的弟子。高悦行问:“药奴姐姐,您也去吗?”药奴摇头,说:“我不去,我留守谷中,处理杂物,此次由狼毒领着他几位师弟师妹,明日就出发了。”谷主的安排,也是希望这些年轻孩子出去历练一番。高悦行:“前往西境吗,我也要去。”药奴似乎早料到了她会这样要求,说:“你还小。”高悦行固执道:“我要去。”药奴:“那边很危险。”高悦行:“我可以保护自己。”药奴静静地看着她。高悦行丝毫不避,笑了:“您知道拦不住我的,是吧。”药奴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从高悦行见她的第一眼就是,她的情绪欺负从来很平稳,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几年的时光过去,高悦行长大了,可药奴依旧没有丝毫变化。说实话,高悦行很喜欢呆在药奴身边的感觉。药奴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剂平定心神良药。药奴凝望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发,叹道:“你还未及笄呢。”高悦行到了药谷,民间便没有那么多讲究,她戴着用山间草木编成的天然花冠,发簪是他们取材沉香木时,她在旁边捡的边角料。她的个头已经到了药奴的肩膀处,她每年生日都会在萱草堂前的木栅栏上刻下自己的个头。今天,她丈量了一番新刻度,知道自己个子算是长到头了。顶多还能再窜半寸。药奴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荷包,说:“我特意为你准备的一些可能会用上的药,仔细收着,别乱扔。”她亲自替高悦行拴在了腰间,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快去找你狼毒师兄只会一声,别他们明日出发把你撂下。”明日就要出发了。看来这一战来的很急啊。九岁之后的世事,与她那场荒唐梦中所经历的大同小异。高悦行心中略有底气。不过,上一世的她到底没上过战场,在京城的富贵乡里躲了一生,所以,细思量,倒也有些忐忑不安。高悦行简单收拾了行李,晚上,坐在灯下打量自己的双手。她这一双手,早已不复曾经的娇软,右手指腹上起了一层薄茧,是她这些年精心料理药圃留下的痕迹。她腕上的白玉镯子自从戴上,再也没摘过,哪怕它现在的尺寸已经有些不合适了。高悦行把白玉小马塞进包裹里的最深处藏好,其余的东西,一再精简,轻装上路。次日清晨,她踩着露水,来到谷外,与药谷的弟子汇合。她是这批年轻人中年纪最下的。而实际上,她前世今生加起来,却是阅历最沧桑的。狼毒也从少年长成了弱冠青年。他望着高悦行的目光格外柔和:“你非要跟去做什么呢?”高悦行不再言语掩饰,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有必须要做的事,有必须要见的人。”狼毒一听便明白,低头一叹,说:“上车吧。”同行的女子只有一位,和她一样,穿着灰色的棉布一群,头上带了帷帽和面纱。两位女子守着药品,坐在车里,外面男子骑马护在马车周围。狼毒在车外说:“我们直往襄城去便可,我已与郑将军通信,他会派人接应我们的。”高悦行闭上了眼睛,用拇指缓缓摩挲着玉镯上凤衔如意的刻痕。暨州,鸡田山。蓟维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说好天亮便归的詹吉,直至辰时,仍不见踪影,甚至连个信儿都没传回来。蓟维遥望着鸡田山的方向,看着日头逐渐升至东南方向,从柔和的红霞变得刺目耀眼。他察觉到身后有人,警觉地回头看,是李弗襄站在帐外,同样在看天色。蓟维想找个能一起商量事儿的人,于是自然而然地找到了李弗襄那:“詹吉只要活着,必定会想办法给我捎信儿。” 第43章第43章   高悦行在医馆里照料着伤员,有心想打听一下李弗襄的下落,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西境有些冷,原本过了春分时节,天气已有转暖的迹象,可谁料,到了西境之后,气候直转急下,绕城的河水上又结了一层薄冰。高悦行找出一件厚实的衣服裹上,忽听有一行人纵马而来,高悦行从马蹄声中听出了急促的感觉,以为又填了伤员,立马掀开帘往外探。街巷空旷肃杀,李弗襄那匹通身血红的小马停在了医馆外,他一身赤黑的轻甲,对着院中的狼毒道:“阁下可是从药谷来的郎中?”狼毒上下打量他,不像有伤的样子,便拱手,道:“不知小将军有何需求?”李弗襄倾身问:“四年前,京城有一位高氏女,投身你们药谷门下,她可来了?”狼毒一怔,下意识转头望向医馆二楼。李弗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高悦行早摘了头上帷帽,只留白纱覆面,李弗襄并看不清她的脸,只见一个少女立于窗下,一头乌发,木钗荆环。四年了。有很多年少时的感情并其实经不起这样一年又一年的蹉跎,孩子会很快长大,那些如蜻蜓点水般的冲动尚未来得及生根发芽,便已被迫分离。再见面时,常常物是人非。而他们目光汇聚之时,高悦行手藏在袖子里,摸了摸腕上的白玉平安镯。幸的是,物依旧,人亦依旧。一切的心照不宣尽在不言中。“殿下——”詹吉骑马追来:“我话还没说完呢,您怎么就跑了。该出发了殿下,就等你了。”他要随军出城了。李弗襄调转马头,出城前,他匆匆赶来一瞥,只为了见她一眼。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高悦行回首过去,幼时在宫中的那两年,发现他们真正能安静相处的时候居然很少。他开窍晚。而她总是很忙,不是谋划这个,就是谋划那个,不是算计这个,就是算计那个。算来算去,到最后发现事情远比想象中的复杂,已脱离了她能掌控的范围,再玩下去,恐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于是她又果断选择了另一条路。离开的时候,她都没敢看他一眼。终究还是错过了好多年。高悦行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狼毒:“高妹妹?”高悦行轻轻一颔首:“师兄。”狼毒:“方才那位小将军,我听人唤他殿下,想必就是那位随军的五皇子了?”高悦行:“是他。”狼毒怅然感慨:“我瞧他年岁似乎也不大,果然英雄出少年啊。”高悦行心情舒爽,甜甜地恭维了一句:“师兄您也是少年英雄。”狼毒望着她雀跃的背影,独自在这萧瑟的院中落寞了很久。郑家军扎营在襄城外三十里。顶上灰白的天,脚下是苍黄的土地,此处的砂砾还是坚硬而干燥的,郑千业极目远望,说:“前面就要深入大漠了。”话音刚落,他似乎已经能见到远处的狂沙贴紧地面,漫卷而来。郑云戟:“狐胡退至十里外的大漠深处,他们背靠绿洲,有的时间和我们耗。”郑千业从怀中掏板栗吃:“他想耗也得看咱们给不给他机会。”郑云戟眼馋地瞧了一眼老爹手里的板栗,他老爹就好这一口——糖炒栗子,吃了几十年还不够。郑云戟倒没那么喜欢,只是到了西境粮草匮乏,啃着干粮没滋没味的,板栗倒成了稀罕东西。若换作以前,他眼馋了兴许还能讨两口来吃,可自从身边带上了李弗襄那小子,成天盯着他老爹怀里的栗子,郑千业的口粮便骤减了一大半,其他人谁也休想再分到一颗。郑云戟咕咚咽了下口水。郑千业正剥栗子的手一顿,破例大方了一会,赏了他一颗。郑云戟:“——哟!天上下红雨了?老爹今天怎么舍得?”郑千业数了数怀里仅剩的最后几颗栗子,说:“今晚最后一战,吃这最后一顿,明天咱就班师回朝。”他的余下所有的板栗放在儿子手心里,说:“给我小外孙送去,让他今晚睡个好觉。”郑云戟:“怎么?您今晚不打算带他去开开眼?”郑千业叹了口气:“此战凶险啊……”李弗襄不仅是他的外孙,还是皇帝宝贝儿子,毕竟有一层皇子的身份,容不得半点闪失。郑千业思量了几天,最终决定,让他留守营地。狐胡今夜必败。郑千业点了军中最精锐的骑兵,夜色一沉,便如猎豹一般,兵分几路,隐进了大漠中。 第44章第44章   雪落到地上是红的、脏的。蓟维冲出营帐,火光中,他看到了不远处严阵以待的狐胡大军,烈酒带来的暖意瞬间瓦解,他似乎看到领军的狐胡大将正在冲着他狞笑。狐胡出了三万大军围杀他们的军营,殊不知,他们的大军已星夜出发,也往他们老家方向去了。蓟维只一眼,心里便凉了个透彻。他们这一窝子留守的人,充其量三千军,都要完蛋了。詹吉:“总兵!”蓟维一把攥住詹吉的手,唇齿打着冷战,狠下心肠下令:“詹吉,我给你一千骑,你护卫五殿下突围回城……如若回不去,便杀了他,记着,我们大旭的皇室不能活着被俘受辱。”詹吉:“总兵,那你呢?”蓟维:“狐胡兵力八万,并未倾巢出动,一旦他们发现我们军营守备松懈,便会立刻回援,那样,恐怕郑帅便艰难了,我率剩下四千骑,能拖一时是一时。”计划很好。可四千对三万,能拖几时呢?蓟维:“快去带殿下走。”詹吉尚未应声,便听得有人在他们身后冷冷地递了一句:——“走不了。”李弗襄一身赤黑的轻甲穿戴整齐,瞧他头上肩上都已落满了雪,必定不是刚刚出营。蓟维不知他来多久了,也不知他听了多少去。李弗襄手里提了刀。他的刀叫神舞,是到了襄城之后,郑千业送给他的。在郑家军里呆了二十年以上的老兵都知道,这把名叫神舞的眉尖刀,曾是郑家大小姐郑云钩的兵器。李弗襄说:“狐胡不会毫无准备地出兵,如果我是他们,首先要做的,必是切断撤退的后路。襄城回不去了。”蓟维:“襄城并不是我们的最后一座城,暨州与之相距不远……”李弗襄直接打断道:“暨州有鸡田山。”蓟维瞬间明白了李弗襄的意思。他们来的时候,途径鸡田山烧了狐胡的粮仓,却急于支援,并没有处理掉鸡田山的匪窝。据当初被俘的鸡田山土匪供述,山上的聚集的流匪至少有三万之数。李弗襄:“若他们只为了剿我们留守的杂鱼,根本用不着出兵三万,若他们的目的是一窝全端,那么绝不止三万。”三万只是摆在明面上的。剩下的呢?藏在哪儿了?李弗襄反手一刀挑掉了身后军帐的帘子,帐中的地图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回撤襄城、暨州的路已断了。”他提刀在两条撤路上,豁了一道大大的口子。继而又是一刀,切了通往大漠深处的所有路:“往前与郑帅汇合的路也断了,除非我们的五千骑能冲破他们的三万军。”蓟维望着无路可走的地图:“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我们只能被困在原地等死了?”李弗襄:“不。”神舞那细若女子眉峰的刀尖指向西北方向那广袤的大漠,那里并没有路,至少地图上没有,是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地域。蓟维的手搭上了李弗襄的刀:“胡茶海,那是吃人的地方,地图上之所以没有路,是因为没有人能活着从那回来。”李弗襄收刀入鞘,眼睛里忽然含上了笑意:“蓟总兵,怕什么呢,左右是个死,我与诸位共生死。”神舞到了李弗襄手中之后,尘封的宝刀再次出鞘饮血,刀身终于不再黯淡,李弗襄到了襄城之后,没少见血,也没少杀人。世人都说,真正上战场见过血的人,和那些繁华地的兵秀才不一样,一个是狼,一个是狗,眼神就能看出不同来。但是李弗襄既没有变成狼,也没有变成狗。无论是杀伐还是奔波,都没能改变他。他依然像一只精致漂亮的猫咪,从头到脚都在宣告着自己的温柔无害。郑千业带的军在攻破狐胡大营的时候,简直势如破竹,长驱直入。狐胡毫无防备,匆忙起兵反击,随即便被冲得四分五裂,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是郑云戟,他奔到郑千业身边:“大帅,人数好像不对,我见他们后面空了一整片营地。”郑千业:“是不对。”他收拾了这群四分五裂的残兵,说:“定然还有漏网之鱼,抓一个问问。”战后清点战场时,郑彦审了一个俘虏,脸色苍白地冲到郑千业面前:“大帅……他们出了最精锐的三万骑兵,联合在鸡田山的流匪,夜袭我们的营地了!”身经百战的郑千业在这一刻脸色煞白,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提刀上马,立刻回援。但是晚了。他们回到营地,只见到了一片惨烈的残局。温热的血渗进了积雪中,雪感受到温度而融化,真正做到了血流成河。将士们的尸体也还是温的,郑千业亲手从尸山血海中拖出了一个尚有鼻息的活口:“军医!”那位将士撑着一口气,睁开眼:“大帅,他们往胡茶海方向去了……我们、我们是断后。”在如此悬殊的兵力面前,断后就意味着送死。营地里这一千士兵的尸体,全是自愿站出来断后,用生命给战友拖延撤退的时间。郑千业没有丝毫犹豫,追往胡茶海方向。狐胡常年活跃在西境,他们比大旭人更知道胡茶海的恐怖。于是,他们将大旭那四千残兵赶进了胡茶海之后,自以为大获全胜,于是便没有继续追击,却正好被赶来支援的郑千业堵了个正着,全军诛杀。 第45章第45章   孤军走大漠,聪明才智不是最重要的,经验才是,胆识才是。跟着李弗襄出来的这批军,年轻人居多,唯一有经验的,是蓟维,詹吉勉强也算一个。胆他们自知胆识和能耐欠缺,否则,也不会熬二十多年,还是个总兵。年轻人倒是有几个无知者无畏,不吭一声闷头就敢冲,但那不叫有胆识,那叫虎。到了这一步,走上这条路,他们不约而同,都把指望放在了李弗襄身上,毕竟,胡茶海这条路,是他指的。詹吉回望了一眼,走了三天,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了:“我们穿过鬼风廊的时候,狐胡便停止了追击,想必是笃定了我们活不了。”鬼风廊就是胡茶海的咽喉。穿过了鬼风廊,就是胡茶海的腹地。蓟维:“我们走了三天,连个鬼影都没见着,看有没有运气,能碰个绿洲。”他们轻装上阵,食物和水都极有限,能撑五天就是极限,还得省着用,现已经过了三天,应该感谢前几日的那场大雪,缓解了他们对水源的渴求。蓟维:“三月飞雪,气候本就反常,更何况是在西境……我在西境戍卫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见大漠里下雪……你别说,还挺好看的。”詹吉:“好看吗?”黄沙上覆着雪,蓟维指指点点:“是好看啊。”苦中作乐也是乐,蓟维和詹吉乐了一会儿,掉头发现李弗襄一直不怎么说话,便打马上前,一左一右把人夹在了中间:“小殿下,想什么呢?”李弗襄慢吞吞地回答:“我再想,马怎么办?”詹吉问:“什么马?”蓟维面色却变了。李弗襄:“再见不到人,我们怕是要弃马了。”荒漠里,人都未必能活下去,更何况是他们的马。李弗襄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小红马。这是郑千业给他的小马,还是个小马驹的时候,就被他牵回宫里的马场养着了,奔驰起来,会变得通身血红,更难的是温驯。蓟维:“小殿下,您刚刚说的见到人是什么意思?”李弗襄不答反问:“你以为最难驯服的是大漠么?”蓟维:“难道不是?”李弗襄说:“当然不是。”蓟维:“那你说是什么。”李弗襄:“是人。”他回想起一件事:“几年前,我在京城里混玩,有几个做生意的少爷总是变着法骗我手里的钱,有一回,在一家赌坊里,有人拿出一颗色红如滴血的宝石让我买,开价这个数。”他伸出无根手指头。蓟维对那五根手指没概念,他穷,理解不了那些纨绔们挥金如土的快意,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们这位小殿下在京城玩得还真花啊。李弗襄不知道他心里的一言难尽,只顾着说自己的:“宝石是不可多得的贡物,哪怕是走商人带的货物,价也不止五万,怕是得再滚两番,我问那人东西是哪来的,我手里可不要赃物——他告诉我,生意这东西,门路多的很,只要能赚钱,上赶着有人拿命去探路。咱们大旭朝就有这么一种讨生活的人,豁上命走一圈,带点东西回来是暴利——我当时没有买那枚宝石,我出了高于十倍的价,买了他们的商路图。”一个生在京城,养在皇宫的皇子,买个商路图能有什么用呢。完全是冤大头送钱嘛。所以,赌坊里那人也不怕被抢生意,非常痛快地就成交了。蓟维:“商路图?走的难道是胡茶海?” 第46章第46章   郑千业为了找人,在撤回的这一小撮人中揪了一个带路,按照李弗襄绘制的半截潦草地图,走了四天,终于在黄昏时刻,见到了一座掩藏的风沙中的黄土方城。郑彦一手撑在额上挡着风沙,眯眼叹道:“老天爷,当真天无绝人之路啊……”郑千业凝重道:“拿地图。”郑彦伸手把那张李弗襄绘制的简陋路线图递给他。郑千业甩回他怀里:“不要这个。”郑彦于是忙不迭换了自己军中用的一幅更为详细的地图:“怎么了?爷爷?”郑千业说:“胡茶海里不可能有这样的古城,果然,前面是商道。”黄土方城存在于商道地图之上,因为迎来送往很多商队,相对不算贫瘠。那说是座古城,其实不见得比村庄大,城门外看守稀松,城门内倒是见得热闹。他们一行披盔戴甲的将士闯进来,街道上的行人却也毫不见怪。在荒漠里吃了好几日的沙,总算有可以歇脚的地方。郑千业带出来的人不多,充其量二十几人,比起李弗襄带的三千骑,算是很不扎眼了。郑千业需要让自己的兵休息,也需要再此向人打听一些事情,于是,高悦行他们就被安排到了客店。高悦行用湿毛巾,擦了把脸,蹭下一层土黄的沙尘,同行的药谷弟子,只有狼毒和夏天无。高悦行随口问:“狼毒师兄可知这是什么地方?”狼毒也擦了一把脸,说:“我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但我刚在外头看见了一家药店,通常这种商队往来频繁的地方,都会有很多奇花异草,你想不想去看看?”高悦行心动了。狼毒:“等我去和郑帅知会一声,带你去逛逛。”高悦行在屋里不大能坐得住,狼毒前脚刚走,她也跟了出去,正好撞见客店门口,郑千业正和一位大腹便便的商人在拉扯。那商人:“你们是来买马的吧?”郑千业:“买什么马?”商人:“前几天,一位小公子在我这留了两千多匹马,说多则五日,迟则三日,有一位姓郑的老爷来取,你是不是姓郑啊?”郑千业:“我是姓郑……”商人:“那你得给我钱,那位小公子已经把卖马的钱给收走了。”郑千业:“……马在哪?”高悦行往外走的时候,把几句话听在了心里,一琢磨就明白了什么,李弗襄放那一批人回去的时候,就料到郑千业会追上来找他。他要用郑千业的马,换郑千业的一笔钱。高悦行回眸再看一眼,郑千业似乎已经准备从兜里掏钱了。他居然盘算到了郑千业的头上。高悦行跟着师兄师姐,出门几步路,到了药店。她隔着柜台,去看后面立着的药柜,种类并不丰富,但确实如同狼毒所说,有几样她从未听说过的药。到底还是简陋了些。高悦行靠近准备细看,没注意他站着的地方,正好靠近药店的侧门,风拂动着门上的麻布帘子,高悦行余光忽地瞥见一抹单薄的身影。那种心跳乱了节奏的感觉无比熟悉。高悦行眼睛死死盯着侧门。她有踏出去的冲动,却不明缘由的怯了脚步,徘徊在门内。狼毒和夏天无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高悦行刚提了一口气,不想那薄薄一道门帘,再度被劲风扬起,直往脸上扑,她本能地退后一步想躲开,下一刻,一只手臂揽上她的细腰,非常霸道且不由分说地将她虏出去,高悦行在那一瞬间,双脚离地,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被她死死地憋了回去,轻飘飘的感觉令她头脑充血,眼睛也跟着红了。——“阿行!”狼毒和夏天无紧跟着冲出门外,左右张望,只见空荡荡的一条后街,哪里还有高悦行的影子。就这么前后脚的功夫,人就消失了个彻底。高悦行被人藏在了一个半人高的竹筐里。藏她的人,和她一起挤了进来。一个竹筐怎能藏得住两个人呢,他们都不是孩子了。两个人的身体只能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手钳在她的腰上,用足了力气,掐得人生疼。高悦行抬起脸。李弗襄头戴了一顶草笠,笠上罩着黑纱。高悦行伸出手指,拨开那层纱,藏在里头的人半张脸露了出来。上次没来得及仔细看看他,他真的长大了。天快黑了,黯淡的光从竹筐的缝隙中透进来,像是走过了一场漫长的重逢,才刚刚触碰到终点。狼毒和夏天无慌乱地追出了巷子,再也没有折回。四年前,离开时,她没敢回头看他一眼。李弗襄这家伙记仇,从小就是。高悦行心里惴惴的,不知他心里怨不怨。念头刚起,李弗襄就用行动回答了她。他低头一龇牙,狠狠地咬在她的肩膀上。冬□□服穿得那么厚实,高悦行都感到了清晰的疼。高悦行忍着,等他咬完了,泄了恨,松开嘴……她扬起手,给他脸上来了一下,力道很轻,也没有任何声音,李弗襄的脸被她怼的一偏。高悦行嘶哑道:“几岁了,还上嘴咬是什么毛病,一路吃了好几天的沙,你也不嫌脏。”李弗襄回过脸,轻轻贴了贴高悦行的头发。——“高悦行。”他叫了一声。高悦行轻笑:“怎么不肯叫娘子了呢?”李弗襄就不叫。 第47章第47章   李弗襄的时间算得很准,他刚走没多久,高悦行走出那条偏巷,迎面便见郑千业一脸严肃的堵在外面。高悦行停了下来。郑千业:“见到他了。”她瞒不过郑千业,在他面前撒谎也没有必要,于是高悦行欣然回答:“见到了。”郑千业问:“他人呢?”高悦行轻轻巧巧地回答:“走了。”狼毒和夏天无一脸关切地把她拉到身边:“没事吧?”高悦行摇头。只听郑千业又问:“他和你说了什么?”高悦行:“他说啊,让我在京城等他回去娶我。”正往这边跑的郑彦听了这话,差点跌一跟头,郑千业更是一言难尽,扫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皱眉道:“小丫头,这么多人呢!”高悦行知道人多,她不在乎了。郑千业快气死了,他撵着李弗襄这一路,和撵兔子似的,还没逮着。郑千业忽然间,十分能体谅当初在萧山,皇帝用高悦行做饵,抓李弗襄回宫的离谱行为了。说句实在话,他现在也有种效法皇帝的冲动。于是,他把高悦行调到了自己身边放着。郑千业从马商的口中打听到,李弗襄那群人在此弃了马,卸下了盔甲,全部换作了商队的打扮,几日里,已经分批再次深入胡茶海了。而且,蓟维和詹吉肯定是最先离开的那一批,假若他们还在城中,郑千业在此,他们不会避而不见。郑千业展开地图:“顺着这条路,我或许能猜到他想干什么了……”高悦行问:“您要撤回京城吗?”郑千业望着她,说:“我不能撤,但是如果你想回去,我一定派人将你安全无虞的送回你父亲身边。”高悦行:“我也不想回。”许多上辈子至死未曾见到的奇景,今生有幸都一一见过了,她想循着李弗襄的足迹,继续向前,她心知挣脱樊笼不易,天大地大,好歹要再飞得高一些。郑千业折腾了一晚上,意料之中没有任何收获。李弗襄早溜了。此日清晨,郑千业也命人乔装打扮,卸去了战甲,扮成商队的模样。他们不再深入胡茶海,而是正经走商道,往狐胡的方向去,毕竟他们人少,低调点总能昏过去的。京城。比战报更先一步传到皇帝手中的,是由锦衣卫带回的那封血书。正在陪皇帝用膳的贤妃有幸再见到了龙颜震怒的场景。皇帝手里攥着血书,桌案上的其他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胡茶海?踪迹全无?他活生生一个人!郑家军三千骁骑!怎么能说失踪就失踪?!去找了没有啊?”锦衣卫头磕在地上:“回陛下,郑帅已亲自带人深入胡茶海,预计不日便有消息传回。”贤妃命人收拾了地上的残局,又呈上解火的凉茶,劝道:“陛下须冷静,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咱们小殿下后福无量自由天佑,更何况有郑帅亲自去寻,不会有事的。”皇帝早年走过西境,他知道胡茶海是个什么地方,若非退无可退,他怎么会往胡茶海里走呢?皇帝挥手遣退左右,只余下贤妃守在身边,他小心拖着那封血书,铺在桌案上:“……他明明那么胆小,朕还非要把他往军营里塞。”贤妃:“陛下也是盼着他能成才,再说,也不成想,有郑帅坐镇,竟然能让他出了闪失。”皇帝眼神一凛,贤妃心里咯噔一下,后知后觉自己说错话了,他们这位皇帝骨子里尚武,比起文臣,他更偏爱武将。贤妃刚刚的那番话,无心也好,有心也罢,都难逃影射郑千业的嫌疑。皇上没有与她计较,话却不留情面:“郑千业是一军之主帅,不是朕一家之私卫,朕失爱子,是朕之哀,郑帅得胜而归,是国之幸。郑帅三守西境,功在社稷,彪炳千秋。大军不日还朝,朕要亲迎。”大旭朝与狐胡几十年的纠缠,始终是横在他心里的一根刺。狐胡简直就像那除不尽的野草,割了一茬又一茬,非得连根拔起才能消停。不当皇帝不知道,百年难遇一将星。相较而言,进士一年五十人,倒显得没那么宝贵了。先帝爷重文轻武,郑千业这一批老将在边关啃了近二十年的沙,直到当今登基,才给了他们应有的殊荣。郑千业一行人走商道,唯一的弊端是在人烟稀少的戈壁上,常有劫道的沙匪出没。沙匪远比他们更熟悉大漠深处。郑千业此行低调,并不想横生事端,引起狐胡的警惕。狐胡与大旭之间隔着胡茶海这道天堑,狐胡的侵犯却一次比一次猛烈,究其原因,和这些劫道的沙匪脱不开干系。高悦行呆在郑千业的身边,经常见他谋算至深夜,神情凝重,且行进的速度一日慢过一日。此时,距离她和李弗襄上次一别,已经半月有余了。晚上,他们的就地扎营休息,高悦行在火上烹了一杯药茶,钻进郑千业的帐里。郑千业把烛台压在地图上,借着昏黄的光,看了高悦行一眼,忽然间,百感交集。高悦行敏感地察觉到他目光有异,问道:“郑帅?怎么了?” 第48章第48章   狐胡战败,全军覆没,国主拒绝受降,且大放厥词,声称胜败不定生死无常,要他们十年后再看。当朝的一些老臣直接气到吹胡子。他们所倚仗的,无非就是胡茶海的护佑,想要出兵狐胡,必先经过胡茶海,而用有限的兵力和财力,去探索一片死亡沙漠,是加诸于士兵和普通百姓身上的无尽负担。是以,皇帝下不了决断。深入胡茶海李弗襄依旧没有任何消息,更连带着去找人的郑千业也失踪了,皇帝已有半年不苟言笑,大旭的都城好似乌云蔽日一般,人人提着脑袋小心过日子。从反常飞雪的春三月,到阳光炙烤戈壁的盛夏,正经快小半年了。郑千业一行军与沙匪的高调宣战,早就引起了狐胡的注意,在詹吉带领部下与郑千业汇合时,狐胡误以为大旭朝的援军已到,慌里慌张便派兵围剿,加固城防。高悦行骑马混在军中,换上一身轻甲,像个还未长足身量的小将军。远看倒也没人能瞧出她其实是个女儿身。他们刚结束了一场围杀。郑千业令行禁止,缴获的吃食和水一律不准入口,然而,他们所带的干粮着实不多了。郑彦悄悄给她送了些水。高悦行摇头拒绝了。军里的每个人都很难,她多喝一口,别人就要少喝一口。以郑彦小将军的品行,他必然舍不得剥部下的口粮,多半是从自己的份里省的。郑彦牵着马和她并肩望着远方的落日,说:“喝吧,马上熬到头了。”高悦行喃喃道:“是啊,今日已经六月廿八了……”郑彦不知其中深意,一笑:“难为你还把日子算得这么清楚,我早就不知今夕何夕了。”八天。高悦行心中开始了倒数。郑彦问:“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京城,远走药谷啊?”高悦行拿出了万能说辞:“身体不好,去治病。”高家当时对外也是这么说的,知道内情的只有高景和奚衡,就连高悦行的母亲,都当真以为是自己的女儿身体欠佳,不得已才去药谷疗养。郑彦当时还是个孩子,能懂什么,但他现在长大了,慢慢开始领会京中那一滩浑水下的龌龊——“不对吧,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你怎么连我都要瞒。”高悦行盯着落日时间长了,眼睛酸痛,眨了眨,说:“你既然知道我瞒你,就不要再问了嘛。”郑彦:“罢了,那我不问……你奔往襄城这事儿,高大人知道吗?”当然不知,再说山高路远的,高景身居高位公务繁忙,再神通也不能亲自到药谷看个究竟。高悦行临行前,已准备好了十数封家书,托药谷中的师兄弟,每隔七天,便寄一封回家。他父亲不会知道的。郑彦:“难为你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了……我爷爷前天喝了点酒,曾偷偷和我说过,你若是生在我们郑家就好了。”郑家的女儿缘浅,一代一代的传下来,尽是男丁,好不容易在郑千业这一代,得了个女儿,如珠似玉地宠了十几年,最终却落得那么个下场。高悦行:“你喜欢女儿吗?”郑彦几乎不用多想,喜笑颜开地答道:“当然喜欢。”高悦行点头:“你将来的妻子会为你生一个的。”郑彦先是一愣,再是脸红:“你,你……忽然谈这个干什么啊。”高悦行瞧他的反应,心中了然,向他这个年纪,若是坦荡,便不会有如此形态,多半是心里藏了人。是他未来的妻子吧。 第49章第49章   简直是噩梦。高悦行怕水,人尽皆知,每一次浸入水底,都能让她回忆起幼时,刺骨的河水漫进口鼻的窒息感。他这一把伶仃瘦骨下手可真狠呐,高悦行死命地扑腾着,一把拽住他垂在肩前的头发。得用点劲儿才能让他疼。高悦行手下早没了轻重,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劲儿,李弗襄必然是感觉到了疼,所以松了手,不再按她的颈子,反而也去拉扯她的头发。两个人你拉我的,我拉你的,李弗襄力道粗暴地令她仰起头,面朝自己。高悦行直起身来,手和头发都勾缠到了一块,沾湿了,一时还分不开。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李弗襄愕然松手:“我……”高悦行一抬手。李弗襄条件反射闭上了眼,要挨打了……他等了很久,却没等到疼痛落下,只忽觉眼睫上痒痒的,高悦行靠近,手指轻拨弄了一下。他睁眼。高悦行的杏靥近在迟尺,她说:“原谅你。”从京城到药谷,再到襄城,再西走狐胡,他们之间的缘分,多半消磨在了路上。高悦行面对李弗襄时,永远提不起心中的那一口气。想来书上说的情难自已,无非如此。李弗襄低头认真解两个人缠在一起的头发。此情此景,令高悦行心中闪过了很多画面。有大婚当日时,姑姑剪下两个人的头发,永结同心,放进锦囊藏在枕下,而在宾客散场后,李弗襄又将锦囊从枕下掏出来,偷偷藏进自己怀中。有年幼时,萧山行宫的藏书阁里,李弗襄枕在她的腿上,她低头揉乱了李弗襄的头发,李弗襄也抓着她的一缕发绕在指间。正当她感慨此生何其有幸时。李弗襄解头发的动作忽然一顿,目光撇开,落在水面上。高悦行无知无觉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氤氲的汤泉中,高悦行还穿着在戈壁上滚了很多天的旧衣,一时之间,脏黄的污泥尘土,在水中浑浊地散开,呈四面八方包围之势,拥住了李弗襄刚洗干净的身体。高悦行:“……”她家小殿下那么爱干净,哪怕囚在小南阁,也要三九寒天自己打井水用皂角搓衣服,这可还了得。高悦行捂住脸。李弗襄终于解开了两人的头发,他把高悦行从水中托起来,放在暖玉堆砌的池壁上,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妥,于是再将她一抱,送到里间,并垂下了帘子。高悦行听到他去外面吩咐人换水。她在回味刚刚的那个拥抱。李弗襄的身体几乎要拖垮了,可抱着她的那双手却依然很稳。高悦行趁机摸了他的脉,外强中干。他身体的底子打从娘胎里就虚,幼年又没养好,长身体的时候,没吃过一口母乳,是哑姑用尽了手段,让当时相交好的宫人隔三差五送些羊乳,混着米汤喂大的。他从根上就经不起军营里的磋磨,却一路在荒漠中奔袭,高悦行猜测他有可能是用了什么不常见的药。守在外面的一排姑娘终于有的事做,殷勤地进来给他换水。李弗襄身披一件玄色的单衣,领口大片的露在外面,姑娘们一个个眼神火热,高悦行隔着帘子都能感受到那股燥热的气息,高悦行猛地一拉帘,探出身去望。——李弗襄居然在看她们!每一个姑娘刻意经过李弗襄身边时,李弗襄都毫不吝啬自己的目光。高悦行阴恻恻地开口:“好看吗?”李弗襄:“不好看。”答这话时,正好,一位姑娘经过他身边,他又被那姑娘腰上挂着的一个琉璃琵琶镜吸引了目光。高悦行怒道:“还看!” 第50章第50章   郑千业找过来的时候,李弗襄刚睡下不久。他们在交接军务的时候短暂地见了一面,之后,郑千业便忙到焦头烂额,至今才腾出时间来见这个不省心的外孙。李弗襄睡得实在是沉。室内静寂,高悦行椅坐在床头,闭目养神。推门的动静惊醒了她,她轻轻一动,摊在膝盖上的一本书落了下来,李弗襄皱了眉,却没有醒。郑千业不远不近地停在了门口,不舍得再靠近。高悦行与郑千业对视过后,意会了他的意思,弯身捡起书,出去掩上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郑千业才问道:“我看他憔悴的很厉害,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高悦行如是回答:“是。”她把关于李弗襄所服用药物的猜测与郑千业说了。郑千业回头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说:“蓟维也找到了,大家都不是傻子,跟在他身边的人早就察觉不对。从襄城往狐胡的这一路上,气候渐渐转暖,天越来越热,可他身上裹的衣物却一日多似一日,寻常人畏寒也不可能到这个程度。”高悦行:“我才疏学浅,还是请药谷的师兄替他诊治吧。”郑千业说军报已经传往京城了,一来一回,需几天的路程,狐胡的皇室尽数被俘,具体当如何处置,要请陛下的圣旨。他们要在狐胡逗留一段时日。高悦行尽量放轻动作,回到殿内,一推门,却见李弗襄已经醒了,正靠坐了起来,望着门的方向。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高悦行就是知道,他在等她。偏殿的炉子上温着药,是高悦行根据他的身体,新配的方子。见他醒了,高悦行便去端药,亲力亲为。李弗襄沉默着接过来一饮而尽。他从来不怕药苦。李弗襄刚离开小南阁的时候,补身体的药也是流水一样的送到他的眼前,再苦的药,他一口气灌下去眼睛也不眨一下。高悦行无端提起往事:“孩子没有不怕苦的,你那时吃药却一点也不用人哄,皇上直夸你乖,我背地里问你,你为什么不怕苦,你告诉我——药能治病,人得了病会死,可是你不想死。”更漏声的节奏很均匀。高悦行的说话声不疾不徐,温温软软的,听起来更加的舒服。李弗襄搁下碗,说:“小时候,以为死是天大的坏事,长大了才明白,死才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高悦行接住碗。他的指尖似乎有了些温度。高悦行挪动目光,注意到他杵在床头那把眉尖刀,说:“刀真漂亮。”李弗襄:“它叫神舞。”高悦行:“名字也好听。”她一顿,又问道:“你用这把刀杀过人吗?”不等李弗襄回家,高悦行旋即意识到她问了一句废话。怎么可能没杀过。李弗襄凝望着,反问了一句:“你见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吗?”怎么可能没见过。他们这小半年,就是这么杀过来的。高悦行本可以高高地坐在深闺,终生做一朵精心饲养的娇贵花朵,她走向风雨,是为了执剑保护身边的人。李弗襄也本不必淌这尸山血海,平白缠自己一身杀孽,但他来了,也是因为有了想要保护的人。从她走向他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是黑暗中相互纠缠生长的藤蔓,命中注定再也拆不开了。高悦行忽然颓废地想——“到底难为他做什么呢,或许我也活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刻了。”但再泄气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们这样的人,能义无反顾的将自己置身于陷阱之中,却总试图把最美好的一切捧到对方面前。高悦行请来了狼毒。狼毒替他诊脉时,一错眼,望到了枕侧放置的一个巴掌大的沉香木盒子,那盒子的边缘起了毛糙,应是常年抚摸留下的痕迹,他乍一眼望去,只觉无比的眼熟,狼毒低头思量了片刻,猛地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心里顿时感慨万千。狼毒诊完脉,看了一眼高悦行,一眼不发地退了出去。高悦行跟出门:“师兄?”狼毒问:“你这几天一直呆在他的身边?”高悦行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回答:“是啊。”狼毒:“一天之内,三个时辰之前,他刚服了药,现在正是药力刚开始发作的时候——你难道没发觉?”他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偷偷吃了药,可她是真的没察觉。狼毒坐在桌案前,提起笔:“我开一个方子,先用着吧,等回了京城,还得请大师姐来瞧。”高悦行照着方子配药回来。李弗襄在药的效力下,精神不像几日前那么倦怠了,他甚至还要主动带高悦行去外面逛逛,看狐胡的皇城里,到底还有些什么好东西。李弗襄拉着她的手,难得又露出了一丝雀跃的神情,且还带了几分讨好的意思。高悦行挣开他,忽然说:“我做了个一个梦。”李弗襄:“梦?”高悦行:“我梦见,我在高府好好地长大,像个易碎的瓷器,嫁给你,被你仔细呵护,享终生的荣华富贵。”李弗襄笑了:“那多好呀。”高悦行双目空洞,冷冰冰地开口:“可梦的最后,我死了,死在我们大婚后的第四年。”谁不想好好活过这一生,不求大富大贵,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平安喜乐衣食富足即可。但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间,哪有真的平安喜乐。所有的天真浪漫都建立在权势的荫蔽之下。 第51章第51章   狐胡,启程回京那日。狼毒询问高悦行是否同他们回药谷。高悦行点头说回。她要离开药谷,也应当与谷主和师兄师姐们正式辞别才是。一行人走了几日,狐胡皇室全部押送进京,等到了大旭朝的地界,药谷和郑家军分道扬镳,郑家军派了一队骑兵精锐,护送这些人回谷里。皇帝早就做好了迎她们进京的准备,城门大开,襄王府正昼夜不停地赶工,皇帝的意思是想在李弗襄进京前完工,但这属实有些为难。朝堂之上,大家心里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没什么别的事,还是为了储君。现在皇帝的膝下只两个儿子了,大皇子李弗迁,早两年被封信王,在皇帝的允准下,开始学着打理政务。在李弗襄出征西境并取得战功之前,储君的位置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这一封战报传回京城后,所有人心里都要重新掂量了。包括皇帝也是。两个儿子,皆非平庸之才,到底该如何取舍呢?郑家军回京,皇帝率群臣迎出城门。当郑家军的旗出现在原野的尽头,一行人浩荡回来,意气风发时,皇帝先是见到了为首的郑千业,继而是紧跟在他身侧的李弗襄。李弗襄的憔悴肉眼可见。别说皇帝了,就连群臣见了都暗暗心惊。心惊之余,还别有一番滋味——他们这位五殿下,性情倒真是能忍啊。此一战之后,谁还敢说他是庸才不堪大用。李弗襄答应了高悦行不再用药,但是上一次的药劲不足以支撑到他回京,身体尝到甜头上了瘾,哪有那么容易弃之。他不能在归京之日,群臣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于是,趁高悦行不在身边,他心里悄悄告了罪,还是服了药。皇帝眼睛一直定在李弗襄的身上。李弗襄在城外叩头,皇帝迎下了城墙,扶着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封王的旨意,一通宣读。皇帝问他还想要什么赏赐。李弗襄当着群臣的面,直言道,想娶亲,请皇帝赐婚。群臣哗然,尤其是高景,藏在人群中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皇帝及时打住这个问题,一旁的内侍站出来歌功颂德,勉强先把这件事糊弄了过去。但是襄王殿下得胜归来要娶亲的事情,还是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为人所津津乐道,毕竟那天全城空巷,大家都去瞧热闹了。大军回京后不得歇,尤其是主帅,不仅要述职,而且还有庆功宴等着。李弗襄此前一直居住在皇帝的干清宫,此番回京,王府没建好,依然也住在原处。皇帝处理完政务,回干清宫一看,李弗襄早睡得日夜颠倒了。他的药效快过了,身体的颓态也逐渐显露了出来。皇帝召来了郑千业,与他商议,打算再请药谷圣手前来诊治。此事其实不必皇帝操心,高悦行回到药谷,便求见谷主,为了那遭瘟的药,请谷主指点一二。谷主点评,年轻人真是不知轻重。高悦行低头替李弗襄领了教训。几日后,谷主便带着药奴,以及高悦行和她的行李,启程准备进京城走一趟。高悦行路上想到了家中的父母兄姊,有一种浅淡的哀情,许是近乡情怯,她真的好多年,没回过家了。当年谷主说的没错,她终究还是要回到京城,那里有她的父母兄弟,有她的爱人,她五年前从那里受伤逃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她早就身处在漩涡中心了,她羽翼丰满,她注定要回到她的战场上去。皇帝的后宫这些年没有任何动静,当年害她的凶手是找出来了,两个粗使的宫女,但是她们身后的人藏得很深,至今没有明确的证据,能将其定罪。其实那件事很不巧,高悦行撞破她们秘密的同时,奚衡正好在叙州端掉了温亲王准备造反的私兵。后宫的女人成不了气候,若想干成大事,须得有人里应外合。温亲王便是她们“外合”的援兵。等温亲王连根端了,她们自然孤立无援,安静地夹起尾巴做人。所以这些年,她们再也没漏过马脚。高悦行的信比人先行一步,传回了府里,高景把信压下了,高悦行回家那日,被家中的小厮,从角门引着,进入了高景的书房。高悦行便知道要坏,进门头也不抬,先下跪请罪。 第52章第52章   一提那位陈姓的姑娘,皇帝头都大了。这事若是追溯起来,可就说来话长了,约莫得快两年了。李弗襄在皇帝膝下渐渐地养大,从某些方面看,也与正常的孩子无异,皇帝不再把他拘在干清宫里,尝试着放手让他飞一飞,他身边有高手跟着,便允准他出宫去玩。李弗襄喜欢在京城里四处溜达,好玩的地方都被他钻了个遍,那事儿也是巧,两年前,他打马经过湖边时候,遇吏部侍郎陈大人的爱女赏荷,不甚失足落进了水里。李弗襄只是出手救了个人而已。可是陈姑娘回家之后,当天晚上便哭天喊地,一根绳差点吊死自己,说是夏□□衫薄,浸湿了水,透出风光无限,失仪于男子面前,贞洁不保,无颜苟活。实在让人甚是无奈。本来大家都没往那想,可她这样一招摇,大家也都跟着想歪了。——李弗襄救人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看见不该看见的。——管他有没有,但人家姑娘都这么说了,没有也是有了。吏部侍郎拉下脸,跪求皇帝给他家女儿一个活路。皇帝还是那句话,感情一事,得问过孩子的意见。李弗襄当然不同意,且当陈大人的面,极其过分地说了一句:“哦,那早知道我就不救了嘛。”这可还了得。心里这么想想倒也罢了,怎么还能说出口呢。皇帝说了他两句,他掉头就走,皇帝气死了,把他关在宫里三天没放他出门。这件事的后续便是长达两年的掰扯,陈家小姐天天寻死觅活,名声都在京城败完了,陈家的要求也不高,只要李弗襄点头,送来当个妾也行。皇帝这个当爹的替李弗襄又操不完的心,但是李弗襄自己完全没觉得这是件大事,依旧该吃吃该玩玩,只是把陈家上下所有面孔都记在了心里,万一遇上,老远就跑了,谁也休想逮住他。陈家觉得他就是个混账。李弗襄倒觉得陈家就是个无赖。高悦行初回京城还不知道这场长达两年的沸沸扬扬的闹剧,但是,此事瞒不住,公主的百花宴在下月,京中所有未出阁的贵女都会接到邀请,高悦行既然回京了,高景就不能一直把她拘在高门大院,只要她多和同龄女伴们多走动走动,自然就知道了。高悦行若知道这件事会怎么办呢?皇帝和高景心里都没谱。不远处的马场里,高悦行骑上那匹红马,在御马司的陪同下,慢慢尝试着驯马。李弗襄牵来了自己的马,两匹一模一样的小红马交颈互蹭,依依难舍。李弗襄之所以没提,是因为这事儿在他心里那都不叫个事儿。他再也不肯沾着除高悦行之外的女孩,怕真的会挨打,牢记高悦行几年前的告诫。其实在世人看来,还是李弗襄的不是多些。左右人家姑娘已经无法嫁人了,自降身份当个妾,你李弗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就当是个物件摆在家里至少能保她一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纳了就是了,皆大欢喜。更何况……京城谁人不晓,五殿下李弗襄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庸才,到底谁高攀谁啊,人家姑娘不嫌弃你就烧高香了吧。谁也不成想,李弗襄往边境走一趟,竟然成了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且一回京便向皇帝讨媳妇,让人心中滋味万千。让李弗襄觉得苦恼的是,皇帝为什么不答应他呢?明明小时候都说好了。李弗襄回京了几天,街头巷尾津津乐道,谈论的全是这位少年有成的小将军,闺阁里的女儿虽然消息闭塞些,但是晚了几天,还是听说了当日的详情。没想到,比高悦行最先闹开的,居然是陈家小姐。近两日,宫中有一些消息传了出来,是关于高悦行的。高悦行远离京城四年多,早已淡出了大家的目光,直到皇帝以贤妃的名义,三天两头接她进宫玩之后,大家才渐渐注意到这位高二小姐。宫里人说,高二小姐幼年曾当过公主的伴读,后来又在李弗襄身边呆了一段时间,她与襄王殿下,那可是正经的青梅竹马,感情打小就好,皇帝是口头许了婚约的。消息的源头既然是宫里,必然时受到了皇帝的首肯。高悦行收到了陈家姑娘邀她品茶的请帖,高悦行把请帖放在手边,想了半天,都没想起这位陈家姑娘是哪位。她六岁就进宫了,不到九岁时,去往药谷。京城里和她同龄的小姐,她多半都是不认识的,更遑论交情。于是高悦行便去虚心请教自己的长姐。高悦悯正在看着幼弟高明冬写字。高明冬刚启蒙,笔还不是很能拿得稳,写字颇为吃力,总弄自己一手一脸的墨,长姐便温柔耐心地替他擦拭。高悦行拿着请帖扑坐在长姐身边,问:“陈家小姐是什么来头,长姐和我说说呗。” 第53章第53章   高悦行命人去取了些姜片,回头便见李弗襄守在蒸笼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螃蟹的鲜香已经从蒸笼的缝隙中流出来了。高悦行站定在他身后,忽然开口:“听说礼部侍郎陈大人家的长女,国色天香,柳娇花媚,不知何人有福气能抱得美人归啊。”李弗襄肩膀一抖,偏了偏头,愣是没敢回头看她。高悦行气结,深吸了口气,觉得心口总有一口气顺不下去。高悦行从来没设想过,如果李弗襄身边有别的女人怎么办?因为上一世,李弗襄一生只有她一个,高悦行在他的世界里,一片坦途,没有任何对手,所有的莺莺燕燕都休想近他的身。所以,面对忽然出现的陈家小姐,高悦行鲜少的感觉到了无措。李弗襄可能是觉得躲不过,才磨磨蹭蹭地转过来。高悦行逼近一步,染上一层薄怒:“你在心虚?”依高悦行对他的了解,不用疑问,他就是心虚。李弗襄瞧了她一眼,向后退了一小步:“我不是故意去救她的。”高悦行皱眉,这叫什么话?李弗襄始终觉得是当初自己多管闲事出手那一捞导致的一场烂桃花。当然,究其根本,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但高悦行没有被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带歪,她心里明白,此事关键在于——李弗襄到底有没有看见他不该看见的东西。高悦行问:“陈家小姐那天穿的什么衣服?”李弗襄答:“绿的。”高悦行再问:“款式呢?”李弗襄摇头说不知。高悦行:“你仔细想。”李弗襄仔细想了,还是不记得。陈家小姐的绿色衣裙让他印象深刻,是因为那草绿色的裙摆蓬在水面上,像极了一朵大荷叶,李弗襄正觉得那朵荷叶不同寻常的奇怪,仔细一瞧,才发现竟然是个落水的人。随侍在李弗襄身边的人都隐匿在暗处,李弗襄又不爱张扬,于是便亲自下水救了人。李兰瑶走过来看螃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于是敲了敲高悦行的肩膀:“那件事你知道了,我倒有几句话要说,你且听听。”高悦行跟着她走:“你说罢,我听着呢。”李兰瑶道:“提前说好不是我刻薄,而是事实如此——据我打听,当初小五刚把人捞上来的时候,陈小姐很是感激,当即千恩万谢,并表示日后必登门拜谢,端的一副知书达礼的模样,谁料,才一个晚上,风向就变了,寻死觅活,胡搅蛮缠。”高悦行一时没大听明白,就那么呆了一会儿。李兰瑶:“呆鹅,还不懂。那沈小姐回家后,多方打听到了小五的身份,才起了别的心思。”高悦行恍然大悟,但细思量一番,总觉得不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问李兰瑶:“可是有确切地消息来源?”李兰瑶道:“陈家二小姐,她亲妹妹,亲口与我说的……陈大小姐那一番搅和,彻底败了陈家姑娘们的名声,陈二小姐的姻缘也不怎么顺畅了。毕竟女人最了解女人,那些夫人们一双眼睛可精明着呢,陈大小姐的手段入不了她们的眼。”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确实只有女人们最清楚。高悦行叹:“看来你们在京城的日子也不好过。”李兰瑶:“高大人家风严谨,不纳妾,无庶子,并不是人人都有高夫人那般的好福气。”高夫人福气确实好,高悦行这个当女儿的,都不得不承认,认真说起来,天底下再找不到几个像他爹那样的好男人了。宫女们端着蒸笼,将螃蟹盛出来,在风中自然凉了一会儿,再端上桌。榴花台上分了三桌。皇帝和贤妃上位桌,一团喜气地看着小辈们闹。李兰瑶个高悦行两个女孩自然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聊。郑彦和郑绎是男子,和女孩玩不到一块去,便自成一派。他们还试图把李弗襄拉开一起玩,但是李弗襄偏不理他们,跑去两个女孩那一桌了,郑家兄弟觉得怪没趣儿的,只好也往那边凑合凑合。螃蟹的蟹壳上面点缀着姜花,高悦行拿起用具,撬了一只,果然正是螃蟹最鲜美的时候,蟹黄满满地流了出来。高悦行嘬了一下手指,瞥见李弗襄一声不吭地挨着她坐,螃蟹端到了面前,他却一动也不动。高悦行嘬着手指呆了呆:“你怎么不吃呢?”明明方才还一副很期待的样子。高悦行不问还好,这一问,李弗襄忽然抬手用力搓了一下眼睛。高悦行手里的蟹壳直接掉了,她慌忙伸手去捧李弗襄的脸,李弗襄赌气般的扭过头,高悦行硬掰回来,果不其然,他眼睛里染上了一层湿意,微垂着眼尾,并不肯看她。 第54章第54章   陈家大小姐死了,不是自杀,是横死,死在中秋节的前夜。颈前一刀,一刀毙命。礼部侍郎陈大人家的守卫虽说不是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但毕竟是朝廷重臣,不是任由刺客来去随心的地方。但陈小姐死得蹊跷。此案移交刑部,还惊动了皇帝,高悦行在高府里也听说了。她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仵作尸检,得出的结论是,凶器为锐利的窄刀。死亡时间推测于当日的丑时。刑部深入调查,找到了一位目击者,是位年老的更夫,他声称,在当夜的丑时三刻,于吏部侍郎陈大人府邸的后门处,见到了纵马而过的李弗襄。而李弗襄随身的神舞,与刺杀陈小姐的凶器极其吻合。李弗襄被列为了嫌疑人之一,务必要传唤了。消息布散到京城的大街小巷,百姓哗然,皇帝震怒。——“华阳街分明是回皇城的必经之路,怎么就成他陈静沉家里后门独有的了,是不是每个经过华阳街的人都有嫌疑啊?是不是以后朕还要给他的华阳街每年拨点过路费?简直无理!”贤妃眼观鼻,鼻观心,她知道,皇上此时需要发泄情绪。皇帝负手在春和宫正殿里烦躁地转来转去,怒极道:“刑部,呵,好啊,朕原来不知道,朕的刑部办案便是如此的草率。”贤妃劝道:“陛下息怒,他们既要传唤,那便传唤就是,咱们的小五必然是清白的,有何惧?”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朕自然有办法还小五的清白,但是,皇城底下,是谁想要算计朕的儿子呢?”不仅仅是算计,还有暗藏在算计之下的狼子野心。谁能对李弗襄的行程了若指掌。又是谁能有那通天的本事潜入到侍郎大人的府里,神不知鬼不觉,不惊动任何人的,杀死陈家大小姐。又是谁胆大包天,竟然敢把这屎盆子扣到他的儿子李弗襄头上。他难道不知此事一旦败露的后果吗。在李弗襄动身往刑部之前,高悦行进宫见他一面。李弗襄拿着自己的神舞,等在宫门口。车还没停稳,高悦行便迫不及待地往下跳。李弗襄一伸双臂将她稳稳的接住。高悦行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溢满了慌乱:“到底怎么……怎么会这样?”李弗襄接住她之后便没有再放手,而是顺势抱住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后:“别怕。”高悦行怎么能不怕,有备而来的陷害,李弗襄已经置身在陷阱之中了,一丝一毫都牵动着她的不安。李弗襄重复道:“别怕,这段时间别出门,不要去看,也不要去听,等我回了宫,一定马上派车接你。”载着高悦行进宫的车停在门口掉头,它即将要带李弗襄去刑部。高悦行拉住李弗襄的袖子:“我能帮你做什么?”李弗襄温柔地对她说:“你等我就好了。”车子辘辘地碾过青石板。高悦行再一次手足无措。宫里的瓦上镶嵌着的琉璃在夏日的阳光下,反射着玲珑剔透的光,却令人觉得身心发冷。忽然有人敲了一下她的肩膀:“好久不见啊,高小姐。”此人的声音有点陌生,高悦行不大想搭理,她迟钝地反应了片刻,才缓缓地扭头,看清了身后的人。最先刺进她眼睛里的,是那一身张扬的飞鱼服,其次是那古朴透着寒意的绣春刀。高悦行张了张嘴:“奚衡?” 第55章第55章   洗清李弗襄的嫌疑不难,是一件非常显而易见且轻而易举的事。首先,他就没有那个飞檐走壁的本事,能悄无声息地潜入防守森严的内宅,不惊动任何人地一刀毙命杀死陈小姐再离开。其次,时间不对。当日李弗襄刚解了禁足,出宫第一件事便是直奔骁骑营。骁骑营的三千骑,从郑家军中最年轻的队伍,一跃而成为最精锐的部分。骁骑营整编后,皇帝直接将其给了李弗襄。李弗襄就是去逛逛自己的骁骑营,一时贪玩,又不肯早些回宫,赶着宫门下钥的时候,才纵马一路疾驰。骁骑营三千双眼睛看着他丑时二刻离开,更夫见他丑时三刻经过华阳街,宫城守卫在宫门下钥的前一刻,丑时四刻见他冲进宫门。依据这个时间推算,别说他路上停下杀人了,但凡马的品相稍差些,他就要在宫外睡大街了。李弗襄的嫌疑易洗,但查明真相便有些棘手了。吏部陈大人不允验尸,不允查看内宅,又偏偏非要一个说法。皇帝命高景查案,却没有规定时限,高景便也不急,把李弗襄往大理寺一押,连续几天都没有动静。陈大人坐不住,等了几天,便开始一趟一趟的出入大理寺。高景避而不见,谁也不知道高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终于,陈大人耐心告罄,在众目睽睽之下,严词厉色地表达了对大理寺的不满,当天晚上,大理寺受到了不明人士的攻击,刺客闯进了大理寺,李弗襄重伤失踪。当天夜里。高景的书房里扛进了一个麻袋。高悦行在自家廊下看到了这一行鬼鬼祟祟的人,于是悄悄的坠了上去。书房里,麻袋扒开。李弗襄睡得不知天昏地暗。高景问:“他什么时候能醒?”扛人回府的下人回答:“小人用药很斟酌,约莫两个时辰之内,必定会转醒。”高景:“找见客房,悄悄安置下。”高悦行扒着门缝往里看,在人影熟络间,瞧清楚了李弗襄的脸,心下一惊,怎么爹爹还把人给绑回来了。紧接着,听见高景对他的安排,又是一喜。他要在自己家里住上几日了。高悦行仗着自己的身量小,夜色有深,蹲在廊下的阴影中,轻手轻脚,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跟到了客房,见他们将麻袋送进了最不起眼的那间耳房。那里说是客房,其实寻常是用来堆放杂物的。以高景的为人,不至于刻意为难他,只是想将人藏得更隐蔽一些。高悦行在外面腿都蹲麻了,里头的下人终于安置好,点上了灯,鱼贯退了出去。高悦行再也按捺不住,推门就进。耳房显然是被精心打理过一番,高景的待客之道无可挑剔,哪怕是权宜之计,也不会让客人感到怠慢。耳房的空间有限,但是一张朴素的双立屏隔开了内外间。里间是就寝的地方,榻上的寝具簇新松软,李弗襄和衣躺在上面,安静地沉睡着,呼吸均匀。高悦行搬了个绣墩往榻边上一坐,算了算时间。两个时辰,天怕是都要亮了。高悦行想着等两个时辰也不妨,倚在一旁,合目休息了一会儿。高景手下的人办事严谨精细,说是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一刻也不差。天色蒙蒙亮时,李弗襄才渐渐转醒,翻了个身,撞到了高悦行的肘上。他揉着额头疼醒了,高悦行也被撞醒了。蒙汗药的效力刚过,李弗襄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里似是要冒烟。高悦行将早就准备好的凉茶递到他的唇边,李弗襄一见是她,低头便一口干掉半杯。高悦行伸手理了理他蓬乱的头发,问道:“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李弗襄说:“有人拿药把我放倒了,我刚想挣扎,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让我老实点,送我到我未来老丈人家里住几天……这是你家吗?”高悦行笑了笑,说:“是我家,但是你被藏起来了,我也是偷偷来见你的。你饿不饿,我去找点东西给你吃?”李弗襄:“你别走,陪我一会儿。”一日三餐不必高悦行操心,高景既然把人放在了这里,必然不会让人饿死。比起吃饭,李弗襄真的只想多见她几眼。高悦行一头雾水:“我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呢?”李弗襄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吏部陈静沉胡搅蛮缠,却非要咬他一口。高景同样可以搞点事情,在陈静沉身上点一把火。李弗襄:“昨日,陈静沉在大理寺大放厥词,说什么——如果高大人再不肯作为,别怪他不客气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高悦行摇头晃脑地思量:“他昨日刚放了狠话,当天夜里你便失踪了。”李弗襄:“办案嘛,讲究一个名正言顺。”高悦行猜测:“陈静沉不肯验尸,也不肯开内宅,却只凭一张嘴,硬咬着你不放,那么我们也可以想办法把火引到他身上。单凭他昨日那一番话,你失踪了,他难逃嫌疑。”想必,接来下,就是高景堂而皇之地查他了。正聊着,外面有脚步声靠近。高悦行对李弗襄嘘了一声,说:“我藏一下。” 第56章第56章   陈静沉断然拒绝,且莫名其妙,你查就查,盯着我家内宅干什么?高景尝到了甜头,再次故技重施,暗中派人在陈大人府邸的后门处泼了一滩血,然后堂而皇之地敲开了陈家大门。陈静沉气得跳脚大骂无赖。高景气定神闲,对付无赖就要有对付无赖的法子,谁要和你讲君子之德江湖道义。高悦行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但是父亲大人在上,高府大门一关,她连往外瞄一眼都不可能,母亲和长姐拉着她家长里短,一个刚满四岁的弟弟成天在花园里淘气。高悦行若是肯安于现状,这便是最静好不过的日子了。可惜,她坐在廊下,望着艳阳高照下的草木繁盛,面是暖的,心却是冷的,她知道,这样平静安好的命不属于她,不敢贪恋,怕将来还不起。高悦悯看着自己的妹妹:“你前段时间总是往宫里跑,隐约听说你和那位五殿下有年少的情分?”高悦行手里头正拿着两根丝线打着璎珞,说:“姐姐最近看我一直欲言又止,原来是想问这个啊?”高悦悯见她不避讳这个话题,才放心,说道:“你今年十三,也到了该考虑终身大事的年纪,母亲前些年想替你留意来着,可是被父亲劝阻了。”高悦行好奇道:“父亲说什么?”高悦悯:“父亲说,你的婚事恐怕由不得家中做主,操心也百搭,不如静观其变。”她顿了一顿,补充道:“这是父亲两年前说的话。”高悦行:“父亲心中总是有成算的。”她的上辈子,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刻,她就像寻常养在深闺中的小女孩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亲的荫蔽。至于父亲如何在腥风血雨的朝堂中立稳脚跟,又是如何在一群豺狼虎豹间游走保全自身,她一概不知。见过了,才难掩心中的震撼。高悦行懂自己的父亲,她觉得父亲应该也懂她。高悦悯见妹妹的眼神逐渐发直,神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于是唤了一声:“阿行!在想什么?”高悦行猛地回神,发现手中的璎珞不知不觉打歪了,于是面不改色拆掉,重新再来,嘴上说道:“我离家了这些年,不知京城有没有新鲜事,姐姐讲些给我听吧。”高悦悯:“天子脚下,国泰民安,倒也没有特别的,或者,你是想听听那位五殿下的趣事?”假装听不出姐姐的打趣,高悦行笑了笑:“也可,那就讲讲他吧。”高悦悯:“陈小姐那桩事就不必说了,咱们这位五殿下,在京中可是位十足的纨绔,成天游手好闲,招猫逗狗,甚是潇洒……你知道陛下去年刚纳了一位昭容吗?”高悦行大惊失色:“什么?”不怪她,皇帝身边已经近二十年未曾纳过妃嫔了。而且,上一世……也没听说啊。高悦行:“那位新昭容……什么来头?怎么这事还和五殿下有关系?”时隔一年,高悦悯说起这事,也觉得荒唐,道:“叙州的永平侯犯了事,全家流放的流放,下狱的下狱,永平侯有一独女,传闻容色无双,有章台杨柳之姿,押送进京,充入教坊司……那些男人,对她垂涎已久,甚至还有不远千里,专门为她赴京而来,在她进京的头一日,教坊司外,就有几位子弟闹成了一团,打得难舍难逢,甚至还见了血。那位侯府小姐当场欲触柱自尽。”充入教坊司,便成为不知死活的官妓,对于娇生惯养的侯府小姐来说,确实不如死了痛快。高悦悯:“是路过的五皇子将人救下了。”高悦行哦了一声:“他又救人去了?该不会又救出麻烦了吧?”高悦悯:“还真让你猜着了。”高悦行:“怎么说?”高悦悯:“五皇子何等身份,他硬要将人带走,寻常人等也不好拦……可毕竟是教司坊的官妓,没有陛下的旨意,谁敢造次。”事实证明,李弗襄敢,他的胆子确实大到没边儿了。高悦悯说到这,露出了一个很微妙的表情,可以说是一言难尽了:“殿下当街放言,此女姿色无双他要把人带进宫里献给皇上。”高悦行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嗡嗡作响。李弗襄真是踩在皇帝的痛处上蹦跶。他怎么能干得出来——儿子给老子献女人。高悦行喃喃道:“……皇上没打死他呢?”高悦悯一点头,说:“打了,说是传了板子。”高悦行手里的璎珞又打歪了,再次拆掉,不想重来,心烦意乱地扔在一边,问:“那他……”高悦悯知道她想问什么,说:“第二日,皇帝就下旨,把他塞进了出征西境的军中,他离京的时候,身上应该还带着伤。但想必不重,大家都明白,皇上舍不得的,不然也不会真的将那位女子纳了,还给了个昭容的位份。”高悦行恍恍惚惚地避开人,走到李弗襄的住处外,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不认识他了,他脑袋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啊。李弗襄在屋内感觉到她来了,等了半天不见人,于是主动推开窗户的一条缝。他倒是时刻牢记高景的警告,要把自己藏好,不能让旁人发现。高悦行仰头望向他。李弗襄见左右无人,便大胆将窗户推开了些,冲她递出一只手。他手心向上攥着拳,似乎是藏了什么东西。 第57章第57章   高景朝她伸出手:“到为父身边。”高悦行走过去,趴在桌案上。高景说道:“明天爹爹要到陈府取证,你陪爹爹一起去吧。”高悦行简直意外的惊喜:“爹爹?”高景看着女儿尚且稚嫩的面庞,眉目间笼着淡淡的担忧,说:“阿行,你和你姐姐不同,你姐姐将要嫁的人,品行和家世都经得起爹爹的考校,爹爹自信可以护着她不受任何委屈,但是,阿行,你的将来,飞得太高太远了,爹爹也许会够不着,所以,你得靠自己。”高悦行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肯说一句不愿意,她的父亲即使是拼了命,也会将她护在身边。那是血脉相连的涌动。高悦行眼角发红,蓄了泪,说:“我会的,爹爹,我不仅会保护好自己,我还会保护我们的家,保护我身边的所有人。”高景为她拂去泪:“别哭,爹爹相信,你能做得到。”高悦行看着父亲摊开了一页纸,说:“此案牵扯到陈家内宅,倒不棘手,只有些麻烦就是了。”高景搞到手的,竟然是陈家内宅人的名单,足足有一二百人,甚至还囊括了他们的家生子,以及从外头买进去的婢女小厮。难怪高景会说麻烦。高悦行只看着便觉一个头两个大。高景提起笔,刚准备讲些什么,忽然又停住了,笔尖悬在半空,扭头对高悦行道:“你去耳房,请殿下也过来听听。”高景一身的才华,和在官场里历练出的经验,他希望能将其当做武器,希望还能来得及教给两个孩子,希望能在他们日后相扶相持遍布荆棘的路上聊以助益。高悦行给李弗襄披上了斗篷,戴上兜帽,遣散了院中服侍的下人,将人带到了书房。李弗襄解下斗篷。高景让两个孩子并肩坐在桌案前,说:“今日我已经查了陈小姐被害的现场,也询问了相关涉案的人,明天我要详细审几个人。”高悦行:“所以陈小姐是被他们陈家人自己害死的?”高景:“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李弗襄:“陈大人心里应该是清楚的吧。”高景:“他心里究竟有没有鬼,只有他自己最知道。”高悦行心思又飘远了:“借用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阴谋,往我们殿下身上攀扯,目的何在呢?”高景用笔敲了一下她的头:“专心。”高悦行:“奥——”趁着父亲转过身,高悦行揉了揉自己被敲疼的脑袋。李弗襄赶紧伸长了脖子心疼地看。高景后脑勺上仿佛长了眼睛,回头又是一下,敲在李弗襄的脑门上。两孩子终于都老实了。当然,高悦行只是表面上老实,心里还在叽里咕噜的乱想。——小的时候,李弗襄不喜欢读书,柳太傅每每气极又拿他没有办法,打不得,骂不得,那时,若是换成高景授课,有如此严厉的老师,想必他们现在已经可以考进士去了。哦对了。爹爹当年是第几名来着?高景拿出了戒尺:“再不专心,打手板了。”高悦行的臭毛病由来已久,一心二用甚至三用都是常态,根本不受控制地走神。她被那乌黑的檀木戒尺震慑住了,这都是当年爹爹用来教训兄长的家法,本已搁置了很多年,今天竟为了她又祭了出来。高悦行搓了搓自己已经开始不断沁出汗珠的手心。李弗襄凑到她耳边,飞快且小声地说了一句:“那次皇上揍我,用的就是这东西,敲了我足足三下,可疼了。”高悦行:“……”这就是皇帝深更半夜在干清宫盛怒之下传的“板子”!做戏也未免太不走心了。高悦行最终还是挨了一尺子才消停。本着同甘共苦原则的李弗襄也不甘示弱,同样给自己争取到了一尺子。高景指着卷宗上的名单,说:“陈家一共两位小姐,平时吃住都在同一处——翠苑,按理说,陈大小姐若有任何动静,与她同住一个院子的陈二小姐,必定会有所察觉。”但是没有。高悦行听懂了父亲话中的未竞之意。她想起了不久之前,陈二小姐给曾递给自己的邀约。或许当时不该推拒的。 第58章第58章   高悦行转头看了一眼父亲,不敢随意碰触,于是凑上鼻子闻了闻。是香?高悦行瞪大眼睛,仔细再闻了一下,确定是香。是女孩子家用来涂抹身体的香粉,研磨得细碎,掺进了淡淡的茉莉花香。高景走到她身后,垂眼一扫,也看见了,但他不动声色地将窗户推得更大了些,于是,那一处鞋印彻底暴露在阳光下,像金鳞一样,格外显眼。不仅仅是香粉,肯定还掺了些别的东西。没哪位大小姐会容忍自己身上扑了粉之后走在外面,浑身亮闪闪的像一只行走的鲤鱼。高悦行仔细端详那鞋印,得出了一个结论——女人。轻巧精致,很明显,是个身量苗条的女人。什么样的女人会爬窗呢?高景转身朝里间走去,堂而皇之地将那鞋印晾在了窗台上不理。高悦行不发一言,低头跟过去。经过围屏的时候,她看到了地上打碎的瓷碗儿,以及洁白的屏纱上溅满的血,因过去了几日,而显得暗沉干涸。外面虽乱,但是跨进内寝,倒是一片整洁。妆镜前的脂粉盒子和首饰匣都都还半敞着,月洞门的拔步床上垂着暖色的纱幔,单看这里,仿佛还能想象出陈家小姐在闺房中轻摇团扇的娴静模样。她还那么年轻,被一刀毙命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她可甘心?咔哒一声轻响,将高悦行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出来。原来是高景合上了妆镜前的首饰匣子。高景问:“瞧出什么了?”高悦行怕暴露身份,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学生不知。”见并没有人跟进来,高景便问道:“你的这些玩意会这样散在明面上吗?”高悦行看了一眼那妆镜前乱七八糟的匣子,她寻常倒是没有亲手打理杂物的习惯,但是家中有随身服侍的丫鬟,不必等她说,自然会替她收拾。陈大人的正经嫡女,难道身边每个姑姑或是丫鬟替她操持吗?果然不寻常。高景一手拉开墙边的柜子,几件衣裙掉落了出来。陈小姐的衣物几乎是卷在一起,一股脑地填在柜门里,高悦行一眯眼睛,把屋内的乱象和窗上的鞋印联系起来。有人翻了陈小姐的屋子,不知是在找什么。高景在屋子四处查看了一番,对高悦行道:“走吧。”他们离开的时候,高景没有吩咐人重新贴上封条,门窗大开,甚至衣柜也敞着,高景出门后,对守在门外的陈夫人道:“你们可以打理陈小姐的遗物了,节哀。”高悦行走出一段距离后,回望了一眼,看见陈夫人和二小姐一前一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那可是死过人的现场。她们是真的挂念故人遗物,还是在惦记些别的东西?一路无言,回到高府。高悦行净了脸,换下粗布衣服,来到书房时,见李弗襄已经到了。高景的书房大门紧闭,下人都遣到了外门。高悦行喊了一声:“父亲。”高景“嗯”了一声,道:“说说吧,你有什么发现?”高悦行首先道:“我是好奇那个鞋印,里面到底掺了什么东西,竟然如此神奇?”高景赞许地一笑,说:“雨花石,研碎成沫,混在香粉里,再填上一些铅粉,在暗处,很难引起人的注意。”高悦行惊讶:“是您做的?”高景道:“我其实并不是刚接下这件案子,在陈小姐遇害的当晚,天还未亮时,便有锦衣卫进府传旨。”锦衣卫办事神出鬼没。所以,只要他们不想让人知道,那便谁也不会知道。皇帝一早就插手了,所以刑部根本无权处置,他们只是被皇帝驱使在台面上棋子,走个过场而已。高景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盛的便是灰蒙蒙的粉末,他倒出一点乌沉沉的桌面上,一抹,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有阳光下,才能引人注目。高景道:“在刑部的人封门之前,我请求奚指挥使的协助,暗中在陈小姐屋内的几个角落都撒上了这种粉末,也就是说,封门之后,陈府有人不遵圣旨,偷偷从窗户进了陈小姐的房中。” 第59章第59章   高悦行提出自己心里最骇人的那个猜测:“难道不是亲生的?”提及血脉混淆的可能,高悦行与李弗襄对视了一会儿,恐怕没有谁比眼前这位殿下更明白其中滋味了。李弗襄却摇头:“一个吏部侍郎的内宅,又没有千百万双眼睛盯着,他既然怀疑自己的血脉有疑,查清了,关门料理了即可,不会闹得全城皆知。”高悦行忽然想起了李弗逑的死。偌大的皇宫里,他从景门宫里悄无声息的失踪,几个月后尸体又光明正大的抬出来。皇帝也没敢将真正其身份公诸于天下。李弗襄被偷走的身份,永远也还不回来了。是以,皇上心里对他始终有愧。高悦行说:“是啊……陈家人的态度,总让我有一种感觉,他们费尽心思藏着掖着,但终究还是捂不住。陈小姐的惨死,让他们的秘密彻底守不住了,暴露在青霄白日之下,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高悦行越想越深,渐渐难以自拔。李弗襄这时候出手拨弄了一下她耳上的银环。高悦行猛地回神:“怎么?”李弗襄望着他:“你想的太入神了。”高悦行:“我想不通。”李弗襄的目光里总是像蓄着一汪月下水,想是随了他的生母,犹记得皇帝也曾用荒漠之月形容过已故的郑云钩。高悦行此去西境,终于有幸见识到了那传说中的奇景。她在京城深庭中见到的月亮,总是朦胧地挂在夜幕上,又高,又远。西境荒漠,胡茶海里,入夜后,一轮弯月是蹭在前方一望无边的戈壁上,周身云雾相拥,苍冷曼妙。它似乎离人很近,但任凭你拼了命的追,也触碰不到。耳垂上一痛。李弗襄又在拽她的耳环。高悦行怒起:“干嘛!你没完了是不是!”李弗襄窜起身就跑,躲得远远的:“我叫你好几遍,你都不理我。”他倒先委屈上了。高悦行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你过来。”李弗襄再靠近,说了句:“你的眼睛真漂亮。”高悦行正心想,哪及你的漂亮……便听李弗襄道:“像我经过铁水崖时见到的深渊。”令人闻之色变的铁水崖,曾经不止一次作为大旭朝西通战场的要塞,从崖上向下望,不仅是壁立千仞,深不见底,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像融进了风里,令人不寒而栗。这话说的她好像一个满身血腥的女刽子手。高悦行到处找镜子。李弗襄的耳房里可没备这东西。高悦行借着窗下铜盆里的水,端详自己的倒影。她小时候在宫里时,也常听宫人们悄悄议论,说她小小年纪,可眼神太不像个孩子。那时,她身体里的灵魂本就不属于那个年纪,于是,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她也没怎么当回事。而她早已长大。看来有些东西真是刻在骨子里的,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李弗襄竟然觉得好看。令高悦行感到十分的意外,原来他喜欢这种做派。高悦行去点他的下巴:“你喜欢女妖精,就不怕女妖精给你吃了?”李弗襄的眉眼笑了起来:“我就在你跟前呢。”一通嬉闹,高悦行怕话岔出去再收不回,将他推开,目光重新落回桌案上陈府的图纸。还有那些案宗文书。高悦行翻开来看,说:“我爹爹查到的线索里,有说,陈大小姐死去的当日下晌,曾拜访了清凉寺?”李弗襄:“清凉寺?”高悦行:“我也曾去过清凉寺。”李弗襄说:“两年前陈小姐失足落水的地方,就在清凉寺山脚下。”高悦行缓缓道:“可是殿下,人落水,不一定是失足。”她的尾声又轻又呢喃,仿佛不仔细听便要错过。李弗襄的笑眼逐渐凝重。高悦行道:“别忘了,当年我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昏睡之中口不能言,宫里和家中也对外宣称我是失足落水。”而且,她甚至不得不假装失忆,才使得那些人放松警惕,得以平平安安地出宫回家。高悦行回顾几年前的那场不见刀光的阴谋,说:“我当时一睁眼,发现自己仍身在宫中,一切入口的东西都不敢碰,我若不闭紧一张嘴,恐怕都等不到爹爹去接我回家。”李弗襄的目光瞬间变得十分难过。高悦行只好伸手去抚摸:“你别这样。”李弗襄:“我一定会将那两颗钉子□□的,相信我。”他意有所指,高悦行明了一笑,说:“好。”正说着,外头又有脚步声来了,高悦行听着不比寻常,似乎是前前后后不少人,她警惕起来,抬起食指,示意噤声。高悦行侧耳倾听。 第60章第60章   高悦悯:“她们必定不敢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想是背后里议论,不防被明冬听到了耳朵里。明冬,还能不能记得,她们当时是如何说的。”四岁的高明冬脑袋里显然记不住那么复杂的东西。记不住,他索性就闭上嘴巴不说。高悦行冷笑一声:“陈家二小姐比我还小两岁,养在深闺里,从未见过我,怎会对我有这样的印象?陈二小姐的意思,往小了说,是陈家的意思,往大了说,便是如京中夫人贵女们的意思。”高悦行言语和眼睛中流露出的冰冷意味,别说高悦悯了,就连高夫人此前也从未见过。高悦行心说,那日真不该拒了陈二小姐的邀约,否则还能见识见识,到底是一家什么妖魔鬼怪的姐妹。高明冬小声道了一句:“好凶哦……”高悦行不与这个小崽子计较,反正以后有时间调/教。她们几个女人刚理出头绪,高景回府了。此时已在都察院供职的高明夏,如今也住在家中。父子俩前后脚归家,高景立时发觉家中不对劲,解开外衣,问:“出什么事了?”高夫人张了张嘴,想说的事情太多了,一时反倒不知该从何说起。高明冬滚上前去,抱住了父亲的腿:“爹爹,娘亲和姐姐审我!”高景一笑:“审你?审你什么了?”高悦悯凝重地开口:“弟弟在外头听了一些有关妹妹的闲话,很是难听。”高景闻言,静了一会儿,道:“我当是什么呢,就这么点事,值得你们愁破了天,嘴长在别人身上,凭他们说去。”高夫人听了这话,抿嘴站了一会儿,忽然摔了帕子。她今天忍得已经够多了,可丈夫的心思,她总是猜不透,也理解不了。高景一顿:“夫人?”高夫人向外走了几步,守在门口的下人得令,全部远远地退开。高景双手搭上夫人的肩,放轻了声音:“夫人……”高夫人见下人们都退远了,索性没了顾忌,畅快说道:“高景,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我的阿行,从小被送进宫里,一年三百六十日,我日日夜夜悬着心,我儿在宫里不明不白落水,差点丢了一条命,你呢,你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自作主张将人送出了京城,到那千里之外的山村野地,几年了?高景你心里算没算过,我有几年没见女儿了?”几个孩子被母亲喷薄而出的怒气吓呆了,不由自主的退到了立屏后,大气不敢出。高景也没想到夫人的怨气积攒了这么深,这么久。高夫人道:“我的女儿,你不让我教养,你说你自有打算,可是你都教了她些什么?眼看就要到了说亲的年纪,她仍不懂内宅之道,你却找了一堆案宗给她看,将来,将来……”高夫人一面喘着,一面泣不成声。高景开口道:“将来——将来,她若嫁进了那种地方,夫人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她将会成为谁的妻子,你我现在都无法定论。”高夫人一愣:“什……什么意思?无法定论?难道不是那位襄……”高景:“他今年才十六岁,皇帝如今也正值盛年,可是,他将来会成为什么人,夫人,你能猜得到吗?”高夫人尚不明白。此地无外人,高景不介意把话的说得更明白些:“盛宠的王爷?皇权的垫脚石?甚至夫人你胆大一些,再肖想一下高堂上的那个位置?”高夫人声音尖利:“高景,别说了!”多少人祸从口出,但是高景不怕,他今日如果说点别的大逆不道,或许脑袋已经掉下一半了,但是事关李弗襄的将来,他今天就算说破了天去,皇帝也不会拿他怎样。皇帝难道不愁吗?皇帝他比谁都愁!李弗襄若真是个庸才,便也罢了。江山之主没得他选,李弗襄这辈子,顶了天就是个富贵闲王。愁就愁在,他不是。西境一战,他利剑出鞘,终于锐不可当。现在,别说皇帝在愁,朝廷群臣都在盯着他。而那些各有心思的人,更是吃不下睡不香。信王李弗迁,半月来,上朝时,眼圈下的青黑都盖不住。那是一条不归路,一旦沾上了,就不要再妄想全身而退了。高景道:“当真到那种时候,夫人,所有的阴谋算计、兵戈刀剑,你打算让她用所谓的家宅之道去权衡吗?”高悦行走了出去:“父亲,母亲,是女儿不孝,害得你们如此操劳挂心。”高夫人瞧了她一眼,掩面而泣。今晚虽然难得的阖家团圆,饭菜可口,可大家都有些食不知味。尤其是高夫人,一口汤也咽不下去。 第61章第61章   从京城到清凉寺有一段距离。若想不引人注目,最好是趁街上耳目少的时候出发。高景早就替他们准备好了车马,还有衣物。送进李弗襄屋里的衣服,高悦行先过目,是一套极其寻常的袍子,高悦行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有什么异样。李弗襄换好了衣服出来。一身玄色,领口和下摆都点缀着金红,人似乎一下子平添了许多年岁,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倒让人觉得沉默冷然十分可靠。果然到了该议亲的年纪。高悦行想了想,心里叹了口气,他们的好事其实还远着呢。上一世的时候,李弗襄十八岁娶了她。皇帝的圣旨下的有点不情不愿。襄王的大婚虽然办的风风光光,举世无双,但是婚后,她们并没有立马圆房。因为皇帝盯着呢。李弗襄的身体一直不大好,皇帝深谙养生之道,知晓男子年轻时,泄欲太早不是长寿之道,想让李弗襄多保两年的精,于是,婚后的头两年,夫妻二人几乎没有任何痴缠。正好那时候,高悦行的年纪也小。此举正中高家人的下怀,他们也有心让高悦行再好好的养几年。圆房生子太早,过于伤身体。高悦行命人将车赶进院子里,说:“我们走吧。”两人一前一后蹬上马车,趁着天色尚未亮堂,城门刚开,他们的马车,辘辘地上了官道,前面一个马夫,是锦衣卫乔装打扮的,高悦行不知后面暗处还跟了几人,但肯定不会少。城门处的看守极严。每一个进出城的人都要搜查。他们的车也不例外。高悦行知道这帮人找的就是李弗襄,可眼下,李弗襄正堂而皇之的坐在她的车里。高悦行掀开车帘看了一会儿,心里不得开解,这该如何是好?李弗襄也挑帘看了一眼。高悦行问:“你有办法?”李弗襄:“守城的人我认识。”高悦行一挑眉:“你认识?”李弗襄放下帘子,说:“骁骑营,我的兵。”是他久不谋面的兵。全城找他都快找疯了。很快,守在城门前的官兵查到了高悦行的车。高悦行听到车夫在和官兵你来我往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有一人上前,打开了车门。车内。高悦行和李弗襄肩并肩地坐着,各自默默地望向他。那人一见这情景,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差点就要喊出来。李弗襄抬手:“嘘。”那人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左右看了一圈,对那个首领招手:“头儿。”首领警惕地走过来,往车里探了一眼,同样愣住了。这首领不是别人,真是詹吉。车夫上前,放下车帘,关上门,低着头道:“大人,我们能走了吧。”詹吉目光往下一扫,车夫的一身短打松垮的挂在身上,前襟比后襟略短,下面兴许是藏着刀,他摆了摆手,说:“走吧,往哪儿去?”车夫答:“清凉山上转转。”詹吉“哟”了一声:“巧了,我们骁骑营新建的校场就在那山上,去的时候仔细点,别冲撞了。”车夫连声答应,赶着车,缓缓地走出了城。高悦行和李弗襄在车里听的一清二楚。高悦行重复了一遍:“骁骑营的新校场在清凉山?”李弗襄说:“清凉山马上会得到消息,以便我有事随时调动。”手里有兵了,心里就是有底气。听他说话都与以前不同了。高悦行不敢说此行一定万无一失,但她还是嘀咕了一句:“但愿不要有用到的机会,我们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李弗襄道:“听说清凉寺的素斋乃是一绝,我以前从来没吃过。”无论去哪儿,他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永远是吃。高悦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可听说你前些年在京城里撒了欢的玩,难道清凉寺你都没去过?”李弗襄说:“撒了欢也不能随便玩,出城的机会几乎没有。” 第62章第62章   听着外面逐渐逼近的杀声,住持不确定道:“时间真的够吗?”李弗襄坚持道:“足够。”——“两年前,陈家长女只是到清凉寺上了炷香,第二天夜里,便有人破了山门,屠尽了清凉寺的僧人。”住持长话短说,却语出惊人。李弗襄:“两年了?”住持道:“两年了,他们继续扮成寺内僧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将贫僧严密看管于禅房。清凉寺里的香客每日里来来来往往,谁也没发觉异常,殿下,贫僧着实好奇,您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李弗襄言简意赅:“我有锦衣卫。”普天之下,除了皇帝,没人敢说这样的话。锦衣卫是只属于皇帝的刀。没有人能用,也没有人敢用。皇上到底许给了他多少权利,无人知道。或许从小长在干清宫的李弗襄,从始至终一直都高高在上,他没有从走下过高台,他也不能明白立于朝堂之下的那些人对皇权的渴望。他说他有锦衣卫。多么令人忌惮啊。李弗襄说:“我们以前只是没注意到清凉寺而已,其实根本不难查,锦衣卫只要来走一遭,处处都是违和,”住持说:“你们若是不来见我,或许可以安然无恙的离开。”李弗襄:“不见你,那岂不是白来了。”住持却笑了:“只要你们来了,那便不是白来。”李弗襄:“清凉寺上下,为何只留了你一个人活命?”住持:“因为他们的东西丢了。”李弗襄:“什么东西?”住持:“金佛座下莲花藏着的一封信。”李弗襄:“他们要找的信丢了?哪去了?你拿的?”住持摇头:“他们找不到,谁也找不到。”李弗襄:“大师,不要在打禅机了,茶都凉了。”外头的架也快打完了。锦衣卫和李弗襄的骁骑营打配合,想要拿下一个清凉寺不难。可是李弗襄要清凉寺没用。他们找的是那封信。李弗襄虽然不知那是什么,但大家都在找,他也想拿来瞧瞧。住持说:“两年前,陈小姐到清凉寺上香时,将一封信藏进了金佛的莲花座下,但是那封信莫名其妙丢了,前来取信的人摸了个空,便迁怒于清凉寺的僧人。”李弗襄问:“谁?”住持答:“他不在寺内。”李弗襄又问:“信呢?”住持微微一笑,张开双手,展示给李弗襄看:“已经不在我手里了。”李弗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缓缓挪下去。他们面前的茶案上,住持那串古朴破旧的佛珠正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李弗襄重新将茶壶温在了炉子上,黑色的广袖无意间拂过桌案,下一刻,桌上便空了,佛珠被他不同声色地纳进了自己袖中。住持慈眉善目地打量着他,笑了:“既然时间足够,不如我为殿下起个命盘吧。”李弗襄:“我不信命的。”住持:“也不好奇?”李弗襄:“不。”住持:“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将来会走到什么位置,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李弗襄:“我没有那么多的想知道,有很多时候,所谓的‘想知道’不仅改变不了什么,反而还会徒增痛苦……”住持:“有人曾经一掷千金,请我算他有没有紫薇照命。”紫薇照命……谁会来算这个?当然是距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的人。如此悖逆的消息,换了旁人在此,定要大惊失色。可李弗襄只是淡淡地疑惑:“可是皇帝正当盛年,他们的跃跃欲试,是不是太早了些?”住持道:“但是皇帝子嗣稀薄啊。”茶水滚热了,李弗襄给两人面前的杯子里各自填上茶。外面的乱声似乎小了些。高悦行在窗下安静地睡着,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李弗襄很是斟酌用量,安息香的用量可以让她休息上半个时辰。而他留给自己的,也只有半个时辰。住持:“外面好像结束了,在等殿下您主持大局呢。”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话。门外,有人轻轻叩门:“禀殿下,清凉寺所有僧人皆已擒下。”不必等李弗襄开口,那人便低头退下,禅院中重新恢复安静。李弗襄:“但是我们之间尚未结束……两年前,陈小姐来了趟清凉寺,下山便失足落入了荷花池,我一直以为那是意外,可是有人提点了我,人落水不一定是失足……几天前,陈小姐再度拜访清凉寺,于是,她当日夜里便死在了在自己闺房中。”住持敛眉凝望着自己面前的茶,温度正好时,一饮而尽。李弗襄:“大师?”住持:“您要问什么?” 第63章第63章   李弗襄从锦衣卫的手中接过来一只信鸽,高悦行眼见着,他在信鸽的脚上绑了一封空白的纸条,然后放生鸽子。鸽子飞到半空,擦着松山林海,尚未完全脱离视线,便凌空射来一支箭,贯穿鸽腹,将其从空中打了下来。身后的锦衣卫和骁骑营齐齐色变:“殿下,山里或许藏着埋伏。”李弗襄揽着高悦行的肩膀一紧。高悦行在他开口之前,郑重道:“不要想着让人送我走,我至死都在和你在一起。”李弗襄知道拒绝无用,于是只能妥协:“好,我们下山。”车夫现身在面前,将李弗襄的神舞呈上,说道:“殿下,我已遣人赶车先行一步,我们从小路下山?”李弗襄牵了马给高悦行。高悦行上马不需要人扶。一行人轻骑上路,从山后的小路上走。他们都很希望能一路平安的回城。但是他们内心都清楚,那恐怕不大可能。李弗襄在深入胡茶海的那几个月,养成了身先士卒的好习惯。真正迎战时,他从不会容许自己被属下里三层外三层的簇拥。高悦行和他并肩奔驰在山路上,朝前看,目光所及之处,竟然隐隐有种锐不可当的感觉。听着耳边呼呼挂过的风声。高悦行道:“我好像猜到陈小姐为什么会死了。”李弗襄没出声,只侧头望了她一眼,便恰到好处的表示出自己的疑惑。高悦行便细细分析:“两年前,陈小姐将信送进清凉寺之后,其实她身为一个棋子、一个传信人的使命已经完成,所以那些人不需要她活着了,清凉寺山下的荷塘,她落水差点淹死。巧的是,你经过,救了她一命。”清凉寺外的荷塘景色虽妙,但毕竟观赏的人少。陈小姐曾距离死亡,真的只有一步之遥。陈小姐难道不知自己是被害的吗?到底是失足还是被推下水的,陈小姐心里不可能不清楚,就算当时想不明白,回家一琢磨,只要不是蠢到家,都能回过味来。所以,琢磨明白了的陈小姐,第二日,便将自己落水为李弗襄所救的事情闹得京城里人尽皆知,并且豁出去了自己的清誉,说什么都要嫁给李弗襄,当妾也行。一个尚未出嫁名声不显的陈小姐,寻个由头弄死或许不难。但是一旦和襄王扯上关系,还在京中把自己闹成了笑话的陈小姐,一举一动,都有很多眼睛盯着。首先,皇帝就先盯上了她。谁还敢叫她死。陈小姐就这样偷生了两年,据说她还曾经当街拦过李弗襄的马,可惜没能成功,李弗襄远远地望见她,竟然掉头绕远路跑了,挨都不愿意挨着她。妾嘛,一个玩物而已。人家陈小姐自己都同意了,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若陈小姐盯上的那个人不是李弗襄,换成京中任何一个纨绔,她没准还真能如愿得到解救。李弗襄说:“我当时并不知道……”高悦行听着他散尽风里的话,猜到了他的意思。李弗襄:“我若是肯停下来,听她说几句话就好了。”高悦行却道:“你想多了,陈小姐是不回和你说实情的……她是陈家的小姐,是吏部侍郎陈大人的长女,她干的实情,和她的家族脱不了干系,陈小姐当真想说什么的话,刑部,大理寺,有的是地方承接她的冤屈。再说,宫外还有登闻鼓呢,以她的身份,想见皇帝一面,并非登天。”陈小姐身受家族的利用,却还一心一意护着陈家。其实她只是想逃离险境而已。有李弗襄和她不清不白,拉拉扯扯。陈小姐安稳的多活了两年。直到清凉寺的住持设下圈套,再度将她拉入险境。住持或许是真的等不了,正如他所说,两年的时间,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子们身遭横祸,一个个惨死在刀下,死得悄无声息,死后无处伸冤,尸身乱葬与后山,连个碑铭都不曾留下。虽说出家人淡泊名利。但多也到不了如此地步。陈小姐的死,才令人起了疑心。清凉寺这个地方,才能借着陈小姐的死,逐渐显在众人的面前。住持害死了陈小姐,所以他知自己有罪,甘愿自尽赴死。一生修为前功尽弃。可令高悦行想不通的是——那封金佛莲座下的信。信最终竟然还是在住持的手中。当初住持为什么不肯交出信换寺中众僧的性命?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凶手还尚未落网呢。高悦行正沉思间。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尖锐的云箭冲天而起。高悦行伏在马背上回头,听到锦衣卫道:“殿下,是信号,我们先行一步下山的马车和他们对上了。”他们扔出去的饵有人上钩了。 第64章第64章   高悦行从腰上取下一只木葫芦,反手抛向那位兄弟,说:“吃药,先护住心脉。”那人将药从葫芦里倒了出来,发现这药丸子十分潦草,足有半个鸡子那么大,与寻常见的药丸还不一样。一个是丑,一个是味道难闻。似乎只是将几位草药捏和在了一起,嚼起来又苦又涩,比草还难吃。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好在不挑剔。他们几个受伤的人将就着将药分了吃。高悦行随身带的药皆是应急而用,数量不多,有几位轻伤的不愿做无谓的消耗,将药葫芦小心存放了起来。箭雨停了,因为他们随身的箭囊见底了。战场上,有经验的将军,可以根据箭的数量,推算出队伍中的弓箭配置情况。高悦行听到李弗襄念叨了一句:“约百余人……”李弗襄的手现在好似长了她的腰上,高悦行想说自己的体力尚且可以,但是目光一触及到李弗襄的表情,便什么也说不出了。高悦行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像是闷在层层叠叠黑云里的闷雷,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记忆中李弗襄的模样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但他们在此刻又贴得无比近。高悦行自问,上一世,她做了那么久的襄王妃、太子妃,她真的了解自己的夫君么?她的天地只在京城中,只在后宅的那一点方寸,只在皇宫的红墙碧瓦下。李弗襄远赴西境披甲上阵时的少年意气,她只在话本中听说过,却从未亲眼得见。他在战场上受过伤,但是回京时都已长好了。他的身体也凶险地病过,但等她见到时却瞧不出任何异常。他养在京中遇冬时的几次不大不小的伤寒都能吓得她睡不着,那战场上的凶险又当如何?人是长大了,也变得不同了。可高悦行知道,他们之间的牵绊才刚刚缠到一起。此时此刻不能分开,从今以后更不能。甩开了一段距离。高悦行不知到底深入到了哪里,他们走在林中,似乎不需罗盘就能辨别方向。这需要天赋,不是寻常练练就会的,高悦行就没有此等天赋,她在药谷的山林中磋磨了整整四年,也还是一进山就迷路,轻易不敢独自出门。高悦行抬头问:“还有多久?”李弗襄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高悦行说:“我并不累,只是觉得,他们的伤需要照料,拖得久了,怕是会不好。”李弗襄打量四周:“不行,还是危险,再等等。”高悦行他们最终穿过了这一片山林,前方有路,但是高悦行闻到了风中送来的血腥味。那血的味道太浓了,遮都遮不住。从山林中脱身,前方视线开阔,高悦行终于见到了路。可是眼前的情景却让她愕然。山路上停着一辆马车,正是她和李弗襄上山时乘坐的那一辆。马车周围散乱着很多尸体,他们都穿着粗布短打,打扮得像是寻常山民,但是山民可不会持刀劫人家的马车。高悦行听到马车里有声音,忍不住要去看。李弗襄一横刀拦在她面前,握着她的腰,把人往后带,紧接着,用刀尖挑起了车门上的帘子,让她看了个清楚。里面绕着圈捆的正是清凉寺中俘获的假僧,只剩了这么几个活口,都塞进马车里了。那些人劫了马车之后,发现里面并不是真正要抓的人,于是掉头追上了他们,却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兜了一圈,又回到了这里。马车是高府的。高悦行见到车,心里就放心了一半,随身带的药虽然紧缺,但是车上有。李弗襄上车用脚把几个假僧踢开,拎了药箱给她。高悦行先去查看那个受伤最重的人。那受伤的军士见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敢直接看着她,颇有些不好意思,侧了一下脸说:“有劳小姐了,您留下些伤药,让他们帮我就好。”高悦行温声劝:“若是小伤小病我就不管了,你伤在后心,还是让我看看吧。”身边有人用拐子捅他:“你扭捏什么,你还不知道吧,咱们这位高小姐曾跟着郑帅在胡茶海里奔波了几个月,一场一场的交兵下来,好些弟兄们能保住命多亏了她。”那人一惊,偷眼打量了她一下,又立刻低下头,作了个揖:“怪我孤陋寡闻,有眼无珠了。”一侧有好些人笑了起来:“哎,你这人,大老粗一个怎么还忽然拽起文了,牙酸不酸。”高悦行让他就地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趴伏,剪开了他身后的衣物,箭簇从左侧夹脊刺入,直直地透了进去,肉眼看,倒是不偏。李弗襄一见伤的位置便知不好,在她身边蹲下来:“怎么搞?”高悦行说:“不好搞,伤处刁钻,得切开取箭。”李弗襄:“在这恐怕是不行。”高悦行给那人切了脉,其实觉得他伤势尚有余地,已经放下了一半的心,说:“嗯……也不是不可以,早拔早好,等回营怕是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了。”李弗襄环顾四周,一指背后靠着的坡顶,吩咐将人抬到那里。 第65章第65章   李弗襄就喜欢站得高高的。于是军营上下,以蓟维和詹吉为首,恨不能天天把他托得高高的。军营里兄弟们同吃同睡,唯有骁骑营,是一支看不见主将的队伍。他们的主将李弗襄回到京城,先是拘在宫里养伤,紧接着,便是皇帝亲自下旨禁足,好不容易盼到他禁足解了,才出宫溜达了不到一天,陈小姐的死又将他扯进了不清不楚的漩涡中。这一别,可太久了,明明同在京城,想见面却难如登天。锦衣卫于那一团乱兵之中,精准地逮住了首领,带到李弗襄跟前,摁着他的后颈,跪下。李弗襄瞧他面生,却问:“你是哪个营里的?”那人脸上三道血痕,腮下胡子都被血染得粘稠肮脏,他梗着脖子:“你放什么屁呢,老子听不懂。”蓟维转身给他头上来了一脚:“你搁谁面前自称老子呢!”李弗襄可不和他追究老子不老子的问题,他能忍得了,自有别人忍不了,就凭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话,午门外菜市场就得留给他一席之地。高悦行将刚从伤兵身体里取出来的箭簇用手帕托着,施施然穿过众军,将其递到了李弗襄手里。李弗襄将箭簇扔至那位络腮胡的脚下,说:“你用的这批箭是军中制,说啊,从哪搞来的。”那络腮胡一见证据正确凿,彻底失了言语。林子里这时候走出来一人,在其余人全部站着的时候,他踩在杂草上的沙沙声格外招人耳朵。高悦行眼睛一亮,是奚衡。他手里拿着一方湿帕子,将脸上的尘灰一点一点擦净。完事儿这么久不见他人影,原来是找地方洗脸去了。奚衡优哉游哉地溜达到人群中,道:“转过脸来,让我看看。”锦衣卫见识的人可多了去了,奚衡身为指挥使,心中自有一本谱,大旭朝内有头有脸的人都在上面挂了号,若是连他也不认识,那就是无名小虾小卒,无甚大价值。络腮胡不肯去看他。李弗襄一个眼神。詹吉上前拧着他的头转了过去。奚衡把自己用过的帕子,扔到他脸上:“擦擦。”詹吉按着他的脸一顿擦,最后把帕子拿开。奚衡只看了一眼:“哟,这不是暨州守备军总指挥使——卜尧敛,卜大人嘛。”蓟维只觉得耳熟,愣愣地出声道:“暨州?”李弗襄说:“鸡田山。”奚衡道:“没错,就是他,景乐十六年秋,鸡田山匪患,他和朝廷要了一万多兵剿匪,转头就和鸡田山上的匪沆瀣一气,钱也奉上了,兵也送去了,却回朝廷一本大获全胜的假奏折,殿下,还记得你们骁骑营当年在鸡田山一战吗?”怎么不记得。李弗襄在那第一次见了血。骁骑营在暨州,第一次打了一场漂亮的仗。当时西境战事告急,他们没时间在暨州多耽搁,烧了粮仓便跑,可后来,鸡田山的这帮土匪帮着狐胡,在襄城外截杀他们的退路,逼得他们不得不退进胡茶海。郑千业全歼了狐胡八万大军之后,回身便将鸡田山的援兵尽数剿杀。而鸡田山剩余的人,则于次年春,由郑云戟带兵,打上了山清理了个干净。暨州一干官员,卖国通敌,尽数伏诛。漏网之鱼还是有的。这位卜尧敛就算其中一个。早在狐胡粮草被烧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情况不妙,于是连夜卷铺盖逃了。朝廷通缉了有一阵子,没成想竟然在这落网了。奚衡看向李弗襄,说:“先带回去吧,这里头有东西,恐怕要慢慢审。这家伙,当年在鸡田山,见势不对知道跑,是个审时度势知道惜命的人,怕死就还好说。”李弗襄十分好说话的将一干人全部移交给了锦衣卫,自己乐得轻松,带着兵往回走,说到了京城给他们卖肉吃酒。但是佛珠他没有交出去,奚衡也没跟他药,反正这玩意儿,到最后都是要呈给皇上的。说到底,还是当年温亲王的余孽没处理干净。树倒猢狲散。温亲王这棵成荫大树倒了,四散的猢狲们还未清理呢。高悦行在马上和他并肩行着,趁着前后无人注意,悄悄地问:“你回京之后,要和他们去玩吗?”李弗襄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地问道:“你不去么?”高悦行失笑:“我不好去的。”以一个医者的身份,她可以在军中少一些忌惮,但是以高家小姐的身份,不行。高悦行以为他要苦恼一阵子,宽慰的话都到了嘴边,谁料李弗襄竟然干脆变卦:“那不去了,我跟你回家。”高悦行:“不去了?”李弗襄:“不去了。”高悦行:“你和他们不是很久不见了。”李弗襄:“有什么好见的,以前在胡茶海天天吃睡都在一起。”其他人听不见,但蓟维和詹吉就守在一侧,听的是清清楚楚。高悦行不安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蓟维竟然还乐呵呵的:“小殿下说的一点没错,一群大老爷们有什么好玩的,还是正事最重要。”詹吉愣头愣脑地问:“正事?殿下要忙什么正事去?” 第66章第66章   丁文甫惊诧道:“可您急什么呢?您今年才十……十六岁啊。”真正的李弗襄应是十七岁,这虚低的一岁,是已故的许昭仪和李弗宥舍给他的。李弗襄:“是么?”丁文甫:“是啊,我不理解,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您的将来,包括活着的,也包括那些已经故去的……”他们根本不求李弗襄有大富大贵的乘龙之命,所有人的初衷都是希望他平安喜乐,哪怕当个纨绔也没有关系。皇帝不介意自己的儿子是个胸无大志的闲王。高悦行也不在乎自己的夫君明珠蒙尘终生不得见光。只有李弗襄自己,随着年岁的渐长,那些为他而逝去的性命,那些曾经毫无谋求算计地捧到他面前的真心回护,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上,日复一日。他不能允许自己白担了那许多人的期待,浪费掉一生的好时光。经过华阳街。高悦行再次悄悄推开窗,见到了几乎完工的襄王府。说是几乎,是因为还差一点。据说最后花园里缺一块黄山石,于是,才迟迟不毕工。可是,襄王的府邸,若不是皇帝默许,他们哪有胆子拖。皇帝的意思很多人不明白,平白传出了许多揣测。但也有很多人明白。荒唐的是,那些不明白的人,嘴巴一张一合,到处散步谣言,说得跟真的似的,而几个心里明白的人,反倒成了锯嘴葫芦,装作糊涂模样。高悦行当然属于明白的那一挂。李弗襄封王的旨意已下,一旦王府完工,他便要移宫了。无非别的,皇帝舍不得,想要在宫中多留他一段时日而已。李弗襄进了皇城,前去干清宫的路上,见着了信王李弗迁。高悦行跟在李弗襄的身后,虽不怎么言语,但也注意到了。李弗襄拱手对兄长行礼。兄弟俩鲜少见面,所以一直不怎么亲,见面颇有几分尴尬。李弗迁在廊下停住脚步,问了一句:“听说你刚经历了一场凶险,可有伤着?”李弗襄说没有,又道:“多谢兄长关怀。”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说:“听闻兄长喜事将近?”他总是对别家谁要娶亲上心得很。李弗迁年纪不小了,出宫立府也几年,他的婚事,皇上让他自己选个喜欢的女子,他选了翰林寺编修的妹妹,家底并不富贵殷实,女方出身寒门,父母早逝,兄长是今年榜眼。皇帝思虑了几天,最终允了。李弗迁对自己的未婚妻显然是真心喜欢,提到她,脸上展了些笑容,说:“礼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估摸能赶在明年之前,话说回来,五弟年岁也到了吧。”李弗襄毫不避讳地回头看了一眼高悦行,说:“我不行,我还得再等等。”李弗迁瞧见了高悦行。高悦行也瞧见了他,信王脸上仍旧是遮不住的憔悴,他过于忧思了,高悦行猜不准,是因为婚期将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李弗迁说:“快去吧,父皇等你等得很心焦,你出城了大半天,父皇连口水都咽不下。”兄弟俩错身而过。李弗襄刻意停住脚步,等着高悦行慢吞吞地跟上来,说:“我兄长要娶亲了,等到了那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高悦行目不斜视:“你能去,我可不能去,我和那位姑娘,一非家族世交,二非闺阁手帕交,回头送份贺礼便罢算是周全了。”李弗襄说:“我去求贤娘娘给你们家发请帖。”高悦行:“我们家不会去的。”李弗襄:“为何?”高悦行瞧了他一眼,叹气,他对于政局还是缺了一份敏感。高景身居要位,深受皇帝的倚重,且高氏家风严谨,高景一身清白,最不愿涉及党争。襄王和信王隐隐已成对垒之势。若非高悦行和李弗襄自幼便掰扯不清,难舍难分,高景是绝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嫁入皇室的。到了干清殿门口,李弗襄没有机会再追问了,皇帝身边的高内侍躬身迎了出来,道:“小殿下可算回来了,陛下正等着呢,吩咐了见您不必通传,您也别急着去见陛下,里头准备了汤泉和几碟清粥小菜,您先沐浴填填肚子,再说别的不迟。”紧接着,他瞥见了高悦行,一张脸笑得更是和善:“高小姐奔波了一天也甚是辛苦,女儿家毕竟要仔细些,奴才传辇送高小姐去春和宫梳妆罢,公主也正等着您呢。”高悦行拒了轿辇,她向来善于分寸感的拿捏,在宫人的引领下,到春和宫冲洗梳妆,打理干净自己。还是女孩最懂女孩。李兰瑶的妆案上,用匣子装了一朵牡丹绒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栩栩如生,还有金枝明珠点缀。李兰瑶亲手替高悦行簪在发间,双手扶着她的肩,与她在镜中对望,说:“我记得小时候你有这么一只,前些日子我命人打理库房,偶然又寻着这么一只相似的,特意留给你。”高悦行小时候那只留在了宫里,早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她笑了,仰头说:“谢谢。” 第67章第67章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即将入秋应季的螃蟹,李弗襄贪食,但皇帝不许多给他。于是贤妃娘娘隔三差五经常少送一些,这样,既能哄得李弗襄开心,皇帝那里也不难交代。这宫里,论周全,还是得贤妃娘娘。皇帝的案上收拾干净,那串佛珠重新摆回面前,皇上对李弗襄道:“这是你拿回来的东西,你可知其中关窍?”佛珠用材是最朴素的木料,已经很旧了,有些珠子表面已隐隐裂开了纹路。李弗襄只伸出一根手指,在其中一颗佛珠上,用力一按,佛珠当即四碎裂开,里面空心出藏着一只纸团。原来如此。李弗襄用眼神向皇帝示意。皇帝将那纸团挑出来,很是仔细的展平,在灯下细瞧,上面记着一个名字。李弗襄将一百零八颗佛珠一一碾碎,并不是没颗珠子里都藏了名字,他们一共筛选出了十二张纸条,拼凑起来,正好严丝缝合的一封信。十二位官员。李弗襄的目光一一滑过他们的名字,有些名震朝堂,有些是无名之辈。高悦行叼着一条蟹腿,心想:“我在这到底是干嘛的?”名单上的那些朝臣,连李弗襄都未必能认全,更何况她。听人论政,如同听天书。李弗襄问:“都是温亲王的同党?”皇帝一笑:“他倒也没那么大的能耐,同党或许有几个,但这里头,估计多半是曾经暗地里给他行过方便的。”然而这已经犯了皇帝的忌讳了。“朕的同胞兄弟一共五个。”皇帝怅然提及往事,说:“朕,其实并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那个,论治世之才,不及大哥,论律己之德,不及三弟,论杀伐决断,不及四弟……四弟,也就是已经被朕处决的温亲王。但是父皇去的实在太突然了,突然到——我们兄弟几个还是一团和气,皇权倾轧下的温情还未来得及完全粉碎,朕就匆忙登基了。”皇上其余的几个兄弟,不是不想争,而是措手不及根本毫无准备。李弗襄听的出神。皇上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那日是大朝会,先帝晨起时脸色便不大好,朝臣们都看在眼里,内侍已经宣了退朝,先帝刚从龙椅上起身,整个人便不好了,当场栽倒在地,先帝当机立断,口谕,立朕为储君,在场朝臣皆为见证。先帝咽气之前,朕侍奉在病榻前,朕忍不住问他老人家,最后为何选了我?”——“先帝回答朕,储君未必要选最出色的,而是要选最适合当世时局的。”见李弗襄似懂非懂,皇帝抬手抚了一下他的发顶:“朕当时也参不透那话的意思,在皇位上坐得久了,才渐渐明白了先帝的苦心。大哥虽贤,但性格太温和,且重文轻武,父皇评价他有失钢骨,三弟律己严明,但同样待人苛刻,眼中向来容不得沙子,四弟恰好与大哥相反,他比较爱重武将,这一点和朕颇相似,但他的性情过于偏激,几乎到了穷兵黩武的地步……无上皇权也好,血脉至亲也好,身为一个皇帝,立储时,必须得先忧心天下百姓,置祖宗的百年基业于重。”高悦行直觉皇帝这话听着有些不对劲。果然,皇帝稍一顿,抿了口茶,对李弗襄道:“我儿,这皇位,你想不想要?”高悦行背上的冷汗唰一下沁了出来,寒意顺着尾骨一路蹿上脑门。简直是要命的问题,无论如何作答都难保万全。谁料,李弗襄几乎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地答道:“想。”高悦行:“……”若说方才,高悦行的脑子里,还慌乱成一团浆糊,当他那一句“想”落下来,心头仿佛被重锤敲了一记,瞬间变得异常平静。一个真敢问。一个真敢答。皇帝自从问了那一句之后,再未有言语。李弗襄送高悦行出宫,高府的马车早就等在宫门口。天上的月渐趋圆满。三日之后百花宴,再三日,便是中秋。柔和的月华遍洒人间,李弗襄走在她的身侧,今日他难得安静,不怎么言语。离了那厚重的城门之后,高悦行终于忍不住,问李弗襄:“方才,你为何要那么答?”李弗襄道:“你怎么不问问,皇上他为何要那样问?”他依旧没有称呼父皇的习惯。皇帝早就看透了他的秉性,多年前就曾恨恨地点评过一句——有事父皇,无事陛下,简直是堪比齐宣王的小白眼狼。高悦行一时语结,半天才道:“我是不明白你们父子……”李弗襄道:“清凉寺住持铁口直断,算你是凤唳云霄,既然如此,皇位就得是我的。”高悦行愕然:“你、你就因为这?”她的神色逐渐凝重:“不,太儿戏了,殿下,天下大事那不是玩儿,你不能将儿女私情与之搅合到一块去。”高悦行有着上一世的记忆,她知道李弗襄入主东宫是定局,但她心中仍然满是不安。李弗襄也正色道:“阿行。”高悦行微微抬眼望着他,眉眼间拢着挥之不去的愁。李弗襄伸手触碰到她的眉心,用巧劲将其强行抚平,说:“阿行,好多年了,我住在干清宫,从来没有一个人教过我该如何做一个臣子。” 第68章第68章   三日后的百花宴,高悦行赴宴之前,接到了父亲大人的指示——敲山震虎。往日里,京中此等场合向来有姐姐陪在身边,但是如今高悦悯正待嫁,于是今年的百花宴,她便谢绝了公主的邀约。只有高夫人带着高悦行独自赴宴。车上,高夫人问:“你爹爹把你喊到了书房,嘱咐了什么?”高悦行心里一犹疑,不知该不该说,父亲定然是不想让母亲操心这些事的,但是她身为女儿,在母亲问起时,也要隐瞒么?她只不过是没有立即回答,母亲便转了话头,道:“罢了,你年岁不小了,自己知道分寸就好,尤其是在公主的百花宴上,无论做什么,记得要给公主留一份脸面。”高悦行乖巧应是。父亲刚在书房里给她看了一份不大能见光的东西。陈静沉娶进府的第三个小妾,姜氏,是于四年前入府的,令人觉得不同寻常之处在于,这位姜姨娘并非碧玉年华,而是已过花信,并且毫无家世,据说是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奴婢,陈静沉一个高官,若想纳个妾,身边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儿家眼巴巴望着,何必找来这么一位。而那位姜姨娘,据说入府之后,并不受宠,陈静沉极少在她的房中过夜,但是放眼整个后院,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敢去招惹她。陈夫人见面,也要对她恭敬三分。细细思量,简直不是一般的怪异。那一纸不知从何而来的情报,父亲只让她见了一眼,便当面烧毁了。想必来路不正,多半是借了锦衣卫的势,放眼整个京城,也只有锦衣卫能这样的只手通天,朝臣们的内宅家事他们都了若指掌。高悦行曾不止一次可惜,当初若是再迟一步,等到奚衡回京,是不是她就不用远走药谷了,奚衡一心想将她挖进锦衣卫培养,若是顺利,或许她也不必离开李弗襄那么多年。母亲见她心不在焉,似乎完全没听见去,只好叹气,她瞥见高悦行发上簪的那只缠金枝的牡丹,皱了皱眉,总觉得忧心:“你屋里新打了那么多首饰,你怎偏挑了这一只来戴?”高悦行一摸鬓发:“母亲,可是不妥?”高夫人道:“牡丹是国花,你是什么身份?”牡丹是国花,但是他们大旭朝尚未有国母,是以高悦行这些女儿家平时倒对此忽略了许多。高悦行闻言恭顺地将那多牡丹绒花扯了下来,说:“既如此,那换了吧。”女儿家的车上随身都带着妆匣,高悦行把自己的匣子拖出来,道:“不如母亲帮我选一只得体些的?”高夫人终于展了笑颜。果然女儿还是很听她话的,这令她终于感到了一丝欣慰。她在那一匣金银玉器里挑挑拣拣,拿出一只双蝶戏花的钗子,做工也极精巧,亲手别在女儿的发上:“我家阿行花容月色,戴些俏皮些的才好看。”高悦行枕在母亲的肩膀上,软绵绵地撒着娇:“娘亲说的都对,女儿都听您的。”高夫人自以为是女儿听话,殊不知,高悦行对她乃是一种纵容。就如同高景为了讨她的欢心和安心,细微不致的纵容她一样,能哄则哄,能骗则骗,能好言好气解决的,绝不会选择言语上的争执和冲突。像这样的女人,活得笨笨的,倘若遇上一个靠谱的主君,膝下儿女皆懂事成才,一生想必也是幸福至极。高悦行想着。可是她再也不能忍受自己那样糊涂地将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了。高府的车停在宫门口,一顶小轿将她们接进了春和宫。今日春和宫里的命妇实在是多,人人脸上都是一团和气,高悦行随着母亲进宫叩见娘娘,再向各位夫人见了礼,贤妃便放她出去玩了。这时高悦行回京之后,第一次在命妇跟前露脸,她起身告退,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肩上担得起分量,脚下却不失袅娜轻盈。高悦行还未走出门口,便听她们笑着聊道:“高夫人果然教女有方啊,长女端庄倾城,次女虽为及笄,可瞧着必定不差,只这举手投足,便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哎,我听说,二小姐幼时病了一场,似乎很严重,不知现下养得如何了?”“瞧着面色倒是无病态。”“女儿家的身体可千万不能儿戏,将来……”渐渐的走远了,听不清。高悦行带着这一耳朵的杂论,在魏姑姑的引领下,到了榴花台。温房里培育的花如期在近两日盛开,尽数端到了榴花台上,尽管已将近中秋,可榴花台上依旧一片繁花盛景。李兰瑶远远便瞧见她来了,穿过诸位贵女的簇拥,格外亲昵地将她带上花台,亲昵道:“才来,等你半天了。”高悦行:“哪里就有半天了,我瞧人都还没到齐呢!”李兰瑶环顾四周:“是差了几位,刚刚魏姑姑接了几封信,说是有几位姑娘家中有事来不到……”李兰瑶凑近她的耳边,用仅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随便她们,且不用管,我还乐得人少不用操心呢。”高悦行笑了。公主的百花宴本是为了庆贺公主的生辰,可这么多年来,渐渐变了味,成了命妇们联络感情,相看亲事的宴会。 第69章第69章   撇开中途离场的陈二小姐不谈,公主的百花宴上,诸位夫人小姐都很尽兴,有几个适龄出色却还未定人家的姑娘,得了一些公侯夫人的青眼,想必今年秋,京中又要多几起好事了。高悦行尤其尽兴,虽然在场的几位贵女似乎都心有忌惮,少有愿意与之结交的,但值得一提的是,她与孔洛蒲相谈甚欢,颇有相逢恨晚之意。宴会尾声,高悦行饮茶的时候,忽见榴花台上出现了一行侍卫的身影,以禁卫副统领丁文甫为首,他带着人,巡查榴花台的外围时,站在花阴下,静静地望着高悦行,在高悦行注意到他时候,递了一个眼神。高悦行了然于心。是他想见我了。榴花台上俱是女眷,李弗襄不方便来,也不愿意来。高悦行向同席的两个女伴打了个声招呼,坦然起身往外面去了。公主指了自己身边一位宫女,让她跟着。丁文甫见她出来了,便带着巡行的禁卫走在前面,高悦行不远不近地跟着,跟出来宫女是公主的心腹,什么也不问,只顾低头跟着,除了脚下的沙沙声,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李兰瑶长至十七岁,甚至比她的母妃贤娘娘还要周全。高悦行跟着丁文甫傍湖而走,最后一转身,折进了一条偏僻的宫巷。高悦行心说,怎么到这儿来了。前方不远就是小南阁。曾经是皇城禁地,如今依然鲜有人至。是高悦行此生都忘不掉的地方。随身的宫女一见是这条路,心中有些犹豫,脚下便乱了一瞬,她悄悄抬眼,见高悦行依旧面不改色,走得四平八稳,于是也渐渐放下心。倒是很久没去过小南阁了。现在宫里的人依然不敢提那个地方。那里从前盛着皇帝的怒,现在盛着皇帝的愧。总之不是个好地方。想必,也就只有李弗襄敢往这来了。记得几年前,小南阁的外墙拆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无人打理,在这罗琦飘香的后宫里,像一颗深扎进皇帝肉血里的刺,等闲没有人敢来动它。可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小南阁真正的受害者,李弗襄居然对此十分淡漠,顺路经过时必会去瞅上两眼,旧地重游更是家常便饭。小南阁东北角上那棵柿子树越发浓茂了,也就两年前,李弗襄还从这树上摘了好些又酸又涩的野柿子,兜回了干清宫,害得皇帝尝了一口后,牙疼了好几天。后来,这棵柿子树上就再也摘不到果子了。一到了结果的季节,皇帝就派人日日盯着,结一个,摘一个,摘一个,扔一个,李弗襄扑空了好几次,终于放弃了摘果的念头。那根本不是人能下咽的东西。但幼年的李弗襄饥寒之下或许曾靠它救过命。丁文甫经过小南阁时,脚下并不停。高悦行却顿住了脚步。等丁文甫带人走远了。小南阁残破的墙垣后,才转出来一个人。高悦行站在外面,望着院子里的他,说:“那日我们第一次相见,就是这样。”李弗襄说:“那不是第一次。”高悦行没听明白:“什么?”李弗襄说:“我曾在梦里见过你,不止一次。”高悦行的表情慢慢地变了。李弗襄说:“梦中,我见到你站在半山腰伤,周身都是海棠花,你拉着我的手,要我跟你一起走,于是我们便没有休止地一直向前跑……当跑累了,喘不上气了,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死了,我会惊醒,小南阁里又黑又冷,四处空落落的,只有我一个人。”李弗襄每说一句,高悦行心里就跟着紧一分。他不知在心里憋了多少年。每当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醒来,他心里在想什么?是希望多些?还是越发感到绝望?高悦行:“你那时还没见过我,你怎么会梦到我?”李弗襄从小到大根本没深究过这个问题,他也不在意,说:“宿命注定你就是我的。”高悦行最喜欢他性子里的干净不拖泥带水,她笑了笑,说:“是,你也是我的,我落到这个世间,就是专为你而来。”她注视着李弗襄,一字一句:“你生我生,你死我死。”或许当爱一个人到了极致的时候,人都会变得偏激。高悦行在那一瞬,察觉到身体里似乎滋生了一种毁天灭地的冲动,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她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李弗襄招呼她跨进墙内,说:“今晚回家等圣旨吧,我们之间,定下了。”高悦行惊诧:“皇上同意了?”李弗襄没说话。只要他想,他有一百种方法能哄得皇上点头。 第70章第70章   陈静沉。高悦行端茶的手忽然放下了,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为轻微小心。她现在的听觉敏感到超乎一切。脚步声从散乱到有序,再到安静下来。陈静沉进门了。高景与他一阵寒暄。高悦行最佩服的,就是这些官场人的场面话,尽管满腹黑水心怀鬼胎,但一张脸皮都天生善于粉饰太平。命人上过茶后,陈静沉说道正事:“前些天,下官那些见不得人的家事,连累高大人操心了。”高景笑眯眯道:“人命案子,还在皇城脚下,凶手的恶毒令人发指,查清此案,还死者公道,不仅仅是圣上的旨意,更是本官的分内之事。倒是陈大人您……”高景适时叹了口气:“还请节哀啊。”高景不说还没人发现。他这一说,高悦行立刻起了疑。——这陈大人死了女儿,话里话外却丝毫不见悲伤之意呢。陈大小姐的头七一过,便草草下葬。陈静沉,除了最初向皇帝喊冤的时候有几分悲愤,此后便没了动静。陈静沉经高景一点,安静了片刻,才幽幽叹息:“我那苦命的女儿啊,我养她一场,不想到底是父女缘浅……”说得和真的似的。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高景转而问他的来意:“陈大人是想问案情的进展?”陈静沉“啊”了一声。高景说:“有些眉目了,且耐心再等几次,定能给您和夫人一个交代。”陈静沉闻言,却转了态度,连连摆手,道:“我前来求见高大人正是为了此事,关于我家小女的命案……说来惭愧,真叫您当日说中了,凶手就藏在我的内宅中……我也是刚查到了真相,片刻不敢耽搁,立刻便来向大人禀告。”高景吃惊地将茶杯拍在桌案上:“陈大人,您——查到了?”陈静沉咬着牙:“是,是下官后院里的一个姨娘。”真是巧啊。高悦行刚在陈二小姐面前撒出了网。陈静沉迫不及待便上钩了。令高悦行越想越觉得心寒的是,瞧此光景,陈大小姐的死,家中所有人都是知情的。陈静沉自不比多说,陈夫人,陈二小姐……身边所有的血亲都是虎狼环伺。几乎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她去死。陈大小姐置身在那般险境中,该有多绝望?陈静沉:“是我府中的一个姨娘,藏了几日之后,终于露了马脚,我见她在小女的闺房里翻找什么,审她她又不说,于是就暂且关进了柴房,我片刻也不敢耽搁,前来向大人您讨个主意。”高景沉吟了片刻,道:“此事,虽说应属您的家事……但既然已经移交大理寺,又不慎牵扯到了襄王殿下,恐怕由不得您自行处置了。”陈静沉连声说是,继而道:“那下官命人将那贱妇押送至大理寺如何?”高景:“不必劳动陈大人了,既然凶手您已经制住,那我带人随您走一趟便是。”说着,两位大人起身,互相道一声请,一同向外走去,高悦行听得脚步声渐远,才从坐障后转出来。此时,侧门一开,车夫侯在门外,道:“二小姐,我们也走吧。”高悦行跟着就走,边走边问:“去陈府么?”车夫低头应是,说:“车马已经套好了,咱们即刻就去,陈府对面的聚仙楼,小人已经订了雅座,您可以去小酌一杯,今天可有的好戏看呢。”高悦行感慨:“父亲……可真是洞无城府啊!”在高景有意的掌控下,他和陈静沉的动作要稍慢些。高悦行的车倒是先行一步,到了聚仙楼,车夫招手叫来小二,说早就定好了位置,小二拿了赏钱,欢天喜地引着高悦行上楼。临窗,正对着陈府的大门,视线开阔,视线开阔。高悦行心下赞许,再赏。小二哥领了赏钱退下,车夫此时充当护卫,守在旁边。高悦行暂且将窗上的帘子放下,而后听到了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她目光示意车夫将雅座的屏风挪近,不欲被人认出。于是,隔着屏风,她听着那脚步声似乎似曾相识的样子。那人停在了他的屏风外。车夫愕然唤了一声:“殿下?”还能有哪个殿下是她似曾相识的?高悦行侧头,盯着屏风外,先是见到了一双皂靴和一片滚金的袍角,而后,是那人身长玉立的站到了外面。高悦行一挑眉:“巧了。”约莫两刻钟之前,他们才刚见过,在小南阁,匆匆别开。李弗襄一身衣服都还没换。他说:“是很巧。”他不请自来,坐到了高悦行的对面:“有没有我一杯茶喝?”高悦行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自己动手,问:“你怎么会来?” 第71章第71章   李弗襄听她仿佛话中有话,一时片刻又没能想通,正打算追问,锦衣卫忽然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出现在了屏外:“襄王殿下,时候到了。”李弗襄问了一句:“到哪儿了?”锦衣卫答:“已经到了街口。”李弗襄唔了一声,抬起手里的茶盏,伸到窗外面去。重臣府邸外寂静的街道上,杯碎的动静清脆又动听。高悦行眼睛一眨不眨,先看看李弗襄,再看看窗外,生怕错漏了什么。半盏茶后,陈府门内的骚乱爆了出来。外面大街上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只那么一声,便又不见了,也不知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根本无从找起。好戏开锣了。高悦行把窗前的竹帘子支起来,和李弗襄两个人一起望着外面。小二哥上楼给他们填了新茶。高悦行品着茶,见到高景和陈静沉的车马从街东头而来,高景在前,陈静沉在后,陈府的大门被人粗暴踹开,刀兵相接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陈静沉从马车里探头,他尚不知自己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但心虚和不安一直在作祟,他攥着拳头无比焦心,偏偏高景的车挡在前面不紧不慢的晃悠。陈静沉抓心挠肝的急,到了门口,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了下来,跌了个踉跄,勉强提着袍角站稳。时间掐算得刚刚好。几乎是同时,陈府内,一个女人提着刀踩着血,踏开了门槛。想必就是陈府上那位姜姨娘了。这位姜姨娘的衣着打扮,颠覆了高悦行心中以往对艳姬美妾的印象,她长相算不上多么出众,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不着任何锦罗绸缎,一身青黄色的棉麻衣裙,头上简单地挽了个髻,除了两只荆钗,别无装饰。陈静沉能纳这样一个女人进府为妾,不是真爱,就是迫于某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了。高悦行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了,注意力收回来。只见那姜姨娘正好撞上回府的陈静沉,举刀便指着他,骂道:“陈静沉,你个出尔反尔的小人!”陈静沉摇着手,一脸糊涂地张大了嘴。姜姨娘一步一步地上前,逼问:“狗贼,我体谅你的难处,情愿自首,撇清与你陈家的关系,逃离京城,可是你不允,你说你有办法两全,你的办法就是直接把我灭口,让我彻底成为一个死人,再也没有机会开口反咬你,对吗?”陈静沉急得一拍大腿:“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这可从何说起啊?”高悦行忽然开窍了,扯了扯李弗襄的袖子,轻声问道:“你让锦衣卫干的?”李弗襄高兴地说:“对啊。”高悦行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了,搅合陈府这样胆大的事,只有锦衣卫能做,也只有锦衣卫敢做。锦衣卫办案向来蛮横,有证据便直接抓人,没有证据便想办法制造证据。倒霉的陈静沉和姜姨娘显然是入套了。锦衣卫假扮成的几个杀手一身黑衣,追出府门外,冲着姜姨娘便是步步杀招,丝毫不留情面,似乎铁了心要将她斩杀于刀下。高悦行看得眼花缭乱。姜姨娘在围杀之中,体力怎能及得上这些汉子,陈静沉急得喊破了嗓子:“住手——”他话音刚落。锦衣卫杀手纷纷停手,冲陈静沉拱手作了一揖,向后几步,退进了陈府。陈静沉眼都直了。姜姨娘冷笑:“狗东西,你还敢辩驳?”陈静沉:“我……”楼上看戏的李弗襄笑了笑,贴在高悦行的耳边,说:“温亲王在京中能收买的官员净是些蠢货,你猜是为什么?”高悦行耳边的酥麻有些不受控制地向上爬,她急忙躲开些距离,说:“别让我猜,我猜不到,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便罢。”李弗襄道:“因为太平盛世,聪明人根本没有愿意跟着他造反的……你怎么忽然生气了?”高悦行撇开眼不去看他:“我没生气。”李弗襄:“那你怎么躲远了?”他说着,便要继续贴上来。高悦行板着脸:“你坐那别动。”李弗襄:“为什么?”他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一脸无辜,高悦行对他总狠不下心肠,打量左右无人瞧见,她快速地靠近李弗襄的耳边,眼里见着的,是他养的苍白细腻的皮肤,以及顺着脖颈延伸到衣领下的淡青色脉管。高悦行就冲着那里,轻轻的吹了一下。李弗襄当即滚到了席子下面,整个人不受控制的缩成一团,用手摸着耳后的位置,不解地望着高悦行。高悦行低头俯视他,心里叹了口气,说:“懂了么,以后说话别靠那么近,难受。”李弗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半天没说话。高悦行再将视线投到窗外。陈静沉和姜姨娘怎么也解释不通。 第72章第72章   他们给李弗襄的,是他们手里原本就有的,而高悦行一无所有的出现在李弗襄面前,给他的,是她挣来抢来,在这灰蒙蒙的宫中,几乎是拼上了性命才撕开一道口子,牵住了他的手。所以,他们不一样。高悦行在自己府门前,看到了宫里来的内侍,皆守在大门前。她似乎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李弗襄说的圣旨,已经等在家里了?圣旨到的是真早,几乎和高夫人前后脚进门,家中丈夫和女儿都不在,她又不能代为接旨,于是遣了人急急去大理寺请人回府,可惜那会儿他们已经在去往陈家的路上了,高府的下人扑了个空,害得传旨内侍在府中耽搁至今。高悦行嘱咐李弗襄:“你没骑马,让我家的车送你回宫,路上小心。”说完便匆匆回府。另一边,高景回到大理寺,听说宫里传旨的内侍已经在他府中等了半日,只好先撂下手边的公务,竟还比高悦行先一步回府。正堂花厅里,高悦行边走边命丫头举着妆镜,整理仪容,差不多后,才踏进花厅。花厅上座里,是皇帝身边的掌印许修德。由此可见,圣旨非同小可,皇帝应是异常重视。一家人里,只有高悦行知道内情。高景道:“惭愧,在外转了一整天,害许公公久等了。”许修德满脸喜气地笑道:“高大人哪里话,您是大旭朝肱骨重臣,案牍劳形之余千万要保重身体啊。”因为来的是许修德,高夫人之前备的银钱索性就没拿出来。许修德是绝不会收的。掌印素有内相之名,等闲也不会看上这些蝇头小利。据说,许修德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皇帝亲自将人调理出来之后,郑重其事地给改了个像人的名儿。他不仅仅是皇帝在宫里的心腹。心肝肺怕不是都归他管。许修德宣的是赐婚的旨意。高景跪在砖上,暗叹了一声。终于还是来了。皇上拟这份圣旨之前,没有和他透过任何风声,意思就是,此事不容他拒绝,他愿意与否都不重要。陛下此番,为了李弗襄的夙愿,露出了他罕见的强硬态度。拖泥带水太烦了,干脆利落地先定下来才是正事。高景接旨,问了一句:“许公公,事儿订的是有些早,不知皇上心里作何打算?”许修德笑着与他说道:“皇上心里也是觉得早些,但是这样的大事,早总好过晚,咱们姑娘有些礼数得先学起来了,贤妃娘娘那头,倒是很想将姑娘接近宫里住一段时日,正好公主也还未出阁,两个女孩家凑在一块,也热闹些。”高景心里大致有数了。高夫人默默的不言语。他们家这是又得将女儿往宫里送去了。高悦行听着心里也不解。怎么又要住进宫里去?可没听说有这一茬啊?高景点头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请许公公回去替我回禀陛下,容我几天时间准备。”他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到门外,回家来一看,高夫人已经用帕子捂着眼睛哭上了:“……我儿回家才几天,宫里成天一趟又一趟地接人去,我听他那意思,这回是不是彻底要把人带走了?”高悦行垂着手,心疼地望着自己的母亲。高景拍拍夫人的肩,说:“准备准备吧,估计不几天宫里的车就来接人了。”高夫人甩袖而去,看都不看这父女两一眼,肝肠寸断道:“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生,也好免了这骨肉分离之痛……”高景捏了捏眉心,回头一见高悦行,冲她跺了下脚:“你啊,就知道杵着,还不快去哄哄!” 第73章第73章   有好管闲事的朝臣向皇帝进言,襄王年纪不小了,仍住在干清宫于礼不合,襄王府既已完工,理应尽快迁入王府。皇帝翻开折子扫了一眼,扔给许修德。许修德默契地将折子藏进袖子里,留中不发。皇帝没了批折子的兴致,朱笔搁到砚上,道:“许修德。”许修德:“奴才在呢,陛下。”皇帝道:“你说宫外头的万里锦绣河山……到底托付到谁的手里更合适?”许修德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天下风云变幻莫测,人也是如此,眼下是什么样儿,将来未必初心不变,您正当盛年,不如耐心再瞧瞧?”皇帝:“有理,朕竟还不如你看的明白。”许修德:“陛下您是关心则乱。”皇帝叹息:“先帝驾崩之际,病痛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病榻前,他拉着朕的手,一直在念叨,江山局势未定,他走得不甘心,朕今日才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许修德觉得皇上说这话莫名有些不吉利,于是说道:“陛下,您批折子累了,不如去演武场瞧瞧吧,咱们小殿下近几日似乎收了心,不怎么往外头跑了,还把郑家两个小公子请来了玩,听说演武场上可热闹了。”皇帝有了蠢蠢欲动之心,但还未完全动,只叹道:“孩子们如今也都大了,还能留得住几时呢?”许修德:“再怎么说,父子连心,小殿下他最亲近的,还是您哪。”皇上心理门清,但是有些奉承,是宁肯自欺欺人也愿意相信的。干清宫的十二扇门次第而开,皇上摆驾演武场,却没张扬。许修德说的演武场上热闹,只是婉转一种婉转的说法。演武场上一群血气方刚的孩子凑在一起,岂止是热闹,简直要闹翻了天。演武场上的红泥今年刚翻了新,又扩出去一大圈,别的倒没什么,最明显的是跑马变得更肆意了。马蹄翻腾的哒哒声。箭矢的破云穿风声。还有女孩在笑。皇上隔着远远的,便见到演武场方向飘上天一只孔雀风筝,但那孔雀有些不伦不类,漂亮的尾羽上七上八下坠着许多玲珑绣球。皇上停下了脚步。破空声响,两只箭同时射出,极轻微地错开方向,各自衔下一只绣球。郑彦少将军的嗓音如清空烈日般爽朗亮耳——“我这一招叫双龙探月,漂亮不漂亮?”公主把持着风筝线,瞧着郑彦刺棱八角的模样,觉得他才像一只趾气高扬的大孔雀。皇上靠近了一看,公主站在高高的石台上,郑彦肩上扛着一只霸王弓,站在她脚下几步远的位置。一个低头,一个抬头,互相对望着说话。皇上笑着笑着,心里仿佛是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致的念道:“孔雀,绣球……”阖宫最懂皇上心意的,还得属许修德,他躬身笑道:“公主如花似玉,将来不知谁有那等福气,能雀屏中选,成为陛下的女婿。”皇上瞥了他一眼,道:“你将来若是离了朕,去自己当个掌柜的,凭借这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许修德腰身弯得更低了,依旧笑盈盈道:“陛下又说笑了,奴才的将来,必定是和陛下在一块的。”李弗襄在演武场上可没有那么活跃。他必定是要和高悦行黏在一块儿的,他不爱动,高悦行更不爱动,于是两个人就蘑菇蘑菇到了边上遗世独立地吃西瓜,他们自己吃西瓜瓤,西瓜皮顺手就喂给马。皇帝感慨:“真热闹啊,今年秋猎也该预备起来了。”春搜夏苗秋狝冬狩。皇室狩猎春夏两季皆因万物生长之故,不欲多杀生,秋冬顺应天时才是真正扬我国威的时候。许修德应了声是。皇帝转身慢慢地走,说:“你膝下没有儿女,你不知道,真正能催人老的不是岁月,而是子女啊……”距离陈家的案子过去了已半个多月,高悦行进宫也半月余了。半个月,宫里安静得很,高悦行此番再进宫,心里其实有别的打算,当年推她入水的那两个宫人,虽已伏法,但她们背后的主子始终藏在暗处,不曾露出丝毫马脚。该还的都得还,不急在一时。高悦行在宫里,贴心服侍她的人正是从前的傅芸。傅芸在高悦行离宫之后,依旧在干清宫呆了几天,当个不打眼的存在,伺候李弗襄,一段时间后又调回了景门宫,重新服侍旧主,惠太妃。此次高悦行回宫,是惠太妃特地再将傅芸拨了来,说是体谅高悦行孤身入宫,身边总要有个贴心的人儿。确实没有人比傅芸更合适了。高悦行和李弗襄在一起吃西瓜,傅芸便不远不近地伺候着,见主子有餍足的迹象,立刻着人端上清水给他们净手。高悦行挽起宽袖,用帕子擦干手上的水珠,问李弗襄:“你累不累,我们回吧。”李弗襄与她心有灵犀,前一句“累不累”不是重点,后一句“我们回吧”才是她真正的意图。他转了个方向,便带着高悦行往回走。高悦行临走前,往演武场中张望了一眼,李兰瑶正和郑彦聊地热闹,郑绎和几位禁卫中的陪练好手打得难舍难分。于是高悦行让侍卫去和公主通报一声,公主远远地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随意。时已入秋,园子里的枯叶总也打扫不干净,前脚刚拾走,后脚又零星地落下来,高悦行一路上,眼前全是跑来跑去清理落叶的小内侍。既热闹又安静,就像满地随着风打着旋的枯叶一般,高悦行随手捏住头顶飘下来的叶子,在手心里搓碎,再洒下一地的细沫,前方一个跑着过来的小内侍,大约只有十岁左右,停在她身前不远处,目瞪口呆地望着一地的碎沫子。高悦行猛然回过神来,低声对他道:“抱歉。” 第74章第74章   李弗襄熟门熟路地往温昭容的酒窖里钻,桂花酿的味道比外面的花还要香甜。高悦行单闻着这样的味道便忍不住赞叹,温昭容酿酒的手艺好绝。李弗襄用红叶琉璃的壶盛了一些,说:“走啦。”高悦行上辈子嫁人之后喜欢浅酌花酒,酒量不甚好,几杯便微醺,一响便到昏天暗地时分才起。当李弗襄把壶嘴递到她面前的时候,高悦行想都不想,便推拒了。曾经喜欢酌酒实在是因为王府里太闲,浑身骨头都要懒散了,现在可不行。李弗襄见她不要,便自己贪进了肚。刚出了靡菲宫的门,他便就地躺在了遍地落花的桂花树下,赖着不走。高悦行蹲在他身边,知晓他没醉,道:“快起来,地上凉。”李弗襄虽然没醉,但是眼里已经不同于清醒的时候。高悦行在花影下看得呆了。他分明没有笑,可眼尾处像是吊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晚间余霞。他无疑是好看的。即使高悦行失去了所有相处的记忆,仍然会在初见时被勾得心神驰往。高悦行跪坐在他身边,从地上捧起一把花,铺在他的面颈上。李弗襄道:“你埋了我吧。”高悦行:“我埋了你做什么?”李弗襄:“你埋了我,二十年后,我也会变成酒。”高悦行:“浑说胡话,人埋在地下只会腐烂发臭,但是……”她话说了一半。李弗襄翻了个身,追问:“但是什么?”高悦行道:“但是花会开得很好,以后我要是走在你前头,你记得栽一株海棠来喂我……假若海棠花能开得好,也就等同于我再见一次人间春色了。”李弗襄望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睛,没有问,也没有闹。高悦行催促道:“你答应啊。”可李弗襄就是不肯说话。许修德看着他们在门前嬉闹,自觉回避进了门内,结果一转头,又见皇帝正往外走,于是掩着嘴巴轻咳了一下。然而,谁也没在意。皇帝步下生风踏出门。门外桂花树下的两个孩子直直地撞进他的视线中,他便猛地顿住了脚步。深秋过后,一场雨一场凉,很快便要枯枝遍地满城飘雪了。而面前这明艳的桂花,将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抹丽色。他忽然之间便不忍心惊扰。高悦行察觉到了一侧的皇帝,微微偏头,望过来。李弗襄就着她的双膝,半靠着坐起来:“陛下……您尝过温昭容的桂花酿了?它有没有让你记起此生最意难忘的人?”皇帝望着他,对许修德道:“找人把他送回去,他有点醉了。”高悦行一皱眉,觉得李弗襄好似话里有话。许修德转身地调来了靡菲宫里的两位内侍,一左一右将李弗襄搀起身。高悦行也跟着起,遥遥地向靡菲宫的阁楼上望了一眼。那窗口处,停着一道倩影,隔得远了,看不真切,但是她鬓边一朵巴掌大的芍药花簪极其醒目。李弗襄直起了身体,便像个没事人一样,不用搀,不用扶,自己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由内侍们压着送回了干清宫,一碗解酒的汤药端至面前。李弗襄不愿意喝。但是皇上硬要他喝下去。高悦行眼观鼻鼻观心,不愿意掺和他们的事儿,一心想将自己藏起来。干清宫里气氛安静地有些诡异。皇上和李弗襄对峙尚未分出胜负,外头忽然通传,柳太傅求见。这位如今可是稀客,自从宫里的几个孩子课业习读得差不多之后,柳太傅便重新过上了赋闲在家的悠哉日子,他不过问朝政,自然少有要事求见皇上,最多每日里往文渊书库里走走……文渊书库!高悦行心里念叨到这一茬,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她这嘴怕不是佛前开过光,怎么说怕什么就来什么。皇上宣柳太傅进殿。高悦行忍不住跟了几步,隔着屏风瞧着。柳太傅进门的时候,手里拿着——书。许是书太多了,他一把骨头搬不动,于是还带了一个书童,书童肩上挎了一个筐,进门将筐搁下,便听从柳太傅的吩咐,退出殿外候着。皇上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柳太傅叩首,皇上亲自迎他起身:“今日太傅怎得闲来探望朕?”柳太傅不肯起,固执地跪在地上:“老臣愧对皇上重托,今日特来请罪。”高悦行心道完了。瞧柳太傅这架势,此事势必不能善了。 第75章第75章   外敷内服的药瓶瓶罐罐留在干清宫,赵太医摸了一把自己颈侧淌下来的汗,退出宫门的那一霎,瞬间人也爽快了,心也敞亮了。恰好,迎面遇见了他的一位同仁,周太医。周太医是时常伺候在惠太妃身边的。日头已经偏西,例行的平安脉多在晨间。赵太医便问道:“怎的?太妃身体抱恙?”周太医停下来,说道:“景门宫里去人传话,说是太妃娘娘忽感莫名的眼晕,是老毛病了,我去看上一眼……你那怎样?襄王殿下伤势的可严重?”赵太医直叹气,道:“快别提了,皇上就在身后盯着,寸步也不离,我这下手轻了也不是,重了也不是,多亏小殿下能忍。”周太医奇怪:“陛下好端端的,怎又动了气。”他那一个“又”字咬得很重。赵太医思量了片刻,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样。周太医催促道:“你快说吧,我跟前你还卖什么关子?”赵太医道:“我去的时候,皇上火气也差不多消了,倒是从许公公那听了一耳朵……皇上今日逛园子的时候,经过靡菲宫,叫那一片桂花眯了眼,又听闻温昭容在抚筝,于是便进去瞧了一眼。”周太医没听明白:“皇上去看了温昭容?这和襄王殿下有什么关系?”赵太医道:“听说是襄王殿下在外面闹了一通,把事儿搅合了。”周太医一脸惊愕。赵太医提着药箱,无奈地走了。干清宫里。皇帝拨开明黄色的床帷,想看看李弗襄的伤势。李弗襄睁开眼:“你上次打我的时候,说过不会再有下次。”皇帝靠坐在了床尾:“我说过?”李弗襄不想理人。皇上道:“好吧,所以这就成了你肆意胡来的底气是不是?”理亏的是李弗襄。他若是不理亏,不会试图跳窗逃。皇帝:“再怎么样,你也不能把那种书往文渊书库里藏,像什么话,将来……将来朕怎么放心再交给你点别的。”李弗襄看着似乎是长大了,但又没完全长大,皇上每当觉得无比欣慰的时候,总有那么些横生的意外令他倍感哭笑不得。皇上说:“你小时候没有先生给你启蒙,你自己跟着哑姑识了些字,刚把你从小南阁接出来的时候,你不喜欢读那些佶屈聱牙的经书,专爱看画儿。你郑家两个舅舅都纵着你,天天给你送闲书,哄你玩,但他们是有分寸的……你那一筐腌臜玩意儿,到底是谁给你的?”李弗襄不说。皇帝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你不说,朕也会知道的。”李弗襄身边全都是皇上的人,李弗襄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想知道,随时有人报,只是皇帝一直不太愿意去下这份心思,人既然给他了,就是他的,皇帝不想让李弗襄觉得自己始终处于监视中,那种滋味并不好受。皇帝忽然对他谈及了一件自己小时候的往事:“——朕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回带着人偷偷溜出宫玩,自以为安排得天衣无缝,可朕前脚刚出门,后脚先帝就得到了消息……当天夜里,从小陪朕一起长大的小安子被先帝下旨杖毙。”李弗襄从床上爬了起来,安静地听着他讲。皇上的眼睛望着一点一点亮堂起来的烛火,停了半天,才继续说道:“小安子啊,他比朕还要小一岁,他五岁的时候就到朕身边了,朕曾一直以为,他能一直伺候朕到老,可是他永远停在了十二岁的年纪。”李弗襄轻轻地咬着声音道:“怎么能这样呢?”皇上道:“这就是皇帝。”李弗襄现在已经能自己爬起来了,虽然脸色看上去仍然有些虚脱,但想必是无大碍,丁文甫在入禁军之前,是昭狱里刑讯的一把好手,皇帝只相信他下手的分寸。皇帝端了已经放凉的汤药,递给李弗襄,说:“但是在你面前,我不当皇帝,我好好与你讲道理,你也听话些,好不好?”李弗襄端着药一饮而尽。皇帝忽然说:“你想不想知道温昭容今日和朕说了什么?”高悦行回了春和宫后便一直心神不安。公主晚间时分,过来找她,进门之后,便急吼吼地问道:“阿行,白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我听说襄弟又受了教训?”高悦行心想,传得好快啊。她问:“你是在外面听说什么了?”春和宫外一阵骚动。是贤妃娘娘带人出去了。李兰瑶向外探了一眼,说:“差不多阖宫都知道了,我母妃已经往干清宫去了。”像一簇火苗被风刮了似的,顺着撩遍了整个宫城。高悦行道:“他们是怎么传的?”李兰瑶毫无心机地对她说道:“都说下晌时分,父皇逛园子路过了靡菲宫,叫那位使了些手段勾了进去,李弗襄去搅合了一顿,惹得父皇心里不舒坦,回去就挨了教训。” 第76章第76章   高悦行人都走出春和宫好远了,混沌的脑子才渐渐清醒。干清宫是何等地方,哪怕皇帝本尊不在里面,那也不是她轻轻松松就能摸进去的地方。搞不好,落个窥探圣驾的嫌疑,还要顶着掉脑袋的风险。高悦行顿住脚步,可是真的好想见他啊,她只短暂的停了一下,便又继续放缓脚步向前走去。到了干清宫附近,高悦行敏锐地感觉到周遭的风都变得更凛冽了。干清宫附近是没有灯的,宫里唯一在夜里完全隐匿在黑暗中的地方,停在高悦行的位置抬头往,正见一轮下弦月悬在檐顶。从干清宫出现在高悦行视线中的那一刹那,甚至更早些,她的身影就一直被干清宫的附近的禁卫盯住了。当她站到阶前的时候,丁文甫早已等了她很久。高悦行知道自己不能再往前了。丁文甫道:“夜深了,陛下不在,襄王歇了,高小姐请回吧。”早料到结果会是这样,高悦行依然有些不甘心。但是禁军在前,不容冒犯。高悦行虽然不肯离去,但妥协的退后了几步。丁文甫叹气,再劝:“回去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高悦行拖着步子再退,然后转头。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四处一片静寂的黑暗,忽然亮起了朦朦胧胧的光,从身后透了出来,柔和地打在高悦行的身上,在她脚下晃出了一片小小的阴影。高悦行忽然就走不动了。干清宫里亮起了灯。尽管里面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那人的意思已经无比明确的彰显出来。高悦行站在台阶上和丁文甫对视。丁文甫一耸肩,妥协:“好吧。”他松了口,高悦行跟在他的身后,终于如愿踏进了干清宫。李弗襄正立于窗前点灯,玄青的寝衣宽袖曳过桌角,领口处松松散散的,灯下衬得他像明珠一样令人赏心悦目。高悦行凝望着他,心里正想着的话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总在不那么正经的时候变得那么正经?”李弗襄:“……”他是这没听明白,手里的烛台都停住了:“什么正经?什么不正经?”高悦行抿着唇,安静了片刻。李弗襄手中的烛台开始淌下红泪,起先,谁都没有发现,直到那一抹红顺着他的手腕,蜿蜒缠进了袖中,高悦行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李弗襄手上一颤,却将烛台握得更紧了,稳稳地放回到桌案上。高悦行去抓他的袖子:“让我看看。”李弗襄甩手一卷,看不清是什么动作,转瞬已将自己腕上的痕迹清理干净了,高悦行只见到一抹淡色的红/印,她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没破皮,或许会肿,高悦行见暖阁里的铜盆里储着一些冰块,于是用手帕浸了冰水,缠在他的腕上。高悦行问他:“你好些了没有?还疼不疼?哪里难受?”李弗襄微微低头望着她,说:“好了。”他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开心。高悦行不解便问:“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李弗襄说:“让我想到了很多年前,你明知小南阁是禁地,依然冒险溜去看我,现在,你明知干清宫重地,依然星夜前来,即使知道未必见得着我……我承你的这份情谊,让我如坠云端梦里,时常在想,会不会一睁眼,梦就碎了。”高悦行其实非常知道他心里最渴求的是什么。他偶尔会让人觉得记仇,一件很小的事情,可以惦念很久,且绝不释怀,但是深剖进骨子里,会发现真是的他是另外一个样子。想要吸引他,对他展现出的善意,就是最好的诱饵。他喜欢沉浸在爱里。高悦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轻轻开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口型是:“只有我能给你。”李弗襄的眉峰一挑,似乎在回应——是,只有你。人沉溺于情爱中总容易忘乎所以,高悦行好歹没忘了正事,问道:“你带进宫的那位温昭容,是什么来头?”李弗襄道:“我们上次好像谈过这个问题,我以为你猜到了。”高悦行:“我是猜到了一点。”李弗襄点头:“就是你猜的那样。”在宫里,有许多话是不敢往明了说的,即使是在此时空无一人的干清宫里,也要掂量墙根上爬着的蚂蚁是否可信。李弗襄忽然提起一个人:“阿行,还记得李弗逑吗?”那个人都快已经淡忘在高悦行的记忆中了,她说:“还记得?怎么了?”李弗襄说:“我曾见过他。”高悦行神情一变:“在哪?”李弗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停了一会儿,笑了笑,道:“梦里。”可他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第77章第77章   缠绵了片刻,高悦行告诉自己不可沉溺其中,将自己□□,她侧了侧头,问:“你那时见到了李弗逑,他是什么光景呢?”李弗襄说:“他就被关在东宫下的那个地牢里,曾经关过你的地方。”高悦行:“原来如此……”李弗襄:“倒是没有用刑,皇上每日只给他一口水和三口饭,那里暗无天日,但是不许点灯……每日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锦衣卫会带着灯和纸笔进去让他写。他若是能写出些有用的东西,锦衣卫才会有另外的奖励给他。”高悦行严肃地听着。那可还不如上刑好受呢。一天两天尚可,他足足几个月,是如何熬过来的。李弗襄说:“他很想见皇上,他说,只要皇上肯去,他愿意将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可是皇上不愿再见他了。即使话说到那份上,皇上也始终没有动摇过。皇上是心狠。皇上更怕自己的心不够狠。毕竟皇上疼了他那么多年。李弗襄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几乎已经不成人形了,他认出了我,他还问我,恨不恨他。”高悦行皱眉:“他没疯?”李弗襄:“他很平静……他说,他还很想见见你,但他知道是不可能了。”那种程度的折磨对于他的过往来说,也许根本算不上什么。谁都不知道,他在得知自己的身世,身边又插了狐胡细作的眼睛之后,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在宫城之中游走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听李弗襄继续说道:“我去的那一日,他在纸上写下了惠太妃的名字。”高悦行愕然:“什么?!”李弗襄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她,点了点头,说:“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没听错,是惠太妃。”高悦行控制不住地微微摇头。李弗襄:“皇上将那张纸当场烧了,怒斥其一派胡言,乱攀乱咬。”高悦行也觉得不靠谱。先帝驾崩后,他的妃嫔们,育有皇子的,随子嗣前往封地,而无子无女的,通通送到寺里带发修行去了,而这位惠太妃膝下并无子女,却能留在宫中颐养,皇帝不仅对其敬重有加,而且还赐了她单独的景门宫,独一无二的恩宠,自然成了京城中的焦点。高悦行也了解个大致。惠太妃膝下虽然没有子女傍身,但她与先太后的情谊非同寻常,在闺阁时便是手帕交,入宫后又互相扶持。先帝驾崩之后,先太后做主,皇帝首肯,才特许惠太妃留下。皇帝幼年时,和这位惠娘娘极为亲近,所以,后来他经过再三斟酌,才选择将李弗逑交给她养着。高悦行说:“惠太妃待他不薄,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李弗襄一耸肩,不置可否,道:“或许吧。”高悦行:“你有别的看法?”李弗襄不肯说话了。他这样的态度,是心里有怀疑,但是手上没证据,所以不愿空口白牙的乱说。高悦行便顺着他的思路去想。在内心定一个人的罪很简单,单凭想象即可。高悦行不知道他为何会怀疑到惠太妃的身上。李弗襄道:“他那时候还对我说,虽然我在小南阁里身心受困,但他很羡慕我身边有个哑姑那样的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寻常人羡慕的,一般都是自己没有的。李弗逑是说他自己身边没有像哑姑那样的人。他意有所指。高悦行心想,他难道说的就是惠太妃?李弗襄瞧着她眉头紧锁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抚平了她的眉心。高悦行感觉到额间像是落了一点霜雪似的,说不出的寒峭。李弗襄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便被高悦行握住了。高悦行解开他手腕上缠着的手帕,烫伤的痕迹已然退去。李弗襄身上还带着伤,在窗前站久了,半靠不靠的,面色上也多了几分疲惫,高悦行见夜半三更,嘱咐他一句好好休息,便要离去。李弗襄勾住她的手不放,道:“我今夜盼着你来,还有件事一定要和你讲。”高悦行无不依从:“你说。”李弗襄缓缓靠上了她的肩膀,贴在她耳边道:“文渊书库里,我藏的书,只有两本。”高悦行倏地转头。李弗襄按着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动:“我藏的书,不过是两本放不到台面上的话本,但是今日柳太傅带来的那一筐里,是窥视皇权野心无穷的反书。”高悦行背后汗毛林立,此时她真正体会到站在风口浪尖上被刀锋舔舐后颈的感觉了。她张了张嘴:“你这么多年,在宫里独自面对的,净是这些么?”李弗襄却笑着摇头:“以前我像个傻子一样,哪配的上这样的厚待,是我忍不住冒尖了,所以才有人坐不住了。”难怪皇帝笃定那书必然是别人给他的。 第78章第78章   宫里的风向又变了。皇上夜半两次临幸靡菲宫的消息传出,宫里以贤妃为首,既是欢喜又是忧愁。欢喜的是皇上终于提起兴致了,宫里有的是女人盼着雨露浇灌,且皇上如今年不到四十,若有心再想要个一子半女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忧愁的是,靡菲宫的那位可是平阳侯那反贼的独女,和意图谋逆的温亲王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温亲王的余党到现在还没完全清剪干净呢。皇上怎么就看上了她呢。宫里不免有刻薄的人,在无人知的角落里,暗暗地啐道:“听说是抚筝吸引了皇上,如此人才竟没能进得去教坊司,真是可惜了……”贤妃如今代掌凤印,打理后宫事宜,不知该拿这位温昭容怎么办才好,她左思右想,决定找自己的女儿商量商量。李兰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那里能出的上主意,于是,她把高悦行也拉来了。贤妃嗔了女儿一眼:“阿行比你年纪还小呢,又能懂什么?”李兰瑶振振有词:“万事多商量,多一个人多一个助力嘛。”高悦行猜到贤妃娘娘心中的顾虑。但是她如今心中所想的是另一件事。温昭容作为平阳侯的独女,由锦衣卫押送进京,在锦衣卫手里,无人能动得了手脚,除了锦衣卫自己。温昭容入宫近一年。皇帝的这枚棋子,在靡菲宫安静地闲置了一年,终于有了动静。真是能耐得住性子啊。贤妃娘娘的为难,高悦行看在眼里,公主正低着头调香,香炉里袅袅生出的青烟,有种冬日里雪松的韵味,贤妃的眉目笼在香中,高悦行望着她良久,忽然发现,贤妃娘娘的容颜也已经显出些许岁月的痕迹。高悦行出声问道:“娘娘在犹豫什么呢?”贤妃看着她,慢慢开口:“宫里这些年太冷清了,想找个能说话的姐妹都难,温昭容,虽得皇上宠爱,但身份尴尬,到底该如何处之呢?”话说得更明白些,贤妃是拿不准自己到底该不该与温昭容结交。贤妃看着高悦行,目光里含了一些期待。高悦行毕竟是皇帝亲自指的襄王妃。贤妃潜意识里,觉得她不失为一个可商量的人。高悦行说:“他们平阳侯家造的是皇上的反,天下都是皇上的,说到底,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皇上说她是罪人,她就是罪人,皇上说她是宠妃,她就是宠妃。”贤妃仍在犹豫:“可是朝臣……”高悦行道:“贤娘娘,您一无皇子,二无外戚,前朝的事儿,闹翻了天也跟您没关系呀。”虽然直白得有些伤人,但却是实话。贤妃听了,谨慎小心的性格本能地排斥,但又不由自主觉得高悦行说的实在有道理。出身的卑贱是贤妃心里永远难堪的痛处。望着高悦行刚刚脱去稚嫩的脸庞,贤妃心里莫名的生出感慨,原来高贵的世家女子,从小说话办事都是如此硬气的。高悦行的硬气,皆因她已探知到皇上的心思。皇上要用温昭容这步棋清理后宫,就势必会让她渗入到其中。所以,即便是贤妃处于顾忌,不肯给他行这个方便,他也会亲自想别的办法。高悦行不会把话说的太露骨。端看贤妃是不是个聪明人了。李弗襄此番养伤彻底熄了动静。那天夜里干清宫私会的事情不仅没能瞒过皇帝,还让他抓了个正着,虽然皇上并没有说什么,但高悦行再不敢胡闹,很是安分地在春和宫里呆着绣花,顺便竖起耳朵,关注着靡菲宫里的动静。说起来……靡菲宫这个地方,从前可没听说过。高悦行问李兰瑶:“温昭容的靡菲宫,是陛下赐的名?”李兰瑶知内情,告诉她,说:“那儿原不叫靡菲宫,你去看过了吧,它地处皇城西北角偏远的位置,是一处空置已久的宫殿。温昭容进宫的时候,宫正司知她身份非同寻常,揣摩着皇上的心意,将她放得远远的……听说是温昭容自己在门前隔了块木牌子,给起了个靡菲宫的名儿,又种上了满院子的桂花,有一回父皇偶然间路过时,心情不错,便顺口准允了靡菲宫的牌匾挂上宫前。”高悦行念道:“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靡靡风还落,菲菲夜未央……”李兰瑶凑近了些许:“你在念什么?”高悦行道:“……忽然有点想见见那位温昭容了。”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既能做锦衣卫手里令人闻风丧胆的刀,又兼一身的诗情画意。李兰瑶不知她心中所想,却和她一起来了兴趣,道:“阿行,不瞒你说,我也想,温昭容进宫有一年了吧,除了皇上,还没人见过她长什么模样呢,据说是真的美……我们去看看吧。”高悦行心里想得周到些,问:“怎么看?贸贸然的求见温昭容会见我们吗?”李兰瑶一顿:“你说的有道理。”高悦行眼睛咕噜一转,拉着李兰瑶的衣袖,让它附耳上来,道:“这事儿还是得贤妃娘娘出面,她设宴,温昭容必到。”李兰瑶:“可行!”但是贤妃娘娘还没拿定注意呢。李兰瑶转身便走,彩绣的披帛在砖上匆匆拖过,她去贤妃娘娘那儿使劲了。高悦行总算把她打发走,将手里的针插在绣架上,紧跟着起身往外走去。傅芸见状,也搁下手里针线,亦步亦趋地跟着。高悦行侧头瞧了她一眼,说:“你做你自己的事情便好,我出门散散,一会儿便会。”傅芸低着头,略有些委屈道:“高小姐可别再甩下奴婢了,那年就是您独自一人去湖边玩,才失足落尽了水里,差点没了命,您回宫之后,惠太妃对我再三嘱咐,一定要看顾好您的安全!” 第79章第79章   皇上也实在琢磨不透他养的那个孩子,成天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怎么会想到提着篮子把温昭容的花都给薅走了呢?皇帝推开窗,望着外面秋风瑟瑟,颇有些凄凉的景象,拧着眉头,半天没说话。温昭容道:“还有,我酒窖里藏得桂花酿,时不时就会少上一两壶,仿佛招了耗子,专门盯着偷酒。”皇帝说:“他或许只是想亲近你罢了,毕竟当初是他带你进宫。”温昭容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了一丝笑意,道:“义正言辞的连篇鬼话,也只有皇上您能说得出口。”皇上颇有些纵容道:“想要什么补偿?朕给你如何?”算上昨日夜里,靡菲宫已经是第三日留宿圣驾了。院子里洒扫的宫人们进进出出,温昭容一挥手,唤了宫女近身伺候皇上更衣。皇上说:“朕后宫里的知心人不多,或者说,位份晋一晋?”靡菲宫的宫女上前给皇上披上外跑。温昭容只不远不近地站着,并不亲自动手服侍,说道:“陛下肯给当然好,不给我也不觉得稀罕。”皇上丝毫没有动怒,依然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顺着她说了嘴:“再高的位份,也只一个名号而已,有什么可稀罕不稀罕的,给你当个把玩的东西罢了。”正经宫妃被他们说的像个不值钱烂大街的玩意儿,偏偏他们还不避着人。幸亏宫里女人少,否则传出去还不闹翻了天。皇帝对待后宫一向仁慈,贤妃更不是能狠起来的性子。主子仁慈了,奴才就放肆。那不成体统的话儿刚从温昭容和皇上的口中说出来,不消一顿饭的功夫,便四下吹进了各个宫里的耳报神那儿。贤妃今日到景门宫给惠太妃请安,早间坐着一块吃茶时,听得下人们回禀了这件新鲜事儿,当即茶也品不出滋味了。惠太妃眯着眼,精神不大爽利的模样,对屋里侍立着的人笑道:“听听吧,咱们陛下年纪也不小了,犯起混来还是和那十七八的小子没甚区别。”贤妃皱眉:“倒不知那温昭容到底是何等姿色,竟然能令陛下释怀心中的多年执念……”她至今仍不敢完全相信,还处于一种如坠云梦里的错觉。惠太妃道:“她何等姿色我不晓得,倒是她这个脾性,像极了曾经的郑家女。”像郑云钩。那皇帝的偏爱便不难理解了。惠太妃对贤妃说:“你若是好奇,请来见一见不就知道了?”惠太妃的建议与高悦行不谋而合。贤妃:“您也是这个意思?”惠太妃敏感地一抬眼:“哦?还有谁有这个意思?”贤妃笑了笑,照实说:“高家的那位姑娘,也建议我不要顾虑太多。”惠太妃听了,有半天没出声,而后叹道:“高家那个孩子啊,将来必是襄王身边不可小觑的助力。”贤妃:“助力?”单这个词儿就让贤妃感觉到了坐立难安,她实在是个胆小的人。襄王是个王爷,是皇帝最疼宠的儿子,敢问什么情况下才能用的到助力呢?惠太妃瞥了她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却不肯多说些什么了。贤妃识趣地告退,缓缓走过景门宫外的长街,正好远远地望见皇帝的圣驾从靡菲宫的方向离去。贤妃张望着,心里下定了决心。高悦行为了一块桂花糕,跟着李弗襄回了干清宫。路上李弗襄问:“你去文渊书库是有什么打算?”高悦行摇头:“我什么打算也没有,只是忽然想到这茬,便来看看……你的伤可大好了?”李弗襄说:“好了。”他直接说好了,高悦行有些不信,手指轻轻缠在了他的手腕,指腹按在脉上,两人的衣袖垂下来,交叠在一起,挡住了旁人窥探的视线,乍一眼,像是一对青梅在手牵手的旖旎。高悦行感觉到自己指尖血脉的鼓动,正和他的身体里的搏动在互相呼应。脑子里莫名地发昏,高悦行撒了手,搓了搓指尖,滚烫的温度缠缠绵绵的爬上了心头。李弗襄察觉到手上一空,他偏头看了高悦行一眼,在她还没有完全抽离的时候,探过手稳稳地一捞。他的手心不见得多么有温度,却很有力气。高悦行受惊本能地回抽了一下,李弗襄牢牢地不肯放手,甚至还很不满地往回扯了一下。高悦行目不斜视地眨了眨眼,白皙的耳后渐渐爬上了一抹并不明显红晕。是她妥协了。高悦行心里清楚,现下她和她的小殿下已经走到了互相试探的时候。在这件事上,她的每一次都退步,都会换来他的得寸进尺步步紧逼。可是没办法呀。高悦行的身体心里都在叫嚣着无从拒绝。果然,下一刻,李弗襄攥着她的小手,用手指撬开了她的手心,硬要与之十指相扣。高悦行不再犹豫,半推半拒地纵容着,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力回握。桂花摘回去,哑姑接过来,无奈道:“太多了,用不着这些。” 第80章第80章   有句话郑千业说的没错,他的女儿郑云钩自始至终不愿意进宫。皇帝隐瞒自己的身份,在西境俘获了郑云钩的芳心,郑云钩已经和父兄商议招赘的事宜了,皇帝约她踏青出游,一路慢慢地往京城方向走,却在靠近京郊的行宫附近,遭到了蓄谋已久的刺杀。皇帝将重伤昏迷的郑云钩带回了皇宫,至此,郑云钩再也没见过宫外的万里河山。皇帝的许多心里话,只有在贤妃面前才能稍微纾解。所以,只有贤妃知道,皇帝心里有多悔。郑皇贵妃薨逝的次年暮春,皇帝总算肯放过自己了,在郑云钩的旧居凤宁宫里,搬了把椅子孤零零地坐在庭院,任凭柔风细雨倾洒在他的身上,不肯回避。贤妃硬着头皮去劝他。皇帝便在那时,半梦半醒地说——早知如此,不该接她进宫。诺大得帝陵盛不下皇帝日复一日的悔恨,他甚至不敢去见那差点胎死腹中的儿子。巧的是,前一年,先太后也才刚刚病逝。皇帝在自己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先丧母,后丧妻,实在伤痛难以自拔,于是把襁褓中的三皇子,送到了惠太妃膝下抚养,几年之后,那孩子渐渐会走路说话了,他又亲自登门将已致仕的柳太傅请出山,给三皇子启蒙,教他读书。一切的乱局,似乎早在郑云钩入宫之时便现了端倪。许多年过去了,宫里的这一滩浑水却越搅越乱。宫宴上也有桂花酿,但闻着味道极淡,不像是温昭容的手艺。高悦行微微侧头,见李弗襄抿了一口之后,皱起了眉。他都觉得差劲,定然味道不怎么样。高悦行将已经端起的杯子又放了回去。李弗襄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蠢蠢欲动地想要靠过来。高悦行觉得宫宴上人多眼杂,委实不好太放肆,于是递给他一个眼神,趁无人注意时,悄悄退了出去。高悦行只管自己往前走,身后他的脚步声很快追了上来,却不惊扰,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高悦行想了想,满宫里要想挑个最安全的地方,还是得属干清宫,于是脚下不停,直往皇帝的干清宫方向去。皇帝今夜只在宫宴上出现了一小会儿,便不知去向,不知是不是回了寝宫。高悦行从干清宫的东侧走过,刚步入渐窄的小路时,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停了,高悦行不得不回头去寻。李弗襄停在了一处无名宫之前。高悦行看到他侧影的轮廓在暗沉沉的天色中变得模糊,他正望着那巍峨蜿蜒的宫殿,一动不动地沉思。高悦行走到和他并肩处,也望向他看的方向。此处宫殿貌似幽深,却是整个皇城里第二尊贵的地方,与皇帝的干清宫遥相对望。高悦行是知道这座宫殿的。原本,它叫坤宁宫,是历代皇后的居所。当今圣上封了郑云钩为皇贵妃,意欲将人安置进坤宁宫,却遭到了前朝后宫的一致谏言,说不合规矩。年轻时的皇帝多任性啊。既然坤宁宫不合规矩,他索性就下了宫门上的匾额,更名为凤宁宫,固执地将其赐给了郑云钩居住。后来,郑云钩身死后,皇帝亲提的凤宁宫匾额也被摘下,这里从此成了一处特殊的存在。李弗襄现在停在这里,高悦行不知他是不是想起自己的生母,轻轻问道:“你想进去看看吗?”李弗襄牵了她的手,道:“听说我就是出生在这里的。”高悦行随着他的脚步走上去,听着他缓缓说着:“许昭仪说,我母亲夜半忽然难产,她听到消息便赶了过来,床褥上血都浸透了,我能平安生下来简直是奇迹。是我母亲一直在恳求太医,如果不能两全,务必保我性命。”高悦行心中不知什么滋味,觉得既发沉,又发涩,她说:“我在许昭仪病榻前侍奉过一段时间,她时常向我提及郑皇贵妃,她当年怀着你的时候,非常、非常期待你的降生,她对你的爱,甚至超越了对皇帝的感情。”这对素未谋面的母子,越说越令人觉得心酸。郑云钩诞下李弗襄之后,知道自己命悬一线,今生的母子缘分恐到此为止了,只来得及将随身的吊坠挂到他的脖子上,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乳母抱走。梅昭仪调换婴儿的慌乱之间,或许没注意到这一细节,或许来不及动作,于是,给李弗襄留了这么一个念想。高悦行问:“你有梦见过你的母亲吗?”李弗襄摇头:“我都不知她是何模样。”高悦行:“画像呢?”李弗襄道:“皇上说,我母亲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命人烧毁了她的所有画像,她希望皇上不要对她过于执念。”高悦行心中震撼。郑皇贵妃一早便看透了皇帝。李弗襄继续说着那段宫闱秘辛,道:“当时皇上就守在床边,母亲吊着最后一口气,皇上不愿再惹她难过,只能忍痛眼睁睁看着那些画像葬于火中,再后来,皇上命画师凭借记忆再给母亲作画,宫里的画师一点也不敢马虎,画了很多很多,但皇上就是觉得不像,通通都撕毁了。皇上如今手里珍藏着的那幅悼念我母亲的画,其实没有脸,是他亲笔所绘。”郑皇贵妃人死了。世间再也无后人能有幸窥见她的真容了。李弗襄的话说完,他们也已经走到台阶尽头,李弗襄伸手推开半掩的殿门,吱呀——门轴的摩擦声在夜里格外刺耳。李弗襄牵着她的手不曾松开。 第81章第81章   倒是李弗襄早就看那册子不顺眼了,几次想偷偷拿去烧掉,一向纵容他的皇帝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日防夜防,甚至还动了手段,将其当命根子似的护着,才堪堪保住。李弗襄的心思从来不会在一件小事上放太长时间,既然想毁掉那本册子的冲动落空,很快他就放弃了。哑姑近几年,已经很少在那本册子上填东西了。于是皇帝便将那本册子随身带在身上,就贴在他的心口处。他抚摸着李弗襄柔软的头发,郑重其事地告诫:“一定不要做错事情,你没有改过的机会,不要让自己后悔终生。”李弗襄闷闷地应了一声:“是。”皇上再看向高悦行,夜里他的眼里平静无波,道:“好孩子,朕将儿子,和这大旭朝的江山,一并托付到你手中了。”高悦行感觉到了万钧的担子重重地压在了肩头,不发一言,向皇帝跪拜磕头,行了正礼。皇上拍了拍李弗襄的肩头,示意他起身,道:“回去吧,让朕自己呆一会儿。”李弗襄和高悦行并肩离去的背影,深深地映在皇帝的眼睛里,逐渐变得模糊,且不真切。走出了凤宁宫。李弗襄忽然动手,将高悦行按在了阶下的石狮子上。高悦行对上他发狠的目光,一惊,急忙推拒:“你干什么?”秋夜里的石头凉透了骨头,高悦行手搭在他的肩上,无意间触碰到了他颈间的体温,一时半刻,竟像受了封印,动弹不得。李弗襄埋在她耳边,说:“我发誓,绝不做错事,你一定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是刚刚皇帝的痛苦吓到了他了?高悦行眨了眨眼睛,抬起手,用力抚在李弗襄的后颈上,试图让他安心,说:“好,放心,我绝不会离开你的。”——我们都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李弗襄侧头,在小姑娘细嫩的脸颊上,轻轻一碰触。他依然不敢放肆。如同蜻蜓点水般的亲/吻令人无穷回味。李弗襄在这夜色中,与她亲密地靠在一起,开口道:“我看的书上说,成亲的夫妻入洞房一定要睡在同一张床上,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提到小时候,高悦行的目光变得深远。高悦行溜到小南阁探望他的时候,天寒地冻,两个人共披一床被子,互相依偎着,在冰冷的、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取暖。李弗襄带着高悦行住进干清宫的时候,午后,他时常爬到高悦行的榻上上,与她互相挨着,安静地小憩解乏。那时,李弗襄什么也不懂。高悦行还只是六岁的模样。两个小小的孩子偶尔的逾矩,并无人真正在意。是高悦行走的太久了,再见时,李弗襄已经知礼懂礼,而高悦行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俏丽姑娘。他们再也没在一张床榻上躺过。高悦行无奈地笑:“你想早早地娶我,不会就是想和我在一张床榻上躺躺吧。”李弗襄说:“我要把你永远带在身边,谁能不能再抢走你,你父亲也不行。”高悦行用食指点他的脑袋:“你还小呢。”李弗襄低头望着她。他个子已经窜得差不多了,难以想象,几年前,十岁的他,和六岁的高悦行差不多是一个身量。而现在,高悦行踮起脚尖,也才勉强到他的下巴尖。他说:“你才小。”高悦行将他推开一段距离,道:“你别缠我,我要回宫宴上去,还有许多戏没看呢。”李弗襄跟在她身后,走向春和宫那灯火煌煌的方向,说:“根本没什么热闹。”高悦行想起宫里这些女人,说:“她们在宫里这样日复一日的熬着,早就磨掉了脾性和灵气,你想看什么热闹呢?”若说热闹,高悦行倒是发现了一个。是信王李弗迁的生母。孟昭仪。同贤妃一样,是宫里的侍寝宫女出身。但孟昭仪比贤妃强的一点是,她生了皇帝的长子。按照信王李弗迁的年龄推算,皇帝应该是像李弗襄这么大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庶子。那么,孟昭仪陪在皇上身边的时间,也比贤妃早很多才对。可为什么这么多年,宫里倒像是查无此人一般,颇有些不对头。李弗襄背着手,忽然骄矜了起来,道:“我知道!”‘’他满脸都写着快来问我。高悦行忍不住笑:“那你告诉我呗!”李弗襄为了和她单独多呆一会儿,磨蹭起来没完没了,非要找个安静地方停下来才肯说。高悦行哪里忍心拒绝他。李弗襄带着她找了块山石坐下,说:“孟昭仪有点傻傻的。”高悦行:“傻?”李弗襄挨着她,道:“皇上原本是很喜欢她伺候在身边的,说是在王府的时候,安安静静的,伺候人也细心……但是,皇上登基之后,她和太后混到了一起,成天在皇上耳边念叨着让他立后、选妃,把皇上念烦了,于是就失了宠。”高悦行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如此一说,李弗襄的评价还真是所言不虚。孟昭仪是有点笨笨的。高悦行回想在宫宴上见到她的模样,虽然岁月的痕迹难掩,但依稀能看出清秀温婉的底子。想必当初在一众侍妾中,姿色必是上乘,才能伺候在皇上的身侧。李弗迁贪污赈灾粮的案子还尚未发生。 第82章第82章   高悦行盯着那片树影,想找寻声音的来处,却瞧不见任何人影。李弗襄一颔首:“知道了。”那处除了风动,再无别的动静。高悦行确定周围环境安全:“想不到啊,惠太妃一向不过问宫中琐事……”李弗襄:“她不过问,自然有人替她过问。”高悦行:“周太医是她的人。”李弗襄:“太医院那姓周的,是宫里有名的好打听,长了一对招风耳,不管什么热闹都要去问一问。”他是惠太妃的耳目。他知道,自然等同于惠太妃知道。藏得好深啊!高悦行:“她到底想干什么?”李弗襄道:“她的心太大了。”那年高悦行在宫中遇害,芦苇荡中那两位宫女交谈时透露出的意思,始终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头。高悦行迟早要将其彻底拔出,否则绝不能心安。李弗襄问道:“奚衡告诉我,你当年落水不是失足,而是撞破了某些人的阴谋。”高悦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李弗襄:“很早。”早到什么时候,他没有明说。高悦行终于亲口对他谈及当年的事情,道:“我听那两个奴婢的意思……宫里的两位娘娘想扶个不成事的孩子当傀儡,把持朝政,垂帘听政,为此,她们串通了温亲王,想将已成年的信王扼杀在萧山行宫,但不料误伤了李弗宥。”高悦行因为撞破了秘密,险些丢了命,但她离京之前,将此事告知了奚衡。好叫皇上心里有数,她才能放心的走。高悦行:“原来竟是惠太妃么……那么,与她合谋的另一个人是谁呢?”完全没有头绪。提到惠太妃,就不能不想到已死的李弗逑。李弗逑在呈给皇帝的供词上,曾经写下了惠太妃,但是并没有引起皇帝的警惕。高悦行道:“李弗逑住在惠太妃的景门宫里,养成了那副性子,我猜测,是惠太妃故意的。毕竟,她若想要摄政,将来扶持的孩子必须是个不堪重用的废物才行。”李弗襄望着她愁眉紧锁的样子,很是忍不想去吻化她眉间的涟漪,他很努力地克制住了,喉间轻轻滑动,说:“你还遗漏了最关键的一点。”高悦行从自己的沉思中恍惚抬头:“什么?”李弗襄道:“无论她要扶持谁,总要皇帝先驾崩才行。”高悦行心里叹了一声要命,瞪着他:“你小心说话!”但是不得不承认,李弗襄一语中的,戳到了最关键问题。皇上年轻力壮,身体硬朗,她手里就算养再多的孩子,也是徒劳。高悦行:“或许她想弑君?”李弗襄:“你敢不敢想的再大一些。”只有高悦行最能明白他的意思,她道:“或许……惠太妃已经有了完全的准备,随时可以动手制造国丧?”李弗襄:“你说话真委婉。”高悦行:“当个人吧,那可是你亲爹。”亲爹不亲爹的,李弗襄说话从来没有这种忌讳。高悦行实在难以理解惠太妃的所作所为,道:“皇帝待她已经不薄了,体面有了,尊荣有了,她下半辈子安安心心的在宫里当个富贵闲人便是再好不过的日子,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李弗襄看着高悦行,说:“她要是肯低头往下瞧瞧,自然容易满足,可要是她的眼长在头顶上呢,上面可还有太后,还有皇帝,还有无上的权柄呢。”皇太后身为皇帝的生母,是名正言顺的留在宫中,受皇帝奉养,受朝臣敬重。而她一个太妃,膝下无子无女,本该发到庙里去清修,是皇帝和太后的恩典,才免了她遣离宫中的狼狈,赏了她一方养老的地方,她得感恩戴德地向皇帝叩谢。什么太妃,什么长辈。不过是一张鹑衣百结的外皮而已。惠太妃的目的很明确,她就是想养个孩子当皇帝,而她自己,也好尝尝太后的宝座是什么滋味。高悦行眼神一凛,问:“先太后是怎么死的?”李弗襄:“病逝。”她这一句话问得突兀。李弗襄道:“你怀疑什么?”高悦行:“先太后和惠太妃交情匪浅,天下人都知道,你说,太后若是知道自己的姐妹怀着这样的心思,还会留她在宫里吗?先太后年纪不大,病得蹊跷,我并不是笃定什么,我得亲眼见到她的脉案,才能解我的疑心。”李弗襄:“你要去太医院?偷着去?”高悦行:“我忍不住了,我今晚就要去。”她转身,步子刚迈出去一步,肩膀又被李弗襄按住在原地,他说:“我和你一起。” 第83章第83章   高悦行不等他催促第二遍,交托了全部信任似的,一歪头,放任自己从墙头上栽了下来。由于她倒下的姿态过于骇人,李弗襄吓坏了,把人接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问:“你怎么了?”高悦行在他的怀里轻巧的翻了下来:“没事。”她拍拍裙摆上沾上的尘泥,说:“走,先进去,我们去干正事。”高悦行此番是冲着太医院里存档的医案而来。早些年,她扳倒李弗逑用的就是这个大杀招,找到了梅昭仪偷偷怀孕保胎的证据。犹记得当时,惠太妃还当了她的助力。高悦行曾经到太医院借阅过梅昭仪的医案,所以对太医院布局走向还有些印象,她几乎没怎么费力气,便找到了存放那些陈旧医案的房间。他们不想惊动太医院值夜的人,既不敢点灯,也不敢出声。高悦行在自己的袖袋里翻翻拣拣,找出了一颗有她半个拳头的明珠,是她今天刚从宫宴上得来的新鲜玩意儿,珠子从里到晚,泛着琥珀色的莹润光芒,照亮眼前的方寸之地足够。两个人宝贝似的捧着一颗珠子,高悦行一抬眼,就能见李弗襄的一侧脸,被这柔和的明珠映得漂亮至极。李弗襄看她又何尝不是?高悦行的脸蛋渐渐的显出了清晰的线条,脱去了孩子的稚气和圆润,日渐明艳的容颜衬着两道水湾眉,一双原本无波无澜的眼睛,因为盛了他而有了神采,时常令他移不开眼睛,像中了蛊一般,瞧着她,既觉得眼熟,又觉得陌生,既心生欢喜,又惴惴不安。高悦行一手挡着明珠散出的光,对上李弗襄的目光,静了一会儿,率先不安地挪开了目光。李弗襄到底还没到那个年纪,但是她是吃过见过的,她实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联想到那些说不得的事情。——那些漫漫长夜里,两个人食髓知味的缠绵。令人脸红发烫。高悦行小声斥道:“别看我了,快帮我找东西。”李弗襄:“——哦。”可明珠的光晕统共只能笼罩那么一丁点地方,离了珠子,正常人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到。李弗襄亦步亦趋地贴着高悦行。高悦行白了他一眼:“当年,我被狐胡细作抓进东宫的地牢里时,你从小南阁的井下爬过去找我,我记得你的夜视很好。”李弗襄面不改色道:“那是小时候的特质,长大了就不行了。”高悦行哭笑不得:“李弗襄,你是属猫的吧!”李弗襄少见的不能明白她的意思,直接问道:“你在说什么?”高悦行:“记得许昭仪留给你的小棉花吗?”许昭仪养的那只猫。在许昭仪薨逝之后,李弗襄把猫抱回了自己身边,可惜不巧的是,那段时间正好赶上李弗襄的身体大悲大恸之后十分脆弱,几天之内,频发了几次喘疾,药奴勒令他必须将猫养在别处,绝不能共处一室。那只温和粘人的猫咪,后来被高悦行带出宫,随着她一起去了药谷。李弗襄与小棉花的缘分只有那短暂不到几个月的时光。高悦行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会儿经常半夜被猫闹醒。”李弗襄:“不记得了。”高悦行一努嘴:“哦,是我忘了,你那会儿睡觉乃是一绝,别说猫了,打雷都闹不醒你。”李弗襄:“……”高悦行接着说回猫的事情,道:“小棉花那时候夜里闹得很,养在干清宫暖阁里,经常又抓又挠,搞得人晚上睡不好觉,可那小东西又机灵的很,每当我忍无可忍,命人点灯的时候,灯烛亮起的那一瞬间,它一定在自己的窝里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仿佛是我打扰了它的好梦。”李弗襄把自己听入了神:“小棉花,它现在还好吗?”高悦行道:“它有点老了,我们刚去药谷的时候,它经常在药库里帮忙抓耗子,可后来它渐渐折腾不动了,便老老实实的呆在萱草堂里养老晒太阳。”李弗襄露出怀念的目光。高悦行道:“我前些日子和药奴姐姐互通了书信,托她此次进京将小棉花一同带回来,它今年十一岁了,好让你再见见它。”李弗襄:“以前不懂事的时候,总觉得世间万物都是永恒的,星星和月亮永远都在,太阳也会每天照常升起,而你,也不会离开我。”高悦行听不得他说这些话,心疼极了,深情地瞧着他,说:“我不会离开你。”李弗襄:“你骗我。”高悦行拖长了尾音,百转千回地哄道:“没有——”李弗襄:“你随时随地都可以离开我,只要你觉得你做的对,只要你觉得你是为我好。”高悦行被他的目光逼视着,却发现退无可退,偏他说的似乎还有那么几分道理。她的眼睛可以看到几年之后众位的结局,但李弗襄不知道,自然也不能理解。高悦行试图转移话题:“快帮我找先太后的医案吧。”李弗襄很失望,但是他不说。他越是不说,便越能搅得高悦行心里难安。高悦行一边翻着木架上的案卷,一边听着身后浅浅擦擦的动静,终于忍不住回头偷偷瞧了一眼。“殿下……”她轻轻唤了一声。李弗襄彻底背过身去,留一个不言不语的背影给她。从前他们两个身量差不太多的时候,高悦行只要一伸手就能揉到他的脑袋。可是现在完全不能够了,李弗襄只要直一直腰,就能在身高上将她完全罩住。上一世,高悦行拿他当夫君敬重,他是说一不二的襄王殿下,是肩比骄阳的少年将军。曾经高悦行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能机缘巧合逆反时间,见到幼年的李弗襄,还能将人按在怀里一顿搓揉。 第84章第84章   他怎么还在惦记着那事儿呢?怕不是食髓知味了吧!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以他的性子,盯上了一件事,就是会长长久久不能忘。高悦行眯着眼看他:“你是想掉下去吗?”李弗襄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耳后。他不见得真想掉下去,但他现在很天真的笃定自己掉不下去。重刑加身的疼他都能忍得住,吹一下耳朵又有什么忍不住的呢!高悦行最知道他,他不把苦头吃进嘴里是不会罢休的。她只好应允:“你先抱我下去,想吹几下都行。”李弗襄只可以容忍她的讨价还价,于是揽着她的腰,将人带到地上。高悦行迫不及待地去翻阅那些封存的医案。先太后的身份尊贵,关于她的医案和脉案存放不同于旁人,高悦行目的明确,专往看起来庄重的地方找,很快,借着明珠的光,发现了两个鎏金的匣子。它们并肩安放在架子上最稳妥的地方,表面上不见任何浮灰,看得出是有人时常擦拭。高悦行约莫着,是皇帝一个,太后一个。她掂了掂,有些沉,里面的案卷定然厚重,于是,她对李弗襄说:“都带走吧。”李弗襄:“他们定会很快发现的。”高悦行一笑,无所谓道:“随便,反正我们已经拿到了,除非他们有胆子去搜查干清宫。”她的态度忽然之间变得非常微妙。见李弗襄正疑惑地看她,高悦行于是多解释了一句,道:“其实宫里很多事情,并不一定能做到天衣无缝,至于惠太妃,只要她还不想撕破脸,即使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的。”李弗襄:“但是会打草惊蛇。”高悦行:“不怕她动,就怕她不动。”她这份先疑心再下饵的套路,施展起来得心应手,甚至还令人觉得十分的熟悉,凭她的心计和狠绝,将来若是上了位掌了权,与当今皇上约莫能是一路货色。而像他们这种人,往往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坏在哪里。端的是算计得明明白白。高悦行对李弗襄道:“你怕不怕我?”李弗襄只是摇头。他说:“我知道你是为我……”“不。”高悦行打断他:“我不骗你,你也别骗自己……我不是为你,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李弗襄:“那我也不怕,你是什么样子,我爱的就是什么样子,你若想要杀谁,记得回头看看我,我会给你递刀。”高悦行心中大震。再多敷衍了事的承诺,都比不上李弗襄这离经叛道的一句话能让人定心。高悦行心中黯淡的阴霾一扫而空,笑了笑,说:“好。”她笑起来时的美好,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耀眼的神采,只要她愿意,京城里多的是少年人愿意为她颠倒神魂。李弗襄却不敢多看,一下两下的低了头,将那个两个鎏金的匣子抱在了怀里,趁着夜再带高悦行翻墙离开了太医院。李弗襄:“回干清宫?”高悦行点头:“当然。”他们能在宫里肆意横行的最大底气便是皇帝。所以,无论做什么事,总要先告知皇帝让他心里有底才好。高悦行正好也想借机看看皇帝的医案有没有猫腻。他们俩偷偷摸摸回到干清宫的时候,巍峨殿里有零星几盏灯亮着。皇帝已经回宫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向他禀告温昭容怀孕的消息。皇帝今晚不留宿靡菲宫,显得有些不合常理了。李弗襄进出干清宫不需要通禀,他吃住都在这儿,哪有回自己屋子还要等人允许的。但是高悦行就不同了。许修德在外面见了,犹豫了一瞬,到底没敢拦,欣慰的是高悦行还算懂规矩,停了在门口给他福了个礼,道:“劳烦许公公通报一声。”许修德顿时露了笑,哎了一声,退回了殿里。李弗襄半只脚都踏进去了,又退回来等她一起。许修德很快便出来传皇帝的旨意,请她进去。皇帝等在正殿中,见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进门,一眼便瞅见李弗襄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黑布包。皇帝停了下来,眯眼打量,问:“又往哪混去了?你藏着什么东西呢?”李弗襄将两个鎏金盒子轻拿轻放的搁在了皇帝的书案上。高悦行站在李弗襄的身后,几层台阶下,是寻常臣子觐见陛下时站得位置。 第85章第85章   周太医心里觉得怕是不好了,于是步伐匆匆地往医库赶。若不是心里有鬼,何至于慌成这样。周太医真是越挖惊喜越多,李弗襄几乎可以笃定,这是上钩了一条大鱼。医库周遭禁烛火寥寥,是怕走水的缘故。周太医走的急,没来得及提灯,到了近前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仔细盯着脚下的路,不是谁都有李弗襄那样罕见的夜视力。幸好今天的月色还算亮堂,能照见路。周太医急不可耐地推开医库的门,进门之后,眼前唰地黯淡了下来,周太医顾不上那许多,凭借着感觉,摸黑往某个方向去。正是存放皇帝和太后那两个鎏金匣子的地方。周太医眼前看不清东西,但是可以看出他对此位置非常的熟悉,几乎不用看,就能跌跌撞撞的摸到。周太医踮起脚伸手往架子上摸,顺着边缘,一点一点地向里面探,每往前一寸,他的心就沉一分,直到他的动作顿住。寻常摸到这个位置时,已经能触到匣子的边缘了。现下,却是空空如也。周太医的手僵住了。然而更可怕的还在他的意料外。周太医察觉到事情可能不妙,抽手准备离开。他将将转身,下一刻,半敞着的门十分诡异地合上了,且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要知道,今夜的风并不猛烈。周太医霎时腿软,拔高了声调:“谁啊——”这一声几乎破音的喊叫正好泄了他的所有底气。暗中的人默默哼笑,原来是个胆小鬼呢。李弗襄刻意为他准备的惊喜,只给他一个人瞧。静夜里连呼吸声都一清二楚。而医库里,周太医恨不能长八双耳朵,都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的喘气声。时间在渐渐拉长。而周太医的警惕和恐惧,也在慢慢的回落。或许真的只是风呢?或许只是他自己在吓唬自己呢?周太医绷直了腿弯,下意识地暗示自己,那根本只是他的庸人自扰。李弗襄等得就是这一刻。当人的戒心逐渐恢复平静的时候,才是猎人下手的最好时机。周太医轻咳了一声给自己壮胆,然后站直身体,理了理袖子,抚平衣襟上不小心压出的褶皱,他强自镇定的,刚迈开一步。屋里四面八方忽然有灯齐齐亮起。那灯架得很高,有种吊在房梁上的感觉。昏着的灯光从上面高高的地方垂下来,像牵着一丝所有若无的灰白色的纱,自上而下地渗进了地缝里。咚——周太医眼神直愣愣的跪倒在地。髌骨上传来了清晰的碎裂声,但或许只有他一个人听得清楚,前额上传来了一丝冰凉的触感,正好是印堂的位置,周太医摸了一把黏腻,他眨了眨眼,忍不住抬头望去。灯烛开始剧烈的晃动。医库四周的墙壁、顶棚,巨大而又扭曲的影子开始群魔乱舞,正头顶上,一个单薄的人影悬空的垂在那儿,身上穿着金红绣线的寿衣,她的衣摆、袖口不断地下垂,直直地冲着周太医而来,那水蛇一样的袖子,明明看上去非常柔软,可缠上周太医脖子的时候,却像钳上来的铁手一样。周太医剧烈的咳嗽着。眼白翻得像一条死鱼,喉咙里发出呵呵的怪响。极度的呼吸困难之下,他听见了耳边有人幽幽叹道:“地底下,阎王说你的时辰差不多了,毕竟旧相识,哀家特亲自来接迎你。”带着死人气息的绸带绞满了周太医的身体。周太医闻到了冲鼻的尸臭。他气息微弱,断断续续道:“饶命……太后饶命……”周太医是在不知不觉间没了意识的,李弗襄拂开他早已散开的头发,探了探鼻息,幸好还活着,没闹出认命。 第86章第86章   高悦行在池边蹲下。李弗襄不能理解:“干嘛硬要把我扔进水里?”高悦行说:“你太脏了。”她嫌弃的甚至不想伸手去撩汤池里的水。李弗襄:“在寝宫里洗干净不行吗?”高悦行道:“不行。”他们隔着袅袅的水汽,高悦行望着他逐渐被晕染模糊的眉眼,耐心地教他,说:“你若是想讨女孩子欢心,必须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才可以。”李弗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高悦行指了指自己的耳后,说:“因为你把自己搞脏了,所以今晚答应你的事情要改日才能兑现,知道了吗?”高悦行板起小脸,口气严肃不容拒绝。以李弗襄如今的机灵,几乎是瞬间意识到高悦行在变着法的糊弄他,顿时就不依了。他扑到池边,溅起层层叠叠的水花,幸好高悦行眼疾手快,退得及时,才没溅湿了衣裳。高悦行脸上染上一层薄怒:“快别闹。”李弗襄:“你糊弄我。”高悦行矢口否认:“我没有。”李弗襄玉节一般修长的手指扒住池边的白砖,仰着头看她:“你别走,我要出来了。”他好歹还知道不能当街现鸟,但这种话拿来威胁高悦行就很令人啼笑皆非。高悦行见他终于老实了,又靠回池边,如此近的距离,点着他的鼻子,道:“那你就出来吧,反正丢人的是你自己,明日里闹得全城皆知你就高兴了,皇上不打你打谁,真是招人恨。”说着,高悦行的目光垂下,看到他右侧锁骨下一道蜿蜒狰狞的伤口顺着爬进水面下,被厚厚的花瓣和水汽掩住了。如此深刻的痕迹不能消除,当年他受的伤一定很骇人。他身上添此伤的时候,高悦行没有守在他身边。想必是在西境的战场上,亦或是在长途奔袭的胡茶海里。高悦行望见了那道伤,忽然忘了自己接下来准备说的话。李弗襄见她没动静,又闲不住地开始撩水玩,似乎跃跃欲试想往她身上沾点水。高悦行警惕地抬了下衣袖,又看了他一眼。李弗襄碰上她的目光便往后退缩了些许。因为彼此太了解,所以李弗襄立即意识到高悦行藏在眼神后的危险意味。许是因为他今晚试探的太过了,将引来高悦行的报复。高悦行下手攥住他的手腕让他跑不了,继而拖过来,俯身在他的耳侧轻轻一吹。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李弗襄缩起身体便要向后仰,幸而高悦行吹过之后没有撒手,但她险些被李弗襄的力道给拽到水里去。今夜她若是在汤池里和李弗襄一起变成落水猫,那笑话可真就大了。高悦行挣脱手向后退。可她刚一撒手,李弗襄却直直地向后仰倒进了水中。依稀记得李弗襄并不是个旱鸭子,高悦行等了等,却见水下一片寂静。既不见挣扎,也不见任何游动的波澜。高悦行心生疑惑,脚下的绣鞋已经踩上了水渍,她站的远远的,踮一踮脚,关注着汤池里的动静。李弗襄他哪去了?高悦行叫了一声:“殿下?!”李弗襄天生心肺有损,在水里的闭气时间不会太长,高悦行安静地等着,终于——在离她远远地另一边,传来了轻微的咕嘟声,水面上的花瓣向两侧推开,李弗襄这次只露出了一个脑袋,下巴尖都还在水里,颈子更是看不见影,似乎在刻意躲着。高悦行就望着他笑:“你怎么了?呛水了么?”李弗襄摇摇头,湿漉漉的头发束起在身后,赤金绣红的发带飘在水里,和花瓣卷在了一起。他说:“——以后再也不要吹了。”高悦行一愣,随即捂脸笑出声。李弗襄:“我身体不舒服。”高悦行不敢大意,忙追问:“哪里难受?”李弗襄道:“说不清楚,热,像火在烧。”这是打着火了。侍立在两侧的宫女皆是皇帝的心腹,没有一个敢抬头看上一眼,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高悦行歪头摸了摸自己发烫但是并不显羞的脸,不发一言地掉头走了,门口遇见了许修德,高悦行想当然以为皇上也还未走,可环视四周,却没见着皇上的人影,许修德眉眼愁成一团,嘴边却挤出一个笑来,道:“奴才在等小殿下沐浴完毕呢。”高悦行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打了声招呼便先独自回了春和宫。贤妃娘娘屋里的灯仍然亮着,估摸将是一夜无眠。温昭容肚子里的龙胎,不知还要令多少人心神不宁。高悦行小小的身影推开殿门,提着裙子,轻手轻脚的回到自己的屋子,灯也未点,抹黑到榻上,刚刚躺稳,便听见外间守着的傅芸开口:“公主今晚来找姑娘三回了,回回都扑了个空,半刻钟前才刚刚走。” 第87章第87章   高悦行没有病入膏肓的疑心。时而看谁都觉得可疑。时而又看谁都觉得可信。李兰瑶不多时也到了,贤妃命人蒸制了甜羹,拿出来给两个孩子解馋。高悦行和李兰瑶对坐着,边吃便竖起耳朵听热闹。贤妃和魏姑姑谈论宫中事务并不忌讳他们。只听魏姑姑道:“还有一事奇怪,周太医这一病,清早宫门刚开,听说惠太妃也跟着病了。”贤妃听说惠太妃病了,不由关切了几分:“惠太妃的身子一直都是周太医调理。”魏姑姑道:“周太医是有资历的老人了,十分可靠,不仅惠太妃倚仗他,就连先太后的凤体也都是周太医一手调理的。”高悦行听着,为先太后唏嘘扼腕,宫中险恶,先帝的妃嫔们乃众所周知的悍妒,先太后能安安稳稳的活下来,甚至还扶持了自己的儿子当皇帝,心计可见一斑。即使如此,依然棋差一着,踏进了别人的局中成了棋子,栽了跟头。不知先太后死前,是否有所察觉,还是自始至终的稀里糊涂。在宫中冷眼旁观,高悦行受益最深的一句话便是——信任不值一提。可是人活一世,身边有至亲,有好友,有连理,有子女,还有奴仆,谁又能全然做到不信任呢。除了那个位置上的……孤家寡人。高悦行想起了李弗襄。他将来入主东宫,贵为太子。以他如今摆在明面上的心思,帝王之位想必也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将来若是登上了那个位置,该有多寂寞啊。高悦行不知道的是,寂寞与否其实都是比出来的。当一个孩子从小娇生惯养,泡在蜜罐子里,被爱意包围着长大,他必然无法适应那不胜寒的高处。而当一个孩子孤独成了习惯,他是完全不会觉得难耐的。李弗襄在小南阁的那十年,不管从哪种意义上,于他而言,都是极为珍贵的。只听贤妃问道:“周太医一病,得叫太医院重新寻摸一个可靠的太医,你去小库房选一些滋补的药,待会我们去景门宫走一趟吧。”高悦行闻言眸子闪了一下,她也想去。李兰瑶吃完甜羹,让人端了碗下去,说:“母妃,带上我一起吧,左右我也闲来无事。”她目光转向高悦行,问了一句:“你去么?”高悦行就着宫女端上清水,净了手,点头道:“我当然和你一起。”李兰瑶笑盈盈地瞥了她一眼,话中打趣道:“今儿倒是难得。”高悦行这几天,跟着李弗襄一起厮混,明显是让李兰瑶感觉到冷落了,但她却没有明说,只是暗暗提点了一句。高悦行是个聪明人,自然能领会到她的意思,暗暗地点了下头。景门宫。高悦行此地是有些熟悉的,幼年刚进宫的那段日子,她就借居在景门宫的西侧殿里,与东侧殿里的李弗逑遥相对望。那时,惠太妃在衣食起居上,他她还算颇为关照。再次踏进这里。高悦行第一眼便望向东侧殿的方向,出乎意料的是,那里已经有了些破败的迹象,似乎是很久无人打扫的样子了。好歹是属于景门宫的侧殿,即便无人居住,也不能放任其落灰,变得形同冷宫一般。再看西侧殿,情形明显比东侧殿要好很多。李兰瑶注意到她的目光,轻轻地说道:“自从那……孽种死了之后,惠太妃恨不得拆了东侧殿,看一眼就烦,前些日子,父皇已经应允了,说等过几日,便将景门宫的侧殿翻修一遍。”高悦行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悠悠地轻叹了一声。 第88章第88章   ——“许修德!”靡菲宫外守在门口的许修德听到这一声怒吼,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应了一声,赶紧推门进了屋里。“陛下有何吩咐?”皇帝指着刚从床底下逮出来的李弗襄,问:“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徒弟!”许修德心里咣当一下落了一块石头,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襄王殿下是他的徒弟啊。关键是,他还不知道李弗襄到底又做了什么。对了,许修德马上意识到不对……襄王殿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温昭容的屋子里?李弗襄身边有两个冷面禁军看着,押也不是,不押也不是,显然又闯祸了,他对上许修德探询的目光道:“你告诉我说,男女欢情到了最后,都是为了生个小孩……我问你怎么生,你又不肯告诉我?”是听说温昭容的肚子里刚有了小孩,他才决定偷偷学一下。许修德办差多年,从未出过什么差池,这还是第一遭栽了这么大的跟头。皇帝抚着自己的心口:“非礼勿视的道理,你小的时候有没有学过?”李弗襄说:“道理谁都懂,世上若是人人都按道理办事,衙门怕是要饿死了。”皇帝气了个仰倒,一指门外:“把他给我扔出去。”李弗襄才不用人动手,自己拔腿就跑。皇帝真是气得心口疼,果然儿子大了养不住,放在身边就是个愁。想前段时间刚从西境回来的时候,稀罕是真的稀罕。现在,烦也是真的烦。皇帝再次起了念头,宫里怕是关不住他了,要不还是放出去算了。李弗襄早跑没影了,皇帝自己缓了一会儿,觉得气消了不少,又忍不住问:“他往哪去了?”许修德疯狂给外头的禁卫打手势。谁料,禁卫直愣愣道:“襄王殿下啊,他出去扭身就进昭容娘娘的酒窖里了。”温昭容当即捏碎了一只汝窑的粉彩小瓷杯:“又偷我酒!”皇帝对着禁卫一通火:“朕让你们把他扔出去,朕的旨意现在不好使了?”两名禁卫面面相觑,一脸为难地出门去逮人。李弗襄摸了一个滚圆的小酒坛子出来,正门口,便被禁卫上前架住了手臂,一人道:“小殿下,得罪了,陛下有旨,您得被扔着出去。”高悦行来的时候,踩得巧,李弗襄刚被拖到门口,手里还紧紧攥着小酒坛子不放手。李弗襄一见到他,眼睛都亮了:“阿行。”高悦行不明所以地瞧着这架势,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两名禁卫架着李弗襄道门槛,同时用力,轻轻一举一抛,李弗襄便小跳一下到了门槛外。高悦行:“……”怎么还靡菲宫里玩上了?高悦行见他身上的袍子乱了,下意识伸手帮他理顺了一下。靡菲宫的阁楼上,皇上和温昭容并肩凭栏而立,望着外面桂树下的两小无猜。皇帝开口道:“你一个弱不禁风的贵女,徒手捏碎瓷杯过于惹眼了。”温昭容:“臣一时失态,保证以后不会了。”皇帝:“至此一次,下不为例。”他们彼此间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几乎刚出口便散进了风里,侍奉的宫女和内侍都被遣出了很远,他们皆以为是帝妃正在缠绵。温昭容看了一眼皇帝冷峻的侧脸,道:“陛下想教襄王殿下开窍,何不挑两个司寝的女官,她们总比许公公要靠谱。” 第89章第89章   高悦行:“他们该不会以为捂住耳朵就能假装事情没发生过吧。”李弗襄:“他是心存侥幸,若让他知道事情瞒不住了,他定第一个跳出来指认。”高悦行笑了笑,说:“既然如此,那就等着吧,我相信那一天不会太久。”秋千的尺寸有些小,是公主派人扎在这里的,坐一个人绰绰有余,坐两个人就有些挤了。高悦行双手攥紧了秋千上的花藤,将脸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只留给李弗襄一个后背,李弗襄瞧了一会儿,忍不住了,便探着身子去扳她的肩,问:“你在想什么?”高悦行正过身,拍掉他的手,说:“别吵,我在想先太后的事情。”李弗襄道:“你若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高悦行才最能摸透他的性子,眨了眨眼,问:“你是不是在宫里闷得烦了,不然我陪你出宫走走?”果然正中李弗襄的下怀。李弗襄当即欣然答应道:“好啊。”他如今出宫已经不需要皇上的许可。高悦行回春和宫换了一身利落的衣裳,半个时辰后,两匹小红马一前一后奔出宫门。出了皇城就是华阳街。华阳街上如今最显贵两处宅邸,一是最西头的信王府,二是最东头的襄王府。襄王府靠着皇城。李弗襄在门前勒马。“差不多了。”他说。高悦行跟在他的身后,抬头望着飞扬的檐角,以及门匾上的青玉琉璃装饰。襄王府,这是未来他们的家啊。高悦行心中开始回忆上一世襄王府的布置。并不十分出彩,称得上是中规中矩的王府。唯独一座烟波台,建在温池之中,冬日引了地龙进去,是个令人倍感舒适的好地方。恍如隔世。李弗襄问她:“你想不想进去逛逛哪?”他们领了赐婚的圣旨,现在是一对金玉良缘的小冤家,高悦行想来逛他的王府,端的是名正言顺,谁也不能说什么。高悦行心里却忽得怯了,直摇头不肯去。说不清道不明。死而复生这么多年,她渐渐地离上辈子的事情越来越远,甚至于,她真的以为那只是个永远不会发生在现实中的噩梦。眼下的缠绵和温情太安逸了。偶尔夜半梦醒时,她自己一个人安静地拥着被子,不得不一次一次的警告自己,万勿放松警惕。李弗襄不理解地望着她:“你不喜欢与我一起出宫住在王府吗?”高悦行对上他的眼睛,却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见李弗襄失落的一低头,道:“我懂了。”他懂什么了?李弗襄:“你是不是不喜欢住在陌生的地方,我把它修建成你熟悉的地方如何,比如说萱草堂?”高悦行道:“你少折腾点,我不是因为这。”李弗襄:“那你是怎么了?和我在一起不开心么?你为什么总是莫名地很难过?”他完全能感知到她的情绪。高悦行心里全都明白,她拿自己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将李弗襄困宥于其中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李弗襄从来没有做错什么。高悦行驱着自己的马靠上去,抬手去摸李弗襄的脸,说:“我没有难过,殿下,等你的王府真正完工之后,风月芳菲,你来娶我,好不好?”她也是在盼着的。李弗襄又开心了起来,他点头,极为认真地说好。二人又放马撒欢似的跑了出去,李弗襄在风中,说:“我带你去看我的校场。”骁骑营是他的兵。 第90章第90章   高悦行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疑心,道:“不对,今日院判才说,周太医的亲眷都安置在老家乡下,接进京城得一段时日呢。”可是,如果周小虎说的是真的,那么,金房子只可能指的是皇宫。试问皇宫里的周姓贵人都有谁呢?李弗襄道:“你说,动手的人为什么会选择在京郊附近呢?”高悦行心想,是啊。试想一下,假如他们真的是周太医的亲眷,从乡下到京城,那么远的路,那么久的时间,怎么偏偏在最靠近京城的地方出了事?李弗襄极有兴味道:“阿行,你说动手的人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身不由己手只能伸到这里?”高悦行:“无论周太医的亲眷出了什么事,惠太妃总摘不清嫌疑,至少在我这,她并不清白。”但是仅凭疑心定一个人的罪,未免太欠妥。高悦行也只是说说而已。马车里下落不明的是一对婆媳,找人这回事儿,还是得转交给衙门,但李弗襄也嘱咐了自己的骁骑营,上点心思多多留意。李弗襄到了骁骑营的新校场巡视了一圈,托信给京中的聚仙楼,请人送了丰盛的酒肉。高悦行、人都在拎着弓,在疾驰的马上玩花样。高悦行看得眼花缭乱。李弗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哦对了,再过半月便是秋猎。”骁骑营年轻力壮的少年郎们是憋了口气要在秋猎上一展身手呢。高悦行也记起了这一茬。秋猎啊,又是一场皇家盛宴。高悦行离京足有五年之久了,她不尚武,对这些舞刀弄剑的玩法实在没什么兴趣,只是提起秋猎,提起萧山猎场,她就想起了那个万物生发的春天,死在豺狗犬齿下的李弗宥。还有紧随着郁郁而终的许昭仪。李弗襄牵起高悦行的手,沿着校场边缘安全的地方慢慢地走,避开四处流飞的箭矢。李弗襄本身就是骁骑营的焦点,他一来,大家的目光都随着他转,更别说身后还跟了个如花似玉的娇小姐。他们这些大俗人的本质就好起哄,今日蓟维和詹吉原本不在校场,是听说襄王到了,才紧赶慢赶出城,到的时候正好见校场上,李弗襄和高悦行找了块安静所在,浓情蜜意地咬耳朵。蓟维和詹吉齐齐停在了远处,不忍上前打扰。詹吉下意识站在了一处兵器架的后面。蓟维瞪了他一眼:“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习性?”詹吉随即瞪了回去:“你往哪想去了,小心点,别惊着他们。”蓟维呵呵笑了:“人家才不会理会你呢,瞧咱们小殿下,真到意气风发的好年纪,我记得年前出征的时候,他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孩子样儿,青梅竹马就是令人心生艳羡啊。”詹吉被他一句话勾到了年前兵荒马乱的时候,正赶上年关下,军里家里各种杂事忙得不可开交,李弗襄突兀地插进了军中,像个不经世事的幼崽,既可怜又好骗。詹吉意味深长道:“我们心里各怀鬼胎,以为那是个金镶的绣花枕头,其实正好相反,人家那是在扮猪吃老虎呢。”蓟维道:“我后来曾在郑帅那里打听过,确实是血亲无疑,咱们大小姐在宫里死的不明不白,小殿下能保着自己一条命平平安安长大,很是不容易。”詹吉:“你说,他的野心到底能到什么程度?”蓟维摇头:“你还没摸清他的性子,他的野心且不说有没有,即使有,也不会明明白白的剖开给我们看,我们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詹吉望向外面又高又远的天,说:“信王殿下的羽翼日渐丰满,将来,恐怕又是一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蓟维在腰上摸了酒囊,抿进嘴里的不是酒,而是愁,他叹道:“将来……呵呵,我这一把老骨头还不知能不能活到你们所谓的将来呢,说起这件事,咱们这些为人卒子的,要么选定一边站,要么两边都别碰。”詹吉看了他一眼。蓟维确实已经老了,连他自己都说,这辈子估计就在京城养老安稳到死,再也不能等到上战场的机会了。蓟维忽然之间正视詹吉的目光,严肃道:“咱们也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今日我教给你一句肺腑之言,你听是不听。”詹吉:“我做了你十几年的下属,你说就是,我有什么不肯听的。”蓟维道:“你是郑家养大的孩子,放不下恩情就站襄王这边,但你又是大旭朝的子民,想求一个忠臣良将的身后名,就记着你始终是皇帝的臣子。”果真句句肺腑之言,只要当今皇帝一日不死,这天下民生的安稳都系在他的身上,无论如何,马虎不得。校场的另一端,李弗襄费了心思才找到了一把两石的小弓,递给高悦行,问道:“你想不想试试?”高悦行毫不犹豫的摇头。这可不是客气,而是真的不想。一个人爱什么,不爱什么,是天性注定的。女孩子多爱花儿,男孩子多爱马儿,偶尔也有例外,但总归是不多见。高悦行并不是真正的喜爱跑马,而是一直惦念着曾经李弗襄教她骑马时的那份缠绵恩爱。 第91章第91章   ——“谁会忘了我?你会忘了我?”李弗襄的反应很时莫名其妙,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高悦行强调:“我是说,如果。”他应该会害怕,高悦行心想,因为她已经从李弗襄的眼睛里读到了类似的情绪,但又不完全是。高悦行心里有个声音在冷静的说:不是如果。那明明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高悦行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难过,她似乎又挣脱了时间的束缚,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贯穿古今的洪流。曾经的她放下一切朝前走了。而李弗襄却守着只此一方的回忆,把自己困在了原地。怎么可能不介怀呢?他留存着幼年时的那块海棠帕子,心底里到底压了多少不甘不愿?高悦行将埋在了心里好多年的话问出了口,道:“你会恨吗?”她迫切且忐忑的想得到答案。李弗襄绷紧了唇角,那分明是个不悦的表情,可是他却轻轻抚了高悦行的头发,道:“你别害怕,忘了也没关系,我会带你回家。”他竟还在安慰她。想起上一世,先被抛弃的是他,主动再寻去的也是他。可他始终不吭不响。其实在那个世界里,他等同于已经失去了她。饶是如此,他仍在对她说,别怕。高悦行摸了摸他的脸,对他说:“你也别怕,我这辈子,只栖在你的身边,哪儿也不去了。”他们曾经无数次贴得很近很近。高悦行也曾有很多次冲动,想不管不顾地吻上去。但她一次又一次的压住了,欲念的沟壑一旦打开,便是填不满的无底洞,他们还远远不到那种时候。高悦行在李弗襄的眼睛里寻找自己的影子,却发现那一双眼睛里盛的并不仅仅是她,还有身后一碧万顷的晴空,初秋的月令,头顶向来万里无云,既高又远,还有校场旁的枫树叶和脚下的红泥几乎分不清你我,这几乎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抹艳色了。高悦行的眼睛一眨不眨,随后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手。弓落在了地上。李弗襄慌忙移开目光去捡,等他再直起身来,便发现自己已经抱不到高悦行了。高悦行不着痕迹的退出了他的怀中。他手心的温度也散了,心里也空了,他瘪了嘴,心里那种浪潮涌动般的情绪,也随之渐渐平复了下来。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在外面玩到天黑再回。可是下晌,刚在校场上用了茶点,便有宫中的禁卫一路寻来,传皇帝的旨,喊李弗襄回宫。李弗襄奇怪地问:“不是今早才把我扔出来么,怎么又急着喊我回去?”禁卫道:“回殿下,是药谷来人了。”高悦行抢在李弗襄前面跳了出来:“药谷!是药奴姐姐么!?”禁卫笑着答道:“是,是药谷的首席。”高悦行拉着李弗襄道:“我们快回去。”李弗襄慢吞吞地被她拽着走。高悦行的力气怎么能拽的动一个身量都长于自己的男人,于是拖到一半便觉得气喘手麻,她气吁吁的回头,盯着李弗襄,以为他还没野够,不想回宫,耐着性子哄:“今儿先回去,我们改天再出宫玩好不好?”两个人大眼对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高悦行再尝试着伸手拉李弗襄,发现这次没那么费劲了。李弗襄很容易便跟着她走。回宫的路上,高悦行没能注意到李弗襄的异样,能再见到药谷的故人,她心里十分开心,恨不得马上飞回去。她远离故土和亲人,在药谷借居的那四年,多亏了药奴姐姐对她的照顾有加。李弗襄跟在她的身后,盯着晌后最烈的日头回宫,走在华阳街上,他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自己差不多已经完工的襄王府。一个人悲伤或许能忍得住,假装波澜不惊,但是高兴和快乐是很容易流露在眼角眉梢的,只在不经意之间,便可露出端倪。无论高悦行嘴上再怎么否认。药谷那四年带给的快乐和惬意是她永远捧在心头好好珍视的。二人回宫,打听到药谷来客已经请到了皇帝的干清宫。药奴当年第一次随师父进宫时,约在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如今约有七年过去了,高悦行惊讶于药奴依然是孤身一人,不曾有任何姻缘绊身。等到见了面。 第92章第92章   皇帝只是随口一带曾经的往事,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徒留高悦行自己一个人在心里翻江倒海。他把心思都放在了李弗襄的身上,抬手捏了捏他的脸,似乎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当然一切的源头都在于他。他差点毒杀了自己本应最疼爱的儿子。其实,若论起悔之不及的事情,皇帝才是最能感同身受的那位。皇帝在寂静的夜里,身边失去了前呼后拥的宫人,对着自己的儿子说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朕体会过了,不想再有第二次了。”李弗襄的身上总有这种本事。明明清晨还气得肝痛,晚上又对着他心疼的不得了。皇上道:“……朕记得,你胆子小,是最怕死的了,怎么能狠得下心服那种药呢?”李弗襄不愿意对过往有所解释,只说道:“以后不会了。”药奴拜见皇帝在书房,除了许修德,谁也不知道,在药奴告退后,皇上拿出那副他珍藏的画像,对着画上那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恸哭不已。人是老了。渐渐的经不起摧残了。皇帝坐拥天下,终究也有自己留不住的东西。高悦行不动声色地退出了干清宫。他们父子之间,是至亲,也是至疏。高悦行不好掺和,也不知到底该如何调停,她退出干清宫,侯在外面的傅芸立刻给她披上了一层衣裳。高悦行走了几步,又停下,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月。傅芸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却能感知到高悦行心中的不快,她温声道:“高小姐今儿晚膳也不曾用,奴婢回宫给您准备点吃的吧。”高悦行肚子里不是很饿,心口难受发堵,不想说话,只摇了摇头。傅芸一手扶着她,一手提着一盏羊角风灯,在两位禁军的护卫下,朝春和宫走去。高悦行明显感觉到这几天夜里,宫里的女人们热闹了些许。晚上走在宫道上,偶尔都能遇到些出门散步的嫔妃了。那些女人高悦行大都不认识,即使上次在宫宴上见过,脑子里记得也是很艰难。皇上年轻时房中的侍寝们,各个都是顶好的颜色,但是也个个经不起岁月的流逝,脸上已经显出了老态了。高悦行觉得她们长相都差不多,穿着也都极为相似。只有一个孟昭仪,能让高悦行的印象深刻一些。一是因为她的相貌确实比其他人出挑,二是因为她是信王李弗迁的生母。有皇子傍身,孟昭仪的穿着打扮也比其他人更招摇一些。在路过一处假山石的时候,高悦行在石上捡到了一只红灯笼,很小,只有巴掌大,不是很起眼,但是已经残败不堪地落在了那里,像是不小心被风刮来的。傅芸见高悦行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个灯笼看,说道:“大约是孟昭仪宫里吹出来的吧。”高悦行好奇地问道:“孟昭仪还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呢?”傅芸:“并不是喜欢,昨日里,礼部将信王殿下的婚期定下了,腊月初十,在年前。”高悦行算算日子:“还有两个多月,好早啊!”傅芸解释道:“礼部说,若等到来年春,前后日子都不大好,不如早些定下,选个吉日。”高悦行道:“那宫里可有的忙了。”傅芸想起了什么,悠悠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么,只是……”高悦行见她犹犹豫豫,道:“你有话便说吧,在我面前有什么可顾忌的。”傅芸便直说道:“皇上昨日里见了礼部的折子,便召信王殿下今日进宫,爷俩同用晚膳,顺便商议信王殿下的婚事,可谁料皇上今日不仅忙着,情绪还不佳,信王殿下在宫里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打发出去了。”皇上在忙什么?当然是李弗襄的病!晾着一个儿子,却牵肠挂肚的疼着另一个儿子……高悦行皱眉叹了口气。宫里这一摊乱麻,她单是看着就有些烦了,但是又由不得高悦行不想,她仿佛天生就是操心这些的命。走出了几步,高悦行开口道:“信王殿下的那位妻子,无论是贤德,才貌,还是家世,都是比着太子妃的标准选的吧。”傅芸正扶着高月行的手一僵,随即埋下头,不肯答话。她一个奴才,可不敢在宫里议论这些。好在高悦行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似乎只是想到这里随口一提罢了。回了春和宫,高悦行一夜浅眠,睡着时意识总也沉不下去。她本就是容易钻牛角尖的性格,进了宫,堪称杀机四伏,身边又没个信任的人能说说话。次日清晨,几乎是天刚亮,高悦行就不顾一切的往干清宫去。李弗襄爱睡懒觉的毛病还在呢。皇帝上朝前,去暖阁瞧了一眼,没醒。下朝后,再去瞧一眼,他依旧睡得昏昏沉沉。药奴一行人住在宫里终究不方便,皇帝将他们安置在了郑家。毕竟有郑家军和药谷的交情在,此等安排是最合适不过的了。高悦行愁了一夜,在披着霜钻进干清宫暖阁的时候,正好宫女们拨开了帷幔,今日又是个艳阳天,日头斜斜的洒进屋里,正好到李弗襄的榻前、枕边。 第93章第93章   夫妻一体,同心同德。谁也不能一肩独自扛着撑起一片天。李弗襄尚不明白这个道理。高悦行让他好好歇着,他不肯,他被皇上拘在了干清宫里不得出,也硬要缠着高悦行陪着他。可是高悦行心里惦念着找温昭容一叙,哪有心思陪着他闹腾。陈太医的死让惠太妃的事情陷入了一个僵局。至少宫中的线索是暂时凝滞了。高悦行觉得自己务必要去找温昭容一叙了。在干清宫暖阁里和李弗襄拉拉扯扯半天,终于等来了药奴给李弗襄施针,趁李弗襄背后扎得像个刺猬,顾不上她的时候,高悦行撒腿就跑。路上,高悦行本以为相见温昭容要费一番周折,早早准备好了说辞,她带了一朵牡丹的宫花在手里轻轻撵转,如果没记错的话,似乎温昭容也有这么一只。到了靡菲宫,高悦行见了门口的小内侍,借口捡到了一只珠花,请通传一下,是不是温昭容所遗失。内侍不敢怠慢高悦行,小心拿帕子包了,进去找温昭容求证。高悦行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瞧着桂树空荡荡的枝头,没过多久,内侍小跑着出来,对她道:“高小姐,温主子说,这不是她遗失的那只,不过辛苦您挂心,还特意走这么一趟,请您务必进去吃口茶,歇一歇再走。”宫花已不在内侍的手中。高悦行心中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温昭容也是有心想见她的。靡菲宫正殿里,温昭容端详着眼前的牡丹宫花,由衷的感慨,果然是个心细如发的女子,说话办事不留一点可疑的尾巴。高悦行低头随着内侍进门。温昭容立刻命人奉茶,她的举手投足总是有意无意的护着小腹,这是很多孕妇下意识的动作。高悦行内心又不确定了。温昭容注意到她的目光,笑了,大大方方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说:“如今还没有什么感觉,想必是月份不到的缘故。”高悦行听了这句话,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有过片刻的空白,继而慢慢的涌现出了想法。她好像察觉到问题出在哪里了。温昭容的脉!虽然是很明显的孕象,但是有一疑点,她的脉象,不足以令她辨别胎儿的月份,哪怕是粗略估算都有些困难。只能勉强推算出是初孕。那么,当夜给温昭容切脉的周太医……高悦行只学了个刚入门的皮毛。周太医可能行医数十年的御医啊。高悦行都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疑点,他难道不会起疑心吗。但是,他再也起不了疑心了。此人已疯癫。高悦行忽然觉得,当日李弗襄对周太医下手,或许并非调皮兴起,而是心中另有谋算。温昭容轻轻咳了一下:“高小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高悦行被她拉回来,目光沉沉地望着她,见宫里四下不见人影,于是隐晦地说道:“当日夜里,周太医会了娘娘的喜脉,想必是过于兴奋了。”——以至于一心想先回去给主子报信,而忽略了某些细枝末节。温昭容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含着感叹,道:“你小小年纪,太锋芒毕露了……”高悦行疑惑地看她。温昭容平淡道:“容易吃亏。”高悦行却笑了,她何尝不知。她若是自求自保,藏拙并不难。可是她重来这一世,并不仅仅只求自己平安。高悦行道:“娘娘这里闲聊倒是清净。”温昭容:“我宫里人不多,外头草木繁盛,地脚还偏僻,当然清净,平日里没什么人来烦我,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既然想说什么说什么,高悦行便不打哑谜,敞开天窗说亮话,她道:“周太医不成事了。”温昭容一点都不可怜他,道:“为虎作伥,咎由自取。”高悦行道:“可是从他身上,再也问不出当年的事儿了。”温昭容:“已经尘埋了十余年的真相,当真有那么重要么?”高悦行:“您的意思?”温昭容:“眼下最重要的是避免后患。”她说:“无论曾经的真相有没有证据,但只要她死了,对于死者,便是公道的偿还,到了地底下,自然有阎王审她,我们只负责送她下地狱便可。”高悦行还是第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细细琢磨之下,越品越觉得有道理。果然她们见过世面的女人就是不一样。温昭容似乎是看破了她的想法,无奈道:“高小姐,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吗,你父母在堂,衣食无忧,为人聪颖,肯定能把自己的一生过的很好……你不要学我,颠簸半生,命都不是自己的。”人对于自己得不到的,总是跃跃欲试。 第94章第94章   皇帝撂下一句“等着”转身去换身常服。李弗襄看了看他离去的背影,又瞧了瞧高悦行,道:“……怎么就没人通报一声呢。”高悦行摸摸他被弹得通红的脑门,笑话道:“你睡觉把脑袋睡傻啦,这里是干清宫,皇上的寝宫,有谁回自己屋子还要先着人通报的!”孟昭仪的事情还没说完,高悦行虽然当了个乐子听,但还是暗暗留了心。皇帝换了常服再进来暖阁,他找李弗襄,其实是想谈秋猎的事。秋猎在即,李弗襄身体虽然不好,但是皇帝不忍心把他留在宫里。“准备准备,一起去吧。”皇帝说:“今年你封了王,又当上了小将军,咱们爷俩还没正经喝过一杯呢。”当日,李弗襄率军从西境归来时,身体的虚损已经到了极限,全靠着药力在强撑,庆功宴上,李弗襄只浅露了一面,便被皇帝带回干清宫,请了太医细细诊治,继而又被押着养了几个月的身体。皇上说:“狐胡已彻底归顺,以后再也不用你上战场了。”李弗襄瘪嘴。显然是不愿意。皇帝道:“比起建功立业,我们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高悦行十分赞同,觉得皇帝难得能说句人话,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皇帝动手拍拍他,说:“秋猎盛会,但是今年注定不太平,朕再给你个施展拳脚的机会。”秋猎会不太平。高悦行将重点记在了心里。皇帝已经准备开始行动了。高悦行的目光与李弗襄对上了,李弗襄冲她一颔首,神色少见的严肃道:“你近日多加小心。”高悦行点头说好,道:“你也是。”又过了几日,宫里有消息传,说皇帝给温昭容的宫里送了很多酸口的梅子。有人猜测,温昭容腹中的有可能是个男胎。再过几日,太医院里也传出了消息,皇上御用的赵太医,真的暗示过,男胎的可能性很大。秋猎的筹备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名单呈交给皇帝面前时,皇帝朱笔划掉了温昭容的名字,说温昭容最近胎象有些不稳,不宜景门宫里,惠太妃也给了信儿,说不去。反正她向来也没去过。春和宫的贤妃也不爱出去凑热闹,以前多半是她留守宫中,但是今次一反常态,皇帝亲自询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往萧山行宫小住。贤妃觉得自己愿不愿意不重要,讨皇上的欢喜才是最重要的。既然皇上想让她去,那她就去呗。于是贤妃带着公主,也开始为移居行宫做准备。高悦行倒是不需要费什么心思,她孤身一人在宫中,傅芸只稍微一修整,便将所有要带的东西都收进了一个箱子里。剩下的时间便是静等。药奴在医库里呆了几天,前些天还规矩,后几天已是明目张胆的到处翻阅,包括先太后和皇帝的医案,药奴有圣旨在手,医库里无人敢拦。在某个午后,高悦行到干清宫与药奴见了面。高悦行有些期待的问:“有结果了吗?”药奴对她点头,说:“有。”高悦行:“先太后的死有蹊跷?”药奴道:“先太后的医案上的那些缺损,有非常耐人寻味的规律,从太后薨逝的前三年开始算,起初是月余一次,后来是半月,最后那段时间,几乎三两日就会有一次。”高悦行:“那您推断是因为什么?”药奴道:“我翻阅了先太后的所有医案,药方几乎一直在调整,但是自始至终,有一味药是始终不变的——人参。”先太后有每日必饮参汤的习惯。甚至药里,人参的用量也有些过分。药奴道:“本草明言人参反藜芦,这只是我的推测,查一查吧。”往前追溯十余年前的线索,哪里有那么容易,周太医连医案都敢损毁,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高悦行明白不必抱希望了,但弄清了真相,心里算是踏实了点。与此同时,李弗襄派去关照周小虎案子的锦衣卫,带了消息进宫。 第95章第95章   天色快要暗下来的时候,高悦行到处找不到李弗襄,向禁卫打听了他的去向,然后带着几个侍卫,披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半山腰上走。离着温泉还差很长一段山路的时候,高悦行就闻到了风中送过来的浅淡的药香。高悦行丝毫不觉得药的味道难闻,侍卫们都不耐地皱起了鼻子,高悦行却加快了脚步。李弗襄不至于在温泉里泡上半天,尽管是药浴,泡久了总归伤身,他早已换上干净的衣衫,在温泉边干净的石头上坐等。等着高悦行来找他。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秋夜里,在外面呆得久了,山道上凉意透骨,但是靠近了温泉,便能明显的感觉到氤氲的暖意。高悦行浑身都暖了起来,心里也有种似乎要就此融化掉的错觉。前方渐渐进入了一片银杏林中,前些天刚下过雨,每一场秋雨过后,银杏的叶子便能铺上厚厚的一层。远远望去,黄灿灿的扎眼睛。桂花落了。但是银杏的绚烂又紧紧随之而来。高悦行脚下踩着厚厚的树叶,树叶之下,又是雨后湿润松软的泥土,只有沙沙声,高悦行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她喜欢听这声儿,令人心里无比的恬静。李弗襄也远远的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他等着呢,可是高悦行的脚步越来越慢,他渐渐地按耐不住。于是他站了起来,踩在池边滑溜溜的石头上,向那条来路张望。夜色更浓了。寻常人到了这个时候,视线一定会大打折扣,看不清太远的东西。但李弗襄可不是寻常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夜视力到底是何种地步,总之,他看一切都毫不费力,就跟阳光下是一样的。他见到高悦行低着头缓缓而来,虽然慢一些,但是脚步从没有停下过。直到了近前。李弗襄叫了一声:“高悦行。”高悦行听到声音,一愣,抬起头。李弗襄长大之后,很少连名带姓地唤她。这种从他口中念出名字的感觉,已经阔别了很多年。高悦行蓦地想起那年困在东宫的地宫下,李弗襄守着她在黑暗中,尝试着开口,一遍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他这样唤她的时候,总是让她感觉到,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不肯说,深埋进了心底。高悦行开口道:“你站那么高做什么?”李弗襄道:“我等你呢。”高悦行:“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李弗襄:“我就是知道你会来。”高悦行:“我马上快要长大了。”李弗襄:“我知道,我等你呢。”他们说话的声音比风静。高悦行笑着,张开双臂想要抱一抱他。李弗襄微微躬身,正准备接。可是池边的石头太滑了,高悦行无心的一扑,令他脚下一滑,想再稳住身体已来不及。向后倒下的那一瞬间,李弗襄说时迟那时快,反手将高悦行朝着相反的方向一推。高悦行摔在了厚厚的银杏叶上。李弗襄躺进了水里。李弗襄的水性很令人放心,温泉不深,但是水面上总是晕着朦胧的热气,别说夜里,即使是白天,也难以令人瞧得清水下的情境。高悦行知道他不会有事,但是眼睛见不着,心里便不放心,李弗襄迟迟不肯出来,高悦行只好喊道:“殿下你在哪儿呢?”水声这才渐渐地靠近。李弗襄扒着石头爬出来,说:“我没衣服穿了。”秋天夜里冷,高悦行一听,急忙拦道:“那你别出来了,水里泡一会儿吧,我叫人去给你取衣服。”护送她进山的侍卫停在了银杏林外面,高悦行把李弗襄按回了水下,一路小跑出去,吩咐禁卫速速回行宫,取一套干净的衣服来。禁卫领命。高悦行回到温泉边,见李弗襄已经把湿透的外袍脱了下来,原地用干燥的叶子点起了火,只穿了一身月白的寝衣,用树枝架着湿透的衣服烤火。高悦行道:“他们一会就能回来。”李弗襄说好。但他生起了火,衣服烤得也很快。高悦行搁着火看他,目光从他硬朗的下颌角,一直延伸到领口。他的少年虽然有些单薄,但是一点都不弱。她甚至只用眼睛就能感觉到那薄薄一层衣料下的力度。高悦行察觉到自己的神识有些恍惚了,急忙眨眼,低下头告诉自己不能再看了。篝火的噼啪声中,李弗襄忽然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阿行,你看看这座山的走势。”高悦行一头雾水地望着他,“啊”了一声。李弗襄抬手往东边一指。高悦行顺着他指的方向忘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高悦行有些无奈:“不是谁都有你那样一双眼睛的。”李弗襄手缩回来,食指挠了挠头发,道:“我忘了。” 第96章第96章   院子里亮起灯来,惠太妃抄着袖子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的温昭容,吩咐道:“明春,叫人看看她的身孕究竟是真是假?”明春应是,拍了拍手。西侧殿的门开了,那几个身强有力的内侍们,推出来了两个人。原来是今日在太医院当值的太医,也被惠太妃给绑了来。其中就包括院判大人。周太医一疯,惠太妃在太医院里便无人可用了。院判踉跄着脚步上前,半跪在温昭容脚下,道:“请娘娘恕罪。”温昭容低头望着她,一只手指撩开了自己的袖子,把手腕递出去。院判替她把脉。良久,他撤回手,并不多看温昭容一眼,而是转身向惠太妃道:“启禀太妃,昭容娘娘确有身孕,不足三月,胎象略有不稳。”惠太妃死死的盯着他,终于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好啊,这可是皇上自己将他的血脉留在本宫手里的,别怪本宫不客气了,来人,将温昭容请进去,务必好生照顾,平安诞下皇子。”院判跪在院子中央。惠太妃纡尊降贵地垂下眼瞥他:“温昭容腹中的孩子若有什么闪失,你也得跟着一块死。”院判沉默着磕头。惠太妃回到屋内,温昭容已经被奉在上座里。明春端来了一碗酥酪,一揭开瓷盖,奶香四溢,递到温昭容的面前,但是温昭容似乎并无食欲。惠太妃以为她是怕酥酪有问题,于是说道:“放心,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的护身符,我比你更希望这个孩子能安全降生。”温昭容神色冷冷道:“我想不明白,您都这把年纪了,膝下又没个血脉,您这样拼命的挣,到底图什么呢?”惠太妃以往慈祥贤德的仪态全都不屑于装了。她穿上了艳红的宽袍大袖,一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听了这话,冷冷的笑:“你问我图什么。是啊,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膝下又无个一子半女可承我的遗志,拿到这滔天的权势有什么用呢,带着一起入棺材板吗?”温昭容:“是啊,为什么呢?”惠太妃盯着她,尾音一声哀叹,说:“因为我就是为了自己啊。”温昭容:“可是先太后待您并不薄。先帝的妃嫔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先帝驾崩后,死的死,赶的赶,多少人落了个身后凄惨的下场,若是没有太后,您的荣华富贵从哪儿来。”惠太妃:“那是应该的。”她咬着牙道:“因为她欠我的。”温昭容:“她欠您什么了?”惠太妃厉声道:“她欠我的命!”可能是惠太妃的情绪忽然激动,温昭容便停止了逼问。惠太妃的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用不着温昭容继续问,她自己就要继续说下去——“想当年,先太后,还只是一个微不起眼的昭仪时,因为盛宠而受到嫉妒,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是我替她试药!我小产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先太后,她答应过我,将来她若生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毕竟交我抚养,认我为亲母。可是她生下当今圣上之后,胞宫有损,以后不能再生育了,于是她后悔了,食言了。若按照我们当初的约定,当今圣上,应是我的孩子,他奉养的皇太后,也应该是我才对。可是你看看,这偌大的景门宫,她让皇帝将我安置在此,你知道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吗,是先帝的冷宫,房梁上吊死过无数冤魂的埋骨地。”“你说,我能不能咽的下这口气?”“换成是你,你能吗?”这些话,不知在惠太妃心里埋了有多久,渐渐的,酝酿成了恨。恨不能毁天灭地,恨不能倾覆了这个王朝。温昭容恍然点头:“我明白了,原来,从一开始,你心怀叵测。”她端的一脸冷漠。无论惠太妃诉说自己的经历有多惨,她都不会生出半分可怜。她没有泛滥的同情心,身为锦衣卫的暗刀,她不可能去怜惜自己的对手。惠太妃表示的如此明显的恨意,只能让她更坚定除去她的念头。这样的人,万万不能留了,必得斩草除根才能还前朝后宫一个安宁。惠太妃这样的年纪,情绪激动起来,不得不停下休息,深深地喘息着。温昭容便借着这份安静,开口道:“你趁皇上和朝臣不在宫中,封锁了皇城,可又有什么用呢,秋猎之后,皇帝便会回京,倒那时,你怎么办?”惠太妃阴冷冷的笑:“皇帝回不来了。”温昭容:“皇帝手握千军万马,萧山行宫常驻守军便有两万,您手里难道还有兵?”惠太妃瞥了她一眼:“你现在套我的话,还有用吗?你等不到皇帝回来,你也出不去宫,你该不会还想着通风报信吧。”温昭容一顿,敛下眉:“你想多了。”惠太妃似乎起了疑,但又似乎还未完全起疑,她在宫中浸染了大半辈子,浑身上下都是心眼。温昭容的一切反应都尽数在她的意料中。人走入绝境想脱险是本能,而温昭容又比大多数人要聪明的多。她若是不闻不问,乖乖配合,那才是不正常。惠太妃自以为掌握了一切,将温昭容牢牢的拴在了掌心里,并不介意喂给她一块肉吃,满足一下她的小心思。惠太妃摸了摸温昭容年轻细腻的脸蛋,在她而耳边呢喃道:“我手上是有兵,但也不仅仅是有兵,我还有人,我的人就在皇帝身边,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你信不信。” 第97章第97章   贤妃根本无从解释。当铁证如山摆在面前的时候,任何辩驳都是苍白无力的。粥里有毒,粥碗是贤妃娘娘亲手端过来的。贤妃脑子里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两个字:“冤枉……”冤枉二字又不花钱,谁都会说。公主李兰瑶横眉立目:“放肆,我父皇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哪个胆大包天的逆贼敢害他!”奚衡可不吃这一套,冷笑一声,道:“公主殿下在这里耍威风可没用,锦衣卫办案不讲情理只看结果,您若是真想为贤妃洗清嫌疑,不如仔细回想,一碗百合粥,到底经了几人的手,谁才是最有歹心的那个。”贤妃早就委顿在地,她抬手拉住公主的衣袖,颤抖着说:“魏……魏姑姑。“但凡要呈到皇帝面前的东西,贤妃向来亲力亲为,只有魏姑姑是她最信任的人,贤妃记得自己在熬百合粥的时候,所有下人都遣散了,一直是魏姑姑在帮忙打下手。公主道:“我回去擒她来。”贤妃正准备站起身。奚衡一句话:“贤妃得留下。”公主当然不能允:“案子还没定呢。”奚衡:“但是嫌疑是定下了。”李兰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我要见父皇。”奚衡不说话。李兰瑶心里发现了异常,问:“我父皇呢?”她眼睛望向屏风后面,试探着喊了一声:“父皇?”皇帝并没有回应。李兰瑶拨开奚衡就要往里闯。奚衡却没有拦她。李兰瑶三步作两步冲了进去,果然,屏风后根本没有皇帝的身影。甚至整个书房里,都不见其真正的主人。李兰瑶顿时要疯:“我父皇呢?奚衡!你是锦衣卫啊!”奚衡回头望着她:“公主请冷静,锦衣卫从来只听从皇上的调遣,臣今日所作、所为、所言,皆问心无愧。”奚衡说的不无道理,他们大旭王朝,如果连锦衣卫都背叛了皇帝,那么距离灭国也就一步之遥了,今日萧山行宫,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去。李兰瑶失魂落魄的退了几步。奚衡垂下眼,忽然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羊脂玉兔儿,递到了公主的眼前。李兰瑶望着那不到巴掌大的玉摆件,愣了一瞬,脸色渐渐转晴:“……前两日,父皇才对我说,刚得了一块上好羊脂玉,因为属兔,要送个兔儿给我当做礼物!”奚衡:“陛下一直将公主放在心上。”李兰瑶:“可是父皇他现在……”奚衡道:“陛下命臣向公主转达一句话。”李兰瑶:“快说。”奚衡:“秋猎原定于重阳节后,还有几天的时间,一群乌合之众不堪大用,倘若能早早收拾了,今年秋猎依然是好光景。”李兰瑶站在原地,细细思索着这句话。奚衡又道:“公主,陛下后宫乱想由来已久,是一直后位空悬的缘故,也是皇上过于纵容造成的乱子,后宫毕竟是女人的底盘,皇上从前没有可用之人,如今您也大了,身为大公主,皇上希望您能替他分忧。”李兰瑶点头,道:“我明白,我一定会查清此事,给父皇一个交代,不辜负他的期望。”萧山行宫脚下。李弗襄登上半山腰利于荫蔽的地方,停下修整,却并不搭营。高悦行料想是动手就在一时半刻。从晨光熹微,到日当正午。渐渐的,日头西斜了。终于在天黑之前,高悦行远远的望见了远处官道上的尘土飞扬。那是成千上万匹马奔驰时扬起的沙尘。等到他们靠的近些了,隐约能感觉到脚下的微微震感。李弗襄说:“等收拾了那帮乌合之众,我们去猎场上放风筝。”与皇上交代给公主的话如出一辙。父子两人都没把这次宫变当成一回事。高悦行悄悄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李弗襄说:“再等等,放他们过去。”他们也是足够谨慎,在更远的适合隐蔽的地方停下修整。李弗襄不急。到嘴的肉不怕飞,要耐住性子,等他们上钩。李弗襄瞧了一眼天色,估摸着不到入夜,他们不会有所行动。高悦行倒是等得有些不耐了,找了机会对李弗襄说:“他们都在忙,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李弗襄一直将人牢牢的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一步也不曾离开过,他说:“你看热闹就好。”在这种事情上,高悦行还真找不到任何事情可以做。军里也没有任何人受伤。对于经过西境战场淬炼的骁骑营来说,收拾这样一帮散兵游勇,简直就是下酒菜一般简单。高悦行人闲得住,但是脑子闲不住。她又问:“你怎么就能断定会有叛军的援兵赶来支援。” 第98章第98章   高悦行见着他很快融进了夜色中,融进了那数不清的来来回回的兵马中,叹了口气,转身往行宫里去。谁料刚走至正殿,忽见一阵骚乱。随行至秋猎的几位御医步履匆匆地往皇帝的书房跑去。而公主李兰瑶正站在门口,眼睛通红,人也有些失魂落魄。高悦行心里立即就是一个咯噔,冷静如她,脚下也乱了一瞬:“公主殿下!”高悦行喊了一声:“发生什么事情了?”李兰瑶一见到她,眼里忽然有了光,她捏了捏高悦行的手,哽咽着开口:“阿行,你来的正好,他们都说你是是从药谷的小神医,你来替我看看。”高悦行还未弄清出了什么事,便被李兰瑶半拖半拽地拉近了书房。身后房门一闭。高悦行见一旁明显心慌身乱的贤妃,再见书房里,除了几个锦衣卫,再没有任何人在。问道:“到底除了什么事,你慢慢说。”贤妃明显已经说不明白话了。李兰瑶长话短说:“魏姑姑身份有疑,她在我母妃端给父皇的百合粥里下了毒。”这也出乎高悦行的想象:“竟然是她!”宫里有位娘娘是惠太妃的同伙,高悦行一早就知道,她怀疑过很多人,尤其是贤妃,常年挂在她的心头,高悦行不止一次琢磨过,似乎像,又似乎不像。原因终于找到了。竟然是魏姑姑。魏姑姑是贤妃的心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几乎都可以看做是贤妃娘娘的意思。魏姑姑如果借着贤妃娘娘的势,在宫里行谋逆之举,确实非常具有迷惑性。可是,她一个奴才,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高悦行在想不通的同时,没忘记担心一下皇上。似乎公主刚刚是说皇上的粥里有毒来了。召见的太医低着头侯在殿中,尽可能地靠着墙站,竭力让自己显得不起眼。高悦行问:“皇上呢?真中毒了?”公主说:“倒是没有,父皇他根本不在此地,只是我回去找不到魏姑姑了,想了这么个招,引她出来。”高悦行领会到她的意思,赞同道:“没错,制造出皇上中毒的假象,让魏姑姑误以为计划成功,她一定会想办法给主子传回消息,叫锦衣卫提起精神,多加留意。”李兰瑶经她点拨,立刻安排了下去,并长长的叹了口气,并感慨道:“打理后宫这份差事,当真不是寻常人能干的,阿行,你真是厉害。”高悦行悬着的心还未完全放下:“你说皇帝不在此地?”李兰瑶说:“是啊,好像从昨晚开始,我就没见着父皇了。”高悦行皱眉思索,心里渐渐的有了头绪。李兰瑶见她又走神,晃了晃她的袖子:“怎么了?”高悦行回神,道:“我想……可能今晚就能结束一切了。”李兰瑶懵道:“啊?什么?”高悦行推开一扇窗,指着外面,说:“你看啊,禁卫军在,锦衣卫在,骁骑营在,你觉不觉得似乎还缺点什么?”李兰瑶:“缺什么?”高悦行:“若是谈到军事,谈到我们大旭朝最精锐的国之利器,你首先会想到谁?”李兰瑶还真认真想了想,才回答:“那想必是郑家军了吧,郑帅可是将星,替我们镇守了西境二十多年,若是没有他,西境也不会平和那么多年。”高悦行:“郑帅呢?”李兰瑶:“方才好像还见着他了。”高悦行再问:“他是来了,可他的兵呢,他的郑家军呢,甚至他的两子两孙,都去哪儿了?”李兰瑶叫她这一连串的问话砸下来,脑子里原本已经理出了头绪,又乱了。高悦行:“您也晓得,郑家军是国之利器,那么,他们此刻一定守在最险要的地方。”李兰瑶刚交代下去的事,马上就有了结果。锦衣卫进门禀告,说是发现了有人用信鸽向外传递消息,人已经压下来了,正是趁乱逃掉了的魏姑姑那封信,锦衣卫请示是否要拦下来。此处无主心骨。李兰瑶和贤妃都将目光投向了高悦行。高悦行抿嘴一顿,说:“不必。”皇宫。惠太妃已经熬了一天一宿未合眼。温昭容与她同住,夜里小憩了一会儿,但是很快惊醒了。在这种情形下,睡不安稳才是正常的。惠太妃似乎在等什么。温昭容将精神稍微养的好些了,便坐在景门宫的院里,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她被彻底拘在了惠太妃的眼皮子底下,哪儿也去不了,什么也干不了。当然,同理。惠太妃的一举一动,也完全看在她的眼睛里。到底谁是鱼,谁是饵,尚未可知呢。惠太妃在夜半时分,终于等来了一只信鸽。信鸽停在景门宫院中的架子上,温昭容眼睛盯着那只鸽子,惠太妃当着她的面,将鸽子脚上的信取了下来。信上寥寥几句,不知写了什么。 第99章第99章   谋反仿佛闹剧般的落幕了。惠太妃斩立决尚未传到猎场,但是站在权力顶峰的那些大臣们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宫城外头的血处理得干干净净,再叫秋日里的霜一铺,了无痕迹。秋猎盛宴上,君臣和乐,皇上不提,更没人敢去触霉头。高悦行依旧懒得动,秋猎并不是放风筝的好时节,玩了两次也没什么兴趣了。高悦行住的地方,紧挨着贤妃的寝宫。听说贤妃病了一场,养了好些天,至今还不能见风,公主寸步不离的守着,高悦行去瞧了几次,其实不算大事。贤妃养尊处优多年,身体并无大碍,是忧心所致,她心思重,到底是过不了那道坎,而且当日里受了惊,后劲才慢慢返上来。心病还得心药医。高悦行对公主说:“您去请皇上来看看吧。”贤妃急忙伸手拦道:“别。”自从贤妃病后,皇上赏了许多珍宝和药材,但是从来没有亲自来探望过一回。公主叹了口气,拉着高悦行到外面聊。高悦行坚持道:“请皇上来瞧一眼,贤妃娘娘的病不用药也能自愈。”李兰瑶:“我母妃觉得自己有罪,她说,皇帝不怪罪她已经是恩赐了,她没脸再去求皇上的怜惜。”高悦行说:“皇上至今不提此事,是不想扰了秋猎的兴致,待到回京之后,总是要清算的。你宽慰一下贤妃娘娘,皇上此时不来瞧她,也是在为了她想。”李兰瑶一愣,问:“这从何讲起啊?”高悦行道:“魏姑姑毕竟是贤娘娘的亲信,我们知道她无辜,王爷知道她无辜,皇上也知道她无辜,可是天下百姓臣民的心里会不会起疑呢。贤妃娘娘无论如何,管教不严的罪是少不了的。倘若这时候,皇上仍如从前那般宠信贤娘娘,明日起,妖妃惑君,蒙蔽圣上这种话就该满天飞了。公主,您应知道,朝堂之上,从来不缺心思叵测之人。”李兰瑶边听边点头:“我会再劝劝母妃的。”高悦行言尽于此,与公主告辞,行宫里今天空落落的,因为他们男人们都到山下扎营去了,高悦行自己呆着,倒不是无聊,只是有点想念……她心里才刚起了这个念头,低头便见台阶的尽头,一个少年人正翻身下马,漫长的台阶他跑上来的时候,衣袍翻起了赤红的颜色,真是亮眼啊。李弗襄远远的就见到她站在台阶上等,跑上来的时候,摇着手里的一把花,道:“你知道我会来啊?”高悦行静静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你会来。我只是盼着你会来。李弗襄手里的花看上去红彤彤的。高悦行心里纳闷,这个时节,哪来的花。直到他踏上最后一阶石阶,到了眼前,高悦行定睛一看,才看清那是一捧道上随手薅的狗尾巴草,叫他染成了胭脂红色。李弗襄递过来。高悦行正想接,却不防瞧见他手上一团一团染上的红,她又果断将手藏回了袖子里,可不想弄一手黏糊糊的胭脂。可李弗襄脸上的神情一变,她又止不住的心软,狠不下心拒绝,只好从腰间抽了一条雪白的帕子,将那束满含情意的狗尾巴草收下。高悦行问:“你有祸害谁家姑娘的胭脂了?”她自己都没能意识到这句话里头含着的酸意。李弗襄说:“我买的。”毕竟谁的胭脂也不允许他去糟蹋。高悦行心里才舒坦了。李弗襄道:“你把花儿收起来,我带你出去玩吧。”高悦行:“有什么好玩的?”李弗襄说:“我带你去看野鸡,你见过会飞的鸡吗?”高悦行:“……你以前没见过?”李弗襄说:“我听说过。”其实在高悦行离京的四年里,李弗襄再也没有了漫山遍野去玩耍的兴致。秋猎时的气候不好,四年里,有两年赶上他病着,拘起来不许出门,萧山行宫明明是围猎的行宫,但李弗襄却在藏书阁里安了家。李弗襄对她说:“将来我们成亲后,西境没有战事了,朝堂也河清海晏了,我就带着你出去玩,秋冬的时候,我们一路南下,乘船走水路,等到了夏天,我们再往北边去。”说的真美。 第100章第100章   饶是高悦行思虑的再缜密,也总有疏漏的时候。惠太妃伏法后,宫里再也没什么闹心的事情天天烦着她了,时间游荡着等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李弗襄一病不起。彼时,药奴已经离京了,临走前留下了新配的药,够吃一年的量,且约定来年秋再见。大雪那天,李弗襄半夜里喘疾犯了,惊动了皇帝,起身忙碌了半宿,天快亮时,推窗一瞧,外面细碎的雪已经盖上了屋檐。高悦行清早就赶来瞧他,心里实在觉得他这个身体病的没道理,明明身体已经练得很结实了,明明昨日里白天还活蹦乱跳不见一点异样。高悦行盯着他喝了药,把药碗拿走,命人端下去,问道:“你生在冬天,你出生那天是不是下着雪啊?”李弗襄说没有,他说:“我出生那天下着雨呢。”下了好大的雨。高悦行这看似随口的一问,却是在往皇帝的痛处上戳,她自己却还没有发觉。襄王府建成那么久,再空置两年估计就要长草了。本来皇帝已经动摇了,准备过年前后把人放出去,可他这一病,让皇帝心里想还是算了。等到将来他大婚,身边有了高悦行照顾,再放出去也不迟。皇帝属意立他为太子,但又不想早早地就给他的肩上压上担子。他最知道,当一个皇帝要失去多少肆意,一个少年的好年华又有几年,还是再缓一缓罢。李弗襄的生日将近了。他养病,直到冬至才有了气色。京城里早已开始准备腊月初一的灯会。皇帝给他准备了一件生辰礼,没有瞒着他,就摆在书案上。是一顶小金冠。上头嵌了九颗珠。高悦行经常看见它,时而到干清宫拜见皇帝的朝臣也能见到。这顶冠子若是给李弗襄的话,显然不合规制。九五之尊乃是皇帝。李弗襄一个王爷,冠上镶九颗珠算怎么回事?但皇帝就是将其明明白白的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高悦行收到了家中的来信,对李弗襄说:“等给你贺完生辰,我要家去了。”午后,李弗襄原本歪在榻上,眯着双眼,都快睡着了,听到这话,忽然翻身起来,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高悦行望着他说:“不回了。”再过一些时日,高悦行的长姐出嫁,而她年纪渐渐大了,也到了该回家备嫁的年纪。他们的婚事早就订下了,所以高悦行得早早开始准备。年前京中两桩喜事,一是高景嫁女,二是信王娶妻。高悦行对李弗襄道:“你若再想见我,就等着准备四马驾车娶我吧。”李弗襄不说话,而是在心里算,今年马上过去了,高悦行的生日在春天,只要再熬过一年,他便可以堂堂正正把人娶回家当妻子。李弗襄说:“那我在春天成亲吧。”高悦行:“你说了不算。”李弗襄:“不行,得我说了算。”高悦行瞧着他,笑而不语。李弗襄又道:“在成亲之前,我不能再见你了吗?”高悦行说:“京城这么小,我又不会时时刻刻在家闷着,只要有缘分,总能见得到的。”李弗襄在试图娶她回家这件事上从来不含糊,当天,皇上回宫后,李弗襄就去找皇帝谈这件事情。皇上靠在龙椅上,似笑非笑地瞅他:“娶媳妇比当皇上还着急呢。”李弗襄正在翻着黄历,完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忽然之间举起笔说:“阿行生辰那日宜嫁娶,就定那一天吧。”皇上果断拒绝:“不行。”李弗襄:“为什么?”皇上说:“你还小,嗯……她也还小,过早行房事会伤身的。”李弗襄在许修德的教导下,进步神速,已经知晓了房事为何物,说:“那我们不行房事,我要娶亲!”皇上:“你娶了亲会不行房事?”李弗襄点头:“你说伤身,那便不行。”皇上心里觉得到底还是年少。像他这么大的少年,只要开了荤,就忘不了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儿,幸而李弗襄不常在外面鬼混,养得干干净净,只要还没沾着,就不会堕进去。 第101章第101章   高悦行手缠上来的那一刹那,李弗襄几乎没有思考,立即给出了回应,也正是因为如此,那片红色的蝴蝶彩头飘落到他们跟前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接住,任凭它落到了地上。京城里观赏灯会的人都不会哄抢,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小寿星襄王殿下的脸面,他们也不会在灯会上闹出不好看的事情。可是大旭朝的盛京,是经常有些慕名而来的外族人的。高悦行注意到了脚下的彩头,刚想低头捡,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倏地就捡起了那张彩头,然后高悦行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姑娘明媚的笑——“哈哈哈哈,我捡到啦,我也有灯啦。”高悦行循声望去,是一个稍大她一点的女孩儿。第一眼吸引高悦行的是她的笑容,明明是夜里,却还带着烈日一样灿烂的气息,她身上穿着的不是中土人的衣服,艳红色的,腰间一圈银铃。那位姑娘身边有个男人开口训斥:“没规没矩,这是人家的,还不快还回去。”高悦行再去看那男人,体格很壮的样子,但穿着打扮是和中原人是一样的。那姑娘撅了嘴,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双手递还了那张彩头。高悦行急忙道:“姑娘喜欢就留着吧,彩头什么的,本就是看缘分的。”姑娘这回才高兴了,回头去瞧那个男人,他点了头,她才肯收,欢欢喜喜的道了谢。高悦行看了看李弗襄,却见他的目光一直在盯着那个男人看。而那个男人,不久也把目光对准了李弗襄,他们相互看了很久。高悦行心里生疑,这像是认识啊。果不其然。对方男人先开了口:“巧啊,小公子,不想能在京城碰面。”他说这句话时,高悦行松了口气。想必是有见过,但并不知晓李弗襄身份。但对方下一句,却直接说道:“事先没料着能见面,所以没有准备,在下口头恭贺小公子生辰了。”高悦行:“!”他知晓李弗襄的真正身份!李弗襄收紧了下巴,点了点头,说:“是巧了,不成想,能在京城遇见你。”了解他的人能看出来,这是警惕的姿态。那男人一指自己身边的姑娘道:“舍妹贪玩,一直想来京城见识见识盛名下的腊月灯会,她一个女孩子独自上路我不放心,所以跟着一道来。”李弗襄:“希望你们玩的开心,彼此是都是朋友,如果需要招待可以捎话给我,你知道怎么找我。”拿到了彩头的人可以去等着领一盏琉璃灯了。于是,他们互相点头告辞。李弗襄牵着高悦行走远了。高悦行问:“刚刚那是谁?”李弗襄道:“是西境的一个部落王子,叫汝子蔺。”高悦行:“有点奇怪的名字。”李弗襄:“他们那边的人都是这样的名字,他们的部落,叫须墨尔。”正依偎在他身边不正经走路的高悦行猛地顿住了脚步。李弗襄叫她扯了个踉跄,回头问:“怎么了?”高悦行的一双眼睛沉了下去,灯也没办法再照亮她的神采。李弗襄心里莫名有些揪起,轻轻揽住她的肩,问:“怎么了……”耳边的声音无限遥远。但是高悦行知道,这不是可以失态的地方,她闭上双眼,用力呼吸,稳住自己胸膛中擂鼓般的心跳。大婚后的次年冬,李弗襄第二次出征,挂帅,讨伐的就是西境不老实的须墨尔部。而今生,溺水后,半生半死之际,她机缘巧合遇见了上一世九岁时的自己,得知了一些事情。——敌军将死去的她吊在城门上,李弗襄在城下乱箭穿心而死。是须墨尔部。高悦行本以为那些事情已经很远很远了,恍若隔世,甚至现世的和平时常让她有一种安稳的感觉,仿佛那些只是一场梦。而须墨尔部的再次出现。叫她不得不狠狠地扇自己一个耳光,事情还没完。梦都是假的。李弗襄呼唤她的名字:“高悦行——”高悦行睁开眼睛,散乱的眼睛竭力聚焦,看清了李弗襄焦急的脸,她张了张嘴,说:“我没事。”李弗襄:“你吓坏我了。”高悦行说:“抱歉。”她抬起手,摸到李弗襄的心口处,轻轻的,喃喃自语般道:“疼不疼啊……”李弗襄抬手扒拉开自己的袖子,说:“疼死了。”他手腕上,赫然几道通红的血痕。是方才高悦行恍惚中,用力抓出来的痕迹。 第102章第102章   高悦行回到家里,刚好再有半个月是长姐成亲的吉日。今年有些奇怪,无论是长姐,还是信王,都将原定的婚期给提前了,或许是明年春真的没有合适的好日子吧。高悦行回家便一头扑进的长姐的房中,帮她料理一些杂事。家里的幼弟一年不见,个子窜高了很多,就是仍然不怎么会背书。高景时常有些发愁,觉得自己这个小儿子似乎是脑袋有些傻。已经看穿将来的高悦行并不着急,只是偶尔出言宽慰父亲。反正她这个弟弟将来是要从武的。高悦行帮着母亲一起操持了长姐的出嫁,紧接着,便要开始准备绣自己的嫁衣了。母亲会帮着她一起。高悦行长大后的绣工是不差的。她身为襄王妃,嫁衣必然是京中最华贵的那位。高夫人在旁边盯了她两天,说:“你从小不爱跟我学绣花,让你做个小物件,你给我搞得歪歪扭扭,后来不等我收拾你,你又逃进宫里去了……却不成想,你的功夫比起小时候竟然精进了不少,偷偷练了吧。”高悦行笑一笑,不说话。认真绣着鞋面上的鸳鸯。高夫人是为女儿开心的,不是因为她即将成为王妃,继而走上那高不可攀的位置,而是因为她找到了可以携手一生的爱人。襄王很可靠。高景和他的夫人都很满意。时间忙碌起来的时候,一天一天溜得很快。高悦行本以为自己的速度已经很可以了,可是,当母亲一日急似一日的催促念叨在耳边的时候,高悦行掐着指头算,难道当真来不及了?临近年关,她的嫁衣只挑了缎子回来摆在案上,还尚未动工,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她只赶制了一双鞋子出来。或许真的慢了吧。高悦行在除夕夜的时候,受到了宫宴的帖子,并不是上位者指名道姓邀请的,而是寻常的一封平安帖,可去可不去,于是高悦行果断拒了,她有很多年,没和自己的亲人一起过年了。高明冬从小土豆变成了小冬瓜,成天里,吃饱了睡足了,养好了精神就开始在花园里上蹿下跳的折腾,遍地的雪都不能将他拦回家里。有一日,高悦行得了闲,觉得这小东西精力实在是太旺盛了,不如给他找点事情干,于是,她从家中的书房里,掏了一本《六韬》念给高明冬听。她虽然看不懂兵书,但是她识字儿啊,趁着窗外阳光不错的时候,她绣累了,搬了椅子坐下廊下,叫了高明冬在跟前,一段一段的念给他听。高明冬顶着个大脑袋,小冬瓜似的,仰着头问她是什么意思。高悦行拿书在他脑门上一拂,说:“你得自己悟。”于是高明冬懵懵懂懂拿著书走了,不知他到哪干什么去了,却是好一段时间没见他在闹腾。约莫过了三天。高明冬捧着《六韬》又来敲她的门。高悦行放下针线,推门一看是他,把人领进来,给了一碗奶酪,问他干什么。高明冬把书端端正正的双手呈至高悦行面前,用稚嫩的嗓音说道:“前些日子姐姐布置的课业,弟弟已经有所领悟,请姐姐考校。”……这是拿她当先生敬着了。高悦行受他这一拜可是心虚。还考校呢。考校什么。 第103章第103章   再晚一些,高悦行将收到的生辰贺礼都收进了小仓库里,自己只留了几样能用的到的,然后一一做了记录,等待日后的回礼。那张地契就放在绣案的边上,高悦行抬头就能瞄见,实在是有些心神不定。屋子里点上了灯,高悦行打发伺候的丫鬟回去休息,晚上不用她贴身服侍,于是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在灯下静坐的身影。高悦行按照皇子纳妃的规制,给自己绣的嫁衣,层层叠叠,华丽无比,但是她实在是太慢了,母亲都看不过眼,帮她分担了一些。高悦行累了,将针线搁置在一边,拿起剪刀,把灯下凝结的烛花给剪掉。忽然之间,她听到“噗嗤”一声。从院子里传来的声音,像是小石子落地,滴溜溜地滚到了门前。高悦行在外混了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或许不大,但唯独胆子大,身边没有人,也完全不觉得害怕,起身就去开门,想要一探究竟。于是,她看到了一个人影从她的小院墙头上跳了下来。高悦行:“……”不必惊慌,也不必问是谁。高悦行单看这个背影,脑子里立即就能浮现出他的脸。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李弗襄矫捷地从墙头跃下,低头拍了拍身上的土,想是不愿意搞一身的脏去见高悦行,不成想,一抬头,高悦行就站在门口盯着他看。李弗襄便露出一个自认为很讨人喜欢的笑容。高悦行:“……”是很讨人喜欢。说句实话,她也想他了。只是这种行为必须不能容忍,于是她板着脸,道:“我爹真的会打你出去的。”李弗襄说:“不会,我就在这站一会儿,你爹爹来了我就跑。”高悦行想到了一个问题:“你跑哪儿去,宫门现在都已经下钥了。”李弗襄:“没关系,我又不会露宿街头,我可以去骁骑营里,还可以去郑帅家里,我自己也有襄王府呢。”高悦行说:“你来找我干什么啊。”李弗襄直言道:“我想带你出去玩,你能跟我出去吗?”高悦行觉得他是在梦游,但还是耐着性子道:“现在不行。”李弗襄仿佛听到了希望:“那什么时候能行。”高悦行道:“白天。”李弗襄顿时喜上眉梢:“明日可以么,我来接你。”高悦行上前了一部,脚下幅度不大,只是裙摆轻轻一摇,忍住了,说:“明日啊……可以。”唇角再也忍不住笑了,像是在晚间背着人悄悄绽放的昙花,但却被一直关心着她的李弗襄捕捉到了。本以为翻墙进高府她会生气的。看来她也很开心嘛。任何人得到来自爱人的纵容都会觉得很开心。李弗襄尤其如此。他也跟着上前一步,这一回,高悦行退了。李弗襄只好停住。高悦行说:“明天见。”怕自己忍不住心软,转身回屋就关上门,甚至还吹熄了灯,再不理会外面的动静。当然,外面也没了动静。李弗襄不会傻到在高府里蹲上一夜,他如果真敢这样做,高景就真敢那棍子把他打出去。他只是忍不住了,跑来稍微解解相思之苦而已。李弗襄对待她的事情向来说到做到,次日天刚刚亮起的时候,高府门前就停了一辆花里胡哨的车,见过世面的人能认出来,这是大公主李兰瑶的车,李弗襄怕惹眼,还特意去借来了公主的车。李弗襄本人更是躲在车里,一点动静也不出。高悦行在门口叹了口气,回禀了母亲之后,便蹬车跟他走了。车里。高悦行见他身上披着毛茸茸的黑色大氅,脸侧的风毛软绵绵的人,将人裹得暖暖和和,问:“你这些日子病过没有。”李弗襄摇头说没有。他的身体怪在初入冬的时候不适应,但是病过一场,再好好的养养,便没有什么大碍了。高悦行亲自摸了他的脉,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于是又问道:“我们去哪儿?”李弗襄说:“去我给你建的行宫,你一定会喜欢的。”高悦行瞅着他:“你给我建的?”李弗襄:“我让皇上建的。”行宫的地契现在已经送到了她的手里。瞧李弗襄这意思是想当成聘礼送给她,只是高悦行难免多虑,这样私相授受似是不大合规矩,但她也没说什么扫兴的话。想当年身为襄王妃的她可不是这样的性子。那时候全京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周全的人了,她无论是说话办事,向来滴水不漏,从不会叫人抓住半分错处。那样的日子看着光鲜,其实内里是虚白一片,根本没什么意思。高悦行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能沉浸在襄王为她缔造的虚幻的桃花源中,一年一年的自得其乐呢。 第104章第104章   李弗襄度日如年,苦苦熬过这么多年才终于等到高悦行及笄,终于可以把人娶回家。襄王府终于在皇帝的首肯下,真正完工,王府里好歹没真正长了草,一块完好的黄山石运进王府里,坐落在王府的东南角上,花园里的池塘引入活水,放了一池子的锦鲤。鹤岭上购置了一对儿白鹤。奴仆早早地搬进了王府,将四处仔细的清理干净。处处都点缀上红色的纱绫,恭候襄王妃入府。高悦行站在镜前试过了嫁衣,后背一整只金线绣制的凤凰流光溢彩,顺着她展袖时的一举一动,仿佛活过来一般,高高地昂起了羽翎。凤冠是宫里赐下来的,龙凤呈祥,缀满了朱翠,沉甸甸的压在脖子上,高悦行要尽力的板起肩背,才能扛得住那千斤顶般的分量。工部的官员从晌后就开始清理街上的杂物和行人,华阳街沿路布置了仪仗,烟火和花灯。昏时。高悦行其实准备了一整天,头脑混混滴水未尽。皇子纳妃与平民百姓家不同,他们的礼成在傍晚,天色刚刚沉下去的时候。一顶红顶榴花缎的凤与停在了高府的门前,李弗襄一身团金龙富贵风流的衮冕亲自前来迎亲。高悦行闭上眼睛,四个丫头扯着盖头的一角,轻轻地覆在高悦行的凤冠上。高悦行的嫡长兄,高明夏将她背着出了门。高悦行的目光安静地垂着,春夜里的风微微拂过她的盖头,她瞧见了李弗襄走到了她的身边。一条冰凉的红绸塞进了她的手里,紧接着,李弗襄把自己的手也塞了进来。高悦行缠住红绸的同时,也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们同行的距离仅有这几步路。李弗襄将高悦行送进车里之后,自己上了一侧的马。今日驮着他成亲的,是他平日里最心爱的小红马。高悦行坐在车里,两侧的桌案上点着高高的红烛,衬着红色的缎子,将她的脸颊也映得通红。及笄后的高悦行,撕掉了曾经一直覆在身上的稚气,从穿上凤冠霞帔的那一刻起,她就是说一不二的襄王妃。今夜,她将以未来女主人的姿态,再次踏进皇城中。襄王府里,李弗襄挑了她的盖头,两人共饮了合卺酒。襄王大婚一反旧俗,不宴宾客,但是宫里皇帝替他操办,凡朝中臣子,皆有御赐的喜宴送上门,凡大旭朝百姓,接可在当地的州郡,领一份喜饼和赏钱。普天同喜,他真的做到了。今夜,京里不知道多少人在自己的院中长吁短叹,感慨世事荒唐。曾经差点上不了玉牒的痴傻李弗襄,摇身一变成了京中最惹眼的少年将军,西赴边境,一战成神。朝中最是清廉不攀龙附凤的高景,竟然将次女嫁做了襄王妃。依着皇帝当初在萧山猎场透露出的口风。襄王将来是不是皇帝还是个未可知。但是当今圣上已属意高氏女当皇后了。高悦行和李弗襄并肩在坐在喜榻上。李弗襄今夜反倒是异常的安静。高悦行颇有些不适应,于是偷眼去瞧他。如今的李弗襄将近弱冠的年纪,再用少年人来形容似乎不大合适,他们其实很久很久没见了,礼部将婚期定下的时候,只留给她不到半年的时间准备。高悦行在那最后的半年里,几乎是忙到昼夜颠倒。不仅仅是自己身上的一针一线。李弗襄贴身穿在内里的寝衣也是她的手笔。可是高悦行如今再看着他的脸,似乎与之前并没多少变化。今晚在皇宫中拜过天地之后,回王府时,皇帝指了一位宫里的姑姑跟着。那位姑姑名义上是贤妃的人,其实是皇帝的亲信。别家小夫妻成婚时,随身的姑姑是为了指导房事。而襄王成婚时,皇帝指派来的姑姑是为了盯着李弗襄不许他乱来。李弗襄认认真真地抚着高悦行的脸,道:“我不碰你,你在我身边好好养两年。”如今的襄王似乎是真的懂了些什么。双方宽解了寝衣,李弗襄贴近,将她抱在怀里。尽管知道李弗襄没有那种意思。高悦行还是不由自主的起了浑身的战栗,没有办法,这是她刻在骨子里的身体记忆。李弗襄的下巴搁在她的颈侧,轻轻用手抚摸着她单薄的脊背,误以为她在害怕,声音嘶哑出言安慰道:“别怕……”高悦行一听他说话时的嗓音就知道不好了。这个年纪的男人……其实在高悦行出嫁前夕,也有母亲带着姑姑对她讲了很多,其实在他们大旭朝寻常人的眼里,女儿家及笄便可出嫁,并没有那么多讲究,李弗襄是被皇帝给带歪了,是以总觉得时候不到。高悦行摸了摸李弗襄的脸,说:“我们房睡吧。”李弗襄听了这话,反应却很大,收紧双臂将她抱得更死了,说:“不行,我好不容易才将你娶回家,我才不分房呢,我就要抱着你,日日见,夜夜见,一刻也不能和你分开。” 第105章第105章   新婚后的第三天,高悦行归宁后,李弗襄就迫不及待的收拾了行李,准备带着高悦行离开京城。就像他曾经承诺的那样,二人住到行宫里,看漫山遍野的春海棠像浪潮一样,将他们的行宫裹在其中,像画一样。待到海棠花谢,他们上路准备向南边去。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李弗襄其实走的很远,他远到过西境,还深入过胡茶海,他占据了狐胡的王城,一饱那里的异域风光。但是他走得也很近,除了西境,便是京城,再也没见过其他地方的风光。高悦行乘坐马车,一离开京城,瞬间觉得天也高了,路也远了,就好像是当年第一次踏进药谷时的风景,被拘束的小鸟第一次看见了外面的天地,不过,有一点不同。她当年去药谷的时候,身上心里背负的除了仇恨就是牵挂。现在,爱人在侧,才是真正的一身轻,尽管前路并不是坦途,但是她心里觉得忽然前所未有的开阔,那是一种类似于此生无悔的情绪,她也许会不敌,也许会折戟在半道,或许再拼尽全力也无法与宿命对抗。可那都不足以再令她焦虑了。他们在苏杭玩过了整个春天,气候开始热了,准备将要入夏的时候,李弗襄听高悦行对他说在药谷中的那些年,药谷藏在山谷中,夏季几乎是西南一带最凉快的地方,各种奇花异草争相斗艳,居住的小草堂里,窗下挂满了香囊,里面是捣碎了的药粉,有石菖蒲、苏叶、薄荷……即使门窗大开,也不会有蚊虫败人兴致。有一天,他们并肩躺在后院里的草席上。李弗襄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匣子。高悦行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亲手做的萱草堂小沙盘。当时她在药谷里找不到什么贵重的匣子,于是只草草用黄花梨木做了一个尺寸合适的,后来,这个匣子送到了李弗襄的手里,他摩挲了几年,见到盒子有些旧了,恐不好留存,于是特地去叫人给刷了一层桐油。匣子在他的手里保存了小十年,如今看上去,完好得如同新的一般。高悦行从他手里把小沙盘拿过来,笑着道:“你还留着呢。”李弗襄的手指紧了紧,向后一缩,似乎不是很想给到她手里,但是高悦行狐疑的一抬眼,他瞬间就做了让步。高悦行轻轻的抚摸着匣子,很是珍视的,小心翼翼的打开它。李弗襄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别过了头。高悦行原本还觉得他的反应有点莫名其妙,满腹狐疑地打开匣子,一低头,瞬间傻了眼。她当初费劲了心思做的沙盘,精致,逼真。高悦行满心以为自己能见到承载着当年回忆和心血的旧物件。可眼下,匣子里,却是一盘惨不忍睹的散沙。令人不忍直视。高悦行愣在那儿好久才反应过来。一瞧李弗襄的表情,便知,这玩意儿肯定不是刚坏掉的。高悦行盯着他看。李弗襄说:“那么……可能……我在西境那会儿,马上颠簸太久了。”高悦行:“你不用解释。”匣子他珍视得很好,有常常被抚摸的痕迹,高悦行说:“我的沙盘做的不好,我知道,东拼一点,西凑一点,容易坏掉是意料之中。”若是能好好珍藏,搁置在桌案上,或许能保留它本来的样子。但李弗襄是将他随身带着四处颠簸的。最后只颠散了,只剩了个壳子,仍带在身上自欺欺人。 第106章第106章   高悦行在赶到药谷之前,收到了宫里的来信。这对于高悦行是件稀罕事,宫里怎么会给她来信呢,本以为是李弗襄的,但是再三确认,信封上写的就是她的名字,高悦行才小心地揭开了火漆。信中,皇帝嘱咐她,以后再寄家书,往宫里也寄一份,尽量多提李弗襄的动向。甚至皇帝还下了血本,许了她三个心愿,无有不应。高悦行简直哭笑不得。她仔细想想,李弗襄也许不是因玩野了才不寄家书。上一世,他们成亲之后,李弗襄常年奔波在外,南巡,出征,高悦行留守在京中,似乎也不常收到他的信,甚至几个月才能等到一封,只有两个字的平安信,上面只潦草的写着“平安”两个字。可真是个坏习惯。高悦行晚上已经躺到了衾上,睁着眼睛睡不着,于是点灯起床,把李弗襄也给拍了起来,将睡眼朦胧的他按在桌案前,强迫道:“给家里去一封信。”李弗襄揉着眼睛,道:“你不就在我眼前,我给谁去信?”高悦行:“给你爹。”李弗襄对着空白的信笺,想了半天,脑子里依旧空空如也,说:“写什么呢?”高悦行实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手把手地教相公写家书。李弗襄那歪歪扭扭的一手字,越来越叫人不忍直视,高悦行又记起了他手上的伤,于是将他的手抓过来打量,幼年受伤的痕迹早就养得干干净净,只是骨头里的异样,细细的摸,还能察觉到不同。高悦行找到了位置,用了几分力气,下手按了一下,问道:“疼吗?”李弗襄一转头将脸凑在她的眼前,几乎要贴上来了,说道:“你不按,就不疼。”那就还是疼了。高悦行:“是因为耽搁了。”倘若能在受伤后立马得到医治,凭借一个孩子的愈合力,本不至于留下病根。李弗襄不爱写字是有原因的。高悦行不免想到小南阁的那些年,忽又觉得皇帝活该,还是不要理他了。于是高悦行收了纸笔,说不写了,赶着他回床上睡觉。李弗襄本来睡得好好的,叫她一通搅扰,揪起来瞎闹了不到半刻钟,什么正经事也没做成,莫名其妙躺又回榻上,听着高悦行的呼吸声逐渐均匀,他的困意早散了,郁闷地翻了个身,背对着高悦行,闭上眼睛。次日清晨再上路,沿着山道走了不到半日,便抵达药谷了。药奴遣了谷中的师弟师妹,在入口处相迎。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有很多是在高悦行离谷之后,被药奴和狼毒收养的,高悦行已经认不全了。药谷里的小孩子嘴都甜,围着高悦行姐姐长姐姐短,新鲜够了,又转头去缠李弗襄。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自然而然的对小孩子生出亲近感,但是李弗襄是个例外,他似乎是不怎么喜欢小孩,没有多余的耐性去哄着他们玩,上一世的李弗襄成亲之后,也从不急着要孩子。明明做了一世夫妻,有很多微小的事,高悦行现在才开始慢慢的琢磨。高悦行想带人先去拜见谷主,却被告知谷主闭关了,不见任何外客。高悦行只好作罢,直接到萱草堂,见到了药奴。药奴见到她,问的第一句话是:“我成亲我托人给你送的贺礼受到了吗?”高悦行说:“收到了。”药奴亲自配的益气养血的药,托人赶在大婚之前送去,高悦行猜测,那可能让她保养身体准备怀胎用的补药。高悦行没有猜错,药奴确实是这样想的,她也觉得刚及笄的高悦行年纪略小了,过早怀胎有些伤身,于是精心调配了补药,让她好好温养。高悦行没有将自己的房围私密说出来,但是药奴一摸她的脉,竟然察觉到了,诧异地一抬眼,道:“你们未行过房事?”高悦行当即竖起大拇指:“药奴姐姐,你真神了。”把一把脉,什么都能看出来,药奴的这份本事,高悦行心想自己是一辈子都学不来的。在医生面前,既然问道了,便没什么好瞒的,高悦行也不是那等羞涩扭捏的人。药奴听了事情的始末,点头道:“也好,时间男人多将自己看的最重,你能有这样的姻缘,不容易。”高悦行道:“是啊。”她转头看着院中正在好奇四处打量的李弗襄,说:“他与别人不一样。”药奴留他们呆到秋天,等她给李弗襄重新配好了药带走,今年秋,她便躲懒不去京城了。高悦行在萱草堂住了一晚,第二日,便去了书阁翻阅资料。她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李弗襄在下面听她的指挥,推着她到处走。狼毒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一幕。曾经那个躲在药谷庇护下的小姑娘,如今竟已成亲了。而他的梦,也想水中泡沫一样,随着阳光的热烈,越变越浅,最终脆弱地消散。高悦行回头看了他一眼,打了个招呼:“师兄。”李弗襄也跟着看过来。 第107章第107章   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皇帝不能,高悦行也不能。信王李弗迁贪赈灾粮银的事情一经揭发,满朝哗然,皇室在百姓中的威信差点颠覆,若不是还有李弗襄一直守在受灾最终的地方,与百姓共进共退,民心何以安抚?高悦行对着满案的古书,往事压在心头,拧起了秀眉。半城人的性命压在心头,高悦行不敢去细想,但也不能不去想,她一闭上眼睛,好似就能感觉万鬼哀嚎,他们都在冲她叫嚣着冤屈。高悦行的感官都混乱了,但是唯有神志还是清楚的,她对着那炼狱般的血色,心道:放心,我会救你们的。但是心里的魔障却不肯放过她。高悦行想脱离,却见不到路。忽然感觉有东西在挠自己的后颈,高悦行忍不住一缩,回头看见李弗襄趴在窗外,伸长了手,探进来一根狗尾巴草。他喊她:“出来玩啊,你怎么像个小老太太?”高悦行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舒展了眉:“外面有什么好玩的,我不出去。”李弗襄:“可是里面多闷啊。”夏日的暑气终于笼罩了整个山谷。确实外面的丛林里更凉快些。高悦行固执道:“我不嫌闷。”李弗襄:“我要进去扛你出来了。”高悦行:“你敢。”正当两个人互相瞪着眼对峙的时候,里屋药奴清淡的声音传了出来:“再吵把你们都扔出去。”登时谁也不敢再吵了。李弗襄锲而不舍地冲她招手,想叫她出去玩。高悦行不紧不慢的将案上的书和纸笔规整好,才走出去。李弗襄只是想逗她开心一点而已。隔着几步远,李弗襄就扑上去把人拥抱在怀里,紧紧的……高悦行脸埋在他的胸前,开始手忙脚乱地挣扎,唔唔地出声:“你要憋死我……”李弗襄说:“不会。”他死活就是不放手。高悦行那里能拧得过他,手脚并用也敌不过他的一根手指头,高悦行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徒劳,索性不再白费力气,高悦行换了个战术,她将双手缓缓落到李弗襄的腰上。彼时,李弗襄还未察觉到哪里不对。高悦行不老实地动手捏了捏,李弗襄腰间的筋骨一哆嗦。他反应已经来不及了。高悦行顺着他那劲瘦的腰线一路下滑。反正天是黑的,他们藏在篱笆外的葡萄架下,也没有人会刻意钻进来看。高悦行的手停在了那处弧度上。李弗襄仓惶松手,退开了几步,离她远远的,停了一会儿,仿佛这还不够,他掉头就跑了。高悦行这下可清净了,估算没有一个时辰,他回不来。李弗襄说实话年纪真不小了。高悦行心里也渐渐的起了妄念。眼瞧着李弗襄晨起时失踪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明明自己难受的要命,还死守着那条界限,高悦行一度怀疑,婚前皇帝是与他说了什么。高悦行在葡萄架下找了张藤椅歪下去,一边吹着夜风,一边等他。果然不出她所料,约莫一个多时辰,李弗襄才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甩着一头湿漉漉的水,故意全溅在她的脸上。高悦行不躲不避,躺着看他。李弗襄说:“你太坏了。”高悦行笑了:“我就是这么坏,怎么样啊?”李弗襄也说不出怎样。高悦行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大婚之前,皇上到底对你说了什么?”李弗襄挤着她,坐在同一张藤椅上,动作轻轻歪在她的枕边,手臂半圈着她,说:“皇上说,孩子是催命的小鬼,你早一年揣上孩子,你的阳寿就会被阎王划走十年。”高悦行:“……”堂堂皇帝也有满嘴鬼话的时候。李弗襄却对此深信不疑,道:“我的生母,可不就是被我催命催死的么……”高悦行变了脸色,猛地坐起身来:“不许胡说八道!”李弗襄望着她:“我不胡说八道,我不喜欢孩子,我们不要生了。”高悦行说:“我应该感谢你的母亲,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然后送给了我。”她知道他在怕什么。李弗襄年岁渐长之后,一想到他那素未谋面的生母,心里也许并没有什么怀念,但是却又无尽的惋惜。所以,在皇帝对他说,孩子是催命的小鬼时,李弗襄不假思索地便相信了。李弗襄摸着她的脸,说:“你说皇上为什么不恨我呢?” 第108章第108章   高悦行辗转了半宿。她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结局。牛犊子一旦固执起来,多少言语也拉不回来。他们晚间依然睡在同一张榻上,默契的,相互背对着。高悦行将手枕在脸颊下,睁着眼睛,在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的耳朵和其余感官,是无比敏锐的。三更时分,李弗襄从离开了床榻。他今晚就是和衣而躺的,起身时不费任何功夫,他走出了几步远,又回头望着床榻上高悦行半蜷缩着的背影,说:“我走了。”他知道她是清醒着的。高悦行的呼吸浅淡,不肯给他任何回应。李弗襄在马厩中,借了一匹寻常的马,星夜头也不回离开了药谷。他野起来是真的心狠。他的小红马留在了谷中,准确的说,是留给了高悦行。高悦行确定他是真的离开了,烦躁地爬了起来,双足踩在冰凉的砖地上,给自己倒了碗凉茶喝。萱草堂的窗户开着。高悦行就对着那从窗户缝隙中泄进来的风和月光,独坐了整晚。翌日清晨,药奴端着甜粥到她的房间里。从前,有李弗襄在的时候,药奴知他们不方便,所以从不会主动叨扰。昨晚的动静,瞒不过药奴。药奴觉得李弗襄这家伙的性子实在是太古怪了。若说他狠绝,他遭受不公那么多年,心里却不见有任何怨怼,他一直在对身边的所有人表现出莫大的善意和亲近。可若说他良善,他却能做出踏平狐胡王庭的决断,披上军甲,踏上那条鲜血和白骨铺就的青云路,他没有半分迟疑。高悦行正在案上铺开纸笔。药奴问:“你在做什么?”高悦行说:“写家信。”药奴道:“你要把西境的异常传到京中吗?”高悦行却说:“不,我要告诉皇上和父亲,我和襄王殿下要在药谷过完整个夏天再做其他的打算,好叫他们知道,我们在药谷玩的很好,简直是乐不思蜀。”药奴觉得高悦行今天怪怪的,语气都透着不阴不阳的意味。她皱眉问:“你到底怎么了?”高悦行正研墨,不紧不慢地研出清淡的墨香,她提了笔,顿在半空却不动,一滴墨,说:“只有让所有人都认为他还好好的呆在药谷里,他此去西境才是最安全的。”李弗襄曾经踏平过狐胡的王城。他是征战西境最年轻的将军。也是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心里最尖锐的一根刺。所以必定会有人盯紧了他的动向。药奴望着她正提笔写信的样子,很久没说话。当今皇帝登基二十年,不曾立后,大旭朝的百姓至今未盼到他们母仪天下的国母。药奴瞧着高悦行一身素衣,站在案前低头写字的模样,忽然间心里很有感触。高悦行被这种目光盯着,也丝毫不觉得别扭,而是抽空抬眼瞧了瞧她,问了句:“怎么?”药奴道:“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像你们这样般配的夫妻,襄王殿下的背后有你,此行可以说是无忧了。”高悦行受了夸赞,却笑不出来,忧心忡忡道:“他不肯带我,想来是真的不想让我随他涉险,但我留在这里,总得为他做点什么。”毕竟夫君是自己的,算账可以回头再说,但是在外面总不能让人欺负了去。高悦行准备了两封一模一样的家书,都已经用火漆封好了,摆在面前,沉吟着,又拆开来,重新提笔。两封家书当天便从药谷寄出,一封去往家中,一封去往皇宫。李弗襄好歹堂堂皇子,他离开药谷之后,一路北上,途径大旭朝的州郡,一城又一城,竟将自己的身份瞒的滴水不漏。高悦行竖起耳朵等着听消息,而此人却像就此从世间消失了一般。在高悦行的两封家书送至京城的同时。西北边境的商道上,胡茶海再往西,有一间专门给过往商队供给水源和凉茶的客栈,掌柜的在外面摆上了几个新鲜的瓜。正当午时,客栈里挤满了讨茶喝的汉字们。汗骚的味道属实有点难闻,天儿是热起来了,动一动,就一身的黏腻。有一对儿拎着刀进门的兄弟俩,见着门口的瓜,乐了:“哟,有瓜!”他们馋着呢,嘴上却不老实:“可是这瓜还不到甜的时候吧,切开一准是生的。”客栈的掌柜的是个老实的胖叔,遭人奚落了也吭哧吭哧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第109章第109章   狼毒一行人松酿客栈停下,似乎有不再继续赶路的意思,老板娘松酿对着财神爷是一百个客气,当即就选了好几间上房,将人妥善安置。由于几样娇贵的药材不敢搁在车上,狼毒可以将其中几个箱子,搬进了客栈里存放。等一切打点妥当,狼毒再去看那个角落的位置,那老头早已经不见了,他什么也不问,只是按下满腹的疑虑,招呼众人进屋好好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早好赶路。松酿老板娘他们全都安置在二楼向阳的房间,一共六间,他们包下了五间,只剩下走廊最末尾的一间。狼毒问老板娘,那件屋子因何空置?老板娘笑着说不是空置,而是早就被别的客人盘下了。正聊着,那末尾的房间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那位佝偻的老头,他什么也不说,就拄着一根细长的拐棍,靠在门口,看着他们来来往往的入住,靠累了,就在门槛上一坐。直到药谷的人全部安置完毕,各个都进屋关上了门,那老头才起身,拍拍屁股,回自己屋里去了。狼毒在背阴那面也包下了一间屋子,专门放了几个箱子的药材,等走廊上安静了些许,他隔着门吆喝道:“半夜都警醒着点,看着咱们的药,别让耗子啃了!”松酿在下头听了这话,也扯着嗓子回了一句:“郎君放心就是了,我松酿的客栈,保准连耗子也不敢造次!”药谷的弟子们上了楼好似真的都歇下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客栈里又闹腾了一会儿,等到了入夜,才逐渐恢复了安静。三更的梆子响声一过。松酿举着油灯,朝楼上照了一下,见个个屋子里都熄了灯,于是摘到了裙摆上的银流苏和金铃铛,吹熄了灯,绣鞋踩在地板上,像无声无息在游走的鬼魂,她来到了那间存放药材的屋子门前,伸手轻轻一推。门开了一道缝。松酿侧着身子,水蛇一样的腰一晃便钻进去了。屋子里暗得很。当双眼适应了黑暗,松酿停在门边再也无法上前一步。因为她看见窗边一个轮廓静静的站在那里,背对着她。那分明是个女人的身体,玲珑,纤柔……松酿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听着声儿,似乎是叹了口气。那身影抬起手,拨开了床上的木栓,两扇窗户大大的打开,一轮满月正对着窗口,将苍白的月光洒了进来。高悦行是藏在药箱里一路隐藏自己的行踪的。毕竟她清楚自己是个女人,再怎么乔装,也藏不彻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是肯定的,除非,她能将自己彻底藏起来,藏在别人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三伏天的气候有多热,进了大漠里,更像是老烙在铁板上一样,她困在箱子里,浑身的汗成丝成缕的淌下,缺水令她口唇苍白,逼仄的空间更是令她时常喘不过气来,但是都拦不住她的脚步。高悦行一回头,人站在月光下,一连多日的磋磨令她人消瘦了不少,但是气质却越发地令人不敢直视了,尤其是在她不苟言笑的时候。高悦行借着月光,看清了这位悍名在外的老板娘,歪了一下头,说:“果然人有千面啊……昭容娘娘,当年宫中一别,许久未见了。”松酿认真地望着她,说:“我不记得我曾去过京城,也不记得我当过什么昭容娘娘。我生在大漠,长在大漠,父亲是商道上的向导,因意外死的早,我从小没见过母亲,我的丈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名字叫松酿。”这就是一个锦衣卫暗桩的一生。可以成为任何人,唯独做不了自己。高悦行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沉默了许久,只问了一句:“叫他来见我。”也许根本不用高悦行开口。松酿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随即让出了位置。白日里坐在楼下看热闹的那个老头早就站在了门外,他仍然拄着自己的细拐棍,但是背不佝偻了,腰也直了起来。夜那么黑,只要不去瞧他的脸,高悦行几乎可以笃定他就是那个混账玩意儿。可是高悦行偏偏要看清楚。她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一颗明珠,李弗襄见状就要转身,高悦行一把掳住他的衣领:“回来!”松酿退了出去,合上了门。药谷的人是不会出来打扰的。即使今晚药材全部被耗子啃干净,他们也不会出一点动静。高悦行举起明珠,凑近了李弗襄的脸,将那张脸上纹路看得一清二楚。高悦行简直被这出神入化的易容技艺惊住了:“怎么做到的?”李弗襄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揭开那一层薄薄的贴在脸上充作烧伤的皮。高悦行亲眼见证了恐怖的一幕,假皮与真皮黏连在一起,他动手的时候,那简直像是生生剥下了自己的一层皮。高悦行情不自禁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李弗襄将那块只有巴掌大的假皮撕下来,扣在手上,高悦行终于看清了那薄如蝉翼的模样。高悦行等着李弗襄卸掉了全部的伪装,明珠一照,他脸上的皮又红又薄,几乎戳一下就要破开似的。 第110章第110章   高悦行先蜷起双腿缩了进去,刚好能躺下,身侧还空余出勉强能塞下一个人的位置,李弗襄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也挤进去躺下。李弗襄侧头看了一眼正规规矩矩躺着的高悦行,再摆正了自己的脸,说:“有点像一起躺棺材板。”高悦行不爱听这些不吉利的话,所以没搭理他。李弗襄丝毫看不懂人脸色,自顾自地说下去:“等百年之后,我们死了,就这么一起躺吧,棺材只做一个就可以了。”高悦行想那得多挤啊,道:“不行,做两个,我们一人一个屋。”李弗襄:“不行,我们要住同一个屋。”高悦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她仗着自己长得小巧,翻起身来是很容易的,顺势还故意把李弗襄狠狠一挤。李弗襄紧贴在了箱子的边上。松酿一手撑着箱子的上盖,瞧着他们觉得颇为有趣,她说:“我要关门了。”李弗襄道:“你关吧。”他是不怕黑的,夜里白天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高悦行不喜欢黑暗,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呆久了,容易令人心生烦躁,所以她随身带了明珠。李弗襄瞧着那颗明珠眼熟。高悦行说:“我们大婚的时候,帷帐顶上就用红绸系着这么一颗明珠,你还记得吗?”李弗襄说:“是么?”高悦行:“你不记得了?”箱子一扣,内里漆黑又安静,彼此说话的声音就在耳边,像是最亲密的喃喃低语,顺着耳朵,在心里轻轻的挠。李弗襄枕着自己的手说:“那天我光顾着看你了,没看见别的……你可以了吧,别挤我了,往那边点,我快被挤成红糖饼了。”高悦行瞄了他一眼,伸手到自己怀里摸了摸,当真掏出一小包的红糖饼,早就凉了,但是沾着她身上的体温。高悦行远赴西境寻夫,还要惦记着夫君的嘴馋,特意托人绕道江萝镇,打包了哪里的红糖饼,千里迢迢的揣过来。李弗襄拆了外面的油纸包,先递了一块到高悦行的嘴边。高悦行咬了一小口便说不要了,李弗襄将剩下的塞进自己嘴里。高悦行提及正事:“天快亮了,我们跟着药谷的车一起走,你早到了这么久,心里已经做好打算了吧。”李弗襄轻轻嗯了一声。高悦行又问:“温……松酿是你安排在这里的?”李弗襄道:“松酿的身世和经历都是真的,一年前,我看上这家客栈的位置,所以让我的人顶替了真正松酿的身份。”高悦行随即问:“那真正的松酿呢?”李弗襄:“他们两口子拿到了一大笔钱,去京城欢欢喜喜的安家了。”高悦行点点头:“也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那红罗帐暖的京城,总比这边境的沙子要舒服……所以,你是什么打算?”李弗襄说:“狐胡依附了须墨尔,是我没想到的。”高悦行:“我也没想到,狐胡的国主,据说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小人,他归顺了我朝,我朝给他们开了商路,互通往来,他投靠了沙匪出身的须墨尔,须墨尔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李弗襄冷笑一声:“图的是将来妄想成真,共同瓜分我朝的江山吧。”可谓一语中的。除了这个说法,再找不出其他合情合理的可能了。李弗襄继续道:“狐胡每年两次要向须墨尔进贡,六月一次,腊月一次。”高悦行:“六月。”李弗襄说:“对,十天后,我就在等这个。”天亮之后,药谷弟子准备上路,搬运药材的时候,明显发觉其中一个箱子沉了许多。药谷的弟子们咬牙撑着,不肯让人瞧出异常来,狼毒装作不经意地溜达过去,搭了一把手,两只箱子被抬上他们最稳固的那辆车上。继而,听到外面狼毒吩咐——将所有的瓜都装进箱子里。药谷弟子打开抬人的那个箱子,面无表情的将所有的瓜都压在了李弗襄的身上。……李弗襄一边把瓜都拨开,一边又要顾着不要让瓜滚到高悦行身上去,最后都堆在了他的脚下,占据了半个人的位置,他紧紧的缩成了一团,感觉呼吸都是困难。箱子再盖上,他望向高悦行。寄希望于世上最疼他的娘子再疼一疼他。高悦行勉强缩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拉了他一把,道:“靠过来。”李弗襄攥住了她的手,靠过去,将高悦行怀在身前,贴在一起,终于觉得空间敞快一些了。高悦行道:“待会热了,我们吃瓜。”李弗襄低头看了看,没说话,他现在就已经感觉到热了。上路两个时辰,还不到日头最毒的时候。高悦行和李弗襄身上已经开始淌汗了,悄悄地将箱子支起一道缝,两个人一起仰望着那道光的地方,珍惜那一点点泄进来的空气。李弗襄问:“你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高悦行:“不比你毁容式的伪装更遭罪。”李弗襄:“药谷那么美,是个避暑的好地方,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呆在那儿等我呢?”高悦行眼睛向外望着刺目的烈日,久了觉得难受,于是便不再看了,藏回箱子里遮阳的地方,说:“假若有一天我死掉了,你会不会自责没保护好我。”李弗襄说:“当然。” 第111章第111章   在平顺安康的大旭朝百姓眼里,值钱是那些花里胡哨不中用的玩意儿。可在狐胡和须墨尔的眼里,值钱的是粮,是水,是武器。高悦行和李弗襄到了狐胡,一个赛一个的谨慎,在客栈的房间里一藏,轻易不肯出门,全靠狼毒在外奔波。狼毒任劳任怨,办事还靠谱,不过几天的时间,就摸清了今年六月狐胡准备进献给须墨尔的贡品。他搞来了一个长长的单子。高悦行和李弗襄凑在一起,互相顶着脑袋,挤着看。有女人。不是狐胡女人,而是不知从哪弄来的汉人。有钱。是狐胡每年向大旭朝献上的贡银的双倍。有粮。狐胡自己穷的都快揭不开锅了,也要给须墨尔送上大量的粮食。高悦行不想看了,生气。养不熟的东西。钱、粮,哪一样不是大旭朝的皇帝宅心仁厚,宽赠给他们的,结果叫他们转头去养了须墨尔的兵马。李弗襄倒是沉得住气性,道:“你别和他们置气,秋后的蚂蚱而已,马上收拾了。”他一页一页的将所有的礼单翻完,靠在陈旧掉漆的木桌上,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沉思着想对策。高悦行不去搅扰他。狐胡实在没什么可吃可玩的,尤其是赶在六月前后,因为要给须墨尔进贡,狐胡王城里连自己百姓的口粮都削减了。高悦行现在手里剥的,还是他们自己从中原带来的莲蓬子。李弗襄不爱吃这个,嫌莲心苦。高悦行一边吃着莲蓬,一边又开始想念药谷那一塘的荷花。越想便越觉得狐胡可恨,搅得人没法好好过日子。还是多可嗑点莲子吧,清火。正当她狠狠的嚼着莲子的时候,李弗襄忽然一打响指。高悦行抬眼瞅他。李弗襄道:“我有计划了!”高悦行精神随之一震。李弗襄:“他不是想要钱么,我叫他今年一个子儿也拿不到。”药谷这趟运来的东西,那些驱赶蚊虫的药包是最受欢迎的,很快被横扫一空。药谷弟子行走在狐胡的王城里,能感觉到自己经常被城中的官兵关注着,那眼神称不上友好,但药谷不是寻常商队,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召致大旭皇帝的疑心。狼毒卖光了药材不急着走,经常在狐胡的集市上溜达,精明的人便知道,他这是想带些什么回去。平头百姓们才不管谁跟谁要打仗呢。反正还没打起来,谁能给他们钱,谁就是大爷。没人会跟钱过不去。狼毒很不着急,一天只逛一家商铺,但出手极为阔绰,并且趁机打听到了狐胡准备出发的时间。从狐胡到须墨尔,是更荒芜的一段路程,但是不很远,约要走三天左右。那便意味着,狐胡进贡的队伍,左不过这三五天就要出发了。李弗襄便想再耗他个三五天,等到出了狐胡王城,在路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动手。终于到了第五天,等到了狐胡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城。当天下午,药谷的商队也启程准备归去。高悦行和李弗襄依然藏在箱子里出城。在到了城外一个没人的地方,李弗襄掀开箱子,敲碎了细拐杖,取出了自己的神舞,牵了狼毒的一匹马,翻身上马背,勒着缰绳,掉头来嘱咐高悦行:“你们先走一步,我完事儿就去找你们,你可以在松酿客栈等我。”高悦行向来知轻重。她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能力帮李弗襄什么,所以只是站在车上点了头,叮嘱一声——“小心”。李弗襄策马绕路朝须墨尔的方向而去。高悦行与狼毒的队伍一起,准备回松酿客栈落脚等人。烈日灼烤着沙砾,高悦行从箱子里站出来,用一条松绿色的面纱捂住了头面,再戴上两只红宝石的耳环,乍一看,不像个从中原来的女子。高悦行坐在那口载了她一路的箱子上,垂着两条腿,晃晃悠悠,狼毒让自己的马放慢了一些,与她并肩而行,问:“你心情很好?”高悦行笑笑,说:“不错。”狼毒说:“你成亲的那日,我们在药谷里收到了请柬,难为你还记得我们这些老朋友。”高悦行:“怎么会忘呢……但是你们并没有去。”狼毒说:“礼到了,等同于我人到了。”高悦行:“谢谢师兄送我的厚礼。”药谷的礼在她大婚前夕送到了。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小葫芦,里面装着三粒药丸,那是狼毒近十年的心血,能救命的药,人在遇到意外,性命垂危时,一粒便能复脉固脱,回补元气。虽做不到起死回生,却能在关键的时候,从阎王手里讨些转圜的时机。已是极不容易了。能救命的东西,高悦行一直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狼毒说:“到了松酿客栈,我陪你等襄王殿下。到时候,事情做完了,我们一起回药谷,如果有必要,我还可以再护送你们回京。”高悦行:“已经叨扰师兄太多了。”狼毒道:“能替你们做些什么,是我的荣幸。”他变成如今这副糙汉的模样,想来是这些年在外风吹日晒没少奔波。高悦行很感激有这样的师兄时常挂念,正想说些什么,忽听见身后有马蹄轰隆的声音。听着动静,不只是几个人,而是很可观的一支队伍。狼毒忙指挥着自己队里的人躲向一侧,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高悦行听着那整齐轰鸣的马蹄声,忽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这样的行进速度……头顶上一声鹰唳。是军队。狼毒在这条路上行走这么多年,也是立刻便觉察出了不对劲。 第112章第112章   高悦行半跪在他的身侧,说:“我不需要任何后路,我只要你们所有人平平安安。”她费劲地将狼毒扶上马,驮着。自己牵着马走在前面,在胡茶海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她也精通医理,她当然知道狼毒的伤是怎样的情况。如果没有足够的药和安稳的疗伤环境,他真的会死。即使有,也不一定能保全什么。高悦行的方向感极差,在大漠中根本辨不清方向。自重生以来,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措。高悦行这才渐渐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预料中,可以按部就班的顺着她设想的轨迹往下走。狼毒趴伏在马背上,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唇,下一刻,立刻有一小块湿帕子递到了嘴边,狼毒含进嘴里,尝到了淡淡的咸味。是盐。他便笑了,说:“小师妹基本功真扎实。”高悦行道:“是师兄你教我的,当年我们一同奔赴西境,你告诉我,到了战场上和别处不同,盐是最简单却也最能救命的东西,所以我一直随身带着。”狼毒:“你做得很好。”高悦行牵着马停下来脚步,说:“师兄,我辨不清楚路,到狐胡王城的路怎么走,你给我指个方向吧。”狼毒:“不要去。”高悦行:“只有那一条路可走,你若是不告诉我方向,我们都会迷失在胡茶海里,到时候,师兄你若是真的上路了,也不孤单,我可能随后就陪你去了。”狼毒拿这样的高悦行没办法,无奈只能指了个方向,说:“顺着你现在的方向,一直走,向前便能重新回到通往狐胡的商道上了。”高悦行一颔首,说:“好的。”耳后,她牵着马掉头,冲着与狼毒指向完全相反地方向去。狼毒气结:“你……”高悦行道:“师兄那么在意我的安危,肯定不会真的放任我回到狐胡王城的吧,如此一说,朝相反的方向走准没错,是不是?”狼毒呛咳着肺里的腥甜,道:“你师妹啊,你要是没那么聪明该多好。”若是她没有那么聪明,就不会以身犯险往西境跑。若是她再笨一点,就可以无奈但不得不接受他们的牺牲和保护,而不是将自己的性命也搭上,试图扭转些什么,尽管清楚那都是徒劳。高悦行走着自己认定的那个方向,算计着时间,他们走出狐胡王城是小半日,如今闯进了胡茶海,而且前行的速度也变慢了,但只要加把劲,至少天黑前是可以赶到的。高悦行深信自己的判断,于是充满期待的一直赶路不肯停歇。她是不是回头关注一下狼毒的情况。他因伤口得不到更好的料理,精气神逐渐的萎靡下来。高悦行心想,忍一忍,再熬一熬,前面就能有办法了。可是她掐算着时间,走了大半日,直到落日悬在沙漠上方,像残血一样红的时候,高悦行终于回到了商道上,可是,她停了下来,向前往是杳无人烟,向后望更是不见来处。……怎么回事?难道方向错了?马背上的狼毒撑开眼皮,得意地一笑:“我就算到你不会乖乖听我的话,傻了吧。”高悦行眼眶通红:“师兄!”狼毒道:“你顺着这条路,往前再半日,可以到松酿客栈,但是往后,恐怕天亮也到不了狐胡王城,哦,路上兴许还不太平,你自己选。”高悦行被他送到了一条没有选择的路上。她咬牙:“师兄,你错了,不是我太聪明,而是我还不够聪明。”狼毒勉强笑着道:“小师妹,你只是一直在低估别人保护你的决心而已。”高悦行在沙漠里跋涉了大半日,她能感觉得到双腿一下发麻发胀,像灌了铅一样,没走一步,都要凭借着巨大的意志。她歇了口气,探了探狼毒的前额,已经开始发烫了。她摸出葫芦里的最后一粒药丸,却发现撬不开狼毒的嘴。高悦行:“看来还是有力气,那这药缓缓再吃也罢。”她翻身上马,顾不上狼毒那经不得颠簸的伤口了,策马加速赶往松酿客栈,早到一刻,就早一分希望。狼毒在马上又昏了小半日,再睁开眼时,感觉胸口不那么闷了,嘴里还残留着甘涩的味道,伤口处酥麻没有知觉,便知高悦行将最后一粒药也喂给了他。他提炼出的仅有三颗的救命药,尽数回了自己的腹中。高悦行赶在前半夜回到了松酿客栈,远远地望见客栈门前挂着一盏灯,那是留给夜归人照亮前路的。 第113章第113章   “会的。”李弗襄安抚她:“一定会的,他们逃不了,终有一天,我会越过胡茶海,将须墨尔的那个狗窝,连同狐胡的土坑一起收拾掉。”狼毒服了药睡过去了,他的师弟们被训得老老实实,端着药碗下楼见到了高悦行,郑重的揖了个礼。高悦行:“你们这是干什么?”竹沥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道:“王妃一介女辈,不辞风沙酷暑,千里奔赴西境,而我等男儿郎龟缩在药谷,享着无数先人用血拼来的平安世道,竟还口出怨怼,实属不该。有愧师父师兄的教导,也有愧家中的父母祖上。”李弗襄瞧了他们一眼,说:“我为大旭朝皇室,是君,你们为我大旭朝土地上的百姓,是民。为君之道,忧社稷庇万民,本应如此。”高悦行沉默着垂下眼睛。李弗襄是王。而她是王妃。他们都是受百姓奉养的君。天底下没有白享的荣华富贵。可是这个道理,她活了两世,刚刚才懂。一个人骨子里的秉性是天定的,李弗襄将来会是个好君王的。药谷的弟子都打发上楼睡了,留下两个人轮流守着狼毒。李弗襄瞄着高悦行的表情,问:“狼毒他的伤有救吗?”高悦行说:“回了松酿客栈,各种应急的药都有,我已传信给药奴姐姐,她应该不日便会赶来。如果仍旧不行……”李弗襄:“我也有安排,你放心,会有人一路护送她来。”高悦行点了下头。李弗襄又道:“你好好留在客栈,我要再出去一趟。”高悦行终于打起精神:“你要往哪儿去?”李弗襄虽说要走,但是不急,他还有闲心和高悦行聊几句:“袭击你们的须墨尔部下有蹊跷,你不觉得?”高悦行问道:“怎么说?”李弗襄道:“你们走出狐胡王城,才不到小半日,须墨尔就追了上来,你猜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你的?”高悦行最擅琢磨,遭到袭击的那一刻,不是没有过怀疑,但是在胡茶海里,她心里牵挂着狼毒的那致命的箭伤,一直没有心思往深处想。高悦行此时静下心来,说:“我明白,其实我们早在狐胡王城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对不对?”李弗襄:“那他们为何要等到出了狐胡王城再动手呢?他们难道不知道在城里才是最万无一失的动手时机吗?”高悦行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说:“是啊,为什么呢……”李弗襄留给她思考的时间。高悦行停了一会儿,说:“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狐胡王城也许不准他们动手?”李弗襄:“那他就是瞒着狐胡在搞我们。”高悦行用想不通了:“狐胡不是早就投靠了须墨尔吗,须墨尔想在狐胡的王城里对我们动手,只需要打声招呼便可吧,何必大费周章。”李弗襄道:“他们若是不想让狐胡知道此事呢?”一根绳上的蚂蚱,狼狈为奸的关系。须墨尔做的事情不想让自己的盟友知道。那多半是打算坑盟友喽?高悦行:“你是怎么想的?”李弗襄:“你觉得,动手的人知道我们的身份么?”高悦行认真想,回答:“按照常理推算,倘若他真的知道我们的身份,活捉才是当前最划算的行动。”李弗襄:“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高悦行皱起眉:“所以,他们截杀我们,真的就只是为了杀掉药谷走商的一行人?”李弗襄说:“你要知道,这条胡茶古道是在狐胡的管辖下,我大旭朝的子明若是葬在这里,狐胡脱不了干系。”高悦行抬眼望着他:“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推测了?”李弗襄点头:“狐胡的立场尴尬,一方面,他身为我大旭朝的附属国,连年进贡不停,名义上,还是我们这边的人,一方面,他想反,想与须墨尔合谋夺取我们的土地。阿行,你记住一句话,墙头草才是最招人恨的。”须墨尔当然精明。他们要是不精明,也不会有如今的兵力,简直可以与一国抗衡。李弗襄推算,须墨尔现在收拾狐胡应该不成问题,但是他不肯轻易动手,是怕惊了大旭朝的皇帝,一旦狼子野心彰显,大旭朝西境的边防便要警惕起来了。人死在狐胡掌管的地界上,而且还是一批地位不低的人。狐胡这锅是背定了。李弗襄道:“狐胡拦在我们和须墨尔之间,无论哪方想开战,势必要过狐胡这一关。狐胡,不仅是我心里的一根刺,须墨尔心里叫他扎着并不好受……我能想到离间的手段,他们未必不会想到,甚至有可能,比我更早有打算。”高悦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须墨尔那边也想让狐胡与我们彻底翻脸。”李弗襄:“或许我的手段应该更激烈一些,我要回狐胡王城。”高悦行猜不透他的打算。李弗襄起身准备走了。高悦行也站了起来。 第114章第114章   114守城的官兵停了李弗襄三个字儿,本能地腿肚子打战,互相对视一眼,立刻有人牵过一匹马,火烧尾巴似的回去禀告国主了。李弗襄身边未带一兵一卒。他在城外等得不耐烦了,于是纵马慢慢地踏进了城门。城门口的守卫们围着他,他进一步,守卫们便退一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果然正如李弗襄所料,狐胡没有这个胆子。狐胡的国主得到消息,从王庭里出,仓惶迎到城门口,倒头就拜——“臣……臣叩见襄王殿下。”李弗襄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马蹄下的狐胡国主。狐胡的老国主已经不年轻了,两年前,李弗襄踩进王庭里的时候,狐胡国主年不过半百,却一夜之间愁白了头。李弗襄毫不手软地将刀按在了他的脖子上,却听闻帐中传来狐胡王世子自尽的消息。狐胡王世子,便是主张兴兵的那位。因为他的死,李弗襄才开恩,暂且放过了狐胡王室其他人。今日,见这老家伙的第一眼,李弗襄在马上,兜头便问:“狐胡王,你想给你儿子报仇吗?”狐胡王跪伏在地上,不太抬头,说:“臣那逆子不知死活,进犯大旭朝的国界,死有应得,畏罪自尽……是臣自己,教子无法,岂敢怨怼他人!”李弗襄:“可是我听说,我的朋友在胡茶古道上遭人截杀,至今下落不明,是不是你干的!?”狐胡王头根本抬不起来,却恨不得压得再低一些,他甚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急急地辩解:“殿下,臣不知此事啊!”李弗襄一挑自己的神舞,用刀鞘敲了敲狐胡王的脑壳:“我管你知不知道……给我去找人,三天的时间,我要见到我的人平安无事站在我面前。”狐胡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李弗襄说罢,打马继续往狐胡王城里去。狐胡王站起身扶正了自己的冠子,里面一头的汗,他抓了旁边的守卫,问道:“襄王的人?他带兵来了?”守卫一头雾水:“属下不知道啊。”李弗襄去往的方向直指王庭,狐胡王上马时候没坐稳,差点跌下来,在自己的臣民面前丢尽了人,却也顾不上这些了。而在城门口目睹了这一切的臣民们,心里的慌乱更胜过狐胡王。——那尊杀神又来了!当年狐胡死守城门的时候,城上的守卫几乎全部战死,鲜血顺着黄土堆的城楼淌下来,城民藏在家里,透过窗户的缝隙,都能见到那血流成河的惨状。虽说李弗襄冲开城门后,并未屠杀平民,但是狐胡的臣民心里不安啊,砧板上的鱼肉,谁知道悬在自己头上的刀什么时候能落下来。李弗襄到了狐胡的王庭,简直像进自己的家门一样。狐胡王虽然老了,但是这两年的安逸让他很是享受,李弗襄在这丁点地方的王庭转了一圈,发现了几个生面孔,年轻又漂亮,一问,才知道是狐胡王今年新纳的妃子。李弗襄说要在王庭暂住几天,不肯去打扫好的客房,非要人将狐胡王的寝宫收拾出来,让给他住,狐胡王二话不说,卷了自己的铺盖就滚蛋,王榻上换了崭新松软的被子。李弗襄这一去,几乎是消息全无。高悦行也不知道他在狐胡王城里都在干些什么,只知道,第二日,便有狐胡的官兵客客气气敲开了松酿客栈的大门,询问是否有过路中原人的踪迹。松酿应付这群官兵是得心应手,三两句话就都不打发走了,只一个意思——见过他们要找的人,但是只有去没有回。滴水不漏的回答。狐胡的官兵没有丝毫疑心。胡茶海上这条古道,少见人烟,他们没办法找更多的人打听,只是一日一日的无功而返,赶上李弗襄心情不错的时候万事好说,万一赶上他心情不爽利的时候,难免吃一顿挂落。狐胡王不得不开始查。到底谁在这条古道上动的手,还给他招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倒是好查,一查,便查到了须墨尔的头上。李弗襄见此行的目的达到,拍拍屁股就走,而且是趁夜走的,一句话也未留,给了狐胡无尽心机胆战的想象空间。高悦行在夜里,听到马蹄声,不做第二想,便知是他回来了。于是深夜,她再次走出客栈门口,迎到了风尘仆仆归来的李弗襄。李弗襄一甩马缰。高悦行拢着袖子,上前一步:“怎样?”李弗襄边走边道:“合于彼而离于此,计谋不两忠,必有反忤……我们可以坐山观猫斗了。”前几日,高悦行剜除狼毒伤口里的腐肉,再日日用冰镇着伤,他到底是吊着一口气,等来了药奴。药奴查看了伤势,当天没做耽搁,立即命人套了马,将狼毒带回了药谷医治。高悦行在某一天,忽然发现了身边多出了不少人,细细打量他们的行动,有锦衣卫的影子。一切都昭示着好戏即将开锣。四天后,有消息传来。 第115章第115章   京城里,皇帝再三相请,高景终于肯赏脸进宫陪着皇帝坐坐,下下棋,喝一壶茶。高景此番进宫,料皇上兴许还会对他的家信感兴趣,于是随身带了高悦行新寄回家的两封信。今日,皇帝一反常态,见了他手中的信,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手边,道:“我也有了。”高悦行一式二份的家信,一封寄往家中,一封寄往宫中,并未经任何其他人的手。皇帝道:“还是女儿贴心啊,养个儿子长大了放出去都不见回头的。”高景陪着皇帝喝茶,笑着道:“知足吧,百年难遇的将星落在我大旭朝的土地上,落在您李家的院里,您哪心里偷着乐吧。”一番话说进了皇帝的心坎里。皇帝端着热茶,怅然叹道:“我从未见过哪个孩有他这般天赋,那可是小南阁啊,十年,他无怨无憎,无悲无喜。朕有时候,趁他熟睡的时候看着他,真是不由自主的怕,他好像不是个凡尘中人,是从天上谪下来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去了……”同身为人父,在儿女事上,总能有一瞬间悲喜的相通。高景低着头,对皇帝道:“襄王殿下身边有个叫哑姑的老仆,从小是服侍在殿下身边的,臣听闻,襄王从小滚在她的怀里撒娇打滚的长大,依着殿下幼年体质,但凡那哑姑有一点不尽心,他都活不到至今……他虽然身处囹圄,但却是被爱着长大的。”刚栽进土里的小树苗,只要有点滋养,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成长。高景难得好声劝慰皇上:“陛下别想了,你瞧咱们那小殿下天南地北的玩,您放心,他舍不下这如明珠般璀璨的万里山河啊。”皇上眼睛望向皇城外的天,脸上露了笑:“他最好一辈子也别舍下。”李弗襄在西境动用了锦衣卫。锦衣卫只有要动静,必定瞒不过皇上。皇上摩挲着自己手里的两封信,道:“高悦行这孩子的来信,正说着那小子在药谷避暑乐不思蜀呢,怎么转眼间,又跑到西境去搅合了?”高景听这话不对味,问道:“阿行信上提襄王了?”皇上反问:“怎么?你没看?”高景袖子里正揣着两封信呢,道:“我家阿行只提了药谷中的春秋不显,夏冬极美,流连忘返。”皇帝皱眉察觉不对劲,伸手道:“把你的信给我瞧瞧。”高景只兹事体大,将信交出去的同时,也将皇帝手边的家信捞了过来,拆开一瞧,洋洋洒洒十几页,是高悦行的字迹准没错。同时送回京城的两封家信,内容却大不相同。高景收到的那封,只字不提李弗襄。而皇上收到的那封,满页几乎都是李弗襄的近况。并不是同时抄送,而是高悦行刻意写了两封不一样的家书。皇上通读了信,一时半刻没瞧出异常来,将信塞回了信封中,掐在手里慢慢寻思。高景读完了两封信,本已将信放回了棋桌上,又忍不住拿起反复翻看。皇上盯着他的表情:“以卿看,有什么异常?”高景:“两封信一模一样,信封上也没署名,臣听传信的驿官言,两封信装在同一匣子里,阿行只口头交代,上面的那封送入宫中,下面的那封送进高府。”皇上道:“有李弗襄的那那封信是专门给我的,没问题啊。”高景:“我那女儿此事办得有违常理,必有蹊跷。”皇上不言语了。高景用手细细摸着雪白的高丽纸信封,摸到一个地方,他的手蓦地停住了。皇上急问:“有什么发现?”高景同时拿起了两封信,摸完之后,再将信往皇上的手里一塞,道:“陛下,您摸摸看。”两封信的左下角,均有一块摸起来与其余不同的地方。皇上手指抚上去,犹疑着说:“蜡?”那只是很小的一块范围。皇上一挥袖。高景已经取来了灯烛,点燃,将信封放在火上烘烤了片刻,信封左下角逐渐显出透明的印记。是蜡。但不是手写的字。手写的字没有这么纤细。高景望着那个渐趋透明的印记,端详了一会儿,说:“是印章。”高悦行大费周章现刻了两枚印章蘸了蜡印在信封上,仔细抹去了痕迹,生怕叫人瞧出端倪。是为什么?高景将信呈到皇上的面前,说:“臣这封家书上,印的是——恭请圣安。”皇上将自己的信推给了高景,道:“你自己看吧。”那一方印记上是——顺叩父安。高景:“如果按照信封上的印记,我手中拿的这封信,本应是给陛下的,而陛下收到的信,是阿行准备寄给我的。”皇帝:“阿行给你的信上写李弗襄,而给我的信上写她自己?”高景叹了口气:“倘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倘若这两封信只是她的投石问路的谋划呢?”皇帝:“谋划……又发生什么大事了,值得她如此熬费心机……”高景将信摆了一排,一指那一模一样的信封,问道:“陛下,阿行故意不在信封上留名,万一有人暗中先拆了同一个匣子里的两封信,装回去的时候,该靠什么辨别两封信的去处呢?” 第116章第116章   高悦行寄回京中的两封书信,装在同一个匣子里,先入王府,再着王府里的人,按照驿官的交代,将信分别送进宫中和高府。京中若是有人想时刻监视李弗襄的行踪,眼线定然是要往最亲近的地方摆。襄王府里,能深受高悦行信任,接触到她的亲笔家书的,只有傅芸一个。高景为官节俭,高悦行长在家中时,身边只两个丫头,同时伺候长姐和她,高悦行在宫里的时候居多,和家里的丫头也不亲,那仅有的两个从小信任的丫头,都叫长姐高悦悯出嫁时带走了。高悦行嫁到王府,从高家跟来的陪嫁,是高夫人全权做主挑的,对于高悦行来说,甚至是两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所以,她身边可用的人不多。傅芸……高悦行闭上眼睛。傅芸有问题。那么前世她的死也就说得过去了。高悦行在归京的前一天,收到了家中父亲的传信,用的高丽纸信封,内里寥寥几句担心的话,并无什么异常,但是高悦行在信封的左下角,摸到了蜡油的手感。搁在火上烤了,露出父亲的交代——归京详谈。高悦行本以为要等到自己回京,才能去一查其中的诡异。不曾料到,父亲已勘破了她的心机,并且知晓了其中大概。收到父亲的回话,高悦行的心中莫名安定了许多。可是,现在她还不想动傅芸。鱼饵放在那里,无论是被吃还是被毁掉,她终究仅仅是个饵而已。傅芸不是能自己主事的人。高悦行猜想她的背后一定还有主子。他们在皇城外看到了朝廷诸臣停在道上的轿辇,便知里面还在上朝呢。他们按照朝臣的规矩,将车停在宫门外,高悦行下车后,见外面再远一远,有个卖酥油丸子的小点心铺。高悦行想起他们今早还未用膳,此时忽觉腹中空落落的,于是多看了几眼。像点心这种零食,不必高悦行说出口,李弗襄自己就能意会到。他让高悦行站在原地等他,他一溜小跑冲着那酥油丸子就去了。高悦行等在原地百无聊赖,眼睛往前头瞄去,在靠近皇城门最近的地方,认出了信王府的马车。本事随意的一瞥,但那马车的帘子一动,风拂过,里面显出了一个女子抱孩子的身影,引起了高悦行的注意。襄王和信王是兄弟。那么论起双方王府里的女眷,那该是妯娌。高悦行是认得信王妃面容的。但是瞧着里面那位女子却面生得很。再想到她怀里抱着的孩子。高悦行心里有数,想必就是那位给信王诞下庶皇子的侍妾吧。高悦行靠近了马车,听到里面隐约传来了女子轻轻哼唱童谣的声音。——“见过襄王妃!”守在信王马车周围的侍卫见到高悦行纷纷见礼。车里的女人听见了动静,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剥开竹帘,下车盈盈一拜:“妾身姜齐,请襄王妃福安。”孩子她哄得很好,礼数也周全。听说是宫里出来的,到底不差什么。高悦行随口问了一句:“你在等信王殿下?”姜齐却摇头,说:“不,我在等我家王妃,今日十五,王妃按例进宫请安。”王妃进宫请安,妾室带着孩子守在宫门外?说她们妃妾不和吧,妾室却能与王妃共乘同一辆车。说她们相处融洽吧,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怪异。信王这位庶长子的出生,就是信王和他的侍妾联起手来甩在正室王妃脸上狠狠的一巴掌。信王妃如何,外人无从评判。反正高悦行思量自己如果遇见这样的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李弗襄买了酥油丸子过来找她:“我们走吧。”他瞄了一眼高悦行对面的女人,不认识。再一见信王府的马车和对方怀里抱着的孩子,心里有谱了,但是他将讨厌小鬼的观点贯彻到底,并不怎么亲近孩子,只一个劲儿的想拉着高悦行走。高悦行只好向姜齐告辞。路上还在思量这件事:“姜齐抱着孩子,为什么要在等候在宫外呢。”李弗襄道:“你是不是还不知道?皇上亲口说叫那个女人带着孩子在王府里安稳过日子,闲着没事别往宫里窜,他见着头疼。”高悦行深感不可思议:“皇上连自己的孙子也不待见了?” 第117章第117章   117春和宫里的几位女人闲聊,表面上亲亲热热,实际上暗中各怀心思。难怪李弗襄不愿意在这久呆,早早地跑了。但高悦行喜欢凑这份热闹。扑朔迷离的阴谋现在已不足以令她觉得心累了,相反,她还隐隐的感受到一种可称之为兴奋的情绪。她知道,暗处有人时刻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试图扑上来给她致命一击,要她死,要她永远翻不了身。同样的,高悦行早有警惕。她不想死。她不仅要活着,她还要把那藏在阴沟里见不得人东西揪出来,暴露在太阳下看清他们的嘴脸。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李弗襄跑到了干清宫去。皇帝一下朝,便见有小太监上前通报。皇帝本打算去御书房的脚步一停,转身回了干清宫。巧妙的是,赶在皇上散朝时分,她们春和宫里的茶也冷了。陆苇绡先起身告辞。贤妃娘娘高坐尊位。高悦行将自己的这位妯娌送出门,见她在内侍的引领下,朝宫外走去。而与陆苇绡正相迎的方向,干清宫的内侍往这边跑来,高悦行抬眼瞧了瞧日头,约莫皇帝应散朝了,果然,那内侍躬着腰到高悦行跟前,对着笑脸道:“见过襄王妃,陛下请您干清宫说话。”高悦行点头,跟着走了。干清宫的内侍不比别的宫里,高悦行自对他高看一眼,别端量着他年轻,宫里多少见不得光的秘辛都憋在他们的肚子里。高悦行试着和他搭腔:“记得公公似乎是姓安?”那年轻的内侍并不回头,而是侧了身子,脚下不停,回话道:“襄王妃您记性真好,奴才是在干清宫外门伺候的,统共没能正经见过您几面呢。”他这便是客气话了。守在干清宫外门的奴才,才是进进出出都能见到的,随口吩咐也最是顺便。高悦行眉眼一低,道:“安公公,我向您打听点事。”安公公“哎哟”了一声,道:“您这是折煞奴才了,宫里的这点子事儿,哪儿还用得着打听啊。”高悦行道:“我想打听的,是二十几年前的旧事。”安公公恭敬道:“王妃说笑呢,奴才可比您大不了几岁啊。”干清宫门前的内侍嘴巴自然是紧的。高悦行知晓,今日自己对他说的话,可能会一字不落的传进许修德的耳朵里。而许修德的一双耳朵并不是自己的,而是给皇帝长的。但高悦行既然能问得出口,就不怕皇帝知道。高悦行道:“二十几年前,孟昭仪生下了信王殿下,但是我瞧着他们母子这些年来,倒也不说特别亲热……我有点好奇,时候确实久远,安公公若是不不知晓其中的详细,可否有别的路子帮我打听打听?”别的路子……二十年前的旧事。想要打听得清楚,只能找那些上了岁数的旧人。信王是在王府里出生的,那会儿,先帝爷还在,皇上还没登基呢。那个时候就跟随在皇上身边的,他们内侍就只能想到掌印大人许修德了。安公公心里翻江倒海。襄王妃是个聪明人物,一直都是。和聪明人说话要打起一百二地警惕,她说的每句话都可能不仅仅是明面上的意思。襄王妃要他找人去打听当年的旧事,这一找可不就找到许修德身上了吗,许修德知道了,等于皇上知道了。……安公公心里慢慢的解了味。——襄王妃莫不是想借他们的口,婉转地向皇上问这些事?前面已经能望见干清宫的轮廓了。安公公试探着道:“奴才寻摸着,知道那些旧事的人,如今可都是皇上身边的亲信了。”高悦行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安公公心里舒了口气。襄王妃不过是想叫他往上递个话嘛,不难。干清宫的暖阁还留着呢。当年李弗襄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一点儿也没变。皇上就在暖阁里找到了正补觉的李弗襄,把人叫醒,问清楚小夫妻两尚未用早膳,于是叫人去春和宫将高悦行请了来。高悦行进门叩见了皇上,起身时,瞧见皇上的手边,正明白地摆着她寄回来的两封家信。皇上瞧着她笑了,一挥袖子,靠在椅上,道:“朕的后宫不立皇后,待将来,东宫启用,有了太子妃,论尊卑嫡庶,一切都应以太子妃为尊。有了名正言顺的位置,行事也能方便得多。”高悦行规规矩矩地答道:“儿臣不喜欢揽权,皇上也不必着急。”还有未完的事情等着她去做,高悦行可不想早早的将自己关进深宫里,给皇帝收拾烂摊子。 第118章第118章   路上,李弗襄弃了马,钻进她的车里,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去修东宫,修小南阁?”高悦行:“因为我想在宫里呆几日。”李弗襄:“你是又想跟人干架了吗?”他将后宫女人之间的尔虞算计也简单地理解成了通俗意义上的干架。其实没毛病。高悦行道:“我似乎发现了一条漏网之鱼,想捉来看看究竟。”李弗襄道:“我帮你捉啊。”高悦行笑了:“好啊,那你帮我布网吧。”马车途径一处热闹繁华的地方,行进有些困难,高悦行掀开帘子一瞧,李弗襄道:“荟萃阁,我知道,是新开的首饰楼,你想不想进去逛?”高悦行一个王妃怎么会缺首饰戴,更何况她的心思也没忘这些方面想。用李弗襄的话说,她这些年心心念念的,不是算计这个就是算计那个,净想着和人干架了。高悦行摇头说不要,正准备放下帘子,忽见荟萃楼的门边,停了一辆马车,高悦行瞧着眼熟,再细细一看,正是在宫门外遇见的信王府的马车。陆苇绡来逛荟萃楼了?她身边可还带着那位信王的侍妾?高悦行马上改了主意,指挥着车夫将车停了过去。李弗襄也看到了信王府的马车,看向高悦行的目光变得很是无奈。高悦行顾不上别的了。李弗襄摸了摸鼻子,跟在高悦行的身后。荟萃楼是做首饰生意的,捧场的多是京中的贵女夫人,掌柜的做生意之前必会事先打听好。今日荟萃楼接了信王府的客人,已是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高悦行的马车一停下,掌柜的从窗下看了一眼,见那是一辆很朴素且不起眼的寻常马车,车上也未曾发现什么特殊的印记,只当是普通人,于是随意打发了一个伙计下来,并不很在意。高悦行和李弗襄都不是计较排场的人,他们大婚之后便离开京城,天南地北的玩去了,王府建成的时候,自有人帮着操持这些,高悦行有一辆车是宫里皇上赐下来地,四角上都系了彩绸,挂了特制的宫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十分悦耳。高悦行嫌那车太惹眼了,所以今日出门只是从街上随意雇了一辆。荟萃阁做的是富贵买卖,但是全城的富贵人又能有多少呢,所以走进店门,高悦行的第一感受就是清净,尤其是当帘子放下来,外面是闹市,里面的静室,感觉十分其妙且舒服。店里的伙计本也没将那朴素的马车放在眼里,但是近距离一看这二位身上的穿着,心里瞬时不敢怠慢,保不齐是两位贵人。荟萃阁有上下二层,伙计引着高悦行,在一层的柜台上慢慢的挑选。高悦行还没说什么。李弗襄倒是在身后来了句:“糙。”伙计反应了一下,脸瞬间憋红了。高悦行侧头道:“你少说两句。”话虽然轻轻的,但是不悦的情绪很明显。李弗襄闭上了嘴巴。伙计一看这对男女就知道是年轻的夫妻,谁家不是主君说了算啊,除了那些家里娘子实在悍利惹不起。但是眼前这位夫人年纪不大,看上去也温温柔柔的,不像平常见到的那些泼妇。可见这对小夫妻恩爱的很,郎君简直要把娘子疼进了骨子里。伙计陪着笑道:“郎君娘子若是看不上眼,本店还有更好的,您二位若是价钱上过得去,可以上楼瞧瞧。”高悦行抬眼望了望楼上,二层的阁楼房门紧闭,她笑道:“都是懂规矩的人,我现在上去恐怕不方便吧。”伙计道:“本店倒是没有一次只接待一客的规矩,小的可以上去问问,若是那家夫人愿意,也是可以一起挑的。”高悦行在一侧的椅子里落座,手边立即有人懂眼色的递热茶,她一点也不客气道:“好啊,那你上去问问吧。”伙计提着袍子上楼轻轻叩门,得到了掌柜的应声之后,推门进去,不消半刻,便下楼请高悦行往上走。高悦行放下茶杯登上楼。推门便见到了陆苇绡正带着姜齐在掌柜的滔滔不绝的介绍下挑选首饰。两个女人有说有笑,姜齐怀中抱着的孩子睡的正香。高悦行笑得得体:“巧了。” 第119章第119章   119李弗襄往清凉山校场去,难为他还记得自己有兵搁在那儿。骁骑营的几千大小伙子们被自己的主将当羊放了,乍一见李弗襄,差点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道张狂的人影玄衣红马,从校场中央奔过去,像卷起了一阵烈风。詹吉皱眉转头——“谁呀,没规没矩的?”手底下的兵和他一起满脸不明所以。蓟维沉默了片刻,抬手重重地往詹吉后脑勺上一扇,道:“是咱家殿下回京了,还不快点相迎。”几个骑兵嗷一嗓子反应过来,翻身上马便去追。李弗襄被人撵着,绕山欢快畅意地跑了一圈,校场上蓟维和詹吉早就命人摆上了酒肉、箭靶,安排了对小子们的考校,等着他们的主将过目。骁骑营是一群听话的羊,非常省心。李弗襄下马拉上蓟维,和军中几个小将一聚头,开口便是:“别玩啦,都准备练起来。”一句话,让原本笑嘻嘻的诸军都沉下来了脸色。军里的一句“练起来”可不是简单的含义。蓟维追上去拉着李弗襄的披风,压低了声音问:“殿下,您什么意思,要准备开战了?”詹吉也带这几个副将追上来,眼巴巴望着。李弗襄只道:“先准备着。”蓟维:“什么时候?”李弗襄:“随时。”蓟维还是一头雾水,倒也没听说哪里又乱了啊。詹吉也追着问:“西境那边的狐胡不是和须墨尔干起来了吗,王八捉鱼,他们那仗少说也得一两年才能拿下,殿下您是什么意思?”李弗襄向来不避讳什么,道:“狐胡没有明年了,但是须墨尔的野心明年一点会越过胡茶海,进犯到我们的土地上。”他不是口说无凭。骁骑营的人早几天得到了消息,前段日子,李弗襄信上说在药谷避暑,实际上是悄悄摸摸到西境走了一圈。指定那边有什么猫腻。蓟维默默地不出声,心里却想了点别的东西。詹吉看他心不在焉的,回头给他一拐:“老兄,你想什么呢?!”蓟维抬眼望着前方李弗襄被众人簇拥的背影,却忧愁地叹气,道:“襄王殿下何等尊贵,入主东宫指日可待,若是西境再起战事,咱们陛下,还能允许他上前线卖命去么?”詹吉沉默了。襄王的风头和名望在陛下的刻意推动下,从两年前凯旋归京的那一刻起,便日渐水涨船高,终有一日,是要被捧到那万乘之尊的位置上。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一个王朝,若不是到了撼动社稷的危急之刻,没听说过皇上或太子亲赴险境。詹吉:“想那么远干啥,都没用,咱殿下是个明白人,他心里岂能不知道这些,既然他已经有打算了,我们跟着干就是了。”蓟维长呼了一口气:“你说的对,是我老了啊——”高悦行在家等了一天,没等到李弗襄回来。倒是有骁骑营的小兄弟两次上门报信。一次是不回家用午膳。一次是不回家用晚膳。高悦行瞅天都要暗了,问及李弗襄的动向,说是在清凉山校场忙完,回城便一头钻进郑帅的府上了,高悦行便知他是有正事要干,转身打点了府中上下,记得夜里给王爷留门,让其余人各忙各的,不用理会。不料,半个时辰过去,郑帅的府上来人送了请柬,指明给高悦行,是郑大夫人下帖,邀请高悦行到府上一同用膳赏灯。高悦行稍微妆饰了一番,便蹬车去了。到了郑帅府上,郑家两位夫人开了正门迎她进府,高悦行才踏进门槛,就被前厅明如白昼的灯惊艳到了。郑大夫人上前携了她的手,亲热道:“我请帖下的晚了,也不知王妃用过膳没有,若是没有,后厨上温着呢,我和弟妹亲自下厨的家常小菜,若是用了,咱们到后院,有酒也有茶。”高悦行听这意思,郑家人估摸都还空着肚子呢,于是道:“晚膳用了没两口,现下不饿倒是真的。”郑家两位夫人对视一眼,心里想,到底是文臣家养出来的女儿,虽说少了几分直来直往的爽快,但胜在心思细腻,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令人如沐春风。郑二夫人开口道:“既然不饿,那就先玩点别的,我家后院武场宽敞得很,那群爷们儿在那野一下午了,王妃可有兴趣一起去逛逛?”这话正中下怀。高悦行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后院露天武场里的灯更是两眼,绕着武场一周的火把,顶着夜雾燃得正烈,似乎要驱赶一切黑暗。高悦行远远的就望见了马上的李弗襄。郑家的两位公子,一人一把红缨枪,打李弗襄的前面冲上来,提枪毫不留情的刺出,一左一右,夹攻李弗襄的两侧空门。李弗襄借势后仰,并不健壮的腰身像柔韧弓弦,弯至满月,扬手挥刀,他刀锋向下,仅贴在鼻尖前一寸,稳稳地隔开了那两柄重逾千钧的红缨枪。 第120章第120章   120晚间,高悦行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实在无法入睡。李弗襄睡觉更浅,守在高悦行的身边,丁点动静都能听到耳朵里,他翻了个身问:“睡不着。”高悦行正对着他,说:“你累了一天,别管我了。”她不愿意吐露真话。李弗襄裹着被子,忽然起坐起,往她身上一扑,将人死死的压在下面。高悦行当场差点呕出一口血来,气坏她了,抬手照着李弗襄的胳膊就狠狠抽了一下:“起开,你要压死我。”在外面守着的哑姑睡觉更浅,听到里面小两口传来的动静,无奈翻身,叹了口气。若说里面这对小夫妻,真是前无古人的奇人,成亲这么久了,日日厮磨,夜夜同床,竟然仍守着礼。李弗襄挪动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让高悦行没有那么吃力,但还是压制着她,不许她动。与此同时,高悦行也在费力调整自己的姿势,艰难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还挺轻的?”臭毛病,就是不该惯着。李弗襄亲昵地捧住她的脸:“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否则我压你到天亮。”高悦行在黑暗中,盯着他的轮廓。她看不清李弗襄。但李弗襄将她看的是一清二楚。高悦行那双黝黑的眼珠,墨色流转,几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了,她平静地说:“我在想……将来给你生个小鬼。”李弗襄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道:“不要小鬼,不生。”高悦行:“男孩女孩都不喜欢?”李弗襄斩钉截铁道:“不喜欢。”高悦行只好想着算了,缓几年再谈。李弗襄又道:“你别想偷偷的生,我盯着你呢!”高悦行动脚踹他:“你在想什么东西,再胡说八道给我滚到书房里睡去。”李弗襄这才算消停了。高悦行背对着不理他,心里犹在想明年的那场水患。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百姓成千上万的受灾,她实在是不能甘心。李弗襄尽管接了修缮东宫的活儿,但他忙着练兵,还要练自己,根本没有闲心能顾得上。正好这差事是高悦行替他接下的,于是便成了高悦行进宫监工。宫里。高悦行再次回到破败的小南阁,这里的景象还维持着当年被拆了一半的模样,宫里特意寻来的工匠们正在丈量小南阁的占地。安公公带着几个宫人朝这边走来。高悦行注意到他,先问了声好。安公公腰都快折进土里了:“王妃折煞奴才了,奴才可不敢受。”高悦行问道:“安公公来此,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安公公道:“奴才是给王妃送人来了,修缮和清理旧殿,总有些精细活,那些糙人们做不来,奴才给您找来了几个经验老练手脚麻利的姑姑,王妃您可以使唤她们。”高悦行目光往安公公的身后一扫。那是一溜整齐的六个姑姑。安公公对高悦行做了个手势:“倒是都是灰,脏乱得很,王妃何必亲自到场,那边湖心亭里奴才已经给您备好了茶点,您却略坐坐,歇一歇,这等粗活,指使个信得过的人盯着就是了。”湖心亭正对着小南阁的方向,高悦行顺着安公公指的方向望去,那亭子里安静,视野还极佳。高悦行道:“那我过去歇歇?”安公公忙准备着扶,说道:“奴才伺候王妃过去,哎,小心脚下。”湖心亭的这个位置选的真是好。孤零零的一个亭子立在水中央,四周距离岸边都不算进,说话也完全没必要压着嗓子跟做贼似的。安公公觉得地方安全了,才开口道:“今日奴才带来的六个姑姑里,有一个姓潘的,是陛下在王府时伺候的老人,是专门搁在后院守着孟昭仪和信王母子的,陛下费了一番心思才将人找来,王妃你若是有什么疑问,尽管发问。”才一天一夜的功夫。皇帝开口,才是真的有用。高悦行道一声辛苦。安公公不敢耽搁太久叫人起疑心,少聊了几句便退下了。高悦行坐在湖心亭里,远远望着对面小南阁里,拆墙的拆墙,砍树的砍树,最终小南阁修成什么样子,她已经不在乎了,眼下要紧的事有别的。安公公往回走路过小南阁的时候,对那几个姑姑道:“一个个别杵着了,没见王妃今个没带人来,赶紧去个伺候着。”几个姑姑互相对视了一眼,距离湖边最近的那位,应了个是,转身小碎步往湖心亭去了。高悦行望着她逐渐走来的身影,到了近前,问:“姑姑贵姓?”那姑姑磕了个头:“奴才娘家姓潘。”高悦行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想到的都送到眼前来了。潘姑姑不见上面的吩咐,于是垂着头又多说了几句:“王妃放心,奴才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许公公老早就交代清楚了,您若是有话尽管问,奴才保证自己的嘴是缝上的,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会外传。”高悦行指了个绣墩让她坐在下手,道:“那你就给我讲讲孟昭仪房中的事儿吧。”小南阁的修缮进行到第三天,高悦行人已经没影了。连带着潘姑姑也不见了。 第121章第121章   高悦行回府便吩咐下人在廊檐下摆上取暖的火盆,再支起炉子烧汤。派去清凉山请李弗襄回家的小厮才刚出家门,远远的就看见自家王爷骑马踏雪而归。那小厮又忙着去牵马。李弗襄抖掉了自己斗篷上的雪,踏进那小小的四方院中,见高悦行正捂着一把铜制的小手炉,站在阶上,望着他笑。隔在他们中间的并不只有那细碎打旋的雪花,还有屋檐上雪融化了一半顺着瓦片滴下来的水。李弗襄站定,觉得她那裙摆上的红像是盛放在雪地里的腊梅。而高悦行那一身高贵且骄傲的气质令人觉得那是用雪塑成的神女,不可亵渎。外面送进来新鲜的羊腿,王府里的厨房将其片成薄薄的肉卷,再成盛进铺满冰沙的盘子里,递到主桌上。高悦行命人在上风口处摆了一面挡风的屏,再吩咐人将肉给下人们都分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里,人人都有份。傅芸和哑姑伺候再侧,高悦行叫她们也不必侯着了,屋内避风的地方,也有给她们准备的果子。一时之间,小院里清清静静的只剩下高悦行和李弗襄相对而坐。高悦行给李弗襄裹上一层又柔软又漂亮的黑熊皮,李弗襄一抖肩,给拿开了。高悦行锲而不舍地再给他披上。李弗襄:“我不觉得冷。”高悦行:“你忘了是谁小时候,一到冬天便是整宿的高烧不退了?”李弗襄没话说了。高悦行却始终记得小时候身上他冬天浑身烧得火热,却紧咬牙关,除了几句哼哼,一句胡话也不曾从嘴里泄出来。高悦行和皇上一起守在他身边,心惊胆战,最冷静的人反倒是哑姑。高悦行将热在炉子上的樱桃煎拿来给李弗襄斟上一碗,好叫他在这冰天雪地里暖暖身子。李弗襄一饮而尽。高悦行瞧着他并不酣畅的表情,道:“你在行伍中混了这些年,甜酒已经不能满足你了是不是?”李弗襄却摇头,道:“甜酒好,是甜酒才让我有一种在你身边的踏实感。”高悦行道:“你一直以为你更喜欢在西境吃沙子的生活。”李弗襄:“我喜欢在你身边,但是我又知道,我出征不能带着你,西境的风沙会摧残你。”高悦行:“真正能摧残我的,从来不是什么恶劣的气候和环境,我的一生,只需要你的滋养。就像那水培的花,没有了你,我也就枯萎了。”她已经渐渐地忘了上一世的伤痛。晚上不会再被噩梦惊醒,白日里也不会在神游时分猛然间出一身冷汗,瑟瑟发抖。她是那样坚韧又脆弱的藤蔓,最初,绕着李弗襄这颗小幼苗在徘徊缠绕,万般小心的呵护着他。可她的幼苗终会在将来长成擎天树,反过来给她应有的依靠。她总觉得他树梢上新发的嫩芽又娇嫩又惹人怜爱,殊不知,他足下的根已经深扎进了泥土里,再也无可撼动。高悦行道:“今年这场雪落得真早啊……你都还没来得及病。”李弗襄再她的注视下,自觉得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他试图转移话题,道:“皇上和我商量了一件事,想让我明年开春,代替他南巡。”高悦行点头。她知道这事儿。代天巡狩,李弗襄做成了这事,他的地位便也就稳固了。李弗襄又道:“皇上让我自己挑选要带的官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高悦行哪里懂那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和党派之争,直接给他指了另一条路:“你不如去郑帅府上问问。”李弗襄道:“问了,他说不懂。”高悦行:“我爹倒是个好人选,但他一向不肯沾党争的浑水,或许……我可以给你写个帖子,你找我兄长商量商量。”李弗襄觉得可行。高悦行心里又寻思到什么,说:“但是有这里有一个人,你明年南巡务必要带上。”李弗襄:“谁?”高悦行:“孔让尘。”李弗襄明显也不记得了:“那是谁?”高悦行:“户部尚书孔世戍的次子。”孔让尘声名不显,但他的父亲孔世戍可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孔世戍把自己钉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半辈子,伺候了三朝皇帝。当年太宗于殿试上亲手提拔的他,好一个才貌无双的少年郎,那时地孔世戍真当得起一句清廉好官。到了先帝爷在朝时,已经不是少年人的孔世戍竟然成了举朝最大的贪官,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敛财无数,富得流油,且行事嚣张倨傲,贪得明明白白。先帝爷当然知道他贪,但是没办法,先帝在位后期,国库空虚,处处都是填不上的窟窿,朝廷官员得俸禄都一年一年的欠着。孔世戍稍微露一下指缝,就能解了国库的困窘,先帝将他当成了钱袋子用,君维持之间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倒也很多年都相安无事。当今圣上继位时,西境的仗还没打完,国民百姓依然缺钱缺粮,过得水深火热。皇上早就对这个朝廷最大的蛀虫恨之入骨。先帝爷在病榻前拉着皇上的手,反复叮咛嘱咐,他登基后,一时半刻不可动孔世戍的性命,他身上且有的油水捞,想杀他也得等到天下大安,国库丰盈时。当今皇上听话孝顺,即使早就恨透了这个朝廷蛀虫,也还是听从了先帝爷的遗训,没有立刻办他。 第122章第122章   121信王也听说襄王的马车进了宫城,可是上朝时,身侧一直空荡荡的位置,和眼前皇上龙袍下沾得风雪,令他不免心生叹息。襄王昨夜里病的厉害,连夜开宫门传得太医,早朝怎么可能会露面呢。信王一整日里心不在焉,下朝回到自己府里,进了前厅便见自己的儿子在调皮捣蛋,陆苇绡和姜齐同坐在一席,心里软了一软。姜齐起身,她伺候信王多年,最擅体贴,信王的一个表情,她都能品味出百种意思,于是问道:“王爷今儿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儿了?”陆苇绡也有几分担忧地望着他。信王瞧了一眼自己府上的贤妻美妾,道:“人心自古都是偏着长的,即使是亲生骨肉,即使是手心手背,也有厚薄之分……”两位妻妾一听,心里皆了然,这是在说他的皇帝老爹呢。信王今日似乎是遇着什么事,受了不少的打击,整个人看上去很是阴郁,他盯着自己那正无忧无虑的儿子,道:“你们说,等将来,本王有了别的孩子,儿子,或女儿,是否也会对他们有所偏颇。”陆苇绡不知该如何安慰。姜齐知道这种情况下,先将王爷捧高就对了,于是道:“王爷您和陛下不同,妾相信,您不会的。”信王犹豫着:“是么?”姜齐点头:“当然。”沉默寡言的陆苇绡也只好跟着点头。信王坐在主位上,紧挨在陆苇绡的身侧,忽然伸手用力攥紧了她的手腕:“苇绡!”陆苇绡受了一惊,手腕被抓得生疼:“殿下?”信王拉着她的手,眼眶里隐隐可见泛红,道:“苇绡,虽然我的父皇并没有薄待我,我也一直告诫自己务必正己心,守己德,但是我到底骗不了自己的心,我会痛会难过会不甘心。我不想再让我的孩子们也跟着受这份苦,苇绡,我们不要其他孩子了好不好,我们就只要阿灿一个。”信王的庶长子,乳名阿灿。陆苇绡还没能完全体会到信王这发疯一般的言语,姜齐已经站起身,大叫了一声:“殿下——!”信王一摆手,制止了她,道:“本王没疯,”他盯着陆苇绡,不肯撒手,道:“苇绡,你是本王的正妻,以后就是这个孩子的亲娘。我们共同抚养他长大,一起迁到封地去,本王向你保证,他一定会将你当成生母一样奉养。”姜齐此时顾不得身份尊卑了,上前一掐自己孩子的胳膊,见孩子瘪嘴要哭,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按着他同自己一同跪下,厉声劝道:“殿下,王妃她是您名门正娶迎进门的正妻啊。”正经谁家的正妻会被要求不许生孩子。正经谁家的庶子能生在嫡子的前头,甚至还抢占了本应属于正室的一切。陆苇绡早已经从震惊中回神,恢复了平静,面对信王那有些急切,甚至是可怕的目光,她轻轻摇了摇头,极其失望道:“殿下,您不似从前了。”姜齐劝道:“殿下,您若执意如此,有违伦理纲常啊。”信王听了这话,忽然冷笑出声:“伦理纲常,呵呵,我父皇虚置后宫,终生不立皇后,他就遵从伦理纲常了?他能任性践踏别人的真心,本王凭什么要循规蹈矩,啊——凭什么!”哗啦——信王府的下人们驻足在院外,听着里面传出猛烈的打砸声音,皆惊呆了,谁也不敢入内。不多时,姜齐抱了孩子出门,她将孩子塞进了奶娘的怀里,复又回到了屋内,搀着正在颤抖的陆苇绡出门,命人准备热水汤药给王妃压惊。同一条街上的襄王府里。李弗襄终于在日上三竿后睡醒了,他眨了眨眼,目光从模糊到清晰,他见到了倚在一旁的高悦行。他的妻子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全都拢在了一侧的肩头,见他醒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回来了啊!”刚醒来的李弗襄,在那多愁善感的一瞬间,因为这一句话,感受到了所谓百感交集的情绪。他的一场病,好像是去另外的世界作客去了,而他的妻子,在家里等着他,且知道他迟早都会回来的。李弗襄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今晨的雪一停,气候有些回暖,高悦行摸他的脉,便已经感受到了平和有力的脉象。高悦行问:“你为什么总是在第一场雪的时候生病?”李弗襄答:“我不知道,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看不到的虚空之中拉扯着我。”高悦行的上一世,死在了当年的第一场雪里。 第123章第123章   123李弗襄刚出京城没多远,就吩咐人将南巡的仪仗收起来,一路上无论途径何处,绝不允许事先给当地的官员报信。也传令下去,不允任何接风宴,如果当地实在盛情难却,可以约了一起踏青。命令传下去,同行的诸官皆挑不出错处。此举既彰显了襄王公事公办的态度,又不至于拒了底下人亲近的意思。还颇有几分与民同乐的感觉在其中。孔世戍猜想的没错,皇上已经为他铺平了前路,襄王只要稍微上道点,此次的南巡,足以收进天下文臣的心。路上行了几日,高悦行收到了从京中传来的书信。是高景寄给她的家信。但是高悦行拆开之后,第一眼瞧见的,却是哑姑的笔迹。灯下,她的神色瞬间凝重。哑姑不肯直接从襄王府寄来信,必是考虑到路上的不安全,信有可能会被截,所以才想办法借了高府,也就是她父亲的手。信上说,傅芸动作有异。在他们刚离京不久,傅芸终于出府,暗中会见了一个人,并且还在隐秘的地方交谈了很久。那人是——信王的侍妾,姜齐。高悦行攥紧了信,手心开始冒汗。信王。到底是他的侍妾姜齐的问题,还是信王自己本身就有问题?高悦行在驿站的房间里,等到李弗襄办完公事回来,一进门,就命人严密守在了门窗外,甚至房梁上也站了锦衣卫,禁止任何人靠近。李弗襄一边解衣服,一边问道:“怎么了?出事了?”高悦行将信铺在桌面上,给他看了。李弗襄一双眉毛也越皱越紧。高悦行有条不紊地将自己这大半年的筹谋和探查徐徐道给他听。李弗襄没想到,他的娘子在京中竟然无一刻安睡的时日,望着她,心里难受的无以复加:“怎么不早点给我说,都是我不好。”高悦行冷静道:“你有你要做的事情,西境的战事并不比京城里的该诡谲更好对付,家里有我,你不用多花心思……只是这件事,已经拿到了证据,我们需要早做防备了。多少端倪都浮出了水面,如果再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你我皆是废物。”李弗襄安抚着她,道:“我知道,交给我。”当天夜里,四名锦衣卫兵分四路回京,各自身上都带着送往京城各处的信。高悦行总算稍感安心。他们一路南下,赶在初夏时,走到了淮河一带。上次到的时候,他们没能特别注意孔世戍在此留下的痕迹,但是这一次,高悦行刻意留了心,果然在路上碰见了好几座专门给孔世戍立的长生庙。高悦行望着那高堂之上的长生牌位,再望了望头顶的三尺青天,无奈叹气。同行的官员里,有一位名叫薛山晖的官员,任职户部主事,不知何故,跟在高悦行的随行护卫里,见她对着孔世戍的长生牌长吁短叹,忍不住上前:“王妃可是在叹天道不公?”高悦行不答反问:“你因何做此揣测呢?”薛山晖微微一笑:“因为臣正是如此想的。”高悦行转头看他:“你是户部主事,你孔世戍麾下的人。”薛山晖足够年轻,身上还有那属于年轻人的傲气,不卑不吭道:“臣是大旭朝的人,是黎明百姓的臣。”高悦行含着笑点了点头,道:“像你这样的读书人,我在京中倒是没见几个。”薛山晖调侃道:“您是没上过朝堂,我朝的那几个言官,参起人来嘴皮子还是很利索的。”高悦行闻言笑得更真心了一点。薛山晖目光又回到孔世戍的长生牌位上,说道:“当年,皇上想手里握紧了孔尚书的有力罪证,且以下了决心要将人就地正法……他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于是连夜鼓动的淮河一代的百姓,上奏了万民书,请皇上看在他救无数百姓于饥寒的份上,饶恕他。孔世戍也跪在殿前,痛陈自己的过失,誓改过自新,永不再犯。”高悦行只能说:“孔尚书好有手段。”薛山晖道:“当年在淮河一带,百姓们群情激昂,说什么朝中贪官千千万万,凭什么只办孔世戍一人,要么将天下所有贪官杀尽,要么别想动孔世戍一根汗毛……鱼肉百姓的人,将自己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油水再还一部分回去,便成了大善人,救命恩人,呵,简直令人气的发笑。”高悦行淡淡道:“百姓们懂什么,他们也只是受了煽动而已。” 第124章第124章   124战报的发出时间是四天前。须墨尔挑这个时候动手,是打着趁人病要人命的主意。李弗襄手中拿着战报来找高悦行。高悦行本不知战报的内容,可是一看那方方正正的匣子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李弗襄眼睛里的情绪太复杂,一时看不清。高悦行道:“你放心去吧,我守在这里。”李弗襄说:“情况不妙,郑帅病了。”高悦行心里一惊:“在这个时候病了?”郑帅身体那么硬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病了?李弗襄道:“京中事有蹊跷,但是我顾不上了,我的骁骑营,还有郑彦和郑绎带着十万的郑家军向西行军,我与他们约在铁水崖汇合。”高悦行听得心惊胆战:“粮草呢?”饶是她什么都不懂,也知道粮草先行的道理。若是缺了粮草,一切都是笑话。李弗襄笑了笑,道:“国泰民安十几年了,我们的储粮不算少,但是时候不好,眼看着江南六城的情况不妙,我们还要留着粮赈灾,我只带一小部分走。我争取速战速决,保证不恋战,也不穷追。”他说得倒是轻松,但是高悦行知道,其中必然有沉重之处他不肯宣之于口。高悦行联想到上一世。江南在受灾,西境在苦战,而国库粮仓中的粮食尽数流到了信王和孔世戍的口袋里,便恨得咬牙切齿,那两个人果真死有余辜。高悦行让他走,李弗襄怎可能真的放下心。当天夜里,李弗襄便做了一件惊世骇俗之举。他亲自出马,带着锦衣卫,揣开了那十几户死活不肯搬离的人家,命锦衣卫将人强行押走。那些百姓们嘴里唾骂着,李弗襄如常听了,见有人想不通,意欲自寻短见,当场撞死,锦衣卫自由办法堵了人的嘴,将人绑了带走。他镇在那里,如一尊修罗般,冷着脸,活像要人命,比水患都要可怕。通常当好人比当坏人要难得多,因为好人要守规矩,总是束手束脚,将自己捆缚得狼狈不堪。李弗襄从没有当个好人的执念,他可不耐烦这些罗里吧嗦的束缚,更不在乎自己的身后名。后世太远了,他顾不上。他只顾眼前,也只看着眼前。高悦行得知这些事的时候,已经迟了,慌慌张张的跑出来看,李弗襄已经在雨幕中上马,头也不回地向西奔去。等高悦行牵出马,人早就没影了,追也追不上。高悦行本以为他们能有一个好好的告别,没想到竟是如此的草率,高悦行无奈甩了马缰,退回来。孔让尘瞧出她心里的失落,出言宽慰道:“互相欠一个告别也好,人留点念想,挂念着,才会拼尽一切的回来见你。”有点道理。高悦行一抹脸,随即又想起了外面随行的官员们。李弗襄说跑就跑,给她留下的这一群文官可怎么办,他们其中还有人不知边关的情况呢。高悦行想到了一个可用的人,薛山晖。以薛山晖的德行和威望,高悦行稍微一推,他便顺利成章成了群臣中的主心骨。江萝镇的人家都迁出去了,孔让尘手中只剩了不到一天的时间。王妃带着属下的官员也撤走了。孔让尘精准计算着水势,在江萝镇河堤的薄弱处,凿开一道口子。他带着人抓紧时间往外撤,高悦行不肯走远,仍守在不远的地方,驿站都空了,只剩下他们官员守在危地。薛山晖忙里忙外,抽空还能拍句马屁:“王爷和王妃经历此劫,必能青史留名。”高悦行冷笑了一声。还青史留名呢。就那天晚上李弗襄干的事,虽情有可原,但到底是免不了后世人评判一句性格莽撞,办事欠妥。高悦行正寻思着这事儿呢。孔让尘急奔回来复命。 第125章第125章   125高悦行收起了匕首:“潞涉山的瘴气还不到能困死人的地步,我怀疑你们是被有心人算计了,粮食你们一直不错眼的盯着么?”赵佟生惭愧道:“我们曾经一度因为惊了马,而弄丢了粮车,在快要出山时,才找到了粮……当时还在庆幸没有损坏,原来竟然是被人趁机掉了包,我那时赶路心切,也没想到要查验……”他反应的很快,不愧是一军之统领。他对着一车的砂石,当即就开始分析:“我们在京中调粮就用了快三天,原定的五天之内必能赶到,却在山里耽搁了有五天半,粮车是第一天就丢了的,那么这五天的时间,就是对方用来换粮的。他们打点好了一切,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假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再将我们放出来——倒腾这点粮需要用五天的时间,王妃,他们的人一定不多。”高悦行:“他们拿到了粮,会藏在哪儿?”赵佟生:“不能远了。”他扶住了腰间的刀,道:“索性粮也没了,还去个屁的江南,兄弟们上马,随我杀回去,将山翻个彻底也要把粮抢回来。”他一转头,见高悦行正牵马,又放低了声音,道:“末将指两个人护送王妃回京。”高悦行在马上坐稳,道:“不用,我同你们一起,把粮食找回来,立马押粮下江南。”赵佟生一咬牙:“行,王妃为着江南灾情点灯熬油熬了自己半月余,如今都还亲自上阵,兄弟们士气振一振。”他们带兵连夜往回赶,弃了所有的车。全是砂石的麻袋也不值得留恋。高悦行问:“你觉得他们会将粮食藏在什么地方?”赵佟生道:“肯定不能远了,那么多的粮,运起来动静不小呢,我们不可能察觉不到。王妃,我觉得,他们或许是等我们离开之后,才动手转运的。”高悦行点头。那群人掉包了粮食之后,还费时费力,将现场伪造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定有所图。高悦行道:“从此处道潞涉山,快马加鞭约莫需要一天一夜的功夫,来回便是两天两夜,两天,他们能走到哪里呢?”赵佟生:“出了潞涉山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和城镇,他们若是向南走,绕不过我们,若是向北走,绕不过京城,没准啊,他们直接在潞涉山附近找个地方藏起来了呢?”那几辆车的规模高悦行见过了。得需要一个大庄子才能存放得下。潞涉山附近倒是有一个大庄子。背依着潞涉山的山脊,向阳面有一处缓坡,独立出一座山的样子,上面种满了海棠树。李弗襄在京外置办的京郊别院,海棠行宫。高悦行倏地勒马。赵佟生回头:“王妃?”高悦行恍惚了片刻,道:“无事,我好像……知道了。”京郊也下雨了。不过和江南受灾的地方没得比,只浅浅地下了一阵子,便雨过晴空。清晨,潞涉山就是容易生雾气,那白茫茫的晨雾要等到正午日头足够烈时才会散。反正清早晨是不会散的。一辆马车驶出了京城,径直往京郊的方向而去。傅芸知道自己最近出城太频繁了,已经惹来了哑姑的怀疑。哑姑最近看她的眼神一直满含着戒备。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唯一在世的家人,她的姐姐落到了别人的手上。她不想姐姐受尽折磨丢了性命,只能乖乖听话。她今天是最后一次出城了。到了存放粮食的地方,她将所有的粮交给那位大人,她就再也不用违背自己的良心做事了。那人承诺她,这是最后一次,将所有的粮食交出去,她再也不用背负良心债了,她可以重新回到阳光下,再接来自己的姐姐,陪在身边。傅芸路上攥着手心,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怕,你什么也没做,你只是将主子的别院借给他们一用罢了,用过便还,你没有害过人,王爷和王妃都不会死,他们在不久后将平安归来,一切都会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就这样,一路到了潞涉山,傅芸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山一眼,哆嗦着来到了海棠别院,用自己掌管的钥匙打开了大门。空荡荡的门庭朝她敞开,几辆车的粮食就停在院中。傅芸张望四周,发现并没有人。于是她在廊下坐着等。等了好久,才又听见辘辘的马车声。有人来了。傅芸期待地趴在门口向外看,见那辆马车停在了门口,也是孤零零的模样,简陋朴素,马夫跳下车,掀开了车帘子,从里面扶出了一个人。 第126章第126章   126孔世戍很快稳住了心神,气势上总得拿出来。他怒喝一声:“放肆,襄王妃你这是要做什么?将箭对准朝廷命官,你是想造反吗?”高悦行觉得好笑:“造反?禁军大统领赵佟生在此,我看谁敢造反?”孔世戍定睛一看,守在高悦行身边站的的,不是皇上的亲信赵佟生是谁?他眯了眼睛:“你?你不是押运赈灾粮去了?”赵佟生龇牙一笑:“粮在哪,我在哪儿,粮都被人掉包了,孔尚书您让我押什么去啊?”高悦行心知这个时候不能扯皮,一旦扯起来没完没了,她沉着地盯着挡在门前的孔世戍和京兆尹,连日的奔波叫她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血气,看上去倒是别有几分震慑力。高悦行道:“套车,把赈灾粮带走。”赵佟生领着手底下的禁卫军便要动手。老奸巨猾的孔世戍心思几番转动,开口道:“王妃来的才是正好,这行宫是你的吧,这丫头也是你的吧,本官正想问问你,本应送到江南六城的赈灾粮何故会出现在王府别院啊?”他竟然倒打一把:“王妃,解释解释吧,今天若是不把话说个明白,请恕这粮食不我不能让您带走,您也得跟我回京到圣上面前做个交代。”高悦行望向京兆尹。在这个地方,孔世戍家里的私兵不足以忌惮,真正能一锤定音的还得是京兆尹。京兆尹目光逼视着她,说:“孔大人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王妃,这是您的别院,赈灾的粮莫名其妙出现在您的地盘上,您得有个交代,这粮不能让您带走。”高悦行对京兆尹说话还算客气,退让了一步:“我人留下,随您进宫面圣,但是粮一刻也不能停,立即交予禁军,送往江南。”京兆尹皱眉思索。孔世戍道:“不行,粮食现在京中,还在我们掌控之下,一旦离了京城,谁知道你会把粮运到哪里去?”到头来,她反倒成了那个居心叵测的人。高悦行说话再不客气:“江南六城数以万计的灾民等着粮食救命,赵佟生统领是陛下钦点押运赈灾粮的人,两位也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二位如果非要以百姓的命当筏子,在皇上面前博一个明察秋毫的好名声,今日你我也不必去面圣了,本王妃便替皇上清理掉朝中昏聩便是。”高悦行一扬手,挡在她身前的所有人都起身上前一步,手臂架起了弩。孔世戍甩袖指着她:“你要替皇上清理朝中昏聩,哈哈,笑话,好大的口气啊,襄王现在还不是太子呢,皇上一句戏言,你还真当自己是未来皇后了?你、你是真的要造反哪你!”高悦行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手里有兵才好办事。孔世戍的跳脚现在她眼里,像个小丑。赵佟生坚定地站在她的身侧,扬声道:“本统奉皇帝谕旨,押送赈灾粮不得有任何闪失,皇上钦赐本统领便宜行事之全,如遇阻拦赈灾之人,皆可先斩后奏。”赵佟生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玉扳指,是离京之前,皇帝赐给他的信物,以证明他方才所言并非胡言乱语。京兆尹一时无措。孔世戍却还有话说:“江南六城百姓的性命重要,那谋逆的乱臣贼子就不重要了吗,索性已经耽搁了这么多年天,再耽搁两天也不会饿死,今日,本官就是死,也不能遂了你们这群叛贼的愿。”他似乎是死活都不能让这批粮食送出去。高悦行在这种关头,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但却来不及细想。赵佟生嘴上叫嚣丝毫不让步,但若是真动手,也是要思量的,毕竟对方都是朝廷正四品的重臣,杀了一时痛快,但必定后续麻烦无穷。高悦行扫了一眼那两位有恃无恐的大人,说:“前段日子,襄王殿下在江萝镇疏散灾民时,曾动了锦衣卫,破门而入,将人强行绑走的事儿,应该早就传回了京城吧。”是有这么回事。当时还有言官在朝上参了他一本呢。高悦行道:“名声也罢,后世评说也罢,我们夫妻两向来不考虑那么多,您二位要是觉得我不敢,尽管拦一下试试。”说话间,赵佟生的禁卫已经将院中所有的车套上了,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都是十成十的米面,于是列阵拔刀开路,一副神挡杀神的模样。高悦行道:“而且,有一点,今日负责押运赈灾粮的可是只听从皇上一人调遣的禁卫,你们谁敢对禁卫动手,才是真等同于造反,到时候,可就不是孔尚书你嘴上嚷嚷两句那么简单了。”高悦行在禁卫的陪护下,跟着一起走向门外,京兆尹带来的捕快们,竟沉默着自觉向两侧让开了路。京兆尹不说话。任凭孔世戍怎么吹胡子瞪眼,他都一闭眼,假装看不见。高悦行经过孔世戍的跟前,忽然侧头对他道:“孔大人,您的儿子还在江南呢。”孔世戍脸上一僵,随即冷笑:“你想说什么?”高悦行:“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人吗?你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他在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吗?”高悦行一句一句地告诉他:“他现在是江南六城的通判,统管水监,几万百姓的性命都牵在他的身上。他在江萝镇,亲自带人在河堤薄弱处,凿开了道口子,引流洪水,你知道那有多危险,一旦下手稍微深一点,他们当场会就葬身进水里,尸骨都不知会冲到哪里去,他已事先留好了遗书,放在我这里,以备他万一不测,好叫我替他转交给家中的父母兄长。他现在日日都泡在水里,动辄几天几夜,扛不住了才回驿站歇息,他身上的鱼皮衣扒下来,两条腿都已经溃烂发脓,我所配的最好的药粉都用在他身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伤一日重似一日。”高悦行贴着他的耳边说完了这些话,退开一步,道:“孔大人,这世上除了钱和权,你总该还有点别的值得牵挂的东西,你若是有心,让我安安稳稳的把粮带走……别和我说你为难,我知道你有办法。”高悦行再没看一眼孔世戍的表情。 第127章第127章   127李弗襄终于抵达西境时,襄城已经守了三轮。须墨尔的来势有些猛烈,戍卫襄城的这批战士们枕戈待旦,已经快耗成了强弩之末,见到援军终于到来,才面前松了口气,迎下城门的时候,险些喜极而泣。当地的郡守喊了李弗襄一声“大帅”李弗襄挂帅了。郑帅不巧病在了京城,而军中威望最高的,当属一举踏平狐胡王城的李弗襄,前人们打了几十年的仗,不抵他带着三千残兵在胡茶海转了小半年的功夫,怎么不算是天纵奇才呢?而且对于须墨尔,对于这些大漠里狼一样的沙匪,李弗襄是和他们打过交道最多的。所以,李弗襄和自己的骁骑营在铁水崖汇合时,蓟维给他带来了帅印。因为出兵紧急,李弗襄连京城都来不及回,自然也没有正式的受封。襄城的边防统领也是熟人。是郑家的长子长孙,郑啸。他十七岁那年,跟着父亲巡防了西境,回京后边自愿请旨戍边。他的两个弟弟郑彦和郑绎,自幼长在京城的繁华中,极少见到这位大哥。郑云戟常说,彼此这种身份,见了还不如不见。不见,意味着边境太平,西境无需援军,京城也无需出兵。见了,那便是要有一场硬仗等着打了。是以兄弟三人见面,总是伤感多余欣喜,公事重于私情。李弗襄上了城墙,问:“现在怎样了?”郑啸言简意赅道:“须墨尔未出全力。”李弗襄:“何以见得。”郑啸:“我第一封求援的战报发往京城时,心里已经对他们的兵力有了预估,他们的攻势太霸道了,我们留守在襄城的兵力,全力以赴,最多支撑半月。但是战事的猛烈只在前几天,慢慢的,我感觉,须墨尔似乎只是在耗着我们。”正聊着。一个斥候飞奔回城报:“大帅,将军,须墨尔退了?”郑啸一皱眉:“什么玩意儿?”斥候道:“咱们大帅刚到襄城的消息一传进去,须墨尔立刻将他们的驻扎营地后撤的二十里。”郑啸:“怎么,他们怕了?”李弗襄扶着墙垛,俯视着城门外的满目疮痍,沉思了片刻,扬起披风下楼,说:“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准备接待使者吧。”他说有使者要来。果然,到了傍晚时分,李弗襄接掌了所有的兵权和调度,须墨尔遣来的使者在城下叩门。李弗襄在主帐中见了他。须墨尔使者竟然是个女人,身上裹着一圈厚厚的狼皮,向敌军的主帅呈上了一封信。李弗襄身边的亲兵将信展开:“牛羊各五千头,绸缎五百匹,珍珠二百斛,黄金三百万两……”郑彦和郑绎围坐在大哥郑啸的身边,悄悄嘀咕:“听着像是念礼单,怎么,须墨尔这是吓怕了,还没打就要投降?”郑啸咬牙吐出两个字:“闭嘴。”两个弟弟立马吓得正襟危坐。须墨尔使者念完了长长的礼单,双手交叉在胸前,向主帅李弗襄行了个礼,朗声道:“我家王子说了,曾在胡茶海与襄王爷有过并肩作战共退狐胡的情谊,念在旧交情的份上,贵朝若是能拿出以上所有岁贡,再割城十座,我须墨尔可以停战,保证不伤及城中百姓,也不为难你们的军队。”——“我日!你个死娘们说什么呢,唔!~”郑彦是个急性子,顾不上别的,当场根不能把漱口水喷到这人的脸上,看看她到底有多厚的颜面,但是却被自己的两个兄弟牢牢地按下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们的将领自来坚守着君子之德。骂出花儿来也不可能拔剑将人斩了,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女人。那女人得意洋洋的扬着头。一种将士都气到了肝疼。反观李弗襄倒是十分平静,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还很客气的说:“回去转告你们主将吧,我会考虑。”麾下将领纷纷侧目。亲兵们将那女人好端端的送出城去,郑彦先忍不住了:“你还考虑啊,还有什么好考虑的,直接铲平他们营地算了。”李弗襄已经背对着他们站在了地图面前。所有人都眼巴巴望着李弗襄的背影,希望他能解释些什么。李弗襄反手拿着自己的神舞,用刀柄在地图上指了一个位置,道:“他们退后二十里,将营地扎在了这里。”他们围过来看。李弗襄道:“这个地方啊,往后一步就是鬼风关,他们一旦遁进了鬼风关,就好比鱼归了海,想抓倒也可以,可惜就是费时费力,不值当。” 第128章第128章   128高悦行进宫面见圣上,身上穿着的黑色袍子奔波多日,已经没法入眼了。高悦行来的时候,准备了一独自的话要上禀,可是皇上看着她,忽然很和善地道了句:“阿行,辛苦你了。”高悦行正欲脱口而出的连珠炮一样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暂时没能说得出来。皇上又道:“你在京郊的海棠别院,做得很好。”高悦行知道皇帝已经见过了孔世戍和京兆尹,想来是他们已像皇帝陈述了事情经过。只听皇上道:“朕听说你都已经越过了潞涉山,复又折返了回来,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吗?”高悦行心里转过味来,不对。皇上对她的行迹了若指掌,这可不正常。高悦行选择直接问:“陛下安排了眼线?”皇上笑了笑,道:“皇城根下,都在朕的掌握中。”高悦行听闻此言,却是放下心了。她将方才的事情大略转述了一遍,对皇上道:“陛下,我觉得京城里可能会有事情发生。”御书房里此刻没有其他人。除了皇上和高悦行,便只有许修德。高悦行说话没有其他顾忌,道:“李弗襄将兵都带走去了西境,郑帅又赶在这个时候病倒了,您身边的禁军统领又带走了一部分兵下江南去了……京城里现在几乎是空城一座,我怎么觉得,像是有种调虎离山的架势呢。”皇上盯着她看了良久,笑了:“到底是聪明啊。”他对许修德一抬下巴,许修德意会,转身到书架前,拧动了一个玉如意,下一刻,书架缓缓向两侧移开,露出一个暗门,暗门内,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背对着她,高悦行屏住呼吸,等他转过身时,惊讶地捂住了嘴巴。郑千业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哪里像是重病的样子?皇上前倾了身体,悄悄对她说:“放心,孩子,我有王牌在手呢。”高悦行脸上的愁容终于扫清,难得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见着了郑千业坐镇,才是真的放心。皇上对她道:“放心吧,干你该干的事去,出了个这个门,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高悦行明白,现在道了关键时候,决不能打草惊蛇。她重整了精神,向皇帝辞别,出门见到孔世戍,颇有几分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扔下一句:“您自己向皇上交代去吧。”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嚣张的意味。孔世戍心里沉重。皇上再召见的时候,孔世戍将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捧出来,皇帝只淡淡的听着,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在他说完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孔世戍心提了起来。皇上道:“此案朕会着人细查,但是和襄王妃没关系,你好歹堂堂朝廷正二品大员,怎么连这点事都拎不清。”高悦行方才出门的嚣张是有道理的,原来皇上这里已经叫她给拿下了。皇上问:“我那儿子呢?”孔世戍一愣,皇上膝下活着的儿子只剩俩,一个去西境了,一个刚刚押回来。皇上指的自然是在京城的这位。孔世戍低头道:“信王殿下已经跟随臣等回京,正等着皇上召见呢。”皇帝叹了口气:“把他带来吧,朕有些话想和他说说。”信王很快被带来。未定罪之前,谁也不敢真正对他无礼,只是信王看上去情绪似乎不大妙,披头散发的模样,谁喊他他也不应,瞧着模样,和街上的失心疯没什么两样。孔世戍站在御书房的门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信王进门前摇摇欲坠,令人看着都忧心,好歹他还知道御书房门口有门槛,一手扶着门框,高高地跨了进去。皇上彻底遣退了身边伺候的所有人,也包括最亲信的许修德。许修德往门外一站,见孔世戍还未离开,一拱手行了个礼。孔世戍想从他嘴里套点消息,于是上前道:“敢问许公公,皇上是何打算啊?”许修德摊手:“陛下没说,奴才也不敢揣测啊。”孔世戍又打听:“那皇上的脸色看上去动气了没?”许修德叹了口气道:“皇上若是肯动气倒还好了,可就怕他憋在心里过不了这个坎儿啊,毕竟人到了这个岁数,看中子女缘,再怎样那也都是亲生的啊。”孔世戍心里大约有了数,寒暄了几句便告退了。御书房里,信王一个头磕在皇帝面前,好似睡着了一般,死活不肯起。皇帝垂着目光看着他,不咸不淡地说:“你这是要往装疯卖傻的方向去啊,朕的长子。”信王:“儿臣……不敢。”皇帝道:“坐吧。”信王再道:“儿臣不敢。”他不肯起身,皇帝也不勉强,他绝口不提赈灾粮的事,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媳妇病了,你知道吗?”信王终于有了反应:“啊?病了?”皇帝道:“你的王妃怀孕了,但是由于母体虚弱,气血亏损严重,以至于胎死腹中,已经在病榻上躺了小半个月了,你竟然不知。”信王愣愣的道:“苇绡……儿臣只知她近日身体不适,不曾想……” 第129章第129章   129赵佟生有些慌:“王妃,你难道接触他们了?”高悦行点头:“是的,所以你不要靠近我。”赵佟生:“不行,您是王妃,末将必须守卫您的安全。”高悦行:“我不仅是你们的王妃,我还是一个医者,城中的医馆已经废了,而我是目前唯一有余力可以做点什么的人。你听我的,一定要带人守好各个路口。”赵佟生俯首听令:“谨遵王妃的吩咐。”高悦行没有再多少什么,纵马奔回驿站,他们城中的医馆已经废了,但是医馆里的药还在,医馆的老板将自己当成了试药的罐子,病中尝试了各种方子,皆不见起色。高悦行征用了他的医馆,挨家挨户敲门,命还有余力走动的人收拾东西都住到医馆里去。而那些已经卧床不起的,招呼邻里拖也要拖去。到了这种关头,没有不想活命的,家里年轻的青壮男子沉默着、拖家带口地往医馆里去。已经死了好些人了。多是老人和孩子。一开始,还面前有棺椁收殓,再后来,也都顾不上了,院子里用草席一裹,招来了各种蝇虫,腐烂的臭味在无处不在。无论是喘气儿的还是不喘气儿的,皆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没有希望了。”一个男人用板车拉着自己的妻子,上头还坐着两个瘦骨伶仃的孩子,他颓然道:“医馆的郎中都病倒了,那些驿站里的大官也染了疫,我们平民百姓还能怎么办,等死吧。”他的话从竹帘子外面传了进来,正架起大锅煮药的高悦行听见了,却无话可说。染病的人太多了。高悦行从几年前便一直警惕着今日,心里始终像悬着一块秤砣,在半空中沉甸甸的坠着,荡啊荡。终于,吊着秤砣的那根绳子磨断了,秤砣砸在了她已经坚若磐石的心上,发出一声闷响,除了她自己,几乎没人能听见。熬好的药端出去,一人一碗。那些人安静地接过药,什么也不问,仰头全部倒进肚子里,一滴也不肯剩。然后,高悦行才静下来认真研究他们的症状和脉象。所有染病的人中,孔让尘是最重的。孔让尘被灌了药进肚子里,神志稍微清楚了些,睁眼看到了高悦行,问道:“王妃,你喂我们喝的是什么?”高悦行说:“是寻常凉血解毒的药,先用着吧,具体对症的方子还需要一点时间配制。”薛山晖的病情稍微轻一点,自己从榻上爬了起来,赶到了高悦行身边,道:“王妃,在驿站里见到您的那一刻,我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看到了菩萨下凡。”高悦行面无表情:“少说几句废话吧,于当前的局势半分益处也没有。”薛山晖极为认真道:“我说的是真的。”孔让尘虚弱地开口:“是啊,我们都以为自己要就地葬在这江畔了。”高悦行摁着孔让尘的肩膀,让他别动,平静道:“不会的,定有办法。”当她有机会平静下来,认真思考的时候,高悦行心里有一丝模糊的疑点渐渐显露出来。是不对劲。上一世,江南地区的疫病流行,究其根本是因为水患害死了太多的人,那场疫病的源头后来查明是来自于那些路边未能及时处理的腐尸。但是,今生这一次江南的水患,因为高悦行的早有准备,并未造成那等惨烈的后果。死伤尚未计数,但是州府心里自有数。此次的病是从何而来呢?医馆并不足与安置全程的百姓,高悦行将一些人移到了驿站,和同病相怜的官员们住在一起,她则辛苦自己,每天两处奔波。高悦行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将所有病患的症状和脉象做了记录,正巧,药谷来信,说他们的人再有两日便能到。赶在药谷到达前夕,高悦行对着面前摊着的医案,忽然双拳重重地砸在了桌案上。薛山晖听见动静,匆匆地赶来,在门外敲门:“王妃,您怎样了?王妃,您若是再不回应,恕臣失礼了!王妃?臣可要进去了!?”薛山晖怎么也听不见回应,不计后果撞开了门,高悦行却正对着他,两只眼睛阴恻恻的,薛山晖心里打怯:“王妃?”他的病情是最轻的,如今也是恢复得最好的,几贴药下去,已经能活蹦乱跳了。 第130章第130章   130高悦行终于找对了方向。次日清晨,等到了药谷的支援,药奴亲自带人和药来了。得知不是疫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既然是毒,且不是见血毙命的狠绝,必然有解决的办法,药谷针对这种东西处理起来游刃有余。唯一棘手的是孔让尘。他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而且两条腿早就烂了,翻出鲜红的血肉,他们初步判断毒是就近下在了水里,沾着剧毒的脏水渗进了他的伤口,早就融入了浑身的血脉,很难彻底拔除。药奴掀开裹在他身上的被子。只见他的双膝之下,几乎已经没有了完好的地方。毒令他的伤口愈合的很慢,他的伤口每天都要换两次纱布,铜盆中次次都是端着血水出去。孔让尘已经高热两天没有意识了。高悦行给他干裂的唇上喂了些水,孔让尘本能的将水抿进了嘴里,但人仍然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药奴叹了口气。高悦行心里难过。药奴不发一言起身走了出去,高悦行跟在她的身后,早发现药谷这次来的人中没有狼毒,她找到机会,问出口:“狼毒师兄的身体还好吗?”当年是保住了一条命,回了药谷安养,后来,几番通信,狼毒言辞轻快,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已经大好了的样子。但是药奴不会撒谎,听高悦行问了,她便如实说:“命留住了,但是身体好不了,他出不了谷,身边离不了人,也尽量要少见风,少受寒……想享常人之寿有些难,但在药谷的调养下,再活二十年没问题。”高悦行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药奴道:“阿行,你不必如此,你们这种人太善良,总是把自己看的很轻,把别人看的很重,殊不知,保护好自己才是对身边人最大的安慰,你如今尝到这种滋味了,以后要好好珍重自身,知道吗?”高悦行点头:“师姐教训的是。”赵佟生来找高悦行辞行。他本是押送赈灾粮来的,已经多耽搁好几天了,前段日子,听说城里并非疫病,而是虚惊一场,才大大的放下了心,他是皇帝的禁军,完成了皇帝的托付,便要尽早回到皇帝的身边去。高悦行送了他一程。告别时,赵佟生对她说,他们当初封路的时候晚了,早打听到有一伙形迹可疑的人,出城往西边去了,下毒的人怕是暂时逮不着,劝她想开些,眼下百姓没事,就是最大的安慰。高悦行说明白。暴雨早已经停了,他们的河渠挖了一半,因为中毒而没有进行下去,但这些已经快要成型的河渠已经尽它们最大的努力,将水分流泄了出去。现在不必再防水了,可以专心考虑百姓们的安置。高悦行望着江南这曾经的富庶之地变得满目疮痍,良田冲毁对于百姓来说,无疑是一场浩劫,马蹄似乎都沉重了很多。还有一件幸事,是毒并没有再危害到下游的百姓。许是因为当时水势太大太猛,一路向东百川入海,融进了更宽的河道里,稀释得没什么毒性了。几天之内,高悦行和药奴研究着,一起又换了几张方子。孔让尘的情况依旧不见任何好转。高悦行不免焦躁,但是转机来的及时。有一封来自于京城的信,由驿官快马加鞭,送来了江南。是孔世戍寄来的,封上的火漆印着——让尘亲启。孔让尘亲启不了,他已经病的起不来床了。高悦行将信放在了他的枕边,守了一会儿,眼睛总不自觉地往那信上瞟,她摸过了,里面很薄,应该只有一两张纸的样子。高悦行犹豫再三,还是做了一回小人,当着昏迷的孔让尘的病榻前,将那信拆了。信里就只要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高悦行看了,登时愣在原地。所谓的家信,竟然是一张药方!高悦行几乎是立刻猜到这张药房的用处,拿着飞奔去找药奴,验明方子的功效。药奴仔细翻看过,道:“它与我们对症研制出的解药出入不大,只有药量和几味药的差别,但是这张方子,应该是此毒真正的解药。”高悦行挥手命人照着方子抓药,煎了给孔让尘喂下。她自己独自坐着沉默了良久。孔世戍手里有解药。要么毒就是他派人下的,要么他与下毒的人脱不了干系。他明明可以狠心将自己藏得很好。但他是为了儿子,暴露了最大的嫌疑。京城里现在不知是什么光景。江南灾后到底如何安置百姓和田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们都要做好从长计议的打算,高悦行不可能在这里滞留上几年的时间,她想尽快回到京城,且已做好打算,等孔让尘有了好转,立即启程。高悦行的打算是很有条不紊。可在这种关键时刻,即使她想按照打算走,京中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不会允许。这是一场博弈。在五天之后,高悦行整理好了行李,准备带着南巡这一伙朝臣回京,却撞见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赵佟生。驿站门口。高悦行听到马蹄声,从窗口探出身子来瞧。第一眼,甚至没认出赵佟生。 第131章第131章   131信王冷眼瞧着她的哭喊,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姜齐:“什么?”信王道:“你是我母妃送到我身边侍奉的司寝宫女,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姜齐姣白的脸颊上已经被他掐出了几道红痕,艰难地一咬牙,道:“从一开始,妾身就是奉了惠太妃和孟昭仪的命令,到您身边见机行事的。”——“从一开始,哈哈哈哈哈……我的母妃,好啊!”信王癫狂地笑着。姜齐许是有愧再心,许是心存惧意,此刻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惠太妃的反意由来已久,在您还是个少年人的时候,惠太妃便怂恿孟昭仪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可是殿下,孟昭仪一开始本是不想害您的。惠太妃串通了温亲王,让他府上训练有素的豺犬记住了您衣服上的味道,他们决定将您引到山上动手,谋害您这位唯一成年的皇子,好方便她们扶持年幼的皇子便于掌控。孟昭仪不忍,临动手前后悔,收买了报信的宫人,在时间上做了手脚,让那位真正的五皇子替您受了一劫。”信王隐约记得当年的案子是有疑点。似乎是五皇子遇害的时间对不上。这桩案子后来因温亲王的死而告终,但其中的疑点悬而不决,一直挂在大理寺的案头上。原来竟是如此。信王想着想着,便明白了:“我那傻五弟啊,向来是个懒人,他才不会闲着没事带着仆从往萧山上去呢,是你们的人把他骗过去的对不对?”姜齐磕头:“妾身没参与过此事,只知晓其中一二。”信王没想着还能翻出这么一桩旧案来,摇摇晃晃的靠在桌案上:“那替我丧命的可怜的五弟啊……”还有那无辜的许昭仪。姜齐道:“再后来,妾身被安排到了您身边,她们命臣妾怀上一个您的血脉,然后生下来。”一个新的皇室血脉。皇帝不肯再生,皇帝的儿子生也是一样的。信王:“哦,那两个女人还真能想出点子来……你也成功做到了。”姜齐:“她们命我想办法离间你们父子的关系。”信王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呵这倒是怨不得你,是我自己,心不正。”姜齐道:“殿下您对我太好了,我曾无数次想,要不算了吧,我安安稳稳的呆在您身边,扶持着您和王妃,再不给那起子人做事了,可是我的妹妹在她们的手里啊。妾身十四岁那年进宫,同胞妹妹还不足七岁,妾身家中父母去的早,这些年,我在宫里不得出,不知她小小年纪受了多少苦。他们承诺我,赈灾粮是我最后做的一件事情,事后,就将妹妹好好的还给我。”信王垂下眼睛瞥她:“那你见着你妹妹了么?”姜齐啜泣不语。**高悦行再经过潞涉山,停歇了一夜。她站在山上,向着自己行宫的方向望去,那里好像还是安全的。赵佟生问:“王妃,您要进城么?”高悦行说:“想进。”模棱两可的只说想进,可见她心里现在也没谱。高悦行一路上考虑了很多。孔世戍在京城里这一通搅合,足够让人怀疑他的立场。截下赈灾粮,嫁祸给信王。趁着江南水患严重,下毒谋害百姓和官员。在京城里搅弄风云,毒害皇帝,与信王合谋篡权。凡此种种,挑在这个时候,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别的谁?皇帝真的驾崩了吗?高悦行不信。郑帅还猫着没动静呢!高悦行并不知道皇帝的详细计划。假若他们的布局已将自己算在其中,那么,她若是不出现,这局便无法收网。若反之,他们的的局中本没算到她的存在,高悦行怕自己的闯入将会成为不可控的变数。高悦行喃喃道:“不对。”赵佟生:“什么不对?”高悦行道:“我成天在宫里宫外跳的最欢,皇上不会忽视掉我,他一定给过我暗示或者交代,但是我没有在意。”高悦行回想起赈灾粮出问题那会儿,她回宫在御书房里见了皇上一面。皇上说让她放心。他还说什么来着?高悦行对他提了信王。 第132章第132章   132信王喂饱了马,揉了一把马鬃,他动弹了两步,走到了胡子花白的孔世戍面前。信王自从篡位之后,精气神不大如从前了,向来是弑父杀君天必谴之,他总是略躬着背,直不起身的样子。孔世戍好歹也是三朝元老,不,准确的说,到了信王这一朝,是第四朝了。他并不怕这个年轻软弱好拿捏的皇帝。信王走到他跟前,逼视着他的眼睛,却猛地动手给他来了一圈,正中孔世戍的左眼。孔世戍捂着眼睛退了几步。天牢门口的守卫瞪着眼瞧着这一幕,却一动也不动,谁也没有上前扶一下的。孔世戍当场便觉得自己一只眼睛蒙上了血色看不清东西,只模糊见到信王的身影靠近,他甚至还很没出息地瑟缩了一下。三朝元老又如何。皇权在手,天下人都要对那穿龙袍拿玉玺的人惧上三分。“我对外也没说那药是你给的啊,弑父杀君造反的罪名,我一个人全担了,半点也没攀扯到你身上,你个老夫竟然还敢在这教训我?”信王飞起就是一脚踹在孔世戍的腰子上。孔世戍没想到信王一个读书人能有这么大的力道,感觉腰快要折了。信王偏还不放过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个老匹夫打的什么主意,等西境战事了结,我再腾出手收拾你,还有,你管谁叫殿下呢,你们的殿下远在西境救不了你,你现在应该改口称呼我——陛下。”孔世戍疼得说不出话来,等他好不容易缓过劲,姜齐和傅芸已经互相扶着,走出了天牢。信王对姜齐交代:“带着你妹妹,回你们的河阳老家去吧。”姜齐带着傅芸给信王磕头谢恩,然后登上马车。信王摸了摸自己身上,掏出了几块碎银子,放到了姜齐的手里,接着,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镶了宝石的绢花,说:“你伙同那些人谎称被掳走的那天,正好是你的生辰,我在荟萃阁给你挑礼物,不成想之后发生了那样的事,我竟再没见着你。你带走吧,喜欢就留着当年念想,不喜欢就找个铺子当了,换点银钱。”姜齐接过簪子,无地自容,再拜再叩。高悦行带着他们那伤病疲惫的一行人,暂住进了潞涉山下的海棠行宫里。海棠行宫当年修建时,耗大价钱引了温泉入后院,奔波了几天几夜的人们,在后院的温泉里一泡,不仅没能解了一身的疲乏,反倒更加昏昏欲睡。禁军剩下了百十来个人,轮流到城门口守着。京城的门紧闭,对外对内彻底封锁,谁也进不来,出不去。高悦行在行宫里翻出了储粮,闷了一锅米,给大家填饱肚子。禁军的人在傍晚时分,匆匆赶回来禀告,说方才城门开了,出来了一辆马车,无人随护,孤零零往城郊来了。高悦行当机立断:“截下。”看看里面有什么猫腻。高悦行不愿意等,索性也上马跟去了。一辆马车脖子上套着铃铛,悠哉地迈着步子往这边来。从外面瞧不出什么异常,赶车的只是一个寻常的汉子。高悦行想知道车里藏的什么,她侧身一颔首,赵佟生一个手势划下,禁军像离弦的箭般的俯冲下山,刀光起处交织成一片,强悍到连个招呼都不打,便将车上的门帘和窗帘尽数绞碎。车夫滚下车,几把刀立刻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倒是车里……高悦行看清都是熟人啊。姜齐惊喜地探出一个脑袋:“是襄王妃?!”高悦行不明白她在高兴个什么劲儿。傅芸见了她有些瑟缩。禁军压着两人到了她的马前,姜齐被摁着跪在了她的面前。姜齐毫无惧意,她的手脚都被钳制住了,难以活动,只能以下巴示意,恳求道:“襄王妃,妾怀里有东西,请您务必看一眼。”赵佟生习惯性的将手伸到她的胸前,即将碰上了,才察觉到面前是个女人,此举大为不妥,于是又收回了手,在自己衣襟上搓了搓,扭头征询高悦行的意思。高悦行道:“放开她吧。”禁卫军松手,将人狠狠地往前一搡。姜齐磕了一下脑袋,不敢有所耽搁,从怀中摸出了离京前,信王送给她的绢花,道:“信王借我之手,将此物带出京城,虽为明说给谁,但妾想,如今也只有襄王妃您能解京城之困了。”高悦行接了那绢花打算瞧个究竟,只是天色此时已经暗沉了下来。赵佟生极有眼色地点燃了火折子。 第133章第133章   133须墨尔能混进京城的,约莫至多二三百人。他们做不到将太多的人送进来,万一太嚣张怕是会露馅,所以一直很警惕。高悦行心里能有这个数,算得是上一次攻击海棠行宫的刺客。他们想必是从外边来,途径海棠行宫时,听说襄王妃住在这里,所以才想要顺道收拾了。襄王精通阵法,建这座海棠行宫是,正是年轻好玩的时候,设计了不少花里胡哨的机关。须墨尔从傅芸的手里得到了图纸,冲破了所有的机关和布阵,堂而皇之的摸到了她的寝宫外。高悦行思虑间,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这一次,他们进京还会经过潞涉山,还会远远的望见她的海棠行宫。高悦行依然决定将他们引到此地,以免他们进京城屠杀百姓。战场止步于此便可以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到了她报仇雪恨的时候了。再过了三天。信王闹着要将皇帝下葬,说是停在皇宫里,已经臭得人睡不着了。信王自己是个谋权篡位的贼子,他不要脸面了,但是其他人还要呢。几个老臣气得差点一头撞死在宫门外,都被奚衡带着锦衣卫一个个全收拾服帖了。信王篡位之后,不登基,不上朝,也不露面,朝臣们现在家里,天天些檄文骂,骂的最多的当然是信王和与之狼狈为奸的孔世戍,其次便是奚衡,不外乎白眼狼,忘恩负义之类的言辞。奚衡倒是振振有词,开国皇帝的组训就挂在北镇抚司的书房里,锦衣卫只听皇上一人的调遣,甭管皇帝是谁,只要他玉玺在手,就是锦衣卫说一不二的主子。信王不肯好好给他爹下葬,只想让人把那臭气熏天的灵柩拉出去算完。京里没人听他的。于是,他找了最听话的锦衣卫。最令人窃喜的一点是,孔世戍这次和信王站在了一边。孔世戍有自己的思量,他即将迎须墨尔的王子入京,皇宫里整成这副模样可不大合适。于是,在群臣的反对中,皇帝的灵柩被架在了马车上,由锦衣卫押着,带着一个潦草的仪仗,里面全是不得势的太监宫女,凄凉地出京前往帝陵。信王这个当儿子的,不仅不扶灵,竟然连送一程都懒怠。不明真相的群臣天天在家烧香拜佛,祈求襄王殿下速速带兵归来,收拾了那不是人的玩意儿。西境。须墨尔终于有动静了。子时刚过,外面杀声起。李弗襄睁开眼睛,披挂拿刀一气呵成,他丝毫不见慌乱,稳稳地走上了城墙,皱眉打量四周,再向下一探,城下什么也没有。再向远处望去,隐约可见一队急速后撤的军队。郑家兄弟在他后边赶了上来。郑彦气喘吁吁:“打了,终于开打了……咦?怎么没动静了?人呢?”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城下,眼睛里出现产生了怀疑:“难道是我听错了?不能啊,大哥你听见了是不是,怎么没头没尾的?我是不是在做梦?”郑啸狠狠地掐了他一下。郑彦嗷的一声捂着胳膊跳到了一遍。郑啸闷头道:“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撤了?”李弗襄甩着神舞上的布条,说:“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说。”郑啸伸手就去揪人:“还明天呢,你回来!”李弗襄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脚下一转,便极快地窜出了几步远,头也不回道:“养好精神,这几天估摸着天天半夜都得来这么一出。”还是“耗”字大法,气煞人了。次日,军营里研究了一天的战术,实际上是乱吵吵了一天,到晚上,人们都吵累了,头昏脑胀的回去歇息,李弗襄亲自扛了把椅子,上城楼,坐下就等。不出他所料。夜里子时刚过,须墨尔的猴子们又鬼鬼祟祟来了。他们都在马蹄上裹了棉布,所以行军时动静很小,只有到了近前才能察觉。可如今镇守在襄城的主将是李弗襄。前面一马平川的黄沙与夜暮的交际处,可疑的人影一出现,李弗襄的眼睛便牢牢地锁住了他们。城楼上放哨的士兵还无所觉察。李弗襄已经看清了那领兵的是个女人。须墨尔部落里人丁实在不多,打起仗来,女人都当男人用。他们的攻势密集地开始了,守城的人擂起战鼓,李弗襄依然一动不动,稳坐在椅子里,引来了将士们的侧目。与此同时。京郊海棠行宫的所有阵法和机关,一夕之间,遵照着李弗襄留下的图纸,全部启动。高悦行在正厅前设了一把蝴蝶椅,难得修饰了妆容,缓缓地坐下。真是恍若隔世啊。高悦行抬起头,望着记忆中最深刻的檐角和高悬的明月,闭上眼睛,尽是血气弥漫,似乎下一秒,一直毒箭便能破风射来直刺进她的腹中。赵佟生一身甲胄重新擦的锃亮,持刀站在她身侧,犹疑着劝了一句:“王妃,您要不还是进里头吧,外面有我们呢,您放心。”高悦行坐在椅子里,说:“不,我就要在这,用我的一双眼睛盯着,看着。”赵佟生见劝不动,凝重道:“无论如何,王妃请您务必保重自身。”高悦行闭眼不答,静坐在厅前,面前是建府之初天然凛冽的湖水,她恍惚中,似乎又见李弗襄纵马向她奔来的身影。 第134章第134章   134须墨尔的公主带着他们部落留守在胡茶海里的残部,回到了营地里,安心歇息。他们绝不认为大旭朝的军队能摸清他们的营地。那些中原人视胡茶海为死亡沙漠,站在鬼风关前都腿肚子打颤呢。他们年轻的王,汝子蔺离开西境,带人准备潜入京城之前,曾拎着妹妹的衣服,再三叮嘱,且战且退,一定要警惕,营地至少一日换两次,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呆上两晚上。公主刚开始时,谨遵兄长的嘱咐,每天吭哧吭哧地换营,可是时间一长,他们在胡茶海里安逸的太久了,始终不见李弗襄有任何动静,渐渐地开始试探。一天不换营,无事发生。两天不换营,一切安静。七天不换营,天下都好像太平了。他们夜里睡得好香。李弗襄摸清了他们扎营的地方,回去带来了自己的一千骁骑营,于黄沙之中,悄无声息地围住了他们的营地。今晚没有月亮啊。清晨,正是最冷的时刻,李弗襄扯掉了自己身上披着的狼皮,一身单衣踩在狂风中,他扬起了自己的军旗,上面既不是“郑”也不是“李”,而是他临出城前,自己歪歪扭扭的画了一个“灭”字。詹吉仰头瞧着那字,“啧”了一声。蓟维用胳膊戳他:“你想啥呢。”詹吉当着李弗襄的面也敢说:“咱就说这字儿吧,叫咱们王妃题一个多有面啊。”前排的几个骁骑营将士听了,低头噗嗤窃笑。李弗襄也仰头瞧了一眼,道:“好啊,等回京了,我叫你们王妃题十个八个的,全插在城楼上,让他们见着就胆寒。”一群人说笑的声音太大了,终于惊醒了营地里的人。须墨尔本来负责看守的哨兵从梦里惊醒,撩开帘子一看。杀神来了。骁骑营见人醒了。李弗襄带着他的兵策马踏上去,刀尖划过的地方,带起的鲜血像一条高扬起的红绸带。收拾一群残部而已,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是瞧不起他李弗襄。身着寝衣的须墨尔公主刚钻出帐篷,就撞进了骁骑营的刀光剑影里,眼见的人一把擒住了她,将刀架在了她的颈上。公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李弗襄的马踱过来。蓟维问了一句:“王爷,须墨尔已经尽数为我军所俘。”李弗襄“嗯”了一声,道:“愿意臣服的,叫他们自己在脸上刺字,赏他们枷锁,带回城里,听候发落。”此话一落。须墨尔被俘的士兵们,当场便有几个咬舌自尽。李弗襄面色如常:“当然,不愿意受俘的,赐他们一个痛快。”很快,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的尸体。公主依然没有从惶恐中抽身出来,她不知道李弗襄将怎么处置她。李弗襄下马,低头望着她,问了句:“你想在脸上刺字么?”公主果断摇头。李弗襄又问:“你想活?”公主犹豫了。自然是想的。李弗襄抚摸着自己的神舞,说:“今日,你们须墨尔,谁都有活的机会,唯独你,不行。”蓟维和詹吉上前一步,错愕地盯着李弗襄。他们从军以来,向来是仁义之师,着实是没有杀女人的传统。李弗襄:“他们或许无辜,或许不得已,但你是主将,是主战者,我要把你的人头带回去,正好,你的兄长还在我们的王都里,你们就在心心念念的京城里重逢吧。”蓟维有些慌乱,上前想劝阻。李弗襄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道:“不必劝我。”蓟维压低声音:“王爷,你得想想将来后世该如何评说您呐。”李弗襄:“爱怎么说怎么说。”公主眼见那淬了血肉的刀锋要朝自己的脖子上架,终于怕了,大声叫道:“我接手营地以来,并没有杀死你们的人,你们不能杀我!”李弗襄道:“那是因为你无能,而不是因为你仁慈。”蓟维:“殿下!”李弗襄手腕下翻,轻而易举地就甩掉了他,手起刀落不再犹豫,须墨尔公主的头颅,给清晨的大漠里,洒了一捧最热烈鲜艳的血。所有人都静悄悄的。李弗襄的马背上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是昨天出城时刚加上的。一开始士兵们不知那是用来干什么的,到了饥渴交加的时候,李弗襄从里面摸出了肉干给大家一分,他们才知道那是用来装食物的。现在看来,还是他们天真了。那盒子用来装一颗人头是正正好。李弗襄心里早有打算,此行必取须墨尔主将的项上人头。**须墨尔伪装成的商队里。正在客栈里休息的汝子蔺,忽然胸前一阵激荡,憋闷地喘不上气,莫名惊醒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有一柄冰冰凉的匕首,是他妹妹送给他的礼物,他一直贴身戴着。汝子蔺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那妹妹虽然生在贫瘠粗狂的须墨尔部落,但从小性子娇,汝子蔺对这个亲妹妹一百个纵容,让她在自己庇护下活成了脆弱又美丽的小鸟。 第135章第135章   汝子蔺透过被踹烂了的门窗,远远望见对面的河岸上,灯火通明处,人影往来繁忙,他心中大喜,近在眼前了,可是目光缓缓下移,在碰触到乌黑河面的那那一瞬间,他又沉下了脸色。河面上没有倒影。都是假的。汝子蔺喘着粗气,他带来的兵从清晨奔波到现在,已经疲累不堪了。他们的身体都在叫嚣着要休息。汝子蔺上前跨一步,却又顿住了,因为他忽然听到了头顶乱踩瓦片的声音。赵佟生带着弓箭手尽数离开了这间屋子。汝子蔺还没察觉到不对,便听见脚下轰隆声响,地面上的砖顺着缝隙开裂。汝子蔺正站在门前,只要一抬脚就能迈出去,他半边身子都已经在外面了,可是一回头,自己的兵却开始逐个下坠,他咬咬牙,又缩了回去,和自己的士兵们一起埋进了地下。赵佟生乐呵乐呵地跑回去给王妃报信:“王妃,可有意思,您是没亲眼见着,那一个个的,跟下饺子似的,哈哈哈哈——”高悦行心里的忧虑不减。援兵还要有几天才能到,但是她们的地下机关却未必能当真困得住他们。但是看见自己的兵们在开心,高悦行不忍心泼他们冷水,也笑了笑,道:“让大家稍事休息,养经蓄锐。”赵佟生憨憨地对她说:“那您也歇一歇吧,还有,我这还有个好消息,我的助力快到啦——”高悦行:“你的?”赵佟生道:“是啊,我的副统领嘛。”是丁文甫。高悦行乍然听到他的名字,还真好久没见着这个人了。赵佟生道:“他在皇城变故之后,不服信王。信王将他们一干人等押进了天牢,但是前段日子,皇上的灵柩出城,顺便也把他给捎出来了。”高悦行问:“是他一个人?”赵佟生又道:“皇帝的仪仗里,不净是些太监宫女嘛,那可都不是寻常的太监,是徐掌印的亲信,关键时候且充当劳力一用吧。”高悦行心里感慨:“皆是忠良。”李弗襄在下面建的地牢,是仿了东宫地牢的形态,出口处在水下。但是当时李弗襄建这东西是用来玩的,轻易要不了人命,虽能困个一时半刻,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丁文甫混在皇上的灵柩旁边,走了一半的路,确定已经远离了京城,即使孔世戍有眼线,无法再及时将消息传回京里,便带着人快马加鞭,去找自家统领会和。仪仗里面混着几个不知情的人,顿时乱做了一团。路边半人高的枯草丛中,一人忽然骑着高头大马踱出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他,他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威严的面孔。不知谁开了头,噗通一声跪下,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许掌印?”于是,稀里哗啦跪了一片。正是那传闻中在自尽在乾坤殿,然后被扔进了乱葬岗喂狗的许修德。他怎会出现在这里?还活的好好的?正当众人慌乱之时,人群中有人亮出了刀,在许修德的命令下,押着他们抬着灵柩继续行进,前往皇陵。孔世戍在府中小憩,外面风卷起枯叶砸在了窗户上,他蓦然惊醒,一摸头上全是冷汗。“父亲,何故睡不安稳?”孔家长子侍立在榻前,手里端着汤药。孔世戍把汤药推开,撑在榻上平复了喘息,才道:“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人要杀我。那张脸我认识,你猜是谁?”平庸的长子道:“儿子不知。”孔世戍咧开嘴笑了:“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你说怪不怪?”长子安慰道:“父亲最近太累了,再睡一会吧,天还没亮呢。”孔世戍摇头,披衣走到窗旁,问:“城外有动静了吗?”长子摇头:“没有,一切平静。”孔世戍点点头,挥手叫儿子退下了,汝子蔺要做什么不会向他报备,但他有自己的眼线和消息,他早知道,汝子蔺要在潞涉山耽搁一程,先收拾了襄王妃。问题在于,他真能收拾的了么?钦天监正正在孔世戍的府上做客,是皇宫沦陷的那日被孔世戍强行“请”来的。钦天监正大人姓明,明一舟,据说祖上追溯几代是明崇俨的后人,来头不小的。孔世戍整理了一番,亲自到客房去探望他。明一舟正在院里煮茶。孔世戍倚在门口瞧了他一会儿:“你倒是清闲?”明一舟见了他,情绪无波无澜,既不起身,也不怒骂,只道:“珍惜最后的清闲吧,再有几日,今年的雪要下来了。”孔世戍问:“是雪?还是血?”明一舟抚着须髯,笑了:“孔尚书,你也在害怕啊……”孔世戍被他戳破了心事,非但不恼羞成怒,反而不请自来坐到了明一舟的对面,看架势是想讨一杯茶喝。他望着在那滚水里舒展的嫩茶,道:“我让你算算大旭朝的国运,你说至少还有百年昌盛,我让你算襄王的命格,你说他杀孽缠身,在命中自有贵人替他纾灾解难。”明一舟问:“您还想让我算什么呢?”孔世戍:“襄王是否有帝王之命?”明一舟笑着说:“他的命数从西边来,并非紫徽,而是白虎,白虎主战,他是将星。”孔世戍:“我问你他是否有帝王之命!?”明一舟无奈:“孔大人非要让人把话说明白么……有,他能主天下。”孔世戍道:“那你再给我算算襄王妃高氏女,我曾经听闻清凉寺的住持给她起过盘,说她凤唳云霄,是当皇后的命。”明一舟却闭上了眼,说:“她我算不了。” 第136章第136章   136须墨尔搅乱了一场大火,高悦行的禁卫军腹背受敌,招架吃力。战局扭转,情势大好,须墨尔势必不会退,当然,即使他们肯退,高悦行也不会允。汝子蔺心心念念要活擒襄王妃,然而他们登岸在对面,无奈已失去了最佳时机,赵佟生察觉到他们的意图,举刀怒吼:“一个也不能放过,把他们都留在火里,同归于尽也要烧死!通通给我烧死!”赵佟生一声令下,他的手下提刀真就不要命地将须墨尔往火里逼。丁文甫带着人一路上未敢耽搁,刚翻越潞涉山便见了冲天的火光,心知不好,俯冲进了海棠行宫,须墨尔还没有反应,便被那气势汹汹冲进来的援军冲散了。赵佟生砍翻了一个敌兵将人,将人抵到火里,惨叫声和血肉的焦糊味充斥了五感,赵佟生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望着丁文甫呵呵傻笑:“来了,兄弟。”须墨尔的兵大吼了一声:“他们援军来了!”赵佟生对丁文甫道:“兄弟啊,你去把须墨尔那劳什子王擒下吧,你大哥我眼睛灼伤了,啥也看不清。”丁文甫扔给他一块湿帕子,转头就去寻须墨尔的首领,他未曾见过汝子蔺真人,但是在人群中横扫过一圈,并未见到疑似的人。丁文甫在禁军中素来以心细缜密为名,他心里顿时有了极为可怕的猜测,转头往高悦行的所在之处望去。汝子蔺是不老实。早在河对岸乱成一团的时候,他独自潜进了水下,准备趁乱摸鱼。他看到高悦行将所有的兵力都调来扑火抵抗了,而她自己的身边,只剩不到一队人。他是整个须墨尔部最健壮的男人,有野心,有谋略。想擒区区一个中原女人,根本不在话下。他憋着一口气,终于攀到了岸边,襄王妃就在距离岸边几步远的地方,他出水便可以扑上去掳住她的脖子,真想掐死她啊,但是不行,他要挟持着她一路进入大旭朝的京城,等坐稳了那金殿上位置,再将她扒光了扔在街上,踩进泥里,叫她受尽屈辱而死……尸体送到李弗襄的面前,他得生不如死吧。汝子蔺眼里亮起了精光。扒着岸边的泥土,整个人凌空从水中跃起,他的速度足够快,快到连他自己都惊叹不已,他带着兴奋残忍的笑扑向襄王妃的时候,瞳孔却在那一瞬间骤然紧缩。高悦行就站在岸边,他们的距离非常非常近,他只消用力扑下去定然可以死死的拿住她。但是在高悦行的手里,早已拉起了如满月般的弓弦,箭尖对准了他的头。可怕的是,她松手了。汝子蔺人在半空中无从借力,奋力地向后下腰,箭尖贴着他的鼻尖和额头擦过,带下一块血淋淋的皮。汝子蔺地上一个滚翻,又一头钻回了水里。高悦行咬碎了银牙,心里暗恨可惜。箭上喂了药,只要扎进了身体里,药渗进血里,不出半个时辰,能叫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可他钻回了水里,刚沾上药的伤口在水中洗净,药效几乎不起任何作用。汝子蔺摸了摸发麻的额头,惊出一身的冷汗。战局已定,大势去矣。正在交战中的须墨尔部忽然听到三声尖锐的哨向,同一时刻转了方向,朝外突围。他们想撤。双方纠缠的人马终于拉开距离,丁文甫立即命人架起□□,连珠箭追着他们的背影而去,赵佟生赶紧命人控制火势。丁文甫这才腾出功夫前来叩见高悦行,道:“王妃,他们撤了。”高悦行问道:“往那边去了?”手下士兵回禀:“往潞涉山上。”高悦行甩袖道:“将伤员抬进来,其余人修整,不可松懈,他们还会再来。”赵佟生的一双眼睛被火灼得不轻,一整夜的鏖战,高悦行将人挪到了厅里,用药敷上,赵佟生感觉到凉丝丝的直喊舒服。丁文甫道:“王妃,我们可以回撤京城,信王手里还有一千禁军,还有锦衣卫。”高悦行正忙着给伤员们处理伤口,冷静道:“不行。”丁文甫不解,道:“王妃可是不信任信王?”高悦行用湿帕子擦了手:“你觉得他们靠二百人破开京城大门是个笑话?”丁文甫毫不犹豫:“当然。”高悦行:“巧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你觉得须墨尔傻么?”丁文甫一时语塞。高悦行道:“须墨尔有恃无恐,因为京城里有孔世戍接应他。”丁文甫:“孔世戍手里没有兵。”高悦行:“但是他有手段。”见丁文甫仍不明白,高悦行道:“京城里有我们的百姓,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信王在干清宫里正经换上了铠甲,面前剑匣里一柄尚方宝剑静卧其中。他是个文臣,第一次,几十斤重的银铠架在肩上,不仅压得他直不起肩背,更时时有种憋闷的感觉在胸前。陆苇绡扶着门瞧他。信王转头看见她背后又是一片朝霞漫天。陆苇绡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里,好像一把干柴,她自从落了死胎,身子便败了,宫里的太医给诊过脉,说女子胞亏损严重,以后恐难再生育。信王拉着她的手,给她塞了手炉,对她道:“等我。”陆苇绡只神情麻木的点了下头。信王正欲出门。 第137章第137章   137丁文甫注意到高悦行消失了很久,心里不安,正打算派人去找,高悦行独自从游廊的方向过来了。丁文甫刚迎上去,高悦行递给他一张纸,只说了四个字:“按图布防。”丁文甫狐疑地低头看。在高悦行眼里如同天书的东西到了丁文甫的眼里,简直清楚明了。而且上面的字迹整个大旭朝都独一无二,是出自李弗襄的手无疑。丁文甫惊喜至极:“襄王殿下寄回来的?”高悦行摇头:“是这座海棠行宫当年建成时,他留下的。”图纸夹在兵书里。他知道,高悦行等闲不会去翻看那些东西,一旦翻了,恐有什么难处已经到了他鞭长莫及的地步。他留下的图纸,便是高悦行的底牌。丁文甫紧锣密鼓地招呼人手按照图纸布防,到了晚间,落日的余晖刚沉没在潞涉山的那头,须墨尔果然又有动作了。他们带了箭。昨夜里的一通搅合,汝子蔺趁机摸清了海棠行宫的地势,高悦行藏身的河对岸,用箭是最省时省力且能稳操胜券的战术。可是他兵至海棠行宫的门前,却发现,高悦行的战术也变了。丁文甫带人列阵门前,他们根本连大门也攻不进去。而海棠行宫外方圆几里,全部被清除了草木遮掩,一片空荡荡,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脱他们的眼睛。须墨尔即使想转了方向悄悄潜进都变成了不可能。作风迥异的战术让他认识到里面的人也许不简单,他以为是那位今天刚到的丁文甫。他没有当回事。因为丁文甫只带了几十人而已,而且都是瘦弱且挥刀困难的太监,连个男人都算不上,有何可惧。汝子蔺自信自己部落里的男儿能以一敌十,对海棠行宫里的那个女人势在必得,坚决不退。今天的月色好啊。外面打起来了。高悦行坐在庭前,她这里倒是无比的安静,只有两个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心里安定的很,风从西边送过来,她好似闻到了西北边沙里那种荒芜衰败的味道。那应该是李弗襄带回来的。在行往京城的一路上,汝子蔺没有受到任何关于西境那边的战报。因为李弗襄以迅雷之势收拾了他留在西境的兵,便毫不停留的立刻整兵启程回京。不论什么信都不如他的骁骑营行军速度快。李弗襄只用了短短几日,便横跨了大旭朝的东西版图,他从背后切进来的时候,直接将他们的阵撕开了两半,用鲜血作为分界。汝子蔺慌忙回身迎战。李弗襄的神舞当头披下,汝子蔺用双刀接下,手臂一沉,眼前擦出了火光。汝子蔺定睛一看眼前这人,一时差点没认出来。世人皆知道,少年将军李弗襄一副好皮囊,面似玉人如松,眉目清秀令闺阁女儿望之心醉,如此种种的赞美都传到须墨尔去了。也许因为沿途的奔波,无瑕璞玉般的李弗襄,现在一头乱发随意用条布绳绑着,下颌青黑的胡茬几天几夜未曾清理,就连那一向干净透亮的眼睛,此时也像是蒙了一层灰沉沉的雾气,不言不语时,紧紧盯着一个人,里头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骁骑营三千兵极有默契的兵分四路,像一张网一样将须墨尔的兵严密的罩了进去,然后不断地收紧,绞杀。汝子蔺撤开了一段距离,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京城?襄城你不要了吗?”他还在做梦以为自己的妹妹是个有用之才呢。李弗襄的刀极为随意地横在身前,道:“你给你妹妹留了七千兵,你以为胡茶海是你的保护伞,你以为背靠鬼风关我就拿你们无可奈何了。”汝子蔺:“你将他们打退了。”李弗襄:“我将他们杀了。”汝子蔺难以置信。李弗襄一刀切断了马臀上挂着的绳子,那方方正正的盒子滚落到地,李弗襄□□的马一抬蹄子,将其踢倒了汝子蔺的眼前。一颗人头滚了出来。干涸的血迹沾在上面,有些看不清面容了,但是那一头乌黑的发,还有绑在辫子上的鲜红的麻绳尾巴拴着一颗独一无二的金铃。汝子蔺嘶吼了一声,扑上去抱住了那颗人头。骁骑营已将他的所有部下尽数砍翻在地。这一局,李弗襄大获全胜。胜利对于李弗襄来说,并不是多么值得庆贺或是得意的事情,他甚至不愿意再与他多费口舌,也懒得亲自动手了,吩咐一句——“杀”。骁骑营的无数□□刺向汝子蔺。汝子蔺狼狈着在地上翻滚躲过,却见李弗襄甩了马缰,逍遥远去的背影。他拿李弗襄当对手,可最后鉴输赢的时,李弗襄连看都不屑于看他一眼。汝子蔺仍困兽犹斗,他不敢相信自己占尽了优势竟然还能一败涂地,最终,骁骑营的□□横七竖八地刺穿了他的身体,他依旧牢牢紧抱着妹妹的头颅,面对着大旭朝夜里繁星点缀无限渺远的夜空,死不瞑目。高悦行坐在庭前。 第138章第138章   138皇上安安稳稳的归朝,郑帅的一兵一卒也没用上,等他们慢腾腾回了京城,甚至连善后的活都没得做了。郑千业开玩笑说自己该到了解甲归田的时候了。皇上欣慰此后几十年的和平少不了,他不肯承认自己一通谋划,实际上剩菜都没赶上一口热的,改口硬说自己趁机去瞧一眼皇陵布置的是否合心意。孟昭仪在牢里毒酒赐死。孔世戍一家人下狱,与上一世一样,孔世戍有很多罪行证据不足,虽然早饭一条足够死罪,但是不昭告天下不足以彰显天道公正,是孔让尘收集了自己父亲的所有罪证,上呈天听。孔世戍问斩。孔让尘治水有功,国之栋梁,孔氏无辜之人不受株连,交由孔让尘照管。高悦行虽然痛恨孔世戍,但是与孔让尘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孔世戍问斩的那一天。许修德监斩。高悦行在场,孔让尘也在场。高悦行在人群中瞧见了他,很惊讶他竟然会来看自己的父亲被处死,等瞧热闹的人都散了之后,孔让尘从自己的车里拖出棺椁来,高悦行才知道,他是等着给自己父亲收尸呢。信王向皇帝请旨,自愿往江南六城助百姓重建家园。皇帝允准。但是信王妃陆苇绡却主动上书要求和离。这事儿传出去终究是名声不好,但是信王干了些什么事儿,皇帝心里清楚,他要高悦行去瞧瞧陆苇绡。高悦行登门求见。陆苇绡藏自己的房间中,整日里昏昏沉沉,身体一直不太好。高悦行先摸了她的脉,脸色凝重,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得保重自身,你的哥哥在家等着你呢。”陆苇绡之所以提和离,也有自家哥哥的缘故。当年这场姻缘就是个错误。哥哥希望她能及早止损。陆苇绡道:“我的身子已经败了,此生也不再奢求什么姻缘了,或许离了他,我能好过一点。”高悦行点头:“你说的对。”没有人能轻易释怀那些往事,陆苇绡已经算是十分温和的个性了,若遭受这些的换做是高悦行,她必然不死不休要讨个公道。信王什么也没说。他没脸说。高悦行晚上回了王府,房里灯有些暗,她掀帘一瞧,李弗襄似乎已经睡着,他睡在了里面,如从从前一样,外面留了一半位置给她。高悦行听着他那深深浅浅的呼吸就觉得很安心,怕吵醒他休息,高悦行刻意到客房里沐浴,绞干了头发,再裹着斗篷,轻手轻脚回屋。她躺在了枕上,抬手替李弗襄掖了被角,吹灭了床头的最后一盏灯。高悦行半个肩露在外面,枕着自己的双手,睁着眼睛睡不着。她的所有心事都了了,如同行走人世,历经劫难,剩下的人生只要开开心心和爱人厮守在一起,便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情。但是一切好像在做梦一样,始终落不到实处。高悦行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她的心情沉沉浮浮,却在猛然的一个瞬间,察觉的身侧不对劲。高悦行正欲转头,李弗襄不打一声招呼,沉甸甸地就压了上来。——“你又来!”高悦行推他推不开。李弗襄哪里有半分睡意,精神抖擞得很,她嗅着高悦行的发间:“好香啊,是什么香?”高悦行揪住他洁白的领口:“下去。”李弗襄非要揪着那香不放:“你告诉我,是什么香?”高悦行只好告诉他:“是荔枝。”夏日里的荔枝晒干了制成香料,京城里的女儿家少有人用,所以这味道,算是她独有。荔枝清雅的香从她的发间传到了李弗襄的发间,继而纠缠到了一起。李弗襄的脸贴在她的锁骨处,烫的简直要烧起来。快入冬了。两个人都是畏寒的体质,却在这夜里各自起了一身的薄汗。高悦行的头发又湿了。不仅纠缠这别人,也纠缠着自己。高悦行刚才还不安定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了下来,像一颗在风中无所依靠的羽毛,实实在在落在了他的手心里,被他柔软地捧住,仔细呵护。景乐二十五年。襄王入主东宫。其妻高氏,受封太子妃。已故的郑皇贵妃正式追封崇英昭皇后。从此李弗襄便可名正言顺地唤一声母后。“殿下,我们要个孩子吧。”“不要。”“要一个嘛。”“不要。”“我非要。”“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要一个试试。”——“这东宫本太子妃简直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作者有话说:正文完啦,订阅会有抽奖如果有那种腻腻歪歪的番外,可能就是无营养日常小段子,不收钱的地方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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