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战地厨师 作者:深绿野分 内容简介 我是新兵蒂莫西,人称小鬼。 一九四四年的诺曼底登陆是我第一次踏上战场。作为炊事兵,虽然也需要带枪打仗,但我主要的武器还是菜刀和平底锅。在法国、荷兰、德国的战场之间,我遭遇了一件件奇妙之事:一夜间消失无踪的六百箱蛋粉,地下室内幽禁的神秘居民,圣诞夜发出奇怪声响的幽灵士兵一边努力为士兵们提供伙食,一边在残酷无情的环境中破解谜团,我与同伴爱德华、迭戈、邓希尔等人共同度过了一段短暂而难忘的战地时光。 登场人物 美国陆军第一〇一空中突击师第五〇六伞降步兵团第三营G连成员 蒂莫西(蒂姆)·科尔 G连管理部炊事兵、五等专业兵,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吃货”,外号“小鬼” 爱德华(爱德)·格林伯格 G连管理部炊事兵、三等专业兵,G连炊事兵的头头,冷静、聪明但对烹饪并不在行,外号“四眼儿” 迭戈·奥特加 G连管理部炊事兵、五等专业兵,性格开朗,但为人比较浮躁,波多黎各裔美国人 斯帕克 医护兵、五等专业兵,身材矮小,性格傲慢 布莱恩 医护兵,身体健壮,内心敏感 莱纳斯 机枪兵、射手,金发碧眼的美男子 温伯格 通信兵,喜欢读书,梦想当一名作家 邓希尔 调动至G连的伤兵 麦金托什(麦克) 中士,讲究穿戴 史密斯 一等兵 亨德里克森 与蒂姆同属一个班的老兵 安迪 机枪兵、装弹手 马蒂尼 狙击手 福熙 新兵 约斯特 医护兵,一排成员 亚伦 二班班长、中士,队中最有资历的成员 米哈伊洛夫 副连长、中尉 沃克 连长、大尉 其他登场人物 奥哈拉 第四二六空降补给连补给兵,开朗健谈,身材高大,一头红发 罗斯 工兵部队上尉 比弗 工兵部队中士 怀特 宪兵队中尉 威廉姆斯 二等兵,运输大队司机 达尼洛·安德里奇教授 美国陆军军需科补给部队、研究开发局少校,外号“花椰菜博士” 泰蕾丝·杰克逊 美国女子航空勤务飞行队(Women Airforce Service Pilots,简称WASP)飞机副驾驶员 约兰德 伊斯维尔居民,曾经是当地一名教师 杨森夫妇 荷兰玩具商 罗蒂 杨森夫妇的女儿 西奥 罗蒂的弟弟 序幕 如果要问“人生最大的乐趣是什么”,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吃。 我从小就喜欢翻看菜谱。当患了重感冒卧床的时候、当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当被小伙伴戏弄而哭鼻子的时候,翻看菜谱就是我排解压力的最好方式。 我经常将厨房柜架上的菜谱拿到自己房间,之后钻进毛毯和被单中翻看。每当翻开沾满油渍的旧本子后,我的胃里就莫名生出一股暖流,并在这股暖流的抚慰下安然入睡。 一九二五年,我出生在美国南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小镇上。我记事儿那年正好赶上经济危机,饿肚子是当时每个孩子的“家常便饭”。 在家里的相册中,有一张因为放置时间太过久远而无法取出的黑白全家福。照片上的我裹着比身体小一圈的衣服,浑身紧巴巴的,五分裤箍在腿上,膝盖露在外面。睡得乱蓬蓬的头发当时总是很痒,我一直怀疑是虱子在作祟。 我在学习上没什么天分,小时候几乎没有阅读能力。好在家里的菜谱多是图画,上面的内容我理解起来并不吃力。翻看菜谱的时候,我喜欢在脑海中展开各种想象,比如“这种食材的香味如何”“做好的菜又会是什么味道”等,十分有趣。 我和奶奶住在一起,家里的食谱几乎都是她的原创。 奶奶平时一直在厨房忙里忙外。她身材高挑,或许因为经常弓着身子做饭,所以肩胛骨有些外突。那双血管分明的手上,总是散发着洋葱、蒜末和迷迭香的味道。浅象牙色的头发后面盘了一个发髻,满是皱纹的脸上不施粉黛,来客人的时候才会搽上一点脂粉。 闲来无事时,奶奶会坐在门廊处。一杯红茶,一把摇椅,一幅美景。周围绿意盎然,空气沁人心脾。溜圆的福特车在柏油马路上穿梭往来,悠扬的爵士乐由邻家二楼随风飘至。伴着小号和大鼓的旋律,奶奶用手指轻轻敲打着节奏。每当发现我正透过门口的纱窗注视着她时,就会转过身问我: “蒂莫西,你明天想吃什么呢?” 家人平时都用“蒂姆”来称呼我,只有奶奶除外。母亲曾解释说,这是因为奶奶出生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的英国。我的确听说英国的上流家庭不用小名来互相称呼,可话说回来,奶奶一家也不过是平头百姓,母亲的这种解释是否成立我还是画了一个问号。奶奶年轻时曾在大户人家当过厨房下人,那时偷学了厨师长不少手艺。十九岁时被爷爷一眼相中,之后跟着爷爷来到了美国这片新天地,开始经营自己的“科尔老街坊杂货店”。在店里,她的烹饪手艺有了用武之地。我家卖得最好的不是鞋带、薄荷糖,也不是“好时”巧克力[1],而是摆放在店门口的推车里奶奶亲手做的各种副食。 店门口的推车每天都会塞得满满当当的。最受欢迎的是用我家蛋黄酱和酸甜的泡菜制成的“魔鬼蛋”,此外还有炸苹果、司康饼、约克郡布丁、冷餐肉、香炸小鱼。不仅附近的人常来光顾,就连开着崭新的私家车的游客也会驻足。周边的连锁店势力越来越大,但我家的“科尔老街坊杂货店”一直占有一席之地。奶奶整理的菜谱一共有十多本,从英国传统美食到美国南部的家常菜肴,再到其他自创的私家菜,种类繁多、应有尽有。 但突如其来的经济大萧条席卷了全球,人们的生活一落千丈,我家的生意也开始难以维系。 所有人都一贫如洗,甚至连昔日衣食无忧的实业家也开始每天翻看垃圾箱,期待能找到一些东西充饥。无家可归的人蜷缩在破车中过夜,职介所的门前排起了长龙。我还几次看到那些失去工作的黑人雇工,向着北方的村落长途跋涉。 “关门大吉”后,父亲也挤进职介所门前的排队大军中。过了几个星期,他终于等到了一份汽车零件厂的工作。母亲在附近的牧场挤奶,九岁的姐姐辛西娅帮忙喂饲料,而当时才六岁的我也不得不出门送报。我每天都将花生酱三明治塞在口袋中,腋下夹着还泛着油墨香味的报纸,挨家挨户地走上几英里[2],每月为家里换得五美元的收入。奶奶在家拉扯年纪尚小的妹妹凯蒂,同时还得想方设法用政府配给的肉馅、脱水食品,以及我家附近生长的蒲公英等野菜操办一家人的伙食。爷爷则经常外出,参加附近的老年人集会。 某天下午,爷爷不顾奶奶的劝阻,在夏日的狂风暴雨中跑去参加州长的后援会。我们吃晚饭的时候,爷爷才回到家里。他满脸通红,神情激动地吼道:“我们州的经济可能最近就要复苏了。”但劳累了一天的我们当时只顾着吃饭,谁也没有理会爷爷。家里的沉默仿佛给爷爷泼了一盆冷水,他愤愤地打翻了餐桌上的胡椒瓶。奶奶抱怨道:“吃饭可比政治重要”,爷爷则破口大骂“你一个只会做饭的懂什么”。不过让我们没想到的是,爷爷说着说着突然神志恍惚、口齿含混,紧接着就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原来爷爷患了肺炎,开始持续高烧。我们的悉心照料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不到三天他便去世了。 一九三三年,富兰克林·罗斯福当选美国总统,此后经济状况逐渐好转,我们餐桌上的“荤腥儿”也越来越多。父亲决心重振家业,我们三个孩子重新制作了“科尔老街坊杂货店”的招牌。 重新开业那天,奶奶做了很多菜,摆满了店门口的推车,并在唱片机中放入了一张唱片。唱针落下,响起了古德曼悠扬的演奏,奶奶坐在摇椅上等待着顾客。古德曼是奶奶最喜欢的演奏家,在单簧管和大鼓的美妙乐声中,有很多老顾客又回到了我家的店铺,拿起了我家自制的副食。 不过,欧洲和其他一些地方的混乱仍在继续。受经济危机的影响,全球失业者不计其数,情势也越发诡谲。 苏联诞生后,各地都冒出了不少共产主义者,极右的爱国主义者则与其剑拔弩张。双方激进的思想时常发生碰撞,互相谩骂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一九一八年一战结束,欧洲的一些小国独立,很多国家的疆域都发生了变化。同时失业率居高不下,每四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没工作。这导致流民激增,民族问题在各地频发。尤其是战败后的德国,因割地赔款而负债累累,整个国家在耕地量骤减和失业者激增中风雨飘摇。 德国国民怨声载道,此时,一个名为“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的极右政党趁势不断壮大。这个名字长到拗口的政党,后来被世人简称为“纳粹党”。 留着“卫生胡”的小个子男人——阿道夫·希特勒那语气激昂的德语演说从广播中传向全世界时,很多人都顿生不祥之感。但实话实说,包括我的父母在内的大部分人,都没有预料到事态会发展到后来那样严重。 “希特勒不过是想夺回领土”“他正在无视条约扩充军备”“希特勒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吓吓人罢了”“英法两国会为我们出手摆平的”——民众的想法大抵如此。 尽管当时的情况已经不妙:意大利法西斯的头目墨索里尼正在入侵埃塞俄比亚;西班牙爆发了内战;德国吞并了奥地利。在远东地区,日本在亚洲进行扩张,日中战争没有停战的迹象。 但普通民众还是乐观地认为战争可以避免,人类不会重蹈覆辙。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仅签署了和平条约,而且那些满目疮痍的惨景仅仅才过去了二十年。一九三八年,播放广播剧《星际战争》时曾引发了不小的恐慌,很多美国人误以为真有火星人来侵略地球。[3]然而大家对现实的担忧还不及这出广播剧造成的恐慌,很多人不相信全面战争会真的爆发。 在美国也有不少希特勒的拥趸。有人认为“希特勒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德国正在他的领导下复兴”,有人公然支持希特勒对犹太人的迫害政策——“听说希特勒在驱逐犹太人,我也支持希特勒。我们公司倒闭就是被这些犹太佬害的”。但这些争论也不过是偶尔掀起一些波澜罢了,只要有人耸一耸肩,表示“这和美国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欧洲大国的元首正在各地紧张地召开会晤与谈判,努力使人们相信欧洲不会再次陷入战乱。 然而风云突变,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佩戴着“铁十字”军徽的纳粹军队跨过边境,入侵波兰。虽然英法两国立刻对德宣战,但德国凭借闪电战大败法国,建立了傀儡政权[4]。不久后,德意日三国结为“轴心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此全面拉开了帷幕。 大战爆发后,轴心国在军力方面一度占据上风,英国每天都遭受着德国的狂轰滥炸。欧洲大部分国家被卷入战火,转瞬间就沦陷在纳粹的铁蹄之下。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偷袭了位于夏威夷珍珠港的美国海军基地。 那天,我和朋友正在酒吧里打弹珠。广播中播音员的声音极为严肃,好像在宣读什么重要消息,但我们玩得正欢,谁都没有注意。我在吧台拿起可乐喝了一口,这时,坐在吧台内侧的老板突然关了收音机,整个酒吧顿时鸦雀无声。 老板站起来对我们说道:“美国参战了!” 转过年来,我已经十七岁。自一九四二年年初开始,政府便在组织招募志愿兵。 从镇政府到商店、酒吧的墙壁上,到处都能见到募兵海报,我家的店铺当然也不例外。海报中的山姆大叔白发苍髯,头戴星条旗高礼帽,右手食指指向前方。[5] 青年男子围在海报前,和伙伴时而小声交谈,时而推推搡搡,或用凝重的眼神注视着海报。对所有人而言,此时的气氛都是一样的。 该来的还是来了,美国再也不能隔岸观火了。 事到如今,仍然有人认为美国不同于欧洲,因为美国本土并未遭到攻击,不该为其他国家而身陷战事。但传到耳中的新闻无不与战争有关,孩子们的娱乐活动也变成了攻击德国人和日本人的“战争游戏”。另外因为原材料不足,商店的备货情况也发生了改变。种种迹象表明,外面的世界可能乱得一团糟。不过,对外面的情况我还没有紧迫的现实感。 但战事升级后,如果职业军人和志愿兵的数量不足,政府就要实行征兵制了。更要命的是,轴心国的军队,尤其是德军相当棘手。德国是一个强大的工业国,现在他们拥有最先进的坦克和武器、优秀的士兵,他们围绕在元首希特勒身边,众志成城。纳粹旨在征服其他民族,建立一个由日耳曼民族统治的大帝国,因此甚至蔑视基督教,连《平安夜》里“圣婴”[6]的名字都被希特勒下令更改了。 有天晚上,趁家人熟睡之际,我溜出房间,来到客厅打开收音机收听新闻。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自己主动选择收听新闻节目。 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低沉的声音,告知人们除三个中立国外,整个西欧和东欧都沦陷在轴心国的铁蹄之下。在播放了一段由萨克斯和单簧管演奏的乐曲片段后,收音机里传来了政府的征兵宣传——“国家需要你们,勇敢的年轻人!来为自由与正义而战吧!军队管吃管住,还有工资和奖金!”听到这里,我关了收音机,因为没穿袜子,脚趾冻得冰凉。 我也有一片爱国热忱。在意大利、北非以及东亚,有不少美国士兵正在英勇奋战,我也想贡献自己的力量。人们参军的原因多种多样:有人认为自己将是挫败独裁者的救世主;有人是被正义感和名誉所驱使;更有一些人是因为崇尚暴力,觉得当兵可以为所欲为。我碰到了不少人,整天叫嚣着“打爆德国佬和日本佬的头”。 但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当志愿兵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钱。 虽然经济正在复苏,但完全恢复仍遥遥无期,说不定哪天还得挨饿。入伍的话,不仅收入有了保障,一旦战死还能给家人带来一笔抚恤金。而且与其日后被强制参军,还不如现在自己主动当志愿兵,这样奖金还能多出五十美元。 当兵热笼罩着整个小镇,尤其是当你听说——汽车生产线上的小毛孩都去当兵了,远近闻名的“豆芽菜学霸”也去当兵了……所有男人都唯恐落后。在酒吧、街头以及加油站碰到熟人后,大家都是三句话不离“当兵”这件事…… “你也去吧。不赶快当兵的话,你还没来得及打爆敌人的脑袋战争就会结束了。” “我欣不欣赏这种勇敢的行为?呵,这可说不好。也许有的人就是急着送死吧。嗯?那谁谁也去当志愿兵了?啊……明明那么弱不禁风。” 但无论如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背起行囊,挤进开往军事基地的大巴。有的人是在恋人和家人的目送下走向军营,也有的人只是独自默默出发。打开收音机后,所有的广播都离不开战争,里面传来的音乐也是激昂的进行曲——“这是你的战争,也是我的战争,这是所有美国人的战争,让我们一起夺取胜利”。 一九四二年晚春,我决心参军。 当我把同意书拿到家人面前,表示希望父母在上面签字时,遭到了预料中的反对。全家人都不认可我的决定,父亲面露不悦,声称对我在工作上的培养是打算日后让我继承家业;母亲担心我因此而送命;姐姐对我的决定嗤之以鼻,认为我只是想装酷;小我三岁的妹妹骂了一句“你疯了”后,便甩着辫子跑回了二楼的卧室。 我曾经对朋友吹嘘过:“战争的残酷性我当然知道!稍微动动脑子也能想象。不就是顶着枪林弹雨前进、中弹负伤或是看着战友死在自己面前嘛。但说实话,我觉得这才是真的男子汉!”因此面对家人的反对,我有些恼火地借助广播里听来的台词反驳道:“我们不能隔岸观火,因为这是所有美国人的战争!” 最后,我还是难以和家人达成统一意见。此事最终还是需要奶奶决定。自从爷爷因肺炎去世后,家庭会议上最后拍板的都是奶奶。 奶奶把我叫到房间,一言未发,只是烧了热水,沏了一杯红茶。之后,用她那双和我一样颜色的淡褐色瞳孔紧紧地盯着我。事到如今,我不能退缩了,所以抢先发话: “奶奶,让我去吧。您放心,我保证平安回来。我不是小孩了。您看,我的个子都比我爸高了。” 我的身板儿还是不错的。虽然没有多么健壮,但比同龄人略高,只要锻炼得当,肯定是个好兵。我已经下定了决心离开家人。我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展开想象——和那帮半大小子在一起吃饭,交到生死与共的战友,熬过严酷的训练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最后成为万众敬仰的大英雄…… 毫无疑问,上战场就是玩命,是要真刀真枪的去干。所以那些我最爱的食谱,飘着食物香味的厨房等一切的一切,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那些不过是小孩的“过家家”。 奶奶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后,招手让我过去。待我过去后,奶奶一把抱住了我。她身上散发着一股香草的芳香。 “去吧。但一定要活着回来。完成你的使命后必须平安回来。” 我参军的这件事就这样敲定了。 我从奶奶的食谱中挑了一本,当作护身符带上了火车。本以为会被马上送到战场,不过我的设想却落了个空。 我被分配到佐治亚州的托科阿,以空降兵的身份开始了训练。一开始我异常兴奋,因为得知自己被分配到《生活周刊》[7]上曾经介绍过的伞兵部队,但这种兴奋的感觉也仅仅限于一开始,每天的严酷训练使得很多人叫苦连天,掉队者也不在少数。 我们夜以继日地接受着严格的体能训练,爬云梯、做深蹲,每天要跑到附近的科拉希山,一天要跑几英里,半夜也被叫起来进行急行军。此外还有射击练习、负重匍匐练习、刺刀突击练习、近身格斗练习。而文化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另一种“折磨”。我必须时刻与“睡魔”做斗争,支着身子坐在课桌面前。在基地里,我们学习了阅读地图等作战时的必要知识,还掌握了如何仅凭手势信号就能与他人沟通。 内裤、袜子、脸盆,统统都由军队统一提供。时间一长,军绿色和枯草色的野战服往往令我作呕。我开始怀念起那些颜色鲜艳的裤子和浆得笔挺的白衬衫。 每天起床后,我都感觉度日如年,夜晚不会再次降临。然而一转眼又是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半年……时光飞逝,岁月如梭。 战友之间经常会互诉愁肠,讨论着究竟哪天才能踏上真正的战场。在为数不多的假期里,基地的甜甜圈店是我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吃着油滑的甜甜圈,配上一杯咖啡,在舌尖上慢慢体会着这种美妙的滋味,同时沉醉在收音机里传来的悠扬乐曲声中。尤其一听到古德曼演奏的单簧管后,思乡之情就会喷涌出来。古德曼是奶奶最喜欢的演奏家,听着音乐,我不禁又想起了故乡那些绿意盎然的美景。 有一天,我在基地的布告栏里瞥到了增招炊事兵的告示。 我怔在这张告示前。说实话,军队生活与我此前想象的不同,也许我并不适合当兵。我的枪法不算灵光,腿脚也比一般人慢。和战友聊天时,常常被取笑为“巨婴”,因此还得到了一个“小鬼”的外号。 也许炊事兵更适合我。毕竟从小在奶奶身边耳濡目染,别人都是从小听儿歌长大的,而我是看菜谱长大的。 然而对于是否去当炊事兵,我还是犹豫不定。尽管我是个公认的“吃货”,无论是家人还是邻居可能都会劝我去当炊事兵。但一听到军营里对炊事兵的看法,我立刻就没有那么积极了。 首先,基地里的饭菜味道一般都不怎么样,就连分量都忽多忽少。厨房的工作既琐碎又麻烦,而且像削土豆皮、洗盘子这类工作,往往是用来惩罚违纪者或是“差生”的一种手段。 毫无疑问,普通士兵一般看不起炊事兵,也不喜欢炊事兵。受歧视的也不光是炊事兵,承担后方支援任务的专业兵也遭受了差不多的待遇。大家认为这类人不过是“掉队的人”。 话说回来,这里没人上过战场,所谓的“优秀与落后”,不过就像学校里的考试成绩。可手拿大勺、身穿围裙的炊事兵,因为是专业兵的关系,军衔可以混到下士级别,工资也能多少增加一些,常常会遭人嫉恨。对于那些因为平时训练累得要死以及对上级有强烈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讥笑炊事兵是一个很好的宣泄途径。 “这些志愿去当炊事兵的人是因为喜欢当‘老妈子’吗?一群懦弱的伙夫!” 每当听到别人嘲笑炊事兵时,我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大家看不起炊事兵,我又想起了奶奶,虽然我在心底里对炊事兵抱有同情,但也不得不加入到在背后讥笑他们的行列中,我害怕自己被其他人嘲笑。 就在举棋不定之际,我遇到了一个专业兵。 他叫爱德华·格林伯格,和我一样,差不多十八岁。白净清瘦的脸庞上戴着一副圆眼镜,总是不苟言笑。听说是从军需科的研究室分配到我们G连的。个头中等,比我要矮一些,作为军人来说身材偏瘦。黑色的瞳孔加上黑色的头发,上扬的眉毛划出了一道弧形,额头四方,有点前突。尖尖的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总是紧绷着。由于总是板着一张脸,一开始我以为他心有怨气,后来才发现他这人就这样。 一开始大家看不起他。因为他不仅是个“四眼儿”,就连军服上也经常散发着食物的味道。但这家伙来了后,餐饮和口粮配给得到了保障。后来他还开始在烹饪方面征求大家的喜好,于是背后说他坏话的情况越发减少。 我也开始佩服他。有一次我因为起晚了被罚帮厨,当我面对堆积成山的土豆时,爱德华·格林伯格主动表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可以过来帮我。说完后,他便麻利地削起了土豆。有些炊事兵喜欢图个清闲,将一些烦人的琐碎工作推给别人。或者我猜想,那些炊事兵希望借助这种方式整治一下普通士兵,以解消自己心头的怨气。毕竟普通士兵平时总是看不起炊事兵。 但爱德华·格林伯格却从不这样。 过了几天后,他主动问我: “你这人,应该对吃很在行吧。” 估计是他见过我的吃相,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但我还是如实地承认,我喜欢没事就翻翻食谱,对吃也很在行。听我说完后,他的嘴角泛起了少见的微笑。 “来炊事班吧。我其实对做饭调味什么的没兴趣……当然,看着菜谱我能做出个差不多来,但离开菜谱就玩不转了。如果能有你这种真正对吃在行的人,很多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爱德华·格林伯格是个有才干的人,他的邀请我无法拒绝。 入夜后,我躺在兵营的木板床上给奶奶写了一封信,告知了我的想法。几天后,我收到了奶奶的回信,她的答复非常简单。 “做饭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过这份工作很有价值,打仗离不开吃。我年轻的时候,就是怀着这种想法去从事这份工作的。” 信封中夹了一张照片——头裹三角巾的妇女们在石墙前摆了几口大锅,正在给一大群人分发食物。在餐台的最前面站着的人正是奶奶,那时候她才三十多岁。照片后面写有一行小字——“一九一七年三月摄于中央公园难民援助营”。一九一七年,正值一战。我不禁又想起爷爷在去世前不久说的那句“你一个只会做饭的懂什么”。这种观点和那些看不起炊事兵的人如出一辙。 我心意已决。在弗吉尼亚州利堡的军需学校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训练后,我获得了首枚军章,从没有军衔标志的二等兵晋升为五等专业兵。虽然工资也增加了一些,但我在战友中的地位没有变化,还是被人称为“小鬼”。 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管理军队中的饮食问题,即向队员分发口粮,在食材、时间和场地都有条件的情况下烹饪食物,并且教会战友如何避免食物中毒。我们是炊事兵,但也属于G连管理部的一员,在战斗时也会拿起手中的钢枪,和其他战友一起冲锋陷阵。 在这里我还交到了知心伙伴。一个是迭戈·奥特加,他是波多黎各裔美国人,个子不高,但身体强壮,性格也很阳光。另外一个知心伙伴就是爱德华·格林伯格。 我和爱德成了密友,他头脑聪明灵活,办事公平可靠,而且从不叫我“小鬼”,而是称我为“蒂姆”。 一九四四年初夏,在经过两年的训练后,我终于要踏上战场了。这一次,我要参加一项代号为“D-DAY”的作战计划。 美国陆军、第一〇一空降师第五〇六伞兵团、第三营G连管理部炊事兵—— 这就是我出征时的身份。
[1] 译者注:好时巧克力,英文名“HERSHEY’S”,创立于一九〇三年,是北美地区最大的糖果制造商。 [2] 一英里约等于一点六一千米。 [3] 译者注:《星际战争》又译《大战火星人》,是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代表作之一,首版发行于一八九八年。作品以人类对抗侵略地球的火星人为故事主线,不仅征服了全世界的科幻迷,还影响了此后科幻题材电影的发展。一九三八年,《星际战争》经过改编后,在美国的电台播出。由于情节描写得太过逼真,当时听众误以为真有火星人入侵,引发过大恐慌。 [4] 译者注:一九四〇年六月德国侵占巴黎后,以贝当为首的法国政府向德国投降,一九四〇年七月法国政府所在地迁至法国中部的维希,史称“维希政府”。这是在纳粹德国控制下的傀儡政府。 [5] 译者注:海报中山姆大叔右手食指前伸,并配有“I Want You”(我需要你)的文字。 [6] 译者注:《平安夜》原名Silent Night。歌词中的“圣婴”指耶稣。因为耶稣出生在伯利恒,是犹太人,所以希特勒下令修改了歌词。 [7] 译者注:《生活周刊》(Life Magazine)是一本美国的老牌杂志,其地位相当于《时代周刊》。 第一章 空降诺曼底 刚刚还是云翳密布的夜空,逐渐漏出一丝光亮。月亮从云层缝隙中露了出来,向四周洒下一片银光。由“空中列车”C47[1]组成的运输机编队划破一片漆黑,从多佛海峡[2]上空呼啸而过。 这是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深夜。从机窗向外望去,满眼都是军绿色的巨型飞机C47。在机身后部及两翼中间,黑白相间的条纹清晰可见。光是巨大的C47运输机就不止一千两百架,物资运输机与滑翔机紧随其后,部队中还有英军与加军。如果有人抬头看到一列列大型编队风驰电掣般地划过夜空,我猜绝对会惊掉下巴。 我背着降落伞和其他人挤在C47昏暗的机舱内,轰鸣的引擎声震得我肚子嗡嗡响。这儿原本是货舱,所以没有像样的座椅。窄小的长椅钉在两侧,二十四位乘员的屁股都“悬”在椅子上。每个人都全副武装、行囊厚重,根本动弹不得。 由窗户洒进来的微弱月光照亮了我的身边。我费力地伸开戴着厚手套的手,用手指夹住长方形的金属信号器,摆弄了几下。这小玩意是用来发送信号的,在我的摆弄下一开一合,发着唧唧声。 从英国空军基地出发后已经飞了两个多小时。我打了个哈欠,顺便用舌头舔了舔后牙。出发前吃下去的晕机药还在嘴里泛着味道,不仅没有起到止吐的效果,反而更让人想吐。 我把留在牙缝里的药片碎末吞了进去,抬起了头,正好与坐在对面长椅上的迭戈·奥特加四目相对。这家伙咧着大嘴,神色狰狞,把头盔往额头上拉了拉,压低了声音冲我嘟囔了一句“给我把屁股上的军铲摘了,小鬼”。 瞧瞧,我早就告诉过他带的东西太多了,坐下去会很难受。但对我的好言相劝,这家伙完全没有听进去,最后还将一把折叠铲别在了屁股上。 迭戈也是炊事兵,我们已经在一起服役一年了。这家伙总是有点得意忘形,哦不,是非常容易得意忘形。出发之前,他还用推子和队里的安迪互相剃了一个“莫西干头”,笑称这样可以震慑敌人。可是戴上头盔后,谁又能看得到你的发型呢?不过话说回来,和他在一起还是挺开心的,这家伙人不错。 除了军需兵之外,机舱内还有财务兵、补给兵和部分医护兵以及我们炊事兵,全都是隶属于G连管理部的专业兵。我们每个人的脸都涂得黑一块白一块,颜料是我们用亚麻籽油和可可粉调配在一起制成的。 大家的话都不多,也许是紧张,又或许是因为轰鸣的引擎声盖过了一切,无论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我猜两者都有。 马上就要到战场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去。唾液黏糊糊的,夹着一股令人不快的苦涩。 机身突然猛地晃了一下,就在这短暂一瞬,我的身体突然变轻了,从脚底到胃部仿佛都被“吊”了起来,但刹那间又忽地坠了下去。我开始出现剧烈的耳鸣。前面有个人从椅子上滚了下去,像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一样在地板上挣扎。旁边的人将他扶了起来,应该是麦考利吧。麦考利是最近分来的第四个炊事兵,性格懦弱,没有一点军人气概。不过凭良心说,刚才就算是我摔倒了也会是一样的下场。身上的装备都很沉重,没人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我们都穿着卡其色的伞兵战斗服。在军绿色的内衣外面套着同样颜色的衬衫,外面套着卡其色的过臀夹克,夹克的肩上镶着“啸鹰”[3]徽章。夹克外面用弹夹带紧紧勒住腰部,肩膀上还系了背带。为了屈伸方便,我们都穿了宽松的裤子,裤脚塞入长靴中。夹克和裤子上到处都是衣兜,弹夹带上装满了步枪弹夹。衣服的布料还经过了防化学武器处理。 当然,仅凭一身作战服肯定上不了战场。我们每个人都要从时速一百二十四英里的飞机上跳下,为了让每位士兵即便“落单”也能活下去,光是上面为我们准备的“标配”就已经满满当当了。我们背后绑着主降落伞,脖子上挂着黄色的救生衣,前胸则抱着备用降落伞。 我们的腋下还夹着步枪,前胸挂着手雷,手枪则放在枪套中,腿袋中插着短刀与反坦克地雷。水壶、一天的口粮、手电、绳索、手表、地图、雨披等都被塞进了背囊与携行袋中,一把工兵铲悬在腰间。对了,我们还塞了不少手枪子弹,爆破用的雷管也没忘了带。 我还在其他背包中塞了两口小锅、一口平底锅、两个便携式燃气炉。大量的火柴、浓汤粉、食盐和胡椒小罐儿、没吃完的面包、烹饪书、烹饪刀具。当然,我也没忘了带上奶奶的食谱,这可是我的护身符。 虽然上级三番五次地提醒我们只带必需品,但大家都当了耳旁风。翻开众人的背囊,里面什么都有——娱乐杂志、扑克、棒球、家人和恋人的照片,乃至自己宠物的照片。 我们就像挂满了装饰品的圣诞树那般鼓鼓囊囊,运输机飞行员看到我们后脸色都变了。我们的装备几乎超过重量限制,或者已经超了一点。 总之,每个人都带了太多的东西,多到我都懒得去一一列举了,为了带着这些东西行动,我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就连头盔都成了我们装东西的地方。小型急救箱被我们用胶带贴到了头盔前面,就像是趴在墙上的壁虎。 每个人都武装到了牙齿。这也难怪,因为这次奇袭,我们要从被纳粹德国占领的法国展开。 “郊游时间就要到了。要是有人因为昨天推迟了行动时间而打不起干劲,我就狠狠地打他的屁股。” 中士站在我们身后放声大笑,大声鼓舞着我们的士气。这次的行动名为“D-Day”,原计划昨天行动,可惜天公不作美,不得已推迟到了今天。这一推迟,究竟是吉是凶,只有天晓得了。 尾舱门闪起了红光。坐在最前面的管理部部长站了起来,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扯着嗓子最后叮嘱我们: “诸位!我们刚刚飞入了被纳粹德国占领的欧洲大陆。目标是位于法国诺曼底的科唐坦半岛。这次,要么是我们去见上帝,要么是我们把希特勒送下地狱!” 此时,飞机稍稍晃动了几下,待飞机恢复平稳后,管理部长继续说道: “这次作战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障G连的物资补给、帮助设置司令部与救护站、负责部队的饮食。这是我们专业兵发挥能力的绝佳机会!我们的任务重心是支援,可不是为自己抢什么战功。要是大家走散了,就依照之前已经降落的先遣部队信号灯为目标,先赶到集合地点。都听清楚了吗?” “是,长官!” “牢记我们的口号——Supporting Victory!(支援胜利)” “Supporting Victory!(支援胜利)” “起立!排队!拿好开伞钩!” 我们一个个像螃蟹一样起身集中到机舱正中,与对面的人交叉组成队列,右手举着主降落伞的开伞钩。在我们头上挂着一条名为“牵引绳”的钢缆,跳下时要将钩子挂在上面,依次从后舱门跳下。现在开伞钩和降落伞都已经准备完毕。 “把开伞钩挂到牵引绳上!” 听到命令后,大家齐刷刷地将钩子挂到了牵引绳上,一时间金属撞击声大作。位于队尾的中士喊道: “报数!” 与平时的报数相反,这次是从队尾往前。后一个人一边确认前面人的降落伞状况一边报数,当最前面的麦考利瑟瑟地挤出一声“1号,准备完毕”后,尾舱门便打开了。 一股强风立刻灌进货舱,尽管我们背着很重的装备,但仍然得用力站稳。我的心脏比刚才跳得更厉害了,下巴紧张地合不拢,不断地在心里默念“伙计,你没问题的,放轻松,照训练那样去做就可以了,绝对会平安着陆”。我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嗓子已经冒烟了。 C47伴着轰鸣的引擎声从云层中开始下降,我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提到了嗓子眼。降落指示灯还是只闪着红光。 “上帝啊,这么多船……得有几千艘吧?” 听到身后的医护兵斯帕克嘟囔了这么一句,我也不由得向下望了一眼。漆黑的海面令人害怕,上面漂着黑压压的军舰,一直延伸到昏暗的地平线。军舰与我们运输机都向着一个方向前进。在朦胧的月色下,浮在空中的阻塞气球[4]散发着银光,不远处可见法国的海岸线。 无数装满了士兵与武器的军舰与运输机在海面与空中集结,向着同一个目标进发。 “这场战役,太震撼了……”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总觉得接下来将要发生不得了的事情。回想起孩提时代,我被漫天繁星所震撼的时候,曾感受到一股超越人类的伟大意志。此时即便上帝的巨手从海的另一端伸展出来,我也不会觉得有半点奇怪。 昏暗笼罩着一切,海洋、陆地、天空乃至整个世界,不过都是一盘棋局,无数的棋子被棋手推动。而我,毫无疑问,也不过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主与我同在”。[5] 有人开始诵起《圣经》诗篇中的一节,就在这时,一道火光在我眼前炸裂! 四周响起了巨大的轰隆声。地面骤然间升起了无数光亮,迫近到我们跟前时发生了爆炸。是敌人的对空导弹!运输机终于来到了法国上空,下方是一望无际的陆地。 “受到敌人攻击!请求降落!” “还早呢!这儿不是降落地点,现在跳下去谁知道会落到什么鬼地方!” 在指挥员与驾驶员的怒吼号中,激烈的炮击仍在继续,机体在剧烈地上下晃动。笔直飞来的曳光弹击中了旁边的C47,飞机开始不断翻转下落,机上的士兵接连跳下飞机,但火势蔓延到了他们的降落伞与作战服上,我不由得调转了视线…… 我们乘坐的运输机剧烈地抖动,机身仿佛发出了悲鸣。云雾从打开的舱门外一下子灌了进来,吹得我们所有人东倒西歪。强风令人透不过气,身边有人呕吐起来,我胃里的东西也涌到了嗓子眼,于是赶快用手捂住了嘴。可恶,所谓的晕机药没有半点作用,我恨不得赶快跳下去! 又一阵巨大的晃动震得我踉跄着跪到了地上,刚才握着的小型金属信号器滚了出去,我急忙伸手去够,但沉重的装备压得我直不起身子。现在让我们跳下的话,肯定会在我这里卡住。 “再耽误下去我们都要被烧成灰了,还不能降落吗!?”有人喊道。 哦不,再等等,我还没站起来。我伏在地上,连拾起的金属信号器都放不进口袋,就在这时,一只戴着厚手套的大手出现在我眼前。 “蒂姆,你还好吗?” 会这样称呼我的只有一个人,头盔压得脖子发沉,我吃力地抬起了头,果然是爱德华·格林伯格。他向我伸出了手,黑色的瞳孔中闪现着曳光弹的火光。也许是平时一直戴着眼镜,而现在没戴眼镜的缘故,他的眉头一直紧锁着。 “不好意思。” 我抓住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到这家伙时,我总是联想到铅笔或者是钢笔的笔尖,估计是因为他的身形过于纤细以及下巴太尖。爱德向我点了点头,用拳头捶了捶绑在我胸口上的降落伞包。 “拿好金属信号器啊,这东西弄丢了可就糟了。” “不说我也知道,只不过戴着厚手套不方便,所以衣兜的纽扣没系好……” 话音未落,一束更大的火光在我们的飞机周围爆炸,这时后舱门闪起了绿灯,是降落的信号! “出发!跟上我。” 管理部部长吼完后便从舱门跳了出去。我贴着机窗目送着少尉下落的身影,看到他在云层中穿梭着,最后降落伞绽开了一朵白花。但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身后的麦考利却拖着哭腔怎么也不肯跳下去。 “跳不了!速度太快了!” “快跳!快点,浑蛋!” 在战友们的叫骂声中,可怜的麦考利咆哮着跳了出去,转瞬间就被黑暗吞噬。随着“出发”的叫喊声,战友们一个接一个跳出舱门。我拉下了头盔,倒吸了一口凉气。麦考利说得没错,运输机的速度比训练时快太多了。毫无疑问,这是因为飞行员畏惧防空炮火所以没有按规定的速度驾驶,平日里那无所畏惧的“啸鹰”作风连这点考验都禁不住? 爱德跳了下去,现在轮到我了。我不禁冷汗涔涔,舱门的扶手外漆黑一片,黑压压的大地仿佛张着巨口,曳光弹不断在我的眼前掠过。 “快点!小鬼。” 医护兵斯帕克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我跌出了舱门,瞬间就感到了一股巨大的重力。我不禁对着斯帕克大喊道:“你对得起你左臂上的红十字吗?!” 自动牵引绳被我拖了出去,长度延伸到尽头后“啪”地一下断开,一股力量传到我的肩头。当我好容易挺直脊背,重新调整身体的姿势后,降落伞终于打开了。我感觉身体腾地被“拽”了上去,穿过胯裆的绑带顿时向上勒得死死的,挤得我“老二”生疼,彻骨的疼痛顺着裆部一直窜到了脑袋顶。我又忽然感到腿肚子附近一阵轻松,低头一看,裹在腿上的腿袋掉了下去,不久便消失在茫茫黑暗中。可恶,我还专门用它装了地雷和匕首! 高射炮和机关枪耀眼的火光不断从下方袭来。中弹燃烧的运输机在爆炸声中断成两节,我漂浮在一片枪林弹雨中,只顾着祈祷自己能平安无事。 “啊啊,我真是一个胆小鬼。” 我边自言自语着边解开了武器袋的绑带,让武器袋先落了下去。地面越来越近,眼前出现了影影绰绰的灌木丛,我躲避不及,一下子扎了进去。细小的枝干刺得我浑身疼痛,又因为身上裹着降落伞,挺起上身也着实费力。胸口的卡扣还没解开,我赶忙拔出绑在靴子旁的小刀割断了绳子,这时灌木枝因承受不了我的重量而折断,我猛地栽到了地面的草丛里,脸上沾满了露水。 下巴的头盔绳扣被拉松,头盔随之摔了出去。就在我伸手去够头盔时,四周响起了骇人的机枪声。我急忙躲进灌木丛中,屏住呼吸。躲了一会儿后,我重新戴好头盔,将挂在树枝上的降落伞拽了下来,攒成球状藏在了灌木丛里。 我拿下肩上的步枪,将手指放在扳机上警惕着黑暗处。周围有几棵零星的树木,灌木丛的长度大约有三十英尺[6],我完全搞不清自己落在何处。 “按训练时那样去做就好,按训练时……” 我的心跳快得惊人,一声声震动传入脑膜中。我努力平复着心情,告诉自己像训练时那样做就好,但从刚才开始就不绝于耳的枪炮声使我心神不宁。我摸到了先落下的武器袋,取出了反坦克地雷和手榴弹,也不知道其他战友的情况如何,周围没有他们的迹象。我开始后悔跳出的时候有那么一瞬的犹豫,要知道跳下时稍稍晚一步就会和前面的人拉开很大距离。我抬头看了看天空,笔直向上的高射炮火光,犹如射向天空的烟花。 集合地点好像是在一个小村……是叫“圣玛丽”还是什么来着? 我从左腰的小包中翻出地图,无奈光线太过昏暗,无法看清上面的小字。月光也被云层遮挡,只能借着防空炮的点点火光瞪大眼睛寻找着地图上的地名。 “信号灯到底在哪儿?” 我们曾经用沙盘模型讲解过作战计划,地标部队会是第一批先遣部队,他们会设置信号灯。但现在完全找不到类似的东西。就在这时,我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大喊: “Alarm! Fallschirmj?ger!”[7] “Macht das Feuer an!Schie?t, wenn ihr sie seht!”[8] 有人说话!但这不是英语,也不像法语,因为这发音不像老家路易斯安那州那些法国后裔,我判断这是德语,于是急忙悄声藏了起来。一股热气突然袭来,周围也被照得通明。我从灌木丛中向外望去,发现三英尺外的地方有一户燃着大火的民房,几个德国兵模样的人正在周围。一位军官正在对奔走着的士兵大声发出命令,几位点着火把的士兵将余火抛向了民房,之后抬头看着天空。 “Der Feind muss sich irgendwo hier verstecken. Macht mehr Licht!”[9] 我祈祷那只是一座空房,不过定睛一看,好像有平民倒在房门口。也许是这家的住户,不知道还有气没?可我一个人贸然前去无疑也是送死,就在我犯难的时候,房门中窜出的熊熊大火吞噬了那个人。 总之得先从这里离开。我必须找到战友,不管是谁都好。 我尽力压低声音,将地图卷起塞回背包,抱着步枪离开了灌木丛,在草丛中匍匐前进。走了仅有几米,突然间树叶咔咔作响,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还好,并没有什么情况,一只田鼠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冷汗浸透了我的全身,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田鼠的鼻子一抽一抽的,似乎感到了危险,在我面前横穿而过,钻到了树根下。我挺起上身,继续前进。 我摸出灌木丛,穿过一处生长着几棵树的草丛,终于来到了一片葱郁的树林。可供隐蔽的地点一下子多了起来,我停止了匍匐前进,开始弓着腰快速移动。就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似乎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我生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急忙往后跳了几步。这时我才看清地上倒着一个士兵。 “抱歉,你还好吧?” 我试着和他说话,结果吓了一跳。这个人伏在地上,脸向左偏,眼睛睁着一动不动,左肩上缝着和我一样的第一〇一空降师“啸鹰”的徽章。他的肩章上没有标识,应该是个二等兵。 我用步枪将他翻了个面,这人我不认识。他的上身早被烧得漆黑,右半边脸不见踪迹,右臂已经支离破碎。只剩下的几根手指,还死死抓着四四方方的看起来很重的布袋。他的身边有个倒下的三脚架。循着尸臭而来的苍蝇落在了他已经变得空洞而混浊的眼球上。 我感觉胃中一阵翻滚,不由得吐了出来。又酸又苦的胃液涌了出来,我趴在地上不停地呕吐。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出现了信号器的唧唧声。是同伴的信号!然而此时我才发现,原本应该握在手里的信号器,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迹。一定是刚才在运输机里为了缓解紧张把玩的时候掉了。这下可糟了,如果我不能马上给出回应就会受到同伴的攻击! “Flash。” 是我们的接头暗号! “……Thunder!” “嘘,小点声”。 身后的草丛中闪出一个人。定睛一看,是戴着银框眼镜的爱德。他把手指放在嘴边,做出“嘘”的动作,挥手示意我过去。我弓着腰快速移动到他的身旁,因为跑得过猛,我们的头盔差点撞到一起。 “啊,抱歉。” “放轻松。” 在爱德的身后,是那个容易得意忘形的迭戈。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让我有一种想拥抱他们二人的冲动,但迭戈却皱起他粗粗的眉毛躲开了我。 “你还是离我远点吧!你吐了一身哪。” 这时我才想起来,刚刚吐了自己一身。我用手套擦拭着嘴角,思考着如何损迭戈几句。爱德指了指草丛的另一侧,我看到他黑色的瞳孔里闪着曳光弹的火光。 “那边那个倒下的人状况如何?” “不清楚啊,我也是刚发现。那人早就死了,脸都只剩了一半,也是我们一〇一空降师的人,还拿着厚重的四角背袋,另外还有一副三脚架。” “那个是信号灯的背袋吧,应该是先遣部队的降落引导兵。” 爱德轻叹了一口气,之后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走吧,再磨磨蹭蹭的话我们一样也会玩儿完。” 我们三人形成一个纵队沿着树丛前进,我拿着步枪,跟在爱德身后,身后的迭戈瞪大眼睛,警惕着四周。他个头矮小,但体格粗壮,现在又背着厚重的装备,腿被压成了罗圈形,看起来活像来森林探宝的“矮人族精灵”。 我们的降落地点似乎比预定地点往西南方向偏离了不少。待摸到集合地点圣玛丽·迪蒙[10]村周边时,天早就蒙蒙亮了。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针已经划过了五点。虽然我们也训练过彻夜强行军,但沉重的装备加上降落时的跌跌撞撞,让我们着实疲惫不堪。 盟军已经解放了圣玛丽·迪蒙,广场一隅堆满了士兵的尸体……有美军、英军、加军,还有平民的尸体。广场对面用帐篷临时搭建了一处简易卫生站,军医正在治疗伤员,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号叫。当我踏上浸有新鲜血迹的石阶时,散乱在石阶上的弹壳发出刺耳的声音。 “怎么回事,就来了这么点人?” 迭戈摊开双手,指了指稀稀拉拉的队伍。他说得没错,在我们之前赶到集合地点的同伴并不多。降落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视线范围内也不过只有百十来号人。我把救生衣和降落伞等已经用不到的装备交给了军需科,减轻了一些行囊。 在村中的街角,戴着帽子的老人和我不认识的下级士官们凑在一起闲聊着。我没有看到G连和管理部的人,也没有见到我们的那位战友——麦考利。 “也不知道麦考利怎么样了。” “八成是害怕得藏起来了吧,也没准是回家找妈妈吃奶去咧。” 迭戈挖着鼻孔满不在乎地说道,之后又把手指往夹克的下摆上蹭了蹭。麦考利是一个月前突然调到我们部队的,和我们三个人并不算有多熟,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的战友,他在跳伞之前又那么害怕,我还真的有些担心他。 我边走边摘下了头盔,让闷了好久的头皮透透气。广场附近有个教堂,墙壁布满了弹痕,边上德军的死尸堆成了小山,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六月的风,伴着海的味道拂过这座村落。村中景色平淡无华,让我想起了老家那些缄默而又朴实的老人。和煦的朝阳落到一户户灰色的民房上,洋溢着一股娴静的气氛。虽然同为法国,但这里和传说中灯红酒绿的巴黎迥然不同,既没有霓虹灯,也没有人群熙攘的喧嚣感,甚至酒馆前面都没有扎堆的年轻人。 畜舍中有只瘦弱的奶牛,旁边还倒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小牛。对面的民房门口有一条脏兮兮的小狗,拖着长长的口水。茫然远眺过去,只见民房的阳台上窗户半开,绽放着鲜红的牵牛花。透过窗户,又能看到里面的一位老妇人,但她与我四目相对后,便马上避开了我的视线。 在离民房区不远的一处空地上,我们和G连二班的亚伦班长碰了个头。他是我们现在的上级,在训练时就深得大家信赖。 “呵,你们三个都到了,管理部其他人呢?” 亚伦班长用他那短粗的手指搔了搔乌黑的鬓角。他身材并不算高,不过躯干和脖子周围的肌肉高高隆起,显得十分健壮。我总感觉他有一种猎人的气质,如果他能以美国北方的蓝天和宏大森林为背景,拍摄一张微笑着手举麋鹿双角的照片,旅游观光局肯定马上就会打来电话邀他做广告模特。但听说他的老家在爱达荷州。我脑中浮现出拖拉机行驶在广袤的农田上,穿着红色法兰绒衬衫的农民抱着一大筐土豆的情景,这也挺符合亚伦班长的形象。 “我们好像走散了,没见到其他人。” “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当时所有运输机的飞行员都很慌张,没到预定地点就让大家跳伞了。可是我们没时间等其他人了,已经集合的人要陆续投入战斗。你们也有任务,准备好了吗,小伙子们?” “是,长官。请指示。” 亚伦班长交给了我们一项任务,在西南的一处村落中搭建野战炊事场所。村落名叫“伊斯维尔”,此前德军长期驻留在此,但盟军已经趁夜解放了那里。 “第五〇一团已经驱逐了伊斯维尔的德军,现在那里是安全的。野战医院设在当地地主的城堡内,你们负责在院子里搭建炊事场所。” “在院子里搭野战炊事车吗?不能用城堡里的厨房?” “好像是停水了,而且那栋城堡的主人是个老顽固,不让我们用厨房。不过也没关系,军需科的给水部队就要到了,到时候就有办法了。” “明白了。但这不是营级炊事兵的工作吗?” “谁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总之还没有会合。但司令部的长官已经饿得受不了了,所以需要你们多帮帮忙。” 野战炊事车需要的手推车和各种工具,已经送到了前面道路尽头的前进补给站中。我们和班长敬礼告别后,沿着这条碎石路继续前进。 这条碎石路极为狭窄,窄到只能通行一辆卡车。沿着它向下走到一处空地,就到了所谓的“前进补给站”,这里不过是一处极为简陋的野战据点,充其量就是撑起了帐篷,摆上了几张桌子而已。 帐篷上钉了一张纸,正被风吹得唰唰作响,上面潦草地写着“四二六补给部”几个字。每当卡车通过时,纸就被风吹得老高,估计不久就会被吹掉。补给品装在纤维板箱中,但数量也不过才几十箱。在后面的空地上,运输部队正从卡车上搬下补给品,并进行分类。其中有一箱补给品翻倒了,迭戈还上去帮了一下忙。 我和爱德看了看帐篷里面,几个补给兵正在来回走动,看样子都不像老手。大家应该都是初次上战场,我们也不知道应该找谁。这时,我们注意到在桌子内侧处的一个留着一头张扬红发的补给兵,他正紧紧地盯着单据。 “我们是第五〇六团第三营的炊事兵,接到上级命令,来这里搬运野战炊事车。” 爱德自报家门后,这位身材高大的补给兵转身面向了我们,他摘下了夹在耳后的铅笔,一边搔着一头红发,一边向我们走来。 “第三营?哪个连?” “G连。我是三等专业兵爱德华·格林伯格。” 军队的组织结构,尤其是名称非常复杂,入伍之后我才渐渐搞懂。但一开始对于什么“师”“团”“营”等,真是摸不着头脑。一般来说,规模是按“师、团、营、连、排、班”这个顺次逐渐递减。我来举个简单明了的例子吧。 比如说,把美国陆军比作一个国家的话,什么什么“军”,什么什么“集团军”就类似于“州”。这样的“州”有不少,就拿“第七集团军州”来举例。“第七集团军州”里有很多“市”,其中一个就是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市”。 “第一〇一空降师市”下面又有很多“镇”,比如“第五〇一伞降步兵团镇”“第八一空降防空高射炮营镇”“第三二六空降医护连镇”等。部队名一般都是由数字和其任务组成。另外,相应的行政机关也与州、市、镇相匹配,如“团司令部”“营司令部”。 按照这种比方,我所在的城镇,就是“第五〇六伞降步兵团镇”。 在镇上也还有很多学校。如“反坦克连学校”“炮兵连学校”这两所专门学校,以及三所步兵学校。三所步兵学校分别为“第一营学校”“第二营学校”“第三营学校”。 我是“第三营学校”的学生,我们一共有四个班,分别是G连、H连、I连以及一个军需连。 我所在的便是G连。G连的课程基本围绕作战展开。为了进一步细分学生的职能,年级里近两百名学生被编入第一、第二、第三步枪排[11]及火力排四个队列。顾名思义,步枪排就是以步枪为主要武器的机动步兵队,而火力排则是使用机关枪、迫击炮等重型武器的部队。一个排又细分为几个班,每个班有十二个人。 连长类似学校里的“班主任”,长官就是各科的教师,传达教师指示的下级士官相当于“班委”,这样解释简单得多。至于那位长得像猎人的上级,亚伦中士,是二排二班的头头。 二班就是我所处的队伍,我主要负责炊事方面的工作。我们也参与作战,但吃饭时间要为大伙准备伙食,平时优先听从“管理部”——相当于学校委员会的命令。只有在训练中通过资格测试晋级为专业兵的人才可以加入委员会。医护兵也属于专业兵之一,相当于带病人和伤员去医务室的保健委员。医护兵也参与作战,但国际法规定医护兵只能使用武器自卫,不能伤人。 简而言之,我来自“美国陆军国”的“第七集团军州”,住在“第一〇一空降师市”的“第五〇六团镇”,是“第三营学校G连班”里的一名学生,坐在“二排二班”的位置,是食堂的值日生。 “我叫蒂莫西,同属G连,五等专业兵。” 红发补给兵把铅笔夹回耳后,与我握了握手。他面色白皙,鼻头和脸颊上长着点点雀斑,年龄在二十岁上下。 “我是第四二六空降补给连的奥哈拉,野战炊事车就在外面,顺带把医院用的罐头也捎上吧。” 我往红发补给兵奥哈拉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三个印着大大的红十字的木箱。 “虽然数量不多,但总比没有强。货车不够了,麻烦你们自己推过去。” 奥哈拉转着手中的铅笔,并敲打着手中的文件夹板,略显焦躁。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所有的物资都耽搁了。刚到的人又得马上前往战场,所以人手实在不够。我们也只是负责后方支援,物资延误了我们也没办法。” “就是说,补给品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完全充足?”爱德问道。 奥哈拉耸了耸肩,“用滑翔机运送的部分物资应该这两天会到,至于大件物资谁也打不了包票。你们也知道现在登陆作战正处于白热化阶段,按通讯部传来的消息看,‘奥马哈滩头’的战斗正陷入苦战,如果他们不能攻下那片海滩打开通道,车队也进不来。你们最好也想一下怎么节约配给口粮,熬到物资进来。话说回来,你们在哪里降落的?” 奥哈拉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和我们聊个没完。这时候,左臂戴有红十字袖章的医护兵们从帐篷前走过,手上拖着军绿色的布包。这布包又叫空降包,长度够长,五六岁的孩子在里面横躺也没问题。 “你们要去伊斯维尔的话正好!跟着他们去吧。他们应该也是去救护站的。” “他们出发得也太晚了吧,救护站的物资没有用完吧?” “已经有部分医护兵先过去了,这几个是留下来寻找下落不明的空降包才延误的。说起来A-5型空降包还真是耐用,用结实的帆布做出来的就是不一样。稍微的超重或者摩擦,完全不会把它弄坏。” 看奥哈拉越说越起劲,我不禁笑了出来。 “你知道得可真多。” “当然,我家就是卖布的,你们有需要的话尽管找我!我家有上好的麻布、南方进口的绵绸。还有,我家的帆布可都是自己做的!就在新英格兰,店名叫‘奥哈拉纺织品商店’。打电话或者发电报都可以……” “好,知道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们该回去了。” 奥哈拉说个没完,再这么聊下去天都要黑了。我们赶快表明了去意,向帐篷后面走去。 “就用那辆板车吧,从伊斯维尔借来的。要是遇到了车的主人让你们还给他可千万不能答应,用完一定要送回来,不然就不够用了。至于怎么走,你们就跟着医护兵……” “知道了,知道了。” 我们挥了挥手后,奥哈拉又看向手上的文件夹板,埋头继续工作。 我们戴上头盔走到帐篷后面,看到了他说的板车。板车确实不像军队用的手推车,更像农民耕田用的三轮车,又大又旧。 我和爱德分工合作,把三箱沉重的配给口粮扛上车叠放整齐,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动板车。这时我发现左边的把手摇摇晃晃的,似乎不太好使。 “还差野战炊事车和水箱。迭戈人呢?” 我探头寻找迭戈,在层层堆积的箱子后面看到了他短粗的身影。他正跟一个高个子的金发男子聊天,走近一看,原来是G连的机枪手莱纳斯·瓦伦丁。 莱纳斯大我两三岁,我和他不算特别熟,所以并不了解他的秉性。但他的相貌确实让人过目难忘,那棱角分明的脸庞配上金发碧眼,再加上挺拔的身材……简直媲美好莱坞演员。他的帅气不是清秀型的,而是最接近理想中的士兵形象,就算他哪天出现在征兵海报上我也不会觉得惊讶。我们驻扎在英国基地的时候,甜甜圈店里的年轻女店员甚至夸他说:“那强壮的体格加上深情的眼神和柔软的嘴唇,简直不能再可爱了。”当然,我是无法理解这种“可爱”的。 见我们走近,莱纳斯挥了挥手。 “嘿!小鬼、四眼儿!你们来得正好!”小鬼说的是我,四眼儿自然就是爱德了。 “正好?”我问道。 迭戈似乎已经听了一半,正感兴趣地向前探出身子。莱纳斯嬉笑着,两手手掌在胸前比出两个圆,仿佛自己是托着巨乳摇摆着身子的拉娜·特纳[12]。 “难不成这儿有大胸美女?” “真遗憾,回答错误,我的小处男。我说的是备用降落伞。” “啥?” “我正在搜集可用的降落伞,越多越好。如果你们还有的话能不能给我?” “但我们刚刚交回军需科了。” 我感到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要搜集降落伞?旁边的爱德也一脸惊讶,他环抱双臂向莱纳斯问道:“降落伞可是贵重物品,私自倒卖不妥吧?” “我自然有我的用途,反正不是用来干坏事,但这事不能告诉上级。我刚刚跟迭戈也说了,如果你们愿意帮我的话,我可以用其他好东西跟你们交换。” “难道是红酒?” 嗜酒如命的迭戈仿佛闻到酒味一样兴奋地靠近莱纳斯,莱纳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抱歉,不是红酒,而是上好的西打酒。”莱纳斯故意模仿法语的腔调补充道,“可以给你们一人一瓶。” “西打酒?就是苹果酒吧,你从哪儿搞来的?” “我要!”迭戈拼命点头,“只要有酒精,别管是西打还是东打我都要!我刚才看到带着备用伞的人,只要我弄过来你就给我是吧?” “决不食言!还是你爽快。” 莱纳斯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露出一贯的爽朗笑容与迭戈握了握手。这时,补给站对面传来呼唤莱纳斯的声音,是G连司令部的参谋们。 “啧,又来乱指挥人了,明明好不容易才和大部队会合。” 莱纳斯一边抱怨一边拍我的肩膀,“那辆板车,左边的把手要坏了吧?推的时候可要小心,尽量不要把重心放在左边。”说完他便朝看着这边的长官们走去了。 我们跟着医护兵,出发前往伊斯维尔。爱德和医护兵推着炊具车走在前面,迭戈拿着步枪在一旁护送,我则负责推板车。听从了莱纳斯的建议,我将板车的重心靠向右侧,果然感觉轻松了不少。 去伊斯维尔的路基本被我军控制了,并没有什么危险,但仍旧不时传来枪声和爆炸声,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火药味和血腥味。 碎石路两边的草地上美国兵、德国兵、英国兵尸体横陈,混乱交错,登记死者的军需科士兵们将他们按国籍一个个分开后,又再一次堆到一起。道路的另一侧,大批投降的德国士兵两手高举,缓步前行,戴着美国陆军第八二空降师徽章的士兵们手拿步枪紧盯着他们。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迭戈竖起中指朝他们喊道:“去你妈的纳粹杂种们!”一个德国士兵用他那碧蓝的眼瞳死死地盯着我,我忍不住避开了他的视线。 一路前行,霞光万道,路旁可见旧栅栏围起来的牧场和毁坏的凉亭。再往里走,只见一片茂密的苹果树林,绿叶丛生,郁郁葱葱。林中有一酿酒厂,狭小残旧。一位老人家佝偻着腰出神地望着天空。忽然想起,自登陆法国以来,我从未见过任何当地的年轻男子。 过了一会儿后,我们瞥到几块已经变形扭曲的铁板,迭戈停下了脚步,我不禁也观察了一下。铁板似乎是飞机的一部分,如机翼形状般的大型铁板扎在了草丛中间。 “是滑翔机,真惨哪。” 周围聚集了很多普通士兵和下级士官,一个个满面尘土,正从里面往外搬出箱子及伤员。穿着农服的老人和女人也凑在一起帮忙,但仍是不见村中年轻男人的身影。 我感到诧异,“年轻的男人都去哪儿了呢?” 一个强壮的下级士官把一个外形奇怪的黑色物体交给了医护兵,我好奇地瞄了一眼,居然是一只穿着靴子的人脚。我和迭戈吓了一跳,迅速跟上了走在前面的医护兵。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思考莱纳斯的事情,他为什么要搜集备用降落伞呢?但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如果是拿去倒卖的话,靠备用降落伞能赚多少钱?登陆战已经收尾了,在这种穷乡僻壤,他搜集了之后能卖给谁呢? “难道……是什么秘密任务?” 如果真是秘密任务的话,似乎说得过去。莱纳斯很受长官们青睐,真有什么秘密是我们不知道而他知道的,倒也不出人意料。 “别在那边碎碎念,老子瘆得慌!” “啊!” 迭戈黝黑的脸庞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吓了我一跳,心脏几乎跳了出来。 “你小子别突然冲出来吓我好吗?我在想莱纳斯搜集备用降落伞的原因,你就不好奇?” “一点儿也不,净瞎想些有的没的。我们到目的地了!” 伊斯维尔比圣玛丽·迪蒙小得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农地也不大,里面最多有瘦小的奶牛和母鸡。村中寂静无声,废弃的旧屋随处可见。一直走到村子的中心,人家才多了起来,房子也比刚才密集了许多。 在一面蔷薇盛开的篱笆墙后面,我们看到一间十分别致的房子。大门周围的杂草有被人踩过的痕迹。透过窗子往里望去,几个酒架整齐地排放着。当我想走近一探究竟之际,脚底下忽然踩到了什么圆圆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破裂的酒瓶。地面上虽然没有被酒打湿的痕迹,但瓶底还残留一点酒尚未蒸发,看样子这酒瓶是不久前谁掉落在这里的。 旁边是一间普通的民房,屋前晾着几件衣服在阳光下随风飘扬。眼前安稳的画面跟外面战火连天的景象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我停下脚步,望了望晾衣服的绳子,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屋里慌慌张张地走出,迅速收起了晾晒的衣服,又立刻返回屋子用力关紧房门。 穿过村子,沿碎石路向前,一片绿意中现出一栋城堡,这就是野战医院。城堡虽不高,面积却很大。周围朴实的景色与这华丽的石砌别墅对比鲜明。从窗户的数量推测,房间应该不少。走在外面,朱红的房檐加上古老的石壁,四处都散发着岁月的痕迹。但踏进内部,到处可见的红十字帐篷瞬间把我拉回了现实。 和医护兵道别后,我们三人推着野战炊事车向院中走去。院子里与刚才截然不同,没有随处可见的伤员和救护车,只有一辆军需科给的供水车孤零零地停放着。 我们与刚抵达的军需科士兵合力组装炉灶,这时同属G连的布莱恩按着头上印有红十字的头盔小跑了过来。布莱恩体格比我健壮,看起来呆愣愣的,活像一根大木头桩子。他上身穿着偏短的卡其色夹克,袖口和腰间用橡皮筋收紧,外面还套着医护兵专用的带挂钩背带。 “太好了,你们三个都平安无事。水可以用了吗?” “现在要用?我们正要往水箱里蓄水,待会儿接上管子就可以了。” 说完后我看了一眼布莱恩,不禁吓了一跳。他的手不断颤抖并且沾满鲜血,不过看起来那似乎不是他的血。尽管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但完全看不出半点儿疼痛的模样。 “我需要些水清洗伤口,但来不及去井边打水了。你们能分点给我用吗?” “当然了,现在就给你。” 我们连忙卸下背上的行囊,掏出里面的折叠帆布袋。军用的帆布袋防水性能很好,展开后可以当水桶用。我跟布莱恩先装了四袋水运回别墅。但刚一踏入别墅,我就被浓浓的血腥味呛得喘不过气,不停地咳嗽。 走廊、房间、地板上躺满了伤员,军医大声做着指示,医护兵们急匆匆地进行着急救处理,现场一片混乱。“吗啡不够了,快拿新的来!”急促的怒吼声此起彼伏,一个断了腿的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如同受伤的野马般全身颤抖,正被临时叫来帮忙的两名村妇死死按住。在他的旁边有一个士兵躺在地上不停地眨眼,腹部的器官已经露出,里面清晰可见…… “……这地方,我真待不下去啊。” 布莱恩吐了一句苦水。他虽然体格强壮,性格却温厚老实,连教官也说过他不适合当军人,后来就成了不用战斗的医护兵。现在看来,他连当医护兵也不太适合,不如连医护兵也别干了,估计哪天帮伤者处理伤口时自己也会跟着晕血。 此时,走廊那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喂,布莱恩!给我动作快点,别磨蹭了!” 光听这粗鲁的口气我也猜到是谁了。我们急忙走进传出这声音的房间,看到一个矮小的医护兵正在帮伤员的头部做处理。他左脸颊上挂着一道血痕,正是降落那天从后面推我下去的斯帕克。斯帕克好像比我大一岁,现在应该二十岁。个子不高,仅达到入伍的最低标准,性格却比谁都高傲。虽然戴着红十字袖章,但我觉得没有谁比他更不像医护兵的了。 “愣着干什么啊小鬼,我要缝合伤口,过来给我按着。” “啊,让我按?” 我回头一看,布莱恩已经仰面倒地。手上两个帆布袋都翻了,好不容易运来的水都白费了。 没办法,我只好蹲在斯帕克身旁帮忙,但又不知该干什么。负伤的士兵背后垫着揉成一团的毛毯,以便撑起上半身,他的头被斯帕克用纱布狠狠按着。白色的纱布已经被血染成红色,连斯帕克的袖口也在滴血。也许是不知道自己的伤势轻重,这个伤员褐色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焦虑不安地看着我们。 斯帕克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倒是快帮我按啊!用力!” 我战战兢兢地按住纱布,斯帕克趁机从挎在肩上的医疗包里拿出针线、剪刀和绷带。那一刻,从指间传来的血液的温度让我几欲昏厥。 “可以放手了,接下来帮我拿这个。” 我抱着斯帕克塞给我的血浆瓶,背过身去尽量不看伤口缝合的情况。只听伤员短暂地呻吟了一阵后,斯帕克结束了缝合。我用余光瞥了一眼,他已经用绷带紧紧地包住了伤口。 斯帕克用指尖沾着的血在绷带上写下了代表“已注射吗啡”的符号“M”,然后在裤子上抹了抹弄脏的手,站了起来。他跨过伤员,正准备离开房间,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对躺在地板上的布莱恩狠狠地踢了一脚。 当我回到中庭的时候,野战炊事车刚刚组装完毕,长长的烟囱和四方形烤炉,看起来就像一辆蒸汽火车。旁边还挖了水沟,上面架上铁皮桶组成了洗餐具的地方。我只来得及帮忙清理现场,并给它搭了个棚顶,以免日晒雨淋。 工作告一段落后,再回头来看野战炊事车。它和我在训练时用惯了的M1937型野战烤炉是同一型号,案板的高度差不多到我的腰。烤炉部分带有几个盖子,拉开前面的盖子,里面是双层烤炉,这是用来做烧烤的。做炒菜的时候,可以取下上面的罩子,嵌上方平底盘,便可用作平底锅。非常适合做量大的菜。 野战炊事车的火力来自以汽油为燃料的燃烧炉。将燃烧炉的管子接上军需科运来的汽油罐,再把燃烧炉放到炊具的下面,点上火便可以使用。用起来很简单。不到一会儿,就有烟从马口铁质的烟囱向外不断冒出。 不知何时鞋带松了,我低头系完鞋带再次抬起头时,只见中庭出现了一群穿着围裙的女人。有身材圆润微胖的中年妇女,也有骨瘦如柴的老妇人,看样子应该是住在附近的农妇。她们扯着我的袖子,和我说话,可惜我一句法语也听不懂,只能从她们的肢体语言猜测她们是对野战炊事车感到好奇。该怎么说明好呢。 不过,从她们愉快的表情可以看出,对我们的到来她们是表示欢迎的。她们的脸上皱纹不少,但是突出的下巴和颧骨却红润光泽,让我联想到从树上摘下后摆放了一段时间的苹果。此前所遇到的法国人几乎都摆着一副冷面孔,这会儿这几个妇人却让我产生了不少亲切感。 妇女中有两个身穿开领碎花裙的女人,年龄大概不到二十岁或者在二十岁前后。一个有着美丽的褐色头发和瞳孔,另一个长着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褐色头发的女人正是刚才慌慌张张收衣服的女人。 “美丽的女士们,千万别客气,这是蜜桃罐头和橙汁,还有浓缩鸡汤。” 好色成性的迭戈似乎已经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一个劲儿地往年轻女人的手里塞罐头,说话的情绪也比平时高涨了不少。 爱德见状面露不悦:“这些可是给医院用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可真吝啬啊,夏洛克[13]。” 迭戈调侃完爱德,转身又继续向女人们送出飞吻。她们笑眯眯地接受了迭戈的飞吻后向中庭角落的树荫走去。 “遗憾哪,那两个女人已经名花有主了。” 听到有人说话,我赶忙回过头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怪笑着看着我们。她长得很美,脸上的皱纹丝毫没有减损她的美貌,甚至更添一分优雅。 “黑发女孩是城堡主人的女儿。她们的心情都非常激动,因为你们已经登陆法国了,那么她们被抓去当兵的未婚夫也能很快从意大利北部回来了。” 尽管她的英语中带着一丝法国口音,却相当流利。她的意思是,自从一九四〇年起的四年来,法国一直在纳粹傀儡政权的控制之下。她们的未婚夫被强征到法国傀儡政府的军队里了,这意味着他们正在帮德军和我们打仗。眼下盟军已经成功登陆诺曼底,就说明战争即将结束,她们的男人也将回归。 “特别是堡主的女儿,当初城堡的主人十分欣赏那位未来女婿,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恐怕她们早就成婚了。也不止她们两个,村里的姑娘们都很高兴,被抓去强制劳动的女孩们也可以回家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说着女人又叹了叹气:“但愿不是空欢喜一场。” “您的英语说得真好。” “呵,没打仗之前我是这里的教师,我叫约兰德。” “我叫格林伯格,三等专业兵。” 爱德绅士般地冲她点了点头,约兰德回以温柔的微笑,将手伸向爱德。爱德握住她的手,她又立刻覆上另一只手紧紧包住爱德的手。 “好,太好了,一切都将结束了。” “夫人,您说什么?” “没什么。这几年这个国家也给你们带来了很多痛苦回忆吧,美国那边也听说了吧?” 爱德是犹太人,约兰德所指的是对犹太人的屠杀吧。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依然是那副淡定的表情,让人看不穿他的内心。 “这两位是?” “我叫科尔,五等专业兵。他是奥特加,也是五等专业兵。” “各位都是治疗伤员的吗?” “不,我们是炊事兵。” “啊……原来如此,那边的金属怪物难道就是你们的厨房?” “嗯,那个是移动式炉灶。” 约兰德的神情一下子明亮起来,她用法语召集女人们过来,并挽起干净的条纹衬衫袖子对我们说道:“让我们帮忙做饭吧,厨房的事我们最擅长了。各位长官去劈柴就好了,厨房里有一袋土豆,能帮我拿过来吗?” “啊?不是说不让我们用厨房吗?” “厨房确实不让用,那里充满了堡主对亡妻的回忆,他不希望外人去打扰。但是用一下里面的食材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你们就放心去拿吧。” 厨房和洗衣房相邻,在一楼的北侧。我们摘下头盔,推门而入,一道冷冽的空气瞬间拂过我的头皮。过去肯定有下人在这里忙碌着,不知道奶奶在英国的时候是否也在这样的厨房里干过活,我不禁思绪万千。“那个厨师长啊,可严格了,我要是稍微留下一点点小污渍没打扫干净啊,就会受到责罚。”奶奶说过的话此刻仿佛回荡在我耳边。 就在此时,我忽然有了一个疑问,“奇怪……” 旁边的爱德闻声看向我,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由于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语无伦次地说道:“嗯……你说堡主为什么要把城堡借给我们使用呢?在这里设置野战医院以后,到处都是血,脏兮兮的。他既然这么宝贝这个厨房,干吗还……” 爱德摸了摸自己尖尖的下巴,认真地回答我的疑问。 “我不认为别墅主人是出于心地善良把城堡借给了我们,或许他得了钱或者其他什么好处吧。” 土豆袋放在厨房的角落里,里面的土豆几乎都干瘪了,不过爱德认为没什么大问题,我们便搬走了土豆,朝柴房走去。我们抱着干柴,从几个正在清洗染满血的衣服的妇女身边经过,回到了院中。 一个中年绅士拄着拐杖从一道小门走了进来。他的头发还很茂密,但走起路来就像九十岁的老人一般腿脚不便。他的身体僵硬,似乎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稍有踉跄,跟在身后的秃顶男人都会伸手扶他,但他都板着脸拒绝了。 “爸爸。” 刚才那位黑发女孩,即那位堡主的女儿从树荫下窜了出来,扑到中年绅士的怀里,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原来如此,这位绅士就是这座城堡的主人。见到女儿后,绅士刚才还绷着的脸一下子绽开了笑容,轻轻地抚摸着爱女的脸颊。 之后,我们替忙得不可开交的医护兵们烹制了专供伤员食用的疗养餐。爱德把罐头里的鸡汤倒入大锅内加热,然后取出烤好的土豆。 “味道如何?” 爱德如往常一样,盛了一小勺让我品尝味道。他还和当年邀请我当炊事兵的时候一样,对菜的味道并没有兴趣。我喝了一小口汤,感觉哪里不对。 “再加两勺盐试试。” 根据医护兵提供的名单,我们给可以自己进食的伤员盛了汤。之后也为今天来帮忙的妇女准备了食物。当我们把一大盘冒着热气的烤土豆端出来时,院子里顿时沸腾起来,变成热闹的聚餐会。那位英语说得非常流利的约兰德也拿了一个热腾腾的土豆,津津有味地尝了起来。 当所有工作结束,我们推着板车再次回到圣玛丽·迪蒙的时候,夜幕已经落下,周围一片黑暗。 从清早开始,连里同伴的人数就在不断增加。我想给大家做一顿热乎乎的晚餐,不巧野战炊事车被我们送到野战医院和司令部了,所以只好为大家分发“K口粮”。 “K口粮”是明尼苏达大学的凯斯博士专为空降兵研发的一种小型口粮。长方形的包装上分别印有条纹、星状图以及不规则曲线等三种图案,借以区分早中晚三餐。每份“K口粮”简直就像一个餐盒,里面塞进了压缩饼干、肉罐头、巧克力、奶糖、方糖、肉羹、速溶咖啡粉等各种食品。按早中晚的时间不同,其搭配也略有不同。 一份“K口粮”便可完全满足人体一天所需的营养,因此我们的技能训练教官“花椰菜”博士——因为发型和花椰菜一样——对它青睐有加。通过进食三餐的“K口粮”,可以为我们提供三千九百千卡的热量。而且,每盒“K口粮”还配有木勺、香烟以及厕纸。 我们让G连的士兵列队,开始逐个分发口粮。另外,我们也能借这个机会和每个人打个照面儿,以确定有谁还活着、有谁下落不明。事到如今,麦考利还是不见踪影。在我边上,迭戈一手拿着装晚餐的箱子,用西班牙口音重复着那像拉客一般的话语。 “快来呀,快来呀!大家赶紧集合,发滋补强身的K口粮啦!K口粮的K可是‘Knocked Up’[14]的‘K’[15],可不要用你那破开罐器让饭盒怀孕啊。” 说罢,有人便模仿婴儿号啕大哭起来。连里成员与迭戈互相说俏皮话早已成为日常。虽说迭戈厨艺欠佳,也不像爱德那样擅长管理和指挥,但分配食物的时候却能活跃气氛。 我把手指伸进领口挠了挠脖颈,无意识地将视线转移到队列以外,结果发现莱纳斯正在茂密的树丛下,用西打酒从其他人那里换取卡其色枕头大小的布袋。布袋上面带着红色的自动手阀,毫无疑问是备用降落伞。他还没收完吗?只见莱纳斯将刚换取的降落伞装进一个大口袋并牢牢押实。口袋里还装了相同尺寸的军绿色布袋。收集这么多降落伞,他的用意何在呢? 莱纳斯抬起头,和我四目相对。那家伙忽然举起长长的胳膊招呼我过去。没办法,我只得将工作拜托给爱德和迭戈。 “接着,炊事兵。” 说着,莱纳斯便向我扔了个东西。我慌忙伸出手,在快落地之前接住了。是用绳子绑好的十多根细长的胡萝卜和四季豆。 “从哪儿搞来的?” “那条街上的大妈刚才给我的,做个汤什么的吧。” 莱纳斯的口气扬扬得意,他说的正是那栋阳台上开着红色牵牛花的房子。可是那个大妈早上我看到的时候,明明立马就躲起来了。 “谢了。” “这事儿对我来说是小意思啊,一瓶护肤霜就搞定了。” 莱纳斯冲我微笑着眨了眨眼,然后打开肩上的背包给我看。女士围巾、炖牛肉罐头、香水、马口铁制作的玩具,甚至还有从美国带来的避孕套。净是和打仗无关的东西,这家伙脑袋进水了吗?但他却笑咪咪的,一副“你果然不懂”的样子看着我。 “还不明白吗,小鬼?以物换物是最原始的交易方式。你看看现在这个世道,谁知道自己明天是死是活?能够马上享用的东西可比钱什么的重要。如果让我去补给部,我肯定能搞活各种交易。” “你想当补给兵?但是筹措物资可不是他们的工作吧。” 说起来部队可是禁止在当地筹措物资的,所以莱纳斯的专长也得不到施展。这时候,莱纳斯转了转眼珠:“我就是这么一说呀,小鬼。总之,比起当机枪手,我更适合后勤。一旦有机会,我就申请调换兵种。” 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这话要是布莱恩还有麦考利这种性格懦弱的人说的,我倒能理解。可莱纳斯的战斗能力很强,是优秀的机关枪射手。 “没准儿你觉得我在开玩笑,不过我是认真的。总之我有办法。” 莱纳斯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笑,然后背上东西转身离我而去。塞满备用降落伞的麻袋在他背后晃来晃去。 “喂,收集这么多降落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嘛……”莱纳斯停住脚步,接着又耸了耸肩,“还是不说了。” “啊?为什么?” “你可以猜猜嘛,当作解谜游戏。也算是我给你找个乐子,让你解解闷儿。喂,小蒂姆,你的家长在叫你呢。” “蒂姆,快点回来!” 这是爱德的声音。我回头望去,他和迭戈正疲于应对成群的士兵,就好像被饥饿狮群包围的饲养员。 “他们可不是我的家长……咦?” 我抱怨了一半,转过身来,莱纳斯已经走远了,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暮色之中。 夜幕降临,小镇被黑暗所笼罩。由于灯火管制[16],繁星显得格外明亮。登陆的运输车辆和坦克花了半天多时间终于会合。在一片漆黑中,硬朗粗犷的军车一辆接一辆地穿过质朴的石砌民房。 能供住宿的民房很少,所以军队便把空车用作宿舍。我和爱德、迭戈把后勤兵给我们准备的一辆小型卡车停在广场角落,钻进了车厢。随后,在救护站帮忙回来的斯帕克和布莱恩过来给我们配发了毛毯,然后便留了下来。刚刚还神志不清的布莱恩的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 我们点燃煤气灯,紧闭车篷尽量不漏出一点儿光亮。 我们空降在战场上的第一夜即将过去,爆炸声和枪声此时仍不绝于耳。听说在我们没抵达期间,在小镇发生的战斗导致了炮兵部队多名战友牺牲。我们现在没有精力多抓俘虏,连投降的德国兵都被枪毙了,这是进攻前上层早已下达的命令。至于来伊斯维尔途中看到的那些德国兵的命运如何,我也无从知晓。 战况一点点地传入我的耳中。 诺曼底登陆战艰难地成功,盟军开始向科唐坦半岛进军。我想起了从运输机窗口看到的那些数目惊人的船只。 美国步兵师分别在两个海岸登陆。登陆“犹他”滩头的部队,距离我们降落地点较近,虽说比预计晚了点,最终还是和我们成功会合。但从“奥马哈”滩头登陆的部队现在状况还不是很明了,也有传闻说那部分的部队遭受了相当大的损失,但目前都是传闻罢了。 不管怎样,从明天起就要开始正式的进军了吧。 德军在海岸线和沿海一侧的道路上架设了相当数量的炮垒、炮台以及地堡。此外,还往平地灌水淹没了大片区域。这样一来,便可阻滞我军坦克和其他车辆的进攻,迫使我军不得不通过特定的堤道,而德军便可趁机进行狙击。但刚刚得到消息,盟军压制了配备在地堡的大炮,我们团的战友立下了汗马功劳。据说是第二营的E连,仅以少数人便攻取了炮垒。因此在科唐坦半岛的战斗中,我方处于优势。 “敌人对我方的作战计划完全没有警觉吧?” “运气不错呢。要是昨天就行动的话,大概不会取得这样的战果吧?” 躺在车厢中的迭戈翘着他那短腿,眯起有些鼓出的双眼,津津有味地抽着烟,头顶上云雾缭绕。 “多亏了上帝保佑。” “是气象部门和情报部门吧。”说完,爱德也点上了一支烟。有传言说,为了隐瞒今晨的作战目标地,英军好像在毫无关系的基地放了很多纸糊的坦克和油轮。和完全放松、情绪不错的迭戈相反,斯帕克显得很焦躁,他嚼着口香糖,吐了口唾沫。 “胡扯什么,哪儿有什么上帝保佑?死的人很多。光是空降兵,今天一天就有两百多人牺牲。和从海上登陆的步兵部队的死亡人数合起来算算看,会是个惊人的数字。” “喂喂,南丁格尔,不要否定主的能力。” “吵死了,你个墨西哥仔。要我给你说说沃尔弗顿营长(第五〇六团、第三营营长,于圣玛丽·迪蒙阵亡)尸体的惨状吗?保管你吐一身。” “什么墨西哥,是波多黎各!我是波多黎各裔,在美国长大的新波多黎各人!” “呵,谁在乎?” 两人互相瞪着,嘴上都没有饶过对方。迭戈这边恨不得马上怒吼一声冲上去,而斯帕克却咕叽咕叽地嚼口香糖,只是盯着迭戈,小眼睛眯得更小。黄褐色的头发加上倒三角形的脸廓,斯帕克的样子好似黄鼠狼一般。他旁边的布莱恩则抱着长长的双腿,努力缩着身子。 另一边,爱德却若无其事地做着他的事。他取出便携式燃气炉打开后,从颈部取下身份识别牌——狗牌,用挂在一起的P-38开罐器打开了罐头。 罐头里面是煮烂的蔬菜和肉末组成的不知道叫什么的炖菜,褐色的液体上附着着厚厚一层白色油脂。但即便是这副模样,也莫名让人自然地口齿生津。爱德把盖子扔到车厢角落,将整个罐头放在便携式燃气炉上加热。 我把自己的罐头也递给爱德,但我实在太饿了,等不及罐头加热就先啃起了饼干。闻着食物的香味,迭戈和斯帕克也丧失了斗志。迭戈伸着懒腰挠着推上去的莫西干头,而斯帕克则把口香糖吐到车篷外,整理起医护兵背包来。 “啊,对了。莱纳斯给了我这个。” 我从口袋里取出捆扎好的胡萝卜和四季豆扔给爱德。爱德稳稳接住后,皱起了眉头。 “他从哪里搞来的?” “说和本地的老婆婆换的。” 斯帕克问道:“那个莱纳斯,是轻机枪排的莱纳斯·瓦伦丁吗?” “是啊。” “我可不喜欢那家伙。他的笑容让人作呕。” “为什么?是个不错的家伙呀,还给了我西打酒。” 迭戈从背包里拿出西打酒向我们炫耀。 “法国的起泡酒味道可是相当的好。颜色又淡,尝起来也高级,就是和圣诞节的肉桂饼不太配吧。” “度数高吗?” “很有劲,感觉不错哟。如果讨厌那家伙的话,也就喝不到这个酒喽。斯帕克你好可怜。” “我又没想喝,有啤酒就够了。” 在美国,人们提起酒,就是指啤酒或威士忌。稍微正式的场合,人们一般选择喝红酒。西打酒则是在万圣节前夜和圣诞节的时候喝,能给人一种家人团聚的感觉。只是对于想喝得酩酊大醉的年轻人来说,西打酒没那么受欢迎。 “话说,我白天的时候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莱纳斯收集降落伞到底要用来做什么呢?大家怎么想?” 斯帕克和布莱恩露出诧异的表情,看来对莱纳斯的奇特行为一无所知。于是我将莱纳斯收集备用降落伞并以西打酒还礼给对方,以及我就此事向莱纳斯询问却被他搪塞掉的事告诉了他们。 “理由什么的无所谓啦。小鬼你想太多了。” 迭戈嘴里还含着饼干,说话时饼干屑扑啦啦地往外漏。我照他的肩膀打了一拳:“就你这空荡荡的脑袋是不会明白的。”斯帕克拿火柴点了支“好彩”香烟,深深吸了一口,露出不快的表情。 “我是不太清楚。难道不是打算卖掉赚一笔吗?” “嗯?有销路吗?” “这可是丝制品呢。又结实又轻薄。” 此时,之前一直默默地按顺序加热罐头的爱德开口了。 “不一定,最近也有尼龙做的降落伞。实际上,抗潮的尼龙更适合用来做降落伞。” “是这样吗?大家都很清楚呢。” “我了解得也不多,但《星条旗报》[17]上有过报道。因为和生产丝绸的亚洲中止了交易,现在美国也很难得到丝绸了。不久前还都是用丝质的降落伞,应该从某一时间开始改成尼龙的了。配发给我们的降落伞也不是同一年生产的,所以谁拿着什么样的降落伞也说不清楚。” 我想起开战前后母亲发的牢骚,说是丝质的长筒袜价格涨到高得离谱,已经难以承受了。姐姐辛西娅反驳说,作为替代品的尼龙长筒袜又结实又便宜,也很不错。说实话,我可搞不清丝绸和化学纤维的区别,也没兴趣,哪个都行。 “尼龙卖不了高价吧?要是打算卖钱,要怎么分辨出丝绸呢?” 我说出疑惑后,爱德之外的三个人都耸了耸肩。只有被蒸汽弄糊眼镜的爱德一边从燃气炉上撤下炖肉菜罐头,一边回答我。 “莱纳斯说了不会用来干什么坏事。不过到底有什么目的,确实还是挺让人好奇的。” “是吧,他可收集了那么多的降落伞啊。该不会是用于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任务吧。” 我一说完,正仰头狂饮西打酒的迭戈一下笑喷了。一旁的布莱恩快速地躲开了他的飞沫。 “这么幼稚的想法,不愧是‘小鬼’啊。为什么莱纳斯会和秘密任务有关?他和我们一样都是些小兵罢了。” 说完话的迭戈顺便还打了个嗝。本来期望爱德会站在我这边,不想他也反对我说:“若真是有任务的话,透露给普通士兵还拜托向上级保密,这不是很奇怪吗?” “那其他还能是什么?” “还是想想降落伞能拿来做什么最靠谱吧?” “布料什么的?” “也许是绳子。” “一般来说是布吧。看他不分丝绸和尼龙地在收集,可能只要是白布都可以。喂,要凉了,吃啊。” 大家各自拿起冒着热气的罐头,用勺子吃了起来。味道虽然不敢恭维,但吃点热乎的东西会让心情好很多。爱德把咖啡粉放进马口铁小锅,再倒入水壶的水。 “布莱恩,你也把罐头拿出来吧。” 只有大个子医护兵布莱恩还没有打开K口粮的盒子。他紧抱双膝,无力地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还不饿。” “……不吃的话,可是挺不住的哦。” 总是面无表情的爱德热着咖啡,少见地露出了不悦的表情。即便如此,布莱恩也还是摇头不吃,他还把口粮里的奶糖都给了我。 我嚼着肉条,试着重新思考降落伞的事。虽然不合时宜,但我不禁回想起今早降落时的情景。降落的时候,我曾经抬头眺望过一次。那些散落在空中的降落伞实际上相当壮观。绽开的降落伞像是在波浪间遨游的水母,在日光下轻盈地舞动着,成百上千,一齐落下。很难想象这是在战场上使用的装备。据说正在开发迷彩纹样的降落伞,但我还是无条件地喜欢白色的。 不过,那种布料也想不到有什么其他用途。我抓耳挠腮地思考着,这时布莱恩用他那缓慢的声音说道:“苹果酒吗,我也想要。” “比起喝酒来还是先吃饭吧。空腹喝会醉的。而且你已经没降落伞了吧?” 我一说完,迭戈狼吞虎咽地吃起炖菜来,又打了个嗝。“想想谁可能还留着备用降落伞?比如麦考利啥的。他不是老说什么以防万一吗,可能还留着有。” 对了,麦考利已经到了吧,G连的炊事兵就剩他还没有会合了。斯帕克埋头吃着饭,头也没抬地说:“麦考利早死了。” “啊?” 勺子从我颤抖的手上滑落,躺着的迭戈也坐了起来。 “就在降落后。那家伙完全乱了方寸,想要朝战友开枪。也许黑暗中是分不清敌我吧。他虽然没打中人,但他自己被误认为敌人,最后被打成了蜂窝。这种事,谁也没办法。”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我想捡起掉在地上的勺子,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个不停。 我又想到了麦考利跳伞时的情景,那个大声喊叫着、可怜而又软弱的麦考利,调过来才一个月,也没什么朋友。虽说都是炊事兵,我也很少和他交流。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难过,很震惊。遗体肯定已经被搬到某处了,应该也没留什么遗物。 吃完饼干和炖菜的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在车厢里喝着味道像淡泥水一样的咖啡。斯帕克和布莱恩说马上还要回到伊斯维尔的野战医院,便开始准备行装。 这时爱德嘟囔了一句:“一瓶西打酒换一个降落伞,莱纳斯发给了来交换的所有人。可是他怎么才能准备那么多的西打酒呢?” 我心头一紧。都已经有同伴死了,他还在说些什么?不光是我,车厢上的所有人都盯着爱德。但他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从你们说的来看,莱纳斯应该有几十瓶酒。他到底是从哪儿拿来的?” “啊……” 的确如此。跳伞时,我们全身都背了厚重的装备。虽说很多人都携带了大量私人物品,但无论如何也没法拿着几十瓶酒降落。迭戈手上摆弄的西打酒的空瓶子可是和一般的葡萄酒瓶一样大。 迭戈把酒瓶抱在怀里,像是要把西打酒藏起来一样,不安地挪动了屁股,僵笑着说:“喂喂,消停一下吧。谁管莱纳斯怎么样啊。” “可以缓和一下心情。” 爱德的眼镜附着咖啡的热气,就好像是昆虫的眼睛一样。他的表情本来就很难读懂,这样一来就更难明白了。 不过,我还是感受到了爱德的用意。他一定是不想让我们再想麦考利的事情了。 我不由得再次陷入了回忆——那些变成火球降落的空降兵;没能完成任务而牺牲的引导兵;在救护站等待死亡的伤员。奋不顾身地奔跑使我没有意识到,我自己也有可能和他们一样。我现在活着,仅仅是因为走运没有“中签”而已。然而下次抽到的签是平安无事,还是在劫难逃呢?这使我不寒而栗。 正如训练时教官所言,必须做好牺牲的心理准备。我是为了什么而战?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自由?我尽量不去思考这些,但出发前写的遗言却不时地浮现在脑海……啊,可恶。 “我赞成爱德。怎么样都行,反正要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我如此说道,然后在狭小的车厢中爬到爱德身旁,决定好好思考一下莱纳斯的行为。斯帕克像是觉得没完没了了,叹了口气,同布莱恩一齐出去了。迭戈最终留了下来,再次躺倒在车厢脏乱的地板上,用靴子的后跟踢着车厢壁。 “他是从哪里搞到的?难道是配发的补给品?” “不应该啊。部队禁止饮酒,物资里是不会有酒的。你记得吧,文化课上不是也教过吗?” 当然,偷偷带酒的士兵大有人在。但部队为了维持军纪,即便是做表面文章,也是不会允许饮酒的。我们这些美国青年喝了酒就大醉,有些过于放纵,所以即便对于禁酒感到不满,但也能够理解。 “这么说来,就是在当地筹措的了。” 我对靠在车厢边上的爱德点了点头。实际上,我对西打酒是有些了解的。 “西打酒就是这一带,也就是诺曼底的科唐坦半岛的特产。我们家的杂货店也进了好几次货,所以有些了解。特别是步兵师从海上登陆的那一带,有知名的苹果园和酿酒厂。而且在前往伊斯维尔的途中,我也见到了苹果树林和小酿酒厂。” “你一个小鬼,倒是知道得不少嘛。有两把刷子啊。” 虽然迭戈的语气让人不爽,不过夸奖的话我还是接受了。 “可不要小瞧杂货店家的孩子。”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那还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突发奇想地认为“要是对比着喝一喝的话,就能知道西打酒和南部起泡酒的区别”,便躲在收银台下面偷喝起酒来。但喝了一两口后,我便醉得不行,还被奶奶发现狠狠训斥了一番。愉快的心情也变得十分糟糕,我直接就跑到厕所去了。我躺在床上,酒精跟着汗液一同排出,之后奶奶便告诉了我有关法国西打酒的知识。顺便一提,多亏有了这次难受的经历,我到现在还不会喝酒。 “原来如此,苹果是这一带的特产啊。” “嗯。听说这一带的气候不适合葡萄种植。” “就是说,莱纳斯和当地的什么人交易后,搞到了西打酒。” 这个“当地”就是圣玛丽·迪蒙吧。那里不仅是集合地点,好像还有很大的储藏库。我一说完,一直躺着的迭戈举起了一只手。 “等等,这样一来就奇怪了。” “为什么?” “要真是像你们说的,从本地居民那里得到了西打酒,那他到底是拿什么来交换的呢?” “这个倒是不清楚。不过莱纳斯可是有各种东西的哦,比如护肤霜什么的。” 莱纳斯的背包里有很多小玩意儿,而那家伙又吹嘘自己善于以物换物,所以应该能够和当地居民交涉换来西打酒。听到我这么解释,迭戈的头摇得更厉害了。 “所以说,为什么要用好不容易得到的西打酒来换备用降落伞呢?假设莱纳斯很想喝酒,便用某样东西换来了西打酒。可他又把酒给了有降落伞的家伙,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莱纳斯可是很能喝的。要是我的话,可舍不得拿去换。” 嗜酒的迭戈确实是不会换的,不过我也理解他的想法。本以为他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没想到还挺敏锐的,真是小看他了。 “就是说西打酒并不是莱纳斯换来喝的,而是用来吸引士兵的‘胡萝卜’。至于备用降落伞,他应该有别的打算。” 首先,出于某种目的,莱纳斯开始找寻备用降落伞。其后,为了从同伴那儿回收降落伞,又不知从哪儿搞来了西打酒——西打酒就是那悬挂着的让驮马奔跑的胡萝卜。爱德用右手托住下巴,咬着中指指甲,黑色的瞳孔直直地盯着前方。 “蒂姆,伊斯维尔也是西打酒的产地吗?” 突然被问到伊斯维尔,我有些意外。因为我一直认为莱纳斯是在圣玛丽·迪蒙换的西打酒。 “这个我也不清楚……啊,对了,说起来那里有个储藏库呢。我看了一下,里面好像放着很多葡萄酒架,外面的草丛里也散落着碎酒瓶。瓶底还留着点酒,应该是不久前才打碎的。” 我想起储藏库边上的民房,晾晒的衣物随风晃动,年轻的女子慌忙收回衣物的情景。 爱德将地图从背包拿出来展开。有一条细长的道路,从我们所在的圣玛丽·迪蒙一直延伸到西南方的伊斯维尔。除此之外,就找不到其他像是小镇或是村落的地方了。 “跳伞的位置远远偏离了目标。假设莱纳斯也受风的影响降落在伊斯维尔近郊,那么他在抵达圣玛丽·迪蒙前到过伊斯维尔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在补给站和我们见面时,他还向我们抱怨使唤他的参谋们,说什么‘乱指挥人,好不容易才和大部队会合’。” “不是第五〇一团解放了伊斯维尔吗?难道说莱纳斯也在那儿参战了?” “没错。你们也听说了吧,因为人员都散了,所以没有按部队的编制,而是把到场人员集中起来进行作战的。” 不知道为什么爱德会在意这一点。伊斯维尔也好,圣玛丽·迪蒙也好,不都一样吗? “可以得到西打酒的地方就这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如果我的设想是对的,那么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我虽然完全不懂,但既然爱德这么说了,我也没办法。 “那我去问问本人。”我刚要站起来,就被迭戈一把抓住了袖子。 “等等,等等。我脑子完全没跟上你们的思路啊。” “我也没跟上啊。” “那你去问什么……先不说这个,那家伙可是在这儿交换西打酒和降落伞的。我去换酒的时候,那家伙的身后有很多瓶子。” “那又怎么了?” “就是说,他是怎么从伊斯维尔搬来大量酒瓶的?要是降落后暂时把装备卸下来的话倒能理解,但全副武装地一个人沿那条道路返回是不可能的吧,也不像是拉了同伴的样子。” 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意识到了。是那个板车! “是用了板车吧!就是用来从补给站搬运医院罐头的那个破旧的三轮车啊。莱纳斯说,左边的把手要坏了,要我小心。那么就说得通了。我听补给兵说板车是从伊斯维尔的村民那里借来的,还纳闷为什么那家伙知道呢。” “那么,可以基本确定莱纳斯之前到过伊斯维尔。找莱纳斯去。” 爱德掀起车篷,从车厢跳了出去,我也紧随其后。迭戈在后面喊着:“喂,明天吧!我要先睡了!” 明天的话,一早我们就要开始进攻了吧。我一边在心里嘲笑迭戈,一边背上背包,祈祷着这不要成为今生最后的消遣。 我们穿行于夜间的营地,一路上遇到很多士兵。大家都在吞吐着烟圈,表情严峻地讨论着战况。谁也不知道何时会集合出发,只能享受着这短暂的休息时间。我在人群中看到了G连的熟人后,就向他打听了莱纳斯从属的轻机枪排的卡车地点。按照他的指点沿着石子路前进,我看到了小型畜牧场边停着的卡车。 我掀起车篷向里面张望,结果车厢里面轻机枪排的那群家伙们全都齐刷刷向我转过来,吓了我一跳。不知他们是不是在打扑克,车厢中间的扑克牌堆成了小山。只是不见莱纳斯的身影。 “今天是怎么了,一阵风吹来了两个厨子。” “是不是来给我们送夜宵的啊?今儿晚上的甜点是冰激凌吗,小鬼?” “是按你奶奶教你的菜谱嘛。” 货厢内响起了一阵嬉笑。虽然大家都是一个连的,但不在一个排,所以交流并不多。从训练开始,单是因为我炊事兵的身份就没少被他们讥笑,但我可不想逆来顺受。我在心里默念着谁再取笑我,我就让他尝尝我的厉害。我握紧了拳头,这时爱德闪了出来,问道:“莱纳斯人呢?” 听到这话,那群人收起了嬉皮笑脸,回答道:“鬼知道啊。刚才看他沿那条路走了,还背着两个鼓鼓的帆布袋子。” 离开机枪排那帮家伙后,我们走出来抬头望着夜空,天上只有几点星星闪烁着,升起的雾气模糊了视线,不怎么能看得见了。 我们边寻找莱纳斯边往前走,最后来到补给站。红头发的补给兵奥哈拉虽然不在,但我用过的板车依旧是之前还回来时的样子,停在了葱郁的榛树树荫下。补给兵的人数比上午要多得多,大家都在从运输车里搬箱子出来。他们黑暗中工作的样子让我想起在墓地里蠢动的掘墓人。 这样走下去都走到伊斯维尔了。我们拦住了一个补给队员,问他有没有看到金发的莱纳斯。 “啊,你说的是那个高个儿帅哥吧。他戴着头盔,看不到他头发的颜色,不过的确来过,提着两个大袋子,跟我们队的奥哈拉出门了。” “你说他是跟奥哈拉出门的?” “对啊,两人朝着仓库去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瞅了一眼旁边的爱德。但他并没有惊讶,反而点了点头,好像在预料之中一样。 “仓库在哪儿?” “那边的平地向左走横穿过去就是了。”补给兵用手指着帐篷后方说道。我们朝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无数空的纤维板箱散落一地。“看到茂密的榆树林了吗?那后面就是用作仓库的民房。去那里没有路,你们得小心脚下。” 我整理了下步枪的肩带,踏入沾满露水的草丛。我们在平地上前进,一路上磕磕绊绊,不时踩到小树枝,或是被蓟草的刺挂住裤子。 到了榆树林后,我们碰到了在榆树背后站着说话的宪兵。宪兵戴着印有白字“MP”[18]的头盔,他们和我家乡的警察一样,虽然谈笑风生却时刻注意着周围,不曾放松警惕。我一直不擅长应对宪兵和警察。如果他们狐疑地看着我,我会装作有任务在身,尽量挺直腰板从旁边穿过。 “喂,蒂姆。你觉得为什么莱纳斯没被宪兵抓住?” “嗯?” 我提防着宪兵的视线,对爱德的话心不在焉。他继续说道:“虽说是备用品,但降落伞也是军用物资。一个也就算了,收集这么多肯定会出事,很可能吃禁闭或是减薪。可为什么宪兵却没有任何行动呢?” “是因为……莱纳斯在拜托别人的时候都要求大家向上级保密了吧?” “不对啊,莱纳斯和我们也不是很熟,却毫无顾虑地来拜托我们。难道不考虑一下我们的口风严不严,而且他给出的交换条件是酒啊。这要是一传十十传百,早晚有一天要传到宪兵耳朵里的。” “会不会因为他那人大大咧咧没考虑这些?” “不会,他脑袋灵光着呢,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爱德踱着步,又把右手放在了嘴边,啃起了中指指甲。刚才他也这么干来着,似乎只有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才会做这动作。 作为仓库征收来的民房虽然外表朴素但却由坚硬的石头砌成,洞开的大门处不断有士兵出入。仓库内的灯光洒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台阶的一侧坐着一个像是主人的中年男子。他正抽着烟,频繁过往的靴子似乎就要踩到他身上,但他仍旧目光涣散,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们俩从贴着印花壁纸的大门进入民房找了一番,却没看到莱纳斯和奥哈拉。夜月西沉,得赶快回去休息了。我们正准备折返的时候,爱德突然用手肘狠狠顶了一下我的后背。 “看那边!有人!” 庭院中的树木在月光下形成树荫,不容易看清,不过确实能到那边有光线露出来。靠近之后,还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非要说的话,有点像毛发烧焦的味道。我不禁想起了姐姐辛西娅在盥洗间里用烙铁烫头发烫焦后的气味。 光线从庭院后面杂物间倾泻出来,顺着锈迹斑斑的铁门门缝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的光景。我把一只眼紧贴在门缝处向里面瞧,看到了莱纳斯和红头发补给兵奥哈拉。像是床单的白布铺了一地。我试图转动门把手,却发现上了锁。爱德和我对视了一下后,开始用拳头咣咣地敲起了铁门。 “喂,莱纳斯。是我,格林伯格。你在里面吧,我有话对你说。” 光线轻轻晃一下,我听见了开锁的声音。紧接着门开了一道细缝,莱纳斯碧绿的眼睛从细缝中现了出来。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四眼儿和小鬼啊。两个厨子光临此处有什么事吗?” 虽然莱纳斯想摆出平时那副和善爱笑的样子,但他从门缝中张望我们背后有没有人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戒备。 “我有事情想问你。你小子去过伊斯维尔了吧?” 他惊讶地皱起眉头,然后点了点头。 “嗯,去了啊。不过我只是降落的地点离伊斯维尔比较近罢了。和队友走散后,只能和偶遇的五〇一团的那群家伙会合,跟着他们屁股后面走。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小鬼?” 听完这话,爱德上前一步用脚尖挡在门缝里说道:“莱纳斯,婚纱要做好了吗?” “什么?” 发出疑问的不是莱纳斯而是我。什么婚纱啊?爱德脑袋被门缝挤了吗? 爱德平时板着的脸露出一丝笑意,相反的,莱纳斯嘴边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婚纱?这可是战场,能在哪儿举办婚礼啊?” 莱纳斯生硬地回答道,企图关上铁门。我觉得还是道个歉赶快离开这里为妙,可爱德却毫不罢休。 “别装傻了。我对你在伊斯维尔做的交易可是一清二楚。不过也没什么,毕竟是任务嘛。” “任务?”我问道。 “没错。那个设立野战医院的城堡,是莱纳斯谈判后征收来的。” 野战医院的设立竟然和莱纳斯有联系?爱德不顾呆若木鸡的我,对着莱纳斯继续道:“今天早上降落到伊斯维尔附近后,你加入五〇一团参加了战斗。之后就被任命去谈判了吧?恐怕是师司令部直接下的命令。你能这样大肆收集军用物资而不被宪兵盯上,应该是有人在事前给他们打了招呼。” 的确,如果是师司令部命令的话,宪兵也无话可说。莱纳斯紧闭着厚嘴唇死盯着爱德。 “堡主并不想把自己的宝贝城堡借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美军使用,为此他发了不少牢骚吧。之前听说厨房里有他和妻子的回忆,所以才不让我们用。从这点就能看出来他是个倔强的人。” 爱德把肩膀靠在半开的铁门上,环抱着双臂说道:“但是部队无论如何都想把野战医院设在这儿……这里水管是停水了,但还有水井,从大道或院中也容易把伤员搬进来。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大房子附近再无第二家。为什么选你去交涉我不清楚,但是,莱纳斯,交涉时对方要求你以降落伞作为交换条件了吧?” 莱纳斯沉默不语。而爱德的说明反而让我的脑子更加混乱。 “以降落伞作为交换?到底什么意思?难道说堡主有收集降落伞的癖好?” “想什么呢你。蒂姆,你难道忘了约兰德说的话了吗?城主的女儿婚期将至了啊。” “啊!” 我想起了约兰德的话。如果我们盟军能赶走德军,那些被征兵的青年男子回来之后就能和村里的姑娘们结婚。 “降落伞的质地不适合染色,但如果需要的本身就是白色的话,就完全没问题了。布是绢布,只要缝制一下即可,完全符合婚纱的要求。” “但是有那么气派的城堡,怎么会没有绢布呢?” “恐怕是德军进驻后征收走了吧。特别是纳粹党卫军,那帮家伙肯定会搜刮居民手中的值钱物件。” 跟我解释一番之后,爱德再次转身对莱纳斯说道:“堡主身体已经不行了,从他走路的步态能看出病得不轻。要等战争结束布匹流通的话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就算解放了法国,只要太平洋周围布匹的原产国还在打仗的话,也很难买到布料。堡主的病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这番话让我想起了伊斯维尔的情景:来到院中的那位中年绅士虽然会对身边的侍从绷着一张脸,却对女儿疼爱有加。如果是为了爱女,再珍贵的城堡也是舍得借给美军的。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爱德挠着瘦削的脸颊微微歪了下脑袋。 “让我纳闷的是,降落伞的庞大数量和西打酒。城主的女儿生得苗条,一两块布料足矣。况且那西打酒又是从哪里搞来的呢?用城堡换来降落伞就够了,没理由再给莱纳斯西打酒啊。但是当看到那辆破板车中装着的那些西打酒我就一下子明白了。那辆板车是干农活用的。伊斯维尔的适龄姑娘不止城主女儿一个人。她们的父母都来要降落伞,然后用西打酒答谢。擅长以物换物的莱纳斯以此作为报酬,开始向士兵们大量收集降落伞。” 远处的天空忽明忽暗,那边似乎发生了枪战,但是我们都没有关注那场战斗。爱德用手掌对着莱纳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副“该你反驳了”的样子。 “……好吧好吧。您真是明察秋毫啊,真是的。” 莱纳斯屈服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绿色的眸子不爽地瞪着我。 “小鬼,解谜要靠自己啊。” “什么啊,我又没说我要回答。” “我本想嘲笑下你那不着边儿的答案的。唉,算了吧,你们进来吧。我先说一句,你们还是要对上级保密啊。拜托了。” 铁门终于向我们敞开,进到屋内后看到地上的东西,我们都惊讶得屏住了呼吸。富有光泽的纯白布料铺了一地,柔软地重叠在一起,就像打翻了的生奶油。狭小的房屋一角,橄榄色的袋子和绳子堆得老高。 “这些都是你收来的?” “是啊,可费劲儿了。” 红头发补给兵奥哈拉站在房间中央,打着哈欠朝我们招了招手。 莱纳斯蹲下来捡起脚边的布料让我摸了一下。布料光泽亮丽,轻薄丝滑,稍不留神就会从手中滑走。 “挺有垂感,就像涂满了生奶油的蛋糕。” 当爱德说用降落伞做婚纱时我还觉得他是异想天开,这么看来,这布料的确能做出一件美丽的裙子。我感受着这舒服的质感,莱纳斯却一把夺了过去,“别摸了,你的手那么脏。” “小气鬼。” “笨蛋,你好哥们儿刚都说了,这可是我的任务,我当然得注意了。那位堡主可挑剔着呢。” 莱纳斯把降落后的事情跟我们说了一遍,内容和刚刚爱德推理的基本一致。 “之所以选我去谈判,是因为我之前给参谋们帮过不少忙,特别是和一个上尉来往密切。训练的时候别说是酒了,我还给他搞到过避孕套和女人。所以在伊斯维尔作战时,那家伙就推荐了我。不过当见到堡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推荐我的原因。那个老顽固倔得像头驴,居然大动肝火,说怎么能让美国佬的血玷污他那历史悠久的城堡。参谋们也不干了,跳脚嚷嚷说他以为是靠谁才把德国佬赶走的。真是的,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说着,莱纳斯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根香烟。 “不过,当那堡主看到我拿来的降落伞时,态度缓和了不少。他知道那是块绢布。” “居然能看出是绢布,真厉害啊。我可分不出来。” “虽说这是乡下吧,但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老爷,肯定识货啊。不过这也是个问题,他是不会接受尼龙布的。刚才四眼儿的推理基本是对的。不过,我还是要补充下为什么我收集这么多降落伞——主要还是为了从尼龙布中挑出绢布。虽然确实有其他姑娘的份,但是只要六块就够了。当初为了显示我神通广大就接受了这个要求,没想到我根本分不清尼龙和绢。正当焦头烂额的时候,我遇见了这个家伙。” 莱纳斯用拇指指了指奥哈拉。 “小鬼,你跟他见面的时候是不是也受够了这个话匣子?不过,幸亏他话多,我才得知他家是卖布的。” “没错,我也觉得他话挺多的。” 奥哈拉不满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不过事实就是如此,他家的事情我也是刚见面时就听他说过。那时爱德也在,该不会连这他也猜到了吧。我偷偷瞄了一下爱德,他早已恢复平日认真的面孔,没有表现出特别意外的样子。 “所以,你们两个人是要在这里把尼龙和绢布分拣开吗?”我问道。 奥哈拉回答了我的问题:“没错。因为不知道哪个是尼龙哪个是绢,只能让莱纳斯多找些降落伞来,然后我在这里分拣。对一个门外汉来说也许分清布料是件难事,但只要稍微懂点行,就算不是专家,也能区别出来。遇到肉眼难以分辨的,用火柴点燃一个角便知。绢布燃烧缓慢,还会有头发烧焦的气味。” “我可是给了一辆板车和两瓶西打酒,他才帮我的。” “那车都要散架了。总之,多亏了其他队友,绢布看来是能搞定了。剩下的就交给村里妇女来缝制了。” “还有一点,希望未婚夫们都能平安归来!” 原来如此,谜题终于解开了。“好啦,你们该睡觉啦,快走吧。”莱纳斯说着从后面推着我俩想把我们赶出去。对了,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我说,莱纳斯。你不会白给参谋干活吧,照你的德行,不该提点交换条件什么的?” 我和莱纳斯在托科阿训练的时候就认识,但之前并未深交,对他也不是很了解。而现在,我总觉得莱纳斯的体内流淌着浓浓的商人的血。不仅如此,他胆子够大,敢跟谈判对象虚张声势,这样的家伙不可能光老老实实地给人谈判,而不捞什么好处。 当然,军队也是一个阶级社会。上级的命令大于天,如果违抗的话,有时甚至会被推上军事法庭,最坏的情况会被判处谋反罪处以极刑。 即使如此,我总觉得这家伙肯定会漫天要价。 莱纳斯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拍了拍我的肩,对我低声说道: “四眼儿把能力传给你了吗?没想到挺机敏的嘛。之前说了吧,我不喜欢上前线,而是想当个补给兵。” “……难道说你已经申请调动了?” “算你聪明。这个谈判嘛,名义是上尉的功劳,所以不能往外说。我只是按照上尉的命令来收集降落伞罢了。” “之前说的别告诉上级就是因为这个?” “对。其实我在上面有不少‘顾客’,调动只是早晚的事。” 莱纳斯帅气地向我抛了个媚眼。对一个男人也能大方地做出这种动作,他果然像个好莱坞演员。 “拜拜,赶快回去睡觉吧。容易着凉哦,小鬼。” “别总拿我当傻子。” 我刚把话顶回去他就关上了铁门,只剩下我和爱德傻站在昏暗的后院。我们按原路返回,爱德用愉快的语气说道:“蒂姆,还是你对了啊。” “嗯?我哪儿对了?” “‘秘密任务’啊,不是你说的吗。等你见到迭戈了,就可以跟他炫耀还是你说对了。” 爱德轻轻踹了下我的小腿肚,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这么说来,我的推测的确有些沾边儿,但我没有考虑得这么深入,只是单纯地把它想象成了一个电影故事而已。还是看透一切的爱德厉害得多……不过我有些不甘心,赞扬的话也没说出口,只是抬头望了下即将隐遁云间的月亮。 耀眼的阳光从云间照射进来,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就在那一瞬,响彻云霄的枪声戛然而止,我从路边的民房的暗处冲出来,跑到路的另一侧,端好步枪向前冲。身上沉重的装备随着我的步伐“咣当咣当”地乱撞。耳后突然传来一阵风,嗖的一声身后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背部好像被什么击中了,受到巨大的冲力。我向前打了个趔趄,踩稳后又继续往前跑。阳光之下,扬尘四起。 我想要回头,但也知道不能回头。枪声刺激着耳膜,在我身后紧追不舍,脚边乱飞的沙砾不断弹到我的军靴上。 “快过来,小鬼!”队友朝我招了招手,接着一把把我拉进了茂密的草丛里。 这里有G连二排二班的队友,他们架好了自己的步枪或汤普森冲锋枪。其中一人是班长亚伦中士,另一个是一等兵史密斯,还有一个是背着通信器的通信兵温伯格。 我藏身于郁郁葱葱的灌木之中,偷偷抬起头确认周围情况,才发现刚才掩护我的民房墙壁已经坍塌成一堆白色瓦砾。我戳了一下身边架着步枪的温伯格: “喂,我后背还好吧?” “好到家了!” 比我年纪还小的温伯格对着大街射击,连看都不看我就敷衍道。每声枪响都伴随着灼热的弹壳弹向地面。看他没空搭理我,我只能用手摸索着自己的背部——并没有血的触感,也没有感到疼痛。我刚松了口气,炮弹就在较近的地方爆炸,不知是谁的惨叫传来。血气方刚的大个子史密斯朝着大街竖起中指一顿咒骂。 在来到这里的途中一路宁静祥和,牛羊悠闲地吃着草,一派和谐的田园牧歌景象。但是进了村庄却是一片萧条。阳光的照射下,家家户户的墙上、石道上满目疮痍,整个村庄就像是个患了皮肤病的病人。 丁字路口街角的一栋二层民房里潜伏着德军。当务之急是尽快除掉他们。我们匍匐在地,院子里高大的树木挡住了视线,使得我们难以瞄准敌人。德军从窗户开枪攻击,卷起了面前道路的尘土。紧接着尖锐的呼啸声再次由远及近,身边的树蔷被炸毁,破碎的木片四处飞散,我赶紧护住脸部。街道边埋伏在草丛中的战友们时不时抬起头,用步枪奋力还击。 “必须攻下那栋房子,不然我们无法前进。” 亚伦班长低声说道,同时向埋伏在对面的队友打手势。这期间,虽然迫击炮排也在迎击,但由于庭院树梢的妨碍,无法击中敌人。 “行不通啊。小鬼,你有手榴弹吗?” “有,长官。多的是!” “看到右边墙壁塌落了一块吗?趁着对面那伙人吸引敌人注意的时候,我们从右侧的草丛迂回过去,沿着围墙接近他们,然后从墙壁缺口扔手榴弹进去!” 降落后的第一个白天,即六月七日,我作为G连的一名战斗人员,参加了昂戈维尔奥普兰攻坚战。 第一〇一空降师当下的目标是攻占降落地点西南方位的内陆大城市卡朗唐,他们等待“奥马哈”滩头的登陆部队会合,进行协同作战。我们带着第一天的疲倦一大早被拎起床,听着军官的训斥加入了队列。 我所在的第五〇六团从圣玛丽·迪蒙出发后,沿着宽阔的大道朝西南方向步行进发。途中支援了第二营压制维耶维尔,并将管理工作交接给后面来的步兵部队,接着继续向前行军。 前面就是圣科莫·迪蒙。按照预定计划,我们本应在攻占该村之后横渡杜沃河,在今天之内到达目的地卡朗唐。 所以,原来我们并未打算到昂戈维尔奥普兰这里来。 然而有情报显示,在村庄的教堂里还滞留着两个美军医护兵和多个伤员,因此我们第三营急忙脱离大部队前来救援。第三营的营长昨天不幸牺牲,队里又赶紧换上了新的指挥官。 夺取卡朗唐是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一刻也不能耽搁,因此第五〇六团把在维耶维尔的战争中略有消耗的第二营作为辅助部队,让第一营走在前列,现在应该按照原计划前进。我们第三营也必须速战速决,赶紧追上大部队。 昂戈维尔奥普兰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庄,从地理位置上看是在维耶维尔旁边,只要穿过一块平地,离伊斯维尔也不远。将教堂滞留有众多伤员的情报带给团司令部的医护连中尉,应该就是大汗淋漓地跑过这块平地来报信的吧。 教堂就在眼前,从这里就能看到其高耸的屋顶。但这个丁字路口在敌人的射程内,难以靠近。 第一次参加实战的我莫名地有些兴奋。史密斯拉开步枪的拉机柄,装上新的弹夹。而我从肩带上取下手榴弹,喘着粗气等待命令。 “喂,小伙夫,待会儿别吓得尿裤子了。” “就你话多,史密斯。” 从亚伦班长所指的墙壁缺口到这里目测有一百六十英尺。我把手榴弹的拉环扣在手指上,一边仔细听着埋伏在对面的队友们压制敌人的声音,一边等着敌人打空子弹。终于,德军的机枪声停下。 “快上!”亚伦中士大吼一声,架着步枪冲了出去。我紧随其后,身后跟着史密斯。头盔和身上的装备晃来晃去,我的呼吸十分急促,就像一匹赛马。 手中的菠萝状小型手榴弹会在安全拉环拔掉四至五秒后爆炸,但如果扔早了则会被敌人丢回来。在还有七十英尺的地方,我拉开了手榴弹的拉环。 我跳过残垣断壁,冲到坍塌的墙壁处,使劲把手榴弹扔了进去,然后立马顺着墙壁趴下身体。几乎是同一时间,里面传来了一声闷响,墙壁猛烈地晃动起来,尘土和玻璃渣子从侧面和上面飞来。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我咳嗽起来。 晃动刚停止,亚伦中士和史密斯就冲进建筑物内部,其他的队友也赶了过来,从正面开着枪掩护我们。 不久之后枪声停止,我直起上身,看到一个负伤的德国兵从炸毁的房门里出来,歪着身子拖着伤腿,摇摇欲坠。我贴在墙上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尖锐的枪声突然响起,德国兵的后脑勺和前额鲜血喷涌而出,应声向前倒去。我抬头一看,只见二楼窗户上架着枪口,是队友。 “哎,你能不能有点警惕性……” 回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通信兵温伯格已经站在了我的身旁,正用头和肩膀夹着通信器的听筒,而我却丝毫没有察觉。如果他是德国兵的话,恐怕我早就见上帝了吧。 我抬了抬头盔叹了口气,太阳已经西斜,把周围染成一片绚烂的金色。 第二天的六月八日,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登陆的装甲车抵达这里,在他们的大力支援下,占据昂戈维尔奥普兰的德军部队不得不缴械投降。团长决定在这座村庄设置团司令部,我们征收了一些合适的民房后,将无线设备、桌子、打字机依次搬运进去。 战斗结束后的村庄,人声和马达声代替了枪炮声。穿着深橄榄绿军服的士兵和军官们行色匆匆。蔷薇盛开的篱笆成了车辆通行的障碍物,被铲除后一把火烧掉了。 “啧,这手表是坏的。没用的德国兵!” 几个队友开始搜罗起德国兵的遗物,走在前面的是把特意带来的星条旗披在身上的史密斯。 我对他们的行为感到一丝厌恶,转身去民房院子里吃中午的口粮。一只白猫突然来到我身边,它似乎已经在这儿住了很久。我给它扔了一块饼干,抬头看到对面开阔的空地上,G连的连长沃克正在检查德国兵俘虏的物品。 沃克连长身材高大,不苟言笑,是个不怎么表达感情的人。军衔是上尉,年龄却不过二十五六岁。栗色头发,发际线有些高。作为一个指挥官不坏,但也不怎么好。总的来说,他对上级非常忠诚,相比鼓舞士气,他更在乎怎么让手下完成命令。连里面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他那本来就耷拉着的八字眉会垂得更加厉害,哭丧着一张脸,让人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真的哭出来。虽然并没有人见他哭过。 接受物品检查的俘虏们都非常服从命令,两手抱头,哪怕上衣口袋被翻得乱七八糟也沉默不语。沃克连长的身后跟着米哈伊洛夫中尉和宪兵队的中士。米哈伊洛夫中尉手中的冲锋枪锃亮,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即使那把冲锋枪立马喷出火焰把德国兵身体打个窟窿,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在无法确保运输道路和战俘营的前提下,是不会留德国兵活口的。“国际法”这种冠冕堂皇的东西,恐怕只能在“擦干净自己的屁股”后才能考虑。说实话我觉得这样并不好,但这件事上没有我说话的份儿。 “蒂姆,人手不够,你来一下。” 我回头一看,只见爱德正跨过栅栏向我走来。我跟上爱德,来到了之前那个教堂。 正面的墙壁受到炮击已经坍塌,但整体来说没有大碍。这是一个倒T字形的建筑,全由石头堆砌而成,没有钢筋,和我家乡那些气派的教堂比起来小巧而雅致。主塔的屋顶呈梯形,蝙蝠状的三角形装饰附在两侧。一只乌鸦落在屋顶,反射着阳光的羽毛呈现灰色。 教堂外面停着两辆救护车,伤员刚搬上车就立刻呼啸而去。我们进入正面的院子后,看到包着绷带、正在输血的士兵在地上铺着的白布上躺成一排。不断有被担架抬着的伤员从教堂里搬运出来,从地上的士兵身边经过。 我们进入礼拜堂,这里弥漫着血腥味和消毒液的气味。我用袖口掩住口鼻,环顾四周,看到不仅是排列整齐的木质长椅上,连通道上都躺满了伤员。正前方是祭坛,两侧墙壁的小窗上嵌入了彩绘玻璃,照进来的阳关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颜色,将长椅上沉睡的伤员身上血迹斑斑的绷带染成柔和的黄色、绿色。 这里除了美军之外还有村民,甚至还有德国兵在接受治疗。 “怎么还有敌人?”。 我下意识地问爱德,但他直接走向了里面,似乎没听到我的提问。旁边一个正在治疗小女孩的医护兵回答了我:“本来是不接受的,但是禁不住德国军官的请求。” 这位医护兵个子不高,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青年。他的脸很短,平得就像被平底锅压过一样,呈现出一个标准的国字。 “可是我们现在能收留俘虏吗?就算……” 就算好不容易救了他们,最后他们还是可能被当作累赘而处死——这话到了嘴边又咽到了肚里,但是对方好像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听说俘虏营已经准备好了。” 医护兵歇了口气,起身和我握手。他手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摸上去粗糙却又不失柔软。 “让你们来帮忙真是不好意思啊。” “没事……你就是被留在这里的医护兵吗?” “是的,挺不容易啊。外面是枪林弹雨,我们提心吊胆怕殃及这里。虽然非常累,但是还得加把劲啊。” 松手时我在想,如果是斯帕克在这儿他会说些什么呢。他讲话那么刻薄,估计会一口回绝地说“给敌军治疗简直就是浪费”吧。而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也会让这些德国兵自生自灭。 医护兵再次蹲下给小女孩进行治疗。小女孩大概五六岁,太阳穴处缠着厚厚的绷带。医护兵取下绷带给她重新包扎,她晃着小细腿,无聊地看着医护兵的肚子。 “死了两个了。” “嗯?” “死了两个人了。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德国人。德国人昨天夜里从这里出去死在了后门。室内的光线如果没有这么暗的话,应该早就注意到了……他一定是想回到同伴那里吧。” 医护兵没有用“士兵”或是“军人”这种词,想必在他眼里士兵和平民都一样吧。他的眼下有着重重的黑眼圈,嘴唇干裂起皮,说起话来嘴里也一股腥味,应该很久没喝水了。我把挂在腰间的水壶解了下来递给他,他直接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来,喉结上下蠕动。 “我们治疗的人数不到八十人,所以相对来说死的人也少。但老实说,我连死了的人的脸都不记得。我们忙得焦头烂额,谁需要治疗,谁不需要治疗……我甚至不自信有没有给他们治疗到位。” 医护兵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把水壶还给了我。我觉得这时候应该鼓励他几句,却又有些窘迫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喂,蒂姆,你来一下!” “抱歉,有人叫我……” 我逃也似的离开,走向了在祭坛前冲我招手的爱德。 另一个在教会实施救治的医护兵正在和爱德一起搬运伤员。他灵活地避开躺在过道上的人,同时把需要立刻动手术的人、能暂缓治疗的人、看起来暂无大碍但需要立刻到军医处就诊的人分好类。 “咦……是谁移动了这里的伤员?”医护兵指了指留有血迹的长椅。 长椅下的石地板上还留着一大摊血。爱德定睛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刚来。” “也是,不好意思。肯定是刚才有谁往外搬了吧。好了,你在这儿等一下担架。见到外面的医护兵后,麻烦告诉他们这个人要送到英国。” 昨天,运输机开始在法国和英国之间往返。乘船登陆的航空运输大队的人们临时铺设了应急跑道。虽说是跑道,也不过是用钢板铺成的路。这种钢板上全是洞,仿佛是用模具压完饼干后剩下的边角料。有了这条临时跑道,就可以用运输机把重伤员运送到英国整洁干净、设备齐全的医院了。 这天傍晚,我们难得下厨做了饭菜。野战炊事车已被送至昂戈维尔奥普兰村,农场里还摆着成排的铁质烤箱。 分配给我们的粮食有鸡汤罐头、数量极多的洋葱和土豆、炼乳和成箱的凝乳食品、不知道什么做的油、小麦粉罐头、调味料套装、碎青椒罐头、牛肉罐头、酥油、豆子,甚至还有从专门做面包的部队——面包中队拿来的长面包。 “今天的晚餐就吃牛肉杂烩、煮豆子、土豆汤还有长面包吧。” 人人都退避三舍的厨房打杂工作交给了前天晚上嘲笑我们的轻机枪排。正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在烤炉底下塞入木屑,用火柴点燃后放入了燃烧炉。我挺起身子,捶了捶因长时间弯曲而有些酸痛的腰,顺便环顾了下四周。这么大的农场,连一只家禽也没,一眨眼的工夫已然变成了一个供给站的模样。用竿子搭成的三脚架下挂着饮用水瓶,旁边是垃圾桶,几个洗碗用的铁皮桶并排放着,上面还冒着热气。虽然仅第三营,步兵部队和补给队的士兵人数加起来就有近千人,但农场这么大,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过也不是事事都顺心。正当我信心十足准备动手的时候,一拿起平底锅,就发现上面沾满了黏糊糊的东西。我赶忙查看其他餐具,发现勺子和盘子上面也粘着一样的东西。就连其他两个部队——H连和I连的厨具也都是脏的。估计是上一次使用的人们留下的油脂和残羹没有清洗,一直放到现在,这会儿正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味。 “呕……” 我忍不住想吐,旁边的迭戈好奇地探过头来,同样也被熏得想吐。 爱德瞅了瞅我俩的狼狈模样,说道“给我吧,我去洗”,便爽快地拿走了没洗的盘子和平底锅,往洗碗处走去。不过还不到三分钟,他就回来了。 “没有清洁剂,可能晚一点才送到。实在没办法的话,只能用热水冲洗了。” “那样会吃坏肚子吧!” 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向G连管理部长请求指示。 “这次是军需科失职,我会向上头反应。格林伯格、科尔,你们先去附近的农家看看能不能找东西清洗。” 于是我把其他连的餐具也一并收进箱子里,抱着箱子和爱德出发去找附近的人家。但没想到的是,清洁剂这么难找。 爱德敲开了一个满是灰尘的旧宅门,一个满脸疲惫的老人和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探出脸,只说了一句“没有”就迅速关上了房门。 还有一个留着卫生胡的中年男人指着我们,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法语,一副要过来揍我们的样子。 我们仓皇逃跑,跑的时候锅铲从箱子里掉落,我连忙捡起,抖落上面的灰尘。回头再看那户人家,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正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她留着光头,如果不是身上穿着连衣裙,都看不出她是个女人。而刚刚的中年男人则站在门边哭泣。 “我们……是来法国救人的对吧?” 爱德马不停蹄地往前走,我看着他的背影问道。而他没有回答,只是摘下手腕上的表说道:“下次拿这个表试试看吧。” 经过一处民房时,我们看到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树,树上吊着一个士兵的尸体。白色降落伞上的保护带被树枝勾住,紧紧勒着他的脖子,就这样把他吊死在了树上。头盔挡住了他的脸,看不清样子。他吊的位置太高,仅凭我们二人之力要把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尸体抬下来实在太难。还是之后向负责登记死者的人报告吧。 “请问……”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我条件反射性地拿起手中的步枪转过身去。只见被夕阳染红的街道上,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老婆婆。女人身穿褐色裙子,身材偏瘦,细小的双眼看着我,双手紧张地放在胸前。糟糕,似乎吓到她们了,我赶紧放下枪。 “Je suis désolé[19]……对不起。” 她说完,摇晃着卷翘的短发,准备离开。 “啊!等等!” 我立刻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尝试说法语安慰她的情绪。年轻的女人慢慢冷静下来,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们,需要帮助吗?”她用英语小声地问我。她年纪跟我姐姐辛西娅差不多,看上去比姐姐更文静,也更内向。 “是的,遇上了点小麻烦,我们急需清洁剂。” 我打开箱子,让她看里面脏兮兮的厨具。此刻我开始后悔没有多学几句法语基础会话。她做出洗碗的动作,对我说:“我家里,有,savon。”。 “savon?啊……你说的是肥皂吧。” 我们接受了女人的好意,跟在老婆婆后面,一起去她们家。老婆婆身披黑色的披肩,佝偻着腰,明明看起来走得很艰辛,但手中的拐杖却十分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带动着她微微罗圈的腿,竟然走得比我们还快。我们抱着沉重的厨具,加上身上的装备,才走了两三分钟就已经气喘吁吁。到达她们家时,老婆婆回头看我们,皱皱的嘴唇露出得意的微笑,对着我们碎碎念叨。虽然我听不懂法语,但感觉到她在嘲笑我们。我有些不服气,解释道:“是这个箱子太重了!”不过老婆婆没有回应,径直往昏暗的屋里走去。 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她们的房子也铺满了褐色的瓦片,很是素朴。庭院由栅栏围起,只是花坛里的花都枯萎了。 我们脱下头盔,穿过玄关,来到起居室。只有两个人住,这起居室显得有些宽敞。空气中散发着腐臭的气味,奇怪的是来时我并没有注意到院子里有鸡,却能够听到鸡叫声。也许她们把鸡养在室内了吧。 屋内十分凌乱,桌上的盘子里还放着咬了一口的土豆。沙发罩歪斜着,破损的沙发露出了内芯。暗淡的白色墙壁上挂着照片。照片里是两个黑发青年男子。他们的眼睛不大,下巴也很短,像极了那个年轻女子。大概是她的兄弟吧? 我一抬头,发现她不是很高兴地在等着我。啊,糟糕,一不小心猜测起她的家人,实在是太冒失了。 我们来到了厨房。贴着瓷砖的水槽前是一个大窗户。由于没有玻璃,风沙都堆积在窗框上了。我打开开关,裸露的灯泡没有反应,看来这里没有通电。正当我奇怪着为什么灶台上的大锅被浴巾包裹着时,站在脚搭子上的老婆婆将锅盖打开,蒸汽从锅中飘散开来。是一大锅的热水。 “正好水开了呢。” 我用手肘顶了下一旁的爱德,示意我们很幸运。然而,他却盯着翻滚的水面,说:“不,这一带应该没有供气。大概是她们一早就用柴火煮沸了大量的水,然后做好保温。这些热水对他们很宝贵,可不能浪费。” 话音刚落,年轻的女子便给盆里接好的水兑上热水,又用手指从清洁剂盒挖了半匙左右的粉末加了进去,细长的指尖冒起泡泡来。老婆婆将脚搭子搬到水槽边上,挽起袖子,用她那青筋突起满是皱纹的手拿起海绵,迅速地清洗起我们带来的汤勺和锅铲。几缕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水面晃晃悠悠,闪闪发亮。 正在我看着老婆婆洗碗时,年轻的女子为我们端来了水。她拿着一个剥好的鸡蛋,放在手里,迅速挥动小刀,充满弹性的蛋白一下子被分成两半,露出圆圆的蛋黄。她将变成两半的鸡蛋分别递给我和爱德。我满怀谢意地将鸡蛋放入口中,虽是没有味道的普通的水煮蛋,却很美味。我喝了一口满是铁味儿的水,冲开了粘在嗓子里的蛋黄。 “谢谢,Merci[20]”。 年轻的女性害羞地低下头咬着嘴唇,不时地看着我的身后。这是什么意思?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一扇被椅子和靠垫堵住的门。她看着我的眼,轻轻地点了下头。原来是有事相求啊。 一开门,一股夹着污垢、下水道味以及血腥味的气味扑面而来。弥漫在这屋子里的腐臭味一定是来自这儿。门连着通往地下的阶梯,我的脸可以感受到来自黑洞的冷风。打开手电,我走下阶梯。 地下室里有个男人,虽然很瘦,但我立马认出他是起居室墙上照片里的其中一个男青年。我们一走进房间,他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我握手。他的猎帽很脏,苍白的脸颊上密密麻麻长满了胡须,眼球突出布满血丝。这大概是由于营养失调或是日照不足导致的吧。 男人完全不会说英语。在后面跟着我的年轻女子用不流利的英语告诉我,那是她从事抵抗运动的大哥,在德军离开前一直藏在这儿。她弟弟也是抵抗组织的一员,但由于近邻的告密,已经被德国兵处决了。 听了她的说明,我了解到告密的正是刚刚让我们吃闭门羹的那个中年男人的女儿。为了惩罚她,在德军撤离后,村民们给她剃了个光头。 “之后,那个人,来了。美国人……和平。” “那个人?” 房间的角落有张小床,一个男人正躺在上面。虽然他闭着眼睛,但从盖在他身上上下起伏的毯子看来,他应该还活着。栗色短发、额头像科学怪人一样突出的容貌和这家里的任何人都不像,一看就是外人。何止外人,他一看就是个军人。他光着上身,肩上绑着白布,渗出的血迹有些发黑,看来已经停止出血了。他的枕边有一件揉成一团的制服,我有点犹豫,但还是把衣服展开了。接着,佩戴在肩口处的、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的“啸鹰”徽章便露了出来。 “是啸鹰!这家伙是战友!” 挂在脖子上的银色狗牌上刻着“菲利普·邓希尔”。名字后面仅记着他的生日、血型以及基督徒的身份,其他信息模糊不清,没办法判断他属于哪个团。如果有头盔,倒也可以从头盔侧面的标识判断他所属的团,但是屋子里并没有头盔。我试着将女子不完整的英语组合起来,了解到这个人是今晨倒在附近道路上的。 “如果你能及时通知司令部,我们就能立马赶到了。为什么要藏起来?” 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提了个问题。但她吓了一跳,颤抖着肩膀向后退了一步。 “……纳粹,可能还藏匿着。如果纳粹发现,我们帮助美军……大哥,会被发现。” “原来如此。不知道德国兵藏在哪儿,在拿不准的情况下自然不敢贸然前往美军军营。对我们如此亲切,是想把我们带到这儿,让我们把这个人带走吧。” 爱德向我做出解释,接着对紧握双手不安地看着我们的女子僵硬地笑了笑,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盒K口粮递给了她。这算是平时不苟言笑的爱德的回礼吧。 “Merci。不要紧,已经没有德国兵了。多亏您的帮助,我们才能救助同伴。蒂姆,去一趟救护站,把医护兵带来。” 帮医护兵用担架把男子抬出来后,我们终于回到了农场的供给站。此时迭戈正吃着苦头——巧兵难为无锅之炊,他被G连饥肠辘辘的饿狼们包围了。 十万火急地填满他们的肚子后,太阳已经在森林的另一头消失,天边被晚霞渐染成了绯红色,夜空中已有繁星闪烁。 搞定所有人后我们也终于能够开饭了。马口铁质的盘子里一半盛着牛肉杂烩,另一半是煮豆子,马克杯里盛着热汤。冷透了的牛肉杂烩又硬又腻,简直难吃死了。但是旁边的爱德淡然地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我开始羡慕他对味道满不在乎的态度。 “喂,刚才的水煮蛋很好吃吧。” 我凑过去在爱德耳边小声说道。而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严肃地说道:“……刚才的事别跟任何人说。” 爱德继续小声解释道,吃鸡蛋这件事不仅招人怨恨,说不定还会导致某些家伙去偷人家的鸡。 “在纳粹的统治下,粮食和日用品都是配给的。农民的收成大部分都被征收上去,进了当地驻军或分散于各地的德国兵的肚子里。大城市可能还好一点,但这个村庄应该没什么像样的粮食了。所以我想她肯定是偷偷养着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如果谁抢走了那鸡的话,你就该寝食难安了。” 当我领悟他的这番话时已经是用餐完毕收拾东西的时候了。士兵们自己清洗自己的餐具,一个法国小孩正吮着指头看着我们把剩饭倒入泔水桶。 饭后我冲了杯速溶咖啡,喝着喝着就听见了飞机的引擎声。抬头望去,闪烁的星光下掠过银色的机翼。 第二天一早,沃克连长就带来了伊斯维尔被轰炸的消息。 队员站成一排,最边上是穿着卡其色外套浑身煤黑的斯帕克。然而那个怯懦的医护兵布莱恩却不见了踪影。 昨天黄昏时分,医护连对伊斯维尔救护站的伤员进行了转移。虽说那是莱纳斯好不容易交涉来的城堡,但如果部队迁移的话,管理会变得困难,并且那里仍有被敌人轰炸的危险,所以不得不进行转移。斯帕克和布莱恩在昂戈维尔奥普兰战况平稳下来后就立刻和其他医护兵一同回到伊斯维尔,辅助留在当地的第三二六医护连。 第二天零点刚过,德军就飞来了两架轰炸机,朝着救护站投下了炸弹。 虽说伤员基本上都已转移,但城堡里仍有人员滞留。 包括布莱恩在内的八名医护兵与前来帮忙的四名当地女性,以及那个顽固的城主,都未能在坍塌的瓦砾下生还。死亡的法国人中,还有其他等待未婚夫的年轻女性以及精通英语的美女——约兰德。 当我询问收集的降落伞该怎么办时,莱纳斯没有回答。 我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背上行囊,补充弹药备齐装备后加入队伍。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不自觉地在队伍中寻找布莱恩羞赧的面容。偶然摸了一下口袋,发现里面装着布莱恩给我的箭牌奶糖(Wrigley)。我把糖放入口中,仔细抚平了黄色包装纸,接着将包装纸收进了背包之中。 扬尘模糊了前方漫长的道路。 根据艾森豪威尔总司令所说,这次诺曼底登陆战大获成功。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降落的约六千六百名士兵中,有一千五百多名士兵牺牲或下落不明,负伤士兵达到了两千三百名。而法国民众的死亡人数,加上今年以来的战略轰炸及本次作战中的死亡人数,远远超过了一万人。 从代号“犹他”滩头登陆的第四步兵师,虽然也牺牲了一百多人,但近两万的有生力量与我们顺利会合。 不过,海岸线另一边的情况更为惨烈。 乘船驶入代号“奥马哈”滩头的第一及第二九步兵师,被海边高地战壕里严阵以待的德军用机枪狠狠扫射了一番,据说光是为了上岸,就死了两千多人。但这还只是军方高层公布的数据,据负责回收遗体登记死者的专业兵说,真实死亡人数比公布的人数还要多出近一千人,也就是死了近三千人。 后来我听说,海岸掩埋了士兵的尸体和残肢,每当血浪拍打岸边,都会把沙滩染得猩红。
[1] 译者注:“Sky Train C-47”空中列车运输机,是美国道格拉斯公司研制的一种双发动机活塞式军用运输机,是由DC-3客机改装而成的,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原型机首次试飞,一九四〇年开始装备美军。 [2] 译者注:“多佛海峡”又译“多佛尔海峡”,连接英吉利海峡与北海之间的重要海峡,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海路之一,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多次著名的海战。 [3] 译者注:美军一〇一空中突击师的别称。 [4] 译者注:指一种气球单独或成序列飘浮并固定在军事或民用设施之上而形成的障碍网,用于阻挡敌机穿行,保护城市。 [5] 译者注:出自《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 [6] 一英尺约等于零点三米,三十英尺相当于九米。 [7] 译者注:(德语)注意!附近有伞兵! [8] 译者注:(德语)点火!看到他们就开枪! [9] 译者注:(德语)敌人一定就藏在附近,多点上些火把! [10] 译者注:法语原名为Sainte-Marie-Du-Mont,又译“圣玛丽杜蒙”。 [11] 译者注:以下分别简称一排、二排、三排。 [12] 译者注:拉娜·特纳,当时美国一位著名女影星。 [13] 译者注:出自《威尼斯商人》的一个角色,是典型的守财奴形象。 [14] 译者注:Knocked Up意为“怀孕”。 [15] 原书注:实际是源于发明人安瑟尔·凯斯的首字母。 [16] 译者注:战时为了防备空袭,军方规定在夜间不准使用灯、火等发光发亮的东西,以免成为打击目标。 [17] 译者注:《星条旗报》是美国一种军方的报纸,创建于一八六一年南北内战时期,其总部位于华盛顿特区。 [18] 译者注:宪兵的英文为“Military Policeman”,所以简称MP。 [19] 译者注:(法语)对不起。 [20] 译者注:(法语)谢谢。 第二章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就这样,盟军成功开辟了欧洲战场,将以法国的诺曼底地区为突破口,向着纳粹德国前进。 我们离开昂戈维尔奥普兰后,追上了先行的第一、第二营。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五日,我们按照预定的作战计划攻下了卡朗唐。敌军的第六空降猎兵团十分强大,我们遭到猛烈反击,陷入苦战,伤亡惨重。但在一番激战之后,我们成功夺取了这个重要据点。德军锐气大挫,最终从科唐坦半岛周边撤到了内陆。 随后数日,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一直在前线防守,但在第四步兵师从“犹他”滩头登陆后与其换防,退回了后方的野战基地接受补给。 所谓“前线”,顾名思义,就是军队作战的第一线。 前线的步兵越是拼命进攻,战线就会推进得越远,敌人步步后退,我军的阵地就会相应增加。当然,在前线那种地方,枪子炮弹满天飞是家常便饭,前线的士兵每天都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 虽然我们有“宁死不可离开岗位”这种绝对的军令,但实际上根本就不可能不离开岗位。一个士兵不管经历了多么严酷的训练,但他始终还是个人。不吃饭肚子会饿,不休息的话也会累,搞垮了身体就会输掉战斗,最后前线也就守不住了。最关键的士兵状态不佳的话,军队是无法赢得胜利的。 所以从原则上来说,军方上层会适当用新的士兵换下疲惫不堪的士兵,适时下达调动的命令,以保证部队始终能保持高昂的士气向前推进。 暂时撤到后方的士兵会冲个澡、清洗战斗服、用热腾腾又富有营养的饭菜填饱肚子、再躺到床上做个美梦,好好地休息一番。但这可不是休假,等他们养好了精神,还要回到战场上去。前线就是由这种士兵的循环所支撑的。 当然,飞在天上的轰炸机和战斗机可不管什么后方前线,即使在后方也很可能受到攻击——其中补给据点尤其容易被盯上——像伊斯维尔的野战医院那样,受到袭击出现大量伤亡的情况也是有的。就战略来说,先捣毁给前线士兵提供支援的据点是十分行之有效的做法,再说战场上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还有,换防也不是每次都能一帆风顺的。确保行军路线是很困难的事情。原本预定前来换防的部队可能会无法按时抵达预定地点,甚至有可能被敌兵包围,想逃都逃不掉。所以前线的部队有时候要在前线驻留好几周甚至好几个月。负责部队调动的长官空有西点军校的出身却对现场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这也难免让人有一丝不安。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我们的换防还是挺顺利的。来了几十辆运货卡车,每辆载上G连的一个班,就这么一路颠簸着朝后方基地出发了。 乡下的小路上太阳有些晃眼,我们靠在卸了车篷的车厢架子上,抬高了头盔看沿途的风景。 路边站着指挥交通的宪兵,正目送卡车的车队远去。许多法国人在路上走着,卡车的轮胎就在他们身边卷起大量烟尘。拉着货车的老人,那上面堆放着他的全副身家;怀里抱着两个孩子的女人,她们全部的行李就只有一个背包;看上去像是农民的中年男人牵着一匹瘦骡;黑布蒙头的老妇人被一个少女搀扶着,慢慢地走着;载了好几具尸体的货车被马拉着,跟在队伍的最后。 周围是一片稍有坡度的牧草地,翠绿的绒毯铺展开去,散发出六月的气息。大概有十头羊正在吃草,牧羊人模样的男子迈着悠闲的步子,带着牧羊犬走在草地上。在他背后很远的地方,黑烟正摇曳着升上天空。 有人留在故乡不愿离去,也有人被战火烧毁了家园,只能踏上寻找住所的旅途。成为难民的法国人专心致志地走着,连看也没看我们一眼。我们的卡车很快就超过了他们,他们的影子很快就缩成了小小的黑点。 当日下午两点多,我们到达了后方基地。太阳的位置还很高,我这才想起好像是快要到夏至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补给据点瑟堡港就在附近,大型运输车来来去去,我们刚从卡车上下来就被弥漫的尘雾呛得咳了半天。 橄榄绿色的帐篷在基地里整齐地一列列排开,帆布的凹陷里盈满了金煌的日光。有正打着赤膊休息的士兵,也有叼着烟卷轻抚爱犬的军官,还有些士兵正在剃胡子,下巴上全是泡沫。这里没有前线那种充满杀戮的空气,连时间的流逝都悠闲许多。空气里满是针叶树冲鼻的气味,可能是因为积了不少落叶吧,土壤也很柔软。 听说这里原本是专供采伐的人工种植林。利用堆木材的场所和伐光树林之后开辟出的空地建造各个补给设施,同时又能获得建筑木材和燃料,实在是个得天独厚的基地。就连现在也能听见链锯的低吼和斧头砍在树干上的声音在空中回响。 这个巨大的后方基地占地一百英亩[1]左右,还承担着补给品始发站的职责。基地的东侧设有将补给品分类并输送到下一个集散地的临时保管所,一大群补给兵在那里忙忙碌碌。 基地中央是演习用的操场,士兵们在这里进行跑步之类的运动、开展射击演习等。虽然这里不是前线,但为了不让身体生锈,还是要每天勤于锻炼。南侧是运输车辆等进出的巨大停车场和维修场,而北侧则是拱形屋顶的军队宿舍。 西侧除了司令部和通信部以外,还集中着食堂、浴室、理发室等等休养设施和娱乐室,甚至有个配备了放映机、大银幕和长凳的电影院,一到晚上的休息时间,就会放映好莱坞最新的——好吧,相对来说比较新的片子。 基地好像还在扩建,到处都能见到工兵在挥汗如雨地设置帐篷、连接水管和用防水帆布修补排水沟。 浴室是露天的,别说遮风挡雨了,连遮挡视线的东西都没有,只是把分叉的树枝插在地面上再通上水管就算完成的简陋玩意儿罢了。每根水管附有十二支莲蓬头(它们细得根本不配被称为莲蓬头),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长了许多只脚的水黾。水管连接着一个大桶,用大锅烧滚的热水掺着凉水装在里头,拧开龙头就会流出半温不热的水。 但即使如此大家还是脱光了衣服争先恐后地往里挤。毕竟我们半个月都没冲过澡了。我也急忙脱个精光,把脑袋伸到了莲蓬头流出的热水底下,但不知被汗水打湿又自然风干了多少次的头发早就结成了一块,光用热水是怎么也冲不干净的。 “小鬼,接着。” 在我旁边冲澡的战友给我扔来共用的肥皂,我才用它洗干净了全身。 冲完了澡,我穿上刚从洗衣室取回来的衬衫和裤子,正用毛巾擦着头发,迭戈就从军用小卖部那儿买来了可口可乐。我们两个坐在沙袋堆上打开瓶塞,喝下一口深棕色的可乐,碳酸立刻滋滋作响着滑落到了喉咙深处。 小卖部那儿有许多种类的商品出售。从可口可乐到花生酱、甜曲奇饼、老早发行的《花花公子》[2]再到剃须泡沫和刷牙粉之类的卫生用品,就连文具和新闻报纸都能在那儿找得到。虽然还是比不上我家的杂货店,但也足够让我想起美国那让人怀念的风景了。 我们喝可乐的时候,医护兵们过来给我们发了安全套的袋子,我光是看见那袋子就满脸通红了,不过迭戈倒是若无其事地接了过来。我一边把小袋塞进裤兜里,一边忍不住就开始想自己会不会也有用上这个的时候,身体不禁阵阵发热。 “你可得找个好女人才行啊,小鬼。” 我真讨厌迭戈一边强调“小鬼”一边用手肘顶我。他自己的经验也没多丰富,凭什么跟我摆老手的架子。 “第一次还是找个比自己大的女人比较好啊,毕竟人家比较有耐心,也不会嘲笑你的技术太烂。” 说罢,迭戈露出了他那一口大黄牙笑了起来。他的口气倒是很大,但其实他也不过是拿参军当理由死乞白赖地缠着邻居家的大姐,人家可怜他才跟他上了一次床。 突然起了阵风,不知是谁读完扔掉的报纸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飞到了我脚下。平时我对报纸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但迭戈的自吹自擂实在烦人,所以我就捡起来假装看了两眼。 报纸打开那页正好有张照片,是一个身穿艾克夹克、歪戴军帽的男人,靠在吉普车的引擎盖上,两条长腿交叉起来,手插在裤袋里,正露着白得发亮的牙齿摆出装模作样的笑容。 我心想,反正又是好莱坞的演员为了宣传战争国债而在模仿军队的士兵吧,结果一看右边,白纸黑字写着“安东尼·布兰登·罗斯上尉”几个字。上尉可是相当于连长级别的军衔啊,虽说那位著名演员詹姆斯·斯图尔特也是空军的飞行员,这并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我就是觉得不太痛快。 我随手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到了沙袋堆后面。电台的扩音器里正在放美军的广播,我竖起耳朵听着鲍勃·霍普[3]的声音,不远处的针叶树顶上有只大鸟展开翅膀,飞上了几片闲云悠然飘过的晴空。 “节目之后是AFN新闻。流亡英国的自由法国党[4]人夏尔·戴高乐就六月十日德国党卫队部队在法国奥拉杜尔村制造的大屠杀[5]发表声明……” 播音员还未说完,我就听到了管理部长的召集令。我一口气喝光可乐,站起来拍掉了屁股上的尘土。 工兵队建造的厨房和食堂乍一看像是山庄的小屋,十分气派,但其实只是把打了蜡的古铜色木板随便钉成了一个四方体而已,不仅无法遮风避雨,连沙尘也能在木板的缝隙间畅通无阻。灶台和烟囱伸到墙壁外面去的野战炊事车就直接放在没铺地板的地面上,身穿白色围裙头戴帽子的营级炊事兵们在其间穿梭。搪瓷洗菜桶上装着水龙头,我试着拧过,只能感觉把水龙头拧开了,却没有一滴水流出来。就连总是面无表情的爱德都难得地忍不住叹了口气。 “只能去水箱那边打水了……听说等到夏天才会换上正儿八经的装备。” “说起夏天,夏至就快到了吧?” 我们在战斗服外面套上围裙,紧紧系好带子,戴着厨师帽的营级炊事兵走到前面来,大声宣布了晚饭的菜单。 凉拌鲜白菜、用水溶性蛋粉做的炒蛋、香烤脆肠苹果片,还有用名字里带个“麦”字的粉全掺到了一块儿的混合小麦粉“国花”烤成的面包。 “当地的居民支援了我们许多苹果。因为是储备粮,所以稍微有些干瘪,你们花点心思做。” 在他的背后,后勤兵们不停搬来大量麻袋,堆放在厨房里头。所有麻袋都鼓鼓囊囊的。 “……他刚才是不是说香烤脆肠苹果片?”迭戈嘀咕着,“意思是说我们要把这些全部切成片?我们还有圆白菜要处理吧?” 有两三个苹果从没扎好的袋口掉出来,在地上滚了一会儿后滚到了我的脚边。我捡起其中一个,用手擦了擦,外皮皱巴巴的,还有些地方已经变黑了,手指轻轻一按就凹了一块。 “动作快,别跟乌龟似的!苹果不用剥皮了,直接切成片。切圆白菜的人到中央灶台集合!都给我麻利点!” 在营级炊事兵的指示下,苹果切片的任务暂时交给了帮厨兵们。帮厨的都是普通的士兵,一般是成绩不好的人或者违反了什么规定的人才会被带到这里帮厨,比如睡过头啊、搞卫生的时候迟到了啊。换句话说,不光普通的士兵,连上层的人都觉得我们的工作是“惩罚措施”。 迭戈扯断香肠之间连接的肠衣把它们一根根分开,而我则跟H连和I连的炊事兵一起加入了凉拌鲜白菜的准备工作中。 每个连有两百人左右,而且全都是胃口倍儿棒的壮年男子,光是圆白菜就要准备五十磅[6]。一颗圆白菜大概有三磅,所以算起来我一个人就要负责切十六七个。 剜掉菜心之后用菜刀把菜叶切碎,全部处理完之后巨大的碗就被堆满了。我的右手抖个不停,手肘以下的肌肉抽了筋,疼得我直接蹲到地上痛苦了半天。 就在我不断开握手掌一点点放松肌肉的时候,一个呆站在厨房门口什么都不做的男人吸引了我的视线。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手头的工作上,所以没注意到他。他个子很大,体格健壮,长手长脚,配上剃得很短的淡金色头发,让人忍不住猜测他是不是有北欧血统。 “你这家伙。”我不爽地叫住了他,大步朝他走去,“喂,你倒是帮点忙啊,邓希尔。” 这个男人,也就是邓希尔,听到我的声音眨眨眼睛,以一种特别迟钝的动作抬起了头,就好像刚才为止他都沉浸在别的世界里,这会儿才被我强行拖了回来一样。他的突额头在眼部投下一片阴影,看起来就像是鲍里斯·卡洛夫扮演的科学怪人。 “帮忙?让我?” 粗野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些北部的口音。他应该是密歇根、威斯康星或者明尼苏达的人吧。我只是在心里猜测一下,并没有向他本人询问出生地的意思。再说了,我本来就不想跟他说太多话。 “随便做什么都行啊。你是炊事兵,总要干点炊事兵的活吧,现在大家都忙着呢。军医不是也说你可以自由活动了吗?” 这个傻子的全名叫菲利普·邓希尔。他就是我和爱德在昂戈维尔奥普兰抱着炊具到处借清洁剂的那一天,在民家地下室发现的伤兵。我至今还记得那位年轻女子给我们吃的煮鸡蛋的味道。 说老实话,我很讨厌这家伙。虽然他也没对我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整天一副呆样,明明是新来的却连个正经招呼都没跟我们打过。他就不能表现出一点想要融入我们中间的努力吗?我一这样想,就会生起气来。 说起来这家伙被配属到我们部队这件事本身就不合惯例。空降部队跟其他的步兵部队不一样,曾经脱离过战线的伤兵在复归的时候一般会回到自己原本所属的队里。 但邓希尔的情况不一样。他原本的部队在空降不久之后就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幸存下来的其他队员又在他养伤期间被重新编队、派遣到了其他地区。他所属的部队好像是比我们早了几小时空降的先遣部队之一,负责的任务是侦察和设置信号灯,用来引导后面的部队到达目的地,为即将开始的正式作战做准备。 这件事让我更加不快,因为在空降之后我不慎踩到的尸体,正是先遣部队的士兵。虽然杀死他的是纳粹,踩到尸体也是因为天太黑,并不是我的错。但我仍然觉得有些愧疚,心想为什么偏偏邓希尔这个傻大个活了下来。 或许是藏起邓希尔的那家人看护得十分用心,邓希尔只在救护站接受了一点治疗,很快就能回归前线。结果因为G连跟他同属一个空降师,又是最早找到他的部队,所以他就被配属到了G连。 退一步来说,直到这里我都还是可以接受的。我最不满意的是这家伙被分配到了二排二班,也就是我的队里,而且为填补死去的麦考利的空缺,还让他成了管理部的炊事兵。明明他连技术兵的资格都没有——这种时候我总会觉得,这些人真的很看不起炊事兵的工作。 总而言之吧,不管是在战斗中还是在炊事兵的任务里,不管去到什么地方,我都得看见邓希尔的那张脸。 邓希尔缓慢地离开门口,加入了那群切苹果切得手抖的帮厨兵中。他一过去,帮厨兵们就面面相觑,然后站都没站起来就挪动屁股跟那家伙拉开了距离。 “喂!来个人!到面包中队那儿去把面包领回来!” 在烤炉前忙得乱七八糟的炊事兵大声命令道。“我这就去!”我尽可能扯开嗓子回答他,然后走出了厨房小屋。 面包中队的卡车应该已经来到了炊事区后面,我沿着墙壁想绕过去,却被禁止通行的路障挡住了去路。好像是建筑工兵部队在里面进行什么作业,吊车的吊臂一直在上上下下的。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想去后面!” 我大声说道,试图不被机械音盖过自己的声音。正在用铲子挖洞的士兵转了过来。他全身都沾满了泥土和机油,连鼻子下面也蹭上了污迹。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工作服上戴着三等专业兵肩章的士兵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对我皱起了眉头。但我也是任务在身,别无他法。如果畏畏缩缩的话只会被他更加看不起,所以我瞪了回去,张开嘴打算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次。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下级士官。他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汗淋漓,工作服的衣领和腋下都被汗渍浸湿。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比弗中士,这小鬼在这里瞎打转。” 老实说,被他叫作“小鬼”我本应生气,可一听到这个中士的名字,我光是要憋住不笑出声就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根本没空生气了。这个胖子下级士官腮帮子很大,厚厚的嘴唇间隐约可以看见两枚板牙,简直就跟河狸一模一样[7]。他的嘴一直在动,可能是在嚼口香糖或者口嚼烟。但是他的声音十分疲惫,跟他滑稽的名字和长相一点都不相称。听我说完事情的经过,他用又脏又黑的手挠了挠脖子。 “我们正在铺设自来水管,我已经让面包中队挪到这条路尽头了。” 比弗中士朝地面吐了口唾沫,慢悠悠地回到了工作岗位。他刚刚站过的土地上只留下被嚼过的口香糖,上面沾满了沙子。 也就是说,工兵们正在为我们的厨房挥洒汗水。我心情复杂地转身背对那个阴沉沉的工兵,朝中士给我指的那条路走了过去。 绕过右边小屋的拐角,就是我要去的那条路,路旁的针叶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不知从哪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受低气压接近影响,今日夜间可能有降雨。” 说是这么说,我头顶的天空还很晴朗,蔚蓝的天空,漂亮得让人不由得想切下来装进口袋。天空中飘浮着好几朵厚厚的云彩,而它们也都白得像是没着色的棉花糖一样,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我收回视线,突然看到一个好像巨大虫蛹一样的东西在针叶树的树干之间摇摇晃晃。我吃了一惊,仔细看去,发现那只是一张吊床,有个男人睡在上面。树下放着一个收音机,天气预报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男人的长腿伸出吊床外面,靴子的鞋跟踩在树干上,那目中无人的态度加上他身上穿着深褐色的OD野战夹克,船形帽盖着脸,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军官。军官用的普通制服跟我们这种一般士兵的制服是有很大区别的。他的衬衫是跟外套一样的深褐色,领带则是麦穗色,领口别着刻有联合国标志和高塔的徽章,肩上戴着上尉的肩章。虽然他的脸被船形帽盖住了,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但他放在肚子上的那份报纸,我好像前不久才刚见过。对了,跟我刚才在小卖部门口捡到的那份一样。上面有个装模作样的花哨男人的照片。吊床上的男人惬意地打了个呵欠。小小的飞虫停在他的脖子上,但他丝毫没有注意到。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呆呆地看着吊床上的那个人,突然有个声音从我背后响了起来。我大吃一惊,差点像漫画人物一样吓得跳起来,赶紧转过身去。 站在我身后的是个矮小的男人,可能比斯帕克还要矮。他穿着普通制服的白衬衫,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但他并不是军官。他的肩章显示他是个一等兵。他的鼻头特别圆,额头也像是婴儿一样圆圆的,突向前方。我看见他一只手拿着放了三明治的碟子,另一只手则拿着装了白色液体的玻璃杯。那白色液体该不会不是脱脂奶粉冲出来的东西,而是真正的鲜牛奶吧? “呃,我在找面包中队的卡车呢。” “……再往前走一点就能看见了。” 小个子男人用下巴和视线指了指右边的方向,然后跟吊床上的军官打了个招呼,把碟子放在了他旁边的小桌上。 “谢谢。” 这两个人可真奇怪。他们看起来像是军官和勤务兵,但是上尉阶级也能有勤务兵的吗?我记得好像一般是要到少校以上才能配备勤务兵的吧。如果他是部队长的话倒还有可能……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他佩在领口的那个雕刻着一座塔的徽章就是工兵部队的徽章。他会不会就是那个负责厨房管道铺设的比弗中士的上级吧? “就算是,也没必要给配个勤务兵吧!” 我不禁脱口而出。看来吊床上的那个男人不是普通的上尉。 我从面包中队那里把装满面包的方平底盘搬回到厨房的时候,厨房里正好在准备香烤脆肠苹果片这道主菜。 大型的平板在灶台上排成了一条漆黑的长队,战友们都弓着身子在干活。迭戈动作迅速地将切好的苹果片摆放上去,而终于开始干活了的邓希尔则拼命缩着身体往苹果片上一根一根地放上香肠。负责在最后撒上红糖的爱德注意到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烤炉,然后又看回我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说实话,爱德让我去做的,是我最不想做的工作。 因为不知为什么,我军的野战用烤炉和野战炊事车上都没有温度计。我站到被燃烧炉烤得滚烫的大铁块前面,拉开铁盖,一股热气立刻扑面而来。要光是这样还好。我卷起左边袖子,将手伸进了烤炉的中部。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像这样将手伸进烤炉里,看伸手的人能忍受多少秒,以此来测定温度,这种原始到了极点的蠢方法叫作“读秒法”,我只是在身体力行地实践而已。 我一边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不让手碰到炉口和内壁,一边默默数数。一,二,三,四……暂时没问题……九,十,好像快撑不住了……十一,十二,手臂的皮肤发出了悲鸣。 “烫死了!妈的!好了,一百八十度!” 我急忙缩回手的下一秒钟,不知什么时候等在了我身后的爱德就迅速将那些平板一块块插了进去。迭戈蹲在他脚边,调整着燃烧炉的火势。至于我呢,我举着火辣辣的左手冲出炊事区,拧开水箱的水龙头,把手放到了半冷不热的流水底下。 已经快到傍晚五点了,太阳却还挂得老高,悠闲地照耀着四方。我感觉这里的夏至好像比我老家的夏至更明亮一些。经由流水冲刷的手,眼见着由淡粉色变成深粉色,就像汆水后再浸入冷水会变得色泽鲜艳的蔬菜一般。 就在此时,震撼大地的沉闷声突然响起。 我条件反射地缩起身体,以为是敌人的炮击,但并不是。周围的士兵们逐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聚集过去,受好奇心驱使的我也一边放下卷起的袖子一边小跑着跟上了他们。声音是从工兵部队正在进行管道铺设的厨房背面传来的。 “快叫医护兵!” 不知是谁这样大声喊道。与此同时有个人从人群中跑出来,奔向救护站的方向。虽然我被聚集起来的工兵队和围观群众挡住了,没能靠近现场,但我能清楚看见吊车的吊臂歪向一边,像是一匹精疲力竭的马。那个中士他们没事吧?虽然很担心,但我在这里也只会碍事而已。 于是我走进食堂帮其他部队打扫,直到香烤脆肠苹果片烤好。如果部队里的所有人同时开饭的话,小屋一下子就会被挤爆了。所以我们会错开时间进餐,也会调整做菜的时间。 最后一道菜是用蛋粉做的炒蛋。我们撕开铝箔袋的包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进大碗里,加水之后用木铲搅拌,绝对不是鸡蛋所能发出的异味立刻刺激了我的鼻腔。硬要说的话,我觉得这股气味还比较像是酵母粉和枫糖浆,但这种联想也未免太对不起枫糖烤饼了,于是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这股异味再加上透过隔板的缝隙从食堂那边飘来的大男人们的汗臭味,说不定毒气室都还比这儿好过些。 “发明这种东西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我一边搅拌黏糊糊的暗黄色液体,一边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正把牛奶瓶从冰箱拿出来的迭戈突然说道:“我老家附近有个餐馆,那里的煎蛋卷可是天下一绝。” “肯定比不上我奶奶做得好吃。” “整天听你炫耀你奶奶,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小鬼。你先听我说!那家店的煎蛋卷是放了西红柿的。小火慢炒把西红柿炒得甜甜的,再放上盐和牛肉汁调味,最后用浓郁的蛋液把它包住,叉子一扎下去就会流出来……” 我不禁咽了一口唾沫。天啊,用真正的鸡蛋做成的煎蛋卷和炒蛋! “别说了,越说越想吃。” 因为运输路径的问题,我最近一次吃到的真正的鸡蛋还是那位不知名的法国女子送给我们的煮鸡蛋。我把蛋粉液倒在滚烫的平板上,马上就有一股烧塑料一样的恶心气味弥漫开来。 虽然我们现在身处法国境内,但我们的日用品和食粮等都还是要从美国国内民营合作企业的工厂、农地、兵站和研究所之类的军事设施送过来,经过英国的港口和机场才能运到我们这里。生鲜食品是由补给部的市场中心系统管理的,温迪克西超市之类的大牌连锁店也参与协作。盟军的同盟国当然也会送来支援物资,但美国的物资量可是世界顶级的。虽然送不到的物资也有很多。 总而言之,大量的货物被装进箱子,一路换乘飞机、轮船、火车和卡车,从始发站运到大型集散地,再经过中型集散地,最后才能到达连里的仓库,运输的过程简直像一场接力赛。 当然,必须要尽可能保证物资运输的安全与效率。除了肉以外还有西红柿罐头和干燥胡萝卜、干燥洋葱等,这些食品都无法补充的维生素类就加到巧克力、饼干或者人造黄油里去,然后把它们装到一起。连牛奶都要浓缩之后做成脱脂乳,不过脱脂乳的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在这方面上,生鸡蛋实在是一种十分低效的食材。哪怕是一丁点冲击也会弄碎蛋壳,所以要在缓冲材料上花很多钱。尤其是到了夏天,货仓里空气不流通,生鸡蛋可能会在运输的途中就腐坏了。 但鸡蛋的营养价值确实很高,而且也很受队员们的欢迎,所以供应部的人也很努力地想办法供应鸡蛋,就在这时他们注意到了这种蛋粉。 听说干燥食品的技术是从十九世纪末发展起来的。大萧条的时候城市里好像也配给干燥食品,所幸我并没吃过。现在由于英国等地的食粮供给受到战争影响产生滞后,所以为应对饥荒,干燥食品又开始发挥作用。 用科学的力量将鸡蛋进行喷雾干燥,让它们变成黄色的粉末,这些粉末只要加水就能用来做菜,味道跟普通的鸡蛋几乎没有区别,我们那位通称花椰菜博士的教官曾经得意扬扬地这样说过。 但是这些东西根本没有鸡蛋的味道。蛋粉做成的菜只会发出油腻的恶臭,吃起来像是在嚼海绵一样,吃完之后还会在肠胃里产生大量气体,很容易得胃胀气。听说两勺蛋粉就相当于一个鸡蛋的营养价值,但我压根不想勉强自己吃这种东西。 我把一小块刚出炉的香烤脆肠苹果片放进嘴里,然后舔掉沾在手指上的汁液。我们的红糖储备量不太够,所以只能撒在表面,我还顺便连珍藏的混合香料也拿出来给他们用上了。 “只有这点哪够啊,把那边那块大的也给我吧。喂,拜托啦。” “忍着忍着,是男人就忍着吧。你要真想吃的话给你圆白菜如何?来,拿去。” 迭戈一边像平时那样开着玩笑敷衍我,一边给排成长龙的士兵们盛上饭菜。等到终于给所有人都打完了饭,我们也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找了个角落坐下,吃起了自己做的饭。 我用刀切开主菜香烤脆肠苹果片,鲜美的肉汁立刻从切口迸射出来,渗进垫在底下的烤苹果片,让人不禁垂涎三尺。我用力握住餐刀,把苹果片切成三角形,然后用叉子把它连着香肠一起叉起来放进嘴里,红糖的甜味和香肠的咸味混合在一起,再加上烤苹果特有的酸味和芳香,简直是人间美味……虽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夸张,不过这也确实是能在基地吃到的最棒的美食了。我最后放的那些调味料果然没放错,左手差点被烫伤也算是值了。 反观另一边的炒鸡蛋,水分全被炒出来,变成湿漉漉的一坨,难吃得超出了人类的想象。 还好负责打这道菜的是爱德。换作是我或者迭戈的话,可能会忍不住给大家少打一些,但爱德就不一样了,不管战友们再怎么惨叫着求他,他也一定会面不改色给每个人平等地打上满满一盘等分量的炒蛋。这真是太可怜了。因为剩饭桶前面是有长官在看着的,所以根本没人敢轻易把盘里的饭菜倒掉。而我则利用了炊事兵的特权,只打一点点炒蛋,却拿了三块香烤脆肠苹果片。 “我觉得蛋粉是一种十分理想的食材啊,为什么大家都讨厌它呢?” 听到坐在对面的爱德突然困惑地这样说,我和迭戈立刻把自己的炒蛋放到了他的盘里。怎么会有这种味盲啊。 不管是蛋粉还是什么肉,爱德都能满不在乎地吃下去——他简直就像是一台机器。 总之,我们顺利地吃完晚餐,短暂休息之后就开始了夜间训练。太阳越晚下山,我们的工作就会越多,虽然这是挺讨厌的,但比起寒冷的季节来还是好一些。做完日常训练,我们回到士兵宿舍,脑袋一沾到枕头就睡死了过去。 而就是这个大家都讨厌的蛋粉,却在第二天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骚动,把我们都卷入其中。 这个事件其实并没有公开。因为最初负责调查的宪兵队和连司令部把事件归结于“补给连的情报传达失误及计算出错”,断定没有任何物资丢失,所以如果不是对这结论愤愤不平的红发补给兵奥哈拉晚上跑来厨房抱怨,我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 奥哈拉过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在洗菜桶旁边洗明天要用的生西红柿。多亏了工兵队,现在厨房接了水管,我们总算能用流水洗菜了,大家都沉浸在这份喜悦之中。 但我一想到铺设管道的工兵们所遭遇的事故,心情就有些沉重。听说昨天傍晚那场事故是因为吊车司机疲劳过度失去了意识,车体侧翻才引发的。所幸事件中没有人死亡,但卷入事故的其中一人被切断了一条手臂,而司机本人也双腿骨折,后来两人都被送到了英国。 “真是气死人了,把责任都推给我们!” 奥哈拉看其他炊事兵不在,就自己拿了张折叠椅打开坐下,唠唠叨叨地跟我们发起了牢骚。他随手脱掉头盔,接近橘色的红发就露了出来,看上去他的头上就像着了火一样。 自从降落伞那件事以后,我们和奥哈拉就亲近了起来,有时在路上偶然碰到也会停下聊上几句。该说他话多呢还是比较主动呢,总之他是个挺自来熟的人。 奥哈拉的话挑起了我的兴趣。那种难吃得要命的蛋粉居然失踪了?我一边用肮脏的围裙擦干手,一边坐到了旁边的灶台上。 “听起来很有趣嘛,你说具体点。” 今天没有夜间训练,二十时到二十四时是自由活动时间,所以我们都很闲。我酒量不好不会去酒吧,现在也不怎么想看电影,所以我催着奥哈拉多说点。但对这话题感兴趣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正在收拾餐具的迭戈歪着那张大嘴皱起鼻子摇了摇头,爱德则还是盘坐在地上削他的土豆皮,一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爱德呢?你也很感兴趣吧?” “还行……发牢骚还是可以听听。”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没什么兴趣,还是单纯地没表现出来。爱德的心思总是那么难猜。削好的土豆被他随手一抛,正好掉进不锈钢的碗里,碗被撞得摇动了一下。一片薯皮黏在爱德黑色的短发上。 “那我可就说了啊。” 看起来奥哈拉原本就打算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说出来,我们的回答根本无关紧要。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你们知道这个基地的东侧有个保管所吧?送到瑟堡港的补给品会由负责港湾的大队按师分配,然后装上卡车运来这个基地。运到之后再以团为单位细分。当然,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的补给品也放在那里。不见了的就是你们第五〇六团的那份。” “真的?太棒了!” 这样一来我们可能就有一段时间不用吃那种东西了。我不禁大喜,爱德却突然来了兴趣。 “是我们的那份?你说具体点。” 我老早就注意到了,爱德的思考方式根本不同于常人。一定是他觉得这个问题会影响到工作吧。爱德停下手上的活计,推了推有些下滑的眼镜,继续问道:“你特地跑来跟我们说也是因为这个吧,奥哈拉?” “没错,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就算这事跟你们没关系我也会跟你说的啦,眼镜同志。毕竟你可是曾经推理出莱纳斯搜集降落伞的目的的,我觉得你肯定能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 我、爱德和灶台对面的迭戈面面相觑。 “你该不会是想让爱德推理出蛋粉消失到哪里去了吧?宪兵不管吗?” 只是听他发发牢骚倒还好,但这事可不是一介炊事兵能解决的问题。没想到奥哈拉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我当然报告过了啊。但是宪兵根本不承认物资丢失了,我刚才说过了吧,上层的人根本不拿我们当回事,居然还嘲笑我们连长。” 说着说着,奥哈拉平时那种轻浮明快的口气逐渐变成了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声音。 “那些家伙想当然地认为,我们连长把自己犯的错当成重大事件还闹个不停,对这种异常的状况连调查都懒得做,还说什么‘区区蛋粉而已,就算真的消失了也根本不值一提’。” 奥哈拉说完,捡起脚边的小石头,对着炊事区的炉灶掷了过去。爱德一边用手指摩挲自己尖尖的下巴,一边紧盯着小石头的轨迹,直到它撞上炉灶的角,发出小小的金属音。 “……居然看不起蛋粉,真是让人生气。” “咦,重点是这个吗?好像我们连长的荣誉比较重要一点吧?” “算啦,这个四眼就是这样的人嘛,对他来说营养价值是最重要的。再说他味觉又那么不敏感,你说是吧?” 迭戈不知什么时候也从灶台对面跑了过来,拍了拍爱德的肩膀。而爱德就算被开玩笑说味觉不敏感也没有生气。他就这么任由迭戈勾着他的肩,摊开两手,催着奥哈拉继续往下说。 “被偷走了多少箱?” “说出来吓死你,总共不见了六千六百磅的蛋粉。按箱来算的话就是六百箱。” “六千六百磅?”迭戈吹了声口哨,“真厉害啊,难道小偷是个不吃鸡蛋就会死的魔术师吗?” “拜托你认真点。毕竟第五〇六团的三个连和各司令部的份都不见了啊。” “居然少了这么多都没发现,你们的管理也太松懈了吧?” 虽然我不是很懂补给部队的管理制度,不过我家里开杂货店,因为我爸做事马虎,所以账单总是由我妈代他打理的。为了不赔钱,我妈天天都要绷紧神经,只要有一样商品进错了或者进漏了,就一定要把批发商叫出来修改好账单。我跟我爸一样数学不好,所以唯独整理账单这件事我没去帮忙,毕竟要是一不小心弄错了还会被我妈唠叨,太麻烦了。 听我这样问,奥哈拉却懊悔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整个诺曼底有多少万美国兵吗?每个士兵每天的平均补给量就有五十三磅了。顺带一提这五十三磅里有一半是弹药,四分之一是燃料,剩下的才是食粮和日用品。光是燃料就还要细分成汽油、轻油和航空燃料,你明白吗?这个数量实在是太庞大了。就拿炸药来说吧,运输炸药的时候导火线和炸药也是要分开包装的。送错地方和算错数量都是家常便饭,预定配给清单上的货物能全部送到就已经是万幸了。” 这么说来,发到我们手上的补给品确实经常数目不对。像是发蜡一次发两个,肥皂却一个都没有之类的。每当这种时候,负责分发的补给兵要么就是一脸难为情地移开视线,要么就是教训我们“能拿得到补给品就已经很不错了”。 “说是这么说啦,宪兵至少也会听你们说一下事情经过的吧。不然他们还有什么存在意义?毕竟这说不定是大量失窃事件呢。” 奥哈拉搔搔脖子,突出下嘴唇叹了口气。红色的刘海被气息吹得摇了一下。这时,迭戈问出了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那啥,你别介意我说话直,你们真的丢了六百箱那么多吗?在我们这种外人看来,你们自己也挺奇怪的啊。你怎么能肯定不是计算错误呢?” 一点也没错。运送来的补给品的确有可能对不上数目,这是奥哈拉刚才自己说的。再说那么大的保管所,一定会派好几个人在那里日夜轮班看守才对。如果真的发生了大规模的失窃事件,总会有人发现的吧。 老实说,配给品的失窃也是常事。盗窃者并不是肚子有多饿,只是突然想加个餐或者想吃点甜食,还有人把这当是一种试胆的游戏,总之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顺手牵羊,所以补给部应该是十分警惕的。 再说用来运送补给品的箱子体积相当之大,而且为了不在装载过程中损坏,材料还使用了非常结实的纤维板。就算是奥哈拉也不会认为那些箱子真的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凭空消失了吧。 但奥哈拉绷着脸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就是能肯定。” “为什么?” “因为我的长官,也就是连长,亲眼确认过那批货物。你们可能无法理解吧,但那个人非常优秀,是绝对不会说谎的。而且昨天晚上确认完之后记录数目的清单还留着呢。” “那种清单完全可以在事后改掉啊,没法当作证据吧。” 话音刚落,奥哈拉就猛地站了起来,折叠椅被他撞得倒在地上。 “……你们也只会说宪兵和上层的那套话是吧?行了我知道了,我就不该找你们商量。” “等一下,奥哈拉,不是这样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是邓希尔。虽然我一直视而不见,但看来这个不久前还是伤员的新人留在厨房收拾打扫到现在。 邓希尔径自走到余怒未消的奥哈拉旁边,伸出粗壮的手臂,给了他什么东西。那是一盒好彩香烟,几乎被邓希尔的大手整个包住了。“来一根吧。” 邓希尔用他那摇摆爵士乐般低沉粗重的声音说。 “哦,哦……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奥哈拉愣了一下,很快依言从邓希尔手里抽出一根香烟叼在了嘴里。迭戈走到那两人之间,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火。奥哈拉环视了我们所有人一圈,一脸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说了句“抱歉”,然后借着迭戈点燃的火深吸了一口,接着吐出一口浅灰色的烟雾。呛人的烟味里好像带着一丝甜香,我不禁也松了一口气。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抱歉。我好像有点太激动了。” “没事。你先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些吧。夜班的卫兵什么都没看见吗?” 奥哈拉和爱德说话的时候,邓希尔给在场的人挨个发了香烟,最后来到我的面前。是白色的好彩牌香烟。 “我不要。” 我有点生硬地摇摇头,他凹陷的眼睛里带上了一抹失望的色彩。这让我有点不太舒服,所以我迅速说明了理由,不过说的时候始终没正面对着他。 “……我不会抽。这种会搞得人头晕的东西我都不行,酒我也不能喝的。” “这样啊,我知道了。” 视野一角的邓希尔的身影很快消失了。我追着他的背影看过去,发现他只是静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又开始收拾。奥哈拉和爱德的对话继续传入我的耳中。 “没有人看到任何东西?深夜值班的补给兵呢?你问过他们了吗?” “问过了,不过没什么意义。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对吧?装载作业正好也告一段落了,所以补给兵们全部都结束工作回宿舍去了。在那里的就只有哨兵而已。” “那既然没有目击者,为什么你们能锁定物资消失的时间段?” “哦,这个啊,因为五〇六团的蛋粉箱子是昨天晚上最后一批送到的。到达的时间是十点整,那时候云层蛮厚的,不过还没下雨。同一批里还有一些要搬的货物,所以光是卸货就花了两小时。一点整的时候连长确认完数量让我们解散,然后安排人看守,大概又过了三十分钟才开始下雨。然而今早六点出勤的补给兵发现五小时前确认过的清单和实际库存数不一样,这才知道出事了。” “原来如此。负责看守的有多少人?” “根据记录,第一〇一空降师的保管区有三个人,一个是宪兵队的,另两个是工兵队的。其他区域当然也有人,不过距离太远且货物数量太多,我觉得他们应该看不到什么。” “哨兵真的没离开过岗位?” “我不知道其他人,不过昨天我把扳手忘在那里了,回去拿的时候亲眼看到有个穿着雨披的高个子站在那里。当时下着雨,我很快就回去了。虽然只能确定这一个,但是岗位上肯定有人。” “再问一句,有没有可能是其中一个哨兵跟某人串通偷走了物资?” “偷?蛋粉都偷?” 只要吃下一口,肠胃就会难受大半天。怎么可能会有主动去偷那种恶心玩意的蠢货?别说我和迭戈了,就连去了灶台对面的邓希尔都惊讶地看向爱德。 “我说啊,蛋粉对你来说可能的确是有专门去偷的价值吧,但是对其他的‘正常’人来说,那种鬼东西除了垃圾以外什么都不是啊。” 迭戈故意把“正常”两个字说得特别大声。我也十分赞同他的意见,但爱德只是拿开香烟,吐出一丝白气,然后踩灭了烟头。 “我也不知道偷盗的动机,但如果照奥哈拉所说,这不是补给兵的计算错误的话,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被偷走,二是被某人运到了别处,只是忘了通知补给连。但我认为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太高。如果是光明正大地用叉车或者卡车运走物资的话,再怎么说也应该有人会注意到吧?” “那果然还是被人偷走了?” “现在还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单纯的偶然。奥哈拉,被偷走的六百箱蛋粉是不是堆放在整排物资的末尾?” 奥哈拉凝视着爱德,发出了“哇哈哈哈哈”的干笑声,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 “你可真厉害。这都能知道,真不愧是你啊。” “什么啊,我没听懂。这是怎么回事?” 迭戈像小鬼一样噘起了嘴。爱德转向我,用食指推了推银框眼镜,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五枚硬币在地上排成了一排。 “举例来说,我从这里面拿走一枚。”说着,爱德拿走了右起第二枚硬币。“这样就会产生一个空隙,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有东西不见了’对吧?” 说得没错。我点点头,然后爱德把硬币放回原来的地方,拿走了最右边的硬币。 “但如果我拿走最边上的硬币又会怎么样呢?” “还能怎么样……五枚变成四枚,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啊?” “当然了,只有几枚的话马上就能看出来。但如果有几十枚、几百枚、几千枚的话呢?每天出库入库的补给品数量本来就非常之多,所以供应部的事务官才会产生混乱导致分类出错。负责调查的人把整件事归结于‘计算错误’,其中一个原因恐怕就是失窃的蛋粉堆放在保管所的货物行列末尾,所以他们一眼看上去没有看到什么空隙。奥哈拉,我们可以去看看现场吗?” 初夏漫长的一日已经接近尾声,夜色悄然而至,笼罩了整个基地。我们可以用枪弹抵抗德军的进犯,却没有任何办法抵挡黑夜。琉璃色的夜空中繁星闪烁,地面上到处点起白色的灯光,照亮了基地里的建筑物和其间的笔直道路。 我们从厨房所在的西区穿过中央的操场区,到达了东区的保管所。因为爱德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所以邓希尔也跟了过来,走在我们背后一两步远的地方。 操场附近的路上基本没什么人,但是一走到保管所,我们就遇到了一大群宪兵和补给连的人。就在这时,空中突然飘来一股烧肉的香味,我不禁抽了抽鼻子。五个士兵正往一个竖着放的铁皮桶里添柴生火,烤着某种肉,从肉的大小来看,大概是他们在某处抓到的野兔。 我们从不远处的沙袋后面观察起了保管所情况。虽然好像并没有什么藏起来的必要,但我也不知怎么就成这样了。 值夜班的士兵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工作着。补给兵们打开货车运来的巨大铁质集装箱,然后从里面搬出一个又一个的大木箱子;拿着文件夹板的士兵一边确认箱子,一边往文件夹板上写着什么。一旁的叉车也没闲着,它们不断从货架上运起大量箱子,然后放到载货托盘上。四处都是机械与发动机的轰鸣,简直就像是建筑工地一样。 那些箱子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列和庞大的体积着实壮观。光论从我们这里能目测到的,左右两边也都有至少五十英尺,而且这些还不是全部,只是夜色太暗,我们看不见远处还有多长罢了。周围没有墙壁也没有屋顶,只是把载货托盘铺在地面上,再往上装载货物。补给兵们打开木质的集装箱,然后从里面拿出小型的纤维板箱,箱子在载货托盘上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小山和小山之间只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细缝。 “眼镜同志的推测没错,六百箱刚好是一堆。第一〇一空降师的保管区还要往南一点,我们过去吧。五〇六团的就在最边上。” 奥哈拉用手指着货物堆对我们说道。我们又走过五堆货物才到达队列的末尾,再往前就是针叶树的树林,尖尖的树梢被繁星闪烁的深蓝夜空映衬着,隐约浮现黑色的轮廓。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保管所呢,竟然没有屋顶和墙,下雨的话怎么办?” “每堆货物盖一张防雨布啊。不过下起雨来还是会打湿一些,也有可能会长一点霉。你看,那边不就正在作业吗?” 奥哈拉手指的地方正好有四个补给兵爬到堆得高高的箱子上,掀开了巨大的防雨布。防雨布的凹陷处积着水,他们撤掉湿防雨布,换上一张新的。 去往第五〇六团保管所的路上,我们看见一个戴着宪兵头盔的男人和一个穿着OD野战夹克、军官模样的男人在一起。他们吐着烟圈,正在谈笑风生。 “咦?好眼熟啊……” 军官没戴头盔,所以我们能清楚地看见他端正俊秀的脸,就像是好莱坞的演员一样……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拍了拍走在前面的迭戈的肩膀,小声对他说道:“那个军官,我在报纸上见过他呢。” 我刚到基地冲完澡后,随手捡起过一份报纸,那上面登着的那个花哨男人就是他。他那副痞里痞气的样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听我这么说,迭戈嘲弄地眯起了眼睛。 “小鬼,你居然不认识罗斯上尉?不光是报纸,连广播电台都请他出场呢,他可是我军引以为傲的活广告,号称‘微笑的英雄’。” “英雄?哪场战役的?” “哪场都不是。让他上前线的话死了怎么办啊,听说北非战场的时候他也一直待在后方呢。要是让他受了伤可就麻烦了,毕竟事关这个啊。” 迭戈这么说着,伸出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圈,做了个钱的手势。 战争需要大量的赞助人。一辆坦克花多少钱?子弹呢?让一个士兵接受全套训练,将他们送上前线,还要保障他们数年的生活,这当中又会产生多少费用?赞助人可不仅限于掏钱的企业和政治家,具有爱国心的市民也必不可少。留在本国的妇女和儿童也是军方宣传必须笼络的对象,而就这一点来说,美男子士兵的效果是十分显著的。 走在前面的奥哈拉转过身来悄声对我说:“我觉得那家伙就有嫌疑。” “什么意思?” “看守啊,看守。昨天夜里值班的就是罗斯上尉和跟他说话的那个宪兵怀特中尉,肯定是这个狗娘养的罗斯上尉把贼给引进来的。” “不是有三个人一起站岗吗?还有一个呢?” “就在那里啊。你看,就是那个正跑过去的家伙。” 奥哈拉扬了扬他白皙的下巴,我顺着看过去,又吃了一惊。身材矮小,脸却很大,长着像婴儿一样圆圆的突额头——他就是那个看起来像是勤务兵的一等兵,给吊床明星送三明治和牛奶的那个。我看见他迈着两条短腿大步走向罗斯上尉,朝他敬了个礼。 “我说,罗斯上尉是工兵队的吗?” 我记得他的衣领上别着工兵的徽章。那时候没看清脸,原来他就是罗斯上尉啊。 “对啊,不过要瞒着记者们就是了。国内的人还把他当成多厉害的前线指挥官呢,我表妹就是他粉丝。” 奥哈拉说着,一脸厌烦地翻了个大白眼。我也不禁祈祷,但愿我妹妹凯蒂不是罗斯上尉的粉丝。 “昨天傍晚我看见他躺在吊床上睡得不知多悠闲呢。工兵们就在那附近铺设管道,我当时还想他会不会是工兵队的长官。不过这样的话,他应该不是小偷了吧。” “怎么说?” “他不是个懒骨头吗?部下们都在挥汗如雨地干活,他一个人躺在吊床上好像度假一样,甚至还让勤务兵给他拿三明治。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偷蛋粉的必要呢?但是话说回来,昨天晚上那么大的雨,他却乖乖待在那里站了一晚上岗吧?” 走在前面的爱德闻言转过身来,对我赞许地点了点头。 “奥哈拉,蒂姆说得没错。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就是罗斯上尉找了个人顶替自己,他本人翘班了?” 原来如此,从罗斯上尉给人的第一印象来看,我觉得这个可能性相当大。但奥哈拉一下子就否定了爱德的猜测。 “那可是站岗啊,他能找得了谁?说了这么多你们可能也发现了,首先罗斯上尉根本没有人缘。毕竟他是上层为了宣传才提拔上来的军官。一般的士兵都很看不起他,所以他没法像普通的军官那样对部下下达指令,没人会听他的。当然了,命令就是命令,所以要找个人顶替他还是可能的,但那个被硬塞了任务的人应该会发发牢骚,我们也应该能听到传言才对。” 虽然军队里等级森严,但背着长官说他们的坏话来出气,对我们来说也是常有的事。 “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了,我们还是完全没听见这类流言。而且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我亲眼看见了哨兵的身影,那个身影看起来就跟罗斯上尉差不多高。” 第五〇六团的保管区在整条队列的最南端,旁边种着针叶树,军队的路障就设在它前面。这里是整个基地最东南的角落,路障和补给品之间停着好几辆运货卡车和吉普车,还有一顶帐篷占满了余下的空间。 这顶帐篷很深很大,门帘被掀了起来,里面有五个后勤兵,其中三个在闲聊,另两个坐在点着瓦斯灯的桌边写着什么。桌子歪了一条腿,桌面有些倾斜,上面摆着一台打字机。帐篷的边上停着一辆卡车,弓着腰的维修兵一手拿着扳手查看轮胎的状态,看起来是在做检查。 换句话说,就是毫无空隙。根本没有可以用来堆放六百箱蛋粉的空间。 “这也难怪被说是数错了。” “是吧。你们看其他区域就明白了,一般是六百箱一堆,每列摆三堆,我们整理的时候也是按照三堆一列来整理,每列就有一千八百箱,一直排到最里面。但是出事的那批蛋粉刚好是最后一堆,从队列里多了出来,小偷可能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现在蛋粉已经不见了,整个区域里也没有多出来的货物堆,补给品排列得十分整齐。帐篷里的后勤事务官正对着巨大无线通信机的话筒怒吼,可以听见龟速啊浑蛋啊之类的词。 爱德离开我们,静悄悄地朝帐篷的方向走去。“那家伙真有趣啊,好像真的侦探一样。”奥哈拉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爱德在帐篷周围转了转,看了看后面的森林,两三分钟后便回来了。 “帐篷另一边的入口紧挨着对面的针叶树林。”他说完,取下眼镜朝镜片哈了口气,然后用衣服下摆擦了擦,又戴了回去,“好像是把两顶帐篷给连起来用的。奥哈拉,帐篷是什么时候支起来的?” “嗯……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蛮久之前了吧。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们到这里之前。” 我听着爱德他们的对话,突然发现邓希尔正看着西边。我不知怎么有点纳闷,也跟着看了过去。 基地南侧有个很大的停车场,用来停放以运输卡车为首的大型车辆和吉普车之类的小型运输车辆。保管所和停车场正好组成一个“L”形,地处东南角的第五〇六团的保管所就在“L”字的拐点上。我们从保管所看过去,可以看见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一直排向远方。加油站的方向飘来汽油的味道,前方不远处就是维修场,穿着工作服的维修兵们有的在吸烟,有的在说笑,有的在埋头工作,即使在漆黑的夜里,我们也能依稀看见他们的样子。 邓希尔正看着维修场和保管所之间的一个小小的路障。路障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的三脚架上架根横杆那种。但路障底下的路面上有个痕迹,像是用脚擦掉的粉笔涂鸦。我试着发挥想象,将没擦干净的部分组合了一下,似乎是个猴子脸一样的形状。对了,就像是大猩猩……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那是我在故乡的时候见过许多次的、意味着嘲笑与讽刺的标记。我感觉到那段早已忘却多时的记忆,又再次从内心深处抬起了头。 就在这时,奥哈拉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道:“今天就算了吧!”我长出一口气,拉回了思绪。 “大事不妙,我们浪费太多时间了。” 迭戈看看表,啧了一声。时针已经快要指向深夜十二点了。虽然我们应该还在休息时间,但万一要突击进行训练,或者上层的人来视察要点名,我们没在场的话就会受罚。就算拿打扫厨房当借口,要是有人路过厨房发现我们不在,虽说不至于关禁闭,但也很不妙。 “奥哈拉……” 我刚想叫他负起责任,红发的补给兵就张大嘴巴,又打了一个哈欠。 军队的宿舍跟厨房一样是木质的小屋,只不过比厨房更加粗制滥造,看起来就像是批量生产的。所有宿舍的外观都一模一样,如果不留神找标牌的话,很容易就会迷路,连自己的宿舍都找不到。 宿舍周围修着栅栏,出入口则设了个简单的检查站。检查站的白色小屋让人忍不住联想到百叶箱,小屋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影。 “好,就这么溜过去吧。” 我正暗自庆幸,结果没想到检查站的阴影里站着我们的长官,米哈伊洛夫中尉。 米哈伊洛夫中尉是G连司令部的参谋,也是沃克连长的得力助手。他是上过大学的知识分子,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再用发胶固定住,战斗服的口袋里装着手帕,是个爱打扮的人。但他跟工兵队的罗斯上尉不一样,只要战斗一打响,他就会成为干练的长官——他不仅能下达准确的指示,还十分勇猛,会亲自带枪冲在最前面,老实说,他比连长还要可靠。 平时的米哈伊洛夫中尉总是一副悠然的样子,开得起玩笑,还会将酒和香烟分给部下们,十分平易近人。但有时他的笑容又会突然变得犀利,眼神就像看穿了对方一样。就算是跟其他指挥官谈天的时候,他也可能只是扬起嘴角,眼睛里完全没有笑意。我们还听说过这样的传言,他会让违反了纪律的部下坐在椅子上,一边温柔地对部下嘘寒问暖,一边狠狠地揍部下的脸。 “我记得休息时间只到二十四点吧?你们迟到了十五分钟。” 米哈伊洛夫中尉微微扬起嘴角,轻描淡写地说道。但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淡蓝色的虹膜中间瞳孔缩成一点,像是有人用钢笔的笔尖点上去的一样,放出一丝危险的光芒。我和旁边的迭戈紧张不已,挺直了腰杆。只有爱德走上前去,对他一五一十地说明了奥哈拉委托我们调查失窃事件的经过。 “我知道了,休息吧。”中尉听完只是挑了挑眉毛,居然就这么放我们回去睡了。 “捡回一条命啊。” 迭戈对我眨了眨眼睛,我偷偷回过头去,只见米哈伊洛夫中尉正叼着烟卷,一直看着我们这边。 我跟大家分开之后——倒是没跟邓希尔分开,谁让他刚好跟我同一个排——就回到了二排二班的宿舍,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邓希尔小声对我说“晚安”,我本想装作没听见的,一不小心却回了他一句“嗯,晚安”。他有一瞬间停住了脚步,但很快就爬进了最里面的那张床。 宿舍里总共有十二张床,分别放在中央通道的两边。我的床是最靠近入口的那一张,我一坐上去,床垫就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我听着这些声音,脱掉靴子和野战服,只剩下衬衫和短裤,然后把脱掉的东西整齐地叠好放到了床底下。所谓“床”,也不过是金属床架上放了一张薄薄的床垫而已。我躺下去,把粗糙的毛毯拉过肩膀,在毛毯底下动了动被汗水和油脂弄得黏糊糊的脚趾。自从入伍以来,我已经有两年没穿过睡衣了,也已经习惯了同一条内裤穿好几天。 其他战友打着鼾,基本上都已经睡着了,而我隔壁的温伯格好像还醒着。他把毛毯盖过头顶,似乎是想遮住L型手电的光。可惜毛毯太薄,从外面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想他一定是在看书吧。通信兵温伯格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所以只要一有空他就会沉浸在特制的军队书籍中。 我把两只手垫在后脑勺底下,看着黑暗的天花板,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都是男人们的汗味,我也早就习惯了。 黑暗实在是不可思议,它能让人走进明亮的时候根本无法进入的内心深处。我眨也不眨地盯着黑暗中的一个角落,更深更浓的黑暗翻涌而出,距离感也逐渐变得模糊。我努力睁着双眼,直到眼冒金星,再猛然闭上,接着就会感觉整个身体好似飘了起来,仿佛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我的神经被打磨得敏感锐利,孤独现出了它的轮廓。 有些时候,我几乎忘记这里是战场。然而在我们悠闲地休息时,也还有人在前线战斗。当这短暂的休息结束之后,就轮到我们为让其他人休息而战了……我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胃里慢慢爬了上来,只好咽了咽口水强行压下这种感觉,然后翻了个身。 想点别的事吧,用其他东西塞满脑袋就会比较轻松。对了,比如那诡异的蛋粉消失事件。 根据爱德的推测,蛋粉被人偷走了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我也觉得应该就是这样。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要偷走蛋粉。 蛋粉虽然难吃得要死,但营养价值确实不低。偷走蛋粉的人,难道是想要拿给饿肚子的人?但这样一来马上又出现了新的疑问。如果想给别人送食物的话,为什么只偷蛋粉呢?换成是我的话,我会找点肉类或者面包,桃子罐头也可以啊。但事实就是,不见了的只有那六千六百磅蛋粉。 我压低声音对隔壁的温伯格叫道:“喂,温伯格。你醒着的吧?” 温伯格一下子掀开盖着的毛毯,从底下露出了脑袋。他右手还拿着军队的书籍,跟我想的一样。一般的书籍是纵边比较长,但军队的书籍是横边比较长,印在便宜的纸浆纸上,用订书机装订成册。温伯格眨了两三下眼睛,看向了我这边。 “谢谢你把我带回现实世界,小鬼。可恶,这里简直就是邋遢老爷们儿的巢窟。” 他这么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温伯格是在我们的训练期快结束,也就是即将投入实战的时候从英国基地补充进来的,在战友之中相对来说资历还比较浅。他的下巴和鬓角还是光溜溜的,声音也还像少年一样又高又细。明明比我小两岁,但他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叫我小鬼。他的头发是柔和的黄褐色,对士兵而言似乎有些过长。他梳着三七分的发型,两眼之间的间距很大,总让人感觉像一条鱼。 “你在看什么书?” “呃,詹姆斯·M.凯恩[8]的《邮差总按两遍铃》。” 温伯格坐起来,举高手里的书让我看了封面。蓝色的书皮上印着白色的书名,书名的左侧印着民间流通的简装版的书影,但封面上没有插画也没有图案,所以我根本看不出这是什么故事。 “我没看过。好看吗?” 被我这么一问,温伯格装模作样地哼了哼。 “内容太少儿不宜了,我可不能说。” “你不也是少儿吗,色情小说我也看的啊……但真亏你能在这种全是大男人的环境里看下去。” “正因为是在这种环境里才能看啊。话先说在前头,这本书的剧情也是很好的。小鬼,你也多看点书吧,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应该看书,因为书本能让你忘记现实。” 温伯格边说边转过身去,把书塞进了枕头底下。 “你找我有什么事?” “给你说个有意思的故事,能忘记讨厌的事情的那种。” 我跟温伯格大致说明了一下蛋粉消失的事件,他“嗯嗯”了几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点头道:“炊事兵侦探——四眼儿先生。” “什么破称号……总之我觉得,只要搞清楚小偷为什么要偷蛋粉,可能就能找出是谁干的了。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呃……是不是用来喂家畜呢?” “哪里来的家畜,基地里只有马和狗而已啊。” “啊,这样想如何?可能是想要喂牛羊的法国人悄悄摸进基地偷走了蛋粉,也有可能是哪个美国兵出于同情偷走给了他们,或者就是为了转手卖掉。小鬼,你知道蛋粉的用处有多大吗?” “我知道啊,两勺蛋粉的营养价值等于一个鸡蛋吧?” “你说的是原材料的量吧?我不是说这个。你不觉得蛋粉可以成为优秀的交易品吗?我们故乡的土地宽广又肥沃,所以农产品供大于求,家畜的数量也不少。别忘了有两千万处军用田地起了‘胜利的菜园’这种夸张名字呢。小偷可能是想将蛋粉卖到英国或者其他粮食不足的同盟国去,从中狠捞一笔。” 我不禁嗤笑了一声,温伯格的想法也太夸张了。 “温伯格弟弟真是太聪明了!好莱坞正缺你这样的编剧呢!” 一听我揶揄他,温伯格骂了句“滚蛋”并朝我扔了个纸团。我低头一看,是揉成了一团的巧克力包装纸。可能是他边看书边吃的吧。 “先不开玩笑了,六百箱蛋粉赚不到什么钱啦。这本来就是大量输出的配给品,又不是什么稀缺的东西。” “好吧,说得也是。” “要是偷点好吃的东西倒还能理解……对了,难道说小偷就是因为它不好吃才偷的?” “什么?” “我是说,小偷会不会把它偷走之后就扔掉了,这样他就不用再吃蛋粉了吧?” “你想说是五〇六团的人干的吗?又不是小孩子,谁还把炖菜里的胡萝卜往外挑啊?” 温伯格嘟囔道,但我觉得一定就是这样。明天赶紧把这个发现报告给大家吧。说不定我比爱德还早发现了真相……这样一想,我的唇边漾起了笑意。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一点钟了,再不睡的话明天肯定会很糟糕。我拍平硬邦邦的枕头,挪动脑袋勉强找到一个舒服一点的位置,然后盖上了毛毯。就在我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温伯格突然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轻轻地说道:“不过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小鬼。我的心情稍微好一些了。” “干吗啊,真肉麻。” “哈哈……干通信这行的,听广播的机会总是比较多嘛。一开始我还想着能听到有趣的节目真是不错,但都怪那些新闻,外面世界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不少。你知道吗?就在几天前,利摩日东北的一个小村子,在一天之内就消失不见了。” “利摩日是指法国的那个?那个村子是跟蛋粉一样凭空消失了吗?” 我不禁笑了起来,但温伯格的样子十分认真。 “如果是那种有意思的解谜游戏就好了。那个叫作奥拉杜尔的村子是被德军第二党卫军的装甲师给抹平的。” 温伯格用手掌盖住了手电筒的光,不过马上就松开,接着又盖住,看起来心情无比沉重。 “听说党卫队的那群浑蛋认定那个村子是反抗组织的根据地,所以把村民全部杀光了。他们让男人们排成一列,用机关枪打成马蜂窝,然后把妇女和儿童赶到教堂,从外面锁上门再放火把他们活活烧死——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五个人跑到邻村求救,盟军才收到这条情报。” 我仰躺着,一边盯着天花板一边听他说话。我想捂住耳朵,可又做不到。正在打鼾的战友突然从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换作平时我早就笑起来了,可是现在我笑不出来。 “其实真正可怕的是这一点。这场屠杀的起因,是由于之前法国游击队的一部分人将他们俘虏到的党卫队军官折磨至死,以此向纳粹示威。纳粹自然会采取报复行动……第二党卫军装甲师的军官和被杀的党卫军军官是好友,所以他怒火中烧,四处搜寻凶手,最后得到情报说,这个村子就是反抗组织的根据地。但这其实这是个错误的情报。奥拉杜尔村的村民只是普通的农民,跟游击队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我听到床垫发出的吱呀声,好像是有人翻了个身。 “听说各处的抵抗组织已经开始重整旗鼓了,毕竟我们盟军已经到了。但是我……我听到这些事情,真的觉得很害怕。” 说到这里,温伯格突然沉默了。他可能是在等待我的回答吧,但我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的耳中只能听到战友们的打鼾声和呼吸声。大家都在做着什么样的梦呢?我一言不发,温伯格好像以为我也睡着了,小声说了一句“晚安”就关掉了手电筒。 第二天从早到晚都排满了训练,我和两百个战友一起在操场上跑圈、深蹲、打靶。尽管我的手已经被步枪的后坐力震得发麻,但还是要做饭、分配食物,再将饭菜硬塞进自己的胃里。到了下午,我们登上高台,做了好一段时间没碰的跳伞演习,然后精疲力竭地跑去冲澡。然而在我正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时,就又收到了集合的命令,连休息会儿的时间都没有。 “第三营,到管理部集合!” 这么快就到了晚饭时间。“遵命!”我大声回答,管理部长表扬我道:“声音挺大啊,小鬼,看来今天很有干劲嘛。” “今天值班的是谁!洗东西的地方怎么还没点火?第三营!” 不知是谁的怒吼声响彻了挤满炊事兵的厨房。虽说被叫到第三营,但负责值班的并不是我们。不过士兵只能听从命令,我也只得前去查看。 “咦,爱德跑哪去了?” “谁知道。” 我一边搬锅一边问迭戈,不过他好像也不知道。平时总是第一个参加任务的爱德居然不见人影。我记得训练的时候好像看见过他,但我们不在同一个排,自然也不在同一个队列里,所以我也不太能肯定。没办法,我只能让邓希尔来帮忙了。 “把那边的火柴和夹子拿过来。不对,不是那个,是长的那个,对,没错。” 我强忍住对磨蹭的邓希尔的不耐烦,和他一起走到屋外绕过小屋,走向洗东西的地方。 食堂的入口前有个小广场,摆着一排装满水的铁皮桶,用来洗涤餐具。三个桶归作一组,总共有五组。铁皮桶下面挖了一条深一英尺,长八英尺的沟,在这条火沟里生火就能煮沸铁皮桶里的水。 中午的时候桶里的水还是热的,但不知是谁把火给扑灭了,现在桶里的水已经完全变凉。 “这三个桶里面有两个放清洁剂,另一个什么都不放。你自己也洗过碗,应该知道的吧?” 我倒了一盒肥皂粉到桶里,看了邓希尔一眼,只见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自己用过的餐具自己洗,这是部队的规矩。先用长夹子夹住碗碟,伸进放有清洁剂的热水里面,再用绑在夹子手柄上的刷子刷掉碗碟的污垢,最后用清水冲干净。顺带一提,因为水资源宝贵,所以每三天才会换一次水,这三天里只会用网子过滤掉水面的脏东西,然后扔氯片进去杀菌消毒。洗完的碗碟不能用毛巾擦,最好是让它们自然风干。“战场上既没有你们的老妈子,也没有女招待和帮你们洗东西的黑人。”这是教官们的口头禅。 但是这句话似乎并不完全正确。虽然的确没有可爱的女招待,但做杂务的黑人士兵确实是有的。我想起了昨天晚上在维修场前的路障那里看见的,用粉笔画出来的大猩猩涂鸦。 “在这道沟里生火就行了吗?” 邓希尔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我急忙应了一声,坐到了铁皮桶旁边。 “照理说上一个值班的人会事先准备好,但如果你来的时候沟里只剩下炭了,就要去柴房取适量的木片来,用火柴点燃。有人图省事用油,但是那样的话搞不好就只有表面能点着,根本生不起火,所以我建议你还是老老实实按程序来。” 我想给他示范一下,便把手伸到沟和铁皮桶之间拿出了一片木片……咦,这是什么。 “纤维板?” 这是用纸浆和木屑合成的板材,很明显不是木片。可能是用斧头什么的劈碎了,只剩下不到巴掌大的一块小碎片了,碎片的表面印着“AN,194”的黑色粗体字。我又掏了几下,掏出一大堆相同的纤维板碎片,却摸不到普通的柴火或是木片,其他就只有烧剩下的炭灰了。邓希尔也蹲了下来,一脸不解地歪着头。 我把印着“AN,194”的纤维板塞到口袋里,然后把其他的纤维板堆在一起,试图像往常一样点火。但纤维板的碎片只是逐渐变得焦黑,无法像木片那样烧起来。没办法,我只能重新搬来木柴,这才生起了火。 爱德再次现身,已经是傍晚六点、晚餐开始分配食物的时候。他从排成长队等着打饭的男人们背后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也不帮我们的忙,就那么坐在长桌的其中一头。我心想,他至少也该来拿自己的饭吧,但爱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抱着双臂呆呆地望着虚空。 我拿着我们两人的餐盘走到爱德旁边,他的眼睛才终于找回了焦点。“抱歉,我刚才在想事情。”他抬起头对我道歉。 “没事,你干什么去了?” 我坐在爱德的对面,迭戈坐在他左边,迟了一些才到的邓希尔隔着一个座位坐在爱德的右边。我很快就发现了他跟爱德之间空出一个座位的缘由。爱德右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麻袋,他没法坐。 “米哈伊洛夫中尉找我了。他好像跟补给连的连长说好了,允许我调查之前那件事。” “你是说司令部命令你去做宪兵的工作?” “不,不是这样。是中尉自己的意思……我不太清楚那个人在想什么。总觉得他好像另有打算,又感觉他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那你们说不定挺像的啊。毕竟我们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米哈伊洛夫中尉正好从食堂的入口走进来,坐到沃克连长的旁边,还是那副悠然的样子。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一位中年男性,留着奇妙的圆鼓鼓的发型,长着一个大鹰钩鼻,鼻梁上架着玳瑁圆眼镜。惊讶的同时怀念的心情一下涌上了我的胸膛。 “是花椰菜博士!” 我小声这么一说,正在喝牛奶的迭戈立刻呛到了,白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花椰菜博士,本名是达尼罗·安德里奇。他是利堡专业兵训练基地的专职教官。他的头发怎么也梳不平,结果变成了花椰菜一样鼓鼓囊囊的发型,所以大家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但他本人的经历可是星光熠熠。 他本来是塞尔维亚的大学教授,在战争开始之前来到了美国,在明尼苏达大学研究营养学。后来他在美国参战的同时接受了军方的委托,以陆军军需品科补给部队的研究开发局少校的身份参与了军用口粮的开发。听说他家里只剩下他的夫人,他的孩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饿死了。他太太改装了自己的房子,开了一家小小的疗养院,专门照顾患病的孩子或者失去双亲的孤儿。 “那个蔬菜老头来这里干什么啊……他不知道这里也是战场吗?” 迭戈一边用餐巾擦拭撒漏的牛奶一边说道。的确,博士身上穿着皱巴巴的灰色西装,看起来完全像是穷困潦倒的公司职员混了进来。 “这么说来,他好像是曾经说过‘想去战场参观一次’之类的。” “他好像是跟医疗局的战场营养调查官一起来的,这之后他将直接开始现场调查。” “原来如此。” 我其实挺喜欢花椰菜博士的。他脑子好,说话又有意思,如果他觉得自己做错了,还会向我们道歉。虽然被军方赋予了少校的军衔,但他完全不骄傲,也不拿自己跟上层的关系来自吹自擂,是个正直的人,唯一的缺点是性格太过认真,偶尔会有些不知变通。在这次的事件里,就是这个缺点差点带来了大麻烦。 “现在事情有点棘手了……教授是昨天晚上到达的,蛋粉那件事他也听说了。” “咦,难道教授也要帮补给连说话?” 爱德摇摇头,用叉子舀起了盘里的绿豌豆。 “正好相反。他说‘如果贵重的蛋粉真的不见了的话,补给连应该换个连长’。他这一句话扔下去,上面也同意了。所以如果明天早上之前还不搞清事件的真相,找到消失的蛋粉去了什么地方,奥哈拉的长官就要降职处分了。” “真麻烦啊……不过也是,那个蔬菜头比你还喜欢蛋粉。” “毕竟教授是研究员,跟真正的军人不一样。” 从外人的角度看,花椰菜博士和爱德就好像师徒一样。爱德在遇到我们之前就已经是后方支援兵了,在利堡也生活了很久,所以他有很多时间跟担任教官的博士互相了解。他们两个都戴着眼镜,而且性格和思考方式也都有点像。不过,如果说博士是阳光的话,那么爱德就是他的反面。 “还真是遗憾啊,如果博士肯帮我们该有多好。” 昨天晚上奥哈拉的样子浮现在我脑海里,我们只是稍微怀疑了一下补给连连长,他就气得面红耳赤了。长官和部下们在战斗和任务中艰苦与共,培养出来的信赖感十分强大。我也一样,连长姑且不论,如果我们班长亚伦中士被人嘲笑或者被降职了的话,我也会很生气的。 “话说回来,米哈伊洛夫中尉是向着补给连这边的吧?那他和花椰菜博士不就是对立的吗?可我看不出他们气氛不对啊。” 从我们这里看过去,对面的桌子上米哈伊洛夫中尉和花椰菜博士正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博士是心里藏不住事的类型,一想到什么马上就会表现在表情和态度上,所以如果他们起了争执,我们应该马上就能看出来。 注意到米哈伊洛夫中尉的视线扫了过来,我赶紧缩回了脑袋。 “总之,我只能把能做的事情做了。首先是看守的问题,我查了一下,发现那天原本负责值班的并不是罗斯上尉。原本值班的应该是他的部下,但那个部下在当天傍晚五点发生的吊车翻倒事故中受了重伤,所以罗斯上尉才跟他换了班。” 我还记得事故刚发生的时候那个钝重的声音。不知他的部下是失去意识双腿骨折的吊车司机,还是被卷入事故中失去了手臂的伤员。爱德继续说道: “工兵们都因为工程进度滞后而忙得要命,就算想找人换班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所以团长就命令罗斯上尉去值班了。毕竟他本来就只是个挂名长官,根本没有工兵该有的技术。负责站岗的另外两个人是他的勤务兵和宪兵怀特中尉,怀特中尉是本来就该在那天晚上值班的。顺带一提,罗斯上尉和怀特中尉的关系相当好,好像还会一起去逛闹市和妓院。” 说着,爱德打开麻袋,从里面抓了一把东西放在桌子上。那是一些纤维板的碎片,跟我刚才在火沟里找到的那些十分相似。 “现在我们暂且能断定这起事件不是补给连的计算错误或者某种误会了。这些碎片是用来打包补给品的纤维板箱的一部分,我想应该是小偷为了处理掉,用斧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把箱子给劈碎了吧。” 这里毕竟是后方的基地,柴房和工兵部队的器材仓库都常备着斧头,任何人都能拿出来用。 “这些东西被扔在各处的火堆里,我拿过来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柴房、澡堂的烧水处、厨房和维修场都有一大堆,说不定连面包中队的炉子里都有。”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是从蛋粉的箱子上来的呢?” “我发现了印在上面的编号。还有,这些碎片都是湿的,还沾着泥。刚好被盗那天夜里下了雨,这应该是被雨打湿的。” “难道六百个箱子全部被劈碎了吗?那可是要累死人的。” “小偷一定不止一个。” 我拿起一块桌上的碎片,在裤子上蹭了两下,擦掉上面的泥,认真看了起来。虽然碎片上有不少黑色的污迹,但上面确实有文字。我拿的那一片上印着“dried whole egg”的标记。 “这一块是A、R、M……印个手臂是什么意思啊。” “是‘ARMY’(陆军)吧,你个笨蛋。” “又没问你!”我顶了迭戈一句,继续道:“对了,门口的火沟里也有差不多的东西,那上面也有标记,我记得是……” “AN,194。” 说话的不是我,是邓希尔。他刚才一直在一声不吭地吃东西,我还以为他对我们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呢,没想到他会突然插进来。不过邓希尔说得没错,我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纤维板碎片。 “是生产年月日吧。JAN,194x,表示这块纤维板是四十年代某一年的一月份生产的。”爱德用手指碰了碰那块碎片,说,“只有这块没弄脏。” “沟里都是炭,只有纤维板碎片的话烧不起来,所以我才能发现。” 爱德听我这样说,突然睁大眼睛瞪着我。很明显爱德发现了什么,但迭戈似乎想结束这个话题,用轻快的声音总结道: “反正只要有了这些东西,就能证明箱子确实送到了这里,补给连的嫌疑不就能洗清了吗,解决了解决了。我们赶快吃饭吧。” 说是这么说,但这件事还留有许多疑点。一个人是无法将这么多箱子藏起来或者破坏掉的,所以这起事件的小偷一定有好几个。但首先,箱子里的东西都跑到哪里去了?还有,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偷东西的动机。“啊!”我突然想了起来。 “昨天睡觉之前,我想到动机了。我觉得可能性挺大的,你们听听看。” “你能想出什么?别告诉我这是什么大阴谋。” “都说不是了。我想会不会是有人因为不想吃蛋粉才把它们偷走了,这样一来不就有一段时间不用吃了吗?” 我探出身体寻求同意,迭戈却往后退了一下。 “虽然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你的意思是说小偷就在五〇六团里?” 我和迭戈都非常讨厌蛋粉,所以我们甚至应该感谢让我们免于再吃蛋粉的小偷。这样一想,我们根本就不该这么热心寻找小偷嘛。 但是爱德对我的猜想既不同意也不否定,只是一言不发地咬着面包卷。我也就着牛奶把冷掉的辣牛肉末吞了下去,这时爱德突然开口了。 “事情没这么简单。的确,这些证据可以洗清补给连的嫌疑,宪兵应该也会有所行动,但这样一来,很有可能又会将其他人牵连进来。” 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 “我们这些笨蛋听不懂你在讲什么,能说明白点吗?” 迭戈嘿嘿傻笑,爱德黑色的眼眸牢牢看住他,问道: “迭戈,如果有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各执一词,你会相信谁?” 空气突然凝固了。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我早就已经抛到了脑后的记忆,它们突然又活跃起来,就像从深深的海底冒出的气泡。我又想起了保管所和维修场之间的路障底下,那个没擦干净的猴子的涂鸦。 但现在的问题是迭戈会给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不是黑人,但也不是白人。我看向爱德,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爱德的表情跟平时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迭戈把手肘撑在桌面上,慢慢探出身体,抬眼瞪着爱德的脸。我看见他的太阳穴上浮出了青筋。他的袖口跑到我的餐盘里去了,但这种场面下我也不好移开餐盘。 “……你干吗现在才来问这种问题?白人当然会相信白人吧?黑人就会相信黑人。照这么说,我应该相信波多黎各人吧。我答对了吗?你自己还不就是个犹太人。” 种族的问题确实敏感,迭戈已经完全怒火攻心了。虽然他平时都十分开朗又吵闹,总喜欢插科打诨,还热爱挖苦别人,但我几乎没有看见过他真正生气的样子。 “像我这种人,明明在为美利坚而战,却还是只会相信跟自己相同肤色的人。你想这么说是不是?” 迭戈一副随时要动手打人的样子,我不禁稍微站起来一点,如果迭戈真的要动手,也好拉住他。斜对面的邓希尔也一脸戒备地盯着那两个人,将双手放到了桌面上,看起来只要那两个人一有动静,他也会马上出手阻止。 但是爱德却完全没表现出一点动摇。他面对着怒气冲冲的迭戈,还吃完了剩下的面包卷,才回答道:“不是啊。”说完他喝掉了牛奶,然后用袖子擦了擦沾在上唇的白色奶渍,接着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的迭戈淡然地说道: “我只会自己判断一件事情是否合乎逻辑,或者是否正确。但我也是人,也有可能会偏袒特定的对象。这个特定的标准不是肤色或者民族,而是我跟那个对象的关系亲密与否。我觉得我和你的关系很亲密,不对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答案,但我还是第一次听爱德亲口说出他自己“觉得”跟某人“关系很亲密”。我一方面很羡慕迭戈,另一方面却又十分着急,害怕这两个人从训练兵时代延续至今的关系就此决裂。他们两个还在瞪着对方,我是不是应该上去劝架? “听、听我说。” 我话还没说完,迭戈就“啊——啊——”地大叫了两声,又坐回了椅子上。 “可恶,你干吗不发火啊,四眼儿。”迭戈往地面上啐了一口,然后举起双手摆出了投降的姿势。“我知道啦。我也有点激动过头了。” 还好他们没吵起来。我长出一口气,看向斜对面,正好对上邓希尔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我们竟然心意相通了。餐桌上的话题又回到了蛋粉上。 “你刚才问什么来着,‘相信白人还是黑人’?是个人都知道,白人是不可能相信黑人的,可能连黑人的证言都不想听吧。” 在美国,人们的居住和生活是被法律按照种族分割开来的。学校、公共厕所和店铺的出入口都有种族之分,就连人行道都竖着“白人由此过”“有色人种由此过”的牌子。因为政府认为这样区分开来对双方都有好处。当然,白人会得到比较好的服务,有色人种们则只能捡他们用剩下的。 “就是这种印象让这次的事件变得非常复杂。蛋粉不见的那个时段确实是有人看守的,奥哈拉自己也看见了,是个很高的男人。但那个男人其实是个黑人二等兵。” “你说什么?” 原来爱德刚才问迭戈那个问题,就是为了引出这话。 军队之中也存在种族差别待遇,尤其是陆军的空降师,从入队条件开始就相当明显。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和第八二空降师虽然号称不问兵员出身的“全国师”,但那只是场面话罢了,实际还是会看士兵的出身。如果是移民血统,就只有取得了合众国国籍的西班牙语圈国民、少数亚裔或是原住民的子孙才有可能进入这两个部队。 军方上层的军官们有很多都是上一战的老兵,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大概是认为战斗是勇敢的证明,而这份荣誉应当属于美国国民,也就是白种人的吧。黑人和黄种人士兵会被单独编入一个部队,然后被送去执行后方支援任务或者杂务。虽然实际上也存在几支只由黑人组成的战斗部队,甚至还有黑人司令官,但我从来没听任何人称赞过他们。 奥哈拉认为“罗斯上尉的人缘很差,所以如果他要求别人顶班的话一定会有抱怨或者传言”,但事实并不是那样的。黑人士兵就算再怎么抱怨,也不可能传到白人的耳中。 “顶班的威廉姆斯二等兵是隶属于汽车部队的。这是个新设的部队,为了备战八月开始的某个作战而在这里待机。你昨天晚上也看见了吧,第五〇六团的保管区旁边的维修场,就是在那里。” “看到了,路障下面有个大猩猩的涂鸦。反正是什么人恶作剧画上去的吧。” 迭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跟爱德继续讨论起来,但他们的声音如同潜在水里说话一样,听不清楚。又来了。尘封已久的记忆逐渐变得鲜活起来,已经有十几年没想起来过的邻家坏孩子的脸,突然又闪过我的脑海之中。“蒂莫西,你在同情‘黑鬼’吗?给你,快画啊。”那小鬼很低劣,但我当时根本没有其他玩伴。 “怎么了,蒂姆。你再这么甩头会把自己甩晕的。” 为了赶走脑海中的残像,我似乎不知不觉间猛摇起了头。 “啊,刚才有只虫子。那个汽车部队八月开始要执行什么作战任务啊?” 我急忙敷衍了过去,爱德一脸奇怪地皱了皱眉,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是运输补给品的作战。随着我们向前进军,如果再不拿下瑟堡以外的港口,补给的路线就会越拉越长,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说到战争,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就是胜利,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如果物资的补给赶不上进军的速度,子弹就会用光,车辆也会没油,连士兵的口粮都无法按时发放,整个军队马上就会全灭。 用人体来比喻的话,补给线就是大动脉。确保补给线的安全是赢得战争胜利的绝对条件,所以就算做出一些牺牲也要夺下补给线,然后牢牢守住。 而敌人当然会想方设法切断我方的大动脉。预料到盟军登陆的德军已经破坏了法国的铁道线路,开始干扰我们的补给线,所以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地用卡车来运输补给物资。 距离越远,运输的负担也越大,不仅需要大量的汽油,还要增加交通疏导人员的人数,毕竟现阶段没有其他的通路,所以这条路上一旦发生堵塞,就是事关生死的大问题。 而且需要考虑的负担还不止这些。草丛或是灌木丛,废弃的民房,行道树的背后,乍一看平淡无奇的家畜小屋——敌兵有可能潜藏在路上的任何地方。而运输车队要冒着这样的危险开上几百英里。如果被敌人伏击的话,一下子就会被打成马蜂窝,不知有多少补给车在出发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音信。 “所以上层新设了大部分由黑人士兵组成的部队,用来解决找不到人执行这种危险任务的问题。部队的名字叫‘红球快递’[9],威廉姆斯就是其中的一个驾驶员。” “我知道了,说回原来的话题吧。”迭戈像是在求饶一样对爱德催促道。“所以新设部队的黑鬼蠢得跟人换班了是吧?” “别这么叫他,他的名字是马利克·威廉姆斯。既然补给兵们什么都没看见,那么就在附近的维修兵又如何呢?我今天去问了威廉姆斯,然后发现当天晚上雨势太大,除了威廉姆斯以外,根本没有人走出维修室。他也只是碰巧为了给油桶盖上雨布不让它被打湿才出去的,结果罗斯上尉和宪兵队的怀特中尉就把他叫了过去,命令他暂时负责看守保管所。” 就算不是同一个部队,原则上来说士兵也必须遵从军官所下的命令,所以威廉姆斯只好一直站在岗位上,直到雨停之后、天快要亮的时候,那两个人回来了他才能离开。结果他被雨淋得发了烧,在医护室一直躺到爱德去维修场之前。 “这个笨蛋就不可能是小偷吗?” “不可能。我刚才也说了,他的战友们没有一个人走出过维修室,这点我也跟负责他们的士官确认过了。威廉姆斯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偷走六百箱物资呢?如果其他部队有人帮忙那还好说,但他还只是个刚到这里的新兵而已。” “原来如此。那他看见东西被偷走的瞬间了吗?” “很遗憾,没有。雨太大了,能见度很低,他一个人光是要看守这么大的地方就已经很辛苦了。我问过了,他能想起来的就只有工兵部队的卡车停在一边,好像是在弄事务官用的帐篷。” 他说的是第五〇六团专属保管区旁边的那个大帐篷吧。迭戈砰的一声把叉子扔到空盘上,伸了个大懒腰。 “是在排掉帐篷上的雨水吧。不行啊,根本找不到一点头绪。” 每次他用短粗的手指挠后脑勺,细小的头皮屑就像雪花一样落在他的肩膀上。 “别说运走六百箱货物的人了,就连运输的方法都搞不清楚。也不知道他们的动机。” 除了步兵团以外,这个基地现在还驻扎着各种各样的部队,算起来少说也有六千多个士兵。要怎么从这么多人中锁定嫌疑人呢? 迭戈继续道:“你不会真的认为是五〇六团的人为了不吃蛋粉才犯事的吧,这可是要上军事法庭挨处分的。是我的话肯定会选择强忍着吃下去。” “但明天早上之前不搞清楚的话,奥哈拉的长官就要被降职了。” “你听好了,小鬼,如果我们搞错了的话,可不是道个歉就能了事的。你可不要感情用事自找麻烦,不然下一个倒霉的就是我们。” 我还想再努力思考一下,但是迭戈叫我不要再管了。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但我也不想让奥哈拉失望。爱德不知有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我看他只是不停用指甲弹着残留着牛奶的马克杯,然后说了句“整理一下情况吧”。 “第一,罗斯上尉和蛋粉失窃事件的关系。当天晚上负责站岗的原本并不是他,而是被卷入那天傍晚五点钟的事故而受了重伤的部下。如果事故没有发生的话,就不会轮到他值班。第二,罗斯上尉等人的玩忽职守和他们让威廉姆斯顶班的影响。如果罗斯上尉他们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玩忽职守,而是老实作证说自己没看见,其实当晚是找了别人去看守,那么上层也不会单纯地将事件判断为补给连的计算错误,还很有可能命令宪兵仔细调查。这样一来配给品大量失窃的事实就会暴露,就算罗斯上尉再怎么受宠,也免不了被问责。” 爱德弯起手指咬住了中指的指甲。“你们怎么看?”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标志着用餐时间结束的铃声响彻食堂,所有人一起站起来,食堂突然变得十分吵闹。我们也慌忙把盘子里已经完全冷掉的午餐肉和土豆倒进嘴里,离开了座位。这时爱德突然叫住了我们。 “稍等一下,我有任务要给大家。” “真的只用这一张纸就可以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快步走在从宿舍到通信部的唯一一条路上。时针已经指向二十一点了,可是太阳才刚刚下山,周遭也还充满生气,可以清楚地听到操场那边传来正在夜间演习的士兵们充满气势的口号声。 “你太没礼貌了,小鬼。我的作品可是真真正正的杰作。” 路灯将投在路面上的三个影子拉得很长,左边是我,中间是温伯格,右边是邓希尔。温伯格不知是不是因为能逃掉训练太过兴奋,说话都有点气喘。 “……你们两个冷静点,走慢一点比较好。” 邓希尔在温伯格的旁边慢悠悠地迈着两条长腿。虽然被这家伙提醒让人十分不爽,但我还是放慢了步伐。我确实有些着急。这短短的休息时间结束之后,我们马上就要回去参加夜间训练,所以时间无多,我也有些慌乱。 爱德交给我们的任务是“写一封信”。 不过这封信不是用来向上层告发小偷的,而是用来警告小偷“如果你不自首的话,就会有别人蒙冤被捕”。 也就是说,爱德打算用这封信逼小偷行动。 用餐时间结束的铃声响起时,爱德叫住我们,压低声音说明了希望我们做的事情,也就是这封警告信。 “如果我们将查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报告上去的话,威廉姆斯一定会被审问。问题在于宪兵几乎都是白人。” 补给连连长可能会免于降职,但蛋粉失窃的责任可能会被全部推到威廉姆斯头上。爱德这样说着,瞥了参谋们的座位一眼。 “最好是不让上层牵扯进这件事,所以我们需要亲手把小偷引出来。没事的,只要你们写上再这么下去就会有人被冤枉,小偷一定会出现。最后的署名就写五〇六团G连的E.格林伯格吧。” 虽然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但事情真的会进行得那么顺利吗?再说我没上过什么学,连单词都不太会拼。虽然我不太想承认,但要是让我来写的话,这封信肯定会变成小学生的作文。我试着寻求被分配了同一个任务的邓希尔的帮助,但那家伙也一副头痛的样子皱起脸回答我:“我也不会。” 我们只好把爱看书又立志当小说家的温伯格拉入伙了。虽然他年纪比我小,但是口风很严。最重要的是,看他昨天听到事情大致经过时的反应,我就觉得他一定会乐意帮忙的。 我跟温伯格说明了我们的任务之后,温伯格果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打开配给的笔记本奋笔疾书。不过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大概有五页纸被他撕下来揉成团,放到烟灰缸里烧成了灰。最后他撕下一页纸,仔细叠好放进口袋里,然后走向了通信部的帐篷。我们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坐到没有人用的打字机前面以惊人的速度敲击键盘,从开始到结束大概只花了五分钟。 “你打字真快啊,到底怎么做到用十根手指同时敲键盘的?而且你连键盘都没看吧?” 换我的话,就只会用一根食指慢慢按。钢琴家啊打字员之类的,手上的肌肉到底是什么构造啊?太不同寻常了。听我这么一问,温伯格一脸得意地扇动着鼻翼回答“也没有很快啊”,架子大得不得了。他的态度和台词根本不相称。平时他总装出一副知识青年的样子,但一被表扬就会顺竿爬,我觉得他在这一点上真是跟迭戈有得一拼。 “不过真的这样就行了吗?” “绝对万无一失啦。我可是有特殊能力的,能让故事的登场人物附身到我自己身上。今天我是摇身一变,变成眼镜先生那样聪明理智的角色才写下这封信的!” 又是附身又是特殊能力的,恐怖电影都没他这么夸张,再说温伯格根本不可能变成爱德。我嘲笑了一下他的长篇大论,结果被他狠狠踢了下小腿。 总之只能赌一把了。 因为现在是休息时间,宿舍周围没有一个人影,G连的人可能已经出发去操场了。栅栏前面的检查站里站着肩扛步枪的宪兵,监视着宿舍的出入口。 “咦,爱德在哪儿呢?” 我们约好在这里把警告信交给他的,可是却看不见他的人影。除了宪兵以外就只有一个戴着红十字头盔的医护兵,他嘴里叼着的香烟发出一点红光。医护兵一注意到我们就皱起眉头把香烟扔到地上,用靴子踩灭了。 “你们慢死了,知不知道我也很忙的。” “斯帕克!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不去训练吗?” “我正在救护站工作,忙得要死的时候还被四眼儿叫来给你们传话。哦对了,他让你们零点整到第八二空降师专属保管区后面去。” “八二?不是我们的一〇一吗?” “我哪知道啊,我只是把那家伙说的话传给你们而已。你们可别玩过火了啊,拿来。” 斯帕克伸出手,掌心向上摇了两下。他的掌纹和指缝间都布满了褐色的污迹。 “赶紧啊,傻子们,把信给我。我会照那家伙说的送过去的。” 温伯格战战兢兢地递出装着警告信的信封,斯帕克一下子就抢了过去,然后直接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我记得那条路确实是通往救护站的。我们三个人不禁茫然地面面相觑。 “为什么是斯帕克?” 那之后又过了两个半小时左右,到了二十三点五十五分,我们结束夜间训练后就直接依照爱德的指示去往东北侧的第八二空降师保管区。 戴着A.A[10]师徽的补给兵们全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而我和邓希尔还有跟过来的温伯格只能一边露出有些抽搐的假笑,一边蹑手蹑脚地穿过补给品的队列。保管区前面明明还很热闹,但一到了树林之中,就再也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了,实在是不可思议。第八二空降师保管区后面的地面几乎是以垂直的角度立了起来,看起来很像是峭壁,我们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爬上去。树林里独特的潮湿空气和树皮的气味太过浓烈,仿佛要连我们的身体都染上这些气息。 爱德早就等在那里了。他单膝跪在树丛后面,对我们招了招手。他的眼镜镜片闪着光,就像是潜伏在暗中的猫的眼睛一样。 “为什么要来八二空降师?刚从外面过来的时候可尴尬了。” “因为重要的就在‘末尾’。” 爱德说得没错,第八二空降师的补给品保管区在一〇一的正对面,正好是东北的角落。从后方的树林看去,保管区的右侧就是宿舍,用上双筒望远镜的话连栅栏都能看见。这里好像还没支起事务官的帐篷,最尽头的地方是一片空地。 “补给兵们就要离开了。我们再等一下吧。” 我移动双筒望远镜看向保管所前面的道路,发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矮小的男人。是罗斯上尉和他的勤务兵。做完工作的补给兵们接二连三地离开了保管区,但那两个人还留在那里,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罗斯上尉张大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真是白白浪费了那张号称军方活广告的帅脸。我看见他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左手插在裤兜里,一脸倦怠地望着路过的补给兵和叉车。 “难道又轮到那个人站岗了?” “没错。我们的帮手变多了,所以我做了点准备工作。偷蛋粉的人目的其实是那个上尉,他们也知道了换班的事情。但是现在上尉本人什么都不知道。” 爱德将手在野战服的裤子上蹭了蹭,好像是要擦掉手上的汗。他也会觉得紧张吗?我正觉得奇怪,左后方传来有人踩上草地的沙沙声,我立刻拿下了挂在肩上的步枪。结果我刚把枪口对准树林,就看见奥哈拉以及他背后的两个人影,浮现在黑暗中的那张脸把我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花椰……安德里奇博士,您怎么会在这里?” “你也太过分了吧,我可是被你们叫过来的啊。” 两个人影一个是操着东欧口音的花椰菜博士,另一个则是补给连的连长。这两个人明显有些尴尬,视线完全没有对上。博士一边注意着自己的西装裤裤腿,一边走过铺满枯叶的地面。嘴上这么说,但是被学生邀请了还是会准时前来,博士就是这样一个爽快的人,我不禁有些高兴。爱德站起来朝他伸出一只手。 “请原谅我们的无礼,教授。但我们只能依靠您了。” “如果不是你也牵涉其中的话,我可能就不会来了,爱德华。”博士跟他握了握手,毫不客气地叹着气说,“但你是我重要的学生,教你‘犯了错要马上改正’的也是我。你可真是个耿直的人啊。” 爱德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不一样,但我总感觉他有些不太对劲。这个即使在战斗中也不曾打乱自己步伐的男人,刚才居然在擦手上的汗,而且他的呼吸也有点加速。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紧张的爱德。 “喂,那个浑蛋跑掉了。” 迭戈叫了一声,我们所有人马上趴了下来。本应在站岗的罗斯上尉丢下勤务兵,溜达了出去。花椰菜博士伸手朝我要了双筒望远镜,眼镜也不摘就看了起来。 “他不会每次都这样吧?” “好像是的。上一次他是抓了个偶然路过的维修兵帮他站岗,自己不知去了哪里,可能是因为那个维修兵是黑人,他觉得比较容易封口吧。” “结果一发生失窃事件,他就撒谎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吗。那个小白脸,给我等着瞧。” 补给连的连长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狠狠地说道。这时突然有辆卡车从宿舍前面的路上开过来,绕过拐角,停在我们眼前的保管区里。那是一辆中型运输车。 手表表面的时针指向十二点,第八二师的补给兵们早已全部离开。只有罗斯上尉的那个矮子勤务兵靠在道路对面的沙袋上吸着烟。 卡车车厢上的帆布突然升了起来,两个士兵从货架上跳到地面上。他们都戴着头盔,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两人双手抬着一个大大的筒状物体。 “是工兵部队。” 霸占望远镜到现在的花椰菜博士说道。 那两个工兵跑向箱子队列末尾的空地,把筒状的东西放到地上开始分解。他们动作迅速地拔出框架,再组装起来,我看到他们用八根骨架组装成四棱锥的形状,再用开了口的帆布盖上四个角,这才终于意识到他们在组装帐篷。工兵很快增加到了四个人,他们将四棱锥的角抬起来,连接上支脚,然后撑着支脚慢慢将它立了起来。 帐篷很快就完成了,高度比一旁堆成小山的箱子还要更胜一筹。帐篷上的帆布的开口处没用绳子绑住,所以风一吹就啪嗒啪嗒地上下翻飞。 那仅剩的负责站岗的勤务兵弹掉手里的香烟,离开他靠着的沙袋,背对着帐篷和工兵们走向了保管所的前面。 “连那小个子也要跑掉了啊?” “蒂姆,算算时间。” 听到爱德的命令,我慌忙卷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零点三十五分二十一秒。 工兵们分立在道路和针叶林两侧,一起抓住帐篷的支脚,然后喊着号子把帐篷一起移向了左边。帐篷上的帆布翻卷起来,吞没了堆成小山的箱子,很快箱子就全部被收进了帐篷之中。 “那,那是在搞什么啊?” 趴在我旁边的迭戈用手捂住嘴巴嘀咕道。我们简直就像是在看魔术的揭秘表演一样。 帐篷吞噬掉一堆箱子的同时,一个工兵打了个信号,卡车就开始倒车,倒到几乎要碰到被帐篷盖住的箱子才停住。卡车倒车的时候,其他工兵就抚平了帐篷上翻卷起来的帆布。 他们做完这一切,我的手表才刚刚指向零点三十六分。也就是说从开始到结束,他们只花了四十秒。 “刚才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完全失去冷静的花椰菜博士向爱德追问道。 “堆放在这里的箱子,外观基本都是一样的。每六百箱堆成一堆,每个保管区又有几百堆——就算有其中一堆不见了,也很难马上发现。再加上他们把卡车停在那里,卡车的目标那么大,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那里本来就什么都没动过的错觉。” “所以你才一定要找末尾吗?” 邓希尔打断他的话问道。 “没错。如果偷走货物之后留下空隙的话,一定会被发现的。排在末尾的五〇六团只是偶然成了牺牲品而已。” 就在大家说话的时候,工兵们也依然在继续他们奇怪的行动。卡车的司机也从车上走了下来,所有工兵一起转到帐篷背后,掀起面向针叶林这一侧,也就是我们眼前这一侧的帆布,然后接二连三地从里面搬出箱子,放到了卡车的车厢上。 盗窃事件就在眼前发生,外侧道路上的士兵却勾肩搭背地大声唱着歌走过去。这些家伙是喝醉了吗?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没喝醉,高高的箱子堆也阻挡了人们的视线,根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保管区旁边发生的事件。 补给连连长嘟囔道:“原来如此。只要用上这个障眼法,就能一箱一箱运出去了。再加上那天刚好下着大雨,根本看不清楚。” “是的。事实上,他们偷走蛋粉的时候,那里已经搭着供给事务官专属帐篷了,而且还下着大雨,工兵们应该是假装要保护帐篷内的桌子和打字机,把帐篷的帆布全部放下来,遮住其他人的视线,然后再搬走里面的东西,把帐篷空出来。桌子和椅子都是折叠式的,所以只要人手足够,很容易就能做到。接着他们撑起帐篷,盖到蛋粉的货物堆上,再慢慢把蛋粉搬走。这次没有事务官专属帐篷,他们就自己搭了一个。” “但是早上一点货物的数量,就会发现东西不见了啊。” “那也没关系。其实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虽然实施盗窃的时候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但只要等到早上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根本不怕事情暴露吗?” “应该说,让人察觉到东西不见了这件事本身才是他们的目的。” 我一不小心大声喊道:“你说什么?”迭戈迅速捂住了我的嘴,手上一股油臭味。这家伙擦完枪没洗手。我试图推开他,不过他又按了回来。 爱德说了句“休息一会儿吧”,接着爬起来从前胸口袋里拿出皱巴巴的香烟盒,除我以外给每个人发了一支烟。 “当我看见纤维板的碎片被人扔在柴房等地的火堆时,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为什么要将纤维板放在这种地方呢……就像蒂姆说的,纤维板是用木屑压成的,跟木片不一样,很难烧起来。那种纤维板是已经被循环利用过很多次的了,而且还被雨打湿,更加难以点燃。” “这跟小偷的动机有关系吗?” “有很大的关系。如果有人发现火堆里混着没法烧的东西,肯定会盘根问底的吧?如果只是少量也就算了,但这么多纤维板碎片到处乱扔,简直就像是生怕别人没发现一样。” 爱德擦燃火柴,给两位长官点上香烟。 “按他们的计划,一到早上应该就有人会发现物资失窃了吧。但负责站岗的罗斯上尉和怀特中尉闪烁其词,宪兵也没怎么用心调查,结果上层只把这件事当成了补给连的计算错误。眼看着这起盗窃事件就要这么不了了之,工兵们也急了,只好把箱子劈碎,扔到柴房之类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蒂姆在火沟里发现的纤维板碎片被扔在炭灰之中,它本身却十分干净,连烧焦的痕迹都没有。而准备午餐的时候火沟里还是生着火的,所以很明显,这些碎片是在午餐之后、晚餐的准备开始之前才被扔进去的。炊事兵们一定会发现这些碎片,然后觉得奇怪吧。” 被他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已经爬了起来,围在爱德身边听他说话。 “我们一直在考虑小偷为什么要偷走蛋粉,但其实根本就没有考虑的必要。只要能偷,其实什么都是一样的。” “……爱德华,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啊?” “是为了向他们的长官罗斯上尉复仇。” “复仇?他们也太不考虑后果了吧。” 温伯格小声说道。他说得没错,无论长官再怎么无能、再怎么不讲理,部下也只能听从长官的命令。就算有再多的普通士兵为此而死,也绝对不能反抗长官。当然,背后说说坏话是常有的,但绝不能检举自己的长官。如果在战争中检举了长官,就会被定为谋反罪,检举的人反而会上军事法庭。轻则关禁闭、减薪、降职、罢免,最坏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被枪决。 “我想他们也早就做好了受处分的心理准备。他们是真的很想让罗斯上尉吃点苦头。” 爱德有些疲惫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果然跟平时不太一样。 “蛋粉失窃的那一天,大概傍晚五点钟的时候,工兵队发生了一起重大事故。吊车的司机因为过度疲劳而失去了意识,大型机械翻向一边,造成了一人重伤。而他的长官,罗斯上尉那个时候在哪里呢?竟然是在吊床上悠闲地休息。” 那一天,我刚好看见罗斯上尉睡在吊床上,还让勤务兵给他送来三明治和牛奶。 “如果他能好好指导和管理士兵,科学分配人员的话,那个司机可能就不会因为过劳而失去意识了。义愤填膺的工兵们团结起来,宁可玉石俱焚也要实行这个计划。他们应该是认为只要在罗斯上尉负责站岗的时段制造大规模的失窃事件,上层就会发现这个长官有多么玩忽职守了吧。那天的天气预报说了会下雨,只要想一想上尉的性格就能轻松推测到他准会翘班,到时候失窃事件就可以全部怪到他头上。但他们的计划很快被打乱了。” “……因为上尉找了个黑人士兵顶班?” “是的。再加上跟罗斯上尉关系亲密的怀特中尉也在场,他也为了隐瞒自己玩忽职守的事实,把责任推给了补给连。所以这当中其实有两层转嫁责任。” 花椰菜博士神情严肃地把手放到了自己嘴边。因为主张把补给连长降职的正是他本人。我再看向补给连连长,发现他也紧紧环抱着双臂,气歪了嘴。 “我猜测计划失败的工兵们可能会找机会自首,所以才想引他们出来。但工兵部队有近两百人,不可能全都参加了这个计划。我也不知道谁才是主谋,所以我拜托救护站的医护兵,请他将写着‘有人要被冤枉了’的警告信交给满足条件的某人。” “满足条件?你早就缩小嫌疑人的范围了吗?但是为什么要找救护站的医护兵呢?” “因为小偷手上应该起了很严重的水泡。纤维板非常坚硬,如果要用斧头劈碎它们,需要很大的力气。当然一般手上起了水泡也不会接受治疗,但从我找到的纤维板碎片的数量来看,小偷手上受的伤应该不轻。” “啊,所以才要找斯帕克啊!” 我忍不住大声叫起来,结果被温伯格揍了脑袋。爱德没理我们继续说了下去。 “看来斯帕克确实把信交给了手上有水泡的工兵。因为我在工兵部队的宿舍里等着的时候,主谋自己来找我了。虽然主谋想要立刻自首,但我拜托他今晚再实地操作一次。这样一来比较容易说服教授,而且顺利的话还能让教授目击到罗斯上尉是如何玩忽职守的。结果上尉就跟我们预想的一样,在安德里奇少校和我们的眼皮底下离开了岗位。” 所有人都不再开口,沉默地看向还在下面忙碌的工兵们。他们动作迅速地将箱子装上卡车,然后马上返回帐篷。微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尖尖的叶子落在我们身边的树桩上,小小的草蜥爬过青苔。 “这确实不是补给连的错……实在是非常对不起,我在这里向你道歉。” 花椰菜博士在补给连连长面前深深低下了头。 “我会马上撤回自己的建议,向司令部报告,恢复你的名誉。” 这下子倒是补给连连长慌了。 “不不,少校,请您抬起头来吧。您能明白事情真相就已经很好了。无论如何,我们之后总是要上军事法庭的,您只要到那时再把今晚看到的事情说出来就可以了。” 虽然不知道连长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的军衔比博士要低,所以总不可能就这么接受博士的道歉吧。博士扶了扶滑落鼻梁的眼镜,像是自言自语般耷拉着肩膀说道: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这听起来像是在找借口,但我……我们夫妇的孩子在上一次大战的时候因为营养失调而过世了。饥饿真的是十分难以忍耐的东西,所以我一想到有人浪费食物,就感情用事了。” 虽然博士垂头丧气,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诚实的人,所以我也还是没办法讨厌他。我看向爱德,他正看着下方发呆。 工兵们还在不辞辛劳地把箱子搬上卡车。而另一边,被路灯照亮的外侧道路的那一头,罗斯上尉正悠闲地漫步走来,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部下正在昏暗的角落做些什么。独自站岗的矮个子勤务兵看见长官回来了,赶快跑了过去,但这两个人只是说了两三句话,上尉就朝宿舍那边走了过去。被抛下的勤务兵只是站在原地目送“微笑的英雄”的背影。 “我说,爱德啊。难道今天让罗斯上尉来这里站岗是……” “是啊,那个勤务兵也帮了不少忙。奥哈拉他们做准备的时候,他突然就跑了出来,大概是平日累积的不满终于爆发了吧。” 爱德说完,慢慢站起来,挥舞双手打了个信号。说时迟那时快,藏在补给品后面的补给兵们穿过箱子之间的狭窄通道冲出来,制服了工兵们,还有一些人跑去追罗斯上尉了。我们也急忙从崖上滑了下来。 工兵们都很老实,没有一点抵抗,大吃一惊的就只有愚蠢的罗斯上尉而已。 蛋粉消失事件的主谋是工兵部队的下级士官,比弗中士。这个门牙凸出像极了河狸的中士,以前就在琢磨怎么才能把罗斯上尉从自己的部队里赶出去。而这时,那个事故发生了。 中士和追随他的四个心腹部下拟定了这个计划,完全瞒住了其他工兵。在这一点上他们好像费了不少心思,所以当宪兵开始调查整件事的时候,其他工兵们都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有些士兵完全不相信宪兵的说法,坚称中士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这五个人被判以谋反罪和盗窃罪。但由于被他们藏在附近鸡舍的六百箱蛋粉的袋子事后全部回收,再加上花椰菜博士称“如果不酌量减轻那五个人的刑罚,我就去找更高层的联合国军最高司令部交涉”的威胁十分见效,所以他们受到的处罚都相对较轻。 主谋比弗中士被解除军中职务,遣返回了美国,而其他四个人在关了一段时间禁闭之后,其中的下士被左迁至本国的驻屯地,另外三个则被发配到了亚洲战线的后方部队。 这些事情是我们后来才从花椰菜博士那里听说的。 听说比弗中士是个孤儿,一直过着寄居在别人家里的生活。最后到了军队,他立下决心要把一生都献给这里,所以工兵部队的战友对他来说,就像是家人一样。 “我再也无法忍受战友们疲倦不堪的样子了。” 听说中士在军事法庭上被问到动机的时候,用颤抖的声音这样回答道。 罗斯上尉是在北非战线的末期才赴任成为工兵队长官的。最开始招来其他人不满的,是他私生活的混乱。他不光会去战地的妓院,还会对普通的百姓出手,听说他还强暴了称为少女也不为过的年轻女子。 虽说他只是个挂名的长官,但他总这么把工作推给下级士官们,不仅游手好闲,还违反军规性侵平民,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士兵们对他的不信任日积月累,最后从愤怒变成了憎恶。在他们的疲劳到达顶点的时候,发生了那起吊车翻倒事故。 可是,罗斯上尉还是没有受到多少处罚。虽然他被调离了工兵部队,但军衔并没有改变,他也还是军队的活广告,承担着宣传的任务。 不过,人言可畏。流言很快就在底层士兵之间传开了,一步步将罗斯上尉逼进了绝路。就连我自己也是,当有人问我“那件事是真的吗”,我也会轻轻点一下头作为回答。渐渐地,记者们再也不来拍摄“微笑的英雄”的照片了,军方的上层也不再理会罗斯上尉。到了最后,我们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报纸上,都再也没看见过罗斯上尉的身影。 那之后我见过上尉一次,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勤务兵不见了。我听人说,他主动申请调去宪兵队的俘虏收容所看守部队,上头同意了。 顺带一提,跟罗斯上尉一起玩忽职守的宪兵队怀特中尉受到了军衔降一级的处分,还被调到了供应部。 一切结束之后,我被爱德叫到维修兵所在的维修场,遇到了这次事件里无辜受到牵连的那个人。 威廉姆斯二等兵出现的时候,身上还穿着沾满了汽油和轻油气味的野战服,他的个子很高,脸却很小,黑色的皮肤在太阳的照耀下闪出光泽,是个比罗斯上尉英俊得多的年轻男人。只是他的眼睛里带着困惑与戒备的颜色,许多黑人维修兵就聚集在他身后。威廉姆斯用冷静而低沉的声音问道: “那么我跟这起事件就算是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对吧?” “对,没有人会来审问你的,你可以全部忘记了。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请你来通知我。” 爱德瞅了威廉姆斯背后一眼,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了右手。威廉姆斯犹豫了一会儿,有些僵硬地同样伸出右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蒂姆。你也来吧。” 听到爱德叫我,我却不知为何双腿发软,怎么也走不到威廉姆斯面前。 现在是自由时间,迭戈和邓希尔跟大家一起去操场打棒球了。我跟邓希尔已经慢慢打成一片,没有了以前那种别扭的感觉。从维修场回来的我和爱德不太想打棒球,就去小卖部买了可口可乐。 我拿着冰凉的可乐坐到沙袋上面,抬头仰望刚刚迎来夏至的明朗晴空,可乐的瓶壁上还挂着一层薄薄的水珠。老实说,我的腿到现在还是有些发软。 从操场的方向可以听得到战友们的欢笑声,几乎让我产生了我还在跟故乡的朋友们玩闹的错觉。我们确实是战友,却不知是不是朋友。生死与共的战友和玩完游戏之后互相道别,第二天再见面的朋友还是不一样的。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 “啊?” 我用开瓶器打开可乐瓶盖的时候,爱德突然这样问我。 “你有事瞒着我对吧?说出来吧。你不是很好奇维修场的那个涂鸦吗?” 有一瞬间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禁眨了眨眼睛。但我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家伙为什么会这么敏锐呢。 “我本来没想说的,你怎么会发现?” “我当然会发现了,你的反应跟平时都不一样啊。” 爱德看着操场的方向,把可乐瓶举起来凑到了嘴边。夕阳照在他精悍的侧脸上,把他的轮廓染成了橙色。 那幅用粉笔画出来的大猩猩涂鸦,唤醒了我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不愿想起的记忆。而这时候我突然感觉不能再这么对它视而不见了,必须要对别人倾诉一番才行。能让我倾诉的就只有爱德。 “我啊。” 我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只好咳嗽了一声。 “……我是在南方长大的,没怎么去上学,也没什么朋友,唯一的朋友是邻家的一个坏小子。” 我早就忘记他的名字了,但还记得他是个寒碜的白人小鬼,头发是金色的,留得特别长,说起话来口气很臭。 “有一天,那家伙带着我跑到镇外去冒险。以前我最多也只是走到镇子的边缘,然后大人就不准我再往里走了。我问父母为什么,他们也不回答我,只会说‘等你长大再说’来搪塞过去。所以那天我被坏小子带到那里去,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解开这个秘密了,高兴得不得了。 “镇上和郊外的分界线是一条河,河对岸有一排棚屋,比我平时看见的房屋都简单得多,也寒碜得多。空气里隐约飘着炊烟和动物一样的气味。沿着河边再走几步就有一座桥,一位老人靠在河对岸那一头的桥边。老人衣着褴褛,皮肤像煤焦油一样黑。 “那天以前,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他们究竟住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虽然偶尔也会有黑人来店里帮忙,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们那天的早餐吃了些什么,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我以为他们就是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 “但那一天,我看到了他们真实的住处。我身边的那个坏小子迈着大步走到桥上,然后在桥的正中间停住。他慢慢蹲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粉笔,画了个大大的猴子。我战战兢兢地靠近他,问他在干什么,他张开没有牙的嘴笑着回答:‘我在给黑鬼的老窝画记号啊,你也一起来画吧,很好玩的。’他把粉笔递给我,我却没有接,他就生气地噘起了嘴,说我是在同情黑鬼。他的犟脾气上来了,非要把粉笔塞给我。 “他在桥上画了很多猴子和猩猩,我也在旁边画了几个。一开始总感觉自己在做很危险的事情,害怕得不行,但画到最后我也乐在其中了。就在那时,来了一个年轻的黑人男子。 “那个男人跟威廉姆斯二等兵一样高,脊梁挺得很直,仪表堂堂。他黑色的脸上挂着水珠,我当时还以为他在出汗。 “他静静地站在我们身后,告诉我们最好回家去。坏小子还想跟他顶嘴,但我拉着他的衬衫回到了镇上。回到家之后我的心脏还在狂跳不已,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奶奶发现我跟平时不太一样,吃过晚饭她就把我叫到了厨房,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奶奶总是那么温柔,所以我觉得她一定会原谅我的。我也没有恶意,只是稍微玩了一下而已。但我想错了。奶奶听完之后大发雷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生气的奶奶。我被她扇了一巴掌,不禁大哭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吃惊和诧异。奶奶对其他家人只说了一句‘没什么事’,然后往驾驶室里放上水桶和拖布,开着店里的卡车把我带到了桥边。 “桥上的涂鸦已经被擦掉了一些,但奶奶命令我用拖布把它们完全擦干净。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刚刚入冬,天气很冷,又没有手电筒,黑乎乎的,总之就是很可怕。 “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之后,我边哭边对奶奶说‘全部都恢复原状了’,但奶奶却弯下腰来,平视着我说:‘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真正恢复原状的。’ “回到卡车上的时候,我发现奶奶的脸上湿润了。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在桥上跟我们说话的那个年轻人不是出汗,而是在哭。我终于明白到自己闯下了多大的祸。第二天,奶奶就又跟平时一样了,但从那以后她不准我再跟那个坏小子玩,而且还会经常担心地看着我。我想就跟奶奶说的一样,信任一旦被打破,就再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了吧。”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跟奶奶说起过那件事。我把这段记忆封印在内心深处,彻底忘记了它,就像这些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说完之后,我提心吊胆地看了爱德一眼。他的侧脸还是跟平时一样毫无表情,视线落在手里的可乐瓶上。操场那边传来球棒击打硬球的声音和欢呼的声音,吉普车从沙袋旁边疾驰而过,扬起一阵尘埃。 我一时冲动说出了这个秘密,或许爱德也会像奶奶一样对我生气吧。如果他对我大失所望,我该怎么办?我刚才根本没想那么多,直到现在才冒出了一身冷汗。 “我说,爱德……” “真是个好奶奶啊。” “啊?” “我说蒂姆的奶奶。她真的是个好人啊。普通人肯定会骂你‘黑人的家附近太危险了,以后不可以再去了’,但是很少有白人会像你奶奶一样,责备侮辱黑人的行为。” 爱德说得没错。奶奶年轻的时候在英国当女佣,我听说当时的英国是十分严格的阶级社会,劳动者们的地位也十分低下。我可能是让她想起了痛苦的回忆,伤害到了她吧。 “其实啊,我可能跟罗斯上尉差不了多少。我也很害怕他们,也会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们。这样的我,说不定连迭戈都会讨厌吧。” 这次事件的元凶罗斯上尉会这么蛮横,可能也是因为工兵里有许多有色人种。许多白人光是看到他们的脸就会觉得“这些家伙是仆人,为我们鞠躬尽瘁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才没有跟部下们一起工作吧。我感觉我自己也没办法堂堂正正地说“我跟他不一样”。如果我处在他的立场上,也不知我能不能跟那些部下打成一片……我可能会轻易看不起他们,也可能会就这么一直逃避下去。我轻轻握了一下右手,回忆起还残留在掌心的触感。 “老实说,刚才和威廉姆斯握手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还是第一次碰到黑人的手呢。” “感觉如何?” “……他的手很干燥,很暖和。” 就算是现在,我的心里也还残留着恐惧与蔑视交织的感情,但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当握住那只褐色的手时,我却很轻松。我既没有感觉恶心,也没有感到不快,只要实际踏出一步,说不定互相理解比我想象中更简单。如果我们能再多相处一段时间,我们会不会成为普通的朋友呢。 “蒂姆,‘我没有恶意’这种话是谁都能说的,区别只在你如何处理自己的忧心与恐惧罢了。到底要不要克服,这些都需要你自己来决定。我们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不让要自己留下遗憾。” “因为这里是战场吗?” “是啊。邓希尔也是一样的,你对他的态度要好一点。” “……你连这个也看出来了啊。” “谁看不出来啊,你心里想什么马上就会表现在脸上的。” 我们的头上响起了引擎的声音。我抬头看去,只见英军的喷火战斗机[11]划过天空,机翼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爱德小声说了一句“真帅啊”,又喝了一口可乐。 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光顾着说自己的事情,都忘了问他,为什么看工兵们偷走箱子的时候会那么紧张呢?虽然我很好奇,但那天的午后太过暖和舒适,总感觉不该再提起这么深刻的话题,所以我也没再追问。 自那之后,虽然野战基地里偶尔还会发生一些麻烦事,但我们也算是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 前线的战况似乎也相当不错,有些人开始信誓旦旦地传言说“我们圣诞就能攻入柏林,把希特勒打回老家啦”。 我们都做好了可能随时被送回战场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到了七月,我们收到的竟然是叫我们返回英国的命令。放假了!当运输船到达南安普敦港的时候,我不禁欢呼雀跃起来。因为我终于到了四处都能听见英语的地方!我把脏兮兮的战斗服送到洗衣店,领了未领的薪水,给家里寄了钱。之后我和战友们穿上配给普通士兵的艾克夹克,戴上橄榄色的船形帽,摇身一变成为时髦的军人,高高兴兴地到街上逛了一圈。啊,多么美妙的“一周外出许可”! 从这时候开始,我偶尔也会跟邓希尔搭话了。不光是因为爱德的提醒,还因为他其实相当博学,说起话来很有意思,再加上他跟我奶奶很像,都对秋千很感兴趣。 二十五日,那个著名的长号演奏家格伦·米勒在基地附近开慰问演奏会,我们抽签决定谁能去听,可惜只有我落选了。爱德、迭戈,甚至连邓希尔都能去,我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时候,奥哈拉来找我,把他抽中的门票给了我。 “你们真的帮了我大忙啊。” 奥哈拉腼腆地笑着擦了擦鼻子,挥手向我道别,然后跟他的补给兵战友们一起消失在了夜晚的酒吧街上。 格伦·米勒的演奏十分动人,我们跟随着欢快的《In The Mood》和忧郁的《Moonlight Serenade》翩翩起舞,简陋的舞池被当作聚光灯的投光灯照得亮亮堂堂,不时有英国的女孩子过来玩耍,然后被士兵们争相邀请。 我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和爱德、迭戈还有邓希尔靠在吧台边,渐渐觉得,我是真的喜欢现在G连的这群炊事兵。 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月,一九四四年九月十四日,我们被新的指令再次召回了前线。
[1] 一英亩约等于零点零零四平方千米。 [2] 译者注:日语原文为『プレイボーイ』,即《花花公子》杂志。此杂志在一九五三年才发行,此处应为原文漏洞。 [3] 译者注:鲍勃·霍普(Bob Hope,1903-2003),生于英国,美国电影、电视、广播喜剧演员,电台与电视主持人,脱口秀谐星及制作人。二战时及战后因多次慰问军队,一九六三年获颁国会荣誉勋章。 [4] 译者注:自由法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戴高乐领导的法国反纳粹德国侵略的抵抗组织。 [5] 译者注:这里指奥拉杜尔大屠杀事件。一九四四年六月十日,该村六百四十二名无辜平民被德国一支武装党卫队屠杀。 [6] 一磅约等于零点四五千克。 [7] 译者注:比弗中士的名字为Beaver,原意为河狸。 [8] 译者注:美国著名小说家,电影剧作家,擅长描写男女情欲纠葛。 [9] 译者注:为使物资迅速抵达前线,由军用卡车组成的货运系统。因卡车车身印有红球纹章,专用道路上也标记有相似的红球图案,因此被称为“红球快递”。 [10] 译者注:此处为All-American的缩写,代指美军第八二空降师。 [11] 译者注:喷火战斗机是英国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最有名,也是最主要的单发动机战斗机。与德国空军Bf 109并列为欧洲战区最重要的两大机种。 第三章 鹪鹩与秃鹫 “这次行动的代号名为‘市场花园’,我军的坦克部队将沿着荷兰的国道挥师北上,而我们空降兵的任务有两个,其一是从空中降落发动奇袭歼灭敌军部队,其二就是扼住国道和桥梁,在坦克部队从陆路到达之前做好防守和支援工作。” 沃克连长一反常态的紧张声音回荡在帐篷之中。平日木讷的连长,今天却显得十分紧张,不断擦拭着秃额头上冒出的汗珠。 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五日,休假已经结束,但我们还在英国,聚集在孟伯利机场的连司令部帐篷里。所有人似乎都未从休假中回过神来,兴味索然地听着作战行动的说明。 “行动日定在后天白天,空降地点是荷兰。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横渡莱茵河,越过国境,包围德国的工业重地鲁尔地区。” 帐篷内嘈杂起来,众人惊呼:“我们就要进入敌军的大本营德国了吗?”“安静、安静,闭嘴听着!”连长的得力助手,米哈伊洛夫中尉拍着手让大家安静下来。 我们面前放着一个白色木板钉上支架做成的告示板,上面贴着以荷兰为中心而展开的地图,几块箭头状的金属板钉在地图上,表示作战行动的路线。 诺曼底登陆至今已经有三个月,盟军的进攻十分顺利。八月二十五日,盟军成功解放巴黎[1],但过程也并不容易。法国国内的德军一直负隅顽抗,用反坦克障碍物和炮塔组成的“齐格菲防线(西墙)”一直延伸到荷兰的国境线附近。法国的南方边境至今还在敌军控制下,那一带的村庄也都被改造成了要塞,德军的防御体系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就算盟军采取了正面强攻,也毫无疑问会铩羽而归。毕竟德军的军事实力相当强大,指挥官能力出色,士兵的单兵作战能力也十分优秀,对方甚至只用一辆坦克就能击败我方的九辆坦克。 目前盟军正遭受着德军的猛烈攻击,因此无法夺取兵站据点,后方联络线也被不断拉长,盟军最大的补给港瑟堡港,离战线的最前方多达四百五十英里。虽然威廉姆斯所在的红球快递部队已经在非常努力地工作了,但他们每天消费的油料高达一百万加仑[2],所以盟军无法一直依靠这项计划。 大概十天前,前线传来捷报:英军攻陷了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和安特卫普港。安特卫普坐落在比利时与荷兰的国境线附近,很适合成为盟军攻入德国时的补给中转站。 比利时和荷兰两国面积不大,从地图来看,它们正好像两块拼图一样,嵌在法国和德国之间。从法国北上,经过比利时和荷兰,再沿莱茵河逆流而上,就能到达德国,而且这条路线还直接通往敌军的军需工业重地——鲁尔地区。 总而言之,盟军最高司令部打算抓住这个天赐良机,直接朝荷兰进军,一鼓作气对德军展开总攻击。 “空军从夏季开始就扩大了对德国战略轰炸[3]的范围,敌人的实力应该已经被大大削弱。美国第一军和第三军会从南侧进攻齐格菲防线,而我们则是从北面迂回进军。由于提出本次作战计划的是英国的蒙哥马利元帅,所以我们美军将接受英军的指挥。” 一听说要接受英军指挥,有几个人小声嘀咕道:“不是吧……” 可沃克连长没搭理他们,只是给米哈伊洛夫中尉打了个手势。我觉得连长不是故意摆个冷脸给我们看,他应该只是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如何完成说明上吧。他面红耳赤,连发际线后移的额头都红光发亮就是最好的证据。 米哈伊洛夫中尉朝地图上摆了一个又长又粗的箭头,正好纵贯荷兰。地图上有一条粗粗的黑线,从荷兰和比利时的国界线开始,向右上方延伸,斜跨荷兰的东南部地区,最后终止于莱茵河(荷兰境内部分)与德国国境的交叉点。“这是荷兰的六十九号国道。这条五十英里长的公路就是本次作战行动的关键。我们将以纵队为单位进军,同时击破途中遭遇的敌人。只要越过莱茵河,就能进入德国的鲁尔工业区了。” 帐篷内再次一片哗然。要以纵队为单位前进?到底有多少个师要出击?我们真的能以这么短的路线进入那个国家吗?沃克连长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水,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后面的椅子上,摆出一副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的样子。 米哈伊洛夫中尉继续向我们解释任务,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一边说着“那么,各位”一边用铅笔戳了戳地图。两人相比,感觉还是冷静沉着的米哈伊洛夫中尉比较适合担任连长的职位。 “你们应该也非常清楚,我们空降兵只要有运输机就能降落在敌营中的任何地方,闪电作战和突围正是我们的拿手好戏。但我们也有缺点,那就是人员和重火器的不足,换句话说也就是用以压制敌人的火力不足。与此相对,火力强大的坦克部队和人力丰富的步兵部队只能一步一步缓慢前进,机动性也欠缺。因此协同作战能让双方取长补短,是最为合理的方案。这些你们在理论课上听过很多次了吧?” “是,长官。” 大家都点了点头。诺曼底登陆的时候我们采取的也基本是跟这差不多的作战方案。 “很好。这次我们负责执行‘市场作战’,需要在空降到压制据点之后从敌人手里拿下公路和桥梁,为后续的友军打开前进的道路。之后从比利时方面进军的英军第三十军团坦克部队将会北上执行‘花园作战’,扫清公路上的障碍。为了后续的友军,我们在这之后也必须坚守岗位。” 米哈伊洛夫中尉转过身,用铅笔的尾端敲了敲告示板地图上贴着箭头的公路。 “虽然说是公路,不过它可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种铺装路面。其实就只是一条稍微宽了点的土路而已,路上全是土块石头。这条道路会经过好几个城市,而这三个城市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压制据点。” 中尉这样说着,依次指向箭头的尖端、中部和尾端。 “英国、美国、波兰三国的空降师以及英军第三十军团都将参与此次作战。” 中尉在箭头的尖端放上了一个写着“阿纳姆”的牌子。 “坐落在下莱茵河岸的阿纳姆市是三个城市中离德国国境最近的,由英军第一空降师和波兰第一伞兵旅负责。” 接着他在箭头的中部贴上一个写着“奈梅亨”的牌子,说道:“这里由美军第八二空降师负责。” “而这里就是位于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空降地点附近的埃因霍温市。” 中尉在箭头尾端,离比利时国境不远的地方放上了最后一个牌子。“埃因霍温”——我牢牢记住了这个陌生的荷兰语地名。 “请各位想象一下台球。假设这里有三个球以一定间隔排成一竖,目标球是各空降师,主球就是坦克部队。主球接触到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的瞬间,作战行动就开始了。我们就这样滚动过去接触第八二空降师,然后第八二空降师再去接触英军第一空降师。” 米哈伊洛夫中尉随手把铅笔扔到桌子上,然后补充道:“不过跟真正的台球不一样,我们的主球会一直紧跟着目标球。毕竟空降兵的任务说白了就是给坦克部队整顿交通。”说完,中尉拿起水壶往杯子里倒了点水。 “好了,脑子转得快的人看到这地图应该也已经发现了——盟军的第一任务是什么,有人知道吗?” 简直就像是老师在提问学生一样。大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保护坦克吗?”“应该是保证补给路线吧”之类的声音此起彼伏。米哈伊洛夫中尉眯起双眼环视了一圈,伸手指向坐在中间的一个人。 “格林伯格,你怎么想?” 大家一起看向爱德的方向。一瞬间的沉默之后,爱德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淡泊。 “是尽早让坦克部队到达阿纳姆。” 话音刚落,同分队的史密斯就来了劲,学起爱德的口气,帐篷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要不是旁边的迭戈阻止我,我差点就要揍史密斯一顿了。 可话说回来,我也觉得这回答不像是爱德会说出来的。作战行动当然是越快完成越好,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但米哈伊洛夫中尉听到他的回答,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回答正确,格林伯格,正如你所说。我们的最优先事项就是争分夺秒让坦克部队北上到达阿纳姆。作战行动应当在两天内结束,最长也不能超过四天。” “两天?” “没错。看这里,这条路相当狭窄,而且没有支路,换句话说就是一条走廊。英军第一空降师将会空降在这条路尽头的阿纳姆市,就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而且没有任何援护。要是他们没法成功突破,就会变成瓮中之鳖。你们想象一下如果坦克部队或者补给部队抵达晚了,他们弹尽粮绝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记得我曾经听说过,失去补给的士兵最多只能存活三天。这下我们彻底安静下来了,沃克连长对着我们补充道:“刚才嘲笑了格林伯格的回答的人,请反省自己的危机感之薄弱以及状况把握能力之低下。”然后喝了口杯子里的水。战友之中立刻有人举起了手。是跟我们同一个班的亨德里克森。 “啊,抱歉,中尉,我想打断一下。” “亨德里克森,什么事?” “难道我们也是瓮中之鳖吗?这个作战行动就是把空降兵、坦克部队和运输卡车都集合在一条道路上排成一列对吧,要是被包围的话完全是插翅难飞啊,目标太明显了。” “说得对,你的着眼点不错。这条全长五十英里的公路既是压制据点又是进军道路,同时还是补给道路,一路没有任何分岔。但上面的人就是认为这次作战行动我们有胜算。” 帐篷之中第三次骚动起来,坐在前面的其他参谋都一脸困惑地看着米哈伊洛夫中尉。说不定这真的是这个作战方案的一个重大缺陷,而中尉根本不应该说出来影响大家的士气的。 一个参谋咳了一声,站起身来瞪了一眼米哈伊洛夫中尉。 “听好了,G连的各位,你们不用有任何顾虑。中尉是为了让你们产生危机意识才会故意这样说的,没有问题,我们极为强大。” 说话的参谋因为焦急和愤怒而满脸通红,却还是挺着胸膛努力挤出笑容。 “而且根据侦察部队传回来的情报,驻扎在荷兰的德军士兵从这个月就开始陆续撤退了,一边撤退一边在城镇里放火,屠杀普通市民……我们的行动多少会遇到敌军的反抗,不过剩下的都只是些老兵和少年兵罢了,这次的作战行动应该是能顺利完成的。” 他应该是想让我们安下心来吧,但帐篷内不安的低语声还是经久不息。我偷偷瞄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沃克连长,发现他抱着手臂把眼睛闭上了。我想他应该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打瞌睡,不过感觉实在不太安心。 “谢谢您的补充。我现在可以继续解释了吗?” 至于米哈伊洛夫中尉本人,他倒像是乐在其中一样,一边冷笑一边缓慢地揉搓着他薄薄的骨节分明的手掌。那位参谋一脸吃了黄连的表情坐回到椅子上,中尉便又开始说明。 “好了,我现在来说明本次作战的进攻目标。这条公路上有好几座桥梁,会流经这条路的河也不是只有我们的最终目标莱茵河。荷兰是个低海拔国家,湿地、河流与运河的数量极多,有纪录说荷兰人在中世纪的时候还曾经自己打开水门,水淹领地,阻止敌人的侵略。这条公路自然也不例外,我们在路上应该会遇到好几座桥吧。换句话说,我们能不能拿下这些桥梁,就是本次作战能否成功的关键。一旦失败,后续的坦克和运输卡车就无法抵达对岸。” 米哈伊洛夫中尉用手指在地图上埃因霍温的北侧地带画了个圆。 “第一〇一空降师在空降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夺取索昂桥、费赫尔桥、韦斯特桥这三座桥。我们第五〇六团首先要夺取威廉明娜运河上的索昂桥,然后回头南下,解放埃因霍温。明白了吧?具体细节我们之后会再通知,你们还是祈祷德军不会卷土重来吧。我说完了,解散!” 我们从连司令部帐篷出来时个个表情凝重阴沉,恐怕没有哪个连能与我们一较高下。但之后我们在大太阳底下运动、吃饭、跟其他人说话,慢慢也就觉得好像根本没有什么问题,这次作战理所当然会一帆风顺。 “德军还能抵挡我们到什么时候?圣诞节之前战争就会结束了,肯定没错。” 那之后又过了两天,到了作战行动当日,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我们再次背上降落伞,跟三个月前一样乘上C47运输机,离开了陆地。 在出击之前,我在阳光灿烂的荒地机场上见到了迭戈。这次的任务里,战斗是第一位,几乎没有什么炊事兵的工作,迭戈在一排,我和邓希尔在二排,爱德则在三排,我们这些炊事兵要分头行动了。 迭戈又理了个莫西干头,一看见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我这回可是正正经经去了城里的美发店,总得把自己打理精神了嘛。” “嗯,一路平安。” “小鬼你也是啊,到了荷兰学学喝酒,再找个女人。” 我们这样说着,互相碰了碰拳头。 星期日的天气一片晴朗,柔和的蓝色天空上飘浮着几片鱼鳞状的白云。我们还有数小时才能到达空降地点,不过这次跟诺曼底那时候不一样,我们是要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跳下去。战斗机和运输机合起来大约有五千架,这些飞行的铁块组起队列,看起来就像是候鸟群。 参加“市场作战”的伞兵和滑翔兵总计三万五千人,而参加“花园作战”的英军第三十军团则拥有着以皇家装甲师为首的大规模坦克部队,此外第八及第十二军团将会参与支援,因此空降兵的数量比D-Day还要多。 这是我们第二次空降,所以大家的紧张情绪也消失了不少,在机舱内过得很放松。有人跟战友说说笑笑,有人悠闲地打着瞌睡,我则哼起了不久前才听过现场演奏的Moonlight Serenade。真是首好曲子。我哼的调子好像感染到了坐在隔壁的邓希尔,他一边看书一边用手指敲出了节奏。 敌军的战斗机不时飞来,给我们的机体带来一阵颠簸,但它们都被护卫的战斗机迎头击退了,因此也没有引发太大的混乱。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我们很快就要抵达预定的空降地点了,早几天的悲观预测简直就像是瞎扯一样。排长一声令下,我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拿上钩子!挂到牵引绳上!” 我倚在民房的黄色墙壁上,举起铁水壶喝了一口水,冰冷的液体从喉咙一路滑落到空空如也的胃里。天空中阴云密布,太阳从一大早开始就不见踪影。空中不时飘下冰冷的雨丝,一直待着不动就会感觉很冷。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一点半。 今天是九月二十二日。空降荷兰已经是五天前的事情了,而我们现在所在的是一个叫作费赫尔的城镇。先我们一步到达的第五〇一团正在这里抵御德军的攻击,从防卫战开始到现在,很快就要经过三个小时了。 “子弹足够吗,小鬼?” 跟我同属二排的麦金托什中士走进来敲了敲我的肩膀,军靴的鞋跟被他踏得咔咔作响。 “嗯,能拿上的我都拿了。” 麦金托什,人称“麦克”,虽然是个下级士官,但从训练时期开始就跟我们混熟了,所以除了新来的补充兵以外,我们这些老兵跟他说话都不会太客套。我估计他的双亲一个有着天使般的卷发,另一个则长了一张长脸,结果最后生下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匹顶着金色鸟巢的马。 论长相分明是他比较见不得人,可麦克一看到我的脸就笑了出来。 “你这个小鬼也邋遢了不少嘛。” “过奖。” 我的嘴边的确长出了小胡子。虽然我的胡子长得不算快,但毕竟都五天没刮了,再怎么说也还是看得出来。而麦克正跟我形成鲜明对比:他突出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还留着一圈青色的痕迹。这种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他到底是怎么搞到剃须刀的? “拿着,好好打理打理自己。你也不想死的时候还是这副鬼样子吧?” 麦克扔给我一面小镜子,然后走出了房间。其实他得算长得挺丑的那类人,但他倒是自我感觉良好,一有空就会拿着这镜子看来看去。 我隔着预先打碎了玻璃只留下窗框的窗子往下看,正看到友军在宽阔的公路上来来去去,为了迎击敌人而四处奔走。一个工兵正拉着一卷导线,三个人跟在他身后,搬来碎石瓦砾铺在道路上,让路面变得凹凸不平。他们旁边有两个人扛着反坦克炮在碎石堆上蹒跚前行,最后消失在民房前面的遮蔽物背后。 事情实在使人遗憾:市场花园作战根本没能按原定计划进行。在原定的计划中,我们应该在两天之内北上到达阿纳姆,最迟也不能超过四天。可是五天过去了,我们都还没抵达公路中点的奈梅亨,只能在这里原地踏步。 德军只剩下老弱残兵,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大错特错。司令部的计划完全落空了。敌人根本没有撤退。不,他们确实暂时撤退了,但很快又重组了军队,投入反击之中。米哈伊洛夫中尉是对的。 敌人的袭击让公路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我们的第一目标索昂桥几乎是在我们眼前被敌人爆破的,工兵连夜架设临时桥梁,可也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在第一〇一空降师需要攻占的索昂、费赫尔、韦斯特这三座桥之中,我们轻易拿下的就只有费赫尔而已。虽然被爆破的索昂桥已经用临时桥梁暂时补上了,但韦斯特桥那边情况更加糟糕,我们至今没能跟负责打前锋的第五〇二团H连取得联系。 英军第三十军团的坦克部队本该在当天跟我们会合,但他们在出发后不久就遭到敌人伏击,迟来了整整一天。再之后,我们的谢尔曼坦克不得不在这条直路上愚蠢地一路直行,沿途承受大大小小的侧面攻击。德军的88mm高射炮、豹式坦克和突击炮不断开火,公路上一时间黑烟四起。每次遭遇袭击,我们只能重整队伍投入战斗,前进几步,再进入战斗,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五天。 就连幸运的女神都离我们而去了。阴天接连不断,不时还会起雾,最糟糕的是机场所在的英国的天气好像比这里还差,战斗机和运输机根本无法起飞,所以我们无法期待空中的支援,也不可能有什么空投的补给品了,如果我们再不加快脚步就会全军覆没。 但我们用仅存的兵力展开反击并暂时逼退了敌人之后,又收到了敌人正朝我们轻松拿下的那座费赫尔桥而去的消息。 “他们打算截断公路。” 用无线电接收到指令的时候,米哈伊洛夫中尉啧了一声。沃克连长顶着被雨雾打湿的头盔,用双筒望远镜看了看公路,然后就遵照指令的内容对我们下了朝费赫尔方面进军的命令。 一条名叫威尔姆斯的运河从公路中间流过,渡过这条运河上的费赫尔桥,就到了同名的费赫尔市。我想应该是先有了公路,然后聚居在公路周围的人们才形成了城市,所以想要沿公路前进,就一定要通过这座城市才行。 我们还以为敌军也会从公路过来,但没想到从市中心到东南部有一条狭窄的岔路,德军好像就是沿着这条路进军到费赫尔的。 跟我们同一个师的第五〇一团在黎明前抵达费赫尔,然后就跟从侧面发动进攻的德军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战斗持续了一整个上午,最后敌军的坦克部队看起来似乎暂时撤退了,但其实他们只是绕到了城市的东侧和北侧。那些家伙应该是打算再次夺下费赫尔桥,因此我军必须死守住这里。战斗远未完结。 而我们第五〇六团就在此时赶来增援,直到现在。 第一〇一空降师的麦考利夫准将把自己的炮兵部队配置在东南方,筑起防线堵住了德军侵入时所用的T字路。战争时期,民房也会变成要塞。我们依照长官的指示分头躲进民房或是各种建筑,做好了巷战的准备。 我们第三营负责的区域是城市的西南部,也就是出入口的附近,再往前就是我们需要拼死守住的那座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敌人通过这里。我们是最后的屏障,要在敌人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击溃他们。 幸好我的步枪在上一次战斗中已经打空了子弹,正好可以装填新的弹夹。我拉开拉机柄,把装着八发子弹的弹夹从上方插进步枪,听见一声枪栓归位的清脆声响后,装填就完成了。我腰上的弹夹带里插满了弹夹,还带了四个手榴弹和手枪的弹匣。 窗下就是公路,公路对面有一排整整齐齐的童话风格的民房。我的左手边是市中心,右手边则是城市的出入口,直接通向架在威尔姆斯运河上的费赫尔桥。 这些朴素的民房都有着颜色柔和的石墙和三角形的屋顶,门是木质的,白色的阶梯上附着纤细的扶手,自行车倒在一边无人理睬。它们让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 虽然战争的痕迹随处可见,也有几间房子已经崩塌,但如果是在和平时期,就算会说话的小山羊和大灰狼,还有只拿着酸啤酒的傻老三在这里出现,感觉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咦,不过这好像是德国的童话来着。 我们班所待命的这间民房正好建在门口的公路和通往城市西侧的道路组成的“T”字的拐角上。这个区域的民居十分密集,房子和房子之间只有一条小缝,如果两个大人迎面遇上,其中一个非得把后背紧贴在墙上让出路来不可。 这间房子的主人杨森是个荷兰人,以制造玩具为生,他的卧室里到处装饰着积木工艺品和木雕玩具。 隔壁的房子也是他的财产,看来在被卷入战火之前他的家境可能还不错。他和家人住在这间房子里,而在隔壁的房子开了一家玩具店,听说他工作的工房就在玩具店的底下,虽然橱窗都被打破,商品也全都没有了,但他好像还在工房里做着玩具。 “话说回来,这房间里一股小孩气味啊。” 盘腿坐在墙角的亨德里克森一边用他那粗壮的手臂排出步枪的剩余子弹,一边吸了吸鼻子。要形容总是玩世不恭的亨德里克森,最恰当的词应该是“粗野”。要说脾气坏又爱挖苦人的话,医护兵斯帕克倒也在此列,但斯帕克身上总带着一种像是名门小少爷一样文绉绉的气质,亨德里克森则像个一身牛劲的乡下混混。他的下巴上有一条长长的旧伤疤,也不知是在哪里受的伤。 不过正如亨德里克森所说,这个房间确实有种独特的气味,像是在太阳底下放了一段时间的牛奶的味道。黄色的壁纸已经褪色,但还能看见蓝色的小花点缀其间,两张并在一起的床上躺着毛绒娃娃,看上去完全就是儿童房,不禁让人怀念不已。 房子的二楼有两个房间,这个房间就是其中之一。它正面对着公路,隔壁房间则位于楼层的拐角,从那儿能一眼看尽底下的T字路。那个房间现在好像是个仓库,许多家具杂乱无章地堆放在里头。隔开两个房间的墙壁上有道门,不用出走廊也能互相来往。 不过为了打通两个房间,保证广阔的视野,这扇门现在已经连着铰链一起被拆下来了,窗玻璃也被随意打碎,这样我们不用开窗也能将枪口伸出去。能移动的家具全部移到了墙边,成为防御子弹用的遮蔽物,其中包括衣柜和小巧的床头柜,以及还放着图画书的书架。我们还从一楼的寝室搬了几件家具上来,每件家具都十分沉重,看上去质量相当好,家具的棱角和表面上布满了老旧的伤痕,这都是居住在这里的一家人曾经使用过它们的证明。 将房子借给我们的是一家四口,夫妇两人正当壮年,大约五十岁,两个孩子分别是八岁的女孩和四岁的男孩,他们现在正在地下室避难。父母头上都已经有了白发,孩子的年龄却都很小,可能是老来得子吧。 一家之主杨森先生会说一点口音很重的英语,据说他已经去世的哥哥就是抵抗组织的成员,所以我们一开口他就痛快地把住宅借给了我们。 不管是在索昂还是在埃因霍温,荷兰人都会挥舞着橙色的旗子,拿出酒和食物盛情款待盟军。有老人流着泪上来跟我们握手,还有年轻的女性跑来亲吻我们。虽然这种热烈的欢迎多少影响到我们行军的速度,但看到他们那高兴的样子,我们也很开心。 只是,幸福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些城市之后,等待我们的就只剩下前进道路上几乎永不停歇的战斗。德军的奇袭定位精确,火力极猛,我们很快就失去了两个战友。 我们趁着日落退入村庄,河对岸的天空被染得异常火红。那是埃因霍温的方向——德军的轰炸机正撕开黑暗,掠空而去。那些热烈欢迎了盟军的人们,因喜悦而沸腾的人们,都与城市一起被埋葬在了轰炸之下。 杨森先生的个子跟邓希尔差不多高,圆眼镜后面的眼睛蓝得像是春日的海洋一样,闪耀着温柔的光芒。 “这是我的孩子。女儿叫罗蒂,儿子叫西奥。” 同样有一双蓝眼睛的罗蒂一听到父亲在介绍自己就躲到了杨森夫人的背后,但她亚麻色的长发从夫人的围裙旁边完全露了出来,根本就没藏住。我以为她只是怕生,但她好像是害羞过头闹起了别扭,她的样子让我不禁想起我的妹妹凯蒂。罗蒂的额头很宽,看起来十分聪明,就连这一点也跟凯蒂有几分相像。 另一边的小男孩西奥倒是个天真无邪又听话的孩子,长得也十分可爱,头发是乌鸦羽毛一样的黑色,同样是圆溜溜的蓝色大眼睛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西奥总是抱着抱枕,一边玩抱枕的尖端一边吮自己的手指,我一开始觉得那个抱枕的造型有点奇怪,后来发现那好像是个布偶,褐色的圆形主体上长着一条长长的尖尾巴。我请西奥让我仔细看看,发现布偶的头上用薄薄的布缝了一只细长的鸟喙——西奥吮手指的时候玩的就是这个吗? “好奇怪的鸟啊。” 我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巧克力块和糖果分给孩子们,杨森先生看见之后眯起眼睛,用英语说道: “西奥没有见过自己的祖国被侵略之前的样子。”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我在理论课上学过,荷兰是在一九四〇年五月遭到纳粹侵略的。西奥应该还不懂父亲在说什么吧,他高兴地笑着从背后抱住我不放,嘴边都是巧克力的痕迹。好吧,我想野战服能吃到巧克力也会很高兴的。之后西奥突然指着第一〇一空降师的师团徽章“啸鹰”高兴地大叫“Adelaar!”杨森先生抱起西奥,有点难为情地对我道了歉。 “真对不起,这孩子就是喜欢鸟。请问那是老鹰吗?” “嗯,是啊,是我们师团的徽章。” “带着翅膀的士兵飞到了我们的国家……这也是神明的旨意吧。” 杨森先生不知怎么说了这么一句富有诗意的话。其实德军也有空降兵,但我没说出口,只是笑了笑。而杨森先生吻了吻西奥的额头,把他放到地上,开始为避难做准备。 之后这家人带着水和几天的食粮藏到了地下室,他们认为比起两手空空逃到外面,还是这样比较安全。我主动问他们要不要帮忙,但杨森先生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我。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们也需要一些只属于一家人的空间。” 家人啊。我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家里人了,而且战争好像没办法在圣诞节之前结束了。 什么人咚咚咚地冲上楼梯的脚步声把我带回了现实。我回过神来,发现扛着轻机枪的两个人正从儿童房那边的门进来,其中一个是光头的装填手安迪,剩下那个一头浓密金发的美男子则是我们的机枪手,莱纳斯·瓦伦丁。 “莱纳斯!” “嗨,小鬼。今天的晚饭是什么啊?” “抱歉,还是配给口粮,罐头肉和罐头豆子。” 我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想起了爱德和迭戈。他们跟我不在同一个排,再加上这阵子天天都是战斗,我们几乎说不上话。尤其是进入费赫尔之后,我们都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我连他们的面都见不到了。不知他们现在在哪儿待命。 “那挺好啊,我们把罐头扔到纳粹和蒙哥马利脸上然后连夜溜回法国吧,去街上吃点小羊肉什么的。” 莱纳斯以前曾经说过要申请转成补给兵,结果好像没能成功。不但如此,他的军衔还升成了下士,恐怕就任机枪班的班长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班长亚伦中士晃动着他那矮胖的身体出现了,我和亨德里克森都站了起来。班长原本长了一张猎人的脸,但现在他胡子长得满脸都是,跟鬓角连在了一起,可能把他形容为熊还比较准确一点。打猎的人变成了被猎的熊,我想象到他被猎人追赶的画面,差点笑了出来。 “二班听好!现在开始再次确认作战的流程……怎么了小鬼,你看起来挺开心嘛。” “不,长官,没什么。” 不好,要集中精神才行。亚伦中士的身后站着狙击兵马蒂尼和之前作战说明的时候嘲笑了爱德的那个浑蛋史密斯。史密斯一边大声嚼口香糖,一边看着手表的表盘,据说那手表是他从他杀死的敌人身上抢来的。 亚伦中士让我们集合到房间中央,咳嗽一声,开始确认作战行动的内容。 “根据反抗组织传来的情报,敌军目前在我们所在的费赫尔与邻村乌顿之间的公路上配置了坦克和突击炮,截断了道路。滑翔机团试图排除障碍,但双方就像在打地鼠一样,毫无进展。另外,上午袭击了这里的战斗团已经迂回北上,准备绕到西边,我们很有可能遭遇东西夹击。” 在作战会议上举手指出了回廊的危险性的亨德里克森耸耸肩,说了句“你看吧”。 “亨德里克森,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啊,班长大人。” “真不让人省心。听好了,报告里说敌军可能包括党卫军和陆军各一个团的兵力,主力是党卫军的坦克师,豹式坦克和三号突击炮。此外,最好把我们处在88mm高射炮射程内的可能性也考虑进去。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否则不光是我们要丢掉性命,整个城市都可能被毁掉。” 德军的坦克对盟军而言是一种惊人的兵器。著名的虎式坦克可能是减产了,这一路上都没怎么看见,但新出现的豹式坦克又成了我们的噩梦。七十倍口径75mm的主炮威力极强,炮弹能直接穿透我们的谢尔曼坦克,但我们却对它那坚固的装甲无计可施。据说在法国圣洛[4]的战斗中,一辆豹式坦克就击破了九辆M4谢尔曼坦克。三号突击炮的外形跟坦克很像,可以靠履带自行移动,但车高很低,炮塔也不会转向。它们一般会为保护步兵而出现,但其实它们的装甲和炮击威力是跟坦克同级的。 至于88mm高射炮,它虽然不会移动,但也是一个可怕的武器。这个钢铁怪物的十字炮台上架着巨大的炮身,被称为“坦克杀手”。毕竟虎式坦克的主炮就跟这88mm炮一样,虽然是固定式的,但炮台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没有任何死角,最短四秒就能射出一枚炮弹,水平射程长达九点二英里。 “光是今天一天,那些家伙就已经分两次截断了这方圆五英里了。第三次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住——据信我们第二营的一个班已经配置在邻村乌顿了。” 费赫尔,乌顿和公路,这三个地方将会在几乎同一时间发生战斗。到时场面一定是一片混乱,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会有许多战友们丢掉性命吧,说不定我也会成为那其中的一员。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我急忙把它藏到了背后。 “我方的主力是麦考利夫准将的独立炮兵部队,他们负责防御中央及东南入口。一旦敌人入侵,就要立刻迎击。马蒂尼在对面的教堂负责狙击,史密斯和我还有火力排的反坦克火箭炮会援护你。其他人在这里原地待命。莱纳斯和安迪负责二楼转角,亨德里克森、邓希尔和小鬼负责公路一侧,最后负责一楼的是麦克班长、温伯格和福熙。福熙是新兵,你们要好好照顾他啊。” “是,长官。” “还有温伯格,你可别让通信机被击中。我们现在已经联络不上阿纳姆的英军第一空降师了,要是你不想被人以为自己死了,就给我把它当成你妈的遗物来好好守住。” 亚伦中士瞟了一眼立正敬礼的温伯格,吐了一口气继续道: “不能让敌人过去。给我死守住公路,绝对不能让他们抵达桥头。” 亚伦中士、马蒂尼和史密斯组移动到对面的建筑之后,我们剩下的人聚在一楼的客厅,吸烟的吸烟,吃饼干的吃饼干,大家互不干涉。沙发干爽的质地坐着非常舒服,让人一点都不想再起来。邓希尔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莱纳斯坐在储物柜上,不知在抽屉里找什么。 “福熙,你没事吧?” 见补充兵福熙蹲在客厅的角落里,温伯格上前搭话。我想他只是单纯地为自己终于有了个后辈而高兴,所以才这么照顾福熙的吧,根本用不着班长再提醒。 这次作战行动里,突然多了很多补充兵。为了填补诺曼底战役造成的巨大兵力空缺,新兵蛋子们刚刚才结束训练就被投入了前线。补充兵大抵给人一种畏畏缩缩的印象,他们的战斗能力很低,头盔和战斗服套在他们身上看起来一点都不合适。要是让他们拿上步枪,几乎所有人都会在上子弹的时候因为不小心夹到自己的大拇指而发出惨叫。 “没事,请不要担心,我没问题。” 福熙的性子倒是很倔,明明脸色都已经发青了,一副下一秒就要冲进厕所的样子,却还是拒绝了前辈的帮助。他今年十八岁,两条粗粗的黑色眉毛和健康的大红唇给人一种土里土气的印象。 我嚼着薄荷口香糖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外面,灰色的厚重云朵死皮赖脸地留在天上,看来我们依然无法期待来自空中的支援。轰炸的噪声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声音是从东北方传来的,那里应该是第二营所在的乌顿。 “你说他们能不能全歼敌人?” “谁知道呢。反正……” 亨德里克森冷笑着刚说完,爆炸的声音就在我们背后不远响了起来。 “是敌人!所有人各就各位!” 在麦克喊出声之前,莱纳斯已经第一个跳下储物柜,跑出了客厅。我们也慌忙追着他奔上二楼,好几双军靴一起踏出响亮的声音。 莱纳斯和安迪先去了拐角的房间,我、邓希尔和亨德里克森冲到面朝公路的那扇窗户下,进入了自己的岗位。我看了一眼手表,短针刚刚走过数字二。 我紧贴着窗户右边的墙壁隐藏起来,然后把步枪架在窗棂上,雨从没有玻璃的窗口灌进来,打湿了我的手。亨德里克森守在窗户左侧,邓希尔则跟我背靠背,警戒着旁边的窗户。 敌人是从西边来的。储物柜的玻璃和摆饰都咔嗒咔嗒地震动起来,不久我们的小腿也感到了地板的震动。可怕的引擎声逐渐逼近,履带转动的刺耳声音传入了我们耳中。我拆下门板,隔着门口看了一眼隔壁房间,只见莱纳斯已经架起了机关枪,安迪则支撑着弹药带。 我把视线转回底下的公路,手持导线的工兵正藏到民房的背后。他们故意把瓦砾扔在道路中央,不光是为了妨碍敌军前进,也是为了隐藏底下的霍金斯反坦克地雷。 冷静下来。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把它吐出去。不要急躁。正当我把枪托重新搁到肩上的时候,城镇的对面,东边的方向冒出一股浓烟,响起了爆炸的声音。我们被两面夹击了。 “啧,果然是夹击啊。” 亨德里克森咂舌。东南方应该有炮兵部队组成的防线才对啊。 “Jagdpanther nach links!Der Rest nach rechts!”[5] 履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听得到可能是军官的人说的德语。豹式坦克大概只有一辆,不过后面可能跟着与坦克很像的突击炮。炮塔会往左转,还是往右转?这时我看见亚伦中士站在对面教堂的窗户后面,晃动着他粗壮的手臂。那是手势信号——“豹式坦克左拐驶向市中心了,突击炮则去了桥梁方面,也就是右侧。我们按兵不动,等到突击炮转过拐角开上公路背对我们的那一刻。” “明白。” 突击炮的炮身随着轰隆隆的旋转声转到右边的瞬间,我听到了一声锐利的枪响。 从窗户看下去,正好能看到应该是车长的士兵从车盖探出上半身,仰面朝天倒在了装甲上——他的太阳穴空了一个大洞。是马蒂尼的狙击。 莱纳斯没有放过敌军步兵陷入慌乱的大好机会,他扣动了机关枪的扳机。 现场立刻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我朝着敌人的方向拼命扣动扳机,也不知命中了没有,但我知道不开枪的话就一定会被打死。 每打出一发子弹,弹壳就猛地弹飞出去撞到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将准星对准了正要逃到建筑背面的步兵,但射出去的子弹偏离了目标,反而遭到了对方的还击。窗户上仅剩的玻璃也被流弹打得碎裂四散,碎玻璃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我慌忙低下了头。 “小鬼,你他妈什么准头!” 亨德里克森大吼道。我当然知道自己什么水平,但我还是拼了老命不停开枪,子弹一转眼就用光了。我从腰带上一把拽出弹夹,抬起头就看见半履带车的轮胎正滚动着压上工兵们撒在公路上的瓦砾堆,一座反坦克炮从它背后露了出来。 “糟了,是反坦克炮!快射击炮手!” “哪里?我看不见!” “就说在半履带车后面了啊!” 我暂时藏到墙后面,刚刚拉开拉机柄,弹夹就从我手里掉到了地板上。幸好地上铺着绒毯,子弹没有掉出弹夹。就在我弯腰伸出左手的时候,有人大吼了一声: “快趴下!” 突然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像是膨胀起来了一样,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感觉就像是潜水的时候一样,所有声音都变得又沉又闷。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倒在了地上,头盔也掉了下来,不知滚去了哪里。我使劲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试图恢复自己的听力,结果被人抓住手臂猛地拉到了房间的角落。 邓希尔凹陷的灰色眼睛正俯视着我。发生了什么?我抬起头看向我原本所在的窗边,只看到一望无际的天空。天空? 我的眼睛并没有出问题,是屋顶和一部分墙壁被整个炸飞了。我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双手双脚都在,腰背上也没有开个大洞。只是额头右边一阵阵生疼,流下了温热的鲜血。地板又猛烈晃动起来,屋顶的洞变得更大了。 我们刚刚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瓦砾的小山,在最大的那块石头下面,有一摊黑乎乎的液体正缓慢地流淌开来。 “亨德里克森?”我抓住了邓希尔的肩膀。耳朵又开始嗡嗡作响了,连我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沉闷起来。“喂,亨德里克森呢?” 但邓希尔没有回答我。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头盔粗暴地戴在我头上,怒吼道“快逃”,然后匍匐着爬向了走廊。机关枪扫射的声音追着他响了起来,天花板和地板上迅速出现了许多弹孔。我飞奔出房间,正看见莱纳斯抱着搭档的肩膀支撑着他的身体从隔壁房间跑过来。 “往楼下逃!” 三个人跑下楼梯之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被破坏的儿童房。那堆瓦砾的底下是亨德里克森的脸,我看见了他的一只眼睛。一动不动、失去焦点的眼睛。另一只眼睛已经不在了,它被瓦砾的小山压烂了。子弹擦着我的身边打进了墙壁,我回过神来,跟着其他人跑下了楼梯。 “亨德里克森死了,安迪负伤了!” “不行,联系不上救护站。快到隔壁的玩具店去!” 我们从负责放哨的温伯格身边跑出后门,然后踢破隔壁房子的后门,闯了进去。 这间房子是杨森先生所经营的玩具店,店面已经被破坏得一塌糊涂了,到处都散落着被打破的橱窗的玻璃碎片。莱纳斯还扶着安迪,但安迪的血把他的战斗服都染红了。安迪大汗淋漓,不断喘着粗气。 “他哪里受伤了?” “不知道,可能是手臂或者侧腹部……总之先到地下去吧,店里的橱窗太大了,从外面一眼就能看到我们。” 这时又响起了爆炸的声音,整座房子都晃动起来。邓希尔拿起步枪守住后面,我跑到他们两人前面,按杨森先生之前教我的方法走进放着收银机的柜台,打开了地板上的暗门。在地下积蓄已久的木屑和清漆的刺鼻气味立刻扑面而来,刺激着我的鼻腔。地下的工房比地面的店铺还要小一圈,柜子和箱子里堆放着零件和工具之类的各种各样的东西,黑色的布帘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左边的墙壁。 工房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工作台,我们把散乱的木屑和工具一口气扫到地上,然后让安迪躺了上去。安迪的右臂大量出血,我们撕破碍事的袖子,一条长达八英寸[6]的伤口露了出来。 “还好手臂没炸飞。” 安迪的表情有些抽搐,嘴上说得轻松,身体却在剧烈颤抖。莱纳斯一边用袖口擦着搭档额头上的血,一边对我和邓希尔说: “那不是五号豹式坦克,是猎豹式驱逐战车。事情麻烦了。”说完,他重新戴好头盔,轻轻拍了拍安迪的脸。“喂,伙计,没事的,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嘛。那我回去了,小鬼,照顾好安迪。” 莱纳斯说着捅了捅我的肩膀,然后跑上了楼梯。猎豹式驱逐战车是一种新型战车,没有炮塔,但装备了跟虎王重型坦克一样的七十一倍口径八十八毫米主炮,射击精度和机动力都相当之高。 我赶紧从背包里拿出便携急救箱,撕开磺胺制剂的小袋倒在安迪的伤口上,但鲜血还是咕嘟咕嘟往外冒,根本止不住。安迪一边颤抖,一边像是在说梦话一样重复着“我好怕,我好怕”。 “没事没事,哪有人会因为手臂受伤死掉的。” 我给他打了一针吗啡,他总算放松了一些,但负责检查其他部位的邓希尔却皱了皱眉,小声对我说: “科尔,他侧腹部也有伤。” 我不禁“啊”了一声——腹部受伤的话,没有医护兵根本无法处理。我冲上楼梯,扯着嗓子大喊道:“福熙!过来!” 福熙慌慌张张地跑了下来,但他的脸色看起来几乎跟安迪一样差,长长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雪白的黄瓜切面一样。但现在不是同情新兵蛋子的时候。我拽过他的手,把新的绷带放到被血染红了的绷带上面,让福熙用手掌压住,结果福熙猛地抖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我强行拉住了他。 “你就这么按着,不要再给他打吗啡了,绝对不能打啊。” “您、您两位要去哪儿?” “我们去叫医护兵。你照顾好安迪,别让他死了。” 我把叫苦不迭的福熙和安迪留在身后,回到地面上,跟邓希尔一起出了后门。 到处都回响着爆炸声和枪声,蒙蒙的细雨随风而落,凉凉的风里夹杂着硝烟的气味。 我紧紧靠着小巷的墙壁,把新的弹夹插进步枪里面,然后将拉机柄推回了原位。小巷没有其他出口,往右走的话就会去到德军从西侧入侵时用的那条路,而且那边的出口还有两个美军士兵的尸体叠在一起。突击炮转动着它巨大的履带从那个出口前开了过去,不过还好这里的建筑间距都很小,敌人好像没发现我们。 “往左走吧,那边还很安静。” 我走在前面,邓希尔殿后,我们一边警惕周围一边迅速往左移动,走到出口之后暂时蹲了下来。邓希尔靠着墙警戒四周,我则在潮湿的石板上趴了下来。 擦掉从额头上流下来的血,我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我的眼前是一条坡度平缓的石板小路,一直延伸到公路那边,小路的对面也是和这边差不多的民房,被弹孔和煤灰弄脏了的墙壁与墙壁之间同样有着小巷。 医护兵会在哪个区域?要一口气冲过小路到对面去看一下吗?但我们根本不知道敌兵潜伏在哪里。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就在这时,我们的身后响起了奇怪的脚步声,听着像是有人光脚在地上走。不好,我光顾着看前面了——没等我转身,有个人就踩到了我背上。 “啊!”我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家伙完全没管我,直接从我头上跳过去,然后跑到了小路上。他体格瘦小,头上戴着鸭舌帽,身上穿着衬衫和裤子,大摇大摆地站在路中间,高高举起了双手,简直好像不知恐惧为何物一样。 “那、那人干什么啊?” 我想那个人可能是精神错乱了。他一边挥舞着细细的手脚发出尖厉的叫喊,一边在倾斜的路面上跌跌撞撞地朝公路的方向跑去。我看见他光着脚,没穿鞋也没穿袜子。 他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机枪扫射的声音就响彻了道路。那个可疑人物猛然后仰,背上被打开了花。做了那么惹眼的事情,被攻击也是当然的。他脸朝下倒在路面上,鸭舌帽顺势掉了下来,我才发现他理了个光头。石板路上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血泊。 敌人开火的位置应该在我的右侧,我们这一面的民房的二楼或者三楼的窗口吧。 “上面有狙击兵……不知是不是敌军。” “恐怕是。” 我转过身,看见后面的邓希尔甩了甩右手,可能也是被刚才那个人踩到了。 那个可疑人物看起来像是平民,而现在很多荷兰人都站在美军这边,所以没有任何警告就突然开火的应该是德军的士兵吧。但我们再不找到医护兵的话,安迪就要救不回来了。不可以急躁,欲速则不达。我把口香糖扔进嘴里嚼起来,然后从靴筒里抽出刺刀,最后拿出了一直放在胸袋里的小镜子。 “这还是头一件麦克借给我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呢。” 我把嚼过的口香糖吐出来,然后用它把镜子粘在刺刀前端,从小巷里谨慎地伸出刺刀,确认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可以看到往右数第三间房子的二楼窗口后面有个像是德军机关枪兵的人影,他头上的屋顶后面还有狙击镜的闪光。 “真麻烦啊。” 我继续移动镜子,看见那间房子前面的民房二楼有个装了铁栅栏的阳台,阳台上放着好几盆即将枯萎的盆栽。如果要从那个屋顶上朝这边射击的话,阳台和盆栽应该会妨碍敌人的视线。 “不要穿过道路,直接贴着右边墙壁前进,到了下一条小巷再藏起来。我先在这个区域找一下,拜托你掩护了。” 我和邓希尔商量好之后,就朝右奔出了小巷。邓希尔为掩护我朝上方射击,我趁机跑过一间民房,然后藏进了旁边的小巷。不知是那些盆栽真的起到了遮蔽的作用,还是我运气好,总之我是没被打中。我给邓希尔打了个信号,这回换我靠着墙壁给他掩护,邓希尔则趁机移动了过来。就在邓希尔高大的身体进入狭窄小巷的同时,他的步枪枪托被打飞了。 我们冒着生命危险跑到这里来,结果大失所望,这条小巷里也是空无一人。 “妈的,到底在哪儿啊。” “科尔,那边。对面有我们的人。” 我顺着他粗壮的手指看过去,真的看见了友军,而且还是爱德所在的三排的人。怀念的感情立刻涌上了我的心头,但现在可还没到安心的时候。 “怎么办,跑过去吗?” “不,先跟他们用手势信号交流一下。” 邓希尔朝对面的三排打了几个信号: ——你们那边有军医或者医护兵吗? 小巷出口旁边的排长回答道: ——斯帕克在我们这里。 我和邓希尔互相看了一眼。我们谁先去?老实说我们两个都不太想第一个出去,就算被人骂作胆小鬼也没办法了。 “掷硬币决定吧。” 我正在口袋里翻找硬币,对面的排长做了个“等等”的手势。我看见斯帕克和爱德从小巷深处走了出来。 ——斯帕克和格林伯格去你们那边。 ——明白。跑进你们对面右边第一条小巷,我们也同时过去。 打完手势的瞬间,三排的队员丢出的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巨大的爆炸音和德语的惨叫一起响了起来。其他队员马上拿起步枪开始压制射击,爱德和斯帕克趁机压低身体朝这边跑了过来,我们也开始朝左方跑去,想要回到原来的那条小巷里去。不断有子弹打在我脚边的地面上,我一路飞奔进了小巷。 爱德和斯帕克刚好也跑了过来,我拉着两人的手臂,把他们拉了进来。四个人都平安无事……我们看看彼此的伤口,大笑了起来。绷紧的弦一下子放松了,恐惧感直到现在才如潮水般涌来,我们只能咧着嘴干笑。 安迪的伤并没有深到足以致命的程度,侧腹部上的伤也只是伤及脂肪而已。斯帕克用新的绷带给他止了血,做了应急处理,然后将血浆管插入安迪的静脉,还给我受伤的眉骨处贴了个创可贴。在给人治疗的时候,斯帕克的动作才会变得稍微温柔一些。 “还有别的伤员吗?” 斯帕克一边用碎布擦拭手上的血一边问道,而我差点说出亨德里克森的名字,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过后我得去拿他的狗牌才行。 外面的枪战还在持续,福熙可能因为看护伤员精神压力过大而缩在角落哭个不停,邓希尔给他打了打气之后就跟爱德一起出了地下室,现在他们应该回到了战斗之中。我也赶紧跑上楼梯,想要从玩具店的后门回到隔壁的杨森先生家里去。 但我没想到,刚一打开这栋房子的后门,那个小男孩西奥竟然冲了出来。我一下子没刹住车,直接撞上了西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挥舞着怀里的鸟布偶大哭大叫了起来。 “哇,对不起!你没事吧?” “小鬼,你干吗呢!赶紧把孩子送回地下室去啊!” 负责放哨的温伯格对我一声怒吼,我慌忙抱起了西奥。“西奥,待在这种地方可不行啊,家里人会担心的。” 但他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呢?我迅速环视了一圈,发现旁边不远处有个储藏室一样的小房间,房间的门大开着。难道他一直待在里面吗? 我打开通往地下室的盖板,爬下梯子,总感觉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上上下下的。 这间房子的地下室跟隔壁的地下工房不一样,一眼看上去就像是用储藏库改装成的防空洞,挖掘过的泥墙和地板都有木板加固,低矮的房梁上挂着一盏瓦斯灯,地下室被宁静安详的灯光笼罩。简朴的架子上摆着罐头和瓶子,地上铺着毛毯和两块薄薄的床垫。空气十分浑浊,还有一点淡淡的异味。是剩饭和血的气味。 地下室中央放着一组破破烂烂的沙发,方向正背对着梯子,沙发上并排坐着两个大人——是这家的主人,杨森夫妇,丈夫在左边,妻子在右边。不知是不是因为背对着我,他们好像没发现我下来了。 “实在抱歉,我不小心撞倒了令郎。” 我怀里的西奥已经不哭了,两只小手紧紧抱着我的脖子,小脸也贴在我的脸上。太阳和牛奶的气味里混着汗水的气味。 “那个,不好意思?” 我靠近沙发,把手放到杨森夫人的肩膀上,不禁大吃一惊。只凭手上传来的感觉,我马上就明白了过来。 “……死了。” 我捂住西奥的眼睛,看了看那两个人的脸,他们都安详地闭着眼睛,但血还在从他们的鼻孔里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杨森夫人黑色连衣裙的右半边已经湿透了,脚下形成了一个血泊。她应该是被打穿了右边的太阳穴。她的丈夫,杨森先生也跟她一样。 “喂,小鬼!快回来帮忙啊!” 梯子上面传来怒吼的声音,我一下子回过神来,于是我重新抱好西奥,转身出了地下室。说起来,这家的女孩子罗蒂跑到哪里去了?我十分揪心,但也没空去找她了。我回到地面,把西奥交给温伯格,然后加入了战斗。 我们不断重复着一进一退的拉锯战,直到天色开始变暗,后续部队赶赴战场,德军的坦克部队才撤退了。但他们很快又会回来吧。 “敌方的精锐部队,第六空降猎兵好像还逗留在这附近。上头命令我们继续留在这里随时准备迎击。” 温伯格从门口探出头报告道。看来他遵照亚伦中士的命令好好守住了通信机,而且刚刚还跟司令部取得了联系。麦克把手指的关节掰得啪啪响,嘟哝道:“怎么又是他们啊,也太能缠人了吧。” 大家都趁着这难能可贵的中场休息时间,狼吞虎咽地把手里的配给口粮塞进了胃里。听说救护站被袭击了,那里的军医也被炸死了,本来应该把安迪送过去让他接受正规治疗的,现在也没了办法。斯帕克和安迪一起留在了隔壁的工房里,爱德也没法回三排去。 大家都不怎么开口说话,可能是累了吧。邓希尔叼着烟坐在窗边,单手拿着步枪,注意着周遭的情况;莱纳斯就坐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一边摆弄机关枪一边咂嘴,看起来机关枪好像是在之前的战斗里坏掉了;史密斯和马蒂尼应该还在杨森夫妇的卧室里望风,他们之前潜伏在对面的建筑里,可那栋房子被敌人的炮弹炸毁了一半,他们好不容易才跟亚伦中士一起逃了出来。 福熙缩成一团,而西奥正睡在他和台灯之间。我把罐头里的东西全吞下去之后,跟大家说了我刚才在地下室看见的异常情况。 “呃,听我说,发生了有点严重的事情。” 亚伦中士命令邓希尔和莱纳斯去地下室查看,他们回来后报告道: “跟小鬼说的一样,那两夫妇都被打穿右边太阳穴死了。遗体靠着坐在一起,看不出争斗的痕迹。” “自杀吗?” “应该是吧,他们的太阳穴上还有枪口灼伤的痕迹。” 斜倚在餐桌旁边的麦克耸了耸肩,武断地下了结论。 “那就是殉情了吧。丈夫杀掉妻子之后用左手抱过妻子的遗体,然后对自己开枪。” “可是他们有必要在战场自杀吗?” 亚伦中士皱起浓浓的黑色眉毛,对麦克这样反问,但麦克翻了个白眼,像是故意装糊涂。 “我哪知道自杀的人在想什么啊。他们可能是觉得我们会战败吧?比起被德军虐杀,他们宁愿选择自杀,这也不是没可能的吧。” “唔……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莱纳斯露出了有点困惑的表情。 “亚伦班长,杨森夫妇的双手都握在胸前,好像在祈祷一样。” 什么?其他人也一片哗然——如果只有妻子这样的话,还能解释成是丈夫打死她之后给她摆出来的,但丈夫也这样,那就说明他在打穿自己的太阳穴之后,还有时间摆出祈祷的姿势。这根本不可能。 “我说,小鬼,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麦克竟然说是我干的,简直岂有此理。被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狐疑地看着我。 “啊?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再说我一直都抱着西奥,哪里腾得出手啊。不信的话你问西奥啊,虽然他听不懂英语。” “也是啦,小鬼胆子小得跟老鼠似的,哪做得出这种事。那有没有可能是莱纳斯说谎……” 麦克考虑问题太过武断,而且他太看不起别人了,莱纳斯也有点生气了。 “怎么可能!邓希尔也跟我一起去的,你不相信的话就自己去看啊。” 这下就连平时温和稳重的亚伦中士都带上了生气的口吻。 “开玩笑也别太过火了,麦克!总而言之,这里有一个我们都没见过的第三人,很可能在我们的脚下发动袭击。负责警戒的人都没注意到吗!” 对着怒气冲冲的班长,麦克也畏缩了。 “后门一直是温伯格在监视的。” “那就把他带过来,现在马上!” 我看着麦克慌慌张张地跑出客厅,然后静静举起了手。亚伦中士点点头,许可了我发言。 “班长,如果他们是在非战斗的时候开枪的,那就算在地下室,我们应该也能听见声音。但我们谁都没听见枪声,我认为这就代表杨森夫妇不是一退入地下室就马上自杀的,他们的死亡时间应该在战斗开始之后。” “原来如此,你说得也有道理。莱纳斯,手枪是什么型号的?” “FN勃朗宁M1910,是荷兰反抗组织的人常用的武器。这把手枪就放在沙发上,杨森先生的右腿旁边,扳机和握把上都有血迹,枪口也还残留着一些微弱的硝烟气味,应该就是凶器无疑了。现场没有其他异状,手枪弹匣是空的,室内没有弹痕,也找不到争斗过的形迹。” “我记得这家的家主说过他已故的兄长是反抗组织的成员,说不定他自己也是。有没有可能是内讧?” “谁知道呢。顺带一提,杨森夫妇都是被打穿了右边的太阳穴,而杨森先生本人确实是个右撇子。邓希尔在他生前见过他用右手执笔写字。” 没一会儿,温伯格被麦克带了过来。他说这段时间内没有人从外部侵入。他所在的地方是后门和通往厨房走廊的交汇处,可以一眼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和客厅还有地下室的盖板,但他也承认自己没发现到西奥藏在后门旁边的储藏室里。 “凶手有可能在我们各就各位之前就已经躲在里面了。对了,小女孩——罗蒂在哪里?她可能知道点什么呢,现在说不定还躲在某个地方。” 麦克对温伯格冷笑了一声。 “你是说八岁的小姑娘杀了自己父母吗?要是开枪一通乱射也就算了,可死者是被准确地一枪打穿了太阳穴,她不可能做得到的,光是后坐力她也承受不了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父母确实是自杀的,但我在想把枪抽出来、让他们的双手握到胸前的会不会是她呢?” 不管怎么说,罗蒂现在不见踪影,她到底去了哪里?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十分不安。 杨森夫妇看起来十分幸福,我甚至觉得如果他们招待我到家里吃晚饭的话,我一定会二话不说答应下来的。他们爽快地允许美国兵留在自己家里,还给我们介绍了家人,其他人应该也觉得杨森一家都是朴实的好人吧。 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走上自杀的道路,更没想到他们会在这种战场上抛下孩子们去死。 我用视线寻找爱德的身影,发现他正靠在客厅的餐具架子旁边,右手放在嘴边听着其他人说话。虽然从我这里看不清楚,但如果他又在啃指甲的话,那应该就是做出了某种推理。莱纳斯和邓希尔好像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也在盯着爱德看。等到大家再也无话可说,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爱德才终于抬起头,用他那平静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我想那个八岁的女孩子应该跟这事没关系。” “为什么?现在人不在场的就只有她了啊。” “因为从屋主手中拔出枪,然后将他的手握到一起,是在对死者表达悼念之意。你觉得八岁的女孩会有这样的意识吗?如果看到父母自杀的话,一般人都会吓得根本想不到这些事了吧。” “会不会是她父母事前吩咐她这样做的?” “我是不认识杨森这个人,但你觉得他会在八岁的孩子面前枪杀她的母亲,然后再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吗?” “不会……但这样一来到底是谁干的?” “要再调查一下才知道。亚伦中士,我可以去地下室看看吗?” 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我们讨论的亚伦中士用手指挠了挠后脑勺,点头回答:“好吧,不过你只有十五分钟。小鬼,跟他一起去。” 我们再一次进入了地下室,杨森夫妇还保持着我发现他们时的样子,并排坐在沙发上。 “你确认一下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我按照爱德的指示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遍墙壁和地板。刚才闻到的怪味还没有消散。我一开始以为那是尸体的腐臭味,但他们死后还没过那么长时间。这应该也不是体臭,据我所知杨森夫妇的外表都挺干净的。还有,这股怪味我感觉曾经在哪里闻过。 再看爱德,他正跪在遗体前面,碰碰这里碰碰那里。我们实在是太熟悉尸体了。我放心地把遗体的交给他,正准备掀起绒毯的一端,这时爱德突然站了起来。 “看这个,是遗书,不,应该说是信吧。就放在男主人的外套口袋里。” 他这么说着,朝我晃了晃手里的白纸,看起来像是一张便笺。 明知如今战况紧急,却还是做出这等容易招致混乱的事情,我们感到万分抱歉。但为人父母,放在第一位的毕竟还是孩子,我们将为了女儿离开人世。自从听说你们跟老鹰一起从空中飞了下来,我也确信狐狸的尾巴终于放下来了。永别了,请照顾好罗蒂和西奥。请代为转达我们永远深爱他们。 “他让我们照顾罗蒂和西奥?” 的确有很多人都想把孩子交给美军士兵,以为这样做会比较安全,但我们当然不能接下。这先不说,其他部分我也根本没看懂,不是杨森先生的英语不好,而是我根本没搞明白他在说什么。狐狸的尾巴?信纸上的笔迹工整有力,看起来他也不像是在混乱状态下写的。这些字纤细整洁,看起来不太像是出自男性之手,但我觉得很符合手指灵巧又为人温和的杨森先生的气质。 “这封信是真的吗?” “不会是假的,毕竟没有伪装成自杀的必要。这里可是战场啊,如果想杀人的话,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麻烦的小动作,只要一枪打死,把尸体随便一丢,看起来就很自然了。再说,要伪装成自杀的人怎么可能又是把手枪放在旁边又是把死者摆成祈祷的姿势呢?” 刚才我没时间仔细观察,所以没注意到两人的手。现在我认真看了一眼,杨森夫人的手松垮垮地交握在一起,手上布满了常年做家务的人特有的皲裂,我立刻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奶奶,不禁胸口一痛。 “罗蒂的事你怎么看?她现在会在哪里呢?” “罗蒂?哦,那个失踪的八岁女孩啊。” “对啊!别说什么失踪啊,太不吉利了。”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我一下子火了。爱德的言行都太过冷静了,虽然他一直都这样,但现在他面无表情的脸和平淡的口气让我十分生气。地下室里的空气混杂着血腥味和食物馊掉的恶臭,这气味让人没来由地脾气暴躁,简直无法忍受。 “别装模作样了,快说啊!如果不是那个小女孩的话,那么第三个人还能是谁?温伯格报告说了没有任何人出入这间房子的后门,那么可疑人物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脱掉头盔砸到地板上,铁质的头盔发出钝重的声音,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又转了一圈。我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因为担心罗蒂吗?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但爱德看起来依然跟平时一样,只是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是那个突然跑出小巷的平民。” “啊?你说什么?” “准确来说,是那个‘看起来像是平民的人’。你和邓希尔去找医护兵的时候也看见了吧,就是那个从小巷后面跑出来、毫无防备地闯到战场之中被射死了的人。你应该记得吧?” 我紧皱起来的眉头慢慢放松了下来。没错,我怎么会忘记了呢?那个光着脚跑过小巷,踩着我的背跑到小路上,被德军士兵打死了的平民。 他不就是可疑人物吗?我不禁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十分疼痛。 “那时候我们也看见了,毕竟他发出了那么奇怪的声音,实在很难注意不到。然后你们马上就出现了,我还以为是你们认识的人呢。” “不认识啊,我连见都没见过他。” “这样啊。但这个可疑人物应该是从这间房子或者隔壁的玩具店跑出来的。毕竟后门对着那条小巷的建筑就只有这两栋,而另一边的大路上又有敌军。再说如果他是从大路上跑过来的,那马蒂尼或者史密斯应该能看得到他才对。我问过他们了,他们什么都没看见。埋伏在视野开阔的高台上瞄准道路的狙击兵都没有看见,那就错不了了。” 我靠着墙慢慢滑落下去,最后蹲成了一团。地面上铺着的毛毯应该是用来代替地毯的,刚刚被我扔掉的头盔就在上面轻轻摇晃,仿佛在嘲笑我愚蠢的样子。 “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就算这间房子里真的有可疑人物,负责监视的温伯格也应该会发现啊,他到底是怎么从后门出去的?” “说得对。总而言之十五分钟快到了,我们先回去吧。” 他说得对,我看了一眼手表,大吃一惊。我吃力地站起来,弯下腰想去拿头盔,但踏上前方的右脚却直接陷了下去。 我惊讶地拿开毛毯,毛毯下的地板好像跟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只是嵌上了木板而已。但是,其中一枚木板稍稍有些弯曲,我抓住它的边缘想取下它。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几乎没费任何力气就把它拿了起来。一阵让人作呕的腐臭从木板底下扑面而来。 “我想起来了,我闻过这个气味!我在昂戈维尔奥普兰救出邓希尔的时候,反抗组织成员潜伏的地下室也是一股这样的味道!” 只不过这股味道比那时候强烈得多罢了。我被呛得难受,只好用衣袖捂住鼻子,看向那个昏暗的空洞。爱德不知什么时候也蹲在了我旁边,跟我一样掩着鼻子点着了打火机。橙色的火光映照出底下的样子,这个洞出人意料地深,里面堆放着塞满了空罐头的木箱和咬了几口的面包,还有死老鼠。 我和爱德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 “杨森夫妇曾经把某人藏在这里过。” 我们下到下面,又吃了一惊,下面原来是一条通道。直起腰的话脑袋就会碰到天花板,我们只好弯着身子谨慎前进,结果在最里面的黑暗之中发现了一个生物,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毛茸茸的小怪物。 “你难道是罗蒂?” 听到我的声音,小怪物颤抖了一下,转向我们这边。虽然曾经美丽的秀发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小脸上也全是泥土,但那确实是罗蒂。我刚靠近她,她就紧紧抱住怀里的背包,想要往后退。 “不怕不怕,过来,我们一起出去吧。” 但罗蒂转身就逃,跑得比兔子还快。 “等一下!你在这里很危险的!” 跟用木板加固过的地下室不一样,这条通道是后来挖出来的,里面非常狭窄,大人很难通过。我爬着追在罗蒂后面,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地鼠。一路上我好几次撞到头,手上也添了不少擦伤,不过还好这条通道没有别的出口。罗蒂先到了出口,出口上方可以看得见光亮。我看见罗蒂抓住出口边缘,像猫一样敏捷地跳了上去,但很快又听到她的尖叫。 “罗蒂?你怎么了!” 我慌忙想要跟出去,却遭遇了意料之外的障碍。是一面帘子。原来就是它把出入口遮起来的。从黑暗的地方一下子来到光下,我不禁有些眼花,正当我眨眼睛的时候,响起了一个惊恐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不是罗蒂,而是我熟悉的人。 “你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斯帕克抓着不断挣扎的罗蒂,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原来这条通道的另一端是隔壁房子的地下工房,负伤的安迪就是安置在这里的。 杨森一家住的房子和这间工房,是用隐藏通道连接在一起的。 现在可以确定那个可疑人物没有出现在杨森家的后门过了,他一定是从隐藏通道进入了隔壁的地下工房,然后从玩具店后门出去的。 我们回到客厅报告了事情的经过,亚伦中士摸着自己乌黑的胡子,鼓起他的扁平鼻子叹了口气,我闻到一股薄荷和胃液混合而成的味道。指挥队伍的重任再加上这起突发事件,他可能是觉得胃痛吧。 “这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问题了,直接去请求沃克连长的指示吧。至于排长,之后再跟他联系就可以了。格林伯格,过来帮忙报告。” 通信机一直放在桌子上,亚伦班长一边说着“真能折腾人啊”,一边拿起了话筒。这么说来,总是背着通信机的人怎么不在这里呢。 “温伯格呢?” “哦,对……小鬼,你回工房去阻止麦克。” “阻止麦克?阻止他做什么?” “他正在工房里审问福熙,你快去。”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来来去去,简直就像是公路攻防战那天的重现。我绕过小巷,从杨森家后门走进玩具店后门,打开一片狼藉的玩具店的地下室盖板,酒精味冲鼻而来,麦克和温伯格的争吵声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你给我让开,温伯格!福熙,我现在是在问你话!” “中士,请您冷静一点!” 大人们争执不休,旁边还有孩子的哭声。是西奥。看起来根本没人理他,他被丢在地下室的角落里了。“喂喂喂!”我慌忙跑下楼梯,抱起了西奥。西奥满头大汗,发出一股蓖麻籽油一样的味道。 “喂,小鬼,你要么让那小孩安静点,要么把他带上去。” 麦克愤愤地瞪了我一眼,他根本就是拿我撒气。做大人的怎么就不知道安静点呢。西奥紧紧抓住我的衣领,圆圆的额头在我的肩膀上蹭来蹭去,我的上衣大概已经被眼泪和鼻涕弄得黏糊糊一片了吧,不过我决定装作不知道。 邓希尔从背后抱住麦克,而温伯格则挥舞着手臂大声抗议。两人都在朝对方怒吼,福熙本人则垂头丧气地站在温伯格后面。 莱纳斯靠在后方的墙边,用拳头捂着嘴拼命憋笑。工作台上的安迪看起来好了不少,他正捂住耳朵翻身对着墙壁。我只好先抱着西奥贴着墙根走到在楼梯附近正在叠绷带的斯帕克身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干吗呢?” “谁知道。中士大发雷霆,说是那个补充兵把入侵者给放跑了,不过我看那个才是原因吧。” 斯帕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地上的杜松子酒酒瓶。 “所以这个房间才一股子酒气啊……我记得麦克好像是一喝酒就爱乱发脾气的。” “对啊,真是麻烦。你和那边那个科学怪人到巷子里找我的时候,留在这里的只有福熙和安迪,所以他大概是想让新兵负责吧。毕竟那时候安迪还神志不清。” 从隐藏通道进来的可疑人物应该就是藏在了那面遮住整个墙壁的黑色帘子后面。而且他还偷偷观察福熙他们,最后找准机会跑到了外面。但如果真是这样,他上楼梯的时候也应该会暴露行踪啊。 “福熙说什么了?” “说他光顾着照顾安迪了,什么都不记得。我记得我到的时候看他差不多快昏倒了。” 斯帕克耸了耸肩,把绷带放进了医护兵背包里。 “听说他在战斗中也没开枪,刚刚才被史密斯骂了一顿……看来他也不适合当军人啊。” “也”是什么意思?我刚想问斯帕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斯帕克刚才大概是想起了布莱恩吧。明明是医护兵,却有晕血症,光是看见治疗的场景就要昏倒了。他是在法国伊斯维尔执行转移救护站里的伤员的任务时被轰炸波及而死的。 “你运气挺好啊,福熙,居然没被人伏击!”麦克的马脸涨得通红,痛骂着福熙,“听好了,你给我好好反省自己有多不成样子。你差点就让整个队伍都陷入危险之中!” 麦克喝醉了,态度也蛮不讲理,但他说的话本身并没有错。如果那个可疑人物是敌人的间谍或者士兵,我们一定早就遭到敌军的突袭了,也不知会造成多少损失。换作是普通的平民或许还可以原谅,但福熙不同,不管资历再怎么浅,他也是一个士兵。 “中士,福熙已经在反省了,您再逼他也没有意义啊!而且是我们留下福熙一个人照顾安迪的,我们也有责任。请您先醒醒酒吧。” “什么,你这臭小鬼,还教训起我来了!” 麦克甩开邓希尔的手,跟温伯格扭打在了一起。 “等一下,你冷静一点!” 没办法,我只好把西奥交给斯帕克,跟邓希尔一起从背后抱住麦克,这才好不容易把他从温伯格身边拉开来。 “对不起。” 我松开手,对面的温伯格满脸通红,但还是冷静地道了歉。可是被邓希尔紧紧制住的麦克还是一脸凶狠的表情。一直在看好戏的莱纳斯终于也来劝架,他轻轻拍了拍麦克的肩膀,小声说了什么。接着麦克就像不受控制的野马一样喷着粗气甩甩头,挣开邓希尔的手,整理了一下战斗服上被弄歪的肩章和衣领。 身为当事人的福熙则咬着嘴唇,全身僵硬地瞪着墙上的那面黑色帘子。我感觉应该跟他说点什么,但是在我开口之前,温伯格就推着福熙去了一楼。麦克的酒劲好像完全上来了,我看他一边唠唠叨叨地发牢骚,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向墙壁,然后直接摔到地上睡了过去。 对了,罗蒂在哪儿呢?我找了一下,发现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下通道的出口旁边,她的头发上还粘着蜘蛛网,蓝色的连衣裙上沾满了泥土,她也不拍掉,只是直直地看着一点,仿佛根本不在意我们这边的闹剧。我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天花板附近有个小小的天窗,天窗下面钉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摆放着许多玩偶。她在想念父亲吗? “喂,小鬼,这孩子要怎么办啊?” 不好,我把西奥忘在斯帕克那儿了。但出人意料的是斯帕克好像并不怎么讨厌这个工作,西奥正睡在他的腿上,这画面就像是不小心把小猫咪交给了狐狸。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斯帕克立刻对我比了个中指。 “不好意思。对了,罗蒂的背包怎么样了?” “班长和麦克打开看过了。” 背包里有一瓶干肉和一瓶泡菜,两个梨,一个马口铁水壶,还有笔记本和铅笔。 “应该装了能吃几天的食粮吧。里面还有个奇怪的东西,是个小圆罐,里面只装了一根针。” “只有针?线和剪刀之类的呢?” “没有,别问我为什么。他们还找到一封信,不过是用荷兰语写的,我们看不懂,现在交给翻译班了。如果没有异常的话也就算了,要是发现什么疑点,上头可能会派人来调查。” “为什么啊,那只是这两个孩子的父母的遗物吧?” “小鬼,你最好马上闭嘴。我们可不是在玩过家家,你自己心里肯定也很清楚吧。” 我想反驳他,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斯帕克和班长是对的。 杨森夫妇为什么要自杀?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有愧于心的事情?他们可能是告密者,这里可能有陷阱。就算杨森夫妇是清白的,那个可疑人物也有可能是德军的暗探。留给孩子的信里有可能是遗言,也有可能是将情报传递给敌人的暗号。 当然,他们可能还有更加私人的理由,比如说金钱问题或者邻里矛盾。说起来,玩具店的橱窗是从外侧被打碎的。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在巷战中被流弹打碎,但玩具店的墙上几乎没有什么损伤。这世上会有刚好能只打碎玻璃的机关枪或者手榴弹吗?不,不可能。 我想来想去,突然看到罗蒂已经靠着墙睡着了。她大概也不想一觉醒来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吧……我从斯帕克腿间抱起西奥,让他睡在了罗蒂旁边。 “小鬼,你还挺擅长哄小孩的嘛,真让人意外。” 邓希尔过来给两个孩子盖上了毛毯,毛毯又粗又硬还起球,是军方的配给品。 “是吗……我没怎么注意过。”我抬起西奥纤细的手臂,把他最喜欢的布娃娃放进他怀里,困惑地歪了歪头,“以前大人出去干活的时候都是我在照顾妹妹凯蒂,所以习惯了吧。” “原来如此……我看这小姑娘是在装睡,她的睫毛一直在抖呢。小孩子总以为父母不知道自己在装睡,多可爱啊。” 果然,罗蒂长长的眼睫毛正在颤动。我轻轻拂开贴在罗蒂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她柔软的眉毛皱了一下,转眼间又伸平了。 “不过小孩子嘛,装着装着也就真的睡着了。我女儿也是这样。” “呃,女儿?”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莱纳斯把子弹装进空弹夹里,接着一边把腰带围到腰上,一边走过来盘腿坐在了地上。虽然机关枪坏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身为机关枪兵的莱纳斯拿着细细的步枪,怎么看怎么奇怪。 “邓希尔,你还有孩子啊?” “嗯。她是我二十岁的时候出生的,现在已经五岁了,跟我妻子一起住在我父母家呢。” 这么算来,邓希尔今年二十五岁啊,难怪他看起来这么老成。我已经认识他快四个月了,但他还是不怎么愿意说自己的事情。 斯帕克也走了过来,四个大人在两个孩子旁边坐成一圈,不知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大家面面相觑,但发出声音的并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罗蒂紧紧皱着眉头,像幼虫一样蜷缩了起来。 “糟了,她肚子一定饿了吧。” 她有多少小时没进食了?我从背包里拿出便携式燃气炉走到外面,打算去邻家的厨房找找有什么能吃的东西。虽然我可以把配给口粮分给他们吃,但再过一段时间我们的补给可能也会断,所以罐头还是尽量省着点吃比较好。 最后我找到了土豆和一点奶酪碎片,还有装着腌沙丁鱼的瓶子和应该是给西奥喝的一瓶牛奶。在我给炉子点火的时候,斯帕克挥了挥手指说道: “对了,我跟三排一起行动的时候,看到民房的后院有头牛。” “野生的?” “你傻吗,是农家的牛棚。我借住的那家人也有很多乳制品。” 荷兰的乳业本来就很发达嘛,我刚想这么说,但话未出口就收了回去。杨森家的厨房里几乎没什么乳制品,明明家里有两个孩子,但就连最容易到手的牛奶都只有一瓶……他们只是不喜欢乳制品吗?我洗了洗手,用小刀挖掉土豆上的芽,然后把它们削成薄片,扔进小平底锅里,再用之前省下的配给猪油炸熟。 菜肴的香气四处飘散,罗蒂稍微动了动身子。 “那个小姑娘很像你妹妹吗?” 莱纳斯用拇指指了指罗蒂,把水壶送到自己嘴边。 “我觉得挺像的,尤其是那副不高兴的样子。” 那大概是我八九岁的时候,我们家的店里进货了一批新口味的口香糖,我答应妹妹凯蒂瞒着爸爸和妈妈偷一点回来给她吃。一开始我也真的是打算拿回去给她的,可拿到盒子的瞬间我突然动了贪念,一个人吃掉了一整盒口香糖。口香糖是甜甜的水果宾治味,我嚼了太多块,还害了口腔溃疡。结果不光是下巴和嘴里,连耳朵里面都痛了起来。 “你想凯蒂等得脖子都长了,可等她一打开仓库,她的那个表情啊……” 我一边憋笑,一边给他们讲了倔强的妹妹闹起别扭来整整两三天都没跟任何人说话的故事。正叼着烟的莱纳斯也扬起了嘴角。 说起来我还没听莱纳斯说过他家里人的事情呢。我只听人说过斯帕克家里都是医生……爱德的身世背景我也一无所知。听说迭戈家里算上爷爷总共有十个人,他在一群兄弟里排行正中,食物和衣服都是要跟兄弟们抢的。 “你家看起来挺和睦的,真好。” “是吗?莱纳斯家里呢?” “我家啊,只能说给了我不少锻炼吧?” “锻炼?你们在家里做运动吗?” 我把炸好的土豆片装进碟子里,然后再往平底锅放了一点儿腌沙丁鱼和一大堆奶酪。生火煮熟之后加入少许牛奶,用勺子搅拌均匀,稠稠的奶酪拉出了一条长线。 “看起来很好吃。” “莱纳斯,说说吧。” “嗯……也没什么可说的啦。” 莱纳斯猛抓了几下金色的头发,停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小子你是一九二五年生的是吧?那比我小三岁。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正好是禁酒令的那个时代。我老爸在我出生之前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我妈有一天也离家出走了。我还有个比我大很多的哥哥,不过他总在四处游荡,几乎没回过家。” 他朝着天花板吐出一口烟雾,用手指弹掉烟灰。 “一开始老爸还有工作,还能在郊区的地下酒吧买到酒喝。但是大萧条开始之后他失业了,然后就不行了。我们那时候住在芝加哥,城市治安差,所以小孩也能找到不少工作——虽说基本都是些违法的工作吧——总而言之我就开始挣钱给老爸买酒了,要不然他会去喝甲醇酒的。” 甲醇酒的原料不是一般的食用乙醇,而是用作燃料的有毒的甲醇,喝这种酒有可能会危及视力和生命。我爷爷曾经跟我说过,“等你长大了,不管再怎么想喝酒,也绝对不能喝私酿酒,里面可能掺了甲醇”。爷爷是杂货店的经营者,大概也曾经做过地下生意吧。 “老爸的视力本来就已经不太好了,我叫他不要再喝了,他也不听。有一天我托雇主的关系弄到了真正的威士忌,虽然掺了水,但我想老爸只要有这个应该就暂时不会碰甲醇了吧,所以就很高兴地回家了。我打开家门,看见他已经趴在餐桌上死了,地上有个碎掉的瓶子。那个老笨蛋几乎都没怎么稀释就给干下去了。只要他再等上几分钟,就可以喝着他最喜欢的威士忌去死了啊。” 莱纳斯耸了耸肩,摊开双手说:“我讲完啦。总之,要是让我负责买酒,他就不用死了。” “什么嘛,‘锻炼’是这个意思啊。” 明明是个沉重的故事,但莱纳斯故意说得很轻松,我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了。我以前总觉得他这么喜欢买东西真是个怪人,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过去。他能这么熟练地安抚发酒疯的麦克,大概也是因为从前他就是这样照顾父亲的吧。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把沙丁鱼奶酪沙司浇到了刚才炸好的土豆片上。 我摇醒罗蒂,把刚做好的菜拿到她眼前,年幼的少女却对我怒目而视。不过她好像是真的肚子饿了,我又听到了肚子叫的声音。我差点笑了出来,不过这样的孩子如果被人笑的话一定会闹别扭的,所以我故意摆出一脸严肃的样子,一言不发地把盘子塞给她,然后转向另一边,装作不再看她。数秒之后我听到吃东西的声音,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对了,我听说斯帕克是医生世家来着?” 斯帕克正一脸不高兴地噘着嘴抽烟,我随口把话题丢给他,他眉间的皱纹立马更深了。 “你听谁说的?” “传言嘛,记不清了。你父母是开诊所的吧?” “少说废话,拉完屎快睡。” 这时天花板上的盖板突然打开,爱德从楼梯走了下来。我们一直忙着处理这边的事情,都忘了他和亚伦中士一起用通信机寻求沃克连长今后的指示这茬了。 “怎么样?连长有什么指示?” 爱德没有立刻回答我。他脱下头盔,搔着被压平的黑发,加入了我们中间。他深深叹出一口气,用战斗服的一角擦了擦眼镜。 “沃克连长阵亡了。” “什么?” “敌人在西侧的河堤上设置了88mm炮,连长被狙击了。那座高射炮还摧毁了救护站,现在是米哈伊洛夫中尉临时负责指挥。” 米哈伊洛夫中尉啊。除了爱德之外,我们所有人互相看了一眼,反而安心下来。那位有着黎明前的天空一样的蓝色眼睛的中尉,从外貌到言行都深不可测,让人捉摸不透。但作为军人,他毫无疑问比沃克上尉更能干。沃克上尉从训练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我们的长官,我们听到他的死讯当然也会悲伤,但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 不过爱德还是一脸阴沉。 “怎么了?” “被卷入炮击的不只是连长。I连和我们连的一排也损失惨重。” 一排是迭戈所在的队伍。我们是以纵队形式在公路上进军的,自从战斗开始之后,我还没见到过迭戈。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出发之前,我们互相碰拳约定在荷兰找个女友。 “迭戈有没有事?” “不知道。” 我突然感觉胃里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我咬紧牙关,抓紧自己的裤子。有人用力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转头一看,爱德的黑色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 “现在先不要担心,我们还没收到迭戈的死讯。” “嗯……说得也是,我知道了。我尽量不去想。” “好。”爱德又捏了一下我的肩膀,放开手说,“米哈伊洛夫中尉给我们下达了指令。” “敌人很快就会开始下一波攻击。听说侦察部队在三十分钟前发现敌军的坦克部队又开始在这附近聚集,恐怕是要开始出击了吧。” “不会吧。” “还有,天上的云层好像稍微变薄了一点,负责空投补给品的运输机很快就会到达安特卫普。大部分运输机都会开往奈梅亨和阿纳姆,不过也有一些会被分配到这边来。敌人应该会试图击落运输机,这就是地面战斗重新开始的信号了。” “我们要怎么做?” “放弃这间房子,移动到西侧出口三排的岗位上,将G连的所有战力集结到一处,在河边打击敌人。” “了解。好,所有人行动!” 大家随着莱纳斯的声音一齐站了起来。我收拾好炉子,为了节省时间,随便擦了一下平底锅就放进了袋子里。安迪还躺在工作台上,邓希尔和斯帕克把他抱起来,带到了楼上。莱纳斯则一脚把还在打鼾的麦克踹了起来,然后赏了睡眼惺忪的他一巴掌。 我听见远方的天空中传来发动机的低吼声。我跑上楼梯,冲进客厅,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面看了一眼,让人怀念的C47运输机就飞翔在夜空之中。昏暗的地平线上像是点亮了闪光灯,火光一明一灭,对空导弹的光芒直线划过漆黑的空中。 我们为孩子们的处置问题争执了一番,最后决定把他们带到三排负责区附近的那个农家去。我想应该就是斯帕克刚才说的那个有牛棚的农家吧,但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只有一瓶的牛奶和玩具店被打破的窗玻璃,像是在诉说着杨森一家在这个镇上的处境。 “孩子就交给他们了。明白吧,小鬼。” 亚伦中士又叮嘱了我一次,我只好点了点头。 我回地下室接孩子们的时候,西奥还在睡觉,但罗蒂爬上了安迪之前躺着的工作台,正朝着天窗底下的架子伸出手。 架子上有很多玩偶,我想她是想带走父亲的遗物吧。我叫着“罗蒂”靠近她,她吃了一惊,手里的玩偶掉到了地上。我帮她捡起地上的玩偶——是个有大人的手掌那么大的木雕狐狸。狐狸的脸是黄色的,只有下巴涂成了白色,我抬起狐狸的腿,它的嘴巴就开始一张一合,真是个精巧的玩偶。 “Wil terug!”[7] 我不小心拿着看太久,罗蒂生气地朝我伸出了手。 “啊,抱歉抱歉。来,给你。” 我刚把狐狸递出去,罗蒂就一把抢下来,然后放进了绿色的背包里面。她看起来很生气,噘着嘴唇看都不看我。 “你有没有其他想带走的东西?” 她大概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但我无法保证她还能回到这个家,只好对她比手画脚,试图表达自己的意思。 “啊,这里有只午睡的猫哦。你不要?那这个可爱的芭蕾舞演员呢?” 罗蒂又瞪了我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把视线转回人偶上,伸出小小的手又抓起几个玩偶放进了背包里。她真的很聪明。 “好了,你听得到飞机的声音吧?” 我用手指指着天空,然后把手放到耳朵上。罗蒂清澈的蓝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动作。很好,感觉不错。 “听好了,德国佬的军队马上又要开始攻击了。砰,轰隆!砰,轰隆!” 我用手掌做出爆炸的动作,然后摆出痛苦的表情假装跌倒在地上,罗蒂的小鼻子一下子鼓了起来。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多扮几个鬼脸,说不定能逗她笑,于是又做了不少动作,最后罗蒂终于发出了“嘻嘻嘻”的笑声。太好了。 “所以你和,你弟弟,要和我们一起出去。你能不能跟过来?” 我指指罗蒂,指指西奥,指指我自己,最后指向外面。罗蒂还是一脸不满的样子,但至少我摸她的脑袋她不再抵抗了,而且还帮我把西奥叫了起来。 “好,那就走吧。” 我们跟白天一样向左走出小巷,来到了那条小路上。那个可疑人物的尸体还横在路中间。他被机关枪从背后射死,就那么俯卧在路面上,任由夜风将他的上衣衣角吹得上下翻飞。 那时候对他开枪的德军士兵好像已经不在了。史密斯他们先跑过小路,藏到对面民房的墙壁后面,然后我抱着罗蒂,福熙抱着西奥跟上他们,可是在穿过小路的时候,一直很乖巧的罗蒂突然猛烈挣扎,狠狠打了我的下巴。我痛得不由得放松了手上的力道,罗蒂立刻趁机钻出我的怀里,跑向可疑人物的尸体,然后用力踢了他一脚,又狠狠踩了上去。 “怎么了,罗蒂!” 我跑过去想把她抱起来,但不断挣扎的八岁孩子真的很重,我只好从背后抱住她,把她从尸体旁边拖开。 我们之前以为那个死人剃了光头,但其实他头上还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头发,看起来像是被人用推子强行剃光的。 “你干什么呢,快点。” 爱德按住罗蒂不停乱蹬的脚,我们两个一起带着她穿过了小路。 之后我们跟三排成功会合,进了仓库,我在干草堆旁边放下了罗蒂。她已经不再挣扎,只是脸上挂满了大颗的泪珠。 “那个可疑人物果然有蹊跷。” 我对过来帮忙的爱德说道,他也点头同意。 “没错……战斗告一段落之后再去确认一次吧。” 这个仓库的主人是一对奶农夫妇,美军从他们手里征收了这间房子,好像是用作临时的救护站。我把还需要静养的安迪和孩子们交给了G连的其他医护兵,罗蒂大概也终于哭累了,乖乖地被人抱了过去。 “那就这样,之后再见啦。” 分别的时候,我用拇指揉了揉罗蒂的眉间,抚平了紧皱的眉头。如果这场战斗之后我还能活下来,就回来看看她吧。 这里有迫击炮也有轻机枪,还有好几个医护兵。仓库的东边堆起了一堵石墙,中间故意留了一个小窗——或者说是小洞更为贴切——我靠在它旁边,抬头看向天空。 运输机飞到我们头上,接二连三地投下补给品,白色的降落伞看起来像是开在夜空中的花。风是从东往西吹的,降落伞应该会乘着风飘到我们这边来。许多箱子摇摇晃晃地在空中游动,其中最大的那个被地对空炮火击中,碎成了一堆木屑。 “还在飘呢,要飘出城了吧?” 降落伞飘过城镇周围的砖墙,落在了通往威尔姆斯运河的草原上。看来那片草原应该就是回收地点了。 现在还只能听见地对空导弹的声音,战斗尚未开始。黑暗中开始出现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影,他们一边环视四周一边从公路上跑向西边。他们是要去回收空投补给品的补给连吧,红发的奥哈拉应该也在其中。 “可恶,机关枪没有多的了吗?” 莱纳斯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透过窗口瞪着外面。我记得入口有一挺放在三脚架上的机关枪,但那是机关枪班的另一个队员用的。每当炮火照亮夜空,阴影就在莱纳斯轮廓深邃的侧脸上摇动。我们不约而同地举起步枪,做好了掩护补给连的准备。 周围一片静寂,当我几乎要以为回收工作会无惊无险地顺利完成的时候,爆炸就在我们身边发生了。莱纳斯推了我背后一把,我们两个戴着头盔抱头趴下,掩住口鼻以防吸入扑面而来的尘雾。 “豹式驱逐车来了!还有大量步兵!” 耳朵嗡嗡作响,履带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班长还在大声吼叫。莱纳斯的手离开了我的脑袋,他站起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抬了一下头盔,眼睛追着他的背影,看见在仓库入口架起机关枪的射手和装填手被炸飞了半个身体。莱纳斯推开那两具尸体,握住了机关枪。 “墙后发现敌军步兵!” “迫击炮,两点钟方向!不要让他们往运河去!” 公路上倒着五六个补给兵。爆炸的声音越来越激烈,三个戴着红十字臂章的医护兵穿过枪林弹雨飞奔过去,一个医护兵抱起了倒地的补给兵,但子弹无情地射穿了他和刚刚被他救起来的补给兵的头部。剩下的两个医护兵毫不退缩,拖着其他补给兵回到了仓库。负伤的补给兵头盔掉下来,露出了一头红发。是奥哈拉! “小鬼,到外面去!从树丛里射击!” 我连奥哈拉的状态都来不及确认,就屏住呼吸冲到外面,藏进了公路旁边的树丛里。巨大的履带就在我眼前碾着瓦砾堆成的小山,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尖厉可怕的嘎吱声。 没有炮塔的台状战车——猎豹式驱逐战车碾压着士兵们的尸体不断前进,我被出现在周围的德军步兵吓了一跳,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手榴弹滚到我的脚下,我条件反射地抓起它丢了回去,紧接着马上就是爆炸声和惨叫声,但战车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再这么下去它就要离开城镇了。 “不行啊,猎豹要过去了!” 敌人越来越多,从我的眼前跑了过去。但不知为何,我的手指抖个不停,根本无法动弹。 我看得见他们的脸。一个德国士兵跟我对上了眼,黑暗中不时闪过亮光,照出敌人精悍的白色脸庞。我不想打死他。 就在这时,上方飞来一发子弹,贯穿了德国青年的身体。大概是狙击手马蒂尼干的吧……敌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有人在我身后放声大笑。“去死吧!纳粹浑蛋!”我转过身,看见史密斯正兴高采烈地端着汤普森冲锋枪四处开火,莱纳斯他们则用架在仓库窗口上的机关枪不断射倒敌方的步兵。 但猎豹终于还是突破路障,离开城镇驶向了威尔姆斯运河。 “追!破坏它!” 长官们这样喊叫着,但敌人的装甲车已经从后面开了过来,步兵也成群结队地越过了瓦砾堆。我打完第八发子弹,弹夹飞了出去,友军的士兵一头栽进了我旁边不远的树丛。他被打穿了脑袋,眼球像虾子一样暴突出来,已经没气了。我拼命把他拖下来,把弹夹插进步枪里,然后将拉机柄推回原位。 温伯格在我旁边对着通信机的话筒大喊: “你说什么?请再说一次!” “喂,放下话筒来这边帮忙吧!” 我吼道。但温伯格只是转过来,一脸惊呆了的表情,右手不知为何指着天空的方向。突然之间,那些震耳欲聋的枪声和炮声都安静了下来。有人狂叫道: “注意上方!散开!散开!” 转眼间可怕的轰鸣声响彻四方,钢铁的巨鹰从我眼前飞了过去。是C47运输机。 它好像是被对空导弹击中,从右翼到机身都在熊熊燃烧,烈焰的长长尾巴撕破了夜空,没关上的货仓里不断滚出着了火的货物,像炸弹一样点燃了城镇、草丛和树木。运输机维持着低空飞行的姿态掠过屋顶,然后直接用机身在公路前方着陆。当扫尽一切的巨响停止之后,机身的后部爆炸了,位置正好就在驶向运河的豹式驱逐车和坦克车的上方。 就结果来说,这恰好阻止了敌人渡过运河,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温伯格目瞪口呆,话筒从他手里掉了下去。 “……太荒唐了。” 从那以后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们才终于把继续试图突破城镇的德军士兵们逼退,战况再次陷入了胶着状态。 死者和伤员不断出现,设置在农家的救护站一下子就挤满了人。仓库变成了临时治疗所,从其他部队被派遣过来的军医和医护兵在横躺着的伤员之间来回跑动。 不光是一般的战斗员,刚才那架坠落的运输机上的机师和副机师也被运了过来。机师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已经没剩几口气了,但副机师很幸运,全身上下就只有烧伤和脱臼而已,副机师好像是女子飞行队的成员。 “没想到你会藏在那种地方啊,我服了。” 奥哈拉躺在我的怀里,颤抖着声音勉强笑了笑。沾满泥土的脸一片苍白,就连他的雀斑都好像褪了色,而他给人印象最深的红发也被熏黑了。 奥哈拉的右边大腿中了两发子弹,肌肉严重裂伤,还有大量出血。不知从属哪里的医护兵用止血带扎住了他的腿给他止血,但不知是没扎紧还是他的伤势已经重到止血带都无法处理的地步了,血根本就止不住。 “小子,把奥哈拉的上半身放下来,抬高他的腿。” 我遵从莱纳斯的命令,放低奥哈拉的上半身,然后拍了拍他的脸以使他保持意识清醒,莱纳斯则将奥哈拉的腿放到自己的大腿上,开始用手里的绷带给伤口压迫止血。 “医护兵!” 伤员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不管我怎么喊,都没有一个人过来。 奥哈拉的脸越来越凉,仿佛只要我漏看一眼,他就再也无法睁开眼睛。莱纳斯抬着奥哈拉的腿,拍了拍他的肚子。 “醒醒,醒醒啊奥哈拉。” “……嗯,我醒着呢,莱纳斯。我说,小鬼啊,格伦·米勒的真人演奏会怎么样啊?” 是奥哈拉把演奏会的票让给我的,说是当作我们解决了蛋粉事件的谢礼。 “可精彩了。Moonlight Serenade特别好听,大家都去跳舞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 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奥哈拉却还是跟从前一样爱唠叨。我很想为他做点什么,但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别再说话了!”莱纳斯用手压迫着他右腿的伤口,再次吼道,“喂,医护兵!快来啊!” “没事的,没事的莱纳斯。小鬼也别担心啊。” “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他在安慰我们。奥哈拉扯动着因为发绀而变成紫色的嘴唇微笑了起来。 “炊事兵,我肚子饿啦。没有汤什么的吗?” “你之后在医院会喝到吐的。” “蛋粉也好啊,要是那时候多吃点就好了。” 奥哈拉又要闭上眼睛了。我用力打了他一巴掌,他清醒了一些,深深吸了一口气。 “啊,不过。” “什么?” “你的手有一股香味。” “香味?有吗?” “嗯。奶酪啊,蔬菜啊,牛奶啊之类的,好像妈妈的手一样,让人很安心。” 我不禁也好奇地闻了闻自己的右手,确实有股若隐若现的食物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刚刚才给罗蒂他们做过菜。自从成为炊事兵之后,我的手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像奶奶的手了。 “喂,你睁开眼睛啦。” 奥哈拉又闭上眼睛了,所以我又拍了拍他的脸。可是这次奥哈拉一动都不动。我摇晃他的身体,他也没有任何反应,躺在我手里的仿佛只是一件货物。 “喂,奥哈拉!” 仔细一看,他的眼睑还没有完全合上。我把手放到他的口鼻上方,然后等了一会儿,试图感受他的呼吸,可是过了十秒钟,过了一分钟,我的掌心里依然没有任何感觉。红发的补给兵,家里做布料批发生意的大嘴巴奥哈拉,就这样死去了,嘴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咬紧嘴唇抬起头,正对上一脸疲惫的莱纳斯的视线。莱纳斯慢慢松开压在奥哈拉伤口上的手,小声念了一句祈祷词,我也跟着他念了一遍,然后紧紧抱住了已经失去灵魂的奥哈拉的身体。 就在我擦眼睛的时候,莱纳斯已经翻了一遍奥哈拉的胸袋和衣领,扯下一枚狗牌,抽出叠好的遗书,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将毛毯盖过奥哈拉的头顶,朝刚好走过附近的医护兵报告了奥哈拉的死讯。 毛毯底下露出的红发不时随风摇动,我用小刀切下一缕奥哈拉的红发,用手帕包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环视四周我才发现,同样被毛毯盖过头顶,只露出军靴和脏兮兮的手的男人们原来有很多,他们躺在伤员们的中间。有人因吸入烟雾或热风而剧烈地咳嗽,有人一边喘息一边呼唤母亲,还有人哭着说“我不想死”,这些声音此起彼伏,随处可闻。 我拿起自己的步枪,站起来走向仓库的出口。 “喂,小鬼?” 背后传来莱纳斯的声音,但我几乎没听进脑子里去。我只是不想待在这里而已。 我军的半履带车、消防车和坦克运输车正用它们厚重的轮胎越过瓦砾,朝公路的西方驶去,大概是为了扑灭运输机坠落引起的火灾和清除机体的残骸,以及清扫公路上的障碍物吧。许多工兵追在它们后面,从我面前跑了过去。 到处都发生了火灾,被火光照亮的地方都失去了自己原本的颜色,只剩下狂暴的橙色光芒和黑色的阴影不断摇曳。层层叠叠的尸体中有敌军也有友军,深重的阴影让他们的面容更加模糊,根本辨认不出哪个是哪个。 我走到城镇外围的砖墙旁边,看着坠落到了运河之间的草丛里的运输机,突然听到了拨开石头的声音,我不禁看向旁边。我端着步枪靠近声音的源头,发现一个穿着纳粹党卫军上等兵制服的德军士兵倒在土墙和仓库之间。 他虽然受了伤,但还活着。他倚着死去的战友,趴在地上憎恨地仰视着我。我看见他颤抖着伸出手臂,他的前方是一把掉在地上的鲁格尔手枪。我一脚踢飞手枪,党卫军上等兵的脸上立马露出了绝望的神情。我将步枪的准星对准他抬起的头,扣下了扳机。子弹从膛室里飞出去的同时,党卫军的眉间出现了一个黑洞,鲜血从他的后脑勺飞溅出去。 党卫军的蓝眼睛里彻底失去了生气。 我感觉到背后有人,转过身才发现是爱德。他正用手拽着背上的步枪的肩带,一言不发地看着我,逆光把他的眼镜照成了白晃晃的两片,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怎么了?” “回大家那里去吧。福熙失踪了。” 运输机坠落的时候,着火的货物从装货口掉出来,杨森家的住宅和隔壁的工房都被直接击中,引发了大火。 直到麦克召集所有人,大家才终于发现新兵蛋子、补充兵福熙不见了。然后大家才想起战斗的时候好像也没人见到他。但最后他们还是发现了福熙,就在那个可疑人物的尸体旁边。 我从正在救助伤兵的斯帕克那里接到消息后,就赶忙跑到了杨森家的附近,原本俯卧着的可疑人物的尸体已经被翻了过来,福熙就倒在他身边,已经断了气。他好像是从背后被击中的,后背沾满了鲜血。 “……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温伯格哑着喉咙问道,回答他的是亚伦中士严肃的声音。 “可能是想查清楚这家伙的真实身份吧。福熙可能想查出可疑人物的由来,挽回自己的名誉。你说呢,麦克?” 麦克立刻后退几步,离开了我们中间。 我蹲在两具遗体之间,给死不瞑目的福熙合上眼睛,然后将视线转回可疑人物的身上,不禁吃了一惊。可疑人物穿着男性的衣服,又剃了光头,所以我们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胸前其实有两块隆起。 “这家伙是女的。” 年龄应该在二十岁上下吧,眼睛是跟杨森先生一样的蓝色,头皮上稀稀拉拉的头发是跟罗蒂一样的亚麻色,五官则跟杨森夫人十分相像。她的皮肤上已经浮出了尸斑,但还有一些伤痕和瘀青,看起来是生前留下的,而且时间不会太久。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直随身带着的杨森先生的遗书,重新看了一遍。 “难道说,‘但为人父母,放在第一位的毕竟还是孩子,我们将为了女儿离开人世’这里的‘女儿’是指……” “恐怕就是她吧。我之前也在想,如果是指罗蒂和西奥的话,为什么上面写的只有女儿而没有儿子呢。” 可疑人物为什么被人强行剃光了头?杨森一家就住在奶农附近,为什么他们的厨房里却几乎找不到牛奶和奶制品?玩具店的外墙没有一点伤痕,为什么它的橱窗却从外面被打破了?如果可疑人物是女性的话,这些问题就都有了答案。就算没有爱德那么聪明,我也明白过来了。这个已经死去的杨森家女儿,恐怕是协助了德军或者向盖世太保告了密,再不然就是德军士兵的恋人吧。 在法国的昂戈维尔奥普兰村,我们挨家挨户敲门借清洁剂的时候,曾经吃了一个黑胡子男人的闭门羹,站在他家院子里的年轻女性被剃成了光头。我记得救下了邓希尔的那家人里,两兄弟的其中一个就是因为那姑娘告密而被德军当作反抗组织成员,抓起来处死了。 不论是在法国还是在荷兰的埃因霍温市和索昂村,我都见过剃光头的人。每一个地方都有人挥舞着橙色的旗子拿出酒和点心款待我们,但因为喜悦而沸腾的城镇里却也混杂着异样的画面。女人们哭喊着被剃成光头,稍一反抗就会招来拳脚相加。 我曾可怜她们,去找米哈伊洛夫中尉请示是否应该阻止他们,中尉却摇了摇头。 “这些人已经被纳粹折磨了整整五年了。想想那些无辜被杀的居民,她们还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很好了。城镇的问题就交给城镇的居民去解决吧。” 纳粹在荷兰也建立了隔离犹太人用的犹太人区。犹太人为了逃避强制性的隔离居住而纷纷藏起来,据说被抓住处死的那些人几乎都是被自己的邻居出卖的。藏匿了犹太人或者发表过反纳粹言论的荷兰人,也有很多是这样被杀的。当然,告密者除了女性以外应该也还有很多男性。 人们强迫这些女人跪在地上,用推子剃光她们的头发,然后将不知写了什么的牌子挂在她们脖子上。对背叛者施加惩罚的人们脸上都带着一种恍惚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费赫尔发生了同样的事情,那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其他人好像也得出了跟我一样的结论,并没有谁提出疑问。温伯格从背包里拿出毛毯,盖在了两具遗体上。 “杨森夫妇也是告密者吗?” 我说出了一直堵在喉咙里的那个疑问,爱德却小声回答“不”。 “应该只有长女是吧。否则他们早就全家都被赶出城了,而且罗蒂和杨森夫人也应该被剃头才对啊。他们可能是把长女藏起来,假装她跟之前驻扎在这里的德军一起离开了。” “我记得杨森先生的哥哥是反抗组织的成员,而且已经过世了。难道说他是被自己的亲侄女出卖了才被杀的吗?” “我们只能猜测而已,不过确实有这个可能。” 我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邓希尔突然“啊”地叫了一声,转身沿着公路跑了起来。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我回仓库那边!把那两个孩子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我这才惊醒过来。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呢?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是告密者的家人,镇民说不定对孩子都不会手下留情。我们也慌忙跟着邓希尔跑过了遍地瓦砾的公路。 那个农家的荷兰人夫妇并没有伤害罗蒂和西奥。我看见罗蒂浓密的长发完好无损,不禁长出了一口气。那对夫妇不仅没有打骂孩子,还给了他们暖乎乎的汤和面包以及毛毯。但把他们带到门口的时候,那位夫人已经哭肿了眼睛,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扭曲,像是在强忍着愤怒和悲伤,而她旁边的丈夫既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只是疲惫地垮下肩膀,一边摇头一边说着“No,No”,在我们眼前关上了门。 我拉着孩子们的手,盯着门上的木纹发了好一会儿呆。 罗蒂和西奥又回到了我们这边。我、爱德、莱纳斯、邓希尔和温伯格五个人在仓库的角落围成一圈,讨论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解决现在的问题。 “反正我们是没法带他们走的。只能找找看有没有不介意他们是告密者家人的奇人,或者直接抛弃他们了。” “等一下,再怎么说也不能抛下他们不管吧。” “真是拿你没办法啊,你已经对孩子们产生感情了。那你以后也要带着他们到处跑吗?”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最好了,但我也可能会死啊。” 我只是随口答了一句,大家却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莱纳斯甚至还吹了声口哨。 “干吗啊,你们有意见?” 所有人都只是一脸坏笑,没有一个人回答我。只有爱德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嘲笑我,只是用他那跟往常一样正直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时针悄悄划过了零点,已经是深夜的一点三十分了。顽固的罗蒂也终于累了,跟西奥倒在一起睡着了。莱纳斯不知从哪弄来了香烟分给大家,不会吸烟的我往嘴里放了块口香糖。 邓希尔在地上杵了杵烟嘴,问爱德:“我还有两件事不明白。杨森夫妇为什么要自杀?那个姑娘又为什么要怪叫着跑到大路上去?她精神错乱了吗?” “嗯……这个就真的只能猜测了。” 爱德两指夹着香烟,用拇指搔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首先是杨森夫妇自杀的原因。他们的遗书上写着‘为了女儿’,有可能是打算牺牲自己为女儿赎罪,希望市民原谅自己的女儿。” “他们就没想过全家一起搬到城外的可能性吗?” “城外啊。这一带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也对,没有。” 公路已经面目全非,德军卷土重来,盟军也开始处于下风。哥哥是反纳粹组织的成员,女儿又是亲纳粹的告密者,这家人还能依靠谁呢? “见到被逼上绝路的人,旁观者总是会问‘你为什么不逃’,但实际上就是有很多人想逃都逃不了。我们不也体验过很多次了吗?如果食粮见底的话连三天都活不了,没有桥的话就连河对岸也去不了。就是现在,我们还连寄放两个孩子的地方都找不到呢。” 爱德说完,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孩子们,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对话将会决定自己的命运,还沉浸在香甜的美梦里。邓希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对夫妇是为了让孩子们能活下去才选择自杀的吗,但他们要保护的那个女儿却已经死了。说起来,她到底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为了隐藏踪迹吧。我和蒂姆搜索地下室的时候发现了通向工房的秘密通道,那里头有人长时间生活的痕迹。” 我想起那股让人作呕的恶臭,不禁颤抖了一下,温伯格立刻皱起脸问我:“你要上洗手间吗?”说完还指向了树丛的方向。“才不是。” “我想那姑娘应该是在德军撤退的时候被父母要求穿上男人的衣服,藏在了通道里面吧。他们在等市民们的愤怒平息下来,但结果她没有等来父母的消息,杨森夫妇在她藏起来的时候自杀了。” 爱德深深吸进一口烟,弹掉了烟灰。 “这也是我的猜测而已。你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她要怪叫着跑出去……我想一定是因为她只有这个方法了吧。” “‘方法’?” “我也考虑过她精神错乱的可能性,但她把死去的双亲的手摆成了祈祷的样子,所以我想她的意识应该是很清醒的。既然意识清醒,为什么还要发出怪叫呢,因为只要叫出声就能被射死了啊。” 不只是我,连一边清理着新的机关枪一边听着对话的莱纳斯都停下了动作。 “就能被射死?” “那对夫妇的勃朗宁手枪的弹匣是空的。我想他们应该只装了两发子弹,以防女儿看到他们的遗体之后寻死吧。女儿从父亲手里抽出手枪,可能就是为了自杀。但后来她发现弹匣里根本没有子弹,也就明白了父母的用意。她可能也是在这之后才移动两人的手以示哀悼的。” 之后的事情,不用他说我们也明白了。 那间地下室里既没有绳子也没有小刀,可是只要跑到外面就能轻易死去,毕竟整个城镇都笼罩在战火之中。那个姑娘为了求死才跑出外面,故意做出引人注目的动作,最后如愿以偿地被打死了。 “说到不明白,这封遗书我也看不明白啊。” 我打开那封信,在大家面前读了一遍。 “我一直在想这句‘狐狸的尾巴终于放下来了’是什么意思。但是,罗蒂的行动特别奇怪……” 我趁她睡得正香,悄悄把绿色的背包拿过来打开,拿出了里面的狐狸玩偶。 “她在地下室的时候就一直瞪着那个放玩偶的架子看。之后我们从地下室出去的时候,罗蒂就只拿走了这个狐狸玩偶。我当时还以为她只是想拿个父亲的纪念品,但现在想想可能跟遗书有什么关系。” “这样啊。” 我把狐狸玩偶交给爱德,他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观察起来。玩偶高约五英寸,宽大概有两英寸吧。狐狸的脑袋上长着三角形的尖尖耳朵,纺锤形的大尾巴竖得直直的。 “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把它的腿抬起来,它的嘴就会打开。而且其他部分也有不少凹槽和刻痕之类的。” “嗯。‘狐狸的尾巴放下来了’——会是什么惯用句或者荷兰的谚语吗?” 原来爱德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我觉得温伯格应该会很熟悉这类俗语,但他也只是歪着头说了句“嗯……我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根本靠不住。 “从尾巴到背后有一条细缝,我觉得把尾巴按下来应该能打开玩偶。”爱德说着用手指捏起狐狸的尾巴,轻轻摇了两下。“不行,看来靠蛮力是打不开的,会把玩偶弄坏。” “不知道罗蒂会不会知道打开的方法。” 我也不知道八岁孩子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有多强,不过这种东西也是因人而异的吧。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邓希尔突然开了口。 “我可能知道这个尾巴的意思。” 邓希尔挠了挠高高的鼻梁,闷声嘀咕道。不过他平时说话的声音其实也就这么又小又闷。 “你说什么?” “是个童话,我给女儿读过。” “女儿?哎呀,邓希尔你还有孩子啊?” “吵死了,温伯格,给我闭嘴。” 温伯格被莱纳斯训了一句,连忙闭上了嘴。邓希尔停了一会儿,指了指正在睡觉的西奥。 “我是看到那个小朋友手里的鸟布偶才想起来的。他似乎很喜欢鸟,不过那个布偶的原型应该是……” “这跟狐狸尾巴有关系吗?” 西奥总是抱着的布偶,不是那种苗条的流线型飞鸟,而是滚圆滚圆的,让人想起小鸡。但应该不是小鸡吧,白色的底子上缝着许多小小的灰褐色椭圆形碎布,应该是在表示羽毛。小鸟从肚子到尾巴都是鼓鼓的,短短的尾羽竖得很直,鸟喙是用细长的皮条做的,西奥经常会摸着这个吮手指。 “那种鸟叫鹪鹩。”邓希尔平静地说,“是一种野鸟,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筑巢,天冷了就会飞去南方过冬。欧洲和北美都有它们的踪迹。身体是圆的,尾巴会立起来,嘴很长,那个布偶做得挺神似的。”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 “在童话里,鹪鹩是鸟类的国王。我记得童话的标题叫《鹪鹩和熊》。” 老实说,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邓希尔自己编的。但随着他说下去,不管他是不是真有个女儿,我都开始觉得这童话是真实存在的了。 “很久很久以前,贵为森林之王的熊看见鸟王鹪鹩的巢,就嘲笑它说‘你的家也太小了’。鹪鹩非常生气,就召集了所有在天空中飞的动物,鸟和昆虫之类的,对森林发起了战争,而熊则率领着四足动物们迎击它们。飞禽对走兽,当然是兽类看上去比较有利了。 “就在开战的前一天,鸟类阵营的牛虻到森林里去侦察,听见野兽那边负责望风的狐狸这样说:‘如果看见我翘起尾巴,那就说明我方处于上风,大家就要一起进攻;如果我放下尾巴,说明我们处于下风啦,大家就一起撤退吧。’鹪鹩听到牛虻的报告,就命令蜜蜂在开战的那天去蛰狐狸的尾巴。狐狸被蜜蜂蛰得很痛,但还是强忍着一直翘着尾巴,但被蜇第三次的时候,它终于受不了了,就放下尾巴逃跑了。熊军看见它放下了尾巴也一哄而散,兽类就这么投降了,最后大家一起向鹪鹩道歉:‘对不起,我们不该嘲笑你的。’于是这事就这么完了,大家都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邓希尔的声音又低又平稳,真的就像是父亲在给孩子念童话一样。莱纳斯拍了几下手,苦笑起来。 “真没想到能在战场听到童话。” “不过这是战争的故事嘛,正适合我们听。我倒是很惊讶居然还有这种童话呢。” “童话里也是经常有战争的。顺带一提,这个童话的出处是——” “格林童话啦,格林童话。德国人写的。” 邓希尔正打算说明,温伯格打断了他的话。 就算是很少看书的我也知道格林童话,不过因为德国正在跟我们开战,所以我也不知道书店里还有没有得卖。 鹪鹩和狐狸,还有放下的尾巴,现在这三点都集齐了,狐狸玩偶应该确实跟这个童话有什么关系吧。我记得儿童房的书架上有很多图画书,以制造玩具为生的父亲在睡前给孩子们讲故事也十分合理,但要怎么把这个故事跟玩偶联系起来呢……我偷偷看了爱德一眼,不禁吃了一惊。 爱德在笑。虽然没有笑出声,但他露出了牙齿,任谁一眼看上去都看得出他在笑。平时那个面无表情的他已经无影无踪了。 “怎么了?笑得这么开心。”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好玩。这就是个寻宝游戏而已,小孩子都会喜欢的那种。” 罗蒂还在熟睡,爱德说着伸手拿过了放在罗蒂旁边的绿色背包。他翻了翻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圆形罐子。打开盖子后,只见里面只放着一根针。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里面连线都没有。” 爱德用右手拿起针,刺进了狐狸尾巴的顶端。 “狐狸的尾巴尖上有个跟蚜虫差不多大的小洞,如果我们学童话里的蜜蜂一样,用针刺它三次——” 爱德刺下三次,然后轻轻抓住了狐狸尾巴。狐狸玩偶发出一个微小的机械音,接着尾巴放了下来,玩偶从背部裂成了两半。 “我想罗蒂的父母应该直接教过她怎么打开吧,八岁的孩子也是打得开这种小机关的。放在背包里的这封给孩子们的信一定是道保险,万一孩子们忘了打开的方法,看到这个也会想起来。真期待翻译班赶快把信翻译好。” 裂开的狐狸玩偶里面是空的,我摇晃了一下,一个被黑色天鹅绒包住的东西掉了出来。爱德捡起它,小心翼翼地打开来。 “啊。”爱德轻轻叫了一声,“这是银行保险箱的钥匙。” 钥匙很小,头部做成了四叶草的形状。 “哪里的银行?” “不知道,不过可能写在那封给他们的信上了吧。杨森夫妇一定是预先开好账户,把财产留在了这里。” “但是银行大概都已经……” 已经被破坏了吧。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说出来。钥匙被瓦斯灯的红色火焰镀上了一层柔光,我们围着钥匙,陷入了沉默。 杨森夫妇要让这两个孩子只靠这个活下去吗?还是他们真的打算把孩子们交给我们美军士兵? “……战争孤儿到处都是,他们也不是最可怜的。保险箱的钥匙还在他们手里已经很好了,至于里面的东西就只能求老天保佑了。没事,总会有哪个孤儿院收留他们的。” 我很想抗议爱德擅自给事情下结论,但我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快想想,就没有什么方法或者可以托付他们的人了吗。 “说到孤儿院,花椰菜博士的夫人怎么样?我记得她在美国开了一家疗养院吧。” 而且据说博士在完成对后方基地的现场调查后,留在了英国。要把他们送到美国就太远了,但送到英国还是有可能的吧。我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但这次换温伯格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谁能带他们到英国去?最重要的是,小鬼,我们不能只让这两个孩子享受特殊待遇啊。正如眼镜先生所说,战争孤儿到处都是,我劝你最好不要对他们产生太多感情,之后难受的是你自己。” 这话戳到了我的痛处。再加上说话的还是刚刚失去了后辈的温伯格,我根本无法反驳。莱纳斯的意见好像也跟其他人一样。 “说得也是。虽然对不起他们,不过也只能请那对农民夫妇帮忙找孤儿院了。如果拿保险箱的钥匙给他们看,说不定还能商量……” 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吗。我感觉自己的内心迅速放弃了挣扎,就像是被退去的潮水拖进漩涡之中一样。但是,真的这样就好了吗?幼小的罗蒂眼底还残留着泪痕。 “等一下。要商量的话,我想先找那个人试试。” 我打断莱纳斯的话,站了起来。就当是破罐子破摔吧。 我大步走过横躺着的伤员和被毛毯盖过脑袋的死者,找到了正陷在干草堆里休息的那位女性。 她就是那架迫降之后烧了起来的运输机的副机师。雪白的脸上贴着一块大大的纱布,一只手臂也用三角巾吊了起来。机师已经被玻璃碎片刺穿而死去了,但幸好她还活着。 “打扰了,小姐,我有事想拜托您。” “什么?” 副机师睁开眼睛,我的心脏狂跳了一下。她如云般的黑色卷发在耳朵的位置一刀剪断,丹凤眼配上豹子一样的瞳仁,漂亮极了。太久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我花了一番力气才抑制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咳嗽一声,对她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名叫泰蕾丝·杰克逊的副机师没有打断我哪怕一次,她只是叼着香烟安静地听完了我说的话,不时应一句声。 “……原来是这样,事情的经过我已经了解了。那么,我可以做些什么?” “您接下来会撤回后方对吧?” “是的。其实女子飞行队本身也要解散了,我会跟队友一起先回英国一趟。” “那么,能请您带孩子们去见一个人吗?” 花椰菜博士一定能理解我们的。他一直很疼爱我们这些学生,何况上次的蛋粉事件里他还欠了他最宠爱的学生爱德一笔人情。虽然感觉好像在乘人之危,有点不好意思,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再说由于女子飞行队成员的性别原因,军队的司令部好像并不太愿意跟她们有接触,自然也不会太过关注孩子的事。 杰克逊吸完一整根香烟,用靴子踩灭了烟头。 “科尔专业兵,您说的情况我已经理解了,我也十分想要帮上您的忙。但在此之前,能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没问题,您要问什么都可以。” “您是不是因为我是女人,才打算把孩子交给我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像是被奶奶教训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我确实认为女性把孩子们平安带出去的可能性比较高,但问题不仅仅是这个,如果我不能以对等的军人身份给出能让她接受的回答,她一定会很失望的。 “说老实话,我确实认为把孩子交给您比交给男人更让人安心。特别是罗蒂,她年纪还小,而且又是女孩子。但这不是我唯一的理由。在我目前能直接拜托的人之中,您是最有可能离开战地并去英国找到那个人的,所以我才来请求您。这是我以合众国士兵的身份对您发出的正式委托。” 在我说明的时候,杰克逊一直盯着我的眼睛,我不禁惴惴不安,生怕惹怒了她。等到我说完,她回答“我知道了”的时候,我还混乱了一瞬间,听不出她到底是接受还是拒绝。 “我接受这份正式委托,科尔先生。我们抵达之后,联络您的信寄到第五〇六团的G连可以吗?” “可以的,麻烦您了。” “我一定将他们平安送到目的地。请您放心吧。” 医护兵过来换绷带了,我们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 第二天,厚重的云层终于散去,我们见到了久违的晴天。虽然德军纠缠不休地不断袭击,我们不得不反复进入战斗,但在从英国飞来的战斗机和增援部队的帮助下,就在二十六日的黎明,敌人终于撤出了费赫尔和乌顿。 杰克逊也带着罗蒂和西奥离开了这个城镇。主要负责驾驶运输机的女子飞行队在荷兰战役后彻底解散,据说她会先去比利时跟同部队的战友会合后,再回英国。离别的时候,罗蒂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直到运输卡车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前,她还一直从没有关上的帆布篷里探出头来看我。 “你没有后悔吗?” 我转过头,看见爱德的侧脸,他的视线追随着卡车一路远去。 “……嗯。” 激烈的战斗夺走的不仅仅是两军士兵的性命,许多费赫尔的平民也丧命其中。我好几次在乱石堆下和建筑被烧毁的遗迹里看见孩子的尸体。有人抱着一动不动的孩子或者婴儿毫无目的地走过草丛;也有人发狂地哭喊着挖掘自己家的废墟直到指甲断裂,最后紧紧握住从瓦砾底下露出来的小小手掌,再也不肯放开。 在离开费赫尔之前,我看见了昨晚被我射杀的党卫军,就混在堆积如山的士兵尸体之中。我直视着他那张丝毫无法用安详来形容的脸,猛然醒悟过来,对他来说,我才是那个“杀人者”。 如果要问我“这场战争是谁的错”,我一定会回答“是希特勒的错,是纳粹的错,是党卫军的错,是德国国防军的错”。但有一份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情,我一直没能对别人说出来。它不断沉淀,在我的内心深处日积月累。那份感情长着无数眼睛,在黑暗之中闪着冰冷的光,紧紧盯着什么。 我可能就是为了摆脱这份感情,才救了那两个孩子。我想要告诉自己,我确实帮助了自己可以帮助的人。 “市场花园行动”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坦克部队没能开过公路,我们也没能渡过莱茵河。 本应跟我们配合的抵抗组织成员都被杀害,英军第一空降师被孤立在阿纳姆,连通信都无法正常进行。再加上德军的猛烈攻击和补给路线被切断后的物资短缺,产生了大量的战死者和民间的牺牲者。我们在费赫尔战斗的第五天,他们就已经几乎全部捐躯。 拼上性命逃了回来的一个士兵提交了报告,司令部才终于得知现场的惨况,而后跟敌军的中将缔结了暂时的停火协议。阿纳姆撤退作战[8]是在九月二十五日开始的,我们也参与其中。这次作战不是为了前进,而是为了撤退。英军第一空降师原本超过一万人,但最后救出的只有大约两千人。 在圣诞节之前挺进柏林的目标基本已经变成了一纸空谈,和平的曙光再一次远去。 德军重新回到了荷兰。不管是他们在撤退的时候烧毁了的城镇,还是被卷入战争之中破坏了的村子,都被打上了支持盟军的标签,荷兰人能得到的配给口粮比以前更少了。荷兰的市民在战争的旋涡中颠沛流离,被希望与绝望害得身心俱疲,据说最后还因饥荒出现了大量死者。 十一月,我们终于离开了荷兰,来到法国的穆尔默隆基地接受补给。 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我在阴沉厚重的云层底下,把围巾塞进穿旧了的战斗服衣领内侧,把手伸到运输卡车旁边的马口铁火炉上取暖。跟我一样围在炉子旁边的还有爱德、邓希尔和迭戈。 迭戈是今天早上才从救护站回来的。在那场夺走了沃克连长生命的战斗中,一排也损失惨重,但好在迭戈平安无事。他不肯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能回来我就很开心了。顺带一提,连长的继任者果然是米哈伊洛夫中尉。 战况看起来是盟军占据上风,但其实陷入了停滞状态。尝试从南方突破齐格菲防线的美军第一军和第三军虽然最后成功了,但还是只能与敌军胶着在原处,完全无法向前进军。不仅如此,美军还在许特根森林[9]被敌军伏击,第二八步兵师损失了六千人以上。我们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新闻都在宣传联合国空军的轰炸作战,播报员们异口同声地说轰炸机已经将德国国内的主要城市夷为平地,我们成功削减了德军的士气。只是希特勒还是没有投降。 法国的情势已经稳定了下来,这里生活平稳,基地里既有食物又有淋浴,但我们的疲惫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 我从战斗服的口袋里拿出手帕包成的小包,里面的那一缕红发已经变得干燥。我用指尖轻轻拈起它们,把它们仔细抚平,然后重新用手帕包好,放回了口袋。 每天晚上我都会做荷兰的梦。每次睁开眼睛我都觉得无法置信,刚才还在跟我们一起谈笑的奥哈拉,怎么就不见了。我从床上爬起来,静静盯住宿舍天花板处的黑暗,沉浸在梦境的余韵之中,然后才终于想起,原来他已经死了。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我仿佛又经历了许多次奥哈拉的死。我心底的那个空洞慢慢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大。 奥哈拉、福熙、亨德里克森,还有其他很多战友,都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还要继续迎接其他人的死亡。 从那一天以后,我只要一碰步枪,就感觉心口一阵绞痛。在此之前,我只是对着敌人所在的方向乱打一通,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战果。可是那一天,我真实感受到自己杀死了一个党卫军的士兵。 不想想其他事情来分散注意力的话,根本撑不下去。我一边搓手,一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真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只在费赫尔待了短短几天而已。那一家人可把我们折腾够了。” 邓希尔微笑着点了点头。塞在铁皮桶里面的柴枝折断了,迸出小小的火花。 “对了,爱德,我之前在想啊,西奥会不会是杨森夫妇的孙子呢?我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是那个死去的女儿的儿子。” 罗蒂从年龄上来说应该不可能,但西奥如果是那个死去的女儿所生的孩子,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爱德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吧。” 这时,一直一语不发的迭戈突然不快地问道:“你们又做那些无聊的事了吗?” “干吗啊,你怎么这么不高兴。我们负责的地区发生了一件怪事,最后还是爱德把谜底解开的呢,你听了肯定也会大吃一惊的。” 我本来只是想引起迭戈的兴趣,但他好像并不这么想。他真的生了我们的气。 “你们有病吧,就知道解谜解谜……有什么好玩的,这可是战争啊。” 迭戈重新背上的冲锋枪,转身走开了。 “喂,对面那条路才是去炊事区的!” “他是累了吧,一排的伤亡比我们惨重多了。” 迭戈离开后,其他队的队员立马坐到空出来的位置上,围住了火炉。“所以说,他在法国杀了五个人,在荷兰又杀了三个呢。”“哼,我们的中士比他厉害多了。我跟你说啊——” 我们静静离开那里,走向了炊事区。 爱德从口袋里抽出香烟,叼在嘴里点着了火,微小的火光在他嘴边忽隐忽现。天气依然阴沉,仿佛马上就要下起雨夹雪。一些灰烬乘着冰冷的风飘到我的左臂,黏在了“啸鹰”徽章上。 没多久,冰冷的雨水打在我脸上,我抬头看向天空,白得异样的云朵下迅速飘来厚重的乌云,带来了无数的雨滴。离做饭还有一点时间,我决定把一直憋在心底的秘密坦白说出来。 “……在法国的时候,我看到野战医院被烧毁,真的很伤心。觉得死者太可怜了,还觉得敌人禽兽不如,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来。” 爱德和邓希尔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我。我以为他们会说点什么,但那两个人只是沉默地等着我往下说。我吐出一口气,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 “但是在埃因霍温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一边看着熊熊燃烧的城市上空,一边想‘啊,还好我不在那里,运气真是太好了’。看到亨德里克森被轧死的时候也是。”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背,回头看去,是邓希尔大大的手掌。他紧接着又拍了我两下。至于爱德,他用上衣的衣摆擦起了眼镜的镜片。 重新戴好眼镜之后,他对我说:“我也一样啊,我也觉得运气真好,死的不是我真的太好了。无论是作为一个戴着美国国旗战斗的士兵,还是作为一个犹太人。” 虽然我不太清楚详情,但我也听说过纳粹的种族迫害。这么说来,爱德的家人都怎么样了呢?我至今还是对爱德一无所知。 “好冷啊,今天做点暖和的汤分给大家吧。” 邓希尔摩擦着自己的手臂说道。 “嗯,大家都等着呢。” 于是我们继续向炊事区走去。 过了大概半个月,十二月二十六日,本应被逼入绝境的希特勒竟然转而大举进攻,德军从东侧攻入了广阔的阿登森林[10],想要把逼近眼前的盟军打退回去。 阿登地区横跨比利时东南和卢森堡,还有一部分在法国境内,大部分土地都被森林所覆盖。这座森林离德国国境很近,也驻扎着用以维持战线的美军。但这段战线非常安静,甚至被人称为幽灵战线。这里有很多年轻的新兵,不时发生的小规模战斗和侦察任务也不过像是新兵训练的延展一样。士兵们时不时会看见德军的士兵在森林对面徘徊,但很少受到攻击,有人还开玩笑说这就是个稍微冷了点的休假。 但就在这时,德军发动了奇袭。 一开始,盟军最高司令部并没有把这次奇袭当一回事。因为根据情报部早前取得的情报,德军只是派了四个师驻守莱茵河,并且正准备展开莱茵兰防御战。德军的攻击规模不大,再加上谁也无法想象坦克能通过树木茂密的阿登森林。 但实际上,参加攻击的是包含德军的恐怖兵器虎式坦克部队在内的总计二十五个师。 德军把一切都赌在了这场大规模进攻上,从九月就开始不断与盟军交战,而最终给美军第一军造成了三万以上的伤亡的许特根森林战役,也是这场大规模进攻的基础之一。 结果德军的大规模奇袭大获成功,美军长达八十六英里的阵地被彻底摧毁。多个师被歼灭,许多士兵成为俘虏,最后只能撤退。而阿登地区浓雾弥漫,空军无法派出轰炸机,这也是这次战败的原因之一。 敌人不断进军,侵蚀着我军的阵地,最后将剩下的盟军阵地包围了起来。从地图上来看的话,德军的进攻势力自东向西不断膨胀,就像是洒到桌上的水慢慢扩散开来一样。 德军的最终目的是通过包围战术将盟军的各个队伍孤立并切断,然后夺回比利时最大的港口、盟军的补给据点——安特卫普港。 安特卫普附近一直战火不断,毫不安定,补给至今仍是从瑟堡港运过来。但尽管如此,我们的补给线已经被拉得够长,如果再被敌人攻下这里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为了阻止安特卫普港落入敌人手中,最高司令官艾森豪威尔下达了命令: 务必死守住阿登森林附近的大城市——巴斯通。 由于有七条要道通过巴斯通,所以无论对盟军还是对德军来说,这都是稳定战线的计划中战略地位最重要的一个城镇。美国陆军第二八步兵师在之前就驻扎在巴斯通,但他们也遭受了敌人的猛烈攻势,不知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于是,第八二空降师和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接到了命令,要求我们以最快速度赶去增援。命令来得实在太急,我们在十二月二十八日早上跳上了卡车,没来得及做任何像样的准备。 负责驾驶卡车的是在以前的蛋粉失窃事件里不幸被牵连的黑人士兵威廉姆斯。我举起一只手跟他打了个招呼,他点点头踩下了油门。威廉姆斯开车十分粗鲁,但至少速度很快。同一个班的史密斯一开始还不屑地说“怎么是黑鬼的车啊”,结果现在好像是晕车了,满头冷汗地趴在车板上呕吐不止,别提有多丢人了。 将近四百辆卡车装上总计一万一千个士兵,当天夜晚就全部出发了,红球快递的司机们估计是真的猛踩了好几脚油门吧。 法国的天气算很冷了,但一进入比利时,刺骨的寒气几乎要把我们的肺部都冻了起来。虽然围巾我还能搞到,但没有羊毛大衣,我只能一边把双手塞到腋下,一边抖个不停。我的袜子也不是冬用的,而跟我一样的人还有很多。手里的弹药还是上次配给的那些,枪也只有自己的步枪和手枪,两手空空这个词用来形容我们简直是再恰当不过了。不过当时我乐观地想,我们总会在哪里接受一次补给的吧,而且这样想的还不止我一个。 即使如此,我们的士气也没有衰退,因为我们收到了消息,今天清晨,在比利时的一个名叫马尔梅迪的村子附近,德军党卫军屠杀了大量向他们投降的美军俘虏。 第二八五炮兵观测营队员的尸体是被侦察部队发现的,光是能数清的尸体数量就有将近八十具,占了队员总数的一半以上。有几个士兵成功逃了出来找到我们,但还有许多人至今行踪不明。据说当时的状况一片混乱,士兵们就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无法从德军手里夺回马尔梅迪近郊,所以那些遗体就只能被丢在那里,等着被野兽吃光。 “狗娘养的纳粹,看我把他们全杀光。” “你一枪就能打爆他们的脑袋,马蒂尼。让他们领教一下激怒美国会是什么后果!” 血气方刚的史密斯和马蒂尼慷慨激昂地跟其他战友互相击掌,所有人中只有莱纳斯一脸严肃。 “趁还能补充物资的时候尽可能把物资补充好吧。” 听他这么说,大家都笑着回答“我们当然知道”。在途中休息的时候,我们一看见从阿登地区撤退下来的友军,就立刻上去请他们把弹药、枪支乃至多余的袜子都让给我们。 撤退途中的士兵们都疲惫不堪,表情也十分阴沉。我找的那个人,耳朵缺了一块。我跟他说我们现在要去巴斯通,他给了我一条弹药带,之后用他那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低声说道: “你们啊,全都得死。” 说完,他踉踉跄跄地回到队伍里,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1] 译者注:这里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第二次法兰西战役期间的一次行动,此战盟军从德国人手中夺回对巴黎的控制权。战斗自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九日起,至八月二十五日德国守城军官投降为止。 [2] 一加仑(美制)约等于三点七八升。 [3] 译者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以英国、美国为首的盟国空军对德国本土及其占领区实施的历时五年的战略轰炸,是军事史上迄今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空中进攻作战。 [4] 译者注:法国军事重地。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一日至十八日美军夺取该地,但付出惨痛代价。 [5] 译者注:(德语)猎豹向左!其余的向右! [6] 一英寸约等于二点五四毫米,八英寸相当于二十厘米。 [7] 译者注:(荷兰语)还给我! [8] 译者注:阿纳姆战役(Battle of Arnhem)是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七日至九月二十六日盟军与纳粹德国军队在荷兰阿纳姆市及其周围进行的一场战役,它是市场花园行动的一部分。九月二十五日盟军撤退时,有三百人在下莱茵河北岸向德军投降。其余部队在北岸的波兰第三伞兵营的掩护下渡过下莱茵河,在九月二十六日早上时共有两千三百九十八人撤出。 [9] 译者注:许特根森林战役(Battle of the Huertgen Forest)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军和德军在许特根森林进行的一系列激烈战斗的统称,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德国本土进行的时间最长的战役,亦是美军在历史上时间最长的单一战役。该战役从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九日至一九四五年二月十日,战场在德国-比利时东部边境,范围超过一百二十九平方千米。持续许特根森林战役是美军历史上消耗最大、收获最小、指挥最不利的战役之一。 [10] 译者注:阿登战役(Battle of the Bulge),又叫突出部战役,发生于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到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五日,是指纳粹德国于二战末期在欧洲西线战场比利时瓦隆的阿登地区发动的攻势。整体而言,阿登战役是美国在二战所经历的最血腥一役,美军伤亡人数达八万余人,超过任何战役。 第四章 魅影重重 睁开双眼,四周是晃眼的纯白世界。 纷飞的雪花从深夜飘到现在,持续数日的雾霭在昨日暂时散去,然而不久又再次笼罩了我们藏身的松林。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玩捉迷藏躲进蕾丝窗帘里看到的情景。隔着蕾丝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家具、姐妹、穿过房间的妈妈,甚至平时那么熟悉的房间,都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中变得那么遥远。而那时的我,绝不会想到再次想起这一幕时,竟会在严冬的比利时防备着敌人攻击。 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散开,战友们无不冻得脸色发白。我出生在温暖的美国南部,这几日下来感觉这辈子该见的雪都见了。 这次的前线没有能够抵御风雪的屋子,也没有供士兵取暖的卡车车厢,只有一片松林。我们用工兵铲撬开结冰的地面,费九牛二虎之力挖出四英尺深的洞穴,每两人一组钻到洞里,上面用防水布盖住,再互相挤挤,就稍微暖和点。 就这样在洞穴里一待就是五天。我们和北面的敌军隔着仅五百码[1]长的雪原,互相监视着对方的动静。 我们无法离开防线,不仅是因为要死守前线,还因为被敌军包围着根本就无处可逃。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刚一进入阿登高地,德军就像收网一样截断了我们的去路。 替补兵力自然不会有。我倒是想过将来有一天会在前线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但没想到竟会在这么一个天寒地冻的地方。想来真是无比怀念夏天在后方惬意休息的日子。 不得不承认,目前德军处于优势地位。我们就像是掉进陷阱拼死挣扎的困兽,而那帮家伙就像是守株待兔的猎人。 我呵出一口热气,温暖冻僵的双手。虽然戴着毛线手套,但为了操作方便,手套的指尖处已被剪掉,几乎不能御寒。摸了摸开线的地方,不知是在哪儿沾了水,已经完全冻硬。 自从进入阿登高地的森林以来,战斗每天都会打响,纯白的雪地被鲜血染红了一遍又一遍。战斗不分白天黑夜,我们互相派出侦察队刺探敌情,随后发起进攻,接着再侦察,再进攻,每天都如此重复。 雾霭和大雪使行动变得危险,人的身影在白雾中变得模糊,连脚步声都在积雪中得以隐匿。若有枪声响起,没有人知道谁的身体会被子弹贯穿,这就像玩俄罗斯轮盘一样,全凭运气。记得有人说过,如果还能听见爆炸声,那说明还算安全;如果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那就意味着即将被炮弹击中。除了来自敌人的攻击,我们还受到别的威胁。刺骨的寒冷直击身体每个角落,逐渐消磨人的意志。气力被蚕食,最后连拿着枪站起来都变得麻烦。许多士兵被极端的严寒冻伤,甚至出现内脏疼痛等病症。 退路被截断,想逃也无处可逃。 这里清冷又洁白,处处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差不多该吃晚饭了吧。” 和我待在一个洞穴里的邓希尔清理完步枪的枪膛,一边把清洁工具收进小袋子里,一边嘟囔道。他用围巾裹住了小半张脸,这使得他原本就低沉的声音变得更加难以听清。 “晚饭吗……” 事实上,就连我这个公认的吃货这会儿也没有食欲。虽然确实饥肠辘辘,渴望美食,但食物就是那么让你难以下咽。 这样的人不止我一个。不吃东西就无法战斗,无法战斗就只有被击毙。这些道理脑子都清楚,但身体却很抗拒。难道是因为一直在吃冷食,所以胃已经吃伤了?我自己考虑了许多原因,暂且得出了结论。 在严寒的土地上,让前线士兵吃冷食,可真不像是战场上炊事兵的作风。可是,就算我们想提供热乎乎的饭菜,在这里也很难实现。 至少换个菜单,转换一下心情也好。就在昨天,天空短暂放晴,我们收到了空投来的补给品。有了这些,我们的伙食没准也会有所改善。抱着这一丝期望,我把步枪挎到肩上,戴上了头盔。头盔已冻得冰凉,几乎把我的手指也给冻住。 “要是有火鸡就好了呢。” 对了,今天是平安夜。 被敌军包围的我们无法使用陆路运输物资,保障我们生命的就只有运输机空投下来的补给品。但雾霭不消散,运输机就无法起飞。我们不祈求别的,只祈求能有个好天气——我的上帝,请让巴斯通周围的天空晴起来吧。 巴斯通——一座汇集了七条要道的城市,我们正拼死守卫。 炊事区、司令部和救护站等都设在巴斯通,离战斗前线有二点五英里。为了回到巴斯通,我和邓希尔用无线电叫来了一辆吉普车。吉普车停在前线后方开阔的区域内,我和邓希尔上了车。司机是个很健谈的人,我们听着他闲谈,看他熟练地驱车穿过雾霭笼罩的林间小道。 我无意中看了下别处,发现一个脸色铁青、胡子拉碴的男人正满脸疲惫地看着这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只是侧方后视镜里我自己的脸而已。 同法国和荷兰的老百姓一样,比利时人也很照顾我们。不只帮忙做饭,在教会的救护站里,当地的护士不顾全身沾满鲜血仍然为伤兵进行治疗。而这些人里果然还是女性和老人居多,鲜有年轻男子。 在快要回到炊事区之前,已经有人替我们生了火,锅热得刚刚好。我拿出准备好的毛巾裹住锅保温,接着再把步枪背到背后,抱着锅上了吉普车。 “小鬼、邓希尔,让我也上去吧。” 一个队友从野战医院的方向跑来。原来是我们抵达当天就受了伤的一等兵。他的头上还裹着绷带,看上去很惨。 “已经没事了吗?” “当然,擦伤而已。” “少骗人了。” 应该是私自溜出来的吧。他坏笑着戴上头盔,跳上后排的座位和我并排坐在了一起。他的气息中带着酒气,可能是因为吗啡不够,用酒来代替止痛药了吧。 “要是被斯帕克发现,他还是会带你回去吧?” “那个小不点怎么可能制得住我?如果非要回去,我就死给他看!那里简直就是地狱,啧,被护士摸倒也不吃亏,但待个三天也就够了。” 吉普车开进松林后,一等兵深吸一口气,满足地说道: “啊,外面的空气可真好。” 起初,怀里的大锅还是滚烫的。放在腿上一动不动的话,非烫伤不可,于是我不停地挪动位置。但是随着吉普车在这冰天雪地里飞驰,锅的温度开始下降,变得跟小猫小狗般差不多温热。不久后,温度变得更低,人手已经感觉不到是冷还是热。等到达阵地后,就算十万火急地开始分配食物,等一队一队地把队员叫过来,饭菜早已完全冷透。而邓希尔拿回来的面包,也已经冻得僵硬。 气温在零摄氏度以下,从巴斯通到前线的这段距离就像在冰窖里穿行。果然,今天也没能让战友们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在前线没法用火。如果白茫茫的雪地里出现了火苗,那刚好给敌人提供了绝佳的打击目标。倘若无论如何也想吃点热的东西,那只能钻到洞里,把顶盖住,再用便携式燃气炉把配给口粮的罐头热一下。但在目前无法保证后续补给的情况下,容易保存的罐头自然是尽可能地留着为好。至于火鸡什么的,更是天方夜谭。我一边分配食物,一边叹气。 瞅了眼旁边,只见迭戈正不慌不忙地把豆汤盛到碟子里。夏天的时候,他还喋喋不休,现在却一直沉默不语,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等待分配食物的战友们集结在了司令部前的空地上。他们都用围巾裹住了小半张脸,缩着手站在那里,看起来连拿起马口铁碗都非常吃力。队伍里没什么人说话,寒冷让他们瑟瑟发抖。有的人穿着褐色的长外套,有的人在野战服里加了一件显得臃肿的厚毛衣。在外衣上,他们都系上了背带。背带连接着背包,还附有可以插入弹夹的弹袋。这样一来,就算穿着臃肿,士兵们也可以随时进入战斗。 一个头戴巴拉克拉法帽的士兵看了一眼配餐台上的锅,粗暴地问道: “这是什么玩意儿?剩饭?” “你不知道吗?这就是圣诞大餐啊。” 我冷冷地说完,给他的盘子里盛上了标配的、只有五粒豆子和肉末的汤,以及一个硬得像榔头的面包。回想一下,果然还是诺曼底登陆前的晚餐最为丰盛。牛排、土豆泥、纯麦面包以及货真价实的冰激凌。 完成分配,盖上锅盖,这时刚才一起坐吉普车回来的一等兵已经向连队司令部打了归队报告,又和战友们混到了一起。刚才还阴沉的气氛立马变得活跃起来。 “兄弟,你还真敢回来。” 长久以来,我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与其说彼此是朋友,更像是兄弟。彼此托付性命,相互保护安危。或许可以说,这种关系比家人之间的纽带更为牢固。 所以有战友回归,我们自然非常开心。大家一起欢迎,相互拍肩鼓励,就连迭戈也恢复了笑容。大家一边欢笑着一边相互聊近况,还有人拿出了偷偷带来的酒。 尽管饭菜难吃,但晚餐的氛围还算不错。我看着大家开心的样子,坐在角落的岩石上喝着自己的汤。可惜好景不长,就在我艰难地咽着用唾液软化的面包时,突然惊雷般的巨响平地而起,大地开始震动。 “敌军来了!” 我们赶紧放下没吃完的饭菜,奔赴自己的岗位。我踏着白雪和撒在雪地里的褐色豆汤,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前进。 我一边跑一边取下肩上的步枪拿在手里,回想还剩几发子弹。头顶传来爆炸声,旁边的松树树梢被炸得四处飞舞,但我和战友都顾不上这些。经历了这么多场战斗,我们都知道因害怕而待在原地的家伙是最容易死的。 离自己的洞穴太过遥远,我便随便滑进了身旁的一个洞穴,撑起手肘,架好步枪。雪原上的雾霭消散了一些,这使得敌人潜伏的松林比平时更加清晰。红色的闪光开始出现,射来的子弹落在阵地前方,溅起的雪粒和沙土模糊了视线。接着轻机枪的子弹横扫而来。 “十一点钟方向!” 战友们的怒吼和枪声响彻整个松林。我对着林子开了一枪,弹夹立马弹出——子弹用光了。M1型加兰德步枪的射程约一英里,能射杀到敌军阵营里的敌人。我从腰带的弹夹袋里拿出新的弹夹装填好,对准林子里敌军可能存在的地方尽可能地沿着地面射击。 洁白的雪地上火星迸射,敌军的炮击攻势猛烈,四周仿佛形成了间歇喷泉,皑皑白雪四处溅起。 子弹射到我的近旁,我迅速躲开。同时,斜后方的洞穴里传来一声哀号。我一边射击一边用余光看了下,只见一个人正痛苦地捂着肩膀满地打滚,而他的搭档正抬着他的头大声吼着: “医护兵!” 没一会儿,头戴红十字头盔的医护兵穿过枪林弹雨赶了过来,准备对负伤的那人进行救治。但当他刚拿出绷带,正要起身时,尖厉的声音划过,他的脑袋被炸开了花。 不到半个小时,攻击停止了。“别再开枪了,别浪费弹药!”米哈伊洛夫连长喊道。我的指尖离开扳机,松了口气,后背一下子靠在了洞穴的一侧。这时,呼唤医护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呵……”我感叹了一声。 看来这次也捡回了一条命。我探出头去看了看,只见斜后方洞穴里的伤兵还活着,但前来救治的医护兵已经牺牲。他的手还捂着脑袋,似乎想止住从嗓子里涌上来的鲜血。雪地里还残留着他因无法呼吸而挣扎的痕迹。 仅几英尺远的后方有一棵从根部裂开的松树,倒下的树干紧紧压住了一名士兵的身体。我巡视四周,想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伤员,发现有个人倒在不远处,腿以下的部分已被鲜血完全染红。他的头盔滚在一边,头上裹着绷带。是刚刚才回来的那个一等兵。 最初接到死守巴斯通的命令时,米哈伊洛夫连长曾看着地图预测我们会被包围。相信其他部队的长官们也不会看不出来。自从经历了荷兰的战役之后,我们再也无法对战况保持乐观。 由于没有实施灯火管制,我们一路疾行,先于德军赶到了巴斯通。尽管现在我们被包围着,但被包围也有被包围的打法。我们和其他师团相互协作,从各个方位守住巴斯通,组成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防御阵地。若要在地图上画出这条守卫巴斯通和七条要道的防线,那就像是朝四周张开刺的刺猬,没有丝毫破绽。而德军包围了这四周,等待着可乘之机。 第五〇六团的阵地位于东北方向俗称“雅克树丛”的松林里。第二营负责右翼,而我们第三营负责左翼。交汇在巴斯通的七条要道之一穿过雅克树丛,连接起福伊和诺维尔两个村子。 实际上,现阶段在德军的猛烈进攻下,我们的防线已经后退了。在我们抵达这里之前,阵地比现在更大,防线也布置到了福伊。然而,我们的战友,负责防卫的先遣部队第一营,在激烈的战斗中损失了两百多名士兵,最后和第十坦克师一起撤退了。 最终,福伊和诺维尔还是落在了敌军手里,我们只剩下了巴斯通。不仅如此,德军加强了攻势,企图斩断盟军的队形。而德军战线上由坦克部队组成的突出部分也使形势变得更加危急。 “蒂姆,你还好吗?” 我的头盔被人敲了一下。抬头看去,只见爱德正随意坐在洞穴的边缘,低头看着我。他的鼻子埋在褐色的围巾下,一呼一吸之间眼镜时而花白时而透明。 “对了,这边是三排的地盘吧。” 我已然彻底忘记自己是随便找了个洞跳进来的,竟然还如此安心。我抓住爱德伸向我的手,从洞里爬了出来。肌肉因寒冷变得僵硬,光是爬上这个高度,就花了好大力气。 “谢了,没你我还真上不来。” “对了,刚才我在后方阵地的司令部里偶然听到雾霭还要持续一阵子的消息。昨天的补给品得省着用了。如果看到什么好东西,最好还是自己收起来。” “还要持续?昨天的补给品也是隔了四天才空投来的好吧?” 由于匆忙调来前线,我们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加上现在又被敌人包围,陆路运输的补给已被完全切断,除依靠空投物资外别无他法。但如果天气不能好转,运输机就无法起飞。 “当成圣诞老人提早一天送来的礼物吧。” “那我还得感谢昨天的奇迹了?噢,上帝,我已经受够这么贫穷的生活了,请让我像普通人家一样为您庆祝生日吧!” 我摆出向上帝祈祷的姿势,爱德咧嘴轻轻地笑了笑。 “听说师总部吃了火鸡呢。” 我们普通的士兵在冰天雪地里喝冷掉的豆汤,而师总部的长官却在巴斯通温暖的房间里享用美味的火鸡。听说前几天收到德军司令官写来的劝降信后,麦考利夫准将只回了一句:“Nuts!”[2]既然还要打下去,那好歹也分我们一点火鸡吧。虽然我的确死也不想成为德军的俘虏,所以对准将硬气的回答十分欣赏。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到,长官不愧是长官,果然是不可能和士兵分享美食的。 和爱德告别后,我一边向手里呵气,一边听着自己的脚步落在雪地上的声音,回到了二排的岗位。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雪白的风景被染成昏暗的暮色。战友们从各自的洞里钻出来,拨开破碎的枝干,聚在一起吸烟,相互汇报情况。 “喂,小鬼,等一下。” 有人叫住了我。回过头去,只见长官小跑了过来。他毛茸茸的胡子几乎盖住了半边脸,看起来更像一只熊了。在远征荷兰之后,他被提升为少尉,担任排长。 “亚伦中士……不不,亚伦少尉,有什么事吗?” “你好像是从三排的方向回来的吧,我在想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因为刚才的那一仗,敌军已经绕到了H连的背后。” 从松林的左翼到右翼,依次排列着我们第三营的G连、H连、I连。也就是说,我们G连的右边就是H连,而敌军已经深入到我们的身边了。看来刚刚那场战役是敌军为了声东击西制造的,怪不得结束得这么快。 “那敌军侵入进来了吗?” “是的,不过幸好H连坚守阵地,抵挡住了敌军的进攻。我们发现H连和我们一排的边界处躺着许多尸体,接下来我们要和H连一起调查敌军的入侵路线。你们也警惕起来,注意敌军的残余势力。” “是,长官!” 我们G连的队形从左到右依次是三排、二排、一排,而一排再往右便是H连。敌军到底是从哪里绕过来的呢,雅克树丛的左边还是右边?说不定在我们举起步枪射击敌人的时候,就有敌军的一支小队从我们的后面经过。 回到洞穴时,搭档邓希尔正缩着他魁梧的身体,把小锅架在便携式燃气炉上。我把盖在洞口的毯子稍微拉开一些滑了进去,然后告诉了他刚刚听到的消息。“这样啊,那今晚可能会有侦察兵在附近侦察吧。”他一边嘀咕,一边给我的马口铁杯里倒上了热咖啡。我感谢地接过来,温暖自己的双手。 “信掉出来了哦,科尔。” 信是装在信件袋里随着昨天的物资一起空投来的。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是妈妈的字迹。我用马口铁杯温暖冻僵的手指,再次打开了那封信。信上写了圣诞节的祝福语和家人的近况,以及询问我什么时候休假。信里还有一张全家福,大家坐在令人怀念的客厅沙发上,后面装饰着新换上的圣诞树。 “家里都好吗?” 邓希尔松了松靴子的鞋带问道。 “还行。姐姐辛西娅要订婚了,听说她未婚夫参加了亚洲战线的战斗,受伤后回了美国。还有我爸做生意挺赚的,我妹染头发失败了什么的。” “妹妹是那个长得像罗蒂的女孩吗?” “没错。有段时间没见了,应该更漂亮了。我决定当兵的时候,她还闹脾气,不肯从房间里出来。喏,你看。” 我把照片放在邓希尔面前,指了指凯蒂。凯蒂比我小三岁,现在应该已经十六岁了。照片里的妹妹长高了不少,快赶上姐姐辛西娅了。父亲稍微胖了些,母亲的笑容里皱纹更深了。奶奶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握住母亲搭在她肩上的手,看向镜头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奶奶不擅长拍照,她的表情一向如此。 “照得真好。一家子真和睦,看起来很幸福。” “还行吧。” 虽然以前没有想过,但现在我深深地感受到我曾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只是不知为何,看着家人幸福的样子,我的心底隐隐有些难过。就算没有我,家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度日,逐渐老去。回想起吉普车的后视镜里看到的自己,已经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实在无法想象还怎么融入这其乐融融的家庭里。 “不知道还能活着回去吗……” “当然,肯定能回去啊。” 邓希尔用力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家人能笑得这么开心,是因为知道你在镜头前。如果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们就再也无法拍出这样的照片了。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没错,你说得对。” 我把照片装进信封,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喝下有些变凉的咖啡,空空的胃紧紧地收缩了一下。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砂糖,将白色的糖块扔进嘴里用舌头顶碎,享受这粗糙的甜味。 我远在美国的家人,平安夜会吃什么呢?色泽金黄、外皮油润的烤火鸡,配上褐色的酱汁;热腾腾的肉桂卷上,撒上满满的糖霜;外酥里嫩的瘦肉猪排和土豆泥上再来点肉豆蔻…… “邓希尔,你对圣诞节有什么回忆吗,比如说小时候什么的?” 这样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邓希尔收到信件,或者读信的样子。他好像有妻子,还有个女儿,却没人给他来信——一定有什么难以表述的原因吧。 光着脚的邓希尔可能因为平时不怎么提自己的事,这会儿似乎陷入了沉思。他小声嘟囔道:“我吗,我只记得圣诞节去过教会。”他露出来的双脚没有一丝血色,指尖和后跟已经发黑——他患上了战壕足病[3]。 “我爷爷奶奶管得很严,圣诞节必须回他们那儿。说到底是庆祝耶稣的生日,所以也没有人送我礼物。两个老人虽然年纪大了,头发雪白,但腰杆比年轻人还挺得直。圣诞节就是在他们的监督下过的。” “那应该挺没劲的吧。” “算是吧。”邓希尔慢慢地揉自己的脚,“而且六七年前开始,我们不得不住在一起。爷爷去世后,奶奶说不想把这么有历史的好房子让给来历不明的家伙,所以让我们一家搬了过去,顺便连未婚妻都帮我找好了。” “未婚妻,就是你妻子吗?” “是啊,我当时也十八岁了,就那么接受了。” 有历史的好房子——看来邓希尔的出身应该不错,就算不参加志愿军也能活得很好。不过也说不准,毕竟只留着以往的地位和骄傲,没落之后过得清贫的大户人家也不少。 我的老家也有这种老房子。有一栋白色的府邸自南北战争之前就存在,二楼的阳台向外突出,玄关处粗粗的门柱直指高高的屋顶。没有固定的用人,每次赊账来买东西的人总是不一样,结算也会拖到很晚。 房子的主人是个老爷爷,他老是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一个人在宽阔的庭园里大声说话,有时是对着夏日晴空;有时是对着脚下缠绕在一起的红色枯叶;有时是对着繁茂的树木的树梢。孩子们中间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那个老爷爷一定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幽灵,或者精灵什么的。大概是因为那个老爷爷像极了学校连环画上的史高治叔叔[4]。 对了,圣诞节会出现幽灵。就像出现在守财奴史高治叔叔面前的幽灵一样,它们从墓地回来,为了使他悔改。我打了个寒战,把洞口的毯子牵至头顶,然后和邓希尔挤到了一起。 这时候突然传来了赞美歌。一开始是隐隐约约的德语,之后便是附近响起的英语。雪原对面流淌的是《平安夜》的旋律,我们这边大声唱的是《普世欢腾,救主降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双方都没有发起进攻。不久后,士兵们往空中放空炮,耀眼的火光划向黑暗的夜空,就像礼炮一般。 第二天的圣诞节,耶稣在自己的生日这天许下的愿望或许是想带走许多灵魂——战斗在黎明打响,在爆炸的冲击波和浓烟的夹击下,许多士兵被上帝召唤了去。天空似乎晴了起来,阳光透过皑皑白雾,照着冰冷的尸体。 “不,我才不去救护站!我要留在这里。” “不要紧,肯定马上就能回来,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战斗啊。” 我帮着把受了伤不愿意去救护站的战友抬到担架上,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我想起了昨天逞强回来的一等兵。打了这么久的仗,反而有很多人不愿从前线撤离,这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我还是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就算是我,可以的话也不想去救护站。我不想自己跟不上战况的变化,也不想和战友们分开。虽然不想死,但一个人被抛下更可怕。我宁可拿着枪和大家一起战斗。 在早上的战斗中,我自己也被反弹的子弹划伤了左脸。回到洞穴以后,一排的医护兵约斯特帮我处理了伤口。 “小鬼,你运气不错啊。稍微再偏一点的话,就会打到脑子里了。” 受伤之前,我原本是站着射击。因为感到脚下有些不稳,便稍微动了一下,而刚好这时子弹射中了我前面的石头,弹片弹到了我的颧骨上。轻微的举动,就可能生死两别。战场上的选择太多,选错的代价就是死亡。 活下来的战友开始检查枪支,将散落的子弹重新装回弹夹,好为下一次的战斗做准备。也有人在雪地上徘徊,整理着战场。医护兵奔走于各个洞穴,收集急缺的吗啡和绷带。邓希尔出去捡了一些紧缺的弹夹回来,滑进了旁边的洞穴。 “我找到了些烟和三个弹夹。” 约斯特听见邓希尔这句话,立马凑了过来。 “拜托啦,能不能分给我点香烟?我已经好几天没碰过烟了,整个人精神都不正常了。” “行,你拿去。其他还有几个能用的子弹……” “已经来不及了,大家都会死的!” 这时,其他地方突然有人大喊大叫起来。我惊讶地抬头看去,发现惨叫离我们并不远。亚伦少尉带着部下往声源的方向赶去,没过一会儿那边便安静了下来。大家又开始做自己手上的事。 “对了,迭戈说了一件奇怪的事。” 约斯特迅速点上邓希尔捡来的香烟,一边给我脸上撒止血剂,一边说道。我刚想问什么意思,结果一张口就被止血剂的粉末给呛到了。约斯特连忙躲开,小题大做地嚷嚷有唾沫星子喷到他身上。那家伙的野战服早就被血染成暗红色,再说刚才起他的烟灰就一直往我的大腿上掉,他却假装不知道。约斯特长着一张长脸,就跟大茄子似的,一说话嘴边就冒口水泡。 “你也太夸张了。你刚才说迭戈怎么了?” “啊,对。他看上去很害怕,这么说的,”约斯特压低声音继续道,“有鬼。” “啊?鬼?” “那家伙和我待在一个洞里。早上起来看他脸色惨白地在那儿瑟瑟发抖,问他怎么了也不说,费了半天劲才终于问出来。据他说,半夜听见可怕的怪声了。” “是不是把脚步声什么的给听错了?” “他说他好歹还是从洞里伸出脑袋看了看,但是附近根本就没有人。我和迭戈的洞穴在整个G连也是最右边的,所以查看大家的动静并不难。” 也就是说,一排的迭戈和约斯特所在的洞穴在G连的最右边,处于和H连的分界线上。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难道,是昨天入侵的敌军残兵?” “别瞎猜,真不吉利。首先,入侵的敌军部队被H连全歼了,我可是亲眼见到的。” 一排的右侧好像有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据约斯特所说,昨天开战的时候,从H连阵地后方侵入进来的敌军基本上在树林里就被全部歼灭,剩余的兵力也全被赶到了空地,之后用机关枪扫了个遍。 “那会不会是有人上厕所去了?” “可能吧。总之,迭戈跟你们一样都是炊事兵,关系应该可以吧?你们找机会跟他聊聊吧,我是真有点担心。” 抛开幽灵的事情不说,最近迭戈确实很没精神,我也非常担心他。约斯特在我脸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创可贴后,又去找下一个负伤的士兵。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远去,然后和邓希尔使了个眼色。而邓希尔说出了我脑子里的想法: “把格林伯格也叫上吧。” 约上爱德之后,我们一起赶往一排的营地。一路上有人用斧头砍下松枝加固战壕,还有人撕心裂肺地咳嗽,看上去十分痛苦,但也有人正悠闲地堆着雪人。 迭戈独自待在洞穴里,盘腿而坐,弓着背。他头戴针织帽,下半张脸被胡子遮住,正专心致志地打磨着防身用的手枪。 “迭戈,你还好吗?” 我随意地在洞穴边上坐下,给他打了声招呼。他没精打采地抬起了头。 “有事?” 说完后迭戈立马低下了头,不拿正眼看我。很显然,他有些焦躁。自从在荷兰中弹之后,他的状态就一直不好。虽然他胳膊上的伤已经痊愈了,但从前那股开朗的精神劲儿彻底消失了。好几次明明只是和别人闲谈几句,最后却演变成揪着对方的衣领打架。 我和邓希尔、爱德互看一眼,邓希尔先打起了话头儿。 “唔……迭戈,听说你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啊?什么东西?” “约斯特很担心你。” 但是迭戈压根就不往这边看。他磨完手枪以后,又把步枪放在腿上,开始清理枪托。后盖一直打不开,他不满地咂嘴。而被彻底无视的我有些生气,挑衅地说:“听说你见鬼了?” 迭戈猛地站了起来,步枪从他的膝盖滑落,枪托砸到地面。我立马下意识地从洞穴边跳开。 “小心啊,走火了可怎么办!” 但他好像压根没听见。“约斯特说的?这个浑蛋,浑蛋!”他自言自语般地嘟囔,想从洞穴里爬出来。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没准会杀了约斯特,我急忙按住了他的肩。 近看迭戈的脸色十分差,眼圈发黑,眼球里布满血丝,双颊凹陷。以前明亮的黑眸变得阴郁,像灌了铅一般,空洞又毫无生气。我有些不忍,收回了手,这时爱德插进了我们中间。 “约斯特只是在履行报告的义务,迭戈。你知道昨天附近有敌军入侵吧。你觉察到的异常情况是非常重要的线索,应该让连里其他人也知道,这样战友们也能防范危险,还是说吧。” 爱德轻轻拍了拍迭戈弓着的背,用平稳却坚定的语气说道。 雪又下了起来。迭戈一言不发地盯着爱德,而爱德像往常那样面无表情地盯了回去。最后迭戈认输了,像寄居蟹一样,沿着斜面一点点地滑回了洞穴里。 “昨天半夜,我在洞穴里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噌噌、噌噌。” “不是脚步声吗?” 我犹豫着该不该问,但还是问了出来。不过这次迭戈没有太大反应,只是不爽地回道:“当然不是,脚步声我还能分清,不会觉得奇怪。那个声音很不规则,刚一停下马上又会响起……听起来很沉闷,但是又异常的响。” 迭戈说着打了个寒战。 “昨天那场战斗真是太乱了,我们必须对着前方射击,但敌军和追杀敌军的H连的家伙们又从侧面跑了出来。他们跑到了那个空地,那个空地就是终点。等枪炮声都停了之后,我过去看了看,空地上到处都躺着德军的尸体……H连的人在尸体当中来回查看,看见还有气的,就朝眉间开一枪……之后,就是昨晚那奇怪的声音。” 空中无风,大雪直直地降落下来。我瞅了一眼右边的空地,马上移开了视线。界限那边的树木因纷飞的雪花变得更加模糊。 “我记得那个声音,是刺刀的声音。噌噌、噌噌、噌噌,一直回想在耳边。我在想是不是在荷兰杀死的德国士兵,他们从墙角蹿出来,被我一个个刺死了。是他们在向我复仇。” 迭戈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地方,喃喃道。看着他的样子,我知道他是真的害怕了,但是我并不想分担他的恐惧——没错,我也害怕。我在荷兰杀死的德国党卫军的瞳孔在我的脑海里闪过。 “别说了,怎么可能。如果死去的敌人会变成鬼的话。那整个战场都是鬼了。是你想太多了,迭戈,你真是个胆小鬼。” 我以为大家会像往常一样笑起来,但是爱德却狠狠地责备了我:“蒂姆,别说了!”与此同时,我突然被狠狠砸中,直接仰面倒了下去。完全来不及用手撑住身子,头盔又给了我的后脑勺一击。我一瞬间喘不上气来,等回过神来,眼前是迭戈阴沉的脸。他骑在我的身上,我的手臂无法动弹,也无法扫去落在我脸上的雪。 “别这样,迭戈,快住手!” 邓希尔从身后抱住迭戈,但在此之前,迭戈已经用右手给了我一拳。左脸被狠狠击中,刚刚才被约斯特处理好的伤口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我忍不住叫出了声,蜷缩起身体。邓希尔拉开迭戈,爱德把我扶了起来。脸上原本止住的血又往外冒,滴在被踩脏的雪地上。创可贴已经脱落,不能再用了。 被按回洞穴的迭戈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把工兵铲扔了出去。铲子砸到旁边的松树的树干上,发出猛烈的声响。 最后,还是约斯特给我们详细讲述了在荷兰发生了什么。迭戈所在的班被敌军追赶进了小巷,在敌军的夹击下队员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正好在队列中间的迭戈和剩下的几人撬开一个仓库的门躲了进去,但没多久在激烈的战斗中就打光了子弹。他们在步枪上装上刺刀,引诱敌军来到仓库,再从后面一个一个地刺死。最后,原本十三个人的班,只剩下迭戈在内的三人。 现在的一排一班由G营调来的老兵和新来的补充兵重新编制而成。约斯特坦率地告诉我们,迭戈在受伤的手臂接受治疗之后也没有从救护站返回,是因为患上了战后心理综合征[5]。 “本人不让说,可大家都能感觉出来吧。” 到了下午,米哈伊洛夫连长命令我们组成一支搜查小队,前往雅克树林消灭敌人的残余兵力。当然迭戈听到的可疑声音已经报告了上去。搜查小队由各个排抽出几名士兵组成,而我也包含在内。我暂时告别了已经成了我的老巢的洞穴。 我们跟在一班班长的后面,排成纵队开始搜查。和跑到敌军面前进行的侦察不同,我们只是在自己的阵地内巡视,所以并不怎么危险。但尽管如此,下着雪的林子视线很差,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立马心跳加快——我架着步枪抬头看去,只不过是松鼠在树枝之间来回跳跃。 最后没有任何发现,搜查进行了一个小时左右就结束了。 这之后我回到洞穴没多久,今天的第二场战斗又开始了。虽然是我方发起的进攻,但和早上相比规模较小,伤者也没有出现太多。但是,这也足够消磨迭戈的意志了。 迭戈一直待在洞穴里不肯出来,约斯特想进去也被拦在了外面。 “我不去救助站,我不要离开这里。” 他坚持说道,完全不听劝阻。一排的排长急忙赶了过来,学着长官的样子对迭戈进行说教,但完全不起作用。他又说什么休养也是为了队友好之类的,想激起迭戈的忠诚心,但也没有效果。实在没了办法,最后把为了做战前祈祷而来的随军牧师带了过来,迭戈才好不容易同意让人进去。 不管他本人怎么坚持,最好还是让他先离开前线一段时间,在巴斯通待上两天。接到随军牧师的报告后,司令部的长官用无线电叫来了前往巴斯通的吉普车。但是离停车地点还差几英尺的时候,轮胎突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吉普车的前轮爆胎,司机也随之出事,被紧急送往了军医所在处。 就这样,今天的第三场战役开始了。直到最后,迭戈都没能离开前线。 与此同时,又发生了一件可疑的事,让人更加坚信昨天入侵的残余敌军仍然潜伏在雅克树丛里。 在战斗中,旁边H连的阵地后方有一名士兵被人从背后刺伤,身负重伤。我们猜测他是在战斗开始之前前去方便,结果在回到阵地的途中受到了攻击。由于受伤士兵的枪不在身边,长官们怀疑他的枪被抢走,紧张的氛围蔓延了一阵。但没多久就在他的洞穴里找到了他的步枪,而他的手枪也安然地放在他厚厚的大衣口袋里。 G连、H连、I连再次抽出人手组成了搜查队,前去清剿敌人的残余兵力,但是翻遍了茂密的松林,仍然一无所获。 “由于对方使用了匕首,并且没有枪声,因此我们推断敌军手上可能没有枪支。现在开始行动一定要慎重,不可被敌人夺走武器。另外夜晚出去的时候,必须两个人以上一起行动,千万不能大意。” “尿尿的时候也是吗,长官?” “当然了,史密斯。让别人好好看着你那脏兮兮的屁股。” 连长的玩笑让大家窃笑起来,但是所有人都认真记下了他的话。这些该死的纳粹,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现在补给中断,我们只要发现尸体,不论是敌是友,都会回收他的枪支、弹药、烟草、急救小包以及其他用得上的东西。这或许也给敌人的枪支供应带来了麻烦。 我们的身后究竟有没有潜伏着敌军?我们担心着身后,但不得不面朝前方,继续瞄准敌军的阵地。 这天晚上我们没能去取配餐,晚饭是靠分配之前存放在司令部储物用的洞穴里的配口粮给解决的。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补给,所以为了保证战友都能均等地分到食物,我们还不得不考虑剩下的配给口粮的数量。 在吃肉罐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于是从洞里出来打算找莱纳斯。 外面静悄悄的,积雪吞没了周围的声音,这使得我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异常明显。我四处找寻,在雪地留下许多足迹,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莱纳斯所在的洞穴。此时,他正匍匐在前哨部队的后方,和我还有其他人一样脸上长满了胡须,就像金毛犬一样。 在最前线观察着敌军动向的前哨部队所待的地方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洞穴并不只是挖了个坑,而是相互连通形成战壕,并且上方还有伪装用的低矮的顶棚。从战壕能轻易观察到敌军,这意味着对方也能轻易观察到我们,因此靠近的时候若不匍匐前进就会很危险。 莱纳斯正看着前方值勤放哨的三人。我朝他打了个招呼,他回过头来,眨了下眼说道:“受欢迎也真不容易啊。”说完,便匍匐着退了过来。 他退到松树的树荫下,掸掉沾在手上的雪站了起来,然后重新背上了小型冲锋枪。刚才谈笑风生的表情一下不见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不高兴的神情。 “人手再不够也得有个度啊。前哨部队的补充兵训练太急了,都没真正开过枪就上战场了。而且我光是露个脸都能把他们吓到。” “因为你已经是下级士官了啊,莱纳斯中士。” “反正要当,我还是想当补给部队的中士。” 虽然语气轻描淡写,但可以看出莱纳斯发自内心地担心兵力不足的问题。他的嘴角露出些许讽刺的笑容,但眼神还是很认真。 老兵果然还是无法和新兵快速打成一片。他们无法爽快地认可新兵的能力,总抱有莫名的自负,但一方面又有必须保护这些雏鸟的责任感。他们嘴上说着“幼稚的小鬼很快就会死”,但如果新兵真的死了,他们又会觉得是自己害死的,而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和内心苛责当中。 所以,为了自己的精神状态着想,老兵们也想和新兵保持距离。但现实却很难实现。同吃一口锅的饭,同在一个战场中活下来,不知不觉中新兵已经可以照应老兵了。好了,这家伙可以独当一面了,让他成为自己的伙伴吧!然而老兵刚有了这样的信心,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新兵就在轰炸中丢了脑袋。 新兵确实死得很快。我也害死过好几个人——比如在荷兰死去的福熙。这么说起来,自那以后温伯格就再也没有靠近过新兵。 “怎么样了小鬼,发现敌人的残兵了吗?” “不是。有件事想找你帮忙。你收集物资挺在行的是吧?” 由于没有人登记死者,松林里躺着的尸体没有人收拾。在阵地内死去的美国兵倒是基本上都被送回了巴斯通,就算没时间的话,也会在后方简单挖个墓穴,把他们并排埋了。但有的人去了危险地带侦察,没能回来,尸骸就摆在那里也没能回收。还有的德国兵可能是在我方阵地迷了路,没能完成侦察任务,尸体就这么躺在那里,被下个不停的大雪所覆盖。 我和莱纳斯在这些尸体中间来回找寻物资。 “啊,该死,靴子尖好像破了个洞,雪要渗进来了。” “没有替换的袜子了吗?” “别小看我,就算只有一双,也足够穿着干活了。不过回去之后得赶紧烘干,不然感觉挺不妙的,脚上基本上没什么感觉了。” 莱纳斯抖了抖右脚,翘起脚尖,轻巧地杵着脚跟往前走。在松林间稍微前进一点,夹杂着雪的强风就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痛。我把围巾拉得更高,把头盔下的针织帽拉下来盖住了眉毛。 “不过,小鬼,为什么要拿敌军的配给口粮呢?咱们还有罐头吧。” “我是想给迭戈尝尝。换个口味的话,他的心情可能会好一点吧。” 虽然我知道是我出言太草率,但被迭戈打还是让我很受打击。我的左脸那么明显地贴着创可贴,他肯定知道我受伤了,但还是朝我的左脸打来,说明他就是想伤害我。这让我非常难过。 所以我想至少做点什么弥补一下,但我能想出来的就只有食物。就像小时候奶奶的菜谱能治愈我一样,我相信食物里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有传闻说德军的配给口粮味道很好,稍微吃点的话,精神会好一些吧。” 莱纳斯往这边瞥了一眼,蹲下来继续在敌军的尸体上翻找。 “不想回答的话也行,不过迭戈出什么事了?” “他在洞穴附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昨天我们不是一直在搜寻入侵敌军的残兵吗?就是因为我们觉得怪声跟这有关系,所以向上级汇报了。” “不只是这样吧。” 这家伙还挺敏锐的,聪明程度仅次于爱德也说不定。莱纳斯用他绿色的眸子盯着我,就好像在催促我继续说下去。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雪中慢慢散去。 “也没什么,就是迭戈觉得那个声音是幽灵发出来的。他说是他杀死的敌军变成鬼魂来找他了。” “哦……幽灵啊。” 莱纳斯意外地淡定,这下轮到我吃惊了。见我这样,他耸了耸肩说道:“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我也经常看见。” “啊?真的?” “是啊。我半夜醒来看见身边站着许多穿野战服的家伙们,那些德国士兵脸色惨白,你抬头看过去,就能看到他们正在盯着你。不过你再看一会儿他们就消失了,所以我也就没管。” 我一直以为莱纳斯是现实主义者,完全没想过竟能从他嘴里听到鬼故事。我曾经也在做梦或者幻想的时候见过死去的人,但是醒着的时候还一次都没有过。 “这……没事吗?要不去找军医或者医护兵聊聊?” 我有些怀疑莱纳斯也得了战后心理综合征,不过他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 “不去。你试试告诉斯帕克,他肯定会发表他的高见,说什么‘这是因为身体虽然还睡着但脑子已经醒了,只是看到了梦境而已’。之后反正也是给我打镇静剂,让我精神恍惚,我还不如就在这儿跟幽灵待在一起。” “为什么?你不害怕吗?” 如果我也能看见幽灵,就算给我打药我也想让幽灵消失。单纯因为恐惧,以及让我坐立不安的罪恶感。莱纳斯呼出一口白气,雪花就像纷飞的柳絮般飘了出去。 “害怕啊。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这也让我安心。至少证明虽然我杀了这么多的人,但潜意识里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罪恶。而且……” 莱纳斯一边说着,一边在雪地上随意地坐了下来。兴许是被看漏了,旁边一个美军士兵的尸体没有被埋进土里,而是被大雪覆盖着。他的袖章上缝着“第一〇六步兵师”的字样。 “战场上生死就在一线之间,没有比这里更像炼狱的地方了。自从六月空降以来,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死神,等待着神的审判。我、你,甚至敌人也好,都已经跟幽灵差不多了。就算有真正的幽灵在这儿徘徊,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莱纳斯平静地说道。他在尸体的衣领处摸索了一阵,拉出了一条细细的链子,然后将链子上的椭圆形狗牌扯了下来。这个尸体戴着医护兵的袖章,但是包里的医疗品都被拿得什么也不剩了。应该是有其他人回收了吧。 这之后我们继续搜寻别人的遗物,但由于物资匮乏,好东西都已经被人拿走了。我拿着步枪,莱纳斯拿着小型冲锋枪,我们一边警惕周围的情况,一边往阵地的深处前进。不知是不是刺骨的寒冷和空腹的缘故,我有些头晕,赶忙拿出口袋里的糖块放进了嘴里。 不久之后我们经过了迭戈的洞穴后方,终于来到了和H连的分界线。 树林在这里断开,是那片空地。昨天的战斗中被追赶的德国士兵就死在这里,迭戈所听到的幽灵的声音,也在这个方向。 “到终点了。先找找?” 空地似乎地势低洼,一进去就差点踩空摔倒。这里原本应该有德军士兵的尸体,但下个不停的雪把一切都掩盖了,那一团团鼓包已经分不清是雪丘还是尸体。突然,走在前面的莱纳斯伸出胳膊挡住我,并将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别说话,有人比我们先来。” 我抬了下头盔,朝莱纳斯的视线看去。透过雪花,只见对面黑暗的地方确实有人影若隐若现。一瞬间,我以为终于见到了幽灵,不由得心跳加快背脊发凉。人影本来是蹲着的,在注意到我们后,他站了起来,和我们相对而立。 “你是谁,在这儿做什么?” 莱纳斯把小型冲锋枪对准人影,问道。我也拿起了步枪。人影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停下来再次看向这边。虽然轮廓很模糊,但应该是美国士兵——他的头盔并不是独特的顶部扁平、后沿很长的德军头盔。但莱纳斯没有放弃瞄准,继续警告道: “我们是G连的瓦伦丁中士和科尔。你是谁?” 过了一会儿,对方回答道: “报告长官,我是H连的二等兵科隆内洛。” 太好了,不是幽灵也不是德国兵。我紧张的肩放松下来,步枪的枪口也放了下去。 “是补充兵吗?” “是的,长官。” “那么给你一个忠告,二等兵。一个人出来是很危险的,必须叫上同伴,两人以上再行动,特别是现在敌军的残兵很可能潜伏在附近的情况下。” 二等兵回了一句“抱歉,长官”,接着干净利落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回到洞穴之后,我和跟过来的莱纳斯一起挑选捡回来的战利品。最终我们从德军的尸体里回收来的物资有一个长方形的小包、四个罐头、一个装果酱的罐子、发黑的黑麦面包碎屑、饼干袋以及印有刺猬图案的火柴盒。 我仔细打量巴掌大小的长方形小包,而莱纳斯一边展开脱下的袜子,一边说道:“打开看看?”我用冻僵的手指千辛万苦地打开包装纸,只见里面是一个黑色的方块。我小心翼翼地凑近闻了闻,非常熟悉的味道传来,是巧克力。 “原来如此,SCHOKOLADE就是CHOCOLATE!” “快看看这边的罐头吧。” 金色的方形罐头表面印有一些字母,但是拼起来我完全不认识。“?”“?”什么的,更是连读音都不知道。 “总之先打开吧,得尝尝才知道。” 我从脖子上拉出狗牌的链子,想取下上面的罐头起子,而这时一直默默地看着我们的邓希尔开口了: “等等。如果要加热的话,还是直接放在开水里烫比较好。” 邓希尔从当作顶棚的毯子缝隙中伸出手,抓了一把雪放在折叠式小锅中,接着把锅放到便携式燃气炉上点燃了火。没一会儿,雪烧开了,他将没开封的罐头滑了进去。 “用水烫?直接烤不是更快吗?” “呃,可能吧。” 打开温热的罐头后,事实证明邓希尔的方法是正确的。罐头里是西红柿炖菜配牛肉饼。如果直接放在火上烤的话,肯定只有表面会烤焦,而加热不到里面。 “不错啊,邓希尔。” 另一个罐头里是类似午餐肉的香肠。两个都尝了尝,果然跟传闻一样,比我们的配给口粮好吃多了。香料发挥出浓郁的香味,但又不至于太过。 “突然特别想打赢德国。” “有这气势就好。只要我们打了胜仗回国,什么好东西没有啊。” “‘艾茵托普夫’啥的也能吃到?” “艾茵托……什么东西?” “就是德国的杂烩汤啊。文化课的时候教官说过,因为做起来很方便,所以很受纳粹欢迎。” 据花椰菜博士所说,纳粹的宣传部长为了使大家积极看待因开战而受到影响的伙食,因此将仅用菜渣和肉渣就能做的杂烩汤也当作一种政治宣传手段大肆宣扬。 我曾经见过几次他们的宣传单,上面的男人都高大威武,女人都是抱着孩子的贤妻良母,简直就是纳粹的思想——“家父长制”的最好体现。他们专门宣扬家庭概念的饮食,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伙食问题,可能也希望他们所塑造出来的理想的主妇形象得到广大妇女的支持和拥护。 据说,德国在一战中没有处理好粮食配给问题,导致饥荒蔓延。而希特勒在上台后,积极出台农业政策,因此为了扩大生存空间,向东方侵略也变得正当化。 ——但是,为了养育这帮家伙所划分出来的优等人种和日耳曼民族,现在是谁在耕种那被侵占了的广袤土地呢? 花椰菜博士狠狠地在黑板上写道: ——“劣等人种”。他们是犹太人以及其他由侵略国德国挑选出来的人们。他们平静的生活突然被纳粹夺走,变为奴隶供人驱使,种植的粮食也被占有。这种侵略的行为,实际上是损人利己,将被统治的人们推向饥饿的深渊。 想起来,美国犹太移民的增多,似乎就是从希特勒当权之后开始的。我们在美国也听到了犹太人的居住区被公然隔离的消息,但纳粹通过四处散发的宣传单和广播节目宣称,他们会保障这些犹太人干净舒适的生活,并且勤恳工作的话,犹太人也可以加入日耳曼民族,世界会变得更美好。 但是逃亡到美国的犹太人否认了这一说法,他说这是个无法想象的惨无人道的世界。实际上,我知道一九四一年在德国占领下的波兰,曾发生过犹太人大屠杀事件[6],但是并没有消息指出在德国本土是什么情况。 那时候我不过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年轻人,并没有亲戚生活在战火纷飞的欧洲。就算说起纳粹的支配,也并不关我什么事。恐怖、愤怒、绝望,都只是远远旁观,并不清晰。我带着这么模糊的想法来到了战场,一边打倒敌人,一边在欧洲大陆上行进。然而到现在我还是不怎么明白。 我们劳心费神、赌上性命地战斗,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被长官要求立刻回答,我已经准备好了答案——“打倒德军,重塑世界和平,长官”。但是我的内心依然疑惑。是为了替天行道?是为了自由?是为了重要的伙伴?还是为了挣扎着想要夺回家园的普通市民?无论为了谁,无论怎样抗战,我们还是抓不住任何人,他们终将会丢掉性命。 然而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要继续战斗,可能仅仅是因为曾经做出的妥协发展过快,已经没有了后悔的机会。 “你们在干吗呢?” 当作顶棚的毯子突然被掀开,戴着红十字袖章的斯帕克不满地探了个头进来。 “大家闹哄哄的,说闻到了香味。” “啊,抱歉,刚在加热德军的配给口粮,想给迭戈吃来着。” “迭戈啊……现在可不行。” “为什么?” 我板起脸问,这时爱德从斯帕克的旁边钻了出来。他的眼镜上沾满雪花,但他本人似乎并不在意。 “爱德说刚才又听到那个声音了。我这会儿也过去看看,但他可能不会见牧师以外的人。” “那我也去。” 我连忙用布包好德国罐头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牧师您好,我是斯帕克。” 掀开迭戈洞穴上的毯子,斯帕克和里面的随军牧师打了声招呼。尽管斯帕克平时态度很差,但面对随军牧师他还是彬彬有礼。约斯特没有在,可能是被调去了其他的洞穴。 “按照您说的,我把安眠药带来了。” “啊,你来了。” 牧师带上印有十字架的头盔,假装咳嗽着向这边使了个眼色。对迭戈说了句“我稍微离开一下”后,牧师爬了出来。这期间,迭戈在洞穴中裹着毯子,盯着墙一言不发,对我们毫不理睬。牧师出来后立马用毯子重新盖住了洞穴,迭戈的侧脸也看不见了。 牧师可能在三十岁左右吧,还很年轻。他掸掉沾在膝盖上的雪,推着斯帕克的后背,把他带到了远离洞穴的松树树荫下。虽说是牧师,但他没有穿牧师袍,而是和我们一样穿着野战服。 “还是不能送去救护站是吗?” “很抱歉,现在条件仍然不允许。也许再过段时间,情况还会有变化……” 由于被敌军包围,负伤的士兵不能转移去其他医院。因此就算已经超过了巴斯通救护站的容纳上限,还是只得把伤员继续往里面塞。伤病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敌军的攻击——在气温零度以下又没有替换袜子的情况下,许多人因雪水沾湿双足而患上战壕足病,最坏的甚至需要截肢。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士兵因冷空气而损伤了肺部和气管。 “这就麻烦了,他现在神经相当紧张,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听到那个声音。” 牧师从心底里深深叹了口气,看来他是真的为迭戈担心。从斯帕克手里接过安眠药,牧师似乎这才注意到我和爱德,眨眨眼问道: “你们是他的同伴吧?” “是的,这是同一个连的格林伯格,没准这次的事会帮上忙。旁边的是他的小兄弟。” 斯帕克只是草草地介绍了我,而我确实帮不上忙,所以也没能有什么怨言。听到斯帕克介绍自己,爱德走上前一步说道: “牧师您好。我想问一下您有没有和迭戈一起听到那个声音呢?” 随军牧师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说:“正好听到……”看来迭戈所听到的声音不是妄想了。 “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那个声音确实让人毛骨悚然,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迭戈害怕那是幽灵了。” “具体像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呢?” “这个嘛……可能是棒子或者是锋利的东西戳在某样物体上发出的声音。蹬蹬、蹬蹬,这种感觉。” 我立马看向爱德,因为迭戈曾颤抖地说过他知道那是刺刀的声音,这刚好跟牧师所说吻合。而爱德似乎也记得迭戈的话,试探性地问道: “迭戈把这个怪声和刺刀刺向敌人的声音搞混了。” “抱歉,我至今都没有刺过人……没法比较。”牧师说道,“毕竟我是侍奉上帝的人。”说完之后,他微笑了一下,不过马上又严肃地补充道,“不过我确定那不是脚步声或者铲雪什么的声音。” “为什么?” “因为声音极其不规律。声音响了一次之后,会停一段时间,接着又会响一两次,差不多就这么重复。里面似乎还混杂着金属摩擦的声音,但奇怪的是,尽管听起来很清晰,金属声却并不粗糙。这里虽说是在边界线,但是离那个空地还是有二十码的距离。明明四处都有积雪,怎么能听得这么清晰呢?” 积雪会吸收声音,使声音变得难以听清。在训练的时候,我们也被教导如果在雪地作战,必须时刻注意旁边有谁、距离多少。不过关于这个疑点,爱德马上就给出了回答。 “声音清晰这一点是可以解释的。就像下雪的日子海上的轮船鸣笛很响亮、积雪从树梢落下的声音很清晰一样。雪排除了我们耳边的杂音,反而使远处的声音更容易听清。” “原来如此。很可能是这样,你知道得不少嘛。” “因为我的故乡是北边的海港城市,所以对这些比较了解。” 我和爱德认识了快两年,这才第一次听说他的故乡。斯帕克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抱着胳膊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将视线移回了两人身上。爱德本人倒像是完全没注意斯帕克和我使颜色,对牧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声音是什么时候听到的呢?” “一个小时前吧。那之后我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所以我觉得应该不是幻觉。” “啊,没准那是我和莱纳斯。” 那会儿正好是我们在四处搜罗敌军遗物的时候。听我这么说,牧师原本沉重的表情稍微舒展了一点。 “原来是你们啊。因为刚好在是怪声之后,听到这么精神的脚步声一下把我拉回了现实,真是松了一口气。” 我们道了谢,把带来的德国罐头和巧克力交给了牧师,道别之后又回到了树林里。 在爱德的提议下,我没有回二排,而是来到了三排爱德的洞穴里。由于他的同伴受伤后被送到后方一直没有回来,洞穴里只有爱德的物品,和一个收拾整齐的背包。 我和迭戈连对视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道歉了。这简直就像最讨厌的排队打针,终于要轮到我了,结果药用完了让我下次再来。 我为自己轻率的言行感到无比羞愧。记忆就像突然刮起的暴风席卷而来,为了忘掉这些,我不停地用后脑勺往身后的土墙上撞。不行,我不能这样郁闷下去……还是想想之前那个怪声吧。 “对了,爱德。刚才我和莱纳斯一起去了分界线那里的空地。” 爱德摊开毯子盖在我们的膝盖上,听我这么说,他抬眼瞅了我一眼。 “牧师听到你们的脚步声就是那个时候?” “是的。我们从德国士兵的尸体上拿走配给口粮,就那会儿,空地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奇怪的男人?敌军的残兵吗?” 爱德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应该不是敌人。虽然只看到了大致轮廓,但那身打扮是美国兵没错。他自称是个二等兵,叫科隆内特还是科隆内洛。莱纳斯说了他几句,他单单道了个歉就立马消失了。” “……原来如此。那家伙是一个人?” “看起来是。他说自己是补充兵,好像也没意识到单独行动很愚蠢。” 我一说完,爱德陷入沉思时的习惯动作出现了。只见他单手托着下巴,手指弯曲,啃起了中指指甲。爱德脑子灵活,应该听懂我的意思了——怪声和那个科隆什么的二等兵有关系,至少他也应该知道点什么。 洞穴附近有人小声说着话靠近,我掀开头顶上的毯子看了看,是米哈伊洛夫连长和营里的军医,他们正表情严肃地讨论着什么。我有点纳闷,不过这时爱德开口了,我又坐了下来。 “那个二等兵在空地上干什么呢?” “和我们一样吧?在德军的遗物里找好东西,又或者是在找战友的步枪里飞落的弹夹什么的,毕竟是新兵,容易被使唤不是吗?” “有一点很可疑。敌军残留的可能性很高,这不仅是第三营,而是整个团都知道的消息。禁止夜间单独外出的命令应该也向H连下达了。这么重要的命令就是为了防止我们的枪支被敌军夺走,新兵又怎么会……” “会不会因为是新兵,所以忘记了?” “就是这里不对劲。连重要的通知都会忘记的新兵,怎么会想到去捡德军的遗物呢?虽说可能是受到老兵的欺负被使唤去的,但还是很奇怪。还有一点,莱纳斯已经是中士了,正常来说被中士呵斥应该会更害怕一点吧,但听你说的,他明明只是个新兵,也太有胆量了。” 确实那时我也觉得奇怪。面对莱纳斯的忠告,虽然他嘴上说着“对不起,长官”,但是态度上却非常不当回事。 “天太暗了,脸也没看清,他报了名字之后我们就没怀疑了……难道说,是残兵伪装的?” “不知道,线索太少了。” 见爱德还在啃中指指甲,我把口袋里的德国巧克力递给了他。他打开包装纸,将黑乎乎的巧克力块含进嘴里,嘀咕道:“如果怪声是那家伙发出的,会是在用匕首捅尸体吗?”爱德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推理当中。如果是以前的话,这时候被推理惊讶到的迭戈应该来拆台了,但是现在那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 “好了,爱德,明天直接问本人吧,他就在H连。” 我提议之后,爱德才猛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点了下头。 “没错,你说得对。” 我暂时还不想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就裹着毯子和爱德并肩坐在一起。 真是个平静的圣诞夜。松枝上的雪块不时掉落,路过的人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偶尔还有人撕心裂肺地咳嗽。我认真听着这些活灵活现的声音,突然想起了刚才爱德和牧师的对话。下雪的日子远处的声音听得更清晰。 “对了爱德,原来你是北方人啊。” 我有些兴奋,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个了解好友过去的好机会。爱德隔着镜片瞥了我一眼,勾了勾嘴角。 “是的,我小时候住在华盛顿州的港口城市,离加拿大的边境很近。” “不知为什么能感觉出来。比起热的地方,冷的地方更适合你。” “是吗?可是北边的海港城市也不是多么好的地方啊。鱼和海藻的腥味熏得厉害,天还没亮就会被船的发动机吵醒。海的颜色也很暗,偶尔还漂着漏出来的油珠,可不怎么美丽。” “雪呢,经常下吗?” “老是下。冬天的海风非常冷。” 我在脑海中描绘出了儿时的爱德在冬天站在阴冷又黑暗的海港的景象。瘦小的体格、黑色短发、银框眼镜,和现在一模一样。 “到现在我一听到轮船鸣笛的声音就感觉自己正躺在坚硬的床上。在那冰雪堆积的安静的夜里,我用薄薄的毯子裹住冻僵的身体,鸣笛声从远处传来。” “北边的海港城市……真好,好想去看看。” 我发自内心地说道。等战争结束之后,最少也是能从这个鬼差事里脱身之后,有的是我想做的事——在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睡个懒觉,再慢悠悠地吃个早餐。和家人聊聊天,之后去夏日阳光照耀的河里钓鱼,和街上的人聊些无营养的话题,看刚上映的电影,去舞厅里看美丽的姑娘们裙角飞舞的样子。 等一切安定下来之后,我还想去爱德、迭戈、邓希尔的家里做客。届时,我们会聊曾经的恐惧,聊死里逃生的经历,聊谁是英雄谁又是胆小鬼,大家会热闹地谈论着往事哈哈大笑。 “对了,我昨晚还听说了邓希尔的事。” “邓希尔?” 见爱德似乎很有兴趣,我便把从邓希尔那听来的事告诉了他——爷爷奶奶很严厉,他们生活在有历史的好房子里,等等。 “现在他们一家被叫过去,和老人住在一起。” “……他是有个女儿?” “是哦,好像五岁了。” 爱德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了句什么。不过不凑巧的是刚好附近传来欢快的笑声,我分了下神,没听清爱德的自言自语。 “什么?抱歉,再说一遍吧。” 不过爱德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他擦燃了火柴,黑暗中消沉的苍白脸庞被火光照亮了几秒。点着烟后,他把头顶的毯子掀开,挨着洞沿伸出手去,在雪地里摁灭了火柴。风吹进来,冷飕飕的。 “蒂姆,你也想回家吗?” “这个嘛……是的吧。”虽然昨晚跟邓希尔说了很多废话,但我还是很想念家人。“看到家人照片的时候,我已经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了,不知道是否还回得去。不过我内心还是想回去的,爱德也是吧?” “不,我没有家人。” 虽然并不是没有想过,但从本人嘴里听到,我还是有些震惊。是去世了吗,还是发生了更复杂的事情呢。我连点头都不自在,只有傻等着他继续。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爱德耸了耸肩。 “说没有吧,其实是他们没把我当家人。不管是我妈,还是一起住的舅舅,甚至不知道我当了兵,现在身体这里。” “你没告诉他们吗?” “没这必要。对我妈和舅舅来说,我不是家人。自从我记事以来,都不记得他们给我做过饭。” “这样啊……你是怎么忍过来的啊?” 我回想起站在厨房里的奶奶的身影以及壁橱里的菜谱,心头一阵刺痛。 “我也没想到总是能有办法。饿了的话就去翻冰箱,或者打开壁橱吃点麦片。就算是冬天,也能冷着吃,因为不知道拧炉子的哪里可以点着火。有一次试了一下,结果被舅舅狠狠揍了一顿。偶尔我也会到码头去,有时渔夫会给一些鱼干。” 爱德说完张开嘴,向空中吐出了一个漂亮的烟圈。 “舅舅是个很在意他人眼光的人。他对我妈也很冷淡,因为我妈擅自生了个私生子,还取了个爱德华这样的一点也不像犹太人的名字。与其说她是个母亲,还不如说她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她要么化好妆不知道跑哪里去,要么就是坐在脏兮兮的沙发上听广播或者唱片。就算我去搭话,她也不理……抱歉,尽说些无聊的事。” 我狠狠摇了摇头,差点把自己晃晕。 “一点也不无聊,再给我讲点儿吧。” “也没什么好讲的了。”爱德苦笑着抖掉了烟灰,“对了,想事情这个习惯是我小时候就有的。因为一个人待着太无聊,有必要排遣心情,我就对好奇的事情展开想象。现在也是,要是发生了什么,我会完全沉浸在里面,也是因为这个习惯吧。” “你说的这个我也有经验。不过我是喜欢想奶奶的菜谱,多亏了它,我在军队也能当个炊事兵什么的。” 我们俩相视一笑,爱德的表情平静又温和。 “其他怎样呢,朋友什么的?” “我小时候没有朋友,学校也是因为我舅舅在意别人的眼光,好不容易才让我去上的。不过伙食倒还不错,有苹果或者鱼丸什么的。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为了避开热心老师的盘问,我只能空着肚子四处晃悠,这也挺难受的。十六岁我离家出走,谎报年龄参了军,学会做饭也是在被分配到利堡之后。” 太意外了。我还以为这个可靠的队长一定是因为喜欢烹饪才成为炊事兵的。不过这样一来,他那对味道不在意的性格倒是能理解了。 “入伍体检之前,我连自己近视都不知道,这副眼镜是入伍之后配的。” 爱德说着用指尖敲了敲眼镜上的镜片。 “那时候安德里奇教授相当照顾我。对我来说,如果这世上有称得上父母的人,那一定是教授了。” “那……战争结束之后你打算留在军队吗?” “我也无处可去啊。所以我很同情偷蛋粉的比弗中士,因为他和我的处境相似。” 啊,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在法国后方基地,爱德少有地紧张蛋粉失窃一事,原来是因为这个。事件解决后,他那望着远方出神的样子,可能是在后悔自己揭露事件真相而让比弗中士无家可归吧。 “但是你不害怕吗?也就是说就算你在这场战斗中生存下来了,如果还有战争发生,你还得出战吧?” 我是已经受够了,甚至后悔来到了这里。如果有下次,我绝对不会再报名参军了,我甚至想过我应该好好读读招募规则,或许我压根就没达到征兵条件。不过爱德说他还是会选择回到战场。 “我倒是不怎么害怕。杀人也好,被杀也好。” 爱德深吸了一口烟,再慢慢地吐出来。 “如果你为我担心,那么就在外面的世界好好努力。不要让这样的战争再次发生,不要让世界变成只能用战争去解决问题的地方。” 远处传来机枪扫射的声音,毯子的缝隙中闪过耀眼的白光,夜空中曳光弹划出清晰的弧度。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其实我被爱德所说的“不害怕”给震惊到了。我一直认为谁都害怕早死,谁都不想杀人,矛盾着扣下扳机,这才是战争。 原来我对我的朋友一无所知。 第二天的十二月二十六日,巴顿将军率领的美国陆军第三军突破了德军的包围网。 以坦克师为中坚力量的第三军从南面进攻而来,同倾注了全力的德军展开死斗,最终咬掉了敌军阵型的突出部分,突破了敌军防线。 多亏了他们,运送物资的道路再次保持畅通,多得超出想象的卡车载着货物到来。配给口粮、医药品、弹药、新枪、毯子、替换的内衣和靴子、羊毛袜等,各种各样的补给品被送到前线。原本人员已经变得单薄的待命所里又来了新的补充兵,伤员被送往后方的其他医院,人员的出入也增多,连报社都跑来采访。 雪原忽然变得热闹,转眼之间我们不再孤独。 在物资缺乏的这七天,我们死守住了前线,所以我心里并不想说“这全是巴顿将军的功劳”,不过很明显是他让敌军动摇了。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敌营的话,会看到敌军慌慌张张的,也不再进攻。再过没多久后,对面就安静了。恐怕是转移去了别处。 “最近我们一直在防守,现在反击的时候到了!首先要夺回福伊和诺维尔,我们不能再让德军好过!” 队伍壮大士气上涨的我们气势汹汹地响应了米哈伊洛夫连长的指示。 上午,巴斯通的救护站有了空位,迭戈终于得以被送往后方。我本想送他过去,但不知为何鼓不出勇气,只得躲在松树的树荫下远远地看着他上吉普车的后座,心里暗暗发誓等查清了幽灵的真面目后,一定去看望他并把这当作趣事讲给他听。 雾霭逐渐消散,久违的蓝天从云层后面露了出来,日光在积雪的反射下灿烂耀眼。我和爱德、邓希尔三人坐上吉普车,前往巴斯通领取配给口粮。越靠近巴斯通,路上的轮胎痕迹就越多。吉普车溅起融化了的雪沫,飞驰在混杂着泥土的褐色雪道上。 巴斯通的各处都有士兵围着铁皮桶里生起的篝火取暖。挂着红十字幕布的教会位于被轰炸摧毁的石街的中心,而迭戈应该就在这里。虽然窗户碎了,倒塌的部分墙体被烟完全熏黑,但只要迭戈能安睡就好。 教会的门口排着一列敞着后门的救护车,护士和医护兵抬着担架依次将伤员送上救护车。等前一辆走后,又移往下一辆。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矮小的医护兵正靠着教会侧面的墙抽烟。仔细一看,是斯帕克。 “路通了真是太好了。伤员可以送往后方,你们应该轻松不少吧?” 我上前打了声招呼,斯帕克皱着眉回了句“谁知道”,然后换了个站姿,抖掉了烟灰。虽然斯帕克说话一直是这种态度,但我感觉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我环视了下四周,佝偻着腰的老婆婆和老公公步履蹒跚地横穿马路,他们对面有两个头戴三角巾的护士小跑而来,和他们交错而过。斯帕克踩灭烟,跑到护士跟前,和两人说了几句,又回到了这边。 “四眼儿在哪儿?” “在那边……干吗啊,突然找他?” 通过马路能从右面进入一个满是瓦砾的广场,野战炊事车停在广场上,而爱德和邓希尔就在那里。斯帕克拍了下我的后背,说道:“跟我过去下”,然后一手按着头盔朝广场走去。 “有个事跟你们说一下,但千万别说出去。救护站里有奇怪的伤员。” “奇怪?” 被斯帕克带着,我、爱德、邓希尔在广场上一个无人的角落围成了一个圈。 “没错。两个伤员都是H连的,应该是受到了敌军残兵的袭击。” “啊,难道是那个去小便回来被袭击的家伙?不是只有他一个吗?” “昨晚又多了一个。完全是同一个地方,同样的方式从背后受到袭击。他的后肩被匕首挖穿,肌腱都断了。恢复状况也不好,多半会就这么退役。他的左手可能一辈子都没法用了。” “这太可怜了……但哪里奇怪了?” 我问完后,斯帕克抬眼瞪了我一下,随后立马移开了视线。 “受伤的一个人一直昏迷,并且昏迷原因不明。本来没什么出血量,但他就是醒不过来。负责运送他的医护兵说,他一直在喊痛,想给他打点吗啡,但他乱打乱闹也没法打。最后军医给他打了吗啡,但他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会不会是什么打了吗啡就会死的病?” “怎么可能,这种软弱的家伙能当空降兵?你以为入伍检查是干什么的?而且他也没有痉挛和湿疹的反应,也不会是过敏。说起来,他在诺曼底登陆的时候受过一次伤,那时候打了吗啡也没出现异常。” 斯帕克一口气说完,事实确实如他所说。邓希尔接着问道: “喝了酒的可能性呢?” “没有。虽然症状确实很像吗啡摄取过量,或者吗啡和酒精共同作用下导致的昏迷,但是他身上并没有酒味。而且运送途中他乱打乱闹也没能打吗啡,最后军医好不容易才打了一支,不可能过量。” 在我们交谈期间,咬着指甲不吱声的爱德终于开口了。 “被袭击的是两个人,都有相同的症状吗?” “不,没有意识的只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有意识。虽然运送的途中他的伤伴随着剧痛和发烧,但可能他会更先恢复。” “昏迷的那人,该不会是最初被运送的那个吧?” 听到爱德的话,斯帕克的表情凝固了,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他稍微后仰了一些。 “……是的。你怎么知道?” 爱德没有回答,只是双手环抱胸前,左手放在下巴上,一边咬着指甲一边盯着脚下的雪。斯帕克难得地用求助般的眼神看向了我。但就算他这么看着我,我也只能耸耸肩。 而就在这时,吉普车的司机突然对着我们吼道:“你们几个,给我快点!”糟了,完全忘了还在工作了。斯帕克有些不明所以,我们拍了拍他的肩,暂且回到了野战炊事车。 “去H连看看吧。” 这天下午,吃过有些迟的午饭,爱德前来邀我去调查之前的事件。 “我把收拾工作交给了帮厨兵和邓希尔,现在有点空闲时间。我有太多问题想问那家伙了,包括迭戈的事。” 空地是坡度较缓的洼地,周围围绕的松树很好地形成了遮蔽物,在这稍微移动一下也没有立刻受到炮击的危险。空地呈椭圆形,长的一边较长,指向松林深处,短的一边也有相应的宽度,容得下坦克的炮塔来回转动。 由于昨晚天色太暗,我完全没有注意。等到现在白天一看,立马明白过来这里到底有多凄惨。看起来像雪丘的东西全都是德国兵的尸体。血迹被踩得四处都是,这一片的积雪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与其说这里是墓地,不如说这里是剧场里摆放废弃蜡人的垃圾场。 因为一低头就会看到成堆的尸体,所以我尽可能地直视前方前进,不过没一会儿就被尸体绊倒了。我嫌弃地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脚下,只见绊倒我的尸体仰面朝上,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士兵。他的半边脸被霜覆盖,连半张的嘴里都被雪堆满。黑色的鸟飞来停在他举到一半的冻僵的胳膊上。我突然感到寒气袭来,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我想赶快过到对面去,但爱德却仍是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四处乱转,时不时还蹲下来触碰尸体。 “喂,快点走吧,这里太冷了。” “随便去哪儿都冷啊。比起这个,蒂姆,你注意到这些尸体的异常了吗?” “谁知道啊,赶紧走吧!” 我真的觉得很冷,难不成是因为这里是容易聚集冷气的地形?我环抱着双臂,两手插在腋下,原地踏步,想尽可能地让身子暖和点,但是几乎没用。 除了联合作战以外,连与连之间几乎没有交际。当然私下也有交情比较好的家伙,但是跟我和爱德的关系还是不一样。 就算是同一片松林,松树的生长方式也不一样。我们一到对面,就感觉像是来到了陌生的街道。这边的松树比我们那边的枝干更细一些,相应的数量也更密集。 我们刚进入H连的阵地,就遇到了一个矮个子男人。他背对着我们,单手拿着步枪,呆呆地看着天空。我想着天上难不成有什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结果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只有形状好看的松枝罢了。 “请问……” 我们出声之后,矮个子的男人才终于看向了这边。但是他褐色的眸子并没有聚焦,也没有对我们做出回应。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晃着大衣的衣摆,没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中。 不久之前我才见过和他一样空洞的眼神——躲在洞穴里不出来的迭戈的。 再前进一点,队员慢慢多了起来。在我们正犹豫到底要向谁搭话时,偶然和正在一棵粗壮的松树下聊天的三人对上了视线。三人歪着脑袋打量我们,似乎觉得有意思,嘴里说着“怎么回事,这两人迷路了吗”,从对面走了过来。 “你们从哪儿来的?” “旁边,G连。” 由于不知道三人的名字,我在心里分别根据三人的外表给他们取了“胖子”“瘦子”“创可贴”的外号。从肩章来看,胖子是下士,瘦子和创可贴肩上没有标记,是二等兵。从他们的语气来看,三人都是老兵。 “什么嘛,专业兵啊。是厨子什么的吗?” 三人瞅了一下我和爱德的肩章,揶揄地笑了起来,问了我们许多问题,“你们那边情况怎样”“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攻击吗”等。我正苦恼怎么转移话题,一直沉默的爱德开口了。 “平安夜你们这儿有个人被袭击了是吧,是在哪儿被袭击的?” 三人对视一眼,接着胖子下士借着肢体动作告诉了我们:“喏,更后面的地方,离这估计一百码左右吧。就在我们当厕所使用的地方的跟前。” “我听说昨晚也有个人被袭击了,是同一个场所吗?” “差不多吧。那儿刚好树木密集,容易形成死角,纳粹的浑蛋肯定就藏在那里。” “等找到了那帮家伙,立马弄死他们。” 创可贴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往雪地上吐了口唾沫。 “被袭击的两人都是脾气好的家伙。昨天被袭击那个,是个狙击手,他可是在荷兰的战役中救了许多战友的英雄哪。” “原来如此,这真挺了不起的。狙击什么的,像我这种厨师连想都不敢想。” 爱德为了应和三人,夸张地点了点头。但他跟风跟得太快,在我看来这演技肯定暴露了。不过这么僵硬的笑容似乎让胖子下士对故意放低姿态的爱德产生了好感,还拿了一根烟递给了他。爱德接了下来。 “谢了。” “要是平时的那家伙,实在很难想象会被人从后面袭击。不,他也只是身体稍微有点不舒服而已,实际上还是闪躲了的。幸亏是他,要是你们专业兵或者女人的话,可能已经被杀了吧。” “你们专业兵和女人”——听到这一句,瘦子和创可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一下火了,要是在荷兰遇见的副驾驶员泰蕾丝·杰克逊听到这话,十有八九会暴怒地把这个下士踹飞吧。我想象着她英勇的身姿,暂且忍了下来。总之先到此为止吧。我把步枪的肩带重新挂在肩上,假装咳嗽了一下。 “还有件事能不能跟我说下,科隆内洛二等兵在哪儿?” 空气瞬间冻结,三人脸上的嘲笑消失,眼神甚至变得有些犀利。 “呃,抱歉,也可能是科隆内特。总之这个名字……” “你是那家伙的朋友还是什么?” “这倒不是。昨天晚上偶然碰到了,现在有点问题想问他……” 我慌慌张张做了说明,结果气氛反而变得更加危险。这时,另外的两人从三人的身后跑来,中间的高个男人戴着中士的肩章。他的鼻梁特别高,从侧面看去,就像是在脸的中间放上了一个三角尺一样。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名的中士问道。瘦子咂着嘴解释道:“这些家伙在找科隆内洛,还说昨晚见到他了呢。” 中士瞪大双眼打量着那三人和我俩,看起来这个下级士官也有些不安。但是为什么一提到科隆内洛大家都会惊慌失措呢?只见爱德也紧紧皱着眉。中士的喉结动了动,从我们这儿也能清晰看见。他咽了口唾沫,命令三人回到自己的岗位。三人冷冷地瞥了我们一眼,随后转身离开。 “很抱歉惊扰到你们。” 爱德道歉之后,中士用手挠了挠那高高的鼻梁,严厉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不,该抱歉的是我们。不好意思没能马上说明。大家都有些混乱。” “混乱?” “是的。昨晚见到科隆内洛的是你吧?恐怕有什么误会,你见到的应该是其他人。” “为什么?虽然当时确实很暗没有看清脸,但是他明明白白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听我这么说,中士深深地叹了口气,平稳但清晰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科隆内洛,在二十二日已经死了。” 回到阵地,我反复回想中士的话。 “科隆内洛二等兵是作战开始前刚从待命所调来的补充兵。他的精神一直萎靡不振,后来还开枪射伤了自己的大腿。医护兵想尽了办法,但是他的大动脉破裂,谁也无力回天。包括我在内,很多队员都确认了他的死亡。他的尸体埋在离这稍微后方一点的洞穴里。” 说起二十二日的话,是我们抵达这里后立马被包围的第四天,那时候部队上的储备物资几乎快要见底。 那些日子非常紧张,大炮没了弹药无法射击,步枪别说弹夹了,连子弹都不知道还有没有。H连的炊事兵如果无能的话,可能没有将配给口粮平均分配。但是在那之后的第二天雾霭就散了,运输机飞来追加了补给品。如果再等一天,科隆内洛的心情或许会好一些,可能也就不会死了。 谁都知道“可能”“或许”没有任何意义,但我就是忍不住想,想那可能有的另外一个结局。 回到岗位刚坐了没多久,目前为止一直安静的敌军阵营又有了动静。 受到米哈伊洛夫连长的命令,我们二排被派往雅克树丛西侧侦察,并负责将敌军的部署通过无线电传达至司令部。头盔上缠上绷带,肩上披上救护站运来的白色床单,我们当即扮上雪地迷彩出发了。 想从第三营的阵地绕到西侧观察敌军阵营,就不得不暂时从树林里出去——靠松林掩护着过去的话太远了。因此,我们沿着工兵为前哨打造遮蔽物时事先堆好的雪丘前行。不足三十人的侦察小队分散开,按照各自分队的编排来到了预定好的岗位。 观察对象是一处像飞地的小规模松林,偏离了之前敌人所潜伏的广阔松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稍微飘远了的小岛。敌军派了一部分兵力驻扎在这处松林,似乎有什么企图。 为了能够随时射击,我藏在雪丘后举起枪单膝跪地。当全员都装填完毕时,盯着瞄准镜的狙击兵马蒂尼注意到对面松林的树木比之前增多了。 “排长,看那边。” 亚伦排长拿起双筒望远镜,顺着马蒂尼煤灰色手指指着的方向看去。 “……是88mm高射炮,炮身露出来了。” “瞄准的是?” “这边看不清,不过有可能是瞄准了巴斯通。” 亚伦排长摸着他浓密的胡子思考了一会儿后,叫来了负责通信的温伯格。 “联系本部,让他们派炮兵队的观测兵过来。” 温伯格迅速取下无线电通话机,拿起听筒拧开开关:“这里是G连,收到请回答。”我和邓希尔听着温伯格发出讯息,举起步枪对准了树林。而麦克和史密斯在雪地上架好了半自动步枪,调校着准星。 亚伦排长展开地图,接过听筒,架在脸颊和右肩之间。 “我是G连亚伦少尉,有紧急指令需要传达。” 我将视线收回步枪,闭上一只眼,瞄准了纯白的雪原对面。离这不足四百五十码的飞地树林里,有几个小小的人影在四处乱转。我抬起头,动了动有些麻痹的右脚,挪了下屁股,接着再次瞄准了对面。 “是的,确认有一门88mm炮,位于福伊南面,从巴斯通的炮台阵地射击角度005。没错,请前来确认。” 之后,排长快速准确地报告了我们所在的位置,然后放下了听筒。 十分钟不到,炮兵队的观测兵便抵达了这里。拥有榴弹炮等武器的大型炮台阵地位于后方,在这次战斗中配置在了巴斯通周围。由于离目标有一定距离,通常会有观测兵前往前线用肉眼确认目标,然后将正确的射击角度告诉炮手。矮个子的观测兵弯着腰迅速跑过来后,立马分辨出亚伦排长,来到排长旁边,用双筒望远镜眺望对面。 “原来如此,确实有。用105mm炮打击吧。” 观测兵擦了下冻红的鼻头,从温伯格手里接过了听筒。排长在地图上将目标标红,观测兵朝后方给出指示。 105mm炮是一种威力强大的火炮。不久后,伴随着轰鸣声,雪原的树木被炮弹撕裂,碎片四溅。虽然偏离了目标的88mm炮,但这是为了让第二发炮弹能够精准地击中,因此不算失败。排长和观测兵一边看着升起黑烟的雪原,一边同地图做比较,再次向后方给出了指示。 “方位和距离不变,角度上左移三百码。全部使用105mm炮射击,每门炮依次发射!” 不久之后,几道亮光划过天空,大地轰鸣。敌军阵营被击中,雪地就像巨大的喷泉一样,不停地往上喷发。 受到炮击惊慌失措的敌人从树林里跑了出来,我们用步枪对准这些人影,扣动扳机。 当大家都瞄准树林时,我注意到有一名敌军跑进了雪原。不知是否太过慌乱,他和战友走散,跑往了从属部队所在的树林的反方向。他明明离我很远,但他在雪地里蹒跚前进的凄惨模样,让我感觉他的喘息声几乎就在耳边。皑皑白雪和灰色垂云之间,那形单影只的黑色人影就像是连接两者的纽带一样。 我用准星瞄准了那走散了的人影,扣动了扳机。三发子弹之后,纽带断了。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这次的战斗似乎还混杂着敌军的精锐空降兵,被他们逃掉了好几个。不过就算如此,我们还是摧毁了飞地的88mm炮,并俘获了许多敌人。回到二排的阵地,我们受到了其他队员的称赞。大嗓门的史密斯被围在人群中间,最先注意到敌军阵营发生变化的马蒂尼在他身旁,被他用胳膊圈住了脖子。我无意中来到人群边缘,史密斯突然指着我说:“小鬼也杀了纳粹哦!”说完一副夸张的样子拍了拍手。 我心里一下变得不舒服,远离了人群。刚才纷纷倒下的人影还留在我脑海里,我想忘掉这些残像,拍了拍额头。这时,我和正靠在松树上的斯帕克对上了视线,斯帕克扬了扬下巴,示意我跟去。 我们走过松间小道,远离骚乱的人群,来到了一个安静的场所。爱德已经在这里等着我们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在我向爱德询问之前,斯帕克抓住我的肩,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又一个受害者出现了。也是肩胛骨附近裂伤,肌腱断裂。” “又出现了?在哪儿?” “和上次完全一样的地方。受伤的士兵有意识,出血量也比之前的两人少。然而这个四眼儿……”斯帕克有些厌烦地用拇指指了指爱德,“说什么‘这不是德国兵干的’。” 这次爱德向前一步,小声说道: “蒂姆,你和我都见过那家伙。第三个人,就是我们进入H连的阵地之后没多久就遇到的那个矮个子的男人。你肯定记得吧,他发着呆,我们打了招呼也没完全没有反应。” 由于不想让其他人听到,我们暂且决定来到最近的我的洞穴里交谈。邓希尔正待在洞穴里,见突然来到这么多来访者,惊讶之余,用便携式燃气炉点上火,给我们热了咖啡。 “装模作样的话可饶不了你啊,格林伯格,快点说吧。” 平日里一直觉得斯帕克有些急躁,但是此时此刻我倒有点感谢他这么没耐心了。 “我也没打算装模作样。” 爱德一边坐下一边取下肩上的步枪靠在旁边。 “那我直接说吧。这次的事件就和我刚才说的一样,不是德国兵干的。就算我们再怎么找,也找不出来德国兵。因为敌军的残兵什么的,一开始就不存在。” “等等,但是有人活生生地被人从背后刺伤了啊?” “小鬼,你闭嘴吧。格林伯格,那你说到底是谁刺的?难道是自己人?” 我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H连的那些人在听说科隆内洛二等兵后的反应。或许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定……可能发生了争执,也可能是有人导致了他的自杀。就像为了告发长官而偷东西的比弗中士一样。 但是爱德的回答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是自己人干的。这应该是所谓的自导自演了吧……也就是自残。” 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我、斯帕克、拿着勺子搅拌咖啡的邓希尔,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只有爱德一个人很平静,从口袋里拿出压缩饼干,撕开包装嚼了起来。 “等、等一下。自残?” 斯帕克用手指揉了揉眉间,无意识地开始抖腿,反问了回去。 “你不会是说他自己用匕首刺了自己的肩胛骨附近吧?” 正如斯帕克所说。受伤的三人都是从后面被人袭击,且伤口很深,自己一个人应该做不到这样。不过面对斯帕克的紧紧追问,爱德没有慌乱。 “当然不是。这虽然是自残,但是有第三者的帮助。”爱德从邓希尔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马克杯啜饮起来,眼镜上蒙上了一层白雾,“也就是说,是和别人共同策划了这一出。” 爱德一说完,斯帕克便愣愣地张着嘴,前倾的身子往后倒去靠在土墙上,后脑勺也贴了上去。斯帕克和邓希尔似乎已经理解了,但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等等,你倒是说清楚点啊。为什么要自残?除了伤痛还有什么?连前线都不能回了啊。” 不仅我不想去救护站,连许多队友受伤、疲惫不堪的迭戈也不愿意去救护站。许多人就算勉强自己,都想要回到前线。 去救护站的话,确实可以暂时离开前线。但是在充满血腥味的救护站里,一边听着其他士兵的惨叫目睹生命的逝去,一边呆呆地等着自己的伤痊愈,对谁来说都是过于痛苦的酷刑。莱纳斯曾说过,战场就像炼狱。那么救护站就是炼狱黑暗的最底层,接近地狱的边缘。 不过爱德将炼狱的另一面摆在了我们眼前。 “因为可以不再战斗了。” “……什么?” “为了失去战斗能力,所以弄伤了自己。这样就可以被送往后方。只有不能痊愈的伤病,才是无条件脱离战场的唯一手段。” 我终于理解过来,愣愣地捧着装有咖啡的马克杯。理解之后想了想,其实是非常单纯又自然的理由。 士兵没有自由和个人的意愿,只有老实地接受命令,扼杀自己的感情和敌人。正像我之前感受到的那样,这只是曾经做出的妥协发展过快,已经没有了后悔的机会。 一旦进入军队参加战斗,不想去啊、害怕啊什么的任性言语是不管用的。身体不舒服、感冒了什么的,也不管用。即使暂时来到了救护站,只要被军医认定已经痊愈,就将再次被送往前线。 就算后悔自己没料想到是这样,也为时已晚。若是懦弱哭泣,只会被殴打或者侮辱,接着被队友排斥。逃走的话,不是被带上军事法庭,就是被冠上临阵脱逃的罪名当场被射杀。 迄今为止,也并不是没有企图离开前线,故意让自己受伤的家伙。但是这些家伙立刻就会消失,不再出现。因为胆怯的家伙必须被排除。不安是会传染的,甚至会挫伤原本精神的人的锐气,使他们也不能再战斗。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停下脚步就只有死亡,最终败给敌人。 另一方面,就算从救护站逃出来也想回到战场的家伙受到了称赞。 ——还真敢回来啊,只有这样才是我们的伙伴。 我想起了圣诞前夕那天从救护站里溜回前线,之后没多久就死了的一等兵。 “肯定是因为没有去处了吧。” 爱德平静地嘀咕了一句,喝了一口咖啡。我和邓希尔无法反驳,只有斯帕克一个人生气了。 “去处什么的哪儿都没有!拜那些任性的家伙所赐,我们浪费了多少医疗品、人手和时间!” “淡定点,斯帕克。你对我们发脾气也改变不了什么。” “烦死了,我绝对不原谅他们。干脆我直接动手,给点药了结了他们!” “你是说,这些人全部死了就好了?” 平时稳重的邓希尔犀利地问道。斯帕克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准备反击,但重新考虑了一番,挺起的腰杆慢慢沉了下去。 “……别说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职责了。” 斯帕克抱住双腿,将下巴放到膝盖上,本来就矮小的体格显得更小。他的右手摸着被血弄脏的红十字袖章。对医护兵来说,不管哪里出现伤员都赶过去给人治疗就是他们的使命。就算炸弹正在爆炸,就算对方是自残,有时就算是敌人,他们都不能撒手不管。 “抱歉。你继续说吧。” 斯帕克的侧脸看起来很阴沉,就跟在法国布莱恩阵亡的时候一样。为了鼓励他,邓希尔用胳膊勾住他的肩,对爱德点了点头。 “好吧,那我继续了。我注意到这是自残行为,是因为这三人似乎都患上了战后心理综合征。H连的那人说过,受伤的其中一人是荷兰战役中的英雄,但是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那应该就是综合征的缘故。” 迭戈也是如此,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爱德继续说: “跟这事有关的至少有四人。受伤的三人和刺伤第三人的那人。是最初就串通好的,还是受到最初的事件的启发才有了后续事件,暂时还不知道。” “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一个刺一个?” 希望负伤后被送往后方的四人聚到一起,后一个人刺伤前一个人。这样一来,第四个人会被新的第五个人刺伤,因此很有可能会出现下一次自残事件。不过爱德摇了摇头。 “不,恐怕不是这样。” “为什么?” “因为刺人的技术在提高,我觉得是经验积累而来的。恐怕帮助这些人自残的是同一人。” 爱德做出论断之后,一口气喝完了咖啡。 “不管怎样,他们是想伪造出外人袭击的样子,免得违反军规。如果被发现是自残,那会受到处罚,也就没有意义了。那时正好敌军侵入了我们的阵地,大家都认为还有残兵遗留,这一点刚好利用上了吧。而且借他人之手还有另一个好处,你们觉得是什么?” “呃……” 我欲言又止,这时一直沉默的斯帕克回答道: “受的伤必须是不能返回战线,并且又死不了的程度。但是自己动手的话,恐怕下不了手。” “没错。轻微的伤口的话,治疗一结束又会被送回来。不是脑袋或者脖子上开个洞,又或者半身不遂、四肢截肢级别的重伤的话,是回不了国的。但是这样也可能丢掉性命。如果死了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那么……难不成,有军医或者医护兵协助了他们?” 虽然在文化课的时候多少学了点儿,但对身体的构造最熟悉的还要数医疗班了。 “不,我觉得应该不是医疗班。因为第一个受伤的人昏迷了,只能是因为吗啡注射过量。这说明他们在刺人的时候,因为害怕疼痛,注射了一次吗啡。如果有医护兵参与的话,应该知道这之后在做手术的时候还会注射吗啡。配给品的吗啡浓度很高,打三支的话就有生命危险。所以这应该不是故意,而是过失。这之后没有再使用吗啡了就是证据。” 我想起来了,最初的那个人昏迷了,但是之后的士兵意识都很清楚。 “所以你才知道昏迷的是第一个人啊。” “没错。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会不会是他自残或是有帮手。他明明痛得厉害却乱打乱闹不接受吗啡的注射,可能也是因为不想打第二支。” 我想起了在巴斯通停有炊事车的广场上,斯帕克那愣住的表情。虽然我已经习惯了,但还是不由得感叹爱德的头脑果然不寻常。 “不是医疗班,也能刺得这么准吗?” “能啊。不管怎么说,我们一直都在反复训练和实践怎么样让对手受伤啊。” “……说什么呢。” “开个玩笑。刺得准是因为辅助的人实验了很多次怎样刺才妥当。” “实验?在哪儿?” “我们和H连的边界那里的空地。那里堆着许多德国兵的尸体,那个人晚上从洞穴溜出来,用匕首在尸体上实验,确认用多大的力去刺比较合适。他应该觉得反正也没有人会去调查德国兵的尸体。不过我们白天去调查的时候,我发现有许多尸体的肩胛骨附近都有被刺的痕迹。说回来,他在实验的时候,还遇到了你和莱纳斯。” 见邓希尔和斯帕克歪着头有些不解,爱德便把昨晚的事以及H连科隆内洛二等兵的事做了说明。 这期间,我的脑子里一直在回想我和莱纳斯一起去捡敌军遗物时的情景。在黑暗中蹲在尸丛中的男人。谎报了死去的二等兵的名字的男人。 “也就是说,那就是参与辅助的人是吧?” “是的。于是那个练习的声音,传到了迭戈的耳朵里。” 迭戈很害怕,他想起了用刺刀刺杀敌人的声音,怕是有鬼来找他了。我摸了摸贴在左脸的创可贴,被迭戈揍开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了。 如果——只是如果,迭戈没有听见那个声音的话,或者至少那个人在远一点的地方实验的话,再或者没有大雪吸收周围的声音的话,或许…… “你没事吧,蒂姆。” 我抬起头,模糊的视界里出现了爱德的脸。不知何时,我流出了眼泪,连鼻涕都流了下来。“没事没事。”我慌慌张张地用袖口擦去眼泪,再用双手拍了拍脸颊。左脸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但这是我应得的下场,后悔也没有用。 “那个浑蛋为什么自称是科隆内洛呢?” “虽然只是推测,但我认为这个计划的开端是因为科隆内洛二等兵。他朝自己的大腿开枪,恐怕不是想自杀,而是打算自残然后被送往后方吧。如果想自杀的话,朝太阳穴来一枪不是更快吗?那个帮手感受到了科隆内洛的本意,受到启发计划了这次的事件。所以在被莱纳斯盘问的时候,才报出了科隆内洛的名字。应该是想着对方是其他部队的,所以不会注意到吧。就算被注意到不对劲,由于他给的是死人的名字,事后也不会给自己造成麻烦。” “没法查出辅助的人是谁吗?” “现阶段肯定是没法知道了。光雅克树丛里的队员就有六百人以上,只能去问自残的家伙们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往后靠向土墙。头盔撞到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现在该怎么办?” “明天一早我会向米哈伊洛夫连长报告。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但是在自残志愿者增加之前,最好还是采取对策吧。总之,这个事还是先对迭戈保密,你们也不想再把他牵扯进来吧。” “明白。” 我们沉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洞穴外有人正剧烈地咳嗽着,紧接着又传来了雪从树梢落下的沉闷的声音。 “小鬼、邓希尔。”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人声吵醒,连忙拿起了身旁的步枪。原本睡着的四人中只有斯帕克去拿枪套里的防身手枪。抬头看去,只见二排的亚伦排长掀开了洞穴边缘的毯子。 “是我,抱歉吵醒你们。啊,格林伯格和斯帕克也在啊。正好。” 排长身后,不知何时又开始下的雪正安静地飘落着,难怪那见惯了的胡子和鬓角都被染成了白色。周围仍旧很暗。 “怎么了?” 刚睡醒喉咙很干,声音有些沙哑。我看了看手表,半夜三点。 “抱歉,跟过来一下,去接战俘。” “专门去接?” 斯帕克用明显不爽的声音回答道,排长苦笑了下。 “俘虏中有个高级将领,而且不是武装党卫军。傍晚之前飞地的那场战斗中,不是有几个空降兵逃脱了吗,就有这个家伙。据说受了伤无法行动,现在待在当地的农家里。他让那家的小孩给巴斯通的总部送来了投降信。” “难道是空降兵团的……” “没错,团长。” 在法国的卡朗唐战役中敌军的伞兵团让我们吃尽了苦头,我倒是要好好瞻仰下这位团长的尊客。我们抓住史密斯伸过来的手,依次爬出了洞穴。 “具体位置在哪儿?” “这儿往西约一英里的地方,据说是夏天使用的狩猎小屋。小鬼,你夜里看得远,就靠你了。” “但是我们不会说德语啊。” 亚伦少尉嗤笑一声,沾满雪的胡子中间露出了一口大黄牙。 “这是当然的了。我们只是因为离目标最近,所以被派去了而已。只要等长官到来之前确保他还在就好。询问和翻译都交给司令部。” 二排二班的所有人,加上爱德和斯帕克,在雪下个不停的黑暗中前行。这个夜晚有些微风,雪花就像大火烧过的灰烬漫天飞舞一样,卷起细小的旋涡。 我斜拿着步枪,将步枪贴在腰间,和亚伦排长并列在前。后面跟着爱德、温伯格、斯帕克,最后由邓希尔和史密斯殿后。一行人排成纵队朝目标的小屋前进。由于没有使用照明,我们只能依赖白雪反射的月光前进,但若是不小心的话,就会连同膝盖都陷进深厚的积雪里。 松林的尽头树木逐渐稀疏,我们历经困难抵达了目的地——一个猎人用来休憩的冰冷的小木屋。小木屋同G连的阵地以及巴斯通在地理位置上刚好形成一个三角形。我们确认了周围没有陷阱后,排长小声做出了指示。 “史密斯在外面负责放哨,温伯格先用无线电向总部报告我们已经抵达,然后跟斯帕克一起协助史密斯。邓希尔、格林伯格、小鬼跟我过来,你们学过抓捕俘虏的时候应该说什么吧?” 确实在训练的时候被强行灌输了很多,但老实说我没什么自信。还是尽可能不开口吧。这时,排长对着我们小声叮嘱道: “听好了,这些家伙跟我们交过手,但也不要慌张。好了,我要开门了,格林伯格守住门口。” 打开门的瞬间,野兽的臭味扑面而来。这是一间昏暗又简陋的小屋,屋子里很安静,没有枪声响起,也没有手榴弹飞出来。我们进入了小屋。 屋子中间有桌椅,面对我们坐着的正是穿着德国国防军野战服的德军将领。他是一个长脸的中年男人,不知为何让人联想到瘦马。他的身后有四个德国兵,其中一个似乎受了伤,头上包着布躺在地板上。他们所有人都一副疲惫的神情。 将领突然眯起眼,在看清我们之后,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右手被白色的布吊在脖子上,而墙边小床上的床单是破的,看样子用的应该是床单。 “本来应该我们主动前去,结果提出这么没规矩的要求,实在抱歉。因为手臂骨折,所以……” 竟然是英语。虽然带有德国口音,但也称得上流畅。我们面面相觑,这时亚伦排长咳嗽了一声,挺直背,然后走上前和将领握了握手。 “我是从属美国陆军第一〇一空降师的亚伦少尉。抱歉来的只是我这个下级士官,不久之后我军的长官会前来迎接,请稍等。看起来您是第六空降猎兵团的司令官是吧。” “正是如此。我是冯·魏德迈少校。能成为你们的俘虏我很荣幸,你们很强大,不管是在法国还是荷兰,都让我们陷入了苦战。” 将领说完之后露出了绅士的笑容。尽管他的手臂受着伤,但完全看不到疼痛的迹象。 “您的英语说得很好。” “谢谢。在战前我上了大学,那时候锻炼出来的。实际上,我是想当外交官的。” 虽然少校语气平静,但我和邓希尔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步枪,因为少校身后的四人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 “这之后会把各位带往巴斯通,再之后可能会把少校送往位于法国的联合军最高司令部管辖的俘虏收容所。” “没问题。抵达巴斯通后,不知我的部下们是否能吃上温热的食物?” “看守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排长轻轻点了点头,用手指指着爱德命令道:“去把斯帕克带来,给他们治疗。”排长从口袋中拿出水壶,将琥珀色的液体倒进马克杯中,接着放在了少校面前。白兰地的香味传来。没一会儿后,迈着杂乱步伐的斯帕克进到小屋,一脸不快地从我旁边走过。 “请先治疗我的部下。” 冯·魏德迈少校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丢掉威严。斯帕克沉默地用手指抬了抬头盔,转身前去给德国兵们治疗。 这之后小屋安静了一阵。 我的眼前坐着敌军的将领。他因寒冷而弓着背,一脸平静地喝着白兰地。这太不真实了。德国国防军特有的漂亮的黑色衣领、看起来非常高级的大衣面料,都明显和我军的不一样。从言行举止来看,他显然是出生在不一样的文化圈、受不一样的教育、吃不一样食物的人。 “你是学生吧?” 我瞬间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对我说话。我连忙将视线移到少校身上,慌慌张张语无伦次地回答道: “不,不是。已经从学校毕业了,现在在父亲经营的杂货店里帮忙。朋友里倒是有好几人上了大学……” 完了,太过紧张一不小心说了多余的事。但是少校似乎并不介意,继续问道: “战斗结束之后,还要回去帮忙吗?” 我难以推测这个问题的含义,不由得歪起了脑袋。因为我一直认为活着回去的话,当然是和当兵之前做同样的事,完全没有对此产生过疑问。看我不知如何回答,少校温和地笑了笑。 “抱歉。希望你能平安无事地返回故乡。” 他的眸子颜色很浅,瞳孔看起来特别明显,我不由得联想到了对着荒野嚎叫的狼。对方明明是敌人,但却严肃地对我说希望我平安返乡,我疑惑着说了句“谢谢”。 “你呢?” 这次他对邓希尔说道。邓希尔硕大的身子抖了下,那紧张的样子我在旁边也能看出来。这时,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感到将视线移往邓希尔身上的少校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我也……不是学生。我想活下来回到有家人的家里。” 少校眨了眨眼,突然转过脸去,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嘟囔了一句:“Wie das Leben so spielt……Werde glücklich, Junge.”[7] 这之后,少校似乎对我们失去了兴趣,低下头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外面忽然嘈杂起来,温伯格从门口探了个头进来说道: “排长,长官们到了。” 不一会儿,长官和翻译踏着杂乱的步伐蜂拥而入,给少校的左手手腕戴上手铐,连同剩下的四人一起带走了。我挺直脊背敬礼目送一行人离开,这时我发现人群里有一张眼熟的脸。是罗斯上尉的矮个子勤务兵。他还是那样额头突出、手脚短小,给人一种比例失调的感觉。注意到我后,他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还是轻轻地对我点了点头。说起来,对罗斯上尉不满的他曾偷偷地帮过爱德的忙。现在他的左臂上戴有宪兵队的袖章,看来那件事以后得到了调动。应该是调去做俘虏收容所的看守兵了吧?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似乎是他们俘虏敌军将领的特殊任务。 目送吉普车远去后,我们回到了阵地,此时天空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和敌军少校的接触真是奇妙的体验。 目前为止我见过许多德国士兵,何止见过,我甚至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反过来我们许多战友也被他们杀害——杀死奥哈拉的就是德国兵。如果没有他们,法国的野战医院不会被烧,荷兰的小罗蒂们肯定也会和家人过着安稳的日子。 又是“如果”。但我老是忍不住想“如果”。 不过我确实有些看不懂那个少校。我不能将少校和残忍、傲慢、令人作呕的纳粹形象结合起来。尽管我们一直在和他的部下们战斗,尽管我们用步枪瞄准他们,他们也用枪口对准我们。 “话说,爱德。” “怎么了?” 大家解散后,邓希尔和斯帕克早早地回了洞穴。我虽然知道还是休息比较好,但不知为何胸中有些悸动难以平静。在雪地上晃悠散心时,已经回去的爱德又倒了回来。现在我们正往没有洞穴的树荫下移动,我不自觉地看着爱德瘦弱的后背。 “刚才的少校,你怎么看?” 在一处松树茂密的安静场所停下后,我开口问道。爱德转过身来眯着眼看向我,就像我身后有光亮照着他似的。他叼起了从亚伦排长那里拿来的烟。 “怎么说呢。”他擦燃火柴,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摇曳的火光,“比想象中更矮小一些吧。” 爱德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看不透,我不知道他是故意说得这么无关痛痒,还是真的这样认为。 “我吧……我觉得少校这个人不错。我这么想有点奇怪吧,他明明是敌人。” “不。” 爱德干脆的回答让紧张的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奇怪啊。状况不同的话,敌人也不会一辈子是敌人。就像我们的伙伴中有讨厌的人一样,敌人里面也有好人。” 道理我是懂,也因此在扣动扳机的时候感到了犹豫。就像我们是奉命行事一样,若是敌人也是很痛苦地在战斗的话……我不想去考虑他们也有人性。 我的脑子乱成一片,心情也变得很差。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只见爱德正悠闲地吐着烟,直直地看着我。 “怎么了?” “你是个好人,蒂姆。”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我愣了一下,我被自己正准备咽下的口水呛住。我从出生到现在还没被这么夸过。 “但我觉得经历了这么多事,也不能说完全是个好人……” 的确如此,考虑到我轻率地用玩笑刺伤了迭戈,以及曾经对黑人们做了过分的事,实在算不上是个好人。况且我还杀了人,尽管是敌人。 爱德吐出一个眼圈,把它吹向空中。说我是好人什么的,应该只是在逗我吧?我实在有些看不懂他。 “你会好好保管死去的战友的遗物对吧,现在也还保留着奥哈拉的头发。” “你竟然注意到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这是你看重感情的证据。不过也可以说你有点孩子气。” “果然还是不对啊,真是的。” 我有些生气,想超过爱德,便向前走去。爱德难得地笑了出来,似乎是想把我糊弄过去。我心里更不舒服,想着差不多该回洞穴了,而这时爱德低声叫住了我。我再次回过头去,见爱德的表情无比认真。 “这之后,我可能会对你做无法原谅的事。不只是我,你的伙伴、家人也会做同样的事。那件事你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但是我可能还是会做。” “什么啊,不好的预感。” “我只说可能。那时候,为伙伴着想的你可能会受伤吧。又想责怪我,又想包庇我,两种想法让你变得混乱。就是这样的你,对我来说是个好人。” 我歪着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无法接受,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时候要说这些话。 抽完烟的爱德将烟头弹走,火星弹落在雪地上熄灭。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说“回去吗”,然后朝大家所在的方向走去。我连忙追上去,爱德突然嘀咕道: “可能最近你就会经历这种事。” “你到底在说什么,给我好好解释一下。” 不管我怎么问,爱德也不再回答,只顾着往前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雪地上只留下了他笔直前进的足迹。 这之后的几天都非常忙,也没能和爱德好好说上话。 我们终于准备好反击,并决定为下次的作战而向前推进。在新的阵地做着种种准备、重新挖掘洞穴期间,我也完全忘了爱德那意味深长的话。 不久之后,一九四四年结束,一九四五年到来。 积雪堆得更厉害,有些地方甚至能没到腰间。三天之前,管理部长用吉普车运来了装有配给口粮的木箱,但是很快也就要见底了。 战斗越来越激烈,我们失去了好几名队友。这里在敌人的88mm炮的射程范围内,炮弹击中麦克的洞穴,他的右手被炸飞,不用自残就被送回了美国。那个自恋的家伙走了之后,我觉得有些落寞。 不知是否是敌人改变了作战计划,88mm炮的位置不再为我们所知,我们陷入了苦战。团里人数在不断减少,但是我们没有空余精力缅怀逝去的战友。 这个时候,迭戈·奥特加回到了战场。 他虽然瘦了些,但脸色好了许多,在受到一排队员欢迎时还露出了笑容。已经没事了吧。我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了。 天色渐暗的黄昏时分,我来到了团司令部帐篷附近的保管配给口粮的战壕里。难得迭戈回来,四人全员到齐。虽然他还有些别扭,但过段时间应该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开朗。 我一边这样期待着,一边数着搬出来的装有配给口粮的木箱,以排为单位分好。这时,司令部的参谋走了过来。 “格林伯格,上次的那件事……” 爱德被叫到,他一人跳出了战壕。应该是连长传来的指令吧,但是那位幕僚声音太大,以至于内容连我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是关于士兵自残事件的。爱德推断正确,H连里找到了那个辅助的人。这下好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处罚呢。这件事牵连到了整个第三营,不光是引起骚乱这么简单。 我一边想一边做着手上的工作。这时参谋对着我们说道: “哟,奥特加,回来了啊。干得不错,是你最先注意到了那个怪声。虽说是会感到害怕,但是多亏了你什么都解决了。” 空气瞬间凝结,邓希尔,甚至迭戈,都绷紧了脸。而只有那个参谋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没心没肺地笑着转过身去,哼着歌回到了司令部的帐篷。 “……什么啊那是,他说的什么意思?” 迭戈小声嘟囔道,转向了爱德。 迭戈不希望被人提起那个怪声,他虽然是害怕那奇怪的现象,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感到惭愧。因此爱德对我们下了缄口令,让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要提起迭戈这段经历。 然而就在刚才,他知道了他听到怪声这事已经在长官之间传开了。 站在战壕边缘的爱德一言不发,拳头紧紧握在一起。我连忙站到两人中间。 “等等,你听我解释,这之前发生了许多事,所以……” 话还没说完,我被迭戈踢翻,一屁股坐到雪地上。 “没事就知道到处去说别人的事,我真是受够了!” 不知是否因为血气上涌,迭戈那张方形的脸变得乌黑。邓希尔跑到我身后想扶我起来,但我拍掉了他的手。 “又是侦探游戏,是吧?还真是会折腾。你们这些草包,看到我痛苦很开心是吧,刚好还能打发时间!” “不是的!不是这样!” “少废话!” 迭戈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衣领,我也抓了回去。他一拳打到我左脸,而我把他踢飞出去。我想无论如何得先把话说完,但迭戈几近疯狂,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我们两人在雪地上扭打在一起,而就在这时,天空闪过一阵白光。 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拉开了纠缠在一起的我和迭戈。在亮光闪过的瞬间,我看见一个瘦弱的黑色人影从上面朝我扑来,同时他也向迭戈伸出了胳膊。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耳鸣在脑海中回荡。我的指尖感到温热,剧痛贯穿我的身体。这一瞬间,一切都变得黑暗。 当我再睁开眼时,我以为自己在雪堆里睡着了。 但即便如此,我并没有觉得寒冷,反而周身温热觉得舒服。我想就这样睡去,但是当我翻身仰面朝上时,我猛地坐了起来。 有天花板。 我已经很久没在天花板下面睡过觉了。这不是巴斯通吗?我连忙环顾四周,只见我原以为是雪的东西,只是白色的床单。周围全是同样的床,男人们躺在上面,而在床间穿梭着的,是戴有护士帽的女人。 我提心吊胆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要是手和脚没了该怎么办?我穿着淡蓝色的病号服,身上插着许多管子,好在两条胳膊都没事。再掀开被子一看,两条腿也还在。右手虽然包着绷带,但摸了摸手指似乎也没什么事。不过当我看到枕头边奶奶的菜谱不仅破得厉害还烧得焦黑时,立马吓得面如土色。 “呀,你醒了!” 我被久违的女性的声音吓到,向旁边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护士正抱着文件夹板,微笑着站在我旁边。我能看到她那头栗色的卷发从帽子边沿溢出。 “刚好你的伙伴们过来了,我去叫他们吧。” 伙伴?会是谁呢。对了,爱德,迭戈,邓希尔。我的记忆转眼间涌了上来。 那个时候,我们遭到了轰炸。我和迭戈正忙着打架,也没有注意到声音和上空的异常。 不,其实根本没有声音,因为是直接命中。 我挪动屁股面朝大门,看着护士远去的身影,心想她到底会带谁来呢。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着。 我感觉等了十多分钟,但实际上可能还不到三分钟,病房的门打开了。和护士一起进来的是斯帕克。没戴头盔的斯帕克不知为何看起来比平时更矮小了。 礼貌地对护士道谢后,斯帕克和我对上了视线。他一瞬间停下了脚步,接着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慢慢地朝我靠近。 他那踌躇的样子,让我立马明白了他即将告诉我什么。 “不……别跟我说……” 我不由得颤抖地说道。我的声音很凄惨,简直就像哭闹的小孩。 斯帕克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他的表情有些为难,又有些抱歉。你那不爽的脸去哪儿了,不要用这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啊!眼泪逐渐涌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冰冷的手覆盖上我的手,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塞到了我手里。我眨了眨眼,眼泪滑落,视界就像擦去了水蒸气的玻璃窗一样,变得清晰。 那是一副被压扁了的坏掉的眼镜。 “……死掉的只有格林伯格。迭戈、邓希尔、你,都活着。” 眼泪再也止不住,明明想问的问题有很多,但我就是出不了声。鼻涕流了下来,也不知道用什么擦好。斯帕克拉过椅子在我身边坐下,不知是觉察到了我想问的问题,还是只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对我说道: “你们中了榴弹炮,邓希尔拉住你的胳膊救了你,立马扑过来的格林伯格撞飞迭戈,迭戈也活了下来。不过,你也够惨的。侧腹被炸出一个洞,如果处理得晚了,可能就死了。” 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完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想见爱德的遗体。如果还能见的话,如果没有变成肉块的话。这时斯帕克伸过手,用力地抱住了我的肩。 “遗体见不到了,我们把他收拾干净埋了。他只留了一封遗书,是给你的。” 叠好的纸放在我手里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彻底坍塌了。我感到头晕目眩,似乎被拉入了黑暗的深渊,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双眼。身体好沉。救救我,爱德。 又要“如果”了。“如果”那时候我们早点结束工作,“如果”我不和迭戈发生争斗,“如果”我们注意了上空,“如果”不是你,是我的话…… 爱德华,为什么你离去了。 我现在肯定在梦里,但是无论如何就是醒不过来。我抱住膝盖,将脸埋到被子里,斯帕克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背。 “那家伙埋葬在巴斯通的松林里,想去见他还是有点困难。队里现在正准备进入德国,你已经躺了半个多月了。”
[1] 一码约等于零点九米,五百码约等于四百五十七米。 [2] 译者注:Nuts是美国俚语,指神经病、疯子。这句话成为二战历史中最著名的一句话。 [3] 译者注:战壕足病是指战时长时间站立于潮湿寒冷的战壕内引起的一种足部损伤。 [4] 译者注:史高治叔叔,迪士尼创作的经典动画角色之一,唐老鸭的叔叔(舅舅),被称为世界上最有钱的鸭子。 [5] 译者注:指战争带来的心理创伤,多伴有暴力、酒精依赖、自我厌恶、语言功能障碍等症状。 [6] 译者注:一九四一年,德国在波兰兴建了六个专门屠杀犹太人的集中营,包括奥斯威辛和特雷布林卡。 [7] 译者注:(德语)这样活着,就幸福,孩子。 第五章 硝烟散尽 冰冷的雨水浸透围巾,寒冷从脖子入侵整个身体。伤口缝合处疼痛难忍,我隔着作战服挠了挠左侧腹部。 深夜出来放哨的我,此刻正单膝跪在倒塌的民房墙边,肩扛步枪,枪口对准了几英尺外的树丛——那里有人。我呼出一口白气,全神贯注地瞄准前方,突然,树荫里飘起布条,一个身穿德军军装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举着双手,在暗处呆然地一动不动。 我慢慢将右手食指下滑,扣动了扳机。沉重的后坐力与枪声随之而来,弹出的弹壳溅起地上的瓦砾。树荫处的德国兵摇晃了几步,最后跪着趴倒在地。 树荫里还藏着两个人,他们哭喊着“Nicht schie?en! Nicht schie?en”[1],举起双手走了出来。正当我用枪瞄准先走出来的那个人时,有人从身后用力地抓住了我的肩。 “好了,那块布是他们举的白旗。把人带走吧。” 瓢泼大雨中,邓希尔跑上前去捕获了两名德国兵。我挺起酸痛的腰部,把抢挂带挂上肩,朝着邓希尔的背影追去。 “抓了两个俘虏啊,邓希尔、科尔,干得漂亮。” 连司令部所在的民房客厅里,三位参谋与米哈伊洛夫连长正围坐在桌边玩扑克牌。一名陌生的金发年轻女子紧紧挨着两位参谋。卷烟与酒精的气味扑鼻而来。房间角落的沙发上,另一位参谋抱着一名黑发女子。老旧的留声机传出悠然的乡愁满满的歌声。歌曲是玛琳·黛德丽演唱的《莉莉·玛莲》。 “对了,科尔。” 正准备转身离去时,连长叫住了我。 “第四二六补给连的连长找你们好久了。你也知道最近黑市交易猖狂,他想让你们像蛋粉事件时一样协助调查,找出幕后元凶。” “不,长官。实在抱歉,麻烦您帮我转告,此事我无能为力。” 二月。距我回到前线已经过去了十天。 盟军在巴斯通战役中艰难取胜,德军不得不从比利时撤退。听说同盟国空军对德国本土实施的战略轰炸规模增大,巨型炸弹掀起的热浪和燃烧弹产生的火焰使城市燃烧殆尽。容易燃烧的古老街道更是成了集中轰炸点,周边的村落也难逃火势。更有消息称,苏维埃红军从东边大举进攻,东线德军遭到残杀。 现在,我们正在法国与德国接壤处的阿尔萨斯地区,准备给敌人最后的致命一击。第二营每天翻遍村落,派出侦察兵引出藏在建筑物里的敌军,再将他们俘虏。而我们第三营则作为预备队,守卫团司令部所在的阿格诺镇。 所到之处,皆是废墟。中世纪风格的三角屋顶烧得只剩格子状的骨架结构,暴露在风雨中的地板已经开始腐烂。路边的瓦砾中伸出的烧焦的人的手臂,手腕以上却仍泛着诡异的惨白。 我们的营房是征收来的公寓。在回营房的途中,倒塌的教堂附近传来女人的惨叫,不过很快便被随之而来的沉闷的殴打声以及男人的冷笑吞没。邓希尔停下脚步,盯向暗处。一个美国兵正站在歪倒的教堂门前放哨。那家伙一脸流氓相,和我们对上眼后又拿起右手的酒瓶仰头狂饮。暗处传来微弱的啜泣声和动物般的喘息,我背过身去,钻进了营地的大门。 二排的几个家伙正好踏着嘈杂的脚步声跑下楼来。 “哟,小鬼,走,吃饭去。这家伙抓来的女人可会做饭了。”走在前头的史密斯用力勾住旁边的人的脖子,那人不爽地吼了句“疼死了”。“你们这些厨子也去尝尝味道,如何?” 满脸坏笑的老兵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补给兵,他的脸嫩得就像刚剥好的水煮蛋一样。尽管并不明白老兵们在说什么,年轻人还是附和地傻笑着。我从这些家伙的中间穿过,继续上楼。 “关我什么事儿,要去自个儿去。” “喂喂,难道除了奶奶做的饭别的都不吃?喂,那就再给小鬼叫个老女人呗。” “你就继续胡扯吧你。” 我把那些粗野的笑声当作耳边风,继续上楼梯。全身疲软,就像绑了沙袋一样沉重。磨损严重、布满焦痕的地毯散发出臭鸡蛋和呕吐物的味道。 房间破败又狭小,墙上因崩塌出现了一个缺口,冰冷的雨水和冻人的空气无从抵挡。我躺到下铺,将背包枕在头下。包里的东西凹凸不平,不论调整多少次,仍硌得人难受。我不爽地起身,把背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真吵。” 躺在隔壁床的温伯格抱怨了一句,我假装没听见。背包里掉出来的东西有牛肉罐头、脱脂牛奶、白芸豆罐头,还有以备不时之需的罐头起子,以及麦克交给我保管的镜子。除此之外,还有战友的遗物和一副镜片裂掉的眼镜。 我单独把眼镜收进上衣的内兜,其余的都推到了床角。将背包揉成团,我再次躺下。温伯格还醒着,正用TL-122-D型L型手电照着手边写着什么东西。 “在干吗呢?” “没干吗。” 他虽这么说,却用手腕挡起来不让我看见。手电的灯光消失,我听到他长叹了口气,将纸收了起来。 “上周德累斯顿被空袭了吧。” “是吗?” 我翻身平躺,阖上双眼,含糊其辞地回道。其实我是知道的。收音机里,AFN[2]有播报,帮助我们放松心情的电影放映会上,滚动新闻也有报道。 德累斯顿是德国东部的大城市,地理位置靠近波兰与捷克斯洛伐克的边境。十八世纪的城堡、壮美的歌剧院以及大教堂等建筑鳞次栉比,是一座有着浓郁德国古都气息的城市。而这样一座美丽的城市却在十三日英国空军的轰炸下成了一片焦土。 耳边传来沙沙的声音,我睁开眼,看到温伯格正在给我递报纸。我不搭理他,他就把报纸折起来挥动着拍打我的脸。无奈之下我接过报纸打开了L型手电。 报纸并非我们一直在看的星条旗报,而是普通的英国报纸。其中一版刊登了烧成废墟的德累斯顿街景的照片。但是,我总觉得这张照片和我看过的法国、荷兰的街景有些不一样。 “‘惨不忍睹的街市,轰炸将军哈里斯决断的是与非’?”我读出了声。 下文写到这次对德累斯顿的轰炸造成了十多万平民以及来自东部难民的死亡。防空体制不完善,街道建筑太古老,再加之燃烧弹波及范围不断扩大,整座城市陷入了火旋风的旋涡之中。 “轰炸将军哈里斯(原名亚瑟·T.哈里斯)”是英国空军轰炸机部队的司令官,已经轰炸了许许多多的德国城市与村庄。在亚洲战线上,也有美国的轰炸军司令官李梅对日本实施了空袭。轰炸平民,被看作能打击敌军士气的战术,对于尽早结束战争来说很有必要。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取得了战果就是好事啊。” “平民百姓可不这么想。他们觉得眼看着纳粹就要投降了,这些进攻都没必要。” “那些都是没有参战的家伙在胡说八道。” “但死的都是无辜的普通百姓啊。” “无辜?把独裁者选出来的是谁?赞同军国主义又支持侵略别国的是谁?任由战争开始的又是谁?” 我挥起报纸朝温伯格扔去,纸张散落一地。 “这就是他们应有的报应。自己犯下的罪过得用自己的命来赎。温伯格你什么意思,是要与敌为伍吗?小心我向上头报告让你上军事法庭!” 我有些激动,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上铺的战友停止了打鼾。为了调整呼吸,我沉默了一阵,没一会儿上铺又开始发出一抽一抽的鼾声,其中还夹杂着梦话。 “这就是战争啊。敌我双方都在杀害平民。消灭敌人哪里不对?活下来就是胜利,就这么简单。” 不知何时,我握紧了拳头。手指僵硬发麻,松开拳头一看,手掌上已留下了指甲掐出的红痕。温伯格从床上伸出手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报纸,用若有似无的声音说道: “小鬼,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我能听出他的声音在抖动。 “变了,不只是你,大家都变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温伯格就折好了报纸,背对着我躺下了。 床褥太薄,床架硌得后背生疼。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剧烈跳动的心脏让我无法入睡。深呼吸之后,我抱紧双臂,像胎儿一样蜷缩了起来。 这一次我真的打算阖上眼好好睡觉了。我仍能听见雨滴拍打墙壁的声音,还有远处零散的枪声。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害怕枪声了呢? 得知“轰炸将军哈里斯”的战果有所显现大约是在半个月之后,也就是三月的时候。那时我们已经从阿尔萨斯撤离,回到法国的穆尔默隆营地。为了迎接罗斯福总统和艾森豪威尔最高指挥官,我们穿着正装参加阅兵式。 虽说是战果,但并不是指拿下了德累斯顿,而是指轰炸朝向军工厂密布的鲁尔地区行进。那里是去年荷兰战役的目标所在,但最终并未如愿。 鲁尔工业区跟前就是水面宽阔、水流湍急的莱茵河。在历史上除了拿破仑之外无人能闯进这一要塞。不过空袭行之有效,去年空军轰炸了大坝,高达十码的水壁一泻千里,攻城略地,淹死了好多人。据说空袭一直持续到冬天,战火还烧到了多特蒙德、科隆以及大学城波恩。 到了三月七日,地面部队终于渡过了莱茵河。尽管不断遭遇敌军安置的炸药,但第九坦克师还是渡过了雷马根铁桥,与其他方向行军至此的坦克师会师,现在已经到达了鲁尔地区的科隆、波恩等城市。 欧洲战场的停战已经初现端倪,这并非空穴来风。 “这次的作战计划是在鲁尔地区西北部的韦瑟尔近郊空降。同时英军第一突击队将渡过莱茵河,从侧面对德国第二集团军进行攻击。” 然而后来我们并未出击,第一七空降师代替我们参加了作战。据说原因是战况已近尾声,希望其他部队也能积累积累经验。 空降计划搁置,我们又开始了基础训练,行军、肌肉力量训练、拆卸并打磨步枪、检查是否生锈、有污渍。战友们无一例外地露出无聊的神情。我也和他们一样,难以抑制想要参加作战的心情。 已经厌倦放映会上播放的那些台词都能倒背如流的电影,能称得上娱乐消遣的也就只有玩女人、投飞镖、打扑克还有阅读发给我们的军队书籍这些了。我把避孕套放进衣兜,跟在战友后面去找乐子,但是这只会让人意志消沉,并不使人愉悦。扑克和飞镖也玩腻了,无奈只得对军队书籍下手。虽然一字一句读得很慢,但我也慢慢养成了看小说的习惯。 不能上战场,也不能放假,简直就像被拴住的狗一样出不了基地,只能不断演习,这样的日子真是受够了。而且西点军校毕业的年轻将校为了积累经验晋升军衔来到前线,傲慢地用尖细的嗓音发号施令,更是让人烦躁不堪。 不满的声音此起彼伏,到最后上头也屈服了。他们一次性支付了三个月未付的薪水,还允许在各连中抽选出一名士兵回美国休假。 队员们穿上军装在附近的酒吧集合。我喝着姜汁饮料,看亚伦少尉和士官们把抽签纸条放进盒子里。柔和的灯光把整个酒吧照成了红褐色,灯光下雪茄和香烟的烟雾缭绕。 “对不住,只有老兵才有资格抽签。” 尽管老兵高兴得合不拢嘴,还戏弄敲打新兵,但只要是违反过军规或是犯过事儿的老兵,哪怕只有一次,也没有抽签资格。所幸桌上的名单里有我的名字,但不知为何没有邓希尔的。他来到G连虽然是在D-Day之后,但仍然作为先遣部队的一员参加了作战。 “你是不是犯过什么军规啊?” “应该没有吧。” 随意拿着威士忌酒杯的邓希尔伸出他的大手把名单揉成团。他的侧脸在阴影中给人一种他在生气的感觉。平时也不见他有多么想要休假,能不高兴成这样也是罕见。 “那我也不抽签了,我去跟少尉说。” 万一我中签了,邓希尔就要独自看管新来的炊事兵,那样他的负担会很重,而且我现在并不想踏上家乡的土地。我从沙发上起身朝着吧台旁亚伦少尉的方向走去。最后中签的是在荷兰负伤后又回到前线来的安迪。 通信部送了信来,我竖起耳朵听我的名字。偶然地叫到了我的名字,我便紧张地去取信。通常情况下都是家人的来信,但这次是泰蕾丝·杰克逊写信告知我罗蒂与西奥的近况。她说英国现在一片混乱,暂时还未与花椰菜博士的夫人取得联系。另外,在拿到美国签证之前,她让他们暂住在她南安普顿近郊的公寓里。 孩子们平安无事我很高兴,但我一直在等别的来信,来自接收了迭戈的医院的信——那天,迭戈幸好被撞出很远,所以只受了点轻伤,但是他的内心却遭受了重创。好不容易回到前线的他,又目睹了好友的离世,内心受到的打击让他再也站不起来了。那之后过去了三个月,但到现在仍然杳无音信。 又到了早晨,天亮了,演习开始。 我们把上衣绑在腰上,只穿着一件橄榄色的衬衫,在操场上挥汗奔跑,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了低沉又令人怀念的引擎多重奏。旁边的邓希尔“啊啊”地嘟囔着,指向了天空。 C47运输机群和滑翔机飞过带有春意的淡蓝色天空,飞机上应该载着代替我们出战的第一七空降师的那群家伙们。不知何时大家都停下来站着不动,手放在眼睛上方遮光,望着如雁群般整齐的飞行队飞过。 “真羡慕,也把我们带上啊。” 不知谁的自言自语,完全说出了我的心声。或许其他人的想法也都大同小异。尽管失去了那么多战友,我们还是想回到战场上去。此刻我们的心情就像眼看大家去野餐自己却被抛弃的小孩子一样。 运输机地板传来振动,空降指示灯变绿,投身于苍穹。紧张感随血液流动全身,突然间所有事物都像蜕去了一层薄膜一样变得清晰可见。手指早已熟悉了扳机的触感,精神集中到甚至忘记了呼吸,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都高度紧张。 烧毁了原野、房屋与许多生物的炮火虽令人恐惧但又十分壮丽,让我陷入了一种所多玛和蛾摩拉[3]被烧毁的神迹再现的错觉。无论战火将引发多么惨烈的事态,它都有一种令人战栗的美感。即便我就这样死去,也毫无怨言。 我心里清楚这种兴奋是不真实的。然而如今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早已陷入了那种不可言喻的恐怖、快感与疲劳的毒瘾中无可自拔。极度的紧张能让人忘记彷徨,忘记失去的痛苦,因此让人心生迷恋。 “你们这些家伙!谁说可以休息了!” 新来的年轻教官明明连尸体都还没见过,就红着那张既没有胡须也没有眼袋的光滑的脸蛋对我们怒吼。大家的嘲笑声像涌出的泡沫一样扩散开来,相互递眼色,然后又跑了起来。就在跑到操场弯道时,不知道谁配合着军靴踏地的节奏唱起了歌来。 “菜鸟伞兵处女跳他浑身直冒汗,检查装备打紧伞包只怕出意外, 他正襟危坐引擎轰鸣已然震破胆,他再也没法玩跳伞……” 把《共和国战歌》的歌词换了,就成了这首《空降兵战歌》。虽然新教官又在用尖厉的嗓音嚷嚷着什么,但这种没参加过实战的家伙说的话就是耳边风。我们仍然笑着,继续我们的合唱。 “风采由血染,这死法真是惨;风采由血染,这死法真是惨;风采由血染,这死法真是惨;他再也没法玩跳伞……” 那天,第一七空降师参加的作战取得了胜利,德军没怎么抵抗,他们仅用三天就渡过了莱茵河,占领了残余的桥头,进入了鲁尔地区。这令去年九月我们在荷兰参与的市场花园行动的苦战情形显得颇有讽刺意味。 盟军从西边、斯大林的苏维埃红军从东边进军,将敌军阵线逼回德国境内。投降的德国兵所排成的黑色队列,一直绵延到收容所。美军和英军的旗帜随处可见,在瓦砾中迎风飘扬。 纳粹已经奄奄一息。 虽然大家绝口不提,但心里面还是在想——糟了,看来是死不了要活着回家了,也就是说战后的世界还会和自己有关系。 今后该怎样活下去?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动乱之后,世界将走向何处?还能不能回到以前那种平淡的生活? 感受过仇恨的旋涡、目睹过饱受饥荒折磨的脸、遭遇过好友的离世,我们却仍将双手沾满鲜血,将敌人赶尽杀绝…… 我们在四月初才得以进入鲁尔地区。数日后的十二日,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因突发脑溢血身亡,副总统哈里·S.杜鲁门继任。 一名穿着破旧粗呢背心的少年站到了我面前。他双手捧着缺了花朵图案的盘子,有点犹豫地举起来。他的眼珠如图翡翠一般碧绿通透,眼神和我对上后便害羞地低下了头。 这里是德国西部多尔马根的难民营。从鲁尔工业区沿着莱茵河南下,来到杜塞尔多夫与科隆两地的中点处便是。 给他盘子里盛了炖好的土豆牛肉后,少年用带着德语口音的“Thank you”表示感谢,然后踏过草丛走远了。他的腿纤细得几乎快要折断。接下来是一个戴着褐色头巾的老妇人,再后面是一名中年妇女。她或许以前生活比较富裕,穿着做工上乘的外套,坚决不看我们的脸。 难民几乎都是遭受盟军空袭、房子被烧毁的无家可归的平民百姓。 来这儿的途中,我们看到了不少遭受盟军攻击,因大水、战火而倒塌废弃的小镇和村庄。虽然之前被烧毁的小镇已经开始一点点地重建,但这个冬天才被燃烧弹袭击的小镇上还横躺着小孩和动物半烧焦半腐烂的尸体。沿着路走到斜坡下的小河处能看到不少下半身淹在水里的尸骸。只要有尸骸的地方就会有苍蝇飞来飞去,还有乌鸦啄食裸露在外的尸体的小腿肚。坍塌的军用工厂下面发现了大量女性的尸体,据说几乎都是被迫从波兰和乌克兰带来的务工人员。 被击落的盟军战斗机的残骸也随处可见。旁边躺着的士兵的遗骸并非都是被烧死的,也有被殴打得遍体鳞伤的尸体。应该是坠毁之后当地居民对他们施以私刑了吧。G连的一些人愤慨不已,想知道到底是谁干的,于是只要看到德国人上去就是一顿暴打。 德国人之间的厮杀也到处都是。一个穿着看起来像是农民的男子被绳子吊了起来,重力使他的脖子变得异常的长,脖子上还挂着一块写有潦草德语的牌子,翻译过来的意思似乎是“不为总统而战斗的叛徒、卖国贼”。他脚下的树荫里有一块布满弹孔的烂肉,似乎是一个小孩。风一吹,看起来像是上衣的桃红色布料就会迎风飘动。 “不是纳粹党卫军就是希特勒的狂热分子干的。上个月希特勒应该是对全国人民下了强制参加突击队的命令,出台了焦土政策。他就是想‘要死一起死’,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狂暴君啊。” 亚伦排长不屑地说,然后踩灭了烟头。 难民营所在的原野周围停着板车和农用马车,但基本上看不到马。家畜不是被烧死了就是被人吃了。这里的人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以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他们喝着汤,抱着膝盖蜷缩着身体,看起来都疲惫不堪。尽管如此也很少有混乱的情景,他们还保持着精神上的毅然。 “你说什么,贱货!敢侮辱我的战友!” 尖锐的骂声传来,我回过头去,只见史密斯在殴打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子。她旁边躺着一个中年男子,白头发下渗出了鲜血。史密斯的跟班们就在旁边抽着烟看戏。史密斯朝瘫倒在地的年轻女子吐了口水后走开了。他的跟班们尾随其后。 红衣女子伸出纤细的手去摇先前倒下的中年男子,她的鼻血滴到了打结的金发上。一个人朝他们走去,是温伯格。他想扶起那个女子,却被女子粗暴地推开。她一边小声哽咽一边搀扶起倒下的男子。 “科尔先生,这个锅该怎么办?” 新来的炊事兵叫住了我,我回过头来不再看温伯格。 最近因为有难民帮忙,炊事员都没什么事做。把锅放回橄榄色帐篷搭建的野战炊事所时,我看到把头发束紧的妇女们挽起袖口正在洗餐具。帐篷后面停着面包中队的灶车,汗流浃背的队员们正在搬运刚烤好的面包——要发给难民的面包。我在树丛里静静看着他们工作,觉得即便是混合小麦做的面包,对饥饿的孩子们来说也都是香喷喷的。 到处都是一片混沌。 当我回到原路时,曾经在团里的厨房见过的两名老炊事兵两手拿着很大的帆布袋,心存戒备地东张西望,然后走进了一栋房子。那是一座远离小镇未被烧毁的大宅邸,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给长官们当宿舍了。 看样子,他们手中的袋子里装的肯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最近黑市交易猖獗,参与其中的不只是炊事兵。从船上卸货开始到最后分配到手,每个环节都有人在分类整理的时候把好东西抽出来,后面的人到手的东西都是残次品。 这么说来,好像已经死去的奥哈拉的上级,补给连连长,上个月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我不想再摊上什么麻烦事儿了,便径直走过回到了营地。 当天下午稍晚,云缝中斜阳照射下的原野上出现了十多个人的身影。 偶然走到原野上的脸色赤红的农民注意到了他们,挥动双臂大声呼喊我们。离他比较近的是我们二排,大家拿起步枪跑了过去,都以为是敌方残余部队。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爬上斜坡用步枪瞄准前方,逆着光看不清脸的十几个人举起了双手。几个人当场蹲下或是倒在地上,而最前面的男子用英语大喊道:“不要开枪,我们不是敌人!” 他们当中有成年男子,也有明显未成年的少年,总共十五个人,全都满身泥垢,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已经分不清是绿色还是茶褐色了。即便如此,那几个少年给人的感觉有点不一样。他们的肤色白得出奇,眼睛炯炯有神,举止端庄,十分有教养的样子。 成年男子大多疲惫不堪,甚至有人倒下后就昏了过去。他们全身都是伤痕和瘀痕。亚伦排长看见他们两手手腕处有环形瘀痕,小声说道:“是俘虏?”史密斯与马蒂尼跑回斜坡去叫医护兵、宪兵还有连长。 我们向最开始喊“别开枪”的那名男子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是德军的俘虏。我本来是美国陆军的随军牧师,那边那人是跟我一个部队的军医。另外还有英国兵和加拿大兵。路上我们还遇到了乌克兰人,但两天前他的妻子踩到地雷死了。” “越狱出来的?” “不是……是趁乱逃出来的。我们的收容所被看守亲手破坏了,很多人都被枪杀或是被火焰喷射器给烧死了。应该是想在逃跑前把俘虏都解决掉吧。” 自称是随军牧师的男子身材矮小,戴着一副镜片快碎了的眼镜。大概四十多岁,光秃秃的头顶被太阳晒黑,只有鬓角到后脑勺长着斑白的头发。他看上去十分疲劳,也没有身份识别牌,必须交给宪兵来处理。 “那些孩子是什么人?” 亚伦少尉用大拇指指着那些少年。他们百无聊赖地杵在那边,观望着赶来的医护兵对大人进行治疗。这样看着似乎所有人都一般模样,感觉怪别扭的。他们有着北欧人般雪白的肤色,侧脸的轮廓很深,身材高大,当中还有女生。 “啊……他们是希特勒青年团的。” 这么一说,他们确实有着雅利安人的外貌特征。白色肌肤金色头发,后脑勺稍微有些突出。可为什么被纳粹教育洗脑的孩子们会与敌方俘虏一起行动呢。 “你说什么?他们是‘希特勒的孩子’?” 史密斯取下肩上的冲锋枪,摆出用枪瞄准的姿势。自称牧师的秃顶男子慌了神,连忙解释希望他放下枪。 “是的,之前是这样。但是请不要杀害他们,那些孩子已经不是狂热分子了。他们失去了兄弟姐妹,拒绝了希特勒下达的强制加入国民突击队的命令。” 我们面面相觑,亚伦少尉也是眉头紧锁,一副难以做出判断的样子。最终还是决定全部交给宪兵处理,在检查了孩子们的随身物品之后便把他们带走了。 “对了,你们从哪儿过来的?” “东边,柏林附近。” “直线距离就有三百英里,你们该不会是走过来的吧?” 自称随军牧师的男子苦笑着点了头。 “虽然我们在路上偷了车,但结果还是走路来的。一般的道路仍有德国兵出没,车几乎派不上用场。但如果是走路的话就能在森林里穿行。” “可为什么偏偏要来这儿?没有投靠红军吗?” 有消息说,突破了德军东线的苏联红军从东欧挺进波兰,最后终于抵达了柏林。男子挠了挠布满血丝的眼睛才回答少尉的问题。他的指甲里都是泥垢,又黑又脏。 “去找红军会被杀的。不只是青年团的孩子们,就算是我们,只要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盟军的一员就会被干掉,而且手法极其残忍。他们会强奸女人,即便是稚气的少女也不放过。领导人斯大林煽动他们歼灭德国人,说是要让德国人为在战争和饥荒中死去的数千万同胞付出代价。” “数千万?不会吧。” 马蒂尼耸起了肩。斯大林本来就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跟他有关的信息根本不知道应该相信几分。不过自称牧师的男子说苏联与东欧的饥荒是事实。 “我们那个收容所旁边也有关押苏联俘虏的地方。纳粹看守嘲笑他们饿昏了头,牢里死了人也不埋,而是放在那儿吃。不过看守要是看到自己逃跑后俘虏的表情……他们被愤怒、憎恶还有饥饿所支配,把没来得及逃走的看守的头都砸破了。” 以前花椰菜博士说过,这是场为了争夺粮食而展开的战争。德意志第三帝国为了扩大自身的生存空间,对拥有肥沃土地的乌克兰进行侵占掠夺。 “有一个会说英语的红军士兵跟我说过列宁格勒保卫战的情况,储备粮食消耗殆尽之后,街上好多天都看不见食物,也没有粮食分发。吃动物不用说,吃人肉都堂而皇之。活下来才真的是不可思议。” 男子咳嗽得厉害,吐出一口浓痰到绿草地上,痰里还带有一丝血迹。 “快叫军医。” 亚伦少尉举起一只手对军医示意。但军医正忙着给没法走路的人进行治疗,并没有注意到。男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袖口抹去粘在下巴的痰。 “……所以我们没有去找红军,而是选择了不远千里地往这边走。红军他们已经到了易北河。” “那些小鬼被杀了才好。” 史密斯朝着地上吐口水,龇牙咧嘴地说道。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至少我是陷入了混乱之中。像史密斯那样,觉得支持纳粹的人就应该被红军残忍杀害,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又或者是觉得对前来投靠我们的人冷眼相待不太合适,这两种心情让我混乱。 突然,我想起了曾经有人对我说过的话。 ——到那时,你或许会受伤吧。又想责怪我,又想包庇我,两种想法让你变得混乱。 “喂,小鬼,回营地了。” 史密斯拍我的肩我才回过神来,这时大家已经准备返回营地了。温伯格去叫没过来的军医,亚伦少尉去向连长报告。我自己拍打双颊振作起来,重新背好背包。回过头时才发现自称是随军牧师的男子还坐在草丛里,邓希尔把水壶拿给他喝水。 “邓希尔,快走。” 然而邓希尔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甚至还给那个男子擦掉了滴在下巴上的水。男子终于恢复了状态,脸上有了血色。相反,邓希尔的侧脸却奇怪地有些苍白。没办法,我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肩。 “你怎么了?” “你是有朋友在那边吧?” “啊?” 我没明白男子在说什么,但他似乎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在对邓希尔说。他僵硬地笑着,用手抬了下镜框。我因为站在邓希尔背后,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回答的声音却在颤抖。 “开战前有朋友的家人住在萨克森州。” “萨克森州……不太安全吧。德累斯顿和莱比锡也都遭受了空袭。不过红军的人也是形形色色的,有无法无天的土匪,有看重秩序的农民,有举止礼貌的军人,也有热爱杀戮的将校。我在逃跑的时候看过一个红军强奸了一个年轻女子之后,发现路边有一具别的女性的尸体,他居然为她做了祷告。真是莫名其妙。” 这时,温伯格与军医、医护兵一起赶了过来,我也帮忙把男子像小鸟一样轻的身体抬起来,放在担架上。 人影朝着救护帐篷的方向越走越远。 “好了,这次真该走了。” 然而邓希尔却仍跪在草丛上低着头。他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膝盖,指甲发白,双手颤抖着。 看着他那样我脑中有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灵光一闪,一下子便有了清晰的轮廓。以前发生的事就像拼图一样联系在一起,有了眉目。 在巴斯通听见的那个不好的预言,爱德说的并非是他自己,而是在说邓希尔。 夜幕降临。吃完饭后我立刻回到了多尔马根镇上用来当作营房的民房。房间很小,只能容得下两个体格魁梧的男子躺下,房间里没有床,在有霉味的地毯上铺上毛毯就成了睡觉的地方。 我点燃烛台上的蜡烛,坐到不是很干净的毛毯上,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我拿起水壶,喝水润喉,等着有人来找我。大约过了十分钟,有人来敲门了。 “你找我吗,科尔。” 见我没有回应,他有点犹豫地慢慢推开门。邓希尔高大的影子投在地上。 “来坐。” 我尽量克制自己急躁的心情,同时又在催促他。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紧张,并未立刻走进来,而是在门口站着不动。 “快啊。” 我加重语气,再次催促他进来。他终于关上门,慢慢走进了房间。我等他在我对面的毛毯上盘腿坐下后,深吸一口气,然后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我内心的结论。 “你是德国人吧。” 烛火映照下的邓希尔眼神摇摆不定,他张嘴耸肩,肉眼都能看出他的心跳加快了。 “不是,我……” “别否认了。” 我的声音盖过了他,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都知道了,你是混进来的吧,在法国的时候?” 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呢?我都想痛扁自己一顿。他对德国的童话那么熟悉,明明那么想念家人却没有收到一封来信,他还知道怎么加热德军的口粮罐头,而且他的脸越看越像见过的敌军。美国有不少德裔人群,这也算是我没有多留意的原因之一,但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这一切大概就是从我们在诺曼底空降,到达法国昂戈维尔奥普兰的教堂时开始的吧。那个夜晚,那个教堂,两名医护兵在轰炸中既要照料美国兵也要照料德国兵。我想起了医护兵的对话。 ——德国人夜里出去死在了后门。 ——咦……是谁移动了这里的伤员? 这与荷兰发生的谜案有点相似。因为换了衣服和剃了光头就相信杨森的女儿是个男的,原理都一样。 “D-Day行动中高射炮与空袭交火,那片区域到处都很混乱。蜡烛也没法好好点,所以视野很差。你就是那时盯上我们受了重伤濒临死亡的战友的吧。” 那时受轻伤的人与普通百姓都在帮医护兵的忙,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大量负伤人员集中在黑暗的地方,即便有人把谁带走了也不是什么怪事。 “你把那个美国兵带到没有人的后门,然后和他换了衣服。” 通常情况下急救会把上衣从前面打开,这样一个人也能轻松脱下。而且因为受了伤,就算没有全副武装也不会让人起疑。我们找到他时,他没有头盔,没有背包,连武器都没有,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那个人才是真的菲利普·邓希尔吧。不过他已经死了。” 在那样的战火之中,分不清敌我,甚至连一个人是死是活都分不清的情况下,用服装来误导他人是最省事的伪装方法。尤其是空降在诺曼底之后,很多人失踪,还有很多人在走散之后与附近的部队会合,就那样被改编到别的部队中去。 他并没有反驳。橙色的烛光照着他的脸,看起来疲惫不堪,皱纹也显得更深了,凹进去的眼睛周围阴影很深。门外有人吹着欢快的口哨走了过去,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严重的事态在背地里发生。 “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自称是邓希尔、我们也一直认为就是邓希尔的这个人眼睛看着下方,小声地报上了名。 “……我的真名叫索默尔,克劳斯·索默尔。但我是美国人。” 我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 “你少跟我胡说八道!还想装是吧!” “真不是,你冷静一下,听我说……我真的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所以我的英语才能说得这么流利啊。” 这一点的确如他所说。虽然我还是想揍这个长得像科学怪人的家伙一顿,但没办法,我只能强忍着愤怒又坐了下去。邓希尔,不,克劳斯·索默尔用他的双手捂住紧绷着的脸,接着缓缓抬起头来。 “到一九三九年初为止,我和父母生活在北卡罗来纳州,以务农为生。但希特勒掌权之后,我们回到了故乡,是奶奶让我们回去的……之前应该跟你说过,我那个严厉的奶奶。” “在战壕里你跟我说的那些?” “对,去年六月我在国防军第六空降猎兵团,在诺曼底迎击你们。” “第六?也就是说魏德迈少校是……” “我的上级。” 我想起来了,少校在问他“战争结束后怎么办”时,不知为何突然露出了有点惊讶的表情。实在是太可笑了,我如此信任他,他却一直在欺骗我。我懊恼得无地自容,不由得流出了眼泪。 “你果不其然是间谍啊。” “我不是!” “别扯了!” 我再不想听他辩解,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不停晃动,毫不留情面地说: “你如果不是间谍,那为什么少校不当场拆穿你,说你是他的部下?为什么不杀了你这个叛徒?这很明显就是他觉得你是在执行任务的证据。” 他被我抓到跟前,瞳孔里映出了我的身影。我们都没有避开彼此的目光,就那么互相瞪着。克劳斯·索默尔简直像是在说错的人是我一样,深沉地笑了。 “你说我是间谍?你也太天真了吧。” 他神情中的胆怯与动摇不见了。我本以为他铁定会屈服,结果却是我慌了手脚,给了他说话的机会。 “我是间谍的话早就烦死了。今天晚饭吃什么、口粮罐头不够了、点心有海绵蛋糕,跟你们在一起我就只能得到这种不痛不痒的情报,我要是间谍怎么可能一直跟你们假装朋友?肯定早就跟别的人搞好关系,获取更有价值的情报去了。” 索默尔用他宽大的手掌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仔细想想,除了你们我还跟谁套过近乎?我有过什么可疑的行为吗?没有。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跟你们一起行动,你、迭戈还有格林伯格。” 我推开他的手,放开了他的衣襟。不知道什么时候额头上出了好多汗,顺着鼻梁滑到了我的眼角。窗外醉酒的人在大喊大叫,不着调的歌声逐渐远去。我拿起挂在腰上的水壶,把里面的水一口气喝干——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跟你们在一起,是因为不想被美军也不想被德军注意到。炊事兵干的是跟荣誉无关的不起眼的活儿,怕遭到德军报复的我才混了进来。” “你说报复?” “我根本不是什么间谍。恰恰相反,科尔、我是为了活下去才从德军部队里面逃出来的。” 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燃尽,克劳斯·索默尔换了一根新蜡烛。他的手指虽然粗但很灵巧,看着他点燃火柴,我靠在了墙壁上。 我不由得叹气,用双手搓搓脸,想整理脑中混乱的思绪。但整理这些零散的思绪就像搭建纸牌屋一样,刚搭好就面临倒塌。最要命的还是我自己内心矛盾的情感。原谅他和怀疑他的念头混杂在一起,让心里的迷雾变得更加浓厚,更加深重。 必须冷静下来。假设索默尔说的话是真的,想想有没有什么可疑或是矛盾之处,有没有什么是不自然的。 “那你告诉我,魏德迈少校为什么放过了你?为什么放弃了处置叛徒的机会?” 他摇了摇头,对我说他也想知道答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少校是怎么想的。其实排长叫上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最后少校只是小声说了‘祝你好运’。” “其他受伤的士兵都那么巧对你网开一面了?” “理由很简单,认识我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如果不是在战场上,我可能会对他嗤之以鼻地说“哪有那么巧的事”。但是此刻我相信他的话。战友们像黑色笑话一样轻易死去——从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里面,我感受到了自己也深有体会的绝望。那种感觉就像站在窨井口闻着下面流动的臭水沟的气味一样,令人反胃。 “够了。” 我选择相信他不是间谍。 “我知道了。话说回来,你得跟我讲讲在法国发生了什么。” “我在昂戈维尔奥普兰的村庄附近受了伤,和部队走散。但是有两名美国医护兵救了我,让我在教堂接受治疗,我才活了下来。后来就跟你推理的一样了。空袭太猛烈,教堂里一片混乱。没有光线视线不好,我快速地把身边死去的美国兵搬到后门,跟他换了野战服,拿走了他的身份识别牌然后逃走了。为了以防万一,我把身份识别牌上标明血型的地方给弄坏了。” 确实,在昂戈维尔奥普兰的民房里看到这家伙的身份识别牌时,是有一部分已经看不出写了什么字了。夜色中风呼呼作响,吹得窗户玻璃都有点摇晃。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混进我们的部队啊?” “因为我觉得德国会输。而且如果我成了俘虏,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到家人身边。” 他说着,把棒球手套般大的手掌慢慢合在一起。 “美军尽管战斗经验浅,但物资丰富,一旦登上欧洲大陆,德国就没有退路了。大家都不想承认,德国因为战争时间太长已经疲惫不堪。法国被拿下是早晚的事。但司令部下达了绝对不能撤退的命令,甚至扬言说一旦撤退就会以军法处置。” 尽管听到的是敌军的情况,我仍皱紧了眉头。私自的临阵脱逃确实该判刑,但战略上的撤退并非坏事。撤退之后能够休养生息重整旗鼓,之后再反击,这样或许还能有好结果。但如果强制部队死也不能撤退的话,实际上是在浪费宝贵的兵力,是划不来的。 “不过魏德迈少校挺特别的。在部队被完全包围之前他就认为应该撤退,并且真的下令让我们撤退。但是随后遇到轰炸,我受了伤,跟大家走散了。部队多数人都死在了卡朗唐。你们应该很清楚啊。” 啊,原来是这样。我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离开昂戈维尔奥普兰之后,我们在诺曼底地区的卡朗唐与德军第六空降猎兵连队等队伍交战,取得了胜利。可以说索默尔的战友是被我们杀害的。也就是说,只要命运的齿轮稍有差池,当时我有可能就干掉这家伙。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干掉我。索默尔仿佛恍然大悟,兀自点着头。 “少校不喜欢没有意义的牺牲,所以才饶我一命。” “但你却对这样的长官和战友见死不救,不是吗?” “你说得对。” “你是不是在背地里嘲笑我们,一点都不怀疑你,相信了你是我们的战友?” “没有。我过得很开心。虽然这么说不太合时宜……但能跟你们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 我们面对面却看不清对方的脸,我低下头去看摇曳的烛火,然后用袖子擦干了湿润的脸颊。我哈气暖手,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将弯曲的中指放到嘴边用门牙不停地咬指甲。舌尖尝到了又苦又咸的味道。索默尔看到之后笑了起来。 “干吗?” “没啥。那家伙想事情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咬指甲。” “啊……是的呢。” 我把手拿开,在裤子上擦干唾液,然后问了知道他是德国人后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是不是希特勒的支持者?” 纳粹——希姆莱、海德里希等人把世界分为了包含雅利安人在内的优等人种和包含犹太人在内的劣等人种,并让希特勒成为独裁统治者,妄图打造一个只有优等人种才能安稳生活的帝国。如果索默尔是支持者,那他是不是很讨厌人种混杂的美国军队?我想问的问题就这么简单。索默尔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道: “奶奶把我们叫回去的时候,德国确实举国上下都支持希特勒。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想得很深,我也想不出理由反对党要夺回奥地利和波兰的政策。毕竟二十年前那本来就是德国的领土。” 他一边用大拇指挠着有点突出的额头,一边谨慎地想着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 “其实要说我不支持希特勒那就是在说谎。” 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听到的话让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随后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我和父母在人前抬不起头,从美国回来、会说英语这一点就让我们受尽了侮辱和偏见。要不是奶奶能说会道,我们估计都要被打上外国人的印记了。尽管没到那地步,盖世太保[4]还是每天都会到我家来查岗。我们只能贴上希特勒的画像,表示服从国家体制,别无他法。” 索默尔缓缓地搓着双手。 “就算防空警报响了,外国人也不能进入地下防空洞。我们只能在周围民房的一楼或二楼战栗着等待轰炸结束。为了让家人能够安全地进入德国人用的正规防空洞,我才参了军。” 我听着他低声倾诉,不由得抱紧了膝盖。有点冷。 “最恐怖的是周围的普通百姓。住在附近的犹太人只要对体制稍有怨言,或者是收听了外国的广播节目,被告密之后就会被盖世太保带走。其中有不少人是被冤枉的,仅仅因为邻居不喜欢他们、想报复他们,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索默尔深深叹了一口气,气息让烛火晃动起来,烛心发出烧焦的噼啪声音。 “被带去集中营的犹太人遭遇了什么大家都不知道。身上印有六芒星的他们被撵上火车之后,我以为跟宣传的一样,就只是住的地方被隔离出去,除此之外跟大家一样正常地劳作。”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望向天花板,然后又慢慢摇了摇头。 “参军之前我在一个印刷厂工作,有不少同事都是犹太人。但有一天,他们突然集体消失了。几天之后有人来信说他们去了集中营,之后一段时间便通过写信与他们保持联系。不过我参军之后,信件往来也断了。” “他们死了吗?” “我不知道,但有流言说在强制劳动之后等着他们的是地狱般的折磨。不过很多人认为这种说法是敌方也就是盟军在造谣。毕竟德国还是法治国家,应该不会做到如此惨无人道的地步。” 犹太人被强制转移到集中营的相关消息也传到了美国的广播台与报社,但就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实情是什么。我把膝盖抱得更紧了,胸口抵到了装在内兜里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副银框眼镜。 “科尔,虽然你说你完全没有怀疑我,但估计格林伯格已经察觉到了。在出发去巴斯通之前,他劝过我一次说‘以后不要再说自己有孩子了’。我之前都不知道,据说是有了孩子就不能加入美国陆军空降兵部队了。” “是吗?我也不知道啊。” 刹那间,我想起了在冻得要命的战壕里那家伙小声说了什么,但我却没有听清。我摇着头又把眼镜收了回去,要小心保管,再碰一下折一下就坏了。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还要继续留在部队吗?” “到今天为止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红军已经进攻到我家乡了。”索默尔的语气中混杂着焦急与愤怒,“妻子和女儿就住在东边,跟德累斯顿和莱比锡一样都在萨克森州……坐落在易北河边的城市。我应该早点采取行动的,听到新闻说那边在空袭中逃过一劫,结果就麻痹大意了。” 索默尔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猛烈的敲门声响起。 “科尔!邓希尔!开门!” 是亚伦排长的声音。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本以为我们的声音够小的了,难道还是被听见了吗? “我去开门。” “等等,科尔。” 我灭掉烛火准备起身,索默尔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但马上又放开了。我往回看,对他点头示意,让他不用担心,结果自己的膝盖却颤颤悠悠。我把刘海往后拨,整理好衣摆,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有亚伦排长、史密斯还有在难民营出现的自称随军牧师的男子。我迅速把身后的门关上,然后挺直腰板敬礼。 “长官?” 亚伦排长轻轻点头,然后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另一只手的指尖对着关上的门勾了勾。 “邓希尔也在吧。带他出来。”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脚心直冒汗,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只得晃动脖子来掩饰。 “他在,但是他不小心吃了坏掉的卷心菜,现在肚子不舒服在睡觉呢。” 这时从走廊远处的楼梯那边传来了军靴踏地的声音,跑上来的宪兵排成一列。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心脏就像停不下来的钟摆一样扑通扑通地跳,胸闷得喘不上气。 宪兵队后面慢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五官端正,蓝眸冷峻,脸色苍白。是米哈伊洛夫连长。他悠然地抽着雪茄,轻声说道: “小鬼,把邓希尔带出来,交给亚伦排长。” 收回视线,只见亚伦少尉正用他黑色的眼珠盯着我。看我还是一动不动,史密斯突然伸出胳膊把我掀倒在地,我的额头硬生生地撞到地上,但现在不是喊疼的时候。我赶紧站起来把史密斯的手从门上推开。 “住手,史密斯!” “该住手的是你,小鬼。赶紧给我滚开。” 亚伦少尉冰冷的声音涌入我的耳朵。这和平时少尉的声音不一样,完全不是上级对下级的口吻。 “我们怀疑邓希尔是间谍。再不让开我们就视你为同伙一起抓走。” “什……” 间谍是要立刻枪毙的。我想否认但出不了声。到底是怎么走漏风声的?难不成有人偷听?忽然间,我看到了站在少尉和史密斯背后的随军牧师。那个秃头汉见我注意到了他,立刻背过脸躲到亚伦排长的影子里去。浑蛋,原来是这样。肯定是他向上头报告说索默尔在难民营的时候表露出了焦虑的神情。 “你是要违抗军令吗,科尔?” “不是的,排长,这难道是正确的处置方法吗?难道大家宁愿相信一个半天前才突然出现、连身份都没法证明的陌生人也不相信一直为部队效力的战友吗?” “你可别这么说。到底信谁可不是我们说了算,我们只是执行军队的命令。赶快闪开。” 这时,房间里面有了动静,落在脚边的尘土被吸进了房间。 “要逃跑了,赶快抓人!” 排长大声吼道,史密斯立刻踢开了门。没有照明的黑暗房间里窗户打开着,邓希尔——不,索默尔踩在木框上正准备逃跑。还没来得及思考我就推开史密斯,先冲过去紧紧抱住索默尔庞大的身体。 “现在逃跑他们会开枪打死你的,别犯傻啊!” “科尔,求你了,快放手,我要去救我妻子和女儿。” 踩在窗框上的索默尔脚一滑,我俩都失去了平衡一起倒在了地上。我的头撞到了坚硬的木板,两眼冒金星。军靴踩着地板发出的响声让我回过神来。等我抬起头时,我已经被史密斯和宪兵控制住了,其他人则正要把索默尔拽走。光线射进他凹陷的眼睛周围,灰色的瞳孔反射出淡淡的光。 “等等!浑蛋!” 撞到头的那股晕眩还没完全消失,双腿也还踉踉跄跄的,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追着正要走出房间的长官不放。 “排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家伙绝对不是间谍!” 然而看着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的亚伦少尉,我反而呆住了。他不是平时那个值得下级依靠的少尉,而是一个眼神冰冷的军人。 “小鬼,你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还是说因为光干无聊的炊事兵工作脑子都变得不好使了?” “这……” “搞清楚自己的立场,科尔五等专业兵。你是美国陆军空降部队的一员。没有士兵会违抗军令,往自己脸上抹黑。” 我被他的话镇住了,往后退了一步。然而我还不能屈服。 “他一直跟我们并肩作战到现在,少尉您也是知道的。邓希尔他是个可靠的士兵,是我们的好战友。在巴斯通遭到轰炸时要是没有他我就死在那儿了。这样您也还认为他是间谍吗?” “闭嘴,小鬼。” 亚伦排长轻蔑地笑着,然后叼起烟,让史密斯给他点燃。 “你以为我们就完全相信了牧师的话?你真蠢。这几天我们给他做了标记。” 少尉吐出的烟全被我吸了进去,呛得我难受。我忍不住弯腰咳嗽,想要把烟从肺里给吐出来。这时我突然感觉到头皮上一阵猛烈的疼痛,痛得我叫出了声。亚伦少尉把脸贴了过来。原来是他抓住了我的头发在往上扯。 “那次抽签,还记得吧?为了选出符合休假条件的人,后勤兵重新做了调查……现在战局已经稳定,终于把文件整理了出来。在拿出真正的菲利普·邓希尔入队注册文件的时候,才发现跟我们认识的邓希尔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令人作呕的烟臭味再次扑鼻而来,头皮快要被连根拔起。我拼命挣扎,但还是摆脱不了少尉强有力的手。 “所以名单上才没有他的名字……” “没错。他谎报身份,有间谍的嫌疑,我们还怀疑他杀害了我们的战友。他有可能为了混进我们的队伍而杀了真正的邓希尔。” 在我耳边说完,少尉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我的头发。在重力的作用下我狠狠摔向地板,尽管我用双手撑住了身体,但还是摔得头晕眼花,嘴里也有了血腥味。若不是我反应快,可能会摔碎下巴,或者咬断舌头吧。 “赶快冷静下来,小鬼。我可不想把你也当成囚犯一起抓走。”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捂着下巴缩成一团,没一会儿便感觉到亚伦少尉似乎已经离开了。接着是一阵脚步声,我被史密斯提了起来。他背后还跟着一个满脸慌乱的医护兵。是斯帕克。他睁大了眼睛,在我和史密斯之间来回看。史密斯用脏手紧紧抓住我的脸颊,不怀好意地扳开我的嘴。 “真是的,干吗要同情德国佬。喂,斯帕克,给这小鬼来点儿镇静剂。” 地下室很暗,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偶尔会有老鼠或是其他生物跑动的声音传来,不过我精神恍惚,也没想去确认到底是什么。 被注射了镇静剂之后,我被拖到了废墟的地下室。史密斯一边把我推进牢房,一边说“监禁二十四小时,给我好好反省反省”。要关二十四小时?那索默尔早就被送到很远的看守所去了。 可我现在无能为力。 没有饭吃,背包也被没收了,什么东西都没有。手边只有一条毛毯和一个用来当便器的桶。牢房门从外面上了锁,还有宪兵看守。整个房间连窗户都没有,完全是密闭空间,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四月的夜晚还是很冷。因为镇静剂的缘故,我四肢乏力瘫倒在坚硬的石板地上。没有蜡烛,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盯着暗处发呆。深灰色的墙壁像是覆上了几层黑色的帐子,分不清是远是近,眼睛几乎痛到麻木。 明知不是睡觉的时候但眼皮还是越来越沉,似乎脑子里有另一个自己在不停地下命令,让我赶快睡去。 左手毫无力气地耷拉着。这时,某样东西掉在了我脖子周围,发出咔咔的响声。我迷迷糊糊地伸手摸去,发现原来是一副眼镜。 我用手指细细刻画镜框和镜片的形状。尽管视线模糊,我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圆形的镜片上哪里有裂纹,哪里镂空了,镜框上哪里又弯折了。光滑的表面传来不光滑的触感,是沾染在镜框下侧的血迹。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嘶哑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荡,不真实得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像孩子般无助,压根不像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 到头来炊事兵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了。 四个人一起有说有笑的日子太过遥远,远到我已经分不清是真实如此,还是只是我自己的臆想。 “如果”那时候,我们没有遭遇炮击,现在会不会不一样呢,会不会走得更顺利呢? 不愿再想了。如果我就这样睡去,二十四小时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从士兵的职责来看,错的的确是我。索默尔是不是间谍不应该由一个士兵来做定夺。或许正如亚伦少尉和史密斯所说,我只要忠诚于军队就够了,其他的都不该去管。即便那家伙说的都是实话,也改变不了他是敌军的事实——现在正处在战争当中,比起感情,更优先的应该是任务。 而且,就在前不久我才对温伯格说过“自己犯下的罪过要用自己的性命来赎”这样的话。 紧闭上眼,意识和梦境的片段不断闪现,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四周尽是浓雾。不知何时,巴斯通的白色雾霭紧紧包围了我,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往前一步,身子陷进雪中,再往前一步,又陷得更深。我被白色的恐惧包围,看不见穿着作战服的自己,更看不见自己无助的双手。 有人在吗? 至少给我点光亮吧。没有路标,就没法前进。 我默默祈祷。就在此时,空中突然闪出一道耀眼的光芒,直射到我的跟前。我蜷缩起身体,抬起手想要避开这刺眼的光芒,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我的手中滑落。是那家伙染满鲜血的尸体,和那副坏掉的眼镜。 “啊!” 我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还在黑暗的地下室。原来我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响起,是守卫。 “喂,在干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睡糊涂了而已。” 我汗流浃背,心跳还是很快。数次调整呼吸后,我把脑海中残留的梦境抹去。拍拍双颊,我完全清醒过来。 这次我一定要救他。我可不想重要的战友在我舒舒服服睡觉的时候死去,更不想因此患上心病而入院治疗。 但我现在仍然四肢乏力,光是撑起上半身倚靠墙壁都让我精疲力竭。如果不思考点什么就又会睡着。我开始在脑海中描绘家乡和家人的样子。桥的那头随风传来黑人的歌声,桥下是水草繁茂的冰凉沼泽。赤足感受到的土地潮湿而柔软,飞虫环绕在耳边不肯离去。 不行,想这些反而会更困。 我摇晃地用手撑着墙站起来,期间磕碰了好几次额头。 “好吧。” 我深吸一口气,用浑厚的声音喊道: “把香肠和鸡肉煮透、煮软之后,从水里捞出来,再在煮好的汤里放进切碎的蔬菜。想要更入味,肉得用手撕碎。” 我在背布伦瑞克炖肉的菜谱,奶奶的拿手好菜。 “蔬菜包括洋葱、西芹、土豆、秋葵。放入煮过的番茄和百里香之后继续炖,然后放入撕碎的肉接着炖。最后用盐和胡椒调味。” 手从墙上拿开,活动活动肩膀,我在黑暗的地下牢房里来回晃悠。好,就这样保持清醒。我既不聪明,也不会谈判,射击技术也不好,成不了战场英雄。但就是菜谱记得多。 “烤鸡要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腌,放入盐和砂糖各两大匙。做玉米面包的时候不用植物油,猪油或者黄油才会更有风味。” 自己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响,听起来像傻瓜一样。我来回踱步,配合着军靴踏步的声音轻快地有节奏地背诵菜谱。 “做柠檬派的夹心要把玉米淀粉和砂糖充分混合搅拌,加水使其润滑。把锅里的水烧开之后再放进锅里蒸,加温到凝结成块为止。之后再放入黄油和蛋黄。” “喂,瞎嚷嚷啥呢?” 守卫又来敲门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背菜谱而已。我是炊事兵。” 我没有大喊放我出去,也不是在说什么暗号。渐渐地我头脑清醒了过来,也有了信心。守卫沉默了片刻,然后只警告了我一句“小点声儿”。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继续背我的菜谱了。煮大麦汤、搅拌蛋液、用P-38开罐器打开豆子罐头和金枪鱼罐头。撒上芝士然后烤到恰到好处,再放上煮好的虾、塔巴斯哥辣酱和大蒜油。野战炊事车炊烟袅袅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出来,还有火热的炉子和热闹的交谈声、用勺子敲打盘子催促说肚子饿了的食欲旺盛的士兵们,以及在每一个饥饿的日夜温暖我们的一碗热汤。 “喂。” 守卫又来敲门了。我刚在想这次又是什么事,结果他的语调不像刚才那么慑人,更像是战友之间的普通对话。 “喂,你会做杂烩吗?” “区区杂烩,当然没问题。蛤蜊和土豆都是我的拿手菜。” 我一边回答他,一边双臂交叉拉伸肌肉。听到我的话后守卫高兴地说: “真的吗?那就拜托了,我是新英格兰人,特别怀念正宗的蛤蜊杂烩……在家的时候以为已经吃腻了那种味道,等离开后才发现想吃得不得了。啊,再也不想吃金宝汤了,一股罐头味儿。” “没问题。用黄油炒洋葱和生培根,把油炒出来之后再放入月桂叶,撒上面粉。等食材混合之后再在锅边儿炒点面粉,加牛奶溶解。用别的锅先把蛤蜊蒸好,不用水,用白葡萄酒蒸也很棒。” “哎呀,感觉都闻到蛤蜊的香味儿了。我特别喜欢文蛤,拜托,继续说。” “继续往锅里倒牛奶,等煮稠之后再倒入蒸过蛤蜊的汤汁,再把土豆也放进去一起煮。最后把蛤蜊肉切碎之后放进去,放点盐胡椒调味,热乎乎的蛤蜊杂烩就做好了。” 守卫不再说话,于是我靠在门上贴着耳朵问“怎么了”。我试着从门的细缝里往外看,但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守卫沉着嗓子说: “那个……听我说,我想去吃点儿东西。” 他的话惹得我想笑,但我用手捂住嘴强忍住笑,假装镇静。 “好啊,反正我也不想逃出去然后被枪打死。我会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 “要不要给你带点儿什么啊,悄悄地。你肚子也饿了吧。” “嗯,是饿了。” 这或许是个好机会,我或许能借机干点什么。对了,叫个人来吧,我需要有人来帮我。 但是到底有谁会来帮我呢?不管怎么说索默尔,也就是邓希尔有间谍的嫌疑,而我想包庇他。按常理讲就算我被孤立也是很正常的。不过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虽然我被打了镇静剂,但我现在已经恢复了意识。再想想那时斯帕克的表情,有我从来没见过的动摇。 “喂,炊事兵?” “不用给我带吃的,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刚才说话太大声了,感觉有点犯哮喘,好像呼吸的时候吸进了老鼠毛。” 说完我开始煞有介事地咳嗽。 “G连有个叫斯帕克的医护兵,能不能帮我叫他过来?如果他没有药,那药可能是在G连的莱纳斯·瓦伦丁中士那儿,能不能帮我说一声。” “完全没问题。我马上就回来,你老实待着啊。” 我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慢慢靠着墙瘫坐在了地上。 “没问题,那家伙一定会来的。” 等着等着,我又闭上了眼。担忧与胃液一起都冒到了嗓子眼,我集中精神尽力将它们压回身体里去。我把双手放在嘴上,铁与血的味道中掺杂着洋葱与香料的气味。我想起了奥哈拉死之前对我说的“你的手很有妈妈的味道”。 斯帕克狂敲门大约是十五分钟后的事。 “从来没听说过你有哮喘啊。” 斯帕克的声音显得有点不高兴,我问道:“莱纳斯也在吗?” “是啊,你好好感谢老实帮你带话的那个宪兵吧。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那么饿?” “雕虫小技。” 斯帕克以来都不怎么看得起我,让我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但今天他的声音却让我感到如此温暖。他能来真是太好了。 “是吗?还有温伯格也非要来,所以把他也带过来了。怎么办?” “他也在的话那就一起说。大概有多少时间?” “不知道,多少有一点吧……我要开锁了,你快让开,不开门没法把哮喘药给你啊。” “知道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耀眼的橙色光线一下子就充满了黑暗的地下室。 一脸怒气的斯帕克后面突然冒出了莱纳斯的身影。他还是那么俊俏,只是脸上留下了在巴斯通负伤的疤痕。等他回到英国,卖甜甜圈的女孩该对他又哭又闹了。 “哟,小鬼,挺精神的嘛。” “莱纳斯,其实有件事想……” “不说我也知道。你肯定是想帮那家伙做点什么呗?” 我不住地点头。看到我这样斯帕克深深叹了口气,用手指揉着眉间。而莱纳斯却露出了不良少年般的坏笑。 “这活儿我接了。酬劳等完事之后再找你要。听好,囚犯和俘虏在黎明之前就会转移完毕。” “邓希尔也会被转移吗?” 我忍不住想象出那家伙转移走后被处刑,子弹把他的身体打成了蜂窝的画面,不由得咬紧了嘴唇。来不及了……然而莱纳斯却“啧啧啧”地对沮丧的我挥动了食指。 “别瞎想,小鬼。现在正在准备大量人员转移,所以说宪兵队的老手都去帮忙了,留在这儿全都是新兵。这样岂不是更好吗?” “这样啊……好吧。我想跟你们细聊,有时间吗?” “能挤出一些。” “谢了。” 莱纳斯倏地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不用多说,然后轻轻地走上了楼梯。留下来的斯帕克来回打量了几下,然后点亮了煤气灯,溜进房间关上了门。 “别站在门边儿,小心被偷听。” 多亏了灯光我才终于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这个地下室原来是一个老旧的酒窖,架子上倒着布满灰尘的酒瓶,地上还有摔碎了的玻璃碎片。 “伤得这么重啊。总之先给你冲杯咖啡,赶快喝了。” 斯帕克把医护兵背包挪到前面,盘腿坐了下来,然后拿出便携式燃气炉和大茶杯并排放在地上。我的确还没有完全清醒。我揉着眼皮舒展身体时,咖啡代用品的刺激气味窜到了鼻子里。 “谢了啊,斯帕克。” “谢什么?” 明明有人给他道谢他还板着脸,这就是斯帕克。他的注意力放在歪了一点的红十字袖章上,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关于镇静剂的事儿,你给我注射的时候减轻了剂量是吧?” 他听到后咬了咬下唇,然后用袖子擦了擦鼻子。 “话怎么这么多啊,小心我在你咖啡里面下药。” “饶了我吧。” “斯帕克先生,你在吗?” 温伯格敲了敲门,打了声招呼,接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年纪轻轻却沉着稳重的温伯格是我们四个人当中最注重穿着的。麦秸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标准的三七分发型。 “莱纳斯中士在上面跟看守喝酒呢。他应该会看准时机再下来。” “好的,谢谢。” 这一句道谢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前不久我俩吵了架之后就彼此疏远,再没怎么说过话了。但刚才我俩目光对视之后,彼此都点了点头。他也有点错愕,但也流露出了安心的神情。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虽然把他也牵扯了进来有点过意不去,但说实话我松了一口气。既然亚伦排长和史密斯已经表现出那样的态度,就说明连里就没几个能帮得上忙的人了。亚伦少尉深受下属敬仰,作战能力高强的史密斯嗓门儿大惹人注目,也有很多跟班。 但是或许这三个人——莱纳斯、斯帕克、温伯格会相信我的话。虽然只是直觉,但似乎直觉没有错。 “现在几点了?” “半夜两点多。” 我不耐烦地咂嘴,真的赶不上移送的时间了吗?我掰响手指关节,思考现在能够做什么。 如果要贿赂,光凭我的工资是远远不够的,而且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交易人也很困难。要么就是帮助索默尔越狱,但在越狱之前我们单是要去收容所就已经很费力了。首先我们离不开部队。如果随意离开会被判谋反罪,这就意味着今后我也将被打上逃兵的烙印度过余生。 “我要进去咯。” 莱纳斯敲了敲门走了进来。他一只手抱着杯子和酒瓶,另一只手敏捷地提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抵在门把手下。 “新来的宪兵在本大爷的招待下高兴得不得了,都喝得醉醺醺的。那些家伙平时闷闷不乐,只有切尔西和罗利烟抽,我还给了他们好彩烟抽。” 莱纳斯来到我们中间盘腿坐下,把杯子瓶子摆放在地上,然后拔掉红酒塞往里面倒酒。深紫色的酒滴溅落在地上。 “来,我们也喝起来。万一被发现了也可以骗他们说我们只是在偷着乐而已。” 他们三个用红酒干杯,而我就喝斯帕克给我冲的咖啡。喝下去后瞬间感觉整个胃都温暖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原来身体早就冻僵了,多亏了这杯热咖啡让我舒畅不少。 我先跟他们说了到底发生了什么,简要解释了邓希尔其实是一个名叫克劳斯·索默尔的德国兵,他伪装成美国兵混了进来,还有米哈伊洛夫连长与亚伦排长说要如何处置他。我正想说我有多后悔把他交给了他们,斯帕克却挥着手打断了我的话。 “都已经过去的事你要纠结到什么时候啊,真烦人。” “算了,斯帕克,别说他了。” 莱纳斯喝着酒,神情缓和下来。 “所以,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在黎明之前是没办法行动的,因为转移工作已经开始了,监管特别严。听我说,邓希尔……也就是克劳斯·索默尔还不会被处刑,至少暂时不会。” “为什么这么肯定?” 间谍都是要当场枪毙的。在有嫌疑的阶段可能会先进行盘问和审判,但基本上是死路一条。然而莱纳斯的表情很淡定。 “因为这场战争已经向结束的方向驶去,离国际审判已经不远了。很多报社都报道说战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所以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容许胡乱杀害俘虏和囚犯了。而且盟军最高司令部(SHAEF)应该是想在法律允许范围内大展身手,严厉审判解体后的纳粹集团。只是,离释放还有一段时间。本来能证明那家伙是间谍的线索就很薄弱,所以他们会优先处理更重要的审判。” “不行,还是得快点把他救出来。不然的话他的家人会被红军杀害的。” 我也有姐妹,听到他有小女儿就总会想起小罗蒂的模样。莱纳斯用绿色的眸子瞥了我一眼,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香烟递给他们俩。 “我知道。你别着急,一旦失误那可就前功尽弃了。除了我们已经没有人能帮他了。” “的确是这样。” “该死,切尔西的烟就是不好抽。要是还有好彩烟就好了。” 因为补给品不断遭到偷窃和黑市交易,所以等分配下来之后好的香烟和巧克力早都没了。莱纳斯一边抱怨一边抖掉烟灰。温伯格对他投去了略带鄙视的目光。 “队里情况怎么样了?都知道邓希尔的事了吗?” “知道了。他们都完全相信邓希尔先生就是间谍。谁叫史密斯那么有号召力呢,真是薄情寡义。” 莱纳斯听后哼了一声,从内兜里掏出地图铺开。 “别那么悲观啊,还有平反的机会嘛。我刚刚收到情报说,转移的地点是德国南部纽伦堡近郊。” 莱纳斯用脏兮兮的手指在地图上指出一个地点,那里是德国中部到东部之间,正好在边境线像花瓶一样凹进去的部分。目的地在我们的所在地杜塞尔多夫和东南方位的法兰克福连线的延长线上。距离相当于横跨整个德国,离这里很远。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垂头丧气。 “真够远的。” “别担心,小鬼。其实明天早上我们也会出发去德国南部。之前因为铁路网被德军摧毁所以没法去,现在周边地区的线路已经联通,可以继续行进了。虽然会绕远路,但从荷兰、比利时、卢森堡、法国出发,经由海德堡,然后进入阿尔卑斯山麓的布赫洛厄,到纽伦堡也没那么远。” 路线也太迂回了。不过,因德国的防线——齐格菲防线以及铁路的断裂而一直被阻断的路线终于连起来了,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感慨万千。 “邓希尔说他的家人就住在萨克森州的一个小镇上。” “就是莱比锡和德累斯顿所在的那个州吧?那样的话正好,从这儿出发坐火车绕远路也比步行走近路快。” 邓希尔要被送去的纽伦堡在巴伐利亚州的北边,而巴伐利亚州就挨着萨克森州。从纽伦堡向东北直线行进一百八十英里就能到达莱比锡易北河一带。远是远了点儿,也不知道他家的准确位置在哪儿,但至少他到纽伦堡之后肯定能比从这儿出发更快到家。 莱比锡和德累斯顿都是在遭受盟军空袭之后被烧毁的城市——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烫。我前不久还对温伯格说过在战场上死了的人还有被烧得无家可归的人都是“自作自受”这样的话。但是,克劳斯·索默尔的家人也在那些人当中。这就跟认为战友的家人死了也无所谓的那些家伙一样了。就算不是战友的亲友,那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为什么我都忘了? 我偷瞄了温伯格一眼,突然觉得羞愧不已。但似乎那家伙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这种情绪,于是我转而看向莱纳斯。 “了解了,中士。高层官员的目标是贝希特斯加登吧,所以才急着南下。” “所言甚是。因为柏林已经快成为斯大林的囊中之物了。既然如此,上头的计划就是占领希特勒的藏身之所‘鹰巢’。不过我更想知道那里到底藏了多少金银财宝。” 总之就是要尽可能多地争抢好处。原本默默地听着我们对话的斯帕克双手环抱在胸前,焦躁地用手指敲打着手肘。 “到底要怎么做?是要把邓希尔……索默尔放出来吗?虽说我们讨论到了这一步,但要是露馅儿了我们都自身难保。必须得想一个万全之策。” 停战的日子近在眼前,军队里的气氛缓和了很多,违纪违令现象层出不穷。即便如此,如果我们被发现协助逃犯越狱,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别担心,出事了我一个人扛。” 我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但他们三个讶异得合不上嘴。停顿片刻之后莱纳斯一阵大笑,斯帕克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温伯格则是一拳捶在我肩上。 “你真傻假傻啊,小鬼?都走到这一步了肯定不会临阵脱逃啊,你可别小看了老兵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 “没有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别给我装酷。上战场这么多年我不也活得好好的吗,这次也能渡过难关的。” 莱纳斯在地上摁灭烟头,拍了拍手。 “话虽如此,但我可不想陪你命丧黄泉。各位,是时候开动脑筋了。怎么样才能把一个魁梧的男人从收容所里弄出来?” “先说啊,我可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你长得就不像能想出好点子的,至少格林伯格……” 被敲了敲脑袋,温伯格一脸“糟了”的表情。我这才知道一直以来大家都尽量注意不在我面前提起,之前没注意到都是因为我太沉心于自己的事情上了。 我耷拉下双肩对他们笑了笑,地下室的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些。其实我是在强颜欢笑,但现在不是去想那些事的时候。试试看吧,光凭我们几个肯定也有能办到的事。 我闭上眼,开始回想之前的经历。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收集降落伞的莱纳斯、偷阵亡美国兵的衣服才活下来的邓希尔、蛋粉失窃事件和对上级的反抗、荷兰夫妻的自杀、曾经协助过德国的女孩儿之死、通过自残来逃离战场的士兵们—— 猛地睁开眼,我把目光停在了盘坐着不停晃腿的斯帕克身上。我看到了不停摇晃的红十字袖章。那一刻,我顿时有了主意。 “斯帕克,你那个袖章还有多余的吗?” “袖章?倒是有备用的。” “医护兵应该有泻药吧?” 我挺起身子不停提问,斯帕克有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向后仰。 “你想干什么,臭小子。把话说清楚。” 我让他们把耳朵凑过来,然后把刚才想到的计划和盘托出。莱纳斯淡淡地笑了笑,斯帕克则是一脸的不痛快。温伯格瞧见他俩的反应后,耸了耸肩一边叹气一边说“真拿你没办法”。 “你真要干,温伯格?” “那你有别的方案吗?即便失败也没什么损失,我入伙。反正到那边之后应该也不会专门给他们换成国防军的制服,肯定还穿着空降队服。” 一般来说不管是俘虏还是违反军规的人,都不会给他们换上囚服。因为如果有制作囚服的时间和金钱的话,还不如用来制作正规军服和内衣呢。当然,他们的武器肯定会被收缴,但穿的衣服来的时候什么样被关进铁丝网栅栏后还是什么样。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否则这个计划就行不通。 “温伯格你能不能先去打听一下?” “明白,这么久的通信工作又不是白干的。等我去宪兵队送邮件的时候会刺探情况的。” “莱纳斯呢?” “我觉得可行啊。你确定补给连会帮忙吧?” “嗯,我对他们有恩。虽然计划有点夸张,但对他们来说也有好处,所以他们应该会积极配合我们。” “好啊,那就这么干吧。要是他们拒绝了我们再想别的方案。我先把逃跑用的车和难民穿的衣服准备好。啊,终于不用再无所事事了。” 喝得微醺的莱纳斯打了个大呵欠,又开了一瓶酒。温伯格见状立刻把杯子递了过去。“你这小子还挺嚣张的嘛。”尽管抱怨着,但莱纳斯还是给他倒了酒。两个人上一秒还在商量生死攸关的事儿,下一秒就开始把酒言欢了。然而只有斯帕克还没接受这个计划。 “我明白你的计划,但是我们要怎么进到收容所里面呢?我们要怎么给邓希尔,也就是索默尔传话呢?你可别说你自己来干啊。” 他这么问正中我下怀,我太想找人来听听我那灵光一闪想的办法了。我装模作样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一个肯定会放我们进收容所,而且还欠我们人情的男人。 次日早晨天气晴朗。和莱纳斯得到的消息一样,第一〇一空降师受命转移至德国南部。多亏如此,还没到原定的二十四小时拘禁时间地下室的门就开了。我严肃地陈述反省之词,然后在报告书上签了名。亚伦少尉或许是经历过许多次这种事,目光相对时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想回来我们肯定会接纳你,队里可以既往不咎”。 安静地、老实地、顺从地。 我要忘掉装作邓希尔混进队伍的那个人,作为即将取代纳粹接管德国的盟军一员,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计划不能被看穿,我们也不能被抓起来。 塞满士兵的列车压得前行的车轮咯吱作响。火车没有客车车厢,只有装货的集装箱,感觉我们都变成了货物一样。 为了打发时间,有的人打起了扑克,有的人枕着背包睡觉,还有的人在看书。我把对折了两次一直放在包里的纸拿出来展开,读上面的内容。沾有血迹的信纸上写着“蒂姆收”。信写得随意淡然,让人觉得不像遗书。 过了荷兰,进入比利时后,有人喊道: “快看,是阿登森林。” 我把遗书整齐地折起来放回胸兜里,然后挤过人群走到集装箱边上,靠坐在为了换气而打开的装卸口拉门处。 从眼前一闪而过的树木背后,是一整片郁郁葱葱的松林。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我闻到了松软泥土的气味与松树的清新香气。 比利时的森林在和煦的春阳下,闪耀着新绿的光芒。铁道边的坡地上开满了黄色的花,在风中摇曳。这一切让那些严寒的冬日都显得不再真实。 在云淡风轻得让人犯困的蓝天之下,新芽随风摇动的松林里的某个地方,应该埋葬着他的躯体。之前他甚至都不肯出现在我的梦里,但不知为何从昨天开始我起梦见他。梦境各不相同,有时他戴着眼镜,有时他背对着我,有时和我面对面聊天,都是些碎片般的梦。不过,无论是在哪个梦中,我都跟他道了歉——对不起,我没能救你。如果时间能够倒退,我希望能回到那一天,让一切重新来过。 但是,那只是梦罢了。 接受了我的道歉后他对我微笑,一边说着“别在意”一边耸肩的动作,全都是我为了寻求心理慰藉而臆想出来的画面。莱纳斯说他在巴斯通见过幽灵。但过了这么久我也还没见到过他的。 火车缓缓爬坡,上到了能够俯瞰阿登森林的位置。我睁大眼睛,再紧紧闭上,然后再睁开,至少让这片树梢的轮廓能够烙印在视网膜上,永远不会消逝。 树下睡着很多士兵与平民,从容地等着落叶归根的那一天。不只是这里,在所有土地上,所有人种、所有年龄的男男女女,他们都躺着,度过永恒的时光。 我就这么靠坐在拉门边,眺望着春意盎然的景色。突然感觉手上发痒,低下头看见手上停着一只瓢虫。集装箱里大家各干各的,没有人坐到我旁边来。与远去的景色相反,一对小鸟发出轻快的啼鸣声,向前飞去。 伤口还未愈合,一直都在痛。会痛一辈子吧,永远也等不到能够真正道歉的那一天到来。 运货列车到了终点布赫洛厄附近的兰茨贝格镇,我们在这里下车准备换乘。在整个师的团到齐之前,我们要先在这里休整一晚。把东西搬进新兵营,给大家做吃的,然后把要洗的东西拿去洗衣店,我一边做着杂事一边心神不宁地等着有人来叫我。我活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努力不让内心情绪表露在脸上。 我在征用作厨房的民房后院里一边看着夕阳一边切胡萝卜,而我焦急等待的那一刻就在此时到来了。我看见微微发胖的补给连长官从路的对面跑过来,便从后门进了厨房。不一会儿补给连长官就飞奔进厨房,他呼吸急促,指手画脚地说道: “收容所厨子不够,赶快给我找闲着的炊事兵。” “您说人不够?但是相关人员应该已经朝那边出发了啊。” “哎呀,怎么会这样呢……第四二六补给连的货车开到铁路支线上去了,没办法采取下一步行动啊。” 我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长官一口喝干了下级士官递给他的水,然后擦了擦通红的额头上的汗水。 “工兵队也在路上了,不过短时间内应该到不了。估计得到明天他们才能到。不好意思啊,能不能派几个人去纽伦堡帮一会儿忙。事态紧急。” 厨房里顿时炸了锅。所有人都说光是自己部队的活儿就忙得不可开交了,而且现在还是晚饭时间。不过还是稀稀拉拉地有人举手,我也是其中之一。 “哎,科尔先生,你要去吗?” 新来的两个炊事兵大叫着说。 “要把这种事儿当作磨炼的机会。有突发事态才会有成长嘛。” 我轻轻拍了拍满脸疑惑的两个人的肩,然后脱下围裙随便一裹,就跟着补给连长官上了卡车。我的裤兜里藏了一个小瓶,里面装有斯帕克给我的磨成粉末状的泻药。 做完该做的事回到兵营之后,我几乎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上,准备完早饭的我坐到食堂角落的座位上,忍住呵欠竖起耳朵听周围的情况。到目前为止队友们还跟平常一样吵吵闹闹地过着毫无变化的一天,并没有什么骚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导致胃痛,我毫无食欲,不过还是勉强把面包塞进嘴然后喝牛奶咽下去。这时从敞开的门口走进两个医护兵。是斯帕克和约斯特。 约斯特面色土黄,时不时地用手捂住嘴想呕吐。然而有说有笑地吃着早饭的士兵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说到斯帕克,他今天难得地心情不错。 昨天晚上,纽伦堡囚犯收容所所提供的晚饭多半是制作环境不太卫生,要不然就是用了过期的肉,俘虏和囚犯一个接一个地说肚子痛,病倒了不少。其实真正的原因呢,是饭里下了泻药,所以只要不是体质虚弱的人到现在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小鬼,米哈伊洛夫连长叫你过去。” 我把脏了的作战服和衬衫拿去兰茨贝格的洗衣店时,史密斯叫住了我。 “这可怎么办啊,我还没干完活儿呢。” “我帮你干,你赶快去。反正就是食材不够了要准备什么的呗。就靠你了,G连厨师长!” 史密斯一巴掌拍到我背上,虽然很疼,但我仍对他挤出了笑脸。看来史密斯还什么都不知道。问题在连长……那个人才是最让人头痛的。 米哈伊洛夫连长在连司令部的书房里。书房门上装有磨砂玻璃,我打开门,连长正坐在书桌前埋头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 征收来的这栋房子原来的主人一定是个富裕的知识分子,深色红木书架占了整整一面墙,书架上摆满了书。要是让温伯格看见肯定会兴奋不已。 勤务兵关上门,我用脚底感受着地毯柔软的触感,走到了房间中央敬礼。 “专业兵科尔前来报到。” “嗯,稍等我一会儿,我得把这个字签了。” 米哈伊洛夫连长看都没看我一眼,快速地整理文件。 他把稍微长长了些的头发往后捋整齐,凛凛眉间刻着一道深深的皱纹。今天他罕见地佩戴了一副金框眼睛,旁边还站着一个背挺得笔直的金发青年士兵在协助他工作。他的作战服一点也不像我们的那样满是褶皱,与浆好的橄榄色衬衫搭配得十分协调。 等了大概五分钟之后,连长突然起身递给青年士兵一捆文件。 “好,完事儿了。Erich, bring das auch noch rüber!”[5] 我吓了一跳。原来站在旁边的金发青年是德国人。他对我轻微地点头示意,走过我身边时偷偷瞥了我一眼,随后走出了房间。 “挺不错的吧,我在镇上发现他的。他可比那些后勤兵出色多了。最关键的是他穿着整洁,这一点非常好。” 连长满不在乎地说着,从银雪茄盒里拿出一根雪茄,放松地靠在椅子上。他点燃雪茄之后,我立马闻到了类似橡胶燃烧的味道。连长无比享受地抽着刺鼻的雪茄,挥手示意候在门前的勤务兵让他出去。现在连长办公室里面就剩下了米哈伊洛夫上尉和我两个人。我双脚分开与肩同宽,把手背在身后,以稍息的姿势待命。 “小鬼,再过来点儿。” 我遵从命令站到了书桌跟前。连长摘下眼镜放到书桌上,和颜悦色地说: “真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啊,你不觉得吗?春意渐浓,让人神清气爽。” “对,您所言极是。” “我最喜欢这个季节了,花草树木发芽,光是看一眼就能让人心生平静。虽然总有人说我是喜欢冬天的那种人,其实完全错了,我特别怕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被人误会。”上尉他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话听起来也容不得人插嘴,只能沉默地听着。米哈伊洛夫上尉透过大窗户眺望外面,他眯着眼,眼神有些游离。庭院树木的绿枝随风弯曲,飘落下白色的花瓣。终于他的眼神回到了室内,然后把雪茄的烟灰抖落到烟灰缸里。 “话说回来,你知道昨天晚上纽伦堡俘虏收容所发生了食物中毒的事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背在身后的手渗出了冷汗,我只能装傻了。 “是的,厨房和食堂都收到了通知单让我们多加注意,做到勤洗手、多漱口,注意食材的管理,不要忘了煮沸消毒。” “对。大半夜的防疫班到处喷洒消毒液,部队上上下下一片骚乱。团长念叨个不停。” 米哈伊洛夫连长仍然保持着笑容。 “不过,你其实知道那根本就不是食物中毒吧?” 我一时语塞,然后耸了耸肩说:“不是食物中毒吗?”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回话。 “唉,算了。我刚才收到消息说被关押起来的克劳斯·索默尔失踪了。他和你都是G连管理部的吧,自称菲利普·邓希尔的那个家伙。收容所里没有越狱的痕迹,铁丝网栅栏也没有被破坏。尽管如此,那小子还是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我高兴得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但我拼死抑制自己。总算忍住之后咽了咽口水,我尽量压低嗓门努力装出一副痛心的样子说道: “那个叛徒逃走了吗?” 米哈伊洛夫上尉笑逐颜开,他站了起来,朝我勾了勾手指招呼我过去。然而当我走近时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襟,我只好猛地用手摁住书桌的边缘来支撑身体。修长的手指怎么就隐藏着如此蛮力? “少给我演戏,没意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你搞的鬼。” 耳边的低语声冷冰冰的,听得我背脊骨发凉。在他半透明的淡蓝色眼珠里,我看到了我那小小的黑色瞳孔。 把索默尔放出来的计划是这样的。 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果贿赂行不通,那除了越狱别无他法。在宪兵眼皮底下挖洞太危险,而且也费时间。既然如此,那么制造一些混乱来掩人耳目帮他逃出来,这就是最安全的办法了。 掩人耳目的方法当中,最基本的变装法是最有效的。尤其是在战场上,看哪儿都是一样的卡其色。但是我们要伪装成谁呢?看守不行,他们进入收容所之前要点名。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斯帕克的袖章。 医护兵比宪兵能更轻松地进进出出,虽然无法在战斗中成为英雄,但在紧急时刻连将校也要听从他们的判断。温伯格打探到的消息说索默尔还穿着被捕时候的空降服。这样的话只要戴上头盔和红十字袖章就能伪装成医护兵了。 伪装对象决定好了之后,就必须要制造不会显得不自然的状况,而且是需要大量医护兵、现场一片混乱的骚动才行。不过这一点我轻松地想出了方法。 集体食物中毒。我能制造的骚动就只有这个了。 收容所准备的餐食也是让炊事兵就近制作。为了在囚犯的餐食上节省经费,通常是给他们做很稀很淡的汤和很轻很松的面包,而不会给他们吃配给餐,因为一顿配给餐能提供一千大卡的热量,给囚犯吃太浪费了。 要实施这个计划,就需要我在炊事班里面。 然而通常情况下,负责此项任务的不是直接给士兵制作配给餐的连管理部炊事兵,而是给团或营的将校们做饭的那种,一直在后方没去过前线的戴白色厨师帽的正宗厨师。只有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我们才会破例去帮忙。 而能够制造出例外情况的,就仅限于列车刚到这里的昨天。数万人规模的营在转移时基本上都是遵从上级指示按照计划进行的。为了不让我们待命的小镇人满为患,就必须让先到的队伍转移到别处去。 也就是说我们一〇一空降师驻扎时,要把之前给收容所做饭的厨师给换到别处去,制造出人手的空缺,这样我们才有机可乘。 于是,我利用了第四二六补给连。说是利用,其实是向补给连的连长报告了早前就被惦记的补给品黑市交易是连队的炊事兵在其中搞鬼。 我告诉他,在难民营附近的镇上看见老资格的炊事兵在搬运偷来的袋子。早就想抓出黑市交易犯人的连长听了我的计划之后爽快地答应配合。于是,在坐火车行进时他故意开进铁路支线,让后面的列车无法动弹。 补给连这次也运输了大量物资。连队的炊事兵都是惯犯了,为了在装货之后立刻盗取物资,一开始就躲进集装箱准备见机行事。火车进入铁路支线之后连长下令急刹车,误以为已经到了停车场所的炊事兵拿起装有赃物的袋子就打开了集装箱的拉门。殊不知门外等着他们的是虎视眈眈的补给兵和宪兵。他们就这样被捕了,这就是补给队那边的情况。 多亏了那场骚乱,受牵连的其他炊事兵和团的长官都无法准时抵达目的地,我便成功地制造出了需要补充收容所炊事班人手的状况。 在稀释了的大豆汤里下泻药的瞬间,我的良心收到了些许谴责,同时产出了快感。牧师犯下违背道德的罪过时,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我把放了泻药的大锅汤装上卡车,运去了收容所。 计划到这里,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把医护兵的袖章交给邓希尔,并告知他不要喝汤。 收容所原则上是禁止探监,所以这是最大的问题。连长的书房里,我仍接受着米哈伊洛夫上尉澄澈的淡蓝色眼睛的审视。但我可不能在这儿败下阵来。而且我早已下定决心,绝对不后退。 “真是遗憾啊上尉,如果要抓我的话还会牵连其他一大帮人也一起跟我进收容所哦。光凭我一个人怎么可能让他成功逃出来?补给连、宪兵还有我们连的人,您打算全部用新补充的兵来填补这些空缺吗?哎呀,那军事法庭估计会热闹一番了。” 我在虚张声势。要抓最多也就抓我和给我泻药的斯帕克。然而我对他的威胁还是起了作用。因为这对整个连来说也是一大耻辱,而且如果团长知道连长对部下管教无方的话,肯定会震怒。一个人犯下的罪行会牵连包括长官在内的所有队员,我完全没想到军队连带责任制会有起作用的一天。 米哈伊洛夫连长十分优秀,他不像那种什么都用精神啊骨气啊来说教的典型军官,也不像死去的沃克前连长那样只认命令与军规。遗憾的是亚伦少尉不像他,是我看错了人。 总之在米哈伊洛夫连长这种人面前,比起说谎做无谓的挣扎,还不如直接跟他谈利益得失……这是莱纳斯教给我的真知灼见。上尉的情绪丝毫不外露。但我见惯了面无表情的人。我盯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使出最后一招。 “长官,我们快去抢夺希特勒的财宝吧。再这样磨蹭下去可就要被其他部队抢光了。” 书房里暂时陷入一片沉寂,我们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这时,米哈伊洛夫连长突然像玩谁先笑就输了的小孩一样笑了出来。他松开我的衣襟,笑得喘不过气来,这让我惊讶不已。随后他沉坐在漂亮的皮沙发上,叹了口气。 “败给你了。我一直以为你就是一个只会躲在格林伯格背后让人保护的小孩儿,没想到已经完全长大了。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的,长官。” “这样啊,如果不是现在这种情况,我或许都该夸你一句干得漂亮了……格林伯格看到也该心满意足了吧。” “谢谢长官。” 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总之还是先感谢他吧。连长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用修长的手指擦拭眼角。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怎么让邓希尔也就是克劳斯·索默尔逃出来的。不对,我知道你在饭菜里面下了泻药,引发骚乱。你肯定是趁乱让他伪装成医护兵之类的然后跑出来的吧。” 原来他看透了一切,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但是连长却对我摆了摆手,像是在说他关心的不是这部分。 “不过你到底是怎么把计划告诉被关在里面的索默尔的?既不能给囚犯写信,收容所那边也没有你或者G连其他人进去过的记录。” 我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因为我不知道门外还有没有人在听我们说话。毕竟面对的是如此精明的米哈伊洛夫连长,也不是没有我坦白到一半宪兵冲进来给我铐上手铐的可能性。看我犹豫不决的样子,连长对我点了点头。 “你不用担心,毕竟怀疑你的只有我一个人,而且今后我也不打算告诉别人。我只是想知道部下真实的想法……否则我也不可能发让大家注意防范食物中毒这种蠢到家的通知啊。”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心有不安。 “不能说啊?行,那就来谈谈条件吧。” “谈条件?” “对。我有一个军人的致命弱点,如果像平民百姓那样过着普通的生活倒是不成问题,但如果是现在,在我靠着这场战争不断飞黄腾达的时候暴露出这个弱点,那我的抱负与野心就会全部落空。我告诉你我的这个弱点,作为交换,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把计划通知给索默尔的。这样的话这次的事就一笔勾销。” 我完全无法想象连长也有弱点。 “互相交换吗?您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呢?” “如果遇到了谜题,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想翻来覆去地搞清楚,这是人之常情吧。其实,我特别喜欢这种谜一样的事件,那个戴眼镜的犹太青年简直就像大侦探一样啊。不只是蛋粉事件,其他事件我也特别想知道,但他的口风太紧。”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米哈伊洛夫连长与蛋粉失窃事件有关联了——他也只是感兴趣而已。虽然这个人眼神让人害怕,但或许在战争之外跟他喝个酒什么的他就会变得和善起来。尽管我俩并不喝酒。 “谜题要自己解开才最有滋味哦。” “少给我蹬鼻子上脸,小鬼。长官的时间可是很紧张的。” 我们对视一笑,那是同谋之间的笑容。 “那我先说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知道吧?不赌博,不喝酒,没有妻子儿女,对女人也没兴趣。即便如此,这个秘密暴露的话,我在军队就没有立足之地了。这样说你应该就知道了吧?”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确实如他所说,一旦上头发现肯定会把他开除。如果他说的不是实话,风险也很大。哪怕我只是传出谣言,肯定也会对他有所影响。所以我答应了他的条件,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罗斯前上尉的勤务兵、现在在宪兵队看守部的矮个子男人的事和我的挚友的眼镜的事。 道理和利用补给连的连长一样,就是利用欠我人情的人来配合我行动。 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勤务兵的名字,在巴斯通偶然看到他之前甚至早都把他给忘了。不过去带走了魏德迈少校的宪兵队一调查马上就有了结果,然后从里面找出了曾经做过勤务兵的那个矮个子男人。我一开始只是拜托他把战友的遗物转交给索默尔,但他没有答应。虽然在告发罗斯上尉的事上我有恩于他,但他说光凭这个人情不能帮我这个忙。也是,我苦恼了一阵之后,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当时我特别着急,而且也没有别的手段和门路了。我手里已经没有别的牌可以出了。 没想到说完之后他竟然答应了我的请求,条件是我不问他的名字,忘记他所属的部队,并且欠我的人情一笔勾销。之后,他便帮我把袖章和当作传话凭证的眼镜转交给了索默尔。这样一来,关键问题就解决了。 之后就是事发当天,斯帕克在去完成医护兵任务的时候把索默尔带了出来,上了温伯格驾驶的通信部队的卡车,通过了检查站。索默尔在邮局旁边换乘上准备好的车,穿上莱纳斯从当地居民那儿搞来的衣服,成功逃走了。 “科尔,你想没想过正式参军?” 该说的都说完之后,我转身准备离去,而连长叫住了我。 “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了,太平洋那边日本投降也是迟早的事。不过,虽然苏联现在还是盟友,但很快就会和我们分道扬镳。斯大林可绝不会听任西方国家的摆布,所以军队还不能松懈下来。” 连长靠在窗边,双腿交叠在一起。窗外树木的枝条正在发芽,一只小鸟停在了树枝上。树木在强劲的春风中摇摆。我面向着这位精明的长官,窗外的阳光强烈得让我眯上了眼。 “只要人类还存在,战争就不会消失。怎么样,要不要为军队效力?我们需要老兵。能够做出如此计划并付诸实施的人才真是太宝贵了。” 又吹来一阵强风,小鸟也从柔韧的枝条上飞走了。 “长官,感谢您给我如此宝贵的机会,我不胜惶恐。” 在实施这个计划的时候,战友的侧脸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挥散不去。 “但是,这次的事是我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的计划。因为帮我创造了所有这些关系门路的不是别人,就是爱德华·格林伯格。” 无论是莱纳斯、补给连的连长,还是无名氏勤务兵,甚至斯帕克和温伯格,都是靠那家伙把我们联系到一起的。我自己只不过是拼图中的一小块罢了。 “我只不过是利用了大家对他的信任。如果没有他,我绝不可能成功把索默尔放出去。” “这样啊。” 我挺直背立正,向连长敬了礼。 “实在抱歉。我的本职还是炊事兵。回到家乡之后,我想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然而上天还不会轻易地放我回家。在回到家乡之前,我还遭遇了几件大事。 其中一件就是在阿尔卑斯山麓广袤的布赫洛厄森林里发现了收容所。在周边地区放哨的部队闻到异味,于是进入茂密的森林找到了那个收容所。 接到报告之后连队长下令第一、第二营一同出动。一开始大家还在卡车车厢上载歌载舞,结果到了之后察觉到情况不妙,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天上飘着淡淡的云,开垦出来的荒地上差不多两人高的铁丝网栅栏围成一个四方形。里面有一股黑烟正缓缓升起。我不由自主地用手帕堵住鼻子。尽管手帕很久没洗,很脏,但比那股臭味要好几千倍。 空气中充斥着污垢、粪便和下水道的味道,最要命的还有腐肉的气味。 “这都是什么味儿啊……” 史密斯在一旁呻吟。 森林与开垦地的分界处,好多个美国兵趴在地上呕吐。我自己也不例外,一边忍着冒到嗓子眼儿的胃酸,一边慢慢靠近铁丝网。 这块地上有几座外观差不多的建筑,而铁丝网栅栏的四个角耸立着像是瞭望塔一样的细长型混凝土建筑。白楼上都架着野蛮的炮架,而且都没有朝着外面,而是对着内部。 然而到达的部队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建筑或炮架,而是看着铁丝网里面。 里面有人。好多人。他们都穿着褪了色的条纹睡衣,缓慢地动着。一开始大概有几十个人,但之后越来越多,现在已经有超过一百人走到了铁丝网附近。 他们所有人都瘦得跟皮包骨似的,全被剃了光头,一根头发也不剩。头盖骨似乎隐约可见,眼窝与头部两侧的线条棱角分明。人居然可以消瘦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震惊。有人一直在笑,我上前看他到底在笑什么,结果发现他只是嘴唇已经没有肉,遮不住牙齿了而已。 鬼魂。不,是死人。你根本不会觉得他们是活人。 工兵部队正试图打开围起来的铁丝网。据说铁丝网通了电,电压高到一碰即死的程度。好不容易切断后,打开了一个出口。 然而里面的人并不打算出来。有一两个人踉跄地走着,但大多数人就坐在枯草上,精神恍惚。 “关押犯人的收容所?” 亚伦少尉跟我一样用手帕捂在嘴上说道。 “到底都犯了什么重罪啊?” 司令部的翻译来了,这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犹太人。没有人犯过罪。我才意识到,这里就是强制移居后他们最终到达的地方。看来逃亡到美国的犹太人和索默尔说的传言都是真的。 “把所有人都带出来。” 我们忍着臭味,用手架着他们腋下,把他们一个一个带到外面来。他们的身体轻得出奇,比我在多尔马根难民营见到的人还瘦。还不只是瘦,他们的脸部浮肿,黄疸特别严重。 无数辆救护车穿过森林,停满了这块地,医护兵和军医来了。 正当我茫然不知所措时,第二营的人在收容所那块地上挥舞双手叫道: “来人啊,快来人!”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拖着跑了起来,原来是大个头的士兵一把揪住了我的手。他体格非常健壮,看起来是个硬汉,但再看他的脸,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了。 我就这样被拖着钻过铁丝网,在穿着条纹服装的鬼魂注视下,跑到了这块地的深处。 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石灶,灶前的柴火堆积如山。然而把我拉过来的大个儿士兵似乎被这场面刺激到,当场崩溃地跪倒在地,狂吐不已。似乎把所有东西都吐完了,再也吐不出固态物。其他家伙也要么蹲着,要么在哭,要么看着不应该看的方向。 究竟是什么情况啊? 等我走得很近再看,我才终于明白了。 我以为的柴火其实全都是人。 几十,不,几百具尸体堆积在一起。他们被扒光衣服,突出来的手和脚因为又细又黑,我才看成了树枝。三座大灶的铁门全都开着,还有脚和头挤在外面。火还熊熊地燃烧着,不断吐着黑烟。但即便是如此大火也不够烧,因为灶塞得太满了,只有挤出来的部分被烧得半焦。 我也忍不住吐了出来。感觉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还是止不住,眼泪和鼻涕流到一起,身体不可抑制地抖动。 我一边吐一边抬起头,突然看见堆积的人体柴火里伸出的一只手在微微地晃动。还有人活着! “医护兵!医护兵在哪儿!斯帕克!” 我趴在地上,近乎狂吠般哭喊着。 赶过来的医护兵与士兵亲手搬下一具具尸体,把人肉柴堆解体。当中虽然还有其他留有一口气的人,但几乎都很快就咽气了。我发现的那个犹太人躺在地上,斯帕克正用毯子给他裹身子时断了气。他还只是个少年。 “听我说小鬼,现在可不是气馁的时候。快去帮助还活着的人。” 斯帕克拍着我的背对我说。我只好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好不容易才从灶前走开。温伯格一个人伫立在铁丝网边,脚下放着工作用的通信仪器。 穿着条纹睡衣、像枯枝一样苟延残喘的人们全都处于极度饥饿的状态,甚至站都站不稳。 士兵可怜他们于是把自己的干粮给了他们,其中一个犹太人拿起巧克力狼吞虎咽地啃起来。突然他开始痉挛,然后仰着倒下,还翻白眼,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医护兵帮他诊脉之后摇了摇头。 这时,来晚了的军医大声斥责道: “蠢货,千万别给他们吃固体食物和高热量的东西!会死人的!” 给处于极度饥饿状态的人吃那些东西,会让他们体内的电解质急速增加,从而导致心脏衰竭直至死亡。军医对各连的下级士官发出命令,让他们把刚刚给那些人的食物收回来。 “医护兵先给昏倒的人输液,给他们补充水分。有炊事兵在吗?” “有,我就是。” 我走上前去,其他管理部的炊事兵也都依次上前报上了名。 “煮一些盐糖水,然后做点儿很稀很淡的清炖肉汤。我们这边东西不够给所有人输液,我会告诉你们哪些食物问题不大,你们做好了赶紧给他们吃。” 早知道是这种情况,我们就把野战炊事车给弄过来了。不过这是没办法预料的事。我们炊事兵聚到一起,带着小炉子的拿出小炉子,带着小锅的拿出小锅,还有餐具、杯子、火柴等,全从背包里拿出来摆在地上。去找水的A连炊事兵摇晃着小肚子喘着气跑了回来。 “收容所外面有井,应该是给纳粹看守用的。有没有桶?” “有帆布袋。” “先确认一下水里有没有毒吧。有人带试纸了吗?” 我们跨越了队别的界限,齐心协力开始行动。 我们生火烧水,把干粮罐头里的炖肉冻块取出来融化之后做成清汤。然后从比较能动的人开始给食,一边看着不要落下谁,一边让他们一点一点慢慢喝。看着他们撅起满是皱纹的嘴唇从汤匙的一端吸食着汤,心里开始担心他们到底能不能活下去。不过我们慢慢发现,他们每喝下去一口汤,眼睛里都会恢复一点神采。 收容所占地面积广,外观几乎一样毫无生气的建筑物并排着有几十座。打开其中一扇门后,里面的气味就像外面气味的浓缩版一样恶臭无比,所有人都呕吐了,还刺激得眼睛不停流泪。 一开始还以为这是补给品仓库,因为架板上堆满了木箱子。然而我以为的架子实际上是叠了不知道多少层的巨大的多人床铺,而我以为的木箱其实都是人。纳粹让他们睡在大约只有八英寸的异常狭窄的缝隙里,他们就这样断了气。 比这里条件稍微好点的房间里,景象也仍然惨不忍睹。虽然他们都还穿着上衣和裤子,而且也没有特别消瘦,但都是头部、腹部等流着血死去的。所有人左手手臂上都戴着象征犹太教的六芒星袖章。 “犹太人好像也监视同胞,帮助纳粹照看关押的人,也帮他们处理事务、告密以及虐待杀害同胞。不知道是害怕被问罪然后自杀了,还是被那些看守给杀人灭口了。” 后来得到情报的温伯格告诉了我详情。 “负责看守的纳粹党卫兵似乎是在三天之前逃走了。临走之前试图尽量把尸体处理掉,但数量太多,没有处理完。” 事情告一段落之后的下午,接到收容所事件报告的营长泰勒将军心中充满了对纳粹党与德国的愤怒,于是下令让附近的居民都带上铁锹前去收容所。 聚集起来的兰茨贝格居民们愁眉紧锁,表情里充满了疑惑。而当他们看到穿着条纹睡衣像幽灵一般的犹太人时便开始打战。在美国士兵的怒吼之下排成一列,流着泪哽咽身体抖个不停,同时用铁锹挖出将用来埋葬犹太人的墓穴。 迫害的对象涉及多个民族,有乌克兰人、波兰人、匈牙利人。据说还有吉卜赛人、同性恋以及残障人士等也无辜受害。 索默尔那家伙怎么说的来着? ——他相信了宣传的内容,以为他们被赶上了火车之后,只是住的地方被隔离开来,但还是安稳地劳动、生活。 ——有传言说强制劳动之后等着他们的是炼狱般的折磨。但很多人觉得这只是敌方的盟军在造谣。毕竟这里是法治国家,不会做到如此惨无人道的地步。 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他有没有被红军逮捕,有没有被受过压迫心怀仇恨的劳工杀害,是否平安回到了家人身边了呢?还是说,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管如何,如果他还在这里的话,我一定会抓起他的衣襟好好揍他一顿。我想问问他,看到这一幕到底做何感受。 ——那你们对我们投放的炸弹呢? 我想象着他朝着愤怒的我如此回应。 ——为了报复而不断杀戮和强奸的苏维埃红军呢?你自己又如何呢,科尔?你在桥上涂鸦画下的猩猩,和他们烙下的六芒星印记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仰望着上天,冰冷的雨滴打在我的颧骨上。原本薄薄的云层现在变成了密布的乌云席卷而来,其间闪电的光芒让乌云像是龟裂了一样。雷声很近。不一会儿,雨就下大了,平等地倾泻在我们、挖墓穴的德国人,还有即将入土的每个犹太人身上。 不过这雨很快就会停吧。乌云的边缘,还能窥见充满春意的淡蓝色天空。 “不要让机械设备淋湿了!没事做的人赶快准备撤离。” 我听到了米哈伊洛夫连长的命令,也前去帮忙。 第二天,四月三十日,纳粹元首阿道夫·希特勒自杀了。 五月,在与仍未解除武装继续抵抗的德军交战过程中,盟军进一步大举进攻,我们部队到达了希特勒的藏身之地贝希特斯加登山区。 这里的景色简直美得令人窒息。空气清新,鸟语花香,郁郁葱葱的森林里,树叶随风轻轻摇动,溪谷里流淌的冰凉溪水叮咚作响。湖面像镜子一样,波光粼粼。森林的另一边耸立着的山峦顶上还有积雪,气势磅礴。 我无法理解,给整个欧洲带来那么多悲剧与苦痛、给那么多人不停带去绝望的独裁者怎么会爱惜如此美丽的土地。 我们背着沉重的背包在山路上攀登,走在我旁边的温伯格停下脚步心旷神怡地吐了一口气。 “多么美好的地方啊。简直就像仙境,跟托尔金小说里描述的场景差不多。” “托尔金是谁?” “《霍比特人》的作者啊。小说里面精灵住的‘裂谷’就是这种感觉。不过你肯定不知道。” 温伯格竟然直言不讳,用这种瞧不起人的语气说我。我踢了他屁股一脚,他叫得就像受到惊吓的马。 五月二日,德国首都柏林落到了红军手里。失去首领的军队接连投降,要不然就是士兵自杀,部队自然解散。 我们继续在陡峭的山路上走着,脚边开着可爱的花朵。白白的,像雪花一样。我停下脚步去观察,温伯格从身后走来窥探。 “这是雪绒花的一种。开的时间稍微早了点儿,可能是因为光照充足吧。到夏天会开得漫山遍野哦。” 希特勒藏身的别墅所在的地方俗称鹰巢,就明晃晃地建在悬崖绝壁之上。但是走进去一看才发现,比我们先到的第二营和自由法国军队的那些家伙已经把这里洗劫一空,有价值的战利品基本一件不剩。 但即便如此,并非浪得虚名的莱纳斯还是顺利地找到了值钱的东西,还在地下酒窖里发现了高级名牌货。 “看看看看,外面生灵涂炭,人家还能喝到拉菲红酒。简直不敢相信,到底是怎么搞到手的啊。” 他兴高采烈地把酒藏到上衣里面,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后来听说,他没有把酒卖给将校,而是和吗啡一起高价卖给了住在贝希特斯加登的一名富裕的德国医生。据说那个医生家里挂着纳粹党党徽。 五月七日,德国终于投降了。 艾森豪威尔总指挥官与德国国防军作战部长约德尔将军在法国的兰斯签署了投降书。 还剩下太平洋战场。盟军的目光一齐投向了负隅顽抗的日本。一旦下达了出击命令,说不定我们也要飞过去。 然而在日本投降之前,军队决定让老兵们逐批退役。根据战绩、军衔,从得分高的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离开部队。 我们当中斯帕克是第一个离开的。 “我去看看迭戈怎么样了。” 在登上开往运输船的火车前,斯帕克回过头来对我说。迭戈自那之后再也没来过任何消息。我虽然想过不给他写信了,结果还是没能放弃,一直在写。 我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纸,打开来进行确认。上面写着我家的地址,但由于最近都没给家里写信,竟然忘记了具体的门牌号。 “抱歉。总之你只要写‘科尔老街坊杂货店’就能寄到,一定要写信给我啊。我也想知道迭戈怎么样了。” 我把纸递给斯帕克,他用食指与中指夹住接了过去。阳光似乎让他觉得刺眼,他皱着眉头,把纸塞进胸兜里。然后他板着脸歪着嘴,嘀咕道: “我家其实是开诊所的,不过是妇科诊所。” “啊?” “你不是说想知道我家里的事吗?” 确实。虽然在荷兰的时候我也问过斯帕克,不过他总是支支吾吾地蒙混过关。选择在离别的时候告诉我,真像他的作风。 “是嘛,妇科诊所啊。那不是挺正常的吗,你何必那么不爽快呢?” “我可不想让你知道我有一个每天光看女人屁股的父亲。” “别啊,那是很正当的工作啊……” 我实在搞不懂,而斯帕克只是愤愤地留下一句“去你的”便匆匆地上了火车。 “保重啊,斯帕克!” 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朝着他那矮小的背影大声喊叫,他头也不回,只是举起一只手,然后就消失在回国士兵的人群中。 到了七月,老兵基本都走完了。斯帕克走了之后,温伯格也走了,临近中旬的时候轮到我回家了。 “再见了。” 莱纳斯送我上了火车,我从窗户里跟他握手。他的手很大很有力,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最后军衔晋升为中士的莱纳斯抱怨说他暂时还回不去。 “全都是处理文件的工作。应该不会再有摸枪的机会了吧。” 米哈伊洛夫连长好像劝过他让他留在军队,但他说已经受够军队的生活,所以客气地回绝了。 “要给我写信啊。我也把地址给了斯帕克和温伯格。” “知道了。你小子才是,还欠我人情,可别忘了啊。” 我们两个人几乎同时伸出手臂,靠在窗框上紧紧拥抱。 汽笛声响起,车轮开始缓缓前进。火车慢慢走远,我对穿着卡其色衣服的战友们挥手,挥了一遍又一遍,使劲儿地挥。莱纳斯、史密斯、亚伦少尉、马蒂尼、约斯特,还有好多其他战友,再见了。火车加速,不一会儿就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人啊,或许很难忘记回家的路,尽管我还曾因不记得自家门牌而焦虑过。 售票处的木质窗口上,圆形时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上一次看见车站的白墙还是两年之前。两年的时间,似乎不足以改变这个城镇的模样。 “哎呀,这不是科尔先生家的公子吗!” 白胡子站长从窗口里探出头来。 “还真让人吓一跳啊!不,我听说了你平安无事。” 见到长辈我下意识地举起右手,结果又慌忙地放下。我还没改掉敬礼的习惯。站长看到我敬礼没有笑我,他说镇上好多男人从这个车站出发,也没见几个人回来,然后耸了耸肩。 “理发店的老板娘得知儿子战死之后,在我面前装作没事,结果才走到检票口就瘫坐在地上。看来是悲痛欲绝啊。你啊,既然平安回来了,可要好好待你母亲啊。” 我有点不自在,简单问候之后出了车站。 令人怀念的镇上,和我一样戴着米黄色军帽身穿制服的男人们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大家应该都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吧。在售票处前抱在一起的一对男女正在亲吻,久久不能分开。靠在广场树上的士兵无精打采地嚼着口香糖,目光穿梭于身旁来往的女人之间。 我重新背上装满行李的背包,开始走向那条熟悉的路。 目之所及没有一寸焦土。 这里没有倒塌的房屋,没有烧焦的尸体,没有被房梁砸破了脑袋眼珠都掉出来的孩子,没有一边呼喊一边试图救出妻子的丈夫,没有无辜死掉的猫狗;也不会看见饿得半死好不容易吃上一口东西结果却因此丧命的人,不会看见战友的尸体,不会看见满地的断手断脚。那些似乎都成了电影里的画面。 不,说不定我现在看到的景象或许只是仿制的布景。 就算猛地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战场上,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广场的喷泉,毫无防备睡在座椅上的老人,人行道上随处可见的烟头。如果看到这么多烟头,肯定会有一大群孩子去捡起来吧。然而,没有孩子跑上去捡烟头,也没有孩子哭着找爸妈,更没有孩子狼吞虎咽地吃我们给的巧克力和饼干。 一抬头我才看见广告塔上挂着一块粉红色冰淇淋的巨大广告牌。擦得锃亮的橱窗,霓虹灯箱,穿着飘扬的裙子轻盈走过的年轻女性。她们身上有一股干净的香皂的味道。这么说来,我已经好久没见过身上有着令人心旷神怡香味的女性了。 和平,这就是和平啊。这就是我参军的原因。 然而,这种空虚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疲劳感顿时席卷而来,似乎要卷走支撑着我的最后一丝力气。我强忍着晕眩,艰难地再次扛起背包,直奔家门而去。空着的手插在裤兜里,不再去看喧嚣的街景。 到了科尔的爱心杂货店,和两年前我离开家时相比招牌倾斜了一点,粉红色的字也歪曲了。 透过窗户,我看见姐姐辛西娅正在摆放橱柜上的商品。不知道是不是刚烫过头发,卷发收拾得很整齐。我明明可以赶快走过院子进门的,但不知为何却站在草地上,呆望着店里。这时妹妹凯蒂从里面走出来,把账簿还是什么笔记交给了辛西娅。突然,她抬起了头。 我以为凯蒂是个不喜欢表露情绪的孩子,但我好像错了。她朝门口跑来,还碰落了橱柜上的好几件商品。辛西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讶得张大了嘴,她这才看到我。不愧是我姐姐,我们眼神对上的瞬间她便露出了坦然的笑容。凯蒂一把推开门从草地上径直跑过来,一下子就扑到了我怀里。她长得比照片里还高,我抱都抱不起来了。她们都长大了不少。 “我回来了。” 所幸的是,父亲母亲还有奶奶,所有家人都很好。和战争开始前一样,一个都没少,直到战争结束。 母亲给我放了一大缸热水,我泡着澡,深深叹了一口气。 毛巾干净洁白,上面没有一点泥垢,洗澡水也很清澈。不知道淋浴喷头是不是坏掉了,换了一个新的。香皂也很干净,夕阳从窗外投射进来,把浴缸水面照成了红色。 明天、后天、一周之后、一年之后、很久之后的未来,我能否一直拥有这一份安稳呢? 左侧腰上清晰可见在比利时遭受榴弹炮袭击留下的伤痕。我不知多少次用手指感受过那种炸开之后缝合好的皮肤凹凸不平的触感。 它提醒我,战场并非梦境。 洗完澡之后等着我的是奶奶使出看家本领做的丰盛菜肴。烤油鸡上淋了好多色泽油亮的肉汁,烧猪搭配苹果甜酱,油炸蔬菜有秋葵、土豆,还有鲜嫩的卷心菜沙拉和虾仁烩饭。 “真是的,你看奶奶铆足劲做了这么多。儿子,你累坏了吧?能吃得下吗?” 尽管我说“没问题”来回应母亲的关心,但或许因为一直吃干粮罐头胃容量变小了,费了好大工夫才把饭菜吃完。 家人有好多问题想问我,但奶奶一个眼色,他们只好把话都咽了回去。我在心里感谢奶奶。虽然对不起大家,但我的胃里和心里都塞得满满的,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饭后喝了咖啡心情才放松下来。凯蒂说还要学习然后回了二楼自己的房间。喝了好多啤酒醉醺醺的父亲随意睡在躺椅上打着呼噜。 我用餐巾擦了嘴然后起身离开座位,走到床边打开了收音机。热闹的音乐、朗读节目,然后是新闻,正在播报太平洋的战况。我关掉开关,听见身后有人叫我。 “蒂莫西。” 我的右手立马动起来,下意识地去摸步枪。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强装笑脸回过头去,看见奶奶站在那里。她把银白色如绸子般有光泽的头发扎了起来,挺直了身躯。尽管如此,她抚摸我脸颊的时候我仍能感觉到她手上的皱纹多了,静脉也凸出得更加明显。 “我忙着做饭,都没好好跟你说一句,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我听见厨房传来辛西娅与母亲的谈笑声。她们在洗碗,不知道是谁说了个笑话,两人哈哈大笑。就像索默尔常说的那样,和睦的家庭。然而现在,我总有一种只有自己不属于这里的感觉。 犹豫盘踞在我的脑海,恐惧与不安正一刀刀刺穿我的内心。能回到家的喜悦让我对没能回来的人产生了一种负罪感。我带回来的背包里,装着战友的遗物:奥哈拉的头发,布莱恩给我的牛奶糖包装纸。我把对美丽战火的憧憬锁了起来,感觉到了与战友们分离的孤寂。 我想起心留在战场上、只剩下了躯壳的战友,想起为了回到家人身边而踏上旅途的异国男子,想起离我们远去的好友,他的母亲和舅舅什么时候才会知道他的死讯? 突然间从额头上传来粗糙的触感,我猛然抬起头。奶奶正用餐巾帮我擦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流了好多汗。 “真是遗憾,这个家里好像没有人能够分担你的悲痛。不过你要知道这儿是你的归宿,也是你的起点,永远都是。” “嗯……是啊。” “你不用强忍悲痛,也不用因为不悲痛而内疚,蒂莫西。这和用汤匙尝味道是一个道理,一点点慢慢来,不要心急。” 奶奶浅浅一笑后起身,静悄悄地走出了餐厅。 那天晚上,我在梦里久违地见到了我的好朋友们。其实也不是现实中他们的样子,在梦里我们都只有七八岁,只是一起不停的玩耍。 年幼的我在原野上来回跑,矮小的他蹲在地上画飞机。 “爱德。” 好久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了。 少年抬起头,对我挥着手。我们聊天的时候他跟我说过他小时候不戴眼镜,但我太过固执,在梦里还是给他戴上了。 还有迭戈、温伯格、莱纳斯、斯帕克和奥哈拉也从小山坡那边跑了过来,大家都是小朋友的模样。迭戈看起来特别调皮,浅黑色的肌肤,露着耀眼的白牙。莱纳斯还是一样英俊,而斯帕克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似的皱着眉。温伯格的样子和现在变化不大,奥哈拉则是说个不停。最后瘦高个儿索默尔也慢慢爬上山坡来,大家都到齐之后开始玩当兵的游戏。 一边做梦一边清楚地知道这是个梦,还真是奇妙。明明在部队待了那么久,居然还玩不腻。我站在大人的角度俯瞰他们,看着他们玩得陶醉。 没错,这酥麻的伤口一定会陪伴我疼痛一生。 奇怪的是,在梦里面我们都背着洁白的降落伞。 那之后不久的一九四五年八月,在新总统杜鲁门的指示下,美军的轰炸机飞向日本上空。 美军在广岛和长崎投放了新研发的核武器——原子弹。二十多万平民百姓遇难。大约一周之后,日本终于投降了。 至此,持续了整整六年,席卷整个世界的史上最大规模的战争宣告结束。无论是同盟国阵营还是轴心国阵营都死伤无数,据说死亡人数总数超过了六千万。所有地方都满目疮痍,混沌不堪,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准确的伤亡人数吧。 第一〇一空降师于同年十一月解散,直至硝烟再起的那一天,它都将一直沉睡下去。
[1] 译者注:(德语)别开枪,别开枪!。 [2] 译者注:AFN,American Forces Network,美军广播电台。 [3] 译者注:《圣经》里的罪恶之城。 [4] 译者注:盖世太保是德语“国家秘密警察”(Geheime Staats Polizei)的缩写Gestapo的音译。 [5] 译者注:(德语)埃里希,也把这些带过去! 尾声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我在柏林弗雷德里希大街的麦当劳里边喝咖啡边等着朋友。橱窗外,车身圆滑的福特汽车以及四四方方线条硬朗的特拉贝特汽车穿梭往来。眼前的人行道上,身着蓝色牛仔裤、搭配墨绿色外套的青年从右边走来,戴着墨镜的少女从左边走来。少女穿着红色高跟鞋,精神抖擞,栗色的秀发随风飘动。 沿着大街再往前走便能看见东西柏林分界点的检查站——查理检查站。象征着首都和分裂的勃兰登堡门以及上个月被柏林市民亲手推倒的柏林墙也在附近。 当年我被称作“小鬼”,战争结束时刚满二十岁,可是如今竟成了六十四岁的老人。 大玻璃窗映照出自己的脸,脸上满是皱纹,皮肤松弛,眼睛、下巴等部位堆满褶皱。头发虽然还有,但几乎都成了白发,背一年比一年驼得厉害,牙齿的状况也十分堪忧。 奶奶二十年前去世了,父亲也于七年前离开了我们。奶奶的菜谱直到现在还静静地躺在家里厨房的壁橱中,等待被人翻阅。母亲、姐姐和妹妹的身体仍然很健康——姐姐去年和丈夫离了婚,现在和儿子一起生活;妹妹在大学当教授还未退休,每年都因为学生的事而焦头烂额。 “科尔老街坊杂货店”因为父亲身体状况的恶化而关门,不过我经营的“小鬼美食餐厅”生意还算过得去,目前正在和妻子商量要不要开分店。 自动门前一个身材高挑的女服务员用不连贯的英语在为看似美国人的客人指路。我忽而望向柜台,正在厨房里制作汉堡、看着像是店主的中年男子与我目光相对。脸色阴沉的他立即转移了视线,重新投入到手上的工作。或许是因为我一个人霸占着能够坐四个人的桌子才引起了他的注意吧。 时钟指针快要指向四点。金黄色的夕阳投射到石砌的建筑之间,每一扇窗户都发射出耀眼的光。绵薄的云逐渐黯淡成影,住家的窗户与街灯开始放出点点光芒。 座位还空着三个。按计划,再过一会儿这三个座位也都该有人坐下了。 就在此时,自动门倏地打开,一个矮小的谢顶老人走了进来。他穿着皮外套和灰色休闲裤,环顾一周,瞅到坐在窗边的我后,他举起了一只手。 “小鬼,好久不见啊。” 他腆着肚子,拖着一条腿走过来,坐到了我对面的椅子上。他的脸皮肤松弛,嘴角下垂,眉间皱纹很深,看起来就像心情不好的斗牛犬一样。 “说了多少次了,拜托别再叫我小鬼了。” “就算在你的葬礼我也还会这么叫。” 曾经佩戴着红十字袖章,在战场上来回奔波治疗伤员的斯帕克从外套的内兜里掏出了香烟盒。 “腿出毛病了?” “是啊,亏我还是个医生,竟然不注意自己的健康把动脉搞出了点毛病。” 斯帕克回国之后重新上了大学,选择了从医之路,也算是继承家业。听他说到这里,我问他为什么选择了以前很讨厌的妇产科工作。他回答道:“看了那么多人失去生命,如果不多看一些生命的诞生,那怎么平衡呢。” 斯帕克还是和以前一样皱着眉头抽烟,似乎香烟一点也不好抽。他把手指靠在烟灰缸上,将烟灰抖落。 “话说温伯格又送书来了。看了吗?” 我摇了摇头,表情放松下来。“还没有。” 温伯格回国后立刻将精力投入到写稿中,二十多岁就在报纸一角有了属于自己的署名专栏。专栏所占的版面日益扩大,他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后来还出版了一本书。那是一本描绘战场生活的纪实小说,借着战后爱国情绪的东风,这本小说成了畅销书。尽管他的第二本书没有受到关注,但第三本书却比第一本书更加畅销,还和派拉蒙公司签了合同,把小说改编成电影上映。他成了我们一伙人中最出名的大人物。 尽管温伯格成了名人,但只要出了新的作品,他一定会把书寄给我和斯帕克等战友,不会落下一本。差不多二十年前,他还奔赴持续了很久的越南战争的战场进行取材,在后来发表的作品中写下了颇为尖锐的批判。看到那部作品时,我舒了一口气,心想还真是他的风格啊。曾经躲在兵营坚硬的床上认真思考法国奥拉杜尔村大屠杀、德累斯顿空袭等事件的那个年轻人的面庞还能清晰地浮现出来。 然而,能像温伯格一样走上人生巅峰的人实在是太罕见了。 同属二排的史密斯,曾经参加战争并不是因为单纯的爱国心,更多的是为了享受战争。民权运动[1]爆发后,他对黑人青年施以暴行,此后甚至还因殴打自己的妻子而遭到逮捕。如今他在做什么、住在哪儿,我都无从知晓。 亚伦排长继续留在军队,参加了朝鲜战争与越南战争。一九六八年初,即将五十岁、面临退休的他,在西贡基地进行补给时遭遇越共发动的总攻击,受到枪击而身亡。 偶遇黑人士兵威廉姆斯大约是在十年前。他靠开卡车来抚养孩子,直到孩子们能够独立。狙击兵马蒂尼与青梅竹马的女友结了婚,经营着一家鞋店。原医护兵约斯特当起了汽车经销商,但在大约三年前因癌症去世。米哈伊洛夫连长顺利晋升,成为营参谋,据说后来他纵横于军需产业中,腰缠万贯。在比利时失去了一只手的麦克性格逐渐开朗起来,经常与以前的战友联络,还组织召开退役军人聚会。虽然我每年都会收到邀请函,但没什么前去参加战友聚会的心情,便以忙碌为由很少出席。 与战友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尽管我们一同度过了那般危机四伏的日子,但有的战友再也没见过面,有的战友只会互寄圣诞卡片,还有的战友想见却见不了。不过,虽然屈指可数,但能够称之为朋友、几年就会聚一次互诉怀念之情的战友也有。 我心里想着曾经的战友们,喝完了失去温度的咖啡。 “我去给你买点什么吧。你腿脚不便,自己去太麻烦了。” 斯帕克什么都还没点。我说完后,只见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点燃了第二根烟。我小声地说了句“哎哟”,站了起来,走到柜台点了两杯咖啡和炸薯条。现在稍微走几步路膝盖就疼,光是看到厨房里的厨师们忙得不可开交就觉得头晕眼花。 盛得满满的薯条散发着廉价的油炸味,我拿着薯条回到座位上,拿起一根刚炸好的土豆放到嘴里。舔了舔黏在指尖的盐,心想还是自己的手艺更好。当然我也必须承认,他们能把店铺开到西柏林,这种经营能力我实在望尘莫及。 五十年代,战后的世界在饥荒中挣扎,而麦当劳连锁却实现了飞速发展,看起来就和美国本身一样。说起来,花椰菜博士……不,教授如今尚在人世,据说他已年近九十,却仍在研究营养食品。 斯帕克也不拿薯条吃,就那么望着窗外。光是这样看着街道就能很清楚地察觉出东边和西边的差别。西边因为竞争自由,各行各业繁荣昌盛;东边因为分配政策,各种事物都变得千篇一律、过于认真而穷困潦倒。我独自吃着薯条,斯帕克则喃喃自语道: “今后这儿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或许会统一吧。不只是柏林,整个国家都会。” “再次变回一个国家要四十年吗……那么久啊。” 这与之前米哈伊洛夫连长预想的一样。苏联与其他同盟国成员在战争结束后便立即决裂,红军并未从反击时期驻扎的东欧各国撤离,而是顺势将其纳入共产主义阵营之下。 德国曾是纳粹的大本营,成为战败国后统治本国的权利被暂时剥夺,国土被一分为二——一边是我们从鲁尔地区进攻而来的西侧区域,一边是红军进攻过来的东侧区域。其中,首都柏林最为特殊,虽然地处东侧区域,街道的西半部却处于美国的管制之下。粗暴划下的国界线造成了在一个城市中“东与西”混在一起的现象。 战后的动乱时期,各国在进行西化的同时也成立了许多共产主义政府。虽然世界风平浪静,但暗地里却开始了冷酷无情的相互敌视,什么时候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都不足为奇。这样的形势一直持续,虽然无数次回避了战争一触即发的事态,但人们称之为冷战的时代却持续了许久。 曾经假扮成菲利普·邓希尔的那个人,也就是索默尔,现在就在东德,因为萨克森州现在也处于红军的统治之下。在那场越狱戏码上演之后,索默尔顺利地与妻子女儿相聚。如果没有逃出来,那么索默尔就会在西德,而家人则在东德,他们很可能将无法生活在一起。 世界停留在一九四五年,只有时间在一直不停地往前走。曾经年轻的我们已经老去,到了该有孙辈的年龄。 不过这样的局势如今正在逐渐崩溃,新的时代即将开启。苏联的共产主义体制就要瓦解,尽管地处东侧,但却有着明显西化趋势的匈牙利政府成立,为东柏林市民逃亡提供了帮助,这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东侧无法阻止市民流向西侧,束手无策的东柏林领导人终于在上个月颁布了放宽出国旅行限制的相关政令。 这意味着柏林墙的崩塌。政令颁布当天,原本封闭的边境检查站就已全部开放。有传闻说本来政令并未将限制放宽到如此地步,但事已至此,只能事后对政令内容进行修改。 曾经在秘密警察斯塔西[2]的监视下生活、试图翻墙的数百人遭到射杀的日子终于结束了——美国的新闻节目如是报道。 为了不让坐在对面的斯帕克注意到,我假装清嗓子数次挪动了屁股的位置。窗外已经完全见不到太阳,深蓝色的街上亮着街灯,灯下的行人脚步匆匆你来我往。时钟的指针指向五点,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我的心完全无法平静。 “在看什么呢,两位老先生。” 在欣赏窗外景色的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硬朗的老人走到我眼前。曾经浓密的金发虽然已变得稀疏暗淡,但梳得很整齐,一如既往那么俊俏。他穿着衬衫,戴着胭脂色的波洛领带,亮茶色的夹克与黑色休闲裤搭配得刚好。 “呀,莱纳斯。好久不见。” 时隔三年的相聚,我站起来跟他握手。曾经特别好看的绿色瞳孔已随年岁变得黯淡,茶色的斑点也在不断增加。他比我们稍晚离开战场,回到美国后没有回家乡芝加哥,而是去了新英格兰州。这之后,他来到了奥哈拉的老家。说起来,那时候还是我和他一起看着奥哈拉去世的。现在“奥哈拉纺织品商店”的经营者就是莱纳斯。莱纳斯几乎不在战友面前表现悲伤的情绪,但当我知道他一生都惦记着死去的战友时,我很是吃惊。他和奥哈拉小五岁的表妹结了婚,现在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 斯帕克坐在座位上托着腮,懒洋洋地与莱纳斯握了手。 “你现在怎么样了?” “没什么问题。一切都很顺利。” 见莱纳斯俏皮地眨了眨眼,斯帕克不爽地绷紧了脸。看着他们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好像一开始斯帕克是不怎么待见莱纳斯,要是没有奥哈拉,我可能也不会和莱纳斯要好到如此程度。 “待会儿结束后也给温伯格打个电话吧。毕竟安排聚会的是他。” “那可是满世界到处飞的大作家啊,没有必要特意去向他汇报吧。”斯帕克酸溜溜地说。 莱纳斯对斯帕克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坐到了我旁边。而当他拿起不再香脆的薯条时,突然“啊”地叫出了声。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自动门缓缓打开,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 完全秃顶的头上四四方方的额头很是显眼。穿着淡蓝色的外套和羊绒裤的高大男子注意到莱纳斯后,踏着缓慢的步伐向我们走近。 “邓希尔。” 我又老又干的手掌久违地渗出了汗水。时隔四十四年再次见到克劳斯·索默尔,他面容憔悴,或许是因为眉毛也随着头发一起掉光了的缘故,本来就像帽檐一样的额头使他变得比以前更像“科学怪人”了。 索默尔深深叹了口气,声音大到周围的人都能听见。他僵硬地笑着走来,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呆住了。 “哎呀,总算来了。路上受累了。” 莱纳斯慢慢地站起来跟索默尔握手。接着索默尔又斯帕克跟握了手,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我。 复杂的情感在胸中卷起旋涡,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我想起了帮他逃跑时的场景,他救我一命时的场景,最开始相处不融洽对他冷冰冰的场景,以及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劝我对他友好一点的场景。 然而,看了一眼我就明白了,这个老人并非我所认识的菲利普·邓希尔。活在我记忆中的邓希尔并不是这个人。四十四年的时间太长了……想开之后我绷紧的心弦松弛了下来,胸中一片海阔天空。 “还记得他吗,他是科尔。” 我感到莫名的轻松,站起来跟他握了手。索默尔稍显羞涩地微笑着点点头,坐到了斯帕克给他拉出的椅子上。 “麦当劳啊,听倒是听过,来还是第一次。” 曾经一口流畅的英语如今夹杂着浓厚的德语口音,索默尔低沉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嘶哑,时而像是声音卡在喉咙上,时而像是摩擦着空气。 “是的啊,东边不允许开店那就没辙。”斯帕克把烟递给索默尔,索默尔抽出一根放到鼻子跟前,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真好闻,美国香烟就是好。” 我们为了与克劳斯·索默尔见面,请了假坐了好久的飞机才来到西柏林。大约十年前,以纪实小说家的身份驰名天下的温伯格,经过与东德当局的长期交涉,最后才得到了采访的许可,与索默尔见了面。温伯格滞留东德期间,遭到了窃听、邮寄物品的检查、斯塔西的监视、出境时的身体检查等他称之为“屈辱大套餐”的待遇。但以此为代价,温伯格确认了索默尔一家人还活着,也知道了他们的住处。之所以温伯格没有来到这儿也不是因为工作繁忙,而是为了小心行事,不让东德对他进行警戒。 上个月柏林墙被推倒,东西往来不再需要进行检查。温伯格向事先已调查好的我们的地址寄了信,之后莱纳斯再进行了具体安排。多亏了这些,我们原本快要放弃的重聚计划才得以实现。而我什么都没做,就只是在美国等到了好消息。 索默尔变得比年轻时更加沉默不语了。他平静地对聊天内容做出反应,倾听着关于曾经战友的话题。我们也简要地说明了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 知道即将回归正常生活的时候,我就向曾经的女子飞行部队的副机师泰蕾丝·杰克逊提出了交往的请求,尽管我明白自己配不上她。两年后,我们结了婚。直到现在泰蕾丝还是那么美,她还时常借用以前战友的私人飞机去驾驶飞行。我们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结婚之后不久就收养了在荷兰遇到的两个孤儿,罗蒂和西奥。没错,我们成了一家人。 聊天暂告一段落,索默尔缓缓抬起头问道: “迭戈怎么样了?” 我和斯帕克、莱纳斯互相使眼色,无声地催促着对方先开口。最后选择开口的是斯帕克。因为他是与迭戈接触最多的人——或许是因为他作为医护兵关心战友健康的习惯直到战后也改不了吧。而我只去看望过迭戈一次而已。 迭戈并未记恨于我。这是因为他对战时的大部分记忆选择了遗忘,即便见到我也只是呆呆地侧着头。看到朋友这样的状态,我感到十分痛苦,无地自容,失去了再次看望他的勇气。 斯帕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平静地叙述起来。 “战争结束后,他看起来在逐渐康复。出院之后他回到老家,很快就开始自己租房子住。那个房子位置偏僻,又窄又脏。至于工作嘛……他那个症状几乎拿不到什么抚恤金,所以只有找工作才能活下去。但是他做什么都做不长久,建筑工、演奏乐器的工作、洗碗工,他换了好多种工作。” 一听便知连平时急性子的斯帕克也在注意用词。我很早之前就听他说过迭戈的情况,即便如此,现在听到还是让人想捂住耳朵。 “他换工作又换住处,没有办法定居在一个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他再相见时,发现他比以前更瘦了,脸色也变得很糟糕。大家都很担心他,于是让他也来参加一次退役军人的聚会,但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垮了,小便里有血,后来才知道是晚期肾癌。六四年他就去世了。”说完之后,我们安静了。周围那些刚才还毫无存在感的喧哗声,便像调大的电视音量般凸显出来。我偷偷观察坐在斜对面的索默尔,只见他闭上眼,在胸前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 当索默尔再睁开眼时,便开始娓娓道来他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在我们的帮助下,他逃出了收容所。之后他穿越了广阔的被战火烧过的原野,直奔家的方向而去。好不容易到了家乡,发现街上飘着细烟,他看到了红军的身影。他本以为家里应该已经被烧了个精光,但打开通往地下的暗门才发现妻子女儿在里面。虽然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但她们还活着。 “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过上只为家人着想的生活,绝不再做铤而走险的事。” 德国一分为二,索默尔被迫留在东德政府所统治的地区。他没有抵抗,顺从地生活了过来。穿着分配的衣服,吃着分配的食物。分配的新家只要自己用心布置住起来也不会不舒服。 “我的处境有些见不得光,他们不允许我进入斯塔西,也不准加入国家人民军。不过好歹还有份工作。虽然是在一个小工厂干苦力,但通过努力我当上了厂长。女儿也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 索默尔的脸颊与下巴完全没有懒散的痕迹,胡子刮得很干净,脸看起来很光滑。他的背挺得很直,是围坐在一起的几个人当中心态最为平静的一个。我这才恍然大悟。 数十年来,我曾对毫无联络的索默尔感到有点愤怒,不明白为何他这么久都没有尝试过逃出来。然而这样的情绪如今正慢慢褪去。 “那你今后怎么办。不再回来了吗?” 我隐约猜出了他的答案,但我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希望,刨根问底。 索默尔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打算留在家乡。估计不久之后体制还会发生变化,但即便如此,我也希望我这条被你们救回来的命能在现在这样的生活中结束。” 最后一线希望从我手中溜走,随风远去。 重聚那一天,索默尔给了我一个小纸袋,说要把我放在他那儿的东西还给我。纸袋里面装着一副眼镜,虽然老旧但保养得很好,镜架与银质镜框都没有锈迹。然而裂掉的镜片并没有修整过,裂纹与血迹都还和原来一样。 “我念念不忘,心想一定要还给你。” 分别的时候,索默尔和我轻轻相拥。我们心知肚明,余生再不会相见了。这样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印证。来年春天的时候,索默尔遭遇了交通事故,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四十多年来长存我心中的芥蒂,仅仅因为一辆轿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只要看到电视播放的动乱与纷争,或者互相推卸罪责以及针锋相对的议论等画面,我就会不由得去想,将来即便再过去几十年,人类也不会发生改变。 总有一天还会发生大战。然后在生灵涂炭之后,人们又会开始自问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而战。 我倚坐在卧室的桌前眺望窗外。雨滴拍打着玻璃窗,发出轻轻的声响。 “爸,浴室可以用了。” 房门打开,罗蒂探了个头进来。留着一头金发的她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但还是那么伶俐要强。罗蒂的丈夫与西奥代替我掌厨,现在应该正在厨房里收拾。西奥没有结婚,享受着单身生活。他时常会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让我想起他儿时的模样。 如果某一天见到了杨森夫妇俩,我是否能挺起胸膛对他们说,我像他们所期望地那样拯救了这两个孩子呢? “好的,马上去。” “嗯,先晚安了。洗干净再睡哦。” “知道了。” 等房门关上后,我轻轻地拿起爱德的眼镜。 桌子的抽屉里放着曾经的战友们留下的遗物,还有爱德单独留给我的遗书。历久褪色的信纸上无情地写着这样一句话。 ——就算你不把我的眼镜留着,也能活得好好的。 因为每次见到战友牺牲,我都会留一件遗物,想必他是猜到了如果自己死了我会把他的眼镜留在身边吧。 “……那么,我又是不是活得好好的呢。” 我对那个青年又知道多少呢。在巴斯通冰冷的战壕里第一次听到他的切身经历时,我才感到自己对挚友其实一无所知。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心情。 时间无法倒退。做过的事就成为永远的印记,再不会消失。就像小时候我曾经用涂鸦嘲讽黑人一样,我伤害了迭戈,最后也没有得到原谅,并且还得眼看着他离去。我还杀害了大量敌军——甚至还曾射杀了已经投降的敌军。 夺过的生命,救过的生命,贬低过的生命,数都数不清,但心中的痛却不会因此而麻痹。 ——如果你为我担心,那么就在外面的世界好好努力。不要让这样的战争再次发生,不要让世界变成只能用战争去解决问题的地方。 不怕杀人、也不怕被杀的爱德这样写道。然而我的力量太过渺小,丝毫不足以抵抗大潮。 人类是健忘的生物,终有一天会将明显的过错正当化。有人胜利就有人失败,为自由而战的人被为了别的自由而战的人打败,如此一来,仇恨便开始了无限循环。 世界是灰色的,它既不黑也不白。就像阴天,美丽又荫翳的灰色反复无常地变化着,带着乡愁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头。 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止不住祈祷。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将眼镜锁进了抽屉。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醒来后我虽然已经完全忘记了梦的内容,但胸中却有着一种甜到令人麻醉的愉悦,其中还隐约夹杂着苦涩的情绪,就像雨停后留下的水洼一样无法消去。我摸了摸脸颊,发现早已被泪水打湿。 第二天清晨,我打开抽屉一看,本来放在里面的眼镜却不见了踪影。我问遍家人,把家里找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再找到那副坏掉的眼镜。
[1] 译者注:美国黑人民权运动(African-American Civil Rights Movement),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至六十年代中期美国黑人反对种族歧视和种族压迫,争取政治经济和社会平等权利的大规模斗争运动。 [2] 译者注:东德国家安全部(Ministerium für Staatssicherheit),全称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国家安全部”,成立于一九五〇年二月八日,总部设在东柏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