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无常/作者:flames』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世间有传言,黄泉路上一对勾魂鬼差,白无常引善人魂,黑无常抓恶人鬼。十天前,听雨山庄少庄主谢曲遭奸人嫁祸害死,临死前自问无愧于天地,觉得自己这辈子就算过得稍微放荡不羁了一些,也绝对不是恶人。然后谢曲就看见了垮着个批脸忽然现身的黑无常。“你自己...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第1章   啪嗒!   用上好白玉打磨出来的合卺杯摔落在地,应声而碎,谢曲胸腹绞痛难忍,视线已然模糊。   这合卺酒里有毒,有能让人即刻毙命的剧毒。   “胡娘...为、为什么…”   面前美人依旧面若桃花,只是眼中情意不在,唯余怨毒。   “为什么?哈哈、哈哈哈——!谢少庄主!谢曲!事到如今、你竟还要问我为什么?!”   胡娘艳丽的面孔扭曲起来,状若疯癫,她一把拔下发间金簪,刺在谢曲肩头,本就瘦削的手指颤抖着,手背青筋暴起,活脱脱一副披了人皮的红颜枯骨。   “谢、曲!”   胡娘嘶吼道,每一个字都是自牙缝里恶狠狠的磨出来。   “你当我是傻子,猜不出你才是杀害我相公的元凶么!”   尖利变调的咒骂传进耳朵,谢曲却无暇思考,剧烈无比的疼痛令他头脑空空,下意识喘息急促起来。   “不…我不是,我…”   谢曲茫然张了张嘴,眉头紧皱,仔细回忆他和胡娘之间的恩怨。   身为赫赫有名的听雨山庄少庄主,谢曲打小含着金汤匙长大,天生便有一等一的相貌,一等一的家室,以及一等一的地位和修炼天赋,无论是什么珍贵宝物,只要他开口,便会有人把那些东西双手奉上,哪怕他只是不过脑子的随口一提。   谢曲记得,那日是三月初三,城东的酒楼里新来了个美貌窈窕的沽酒娘,刚巧从他身边过,腰若细柳晃出一股子令人沉醉的香风,步步生莲。   谢曲当时就眼里一亮,张口夸了句“杨柳弱袅袅,恰似女儿腰”,结果当天晚上,那女人就泪眼涟涟的出现在他床上。   那女人就是胡娘。   据说是有几个求他办事的外乡人想拍马屁,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他是个喜欢美人美酒的混不吝,误会他真看上了胡娘,就即刻把刚和相公成亲不久的胡娘掳来,捆了抬到他床上,闹这么大一出乌龙。   扪心自问,谢曲自觉是个风流而不下流的人,他平时虽然男女不忌,性子略略放荡不羁了些,名声基本稀烂,但到底干不出霸王硬上有夫之妇这样的混事,当时大家坐着把误会说明白了,人也就放了,彼时胡娘对他还是千恩万谢的,态度很好。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天,胡娘的相公就发急病死了,而因为胡娘之前被“请”进过谢府这事,街坊四邻都开始传起她的闲话,说她是嫌贫爱富,一颗药把她相公毒死了,想回谢府做谢夫人,传着传着,就连胡娘婆家也对此深信不疑,发狠要把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沉塘。   好巧不巧的,沉塘当天,谢曲正蹲在河边钓鱼,眼见美人受难,心想这美人如今吃的苦多多少少是受了自己连累,脑子一热,就挺身而出认她做了谢夫人,风风光光的用八抬大轿把她抬进谢府,给她庇护。   结果洞房夜里,新娶回来的“谢夫人”,竟就给他闹了这么一出。   “不…不是我、不是我指使…纵使已经娶你回来,但若你不愿,我也不会…”   谢曲想要解释,想让胡娘先冷静下来,但割肉碎骨般的疼痛让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得闭目凝神,暗暗催动体内真气。   普通的毒药杀不死修者,即使是见血封喉的奇毒,就算一时不查中招,只要催动体内灵力,将其排出…   “噗——!”   又是一口黑血,谢曲目眦欲裂,不敢置信地猛抬起头。   这不是普通的毒药,这是能让修者肉身迅速腐烂,毒浸肺腑的符水!   这女人怎么会有云仙泽的符水!   是云仙泽柳家…是一直觊觎他家《神机谱》的柳家!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个局,是柳家主人摸透了他的性子,知道只有最平常的普通人才能让他掉以轻心,才能近他的身,这才花心思做了个漂亮鱼饵,等他上钩!   “胡娘、胡娘,你听我说,我知道是谁杀了…”   谢曲瞪着眼,用尽力气抓住胡娘的衣袖,想告诉她真相,但胡娘只是红着眼瞪他,恨意呼之欲出。   五脏六腑都在腐烂,痛到极致,谢曲不由嗤笑出声。   也对。   若非鱼饵当真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知道,若非鱼饵同样是受了唆使与蒙骗,他又怎么会上当!   “我听老人们说,像你这样道貌岸然的恶人,死后要见黑无常,之后堕忘川,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胡娘没有读心的本事,猜不到谢曲这会正在想什么,她沉浸在大仇得报的快感中,把拳头捏得咯吱响,声嘶力竭。   “纵使听雨山庄威名远扬!纵使你们这些身怀灵力的修者神通广大!但那又如何?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你为我的相公偿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谢曲口中吐出更多的血,斑驳交错的符文爬上他的脸,将他衬得像只面目可憎的恶鬼。   眼前一片漆黑,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不疼了。   闭眼之前的最后一幕,便是胡娘惊恐非常的眼神,还有那根冲他心口刺来的金簪。   可怜的女人,此后谢家不会放过她,柳家也不会,她大概很快就能到地底下和她的相公比翼双飞。   往好处想,到时大家都做了鬼,没准误会就解开了呢?   只是…他这一死,单凭他爹恐再护不住《神机谱》,到时白白便宜了柳云仙那厮!真好不甘心…!   ……   …   “——呵。”   不知又过了多久,耳旁忽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笑。   笑声主人的嗓子有些哑,像是常年咳嗽的缘故,听起来很沙、很轻,仿佛一股涓细冰凉的水流,贴在后脖颈子上,甩不掉赶不走,让谢曲莫名其妙地寒毛倒竖。   …且慢,已经死了的人,又如何还能感到“寒毛倒竖”?   呆住片刻,谢曲立马睁眼,然后他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卧房,而是躺在一处死气沉沉的诡异地方。   这、这是何处…   意识到出了问题的谢曲很快起身,小心翼翼环顾四周。   除了脚底下血一样的连绵艳红,什么都没有。   不疼不痒,没有洞房花烛,没有疯癫的美人,也没有掺了符水的毒酒。   这到底算死了还是没死?难道刚才那些破事,全都是做梦?   一时间,谢曲百思不得其解,他感到很头疼,抬手揉了两下眉心。   就在这时,方才那冰冰凉凉的声音又出现了,不知怎么的,语气总有点不对劲。   “谢曲,你倒逍遥。”   那声音道。   “你此次隐匿气息而去,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让我又找了你一百多年,猜测过你的无数种死法,却想不到——”   身周寒气陡然间变得极重,声音的主人打定主意不肯太早现身,只装模作样吓唬人。   “却想不到、你这辈子竟会死得这么风流。”   话音刚落,还不等谢曲来得及反应,他身前忽然凭空出现一张足有一人多高的铜镜,正对着他的脸。   谢曲:“……”   亲爹!他妈的这镜子里照的是谁!   铜镜之中,有一人正对着他笑。   脸还是那张脸。   一双笑起来便弯成月牙,就算盯着木头桩子都显得眷眷温柔的多情桃花眼,一对浓淡适中的斜眉,鼻梁很高,嘴唇很薄,锋利的唇峰恰好中和掉了藏在那双桃花眼里太多的情,好歹令这张脸在不笑的时候,不会显得太不正经。   气质轮廓是九分相似的,却又有些不同。   譬如镜中人那苍白到仿佛半透明的皮肤,以及眼尾处连片血一样的艳红,就像两小团晕不开的朱砂。   另外镜中人脖子上还缠着一圈古怪痕迹,好像枷锁又好像勒痕,细细一道横在喉结上方,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清楚。   除此之外,镜中人的下巴中间还有一道蜿蜒红线,从嘴唇底下开始,往下一路延伸到脖子上,越来越淡,直至彻底埋进繁复的衣领之中。   而这些谢曲都没有。   谢曲:“……”   谢曲:“!!!!!!!”   装神弄鬼的鬼修见多了,真鬼还没见过,电光火石间,谢曲被吓得一蹦三尺高,一拳砸向面前铜镜,结果拳头却从铜镜中穿出,手腕碰到铜镜的触感,就像浸着冰凉的水。   水、水、又是水,到处都是水,连空气都变得湿漉漉的,谢曲忍不住发了个冷战。   见谢曲这样,方才嘲讽他那人,啊不,那鬼似乎得了趣,果然又阴森森开口道:“活该。”   “谢曲啊谢曲,没想到你这辈子,竟然怕鬼。”   是在好一阵阴阳怪气之后,此地主人方才不紧不慢的现身,但嘴巴依旧不饶人,夹枪带棒没个消停。   “吓死你得了,啧,你说你这辈子怕什么不好,怕鬼…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谢曲脑子已经麻了,他愣愣循声抬头,压根顾不得听对面那鬼说了什么。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对面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吓人东西,反而是名模样清秀的黑衣矮个儿小公子,圆脸圆眼,看着大约只十八九岁年纪,脸皮是透着一点病气的青白色,整个人伶仃瘦弱的,打眼一瞧,腰比胡娘还细。   …   意识到自己又在看别人腰的谢曲,很快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呸呸呸!色字头上一把刀,谢曲啊谢曲,你这辈子怎么死的你忘了?美人腰,夺命刀,都到了这时候,你怎么还有脸看美人的腰…啊呸!你怎么还有脸看夺命的刀!   谢曲在心里狠狠地唾弃了自己,收了手,目光恋恋不舍自小公子的精瘦腰身往上移,仰头看向漂亮小公子的头顶。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好像在对方身后看见了一道黑色的虚影。   那虚影庞大压抑,像背后灵一样拢在这小公子的身后,将对方一整个小身板都罩在里头,黑帽黑袍,手中攥着用人骨制成的长棒,眼睛是闭着的,有墨珠一样的眼泪不断从脸颊划过,周身裹着的衣物也只是一团黑色雾气,衣袍不见边缘,而是一团团似流水又似烟气的东西在缓缓流动,把虚影衬得好像湿淋淋正滴着水。   但这虚影很快便不见了,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样子…   谢曲喉结微动,咕咚吞下一口唾沫。   这好像就是胡娘口中、专勾大恶人魂魄的黑无常啊!   待反应过来面前站的是谁,谢曲第一个想法是:妈耶!莫非老子此生当真罪大恶极?!不、不至于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忙完啦,回来开文啦,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说点啥,就给大伙拜个早年吧,嘿嘿。   ps.关于本文中,小范之所以被老谢鸽了好几次之后,还愿意和老谢好,是因为小范其实知道老谢去凡间的真正原因不是偷懒耍滑,而是办正事,但他假装不知道,因为他明白老谢不想他知道。   另外怕有小天使看文案没看全,这里再排个雷:   1.小学鸡文笔,1v1双洁,节奏稀烂的练习之作,老谢属于是24k纯金嘴炮王者了,整天浪的像个花魁。   .本文内含各种bg/bl/gl等神奇爱情友情亲情线,副cp多到一锅炖不完。 第2章第2章   谢曲自忖是第一次死,没有经验,唯恐若不当心说错了话,会惹无常鬼发怒,故而讷讷不敢言。   真要了命了。   一时间,一人一鬼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静默着,静默着,谢曲没忍住,开始拿眼角余光偷瞄眼前那鬼,心想:莫非我这辈子,还做过一些连我自己都记不得的恶事,并且已然是罪大恶极到,令传闻中的黑无常都觉得可恨的地步?   否则他怎么用这种见鬼的眼神看我?   简直就像…就像我曾经杀过他一千八百遍一样。   …   正盘算着,眼前那黑衣细腰的“艳鬼”,倏地往前迈出一小步,嘴唇嗡动,像是想再和他说些什么,把谢曲吓的又忙往后连退两大步。   谢曲:“……”   乖乖,实在是受不了了,这样子未免太过刺激了——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股子很不祥的预感。   说白了,不知怎么的,谢曲总觉着那黑无常现在很想掏出大骨棒来打他,把他打到亲妈也认不出来。   虽然就连谢曲自己也觉着自己这想法很荒谬。   一介凡人,何德何能,可以让早就死了千八百年的无常鬼这样记恨着。   可眼前这仿若实质的,幽幽盯着他不放的一对黑眼珠子却是真实存在的。良久,谢曲方才从“自己已经死了”这件事情中缓过神来,适应了自己作为一只“鬼”的新身份,重新找回一点声音,开口询问道:“请问…”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身黑衣的无常鬼挥袖打断。   “……”   无奈,谢曲只得把原本想问的后半句——请问你们地府在勾人魂魄时,都要照例走一下“卯足劲吓唬他”的这个流程么——给生生又憋了回去。   那无常鬼眉头轻皱,这会似是听见了什么另外的声音,正静静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半晌,谢曲看到那无常鬼抬起右手,朝自己这方虚虚的一抓再一扯,周遭便生起大风,将他这缕小心翼翼的魂魄,一把子吹到前面去。   与此同时,身边一切黑暗开始瓦解,有另一名面容俊秀,身材高挑,肩膀上扛着一支金叉的漂亮青年凭空现身,屁颠颠小跑到黑无常身旁,支楞起一对长长的马耳,一边嬉皮笑脸地点头,一边时不时往谢曲这边瞄上几眼。   “是是是,本来也不想找你…但此次事情出得太急,再拖不得,非得由你尽快赶去不可,你且放心去把煞化了,我来带…去见崔判官,绝不会再让他跑了。”断断续续的,谢曲听见那马耳青年这么说。   谢曲面无表情揣手,手指尖儿冰凉。   若是没猜错的话,后来的这位青年,应当就是传闻中的马面了。   唉,也成吧,如今看来,好歹地府里这些妖魔鬼怪长相都还好,没有民间话本中传的那么邪乎,令他看着至少还能有个心理安慰。   只是恳请老天开眼,明白告诉他,他生前究竟都做过些什么特别伤天害理的事情,以至于在他死后,要给他安排这么大的排面。   毕竟听马面方才话里那意思,他依稀、仿佛、大约是要被“特殊关照”了。   唉,想不通,受不起,却也不敢问,因为下辈子还想投个好胎。   ……   …   “…喂,发什么呆呢,走了走了。”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胳膊肘忽然被轻撞了一下,谢曲被激的下意识转头,抬眼就见马面正抻着脖子歪头看他,一张俊秀青年面孔似乎迅速扭曲了一下,变成长脸马嘴,湿漉漉的鼻头正碰在他鼻尖上,可是转眼却又恢复正常了。   “嘿嘿,实在不好意思,我的旧脸坏了,刚才那张脸是新的,我用着还不是很习惯。”马面挠着头傻笑,满脸通红,看着就像是真的很愧疚一样,“七爷,你知道么,其实我很不喜欢用人的脸,可是牛头说,我们这些勾魂鬼差长得不好看,容易把新鬼魂吓到,使他们在投生后变成一堆灵智受损的傻子,所以必须尽可能的把自己打扮好看点。”   谢曲:“……”   麻了,真麻了,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我就不会被你吓成傻子了?又是谁教你在吓到人之后,可以这么轻描淡写的……慢着。   “你喊我什么?”谢曲问:“我身为家中独子,不曾有排行。”   马面又挠了挠头,一派天真答道:“可你确实就是七爷啊。”   顿了顿,又伸手去扯谢曲的衣袖,小声催促道:“七爷,咱快走吧,小八这些年脾气大,很不好惹,我若是不能赶在他化完煞之前,带你见到崔判官,或是中途让你给逃了,我肯定要倒霉…”   “小八是谁?”   “就刚才那个穿黑袍子的无常鬼啊。”   “……”   谢曲沉默了。   很好,越听越迷糊,总之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普通死人应该享有的待遇。   不过经马面这么一提醒,谢曲环顾四周,方才发现黑无常早已经消失不见,不知去往何处了。   又一会,兴许是见谢曲老半天不肯屈尊挪脚,马面等得急了,索性直接上手将他拽着,急匆匆往崔判官的住处飘,边飘边嘀咕:“这回惨了,这回惨大发了,怎么就忘得这么干净了,也不知道崔判官还肯不肯帮忙,若是连崔判官都没办法让你尽快恢复记忆,到时候小八肯定又要跟着黑个百八十年的脸,连累整个地府多出几百只被他吓到的傻鬼。”   谢曲:“……”   还是听不懂。   化的什么煞?什么是化煞?崔判官帮的什么忙?恢复的又是什么记忆?   谢曲被迫呼啦啦地跟随马面飘着,转头向马面投去狐疑的目光。   谢曲自言自语道:“我觉着我可能是陷入了什么奇特的阵法,所以才会有此遭遇,对,一定是这样,凡间光怪陆离之事最多,旁门左道也最多,指不定又是哪个想害我的人,专门为我研究出什么新阵法来了。”   “指不定我根本就没死,我的肉身…”   “什么呀,你今世的肉身早化成水了。”听见谢曲越琢磨越离谱,马面叹声气,脚下依然不停,但却仿佛终于想起,谢曲如今其实已经是只什么也记不得的“新鬼”,遂转头开口为他解释道:“你今世的肉身被云仙泽设计杀害,连骨头渣子都没了,所以你就别再琢磨着还阳了,老实回来和我们一块做鬼吧,你自己说说,除了住的地方黑点之外,咱们做鬼有什么不好?”   大约是因为长了一颗马脑袋,马面天生便没有人的弯弯绕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路上,他一手拎着金叉,一手牢牢拽住谢曲,带谢曲走过黄泉路,往判官殿飘,嘴里还要连珠炮一样劈里啪啦往外倒,各种爆炸消息一个接一个蹦出来,直把谢曲砸到晕头转向。   马面道:“不是吧,一碗孟婆汤就把你给喂傻了,忘得这么彻底啊?”   马面又道:“我跟你说啊,人死后魂魄不散,执念深重者,则化为煞,寻常勾魂使碰不得煞,非得黑无常或者白无常去收拾才行。”   马面又双道:“想必你今世在凡间也听过一些有关地府百鬼的传闻,例如黑无常抓恶鬼,白无常引善魂之类的吧?可是据我所知,实际上黑白无常都会化煞,只不过白无常擅长疏导,黑无常则更重镇压,所以分工合作会让他俩彼此都更轻松些,毕竟羽_熙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   马面又双叒道:“现在小八是黑无常这件事,你应该了解了,说句老实话,要是比能干,咱们地府里的小八说自己排第二,一定没人敢和他争第一,可是再能干的鬼,也架不住有个拉跨的…伙伴。”   马面又双叒叕道:“咱们这里的白无常想不开,总跑,总偷偷溜去凡间投胎玩儿,把小八一只鬼留在地府里独守空房,让他一只鬼干两份活,忙到脚不沾地。再加上小八本就不擅长帮善人的魂魄疏导执念,每每碰到都要花很大力气,是以他每次回来,脸色都是黑冷黑冷的,有一回甚至气急了,拎着骨棒跑去揪崔判官的衣领,问白无常这辈子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死,他一定会让白无常在死了之后,再死一死。”   最后,马面终于停下不飘了,他在谢曲面前晃了晃手里的金叉,呲牙灿笑道:“而你,就是那个第九次不辞而别,逃去凡间投胎享福,隔三岔五就让我们小八气到摔骨棒的白无常谢必安,谢七爷啊。”   谢曲:“……”   震惊!原来我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我是白无常!   奶奶个爪,若真相确实如马面所说,他过去竟是一只贪图享受,不顾伙伴辛苦,终年到处乱跑的懒鬼,那还不如让他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呢!毕竟做大奸大恶之人顶多滚油锅,不会被如今明显是憋了一肚子气的黑无常抓去再“死一死”!   怎么办,他们不会是认错了鬼吧。   现在跑还来得及么?   …那必然是来不及了。   谢曲仰头看着自己面前这座立于阵阵阴风之中的判官殿,绝望地想:大概真的是来不及了。   尤其是在他看见崔判官从殿里出来,面对他叹气叹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时候,他便清楚的知道,他可能很快就要彻底完犊子了。   因为从各方面来看,他以前在地府中的人缘和口碑,好像都不是特别好。   …不、不,别估计的这么保守,没准得是特别不好。 第3章第3章   崔判官名唤崔钰,是阴曹四大判官之首,也是凡间百姓们平常最爱供奉的,掌管生死簿的大判官。   身为四大判官之首,崔钰从长相到性子都很威严,一双浓眉深刻,眉间终日挂着“川”字,不生气时像生气,生气时像要吃人。   正如此刻,当崔钰得了消息,急匆匆于百忙之中抽身出来,耗费灵力为谢曲右手掌心点上血痣,却不见谢曲有半点反应的时候,崔钰脸上的表情,就很不善。   “这次不成了,是他自己不愿记起前尘,有我作批也无用。”   说着话,崔钰并指捻去判官笔上残留的黑血,皮肤与血水接触之处,玉白指肚眼见着寸寸腐烂下去,不消片刻却又全愈合了。   这种奇景令谢曲想要擦净掌心血痣的动作一顿,悻悻摊开手僵硬着,没敢再动。   就在方才,谢曲亲眼见着崔钰和马面一起忙前忙后,俩人又是放血又是画圈的,说是能做出帮他恢复记忆的符阵,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屁用没有。   估摸着时辰,黑无常大约很快就要回来了。可能是债多不怕追吧,啥都想不起来的谢曲咂了咂嘴,忽而斟酌着踌躇道:“两位,要我说啊,你们看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说…你们其实是认错人了?”   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说话的同时,右脚脚尖方向已经悄无声息转了个弯,随时准备逃跑。   然而还不等马面答话,崔钰已经循声转过身来,冰冷眸光从半耷拉着的薄薄眼皮里射出,落到谢曲这会正朝外的脚尖上。   “绝无可能认错。”崔钰道:“我能看见你的本相,你就是谢必安。”   谢曲摊手耍无赖:“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而且你说那本相又是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一句话,让崔钰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倒是马面比较善解人意,悄悄扯住谢曲衣袖,偏头和他小声道:“本相即是‘本来之相’,就是你方才在水镜里看到的你自己的样子呀。”   闻言,谢曲稍稍愣住片刻,欲言又止。   “可是我…”   “多说无用,即使记不起来也不能不干活,马面,你给我把他摁住,我现在就将本该属于他的那些力量还给他,从今天开始,他如果再敢跑,我就去禀报秦广王殿下,抽他二十裂魂鞭。”   “…等、等一下,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从长计议。如果我真不是谢必安,却贸然领受了鬼差的力量,那我、那我…啊呀,马面你手劲好大!你行为举止这般粗鲁,如何还能配得上你新做的这张漂亮面皮?还有你崔钰,你身为正经鬼差,不能这么对待…咦?”   哀嚎到一半,谢曲忽而收了声。   不因为别的,只是当崔钰把自己比冰溜子还凉一点的手指点在他眉心时,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满足。   良久,谢曲重又摊开掌心,愣愣瞧着自己手中拢着的一团白光,听崔钰做出最后总结。   崔钰道:“寻常鬼魂若贸然承受了这种力量,定要受尽钻心刻骨之痛,当场散魂不得超生,事到如今,谢曲,你还觉得是我们认错了人么?”   谢曲:“……”   不敢,不敢,你们没有认错,我认了,是我认了还不成?   唉,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纵观古今,还有什么事情是比“死后得知自己就是白无常本常”更怪的。   况且,谢曲实在很想不通,若他便是白无常谢必安,他为啥一心总想着要跑?   就像马面说的,除了住的地方稍微黑点之外,做鬼到底有啥不好。   …   “谁知道呢,兴许是因为你厌烦我吧。”   募的,一把子熟悉的喑哑嗓音传来,原来是黑无常范无救、范小八回来了。   谢曲:“……”   真尴尬,怎么就把心里话给嘀咕出来了?不过听范无救这意思,他俩以前是不是关系不大好?   这可不成,这范无救是个美人,且是个腰细的大美人,他谢曲一辈子好细腰,怎好惹一个腰细的美人发怒?   是了,一定全是他的错,是他从前太不懂事,不懂得享福。   退一万步说,这地府中的差事,就算再累,难道还能累得过凡间各大仙门之间的勾心斗角么?   对、对,一定是这样,有道是人死如灯灭,生时种种已全做了过眼云烟,想再诈尸也晚了,那么——即是如此,留下便就留下吧,毕竟能有这种极品大美人做伙伴,每天光是看着也赏心悦目啊。   反正只要不是这些鬼差眼拙认错,他先前的记忆,总归会有办法再找回来的。   想到这,谢曲觉得自己差不多是琢磨通透了,遂一抖袖袍。   “各位,我方才又想了想,我觉得我是愿意留…”   没人搭理他。   范无救仰着头看崔钰,语气很不好:“看样子,他这次是没办法很快恢复了对么?”   崔钰点了点头,刮向谢曲的目光凌厉如刀,“至少我是没有办法的,他似乎是往自己身上用了些禁术…换而言之,这次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就算是秦广王殿下,也很难让他想起什么来。”   “对了小八,你怎么回来的这样急,事情都办好了么?”   “别提了,崔判官我问你,他的记忆暂时恢复不了我理解,力量呢?力量能恢复么?”   “力量倒还灌得进去,只是因为他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对力量的使用也不会很熟练。”   “不熟练,但是能用,对么?”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行,能用就行,其他的都不是很要紧。”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c   …   谢曲:“……”   有没有搞错,好歹来个人理会一下他行不行?现在这样就显得他很多余,半点也没有传闻中无常鬼差该有的气势!   真是…明明先前拦着不让他走的是这群鬼,现下不搭理他的还是这群鬼,这群话里话外都很嫌弃他的鬼,究竟还要他怎样?   既然这么嫌弃他,干脆就直接放他去投胎,另外再找个懂事听话的补上白无常位子,不就行了?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想通的,好不容易才把固有观念从“我居然要做一只长舌鬼”转变成“做白无常听起来也挺威风”的。   …   地府不分昼夜,也不见时间流逝。马面有事先走了,谢曲左看看右看看,琢磨有关他的这场争论一时半会应该是完不了,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托着腮帮子听崔钰和范无救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深深地惆怅了。   堂堂听雨山庄少庄主,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虽说名声差一点,但何时受过这种冷遇?   简直是不能忍。   尤其是崔钰,听听他说的那都是些什么话。   什么叫“小八你听着,若有下次,我绝不会再帮你们隐瞒,一定要将他玩忽职守之事告知秦广王殿下”?   什么又叫“有时候我真觉得由着他闹才是最好,他要作死你就让他去,何必费心管他,如此放不开”?   听了老半天,谢曲没忍住打起哈欠。   骂吧,都使劲骂吧,横竖爷如今啥都想不起来,还插不上话,崔钰你就是骂得再狠,在爷听来都无关痛痒。   也不知是又过了多久,范无救似乎终于厌倦争论,一把将坐在地上看热闹看到快要睡着的谢曲扯起来,将话锋一转,转头对崔钰道:“崔判官,你要骂我我都听着,但我现在有急事,你能不能等我忙回来之后再接着骂?”   崔钰一愣,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低头翻起生死簿,“你的意思是说…”   “不错,正如你看到的这样,他回来的恰是时候。”范无救点头道:“我方才前去查看过了,那地方不对劲,里面不止有一只煞,而且不全是恶煞,这才是最要命的。这事若搁在以前,我一个人倒也能勉强应付得来,但我最近魂魄不稳,如果再强行化解太多的煞,没准会失控。”   崔钰“啊”了一声,翻看生死簿的动作停下,手指点在其中一行蝇头小字上,既像是附和范无救所言,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你说得对,那地方似乎藏了好多只煞,不是现在的你可以轻易化解的,你得带他去…怪哉,最近死后化煞的人怎么这样多。”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对,我必须得带他去,因为那地方的煞太多,城中百姓已支撑不了太久。为了不让那边满城的人变成满城的鬼,平白增加咱们地府里的怨气,这事必须尽快解决。”   话毕,再转头看向谢曲。   “我知道你现在其实并没有完全信任我们,也仍对你自己的鬼差身份存有疑惑,你不必担心,因为就算记忆回不来,你作为无常鬼化煞的本事却是早已被刻在命魂之中,挣不掉摆不脱的。而且,现在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帮你验证我话里真假。”   “西方的云来城出了岔子,城中凶煞越来越多,其中还掺杂着许多神智不清的善灵,我一时半会吃不完,得有你帮忙。”顿了顿,使劲咬一下牙,才又很不甘心地接着道:“谢曲,如果你这次真的能帮我把事情办妥,我就把你第九次和我不辞而别的账翻篇,不仅不会对你发怒,甚至还会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跟你谈一谈,听你解释一二,或是为你解释一些你想知道的事,你觉得如何?”   谢曲:“……”   去去去,既来之则安之,哪敢说不去,再说我要是现在摇头说不去,你还不得立马就把我撕了?你看我现在这衰样,难道还跑得了?   再者,左右他如今已经是一只鬼,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什么不敢去,大不了最差也就是像马面方才话里说的那样,再“死一死”呗。   只是…   这云来城三字,为何听着竟有些耳熟?   云来城、云来城…啧,想起来了!   当然熟悉,怎会不熟悉,因为按照各大仙门早前划分的势力范围来算,那地方不正归着云仙泽管,坐落在云仙泽旁边不远处么?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更新啦。   ps.第一单元【鬼城主】写的不好,那会刚回来,有点不会写文了,不喜欢看的宝子们可以直接跳【笼中仙】,剧情都能连上,不要怕。另外如果以后需要盘第一单元的线索,我会在作话里直接给出具体章节提示,等文章完结后再考虑具体修文事宜的,么哒。 第4章第4章   去云来城的路上勉强还算太平,兴许是因为谢曲主动点头要来,而不是被强硬绑来的缘故,范无救态度还算和善,只是不准谢曲学马面和崔钰那样,喊他小八。   按范无救的意思,至少谢曲在重新找回记忆之前,都不能喊他小八。   自然,如果实在觉得喊范无救不顺耳,非想喊点别的,那也可以喊喊他在人间时的名字,范昱。   范昱,日立昱,光明显耀之意,和黑无常这身乌漆抹黑的袍子实在不搭配,不过谢曲把这名字在嘴里仔细嚼过一遍,还是用心记住了。   范昱,范无救。   脸蛋光明,衣品没救,倒也很有趣。   已经入夜了,前方就是云来城,子时一刻,无常索命。   因为有了白无常的灵力,谢曲如今总能看见些做人时看不到的东西,譬如那层正笼罩在整个云来城上空,若隐若现的怨气。   那怨气时强时弱,罩住云来城久久不散,把云来城衬得像只能叫人有来无回的饕餮巨兽,凶恶无比。   而城墙中央那扇掉了漆的陈旧铜门,便是巨兽长满獠牙的嘴。   城门两旁图喜庆挂的几个红灯笼,也变成了正在夜里蛰伏,不怀好意的渗人血眸。   谢曲只看了两眼就感觉冷了,他搓了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转头问范昱,“我该怎么帮你,必须进城么?”   见此情景,范昱倒是没什么反应,像早习惯了,整个人依旧有点病恹恹的,点头道:“当然要进去,这城中有数不清的煞,如果不进城,如何才能找到其中最厉害的那只,打蛇打七寸?”   “为什么不找崔判官问?他不是管生死簿的么?他会不知道这城里最近谁死了?”直面怨气的滋味太不好受,谢曲还是有点打退堂鼓。   谢曲这话刚说完,范昱就笑了。   “看来崔判官没骗我,你真是一点也记不得了。”范昱道:“凡人死后皆有执念,化煞者却了了。换句话说,从古至今凡是能在死后化成煞的,除去极善或极恶这个条件之外,生前一定遭遇过很大的变故,命数早不归生死簿管了,更别提在生死簿上查到他们。”   言罢再一指城门,沉吟半晌,像是在考虑怎么解释才能让谢曲听懂。   “你听说过作茧自缚没有?据我所知,凡是在死后化了煞的,不论是善人煞还是恶人煞,他们不愿再入轮回的原因,多半都是心愿未了,或者执念难成,所以他们会在自己死去的地方织一颗梦茧,假装自己仍活在这颗茧里。如果赶上怨气特别大的情况,甚至还会连累被他们卷进茧里的活人,造更多恶孽。”   “所以…”   “所以,你和我平时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化解这些怨气冲天的煞,使他们能放下执念,再入轮回,不要流连凡尘。因为这世间每多一只煞,就会有很多倒霉活人被牵连进去。”   原来是这样。   谢曲是个挺聪明的人,一说就通,摸着下巴感叹道:“看来这回整个云来城都被包在茧里了,真是好厉害的煞。”   “怎么?你是觉得城中这些东西很厉害?其实你当年也…”范昱神色古怪地看了谢曲一眼,像是想反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当先一步往前走了。   “快来吧,梦茧常常和现世交织,只在夜里出现,趁现在天还没亮,我们或许可以在这颗茧中,查出一点蹊跷来,顺利找到其中那个能发号施令的,最厉害的织茧人。”范昱冷淡地道:“只是你得跟紧我一点,毕竟你这辈子怕鬼。”   谢曲:“……?”   还不等谢曲想明白范昱话里含义,天旋地转之间,两人已经进城。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进城之后,谢曲看到,仅仅就隔着一扇破铜门,城外是弯月如钩,城中却是艳阳高照。   茧中的世界正值晌午,街头巷尾卖吃食的小摊贩,吆喝的正响亮。   范昱就站在谢曲身旁,此刻已经摘了黑帽,作人间的寻常小公子打扮,不忘转头提醒谢曲。   “记着,我们鬼差在梦茧中要尽量做到与常人无异,为免打草惊蛇,令织茧人对我们生出戒心,不愿出来见我们,在织茧人愿意主动表明身份之前,除非到了万不得已时,绝不可随意动用法术。”   第一次“执行任务”,看啥啥新鲜的谢曲:“嗯嗯,记住了记住了。”   范昱:“……”   眼见着谢曲一脸“原来当鬼差这么好玩,这地方好像也没有很吓人”的迷糊表情,范昱冷下脸,忍无可忍抬手指向街边另一头,提醒道:“够了,我们不是进来玩的,你看那边那几个‘人’。”   “看到了,挺热闹的,之后怎么呢?”   “看仔细一点,看请他们的脸。”   榭曲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顺着范昱手指方向看过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的行人,统共加起来,竟然只有六张脸。   从站在酒楼门口热情招待客人的小跑堂,到街头巷角挑着担子叫卖零嘴吃食的小贩,再到牵着马匹匆匆路过的商旅。大家伙统统都被按照男女和年纪划分成六组,分别是男童、女童,年轻的男人、女人,年迈的老丈、老妇。   迎来送往那么些人,但只有这六张脸。   再往远点看,会看到长相一般无二的小姐和丫鬟正在路边挑选胭脂珠花,另外还有连笑容弧度都如出一辙,脸上每道皱纹都与对方纹丝不差的两个老大爷在下棋。诸如此种诡异景象,数不胜数,偏偏身在局中的那些“人们”还毫无所觉,并不觉得大家都长得一模一样有什么不对。   “织茧人的记忆越来越乱,造不出太多虚像了,再这样下去,这茧就会破,茧中的煞们会彻底失去理智,杀死云来城中的所有人。”范昱道。   谢曲眼皮一跳。   茧中的时间没有规律,有时白昼很长,有时夜晚很长,谢曲被范昱带着,从天亮走到天黑,再从天黑走到天亮,走在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长街上,一路沿街望过去,身上越来越不得劲。   不止是人们的脸一样,街上的店铺,草木摆设也是一样,每隔一段便会“从头开始”,就像蛇妖尾似的绕成了一个圈。   但谢曲确信自己刚才走的都是直线,不曾回头。   不到半刻钟,下棋的两位老大爷已经在谢曲眼前出现过三回。   就连他们面前的棋局都一样。   “我说——”谢曲有点慌了,搓着胳膊抱怨道:“这实在有些太瘆人了,走到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   谢曲唠唠叨叨的声音很大,但他其实主要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并没真奢求得到范昱的回答。毕竟范昱打从看见他起,脸就拉得比泰山还长。   但范昱居然又耐着性子开口回答了。   范昱转头扫了他一眼,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似乎有点嫌弃,但又好像带着点别的什么,“说你怕鬼,你还真这么怂?你给我安静一点,我马上就能找到缺口了。”   范昱眼珠颜色很深,是纯粹的黑色。这世上其实很少有范昱这么黝黑的眼珠,以至于当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谁的时候,通常都会令那人产生一种错觉。   就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   偏偏那深渊还是个会吃人的,在循循善诱着引过路人往下跳。   “别怕。”范昱道:“遇到什么都不要怕,只要静心找到缺口就行,这话还是你从前说给我的。”   谢曲轻皱起眉,头脑有一瞬间很混沌,但他很快就又被范昱喊回神。还没等他再张口说话,范昱已经拉住他的手,冷声要求道:“闭眼。”   闭眼这俩字被范昱说得一字一顿,隐约带了点命令的味道。按理说谢曲活着时家境优渥,是走到哪都被别人捧着惯着的一个纨绔大少,本该很讨厌这种命令句,但不知怎么,谢曲这回竟然什么也没反驳,立马听话闭上了眼。   眼皮合上的瞬间,谢曲先是眼前一黑,紧接着有浅青色的亮光出现,街上的景色慢慢有了一点变化。   是范昱。   谢曲感觉到自己与范昱攥在一起的手微微发烫,是范昱在他眼前点起了一盏“灯”,令他能暂时透过织茧人创造出来的虚像,看清这颗茧最真实的样子。   竟然全部都是纸扎的。   房子,马车,街上往来的男女老少,甚至摆在小摊上供人挑选的漂亮珠花,全部都是用纸扎成的。   范昱说:“这就是我眼里的世界。”   来往行人的脸都变成画皮,五官是平的,被粗糙地点在纸上,只要一笑起来,眼睛和嘴巴就都变成黑色的豁口,既没有牙齿,也没有眼白,样子既可怖又荒诞。   谢曲打了个冷战,倏地睁开眼。   然后他第一次感觉满大街只有六张脸是件很温暖的事。   起码比纸糊的要好。   范昱站在旁边幽幽地问:“怎么样,现在你还觉得害怕吗?”   “不了不了,他们都长得挺和蔼可亲。”谢曲面无表情摇头。   绝了,原来消除恐惧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看到更吓人的东西。   范昱这逻辑真的很绝。   适应了,也就是可以思考了。谢曲在满大街的纸人中转过头,看向相貌格外亲切美丽的范昱,忽觉大美人果然就是大美人,想来天仙下凡大概也不过如此。   “缺口在哪里?”谢曲问。   范昱没再答话,而是弯腰捞起地上一把最普通不过的小石子,随手向远方抛去。   叮叮当当一阵响动,石子落地变成只有巴掌大的小人儿,迈开还没三寸长的腿,连滚带爬往东北方跑去。   是撒石成兵。   “差不多已经找到了,跟着它们走就行。”   谢曲表面上异常淡定,心里波涛汹涌的旁观了全程,心说那些凡间修者们和真神仙相比,简直就是个屁。   “不是说…尽量不要用法术么…”谢曲歪头看着那些石子小兵,茫然道。   “这算什么法术,只是一些傀儡术罢了,若非要追根究底的话,这东西大约就和凡间灵修们平日练的偃术差不多。”范昱见谢曲一副看什么都很不可思议的模样,摇摇头解释:“只是我用的傀儡术更高阶一点,不仅对做傀儡的材料没局限,还能随便给傀儡‘点精’。其实在很久以前,那些凡间修者最开始练的也是傀儡术,可惜他们里面真正有天赋的不多,做不到驾驭万物,最后只能选择最容易‘点睛’的木偶做成偃甲,慢慢的傀儡术也就演变成偃术了。”   “对了,这也是你教我的。”   谢曲眼皮又是一跳,敏锐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范昱已经跟着石子小兵一路跑过去了,谢曲只好跟上。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谢曲仿佛在范昱背后,又一次看见了之前那道虚影。   只是这回,谢曲抬手摁住心口,明显感觉那里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碾了一下。   那不是寻常的虚影。谢曲想。   因为虽然只见过两回,他却已经被一股没头没尾,没有缘由的悲伤彻底侵袭了。   这悲伤很绵长,细细密密钻进他三魂七魄中的每一处,令他思维混乱,身体沉重,却又解脱不得。   就好像,他已经被围绕在范昱身上的这古怪东西溺困了几百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谢曲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点什么,或许除了一起为死去的人引路之外,他和范昱还该有点更深刻,更难忘的关系。   他想问问范昱这关系是什么。 第5章第5章   但谢曲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询问,至少现下没找到。   稍一愣神的功夫,刻骨悲伤转瞬即逝,范昱已经跟着石子小兵穿过一面墙,了无踪影。   谢曲遍寻不着,正在犹豫要不要也跟着范昱撞回墙,然而还没等他做好准备,前方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硬生生把他给拽了进去。   果不其然,仍是一面纸糊的墙。   与砖墙外头那些来来往往的纸人相比,砖墙里头看着就真实多了,放眼望去,无论是街道房屋,还是来往商贩,都与真正的云来城别无二致。   谢曲在做人时曾到云来城游历过,知道这城中的百姓都很热情健谈,十分好客,还知道这边城西的包子铺馅料最足,城南的楼子里漂亮哥儿姐儿最多,然而如今他举目四望,发现眼前一切虽看似都很平常,城中方向却已经变了。   正所谓昼生夜死,天地颠倒。   西方变成东方,南方变成北方,红灯笼变成白灯笼,并且,空气中还弥漫着湿漉漉的腥味。   原来外面那一圈顶多算是鬼打墙,走进这里才是真正的“茧”。   也是直到这会,范昱望着长街上奔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忽然叹了声气。   “竟是我看走眼了,这里的织茧人之所以会在外面做出那一圈纸墙,原来不是因为记忆混乱,而是为了防止生人误入梦茧,枉丢性命。”范昱道:“这里的确没一个活人,却也没一个是恶煞,这么多的…幸好带你一块过来了。”   谢曲站在大太阳底下打了个冷战,眼尾余光瞄着街角卖糖葫芦一个小摊贩,沉默老半天。   谢曲:“……”   谢曲:“你的意思是,这里这些人其实全是鬼魂,连一个活的都没有?”   范昱理所应当地点头,“对,有什么问题?”   谢曲噎了一下。   “没。”谢曲说:“至少比外面那些纸人长得像真人,我挺喜欢的…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范昱没回答,气氛却古怪的微妙了起来。过了片刻,范昱才朝自己的左前方仰一仰下巴,轻声笑道:“不急,既然已经确定这里没恶煞,也就可以放下心来慢慢研究了。而且比起化解善人煞,我现在倒是看见了一些更好玩的东西。”   谢曲顺着范昱带了几分玩味的目光看过去,一愣。   目之所及是一家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小酒馆,名叫“往来客”。   小酒馆各处装饰都很破,酒馆门前稍左边一些,高高立着一根挂白布的旗子,与其说是迎风招牌,倒不如说更像是死人出殡时常用的那种安魂幡。   再往前一百步左右,还有一棵需三人合力才能勉强抱住的歪脖子老槐树,枝干形状古怪,树叶无风却簌簌作响。   而这会正站在酒馆门口,笑意盈盈沽酒待客的美貌女子,不是别人,是胡娘。   但胡娘咋会出现在这?   许是见谢曲呆愣愣的模样挺有趣,范昱接着调侃道:“时辰还早,不去和你生前那相好打声招呼么?”   谢曲当场闹了个大红脸,心说这儿怎么就没个地缝呢。   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没过一会,又有能让谢曲脸上更热的一幕发生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胡娘已经没在酒馆门口站着,而是提了坛酒走到老槐树旁边,与一名外地酒客相谈甚欢。   胡娘身后还坠着一条小尾巴,是个梳双髻,穿小红袄的女娃儿,个头很小,眼睛却特别大,大到几乎占了小半张脸,但没有眉毛,嘴巴也只有小小的一点,和她那双大眼睛格外不相配。   而正和胡娘谈天那名外地酒客,发间戴着白玉龙角簪,身穿一件矜贵红缎子长袍,整条袍子上满绣祥云暗纹,离远了肉眼看不见,却能在太阳底下显出别样的流光浮色。   再往白了说就是,那人这会虽然是背对着老槐树的方向,没有露脸,但光看背影,就知道他一定是一个混不正经又特别有钱的人。   好、好眼熟的祥云暗纹。   谢曲愣愣看一眼那酒客,再低头看自己,嘴角一抽。   宽袖束腰大红袍,远看啥也没有近看花里胡哨的祥云满绣,价值连城的龙角白玉簪子——没准腰间还得挂着个用金丝缠成,仅有一枚平安扣大小的镂空香球。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昭示着那酒客的身份…   果然下一刻,那酒客稍稍转过身来,露出一双盛满桃花的眼。   干!果然正是他自己!   谢曲被吓了一跳,一把抓住范昱胳膊,语气古怪,“小八,你知道站在远处亲眼看见自己调戏良家妇女这种事,到底有多惊悚么!”   范昱冷着脸看谢曲,不答反问:“你喊我什么?”   “呃,小八?”   “…范大美、啊不对,是范昱,范大人。”俩人眼神一对上,谢曲当机立断地怂了,他悻悻松开范昱的胳膊,瞪着眼小声嘀咕道:“可那不该是我,我生前确实路过几次胡娘家开的酒馆,这没错,可我那时心里明白胡娘是新寡,合该最怕邻里间的闲言碎语,所以从没在她家酒馆门外和她聊过天。”   顿一顿,又用比方才更小的声音继续道,“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很想和你解释,但是你看胡娘身后那小娃,啧啧,那小娃大脸大眼大耳朵,小鼻小嘴小个子,看着也忒吓人了,简直就像个披着人皮的小骷髅,一点不讨喜。范昱,你难道真看不出来么?胡娘既然能在茧中造出并不真正存在的假娃娃,就也一定能造出假…”   没等把这话说完,谢曲自己先愣了。   对啊,那女娃娃一定是假的,胡娘哪里生过什么娃娃?   而且你看那小女娃娃长的,眼窝深陷,眼珠子又黑又大,几乎不见眼白,若是稍一打眼看过去,可不就是只小骷髅的模样?   最离奇的是,他明明记着胡娘全家都该住在由他谢家管辖的春山城,而不是云来城。所以算算日子,胡娘如今即便是死了,即便是心有执念不愿入轮回,想要织茧,想要落叶归根,也该回春山城去,实在不该到这里来。   而且…   谢曲没忍住,悄悄往前挪了几步,以便能更清楚地听到胡娘说话,毕竟在这偌大一颗由无数心怀不甘之人织成的梦茧中,他就只认得胡娘一个了。   而且胡娘在这里的生活情况,与他记忆之中的,竟是完全相反。   在这座“云来城”中,胡娘是十里八乡出名能干的新媳妇妪夕,她不仅和自己相公感情甚笃,生下过孩子,还很孝敬公婆。而她在梦里织造出的外来客“谢曲”,只是一名很懂得品酒,并且常常来她家酒馆买酒,愿意照顾她家生意的阔绰好心少爷罢了。   谢曲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好像是忽然捋明白了点什么,便想招呼范昱交流一下思考心得。   这么想着,谢曲没回头,而是随手往身后一摸——   结果啥也没摸着。   可以说,在这种到处都是鬼魂的地方——虽说谢曲自己也是鬼魂——但范昱已经毫无意外成为了谢曲心里的大靠山。谢曲使劲摸了一下,没摸着,又咬紧牙关再摸第二下,还是没摸着。   谢曲的脸当时就青了,吓得连头也不敢回,心说坏了,谢爷我把靠山给玩丢了!   正踌躇着,伸出去的指尖忽然被攥住。谢曲先是一惊,紧接着就像只被踩了尾巴似的老猫一样,一蹦三尺高,蹭的一下回过头往后看。   …是范昱。   谢曲看见范昱这会正紧紧攥着他的手指,狐疑地望着他。   “你怎么了?是我吓到你了么?”范昱睁大眼睛,一脸歉意地对他道:“对不起,我只是见你听得认真,就没打扰你,毕竟你与那酒馆里的女主人是旧相识了。”   谢曲:“……”   祖宗,虽然你是鬼我也是鬼,但你别总这么神出鬼没的吓唬我,行不行?因为我现在对自己是鬼的这个新身份,还不是很适应!   “走吧,跟我来,我刚刚发现一些新线索,带你去看。”不等谢曲张嘴表达一下自己被吓到的不满,范昱已经转过身,慢吞吞的往西南方迈出步子。   只是这步子却迈得很有点诡异。   范昱走路时两条腿不打弯,转身时脖子也不动分毫,仿佛一根干干巴巴,硬邦邦的柴火棒。   真是太好了。谢曲想:虽然范昱现在对他这么礼貌很奇怪,但好歹没丢。   没丢就行,没丢就是万幸。   然后,就在谢曲因为终于见到了熟悉面孔,彻底放下心来,打算跟着范昱前去查看新线索时,募的,范昱一个转头,就令他刚刚放进肚子里的心又再提溜起来。   眼前的范昱肩膀未动,向后拧着脖子问他,“来不及了,天就要亮了,你怎么还走得这样慢?”   说话的同时,范昱脸上那两颗黝黑的眼珠子,忽然从眼眶里骨碌了下来,一路滚到谢曲脚边。   谢曲:“……。”   大热天的,谢曲瞬间就冒冷汗了。   谢曲又麻了。   谢曲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今天第几次麻了,总之他现在是很麻,手脚麻,脑子也麻。   谢曲心说:日你奶奶个爪,老天爷你是在玩我吧!你绝对是在玩我吧!我这么怕鬼,你居然还敢认我当鬼差?   眼前这破玩意根本就不是范昱。谢曲深吸一口气,发了疯似的想要甩开眼前鬼魂的手,但却无论怎么也甩不开。   危急关头,空着的另一只手也被使力攥住。经过这么一场变故,谢曲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忙满脸惊恐地转头,就见真范昱这时正站在他身后,瞪着双大眼睛用脸“骂”他,一脸“谢曲你个傻逼”。   范昱冷冷地道:“谢曲,你脑袋旁边长那俩耳朵是用来喘气的么?我让你仔细跟紧我,你为什么不听?你自己往前挪什么挪?你就那么着急去看自己这辈子活着时的相好?”   作者有话要说:   针对谢大少今天无端撞鬼的乌龙事件,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谢大少方面表示:   “我现在属于实习期,胆子小点,业务不熟练什么的都情有可原。”   小范方面则表示:   “他就是傻x,那假‘范昱’不仅没骂他,还和他道歉——这么明显的破绽,他居然都不怀疑?” 第6章第6章   范昱那边话音刚落,谢曲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蜷手指。一点白芒便被顺势弹出,抖落在假范昱的手背上。   瞬间,比铁钳还有力的手臂如枯枝遇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化成了一堆黑炭。   猝不及防,谢曲被吓了一跳,但是当他猛地抬起头,才发现没有最吓人,只有更吓人,他好像是有点跳早了。   眼前假范昱的手臂虽然没了,面上却不见一点痛苦之色。他顶着眉毛底下一对黑咕隆咚的窟窿,稍稍歪着头,面无表情“看着”谢曲。   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生存原则,假范昱不动,谢曲也不敢动。   于是场面一时陷入了僵持。   良久,假范昱仿佛是终于看明白了什么,他向前迈步,把另一只完好的手朝谢曲伸过来——皮肤焦黑,五指干瘦如钩。   与此同时,假范昱嘴角紧抿,缓缓向上笑出一抹极其诡异的弧度,整张脸彻底向后仰过去,没骨头似的,让自己的头软软在后面耷拉着,慢慢把身体向谢曲这边探过来……   谢曲看到,这个假范昱的颈部皮肉松松垮垮,像是一堆被水浸过的皱宣纸一样,层层叠叠压在一起。而且,他的喉结下方一寸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已裂开了一道小口。   随着假范昱把脖子越伸越长,他喉结下方的裂口也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张长满尖利牙齿的深渊巨口,大到一口就能咬掉谢曲的整个脑袋!   谢曲:“……”   他大爷的,这破活儿没法干!   乍见此景,谢曲简直是神魂巨震,心说爷真是头一次感觉凡间那些装神弄鬼的鬼修也挺可爱的,毕竟他们的想象力有限,顶多弄出一点吓人捣怪的鬼火,弄不出这种形状怪异,又臭又丑的真鬼!   谢曲感觉自己都快炸了。   换句话说,若非他这辈子生在以偃术闻名的谢家,早就见多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练就出一身无论心里怎么恶心,脸色依旧不动如山的本领,他这会早就被眼前鬼魂嘴里的一口腥牙给熏吐了。   “我……”   实在太他妈吓人了,谢曲甚至来不及思考,手比脑子快一步,扑哧一掌就拍了过去,将眼前那恶心玩意一下推出至少三丈远,然后拧巴着一张脸,回头看正牵着他另一只手的另一个范昱,两条腿全是僵的。   “……你谁?”谢曲问。   范昱的脸色顿时就变更黑了,黑如锅底,长如飞流直下三千尺。   范昱当机立断,扬手就抽了谢曲一个大耳刮子,用冷到差不多能滴水成冰的声音,一字一顿对谢曲道:“让你不要单独活动,你不听,让你不要随意在这里使用法术,你也不听,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想当第一个在茧里折进去的鬼差么?”   谢曲委屈死了,小声嘟哝:“……可是我控制不住。”   委屈的同时,竟然还莫名有点放下心来。   这回稳了。谢曲心说:这个范昱能骂会打,肯定是真的。   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谢曲想不到,便带着一点闯祸后的愧疚,很不好意思的看向范昱,无声询问对方。   范昱被谢曲气得直咳嗽。   “看我干什么,跑!”说着便双脚离地,拽着谢曲一阵风似的往前飘移。   “等、等等,不是说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随意动用法术!”谢曲在风中凌乱。   范昱拖着自己一缕常年病恹恹的魂魄,怒极反笑,抬手往谢曲身后一指,“但现在就是万不得已时!”   谢曲顺着范昱手指的方向回头——   方才被他一掌推出的皱皮鬼,这会正四肢着地,像蚂蚱一样,一下一下的蹿跳过来。而在皱皮鬼身后,街上那些原本与真人形状无异的鬼魂,全都像是受到皱皮鬼感召似的,一整个大变样。全都变得如纸墙外面那些纸人一般,五官平平,嘴巴裂成小小的豁口,正三三两两聚在一堆,朝他和范昱咯吱咯吱地怪笑。   谢曲:“……”   谢曲:“你不是黑无常吗!你不是很厉害吗!你跑什么!赶快把这些恶心东西都……”   “我不能对他们动手!我碰到这种东西几乎没办法!”范昱一边飘一边摇头,几乎已经有点咬牙切齿了,“他们没恶意,不是恶煞!而我身怀镇压超度之力,若贸然对他们动手,会令他们永世不得超生的!倒是你!如果你这时能想起来怎么安灵,这些其实都该是你的活儿!”   “你在说什么鬼话?都这样了还没恶意?!你是在欺负谢爷我眼神不好么!”   “你闭嘴!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他们只是开始怀疑我们的身份,不喜欢我们,想把我们赶出去!”   “那咱就先出去啊!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为什么还要死拉着我往鬼城中心跑!”   “那当然是因为不能走!好不容易才进到这的,若这次真被他们赶出去了,明晚再想进来,可就难了!”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 _0._c_o_m   谢曲:“……”   谢曲:“那你以前自己办事,碰到这种情况都是怎么处理的?”   “以前从没一次碰见这么多过。”范昱几乎咬碎了自己一口牙齿,话里隐隐带上杀气,“即使偶尔碰到一两个,我也会小心行事,在茧中以普通人的身份与他们结识,老老实实帮他们把未了心愿完成,等他们把心中怨气自然散尽,再带他们回地府。我永远都没办法像你一样,在碰到不能沟通,或是根本无法完成的心愿时,直接出手用灵力帮他们冷静!我学不会也做不到!”   谢曲:“……”   谢曲觉得自己大概从没在一天之内无语过这么多次。   “现在你知道我平时有多辛苦了么,谢曲?”   “知道了,知道了。”只要一想到要让范昱这种耐心几乎为零的暴脾气,克制谨慎,一步一个脚印地挨个帮助亡魂去完成心愿,谢曲就觉得牙酸,他忍不住真心实意地对范昱道歉,“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跑了。”   范昱嗤了一声,看样子并不怎么信。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谢曲认真道过这声歉之后,范昱对他的态度,总算又变和善些了。   终于,范昱带谢曲飞也似的逃进一处看似破旧的空屋内,迅速关上门,又在门上画了几道能让他们暂时隐匿气息的咒,这才险险把满大街的鬼魂都忽悠过去。   ……   …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t x t 8 0. l a   直到门外重又归于平静,彻底一点声音都没了,谢曲才敢扒着门框,从破旧木门中间窄窄的一道缝里,往外偷看。   人死后反应到底没有活着时快,那些鬼魂在追到院子里后,左翻右找都看不见谢、范二人,又感知不到他俩的气息,便就以为他俩已经不在城中,各自恢复成平常模样,散去了。   谢曲终于松了口气。   谢曲身后,范昱正幽幽地注视着他,谢曲刚一回头,就和范昱的眼神对上了。   精神骤然放松下来,谢曲想说话,却被范昱拦住。   范昱伸出手指竖在唇前摇了摇,目光绕过谢曲,望向谢曲身后那道窄窄的门缝。   谢曲会意,忙噤声了。   果然,最后离开那两只鬼魂,正一步三回头地往谢、范二人所在的房间这边看。   稍矮一些的说:“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吧,这里不再有他们的气息了。”   稍高一些的摇头道:“不一定。”   沙沙,沙沙——有风吹叶子的声音响起。   “城主早先说过,这城中只收留像我们一样的人,不要奇怪的人。”静默半晌,稍高一些的又道。“我得去禀告城主,方才我见他们跑得很快,样子又奇怪,好像根本不像人,别是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混进来了。”   “你说得对,我们应该去禀报城主,可城主此刻一定不在城中,城主每天这个时辰都不在城中,得天黑时才回来。”稍矮一些的也附和道,顺便还很体贴地捡起旁边同伴掉在地上的胳膊,帮对方重新按上了。   “小心一点,不要再乱丢东西。”稍矮一些的认真提醒道:“城主不喜欢看我们乱丢东西,他说这样太不成体统了,一点也不像人。”   躲在屋里旁听完全程的谢曲:“……”   谢曲神色复杂地目送两鬼魂离开,突然觉得这世界可能有点不正常。   试问,有谁在看见两只胳膊腿随便掉的鬼凑在一块,嘀嘀咕咕怀疑别人是鬼后,还能觉得这世界正常。   虽然那俩鬼怀疑的也没错,但就是……   就是感觉不太对。   对了!他想到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谢曲指着门外,用陈述的语气问范昱:“他们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死了么?”   范昱挑起眉来,不答反问。   “这里是他们合力织成的茧,你说呢?”   谢曲呆了一下,继而想起在他和范昱刚进城时,看到的那几排大白灯笼。   白为红,东是西,北做南,所以死也……即是生。   所以这里的所有一切都是颠倒的,包括生死。   所以在那些鬼魂看来,只有像他们那样的,才是正常的“活”人。   哦,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因为这城中还是有一个人明白自己已经死了的。   再往深里说,这人不但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懂得召集大伙儿在云来城织茧,给上百只心怀不甘的游魂一处住所,更懂得在这座鬼城之外折纸墙,避免生魂误入受损。   而这唯一一位清楚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却能想到利用众鬼一起织茧的庞大执念,造出这样一座只在夜里存在的“云来城”,并且依靠这城中种种,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的“人”,大概就是方才那两只鬼魂口中的城主了。   “我想我知道该去见谁了。”许久,范昱忽然攥紧了拳头,冷声道:“害我被一堆……那么恶心的东西追,我记住这个狗屁城主了。”   “谢曲,我告诉你,我今天心情很不好,过会等我们见到那所谓的城主,你最好是能想起来安灵术怎么用。”   “否则,若你安不了他的灵,那我不管他生前有什么冤屈或执念,都会直接把他原地超度了,反正我身上背负的罪业很多,从不差这一星半点。”顿一顿,将拳头攥得更紧,“啧,真是越想越恶心,皱皱巴巴的……太丑了,若非你从前总教我慈悲,我刚才一定会立刻就把他们全都超度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元旦快乐,新的一年我依然在,让我们一起加油吧~ 第7章第7章   今天这事之后,谢曲明白了两个道理。   其一:做鬼差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威风八面,有时候甚至还挺憋屈。   其二:轻易不要惹范昱生气,因为范昱无事不出手,出手全是杀招。再具体点说,全是那种能把人变鬼,把鬼原地超度的杀招。   范昱是专负责杀厉鬼的,他常说这么一句话。   “我眼里没厉鬼,只有需要再死一次,不肯听劝的傻子。”   鬼城的城主必须得见。听方才那两个鬼魂说,他们这位城主是每天天黑才回到城中,天亮则不知踪影,那么按照鬼城和现世的颠倒差别,实际上,这位城主应该是每天夜里都不在城中,天亮才会返回。   话说回来,能想到利用众鬼的感激与供奉之力,让自己时刻保持理智,不被心中执念侵蚀,还能在梦茧之外,满是活人的地方正常行走活动——这事就连谢曲这种一惯会玩的见了,都不得不感叹一句,确实是好聪明。   只是鬼城里的天若黑了,外面云来城里的天就该亮了,鬼魂们应该会陷入沉睡。而现下那位城主既然这么执着于让鬼城中一众鬼魂模仿自己生前行为举止,努力做人,想必他自己也定会坚持遵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矩,“天黑”后便歇息,不再见客了。   ……本来是见不到的。   但谁让谢曲忽然闹了这么一遭,让城中住户对他起疑,屁颠颠的跑去城主府禀告了呢?   总之,当范昱信了谢曲的话,在这座鬼城入夜之前,将信将疑从藏身之处举双手走出去,好说歹说才向城中住户表明自己没恶意,说服他们暂且不要把他赶出城外,而是带他去见城主时,范昱就觉得,其实谢曲这人还是挺会瞎猫碰死耗子的。   因为谢曲确实让他如愿见着这座鬼城的城主了。   而且,这位城主栖身住的城主府,好像还和他之前预想的不太一样。   不是因为样子摆设太奇怪了,反而是太平常了——从房间布局到屋内小物件的布置,再到院子里养的珍贵花草,都与外面云来城中真正的城主府,一模一样。   而且,自从范昱一只脚踏进城主府的门,感受到门口的灵力波动,再加上抬头就能看见头顶日月凌空,东边白昼,西边黑夜的奇景,他便心下了然,知道这座城主府,其实并不完全坐落于鬼城之中,而是藏在某个人的梦里。   因为若是简单织在现世中的茧,天一亮,一定就会暂时消散。   但织在梦里就不会,毕竟只要做梦之人还睡着,这梦便不会醒。   …   据生死簿记载,凡执念深重者,死后化煞,往往最喜欢选择在三种地方织茧,其一是自身身死之处,其二是阴气最盛之处,其三便是与他生前关系最密切之人的梦中。   其一身死之处,倒还好说,这种一般都很胆小,通常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坚持守在家门口不肯走,出现恶煞的概率不大。   其二阴气最盛之处也好解释,这种地方一般都死过很多人,是最容易供养恶煞的地方。   至于这其三,则往往需要一些特别的机缘。   譬如说放任他们在自己梦中织茧那人,心中也一定是在记挂着他。   自然,这种记挂说的可不单单是字面意思,它可以是怀恋,是思念,也可以是恐惧,是仇恨,总之只要是心中还记着,迟迟放不下,那就多半会梦到。   其实以上种种,也是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害怕夜半被倒霉鬼敲门,哀思沉重之人总能在梦里见着自己离世之亲故的原因。   换而言之,正是因为人们放不下,记挂着,才给了逝者入梦织茧的机会,让逝者在梦中说完自己生时没来得及说的话,做完自己生时不能做到的事。   只是这种记挂,通常在一年半载后便消散了,而在活人的梦中织茧,又是一件十分耗费精力的事情,就算再厉害的亡魂,织个三五回也肯定要被耗空了。   而眼下这位城主却耍了些小聪明——他先召集上百名游魂织茧,再利用这些力量,将整座鬼城与他想要真正栖身的梦境相连,每到天亮之时,便会将梦境与鬼城之间的通道彻底打通,通过吸收鬼城里源源不断的执念补充精力,而到了夜晚,他又会主动切断这个梦境与鬼城的联系,让鬼城中的所有魂魄得以修养喘息,如此循环往复,便可达到他永远清醒地“活”在别人梦里的目的。   这也是为何城中鬼魂都说他们城主每到天黑才回,天亮便消失不见的原因。   毕竟这座城主府,并不是时时刻刻都与鬼城连着,鬼魂们若在他们以为的“白天”来了,那必然是打不开门的。   只是不知道,城主为何要织这个于他而言,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当然,以上这些所有的事情,都是谢曲在等那位城主回来的时候,听范昱给他讲的。   因为还不晓得这位顶顶聪明的城主叫什么名,谢曲在心里只喊他城主。   谢曲已经在城主府里白坐至少小半个时辰了,城主还未归。   城主今日似乎碰到了麻烦事,注定回来得很晚。   但谢曲虽然还没见到城主,却能清楚感觉到,城主一定就在这城主府内,而与城主呆在一起的,还有另一生魂。   想来也真是有趣,这城主不许别的鬼魂拘生魂,自己院子里反倒还关着一个。   而且那生魂好像还活蹦乱跳的,疯疯颠颠很精神的样子,完全没有一点终日与死人厮混,精气衰微的征兆。   谢曲这时是有点搞不懂了,因为据范昱说,如果一个人梦见过太多次的鬼,阴阳失和,精神就会变差。   可在如今看来,那生魂的精神,竟然比城主还更好一点。   …   那边厢,范昱等得烦了,已经犹自坐下,给自己泡了碗上好的茶水。   范昱爱喝茶,谢曲看见也不惊讶。   谢曲在刚进城那会便被教过:凡是茧中的物品,都是他们这些鬼差可以真正拿得起吃得着的。   谢曲现在只是很愁。   不是害怕会再遇到危险,而是愁范昱。   因为看范昱那态度,似乎大有若城主反悔不来,范昱就会即刻亮明身份,去把城主给原地超度了。   谢曲能感觉到范昱是在勉强克制着杀念。   勉强到谢曲甚至都有了一种错觉——范昱会在那城主回来后,因为一言不合,就把城主给一棒子打到砖缝里去,抠都抠不下来。   范昱的脾气,似乎一直都很差。   好在城主运气不错,赶在范昱第三碗茶见底之前,及时回来了。   城主进屋的瞬间,谢曲几乎快要喜极而泣。   因为独自承受范昱的冷气这么久,现在终于能有个人陪他一起分担了。   所以谢曲对城主态度特别好,一张脸都快笑出花儿来。   是以,当城主前脚刚迈进偏厅,谢曲就满脸笑地迎上去,开始嘴里跑马车,打算先随便编几句谎话,先把关系搭上,让城主好歹先接受他们,别被他们鬼差的身份吓跑。   “我们是……”谢曲和善地笑道。   哪知瞎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刚回来见客的城主,竟然面露释然之色,恭恭敬敬向谢曲躬身行了一礼,把谢曲看得一愣。   “不必多言,我知道你们是谁。”城主坦然道:“方才听城中住户提到你们的时候,我就在想,我明明已经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你们怎么才来。”   一句话,把范昱都说得站了起来,不再事不关己地喝茶了。   不为别的,眼前这只善人煞,好像和他以往见到的所有善人煞都有些不一样。   这只善人煞知道自己死了,死后神智一直清醒,而且,或许他还能……   “若我没猜错,你们一定就是传闻中的无常鬼吧,我生前读过许多志怪杂谈,记得你们。”城主肯定地点头道。   果然。   范昱稍稍眯起眼。   这只善人煞,即使在化煞之后,还可以完整回忆起自己生前所有的事情。   要知道别的煞可是只能勉强想起自己生前执愚皙着之物的。   再退一步,即便是多记着一些,神智清醒,记忆也是混乱的,反应相对生前会变得更缓慢,几乎没有如眼前这人这么逻辑清晰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范昱的猜测,城主又对他们弯腰施了一礼,并且开始自报姓名。   “实在抱歉,方才有事耽搁了,怠慢了二位。”城主道:“不才李章,至今为止,已经死了三年六个月又十二天。”   言罢向旁边转身,对着门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言辞恳切,仔细听还有些着急。   “虽然比我想象中稍晚,但两位来的却正是时候,如今事态紧急,请两位赶快随我到里院一叙吧。我生前所有的未了心愿,都在里院。”   里院……?谢曲眉头一皱。   是说他囚禁那个可怜生魂的地方?   许是看出了谢曲的迟疑,李章又把腰弯得更深一些,用比方才更恳切的语气恳求道:“请两位快些吧,最近弱弱家中又为她请来了一位道行很高深的僧侣,我……我再关不住她了,所以我必须赶在她从这个梦里醒来之前,让她别再害怕我,抬头看我一眼。”   顿了顿,整个人像霜打茄子似的蔫下来,“不然……不然,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仅仅一墙之隔,我若是再不能见到她的话,她就会死的。” 第8章第8章   单看长相,李章是个很有书卷气的年轻人,年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大约只有十七八岁。他个头很高,身形很单薄,执扇站在原地的时候,肩膀总是微微往前怂着,眉宇间有淡淡的忧愁萦绕。   而且,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很干净,却很破旧,颜色灰扑扑的一件粗布长衫,窄袖,鞋袜边缘都有很明显的磨损。   但不可否认的是,李章这人教养很好,看着就像个曾经阔绰但家道中落的小少爷。   李章对谢曲说:“烦请两位随我去里院。”   像是原本就知道谢曲能帮他,而范昱不能。   谢曲悄悄把脸转过去一点,用询问的目光看范昱,见范昱虽然依旧紧皱眉头盯住李章不放,但没反对。   于是谢曲答应了。   这座城主府很大,他们现在说话这个偏厅,是在府里最北方,而关着生魂那间里院,却是处于整座城主府阳气最重的南方,想要去里院,还得穿过两个回廊。有李章带路,谢曲在他身后跟着,范昱走在三人最后。   一路无话。   等快走到里院时,范昱忽然开口感慨道:“早知你在等我们来,我们一早就该光明正大的进来,何必废这些周折。”   李章却只是笑笑。   “对不起,我实在走不开,只能尽量把动静闹大。”李章说:“建一座鬼城,既能收留那些无处可去的亡魂,也能让我自己不至于力竭,最重要的是,我想你们听到消息后就会来。”   “只是我不明白,我以为你们很快就会来。”   言外之意,是嫌谢曲和范昱来得太慢了。   白无常刚刚归位这种事,不方便对外人讲,于是意料之中的,谢曲被范昱甩了个几乎快要飞上天去的白眼。   “天底下如你一样的亡魂很多,无常鬼却只有一对。”范昱冷声道:“于我而言,你们只是一群死后还要麻烦别人的傻子,彼此之间并无分别。”   闻言,李章脚步一顿。   范昱这话说的其实已经很不礼貌了,若换别的鬼魂听了,就算不发怒,身上多少都会出现点极力隐忍着的灵力波动,但李章只是几不可察的地皱了一下眉,便迅速释然了。   “确实如此。”李章转身轻笑道:“我忘记你们已经‘活’了太多年,看过太多生死,想来……如我这样放不下的人,在你们看来,一定很愚蠢。”   眼见范昱就要点头,刚死没多久,对做人这事还有很大眷恋的谢曲连忙快走两步,挡在了李章和范昱中间。   “他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听……”   “我就是这个意思。”范昱似乎根本不在意李章会不会不高兴,他的声音冷淡,眼皮浑不在意地半耷拉着,像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什么都懂,但还是放不下。”   气氛一时很有些尴尬。   “什么都懂,但还是什么也放不下,我最讨厌你这样的人,无论生前还是死后。”良久,不知是怕李章没听清,还是什么其他别的原因,范昱忽然又开口重复了一遍。   像是难得碰到李章这种死后还有记忆和理智的鬼,摸准了对方有求于自己,轻易不会发怒,便将往日小心翼翼的伪装全部卸下,大方展示心里的嘲讽。   谢曲:“……”   祖宗,快别说了,用你这张嘴再多说两句,恐怕就算是这世上最好脾气的人来了,也要跳起来指着你的鼻子骂!   果不其然,纵使李章涵养再好,此刻也有些受不住范昱的挑衅。   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里院了。隔着一扇终日被锁的小木门,李章攥着扇骨的手指蜷了蜷,啪的一下打开折扇,有点好奇地摇着扇子问范昱:“你也曾是凡人,难道你就从没遇见过什么无法放下的事情?”   “与你无关。”干脆又利落。   李章:“……”   眼见着这俩人又把天聊死了,谢曲连忙认命地开口打圆场,及时把话锋一转,指着他们面前的小木门问:“这里面关的是谁啊?”   谢曲这边话音刚落,范昱就把头一转,一副“你们俩赶快把事情解决,我不会再插嘴”的高傲和不耐烦。   李章也是个会看脸色的,尽管心中仍有不服,但听到问话,还是面向谢曲鞠了一躬,如实回答道:“是我曾经的未婚妻,张家嫡女,张幼鱼。”   张家嫡女张幼鱼,小字弱弱。   “咦?为什么是曾……”   “张幼鱼,云来城城主张荣的女儿,大约在三年前,被张荣许配给城中一许姓人家做妾。”不等谢曲反应,刚刚闭嘴不久的范昱又再接话道:“而且,为了能让张幼鱼顺利嫁进许家做妾,堂堂一城之主,竟然还有陪送天价的嫁妆。李章,我说得可对?”   李章没搭话,但他攥着扇骨的手指关节变得更加青白了。   谢曲连叹气都懒了,耷拉着一张脸,无声询问范昱:你不是不管了?   范昱一耸肩膀,十分坦然:“我乐意。”   谢曲:“……”   全都是祖宗。   这回三个人是真的彼此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好一会。   “你说的没错,许家长子身为云仙泽外门弟子,认真说起来,也算是个灵修,凡人嫁他算是高攀,幼鱼纵使因出生时辰相合,被他们看上,嫁过去也只能做妾。”就在谢曲以为李章不会再配合,并且很有可能就此恼羞成怒时,李章忽然叹了声气,将折扇收起。“但无论如何,幼鱼嫁给谁,都比嫁给我这个家道中落的,没有前途的人好。”   “就像你们瞧不上我一样,于灵修而言,我们这种人根本什么也算不上。”   什么也算不上这几个字说完,李章整个人都变得比方才更丧气了些,连说话声音都变得更小了。   “只是这事我想通了,幼鱼却想不通,她以为是她父亲逼迫我退婚,誓死不肯嫁到许家,光投井就是三回。张家人都以为她中了邪,在她房间门窗上贴了许多辟邪的符咒,我接近不得,又心疼幼鱼每日折磨自己,便想出了借众鬼之力到她梦中结茧,将她暂时困在梦里这法子,想要在梦中见她一面,向她说明我的心意,让她不要再为我这样命短的人难过,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听着倒真是一片情真意切,但范昱却笑了。   范昱好像就在等这一刻。   当还没找出城主是谁时,范昱确实没办法弄清楚发生在城主身上的事,可是现在城主找到了,过去听的故事多了,范昱似乎总能很容易就在李章的只言片语里抓到自己想听的重点。   “客套话说了一堆,就是没提你自己当初是怎么死的。”范昱带着那一点古怪的笑意,幽幽道:“方才我进城时,发现你这城中的住户,都是一些生前饱受流言之苦,被逼自绝之人,你死后为什么要收留这样的人?你和张家有什么恩怨?张幼鱼又为什么不肯见你?你真正放不下的执念究竟是什么?李章,你既然想求人帮忙,就要把话说清楚,不要在这里做些无意义的自怨自艾,也不要说一半留一半。”   李章攥紧拳,神色骤然一凛。   然而范昱却还不肯放过他,接着提醒道:“知道我起初为何会将你错认成恶煞么?因为就在今天白天,我刚进云来城那会,发现云来城中有许多生了哑病,不能说话的人,有几个严重的,不能仅口舌发不了声,手脚也不能动,当然这其中病得最重的,便是张家长子,张幼鱼的兄长张程,听说他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年,整个人不会说话也不能动,只剩两只眼珠子还能转,活死人一样。”   说着,又慢吞吞往前迈了两步,毫不客气抬手指着李章,语气肯定:“起初我看到这些后,便误会云来城中有恶煞,且这恶煞还为了获取力量,拘了很多无辜亡魂在手里。我为了不误伤,就没留下打听太多,而是急匆匆回去接了帮手过来,现在想来,若这城中根本没恶煞,那么那些人身上得的病,尤其是张家人身上的病,其实都是你做的手脚吧。”   又是一阵静默。   仿佛被猜中了心事似的,李章忽然愤愤甩了一下衣袖,脸上终于显出点年轻人应有的烦躁,没再像是把什么都攥在手里,永远老神在在一般。   到了这时候,谢曲忽然就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范昱这人,尽管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不管,嘴里也时刻喊打喊杀,可还是下意识就把该收集的信息全收集到了,反而是他谢曲,跟着来这走一遭,什么话也插不上,像个站在旁边看热闹的。   但是,被范昱当面拆穿后,李章确实开始投降了。   “好吧,我说。”半晌,李章终于低头道:“全是我做的,因为我不甘心。”   “因为我家和张家不止有婚约,我家在没没落前,也曾是云来城中有名的富户,还曾救过张荣的性命,是张家的恩家。说起来,也是因为这些旧事,张荣当初才会点头,同意让我们两家儿女结为姻亲,只是……”   谢曲敏锐察觉到了李章话里的落寞,自觉找到了合适的插话机会,连忙问:“只是什么?是张荣看见你家没落后,不愿将女儿嫁给你了?”   “没那么简单。”李章摇头道。   “我们两家起初相处得很好,张荣待我也和善,可惜在我祖父死后,我家没了朝中依靠,就逐渐没落了。其实我在那个时候就看出张荣有些不乐意,可他嘴上没说,而且不久后还把我接到他家去做事,对我颇多照顾,嘱咐我安心读书,让我一时间很惶恐惭愧,以为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是后来,张荣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冷淡,我四处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有许家看上了幼鱼,张荣得了这个消息后,一方面想将幼鱼配给许家,多少沾点仙门的风光,一方面却又拉不下脸退婚,不愿自己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故而迟迟未有行动。”   “哦,我懂了,你如今定是在怨恨张家恩将仇报,嫌贫爱富吧。”猜错一次不要紧,谢曲想起自己做人时听到的许多话本,再次忍不住摸着下巴道。   哪知道李章居然又摇了摇头。   “没有,我不怨恨这个。”李章说。   “做父亲的想为女儿谋个好前程,实在是很应当的事,所以我在听到这事后,本来是要主动去找张荣退婚,然后远走他乡的。”话说到这,李章疲惫的闭了闭眼,“其实我当时是想着,我当然可以主动退婚,因为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很理解张荣为什么瞧不上我。可我还是想和张荣说说,劝他不要把幼鱼嫁去许家做妾,哪怕嫁给一家普通的富户都好。因为他张荣是城主,在云来城中很受尊敬,换句话说,只要他张荣不高攀许家这种人家,幼鱼嫁去哪里都不会受委屈,更不必给人做妾。”   “可是……可是我终究比张荣晚了一步。”   李章好像已经很久没和谁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了,尤其是说起这些以前的事。以至于到了后来,他每说出一句话,就要短暂的停顿一下,既像是在心中默默的组织语言,又像是不愿回忆自己生前所遭遇之事。   但不论怎么说,经过范昱的引导,李章现在真是什么也不瞒着藏着了。   “我记得,那时张荣不知道我心中打算,害怕我纠缠幼鱼,便在我准备向他提出退婚的前一晚,以给我过生辰为由,在我酒中下了迷药,事后又将我抬到幼鱼的大丫鬟床上。我当时中了迷药,睡得像死人一样,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是张程、是张程爬到床上奸.污了那名大丫鬟,可是……可是等那失了清白的可怜女子第二天醒来时,却只见到了我。”   “再之后,在张荣的授意之下,我好色淫逸,奸.污城主府中大丫鬟的名声,忽然一夜之间就全传开了,那些我连见都没见过的百姓,全都将此事对外讲的绘声绘色,仿佛是他们自己亲眼所见一般,就这样没过三天,那名大丫鬟便因为受不住压力,在柴房里上吊了,我和幼鱼的婚事,从那以后也顺理成章的解除了。”   “只是、只是在我和幼鱼把这桩婚事解除后,城中百姓见我被赶出张府,又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传我是因为不愿意对自己犯下的错负责,娶那大丫鬟过门,仍然妄想攀附张家,所以才……才会在把她勒死后,又做出她自己上吊的假象。”   作者有话要说:   早安,更新啦~ 第9章第9章   其实当李章把话说到这,他的诉求已经很明显,余下都不必再讲。   谢曲生前名声也是稀烂,虽然没李章这么倒霉,可也没少被别人在私底下戳脊梁骨。   所以谢曲还算能理解李章。   但因为谢曲本身就不是个在意名声的人,从没有李章这种以死明志,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心思,再加上他那烂名声其实有一大半都是由他自己为了高兴作出来的,所以也只能算是勉强理解。   理解的那部分,是众口铄金。一个人只要被泼了脏水,所谓那清者自清就全是放屁,就像老话说的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要说一个人做了什么很容易,可要证明一个人没做什么,就太难了。   毕竟大家伙平时最爱干的,还是沾喜气,是锦上添花,是给好名声的人更好的名声,而不是费劲去帮一个已经在泥潭里打滚的烂人。   对于那些已经在泥潭里打滚的,没跟着踩上两脚已经算仁慈,哪还会伸手去帮?   毕竟如果不伸手,被孤立的就永远只有已经陷在泥潭里那个,但如果伸手了,可就是把自己也陷在被别人孤立的境地了。   就说从前帮他谢曲说过几句好话那卖花儿姑娘吧,那姑娘后来不也是被传收了他家的钱?   所以此时此刻,谢曲真是太明白,这云来城中的百姓为何会对李章如此落井下石。   至于不理解那部分,是李章居然会为了这种烂事自戕。   不过这也怪不得谢曲不理解,他天生脸皮就厚,平日又惯以纨绔模样视人。反正在他活着那时候,街头巷尾间光以他为原型编排的评书,就得有几十段,更别提当年春山城中但凡有点胆色的,都以能当面斥骂他而面不改色为荣。   就这么讲吧,谢曲,一朵脸皮比城墙拐角还要厚上三倍的奇葩。说句不好听的,他那脸皮早已经厚到了连重弩也打不穿的地步,从来都是一副“你说你的,爷玩爷的,爷不止没打算清者自清,甚至还有点好奇你们最近又编排出了什么新话本”的混不吝态度。   所以谢曲就挺不理解如李章这般脸皮薄的人。   是真不理解。无论是从理智上,还是情感上,谢曲其实都不能对李章的憋屈感同身受。   不过谢曲总体来说还算是个挺好说话,且十分善于伪装的人。所以尽管他心里对此感触不大,他对待李章的态度,却从始至终都是温和耐心的。   因为他觉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辛苦,纵使不能明白,也该被善待。   这么想着,谢曲朝李章伸出手,问他,“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是为你自己伸冤么?”   许是谢曲脸上的笑容实在太友好了,李章听见谢曲这么问他,几乎没有多想,便也伸出手去,与谢曲一上一下手心相贴。   范昱方才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在引导李章说出实情后,他便真的没再说话,而是在旁边幽幽站着看起热闹来,把剩下的事全交给谢曲自己处理。   然后,在两人掌心贴上的一瞬间,谢曲就明白范昱之前没骗他。   因为在那一瞬间,谢曲忽然眼前一白,看到了李章过去十八年的人生。   看来自己真是无常鬼。谢曲想:如果不是,他又怎能如此轻易读出一个人全部的记忆?   全部十八年的记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甚至包括李章想要极力隐瞒的,全在谢曲眼前尽数展开,没有半点秘密。   古往今来,能在不损害神智的情况下,如此肆无忌惮读取对方脑子里的记忆,并非凡人之力可及。   “所以,你想要什么呢。”见李章久久不肯回答,谢曲睁开眼睛,又耐心地再问了他一次。   像是才听清楚谢曲在说什么,李章脸上的恍惚有一丝松动。   终于等来这一天了,李章很激动,但他表现得还是很克制,当然这种克制是指单看他的脸,而不看他背后。   李章的背后,有一团浓不见底的黑气在慢慢聚集,最终演变成一张巨大的人脸,随着李章重又开口说话,不停变幻着脸上的表情。   “我一生从未作恶,但是这次,我要云来城中所有传谣之人,十年不能言。”李章说。   黑气凝结而成的人脸,募然瞪圆眼睛,似怒非怒,像是原本很生气,但又很无奈。   谢曲眨了眨眼,了然的目光越过李章,看向李章身后的黑脸,点头道:“好。”   谢曲明白,从那黑脸上便可以看出,李章原本想说的,其实并不是“十年不能言”,而是“至死不能言”。   “我还要张家从此落败。”见谢曲答应得这么简单,李章有点高兴,眼里一下亮起来,不再满足于简单的与谢曲掌心相贴,而是一把攥住谢曲的手,“唔……但也不要太败,不要让他们真的活不下去。”   随着李章把这话说出,他身后庞大的黑脸骤然长大一圈,圆圆一双怒目闭了又睁,眼角耷拉下去,看起来实在是悲伤极了。   听着都是一些想要报复却还狠不下心的愿望,倒也符合李章这种犹豫软弱,但心中算计颇多的性格。   也罢,第二个愿望更简单,因为这本就是李章应得的,像张荣那样忘恩负义的人,确实不配再有富贵。   想到这些,迎着李章期待的目光,谢曲郑重嗯了一声。   “还有么?你就没有一点能让我听完眼前一亮的愿望?”李章的愿望太平淡,实在没意思,谢曲忍不住咂着嘴提醒道:“要犯口舌者不能言,要忘恩负义者终生穷困,恕我直言,你这些愿望听着都太普通了,而且就算你不提,那些犯了口舌忌讳的人,死后想来也要受拔舌之苦。这点小事你自己就能办到,根本无需等我们过来,所以直说吧,还有什么。”   “还有……当然还有。”   谢曲话音未落,李章身后的黑脸就第三次发生变化,它嘴角高高向上吊起,两只眼睛消失不见,整张脸上只剩下一张笑容渗人的嘴。   “还有、我要见幼鱼,我要和她把姻亲结成,我后悔了,我不要再把她让给别人,我要和她在一起。”   谢曲:“……”   糟,还真不如不提醒了。   因为这愿望不是令他眼前一亮,是眼前一黑。   “李章,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谢曲很不敢相信地反问,“你已经死了,你让张家小姐和你结亲,结的不会是姻亲,而是阴亲。”   让活人与死人结阴亲,其实是件很不道德的事情,因为即便在结亲之后,死去一方允那活人的生魂再次重返人间,那人的下半辈子也必然会被阴气侵袭,抱病折寿。   唉,李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边连对仇家都要手下留情,自己做了鬼去报复,手段都不敢稍微干脆一点,一边却又对自己心爱之人如此狠毒,丝毫不留情面。   明明张家小姐才是那个对他最好的人吧?   谢曲感到很不解。   因为他方才明明在李章的记忆里看见了。   李章先前说的话全是真的,当年在所有人都不相信他,都说他是无耻之徒时,只有张家小姐愿意信他,为此还和自己的父兄闹翻了。   甚至连张家小姐为李章投了三回井这种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而且,在李章的记忆中,李章明明是很爱护张幼鱼,半点伤害都舍不得她受。张幼鱼先前那几次寻死,也是李章救的。   李章明明没撒谎,他起初织这个茧的目的,就该是护张幼鱼平安啊。   可是如今他怎么……   谢曲不禁皱眉。   “我当然知道,但我不止要和她结亲,还要带她的魂魄一起入轮回,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另一边,像是没有看出谢曲的怀疑,李章得寸进尺,紧接着提出比刚才更加过分的要求,“我要和她一起投胎做夫妻,不要再放她回人间做张幼鱼了。”   此言一出,连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范昱都啧了一声。   竟然不止要结亲,还要害命!   “李章,别太过分。”范昱沉声道:“张小姐对你很不错,于你只有恩,没有怨,你不能擅自更改她的命数。”   “可是我就要这个,我只要这个。”听见范昱这话,李章忽然焦躁地踱起步来,没有一点刚见面时的冷静自持。他反反复复地大声道:“我不要别的,我只想要这个,我不要别的。”   可为什么只想要这个呢?   李章答不上来。   只有在这个要求上,李章的思维是完全混乱的,他想不出原因,也想不起这个愿望究竟是从何时出现在自己心里。   “我只要这个,只要这个!”   因为得不到想要的回应,李章把步子迈得越来越大。他脸上的面皮脱落下来——是真的脱落,就像年久失修无人问津的老墙皮,一块黑一块白的脱落下来,有些是完整地脱落了,有些却还半黏半落的在他脸上耷拉着,衬得他就像一个假人。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脱落的面皮里面,是被大火烧到乌漆抹黑,几乎看不清五官的一张脸。   李章身后,那个由黑气汇聚而成的鬼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长大,再长大,它一直长到足够遮天蔽日,将整个城主府上空都吃进自己的嘴里。   “我只要这个,只要这个……”   “幼鱼魂魄中沾着辟邪符咒的味,我见不到她,所以、所以请你们帮我打开这扇门,我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我要和她结亲……”   “……我只要这个!”   声嘶力竭。   然而,还不等李章发完疯,院墙之内便又传出一阵凄厉的女人嘶吼,紧接着,还有砰砰的撞门声响起,一下接着一下,每一下都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砰、砰、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谢曲听见院子里被关着那女人喊:“李郎,李郎快跑,这里有会吃人的鬼!这里有鬼啊啊啊——!!!” 第10章第10章   李章这一发疯,谢曲忽然想起自己做人时见过的那些鬼修。   鬼修,顾名思义,就是以人身修鬼道,他们平日最常接触的,就是一些枉死的游魂,怨煞之类。   因为什么朋友都交,谢曲有幸也见过几次鬼修修炼,对眼下这种冲天的怨气很熟悉。   可是熟悉归熟悉,肉眼凡胎也终归只是肉眼凡胎。   换句话说,谢曲那时只能感受到这些怨气的存在,其实看不到。   而像今天这样直面怨气,亲眼看到死人发疯的情况,谢曲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但是谢曲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只觉得他的手脚忽然全变成了别人的,忽然不由自主地动了。   动作很快,脑子是空白的,反正等谢曲再重新看清眼前事物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李章身后,右手正重重压在李章的头顶,将李章整个人压得跪在地上,起不来身。   满院子黑漆漆的怨气,被谢曲这么一打扰,全化成丝丝缕缕粘腻的软“箭”,争先恐后扎进谢曲的心口。   剧痛之下,谢曲眼前又是一黑。   再然后斗转星移,须臾之间,谢曲便不再是他自己了。   他变成了李章。   确切的说,是变成了刚死不久那会的李章。   谢曲不晓得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如今确确实实就是一缕游魂,他能借李章的眼看,凭李章的耳听,他飘在张府的院子上空,由上到下俯瞰着整个张府。   他的肉身已然被大火烧成了灰,至于怎么起的火,他记不清。   兴许是他自己不小心,在夜里读书时碰到了蜡烛,也兴许是别人不小心,使他家的房子走了水,但无论如何,他还是知道自己是在睡梦中被大火烧死的。   死去当天,没人赶去为他收尸,只有乍闻噩耗的张幼鱼想去,但被张荣拦下了。   张荣拉着张幼鱼的手,慈祥地劝她:“弱弱,你该准备自己的嫁衣了,你该绣一身并蒂莲,水鸳鸯。”   “弱弱,你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不要去那种腌臜的地方,那里已经被大火烧得不剩什么了,去了沾晦气。”   “弱弱,你不要这么苦着脸,爹实在心疼,天底下有哪个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好。”   “弱弱,你别再想他了,他其实并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他没出息,配不上你的。”   “弱弱……唉。”   吱嘎。门被关上了,张荣拄着手柄镶金的木杖,一步一叹地离开了,倒是已经变成了李章的谢曲,恍恍惚惚飘进了屋里。   谢曲如今只能看和听,以及感受李章当初的情绪变化,他像个彻底的旁观者一样,根本左右不了李章的行动。   就比如此刻,谢曲瞧见张幼鱼在张荣走后,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香笼中捻出一张小小的纸条,团在油灯里烧了,便明白当年李章想向张家退婚这事,张荣虽然不知道,但张幼鱼却是知道的。   原来李章在决意向张家退婚前,其实是先和张幼鱼互通过有无的。   那纸条上的字很小,很密,且有一半都被烧了,但谢曲匆匆瞥过一眼,还是大致看清了上面写着什么。   左不过是些要张幼鱼以后好好过,李章这么做,全是为了张幼鱼考虑之类的话。   当那纸条被彻底烧干净,谢曲感觉李章有些落寞,还有点后悔。   谢曲说不清李章在后悔什么,但他隐约觉得这屋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又过了一会,谢曲看见张幼鱼终于不哭了。她站起身来,伸手碰了一下桌上正摇曳的油灯芯,然后被烫得骤然蜷起指尖。   李章一下就慌了,他连忙伸手去推油灯,但却怎么也碰不到,他推油灯的动作,只能让油灯上的火苗又使劲跳了两下,影子映在桌上,像个扭来扭曲不知疲倦的小人儿。   推不倒油灯,李章急得忘记男女之别,想要去扶张幼鱼,看看她被火伤到的手,结果不出意料,李章的手臂从张幼鱼身上穿过,什么也触碰不到。   倒是张幼鱼,这小姑娘垂着眼,瞥着那缕跳动不休的火苗,张了张嘴,忽然面对空气轻声喊道:“……李郎?”   这一声带着疑问的轻唤,让李章激动的手都开始发抖了。   像是为了回应张幼鱼,李章让自己的手指不断在火苗中穿过,令那火苗跳动得更凶。   张幼鱼的声音果然比方才更肯定了。   张幼鱼问:“李郎,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为什么擅自决定退婚,为什么不声不响就死了,为什么不等到真相大白那天,为什么不再努力一下?难道你我之间从小到大的情分,仅仅只用一句“愿卿日后高扫娥眉,盘云美鬓,与夫君琴瑟和鸣,永以为好”,就能全忘干净了?   还说什么是为我好,李郎呀……李郎,你这样做,与我那个只看重名声和银子的爹,究竟有何区别?自始至终,你们有谁问过我如何想?全都只拿我当个会喘气的物件罢了。   李郎呀,你究竟知不知道,给别家做妾是意味着什么。   李郎呀,你怎就不信我能与你共苦同甘。   李郎呀,你既知我爹看重颜面,为何就不能先他一步,以恩人之子身份向他施压,与我把亲成了?   李郎呀,我实在喜欢你,但也实在瞧不起你懦弱。   李郎呀……   张幼鱼捂着脸,有泪珠从她指缝里滑出,一颗接着一颗,断了线的红豆一样。   好一阵安静。   张幼鱼指缝间的断线红豆越来越多,李章心中的后悔,也越来越浓。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李章有点慌了,他没想到张幼鱼会这么喜欢他,热烈得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义无反顾,不畏生死,而他先前为张幼鱼考虑的,什么女儿家的名节,什么往后的富贵,在张幼鱼看来,竟然全都成了自己对她的背叛。   可即使张幼鱼这么认为,他就能真的什么也不为她考虑么?他难道就不想娶心爱的女子为妻?但他真的能么?   弱弱嫁给他,真能过得比嫁去许家更好么?   他读了十几年的书,知道这世间所有应该遵守的礼数,他明白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不顾规矩强行成了一桩不被父母认同的婚,那……那算什么成婚。   这世道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弱弱她……始终还是太幼稚了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火苗不再跳了。   但张幼鱼第二天就投了井。   是李章躲在暗处救了她。   张幼鱼投井三回,李章救了她三回,两个人在张幼鱼溺水濒死时,也曾短暂的相见,但是那时间太短暂,再多一点张幼鱼就会死,所以他们谁也没有机会开口说话。   再后来,张家人见张幼鱼整日枯坐在井边,似乎大有一个看顾不周,便要继续往井里跳的决绝,一时都很慌张,以为是李章的鬼魂来报复了,使张幼鱼中了邪,便出重金请来道士,将张幼鱼住的一整个小院都贴满了辟邪符。   李章再也进不去张幼鱼住的小院了。   但张幼鱼还是在锲而不舍地找死。   其实到了这时候,李章死了太久,又没人祭奠,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所以他理所当然的成了煞,糊里糊涂跑到张幼鱼梦里织茧,想要和她说说话,告诉她好好活下去。   可是张幼鱼院子里的辟邪符威力实在太大,李章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张幼鱼梦里织起一个茧,但剩下的力量却不足够帮他维持生前原貌。   最终,李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让张幼鱼在梦里看到了一堆焦炭。   在梦中,李章变成了一只被大火烧的扭曲蜷缩,早就看不出人形,没有皮肉的怪物。张幼鱼在看到他时,吓得一边尖叫一边往院子里跑,砰的一下就把门锁了。李章挣扎着在后面追,可是即便是在梦中,到处都有的辟邪咒味还是让他感到十分难受。他追不上,他想张口和自己心爱的女子解释,可他的嗓子坏了,除了一点啊呀哎呀的怪叫,什么也说不出来。   张幼鱼没有认出他,甚至还被他吓得差点疯了。   张幼鱼隔着门问:“你是谁?为什么那晚的烛火后来不动了,为什么李郎不来见我了?是不是他把他给害了?”   李章依旧说不出话,他只是不停地撞门,他身后的怨气越聚越多,越发像个会吃人的厉鬼。   李章想,其实弱弱说得也没错,是他身后这些再也散不掉的怨气,将他吃掉了。   但李章总算是被张幼鱼这几句问话给重新唤回了神智。彼时他浑浑噩噩地重新想明白,他的力量已经被耗去大半,就算出了这个梦,也只能是堆焦炭。   届时他的弱弱万一在醒过来后又投井,他可怎么办?   倒不如……倒不如先别让她“醒”过来,起码这样能保证她的安全。   这么想着,李章在小院子外又落一把锁,于是一扇门两把锁,一里一外,张幼鱼再也出不来,李章再也进不去。   事情全办妥后,李章开始修养生息,这一养便是小半年。   半年的时间,让张家和许家的婚事吹了,也让现世中的弱弱一直处于疯疯癫癫的状态。   直到半年后,李章终于利用一些往来游荡的鬼魂,重新恢复生前原貌,重新站在由他自己织出来,用来困住张幼鱼的那个小院子前,抬手敲了敲那扇被落了两把锁的门。   不久后,张幼鱼轻轻细细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你是谁?”张幼鱼问。   “我是李章。”李章回答。   闻言,门内安静了片刻,但是很快又问道:“你当年托人送给我的纸条,上面写的是什么?”   李章倏地一愣,手又开始抖,因为他发现自己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死了这么久,李章能清晰记住自己生前之事,已实属不易,可那张纸条却是意外,因为他曾经看到张幼鱼将那纸条烧了,还因为那纸条上的文字很痛苦。   既然会让幼鱼痛苦,还是忘记了的好,忘记了,以后就再写不出那种伤人的话了。   或许,人一旦死后做了鬼,脑子总是不比生前灵光的。   就这么着,门内的张幼鱼等了又等,门外的李章也想了又想,但他最终实在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唯一能想起来的,便是弱弱说过想与他成婚。   于是李章斟酌着道:“我不记得了,但是我猜,那上面大约是些情诗之类的东西吧。”   门内沉默地更久了。   “你不是李郎。”许久,门内的张幼鱼坚持道:“我不会为你开门,因为你不是李郎,我虽不知你如今为什么忽然会说话了,但我见过你,我知道你是一只恶鬼。我猜你是三年前因为对我动手动脚,被我爹一顿大棒打出府去,后来因为花楼走水,意外死在花楼里的王厨子。”   顿了顿,再道:“虽然同样是烧死,但我见过李郎,我知道他应该是生前的相貌,不是一堆焦炭。”   李章急道:“弱弱,你将门打开看看我,我不是一堆焦炭了,我先前是因为……”   “那你倒是告诉我,你当年到底亲手写了些什么给我?”   答不上来,永远也答不上来。   李章感到十分的焦躁,身后怨气已经多得快要盛不下,有几缕顺着门缝钻进院子,引来张幼鱼更大声的尖叫。   “弱弱,弱弱你开门,我是李章,我愿意和你成亲了,我们就在这梦里拜堂,在这个没有礼数管教,没有规矩体统的梦里做一世夫妻,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弱弱,就算云来城中所有百姓都不相信我,我也只是伤心,可你不能不信我,你从前都是愿意信我的啊,怎么如今却连我是谁也不愿意相信了……”   “弱弱,我错了,我当初不该不问你的意见就退婚,你说得对,我实在应该再努力一点,我该努力让自己变好,变得能配上你,而不是独自躲在暗处自暴自弃。   “弱弱,你快把门打开,我这回真的没有骗你,我会永远对你好,你不喜欢去许家做妾,就来做我这辈子唯一的妻。”   “弱弱,我想与你成婚了,求你开门吧……”   说话间,李章身后的怨气结成了团,开始不停撞击他面前的这扇小门,力道之大,竟然让整个梦茧有一瞬间的震荡。   只可惜小门还是没有被他给撞开。   并且,院内的声音变得比方才更冰冷了。   “你一定是假的。”张幼鱼强硬地道:“我虽然喜欢李郎,但也了解他,他那样一个讲究礼数,最喜欢瞻前顾后的人,把我的名节和未来看得比我自己都要重,纵使是在梦中,也绝不会愿意同我成婚。” 第11章第11章   “我、我想起来了。”李章是和谢曲同时睁开眼睛的,怨气散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书卷气就又回来了。   “我想起来了。”李章紧蹙着眉,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道:“那纸条上写的,是愿……愿你高扫娥眉,盘云美鬓……”   还不等他说完,门内女人尖啸的声音便没了。   紧接着是啪嗒一声,张幼鱼开了锁。   仿佛是在看一场无聊至极的闹剧,范昱嗤笑了声,将打量李章的目光移向别处。   但他在移走目光之后,还是极不情愿的弹指,顺道把李章落在门外的小锁也打开了。   张幼鱼从门后小心翼翼的探头,发间珠翠叮当作响,依旧是一副十七八岁小姑娘打扮,但因为她是生魂,她的肉身其实并没有死,所以她的相貌总会随着肉身的长大,稍稍发生一些变化。   原本小鹿一般圆溜溜的眼睛,变得更狭长了,下巴也比三年前更尖细一些,身量更高,腰身却更清瘦。   三年未见,张幼鱼已经从当年那个活泼热烈的小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实际上,比起三年没变模样的李章,如今张幼鱼这张脸,还显得更成熟一些。   “……你是李郎?”张幼鱼用手紧紧扒住门,小声问。   “你来救我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救我?你知不知道我自己住在这里有多怕?你知道么?这里有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鬼,他每天都来找我,讲话总是颠三倒四,前后矛盾,可每当我忍不住反驳他,他就会生气,就会使劲撞我的门,还让院子里平白生出很多团古怪的黑雾,把我最心爱的玉兰和芍药全毒死了。”   李章很丧气地“唉”了一声,没解释。   因为李章有点生气,生他自己的气。   什么呀,自诩自己是只足够厉害理智的鬼,在云来城中足足蛰伏三年,该报复的都报复了,连生前一点小小的细节都记得,每天都要强迫自己把活着那会所有的事情都回忆一遍,尽管这样做,会让他的头疼痛难忍。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把最要紧的给忘了。   他以为自己和城中那些浑浑噩噩,不知自身早就死去的枉死鬼不同,却想不到,他也只是他们之中的芸芸一个,并没有什么不同。   见李章不回答,张幼鱼又低下头,仔细看了看。   这会李章仍然是跪着,谢曲正站在他身后,五指虚虚拢在他的头顶,将他身上最后一点怨气化解。   张幼鱼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像是在挣扎——她的生魂在这地方被关了太久,其实脑子也跟着有些不清楚了。   但她很快便做出了决定,眼里泛起一点亮光,蝴蝶似的从门后扑过来,一把将谢曲推出老远,差点闪了谢曲的腰。   “你是谁!你不许欺负我的李郎!”张幼鱼一身朱色罗裙,明艳如火,老母鸡护崽一般张开双臂,把李章严实护在身后。   谢曲:“……”   过分了啊!这姑娘怎么端起碗吃饭,扔下碗就骂娘呢!还我是谁?我是你恩人!   嗯……恩鬼。   因为太久不干活,贸然一次性化解了这么些怨气,谢曲这会其实也不太好受。他捂着心口,被张幼鱼这么一推,正想发作,眼角余光却下意识瞄到张幼鱼盈盈一握的漂亮腰肢。   谢曲:“……”   罢了,好鬼不与小美人计较,被关了这么久,出来发一发脾气也是理所应当。   这么想着,谢曲便没有发怒,而是十分友善地提醒道:“既然已经见着了,是不是就能……”   说着,偷偷瞥向站在他对面的范昱。   也是赶巧,范昱也在往他这边看,俩人各怀心思的目光一对上,谢曲便本能转头,匆匆看向别处去了。   反倒是范昱,他皱眉又盯着谢曲看了很久,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半晌一拂袖。   “问他那么多作什么,直接带回去便是。快到正午了,外面还有那么多正眼巴巴等着你化解的鬼,虽说他们的执念已经被李章阴差阳错化掉不少,可胜在数量众多,你若是能赶在一天之中阳气最盛时,将他们一股脑全解决了,于你也是方便。”顿了顿,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勉强忍耐咳嗽的沙哑,“毕竟在这种事情上,我帮不了忙。”   经范昱提醒,谢曲大梦初醒,才总算是把纷乱思绪从李章的回忆中抽出,愣愣“嗯”了一声。   头顶挂着的月亮忽明忽暗,这只茧就快碎了。谢曲听范昱的话,试探着向李章伸出手,问他:“你现在愿意跟我们走了么?”   李章跪在地上,晃悠着想要起身,但张幼鱼使劲压在他身上,死死抱着他,将他看成转瞬便会凋谢的昙花,仿佛稍一错神就会消失不见,所以李章折腾半天,也只是从双膝跪地,转变成单膝跪地。   李章叹了声气。   “弱弱听话,我现下见着你,知道你很好,我就已经很知足了,没了我,你往后还得好好活着,不许再投井了,因为我此去投胎,不能再守着你,你即便投井,也是不能再见到我的。”   话毕,捻着衣袖的手指弯了弯,又重重的叹气,忽然抬头看向谢曲,张了张嘴,似乎是在斟酌该怎么称呼他。   “他是谢必安。”范昱道。   李章点点头,沉默许久方继续道:“之前我说要张家破败的话,我反悔了,我要张家一直富贵下去,因为如果张家败了,弱弱会过不好。”   谢曲答了好,范昱冷哼一声,显得格外不耐烦。   到了这时候,张幼鱼就是反应再慢,也能猜出是谁帮李章把门打开的了,但她仍然没有放开抱住李章的手,她斗鸡似的仰着脖子,像是一种无声的对抗。   李章也不好挣扎,因为害怕误伤张幼鱼,所以只好乖乖地跪在原地,向谢曲投去求助的眼神。   于是现场陷入了一种几近诡异的僵持。   张幼鱼看李章,李章看谢曲,谢曲看范昱,范昱先是一脸“关我什么事,怎么你回来了还要我操心”,后来实在被看得烦了,终于撇着嘴施舍给张幼鱼一个眼神。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阳寿未尽,应该尽快返回凡间。”范昱说。   “我要和他成亲,他小时候答应了要娶我,他不能食言。”张幼鱼执拗地答:“我听家里老人说,若结了阴亲,两个人的姻缘线就会被绑在一处,那么无论他们又经历过几次轮回,只要他俩能再见到面,就总能在一起。”   范昱像是在听笑话,“你今年才几岁,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些什么?”   张幼鱼哼了一声,很不服气,“我当然知道,我要和他结阴亲。”   “阴亲不比凡间的姻缘,是不看生死的。我这么给你解释吧——当你们结了阴亲后,你们两人就是真正合为一体,要共享一份命数与气运,每当一方死去,另一方为了在下一世能继续与他继续做夫妻,也必活不过五年。”   言外之意,若张幼鱼和李章结了阴亲,张幼鱼就只剩五年可活了。   范昱把话说得这样明白,奈何张幼鱼不怕。   “我就和他结亲,活不过五年也要结,反正我如今已经见过了一次你们,我不再怕鬼了,你们要是不让我结亲,我就一直跳井。”   “你阳寿未尽,就算以后没有李章救你,也会有别的人救你,你就是跳多少回井也死不了。”   “那我就一直跳,一回生二回熟,反正等我半死不活的时候,受累的还是你们这些鬼差。”   “别想的这么便宜,真到了你该死那时候,过来接你的可不一定是我们,兴许只是寻常的阴差,你骂不着我们。”   “别说废话,你就直说行不行。”顿了顿,一下摁住李章将举未举的手,秀眉蹙起:“你们别看李郎,他从小就没胆,他的意见不是很重要。”   谢曲:“……”   范昱:“……”   从小没胆的李章:“……”   眼看着马上就到正午了,范昱简直烦不胜烦,他不顾谢曲阻拦,伸手在张幼鱼和李章眉心迅速各自虚点一下,隔着大约半寸没碰到皮肉,然后又凌空虚虚一托,张幼鱼便被一只巨大地骨棒给“怼”上了天。   “现在亲结成了,你给我立刻回到你的身体里去,五年之内,我不想再看到你这么麻烦的人。”范昱扭头望着张幼鱼的方向,手上却是一把扯起李章。力道没留神有点大,一下扯坏了李章的衣袖。   冰凉指尖与李章瘦弱的手臂刚一接触,李章便痛的咧嘴。   白嫩皮肉腐蚀见骨,发出类似于烤肉一般的滋滋声。范昱骤然回过神来,连忙换了个有袖子的地方抓,脸皮晕开一层淡淡的红色,低头平板地对李章道歉说:“对不起,我下次注意。”   李章:“……”哪还有下次?一个人一辈子总共也就死一次。   张幼鱼还在天上咋咋呼呼,手舞足蹈,明显对范昱的话不太相信,“怎么可能?你在这骗鬼呢?刚才这样就算是成功结亲了么?难道不需要拜天地?”   李章也摇头,“你们不能这么……我现在已经全想起来了,其实我不……”   就连谢曲都有点懵,转头很不解地看向范昱,问他:“怎么忽然又行了?方才你不是说,不许李章擅自更改张幼鱼的命数?”   “因为时辰到了,你如果再不出去解决外面那些小鬼,他们可就要冲破束缚,散去世间各地了。”再朝张幼鱼的方向瞥了一眼,把嘴唇抿得紧紧的,“再说先前是先前,现在她自己要找死,我岂有阻拦之理?”   “谢曲,你知道么?一个人要是特别想活,那他怎么都能活,凡人、神仙和鬼怪都杀不死他,甚至连生死簿也杀不死他,但他要是自己想找死,呵,那也是谁都拦不住。” 第12章第12章   谢曲总觉着范昱说这话,是另有深意,但他没时间细想了,因为就像范昱提醒的,正午就要到了。   府外那些鬼魂在鬼城中生活了太久,身上执念已被李章吸收得七七八八,正午便是最好的化解时机。   因为谢曲记起安灵术怎么用了。   正午时分,梦茧崩塌之际,张幼鱼总算又不情不愿回到了她在凡间的肉身,李章站在谢曲身后,见他两手结印,整个人都被一圈暖烘烘的光晕包围着。   李章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他只觉得温暖。   是在谢曲身上的白芒越来越亮,渐渐照亮整座鬼城,让鬼城中的漫长黑夜也如现世一般亮如白昼时,李章忽然就全明白了。   李章发现,原来谢曲身上这股灼人心肺的力量,名为慈悲。   我看到你历苦难,但不怜悯你,我看到你也曾误入歧途,但是宽恕你,我敬佩你在红尘俗世中仍然保有仙人般的魂灵,我始终在平等地看待你,而非高高在上的施舍你。   当这种慈悲的力量照亮黑夜,所有曾经在黑夜中孑孓独行的人,都是被仔细爱护着的。   于是所有人终于瞑目,终于愿意放下生前所有的不甘,匆匆赶往下一个属于自己的轮回。   张幼鱼重又醒来时,睁眼便看到云来城万人空巷,大伙儿都在抬头往上看。   头顶是能覆盖住整座云来城的白昼流星,一道接着一道,其中有三颗流星最为明亮,堪称千年一遇之奇景。   只可惜老人们常说看到流星要许愿,愿望就会实现的话,似乎不大灵验。   因为在这场足足有半个时辰之久的白昼流星结束三个月之后,云来城中的哑巴“瘟疫”,仍然还没好。   大约是因果轮回吧。   城中小鬼好办,大家在想起自己是谁,什么时候死的之后,都变得很听话很和气,唯一稍微有点例外的是胡娘。   胡娘的愿望是和被她误杀的谢曲道歉,她是被云仙泽的人灭口的,死时已身怀有孕,死后在鬼城中带着那个小小的女娃儿,便是她腹中尚未足月的女儿。   所以胡娘在临走之前,比旁的鬼多和谢曲说了几句话,也多惹来范昱几次侧目。   而李章作为建造整座鬼城的主人,毫无疑问成为范昱的重点关照对象,时刻享受上宾待遇,得以与范、谢二人同乘一船渡过忘川。   忘川河水是清澈见底的,河中无一活物,只是每当把船桨划过去,泛起涟漪的一圈圈水纹中,便会有点点荧光向小鱼吐泡似的,摇摇晃晃浮到半空中来。   李章坐在船尾,看见这些光点都像是有生命似的,在他身边忽明忽暗的悬浮着,心里觉得很神奇,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摸,却在指尖将将碰到一个光点时,被范昱厉声喝住。   “别打扰他们,除非你也想被困在这忘川河中,永世不得超生。”范昱严肃地道。   李章连忙缩回手,悻悻笑道:“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范昱摇了摇头,犹自把两手拢在一起,虚虚捧着一团聚在一起的十数个光点,默不作声地看着,一双手却从始至终没和它们有半点接触。   “这里的每一个光点,都曾是一个执迷不悟的人。”半晌,范昱才接着解释道:“他们的执念太重,重到即使是我和谢曲也无法化解,所以他们最终选择跳下忘川河,将未来和过去全溺在这里,抛去一切,留在河底做一场永不会醒来的美梦。”   顿了顿,再好整以暇地看向李章,顺手将那十数个光点小心翼翼放归河里,“他们的欲念太重,使得他们每个人都像饕餮一样无法被满足,你刚才要是不小心碰到了他们,把他们从美梦里吵醒了,他们一定会立即对你群起而攻之,把你撕成碎片。”   李章:“……”好险。   范昱这话刚说完,不止李章打了个哆嗦,连正站在船尾划船的谢曲,都不自觉挺直了腰板,汗津津看着一个光点擦着他鼻尖飘过。   一路再无话。   直到行至奈何桥下,李章起身上桥,临走前,忽然转头对范昱道:“谢谢你。”   范昱冷着脸摆摆手,“赶紧走吧,你哪里谢得着我?”   李章低着头,十分温和地笑了一下,认真地道:“谢谢你帮我骗弱弱,没让她和我结阴亲。”   范昱又把眉头皱起来了:“你在说什么胡话?”   “你不必装了,我知道你其实没让弱弱和我结阴亲,因为你先前说过,弱弱一旦与我结成阴亲,定然活不过五年。”李章毫不畏惧地望向范昱,郑重向他躬身行了一礼。这一次,把腰弯得很低很低。   李章说:“我在来这的路上便想明白了,你对弱弱说,至少五年之内不想再看到她这么麻烦的人,就证明她一定会活过五年。”   言罢,再转身向谢曲行礼,温声道:“谢谢你们让我见到弱弱最后一面,能看到她如今平安喜乐,我就满足了,至于其他的,我也已经想通了。”   哪个背后无人说,哪个背后不说人。   或许人生在世,尽力管好自己的嘴,比长一双好使的耳朵更重要。   李章是自己上的奈何桥,手腕脚踝都没有枷锁。一碗孟婆汤饮下,李章已经记不起这碗孟婆汤的咸淡,就像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曾经究竟为什么不肯入轮回。   他只是觉得很可惜,可惜他没有成为范昱口中所说,忘川河里那些永远沉浸在美梦中的魂魄之一。   但他也很庆幸,庆幸自己到底没有成为那些魂魄之中的一个。   借着最后一点清晰的思绪,李章站在桥上,眯着眼往下看。   他看到范昱和谢曲已经折身返回。忘川河岸,那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并排走着,从袍角开始,每走一步,谢曲身上的红衣便往上褪去一点颜色,最后全变成一身苍白。   就像……   从此抛去自己和外面三千红尘之间的牵绊,回到原本的来处,并且还要在这黑漆漆的来处,被继续困上成千上万年,永远都没有尽头。   李章抬手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谢曲这会已经是一身白衣。   并且,他还看到谢曲背后,似乎是有一道庞大的虚影转瞬即逝。   那虚影足有两人之高,也是通身穿着白衣,脸色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白。   白衣白帽,颈间绕着一根红线,手腕上隐约还缠条长长细细的银链,即锁来往亡魂,也锁着自己。   …   云来城之事暂且告一段落,谢曲期期艾艾,一步一挪,耷拉着脑袋跟在范昱身后,往判官殿走,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儿。   路上很安静。   范昱没有再说话,倒是谢曲——谢曲现在只觉浑身不自在,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谢曲冥思苦想,终于想到范昱手指在碰到李章胳膊上的皮肉时,那阵令他牙酸的滋滋声。   谢曲一拍脑袋,虎了吧唧地就开口问了:“范昱,你是不能碰到魂魄么?”   范昱斜着眼看他。   谢曲咂了咂嘴,“就是,我看到李章的手臂……”   “哦。”范昱把眼神收回去,像是怕光用嘴解释没有说服力似的,蹲下摸了摸脚旁一朵小花儿,“不止不能碰魂魄,其实我不能碰任何有灵之物,我的力量会令他们失去生机。”   随着范昱的解释,谢曲惊讶的发现那小花儿枯萎了。   方才还娇艳欲滴的半绽花苞,转瞬便被烧成了一堆黑炭。   紧接着,还没等谢曲反应过来,范昱又转身往回走几步,一把捉住谢曲的一根手指,攥着晃了晃。   “但我能碰你,你是我唯一能直接触碰的有灵之物,所以我只能和你搭伙。”   谢曲十分震惊。   震惊到把平常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   但是震惊过后,谢曲发现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竟然不知不觉已变成了全白,仅在领口勾着一点点红线。   这就和他刚死那会,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怪人一模一样。   …   消息须臾传下去,白无常回来了。   不肖片刻,地府已经是张灯结彩,众鬼更是喜大普奔,大伙在各处都挂满了瘆人的连串大白灯笼,烧起惨绿惨绿的篝火,载歌载舞,鬼哭狼嚎,专门只为了庆祝白无常归位。   因为大家都知道,有了白无常,黑无常的注意力,从此一定就会全放在白无常身上,而他们这些倒霉的鬼,也就不必再被无处发泄坏脾气的黑无常,全年无休地摁着干活了。   当然,只有总是躲在大殿里批折子的秦广王不知道白无常回来了。   确切的说,因为底下众鬼的隐瞒包庇,秦广王甚至都不知道白无常又第九次出走过。   在这场荒唐里透露着一点辛酸的狂欢中,惨绿色的篝火很亮,阴森森映着范昱的脸,将范昱大半张脸都照成白绿色,以高挺鼻梁为界,半张脸在光里,半张脸隐在暗处。   别的鬼都在庆祝,范昱则安静地坐在篝火前,两手捧着一只用骨头磨成的小酒杯,一小口接着一小口的抿着酒。   一壶酒喝掉半壶,谢曲终于又鬼鬼祟祟凑到范昱身旁,挨着他撩袍坐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和他哥俩好似的。   谢曲这时被大伙儿灌得有些醉了,说话有点迷糊。   但他还是闭着眼睛,将额头轻轻抵在范昱肩膀上,断断续续地对范昱解释道:“真对不起,我现在虽然已经想起了所有的安灵咒术,但仍没能想起你。”   “但我已经相信你的话,愿意留下做这个白无常了。”   “而且……不论你信不信,我心里总有一种直觉。”谢曲说到这,抬手轻轻压了一下鼻梁,嘟嘟囔囔的,讲话已经开始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了。“不论你信不信……其实我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告诉你。”   “不论你信不信,我觉得我跑去凡间投胎做人,一定不是因为讨厌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会尽快全想起来的,因为我没有……”   “我觉得我当初一定不讨厌你……”   砰!   话还没说完,谢曲支撑不住,抵在范昱肩膀上的脑袋向下滑,一下砸在范昱捧着骨杯的手上,把范昱手里那小骨杯,直接砸出了两道裂纹。   范昱:“……”   骨杯被彻底攥成粉末,混着还未饮尽的半杯酒水,在手心里留下一滩泥泞。   范昱扶着醉过去的谢曲,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时阴时晴,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发作。   但他最后却只是伸出手来,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碰了碰谢曲的手指尖。   作者有话要说: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o*m   早安,更新啦。 第13章第13章   鬼不会做梦,谢曲是在范昱的房间里醒来的。   谢曲醒来时,发现范昱正猫儿似的蜷在他身边,大半张脸全埋在他的颈窝里,并且还未醒。   并且嘴角还有点破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大睁着眼睛,不知今夕是何夕,整个人都是懵的,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连脑子带身体,从里到外全冻住了。   完了。谢曲想。   任谁在这种情况下醒来,身旁还躺着一个从上到下长得都很合自己口味的人……谁能不多想。   更别提谢曲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的酒品有多糟。   谢曲还记得,大约是在他十九岁那年,天华宫的少宫主曾来听雨山庄听学,进庄第二天晚上,赶上他在外面喝醉了酒,将那冷若冰霜的尊贵客人认成花魁娘子,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讨了一路的亲,最后被人家忍无可忍的鞭子直抽到脸上,才算勉强清醒。   从那以后,谢曲在喝酒的时候,就总要习惯性地多留一个心眼,每每觉着自己脚底下发飘了,也就扣盏搁壶,推脱是自己醉了,当晚不会再碰酒。   可是在他死前,谁也没有告诉他,地府也有酒,鬼也会喝醉。   而且地府的酒,喝了之后就直接上头,压根没有脚底发飘这过程。   谢曲头疼欲裂,脑袋昏昏沉沉,完全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换句话说,谢曲喝断片儿了。   一时间,谢曲只是僵硬躺着,没敢拨开范昱搭在他腰上的手,在几个喘息之间,进行了一场十分剧烈的思想挣扎。   继续装睡,等范昱醒后再做打算?   不成,这样做的话,万一昨晚要是真发生了什么,范昱醒来后,还不得把他给撕了。   那趁范昱这会没醒,赶紧起来跑路?   也不成,因为本来范昱和他的关系就不好,他要是自己逃也似的跑了,万一昨晚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只是他喝醉了,范昱把他扶回来休息而已,他这样一跑,岂非显得他心里有鬼,更加坐实了他讨厌与范昱共事的传言,令范昱更误会他了?   好不容易才哄好的呢,范昱这张脸生得稚气,笑起来可比冷冷板着好看多了。   可是……   谢曲轻轻伸出手指,抹了一下范昱嘴角的小块伤痂,眼皮一跳。   可这好像是牙印。   范昱的嘴角怎么会有牙印,不是他啃的,难道还是狗啃的?而且……而且这种印子,又不好再啃一个上去,比比大小和牙齿排列是不是?   谢曲脑袋都大了,脑瓜子嗡嗡的。   这才见面不过三天啊……   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巧不巧的,正在谢曲浑身难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房门忽然被行事一向风风火火的马面踹开。   “小八!崔判官找七爷有事,但我去他房间看了,发现他不在,你知道他在哪……”   啪嗒。   是金叉落在地上的声音。   在看清范昱屋里是个什么场面之后,马面哇了一声,两眼冒光,兴奋得连假脸都挂不住了,砰的一下变回马脑袋。   “哇!”马面扯着嗓子喊:“七爷,你昨晚和小八睡了!”   “你俩这次和好的真快!比前八回都快!要是换成前八回,你这时大概刚找回记忆,什么话也不说,一天到晚的把自己闷在屋子里不见人呢!”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次为啥没恢复记忆呢?”   谢曲:“……”   谢曲僵硬转头,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满脑子都是马面的大嗓门,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   “七爷,你昨晚和小八睡了!”   “你昨晚和小八睡了!”   “和小八睡了!”   “睡了!”   “你俩这次和好的真快!”   “这次和好的真快!”   “和好的真快!”   “真快!”   ……   在这两句话之后的话,谢曲已经听不进去了,因为只有这两句话,就足够把他的脑袋塞到满满当当,让他暂时失去了往深里思考的能力。   “什么叫……和好?”   半晌,谢曲才从震惊中回神,颤巍巍问出这么一句。   “啊?你问我和好是啥?和好当然就是……”马面顶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马脑袋,嘴角上咧,一脸开心地举起手,使劲碰了两下大拇指,“和好当然就是,啾啾啾!”   谢曲:“……”   行了,什么也不用问了,难怪他总觉得范昱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难怪他直觉自己和范昱不是寻常的搭伙,现在再一看,这不明摆着的事么?   谢曲的脑袋更疼了。   但是世上总有一些人在受到巨大的刺激后,表面仍能不动如山,甚至表现得比平时更加冷静,不幸中的万幸,谢曲正是这种人。   所以即使脑子这会已经不好用了,谢曲居然还能记得问马面一句,“你刚才说,崔判官找我有什么事?急不急?需不需要我这时过去?”   马面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着急不着急,还是你和小八和好比较重要。”说完就捡起金叉,一溜烟似的关门跑了。   一边跑还一边喊:“传下去!七爷昨晚在小八房里睡了!这么大的喜事得庆祝,和崔判官说!问他凡是今天该死的,寿命能不能都多加一天!!!”   谢曲:“……”   叫什么马面,应该改名叫马喇叭。   不不不,喇叭都没马面嗓门大,应该改名叫马唢呐!   这他妈算啥事。   范昱怎么还不醒,为什么连马唢呐那么大的嗓门都没能把范昱叫醒。   ……算了,范昱还是先别醒,因为他现在完全不晓得应该怎么办。   谢曲臊眉耷眼地叹气,犯愁的目光把自己和范昱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都打量了一遍。   还好,至少衣衫还是完整的,证明昨晚其实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   这么想着,眼尾余光又忍不住落回范昱的嘴角。   ……但也一定发生了点什么。   这一瞬间,谢曲只觉得自己弱小可怜且无助。   因为结合马唢呐方才那些话,再加上眼前这些……再再加上谢曲生前听过的那些话本,谢曲觉得,现在就算是用指甲盖想,他从前也一定是个人渣。   ……鬼渣。   至于是怎么个渣法,这、这也太太太明显了!   这不就是那种、类似于“无情人渣骗财骗色,提上裤子不认人,然后另一方痴心不改无底线原谅并且愿意经年累月等待人渣回心转意”的经典桥段?!?!?!   就离谱。   范昱长这么好看,他以前居然还能提上裤子不认人,就挺离谱。   对着这么好看的人,这么细的腰,怎么舍得提上裤子不认人?直接让他不穿裤子都行。   又轻轻抚了一下范昱的嘴角,谢曲在心里对自己说:小谢啊小谢,我发现你以前挺飘啊。   这么要本事有本事,要样貌有样貌的一个小美人,你也舍得丢啊?   兴许是因为脑子里想到的故事都太曲折太虐心,谢曲看着范昱的眼神,不知不觉就变得温柔了下来。   他觉得他有点理解范昱了。   任谁碰上他这么个让人闹心的玩意,脾气还能好。   但是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好在他和范昱还有现在和以后。   他以后一定会对范昱很好很好。   这么想着,谢曲伸手抚上范昱的脸,略一沉吟,又索性把范昱一整个搂紧怀里来。   …   范昱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刚一睁眼,就看到谢曲在他面前无比放大的一张大脸,以及谢曲脸上那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似愧疚似心痛又似宠溺的,正春风荡漾着的神奇表情。   范昱:“……”   范昱一脚就把谢曲给踹下去了。   “你有病。”范昱冷声道。   谢曲点头如捣蒜,态度很温顺。   “对对,我有病。”谢曲说。   完全猜不到谢曲方才已经经历了怎样心理挣扎的范昱:“……”   范昱:“你真的有病!”   想通了就原形毕露,半点心理负担都不见的谢曲继续荡漾:“对对,我真的有病,有想对你好的病。”   范昱:“……”   范昱攥紧了拳头,把手指关节攥得咯吱咯吱直响。   “别再笑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笑得很恶心。”静默良久,范昱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   谢曲丝毫不生气,抬手指指范昱渗血那嘴角,“你别激动,你嘴角伤口裂开了,对不起,我昨晚是不是太粗暴了?”   范昱:“……”   “嗳,原来地府也会闹耗子么?我怎么听见有耗子在磨牙?”   范昱面无表情抿了一下嘴唇,“不是耗子在磨牙,是我。”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点什么,转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谢曲,“你不会以为我这伤口是你咬出来的吧?你在想什么?这个是我自己咬出来的,因为我昨晚恶……”   话说到一半,却又忽然闭嘴了,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谢曲一看范昱这种支支吾吾的态度,心里就更肯定了,只当范昱是不好意思,连忙体贴找补道:“对,对,不是我咬的,是你自己咬的。”   “但是范昱啊,你就不要再装了,方才马唢……马面来过,已经把你我之前是个什么关系,全漏给我了。”   “范昱你放心,我虽然想不起来从前都发生过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是我错,而且我这辈子没别的优点,就是脸皮厚,有错认错绝不拖延,所以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我们就从今天起,重新开始。”   “说起重新开始啊,我就忽然想到一件事。”   “你看之前的李章和张幼鱼,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喊的都是小名,现在咱俩也在一起了,我要是再喊你范昱,岂非就显得太生分了?所以我想啊,我也该更亲近些喊你。”   “你说我究竟该喊你什么好呢?昱昱?阿昱?小昱儿?嗳,对了,我觉得小昱儿就很不错,我以后都喊你小昱儿行么?”   “……”   范昱死咬着牙,斜眼睨着谢曲重又爬过来捉着他衣角那只手,恶狠狠扯起一抹笑来,表情极度扭曲可怕。   “谢、曲!你、有、病!”   许久,许久,屋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范昱深吸了一口气,冷冰冰对上谢曲那双多情桃花眼,咬牙切齿,字字阴沉。   “你如今怎么变得……”   “谢曲,你是存心恶心我还是怎么?你是真的什么也没想起来么?你……你究竟是又在和我耍什么花招!!!”   作者有话要说:   早安,更新啦。 第14章第14章   范昱脸色实在太阴沉,谢曲看得愣了一下。   因为在谢曲方才的想象之中,范昱不应该是这种反应。   但谢曲很快就释然了。   这有什么的,这不就是恼羞成怒么,懂的都懂。   再说他谢曲眼睛多好,他刚才可是清清楚楚看见范昱耳朵尖泛红了。   至于范昱的耳朵是为什么泛红,这点红色里究竟又有几分是羞,几分是恼,估计就只有范昱自己心里知道了。   谢曲觉得以上不是很重要。   反正都是恼羞成怒,那么究竟是羞更多一点,还是怒更多一点……   那不重要。   横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么想着,谢曲就又嬉皮笑脸地往上凑,却被范昱一手抵在脑门上。   出乎意料地,范昱这回竟没有阴阳怪气地斥他,而是认真地对他说:“不要再闹了,你现在应该去见崔判官。”   谢曲:“……”   难怪马面说范昱是整个地府里最能干的,满脑子都是正事,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唉,都说小别胜新婚,他这可好,他这是小别胜阴婚。   而且范昱满脑子只想正事便罢了,方才问他那句“你是真的什么也没记起来么”,又是何意?难道他现在这副一问三不知的委屈样,很像在耍花招?   天地良心,他明明是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他也很想记起来啊。   被美人怀疑的滋味很不好受,谢曲垮下脸,蔫蔫往床沿上一坐,叹道:“范昱,我是真的什么也没记起来,你相信我。”   大约是因为谢曲没再喊范昱小昱儿,范昱态度好转不少,哼一声不置可否。   “行了,我不想再继续和你讨论这个,我有些累了,你先去见崔判官吧,让我自己待会。”范昱道,同时一连低低咳了好多声,薄薄一层眼皮半垂着,整个人猝不及防就蔫了不少,赶谢曲走也赶得很急,可以算得上是眨眼间就变了脸。   其实范昱在催谢曲去见崔判官时,语气一直都淡淡的,而且也没有再问谢曲到底是真记不得,还是装记不住这种问题,显然是不想再多说,想让谢曲这时立刻有多远滚多远,暂且不要来烦他。   可范昱露出的这副虚弱样,着实是把谢曲给吓了一跳。   谢曲对范昱,是打骨子里有些好感的,所以当他看到范昱眉头紧皱,咳得越来越严重,甚至都有点停不下来时,更把去见崔判官这事完全抛诸脑后,转而一把扶住范昱,不容拒绝地摇头。   “你别催我,你没听见马唢呐方才怎么说吗?见崔判官不急,你我之事才更重要。”一边说,一边放轻力道为范昱抚着心口顺气,顺到一半又咂嘴,面露十二分困惑,“话说回来,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鬼也会生病。”   谢曲这边话音刚落,范昱的咳嗽声就是一顿。   看样子范昱是想张口说点什么,但他咳得实在太厉害,已经忍不住,严重到仿佛一张嘴就会吐出血沫,所以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病发得急,没力气再推脱,赶不走谢曲,范昱犹豫片刻,索性选择破罐子破摔,把头枕在谢曲的怀里,闭着眼,两手软软垂在身侧,喘息断续急促起来,不再刻意掩饰。   是在过了好一会之后,咳嗽声渐止,但范昱的脸色依然很不好。   范昱整个人软软倒在谢曲身上,嘴唇颤抖,安静得发不出一丁点声音,看着就像是快要窒息了。   谢曲慌了,他不知道碰上这种事应该怎么办,也不敢走开。   事到如今,谢曲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一手抵着范昱的背,将灵力从掌心源源不断地向范昱体内输送进去,从一开始的涓涓细流,到后来不要命似的疯狂输送,输送到最后,范昱身上甚至都被蒙了一圈淡淡的银芒。   但是万幸在谢曲一通忙活之下,范昱这匹“死马”,竟然真的慢慢又活了过来。   先是呼吸平顺了,再是脸色没有那么吓人了,谢曲身上的力量,似乎很能令范昱感到舒适和安心。   谢曲显然也发现了这点,所以他不敢贸然停止向范昱输送灵力,整个人与范昱紧紧挨着,手心里的灵力一刻也不敢少。   范昱这病来得快,去得却慢。   范昱是真的有点不清醒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谢曲空闲的那只胳膊牢牢锁在怀里,恹恹歪着头稍一磨蹭,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就撞在谢曲脸上,羽睫几下轻颤,在眼睑处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   又过了好久,久到谢曲几乎快把自己身上的灵力耗空了,范昱才终于悠悠醒转。   范昱睁开眼睛那一瞬间其实有点迷茫,甚至有点记不起自己在哪,但他很快就重新整理好思绪,右手别到背后,安抚似的轻拍了一下谢曲的手背。   “够了。”范昱道,声音里满是疲惫,还夹杂着一点瓮声瓮气的鼻音,像小猫撒娇。   “什么够了?”谢曲这时也快虚脱了,脑袋慢了半拍,没反应过来。   “灵力够了。”范昱只得又道。   “哦……哦,好,我知道了。”得了肯定,谢曲连忙松开抵在范昱背后的手,果然不敢再闹了:“范昱,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很好,但你硌到我了。”范昱闭着眼说。   经范昱提醒,谢曲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右腿膝盖,正结结实实硌在范昱后背正中间。   方才一时着急,谢曲是一腿曲着立起,一腿伸直,然后让范昱一整个坐在他伸直了的那条腿上,背靠他立起的右腿膝盖借力坐稳,再用手抵着向范昱输送灵力的,硬邦邦的膝盖骨难免会把范昱硌得难受。   屋里气氛很微妙。   长久的寂静。   正在谢曲和范昱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张嘴说点什么时,赶巧有敲门声响起。   砰砰砰,三声轻响让屋内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原来是久等谢曲不到的崔判官,屈尊自己找来了。   但也不知道这崔钰究竟是从马面那张比棉裤腰的嘴里,听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竟然没有如往常寻人那般直接推门而入,而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先敲三下门,等待屋内主人的许可。   范昱对崔钰一贯是很恭敬的,他感受到崔钰的气息,便不假思索开口道:“崔判官,请你进来吧。”   结果因为嗓子咳哑了,声音听起来倦倦的。   崔钰站在门口不动如泰山,透过窄窄一道门缝,眯眼瞧着屋内那两人搂在一起,被烛火映在地上缠缠绵绵的一道影子,神色复杂地提醒道:“不急,我还可以再等等,但你们真的不考虑暂且分开坐一坐,至少等我离开后再抱?”   闻言,地上那道影子果然晃动了一下。崔钰一副了然模样的闭眼,转头不看了。   须臾,范昱又再开口道:“崔判官,请你进来吧。”   崔钰这次睁开眼,见屋里地上的影子从一道变成两道,才敢推门进屋。   “谢七,你来看……咦?”进了门,崔钰手腕一翻,凭空变出生死簿来,刚要翻开,低头就看见范昱惨白的一张笑脸,忍不住噤声。   “我还以为你们方才是……原来不是,这马面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净传些瞎话。”崔钰说着话,就要伸手去贴范昱额头,很担忧地问他:“怎么回事,又魇着了么?”   范昱别扭着点了一下头,却是往后瑟缩一下,及时躲开崔钰的触碰。   “马面那性子,听风就是雨的,崔判官你还没有习惯么。”范昱有点无奈地道:“没什么的,只是我忽然魇着了,碰巧他在,就给我渡了点灵力。”   言罢,伸手指一指正挺直腰板,一声不吭坐在床头的谢曲。   从方才的紧紧抱着,到这会的一个床头一个床尾,范昱和谢曲,真是尽最大努力在这方寸之间暂时找了个最远的距离了。   “好端端的怎么又发病,你最近也没收拾多少恶煞。”范昱解释得轻松,但崔钰见范昱现下嘴唇青紫,额头上还挂着层冷汗,仍然不放心,执着的想要伸手去点范昱眉心,却被范昱第二次偏头躲开了。   “崔判官,纵使灵力充沛如你,碰着我也要受伤的。”范昱道。   这已经是十分体贴明显的拒绝了,见范昱不肯配合,崔钰也没强求,而是顺其自然地放下了手。   因为知道范昱是个什么性子,崔钰没有在范昱发病这种问题上多做纠缠,他转身朝谢曲招招手,喊谢曲过来一起看生死簿。   “谢七,你过来,我这里有活儿给你做。”崔钰说:“云仙泽的柳云仙,你还记着么?”   打从崔钰进屋起,谢曲其实就一直是神游天外,现下被崔钰提问,谢曲一时恍惚,下意识傻傻的反问,“什么仙?”   “柳云仙,就是曾经使计把你杀了,还把谢家的《神机谱》偷到手那个。”   谢曲:“……”   倒也不必提醒得这么仔细。谢曲摸了摸鼻尖,心想。   提醒得这么仔细作甚?虽说在他斩断尘缘,决定留下来做这个白无常之后,他对自己生前的那些事,就已经没有那么在乎了。   尤其是之前听到崔钰说,他在人间的那个爹,谢老庄主谢如贺这辈子功德圆满,晚年修为会有大进境以后,谢曲就更加放心,再也没有打听过有关听雨山庄的一丁点消息。   因为谢曲知道,生死簿上记载的谢如贺是有福之人,虽死了儿子,但晚年想开之后,便会彻底大彻大悟,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看破红尘,修成半个仙人当当。   结果崔钰现在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句。   真是……说什么不好,非得提他当初是怎么死的作什么?   当然倒不是因为有多恨,有多想报仇,主要是他觉得丢脸。   因为在得知自己与范昱之前是个什么关系后,谢曲就觉得,当初范昱把他从胡娘的床上提了魂出来,阴森森问他话那样子,其实有点像捉奸。   尽管他和胡娘是真的清清白白,但他还是很不好意思。   中计被害——尤其是当着范昱的面,中了美人计被害这种事,真是想想就很丢脸……   一时间,谢曲只觉得脸上发烧,但是他为了面子,还是发言问了。   “记着呢,怎么?柳云仙终于如愿练成《神机谱》了?”嘴上这么问,眼睛余光却是瞄着范昱的方向,见范昱对这事没反应,才敢稍稍大声点说话。   “没练成,柳云仙死了。”崔钰心中没有太多弯弯绕绕,对谢曲和范昱之间那点微妙的气氛全然不觉,只是摇头道:“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去一趟云仙泽,探探情况,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不仅能把柳云仙带回来,更要把《神机谱》带回来。”   谢曲神色骤然一凛,听崔钰继续道:“因为《神机谱》其实本就是阴间之物,流落凡间,实属不该。”   顿了顿,像是还有什么话想告诉谢曲,但最终没再接着说下去。   然后,不等谢曲回答,崔钰语气又软和下来,转头去对范昱道:“还有,小八,我知道你最近身体不好了,但我仍然希望你这次能和谢七一起去,因为现在虽然只有谢七能找到《神机谱》,但像柳云仙这种厉害的恶煞,却只有你能化。”   “只是你这身体……唉,这样吧,我让牛头马面跟你们一起去,好歹有个帮手,只是等此次事了,你一定得听我的话,让我为你仔细地探一探灵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更新啦~ 第15章第15章   身旁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自己不知道的滋味,其实很不好受。   方才谢曲在旁边插不上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崔钰和范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些他不懂的事,心里已经有点吃味,再加上范昱这病生得蹊跷,好好说着话就犯了,若非这次他碰巧在,看范昱那样子,恐怕早就习惯了对外隐瞒,甚至包括对崔钰。   因为看眼下这情形,崔钰明显只知道范昱在生病,却并不明白范昱为什么会生病。   什么忙都帮不上,已让谢曲很忧心了。   好在峰回路转,崔钰终于又把话题绕回来,也让谢曲好歹能跟着说上话,便连忙顺着崔钰的话头,帮范昱把崔判官的注意力,引到别处去了。   谢曲就这点挺好,别人不愿意说的事,他不问。   如果实在想听,那就想办法引着那人自己说出来,但却不会逼问。   因为谢曲知道,只有当想要隐瞒的人想通了,愿意说了,外人听到的话才是可信的,否则无论怎么问,都没有用。   这也是谢曲刚刚为什么没有多问范昱生病的缘故。   眼见着崔钰还是不依不饶,两只眼睛都快把范昱瞪出窟窿来了,谢曲眼珠子一转,凑到崔钰身旁假装要看生死簿,嬉皮笑脸地打岔。   “我说崔判官,您要是不喜欢看我们闲着,直说就是,何必拿别的借口搪塞?”谢曲笑着说,手指点着生死簿中的一行小字,“您看您这本子上画的,那柳云仙都被圈红了,肯定很厉害,范昱这样子去不了。”   顿了顿,又再继续摇头晃脑,把缠在他手腕上的细链子晃得叮当作响:“再就说我,那《神机谱》哪有那么邪乎,我打记事起就见谢如贺在翻了,那就是本封皮很旧的小书册,就算不是凡间物,但有扉页上那么大三个字写着,怎么就只得我才能找到了?您这样说,不就是明摆着要坑我和范昱干活儿么?”   话一说完,崔钰果然没再对范昱瞪眼睛了。   崔钰开始和谢曲瞪眼睛。   “这难道是我的不对么?”崔钰瞪着眼睛问:“谢七,我只问你,是不是你自己和我说的,你要想起来?”   谢曲点了点头,屁股不着痕迹挪得离范昱稍近一些,有点不服气,“是我自己要想起来的,可这关《神机谱》什么事?先前你不是还和我说,只要做了这个白无常,前尘往事便都得忘了,不许再提身在凡间时的旧事么?”   “那是因为我之前不知道!”   谢曲刚埋怨完,就听见崔钰中气十足的大嗓门。   “先前我不让你提,是因为我以为你已经死干净了,怕你念着旧情跑回去看望谢如贺,平白折他的运气。”崔钰啪啪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可我昨晚却查到了一些……”   “查到什么了?”不等崔钰把话说完,范昱忽然开口问了句。   范昱这话问得突兀,把谢曲吓了一跳,也让他正锲而不舍往范昱身旁挪的屁股,暂时消停了片刻。   范昱这时已完全不再咳嗽了,脸还是如往常那样冷着,身板挺得直,看着比方才精神很多。   谢曲偷偷瞄了范昱一眼,帮腔道:“对啊,您查着什么了?啥叫我没死干净?”   此言一出,四双眼睛便都盯到崔钰身上去,眼巴巴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好在崔钰也没想隐瞒。   “我在你的房间里,找着了你复原《神机谱》的手稿。”连犹豫都不曾有,也没刻意避讳范昱,崔钰伸手一指,当场就把谢曲给卖了,“谢七,我原以为《神机谱》是误打误撞流到了凡间的一册残本,却不想竟是你复原了的,你说你闲着没事研究那晦气东西干什么?”   听了崔判官的话,范昱转头看向谢曲,谢曲却是一脸的“你问我我问谁去”。   “崔判官,你说话讲讲道理,我之前是去凡间投胎做人的,我有爹有娘,安分守己从一个黄毛小儿长这么大个,在还没我的时候,谢如贺手里就攥着《神机谱》了,不可能是我续写了之后再送去的,不提我没这功夫,谢如贺也说那玩意是谢家祖传下来的,再说时间也对不上啊。”   嗯,很有道理。   于是范昱再转头,重又看向崔钰,看着像是若有所思。   但这“思”很快就被崔钰接下来的冷哼给哼没了。   崔钰问:“你是去投胎做人的不假,但你没喝孟婆汤,没走奈何桥,桥上的孟婆都和我说了。”   “你此番失去记忆,孟婆汤是没有功劳的,全是因为你对你自己用了禁术。而那禁术的解法,正正就全写在《神机谱》上,都是你自己复原了的,旁人根本就不会用,也不会解。”   闻言,谢曲轻轻咦了一声,往范昱那边挪蹭的动作又停了,抬起头,面露疑惑。   谢曲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不是心烦的,是真头疼。   因为他听见崔钰问他:“谢七,我也是头两天才知道,按你这辈子生时原本的命数,你该有大劫,最后绝不会死的这样轻松,但你以为是谁替你在暗中挡了大劫?你以为谢如贺真是你在凡间的爹?”   听崔钰这话说的,要不是亲爹,他那肉身又是怎么被生出来的?   除非……   募的,谢曲忽然眼前一花,脑中竟破天荒的闪过了一些零碎画面。   …   那是在春山城外二十里,一片郁郁葱葱的老树林里。   有一穿紫衣的中年男子牵着一三岁小娃儿,正步履蹒跚僵硬地,往春山城的方向走。   这一大一小两人走得很慢,乍一看,似乎与寻常人等并无不同,但若是细看,就能看到那大的走路姿势十分奇怪。他两条腿几乎不打弯,手臂也不晃动,虽说脚底下是在往前走着,但上半身却还稳稳当当地端着,庄重得过了头,反倒生出几分诡异来。   林子里人少,这大的领着小的随意溜达了几步,便在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旁边停下了,松开手,不再紧紧牵着小的。   但小的坐下了,大的却没坐。   小的嘴里喊着大的爹,声音奶呼呼的,说出口的话却不算恭敬。   小的说:“你以后就是我爹了,你是人,你要时刻记着这点,因为人不是这样走路的。”   说着就开始叹气,一双小手在身旁石头上蹭了蹭,招呼大的跪下,一边反复叮嘱着,一边一把拆下了大的一双手臂。   “你这样不成的,等我过两天全忘干净了,就和寻常小孩没什么两样了,到时还指望你帮我落脚。”   那双手臂被小的抓在手里,伸直了再打弯,来回数次,最后重新为大的按上。   “你看,你这关节不是也挺好用的?你平时记得多动一动,不然它就锈住了。”顿了顿,再叹声气,“也是委屈你了,我这手上功夫不比从前了,要是换做从前,我一定能把你做成更好的。”   “唉,这是第九回了,真希望那人说得是实话,要是还做不成,我可就……”   话没说完,忽的起了风,将小娃娃挡着脸颊的几缕碎发全吹起来了。   谢曲一阵窒息。   这回他全看清楚了。   那小娃娃虽然脸蛋圆圆生着奶膘,模样也天真,可……   可那分明就是小时候的谢曲,是小时候的他!   而那身穿紫衣,四肢关节都可随意被拆卸的中年人,分明正是谢如贺!   好兆头,头疼了这么久,终于让他又想起点什么了,但……为什么总觉得这里面有点不对劲?   …   “看来你已经琢磨到一点儿了。”眼见谢曲忽然僵在那不动,崔钰欣慰点头,及时帮谢曲从零碎回忆中扯回了神。   “虽然我直到现在都猜不着你为什么要复原《神机谱》,但根据我已经查到的消息,你当初先是写了《神机谱》,后又去凡间借尸还魂上了个小娃娃的身,并且按照神机谱上记载的方法,制作出了谢如贺。”   “再后来,你在禁术的作用下,渐渐记忆全失,将谢如贺认成了亲爹,和他在春山城落了脚,创立听雨山庄。谢如贺也听从你之前的吩咐,对外只说自己是得了某位大修真传的灵修,一生没有娶妻,后来更倾尽全庄之力供你挥霍研究,说是要造出这世上最好的傀儡。”   听着逻辑好像是顺的,但……但是真的很不对劲。   谢曲用手托着下巴,终于如愿挪到范昱身边,挨着范昱坐了,心里很想不通,“但是据我所知,傀儡并不会无端生出三魂七魄来,而我那个在凡间的爹,他活脱脱就是一个……”   活脱脱就已经是个活人了。   谢曲说这话时,视线是向下看的,所以才没注意到,当他方才提到傀儡二字时,他身旁的范昱,呼吸微不可察地凝滞了片刻。   不光谢曲没注意到,崔钰也没注意到。   所以崔钰继续对谢曲解释道:“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事情了。”   “先前我之所以会把谢如贺当成普通的活人,就是因为他虽然身为傀儡,却莫名生出三魂七魄来,并且真正打心底把你当亲生儿子抚养,甚至还在私底下偷偷为你挡下大灾,让我一时在生死簿上看花了眼。”   “而你呢,谢七,你虽然嘴上不提,但我知道。”到此顿住片刻,似乎是在斟酌怎么和谢曲解释这事。   “你那时禁术加身失了记忆,比孟婆汤更有效,算是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一个普通凡人。你做了二十几年谢曲,身心早就有一部分变成了谢曲,也早将谢如贺当作自己的亲爹了。”   有理有据,谢曲听得一愣。   有些事,不得不承认崔钰分析得很对,比如他其实是记挂着谢如贺的。   尽管他在生前几乎没喊过谢如贺几声爹,死后也没再打听过有关听雨山庄的事。   余下话不必多说,谢曲已经猜到崔钰是什么意思了。   如今看来,他现下记忆不全固然是禁术导致,但也是因为他身上莫名多了些未了的尘缘,所以才更难恢复。   毕竟他如今不光是白无常谢必安,还是凡间的谢曲。   所以唯今之计,他如果还想全记起来,就必须去云仙泽拿回完整的《神机谱》,找到解开禁术的方法,再去听雨山庄见一见谢如贺,问清楚谢如贺曾经在私底下为谢曲挡过什么劫,把身为谢曲的那点尘缘,彻底了了。   不拿回《神机谱》是不成的,因为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当初是怎么写的了。   不去见谢如贺也是不成的,因为只有把身为“谢曲”的那点尘缘都送回凡间,脱胎回来的,才是真正完整的谢七。   但是话又说回来,身为木傀儡,谢如贺又为何会生出人的三魂七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更新了。 第16章第16章   崔钰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这趟云仙泽的差事,谢曲肯定是要去。   因为谢曲直觉范昱正盼着他想起来。   其实说起范昱对他失忆这事的态度,谢曲心里也有点打鼓。因为通过这几日的相处,谢曲发现范昱这人好像挺矛盾。   矛盾的具体表现在:范昱总是持续性希望他记起,偶尔又不想让他记起。   但不管怎么说,那些都是他谢曲从前的记忆,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尽快找回来,比较省心。   但去归去,谢曲还是很担心范昱身体的。   临行前,谢曲再三确认范昱是真的没事了,还从崔钰手里搜刮了好些能暂且压制范昱病魇的药,才将信将疑地和范昱一块赶去鬼门关。   按照崔钰的安排,牛头马面会在鬼门关等着他们。   判官殿离鬼门关不算近,路上要经过好多有意思的地儿。谢曲自回到地府后,还是头回像今天这样大大方方的四处走动,一时间看什么都新奇,一会去左边转两圈,一会又去右边扒拉两下,可把范昱给烦得够呛。   此时正值凡间的深夜,是最适合鬼差往来拘魂的时候。谢曲落在范昱身后几步,看见自己身旁经过的许多鬼差穿着不一,有些着白袍,有些却着青衫,心里很好奇,遂随口问道:“小昱儿,为什么他们穿的不一样?”   范昱朝天翻白眼。   真是说累了,也不知道谢曲这人的脸皮究竟是怎么长的,一边不要脸,一边二皮脸,回回认错都比兔子快,但就是坚持不改。   就比如说谢曲总爱喊他小昱儿这点,他早就不记得已经提过多少回。   唉,罢了,只当是苍蝇嗡嗡。   话说回来,虽然嫌如今的谢曲变聒噪了,但为了日后好搭伙,范昱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   “穿白衣的,是咱们地府原本就有的鬼差。”谢曲朝前方仰一仰下巴,思索片刻方继续道:“青衣是活人差,你知道活人差么?”   谢曲点头:“知道,先前在凡间的话本上看到过,据说地府偶尔会选些各方面都很合适的活人,让他们在夜里帮忙走几趟阴差,拘魂引灵。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是了,凡间每天死去的人太多,咱们原本的人忙不过来。再说又不是人人死后都会化煞,寻常魂魄只要有个引路人就行了。”顿了顿,眼底漾出一点笑意来,指指来往差吏中个子最高那个,弯眸道:“有了他们这些活人差,既能为地府减轻负担,又能为他们自己添福德,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你看见那个长得最高的没有?他叫程齐,是个很会办事的活人差,引魂渡灵从不出错。”   谢曲顺着范昱手指方向偏头看,见着了一位笑容谦和,气质清淡的青衫公子向他点头。   谢曲:“……”   “瘦的像猴,一看就短命,估摸没两天就能从活人差转成死人差了,有啥可看的。”谢曲冷哼一声,颠颠往前走了两步,把范昱看向程齐的视线挡住了,指着左边一面贴满匿名告示的白砖墙问,“那又是什么?”   “那个啊,那是咱们地府的解惑墙,百鬼若遇到了什么想不开的事,就写张纸条偷偷贴上去,不必署名,来往见到的都会看两眼,答两句。”被谢曲这么一打扰,范昱也不在意,只是把笑意敛了。   谢曲:“……”   没想到地府玩的还挺花,还能帮着解惑哪?   又过了些时候,再往前走就是鬼门关了。谢曲稍作犹豫,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勾了勾,一张十分显眼的大红告示就出现在解惑墙正中央。   临走前提问,回来时就能验收了,美得很。   牛头马面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   从阳间通往地府的鬼门关,乃是瘴气笼罩之地,其间无日无月,无昼无夜,头顶天色一直都是半亮不亮的挂着,平日既不刮风也不下雨,浓白瘴气凝如实质,又多鸦雀悲鸣,寻常新魂一旦误入其中,没有鬼差带领,绝对是极容易迷失方向的。   不提旁人,谢曲先前随范昱返回凡间时,在这里都有点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但这回好歹是第二次来了,找的能比第一次利索点。   再走几步,迎面看见总是笑呵呵的马面。   因为要去凡间办事,马面这时也做了凡人打扮,他把一张人脸仔细黏好,马耳隐去藏了,再把原本一人来高的金叉变成小金簪,歪歪插在发间。   马面身后站着牛头。   牛头个子高得像小山一样,皮肤黝黑,穿一身窄袖劲装,一身腱子肉几乎快把衣衫撑破了,刚蓄到肩膀的头发松松散着,细碎卷曲,额头上缠戴一条镶嵌引灵石的抹额。   谢曲还是第一次见牛头,见他比自己还高大半头,就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见谢曲在打量自己,牛头也很有礼貌的低下头,对着谢曲微微笑了一下。   牛头这一笑,谢曲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牛头没有眼珠。   倒也不是说真没眼珠,而是牛头的眼珠颜色极浅,就连眼珠中央的瞳孔颜色也浅,只比眼白稍暗一些,平时被身旁亮光稍微一晃,看着就很像没眼珠。   但谢曲不得不承认,这牛头虽然眼睛样子奇怪,审美却不错。   都是画假脸,马面那脸画的就很孩子气,配上他平时咋咋呼呼的性格,几乎让人只要一看见他张嘴,就想捂耳朵。   但牛头不是,牛头画的这张脸,细看其实很有几分像凡间的西域人,山根很高,眼窝深陷,反正不是只纯正的中原“牛”,也不知他是在哪学来的,在地府那堆个个浑身阴气缭绕的鬼差里掺合着,冷不防瞧上一眼,还挺有趣儿。   最令人感到舒服的是,牛头好像不大爱说话。   不爱说话好,不爱说话太好了,总比又来一个唢呐好。毕竟虽然之前没见过,但在来这的路上,谢曲心里已经做好要听牛头马面唢呐二重奏的准备了。   结果居然意外的清净。   清净得甚至都有点过头了。   凑齐了人就出发。在去云仙泽的路上,谢曲全程只听到马面在说话,他则见缝插针哄哄孩子,范昱偶尔也会附和两句,至于牛头?牛头从始至终都一言未发,安静得像个哑巴。   具体安静到什么地步呢?   连笑都没声儿!   谢曲闲来无事,在路上特意留神过,发现每当马面讲到有趣之处,他和范昱都会被逗笑,但牛头不会。   就算碰上特别特别有意思的,牛头也只是弯一下眼睛,嘴角往上轻轻勾着,就那么笑不露齿地跟着点点头。   一路上,谢曲花了挺多心思琢磨牛头脸上这笑,总觉得这笑看起来有点诡异,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它。   想了很久都没头绪,结果临到云仙泽大门口,谢曲终于挖空心思找到了一个很合适的词儿,可以用来形容牛头脸上这笑。   这词儿叫“温婉娴淑”。   试想,一名身高九尺的异域面孔壮汉,却总是对着别人笑得一脸温婉贤淑,这……这场面岂能不诡异?   尤其这“温婉贤淑”的牛头不止安静,还真的很体贴。   范昱的药,马面爱吃的小零嘴,甚至是他谢曲平常最喜欢的米酒,牛头竟全一样不落的带在身上,随叫随到,绝不懈怠。   甚至还有乘凉的伞,画符的黄纸,上好的狼毫笔和混血朱砂等等等,牛头竟然全带来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牛头简直就像个善解人意的百宝箱。说句不客气的话,和牛头一起出任务,路上都不必刻意提醒,只要一个眼神再把手一伸,牛头就会及时把同伴想要的东西翻出来了。   虽然闷得像只锯嘴葫芦,但胜过千言万语。   闷得谢曲甚至都有种错觉——这牛头要不就是真哑巴,要不就是和马面用了同一张嘴,马面平时用嘴多,牛头自然就得安静。   所以在继马唢呐之后,谢曲又在心里给牛头起了个诨名儿,叫牛葫芦。   但不管牛头是安静是吵闹,身上有什么本事,大家既然是来办正事的,总不能一直站在大门口不进去。   其实离得老远谢曲就感受到了,柳云仙是灵修,死后的煞比李章厉害很多,虽然如今只笼着云仙泽中一座偏殿,没有像李章那样,投机取巧直接建了座鬼城出来,怨气却比李章只多不少,令人极难接近,大白天的就已是阴风阵阵了。   大风吹得冷,范昱嗅着风中熟悉的血煞味儿,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又开始咳嗽。   看来柳云仙这茧,是织在他当初死去的地方了。   云仙泽弟子众多,现下死了掌事主人,内里弟子们乱成一团,各处走动的都有。但灵修再厉害也只是凡人,凡人看不见鬼差,谢曲等人也乐得清净,几乎没多想,手印一结,便神不知鬼不觉混入了云仙泽中的偏殿。   结果刚一进去,谢曲人傻了。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因为想象中和上次一样的小迷宫并没出现,而且范昱、牛头和马面全不见了,就剩他自个被孤零零锁在一个燃着甜香的密室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用神识和范昱说话都做不到了。   电光火石之间,谢曲忽然就想起范昱曾和他说过,要他别在茧里乱跑,更别乱摸或者乱动,如果可以,在他记忆恢复之前,最好能一直紧跟在范昱身后。   他这回倒是真记着范昱的话了,也很想跟着,可……   范昱之前也没告诉过他,这破东西有时还会随机分配来访者的“出生地”啊!   正精神紧张着,偏巧屋里线香又断了,紧接着有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来人叩着门问谢曲:“今天也不想见我么?我知道错了。”   听着有点熟悉,但绝不是范昱的声音。   谢曲:“……”这他妈……这人问谁呢?   谢曲头发根都立起来了,他环顾四周,连屋里镜子都照了,再三确认现在这屋里确实只有他一人,并且他也没有像上次一样,忽然附在别人的身上。   结果门外那人偏还很锲而不舍,根本不给谢曲往深里琢磨的机会,自顾自地对谢曲说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原谅我了,我……我现在就进去找你下棋,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到吧!咱们牛头是体贴男妈妈!   看到有小天使投营养液了,很开心,今天加个更~ 第17章第17章   谢曲这回听出来了,门外那声音,是柳云仙。   但他进的不是柳云仙的茧么?若门外那声音是柳云仙,他现下对应着的身份,又是谁?   难道这里便是柳云仙制造出来的南柯一梦么?   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若出声,又该回答什么,却又听门外道:“好吧,不许进就不许进,你别生气,我这就离开了,只是你一定得记着吃药,别再把药倒进花盆里了。”   谢曲愣了一下。   门外敲门声已然消失,原是走个过场。   事到如今,恐怕得先从这间密室中逃出去再说,也不知道范昱他们被传送到哪里去了,是三个人在一起,还是像他现在这样,自己住单间。   左右联系不上同行之人,便先从屋子里找找吧,没准有线索。   这么想着,谢曲告诉自己放下心来,开始四下打量。   因为还不晓得情况如何,又牢记着范昱那句不让他乱摸乱碰的话,谢曲并不敢直接上手。   这一打量便打量出古怪来了,谢曲发现这屋里没窗,只有一扇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小门。   统共不是很大的一个小房间,最里面是张被鲛纱帷帐围着的雕花梨木小床,再之后是一扇镂空雕刻的香木屏风,屏风这头有张高脚桌,桌上放着一张七弦琴,琴旁一盆兰花正蔫蔫耷拉着脑袋,想来是每日被灌太多补药,有些烧花根。   除此之外,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鼎小香炉,里面终日燃着谢曲叫不出名字的甜香,香炉旁有面铜镜。   屋顶角落似乎有些潮湿,但不要紧,像是昨夜刚下过雨,有点渗水了。   还真是个啥也不缺的小屋。   光看也不是办法,谢曲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抹了把桌面。   上面没有灰尘积攒,显然是长久住了人,且每日都要仔细打扫的。   再转身往镜子里看,谢曲咦了一声。   脸还是谢曲自己那张脸,但身上衣服不知何时变化了,从一身白袍,变成一身兰草色的缎子长衫,想来应是屋中主人最常穿的一件衣裳。   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曲冥思苦想,一时有点找不到头绪,关键时刻,耳旁竟断续响起范昱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要十分认真听才会听到,谢曲听到范昱在喊他,立马又精神抖擞起来,颠颠的在屋里转过好几圈,最后选了个能听得最清楚的角落蹲下,背靠香炉,用手捂住耳朵,闭眼凝神。   范昱的声音果然变得比方才清楚多了,不再断断续续的。   范昱说:“谢曲,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谢曲点头。   点完头反应过来范昱看不见,又在心里大声回答:“能,但我这会被单独锁在一个小房间里,联系不上牛头和马面。”   “我也联系不上,我现在被单独困在一间书房。”范昱说:“不过谢曲你听着,我方才发现我这里的东西都能动,想来你那里的也能,我们随时联系着,先从各自被困的地方出去再说。”   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谢曲又在心里答了声是,有了依靠,总算没再像方才那么慌了。   没有记忆,做什么事情都很不顺手,还要靠范昱时常提点着。   除了香炉旁边,屋里其他地方根本听不清范昱的传话,是以,谢曲每每在起身翻找几下后,便要蹲回来和范昱汇报情况。   “……琴是断的,中间用金线缠了粘合,样子货,坏的太厉害修不好,当然也可能是琴主本身不想修,总之它现在是只能看不能弹的。另外除了这屋里原本的主人经常喝药,暂且看不出其他。”谢曲在心里说。   “我被困的这间书房也很奇怪,总共十个高脚书架,有三个全摆着如何制作傀儡的书,”没一会,范昱便在那边回话道:“但我发现这间书房其实是柳云仙的专用书房,其他人不能进,所以我想,根据我以往办差的经验,我们现下或许正各自对应着织茧人记忆中几个很重要的角色,而我恰好对应柳云仙自己。”   谢曲惊讶地摸了摸下巴。   竟还能这样?   “慢着,若你对应柳云仙,那方才敲我门的是谁?”   “什么?你那边刚才有人敲门?”   “对啊,而且我听着敲门的人就是柳云仙,我记着他的声音,他曾去听雨山庄借看《神机谱》,我没借给他。”   范昱沉默了一会。   “先不要乱猜,先找出你那间房屋的主人是谁,我觉得这个茧有古怪。”良久,范昱斟酌着道。   先找到主人是谁么?   得知下一步要怎么做的谢曲站起身,转身往前走了两步,侧身对着铜镜,眉头紧锁。   募的,谢曲眼神余光一瞟,看见自己衣袍后面似乎锈了些图案。   谢曲背过身,借着铜镜扭脖子往后瞧,看到一个形状似花草,实则暗含灵力的防御法阵。   是……是洛花宗的纹案?   幸好生前是修行大家的公子,否则还真认不出这种,乍一看和寻常花草没什么不同的防御法阵。   如果没记错的话,洛花宗近些年似乎正与云仙泽交好,难道这屋里的主人来自洛花宗,是洛花宗前来云仙泽拜访的宾客?   可是听方才门外来人那话,似乎又不像。   正踌躇着,屋里忽然响起几声不成调的琴音,谢曲猛然回头,就见桌上那断琴竟然无人自动,压着弦自个“唱”起来了。   但一张早就坏了不知多久的琴,又能唱出什么好调?   谢曲心里吃了一惊,左右看了看,确定这屋中仍然没有别人,才蹑手蹑脚走到桌案旁,低头看桌上那把琴。   范昱在另一头问:“你那边怎么了,什么声音鬼哭狼嚎的?”   “是琴声。”谢曲眯起眼,努力忽略耳旁跑调的曲子,试图仔细从指法上辨认。   虽然这里没人,但琴声依旧,琴弦随着琴音自动,依稀可以让人辨认出……   “是流水。”谢曲肯定道:“这曲子是流水,高山流水谢知音的流水。”   一曲罢,琴音暂且终了,谢曲没忍住,一把将琴面翻过来,发现这琴的背面还刻着琴铭。   “月中仙。”谢曲自言自语道:“这琴名月中仙。”   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琴名之下的几行小字。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c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自古以来,琴名之下所记多与琴名相关,但如今这几句小诗,看着却与琴名全然没有任何联系。   谢曲稍稍歪了一下头,拇指指肚已然摸到第三行,那句“老者不死”之上。   忽地,谢曲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说了问了一句:“永年,你昨天为什么要弹奏流水?”   一时受惊,谢曲手劲一松,怀里的琴就又摔回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谢曲茫茫然转身,发现自己背后并没有人在。   与范昱的联系好像逐渐顺畅起来,不必非得蹲在香炉旁边了。范昱听见谢曲这边有响动,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但我听见有人在说话。”谢曲回答:“我想我现在的名字……应该是永年。”   “永年?”范昱又道,调子是向上扬着的,显然对此很感兴趣,“难道是庄永年?我这边书房的桌面上,可有一首署名是庄永年的,写给柳云仙的相思小诗。”   “唔,文笔还不错,字也好看。”   谢曲:“……?”什么情况?庄永年?   谢曲皱起眉来,负手慢慢在屋里转过几圈,心想:庄永年是谁?难道这屋里的主人就是庄永年?   为何他从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能身穿洛花宗影兰长老亲传弟子才有资格穿的兰袍,总不可能是泛泛之辈,但他身为听雨山庄少庄主谢曲的时候,为何竟没听人提起过他?   正狐疑着,谢曲下意识就走到床边,掀开帷帐,打算坐下来思考。   哪想到屁股刚一挨到床上,眼前就是一白。   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记忆钻进谢曲脑子里。   记忆中,柳云仙单膝跪在他脚下,卑微地,带着一点勉强压抑着的哭腔问他:“能不能不走?”   “永年,你为什么非得回洛花宗去?你在那里有什么好?那里的人都不喜欢你,都看不上你,只有呆在云仙泽,你才是我柳云仙永远的座上宾。”   再之后是长久的静默,谢曲,或者说是被喊成庄永年的这个人叹气道:“你又何必如此,我灵脉尽毁,早就无法再修行,不出多久就会变老的。”   “再说……”摇头苦笑一下,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抬手揉了揉柳云仙的发顶。   “再说,哪里有我这样的座上宾。”庄永年惆怅道。   “你对我有恩,当然是我的座上宾。”柳云仙摇头道,望向庄永年的目光堪称虔诚,“求你了,永远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我离不开你,没有了你,我夜里会害怕。”   “云仙,你如今已是一宗之主,早就已经可以独挡一方了。”庄永年似乎很有些无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一时糊涂走了歧途,竟想到用这种法子拘束我,我拿你当挚友,愿意原谅你,可你能拘着我,你能拘住那来往无痕的岁月么?”   “我能做到!我当然能做到!”   庄永年此话一出,像是正正踩着了柳云仙的痛脚,令他一下站起来,使劲抓住庄永年的肩膀,眸底隐有赤色幽光浮过。   “庄永年,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你拿我当挚友,但我从来都没拿你当朋友,我拿你当心尖上供着的仙人,当天上那弯能为我拨开乌云的月,我不要你日后老死,绝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早起看到地雷,高兴的我立马爬起来又更了一章,快夸我勤快!   …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出自李贺《苦昼短》   大意是天的东方生有神树,下置神龙衔烛环游。我要斩断神龙的足,咀嚼神龙的肉,使它白天不能巡回,夜晚不能潜伏。自然使老者永不死,少年不再哀哭。是古人用来感叹时光易逝,人生短促的诗句。   另外虽然感叹人生短促,全诗却是用来讽刺迷信神仙,服药求长生者的。 第18章第18章   庄永年,洛花宗弟子,灵脉尽毁,无法修行。   因为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这些记忆很混乱,且并不是按照真实时间排序的,谢曲要竭尽全力集中精神,才能勉强在一堆零碎的信息中,稍微挑出来点有用的。   因为这些记忆都太细碎了,而且转瞬即逝。   再说柳云仙和庄永年这两人的关系也奇怪,时好时坏的,谢曲在心里顺了顺,觉得他俩大致上该是这样的——起初双方还能平和相处,但是随着后来柳云仙的态度越来越古怪,庄永年就不大理会他了。   所以方才柳云仙祈求庄永年留在云仙泽的话,应是庄永年刚被困在这里不久时,柳云仙对他说的。   至于桌上那琴,大约就是后来被摔断的了。   脑子里骤然被别人记忆填满的滋味不大好,但那到底只是别人的记忆,按说影响绝不会这么大,但谁让谢曲如今本就是个正失忆着的人,被这么一通折腾下来,神智都有些恍惚了。   和上回侵入李章的识海不同,这一回,谢曲感觉自己就是完完全全的庄永年。   而庄永年昔日用过的那些苦药,弹过的那些曲,以及……   谢曲鬼使神差地伸手,抚上身旁那个用了许多安神草药填充的软枕。   …   是夜,大雨。   月中仙断成三截,昔日令众多修者趋之若鹜的仙琴,如今被弃之如履,孤零零躺在角落,弦断无声,灵力散尽,正如他灵脉枯槁,早就已是强弩之末的主人。   “你后悔了是不是?你后悔当年救我是不是?”柳云仙一改往日卑微模样,两眼赤红,死死压着身下人,呜咽着问他:“庄永年,你后悔那时给我饭吃给我衣穿,后悔不远千里送我来云仙泽谋前程,让这里的主人收我为徒了,是不是?”   柳云仙挨得那样近,几乎和庄永年鼻尖相抵着,手上力道也大,令谢曲能清楚听见自己腕骨被拧碎的咯吱声。   谢曲疼得一弹身。   痛,真是好痛!   怪哉,在这种类似于做梦的混乱记忆之中,他为什么还能感觉到痛?   而且他现在身处的,难道不是柳云仙织出来的茧?   既然是在柳云仙的茧里,如今这诡异视角又是谁的?难道柳云仙在织茧时,还能对他的这些“造物”,如此感同身受么……?   “我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募的,谢曲想到范昱方才和他说过那话,弹身的动作一僵。然而正当他觉得自己就要摸出点什么端倪时,好不容易才清晰一会的思绪,就重又被庄永年的记忆扰乱了。   在庄永年的记忆中,柳云仙状若疯癫,这会正死死压住他不放,翻来覆去问他那些奇怪的问题。   “庄永年,你为什么要和他对弈,还为他弹奏流水?”   “你讨厌我了是不是?”   “你后悔了是不是?想离开我了是不是?”   “我不许,我不许!我就快要做好了!我不许你死,你不可以死!也不可以离开云仙泽,永远、永远都不行!”   然后就是十指交叠,有细碎的啄吻落在眉骨上,再往下变成野兽似的撕咬。手腕那块的骨头早就痛麻了,此刻只好软软垂着,连恼怒挣扎也做不到。   “你……别再这么羞辱我,我是真的不想再活了。”   鲛纱之内,隐隐传出断续哭音,细听却是柳云仙的。   折磨人的哭了,被折磨的那个却还沉静如水,声音里半点情绪都不见。   “柳云仙,我于你有再造之恩,教你识字,做人,结果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你看看你现在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非人非鬼……一只怪物。”   “即便我离不开这里,我也永远不会喜欢你。”   平平板板的,别说歇斯底里,甚至连点起伏都没有,可就是这种平板冰凉的声音,才更令人绝望。   身上兰袍已被扯碎,有只手在往腿间探,谢曲呼吸一滞,一瞬间被吓得回神,心中大感不妙。   果然下一刻,范昱的声音骤然间变得震耳欲聋,将他耳膜都快刺破了。   范昱喊:“谢曲!你在那边哼哼唧唧的干什么呢!!!!!!!”   谢曲:“……”   这会好了,这会彻底清醒了。   还问干什么,他刚才差点在庄永年的回忆里,被别人给干了。   听见范昱这么问,谢曲捂上脸。   不堪回首啊,简直是不堪回首。   但是这话该怎么回?   小昱儿,刚才我看见柳云仙要和我上床,我吓了一跳,清醒过来就听见你在骂我了?   这么回不好吧。   万一范昱问他在梦里做到了哪一步怎么办,多尴尬啊。   毕竟那俩人可亲在一起了,而他又能清清楚楚感受到庄永年正感受着的……   …   “问你话呢!刚刚你跟那干什么呢!”范昱还在恼怒,声音听着像是想杀人,“我们现在是在办正事!怎么的?你那屋里是有艳鬼出来了么?!”   谢曲:“……”   谢曲:“不是艳鬼,小昱儿你听我说,其实是庄永年和柳云仙,是他俩在我脑子里办那事,我是无辜的……”   ……罢了,还是如实交代,别挣扎了吧。   毕竟他谢曲也是受害者。   梦魇着差点和自己以前小心防着的贼子上床,还是在下面,而且还是被强迫的……   谢曲现在只觉得心里膈应,比吃了苍蝇还膈应。   人一旦膈应到极致,说话就会冷静下来了   “原是这样的……。”三言两语间,谢曲就把方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和范昱说了——当然是捡着重点说的,稍稍隐瞒了一二细节。   谢曲想:按照庄永年的记忆来看,庄永年一定是被柳云仙囚禁在这里的。   柳云仙喜欢庄永年,不忍心看他死,应该是在他身上试验了一些不大好的东西,勉强吊着他的命。   先前柳云仙去听雨山庄借看《神机谱》,大约也是与庄永年有关。   只是庄永年似乎对柳云仙无意。   在庄永年的心里,他起初只当柳云仙是晚辈,后来被设计囚禁此处,对柳云仙更又生出许多厌恶来,连话也不太想和他多说了。   想来,柳云仙用在他身上的那些试验,应是让他感到很痛苦,甚至生不如死。   …   结果当谢曲把这些推测全说给范昱后,范昱却是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不应当啊。”谢曲回答的逻辑通顺,言之凿凿。范昱在听了之后,果然不再注意他方才支支吾吾的丢脸事了,转而惊奇道:“我现下是柳云仙,我看到的,却是柳庄二人相处和睦,情深意重。而且我这桌上的书信说,明明是庄永年自己不想死,宁可不人不鬼地吊着口气,也要活下去陪伴柳云仙,所以柳云仙才会一门心思研究这些傀儡制造之法,想给庄永年重新造个能用的壳子。”   这边是屈辱厌恶,那边却是情意和合。   果然如此。谢曲不自觉地点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验证了他方才的猜测了。   一时无话,谢曲重又站起身,走到桌案旁边,低头看了看缠在断琴上那几股金线,沉吟许久,方在心里询问范昱道:“小昱儿,你说……咱俩现在有没有可能,其实并不是落在同一个人织成的茧中?”   因为不是一处,所以联系吃力,所见事物细节也有所不同。   又因为这两个茧其实很有些重合之处,所以才没有完全被阻断。   这样一看,范昱没说谎,因为范昱看到的,确实就只有那些。而他也没说谎,因为他现在身处的这个茧,主人其实不是柳云仙,而是庄永年。   死在这云仙泽中的,不只有一人。   那么他们两个谁的记忆才是真的?谁又是死后糊涂?   经谢曲提醒,范昱倒是也想起来了,恍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确实很有可能如你猜测的那般。”   “生死簿上记载,若有两人死后同时化煞,且彼此之间联系深重,便有一定几率出现眼下这样的情况:各自记忆被影响,真假交织,令入局者轻易无法寻到出路。”   “所以你是说,咱俩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兴许只是茧中主人故意放给你我看的障眼法?”   “按照记载是如此,因为即使是如柳云仙这种恶煞织出来的茧,所梦之物也不一定就都是假的。但这种事情有解法,万幸这次我们来的人多。”范昱道:“一般来说,交织在一起的两只煞,总会是一强一弱,记忆更清楚完整的那只是强,可以掌控茧中相对较大的区域,记忆混乱虚假的那只是弱,只能在强的手底下苟延残喘,龟缩一隅。”   “咱们此次来人正好是双数,想办法从你被困的地方逃出去,找到牛头马面,问问他俩都看见了什么。我想他们这时也正对应着谁,到时候大家一比对,如果有三个人都看见了差不多的事,只有一人不同,那么那个不同的所见即为假。”   顿了顿,再道:“我想我们现在只要能找出弱的,没准就能逼出强的,一举破开这个茧,因为你我所处之地的联系,已变得越来越紧密了。”   确实如此,肯定是越来越紧密了的。   毕竟在刚进来时,范昱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消失掉。   但方才他陷在庄永年回忆中不能自拔,范昱扯着嗓门质问他时,那种巨大的音量,简直如同喊话本人就站在他面前,甚至还正揪着他的耳朵……   不敢想,想了就害怕。   既害怕庄永年那些乌七八糟的记忆,也害怕范昱突如其来,中气十足的大嗓门。   说起来,范昱这人也是挺有趣,明明是一副病躯,怎么每每和他阴阳怪气的时候,都中气十足的仿佛还能再活万万年?   正在心里吐槽着,耳旁忽然传来范昱的一声闷哼,紧接着,他和范昱便又彻底失去了联系。   谢曲:“……”   “范昱!范昱你那边又是怎么了?是有什么邪祟出现吗!!!”谢曲用手捂住耳朵,在这边用比范昱方才更中气十足的嗓门喊,全然不记得自己上一刻还在埋怨人家嗓门大。   然而任凭他这时如何焦急,范昱都没有再答他。   与此同时,前面被锁了许久不曾打开的房门,忽然吱嘎一声,自己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语音会议正开到要紧处,忽然断线了,怎么办在线等or2   又更新啦,你们这两天营养液灌得太勤快,让我感觉不多更点都愧疚… 第19章第19章   忽然失去和范昱的联系,令谢曲很焦躁。   但比和范昱失去联系更让谢曲焦躁的,是门外倒灌进来的湖水。   直到这时候,谢曲才明白这间密室为何无窗,因为它根本就不是建在陆地上,而是建在湖底。   先前有柳云仙的禁制护着,湖水无法涌进屋内,如今禁制没了,水就进来了。   看来在庄永年的记忆中,这会的时间线,已经发展到柳云仙忽然死去了。   也罢,还是先离开这里,去找牛头和马面,没准等到了别的地方,就能重新联系上范昱。   这么想着,谢曲下意识咬硬两腮,舔了舔被他提前含在口中的鲛珠。   鲛珠避水,口中含着它,便可在水中如履平地,这是马面告诉他的。但能想着随身把鲛珠带上,却是牛头的功劳。   不过这些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先弄清楚自己这时身在何处。   前脚刚踏出房门,谢曲转身往后看,就见方才那间困了他许久不得解脱的密室,竟然凭空消失不见了,干干净净就像从未存在过。   而他这会脚下踩着的,是湖底一大片松软的赤色淤泥。   真是好漂亮的颜色,红的像是浸了血似的。   而且……   谢曲弯下腰,拨开血泥,露出里面被掩埋着的东西。   是个用木头雕刻的小零件,虽然已经丢弃很久,形状都被水流腐蚀得圆润了,但谢曲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块膝盖骨。   至于雕刻用到的材料……   谢曲将这小玩意彻底刨出来,捏在指尖端详,最终惊讶的确认,这居然是一块真的东神木。   早年听雨山庄便是以机甲傀儡起家,谢曲生前也爱研究这些,所以对这种东西很熟悉,知道这是制造傀儡的上上等材料,通常两寸见方就可值千金,是能让天底下所有傀儡师都视若珍宝的稀罕物。   再往前走,又捡着一块踝骨。   湖底忽的卷起大浪,将血泥冲刷干净,谢曲茫茫然站在原处,亲眼见着了数不清的木傀儡,有些是完整的人形,有些是断肢残骸,还有些,就只是一点零碎的指骨关节。   但是无论大小,无一例外都用到了东神木。   多到铺满了湖底的,稀罕到离谱的东神木,一眼望过去,全是钱。   而且有些木块上,还沾了被血水浸泡过的痕迹,颜色乌漆抹黑的,满是煞气。   再往深里挖点,就能看到木头零件底下数不清多少具的人骨,每具都是七零八碎,而且没有头颅。   其实在看清这些的时候,再联系方才庄永年对柳云仙说过的话,谢曲心里就已经很有数了。   制造木傀儡是谢曲的拿手好活儿,早在他小时候,他便从古籍中看到过: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些傀儡师因为对人体构造不够了解,为了研究,就捉活人剖开记录。可是活人被剖开时的怨气太大,他们怕损气运,就会在试验结束之后,用刀斩下苦主的头颅,再挖下眼睛,令苦主死后目不能视,头脑不能思考,自然就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何而死,找谁寻仇了。   当然这些都只是邪法,不可取,寻常的傀儡师一旦这样做了,就要做好日后东窗事发,被七大仙门群起而攻之,挫骨扬灰的心理准备。   再说今日不同往日,有前人探索,如今介绍如何制造傀儡的书籍早就是数不胜数,哪里还能用得到活人。   换句话说,柳云仙之所以还在用这种老法子,一是他确实不精通此道,在制作木傀儡这件事情上没悟性,二是他心里其实不希望被别人发现,他最近在研究这种东西,所以更不方便向谁请教,只得自己一点一点摸索。   如果庄永年的记忆是真的,柳云仙过去杀了那么些人还能全身而退,也是好筹谋,难怪死后会变成这么厉害的恶煞。   但是还不等谢曲再多捡几块骨头仔细查看,眼前景象就又变了。   红泥湖底眨眼不见,等谢曲重新再回过神时,他手里的东神木关节已碎成几块,不知所踪了。   谢曲发现自己正站在云仙泽正殿门口,面前便是柳云仙平日会客之地,名曰青鸟小斋。   青鸟小斋里困着的是牛头。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离了湖底,没有庄永年的影响,谢曲的头脑已经很清醒,此刻见到牛头正在青鸟小斋中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稍一沉吟,便决定以力破巧,先把人拎出来再说。   想到就做。   袍袖翻覆之下,有数道铁链自谢曲腕间激射而出,有些纤细如发丝,还有些粗如婴儿小臂,全都毫无意外缠住青鸟小斋的门窗,再这么一扯一拽,劈里啪啦一阵响动之后……   房子塌了。   青鸟小斋中防御阵法的阵眼,就在门窗之上,赶巧就让谢曲瞎猫碰见死耗子,给彻底破了。   眼见好端端的房子坍塌成一团废墟,原本只想把门窗拽开,没想拆房子的谢曲:“……”   牛头,我对不住你。   生怕自己方才的鲁莽会连累牛头,谢曲赶忙跑上前去,亲力亲为把牛头从一堆木头砖块里,给扒拉了出来。   相比于谢曲脸上的惭愧,牛头就显得冷静很多,甚至还很感激地对着谢曲笑了一下,就像早就已经习惯了谢曲如此暴力的拆房子做派,简明扼要地对谢曲道:“我是左温书,与庄永年交好多年的一个丹修,此次赶到云仙泽,是受柳云仙与庄永年之托,来炼延寿丹。”   这是谢曲见到牛头后,听见牛头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又低又沉但带着暖意,居然挺好听。   原来牛头并不是哑巴,且他开口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含义,都不是废话。   就比方说此刻,牛头说他自己对应的,是个名叫左温书的丹修,来此是为柳云仙和庄永年炼延寿丹,谢曲就心里便明白,牛头看到的柳庄二人一定是很要好的,并不像他在湖底看到的那般针锋相对。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说的话,牛头又摊开手,把莫名出现在他袖子里的一封书信递给谢曲看。   看笔迹,竟是庄永年亲自书写的一封求救信,甚至不惜以洛花宗十数株珍贵药材做酬谢,请求左温书为他炼一炉最好的延寿丹。   这结果令谢曲大为震惊。因为按照范昱的说法,若牛头看到的一切都与范昱所述的故事版本相合,就证明他方才在湖底看到的那些东西,全是假的。   范昱的声音重又在耳朵旁边响起来了,细听带点回音,“出来了么?”   谢曲:“!”   谢曲忙用食指按住右耳,不答反问:“刚刚是怎么回事,你还好么?”   “没什么,只是不当心碰到机关,摔进了建在书房底下的一个私牢里。”范昱在那边解释道:“但是很巧,马面就在这个地牢里关着。”   那倒是真巧。   “没事就好。”谢曲稍一抬手,将数道魂锁重又收进袖里,再把牛头搀扶起来,斟酌着对那边的范昱说:“对了,我也找到牛头了,我有事要告诉你。”   “真巧,我也有事和你说。”范昱了然答应。   “那你就说吧。”   “你先说吧。”   这之后,两人有片刻的一同沉默,然后异口同声道:“我想你看到的那些,才是真实的。”   话说完了,又是一阵沉默,比方才两人沉默的时间还长。   说好的三对一呢?   谢曲稍稍侧首,带着探寻的目光落在牛头脸上,心里忽然就有点发毛。   乖乖,他怎就忘了,记得上回在那鬼城里,他与范昱失散后,回身遇到的同伴,好像并不是真正的同伴……   而且这个牛头居然会说话,该不会是假的吧?!   心里正害怕,却见牛头忽然转过身来,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腼腆地低下头,开始搓衣角。   谢曲:“……”   行吧,不必担心了,眼前这个牛头一定是真的。   不因为别的,就凭这货方才脸上那点笑,啧啧,就那个温和羞涩的劲儿,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模仿出来的。   但是这就很对不上了啊。   身前不远处,牛头还在搓衣角。   因为这会扮演的是个文弱丹修,牛头身上穿着毛领广袖长衫,戴玉冠束发,腰间还挂香囊,端的是一副温文尔雅好装扮。   ……只可惜牛头本身是大高个。   原本就是小山一样的身材,穿窄袖劲装还能显腿长,此刻被身后厚重毛裘一拢,腰也没有,腿也没有,映在地上那影子,活脱脱就是一个上小下大的三角山丘,光站那不动,都让人觉得很挡光。   然后就是这样一个站直了挡光的壮汉,现下正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拢着袖子搓衣角。   光搓衣角就罢了,两只船大的脚丫子,站着还是内八。   ……真是好辣眼。   辣眼到一看就不是别人假扮的。   眼见着牛头快把衣角搓开线了,谢曲不忍直视,转回身来背对着,戚戚然地对范昱道:“旁的先不提,牛头在我这里叫左温书,是个丹修,此番受托来炼延寿丹,正合上你方才对我说的那些事。”   合上什么呢?   合上柳庄二人是两厢情愿,庄永年也是自愿留在云仙泽的。   可范昱却摇了摇头。   范昱道:“但马面在我这里叫安舟,是个伺候庄永年起居用药的小仆。马面和我说,这名叫安舟的小仆因为帮庄永年往外送信,找左温书来救人,最终惹柳云仙发了怒,将他拖进私牢里活剖了,尸骨全被撒在一无名湖底。”   “哦,险些忘了,据说那无名湖底,还有很多像安舟这么被活剖掉的人,远远一眼望去,有成堆的断肢白骨铺满湖底,因煞气太重,湖中已有五十多年不生活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 x t 8 0. l a   晚安,更新啦~   发现一个很可爱的小细节,你们看or2是不是比orz的屁股更翘一点点,欸嘿嘿w 第20章第20章   五十多年不生活物?   那可真是好久了,要知道他谢曲这辈子才只做了二十来年的人,平时又鲜少离开春山城,对凡间各大仙门之内的阴私旧事,知之甚少。   这样说来,他不记得洛花宗里那位影兰长老,曾经收过一名唤庄永年的亲传弟子,其实也很情有可原。   “谢曲,我现在怀疑这两枚茧在融合……”   还不等谢范二人把信息交换完全,忽然天旋地转,头顶蓝到透亮的天塌下来,变成被谢曲踩在脚底下的粼粼湖面。   是谢曲方才脱身的那个无名湖,一脚踩下去,便有冷冰冰的湖水溅湿袍角,却沉不下去,只是让人在湖面上左晃右晃的浮着,被寒冷刺骨的水流浸没过脚踝,极难保持平衡。   至于现下头顶的天,则像是被人硬生生挖出来一个大黑窟窿,那破洞边缘参差不齐,许多指甲盖大小的碎片如星子细碎,簌簌落到谢曲身旁,每个碎片都是此间主人生前的一点记忆,有些是被萤白色光晕包裹,有些则染着很重的血煞气。   范昱和马面就是从这个大黑窟窿里掉下来的,因为事发突然,范昱在落下时完全没准备,一下就砸在水里,身上月牙白的薄衫被浸透,可怜巴巴裹在身上,更显得他瘦弱。   马面比范昱的情况稍微好点,因为对应着一个小仆,身上穿的也是最普通的粗布麻衣,此刻沾了水,看起来反倒没有范昱狼狈。   不远处,刚被谢曲用魂锁拆掉的那个青鸟小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茶铺——凡间最普通不过的一间小茶铺,也不知道是开了多少年,桌椅摆设都很破旧了。   看来这里就是庄永年和柳云仙死后都记着的地方了。   料想此时此刻,柳庄二人一定就蛰伏在这里,只是不知他们藏在何处。   真相似乎就近在眼前了,但谢曲却没注意这些。   谢曲在观察范昱的反应。   其实仔细说起来,许是过去几百年里收拾的恶煞太多了,导致范昱现在不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眼里都挺古井无波的,仿佛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真心感慨一句的东西了。   倒也不是完全没情绪,只是绝没有范昱平时表现出来的那么夸张。   说白了,其实打从第一眼见到范昱那会,范昱给他的感觉就有些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范昱现在对外表现出来的一切喜怒哀乐,其实都是被刻意伪装放大了之后再做出来的。   虽然在地府众鬼的口耳相传中,范昱脾气火爆,像个双响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嘴巴也得理不饶人,但总归还是有点不对劲的。   就说上回在李章那里,范昱虽然受他连累,被一群长相奇形怪状的鬼魂追到满城乱跑,看起来像是气得恨不能把牙齿都咬碎了,可那其实愤怒根本没过心,谢曲能看出来。   生气时不像真生气,心软时不像真心软,反而更像是在下意识地对外表现,告诉别人说:看,我生气了。   看,我现在生气了。   看,我讨厌这个。   看,其实我就是嘴硬心软,我有慈悲心。   …   如此循环往复,原本只有三分的情绪被放大到十分,最后再被十二分地刻意表现出来,直到把所有人都骗过去。   可若细看呢,细看就会发现范昱那双深不见底的幽黑眸子里,其实什么都没装下。   似乎,范昱的每一次皱眉和摇头,与其说是因为心中生气、害怕、或者欢喜,倒不如说是范昱认为他自己此时应该生气或高兴,于是便也跟着旁人扯起脸皮来,在脸上敷衍的呲一呲牙,挂一点笑,然后又因为装得太久,技巧娴熟到能到让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他是在模仿。   哦,或许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范昱在刚提他的魂魄回去,梗着脖子阴阳怪气他和胡娘那时候,眼里确实是真憋着股火,很想立刻就把他摁着揍一顿的。   除此之外,范昱其他时候的各种情绪,都像是被故意假装出来的。   其实谢曲也知道自己这种猜想没根据,因为范昱表现得实在没破绽,就连崔钰也看不出来,可他就是直觉如此。他直觉范昱只有在面对着他的时候,眼里才没那么空洞——虽然这么说挺不要脸的,有太把自己当回事的嫌疑。   不过不管怎么说,反正谢曲觉得以范昱这性子,应该会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意。   可就在此时此刻,他发现范昱竟然在害怕。   不是怕恶鬼,而是怕他们脚底下这水,怕到要靠咬紧牙关才没有发抖,怕到额角都爆出青筋来了。   这么害怕却不说,是因为有牛头马面这两个外人在,所以才勉强忍着吗?   可是明明脸都被吓白了……虽然本来也挺白的吧。   顾不上同样从天上掉下来,正咋呼着往茶铺那边跑的马面,谢曲叹声气,忽然快步向范昱走过去,在后者面前转身蹲下,正经道:“上来,背你走。”   范昱愣一下,没动。   谢曲偷偷侧过脸去看,发现范昱半抬着手,不知是想把他推开,还是想搂着他的脖子跳上来。   看不出来还挺好面子的。   茶铺那边已经渐渐有人影在走动,谢曲摸了摸鼻尖,用轻到只有范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快上来,是我自己想背你走,我力气很大。”   只说是自己想背,没说看出范昱在害怕。   谢曲这边话刚说完,范昱那张死死绷着的脸,果然有了一点松动。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 X``Τ ` 捌`零` . C`c   但范昱仍然没动,看样子是在做心理挣扎,想等自己在这里慢慢适应了,再往前迈脚。   但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谢曲虽然耐心好,很识趣地没有追问范昱为什么怕水,但他还是有点受不了对方跟自己别扭,便赶在范昱小心翼翼试探着往前迈脚时,一下转过身,作势就要伸手去揽范昱的腰。   “不让背,那我抱你好不好?”谢曲小声问。   范昱:“……”当然不好。   不得不说谢曲这回是真猜对了,范昱确实怕水,而且不是一般的怕,这种害怕是经年累月浸在他三魂七魄里的,让他只要是浸在水里,手脚便都比平时僵硬许多,行动缓慢来不及躲避,差点就被谢曲真摸到后腰上。   这下,范昱的脸终于不那么白了。   变成了白里透红。   “转过去蹲下。”范昱皱眉道:“背我。”   嗳,计划通!   能背就挺好,本来也没想真抱,做什么都得循序渐进不是?   得了允许,谢曲乐颠颠地重新转回身蹲下,伸手一捞范昱膝弯,就把他给背了起来,起身往茶铺那边走。   另一边,牛头马面已经先一步跑过去,正在前面朝他招手,喊他赶快过去,看样子像是有了些新发现。   于是谢曲就大步跑起来。   范昱湿淋淋伏在他背后,被他颠得上下点头,以至于不得不用手使劲抓住他的肩膀。   但尽管范昱这么怕水,却始终没有用法术蒸干自己身上的水。   脚底下是软绵绵的触感,像是根本就没踩到实地,又像迈错一步就会陷进去。路本来就不好走,更何况谢曲身后还背着个人,跑起来就难免左歪一下,右歪一下,不倒翁似的。   颠得狠了,范昱头顶发冠就松了,散开几缕湿发贴在谢曲脖子上,有几滴水珠便顺着它们往下滑,最后全没进谢曲的层叠衣领里。   而且因为现下两人正紧贴着,谢曲背后的衣服,也很快就被范昱身上的冷水浸湿一大片。   好不容易跑进茶铺里,能有个结结实实能落脚的地方了,范昱便即刻从谢曲身上跳下来,想要走得离谢曲远点。   但左脚刚抬起来,余光瞥见谢曲背后那一大滩水渍,就又折回来了。   范昱在心里对谢曲道:多谢你,我这身法术一碰到水就不灵。   得了道谢,谢曲表面不以为意地点头,实则心里美滋滋。   原来范昱是因为这个才怕水。   不过也真怪,明明范昱本身就常年携裹着一身湿冷气,竟然还怕水。   但这样就说得通范昱此刻为何会紧张了,因为他是专门收拾恶煞的,现在我方在明敌方在暗,要是他身上法术不好用,那就太可怕了。   况且这种事情其实很容易“扰乱军心”,不大方便告诉牛头和马面。   这么一想,为了让范昱不再害怕,也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谢曲在施法烘干自己身上的水后,又顺手帮范昱也把衣服烘干了。   完事转头再一看,牛头马面那俩货,此时正默契地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一个脸上写着“我聋”,另一个脸上画着“我瞎”,真就是离了大谱的有眼力见,懂事到让人心生怜爱,甚至想开口夸句好乖的娃。   尤其是马面,明明平时那么大嘴巴,此时却绝口不提一句他和范昱刚才是怎么跑过来的,安分得像只缩头鹌鹑,笑到见牙不见眼,打眼一看,真就和年画里那个穿红肚兜的胖娃娃脸上表情差不多,都是大咧着嘴,让人一眼就能望见嗓子眼。   ……反正就笑得挺喜庆吧,跟过年了似的,让别人一看就想给他塞压岁钱。   …   茶铺里的人影越来越多了,总共八张小方桌,现在已经坐满了六张,估摸着范昱已经和谢曲说完悄悄话,马面这才重新张嘴,几步窜到谢曲身边,指着最中间那张小桌对谢曲炫耀他的新发现。   马面说:“七爷,你看那个人身上穿的兰色袍子,可不正和你身上穿的这件,一模一样?”   其实这茶铺里的人影都是虚的,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某些旧日情景的重现,硬说起来有点像海市蜃楼,旁人来了就只能看,不能摸。   与之相对的,茶铺里的人自然也看不见自己身旁正站着四只鬼,所以马面说话就很没顾忌。   说到最后,干脆就直接扯住谢曲的衣袖,把他带到最中间那个小方桌旁边,指指这边再指指那边。   “喏,庄永年。”马面摸着下巴评价道:“原来庄永年是长这个样子的,唔……比我想象中年纪更大些,但仍然很好看。”   “只是不知道,咱崔判官的生死簿上为啥没有他名字呀。”   呀,还真是。   闻言,谢曲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兰袍,再与眼前这人身上的袍子仔细比对,从衣袍后面绣着的花草纹样中辨认,发现确实如此。   眼前这个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左右年纪的灵修,正是庄永年。   当然了,虽说样子是三十岁左右,实际多少岁就不知道了,毕竟他们这些修仙的,表面年纪看着总要比真实年纪更年轻一些。   更何况这个庄永年修为还不低,想来,实际上怎么也得有个上百岁了吧。   所以这茶铺中正发生着的事,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真实发生过的?   五十年前,六十年前,还是百年前?   ……慢着,若眼前镜像是在百年前,恐怕洛花宗现任的那位影兰长老,还要喊庄永年一声师兄呢。   而且,说起洛花宗现任的那位影兰长老,咋和庄永年身边坐的这个小娃娃脸长得有点像?   “师兄,我这还是第一次入世历练,要是碰上了什么特别厉害的妖邪,你得护着我。”   ……果然如此,这种嫩得像脆瓜一样的嗓音,可不就是如今凡间那位正在世的影兰长老了?   猜错了,全猜错了,原来这庄永年并非洛花宗现任影兰长老的亲传弟子,而是前一任的。   那柳云仙今年又有多大岁数了?好像也得七八十了吧?   是了,他怎就忘了,柳云仙那厮虽看着年轻,实际却也早就是爷爷辈的了。   而且,他在凡间做人那时候,曾听谢如贺说起过:当初柳云仙是在十二岁时拜入云仙泽,进去后也不知道使了什么邪门法子,仅用八年,就修到了别人得要八十年才能修成的小无境,二十二岁就真正掌权了,此后就一直与洛花宗交好,常常单独出入洛花宗的影兰阁,直到五十多年前,新一任影兰长老继位之后,他才不去了。   大约五十年前就不去了,和这湖里不生活物的时间正好差不多长。   “我明白了,或许方才那四段回忆之中,确实只有一段是庄永年的,但不论哪段是,至少我在湖底密室中看到的那段肯定不是,因为柳……”   谢曲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   一百年、八十年、五十年……再联想到他曾经从书中看到,当年洛花宗为了斩杀邪祟,折损大半宗内弟子那件事,再再到安舟如今的死,以及左温书收到的求救信,心中已有了些计较。可正当他想把自己这些猜测全说出来,让在场三人帮着给分析分析时,嘴里才刚起了个话头,低头就看见面前的湖水哗啦啦变了色。   先是有零碎的人骨浮上来,然后就是莫名其妙的沸腾,就像一锅被烧热了的油,噼啪作响间,泛着白沫的血泡连串冒出来,再咕嘟着往周围散开,不消片刻,便把这一湖原本还算干净的水,染成深不见底泛着腥臭味的黑血。   作者有话要说:   私设轻修仙,凡人修仙二三百岁算长寿,五百岁算传奇,过了八百一般就不是人了,不会动辄活个成千上万岁的。 第21章第21章   那血水又粘又烫,扑哧扑哧地烧着浸泡在里面的断肢。   变故来得突然,在场四人谁也没反应过来。但是须臾间,等他们再缓过神时,那些断肢已经挣扎着向湖心聚拢了。   不论是用东神木雕刻的断肢,还是真正的人骨残骸,此刻竟全都像忽然复活了似的,在湖心掀起巨大的漩涡。一时间狂风骤起,黑血喷溅,数不清的骨头碎块汇集到一起,组合而成一朵足有十丈之高的重瓣骨莲,令人即使扬着脖子也看不到头。   是柳云仙。   看来这回他们要收拾的,不光是恶煞,还是凶煞!   见状,马面立刻拔下发间小簪,把它变回无坚不摧的金叉,紧紧抓在手中,叉尖对着骨莲的方向。   牛头倒没拿出来什么新鲜武器,只把他头上那条镶着引灵石的抹额往下拽了拽,正好遮住眼睛,然后弯下腰,并指沾一点湖里血水,往引灵石上抹了一下。   眨眼间,沾了血水的两根手指腐烂见骨,却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再愈合。   与此同时,那颗碧绿猫眼似的引灵石倏地亮了起来,正中生出一道黝黑的竖瞳。   倒是本该对这种事情最熟悉的范昱,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不妙,并未如何动作。   至于谢曲,这货从来都不擅长镇压,再加上他本身刚死没多久,怕鬼的毛病还很根深蒂固,此刻忽然闻到这么重的血煞味儿,能忍住没吐已经是万幸,得是超常发挥才能使出法术来。   但谢曲耳朵尖,听见范昱小声嘀咕着不妙,正想问他为什么不妙,就见湖里这朵由断肢凝汇而成的重瓣骨莲,忽然间开了花。   花瓣伸展盛开,徐徐旋转着,由花心里站起一个血淋淋的人来。   不……或许不该称它是人,比起人,那东西分明更像是一团勉强幻化成人形轮廓的血水。   无骨,无肉,无眼,无口,只得一个黑红色的人形轮廓,当它把手抬起来,指向谢曲时,手指尖还在淋漓滴着血。   但当看见这个血人的时候,谢曲便明白范昱为何会嘀咕不妙了。   因为这血人全身上下大半都是水,又能动用这么大一个血湖的力量,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牢牢的克着范昱呢。   尤其范昱最近身体还不大好。   “你们全都给我离他远一点!”正在大家心里暗自踌躇着,忽有空洞声音传来,是那个由血水凝聚而成的柳云仙在嘶吼,“你们只想拿他做祭品,只想让他去送死,你们、你们洛花宗全都是骗子!骗子!”   谢曲:“……”   谢曲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心说:果然人死后脑子会坏掉,这个柳云仙他怎么光认衣裳不认脸啊?   明明他身旁就是庄永年的虚影,现在怎么就认准了他?   而且,听柳云仙现在说这话,似乎刚好有些合上了他心中猜测?   洛花宗、洛花宗……   究竟是在哪本典籍上看见的来着?   那典籍上好像是写着:   传闻中,百年前由洛花宗庇护的水月城闹了邪祟,城中住户接连尸变,妖气冲天,洛花宗自己搞不定,就派弟子去距离他们不远的云仙泽求救,想要和云仙泽联手,共抗邪祟。   听说那邪祟很厉害,起初两派都折了不少弟子进去,后来还是多亏洛花宗影兰长老牵头,带大伙儿在水月城中布了个杀阵,才将事情勉强平息下来。   若没记错的话,上一任影兰长老好像就是在那次大战中没了的,其门下十数个亲传弟子,除了一个最小的最后活下来了,其余什么也没剩下。   而眼下柳云仙脚底踩着的这朵骨莲……   谢曲轻扫那莲花一眼,迟疑着自言自语道:“这莲花的样子,怎么……怎么有些像洛花宗沉莲长老的莲花座?”   听见谢曲这样说,站在谢曲身旁严阵以待的另外三人便心中明了,各自默契地退后几步,纷纷远离开谢曲。   如今范昱状态明显不太对,要给他时间缓和,而柳云仙恰好还可以交流,不如就趁机与之多饶舌几句,拖延些时间。   况且现在只现身了柳云仙,庄永年还不晓得藏在何处呢。   湖底小屋中见到的东西不可信,天知道庄永年现在和柳云仙到底是不是一伙儿的。   至于为何不可信……且看这一次试探的结果如何,便知当年真相究竟为何了。   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思,片刻之后,谢曲负手在背,学着家中长辈训话那模样,仰头对柳云仙喊话道:“云仙,你怎么能和客人这样说话?”   语气很温和,虽然是斥,但丝毫不见责怪之意。   但就是这么一句温和问话,竟让柳云仙听得愣了一下,脚下重瓣骨莲的花瓣微微卷缩,没来由变小了一些。   随着莲花变小,空中漂浮那些琉璃片似的记忆碎片,凡是浸着血煞气的,一时都剧烈颤动起来,将柳云仙这会的思绪,搅得很乱,让他一时觉得自己还没死,一时又记起自己已经死了,一汪血水维持不住人形,哗啦一下全散在莲花心里,又一下从谢曲面前的湖面钻出。   离得进了,谢曲更能清晰闻到柳云仙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这让他忍不住皱眉。   这些大约都是他生前所杀之人的血水。   看来试探对了。谢曲想:原来柳云仙真的很害怕庄永年,这种害怕有点像是后辈对于长辈的害怕——或许里面还掺着点别的什么——反正总之柳云仙是很怕,即使在死后也怕。   柳云仙并不敢像在湖底小屋中那样对待庄永年。   再往直白了说,方才他在湖底小屋内见到的一切,尤其是那个古怪的旖梦,八成全是柳云仙自己臆想出来的。没准那个梦的主人并不是庄永年,而是柳云仙。   柳云仙和庄永年之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倒是他方才理所应当地先入为主,不小心猜错了。   眨眼的功夫,看见柳云仙忽然近前,范昱藏在袖中的手攥起,正要冲上前去制止他,垂下眼,却见谢曲背在身后的右手轻晃了晃   于是范昱又把拳头松开,闭目继续专心蓄力了。   眼下情况凶险,务必要一击即杀才是。   牛头马面显然也懂得这道理,全都安份站着,乍看就像是来凑热闹的,细看才能发现他俩正挺腰直背,全身紧绷,要战随时都能战。   范昱要出手,大约还需要一炷香的功夫蓄杀招,横竖没办法,既然柳云仙脑子坏了认错人,那就只好随谢曲和他先聊着去。   多聊一会总没什么的,毕竟谢曲嘴皮子很溜,脸皮也厚,最重要的是谢曲说话没范昱那么得罪人,不会平白激怒柳云仙。   这么想着,四人便心照不宣,各自去做各自的准备了。   只有柳云仙,死了许久的人心里转不过那些弯弯绕绕,见谢曲愿意和他说话,高兴的甚至都有点忘乎所以了。   “永年,你终于……不,不对,你不喜欢听我喊你永年的,庄师兄。”柳云仙断续地说。   柳云仙说着话,想要伸手拉一拉谢曲衣袖,却因为他如今只是一滩血水,袖子没拉住,反倒在谢曲袖子上印了个阴恻恻的血手印,一时间慌得很,“庄师兄,他们不是客人,我不认得他们,只认得你,我认得你身上这件兰袍,这是你第一次见到我时穿的。”   谢曲不知可否地挑眉,把背在身后的手重又拢到身前来,吞着袖子,心想:幸好这不是我自己的衣服,否则就很难弄干净了。   柳云仙就这么干等了半晌,见谢曲不答他,也不敢再伸手碰,一时倒显得有些可怜了。   其实谢曲不是故意不回答的,谢曲不知道能回答他什么,怕说多了会露馅,令柳云仙反应过来是自己认错了人,当场大开杀戒。   可是亲眼看见那令人闻风丧胆,据说五十年才能养出来一只的凶煞,此刻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似的,期期艾艾蹲在他脚边,谢曲竟也觉得不忍。   谢曲曾经见过柳云仙,见了不止一次。   印象中,柳云仙也是个容貌俊美,爱极了干净的人,他每日穿的衣衫必会一尘不染,头发总要仔细梳拢,连额侧垂下来那几绺碎发,都得要恰到好处。   再说他脚底下踩着那骨莲。   谢曲之前虽然没见柳云仙用过这种莲花座,但他有幸见洛花宗的沉莲长老用过,知道这种莲花座既可以做武器,又可以替代灵兽坐骑,样子好看,莲瓣绽开步步生香,本该是个很漂亮的招数,如今却跟着柳云仙变成了这样。   挺好一莲花座,怎就成了这样。   谢曲看着看着,心里是真有些唏嘘了,然而右手刚抬起来,忽又想起眼前这人其实只是一滩毒血,绝对碰不得,是以只得对其感叹道:“柳云仙,你堂堂一宗主位,怎么混成这样了。”   “还有你那莲花座,怎么也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因为我贪功冒进,修了邪术,它就也只能跟着我变成这样了,我……我知道庄师兄不喜欢我修邪术,到底是我辜负了它,辜负了庄师兄。”听见谢曲问他,柳云仙连忙回答道:“庄师兄的师父与洛花宗沉莲长老交好,会使沉莲长老的莲花座。庄师兄的师父将这招数教给庄师兄,庄师兄见我喜欢,就又偷偷教给了我,嘱咐我别在外人面前用。我知道庄师兄对我很好,我……我真的知道,我还知道庄师兄讨厌血腥气,但是如果我不这么做,庄师兄就会死,我不想看见庄师兄死。”   顿了顿,身上血水渐渐变鲜红了些,没有刚出现时那么黑了,“是我不好,不该让庄师兄发现。”   柳云仙这话刚说完,范昱的提醒便在耳旁悄悄响起。   “顺着它往下说,别停。”范昱面无表情地对谢曲传音道:“这个柳云仙起码能听懂人话,和其他凶煞不一样。我现在力量变弱,又因被困血湖中央,身旁都是水,即使蓄满了力也不一定就能将它一招击杀,但如果你能多和它说说话,尽快扰乱它,我成功的可能性就会大一点,退一步讲,就算实在不能成事,没准还能靠你把他给感化了呢。”   谢曲:“……”   虽然“起码能听懂人话”这种表达没毛病,但为啥连起来就挺怪?   也罢,范昱在处理这种事情上很有经验,都听他的就是。   思及此,谢曲半垂下眼,尝试与柳云仙如今那张扁平的血脸“眉目传情”,但因为看了一圈却找不到哪里是眼睛,最终只得做罢。   “但你还是让我发现了。”最后,谢曲只能以拳掩唇,装模作样的低咳了一声,假意顺着柳云仙的话往下说。   柳云仙果真方寸大乱。   “是,全是我的错,是我没将血腥气藏好,害庄师兄受了惊,庄师兄即使要杀我,我也没怨言。”空洞的声音越来越哑,最后又哭了,就像谢曲在湖底小屋里见到的一样,态度几乎快卑微到尘埃里。   “当年庄师兄从邪祟嘴里救下我,见我根骨不合适洛花宗,便将我送来了云仙泽修行,我心里感激,一心只想着认真修行,有朝一日能报答庄师兄,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柳云仙身上的血水忽黑忽红,激烈的沸腾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他难以接受的事。   柳云仙心想,那可真是一场很不好打的硬仗,以至于有两个仙门联手,也不能伤到那邪物分毫。   剩下几大仙门都在看笑话,没人愿意帮忙,因那邪物只出现在水月城,一时半会出不了城,谁也不想跑过去自讨没趣。   连云仙泽都是因为离水月城比较近,受了邪物气息影响,才不得不出手。   至于再远点的,横竖就是只厉害邪物,赢是一定会赢的,顶多死的人多一点,付出的代价大一点罢了。   甚至往长远了想,若洛花宗与云仙泽都因此战变得落魄了,其他人不就正好可以赶来分一杯羹了?   所以从始至终都无人帮忙。   又过了几年,那邪祟的力量终于被耗去一半,眼看着大伙就是胜券在握了,可洛花宗和云仙泽这两大仙门里,也快被打得没人了。   换言之,要是真的再继续打下去,结果就真的很有可能如旁人预言那般,赢了,但洛花宗和云仙泽这两大门派,恐怕也会彻底元气大伤,永远也无法东山再起。   都是老祖宗们用心建立起来的基业,哪舍得就这么扔了。   所以当时的影兰长老才和云仙泽之主坐在一起,闷头想出来一个办法——用仙门之人作饵,喂了毒,身上再画出杀阵,祭给那凶物,用尽可能很少数人的性命,换一个同归于尽。   但是这样一来,待到功成时刻,诱饵们一旦被他们自身所携的杀阵绞杀,三魂七魄就都得跟着邪物一起碎了,别说入轮回,从此天地间就是不曾有过这个人。   这样的诱饵,云仙泽挑了两个,洛花宗出了两个,总共四个人,其中就包括庄永年。   被挑出来的这些人都是修为很高又心性纯善的,因为见不得水月城百姓尸变受苦,也不想让自己师门从此凋零,便自愿站了出来,结伴走这一遭有去无回的黄泉路。   但这里面还有个不为外人道的小秘密——最初选人的时候,庄永年其实没选上。   最初选上的其实是庄永年那个小师弟,也就是现任的影兰长老。   但小师弟虽然天赋更好,命格也更合,态度却很犹豫,有些怕死,所以最终由庄永年把他替下了。   人选出来了,紧接着便是悄悄做准备。   那年柳云仙才十六,虽然天赋奇佳,但总归是个才入门四年的半吊子,除邪斩祟这种事轮不到他,他每日只管窝在自己师父的洞天福地中修炼,小日子过得甚是滋润。   庄永年是赶在柳云仙某次出关时来的云仙泽,来见柳云仙最后一面,见完了之后,回去就得画阵了。   柳云仙记得,那天应该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天色蓝得晃眼。   就在云仙泽的青鸟小斋门口,他使劲扯着庄永年衣袖,问对方能不能不走,不去。   哦,对了,那会他还没掌权,青鸟小斋也还不叫青鸟小斋呢。   总之就是在那天,他因为帮不上忙急得直哭,连声问庄永年“为什么非就是你去?”   庄永年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这种事情谁也不喜欢去,由我去了,旁人就可以不去,而且牺牲了我们四个,水月城中的百姓就能平安了。”   庄永年的回答很平静,甚至还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但他哭的更厉害了。   “但你会不得超生的呀。”他支吾着摇头。   “那有什么呢,其实生死不过也就是这么回事,就算可以入轮回,就算三魂七魄不灭,到时候一碗孟婆汤喝下去,谁又会记得庄永年,庄永年又会记得谁呢?”庄永年笑着答他:“反正就算能入轮回,轮回之后的我也已经不是我了,和魂魄散了又有什么分别?与其庸碌一生,倒不如用我如今的这条命,去救下更多人呢。”   [倒不如用我如今的这条命,去救下更多人呢。]   其实当庄永年说出这句话之后,柳云仙便没有再哭了。   因为他终于听明白了,也琢磨明白了。   庄永年爱行善,曾经出手救过太多太多的人。或许庄永年于他柳云仙而言,是一生一世都要记着的恩人,但他柳云仙于庄永年而言,却只是对方随手救下,芸芸善举中很不起眼的其中一个。   那句话之后,他没有再劝庄永年别走,但他偷偷给庄永年下了药,令庄永年在身上杀阵将成之时,忽然反悔发狂。   ……   其实如果认真清算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他那药,如果不是因为那药……   但是很可惜,没有人会疑心到年幼的他身上,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只有心智不坚者才会如此,只有下意识还想活命的人才会发狂。   总之是因为庄永年的忽然发狂,主持阵法的影兰长老没了,阵眼中躺着的另外三个同伴也险些没了,最后只得另换了人替代庄永年,而庄永年自己,也因此落得灵脉尽毁,一夕白头的下场,从此以后,庄永年在洛花宗的日子就很不好过了。   后面的事情就很好简单了。因为有祭品做诱饵,水月成的邪物很快就被除去,庄永年那小师弟继任成了新的影兰长老,因为怀疑庄永年发狂的事有蹊跷,不顾众人反对,坚持没有将之逐出洛花宗,反而找了个隐秘地方给他养老。   一晃又是八年过去,庄永年已经老得快爬不上山了,他也终于如愿坐稳了掌事位,火急火燎跑去洛花宗见庄永年。   似乎,直到收了他亲笔所书信笺之时,庄永年才恍然知道,原来自己当年随手救下的那个孩子,如今已经做了云仙泽新主。   因为按照云仙泽的规矩,云仙泽历任主人之名,都得唤云仙。   他记着呢。柳云仙想:其实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全记着呢。   他记着自己曾在信中信誓旦旦发誓可以医治庄永年,帮庄永年重塑灵脉,希望带庄永年回云仙泽调养。庄永年在看过书信后,虽然心里其实并没报什么希望,但因不愿扫他的兴,还是点头答应了。   是以,在现任影兰长老的仔细安排下,庄永年终于被接去了云仙泽,专心接受他的诊治,由着他去闹。   其实说实话,在一开始,他们二人相处还是很愉快的,他在庄永年面前总是很乖,而庄永年已经老了,对他也很慈爱。   只是,起初庄永年总想不通他的修为为何进步这样快,只当他是天赋异禀,天纵奇才,所以才没说什么。   但是直到有一天,庄永年提早一刻从院子里逛回来,闻见他身上还没来及隐藏的血煞气,由此撞破他正在拿活人练功的秘密。   当时庄永年被吓坏了,一夜之间又苍老许多,还对他发了很大的脾气,扬言即刻就要搬离云仙泽,却被他施法扣下,囚在湖底。   再后来……   再后来,因为制造精妙傀儡需要很多的灵力,为了让庄永年能活下去,能修行,他不得不杀死其他灵修,吸取他们身上的灵,他甚至还抓了很多普通凡人活剖研究,偷偷复原制造木傀儡的古法,想要造出一个世间最完美的木傀儡,但不点睛,不使它听话认主,能走会动,而是将庄永年的魂魄封进去。   研究到最后,他不顾庄永年反对,用了足足三个多月,把庄永年全身上下能换的地方,全都换成了东神木。   极珍贵的一块东神木,外面裹着人皮,里面拘着一缕被强留在世间,浑噩百年不得安息的生魂。   而比魂魄被拘束在木傀儡中更可怕的,是庄永年的魂魄似乎无法彻底与木傀儡相融,这就导致这具被人为制造出来的身躯常有溃烂,十天半月就得重新修缮,甚至更换。   其实他也知道,他知道每次更换零件,对于庄永年来说都是裂魂之痛,他都知道。   但那又怎么了,痛些就痛些,好歹是能活下去的啊!   ……   “……我也不想的,我知道杀人很不对,我懂,你以前就教过我这些,你教我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还有……还有要不凌弱,不畏威,我都记着呢。”   “可是好歹……好歹……”   随着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融进身体里,血湖中的柳云仙捂着脸,口齿不清地喃喃着:“庄师兄,我知道你痛,可是……可是好歹这样能活下去啊……”   “至于那些人……我又不认得他们是谁,为什么还要去管他们究竟是死是活呢?我只认得你,我只要你活就成了。你明明答应过我,你说你不怕痛,你说你会努力活下去,活得很久很久,一直陪在我身边的。”   你明明答应过的,可你后来为什么就不肯了呢?   这个问题柳云仙活着时想不通,死后脑子烂成一滩血,更加想不通。   他甚至记不起庄永年是何时与他决裂的,他的记忆断了。   仿佛……仿佛庄永年昨天还很听他的话,愿意亲自给左温书写信求救,今天就执剑指着他的头,问他为何狠心杀了那么多的人了。   事到如今,柳云仙只是很想哭。   其实他从小就爱哭,遇事眼泪不要命似的往下掉,若不是为了庄永年,他绝对不会狠下心肠,以铁腕手段当上这个云仙泽之主,他不行的。   要是没有庄师兄在旁边指点他,他一定干什么都不成的……   从头到尾,庄永年是生在凡间,脱尘独立的仙人,而他柳云仙本就是误入的仙门,虽说后来名字里也沾个仙字,却是个俗人,是个彻彻底底的俗人。   俗人眼里哪有那么多天下苍生的,最多不过就是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罢了。   可是……可是……   “……”   “可是云仙,你觉着让我这样疼着,就是对我好了么?”   眼见着柳云仙一提旧事就激动,已彻底猜到前因后果,被柳云仙这种小孩子脾气闹到很有些无奈的谢曲,只得蹲下去放轻声音哄他,接着对方致死都没想明白的话头,继续往下说。   “云仙,你觉得像现在这样不让我安息,把我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你的木傀儡,就是对我好么?”   “凡人寿数自有天定,纵使竭尽全力修至小无境,寿命也不过只得四五百岁,除非真能登仙。所以、你觉得让我拥有这具长生之躯,待到几百年后,眼睁睁看着你满头华发,离我而去,就是对我好了么?”   每问一句,柳云仙的肩膀便剧烈颤动一下。   其实谢曲这货其实是很会洞察人心的,他在做人时,也常常三言两语就能叫别人掉眼泪,或者恨不得当场咬死他,没想死了之后还能用这本事立大功。   “云仙,你看。”   湖中血水越来越平静了,谢曲适时引着柳云仙往自己身后看,反手指着茶铺,问他:“此处是你我二人初见之地,那会你才多高?有四尺半么?你想想我花了多少心思才把这些人全都救下来,再回头看你脚底踩着那骨莲。”   “你以为我最为难的是什么,是那点疼么?不是的。”   “我这张皮里,正裹着数以百计无辜凡人的命呢,你让我如何才能安心啊?”   费尽心机吊着一个已死之人的命,直到自己灵气耗尽,被血煞邪功反噬而死,死后连点骨头也不曾剩下,值得么?   那旎梦果然全是假的。   自己日夜所思之心意,生前不敢对任何人讲起,只等死了之后才敢悄悄做一个梦,然而就算是在梦里,庄永年都没正眼看过他,更没有主动回应过他的亲吻。   话说回来,其实柳云仙这个梦做得很真实,无论是梦中造物还是造人,都与他生前一般无二,堪称绝妙,谢曲最初也被他骗过去了,误以为只有牛头范昱看到的,才是柳云仙生前的经历,湖底小屋和安舟不是。   但假的就是假的,无论再如何伪装都会有破绽,有矛盾之处。   因为庄永年实际上只把柳云仙当成寻常后辈,待他虽然很好,却是一种慈爱的好,与柳云仙梦中显现之事全然不同。柳云仙看假的东西看久了,就会一边沉浸其中,一边陷入自我怀疑,然后忍不住掺点真的进去,比如湖底小屋。   明明连对庄永年大声说话都不敢,又怎可能有本事真做出那种事?   所以相思词是假的,给左温书的求救信也是假的,但将庄永年囚在湖底的事是真的,于是真真假假都杂糅到一起,庄永年在梦里才一会和柳云仙好,一会又要提剑杀柳云仙。而这两种极端态度的转变,也让谢曲渐渐琢磨出了一点不对味。   本来么,就算意见相左,能让柳庄二人从十分要好变成相看两厌,也不可能连过去已经发生过的都改变掉吧?   换句话说,方才庄永年随口说的那句“我永远不会喜欢你”里,“永远”这两个字不妥,不严谨,更不像是以前曾经喜欢过。   因为如果之前确实喜欢过,是因变故才生嫌隙,又一定要说永远,那庄永年大概就会说:“我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喜欢你。”   是以,“永远”二字便是破绽,可以佐证柳庄二人之间的清白关系。   而在那个梦里,庄永年之所以会和柳云仙好,是因为柳云仙最大的渴望便是这个,庄永年要提剑杀柳云仙,是因为就连柳云仙自己也知道,若他藏着的这些旖旎心思被庄永年听了去,对方一定会斥骂他不知羞耻,为幼不敬。   但就是这样一个连在梦里都无比卑微,认为心上人肯定会厌恶自己的人,死后竟会化成五十年难遇的凶煞。   说真的,柳云仙他实在是太自谦了。   他这样哪是干什么都不行啊,他是太行了,行的让人真想把他摁住揍一顿,教他别再像个孩子似的整天胡闹,想一出是一出,把除了庄永年之外的人都看成白菜,想切就切。   总共四个梦,只有小仆“安舟”所见,才是庄永年在柳云仙强大煞气的压制下,尽全力透给他们的一点提示,说白了,或许安舟之死,便是柳庄二人从彼此忍让到彻底决裂的导火索。   因为决裂了,柳云仙在练功时才会心不在焉,被反噬而死。   也因为柳云仙死了,他下在湖底密室外面的禁制才会自动解除,令湖水倒灌进屋内,溺死了身躯早就烂成一块朽木,无法动弹的庄永年。   毕竟人就是人,即使身躯变成木头,也还是会被水淹死。   差不多是时候了。   谢曲更凑近柳云仙一点,舔了舔嘴唇,温和问他:“所以云仙,我的尸骨现在何处呢?让我安息吧,我很累了,不想再被你一遍遍扒着这身人皮缝缝补补了。”   闻言,柳云仙果然抬起头。   “在……你的尸骨是在……”柳云仙犹自挣扎着,那粘稠血水在他脸上缓缓流动,隐约勾勒出他生前的五官,似是眉头紧皱,想交代又不甘心。   “小心一些,它这是在诈你。”募的,范昱睁眼道,随后伸出手,一把将谢曲扯回自己身后,“离它远点儿,它欠揍。”   范昱力气大,拽得又急,因为惯性的缘故,谢曲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才重新站稳,整个人都懵了,脱口就是一句:“不是吧小昱儿,你看他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一滩血水的醋你都吃?”   范昱恶狠狠瞪他,同时指向他身后,示意他回头看。   谢曲茫茫然地回头,就见柳云仙脸上五官清晰,正满脸挑衅地对着他笑。   “你不是庄师兄,庄师兄说定了要陪我的,怎会想要安息呢。”柳云仙挑着眉毛说:“而且,你身上根本就没有庄师兄最爱的兰草香味!你这个赝品!竟敢骗我!”   随着柳云仙话落,湖心那朵巨大骨莲即刻飞速旋转起来,最外一层花瓣脱落,碎骨重新汇聚成数把巨剑,高高悬于四人头顶,一触即发——   “右眼珠。”倏地,牛头没头没脑地提醒道。   引灵石竖瞳细窄,原是为了能在凶煞专心回忆生前旧事之时,趁机看清其弱点所在!   “对不起了,先前骗你陪它说话,纯粹只是为了分散它的注意力,毕竟如果直接告诉你,让你去诳它,你身上难免就会对它带有戒意。你身上的戒意要是太重了,它就不会搭理你了。”范昱一边冷冰冰地解释道,一面伸手成爪,一下探进面前血人的右眼,硬生生从里面扯出来一块触手生温的硬物。   “说的比唱得还好听,实则内里腐烂不堪,自私虚伪,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不过是打着为别人好的幌子满足自己欲望罢了。你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庄永年,还是为了你自己……恐怕也只有你自己心里才清楚。”   被范昱伸手掏出来的硬物,是枚白玉雕成的平安扣,大约半个巴掌大小,正面刻着一个“柳”字。   凶煞身上之弱点,就仿佛是凡人身上之心脏,一旦损伤,不死也是强弩之末。   范昱出手太快,尽管一只手被柳云仙身上的毒血腐蚀见骨,但却正如他所愿,几乎一击即中……不,不是全中,这枚平安扣上竟然有豁口!   换句话说,柳云仙如今竟有两颗“心”!   平白失去一颗“心”,柳云仙闷哼一声,一滩血水哗啦啦全落回湖中,与之同时,骨莲倏地分崩离析,转而变成一个没有头颅的人形骷髅怪物,咯咯怪叫起来。   眼见着那怪物就要一脚踩过来,范昱合拢五指,一把将手中白玉捏成齑粉,转头冲牛头喊道:“再看!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我会继续努力更新的,以及大半夜一点奇奇怪怪的感想:似乎所有的电影电视剧小说游戏都在教育我们…走在路上不要随便救遇到危险或者受了伤的野男人(不是 第22章第22章   “我不确定。”牛头说:“似乎在上面。”   范昱给了谢曲一个眼神,谢曲会意,魂锁须臾甩出,缠上范昱的腰。   砰——   就在范昱被谢曲用魂锁送去空中的下一秒,柳云仙便重重踩下,激起碎石飞尘无数。   梦茧之中死生颠倒,鬼魂也有实体。牛头马面吃了一鼻子灰,狼狈从碎石下逃出,抬头再看,就见范昱已站在那怪物的肩膀上了。   牛头连忙道:“我看到了,就在左心口,就在凡人心脏的位置!”   范昱愣了一下,依言低头,果然看到一个大洞。   凶煞的心,一般都不会在左心口处,因为那是它生前作为“人”时的特征。   但柳云仙幻化的这个骷髅怪物虽然没脑袋,其他零件却不缺,尤其是肩膀特别宽,胸腔特别大。   胸腔里是空的,左心口的位置隐隐闪着一点白芒,再往仔细了看,有团蜷缩如襁褓婴儿的骸骨被仔细包裹在白芒之中。   骸骨脖子上有头,头颅嵌着一块白玉碎片。   是……   是庄永年……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柳云仙的第二颗心,竟是庄永年的骸骨。   失去第一颗心的柳云仙变得迟钝许多,有点认不出谁是谁,一脚不成,便想再抬脚继续踩,可是却被谢曲身上的兰袍晃了神,犹豫之下,踉跄着险些没有站稳。   一行人中,马面本就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况,再加上如今柳云仙已无毒血傍身,是范昱自己能应付得来的了,为了不拖后腿,马面便把叉尖从对着柳云仙,改成小心横在身前,做出一副防御姿态,保护牛头不被到处乱飞的碎石干扰视线。   “这可怎么打?”范昱单膝跪着,用手死死扒住脚下正踩着的一根大腿骨,语气很不好的问牛头:“想要柳云仙彻底伏诛,就得毁掉他的第二颗心,而想要毁掉他的第二颗心,就得捏碎庄永年的脑袋。庄永年一生和善,不该如柳云仙一般落个不能超生的下场……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没有其他办法了。”牛头沉默片刻,回答道。   “好吧,那就只能得罪了。”得了肯定答复,范昱却也没再多愁善感,他一跃而下,毫不犹豫跳进柳云仙空洞的胸腔,将手伸向白芒之中庄永年的骸骨。   五指拢在头顶,拇指就摁在那块白玉碎片上,徐徐摩挲一下,然后骤然使力。   “横竖你早就该死了。”范昱对面前蜷缩着的庄永年道:“要是没有柳云仙,你早在一百年前就该不能超生了,所以今日这般,也算是全了你的心愿吧?”   随着范昱手上力道越来越大,白玉片表面显出几道裂纹来,而被裹在白芒之中的庄永年,只在白玉即将破碎之前微微瑟缩一下,从始至终也不曾挣扎。   民间传闻,范无救向来都是决绝冷情的,若有他出手,饶了谁生是例外,要目之所及全数都不能超生才是正常。   即使有无辜,那也只好算他倒霉。   包裹在庄永年骸骨外面的白芒越来越弱,眼看就要得手,一直浑浑噩噩着的柳云仙却像忽然开了窍,记起范昱害怕血湖里的毒血,竟就用手沾了血,生生在自己胸口撕出一个大洞来,一把将范昱攥在手中。   连自己没有脑袋,脖子上面直接就是一个空洞都想不起来,非得要在胸口再另外开一个动——都已经糊涂成这样了,竟然还能想起范昱怕水,歪打正着让范昱一下卸了力。   范昱:“……”   刚才就多余犹豫那一下,就该直接拧碎庄永年的脑袋——都是谢曲以前教的臭毛病。   话说回来,眼前这些描述起来麻烦,真发生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总之当谢曲前脚刚把范昱送上柳云仙肩头,想要劝范昱找法子救救庄永年时,劝的话还没说出口,再抬起头,就看见范昱已被柳云仙恶狠狠攥在手里了。   谢曲一下就慌了,但因为怕给范昱添乱,一时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扬声问:“你之前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怎么办?”   总不可能之前打破的所有梦茧里面都没水吧?   哪知道范昱黑着脸回了他一句,“我不知道!以前我从不害怕这些!”   谢曲怔住片刻,回头看牛头马面,发现那两人此刻也一脸茫然,确确实实就是毫不知情的模样。   糟糕,还以为牛头马面至少知道范昱怕水,只是不知道范昱会怕水怕到这个地步,现下看来,却是估算错了!   眼见着柳云仙就要收拢手掌,将范昱捏成一团血泥,谢曲呼吸一滞,下意识就将腕间魂锁甩了出去,缠住柳云仙的五根手指。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让一个辅助打实战,实在太难为辅助。谢曲急得连眼睛都红了,他用了大力气攥住手里魂锁,用力到甚至有血从他指缝间滴落,却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柳云仙收拢手指。   背后无常鬼本相转瞬即逝,谢曲咬着牙,心里没来由涌起一阵巨大的恐慌,就仿佛他从前早就经历过这些,早就眼睁睁看着范昱死过一次却无能为力。   “从前不怕!为什么现在就怕了!”谢曲嗓子都喊劈了,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颤音,“范昱!你在传闻中不是很厉害的么!我这才刚回来几天?这种事情你指望不上我的,赶快支棱起来啊!”   就像传闻中那样,个人负责个人的活计,孰不见上次面对李章时,范昱也帮不上他的忙啊!   得尽快想办法,不能死在这……   忽然间,刚刚平静没多久的血湖重又剧烈沸腾起来,唯一能落脚的茶铺霎那原地消失。有被毒血侵蚀的东神木从湖心发芽,在谢曲眼皮子底下迅速伸展开枝桠,长成一颗参天血梧桐。   再然后平地掀起一阵罡风,梧桐叶簌簌,叶片薄如蝉翼,却可削铁,随风打着旋从四面八方向谢曲袭来,一触即发!   是柳云仙生前最厉害的一记杀招——叶落无声。   叶落无声,人死终归寂寥。   谢曲这人有个毛病,嘴欠不分场合,越是赶在生死关头的时候,他那破嘴就越闲不住。   “小昱儿,你得自己找法子呀,你不会真想和我在这殉了情吧?退一万步说,你要是实在想殉情也行,俗话说牡丹花下死,死了也风流,你想殉情我能陪着你,可你说这世间有情人千千万,从来殉情只得死两个,哪有像你现在这样,带另外两个拖油瓶一块没了的呀……”   谢曲一边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向后退,但因这湖面本就粘腻带毒,极难着力,谢曲一时半刻竟也站不住,反而被他自己手里的魂锁拖向前去。   而且,飘在他身边那些叶子忽而倏地一抖,叶尖向着他,眨眼激射而来!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要死了……!   想不到即使做了鬼,也还是要再经历一次碎魂之痛!   无数桐叶盘绕,将谢曲的视线遮住大半,令他看不清范昱如今的表情,更无法得知范昱现在是不是又被他方才那些话气得脸色铁青。   除了眼前数不清的桐叶和耳旁猎猎风声,谢曲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但他始终不曾放开手里魂锁。   五步之外,马面好像正在和他喊话,但他听不清。   第一片桐叶滑过脸颊,第二片桐叶切进手背,第三片桐叶轻飘飘往前挪了三寸,叶尖正对谢曲颈间那根红线,呈割喉切颈之势。   逃不成了。谢曲想。   真怀疑崔钰那家伙是故意的。真是……他刚回来不懂事,难道崔钰也不懂么?明明知道范昱现在魂体不稳,力量时强时弱,还火急火燎地赶他们来走这趟苦差!   真是不甘心!如若此次逃出生天,待他回去地府,一定要逮到崔钰可劲骂一顿!   但……   似乎确实出不去了。   桐叶又往前飘了两寸,叶尖轻抵颈间皮肤,谢曲闭了眼,手上力道有一瞬放松,紧接着又再拽紧。   千钧一发之际,手心忽然隐有热意。   几乎是喘息之间,数道魂锁之上腾的一下全烧起白焰,成团桐叶眨眼焚尽,霎时火光冲天,卷起热浪滚滚向柳云仙袭去。   谢曲睁眼时就看到这些。   他手里魂锁被大火烧着,他却不觉得烫,而柳云仙好像十分害怕他魂锁上那火,连犹豫都不曾,一下就把范昱给扔了出去。   万幸范昱也并不娇弱,眼见如今局势逆转,心里便明白应该乘胜追击,来不及和谢曲多说话,便单脚点住一根魂锁借力,又折回柳云仙空空荡荡的胸腔之中,一把扯住庄永年手臂,把庄永年反手扔给距离柳云仙最远的牛头,对牛头低声喝道:“快毁了他!”   与此同时,风静树亦止,谢曲终于又如愿听见马面那副亲切的大嗓门。   “咦,为啥是七爷你用出了灼魂焰?”马面睁圆了眼睛道,神态一派天真,脸上没有一点险些葬身于此的紧张感,“怎么不是小八?”   “但是七爷你用出来的灼魂焰,看起来好像比小八还厉害唉……”   谢曲:“……”   虽然我也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用出范昱的杀招,但马面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现在是该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吗!大敌当前,你怎么就能如此镇定,完全没有一点点死里逃生后的欣慰,就像是早摸准了我和小昱儿能打赢柳云仙一样!   “不、不、不不不不——!!!”   压抑的低吼从四面八方传来,离了血煞气供养,裹在庄永年骸骨外面那层白芒闪烁几下,逐渐黯淡下去。柳云仙这时才真发了狂,竟然不顾谢曲在牛头身前布下的重重灼魂焰,想要伸手抢回庄永年的残破骸骨。   手指往前送一寸,便被焰火吞噬一寸,火势一点燎原,逼得柳云仙整个身躯都灼烧起来,但却说什么也不肯退后。   这种忍着剧痛也要穿过三道火墙,只为抢回庄永年骸骨的举动,令天生“眼瞎”的牛头都看呆了,让他抠白玉碎片的动作一顿,眨眼之间,柳云仙便寻得机会,一举夺回骸骨头颅,珍而重之的把它捧在怀中,像是半大孩子护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一般。   下一瞬,血梧桐忽然不要命似的疯长起来,粗壮枝桠伸展交错向四面八方,将整个血湖都拢进一个巨大的树笼之中,桐叶簌簌,大有要与在场众人同归于尽之势,然而——   “够了。”   忽有一声叹息悠悠传来,神木枯死,桐叶凋零。   “够了,云仙。”那道声音说:“求你就此放过了我吧,我想安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更新啦~ 第23章第23章   说话间,庄永年头骨中镶嵌的白玉忽然亮了一下,连带半空中漂浮着的另一半记忆碎片微微颤动,于是满湖血水退去,斗转星移,幻境显出之际,一切都回到最初。   拨开雾气,谢曲等人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一条长街之中。   那是顶热闹的一条街,坐落于上百年前。   街巷这头,开着一家最寻常不过的小茶铺,茶铺内独自坐着庄永年,身旁不见整日像个尾巴似的吊在他身后那个小师弟。   时至今日,城中邪物已闹了许久。洛花宗实在收拾不了局面,便派他师兄弟二人去云仙泽求救,临行了,小师弟说做大事之前得讨好彩头,溜去前面不远处的一座仙人庙求上上签了,让庄永年在这多等等他,于是庄永年就只得多等等,毕竟他是整个洛花宗里出了名的好说话。   尽管庄永年很想对小师弟说,求签其实是无用的。   因为庙里香火供了那么些年,谁也没见过神仙真容。   不提其他,就连他们这些修仙的,也鲜少听说有谁真登仙了。   哦,倒也不是一个都没有,但距离最近的,据说也得是一千年前了。   庄永年还记着,那是在他刚刚拜入洛花宗时,宗内的一位师兄和他说,其实早在一千年前,曾有个人真的修成了仙,但似乎中途又出了些意外,让那人虽有幸修成了仙,却没走过那道通往仙界的天门,没真做成仙。   至于为什么修成了却没做成,庄永年不知道。   不是没问过,而是没问出来。   当时庄永年刚进洛花宗,是同辈弟子里天赋最好的,好到就连他当时的师父见了他,都要欣慰地夸他一句“小小年纪已有些仙容”,所以庄永年其实很爱听这种有人修成大道的故事,因为这些故事能给他信心,让他觉得他自己现在所修的这个“道”,没那么飘渺。   所以庄永年就时常缠着师兄们问,但师兄们只说不知道,说典籍上没写,让他当个志怪杂谈听过就忘了,别再继续问。   后来有位师兄被他问烦了,就把他拉去墙角,悄悄和他说——其实他们没骗他,他们是真不知道,但不是因为典籍上没写,而是因为典籍上所有关于那人的记载,都被销毁了。   那位师兄还说:“此事具体如何,现在大约也只有每派掌门才知晓,因为各大仙门的掌门在登位之后,会得到一本完完整整的典籍记录,里面详细记载着过去千年里发生了的所有大事。”   知道但不说,也不许底下弟子们深究,只告诉弟子们曾经确实有人修成了仙,给他们一个修行的念想,让他们时常自勉。   于是庄永年也记住了,待到日后有更小的师弟进门,他也会和师弟们这么说:他们如今所修之道是真的,因为确实有人修成过。   但是时过境迁,如今庄永年的修行已有小成,也见过了越来越多修行天赋极好的人,有些人的根骨甚至比他还好,但无一例外没一个真修成了仙的,所以庄永年便觉得,这世上大概是没有真神仙的吧。   甚至于被大家口口相传的那个“秘密”,没准也只是哪个前辈随口编出来骗小孩的。   正胡思乱想着,耳旁忽然传来一声“唉哟”,原是有人不小心摔着了。   庄永年循声回头,看见一个脸蛋脏兮兮,正眼巴巴往他这边看的小孩儿。   是他昨天从邪物嘴里救下的那个小孩儿,就在这茶铺附近,他有印象。因为那小孩儿身上虽然脏,眼睛却亮,滴溜溜转着像对琉璃珠子似的,一看就是鬼灵精。   也是这小孩儿命大。庄永年心想。   这城内有无数小邪物,通通都受最大一只邪物的控制,时不时就要冒出来一只,寻常人被它们咬到,不死也得受伤,伤了之后就会尸变,几乎没有能全身而退的,而这小孩能活到现在,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都被他占全了。   第一是那小邪物忽然出现时,庄永年正好在这个茶铺里歇脚,抬头就撞见了,而且当时又是白天,阳光令那怪东西的力量变弱不少,让庄永年能应付得来。   第二是小孩儿反应快,被咬到小臂也没慌,反而一把抢过旁边杀猪摊上的大刀,当场就把自己胳膊给剁了,没让那毒继续侵蚀他。   总之等庄永年赶跑怪物,再回来替小孩儿查看伤势时,小孩儿已经疼晕过去了,但万幸真的没有被感染。   手起刀落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晚一刻都不成,恐怕连大人都做不多那么果决,但这小孩儿做到了,这就让庄永年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看过之后,庄永年为他在附近的一个小客栈里定了房间,又帮忙治了伤,止了疼,一颗极珍贵的丹药喂下去,小孩儿呼吸总算平顺,只是半夜又发起高烧,使劲攥着庄永年手指不让走,迷迷糊糊喊庄永年神仙,把庄永年逗得哭笑不得,只好拍着他的背安抚,一直到天将亮时,确认他退了烧才算罢休。   庄永年甚至还连夜为这小孩儿做了只粗糙的木头手臂,教着他戴上。   天很快就大亮了,庄永年琢磨着自己小师弟也差不多该求到上上签了,自己该回茶铺去等着,便对刚睁开眼不久,脑子还有些犯糊涂的小孩儿说:“我看你也是孤身一人,无父无母的,与其继续乞讨,倒不如去洛花宗做点杂活,好歹能吃饱,也有住处。”   小孩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他:“洛花宗是什么地方?”   “是我的师门。”   “那里住的全是像你一样厉害的神仙么?”   庄永年就笑,笑完耐着性子给小孩儿讲:“我不是神仙,我和你一样也只是凡人,但我会点小法术。”   大眼睛眨了又眨,小孩儿锲而不舍,“那我要是去了洛花宗,以后就能和你一样厉害么?”   “大约不行,因为你这性子……”   话至此顿住片刻,庄永年忆起昨天这小孩儿二话不说就提刀砍自己胳膊,眉头一皱,斟酌着用词解释道:“我们洛花宗心法温和,恐怕不适合你,先前我当你只想寻个落脚的地方,才向你提起洛花宗,但你如果真想修行,不妨去云仙泽试一试,相比洛花宗,那里的心法更凌厉一些。”   “但云仙泽收人很看缘分,外人只能帮忙引荐,至于最后进不进得去,就看你的造化了。”   “好了,眼下战事紧,我这边还有正事要做。”庄永年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枚白玉平安扣塞进小孩儿手里,又抬手摸了摸小孩儿的头,仔细告诉他,“出了城往东走三十里,把这枚平安扣压在你看见的第一块全白色石头上,你眼前就会凭空出现一条小路,沿着那小路往前一直走,你就能找到洛花宗了。”   顿了顿,又再继续补充道:“总之你先安心住在我那,仔细养好伤,等我把师父交代的事情办好了,回来就和师父说,求他亲自为你写引荐信。我记得师父与云仙泽之主是故交,他老人家的一封信,比我带着你去云仙泽磨破嘴皮子还管用。”   小孩儿不吱声了,只管低头看着庄永年塞给他的平安扣。   小孩儿知道,这是材料十分上乘的一块白玉,只可惜他手脏,把好玉也给弄脏了。   都说白玉无瑕,沾着泥点子的白玉不好看,小孩儿看着看着就禁不住皱眉,轻轻往手里哈一口气,用心拿身上衣裳擦了擦。   只可惜他身上衣裳也是脏的,擦到最后,整枚平安扣都被弄脏了。   于是小孩儿红了脸,局促动作之间又扯到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另一头,庄永年看小孩儿不说话,就当他是默认,加上又担心师弟回来见不着他要着急,就先走一步,掐诀回茶铺继续等着了。   话说回来,庄永年本以为这小孩儿会听自己的劝,老老实实先去洛花宗养伤,没想到他竟然跟来了。   是以,庄永年在看到这小孩儿时,其实是愣了片刻的。   如今正是隆冬,天寒地冻的,小孩儿又赤着脚,因为跑得急不当心踩到石头,所以才摔了。   眼见小孩儿老半天都没爬起来,庄永年连忙走过去,蹲下捉着小孩儿被石头划破那只脚,温和地问他:“怎么一声不响的就跟来了,疼不疼?”   “不疼。”小孩儿回答。   两只脚早被冻麻了,疼也不知道,只是血淋淋的看起来吓人。   静默片刻,小孩儿使劲把脚缩回来,不让庄永年再碰,开口又再问了那个已经困扰他一整晚的问题。   “你真的不是神仙么?”小孩儿问。   “我不是。”庄永年笑着答。   “真不是吗?”   “真不是。”   “确定不是?”   “不是。”   总共问了三遍,庄永年都很耐心地回答了,半点发脾气的迹象也没有。   于是小孩儿又开始沉默。   “那我能跟着你么?我不想自己去洛花宗。”半晌,就在庄永年以为这小孩儿不会再说话时,小孩儿却又仰起脸问他,“就只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又说什么孩子话,你想见我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此去云仙泽办事,我实在很不方便带你。”   “可是我很喜欢你,只想跟着你。我长这么大,以前经常和野狗抢吃食,还有好几次差点被冻死,总之所有人都不和我玩,都说我命硬,嫌和我说话太晦气,也就只有你一个人会问我疼不疼冷不冷,要是没有了你,我害怕。”顿了顿,眼看着连眼圈都红了,也不知道是委屈的还是冻的,“要么你直接带我去云仙泽,亲自替我引荐吧。我以后只听你的话,你说我合适哪里,我就去哪里,等到了云仙泽之后,若我有缘拜师,我就留下,若我无缘留在那,我以后就跟着你了。”   话毕,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向庄永年扣了头,用奉仙信徒拜仙人的礼。   但是这一拜之后,再抬头时,所见早已物是人非。   …   沧海桑田,转眼已经过了这么些年,庄永年安静站着,低头看向跪在他身前的柳云仙。   头顶已经没有什么黑窟窿了,脚底湖水也纯净澄澈,清可见底。庄永年垂眼看着柳云仙从一个小孩儿迅速长成一个意气风发的漂亮青年,再被满身血水浸没。   许久,庄永年忽然叹了声气,如当年一样朝柳云仙伸出手,摇着头无奈道:“不必拜我,我一介凡人,哪里受得住这么重的仙礼,这是要折寿的。”   “如果早知道救你会死这么多人,早知道我会落得这么个下场,我一定……”   余下半句话没说,只是闭了眼。   随着庄永年感慨的声音落下,由指尖开始,柳云仙终于褪去满身的血水,重新显出他生前作为人时的漂亮样貌。只是他生前最常穿的一身白衣,如今早就已经被数不清是多少人的血,给染成了难看的深褐色。   被怨气侵蚀多年的凶煞能恢复神智,简直闻所未闻。   但柳云仙却顾不上搭理在场众人的惊讶,只站起来急急地问:“你后悔了吗?”   如果早知道救我会死这么多人,早知道你会落得这么个下场,你当年一定就不会救我了,是吗?   虽是问句,语气却十分沮丧,想来是心里已猜到庄永年会如何回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好呀,18号的更新~ 第24章第24章   庄永年果然没答柳云仙的话。   于是柳云仙便懂了,犹自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希望我伏诛。”   但是按规矩,恶煞一旦恢复神智,名字便会重新出现在生死簿上,其本质就和寻常魂魄没什么不同了,不可直接诛杀,得从判官手下走程序。届时入了判官殿,由判官朱笔一批,该上刀山上刀山,该下阿鼻下阿鼻,都罚完了再赶去投胎。   现在柳云仙恢复神智了,如果还想投胎,就也得走这么个程序。   折腾这么久,待到外面天光大亮时,柳云仙的茧便破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到谢曲面前,手腕一翻,便将自己之前偷盗的《神机谱》交了出来。   柳屿$^汐''|独%家云仙对谢曲道:“没想到是你来接我,喏,物归原主吧。”   顿了顿,探寻的目光又再瞟到范昱脸上,眼珠往左上方转动两下,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轻声对范昱道:“我大约知道你是谁了,我在书中看见过你,你真幸运。”   一句话把范昱晃得皱眉,几番欲言又止。   但柳云仙不再往下说了,他独自臊眉耷眼地呆站在那,一动也不动,看模样就像是个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的小孩,心里想道歉,但因他而造成的损失,早已沉重到无法弥补了。   不过话说回来,凶煞回魂这事,放在过去五百年里都是头一份,谢曲一边低头翻验《神机谱》的真伪,一边悄悄竖起耳朵,听马面那个大喇叭压低声音问牛头,“你说像柳云仙这样的,该怎么判?”   牛头一手比着“十”,另一手比着“八”,一如既往的意简言赅,“起码千八百年别想出来了。”   马面:“……”   马面没忍住打了个哆嗦,立马就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唉,那还不如永世不能超生呢。”马面小声说:“那地方我都不敢去。”   闻言,牛头抬起右手,大掌摁在马面毛茸茸的脑袋上,顺毛搓了搓。   “没让你去。”牛头说:“哪次巡视不是我替你去的,只要你自己不说,崔判官就不会知道,秦广王殿下就更不必提了,他老人家一天到晚只闷在第一殿,连面都不和咱们见的。”   牛头那边话音刚落,谢曲随手合上《神机谱》,心说: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刚刚牛头居然一次性说了六十来个字。   另外值得庆贺的是,柳云仙这次没像上次那样耍花招。   换句话说,他现在手里拿的这本《神机谱》,确实是真的。   崔钰没骗他,因为这本《神机谱》是由他复原的,尽管记不全了,但里面的某些内容也却只有他才看得懂,若换了旁人来,一定无法分辨真假。   也罢,能避免一场恶战,也算是万幸。   至于方才马面问的那个问题……   谢曲试探着摊开掌心,手指几下颤动,虚虚捧起一团纯白色的火焰,拿来眼前细瞧。   至于……至于他为什么忽然能用出小昱儿的灼魂焰……   霎时五指合拢,白焰寂灭,谢曲捧着腮帮子“唉”了一声。   马面问他,他问谁去?   看来回头还得去找崔钰。   罢罢罢,大不了他宽容一点,如果崔钰能给他解释明白这变故是怎么回事,他就不抱怨这趟差事的辛苦了。   这么想着,眼尾余光恰落在范昱脸上,见后者这时又在闷声咳嗽了,咂咂嘴,眼里笑意倏地一敛。   ……不抱怨个屁,不动手就算给面子,崔钰丫个欠揍玩意,仗着他如今不是全盛期,那他当打杂的支使,还害得小昱儿差点交代在这里。   唉,原来不止做人很难,做鬼也很难。   不管怎么说先回吧,趁时辰还早,早些把庄永年和柳云仙送走,也能腾出手来研究一下《神机谱》。   说起《神机谱》,方才他粗略一翻,似乎是看到了一些挺有用的东西,譬如怎样把木傀儡变成真正的人之类……具体没看清,不过条件好像还挺苛刻的。   …   回地府的路上,谢曲一边走一边琢磨,琢磨了一路,但他脑子里其实依旧乱糟糟的,或者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这一路上都在琢磨什么。   他觉得很混沌,似乎离想起来只差一点契机了。   另一边,柳云仙居然出乎意料地配合,见了崔钰,不仅不吵不闹,反而乖乖地站在庄永年身后听训,看着就像是真的想开了一样。只有一点,柳云仙很想陪庄永年过忘川,看着庄永年上奈何桥。   柳云仙说,只要能让他亲眼看见庄永年把孟婆汤喝下去,他就即刻回来受刑。   一碗孟婆汤,红尘事尽断,此后他们两人之间再无干系,庄永年去人间享富贵,而他堕阿鼻百年千年,入畜生道,要不断被他生前杀害的那些人剥皮食肉,直到把所有血债还清。   柳云仙想去,谁也不敢贸然拦他,毕竟过去几百年里就见过他这么一个凶煞回魂,大伙都怕他再想不开,唯恐他再闹。   不是闹起来治不住,是太麻烦。   放眼整个地府,谁还不是个每天都要忙到脚不沾地的倒霉鬼了?   “忙”之一字,何解?   孰不见它左边竖心旁,右边又填一亡字,连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心如死灰。   再说白了,地府里这些每天都忙到心如死灰的倒霉鬼,谁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所以柳云仙如愿地跟着庄永年去了。   就和上回送李章一样,还是由谢、范二人掌舟。   因为心里惦记着早些回去研读《神机谱》,谢曲这次将船滑得很快,木浆拨动间,数不清的萤色光点又飘到半空,遥遥望去水天相接,仿若载了满船的碎星。   一路无话。   临到目的地,庄永年大约是觉得被柳云仙死死盯着太尴尬,又不知道还能回答对方些什么,就想伸手捉一点荧光,假装自己的注意力已经全被那些星子似的小光点吸引过去。   手刚抬起来,坐在他身旁的范昱便道:“别碰。”   再然后,和从前成百上千次的解释一样,范昱给庄永年仔细说了这些荧色光点的由来,语气一直都平平板板的,没有惫怠,也没有不耐烦。   只是这回,范昱在解释完那些萤色光点的由来之后,居然破天荒地轻声感慨道:“所以依我看,或许忘川的这个忘字,该用“‘虚妄’一词之中的妄字来替换。”   小船很快就行到桥头。   现场气氛一度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谢曲无意再掺和庄柳二人之间的恩怨,便从怀里摸出《神机谱》来,有一搭没一搭的翻阅。而庄永年下了船,一脚踏上奈何桥的石阶,回头看了许久。   地府奈何桥与凡间的桥不同,它是被竖着修在忘川河中,两端都没在水里的,庄永年回头看,只能看见身后一眼望不到尽头,泛着粼粼波光的忘川河,其余什么也没有。   桥头是前世,桥尾是来生,只要往上再多走十几步,喝下孟婆汤之后,他作为“庄永年”的这辈子,就能从此安息了。   由远及近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还是落在柳云仙身上。   反正都要走了。庄永年想:有些话,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这样想着,庄永年嘴唇嗡动,回答了柳云仙曾经反反复复问过他很多次的那个问题。   庄永年道:“救你这件事,我现在当然是很后悔的,但我也是个不能预知未来的凡人,如果重来一次,我想我一定还是会救你的。”   救,当然要救,眼见弱者受困于危难之间,怎可能不救?   但当然不光是救柳云仙,其实换做其他任何一个陌生人,他都会去救,因为他从小到大所修的道,就是这些东西,就是一个“救”字。   救目之所及,救力所能及,救别人,也救自己。   “我后悔,不是后悔当初救下你,而是后悔在救下你之后,没能再用心把你教好,让你走了歪路了,仔细想想,其实你变成现在这样,想来也有我的不是吧。”   庄永年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不同于柳云仙的癫狂,庄永年脸上没有爱也没有恨,要是非得说他脸上有点什么,那大概就是一点“憾”和一点“愧”。   “所以,你从前总是问我,如果重来一次,我到底还会不会救你,我的答案是仍然会救,并且在救下你之后,我还要花更多的心思去教你,不许你走歪路,但……”庄永年说到这,忽然有些苦涩地笑了,他沉吟良久,方才继续对柳云仙说道:“但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   “单从这辈子来说,我不原谅你。”   言罢,转身就上了奈何桥,片刻也不再多等。   只是前脚刚迈出去,就听身后传来噗通一声响。   原是柳云仙站在奈何桥头,一声不响跳了忘川河。   柳云仙此次来送庄永年,压根就没想回去,他不想再投胎了,他要生生世世都记着自己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他要生生世世都在忘川河底沉睡不醒,做一场真正有始无终的美梦。   他还要更贪心,他要庄永年还在做“庄永年”的时候,能真正牢牢地记住他,而不是将他当成自己过去救下的,许多人中的区区一个。   从来忘川河中皆虚妄,奈何桥头叹奈何。柳云仙想:其实他向来都是这种不讨喜的偏执性子。   幼时决绝断臂,长大害人性命,死后也要送自己一个不能超生,才算完满。   至于其他的……   柳云仙弯了弯眼睛,仰头看向循声匆匆跑回来,想要抓住他的衣袖,阻止他跳下忘川的庄永年,笑得开心极了。   “我才不要你救呢。”柳云仙笑着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对庄永年道:“我不会悔改,永远不悔改,但我再也不要你救了。”   因为我已经赢了,我即将永堕美梦。   而你——至少在你还是庄永年的时候,柳云仙这三个字,绝对会令你无比难忘。   柳云仙先前装乖装得像,现下跳河又跳得突然,以至于在场众人谁也没反应过来,只有谢曲手里的《神机谱》,被柳云仙起身带起的那阵子冷风吹乱了几页,停在第一百五十六页上。   第一百五十六页第三行,有字迹龙飞凤舞,上书:   【若傀儡师曾以心头血为其亲手所造之傀儡点睛,后又以性命相护,则傀儡亦可成人】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更新啦!   本来想再等等的,但是转念一想,我一个夹子后排反正也爬不上去,还在乎那点千字嘛!   发!按时发!最主要是我憋不住了,因为我终于快写到老谢和小范的第一世了!欸嘿嘿! 第25章第25章   须臾,柳云仙最后一片衣角没入忘川,不见一点水花掀起。   谢曲愣愣看着,他手里的《神机谱》仍然停在点睛那页,没有往下翻。   下一页就是禁术的解法了,谢曲扶住额角,只觉脑袋里是一阵混沌的疼痛。   又过了片刻,这种疼痛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清晰了。谢曲使劲晃了一下头,踉跄着跪倒,吓得范昱赶紧跑过来扶他。   可这疼痛实在太磨人了,像有成千上万只毒虫在咬,谢曲闭了眼,眼前却是一片耀眼的白。   “……你别冲动,不要急着在这里解开你身上的禁术,还是等回去后再说吧。”范昱担忧道。   但谢曲只觉手脚发软。他用尽全身力气才睁开眼睛,转头对范昱苦笑道:“不是我要解,是它自己忽然松动了。”   但究竟是因为什么松动呢?   谢曲歪着身子倚在范昱肩头,明明已是一缕鬼魂,却仿佛倏地生出了活人的心。   砰、砰、砰!   谢曲捂住心口,眉头紧皱。   胸腔里是空的,但谢曲分明听到了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呼之欲出。   依稀……仿佛是在很久以前,有另一个人也永远的被溺在水里了——在他还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一群看不清脸的人封住铁棺,沉进水底。   心头血、傀儡、点睛……   谢曲茫茫然地低头,心里忽然记起范昱在刚见到他不久那会,对他随口说过的一句话。   “对了,这也是你教我的。”范昱曾这么对他说。   是啊,原是他教给范昱的傀儡术,也是他琢磨出来用心头血为傀儡点睛这种邪门法子,只因为曾经……   谢曲没来由将眉皱得更紧,摁在心口的右手,下意识攥紧了拳。   再之后,强行破开禁术的疼痛令谢曲脑袋一歪,就此陷入一场冗长盘杂的经年旧梦。   按理说,鬼魂本不会做梦,除非织茧,但谢曲却梦见了千年前的人间。   …   那是在一千年前,或许比一千年前还要更久远一点,久到谢曲已经想不起他自己当时的名字,只记得他当时是七大仙门之一水天宫的主人,按年岁是同辈里最小的,姓谢,所以大伙儿都喊他谢七,而被他那派庇护着的凡人们,都爱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七爷。   仔细说起来,其实从前的七大仙门和如今的七大仙门还有所不同,因为那时的仙道还没有没落,还有人能真的修成仙。   最重要的是,那时的凡间只有七个仙门,没有什么后起之秀。而这七个仙门彼此又呈北斗之势,各自镇守在凡间烟火气最盛的七个地方,并不会刻意避世。   谢曲记着,所有的一切,应该都是起于他修成了仙,即将登临仙界的那天。   即使是在七大仙门没有没落的曾经,凡人也难成仙,但谢曲确是真真正正地修成了。   总之,在谢曲突破小无境的当晚,便有仙使前来宣召,邀他过天门。   那是一道丈量不出到底有多高的门,谢曲站在天门这头,身后是郁郁葱翠的凡世,身前是腾云拈花的和善仙使。   仙使说:“仙尊有令,就赐你灵安二字作为封号,速速与我入仙界换骨吧。”   凡人登仙,当真是莫大的荣耀,当时似乎有好多人特意赶过来送他,有些是他的至交好友,有些是仅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凡人,所有人都恨不能跟他一起跨过那道门,从此脱了凡胎,换上仙骨。   “灵安,快些随我走吧,误了时辰可不好。”那仙使温温和和地催促着他,让他不要太过留恋凡间,意有所指予溪疃对地劝道:“凡登了仙的,今后都得顺天道,远俗世,不得再插手凡间之事,也不能再有六欲七情了。”   彼时谢曲听得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心想:原来这做仙的规矩也有很多。   但当他一只脚刚迈过天门,转头看,却见凡间的北方忽然冲天而起一股子浓黑的怨气,一眼望去遮天蔽日,正疾速向这边涌过来。   虽然还没真正受封,没换上仙骨,但谢曲那时其实已经算得上是半个仙人了,能看见一些凡人们看不见的东西。   于是谢曲看见了裹在那怨气里的,成千上万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煞,它们个个戾怨缠身,回凡间来报它们的仇,消它们的怨。   谢曲迈不动脚了,仰头问那名高高在上的仙使:“北边那些是什么?”   仙使无喜无悲地答:“那是曾经枉死之人化成的煞。”   顿了顿,像是看出谢曲不愿走,便再解释道:“也是你赶得不巧,地府之中的第五殿不久前刚出了纰漏,不当心放了这些冤魂出来,让他们成了煞。但你其实不必对此忧心太过,因为就在我来接你之前,仙尊已将此事禀明天道,天道也已对第五殿降过罚了。”   禀明之后呢?   谢曲站在高高的听仙台上,俯瞰台下人头攒动,据说是起了大早来看他跨天门的那许多凡人们。   他们还不知道凡间北方那边出了事,他们看不见。   偶有一两个修为高深的,也只是侧首和身旁的两三道友小声嘀咕。   这个说:“怎么忽然冷了许多?”   那个说:“快把你能测凶吉的宝贝拿出来,我有预感,这世间没准又有什么邪物要出世了。”   …   谢曲嘴唇动了动。   谢曲想说,那不是什么邪物,那是成千上万只张牙舞爪的厉鬼,人间很快就要遭殃了——但还不等他张口,仙使便伸出手来扯他的衣袖。   “走吧,再多等一刻,这道天门就要关上了。”仙使说。   “会有人收拾它们吗?”谢曲问,手指指向北方。   “没有,天道只对第五殿降了罚,却未指示我们如何化煞,所以我们不会管。”仙使从来不骗人,听了谢曲这话,也只是轻轻摇着头道:“凡世间一切因果,皆有定数,我们仙人一向只奉天道为尊,天道不许我们管的事,我们不会插手。”   谢曲沉默了。   凡间大劫将至,而被他们每日供奉着的仙人们,竟然说不管。   见谢曲犹豫,仙使轻易便猜到谢曲心中所想,忍不住语重心长地提醒道:“我们做仙的,其实是奉天道之命在司福寿、灾厄、战祸、祥瑞,以及王朝兴衰,至于凡人们供奉的那点香火,我们吃不到。”   言外之意,凡人在仙眼中,就如蝼蚁在凡人眼中同样,若无天道旨意,仙人是断然不会顾念凡人死活的。   仙使还说:“灵安,往后你也是仙,也要尊天道。你在做仙时,一定记得摒弃掉你做人时的那些陋习,对于一些已经发生,但天道却未明示的事,不许再插手,也不许再有七情六欲了。”   几句话,说得谢曲心里一颤。   不能再有七情六欲么?   这和他先前设想过的仙人不一样,他以为仙人都该比凡人更快活潇洒、肆意无羁才是,怎么听着竟如此清苦。   眨眼间,北方生出的怨气已越来越浓,谢曲阖眼推算,亲眼见着了十年之后凡间的模样。   那是一片炼狱。   谢曲垂在袖子里的手松了又攥,攥了又松,再想到仙使方才说的那些话,良久,竟鬼使神差地往后退开一步,摇头道:“不成,我不做仙了。”   许是谢曲这话说得太匪夷所思,仙使顿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灵安,莫再胡言。”仙使厉声道:“你这样说话,是对天道大不敬。”   “天道管得了仙,管不住人。”谢曲笑着回答:“我还不曾换仙骨,还是人,天道不能约束我什么。”   言罢抬起头,望向仙使的眼神里比之前少三分恭敬,却又更多出十二分风流来。   “天道都管不了我,你更不行。”   一时间,仙使瞠目结舌。   “所以,你是想留在凡间,替凡人们化掉那些煞?”仙使问。   “我正是这样想的。”谢曲答。   仙使沉默了一阵。   “可是你要知道,你如今还没有仙骨,顶多只算得上是半个仙人,你没那个力量。”   “但得了力量就不许再下凡了。”谢曲带着点笑意说:“似乎……真正的仙人,与我曾经在心中设想过的那些仙人们,有些不一样。”   仙人们的那种所谓出世,谢曲不喜欢。   谢曲一贯都是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性子,不喜欢受约束。   换句话说,或许在谢曲眼中,这世间的所有乐趣,说到底不过就是“入世”二字。   要入世,要有喜怒,要怀慈悲心,也要逍遥自在,随心随性——这才是“活着”的乐趣。   否则每天都冷着个脸,自诩端坐仙界凡事皆不入眼,不过是为天道所困,喜不能喜,悲不得悲,想杀不能杀,想救不可救,岂非失去了许多活着的乐趣。   “其实,我不和你走,也不全是因为可怜凡间即将到来的这场浩劫。”   谢曲斟酌着,尽量让自己能委婉一些,再委婉一些,但他说出来的话听在仙使耳中,却句句都是在大逆不道。   谢曲说:“更多的原因,是我不喜欢你方才向我描述的那个……冷冰冰的仙界。”   为什么要出世?为什么必须就得抛掉七情六欲?   还是当人好,当人才有入世的气度,平素里喜欢便是喜欢,厌恶便是厌恶,尝尽悲喜却从不麻木,要有冷暖疼痛,欢喜哀乐,有了这些才是在真正活着。   要是没有了这些,要是没有这些……   那仙人算个什么东西,天道又算什么东西?   所以,谢曲最后只是说:“我不跟你走,是因为我其实很喜欢凡间这些烟火气,我想在凡间终老。”   “既然想在凡间终老,就总得顺手救一救,否则若干年后,凡间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生灵涂炭,我又该去何处看这些烟火气,去何处喝酒,去何处把玩美人们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呢?” 第26章第26章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天门重新关闭了,把谢曲关在了门外。   “原来天道竟是这样安排的,难怪你半身仙相,本身鬼相。”   拈着花的仙使摇头叹息着:“欲念痴妄,可怜可惜。”   但谢曲当时只将那仙使的话匆匆听了个囫囵,也不在意,他折身飞下听仙台,连回头再看一眼天门都不曾。   然谢曲此举,却令听仙台下一众正看热闹的凡人们炸开了锅。   凡人们听不得仙言,他们只远远看见谢曲站在天门前,眉眼带笑的对那仙使说了句什么,然后仙使脸上的表情忽然就变了,轻皱着眉,感慨之余带着些怜惜,像是一早便料到会如此。   但大家伙儿很快便全懂了,因为自北方钻出的那股怨气扩散太快,仅用三日便笼罩大地,全靠谢曲一人之力抵挡。   谢曲能看得见拢在怨气里面那些冤魂,能听见他们说话,于是便耐着性子一一听过YUXI去,遇恶则杀,遇善则还剑入鞘。   谢曲那时用的还是剑,剑名桃花。   谢曲用那柄桃花剑斩杀了数不清的恶鬼,每杀死一只恶鬼,桃花剑身便黑一些,直至杀死最后一只后,桃花剑已经变成黑炭剑,剑身通体乌黑不见一点光亮,一旦出鞘,血腥气蔓延十里。   至于剩下的那些,谢曲犹豫许久,最终决定手下留情,转而将它们尽数驱赶到一处荒地,画地为牢,建起一座真正的鬼城,并随口给它取了个神怪话本里的名字——酆都。   这之后的许多年里,由谢曲亲自坐镇,酆都鬼魂无令不得外出,凡人无令不得入城。   于是天下终于太平,原本的七大仙门也变成七门一都,其中谢曲作为酆都主人,自觉将酆都建在极北严寒之地,更与另外七大仙门联手布成封印大阵,由七大仙门各自镇住七个星位,再以谢曲建立的酆都为首,镇在北辰星阵眼。   后来,又过了许多许多年,久到曾与谢曲一同修行的六位掌门全老死了,久到谢曲从同辈人中岁数最小的,变成了整个凡间最长寿的。   之后另外七门每有新主人登临,都会恭恭敬敬地赶来酆都,拜一拜谢曲,聆听一下他的教诲。   虽然这些所谓的教诲,大多都是谢曲在随口胡说八道。   但谁让小辈们都愿意敬他呢。   原本、日子要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也算圆满,但变故就出在某天早上。   那是一个晴天。   那天,谢曲一早起身,看见外头竟然破天荒的散了乌云,心情还很好。   极北之地鲜少有天气晴朗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不是刮风就是下雪,时常冷得滴水成冰。谢曲难得见到太阳,略一沉吟,便决定把他鼓捣的那几盆花花草草全搬去窗前,让它们也好好伸展一下。   结果才搬了一盆花过去,便听底下来报,说是有个叫汪凡的鬼魂不知从哪里偷到了赦令,已经逃出城去了。   有鬼魂擅自出城是大事,谢曲吃了一惊,忙提剑去追。走得太急,没能注意到刚被他摆在窗前那盆花蔫了。   汪凡是逃出去报仇的。   汪凡放不下,他不愿意看到自己仇人的后代福泽深厚,善名远扬。   去他妈的冤有头债有主。汪凡想:谢七爷当然是好人,愿意陪着他们经年累月住在北方的极寒之地,耐着性子等他们身上的怨气消散,帮他们重入轮回。   但当年被灭了满门的又不是谢七爷。   什么也没经历过的人,哪能体会得到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被烹煮分食的痛苦?   放下?如何放下!再过百八十年也不可能放下!   凭什么他的孩子死了,他仇人的孩子却还活着,甚至他们的孙儿,曾孙,如今都已经是这世间响当当的有名人物?   凭什么?就凭他软弱可欺,一生良善?   他绝不要放下,他要报仇,如果他报不了仇,他身上的怨气就永不会消散。   …   谢曲匆匆赶去时,入眼见着了一地的狼藉。   眼前是喜堂,刚刚拜过天地的一对新人口鼻流血,四肢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折着,十指交扣趴在地上,脖子向上长长的抻着,脸上表情惊恐,像是见着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东西,大睁着眼死不瞑目。   也是赶巧,暴毙这新郎正是现任水天宫主人的亲侄儿。   现任水天宫主人谢青远,又是七大仙门现任主人中唯一一个,掌权后没有去酆都拜会谢曲的。   因为谢青远不愿。   想当年,谢青远的祖父谢苍曾与另一个人一起做过谢曲的随侍,跟随谢曲修行。后来谢曲放弃登仙,执意建起酆都时,谢苍曾出言坚决反对,并建议谢曲将余下冤魂也一举诛杀,不要再留后患。   就因为这事,谢曲在离开水天宫,去往酆都之前,选了修为远远不如谢苍的另一个随侍做水天宫主人,还让谢苍闭关二十年,修身养性。   对于谢曲没有选谢苍做水天宫宫主这件事,谢青远认为很不公平。   因为谢青远觉得谢苍说得对。   鬼就是鬼,还分什么善恶?   不把鬼杀干净,指不定哪天死的就是人。   又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像谢曲那样有半仙之身,可以看得见鬼,镇得住鬼的。   他们凡人怕鬼有什么错。   是以,谢青远在凭自己本事做到水天宫主位后,一次也没去拜见过谢曲。   结果没想到,时隔近百年再见着谢曲,竟是因为自己侄儿的死。   …   总之一夕之间,喜堂就变成灵堂了。   谢曲蹲下身,将新郎新娘的尸体摆正,令他们至少看上去能安详一些,然后稍抬起手,剑锋仅露了一寸,便有浓重的血腥气骤然弥漫开来,令人闻之胆寒作呕。   按照酆都的规矩,鬼魂一旦执意要介入自己生前的恩怨,便留不得了。   因为冤冤相报之风不可纵,一旦纵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枉死之人变成煞,到时管了这一桩还有下一桩,生生世世永远都管不完,酆都也永远都不会空。   酆都一日不空,谢曲就得费心镇在那里一日。   其实当谢曲拔出剑来,汪凡就明白谢曲是什么意思了。   但如今他已经报了仇,了了心愿,也就不觉得从此魂飞魄散有什么不好。   所以不等谢曲提剑指他,他就自觉扑跑过来,自刎于谢曲剑下。   汪凡魂碎后,余下小缕怨气盘绕在谢曲指尖,顺着钻进谢曲的身体里。   这是谢曲这些年里用来镇着酆都的法子。   凡执念深重者,可以将自己身上的冲天怨气分给谢曲一些,谢曲身为半仙之体,可以靠闭关慢慢地消解掉这些怨气。   但是谢曲来此做的这些事,在场凡人们都看不到。   他们看不见汪凡,听不见汪凡哭着质问死去的新郎新娘。尤其是谢青远,在谢青远眼中,谢曲就只是拔出剑来,紧接着便有一股血煞气飘满了蓣唏整间屋子。   再然后,从新郎新娘身上飘起来的那一团黑气,就听话顺从地钻进了谢曲的手指尖。   谢青远脸都青了,把拳头攥得嘎吱作响。   谢青远听见自己用平静得过了头的声音问谢曲,“这东西是你派来的吗?”   是你故意派它来教训我,落我面子的吗?就因为我没去酆都拜会?   除此之外,谢青远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忽然发生这种事。   而比被斥责更令谢青远难以接受的,是谢曲听了他这句问话,竟然只是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狐疑地问他:“嗯?你是谁啊?”   谢青远:“……”可恶!   谢青远气得简直要疯了,一时之间冲动上头,提剑就对着谢曲刺来。   “可恶!可恶!”谢青远吼道:“枉我幼时还曾那么敬畏你,想着就算是主张不同,就算是祖父因为你才郁郁而终,我也很佩服你,我敬你居然能为了我们这些凡人放弃登仙,做到如此地步,可惜如今看来,居然是我敬错了人!”   ……什、什么?   谢曲茫然地睁大了眼,完全没想到谢青远会忽然对他拔剑,脑筋还有点没缓过味来。   而且他也听不懂谢青远在说什么。   谢曲是真不认得谢青远。   于凡人而言,谢曲这时已经活了太久太久,见过太数人从牙牙学语的黄毛小儿,长成满头白发的老人。   换那几个隔三岔五就去酆都刷脸熟的小掌门还行,像谢青远这样的,谢曲就是想记住,也没机会啊。   但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谢青远把剑刺过来了。   情急之下,谢曲本能偏了一下头,顺手扶在身旁的木桌上。   木桌上原本有盆长势喜人的芍药,被谢曲不经意间这么一扒拉,花叶瞬间枯萎,在在场众人眼皮子底下被烧了根。   在场众人:“……”   谢曲:“……”   一时之间,大家都停了下来,惊疑不定的看着那盆枯死的芍药,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很懵,包括谢曲自己也很懵。   谢曲也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   谢曲抬起手,缓缓活动一下关节,见有丝丝缕缕的怨气凝绕在他指尖,久久不能散。   想来是经年累月的接触怨气,已经让他的身体发生了某些变化,而今日的汪凡,便恰好就是压死他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变化就变化吧,不巧还被看见了……   半仙之身,果然还是不行。   难怪当年听那仙使说,他还没有仙骨,他力量不够。   但是这要怎么解释呢?   谢曲环顾四周,见在场众人如今全都是满脸害怕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天底下最大的邪魔。   当初天门关闭一事已过去多年,酆都也已建立许久,曾经与他共同写过大阵的人都死了,剩下的,都是一些只听过两三句传闻的小辈。   传闻是他曾为了镇住厉鬼放弃登仙,凭一己之力建起酆都,保下凡间平安。   传闻酆都里那些鬼魂都听他号令。   传闻他终年住在极寒之地,容颜不老。   传闻连七大仙门的主人都得挨个去拜见他,每年都去,一刻也不敢迟。   乱七八糟的传闻那么多,将他传得玄之又玄,渐渐就令很多人在敬他的同时,也有些怕他。   传到后来,甚至于七个仙门里的小掌门虽然年年都去拜他,也愿意听他胡说八道,但再不敢和他一同坐着,转而改成恭恭敬敬地跪着了。   连仙门主人都如此,更勿论其他人。   再加上谢曲渐渐的不再频繁离开酆都,寻常人等根本就见不到他。   越是见不到的东西,就越神秘。   所以传到后来,谢曲在凡间的志怪话本里,已经是无上神圣,笑起来便可令千年冰雪消融,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一个仙人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真的。   而且见到的还是这种、仅仅只是漫不经心地拔出剑来,就可令血腥气瞬间冲天的煞星。   大家全都害怕极了。   只有谢青远依旧红着眼,面对谢曲不肯收剑。   谢青远没有儿子,平素最疼爱的就是这个侄子,再加上他心里已经认定了是谢曲故意放厉鬼出来,就为了教训他的不敬,所以更加愤怒。   “原本我还想不明白,不懂你为什么执意要建酆都,要留着这些晦气的东西。”谢青远怒道:“我曾经还以为,你是因为可怜那些枉死之人,才愿意力排众议,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可我如今终于明白了。”   “你留下它们,根本就不是为了我们,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若登临了仙界,你就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仙,可若留在凡间,只要酆都还在,你就能永远都高高在上,就能将我们全都踩在脚下,驱使我们这些凡人做你的奴隶!”   说着,又是一剑刺来。   谢曲没躲。   主要是太震惊了——震惊于谢青远的逻辑。   更震惊于谢青远这个逻辑居然也能说得通。   原来我还有过这么大的野心,我自己居然不知道!谢曲心说。   震惊之下,谢曲甚至忘记自己如今已经不能再触碰活物,本能抬起手,一把攥住谢青远向他刺过来的剑。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三尺青锋寸断。   沿着剑柄,谢曲的两根手指按在谢青远手背上,他体内那些被压抑了许久的怨气,竟如毒蛇一般,尽数全钻进了谢青远的口鼻之中,将后者当场抽成了一具干尸。   谢曲:“……”   一阵静默。   随着谢青远轰然倒地,几片残剑磕出叮当声响。屋内接二连三有骇人的尖叫响起,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啊啊啊啊啊啊啊——!!!”   混乱之中,谢曲听见有尖利的女声在喊:“谢宫主死了!谢宫主被七爷清理门户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谢:这事咋说呢……有空就多听听别人是怎么传你的吧,你会发现你活得确实挺精彩的。   ---   更新啦!   对不起大家,我今天估计错误,居然没能写到小范出世……   但我保证明天就会写到的,我保证不虐,说好的双向奔赴雷打不动!   从明天开始,就是老谢和小范正正经经完完整整的第一世了,而且一整个第三副本都在讲他俩,怎么说也能回忆起一大半来。 第27章第27章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虽然来了不少人,但到底没人敢把谢曲怎么样。即使是谢青远教出来的那些个亲传弟子,也不敢把谢曲怎么样。   一是不敢,二是其实并不能。   得到消息,其他六派掌门很快就全赶来了。也不知底下人是怎么传话的,总之那六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挂满法器,显然是千里迢迢专程跑过来除魔卫道的。   结果进门之后,发现要除的这个“魔”竟然是谢曲,纷纷傻在当场。   六个人里,现任洛花宗那个小掌门和谢曲最亲,眼力见也最好,一眼看见情况不对,连忙跑过来询问,小小声地喊了一句师叔祖。   白发白须仙风道骨的一个老人,在外也是德高望重的,但因为是在谢曲眼皮子底下光着屁股长起来的,即使老了也愿意和谢曲撒娇。   要搁在以往,谢曲接下来一定会拍拍这个洛花宗小掌门的头,但他今天没敢抬手。   谢曲往后退了半步,把事情原委和小掌门说了,包括自己为什么来这,以及谢青远到底是怎么死的——虽然他说的这些全都很像编瞎话。   因为自古以来,老话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他如今做的这些事,实在是没有办法让别人“眼见为实”。   也罢。谢曲心想:总还是要解释一下,至于会有多少人信,就看天意了。   果不其然,小掌门一脸惊异地听完了谢曲的话,脸上神色变了又变,颜色姹紫嫣红的,十分好看。   但万幸这个小掌门最后只稍稍迟疑了一下,便转回身对其他人道:“都散了吧,是误会,师叔祖没有被厉鬼夺舍。”   谢曲:“……”   夺什么舍?究竟是哪个跑出去传话的?敢不敢站出来让他夸夸?   谢曲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他举目四眺,目之所及之处,凡是与他眼神对上的人,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去。   ……不说了,没劲。   谢曲随意将长剑负在身后,抖一抖袖袍,忽觉索然无味。   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今日在场的这些人里,他甚至都没有几个是真正认识的。   外面没意思,谢曲决定回酆都。   但在回酆都之前,谢曲稍一沉吟,还是抬手招来那个洛花宗的小掌门,附在他耳朵旁边提醒道:“今日之事,实是我之过,吩咐厚葬死了的那个,另……代我向他那派道个歉。”   小掌门点了头,脚下却没动,只是一味期期艾艾地看着谢曲,眼里隐有担忧。   “师叔祖,你真的……”不要紧么?   余下半句没真问出来,但谢曲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无妨,想来再多闭关两天就成了。”谢曲对这个胆子大的小掌门很有好感,便也笑了笑,将自己的宽大袖袍晃到小掌门面前去,笑着问:“你修到什么境界了?”   小掌门会意,眉开眼笑地攥住谢曲衣袖摇了摇,就像捉着谢曲的手指一样。   “回师叔祖,只差一点就到小无境了。”   “啊,那你可得努点力,争取早日修到小无境,再多活个百八十年的。”谢曲随口调侃他,“你们这代孩子里,我就最喜欢你了。”   一句话,把小掌门又给逗笑了,满脸的褶子里藏着点腼腆。   “师叔祖放心,我一定努力修行,争取再多活个百八十年的。”小掌门说:“再说没准哪天运气好,我也能像师叔祖一样成仙呢。”   “成仙了也是一副老树皮样,不好看了。”难得听见几句俏皮话,谢曲也乐得摇头晃脑地和他插科打诨,忍不住笑着说:“修得这么慢,到时候去了仙界,看见人家别的仙人都容颜倾城,就你一脸褶子,你可怎么见人呀?”   闻言,小掌门松开攥着谢曲袖子的手,低头抹一把眼睛,瓮声瓮气地。   “我才不去仙界呢,我要是真能修成仙,就去酆都陪师叔祖了。”小掌门抿了下嘴唇,花白胡子乱颤,“师叔祖到时可别嫌我烦。”   谢曲哽了一下。   “……瞎说什么胡话呢,你如今在外面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把头抬起来,臊眉耷眼的,叫外人瞧去像什么样?”   忽的,谢曲不想在此多做纠缠了,他一边随口回答着,一边大步往外走。   结果没走两步,衣角又叫那个小掌门给攥住了。   谢曲回过头,见那小掌门眼睛红红地问他:“师叔祖,你在酆都……会不会很冷啊……”   谢曲哂笑一声,没答,随手把衣角从那小掌门手里拎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冷是什么感觉,谢曲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感受到了。   因为,仙身不知冷暖,酆都风雪不停。   …   这件事之后,谢曲回酆都闭了十年的关,再出关时,身上怨气依旧不见好,他还是不能碰活物。   洛花宗那个小掌门越来越老了,先后又来过几次,每次过来,脸上神色都有点怪异,回话支支吾吾的,像是有什么事不好跟谢曲直说。   直到某天,谢曲拦着他不让走,把他堵在酆都门口逼问他,他才松了口,垂头丧气地全和谢曲说了。   他说:“师叔祖,你这几年闭关不知道,外面有关于你的那些传闻又变了,传的可热闹了。”   能不热闹么?光版本就分了好几派。   有坚持原版,把谢曲当个老神仙供着的,还有像谢青远一样,说谢曲是为了享受在凡间被人们供奉吹捧,才设法驱使那些鬼魂为己所用,故意不去仙都的。   但是传得最多的,还是谢曲在酆都待了太久,神智已经被邪魔污染,内里其实早就换了个芯子了。   小掌门和谢曲告状时,表情其实很有点愤愤不平。   但谢曲反倒对此没什么感触。   谢曲向来都不是个看重名声的人,遥想当年,在他还很年轻时,和他同辈的那些人就都笑骂他不靠谱,混不吝,整天躲他像躲鬼,很怕自己又被他捉弄。   说白了,谢曲这名声,其实是在他放弃登仙,自愿镇守酆都后才渐渐好起来的,如今不过是又再坏回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虽然,可能不单单只是坏回去那么简单,毕竟就算他原来名声再不好,身为水天宫的主人,也断不会被谁一口一个邪魔的喊。   但那都不重要,反正他现在又不认得几个酆都外面的人。   …   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的过。   直到有一天,连洛花宗那个小掌门也老死了,第三代掌门全死绝了,第四代掌门也心照不宣地不再来拜会他,而是吩咐弟子把供奉孝敬摆在城门口,每年再更换新的。   少了访客,酆都变成了一座真正的空城。   出又出不去,出去了别人要害怕,到时候如果再不小心吸死了几个……那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谢曲只好被迫在城里憋着,每天都闲到蛋疼。   被骂没什么,但没人陪着他一起玩,可就太难受了。他当初执意留在凡间,不去仙都,贪的不就是凡间这点烟火气?   结果现在可好,烟火气没见到,全是鬼气。   唉,干点什么好呢……   谢曲终日辗转反侧地琢磨,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在城里某个鬼魂的建议下,开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谢曲开始给自己造小物件玩儿。   因为受到了凡人祭祀祖先时,折纸元宝纸马纸牛的启发。   先是随手折成的花花草草,再是拿小石子儿搓出来的鸟雀,谢曲前前后后,一边琢磨一边改进,终于研究出了一种很神奇的傀儡术,可以仅用死物造出一点“活”物来。   虽然、造出来的那些其实也不算什么真正的活物,但它们确实都能动,能飞,还会叫唤,看着与寻常活物别无二致,只可惜留存时间太短,常常头天晚上捏出来,第二天就又变回去了。   但谢曲却乐此不疲。   渐渐的,花鸟鱼兽全被谢曲给捏了个遍,随着对傀儡术的运用越来越娴熟,谢曲也越来越不满足了。   既然花鸟鱼兽都能造,那么人呢?   终于有一天,谢曲脑子里起了个有点疯狂的念头。   或许……为什么他就不能试一试,去造一个永远都不会变回石子儿木头,永远都能跑能跳,能让他抱一抱,能陪他多说两句话的“活”人呢?   想到就要做,谢曲是个很爱钻研的性子,没过多久,他就开始为自己这个看似疯狂的计划做准备。   都说仙人能令死物生灵,他如今虽然缺少仙骨,不算是个真正的仙,但好歹……四舍五入,应该也还可以吧?   这么想着,谢曲给城内画人像最好的一个鬼魂烧了笔墨纸砚,令他在三天之内,按照自己描述的喜好,画出十副上好的美人图。   再然后,谢曲头一次主动向城外传递信息,问城外那些凡人要东神木。   令一传出去,当晚便有源源不断的东神木被运进城来,没有人敢怠慢他。   有了试验材料,谢曲终于开始付诸实践,夜以继日地研究起他这些痴心妄想。   首先是选画像。   谢曲从十副画前面走过来走过去,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后来,城里有些胆子大的鬼魂都开始笑他。   “七爷,知道的当您是在做傀儡,要是换成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在这捏媳妇呢。”有鬼魂这么说道,一边说一边笑,而且身上裹着的黑气还随他那笑一颤一颤的,嘴巴一直咧到耳后根,样子比哭还丑。   谢曲磨着牙瞪一眼,冷哼,“你懂什么,好歹是要做了放在身边日日看的,当然得赏心悦目些,否则万一做出个像你这么寒碜的,我找谁哭去。”   于是被骂丑的那个鬼魂不笑了——他真哭了,委屈哭的。   “七爷你说这话就不对,想我生前也是一个美人呢,这不是因为死的太惨,让人家给毁容了么,你这样说可太伤我的心了,呜呜……”   谢曲:“……”   谢曲整日听着他们鬼哭狼嚎,脑瓜仁都疼了,闻言连忙安慰道:“好,好,你不要哭了,其实你现在也很好看。”   小丑鬼儿哇的一声,哭更厉害了。   “七爷,您就哄我吧,您脸上分明只写了三个大字。”小丑鬼儿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说:“丑八怪。”   谢曲:“……”好烦,好吵,长得太丑不想哄。   “起开,没看七爷都不想和你说话了么,别跟这碍眼。”犯愁的功夫,又有只女鬼一撅屁股,把小丑鬼儿拱到旁边去,笑吟吟地问谢曲:“七爷您也是,您说您非得废这个功夫干什么,这城里虽然没活人,可也从没少了能陪您说话的呀。”   这女鬼生前也是美人,但她现在没有双臂,两肩处只淋漓滴着血,森森白骨露在外面,伤口处生着蛆虫。   谢曲白眼翻上天。   “光会陪着说话有什么用,看得见摸不着的。”谢曲说:“更何况你们这些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一说不对了就哭,哭厉害了还得由我收拾残局,吃掉你们身上多余的怨气,我真是……我何苦来哉啊我。”   女鬼听了便嗤嗤地笑,不再劝谢曲了,转而开始帮谢曲一起选。   “七爷,您看这张。”半晌,女鬼朝一张娃娃脸的美人像努嘴,“要不就她吧,笑起来一对弯弯月牙眼,生机勃勃的,看着就喜庆。”   谢曲瞄了那画像一眼,摸着下巴摇头:“这个看起来才十三四岁吧,木傀儡又长不大,我整天带个孩子做甚?”   女鬼笑得花枝乱颤,“哪有捏玩伴嫌岁数小的,还说不是捏媳妇儿。”   女鬼一笑,引得她身后那群鬼也跟着她笑,屋里顿时掀起一阵阴风。   谢曲:“……”   “去去去,都出去,有你们啥事,整天就会凑热闹。”谢曲说,随后一甩衣袖,就把众鬼全赶出了屋,“欺负我好说话是不是,忘了挨罚的时候?”   砰。   房门一下合上,落了锁,谢曲长舒一口气。   终于清净了,和鬼说话可太难受了——主要是他整天面对的都是些冤魂,死状没有一个不凄惨的,对眼睛也太不友好了。   最终,鉴于屋外那些鬼已经死了太多年,脑袋和眼睛估计早就烂完了,谢曲决定自己选。   十副画像都不是很满意,谢曲决定自己上手刻。   他的小傀儡,首先应该有一对漂亮的细眉……   谢曲放下刻刀想了想,不知怎么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那个,总蹭在他跟前撒娇的洛花宗小掌门的脸,那孩子的眼睛就很漂亮,像星子似的。   轮廓要柔和,但又不能太女气——果然还是刻一个男的更好,带在身边也方便。   腰要细一些,四肢也要匀称修长些……   对了,就刻一个十八九岁的模样吧?年纪轻轻正是最活泼的时候,永远都不老,不会变得暮气沉沉的。   唉呀……这块东神木怎么这么短啊?城外那些人也忒抠了,连块木头都找不到大的。   罢了罢了,就用它继续刻吧,要是中途再接新木头,筋脉可能就得断了……   短点就短点吧,一个小少年能有多高,雕刻矮一点就行。   刻刀于指间翻飞,对于这个小木人,谢曲足足雕了一月有余才雕成,心里十分珍重,全然不似他以前随手乱捏的做派。   谢曲甚至还给他准备了好些衣服和鞋子。   甚至亲手抠下镶嵌在桃花剑剑柄上的两颗玄石,给小木人当眼睛,好让这个小木人在醒来之后,能和他一样看见城中鬼怪。   等到一切都准备妥当,谢曲忍着疼,取了自己的两滴心头血,滴在小木人的一对眼珠上。   心头血滴下去的瞬间,由脸部开始,小傀儡身上终于生出新鲜的皮肉。   下一刻,桃花剑碎,枯木逢春。   那果然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当谢曲心心念念的小木人终于如他的愿睁眼,仿若新生婴儿似的,滴溜溜地转着眼珠打量他,他心里就只得这一个念头了。   真是一双好漂亮的眼睛。谢曲想:黑亮黑亮的,我果然没有选错。   作者有话要说:   老谢:时常觉得一边雕刻一边傻笑的自己像个老变态or2   ---   ps.卷名【木石心】取自《菜根谭》,意为木石般坚定的意志,不是形容人冷心冷肺铁石心肠啦。   关于小范,小范在做木傀儡时不会长大,等后面真变成人生出心,就会长高啦。   和你们说,每次我看到评论区里一些很有意思的评论,我的心路历程都是:他好可爱,好想回他——想不出骚话,不知道怎么回——算了,多更点吧(… 第28章第28章   为了一次做成,谢曲把桃花剑的力量都渡给了他的小傀儡。   横竖他在凡间已无敌手,仙都又不想去,那么有剑无剑又有何区别。   无人值得他拔剑。   就算是为了惩戒,也不必拔剑,免得拔/出来又像之前一样,把外面的人全吓到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眼下一看,果然赌对了。   谢曲站起身,把准备好的衣服递给小傀儡,对他说:“穿上试试,可能有些大,因为在我原本的设想里,你会比现在高些。”   小傀儡转了转眼珠,动作僵硬地从桌上翻身下地,抬了下巴,问谢曲手里那衣服,“这是什么?”   谢曲:“……”   这个小傀儡,怎么和他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谢曲的眉头慢慢蹙起来。他围着小傀儡背手转了两圈,看见对方始终是一副寡淡的木头疙瘩样,心思一转,后知后觉地思索到症结所在。   追根问底,他以死物造“活”物,造出来的东西,其实并不是真的“活”了。   少了仙骨加持,他造出来的这个小傀儡,其实只是外表像人而已,实则却无脉搏心跳,不懂七情六欲,不开灵智,就像是刚出世的小娃娃一样,往后少不得要他费心一点一点教。   只是不知道,一个没有脉搏心跳的木傀儡,最后能否学会做人。   也罢,好歹会说话,只要会说话就行。   而且往好处想,小傀儡就是要笨点才好,这样他才可以慢慢教,慢慢陪它耗尽仿佛没有尽头的漫长光阴,直到酆都的怨气都被化解那一天。   这样一想,心里那点遗憾顿时就消失殆尽,重新化为满腔欣喜。   谢曲又围着小傀儡转了一圈,眼带欣慰欣赏着自己的造物,摸着下巴心说:我眼光真好。   被禁制关在门外的众鬼不肯消停,挤着从门缝往里看,鬼叫声此起彼伏。   “七爷!七爷!放我们进去看看呀!”有只吊死鬼大着舌头说,“我们也想看看酆都的新客!”   还不等吊死鬼混沌的声音落下,又有饿死鬼舔舔嘴唇,大声喊:“皮肉白嫩,一看就好吃!”   …   谢曲:“……”   不提这茬还好,提起这个,谢曲终于又再想起来,这会他的小傀儡浑身上下还是光溜溜的。   万幸小傀儡是背对着房门,又有木桌做遮挡,所以众鬼就算抻长了脖子,也只能看到一点被如墨长发披散下来盖住的后背。   谢曲捡起被丢弃在地上的一件外袍,抖开,仔细给小傀儡披上了。   披上袍子之后,谢曲想了想,又把小傀儡搂到怀里,用宽大袍袖拢住它,扬声朝外面的鬼魂们吩咐道:“都飘远一些,这是我的小傀儡,又不是你们的,一个个跟着瞎起哄什么?”   饿死鬼咯咯怪笑,抬手引来一阵风,把木门吹得咯吱作响。   “七爷,你好小气,就给我们看看怎么了,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还护食,真是好不丢脸。”   谢曲没搭理他,随手一指,落在房门上的禁制忽然银芒大盛,把胆子最大的饿死鬼一下弹飞出去。   顿时,众鬼全做鸟兽散。   惹不起,躲得起,鬼哭狼嚎一瞬变成落针可闻。   得了清净,谢曲终于又有机会仔细研究起他怀里这个小傀儡。   方才被众鬼打扰时,心里不在怀里,如今静下来才发现,这小傀儡的身上,竟然带着一股很好闻的淡淡木香味,就像是新鲜的树木花草一般,完全不像是用死木做成的东西。   小傀儡也安静,一整个光溜溜地被谢曲这么拢在怀里,不动也不闹,连眼珠也不错一下,只会虚无地向前看着,视线落不到实处。   木香味很好闻,谢曲忍不住,低下头仔细嗅了嗅,鼻尖擦过小傀儡的颈侧,简直想要咬一口。   这是生机的味道,是他许久未曾见过的“活”气。   东神木果真名不虚传。   就为了这股子木香气,即使取了心头血,令自己的力量从此变弱三成,也是很值得的。   嗅过以后,谢曲胸腔里那颗日渐烦躁的心,终于又平顺下来。   他开始给小傀儡穿衣服,就像摆弄木娃娃一样。   “抬一下腿。”从穿裤子开始,谢曲弯下腰,轻拍一下小傀儡的右腿,温温和和地教它道:“小木人,你要记住,做人必须得学会穿衣服。”   小傀儡其实听不懂,但还是听话的把腿抬起来了,只是费劲巴力才勉强抬起来一点,抬得不够高。   它是刚出世的木傀儡,手脚新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常常脑子想听话,身体却有自己的想法。   好在谢曲并不在意,直接捉住它的一只脚腕,替它套上裤腿。   贴身的长裤,里衣,中衣,布腰带,然后是外袍。谢曲一件接一件替自己心爱的小傀儡穿好,最后一把将小傀儡抱到桌上坐着,为它穿好鞋袜。   大功告成。   谢曲直起腰,正对上小傀儡一双黑亮的眸子。   现在这双黑亮的眼有了落点,落在谢曲为它穿衣的一双手上。   小傀儡学着谢曲的模样,先是动一动手指,再扯扯腰带,最后晃两下悬在桌边的腿,问谢曲:“你是什么,我是什么。”   语调平平板板,每说完一个字,就要短暂的停顿片刻,停顿时间全是一样长,句子和句子之间反倒没有额外的停顿。   对于小傀儡这样的语气,谢曲不太满意。   谢曲没有回答小傀儡的问题,而是耐着性子教它:“这样说话是不对的,你要问我话,语调该往上扬。”   “什么是往上扬。”小傀儡又问。   “听我说。”谢曲决定亲自做示范,故意把语调拉得很长很长,“你该这么问我——你是什么?我是什么?”   两个“么”字向上拐了个弯,甚至为了方便小傀儡听懂,还很体贴的抬起手来,做了个往上滑的动作。   “像这样,这样就是往上扬了,你再问一遍?”谢曲笑着说。   小傀儡眼珠转了转,果然乖乖地张嘴,重新问了一遍。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小傀儡问,末尾两个“么”字带着明显又刻意的上扬,显然是在模仿谢曲。   “这回听着好多了。”谢曲笑得更开心了,伸手拍拍小傀儡的肩膀,沉吟片刻方道:“但是其实,对于你的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怎么答?   直说“我是人,你是我造出来的木傀儡”?   谢曲低头细看,那些丝丝缕缕的黑气还在他指尖盘旋着,已经许久不散了。   半身仙相,半身鬼相,唯独没一点像人。   他早就不是人了。   “反正别管我是什么,你是什么。”谢曲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只对小傀儡温声道:“在这整个酆都里,除了我之外,你就是那个最大的,知道么?”   小傀儡点了点头,但随后说了句十分扎谢曲心的话。   小傀儡问:“但是这里除了你和我之外,还有谁?”   这次语调是向上扬着的,不得不说学得很挺快。   谢曲无言了一阵。   “下来,我给你梳头。”谢曲一本正经地命令道。   小傀儡答:“好?”   语调依然是向上扬着的,听起来很怪异,有点像在嘲讽谢曲的顾左右而言他。   谢曲:“……”   谢曲:“不对,不对,除了问问题的时候语调要上扬之外,平时说话不用这样。就比方说我让你下来,你答好,语调就可以不上扬。”   小傀儡眨两下眼,点头大声道:“好。”脆生生的,中气十足,把谢曲吓得一抖,手里牛角梳险些掉在地上。   ……真不知道这个小傀儡究竟是没开灵智学得慢,还是故意这么逗他的。   但在把谢曲吓到之后,小傀儡确实很听话的从桌子上下来了。   小傀儡坐在镜子前面,任由谢曲给他梳头,眼珠直勾勾盯着镜子里,用毫无惊讶的语气惊讶道:“咦,这里面怎么还有个和你长相一模一样的人。”   不等谢曲张嘴回答,紧接着又道:“他也在帮别人梳头。”   “他帮着梳头的那个人是谁,眼睛真好看。”   谢曲:“……”   谢曲麻木了。   不知怎么的,虽然这小傀儡说的都是实话,但这样的实话从它嘴里说出来,总是令听到的人感觉诡异。   谢曲没再搭小傀儡的腔,小傀儡也没继续问。于是这么一来一回之间,谢曲修长的手指在小傀儡发间穿过,为他松松梳起一个小揪,用木簪插上。   “疼不疼?用不用我再拢松些?”   “疼是什么?”   “……”   谢曲最终放弃和这个小傀儡交流。   只是头梳完了,谢曲没忍住,把方才从小傀儡发间穿过的手指举到鼻子底下,闭眼嗅了嗅。   真是好香啊,是一种令他闻了就感觉安心的香,青青甜甜,像雨后混着泥土味,枝桠上新长出来的芽叶,只闻一下就醉了。   鬼使神差的,谢曲摸到小傀儡身前,轻叩住它的尖瘦下巴,稍稍往上抬起一点,半垂着眼,仔细打量起映在铜镜里那两道身影。   真好呀。谢曲想。   从今往后,他又可以去尝试做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午安,更新啦~   隆重介绍小范1.0,六界仅此一个,智能型学习机器人,灵智未开的时候,用的代词是“它”,生出心来就是“他”了。   总体来说这俩人第一世还是挺温馨的。 第29章第29章   等把小傀儡全身上下都打扮妥当,谢曲才放开禁制,让外面的鬼魂进来看。   小傀儡头顶扎小揪,身穿一件针脚歪歪斜斜的黑色小罩衫,更衬得它皮肤白净,身材纤细。众鬼都看得有点呆,想靠近又不敢,只好飘在那聚成一堆,小小声地窃窃私语。   这个说:“好看是好看,就是我瞧着它怎么有些面熟?”   那个又说:“它怎么不会动?它怎么不害怕我们?它看不见我们吗?”   另有一个说:“先别管这个小傀儡了,你们有没有感觉到,最近七爷身上的煞气好像越来越重了,别再过两天,连咱这些鬼魂都近不得身了。”   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但谢曲不在意。   谢曲只是笑吟吟搂着小傀儡的肩,十分郑重地向一众鬼魂宣布道:“记着了,以后见它就是见我,它没开灵智,你们可别作弄它。”   众鬼当然是忙不迭地点头。   方才被禁制弹飞出去那只饿死鬼又飘上前来,捧着自己圆滚滚皮球一样的肚子,在小傀儡面前左飘飘,右飘飘,惊讶地“啊”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们看,它的眼珠在转,它真能看见我!”饿死鬼欢呼道。   饿死鬼话音未落,立刻又有两三只鬼飘过来,围着小傀儡一圈接一圈地转。   于是小傀儡也跟着这些鬼魂上下左右的转眼珠。   只是它转眼珠的样子有些奇怪。   普通人转眼珠,常常是脖子和眼珠一块动,比方说向左看时,脖子转过去的同时,眼珠就也跟着转过去了,但这个小傀儡不是。   这个小傀儡看东西,眼珠总比脖子慢半拍,往往脖子已经转到左边,眼珠还在右边停着,让人看了总有些诡异之感。   而且,还不等鬼魂们左左右右转几个来回,小傀儡忽然捂住脑袋,哎哟了一声。   小傀儡:“……想吐。”   原来是新生出来的身体还不够好用,转多眼珠就头晕了。   放眼整个酆都城,也就小傀儡这么一个大家伙儿都愿意宠着的宝贝疙瘩,眼看它难受,鬼魂们顿时就不敢乱动了,即刻停下来,小心翼翼去看谢曲的脸色。   谢曲果然黑了脸。   “不许再到处乱飘了,从今以后,你们都得给我用走的。”谢曲说。   听了谢曲这话,鬼魂们也觉得挺委屈,一时间叽里呱啦地抗议起来。   “可我们早就飘习惯了呀,七爷你别太偏心,我们又不是人,凭什么不能飘?”   “对呀对呀,我们是鬼,鬼就得到处飘。”   “七爷有了新宝贝,咱们这些丑丑的东西,就都变成小白菜地里黄啦!”   谢曲:“……”   谢曲:“那你们以后都飘低一些,飘慢一些。”   要命,难怪说谣言最不可信,天底下哪有他这么好说话的大魔头?   正闹着,方才还喊难受的小傀儡就又精神了。它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指尖点了点总在谢曲面前哭的那只小丑鬼儿,平板地道:“你很好看。”   小傀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全然不似谢曲平日的敷衍。   闻言,小丑鬼儿愣愣往前飘了两步,哇的一声又哭了。   这回是被感动哭了的。   “呜呜。”小丑鬼儿哭着感叹,“我死了有二百多年了,人人见我都说丑,今天总算碰上了一个慧眼识珠的,要是全天下的人都能像你一样,我这心愿也就能了了。”   啜泣时,左边完好的半张脸轻蹙着眉,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掉,如芙蓉泣露,令人一见生怜。右边半张脸上却没有眼珠,只有一个时刻滴着血的大黑窟窿,被刀切开的嘴角合不拢,长长的伤疤一直延伸到耳朵后面,隐约可见嘴里腐烂的牙根。   小傀儡刚出世不到一个时辰,从没见过别人哭,此刻见小丑鬼儿滴滴答答的掉眼泪,不免有些好奇,本能伸手去摸小丑鬼儿脸上的泪珠子,结果意料之中的,它的手指从小丑鬼儿脸颊上穿过,戳进了对方脸上那个大黑窟窿里。   小傀儡:“……”   小傀儡倏地缩回手,仰头看向谢曲,语气很平静地问:“我把他的脸戳坏了,怎么办。”   谢曲除了无言还是无言。   谢曲花了好些时间和小傀儡解释“鬼”这个概念,解释完之后,谢曲牵起小傀儡的手,一脸无言地又再次把众鬼从屋子里赶了出去。   但特例留下了那只小丑鬼儿,因为看小傀儡好像对他格外亲近。   天已经黑下来了,谢曲为了庆祝小傀儡出生,决定给自己做顿饭。   不错,就是做顿饭,就像他还做人时那样,尽管他其实已经很多年都没吃过东西了。   但不论多少年不吃东西不做饭,做饭的用具肯定都不会缺,只要传令去城外就行。   多新鲜啊。闲下来的功夫,谢曲一边生火,一边有些哭笑不得地想:传闻中被邪魔侵扰了神智,煞气冲天的一个堕仙,大半夜急匆匆传令出去,就为了要口锅。   也不晓得外面又会传出什么有意思的事。   但不论外面怎么传,谢曲的确只用这锅煮了米,没做什么听起来很吓人的事。   其实对于小傀儡出生这件事,谢曲实在很欣喜,可大约正因为欣喜过了头,才反而想不到该做点什么好了。   谢曲是亲自动手做的饭,没用一点法术。做饭的时候,小傀儡就乖乖坐在屋里,听那个很爱哭的小丑鬼儿缩在旁边呜呜哇哇,看什么都新奇。   谢曲已经许久不做饭,手很生,加之做饭中途总忍不住跑过去看看他的小傀儡,很怕这个小东西也像自己以前做的那些花鸟鱼虫似的,一错眼就又变回木头疙瘩了,以至于不小心煮糊了三锅米。   等到一锅好饭终于历经千难万险地做成,小傀儡还没变回木头疙瘩,谢曲终于放心了,开始琢磨配菜。   时隔多年,生米加水焖煮这种简单的事,还能多试验几次,但炒菜就很难了。   谢曲左思右想,在炒菜的具体程序上卡了壳,怎么也想不起一道正经菜的做法。   谢曲决定现场创新。   回忆起自己先前在民间看到的那些志怪话本,谢曲略作沉吟,决定还原一下老百姓们朴素的智慧。   先取长茄子洗干净,把它从中间竖着劈开,再取几只长虾脚长得好看的大虾,剪下它们头上的长虾脚,丢到热水里烫熟。   茄子紫皮朝上,拿木签子在底下插出左右两排小孔,换虾脚挨个塞进去。   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把半圆形的茄子头切平,在上面小心挖出个洞来,再在洞里插上几个从鸡爪上剪下来的爪尖关节,打眼一看,就像一张大嘴里生出来的牙齿一样,白白脆脆放锅里蒸熟。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谢曲兴高采烈地把蒸茄子从锅里端出来,眼里直冒光。   创新成了!   这就是城外那些人没事瞎传的,他谢曲平日的坐骑——威风凛凛的百足紫皮虫!   谢曲端着盘子,上下左右认真观察起自己的作品。   ……不得不说细看还真挺吓人的啊,老百姓的想象力也是挺丰富。   …   总之等谢曲把自己费大劲鼓捣出来的这点饭菜端上桌,小丑鬼儿眼睛都看直了。就连那个看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小傀儡,都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   “喂。”小傀儡问:“你拿出来的这些是什么。”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谢曲,小傀儡只能暂且先喊他“喂”。   “嗯?你问这个么?”谢曲倒不介意小傀儡脸上那点若隐若现的嫌弃,反而很高兴。因为对于他来说,逗小傀儡对外显露出一点像人的情绪,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所以谢曲当机立断,捉住小傀儡的手,带它用手指戳了戳被蒸熟蒸烂的紫皮茄子,眯眼笑着道:“这个叫茄子,可以吃,你要不要试试?”   语气那叫一个荡漾,要是有胡子,谢曲没准还得快乐地捋上一把。   小傀儡:“……”   飘在小傀儡身边的小丑鬼儿:“七爷,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正想什么吗?”   谢曲扬了杨眉,示意小丑鬼儿继续往下说。   “我正在想,幸亏我只是一缕残魂,不用吃你做的饭。”小丑鬼儿捂着脸抽噎,脸上满满只写了五个大字:万幸我死了。   “我真是头一次觉得,原来做鬼是件这么幸福的事。七爷,不是我埋怨你,就你做这饭,连饿死鬼看了都得吐。”   连饿死鬼看了都想吐,短短九个字,已经是这世上最大的侮辱。   谢曲嘴角一抽,斜着眼睛看飘在半空中那小丑鬼儿,和蔼地道:“别急,过会我就烧一盘给你。”   小丑鬼儿:“……”难受,这一天两天的,眼泪根本不够流。   小傀儡倒没吐。   不仅没吐,它甚至还很饶有兴趣地,又使劲戳了戳桌上这道蒸茄子,若有所思地点头。   “哦,我记住了,原来长这个样子的东西叫茄子。”小傀儡认真地自言自语道:“长身,细足,白牙,无目,软软糯糯还挺香。”   小丑鬼儿:“……”   谢曲:“……”   一阵静默。   半晌,小丑鬼儿连哭都顾不上了,忍不住抻长脖子凑过来提醒谢曲,“孩子刚出生,你别一天到晚的瞎教,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安,更新辽—3—   感谢营养液感谢投雷昂,又是努力码字的一天~ 第30章第30章   好歹吃完了饭,接下来是睡觉。   谢曲对小傀儡说:“做人都得睡觉,所以你应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小傀儡听得一知半解,跟着谢曲去到早就为它安排好了的小房间,乖宝宝似的钻进被窝,只露出小半张脸,大眼睛眨啊眨的,就是不闭上。   “可是我睡不着,我觉得我不需要睡觉。”小傀儡说。   谢曲屈指敲一下它额头,严肃地道:“小木人,你得睡觉。”   于是小傀儡只好听话地闭上眼。   安顿好小傀儡之后,谢曲回到自己的房间。   桌上的剩饭剩菜都已经冷了,谢曲没收拾,而是直奔他铺了软狐狸皮那张软榻,盘膝坐了,阖目调整气息。   因为贪心造了个小傀儡出来,力量分出去三成,谢曲体内的煞气已经有点压不住。   今夜又是大雪,寒风在屋外刮出了鬼叫的调子,难得竟还打了雷。   谢曲专心把体内灵气运过几个小周天,心口隐有烫意,针扎似的。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曾有不少人问过谢曲是否后悔,谢曲都摇头说了不。   尽管即使他说了不,外面仍然有许多人认为他是在硬撑,是为了面子不好意思提后悔,但谢曲自己心里却明白,他是真的一刻也不曾后悔过。   后悔什么呢,起码他呆在酆都里还是自在的,不必一言一行都受天道约束。   至于这点隔三岔五找上门来的隐痛——凡人也有生老病死,凡人在病了之后也会疼,这样一想,他反倒有些喜欢起这点疼了。   会笑会疼,才是真活着,否则要是都像仙都里的那些仙一样,无生无死,无喜无悲,无病无痛,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谢曲从不后悔没去仙都。   不仅不后悔,他还要生生世世都烂在红尘里,哪怕这个红尘容不下他,他也要一直在这个红尘里厮混,直到身死魂消。   也是因为这些念头,谢曲有时候甚至想:或许外面那些人真的没有说错,他本质上其实就是个邪魔性子,他重欲,他贪欢,他舍不下。   正如此刻心口的这点疼,明知有害,但是上瘾。   雪越下越大了,压弯了谢曲院子里的梅花枝,一缕幽香从门缝里飘进来,闻之醉人心脾。   须臾,谢曲满头冷汗地睁眼,望见映在小窗上的梅花剪影,轻声笑了一下。   那些红梅花,都是在他还能触碰活物的时候被移植过来,给他这个常年黑漆漆的小院添颜色的。世人只道酆都风雪不停,却不知其中另有天地——在那风雪的最深处,有雪中红梅终年不败。   心口越来越疼了,恍惚间,谢曲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水天宫,然……   “咚,咚,咚。”三声平板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谢曲的回忆。   抬眼,见方才睡下没多久的那个小傀儡,这会正抱着枕头,一本正经站在他卧房的门口。   谢曲怔住片刻,终于在疼痛的余韵重回神,出言问道:“你怎么来了?”   小傀儡不答话,只会用力抱紧枕头。恰好外头又炸起一声雷,谢曲见那小傀儡几不可察的瑟缩了一下。   身为木人,理应还保留着一些做木灵时的习性,东神木生得高大,想来以往遇见这种打雷天,应该没少挨劈。   谢曲是后知后觉才想通这层的。   不知怎么的,今夜风雪尤其大。其实雪天很少打雷,但今夜雷声轰轰,比凡间打仗时的战鼓还要响。   门口,小傀儡捏住枕头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脸色也白了,但它并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只会向谢曲平铺直叙自己此刻的感受。   “我真的睡不着,外面太吵,吵得我心烦。”小傀儡说。   自己亲手做出来的小傀儡睡不着,能怎么办?宠着吧。   好在有清香的木香在,这会谢曲心口也不太疼了。他随意点起床头的油灯,朝小傀儡招手:“过来。”   小傀儡眼里有一瞬的放松,脚步都比方才欢快了许多,甚至没忘转身关门。   想来傀儡对傀儡师天生便有亲近和依赖之感,尽管在场两个当事人都不曾察觉到。   上了榻,小傀儡倏地钻进狐狸皮底下,照例只露小半张脸出来,两只手扒着狐狸皮一角,一派天真地问谢曲:“你为什么也不睡。”   谢曲也钻进被窝,顺手把小傀儡搂怀里,想也不想地答道:“因为我其实不用睡觉。”   小傀儡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为什么非得教我睡觉?”   谢曲:“……”好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   还不等谢曲随口乱编个理由出来,小傀儡便接着说:“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是真的不需要睡觉。”   这不就巧了么这。   一时间,谢曲咂了咂嘴,把到嘴的瞎话又咽回去了。   于是风雪夜里,谢曲怀里搂着小傀儡,被迫和它一起大眼瞪小眼。床头的油灯被风吹的晃动,落一道鬼魅的影子在两人脸上。   一刻,两刻,三刻。   小傀儡没反应,谢曲自己倒是瞪得眼皮有点酸。   “要么,喊外面那个小丑鬼儿过来陪你玩?他也不用睡觉。”眼皮子发酸的谢曲忍不住提出建议。   他是头一次带孩子,真没经验,真不会哄。   哪知道小傀儡听了他这话,居然很郑重地反驳他道:“那个坏了半张脸的,不叫小丑鬼儿,叫容月。”   谢曲哽住片刻,心里忽然有点莫名滋味窜出来,没好气地问:“你还知道他叫容月,你们两个何时混这么熟了?”   小傀儡不撒谎,继续扎心谢曲,“就在你蒸茄子那时候。你只顾着蒸茄子,容月陪我说话了。”   谢曲:“……”   谢曲:“明天我给他扎个纸人暂时附身用,让他去做饭,我陪你玩儿。”   小傀儡不理解,“但是我觉得你其实也不用吃饭,就像不用睡觉一样,你为什么还做饭。”   “我乐意,不成么?”   “你这人真怪。”   “我怪,但我不丑。”   “容月也不丑,他另外半边脸很好看。”   “你究竟是谁做出来的小木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小傀儡不说话了,转过身去背对着谢曲,给谢曲看它的后脑勺。   正僵持着,门外忽的又有人来报。   “七爷,七爷,您在里面么?城外有信笺送进来了,请您出城。”真是说谁谁就到,正是容月。   啧,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外面那些人又在闹什么,百八十年不主动往城里传信,怎么大半夜的,忽然就要他出城?   真麻烦。   难得的清净被打扰了,谢曲的语气自然不会好。他抬手一指,为容月开了门,眼皮也不抬地问:“很急么?”   容月忙不迭点头:“很急,说是要您现在就……”   结果话还没说完,随着房门在他面前一点点打开,容月被眼前所见一整个震惊住,把原本要说的下半句话给忘了。   “……你俩在干什么呢!?它还只是孩子!它才出世不到一天!”良久,容月不敢置信地尖叫道。   谢曲倒是很不以为然,甚至还很自然的为小傀儡往上抻了一点狐狸皮——当然主要是他现在真没那种旖旎意思,也暂且对小傀儡没有那份心。   现在他就只拿小傀儡当个长相赏心悦目的玩伴,要非说有感情,那也是兄长宠溺幼弟的心情。   起码谢曲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小傀儡,它压根就不明白容月到底在惊讶什么。   但是不论怎么说,小傀儡似乎很喜欢看见容月,不等谢曲发话,立马就要起身跑去容月身边……   只是两条腿虽然起来了,上半身却没动。   于是容月就看见了接下来这一幕。   眨眼间,小傀儡的两条腿已经从狐狸皮里探出来,落到地上,踩进鞋子里,但上半身却依旧被谢曲搂在怀里,动也不动,岁月静好。   天冷,身僵,胳膊腿又不好使了。   半晌,小傀儡不信邪,使劲蹬了两下腿。   十分努力,然而没用。   最终,小傀儡只得放弃,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躺在榻上,上半身缩在被窝里,两只脚踩着鞋子,眼睛亮亮地对容月道:“容月,你来啦。”   不是不想再把腿抬上去,是抬不上去。   容月:“……”   直到眼睁睁看着谢曲的脸拉下来,又冷又硬,看起来比酆都的风雪还冻人,容月一边忍不住地掉眼泪,一边在心里说,完犊子了,明天肯定要被整。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先辈诚不欺我。   要命,七爷怎么连句解释都没有,好歹给个台阶下啊!   正进退两难着,忽听谢曲问道:“外面究竟又怎么了?”   一句话,让容月顿时如蒙大赦,顺着坡就下来了,连忙快声道:“听说是又有了邪祟,搞不定了,想请您帮忙去收。”   谢曲唔了一声。   “……你确定他们是请我去收邪祟,不是干别的?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如今在他们眼里,这世上最大的那个邪祟,可能正是我本人。”   容月摇了摇头,肯定道:“确定确定,他们为了请您出城,甚至翻出了许久不用的凤凰尾羽。”   谢曲愣了好一会。   在信笺上粘一根凤凰尾羽,代表此事十万紧急,请谢曲务必要出手——这还是他在许多年前和第二代掌门定下的规矩,要是容月不提,他都快忘了。   “好吧……就去看一眼。”   虽然心里疑惑,但凤羽信不多见,谢曲也是生怕真的出了事,便决定起身出城去看看。   只是临行前,仍然不忘吩咐容月:“你今晚就留在这里陪着我的小木人吧,它怕打雷。”   作者有话要说:   小范2.0:听说你们觉得我可爱,想rua我?冷脸/冷脸/冷脸/   …   午安,更新啦!   大家小年快乐吖,记得吃饺子~   顺便说明天要出门,明天的更新可能要挪到晚上…… 第31章第31章   谢曲真去了,冒着风雪连夜去的。   去之前,谢曲也曾怀疑过这是为了对付他设成的局,去了之后才知道,原是真出事了。   只是这事出的很滑稽,把谢曲给逗笑了。   能不笑么,七大仙门的几个小掌门学什么不好,非得学他做傀儡,还往傀儡眼睛上滴心头血,结果傀儡确实是做出来了,却控制不住。   总之等谢曲赶到的时候,那些小掌门正费劲拉起禁制,大家一起漫天飞光条,满头冷汗的阻止傀儡往凡人们居住着的城镇中跑。   黑夜被五颜六色的禁制照亮,谢曲眯眼往里看,见那里面关着的,其实是一只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穷奇巨兽。   貌如虎,被生翅,头戴角,嘴似鹰,足足有二层小楼那么高。   真是……好端端的做什么活傀儡,这玩意是凡人能做的么?   现在怎么样?玩大了吧?闯祸了吧?兜不住了吧?   还不是要他连夜跑过来帮忙擦屁股。   酆都住久了,加之身上又带煞气,谢曲如今其实不怎么爱热闹。   说实在的,比起在这里听小掌门们一个劲的弯腰赔罪,谢曲更爱逗他的小木人玩。   因为不想在没意思的事情上耽误时间,谢曲连多余的话都没问,瞬息之间便腾挪到禁制之中,阖眸放出神识,利落探出那怪物的死穴。   下一刻,冲天白焰烧起,不消片刻,便将这个半成品烧成了一堆残屑。   碎屑纷飞中,有一些溅到谢曲脸上,在他脸上划出长长淡淡的伤口,但这些伤口全部即刻便愈合了。   这一切发生的都很快,所以当谢曲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禁制中走出来时,小掌门们甚至还来不及收手。   但再来不及收手,还是对着谢曲哗啦啦跪了一地。   但是其实,看着眼前这些对自己三跪九叩,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小掌门,谢曲很有点不解。   失控了的傀儡穷奇对七大仙门来说是麻烦,对他谢曲而言却不过尔尔,他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为什么要偷偷研究这个?”谢曲问:“以凡人之力,其实终其一生也无法造出真的活傀儡。你们要是觉得这东西有趣,想学,派人去城门口传信问我就好了,我收了信,自然就会把改良过的方法教给你们,让你们闲来无事,也能造出一些听话但没意识的的小东西。”   语气淡淡的,尾音还是往上飘着的,听起来就像随意发问,但却把方才亲眼见到谢曲出手的几个小掌门,给吓到了牙齿打颤。   有一个胆子小的,甚至当场瘫坐在了地上。   “你们……”   谢曲没料到自己随口的一句问话,就能把这些小掌门吓成这样,顿时很懊恼。   因为害怕底下跪着这些人被吓晕过去,谢曲只好尝试补救,紧接着再道:“你们不必害怕,我方才那一问,其实并无苛责之意,我只是……唉,罢了,回头我就把做傀儡的手稿改进一下,再派人送出……”   话说到一般,忽的噤声了。   因为谢曲看到那个胆子最小的掌门正伏在地上,口中连连嘀咕着恕罪。   恕罪?恕什么罪?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恕罪?   谢曲往前踏出两步,还想再问,却见那个胆小的掌门又跪着退了几步,坚持与他保持着一点距离,全程把他视作洪水猛兽一般。   见状,谢曲怔住片刻,下意识回头去看自己身后那团灰烬。   再然后谢曲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或许这些凡人们对他的畏惧和厌恶,远比他想象中还有更深、更重。   他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瞒着他偷偷做研究了,也猜到方才那只穷奇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想来,或许酆都外面的这些人,如今对他不止有畏惧和厌恶,还有诸多的算计。   原来几百年过去了,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所有一切早就已经物是人非。   可事到如今,他又能过分苛责谁呢?   …   “你们之所以偷偷研究这个,原是想用它来对付我的,是不是?”良久,谢曲方才从乱糟糟的思绪中缓过神来,他转回身,重新带着点清淡的笑意问:“结果没想到研究失败了,控制不住了,就又想着连夜请我过来帮忙收拾残局,是不是?”   每问一句,话里笑意就变得更重一点。问到最后一句,谢曲终于没忍住,在这些小掌门面前全无顾忌地笑出了声。   生什么气呢?于他来说,眼下跪着的这几个小掌门,或许连孩子都算不上,只能勉强算是牙牙学语的婴儿。   一个老祖宗辈的人,为什么要和几个婴孩费心动气。   反正这些婴孩又不能真把他怎么样。   是啊,他没生气。谢曲想:他顶多就是有点倦了,以后再不想出酆都了。   也是赶巧,今夜出来得急,谢曲身上的寒疾其实还没消干净,此刻心神激荡之下,心口就又开始疼了。   不止心口疼,还冷,渗进骨头缝里那种冷,令他很想即刻就抱住点什么暖和的东西,再从那东西身上吸一点活气。   更深露重,乌云盖顶。周遭不分男女老少跪着一大片,只剩谢曲独自站在一堆废墟前,身上白焰时隐时现,额头还有几道赤色经络交错蔓延开来,更衬得他像个邪魔。   但这个“邪魔”现下却是无比清醒的。   虽然心里不高兴,但单看眼下,其实怪不了别人都怕他。谢曲又想。   疼得厉害了,谢曲有点克制不住自己想吃活人气的渴望,连忙想要离开。   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若是再呆下去,恐怕今晚又得多几个当年的谢青远。   只是脚迈出去了,谢曲没忍住,又再转回来语重心长地叮嘱。   “你们瞧我这里长的是什么?”谢曲抬手指着自己的脑袋,面无表情问脚底下跪着那些人。   当然没人敢答话。   于是谢曲只得自顾自地接着解释道:“它叫脑子,它至今还没被恶鬼吃掉,它还会思考。”   “所以拜托你们以后能多长个心眼,既然要瞒我,那就瞒得稍微仔细一点,再不要因为这种破事来麻烦我了成不成?别的不提,就今天这事,若我真的是个邪魔,你们早就都死的连点骨头渣也不剩了。”谢曲边说边很无奈地叹着气,顿了顿,半晌又道:“唉,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掌门。”   七个小掌门:“……”   也是,在私底下偷摸研究着对付人家的东西,研究出了岔子后,还要恬不知耻地跑过去求人家帮忙……   这事搁谁身上谁都得发火,也不怪谢曲这时阴阳怪气的。   因为理亏,几个小掌门顿时就把头埋得更低了点。   万幸如今看起来,他们这点小把戏当初就算真做成了,也绝伤不到谢曲分豪,所以谢曲如今充其量只会拿他们当几只妄想挠伤主子的小猫儿看,虽然会寒心,却不会真的怒不可遏。   但是……   即使是要联合他们七人之力才能封印住的傀儡穷奇,谢曲也只用了不到三招便解决掉了,这似乎比亲眼看见谢曲不会因为此事生气更恐怖。   因为酆都里住的那些可全是鬼呀……   在那种恶劣的条件之下,谢曲能保证自己清醒一日,但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清醒么?   就算退一万步讲,即使谢曲能保证,他们敢信吗?   说白了,凡事总是要未雨绸缪的,往可怕了琢磨,万一谢曲日后真的不清醒了,那……   那他们仙凡之间,终究是隔着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啊……   即使他们如今记着谢曲这些年来镇守酆都的功劳,敬他怕他,不会真想把他怎么样,可是……   可是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总得有点能彼此制衡住的东西啊。   而且、而且就算谢曲真能永远都保持清醒,那也不得不防的。   因为谢曲当年为了保护他们,可是甘愿放弃了做仙的机会啊……   能做仙是什么概念?他们凡人修行一世,为的,不就是最后能登临仙界,从此跳出轮回之苦,得证大道么?   是,谢曲当年确是自愿放弃的,过后也和他们说过很多次并不后悔,但是难保、难保谢曲哪天就又后悔了呢?   没准哪天谢曲在后悔之后,就想报复他们这些让他再也打不开天门的可怜凡人了呢?   要知道谢曲如今可是能号令整个酆都的人啊……   所以实际上,他们聚在私底下偷偷研究对付谢曲的法子,研究仅凭凡人之力就能除掉恶鬼的法子,并不是真的想把谢曲杀了或是伤了,而是为了日后谢曲神智不清时,提前多做一份打算罢了。   他们……他们做的也并没有什么错呀。   他们也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就和谢曲当年放弃登仙,自愿永生永世都镇守酆都一样,他们也是在为了天下人着想呀。   所以说到底其实还是谢曲不好,是谢曲当年太心慈手软,说什么也不肯把那些腌臜东西全部清理掉,非得固执己见建什么酆都。   如今再看看,这酆都就算建起来又怎么样?有用么?折腾这么一大圈回来,现在不仅把他谢曲自己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要连累他们这些倒霉凡人跟着他提心吊胆,担忧害怕。   他们、他们也只是因为太害怕,才想研究出来一点能让他们真正倚仗的厉害玩意罢了,他们是无辜的呀,他们只是太想把他们自己的命攥在自己手里罢了,难道这样想也有错么?   这所有所有的一切,全都只是因为他们……因为他们心里真的害怕呀……   …   但无论底下小掌门们心里怎么想,谢曲已经不想在这和他们耗着了,因为他现在真的很疼。   该死,今晚怎么会这么疼。   因为身体的缘故,谢曲这时已然视线模糊了,那些在他面前瑟缩跪着的凡人们,全都变成了一块块香气四溢的肉,让他恨不得即刻就冲上去捉住几个,一口吃进肚里。   其实原本不该这么严重的,但谁让谢曲从没在酆都外面犯过病,不知道每当他心口疼的时候,活人血气就成了他最好的药。   再加上以往犯病的时候,他的情绪波动,其实没有今晚这么大。   都能理解的,他们只是很害怕。谢曲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   可是反复劝慰之余,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你能理解他们,他们为何就不能理解你?   真是好香啊……   这些只属于活人的气味,对他来说简直就香得要命。   谢曲捂住脑袋,迅速往前略了两步,终于还是没忍住,踉跄着倒地。   好饿。   要是能吃上一口,只吃一口……   谢曲茫茫然地睁大了眼,看到有三两个小掌门见他摔了,连忙跑过来想要搀扶,甚至急得连他不能触碰活物都忘记了。   不、不要过来!你们碰了我就会死的!   不对、不对,还是要过来,因为你们就是我现成的药……   许是今晚阴气重,情绪波动又大,分明没受什么外伤,可谢曲就是觉得头痛难忍。   脑中,那两个声音还在执拗对抗着。   一个说:你看他们还是关心你的,你这时如果向他们伸手,吃了他们,你就真的成了邪魔了。   另一个说:是么?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想来扶我,而不是给我一刀呢?   一时间,两道声音就这么嘈杂无序地,不停歇地争吵着,时而这道声音大一些,时而那道声音大一些。   但谢曲却只觉得更冷更疼了。   真的是太饿了,只吃一个没什么的。   恍惚间,谢曲脑子里那根弦仿佛一下就崩了。他怔住一瞬,最终在极度饥饿的折磨下朝那几个人伸出手,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好饿、好饿、好想吃东西……只要吃一个就好!   谢曲微微仰起脸,尽量让自己脸上的笑容显得温和一些,再温和一些,而后闭上眼,悄悄催动自己体内的灵力。   很快就好了,很快……   手指尖接触的瞬间,有一股令人无比安心的清淡木香飘过来,谢曲霎时睁眼。   ……然后他就看见了他的小傀儡正垮起个批脸站在他面前。   谢曲:“……”什么时候过来的?   有小傀儡在,一个顶十个,谢曲瞬间就饱了。   吃饱之后就是好奇,谢曲这会还不大清醒,忽然见着小傀儡,下意识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怎么出城的?我方才不是叫容月看着你,不让你出来?”   “你说那城里除了你之外,就是我最大。”听了谢曲这话,小傀儡很快便理所应当地答道:“我要出城,没人敢拦我。”   谢曲:“……”   也是,竟然忘记了这个漏洞。   “那你来这干什么?你又不会打架。”谢曲边说边摸了摸鼻尖。   让一个刚出世没多久的小傀儡看见他这副狼狈样,着实很丢人,亏他先前还想在城中摆点大排场。   但小傀儡却不给他自怨自艾的机会。   小傀儡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目光淡淡扫过他的脸,用问“明早吃什么”的平静语气对他说:“我来,当然是带你回家,你答应了要和我睡觉。”   “说好了要一起睡觉,我本来就睡不着,没有你抱我,外面雷声又那么大……”   “所以我来找你,回家。”   “回家一起睡觉。”   谢曲:“……”谢谢,感动之余有点不敢动。   问就是醒了,彻底醒了。   木傀儡就是木傀儡,当在这么多人面前都敢胡咧咧,这个小木人它……它到底知不知道,它现在说的这些话,其实全部都是有歧义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雷,感谢营养液~   小范1.0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他只是很听话的想学学睡觉,毕竟老谢教他做人就得吃饭和睡觉QAQ   明天外面关于老谢的传闻就又得变了,但这关小范1.0什么事呢,它还只是个宝宝w 第32章第32章   谢曲在小傀儡的搀扶下,拿眼尾余光偷偷瞧着人群的方向。   脑中,方才还在争论要不要吃人的那两道声音,倏地顿珠片刻,然后继续争。   只是争的核心问题变了。   说要吃人的这道声音在感叹:万幸有小傀儡来了,要么他今晚一定会铸成大错。   说不要吃人的那道声音在犯愁:啥也别说了,就从他以往被传出去的那些闲话看,他以后恐怕都没有消停的时候了。   偏这小傀儡还对现场的诡异气氛一无所觉,只顾使劲往后拽他,一边拽一边说:“快跟我回去,我不喜欢和他们呆一块。”   谢曲:“……”   废话,能喜欢就怪了。谢曲在心里说。   要知道这些仙门中人方才可刚和一只穷奇傀儡大战过,哪个身上没挂三五样法器。   眼见着那些仙门弟子脸上的表情越发诡异,谢曲刚想开口解释,就听方才想要跑过来扶他那两个小掌门犹豫再三,一唱一和地问道。   “七爷,这位是谁啊?”   “是啊,他是谁啊?怎么以前没见过?”   话是这么问,但眼神却瞄着谢曲和小傀儡十指交扣那双手,脸上一副了然神色。   嗯……   许是被看得久了,谢曲顺着两个小掌门的目光,也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既然都来了,那就别再藏私了,不如趁此机会把事情解释得清楚一点,免得他们再害怕。   思及此,谢曲便不再隐瞒,直接当在众人面前把话挑明了,详细地解释道:“它就是我做出来那个小傀儡,不过你们放心,它不会打架。”   语调平和,字句清晰,让一众仙门弟子在听了之后,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听得谢曲牙齿发酸。   尤其是七个掌门,脸上更是万般颜色齐开花,十分好看。   一阵沉默。   半晌,终于又有个人说话了。   洛花宗的第四代小掌门,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若有所思点头道:“难怪我们总失败,原来是研究方向错了。”   一边嘀咕一边点头,满脸写着“谁能想到这玩意的用处原来是这个”。   点头的同时,浑身上下还隐有松懈之意,就像是忽然理解了谢曲这么多年以来的辛酸,一点也不怕他了。   最离谱的是,这白胡子点头点到最后,还要出言安慰谢曲一句:“七爷,您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我们都懂的。”   谢曲:“。”   麻了,习惯了,洛花宗掌门的脑回路,真的是一代更比一代强。   但……   “你们别误会,我就是一个人住着太没趣了,想听个声响,才费心造出来这么个小东西。”谢曲尝试垂死挣扎,让自己日渐崩坏的名声里别再添上色鬼这一条。   只可惜没人信。   听了谢曲这话后,大家伙儿全都在用一种“编,我们就看你接着编”的古怪表情,看向小傀儡漂亮的一张脸。   尤其是洛花宗那个小掌门,在看清小傀儡的一双眼睛后,也不知道是又脑补出了什么离奇的故事,竟然连声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最后竟要靠两名小弟子扶着才勉强站稳。   具体怎么说呢。   总之小傀儡的意外到来,似乎让这里原本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忽然就往一种很不可言说的方向疾速滑坡下去了。   以至于滑到在场女弟子们脸颊都有点泛红,男弟子们看向谢曲的眼神,都隐隐带了点同情。   被这么多人同时用一脸“我很懂你,我很理解你”的表情看着,谢曲直觉浑身不自在。   想他已经被外面误会这么多年了,整个人早就对此心如止水,没想今天会以这种方式被接受。   这还真是意外之喜呢。   虽然……但是……   谢曲面无表情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傀儡。   兴许是周遭怪异的眼神太多,有那么一瞬间,连谢曲自己都有点怀疑自己造出这个小傀儡的目的了。   绝了。谢曲心说:我当初到底是因为啥想造它的来着?   为啥他们这个逻辑好像很通顺?   ……且慢,等一等,话又说回来,外面这些人的逻辑又有哪次不通顺了?   明明每次都比他自己的逻辑还通顺。   对啊,他以前怎么没想到,问题可不就出在这儿了!   要是能从此和七大仙门冰释前嫌,那么就算是被传了再多再离谱的闲话,也不算什么。   …   也是多亏了这场闹剧,谢曲才终于反应过来,或许消解他和城外这些仙门弟子之间误会的方法,就近在眼前。   谢曲想:或许是他从前的思路一直都错了。   因他从前看起来总是无所求,无所欲。   能做到放弃登仙,永远留在凡间这种地步,要说什么也不图,就太虚伪了,可要说其实是只贪着凡间这点烟火气,说服力又不够大。   换句话说,他必须得有点实在能贪图的东西,有点欲望,才能让别人觉得他能被牵制住,才能让别人不害怕。   而像他以往那样,别人越是害怕他,他就越是要努力向别人解释他其实什么也不图,什么也不会伤害,就太适得其反了。   想通了这一点的谢曲只觉得豁然开朗,连带看向小傀儡的眼神也友爱很多,在外人看来,堪称得上一句含情脉脉。   想通了就不烦心了,名声什么的压根就不重要,谢曲直接反客为主,跟着大伙儿一块胡咧咧起来,即刻冲到编排自己的第一线。   “唉,你们其实不懂啊。”谢曲叹道。   不止要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还得故意做出一张苦瓜脸,摇头摇出一片海那么大的悲伤和沧桑。   “实话和你们说了吧,当年我留在凡间其实有两个原因,一是恰逢百鬼还阳,我就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也算做好事,二是听那仙界的使者对我说,如果去了仙界,我往后都必须得清心寡欲,啥都不能干了。”   话毕随手一指洛花宗那个小掌门,满嘴跑马车,“那种生活哪是人过的,兴许你们这种修无情道的才会喜欢吧,但是于我而言……”   “不能喝酒,不能赌钱,不能嫖/娼,还不如就让我死了。”半是实话,半是夸张,甚至还很会玩资源利用,嫖/娼俩字被说得格外掷地有声。   说完以后,还不忘顺手拍了拍小傀儡的肩膀,一脸就是你们心里想的那个意思,把小傀儡拍得都有点懵,忍不住一时看看他,一时又转头看向那群仙门弟子,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当场就回给他一句:“什么是嫖/娼?”   但这回谢曲也不刻意噎着了,反而故意顺着小傀儡话里歧义往下说,一本正经的对它解释道:“嫖/娼就是睡觉。”   “哦,我明白了。”再然后,小傀儡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心里直接把睡觉和嫖/娼这个词语画了个粗重的等号,语不惊人死不休,点点头大声道:“那你今晚岂不是嫖到一半就被喊起来了,你说做人就得吃饭和嫖/娼,你要给我做榜样,快回去陪我嫖完。”   在场一众仙门弟子:“……”   怎么回事,为啥忽然就觉得这位能耐通天的老祖宗变得接地气了许多?   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仔细算下来,七爷啊,您镇守酆都怎么也得有几百年了吧?”良久,洛花宗那个小掌门咳嗽着问道。   “是啊,至少得几百年了。”谢曲听出他话里意思,忙借坡下驴顺着就回答了,“见笑啊,其实你们平时听见的那些传闻有真也有假。我之前确实错杀了谢青远,但那只是意外,我也是自从那次意外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体里的怨气可能有点多,短时间内估计都碰不了活物了,所以才憋闷。”   “这人一憋闷啊,脾气就大。”言外之意,谢曲没有再尽力否认那次意外之后,关于他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虚假传闻,而是给那些鬼话顺理成章找了个合适理由,让它们忽然都变得合理了不少。   “但是万幸呢,我又研究出了这个,有了陪伴,现在情绪已经完全稳定下来啦。”说着再指指小傀儡,仿佛生怕别人不信似的,还要来段举例说明,“不信就看你们今天干这缺德事,我见了不止没生气,还帮忙料理了,你们就说说我现在脾气得多好吧。”   说着说着就有点心虚,声音越来越小。   但是好在大伙儿终于都信了他这通胡说八道,再看向他时,眼里总算没那么多戒备了。   ……何止不戒备,有几个甚至都有点跃跃欲试。   来时风尘仆仆,走时满堂欢送,大伙儿态度转变都很快,最殷勤就要数欢风月楼那个小楼主,在送谢曲离开之前,居然还敢笑吟吟地凑到谢曲耳边来,小声问他:“七爷,您方才承诺给我们制作傀儡的手稿,还算数不?”   闻言,谢曲抓着小傀儡那手一抖,转头看向这个小楼主,却见这小楼主其实没在看他,而是正痴痴望着他的漂亮傀儡。   “七爷您也知道,我们风月楼里全修红尘道,向来就是七个仙门里最入世的,要是、要是能有您这手稿……”话说到这顿住,目光在小傀儡瓷白的手指关节处扫来扫去,咂嘴感叹,“能像您这样自己画模子多好呀,七爷您放心,只要您能把手稿整理出来,往后我们风月楼给您的孝敬供奉,每年翻三倍。”   谢曲:“……”   谢曲默默把小傀儡的袖子往前抻一点,盖住它漂亮的手指,支吾着含混道:“算数,算数,都回去等着吧,整理好了就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午安,更新啦~   不想在主线里写农夫与蛇的故事,所以设定老谢和七大仙门之间只是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这个人间还是很温暖的,甚至有些闹腾w   年底呢,咱们暖和友爱一点!   ps.决定暂时看评不回评了,因为我发现我这张比棉裤腰还松的嘴,真的会忍不住在评论区剧透QAQ   还有还有,id很多九的宝子,我后台显示你的评论竟然被审核删除了hhh,你反思一下,你到底评论了什么才会被审核删除>w< 第33章第33章   托小傀儡的福,谢曲天不亮就平安回到酆都了,没再出差错。   但在回来以后,余下大半夜却没能继续睡觉。   因为城中鬼魂们的耳朵都很长,顺着风声,早已把方才外面发生的事情,听了个清清楚楚。   所以谢曲前脚刚迈进城门,抬头就见一堆奇形怪状的鬼怪正聚在一起,眼巴巴地就等着他回来了。   冲在最前面的是容月,不知怎么的,这小鬼现下似乎变得比平时更漂亮了一些,嘴角处的豁口没那么长了。   “七爷。”容月一见谢曲回来,想当然地就想往前飘,又被后者满身的煞气逼退,悻悻往后躲开一些,抬手捏住鼻子:“这城里除了你之外,就只有小八最大,我们可不是故意不拦着它的啊。”   谢曲狐疑地挑眉:“……小八?”   “对呀,对呀,你说你排第七,七下面可不就是八了?”容月连连点头道:“七下面就只有八最大了。”   还不等容月说完,旁边又有饿死鬼切了一声,拍着肚皮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那会咱才刚死没多久呢,你出去打听打听,现在七爷要排第二,谁敢排第一啊?”   听了饿死鬼这话,容月就只会笑,笑完再往后躲两步,低着头小声说:“反正不是我们故意让它去的。”   谢曲:“……”   谢曲带着小傀儡站在城门口,环顾四周,忽地心里一暖。   “知道了。”良久,谢曲方才笑着道:“多谢。”   怎么可能不是故意没拦着?一个刚出世没多久的小傀儡懂什么,一定是容月带头在这个小傀儡耳朵旁边嘀嘀咕咕,怂恿它出城寻找的。   换句话说,这些至今还怨气缠身,无法消解,说什么也不肯入轮回的鬼,其实是因为害怕他这次被害,又不敢贸然出城,所以在变着法的保护他呢。   如今这城里城外都是暖的了,真好。   思及此,谢曲又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谢曲向来就是个爱笑的。   事情解决了,在场不论人鬼,全都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只有小傀儡依旧一脸茫然,悄悄扯住谢曲袖角,小声问他,“容月怎么变漂亮了?”   谢曲安抚似的拍了拍它的手,脚下已经迈开步子,在往自己的小院走了。   “兴许是因为你今天总夸他漂亮,他就真的变漂亮了吧。”谢曲说:“我从没想到怨气还可以这样消解,小八,你往后没准会有大用处。”   话虽是随口说的,表情却是真的在认真思索。   可不是么,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那么多的怨气,光靠他一个人吸收化解,恐怕得化到猴年马月去。   可是如果能就此换一种思路,帮助他们解开除了仇恨以外,真正放不下的那个心结呢?   如果能让他们感觉到,他们其实是没有被抛弃的呢?   那结果一定又会有大不同。   这么想着,谢曲一路走走停停,连小傀儡后来问他的话都没听见,更别提注意到自己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来到小院子里那些鬼。   总之,是在一只脚踏进院门之后,谢曲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他身后似乎阴气不散。   转身,就见那些鬼怪不仅没有就此散去的意思,反而还正个个两眼直冒绿光地,盯着他和小傀儡看。   容月一向嘴快,这次第一个忍不住飘出来的还是他。   “七爷,这都到地方了,你咋还不松手呢?”容月一边说着,一边偷瞄谢曲和小傀儡紧紧牵着那双手,八卦道:“都已经不打雷了,你俩还住一块儿呀?”   酆都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当鬼魂们在闲谈时称谢曲为“你”,代表这就只是寻常的谈天,八卦,但如果鬼魂们在说话时改称谢曲为“您”,那多半就是有要事发生,或者谢曲当天心情不大好,总之是要更小心谨慎些。   就像今晚这样,容月喊谢曲为“你”,就是因为看谢曲心情很好,又联想到方才外面发生的一切,心里忍不住,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魂了。   但在八卦之余,还得秉着负责任的态度,悄悄提醒谢曲一句,“七爷,你别着急啊,它还小呢,不能即刻就用,好歹等我们教教它呀。”   边提醒,边向小傀儡的方向努嘴。   谢曲:“……”   要你们教什么?   虽然在城外把话说得离谱,但谢曲其实压根就没往什么风月事情上想。他从前没说谎,他费劲造这个小傀儡,其实很大程度上只为了热闹。   至于说为什么看热闹还要画的这么好看。   废话,谁不爱看美人啊?   他谢曲尤其爱看。   所以,在容月把这个话茬提出来之后,谢曲是在愣愣反映了片刻,脑筋方才转过弯来,想明白容月话里是什么意思。   想明白以后,谢曲脸皮都僵了,连忙放开小傀儡的手。   倒不是因为别的,这些鬼里面还有小孩儿呢,别做什么贪财好色的坏榜样。   虽说这些小孩也早死了几百年了……   但是、但是依然要注重教育!   再说,要是连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傀儡都能下手,那也显得他太没品了,他还不至于憋闷到这种地步。   再说……再说就算是人,也得循序渐进吧?虽说面前这个只是木傀儡,可是弄不好,以后它心里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喜恶呢。   ……不对,不对,他当初造这个小傀儡出来,可是纯粹为了看热闹的,千万不能被外面那些人给绕进去了,他在这瞎琢磨什么呢!   这么想着,谢曲沉吟片刻,转头对小傀儡道:“现在已经不打雷了,你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吧。”   可小傀儡却不领他的情。   “可是方才我跟你说,我还是想和你一起住,你分明点头了。”小傀儡扬声道。   谢曲:“……”   问了么?何时问的?   他方才点头,明明是因为想到了解决城中怨气的方法而欣慰。   谢曲还想解释,但当他看到在场所有鬼怪,全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满脸写着“该,让你在外面胡咧咧,翻车了吧”,他就忽然把解释的话又给咽回去了。   真是……有啥可解释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再说就算他身不正,又能咋样。   反正如今他最大,不论在哪他都是最大,他想干什么干不成?何至于像现在这样,拢袖弓腰的站在这里,局促得就跟被捉了奸似的。   完全没必要。   至于说小傀儡怎么想这些闲话,那不重要,反正它也不懂,外面怎么传都对它没影响。   所以说还是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想那么多作甚,横竖至少现在,他对这个小傀儡还没有那种心思呢。   至于说日后万一有了……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也不迟。   还是那句话,凡事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了。   想通了这一层的谢曲,在不知不觉中,又把腰杆给挺直了不少。他不顾众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顺手就拉着小傀儡回屋了。   …   接下来的几个月,日子都很平静。因为记挂着自己对外的承诺,谢曲开始费心整理手稿,尝试改良制造傀儡的方法,整天都把自己闷在书房里。   凡人身上的灵力有限,自然很难做到像他一样撒石成兵,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些人从做傀儡的材料上下功夫。   不要选完完全全的死物,要选稍微带点活气的东西,譬如刚伐下的木头之类,总之一定要是一些经脉很通顺的东西。   点睛也不能用血,或许可以用注入了灵力的朱砂,虽然这样一来,造出来的东西就会像只懒陀螺,主人抽一下,它们才动一下——但好歹更安全不是?   而且看门护院,打扫拾缀,有几个懒陀螺就足够了。   至于像风月楼楼主暗示的那种用途……   那是另外的价钱,光把供奉翻三倍可不够,怎么也得翻个五倍八倍的。   讹人么,做谢扒皮么,谁不会啊?看这下外面那些人以后还会不会因为他“无所求”而怕他。   …   就这么着,一晃小半年过去,谢曲终于如愿把所有手稿都整理完毕,装订成册,并让小傀儡帮着他把书册放在城门口,等人来取。   话又说回来,这半年里,谢曲一直都很宠小傀儡,因为这个小傀儡是现在唯一能靠近他的东西,所以无论对方想要什么,他都会想办法满足。而且因为他很宠,小傀儡也越发愿意亲近他,黏在他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   唯一可惜的是,整整小半年时间,小傀儡连半寸也没有长高,依旧是那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懵懵懂懂的模样,学东西也比较慢,灵智大约等同于十岁孩童,只能陪谢曲讨个趣,说个笑话,不能陪着聊其他艰涩难懂的。   嗯……   或许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这个小傀儡虽然学别的很慢,学傀儡术却很快。   多有意思啊。其实谢曲在意外发现这个小傀儡的天赋时,就没忍住笑了:一个木傀儡,却比外面那些凡人们更会做傀儡,这话要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只是在笑完后,心里还有点与有荣焉。   就像看见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一件作品,变得越来越完美了。   虽然……   虽然如果它能再开了灵智,就更完美了。   所以究竟该怎么帮它开这个灵智呢?难道真要靠他花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去慢慢教?   虽说教导的过程也挺有趣的,但万一最后教不成呢?   要是最后教不成,这个本该很完美的小傀儡,就带了一点遗憾。   有遗憾的事他从来不做。谢曲想:得找个法子快点帮这东西开灵智,不能再慢慢耗着了,因为他真是越来越想知道木傀儡在开了灵智后是什么样子了。   人嘛,总是很贪心的,做成了这个就想要那个,天底下独一份的完美作品,谁不馋啊?   天底下独一份呢,真是想想就很激动。   所以不论怎样,就算最后不能长个头,不能真做成人,也得让这个小东西多长几个心眼儿出来。   否则,亏得有小傀儡提醒,如今他就快找到能迅速度化这些冤魂的方法了,正在试验之中呢,所以万一……他是说万一。   万一哪天酆都真空了,他谢曲也不在了,放这么一个傻傻的小东西///独个留在世上,它得多孤单,多害怕啊。   毕竟在正经造它出来之前,就连谢曲自己也以为,他们都会永生永世被困在这座没有春天的酆都之中,没想到事情竟还有转机。   所以必须得尽快,不能再慢慢地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午安,更新啦~   小范1.0缓慢进化中,离谱流言进度缓慢加载中…   吐个槽,头回知道西///独俩字连起来也会被屏蔽,连谐音都管,这也太智能了—。— 第34章第34章   因为之前没有过这种先例,谢曲为此特意查了好些的书,再加上他自己往日那些经验,最后终于得出来一个,让他很不愿意接受的结论——给小傀儡开灵智这个事,似乎不太好办。   需要的那些珍贵药材还好说,可以从风月楼给他的孝敬里扣,真正难办的地方,在于帮小傀儡打开灵智的过程中,会耗损他至少一成的功力。   每试一次都要耗费一成,而且每次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会成功。   换句话说,谢曲要想让小傀儡变得更聪明,就得拿自己的功力去换,而且还可能换不到。   说白了,这实在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   大到连谢曲自己都有些犹豫,连带看这个整天不知疲倦的小傀儡也顺眼很多,甚至觉得就算它最后不开灵智,也挺可爱的。   法子只有那么一个,谢曲左思右想,差点就放弃了。但大概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托城里那些死了百八十年还不忘八卦的鬼魂们洪福,谢曲这点想要放弃的念头,最终被一顿气氛有些古怪的早饭给彻底打消,再也没有冒出来过。   那依然是个难得的晴天,谢曲照常生了火,一切亲力亲为,煮出一锅饭和两盘菜,喊小傀儡来吃。   其实自从造出小傀儡之后,谢曲的日常作息便在一夕之间规律了很多,一日三餐从不落下,每到日落西山时,还要用固定时辰的打坐冥想,来代替睡眠。   ……虽说谢曲每天做出来的这些饭菜,除了味觉不甚灵敏,审美异常跑偏的小傀儡之外,估计再没人敢吃了。   那天也不例外。   那天谢曲费劲研究出来的两盘菜,一盘颜色诡异,质地呈浓稠的糊状,让人看不清里面到底都用了哪些食材,另一盘卖相勉强好看,味道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好在总体来说一直在进步。   用饭过程很愉快,没有容月在旁边嫌弃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小傀儡其实不挑食,因为它的味觉只有寻常人的三成,并且时刻牢记着食不言。   只是今天它的表现有点怪。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曲总觉得小傀儡今天的心思不在吃上,反而时不时就偷看他一眼。   就鬼鬼祟祟,拿眼角余光瞥过来那种偷看。   作为小傀儡的制造者,谢曲实在很了解它,知道这种鲜活的表情鲜少出现在它脸上,一旦出现了,肯定就是容月那边又瞎教了什么。   鉴于容月瞎教的东西随机性太大,又有很多不良前科,再加上小傀儡今天的眼神太不对劲了,谢曲没来由的感到很担忧。   担忧之余,没忘给它倒一杯甜牛乳。   虽然是个木傀儡,但每天一杯牛乳,喝的多了,没准就能长高呢?   倒完了,谢曲思索再三,决定抢先一步,在小傀儡干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之前,仔细提点它,和它好好谈一谈。   毕竟等房顶被掀了就晚了。   话说回来,万幸他的小傀儡一向藏不住话,问什么答什么,“出卖”朋友这种事干得从来都很利落,一张嘴比那千八百年没用过的老琴弦都松。   这么想着,谢曲就当先开口了。   “容月又和你胡说什么了?”谢曲问。   虽是个疑问句,尾音却是实实在在的往下沉,语气十二分肯定,满脸写着“容月一定又和你胡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谢曲这边话音刚落,小傀儡有问必答,言无不尽,眨巴着大眼睛开始卖容月。   “说了好些话,还问了我很多奇怪的问题,让我想不到该怎么答。”小傀儡说:“而且容月说了,叫我不要随便把他跟我说的话告诉你。”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谢曲的提问经验已经十分丰富,当即诱哄道:“那你和容月亲近,还是和我亲近。”   “和你。”小傀儡这次答得倒毫不犹豫。   “你平时住着谁的房子?”   “你的。”   “那你平时吃着谁做的饭?”   “你的。”回答这个问题时,小傀儡没忍住皱了皱眉,沉默半晌,又在后面补充了一句,“但我真的不需要吃饭。”   “最后一个问题,是谁把你造出来的?”对于小傀儡上一个问题的回答,谢曲选择性听了,全当没有后半句。   有谢曲引着,小傀儡也没在上个问题多纠缠,而是更加斩钉截铁地点头道:“还是你。”   谢曲满意了,抬手摸了摸小傀儡的头,再把装满牛乳的杯子往它面前推了推,和蔼道:“所以我问你话,你得答啊,容月和你又没有这么密切的关系,没准他就是在逗你玩,想看你出丑,但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闻言,小傀儡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虽然看起来很像发呆。   按照惯例,谢曲在心里倒数了十个数,当最后一个“一”字数完,果然听小傀儡扬声道“好吧,我全告诉你。”   谢曲十分满意地点头,朝它仰了仰下巴,示意慢慢说。   “唔,其实也没有什么。”小傀儡低头想了想,继续稳定发挥它以往一张嘴吓死一片人的优良作风,脆生生地对谢曲说:“就是给我看了些小人书。”   说着就开始手舞足蹈,连着摆出好多个古怪手势,皱着眉,“那些书里的小人姿势都很怪,就像这样、这样、还有这样——另外小人旁边还有些配字,但我看不太懂,就听容月给我讲。”   “起先,容月问我最近为什么都没和你睡,我说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但你最近好像真的很忙,连着好些天都不从书房里出来。”说到这停下,举起杯子喝了点甜牛乳,卷着舌尖舔掉嘴唇上边一圈白。   谢曲隐有不祥之感,但他抬抬手,依然让小傀儡继续往下说,自己没搭话。   果然,小傀儡又再接着道:“容月问我是不是很喜欢你,我问他什么是喜欢,他说就是每天都想见着,见着了就很高兴,我一想,似乎确实是这样,我就点头了,我还告诉他你最近都没空陪我玩,我很不开心。”   “玩什么?”   “折纸呀,教我做鸟儿雀儿啊,陪我说话啊。”小傀儡一本正经地说:“哦对了,还有睡觉,你最近总是睡书房。”   谢曲:“……”   谢曲:“……你这么答他的?”   小傀儡理所应当点点头,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哪里说错了,继续道:“容月听了之后,就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告诉我,我既然很喜欢你,就不能一直这么呆呆的,我要学一点东西,学会了你才愿意陪我玩,否则你就要去造其他的小木人了,因为你上次像如今这样忙时,就是在造我。”   谢曲嘴角一抽,对容月教给小傀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心里忽然有了点预设。   “再后来,容月就给我看了那些书。”   “容月说,那书上的游戏很有趣,让我找你做,还有别总是整天‘喂’,‘喂’的喊你,还总支使你做这做那,这样实在有点恃宠而骄的嫌疑。所以嗯……喂,恃宠而骄是什么意思?”   谢曲:“……”   谢曲:“……每次给你解释个成语就得大半天,你先继续往后说,别在意这些细节。”   “哦。”小傀儡确实不在意,语调平平地继续道:“容月还说,按照凡间的习惯,我或许可以喊你一句相公,谢相公。”   谢曲:“……”   容月生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还有别的么?教你看那本书现在带着么?拿来给我看看。”谢曲问。   “随身带着呢,喏,就这本。”小傀儡听话地把小人书交出来,积极提供物证,“但我只带着一本看起来最难的,容月说了,这本书里的好东西很多,让我找你多研究,多实践。”   啪嗒。   随着小傀儡话音落下,一本包着骚粉色书皮的小册子被拍在桌上,书皮上赫然印了三个大字——《春日戏》。   谢曲:“……”   谢曲拍了拍自己日渐麻木的脸,头一回有点后悔当初就那么放任流言滋长,没有早日进行澄清。   这算个什么事儿?容月他懂个屁!   容月问得就不对,这个小东西懂什么喜欢不喜欢,你问它喜不喜欢容月,它也说喜欢,你问它喜不喜欢鸟儿雀儿,它也是喜欢,横竖在它心里大伙儿都是朋友嘛,它都很喜欢。   开灵智,必须开灵智,要么别人教啥它学啥,迟早真学跑偏了,真变成风月楼楼主想象中的那种用途了。   谢曲把桌上的粉皮小人书没收了。   一边收书,一边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这个小傀儡像楼子里那些花娘一般甩着小手帕的诡异模样,只觉牙根发酸,画面久久挥之不去,堪称精神污染。   一时间,谢曲差点被自己幻想中的画面给吓出心魔来,连忙摇了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袋里晃出去了。   晃完再一转头,就见小傀儡又在喝牛乳。   抿一口,舔一下嘴唇,再叼着瓷汤匙的细柄晃悠两下,看起来很喜欢甜牛乳的味道,眯着眼笑容餍足,像只小猫。   谢曲:“……”   谢曲愣住片刻,一下就把小傀儡手里汤匙给抢走了,特别严肃地对他道:“喝奶别舔嘴,吃饭不咬勺。”   小傀儡:“?”   小傀儡:“你从前没教过我这个呀。”   “今天就教了,以后都不许这么干。”   “……哦。”不明所以的小傀儡只好点头,半晌,又开始用那种古怪的眼神看谢曲,“所以容月说的对么?要是我学会了书里的东西,你就不睡书房了?”   谢曲:“……”   开!必须开!就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要帮自己的小傀儡长脑子!修为没了大不了重新修!就算失败一百次,以后也不能让容月那帮败家玩意乱教他的小木人了!看看把它都教成什么样了!满口虎狼之词,都不天真纯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容月:阿嚏——!谁在骂我呢?怎么感觉有点冷?   …   早安~更新啦!   这章是补30号的更新,下午还有一章~   还有!新年快乐呀!祝我温柔善良美丽可爱的宝子们在新的一年里都能发大财,吃不胖,逢考必过,桃花朵朵,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脱发!!! 第35章第35章   它是个用木头做成的小傀儡,这一点,它在自己出生那天就知道。   它还知道把那造出来那个人姓谢,很厉害。   另外它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叫酆都,里面有许多长相和城外百姓不一样的的人,只是看得见摸不着,而且都很爱哭。   它还记得它那姓谢的主人说,城中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叫“鬼”。   看,它其实什么都知道,它一点也不笨。   但它的主人永远只拿它当个小孩子逗弄,从不相信它认真说出来的话。   譬如说,它其实真的很喜欢主人,和面对容月,面对鸟儿雀儿时的那种喜欢,有些不一样。   但具体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法,它又说不清。   它的词汇很贫乏,好像并不能为这种特殊一些的喜欢,找到更合适的描绘。   它只知道自己在刚来到这个世上时,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它的主人,此后接触最多的,也是它的主人。   主人似乎总是很喜欢和它有一些肢体上的接触,譬如抱一抱,捏一捏什么的。   主人每次抬手揉它的头发,总会下意识笑得很开心。   它全看得可清楚呢,它知道主人其实很喜欢和它玩,也很喜欢抱着它不放,低头闻一闻它身上的味道。   似乎……每次主人感到难受了,只要有它在,就总会莫名其妙的平静下来。   似乎……它对于主人而言,也是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存在。   它觉得主人也很喜欢自己,就像是它喜欢主人的那种喜欢一样,但它没证据。   尤其是最近,容月总喜欢趴在它的耳朵旁边嘀嘀咕咕,说什么主人想造新傀儡了,念各种奇怪的话给它听,让它很烦躁。   它不想让主人造新傀儡。   它把这个事情和主人提了,主人果然大发雷霆,狠狠罚了容月一顿,转回头又很温和的安慰它,连连保证自己绝对不会造出第二个像它一样的小木人来。   它听了很高兴,高兴之余又有些失落。   因为主人仍然不肯相信它的话,只说它是和容月学歪了。   主人说,它之所以会喜欢主人,是因为傀儡对傀儡师天然的亲近感在作祟,每个傀儡都会喜欢自己的傀儡师,而它其实什么都不懂。   它直觉主人说得不对,但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它想不通。   难道别的傀儡师也会对自己的木傀儡这样好么?   陪着玩,陪着说话,一点重活也不让它做,要什么有什么,还会变着法的哄它开心,夸它笑起来很好看。   其实它的主人笑起来才好看,眼睛里水波荡漾,映满整个春天。   它其实很想让主人多笑笑。但是它想:或许连主人都没意识到,当它不在主人身边陪着的时候,主人其实很少笑了。   就算是笑,也是那种带这着点怀念味道的浅笑,笑意从不曾蔓延到眼睛里,就像是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让别人看不真切。   它能感觉到,它的主人其实是个很爱玩的,而且很喜欢和别人玩。   可惜如今所有人都不敢离他的主人太近。   哦,是了,不知是什么原因,总之自从它诞生那天起,它的主人就能碰它抱它,触碰不了其他的活物。   尤其是最近几个月,主人的这个毛病越来越严重了,就连鬼魂靠得太近,也会感到不舒服。   只有它是例外,它一直都可以随意靠近。   它知道它的主人其实对这个事情很在意,很不高兴,但从来不提。不仅不提,平常和城外的那些百姓们接触,还会小心仔细,自觉站得离他们远远的,故意摆出个混不正经的样,而那些百姓虽然对它的主人很敬畏,但敬畏里又总不可避免地掺着点害怕。   老实说,就是这一点害怕,令它感到很不舒服。   它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害怕它的主人,主人明明很好,很和气,从没和它发过脾气。   它很想安慰它的主人,告诉主人自己永远都不会害怕,自己很喜欢他。   但它的主人每次都深沉地皱着眉,问它是不是容月又胡说什么了——这让它很苦恼。   有一次它说得急了,声音大了些,还把主人逗得直笑,捧着它的脸问它:“你一个小木人,又没有心,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喜欢?”   说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就点了点它的左胸口,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它茫茫然地伸手一模,果然什么都没有。   让它摸了自己的胸口之后,主人又牵着它的手,带它去摸真正活人的心口。   就那一回,它的手被迫按在主人左心口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缎子布料,它摸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主人胸腔里跳动。   砰,砰,砰。   热烈而有力。   它顿时僵住片刻,而后像是被烫了似的,一下抽回手,胸腔里忽然涌出来一种很难受的情绪。   那是它第一次觉得自己和主人不一样,它没有心,它不是真正活着的。   原本,它自从出生就一直住在酆都里,有主人带着它读书识字,吃饭睡觉,它都快忘记自己是个木傀儡了,时常会有自己和外面那些百姓一样的错觉。但是直到那天,它才真真正正感到了自己和人的不一样。   主人对它说:“有心的人,才会懂什么是喜欢,而你只是个小傀儡,你那里面是空的,并且永远都不会生出心来。”   它很气愤。   明明主人说得是实话,但它就是很气愤,许是因为无法证明自己而气愤,许是因为语言表达能力太差,不能完整向主人表述自己的心情而气愤,总之它破天荒闹了脾气,一连有好几天都没再和主人说话。   直到有一天,主人神秘兮兮的跑过来问它:“我已经把药材都准备好了,你想不想变聪明?”   它就问:“变聪明能不能生出心?”   它的主人摇头道:“变聪明是长脑子,不是长心,再说你一个小傀儡,只长点脑子就可以了,要是真长出心来,外面的人不晓得得多害怕,到时候又该以为我闷在城里研究出什么邪术了。”   它一如既往茫茫然地点头,说:“要变。”   能长脑子也很好,起码能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明白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只会像条小尾巴似的追在主人身后,一遍又一遍地向主人解释喜欢,结果还不被相信。   至于心……   连它的主人都研究不明白怎样让木傀儡生出心来,它又怎么会知道?毕竟它的主人可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人了。   不过就算没有心,也能做人吧?   虽然当它第一次真正萌生了要做人这个念头,去问主人要人的名字时,它的主人并不以为意,只是随便得不能再随便的,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捧着的一碗大米饭。   “真奇怪,为什么忽然要我给你起名字。”主人那时说:“总之你肯定不能跟我姓,我不想带儿子,唔……要么你就姓范吧,好记,而且还能提醒我每天别忘了做饭。”   话说一半顿了顿,抬头望向乌云密布的窗外。   酆都中鲜少晴天,它知道。   但它那次听见主人说:“至于名字么,就叫‘昱’吧,日立昱,取光明希望之意,毕竟咱们酆都的天呀,就快晴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它都依照主人的要求,成夜成夜的泡药汤。   也不知那些药汤都是用什么煮出来的,总之它每泡一次,脑子就比从前更清醒一些,想东西的感觉也更通透。   那药汤里有它主人的灵力,它好像真的在慢慢变聪明。   只是每次泡过之后,它的主人总会没来由地虚弱一段时间,要睡两天才能恢复过来,这种情况常常把不明真相的容月看得目瞪口呆,以至于发展到后来,主人每次虚弱犯病,容月都要用一种很敬佩的奇异眼神看着它,还要对它竖起大拇指。   不过……也罢了,反正容月说的那些话,它有一大半都听不懂。   话又说回来,泡药汤真的很舒服,很缓解疲惫。   虽然在它提出要主人也跟着自己一起泡一泡,缓解一下疲惫的时候,主人看它的眼神,依旧还有点古怪。   不仅眼神古怪,还要一边拍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嘀嘀咕咕着,说它这么一个挺好的小木人,活活是被容月那倒霉催的给教完犊子了。   但是天地良心,它真的只是觉得泡澡解乏,想要它的主人跟着一块解解乏,免得事后又累得睡过去。   它搞不懂主人为什么要训它,让它赶紧闭嘴。   直到有一回——实际上就连它自己也不记得,那是它第几次泡药汤,总之那次它泡进去之后,感觉和以往似乎有点不一样。   它感到有一股滚烫的力量直冲进它的天灵盖,以势不可挡之事,将它终日浑沌的神识冲开了。   头顶小揪忽然有些紧,它本能抬手去摸,摸到一点散乱的碎发。   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想要挤出来。   它只得松了发髻,再往头发里摸,然后摸到一个小小的嫩芽,像是一片小叶子。   它的头上莫名生出来一片小叶子!   正讶异着,那小叶子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起来,在它头顶又长高几寸,最后开出一朵淡粉色的小花儿来。   而随着小花儿的盛开,它也霎时睁开眼,心里一下就有了些许从未有过的顿悟之感,正要开口说话。   转头,就见它的主人正一手扒着浴桶,一手下意识伸出来,摸它头顶摇摇晃晃那小花儿。   “怪事,怎么还开花了,这是成功了的意思么?”直到手指尖都碰到花瓣儿,才像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一下缩回手,“唉呀,差点忘了,花儿是活物呢,我可不能碰。”   喃喃自语完了,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没忍住又重伸出手,再摸一下那几片花瓣儿。   “……咦?为什么它没枯萎呢?”它的主人疑惑道,话毕,就像是摸上了瘾似的,来来回回反复摩挲了好久,眼里渗出瘆人的亮光,“不止没枯萎,反而还越来越精神呢。”   花瓣被触碰的感觉很奇怪,它在浴桶里打了个哆嗦,几次欲言又止。   淡粉色的小花儿被手指捻着,确实越来越娇艳欲滴了,细看连颜色都变得更红了。   但是……   它光溜溜的抱膝坐在浴桶中,忍了又忍,忍了再忍,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哆嗦着提醒它那个整天看起来都不是很靠谱的主人。   “别摸了。”它说,语气很不好,还带了一点刚刚长大,忽然想通一切的羞恼,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植物在成熟之际,都会开花,你懂我的意思么?”   听了这话,它的主人似乎愣住片刻,好半天都没想明白。   但等这愣住的片刻过去,它的主人终于缩回手,脸上显露出一点勉强忍耐着的尴尬。   看见自己主人是这种表情,它就明白对方是真听懂了。   因为……   对于这世上的植物们来说,身上开出来的花儿,其实是……生///殖///器///官。   一时间,两人以一桶之隔,大眼瞪小眼。   而它头顶开出来的那朵小花儿适时晃了晃,精神抖擞地挺直了腰杆。   …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这算什么,这应该是小范1.5,升级了,但又没有完全升级,脑子长出来了,还差颗心。 第36章第36章   谢曲从没见过头顶长小花儿的人,虽然心里明白,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往那朵小花儿上瞄,心说:这到底算成了,还是没成?   要是成了,为何他的小昱儿没反应?   要是没成,为何又会开花?   不行,得想个法子试上一试。   谢曲沉吟片刻,勉强自己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小傀儡头顶那朵花儿上,转而想到以往范昱没开灵智前,总要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又被容月一通瞎教,顿时福灵心至,开口问道:“小昱儿呀,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范昱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喜欢。”范昱说,头顶小花儿还晃了晃,十分可爱。   听见范昱这么说,谢曲一时就有点茫然了,伸手比比划划地补充道:“不是,不是你喜欢容月的那种喜欢,我的意思是说,你现在还想和我成亲吗?”   “想。”一个字答得是斩钉截铁。   谢曲很犯愁。   犯愁之余还有点沮丧,刚想像以前一样,顺手揉一把范昱脑袋,抬眼却见那小花儿一个劲晃啊晃的,又把手给缩回去了。   “完了,又没成。”谢曲叹息着喃喃自语道:“又白折腾了,说起来……这是第几次尝试来着?偏偏每次用到的药材还都挺珍贵,若再来一次,恐怕城外那些小崽子,就都得误会我是病入膏肓,半只脚已经踩进棺材里了……”   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再顺手把扔在桌上的几件衣物,随手抛给范昱,自顾自掰着手指算日子。   现如今,容月脸上的伤疤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这也就证明他新研究出来的安灵术确实有用。试验已经取得阶段性胜利,想必很快就能大范围使用。   换句话说,按照每制作一次药汤,就得修养六个月,以便把损耗的一成功力全修回来的规律,他在安灵术这个试验正式成功之前,大概还有两次机会,为这个小傀儡制作药汤。   好烦,为什么一直就弄不成呢?   …   就在谢曲因为不知道第几次的“失败”而唉声叹气时,被他随手抛过去那些衣服,正正全压在范昱头上,盖住了范昱大半张脸,也盖住了它此刻有点不好形容的古怪表情。   许久,有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范昱从药桶里迈出来,开始低头穿衣服,声音闷闷的,“我真的长大了。”   谢曲转头看了范昱一眼,也没避讳什么,敷衍地笑着哄道:“嗯,嗯,咱们小昱儿长大了,赶快把衣服穿好了,别冻着。”   敷衍完了,立刻又低下头去,接着嘀咕:“唉,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范昱:“……”   范昱咬一下嘴唇,勉强忍住没当场发作,头顶小花儿蔫蔫地耷拉下来,颜色由红转白。   从前还好,如今它已开了灵智,却还被自己喜欢的人当小孩看待……   这感觉可不太好。   不过范昱也没再多问什么了,它一边穿衣服,一边试图思考自己对主人的感情,越想越觉得,这一定就是喜欢,几乎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喜欢就是喜欢。范昱想:即使褪去懵懂之后,它也依旧是个不知变通的木头脑袋,完全不想为了向谢曲证明自己是真的长大了,隐藏心里这份感情。   而且不光它是个木头脑袋,它主人也是。   他们两个朝夕相处这么久,哪还像是寻常傀儡和傀儡师的关系了?因为自己的傀儡想认字,就找天底下写字最好看的先生来书写字帖——放眼整个凡间,哪还有第二个这么好说话的傀儡师?   而且还会给它讲睡前故事……   谁会没事给自己的傀儡讲睡前故事啊,除非脑子坏掉了。   一时间,范昱真是越想越生气,既气谢曲的不信任,也气自己痴心妄想。   “喂,难道因为没有心,我说的话就全不算数?”许久的沉默。范昱在系好它身上最外面一根腰带后,幽幽地问道。   问第一遍,谢曲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部心思都在研究药汤配方上,没搭话。   于是范昱又问了一遍。   万幸这次谢曲听见了,但听是听见了,关注的重点却有点歪。   “……嗯?你说什么?”谢曲循声抬头,眼里倏地亮了一下,走过来抓着范昱肩膀摇了摇,激动道:“你方才喊我‘喂’,总算不再喊我谢相公啦,看来这次配方还是挺靠谱,稍微有点用,起码没有让你那个空空如也的小脑袋,雪上加霜嘛!”   范昱:“……”   真是对牛弹琴!   “啊,对了,险些忘了。”谢曲感慨到一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再兴冲冲跑去窗前,想要抬手摸摸窗台上那盆兰花的叶子,“我方才碰你头顶那朵花儿,它竟然没枯,那是不是就说明……”   话音未落,指尖处丝丝缕缕的黑气重又显出来,把好好一盆兰花给烧成灰了。   谢曲:“……”   谢曲就跟那霜打茄子似的,一下就蔫了。   “唉,实在不该这么冲动的,这盆我养了好久了。”谢曲皱着眉摇头,“真不该对我自己抱有什么期望。”   头摇着摇着,又忍不住看向范昱头顶那小花儿,眼里隐有渴望之色。   这是多大的诱惑啊……   看了片刻后,因为想起范昱方才告诉他的那些话,谢曲又期期艾艾地垂下了眼。   好烦,特别烦,能看不能摸!   许是见谢曲实在太蔫了,范昱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挣扎起来。   “……”   “……你要是实在想摸,其实可以过来摸摸它。”半晌,范昱忽然开口道,也不知是纯粹为了哄谢曲高兴,还是真话,总之语气别别扭扭的,“因为它……因为它也不是一点都不能摸。我方才和你说得不够准确,它……它其实并不是……它就是比较、嗯……敏感。”   敏感得就像大腿跟似的,一碰就腰软。   但是……但是谁让它是谢曲唯一能摸到的一朵花儿呢?   为了哄主人高兴,咬牙忍忍就过去了。   这么想着,范昱主动凑到谢曲身旁,低下了头,向对方晃了晃自己头顶的小花儿,隐有邀请之意。   谢曲:“……”   谢曲看着范昱光是说出这几句话就咬牙切齿,耳根红红的模样,心里顿时就比方才更茫然了,居然没敢动。   “真的么?你不要骗我。”谢曲将信将疑。   范昱重重点一下头,小声回答:“没骗你,真的,你安心摸吧。”   谢曲咂咂嘴,小心翼翼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碰一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收回手。   “我不信,我不摸,你赶紧找块软巾把它包起来,别再给我看到。”谢曲肯定地道。   范昱:“……”   为什么它每次说真话,它的主人都不信?   …   眼见哄不动谢曲,范昱只得重新站直了,磨磨蹭蹭跑去找软巾了,只是迈步往里屋走时,背后一直都火辣辣的。   那是谢曲的目光一直在追着他不放。   片刻后,有叮铃咣啷翻找东西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谢曲听见范昱问他,“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平板板的,听不出太多情绪。   但无奈谢曲这时的心思并不在范昱身上,而是在床边枯萎了的那盆兰花上。   “又说胡话,怎么会不信?”谢曲随口答道,眼珠一错不错盯着那兰花,像是很遗憾,“你是我做出来的小傀儡,你不会说谎,只是还没有长大。”   总之等范昱重新束好发,从里屋走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它的主人正小心捻着手指,想要擦净指尖那点若隐若现的黑气。   范昱这次是用一根木簪把头发随意暂起来的,没真用软巾,那古怪小花儿被他刻意压弯一些,颤巍巍趴在头顶,一眼看上去,就像外面那些为了附庸风雅,刻意往发间簪花的风流名士,一点也不像是从皮肤底下长出来的了。   范昱就这么静静看了片刻,然后故意咳两声。   谢曲连忙就把手放下去了,连一寸指节都没露,两只手全都藏在宽大袖袍里,一转头,又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嗳,对了,这样看着就好多了,有些像绢花。”谢曲说,同时快步往前走去,连头也没回,吩咐范昱赶紧跟上,“小昱儿,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记得你前阵子看神怪话本,似乎很喜欢里面那个威风凛凛,背生双翅的吊睛大猫,我已经给你做出来啦……”   话里带着点笑,献宝似的,虽然口口声声说范昱只是个木傀儡,没有心,可这珍而重之,千金买一笑的宠溺态度,却半点也不像是对待一个普通的木傀儡。   范昱如往常一样,安静跟在谢曲身后,没有再和后者做争论。   只是跟着离开的同时,余光却总忍不住,往谢曲袖口瞟。   “我知道你不信。”隔了五六步远的距离,范昱小声嘀咕着,也不奢望谢曲能听见。   “但我总会想到办法证明的。”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法子证明我说得是真话。”范昱一字一顿地,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一样,带了一点醍醐灌顶般的顿悟,“到那时候你就会相信,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午安,更新啦~ 第37章第37章   范昱那几句声音比蚊子还小的嘀咕,谢曲当然没听见。   谢曲匆匆把范昱头两天想要的傀儡坐骑造出来,送给它当生辰礼物之后,就又陷入了沉睡。   谢曲这回总共睡了七天,比前几次的时间都要长,而且还破天荒地没做噩梦,唯一不好的,是范昱竟然没在他身边守着。   总之等谢曲从修养中浑浑噩噩的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范昱,而是不知道比从前漂亮了多少倍的容月。   因为自愿做谢曲安灵术的试验对象,容月脸上的那几道伤口,如今已近乎全部愈合,甚至还生出了新的眼珠,早就不再整天顶着一个大血窟窿了。   容月见谢曲醒了,表现得很殷勤,第一时间想要伸手来扶,手抬到一半,忽又想起自己只是个鬼魂,其实扶不到,于是又把手给放下了。   容月飘到谢曲上方,趁谢曲还没起,与他鼻尖擦着鼻尖,欣喜道:“七爷,你醒啦!”   欣喜之中还带点愧疚。   谢曲迷糊着眨了眨眼,一时之间,有点搞不清楚容月在愧疚什么。   但容月很快就自觉为他解答了。容月哂笑道:“七爷,虽然那本书是我生前的珍藏,姿势确实很多,但你也不能这么不要命似的玩呀,它是个木傀儡,它又不会累,但你可是肉体凡胎呢。”   它是个木傀儡,它又不会累。   但你可是肉体凡胎呢……   几句话,一下就把谢曲给炸清醒了,神色复杂地坐了起来。   但容月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谢曲,继续在谢曲耳朵旁边絮絮叨叨,折磨他那根刚刚才清醒不久,目前还处于脆弱状态的神经,“话说回来,七爷,你要是觉得喜欢,我就再给你默写一本呀,我生前的宝贝珍藏可多呢。”   谢曲:“……”   见鬼,原来容月也早被宠坏了,知道他其实脾气很好,就算连着被罚好几次,也还是不长记性,永远都学不会沉默是金的道理。   谢曲一脸懒得再争辩,起身就要下榻。   谢曲要去找他的小木人,因为以往在他醒来时,守在他身旁的,一直都是那个小木人。   依照谢曲对那小东西的了解,知道它除非遇见大事,或是得了暂时不准靠近的命令,否则绝不会离开自己三步之外。   谢曲走得很快,容月就算是用飘的,也很难跟上,不久便被远远甩在身后。   一边走着,谢曲一边闭上眼,试图放出神识,寻找范昱如今所在的具体位置。   似乎是在……一间极其偏僻、许久不曾有人住过的小屋子里?   再睁眼时,谢曲缩地成寸,火急火燎地往目的地赶了过去。   难道真是上次泡的药汤出了差错,以至于让范昱宁可独自呆着,也不来找他玩了?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以前那些刻苦研究,究竟又是为的什么了?   还不如就让它永远傻着,能养一天是一天,大不了在他渡净了酆都鬼魂,真入轮回之前,费心替它再找一户信得过的好人家就是了,何苦要它自己辛苦……   因为心里懊悔,谢曲脚下愈发生风,恨不能即刻磨出火星子来。   结果地方到了,谢曲一推门,却见到了满院的兰花。   满满一院子的兰花,以灵力浇灌,幽香阵阵,正在风雪中开着花,看样子,是新近才被移栽过来的。   最晚也是在他因为灵力衰微,晕睡过去之后,才被移栽过来的。   谢曲有一瞬间的错愕,因为他能感觉到,范昱的气息,似乎就在他前面那个小屋子里。   只是那屋里,似乎不仅有着清淡的木香,还有一点……令他最熟悉不过的湿冷气。   那是一种很不祥的气息。   …   容月正是在这时追上来的,见谢曲站在院子外面不进去,低低“咦”了一声。   “咦?”容月轻皱着自己秀气的眉毛,喃喃自语道:“怪不得小八会在第三天晚上,喊我过去守着你,原来是偷偷跑到这里来,给你准备惊喜了,很有心嘛,也难怪你喜欢它。”   容月不提还好,一提这话,谢曲顿时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方才他刚醒过来,对身体的控制还不是很熟练,所以才没感觉到身体上的变化,如今被容月这么不经意一提醒,谢曲方才想起来——以往他失掉一成灵力后,只会昏睡三天,这次却足足昏睡了七天之久。   更令他费解的是,即便昏睡了如此之久,他现在还是感到乏力。   就像是一个表面若无其事,实则内里早就是强弩之末的垂暮老人,旁人看不出,他自己却清楚的知道,他身体里的灵力,此刻已然所剩无几了。   就没见过灵力越养越少的怪事!   一时间,谢曲连哄自己心爱的小傀儡都顾不上了,转头问容月,“我睡过去这几天,城中可曾发生什么大事?”   容月一副不是很了解的模样摇头,“没有发生什么呀,除去你这次没在该醒的时候醒来之外,这城中从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呀。不过说起你睡了七天才醒这件事,头两天小八喊我过去,让我替它多守你几天,我还很担心来着,但小八坚持说你只是太累了,我想着傀儡与傀儡师命数相连,灵力相通,应是这世上最亲近之人,所以你如果真有什么事,小八一定也不会好过,甚至当场死了,所以也就信了它的话……”   话至此顿了顿,忽然抑扬顿挫地转了个弯,瞪大了眼睛,“呀,我想起来了,当时小八的脸色,依稀……仿佛确实不太好,离开时还弯着腰,像是刻意把我给躲过去了,我……我当时也没多想呀,七爷,你这会到底感觉怎么样,你别是真出事了,却还故意瞒着我们吧!”   谢曲:“……”   好问题,他也想知道自己这会究竟怎么了,怎么好端端一觉醒来,就变废物了?   思及此,谢曲略略眯起眼,转回身来,若有所思看着小木屋的方向。   讲道理,若一个傀儡在开了灵智后,就此生出异心来,想要用某些阴邪法子,反制住造它出来的傀儡师,从此获得绝对的力量和自由,倒也……不是完全愉晞不可能啊……   但……   那个一向傻得可爱的小东西,真会这样做么?   它会在自己已经开了灵智的情况下,还要假装痴愚,然后趁他晕睡过去的空挡,设计抽走他全部的力量么?   正胡思乱想着,院中忽的起了一阵风,吹来一阵花香。   谢曲垂下眼,望向院中长势喜人的兰草,轻叹一声气。   罢了,或许是他多想了,就像他愿意宠着那个小傀儡,平日连半句重话都舍不得和它说一样,那个木木呆呆的小傀儡,又何尝不是把他当成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了?   傀儡噬主之事,一定会有,但绝不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   因为他的小傀儡,应是这世上至真至善,至可爱的一个小家伙,绝不会做出趁人之危,背弃主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更何况他又没欺负过它什么,它就算要背弃,动机是什么啊?难道就只是兴致来了,想让他体验几天当废物的感觉?   灵力没了可以重新修的,要真是它搞的鬼,费这么大劲设计陷害,最后却只抽走了他全身的灵力,没有封住他重新修行的灵脉,而且也没把他关起来——这就有点太不合常理了。   所以……   谢曲想了又想,刚要把自己那点纷乱思绪,稍稍理顺一些,就听身旁容月大声道:“呀!七爷!你看你那脚下!”   容月这一嗓子喊得尖锐,把谢曲吓了一跳,本能就低头顺着容月手指的方向看去。   原是他方才出来得急,这会竟然赤着脚,没有穿鞋袜。   不止如此,他脚下还踩着一株翠绿小草。   赤///裸裸的皮肤接触到草芽,却没令它枯萎,只令它被压得弯了腰。   谢曲:“?!”   这简直就是神迹!   就算满身力量都被抽走了,怨气却是抽不走的,他又怎么可能会像现在这样,能赤///裸裸的碰到活物,而令活物不朽?   这……这绝无可能!   许是因为太惊讶了,谢曲连着退开好几步,脸上惊疑不定,看不出是又想到了什么。   范昱就是在这时从小木屋里走出来的。   如谢曲所料,范昱身上灵力汹涌,似乎是趁他熟睡时,霸占了他的全部力量。   只是范昱身上不止有他的力量,还有那些他早就吃下去,却许久无法消解的怨气。   几日不见,范昱的皮肤似乎变得更白皙了,薄薄一层覆在木头雕刻而成的骨骼上,半透明似的。就连它头顶那朵一摸就变红的小花儿,如今也是一种晶莹剔透的浅琉璃色,玉雕似的看不出生死。   “你别害怕。”范昱几步走上前来,无甚表情地说:“我没想施倒转术,让你变成我的木傀儡,你身上的那些灵力,也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只是……和你换了命。”   ……换命?!   乍闻此言,谢曲登时心跳如擂鼓。   偷窃旁人命数,与自己交换的邪法,乃是凡间魔修研究出来的邪门法子,施术之人往往都是一些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奸邪之徒,利用邪术瞒天过海,偷转命轮,让另一个无辜之人承担自己命里该有的灾厄……   这种害人匪浅的差劲法术,他的小傀儡又是在何处看到的?   而且……若他没记错的话,这种法术之所以会被称为邪术,明明好处巨大却鲜少有人使用,就是因为它不仅损人利己,为君子所不耻,成功率还极低,而且一旦不成功,就会使施术者付出极大的代价,轻则重伤,重则危及性命,反倒是对那个偷偷被下了咒的没什么影响。   换句话说,这种东西其实乃是一种九死一生的邪法,平时又被千万修者所鄙夷,除了一些死到临头,愿意拼死一搏的魔修之外,根本就没人愿意用!   然而他的小傀儡如今竟然对他说,他们已经换了命!   怎么换的?何时换的?   究竟是何时被下了咒的,难道是在他昏睡时?   可是换命换命,顾名思义,一般都是要换比自己命数更好的命,哪有选他这种永远不可能再登仙,不能触碰活物,而且没准很快就会死的倒霉命换了的……   如此大费周章,最后却给自己换了个生生世世都要倒霉的命,图什么?它图什么?   难道它在开了灵智后,最想要的,竟然是这种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命?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谢曲在自己的小傀儡面前,彻底慌了神,在看到对方向他走过来之时,竟然下意识地往后退。   “你……”谢曲边退边开口,脸上是化不开的浓浓疑惑。   然而刚吐了个“你”出来,平时温驯听话的小傀儡,竟然一反常态,跑过来紧紧攥住他的手,不许他再退。   “我说过,我总会找到办法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证明自己说得是真话。”范昱道,眼里是一团散不开的墨,看着比之前更深、更沉。   “其实也多亏你费心让我变聪明,我才能想到这种邪门法子。”   “只要不是单纯抽掉你身上的灵力,而是施咒和你换命,那么在这天地之间,冥冥之中我也就变成了你,就能享受你本该享受的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从今往后你的一切就全变成了我的,我们甚至可以用这种办法骗过天道。”   “你给了我生机和智慧,我感激你,喜欢你,也知道你其实是个最爱玩的性子,所以从今往后……你就回你梦里那个红尘去,去嗅嗅花香,听听鸟鸣,去摸小兽们柔软的皮毛,去搂你常和我念叨的那些纤细腰肢,至于这酆都么,就换我替你来守吧。”   “喂,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尤其是在开了灵智后,我就更加意识到这一点,尽管你不信。记着你以前总和我说,你其实很想养活点什么东西,现在你已经能如愿触碰这世间所有的活物,而我只要能触碰到你,就心满意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给我亲爱宝子们的新年礼物,今天第二更~ 第38章第38章   “谢曲、谢曲?”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声音从很远处传来。   谢曲倏地回头,却见酆都那终年黑云不散的天顶,骤然破开一道淡金色的天光。   再转身时,范昱已然消失不见,他也不在酆都。   他在距离酆都百里远的一片白色海滩上,被四个人用步辇抬着,身后垫着舒适的软枕。   一切都是被仔细伺候周到了的,但他却不能动。   他体内依旧空空荡荡,寻不到半点灵力痕迹,而那七个仙门的小掌门就站在他前面,摆成北斗除魔的阵势,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为首的,就是那个风月楼的小楼主。   因为身周景物转换得太快,谢曲有一瞬错愕,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应是正在梦中。   这个梦真是很长,很真实,甚至令他有了一种重回千年之前的错觉,险些就此沉溺下去。   是……   是范昱在喊他,方才那道淡金色的天光,就是范昱在试图带他从这个梦里走出去。   只是……   谢曲徒劳的转着眼珠,想要说话,却无论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谢曲忽然感到了一股莫大的恐慌。   因为他记起这里是哪里,此时是什么时辰了……!   当年范昱假借他的名义,向城外一众修者索要换命之器物,因所提要求过于阴邪,以至于让几个掌门先后对城中起了疑心,以为是傀儡噬主,匆匆将他从城中骗了出去,还强行给他喂了脱力的药。   按照掌门们的说法,他那会已经被一个木头傀儡迷了心智,看到去救他的人,不止不愿意跟着离开,反而还要为那个已经生出异心的木傀儡狡辩。   所以……所以就算是强行给他喂了药,也在情理之中,也是为他好。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原本,依着外面那些人的能耐,本不能将他和范昱如何,巧就巧在当时范昱和他刚刚换过命数不久,他满身的灵力还没来得及重新修出来,而范昱也还不能熟练运用那些本属于他的强大灵力。   更何况,他们又是被设计骗出了城的,身旁没有那些向来以他们唯命是从的鬼魂护佑。   谢曲还记着,当年那些掌门在意外发现他又能触碰活物后,简直是欣喜若狂,纷纷冲上来搀扶住他,向他言之凿凿诉说起范昱的“罪证”。   他很想解释,但他又实在虚弱,竟真叫一壶加了料的酒给放倒了,连句话也说不出。   等到再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片白色海滩。   半点杂色也不掺着的白,就像酆都里终年不化的那些雪,令人一眼望去,就能感到彻骨的寒冷。   而他平日连句重话也不舍得骂的那个小傀儡,此刻正被几根长长的尖叉架在半空,又重重摔在沙堆之中。   就是这一天,就在这一天……!   在剧烈的心神激荡之下,谢曲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他辛苦教导出来的小昱儿,被身边这些口口声声要对他好,要为他夺回灵力的人,封进了铁棺。   眨眼之间,谢曲忽然就全想起来了。   胸腔在剧烈起伏着,谢曲几乎是使出了全身力气,才能稍稍抬一点头,看清前面不远处那个特制的人形铁棺。   那是一个人站立着的模样,整体呈现出一种晶润的黑色,在太阳底下微微闪着光,长约七尺的棺身整体浇筑精美,面部五官深刻,只有七窍之处留有七个小小的孔洞。   咯吱作响间,重重机关已然扣好,棺盖被严丝合缝的封住。   紧接着,有几个身材高大的人抬起那铁棺,往海里走去。   “……”   不、不、不、不、不——!   谁也不能这么做,因为它其实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谢曲红着眼睛,在心里疯狂嘶吼着,可惜没人能听见。   还是离他最近那个风月楼楼主察觉到异样,小跑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背,不紧不慢地安慰他,“七爷您放心,万幸这东西才开灵智不久,对灵力的运用还不是很熟练,我们很快就能帮您处理掉它了。”   小楼主安慰得诚恳,谢曲却只顾死死盯着那铁棺不放。   没有人想到,范昱绕这么大一圈回来,其实是为了和谢曲换命。   所有人都以为范昱是腻了做谢曲的木傀儡,想要设计对谢曲施倒转术,从此自己当家作主。   至于范昱从他们手里索要过去的东西,为何并不适用倒转术,那谁知道呢?   兴许是它自己又研究出来了什么更离谱的邪术,也说不定啊。   总之不可能真是为了换命,谁会想要一道尚且不如自己的命数?   所以理所当然的,范昱向他们索要那些换命也能用到的器物,大约就是在给自己打掩护,以便日后计划万一失败了,在他们城外这些人察觉出不对劲,想要问责的时候,好歹能有个开脱的理由吧。   至于具体的证据……   没看见谢曲如今连灵力都被抽干了,还在试图护着它吗?   想来,这种顶级的惑心之术,就是最好的证据了。   天边横贯过去的那道金光越来越盛。   嘈杂中,几个掌门殷切看着谢曲一双通红的眼,全程在冷眼旁观他挣扎脱力,就像是心里很确定他在清醒了之后,会很感激他们似的。   不行、绝对不行,不让真让他们把铁棺沉到海里去……!   眼前分明只是梦境,谢曲却真切地感觉到了痛。   那是用他早就透支虚脱的一副残躯,强行破开定身咒术,仿佛经脉被撕碎般的痛。   谢曲从步辇上翻摔下去,立刻便有人赶来扶他,但他竟然奇异地挣脱了搀扶,一点一点,向那铁棺爬去。   喉间有腥甜味涌出,又被咽下,没人再敢来扶他,但他也说不出话。   每往前一步,都像滚在刀山上。   爬到最后,他终于如愿爬到了那几名壮汉脚下,踉跄着站起来,想要夺回铁棺。   但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他只能伏在铁棺上,透过棺材面部,打在瞳孔处的两个小孔,痴痴地往里看。   里面有他这辈子最喜欢的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就像这世间最好的墨玉。   然而现在,那双眼睛也正定定地望着他,眼里充满不解和惊恐。   “我没想害你,我没想!”范昱颤抖的声音从铁棺中传来,因为棺身阻隔,听起来有点闷,“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宠我、纵我、可是为什么就不肯信我?我究竟哪里做错了!我哪里做错了!”   是啊,究竟是谁错了?   谢曲茫茫然地回头,看见自己身后那些凡人的脸上,的确都是一派关切之色。   “呜……”   有类似困兽垂死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滚出来,谢曲说不出话,急得当场呕出一口鲜血来。   不是我让他们做的,不是我!谢曲颤抖着嘴唇,无声地对范昱道。   但好在范昱光看口型就全看明白了,眼里疑惑瞬间淡去,转而变成了显而易见的担忧。   “太好了。”范昱说:“你信我、你信我了!你终于信我了!”   “你该回去,你不要再管我,快回你朝思暮想的红尘里去!”   “我和他们解释了很多遍,他们都不信,他们说你是被我蛊惑了,等你清醒过来,一定也会答应他们这么干。”   “……但是、但是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就算天下人全都不信我,只要你还肯信我,我就不怕。”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去了!   谢曲连连摇头,又是一口血呕出来。   谢曲用手使劲扒住铁棺,但迎面打来大浪,将他一整个打得湿透。   十根手指都被磨破了,狼狈不堪,几名抬棺的壮汉不敢再往前走,便将铁棺就此放下,转而去拉谢曲上岸。   这里的浪这样大,布满禁制的铁棺很快就会被海浪卷走,彻底的沉入海底,再不见天日。   不……   不可以,不可以沉棺!   谢曲被几个人拽着,眼睁睁看着那铁棺被海浪卷走。   “喂,你别哭。”   “我给你讲个好事情。”   冰凉的海水从七个小孔中徐徐灌入,很快就将铁棺灌满。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似乎与范昱共享了五感,仿佛亲身被困在一个狭小空间中,眼前只有冰冷,黑暗,以及永无止境的绝望。   还有那种被腥咸海水灌入肺部,极其强烈的窒息感。   这一刻,谢曲感到自己身周嘈杂的声音一下就全不见了,静得只能听见心跳。   砰、砰、砰。   热烈而有力。   范昱的声音很空,很飘渺,那是它在用最后的一点意识,在向他传音。   范昱对他说:“喂,我给你讲个好事情,我终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在冰冷黑暗的海底,他的小木人终于如愿生出了一颗心来,做成了人,从此由“它”变成了“他”。   只是很可惜,刚做人的第一天,就尝到了原本只属于人的生离死别,七苦八难。   他最最心爱的小木人,历经坎坷才终于拥有了一副人的血肉之躯,却即将永沉海底,再也不能像人一样长大、长高了。   随着铁棺彻底消失在眼前,谢曲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跪倒在地。   回去?回哪里去?   事到如今,他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原来属于他的那个红尘,从来都不在别处。   原来他的红尘在酆都,在他的小昱儿身上。   可如今他的红尘没了,他也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此后这世间纵有万般雪月风花,又与他何干呢?   谢曲这么想着,缓缓抬起了头。   下一瞬,万丈金光终于破晓,像一把锋利的刀,割断一切,将他从这个浑沌可怕的梦里,给硬生生地带了出去,让他没有真的在这个梦里,就此魂飞魄散。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我这两天努力多更点,赶紧甜回来哈! 第39章第39章   谢曲从梦里醒来时,庄永年甚至刚从奈何桥上走过去。   梦里已是千载,醒来不过瞬息之间。   梦中事最为光怪陆离,深陷其中时,往往不觉异样,但若一旦梦醒,便能察觉到那里面的不对劲。   就譬如说,谢曲方才沉在梦里时,就忽略了酆都之中的时间流速。   一时长夜漫漫不见尽头,一时又刹那跳过数月,全没一点身在现世的真实感,而他竟然对此全无反应。   不过……   是了,那确实就是他的第一世。谢曲并起两根手指,压住自己隐隐作痛的额角,一时有些唏嘘。   虽然这梦没做完,但他还是全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当年范昱被沉棺后,他在极度哀伤之下,损了心脉,没多久就也跟着去了。   而酆都那些鬼魂在没了他之后,不出数日又猖獗起来,合力冲破城门,与七大仙门对阵了许久,最终被全数歼灭。   而那七个仙门呢?   即便他们打的都是一些被酆都禁制困住许久,实力大不如前的“煞”,但凡人终归只是凡人,煞是除了,他们自己却也从此元气大伤了。   也是直到这时候,那些人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们可能真的冤枉了好人——但已经来不及了。   对于一个已经犯下,却又没有改正机会的错误,最好的处理方法是什么?   那就是让这个错误从世上彻底“消失”。   毕竟,时间会带走一切的。   于是他们拆了酆都,重编典籍,将谢曲的存在,以及凡间曾经险些出现的那场浩劫,全部从记载中抹除,一直瞒到了今日。   至于那些完整的典籍,就从人人皆可传阅,变成了只有历任掌门才能看。   换言之,把真正的历史传给历任掌门看,是为了让这些掌门牢记教训,从此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恢复门派实力上,不要整天因为一些无谓的事情而损耗心神。不给寻常弟子看,是怕这些弟子们在得知自己因为前辈的错误,终其一生都不能修成得道后,会心灰意冷,再也不肯努力了。   试想:各门派若没了弟子,又该怎么重振昔日荣光呢?   所以说啊,这些愣头愣脑的小弟子们,其实可都是一块块实惠好用的砖石,虽然修不成仙,但也难保不会养出几个天赋好的,帮忙修补一下各派损坏多年的法宝、心法残页之类的。   但得道这个事,至少五百年内,谁也不要再想了。   修不成的,因为那些心法残页,还有好些都没被复原成功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柳云仙能隐约认出范昱来,还说自己曾在书上看到过有关范昱的事,而庄永年却对此一无所有了。身为云仙泽的主人,柳云仙所掌握的信息,当然要比庄永年更多、更全面。   可在掌握了这么多信息,知道这世上没人能真修成仙的情况下,还是参不透生老病死,因果轮回,妄图用邪法强行留住庄永年的行为,也就显得更可笑了。   …   青鸟小斋啊,真是个很文雅的好名字。   只是青鸟送相思,白头留不住,一个人若是该死,怎么折腾都是个死。   就像很多年前,范昱在私底下偷偷和他换了命,想要把他送出酆都去,可结果怎么样?他们俩死一个送一个,黄泉路上好作伴,最后全都永远被困在了地府里。   其实很多事情,就连谢曲也是真正经历过了才懂。   比方说无常鬼这个身份。   诚如那名拈着花的仙使所说,当年因为第五殿出现纰漏,导致许多厉鬼经由鬼门关还阳,使这世上的轮回被打乱,从那以后,死后执念深重的鬼魂,就都学会了化“煞”。   可纰漏既然已经出现,只降罚第五殿有什么用?总得想点更高明的解决方法,修补这个轮回漏洞。   于是无常鬼这位子,也就顺理成章在地府里出现了。   而谢曲这倒霉催的呢,当年甘愿放弃登仙,留在凡间镇守酆都千百年,自以为躲掉了天道束缚,却想不到,原来天道真给他安排的,其实正是地府里的这个修补纰漏之位。   合适的人,就该被安排在合适的位子上。   什么仙尊赐号灵安,什么半身仙相,半身鬼相,全不过是天道这么安排他的过程中,难得向他透露出来的一点端倪罢了,结果他还不是乖乖的上了套?   只要是仙身,就没有能真正逃掉天道安排的。   但……或许这么说又不大准确。   因为虽然逃不掉,却又不是完全逃不掉,只要奋力抗争的话,就总会收获一点小例外,譬如他的小傀儡范昱。   被天道选中之人的命数,其实是无法被他人施术交换的。   当年无常鬼这位子,其实只有一个,天道原本也只选了他谢曲来坐,可谁叫他不甘寂寞,在历劫途中,竟然还造出这么一个小傀儡来,还被小傀儡执拗地“换了命”?   换句话说,谢曲是被天道选中的人,该是他的那些命数,谁也换不掉,所以他的小傀儡兜兜转转忙活一大圈,最终也只能得到一个和他共享命数的结局,抽走他一半力量,从此留在地府里,陪他做这个全年没休的劳什子无常鬼。   只是……   由傀儡之身,强行催生出来的三魂七魄,终究是比别人更脆弱了些,受不住那样庞大的怨气侵蚀,能撑住几百年不散,已算奇迹了。   所以谢曲近来才着急,才总是往人间跑——因为他想送范昱回人间。   曾有个人和他说,只要能用东神木为范昱造一副新的身躯,把命和他换回来,再哄范昱喝下孟婆汤,栖身在那个新身体里将养三百年,就能将范昱的魂魄养成同寻常凡人一样,甚至可以走得过六道轮回,去做一个真正的人。   否则范昱就会逐渐虚弱而死,从此魂飞魄散,半点痕迹都不会在这个世上留下了。   而范昱近来常常复发的恶疾,越来越怕水,还有他竟然能重新用出灼魂焰等等这些细节,其实全是范昱正在日渐衰弱的征兆。   至于频繁来去于人间,反复以人的身份去试验,也是因为听从了那个人的建议。   如今范昱内里其实已经很虚弱了,要为他造出一个能真正完全契合的新身躯,绝非什么易事,放在千年前还有可能,可他如今只有千年前一半的力量,又身在阴气如此之重的无常之位,要想造成,就总得寻些偏门才行。   都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按那个人的意思,他若是一直呆在地府,就免不了会受那些经年往事影响,功利心太重,目的性太强,反而可能造不出来,不如就剑走偏锋,自个喝了孟婆汤去人间走一遭,没准就会豁然开朗,真想到有用法子也说不定。   反正他一向就喜欢研究这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轮回几次,他都肯定想要造出来一个世间最好的傀儡。   其实仔细想想,他这愿望其实和柳云仙挺像的,都是想用一个没有点睛的完美傀儡,给自己心爱之人觅得一点生机,区别只在于柳云仙因为此事入了魔,走了歪路,害了人,而他却没有。   他只是闷头研究,不停的研究。   这辈子死了,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他一次又一次从奈何桥上走过去,抛掉一切杂念,把自己终日浸在木头堆里,废寝忘食的研究。   但因为魂体太强大,孟婆汤总是不够管用,以至于让他在前几世的轮回中,每天都要饱受噩梦侵扰,几乎心力交瘁。   所以他这次才会选择对自己使用禁术,又特意带了个半成品谢如贺跑去凡间,以此保证自己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能在凡间衣食无忧,又有足够的钱财供着试验研究,不必为生计所扰。   但这些事全不能告诉范昱。   因为范昱是他亲手造出来的小傀儡,他太了解了。   就如千年前一样,范昱这性子,即便是死,也不会愿意就此忘了他,逼急了没准还会像柳云仙一样,当他的面跳忘川。   可是范昱终究没有真的做过几天人,不懂人的复杂。   或许范昱从来就没想到过,若留他独个永生永世被困在地府里,究竟会是多大的痛苦。   要是从没拥有过就罢了。   既然拥有过了,又怎能甘心放他就此真的烟消云散?   所以、不如就送去凡间投胎做人吧。   只要顺应了天道,届时地府里的无常鬼又只剩了他一个,百无聊赖时,好歹还能跑去凡间,远远看个影儿,有个念想呢。   再说他们两个人纠缠这么多年了,他也累了,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妄图躲避天道安排的谢七了。   他知道他躲不掉。   既然躲不掉,就该把本不在这个安排里的无辜之人送出去,不使其受牵累。   时过境迁,他早就已经想通了。   他明白自己是注定了要在这个乌漆抹黑的地府里永世消磨的,但是他的小昱儿却不必。   他的小昱儿,生着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其实很应该回到人间去,代他看看他梦里那些逗趣可爱的花鸟鱼雀。   至于其他的……   其他就没什么了,反正只要他的小昱儿看见了,也就是他看见了,毕竟他曾经心心念念,却不知去何处寻的那个红尘,如今全在他的小昱儿身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这也是甜文!说好的双向奔赴,童叟无欺呢!   大过年刀到这么多宝子很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的,谁能想到剧情就赶到这了呢……来来来,咱们一起来抽个奖压个惊吧QAQ   …   其实昨天本来想加更的,无奈饭太好吃了,吃撑了坐不下去了(…   说起来,反正放假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这个月每逢周末我就日万叭!不过只能周末日,天天日有点日不动,天天日就不是我日万,而是万日我了or2 第40章第40章   头很疼,应是强行突破禁术的缘故。   平白浸没一缕生魂,忘川却依旧平静如初,没能掀起半点波澜。   谢曲随手把《神机谱》翻了翻,啪的合上,眸光晦暗不明。   奶奶个熊,这是他第九次失败了,轮回后的命数不受控制,总会横生意外,前几次他回来后,总黑着张脸不爱说话,也是这个缘故。   都说事不过三,失败一次两次可以理解,可他都已经失败九次了。   说句不好听的,对于别人来说,失败或许可以算得上是成功之母,可是到了他这里,失败怎么就变成了成功他祖宗?   而且他可是这个天底下最会做傀儡的人!   不应该啊,他怎么可能历经九世,都没研究出真正能用的法子来?难道是因为做鬼做久了,脑子也不灵光了?   唉,这可真是……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忽然感觉到了切实的疲惫。   …   就在谢曲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下去,他的袖角却被范昱伸手拉了拉。   谢曲本能转头,还没来得及敛净眼里忧思,就见范昱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喂,是你回来了吗?”范昱问。   声音很温和,全然不似他们初次见面时跋扈。   谢曲:“……”   谢曲连忙把情绪收拾好了,弯了弯眼睛,仰起下巴,朝范昱扯起个带点安慰的笑来,“对不住啊小昱儿,我又没忍住溜出去偷懒了,你知道,我一向都是个很爱玩的人嘛。”   范昱眼里亮了一下,但是转瞬,又再黯淡下去。   “回来了就好。”范昱小声喃喃着,低下头,开始不停作弄自己的十根手指,“但是这都第九次了,能不能别再有下次了,要是……要是再有一次几十年见不到你,我可能就真的永远都见不着你了。”   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谢曲表面没接话,只是抬手拍了拍范昱的肩膀,然后起身掌舟,一言不发地往回划。   谢曲如今心里很乱,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剩下这几十年里,究竟是该坐以待毙,安分陪在他的小昱儿身边,还是该釜底抽薪,搏一个十全十美?   谁来告诉他究竟该怎么办?   回去总是比来时更快,范昱一路上都没再说话,临上岸了,才忽然像是终于忍耐够了似的,几步跑到谢曲前面,伸手拦着他,对他厉声喝道:“谢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许再想了!”   谢曲被吓了一跳,果然没再往前走。   许是刚从千年前的梦里醒来,谢曲记忆中的那个小傀儡,在他面前总是听话可爱的,虽然难免有时会一根筋,可总体来说一直都是个温顺形象,鲜少像现在这样对他大声说话,所以他没准备。   直到这会被吼了,谢曲刚要下意识回范昱一句“你知道什么”,垂下眼,却见范昱鼻尖红红的,明显就是在勉强忍着,当下心里一软,顿时就反驳不出什么了。   然而范昱却还不满足,他隐忍多年,就像一根弓弦被扯到极限,终于在今天断了,打定主意要把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委屈,在此刻一股脑全发泄出来。   “你一定想说,你知道什么?”范昱咬牙道,一句接一句地刺激着谢曲,鼻尖也越来越红,“我告诉你,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什么都知道,我其实知道你去凡间都干什么了!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还能如此隐忍,在被你抛下这么多次,几乎沦为笑柄后,还要死抓着你不放,还愿意等你?”   “因为我知道,你做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我!”   “谢曲,你当我还是当年那个痴痴傻傻的小木人么?我早就不是了,如今我有脑子,也有心,我早就是和你一样的人了,先前我之所以没把话挑明,也只是在配合你罢了。”   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范昱一把扯住谢曲的衣领,霸道十足将谢曲扯得低头,分明是仰着脸往上看的角度,眼里却平白多出几分居高临下的神采。   “但是现如今,我却是真的受不了了!”   说着,目光扫过谢曲脖子上那根红线,突兀沉默了片刻。   “我以前之所以愿意陪你玩,是因为我知道,我那时还剩很多的时间,而你也定然干不成你想干的那件事,可是如今不行了,如今我没时间了,我不想再陪你玩这种无聊至极的游戏,一次又一次地把你从凡间往回拎,我实在是……我实在是太难受了……谢曲,求你体谅一下我吧,我真是太难受了。”   几句话,就成功让谢曲僵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开腿。   不可能的,这件事情他瞒得很好,连那个号称明察秋毫的铁面判官崔钰都不知道,他的小昱儿又怎会知道?   可是……   谢曲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听范昱继续对他道。   “反正我今天算是全豁出去了,我就要和你在这里把话说开了,我什么也不怕。”   “横竖、你若能听进去,从此就不会再瞒着我偷偷往人间跑,你若怎么都听不进去,那就继续固执己见,凑整再去第十次吧,反正到时候记忆一封,你又记不得我今天这些话。”   越说脸色越白,指尖已隐有黑气在绕。   谢曲这次反应得很快,赶在范昱脱力前,一把伸臂将对方揽回怀里,险些翻了脚底下踩着的小船。   接下来是长久的静默。   由于惯性作用,两人拥抱的力气太大,谢曲冰凉的嘴唇擦过范昱鼻梁,低头望进那双漂亮的眼里。   “……什么时候知道的?”良久,谢曲哑着嗓问。   范昱烦躁地哼了一声,须臾就从谢曲怀里挣出去,冷声答道:“很久以前就发现了,但忍着没说,因为觉得就算说了,你也不会听,你总是很有自己的主意。”   …   说出来有什么用,若非真到了紧要关头,谢曲一定不会听,没准还会想法子令他忘记这些意外发现。范昱想。   说到底,这天底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像谢曲这样有自己主意的人了。   也就只有谢曲这种人,才会先是因为贪恋红尘不去仙都,后来又为了一个小小的木傀儡,活活把自己给耗死。这都多少年了,细数谢曲过去所做之事,那一桩桩一件件,在外人看来,有哪一件不是疯事?   一千年了,谁能阻得了这个姓谢的。   要不是如今自己真快不行了,不想再折腾了,他才不想就此摊牌呢。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妄想以五成功力做出比当年更好的木傀儡,这种事,就连他这个木头脑袋都知道肯定做不成,谢曲他为什么偏偏就信了呢!   再说了,谁知道那个跟谢曲信口雌黄的人到底是哪根葱,目的究竟是何,又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反正依他看,那个人多半只是在扯淡。   而且就连崔钰也说了,谢曲轮回这几世,傀儡没做成,死的倒是一次比一次惨,几乎都快要集齐这世上所有最惨的死法了,摆明了就是在浪费时间!   就说今世吧,若非有意外成人的谢如贺从中运作,谢曲恐怕就会变成柳云仙的试验材料,被活剖整整十年之久,压根就不是一碗普通符水能了事的,弄不好死后还会化煞,需要崔判官亲自带着判官笔去接,才能勉强控制住局面……   ……咦,等等。   提起化煞,为什么谢曲在人间之时,九次有八次都是死不瞑目,却没一次化煞呢?   所有记忆都是在回了地府之后才恢复的,那么当谢曲还不是谢曲时,他生前做凡人时的那些冲天怨气,都到哪里去了呢!?   总不会真的有人能淡薄到如此地步,永远永远都不为外物所动吧!   ……这么重要的细节,从前他竟然都忽略过去了,许是真的关心则乱了。   或许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太对劲。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范昱猛地抬头,急匆匆地问谢曲,“和你胡说八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先前之所以没问,一是因为不能说,二也是因为这地府中其实有好多懂得很多的“老”鬼,所以他才一直都没把这种显而易见的谣言当回事,误以为谢曲是病急乱投医,就像那些凡人在临死之前,求取偏方一样。   可是如今再看,此事竟是疑点重重,怎么都立不住脚!   究竟得是何方神圣,才能让谢曲这种连天道都要斗一斗的性子,对其深信不疑?   范昱本以为,谢曲会对那个人十分印象深刻的,哪知道话问出去,谢曲却鲜有的对他摆出了一副迷茫表情。   “这……其实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不知道他是谁,也记不起他的脸。”谢曲皱着眉,头一次放弃对范昱有所隐瞒,如实回答道:“但我……但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我得信他,我一定得信他。”   一句话,被答得磕磕绊绊,懵懵懂懂的,一点也不似谢曲平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股子雷厉风行的劲,可偏偏本人却又觉得没问题。   这……这就真的太不对劲了。   一时间,范昱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谢曲,欲言又止。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了,总之……他现在为何会忽然觉得,谢曲在提起给建议的那个人时,眼里其实很空洞,样子有点像凡间那些被下了蛊虫,对主人唯命是从的奴隶?   可是除此之外,谢曲的表现又一切如常,言行举止没一点迟钝。   再说谢曲已经是只鬼了,鬼又怎么会被下蛊呢……   正踌躇着,忽有一道焦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是马面。   马面手里攥着一张用大红宣纸卷成的纸筒,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扯着嗓子对谢曲和范昱喊:“七爷!小八!你们两个祖宗又怎么了,你们送个魂也要送这么久吗!赶快上岸吧!出事了!出大事了!”   一边喊一边抖落开宣纸,指着最底下两行小字道:“刚得到的消息,有名活人差忽然失踪了,名字在生死簿上时隐时现的,恐怕是走差回来,在半道上意外遇到了煞,被煞扣下了!”   谢曲:“……”   范昱:“……”   还有完没完了!崔钰说得对,最近凡间化煞的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要知道他们俩方才可是刚把话说到紧要关头,正准备互诉衷肠呢,他大爷的怎么又出事!?   “到底是谁不见了?”因为被打断,谢曲骤然从方才那种不自觉的茫然中回过神来,不耐烦地问。   闻言,马面把手里大红宣纸抖得噼啪作响,一对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   “是程齐!”马面很苦恼地说:“就是那个比小八还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从不偷懒,让整个地府都很喜欢,还让崔判官整日嚷嚷要在他死后,立马就给他转正的程齐呀!”   顿一顿,一张假脸垮得更厉害了。   “七爷,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帮帮忙去查探一番,人家程齐可还提笔为你解惑了呢,我认得他的字。”   谢曲:“……”   差点忘了,如今马面手里拎着那大红宣纸,原是他贴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加个更QAQ   友情指路:程齐,一个兢兢业业谦和有礼的活人差,在第16章 第41章第41章   谢曲无甚表情盯着宣纸上那行小字答复,心说:……刚刚他是和小昱儿正聊了什么来着?怎么转眼就忘了。   哦……对了。   他们刚才是在互相摊牌。   眨眼间,谢曲的脑子莫名有一瞬空白,他上了岸,指尖点在程齐匿名答复他的那行小字上,纷乱思绪迅速重又变得清晰起来。   甚至都没刚从梦里醒来时那么悲伤了。   硬要说的话,就很像是……这种悲伤其实并不全然来自于他本身。   反而更像是一半在他本身,另一半则是被旁人强加给他——这才令他总是无端地感到焦虑,烦恼。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谢曲无法形容。但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范昱方才那些很吓人的心里话,就像一根尖锐的针,忽然把他从这种奇怪的感觉里给扎醒了。   清醒之后,就又觉得主动权其实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觉得就算只剩下了一点点时间,也得时刻保持镇静,一直坚持努力到最后一刻,寻找真正合适的方法。   ……而不是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倾尽全力去办一件根本就办不到的事情。   其实就算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只用当年的一半功力,就成功造出第二个“范昱”来。   …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话又说回来,眼前这张大红宣纸上,短短八个小字倒被程齐写得很虬劲有力,全不似本人看上去那么文弱。   谢曲记得,这张告示是他在去云仙泽之前,特意贴到墙上去的,为的就是询问和小昱儿破镜重圆的方法——毕竟那会他还没恢复记忆呢。   哪想到给他答复的竟然会是程齐。   程齐这人谢曲也知道,在去云仙泽的路上,马面就已经给他讲过了。   程齐,字平楚,原是一个穷书生,为人不错,待谁都和善,爱好是写各种各样的志怪话本,想象力很丰富。   唯一不好的一点,是他对别人笑就算了,对范昱也笑。   要知道范昱可是整个地府出了名的脾气不好,寻常鬼差或是活人差见了范昱,想跑还来不及,偏偏只有这个叫程齐的小子,每次都记得彬彬有礼地笑着对范昱打招呼。   这就让程齐在一众鬼差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甚至与众不同到让范昱从此记住了程齐这个名字,后来每次见到时,也总会对其点头笑一笑。   区区一介凡人……说到底总共才见过范昱几次,才当了几年阴差呀?   真是、才这么年轻就知道和顶头的搞好关系,连小昱儿这种脑袋木木的小傀儡,都能记住他的名字……   连崔钰那种黑锅底都很喜欢他,还要给他转正!   这个程齐,费劲搞定了这么些人还不算,现在听说他谢曲回来了,居然又来打他的主意,故意给他写下这种、让他看后感到十分称心如意的答复……   “……”   手指在早已干涸的字迹上摸了摸,一时间,谢曲敛了笑,在心里悄悄判定:程齐此人,必定心机深重。   尤其是当谢曲回过头,看到范昱在听马面汇报完情况,脸上竟然露出一点担忧之色后,谢曲整个人就不太好了。   ……旁的都先不提,程齐此人,心机一定是非常深重。谢曲咬牙切齿地想。   趁范昱这时还没看清楚大红宣纸上写的问题,谢曲一下就把纸张抢过来,几下叠好揣在怀中,对马面撇嘴道:“你傻了,要真是回来路上遇见煞,他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活人差,名字早就不在生死簿上了,又怎会时隐时现?我看他多半就是想休息,跑哪玩去了。”   马面闷不吭声,一脸的“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似的”,转头求助般看向范昱。   另一边,刚刚还在和谢曲歇斯底里,探讨生死大事的范昱:“……”   怎么回事,谢曲这是又发哪门子疯呢?行,就算是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不想在“到底要不要第十次跑去轮回”这个问题上和他多做争论,也用不着这样。   他承认他刚才确实有点冲动了,一下就把大实话全漏出来了,很可能给谢曲造成了不小的刺激。   但保证每一个活人差的绝对安全,本就是他们地府应尽之责任,谢曲他这又是在扯什么淡,好像只要上下嘴皮子一动,就真能不去找人了似的。   啧,幼稚。   范昱终于忍无可忍。   自从谢曲恢复记忆后,范昱装乖还没装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忍不住快步走上前,一下把谢曲挤到旁边去,冷冷地道:“谁也没求着你帮忙,人丢了,我自己去找,你先前不是还说必须得回谢家一趟,见见谢如贺么?你且去吧。”   话音未落,声音已逐渐转冷。   “等去完了谢家,正好赶在我还没回来之前,开始你的第十次轮回。”   谢曲:“……”   这他娘的谁还敢去啊?!   尤其是范昱方才都已经把话说到那份上了,他但凡有点良心,此后都不应该再轻易离开了。   更何况经范昱刚才那么一问,他现在忽然觉得给范昱做新身体养魂这法子,很可能有蹊跷。   因为他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竟然无论怎么也想不起告诉他这种法子那个人的脸。   先前是他自己单干,没人商量,又亲身处于迷局之中,以至于忽略了许多显而易见的细节,一直都在被牵着鼻子走,如今却不同。   明明连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却能打心底信任,甚至于下意识地盲从……这种情况真是怎么想怎么诡异了。   所以、继续去人间轮回的计划就先放一放,接下来,还是得尽可能地陪在小昱儿身边,时刻注意着小昱儿的身体变化才行。   或许除了养魂之外,还有其他法子可以救。   其他……不必令他们二人真正分离的法子。   思及此,谢曲就对范昱无故赶他走的举动,老大不乐意,重新又不容拒绝的挤回来,干脆当着马面的面,一把捞住范昱细腰,委委屈屈地撇嘴。   “我才不亲自去谢家呢,我是多大的辈分?和谢如贺见了面多尴尬?难道真要我喊他爹?”谢曲幽幽地道:“谢如贺成人就是个意外,想来是我在过去没记忆,把他打心底真当亲爹看待了,才会阴差阳错救过他一回,你以为所有经我手的都是你这待遇呢,小昱儿?”   范昱:“……”   范昱:“……还有人在呢。”   闻言,谢曲漫不经心看向马面,果然见马面此时正仰头望天,一脸的“你俩完全可以当我不存在”。   “不怕,他习惯了。”谢曲笑着说。   范昱:“……”   范昱:“你这么哄我有意思?话说得好听,该跑不还是得跑?”   眼见自己好不容易从牛角尖里钻出来的决心遭受质疑,谢曲连忙举手发誓,一字一顿地道:“我保证再也不乱跑了,要是再乱跑,随你怎么罚都行。”   范昱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没说话,但看表情似乎不大信。   倒是马面在旁边很不合时宜地插了嘴,小声提醒道:“谢七爷,事到如今,我还是想再问你一次——狼来了的故事你到底听过没有?”   “虽然知道这么说不太合适,但你以前三天两头就发誓,我们委实都不太敢信。”   谢曲:“……”   知道不合适还说,长嘴干嘛的?专门用来扎心的吗!?啊!?   个完蛋玩意。   “……总之我就要跟着你,你去找人,那我也去。”谢曲恶狠狠瞪马面一眼,转头试图将自己的姿态放低,放低,再放低,最后摆出一副可怜模样看着范昱,“谢家那边我自有办法去问话,不用你着急。唉,咱家小昱儿的心啊,可真是比那六月天气变化得还快,分明方才还不愿意我走呢,现在却又急匆匆地赶我了,我好可怜。”   说着,还要假装抬手摸两下眼睛,就好像他真为此被委屈地掉了泪珠子似的。   摸完眼睛,再顺手把怀里那张大红宣纸拿出来,低头沉吟片刻,当场就按着自己的样子折了个纸人出来。   “喏,谢家嘛,就让它去问,等它问清楚谢如贺当年是否真的替我挡了灾,就能确定我这第九次轮回,原本到底是不是真的该死得很惨了。”   先前不曾注意到,如今再想,他轮回九世,竟然每世都能无辜横死,历经所有七苦八难,到头却没生出一点怨气来,毫不夸张地说,这简直就已经是菩萨了!   这得是多飘渺的小概率事件啊?   谢曲自问做不到。   他是把万事万物都看得很淡不假,但他也不是一点仇都不记,他又不是圣人。   就比方说现在,他其实就很想让那个叫程齐的自生自灭去,一点也不想出去找。   唉,也多亏范昱刚才和他发脾气,把心里话全和他说出来了,让他在震惊过后,顿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之感,脑子再没那么混混沌沌的了。   要不然,恐怕他还真得继续去钻那个轮回的牛角尖。   可是究竟轮回个屁啊,野男人的话哪能信?   还说什么……要么就和小昱儿分开,想办法送小昱儿去人间,要么就眼睁睁看着小昱儿魂飞魄散……   什么狗屁二选一,他还就不选了!   总有既能救范昱,又令他俩不会分开的好法子在,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来着,他谢曲全都要。   就如当年他力排众议,说什么也要建起酆都一样,他是绝对不会在所谓的现实面前,低头妥协的。   否则,若是真的又去轮回了,放范昱独自一个留在地府里,孤孤单单又是几十年,他这单纯的小昱儿,恐怕就要被那程齐之流给勾搭去了!   什么,问他为何从前不怕范昱被勾搭?   这不是废话,从前地府里也没见有像程齐那样,见谁都笑的心机之人啊!   ……啊,且慢。   他方才好像还完全不是现在这种想法来着。   说起来,他最近的情绪,怎么总是波动这样大?   一时这样,一时又那样,简直都不像是个正常的人了……   完了完了完了,他不会是在过去那种长久的压抑中,逐渐变态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这章是2.4号的更新,顺便今天没有加更叻,今天我要出去吃饭走亲戚,疲惫/疲惫/疲惫 第42章第42章   推推搡搡的,谢曲到底还是跟着范昱去寻人了。   既然无论他怎么发誓,范昱都不信,那还是用实际行动来证明比较好。   有了从前的记忆,再办事就方便多了。两人循着程齐的踪迹,一路找到一个凡人的府邸上。   听周遭的百姓说,这个府邸的原主人姓赵,里面曾接二连三的发生命案,是座彻彻底底的凶宅,至今为止,已经荒废许多年了。   而程齐消失前出现的最后一个地方,便是这赵府门前。   程齐是个好苗子,是整个地府都在着重培养的优秀差吏。范昱生怕程齐出事,话不多说,就要往赵府里闯,却被谢曲伸手拦下。   “做什么?”范昱转头问。   “你又急什么?”谢曲答。   许是因为先后经历了云仙泽和那个很古怪的梦,谢曲如今虽然头脑清醒,不再如前几次轮回之后那般,脾气阴郁,但仍然心有戚戚焉。   谢曲晃晃手腕,把一根极细的魂锁绕在范昱手腕上,和他说:“虽然我方才已经探查过,这府中只有几个寻常鬼魂,没有煞,但你如今身体不好,得格外被关照。”   闻言,范昱抿了一下嘴唇。   “不需要你帮忙。”虽然没松口,看起来像是还在生谢曲总到处乱跑的气,但也没有解开谢曲系在他腕子上的魂锁。   一脚迈上台阶时,嘴角甚至控制不住的向上弯了弯,但很快就被刻意压下。   有了魂锁相系,两人再也不怕走散了。   小拇指粗细的魂锁在系上范昱手腕的瞬间,便消失不见了,用眼睛看根本看不出,只有在行走动作时,才能听见隐约的叮当声响。   进了赵府大门后,迎面便是一个杂草丛生的破败院子。范昱当前走在前面,谢曲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一边走,一边晃手腕子玩,引得那根被他牵出去的魂锁,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吵得范昱心烦意乱。   “……你几岁了?玩这个?”   良久,范昱终于忍不住侧目。   谢曲挑起眉来,几步走去范昱身侧,与他一气起来就很像只仓鼠的小昱儿并肩,笑吟吟地道:“你管我?只要比你大不就行了?”   范昱:“……”   谢曲说话一向不着调,东一句,西一句的,时常带着点古怪的歧义,简直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故意的,还是无心为之。   就像现在这会,范昱明明知道谢曲话里的“比你大”,指的是年纪,但就是忍不住多想。   仔细说起来,其实当年,他们两个在接了无常鬼这个位子后不久,就在一起了,彼时范昱魂体上的缺陷还没有显出来,不会隔三岔五就疼晕过去。   那真是很快活的一段日子,干柴烈火,两厢情愿,同进同出,该干的不该干的算是全被他们干过了。   偶尔得了空,两人还会一块跑到凡间去,祭奠一下那个他们曾居住许久的酆都,以及酆都里面早化成了云烟的一众鬼魂。   但是后来,范昱开始发病,谢曲就渐渐变得话少了,全部心思都放在研究制作新的木傀儡上,与范昱也不怎么亲近了。   所以时隔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谢曲重又恢复了他在第一世时的性子,愿意笑眯眯地和范昱打趣。   这让范昱有些恍惚,一时记不得今夕何夕。   但范昱很快就又平静下来,小声嗫嚅了一句,“多谢。”   多谢你没走。   虽然就连我自己也知道,让你亲眼看到我就此一点点衰弱下去,其实很残忍。   然而眉毛刚皱起来,肩膀上就被拍了一下。   “先找程齐。”谢曲说:“等找着他了,你再谢我也不迟。”   轻描淡写就把话题给转移过去了,故意装作没听明白范昱在谢他什么。   有什么可谢的呢?他过去已经错了这么些年,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如今才回过味来,结果范昱不仅没怪他,反而还要谢他。   这让他怎么担得起。   这实在没什么可谢的。谢曲想,总会有办法的。   范昱显然也听明白了谢曲话里的意思,点点头,不再和谢曲闹别扭了。   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今次的结果,已经比前八次好得太多了,所以有什么事都可以等他们把程齐平安带回去之后再说。   思及此,范昱阖目静心,放出神识来,仔细探索赵府里的每一个角落。   从因为年久失修,坍塌掉的几处院墙,到屋里蒙着一层灰尘的桌椅摆设,范昱全都仔仔细细地查了一遍,半晌后睁眼,对谢曲道:“偏房一个,大厅两个,后院长廊中一个。”   谢曲点点头,知道范昱方才闭了眼数的,其实是现在出现在这个府邸里的鬼魂。   “哪个是程齐?”   “长廊里那个,但他气息很弱了,像是刚从偏房出来,在往大厅走。”   谢曲再点点头。   气息变弱是正常的,程齐是活人差,平日只有入了夜,才能于梦中做几趟勾魂引路的差事,现如今这天都快亮了,程齐却还没走完差。魂魄没能及时回到身体里去,当然就会变虚弱。   只不知道,程齐这次究竟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以至于要在这么个荒凉地方,耽搁如此之久。   ……其实说到底还是办事能力太差。谢曲忍不住在心里骂骂咧咧,心说这里又没煞,不就是几个普通人的魂魄么?按规矩带走不就是了。   “喂,你别在心里骂程齐。”   出神的功夫,肋骨处被范昱用胳膊肘怼了一下,“你对程齐的恶意好大,真莫名其妙。”   说着就要往后院走,想尽快先接回程齐。   谢曲:“……”   谢曲:“我对程齐的恶意再大,也没你对他对他的好感大。”   话音未落,范昱脚步一顿,猛地转回身来,用一种堪称诡异的表情看着谢曲。   “挺大岁数了,你现在该不会是在……捻酸吃醋吧?”范昱问。   谢曲会吃醋?这简直就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第九次轮回可真挺有意思的。   范昱本是随口一问,哪料到那边厢,谢曲竟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不然呢?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非得针对一个瘦得像猴儿的活人差。”谢曲很悲愤,“小昱儿,你从前眼里可只有我,不会担心别人的。”   范昱:“……”   范昱嘴角一抽,搓了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实话说,亲眼看到这种满嘴跑马车的老妖怪一本正经地吃醋,其实有点吓人。   “那不一样。”范昱说。   “他瘦得像猴儿。”谢曲冷哼一声。   范昱:“……”   范昱不再和谢曲做无谓争辩,转身就往后院走,边走问扬声喊道:“程齐?你在哪呢?”   赵府很大,想必原主人生前也是个富贵的,范昱耐心问了两声,前脚刚迈进后院,就听程齐在另一边答他,“大人,我在这里。”   范昱循声抬头,就见程齐这时正狗狗祟祟抱着长廊里一根木柱,可怜巴巴地龟缩在阴影里,一动不敢动,全然不见平日温文尔雅的君子风采。   谢曲就是在这个时候追上来的,打眼一瞧抱着柱子的程齐,乐了,“你干什么呢,皱皱巴巴跟个王八一样。”   程齐:“……”   程齐委委屈屈看向一前一后向自己走过来的两个无常鬼,想哭的心都有了,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也不想啊,可我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太多了,回不去了。”   说着一歪头,看了看阴影外面的白亮空地。   “哦,原来是这样。”范昱一见程齐这样,顿时恍然大悟,“你是生魂,生魂虚弱到一定地步,很难见阳光。”   “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耽误了?你以前办起差来,可很利落的。”   “大人容禀。”听了范昱的问话,程齐下意识把柱子抱得更紧了一些,扭头避过谢曲看好戏一样的戏谑眼神,嘟囔着回答,“昨夜我听崔判官的命令,来赵府带赵夫人走,可是来了之后,却发现这里有两个赵夫人。”   谢曲/范昱:“?”   程齐的语气更委屈了,把脖子一缩,“不止有两个赵夫人,还有一个吵吵嚷嚷,要寻母亲的赵小公子。崔判官昨晚交给我的任务,就只有一个赵夫人,我……我实在分辨不出哪个才是真的赵夫人,又不敢贸然提人回去,所以才耽搁了。”   开什么玩笑,这有什么分辨不出来的?   “应是原配和续弦吧。”范昱皱眉道:“崔判官在命你来这里之前,没和你把情况全说明白么?你只管带走你该带走的那个赵夫人,至于另一个,自然会有其他的差吏赶过来带走。”   “说了,要我带走原配。”程齐很苦恼,“而且按照崔判官交代给我的信息,原配赵夫人似乎没生过孩子。”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问清楚不就行了?”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程齐哭丧着一张脸,指着范昱背后,生无可恋地哀嚎道:“两位夫人都坚持说自己才是这个赵小公子的母亲,都说对方才是真的原配赵夫人,让我带走对方。而这个赵小公子呢,是个小傻子,竟然认不出来谁才是自己的亲娘。”   “……”   这可真有趣,自古子不嫌母丑,如今竟有亲儿子认不出亲娘。   乍听见如此离奇的事情,范昱吃了一惊,下意识顺着程齐手指的方向,回头往后看。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年纪约十一二岁,模样清秀,身穿粗布麻衣的圆脸小公子,在朝他扮鬼脸。   是真的在扮鬼脸——双手捧着自己血淋淋的一颗头,翻着三白眼,舌头伸得老长。   范昱:“……”   在场有一瞬间的寂静。   下一刻,谢曲单手拎起赵小公子的脑袋,一下就给他重新按回去了。   “个熊孩子,快把脑袋按回去。”谢曲没好气地教训道:“你一只鬼,要吓唬也该吓唬人啊,怎么还吓唬起鬼来了呢?啧,真是惯的你。”   作者有话要说:   程齐:晚上做梦,白天写书,既当了差又有素材,灵感源源不断,真好。   老谢:我直觉那姓程的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他看我和小范的眼神,总有点狗狗祟祟的! 第43章第43章   头一次,赵小公子见没吓到人,愣愣“咦”了一声。   兴许是被谢曲话里威严所摄,赵小公子委屈地低下头,手忙脚乱把脸上的血水擦净,一副乖巧模样。   “你叫什么?”见熊孩子终于变乖了,谢曲满意地蹲下,笑眯眯问他。   “我叫八宝。”闻言,赵小公子看了看谢曲,再抬头看了看谢曲身后的范昱,最后目光越过谢、范二人,撇着嘴看向已瑟瑟缩在阴影底下很久的程齐,埋怨道:“不是说好了要帮我去请慧母亲么,你怎么还不去?”   程齐:“……”   祖宗,你咋还能看见我呢,在被你吓了这么多次以后,我现在只想毫无存在感的蹲着。   “我这不是出不去了么。”程齐小声嘟囔着,抬手指指谢曲和范昱,对赵小公子疯狂使眼色,“你有事就和他俩说,他俩说得算。”   于是八宝点点头,又看向谢曲。   范昱皱着眉,把这个赵小公子从头到脚都打量一遍,忽然问:“你真是赵家的孩子么?”   八宝又点点头。   “我是赵家的呀,我一直都在赵家住着呢。”八宝肯定地道:“慧母亲和烟烟母亲待我都很好,只可惜她们俩关系似乎不太好。”   慧母亲?烟烟母亲?是说那两个分不清真假地赵夫人么?   范昱“嗯”了一声,向谢曲使眼色。两人目光一对上,谢曲心下了然。   这个讲话口齿清晰的赵小公子,看着可一点也不像傻子。   “既然两位母亲都待你很好……”   因为摸不清楚前因后果,又怕多说多错,打草惊蛇,谢曲不敢乱说话,只能顺着八宝的话头往下问,“那八宝,你更喜欢哪位母亲呢?”   这可真是个让人为难的问题,八宝挠了挠头,把头顶小揪挠歪了。   “都很喜欢,她们都想做我的母亲。”听见谢曲这么问,八宝咬一下嘴唇,很认真地回答道:“烟烟母亲脾气有些大,但总送我很多稀罕玩意儿,愿意宠着我。慧母亲温柔,平日讲话总轻声细语的,只可惜每次得知我又偷跑出去见了烟烟母亲后,就哭个没完。”   吐字清晰,神色灵动,看着就是个很机灵的小娃娃,全不似程齐所说,是个小傻子。   但这个机灵小孩儿,如今却又真的认不出亲生母亲。   这就很有意思了。   谢曲眼珠一错,若有所思盯着八宝露了脚趾的鞋,衬衣片刻方道:“你能带我们去见见你那两位母亲么?”   “那你们能帮我劝劝她俩,让她俩不要再吵架,行么?”八宝还有点自己的小心思。   “当然可以。”谢曲大言不惭地忽悠道:“先带我们去见你那个烟烟母亲吧,我看你腰间系着个很新的东珠香袋,想来应是你那烟烟母亲送的。”   顶漂亮顶稀罕的一个东珠相待,和八宝浑身上下的粗布麻衣十分不相配。   但看八宝的样子,明显就是很喜欢这个香袋,而且还打心底觉得自己收下它是理所应当。   八宝似乎和他的烟烟母亲更亲近。   果不其然,谢曲刚把这些话说完,八宝眼里就一亮,炫耀似的摸了一下腰间香袋,摇头晃脑,“你说对啦!这个可是烟烟母亲最喜欢的一个香袋呢,没想我只是提了一嘴,她就给我了,烟烟母亲对我可好了。”说着话一转身,也不再执拗着让程齐去请“慧母亲”了,招招手,示意谢曲等人跟上。   “快跟我来吧,带你们去见我的烟烟母亲,她生得可漂亮了。”八宝说。   谢曲毫不犹豫,迈脚就跟上。   范昱紧随其后。   只是前面三个人还没走两步,就听程齐抱着柱子大喊,“还有我呢!你们别把我给忘了呀!这里实在是太热了,热得我害怕!”   谢曲白眼翻上天。   真是好麻烦的一个人,回头一定要和崔判官说,绝不给他转正。   真的是……初见时那点君子端方呢?都哪去了?这怎么还有两副面孔了呢?   “多晒一时半刻的死不了。”谢曲不耐烦了,“那影子不是会转么?你先委屈着跟它多转转,不就行了?”   “……可是当日头越升越高,影子就会越变越小啊。”   “那你就……”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范昱袍袖一抖,随手变出一把伞递给程齐,耐心地叮嘱道:“留在这里待着,不要乱动,每过一个时辰就报我一声。”   程齐忙不迭点头,喜滋滋地双手接了伞。   接下来——撑伞,起身,挺胸抬头一气呵成,转瞬又是一副端方君子模样。   程齐对范昱温润笑道:“范大人,您请放心。”   谢曲:“……”   干!这家伙比他还会装逼!   谢曲很不爽地没有再说话,脚下生风,闷闷跟着八宝走了,因为走得太急,没看见范昱脸上忽然露了点笑。   但那笑转瞬即逝,很快就没了。   …   不多时,两大一小已行至前厅门口。   临进门前,八宝对着门上挂的金铃铛晃晃小手,木门应声而开。   竟是限制他烟烟母亲外出的禁制!   哪有儿子不许母亲出门的,更何况这儿子才只有十一二岁?   谢曲脚步一顿,余光迅速掠过那个叮叮当当的金玲,心中疑惑顿生。   这个赵府,居然还挺有意思的。   到处都透着诡异。   但八宝却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一边胆敢布下幽禁母亲的禁制,一边却又对母亲表现得很畏惧,就像那些寻常淘气的小孩,闯祸回家后,害怕被母亲责骂一样,缩手缩脚地进了门。   “母亲。”八宝小声喊:“母亲你在么?我带了新朋友回来。”   没人应答。   谢曲当先一步走进屋里,范昱心更细些,没进屋,而是站在门口,饶有兴致打量那个金铃铛,时而还抬起手拨两下。   “完蛋了。”见自己母亲不出现,八宝有些沮丧,两手托着腮蹲下来,愁眉苦脸,“烟烟母亲一定也生气了,她最不喜欢我找慧母亲玩的。”   嘀嘀咕咕,前言不搭后语。   但谢曲没有再理他。   屋都进来了,谁还管领路人怎么嘀咕。   谢曲开始在这个屋里乱转。   谢曲“翻找”证物的能耐,一向都很大,时常堪比大狗拆家。   果然,不肖片刻,谢曲就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字迹模糊的药方,拿去给范昱看   “瞧这个。”谢曲问范昱,“这好像是一位大夫回给阮烟烟的信。”   阮烟烟就是八宝口中的烟烟母亲,那大夫在信中写了。   那大夫还在信里写,遵阮烟烟的吩咐,会对自己偷偷位赵老爷看诊一事,绝对保密,然后就是为赵老爷开的药方。   谢曲和范昱都不懂凡间的医术,二人把药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都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正犯着愁,范昱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拿了药方就要往外走。   谢曲满头雾水地在后面喊他:“小昱儿,你干什么去?”   范昱头也不回,“去找程齐,我想起来他懂医术。”   谢曲:“……”   行,离开太久跟不上时代了呗。这个程齐以后要是能转正,他谢曲就跟着改姓程去。   另一头,许是谢曲“怨念”太深重,杵在院子里当报时工具人的程齐突然打了个喷嚏。   唾沫横飞下,程齐缩着脖子左右张望,见周围没人,迅速从怀里摸出一块小手帕,把鼻涕揩了,转头继续站如松。   …   然而屋里这边,谢曲对程齐总莫名其妙打喷嚏的事,一概不知,因为心里闷着一口气,就也没喊住范昱,随后者去了。   反正他们两个如今有魂锁连着,就是想丢也很难。   八宝还是在地上蹲着,小脸垮得更厉害了,嘴里唠唠叨叨个不停,仔细一听,原是正在和阮烟烟讨饶。   “母亲,你是不是不要八宝了,八宝错了,呜……”   嘀咕着嘀咕着,竟然还掉泪珠子了,是真委屈了。   谢曲犹豫半晌,抬左脚迈过门槛,不多时又再迈回来,转身进屋去安慰八宝,好脾气地问他:“你烟烟母亲的脾气,一直都这样大么?”   八宝满脸通红地点头,点完头再摇头。   “烟烟母亲是个很拔尖的人,脾气一直就大,可她却对我很好,平常除了不喜欢让我去见慧母亲之外,都不和我说重话。”   话音未落,就有一道火爆的女子声音传来。   “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我是缺你什么了?以至于让你整天偷偷摸摸的往别人家里跑?!”   人未到,声先至。谢曲循声望去,就见屏风后面婀娜窈窕的走出来一个人。   金雀钗,蜀锦鞋,身上纱裙是只有正室才能穿的正红色,细眼上挑,唇点胭脂,浑身上下扑着醉人的合欢香。   阮烟烟,一个人不如其名,如火焰般明艳俏丽的女子,从头到脚,温柔俩字仿佛和她完全不搭边。   然而刚骂到一般,一转头,眼尾余光瞥见谢曲,顿时就熄火了。   “我当是谁呢,原是新的鬼差大人呀。”阮烟烟笑着说。一边笑,一边伸手把八宝从地上拽起来,皱眉数落他,“和你说多少遍了,要坐便坐凳子,别总坐地上,那地上多凉多脏啊!”   数落完了,再转头对谢曲笑脸相迎,手指尖一勾,就把额前的几缕碎发给别到耳后,眼里带了几分笑吟吟的媚态,抬手一指门口,“鬼差来了找我干什么呀?我只是个小妾,偏房里那个才是赵夫人,你快去带她走吧,别耽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晚些应该还能写出来一章,不能辜负宝子们的营养液和地雷。 第44章第44章   阮烟烟太泼辣了,谢曲一时被她给噎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但好在阮烟烟在这么说完之后,就又紧着教训八宝去了。   眨眼的功夫,阮烟烟不止把八宝从头数落到脚,还要打他的手掌心。   “什么慧母亲?”阮烟烟气红了脸,揪起八宝的耳朵问:“你只有我这一个母亲,没有什么慧母亲,你记住没有?”   八宝哭得更大声了。   “可是、可是当初……当初明明是慧母亲向我许……”   话还没说完,就被阮烟烟一把捂住嘴,柳眉倒竖,“你别管当初是怎么回事,我只问你,你喜不喜欢让我做你的母亲?”   八宝果然点点头,两行眼泪甚至还没干。   孩子么,总归是很好哄的。   只是点过头后,脸上表情似乎又有点迷茫,“可我也很喜欢慧母亲呀,我不想和你们分开。”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每人只得有一个母亲,你也不例外。”阮烟烟冷哼道:“我与高慧,你只能选一个。”   八宝沉默了,很是左右为难。   等到彻底安抚好八宝,阮烟烟才得了空,重新打量起谢曲,冲谢曲暧昧地一笑,“童言无忌,大人别听小孩子瞎说。”   “那高慧自个没本事,见我受宠,生前就不喜欢我,想把我赶出赵府,死了还想霸占我的孩子,我实在生气。”阮烟烟媚笑道:“她自己肚子不争气,就想着霸占别人辛苦生下来的孩子,大人,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解释完了,再提起小木板来,啪的打一下八宝手掌心,咬牙道:“还哭!整天就是哭哭哭!没个消停!我到底还得怎么对你,你才能知道,只有我才最适合做你真正的母亲?”   谢曲:“……”   这对“母子”可真有意思。   谢曲没吱声,摸着下巴看阮烟烟表演。   可不就是表演么?谢曲琢磨着,天底下哪有相处起来这么怪的母子?   儿子怕母亲,连句嘴也不敢顶,母亲也怕儿子,连门也不能出。   倒是阮烟烟说那话挺有意思——穿着一身无比招摇的正红色,却口口声声只说自己是小妾,还指认偏房里住的那个才是原配赵夫人。   可哪有原配夫人住在偏房里的?   而且他要是没记错,阮烟烟身上撒的这点合欢香,好像是楼子里花魁娘子才有的香,一盒价值千金呢。   所以这样一看,真相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阮烟烟确实只是个妾,但为人跋扈,连原配正房也不放在眼里。   要么,就是阮烟烟从前出身不好,后来从良嫁进赵府,做了赵夫人,却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不敢对他说实话。   正看热闹呢,就见范昱急匆匆地跑回来,在门口向他招手。   哟,这是问回来了啊。   谢曲撇一撇嘴,慢悠悠晃到门口去,侧过头,眼睛依旧盯着阮烟烟的方向,小声问:“怎么样,咱们程大夫能看懂否?”   闻言,范昱也看了阮烟烟一眼,却没答话,只对谢曲迅速地道:“看出来了,你刚才没和她乱说话,引她起疑心吧?”   嗯?为何要这样问?   难道这里面还藏着什么别的猫腻吗?   谢曲盯着阮烟烟看了好久,最后转过脸,摇头道:“没有,我什么也没说。”   范昱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是这样,我方才去问程齐,程齐告诉我……”范昱稍稍点起脚尖,凑到谢曲耳旁,压低声音道:“这个药方,其实是治不孕症的。”   谢曲:“?”   微凉吐息洒在耳廓,痒痒的,谢曲偏了一下头,几乎是与范昱鼻尖擦着鼻尖,惊讶道:“你的意思是说……”   “赵老爷其实先天不足,很难生育。”   谢曲嘴唇嗡动几下,皱起眉。   “那这个赵小公子……”   话音未落,抬头看一眼门上那金铃,脸上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后恍然地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先前竟是他想错了。   再看向范昱,果然见对方也是一脸赞同地点头,与他心照不宣。   因为阮烟烟和八宝就在他们不远处站着,很多话都不太方便直说,为免刺激到八宝,谢曲思索片刻,提议道:“先去见高慧,如果可以的话,把高慧从偏房那头带到这里来。另外记着在各处多留神,找找有没有供案。”   范昱再点了点头,小鸡吃米似的,十分可爱。   记忆一旦恢复,再办事时,主动权就不知不觉又回到谢曲这边了。   倒是临出门前,阮烟烟见着他们要去偏房,竟忽然抛下八宝,神色古怪地跑过来问道:“你们这就要去见高慧了么?你们信我么?”   “信信信,当然信,我们是要去带她走。”撒谎这事,谢曲一直很熟练,一句谎话被他说得十分诚恳,面不改色心不跳,“请问这位烟烟姑娘,是否还有事?”   阮烟烟捏紧了手帕,看样子是还有话想说,但转头一看这屋里正蹲地上玩的八宝,就又没声了。   “两位大人,劳烦你们帮我给高慧带个话。”阮烟烟最后只是说:“就说……我阮烟烟对不起她,还有……还有,我希望她下辈子能嫁个好人。”   连要传的话也古里古怪,乍一听,倒像是有些关心高慧似的。   但无论多古怪,谢曲都很耐心地应下了,甚至还为了让阮烟烟能放心,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把话传到。   前厅和偏房离得不算很远,也不太近。从前厅到偏房,正巧就要走过程齐现在站着的那条长廊。   谢曲在答应了阮烟烟后,为着赶时间,一刻不停地就往偏房去了。   结果没走几步,就听身后有清脆的铃铛声传来,叮叮当当,霎是好听。   是八宝蹦蹦跳跳地跟过来了。   八宝每次进出那扇房门,铃铛都会响。   程齐还在那根柱子底下站着,撑着伞,不知疲惫似的,当真每一个时辰都会报时,没一刻偷懒。   谢曲很快就从程齐身边走了过去。   走过去之后,又没忍住回头看了程齐一眼,两人目光一对上,程齐连忙转头,假装无事发生过。   谢曲:“……”   谢曲晃晃手腕,顺着魂锁,凑到范昱身边去,小声和范昱咬耳朵,“小昱儿,我怎么感觉那个姓程的总是鬼鬼祟祟,总爱偷看我?”   “哦,你别多想。”范昱对此很不以为意,冷淡地解释道:“他平时很喜欢写志怪小说嘛,头回见着白无常,肯定要多看看,素材嘛。”   谢曲嗯了一声,觉得范昱说得很有道理。   但他转瞬就又忧郁了,幽幽地抱怨道:“小昱儿,你为啥对他这么熟悉,连他偷看我的原因都能猜到。”   范昱没回答,反而话锋一转,肃然地道:“方才有阮烟烟在,我才没敢说,我不知道你刚仔细看过门上挂着的那只铃铛了没有。”   谢曲:“……”   一提到正事,谢曲果然就不再胡搅蛮缠了。   “看见了,提前滴了血的。”谢曲答道:“养小鬼么,门口总得挂几个铃铛作为示警,每当小鬼儿进门或出门,那些铃铛就会响。”   谢曲话音刚落,范昱也跟着点头道:“你说得没错,我刚才在回前厅前,已经顺道去各处都查看过,这赵府中的每一扇门前,都挂着铃铛。”   说着一侧头,带点暗示看向八宝。   八宝正从前厅快乐地跑出来,眼看就要跑到他们面前了。   跑的时候,手臂晃动幅度很大,脚趾从鞋子的破洞处露出来,有些窘迫的蜷缩着,身上衣服布料已经被洗得发白。   好歹也是个富贵人家,住大院子的,家里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怎可能穿成这样。   更何况赵老爷还不能生育。   当然也不能排除赵老爷是先天有疾,但后来被调养好了,可是就算用指甲盖想——若赵老爷真是后来养好病了,能生孩子了,那他们赵府上下,还不得把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当眼珠子宠呀?   ……反正无论如何,所谓的赵小公子绝不会穿得这么差。   而且、再加上那些挂在门上的金铃……   谢曲盯着不远处的八宝看了一会,转头与范昱一同道:“他不是赵小公子,是被养在赵府里的那个小鬼儿。”   …   自古以来,民间就传说着一种养小鬼儿祈愿的邪门法子。   传闻,只要请高人帮忙拘住一只小鬼儿,每日按时给小鬼儿供奉,就能驱使这只小鬼儿为己所用,日后无论是想升官还是想发财,都可以找小鬼儿帮忙。   唯一的不足,就是能被拘住的小鬼儿,一般都是一些无故枉死的孩童,他们的嫉妒心很重,而且也很看重回报。   换句话说,养着他们的人想和他们许愿一样自己没有的东西,就得用另一样自己已经有了的东西换,而且很多时候,这些交换甚至都不是绝对公平的。   但即使如此,民间也还是有很多人在养小鬼儿,哪怕最后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为什么不养呢?毕竟在很多人眼里,比起平凡的活上一百年,倒不如风风光光的活上十年。   短短十年,就能享受到寻常人等一辈子都享受不到的一切,这多划算啊?   放眼整个世间,真正的天才又能有几个?横竖大家都是些运气平平,天资又稍差一筹的普通人,要是不靠养小鬼,究竟何时才能混出头啊?   …   正斟酌着,八宝已经跑来范昱跟前了。   范昱生着一张年纪很小的脸,平时不绷着装严肃的时候,其实很讨小孩子们喜欢。   就比方说现在,八宝就很喜欢。   八宝在跑过来后,一头扎进范昱和谢曲的中间,把两个人从中隔开,然后一把抱住范昱的腰,邀功似的对范昱笑着道:“你们要去找我的慧母亲,我来带路。”   一双手臂抱得死紧,隔着衣物,范昱又不敢乱碰,更不敢使劲推开他。   因为害怕一旦挣过头,就会不小心徒手碰到八宝的皮肤,把八宝当场给烧成灰了。   和八宝近距离接触有点可怕,范昱求助似的看向谢曲,见谢曲也是满脸的嫌弃。   “来来来,你别抱着他,有什么事都过来和我说。”谢曲把八宝拉到自己身边,皱着眉问他:“我刚才好像听见你说,是高慧向你许的愿?那平时也都是高慧在给你做饭吗?”   这句话被谢曲问得很委婉,表面上是问谁做饭,实际上却是在问八宝,究竟是不是高慧养的他。   问小鬼儿主人不能太直白,因为有些小鬼儿听了会生气。   听了谢曲这话,八宝果然没反应过来,懵懂地答道:“不是慧母亲给我做饭。”   想了想,又再补充道:“虽然是慧母亲向我许的愿,但平时都是爹爹在给我做饭,后来……”   话至此不再往下说了,小脸皱巴着,像是有点不太会描述接下来赵府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或者说,接下来发生在赵府里的一些事情,已经严重超出了八宝作为一个十来岁孩子的认知。   谢/范:“?”   好好的怎么还哑巴了?   正所谓升官发财生孩子——那些凡人养小鬼儿,为的不就是这点事了?   这些可有什么说不出来的?   眼见八宝神色天真,全不像是个撒谎的样,谢曲摸一摸下巴,正要再开口,忽听范昱在不远处对他道:“喂,快过来这里看。”   原来范昱方才听着听着,注意力就被院儿里一簇长势愁人,耷拉着叶子的小野花儿给吸引过去了。   “这底下有东西。”范昱说:“好像是具女尸。”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今天就这么多了,宝子们晚安,我真的一滴也没有了。 第45章第45章   什么东西?女尸?   讲道理,像赵府这么富贵的人家,甭管是赵老爷、赵夫人还是小妾,死后都会被风风光光的厚葬,绝无就地挖个坑掩埋了的道理。   听见范昱这么说,谢曲看了看正在一边搅手指的八宝。   小娃娃没反应,看着就像是对给自己寻母亲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毫不上心。   “是谁啊?”   谢曲静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问道,心说这个赵府里怪事挺多啊。   范昱没吱声,只把右手食指勾了勾,埋在地理那女尸就自个扒开土,钻了出来。   先是几根腐烂发黑的手指,再是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那女尸从地底下爬出来,形容狼狈,披头散发,动作僵硬。总之等她把最后一只脚从土坑里拔出来之后,就干巴巴的立在那不动了,像根棍子一样。   但比一个已经死了的女尸从土里爬出来,更奇异的是:这女人分明已死了很久了,肉身却未腐烂。   范昱上前拨开女人头发,露出女人千娇百媚的一张脸。   那脸正对着谢曲的方向,虽然闭着眼,周身却还浸着那股子甜腻的合欢香味,令谢曲不需多看,就明白了。   “原来是她啊。”谢曲点着头随口道:“阮烟烟怎么死在这了?”   范昱出乎意料地神色复杂了一下。   “你自己来看。”范昱说,之后几步走到八宝身边,抬手虚虚把八宝眼睛蒙了,做了个非礼勿视的动作,语气怪异道:“这里还有孩子呢,我不方便说。”   谢曲“啊”了一声,心里已经猜到大半。   但他还是依言上前查看了。   看着挺漂亮的一个女尸,除去一张白皙无暇的脸蛋之外,衣物覆盖之下,竟然没一块好肉。   烫伤、鞭痕、还有手腕处的勒痕……   谢曲只略略看过几眼,表情就也变得怪异起来。   “这是谁做的?赵老爷么?”谢曲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杀千刀的癖好,竟然打女人,对自家人下手还这么狠。”   查完了,谢曲才算明白范昱刚才为什么不明说了。   因为阮烟烟的死法实在很难说——她是被人活活弄死在床上的,而且,施暴人做得非常过分。   临死,阮烟烟右手还使劲攥着拳头,像是正攥着什么异常重要之物,一刻也不肯松开。   为了弄清楚事情原委,谢曲尝试掰开阮烟烟右手,可他试了几次,就放弃了。   掰不开,根本掰不开。   力气用小了没用,力气用大了,又怕直接把阮烟烟的手给捏碎,间接破坏掉她手里攥着那宝贝东西。   谢曲重又回到范昱身边,一挥手,让这具正直挺挺站着的女尸躺下了,还给她设计了个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的姿势,看起来很安详。   “还是按原来说的,先去找高慧,放她在这多躺会。”谢曲说,“我感觉这地方多少有点怪。”   怪就怪在太平静了。   按照八宝之前的说法,这府里的赵老爷养小鬼,赵夫人也对小鬼许过愿,夫妻俩合该死得很凄惨才对。   可是如今呢?   赵老爷没见到,反是八宝这只被请来的小鬼,整天在赵府里上蹿下跳,猴子称大王。   还有那两位暂且分不出真假的赵夫人。   其实根据目前所掌握的信息,谢曲心里是更倾向于,那个还没见到的高慧才是正室赵夫人,而阮烟烟是小妾。   但偏偏阮烟烟又死的这么惨,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女人最惨的一种死法了。   死的这么惨,就很符合向小鬼许愿后,遭受到的反噬。   会不会……其实是八宝说了谎?   因为心里更喜欢阮烟烟,想让阮烟烟留下来给他做娘亲,所以才故意说漏嘴,摘出高慧对他许愿的话头?   思及此,谢曲没忍住,又再看了八宝一眼。   ……结果却在看到八宝满脸“你们到底啥时候和我一起去见慧娘亲”的疑问中,默默抛掉了这个想法。   想多了,八宝这小鬼,是真的在左右为难。   一时间,谢曲重重地叹了声气。   乱了,脑子都乱了,一会觉得这个是真的,一会又觉得那个说得也很有道理。   直到如今,谢曲才知道程齐为什么会在此处耽搁如此之久了。   这位赵夫人,似乎确实不太好分辨。   叹完了气,谢曲又再一抬手,便有一点莹白光晕拢到阮烟烟身上,片刻后,待光晕消失时,阮烟烟已重新恢复了活着时的万种风情。   断掉的肋骨被接好,伤痕被治疗干净,就连衣裳也换了新的,一眼望过去,就像寻常睡着了似的,看上去再也不会很可怜了。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女人,生前遭遇到了这些……实在太不幸了。   “走吧。”谢曲拍了拍八宝的肩膀,哄他道:“带我们去见你的慧娘亲。”   范昱显然也是想到了这层,临迈脚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阮烟烟,嘴唇几乎未动,悄悄向谢曲传音道:“喂,你说这里会不会……正藏着一只煞?”   全家人都不是正常死亡的,死后竟还能老老实实的一起呆在同一个院子里,和睦相处,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除非清醒的那几个其实互相没仇,而真仇人实力又太强,令大伙一时都不敢妄动。   所以……会不会是那个莫名失踪的赵老爷?   因为目前来看,阮烟烟和高慧这对女人,似乎并不是如其他大宅院里那般,争风吃醋,仇怨深重。   …   老实说,大家做了这么多年鬼差,其实都很懂凡间的一些邪门风俗。   譬如说今天碰见的这种“养小鬼”。   养小鬼要付出代价,这是每个养过小鬼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而且看八宝如今对寻找母亲的执拗态度,不难猜到当初高慧对他许愿时,定是答应了死后会做他的母亲,日夜陪着他,直到他厌烦了才得解脱。   老实说,养小鬼这种事,纯粹算是愿打愿挨,饲鬼人一旦把魂魄祭出去,谁也救不了,就连鬼差来了也无能为力。   换言之,阮烟烟方才话虽说得难听,可她想认八宝做儿子的实际行为,却更像是在保护高慧。   拼着自己不能轮回,陪八宝在这个荒凉的赵府中虚度几十乃至几百年的光阴,也要让高慧顶替掉自己的身份,送对方去投胎——当然了,以上这些所有的猜测,都是基于所知信息真实,即阮烟烟才是真的赵夫人,八宝也没有撒谎,当初确实是高慧向他许愿的情况下,否则一切就另当别论。   …   一边琢磨着一边走,很快就行到偏房门口。   和前厅一样,偏房也有限制高慧外出的禁制,同时门框上还挂着一个金铃铛。   进了屋,就见到一个柔柔弱弱,病如西子胜三分,娇滴滴泪涟涟的一个漂亮女人,正伏在桌上哭。   是高慧。   和阮烟烟相比,这高慧穿得明显才更像个小妾——一身绣着白玉兰的素色衣裳,周身并无赘余装饰,头发也是简单挽着,只用两三只珠花点缀,干净清雅,倒很符合她病美人的气质。   连哭声都很好听,一眼望去不似鬼怪,反倒更像个女仙。   哭到一半,抬眼见八宝回来了,才又破涕为笑,伸手把八宝揽到怀里,埋怨似的和他说:“怎么又去找你阮姨玩了?娘不是和你说过么,阮烟烟不是你的母亲,娘才是,娘一早就和你说好了的,你都忘了么?”   而后转身面对着谢曲和范昱,正要开口解释,但见谢曲看八宝的眼神有些不对,便没来由的顿住了片刻。   片刻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询问:“你们……其实已经看出来八宝是什么了,对么?”   谢曲不知可否地挑眉。   范昱则微微眯起眼。   “看高慧面对鬼差时这种轻车熟路的态度,好像已经很熟练了。”范昱对谢曲传音道。   “是啊。”谢曲说:“如今看来,程齐定不是第一个被派到赵府来的鬼差,只不过前面那几个,都没能成功完成任务。”   另一头,在谢曲和范昱用法术暗自嗑牙的功夫,高慧已经彻底擦干眼泪,犹豫着起身。   “好吧,既然二位都已经看出来了,我也就不隐瞒了。”高慧说。   神色有些拘谨,像是临时换了套说辞。   “我是被赵老爷强娶进府里的小妾,烟烟才是赵夫人。”   一边解释,一边迈着小步走到一个柜子前面,轻拉开柜门,向谢范二人展示柜子里摆着的供案。   “当年赵老爷要养八宝,又担心自己压不住,就请人测了八字,把八字很合适压着八宝的我强娶进赵府,做他的小妾。”顿了顿,抬手露出自己皓白的腕子,给谢曲看自己腕子上戴的相思豆手串。   “但我不甘心,因为我早已经有了情郎,我根本就不想嫁给赵老爷。所以我就趁赵老爷不注意,偷偷向八宝许愿,我让八宝杀了赵老爷,事成之后,我就当他的母亲,永远陪他住在这个院子里。”   高慧在说这些话时,语气很温柔,还很爱惜的摸了摸她腕子上那手串,神情举止不似作伪。   只是在解释完八宝的身份后,又没忍住补充了一句。   “阮烟烟是个好人,自从我嫁到赵府来,她就对我十分照顾,我很感激她,想来这次也是她怕我性子软弱,一个人应付不来八宝,所以才故意撒谎骗你们的。时辰也不早了,你们还是快点带她走吧,别在我这里耽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46章第46章   柜子是木制的,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供案。   谢曲走上前查看,发现这个供案上没别的,只有一个泥捏的小娃,以及一个水碗。   水碗里滴了血。   谢曲心下了然,明白眼前这个泥洼就是八宝,而泥娃前面这碗里装的,就是八宝每天要吃的饭。   只是现如今,赵府里的人都死光了,水碗已许久不曾更换。   “赵老爷脾气不好,对家里妻妾动辄打骂,我和烟烟都在他手底下讨生活,彼此之间并无什么大仇。”高慧说,同时从袖里摸出一张小纸条,展平了给谢曲看,“那晚,我写给情郎的信还没送出去,就被赵老爷的心腹小厮看到,赵老爷在外又喝多了酒,知道此事后,大发雷霆,放话说要就此打杀了我,让我做那没人管的孤魂野鬼。”   一张皱皱巴巴的小纸条,上面只有三行小字。   【万事俱备,今夜子时一刻,杀赵】   竟是与自己情郎密谋杀害赵老爷的传信……!   想不到这个高慧表面病恹恹的,真办起事来,却是一等一的干脆。   “东窗事发时,我已被两名赵府家丁圈禁在这个偏房里,吃喝拉撒都不得离开,准备好的毒酒被收走,而赵老爷也在回来的路上了。”高慧说着话,瞥眼寸步不离跟在她身边的八宝,忽然叹了声气,“赵老爷那晚喝得很醉,走路摇摇晃晃的,几乎不认人,烟烟为了救我,就在门口拦住他,把他哄到自己房里去了。”   余下的没继续往下说,但言外之意,已是不言而明。   谢曲把这张小纸条仔细看了看,又顺手递给范昱,肯定地接着问道:“你的意思是,阮烟烟那晚是替你死了?”   高慧轻点一下头,眼圈红红的。   “烟烟姐她……原本是想声东击西,安排几个人偷偷把我送出府去,这样一来,我就能活命,然后等第二天天一亮,对外就说我自己跑了。结果没想到,那个姓赵的狗东西喝得烂醉,夜里睡得半醒,把他身旁的烟烟姐当成了我,下手把人打死了。”   高慧交代事情原委这功夫,范昱又把谢曲递给他的小纸条,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   纸条上没有夹层,没有暗语,就只是字面意思。   听着好像也算通顺,前因后果都能搭得上。   自古以来,大宅院里的女人们都十分可怜,谢曲早就见多了这些,如今听高慧这么说,却依然很唏嘘。   “所以,你是因为觉得愧疚,想为阮烟烟报仇,才唆使八宝杀了你家老爷么?”谢曲问道:“但是赵老爷呢?他的魂魄又在哪里?我们地府可还没接着他呢。”   听见谢曲这么问,高慧捻着袖口的动作,下意识一顿。   “我……我死后就没见过赵老爷,他兴许不在赵府,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何处。”高慧摇头道。   哦?是么?若赵老爷真不在赵府,高慧在提及赵老爷三个字时,为何总会畏惧地皱眉,像在刻意隐瞒着什么一样?   这个高慧不老实。   正要再问,就见高慧忽然着起急来,竟直接上手推搡谢曲,把他往门外赶,“我没撒谎,我真的没撒谎,你们快带烟烟走吧,送她去轮回,否则,要是再耽搁片刻,恐怕就连你们自己也很难走掉了。”   什么……?   谢曲诧异地啧了一声。   什么叫“若再耽搁片刻,恐怕就连你们也很难走掉?”   谢曲一向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长这么大从没受过威胁,因此对这方面神经比较粗,反倒是范昱——   托谢曲过去死钻牛角尖,隔三岔五就往人间跑的福,范昱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独自处理勾魂引路的一切事宜,对每个苦主的微弱情绪变化,都很敏感。   范昱见高慧这样,就知道她正在害怕。   虽然还不清楚高慧为什么要害怕,但眼下看来,如果想找人问清楚赵府当年的真相,带走真正该带走的人,选高慧问,远比选阮烟烟问更明智。   就阮烟烟那性子,看一眼就知道,活着时泼辣,死了之后更难缠,只要是她自己认准了的,就绝不会松口多说半个字。   反倒是这个高慧,脑子聪明却胆小,一边用着无懈可击的说辞,一边却又做不到神色如常,往往在不经意间就露了破绽。   而且……   退一万步讲,就算高慧方才所说,全都是真的,那阮烟烟就是高慧的救命恩人,是替高慧做了冤死鬼的,从头到尾,都没半点对不起高慧的地方。   但若是这样,阮烟烟方才又怎么会让他们帮忙给高慧带话,口口声声说自己对不起高慧?   救命之恩,到底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除非高慧私会情郎这个事,是阮烟烟告的密。   但是就算阮烟烟曾站在赵夫人的立场上,看到小妾意图毒害丈夫,忍不住跑出去告了密……   那么她先告密,后来又反悔以命相救,兜兜转转一圈绕回来,不早就功过相抵,与高慧无恩无怨了么?   …   良久,范昱的目光,凉凉落在高慧推搡谢曲那只手上,看上去很想冲上去把人拽开,又不敢贸然靠近。   “高慧,你且放心全说出来吧,我们并不是寻常的鬼差。”范昱试着出言安抚,当场表明身份,暗示高慧可以把他们两个当成倚靠,不必再害怕。   也是赶巧,程齐恰在此刻扯着嗓子报了时,扬声高喊道:“大人,已过了一个时辰了!”   程齐那边话音刚落,高慧就像只受惊兔子似的,倏地缩回手。   “什么寻常不寻常的!你们这些鬼差就是麻烦!”高慧忽然嘶喊道,全然没有方才的一丁点温婉,色厉内荏,脸色惨白,“非得查什么真相?真相就是我对八宝许的愿,烟烟才是赵夫人!我已经全说了,什么也没有隐瞒,你们要带走赵夫人,尽管去带走烟烟就好了,何必要来我这浪费时间,问什么真相呢!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阮烟烟就只是在可怜我,她说的全是假话!你们不能信!”   高慧发疯得太突然了,以至于让谢曲和范昱都没能反应过来。   但等他们缓过神时,转过身,就见八宝眯着眼睛打了个饱嗝,又拍了拍肚皮。   外面的天色已是大亮,日头已升到顶了。   随着程齐的报时声越来越大,谢曲愣愣站在原地,眼见着八宝张开嘴,从嘴里吐了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出来。   是……是之前寻不着半点气息的赵老爷……   谢曲下意识转头,压着声音问范昱,“这算怎么回事?”   在凡间呆久了,对死人的稀奇事了解不多了,偶尔碰见新鲜的,还得问问他心爱的小昱儿,等对方给他讲明白。   但出乎谢曲意料的是,范昱在办了这么多回差后,见到眼前这种怪异景象,竟也狐疑地皱起了眉。   “我不知道,不过依我猜……”   “八宝是赵老爷养的小鬼,平素吃的,也是赵老爷喂给他的饭,所以他杀赵老爷,应该算嗜主。”   但自古以来,主都不是那么好嗜的。八宝既已答应了高慧,就无法再反悔,料想左右为难之下,就只得拼了他的小肚皮,把赵老爷的魂魄吞吃入腹,勉强还赵府一个清净。   只可惜算计得再好,百密终有一疏。   八宝身上沾着赵老爷的血气,早已习惯受赵老爷驱使,如今贸然将赵老爷吃进肚子,小娃娃一个,哪里能镇得住?   于是就阴差阳错导致了如今这种局面。   白天,身为八宝主人的赵老爷会出来,继续驱使八宝为自己做事。但等入夜后,因为八宝比赵老爷死得久,阴气也更重,就能暂时镇压住赵老爷,把他重新吃进肚里。   正在瞎猜呢,站在院子里的程齐忽然提伞冲进来,火急火燎地对范昱汇报道:“大人!你们要是再不快点把人带走,前厅里住的那个阮烟烟,就要发疯……”   话刚说一半,斜眼看见屋里这个变得一脸鬼相的高慧,以及刚被八宝吐出来的赵老爷,很不幸卡了壳。   “她……”   程齐张大了嘴巴,看样子是生生把一句骂人的脏话给憋回去了,猛地一抬头,看向谢曲和范昱。   ……却见谢范两人也是一脸的搞不清楚状况。   比起范昱面对突发状况时的严肃,谢曲甚至还苦中作乐,幽幽地补了一句刀。   谢曲说:“急什么,这边不也疯了一个么?”   程齐:“……”   毛病!晦气!一个也不靠谱!等他以后再走差,一定看黄历,若黄历上写了那天不宜出门,他就算是在眼睛上支根棍,就算泡一宿凉水,夜里也绝不睡觉!   不睡觉就不会做梦!不做梦就不用干活!   ……嗯,等会,他为啥要喊晦气呢,这是多好的志怪话本素材啊。   …   片刻后,在谢曲充满怀疑的注视下,须臾之间,程齐脸上就已经转换了数个表情,从焦虑到惊恐,再到懊恼,最后居然变成了一本满足。   谢曲:“……姓程的,你刚刚可还没把话说完呢。”   “哦,你问这个啊。”程齐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子,又从袖子里顺出细毛笔,一边记录话本素材一边答:“其实也没什么了,就是隔壁阮烟烟这会正急得砸门,还说什么……要是日头升起来了,就绝不能让八宝留在高慧这个屋里。”   “……”   好他妈乱,脑袋要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晚上大概就能写到真夫人是谁了,也就几个小时的事,宝子们提前猜一下也行w 第47章第47章   高慧还在尖叫,阮烟烟也还在砸门。   一时间,谢曲只觉得很头疼。   完全不想再继续费心分辨了呢……   半晌,谢曲的耐心算是被彻底耗尽了,他抬起眼皮来,幽幽地问高慧,“姑娘,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方才吞吞吐吐不把话说全,是因为怕他不?”   “是,就是因为他,你们快跑……”   话还没说完,就见赵老爷已经被谢曲的魂锁给拴住,狠狠掼在地上。   “你闭嘴。”八宝在把赵老爷吐出来之后,就歪在墙角睡着了。谢曲烦得不行,当着高慧的面,使劲踹了赵老爷一脚,低头骂道:“你身上血腥气这么重,肯定不是好人,你想说话先排队。”   鬼差当久了,光从一个鬼魂身上的气息判断,就能判定他大概是好还是坏。   高慧:“……”   一时间,满屋寂静,只剩阮烟烟哐哐砸门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高慧显然没想到结果会这样,一时都有些呆了。那感觉就很像她费劲排了出救人大戏,然而刚一开场,就被台下的看客给捂了嘴。   然后这些看客们还一脚把坏人从台上给踹下来了,压根不用她操心。   “……”   “怎、怎么可能,头两次来的鬼差,连带我和烟烟走出屋子都做不到……”高慧低声喃喃着,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谢曲,很不敢相信。   听见高慧这么说,谢曲“哦”了一声。   谢曲心说行,死过一次的人脑子都不好使,都反应慢,所以他愿意勉强再等等,等高慧彻底反应过来再说。   只是等归等,谢曲又一歪头看向程齐,理所当然把程齐当苦力使唤。   “你还跟这站着干什么?去找阮烟烟啊,告诉她没事别捶门了,我们这里真没打起来。”谢曲叹息道:“她太吵了。”   程齐:“……”   程齐掏掏耳朵,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小心翼翼把纸笔收起来,一溜烟就跑出去了,连脚步都变得轻快很多。   没一会,等这屋里全安静下来了,阮烟烟也不捶门了,范昱才摇了摇头,喊高慧到桌子旁边,推给她一杯水。   范昱说:“早告诉你了吧,有什么话就说,我们并不是寻常的鬼差。”   随着范昱的安抚,被捆成个蚕蛹的赵老爷从地上一跃而起,滋哇乱叫着,拼尽全力向高慧扑过去——   结果刚扑到一半,就见谢曲手指弯了弯,赵老爷便应声倒下,啪唧一下再摔回地上,连嘴也给封了。   完事范昱连眼皮都没眨,面无表情地又问高慧,“你看,信我们了没有?”   高慧:“……”   高慧捏着水杯的手有点抖,老半天没说话,只顾一口接一口的喝水压惊。   估摸是赵老爷昔日积威太重,令他在高慧心里,已经变成了个几乎不可能被战胜的怪物。结果忽然有一天,进来俩人一下就把他给撂倒了……   赵老爷倒得实在太快,以至于让高慧没有什么真实感,以及安全感。   高慧不说话,谢曲也不强求。   谢曲抬手招呼范昱道:“来,小昱儿,她不吱声咱俩盘,咱俩争取早些把这事盘明白,早些回去交差,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闻言,范昱点了点头,也不再管高慧,就放她自己站在那边慢慢冷静去。   日上三竿了,范昱终于能和谢曲安静坐下来,心平气和地盘线索,而不是听阮烟烟和高慧这两个女人各执一词。   因为干得多,量变引起质变,引魂这事,范昱显然比谢曲做得更熟练。   眨眼的功夫,范昱就在桌子前坐了,随手变出纸笔来,把已知信息简明扼要的列给谢曲看。   “第一点,阮烟烟说她自己是赵府小妾,还说高慧要抢她孩儿那些话,基本可以判定为撒谎。”范昱一条接一条往下写,再把写出来的东西指给谢曲看。   “你刚才应该没注意到,但我看见阮烟烟尸体的腰间,挂着门牌和管家牌,这两样东西都只有正室原配才有,小妾即使再跋扈,也不可能有。”   听见范昱这么说,谢曲唔了一声。   “还是你心细,我见她死得那么惨,都没忍心细看。”谢曲一本正经地感叹道:“当然最主要是有你在,我才不看别人的。”   范昱:“……”   范昱翻了个白眼。   “说点有用的。”范昱冷声道,满脸写着再胡咧咧就踹你了,“别闹。”   有范昱牵着,谢曲果然不再瞎扯了。   下一刻,谢曲就也走到范昱身后,权当高慧不存在,毫不避讳地从后面把范昱一揽,稍稍弯下腰,下巴就搁在范昱肩膀上,指着桌上范昱写出来的东西道:“所以真正的赵夫人是阮烟烟,尽管她那副狐媚做派,确实很像个妾。”   范昱点了点头,懒得再从谢曲怀里往外挣,索性就顺着谢曲,靠在他怀里继续往下写,“第二点,高慧向八宝许愿杀赵老爷这件事,大约是真的,因为口供能对上。”   因为先前和情郎密谋要杀赵老爷的事情败露,险些被赵老爷打死,临了意外让阮烟烟做了替死鬼,所以在阮烟烟死后,高慧心里才愧疚,才宁愿付出死后做孤魂野鬼,不入轮回的代价,也要让八宝杀了赵老爷,以此来为阮烟烟报仇。   至于高慧本人是怎么死的……   谢曲斜着眼,看向地上倒着那个赵老爷。   那赵老爷生得满脸横肉,膘肥体壮,肚子上的肉沉甸甸垂着,活像女人十月怀胎。   而且他身上还绕着淡淡的煞气,这是即将化成煞的征兆——万幸他们今天来得很早。   “赵老爷在被八宝杀死后,因为是八宝的主人,白天依旧能驱使八宝,所以就让八宝把高慧也给杀了,一家人就要死得整整齐齐……”谢曲嘟囔着,抬手指指依旧杵在那喝水的高慧,“赵老爷作为一家之主,站在他的角度,当然不能容忍高慧私会情郎了。”   一张纸很快就被写得满满当当,临了,范昱在阮烟烟的名字上圈了个圈,肯定道:“所以过会带她走就行了,这不难做,我现在好奇的,其实是另外一些事情。”   譬如阮烟烟为什么一直说自己对不起高慧,又为什么百般强调不能让八宝在白天来找高慧。   另外那个胆敢与高慧私通,密谋杀害赵老爷的情郎又是谁,为什么在高慧死后,似乎从没来探望过她?   这两个女人,到底对他二人隐瞒了什么?   其实这些细节都和他们今天来赵府的目标无关,但是……谁没点好奇心呢?   范昱想了又想,偏过头,求助似的看向谢曲,脸上懵懵的,那意思是我现在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但我还是很好奇,接下来就全靠你了。   因为距离太近,范昱侧过脸之后,鼻尖就轻擦在谢曲的鬓角,这让他甚至能闻到谢曲身上那股子冷香。   范昱立马就脸红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脸红,而是因为当他下意识想要靠近时,一抬眼,就见站在那边的高慧,这会是水也不喝了,惊也不压了,正直勾勾盯着他和谢曲看呢。   高慧这姑娘,面对面瞪大了眼睛看人亲近,竟也不害臊。   不仅不害臊,脸上表情还有点古怪。   …   另一头,谢曲表面目不斜视,全副心思都沉在范昱手里那张纸上,实际注意力可全在范昱身上了。   尤其是当范昱侧过脸来,鼻端呼出来的冰凉吐息就洒在他耳朵旁边,那个脸颊红红的模样,实在是太可爱了。   正想随口说几句玩笑话调侃,就见范昱眼珠一错,和这会正直勾勾盯着他们看的高慧目光对上,沉默片刻,默默又把脸给扭回去了。   谢曲:“……”   谢曲:“姑娘,没看过断袖是不是?我俩有啥可看的?”   一句话,谢曲问得是相当直白,也是该着高慧嘴里还有半口凉水没咽下去,一下就呛着了。   “……咳咳、咳咳咳!”   高慧边咳嗽边拍着心口给自己顺气,老半天才把这口气重新顺过来,两手撑桌,试探着小声问谢曲,“你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怎么回事?这姑娘思维挺跳跃啊?   谢曲觉得有点奇怪,完全不明白高慧为何会忽然这么问,随口就答了,“就是你看到的这个关系。怎么了?做鬼不能断袖么?”   话没说完,肋骨处就被范昱给捅了一下。   “差不多得了,你看她年纪也不大,顶天就十八九岁,和她多说这些干什么?闲的……”   “的”字被下意识拖了长音,直接导致后面那个“么”字,没能及时跟上。   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范昱忽然感到十分局促,他低头轻抿一下嘴唇,不再说话了。   因为高慧看着他和谢曲的眼神,实在有些怪。   怪异中还带着点释然。   但还不等他传音给谢曲,让谢曲开口询问,就听高慧忽然一拍桌子,几步跑到赵老爷那边,也抬腿踹了赵老爷一脚。   “天杀的狗东西,我今天可算是不怕你了,我有人撑腰了!”高慧紧紧攥着拳头,像是刚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十分恼怒:“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的情郎是谁么,我今天就全和你说了!”   话毕再转身,面对着谢曲和范昱,仰头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地道:“我全坦白,我的那个“情郎”,其实是烟烟。我和烟烟……自从我嫁进赵府里半年后,我俩就好了。”   顿了顿,再仰头深吸一口气,“先前不告诉你们实话,是怕这个狗东西听见了之后,会不放烟烟走。”   谢/范:“?”   谢/范:“……”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从来只听说正室和小妾争风吃醋,没听说过……   高慧方才话里那个意思,是他们心里想的那个意思么?   虽说这世间之大,既然男子能断袖,女子就也能有些别样的情谊,但阮烟烟和高慧她俩……说到底,可全是赵老爷一人的妻妾呢……   谢曲想着想着,眼角余光就没忍住瞥向赵老爷。   ……结果就看见赵老爷这会正支支吾吾,眉头紧皱,憋红了一张凶恶相十足的脸,在地板上费劲骨碌来骨碌去,却怎么也起不来身。   再联想到方才在院中,他和范昱从阮烟烟身上看到的那些暴力伤痕……   一时间,谢曲满脸理解地对高慧点了点头,伸手向她比了个请的手势,让她坐下来慢慢讲故事,不要太着急。   …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是这副表情?”范昱低声道:“明明刚才还跟我一样,很不可置信来着。”   闻言,谢曲沉默了一下。   “唉,你看那个赵老爷的脾气。”最终,谢曲只凑到范昱耳旁,小声对他道:“我问你,假如你是阮烟烟或者高慧,你会为了赵老爷这种老男人,和身边善解人意的漂亮姐妹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么?”   范昱:“……”   好像、好像瞬间就能理解了呢!   理解了之后,范昱看向赵老爷的眼神,顿时就变得很不友善了。   打老婆不能忍!   想是忽然回忆起院子里阮烟烟的凄惨死状,范昱恶狠狠瞪了赵老爷一眼,转头对高慧一字一顿地道:“你坐下,慢慢和我们说,说得越详细越好!”   高慧:“……”   “不不不,你还是别坐我们这边了,你去坐赵老爷身边讲。”就在高慧依言坐下,准备开始和他俩坦白从宽时,范昱却没来由地又再补充道:“你看他脸都气红了,多好玩啊。”   高慧:“……”   您多笋呐?   但不可否认的是,赵老爷现在这副气到满脸通红,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的憋屈样,确实很好玩。   说难听点,简直就像只被开水烫红了的猪。   高慧果真听话地跑到赵老爷身边,盘腿坐下了,还没忘低头啐了赵老爷一口,意简言赅道:“这狗东西算什么?烧杀淫掠无恶不作的,令人只看一眼就觉得恶心,他以为他是谁?当年要不是因为有烟烟劝我活下去,教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答应嫁进赵府的。”   “我先前和你们说的那些,其实有很多都是真话。因为这个狗东西在娶了我之后,还时常惦记着祸害其他八字合适的姑娘,有一次,他夜里竟还敢悄悄和我说,要我帮他去给一个不过十六的小丫头下药,当时我就很生气……”   说到激动处,又没忍住抬手,“啪”的抽了赵老爷一巴掌。   “隔天我就和烟烟说,像他这种狗东西,早该杀了干净!”   一转头,就见谢曲和范昱如今全都乖巧坐着,双手托腮,正直直地盯着她看,竟是一点也不着急走了。   高慧吞了吞唾沫,肩膀重新怂下来。   “我刚才是不是、态度太恶劣了一些……”   “没有,你继续说,能说得详细点最好,我俩都爱听。”谢曲咂两下嘴,抬手指着赵老爷,笑眯眯提醒道:“有我捆着他呢,你的态度完全可以更恶劣一点。”   “是啊是啊,快把你头上的珠花拔下来扎他。”范昱也毫无同情心地帮腔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比阮烟烟还厉害呢。”   …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又是一滴也没有了的一天,明天周一了,宝子们,明天我就不日万了吼,大家不要等or2   …   希望这个剧情发展没有吓到你们,我码字真的很随心(跪好了 第48章第48章   据高慧交代,其实事情很简单。   赵老爷这人,生前原是个做倒卖人口生意的,专挑小娃娃和漂亮姑娘下手,又迷信,害怕自己作孽太多,运气会不好,老早就偷偷养了八宝了。   阮烟烟是被赵老爷拐来的一个苦主,本来要被卖到楼子里去。   但阮烟烟这个人呢,性子辣又机灵,知道自己逃不出魔爪,再三权衡之下,索性就勾引了赵老爷,嫁进赵府来了,表面对赵老爷逆来顺受,实际却在伺机跑路,连出逃路线都琢磨了好几套。   结果还没等她把计划真实施起来,高慧就又嫁进来了。   不同于阮烟烟的张扬明媚,高慧是个素净且清汤寡水的女人,不是赵老爷喜欢那一挂。   这么说吧,自从嫁进赵府后,满打满算,赵老爷在高慧屋里过夜的次数,其实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虽然不得宠,但高慧却一直都有个比做赵府小妾,更加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帮赵老爷养八宝。   整整两年的世间,高慧的衣食住行都被约束在府里,由专人看管着,无事不得外出,每逢七天就要放点血。   话说回来,其实高慧能进府,完全就是因为一个妖道的随口指点。   因为养小鬼这事吧,往往越到后来越艰难。小鬼儿吃惯了血腥气,索求就会越来越多,光靠赵老爷一个人,撑不了太久,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找八字合适的女子进府,陪赵老爷一块养。   高慧就是这个倒霉的“合适”女子。   据高慧说,她这副病容,就是因为帮赵老爷养八宝才导致了的。自从她入府后,每逢供“饭”,赵老爷就会在她的血里,扣扣嗖嗖再滴上一滴自己的血,然后亲自把水碗供给八宝,让八宝产生是“爹爹在给自己做饭”的错觉。   总共养了两年,高慧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赵府下人们对她也不好,只有阮烟烟拿她当人看,愿意隔三岔五跑过来和她说说话,给她带些外面的新鲜玩意,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俩人就好上了。   作为一对同样落入虎口的可怜姑娘,高慧喜欢阮烟烟的泼辣明媚,阮烟烟羡慕高慧的聪明细腻,俩人就此一拍即合,私底下彼此说过不少体已话,很快就自动站到了统一战线。   相处到了后来,阮烟烟把自己的逃跑计划,也毫无保留地全给高慧说了。   当时高慧听完后,斟酌片刻,曾认真地对阮烟烟说:“赵府打手多,光凭你我两个人,恐怕永远也逃不出去,但若……赵老爷死了呢?”   若赵老爷忽然死了,你猜他们会不会乱?   阮烟烟是个表面脾气火爆,实则不太敢违逆赵老爷的人,因为她嫁进赵府早,平时陪伴赵老爷的时间,也比高慧要多了不少,心里就很清楚赵老爷的心狠手辣。   因为高慧的主要任务,是提供饲养八宝的“供饭”,赵老爷才极少在高慧房里留宿,即便留宿了,也几乎不会对高慧怎么样,生怕把高慧磕了伤了。   但阮烟烟不一样。   阮烟烟当初走投无路,可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倒贴上赵老爷,没让自己被卖进楼子里的。   换句话说,阮烟烟要想在赵府生存下去,就得依附赵老爷,时刻顺着他。   包括赵老爷的那点特殊癖好,以及恶毒手段,阮烟烟都得顺着他,日子久了,阮烟烟其实很害怕赵老爷,一心只想着能跑就行,从没有过为自己报仇雪恨的心思。   所以当高慧把这个话头明白挑出来时,阮烟烟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赞同,而是害怕。   阮烟烟吓坏了,警告高慧别再这么想,因为这事实在很不好办。   赵老爷哪是那么好杀的?她们两个弱女子,就算全都准备妥当,顶天也就只得十分之一的胜算。   就是这十分之一——若成了,她俩能脱身,若不成,她俩非得死无全尸不可。   阮烟烟不敢干,但高慧敢。   按高慧的意思,她一个被强娶进赵府里的供品,早就被赵府里的阴气磋磨出一身病气来,若放任下去,迟早都会死。   而且她这身体,确实已经越来越不行了。   赵老爷为了稳住她,不让她做出什么偏激的事,表面上对她说自己看上了新的小姑娘,要她帮忙去下个药,实际上却是骗她去做新旧供品的交接。   一旦新供品被接进赵府,她这个旧供品,也就没用了。到时恐怕就是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也没人知道。   因此,高慧才会告诉阮烟烟,她无论怎么都会赌这一把。   既为了被赵老爷祸害过的那些小姑娘,也为了她们自己。   高慧说:“烟烟,其实你不必害怕,这事我会自己做,待到万事俱备,我要下手时,我会给你传一张纸条,你收到纸条后,当晚就只管躲在卧房里,别出来,第二天一早再出来看结果。”   “如果成了,你就和我一起跑,如果没成,你就以正室原配的名义,把我发落了。总之,杀害赵老爷的这盆脏水,从头到尾也沾不上你半点。”   阮烟烟惶恐着惶恐着,最后一点头,答应了。   其实这也是阮烟烟觉得自己对不起高慧的原因。   结果没想到,筹谋许久,高慧费心收买的那个小厮,正巧就是赵老爷的一个远房亲戚,与赵老爷是个蛇鼠一窝的。高慧不知道那个小厮和赵老爷的关系,放心让他去给阮烟烟送信,结果这个小厮心眼多,办别的事还行,一看信上说要杀赵老爷,顿时就怂了。   最终,这封信没被送到阮烟烟手里,而是被送到了赵老爷手里。   送过去之后,想是多少念着高慧平日打发给自己的钱,小厮有些于心不忍,舍不得高慧被打死,就又偷偷想办法给高慧传了信,要她早做打算,给高慧争取了一两个时辰的想办法时间。   但赵府向来看守森严,又哪能轻易跑得了呢?   本来呢,高慧都打算好了,一切就如她先前对阮烟烟所说的那样,只要阮烟烟能装作毫不知情,不管这件事,死她一个就行了。结果却没想到,当赵老爷醉醺醺地从外面赶回来时,一向对赵老爷能避则避,连大声说话也不敢的阮烟烟,居然破天荒地从龟壳里钻出来,把喝得烂醉的赵老爷,给半拖半拽的扶到了自己屋里。   阮烟烟死得很惨,那一晚,隔着一个院子,高慧在偏房里被关着,出不去,听了整整一晚女人的尖叫。   高慧听得几乎要发疯了,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八宝也喝过自己的血。   虽然供饭一直都是赵老爷在换,但是万一……   万一她也能驱使八宝呢?   所以高慧才会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八宝许愿,承诺八宝如果能杀掉赵老爷,自己就永不入轮回,生生世世都留下来,留在这个小院子里,做八宝的母亲,决不让八宝变成孤魂野鬼。   果不其然,自从阮烟烟死后,赵老爷没两天也死了。   赵老爷死后,接下来死的,就是高慧自己了。   原因恰如谢曲和范昱先前猜测的那样,八宝杀赵老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算嗜主。赵老爷在死了之后,魂魄久久不愿散去,白天依旧能驱使八宝。   因为记恨高慧私会“情郎”,还和外人密谋要杀自己,赵老爷让八宝把高慧也杀了。等三个人都死了以后,八宝晚上是八宝,白天就是赵老爷。   阮烟烟和高慧的禁制,实际也是赵老爷下的。   因为赵老爷在死了以后,脑子很糊涂,只迷迷糊糊记着高慧外面有情人,却不知道这个情人到底是谁,所以一直很恼怒,很好奇。   赵老爷想问出这个情郎来,无奈没到天亮时,就会被八宝吞入腹中,行动受限。而当入了夜,又会被阮烟烟以各种手段,强留在前厅,总是过不来偏房。   说白了,高慧向八宝许愿那会,阮烟烟正咽下最后一口气,魂魄飘到高慧门外,知道高慧向八宝承诺过什么。   所以阮烟烟才不愿意跟鬼差走,因为如今的八宝不光是八宝,还是赵老爷。   阮烟烟害怕高慧应付不来赵老爷,就一直陪她留在赵府,牵制着赵老爷。   也不是没向来接她们的鬼差求助过,求过。   但因为有赵老爷看着,高慧和阮烟烟,一时都不敢把话说明。   高慧害怕说明白了之后,赵老爷会不放阮烟烟走,阮烟烟则害怕说明白之后,自己一走,赵老爷就会在白天对高慧不利。   再加上赵老爷如今已是即将化煞的状态,他下的禁制,普通鬼差根本破不掉。   破不掉又说不明白,因为高慧和阮烟烟的刻意隐瞒,来过的鬼差们在失败之后,压根就不知道这府里还有个被小鬼吃进肚里,生死簿上查不到的赵老爷,回去就只告诉崔钰,这个赵府里有两位赵夫人,自己无法分辨出真假来,让崔判官派个更会办事的过去。   一直到今天,崔钰派了个认死理的程齐过来。   别的鬼差爱偷懒,估摸着任务完不成,日头又快升起来了,也就不管了,程齐不一样。   对于崔判官交代下来的任务,程齐向来都是能做就做,不能做也硬做,反正就是绝不偷懒。   结果一个不小心,没注意到日头已经升起来了,被困在这里回不去了。   这才有了谢曲和范昱受托赶来寻他的后话。   …   说老实话,其实这趟差事挺简单的。谢曲想: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他做鬼差以来,办过最简单的一个差事了。   没人化煞,没危险,也不用出手打架,只管把人带回去就好。   至于这个赵老爷,也和赵夫人一起带回去就好。   高慧就带不回去了,因为高慧要遵守承诺,留在这里陪伴八宝。   但……   谢曲一边听高慧回忆往事,一边转头忍不住看向范昱。   眼珠刚错过去,就见范昱也正在看他,似乎有点欲言又止。   谢曲愣了一下,心里隐约猜到范昱想干什么了,但他没直说,只是随口问道:“怎么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来早了。”范昱看一眼谢曲,再低头看一眼赵老爷,眸底几经明灭,半晌才道:“谢曲,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我想办件事。”   谢曲一看范昱瞥着赵老爷那眼神,顿时就懂了,立即笑眯眯地点头道:“你办吧,恰逢我今天心情很好,绝不去告密。”   下一刻,一黑一白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程齐恰是赶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一进门就嚷嚷:“唉,可算是把那个姑奶奶劝好了,实在太难了,我说两位大人,咱们到底该带谁走啊?现在时辰可不早了……”   话还每说完,就被谢曲给强硬打断。   谢曲随手把桌上一个茶盏抛给程齐,教他道:“急什么?拿这个画了符的杯子去砸阮烟烟的门,带阮烟烟到这里来,你不是喜欢写话本么?今天正好有机会,咱们家范大人,想要给你介绍点素材。”   程齐:“?”   不只是程齐,谢曲这边话音刚落,就连高慧也露出了一点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很不能理解,为什么谢曲在了解了事情真相后,还不赶快带阮烟烟走,而是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   反倒是谢曲本人,不仅没搭理现场搞不清楚状况的高慧和程齐,还嬉皮笑脸地凑到范昱旁边,偏头和范昱小声咬耳朵。   谢曲问:“小昱儿,过会你想做什么都尽管去做,我权当没看见,但我替你保守了这个秘密后,你要拿什么谢我?”   范昱本来是在阴森森地盯着赵老爷不放,听见谢曲这话,又在百忙之中施舍给谢曲一个白眼,凉飕飕地反问道:“怎么能是替我保守秘密呢?难道你不想?”   谢曲摸了摸下巴,尝试对此做出一点评价,“小昱儿,你如今可够损的了。”   范昱并不为所动,理所应当地点头道:“多谢夸奖,彼此彼此,都是由你教得好。”   谢曲:“……”   好怀念一千年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傀儡!   谢曲磨了磨牙,低头就见赵老爷身上的煞气,似乎变得更重了,想是因为听了高慧的坦白后,有些受刺激,当下就又是一脚。   踢完了,再转头没好气地冲程齐发火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去请阮烟烟过来这个屋?”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辣!   让我想想今天能跟你们说点什么骚话,想不出来啊,哦,那没事了,那就祝大家年假结束,开工快乐吧~ 第49章第49章   程齐暗叹自己真是个劳碌的命,依言跑出去请阮烟烟了。   高慧想不通谢曲找阮烟烟来干什么,以为他是还想在她们两个之间做抉择,内心很惶恐   赵老爷还在地上挣扎着,身上怨气越来越浓,看起来很快就要变成一只厉鬼。   赵老爷的变化让高慧感到心惊胆战,几次想出言提醒,又不敢多话。   毕竟范昱身上的阴凉怨气,显然比赵老爷还要更多一点。   怎么提醒呢?   对不起,打扰你们一下,我看他这个状态好像有点不对劲,麻烦你们先把他做了,然后再卿卿我我的?   这样也太不礼貌了。   一时间,高慧感到很苦恼。   但高慧的苦恼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她很快就明白谢曲是什么意思了。   片刻后,当阮烟烟前脚刚迈进屋里,脸上还是一副焦虑懵懂的表情。隔着老远,阮烟烟狐疑的目光和赵老爷对上,须臾之间,赵老爷身上便忽然溢出大量的怨气,像一只正织着茧的蚕,丝丝缕缕将他肥胖的身躯缠绕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张凶相十足的脸露在外面。   赵老爷像是被高慧和阮烟烟刺激到了,见不得她俩亲近,更不能容忍自己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被挑衅,竟忽然发了狂,当场化成了一只恶煞。   高慧和阮烟烟挨得越近,赵老爷就越激动。   先是眼珠变红,眼白变黑,再是一张嘴张得老大,如兽类一般低低嘶吼着,无论怎么也发不出人类的声音。   黑雾似的怨气很快就弥漫开来,眼见着赵老爷就要冲开束缚,把高慧和阮烟烟全都卷进他刚织成的茧里,就听范昱倏地低笑了声,心满意足地向赵老爷伸出了手。   比霜冰还凉的手指,就那么轻轻点在赵老爷的眉心,范昱阖上眼,仔细感受赵老爷体内的生机被慢慢抽走,一点也不剩。   范昱把赵老爷杀了。   总之等程齐跟在阮烟烟身后,迟了半步再迈进屋时,屋里那股子令人不安的煞气,已经全不见了。   程齐看见范昱正嫌弃地甩着手,一双细细淡淡地眉毛轻皱着,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   范昱的动作很快,眨眼就把一切都料理好了。完事之后,还不忘幽幽地向谢曲确认道:“你可都看见了啊,方才是他先化成了煞,我情急之下,才会动手。”   闻言,谢曲忙不迭地点头,一点异议也没有,“是,是,正是这个道理。”   自古无常鬼引魂,除恶煞外不得诛杀——这是规矩。   本来按规矩,如赵老爷这般的,应该是被范昱带回地府里,先依照他生前的所作所为判批,再堕阿鼻受罚。但范昱如今却故意把阮烟烟喊来,让阮烟烟和高慧在赵老爷面前亲近,以至于让他心神不稳,懵懵懂懂地就化了恶煞,然后被除掉——这显然是不遵守规矩。   等到尘埃落定后,在场除了阮烟烟有些脑子转不过弯之外,谢曲和程齐都来自地府,自然都知道范昱本意就是不想让赵老爷活。   至于高慧,高慧一向是个聪明人,她听见范昱这么问谢曲,稍一沉吟,便猜到范昱杀赵老爷是犯忌讳了,脸上表情一变再变,最后面露感激之色,对着范昱娇滴滴地行礼道:“多谢大人。”   “谢错了。”然而还不等高慧把礼行完,范昱虽随意地一挥手,使了法术将人虚虚托起来,摇头道:“也不是为了你们,是我自己今天心情不太好,想找借口弄死一个,开心开心。”   高慧:“……”   也行吧。   因为范昱面太冷,高慧原地打了个哆嗦,不敢再说话了。   倒是程齐,程齐这人守规矩守惯了,等他反应过来赵老爷是怎么死的后,脸上表情就有点不对。   “范、范大人……”   觉得不对又不敢说。程齐等了老半天,见谢曲半点提醒意思也没有,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故意引导鬼魂化煞,然后诛杀,这……”   话音未落,范昱就转过头去看他,一脸“你到底想说什么”的不理解。   “有什么问题么?”范昱问:“阮烟烟是你请来的,要说赵老爷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也有一份。”   范昱那边刚问完,谢曲又在这边摸了摸下巴,笑眯眯地循循善诱道:“唉呀,听说崔钰最近想给某些人转正,我本来不同意……”   一个威逼,一个利诱,配合得那叫一个默契无间,程齐顿时就蔫了。   “明白了,我啥也没看见。”程齐蔫巴巴地点头答应着,同时抬手做个了挖眼珠的动作,把肩膀一怂,“我这就自挖双目,继续站院子里报时去。”   话毕就转身跑出去,在大日头底下撑起伞,分明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却偏偏叫他站出了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萧瑟悲壮之感。   解决了程齐,这下就肯定没人告密了。   范昱想了想,又从袖中摸出一块形状奇异,颜色黝黑的石头,拿红绳穿了,递到阮烟烟手上,转头对高慧道:“这东西能让她的名字暂时在生死簿上消失,她的名字一旦消失了,短时间之内,便不会再有鬼差来寻你们。”   说着,再指指地上睡得正香的八宝,意有所指,“另外被这种小鬼缠身其实有解法,只要你能帮他找到他的尸骨,让他入土为安,你就能解脱,你的名字也会重新出现在生死簿上。”   言外之意,是让高慧和阮烟烟一起去帮八宝找尸骨,等找到了之后,再把那块黑石头丢掉。   到时她们两个人的名字都在生死簿上,可以结伴过忘川,走奈何桥,今生也就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这后门开的实在是有点大了,一时间,高慧感激得简直都有点不知该说什么了。   阮烟烟倒是一直都发挥稳定,直到如今也没搞清楚状况,眼见赵老爷死了,身边三个人又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打哑谜,顿时有些懵,忍不住悄悄拽着高慧的袖角,小声问她:“……什么情况呀?”   闻言,高慧叹了声气,爱怜地摸了摸阮烟烟的头。   原来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变,只有笨蛋美人永远是笨蛋。   事情到了这地步,这趟差事就算走完了。高慧简明扼要的把事情原委给阮烟烟说了,阮烟烟听了之后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地和高慧一起把谢范两人送出了门,态度要多好有多好。   行到院中时,谢曲眼尖,看见院子里阮烟烟的尸体还是安静躺在那,但右手已经不再使劲紧攥着了。   逆着光,谢曲这下全看清了,原来阮烟烟手里抓的,是一朵早就枯萎了的白玉兰。   原来让高慧珍而重之的相思豆手串,上面洒的是合欢香,而让阮烟烟至死也没舍得放开的,是一朵高慧最喜欢的玉兰花。   …   时间过得很快,因为着急回地府交差,害怕若再耽搁一会,崔钰就会派别的鬼差来查探情况,让他们刚才为阮烟烟做的安排全泡了汤,谢曲等人没有再在赵府停留,一刻不停地带程齐走了。   路上,许是见范昱在为别人破了例后,脸色依旧冷冰冰的,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谢曲便随口打趣他,“瞧瞧,我们家小昱儿最口是心非,嘴上说着按章办事,实际心肠可软死了,连这点小忙也愿意帮。”   范昱只摇摇头道:“不是故意帮的,我只是……忽然想起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了。”   谢曲愣住片刻,听范昱继续往下说道:“真可惜,明明就互相喜欢呢,却不能得善终。”   “所以……能让她们两个再多相处片刻,也是好的,”   说完了,再破天荒地主动走到程齐身边,塞给程齐一块墨黑色的稀罕灵石,低声道:“其实就算没有我,那个赵老爷也快化煞了,仔细算来也就最近一两天的事。所以今日之变故,你记住千万不要往外说,尤其是别和崔判官说,他那人从不懂变通。”   程齐连忙点头。   其实在离开赵府之前,高慧就把事情真相全告诉他了,他这辈子写过无数话本,本就是个很感性的人,听见高慧那么说,心里就已经做好了要为范昱保守秘密的准备。   本就没打算说,如今却又忽然收到范昱的“谢礼”,程齐在惶恐之余,询问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落到谢曲身上——不知怎么的,程齐觉得他这时候该看看谢曲,问一下谢曲的意见。   这谢礼太重了,要是谢曲不让他收,那——   “收着吧。”谢曲撇着嘴哼道:“不就是一块破石头,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要送你的。”   程齐:“……”   得勒,明白了,以后尽量别往这俩祖宗身边凑,独来独往保平安。   程齐默默把灵石收进袖中,一时无言。   …   临到鬼门关了,范昱整个人还是有点蔫,垂头丧气的。   谢曲知道范昱是觉得他们未来也会像阮烟烟和高慧一样,走一个,留一个,就忍不住贴上去安慰。   “小昱儿,你别难过。”谢曲拍了拍范昱的肩膀,小声对他说:“其实我这两天想通了很多事,我忽然觉着,或许你身上这些恼人的病吧,其实并不……”   范昱恹恹地半撩起眼皮,等谢曲继续往下讲。   然而还不等谢曲把话说完,一转头,就见一道熟悉的白色影子正疾速向他飘来,宽大袍袖被鬼门关的邪风吹得猎猎作响。   原是他照着自己样子捏出来的那个纸人,从谢家回来了。   不仅回了,手里还捏着两道鬼气森森的阴符,其灵力之充沛,令他一看就知道,它们其实并不是谢如贺的手笔。   这符……   隔了老远,谢曲略略眯起眼来。   看来他的这个第九次轮回,果真有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辣! 第50章第50章   走近了再一看,竟是用来收集怨气的阴符。   片刻后,纸人将手里阴符递给谢曲,同他道:“这就是谢如贺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了。”   身为谢曲亲手造出来的第二个活傀儡,虽在阴差阳错之下真成了人,但谢如贺却一直牢记着自己的身份,向来都对谢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次也是一样。   谢如贺在见了谢曲模样的这个纸人后,便心下了然,知道对方已经全想起来了,当下也不再隐瞒什么,松口把曾经发生在谢府周鱼]希n椟R伽围的事,一五一十全和纸人说了。   原来当年的那个劫,并非是被谢如贺算到,而是被谢如贺看到的。   说得再详细一点:前八次轮回时,谢曲都是从奈何桥上走的,喝的是孟婆汤,做的是凡人,身旁围绕的也都是凡人,所以看不见。但在这所谓的第九次“轮回”中,谢曲身旁带着的谢如贺,却是个木傀儡。   谢曲做的木傀儡和常人不同,总能看见点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据谢如贺回忆,当初他入夜巡视,曾看见谢府院中来了个裹着黑袍子的怪人。那人浑身上下都乌漆抹黑的,一张脸全没在大兜帽里,走路不见起伏,乍一看,就像是在往前飘着似的。   也是恰好赶上阴天,光线又不好,加上那个怪人身上的灵力太强,谢如贺犹豫再三,到底没敢立刻追过去,而是耐着性子等那人离开后,才小心谨慎地跑过去查看。   结果就看见了这两张阴符。   再然后,谢如贺看见这种阴符正面画着符文,背面竟还写着谢曲的名字,就猜到此事大约是与谢曲有关。为防不测,谢如贺趁着夜深人静,无人看见时,悄悄将它们揭去了,并未怎么打草惊蛇。   光把符揭掉还不够,因为早先和谢曲学过一点阴间术法,谢如贺认得这种阴符只在半个月内有效用,又记挂着谢曲今世想要平安度过的嘱托,心思一转,干脆就以父亲的名义,随便挑了谢曲老早犯下的一个错,罚谢曲跪了半个月祠堂。   整整半个月,谢如贺都派人看管着谢曲,不让他出门见客,更不许他运功修炼,结果万万没想到,半月之期一过,谢曲躲过大灾却在阴沟里翻船,最后竟折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手里。   但折归折了,死得却不算很惨,毕竟原本应该应在谢曲身上的那个大灾,到底还是被躲过去了的。   …   良久,谢曲一边听着纸人的转述,一边翻来覆去查看自己手里这两道阴符。   过了手,谢曲就更能清楚的感觉到,这两道符其实是阴间之物,根本不该出现在阳间。   许是年头久了,阴符正面的符阵已有些褪色,里面灵力也不剩多少了——但仅凭着残存的这点灵力,已经能让谢曲想象到这东西当初有多么霸道。   这完全就不是活人能做出来的东西。   这样一看,当年那怪人没准就是算准了日子,特意跑去谢府里贴符的。   那怪人是想偷他横死后的怨气。   可那些怨气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偷了能做啥?   一时间,谢曲感到很困惑。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偷他的怨气呢?   难道那人跟谢如贺一样,是为了救他,为了不让他在死后被怨气缠身,化成一只煞?可如果真是如此,比起在私底下耗费如此庞大的灵力,造出这么两张轻飘飘的阴符来,那人倒不如找谢如贺联手,直接替他把灾劫给挡了。   而且就算那劫确实挡不下来了,他谢曲又不是真的凡人——就算他死后一时想不开,真的化煞了,那也只需要把崔钰喊过来,让崔钰用判官笔在他脑门上多画一个圈,帮他把记忆恢复了,也就没事了。   能计算出他遇害的准确日子,但却不救,而且还要提前在他家附近贴上这么两张诡异的阴符……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隐约指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过去他遇到的所有死劫,其实都是由那个怪人一手策划而成。   ……就说么,轮回八次,次次居然都能死无全尸。这么小概率的事情,若非有人从中作梗,再倒霉也倒霉不成这样。   真是缺大德了,到底是谁在背后算计他,和他开这种玩笑?他之前明明就只想在凡间平平安安的做一世凡人,研究一下木傀儡的做法而已……怎么就落不着清净!   所以……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搞鬼……?   难道是他做白无常这些年里,曾在无意中得罪了谁么?   正琢磨着,就听面前沉默许久的纸人忽然又道:“主人,险些忘了,昨晚谢如贺除了和我交代那些陈年往事之外,还有一事不解,希望你能为他解惑。”   哦?还有何事不解?   因为怎么也想不通事情原委,骤然听见纸人这么说,谢曲还以为是谢如贺想和他交代些自己当年没看懂的细节,连忙点头应允道:“说。”   话音刚落,却不料这纸人只当着他的面转了个身,背对着他,反手指着自己的后背,平平板板对他陈述道:“谢如贺说,他能理解你如今事务繁忙,不能亲自去见他,但他却实在想不通,你为何要在我身后添上这么八个大字。”   “谢如贺问你,这八个字,可有暗藏着什么警示之意?”   谢曲:“……”   谢曲默默捂上了脸。   倒是站在谢曲身旁,一直安静听着纸人讲话的范昱眼珠一转,余光瞥见纸人背后的那八个大字,没忍住笑了。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范昱伸出手,一个字挨着一个字点过去,半晌转头看向谢曲,轻声笑着道:“谢曲,你说你怎么每次都是随便找张纸就折了,折就折吧,还总记不住藏字。我还记得千年前,你用写满艳词的话本给我折小猫,然后……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曲一把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子。   不止后颈被捏住了,嘴也被捂了,范昱眨了眨眼,见谢曲正低头对他使眼色,不让他再继续往下说。   想是顾忌着有程齐在,面子上下不来。   更别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八个大字,还是由程齐提笔写上去的。   再一转头,就看程齐正在那边远远地站着,假装看天看地,左顾右盼,抱着膀子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呢。   范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会就此打住,不再说了,让谢曲放手。   但眼里笑意却更浓了。   等到谢曲将信将疑地把劲松开了,范昱这才随意一指,顺手把纸人背后的八个大字消去,替换成了两行新的。   “……想得太多,容易头秃。”   许久,谢曲定定盯着纸人背后,不自觉就把范昱新添上去的这些字,小声读了出来。   “小昱儿,你可真是我的知音。”读完了,谢曲没忍住,又抬手使劲拍了两下范昱肩膀,转头对纸人吩咐道:“去吧,再去给谢如贺看一看你背后。”   纸人:“……”   行,合着狗屁警示也没有,就只是溜它玩呢。   纸人悲愤地点了点头,领命离开了。   …   想问的消息终于全问到了,进了鬼门关,谢曲和范昱走在前面,程齐远远地吊在他俩后面,一点也不想再往前凑了。   一边走着,谢曲一边把玩自己手里的两道阴符,把玩了一路,只觉脑中是一锅浆糊,又开始有点不清明。   这鬼门关的瘴气也是,实在太浓了,时常熏得人脑子不好使。   因为琢磨着这两道阴符是被画出来算计自己的,唯恐夜长梦多,谢曲犹豫再三,想着横竖也回忆不出什么来,就打算把符毁了,一了百了。   哪想到指间白焰刚燃起来,烧干净一张,就被范昱伸手拦下。   范昱这会似乎又有点不太好了,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伸出来的手有点抖。   “别烧。”范昱说,紧接着咳了两声,冲谢曲轻轻摇头道:“留着它做个证据。”   回来这么久,谢曲已经习惯范昱时不时的就要难受一下,见对方脸色不对,就连忙贴上去把人扶住了,皱眉道:“果然又不舒服了,先前我就想说,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这病挺怪的?”   一离开地府就轻松,一回地府来就严重。   但范昱这会却没心思听谢曲嘀咕。   范昱把剩下那道阴符抢过来,仔细叠了藏进袖中,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对谢曲道:“谢曲,我问你,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记不起脸的男人,他穿什么?”   闻言,谢曲顿时就怔住了。   之后就是一阵突如其来,无比剧烈的头痛。   恍惚间,谢曲使劲晃了晃脑袋,只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脑子里变得清晰起来。   “他……”谢曲茫茫然地舔了舔嘴唇,努力用自己混沌的头脑思考着,轻飘飘答道:“他是穿黑袍的。”   对了,正是黑袍!   谢曲尝试闭上眼,竭尽全力回忆那个黑袍怪人的模样,让那个怪人在他的记忆中抬起头,结果……   结果谢曲就看到了那黑袍底下,裹着的似乎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黑色的怨煞之气!   正当谢曲勉强稳住心神,想把眼前这个黑袍子看得更清楚一点时,就见“黑袍子”忽然把头抬得更高,眨眼间,几道沾着毒的怨煞之气就从大兜帽里面猛地窜出来,一下钻进他的眼里。   “……!”   谢曲被吓得即刻睁开眼,满头冷汗地对范昱描述道:“我看清楚了,小昱儿,我全看清楚了,原来不是我记不起他的脸,而是他根本就没有脸!”   “他身上沾着鬼气,但又不像鬼,他似乎……”谢曲下意识攥紧了范昱的手,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焦躁,“虽然我认不出他究竟算什么,也暂且想不明白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是,但是……”   “小昱儿,你赶快跟我去见一见秦广王殿下,把这事说给他听了,依我看,现如今咱们这个地府里,一定有人正在偷偷地养着一些邪祟,而且……而且还是很难对付的那种邪祟。”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更新辣! 第51章第51章   古语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地府也有地府的规矩。   比方说,地府里想养点什么得提前报备。   因为大家都是鬼,平时没事就得和那些怨气极重的东西打交道,所以如果有人想要养点什么东西来防身,也是情有可原。   能养,但必须得上报。   而且在选择到底养些什么时,还有三不沾。   一不沾怨气太重的,容易遭反噬,二不沾控制不住的,容易惹麻烦,三不沾来路不明的,容易受利用。   而谢曲方才记忆中的那个黑袍,显然已经犯了忌讳了。   换句话说,那黑袍似乎并非寻常的鬼怪,而是被饲养着的某种邪物。它身上怨气又重,来路又不明,只不知道现在是否还受控制。   如果它真的已经摆脱束缚,不受控制了,那还好说。   可如果它至今还在饲主控制之下,却做出这种算计别人的事情……   被养着的都已经这么厉害了,养它的得是什么人啊?   因为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劲,谢曲感到很后怕,再三权衡之下,决定把自己过去三番五次偷偷跑去凡间那些事,坦白给秦广王。   挨罚就挨罚吧,总比知情不报,真闹出什么乱子来好得多。   因为有谢曲和范昱先前的威逼利诱,程齐在回到地府后,只和崔钰一口咬死说赵夫人是不见了,不在赵府了,所以才没能接到。而崔钰查看生死簿,又发现赵夫人的名字确实已经消失了,便也没计较什么,挥挥手让程齐赶快还阳,魂魄别离体太久。   不是怕离开太久回不去,而是怕程齐家里那些人,早起发现程齐气息微弱,脉搏停跳,会把程齐直接当成死人给埋了。   至此,赵府的事就算是了了。谢曲和崔钰打过招呼后,带着范昱一块赶去第一殿,面见秦广王。   说起来,这地府中的鬼仙来路其实有两种:一是领天道旨意,直接受封,譬如秦广王,无常或是判官这样的;二是如程齐这种,生前多行善事,攒够了功德,本身又对再入轮回没什么兴趣的,这种也是可以被其他由天道封赐的鬼仙提携,死后继续可以留在地府里当差的。   而在这所有直接被天道赐封,身负官阶的鬼仙中,又属掌管第一殿的秦广王最大。   谢曲平时最不爱来见这个秦广王。   俗话说得好,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还是大了这么多级。谢曲生前在阳间做老大,没人敢管他,可死后来到阴间做事,就也得小心守着阴间的规矩,一旦坏了规矩,就得挨罚。   再加上这个秦广王性子严肃不苟言笑,太拿规矩当规矩,简直比崔钰还难缠……   反正谢曲来地府这么久,主动去见秦广王的次数,少得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结果未料天道好轮回,今天还要主动来坦白从宽。   …   临到第一殿门口,谢曲就和范昱咬耳朵,问秦广王他老人家最近心情怎么样。因为范昱和谢曲不同,范昱是整个地府里出了名的能干,平时和秦广王接触也比较多,比谢曲更能摸清楚秦广王的心思。   拐弯抹角问了许久,谁成想风水轮流转,他的小傀儡一朝和他平起平坐,就不肯给他开后门了。   不仅不给开后门,甚至还打击报复,凉飕飕地回他一句“就和平常一样啊”。   鬼知道秦广王平时什么样?平时也不见面啊。   ……不对,鬼也不知道,因为他谢曲早就已经是鬼了。   …   时辰还早,第一殿门外向来没守卫,只有一扇两人多高的红漆铜门。   谢曲把腰间挂着的石头坠子拽下来,催动灵力贴在铜门正中中,不消片刻,门上便有繁复阵法一圈圈的亮起来。   只有受天道赐封的鬼仙才能进入地府十殿,面见十殿之主,像程齐那种寻常的差吏却不行——这也是规矩。   门进去了,心理准备做了老半天,也已经想好了见面之后应该怎么解释,结果却没想到,谢曲难道主动来一次第一殿,殿主却不在。   号称千八百年不挪窝的秦广王如今不晓得跑哪去了,第一殿里是空的,除去经年累月摞得比人还高的一堆公文折子外,就只有殿内角落里燃着的一炉冷香。   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总之很好闻,有令人静心凝神的效用。   但来都来了,总得见着人吧?   左右无事可做,谢曲在第一殿里等了好久,瞌睡打了好几轮,一直等到范昱顺手把这屋里所有公文折子都分类摆好,又换了新的一炉香,殿主秦广王才姗姗归迟。   回来之后,前脚迈进大殿,低头就见谢曲这会正盘腿坐在地上,没骨头似的倚着一条桌子腿打瞌睡,脸色顿时就很不好了。   “谢七!瞧瞧你干的好事!”秦广王顺手砸了书卷过来,皱眉冷冷骂道:“你在地府人缘倒挺好,大家表面不待见你,可却都很愿意替你隐瞒呢!”   谢曲:“……”   书卷恰好就砸到谢曲脑袋上,把谢曲给砸醒了。   因为睡得迷糊,谢曲一睁眼,就见秦广王正负手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对他怒目而视。   谢曲揉了揉眼睛,第一反应就是:作为一只鬼,最近我怎么老做噩梦啊,这正常吗?   感叹完打算继续睡,然后就又挨了一下。   这回是砚台,两个巴掌那么大的砚台,直奔谢曲鼻梁就砸来了。   虽然睡迷糊了,但危机意识还是在。谢曲闭着眼,情急之下伸手去抓,堪堪把秦广王砸下来的砚台给接住了。   接住之后再睁眼,就见那砚台一角,距离他引以为傲的高鼻梁,已经不到一寸远了。   范昱就在他身边站着,腰背一如既往挺得笔直,既没刻意和秦广王行礼,也没什么出手救他的意思,就杵在那不嫌事大的看热闹。   谢曲:“……”   这可真是……   活过来的小傀儡,泼出去的水,这个小昱儿的胳膊肘,已经越来越往外拐了。   半晌,谢曲又郁闷又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低着头,比平常表现得规矩很多。   毕竟不占理,太放肆了也不太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   而且低头认个错又算什么?只要别挨罚太狠就成。   要是挨罚得太狠,让他在未来百八十年里行动都受到限制,他还怎么去找给范昱治病的法子?   这么想着,谢曲就琢磨着要将功折罪,把方才记起来的那些事,全都说出来。   “殿下,你先别着急,你先听我说呀,我去凡间这几次,其实也不是一点收获也没有,我看到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广王出言打断。   “谢七,你也是受天道旨意,领命留下的鬼仙,怎么出了事却不来跟我说,非得自己闷头研究?我来地府比你早,知道的当然也比你多得多。”   顿一顿,转头看了范昱一眼,把眉头皱得更紧了。   “谢七,我问你,先前你是不是听人说,因为范昱是从木傀儡变的人,所以魂体不稳,恶疾难救,让你想办法为范昱重做一个新的身躯养魂?”   一句话,就让谢曲愕然抬起了头。   不止谢曲把头抬起来了,范昱也转过头来,不再看热闹。   “你……你怎么知道?”谢曲问。   难道有人把他给卖了?   但是不能啊,毕竟旁人只知道他以前隔三岔五就爱往凡间跑,却不知他是遇到了指点,想去凡间琢磨制作木傀儡的更好方法。   一时间,谢曲愣愣看着面前黑着一张脸的秦广王,不知该答些什么。   倒是秦广王又接着和他解释了。   “谢七啊谢七,你也不仔细想想,范昱他既已生出了人的三魂七魄,就是真的变成了人,本质上与人又有何不同,又怎么可能会无故虚弱?旁的不提,就说你后来造出来的谢如贺,我猜你用在那个谢如贺身上的灵力,其实还不如用在范昱身上的多,可你看谢如贺他虚弱么?嗯?”   “谢如贺他……”   谢曲被问懵了,因为他从没仔细关注过谢如贺。   如今再一想,谢如贺好像确实不虚弱,甚至还很有修行的天赋,比多数凡人都更厉害些。   但如果不是魂体虚弱,那……   像是即将溺死在水里的人,忽然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谢曲连被兴师问罪也顾不得了,忙上前两步,很急切地问:“你的意思是说……”   “我是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哼。”   许是被谢曲这副关心则乱的不争气样子给气着了,秦广王重重冷哼了一声,磨着牙道:“谢七,你猜我刚从何处回来?”   “从何处?”   “从第五殿!”   第五殿。   五殿。   殿。   …   秦广王骂得中气十足,谢曲反应好一会,才想起来秦广王话里这个所谓的第五殿,就是在十殿中大名鼎鼎,曾被天道降过罚的,阎罗王的地盘。   如果当初没有第五殿的纰漏,他谢曲如今或许就还在凡间厮混着,开开心心当着他的“谢半仙”。   如果没有第五殿,他就不会建立酆都,也不会造出范昱。   谢曲攥了攥拳,只觉口舌有些干燥。   果不其然,秦广王不等他缓过神来,便又继续呵斥道:“好啊,好得很,你瞒着我就罢了,竟然连崔钰也帮你瞒我,非得出了事才知道后悔,你们全都好得很啊。”   话毕,抬手一指范昱,眼睛却仍看向谢曲的方向,目光凌厉如刀。   “范昱根本就没病,他是被下了咒——装他尸骨的那个铁棺不见了,这事你们谁知道?”秦广王毫不客气地问道:“谢七,我现在不得不提醒你,你费尽心思研究的那种新型木傀儡,兴许根本就不能治范昱的病,而是在给你自己造催命符!”   “说白了,谢七,你原本就是天道安排下来,意图修补纰漏的一个意外,现如今,有人却正想骗过天道,让你无声无息地从六界中彻底消失呢……” 第52章第52章   秦广王是个表面只有三十岁出头,实际早就不知道已经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身上蟒袍永远都穿得没一丝褶皱。   十殿之中,秦广王与第五殿的阎罗王最亲近,据说生前便是熟识。当年第五殿出事后,其他八殿全都对第五殿避之唯恐不及,只有秦广王去看望了。   去了但没谈拢,回来时怒气冲冲的,还放话说什么再也不管了。   只可惜话说过了就忘,之后每隔三五百,就总要再跑过去一趟。   去一回,被气回来一回,如此周而复始,从无例外。   今天是自从第五殿出事以来,秦广王第三次去那边看望,回来的时候,整个人显得格外生山|与三夕气,比前两次都更生气,像是和第五殿那边彻底闹掰了。   结果就被谢曲这倒霉催的给撞上了。   …   虽然心里隐有一些不详之感,但为了查清楚范昱身上这些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谢曲咬一下牙,还是开口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在算计我?”   闻言,秦广王又是冷哼一声。   秦广王从怀里袖中抖落出一只琉璃小瓶,递给谢曲,郑重地同他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事情,你看看这是什么?”   谢曲有些困惑地接过小瓶,低头细看,发现里面装了大半瓶清亮剔透的水,还有……一小捧白色的骨灰沉淀。   “谢七,亏你还总学着凡人那样,没事就去祭奠。”秦广王有点无奈地道:“怎么连你祭奠的尸骨何时不见了,你都不知道?”   这样说来,瓶中这一小捧的骨灰,岂不就是……   谢曲讶然噤声,心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当年他领天道旨意,留在地府做了无常鬼,事后遍寻海底,终于找到困着范昱尸身那铁棺,并将它打捞出来,正经埋了。   是,后来他确实没事就总去看看,可是看归看,他也不会特意把棺材刨出来看啊……   那也太变态了。   琉璃瓶身冰凉,里面的水,似乎永远都捂不暖。谢曲皱着眉,把这个小瓶子看了又看,斟酌着轻声道:“这是……忘川河里的水?”   秦广王一点头,再看了范昱一眼。   “不止,还有三滴天河弱水,以及一点范昱当年被沉棺之处的海水。”秦广王说,语气很恼怒,“有人偷了范昱的棺,炼了他的骨,又把他的骨灰浸在这种被下了咒的符水中,令他魂体虚弱,噩梦不断。”   秦广王这边话音刚落,还不等谢曲反应,范昱就先“啊”了一声,眼里一瞬就亮了。   “那也就是说,我其实……”范昱喃喃着,一把从谢曲手里夺过琉璃瓶,想要打开它,却被秦广王伸手拦下。   “不能开,开了你就没了,这种咒很难解,听我慢慢给你们说。”   一句话,就让范昱即刻缩回了手。   倒是谢曲。谢曲很快就从“范昱还有救”这个大惊喜中缓过神来,继而又想到:对方这么做,难道就只是为了骗他去凡间?   骗他去凡间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让他历经所有苦难,再将他的怨气,尽数偷走?   “……现如今,有人正想骗过天道,让你无声无息地从六界中彻底消失呢。”   募的,谢曲想起秦广王方才说的话,一时只觉浑身冰凉。   …   许久的沉默。   “有人想让我死?”半晌,谢曲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有人想骗过天道,撤下无常这位子?”   但如果只是这样,倒也不必费这么大周折,还去挖范昱的棺。   说白了,虽然骗过天道很难,但杀他的方法却有很多,完全不必放他去凡间,任由他一世又一世的慢慢消磨……   思及此,谢曲转头看向范昱,果然见范昱也是满脸的不解。   “殿下,这不合理。”范昱皱眉道:“换成我是那个施术的人,如果……如果单纯就只是为了杀谢曲,我完全可以选择更快速,变数更少的方法,比如直接在谢曲自己的尸骨上做手脚,而不会骗他到凡间去。”   把人骗去凡间干什么?凡间的变数那么多,万一出差错,很容易就前功尽弃了。   譬如说这次的第九世。   在第九世中,因为有谢如贺的横插一脚,那人不就失败了?   除非……   除非什么呢?范昱想不明白了。   但好在秦广王对他们也没有隐瞒之意,见他们都已经觉察到不对劲,就顺势开始解释。   秦广王问:“谢七,我猜你今天来找我,一定是想告诉我,咱们地府里有人在养邪祟,是不是?”   谢曲点了点头,听秦广王继续往下说。   “现在我告诉你,谢七,你猜的没错,在咱们这个地府中,的确有人正偷偷地养着邪祟,但他最终的目标,却不是一个连脸都没有的黑袍,而是你谢七,是你这个白无常!”   “……”   ……什么?   谢曲震惊地睁大了眼。   “还听不懂?”一见谢曲是这种反应,秦广王便知道,这种事情大概已经超出了谢曲的认知,只得继续耐心对他解释道:“骗你去凡间历劫,收集你的怨气,等到时机成熟后,就把你之前被收走的所有怨气,再一股脑全送回你身上……”   “怨气加身的滋味,我想你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吧?况且你和范昱还不同,范昱有颗木石之心,平时几乎不会被怨气扰乱神志,而你却没有,你有的就只是一颗凡心,甚至还有些贪。”   秦广王把话说到这份上,谢曲瞬间就都懂了。   怨气加身是什么滋味,他的确比任何人都懂。   千年前,如果没有范昱在,他恐怕早就变成了个吃人怪物,神智尽失了。   更何况累积几世的怨气,可远远比千年前的那点怨气,还要更多,更庞杂。   因为这是几乎包含了世间所有苦难的怨气。   更别提他第三世时,还是个死在沙场上的将军。   自古以来,战地就最容易养出煞,他那时好像还是最后一个死的,临死前,身后数十万将士亲眼看见战败的不甘,早就全累在他身上了……   如果是这样,如果……   如果那幕后黑手其实是想把他变成一只听话的煞,那确实只有从范昱身上做手脚,才能让他关心则乱,忽略掉每一世都会惨死的结局,执拗跑到凡间去,一次又一次的往套里钻,一不留神就钻了九次。   至于这九次之后……   谢曲有一瞬间的恍惚,依着从前的经验,试探着问道:“若我这次没躲开,那是不是就……”   秦广王一脸沉重地点头。   “如果你这次又横死了,等到第十世,之前所有的怨气就都会重新回到你身上,真到了那时,你也就不是你了。”秦广王摇头叹息着,“如果没意外,你在第十世会做出你心心念念,没有点睛的完美傀儡,而你的魂魄,也会从此被拘束在那个木傀儡中,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煞,供他人驱使。”   ……真是好恶毒的法子!   身旁,范昱被吓得晃了晃,下意识凑近些,一把抓住谢曲的手臂。   谢曲自己也有点被吓着了,久久无言。   这,这完全就是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感谢谢如贺,必须得好好感谢他,要不是他阴差阳错看见那黑袍,又顺手揭下阴符,恐怕他谢曲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只凶煞,而且是千年难遇,极难对付的那一种……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自信驱使这样厉害的一只凶煞,其幕后的主使,又该会是何方神圣?   谢曲感到了一阵实打实的后怕。   倏地,有一个古怪念头忽然出现在谢曲的脑子里,令他脱口而出道:“是第五殿……是第五殿那边做的,对不对?”   话还没说完,就见秦广王又点了点头。   “对……确实就是第五殿做的。”秦广王沉声答道,承认得极艰涩,“若非我今天去第五殿,意外发现了这个琉璃瓶,恐怕还要被你们蒙在鼓里。”   “罢了,我就实话和你们说了吧,第五殿的主人与我是故交,当年他施法让鬼门关大开,放许多鬼魂回到凡间时,我就曾去劝过他,但他不听,他就坚持跟我说他没做错,错的是天道,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不告诉我,直到后来地府里有了你,天道又对他降下罚来,他才消停了。”   “但……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他就只是表面消停了,实则却还在暗自筹划,想要把你这个天道安排下来修补纰漏的人彻底除掉,炼化成他的煞,再重新打开鬼门关。”   “那……”谢曲喉结颤动两下,止言又欲,一把攥住范昱的手,带着范昱把琉璃瓶送到秦广王眼皮子底下,仰一仰下巴。   那意思你不是比我们懂得多么,你就快说这事该怎么办吧,别藏着掖着了,只要你说了,我们一定就去办。   见谢曲这样,秦广王负手踱了两步,最后一跺脚,像是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一样,沉声道:“罢了,罢了,我就最后再管他这一次。”   “谢七,你听着,范昱这咒我能解,但我现在要和你做个交易。”   顿了顿,再一抖袍袖,“事实上,现如今他把你前八世的怨气分成了三份,分别藏在下修界的东方,南方和北方,并且各自下了禁制,尤其防着我接近,我为了不让他重蹈覆辙,只能派你替我去找。”   “只要你能把那些怨气都找回来,交给我化掉,期间一定瞒着别让其他人知道——只要你能做到这一点,事成之后,范昱身上的这个咒,由我来替你解。”   作者有话要说:   午安,更新辣!   亲亲我的大宝贝们=3=   注意了注意了,今天是双眼皮呢! 第53章第53章   能救,却不立刻救,反而还要做交易——这其实已经算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想来还是老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明明今早还是在威胁程齐来着,现如今,就轮到他自己被另一个更狗的给威胁了。   意图包庇第五殿,这是多大的罪过?如果日后一个不当心,东窗事发了,那他们真的就一个也跑不了了,全都得跟着倒霉。   而且就说秦广王这个人,秦广王平时是什么性子?那可是地府中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不给走后门,如今竟能为了第五殿,做到这地步,可见其与第五殿的主人,交情匪浅。   谢曲转着腕子,徐徐摩挲着缚在他腕子上的魂锁——这是他用心思考时,下意识就会做出来的动作。   这种蒙蔽天道的事情实在太危险,要是答应的话,就是彻底上了第五殿的贼船,待到日后事情泄露,他们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但要是不答应……不答应也不成啊,脖子都让人给卡了。   谢曲抬起头,见秦广王是一副笃定的模样,就像吃准了他一定会答应,忽然就有点想笑。   而站在谢曲身边,范昱的表情一直都是怔怔的,像是有些不敢置信秦广王会这么做。   毕竟这不符合秦广王平日一丝不苟的性子。   良久,谢曲斟酌再三,轻声问道:“怎么找?”   闻言,秦广王没有丝毫犹豫,即刻从袖中抖出一颗穿了红线,手指肚大小的白玉珠,连带能暂时帮范昱压制恶疾的药一起,伸手递给谢曲。   “拿着它去下修界,若方圆十里之内有你的怨气,它就会亮。”秦广王直言不讳:“另外药就只有这么多,三个月一粒,在没把所有怨气收集完全之前,尽量让他少回地府,即便回来了,也不要呆得太久。”   这就很有意思了,身为黑无常,忽然不能回地府。   谢曲对此感到很奇怪,不由随口问道:“这又是什么说法?范昱为什么不能回来?”   “因为我要暂时扣下这个琉璃瓶,直到你们把所有怨气都交给我。”秦广王不容置疑地板着脸回答:“想来你们也都很明白,这是一种极阴毒的尸咒,在没解咒之前,范昱离这个琉璃瓶越近,病就会越重。”   言罢,忽然一把夺过琉璃瓶,连点反应时间都没给谢曲留下。   谢曲:“……”   行,算你狠。   “但是这样一来,我和范昱都去了下修界,一时半会又回不来,就没人处理上修界的煞了。”谢曲冷冰冰地提醒道。   众所周知,凡间也分上下修界,上修界灵气浓郁,由各大仙门镇守,百姓们全都临“仙”建城,受仙门庇护,将拜入仙门当成是莫大的荣耀。   与上修界相比,下修界的灵气就稀薄很多,住在这里的百姓往往不知仙门为何物,而是由朝廷政府统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换句话说,灵气多的地方怨气也多,自古以来上修界生出煞来的概率,都远远比下修界更大,而他谢曲平日最常去的地方,也是上修界。   言外之意,秦广王你个老家伙平时那么重规矩,现在不会为了一个第五殿,连引煞化煞也不想管了吧?   其实谢曲这么问,原本是想提醒秦广王,他和范昱都是有自己职责的正经鬼仙,最好不要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随意玩忽职守。   哪知道秦广王只用一句话就把谢曲给怼回去了。   秦广王问谢曲,“之前我不找你办事的时候,也没见你怎么恪尽职守啊?”   谢曲:“……”   “但是、但是这次范昱也会去啊。”许久,谢曲铁青着脸,憋了老半天,终于又憋出了这么一句,“等我俩都走了,地府人手就不够了。”   “好说。”   听见谢曲这么问,秦广王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异常和蔼又不失威严地道:“药就只有十二粒,三年之内,你们必须把这事给我办成了。”   “区区三年而已,能生出来几只煞?都攒着等你们回来一块解决就行了。”   谢曲:“……”绝了。   此时此刻,谢曲真的很想问一句,扒皮剥削这种丧尽天良的行为,是不是他们第一殿从上传到下的优良传统。   …   和秦广王讨价还价了许久,两个时辰后,谢曲终于得以从第一殿脱身,而范昱手里的药,也从十二粒变成了十六粒。   既然答应了,就得赶紧回去准备,尽快启程了。   据说能找到怨气的白玉珠被谢曲仔细系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面。有了盼头,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很快便一同回到了范昱的住处,开始为这次下修界之旅做准备。   首先是和崔钰打好招呼。   因为不方便直说这次去下修界的原因,谢曲含混再三,只对崔钰说是自己找到了能帮范昱治病的方法,要带范昱去凡间住一段时间,等病治好了,也就一块回来了。   因为范昱的病确实很重,崔钰看在眼里,对谢曲的说辞并不疑有他。   接下来是制作他们两个在下修界的附身之物。   三年不是三个时辰,下修界人多,浊气重,他俩要是直接以魂体状态在下修界呆上三年,回来时力量就会变弱,身上沾着太多的烟火气,就不大好进鬼门关了。所以要想在下修界长久的待着,就需要媒介。   譬如一个没有点睛的小纸人。   而且,除去媒介之外,最麻烦的一点,就是不能在下修界随意使用法术,至少不能频繁地被凡人们看到他们使用法术,引起恐慌来。   毕竟事情要是闹大了,惊动了天道,那可就糟糕了。   这么想着,谢曲在把一切事情都准备妥当了以后,跑去和崔钰要来十张附了灵力的符纸,开始和范昱面对面盘腿坐下来,一起折小纸人儿。   谢曲折范昱将要用到的,范昱折谢曲将要用到的。   无常殿内一灯如豆,白绿的鬼火簌簌跳动着,在矮榻上映出两道形状诡异的影子。   因为是要使用很久的小纸人,不能随便折一折就算了,所以两个人都折的很认真。   认真着认真着,就有点跑偏。   本来两个人都是按照各自原本的模样,一本正经在折的,直到谢曲突发奇想,在范昱头顶的发髻上,添了一朵小花。   就像千年前那样,摸一下就会晃来晃去,歪着露在发髻外面,乍一看很像是做装饰用的红绢花。   范昱一看那小花,表情就有点不对,也不知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范昱不想要这朵小红花,几次抗争无果之后,决定奋起反击,提起笔来,在谢纸人的下巴上,点了一颗媒婆痣。   由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小傀儡想造反,那可不行,谢曲一看那媒婆痣,顿时深深觉得自己的威严被冒犯了,索性就也提起笔,开始在范纸人的腰腹处,描出更多的小红花。   竟是一副泼墨红梅的刺青图。   待到最后一笔落下,谢曲喜滋滋地把手里纸人递给范昱看,满脸得瑟道,“怎么样,我画的好看吧?”   范昱嘴角一抽,没搭话。   下一刻,范昱干脆省略了抗议的步骤,直接提起笔来,开始给谢曲点麻子。   于是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两人你坑我一道,我坑你一道,范纸人被改得越来越媚气,谢纸人则被改得越来越丑。   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时辰,直到两个纸人都被改造到极限,双双无处落笔。   最后,谢曲勉强忍耐着,把这两个纸人并排放在一起,神色复杂地盯着它俩看了很久。   只见这两个之人,一个身材高挑,风情万种地扬着眉,身穿一件十分骚气的大红衣袍,手里还转着杆竟绕金丝的烟枪,另一个身材矮小,满脸麻子,圆滚滚的肚皮几乎要把衣裳城破,活像个饿死鬼投胎。   谢曲看着看着,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词儿,叫美人和野兽。   于是越看神色越复杂,越看神色越复杂。   转头再看范昱,发现范昱脸上的表情也很复杂。   范昱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   两个离大谱的纸人就在面前摆着,谢曲当然知道范昱想说什么。   想来,范昱估计是被自己亲手折出来的纸人给恶心到了。折的时候感触不大,如今胳膊腿都装上了,一个纸人就这么完完整整地站在面前,带来的视觉刺激实在是太大,范昱有点受不住。   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将要和这么个丑货呆三年,就更承受不住。   一时间,俩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许久,许久,范昱探寻的目光来来回回落在这两个纸人上,终于没忍住,当先一步提出建议。   范昱问:“谢曲,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或许可以、适当的放过彼此……?”   谢曲其实也被范昱捏出来的那个纸人给恶心的不行了,而且方才为了逗范昱,他给范昱捏的纸人也有点过,乍一眼看过去,就和楼子里那花魁似的,脂粉气太重了,已经不是他喜欢的模样。   所以谢曲毫不犹豫地举双手妥协,表示自己再也不会在范昱身上乱添东西了。   上好符纸废了两张,达成共识后,两人各自销毁掉罪证,埋头继续折。   这次两个人是真老老实实按对方原本样子折的,既没有头顶小花,也没下巴上的媒婆痣。   只是在折躯干时,谢曲小心翼翼,试探着和范昱打起商量来。   “小昱儿,你难道不觉得方才那副泼墨红梅特别美?”谢曲问。   范昱什么也没说,回答谢曲的方式,就是又再拎起笔来,打算给谢曲画几道抬头纹。   谢曲:“……”   谢曲:“祖宗,您手下留情,我保证不乱来。”   于是范昱又放下了笔。   “……”   有了第一次的前车之鉴,两个纸人都折的很顺利,只是在为它们穿上衣服时,谢曲折的比范昱稍快一些,最后到底没忍住手贱,赶在范昱低头忙活,没功夫注意到他的空挡,偷偷在自己手里纸人的左侧腰窝处,点了朵红梅花。   那梅花被画的极小极隐蔽,只有鹌鹑蛋大,要是没镜子,届时就算范昱自己回头看,都不一定能看到。   许是因为恶趣味被满足了,当范昱终于折好了纸人,抬起头时,入眼就是谢曲那张笑得十分荡漾的脸。   有过去千百年的经验作证,只要谢曲这么笑起来,就准没好事。   范昱脸色当即就是一变,隐隐感到不对,可是看谢曲手里那纸人的衣裳脑袋,又都很正常。   因为谢曲笑得实在是太荡漾了,范昱怔住片刻,忽然想起对方刚刚提起过的那副泼墨红梅图,不觉眉头紧皱,想要扒了纸人的衣裳再检查一遍。   结果还没等他动手,就响起了敲门声。   最终,范昱一手一个小纸人,循声看向门口,听崔钰那个老古董站在门前,自觉很体贴地问他和谢曲:“……能进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感谢营养液,小范表示这个东西很好喝,一瓶浇下去,隔天就发芽w 第54章第54章   崔钰难得来的正是时候,范昱被敲门声打扰,没能如愿扒掉纸人的衣裳再检查一遍,以至于让谢曲得逞,悄悄保留下那朵红梅花。   所以谢曲对崔钰也是难得的热情。   结果人家崔钰根本不理他。   崔钰是来询问后续工作问题的。   谢曲屁颠屁颠的给崔钰开了门,就见这黑脸门神正愁眉苦脸的站在门口,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范昱。   门开了,崔钰犹豫许久,最终没进屋,而是站在门外,一副愁容地问范昱:“小八,三四年也不算短了,你要是走了,该你干的活儿可怎么办啊?”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在犯愁,崔钰全程只看着范昱,当谢曲不存在。   谢曲:“……”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挺多余。   怎么他们地府就这么人手短缺么,到处都是剥削?   一时间,谢曲有点不高兴了。   可正当谢曲想开口把崔钰打发走,就听范昱沉吟片刻,居然还很认同地点头了。   “崔判官说的是,活儿总得有人干,即便只有三四年,也不能放松。”范昱说:“嗯……我这里倒有个人选。”   崔钰一听范昱这么说,就知道范昱是安排好了,连忙问:“是谁?”   范昱转着眼珠看了谢曲一眼,不知怎么的,答崔钰的声音忽然就变得更亮更稳了。   “程齐。”范昱肯定地答道:“我可以把我的武器留给他,让他帮忙先盯着,如果碰上实在收拾不了的,就记下时间和位置,等我回来后一同处理。”   顿了顿,脸上忽然显出点歉意,气势重又弱了下去。   “反正他也就剩十年寿命了,让他早死十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崔钰:“……”   崔钰眼里一亮,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连常年横亘在他眉心的川字纹都展开了。   “没问题,没问题,我今晚就去和程齐说。”崔钰激动地连连点头,左拳砸到右掌上,郑重地自言自语道:“我会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少活十年,我就给他转正,免了他的考察期。”   站在门口旁听完全程,自觉又酸又多余的谢曲:“……”   真好,又有一位大好青年,即将落进地府里这几个扒皮鬼的魔掌之中了。   崔钰在问完自己想问的,并且得到满意答复后,便转身离开了,没再拦着谢曲这次往凡间跑,想是因为有范昱跟着,所以很放心。   等崔钰走了,谢曲摸了摸下巴,下意识想象了一下程齐在听到自己可以免去考察期,直接转正这个消息后,欣喜若狂的模样,咂着嘴摇摇头。   唉,果然还是太年轻,不懂一入地府深似海,从此休息是路人的道理,活该以后被扒皮剥削。   真的是……一想到那个程齐在转正之后,每天都要被迫忙得团团转,谢曲就感到很快乐,心里甚至都没之前那么酸了。   感叹完再一转身,就见范昱还不死心,依旧想扒掉纸人的衣裳检查。   ……重新检查可不行,查完这纸人就又废一个,还得重新做!   瞬间,谢曲莫名就有了点做完坏事,不想被抓到的惶恐,连忙几步跑上前去,从范昱手里抢过两个小纸人,自己动手,从上到下扒掉范纸人的衣裳。   “你看,什么也没有。”   谢曲一边说着,一边指指纸人洁白干净的背部,任它的衣袍松垮垮挂在臂弯,把它的上半身大方展示给范昱查看。   因为红梅花被画在腰窝上,位置很低,又被衣服落下来的褶皱遮挡,范昱看了好几眼,也没能看出什么端倪来,最终只得将信将疑地作罢。   待到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两人便栖身到纸人里,伪装成凡人,告别崔钰和牛头马面,由鬼门关去往凡间。   …   仔细说起来,其实由鬼门关出来后,到的是上修界,之后还要再经过几道结界,才能去到下修界。   谢曲生前便是上修界的人,死后做了无常鬼,最常去的也是上修界,鲜少往下修界跑,算一算,如今距离他上次来到下修界,少说也已经过了将近四百来年。   四百来年是什么概念?   四百年,足够让一个王朝由盛转衰,直到覆灭。   换言之,下修界从来都是牛头马面的地盘,谢曲对它很不熟悉。   但既然已经对秦广王做出了承诺,即便再不熟悉,也得硬着头皮去找。   在范昱的建议下,两个人催动灵力,灌入白玉珠,然后根据白玉珠的指示,找到了一处名为断山镇的地方。   因为秦广王给他们的这个白玉珠并不是特别灵敏,给的时候说是能把范围缩小到十里之内,实际运用时,却往往偏差很大。谢曲没办法,眼看着手里白玉珠亮了灭,灭了又亮,只得选择暂时在断山镇落脚,先住上几天,仔细查探一下后再说。   因为已经许久不到下修界来了,谢曲把自己伪装成往来客商,带着范昱混进来之后,心里其实还有点犯嘀咕,生怕哪里出了差错,露出马脚来,把镇子里的百姓们吓到。   结果小心着小心着,哪想到前脚刚迈进镇子里,后脚就懵了。   也不知是新的民俗还是什么,直到进了镇子,谢曲方才惊讶地发现,住在这个镇子里的百姓们,竟都身穿铠甲。   不过倒也不是真的铠甲,毕竟制造铠甲的材料是珍贵之物,由朝廷管控。谢曲又仔细看了看,发现镇中百姓们穿的,其实是由竹子编织而成,又刻意漆成银灰色的铠甲,离老远一看,就像是真的铠甲一样。   而且,这里的百姓们不仅穿铠甲,家家户户门前还都立着一根旗杆,旗杆上面绑着块白布。   乍见此景,谢曲顿时愣了一下,下意识转头问范昱:“这是什么?莫非下修界如今已战乱到这种地步了么?”   竟然全民皆兵。   谢曲问得迷糊,生怕自己有哪句话说错了,会惹人怀疑,没想到范昱对此也很是不解。   “你问我,我问谁去?”范昱摇头道:“我上次来下修界,还是过来抓你回去的,距今也得有三四百年了。”   谢曲:“……”   求求了,往事不要再提,鬼生已多风雨。   谢曲:“祖宗,能不能别总提我以前隔三岔五就往凡间跑那些事?你不提还好,一旦提起来,我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傻子。”   能不傻么?明明有这么多的破绽,他竟然还信,而且还不止信了一次。   难怪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呢。   真是想起来就很沮丧。   经谢曲这么一提醒,范昱斜着眼睛看了谢曲一眼,像是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没开口。   “找个人问问就行了,我们是“外地人”,外地人不了解本地风俗,也是理所应当。”片刻后,范昱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总之先找个客栈落脚,多给掌柜一些银子,掌柜一定会对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倒也是个办法,谢曲认为范昱说得很有道理,立马借坡下驴了。   就这么着,两人沿着长街,寻到一个名叫金满楼的客栈,走了进去。   不知什么缘故,如今在这下修界中,明明是景色正好的阳春三月,最适合出游,偏这客栈中的客人很少,只有零散四五个,而且彼此都站得很远,躲瘟疫似的躲着旁的人,只和自己身边的同伴说话。   而且还是拢着嘴,刻意压低了那么咬耳朵,苍蝇嗡嗡一样。   更有意思的是,作为一家不算很大的客栈,分明连门窗墙皮都很破旧了,里面跑堂的小二和记账的先生,却比客人还多,加起来一共得有七八个。   穿过大堂,就能看到一个很高的实木柜台,有一个圆脸掌柜正在柜台后面休息,一把蒲扇盖到脸上,一声接一声的打着呼噜。   范昱眼睛尖,稍一偏头,就看到谢曲半隐在衣裳里那颗白玉珠,在穿过客栈大堂时,又微微的亮了一下。   两人很快便行到柜台前面,出乎意料地,那几个小二都没出声拦他们,也没特别热情地招待他们,所有人都是恹恹的,只顾着做自己手上该做的事情,擦桌子的擦桌子,扫地的扫地。   许久,只有站在掌柜身旁正扒拉算盘的算账先生勉强抬起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两位想吃点什么?”   只问了吃,却没问要不要住。   说话的功夫,怀里白玉珠就又亮一下,谢曲转头看了范昱一眼,斟酌片刻,好声好气地对眼前这个账房先生解释道:“先生,我们不吃饭,我们要住店。”   有栖身的纸人作掩护,两人将气息掩盖得极好,一举一动都像是真正的凡人一样,回答得也很谨慎。   哪料话音刚落,账房先生就翻起他那对三白眼,阴恻恻地打量起他们来。   “你们是哪里人?”听见客人要住店,这个帐房先生不仅不报房价,反而还很不客气地训斥道:“断山镇这个月不接待外客,除了本镇人,其他人都得在天黑前离开。”   顿了顿,又低头扒拉他的算盘去了,对谢曲和范昱爱答不理的。   “断山镇每年三月都不接待外客,每逢这时,所有外客就都不许留在断山镇过夜,这是规矩,周围那几个镇子上的,都知道咱们断山镇上这个规矩,怎么偏你俩不知道?”   越说越不耐烦,像是对谢范两人想要留宿断山镇的鲁莽行为感到很头疼,眉头紧皱着犹自摇了摇头,随口敷衍道:“出了镇子左转,往东走大约三个时辰,就是红叶镇,趁这会天色还早,你俩赶紧……”   然而还不等账房先生把话说完呢,他身旁的圆脸掌柜就在睡梦中打了个哆嗦,一下醒过来,睡眼朦胧地把扇子从脸上收了,满脸迷茫地喃喃自语道:“住店?谁要住店?客官您楼上请,有钱能使鬼推磨,走过路过别错过,咱家金满楼童叟无欺,可是这断山镇中,唯一一家敢在三月里留客人住宿的店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   程齐:谁能想到我就这么少活了十年or2 第55章第55章   圆脸掌柜醒得很及时,两颗绿豆大的眼一睁开,就见柜台前站着两个生人,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虽说他的眼睛原本就不大。   眼睛不大,就显得脸更大了,掌柜的笑眯眯从椅子上跳下来,把帐房先生挤到旁边,冲谢曲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客官,两间上房?”掌柜的笑着问,态度很热情。   但被这掌柜一屁股拱到旁边,踉跄两步方才站稳的账房先生,此刻却是一脸的不乐意。   帐房先生疯狂对掌柜使眼色,满脸写着你他丫是不是要钱不要命?无奈掌柜的权当自己是个半瞎,眼里只能看到钱。   被看的烦了,还要恶狠狠瞪一眼帐房先生,压低声音和他说:“唉呀,瞧你那个怂样,活该是穷命,混着住两个外地人怕什么,又不是没住过,大不了,咱也卖他俩两身铠甲,还能多赚点。”   帐房先生一听这话,脸上顿时万千种颜色开花。   “唉呀,唉呀,我的好掌柜,可不敢乱卖铠甲,那东西是会记脸的。”帐房先生连连摇头,弯着腰,凑到掌柜的耳朵旁边劝,“你忘了,去年三月住在咱家店里那俩外地人,离开断山镇不久后就死了,据说连头都被割下去了,满身是血的躺在大山里,样子可惨呢。”   帐房先生越说越激动,声音没忍住就有点大,腰板刚要挺起来,就被掌柜的一把给摁住,用手捂了嘴。   “嘘,嘘,你不要乱说,他们就算是死了,那也是出了镇子才死的,谁知道是不是半路碰上山贼了?”掌柜的把手指竖在嘴唇前面晃了晃,示意帐房先生赶快噤声,同时还斜着眼,用眼角余光鬼鬼祟祟偷看着谢曲,仿佛生怕谢曲听见帐房先生的胡话之后,就不肯住在这里了。   “先生,你穷糊涂啦?甭管怎么说,去年三月住在咱店里那俩人,是不是竖着进来又竖着出去的?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想出来的法子很管用!只要让住在咱店里的外地人穿上铠甲,起码在这个镇子里,那东西是绝对认不出他们的。至于以后会怎么样……以后谁管呀?能赚到钱不就行了?你想想,周围几个镇子的人都知道咱们镇上的这个规矩,每年三月都不来,得是远道而来的客商才会问问住店这事,错过了就得冷清一个月,先生啊,咱一年到头才能碰见几个冤大头?你还不珍惜。”   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把帐房先生训得有点懵。   说完了,再一转身看向谢曲,用比方才更热情的态度道:“见笑啦,别听他瞎说,咱们断山镇最近确实不接待外人,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咱们每逢三月底就会有场祭祀,总之是个挺庄重的事,大家都不想被外面那些毛手毛脚的人给打扰了。”   话说到一半,一双小眼睛里溢出贪婪的精光,殷勤瞥着谢曲戴在大拇指上那个祖母绿扳指,舔了舔自己因为干燥而起皮的嘴唇。   “但是呢,我看二位都是沉稳的人,也不忍心赶你们走,毕竟离咱们断山镇最近的一个镇子,也得徒步走上三个时辰呢。”从头到尾,圆脸掌柜都表现得很善解人意,压根不给谢曲拒绝的机会,不等谢曲再开口,已经开始从兜里掏钥匙,“要说我这个人呀,就是心肠好,罢啦,今天就给你们俩破个例吧。”   说着就扔了两把钥匙在柜台上,“二楼拐角第一间和第二间,刚打扫干净的,都是上房呢。”   谢曲:“……”   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没人搭理到宾至如归了,这个转变有点快,他适应不了。   而且别以为他把自己伪装成凡人,他就真成凡人了,他耳朵可好着呢,方才这掌柜的和帐房先生说那些话,他可全听见了。   一会是竖着出去,一会又被割头的……   谢曲转过头,果然见范昱也正在看着他,并且还冲他眨了眨眼。   不必想了,这个断山镇里一定有猫腻,而且猫腻还很大,加上他随身带着这颗玉珠又总是灭了亮的……   没准这个镇子里的猫腻,就和他要寻回的那些怨气有关。   那么既然有猫腻,与其转出去慢慢的查,反不如就顺了这个贪财掌柜的意,暂时住在这里,把断山镇中的忌讳都打破一下,看看会有什么后果。   反正最坏也就是个死,他和范昱都做了这多年的鬼了,难道还怕死么?   也就是顺手再重新折个纸人的事,不必在意。   这么想着,谢曲就要伸出手来,捡起柜台上那两把钥匙。   “那好吧,那我们今晚就……”   话还没说完,却被范昱抢了先。   范昱随手拎起一把钥匙来,把另一把推还给掌柜,脸色依旧冷冷的,“我们只要一间上房就够了,掌柜的。”   声音也是一如既往冷冷的,像是生气了,把掌柜吓得愣了一下。   但只有谢曲才知道,范昱这样子并不是生气,而是因为在面对别人时,一张脸皮比较瘫。   “可是……可是咱家客房里的床小,你们两位又都是大男人,睡在一起恐怕会很挤。”   半晌,掌柜的从惊吓中回神,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又试探着把钥匙推回去,小声劝说道,“您想想,晚上睡不好多难受呀,还是要两间吧?”   要两间就有两间的钱呢!   掌柜的异常诚恳,范昱却不为所动。   范昱坚持将第二把钥匙退=推回去,摇头道:“掌柜的,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只要一间就好。”   闻言,圆脸掌柜又看了一眼谢曲手上戴的祖母绿扳指,满脸写着哀怨。   “那、那行……”   “要两间。”正当掌柜准备把钥匙收起来,喊小二带人上楼时,倏地,刚被范昱抢了话的谢曲终于回过神,扬声打断道,“掌柜,我们要两间。”   一句话,就让范昱皱着眉转头。   谢曲则是一脸的无辜,向范昱悄悄传音道:“看我干什么?没听见掌柜的说么?他家床小。”   “要是让我整晚都挨着你睡,我真受不了。”   “小昱儿,我是不想,但不是不行。”   “可你身体还没好呢,只要一间房的话,夜里我要是万一忍不住,我成什么了。”   范昱:“……”   范昱有一瞬间的茫然,继而是窘迫。   但那点窘迫很快就从范昱脸上消失不见了。   片刻后,范昱对暗自磨着牙,对谢曲传音道。   “我睡床,你睡地。”范昱说:“这个金满楼里有问题,睡一起保险些,难道你忘了在云来城里那回,一转头的功夫,你就找不到我了?”   “还有,我的身体很好,也很行,别总把我当瓷娃娃似的供着,真是看见就心烦。”   谢曲:“……”   只能看不能摸,到底是谁心烦?   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谢曲深吸一口气,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要“爱幼”。   但是自我安慰到一半,谢曲忽然又想到:自己能爱幼,可范昱他凭什么一点也不尊老?   而且是越来越不尊,明明千年前乖巧的很,现在却动不动就把他训得像个孙子一样。   思及此,谢曲也没忍住,跟着范昱磨了两下牙。   另一头,圆脸掌柜听不见面前这两位爷传音,只能看见他们两个的脸色都是一变再变,最后殊途同归变成了一对黑锅底,心里顿时就有点打鼓,心说这俩冤大头别是看出什么来了,不敢住了吧?   一颗贪财的黑心正提溜着呢,就见谢曲当先转回头来,冲着掌柜声如洪钟地喊道:“掌柜的,听他的,我们要一间。”   话音刚落,就听范昱紧接着摇头道:“不,掌柜的,还是听他的,我们想要两间房。”   说完了,这俩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又怎么了,现在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你睡床,我睡地,睡在一起安全些。”谢曲向范昱传音道。   “用不着,两间就两间。”范昱连传音都没忘记阴阳怪气,幽幽地对谢曲冷笑道:“反正你不喜欢和我睡一起,再说你现在也恢复记忆了,我怕什么?我就不该担心你,我该担心夜里碰见你那个倒霉东西。”   “……”   谢曲使劲攥紧了拳头,把一口牙磨到咯吱响。   “怪事,我不急着咱店里闹耗子啊……”   倒是掌柜的被他俩弄懵了,一时很有些不知所措,钥匙抓在手里,不知道该收回来,还是递出去,最后只得小心翼翼地再次追问道:“我说两位爷、你俩到底还有没有个准话了……?”   闻言,范昱把头一扭,不说话了,那意思是你爱怎么办怎么办,看他,别看我。   于是掌柜只好再转头看谢曲。   被当成冤大头这么久久地看着,其实很不自在。谢曲最终叹了声气,也是经范昱提醒,谢曲重又想起自己先前在云来城中闹过的大乌龙,当即拍板道:“要一间吧。”   掌柜的……   掌柜眼里没有了光。   “好吧……一间就一间,苍蝇腿也是肉。”掌柜的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从柜台底下拎出两件竹编铠甲来,递给谢曲和范昱,垂头丧气地嘱咐他俩道:“记住了,入乡随俗,进了屋就赶紧把铠甲穿上,夜里无论听见什么动静,也不要出门,否则别怪我赶你俩去睡大街啊。”   顿了顿,又赶在谢曲接过钥匙,准备跟小二上楼前,扯着嗓子补充道:“还有!别忘了在门口绑块白布!最好再在屿}汐团&队白布上随便剪两刀,做个旧!”   至于掌柜身边的帐房先生……   这高瘦的帐房先生看见谢曲和范昱在如今诡异的环境下,竟然还敢住,一时间连眼睛都瞪圆了,满脸写着“合着这俩根本就不是什么冤大头,这是俩傻子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宝子们晚安辣!心满意足去睡觉,哎嘿。 第56章第56章   谢曲和范昱作为忌讳本身,言行自然百无禁忌,任那个胖掌柜如何说,两人只当没听见。不仅不照做,还要尽可能地往相反方向去努力。   毕竟事到如今,他们都已经能确定,此地一定是有所谓的脏东西了。   既然要引蛇出洞,就得抛出诱饵。   既然要抛出诱饵,自然是越叛逆越好。   甫一推开房门,迎面扑来的灰尘沫,就把谢曲给呛着了。   房间是好的,就是不像底下那胖掌柜所说,是刚打扫过的。   正要往里走呢,房门却被一股邪风吹得吱嘎作响,砰的砸到门框上,抖下一捧灰尘,兜头簌簌落下。   谢曲还没从刚才被呛到的连声咳嗽里缓过来,本能就想躲,但范昱紧跟着他进了屋,正站在门前。谢曲想着别再让范昱也跟他一样呛着了,便转身抬手,用宽大袍袖拢罩在范昱的头顶,替对方挡下了。   等到尘埃落地,范昱从他怀里钻出来,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   “我吃过药了。”最终,范昱只这么说。   谢曲怔住一瞬,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范昱说这话的意思,是不想再被他护着了。   一千多年了,尽管他和范昱之间的关系早已一变再变,但却不得不承认,似乎从始至终,他都没能完全走出自己傀儡师这个身份的禁锢,一直都将范昱看作自己的造物。   当年,因为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当他的小傀儡动了心,他没有信,当他刚有点信了,他的小傀儡却永远睡在了海底。   再后来,他俩死后都做了鬼差,尝试着在一起,好日子还没过几年,他就中了第五殿的咒术,脑子开始犯迷糊。   他们彼此错过了很久很久,以至于直到今日,他才恍惚发现,原来喜欢是喜欢,但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平等看待过他的小傀儡。   也是直到今日,他才恍惚发现,原来当年那个呆呆傻傻,连喝口甜牛乳都能弄洒半碗的小傀儡,早就已经是和他一样,在漫长岁月里蹉跎过数百年,见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无常鬼差了。   换句话说,范昱甫珷其实并不柔弱。   仔细算一算,范昱拥有他五成的力量,而且会的还都是些杀招,日后若他们俩真的打起来,他其实并无把握能打赢。   ……且慢,说到被分出去的那五成力量,他就忽然想起来,既然范昱其实没有真的生病,而且力量也没有变弱,只是暂时被咒术封印住,变得不太稳定——那他先前在云仙泽时,又怎会意外用出灼魂焰呢?   既然范昱的力量还在,并没有回到他的身上,那么如今他这身日渐充沛的灵力,又是从何处而来?   难道……莫非……   谢曲又开始转手腕,抖得缠在他腕子上那魂锁叮当作响,然而还不等他理出头绪来,就听范昱忽然开口,不怎么自在的提醒道:“魂锁,可以解开了。”   思路被打断,谢曲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赵府回来后,他和范昱就一直被根魂锁拴着,还没解开呢。   罢了,管那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只要不是从范昱身上就好。   经范昱这么一提醒,谢曲这次没再钻什么牛角尖,而是一翻手腕,乖乖地把魂锁断开了。   范昱说得对,从今往后,他确实应该把范昱放在一个与他相同的位置上,平等的看待,而不是事事都不与对方商量。   或许他早该想明白,早该这样了。试想:若他当年在遇到黑袍后,立刻就来问范昱商量,恐怕就不会让第五殿有机可乘。   这么想着,谢曲正想张嘴解释一下,一转头,就见范昱正坐在床沿,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谢曲被范昱看得有点困惑,稍稍一歪头,“看我干什么?”   范昱勾着指头敲两下床沿,摇头道:“没什么。”   谢曲:“……?”   范昱:“……我还以为,你会不许我断开魂锁呢。”   谢曲“啊”了一声,眼睛弯了弯,笑了。   看起来似乎不用解释什么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可以用实际行动慢慢去证明。   这么想着,谢曲环顾四周,随手把铠甲扔在墙角,开始观察他们所在的这间上房。   不算大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都是实木的,最里面有一张矮床,如胖掌柜所说,确实很小。   其他就没什么了,连一张隔开桌子和床的屏风都没有,可见那个胖掌柜有多么小气。   另外,桌面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灰,看起来正如楼下那帐房先生所说,这里已有好些天没住过人了。   谢曲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最后把藏在衣裳里那颗白玉珠摸出来,单膝跪下,捏着递到范昱眼前去,“看。”   破珠子又不亮了。   一时间,范昱满脸不解地看着谢曲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最后垂下眼,瞥着谢曲手里那颗白玉珠,犹豫半晌,方才轻声问道:“你想让我帮你分析?”   谢曲“嗯”了一声,顺手就把玉珠从脖子上扯下来,放在范昱手里,半是埋怨半是认真地嘟囔道:“有时候我真怀疑这破玩意其实没有用。”   触手生温的白玉珠落在掌心,范昱眼里亮了亮,斟酌再三,忽然提出了一个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的想法。   范昱问:“喂,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你想找的那东西,它其实会动?”   闻言,谢曲静默了片刻。   怨气又不是怨灵,如何会动?   除非是被寄存在什么能动的东西上了……   募的,谢曲猛然抬起头,“你是说……”   说着话,目光落在被他丢在犄角旮旯里那两身铠甲上。   范昱一见他是这种反应,就知道他听懂了,点头继续道:“你想,下修界灵气稀少,就算是结合天时地利,养出了一些脏东西,也总不至于能养出这种、能让整个镇子的百姓都对它忌讳莫深的……”   “除非它正被什么滋养着。”   至于到底是被什么滋养着,不用想也知道。   正分析着,有店小二跑上来敲门,问他们是否要洗漱或者用饭,被拒绝之后,还不忘再三嘱咐他们夜里别出门。   隔着一扇破木门,店小二在门外苦口婆心地劝道:“客官,我们断山镇的人没有一个是通音律的,您今晚一定要早睡,若是万一被什么曲子吵醒了,觉得睡不安稳了,一定记得赶紧关门窗,别被那曲子给引出去了……虽说那曲子也不是夜夜都响。”   果然有古怪!   谢曲和范昱对视一眼,面露喜色,口中却连声答应道:“好,好,我们记住了,入夜我们一定会把门窗都关紧,绝对不出去……”   才怪。   等那店小二自觉带到了话,满意离开后,谢曲方才对范昱小声道:“得在这里多住几天,至少得等他说那曲子响起来。”   范昱当然是很赞同的点头,紧接着提议道:“按照人间的年月,今天是三月二十一,还有十天就是祭祀了,或许我们可以直接住到月底,不仅要等那曲子在夜里响起来,还要想办法问清楚具体情况,参加祭祀。”   很多事情,只要真问明白了才能着手解决,现如今,既然他们已经大致确定想找的东西就在这附近,就更不能轻易离开了——只不知该到哪里去问。   住在这个镇子里的人,戒备心似乎都很重。   正犯愁呢,范昱忽然又道:“不行,既然要常住,过会就得问他们要点晚饭,还有洗澡用的热水。”   只住一晚还好,但要是连续住上十来天,却一直都不吃饭不喝水不洗澡,那估计会把底下那些人给吓死。   闻言,谢曲点了点头。   谢曲知道范昱一直都比自己心细,往往能注意到一些他想不起来的细节。   距离天黑还有段时间,谢曲听从范昱的建议,去问店小二要来热水和饭菜,像寻常凡人那样把自己收拾了一通,等到一切都准备妥当,天也黑得差不多了。   入了夜,范昱理所当然把鞋袜一脱,上了床。   因为床太小,谢曲实在不想和范昱挤在一起,就在地上打坐。   真打地铺是不必的,俩人都用不着睡觉,只不过是一个在床上打坐,一个在地上打坐的区别而已。   …   过了许久,谢曲把体内灵力运转了几圈,再睁开眼时,已是月上中天了。   外面并没有响起什么动静来,今夜注定是风平浪静。   再一抬头,就见范昱这会竟然没在运转灵力,而是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在看他,似乎已经不声不响地看了很久了。   正当谢曲想开口问句“怎么了”,就听范昱对他说:“喂,你知道我刚才忽然想到什么吗?”   谢曲愣住片刻,下意识追问道:“你想什么了?”   “我在想,我们好像有很久没这么心平气和地面对面呆在一起过了。”范昱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带着一种近乎古怪的隐忍,“谢曲,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真想在你脖子上拴根绳,然后打一个死结。”   谢曲:“?”   谢曲皱起眉来,却见范昱忽然笑了笑,话锋一转,“好了,不和你开玩笑。”   “其实……我刚才是忽然想到酆都了。”   “我忽然想起酆都城中的一切,我想起每天都要被你气哭至少三回的容月,还有那个肚子圆圆,总对我流口水的饿死鬼,我想起你屋里那床就像我现在正坐着这张床一样,又凉又硬。”   “我还想起你那时总喜欢抱着我,把棉被一股脑全堆在我身上,压得我甚至动不了,尽管我其实只是块木头,身上永远都没有人的体温,永远都捂不暖。”   “谢曲,你说你这个人也是挺奇怪,这么多年来,你如果打定主意只把我当傀儡,何必还总对我这样好?但你如果真拿我当……你以前又为什么事事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你是信不过我,觉得我永远都帮不上你的忙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57章第57章   谢曲张了张嘴,本来想说“我错了”,但话到嘴边,却换成了比认错更实际的“以后不会了”。   谢曲说:“以后不会了。”   但范昱就只是笑了笑。   谢曲向来都不是个吝啬道歉的,他脸皮很厚,也很会说点哄人高兴的话,以往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对不起,我错了”,没有一千遍也得有八百遍。   但也正是因为哄人的话说多了,就变得不金贵了。   谢曲知道范昱只把他刚才那句“以后不会了”,当成是耳边风,听过就忘,却也不计较。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用实际行动去证明,就得需要时间。   夜已经很深了,由纸人折成的身躯很单薄,耐不住冷。   桌上两根蜡烛已燃了大半,因为挨得近,蜡油顺着蜡身流下来,在桌面上混成一滩分不清彼此的泥泞,然后慢慢干涸。   老实说,在这种深更半夜,孤男寡男的情况下,气氛确实很有点暧昧。   良久,谢曲站起身来,用小剪刀把烛芯剪下一些,也脱了鞋袜,跟范昱一起挤到床上去。   枕头就只有一个,那胖掌柜说得对,这床太小了,当有两个成年男人同时躺在上面时,几乎翻不过身。   这可真是家黑店。谢曲想:条件艰苦的像柴房,价格却贵到离谱,放眼这整个屋里,满打满算,似乎只有地上那套实木桌椅稍微值点钱。   因为挤不开,谢曲在上了床后,就只好侧躺着,而范昱也自觉往床里面挪了点,给他腾出地方来,同他一样侧身躺下。   如在酆都那时同样,谢曲没再多说什么,只默默将范昱揽在怀里,伸出手指来,轻轻碰了一下范昱淡色的嘴唇。   就这么着,两个人面对着面,连说话声音都变轻了,彼此默契地没在“谢曲日后是否真的会改邪归正”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左右闲着也是无趣,打坐是坐不下去了,两个人开始聊天,净聊些没用的。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就不怕打雷了。”谢曲感叹道。   怀里的人虽然已经不是木头,但却成了鬼,依然冷得像冰一样。   也是很奇怪,两个同样冷得像冰一样的人抱在一起,明明应该感到更冷才是,但谢曲却只觉得暖和。   低头再一看,范昱正闭着眼睛在听,长长的羽睫微不可察颤动着,由眼尾开始,在眼底晕了一小片的淡红色。   乍一看好像是害羞。   但当谢曲把手指从范昱的嘴唇上挪开,点在眼睛上,竟然摸到了一丁点水汽。   原来范昱此时红了眼尾,并非是因为害羞两个人挨得近,而是因为他正在极力的压抑着。   至于为什么非得压抑着不表现出来,恐怕连范昱本人也不知道。   …   与整天都嬉皮笑脸,什么话都敢说的谢曲不同,身为一个由木傀儡变成的人,至今为止,范昱为数不多所有外露的情绪,几乎都与谢曲有关。   明明对其他人其他事,都没有什么感觉,但为了显得和大家一样,平时就还得表现出喜怒哀乐来。   明明一见着谢曲,就像饿了几天的野兽忽然见到生肉,仿佛连身体里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却还想要不露声色,勉强忍耐着。   范昱其实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但他确实就是这样做的,就像现在这样——熟悉的冷香就近在眼前,明明是想哭,但他还是勉强忍耐着。   就好像本能觉得如果在谢曲面前失态了,会很丢脸似的。   所以,直到那种令人眼睛发热的难受感觉逐渐消退了,范昱方才缓缓地答道:“其实一直都害怕,我是由东神木雕刻而成的,怕火,怕雷电,这些都是我的天性。”   但是再害怕又能怎么样,时过境迁,当他变得越来越强大,身旁所有人都慢慢不再记得他曾是一块木头,而他如今运用最熟练,令百鬼闻之丧胆的杀招,又恰恰就是他曾经很害怕的火。   “但是后来见多了么,也就习惯……嗯?”   正当范昱自顾自地想要继续往下说,眼皮上却倏地一凉。   是谢曲忽然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左眼。   …   下一刻,范昱募的睁开了眼,眼尾一片艳红,听见谢曲摇着头说:“它是烫的。”   ……什么是烫的?   范昱不明所以,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摸完以后他就明白了。   原来谢曲说的,是他的眼皮。   纸人的体温是冷的,但勉强忍耐着,把眼泪死死压在眼眶里的眼皮是烫的。   另外还有……   谢曲更凑近了一点,几乎是和范昱紧紧贴在一起了,然后他伸出食指来,再点了点范昱的眼尾。   “另外还有,我不记得我以前有没有教过你,亲眼睛代表思念。”   还有那些经年累月积攒下来,从不曾开口吐露的思念,也是滚烫的。   “以后觉得害怕了就承认,承认害怕,不代表就还没长大。”谢曲接着说道:“谁都会害怕,从前确实全是我的错,我……”   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最后连谢曲自己都有点懵,想不起来原本是想说点什么了。   向来很厉害的一张嘴,偏偏到了关键时刻,哑巴了。   最终,谢曲奇异地安静下来,敛了笑意,认认真真的盯着范昱看,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范昱终于从诧异中缓过神,也学着他方才那样,凑过来亲了亲他的眼睛。   嘴唇贴上来的瞬间,桌上那两根不知燃了多久的蜡烛,一下灭了。   小矮床被压得咯吱作响,隐忍了许久的满腔爱意,像被一点火星燎了原,忽然变得猛烈不可收。   紧接着,还不等谢曲反应过来,范昱竟一下翻身起来,将他推得仰躺,然后跨坐到了他身上。   黑暗中,范昱借着从窗户缝里洒进来的一点月光,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仿佛一头正在狩猎的野豹。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粘人小猫就已经长大成了豹子。   再然后,谢曲看见范昱俯下身来,将嘴唇凑到他的颈侧,约摸寻到他颈间绕着那根红线的位置,舌尖抵着露出尖牙来,一口咬了下去,恶狠狠的。   谢曲:“……”   这一口咬的可是真没“牙下留情”,换成普通人,恐怕当场就得嗝屁,血能喷出三丈远。   但谢曲到底不是普通人,虽然猝不及防被咬了一口,疼得倒抽冷气,却没当场完蛋。   用符纸折成的身体不会流血,可是一旦损坏后,就会若隐若现地显出一点本相来。   所以当范昱松口后,谢曲脖子上那道细细淡淡,像红线一样的疤痕便显露出来,横亘在被范昱咬出来的牙印上,粗略一看,倒像是真渗出了点血似的。   “真想在你脖子上拴根绳,然后打成死结。”   咬完了,范昱又重新直起腰来,低声喃喃道,眼底隐有赤色光晕浮过。   这回没再刻意忍着了,反而带了点疯狂的味道,就像是要把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等待和寂寞,全都在这一口撕咬里发泄出来。   “谢曲,你知道么,我这些年来一直很听话,不论碰见什么事,什么人,只要是你不想让我懂,我就不懂,只要是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就可以假装不知道,但我……”   话还没说完,却忽然像只被提溜着后颈肉拎起来的小猫一样,瞬间熄了火。   眨眼间,野豹又重新变回小猫,原来是谢曲忽然伸手,将范昱一把拉扯下来,一手抓着早就被范昱蹭得松松垮垮的衣领,另一手压在范昱脑后,温柔地碰了碰范昱的嘴唇,然后稍稍侧首,对范昱露出自己“伤势惨重”的脖子。   眨眼间,那伤口便已愈合了,只留下一个圆圆的小牙印,颜色很淡,扣在那道细长的红色疤痕上,倒真像个死结似的。   “你看。”谢曲轻声道,眼底晦暗不辨喜怒,“拴上了。”   范昱:“……”   范昱略略眯起了眼。   下一刻,天旋地转间,形势已然颠倒。   谢曲翻身将范昱压下去,低头去吻范昱的鼻梁,继而是嘴唇。两件外袍被随意丢在地上,堆叠在一起,修长冰凉的手指,已经从里衣领口探进去。   ……然后就是吱嘎一声响,小木床忽然塌了一角。   谢曲:“?”   范昱:“……”   就像是两团烧得正旺的火,忽然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两个人瞬间就全冷静下来了。   并且,比床被压塌更加恼人的是,临近天亮时,外面竟然真的响起了一支曲子。   是入阵曲,战鼓声声震耳欲聋,令人听着就能想像到那塞外漫天的黄沙,以及兵器撞击之声。   试想:当两个情投意合,天雷勾动地火的人抱在一起,正准备深入切磋一下风月之事,共赴巫山时,耳旁竟然忽然响起了军乐……这会是什么感觉?   答案是会突然没感觉。   良久,谢曲有点尴尬的翻身下床,准备修理一下被他和范昱压坏的那个床脚。   然而一只脚刚踩到地上,就感到触感不对。   脚底下是软的,至于形状……有点像人的一只手臂。   不是。   这回又是什么东西来了?   谢曲弯下腰,好奇地往床底看去……   果然。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看到了一张满是鲜血的脸,以及一双正死死瞪着他不放,亮到瘆人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二十万字了,终于亲到个小嘴,仰天长叹。   …   老谢:我也不想停的,但是你们想象一下,如果你们do到一半,隔壁邻居忽然放军///歌…   小范:…三天之内鲨了他。 第58章第58章   床底下的人披头散发看不出男女,满身携着阴冷的尸气,手是冰凉的,眼珠子瞪得就快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范昱看出谢曲的反应不太对,连忙坐起来,满脸肃然地问道:“怎么了?”   闻言,谢曲举起手指来,对范昱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驭尸符都已经捏好了,哪想床底下的尸鬼居然开了口,用一种极惆怅极压抑的语气,对谢曲咬牙切齿道:“……兄台,你踩我胳膊了。”   谢曲:“……”   什么鬼!竟然是个人?   谢曲一下抬起脚,惊疑不定地蹿回了床上。   从来只听说过鬼吓人,没听说过人吓鬼。   乖乖,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体温冰凉,满身都是尸气的活人?而且还藏在别人床底下。   难怪他们进屋后没发现,谁没事会去看床底下?   一时间,谢曲觉得很不可思议。   谢曲的古怪反应也让范昱感到很奇怪,按理说,他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鬼差,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何至于被吓成这样?   所以这个床底下,到底藏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越想越好奇,最后范昱没忍住,决定亲自下去查探。   结果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小床实际早就已经不堪重负了,还不等他迈出脚,余下的三个床脚,就又塌了一个。   现在好了,下方两个床脚全断了,小矮床变成了一个斜坡,要不是范昱反应快,顺手抓住了谢曲,恐怕就得从床上滑下去。   谢曲顺手抓的是床头栏杆。   半晌,等到他们身下这张小矮床终于不再轻轻晃动,便有极轻的闷哼自床底传来。   紧接着有一只血手伸出——藏在床底那人终于愿意现身,哼哼唧唧地费劲爬了出来。   爬出来之后,第一件事是去点蜡烛。   昏黄烛光映照下,这人顶着满头满脸的鲜血,瞪着眼珠子极哀怨地看向谢曲,哆嗦着嘴唇。   “兄台,过分了。”这人颤声道:“睡在这种小床上,还想干那事,你俩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声声带泪,字字泣血,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把谢曲和范昱都训得一愣,继而开始脸皮发烧。   当然最主要是他脸上那些血水太有冲击力,令人一看就觉得头皮发麻,甚至忘记质问他为什么会莫名出现在这个屋里,又为什么会一声不吭藏在床底下。   许久的静默,在场三个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他,六目相对,竟都无语凝噎。   最后还是谢曲看不下去了,扶额提醒道:“……兄台,你考不考虑先擦一下血?”   闻言,男人愤愤卷起衣袖来,胡乱抹了把脸。   擦拭血水的功夫,提问还在继续。   “你是谁?”   “杜小山。”   “你是哪里人?”   “断山镇人。”   “为什么要藏在我们床底下?”   “……”   听见谢曲这么问,这个名叫杜小山的男人忽然就不吱声了。   此时此刻,杜小山脸上的血水已被擦去大半,露出他粗犷硬朗且略带野气的五官,看模样大约只有二十岁出头,双目厉如鹰,个头不高,下巴上挂着一溜青胡茬。   就在谢曲觉得杜小山不会再老实回答,准备对他使点手段时,就见杜小山忽然挑高了眉,不答反问道:“你们都是外地人,对吧?”   顿了顿,又再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们都是距离我们断山镇很远很远的那种外地人,对吧?”   谢曲点了点头,眼里隐隐流露出不解。   如今面对面亲眼见到了,也看清楚了,谢曲才敢肯定这个杜小山身上沾的,确实就是尸气。   而且、这么浓郁的一身尸气,按理说通常只会出现在将死之人身上,而不是出现在这么个身强体壮,看着至少还能再活五十年的年轻男人身上。   范昱显然也和谢曲有着同样的疑惑,一双黑亮的眼滴溜溜转着,把杜小山来回打量好几圈,最后悄悄对谢曲传音道:“怪事,你看他身康体健,寿数宽裕,身上又怎会带着如此重的尸气?”   “不知道。”谢曲微微眯起眼来,“而且比起他身上的这股子尸气,我现在更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咱俩床底下。”   管他究竟是什么邪祟,身上又为什么会带有如此浓重的尸气。   横竖任他是天王老子来了,如这种莫名出现在别人床底下,半夜坏人好事的行为,就都该遭天打雷劈!   这么想着,谢曲看向杜小山的眼神,也逐渐变得极哀怨。   于是两个彼此怨恨的人就这么互相瞪着,时而这边怨气大一点,时而那边怨气大一点。   倒是范昱。   范昱想得就比较开,觉得既然谢曲如今已经变得很听话了,那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今晚做不成,也总有一天能做成。   所以范昱对待杜小山的态度,就显得比谢曲稍微和蔼了一点——虽说范昱其实也有点不爽。   “先不说别的,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半夜的,为什么要顶着满脸的血,跑到别人床底下吓人?”范昱问。   闻言,杜小山看向谢曲的眼神,顿时就变得更哀怨了。   “你问我为什么满脸血?好问题,还不是被你们俩给害的。”杜小山抬手一指,沉声控诉道:“本来我在这个床底下藏得好好的,已经偷着住了几天了,一直没有被发现,哪料今天竟然来了你们两个住店的。”   “住店就住店吧,还要耍流氓,你们自己拍拍那床板,那玩意都破成什么样了,哪里还禁得住折腾了?”   说着话,又再抬手指指自己脑袋,叹一声气,“结果怎么样?床给你们俩压塌了,还要连累我这脑袋被折出来的木板子刮到,差点就寿终正寝了。”   “塌就塌了吧,我寻思着赶紧往外爬,别等会四个床脚全断了,把我真的压死在床底下,没想刚伸出去一只手,就被踩住了。”   谢曲:“……”   范昱:“……”   ……这个杜小山,他究竟是怎么把钻人家床底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清新脱俗,乍一听居然还很占理的?   说真的,这也算是个人才了。   不知怎么的,当听见杜小山说出耍流氓这三个字时,谢曲眼神闪烁了几下,忽然有点心虚。   再加上如今杜小山的样子确实非常凄惨,谢曲在心虚之下,不知不觉就变得没有那么哀怨了。   “虽然……但是……不管怎么说,你总归不该钻到别人床底下去睡觉呀,你是断山镇人,你如果想住店,直接下楼去问掌柜的开间房,不就行了么……”   许是杜小山脸上的表情太过理直气壮了,谢曲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还忍不住转头看范昱,不是很确定地问道:“……小昱儿,你觉得我说这话占理么?”   范昱默然摇头,看着也是满脸的迷茫,比起回答不占理,反而更像在说我也不知道。   另一头,桌子旁边,在睡梦中被莫名开了瓢的杜小山,被床上坐着那俩人气得一边倒抽冷气一边笑。   “你们这些外地人懂什么,啧,我今天可真是太倒霉了,怎么就碰见你俩这种冤大头?”杜小山摇着头感叹道:“外面有那么多的人,难道就没有一个告诉过你们,我们这个镇子每年三月都不留外客?”   “不听劝,非得住下来不算,还要半夜开我的瓢,害我差点就没忍住喊出声来,被他们抓到。”   说着,便从衣袍上随手撕下一根布条来,简单包扎了脑袋上的伤口,再一瞥眼,犯愁地看向床边那一小摊血迹。   那是他方才往外爬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杜小山所有的埋怨都太理所应当了,就像忽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不是他,而是非得留下来住店的谢曲和范昱一样。   一时间,谢曲和范昱都被闹得都有点懵,竟不知从何问起。   “罢了罢了,就算我倒霉,你俩继续办事吧,我换个地方去躲。”   斟酌到最后,反倒是杜小山当先开了口,压低声音向范昱征询道:“只是兄台,让我给你们腾地方可以,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想是因为范昱待他相对比较友善,所以就选了范昱问话。   话一问出来,范昱虽然依旧有点跟不上杜小山这般跳跃的思路,却仍本能点头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杜小山顿时很局促地低下头。   “这个么……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就是如果明天有人来问你们地上那滩血迹是怎么回事,麻烦你们替我圆一下,随便说什么都行,就是千万别说见过我。”   支支吾吾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什么都说了,就是不说自己为什么要藏在这个屋的床底下。   而且神色也鬼鬼祟祟,一边和谢范二人说着话,一边却又时不时瞄向门口,就像是很担心有人会忽然闯进来,把他带走一样。   闻言,范昱询问似的转头看谢曲,就见谢曲忽然眼里一亮,对他轻点一下头。   这么一大通折腾下来,眼见杜小山对他们是这种古怪的态度,再联想到胖掌柜口中的祭祀,谢曲忽然就有些明白了。   祭祀么,为了表达对祭祀仪式的尊重,总归是得有点祭品的。   谢曲“活”了这么久,曾经见过很多地方的祭祀,有祭山水走兽的,也有祭鬼神的,但不论大家最终祭什么,怎么祭,流程中一定都少不了上祭品。   至于祭品是什么,那可太多了。   谢曲记着,碰上有些地方文明些,祭品就会是瓜果、牛羊之类,但若碰上有些地方野蛮些,那用活人当祭品,倒也不是什么很新鲜的事情。   但是无论用什么做祭品,无论是牛羊还是活人,有一点却可以肯定,那就是——从没有祭品可以活着从祭台上走下来。   和战地一样,祭台上也是很容易养出煞来的地方。   如今看杜小山这副顾左右而言他,死活不肯和他们说实话的样子,恐怕就是被选为此次祭祀的祭品了。   被选为祭品却不想死,那就只有逃,逃到一半被外乡人撞见了,却又不敢说。   因为害怕一旦说出来,眼前这两个外乡人就会以尊重本地风俗为由,将他重新交回外面那些百姓的手中。   说起来,也是多亏了外面那支震耳欲聋的破阵曲,否则这屋里无故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来,早被人发现了。   换句话说,也是该着这个杜小山命大。   只是有一点,祭祀时用活人作祭品的确实有不少,但大多用的都是些美丽女人,或者天真洁白的婴孩,像断山镇这种用粗犷男人作祭品的地方,谢曲还是头一回看到。   谢曲觉得挺有意思的,紧接着便想到,或许杜小山身上这股子阴冷的尸气,也和本月底即将举行的那场古怪祭祀有关。   正琢磨着呢,对面杜小山见谢曲和范昱迟迟不答应,似乎有些急了,顾不上自己头顶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竟一股脑地把随身银钱全都掏出来,哗啦一下丢在桌上。   “我可以给你们钱,我可以给你们很多钱,真的,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杜小山紧张地攥紧了拳头,几乎是在恳求了,“只求你们别把我说出去,我还不想死,因为外面那些人都疯了,他们全疯了……”   话说到一半,语气忽然变得极凶狠,一双鹰眼半眯起来,恨声威胁道:“反正……反正你们要是不答应我,我以后死了,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范昱:“……”   范昱嘴角一抽。   至于说谢曲——谢曲到底没忍住,被杜小山最后这句威胁给逗笑了,心说你可千万别客气啊兄台,这不就巧了么,事到如今,咱们之间还真就说不好是谁不放过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晚安辣!   …   杜小山:早知道他们来,我就不来了/掩面 第59章第59章   谢曲这笑很轻,笑声从嗓子眼里零碎滚出来,带着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轻蔑。   他一手撑住额头,衣领松垮垮随意敞着,弯着唇看杜小山,笑吟吟地问:“你说什么?你还想不放过我?你知道我是……”   明明是最寻常不过的语气,却让杜小山在听见之后,顿时就从头顶凉到了手指尖,连脸皮都麻了。   虽不是什么特别吓人的话,杜小山却本能踉跄着,一连往后退了三四步。   杜小山直觉自己方才大概说了句蠢话,虽然他暂时还想不通,到底是哪句话让谢曲觉得蠢了。   正茫然着,就见那个穿黑衣的,忽然转头瞪了穿白衣的一眼。   紧接着,四目相对,原本笑容很放肆的白衣人,瞬间就没了气焰。   …   原是谢曲被范昱的传音震到耳朵了,笑容即刻僵在脸上,仿佛一只被主人寻到的老鹰,乖乖收敛起自己戏谑的爪牙。   范昱问:“问话就问话,你吓唬他干什么?”   谢曲很委屈地缩了脖子,小声回答道:“……谁让他刚才躲在床底下吓我的?你看我这张脸长的,像是个很不记仇的人么?”   范昱:“……”   范昱:“他多大了?你多大了?”   谢曲没话了。   和一个已经被吓到杯弓蛇影的祭品计较,好像确实很跌份。   但……   谢曲短暂地蔫了一下,心思一转,转瞬又再支棱起来,“嗳,对了,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小昱儿,咱刚不是还在愁找不着人询问祭祀之事吗?这不就有现成的来了?”   而且还是个走投无路,很方便被他们问话的人。   想到这,谢曲心里就有了计较,看向杜小山的目光,一下就变得友好起来。   …   但……兴许因为谢曲变脸的速度太快,杜小山被吓得够呛。   尤其是当谢曲变脸后不久,就连范昱竟也若有所思地跟着点了点头,开始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起他来。   杜小山是个凡人,听不见谢曲和范昱传音,在他的眼中,面前这两个举止古怪的外地人,方才就只是对坐着沉默了片刻,然而等到片刻后,这俩人在转头看向他时,眼神就全变了,满脸都写着“决不能轻易放此人离开”。   杜小山……   杜小山更害怕了。   有那么一瞬间,杜小山甚至宁愿去做祭品,也不想再面对屋里这两个言行举止都很奇怪的外地人。   但他的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客房门外响起来的一点动静打消了。   哒、哒、哒。   不紧不慢的,是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外面的那支入阵曲,已经不再响了。   被镇民发现的下场太可怕,杜小山下意识搓着桌角,轻手轻脚往前走了几步,以便让自己脚底下那条蜿蜒的影子,不从门缝漏出去。   想是店里那个胖掌柜听见楼上闹出来的声音,害怕真出事,所以才走上来查看。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胖掌柜很快就上了楼,小跑到门前,砰砰砰地敲起门来,声音略显急促。   “客官、客官。”胖掌柜在门外问:“你俩还在屋里吗?铠甲穿了吗?大半夜的没有到处乱跑吧?”   胖掌柜一开口,杜小山瞬间就连呼吸都停滞住了。   因为清楚自己将在月底那场荒唐的祭祀中,遭遇到什么,杜小山忽然感到了深深的恐慌。   在极度恐惧中,杜小山猛然转头,面露哀求地看向床上那俩人,尤其是谢曲——因为他直觉只有这个穿白衣的,才会故意在这种紧要关头乱说话、作弄他。   果不其然,谢曲也正在看他,眼里依旧带着点笑。   谢曲没有立刻回答胖掌柜的话,反而对杜小山眨了眨眼,无声地问道:“你还要不放过我们吗?”   杜小山当然是竭尽全力地摇头,把脑袋直接摇成拨浪鼓。   门外,胖掌柜没听见应答,顿了一顿,紧接着就又问道:“客官?客官你们在么?你俩如果再不出声,我可就自己进去看啦?”   说着就真要推门往里进,嘴里还嘀咕着,“真奇怪,难道是听错了?到底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了,砰砰两声砸那么响,别是什么值钱的吧……”   随着破木门被两只胖手推开窄窄的一道缝,杜小山咬了咬牙,开始使劲对谢曲使眼色,那意思是得了我认栽了,你说啥就是啥吧,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从今往后我管你喊爹。   谢曲快乐地笑出了一排小白牙。   …   下一刻,就在掌柜的即将把房门全推开,迈脚进屋时,谢曲忽然对门外喊道:“是谁呀,什么事?”   话里带着浓浓的鼻音,还有一丝勉强忍耐的不满,乍听起来,就像是在睡梦中被吵醒,很想发脾气,但碍于礼数才没真正发作的味道。   闻言,胖掌柜推门的动作一僵。   “没事儿呢,客官。”门缝被重新合上,胖掌柜陪着笑在门外说:“就是听见您这屋里有动静,担心遭了贼,所以才上来看看。”   “哪有什么贼啊?听错了吧。”谢曲随口反问道,眼睛却是盯着杜小山的方向,“不是我说你啊掌柜的,就你店里这上房,就算来贼了,那贼也得是哭着跑的,没准还会因为可怜你太穷,临走前给你留下三瓜俩枣的。”   胖掌柜:“……”   胖掌柜:“……哎哟,瞧您多会开玩笑,我这不也是关心您嘛,行了,既然您没事,那我也就放心了,您继续睡吧,啊!”   “啊”字被刻意念得特别重,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胖掌柜对自家客栈的自信,以及对谢曲明里暗里嫌弃客栈上房太破的不满。   真的是……连两间上房都睡不起的人,有什么资格嫌他这个客栈老板穷?   …   半夜吃了闭门羹,又挨一顿嫌,胖掌柜也不想再和谢曲多纠缠,转身就下楼去了。   只是楼下到一半,又没忍住扯着嗓子问了句:“客官,我再多问句,您那屋里……现在还是两个人吗?”   入阵曲刚刚才响过,谢曲自然明白胖掌柜在担心什么,便扬声再答道:“放心,一个都没少——另一个睡得比我还沉呢。”   不仅一个也没少,甚至还多了一个。   话还未说完,就被范昱不着痕地迹怼了一肘子。   “别贫了。”范昱抬手一指杜小山,对谢曲传音道:“你瞧他正要跑呢,看着怎么都不像是个会说实话的。”   谢曲晃了一下神,顺范昱手指方向再看过去,就见杜小山这会一脚踩着窗台,趁他和胖掌柜聊天的功夫,似乎正准备跳窗。   果然很不老实。   杜小山显然也察觉到床上那俩人又重新注意到他了,忙嘿嘿笑着,把脚丫子从窗台上撤下来,乖巧站到窗户前边,眼观鼻鼻观心,垂头丧气地,一副任凭吩咐的模样。   谢曲:“……”   谢曲:“掌柜的,你回来,我再和你说个事儿!”   杜小山瞪大了眼,冲上去想要捂住谢曲的嘴,却被谢曲一脚踹翻在地。   刚消失没多久的脚步声又再响起来,胖掌柜麻溜跑回来,乐呵呵地问:“嗳!在呢!客官啥事啊?要加房吗?”   谢曲皱眉瞥着杜小山,“加什么房,我让你进……”   杜小山:“……”   杜小山能屈能伸,当即就跪下给谢曲磕了,双手合十连连讨饶,保证自己再也不敢逃跑。   也是,能跑哪去啊?外面到处都是一些红着眼想要抓他的。   见杜小山这回真怂了,范昱点点头,转头对谢曲小声说:“差不多了。”   于是谢曲眼珠转了转,声调陡然拔高,当场就转了话风。   “……掌柜的,我让你明天进隔壁那屋帮忙收拾收拾,我们想好了,我们要定两间房,并且还要在你这一直住到月底。”   说完还朝杜小山做了个平身的动作,看上去多少是有点得瑟。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十年没完。   谢曲自认不是君子,他很记仇。   所以杜小山今天吓他跳这一下,他就得吓杜小山跳一百下。   ……谁让杜小山是赶在今晚吓他的。   这么想着,谢曲冷冷哼了一声,将脸扭过去,不再看杜小山了。   黑脸唱完了,接下来轮到红脸上场。等到掌柜的喜滋滋离开了,范昱悄悄在这间房里布置好隔音结界,垂眼问杜小山,“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如果想我们帮你圆谎,总得先跟我们说实话啊。”范昱循循善诱道。   闻言,杜小山脸上有一刹那的挣扎。   “……”   “好吧,我实话实说就是了。”最终,杜小山终于服了软,跪在地上不情不愿地叹了声气,小声解释道:“其实先前我不说,一是怕你们不肯帮我,把我交出去,二是怕就算我说出来了,你们也不会信。”   “不过……唉,你们容我先想想,这究竟该从哪开始说起呢……”杜小山挠了挠头,再抬手摁两下鼻梁,最后沮丧地一耸肩,“我们断山镇月底要举办一场祭祀这事,想必二位也都听说了,很不幸,我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倒霉祭品。”   “但我想二位还有所不知,其实我们镇上将要举办的这场祭祀,不祭天地,不祭鬼神,为的,却是祭一个古怪的梦。”   “祭一个梦?”   “对。”杜小山点点头,眼珠往右上方动了动,像是在回忆,“好像是为了……祭梦里的一位银甲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辣!宝子们情人节快乐~   …   杜小山生平最大优点:能屈能伸w 第60章第60章   据杜小山交代,这断山镇中的祭祀,其实并非自古以来就有。   追根溯源,问题应该是出在五十年前,镇上男人们在夜里做过的同一个怪梦。   那是一个让人异常身临其境的梦。在梦里,他们断山镇所有百姓都变成了被围困城中,即将弹尽粮绝的残兵。   城内是老弱妇孺,城外是漫天的黄沙,以及一位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银甲的将军。   一连十几日,那位银甲将军每晚都会带着身后的重重鬼影,前来招降,要镇民们交出他们的主帅,树起降旗,否则就下令屠城。   因为这些都不是真发生过的事情,起初根本没人在意这个梦,也没人谈论。直到第十五天后,银甲将军在梦里对镇民下了最后通牒,让他们不要再负隅顽抗。   交出主帅,或者开杀戒。   镇民们这才有点慌了,凑钱请道士来看,以为是中邪。   结果道士来这儿才不过半天,就离奇的口鼻流血而死。   道士死去的当晚,镇民们果然就又做了梦。他们梦见那银甲将军满面怒容,斥责他们太不守信用。   那将军骂得言之凿凿,一时之间,倒让镇民们有点茫然了。   因为就连镇上最睿智的老人也想不明白,这事和不守信用有什么联系。   但事到如今大家也没办法了,因为已经接二连三的有镇民死去,不能再拖着不交人了。   为了保住镇子,镇民们开始想办法。   最初,镇民们是交了一名自愿做祭品的老人出去。他们带老人来到银甲将军提前指定的一座荒山,迎着风,把老人从山崖上推了下去。   没想老人前脚刚被推下去,紧接着便起了怪风,把老人全须全尾的又吹回崖上。   银甲将军说:“你们交错人了,这名老人不是他想要的‘将’。”   除此之外,银甲将军还说:“想想你们在梦里看到的,你们之中,有一个是‘将’。”   于是镇民们恍然大悟,开始在梦里找“将”。   不出所料,有银甲将军提醒,第一个“将”很快就被找出来——那是一个个头不高,眉眼凌厉,身材很健硕的年轻男人。镇民们在找到“将”后,就合力为他换上古时候只有将军才能穿的重甲,带他来到荒山。   再后来,还不等镇民们动手把人推下去,就听那空旷的山谷之中,忽然响起了气势如虹的入阵曲。   那怪风又再刮起来,却不比上次温和,而是变得凌厉如刀,只一下,就割断了重甲祭品的头颅。   须臾间,鲜红滚烫的血水从断颈处喷薄而出,染红了镇民们脚底下的荒土。   从这之后,他们断山镇的噩梦,就算是彻底开始了。   按理说祭品送出去了,镇子就该清净了,但是没有。   镇民们依旧在做梦,每年三月都做。整整一个月,他们夜里都是被围困的可怜小兵,但却不一定会有“将”。   兵每年都有,但将不会。梦里没有将的时候,镇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些,只需每逢三月时,就在自家门口竖起白旗,再穿上铠甲伪装成梦中的兵士,以此表达自己不会违抗银甲将军的决心。   还有就是不能留宿外客。   说起来,在很多年前,其实也曾有人不信邪,偷偷地在城中留宿外客,可那些客人最后全死了,没有一个例外。   再就是去年,去年最近的例子——去年这个金满楼的掌柜为了赚银子,曾想出让外客身穿铠甲,冒充断山镇人的法子,结果那些客人确实没死在镇子里——那些客人是在出了镇子后才死的,死在半路上,死法还是被割头。   据说是那个银甲将军会认脸,能记住每一个曾经在镇子里住过的人,然后理所应当把出城的人当成逃兵,再一一斩杀。   而那些最开始就住在镇子里,又不穿铠甲的外客,就是连战场也不敢上,只会龟缩在家的逃兵。   那银甲将军似乎很痛恨逃兵。   至于镇子里的人……   镇子里的人就更别想搬出去了,因为他们不止每年三月出不去,他们全年都出不去。   只要老实呆在镇子里,就还有生机,但若偷跑出去,就一定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然后大约是二十几年前吧,镇民们的梦里,又再出现了第二个“将”。   同第一次一样,镇民们把那个“将”抓了起来,送进荒山,眼睁睁看着他被割下头颅,却无计可施。   一晃又过了好些年。   直到前几天,杜小山忽然惊恐的发现,他在梦中穿着的铠甲,竟忽然变成了一身玄色重铠。   杜小山就是被那个银甲将军挑选出来,即将走上祭台的第三个将。   刚从梦里醒来时,杜小山很害怕,但渐渐地害怕过了,又开始不甘心。   联想到老人们口中,前两个将的悲惨结局,杜小山咬一咬牙,决定搏一把。   好在镇民们在寻找“将”这事上,其实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渐进的。通常来说,都是被点“将”的本人最先梦见衣裳变化,继而才是其他人,所以每逢三月,镇子里的男人们就都会下意识地彼此提防着,生怕自己哪天晚上忽然变成了将,被别人扣下。   因为胆子大,又是孤家寡人一个,杜小山在梦见自己衣裳变化的第一天,就决意跑了。   杜小山想从镇子里逃出去,他觉得这地方实在是太邪门了。   拼一把,反正进退都是个死,再说已经有很多年没人敢从这里逃跑了,万一镇子外面常年刮着那邪风,其实早就已经不灵了呢?   这么想着,杜小山一边害怕被镇子外面那股邪风割了头,一边又觉得就算不跑,也会在荒山里丢掉性命,左右为难之下,就没忍住在镇子里耽搁了几天。   结果就是这几天耽搁坏了,在这几天里,陆续又有更多的人在梦里认出杜小山来,知道他是将,想要抓他。   杜小山被追得没办法,跑又跑不掉,最后竟阴差阳错躲进了这个金满楼,一直藏到现在。   白天就躲在床底,反正客栈里也没有客人,夜里要是饿了,就偷偷跑出去捞点东西吃,得过且过,能活一天是一天。   至于以后还能怎么办,杜小山没想过,也没心思想,或许从梦见自己变成“将”的那天起,他就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只困兽,而他现在为了逃生做出的所有努力,也注定都是在垂死挣扎。   他只是不想死,但他好像已经走进了一个死局,并且无法破解。   月初时还好,那时还没几个人知道他是将,大多数人都对他比较友善。因为按照他们断山镇的规矩,大伙为了防止真正的将以保全自己为目的,恶意污蔑别人,会在只有少数人说一个人是将的时候,更倾向于把这个人暂且不着痕迹地控制住,掌握他的行踪,以便后续的观察。   但现在不行了,现在还剩十天就是月底的祭祀了,数不清的人在梦里看见了他的脸,对他有恶意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他也躲得越来越艰难。   就比如那个金满楼的胖掌柜。   保险起见,杜小山根本不敢见那个胖掌柜,因为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梦见他了,他不敢赌,毕竟如果赌输了,他这些天来的躲躲藏藏,就都变成了笑话。   虽然其实本来就是个笑话。   …   这个故事很长,杜小山在说这些旧事的时候,表情一直很惆怅,仔仔细细从天快亮讲到了天大亮,越往后讲,脑袋垂得就越低,最后颇自嘲地一笑。   “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是在躲什么,明明躲不过去的,但谁不想活呢?”杜小山垂头丧气地说,而后双手抱头,狠狠锤了两下自己的脑袋,绝望地摇头道:“而且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也是真够无聊的,还留在这里给你们这些事干什么,毕竟你们俩也很快就会死的。”   很快……他们很快就全会死的。   杜小山越说越悲伤,最后忍不住在地上蜷缩起来,大半张脸全埋进自己沾着血的手心。   他实在是受不了了,连日来的惊吓,已经完全耗空了他的精力。   而他现在对谢曲和范昱说出来的这些话,就像是一个发泄的缺口。他说得越多,这个缺口就越大,慢慢地让他就地现出原形来,再也维持不住刚刚见到谢范二人时,故意装出来的那副嬉笑模样。   许是因为恐惧,杜小山把当年那些旧事,讲述的颇有几分颠三倒四,但谢区和范昱见多识广,还是听懂了。   听懂之后,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抓到了杜小山话里的三个重要信息。   第一,根据杜小山的描述,这个断山镇上的“邪祟”,似乎是在五十年前才出现,或者说苏醒过来,从前都是没有的。   第二,这镇子上的邪祟不像其他邪物一样,只会干等着别人送祭品,这里这个竟然会自己亲自挑,挑选间隔大概是每二十几年一次。   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曾经由“它”亲自挑选出来的祭品,包括现在这个杜小山,似乎都是“个头不高,眉眼凌厉,并且身材很壮硕的”年轻男人。   总是二十几年一挑,又总会挑到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除非……   除非那东西真正想要挑选的,其实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早安,更新辣~大家元宵节快乐~记得吃元宵哦!   …   ps:猜得对,确实和第三世有点关系 第61章第61章   但是这样一来,就又有两件事情说不通。   其一,如果那邪物从始至终想要寻找的,一直都是同一个人,那又是何原因,使得它想要寻找的这个人,会锲而不舍地投生到断山镇,而不是投生到别处。   其二,据杜小山所说,那邪物是在五十年前方才出现,从前都不曾有,可据他们所知,这断山镇似乎并非什么边关要地,百年来一直都很太平,没有打过仗。   杜小山已身处绝境,应该不会骗人。   事到如今,若想查出其中缘由,就得去祭台上真的走一遭,当面问一问那个银甲将。   与此同时,还得抓紧时间给崔钰传一道符,问清楚这个杜小山和断山镇之间的关联,以及他为何会接连三次投生到此。   正琢磨着,蜷缩在地上的杜小山忽然抬起头,有点不确定地问:“你们信我吗?”   这种只有断山镇人才会梦见的事,外人会信么?   一时间,杜小山很踌躇。   好在谢曲很快就给他吃了一记定心丸。   “信,当然信。”谢曲点头道:“我们为什么不信?”   借织梦要祭品这事,他们以前又不是没碰见过,区别只在于以前见到的那些邪物,大多会在梦里伪装成仙灵,然后蛊惑梦到他的人服从他,供他驱使,而不是像现在这个银甲将一样,弄出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来。   但俗话说的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说白了,梦里那银甲将军既然能五十年如一日的守在断山镇,估计就是真的有所求,求不到不能安息,而非普通邪祟作怪。   得想办法混进祭祀,就算不为了查清楚这镇子里的怪事,也为了他们手里这颗反复亮起来的白玉珠。   这么想着,谢曲便又对范昱传音道:“小昱儿,我方才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主意——虽然有点损,但你要不要听一听?”   范昱当然是想听。   只是在听之前,还没忘随意抬抬手,把杜小山弄晕掉。   说话间,就已经快到午饭的时辰了,范昱支使谢曲过去把杜小山扶起来,简明扼要地道:“长话短说,我怕这个屋里如果太久没动静,楼下掌柜会误会咱俩死了。”   谢曲:“……”   谢曲扶住杜小山的动作一顿,接着又几步走回床前。   依着掌柜昨晚大半夜跑上来敲门的行为看,谢曲认为范昱说得很有道理。所以当他再开口时,就自觉把废话全省略了。   谢曲说:“我想我们可以假装成杜小山,去参加祭祀。”   想要参加断山镇的祭祀,就得身份合适,比起直接去找镇子里的其他人,告诉他们自己会驱邪,直接从杜小山身上下手,显然更管用。   因为据杜小山交代,这里过去已经死过太多的道士,导致镇中老人们都不大相信外乡人,一听说又有哪个外地的过来帮忙驱邪了,第一反应不是欢迎,而是把人拼命往外推。   在这种情况下,比起装成驱魔道士,跟杜小山一块上祭台,显然没有直接装成杜小山,在祭台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事情解决掉,来得更方便。   最好是能特别悄无声息地把那东西处理了,让镇中百姓都认为是因为他们自己送够了祭品,噩梦才结束了,而不要联想到别的——尤其是联想到他们这两个外乡人身上,将噩梦结束归功于他们——毕竟还有天道在头顶约束着呢。   不这么干的话,事情闹大了,万一要是惊动了天道……   倒不是畏惧天道降罚,主要害怕秦广王会因此反悔,不给范昱解咒了。   谢曲这边刚把话说完,范昱就连连点头。   因为杜小山这会已经晕过去了,房间里又有结界,所以两个人讲话比较没顾忌,想到什么就说。   “这也是个好办法。”范昱说,同时很不解地看向谢曲,以及仍然被谢曲扶着没放开的杜小山,狐疑道:“但这法子到底哪里损了?而且你为什么还不放开他?”   闻言,谢曲不答反问,忽然道:“小昱儿,你说底下那个胖掌柜那么抠门,要是得知自家小床被咱俩弄坏了,不得坑死咱啊?”   范昱:“?”   虽然……但是……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当务之急,难道不该是仔细研究一下,到底把真的杜小山藏在何处,才能保证他的绝对安全,以及绝对不被别人发现吗?   ……等等,床?   范昱嘴角一抽,心里隐约就有了点不大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谢曲紧接着又道:“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现在咱俩替杜小山上祭台,那杜小山是不是也就有义务,替咱俩留在这省点钱?”   范昱:“……”   行吧,明白了。   猜到谢曲意图的范昱犹豫半晌,抬眼很是歉然的看了看杜小山,而后起身下榻,放任谢曲把杜小山变成了一张床,再把旧床顺手销毁。   范昱:“……确实挺损的。”   话音未落,身旁做完一切准备的谢曲,就笑着拍了拍手,理直气壮道:“那怎么了,反正现在只要能保证他足够安全,并且不会半路跳出来打扰我们就行了。让他在这里好好睡一觉,事后再悄悄把他送出城去,干干净净的多好?我觉得一定没人能找到。”   届时,待他和范昱把一切麻烦事都处理好了,甚至只需要对被悄悄送出去的杜小山说:你做噩梦了吧?   一句“你做噩梦了吧”,就能解决所有疑问。   毕竟忽悠一个人可比忽悠一群人要简单多了。   至于具体该怎么假装成杜小山……   谢曲沉吟片刻,将自己的魂体从旧纸人中暂时抽出,附进另一个杜小山模样的新纸人里,转头看范昱。   四目相对,范昱心下了然,便也跟着附进这个杜小山纸人身上……   的腰带里。   于是,身后失去支撑的两个纸人顿时就软软倒地,最后还得由谢曲把“他们”扶起来,抱到床边歪歪斜斜的彼此靠着,混着地板上那摊血,做出打斗输了的模样。   作为两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外地人,既然说了要住到月底,就一定得住到月底,否则如果半路跑了,还得费心多制造两具被割掉头颅的尸体。   所以不如……不如就让“杜小山”去自投罗网,再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放那两个没有魂体的纸人,在客栈里多睡上几天吧?   就这么着,谢曲顺手摸了摸腰带,再解开结界,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   吸完了气,就开始扯开嗓子嗷嗷地喊。   “掌柜的!掌柜的你快来呀!”谢曲扬声大喊道:“你快来和他俩解释一下,我真不是贼!让他俩别再这么下死手啦!”   一边喊,一边又随手举起一个小花瓶来,准备开砸,不料却被范昱及时拦住了。   “放下,它太贵。”有极轻的声音从腰带里传来,范昱幽幽提醒道:“谢曲你怎么回事,方才不还跟我说想省钱么?怎么这会专挑贵的砸?这屋里除了这套桌椅就数它稍微值点钱,你倒是挑个便宜的啊。你要知道咱地府里用的纸银不值钱,如果换算成凡间金银,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十万两换一两。”   “谢曲,你要记住咱俩这次出来是在办私事,花销多少都不好上报,得自掏腰包。”   “真是……都死了多少年的人了?真以为这世上还有人会记着你,给你烧纸钱啊?”   “而且你一只祖宗辈的穷鬼,抛开十殿之首和崔判官,放眼整个地府全是你小辈儿,想找人吃老本都没戏,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花钱这么大手大脚的?”   谢曲:“……”   谢曲默默把花瓶放下了,愤然转身,举起一双最便宜的木筷子。   别问,问就是太穷。   唉,就说做鬼差这事容易么?成天价的忙到像个孙子,俸禄却根本不够用。   明明他们地府也有集市啊,做鬼也得花钱啊……   原来没了极擅敛财,愿意为他费心周转的谢如贺,他早就不再是那个可以挥金如土的谢少庄主了。   嗳,对了,瞧他这记性,怎么就把谢如贺给忘了!   骤然想起敛财大师谢如贺,谢曲眼里一亮,低头小小声地对范昱道:“不怕,谁说凡间早没人记着我了?回头我喊谢如贺给咱俩多烧点儿。”   范昱:“……”   好、好像也能行得通?   “……喂,你猜谢如贺心思那么重,平时又爱多想,会不会把你意外漏给他那八个大字,自觉理解成之前没给你烧纸,惹你不高兴了?”半晌,范昱才又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古怪地喃喃自语道:“毕竟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   听见范昱这么说,谢曲也没忍住,沉默了一下。   会啊!简直太会了!谢曲心说:依照他对谢如贺的了解,没准他以后都不用再愁没钱花!   谢曲:“……那咱还挑便宜的砸么?”   范昱:“可能、大约、也许不用再挑了吧……”   顿了顿,又再斟酌着补充道:“但是为防万一,还是要委屈杜小山继续当床,这样对他比较安全。”   谢曲点了点头,腰板瞬间就挺直了,拿出他在凡间做谢少庄主那时候的底气来,啪的一下扔掉筷子,转身再举回方才的那个官窑小花瓶儿。   折腾的功夫,客栈掌柜循声赶来,连滚带爬地跑上了楼,再一脚踹开房门,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哎哟哟,这都什么动静啊,又出什么事了?你们要打就去外面打,可别打坏了我这屋里……咦?”   哭到一半却又没声了,明明肩膀还在抖动,眼里却一瞬泛起贪婪的精光。   “杜……小山……?”   “啧啧,杜小山啊杜小山!看你这回还往哪里跑?老天爷在上,可算让你落我手里了,好啊,这可真是太好了,走走走,你赶快跟我去见王里长,他老人家最近找你正找得急,我又能拿笔赏钱喽……”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我已经好久没哔哔了,赶上今天心情好,就给你们讲个开心的事。   话说啊,其实我时常就琢磨啊,如果我将来没孩子,死后没人给我烧纸的话,我在下面岂不是要穷死?   可我后来又一想,怎么会呢,我在下面的亲人可比上面多,我完全可以啃老啊。   唉嘿嘿嘿,计划通。 第62章第62章   谢曲如愿混进了祭祀。   一晃十数天已过,谢曲假装成杜小山,跟着四五个镇民到了荒山。   客栈里的两个纸人被暂时用朱砂点了睛,能吃饭会说话,料想不会出岔子。   关于祭祀需要去到的地方,听里长说,那里名为孤雁峰,因其山峦起伏,远观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雁。   上山时天已大亮,山路又崎岖,谢曲亦步亦趋跟在前面几个带路的身后,身穿玄色重甲,一边走,一边还得安慰自己前面那几个镇民。   “嗳,别哭啊。”谢曲一手抚着腰带,一手扯扯王里长衣袖,有点无奈地笑道:“老人家您怎么回事,先前因为找不着我,急得直哭,现在您都找着我了,怎么还哭?”   闻言,王里长又没忍住,抬手抹了把浑浊的眼泪。   “那能一样么。”王里长叹道:“先前哭是因为着急,现在却是愧疚。”   说着还拍了拍谢曲肩膀,幽幽地摇头,“小山呐,你是个好孩子,以前都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然怀疑你想跑,还对你发了悬赏,现在想起来,我可真是惭愧至极啊。”   几句话,被王里长说得是情真意切,谢曲只能以微笑回应,心说看您这话说的,杜小山他可不就是想跑么。   说着话就爬上了山顶,几个镇民都感激谢曲愿意献身,对他很友好,在开始念祷告词之前,纷纷跑上来问他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祷告词是一封降书,被王里长小心护在怀里,生怕被山风吹落,引那银甲将不快。谢曲对祭祀仪式没兴趣,只想快点完成,把这几个镇民忽悠走,也好想办法解决问题。   哪料当他刚打算随口拒绝,抚在腰带上的手指,却忽然被烫了一下。   “让他们给杜小山多烧纸钱,谁会嫌钱多呢。”范昱说。   谢曲:“……”   谢曲嘴角一抽,好在有头盔遮挡,才没被眼前热情的镇民们发现。   也是挺有趣。谢曲想。   从前他的心思全放在研究傀儡上,疏忽了范昱,如今再看,范昱他好像总会在提到银钱时,变得格外话多?   不仅话多,那种舍不得放不下的味道,也是挺真情实感的。   要是认真说起来,这还是自从他的小昱儿被造出来以后,除了对他之外,对第二样东西如此上心呢。   ……所以就说他们地府到底有多抠吧,抠到就连一个天真可爱的木傀儡,都能被养成财迷。   这么一想,谢曲忽然就觉得,或许该早点提醒秦广王给他们涨一涨俸禄了。   正胡思乱想着呢,有两名镇民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是心里害怕,竟主动凑到他身旁来,使劲拍两下他的肩膀。   “小山,兄弟们都记着你呢。”其中一个瘦高的男人唏嘘道:“你别害怕,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是啊,是啊,他说得对。”另一名个子稍矮些的男人也跟着点头,表情沉重道:“小山,你放心,你是除了当年的陈老里长之外,第一个自愿走上祭台的人,就冲你这份心,你先前欠我那二两银子,就不必还了。”   顿了顿,又再补充道:“不止不用还,我们日后还会给你多多烧纸钱,绝不让你在那边穷着,总之……总之小山,你就安心的去吧,我们都不会忘了你的。”   谢曲:“……”   还真别说,这几个大兄弟现在多少是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过……不过能多烧纸钱是好的,小昱儿说得对,谁会嫌钱多?   料想他们如今救下杜小山,对杜小山有如此大的恩德,那作为报答,即是烧给杜小山的纸钱……让他俩随手抽点成又怎么了。   思及此,谢曲一把抓住矮个男人的手,郑重地吩咐道:“那你一定要多烧,记住每年都烧,而且还要让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也来给我烧,世世代代的烧下去,你是知道的,我杜小山在上面穷怕了,要是去了下面后还穷,我……我就来找你。”   一句话,让那男人的脸都被吓白了,连忙点头应允。   “烧,肯定烧,从今以后,我就把你的牌位和我家祖宗的牌位供一块,只要我家里还有人,就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嗯,不错,态度很诚恳。   谢曲满意地点了点头,心说这可真好,又忽悠过来一堆票子。   点完了头,还没忘炫耀似的摸一摸腰带,对范昱传音道:“小昱儿你看,跟了我,以后保准让你吃香喝辣。”   话音刚落,白色的腰带上忽然晕起淡淡一层粉,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怒的,万幸没被别人注意到。   范昱说:“滚。”   还是一如既往的简明扼要,但语气明显变得很轻快。   于是谢曲借着头盔遮挡,悄悄笑得更荡漾了。   待时辰一到,王里长站在崖顶念完了祷告词,镇中其他男子也全聚集到了山脚下,手持长棍列成几个方阵,这个稀奇古怪的祭祀大典,就算正式开始了。   反正怎么说呢。   其间大伙又是跳大神又是喊他跪下的,过程很繁琐,但谢曲也没心思去一样一样的记住,折腾到最后,谢曲就只想跪着睡一会。   但好在一切都如他和范昱所料,那银甲将虽然会认脸,能勉强认出杜小山的眉眼,每隔二十几年就问镇民们讨要一次杜小山,但却还没有真的聪明到,能认出他如今是在假扮杜小山。   午时三刻,日头升到了顶,先前听杜小山说起的那阵怪风忽的刮起来,在崖间嘶吼。   紧接着,还不等手持降书,陪同杜小山上来的那几个人缓过神来,须臾之间,纸人的脑袋便被怪风割下。   因为纸折的身躯不会流太多血,为免吓着身后站的那几个镇民,谢曲在怪风刮过来之前,甚至还没忘很体贴地跪在了山崖边上,以便让那风能顺势将他这副身躯往后刮倒,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顺着惯性跌落万丈深渊。   再然后,纸人从崖上摔落的瞬间,谢曲没功夫再理会身后那些神情悲伤的百姓,而是带范昱一起,顺着风刃,疾速从一道凡人无法看见的黑色豁口,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等到他们再落地时,脚下踩着的,已是数百年前的染血黄沙。   …   因为眼前景物转换太快,谢曲甫一落地,第一反应就是寻找范昱。   不为别的,只因先前在云来城时的古怪经历,让谢曲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令他如今只要想起来,就本能想要转头确认范昱的存在。   尤其是现在为了顾忌范昱的感受,不能再用魂锁时刻系着对方了,没办法,谢曲确认的也就更频繁了。   只是出乎谢曲的意料,他这一回头,不仅没看到自己想找的人,反而还看见了一些……令他感到很震撼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进来的时候还牵着手,但范昱现下却无故失踪了,并不在他身后。   他身后是一个由累累白骨堆起来的无名坟冢。   俗话说的好,一将功成万骨枯,现如今,那早就枯了不知多少年的“骨”就如小山般堆砌在他身后,每一具骨头上都挂着些烂肉,在炎热的天气里,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   是幻境。   一道风刃之隔,外面是阳春三月,里面却是盛夏如火。   没有范昱在身边,谢曲本能感到了一些烦躁。他转回身来,举目远眺,见这些白骨小兵的身后,守的是一座早已残破不堪的空城。   纵使已经死了,纵使骨肉腐朽,也要在摄人心魄的声声战鼓之中,咯吱咯吱地怪叫着,勉强站立起来。   而被他们围在正中央,空出来的一块荒地上,传闻中已向断山镇索要过三次祭品的那个银甲将,此刻正策马向他而来,马蹄所到之处,白骨小兵们都纷纷自觉让开了路,有些因为肢体残缺,来不及让路的,就被马蹄狠狠踩散了架。   迎着光,谢曲眼睛尖,看到那个银甲将正微微往上仰着脖子,乍一看,就像是在用鼻孔看人,态度很倨傲似的,但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原是那个银甲将的脑袋曾经被割掉过,后来又被谁粗糙缝上,但缝得不好,骨头也没有对上,针脚歪歪斜斜的,这才让他的脑袋不得不永远都歪着了。   除此之外,那银甲将脸上的皮肉其实都烂了,令人看不出他生前的真正模样,浑身浴着血,不多时便骑马来到谢曲面前。   范昱还是没动静,谢曲试着在心中反复呼喊,都得不到范昱的回音。   反是眼前这个看不清脸的银甲将,在来到谢曲这边后,就弯下腰来,朝谢曲伸出自己缺了一根小手指的手。   并且,在把手伸出来时,他那脸上的烂肉甚至还微微抖动了一下,就像是在笑。   “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副将。”眼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对谢曲这么说道:“放心吧,我已将你带回的那个俘虏关押起来了。”   明明嘴唇分毫未动,却有低沉的声音从很远处传来。   “你看,我现在听你的话,把城守住了,我没降。” 第63章第63章   俘虏?什么俘虏?   听见马背上那人这样说,谢曲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啪的一拍脑门,心说坏了。   和他一同进入这个幻境的人,除了范昱之外,还会有谁?   是啊,他早该想到的,身处幻境之中,即便牵着手也并不保险,因为没准当他回头时,手里牵着的那个,其实早就换成了别人。   尤其范昱现在魂体还很弱,力量也很不稳定,一旦进了这种杀气很重的地方,为免神志受到影响,出手时就总得瞻前顾后,小心顾忌着。   毕竟他们两个是进来找东西的,不是大开杀戒的。   说话间,谢曲怀里那颗白玉珠就又亮起来了,算是变相确认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个幻境里。   得先去见范昱。谢曲想。即便清楚知道这个幻境里的东西,其实对范昱没威胁,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幻境里的东西全不靠谱,谁知道会忽然蹦出什么来?   再说如果关押俘虏的地方,恰好又是个水牢的话……   虽说冷水其实并不能给范昱真的带去什么伤害,顶多让其无法施展法术,但范昱当年可是被钉在铁棺里溺死的,临死之前,还意外与他共享过五感。   那种手脚被长钉戳穿,无法动弹,睁不开眼,只能任由冰冷海水灌入肺腔,一点一点将身体里的生机慢慢吞噬,无论如何挣扎也不能被别人听见的窒息感,实在令他记忆犹新。   他担心范昱会害怕。   而且依照范昱的性子,害怕了又不说,就只闷不吭声的忍着,心里指不定会多崩溃。   更要命的是,这次的短暂分离,和在云仙泽那时又略有不同。   记得在云仙泽时,范昱虽不与他在一处,却能靠神识联系到他,彼此时刻互通有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那么大一个人,说人间蒸发就人间蒸发了,连点动静也听不见了。   所以不管怎么说,都得尽快先见到范昱。   想到这,谢曲又再抬起头来,神色复杂看一眼马背上那个银甲将。   事到如今,尽管那银甲将已是皮肉腐烂,面容模糊,谢曲还是从他身上穿着的盔甲样式,以及他的断指上,隐约记起了他是谁。   如无意外,这个银甲将,就该是他从前第三次轮回时,因为意外投生到下修界,跟随过的那名江元帅——江钺。   但那都是六七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下修界改朝换代,早就没了他做凡人时曾誓死效忠过的威武军,也早就没了那个名为南陈的王朝。   一时间,谢曲皱起眉,目光越过马背上的江钺,看向江钺身后被熊熊大火焚烧过的城墙,还有城墙上立着的黑底金纹旗。   都过了这么久了,其实谢曲早就已经记不起江钺长什么样,今天之所以能认出他来,凭的,除了对方右手上的断指,还有就是这面黑底金纹旗。   通体漆黑的一面旗子,上面浸着血,斑驳破烂,让人几乎看不清上面绣的字。   但谢曲知道,那其实是个“陈”字。   南陈的陈。   对于第三世,谢曲的记忆其实很模糊。或许是怨气被偷走了的缘故,谢曲只能隐约记起个大概。   譬如他在那时叫谢沉欢,他效忠的王朝是南陈。   譬如他是南陈威武军的长骑将军,他跟随的元帅姓江,叫江钺。   再譬如当年南陈与北凉交战,大约就是在眼前这座城下,一向什么都不怕的江钺,却忽然命令城中高竖白旗,打开城门,迎敌军入城,根本不听他的劝告。   再就记不住别的什么了。反正在他还是谢沉欢时,临死前看见的,就是绣着陈字的黑底金纹旗倒了,放眼望去,城中到处都是黑压压数不清的北凉士兵,还有冲天火光。   再之后南陈就灭了,因为他们当时奉命守着的这座城,背后便是南陈王都。   但是说到底,那真的都已经是些陈年旧事了。   况且平心而论,谢沉欢可能会对眼前这面黑底金纹旗有感触,谢曲却不会。   一是因为怨气早就被收走了,二也是因为谢曲投生到凡间的真正目的,其实是帮范昱研究制作新身躯的方法,而不是跑出来体验生活。   换句话说,或许于谢沉欢而言,南陈是信仰,但于谢曲而言,之前误入下修界的那两次轮回,却全是在浪费时间。   所以他如今看向江钺时,才会感到心情复杂。   因为他不能理解。   既不能理解江钺的魂魄为何至今仍在凡间游荡,没有入轮回,也不理解时隔多年,江钺为何会忽然造出这么个乱七八糟的幻境来,还要几次三番故意为难断山镇百姓。   莫非是为了弥补当年无故投降敌军的遗憾么?   可即便如此,平白造出这种荒芜的地方来,又有什么用?当年他身在局中时尚且不知,待出了局,才知南陈本就气数已尽,就算没有江钺,也续不了几年命。   而且用这种方法弥补遗憾,也说不通啊……   再说任何王朝都是如此,有兴起,有衰落,无一例外,哪有一个能做到真正万万岁的。   但是无论再怎么不理解,该顺着的时候,还是要顺着。   因为早在心里默认了被关押的俘虏是范昱,没做他想,一时间,谢曲没敢贸然激怒眼前神志不清的江钺,而是不置可否地向对方抱一抱拳,算是回应。   其实若再规矩一些,是该跪下行礼的。   好在江钺这会脑子不清醒,一时想到这个,一时又想到那个,比起询问谢曲,反而更像是在自说自话。   这不,还没等谢曲把拳抱完,江钺便收回了手,纵身下马,爽朗笑着向谢曲大步走来。   每走一步,本已血肉模糊的脸便愈合一些,直到真的与谢曲面对着面,距离不过一步之遥,江钺方才显出他生前的相貌来。   剑眉入鬓,皮肤黝黑,骨骼硬朗,由右边眉骨往下直到颧骨处,蜿蜒爬着一条极狰狞的刀疤,右眼睛是瞎的,里面嵌着颗浅茶色的琉璃珠义眼。   诚然无论是断指也好,瞎眼也好,似乎无一不在展示着江钺当年有多么骁勇善战。想来如果没有最后那次坚决的投降,史书中记载着的江钺,一定会是一名流芳百世,受万民景仰的虎将军神。   但如今却不成了,因为谢曲在闲来无事时,也曾看过一些凡间的书籍,知道江钺现在是怎样的声名狼藉。   数百年后故人再相见,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   另一边,想是见到了熟脸的原因,江钺难得放松警惕,挥手斥退身后阴兵。   随着江钺一声令下,刹那间,满地白骨都化成黑烟,倏地消失不见了。   战鼓声戛然而止,入阵曲终了,倒显得江钺身后那座被大火焚烧过的空城,更显破败寂寥。   但江钺仿佛对此浑然不觉,依旧还是很热情地招呼着谢曲。   江钺说:“谢副将,你瞧,那边就是你临死前都要护着的金纹旗。”   说着反手一指身后。   谢曲一听就明白了,心说看来得尽快破局。   因为江钺这话说的其实有点怪。   如果按照正常人的逻辑,即便是在幻境中,作为一名守城的元帅,看见自己的副将回来了,该说的也是“你瞧,那边就是你拼死护过的金纹旗”,而不是“你瞧,那边就是你临死前还要护着的金纹旗”。   江钺这样说,恐怕就是因为有了他和范昱的打扰,心神激荡之下,即将从幻境中苏醒过来的前兆。   如江钺这样满身煞气的魂魄,无论苏醒后是敌是友,在苏醒前都一定会和闯入者有场大战——谢曲很深刻地清楚这一点。   也是因此,谢曲和江钺寒暄的样子略显敷衍,询问俘虏的语气也很急切。   谢曲这会并不想和江钺谈南陈,谈守城不易,他直奔主题道:“元帅,我方才带回来的那个俘虏,现在何处?”   闻言,江钺思路被打断,短暂地怔住片刻。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一把揽住谢曲的肩,带他往城中走。   “就关在地牢里,没别的地儿。”江钺笑着说:“这样一位重要的俘虏,如果不关在地牢里,跑了怎么办?”   顿了顿,眉头紧皱着,低声再喃喃自语道:“这样、这样一位重要的……”   余下半句谢曲没听清,但当他得知是地牢,而不是水牢时,心中还是一喜,往前走的步子本能就迈得更大。   哪知临到城门口了,江钺却忽然停下来,双手抱着脑袋蹲下,似乎极痛苦。   “不、不对……”江钺拧巴着一张脸,既像是在和谢曲说话,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他背信弃义,不该被关着,他……我要杀了……杀了……”   断断续续、驴唇不对马嘴的。   嘀咕到一半,忽又抬头看向谢曲,脸上神情略古怪。   “谢副将,你为什么不问城中百姓如何?守兵如何?单就只问俘虏如何?”   “你……你方才为何没有,直言让我杀了薛景山?”   谢曲:“……”   薛景山……薛景山?这名字听起来好熟悉,依稀仿佛就是北凉的那个……   谢曲皱眉回忆着,半晌,面上却忽然一白。   糟了!谢曲心想:他怎么就把那件事给忘了!原来这幻境中的时间,其实并非当年城破之日,而如今被关在地牢里的那个俘虏,也根本就不是范昱!   是他方才一眼见到城墙破败,又被大火烧过,竟忘记了这幻境之景向来光怪陆离,不讲逻辑,先入为主误会了日期!   下一刻,谢曲倒抽一口冷气,赶在江钺的脸皮重新烂掉之前,疾速向后略去数十丈。   与此同时,有一把熟悉的沙哑嗓音自他身后传来,一如往日病恹恹地。   “谢曲,我看到你了!”那声音高喊道。   然而当他循声回头,却只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黄沙。   他的身后没有范昱,什么都没有。   再转回身时,甚至就连江钺也不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芜土地上,除了前方仿佛触手可及,却怎么也摸不到的一面黑底金纹旗之外,忽然什么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64章第64章   另一边,与谢曲不同,范昱在如愿进入幻境后,看到的却并非一片荒芜,而是满眼的鸟语花香。   不过不是断山镇,而是数百年前一个真正的边陲小城。   断山镇自古以来都不是什么边陲险要之地,这一点,范昱是在进了幻境后才想通。   但幻境之中瞬息万变,从不讲道理,正如谢曲眼里看到的,那个今为断山镇,昔名扬花城的地方,明明背靠南陈王都,城外却是漫天的风沙。   范昱这边也是同样。   范昱眼前这座名为南安的小城,明明地处偏僻,城外却是连片的杨花。   范昱是跟随谢曲进入幻境的,在此之前,他一直都紧紧牵着谢曲的手。   就算直到现在,范昱也不曾松开谢曲的手。   然而当前面的“谢曲”带他快步走到城门底下,又从腰间解下令牌,递给守门的年轻士兵查看时,范昱才隐约察觉出不对。   明明还是和谢曲一样的白衣,也能肆无忌惮地山,与,三,ク。触碰到他,但眼前这人手心里竟然有老茧,全不似谢曲那样,一双手摸起来比女人还滑溜。   牵着他这人不是谢曲。范昱想。   到底还是他一时疏忽了,就因为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松手,还有这人居然也能活蹦乱跳地触碰到他,而不是被他抽成一具干尸,他就本能信了这是谢曲。   下一刻,正当范昱想开口询问,就见那人已转过身来,带笑望进他眼里。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一身锦缎白衣就变成银甲。眼前这个和谢曲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齿间磨着片细长的草叶,一笑起来就弯了眼,耳朵尖红红的,全不似谢曲那样,一说起话来,尾音便总是习惯性戏谑的上扬。   是……是谢沉欢。   四目相对,原本想问的话又被咽回腹中,范昱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这男人的身份。   这么说吧,谢曲从前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九次跑来凡间,殊不知范昱竟躲在背后偷偷查了他上千年,熟知他每一世的名字和身份,并且时刻牢记心中。   从世家公子到普通商贾,再到王侯将相,范昱见过谢曲每一世的样子,要说其中最喜欢,印象也最深的,便是这个谢沉欢。   原因无他,只因这个谢沉欢不会撒谎,一骗人就忍不住结巴。   范昱喜欢天底下所有不会撒谎的人。   尤其是像谢曲那种曾经满嘴跑马车的人,忽然变得单纯赤诚后,范昱就更是格外喜欢。   范昱甚至曾假装成一个随行军医,来找谢沉欢喝过酒。   不过眼下好像并不是回忆这些的时候……   想是幻境之中谢沉欢对他的态度还不错,范昱渐渐放松了警惕。但他很快又想到,方才他与谢曲明明是同时进入幻境,怎么一转头,谢曲就变成了谢沉欢?   真的谢曲到哪去了?还在这个幻境之中么?   究竟是和之前在云仙泽那次一样,与他落在了不同的幻境,还是说……   还是说,其实站在他眼前的这个谢沉欢,就是谢曲?   想到这,范昱忍不住上下打量起谢沉欢,试图从对方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找到一丁点属于谢曲的玩笑神情。   因为既然谢沉欢出现了,那也就证明此处与谢曲有联系,是谢曲曾经落在凡间的机缘。   况且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以往底下那些鬼差在往来阴阳界时,不当心遇到自己曾经的机缘,并因此受惑被困幻境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虽说以谢曲的本领,莫名被困幻境这种荒唐事,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但……但万一呢?   万一谢曲真被困住了,眼前这个谢沉欢,就是正被困着,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谢曲,那他可就不好轻易离开了。   他得留下把谢曲叫醒。   这么想着,范昱垂下眼来,开始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自己。   果不其然,和谢曲的白衣莫名变作银甲一样,范昱发现自己身上原本穿着的黑衣,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袭青衫。   若没记错的话,这好像就是他当年将自己假装成随行军医,偷偷来找谢沉欢喝酒时的穿着。   当这个念头刚在心里冒出头来,范昱继而便又想到:坏了,银甲!   范昱想:按杜小山的说法,镇中那些百姓们夜里梦见的,可不就是个穿银甲的将军?   思及此,范昱看着谢沉欢的眼神,就又重新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坏了。范昱心说:要是照这个方向发展下去,断山镇民们梦见的那个银甲将军,该不会就是谢沉欢吧……   想着想着,就没留意把心里话给嘀咕出来了。   然后就听见了谢沉欢极轻的一声笑。   范昱刚才虽是小声嘟囔,但架不住谢沉欢天生耳朵好,一字不落地全听见了。   “军医,你又胡说什么呢,你仔细看看我身上这甲,怎么就是将军了?”谢沉欢摇着头说道。   一句话,就把范昱从方才细思极恐的那个猜测中,给唤回了神。   谢沉欢把话说得笃定,范昱循声看去,果然见谢沉欢此时身上穿的,只是普通的兵甲,而非将甲。   闲聊的功夫,守门小兵已把令牌重新塞回谢沉欢手中,放他们进城。   因为实在摸不清楚状况,范昱一时半刻也不敢乱走,只得老实跟在谢沉欢身后,听谢沉欢继续感叹道:“不过嘛,军医你说得对,没准哪天我就真当上将军了。等我做将军那时,一定要亲自率军北上,杀那些北蛮子一个落花流水!”   言罢,面上厉色一敛,又再低头对着范昱腼腆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   “军医,你可别笑话我白日做梦。”谢沉欢低声说:“这话我可就和你说了。”   范昱……   范昱震惊地睁大了眼。   老实说,范昱已经许久没在谢曲那张整天笑得花枝乱颤的脸上,看过什么正经表情了,如今再一见到,只觉对眼睛的冲击力非常大。   但比谢曲会好好说话更刺激的,是范昱忽然反应过来,现下他遇见谢沉欢的时间,好像不太对。   作为地府里出名勤快的鬼,范昱鲜少有主动玩忽职守的时候。所以他还清楚记着,数百年前,当他总算将身边公事都处理干净,为自己挣来短短十几年的清闲时光,匆忙赶来凡间寻谢沉欢时,谢沉欢已做了他们南陈威武军的长骑将军,而非区区一个大头兵。   也就是说,他当年其实并没见过做小兵时的谢沉欢。   所以,如今这究竟时怎么回……   还不等范昱在心里诧异完,衣袖就被谢沉欢拽了拽。   范昱哑然抬头,就见谢沉欢忽然把脸凑得离他极近,犯愁地对他道:“军医,你先前说会帮我的话,还算数么?今晚上这场比试,我真能赢么?”   什么……什么比试?   彻底被问懵了的范昱眨了眨眼,连思考这个幻境之中的真正时间究竟是哪年哪月,都顾不上了,满脸写满茫然。   但谢沉欢显然并不在意范昱是否愿意捧他的场。   说着话,谢沉欢就把范昱拉到墙角,一步踏上前去,不容拒绝地把范昱圈在自己两臂之间,动作霸道,语气却很怂地向范昱祈求道:“军医,你行行好,看在我这次陪你出城采药的份上,帮我想个稳赢的好法子吧。”   闻言,范昱自然是半分不动,继续瘫着一张茫然的脸。   主要是真的不知道能回答什么。   毕竟现下正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这些事,其实都不是他记忆中曾真正发生过的。   许是见范昱久久不肯点头,谢沉欢终于垂头丧气地把人放开了,转而走到范昱身旁,一头撞在砖墙上,自闭了。   谢沉欢:“明明说好陪你采药就帮忙的,军医,你好狠的心啊,你骗我,你竟然骗我,我实在太伤心了。”   连说话语气也蔫巴巴的,听着竟是真伤心了。   范昱:“……”救命。   因为见不得谢曲脸上露出那种小流浪狗似的委屈表情,范昱嘴比脑子快,立刻就开口追问道,“……什么比试啊?你说给我听听?”   话音刚落,谢沉欢立马又再笑起来,鬼鬼祟祟凑到范昱身边,趴在他的耳朵旁边道:“军医,你怎么还装糊涂啊,比试就是比试,就是薛元帅前阵子说的——上元节夜里的比试啊。届时全军营的勇士都可以报名参加,如果有谁在比武台上夺得魁首,还能问薛元帅要一个愿望呢。”   顿了顿,双手合十连连作揖,竟真的开始结巴了,“军、军医,我……我知道问你讨药是骗人,但你、但你一定得帮我,因为、因为我今晚必须得夺得魁首,我得、我得去见薛元帅,因为我有事要、要求他……”   范昱:“……”   范昱:“这还没见到薛元帅呢,你就已经结巴成这样了……说真的谢沉欢,不论今晚有什么比试,我都不认为你在凭借药物夺得魁首,真见到薛元帅后,还能完整说出一句话来。”   完蛋了,在听多了谢曲随口编出来的瞎话后,反而对眼前这种从始至终都实话实说,不掺半点假的赤诚态度,很是吃不消。   真的是看一眼就下意识想帮忙……   眼见着因为自己没回应,谢沉欢就又臊眉耷眼地跑去旁边自闭了,范昱到底没忍住,松了口答应道:“好、好,我给你还不……”   只是话说到一半,却又忽然噤声。   “且慢。”良久,范昱忽的话锋一转,斟酌着反问道:“谢沉欢,你方才说你要去见谁?薛元帅?我怎么不记得你们南陈曾有一位薛元帅?”   “莫非是我记错了?但你们南陈镇守在此的那位元帅,不是一直都姓江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65章第65章   镇守南安城的元帅姓江,叫江钺,范昱记得很清楚。   因为江钺右手的断指,还有他右眼眶里那颗浅茶色的琉璃珠。   但现如今谢沉欢却对他说,这里的元帅姓薛,不姓江。   一时间,范昱觉得很不能理解。   旁的事还好,但在这件事情上,范昱认为自己绝无可能记错。毕竟放眼整个南陈,又能养出几个像江钺这样的独眼元帅呢?   但是、但是看谢沉欢现下这副言之凿凿的样子,倒不像是幻境之中,真假颠倒的缘故。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在谢沉欢做到长骑将军,江钺做到江元帅之前,这南安城中,还曾有过一位姓薛的元帅。   至于为什么后来大家只谈江元帅,却绝口不提如今这位薛元帅,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样一来,有一件事倒可以肯定了。范昱想:原来他如今是来到了谢沉欢还未出人头地的时候了。   而且看样子,谢沉欢还与他很熟悉。   罢了,管他为什么会熟悉,反正幻境从不讲道理,谢沉欢与他直接就是熟识也挺好,免得还得特意花精力去搭讪。   这么想着,范昱稍稍放下心来,决定走一步看一步,暂且留在这个古怪地方呆上一阵,弄清楚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   旁边,范昱都把心思转过好几个弯了,谢沉欢却又自闭了。   “完了。”谢沉欢扶住范昱的肩膀,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好长长地叹气,摇头道:“完了完了完了,军医你可别吓我,你别是方才试药的时候,不当心吃到了带毒的,把脑子给吃坏了吧?怎么就连薛元帅都不认得了?”   话说到一半,就见两队巡街路过的大头兵劈里啪啦地跑过来,往范昱和谢沉欢躲着的这个小巷子一探头,笑呵呵打趣道:“哟,这不是范军医和小谢么,你俩又一块出城去给那些奴隶采药啦?”   闻言,谢沉欢不置可否地笑笑,闹了个大红脸。   倒是范昱不解其话中意,狐疑挑眉,转头往巷子口的方向看过去。   原是刚刚被替岗下来,正准备回去休息的两列巡逻小兵,为首的穿着和谢沉欢一样的银甲,只在头盔上比谢沉欢多了一绺红色的羽穗,虽然常年镇守边关,受风吹日晒,皮肤却奇异的比姑娘还白,因此大伙都爱开玩笑喊他一声白脸儿。   刚巧,方才开口调侃谢沉欢和他的,也是这个白脸儿。   …   许是见范昱朝自己看过来了,白脸儿连忙挺直腰背,做出一副很有精气神的样儿,对范昱规规矩矩抱拳道:“范军医好。”   要知道军营里的大夫可从来都是稀罕物,是救命仙,是每天都被他们这些糙老爷们小心捧在手里的俏货,尤其是像范昱这种医术高明,敢跟阎王爷抢人的好大夫,就更吃香了。所以尽管白脸儿很不喜欢谢沉欢,但对与谢沉欢关系亲近的范昱,却一直很尊敬。   这次也是一样,白脸儿是特意跑过来提醒范昱,不要陪谢沉欢一错再错下去的。   只可惜范昱给他的反应,似是与平日不同。   违抗军令,私自为奴隶治病是多大的罪过?若搁在以往,范昱在听见他这么说以后,面上一定会很慌,然后匆匆忙忙地试图把话题转移到别处,可范昱今天居然不仅没反驳,还用一种很不理解地表情盯着他看。   他哪懂范昱现在是真的很不理解。   还有范昱身边这个谢沉欢。   谢沉欢表现得也很可疑,简直就跟中了邪似的,只会一个劲的反复念叨着完了完了。   到底什么完了?难道是这俩人私自为奴隶治病得事,被薛元帅给知道了?   但是不能够啊,虽说他每天都嚷嚷着要去告密,可是直到今日,他都对此事坚定的守口如瓶着呢……   …   正当白脸儿在那边心生疑惑,挥手赶走身后跟着他的几个大头兵,想要钻进巷子里一探究竟时,巷子里莫名沉默了许久的范昱,却忽然开口抱怨道:“……谢沉欢,你好吵。”   话音刚落,谢沉欢立马不敢再念紧箍咒,安静得像个哑巴。   但不可否认的是,谢沉欢方才随口嘀咕出来的那些话,却给了范昱一个很好的撒谎思路。   都说傀儡随主,范昱和谢曲呆久了,虽然还没能把自己修炼到眼不眨心不跳,张嘴就把瞎话说得比真话还真的极品境界,但随便找借口敷衍几个大头兵,还是很容易的。   斟酌的功夫,白脸儿已经彻底钻了进来。   一时间,三个大男人一同挤在狭窄巷子里,范昱被白脸儿和谢沉欢夹在中间,转瞬做出一副虚弱的模样。   “你俩都先别出声,我方才吃错药了,头很晕。”范昱幽幽地咳嗽道。   谢沉欢:“……”   白脸儿:“……”   听见范昱这么说,白脸儿和谢沉欢短暂地握手言和了片刻。   片刻后,还是谢沉欢忍不住先开口,很是焦急地问道:“军医,你没事吧,你到底吃错了啥药啊,要不要紧啊……”   谢沉欢这话一说完,白脸儿也满脸担忧地看了过来。   光看还不够,还要逮住机会埋怨一下谢沉欢,“你看,这时候你又来充大尾巴狼了,当初要不是你非得死皮赖脸请范军医去给那些奴隶们看病,范军医至于跑城外去辛苦采药吗?至于自己吃错药吗?”   “……”   砰!   许是被白脸儿和谢沉欢真闹烦了,范昱沉下脸来,一把抢过谢沉欢腰间的佩剑,用力往身后砖墙上一敲,惊落鸟雀三两只,也把身旁俩人吓的赶紧闭上嘴,不敢再争吵了。   光是听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恐怕猴年马月才能把事情捋顺清楚。范昱想。   所以不如就反客为主,彻底的化被动为主动吧。   这样一想,范昱便说服自己集中精神,尽量先别去想幻境外面的事,而是把自己真正当作这个幻境中的人,言行举止都要符合这里的逻辑,不要露出什么破绽来,免得惹了麻烦被幻境主人盯上——虽然他至今还想不到,制造出这个幻境的人,究竟会是谁。   唉,究竟怎么搞的,方才明明只是随口一说,怎么还真开始头晕了……   “你俩先别吵,先听我说。”最终,范昱抬手摁了摁自己的眉心,斟酌着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药,就是吃了之后头很晕,容易记不起一些很零碎的事情,估计得三五天才能好。”   听见范昱这么说,白脸儿和谢沉欢顿时都有点慌了,忍不住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谢沉欢:“原来世上竟有这样奇怪的药材,白脸儿,你听说过吗?”   白脸儿:“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大夫,既然范军医说有,那就一定有。”   再然后,暂时达成共识的谢沉欢和白脸儿双双转头,再一起看向谢曲,异口同声道:“军医,我俩能帮上什么忙吗?”   唉,对了,等的就是你俩这句话。   闻言,范昱满意点头,顺势接着道:“能帮,对于有些事情,我就是越记不起来就越想,越想就越头晕,所以如果你们俩真想帮我的忙,就把你俩经常争吵那点事,仔仔细细地给我讲一遍。”   “好说,我俩平时吵的事情可多了,军医想听哪段?”   “嗯……不如就说说你们营里那位薛元帅,还有那些需要诊治的奴隶吧?我现在真的很想知道他们都是谁。”   “……”   薛元帅和奴隶——这是范昱自从进到这个幻境之后,听到最多的两个词儿。范昱直觉这就是能助他破开幻境,找到谢曲的关键。   但当他真的问出来后,身边俩人却又没动静了。   范昱面无表情地左看看,右看看,就见谢沉欢和白脸儿又在互相使眼色。   谢沉欢先是对白脸儿眨两下眼,然后再皱眉,最后用口型无声地问道:完了,军医是不是傻了,连这两样都能忘?   面对谢沉欢的质疑,白脸儿亦不甘示弱,悄悄朝范昱的方向努嘴道:不能吧,听他说话挺清楚的,兴许真就只是吃错药了吧。   范昱:“……”   这俩人多半是有点大病,他又不瞎。   范昱捂着心口咳嗽了两声,努力让自己的脸色变更白,皱眉继续装:“唉,头好晕。”   谢沉欢:“……”   白脸儿:“……”   因为害怕在这个巷子里躲太久,会引起别人不必要的注意,谢沉欢和白脸儿决定投降,长话短说给范昱恶补了一下他们威武军的发迹史。   首先便是薛元帅薛景山。   据传,薛景山身为当朝皇后的侄子,却一不靠荫封,二不走后门,主动请缨来军营历练,在不被任何人看好的情况下,凭借自己过去那些用血淋淋人头累起来的战功,一直做到大权在握,统帅三军的地位,后来更是奉命建起威武军,并率其镇守边关整整五年,期间与北凉军队交手十数次,从无败绩,是大伙心中名副其实的常胜将军,名声甚至比后来的江钺江元帅更响亮。   再就是那些被谢沉欢总挂在嘴边的奴隶。   奴隶奴隶,顾名思义,便是一些连马匹牲畜也不如的奴仆。   在他们南陈,军营里养奴隶其实是很常见的事情,而这些奴隶的来源又大致被分为两种。   一是奴生子,二就是罪犯,总之无论哪种,听起来都不是很光彩。   尤其是在南陈这么个分三六九等分出了名的国家中,一旦做了奴隶,尤其是做了军营中的奴隶,便就几乎算得上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奴隶的命比草还要贱,这是每个南陈百姓都心知肚明的事。   结果现如今,谢沉欢这厮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偷偷请了范昱过来,为军营中几个生了病的奴隶诊治。   军营中的药材到底有多珍贵,想必谁都明白。从古至今,若是军营中的奴隶们生了病,大多只有被丢在角落里自生自灭的份,从没人舍得在他们身上浪费药材。   要是碰上更狠点的元帅,见哪个奴隶生病治不好了,还会下令将其直接杖杀,也好为别人多省出两碗饭。   但谢沉欢现在竟好说歹说劝动了范昱,让他愿意陪自己一起去城外采药,再用采来的这些药材,去给那些被打到皮开肉绽,早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的奴隶们治病。   但仅凭他们两个人偷着采回来的药,到底还是不太够用。   所以情急之下,谢沉欢才想要赢得比试,以便能在薛元帅面前正经露个脸,求薛元帅赏他一些治病的好药。   毕竟……毕竟据说薛元帅是个挺开明的人。   而且无论是贵族、平民还是奴隶,说到底,他们既然生在南陈,脚底下也都踩着南陈的土地,就该全是南陈的子民。   既然全是自家人,又哪有彼此打杀的道理。   …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久等啦,又是被万日了的充实一天呢! 第66章第66章   对于下修界,范昱其实不是很了解。   范昱本就是由木傀儡变成的人,生在上修界,死在上修界,死后也鲜少过来下修界,所以他对下修界奴隶们的处境,并不能很好的感同身受。   但是范昱想:谢曲果然还是这么爱管闲事,只不过是在做谢沉欢时,管得坦诚了许多。   想赢得比武并不难,范昱犹豫片刻,随手摸到袖子里,变出一颗能暂时让凡人力大无穷的药丸来,递给谢沉欢。   “喏,吃了它,三个时辰之内战无不胜。”范昱说,“不过我就只有这一颗药,你别浪费了。”   闻言,谢沉欢眼里一瞬亮起来,正要伸手去拿,却被旁边的白脸儿一把拦下。   “谢沉欢,你疯了?”白脸儿皱眉道:“薛元帅就算再怎么好说话,也不会答应让你去救奴隶的!这是自咱们南陈建立起来后就没有过的先例,你如果非得坚持这么干,只会白白让薛元帅厌恶罢了,你还想不想被提拔?”   当然想被提拔,还想做将军。   但在听见白脸儿这么说以后,谢沉欢却只是咬了咬牙,然后毅然接过药丸,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   见状,白脸儿愤愤哼了一声。   “你可真行,我不会让你赢了的,大家都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我虽然看不上你,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因为这点破事就死了的,咱们大丈夫既然当了兵,就得死在战场上!”见劝告无效,白脸儿恶狠狠磨了磨牙,转身气愤离去。   反倒是给了谢沉欢药丸的范昱,心里一点都不担忧。   一则是因为这里是幻境,连正月里落杨花这种怪事都能发生,料想凡人们的死死生生也压根就不作数。   二是因为知道谢沉欢具体死在了哪一年,所以并不担心今晚。   还有就是幻境之中真假掺杂,除去织茧人自己,误入者若想知道这其中真正的原委,就得小心甄别。   就比如说谢沉欢方才伸手接他给出的药丸时,面上虽然很欣喜,但又没到真正欣喜若狂的地步,笑没达眼底,就好像早就确定了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丸药似的。   这就说明当年在现世中,在同样的境况下,谢沉欢也曾得到过一丸效果差不多的药。   多半也是从军中的哪位随行大夫手里讨到的。范昱想。   理由很简单,记得他当年装成凡人来找谢沉欢喝酒时,因为顾忌着自己不能触碰活物,所以除了谢沉欢之外,并没去见军营里的其他人。而在眼下这个幻境里,他却能被很多普通士兵认出。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他如今并非被凭空捏造,而是在无意中替换了一个,当年真正存在过的人。   看来今晚是真有比试。   也好,不妨就留下来看看谁赢了,也顺便瞧一瞧那个传闻中的薛元帅。   这么想着,范昱便出言叮嘱道:“今晚记着别算错时间,若是超过三个时辰了,它就没用了。”   也不是不舍得给谢沉欢更好的,只是更好的药药劲太霸道,谢沉欢一介凡人,恐怕受不住。   随了心愿,谢沉欢忙不迭点头,转眼入了夜,营中点起华灯三千。   …   上元节在南陈是很重要的节日,地位仅次于除夕,是会被举国欢庆的程度。   每每到了此时,南陈百姓便会着新衣,挂花灯,沐浴焚香,静坐祈福。   除此之外,入夜后还有灯会和集市,没宵禁,年轻人们往往能在这时短暂地抛开规矩束缚,男女对坐,畅所欲言,成就好些个美满姻缘。   只可惜军营中住的全都是些糙老爷们,没办法庆祝的太文雅,就只能用比武代替了。   横竖那些男男女女坐着聊天是交流感情,他们这些大老爷们站着摔跤,也是交流感情。   既然都是交流感情,还分什么高低贵贱?只要到时候别真打急眼了就行。   当然了,虽说每年的今日,那些家里已经娶了婆娘的士兵们,总会被揍得格外凄惨,鼻青脸肿好些天都消不下去。   但不论怎么说,待到月上中天时,开擂的铜锣终于被敲响。   幻境之中如梦似幻,各处景物往往都是缺斤少两的。譬如这边的比武台附近已是篝火连天,再远一些的地方,却只有一片成团的湿冷雾气,就像是一道将此处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的结界,令人一见便打消了跑出去的念头。   范昱就混在擂台下起哄的人群中,因为身旁这些人都不是真人,所以他无所畏惧,任由这些人上蹿下跳地挤着自己,无甚表情地抬头看向擂台。   薛景山正在擂台那边的帐子里喝酒,要等到魁首出现后,才会出来嘉奖。   虽然看不清脸,但透过帐帘上那道隐隐约约的影子,仍然能看出薛景山是个身材很魁梧的男人,并且正时刻关注着擂台上的战况。   比武总共就只有三个半时辰左右,因为提前给了药,范昱其实并不很担心谢沉欢,心说就算出了意外,让魁首最终落到别人头上,谢沉欢也受不了什么大伤。   况且从比武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三个时辰,谢沉欢依旧如他预料的那般,站在擂台中央屹立不倒,其利落身手,让坐在帐子里安静观战的薛景山,都忍不住悄悄把帐帘掀开一条缝。   如果没意外的话,半个时辰之后,薛景山就会从那个帐子里出来。   只要真切见到了薛景山,看清他是谁,没准就能解开这幻境。   毕竟眼下这境况,除了这个从没听说过的薛景山之外,范昱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织出这么一个茧来。   也就只有薛景山,只有可能是他做的,因为他在这个茧里的官职最大,权力也最大。   或许是他先前猜错了。范昱想。   既然织茧人造出幻境,往往都是为了弥补生前遗憾。   那么如果……如果薛景山生前根本就不是元帅,反而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那么他在死后织出这个茧来,也就情有可原了。   而且若真如此,也就能解释得通,当年在幻境之外的现世中,为何从没有人提起过薛景山了。   思及此,范昱不顾身旁抱团喊着口号的士兵,几步硬挤到擂台边上,眼也不眨地注视着擂台上的谢沉欢。   就快要比完了,就只剩下一炷香的时间了……   砰!   又有一个人被谢沉欢摔到台下。   范昱仰起脸,正好和擂台上的谢沉欢目光对上。   映着篝火,范昱看见擂台上的青年正满脸通红,兴奋地向他使劲挥了挥手,眼里盛着擂台底下星星点点的花灯,就像盛着忘川河里,那些永生永世溺在美梦里不愿醒转,偏执疯狂的灵魂。   范昱呆呆地愣住片刻。   紧接着,就在线香即将被燃尽,谢沉欢几乎胜券在握时,擂台底下,忽有一道低沉的男性嗓音响起。   “我来!”有人喊道。   在场所有人都被那声音吓了一跳,纷纷转头看过去。   最受惊吓的就是范昱。   事发突然,范昱心说这怎么回事,难道当年得了魁首的,当真不是谢沉欢?   究竟是谁能如此厉害,能在谢沉欢吃了药的情况下,依然将其打落擂台?   一边想着,范昱一边循声回头。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张令他感到很熟悉的脸。   居然是江钺!   错不了,这就是江钺!范昱颇惊疑不定地想到。   虽然眼下这人只穿着寻常的兵甲,右眼框里嵌着的,也不是那颗由西域进贡过来的浅茶色琉璃珠。   但还是那句话,能同时缺了右眼珠和右手小指的人,可并不难认。   …   想是江钺站出来得太突然了,谢沉欢也被弄得有点懵,下意识将手中长枪横在身前。   倒不是因为害怕,谢沉欢不害怕。   先不提他早在比武前就计算好了时间,让那药丸的效果能一直持续到比武结束,就说他谢沉欢本人,他身上也是有些真本事在的,寻常人等根本就打不过他,今晚若非怕出意外,他也不会去问军医要什么作弊的法子。   就说比武刚开始那会跳上擂台,想要阻止他夺得魁首的白脸儿,那其实也是个好手,可不也被他给打下去了?   要知道在比武刚开始时,他可还没吃下药丸呢。   所以谢沉欢不害怕,他只是在惊讶。   尤其是当看清跳上擂台的人瞎了一只眼后,谢沉欢就更不敢下手打了。   怪事,他们营里究竟何时有了这么个瞎眼兵?   瞎眼也能当兵?   还是说……眼前这人的眼睛,其实是在战场上瞎了的,所以才能继续留在营里?   但是这就说不通了啊,毕竟眼前这人年纪看着也不算很大,脸又生,模样实在不像一个已经上过很多次战场的老兵。   正琢磨着呢,眼前男人已经从旁边架子上挑好了称手兵器,走到谢沉欢面前,面无表情冲他抱拳道:“江钺。”   男人挑的和谢沉欢手里拿的一样,也是一杆长枪。   线香恰在此时燃尽。谢沉欢茫然转头,往薛景山帐子的方向看,一时不知该打还是退。   一阵静默。   良久,有一名年轻士兵从薛景山帐子里跑出来,冲擂台上的谢沉欢和江钺扬声大喊道:“薛元帅有令,打!”   “……”   “打!打!打!”   霎时间,擂台底下如水鼎沸,顿时炸开了锅,各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骂娘声此起彼伏,好些刚被谢沉欢摔下擂台的士兵们摩拳擦掌,当场撸起袖子来设局下注,全押江钺会赢。   范昱:“……”   完蛋,如果没记错的话,谢曲在做谢沉欢时,好像从没在拳脚上赢过江钺。   药劲快过了,谢沉欢就快要完犊子了。   想到这,范昱忍不住唏嘘着摇头,嘘完再从袖子里摸出一吊铜钱来,也押江钺赢。   …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   小范:谢邀,心疼老攻但不耽误我想赚钱 第67章第67章   有薛元帅下令,江钺越发攥紧了手中□□。   算算时辰,那药恰在此时失效,接下来便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比试了。   事到如今,必须迎战。   因为药劲刚过,体力透支,谢沉欢双腿有些绵软,但他见江钺攥握兵器的姿势,便知其不会是个好对付的人。   怎么办,若再晚些吃药就好了……   嗖——   不过是稍一晃神的功夫,江钺竟已探□□来,枪口直指谢沉欢心口!   谢沉欢躲闪不及,只得本能向后折腰,让那枚泛着冷光的枪尖,堪堪擦过自己鼻梁。   江钺一击不成,攻势更如猛虎下山,异常凶恶,吃准了要让谢沉欢疲于防备,无暇反攻。   偏偏那药的反噬又来得迅猛,谢沉欢在脚软之后,很快又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冷汗直流,有苦说不出。   台下看热闹的士兵们见状,还以为是谢沉欢接二连三迎战下来,终于体力不支,纷纷对江钺吹起口哨。   “江大哥!老子不管你以前是哪个营里的!你如果真能打赢,赏金可得跟我们平分!”   混乱中,在江钺之前,最后一个被谢沉欢摔下擂台的莽撞汉子激动得攥紧了拳头,顶着一个青黑的眼圈,唾沫横飞大声嚷嚷道:“那小子本来力大如牛!都是我们这些倒霉的先替你把他打累了!你才捡着便宜的!”   话音刚落,周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大伙儿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虽然嘴里这么开着玩笑,却没一个人面带恶意。   闻言,江钺重重答应一声,爽朗笑道:“唉!知道了!一定和你们平分!”   现场顿时陷入了一种十分和谐欢乐的气氛之中,只有谢沉欢在无言问苍天。   好在就算没了力气,头疼欲裂,速度还算快。情急之下,谢沉欢咬了咬牙,一把扔了手中□□,矮身向前疾速滑去,近了江钺的身。   谢沉欢这招用得十分出其不意,也怪江钺轻敌,一时被台下起哄冲昏了头脑,竟真让谢沉欢略到了身前,转身一把抗住他的手臂。   江钺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运力站稳,不敢再小看谢沉欢。   却见谢沉欢只是抗着他一弯腰,看似想要故技重施,将他狠狠摔下台去,然而却……没能摔动。   尴尬就在一瞬间,江钺早前在台下观战许久,知道谢沉欢力气大,心里已经做好会被谢沉欢狠狠摔上几下的准备,结果却没想到,谢沉欢如今竟会这么的……柔弱。   比武台上向来都是拳拳到肉,一时间,谢沉欢和江钺腰腹相贴,江钺愣愣地傻在谢沉欢身后,满脸茫然道:“……你咋真没力气啦?”   语气听着竟有些遗憾,完全不像欣喜。   谢沉欢这时已经晕得看天是地,看地是天,脸色一片惨白,眼看就输了。   谁知关键时刻,竟是江钺抢先松了手,郑重其事拍了拍谢沉欢的肩膀,“让你休息半炷香,然后和我比剑。”   说着就快步走到放武器的木架子前面,随手挑了两柄没开锋的剑,并将其中一柄剑,递到了谢沉欢手中。   谢沉欢一愣,狐疑抬头望过去,就见江钺正定定地盯着他不放,沉声道:“你既然没力气,咱就比速度,过会咱俩谁的剑尖先点到对方心口,谁就赢了。”   言罢再转身看向台下,目光所及之处,鼎沸人声顿时安静下来。   接下来,所有人都听到江钺扬声道:“如果我赢了,赏金定会与你们平分,但这是我自己赢来的,不是你们让给我的。”   “我就是要证明,我就算……也比你们在场所有人都强。”   前半句话说得含糊,让人听不清,而且不知是否错觉,当江钺说出他要证明自己比在场所有人都强时,虽然语气很平静,听起来却很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顿时,没人再敢说话了。   但这种诡异的寂静却只持续了一会。没多久,早先被谢沉欢打下去的白脸儿就开始骂娘。   “妈的,个王八羔子,好大的口气!”白脸儿竖着眉毛朝台上吼道:“谢沉欢!你刚不是还很神气吗!还不赶紧给老子把他从台上摔下来!”   “就是就是!到底是从哪蹿出来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眼狼?显你能耐还是怎么的?我们刚刚都在场,都没瞎,都能看出谢沉欢很厉害!”   “说得对!要不是因为他累了,轮得到你上去丢人现眼吗!?”   “谢沉欢,把他丫给老子打下来!不然老子瞧不起你!”   说话间,须臾便情势倒转,方才的香饽饽变成了臭豆腐,大伙在叫嚷之余,纷纷又一把捞回自己刚下注的银钱,转投给谢沉欢。   “姓谢的!争点气!弟兄们拿全部身家压你赢!你他娘要是输了,当心弟兄们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   谢沉欢:“……”   老子真是谢谢你们了!   眼见薛元帅那边还是没动静,谢沉欢便明白,这场比试必须得继续。   只是看江钺那样子,好像是真不打算趁他之危。   也好,那就去休息,反正他现在也很想和江钺正儿八经的打一场。   半炷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谢沉欢在片刻的休息过后,总算熬过药物反噬,又重新精神抖索的上了场。   江钺依旧坚持要比剑,谢沉欢也不好推辞。   就这么着,□□变成长剑,二人彼此之间你来我往又对了十数招,斗得不分伯仲,引得台下看客大喊漂亮,其中又有一些看客被江钺凌厉的剑招惊艳到,骂骂咧咧再把全部身家压回到江钺那盘。   毕竟面子是面子,攒着娶婆娘的钱也很重要。   夜已很深了,就在大伙全都目不转睛盯着战况,看得热血沸腾时,电光火石间,原本正在抵挡的江钺却一转剑锋,转守为攻,拼着被谢沉欢一脚踹下擂台的风险,仗剑朝谢沉欢面门刺过去。   与此同时,谢沉欢一惊,本能便要侧身躲避,谁知江钺方才只是在声东击西,逼他收剑抵挡,但等他真的把剑横在眼前,江钺却又稍稍转过剑锋,使力向旁边横扫过去。   令人牙颤的兵器摩擦声响起,谢沉欢凭借脚底的迅疾步法,勉强躲过江钺这一招,与江钺剑柄抵着剑柄。   下一刻,谢沉欢竟猝不及防又被江钺夺了剑。   还不等台下看客缓过神来,就见那锈剑在江钺掌中翻出一道漂亮的剑花,剑尖轻点在谢沉欢心口。   竟然……真的被他打赢了。   有那么一瞬间,现场静得鸦雀无声,   也是赶巧,当江钺手中的剑,顺利抵上谢沉欢心口时,江钺身上刚被谢沉欢提剑挑松了束带的银甲,也哐当一声砸到地上,激起一片呛人的飞尘。   卸了甲,透过里面布衣的领口,隐约可见江钺胸口上,似是有一道蜿蜒藏进衣裳里面的墨色刺青。   想是因为方才大战,消耗了太多精力,江钺在取胜后,一时激动,竟忘记了赶快拢好领口,让台下的看客们都看见了他露在衣裳外面的半个刺青。   但世事就是这样无常,等到江钺终于从胜利的喜悦中缓过神来,想要重新拢好衣裳时,已经有好事的愣头青从台下跳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噗呲——   有布料被强硬撕裂的声音传来,冲到台上的年轻士兵义愤填膺,指着江钺心口完全暴露出来的那一整块刺青喊:“快看!他是个奴隶!他身上有奴隶印!”   低贱的奴隶企图冒充良民参军,这在他们南陈是死罪。   瞬间,满场哗然。   但在震惊过后,便又有更多的人紧跟着跳上擂台,恶狠狠地把江钺围在擂台中间,每个人脸上都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因为无法接受他们威武军中的士兵,最终竟会输给一个奴隶。   “你这个奴隶,你有什么资格参加比试?”   “你为什么要和谢沉欢比剑!是不是在剑上做了手脚?”   “说得对!你刚才一定使诈了!”   “可恶的奴隶,竟敢愚弄我们这些每天都在为南陈出生入死的士兵,简直应该被即刻处死!”   “应该判绞刑!”   “不!应该被乱棍打死!”   “谢沉欢呢?谢沉欢跑哪去了?咱们让谢沉欢自己说,刚才他是不是被阴了!”   “没错!谢沉欢你听着!弟兄们今天都站你这头,咱找薛元帅评理去!”   莫名被挤在人群中间,畏手畏脚不敢说话的谢沉欢:“……”   要命,他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江钺竟是个胆大包天,敢冒充士兵上台和他比试的奴隶!   这到底是咋回事啊,平常他在奴隶堆里,也没见过江钺这张脸啊……   话又说回来,如果他这时实话实说,承认江钺刚刚没使诈,而是真的把他给赢了……   他一定就会被身边这群怒发冲冠的同僚们,给当场揍到连亲爹也认不出来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谢沉欢在紧张之下,竟然下意识地低了头,瞥了一眼正站在台下观战,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范昱,仿佛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小军医,就是能助他赶快摆脱困境的人。   未料范昱如今却没在看他。   不知从何时起,范昱的注意力便不在擂台上了,他紧皱着眉,遥遥看向薛景山军帐的方向。   原是厚重帐帘被彻底掀开,传闻中战无不胜的薛景山终于从帐子里走出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台上。   虽然模样不同,年岁不同,但范昱还是从薛景山的凌厉眉眼间认出来他是谁了。   是……杜小山。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68章第68章   但如果薛景山其实是杜小山的某个前世,那织茧人又是谁?   杜小山如今早就已经有了数个轮回,正在断山镇中平安地活着,是绝无可能跑到这里来,造出这种幻境的。   或许……或许是某些地方出了差错,也说不定。   范昱犹豫片刻,转头重新看向擂台上的江钺。   诚然,一般来说,幻境的主人,大多都会是幻境中地位最高,可以对境内其他造物为所欲为的那一个,但若有例外呢?   如果眼下这个幻境的主人,其实不是统帅三军的元帅,而是一个奴隶的话……   范昱抬了一下眼,目光在薛景山和江钺之间反复梭巡,最终陷入沉思。   倒也、倒也不是没可能啊……   思及此,范昱悄悄走到人少一些的暗处,专心致志等着台上人动作。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测,接下来,薛景山一跃跳上擂台,把围在江钺身边的那些人全部呵退,而后再转回身,若有所思地看向江钺。   “你不是我手底下的兵。”薛景山说。   闻言,江钺扑通一声便跪了,低头含混着局促道:“我……我……我也是没办法。”   …   原来这江钺本是个没有名字的奴隶,又因为命不好,遇见了一个常常以虐杀奴隶为乐的主人。   十六岁那年,江钺不幸在前主人手里断了一根小指,又折了一只眼睛,被吊在树上晒了整整三天,差点就死了。   但兴许是他命硬耐折腾吧,前主人看着觉得挺有趣,便命人将他暂且放下来,喂了些米粥,让他回去美美地睡上一觉,还说隔天就来找他玩点更有意思的。   江钺那会还是个半大少年,他不想死。   所以他入夜就跑了,宁可拼着被抓到后会生不如死的危险,也义无反顾地跑了。   从前主人的府里跑出来之后,江钺小心掩藏着身份,一路北上,没想半路竟碰上个从威武军中跑出来的逃兵。   那逃兵不想上战场,不想整天提心吊胆的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只想回家种田。   当时,江钺一见到那逃兵,眼睛就亮了。   眨眼间,江钺就想到了一个十分疯狂的计划——他哄着那逃兵将代表身份的铜牌送给自己,又帮那逃兵躲开追捕,将其送回了家。   待到半月后,江钺终于养好了身上的伤,带着铜牌来到军营,摇身一变成了铜牌上写着的“江钺”,如愿脱了奴籍,又因为瞎了一只眼,被分到伙房做饭,还有负责一些日常的打扫。   按威武军中的规矩,凡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但还有一句老话说得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所以若有人能在威武军的重重搜捕下,成功脱身后,又再迷途知返,主动回到营里的,便不杀了。   江钺便被当成了那个迷途知返的。   自那以后,江钺留在军营里做了四年的饭,没人怀疑他是奴隶,也没人再想要他的命。   再后来,江钺开始偷着练武。   江钺天赋异禀,天生就有一副练武的好根骨,虽然起步晚,进步却快。只可惜跟他一块做饭的几个老兵见他这样,都忍不住跑过来劝他,让他别跟自己过不去。   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半瞎,闲着没事练啥武呢?就算每天练得累死累活又怎么样?上不了战场,拿不了战功,也就永远都爬不上去。   可江钺不信邪。   人嘛,总是会越来越贪心的。江钺想:从前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时,他心里就只想活命,可当他真的脱了奴籍,能从此吃饱饭,睡好觉,他就忍不住开始想要更多了。   就比方说今晚,他烧完了饭,不想蹲在帐子里听那几个老兵打呼噜,便跑过来看比试。   看着看着,就觉得要是换他自己上了台,好像也能行。   暴露奴隶身份是多可怕的事,没人比江钺更清楚,但他看到最后,还是没忍住跳了上去。   顶多就是被打败了,摔到台下去,没什么的。江钺在心里安慰自己,心说要是能让他像别的勇士那样,也在人前出一回风头,就算被打死了也值。   于是江钺这么想着,赶在比武即将结束前,风风火火的上了台,结果却万万没有料到,赢了是赢了,但却被谢沉欢挑松了身上银甲,露出他胸前这个奴隶烙印来。   至此,他的好日子就算是彻底到头了,只不知道眼前这位被尊称为军神的薛元帅,会判他怎么死。   …   江钺在向薛景山说起这些陈年往事时,将头埋得极低,连声音都在抖。   他这种表现让薛景山误以为他是在害怕。   “所以,你现在不敢抬头看我,是因为怕死?”良久,直到江钺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薛景山才沉声问道。   江钺点了点头。   薛景山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更冷了。   “奴隶果然就只是奴隶,没半分血性。”薛景山摇头叹道:“本以为你会是个不同的,结果还是一样,不堪大用。”   说着便要转身下台,没再理会跪在地上的江钺,只对左右随口吩咐道:“按规矩处置吧。”   江钺:“……”   说时迟那时快,许是被薛景山话里的轻蔑刺激到了,就在薛景山对眼前这场闹剧失去兴趣,一只脚已经迈下台阶时,就听身后跪着的江钺忽然扬声喊道:“谁不怕死?”   “薛元帅,难道你不怕死?”江钺咬着牙问。   闻言,薛景山脚步一顿,又再转回身来,看了已经被两名士兵架起来的江钺一眼,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而江钺也果然没有再辜负他的期望,被逼急了,就连他也一起骂。   “我看你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江钺冷冷地道:“你自小仆从无数,要什么就有什么,哪里明白我们这些奴隶过的是什么日子?薛元帅,薛景山,我告诉你,我就是怕死!但怕死怎么了?是个人就会怕死!”   “我堂堂一七尺男儿,白在这世上走一遭,最后竟要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我当然会感到害怕,当然会不甘心。”   “老话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明明我和你们在场这些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南陈的子民,我甚至比你们更能打!但是、但是凭什么就因为我出身不行,就……”   就连堂堂正正挺直腰杆,死去阳光底下的资格都没有。   越骂越觉得憋屈,骂到最后,心里又忍不住想起那个极其变态的前主人,想到自己即将遭遇的军法,没忍住使劲攥紧了拳头,一下就把身旁摁着他那两个士兵挣开了,几步掠去薛景山面前,恶狠狠抓着薛景山的衣领,将薛景山提的稍稍踮起了脚。   “薛景山,反正老子也活不过今晚了,老子死猪不怕开水烫。”江钺眯着眼,皱眉瞪向薛景山,压低了声音对薛景山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怀里揣着那帅印,真是靠你自己才杀出来的?哈,简直笑话。”   “我告诉你薛景山,我要是有你这种出身,我要是也有一个做皇后的姑姑,我……我肯定会比你混得更好!”   没人敢出声,因为大伙儿全被吓傻了,连个跑上来帮忙的都没有。   半晌,薛景山方才缓缓开口:“你这样,才算是稍微有点意思了。”   江钺“嗯”了一声,尾音是微微向上扬起来的,似乎很不明白薛景山为什么在听了他临死前的随口发泄后,会是这种反应。   但薛景山却不肯再留给江钺任何逃避的机会了。   薛景山将自己的衣领从江钺手中抢了回来,冷厉目光扫过台上成群的年轻士兵,许久之后,方才带着几分自嘲笑道:“其实你刚才说得挺对,江钺。”   仔细想来,他薛景山从军近二十年,斩杀敌军无数,慢慢从普通士兵变成如今的威武军元帅,执掌帅印,大权独揽……这一路走得实在是很辛苦。   记得起初那几年里,在他刚刚从军中杀出点名声,被身旁同僚戏称为小长胜将军时,他也觉得他是完全凭借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了这些荣誉。   可他很快就发现,他错了,他错得很离谱。   因着他那皇后姑姑的势力,他明明官职不够,却能时常得到宫中御医的诊治,这就导致了在同样的伤势之下,他身边的兄弟们都死了,而他活了下来。   还有平日里,他若不当心做错了什么事,也不会挨罚。   他约站岗的兄弟们去偷懒喝酒,第二天早上回来后,那几个倒霉蛋都被狠狠地打了军棍,只有他平安无事。   因着有他那位做皇后的姑姑,军中所有人都在当面奉承他,背后议论他。   所以……所以在当年那种几乎永远都没办法得到认可的情况下,他坚持抛下特权,坚持和普通士兵用一样的赤脚大夫,坚持赌上自己这条命,数次身先士卒,数次在三军前签下生死状,在鬼门关里滚过好几遭,才让南陈百姓真的敬佩他,才让整个威武军愿意抛开他的身份,真正相信他这个人……   这其中的滋味,其实并不足为外人道。   所以他刚刚才会说,江钺说得对。   想来于他俩而言,江钺是受天生身份束缚,才难混出头,可他又何尝不是因为天生金贵的缘故,纵使拼命努力十二分,也只能被旁人看到三分?   说白了,他俩其实都是天生就不被别人看好罢了,区别只在于他较江钺更年长几岁,走对了路,混出了头,而江钺还没有,还被困在自己卑如草芥的身份里,自轻自贱,愤世嫉俗。   所以他才想拉江钺一把。   …   短暂地回忆之后,薛景山重新抬眼,一步步逼着江钺向后退,忽然对江钺提出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薛景山问:“你怕疼吗?”   闻言,江钺下意识瞪大了眼,愣愣答道:“啊?”   怎么忽然就问起这个?那道眼前这位传闻中的军神,也如他的前主人一般……   江钺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只觉口干舌燥。   但还不等江钺顺着方才那个可怕的念头继续往下想,就见薛景山已经从士兵手中,要来一根刚刚燃烧过的木棍。   如婴儿小臂般粗细的木棍,一端被烧得焦黑,冒着烟,隐约还可看见上面没来得及完全熄灭的火星。   “江钺,你知道你不服气,我现在就给你这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薛景山说着话,不等江钺反应过来,便一把扯下面前之人的衣襟,将手中尚且滚烫的焦木,用力摁在对方胸口处的奴隶印上。   “你刚才骂我,我记住了,但是从今天开始,你和谢沉欢就都是我的副将了。”薛景山笑着道,同时还不忘顺手拍了下早就不知道已在擂台上愣了多久的谢沉欢,“江钺,你日后必须得向我证明,我没看错人,就如同……”   就如同当年第一个把他薛景山当成普通士兵看待,宁愿被皇后斥责,也愿意冒险相信他给出的计策,让他只带三千骑兵去偷袭敌营的那个小将军一样。   “众将士听令!”   “从今往后,江钺在我威武军中就只是江钺,不再是奴隶!”   “如有不服者,大可随时提剑来找我的这位江副将拼命!都听明白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   谢沉欢:谢邀,我觉得我现在站台上就像条酸菜鱼,又酸又菜又多余,被提拔的也很随便,我这就下去找老婆了QAQ 第69章第69章   擂台上,薛景山还在神情严肃地说着什么,但范昱已不再看他。   范昱打算尽快离开。   现如今,既然这层幻境的真正主人已经被找到,再呆下去也是无益,不如尽早打破。   至于谢沉欢……   范昱悄悄站在台下观了近三个时辰的战,已经确定谢沉欢不是谢曲。   毕竟,原本就属于这个幻境里的人,和被困在幻境里的外人,细细看来到底是有所不同。   不多时,弥漫在擂台四周的雾气已越来越浓了,大半士兵们的脸都开始如蜡油一般融化,逐渐失掉口鼻。   夜里风凉,乌云压月。范昱琢磨着,或许等此处被雾气全覆盖住了之后,隔天天一亮,时间便又会回到谢沉欢带他去城外采药那时,然后日复一日重复今晚的比试。   因为这个幻境里的主人是江钺,江钺就想让他看见这个。   一只腿已经往前迈出去了,衣袖却被人拽住。范昱哑然回头,就见谢沉欢竟从台子上跳了下来,气喘吁吁追到他身边。   “军医,你要到哪去?一会还有庆祝呢!”谢沉欢问。   问话时,谢沉欢因为刚被提拔做了副将,兴奋得涨红了一张脸,眸子在身旁篝火的映照下,显得又黑又亮,充满了年轻的朝气,和他身后那些面容模糊的士兵们,仿佛来自两个世界。   漂亮得很扎眼,但因为急着去见真正的谢曲,范昱无心与他寒暄,只随口敷衍道:“我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闻言,谢沉欢即刻皱起了眉。   “军医,但你脸色不太好。”   范昱神色复杂,心说我一只鬼,脸色能好才怪了。   “不妨事,我只是累了。”最终,范昱把自己的衣袖从谢沉欢手里抽出来,摇头道。   然而刚一转身,袖子就又被拽住了。   顺着衣袖,谢沉欢一下攥住范昱手指,低着头绕去范昱面前,以至于让范昱不得不抬眼看他。   幻境之中瞬息万变,已经耽搁得太久,范昱见谢沉欢不肯让路,很不解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我……我……”   谢沉欢垂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人来,不容分说塞进范昱手里,支吾解释道:“这个送你。”   “军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这一走,往后就再不会回来了。”   范昱:“……”   范昱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小木人,犹豫再三,方道:“……我会回来的,不骗你。”   谢沉欢如今还很年轻,按照当年的时间算,他们会在大约十年后重逢,然后共赏一处春景,饮一壶酒。   听见范昱这么说,谢沉欢顿时就有点尬尴的笑了两声,“唉呀,军医你看我,我兴许就是喝醉了,才会乱说话,你说咱平时都在一个营里待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说什么往后见不到。”   嗯,这倒是实话,毕竟他现下在这个幻境中顶替的,也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一个人嘛。   既然是真实存在过的一个军医,确实日日都能与谢沉欢见到。   思及此,范昱便也跟着点头道:“对啦,就是这个道……”   哪料话刚出口,范昱便下意识地皱起眉来,忽然想起一处细节。   范昱想,若他没记错的话,在他刚进入这个幻境中时,与谢沉欢交好的那个白脸儿,似乎不假思索便喊了他一声范军医。   这不对啊,白脸儿怎么知道他姓范?   换句话说,如果他现下在幻境中的身份,是当年真实存在过的另一位凡人大夫,那不论是谢沉欢还是白脸儿,都该本能拿他当那个大夫看待,怎么就直接喊出了他的姓?   莫非当年那个大夫也性范?总不会这么巧吧。   一时间,范昱越想越感觉不对,忍不住仔仔细细打量起谢沉欢塞给他的小木人——细腰,矮个,圆脸,和他本人一模一样。   这……这不是给别人刻的,是给他刻的。   但是当年,他确实不曾在谢沉欢还没做到副将时,跑来凡间探望呀。   拇指指腹缓缓磨蹭过木人脸颊。正疑惑着,范昱忽然又想到,当年,在他刚来到凡间时,谢沉欢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似乎是“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第二句话是:“嗳,你家里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呀?”   第三句话:“我认识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但他跟我年纪差不多,比你年长些,现在应该没有你这么年轻了。”   忽然想起这些的范昱,心里一瞬有些茫然。   难道、难道谢沉欢当年见到的,真是他这张脸?   是谁在冒充他?为了什么冒充他?又为了什么要来凡间见谢沉欢?还刻意与谢沉欢交好?   对方……究竟是敌是友。   全乱了,一团乱。   在极度的混乱之中,范昱若有所思地看向谢沉欢,从中隐约嗅出一丝阴谋的味道。   不会又是第五殿那边干的吧。   但如果是第五殿,为什么要特意派人冒充成他的样子,跑来凡间与谢沉欢结识?   而且……而且为什么在结识之后,又什么都没干?   当年能筹谋令鬼门关大开的第五殿,会做这种古怪的无用功吗?   对此,范昱感到很头疼,他默默攥紧了手里的小木人,满脑袋混沌的转身要走。没走两步,又再第三次折回。   对面,谢沉欢一见范昱回来了,连忙又朝他伸出手来,精神抖擞地笑道:“军医,你觉得好些了吗?要不要留下和我们一块庆祝?”   范昱摇了摇头,在谢沉欢很是不解地注视下,往前挤进人群,从桌上默然拿回自己的赌资,顺带又多拿了赌赢的三吊钱。   范昱:“不了,我只是回来拿东西。”   谢沉欢:“……”   谢沉欢的脸一下垮了,满眼哀怨地嘟囔道:“军医,你竟然押江钺赢。”   顿了顿,似是不敢置信般地反复嘀咕着,“是你给我的药,你居然压江钺赢,虽说江钺确实赢了,但你居然压他赢……”   范昱:“……”   不知怎么的,范昱莫名就有些心虚。   “唔……”良久,范昱目光闪烁着抿唇,将手里铜钱分给谢沉欢一吊,放轻声音安慰道:“是我给你的药,但后来那药劲不是都过了吗?我就琢磨着,你看你都已经打了这么久了,也应该累了,是吧……”   越往后说,声音就越小,因为只要抬眼就能看见谢沉欢怨妇似的一张臭脸,分明一字不提,但满脸写着“你怎么可以背叛我”。   范昱几不可察的动了下手指,本想再分谢沉欢一吊钱,但没舍得。   犹豫到最后,范昱就只是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谢沉欢的手背,肃然道:“成大事者,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大不了下次压你赢。”   谢沉欢一言不发,眉毛耷拉成倒八字,又是一副流浪小狗的自闭样。   “不用。”谢沉欢咬牙切齿地摇头,同时把手里的钱重新塞回范昱手里,甩头走了:“你爱压谁就压谁,反正下次我肯定能赢。”   走到半路再回头,表情极其哀怨:“你最好下次也全压江钺赢,这样你就没钱了,可以来问我借钱。”   范昱:“……”   谢沉欢这是在吃醋吗?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沉欢在干什么的范昱,一下就被自己这个想法给吓到了。   原因无他,因为当年站在谢沉欢面前的范军医,其实不是他。   ……所以到底是谁这么缺德,费尽心思瞒天过海跑来凡间,就为了变成他的模样,找谢沉欢玩一把“年少时不能说出口的爱恋”?   范昱把脑袋都快想炸了。   正反复斟酌着呢,湿冷雾气一瞬四散开来,将在场包括擂台篝火在内的所有一切,全都拢进了黑暗的夜色之中,也让范昱此刻浑浑噩噩的脑子,瞬间变得清醒了不少。   不能等这些雾气自行散去,那样就又回到“今天早上”了,范昱想。   手里的小木人被雕刻得栩栩如生,范昱珍惜地摸了摸它的头,然后把它和自己刚赢来的三吊钱一起,包好收在乾坤袖里。   下一刻,范昱摊开掌心,在重重迷雾中点起一团白焰,一路往西去。   因为太阳是在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如果想真正过完一天,就得真的看到太阳从西边落下去,而不是被一叶障目,固执地守着这座会在正月里落杨花的小城。   …   周遭的雾气太过浓稠,以至于让人看不清楚前面的景物。许久、许久,范昱就在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雾气中,一直往前慢慢地走着,不知道究走了多长的时间,也不知道走了多远。   总之,当范昱终于从雾气里脱身出来,迎面看到的,便是眼前太阳落下时,漫天被染红的霞光。   霞光底下就是谢曲,一身白衣,真正的谢曲。   迎着霞光,范昱一把攥灭手心白焰,快步朝谢曲的方向跑过去,扬声高喊道:“谢曲!我看见你了!”   话音刚落,就见谢曲仿佛是对他的忽然出现似有所感,循声转头望过来。   只是很奇怪,谢曲虽然确实正看着他的方向,目光却是越过他,远远的看向他身后。   就像……虽然能听见他的声音,却根本看不见他这个人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70章第70章   谢曲怔住片刻,左顾右盼,无论怎么与寻不到范昱的身影。   但他能听见范昱的声音。   范昱说:“谢曲,我就在你眼前呢。”   不只有范昱的声音,还有江钺的声音。   江钺说:“薛景山,我就在你眼前呢。”   眨眼间,两道缥缈诡异的声音重合到一起,在他面前反复念叨着,“我就在你眼前呢,你看不见我吗?”   似真似假,恍如梦中。   因为身在幻境,谢曲被眼前这种奇怪体验闹得有点懵,嘴唇动了动,不知哪道声音才是真的。   所以他当机立断,把心一横,闭眼向范昱坦白道:“小昱儿,你在这吗,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在你腰窝处点了朵梅花。”   话音未落,江钺的声音就没了。   范昱也是沉默半晌,方才冷冷回答道:“滚。”   一个字儿,让谢曲瞬间就安心了。   安心之后就是谈正事。谢曲虽然看不见范昱,但却通过方才的试探,确定了范昱这会能看到他,听到他,所以毫无顾忌地问道:“小昱儿,你方才去哪儿了?”   果不其然,短暂地沉默过后,面前传来范昱强忍怒火的回答:“说来话长。”   闻言,谢曲咦了一声。   想来他与范昱进入幻境的时间,至多不过一刻钟,怎么就说来话长了?   谢曲心里觉得疑惑,刚把眉皱起来,还不等开口,便听范昱又长话短说,把自己刚刚的所见所闻都简单讲述了一遍。   谢曲边听边点头,记忆随着范昱的描述,飘去数百年前,忍不住感慨道:“是了,我记得那场比试,江钺后来能成事,绝对离不开薛景山的提拔。”   “只是可惜了,当年老皇帝和薛皇后没了之后,薛家便失势了,薛景山也因为他这个薛姓,还有他手中威名赫赫的威武军,成了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始终没能东山再起。”   只可惜薛景山一辈子都在和自己这个金贵的姓氏斗,但到底没斗过。   言外之意,不点而明,已经看过比试的范昱心中了然,不置可否。   于是俩人面对着面,静默了片刻。片刻后,范昱忽然忆起方才站在擂台上的薛景山,有些好奇地问道:“薛景山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你还记得么?”   听见这话,谢曲垂下眼来。   记倒是记得,只是时间太久,记不清楚了。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过去那整整九次,近千年的轮回,让谢曲脑子里承载着的记忆,变得太过庞杂混乱,纵使当年横死的怨气都被偷走了,偶而想起时,也得头疼好一会。   至于这第三世,第三世么……   左右出不去,谢曲便撩袍坐下,任那些陈年旧事又从心底浮出来,边努力回忆边答道:“他啊,史书上说他是叛将,正好和江钺这个降将,凑成一对儿。”   …   遥想当年,谢曲在做谢沉欢之时,最先跟的就是薛景山。   只是没跟两年,老皇帝和薛皇后便双双病倒。不多时,新帝登基后,以一道急诏将薛景山召回京中,缴了他的兵权。   具体是怎么回事不清楚,只听说是新帝得了薛景山通敌的证据,要将其处死。   后来不知怎么的,薛景山好像是被一伙人偷偷救下了,没死成,但从此下落不明。而江钺因为杀敌勇猛,身后又无棘手势力坐镇,理所当然被新帝提拔成了新的威武军元帅,谢沉欢也就顺理成章变成了江钺的副将,俩人关系一直都不错,配合得也很默契。   只是再见到薛景山时,薛景山竟然真变成了北凉的将军,亲率三十万大军挥师南下,来攻打南陈,将自己通敌的罪名彻底坐实,宁愿被唾骂,也不罢手。   谢曲记得,那会和薛景山对上的,就是江钺。   然而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排兵布阵,江钺都打不过薛景山,就如同谢沉欢打不过江钺。   江钺为此愁白了头发,在三军阵前大骂薛景山是个不要脸的狗东西,骂薛景山把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还骂他说话就像放屁一样。   再然后便是两军交战,一开始,江钺被薛景山打得节节败退,一路退守到杨花城,在战场上被杀死的人堆成了小山,说是横尸遍野也不算夸张。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仗打到最后,竟然是谢沉欢一枪把薛景山挑落下马,并将他活捉回营中。   更离奇的是,薛景山被俘三日后,江钺竟然一反常态地下令将人放了,甚至不顾谢沉欢极力劝阻,坚持让守城将士竖起降旗,开门迎北凉大军进城。   明明握有人质却下令投降,这在历朝历代都是闻所未闻之事,但江钺仍坚持说,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杨花城中的百姓。   江钺说,薛景山告诉他,北凉皇帝野心勃勃,早已有了一统邻边四国的打算,此次命北凉军队南下,对南陈也是势在必得。   不仅如此,薛景山还说,北凉皇帝励精图治,治国有方,其实很得民心。南陈那个只知道玩弄权术,骄奢淫逸的小皇帝对上他,简直毫无胜算。   所以,与其顽抗,不如归降。   因为南陈眼下的这点胜利,其实根本就微不足道,说到底并不能改变战争最终的结果,退一万步讲,就算江钺带人拼死抵抗,打败了薛景山带来的三十万大军,薛景山身后,还有另外二十万重甲骑兵在虎视眈眈。   不投降,便屠城,但只要江钺愿意点头,有薛景山在,便可保城中所有百姓都安然无恙。   就因为这事,谢沉欢当时还和江钺干了一架,因为坚持誓死不降,被江钺下令扣了好些天。   再后来,城中真的竖起了降旗,江钺穿着一身亮银将甲,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命令守城的士兵们开城门。   起初大伙不肯开,江钺便告诉他们说:“我今天命你们开城门,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保住你们的妻儿老小。我先前虽受南陈皇帝提拔,领恩于他,但咱们的皇帝陛下究竟有多么荒淫无道,你们心里一定都清楚,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莫要再苦了城中无辜百姓。”   为将者,若为明主,自可上阵奋力厮杀,万死不辞,但若为的,其实本就是个昏聩暴虐的主子呢?   眼下便是如此。   就在杨花城危急存亡之际,江钺被迫面临着这样两个选择。   一是打开城门,放北凉军入城,就此止消兵戈,放任南陈从此灭国。   二是带领众将士拼死守城,激怒薛景山背后的二十万重甲骑兵,最多不过十日,便会被屠城。   江钺显然选了第一条路。   总之,等谢沉欢找到机会打晕看守自己的士兵,从柴房里逃出来时,看到的,便是江钺在烽火台上拔出剑来,饮恨自戕,血溅三尺。   …   想来,许是一军主帅在烽火台上自杀的场面太过震撼,谢曲对这段记得比较清楚,甚至还能一字不差地,记起江钺当时对他说的话。   讲到关键处,谢曲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幽幽道:“江钺他当时说……”   “下令投降北凉是我一人之过,与你们无关,我知道你们其实都是好样的。”   “只是我江钺……”   “背弃南陈,是为不忠,背弃曾亲手将帅印交给我的陛下,是为不义。现如今,我既已做出如此不忠不义之事,满身罪孽,罄竹难书,只能以死谢罪。”   话毕,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剑把自己给捅死了。   其实说到底,这早就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若非今日进来这里,谢曲压根就想不起来。可是一旦想起来之后,毕竟是自己曾经的亲身经历,谢曲就会很唏嘘。   “江钺死后,头颅滚落杨花城下,被薛景山派人拾起,北凉军也如愿进了城。”   “可谁又能想到……”   “进城之后,北凉军却一改往日军纪严明的作风,公然毁诺,不仅屠了杨花城,还屠了杨花城后,南陈的王都。”   故事讲到这,谢曲莫名有些口干,他虚虚向前伸手抓了一把,像是想要抓着点什么。   很快,谢曲便听到范昱的回应:“我在这,我正抓着你的手呢,后来如何了?”   闻言,谢曲茫然地眨了眨眼,其面上神色,有一瞬竟与谢沉欢全然重合。   “后来,我……不,不是我,是谢沉欢。”谢曲说:“其实谢沉欢当年就一直不同意江钺投降。谢沉欢觉得薛景山早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拥有一副赤子心肠的薛景山,更害怕北凉军反悔。”   “想想就也是——只要主帅愿意投降,愿意去死,就能放城中百姓一条生路这种话,听起来就很不对劲,可江钺偏就信了。”   “总之等江钺死后,谢沉欢对薛景山下令屠城这种缺德做法,十分愤怒,便又重新把威武军集结起来,率其与北凉军一决死战。”   决战的结局很明显,谢沉欢败了,他被自己曾效忠过的南陈军神,率敌军强攻进了南陈的王都。   十年光阴转瞬即逝,曾发誓要守住南陈,寸土不让,被夸一句就能乐上大半天的愣头青,早已在一场场永远都打不完的仗里,磨练出满身伤痕。   谢曲还记得,当年,谢沉欢在中箭之后,是直挺挺向后倒下去的,从始至终都没有跪下。   虽然据后世史书记载,江钺是在那场对战中畏罪自戕了,但明白江钺真正意图的谢沉欢,却怎么也无法真去责怪江钺什么,只能反复不停地大骂江钺是个蠢人,蠢不可及。   另外,谢沉欢在阖眼时,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杆代表南陈的黑底金纹旗。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昨天答应的第二更~   …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坟,坟里埋了三位将军,三位将军又走了三条路,一个自戕,一个战死,一个归顺。 第71章第71章   当把这些旧事全说出来之后,谢曲忽然想到:“小昱儿,你能看见江钺么?”   提问太突然,范昱还沉浸在谢曲方才给他讲的故事里,闻言怔住一瞬,愣愣道:“什么?”   “就是说,你现在能看见江钺么?”谢曲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你现在就只能看见我么?”   范昱点了点头。   点过了头,又想起谢曲这时看不到他,便又开口答道:“对,我只能看见你。”   话还没说完,忽有一阵阴森森的冷风拂过耳畔,范昱本能侧首,就见自己的左肩膀上,正趴着一颗皮肉腐烂,面目模糊的人头。   范昱:“……!”   幸好大家都是鬼,这要是换个活人,这……这得被吓死。   “小昱儿?怎么忽然没动静了?”   “没什么。”范昱面无表情地把人头从肩膀上抱下来,双手捧在怀里,平静地道:“江钺在我肩膀上,但不是本体,因为我能碰到他。”   虽然看不清脸了,但威武军的将铠很好认。   而且,不得不说有时候,范昱碰不到活物这体质,在幻境中其实挺管用,能帮助他快速辨认出幻境主人的本体与假象。   说话的功夫,范昱怀里的人头便笑出声来,两排牙齿碰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声。   “好了,现在他在我怀里了。”范昱说。   谢曲:“……”   谢曲:“等等,在肩膀上就算了,为什么又在怀里了?!江钺!你给老子爬!”   仿佛是为了回应谢曲,范昱怀里的人头张开嘴,又是一阵瘆人的怪笑。   “吵什么?”最终还是范昱听不下去,幽幽补充道:“他这会就只有一颗头,不在我怀里,难道还在我脑袋上?”   “哦……哦,原来是这样。”谢曲舔了舔嘴唇,有些尴尬。   虽然看不见,但到底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鬼,谢曲光听范昱的描述,便能把江钺如今的样子,想象出个大概来。   除此之外,谢曲还注意到,眼下他们这里的时间好似在不知不觉中停滞了,在他和范昱说话这功夫,西边的太阳竟还是半落不落的挂在天上,就好像粘在那一样。   按理说,他和范昱说了这么多的话,早该入夜了。   这又是怎么弄的呢?谢曲想。   偌大一个幻境,放眼望去,百里焦土,寸草不生,就连时间也停下不走了,令人一旦身处此地,便会有一种被抛弃在时间缝隙里的寂寥感。   就好像……   明明已经过了好些年了,但执拗制造出这个幻境的人,却仍日复一日的龟缩在一个旧壳子里,怎么也不肯走出去看一看。   缩得久了,一切就都变得模糊了,不论是记忆,还是别的什么。   半晌,谢曲想了又想,朝前方的虚空伸出手去,轻声问:“是在这里么?”   “是在这里。”范昱答。   说话间,谢曲的手,正覆在江钺的头顶。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在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地方,人总会本能变得懒懒的,谢曲把失了焦点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斟酌着道:“小昱儿,你看咱俩如今的处境,像不像当年的江钺和薛景山?”   就如同在云仙泽那次同样,他俩其实并非单纯的进入幻境,而且各自还有一些必须要做完的事,要看完的东西。   果然,话一出口,谢曲便听范昱赞同道:“那么我现在就是江钺。”   算算时间,如果他在刚进来这里时,扮演的是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军医,那么现如今,他便是已经死了的江钺。范昱想。   而谢曲就是当年还活着的薛景山。   至于时间么,大约便是在薛景山下令屠城之后,江钺魂魄不散,怨气深重,每日都痴痴地跟在薛景山身边,不论吃饭还是睡觉,都要把脑袋挂在薛景山的肩膀上,不停地问他:“薛景山,我就在你眼前呢,你看不见我吗?”   …   许是谢曲和范昱猜对了的缘故,范昱怀里的头颅忽然低声嘶吼起来,紧咬着牙关,神色痛苦而扭曲,但却只能勉强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零碎音节,在范昱怀里胡乱的拱来拱去。   挣扎间,啪嗒一下,江钺右眼眶里的茶色琉璃珠滚落到范昱手心,转瞬便化为烟尘,同时也将他自己这么多年来,从未被人看见听见的压抑苦涩,毫无保留地传递给范昱。   那是经年累月得不到想要答复的愤怒和不甘。   …   “薛景山,是你教我说,南陈子民就永远都是南陈子民,无论是平民还是奴隶。”   “是你教我说,南陈的将士永远都不该对南陈的子民举起屠刀。”   “那你这样又算什么?”   “只要竖起降旗,交出主帅就能保城内百姓平安这么荒唐的事,换谁来对我说,我都不会信,可偏偏就是你来了。”   “薛景山,薛景山,你午夜梦醒时,难道就不怕见着数不清的冤魂来向你索命么?”   “薛景山,我真是……”   “我真是后悔当年没听劝,没有把你给直接杀了。”   “……”   …   霎那间,深不见底的悲伤便如潮水般涌来,把范昱冲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抱紧怀里头颅。   良久,等到那些连绵的索问终于结束,范昱才恍惚地抬起头,面色冷白如玉,把江钺方才传递给他的感受,一五一十全说给谢曲听。   “如果你这时是薛景山的话,他想问你,你为什么要下令屠城。”范昱说;“明明所有道理都是你教给他的,你也一直在努力变成你那样的人,但你为什么……”   说到此处,范昱短暂地顿住片刻,稍稍歪过头,似是在认真倾听。   半晌,范昱才轻声补充了下半句,“但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语气很古怪,能听出来是自觉帮江钺省略了不少脏话,但只可惜谢曲又不真是薛景山,江钺问他,他问谁去?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谢曲心说:我猜当年的谢沉欢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   因为暂时回答不出,谢曲转一转手腕,一手撑额,开始琢磨这件事情里的因果。   “旁的不提,但我好像明白江钺为什么会出现在断山镇,又为什么非得问断山镇的百姓要‘将’了。”谢曲说。   因为按照地理位置看,既然如今的断山镇,乃是曾经南陈的杨花城,那也就是江钺的葬身之地。   再往深了想,或许江钺当年死后,其实一直都没有入轮回,但也没化煞。   下修界本就很难养出煞来,江钺没准一直就在这里游荡着,舍不得离开,只是无人能看见他,听见他。就这么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江钺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谢曲曾被偷走的那三成怨气,一时承受不住,才闹出事来。   因为曾打心底敬佩薛景山,想要成为薛景山那样的人,才会在怨气加身时,神志昏聩,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该守城,还是该攻城,进而理所应当把自己代入曾经薛景山所处的位置中。   换言之,江钺是想通过这种方法告诉薛景山:你看,假如我是你,我一定会遵守承诺,既然已经答应了保城中百姓平安,便不会食言,不会在死了主帅之后,依旧下令屠城。   但是另一边,江钺在把自己含混代入薛景山之时,却也隐约记着自己是该守城的。   作为守城方,他厌恶逃兵,厌恶薛景山的每一次转世,时而将断山镇中的百姓全当成自己城中的兵,时而又将他们当作是薛景山的部下。   证据便是断山镇外那股子怪风,还有镇子里那些被迫竖起的降旗。   怪风是用来约束自己部下的,叫他们不要当逃兵。   白旗则是用来警告薛景山的部下,把他自己和薛景山当年的处境,在臆想出来的梦境中彻底轮换。   至于祭祀时间在每年三月,那就更好理解了。想当年,江钺奉命死守的杨花城便是在三月底被屠,城中大火足足烧了三日之久,最后在一场暴雨里,归于寂灭。   而那个被江钺认出来的杜小山……   这也好解释:一个人的相貌会随着年纪变化,当年江钺在见到薛景山时,薛景山便年长他十来岁,大约是三十几岁的模样。   既然江钺没见过薛景山极年轻时的模样,自然也就无法在薛景山的转世还没有长大时,提前把他认出来,总得等其重新长出几分前世的模样,才能浑噩将他认出。   而且先不提被怨气折磨到神智不清的江钺,时隔多年,其实就连谢曲自己,也有点记不住薛景山长什么样了,要么他在刚见到杜小山时,就该把人认出来。   那么一个全须全尾,一眼看去没什么显著特点的人,和瞎了眼又断了手指的江钺可不同,转世丢在人堆里,因为每一世身处环境不同,相貌便又会再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些差别,甚至是男是女都不一定,几乎很难被辨认出来了。   若非是、若非是江钺执念深重……   正寻思着,忽有一只纸雀儿飞到谢曲面前,敛起翅膀时,长长的尾羽洒落一些莹白色的光点。   原是崔钰收到了谢曲先前的传信,替他查了杜小山反复投生到断山镇的缘由,特意回信给他。   像这种用来传信的纸雀儿,向来都是只认主人,不问时间地点,别说一个茧,便是刀山火海也可去得。谢曲见了它,便顺势伸手,让它落在自己的手指尖上。   下一刻,小纸雀儿就变回一张五寸见方的雪白宣纸,上书四个小字。   【他自愿的】   谢曲:“……”   干他娘!光说是薛景山自愿有个屁用!倒再仔细解释一下薛景山为啥自愿啊!崔钰这丫回信从不多写一个字的毛病,到底啥时候能改?!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72章第72章   正恼着,范昱怀抱的人头忽然剧烈挣扎起来,眼角渗出大量的黑血。   范昱条件反射似的把人头扔出去,就见那东西轻飘飘穿过谢曲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来,还不等落地,便烧成了一颗浓烟滚滚的火球。   烟也不是真烟,而是一团团黑雾似的怨气。   与此同时,范昱终于如愿在谢曲面前显出身形,但还不等他们两个从变故中缓过神来,原本还算平静安逸的幻境,已是地动山摇。   轰隆隆——   一声巨响过后,他俩脚底下踩着的这片土地,竟骤然裂开了一道缝。   有人正从外硬闯!   怔愣间,便有一只手从深不见底的裂缝中伸出,因事发突然,范昱几乎来不及多想,便本能冲上前去,想要抓住这只手。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它时,却又堪堪停下。   因为范昱分不出这只手的主人,究竟是真实存在的亡魂,还是幻境之中的又一道假象。   好在有谢曲及时看出了他的心思。   谢曲很快就也跑过来,替他一把抓住了这只手,并将这手的主人,从裂缝中使力提了出来。   来人甫一被完整提出来,他们脚底下的裂缝,瞬间便又重新合拢了。   也是赶巧,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杜小山,或者说——是与杜小山长相相似,但周身气质却完全不同的“薛景山”。   …   一时间,看着从地底下刚爬出来的“薛景山”,谢曲和范昱都有点懵。   因为无论怎么样,无论是杜小山还是薛景山,这回都不该出现在这。   先不提此处隐秘,寻常人等若无指引,根本就找不到路。就说他俩临上山前,为了不被坏事,不是还特意把杜小山暂时变成了一张矮床吗?   即是出自阴差之手的法术,区区一介凡人,又怎么能解……   啊!对了!   倏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谢曲神色古怪地看向范昱。   俩人目光甫一对上,范昱面色一僵,就听谢曲支吾着问他:“小昱儿,我依稀、仿佛是记着,他们这些住在下修界的凡人身上好像没一点灵力,每天都得吃饭喝水吧……”   言外之意,虽然他俩原本是好意,但杜小山毕竟做了这么久的木头床,将近十天没吃没喝,肉身恐怕早就被饿死了。   尤其是在杜小山身上尸气很重的情况下,恐怕能挺到现在,都得算奇迹。   …   话音未落,就连范昱的脸色,也跟着变得古怪起来,十分懊恼地皱紧了眉。   真是……亏他一向以心细自居,怎就没想起这事来?   若搁在以往,他一定会记着提醒谢曲别胡闹的,可就偏偏是那晚……也怪杜小山出现的不是时候,令他那晚本就昏昏沉沉的脑子,雪上加霜,以至于什么都想不起来。   结果现在可好了,他和谢曲好不容易才把祭祀忽悠过去,杜小山却还是按时按点的死了,死后甚至还一路寻到了这里。   唉,也不晓得这人的命数究竟是怎样,如果本就该死还好说,但若其实原本还有救,却因为他的疏忽……   思及此,范昱难得对杜小山有了点愧疚。但这点愧疚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他又听见谢曲说:“但是杜小山死了之后,为什么会变成薛景山?咱地府的孟婆汤何时没用到这种地步了?”   闻言,范昱怔住片刻,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说话的功夫,“薛景山”已经重新整理好神色,有些戒备地看向谢曲和范昱。   尤其是对范昱。   怎么回事?他为何要这么看着我?范昱想:明明在他还是杜小山时,对我比对谢曲更亲近一点。   但是现如今却……   对于薛景山忽然转变的态度,范昱实在想不通,但他稍一抬眼,就见谢曲正若有所思顺着“薛景山”的视线,目光越过他,遥遥望去他的身后,忽然轻声道:“小昱儿,你瞧他现在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好像是能看见你的本相,却看不见我的。”   闻言,范昱本能便回头,默不作声看了看自己身后。   传闻中黑无常的本相,哪是那么容易就被看见的,除了那些与他一样的阴差之外,凡人若想看,得由他刻意展示出来才行。   除非……除非……   范昱心思一动,猛然转头看向谢曲,诧异道:“莫非这个薛景山身上的杀孽,当真如此之重?”   甚至重到能轻易看清他的本相?   旁的也就罢了,范昱心说。但他做黑无常这么些年,碰见的能看清他本相之人,就算加上如今的薛景山,也总共不超过三个。   说白了,他与谢曲他们两个,谢曲平时多负责赏善,而他则要罚恶。就如只有至真至善之人才能看清谢曲的本相一样,若非杀孽深重之人,也绝无可能看清他范昱的本相。   具体需要杀孽深重到什么地步呢?   打个比方,当初,就连柳云仙也没能看见。   但是不对啊,如果薛景山真的比柳云仙还难对付,他就该化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神志清醒地站在他和谢曲面前,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听懂他和谢曲的谈话。   甚至根本就不会再投胎做人。   对此,范昱感到很不敢相信,他一面思索,一面缓步走到谢曲身旁,却见“薛景山”从始至终都牢牢盯着他的身后,半刻也不挪眼。   片刻后,“薛景山”忽地轻笑了一下,一瞬卸下满身防备,带几分自嘲喃喃道:“太好了,是……是黑无常范无救。”   范昱:“……”   离谱!他竟然真的能看见!   范昱一瞬睁大了眼,悄悄勾了一下谢曲的手指,对谢曲传音道:“我不理解。”   不仅不理解“薛景山”为什么能看见他,更不理解“薛景山”在看见他之后,为什么会面露释然。   虽然这么说不大妥当,但“薛景山”如今给他的感觉,相比于畏惧,确实更像是释然。   但是这不合理,没有一个凡人会在确认自己见到的是黑无常之后,还能感到释然,因为这代表他们很快就要受罚了,严重一些的,甚至还有永不超生的危险。   但是眼前这个“薛景山”,他怎么就……   说句不好听的,薛景山见到他时的这种反应,其实很有点像那些一生都在积德行善,死后见着白无常,得知自己已是功德圆满,来世再也不必受半分苦楚的释然。只不过那些人是在积德,而“薛景山”却好像是在故意积恶——就为了有朝一日能看见他。   因为实在太惊讶了,范昱头一次对除了谢曲之外的人,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困惑。   而那困惑就被范昱明晃晃的挂在脸上,毫无避讳,以至于令“薛景山”看见后,都禁不住有了一瞬间的自我怀疑。   “怎么……怎么和传闻中的有些不同,一点也不严厉?难道是我认错了么?”   薛景山紧皱着眉,脸上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但崔判官当年确是这么和我说的呀,黑影、病容、水流声、还有比我还矮一点的个子,明明一样都不缺,而且……而且我也确实如崔判官所说,重新记起当年的旧事了。”   明明每个字都能听懂,但连在一块,就莫名其妙的让人感到驴唇不对马嘴。   半晌,许是见范昱没反应,“薛景山”竟还主动走上前来,当先一步向范昱伸出手,扬声问道:“我终于又死了么?你是来带我走的么?”   范昱:“……”   范昱倒抽一口冷气,一连往后退了四五步,同时恶狠狠拽了一下谢曲的衣袖,小声问他,“发什么呆呢,你说这到底算怎么回事?他是不是疯了?”   不管怎么着,“薛景山”如今虽然杀孽重,神志却清醒,范昱可不敢乱碰。   而且,堂堂令世人闻之色变的无常鬼,如今竟被一个凡人给逼得本能后退,这话说出去谁信?   然而这一回,谢曲却很反常地没能及时回应他。   范昱等了片刻,见谢曲始终没动静,便下意识转脸向谢曲看过去,却见谢曲这会正半低着头,对他方才的那句询问,恍若未闻。   谢曲指间还捻着崔钰传回来的信,字迹表面在他的反复摩梭下,泛着点奇异的亮光。   良久,谢曲先是看了看信,再看了看“薛景山”,然后再低头看信,最后再抬头看“薛景山”,如此反复数次。   直到连“薛景山”都被看得发毛了,谢曲方才垂了眼,用很肯定地语气反问道:“薛景山,你和我们说实话,如今你身上背负着的这些杀孽、恶念,确实都是你自己的么?”   “薛景山”显然没料到谢曲会这么问,当下便愣住了,伸出去的一双手全僵在半空,呆呆地自言自语道:“是谁的重要么?”   “当然重要了。”闻言,谢曲却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玩闹态度,冷了脸,向“薛景山”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小纸条,“毕竟像你这种能说服崔钰,让他那种极其铁面无私的老古板,都甘愿默许你走后门的人,着实是千年难遇。”   “我终于全想明白了,薛景山。”   “你之所以会反复地投生在此,其实是为了保护镇子里那些百姓,对么?而你身上背负的罪孽,也多半都是他们曾经犯下的吧。”   “你……其实是想用你自己的永世不得超生,来换镇子里那些人,换江钺一个真正的安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QAQ   这章差点没把我卡死,每次写到一个故事的结尾就很卡,呜呜。 第73章第73章   实际上,谢曲方才和范昱讲那些陈年旧事时,他自己也在琢磨。   事到如今,无论是崔钰传给他的回信,还是薛景山身上背负的许多罪恶,以及薛景山对江钺、对断山镇百姓的态度,甚至说薛景山在见到他和范昱后的古怪反应,似乎无一不在说明,当年屠城那事,很可能并非江钺亲眼见到的那么简单。   尤其是谢曲在做谢沉欢时,跟着薛景山的时间,其实要比江钺更长。   换句话言之,即使如今时过境迁,谢沉欢已经不在了,但谢曲还是能隐约记起谢沉欢眼里的薛景山,大约是个什么样子。   总之不会是个能狠下心来,对南陈百姓举起屠刀的人。   至于说他当年为什么明明清楚薛景山不会轻易撒谎,却还坚持反对江钺放人,坚持要和北凉军决一死战,那纯粹是因为他不信任北凉军。   毕竟,无论薛景山原本是什么立场,那会他们都已经是敌人了。   不管何时何地,都不能信从敌人嘴里说出来的话——这也是薛景山曾教给谢沉欢的道理。   尤其是像北凉那种野心勃勃的敌人,真到了该作主时,又岂会让一个小小的降将说了算?   所以谢沉欢当年才会主战。   但是主战归主战,谢沉欢本身其实对薛景山没偏见,毕竟站在薛景山的角度,确实很难再放下芥蒂,继续为一个下令屠了他满门的皇帝效忠。   说到底,这世间的是非对错,又哪是那么容易就能盖棺定论的?多得是令人头大的悬案。   思及此,谢曲把崔钰的回信递到“薛景山”面前,温声问他道,“说说吧,就算不想告诉我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也该告诉我,你是怎么说服崔钰的。”   乖乖,崔钰是个啥样的性子?放眼整个地府,谁不知道那就一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手里判官笔一落,谁能在他面前讲下情来?   所以说,只要掌握了说服崔钰的方法,从今往后,便等于是把时刻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剑,变成了愿意和他同流合污的自己人。   这种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到令谢曲只要一想起来,便跃跃欲试。   谁让崔钰以前总给他穿小鞋,还总和小昱儿讲他的坏话,有好些次都让小昱儿连续几天不跟他说话。   唔,左右怨气已经被偷走了,他对自己做谢沉欢时发生的事,虽然好奇,感触却并不很深。谢曲想。   经年旧事不足重,搞定崔钰最要紧,要是日后都能让崔钰站在他这头,而不是站在小昱儿那头,他可就太高兴了。   这么想着,谢曲便忍不住再催促一句,“快些说吧,若等江钺反应过来自己杀错了人,那可就糟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   半晌,也不知是因为认出了谢曲便是曾经的谢沉欢,决定在旧友面前卸下防备,还是因为吃准了今天便是他的死期,所以放弃隐瞒。总之薛景山在听见谢曲这么问之后,只下意识叹了声气。   紧接着,谢曲便从薛景山口中,如愿听到了当年那场战事的第三个版本。   …   仔细算起来,那些旧事,或许都该从头讲起。   记着数百年前,当薛景山还执掌帅印,坐镇威武军中时,曾在一次奇袭中,与北凉军中一位姓陈的将军惺惺相惜,彼此十分欣赏。   只可惜再欣赏也没什么用,他们两人各为其主,一旦到了战场上,其实从没互相手下留情过,每次布阵算计,也都是真心实意地想送对方去死。   只是在私底下,回了营,又总会忍不住和自己身旁的人感叹上一句,“只恨此人没有生在南陈,为我所用。”   结果就是这句感慨坏了事。   彼时正值新帝登基,作为先皇后的侄子,尽管薛景山已经许久不回家,也不曾进宫探望过先皇后,但他依然顺理成章变成了新帝迫不及待想要除掉的那个人。   俗话说的好,一朝天子一朝臣,兵权这种东西,当然是攥在自己人手里比较好。   是以在重赏之下,便有人向新帝告发了此事,并将薛景山竭尽全力与那位陈姓将军打成的平手,污蔑成故意为之。   反正本就是个莫须有的罪名,管它是真是假。   总之就因为这事,薛景山被新帝即刻召回京中,又被缴了兵权,打入死牢。   结果万万没想到,行刑前一晚,却是那个陈姓将军派人混入南陈,悄悄把他给救了下来。   就这么着,薛景山被迫流亡北凉,在陈将军的府邸中住过半年,期间不论北凉皇帝对他如何威逼利诱,都坚持不肯归顺,直到自己幼妹的死讯从南陈传来。   消息传来的当晚,薛景山急得攥紧了拳头,若非被捆了,恐怕即刻便会策马跑回南陈。   极度悲伤过后,第二天,薛景山问北凉皇帝要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闷不吭声把它埋在一颗歪脖子老槐树下。   事后,薛景山终于磨着牙答应了归顺,从此成为北凉的将,为北凉四处征战。   其实最开始,薛景山是和北凉皇帝谈好了条件的。   要他留在北凉可以,但是未来如果有一天,北凉要攻打南陈,他不会拦着,却也不会去挂帅。   毕竟南陈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南陈的小皇帝再荒唐,南陈百姓却无错。   对于他的这个条件,北凉皇帝也是答应了的。   但是带兵打仗的人么,心眼往往都比较实,说白了就是脑子里缺根筋,很容易被坑。   薛景山哪懂北凉皇帝心里那些弯弯绕绕,一看对方答应了,心就放下了,一连帮着北凉打了好些胜仗,直到把周边几个小国都打服了,只剩下南陈了。   就在薛景山以为自己可以功成身退时,进宫面圣的当晚,北凉皇帝忽然对他说:“薛卿,朕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由你带兵去攻打南陈,最为合适,毕竟有句老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顿了顿,又再沉声补充道:“而且也只有你,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小的代价把南陈给朕打下来——当然了,朕现下就只是随口一提,其实很不忍见薛卿为难,薛卿若不愿去,朕也绝不会勉强你,因为朕还有陈卿手里的二十万重甲骑兵。”   “只是如今在南陈挂帅的那个江小将军,乃是由你一手调/教出来的,若换了陈卿去打,恐怕又得平白耗费不少时间和兵力。”   “薛卿,朕以为你心里明白,大丈夫便该以杀止杀,以武止戈,这仗要是打久了,苦的,其实还不是两国百姓?”   几句半是威胁半是诱哄的话,就让薛景山当场被说得哑口无言,讷讷点了头。   这之后,薛景山就真做了北凉出征南陈的将,带领北凉军挥师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打到了杨花城。   不快些打不成啊,因为陈将军的那二十万玄甲重骑,正在他身后摩拳擦掌。   但是很不幸,在真的开始攻打南陈之前,无论是北凉皇帝还是薛景山自己,都显然低估了江钺如今的带兵能力,以为江钺还是当年那个只会耍狠斗勇的愣头青。   是以,薛景山和北凉皇帝约定的胜战期限,其实只有短短六个月。   六个月一过,玄甲重骑便会出手。   然而当年,当薛景山率军打到杨花城时,已是第七个月的月初。为免夜长梦多,那些玄甲重骑已在路上了。   因为在北凉呆久了,心里清楚北凉的野蛮作风,也清楚北凉在面对誓死不降的敌人时,往往会用屠城作为警示和威慑,将城中男子全部杀死,女子充为军妓。   而且那会在北凉这边,军中人人都知道薛景山曾是南陈人,都对北凉皇帝命薛景山率兵攻打南陈这件事,颇有微词。   情急之下,薛景山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只得假意被谢沉欢擒住,趁机见到江钺,得了和江钺单独说话的机会,好说歹说才让江钺信了他,命人在杨花城中竖起降旗。   只是薛景山万万没想到,江钺虽然嘴上答应降了,心里却不愿意去做那个带头向北凉军下跪的罪人,不愿意真的背弃南陈,最后竟会在烽火台上以死明志。   也是不巧,江钺自戕的当晚,陈将军便率二十万玄甲重骑赶到杨花城城下,骤然得知此事后,又见谢沉欢正在召集城中威武军残部,似是想跟他死嗑到底,大怒,认为这是南陈在挑衅自己,索性便直接动手夺了薛景山的印,将其制服后,再用帅印命北凉军即刻屠城。   军令一出,根本就没人去问薛景山在哪。   换言之,那些北凉的兵早就被薛景山管烦了,薛景山平时不许他们干这个,不让他们看那个,他们早就对薛景山心怀不满。眼下有了陈将军这位大靠山在,谁还管薛景山怎么想?   不就是个假军令么?印都盖了,咋就不能直接当成真的听了?   于是大家二话不说,心照不宣带着盖有薛景山大印的军令,接连屠净了杨花城和南陈王都。   这之后,薛景山大病一场,发了高烧,等到再醒来时,人已经睡在陈将军的马车上。   陈将军还对他说:“景山,夺印一事只有你知我知,再没第三个人看见,等回了北凉,我会跟陛下说是你亲自下的令,让陛下别怪你故意输给那个姓谢的。”   对此,薛景山不置可否。   只是另有一点,薛景山心里其实还藏着个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真假的秘密,那就是当他养好了病,退了烧,再睁开眼睛时,就已经能看见一些他原本看不见的东西了。   譬如那颗整天神志不清,挂在他肩膀上唠唠叨叨,不记得他曾被陈将军软禁过,一直都在问他为什么要下令屠城的人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更新啦,明天日万。 第74章第74章   “所以,你坚持留在这里的目的其实是……”   良久,谢曲方才从回忆中惊醒,神色复杂,已然完全忘记了继续催问薛景山说服崔钰的方法。   明明大家经历的都是同一件事,未料却从三个人嘴里听到了三个版本,尤其是这三个人里,还包括他自己。   事到如今,或许是该感慨一句:世事当真奇妙。   想是听懂了谢曲还没说完的话,薛景山点头道:“你猜得没错,我之所以会反复投生在此,是因为我当年和崔判官做了交易。”   “没有护好杨花城内百姓,是我之过。说到底,他们全是因为信我薛景山才开了城门,我对他们有愧。”   “所以我就和崔判官说,希望他能允我一直投生在此,生生世世都护着此处,并且从那以后,杨花城中百姓所犯下的罪孽,都由我来抗。”   “至于江钺……”   薛景山神色一黯,复又说道:“至于此处忽然出现的祭祀,我并不明白,因为当我还是薛景山时,我看到的江钺便已力量衰微。我还以为在我死后,他便投胎去了。”   至此,谢曲总算弄清了事情缘由。他转头看了范昱一眼,见范昱也向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没有撒谎。”范昱说:“他身上背负的这些罪,实在太过庞杂无序,绝非一人所为。”   ……而是由许许多多的小错,再经过数百年的累计,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也是因此,薛景山才能在背负如此深重罪孽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神智清醒。   毕竟这些其实都不是他做的。   想听的都听到了,前因后果也全被串起来了,所有原本说不通的地方,一瞬也都能说得通了。谢曲摸了摸鼻尖,薄薄一层眼皮半垂着,不知正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谢曲忽然道:“小昱儿,有没有办法直接送薛景山去投胎?”   崔钰真是老糊涂了。谢曲想:明明平时任谁磨破了嘴皮都不留情,结果竟还偷着干了票大的。   谁犯的错就是谁承担,薛景山又不是那些人的亲娘,替他们白背这种破东西,算怎么回事?   再说眼下也都问明白了,当年那事,根本就不赖薛景山。   范昱显然想的也和谢曲一样,闻言便点头道:“有办法,那些不是由他犯下的错,我都能为他散去。”   “很好,那便替他散一……”   “我不散。”   谢曲:“?”   还不等谢曲把话说完,薛景山忽然横插一道,神色坚定地摇头道。   因为看出谢曲和范昱想帮他,薛景山顿时就有点急了,“这些都是我凭本事攒的,我为什么要散?再者崔判官都和我说了,只要我死后能看见黑无常,还能回忆起身为薛景山那一世,我便算是‘罪孽’圆满,可以解脱了。”   谢曲:“……”   谢曲:“薛景山,你是不是傻?”   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当年南陈被灭,杨花城被屠,薛景山实则就只是个局外人,即便没有他在,北凉也会大开杀戒的。   再说,再说旁人都是为了躲避受罚,想方设法地把自己从因果里往外摘,还没见过像薛景山这样,卯足了劲往因果里跳的……   薛景山这个大傻子。   一时间,谢曲被薛景山噎得愣住,狐疑地眨了眨眼。   “薛景山,如果你是担心因果循环,那我现在就可以很明白地对你说,你不必……”   “没有担心,这是我自愿的。”薛景山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在这个因果里。”   谢曲:“……”   得了,看来薛景山真没误会。   换句话说,薛景山其实很清楚,当年的杨花城和南陈王都都不是因他才被屠,这一切都是命。   既然没误会,那怎么还……   谢曲简直要被薛景山气笑了,却见薛景山只是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方踌躇道:“谢……沉欢,我不知来接我的人里为什么还有你,但如果你是因为认识我,与我是熟识,才想给我走这个后门的话,那大可不必。”   谢曲……谢曲脸都麻了,心说大兄弟你在说什么胡话,还没退烧么,就看如今这境况,我若真眼睁睁看着你不能超生了,那才算是和崔钰一起走了个大后门呢。   烦死了,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出来找点怨气还得顺路办个差……   所以往后再有这种事,他能不能申请避嫌?   越想越不耐烦,谢曲懒得再和薛景山废话,正要让范昱直接出手,强行把薛景山身上的罪孽全部都散掉,却听薛景山又一字一顿地道:“谢沉欢,我和你说过,我是南陈的将。”   谢曲:“……啊?什么?”   “我是南陈的将,我虽然不在下令屠城的因果里,却在没有依诺护好南陈百姓的因果里。”薛景山很平静地说。   “事后我其实有想过,因为一己私仇背弃南陈,本就是我不对。”   “因为我薛景山从始至终效忠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南陈皇帝,而是南陈的子民。”   说着话,再抬手指一指自己肩膀,苦涩一笑,“想当初,江钺是由我一手教出来的,他死了以后,脑袋就一直挂在我这里,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不肯安息。我至今还记得他问我:薛景山,为什么你教给我的那些事,你自己全没做到?”   话至此处,薛景山终于说不下去了,抬手恶狠狠抹了把眼睛。   那到底是怎样的煎熬啊。   所有人都以为他看不见,听不见,就连江钺也这么以为,但是其实……他一直都能看得见,听得见。   但也正因为能看见、能听见,他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实。   想当年,他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甚至怀疑一切,认为所有人都是由他凭空臆想出来的,都是他的一场大梦。   直到后来他死了,见着了来接他的阴差。   当时江钺就在他面前站着,形容憔悴,半痴半傻,眼珠浑浊充血,正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   薛景山感到很诧异,就问阴差江钺为什么还不走,结果那阴差只随意看了江钺一眼,便摇头答道:“他不想走。”   因为有执念,因为想不通,所以才不想走。   而最想不通的,便是薛景山曾经随口和他说过的话。   因为江钺记得,薛景山曾对他说,为将者,一是要护好自己手底下的兵,二就是要护好自己身后的百姓。   他想问问薛景山为什么没做到。   彼时,薛景山在听了那阴差的回答后,脸色倏地一变。   紧接着,薛景山又再回头看了江钺一眼,悄悄在心里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既然江钺不肯走,那他也不走。薛景山心想。他要生生世世都守在这里,护着这里,没准江钺在看见他这样做之后,就能从此解开心结,恢复神智,愿意去投胎了。   他要留在这里,留在这片被战事折磨到满是疮痍的焦土上,看它重新生出翠枝,看它重新飘满如雪的杨花。   而且,他其实也很想让江钺看看,看他究竟有没有遵守诺言。   骤然间忆起往事,薛景山只觉心口闷闷的被压了块石头。他抬了头,皱眉看着幻境里干净剔透的夜空,几番欲言又止。   最终,薛景山只道:“求你们了。”   “传闻中的不能超生,便是我薛景山的安息,你们不会明白的。”   …   话都被薛景山说到这份上,谢曲还能怎么办?   即是连崔钰那种老古板都答应了的……   半晌,谢曲没忍住轻轻叹了声气,虽然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叹气。   “那就……送他去安息吧。”谢曲转头对范昱说。   闻言,范昱抿紧了唇,这才缓缓向薛景山伸出手,眨眼间,冰凉指尖便点在薛景山的眉心。   被一点点抽去活气的滋味并不好受,若真要形容,那感觉大概就像是有无数根钢针扎在了骨头缝里,又像正在被大火焚烧——只不过焚烧的不是皮肉,而是皮肉底下裹着的灵魂。   但出乎意料地,薛景山就只是闭了眼,表情很安详,嘴角甚至还噙了一抹笑。   薛景山的魂魄没在幻境里变成一堆焦炭,他最终变成了一团团洁白绵软的杨花。   大片大片的杨花,在夜色里轻飘飘的随风荡着,所过之处,无边焦土之上总算又抽出翠绿枝条,月落日升,幻境终破。   下一刻,就在谢曲带范昱从眼下这个已经被破掉的幻境中抽身出来,重新回到数百年后的现世,一抬眼,就见江钺正低头站在山崖边上,呆呆地一动不动。   不知从何时起,江钺已经又恢复了他生前的样貌,那颗浅茶色琉璃珠一如既往被嵌在他的右眼框里,正微不可察的幽幽发着点光。   “他……他做到了,我记起来了,我看见了。”江钺喃喃着,全然不顾自己身后还有两个外人在。   良久,江钺说着话,忽然又转过身来,把自己右眼框里那颗浅茶色琉璃珠随手卸下,面无表情地递来谢曲眼前。   “还给你。”江钺说:“几百年了,现在我也想安息了。”   话音刚落,他手上的琉璃珠便应声而碎,被封印在里面的怨气瞬间化为丝丝缕缕的烟雾,沿着谢曲苍白的腕,如长蛇般爬上他的心口,最终钻进他怀里那个白玉坠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   /l、   (>、。7   l、~ヽ   じしf_,)ノ   尝试在评论区放下一只小猫咪… 第75章第75章   江钺走了,闷闷不乐入了轮回,走时脸色很难看,不知是在生什么气。   折腾这么一通,谢曲总算如愿拿回了一点怨气,他牵着范昱的手,折身下山去。   怀中白玉珠隐隐发烫,谢曲低头走了两步,忽而抚住心口,怔怔恍惚了一下。   见状,范昱连忙一把扶住他,皱眉道:“又怎么了?”   谢曲摇了摇头,眼里有一点迷茫转瞬即逝,很快便从愣神中缓了过来,“无妨,就是忽然头晕了片刻,可能是最近魂魄频繁往来阴阳界,喝多了孟婆汤,有些累。”   眼见着范昱把眉头皱得更紧了,谢曲正要再解释,一仰脸,就见有片棉白的杨花追着他飘过来,晃晃悠悠地浮在他肩膀上,上面还拢着一层暖白色的淡淡光晕。   是……魂魄的味道。   好像是跟着他们两个从幻境里飘出来的。   由于事发突然,谢曲和范昱对视一眼,及时噤了声,稍稍侧首去瞧那个小小的白团。   白团上的光晕时隐时现,似乎很虚弱。谢曲头一回见着这玩意,被挑起了好奇心,忍不住伸手去碰。   白无常的力量,乃是生机之力,触之可令魂魄从混沌昏聩的状态下苏醒。   果不其然,当谢曲的手指刚摸到它,它便倏地使劲亮了一下,紧接着,一阵蚊子嗡嗡似的声音从白团里传出来,时断时续的。   “……啊,我在哪,我想干啥来着,什么玩意这么重!”   随着声音传出,拢着白团的光晕也是扑闪扑闪的。   竟然是……杜小山的声音。   因为“薛景山”在幻境里刚死完,并且还是死的连点渣都不剩,骤然听见杜小山的声音,谢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使劲摁了它一下,然后听见一声惨叫。   “啊!”那声音喊道:“到底什么东西在压我!好重!天也这么黑!”   “……”   ……竟然真是杜小山,不是薛景山。   但是这不对啊,按理说,杜小山身为薛景山的转世,四舍五入和薛景山就是同一个人,怎么死了薛景山之后,杜小山还在?   一时间,谢曲和范昱面面相觑,两个人都很懵。   过了黑无常的手还能活——这种魂魄实在很新鲜,很有趣。谢曲沉吟片刻,从袖中摸出一个素色的缎子小袋,把白团从肩膀上拂下来,丢进去,期间又获惨叫无数。   谢曲:“……”   谢曲默默捏了手里小布袋一把,眨眼间,世界终于清净了。   “喏,晕了。”等把不速之客处理好之后,谢曲摊开掌心,给范昱看他手上这个巴掌大的小布袋,斟酌着轻声道:“要么……就先带他回去观察观察?”   范昱眼皮一跳,没有反对。   主要是因为他也很好奇。   毕竟都过了这么些年了,能在碰到他的手之后,还活蹦乱跳的,除了地府里比他修为更高的几个鬼怪和谢曲之外,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个杜小山了。   范昱:“先带回去养一养,等养好些了,再问话。”   “安心,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崔钰不知。”谢曲表示很赞同。   啪。   下一刻,达成共识的两人重重击掌。   …   击完了掌,俩人继续往山下飘。小布袋被仔细收在袖中,因为正专心琢磨着杜小山“死而复生”这件事,一路上,谢曲话都不多。   事实证明飘比走快,尤其是在顺风的时候,俩人很快便飘到山脚。   参加祭祀的断山镇人已经全散了,山下只剩几堆早被燃尽的篝火。谢曲环顾四周,心想:可算是都结束了。   范昱紧跟着挤到他身旁,转头狐疑地瞥了他好几眼,仍然很不放心,“喂,你真没事么?”   谢曲摇了摇头,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别瞎想。”   “……哦。”   得了安抚,范昱果然没再追问了,他开始低头翻找。   “你找什么呢?”半晌,谢曲见范昱闷不吭声的,以为他是不高兴被敷衍,便半是哄着半是好奇地问道。   范昱头也不抬:“找钱。”   谢曲:“?”   什么、什么钱?   谢曲愣了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钱?谁烧给你的?”   范昱冷冷瞪了他一眼。   “不是别人烧的,是我自己赢来的,擂台比武那时候,我压江钺赢了。”范昱幽幽地回答道:“你忘了?梦茧之中的物件,有一定几率可以被带到现世。”   至于最后到底能不能真被完整的带出来,那得看命。   谢曲:“……?”   搞什么名堂?范昱他怎么这么能赚钱?走哪都想着钱?   正迷茫呢,就听范昱重重叹了声气,失落道:“呜,怎么一点也没有了。”   声音很轻,像是小猫爪子似的,拐着弯挠在人身上,还有点颤。   谢曲:“……”   谢曲:“好了好了,以后你就是只腰缠万贯的鬼了,别在意这点小钱。”   闻言,范昱蔫巴巴地点头。   点完了头,正要继续往前飘,忽然听见啪嗒一声。   有东西从范昱袖子里掉出来,两人循声低头,发现是个小木人。   谢曲:“……”   范昱:“……”   “这是什么呀,看着和定情信物似的。”谢曲问。   “没什么,谢沉欢送给我的,四舍五入就是你送的。”范昱答。   答完再叹气。范昱弯腰把小木人捡起来,仔细吹去上面的尘土,恹恹感慨道:“钱带不出来,木头倒是带出来了。”   嘴上很嫌弃,但说归说,手里动作倒诚实,珍而重之地把它又藏回去了。   谢曲:“……”   虽然……但是……怎么感觉有些怪?   谢曲磨了磨牙,直觉牙根有些酸。   可是在酸的同时,心里又有一道声音在对他说:谢曲,你是不是傻?范昱哪里说错了,谢沉欢不就是你么?你不就是谢沉欢么?   一时间,谢曲感觉自己今天无语的次数有点多,好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所以他索性一甩袖,闷闷道:“走,回金满楼。”   说完便加快了往前飘的速度。   然而,范昱却没有即刻跟上来。   借着树荫,谢曲悄悄转过点头,见范昱呆呆地立在原处,一手屯在袖子里,像是正在轻轻抚摸着袖子里那个小木人。   良久,范昱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忧心忡忡追上来,“喂,问你个事。”   “何事?”   听见范昱这么说,谢曲当即便把目光从对方身上收回来,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意图不让范昱发现他这会正在吃谢沉欢的醋。   毕竟自己吃自己的醋这事吧,多少有些丢脸。   其实谢曲还想对范昱说,如果你是想问关于谢沉欢的事,就不必开口了,但是话到嘴边,又生生被他给咽了回去。   要大度,要有容人之心,尤其是要有容己之心。谢曲在心里对自己说:否则他一共有九个转世呢,哪酸得过来?   这么想着,谢曲心情好了点,不等范昱开口,便主动接话道:“你想问和谢沉欢有关的事?”   话音未落,范昱重重点头,对谢曲瞬间转换的态度毫无察觉,直白地问道:“谢曲,你还记着么?在你做谢沉欢那时,我去凡间找过你。”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谢曲就又觉得不高兴了。   “还说呢,你何止去找过我,你那时甚至还把自己假装成大夫,陪谢沉……陪我在军营里住过一阵子呢。”谢曲说,脸色很有点不好。   毕竟在过去那九个转世中,最得范昱青眼的,似乎就是谢沉欢。   当然了,最被嫌弃的便是少庄主谢曲。   越想越不服气,谢曲就想变着法的让范昱哄哄自己,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一转头,却见范昱不仅不接话,反而还很认真地追问道:“你确定么?你确定你当时看见的是我么?”   谢曲没想到范昱会这么问,当即有点愣。   “当然确定了,想当年,你先是到军营里探望过我一回,后来有事走了,再见面便是十几年……”   越往后说越模糊,说到再见面时,谢曲忽的倒抽一口冷气。   “不、不对,在营里那个好像能碰到别人。”谢曲说,同时用一种征询建议的目光看向范昱,犹豫着摇头,“不……还是不对,兴许是我记错了,那人如果不是你,还会是谁?”   谢曲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表情很怪,就像是连他自己也理不明白的那种,一瞬间的绝对空白。   硬要追究的话,大约就是不久之前,范昱问他黑袍长什么样子时的那种感觉。   话刚出口,不仅让范昱听得皱眉,就连谢曲自己也隐约觉出了一点不对味。   谢曲很清楚地记着,先前他和范昱谈起黑袍时,他便募然生出了这种古怪的茫然感,但是因为他那时很快就想起黑袍的样子了,而且也从秦广王口中得知是第五殿在捣鬼,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大约也不当心中过第五殿的咒。   原本以为只要想起黑袍的样子了,咒便解了,只可惜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   思及此,谢曲故意忽略他脑中那点滞涩感,强迫自己开口问道:“所以……是你么?”   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就像是有股神秘的力量在阻止他,不想让他问。   下一瞬,谢曲看到范昱摇了摇头,很肯定地回答道:“不是我。”   “其实在幻境里那时候,我就有点起疑了。”范昱说:“看来当年真有人冒充我去找过你,但是是谁呢?”   顿了顿,忽而话锋一转,用一种堪称得上是懊恼的语气问:“对了,谢曲,现在我的尸身找到了,但你的尸身呢?你确定你的尸身如今还在原地埋着么?”   “快快,快传信回去问,问他们到底有没有一种能令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咒。如果有的话,再问他们怎么解。”   “另有……继续找怨气这事先暂且放放,左右离约定时间还早,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先去看一看你的尸身,看它是否还被埋在酆都旧址。”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76章第76章   谢曲觉得范昱说的很对,所以他没再耽搁,也没再扯些有的没的,火速回了金满楼,想把金满楼里那俩纸人都收拾干净,然后尽快赶去酆都旧址查看。   结果一进门,就见店里那个胖掌柜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应该说,不止胖掌柜不对劲,店里所有的跑堂小二都不对劲。和离开时的互相避让不同,许是祭祀结束了的缘故,他们这会全端着瓜子和毛豆,兴致勃勃凑在一块,眼里盛满八卦的精光。   因为是魂体的状态,凡人看不见,谢曲就飘得比较肆无忌惮。   他先是飘到胖掌柜面前,见这个圆脸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嘬着小酒,翘着二郎腿,一边卡擦卡擦嗑着瓜子,一边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   离近了细听,隐约可以听见是一声声的“大白天的,世风日下”。   比胖掌柜反应更奇怪的是帐房先生。   谢曲看完了胖掌柜,又再飘到账房先生面前,就见这人表面看似是在算账,实则耳朵支棱着,隔三岔五就偷着瞥一眼楼上,瞥完了,还要耳根通红地连连摇头。   更别提那边那几个满脸写满钦佩,偷偷在袖子里比出大拇指的小伙计。   谢曲:“……”   谢曲回头看范昱,却见范昱不知怎么就黑了脸,抬手一指楼上,“喂,你发现没有,他们此刻抬头看着的方向,好像是咱俩房门。”   废话,当然看见了,这么明显哪能看不见?   说话的功夫,楼上便又有些古怪动静传出来,甫一入耳,谢曲便呆呆地僵在原地。   是……年轻男子的低喘。   含混的,满是情/欲味道的沙哑喘息,若是再细听,其中还隐隐掺杂几声勉强压抑着的喑哑哭腔,以及木床吱嘎晃动的声音。   谢曲:“……”   干!完犊子了!那俩纸人到底在干啥!   因为范昱这时就站在他身后,一瞬间,谢曲魂都被吓凉了,连忙飘上了楼。   楼下,仿佛生怕谢曲还不够尴尬一样,几个小伙计一听那声音,便一连串的吸了气,狗狗祟祟的小声讨论起来。   “多久了?”   “没算,不过少说也得有几个时辰了吧……”   “天天这样,连床都压坏了,还特意加钱让咱掌柜的给他们换大床,他俩可真行。”   “谁说不是呢,啥身体啊,咋还没虚呢……”   …   二楼楼梯间,耳朵一向特别灵光,不当心把所有感慨发言都听清楚了的谢曲:“……”   上楼的时候,谢曲快得像一阵风,临近门口了,却忽然又硬生生的停下了。   身后,范昱没跟着他上楼,还是站在楼下。   但范昱稍稍仰起脸来,不咸不淡地对他说了一句:“瞧瞧你干的好事。”   “看来某些东西啊,它随主。”   谢曲:“……”   我日。谢曲在心里说:现在为什么是晴天?   为什么就不能赶紧降道雷下来,直接劈死他?   这算怎么回事啊?让屋里那俩纸人模仿他和范昱,结果那俩败家玩意就是这么瞎模仿的?   玩呢?!   离得近了,里面动静就听得更清楚了,几乎不需要看,便能想象到这屋里会有多么的激烈。   激烈到连谢曲自己都没敢进。   楼底下那几个嗑瓜子群众还在窃窃私语,谢曲心情复杂地守在门外,等了良久,直等到屋里动静渐歇,方才憋红了一张脸穿过房门,进去了。   说来也奇怪,要说谢曲这个人吧,本身其实并不是个多腼腆的,他惯爱说骚话,各种乱七八糟的大场面也见过不少,每次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没一点不好意思的,结果偏偏就只有这次,他竟然有点不敢看。   至于为什么不敢看,他也不知道。   想来是因为,虽然白给的活春/宫很好看,但是看自己和看别人的感受,到底还是很不一样。   看别人是刺激,看自己就是尴尬了。   半晌,谢曲终于鼓起勇气,闭着眼飘到床前,二话没说,一头扎进了属于他的那个纸人里,手忙脚乱整理好衣裳。   随着魂魄附上去,原本正熟睡着的纸人霎那睁眼,眼珠有一瞬间变成了淡淡的红,紧接着又恢复正常。   床是新换的,从一张矮脚小床变成了实木雕花大圆床,一看就很贵。大圆床旁边比离开前多了扇屏风,屏风外面是个浴桶,浴桶里盛着热水。   看不出来这俩小纸人还挺会享受。谢曲想。   身上是清爽的,肯定已经仔细清理过。谢曲闷不吭声从床上坐起来,目不斜视穿好里衣,再顺手抻了薄被,往身旁另外一个纸人身上盖了,方才静心屏气,对楼下的范昱轻声传音道:“……上来吧。”   结果音刚传完,范昱须臾便出现在他面前了。   ……于是谢曲又再把眼睛闭上了。   片刻后,身旁被子被掀起,完成附身的范昱也坐了起来,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一边穿衣裳,一边斜着眼睛看谢曲,“喂,你装什么正经呢?又不是没见过。”   谢曲几乎是欲哭无泪。   “我没装正经,我真不敢看。”谢曲哀怨地答道:“看完怕自己会立刻变得不正经。”   范昱:“……”   范昱嘴角一抽。   也对,如果再闹一会,楼下那帮人非得跑上来听墙角不可。   不多时,等范昱也把衣裳穿好了,两人这才下了床,开始在屋子里边转悠边检查,边检查边叹气。   叹气也不为别的,主要是为了这屋里新添进来的实木大圆床和山水屏风——那真是一样更比一样贵。   不幸中的万幸,由杜小山肉/身变成的小矮床并没被扔掉,而是被掌柜的命人顺手塞在大圆床底下了。想起正在自己袖子睡着的杜小山,谢曲沉吟片刻,随手将杜小山已经死透了的肉/身也收敛起来,打算找个好地方把他给埋了。   许久无话,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那种令人脸红心跳的味道。   最终,因为现场气氛实在太尴尬,谢曲不得不开始没话找话。   “小昱儿,你说以后凡间那些人往底下烧纸钱的时候,能不能受累先看看金额,别再动辄就把几千万两的纸钱成捆成捆的往盆里扔?”谢曲随口嘟囔着,几步又绕回大圆床前面,伸手抚着床头的精致雕刻,埋怨不过脑子,前言不搭后语。   “俗话说得好,攀比之心不可有啊,托他们的福,现在地府里的纸钱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三万两才能买一颗最劣等的灵珠……”   刚说到一半就不敢说了,因为挑错话题了。   短暂的沉默中,谢曲摸一摸鼻尖,眼尾余光瞥见范昱叹了声气,心里便知道,范昱这肯定又是在心疼幻境里那几吊钱了。   这个话题不行,就换下一个。   这么想着,谢曲便转身坐回了床上,一边看范昱伏在桌上算房钱床钱还有屏风钱,一边由衷地感慨道:“小昱儿,其实下山那会我就在想,也许是我错了,我不该答应帮薛景山走后门的。”   闻言,范昱只极轻的嗯了一声,也不知是随口敷衍,还是真的听进去了。   但谢曲一见范昱有反应,眼里就是一亮,连忙又继续说道:“小昱儿你想啊,薛景山想替别人受罚这念头,究竟是在护人,还是在害人?”   “如果有人在做了错事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那么时间一长,你猜他究竟是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   “如果他们都变得更坏了,那对于其他好人来说……”似乎很有些不公平。   嘟囔到这,谢曲若有所思地垂了眼,不吭声了。   但相比谢曲这总爱瞎琢磨的性子,范昱显然没想那么多,闻言只冷冷地道:“啧,有薛景山一个钻牛角尖的便罢了,你眼睛也瞎了?”   谢曲:“?”   “什……”   谢曲敏锐地从范昱回应里听出了一点古怪,猛然抬起头,就见范昱正无甚表情地看着他。   “谢曲,是不是因为这次碰见的薛、江二人都和你有些渊源,所以你身在局中,脑子就也跟着他们变得不好使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答应薛景山替那些人受罚了?”   “没答应么?可是薛景山明明就已经……”一时间,谢曲难以置信地喃喃着,被范昱反问得有些懵。   好在范昱很快就给他解答了。   范昱说:“薛景山说他想安息,还说永世不能超生才是他的安息,否则他不瞑目——既然这是他的心愿,那我就帮他安息了,有什么的?”   “至于说他身上背负的那些罪孽么,不好意思,我顺手都散干净了,让它们全物归原主去了。”   谢曲:“……”这样也行?   半晌,还不等谢曲完整表达一下自己的震惊,范昱就抬手拢了拢自己鬓边的碎发,理所应当点头道:“嗯,反正他也死透了,无所谓的吧。”   谢曲:“……”   难怪范昱会被称为地府最能干的一个鬼差,别的不说,就看范昱在办差时,这种连坑带骗,手到擒来的态度,就知道他对此到底有多熟能生巧了。   “呃……”听见范昱这么说,谢曲干笑着咂了咂嘴,老脸一红,“你说得对,想来是我当时身在局中,脑子已经变成了半个谢沉欢,不太清醒。”   范昱朝天翻白眼,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但等白眼翻完了,却又一手撑头,认认真真地自言自语道:“但其实我也有点后悔了。”   “薛景山一个凡人懂什么,他说愧就愧了?惯的他。”   “下回如果再碰见这样的,就该直接弄晕带走,到时候孟婆汤一灌,直接踹下桥去,谁还记得自己上辈子是人是猪。”   “好在虽然猜不到原因,却还有杜小山在。”   谢曲:“……”   继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沉默之后,谢曲终于被范昱震惊到无以复加。   一是震惊于范昱说的法子居然可行,二是震惊于这种简单粗暴、连蒙带骗的法子,竟是由范昱想出来的。   说是他谢曲想出来的还差不多。   这简直……这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要知道范昱从前可连说谎都不会。   看来是他过去好些年都忙着研究木傀儡,错过太多了。   想着想着,谢曲又没忍住笑了出来。   看来范昱说得对,学好难,学“坏”却在一瞬间,某些人啊,他随主。   正笑着呢,正巧范昱在那边算完了账,蹭着小步向他走过来,把手往他眼前一伸,开口清晰明了,“给钱,一共十三两八钱,换算成纸钱,大约就是一百三十多万两左右。”   “唉,真可惜不能报销。”   谢曲:“……”   谢曲:“……小昱儿,你看今天天气不错啊,要么咱就别这么较真了,随便拿点什么变一变,别拿真钱了,谢如贺还没烧给我呢,我肉疼。”   范昱不说话,一双手还是往前伸着。   “呃、小昱儿,我见你刚刚走路姿势不太对,你没事吧?”   “没什么,在幻境里做魂飘久了,冷不防有了身体,手脚不适应。”   “真的么,可你明明……”   “闭嘴,给钱,堂堂黑白无常住回店,不能拿假钱骗人。”   “……”   “又怎么了?”   “没、没怎么,就是本来刚觉得你终于学会变通了,还没来及高兴呢,就见你在这种不该执着的地方,分外的执着。”   “闭嘴,给钱。”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捧着我吃撑了的小肚子安详躺下。 第77章第77章   谢曲离开金满楼时,得到了胖掌柜和几个跑堂的一致欢送,大伙把他当冤大……啊不,大伙把他当成客栈中最金贵的客人,排队站在门口为他送行。   但怎么说呢。   谢曲觉得自己大概永远都不想回忆,那个胖掌柜在送他出门时,脸上挂的似笑非笑的调侃表情。   断山镇的事被解决得无声无息,出了城,谢曲为杜小山寻到一处风水宝地,将他的肉身埋了。   范昱一路在他身后跟着,整个人显得冷冷的,走路的姿势很正常,但速度很慢。   谢曲有好几次回头看范昱,都被对方蹙眉瞪了回来,更别提伸手去扶——多半扶不到。   凡间的昼夜总是轮换很快,明明从金满楼出来时,还是艳阳高照,眼下埋完了杜小山,就是月朗星稀了。   尤其是谢曲近来频繁穿梭于梦茧幻境和现世之间,时而见着隆冬,时而又见着盛夏,更常有日月凌空之奇景,久而久之,便对时间的流逝没有那么在意了。   等到一切都料理好了,俩人本想直接施法回酆都,但意料之外的,最后他们却只来到了距离酆都旧址五十里之外,一处翠绿清幽的竹林之中。   再往前便穿不过去了,得靠脚走。   谢曲左右检查了一番,发现此处是被不知名人士下了结界,不拦身无灵力的普通人,但却不许修行者进入。   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结界,本身并不很难破,但却能给人一种它很难破的错觉。   因为这个结界是“遇强则强”的。   换句话说,寻常凡人来了此处,兴许根本就感觉不到这里有遮挡,但若有习惯了施法行进的修者来到此处,便会遇到很明显的阻碍,而且从观感上说,好像还是修为越高,遇到的阻碍越强。   但这种阻碍其实有极限,只能哄骗凡间的修者,令那些人一碰到它,便从心底由衷生起一种牢不可破之感,误会这里应是住着什么不愿被打扰的隐士高人,悻悻转身离开,、。至于像谢曲和范昱这样的,它拦不住。   然而,谢曲在弄清楚眼前状况后,却还是决定用脚慢慢走过去,没硬闯。   一是目前为止这结界只拦人,不害人,不像是恶意为之,反而更像是有人在用它隐瞒着什么。   二是对于一个没有恶意的结界,如果硬闯,会令布置结界之人受到反噬,重则危及性命。   因为还不清楚布置结界的到底是什么人,谢曲不太想误伤无辜。   毕竟要低调,要避讳天道的规矩。   这么想着,谢曲装作不经意间往旁边一瞥,看见范昱脸色好些了,才敢悄悄伸出手去,牵了范昱的手。   这回范昱没再冷哼。范昱显然也同意他的看法,愿意花力气慢慢走过去。   于是两个人便手牵着手,仔细敛了全身的灵力和威压,尽力伪装成普通凡人的模样,默不作声地往酆都旧址走。   一路上,谢曲虽然没再提客栈里发生那些事,但却偷偷运力,让自己的灵力如涓涓细流一般,顺着范昱的手心,一直流进范昱的身体里。   就这么着,俩人一言不发地走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还是范昱先受不了了,神色先一步软和下来,捏了一下谢曲的手指,无奈道:“行了,就一个纸叠的身体,不用这么修,实在不成还可以再叠。”   闻言,谢曲立刻就摇了摇头,斟酌着道:“那也不能是这么弄坏的,怪离谱的。”   范昱默默红了耳尖。   又过了片刻,直到范昱身上的异样感觉全消失了,谢曲方才停手,用自己的小手指,悄悄勾了勾范昱的。   谢曲一向爱搞点这种小动作,范昱早就见怪不怪,脸色自始至终没变化,就像根本就没察觉到似的,只是心里到底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时过境迁,从前的酆都早就没了,反而被一个有竹林环绕着的无名小村庄取代——也就是谢曲如今想要穿过的这片竹林。   大约百年前,在此地还未落下结界时,谢曲曾经去过那个无名小村庄。记忆中,那里是个桃花源般的地方,民风古朴,热闹可爱,也不知道如今是否还一切如旧。   这么想着,谢曲脚下的步子,就不自觉迈得更快了些。   但他很快便察觉到不对。   具体是怎么个不对法,他形容不出,但他直觉林子里这些翠竹很可能有问题。   身旁,脸上一直都没什么表情的范昱比他更敏感些,忽然开口道:“喂,我怎么感觉这些竹子全都是活的。”   乍闻此言,谢曲本能的愣住片刻,继而恍然大悟。   范昱说这话其实很没道理,竹子当然是活的,不然就枯死了,但谢曲却知道范昱这话不只有字面意思。   范昱的本意是在说:你看,这些竹子好像全都是活的,就像人一样。   顺着范昱手指的方向,谢曲抬头望去,见悬在自己头顶的几片竹叶正在簌簌的晃动,就像一个人正在阳光下伸展着身体——关键是这会林子里其实没有风。   在没有一丝风吹过的情况下,所有竹子都在轻轻摇晃着,不知是否错觉,谢曲总觉得这些竹子好像都在哭。   谢曲在这种近乎诡异的感觉里仔细分辨,发现怪就怪在,这里所有的竹子上虽然有生气,但却不是单纯的花木生气,更不像是由花木修炼成的精怪。   比起花木精怪身上的清淡香味,这竹林里反而还飘荡着一些……令人不易察觉的淡淡血腥味。   更离奇的是,谢曲在嗅到这股子血味之后,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碰了碰他面前的一棵竹子。   结果……   翠绿竹筒被谢曲摁得凹陷下去,触感是软的,就像人的皮肉一样。   下一刻,几乎还不等谢曲反应过来,离他最近的两颗竹子倏地“低下了头”,原本笔直挺拔的竹杆仿佛柔软藤曼一般,一下缠住他和范昱的腰,将他和范昱分别倒吊了起来!   紧接着,便有一股极其浓郁的香味钻进鼻腔,谢曲忽然感到一阵困意。   那困意势不可挡,像是专门克制着谢曲的,令他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再也抬不起来。   闭上眼的前一刻,谢曲视线模糊,隐约看见范昱那边好似亮起了一道白光,想来,大约是范昱被眼前这些恼人的古怪竹子激怒了,打定主意不再管布置结界的人是否会受伤,索性直接放火烧林了吧。   …   不知又过了多久,谢曲方才重新睁眼,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已身处酆都旧址。   准确点说,是被一些极轻极细的丝线缚在酆都旧址。   许是刚刚苏醒的缘故,谢曲感到了一阵钝钝的头疼。他发现自己这会是被吊在一个陌生的大殿正中央,不过不再是倒吊,而是正吊。   脖颈,手腕,指尖,脚踝,腰间,甚至全身上下都缠着蛛丝一样半透明的细线,表面看似脆弱不堪,实在火烧不断,刀也劈不断。   周围的光线很黑,谢曲在这些丝线的牵扯下,被迫点起脚尖,双臂大张的站着,脚底踩着的,便是千年前由他亲手筑起的一个祭台,祭台上刻着被人修改过的封印阵,作用早就不再是拘魂。   话又说回来,谢曲正是凭借脚下这个祭台认出自己身在何处的,但他认不出祭台上的阵。   况且,谢曲实在想不明白这里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又被盖起来一座大殿。   酆都不是没了么?不是早就变成村庄了么?这祭台又是从哪挖出来的?   因为想不通,谢曲忽然就有些害怕。   老实说,害怕这个词似乎并不该用在谢曲身上,因为他一向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也不知怎么的,如今他被这些丝线束缚着,感受着丝线上冰冷彻骨的寒意,他忽然就有些害怕了。   一片混沌之中,谢曲使劲眨了眨眼,试图把心底那种不由自主生出来的,怪异的恐惧感压下去。   大殿中没有范昱的身影,应该说,连范昱的一丁点气息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心慌。   半晌,谢曲试着弯了弯手指。随着他的细微动作,谢曲看见缠在他小拇指上的那根丝线,倏地亮了一下。   有一点极浅淡的冰蓝色光芒从他的小拇指一端亮起,然后顺着那根丝线,迅速的游走到了另一端。   再动,便再有丝线亮起。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谢曲凝神歇息片刻,奋力在丝线束缚中剧烈地挣扎起来,于是缠在他身上的所有丝线就都跟着亮起来,将眼前这大殿骤然照得明亮,纤毫毕现。   再然后,谢曲便看清了——原来这座冷冰冰地大殿无窗,只有一扇用灵玉做成的门,还有一个雕刻着很多古怪图样的半圆形穹顶。   而眼下正缠绕着他的那些丝线,它们彼此交错,纠缠,一路延伸到数十个半嵌进殿壁的小圆坏中。   正哑然于自己这样一个最擅长做傀儡的傀儡师,竟会被别人缠得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半分动弹不得,倏地,门外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前。最终,玉门被一只苍白漂亮的手推得半开。   谢曲循声望去,看见一个高挑清瘦,但是脸上带着面具,几乎无法从身材上辨出男女的怪人走进大殿,径直向他走来,一面走,一面还要时不时的回头往门外张望。   最令人感到吃惊的是:来人身上挟裹着的森然鬼气和千钧威压,几乎要比谢曲从前见过的每一个人都更强大,甚至胜过先前赠他白玉珠的第一殿之主,秦广王。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78章第78章   来人脸上的面具也是玉制的,通体莹白,被丝线团上浅蓝色的亮光映着,隐生诡秘之感。   走得近了,谢曲方才发现,原来这面具表面并非真正光滑,而是布满细浅的纹路,看着就像某种古老的符文一般。   因为事情离奇,谢曲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动了动嘴唇,想问来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但却发不出声音。   在他颈间,每当他想发声时,便有一根稍粗些的红线凭空显现出来,勒着他的喉口,将磨人烫意送进他的喉咙里。   原本还能稍稍动一动,但自从这人来了之后,他便一点也动不了了。   须臾间,谢曲大睁着眼,看见来人鬼魅似的转瞬掠至他面前,抬了手,轻碰到缠着他的那些丝线。   说来也是奇怪,那些丝线明明就是束缚着他的罪魁祸首,此刻却仿佛从他身体里生长出来,成为他身体触觉的一种延伸。   谢曲转着眼珠,看那白玉似的手指轻飘飘勾上一缕丝线,然后施力压下——   下一刻,裂魂之痛骤然袭来,谢曲在极度痛苦之下,竟又重新短暂夺回了一点身体自主权,在一团乱麻中激烈挣扎起来。   来人似乎被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谢曲还会动。   总之,当谢曲本能伸手去抢来人脸上的面具时,竟真得逞了。   面具摔落的瞬间,来人被推得稍稍侧过身,大半张脸全隐在如瀑长发底下,仅留一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鼻尖。   没了面具,来人连忙抬手遮脸。只可惜天不遂他愿,眨眼间,从他小拇指的指尖开始,他身上的皮肉逐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   勉强压抑着的几声闷哼被生生吞回腹中,不消片刻后,来人又猛地转过身来,伸手虚虚一抓,谢曲便顺着他的力道,没骨头似的萎靡了下去。   意识含混中,谢曲双眼圆睁,忽然清晰看见了来人的脸——虽有五官,却无皮肉包裹。   想来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没皮肉,因为谢曲看到,就在那人的手指又锲而不舍勾上丝线时,那人下巴上的最后一块好肉,便也褪去了。   再之后,浑身的疼痛就变成了只有肩膀疼。   …   “谢曲!谢曲!快醒醒!”   有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谢曲茫然撩开眼皮,就见范昱此刻正抓着他肩膀使劲摇晃,面上虽然还算临危不乱,手上力道却很重,五指几乎要扣进他身上的肉里。   天气很暖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竹子香味,而非血腥味。   因为那种仿佛魂魄被撕裂的疼痛太过煎熬,许久、许久,谢曲都被迫处于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中,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谢曲想:这种感觉大约就类似于那些凡人在死里逃生后,魂魄瞬间归位,五感清晰,但精神不济的状态。   直到范昱见他没反应,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扇他巴掌了,谢曲方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勉强撑着坐起身。   原来他这时还在那片竹林里,并不在酆都旧址。   只是不知不觉间,眼前的竹林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竹林,竹杆很硬,也不再胡乱抓人。   谢曲狐疑地看向范昱,就听对方理所应当解释道:“是幻境。”   “我刚刚在被那东西吊起来之后,顺手放了把火,然后它就放我下来了。”范昱说:“我在落地之后,便跑过来等你,本以为你不用我救,结果一抬头,发现你竟然晕过去了。”   “所以我就干脆放火把整个幻境都烧穿了。”   谢曲:“……”   听起来真的是很简单粗暴。   半晌,谢曲抬手压了压鼻梁,总算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哑着嗓子问道:“你确定你方才看见的,是我晕过去了么?”   范昱点了头,但眉心随即皱起一个川字,踌躇着反问:“你说这话是何意?你难道没晕么?”   闻言,谢曲怔怔地呆了一下。   晕……倒是晕了,但很可能并不是简单的晕。   片刻后,谢曲犹豫再三,将自己方才见到的诡异画面全说给范昱听了,末了顿了一会,才又道:“事到如今,我倒希望自己刚刚只是普通的晕了。”   因为如果只是晕了,便可将方才所见,全当成一场逼真的噩梦,拿幻境中那股子迷人心智的古怪香味含混过去。   可如果其实不是晕,而是在机缘巧合之下,魂魄真的被迫抽离到了另外一处……   谢曲想到这,连忙抬眼去看范昱,想在对方脸上得到一点肯定,未料却见对方也是板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范昱道:“你这么一说,我倒忽然想起来了——方才你醒转时,眼珠其实红了一下。”   这是魂魄重新附进纸人里的征兆。   换言之,刚刚有那么片刻,谢曲其实是真的被某种力量拘走了魂魄,只是不知何故,那力量最后又把他的魂魄给放回来了。   越想越离谱,谢曲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快步往竹林外走。   “快回酆都,我的肉身大概被束缚住了。”谢曲迅速地道:“去酆都找那块老祭台,我的肉身就在那个东西上面,没在土里埋着。”   走了两步,见范昱没跟上来,便不解地回头看去。   结果就是这一回头,倏地,谢曲看见有道黑影从范昱身后疾掠过去。   谢曲本想提醒范昱赶快躲开,然而眨眼间,那黑影已经绕过范昱,猛冲向了他。因为速度太快,拢身的斗篷被风掀开,露出胸前挂的一个骨扳指。   正是那个没有脸的黑袍!   见此情景,谢曲腿比脑子快,在黑袍的逼迫之下连连退后,正要出手呢——就在黑袍距离他不过半尺之时,周遭忽地刮起了一阵狂风。   紧接着,熟悉的强大威压如海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谢曲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声“退下”,再抬眼时,黑袍已经不在了。   以上这所有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到让人辨不出那道声音是从什么方向传过来的。   尤其是当谢曲重新站定,有些急地去寻范昱时,却见对方居然又若无其事地跟了上来,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时间,谢曲惊疑不定地看了范昱一眼,却听对方轻声问道:“看什么呢?不是你说要快点回去的么?怎么又不走了?”   竟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对此,谢曲感到很不可思议,他一把扯住范昱的手,想要试探自己如今看到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手指交叠间,一点冰凉沿着纸人的皮肤钻进来,也及时熄了谢曲心里那股火。   是真的……   总算都是真的了。   对面,范昱正不解地歪着头看他。   站在竹林里的香风之中,谢曲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下意识攥紧了范昱的手,仿佛生怕只要自己一放开,范昱便又会消失不见。   “小昱儿,我……”   “我刚刚又看到了一些,你没看见的东西。”   半晌,谢曲方才真的回神,稍稍松了手上的劲道,“黑袍,他能驱使黑袍。”   仔细一想,刚刚那声含混的退下,一定就是他被缚大殿中时,推门而入的那个鬼脸。因为他虽然没听过那鬼脸开口说话,却能清楚记起他身上的威压。   那样铺天盖地仿佛要把一切都碾成齑粉的庞大威压,实在令人难忘。   话音刚落,便听范昱唔了一声,极轻的应道:“难道是第五殿?是那边坐不住了?”   听见范昱这么说,谢曲即刻摇头。   但这摇头的意思却并非“不是”,而是“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了。”谢曲说。   “能有这种威压的屈指可数,如果真是第五殿,除了掌殿人本人之外,不可能还有别人了。”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见过掌管第五殿的那位,也就是凡间传闻中的阎罗。”   良久,谢曲方才边回忆边解释道:“那位生得十分好看,比起鬼更像是个仙,脸上从不戴面具,也没有特别瘦弱,而且腰间还挂着一把配剑。”   但是在大殿之中,勾勾手指便能令他痛不欲生的那个人,腰间却并无佩剑。   放眼整个地府,任谁都知道,对于他们这些不是人的东西来说,本命武器是绝不可轻易离手的,就如他手腕上缠着的魂锁。   因为一旦离了手,便不能时刻碰到,更不能保证其不被恶意损坏。   即是本命武器,顾名思义,便是其主人的第二条命,如果被莫名损毁了,主人就也难逃死劫。   唯一例外的就只有范昱,范昱其实并没什么本命武器,就只有一手鬼见鬼怕的灼魂焰。甚至于他平时惯常使用的那个骨棒,也是被随手捡来炼制的。   “第五殿的武器应该是把剑,我记着呢。”   良久,谢曲又皱着眉道:“可我刚刚看见的那个人……比起用剑,反倒更像是在依仗着他脸上的那个面具。”   因为面具一被扫落,他身上携着的威压,便忽然变轻了许多。   而且……   “不瞒你说,我活了这么久,还从没听说过有谁在本命武器被损毁之后,不仅没有魂飞魄散,还能再随手换一样使的,所以我觉得他应当不是那位。”   不是没考虑过天道降罚,才令其本命武器损毁的可能性,可是就算由天道降罚,也不该这样。   换句话说,如果天道真有意要杀第五殿,那么就只有一种结果——剑断,魂灭,而不是让他有脱身的机会。   再说坐镇一殿的秦广王先前也说过,第五殿那位如今虽然被罚了,却仍然活蹦乱跳,甚至还正筹谋着想要再次打开鬼门关……   欸,对了!他怎么就忘了!没听过却不代表没可能,兴许……兴许正是那位第五殿在被毁去本命武器的情况下,又想出了什么苟且偷生的偏门法子,以至于让所有人都被他蒙骗,以为他是受到了别的惩罚,而非被毁掉本命剑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社恐作者害羞不敢回评,看着宝子们的地雷和营养液,只好努力日万了! 第79章第79章   如果实际上,第五殿本该没了,但却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秘法,骗过了天道……   虽说这事挺难骗的吧,但也不是绝无可能啊。   再说骗天道这事他熟啊,他也干过,不然范昱是从哪来的?   想到这,范昱便即刻道:“快传信回第一殿,让那边费心再去第五殿看看,我怀疑如今镇在第五殿里那个,其实并非那位的真身。”   即是想把事情悄无声息的解决掉,就得免却一切后顾之忧,否则,不管他和范昱在这边怎么努力,也都没用。   闻言,范昱显然也听懂了谢曲的弦外之音,郑重点头道:“交给我吧。”话毕便向第一殿传去密信。   等亲眼见着范昱的信真传出去了,谢曲这才嗯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来。   因为谢曲知道范昱常年在地府办差,许是人以群分的缘故,和整天只知道闷在屋里批折子的秦广王走得近,两人之间定有暗语。   说白了,只要是范昱用暗语写给第一殿的信,即便中途被劫了,也没什么。   …   出了林子,再往前走便是酆都旧址了。因着方才那点变故,范昱一路上都走得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反倒是经历了变故的谢曲本人,依旧笑若春桃,半哄半骗地在逗范昱开心。   “小昱儿,你别这样冷着脸,不就是个肉身么?”   临近午时,谢曲一边悄悄搓着范昱的手指尖,一边笑着说:“等找着老祭台了,咱把它放下来,让它重新入土为安便是了。”   说着说着就笑,仿佛刚才被缚在祭台上疼得死去活来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但是很明显,范昱已经在数百年的磨砺中长大了,不再吃他这一套。   不仅不吃,反而越听脸越冷。   听到最后,范昱一瞬抬起头来,狠狠剐了他一眼,喉间微颤几下。   以他和范昱的默契程度,他知道范昱是想对他说:你能不能对你自己上点心?   但是不知为何,想骂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被范昱闷不吭声咽了回去。   最终,他听见范昱说:“你颈间绕着的这道红线,好像更重了。”   话音刚落,谢曲本能便摸了摸脖子,继而他又想到:绕在他脖子上这道莫名其妙的线,似是自他死后就有了。   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今再想想,大约便是缠他肉身喉口,封住他声音的那条丝线。   也罢,一切都等他们寻到肉身再说。   …   打定了主意后,谢曲便不再多言,与范昱速速赶回了酆都旧址,哪知前脚刚迈进酆都旧址的范围,后脚就傻了。   眼前根本就没有什么陌生的大殿,甚至连稍微高点的建筑都没有。   与刚刚魂魄被拘出去时,亲眼看到的阴森景象不同,这里和百年前一样,就只有一个热闹的小村庄。   老树,昏鸦,鸡鸣狗吠,还有田间纵横交错的小道。   刚种田回来的男人们正扛着锄头,问茶铺里的伙计讨一碗茶水,还有一些俏妇人正三三两两的坐在路边石阶上,笑吟吟地谈着闲话。   再往远了看,有些人家已起了炊烟,像是在做饭。   因为栖身的纸人外貌与常人无异。谢曲满头雾水的走在一条乡间小道上,时而左看看,时而右看看,怎么看怎么不对。   “不对啊,殿呢?”良久,谢曲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谢曲疑惑的同时,范昱也正四处打量着,闻言便迟疑地应道:“兴许……兴许是你误会了?”   “是不是你的肉身早就被偷走了,就连那个老祭台也是。”范昱皱眉思索着:“兴许它们此刻全不在这里。”   范昱把话说得委婉,但谢曲还是一瞬便听明白了。   事到如今,范昱是在提醒他认真思考一下坟被刨了的可能性。   但这怎么可能呢?   知道范昱当年生得晚,对酆都中的一些旧事所知甚少,谢曲犹豫片刻,神色古怪地摇头道:“不可能的,别的东西都能被带走,只有那个老祭台虽然能被挖出来重见天日,却不可能被挖走。”   因为那个老祭台直通地底,往下连着鬼门关,正是当年被用来镇压恶鬼的关键一处阵眼,只不过眼下千百年过去了,早不晓得它又被埋了多厚的土了。   换言之,那个老祭台既没办法被挖走,也没办法被毁掉,否则鬼门关早就开了。   “小昱儿,你有所不知,当年我筑起祭台,又在上面画了数个封印大阵,将它与鬼门关相连,借天道之力,将它布置得坚不可摧,以便可以时刻注意着,不许不能上来的上来,送该下去的下去。”   “直到很多年后,我睡在祭台上死了,魂魄领召归位。它上面画着的那些封印大阵,也就顺势全落在了我身上。换句话说,我现在其实就是能走动会说话的半个封印,正与那老祭台一起镇着鬼门关。这期间,无论是我出事了,还是祭台被毁了,鬼门关都要生出些动荡来,尤其是当我俩全都没了的时候,鬼门关就……”   话说一半,忽然止了声。   对啊!可不就是这个理么?谢曲想:若要重新打开鬼门关,就得设法摧毁祭台本身,还得毁掉落在他身上的这些封印大阵。   祭台么,一个被埋多年的死物,上面还附着天道之力,想想就很难毁。所以剩下唯一能走的路,可不就只有先来找他的麻烦了?   如果能悄悄把他做成受人驱使的活傀儡,再派他去干一些扰乱世间秩序的事,让天道误以为他是受了怨气侵蚀,发了狂,届时直接降道天雷劈了他的肉身……   乖乖,他的肉身可还在祭台上捆着呢!   试问,附有天道之力的祭台到底该怎么拆?   答案当然是想办法引道天雷下来,直接劈了它!   只需一道雷,便能将他的肉身和祭台一并毁去,连点后路也不给他留。待事成之后,不仅鬼门关会被重新打开,他也只能永生永世去做一个受人驱使的傀儡了……   这……这还真是个又狠毒又周全的好计策。   没来由的,谢曲感觉自己喉口有些紧,他抬手摸了摸喉间,眸子微黯。   “喂,你是又想起什么了吗?”范昱在旁问道。   半晌,谢曲被范昱这句问话喊回了神,有些感慨地轻轻点头道:“是啊,我好像有点想通了。”   “先前在第一殿时,我听秦广王说,第五殿想用让我消失这法子重开鬼门关,彻底抹掉我这个被安排下去修补纰漏的人,我还很意外。我想那第五殿大概是个傻子,对天道安排之事似懂非懂,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祭台。”   “那时候我就想啊,有祭台在,即便我将来被迫‘消失’了,鬼门关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被轻易打开,顶多裂开几道缝。说白了,到时第五殿若想开门,就得耗费很大的力气,没准就算魂飞魄散了,也还是差一点。”   “可是若……”   “若我再死在祭台上一回呢?若是天道要杀我,降道雷把我和祭台一块都给劈了呢?”   如此一来,第五殿便可不费吹灰之力,重新打开鬼门关,如愿连通阴阳两界。   “所以我才说,我的肉身一定就被放在祭台上,不可能在别处。”   因为要迎接不知何时才会降下的天雷,半寸也挪不得。   此言一出,范昱瞬间便全理解了,不禁跟着谢曲连连点头道:“我明白了,那再找找吧。”   言罢便低下头去,很是疑惑地盯着自己脚下。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祭台就该被建在此处,怎么没有了?   正恼着呢,就听谢曲“啊”了一声,一连退后好几步,像是刚踩到了什么东西。   范昱:“!”   范昱倏地转身,就见谢曲正单脚蹦着,脸色很臭地骂了句娘。   谢曲:“不好意思,踩到狗屎了。”   范昱:“……”   …   眼见范昱白眼又翻上天了,谢曲一脸嫌恶地把鞋底蹭干净,沉默半晌,忽然抬手拍了一下范昱的肩膀,带范昱看向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   “我想到了。”谢曲说:“或许不是祭台不见了,而是我们根本就还没真的从幻境里走出来。”   “打从走进那片竹林起,我们就顺势迈入了幻境之中。”   “后来你在那林子里放了把火,暂时吓退了邪祟,便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是从幻境里出来了,其实你没有。”   言外之意,不论是先前那个奇怪的竹林,还是眼前这个小村庄,其实都是假的,是不存在的。   而想看见真的,就得先从假的里面走出去。   思及此,谢曲又下意识翻着手腕,将几道魂锁晃到叮当作响。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怎么出去呢?   正费心琢磨着,眼前光线忽然一暗,有道长长的影子笼罩过来,将他和范昱全罩了进去,惹得他哑然低头。   原来是名十二三岁年纪,身穿小黄罩衫,头戴绒花的乡间少女。   眨眼的功夫,谢曲定睛看去,见忽然跑过来的这少女生了张小圆脸,腮边还挂着些没消下去的婴儿肥,一笑就露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出来,样子十分可爱。   但她在生着一张圆脸的同时,身材又很矮小瘦弱,和脖子上顶的白净圆润脸庞不大相配。   “嗯……”   娇俏可爱的少女跑到谢曲身旁,仰起小脸问:“请问你们是从村子外面来的人么?”   其实本来还想再扯一扯范昱的,但被范昱眼疾手快地躲了过去,没有被她碰着。   还是那句话,范昱现在分不清眼前这小姑娘的真假,实在不敢碰。   倒是小姑娘本人因为没扯着范昱袖子,委屈巴巴地扁嘴,小声嘀咕道:“干什么呀,只是问一问罢了,为什么要对我冷冰冰的。”   “村里已经好久不来客人啦,我今天见着你们,心里高兴嘛。”   谢曲:“……”   范昱:“……”   须臾,范昱便转头对谢曲说:“你说得对,我们确实还在幻境里。”   别问,问就是经验。   说老实话,本来范昱还在犹豫,还对谢曲的猜测将信将疑着,结果等这个小姑娘一出现,范昱瞬间便全信了。   不是幻境是什么?有哪个村里的小姑娘会一见新客就说:我今天见着你们,心里高兴嘛。   嗯……   或许他该替这个小姑娘体贴地重说一遍——   “村里已经好久不来活人啦,我今天见着吃的,心里高兴嘛。”   听听,这是不是就全通顺了?   一时间,谢范二人面面相觑,谢曲看到范昱开了口,无声地问他:你说这个地方的主人,究竟是不是她?   如果是的话,就赶快把她超度了。   一边问,一边向小丫头那边使眼色,指尖已经烧起一些零星的火苗。   这荒山野岭的,如果是的话,也定然不是什么善……   “好啦,好啦,我不和你们计较啦,请问你们看见我家猫了吗?”   “……”   “什、什么玩意?什么猫?”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晚安啦,安详躺下。 第80章第80章   小姑娘问的真诚,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眨啊眨的,倒把谢曲给问懵了。   原本还当这小姑娘是什么气息隐藏极好的山野精怪,就要露出獠牙来,结果却没想到,她大老远跑过来,竟然就为了问他们找猫。   什么猫这么金贵。   因为惊讶,谢曲悄悄放出神识来,仔细探查这小姑娘周身的气息,末了发现她竟然是人。   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长得有点瘦弱的小姑娘,身上没一点邪气。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骤然生出一种古怪的倒错感。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明明知道自己待的地方不对劲,但却没证据。   片刻后,谢曲重又睁开眼,对范昱摇了摇头。   这个庄子里全是人,没鬼——他刚用神识整片整片的扫过,别说找到幻境的主人了,就连一点异常都没有。   没异常可怎么办?没异常怎么出去啊,眼下情况紧急,他总不可能真留在庄子里住个三五年,体验一下桃花源里的岁月静好吧?   嗳,对了,虽然人没事,但这不是还有只猫呢?   思及此,谢曲犹豫半晌,悄悄向范昱传音道:“你怎么看?”   范昱沉默了一阵。   片刻后,范昱轻声回应道:“先帮她找猫,她不对劲。”   虽无死气,也无生气,就像是个本来早该死了的人,却因为某种原因,被迫无知无觉,不死不生地游荡在时间缝隙里,偏偏自己又对此毫不知情。   如此一来,如果人没事,多半就是猫有事。   谢曲显然和范昱想得一样,他垂了眸子,若有所思打量起眼前这个小姑娘的瘦弱身板,心说世间邪祟千千万,有些能附在阿猫阿狗身上,骗着主人为己所用的,也不算多离奇。   想到就要做,谢曲当即便答应了小姑娘的请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路从村东找到村西,连犄角旮旯都没有放过,与此同时,还听她絮叨了很多自己家里的事。   …   原来这姑娘名叫小芽,是村中一位农户的女儿,今年十四岁,家里除了爹娘之外,还有一个三岁的弟弟。   爹是亲爹,娘是后娘,弟弟是后娘和亲爹生的,是块宝,而她这个没娘的女娃子,就只能当颗草,经年累月的挨饿受冻。   好在有只浑身雪白的小猫陪着。   据小芽说,那猫是她三年前从河边捡回来的,彼时村子里闹了饥荒,大家都吃不饱饭,她娘见她忽然捡了只猫回来,眼里都冒光了,破天荒让她上桌吃了饭,磨刀霍霍想杀她的猫。   闹饥荒的地方都是这样的,什么猫啊狗啊,牛啊羊啊,甚至是老鼠虫子,树皮草根,都能被饿红眼了的人当成食物。要是赶上再严重点,类似易子而食,活人吃死人这样的事,也常有发生。   其实这里面所有的道理,小芽都懂。但也不知怎么的,她那天看小猫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墙角,咪呜咪呜的叫她,心里忽然便有些不忍。   她觉得自己很像这只猫,瘦骨伶仃,爹不疼娘不爱的讨人嫌。   她想这是她的小猫,她得保护它,不能让它被吃掉。   所以她趁爹娘不注意,鼓足勇气,一把抱起小猫跑出了门,跑了很远很远的路,一直跑进大山里,手脚都被磨破了,最后终于勉强摘到几个小小的果子,才敢回家去。   临回家前,她怕小猫被村子里的其他人抓住,就把它留在山里,想放它自由,让它自生自灭去,因为这样好歹比被别人剥皮吃了强。   这之后的事情就很好办了,她回了家,虽然因此挨了一顿打,但至少又捡回几个果子,给她那个连哭都已经有点哭不动的幼弟续了命,让后娘暂且饶她一回。   再后来,听说是有几个做粮食生意的外乡人途经此地,被此地惨状震撼到,脑袋一热,竟心甘情愿的就地搭起粥棚,帮他们熬过了那个艰难的冬天。   那年腊月末时,临近除夕,村子里落了场雪,大伙儿全缩在单薄被子里,捧着从粥棚讨回来的半碗米粥,口中似祈祷似安慰地反复念叨着:老天爷保佑,瑞雪兆丰年,老天爷保佑,瑞雪兆丰年。   结果第二年果然就是丰年,村里从此风调雨顺,再没闹过灾。   而那只被她放生到山里的猫,在时隔一年后,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并且还特意下山找着了她,黏在她身边不走了。   人在富足的时候,家里多养只猫并不是什么大事。左右赶不走,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和这小猫也算挺有缘,于是便让它留下了,还说服爹娘把它一直养到了现在,让它每天替家里抓抓老鼠什么的。   本来养得挺好呢——   谁成想今天晌午一过,小白猫忽然就消失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   …   “我问过村子里其他人啦,他们都说没看见,我自己也来来回回地找过很多遍,就是找不到它。”   乡间小路细窄,弯弯曲曲的彼此交错着,谢曲亦步亦趋跟在小芽身后,听她小声抱怨道。   “真奇怪,小白从不离开我太远的,到底跑哪去了?”   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肩膀也微微怂起来,像是快急哭了,把谢曲闹得一个头两个大,频频对身旁的范昱使眼色——怎么哄?你会哄吗?反正我不会。   见状,范昱嘴角一抽。   许是这会恰好身在酆都旧址,范昱莫名就又想起一些陈年旧事来。   譬如当他还是个“孩童”时,谢曲都怎么哄的他。   每天都有的三顿“极品”饭菜自不必说,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睡前故事,以及数不清的纸雀纸兽。   记着有一次,他被一个“小木人因为没有按时睡觉被大卸八块”的睡前故事吓哭了,怎么都哄不好,就算道歉也没用,闹到后半夜,谢曲索性就直接喊了容月过来,让他和容月对着哭,比谁哭得声大。   开玩笑,容月多会哭啊,一天天的泪珠子连串往下掉,他哪哭得过?   反正……反正等容月过来之后,他看着容月哭了一会,他就没哭了——因为他忙着哄容月去了,而且还没能哄好。总之他那晚被容月吵得头疼,从此学会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所以谢曲这会问他怎么哄,他也不知道。   他总不能和谢曲说:过会等她一哭起来,你也跟着哭,最好哭得比她声音还大,让她来哄你。   这多损呐。   这么想着,范昱默默挪开了眼。   另一边,谢曲见范昱低着头不看他,顿时苦恼地皱起了眉。他眼睁睁看着小芽因为伤心,小嘴已经张成了一个圆,仿佛即刻便会扯开嗓子嗷上一声——   谢曲下意识捂住耳朵,却见小芽只是张着嘴巴抽噎两下,而后眼里一亮,喜笑颜开地仰起脸,冲谢曲脑瓜顶上一指。   “小白,原来你在这儿呢,可让我好找!”小芽笑眯眯地喊道。   这一嗓子的威力绝不亚于嚎啕大哭,声音脆脆的,总归是能把人吓一跳的地步。话音刚落,谢曲愣了一下,怔怔抬头望上去,就见自己头顶的几根枝杈上,正卧着一只雪白的小猫,云朵团子似的。   因为逆着光,乍一眼看不真切,谢曲略略眯了眸子,抬手遮在额前,又仔细看了看这只卧在树枝上的小白猫。   通体纯白,没有一丝杂色的小白猫,尾巴上的毛很蓬,晃来晃去倒像只小狐狸似的,还有一对异色鸳鸯眼,左眼碧绿,右眼水蓝,此刻正满脸警惕地盯着他看,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仿佛如临大敌。   谢曲:“……”什么世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猫嫌狗不爱?   啧,真是……想他这么一张风流倜傥的脸,先是踩到狗屎,如今竟连小猫也敢甩他脸色了。   正自暴自弃着,不等谢曲伸手把猫从树枝上抱下来,身旁,沉默许久的范昱却忽然先他一步,上前一把抱了小猫。   下一刻,谢曲怔怔睁大了眼,看见这只小白猫舒舒服服地蜷在了范昱怀里,前爪扒着范昱的衣裳前襟,歪着脑袋一脸餍足的蹭了蹭范昱的脸。   谢曲:“……”   迎着谢曲极度震惊的目光,范昱小心翼翼把怀里小白猫还给小芽,再目送小芽高高兴兴地离开,最后拢着袖子对谢曲道:“你看,猫是假的,有问题的其实不是人,是猫。”   因为被他碰着了却没死。   听见范昱这么说,谢曲呆呆转头,遥遥望向小芽离开的方向。   夕阳下,背影单薄的小芽正哼着小曲儿,心满意足往家跑,而那只小白猫就乖乖卧在她肩膀上,惬意地打着呼噜。   很快起了风,顺着风声,谢曲听见小芽正低低哼唱着一支乡间小调。   “我若一只雀儿,石子打上身,大雨倾盆落,叫天天不灵。”   “羡慕别家雀儿窝里暖哩,我有看无份,只得扣窗问——”   “一粒谷儿换一年春,一年春哩……”   前面几句还好,能听清楚,后几句就全隐在微凉的晚风里了。   半晌,谢曲顿了顿,扯着范昱快步跟了上去,边走边自言自语道:“走,走,去看看。”   “下修界那些志怪话本看过没?类似白狐报恩的故事听过没?”   “谁说幻境的主人就一定得是邪祟呢。”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不是温馨团圆的报恩故事,是细思极恐的报恩故事。 第81章第81章   小芽的家在村庄最西,是几间修缮很好的砖房,看上去日子过得很富足。   小芽回到家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谢曲站在一棵需要两人合抱才能抱住的大树后面,默不作声观察着小芽,还有在小芽肩膀上卧了一路那只猫。   范昱就站在他身边,与他挨得极近,近到能让他感受到对方身上携着的那股子寒意。   已死之人,体温总会很低,尤其是已经死了很久,又身怀煞气的人,体温更是比冰还冷。   盯梢的空隙,谢曲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当他还没有和范昱换命前,他身上也是这么冷。   那时候,他似乎总会本能去靠近一些比自己暖和的东西,就像范昱现在这样——虽然在清醒时,范昱总会刻意和他保持着一点距离,但若一旦聚精会神地思考起什么来,脚下便不知不觉地又往他这边挪过来了。   那寒意实在重,似乎比往昔更重,冻得谢曲都有些皱眉。   但谢曲没吭声,也没点醒这会不知正想着什么的范昱,他只悄悄环住范昱的腰,将范昱护在自己怀里,不着痕迹渡了点灵力过去。   那边,小芽已经走到家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三声轻响过后,有一个窄脸尖下巴的男人跑过来开了门,笑呵呵地把小芽迎进屋里。   老实说,其实当那男人甫一露面,谢曲便是一愣。   因为那男人面庞白净,身材瘦弱,而且相貌极年轻,与其说是个常年种地,饱受风吹日晒的农夫,倒不如说更像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   正狐疑着,就听怀里的范昱说:“这小姑娘的爹娘和阿弟,怎么各长各的。”   闻言,谢曲愣了一下。他低下头,就见范昱这会才睁眼,似是刚用神识探查过小芽家里。   “一般来说,一家人总会有些像。”范昱说:“但小芽她家可真怪,爹是‘弱书生’,娘是宽麻子脸,阿弟却是个黑碳球。”   “要说小芽和她后娘长得不像,那是理所应当的,但是为什么小芽和她爹也不像。”   “不光是小芽,她那弟弟生得一副小眼小头脸,和自己爹娘也不像。”   具体该怎么说呢。   就像几个本不是一家人的人,却被生硬凑成一家,彼此又全懵懵懂懂地接受了这种安排。   “而且、他们的所作所为,和小芽刚说给你我听的那些话,也对不上。”   因为按照小芽的说法,她爹娘原该对她很不好,连吃饭也不许她上桌,平时得了什么好东西,更全都先紧着她弟弟。可如今的真实情况却是——   小芽只不过回来得稍晚了一点,她爹便急得上蹿下跳,很怕自己的宝贝闺女丢了。   就连她那个后娘也心有惴惴,拉着她嘘寒问暖好一会。   更别提据说很任性的幼弟居然还给姐姐留了饭,没有把锅里的骨头汤全喝掉。   良久,谢曲自己也睁了眼,把神识全收敛回来。   谢曲转头看了范昱一眼,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听范昱抢先道:“够了。”   谢曲:“?”   什么够了?   谢曲左顾右盼,直觉有些接不上范昱的话头,但他很快就听见范昱继续说:“灵力够了,我其实不冷,你忽然送了这么多灵力给我,我很热。”   听见这话,谢曲啊了一声,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他在放出神识,探查小芽家中一切时,他揽着范昱腰身那只手,竟还在下意识地往范昱身体里输送着灵力,并且还忘了控制力道,以至于最后会被范昱发觉。   本想悄无声息做一点好事,不料被抓个现行。在一阵尴尬的气氛中,谢曲摸了摸鼻尖,假装看天看地看树,默默停下手中灵力的输送。   但他没松手,他依旧轻轻搂着范昱的腰。   就这么着,两人都默然片刻。   最终还是范昱先开口,一如既往为自己辩解道:“我真的不冷,你见有哪只鬼怕冷的?”   谢曲想也没想,张嘴便反驳,“那我也没见有哪只在传闻中威名贯耳的鬼怕打雷。”   范昱:“……”   范昱脸都黑了,再开口就有些色厉内荏,“那是因为你没有被雷劈过。”   世人皆知东神木生得笔直高大,在下雨天最招雷。范昱怕打雷,纯粹属于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了。   本来就只是随口一提,没想谢曲又说话不过脑,当啷就来了一句,“被雷劈过有什么了不起,没准我不久后也要被雷劈,而且还是被天道降下来的雷劈。”   话音刚落,范昱顿时就没声了。   紧接着就看范昱把脸拉得比抻面还长,极不爽地啧了一声。   谢曲……   谢曲当然是要哄。   虽然明知道如果弄不好,被雷劈的其实只有他自己,但他每每对上范昱,却总有点莫名心虚的味道。   “小昱儿,我不是……”半晌,谢曲斟酌着开口,却被范昱颇不耐烦地出言打断。   范昱说:“别跟我胡扯一些根本就不会发生的事,先看猫。”   说话的同时,再抬手一指小芽家门口。   谢曲心下了然,很有眼力见的及时闭了嘴,而后顺着范昱手指的方向,转头望过去。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芽一家已经休息了,剩下一只双眼在黑暗中泛着诡秘精光的小白猫,悄无声息把屋门挠开一道缝。   下一刻,小小的白色影子便从屋里蹿出来,一下跳到院中篱笆上,炸着毛左右看了看,在确定此时并无人注意到它之后,开始撒腿往村子东边跑。   有问题。   几乎没有犹豫,谢曲连忙拉着范昱跟上去。   一路上,这只小白猫都不曾停歇,它接连穿过好几户人家的菜圃,比普通小猫跑得更快,也更懂隐蔽,如果换成别人来追它,恐怕还真的不一定能追上。   但好在如今追着它这两个都不是普通人,不仅能追上,甚至还能在追着的同时,顺道聊两句闲话。   村东头就是竹林,小白猫显然正往那林子里跑。谢曲跟着它绕了几个弯,眼尾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菜圃,狐疑地皱眉。   “先前我就想问了,如今是几月?是收获的季节么?”谢曲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对种地这事不太懂,但就算是真到了收获的季节,土豆和山楂——这两样是一起成熟的么?”   当然其实还不止有土豆和山楂,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果蔬药材。   但是这就很奇怪了。因为谢曲虽对凡间农时一窍不通,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但他好歹记着这些果蔬并非是在同一时间内成熟。   “另外还有,我在想,如果眼下这个幻境的存在,真是因为小芽先前救过的那只小猫在报恩,那……”   那为什么小芽在连年丰收,爹娘疼爱的情况下,还能瘦弱得仿佛发育不良,头大肩膀小。   更何况,如果那小白猫只是单纯想报恩,它悄悄送小芽一些银钱吃食便好了,何至于要费心劳力地弄出这么大一个幻境来。   除非……   募的,谢曲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让人细思极恐的念头来。   除非是有一些让它不得不制造幻境,才能勉强保住这个桃花源一般地方的理由,譬如……譬如眼下这个村子,其实根本就没能从当年那场饥荒里挺过来,早已覆灭了。   只是这样一来,却又无法解释村子里为何会有这么多活人,还有小芽为何对此毫无察觉。   正怀疑着,跑在前面那小白猫,忽然猛地往旁边一跃,纵身跳入竹林之中,往林子深处跑去,奔跑速度变得更快了。   谢曲不敢再怠慢,他回头与范昱对视一眼,两人双双收敛气息,更加小心地跟了上去。   那小东西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气息,正在妄图甩脱他们。   许久,谢曲耐着性子跟着小猫在林子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如愿见它弓起背来,使劲伸了个懒腰。   姜还是老的辣,猫终究斗不过人。此时此刻,小白猫误以为自己真的把跟踪它的人甩脱了,便晃晃脑袋,得意洋洋地转身往后走,不再在林子里兜圈子。   说来也离奇,这小白猫越往回走,身体就变得越透明,当它最终停在一棵竹子前面时,它便倏地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周遭空气忽然变得灼烫起来,层层热浪翻滚,谢曲眼前泛起一圈圈水样的涟漪,令他恍置梦中。   也是赶巧,小白猫停下的地方,似乎正是白天对他和范昱忽然发难的那棵竹子前面。   在一阵天旋地转中,谢曲蹲下身,抬手向身后的范昱招了招,朦胧地喊道:“快过来看。”   原是他踩着了血。   竹根旁边,一捧松软的泥土像是被血水泡过,颜色有一点不易被人察觉的异样。   因为好奇,谢曲伸手抹了一把,又把土翻了翻,手上果然沾了一点淡淡的铁锈味,另外还捡到几根白色的半透明毛发。   竟是那只小白猫流的血。   “它……好像是受伤了。”半晌,谢曲捻着自己指间那几根猫毛,低声猜测道:“因为本体受伤了,所以才不敢回去见小芽。”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82章第82章   难道是因为受了伤,所以才体力不支,不能再将幻境完整的支撑起来,更不能令幻境中的各处景物,逻辑自洽?   譬如方才在菜圃中看到,本不该在同一时节出现的果蔬……   半晌,谢曲重又站起身来,抬头往上看。   上面什么也没有,没人也没猫,只有一弯被乌云遮了许久的月牙儿,稍稍露了点冷白色的尖钩出来。   风声簌簌,听着像哭。   不……不对,好像是真有人在哭。   夜风中,谢曲稍稍侧身,顺着风向仔细听了片刻,只觉如今这风声中,似还夹杂了一些别的。   断断续续的,听着有点像小孩夜啼,也有点像歇斯底里的猫叫。   范昱显然也听见了,直白地问:“要去看看吗?”   虽是疑问句,但语调却很平稳,尾音轻飘飘的往下落,并且一只脚已经当先迈出,满脸写着“快点跟上来,我想去看”。   谢曲能怎么办,当然是跟着。   反正谢曲自己也正想去看。   但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的,记忆中不算很大的一个竹林,在夜里竟变得格外曲折,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只是每走一步,那声音总能离得更近些。   一路上,许是周围太安静了,光线又黑,以至于让范昱想到了些不太美好的回忆,譬如沉在海底的那个铁棺——   总之想来不爱吭声的范昱,竟破天荒地主动开口,和谢曲聊起闲话来。   “其实,我有件事还没告诉你。”范昱说。   闻言,谢曲略略挑起眉来,等着下文。   但范昱却又忽然沉默了,他拧着眉,一副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模样。   谢曲只是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   因为他实在想不到,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事情,会让范昱都感觉难以形容。   一个小木头人,本就该有什么说什么,哪来这么多弯绕。   这么想着,谢曲快走两步,与范昱并着肩,轻轻碰一下范昱的肩膀,“万事有我。”   那意思就是你放心说吧,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想说多少就说多少,不论是方便说的还是不方便说的,总之只要你想说,那就可以说。   这种隐晦的鼓励很有用,片刻后,范昱终于又再开口,只用一句话,就成功的让谢曲愣在原地。   范昱问:“喂,我从前真是个木傀儡么?”   此言一出,谢曲不止腿木了,连脸都木了。   不是因为问题有多奇怪,而是因为这问题从谁口中问出来都算正常,唯独从范昱自己口中问出来,实在诡异。   因为闹不明白范昱为何忽然这么问,谢曲哑然片刻,方才迈脚追上去,好奇地反问道:“是有人和你说什么了吗?”   范昱摇了摇头,脚步未停,甚至还越走越快。   “不是别人跟我说的,是我自己看到的。”范昱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也分不清那些到底是记忆,还是梦。但是……但是如果我今天白天看到的,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一些事,那么我第一次见你的地点,就不是酆都。”   谢曲说:“啊?”   不是不想回应,主要是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了。   因为眼下范昱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已经明显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屿{汐),团队试想:范昱如果不是木傀儡,还会是什么?   遥想当年,他为了制造范昱,可真是实实在在的费尽心思了。无论是画像,选材,雕刻,还是后来上百年的悉心教导——那些一桩桩一件件的旧事,有哪件不是真发生过的?   明明是他寸步不离,亲眼看见枯木开花,花落成人,结果现在范昱居然和他说,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其实并非是在酆都。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正茫然着,身旁,范昱却还在继续解释道:“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兴许就只是梦吧,虽然我一向很少做梦的。”   “究竟该怎么和你说呢……”   “反正就在今天白天,你我都被怪竹吊起来那会,我在放火之前,曾隐约嗅到了一股甜腻香味,再后来,我好像是被那香味熏得恍惚了片刻,在半梦半醒间,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一些画面。”   “唉,总之我真的说不清,给你自己看。”   说着,竟一把攥住谢曲的手,闭了眼,将自己白天在竹林中看到的一切,都毫无隐瞒地交给了谢曲。   于是,谢曲便借着范昱的眼睛,也看到了一些经年累月被埋藏在过去,似真似幻的东西。   …   那是在很多年前,在酆都尚未被建立起来——或许还在他尚未正式开始修行之前——因为那时的凡间就只是凡间,不分上下修界。   在那些连他自己都快忘干净的过去,他忽然变成了一名旁观者,徐徐走在一条满是风霜的羊肠小道上。   小道的尽头,挂着一条薄薄的水帘。   那水帘实在是很难穿过,就像是被此地主人刻意布置下来,以便用它来遮盖住水帘后面发生过的一切。   但谢曲还是依着本能,穿过了那道水帘。   水帘之后是处古战场。时逢战乱,世间各路诸侯纷争不断,民不聊生,放眼望过去,在战场上拼杀而死的人数不胜数,数十万残破尸身堆成小山。后来落了雨,原本早已干涸的血渍被倾盆大雨重又浸湿,在泛白的尸体堆旁汇成一道淡红色的涓涓细流。   一片朦胧中,谢曲绕过尸山,再往前走,然后他瞧见了两个正躲在一块巨石底下,瑟瑟发抖的小童。   这俩小童全梳着冲天揪,一个稍高一些,另一个稍矮一些,面容五官都在大雨中变得异常模糊,像是蒙了一层驱不散的雾。   走得近了,谢曲顺势蹲下来,倾身凑上前去,想要看清这俩小童的脸,但却没成功。   他的眼睛好像忽然就不好用了,明明看什么都很清楚,唯独视线一挪到两个小童身上,就全看不清楚了。   但是,虽然看不清脸,谢曲却能看清这俩小童正在干什么——他们竟然正在极仔细地检查着地上的尸身。   一步一步,一点一点,从穿着赤色重甲的将,再到胸前只有一块薄甲的普通士兵,两个小童就这么跌跌撞撞地一路往前走着,偶尔还要刨开泥土,从里面挖出一些血肉模糊的断肢,每挖出一个,就叹一声气。   “喂,你挖到你爹了吗?”半晌,稍矮一些的小童终于有点忍受不了这种漫无边际的寻找,沮丧地开口问道。   高个小童摇了摇头,手上挖尸体的动作不停,“还没有,你呢?”   “我也没挖着我爹,我找不到他了,明明说好打完仗就回家的。”   “再找找吧,我听阿娘说,如果尸身残破不全,死去那人就会投不了胎的。”   “可是真挖不着呀,死人太多了,有些脸都烂了,认不出来了。”   “……”   闻言,高个小童不再说话了,他磨磨蹭蹭地挪到矮个小童身旁,轻轻捧起矮个小童的手,替矮个小童吹了吹早就被冻得泛青的手指尖。   因为长时间的挖掘,两个小童的手指都被磨破了,指甲里也全是泥水,身上更是沾着一层连大雨也冲不干净的浓重血腥气。   歇够了再继续往前走,两个小童互相搀扶着,笨手笨脚爬过尸山,赤足踩进由血水汇聚而成的小河里,顺着河流的方向,步履维艰地一路向前,直到被两个共撑一把伞的陌生人拦住去路。   小童年纪小,就算是稍高一些的那个,个头也还没有谢曲大腿高,所以愚唏无法在雨水的干扰下,仰头看清拦路之人的长相,但谢曲可以。   谢曲看见那是一对容貌清俊的年轻男子,左边那个佩剑,右边那个撑伞,虽是凡身,却都已隐隐有了些仙相。   而且长相谢曲也认得,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第一殿和第五殿的掌殿人——撑伞的是第一殿,佩剑的是第五殿。   甫一看清面前之人长相,谢曲只觉自己脑袋被狠狠炸了一下,但还不等他惊讶完,佩剑人已弯下腰来,挨个揉了一把两个小童脑袋上的冲天揪。   “你们也在翻找自己的亲人吗?”良久,佩剑人笑容温和地问。   “是呀,是呀,我在找我爹,他在找他爹。”两个小童蹦蹦跳跳地大声抢答道:“我们都答应了自己的阿娘,要带阿爹回家。”   不知是否错觉,谢曲总觉得那佩剑人在听见两个小童的话后,神色有一瞬间的怔然。   片刻后,佩剑人从撑伞人手中接了伞,罩在两个小童的头顶,并将伞柄递到两个小童的怀里。   “你俩沿着这条血河一直走,桥的尽头有一座石头小桥,过了桥,就能找到你们的阿爹了。”佩剑人笑着哄两个小童:“我刚在小桥那头看见他们了,他们正在那边等你们过去呢。”   言罢便要转身离开,哪料临走前,袖角却被他身旁那个撑伞人扯了扯。   “师兄,不可。”撑伞人蹙眉瞥着被佩剑人随手送出去那柄伞,满脸不赞同。   对此,佩剑人却表现得很不以为意,他只是轻笑了声,随后摇着头摆手道:“无妨,就先送给他们吧,你看他们这么小小的两只,连面容都已变得模糊了,若无这支伞,恐怕根本就过不了小石桥。”   那是一柄冷白色的伞,撑开了罩在头顶时,看起来就像是一轮能帮迷途者照亮归家之路的满月。在一片仿佛被大雨冲刷得褪了色的荒芜中,借着伞荫,谢曲看到那两个小童竟整齐划一地仰起脸,面容在伞面之下逐渐变得清晰分明。   竟然……   同他和范昱生得有些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抓阄回来啦,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这是今天的一更~   你们以为老谢和小范之间的渊源,追根究底就止于酆都吗?嘿嘿,那绝对不能够。 第83章第83章   回忆到此便戛然而止,谢曲睁开眼,正对上范昱那双略带茫然的眸子。   范昱道:“看清了么?那两个小娃娃就是你我,可如果我真是由木傀儡变成的人,我不该有前世。”   可如果不是木傀儡,又怎会在雷雨交加的夜里,隐隐记起自己还是一个树灵时的画面。   凡事皆有因果,这不通顺。   倒是谢曲在看了那个古战场后,轻捻着指尖,忽然就想起一些他很久以前听过的传闻来——   …   谢曲记着,在他还是谢七的时候,大约十来岁时,曾有位发须花白的长老给他讲:其实他们这个世上,原来根本就没有真正的轮回。   那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久到最初一批靠修炼脱了凡身的人,刚刚领了天道旨意,受封成仙,在凡间界之外又建起仙都,分别掌管凡间的四时风雨,春夏秋冬。   那时候,凡间界就只是凡间界,既不分上下修界,也不分阴阳界,连接生死的也不是地府,而是一座小小的石桥。   据说那是一座由不知名石料垒起来的桥,就横在生与死之间,桥那头连着死,桥这头连着生。凡人死后都会看到那座桥,魂魄一旦从桥上走过去,便是自愿去往下一世“轮回”,所有人都只能顺着上桥,不可倒行逆施。   可是人生在世,哪有不遗憾的,哪有不想再多活两年的。   起初一些时候,人们在死了之后,还能凭着本能排队摸索过桥,自觉去往下一世。可是俗话说得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渐渐的过桥人多了,就出岔子了。   因为在这些过桥人之中,总有些是舍不下现世,干脆就不想上桥往生的。   于是,这些人的魂魄便从此被迫滞留在凡间界,日夜的游荡。   而在这些人中,又会有一些极其幸运的人——他们能阴差阳错重新附回他们自己的肉身里,得以“死而复生”。但是更多的那部分人,却只能终年在凡间界消磨下去,他们既不甘心上桥,又无法再重新附进自己早就腐坏衰老的肉身里。他们和活着的人共同游走在同一个天地之间,但却永远都无法被活人听到或是感知到。   他们就只能站在旁边,远远地看着。   看妻子改嫁他人,看丈夫另纳新欢,看恩人死,看仇人生,看儿孙身着红袍策马长街,一日赏尽京都盛景,看家族由盛转衰,门庭日渐冷落,看王朝更迭,沧海桑田。   看得越久,遗憾也就越多,就越不愿意过桥。   加之还有另一些幸运之人在从死里逃生后,会和家人说起自己在弥留之际,亲眼见着的奇景。   他们会说起那座桥,谈到那座桥上目光呆滞,步履蹒跚的许多魂魄,他们还会说,只要坚持不上那座桥,一切就都还有转圈的余地。   所以,就这么着,不愿过桥的人变得越来越多,滞留在凡间界的孤魂野鬼也越来越多——渐渐的比活人还多。   但是任谁都明白,这世间万物,凡事都该讲究个相生相克,阴阳平衡,死人一旦多了,活人就少了。   而且死人多的地方戾气重,最易生事端。   是以,在那些年里,凡间界就总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饥荒,瘟疫和战乱,闹得活人继续成群成群的横死。   再然后,横死之人的遗憾往往会比正常死亡的人更多,他们不仅不甘心过桥,甚至还妄想插手凡间界活人之间的因果,差点弄得天下大乱。   听说闹到最后,也是有两个就快修成仙的人,一同放弃了做仙的机会,并在天道授意之下,一剑彻底斩了阴界和阳间的羁绊,又在阴阳两界之间筑起一道鬼门关来。   那之后,他们两人便频繁往来于两界之间,为很多迷路的魂魄指路。直到又是好些年熬过去,被天道点名留在阴间帮忙的人越来越多,阴曹地府也如仙都二十四宫般被正式建了起来,这个世上的轮回,才算是真正落成了。   至于那座连着生死的无名小桥,也就顺理成章变成了传闻中的奈何桥,只因它承载了太多人生前的无可奈何。   …   因为范昱生得晚,生前从未听过这种传闻,而其刚刚给谢曲看的那个“怪梦”,又恰好都能合上这些旧日传闻,以至于让谢曲在看完之后,忽又记起了这几句如今早没人知道的山间野话。一时间,谢曲在感慨之余,便忍不住把它们全给范昱讲了。   讲完之后,谢曲学着梦里那高个小童的模样,双手捧起范昱的冰凉指尖,低头吹了吹。   “从前我只当那个传闻是先人们乱讲的,因为它和当时在上修界中流传着的很多鬼怪故事都相差甚远。”谢曲说:“尤其是我自己后来还做了鬼差,入了地府,发现地府中的各处布置,实在是和那个传闻很不相符,反而更接近凡间最寻常的鬼怪话本。”   “你看,咱们地府里有判官,有牛头马面,有孟婆拘魂,有十殿掌殿,从一殿秦广王到十殿轮转王挨个数下去,一个不多也一个不少,大家伙儿平时各司其职,也算是其乐融融吧。”   “可在那个传闻中,地府却只有两殿。”   一名为生殿,一名为死殿,分别坐落于奈何桥两头,由最初被天道点名留在地府的那对师兄弟掌管,也就是谢曲方才通过范昱看到,借伞给他的秦广王和阎罗王。   据说那时候,地府里根本就没什么王不王的,封王拜殿不过是后来人多了,大家为了把事情办得更有规矩,才从凡间学过来的笨法子。   另外还有,听说最初地府里其实很冷清,每日往来不过八名阴差,有四名跟随撑伞人“不赦”驻死殿,另外四名则跟随佩剑人“还召”驻生殿。   至于后来为什么两殿变成了十殿,那便无从得知了。   甚至于——最初地府里究竟是否真如传闻中所说,只有两殿,都没人敢打保票。   因为没记载,没见证,也没死殿和生殿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   良久,等谢曲把自己曾经听说过的事,全一字不落透漏给谢曲了,两人也已不知不觉行至竹林深处。   “如果,我是说如果。”   风里夹杂着的啜泣变得越来越清晰了,谢曲一面往前走着,一面对范昱压低声音道:“如果你今天白天看见的全是真的,你我确实在酆都之前,另有渊源。”   “如果第一殿的秦广王就是撑伞人‘不赦’,第五殿阎罗王则是佩剑人‘还召’的话……”   “那么想当年,阴阳两界便是由还召一剑斩开,再由不赦抽骨化成鬼门关。”   “传闻中,还召与不赦这对师兄弟一向感情甚笃,鲜少分离,而且那个不赦和鬼门关之间,其实很有点像是我和老祭台的关系,换言之,如果鬼门关被强行损坏,不赦就算是不死,也得重伤。”   “所以……”   余下最后半句,谢曲没说,但范昱显然已经全听明白了,他下意识喃喃着接道:“所以,还召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冒着会让不赦魂飞魄散的危险,也想重开鬼门关?”   此言一出,谢曲便连连点头,觉得范昱真是问出了他的心声。   而比这更离谱的是,不赦在得知此事后,不仅没动怒,反而还只是很心平气和地喊他俩过去,让他俩悄悄把这件事解决掉,令其不被天道察觉。   不赦……   不赦他咋就那么好心呢?他是菩萨吗?   还是那句话,想不通,各个方面都很想不通。   不论是传闻的真假,还是被范昱偶然看见的那点渊源,所有一切全都想不通。   恍惚间,正如范昱随口问出的那般,谢曲只觉已隐约抓到了一处,他自己之前从没注意到的细节,那就是——   从始至终,他和范昱都只听说第五殿想开鬼门关,却从来想不通第五殿究竟为何想开鬼门关。   或许、或许等日后再见到秦广王时……   不,不对,因为如果传闻为真,如今的秦广王便是当年的不赦……   或许等日后再见到不赦时,可以逮住他详细问问。   …   正琢磨着,身旁范昱却忽的住了脚,抬手往前一指。   范昱说:“以前的事以后再说,你看,刚是不是他在哭?”   一句话,就把谢曲从那些经年的旧传闻中扯回了神。   原来他们已经找着哭声的来源了。   站在阵阵萧瑟的冷风之中,谢曲循声望去,只见就在距离他和范昱不远的正前方,有一名穿着农夫衣裳的人蹲在地上,撅着屁股,正埋头使劲地用手刨着什么。   许是夜里眼花,谢曲沉默着看了半晌,心中总觉这个正蜷缩着的背影有些熟悉,于是便几步走上前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一刻,被拍了肩膀的“农夫”便猛然回头,对谢曲咧开自己长着尖牙的嘴,瞪大眼睛喵呜了一声。   圆脸,短毛,立耳,还有一双异色兽瞳。谢曲定睛看去,只见这农夫作为人的身体上,竟是长了张猫脸……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本大官人对不起你们,本大官人每天都发誓会日到万贵妃,结果却总被三公子和六公子日到死去活来……   想来本大官人天生就是个总受的命吧(烟 第84章第84章   试想:如果有个人的脖子上,顶着张猫脸,而且还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很适合杀人灭口的深夜,猛然回头看过来,眸中一瞬迸出两道阴恻恻的绿光……   谢曲不知道别人如果碰着这事,会有何反应,但他确实被吓了一跳,呆呆地怔住片刻。   说老实话,有时候,谢曲甚至都觉得自己在做谢少庄主时,那点怕鬼怕黑的毛病,其实并没好彻底。   但缓过神后就不怕了,谢曲摸了摸下巴,在第一时间探出神识来,半晌,转头对范昱改口道:“不是那猫妖,是人,至少肉身是人,而且还是这个村子里的村民。”   得到这中答案并不令人意外,因为如果肉身不是人,他们白天也不会看错。   只是,这具凡人肉身之下隐着的,却是一点猫妖的精魄。   不过不是一整只猫,只是星子似的一点,比起谢曲从前见过的那些,想靠夺舍和凡人抢肉身的山野妖精,眼下这名农夫的情况,反倒更像是……因为有了猫妖分给他的一点精魄,才能保证肉身不腐。   毕竟除了这点精魄之外,他身体里是空的。   察觉到这一点的谢曲十分讶异,他惊疑不定地垂了眸,恰到好处掩去眼里那点古怪的思虑。   前方,那猫脸人对身后危险浑然不觉,只转头看了看,见谢曲和范昱没拦他,便即刻又在继续刨土了,大有不把竹子挖出来,便不肯罢休的气势。   好像是正在找什么挺重要的东西。   这么想着,谢曲再三琢磨,忽然就想起他和范昱在刚进入这片竹林时,被竹子不分青红皂白袭击的惊险场面。   除此之外,谢曲还想到了他闻着的那种甜腻香味,以及闻了之后的昏沉困意。   诚然,他和范昱是因为修为高深,才得以逃过一劫,但如果把被袭击的换成别人呢?   还记得外面那个古怪结界是只拦修士,不拦普通人的。那么如果……如果每个误入竹林的人都要经历这么一遭,在嗅到那股子甜腻香味之后,扛不住困意,就此真的睡了过去……   真睡过去之后会怎样?会死么?   还是会像眼下这个农夫一样,被抽掉魂魄,留下肉身,从此被迫浑浑噩噩地留在幻境中,虽然能吃会跑,能听会说,但已经是具行尸走肉了?   刹那间,谢曲几乎是恍然大悟,即刻厉声道:“他在挖他自己的魂魄!”   下一刻,一言不发的范昱却比他更快,直接扬手甩出一道火刃,却不是对着猫脸人的方向。   范昱把那竹子贴根削了,如水夜色中,火苗顺着竹竿一点点蔓延而上,转瞬便将它烧成了灰烬。紧接着,有一些莹白色的光点从竹灰里飘出来,倏地钻进猫脸人身体里,于是魂魄归位,猫脸重又变回了人脸,脱力栽倒下去。   难怪瞧着背影眼熟呢。   在人脸清晰显现出来的瞬间,范昱心说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小芽那个文文弱弱的爹。   这边厢,谢曲和范昱一向配合默契,他见眼前这人魂魄甫一归位,就要翻白眼,连忙一瞬掠了上去,伸手把人接住了,同时屈指顶在这人的背心。   离得近了,谢曲就更看清这人的模样,细腰细腕子的,完全不像个能拿得起锄头的农夫。   说句不好听的,就这种体格,在读书人里都算瘦弱的。   这么想着,谢曲刚要开口问话,就听范昱忽然冷冷地对他喊道:“你还不松手?”   闻言,谢曲愣了一下。   “不行,不能松。”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的谢曲挨了训,面上很迷茫,“你知道的,松开他就要睡了。”   任谁都明白,自古以来都是魂魄刚归位时记忆最清,也最方便问话,如果这时候让他把眼睛闭上了,等他睡醒之后,恐怕就很难再记起什么来了。   所以谢曲没敢松手。   但范昱却不管谢曲这套,范昱就只轻扫了眼谢曲搂在人腰上的手。   范昱:“再问你一次,松不松?”   谢曲:“真不能松,到底怎么了嘛……”   范昱把腮肉咬得邦硬,沉默片刻。就在谢曲以为范昱终于放弃,不会再管他的时候,范昱却忽然又出了声。   “喂,他的腰有我细么?”范昱问。   谢曲:“……”啊?   刹那间,谢曲心里没来由生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条件反射般松了手。   然而还不等谢曲真的抽身离开,便又有五根断竹从四面凌空飞来,堪堪擦着他的鼻尖和后脑勺,向“小芽她爹”飞过去。   最终,这几根断竹各司其职,两两一组交叉穿过“小芽他爹”的腋下,将其架着站了起来。   至于多余的那一根,则正抵着这人的背心,比谢曲方才用手指摁下去的力道更大。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速度极快,总之当谢曲刚反应过来,本能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脑勺时,“小芽他爹”已经变得无比清醒了。   当然除了是被疼醒的之外,更主要还是被吓醒的。   被削尖了的竹子抵住背心这滋味并不好受,一时间,“小芽他爹”双眼圆瞪,看向范昱的眼神,仿佛看见了这世间最大的邪魔。   但范昱却毫不在意。   解决了苦主在魂魄归体后想睡觉的问题,范昱得了闲,又再转头看向谢曲,不紧不慢地问道:“说啊,他的腰很细么?”   谢曲:“……”   闻言,谢曲摸了摸自己被竹子刮了道小口的鼻尖,无言问苍天。   “问你话呢,现在你松手了,他睡着了么?”   “……没。”   “所以你刚才是故意抱他那么久的么”   “我不是……”   “我还不知道你?你那手不比脑子快?”   “……”   谢曲被问得有点想哭,心说我真没有啊,我这不是没想到嘛,小昱儿你如果不信,大不了,下回我直接折个没手的纸人用?   但他最终没敢把这句为自己辩驳的话真说出来。   一个是因为有“苦主”在场,他不好说什么纸人之类的怪东西吓到人家——虽说这苦主已经快被他俩吓死了。   另一个是因为现在范昱的脸色很臭,满脸都写着“我就静静看着你往下编”。   事情紧急,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谢曲才会想起崔钰曾经苦口婆心地教导过他:男人嘛,沉默是金。   所以谢曲理所当然地沉默了。   不光沉默,还要自觉和“苦主”拉开距离,一溜小跑到范昱身边,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于是问话的人就从谢曲变成了范昱,心平气和也变成了威逼利诱,眨眼间,苦主得到的待遇便直线下降。   范昱想问的问题很简单,只有两个:姓甚名谁,为什么会进到这个幻境里来,还被山野妖精抽掉魂魄。   范昱问话不比谢曲徐徐图之,向来简单粗暴,想来一个小小凡人又怎么招架得住?不多时便全交代了。   …   原来这人姓华名绍之,原本当真不是个农夫。   据说这华邵之本来和程齐一样,是个酷爱写精怪故事的话本先生,平时最爱干的,便是跑到一些所谓的凶煞之地找素材,结果找着找着,就找到了这片竹林里。   那是在大约三年前,他听说这片林子里藏着猫腻,夜里常有人哭,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赶来查看,结果刚进来就遇见了鬼打墙,被迫在一个地方转圈。   转久了就会累。那天天很热,华绍之在这个林子里转了一天都没转出去,实在焦躁,脑子里更是嗡嗡响着乱成一团,心说不好了,自己这回是碰上真的了。   人在恐惧时往往很想发泄,所以那天,华绍之没忍住,一拳重重砸上了身旁的翠竹。   结果就是这一拳砸坏了。片刻后,在华绍之不敢相信的瞪视下,那竹竿竟被他砸得凹陷下去,流了血,触感很有点像人的皮肉。   再然后他就被那竹子给吊了起来,期间,他记着自己隐约嗅到了一股甜腻香味,并在这股让他感到很安心的香味里,沉沉睡了过去。   他就此陷入了一场大梦。   在梦中,他从这片竹林里走了出去,回了家,新写的话本也是大卖。他赚了很多的银子,娶了妻,有了一个很出息的儿子,一直平平安安的活到了四十几岁,名利双收。   换言之,如果不是今天这场意外,让他的魂魄得以重新回到肉身之中,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他以为他是真的已经从这里走出去了。   但梦就是梦,永远也变不成真的。先前华绍之身在梦中,尚且可以对梦中的所有诡异之处,睁只眼闭只眼,权当看不见。可他如今梦醒了,重新睁眼看到现世,他就忽然又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当他还在梦中时,总会恍惚觉得自己是变成了一棵翠竹,长得很高,每天都站在大太阳底下伸展着肩背。   他还想起,他那时似乎还总在梦里做梦,梦见自己的一个儿子莫名奇妙变成了一对儿女,美貌妻子也变成一个暴脾气的麻子脸。   他还梦见他家养了只鸳鸯眼的猫,白毛的,样子很漂亮,每天夜里都会趁他睡着时,偷偷溜出门去抓老鼠,然后再把抓到的老鼠,悄无声息丢进他家的饭锅里。   当然了,抓老鼠这事,其实是他在某次起夜喝水时看到的,他当时被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掀了锅盖,却见那锅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死老鼠,只有半锅泡了水的剩饭。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TAT 第85章第85章   这片竹林实际上是个拘魂阵,每一颗竹子的栽种位置,都有讲究。   这一点,谢曲在华绍之把故事讲到一半时,便意识到了。   为什么竹林外的结界只拦身怀灵力之人,却不拦凡人?那是因为只有凡人进了这林子,魂魄才能被拘住,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否则就会像他和范昱这样,不仅拘不住魂,还会破坏阵法。   “如今看来,之前你我嗅到的那点甜腻香味,恐怕就是安眠用的。”半晌,谢曲从华绍之的讲述中,摘出几条最重要的信息来,斟酌着道。   “先抽其魂魄,再分一点自己的精魄给这些新鲜肉身,令其如活人一般能走能跳,无知无觉地生活在这个幻境里。”   只是眼下想来,那香味除了安眠之外,大约还有点连布阵之人都不知道的意外效用,才会令他和范昱在中招之后,阴差阳错见着那些东西。   只是……   为什么呢?堉夕   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弄出这么一个不仅对修行无异,甚至还对自身有不小损害的阵呢?   要知道精魄并不是能随便往外分的,每一点都很宝贵,可是如果没记错的话,白天他和范昱进村时,看到的村民可真是不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除了小芽是真正的活人之外,其他人好像都是华绍之这种情况。   越想越觉得难以理解,尤其是在听到那猫儿竟还往小芽家的饭锅里丢死老鼠时,谢曲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沉思。   实话实说,这事闹的吧,有些怪。   然而事已至此,虽然理智告诉他说,那猫儿大约就是来报恩的,但……   天底下哪有这么报恩的?   还是说人和猫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同,对于猫来说,这就算是报恩了?   因为自己喜欢吃老鼠,所以就理所应当把老鼠丢进恩人家的饭锅?   这……这不能吧。   毕竟看这个竹子阵的布置,那猫儿就算还没修成人形,修为也绝不会很低,应该早开了灵智了。   这么琢磨着,谢曲和范昱对视一眼,刚想开口再说点什么,就听对面的华绍之忽然呜咽了一声,委屈巴巴恳求道:“两位,我能不能插句话……?”   闻言,谢曲瞥他一眼,以为他是又想起了什么重要细节,“你说。”   “啊……也没什么别的要求。”   “我就是想说,我不管我现在看到的是真的,还是在做梦,但是接下来你俩如果是想商量点什么不方便让我知道的秘辛,麻烦一定都避讳一点,等我睡着了之后再说,千万别给我听见。”   “毕竟话本里都这么写的……”话说一半,华绍之蔫头耷脑,惆怅问苍天,“这人要是知道的太多呀,命短。”   谢曲:“……”   谢曲:“兄台,你的想象力会不会太丰富了一点,你看我俩像会杀人的么?”   听见谢曲这么问,华绍之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范昱,简直都快被吓哭了,“……不像吗?”   谢曲:“……”   谢曲:“放心,我们从不杀人,其实我们就只是……嗯……”   嗯了大半天,嗯到最后,谢曲发现自己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形容词,便垂头丧气地再看向范昱,对范昱道:“小昱儿,你给他仔细说说咱是干啥的。”   “好说。”   得了吩咐的范昱点点头,转身对华绍之阴森一笑,眯眸略略扫过华绍之十分瘦弱的小身板,尤其在腰间过停住片刻,开口意简言赅,“我们从不杀人,我们只抓鬼。”   “黑白无常听过吗?”范昱温温和和但绝不委婉地对华绍之道:“现在你自己一个人就见全了,排面这么大,开心吗?”   华绍之:“……”   华绍之当场就眼白一翻,厥过去了,连顶在他背心那根削尖了的竹子都没用。   而原本就是因为自己不大会委婉,才想让范昱先给华绍之简单解释一下的谢曲,默默捂上了脸。   说真的,范昱最近好像越来越活泼,越来越像个人了,和以前那种常年笑不达眼底,永远都在下意识模仿别人情绪外露的感觉,实在很不一样.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毕竟情况不同了,如果搁在以前,他看见范昱身上有这种变化,心里一定很高兴,可如今他已经亲眼见着了那个古战场,也见着了当年还在做人时的第一殿和第五殿,他心里难免就有点打鼓。   因为如果他看到的那些全都是真的,他先前就不止和范昱有渊源,和第一殿第五殿,同样也有点渊源。   渊源多了便生因果,因果一旦多了,对他来说总归不大好。   但以上这些都可以等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赶快从这个破地方走出去。   思及此,谢曲默默将架着华绍之的五根竹子拆了,把人扶去地上躺着,为防万一,还给华绍之落了个能暂时护他周全的光罩。   等把一切都安顿好了,谢曲顺着夜风里那点血腥味,一路寻到林子入口,终于如愿见着了自己今晚最想见的——一只白猫。   但出乎谢曲意料的是,这猫儿的本体却既不漂亮,也不可爱,一张脸早就瘦脱了相,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像是刚在泥坑里打过滚,如果不是早知道有小芽养着它,恐怕来个人都要将它当成流浪小猫了。   而且,这猫儿的胡须上还沾着点血珠,看起来受伤很重,眼见谢曲和范昱顺着血腥味寻来了,两只前爪一瞬炸开,冲谢范二人露出自己尖尖的爪钩,但却没能站得起来。   一次、两次、三次……   小白猫卯足了劲想跑,结果却都因为体力不支,歪着脑袋倒下了。努力到最后,小白猫似乎也明白了自己今晚逃脱无望,干脆就懒恹恹的就地一趴,收了爪钩,再咪呜着把俩爪一揣,破罐子破摔放弃挣扎,眼皮一翻,安安心心做一条咸鱼。   谢曲:“……”   范昱:“……”   这……   这和想象中会碰到的宁死不从……啊呸,不是宁死不从,是负隅顽抗。这和想象中会碰到的负隅顽抗,好像有点不一样啊?   大战呢?反转呢?本该听到的那一大堆无能狂怒逼逼叨叨呢?咋啥也没有?   不反抗就罢了,态度还这么友好……   甚至都友好到了一种,让谢曲错觉自己正在欺负小动物的地步。   ……这难道是什么新的战术吗?   正当谢曲踌躇着,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时,就听身旁范昱低声喃喃道:“……喂,你看,它那爪垫居然还是淡粉色的唉,好可爱。”   谢曲:“……”   得,不用紧张了,今晚这仗肯定是打不起来了。   至于为什么打不起来……   谢曲没忍住,心情复杂地转头瞥了范昱一眼。   连路上一直嚷嚷着已经在林子里走烦了,等见了罪魁祸首之后,一定二话不说,直接放把火送它上西天的范昱,都已经彻彻底底的“缴械投降”了,还打个屁啊。   半晌,谢曲认命地往前走了几步,弯腰把小白猫抱起来,挠了挠它的下巴。   不多时,范昱竟也一路小跑过来,歪头凑近了,对着小白猫低头“喵”了一声,一双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看着好像是想摸又不敢摸。   最终,范昱到底没经住诱惑,小心翼翼把指尖缩在袖子里,仔细缠了一层又一层,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小白猫的鼻尖。   范昱:“……”   范昱:“……我现在直觉它一定有苦衷。”   谢曲:“……”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猫,再抬眼看了看范昱,只觉两者还挺像。   啊,懂了。谢曲心说: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同类相惜,瞬间理解万岁了呗。   想到这,谢曲眉头一皱,屈指轻弹一下小白猫额头,对它道:“听见了么?有什么苦衷就快说,赶紧的,我俩时间紧任务重,可没功夫陪你在这耗。”   一阵静默。   半晌,小白猫畏畏缩缩地开了尊口,道:“喵……~”   谢曲:“……”   谢曲:“弟弟,咱都是千年的妖精了,能别假装听不懂人话么?”   小白猫:“……”   又是一阵诡异的静默。   片刻后,小白猫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自己揣着的两只前爪里,闷闷为自己辩解道:“我……我没杀人。”   声音脆生生的,听着就像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   “我看见了,我看见前阵子来记小芽名字那个阴差了,我全看见了。”小白猫蔫头耷脑地抖了抖胡须,把耳朵往后一背,“算上今晚,小芽本来就只剩下一个半月可活了。如果不是有你们两个强行破阵,令我伤及根本,我其实完全可以把这里的一切,坚持做到一个半月以后的。”   “如果不是因为你俩忽然进来了,我也不会受伤,如果我不受伤,就不会控制不住村子里那些人,如果我还能控制住村子里那些人,我……”   “……”   “停、停,说点重点好不?”   “……哦,简单说就是,其实这里的村民早在三年前就全死了,除了小芽之外,所有人都没能从那场饥荒中熬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3= 第86章第86章   据说,那年闹了很大的虫灾,地里颗粒无收,把这个昔日被外人羡艳的桃花源,变成了数百只饿死鬼的坟冢。   也是赶巧,眼下这只小白猫,正是在那年渡的雷劫,并且还没渡过去。   据说这猫儿名唤白九,也曾是只大妖,更是这世间罕见的九命猫,已经修出了九条尾巴,只等雷劫一过,便可即刻位列仙班。   然而众所周知,人修成仙尚且不易,更何况是猫。   总之那天白九渡劫失败了,还为此折了八条尾巴,甚至不能再维持人形,孤零零地被天雷劈进了一个坑里。   小芽正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彼时,白九知道这里闹了饥荒,甫一见到小芽,反应其实就和今晚见到谢范两人差不多,都是想跑但跑不动。   尤其是在见到小芽被饿得面黄肌瘦,明明还是个小童,颧骨却已高高凸出来,两眼放光的看着他流口水时,白九就知道自己要完了。   那会儿,白九干脆就把爪子一摊,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不怕,怕什么呢?这个就叫做日行一善。   毕竟俗话说的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能以他白九的死,换这丫头一家人的生,那……那他下辈子再修炼时,天雷肯定能劈得轻点。   这么想着,白九便把眼一闭,开始考虑究竟在何时自绝经脉,死得才最体面。   毕竟挨刀疼啊,他怕疼。   虽然是个千年老妖精了,他也怕疼。   但大约就是因为闭着眼吧,所以他才没看见小芽在伸手时,眉头其实是紧皱着的。   他那会在抖呢。   雷劫余威带来的疼痛,让他浑身都变得僵硬,冰冷,气息脉搏接近于无,若非有小芽手心里那点温度暖着,恐怕早就已经去见了阎王。   他实在没想到小芽会放过他。   她更没想到小芽会带他回家,全把他当成一只小小的奶猫,想要养活他。   明明自己都已经在吃观音土了,却还想养活他,这听起来多可笑?   然而最可笑的是,那天晚上,小芽竟为了他,生平第一次忤逆自己最害怕的继母,偷偷带他跑出了门,逃进大山里。   其实白九知道,小芽是想在放他走的同时,尽力在山里寻点能吃的东西回去——随便什么东西都行,只要能吃。   因为这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坏了事,就得做补偿。赶上这种糟心的年头,人命就算比猫命稍贵点,也绝贵不到哪去。   只有找到足够的吃食才能活命,否则就会被打死,或是被换给别人家吃掉,小芽很清楚的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拼命地找,拼命地找,几乎一刻也不敢停歇。   可是荒年至此,哪还有吃食了。   莫说吃食,就是连树皮都没了。   找不到吃食的小芽不敢回家,自暴自弃得很,想把自己饿死在山里,这样好歹也能留一个全尸,可白九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恩人去死?   须知凡修行之人——当然,猫也算。   反正说白了,就是他们这些修仙的全都重因果,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接了别人种给他们的善因,就得还善果,否则这个人情就算是永远欠下了,今世不还来世还,要是还不完,将来就得去挨更重的雷劫。   要么这世间怎会有那么多的蛇啊狐的,说什么也想寻着自己恩人的转世呢。   总之就这么说吧,不管是真心感激也好,害怕雷劫也罢,反正白九当时没敢让小芽死。   白九拖着一副重伤身躯,宁可自己恢复得稍慢些,也要分灵力给小芽吊命。   就这么着,小芽在山里苟延残喘小半个月,直到终于寻着几个被虫蛀坏了的果子,才敢下山回家。彼时她满脑子都是终于不用被打了,完全没去想自己为何能无水无粮的情况下,独活这么久。   当然也可能是被饿糊涂了,所以才想不到吧。   只可惜当小芽捧着果子,兴高采烈跑下山时,村子里已经死得不剩一个活人了。   所有没能从这里跑出去的村民,全被饿得皮包骨头,死不瞑目。   尤其是小芽那个性子懦弱,平时八棍子也打不出个屁的亲爹,死得更是格外凄惨。   只因他为了养活儿子,想割自己的大腿肉,结果却眼花手抖扎错了地方,不小心割断血管,死前又饿又痛又冷,滚在地上扭曲着,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身下血水铺了满地,早已干涸。   桌上还放着他写给小芽的皱巴巴的信,错字很多,但通篇都在说对不起,既后悔自己从前没能照顾好小芽,没敢在小芽挨打的时候,站出来劝一劝,也后悔自己又一次没能护住自己的妻儿,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在自己眼前。   那信中还说,如果小芽是死在山里了,不要怕,因为他会去山里带她回家,让她从此做个有爹疼的鬼,不做孤魂野鬼。但如果小芽命大,活着回来了,大可放心来吃他身上的肉,因为这是他身为一个父亲,最后能为小芽做的事情了。   既然生前不能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死后没人拦着了,总得努把力。   不出所料的,小芽在看完那封信之后,因为愧疚自己回来的晚了,连夜发起了高烧。   来带小芽走的阴差当晚就来了,见了白九和小芽,却只轻轻咦了一声,重新翻出判官批给他的判令,自言自语道:“怪事,明明就该死了呀,怎么身上还挂着机缘?”   当时,白九就卧在小芽床头,一听阴差这么说,当即便懂了,点头道:“她身上挂着的那点机缘,应该就是我。”   那一瞬间,白九忽然就想好怎么报恩了。   白九想给小芽织一个梦,一个毫无破绽的美梦。   白九觉得小芽过去短短十来年的人生,过得实在是太辛苦了,如果最后死得也这么凄惨,就更辛苦。所以他就用自己刚恢复的一点功力,为小芽多要了三年多一点的寿命,并且还自导自演,让一个运送粮食的“商队”经过村子,设棚施粥,帮大伙儿熬过这一年。   但那其实都是假的,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商队,也没粮食,白九只是单纯的,想让小芽在死前多过两天好日子罢了。   只可惜白九忽略了一点:这世上的每个人,每件事物的命数都是早就被天道定下了的,既然此处村落注定要在三年前覆灭,那么即便有他强行替小芽续了命,这片土地也不可能再重新长出庄稼来。   或者换句话言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由于小芽变成了这个村子里最后的一个活人,她也就间接代表了这个村落,从此往后,只要她一天不死,这片土地便一天长不出庄稼。   也不是没想过带小芽走,白九想过,奈何只要一提离开,原本半痴半傻,早就已经认不得人的小芽,便开始生病、发噩梦,怎么劝都没用。   后来白九索性也不劝了,他开始走邪门歪道,譬如说使用经他修改过的一个拘魂阵。   白九想:既然想让小芽过上她梦想的好日子,就得让村子恢复原样,无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人死得久了,尸身腐烂用不了了,没关系,他能靠这个阵,从外面一个接一个再往村里抓新的。为免生事端,他每天就只抓那些最普通的凡人,对身怀法术的修者反而敬而远之,用障眼法把他们赶走。   等抓到了足够多的人之后,他就把这些战利品的魂魄暂且抽出,全封在竹子里,然后再挨个分给他们一丁点自己的精魄,使其能够被控制,让他们除了长相之外,言行举止都能与村子里原来的那些人一一对应,以便骗过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早就认不出人来,但却依稀记着些零碎往事的小芽。   当然了,这其中也有三两个人是和原来不一样的,比如说小芽的爹娘。   出于私心,白九给小芽重新找了对慈爱的爹娘,让她从此能穿上鞋,吃饱饭,甚至吃上肉,不必再在大雪天里可怜兮兮地赤着脚,跪在雪地里挨打。   至于后来从地里种出来的果蔬谷物,还有小芽每天吃的“饭”,其实……也就是那些曾经被饿死在这里的村民——好歹有二三百个人呢,只要处理得当,即便是把已经腐坏的肉挖掉,也足够吃了。   或者说,偶尔赶上运气好的时候,也会有老鼠、草根、野菜,误入此地的几只飞禽走兽,以及新鲜的树皮。   但是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了,因为白九出不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被白九布置在林子里那个拘魂阵,每天在引诱生人走进来的同时,也变成了困住白九的囚笼,令白九不得不每时每刻都守在这里,仔细照顾着村子里每一户的“吃食”,无暇分心去做其他。   守得越久,灵力散得就越快,也就越出不去,直到真的重新变回了一只猫,再也化不了人形。   守到后来,他每天都在对自己说,他是在报恩,他是因为害怕还不干净因果,来世更麻烦,可他却恰恰忽略了,他曾经问阴差多要出来的那三年多一点,似乎也正是他能撑起这个幻境的极限。   届时幻境破,幻境中的人们会“醒来”,小芽会死,而他也一样。   所以他方才说自己没杀过人,其实不算撒谎,因为这里的确一个人都没死,他们就只是暂且“睡”了。   至于说,到底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凡人做到这地步,就连白九自己也想不明白。   “我其实没别的企图,就想让小芽过得开心些,死得也轻松些。”白九说:“我是只妖,我吃死人,也吃老鼠,这些东西在我看来都能吃,所以我就把它们变成小芽也能吃的样子,哄她每天都吃饱穿暖。”   “至于其他的……我想我可能是为了报恩,也可能……”   “是因为我已经流浪了上千年,无论走去哪,都会被当成不祥之兆,但却是第一次碰见像小芽这种,即便是在临死前,也要哆嗦着弯腰替我挡住山间暴雨的傻娃娃。”   这么一个傻里傻气的女娃娃,死前实在该过两天好日子了,白九想。   就算这些所谓的好日子,其实都是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白九是只猫,修了多少年都是猫,不要用人的思维去揣测他,他对小芽好的方式,永远都是把自己最喜欢的老鼠简单粗暴分小芽一半。 第87章第87章   白九话音方落,周遭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谁也不知该作何回应。   因为只要一想到小芽原本是生活在怎样的荒芜中,吃着怎样的饭菜,每天都在同什么样的人说着话,便会即刻寒毛倒竖。   这也难怪小芽会变得干瘦虚弱,因为她其实从未真的吃饱过。那些用腐肉、树皮幻化而成的五谷果蔬,在骗过她的舌头之后,总会在肚子里原形毕露。   至于满身死气就更好解释了,小芽吃过那么多的死人,最后能平安活下来,都得算奇迹,更别说只让她沾了点那些人的死气。   然而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小芽每天吃的是腐肉,见的是行尸,穿着用稻草编出来的新衣新帽,带着她心爱的小猫,一晃便匆匆活过了三年,虽说浑噩,但却也确实算个美梦。   前提是永远都看不见梦外面是什么样,否则就成了细思极恐的噩梦了。   …   “慢着。”就在白九把故事讲完,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时,谢曲募然从幻想出来的画面中惊醒,用力摇了摇头,晃掉脑子里那锅泛着白沫的死老鼠,狐疑地问道。   “我有一处没明白,按你的说法,既然被抓进来的行尸和原本那些村民是一一对应,你怎么还要隔三岔五抓新人进来?”   “那自然是因为我的精魄无法和那些肉身完全融合,会令他们慢慢损坏。”   闻言,白九理所当然地咪呜了一声,老实回答道。   “一具肉身被困在这里的时间有限,我要掐着点放某些人出去,再抓某些人进来补上,否则行尸就变成真尸了,这么损阴德的事,我不干。”   一句话,就让谢曲哑口无言。   因为确实说得通。   眼见白九满脸都写着“我是只好猫,说不杀人就不杀人”,谢曲抿抿嘴唇,本来想问白九既然不想损阴德,干嘛还骗小芽吃了自己的亲爹,结果话到嘴边,却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问什么呢,没什么好问的,道理很简单,白九始终都是只妖啊。   换言之,能做到像白九这样,时刻顾忌着不伤害活人,已经算是菩萨了,但如果要让他们连死人都顾忌,没事还得记住帮死人入土为安,那……那纯粹是脑壳有病。   说白了,永远别试图说服一只猫老鼠不好吃。   “所以林子里那股香味,也都是你弄出来的?”半晌,谢曲在范昱的眼神催促下,将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般问道。   果不其然,白九立刻便点了点头,不再有半点隐瞒。   “那是一种迷魂香,可令人陷入沉睡,大梦三生。”白九说:“我猜你们知道的,睡着的人最容易被抽魂,也最容易接受我分给他的精魄。”   “闻了那香之后,梦见的内容都是能确定的吗?”   “唔……也算是能吧。因为要确保那些人完全陷入沉睡,所以得让他们梦见一些……一旦梦见了,就再不愿醒来的东西。”   “比如呢?”   “比如他们最想过的那种生活,或是他们内心深处最想记起来,却因为某些原因,无论怎么也记不起来的一些旧事呀。”   旧事……记忆?   那也就是说,范昱在白天恍惚着看见的那些,的确全是真的了?   想到这,谢曲转头与范昱对视一眼,继而又再问道:“会不会出现什么也没梦见,但魂魄依旧被短暂抽离体外的情况?”   “会有,但很难得。语$嬉%!挣''里”   “为何这么说?”   许是见谢曲在得知真相后,不仅没立刻动手把幻境破掉,也没继续追问小芽的事,反而还一连问了许多和小芽无关的问题,白九当下被闹得有些懵,再开口时,不自觉地便顿了片刻。   但白九确实没撒谎,尽管他其实很想不通,谢曲为何要问这种几乎没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一个人的魂魄力量很强,但又和他的肉身不能完全契合,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良久,白九用前爪撑着腮,谨慎地斟酌着回答道:“这种魂魄被抽离后,因为力量太大,无法被我的阵拘束住,一般会在第一时间附进一具与其更契合的身体里。”   “可是想想就知道,这世上能与自己魂魄最契合的,也就只有自己的肉身了,除了一些因为自身损坏,靠夺舍续命的魔修,哪还会有这样奇怪的人嘛。”   白九这边话一说完,谢曲便沉默下来,心说这不就巧了,我就是你口中那个奇怪的人。   看来因为这场意外,范昱看到了过去,而他则看到了另一处的现世。   也是有趣。   看来现如今,他的肉身果真正被捆在祭台上。   这么想着,谢曲摸一摸鼻尖,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片刻后方道:“白九,你要为了小芽送命,我不拦你,但你有没有什么能在不破坏这个幻境的前提下,放我和小昱儿出去的办法?”   言外之意,就是只要他俩能出去,他就情愿当瞎子,随便白九在这个幻境里怎么折腾去,他都不会管。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纵容和包庇了。白九听了谢曲这话,眼里一亮,连连点头道:“有,我有办法!其实你们只要从……”   然而还不等白九多高兴片刻,便被范昱出言打断。   “谢曲,你别胡闹了,假的永远都是假的,变不成真的。”范昱皱着眉说:“你俩以为这样是为了那小丫头好吗?”   “不论怎么说,现在住在这里的唯一一个活人是小芽,假如……如果她到死都得生活在这么个虚假的地方,连知道真相的机会也没有,这对她来说不是幸运,是悲哀。”   范昱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平时很难听到的温和,以至于让谢曲听得晃神了片刻。   但是很快的,谢曲便从这种没来由的晃神中回过味来,连忙摇头道:“小昱儿你不懂,人啊,有时候其实很需要一些甜蜜的谎言。”   因为相比这些甜蜜的谎言,真相往往更残酷。   就好比当年在酆都时,范昱死后不久,他便酿出了一种名叫南柯的酒,饮之可见前尘,可寻故人。   他那时常把自己灌得烂醉,酆都风雪大,他就站在漫天的大雪里,踮着脚尖去折院子里最高那根梅花枝。   他满身酒气,以一簇花枝做剑,教眼前那个仿佛随时都会散去的小影子练招。他折了数不清的纸雀儿,逗被雷声吓得红了眼圈的小面团开心。他每日都准时燃起炊烟,准备两双碗筷,一个人吃光整整一桌子的菜。   按理说,范昱没了,他的红尘也就该跟着散了。可自从他有了那酒后,他只要醉着,便能看见无数个范昱的影子。   不是一个,是无数个。   他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见床上正坐着一个懒懒的范昱,等他起身洗漱了,便又有一个跑进屋里,皱眉催他煮饭。   他去院子里晒太阳,一本薄薄的春宫图盖在脸上,醉得头疼了,会有一个头顶小花儿的范昱对他说:“不如去梅花枝上睡,花香安神,再说你现在也能碰得它们了。”   他去酆都外面处理杂事,见着那些掌门们满脸堆笑,像奉承又像惭愧,总会有些克制不住心底的杀意。每逢这时候,身旁那个小影子便会扯扯他的衣袖,反复喊他的名,笑吟吟地告诉他,自己会带他回家。   再后来,渐渐的他身体就被折腾垮了,酆都却还未空。为着酆都,他开始想把这“梦”给戒掉。   他其实去花楼里喝过几坛凡间最烈的酒,也去戏楼里听过几段最酣畅淋漓的戏,他终日拿着各大仙门贡给他的金银秘宝随意挥霍,可是入了夜,和他睡在一起的,永远都只有那壶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没办法真正戒掉的南柯。   直到最后真的醉死在祭台上,魂魄下了地府,亲眼见着因为魂体受损,被崔钰设法温养在无常殿里,终日长睡不醒的范昱。   后来好像是又过了不知多少年,某一天,睡了许久的范昱忽然睁开眼睛,对守在身旁的他说:“你身上酒味太重,让我连个囫囵觉也睡不好,还得半路被你熏醒,喊你戒酒。”   说老实话,他其实已经记不住自己当初究竟是先哭了,还是先笑了,他只记得那会有个声音在反复对他说:你看,醒了就是好了,好了就是不会再消失了。   你看啊,谢七。他听见那声音不断在他耳朵旁边喊着,声嘶力竭,它说你看啊谢七,你的红尘回来了。   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碰过南柯了。   …   骤然忆起往事的滋味并不算很好,半晌,谢曲强迫自己从那些小小的影子里回神,一手抱猫,一手牵起范昱的手,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给范昱听。   “我想你肯定也听过那个传闻吧——自古白无常索命,往往都会让那些人在最后再做个美梦。”   “因为如果结局注定是坏的,病痛注定是苦的,那就把他们临死前必须得喝下去的苦汤药,悄悄换成几颗糖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88章第88章   范昱不认同谢曲说的话,直觉对方这是又在讲歪理。   众所周知,谢曲这嘴一向很会讲歪理,没理尚且辩三分,得理更是不饶人。   范昱觉得谢曲说得不对,但他想不到反驳的理由。   说话的功夫,谢曲已经和白九商量好,打算立即带范昱从这个村子里出去,不再多管闲事。   出去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回到最初的入口,闭上眼一直往北走,期间不论听到什么,也不要回头。有白九这个布阵人在,一定万无一失。   一路上,谢曲怀里抱着小猫,眼尾余光落在身旁的范昱身上,见范昱始终没再开口,一张脸黑沉着,像是正在琢磨着什么,就知道他肯定还没转过弯来。   事到如今,姑且不论范昱是怎么从一个真正的人,变成了他的木傀儡,但范昱确实是个小木头脑袋,很多事情只想不说,还特别爱钻牛角尖,不一定会在私底下折腾出什么来。   就好比说千年前,范昱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和他换了命,给了他那么大一个惊喜,也是惊吓,以至于让他在心里愧疚了一千多年。   这么想着,谢曲唯恐范昱这回又犯傻,嘴上说着不管闲事,身体却很诚实地去和白九对着干,惹白九发怒,便悄悄对范昱传音道:“小昱儿,你别想太多了,平安出去才是正经。”   毕竟这里是酆都旧址,是承着好多天道旨意的地方,把动静闹大了,几道天雷很可能就直接劈下来了。   然而还不等谢曲把话说完,范昱便脚步一顿,继而将眉皱得更紧。   “我想到是哪里不对劲了。”范昱说,似乎根本就没听见谢曲刚和他传的音,直接扬声反驳道:“不对,你们说得都不对!”   言罢抓住谢曲袖角,执拗地摇头,“谢曲,你说错了,你们应该把选择的权力给小芽,而不是替她擅作主张。”   话音刚落,谢曲怀里的白九便炸了毛,一双鸳鸯眼全转成赤色,弓背呲牙,刚要一跃扑过来,就被谢曲眼疾手快,啪一下扣着了后颈软肉。   白九:“……”   半晌,红眼再转回鸳鸯眼,白九委委屈屈地收起爪钩,埋着脑袋趴回去,挥挥爪喊谢曲自己解决。   确实得快点解决了,在幻境里待得越久,就会沾上越多幻境里的气息,要是再晚些,恐怕就只能使蛮力碎了这里,硬闯出去。   ……到时白九还不得跟他俩拼命?   虽说其实也拼不过吧,但可是,可但是……   现如今,他俩脚底下踩的可是酆都的土,说是步步小心也不为过,哪还敢硬拼?   唉,真是想想就觉得很麻烦。   思及此,谢曲抬头望了眼天色,不敢再耽搁,扯起范昱就快步往前,边走边劝道:“听话,这件事就全按我说的做,你难道忘了千年前,我是怎么熬……”   “那不一样,别拿小芽和你自己比。”   “什……什么?”   怎么还不听劝了?   许是想不通范昱这次为什么会如此坚持,一时间,谢曲感到很头疼,脚下步子一停,嘴巴比脑子快了一步,不顾白九在场,当即反问道:“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   ……靠把假的当真的,每天追着那点从前的影子,才能稍微有点笑模样的?   谁知还不等谢曲把话说完呢,范昱便出言打断了他。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   范昱紧皱着眉,像是正在思考怎么形容这种不同,低头沉默老半天,方才斟酌着道:“反正……被别人骗和自己骗自己,就是不一样。”   “你当年是自欺欺人,心里明知道看见的都是假的,却还是想看。说白了,当年从头到尾都没人逼你那么干,全是你自己不争气,不敢面对现实,可是小芽和你不一样,小芽什么都不知道。”   自欺欺人,尚且还有选择的权力,但如果是被别人骗了,就连知道真相的权力都没有了。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我们该让小芽自己选。”   言罢,像是怕谢曲和白九没听懂,或是误会什么,连忙再接着补充道:“把真相全告诉她,让她自己选,看她是想忘记一切,继续留在这个幻境里安详度日,还是想在临死前,走出去多看几眼外面的世界。”   话都解释到这份上了,谢曲不由怔住片刻,瞬间就弄明白范昱心里在想什么了。   尤其是听范昱最后又平平板板地嘀咕了一句:“再说了,你们可不要太轻看小芽,指不定人家小姑娘是个厉害的,能很勇敢的面对现实,不似某人那般,外强中干。”   旁边,被说成是外强中干的谢曲:“……”   行吧,爱咋咋地,怎么啥事绕到最后都是他挨骂。   …   一阵静默。   半晌,自觉理亏的谢曲撇撇嘴,终于放弃在这个问题和范昱多做纠缠,他缩了脖子一心只往前走,耳朵支棱着,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范昱对白九的劝告,时刻注意两人动静,生怕这俩一言不合动手撕起来。   不幸中的万幸,范昱这回虽然不赞同白九的做法,但总算还记得顾全大局,只动口舌,没有真的杀人放火。   于是范昱劝了一路,谢曲就也跟着听了一路。   谢曲听见范昱对白九说:“就算结局注定是坏的,就算小芽已经时日无多,你一个外人,只有权力决定自己是生是死,只能帮她买糖或是买药,却没资格替她把药换成糖,安排她在剩下这些日子里该怎么活,你得让她自己选,她有权知道。”   范昱还说:“这世上有那么多得了不治之症的人,他们有些爱吃糖,有些爱吃药。如果强迫爱吃糖的人吃药,当然很痛苦,可也不排除有些人性子轴,就是不放弃,宁可咽下一碗碗令他们作呕的苦药,就为了等一个奇迹——尽管就连他们自己也知道,这奇迹其实八成不会出现了。”   幻境里时间过得快,不多时,两人一猫已来到幻境入口处。临别前,范昱甚至还用了些灵力,炼成一颗食之可延寿五年的丹药,把它送给白九。   “我没判官笔,你又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和我换,所以我只能给你五年。”范昱认真地叮嘱着白九,一副很耐心的模样,全不似平日那么简单粗暴。   “如果你愿意,你就可以按照我说的,把事情真相全告诉小芽,让她自己选。”   “如果她能接受,你就给她这颗药,给她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活命的机会,陪她去外面多看看,多走走。如果她不愿意,你大可让她忘了你问过她,继续陪她住在这里,和她一起死,我会在奈何桥头等着你,绝不会拦你。”   …   其实范昱后面还和白九说了很多,但谢曲走得快,因为他越往后听越安心,心里越发确认这俩肯定不会真的打起来,临到入口时,干脆就直接把白九放到了地上,让它和范昱单独聊天儿去了。   是在过了大约一刻钟之后,范昱才从幻境里走出来,见谢曲正倚着棵树等他,四目相对,范昱对谢曲微微点了一下头,手里已经空了。   不论是为了什么目的,现如今,白九似乎已经收下了那颗药。至于它到底会不会听范昱的,去和小芽坦白,那就是它自己的事情了,谢范两人都不会再管。   至此,九尾报恩的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出于一些特别的原因,譬如范昱刚刚在尝试说服白九时,曾反复强调让白九不要替小芽擅作主张,更不要替她选择她接下来要过的人生,在顺着记忆往“梦里”那大殿走的时候,谢曲和范昱谁也没有先开口。   不是不想张嘴聊几句,因为现在那殿里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是否正有人守着,他俩谁也不知道。说直白了,其实他俩心里都有点打鼓,都不想让对方去,都想赶紧找个由头把对方支开,自己先去探探口风,免得真在那碰上传闻中已经走火入魔的第五殿,落个有去无回的结果。   可是该怎么开口呢?   就算不提找借口这事,只说擅作主张这一条,谢曲和范昱这俩人,过去完全就是在你来我往,今天你坑我一把,明天我瞒你一次,回回都觉得自己是在为了对方好,也回回都弄得对方脑瓜仁一抽一抽的疼。   疼完之后还没法说,只能背着手感慨一句理解万岁,因为对方确实就是在为了自己好。   许久,许久,久到“梦里”那圆顶大殿都隐约在前面露出个影儿了,谢曲方才犹豫着开口,决意不提自己和范昱在处理小芽这件事情上的分歧,直白地对范昱说道:“小昱儿,我想你必须得弄清楚一件事。”   闻言,范昱略略挑起了眉,听谢曲继续道。   “我知道因为当年那些事,你总会把我看得很高。可那都是我还在做人的时候,现在我已经做了鬼,我还看见那殿里有传闻中能一剑斩断阴阳两界的还召,我不知他是敌是友,不知他这会是否还在,也打不过他,所以我其实很希望你能就此止步,站在这里等等我。”   “可我不想再假意把你支开,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一定要跟我去冒这个险?”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久等QAQ 第89章第89章   毫无疑问,范昱选择跟谢曲一起去。   或者说,谢曲就多余问这一句,因为范昱肯定得跟他去,不可能让他孤身涉险。   离了幻境,周遭一切都变得荒凉,正如谢曲刚刚从白九嘴里得知的那样,因为原本该死的小芽没死,并且还继续生活在这片本该再也见不着活人的土地上,导致这里变得几乎寸草不生,风不调雨不顺的,全然不似幻境里的安逸。   桃花源外是索命荒地,谢曲顶着厉害到快把他吹起来的妖风,一路往前走,终于如愿来到那个莫名其妙被建起来的大殿门前。   老实说,自从被下了咒术之后,谢曲已经很久都没回过酆都了,更不知道这里又被修建起了一座圆顶大殿。   先前是在殿内,如今是在殿外。离着老远,谢曲仰头望去,只觉这殿比他想象中更加宏伟,圆顶高耸入云。   再往前走,便是那扇正虚掩着的门。如记忆中同样,那门被推开了一道窄窄缝隙,沿门缝往里看,会看到一些零星亮起的莹蓝色光点。   真相就在眼前。一时间,谢曲踌躇立于门前,不知怎么的,竟又想起自己昨天在半梦半醒时,看见的那个带着面具的怪人。   想完怪人又想传闻里的还召,渐渐的,两道同样着白衣的身影在谢曲脑海里重合,变成了完整的一道。   有无边寒意自门缝里渗出,扑面而来,可令滴水成冰。谢曲一手撑在门上,虽只是轻轻触到,半个小臂就已被裹上层厚厚的白霜,冻得僵硬青紫。   这样刺骨的寒意,也亏得谢曲如今是附在纸人上,并非真的血肉之躯,否则就得被冻掉一条胳膊了。   万事俱备,只差推门进去查看。   然而就当谢曲准备再往前迈一步,真的把门推开时,袖角却被范昱一把抓住。   有了阻挡,范昱推门的动作一僵,转身往后看,见范昱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许是刚给白九用灵力炼了灵丹的缘故,范昱这时脸色不太好,面上透着一点病态的乌青,唇色也淡薄近无。   “别急。”范昱说,同时一把将谢曲扯到旁边,弯腰捡了些小石子。   还是和在云来时一样的小把戏。范昱撒石成兵,让这些不到寸余高的小人儿顺门缝钻进去,悉悉索索在黑暗中散开,直到确定它们全平安无事后,才敢放谢曲开门。   “就算按你所说,你之前在林子里见过那个黑袍,也听见了那怪人的声音,知道那人此时多半并不在殿内,但是万一呢?”范昱皱着眉问:“万一这里面还布了其他的阵,纵使主人不在,也会令闯入者死无葬身之地呢?”   范昱说这些话的时候,大门已被缓缓推开。眨眼间,再也关不住的猛烈寒意骤然朝两人扑来,竟将两人暂时寄居的身体,刹那冻成了两个人形冰雕。   无法,两人只得将魂魄从冰雕中抽出,一前一后飘飘荡荡的进了殿。直到真进来了,范昱方才有机会,低声补充上刚刚因为口舌结冰,没能完整说出来的下半句话。   范昱说:“……谢曲,你一向谨慎,怎么一碰上有关于你我生前肉身的事,做事就不过脑子?”   话音刚落,就见谢曲猛地停住了脚,像是刚刚才从神游中清醒。   …   “我……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良久,谢曲在范昱狐疑地注视下,忽然小声嘀咕道:“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让我快点进来。”   话说一半又摇头,随即自我否认。   “不,不对,不是喊我的名,是喊我之前那些轮回转世的名,什么谢七,谢沉欢,谢曲……一声叠着一声,分不清到底在喊谁,细听好像没一声在喊我,又好像都在喊我。”   正说着话,原本黑暗不见五指的大殿忽然被照亮。突如其来的温暖令谢曲一瞬皱起眉,眼前茫茫白了片刻,等再回神时,殿内已经燃起了数百支由鲛人油制成的长明灯。   方才被范昱撒来打探情况的石子小人们,在一冷一热之后,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气,变回了硬邦邦的石头。   谢曲环顾四周,见这些长明灯是被挨个固定到大殿墙壁内的凹槽里,每一支外面都罩着个圆圆的琉璃罩,当灯火依次亮起时,一眼望去,就如同望见数百只正躲在暗处窥伺着的幽蓝兽瞳,令人不寒而栗。   而之前他在朦胧中看到的,那些原本以为是被镶嵌在殿壁上,勾着丝线的小环,其实是被牢牢的雕刻在了灯罩上。   说白了,除了不见那怪人之外,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能和谢曲曾经看见的一一对上——包括那具被数不清丝线束缚在老祭台上,谢曲第一世的肉身。   除此之外,谢曲甫一低头,便见自己脚底下正踩着一个凶阵,只不过是已经被破坏了的。   或许正如范昱所言,这里本是被提前布置了的,并不容易闯入,只不知眼下是被谁抢了先,竟能赶在他们之前来到这里,还把凶阵给破掉了。   “三十三重霜冰,六十六重火雷,再加上最后九十九重风刀……”   进了殿,谢曲蹙眉打量着脚底凶阵,来来回回地踱步,“如此凶阵,除了还召自己,还有谁能破的连点动静都没有?莫非是……”   话音未落,范昱已经抬了手,想要摸一摸缠着谢曲肉身那些丝线。   见状,谢曲本能便想阻止,却不料有另一道声音比他更快。   那声音自门外传来,听来惶急不安,冷冷地朝范昱呵斥道:“……不可!”   闻言,谢范两人皆循声望去,果然见着了一身熟悉蟒袍。   果不其然,来人正是秦广王——或许现在也可以改称他为死殿曾经的掌殿人,不赦。   来的是友。   当清楚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谢曲方才重重地松了口气,心说是了,除了不赦之外,还有谁能如此轻而易举就破掉还召的阵?   这么想着,谢曲终于又安心下来,顾不得自己被至今被捆在祭台上那肉身,几步行到不赦面前,眼里露了点藏不住的喜色。   “怎么是你来了,我还以为……”   谢曲一面唏嘘着,一面朝范昱招手,喊范昱赶快过来自己身边,尽可能离那些丝线远点。   于是范昱听话地把手放下了。   而不赦在听了谢曲的提问后,也没隐瞒,很快就把自己因何出现在此处的缘由全说清楚了。   据不赦说,他在收到范昱传回去的密信后,一刻也不敢耽搁,立马就跑去第五殿查探了,结果竟然真没见着人。   因为害怕再生事端,不赦没做他想,一路追着还召的踪迹寻到这里,破开凶阵,进门就见还召一手勾着那些丝线,像是正在修补他下在谢曲身上那个摇摇欲坠的咒。   另一边,还召显然也没料到不赦会追来,两人只简单打了个照面,遥遥对了一招,还召便迅速转攻为守,趁不赦愣神那点功夫,倏地一下滑到殿门外面,泥鳅似的跑了。   …   “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再对你们隐瞒什么了。”许是越解释越感到无奈,半晌,不赦忽然长长地叹了声气,对谢曲点头承认道:“不错,我们正是传闻中把阴阳两界一剑斩开的那对师兄弟,也是地府中最初的两个鬼仙。”   话毕顿了顿,再伸手一指谢曲。   “这次师兄逃得太快,我没追上,就想着先回来把你身上的咒解开,再回第五殿去等他,找他问清楚。结果推门就看见你俩也在这,还险些碰着这些丝线,可把我吓坏了。”   说着还抬手揩揩额头,就好像他真被吓出了冷汗似的。   不赦这话刚说完,不等谢曲开口,范昱反倒先开始好奇了,“怎么?原来这些丝线都不能碰么?但是如果不能碰,我又该怎么放谢曲的肉身下来,帮它入土为安?”   不得不说这话确是问在了点子上,毕竟他们来此的目的,便是把谢曲的肉身尽快从这里偷出去。可若这些丝线其实都不能碰,更不能施法损毁或斩断,他们该怎么偷?   对此,本以为不赦会给出一个稍微靠谱点的回答,结果却没想到,这货居然就只是把脑袋一摇,开口敷衍地理直气壮:“我不知道啊,我猜的。”   范昱:“……”   范昱:“依凭呢?殿下是凭何猜的?”   “凭我来时看见师兄正勾着这些丝线,而当时谢七的状况又很不好,但等师兄把手放开了,谢七就又好起来了。”闻言,不赦眨了眨眼,郑重地斟酌着道:“我当时看得分明,我看见师兄起初就只是用手搭着这些线,并没有施法,可那具肉身竟然一瞬就蜷起来了,等师兄开始施法后,它甚至都在抖了。”   “能让一具失掉魂魄,已经在地底下埋了一千多年的尸体有这种反应,一定不会是好事。所以我便猜着,没准这些丝线已经和谢七的肉身融为一体了,如果贸然斩断它们,谢七的肉身恐怕就也会跟着受损。”   “剩下的就不必我再多说了,想来,咱们大家都是由天道点名留下的鬼仙,心里也都该明白……”   都该明白身为鬼仙,需得仔细关照自己当年被点召成仙时,曾经用过的那具肉身,让它怎么死的就怎么待着,不得擅自改动,否则就会影响自身。   就比如说范昱吧,因为自己肉身被炼成了灰,还被泡在弱水里下了咒,若非发现及时,最后一定会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同样的,事已至此,如果这些丝线真是从谢曲身体里延出来的,便决不能断。   因为没人知道断了它们之后,谢曲会有多倒霉。更没人知道他会否像千年前的范昱一样,忽然没来由的陷入沉睡,直到肉身重新被养好。   换句话说,现在都已经到了火烧屁股的时候了,因着还召设下的封印,所有人都拿不到谢曲的怨气,只有他自己能拿到,他怎么敢睡?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久等QAQ   今天更新时间好像有点阴间了,嗯…感谢营养液! 第90章第90章   见着了却不能碰,谢曲小心翼翼绕着丝线,在殿内转过好几圈,想要找到一点破绽。   可惜找不到。   殿内的长明灯亮得极稳,几乎没有明暗变化。谢曲尝试往大殿中央走,但丝线越缠越密,把那里缠成一小块禁区,令他无法从中穿行。   良久,还是范昱忽然凑过来,指尖轻点在他颈侧,徐徐蹭过绕在他颈子上那根红线,轻声问:“谢曲,你说你当初是怎么死的来着?”   闻言,谢曲怔住片刻,像是没弄明白范昱为何会问这些。   倒是范昱点在他颈侧的手指有点凉,一寸一寸,沿着红线慢慢的打转摩挲,冷得像冰,却又能在他身上点起这世间最炽热的火。   片刻后,手指已经摸到喉结,再一路往上,沿骨骼分明的下颌揉到嘴唇,指尖所过之处,同样显出一条细细的红线。   “我因溺于水中,本相也沾湿冷气。”   范昱道:“但你当初可是醉死的,死时又无伤,颈子上怎会凭空出现这种东西?你不妨再仔细想想,你颈子上这根线,究竟是从一开始就有,还是死后才有?”   范昱这话甫一说完,谢曲立即就明白范昱的意思了。   说白了,他们这些鬼差的本相,都该和他们最初的死因有关,譬如饿死鬼肚子大,冻死鬼通常全身赤/裸,而他身为一只被酒醉死的鬼,合该满身酒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脖子上被缠了一根莫名其妙的线。   一眼望去,倒很像是被……勒死的。   但谢曲对此却并不很在意,他琢磨半晌,只随手一指自己被缚在祭台上的肉身,浑不在意道:“别担心,虽然我已经记不起这道痕迹是在何时才出现,但它颈子上也缠了根线,所以我想,这大约只是个咒。”   哪料话音刚落,范昱的手指便又点上来,皱着眉摇头道:“不是咒,因为位置不对。”   “你颈子上这道红线,是绕在喉结上方的,而它颈子上那丝线,却是正勒着喉骨。”   说着话,竟赶在不赦出言阻止之前,在万千丝线中寻到缠在谢曲颈子上那一根,勾着手指轻搭上去。   下一刻,谢曲只觉颈骨被扼,喉咙里如遭火焚,就像是有人正拿着一把被烧红了的刀,在一点一点切开他脖子上的皮肉。   许久,谢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范昱松开手,重又摁在他颤抖的喉结上。   “你看,位置不对,蓝色的丝线才是咒,被缠在这里。”   言罢,拇指上移两寸,揉摁的力道也更大,令谢曲下意识地仰起了脸。   “至于这道红色的线么……”   “谢曲,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当年可能根本就不是醉死的?”   话毕,不止谢曲听懵了,就连远远站着不敢靠近的不赦,也跟着愣了一下,面上颜色几经变换,姹紫嫣红的,十分好看。   实话实说,谢曲死了这么久,其实从没仔细研究过自己脖子上这根红线,也不清楚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对于这道红线,谢曲起初没在意,以为不重要。后来他得知自己中了咒,又亲眼见着自己曾经的肉身被缚在此处,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它就该是那个咒。   可是直到今天,经范昱这么一提醒,谢曲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它或许不是咒,而是一个已经被他忽略了许久的,巨大阴谋的开端。   被隐埋在深处,连范昱自己都不愿想起的旧时记忆,究竟是什么?   他与还召的旧时渊源是什么?与范昱的旧时渊源又是什么?   天道为何会选他?还召又为何会选他?他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还有最奇怪的一点——范昱为什么会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他的木傀儡?   而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他,这件事一定没有其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虽然只从表面看上去,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思及此,谢曲轻轻捉住范昱还在他颈间磨蹭的手,转身问不赦:“殿下,着急回么?”   也亏得如今不赦脾气还行,愿意配合,不再像数千年前那么冷冰冰的了。他听见谢曲如此不客气地问出来,竟也没在意,反而还很耐心地回答道:“既然你都已经这么问我了,我不急。”   言外之意,是让谢曲有事就问,别再吞吞吐吐。   见状,谢曲也就开门见山,把自己曾经想不通的那点事,从头往后捋。   首当其冲便是范昱从人到木傀儡的转变。   虽然尚不清楚具体原因,但谢曲直觉此事该与当年还召借给他们的那把伞有关,开口没再避讳,直白地问道:“殿下,现在小昱儿说我们曾经见过你,但你还记得你见过我们么?”   意料之中,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关于谢曲的这个问题,不赦皱眉思索许久,最终略显犹豫地摇头否认道:“不记得了。”   半晌,又像是怕被谢曲误解他话里意思,斟酌着补充道:“但不记得却不代表我们当年没见过。按你的描述,你应该是很早就见过我了,甚至是在我和师兄还未真的做仙时,就见过我们了。”   顿了顿,突然毫无征兆地往下垂了眼,等再重新睁开时,眸子里便蒙了一层浅浅薄薄的雾,就像是浸着一层混沌陈杂的旧时回忆,令人看不真切。   “谢七,你知道的。”不赦缓缓地言道:“至今为止,我已经活了太久,也见过太多人了,这让我对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所以原本……原本就算我不记得你,也挺正常的。”   “可奇怪地是,如果你真借用过我的伞,我就该记得你,因为那把伞曾是我的本命兵器之一,几乎与我形影不离,鲜少外借,可我如今确实不记得你了。”   不赦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言之凿凿,神情恳切,一眼望去不似作伪,但谢曲却很及时地抓住了他话里重点。   “本命兵器?还之一?”谢曲问:“本命兵器这玩意,怎么还能同时拥有很多件?”   那种比命还重要一点的东西,难道不是一人只有一件?   话一出口,不赦便皱起眉来,似乎很懊恼自己一时嘴快,竟把这种事情给说漏了。   一阵长久的静默。   好一会之后,不赦自知隐瞒不住,终于在谢曲困惑不解的目光下,亲口承认道:“不错,本来是该只有一件的,但我生来特殊,竟然一并炼出了两件——一把伞,一张骨琴。”   说着还将骨琴幻化出来,递给谢曲看。   “我先前之所以不告诉你们,一是因为这种事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二来也是因为……我害怕你会将它泄露出去,连累我和师兄。”   “连累?为什么会连累?”   “因为……因为谢七,你知道当年第五殿出事后,我是怎么帮师兄躲过天罚的么?”   “怎么躲过去的?”   “当年师兄的剑断了,很快就要魂飞魄散,我实在没法子,就设法偷偷将自己的伞分了出去,送给师兄。”   言罢,抬眼望着殿内数不清的丝线,重重叹了声气。   “是我……当年亲手碎了自己的伞,为师兄炼成这一团丝线。”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今天也在过主线。   这章有点短小,主要是我再往后写就不好断章了,对不起大家TAT 第91章第91章   据传,当年天道降罚,还召因此被碎了本命剑,魂体遭受大创,险些没能挺过来,最后还是靠不赦出手相救,宁愿忍受噬魂剧痛,也要把自己的本命兵器,分一件给还召。   只是从那以后,不赦的记忆就有些模糊了,时常想起这个,又忘了那个。   “虽然外借本命兵器这种事,实在不该忘,但我真是不记得什么了。”   良久,许是不忍见谢曲失望,不赦又再犹豫着补充道。   “不过,我其实知道你想问什么,也知道你想弄清楚自己和范昱的渊源,如果你愿意,我大约可以帮你一把,让你自己记起来,也好替你解开疑惑。”   顿了顿,将声音刻意压得极低,像是很怕被听见似的。   “当然,我也不会白白帮你,我要你在记起往事的同时,替我多关注一下师兄当年的言行,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坚持要开鬼门关。”   谢曲:“……”   好公平合理的交易,从最初哄他帮忙找怨气,再到现在表面上是为了帮他答疑,实则却是为了补全自己丢失的记忆,不赦这个老东西,若是生在凡间,一定是块做奸商的料。   但是不论不赦怎么说,谢曲都得看。   因为谢曲真的很想知道,范昱是怎么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他的木傀儡。   接下来,也算是此行的意外收获吧,谢曲在不赦的帮助下,与范昱一起,做了一个很是光怪陆离的梦。   …   梦中,谢曲回到了很久之前,久到轮回还未真正落成的时候。   而他也不是那个受世人供奉的七爷,只是一名最寻常不过的小童。   在梦里的当年,他爹死在战场,他娘死在敌人的屠刀之下,他大约还不到十岁,便要依着娘亲的遗愿,和同村的几个孩子一起,偷偷溜到战场上去,寻找他爹的尸体。   但那些孩子最后都死了,死在了半路,有些是被冻死的,有些是被饿死的,还有一些,是被敌人一刀杀死的。   只有谢曲和范昱找对了路,沿小道钻进一眼望不到头的尸山,累死在了发臭的尸体堆里。   那真是一段很混沌的记忆,没有颜色,没有欢笑,只有疲惫和不甘。   以至于就算是死了,魂魄也还茫茫然地往前走着,和范昱一同仔细检查地上的尸体。   于是就这么一路走着、走着,直走到面容都变得模糊了,方才见着一对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的人,愿意把伞借给他们,为他们指路。   这一对便是不赦与还召。   在谢曲的梦中,不赦几乎是对还召言听计从,本命兵器说借便借——尽管他其实是有两件兵器,借一件给两只小鬼,确实不要紧。   但谁会喜欢把自己的本命兵器往外借呢?   不赦当然也不愿借,所以他和谢曲约定,让谢曲尽快走上小桥,临上桥前,千万不要忘记把他的伞收好,挂在桥头等他去取。   结果他们谁也没想到,临上桥前,那伞竟会被一只幻化成不赦模样的鬼怪,给巧言骗走了。   为了拿回那把伞,谢曲让范昱在桥上等待,自个费尽心思,才从那鬼怪手里骗回了伞。然而等他再转身往回走时,夜色已深,雨也越下越大了。   连片黑云压着,天上像是忽然漏了个窟窿,倒得绵密雨帘如瀑,砸的他睁不开眼,抬不起头,每一步都走得极艰难,沿着脚下这条血河,裤脚已被河中溅起的血水染成艳色。   许久,等谢曲终于走回桥头,血河已然泛滥。而在这种危机关头,范昱竟还记着与他的承诺,静立于桥下,始终不肯先行上桥。   离着老远,谢曲撑着伞,眼睁睁看见河水渐渐没过范昱口鼻,将他冲得摇摇欲坠。   谢曲吓坏了,收了伞疯跑起来,全然不顾自己被雨水浇得湿透,面容越发模糊。   只可惜,当他终于如愿跑上小石桥,伸手想把躲在桥洞底下避雨的范昱救上来,却只捞出了半个虚影。   原来那血河里的水,是会紧紧咬住魂魄不放的。   谢曲慌了,他抓着范昱的手,一遍又一遍喊着范昱的名,后悔自己把范昱独自留在此处。   他和范昱说了数不清多少句的对不起,但范昱不再答他。   因为魂魄不全,年仅六岁的范昱已经有点模糊,似乎听不进去他的道歉,只会反复地喃喃自语着,“要等一等,要再等一等。”   关键时刻,还要多亏不赦及时赶来,施法向范昱打出一道灵力,助他过了桥。   只是很可惜,经此事后,范昱就像是被伤到了根本,无论做什么,无论轮回多少次,都总会比“最好”稍差一些。   修行稍差一些,读书稍差一些,就连气运都稍差一些,范昱总是稍差一点,就能做到所有人里的最好。   明明曾经也有一身绝佳的天赋,甚至比谢曲还要更好些。   对此,同样有着一身上好天赋的谢曲,愧疚难当。   因为他觉得范昱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全是他的疏忽。   他觉得自己不该扔下范昱,让这个小呆子自个站在桥头傻傻地等。他觉得他该带范昱一同去找伞,或者干脆在一开始就对范昱说:“你先上桥,我随后就来。”   而不是郑重其事地对范昱说……   “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我们一起过桥。”   有关范昱魂体受损这件事,谢曲是在历经了几次轮回之后,才渐渐发现的,因为那会的小石桥上还没有孟婆,魂魄从桥上走过去,还不必喝下什么孟婆汤,所以,凡是身怀灵力之人死后,在过桥时都能隐隐记起自己的前世。   就这么着,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谢曲身上的灵力越来越多,记起来的东西就也越来越多。直到某一天,谢曲重又在小石桥头,见着了范昱。   彼时,范昱似乎也回忆起了一些,正负手静立在桥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范昱稍稍转过点头,诧异眼神恰与谢曲的对上。   时隔多年,当年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小童一朝重逢,都已变为灵力高强的修者,距登仙仅有一步之遥。   但也就是这一步之遥,让范昱永远都跨不过去。   四目相对,半晌,先开口的却是范昱。   范昱说:“真巧,我听说过你,知道你的修行天赋很好,想来等再过些年,历满了劫后,便可登临仙都。”   闻言,谢曲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只因范昱的天赋,原本该比他更胜一筹的。   时值隆冬,有刀子似的寒风刮过来,冷得滴水成冰。谢曲垂眼看了片刻,忽从桥上走下,径直走到范昱身边,如最初时那般,两手拢着范昱的冰凉指尖,牵来唇前吹了吹。   “我一直在找你。”谢曲说:“每一世都在修行,每一世都修不成,这种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对不起。”   “对不起,我当年不该执意把你留下,让你等我回来,你明明可以自己先过桥的。”   “是我……把你害了。”   一个六岁孩子懂得什么,自然是怎么听怎么算。换句话说,有些孩子往往比大人更重承诺,旁人让他不要走,他便真的不走,哪怕需要忍受被血水浸没的煎熬,也不会走。   但是当时,范昱又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范昱就只是笑,而后看似浑不在意地对他摇头道:“说什么疯话,你从没有对不起我什么。”   “我当年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如果不是有你一路护着我,我早就魂飞魄散了。你让我站在桥洞里等你,其实也是因为放心不下我,我都明白。”   顿了顿,垂眼再叹声气,喃喃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太呆。”   呆到不敢擅自挪开半步,一颗小脑袋不会转弯,生怕离了桥洞,那个总爱把他护在身后的大哥哥,便再回不来了。   可是话虽这么说,都言修行之人最重天赋,也最怕因果。谢曲想:眼下不管是为的什么,都是他把范昱毁了,是他让范昱永远都做不了仙。   事已至此,因果已然种下,他又怎能轻易想得开?   所以他瞒着范昱,悄悄在范昱身上做了些手脚,以至于让范昱此后的每次轮回,都能被他找到。   凭借身上越来越多的灵力,在之后的好些年里,谢曲都宁愿忍着剧烈的头疼,也要在过桥时,始终保留自己从前的记忆。   谢曲想解开这个因果,解开自己和范昱的羁绊。   是以,谢曲每次找到范昱,都会默默守在范昱身旁,用比前一世更加刻苦的修炼,修成比前一世更高的境界,最后再将自己满身的灵力,全部渡给范昱。   说白了,谢曲想让范昱做仙——就像范昱本就应该做到的那样。   可是谢曲一次都没成功过。   不知怎么的,无论他怎么努力,范昱都做不了仙。   直到许久,许久以后,久到小石桥变成奈何桥,久到桥上多了位孟婆,久到孟婆终于熬出了孟婆汤,谢曲也再记不住自己上一辈子的事。   可即便如此,他也总会在冥冥之中,听见一个声音对他说:“你还不能去仙都,因为有一个人本该比你更早修成仙,你们之间还存着些因果,你得等他。” 第92章第92章   谢曲带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古怪念头,在人间流连许久,直到他做谢七那一世。   那一世,他已经全然忘记了要寻范昱,但却依然眷恋红尘。   他其实早就修到小无境,却不愿突破。他近乎执拗地留在凡间,留了很久很久。   可他想寻范昱,范昱又何尝看不见他?   换言之,在他悄悄护着范昱的每一世,范昱也都在远远地看着他,时间久了,混沌的累世记忆越攒越多,范昱渐渐便有些抗拒。   于是,就如谢曲总想着渡范昱做仙一样,范昱也总是拒绝谢羽-西#{整曲,总想让谢曲安心修炼,不要再管他。   这世间的因果就是如此,繁杂又理不清,站在不同人的角度去看,往往就能得到不同的结果。   就比方说,在谢曲看来,或许是他把范昱害了,毁了范昱的修行天赋。可是在范昱看来,却是被救了。   是以,范昱对谢曲也很有些执念。   范昱想对谢曲说声没关系,帮谢曲解开心结。   范昱每一世都在这么做,都在不着痕迹拒绝谢曲的帮助,直到孟婆熬出了孟婆汤,凭着一点残存的意识,范昱总会投生到谢曲身旁,却再也无法记起自己想和谢曲说什么了。   …   除此之外,谢曲还梦见了千年前的酆都。   因为记忆被串起来了,谢曲这次的关注点,不在酆都一众鬼怪身上,而在从他身旁来来去去的人身上。   每个人都被细细的查验过,从最初和他一起入门的漂亮师弟,到会轻轻拽他衣袖,软声问他要糖葫芦的小徒,再到很多年后,那个红着眼圈问他酆都冷不冷的洛花宗小掌门……   时过境迁,谢曲又听见那个小掌门对他说:“回师叔祖,只差一点就到小无境了。”   “回师叔祖,就只差一点了!”   “回师叔祖,这次真就只差一点了——”   “回师叔祖,再有十年我肯定能成。到时做了仙,我也不去仙界,我要去酆都陪师叔祖。”   “回师叔祖,我老啦,恐怕至死都修不到小无境啦……”   “回师叔祖,我不想再修了,我累了,我想睡了。”   “师叔祖说得对,我修的实在太慢了,到时就算成了仙,也是一副老树皮样,不好看了。”   “……”   一片迷蒙的虚无中,原本年轻俊俏的洛花宗小掌门,在谢曲眼皮子底下慢慢衰老,皮肤变皱,脊背也佝偻弯着,走一步晃两晃,最终在隆冬腊月里永远闭上了眼,再也没睁开。   但却不是老死的。   实话实说,谢曲从前一直以为这个洛花宗小掌门是老死的,甚至已经记不起他的名。   可是现如今,当谢曲能重新看清从前,能有机会细细理顺那些曾被他忽略了的细节,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谢曲看见那个小掌门在临死之前,悄悄摸了一下他的桃花剑。   以生魂做祭,化为剑灵,自此常伴君侧,同赏风月,共担风雪。   …   难怪、难怪……   难怪当年,他的小木头人甫一睁眼,眼睛就是亮的,不似谢如贺那般木讷呆滞。   还记着他刚做出谢如贺那会,也曾对谢如贺那副过分笨拙的模样,生出过疑惑,可他当时却只以为是自己灵力退步了,万万没想到,原来真正的问题是出在范昱身上。   原来这一切反常,全因范昱本就是个活人。   因为是活人,所以才能在自己还没长出人心时,便动情动欲。   因为是活人,所以才敢不听主人的话,胆大如斗,改天换命。   同样也因为是活人,才会患得患失,执拗想要平等对待,本能排斥谢曲的傀儡师身份。   说白了,命数这东西,哪里是那么好换的。   尤其是像谢曲这般煞气冲天的命格,想换,就更是难于登天,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换言之,也只有像范昱这样,由人化剑,再由剑变人,虽然表面上看似是个木傀儡,什么都得从头学习,可是实际上,却早就和谢曲是同根同源,谁也斩不断的了。   再往明白了说,范昱当年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和谢曲换命,倒不如说更像是……   范昱在不知不觉中,问谢曲要回了本就该由桃花剑承担的那部分命格——化煞。   而且,许是天意弄人吧。   也亏得范昱当年在临死前,偷偷摸了一下谢曲的剑,给谢曲做了剑灵。就因为这件事,范昱竟阴差阳错利用剑中煞气,修补好了自己的残魂,这才得以与谢曲一同被天道封召,成为地府的阴仙。   良久,当谢曲在这个冗长的梦里走到尽头,即将醒来时,谢曲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他当年根本就没能骗过天道。   无常鬼要有他的剑,若剑断了,那便不是一个完整的无常鬼。   所以才得有范昱,范昱便是他的剑。   也就是说,或许从某种角度上讲,范昱才是他真正的“本命兵器”。   从始至终,无常鬼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修补纰漏的“工具”。他与范昱,其实是缺一不可的。   …   再然后梦便碎了。   月上梢头时,谢曲方才从旧梦中悠悠醒转,而过去那数千年的繁杂记忆,令他有了一瞬间的茫然。   头很疼,比上回禁术松动,骤然记起酆都还要疼。   因为在这次的这个梦中,他连谢七也不再是——他变成了一缕游荡在漫长岁月中的孤魂,从瘦弱小童,到走卒农夫,再到身怀灵力的修者,他在梦里换了一个又一个身份,而范昱始终都陪在他身边,从不曾离开他太久。   这是一种几乎没办法用语言描述清楚的奇异感觉。   数千年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的轮回,最终令他们这两个都想尽快斩断羁绊的人,被捆得越来越近,再也无法独善其身。   哪个看起来都不是,哪个又都是,时间一长,甚至连为什么想找对方都忘了,只剩下“想找他”这么个隐隐约约的念头,被深深镌刻进魂里,骨里,深到连奈何桥都载不动,孟婆汤也洗不去。   深到范昱本来想说没关系,最后却变成了“等我修成仙,就去酆都陪你”。   久到谢曲本来想说对不起,但最后开口承诺最多的,却是“别怕,有我在”。   …   谢曲醒来的时候,范昱还没醒。   谢曲想,这大约是因为,范昱需要接受比他更多的信息。   不赦就在旁边守着,见谢曲醒了,连忙问道:“怎么样,都看清楚了么?”   闻言,谢曲下意识回头看了范昱一眼。   自然是看清楚了,清楚得不能更清楚,无论是他与范昱的旧时渊源,还是不赦要他多多费心注意的,还召从前的言行。   在不赦面前,谢曲一向不会隐瞒,毕竟他们现在是被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看见——”   迎着不赦略显紧张的目光,谢曲尝试把纷乱思绪从经年回忆中抽回,十分迟缓地答道:“还召时常在奈何桥头发呆,面容悲悯。”   至于为什么悲悯,谢曲不知道。   但这确实就是他在方才那个梦里看见的,还召身上最大的一处反常。   因为没有人愿意经年累月地等在奈何桥头,除了熬制孟婆汤的孟婆。   奈何桥是个很令人伤心的地方,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亡魂从上面走过,却鲜少有人会在那停留。   可是在梦里,谢曲却总会看见还召倚着那桥,身旁没有不赦陪伴。   谢曲记着,通常情况下,还召都会带一壶酒。   还召会席地而坐,一手持剑,一手提着酒壶,闷不吭声地把自己醉到面颊绯红,一双眼空茫茫的,氤氲眸光越过身旁往来亡魂,反复呢喃着什么。   后来见多了,谢曲实在忍不住好奇,便悄悄凑到还召身旁去听。   谢曲听见还召说的是——   “我是不是做错了。”   尽管是疑问句,语气却很平稳肯定,比起自我怀疑,反而更像是在心平气和地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已经确认自己就是做错了的事实。   “所以,我便想着……”   谢曲一手撑颌,小心回忆着自己梦中所见,力求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沉吟许久,方才继续对不赦道:“他该是自觉做错了一些事,而他曾经做下的这件错事,又非得重开鬼门关,方可弥补。”   但到底有什么错事,是能严重到让还召想重开鬼门关的呢?   谢曲对此很想不通。   不仅谢曲想不通,在一片近乎诡异的沉默中,不赦也是欲言又止。   然而,就在两人都想不明白缘由,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之时,募的,有另一道带点喑哑的嗓音响起。   原是范昱醒了,而且还坐在旁边,悄无声息地听了很久。   范昱道:“他……莫非是在后悔斩开阴阳两界?”   除此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错误”,能让还召非得闹着重开鬼门关?   可是……   斩断阴阳两界这种事,不是天诏么?   正琢磨着,就见一旁的不赦忽然起身,“我得回去了,师兄已经回了第五殿,我得去见他,我还有好些事想问他。”   说着便要离开,竟是片刻也不肯多留。   只是临走前,还不忘替谢曲在老祭台上拢了个罩子。   “虽然暂时不能动,但好歹可以先做个罩子,不让师兄接近。”不赦很严肃地叮嘱道:“接下来,你们两个必须得快点找到剩下那两份怨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93章第93章   因为实在看不出是什么咒,需要时间研究,所以暂时没法解——这种结果也是谢曲自己早就预料到了的。   除此之外,不赦还告诉他,曾经他在断山镇见着的那些幻境,还有那个假的范昱,其实也真实存在过。   据说是还召派去的。   原因无他,谢曲的第三次轮回和第七次轮回都在下修界,终其一生也没机会修行。如此一来,对于谢曲来说,就算是白白虚度了上百年的时光。   还召不想谢曲起疑心,便在这两世时,故意派人假装成范昱的模样,去给谢曲送“药”,为的是加固自己下在谢曲身上的咒,让谢曲更听话。   至于说,还召派来那人为什么会变成范昱的模样,那是因为还召曾叮嘱过他:谢曲不论轮回多少世,对于范昱,总会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亲近感。   换句话言之,这咒是还召费了许多心思才做出来的,期间又经两次加固,别说暂时没法解,就是最后能不能彻底解开,都得看运气。   是以,想要先把肉身救下的想法行不通,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尽快把所有怨气都找到,化解它们,尽全力劝说还召回头是岸,让还召亲自动手,替他解开。   事已至此,前因后果都理顺了,由他和范昱继续找怨气,再让不赦设法护住他的肉身,顺便小心看住还召,别让还召再跑出来瞎折腾,也算是分工明确。   这么想着,谢曲和不赦告别后,便带着范昱,毫不停歇赶往下一处藏着怨气的地点——风景秀丽的江南水乡。   路上,因着已经记起所有前尘的缘故,谢曲和范昱之间的气氛有些怪,谁也没有先说话。   但是一如既往的,碰见这种情况后,到底还是谢曲最先绷不住,当先蚊子嗡嗡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谢曲说,嘴角难得往下撇着,“我不知道你原来是和我一样的人,也不知道你其实一直都陪在我身边。”   范昱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别说你不知道,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若非方才见着的都太真实了,我还以为是我臆想出来的。”   顿了顿,再抬手摸一摸鼻尖,眼里忽然带了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复杂情绪,就像是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忽然被什么东西给装满了。   “但是没关系。”范昱说:“一直以来,或许我最想对你说的,其实只有这三个字。”   人们往往便是如此,在情绪激荡到了极点时,反而会表现得特别平静。就比如说现在,按理说,谢曲和范昱此次在梦中见到的信息,绝对要比在奈何桥头那次见着的更多,但他俩却都反应不大,甚至可以说——没有反应。   就像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一样,在一次意外中,阴差阳错被补全了所有的缺口,然后顺理成章地接受。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只有两只牵在一起的手,从此变得更用力了。   …   话说回来,此处水乡倒比断山镇暖和很多,百姓也和善,是恰好能让人感觉最舒服的程度,既不会太冷漠,也没有过分热情。   来了之后,谢曲通过白玉珠的指引,一路追到一条水流平顺的小河旁,却见小河两岸都被竖起栅栏,严密地圈了起来。   偶有三两孩童靠近玩耍,也会被爹娘揪着耳朵拎回家中,以扫帚大刑伺候之。   按照以往的经验,事出反常必有妖,但谢曲远远站着,以神识细细扫过这一片,却未发觉任何异常。   就是条普通的小河,除了河水有些深之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但白玉珠又是确确实实地在亮,而且还不是像在断山镇时那种时明时灭,而是一直亮着,且越靠近河流越亮。   说白了,东西一定就在这条河里,只是不知被藏在何处,又如何取出。   正苦恼着,忽有几个提着菜篮的中年妇人从身后走过,边走边拢着嘴窃窃私语。   虽然妇人们说话声音小,但架不住谢曲耳尖,都不必回头,便能听清她们所有的谈话内容——似乎是有关于嫁娶方面的。   年纪最大的那个说:“确定是被退回来了么?为什么会被退回来?老刘头前两天不还在拍着胸脯和咱打包票,说他家里养的那个,肯定是实打实的黄花闺女么?”   声音稍尖细的那个又说:“谁知道呢,兴许是老刘头为了骗钱瞎掰的吧?反正人家水娘娘可说了,娶亲之事不可过三,现在河禁期就快过去了,让咱千万抓紧些,别耽误了打鱼。”   “……”   嘈嘈杂杂,你一言我一语的,谢曲只囫囵听了个大概,便明白此处是有着和许多临水小镇相似的习俗:给河神娶亲。   说实在话,谢曲往来阴阳两界多年,志怪本子听过很多,对河神娶亲这种小把戏,简直是倒背如流。   谢曲知道,凡人们常常会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习惯,尤其是在一些临水的小镇子里,镇民们为了祈求河神庇护,通常都会在每年固定的时间,按规矩为河神挑选出一名美丽纯洁的女子,嫁给他做新妇,为的是表达自己对河神的敬畏。   而且,如果没记错的话,镇子不同,嫁新妇的规矩一般也不同。   碰到温和些的,便会让镇中某个男子戴上特制的面具,把自己假装成河神的模样,和被选中的女子一并走完祭祀仪式,拜堂做真夫妻。   但若碰到野蛮些的,女子便会被活生生的投河,淹死在河里。   谢曲记得,在他从前化煞的漫长岁月中,就曾有幸见过几个穿着红嫁衣,怨气冲天的美娇娘。她们个个都身着凤冠霞帔,脸蛋儿艳色无双,偏偏全眨着一双没有眼白的眼,长睫颤颤扑闪着,小扇子似的,在他面前不住的流泪。   那真是一种震慑人心的美丽,也是一种彻彻底底的悲哀。因为自从她们被投进河里起,等待她们的,便注定不会是传闻中法力高强的河神,而只有冰冷的河水。   这么一想,谢曲便开始有点理解还召将怨气藏在此处的原因了。   因为如果此处有河祭,又恰好正是把活人投进河里的那种混账祭法,这里的确就是下修界最容易生出煞来的地方。   但是、但是这种事情究竟该怎么说呢……   新娘子见多了,谢曲其实早就有点麻了,除了感叹一句凡人们当真是愚昧无知之外,也没其他感触了。   但是有一点,谢曲却至今都没想通。   谢曲实在弄不明白,为啥那些主张为河神送新娘子的人们,都默认河神会是个男的呢……   换句话说,受天道封召的地仙多了,就不许人家是个姑娘吗?   给姑娘送姑娘——就说这多有病吧,又不是所有姑娘都是高慧和阮烟烟。   再者说了,先不提并非每条河里都有河神,退一万步讲,就算每条河里都有,又有哪个河神会闲的没事问凡人要新娘呢?这不活腻了想挨劈么?   默默在心里吐槽完了,谢曲方才转过身来,想喊范昱在此稍待片刻,自个先下水去探探,结果还不等开口呢,就见范昱人没了。   确切的说不是没了,而是凭借自己那张天真无邪的小圆脸,成功打入一群婆婆妈妈内部,拢着袖子听故事去了。   说真的,范昱最近似乎越来越有人气儿了,面上不再冷冰冰之后,受各种婆婆妈妈欢迎的程度就直线上升,弄得谢曲都有些失宠。   好在范昱在打听清楚情况后,很快便回来了。   而且,事情果然如谢曲预料的那般,与河祭有关。   据说是今年的新娘子选错了人,不是处子,惹河神发怒降下暴雨,没有要她,而是勒令水娘娘带着大伙重新选。   听那些妇人们说,水娘娘是此处管着河祭的人,今年已经有八十几岁,能通灵,讲话很有分量。   “听说最先是按抓阄的办法,送一位姓文的富家小姐嫁过去,结果万万没想到,那小姐竟然在大婚前夕,偷偷跑出去和自己的情郎私通,导致河祭失败,降下暴雨。”   “后来,这里的百姓为了弥补过错,又凑钱买了两个美貌娇娘,按规矩给河神送去,结果竟也全被退了回来。按照水娘娘的说法,她们之所以会被退回,大约是因为成亲前没有洁身自好。”   “但……”   “奇怪的是,同样是被河神退回,却只有第一个死了,后来那两个,虽然也被吓得半痴半傻,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却都是活着回来的。”   话说到这,范昱顿了顿,抬眼望着谢曲的目光,已隐隐带上了些心照不宣。   “谢曲,我猜你方才也查探过了,这里没河神。”   只有一个刚被淹死不久,明明该化煞,却忽然踪迹全无的“文小姐”。   “按理说,如文小姐这种情况,一定没有办法在你我面前隐藏踪迹,可若……”   “若她得了你的怨气,又能从中借力,在凡人面前将自己伪装成河神,施法降下暴雨,骗大伙儿继续送新娘子给她的话……”   众所周知,凡是淹死在水里的水鬼,总得在找到一只合适的替死鬼之后,方可再入轮回啊。 第94章第94章   “但是小昱儿,你想过么?”   正当范昱把心中猜测徐徐吐出,打算用点什么法子,尽快逼出躲在河底装神扮鬼的亡魂时,却听谢曲忽然问道:“如果真是为了找替死鬼,怎么连着两个新娘子送下去,都没替成呢?”   自古以来,还从没听说过有哪只想给自己找替死鬼的水鬼,会这般挑挑拣拣。   明明随便拽一个掉下去的活人就能替,怎么到了“文小姐”这里,就变成一定得是和她一样,被献祭给河伯做新娘子的小姑娘呢?   难道……莫非……   谢曲一面想着,一面下意识捻了捻袖角。   要知道,杜小山的一缕残魂,现在可还在他袖子里养着呢。   说实在的,如果没有经历断山镇上那一切,谢曲此时还真不会多想,可现下有杜小山这么个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在,谢曲便不得不多想了。   同样是以祭祀的名义,哄骗百姓为他们送“祭品”,又同样会把不合适的祭品,原封不动一概返回……   谢曲想,这一切做法,似乎都和江钺在断山镇中的做法,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至少从表面上看是一样的。   这么想着,谢曲便简明扼要地开了口,转头对范昱说:“小昱儿,假设现在正躲在河底作怪的,真是文小姐,你看她是不是很像之前的江钺啊?”   都是自己提前订好了“祭品”,再等人送过来,区别只在于江钺会托梦给镇子里的百姓,告诉他们祭品是谁,但文小姐却不会,文小姐就全靠别人瞎猜。   当然了,这种猜测也仅仅只限于——湖底那东西真是文小姐的前提下。谢曲想:如果它其实只是一个寻常的山野妖精,那权当自己没说。   如果只是一只寻常的妖精,那可能是因为它挑食,非得捡爱吃的吃吧。   可如果真是文小姐,又意外得了他的怨气,懂得为自己挑选一个完美祭品的话……   “你我都明白,除了是个活人之外,那些被意外淹死的水鬼在为自己寻替死鬼时,不该有任何其他要求,可若一旦有了要求,便只能说明……”   话说到这,谢曲稍稍一顿,狭长眸子略略眯起,在正午暖和的大日头底下,遥遥望向前面荡着微波的清水河。   已是四月末了,河水却依旧很冷,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河水里还混着许多不易被人察觉的,零星细碎的冰碴。   春末夏初,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谁能想到这河中竟是一片霜寒。   余下的几句话,谢曲没说,但范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范昱问:“你怀疑那个文小姐……根本就不是为了再入轮回才去找祭品,而是为了修炼,是不是?”   闻言,谢曲谨慎地点了一下头。   凡人无辜横死后,因为某些特殊机缘得了力量,不再想投胎,反而想靠一些邪门法子,把自己修炼成真正的邪祟,从此跳出五行外的例子,他俩先前也不是没碰到过。   而且通常来说,这种冤魂的修炼材料,正是那些与它们生前有些渊源的人。或者说——是那些害死它们的凶手。   “还是那句话,现下你我所有的猜测,都是建立在河底那人就是文小姐的前提下。”   半晌,谢曲复又接着说道:   “假设文小姐在被淹死之后,得了我的怨气,那么于她而言,我的这些怨气便是一个机缘,可以保她长久地清醒着,不至头脑混沌。如此一来,她就有更多的时间找祭品了。”   至于谁是被她挑中的祭品么……   谢曲左思右想,觉得既然那位传闻中能通灵的水娘娘,会一再要求镇中百姓继续送新娘子下去,那也就是说,这位文小姐想找的祭品,很可能也是一位妙龄女子。   换句话说,当初很可能就是因为那女子,才导致了文小姐的死亡。   可是……可是这样好像也有点不对。   因为如果文小姐想要祭品,又能设法将自己伪装成河神,“降旨意”给水娘娘的话,她为什么不直接对水娘娘言明自己想要谁,而非得由着水娘娘到处挑人呢?   唉,想不通,太乱。   所以还是别想了,直接简单粗暴一点,尽快把全城的适龄女子都查一遍,带人过来骗文小姐出来。   只是镇子这么大,究竟该从哪查起呢……   午时,正当谢曲觉得头疼,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时,也是赶巧,迎面就走来三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   那三个小姑娘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穿粉蓝色小裙,头戴素银钗,个个生得年轻美貌,尤其走在最中间的那个,容貌更是出挑,性子也最活泼。   依着直觉,谢曲本能微微侧首,朝她们三个小丫头的方向看过去,稍一错眼,便正好和最中间的那个对上眼神。   四目相对,谢曲怔住片刻,见那小姑娘笑盈盈地对自己点了一下头,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最要紧的是,她身上沾着一点死气。   “喂,你看见了么?”正愣着,腰侧被范昱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谢曲一瞬转头,就见范昱也正直勾勾地盯着那小姑娘,自言自语道:“她身上有死气。”   “虽然已经很淡了,但还是有,就像咱俩以前见过的那些……知道自己将要死了,却还不想死,还要请人来为自己洗去灾劫的人一样。”   说着话,那三个小姑娘已经笑闹着走远了。   隐隐约约的,谢曲看见左边那个稍矮些的,不止一次伸手去扯中间那小姑娘的衣袖,言语间隐有担忧。   她说小姐呀,现在正是最紧要的时候,您就不能消停半日,听老爷的话,别再巴巴的跑出来抛头露面了么?   然而被劝的却很不在意,笑声像银铃儿似的,似撒娇又似真烦闷,转头对身旁的小丫鬟埋怨道:“我忍不住嘛,我想燕哥哥了,想去见见他。再说阿爹也是答应了的呀,阿爹都说了,等河祭一过,就许我和燕哥哥拜堂成亲,让燕哥哥带我离开这,再也不回来。”   “而且、而且你怕什么呀,想我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城中根本就没人认得我,只要你能管住嘴,别再像方才那样,在大街上明目张胆的喊我小姐,还有谁会知道我是谁呀?”   谢曲:“……”   她现在说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莫名其妙的古怪呢?   果不其然,谢曲抬脚往前凑,就听那小丫头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地对身旁人嘀咕了一句。   “你别忘了,我现在是小婵了,前阵子嫁给河神的那个,才是文姗呢,你要是真心疼我,就抽空给她多烧些纸钱去,别让她在下面再穷着了,知道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短,但再往下写就断不了惹。   和断山镇上一样,会有反转,不是简单的代替献祭。 第95章第95章   什么叫我现在是小婵,嫁给河伯的那个,才是文姗?   乍听此言,都不必深想,谢曲便觉其中有隐情。   但挨个询问太慢了,也容易闹出麻烦,思来想去,谢曲决定先不着痕迹地,探一探这个“小婵”的记忆。   然不探不知道,一探下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正如他所料,这个自称是小婵的,才是真正的文小姐文姗。而那被投了河的,其实是一名叫小婵的丫鬟。   为了保险起见,谢曲还顺藤摸瓜,悄悄跟着文小姐去文府,探过文老爷的记忆,结果果然是大有收获。   众所周知,因着各人性格喜好的差异,不同人看待同一件事,往往会有不同的看法,所以若想真正了解一件事情的真相,只问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还需得费心多问几个,才能从他们给出的纷杂信息中,删删减减,拼凑出整件事情的真正模样。   就譬如现如今,这场荒唐至极的河祭一样。   谢曲仔细探了,知道这文小姐是和小婵一起长起来的,打小关系就不错。而且,在文小姐的记忆中,小婵是自愿代她去做祭品的。   文小姐记着,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家中门仆忽然连滚带爬地跑进来禀告,说是水娘娘抽着了她家的签子,点名要她去河祭。   当时小婵也在,听了这话,脸一下就白了。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距离她和燕宁的婚期,明明就只剩下一个月不到了。   镇中规矩,凡是尚未出嫁的适龄女子,都要参与抽签。文小姐在把签子放进箱中时,分明找人替自己算过,开出来的是吉卦。   文小姐实在想不通,明明自己得了根上上签,怎么还会被水娘娘选到。   坦白说,嫁给河神这种事,说起来金贵,可但凡有些脑子的,都能看出这是去送死。   文小姐并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她一向是个敢于反抗的人。   所以她就去求小婵,抓着小婵的手,泪汪汪地对小婵说:“小婵,从小到底,我就只和你玩得最好,你得帮我一把,放我去见燕哥哥。”   让她嫁给河神,行,但总不能莫名其妙便嫁了,总得让她折腾一下,完成临死前的心愿。   镇子里的老人们都很顽固,信奉鬼神之说,但她不信,也不稀罕嫁神仙,她就只喜欢她的燕哥哥,想和燕哥哥好。   所以,如果一定要她去河祭,她也得在死前,去和她的燕哥哥见一面,拜个堂,约定来世再做夫妻,否则她死不瞑目。   想来也是姐妹情深吧,小婵明明一贯胆子小,平时连和别人多说句俏皮话都不敢,可是那天,当她听见文小姐这么说之后,居然破天荒地点了头,答应了。   只有一点,小婵同样泪汪汪地对文小姐说:“小姐,你可一定得回来,否则我就是死了,也会被老爷从土里挖出来再弄死一次。”   对此,文小姐当然是点头答应。   只因她原本就没打算跑,就准备回来。   虽然心里不信,但身为一个大家闺秀,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还是很清楚的,像这种抛下一切和心上人私奔,令爹娘蒙羞的孟浪事,她绝不会做。   她其实只想跑出去和燕宁拜个堂,告个别,然后就回来,仅此而已。   是以,她月出后翻墙,日落前回府。回来之时,身上除了多一根燕宁赠给她的玉簪之外,并未与燕宁行任何苟且之事。   可是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虽然她心怀文家,但文家的所有人,包括小婵在内,似乎都已在心里默认,她此次出府,大约是一定不会再回来的了。   文家甚至为她准备好了私奔用的船只,还买通了船夫,只等她和燕宁一起偷跑出去,便万事大吉。   谁也没想到,她竟还会回来。   那之后,她被小婵哄骗着,喝了一碗暖汤,等再醒来时,已经是三日之后。   醒来后,她贴身的丫鬟已被换成了新的,她爹颇带几分唏嘘地对她说:“丫头,小婵那孩子看不得你受苦,代你去河祭了,从今往后,你就是她,她就是你,尽快搬去下人房住吧。”   甚至于,她和燕宁的婚事也没有耽搁。   总而言之,在他爹的重重打点之下,她成了小婵,住进了下人房,而小婵成了她,衣冠葬入文家的祖坟。   她的燕哥哥也知道这事,还和她说,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就带她离开,从此换个地方生活。   就因为这事,她对小婵一直都是感激且愧疚着的,并发誓一定会好好活下去,连带小婵的那份一起。   再然后,计划赶不上变化,正当她和燕宁紧锣密鼓准备出逃时,镇子里忽然下起了暴雨,引得河水泛滥成灾,数日方退,也将她和燕宁暂时拦了下来。   原因无他,不知怎么的,她先前偷偷去见燕宁那件事,竟被船夫添油加醋地说出去了。   原是那船夫见着暴雨,心里惶恐,以为是河神发了怒,便连夜找到水娘娘,将她与燕宁私会一事,和盘托出,还污蔑她与燕宁已经生米煮成熟饭。   送给河神的新妇不洁是大事,为免更多人受灾,水娘娘当即便下令,要重新抽签,重新选人做河祭。并且,在河祭尚未完整结束之前,封锁水路,不许任何人离开镇子。   于是便有了眼下这种,真的文小姐耐不住憋闷,偷偷跑出来会情郎的结果。   可这都是文小姐眼里的真相,真实情况又是什么呢?   谢曲在文父的眼里看到,那晚,分明是文父瞒着自己的女儿,偷偷去问小婵,愿不愿意替文小姐去做河祭。   是文父以小婵尚未足月的幼妹做威胁,让小婵“心甘情愿”去做这个替身。因为如果不去,文父便会杀死小婵的幼妹。   也就是说,小婵其实是被迫嫁给河神的。   祭祀开始之前,为了防止事情败露,文父甚至剪掉了小婵的舌头,让她再也说不出话,也永远剥夺了她反悔的机会。   为了确保信息的真实性,谢曲在探过文父与文小姐的记忆后,还和范昱兵分两路,悄悄去见了被吓疯的那两个新娘子。   有一个已经完全疯了,记忆七零八碎,探不出什么,但另外一个却是半疯。据范昱说,那个半疯的新娘子,明明连爹娘都不认得,却能清楚记着自己在河底看见的,一张女人的脸。   看起来就和他们以前见过的河神新妇同样,脸色苍白,眼睛里漆黑一片,身上嫁衣红艳似血,就像是一簇被困在冰冷河底,却仍不甘心就此熄灭的火。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谢曲猜,那女人就该是小婵。   …   探灵是个既废时间又废精力的活儿,总之,当谢曲和范昱把所有能查的都查完了,已经是第二天了。   隔天一早,谢曲按照约定,在距离河边不远的一棵老树下,耐心等范昱回来,并和范昱充分互换“情报”。   “我看见那女人在落水后,曾被忽然现身的小婵抓了一下足踝,就像所有水鬼给自己找替死鬼一样。”范昱说:“但那女人随即便晕了,记忆被迫中断,所以我没办法得知后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不过想想也知道,大约就是小婵看清了她的脸,知道她不是自己想要的人,便送她回来了。   事已至此,河底下的小婵究竟想要谁,简直是显而易见。   小婵想要文小姐。谢曲想。   前方,清水河里的细碎冰渣一直都没化,它们在大太阳底下泛着五颜六色的凛凛光泽,一眼望去,十分好看。   说话间,谢曲间范昱往前走了几步,竟破天荒弯下腰去,掬起一捧冰凉的河水。   范昱是怕水的,谢曲知道。但当谢曲正要阻止,便听范昱浑不在意地对他道:“无妨,你忘记我已经吃过药了么?”   闻言,谢曲当即便住了脚,没再往前走。   是啊,不赦给的药堪比大罗金丹,范昱自从吃下它之后,最近都不怎么咳嗽了,力量也恢复了许多。   只是……   安心之余,谢曲仍若有所思地垂了眼,徐徐摊开掌心。只心思一动,便有一簇纯白色的灼魂焰跃然掌上,不住的摇曳跳动。   只是谢曲想不通,为何范昱的力量都已在恢复了,他却还能点燃这簇灼魂焰。   这不合理。   因为他的力量,早就已经被他亲手分出去了。   换句话说,如果他和范昱的力量都在慢慢恢复,那他如今多出来的这些力量,便不是来自于范昱。   可是除了范昱之外,他并不记得自己还有其他的力量来源。   正困惑着,范昱已将手里那捧水小心带回,理所应当地递到谢曲眼前。   有微弱的寒意袭来,因为受了惊,掌心的小簇火苗一瞬熄灭。谢曲稍稍一错眼珠,就见被范昱捧在手里的那点水,竟还是冰凉的,内里冰茬一点也没化喁昔。   “你瞧,我已经施法烧热自己的手心,但它还是冰冰凉凉的。”范昱皱着眉道。   “它既不怕大太阳晒,也不怕高温,就这么长长久久地冻着自己,要说里面没问题,我都不信。”   听见这话,谢曲有一瞬间的怔然,思绪还沉在自己力量日渐恢复的考虑中,一时半刻没能反应过来。   片刻后,当谢曲终于不再头脑混沌,范昱的手已被高温烧红了,指尖隐隐显出一点乌黑的焦色。   谢曲吓坏了,连忙一把打落范昱手里捧的水,皱眉道:“你要试探,只将手心暖成常人体温便够了,何必烧这么热?你先下虽然只是缕魂魄,栖身在纸人里,可也会疼呀。”   既然会疼,又何必时常忍着。   但范昱却没接他这话。   范昱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被烧黑了的指尖,他见谢曲盯着自己的手指不放,便慢吞吞将手全拢在袖中,紧接着问道:“和你说话呢,到底听见没有?”   深知范昱的性子,谢曲只得点了点头,没再因为这点小事和范昱纠缠理论。   果然,不多时,范昱便大大方方地把手指又露出来,十根手指都是白里透红,漂亮纤长,一点也看不出被高温烧过的痕迹。   “我方才想,究竟是在何种境况下,小婵才能成功躲开你我的探查,将自己毫无痕迹地隐在河中。”   范昱一面说着,一面反手往身后指了指,眸子沉沉。   “我想了很久都想不通,后来我恍然大悟,发现你我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即便是在下修界,也总会有一两个天赋异禀,很适合修行的人。”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小婵很可能便是那个万中挑一,生来便有天赋的人,她在意外得了你的怨气后,已是法力大成,把自己和这条清水河,完完全全的融合在一起,化成水妖了。”   也只有如此,也只能如此,因为当一整条河都有问题的时候,反而就不容易被查出问题究竟隐在哪了。 第96章第96章   说话的功夫,那点冰茬落在嫩绿草尖上,在薄薄几簇叶片表面,挂了层白霜。   紧接着,点点霜冰便如活物一般,沿着一根接一根的草叶,又把自己重新送回河中。   半晌,谢曲呆呆看着那东西一路冻过去,听范昱小声嘀咕道:“你看,这条河其实是活的。”   所以不是小婵躲在河底不出来,而是……   小婵已经变成了这条河。   纵然曾经见多识广,但谢曲还是第一次,在下修界见着像小婵这么有修行天赋的人,居然能无师自通,让自身灵识与山川河流相融合,以求长生。   只是如此一来,想悄无声息地把小婵从河里逼出来,可就难了。   总不好施法把整条河都抽干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心中闪过很多能把小婵从河里逼出来的法子,却都因为动静太大,无奈作罢。   正烦闷着,就见向来干脆利落的范昱忽然道:“有办法了。”   谢曲:“?”   然而,话还没说完,不等谢曲出言询问,范昱便自顾自地跑远了,片刻后,等他再回来时,肩膀上已经扛了一个人。   尽管因为角度的原因,看不清脸,谢曲还是从这人发间的小钗上,认出现下被范昱扛回来的这个,不是别人,正是文小姐文姗。   范昱:“把她丢下去,小婵如果想吃她,就一定得现身。”   说着便一甩袖,在他们附近布置下了结界,防止各路无关人等被过会的异象引来。   谢曲:“……”   须臾间,察觉到范昱想做什么的谢曲,一下就慌了。   “小昱儿,你清醒一点,以人作饵,不合规矩!”谢曲连忙道。厉声劝说的同时,还想施法解开范昱精心布置的结界,“不行,有天道在,你绝对不能这么……咦?”   哪料施术的手抬到一半,眼尾余光不经意瞥见范昱细白的指尖,顿时又没声了。   不为别的,主要是范昱这会正用手死死摁住文姗脖子,拇指指腹就蹭在文姗的后颈软肉上,肌肤相触,文姗却还好端端的“活”着呢。   不仅活着,挣扎的还挺有力气,还会骂人呢。   谢曲:“……”   乍见此奇景,谢曲瞬间便悟了,刚准备好的劝说之言卡了壳,悻悻闭上嘴巴。   这个文小姐是假的,是不晓得被范昱用什么东西捏出来的。因为如果是活人,被范昱这么摁着,恐怕早已是一具干尸了。   就说呢,范昱即使凶名在外,是个实打实的鬼见愁,却也断断不会真的用活人作饵。   只是这嘴巴刚闭紧不久,范昱却不愿意了。   募的,范昱的传音响在谢曲耳侧,声音大得像打雷。   范昱面无表情的道:“你得骂我呀。”   传着音,还悄悄往河那边瞥一眼,对谢曲使眼色,“我刚刚之所以跑去别处捏小人儿,就是为了让小婵相信,这是真的文姗,所以你得骂我呀。”   谢曲:“……”行,原来是这样,了解了。   原来范昱是做了个假饵,想要引蛇出洞,又担心小婵其实能听见他俩的谈话,不肯上当,所以才特意离开一会,背着小婵捏了个傀儡出来,而不是站在他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捏。   搭档多年的默契,令谢曲只要一和范昱对上眼,就知道范昱肚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连点多余的解释都不肖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也成吧,招数虽然损了点,可是管用啊。   毕竟如果小婵真想化妖,将自己修炼成真正的邪祟,那就非得把文姗吃下去不可。   有这么巨大的诱惑摆在眼前,谢曲不信小婵还能保持理智,隐忍不发。   换句话言之,只要小婵肯露面,剩下的事就很好办了。   这么想着,谢曲刚死过去没多久的嘴,立马就又活了。不仅活了,吵架的词儿还一套一套的,为求把戏演真,开口半点情面也没留。   “范昱,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你瞧瞧你现在,哪里还有半点阴仙的样子,活脱脱一只真正的恶鬼。”谢曲摇头叹息道:“难怪世人都传黑无常不讲情面,不择手段,我从前还不信,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唉,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太令我失望了。”   范昱:“……”   半晌,范昱沉默了一下。许是谢曲把表面功夫做的太真了,范昱明面上没接话,私底下却对他又再传音道:“行了,你还是闭嘴吧,直接动手拦我。”   谢曲:“?”又怎么了这是?不是要假装吵架么?他又哪句话说错了?   谢曲站在树荫底下,冲范昱轻轻一挑眉,眼里隐有几分困惑。   见谢曲这样,范昱张了张唇,连传音都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所有人对我失望都行,但就算是假装吵架,我也不想听到你对我失望。”   话说到这份上,谢曲愣了一下,瞬间便反应了过来。   缓过劲来之后,紧接着便是深深的愧疚。   “小昱儿,你别伤心,我刚就是随口乱说的,我哪能不信……”   “我没伤心。”   “嗯?那你为什么不许我说了?”   “我真没伤心,我是怕我自己会记仇,事成之后,忍不住揍你。”   谢曲:“……”啊,可以,不愧是他的小昱儿,随时随地都能给他些惊喜。   谢曲和范昱悄悄传音商量这举动,说来麻烦,实际上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待主意定下,谢曲也不是个做事磨蹭的人,当即便抬手甩出魂锁,霎那间,数道燃着白焰的锁链便如同生了眼睛一样,紧追范昱缠上去,大有要与其抢人的架势。   但范昱反应也很快,眼见谢曲真出了招,脚底步子一滑,没和谢曲正面对抗,反而像只泥鳅似的脱身出去,直奔河边。   再然后,范昱啪的一下,抬手扔人一气呵成,动作熟练而潇洒,就好像他真的经常做这种缺德事一样。   只听“噗通”一声,被刻意捏成文姗模样的傀儡被丢进河里,溅起细碎冰茬无数。   但……   出乎谢曲和范昱的预料,那傀儡不仅没被河水吞噬,反而还被平平安安的又送回到了岸边,就好像是……它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小心翼翼保护着一样。   怎会如此……   难道小婵想要的,竟然不是阴差阳错将她命数偷去了的文姗?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小婵如果不是想要文姗,还能想要谁?要知道现如今,因着她俩之间的因果牵连,文姗可是这世上,唯一能助小婵真正化妖的人了…… 第97章第97章   见状,谢曲第一反应就是小婵认出了傀儡是假的,在用这种方法“礼貌”回绝。可他随后又试过几次,偏生每次都失败,即便是花费大力气,造出足够能以假乱真的傀儡也不成。   事情一时陷入了僵局。   岸边,谢曲头疼的踱着步,心说莫非小婵想要的,其实不是化妖,而是报复?   抛去极好的修行天赋不谈,放弃化妖,反而只想狠狠报复那个,把她害到这般田地的人,倒也不是不可能。虽说这样做的话,会显得她目光短浅。   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又懂什么修行。   而且如此一来,就能解释水娘娘为何会一直给她挑新娘子了。   毕竟是死前被剪了舌头,说不出话的,纵使凭着灵力高强,能把自己暂时伪装成河神,可也无法清楚说出她心中所想,只会一味地发怒。   但在水娘娘看来,河神发怒,可不就是不满意新娘子的征兆?   这么想着,谢曲又接连做出文府上下所有人的傀儡,包括文老爷,再把他们一个接一个丢进河里,心说这样总行了吧。   可是还不行。   不知怎么的,虽然谢曲已经敢用性命担保,自己做出来的傀儡栩栩如生,绝不可能被小婵认出来,可小婵就是说什么都不肯现身,还总会把这些傀儡都小心送回。   十几次尝试下来,谢曲是真累了——主要是和范昱装吵架,装得太累。   丢完最后一个,谢曲索性在河岸盘膝坐下,范昱就在他身旁站着。   果不其然,一柱香的功夫还不到,“人”就又被河水冲上来,全须全尾的,连只鞋子也没丢。   一时间,谢曲右边站着范昱,左边整齐躺着一十九具溺了水的“尸体”,一眼望去,十分壮观。   但谢曲却是真弄不明白了。   良久,谢曲才把注意力从左边那排“尸体”上挪回来,仰起脸问范昱,“实在不行,就换我亲自下去一趟?”   闻言,范昱立马便摇头。   “你疯了,她手里有你的怨气,如果万一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怒起来,把你也当成自己想要报复的对象,你该怎么办?”范昱问。   谢曲烦得不行,恨不能直接把河底掀过来。   “这也不要,那也不行,这个小婵怎么比江钺还麻烦,年纪不大心眼倒挺多,藏得够深的。”   正想不通呢,却听范昱忽然道:“我想起来了,险些忘了,凡是生活在这里的人,水性都很好,所以先前那个被丢下去做河祭的新娘子,怀中是绑着沉石的。”   因为只有被绑了石头,才能确保她沉到河底去。   难道……难道是这些傀儡身上没绑石头,才让小婵从中看出端倪来?   经范昱这么一提醒,谢曲摸了摸腕间魂锁,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最后再试一把。   谢曲对范昱悄悄传音道:“这么着,过会我就小心附在傀儡文老爷身上,在怀中绑好石头,去跳河。你就站在这守着,一有动静便立马扣住她,千万不能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范昱当然不乐意,但他一向都没谢曲会说。再加上谢曲哄他,答应给他留根魂锁攥着,无奈之下,也就不得不松口了。   再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谢曲当真附进一个傀儡里,抱着沉石跳了河。   为了不露破绽,谢曲还特意让范昱为自己挑了块很大很重的石头,绳子也捆得很牢。   片刻后,整个人都全然浸在冰凉河水里的瞬间,谢曲睁开眼,终于如愿以偿感觉到了一点灵力波动。   先是一点突如其来的冷意。紧接着,谢曲看到他眼前,忽然凭空显出一个由冰霜汇聚而成的女人身形,虽然有些模糊,却也可见其眉目清秀,正是小婵。   这一切发生的都很快,谢曲不知道其他人在掉进河里时,是否见过这诡异一幕。但他如今确看得清楚——他看见小婵已变成冰人,通体剔透携着寒气,一见他落了水,便如一尾美人鲛一般,缓缓向他游靠过来。   离得越近,身上霜色褪得便越快。等到真的游来他身边,伸手就能碰到他时,小婵已是一身红衣,墨色长发在身后大片的铺开,面上苍白如纸,隐约透着一股诡异的美艳。   最要紧的是,小婵身上,确实带着一股子冲天的怨气。   电光火石间,正当谢曲觉得自己终于引出了目标,可以动手拘魂时,双眼漆黑一片的小婵却只是摸了摸他的脚踝,而后困惑地歪头。   小婵死时没有舌头,说不出话,谢曲很明白这一点。   但他却很不明白,小婵这时为何会眨着大眼睛,眉头紧皱着,一顺不顺盯着他看了许久,那副表情就仿佛在说:怎么又是你?你怎么又来了?   但是不论如何,小婵竟然没有伤害他。   不……或许不该这么说。准确来讲,小婵不仅没害他,甚至还轻凑上来,替他解开了捆在胸口的沉石。   小婵在救他——虽然被一只没有眼白,浑身冰冷,头发又乱糟糟飘了一大片的女鬼出手相救,体验感确实很不好,但小婵确实就是在救他。   以至于……   当小婵的手指真触碰到他心口,为他传来一点能护住心脉的灵力,他还是恍如梦中。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忽然想到,或许那两个得了疯病的新娘子,其实并非小婵有意加害,而是单纯被小婵如今的可怕样子吓着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谢曲终于重又恢复自由,能清晰感觉到小婵正与他脊背相抵,使力把他往河面上顶。   一只满身怨气的鬼,竟然会救仇人,这种发现让谢曲有点懵了。在刚刚浮到河面上之后,谢曲犹豫再三,向下伸出手,想要抓到小婵的一点衣角,带她一起上岸。   只可惜,两根手指刚碰到满绣的胭脂色婚服,背后顶着他的那股力道,竟倏地一轻。然后,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小婵便像是受了惊一样,即刻消失不见了。   而比小婵消失更让他感到惆怅的是,因为担心他出事,又眼睁睁看着他在河面上露了点头,再重新沉下去,向来耐心便不怎么好的范昱,竟然直接牵动魂锁,将他从河里一举提了出来。   提出来之后还不算,还要往河里丢两道符,直接把河给炸了。   谢曲:“……”   我是谁,我在哪,我刚想干什么来着?   哦,对了,我刚刚是为了去骗小婵现身的。   下一刻,谢曲忽然如梦方醒,连忙扯开嗓子冲范昱大喊道:“等一等,先不要炸河!”   “她……她似乎胆子很小,你如果把河炸了,就更见不着她了。”   “听我说,小昱儿,此事在隐情之下,似乎还有隐情。”   说着,便一头又扎进河里,全然不顾范昱正在岸上骂他发疯,还说什么既然是在结界里,那把动静稍稍弄大一些也没有什么,何至于以身犯险?   可谢曲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因为谢曲现在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直觉只要又有人“濒死”了,小婵便会立刻现身来救。   可……理想很美好,然而谢曲在情急之下,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小婵即便已经死了,脑子不灵光了,却也还是有些脑子的。   换句话说,小婵刚被他和范昱吓了那么一大跳,又受了惊,此刻再见着他,恐怕无论怎么也不敢冒然现身了。   关键时刻,还是范昱听见了他在焦急之下,那几句意简言骇的传音,迟疑着问道:“你是说……她方才竟然想救你?”   隔着河水,范昱的声音总是朦朦胧胧的,让人听不真切。   但谢曲一面尽力往河底扑腾,一面施法和范昱交谈着,始终没回头。   谢曲道:“不错,我看这个小婵或许是好的,只要有人濒死,便可逼她现身来救。”   顿了顿,手指尖已经触到河底,挖起一点松软的泥沙。   “只是很不幸,她刚被我骗过一次,这会好像并不想上当。”   一阵长久的沉默。   半晌,许是感觉到谢曲一定要见着小婵,并且还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愿以武力相逼的决心,范昱忽然道:“你确定只要有人在河里濒死,她便会现身?”   范昱问这话时,谢曲的心思还在寻找小婵上,压根就没往别处多想,闻言便随口答道:“我其实还不确定,我瞎猜的,不过只要有一点可能见着她,就总得试试,毕竟来都来了,总不好空手而归吧?”   话音刚落,募的,谢曲忽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一凛,再也顾不上找小婵,而是拼命往河面上浮去,同时向上伸出双手。   “小昱儿,你是怕水的,可千万别……”   “正因为怕死,跳下去才是真的濒死呢。”   “别傻了,别忘了即便跳下来,你也不能碰她,你跳下来也是没有用的!”   “那又怎么呢?她如果真想救我,只要把我托上水面就好了,总不会特意跑过来捧着我的脸,与我肌肤相亲,再说还有你在呢。”   “……”   “可你现在真的不能泡冷水,你会发病……”   扑通——   余下的话,谢曲没能说完,因为就在他即将浮出水面,劝范昱另想办法时,范昱已是纵身一跃,半点不差的跳进了他怀里。   “现在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鬼门关如果开了,你就不在了。”范昱蹙着眉,窝在他怀里喃喃道:“你想见她,我帮你。”   “因为我不怕水,也不怕疼,我怕的是你不在了,你明明好不容易才回来我身边。” 第98章第98章   范昱的状态其实很差,全靠药物压制,虽说平日好像什么也不怕,可若一旦真落了水,还是吃不消。   好在小婵也不是真聪明,灵识魂体与河水相融后,只要察觉到死气,便会下意识地现身出来。   话说回来,其实当小婵重新现身时,谢曲便知道,他这回赌对了。   因为有过一次让小婵逃脱的前车之鉴,谢曲不敢再大意,一手护住范昱的同时,另手已暗自掐诀,悄无声息搜索着小婵慢慢汇聚起来的灵识,等她彻底褪净身上霜色之时,再一举将其擒住。   计划很顺利,小婵像是被范昱身上庞杂的死气迷惑住了,竟然丝毫不曾察觉到谢曲手里的诀,任由谢曲对她布上天罗地网,将她牢牢控制在了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不给她任何脱身的机会。   片刻后,谢曲已经把范昱重新抱上了岸,与此同时,手里还多了一个五寸见方的半透明莹白小瓶,瓶子里装着小婵。   瓶子是被谢曲施法幻化出来的,一眼望去,就像是用上好琉璃制成,上窄下宽,没有开口,瓶身上还隐隐浮着一点淡金色的拘魂咒。   众所周知,在一个绝对密封的空间内,就连水也流不出去。   抓着人之后,谢曲并没有立刻讯问,而是第一时间把发了病的范昱平放到地上,喂他又吃下两颗药。   这药很珍贵,吃一颗便少一颗,谢曲懂,但谢曲最近总觉得,他和范昱其实没剩太多时间了,就算放开了使劲去吃药,也不一定能把药吃完。   再有,范昱发病的样子实在太吓人,好像一具随时都能碎掉的泥偶,让魚x希櫝伽他不敢碰又不敢放,只能手足无措的站在那——这种煎熬实在很磨人。   好不容易把范昱安顿好,让范昱的脸色重又好了那么一点,谢曲这才转过身来,有心思问小婵话了。   然而一低头,却见小婵只在那半透的白瓶子里抱膝坐着,面上委屈巴巴的,不吵也不闹,反倒像是刚受了欺负似的,眼泪珠子不要钱一样往下掉,全然不似其他邪魔那般乖张肆虐,竟连点挣扎也没有。   谢曲吃了一惊。   老实说,纵使已经确认小婵是在救人,面对一只身怀累世怨气的枉死鬼,谢曲也没敢轻信,尤其是在他还刚刚耍过这只鬼的前提下。   可是现如今,瞧着小婵小小一只蜷缩在瓶子里,瑟瑟发抖的可怜样,谢曲忽然就有了一种……自己才是那个大恶人的错觉。   真是……如此可怜可爱的小姑娘,哪里是厉鬼,简直就像个漂亮的雪精灵。   尤其是她那两颗黑亮眼珠,更是奇特。   究竟该怎样形容呢……   这么说吧,那两颗比玄晶还剔透一些的黑眼珠,在小婵还是常人大小时,一眼看去确实可怖,可在她像现在这样,只有巴掌大小时,一哭起来泪眼汪汪,清亮澄净如婴孩,看着便只剩下可爱了。   而且,方才谢曲的注意力全在范昱身上,没有太关注小婵,如今得了空再细看,忽然发现小婵的这对黑眼珠,似乎与他以往见过的那些厉鬼,不大一样。   说到底,小婵的眼睛其实不是全黑,内里还藏点点霜色,虽然不明显,可却让谢曲本能的愣住片刻,倏然想起自己在忘川河岸,见过的那些飘忽光点。   也是在看清小婵的眼睛之后,谢曲才敢真正肯定,原来她真不是什么邪魔厉鬼。   只可惜就算已经在心里确定了小婵无害,谢曲也不敢打开瓶子,因为小婵的胆子实在太小了,几乎有点草木皆兵的味道。   无法,谢曲只能伸出一根手指来,轻轻抵着瓶壁,闭了眼,以自己的灵去探小婵的灵,不以口舌说话。   虽然消耗很大,但以探灵的方式询问因果,得到的信息,一向都比言语来得更准确些。   一片混沌中,谢曲尝试拨开云雾,在小婵一眼望不到头的庞大识海中,找着她的执念。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雪,雪,到处都是雪。良久,谢曲快步走在这片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雪地里,只觉周身寒冷无比。   然而,就在谢曲在识海里走得烦了,打算睁眼时,前面忽然凭空出现了一棵枯死老树。   老树下有个木盆,盆中有一身穿粉蓝小袄的弃婴。谢曲走近些再看,发现那弃婴的小袄口袋里,装有一页堪称得上是大凶的生辰八字。   鬼使神差的,谢曲弯腰抱起那弃婴,稍一低头,就见自己身上,已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文老爷的绸缎衣裳。   而那弃婴甫一睁眼,眼里便是一片漆黑,不是别人,正是小婵。   …   许久,许久之后,肩膀上忽然搭来一只手。谢曲猛地睁眼,见范昱已经清醒了,这会正歪着头看他。   先前布置好的结界已经快消散了,谢曲骤然从小婵的回忆中清明,咂了咂嘴,开口颇唏嘘,短短几句便将小婵一生都讲得明白。   原来这小婵是个鬼生子,她娘当年怀她的时候,上吊死了,可她却没死,愣是赶在她娘的棺材被封上之前,从她娘肚子里活着爬了出来。   那是一个大雪天,她爹正忙着娶新夫人,一见到她,三魂顿时就被吓没了两魂半,尤其是在看到她那一双天生就没有眼白的眼睛后,剩下半魂也是被吓到进气多,出气少了,口中连连喊她是妖孽,要仆从将她扔掉。   是文老爷将她捡回了家。而且,文老爷不仅没嫌弃羽.熙她是个不详的鬼生子,还花大价钱为她治疗眼疾,让她从一个全盲的小瞎子,渐渐变得能稍稍看清一点人的影子,让她走路行动都能与常人无异,对她十分宠爱。   那之后,她便被留在了文府做事,每天陪府里那个足不出户的文家小姐玩耍,成了文小姐的贴身丫鬟。她甚至还与文小姐约定,日后一定要和文小姐在同一天出嫁,直到水娘娘派人送来了河祭的签子。   记忆中,河祭签子被送来的当晚,文老爷一改往日和蔼模样,竟会面色凝重地将她单独喊进屋里,对她说:“小婵,现在就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了。”   也是直到那晚,小婵才明白,原来文老爷当初愿意收养她,除了看她可怜之外,还因为曾受过高人指点,知道她的出现,能替文姗挡下一场命中注定的灾劫。   而且,这一切其实从十几年前便开始谋划了,文姗之所以会被文老爷勒令无事不能出府,不能露面,便是要等着事发之日,方便与她互换身份。   为着保险,文老爷还打听到了她父亲的新宅位置,用她同父异母的幼妹做威胁,逼迫她就范。   可是文老爷哪里知道,她其实早已不记得父亲是谁,也根本不在乎那个从未谋面的幼妹,她只是很难过。因为这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将文老爷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看待和敬重。   换句话说,即便没有文老爷的逼迫,她原本也打算这么做的。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文姗去送死。   更何况,虽然看不清,但她听见文老爷对她说出这些威胁之言的时候,声音是颤抖着的,攥着她的那双手,手心里也是一片潮湿。   她知道文老爷其实并非表面上刻意装出来的那样无情,甚至还在最后关头,应了她轻唤出来的那声“阿爹”——这便足够了。   舌头是她自己剪的,因为她害怕。她打小便听人说,人死之后,到了地底下,就会向地底下的阴官诉说冤屈。她害怕自己到时会反悔,会将互换身份一事对阴官和盘托出,请阴官为她做主伸冤,让文老爷和文姗凭白背负很多的罪孽。   可是河底实在太冷了,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冷。那天,她怀抱巨石沉在河底,张着嘴却哭不出声,她忽然就后悔了,她化了煞。   她意外得了些怨气,魂魄与整条河都融在一起,喜怒和天气变化挂上钩,从此变得仙不仙,鬼不鬼。她在河底无声地哭了许久,等再缓过神来时,百年难遇的暴雨已倾盆浇下,她大错已铸。   她急得去梦里见水娘娘,却意外得知水娘娘其实是个骗子,压根就不会通灵。又因说不出话,状如厉鬼,被水娘娘误会是死不瞑目,已经修成了邪祟,想给自己找只替死鬼。为了稳住局势,安抚民心,水娘娘只好对外扯谎,一次又一次地给她送新娘子,希望她能就此罢手,答应收下这些替身。   可她怎么敢收啊,她只能救。   于是,水娘娘扔下来一个,她救一个,再扔下来一个,再救一个。直到她死得太久,脑子糊涂了,却还隐隐记着要救那些落水之人,不让他们枉死。   说白了,她先前之所以会扯那些落水之人的脚踝,并非是要给自己找替死鬼,而是希望那些人能低头看看她,和她道声谢。   她不想再被当成邪祟,不想再被人害怕,也不想水娘娘再为她挑选各式各样的新娘子做替身了——这便是她的执念。   但她却说不出来。   … 第99章第99章   瓶子里的小婵还在哭,鸦羽似的长睫上,挂着一点朦朦胧胧的水汽,模样我见犹怜。   谢曲看着看着,感觉自己头都大了。   谢曲想:还召还真是好手段,故意把怨气放在善人煞身上,让他不敢妄动。   若是都放在恶煞身上,那倒好办了,虽然免不了几次恶战,但只要打赢了,就能强行将怨气要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必须得顾忌这个,担心那个,非得哄着对方主动将怨气交出来才行。   就比方说这会,谢曲根本想不到怎么劝小婵去投胎,因为小婵的舌头已经没了,她心里的那点执念,恐怕永远也说不出来了。   看着小婵蜷缩在瓶子里的小小身影,谢曲很烦恼,没忍住轻轻敲一下瓶子。   “喂,去投胎吧。”谢曲对小婵说:“我保证你下辈子会过得很好。”   闻言,小婵怂着肩膀,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完之后低头继续哭,哭得甚至比方才更伤心了。   谢曲:“……”   谢曲无法,只好转头看范昱,和范昱皱着眉头小声抱怨道:“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她本来就该乖乖去投胎。她不想别人再怕她,可她现在这副样子,哪个凡人能不怕?”   范昱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老半天没开口。   良久,就在谢曲觉得范昱会沉默到底,不愿意帮他想法子解决问题时,范昱却话锋一转,忽然出言提醒道:“话是没错,但我还是觉得……”   “或许你该把你现在的这身壳子,先换回来。”   言外之意,虽然小婵看不清,但用文老爷的壳子劝小婵快去投胎,可能多少沾点损。   尤其现在小婵的精神状态还很脆弱,骤然听见“文老爷”这么说,难免会触人生情。   那感觉就好像是……   你费尽力气救了一个人,结果那人的爹怕你死后不安生,跑过来赶你快走,好像生怕你会反悔再害了他们似的,别提多委屈了。   经范昱这么一提醒,谢曲方才恍然大悟,连忙把壳子换回来,同时一把火烧了岸边排排躺的十几个傀儡,只留下自己和范昱,还有小婵。   谢曲这次换壳子,是光明正大换的,没有再刻意避讳小婵,或者说,他其实是故意换给小婵看的。因为人已经抓到了,就没必要再假装演戏了。   果然,又过了一会,小婵才像是慢了半拍似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如今自己身处的境况,不再哭了。   眼见小婵像是已经恢复了理智,谢曲连忙伸出手,指尖点着瓶壁上淡金色的拘魂咒,小心翼翼地问她:“除了让这个镇子里的人不再误会你之外,你还有什么其他愿望么?”   听见谢曲这么问,瓶子里的小婵又颤两下肩膀,畏缩着低了头,没回答。   隔着瓶子,谢曲以为小婵是没听清,所以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结果还是没回答。   许是天性软懦的缘故,小婵如今虽身负怨气,化了妖,也有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可却依旧什么都怕,甚至不敢抬起头来,正眼看一看谢曲。   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谢曲许久的努力之后,小婵终于伸出两只小手,轻轻摸到瓶壁上。   也是通过这点微乎其微的接触,谢曲察觉到了一点淡淡的哀伤。   小婵想见文老爷,还想见文姗。   就算所有人都怕她,都骂她是妖怪,但是至少……她希望她的“阿爹”,还有她的阿姐能接受她,摸摸她的头。   但她顾忌着水娘娘的前车之鉴,已经不敢再冒然入谁的梦了。   …   要入轮回就得无牵挂,要无牵挂就得得偿所愿。半晌,谢曲蜷起手指,不着痕迹搓去指尖上那点寒意,转头将小婵的愿望对范昱和盘托出。   等交代完了之后,谢曲心说,这可麻烦了。   因为小婵退而求其次,提出来的这个条件,他不是做不到。相反,带小婵去见文老爷和文姗这件事,其实很容易实现。   可是见到之后呢?见到之后又该怎么办?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文老爷的认知中,小婵似乎正是被他逼死的。现如今,如果贸然带小婵去见他们,让他们见着小婵现在这副模样,谁能保证他们一定不会被小婵吓到?   尤其是文老爷。   换言之,既然文老爷坚定认为是自己逼死了小婵,又把此事对文姗守口如瓶,那么待他见到小婵后,会否误会小婵其实是去报复他,是去告知文姗事情真相的?   如此一来,若文老爷到时对小婵表现出畏惧,甚至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戒备,小婵又该如何自处?她会不会因此而失去理智,变成一只真正的厉鬼?   对此,谢曲实在很没把握。   虽说小婵变成厉鬼后,他其实是更容易拿回怨气了……   左思右想都琢磨不通,谢曲蔫了好半天,甚至想着干脆就直接带小婵回文家,破罐破摔算了。毕竟事到如今,只有赶快拿回怨气才是正经事,他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泥菩萨,又能保住谁呢?   可每当这个念头刚生起来,就被他一晃头再压下去。   身旁,范昱显然已经看出了谢曲的犹豫。   范昱张了张嘴,面色古怪,看得出来是因为知道谢曲不愿意,所以才没开口直言赶快带小婵回家这事。   范昱知道谢曲是在琢磨一个万全之策。是以,他沉默片刻,倏地提议道:“不如就按照小婵生前的模样,造一个傀儡出来,暂时让她附魂进去,带她回家。”   顿了顿,竟是有点心虚地低下了头。   “至于文老爷和文姗那边,我……我其实随身带了一些南柯,可以让他们暂且醉着,不知今夕是何夕,也记不起小婵如今已经死了。”   试想,如果文老爷和文姗压根就认不出小婵是鬼,只如从前一般,与小婵平平安安的见上一面,圆了小婵的心愿,他们又怎会害怕?   只要他们不表现出害怕,小婵不就是死而无憾了?   听起来倒像是个好主意,但……   谢曲斜了眼睛,眸色沉沉地打量着范昱,问他:“你为什么会有南柯,还随身带着?难道你会酿这酒?”   这可真是……   当年明明就是范昱勒令他戒酒,让他再也不许碰南柯,怎么现如今,范昱反倒好像已经变成了酿造南柯的行家?   要知道那南柯酒,其实是千金难求,取材珍稀,又因其酿造工序复杂,常饮伤身,所以除了他这个意外将之发明出来的人之外,还从没听说有第二个人会酿。   一时间,谢曲觉得自己抓到了范昱的一点把柄,正待往下继续追问,却见范昱把头低得更深了些,幽幽回答道:“早就会了,在你做谢沉欢那时便会了,因为你每次回去之后,都不记得我。”   所以才想有个能记得的。   “我猜你也明白,那时候,我每每迎你回去后,一方面,既想让你尽快记起来,喊一喊我的名,另一方面,却又害怕你如果记起来得太快太清楚,陪不了我太久,就要跑去下一个轮回了,所以我才偷偷挖出了你当年埋在奈何桥头的南柯。”   范昱的声音很闷,带着一点被谢曲现场抓包的心虚。   “起初是为了安神,免得每天一看到你就想发脾气,后来渐渐饮得久了,忽然发现它还能镇痛,所以就……但是谢曲,你可别急着训斥我,我虽然饮酒,却并不像你当年那般,嗜它如命。”   嗜到活着时会把自己喝死,死了又差点把自己魂魄喝散的地步。   说着话,像是很怕谢曲再驳斥什么,范昱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厚厚的,毛茸茸的小皮袋,把它递给谢曲。   “喏,就是它了,经过我改良的酒心糖。有时候夜里疼得睡不着,就吃一两粒,吃了之后不仅能睡着,还能一夜好梦。”   谢曲:“……”   谢曲默默接过了小皮袋,一时哑然。   难怪范昱随身带了南柯这么些年,身上却无酒味,原来是包着糖衣呢。   可是,可是这也……   谢曲下意识攥紧了小皮袋,面上惊疑不定。   可是哪有这样的?   这边明令不让他碰,自己倒是吃得欢,须知这东西可很伤身呀……   “好了,别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真没总吃。”正恼着,范昱便又开始好言好语的安慰他,捉他两根手指晃了晃,“而且我已经改进了它的制法,使它变得温和许多了,若是剂量得当,连文老爷那样的凡人都能受得住。”   话音未落,已经又从谢曲手里抢过那个小皮袋,捏在手里随意颠了两下,“还看什么呀?别愣着了,快去做你的傀儡吧,剩下的事就全交给我,我这便先走一步,去文府里转一圈。”   紧接着,还不等谢曲开口,人就没影了。   谢曲:“……”   从头到尾都找不到插话机会的谢曲,只得委委屈屈低头看小婵。   然而,小婵却不明白谢曲这会忽然看她是什么意思,只好双手合十,回给谢曲一个更委屈可怜的表情。   谢曲:“……”   谢曲:“小婵啊小婵,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活人可比木头人难应付多了。” 第100章第100章   想到便要做,谢曲和范昱分头行动,不多时,谢曲便造好了小婵要用的傀儡,范昱也喂文老爷和文姗吃下酒心糖。   接下来的事情进展很顺利,小婵虽不会说话,却仍如愿回了家,见着了文老爷和文姗,听半梦半醒间的文老爷颤巍巍摸着她的头,对她说了好些句对不起。   万幸,文老爷对她是有感情的。其实养了这么些年,就算是一只最寻常的阿猫阿狗,也该有感情了,而这正是小婵所希望的——小婵想要的从来都不多,她一直很卑微。   说句不好听的,因为从小便被亲族抛弃,为着文老爷的一句乖女儿,她是甘心去赴汤蹈火的,丢条命又算什么。   只要文老爷还记挂着她,那便足够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已是三个时辰以后,入了夜,等到一切心愿都了了,谢曲这才带小婵回到河边,替她卸下躯壳。   因着执念已了,小婵这时已完全变回生前的样貌,脸上也稍稍有了些气色,比之初见时,更多几分少女的娇俏。   只有那双漆黑如墨,却又缀了点点星子的眼睛没变。   也是直到这时候,谢曲才终于承认,原来小婵的眼睛真是因为眼疾而变黑,而非将要化为厉鬼的征兆。   月上中天时,小婵摘了自己风冠正中,最大最圆的一颗珍珠,将其交给谢曲,面上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   总之眉是皱着的。   谢曲知道,像小婵这种鬼,即便再入轮回,口舌肯定也是不利落的了。   说实话,谢曲觉得YU/|X~_I这个小婵有点傻,要是换成他,死后最大的执念,一定是要拉着那个整天只会装神弄鬼的水娘娘陪葬,而不是回文家。   但他身为一个局外人,好像并没资格说小婵什么。   和江钺不同,应是死的时间还不够长,小婵在交出怨气后,魂魄并未即刻散去地府,而是好端端地在谢曲面前站着。   这会天色已经很晚了,左右也是无事,再加上现如今,第二份怨气也是不战而收——这让谢曲很高兴。   高兴之余,谢曲决定充分发挥一下他作为白无常的优势,在小婵再入轮回之前,为她织一个美梦。   哪料手指间的莹白光点刚捻起来,募的,头顶倏地响起一道天雷!   ……看来,事情依稀、仿佛还没有完。   不得不说这道雷来得实在是太凑巧了,恰赶在范昱布置好的结界破碎之时。一瞬间,连谢曲都被这雷震得有些懵,错觉是自己和范昱在私底下做的这些……欺骗天道的勾当,已经被天道发现了。   但他很快便发觉,那雷其实并不是冲着他和范昱劈下来的。   准确点说,那雷就只让他听了个响,实际上却没劈到任何东西。倒是雷声过后,笼罩在这个镇子上空数日的黑云散去,本不该是满月时节,现下却意外现出一轮银盘似的满月来。   而且,那满月清亮得很,照得镇子里一时亮若白昼。   …   “是……天诏。”   半晌,谢曲愣愣抬头望着天上,低声喃喃道。   “是天道觉得生活在此处的人眼盲,要为他们点一盏明灯。”   范昱亦是满脸复杂的仰头看着。   天诏不是轻易就能见到的寻常之物,想他受封阴仙上千年,即便算上他自己受封那次,今日之前,所见天诏也不过三次。   正当谢范两人惊讶地不知作何反应时,身旁,忽有妙龄女子的声音传来,声音婉转动听,堪比这世上唱曲儿最好听的百灵鸟。   那声音问:“咦?这便是你为我织出来的梦么?”   乍闻此问,谢曲一时愕然,忙转身循声望去,却见小婵已不知何时没了森然鬼气,只剩一身冷然霜寒。   眨眼间,血色嫁衣化为霜蓝纱袍。小婵赤着足,蹙眉立于清水河岸,眼里带着十二分不解,明明双唇未动分毫,却已能说话。   “呀,我好像能看清东西了。”   “我还会说话了……”   “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个梦,虽然还是很舍不得这里,但我愿意去投胎。”   站在小婵不远处,已经呆若木鸡的谢曲:“……”   片刻后,还是范昱悄悄戳了谢曲后腰一下,小声问道:“喂,你怎么了?”   谢曲:“……”   谢曲:“……如果我说,这其实不是我为她织出来的梦,而是真正的天诏,你会怎么想?”   范昱……   范昱脸上的表情,立马就变得更复杂了。   “对谁下的天诏,小婵么?”   “不是对小婵,难道还是对你我?”   “别,别,我现在可一点也不想接到天诏,毕竟我能接到的诏示,就只有天罚。”   “真巧,我和你一样。”   “……”   说话的功夫,像是很怕小婵不明诏示似的,头顶乌云散去后,又是一道轰隆隆的天雷响彻天地。   接近着,从天上悠悠飘下一朵指甲盖大小的七瓣冰花,正落在小婵眉心。   这是……天道欲封地仙的诏示。   原来小婵便是那世间罕见的十世善人之一,今生正好就是第十世,所谓盲眼剪舌,也不过只是她最后该历的一场灾劫。   说白了,就和某些苦行僧是一个道理,小婵今生注定会过得辛苦。因为依天道安排,若她能在受尽苦楚后,依旧坚持与人为善,坚持不造杀孽,她便可从此修成地仙,掌管一方河流,成为一位真正的河神。   可若她一旦行差踏错,造了杀孽,那便也只好从头来过了。   至于说,她那些所谓的修行天赋,也不是偶然,而是诱惑和考验。毕竟在现在这种连上修界的修者都再修不成仙的大环境之下,她一个小小的盲眼丫头,又凭何会有如此之好的根骨?   原是天道要她有。   只因一个人在一无所有时,或许可以做到善,可若当他身怀怨愤,又拥有了绝对的力量时,他可就不一定会变成什么样了。   意料之中的,当七瓣冰花彻底化进小婵眉心,小婵脸上的神情,一瞬就变得悲悯了起来。下一刻,她像是终于读懂了天道降给她的诏示,从一个凡人,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仙。   只是今夜注定不会平静,头顶天雷响过足足九道,却未震醒镇中任何一个熟睡着的人。并且,所有人都在梦中见着了一位身穿霜蓝纱衣,赤足散发,双眼亮如碎星的河神娘娘,听那河神娘娘对他们说:“从今往后,你们再也不必来做河祭。”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101章第101章   这一道伴着九重天雷的天诏,把谢曲混沌多日的脑袋,一瞬劈得清明许多。   事已至此,也算是完满收场。得了天诏的小婵对谢曲遥遥拜谢,而后遁入河中。   只是临走之前,黑亮眼眸闪烁两下,目光落在谢曲身上,几次欲言又止,像是还有好多话想对谢曲说。   但是最终,小婵却只皱眉提醒道:“大人……请记住您的东西永远都是您的,万望莫要交给他人。”   做了仙之后,小婵那双眼睛就更漂亮了,像是一道满载岁月的星河,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明亮,却又带了几分沉寂的味道。   以至于会让见过它的人通通生出一种错觉来,觉得它能看到一些……时间之外的东西。   毫无疑问,谢曲也是这么认为的。   是以,谢曲向小婵还了礼,直觉对方该是看到了一些他的“未来”,但是没多问。   因为谢曲明白,天道封召四方仙神,令四方仙神恪尽职守,掌人间风调雨顺,轮回有序,却也是将四方仙神皆困在了他们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要他们各自守着各自的道,不得违逆,不得逾越。   换言之,既然每位仙人都有其该守的规矩,眼下小婵看穿却不言明,大约便是她该守这个规矩。既然如此,谢曲便是再想追问,也没用。   能有句提醒已经很好,没准就连这句提醒,都是因为小婵性子好,没忍住才对他说了的。   这么想着,谢曲和小婵告了别,一路走,一路若有所思琢磨着小婵告诫他那话。   什么叫他的东西永远都是他的,千万别交给别人?   他身上究竟还有些什么东西,不能交给别人的?   正出神,肩膀上骤然被范昱拍了一下。谢曲转头看去,见范昱正不甚确定瞥着他衣袖,迟疑道:“喂,你刚有听到什么声音么?”   闻言,谢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头雾水。   “怎么了,我什么都没听见,莫非刚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出现吗?”谢曲问:“还有啊小昱儿,你总盯着我袖子看作甚?”   范昱:“……”   在谢曲满腹疑惑的注视下,范昱又再戳了戳谢曲的袖子。   “我听见你袖子里有声音,虽然很轻。”范昱说:“但这里面好像有人在说话。”   谢曲一瞬就愣了。   “别胡说,我袖子里怎么可能会有人?”   “可我刚刚真的听见了,我听见有人正在你袖子里喊救命。”   “这不可能……呀!坏了!”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谢曲一拍脑门,顾不上再琢磨小婵方才给他的忠告,而是一抖袍袖,火急火燎从袖子里摸出另一个小布袋——那袋子里正藏着一片绵白的杨花。   是了。谢曲想:先前他和范昱在断山镇时,似乎意外救下了杜小山的一缕残魂,并将其收下温养。养的日子久了,竟然就忘了。   现如今,可不正是杜小山的那缕残魂,终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了?   可话又说回来,其实一提到这个杜小山,谢曲就头疼。当初谢曲之所以会救杜小山,就是看中他有趣,看中他在被范昱触碰之后,竟还能顽强的剩了一缕残魂下来,因此才想把他留下来做研究。   然而救归救,谢曲却从没想过,杜小山居然能这么快就清醒。   真是……醒这么快作甚?上赶着去找死么?要知道他和范昱悄悄救下杜小山这事,可还没来得及同崔钰说起过呢……   不是不敢说,主要就崔钰那种老古板……   如果让崔钰知道他俩又在私底下擅作主张,毁了自己曾经对薛景山的“千金一诺”,恐怕又要大发脾气,甚至还得千里迢迢跑过来找他俩理论。   真烦,究竟该怎么在崔钰面前,名正言顺留下杜小山?   毕竟现如今这世上,能被范昱碰了之后还活着的东西,可谓是屈指可数。在这种情况下,这种好东西当然是能多一样是一样,因为每多一样,范昱便会多开心一分。   所以,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多年来以言出必行著称的崔判官,心平气和接受杜小山还没散魂的事实……   对此,谢曲简直苦恼得不行。   正烦闷着,头顶天道封诏地仙的异象已全然消失不见,天色重又暗下来。借着一点从云彩缝里漏下来的月光,谢曲眯了眯眼,隐约看见一只全身都被包裹在碧色光晕里的机关小雀,正晃晃悠悠地冲他和范昱飞过来。   好么,真是说谁谁就到。想他和范昱都跑出来这么久了,崔钰那老家伙愣是一直都不动如山,忍着没往外传一封信。结果现在好不容易给他俩传封信,还正赶上杜小山醒了。   说句实话,有时候谢曲真怀疑崔钰那货就是故意的,天生和他八字不合,平日也是什么事最招他烦,那货就干什么。   果不其然,信上只有惜字如金的两句问话。   第一问:杜小山的名字为何会重新出现在生死簿上。   第二问:你俩到底什么时候回,程齐干不动了,要罢工。   一时间,谢曲倏然得知噩耗,欲哭无泪,差点一把捏碎崔钰用来传信的机关雀。   不成,这绝对不成,谢曲想。   先不说杜小山的事,程齐怎么能罢工!程齐如果罢工,那他和范昱怎么办?须知像程齐这种任劳任怨的冤大头……啊不是,他的意思是说,像程齐这种任劳任怨的大好人千年难遇,他可是好不容易才逮到一个的!   不行,死道友不死贫道,累着程齐就累不着他。   谢曲这么想着,眼珠转了转,不知怎么的,余光恰就落在自己手里捏着的小布袋上,舔了舔唇。   谢曲:“……”   谢曲:“哦,我想到了。”   范昱:“?”   许是谢曲盯着那小布袋的眼神,太过令人毛骨悚然,范昱没忍住,默默在心里为杜小山哀悼了一下。   果不其然,谢曲很快便转头问他:“小昱儿,自打我做白无常以来,是否还从未开口点过任何一名阴官?”   范昱……   范昱又沉默了一瞬,已隐隐猜到谢曲心中所想。   “是的,你这些年天天往凡间跑,对地府之事不上心,也从没想过提拔一个自己的随身阴官。”范昱感叹道。   得了满意答复,谢曲不禁笑出一排小白牙,十分快乐地晃了晃装着杜小山的布袋。   “好极了,那我现在就点杜小山做我的阴官,让他先回地府替我干活儿去,也顺便给程齐找个伴。”   说着话,谢曲屈起手指,轻轻碰两下机关雀的小尖喙,面上笑吟吟的,很是和善,顺便再把小布袋牢牢系在机关雀的右爪上。   “去吧小家伙,快去和崔钰说,并非是我故意害他失约,而是我想把杜小山扣下来做个阴官,也好多个人去帮帮程齐……我猜崔大判官一定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对吧?”   “毕竟程齐要是真罢工了,辛苦的就该是他崔钰崔大判官了。”   “啧,你冲我啾什么?你难道还指望我亲自回去帮程齐啊?我现在能远远地指导他们一下,就已经很够意思了。我告诉你啊小雀儿,莫说我如今有事回不去,就算能回去,我也绝不要回去受那个累……”   “哎哟!小昱儿你疯啦!为什么打我?!我到底哪里说错了?我又没说一点活都不干!可……可干活归干活,就算咱们是做鬼差,也该讲究一下劳逸结合吧!逢年过节也该给咱个休息机会吧!天道不能因为做鬼的不用睡觉,就把咱当畜生使唤了!”   …   范昱:“……”   范昱冷笑了声,又是一脚踹过去,“放屁!别侮辱畜生,畜生都比你勤快!人家畜生好歹还能被鞭子抽着往前走,你呢?只要一提到干活儿,鞭子甩过来,你立马就躺下了!”   范昱说这话,原本是想骂一骂谢曲,不料谢曲在听了之后,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面嗷嗷叫唤着躲过了他的脚,一面又趁他不备,让机关雀把杜小山的残魂真带回了地府。   “唉呀,你看你这话说的,忒不地道,那我也不是谁抽鞭子都躺。”机关雀飞走后,谢曲委委屈屈地皱眉,小声反驳道:“要是别人抽我,我就抽回去了,只有你抽我,我才躺下呢。”   范昱:“……”   范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自己快被谢曲气散魂了。   …   眼见着范昱脸色越来越差,谢曲心说完犊子了,玩笑开过了,明明知道范昱这人只要一提起办差来,脾气就很差,他怎么还敢和范昱提这茬?   下一瞬,还不等脑子反应过来,谢曲的腿脚已经快脑子一拍,条件反射似的往后退了五六步。   接近着,眨眼之间,只听“嗖”的一声响,范昱竟然真折了枝长长的柳条,施力朝他抽了过来!   那柳条上甚至还劈里啪啦地烧着灼魂焰,力道之大,竟在空中掀起了阵阵破风之声。   谢曲:“……”   谢曲:“不是吧小昱儿!咱可还没出镇子呢,你当着小婵一个姑娘家的面,和我玩这种闺/房情趣,不太好吧!”   话音刚落,还不等范昱再甩鞭子过来,谢曲就先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   该,让你贫,你怎么越是该闭嘴的时候就越忍不住贫!谢曲心说:谢曲啊谢曲,你他妈早晚得死在你这张破嘴上!   作者有话要说:   老谢:打是亲,骂是爱,爱得不行才用脚踹,习惯了习惯了 第102章第102章   万幸范昱在气急之余,还记得纸人躯壳挨不住打,没把柳条甩得太狠。   凡间没有地底下那么好的符纸,要是真打坏了,再想重做可就麻烦了,毕竟谢曲的灵力太盛,若只找些寻常玩意捏躯壳,不出一日,必然全身溃烂。   虽然捏具躯壳很容易,但也不是这样浪费的。   良久,两人就这么一路你追我赶、吵吵闹闹地出了镇子,谢曲回头去望,就见不知自什么时候起,从上游缓缓流淌下来的河水里,已经再没什么冰茬子了。   是小婵在用自己的方式送他们离开,并且告诉他们,春天来了。   虽然来得比往年迟一些,但隆冬之后,总能迎来盎然春意。   接下来,就只剩下最后一份怨气还没有取回,谢曲让范昱按照惯例,向不赦秘密地传了消息,汇报任务进度,不多时便等来不赦回信。   不赦在信中说,自己已经找着了解救谢曲肉身的方法,只等谢曲把怨气收集齐全之后,和范昱一起赶回酆都旧址,届时大家一手交货,一手治病,无论是谢曲身上的咒,还是范昱的恶疾,不赦都能治。   这封回信可真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谢曲在拿到它后,脸上那笑就没敛起来过。   事到如今,东方和南方的怨气都料理干净了,就只剩下北方。   依着白玉珠的指引,谢曲一刻不停赶往下一个藏有怨气的地点,期间,范昱的脸色一直都很臭,一双白眼翻上天。   据范昱说,如果谢曲平日办差时,能有如今找怨气这会半分的用心,那他肯定连做梦都要笑醒了。   ……虽说他们这些做鬼的,平时其实根本就不用睡觉,更谈不上做梦。   换言之,做阴差时若困乏多梦,多半是魂体不稳的征兆。   然而,出乎谢范二人的意料,北方竟然只有一片无人居住的荒地,方圆五百里之内,草木不生,更别提藏了什么冤魂恶煞。   更离奇的是,谢曲从四面八方都试过,发现这片荒地其实是一个圆,而且他脖子上挂的白玉珠,好像失灵了。   失灵的具体表现就在于,当他和范昱没走进圆心时,白玉珠会亮,但等他们顺着提示一脚踏进圆心,白玉珠却又不亮了——不论是从哪个方向踏进圆心都不行。   总之,在接连尝试了八九次,而且次次都失败之后,谢曲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活见鬼了。   在对一件事反复试验这方面,范昱的耐心显然比谢曲更差些。因此,范昱在试了第五次之后,就不肯再试了,而是随意寻了处有阴凉的地方坐下,背靠身后巨石,恹恹垂了眼,放手让谢曲自己折腾去。   话说回来,有些事,虽然范昱没明说,但谢曲还是能看得出来。   谢曲发现范昱最近越来越嗜睡了,尤其是在吃了药,脸色稍微好过一阵之后,范昱的精神就会变得更萎靡些。   那感觉就好像是……   与其说范昱现在吃的,是能暂时压制住他体内恶咒的药,倒不如说更像一种毒,一种能强行令其振奋精神,但却会成瘾的毒。   终于,在试到第二十一次时,谢曲手里的白玉珠亮了。   谢曲见状,连忙将已经陷在梦里的范昱摇起来,指着珠子说:“你看。”   说话的同时,一只脚踩着自己方才走过的脚印,半分不差踏进“圆心”。   珠子这次果然还亮着,没有莫名其妙地黯下去。   正是这条路。   说时迟那时快,范昱一见白玉珠还亮,便抖擞起精神,二话不说一把攥住谢曲的手,随谢曲一同踏入圆心。   可是说来也挺离谱的,明明在两人一脚踩进来之前,圆心里面只有一块平平无奇的荒沙,可等他俩真的踩进来后,入眼却是连片望不到头的苍翠。   但不论如何,不论又是怎样倒霉的幻境,好歹已经如愿进来了。   …   这么想着,谢曲便稍稍放松警惕,沿脚下小路一直往前走,一面寻找藏有怨气的具体位置,一面不自觉地在心里回忆起最近发生之事。   因为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谢曲便想当然地认为,这里的怨气,也该是被藏在一只会动的煞身上,所以他这一路走来,总想找到一点会动的东西。   然而,不同于之前两次随处可见的人和鬼,这里什么也没有,纵使遍布草木,却连虫鸣也不见,寂静的像是一块真正的死地。   又不知过了多久,谢曲就这么一直走啊,走啊,从日出走到日落,再从日落走到日出,范昱一直跟在他身后,隔三岔五就闷咳两声,手心冰凉,安静得让谢曲甚至都有了一种,范昱已经睡着了的错觉。   可范昱其实没睡。   不止没睡,就在谢曲走得烦了,打算停下来休息一会时,范昱还开口说话了。   范昱说:“小婵这次算是得了个好结果,只可惜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是小婵。”   谢曲:“?”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有点跟不上范昱的思路,想不通范昱为什么忽然又提起小婵。   但有人总比没人好,因为如果有人能陪着聊天,再枯燥的赶路也会变得有趣些。   所以谢曲在愣了片刻后,便头也不回地接话道:“你是不是想说……这世上,如小婵这般做好人有好报的例子,其实非常少?”   “是啊,我正是这样想的。”范昱回答道。声音轻飘飘的,尾音转着弯,像一片随时都会飞走的羽毛。   “所有人都希望善恶有报,然而实际上却是……”   “有些人一生都在行善,晚景却凄凉,又有些人一生都在作恶,可却什么都享受到了。临了,若说受赏或是受罚,那也是下辈子的事情了。到时大家喝了孟婆汤,下辈子过得好还是坏,和他们这辈子至死都不能瞑目的那些遗憾相比,又有什么关系呢……”   “……”   募的,这一边,还不等范昱把话说完,谢曲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倏地站住脚,急匆匆转回身去。   “你说得很对小昱儿,你说得很对!我想到了!我明白还召为什么要开鬼门关了……!”   “我猜还召一定是因为……”   下一刻,谢曲完全转过身来,垂眼瞧见了范昱的脸,一瞬噤了声。   因为谢曲看见,跟在自己身后走了一路的这个范昱,居然……没有脸。   ……这不是范昱,是黑袍! 第103章第103章   谢曲本来还想说:我猜还召想打开鬼门关,大约是因为钻了牛角尖,见过太多生生死死,以至于生出心魔来,厌倦了所谓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可还不等他把这些话说出来,一抬眼,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着了,连接下来的动作也忘了。   范昱……范昱消失不见了。   和从前不同,他这次明明一直都牵着范昱的手,从不曾松开!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   对……对对,手!   谢曲下意识再低头,就见自己的手里,其实早就变得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这真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明明手心里是空的,却还能真的感受到凉意,以及肌肤的细腻触感。   就好像……他至今仍在紧紧攥着范昱的手一样。   都说眼见为实,可是现如今,面对此等骇人境况,谢曲却有些茫然了。   一方面,谢曲亲眼看见自己身后站的其实是黑袍,可是另一方面,他手心里的温度,还有范昱回答他时,那种轻飘熟悉的声音,却也是真实存在着的。   谢曲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松手了。   松开怕中计,不松开也怕中计。   他大爷的,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谢曲想。   怔愣的功夫,眼前站着的黑袍已经抬起头来,对谢曲露出自己那张空空荡荡,只有一团怨气的脸。   下一刻,就如谢曲之前见着它时那样,黑袍兜帽底下的怨气骤然凝聚,猛地向他脸上扑过来!   唰——   募的,一阵锁链破空声响起,谢曲本能甩出魂锁,缠住黑袍的腰,一举将黑袍摔到三丈开外,险些就真被它放出来的那股怨气,沾到脸上。   只是摔出去之后,又不敢放。   因为知道有些古怪的地方会令人生出幻觉,诱使其与同伴自相残杀,谢曲咕咚吞下一口唾沫,右脚尖稍稍向外,做出一副随时就能迎战的姿态,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昱儿?”   闻言,对面的“黑袍”明显沉默了一下。   半晌,就在谢曲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准备对之祭出杀招时,忽听“黑袍”带点迟疑地反问他:“……你是谢曲?”   谢曲:“……”   谢天谢地!眼前站的这个真是范昱,不是黑袍!因为黑袍从不会和他说话!   幸好、幸好刚才没立刻动手。   甫一确定下来,谢曲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心说难怪呢,天底下就没有不松手还会出事的道理,原来此时此刻,他用手摸到的才是真的,双眼所见都是假的。   想通了这一点的谢曲,当即阖上眼,不再以肉眼观物,改为用神识细细搜索。   果不其然,在他的神识中,“黑袍”重又变回了范昱的模样,只是看起来似乎很紧张,全身都紧绷着。   “谢曲,你知道么。”范昱斟酌着描述道:“你现在在我眼里是只鬼,而且还是我最讨厌的那种,浑身湿淋淋的水鬼。”   谢曲:“……”   谢曲:“所以,这就是你刚刚忽然攻击我的理由么?”   范昱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你刚才一转过来,脸皮就不对,我当时被你吓了一跳,本能就……”   原来是这么回事!   听见范昱这么说,谢曲思索片刻,沉着脸道:“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这里的主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按照凡间话本中的逻辑,人们在面对一处危险之地时,通常不会独自前往,而是结伴同行。   既然如此,此地主人为了避免自己被打扰,最省心省力的办法,其实不是在此处放置多么厉害的妖兽或邪祟——因为无论再怎样厉害的妖兽,也终归有被人杀死的一天。   如此一来,反倒不如让来人自相残杀了。   换言之,只要让来人产生幻觉,将身旁同伴错看成自己最恐惧厌恶的东西或是人,那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误入者尽数除之。   真是……好阴险的方法。   亏得他和范昱都是鬼,胆子都比较大,还都能开神识!   一时间,谢曲惊疑不定地往前走了两步,脸色很难看地提醒范昱道:“小昱儿,闭眼用神识看我。”   范昱也是个聪明的,听见提醒之后,立马就反应过来了,毫不犹豫地闭了眼。   片刻后,谢曲通过魂锁,感觉到范昱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不再那么紧绷着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没人也没鬼,但却到处都透着古怪。”范昱皱眉抱怨道:“就像整块土地都是活的一样。”   对此,谢曲不置可否。   不是不回答,主要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现在也有这种感觉。   半晌,谢曲走上前去,重新抓了范昱的手,两眼依然紧闭着,有点惆怅地对范昱感慨道:“这可怎么办,我闭了眼用神识看你,确实是能看见你了,可……”   话说到一半,谢曲左右转了转头,没忍住叹声气。   可人是看见了,地却又是荒地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树木花草。   好烦,烦死了!   范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沉声附和道:“是啊,这里和别的幻境好像很不一样,在这里如果闭了眼,就只能看见现世,看不见此地主人幻化出来的任何东西……”   说白了,就是此地主人不是一般的损,非得逼着他俩睁眼接受“现实”。   一阵长久的沉默。   许久,谢曲看到范昱当先睁开了眼,鼓足勇气看向他,然后表情呆了呆,不出意料又立刻闭上了。   “喂,还是你睁眼吧,你在我眼里实在太丑了,我……我真是受不了。”范昱语气复杂。   谢曲:“……”   谢曲:“……可你在我眼里是黑袍,我一看见你,就总觉得你下一刻就会朝我扑过来,把我给吃了。”   范昱:“……”   范昱:“那你要不要听一下,你这会在我眼里是什么样?”   “哦?我是什么样?”   “呃……一身青皮,浑身滴水,眼瞳纯白,脖子上全是褶皱。”范昱一边搜肠刮肚地找词儿形容,一边伸手比比划划:“大概……大概有这么高吧,尖嘴,无鼻,还是个秃头。”   谢曲:“……”   谢曲:“……秃头?怎么个秃法?”   “只有脑瓜顶是秃的,剩下一圈薄薄的头发全散着,把眼睛遮住了。”范昱说着说着,似乎觉得挺不忍直视,默默抬手捂住脸,“最让我难受的是,你在我眼里是光着身子的,从头到脚全都光溜溜的,屁股还挺大。”   谢曲:“……”   谢曲:“够了别说了,我睁眼,你只需要跟着我走就行,千万别松手。”   救命!他谢曲什么都能忍,唯独大屁股裸奔不能忍!   连屁股都能看到,那岂不就也能看见……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还是个秃头!   一瞬间,谢曲忽然觉得黑袍也没那么吓人了。   思及此,谢曲豪气万丈地睁开眼,满脸麻木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黑袍”,认命道:“……好了,让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赶紧走,赶紧找,等过会找到此地主人之后,一定要把他揪出来,不问善恶,先揍一顿。   不带这么考验人心理承受能力的。   因为“黑袍”没有脸,谢曲看不见范昱现在的表情,只能听声音。   所以谢曲等了半晌,一直等到范昱想起谢曲和自己说起过的黑袍没有脸,连忙开口答道:“好”,才敢领着人继续往前走。   不过想来,许是两人过了第一轮考验,没有真打起来的缘故吧,不多时,还真被谢曲在这里寻到了一点蹊跷。   在一排排参天古木的遮掩下,谢曲远远地看见,前面好似是有一间极不起眼的小木屋。   自然,这木屋就只有谢曲才能看见,在正闭着眼的范昱面前,谢曲其实一直都是走在荒地上。   找了这么久,总算让他找到一点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了。谢曲感到很高兴,脚下步子不觉便迈得更快了些,缩地成寸,瞬息之间行至小木屋门前。   走得近了,谢曲才发现这木屋无窗,除了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之外,没有任何能通往外界的装饰。   谢曲头一次见着这样古怪的小木屋,本想和范昱唠叨几句,结果转身到一半,忽然想到范昱现在在他眼里是黑袍,为了防止自己在回头瞬间,一个不注意就把魂锁直接甩飞了,谢曲只好暂且忍下吐槽的欲望。   然而,就在谢曲正犹豫是否该敲门时,房门却是吱嘎一声,自己从里面打开了。   有一个样子至多不过七八岁的小童板着脸,用手紧紧扒住门沿,从屋里探出小半张脸来,口齿不清,但十分努力地对谢曲说道:“回来,回来吃饭。”   说话的同时,小脸虽然板得紧紧的,眼里却不着痕迹地亮了起来,似乎很高兴开门就能见着来人。   “我乖,不吃人,吃饭。”大眼瞪小眼好半天之后,见谢曲不答,那小童似乎有点急了,一下从门后蹦出来,结果却因为力气太大,不小心撞到了不知被谁设在门口的一个结界,疼得捂着脑袋眼泪汪汪。   “人好吃,但我不吃人,我听话,我只吃饭,呜……”   “阿兄,你让他们别打我,我好疼。”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春天来了,那个会日六的可爱婆娘又回来了。 第104章第104章   谢曲正欲开口,忽地一怔,心说有些不对劲。   方才一时失神,才没注意到,如今再看,谢曲发现这小孩的眼睛,其实没在看着他。   虽然小孩确实仰着脸,但仰起来的角度不对,视线只够落在他胸口,看不到脸。   下一刻,有一白衣少年自谢曲身体里穿过,徐徐行至木屋门前,挥袖撤下结界。   是虚影。   谢曲睁大了眼,见这少年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形高挑纤瘦,周身萦绕着一圈清荡之气。   “小妖,怎么又撞到头?”少年笑着调侃,顺手捏一下小孩脸蛋,又从芥子戒中找出一片血淋淋的生牛肉,蹲下递到小孩面前,“快吃吧,吃完就进屋去,小心被离尘境的师兄发现了。”   话音刚落,紧接着是一声稚嫩的欢呼,小孩双手捧着肉片,大快朵颐,牙齿咀嚼声咯吱咯吱,清晰的让人心慌。   谢曲:“……”   这两个小孩是谁?是此地的主人么?可是怎么不太像?   身后,什么也看不到的范昱狐疑道:“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谢曲感到很神奇,“没什么,就两个小孩儿,你没听见他们说话么?”   范昱摇了摇头。   原来只要在这里闭了眼,不止看不见幻象,还连声音也听不到。   不过事到如今,范昱反倒不忙着睁开眼睛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既然此处如此古怪,那么留他一个一直闭着眼,时刻注意现世的动静,好像也不错。   无需多说,谢曲便已猜到范昱的心思,没有再催范昱睁眼,而是绘声绘色给范昱讲起自己看见了的东西。   “我眼前有两个小孩儿,一个只有七八岁,一个至多不过十五六岁,大的身怀灵力,像个修者,至于小的么,爱吃生肉,爱手脚并用匍匐着爬行,好像不是人。”   谢曲说着,满是探寻地目光将小孩从头打量到脚,稍稍犹豫了一下,复又补充道。   “可是很奇怪,这小孩一举一动都像是兽,可我却看不穿他的本相,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妖。”   凡鸟兽花木所修精怪者,一定有本相,就如黑白无常身后背负的巨大虚影,从无例外,可眼前这小孩却有趣得很,明明满身妖邪气,身后却空空荡荡,像个凡人。   而且,瞧那稍大一些的少年虽然身负斩妖除魔之重任,却隐隐对小孩颇多照顾。   看不透的事情太多了,正不解,便听白衣少年又叹声气,小声嘀咕道:“真是……明明就是个很听话的小孩,耐心些就能教好,师兄怎就说你乃世人贪念所化,凶恶至极,一定要把你除掉?”   什么?   世人的……贪念?什么贪念?   且慢,他们现在究竟正在哪一年?   乍听白衣少年说出这种话来,谢曲愣住许久,忽然反应过来一个大问题。   那便是——   他和范昱此次误闯进来的时间点,似乎十分远早。   也是直到这时候,谢曲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在他那些漫长的记忆中,似乎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少年口中的离尘境。   换句话说,不论是在从前的七大仙门,还是在后来许许多多新兴起来的各种小门派里,都没有过离尘境。   而看白衣少年这副年纪虽轻,修为却隐有小成的模样,离尘境一定不会是个籍籍无名的小门小派。   趁着小孩还在努力干饭,谢曲赶紧把自己想到的这些,全讲给范昱听,谁知范昱在听过之后,竟然态度诡异地咦了一声。   “离尘境?你确定听见的是这三个字么?”范昱问。   谢曲很肯定的点了点头,“怎么,难道你知道它的由来?”   “不算知道,只隐约听崔钰提过一点。”   范昱皱着眉,似乎在努力回忆,“先前你总往凡间跑那时候,有一次,崔钰来找我喝酒,和我埋怨不赦每到正月十七就找不见人,估摸又是去睹物伤心了。”   “我当时问他,不赦没事伤什么心?他就和我说,因为不赦在做阴仙之前,曾拜师在一个名叫离尘境的门派之下,在那里住了上百年,而所谓的正月初七,便是离尘境满门被灭之时。”   范昱话音刚落,谢曲就懵了。   因为他从没听说过这些。   “可是……可若那离尘境的建立还排在七大仙门之前,其中实力一定不容小觑,保不准,里面每个修者都有半仙之体,法力极高,又怎么会被灭?”   范昱又再摇了摇头。   范昱说:“我不知道,崔判官好像也对此知之甚少,只是听不赦说……当年的离尘境中,似乎出了只大妖,而这一切都是不赦之过。”   谢曲:“……”   谢曲:“……你说的那大妖,不会就是现在这个连话也说不清楚的小鬼吧?”   “你别问我,我又看不见。”   “……”   娘唉!要了亲命了!久闻有些仙人在成仙之前,往往会不自觉地留一道残念在凡间,结果今天竟然被他和范昱碰到真的了!   完犊子了,还召这位心思诡秘的主,究竟是把第三份怨气藏在了什么破地方……   ……别告诉他若想拿到怨气,这次的任务,是要护住幻境里的离尘境。   这他妈……   这他妈简直是在逗他玩!   一时间,谢曲只要一想到,这里很可能是不赦成仙之前留下的一道残念,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如果,他是说如果。   如果这里真是不赦留下来的,那眼前这白衣少年……   虽说不赦常穿黑衣,可万一当年离尘境中的修者,人人都是一身白呢?   尤其他方才还口口声声嘀咕着师兄,显然对自己口中的那位师兄,十分敬畏。   谢曲觉得自己手指尖都凉了,没忍住暂且闭了眼,转身对范昱道:“小昱儿,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不赦说他进不来还召的封印,拿不到怨气了。”   如今想来,恐怕进不来是假,不敢进来才是真。试想:一个已经成了仙的人,一朝落入自己生前最为遗憾的残念之中,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轻则失智癫狂,重则神魂尽毁。   “阿兄,阿兄。”门口,只草草用破布裹身的小孩还在闹,几步爬过来,偏头蹭着白衣少年的小腿,仿若幼兽撒娇,“肚子饿。”   “阿兄,肉肉……”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105章第105章   这小孩像是刚学会说话,每说出一个字,都要短暂地停顿一下。   而且,谢曲还注意到,这小孩的十根手指是黑色的,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细小的银碧色符文,一路蔓延至小臂,最后隐在破烂的袖子中,仿佛正在压制着什么。   是眼前这个白衣少年为他画出来的。   眼见着小孩又来和自己撒娇,少年表现得很是轻车熟路,言语虽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决。   少年道:“不是说好了,现在一日只能吃一片生肉么?乖,等你身上的妖气全化了,我就带你去见师兄,求他让你活。”   说着话,又使劲揉了一下小孩的头顶。   这小孩的头发总炸着,还有点卷曲,看起来十分蓬松,就像一头幼年期的小狮子,摸起来手感应当很不错。   谢曲站在门口,看了老半天,直到两个人全进屋去了,才忽然开口。   “小昱儿,我总觉得咱们这次闯进来的地方,有点怪。”   按理说,即便只有一缕残念,也该能被找到、感知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看到,但却什么也搜寻不着。   方才那白衣少年哄小孩时,谢曲已经趁机将方圆百里都仔细搜索过,发现这里的的确确就只是一块死地,除了一些能看不能摸的虚影之外,什么也没有。   硬要形容的话,谢曲觉得他们眼下所见到的一切,其实有点像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是了,正是如此。想通了的谢曲只觉醍醐灌顶,心说可不是么,若非此时睁眼与闭眼所见不同,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是真碰见了海市蜃楼,而非找到了怨气的藏匿地点。   范昱明显也是同样的感受,闻言便紧接着点头道:“是有点怪,毕竟此情此景,与其说是某个仙人在得道前的一缕残念,倒不如说更像是,对过去某些旧事的一种映射。”   而现如今,他们两人正被迫行走在一条名为“时间”的路上,一晃眼,便能从开始看到结局。   思及此,范昱极短促的停顿了一下,片刻后复又提议道:“要么,就再往前走走?”   往前再走走,试试究竟能否看到结局,左右他现在闭着眼睛看现世,也没发现现世里有什么可疑之处。   换言之,既然暂时摸不到头绪,那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了,没准此地主人的最终目的,也是想让通过了考验的一些人,一路往前走下去,看完他的故事呢?   这么想着,谢范二人在达成一致后,便牵着手继续往前走。   结果不出所料,又过了些时候,两人面前竟然真的又出现一个小木屋,样子就和先前他们见到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表面更破旧一些。   这一次,屋里的小孩打开门,年纪看着已有十一二岁那么大,说话吐字很清,而且也不再在地上爬行。   小孩身上的衣服也终于不是破布了,而是一件最普通的白色弟子袍,袖口袍角都有些磨损,像是被别人穿剩下来才轮到他的。   谢曲驻足看了半晌,发现这小孩变得比几年前沉稳许多,在打开门后,并没一头朝结界撞过去,反而安安静静的倚着门框,耐心等那白衣少年来看他。   几年过去,这小孩个头窜高了,十根手指上的乌黑也淡去许多,隐隐有消散之意。   不出片刻,少年果然又来了。   不同于小孩的长大,少年此时倒仍保持着十五六岁的模样,似乎是因修行天赋极佳,早早便已修成了半仙之身,老得格外慢。   少年这次给小孩带来的,是一些味道很寡淡的灵果,还有一件崭新的素白弟子袍。   “快些吃,吃完跟我去见师兄,他愿意见你了。”少年满眼喜色,细白指尖点着小孩眉心,再三叮嘱道:“过会在师兄面前不要乱说话,有我替你说,知道了么?”   小孩没回答,只顾若有所思地盯着灵果看,虚虚拢指一抓,便有鲜红果汁从他手指缝里粘腻淌下,一时间,果香四溢。   少年:“……”   少年:“和你说了多少次,这灵果是咬着吃的,不是捏着玩的。”   不知是否错觉,谢曲见这小孩低了头,不着痕迹皱了一下眉。   “嗤,我去见他干什么,我又不喜欢他。”小孩愤愤地攥紧拳头,嘴唇紧抿着,“他当年差点就把我打死了,若非有你把我藏起来,我早就没命了。”   “又胡说什么,当年师兄会打你,还不是因为你吃人?”   “吃人又怎么了,我那会才多大?再说我生下来又没人教,哪知道人这东西是不能吃的?”   “……人怎么能吃!”   “人为什么不能吃?凡人于我而言,便如鸡鸭鱼肉于凡人而言同样,既然凡人能吃鸡鸭鱼,我为什么就不能吃人?我是个妖,做妖不吃人,才会被其他的妖笑话呢。”   小孩话音刚落,少年就被气得满脸涨红,想不出如何反驳了。   “反正、反正就是不能吃人!我这几年都白教你了吗?啊?”许是气急,少年连耳朵尖都红了,横着眉沉声斥道:“还有啊,我费这么大劲教会你说话,难道是为了让你更好的驳我么?”   小孩:“……”   看见少年是真生气了,有那么一瞬间,小孩眼里有点慌。   “唉呀,唉呀……你别生气呀,我错了。”眨眼的功夫,小孩便翻脸如翻书,转瞬做出一副乖顺模样,温温和和地向少年作揖行礼道:“阿兄,我真的知错了,我保证以后都听你的话,只要是你不许我做的事,我一定都不做。”   作那揖还像模像样的,神色也诚恳,若非手指颜色太怪异,一眼看过去,倒真似个正儿八经的仙门小弟子了。   也该着少年是个好哄的,能被小孩几句随口认错的话,逗得重新眉开眼笑。   “好了,你就听话些吧,现在师父闭关多年,师兄已经是代掌门了,只需他说一句话,便能解开烙在你身上的格杀令。”   少年一面说着,一面低下头,目光落在小孩露在袖子外面的一点暗色指尖上,唠唠叨叨地提醒道:“你难道不想解开你自己身上的格杀令么?”   顿了顿,运起一点灵力来,缓缓渡入小孩指尖。   “身上背着离尘境的格杀令,走到哪里都要小心被杀死,根本过不好。可只要你愿意学好,愿意听我的话,我就有办法说服师兄,让他解开你身上的格杀令,甚至允许你留在离尘境。”   对于一只妖来说,能被允许留在离尘境修炼,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一种恩赐。   然而小孩在听了少年开出的条件后,却只撇了撇嘴。   “嗯……其实我很不喜欢离尘境,因为你们的人全都只想着杀我。”   半晌,小孩皱着脸,佯作不情不愿地点头道:“但如果这么做能让你高兴的话,我也可以暂且留下啦,毕竟这里灵气还挺充裕的。”   嘴上说得勉强,眼里却隐隐有一点碎光浮过,亮闪闪的,显然心里其实很开心,却又因为打肿脸要面子,死活不肯承认。   但这种开心却不光是因为能留下,更多的,是因为看见少年在听了他的保证后,笑得连眼睛都弯了。   …   很快的,第二个小木屋门前发生过的事,也被谢曲从头看到了尾。片刻后,当少年和小孩都走进屋里,谢曲便牵了范昱的手,继续向前走。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三个场景,却不再是小木屋了。   第三处是一座无论里外,全都纯白到无一丝杂色的大殿。   而那名总会出现在小木屋前的白衣少年,似乎也已经长高了些。   少年跪坐在大殿中央的一个符阵里,在他的对面,还跪坐着另一名同样穿白袍的成年男子。   只可惜那男子是背对着少年坐下的,谢曲借着少年的眼,看不见那男子的长相。   而且诡异的是,无论谢曲再怎么努力,好像都永远绕不到那男子的前面,看一看他的脸。   看不见脸,却能听见一点断续的声音。   谢曲听到那男子对少年道:“将……投进丹炉之事,你怎么想?”   闻言,少年一瞬便直起了背,面露忧色,“师兄,要么我们就再想其他法子吧,他身上妖气重,受不住你的丹火,恐怕刚一进去便灰飞烟灭了,哪里能熬得过九九八十一天?依我看,这件事肯定会失败。”   几句话,就把站在旁边光明正大偷听的谢曲,给听懵了。   什么、什么淬炼……?   莫非……难道……   谢曲眨了眨眼,转头问范昱:“小昱儿,若我没记错的话,据古籍记载,当初是否曾有些修者……隔三岔五就喜欢捉些妖灵来炼丹?”   据传,经丹火淬炼过的妖灵,乃大补之物,食之可涨修为,健体魄,治恶疾,延年益寿。   最后面,什么都看不见的范昱茫茫然点头,不明白谢曲为何会忽然这么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范昱问。   一时间,谢曲不知该怎么和范昱解释自己的猜测。   虽然听不大请,但投进丹炉,九九八十一天这些话,连起来也太可疑了。   尤其是在过了一会之后,跪坐在少年前方那男子,竟又长长地叹了声气,轻摇着头道:“也罢,还是先不要和……说起此事,免得他凭白起些不必要的疑心,闹出乱子来。”   “师弟,你是知道的,现如今师父已伤重多年,久久不能痊愈,而我前阵子居然又占出那种……所以投他进丹炉,实则才是目前为止最明智的选择。而且实话实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赞同你把他留下,是你自己非吵着闹着要替他作保,我才暂且答应留下了他,既然如此,……有难,他身为离尘境弟子,又缘何不能牺牲一二?”   “师弟,灾劫就在明日傍晚,你不妨再仔细考虑一下我的话。”   “我知他最信你,只要你能将他骗来……”   “只要你能将他骗来,我便将离尘境新任掌门之位,拱手让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宝子们,我知道我昨天又鸽了你们,但我不是故意鸽的,一切的起因只因为……   我这个八百年不感冒的人,竟然在疫情期间感冒了,而且还发烧了,一切症状都与新冠肺炎无限吻合or2   现在好了,在经过一系列折腾之后,我终于被排除了患新冠的可能性,而且还因为接连打碎两个体温计,得了个新外号——体温计终结者。 第106章第106章   男子话音未落,殿门外倏地传来一点声响,似是有人经过。待再回过神时,殿内已被落了结界,再听不见交谈内容了。   偷听时突发意外,联系到范昱方才说的,不赦对离尘境被毁一事,愧疚难当,谢曲即刻便想到:或许不赦当年是因为收留了一只妖才愧疚,而刚刚从门外经过了的,可能正是那只妖。   毕竟……   掌门病重,而妖灵滋补,想来只要淬炼得当,定能尽快医好掌门的病。   若真是如此,那倒也能解释得清,为何那妖原本对白衣少年言听计从,却忽然发了狂。   原是不当心听见了这些……   “若我便是那只妖,骤然得知自己最信任依赖之人,竟会伙同旁人一起来害我,我恐怕也会难过的。”   良久,直到第三处由白玉石砌起来的大殿也消失不见,谢曲顿住片刻,没再继续往前走。   “可……我怎么总觉着,这里面好像有点不对劲?”   譬如说,他和范昱一路走到这里,从始至终其实只见了三个人,一个白衣少年,一只妖,还有一位所谓的代掌门。   最要紧的是,实际上,直到方才殿里那结界被落下来之前,他都在理所应当地认为,此地主人多半就是这个白衣少年。   他以为白衣少年就是不赦,以为自己是在借不赦的眼,看清当年发生之事。可是现如今,他却被男子设下的结界,挡在了外面。   还有,为何他无论怎么靠近,那对师兄弟坐着的位置,都永远是在他前面,永远让他看不见脸?   换言之,若他现在见到的,真是当年写个白衣少年所见着的,那他又怎会看不清自己师兄的脸,还被殿里随意落下来的一个结界,给挡在外面?   ……除非是他从一开始便猜错了视角,换句话说,此地主人或许根本就不是白衣少年,而是那只妖。   再说直白点,除非此地主人其实是那只妖,并且还在有意误导闯入者,让闯入者下意识地认为,此地主人就该是那个白衣少年。   而且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何他与范昱身在殿内,却总也看不清殿内之人的脸。   因为他如今的视角……其实本该是站在殿门外的。   也就是说,此妖其实很有可能从没见过师兄的脸。谢曲想:若非如此,此妖的伪装便绝不会露馅。   正如此妖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所以才会在木屋门前,给了闯入者一个完全沉浸进去的视角,让闯入者首先就能看到他的脸,从而排除此地主人是他的猜测。   只可惜此时此刻,对着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人,此妖却没办法了。   谢曲这样想着,便毫无隐瞒地全和范昱说了。   “……所以小昱儿,我猜呀,若此地主人真是那只妖,咱俩这次的任务,恐怕就也……”   话说到一半,却见范昱正微微偏着头,一副眉头紧皱的模样,竟然没在听。   谢曲:“……”   谢曲:“你怎么了?还能听见我说话么?我方才和你说,我猜这里的大妖……”   闻言,范昱却将眉皱得更紧了,甚至还竖起食指晃了晃,让谢曲及时噤声。   ……啧,好端端的,为啥就不让说话了?   谢曲弄不懂范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好在——“听范昱的话”这五个字,已经被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无论轮回几次都摆脱不掉,所以他还是及时地闭上了嘴。   一阵诡异的静默。   良久,就在谢曲眨巴着眼睛,有些憋不住,想问范昱到底看见了什么时,范昱却忽然对他道:“闭眼,往你身后看。”   说着便抬手一指。   “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感觉么,除你我之外,现在又有其他人闯进这里来了。”   谢曲:“?!”   什么?他当然没感觉啊!他连点灵力波动都没感觉到!   听了范昱这话,谢曲根本就来不及多想什么,他条件反射似的转身,闭眼向前方探出一点神识去,口中还在颇不耐烦地骂骂咧咧。   “到底是谁在这时候跑进来了啊,烦死了,平时误入也就算……”   余下半句话没说完,取而代之的,是被他一瞬甩出去的数十道魂锁。   原因无他,眼下“误闯”进来的这个人,竟然是还召!   就在刚才,谢曲身后不远处,先是出现了一点古怪的灵力漩,再是仿佛被高温烫到扭曲的空气,总之当谢曲转过身时,正巧看见还召的一只脚从虚空中踏出,紧接着便是那张让他很熟悉的,刻满金纹的精致假面。   锵——!   分明是锁链从虚无的空气中抽过,却隐隐仿佛冷铁交锋。下一瞬,数十道魂锁被还召身后忽然凭空出现的巨型骨爪攥住,因为带着面具,谁也看不见还召的脸。   谢曲:“……”   谢曲人都麻了:“范昱!来人了怎么不和我早说!”   范昱显然也麻了,本能想抓自己从前用着很顺手那骨棒,结果手伸到一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东西早就被他留给程齐镇场子了。   范昱:“……”   范昱:“我也是才发现!一确定有人正从外面往里闯,我就立刻告诉你了,但我哪知道他会进来的这么快!”   电光火石间,还不等谢曲和范昱抱怨完,还召已转瞬移至他眼前,开口意简言赅。   还召说:“回去。”   语气很平淡,但若仔细去听的话,会发现他的声音有点抖,像是正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话音刚落,如竹林中那次同样,排山倒海般的威压骤然从四面八方罩来,逼得谢曲险些当场跪下。   ……不带这样的,不赦到底是怎么办事的!不是说好了分工合作,这边尽快找怨气,那边负责把还召暂时扣在第五殿,不让还召乱跑出来坏事的么!结果不赦现在这是要干啥?坑鬼吗!?   一时间,谢曲在心里把嗓子都喊劈叉了,面上却愣是没法发出半点声音来。   范昱就更别提了,本来就病着,这会已经彻底跪了,起到的作用约等于无,能在这股极其强大的威压中维持住魂魄不散,就已经该烧高香了。   然而,出乎谢曲意料的是,迎面压来的磅礴灵力就像是无穷无尽,明明有十成胜算,还召见他不肯卸力,竟然没有他再为难,反而只闷闷地咳了两声。   “退……退出去。”还召哑着嗓,断断续续地对他摇头道:“谢七,其实……我才是在救你。” 第107章第107章   还召这话其实有点怪。   想来,任谁也不会一边拿杀招指着你,一边又说在救你。   关键时刻,还是谢曲眼尖,及时注意到还召面具最下方,顺着边沿流下来的一颗殷红血珠。   还召好像在咳血。   换言之,还召此时很可能……并没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游刃有余。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谢曲一时拿不准主意。说话的功夫,谢曲悄悄和范昱传了音,让范昱找机会过来他身边,然后趁机快逃,一起逃。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傻子才拿鸡蛋去磕石头呢。   也是该着老天爷都在帮他,按理说,修为低的人在修为高的人面前,是无法悄无声音地传音过去的,可谁让他和范昱生来便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绕在三魂七魄里的羁绊呢?是以,他向范昱偷摸传过去的这些悄悄话,竟然真的没有被还召听到。   因着那副刻了符文的假面,谢曲看不见还召表情,但是通过还召此刻露在外面,白到近乎透明的一点指尖,谢曲直觉还召状态很不好,甚至可以说——已经有了些强弩之末的味道。   除此之外,谢曲还注意到,也不知是否错觉,还召每同他说一句话,肩膀便要几不可察的微微一颤,随之而来向他压过来的无边灵力,也会有一点小小的波动。   这感觉就好像……   对于还召来说,开口和他多说几句话,似乎要比直接以武力将他镇压住,赶他出去更难受些。   说白了,还召那嘴就好像被人缝上了似的,有些张不开。   当“还召没准也是被控制住了”这一想法刚从谢曲心底冒出来,谢曲便使劲摇了摇头,心说谢曲啊谢曲,你他丫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了?别的不说,眼前这祖宗可是整个地府里灵力最高的阴仙,除去仙都二十四宫和天道,谁能制得住啊?   真的是……   与其说还召是被别人控制住了,倒不如说他是因为天罚才说不出话,还更靠谱些。   毕竟若没那面具,还召如今其实就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一副枯骨而已,除了咯吱咯吱地磕牙齿之外,又能说得清什么话呢?   这么想着,谢曲眼见范昱已经不着痕迹地走近了许多,正打算和对方一起脚底抹油,暂时先去幻境里的其他地方避一避风头再说,哪料还不等他真的转身,手里魂锁便被攥得紧绷着了。   谢曲:“……”   谢曲面无表情,“殿下,你总这么拽着我,让我怎么离开?”   话音刚落,范昱已经瞬移至他身旁,苍白着脸将他护在身后。   良久,挂在还召颌上的血珠越来越重,滴在雪白的衣裳前襟,染出一点殷色。   “退出去。”还召不为所动地冷然道,声音听着比方才更哑了些,“退到此地之外,不要想着再回来,否则……纵使要我再受一回天罚,我也杀了你。”   每一句说出来,都比上一句的声音更轻,直到“杀了你”三个字落下,还召稍稍弓起脊背,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硬生生把口中鲜血又咽下了。   对于张口说话这件事,还召似乎已撑到极限。眨眼间,正完美覆在他脸上的面具微微颤动着,自左眼处向下隐约生出一道浅浅的裂纹来,仿佛只要他再多说一句,便会当场裂开似的。   谢曲怔住半晌。   这怎么……这算怎么回事?方才不还口口声声说在救他么?怎么片刻功夫不到,就又改成了想杀他?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很怀疑还召是被天雷给劈傻了。   更烦了,本来还以为有得谈呢……   现场一时陷入了僵持,双方谁也不肯退。说话间,谢曲拢指紧紧攥着魂锁,连半刻也不敢放松,心说你在做什么梦?如果我这时真出去了,难道以后还进得来么?   能闯进来一次,已是万幸,谢曲还没傻到认为还召不会“亡羊补牢”。   正当谢曲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不远处倏地又传来一点灵力波动。   有一只玄靴自虚空中踏进来,紧接着便是几声铮铮琴音响起,两道琴弦一粗一细,如长蛇般缠上还召手腕,迫使其暂且松开了对谢曲的钳制。   这琴音……   下一瞬,谢曲循声望去,眼里掠过一瞬的茫然。   果然是不赦,谢曲看见不赦竟亲自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此处囚的是我生前残念,我根本就撑不了太久!”不赦一面费力克制住还召,一面转头冲谢曲低吼道:“快回去!快往回走!找到你们方才见过的第一个小木屋,然后进屋里去!拿到镶在小孩头冠上那颗鲛人珠!怨气就在那里面呢!”   谢曲:“……!”   是了!鲛人珠!鲛人珠最能隐匿气息,最能将一处被精心布置过的幻境,伪装成海市蜃楼,让闯入者错觉此处生灵绝迹!   ……他方才怎么就没有想到,鲛人珠这东西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它除了能避水之外,还能隐匿生灵气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谢曲和范昱对视一眼,不敢再耽搁,纷纷赶在还召恼羞成怒,出手对他俩真祭出杀招的前一刻,迅速捏了个诀,形迹转瞬消失无踪。   只是临离开前,谢曲看到的最后画面,便是还召一把摘下面具,如厉鬼一般疾速朝他扑来——每离得近一步,脸上的面皮就少去一块,等到下一瞬,还召真的抓着了他的袖角,脸上已是血肉模糊了。   …   但也幸好只抓着了衣角。   百里之外,成功脱身之后的谢曲,垂眼神色复杂望着自己的断袖,心说幸好我跑得够快。   谢曲看出来了,方才还召是真的想杀了他。   也不知不赦能拖得住几时。   身旁,范昱甫一脱离还召的灵力威压,脸色立刻便好转了许多,紧随其后落地,口中还在小声嘟囔着:“真没想到,原来此地主人真是不赦,莫非先前都是我多想了?”   “若真是如此的话……那先前在第一个小屋、第二个小屋门前借的,便是不赦的眼,只有第三处借的是那妖物的眼,那也就是说……此处很可能有两个人的魂魄,除了不赦之外,还有那只妖?”   “可是这也不对呀,不赦纵然只有一缕残念,又怎么可能会容忍……曾经下手灭他师门之人,与他呆在一处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个嗷嗷彪的女人,今天承认自己是个间歇性短小君了,爱咋咋地吧-。-+ 第108章第108章   第一个小木屋很快便找着了,因为不确定不赦还能顶多久,谢曲几乎没犹豫,伸手就去摘小孩头顶的冠。   说来也有趣,明明只是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身上裹得也是破布,偏偏还在头上戴了个颇精致的冠。   手指甫一伸出去,便触到一点冰凉——那冠果然是个实心的,是此地唯一能真正用手碰到的东西。   紧接着,谢曲脑袋空空,竟鬼使神差般的施力拢指,将小孩发冠上的鲛人珠,硬生生挖了下来。   也是直到把珠子挖下来之后,谢曲才恍然回神,惊觉范昱这会正死死拽着他的右手,面上欲言又止,似是不欲他再抢这小孩头顶的珠子。   ……然而没拽动。   谢曲:“……”   谢曲:“……有什么问题吗?”   范昱:“……”   半晌,范昱皱眉瞥着被谢曲捏在指间的鲛人珠,神色复杂地摇头,“本来有,现在没有了。”   谢曲:“?”   这又是怎么了这?   正当谢曲心里不解,打算和范昱问个清楚时,募的,他又感到了一阵剧烈的头痛。   这次头痛比前几次来得都要猛烈,一时间,谢曲只觉天旋地转,脑袋像是被一个双响炮仗从里面炸开了。稍一晃神的功夫,指间鲛人珠便落在地上,被范昱弯腰拾了起来。   在极度的煎熬疼痛中,谢曲用眼尾余光瞥着范昱僵在半空,将伸未伸的那只手。   谢曲看到,范昱竟是想将珠子再送还回去。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询问原因,海浪般一阵强过一阵的头痛便将他彻底淹没,不给他丝毫喘息机会了。   更离谱的是,虽然因头痛作祟,眼睛已经有点模糊了,谢曲还是看见那小孩在失去鲛人珠后,身形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拉长、长大,片刻后,便已长成了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   这小屁孩竟然长成了……不赦。   谢曲:“……”   谢曲只觉脑子更炸了。   无措之下,谢曲转头看范昱,却见范昱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捏着鲛人珠的两个手指,已经用力到泛起了一点青灰色。   而且,范昱这会还是闭着眼的。   失了鲛人珠之后,整个幻境都被迫完整的显现出来,不论来人睁眼观之,还是闭眼以神识探之,都能看清幻境之中的所有造物。   这一切变故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下一瞬,范昱默默放下了手,满脸麻木的喃喃自语道:“完了,我猜对了。”   谢曲:“?”   谢曲左看看这边,右看看那边,整个人还处在一种懵然的状态,脑子里面一团浆糊,即便是想思考,也有点记不起自己是谁了。   但是好在头没那么疼了。   ……当然也很有可能是因为太疼了,疼麻了。   片刻后,谢曲与范昱面面相觑。四目相对,谢曲无声地张了张嘴,满脸写着“你猜着啥了”?   范昱沉默了一下,抬手一指身旁长大了的棺材脸不赦,连叹气都懒了,“猜到这个了。”   换言之,若按他方才所想,假设那少年便是不赦,此地也正住着两缕残魂,那么依照惯例,这两人即便没在幻境里斗得你死我活,也绝不会像现在这么相安无事。   既然如此,唯一的解释便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之前想岔了,此地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两位主人。   也就是说,此地的主人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赦。   不赦……其实也就是那只妖。   而且再说了,不论是杜小山还是小婵,之前那些怨气可都是被藏在了事主本人的身上,没道理来了此地规矩就变了。   因着这个忽然从心底冒出来的离谱猜测,范昱直觉此事有诈,不能放任谢曲挖下小孩头冠上那颗鲛人珠,哪料谢曲前脚刚走到小木屋门前,后脚便像得了失心疯似的,两眼空茫茫的,听不见他说的话了。   万幸不赦在忽然失了鲛人珠之后,没有像范昱设想过的最坏打算里那样,即刻对他们大打出手。   …   面前,刚刚重新长大了的不赦沉默许久,像是正在缓慢适应着什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发了好半天的呆。   许是见眼前的“不赦”对他们没有敌意,范昱轻轻扯一下谢曲刚被割断了的衣袖,示意他有什么话就快说,幻境里这个身为大妖的不赦,没事好像不打人。   ……结果谢曲却默默捂了脸,一副“让我缓缓,我好像傻了”的模样。   不因为别的,谢曲这会实在是太难受了。   虽说已经没有多疼了,但他的脑子却好像忽然变成了别人的。谢曲想:怎么每每当他想认真思考一个问题,他脑子里就笼了一层浓郁到仿佛永远都化不开的雾,令他看什么都感觉迷茫,而且浑身无力,只想睡觉。   换句话说,他这时是在勉强撑着,才没立刻睡过去。   可他那眼皮分明很快就要阖上了。   另一边,也亏得眼前这个“不赦”虽然是妖,脾气却挺好,而且反应也足够迟钝,能在谢曲觉得脑袋发懵的时候,也跟着懵了好一阵。   甚至可以说——他比谢曲懵的时间还更久点。   和百里之外正用尽全力拖住还召的那个不赦不同,这里的不赦似乎是被关得太久了,以至于在刚刚恢复了神智之后,整个人表现得很迷茫,虽然有着一张成年男子的脸,神态却仍仿若稚童,两只黑沉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有点想不起今夕是何夕。   …   但是无论怎么说吧,事到如今,不管范昱心里怎么想,反正谢曲是打算放弃挣扎,直接躺平,等眼前这个做妖怪的“不赦”缓过神来,给他俩细致全面的讲讲故事了。   不躺平又能怎么样,猜不动了。   任谁碰见这种见鬼的事情,都猜不动了。   哦,或许也不该这么说,因为准确点讲,以他谢曲纵观凡间志怪话本上千年的经验,他也不是连一丁点都想不到。   就比方说不赦之前自觉愧对师门这件事,谢曲就能想明白是为什么了。   毕竟是由自己亲手杀干净了的,能不愧么。   除此之外,另外还有三件事,谢曲却是无论怎么也想不通:   其一,若不赦原本其实是个妖,又在无意中碰巧听见离尘境要用他的妖灵炼丹,那么他在一时气愤之下,动手屠了离尘境,按说也算是理所应当。但身为一只睚眦必报的妖,不赦即便因念了旧情,心生愧疚,又怎会无故愧上数千年之久?   其二,若不赦便是这只妖,那么还召又是谁呢?是那个早早便修成了半仙之体的白衣少年么?可若真是那少年,若没记错的话,谢曲想:方才他和范昱在大殿里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既然那少年已经答应了离尘境代掌门的条件,就该与不赦决裂才对,又怎会在多年以后,仍然能让不赦对他诸多照顾?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即是身为不赦生前的一缕残念,就该与不赦系出同源,怎么眼前这只大妖身上的气息……虽与不赦有八九成的相似,却又不是完全相同?   … 第109章第109章   又过了些时候,不赦也从幻境中清醒过来,眼底渐渐有了些神采。   然而奇怪的是,当不赦恢复之后,转头看向谢曲和范昱的眼神,却并不是简单的“你们怎会出现在此处”。   与其说是久别重逢,不赦此刻的神情变化,反倒更像是在感慨“你们竟然进来了啊,我今天终于见着你们了”。   再说直白点,不赦就好像从没真的见过谢曲和范昱,今天是第一次见着他俩似的。   下一刻,不赦正要张口说点什么,哪料刚吐出个“你”字,便被谢曲出言打断。   “干脆点。”谢曲在头疼的阵阵余韵里揉着额角,意简言赅,“让我们自己看。”   话音未落,不赦便了然地点了一下头,屈指向谢曲和范昱各弹出一道银芒,半个字也没有多说。   情况紧急,对于他们这些阴仙来说,直接把记忆共享出去,的确比慢慢说来得更有效率。   因为共享记忆这种方法,实际上是有点像凡人在临死之前,脑子里过的那些走马灯的,无论其中内容有多么庞杂漫长,真看完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这么想着,随着银芒没入眉心,霎那间,谢曲脑子里便出现了许多零碎的,从未见过的画面。   …   原来整件事情真正的起源,还得从不赦与还召刚修成仙那时说起。   嗯……或许也可以再往前说点——从不赦刚刚在大殿门外,偷听到了离尘境代掌门对还召说的那些话时说起。   那时候的不赦刚刚拜入离尘境不久,对一切都好奇,也时刻谨记着还召的叮嘱,待人进退有礼,从不闹事。   不赦那会是真的在努力做一个人,尽管学做人这种行为,其实有点违背他身为一只大妖的天性。   可谁让还召喜欢教他呢?   对于那时候的不赦来说,还召喜欢教,他就去学,还召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去做,而活着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从不用他费脑子多想什么。   简而言之,那会,只要是还召的吩咐,不赦便从不会拒绝,即便是让他想办法去哄那位每天都在闭关,坚持不肯和他见面的代掌门开心,他也可以依言照做。   因为不赦知道,还召是想让他成为真正的离尘境弟子,而不仅仅只是一个被特许留在离尘境中修炼的妖,所以尽管很讨厌那位冷冰冰的代掌门,不赦还是每天都去请安。   哦,对了,不出所料,那白衣少年果然正是还召,而那个言语间似乎很不讲人情的代掌门,其实是还召曾经最敬重的师兄,与不赦相识多年,也出手教训过不赦好多次,却从没在不赦面前真的露过脸。   那天晚上,不赦原本也是去请安的,结果天不随人愿,哪想刚来到殿外,他便隐约听见代掌门在对还召说那些意味不明的话。   再之后,结界就忽然落下来了,不赦听不到他们后来又说了什么,但却看见还召点了头,像是答应了。   还召为了掌门之位,答应用他来炼丹。   骤然得知此事的不赦,起初还很不敢置信,还骗自己说,还召一定不会这么做,可是第二天一早,还召竟然真的来找他,问他要不要去丹房看看,说自己能教他炼丹。   这句话可问坏了,只因不赦本就是这世间一切贪念汇集而化,由天地生养出来的大妖,骨子里兽性更多,平日能安安分分守在离尘境,也全是信任还召的缘故,结果现在还召竟然听了别人的话,跑过来骗他。   不赦觉得接受不了。   接下来几天所发生的事,不赦其实记太不清了,他只知道他身上的封印被冲破了,再睁眼时,脚下便是一片尸山血海了。   他在浑噩之中,亲手杀光了离尘境中所有的人,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便是还召。   彼时,他将刀横在还召颈前,身上失控的力量掀起阵阵罡风,轻易便将周遭一切都碾为齑粉。但或许也正是因为面前站的是还召吧,他难得显出一丝清明来,口齿含混地问:“你要我死,直接来问我便是,为什么还要骗我?”   不赦对此记得很清楚,他当时问的是“你为什么要骗我”,而不是“你为什么要杀我”,因为于他而言,还召若想要他死,大可直接对他说实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拐弯抹角。   因为那时候,即便还召对他直言,要他即刻死了,以助离尘境脱离困境,他也多半会乖乖照做,可还召却是因为一个掌门的位子在骗他,这感觉可就太不舒服了。   这就好像是……   还召身为他的恩师,却没能真正做到平时教给他的那些事,令他费尽心思压抑多年的本性,忽然变成了一个笑话。   不是说不能贪心么?不是说要戒除一切欲望么?那还召贪着掌门之位,又算什么?   就在这种长久的对持中,不赦越想越怒,手里卷了刃的刀早已被鲜血染红,只需将之再往前送上一寸,他便能如愿以偿,从此做回他的大妖。   只需把刀再往前送一寸——   募的,面前满眼恨意的还召在听见他这么问之后,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来,倏然轻声反问道:“原来……你觉得我喊你去丹房,是想杀你?”   锵——!   长刀被一阵巨大的力道弹回,落在地上,震起碎石无数。   不赦不明白,为什么死到临头,还召竟然是这种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点终于弄懂他为什么会发狂的释然。   “原来那天站在殿外的人,是你啊。”还召苦笑着摇头,“如果是因为这个,我没想杀你。你若不信,眼下师兄的魂魄一定还没散,你大可招灵来问。”   还召此言一出,字字句句都很坦诚,神色不似作伪,倒把不赦听得懵了。   于是不赦真的听话去问了。   问清楚了才知道,原来,当初代掌门夜里卜算,在镜中见到了他神智失控,见人就杀的可怕预言,便想早些将他这个祸害料理干净,以免再生后患。   按照代掌门的意思,顾忌着还召处处维护他,一直坚信他可以学好,原本杀人取灵的淬炼,也被改成了另一种不害他性命,但同样可以取灵的淬炼。   只是第二种淬炼操作起来,就麻烦太多了,除去要他忍受极大的痛苦之外,还得让他心甘情愿进丹炉,而且从丹炉出来之后,他浑身的灵脉也会被废掉。   招数是损了点,但按理来说,这种办法的确就是最保险的。   再说取出来的灵也不会白废,可以拿去为师父疗伤,也算是物尽其用。   只可惜还召没答应。   还召觉得这法子太冒险了,全是代掌门为了哄自己,随口扯出来的一个谎,实际根本就不会成功。   所以还召说服了代掌门,暂且将丹房之中的杀阵,换成了困阵。还召想将不赦骗到困阵之中,让其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间里,练一整晚丹,直到劫期过去,天色大亮。   还召……原是要救他,而且也没承下那劳什子的掌门之位。   说到底,还召其实从没瞧不起他是只妖,只是害怕若直白说了,会引他多想,徒增麻烦。是他自己不争气,偷听到只言片语就起了疑心,并因此大开杀戒。   不赦记得,那是一个大晴天,离尘境代掌门的魂魄被他强行召回来,轻飘飘地浮在他面前,对他说:“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所谓的大灾劫,全是因我心中贪婪所起,与你无由。”   …   代掌门想:是啊,他终于全都想明白了。   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大妖的妖灵,才会辗转反侧,对大妖怀有敌意,又因为恰好占出了那种预言,更觉取灵乃理所应当,才会对还召说出那种话。   其实在说出那些话之后,代掌门便很后悔了,有那么一瞬间,代掌门甚至都有点分不清,那个所谓的灾劫预言,究竟是真的预言,还是他心中所想,所盼。   他甚至分不清,他想取妖灵炼丹的这种念头,究竟真是为了给他师父治伤,还是连他自己也想要。   是以,当还召向他提出了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时,他几乎是长长的松了口气,不加犹豫便应允了。   然而,谁能想到就因他这一句偶尔的贪念之言,竟阴差阳错的……真变成了一场灾祸的源头呢?   除此之外,那代掌门还道:“不赦,你知道么,我其实常和师弟们讲因果,可因果二字说着简单,若真追究起来,究竟何为因,何为果,我却又有些说不清了。”   料来贪欲无极,即便是如他这般,早已修成了半个仙人的人,却也无法真正的戒除欲望。   不过想想也对,因果因果,因也是果,果也是因,谁又能说得清呢。   原是离尘境气数已尽,合该有此一劫,与人无由。   …   离尘境被灭后,因着代掌门的吩咐,还召没再怪不赦,而是默默陪不赦一起,耐着性子找回所有无辜被杀之人,将他们的魂魄全部温养起来,待到时机成熟,再送他们走过那座满载着轮回的小石桥,避免他们做了孤魂野鬼。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寻找,直到把离尘境中所有人的魂魄都送走之后,还召和不赦也真的长大了,渡完了劫,赎完了罪,由此被天道点为阴仙,继续为凡人引灵。   只是在成仙之前,相比于还召的心无杂念,不赦却还藏了一个小秘密——   不赦没敢告诉还召,因着亲手屠了离尘境一事,他意外生出了心魔。   任谁都该只得一件本命兵器,唯有不赦,曾因心魔作祟炼出了两件。   而比生出心魔更可怕的是,在被天道封召当天,不赦的心魔竟还战胜了不赦,从此鸠占鹊巢,代替不赦去做了仙,真正的不赦反倒被心魔捻成了一缕残念,囚在此处,一直被困了千年之久,直到今日才得解脱。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从一开始就在埋的线,终于要慢慢收尾了,激动落泪qaq 第110章第110章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被秘密囚在此处,虽然确实还活着,可却终日浑浑噩噩,溺在幻境中不可自拔,一心只想保下这里的离尘境,避免发生当年的悲剧。”   说着,不赦不禁摇头失笑,话里颇带几分自嘲。   “我那心魔是个聪明人,明白我才是他的本源,不敢杀我,便想用此种邪门法子瞒天过海,让我可以借他的眼看,借他的耳听,却始终走不出此地半步,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原来是被囚禁着的。”   然而心魔终究也只是心魔,因着当年错杀离尘境之事,心魔的执念太重,自从做了仙之后,对待还召的态度,简直可以用卑微如尘来形容。   心魔认为自己愧对还召,总会想尽一切办法,帮还召做到任何对方想做的事,不论错的还是对的。   这其中,便包括了一千年前,还召偷开鬼门关那件事。   同谢曲猜测的一样,那时的还召是在奈何桥头见了太多的冤魂,钻了牛角尖,觉得所谓的因果循环就是个笑话,也早已厌倦批写那些永远都批不完的功德和罪业。   那时的还召想着,这辈子做了恶的人,合该这辈子就还了的,如何还能长命百岁?   是以,在一时冲动之下,还召不顾天道警告,擅作主张开了鬼门关,放无数厉鬼还阳伸冤,险些将人间闹得个天翻地覆。   可还召就只疯过那一回罢了。   那一回之后,还召便遭了天罚,本命兵器被天雷击碎,元气大伤,也亲眼见着了人间的惨状。   与此同时,还召也在漫长的疼痛折磨中醍醐灌顶,忽地悟出了所谓的道。   总之自那之后,还召便明白,原来天道之所以要他百年千年的守在奈何桥头,为的,其实不过是“秩序”二字。   诚然,人人都不愿受穷挨欺,人人都盼锦衣玉食,可若真的放任他们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人间便会由此生出更多更重的仇怨。   就如有人因自家孩儿惨死,便要杀死仇家的孩儿,可仇家孩儿也是无辜,死后化为厉鬼,又要生生世世与之纠缠不休,扰得更多人永无宁日。   而天道看似无情,实则却是最公平的。换言之,天道最能记清人们曾经行过的善,做过的恶,以及他们每一次陷在绝境里的祷告。天道将世间万物都圈在了天地间无数的规矩之中,让他们之间出现一种微妙的平衡,从而令他们能有条不紊,生生不息地在这片土地上永远繁衍下去,而非陷入永无止境的无序和混沌。   只可惜还召虽懂了,心魔却不是很懂。   在心魔看来,还召所做一切都是对的,是天道不问是非黑白,便将还召永生永世地囚在了第五殿,无论还召怎么解释劝说,心魔都不信。   心魔认为还召是被天道控制了,心里其实肯定还想打开鬼门关,让那些枉死的冤魂回去了却心愿的。   所以心魔瞒着还召,在天道刚刚寻到谢曲,设计让谢曲去做那扇鬼门关的修补时,设下了一个局。   诚如心魔亲口对谢曲说过的那样,谢曲是由天道亲自点下来的,不能杀,杀了要遭天罚,而且就算最后真杀成了,天道也很快就能找到下一个合适的替上谢曲,可……若谢曲是自己“坏”的呢?   若谢曲自己“坏”了,那天罚便会改道降在谢曲的头上。届时,只要趁机将魂魄尚且虚弱的谢曲,拘在木傀儡的躯壳中,就能由此骗过天道,让天道误会谢曲是变得安分了,愿意继续做鬼门关的修补了。   可是那样一来,谢曲虽然不会魂飞魄散,却也要受制于人,再也镇不住鬼门关了。   说到底,这其实是一种很取巧的办法,之所以能行得通,就是因为天道虽有混沌意识,却无真正的智慧。在天道眼中,凡事一旦逻辑通了,找不到错了,就是已经解决麻烦了。   可以说,从某种程度上讲,当日在第一殿的那次交谈中,心魔其实是五分真五分假,没有全在骗谢曲。   说白了,谢曲和范昱身上是有咒,但并非还召下的,而是心魔下的。   在过去的上千年里,还召一直被天道约束在第五殿,无召不得外出,平日仅靠心魔送给他的那扇面具,才能勉强维持人形,哪还有什么心思去研究禁咒。   但不赦能做的可就太多了。   在那些漫长的岁月中,心魔不仅偷了谢曲和范昱的肉身,给他们下了咒,骗谢曲一次又一次去凡间轮回,积攒怨气,还哄谢曲亲手为自己做好了将要用到的木傀儡躯壳。   按照心魔的计划,如无意外,待到十世怨气一朝修成,谢曲便能化为这世间最恶的凶煞,引天道降下九十九重天雷来。而在那之前,谢曲的肉身,早早便被他放在了与鬼门关相连的祭台上,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万无一失。   可令心魔没想到的是,就是如此隐秘的一点小动作,竟会被终日踏不出第五殿一步的还召发觉。   再然后,还召设计从第一殿偷偷骗走了怨气,因为散不掉,便施法暂且将其分成了三份,分别藏在了三个心魔很难进去的结界中。   尤其是这最后一份。   若说前两份还能让心魔拼一拼,可这最后一份对于心魔来说,却无异于自取灭亡。   只因在骗到了怨气之后,还召通过心魔体内那点和本体不大一样的气息,隐隐察觉到了心魔的真正身份,所以才会费尽心思找到本体所在,将最后一份怨气,藏在了本体的发冠之上。   不是没想过直接放本体出来,实在是还召那会真的太虚弱了,无法唤醒本体的记忆,只好退而求其次。   还召原本还想着,就算前两份怨气被不赦抢到了,也还有第三份能多坚持一下。因为身为心魔,一旦进入了困住本体的幻境,摘下本体发冠上的鲛人珠,便能刺激本体恢复记忆,与之抗衡。   而且究其根本,不论是被囚还是自愿,本体到底已经在幻境中生活了数千年,早已与幻境融为一体,心魔若是进来了,虽说最后大约也能赢,可却总归是无法预料到,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哪料心魔在得知此事后,压根就没打算亲自去取呢。   换句话说,还召也是万万没想到,心魔竟会骗谢曲自己去拿,还编了个从头到尾都没破绽的故事说给谢曲听,将一切作为都顺理成章推在他头上,借着谢曲身上那个可令之头脑混沌的咒,把对范昱关心则乱的谢曲,哄得团团转。   就这么着,还召眼睁睁看着谢曲和范昱来到凡间,进了他曾布下的阵,取回了一份怨气。   还召再也坐不住了。   为了不让谢曲再被利用,还召拼尽全力,暂且将自己的三魂七魄一分为二,一半坐镇第五殿,一半匆匆赶去酆都旧址,想要先一步救下谢曲的肉身,结果意料之中的失败了。   哦,说起谢曲那具被无数丝线缠住的肉身,就不得不提起心魔的两件本命兵器了。   因为据传闻,心魔的两件本命兵器,其实不是琴和伞,而是……伞和丝线。   伞的确是被送给还召疗伤了,至于那些用在谢曲身上的丝线被藏在何处……   难道七弦琴上,还能少了七根琴弦?   …   总而言之事就是这么个事,据不赦说,那个黑袍其实是心魔养的,还召当日在偷窃谢曲肉身失败后,曾于竹林中见过谢曲,隐约感到谢曲身上的咒已经有点松了,便顺手助了谢曲一臂之力,在那黑袍即将扑上去加固咒印之前,将它喝退了。   只是话又说回来,一半魂魄到底比不过巅峰,所谓的强大灵力不过是勉强为之,实际上,还召每次离开第五殿,都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以至于就连多说一句话,魂魄都在震荡。   可就算如此,谢范两人还是来到了这里。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召实在是没办法了,便想同谢曲做最后一搏,若不能将谢曲吓得知难而退,那么即便拼着让自己再被天道罚一次,也要在此击杀谢曲和范昱,以免谢曲真的为心魔拿到鲛人珠。   毕竟在天罚的约束下,还召被“禁了足,封了口”,在外的每一刻都是煎熬,随时都有魂飞魄散之危险,比起花时间和谢曲解释事情缘由,直接祭出杀招来,反而还更保险些。   可……   谁能想到心魔竟是真的疯魔了,居然愿意以身涉险,千里迢迢跑进这个幻境里,赶在还召下手之前,将谢曲救下?   …   “谢七,你知道么?这些怨气一旦被找到,只要将之一瞬灌进你的肉身,你便不再是你了。”   下一刻,就在谢曲和范昱终于完全消化掉这些经年累月的记忆后,不赦方才再开了口。   “我那心魔执念太重了,已然重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事到如今,它只记得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师兄,却全然看不出师兄早已不再在意这些……”   “哦,对了,险些忘了告诉你,其实你做谢曲的那一次轮回,不是第九世,而是正儿八经的第十世。也就是说……”   “其实早在你做谢七那一世,我的心魔就已经在悄悄地实施他这个计划了。否则——你以为你当初真是醉死的么?”   话至此顿了顿,屈指摸到谢曲颈间缠绕的红线。   “你是被你拼死护过的那些百姓杀死的,至于醉酒……也只不过是你死前的一个美梦罢了。纵使有谢如贺和师兄横插一道,偷走了你的怨气,你的十世怨气也早就攒得大差不差,足够引来天罚了,今天……便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第111章第111章   不赦的苏醒是个意外,恐怕连还召都没想到,毕竟谁也猜不着心魔竟然愿意以身犯险,亲自跑到这里来。   “你大约已经记不得了,当年,其实那些人在刚把范昱沉棺后不久,便知道是做错了。”   不赦长话短说,三两句便将一切缘由都讲得清楚。   “你虽在克制,可他们却只看见你对他们日渐冷淡的态度,他们害怕你。正巧这时我那心魔又作祟,设法向凡间传去了杀死你的法子,让他们用丝线勒断了你的颈骨。”   话至此再顿了顿,看向谢曲的眼神,忽然就带上了一点怜悯。   “否则你以为——他们为何要将你从古籍中删去,彻底抹掉你的存在?”   想来原因无他,后悔是真,满心畏惧也是真,既羞愧自己鬼迷心窍,用邪法杀死了曾经拼命保护过这片大地的人,又害怕厉鬼报复,不敢面对,所以便只得自欺欺人,连有关此事的半点记载也不敢看了。   话音刚落,空气中倏然掀起一阵剧烈的灵力波动,将毫无防备的三人逼得接连倒退。   ……原是还召终于摆脱了心魔的纠缠,匆匆自百里之外赶来了!   “赶快拦住他!他疯了!”   电光火石间,还召连忙对刚刚苏醒过来的不赦大喊道:“快过来帮我拦住他!”   言外之意,师弟你既然醒了,就赶快过来帮忙打,这货的力量简直太强了,强到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我很快就顶不住了!   实话实说,还召方才一时情急,想也不想便对谢曲祭出了杀招,可当谢曲从他手里成功逃脱后,还召回过神来,其实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庆幸的。   因为心魔竟然进来了。   只要心魔在,即便是放谢曲去取鲛珠,不赦也会重新苏醒的。还召想。   只要不赦醒了,他们就是几个打一个,难道还胜不了么?   可是还召却万万没想到,心魔之所以会被称为心魔,之所以会有个“魔”字,就是因为执念太重,力量也太强了。   换句话言之,心魔从前不愿来此,其实不是因为害怕不赦。   与其说是清醒之后的不赦会对心魔有威胁,反倒不如说,是此地对往事的不断重现对心魔影响更大,很容易就让他陷在癫狂里了。   说白了,或许对于心魔来说,陷在旧事里导致的瞬间失控的确很可怕,可对于还召和不赦而言,心魔却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难打……   尤其是眼下还召重伤,不赦又被夺了本命兵器,俩人加起来也抵不了一个的情况下。   更别提身上还有咒没解开的谢曲和范昱,特别是谢曲。   在这种情况下,谢曲只要能做到集中精神对抗他身上那咒,别在关键时刻变成第二个黑袍,扑过来帮倒忙,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哦对了,说起黑袍,据说黑袍就是谢曲第一世的怨气来着,现在它在哪呢……?   …   这么想着,谢曲不自觉地便随口喃喃自语道:“……黑袍哪去了,怎么没见黑袍呢?”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袭黑袍紧随其后,追着还召自虚空之中踏出,身后还跟着状态已经越来越不对劲的心魔。   召唤敌人成功的谢曲:“……”   眼睁睁看着黑袍凭空出现,在场的另外三人:“-。-”   另一边,范昱熟练翻白眼,恨不能把谢曲当场咬死,“怎么回事啊谢曲!在场就你长嘴了是吗?显你能耐了是吗?觉得一个心魔还不够打是不是?你那嘴是开过光吗!?”   谢曲:“……”   得了,甚至都不用验证了,只肖看一眼黑袍对待还召的态度,便知不赦一定所言非虚……   事到如今,连几个打一个都算不上了,毕竟一个黑袍站在那,就相当于当年全盛时期的一整个谢曲了。   想来,心魔也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当他追着还召来到此处后,抬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数团丝线把刚刚苏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不赦施法束缚住,免得不赦过会想不开,直接不要命似的扑过去找他自爆。   毕竟只要本体不死,就无人能奈何得了他。   话又说回来,这所有一切说起来复杂,真发生时,其实也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当还召刚开口喊不赦上前帮忙时,心魔的丝线便已丝丝缕缕地缠了上来,速度快到即便不赦应对及时,立刻往左转身躲开了三寸,也还是被一根线从身上穿了过去,隐没在灵府之内。   有了这根线,即便不赦如今有意自行了断,尽快了解这场荒唐事,也是很难做到的了——因为这缕灵力会护住他的灵府,保他至少魂魄不散。   …   混乱中,谢曲站在最前方,遥遥望向正步步紧逼过来的心魔。   因着过去无数次的循环被打破,幻境中掀起阵阵罡风。谢曲看见心魔朝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温和的语气对他说:“来,快把东西交给我。”   伸出的那只手上,恰好正戴着一枚很不显眼的骨扳指,样式和他曾在竹林中看到的,拴在黑袍颈子上那枚骨扳指,一模一样。   【大人……请记住您的东西永远都是您的,万望莫要交给他人】   募的,谢曲忽然响起小婵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下意识愣愣低头,看向自己手心里的白玉珠。   现在鲛珠已经碎了,他过去所有的怨气,都被收在了这一颗小小的白玉珠中,就算暂且散不掉,也完完全全是属于他的东西,不该被交给心魔。   也是直到今日,过去上千年中发生过的所有事,才总算是被一点点穿成了一条完整的线。谢曲想: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他才终于全想明白了。   对面,想是身在幻境之中的缘故,心魔的外表已经渐渐有了些变化,虽然神色依旧如常,却有密密麻麻血色的魔纹自他颈间蔓延而上,迅速遮盖住他的整张脸,甚至爬满了两颗眼珠。   正如还召口中所说,他这时已经疯了,全然认不出站在自己面前是谁,也认不出还召,他心中仅存的唯一一个念头,便是打开鬼门关,重新连接阴阳两界……!   一时间,谢曲本能便将白玉珠牢牢攥在手里,转身往后跑,就连另外三人也在罡风中对他连声大吼道:“回第五殿!快回第五殿!快回去调阴兵过来帮忙!事到如今,绝不能轻易放他离开此地!”   因为如果一定要战,与其在别的地方打,还不如就在这个幻境里打。在这里打,凡间至少不会被他们身上强大的阴寒灵力波及到!   “……快跑!谢七!别回头!一直往前跑!!!”   阵阵风声刺激耳膜,谢曲闭着眼,隐隐约约地听见范昱对他喊:“只要你能跑出去!我以后就再也不催你去办差了!”   “谢七你听着!你不是很喜欢人间么!只要你能跑出去!我就陪你一起去人间!陪你去看你当年最喜欢的灯火炊烟!风花雪月!到时咱俩什么都不干!光玩!一直玩到你腻了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   小范:快跑,跑赢了给你放年假 第112章第112章   谢曲一路疾行,全身灵力几乎用尽,甚至不敢回头看。   因为身后正有东西在追他,离得他很近,浓重的,冷到能把人骨头冻住的寒意就贴在他脑后,仿佛只要他一回头,那东西便会即刻扑上来。   一片黑暗中,谢曲不知道身后追着他的究竟是心魔,还是那个没有脸的黑袍,也不记得自己又拐弯抹角地逃了多久。   但他竟然真的浑浑噩噩选对了方向,回到了第五殿。   眼前都像是笼着一层薄薄的雾。谢曲使劲晃了晃脑袋,伸手喊住正站在第五殿门口的崔钰,喉结颤动几下,数次尝试后,才终于如愿发出了一点声音。   “兵……兵牌。”   想是身上咒术作祟,谢曲每多说一个字,喉咙里便似有火在烧,与此同时,绕在他颈间那根细细的红线,竟也如新鲜疤痕似的微微鼓起来。   “崔钰……”   一面说着,一面低头翻找。然而片刻后,谢曲才倏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好像没有兵牌。   好在崔钰见他这样,大约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忙跑过来搀扶住他,皱着眉问:“要多少?到哪去?”   “全部……全部都要!”   灵力透支的滋味并不好受,谢曲虚弱地喘息着,努力睁大眼睛看崔钰,“去……”   去哪儿呢?谢曲忽然就有些想不起来了。   还记得千年前,当时的七个小掌门曾信誓旦旦地对他说:范昱是在对他施法,想要把他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木傀儡。当时他听了之后只觉得可笑,暗道别说范昱根本就不会那么做,退一万步讲,就算范昱真的做了,他又怎么会栽在那种阴邪咒术上?   可是现如今,他却是真真切切的栽了。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何地,被变成了什么人的心魔算计了的。   原来从人慢慢变成傀儡,就是这种操蛋的感觉啊。谢曲想。   正头昏脑胀着,颈间那红线倏地又变粗两圈,艳色如血,将谢曲的头和身体全然分隔开,令他乍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个先被割断了头颅,又被针线仔细补缝起来的尸偶。   最后还是崔钰闭了眼,眉头紧皱,似是在探灵。   “好了,我看清楚了。”崔钰说:“你别着急,我这就去其他八殿借兵。”   说着,目光却又落在谢曲颈间,眼里隐有担忧,“但你真的没问题么?我感觉你脑袋都快掉了……”   闻言,谢曲轻轻摇头,催着崔钰赶快去办正事,“无妨,我又不是人,不用呼吸,就算脑袋掉了也死不了。”   崔钰嘴角一抽。   好像也对。   说话的功夫,纸人躯壳很快便被焚烧殆尽,谢曲被迫显出完整的本相来,眼前已是一片血红。   偏偏崔钰这厮只会动嘴,一面说着即刻就去,一面又站在他旁边啰啰嗦嗦不肯离开,吵得他头更疼了。   混沌中,谢曲感到崔钰扶着他席地坐下,俯身断断续续地问:“对了,那颗白玉珠呢?还在你手里么?”   强烈的困意如潮水般袭来,谢曲听见崔钰这么问,几乎没犹豫,即刻便摊开掌心,“一直都在,但你赶快去吧,因为我现在真的很想睡,我撑不住……”   话说到一半,谢曲却忽的一怔。   不对劲,即便是探灵,崔钰也不该知道这颗白玉珠的存在!   眼前这人……眼前这人不是崔钰!   下一刻,谢曲倏地睁眼,却再也没看见什么第五殿。   他竟然……还是被困在幻境之中。   ……他没跑出去!   而崔钰也已经变成黑袍,眨眼之间,便夺了他的白玉珠。   最令他感到诧异的是,此刻的黑袍居然有脸了,并且还不偏不倚,恰好正用着他的脸。   见状,谢曲有一瞬间的茫然,待再回神时,黑袍已然消失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   被耍了。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脑子里时,睡意终于稍稍褪去。谢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试图在一片荒芜里分辨方向。   然而却什么也看不到。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消片刻,谢曲眼前的血色便越来越重,从刚开始虽然看什么都带点血色,但好歹还能看清个大概,到这会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看到一片厚重的赤红。   先是说不出话,再是看不见,慢慢地就连听觉和触觉也开始变得迟钝,想是心魔到底还防了他一手,觉得时机已经到了,便将“链子”提前给他拴上了。   被强行切断和外界的联系很难受,谢曲闭了眼,觉得自己仿佛飘在海上的一叶小舟,十分孤立无援。   哦,这么说似乎还不太准确,或许不是飘在海上,而是浸在血海里,鼻腔里充斥着的永远只有血腥气,睁眼也只能看到一片血红。   硬要形容的话,谢曲认为这感觉其实有点像是千年前,他受怨气所扰,险些在一众凡人面前失控吃人那一次——痛苦是一样痛苦的,渴望发泄的焦虑也是真实存在的,唯一不同的是,他这回是绝对清醒着的,清醒到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变化。   不能睡……   睡了就真是一具傀儡了。   朦朦胧胧的,谢曲隐约听见远处有雷声落下来,一道接着一道,须臾便已落下三十三道。紧接着,又有无数或尖细或沙哑的哭声交叠在一起,丝丝缕缕穿过他的耳膜,刺进他的心里。   是……万鬼同哭。   是在过去千年间,那些曾经被他杀死的人,还有想要杀死他的人,全都跑回来找他了……!   而他曾经在这场骗局中经历过的,所有的一切: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也全都仿佛毒虫一般,和那些哀婉凄厉的哭声一块折磨着他。   为什么我得不到,为什么我得到了又要失去?   为什么我想守的永远守不住,为什么我必须要争,要斗,要兄弟反目?   为什么我长大后做的事,和幼时学过的道理永远不一样?   为什么老人总说人生下来得吃苦,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   为什么世间难两全,浮萍无定骨……   为什么……   为什么要有生离和死别,孤苦与病痛。   诘问一声接一声的响起,伴随着索命般的哭声。霎那间,谢曲仿佛又看见了他曾碰见过的那些人,那些在红尘中拼命挣扎,却终究未能瞑目的男女老少,他们个个双目圆睁,眼里却只剩下空洞和麻木,连愤怒都少得可怜。   为什么、为什么……   他们就只知道反复地问,不停地哭。   然而就在这一片密不透风的哭声中,却有一个例外。   那道例外的声音有些哑,似是常年咳嗽的缘故,时而清晰,时而含混,听起来时断时续。   “谢七,别睡了。”那道声音说:“这已经是第六十六道天雷了。”   “没跑出去便罢了,但你如果再不醒来,我就要在你手里……再死一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加一条,为什么我以为我写了很多,回头一看才两千qaq 第113章第113章   醒?难道他现在没醒着?   他明明就是醒……   且慢!不是才打过第三十三道雷么,怎么眨眼就变六十六道了?   而且……而且按理来说,白玉珠碎后,几十道雷劈下来,全劈在他身上,他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呢?   下一刻,仿佛如梦初醒般,谢曲愣住半晌,忽然发现自己已不在幻境了。   是范昱……   谢曲眨了眨眼,惊觉眼前血色竟稍稍褪了些许,让他好歹能隐隐约约的看见个人影。   结果这一看可不得了,谢曲吓了一跳,全身僵硬的呆在了原地。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这时竟然正掐着范昱的脖子!   不是……不对!原来就在他浑浑噩噩的这片刻之中,外面早已是天翻地覆了……   他以为自己跑出去了,然而没有。   他不仅没跑出去,还如心魔从前预料的那般,被怨气侵扰了神智。   此时此刻,天已然全暗下来了,那些怨气也有大半已被灌进了他的肉身,而他身处酆都旧址,身后护着的,便是那个缚着他肉身的老祭台。   他已在无知无觉中变了样,不仅不再疲惫,反而还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似乎……变成了曾经最让他恐惧的黑袍。   …   愣神的功夫,天雷还在继续往下劈,一道接着一道。谢曲怔怔环顾四周,发现还召就倒在他脚下,脸上的面具已经碎了,一身白衣被血染红,几乎无法起身。   再往前看些,范昱正使力板着他的手,目光越过他,遥遥望向他身后。   “殿下、殿下……”   范昱涩声喊道:“断掉怨气是有用的,他手上的力道变小了……!”   断掉……怨气?   闻言,谢曲极其缓慢的回头,颈间响起一点木料摩擦声。   原是不赦暂且施法护住了他的肉身,让剩下的怨气没法钻进他身体里,给了范昱一个叫醒他的机会。   他……原来只差一点就化了煞。   随着他的骤然清醒,第九十九道天雷被定在了半空中,迟迟不肯落下。   恍惚间,他还听见不赦对那心魔说:“你真是疯了!鬼门关若是被毁,我就得死!我若是死了,你也一定活不成……!”   可心魔就只是低低的笑,根本不听劝。   消息被封锁的很厉害,其他八殿是由当初那八个小鬼童坐镇,没有还召或是不赦的命令,纵然听见雷声,也绝不会跑出来多看一眼。   鬼门关已被劈裂了一道缝,数百道鬼影争先恐后涌进障雾之中,只等第九十九道天雷落下。   身为大鬼,只要裂缝再宽些,就算这道门还没有真的完全被打开,它们也能出去,也能回到让它们心心念念的那个阳间,去听听鸟鸣,嗅嗅花香。   事到如今,因着鬼门关受损,不赦也很虚弱了,输送出来的灵力时断时续。而谢曲紧咬齿关,却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把手从范昱颈子上拿开。   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谢曲浑身颤抖着,脚底生根,似乎只有一对眼珠还能动。   不赦很快就会撑不住了,危急时刻,谢曲看见范昱身后忽然又浮出了一道虚影,只不过这次显出来的,却不是人影,而是一柄长剑。   尽管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谢曲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原来范昱身后现出的那道剑影,竟然是……他当年常佩的桃花剑。   “谢七,还记得你当年最擅长什么吗!”   范昱的提醒隐在雷声里,轻到几乎听不见,“你是经天道选出来,专为了化解怨气的人。所以……所以这天底下,本就不该有你化解不了的怨气,即便这怨气是你自己的!”   “谢七,你不能睡,你快睁开眼听我说……”   “论单打独斗,你我确实比不过还召与不赦,可若论控制怨气,这世间原该无人能比得上你……!谢七、谢七你听见了么?你不可以睡,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鬼门关!纵使有万千厉鬼重回阳间,那又怎么样?我看中的是你、就只是你而已!我可不想眼睁睁看你变成别人的傀儡!”   ……   再之后的事,谢曲又有点记不清了。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疼,他在拼命挣扎,拼命想让自己的手指动一动。他分明只是一缕魂魄,却仿佛生出了真正的血肉和骨头,在被反复的碾碎成泥。   眨眼间,刚刚被灌进他肉身不久的大半怨气,竟然重又破体而出,源源不断地涌进他手心里。   鬼门关就要开了。谢曲张开双臂,放任那些怨气把他笼在其中,一刻不停啃食着他的三魂七魄。下一刻,他腕间那十数道魂锁,同殿中束着他肉身那些丝线一起寸寸崩断,咒术已解——他重新握住了他的桃花剑。   只不过,时隔多年,当他再次提起剑时,他周身的怨气已不再是负累,而是顺从听话,愿意供他驱使的“兵”。   轰隆隆——!   数道锐利无比的剑气破开虚空,将大殿之中映得白茫茫一片,却不是斩向心魔,而是毫不犹豫地斩向还召!   而还召不知是被眼前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还是真的明了谢曲算计,竟然真的不闪不避,也不出手抵挡,只默然闭了眼,硬生生承下这些足以碎山断海的剑气。   果不其然,就在还召即将被剑气重伤的前一刻,原本已经陷入疯狂,谁也认不出的心魔忽然尖啸一声,转瞬掠至还召身前,甚至来不及出手反攻或是防御,便已被一剑斩成了两半,随他筹谋了千年的阴诡计划,一起化成了烟。   或许逆天之事,注定就是要虎头蛇尾,功败垂成的。   …   就像是在梦里一样,周遭一切都变得干净了。一剑过后,谢曲脱力跌在地上,脊背抵着身后冷硬的老祭台,茫茫然向四处看。   天晴了,第九十九道天雷意料之中劈歪了,鬼门关的裂缝重又合上,数不清的厉鬼在障雾中迷了路,再也回不去人间。   还有……范昱不见了。   因为将功折罪,已重新生出了血肉的还召抬起手,费力指向谢曲身后的祭台。   “方才第九十九道天雷劈下来时,我看见有三只大鬼从裂缝里逃出来了,它们分别是战鬼、欲鬼和疫鬼。”还召说:“这三只大鬼就如当年的不赦一样,是由世人贪念所化。料想贪念一日不除,它们便要一日更强过一日,永远也不会消散。人间……恐怕是注定不会太平的了。”   因为贪念生于人心,是永远都没办法消灭干净的。   “另有,我还看见范昱的魂魄受了伤,借风飘去凡间了,你去寻他吧,就像他曾经不厌其烦地跑去凡间寻你一样,你也去寻他一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重圆了,这回真圆了,真没什么生离死别了,接下来就只有小两口在人间的复健日常,哦对了,还有一个很久不见的故人会出现w   跑出来那仨鬼不打算抓了,因为本来也抓不住,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有有人就会有野心,有战争,有病痛,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但我很喜欢王尔德说过的一句话:我们都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第114章第114章   谢曲真去寻了。   第九十九道天雷劈下来前,范昱将自己变成了他的一把剑,与他合力击败了心魔,却也彻底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需得去凡间修养。   换句话说,范昱必须得去凡间重新养出一具肉身来。   当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干净,谢曲重回凡间这日,距离心魔作祟,险些令鬼门关重开之时,已经过去了二十一载。   此时刚入秋,谢曲一路走一路寻,来到了当今下修界中,最强盛的一个国家——西姜境内。   为了行走方便,谢曲将自己打扮成行商,晃晃悠悠地跟着商队混进了西姜京都之中。   范昱的气息就在这儿。   落了脚,谢曲径自拐进乌漆抹黑的小巷,向四面八方放出十数只寻人的草蚂蚱。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后,只有一只翠绿的草蚂蚱蹦回来,停在他的鞋尖。   蚂蚱尾朝着东南方,范昱就在东南方。   得到了确切消息的谢曲欣喜若狂,只肖一想到过会就能见着范昱,谢曲就浑身都舒坦了。   也是直到这会,直到亲身经历过,谢曲才终于体会到了范昱当初一遍又一遍的寻他时,到底有多费劲。   胎是随便投的,没有生死簿做参考,找人完全就是摸瞎。   不过好在是找着了,也不枉费他这大半年的奔波……   ……咦?等等?这是哪里?   …   片刻后,当谢曲跟着草蚂蚱行至目的地,抬头瞧见长街对面那个挂满了红绸彩灯的三层小楼时,谢曲的脸顿时就麻了。   这……   这怎么好像是个花楼啊?   好端端的,范昱为何会出现在花楼啊!?   正踌躇着,趴在指尖上的草蚂蚱忽然蹦了两下,抬腿指指前面,像是在催促。   谢曲:“……”   谢曲嘴角一抽:“小蚂蚱,你没看错么?”   话音刚落,遭到质疑的草蚂蚱不乐意了,下巴一扬,傲娇的把自己变回了一根草,随风打着转的飘向了前方。那意思是你爱就信,不信就滚,反正人就在这楼子里面。   也是赶巧,谢曲已经很久没逛过花楼了,正当他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两个打扮风流的书生从他身旁挤过去,凑在一块,交头接耳的扯闲话。   这个说:“消息可靠么,霜月真松口了?”   那个又说:“那你看,别人说的你不信,我说的话你还不信么?就是今天,霜月又填出新曲子了。”   “霜月的曲子价值千金,只可惜你我都是穷书生,只能坐在大堂里,借那些有钱老爷们的光听两段,进不去屋呀。”   “可不是么,如果我有一千金,只要能让霜月点个头,答应为我独奏一曲,即便是要我从此倾家荡产了,我也愿意呀……”   “啧啧,说你是癞□□,你还不信,霜月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吃到的?人家可是被小侯爷仔细养着的宝贝,从没在外挂过牌。”   “唉,这就是最可惜的了,不瞒你说,前阵子我曾远远的见过霜月一面,那脸蛋那神韵,简直生得比女人还漂亮,就说那小腰吧,盈盈一握的,两只手就能攥住了……”   说着话,书生似乎心向往之,没忍住伸出手来,在自己同伴面前比比划划圈了个小圈。   谢曲:“……”这话听着怎么……感觉不大妙?   喂喂,把话说清楚,究竟是谁生得比女人还漂亮,又是谁腰细的盈盈一握?   这霜月到底是谁啊?怎么听形容有些像范昱?   但范昱不是个音痴么?何时学会弹琴了?若没记错的话,当年范昱可是一曲动地府,把煞都吓哭了,绝无可能投个胎之后,就学会弹琴了……   而且还弹得这么好。   唉,罢了,不论怎么还是先去看看吧,究竟范昱的气息就在这个楼子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也不知道范昱还记不记得他了……   这么想着,谢曲跟在两个书生后面,进了花楼,迎面就见一个满身香气、头戴大红花的妇人贴上来,对他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觉得自己或许不该穿这么富贵。   二两软肉就在胸前蹭着,谢曲被抓着手臂抽不开身,一面随口嗯嗯啊啊的敷衍着,一面转头环顾四周,想快点找着那俩书生口中的霜月,确认一下霜月的身份。   幸得老天眷顾,谢曲运气好,随着身旁几个男人的阵阵欢呼,一向都鲜少露面的霜月,竟还真的抱琴出来了。   一片混乱中,谢曲使劲甩开那妇人的纠缠,仰着脸,眯眼望向二楼一个挂了珠帘的雅间。   先是一只系着银铃的裸足,再是一截白嫩小腿。谢曲黑着脸往上看,面上怒意呼之欲出,然而,却在真的和传闻中的霜月对上眼时,一瞬愣住了。   这人……这人虽说也算是个熟人,却不是范昱。   这人竟然是容月!   一千多年了,他还以为容月也在千年前魂飞魄散了,原来没有。   想是当年死得太匆忙,都没注意到,容月竟然已经放下执念,再入轮回了……   有一说一,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呢,记得范昱当年可喜欢这个小哭包了,酆都里关着那么多鬼怪,范昱就只和这个小哭包玩得好。   而且容月当年果真没骗他——只要容月脸上的伤一好,果真是个我见犹怜的大美人呢!   就像是自己曾经种的大白菜终于长大长好了,变成了这世上最好看的一颗大白菜,一时间,谢曲在长长的松了口气之后,又有点与有荣焉的挺起胸膛。   松口气是因为霜月不是范昱,骄傲是因为霜月能变这么漂亮,也有他一份功劳。   只是不多时,还不等谢曲把这口气松完,楼上的霜月便笑眼弯弯地转头,朝珠帘后面坐着的人柔声喊道:“小侯爷,您到底为什么推我出来呀?外面这些可都是俗人,纵然有百八十个加起来,也不抵您一半风雅。”   话音未落,便有一身量高挑,模样二十岁出头的男人应声起身,几步踱到霜月身后,一把揽住霜月的腰。   “总在屋里缩着可不行,偶尔也得出来看两眼吧,就因为看见别人都不好,你才能更宝贝我的好呢。”那男人笑着说道。   谢曲……   谢曲眼睛都红了,气的。   说句实话,自打那男人走出来之后,谢曲便呼吸一滞,刚顺出去没多久的气,转瞬就又卡在了嗓子眼儿。   原因无他,尽管那男人已长得很高,脸上也不再有少年的稚气,但谢曲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那男人就是范昱!   而就在霜月笑骂着摇头回应时,今世做了有钱小侯爷的范昱垂着眼,一派悠闲扫过楼底下这群闹闹哄哄的穷鬼,目光冰凉凉落在谢曲身上,再之后……   范昱竟然半点都不曾犹豫,直接把谢曲给略过去了!   谢曲:“……”   刹那间,谢曲一下便攥紧了拳,心说这算怎么回事?范昱你怎么投个胎就把我给忘了?你不光把我忘了,你竟然还敢和别人搞到一起去了!   还有这个容月!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当年费尽心思帮你消解怨气,是为了让你在放下执念后,颠颠跑过来和老子抢男人的么!   好你个容月,你等着,老子今晚就让你寿终正寝,下地府里去帮崔钰那货抄书批八字!让你永生永生再也见不着老子的小昱儿!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后天就能完结了,大家有啥想看的番外就留言,我尽量都满足~   话说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我的强迫症,开始三章,结尾三章,开始和结尾的章节数是一样的,也算是有始有终啦。 第115章第115章   谢曲花了好些钱,才从别人嘴里打听全了范昱今世的具体情况。   京都冠军侯家里的独子,今年刚弱冠,打小含着金汤勺长起来的,有钱有权有样貌,看样子没吃过什么苦。   另有,许是当初在打心魔时,消耗了太多的怨气,范昱今世竟然同常人无异了,什么都能碰。   老实说,谢曲在听见范昱因祸得福,可以重新碰到活物时,心里是很高兴的,可当他又稍一错眼,看见范昱正理直气壮搂着霜月的腰,他又忽觉没那么高兴了。   谢曲觉着牙酸。   那感觉,大约就和范昱从前来凡间寻他,看见他什么都不记得,还傻了吧唧整日泡在美人堆里时一模一样。   果真是天道好轮回。   良久,谢曲就这么干瞪着眼,一路目送范昱搂着霜月转回身去,钻进了珠帘之后的屏风……   一时间,数十串玉珠撞在一处,劈里啪啦的,响起来简直没个完。   谢曲觉得自己忍不下去了。   谢曲紧随其后,悄无声息跟着范昱潜进雅间,弃了躯壳,不露一丝气息地藏在屏风这头,脸上千万种颜色变着样的开花,十分好看。   此情此景,谢曲感觉自己很像是个来捉奸自家相公偷人的可怜正房。   这么想着,谢曲勉强忍耐着,两手扒住屏风边缘,眯眼往屋里瞧。   屋里摆设很奢华,桌椅床榻一应俱全,件件都是镶金嵌玉,让人看得颇眼花缭乱。   而范昱这会也没闲着。   范昱在吃葡萄。   桌上的文房四宝都是好东西,贵得离谱。霜月就在旁边候着,笑吟吟地看范昱提着根金镶玉的笔,在一块白软缎子上写写画画,偶尔再喂范昱一粒剥净去籽的葡萄。   不知是否错觉,谢曲总觉得,范昱有好几次在落笔之前,都抬眼往他藏身的角落里看过,像是似有所觉。   多年未见,现下离得近了,谢曲方才看清楚了。   和曾经做木傀儡时相比,范昱的样子虽然变了,眼睛却没变,依旧黑亮黑亮的,让人看了就会陷进去。   这一世,范昱终于重新做回了一个真正的人,终于如愿长高、长大了。   腰似乎没那么细了,但线条更流畅,脸上的骨骼感也更重,眉眼较之从前少几分柔诡,却更添几分风流倜傥的烟火气。   谢曲知道,其实这才是范昱原本该有的样子,并非如他当年画的那个小少年一般温顺柔弱。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入了夜。在这期间范昱的肚子就像个无底洞,两个时辰下来,嘴就没闲着,屋里凡是能吃的瓜果点心都被他吃光了,就连茶水也喝净了。吃到最后,范昱若有所思扫了一眼摞在他面前的几个空碟,沉默半晌,竟把霜月从这个屋里赶出去了。   范昱道:“好霜月,还和往常一样,你回去吧。”   范昱此言一出,不仅谢曲愣了,就连霜月也愣了。   “不是说好了,今晚要一起睡的么?”霜月一瞬睁大了眼,还是和千年前一样爱掉眼泪,没说两句话就哭,“你不赎我了吗?你反悔了吗?明明说好了会赎……”   “没反悔,该赎还得赎。”   “……什么?”   “怎么了,瞪那么大眼干什么,你长得好看,我想赎你回去当摆设,不行么?”   “……”   闻言,霜月没忍住嘴角一抽。   也行吧。   去侯府当摆设,也好过每天在外面挂牌,而且还能吃好喝好,有人伺候着——这小日子光想想就觉得挺美。   大约是因为头次看见范昱这种冤大头吧,眨眼间,霜月扫向范昱的眼神,就很有点不对劲了。   “你……你不会是……”   良久,霜月迟疑着俯身,刻意把声音压低了,似是在顾忌着范昱的面子。   “小侯爷,你该不会是……身上哪处有点隐疾吧?”   范昱:“……”   范昱:“你没发现么?这屋里除了咱俩之外,还有个人。”   范昱气的脸都黑了,茶盏磕在桌上,恨铁不成钢地使劲敲一下霜月,“小哭包,就算你不介意被人看,我可很介意。”   霜月:“……”   范昱那边刚把话说完,霜月就把眼睛睁得更大了。   不过这回霜月没哭,而是伸出手,默默贴了一下范昱的额角。   “……也没发烧啊,怎么还出现幻觉了呢。”霜月喃喃自语着,全然不顾范昱那张早就黑成了锅底的脸,“小侯爷你可别吓我,大晚上的哪有人在啊?你中邪了,见鬼了吗?”   一面说着,一面打着哆嗦四处张望,眼看就又要哭了。   屏风这头,自以为藏得很好,没有暴露的谢曲:“……”   夭寿了,范昱竟然可以看见他……   原来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错觉,范昱是真的在往他这边看!   但范昱为什么可以看见他?范昱他……不是已经投胎做人了么?   正当谢曲因为范昱那句模棱两可的话感到震惊,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时,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范昱挑一挑眉,径直朝他走过来,又三两步绕过屏风,当面指着他的鼻子感叹道:“喏,就在这呢,可不就是见鬼了么。”   霜月……   霜月哇的一声就哭了。   然而更让霜月崩溃的还在后头。下一刻,范昱斜着眼睨过来,拿眼尾余光肆无忌惮打量着谢曲,开口继续吓唬道:“小哭包,我好像从没和你提起过,侯爷我呀,打小就藏着一个小秘密。”   “我这双眼睛啊,能看见鬼。”   “就比方说现在吧,现在咱这屋里就正蹲着一只鬼。啧啧,这模样丑的呀,一身青皮,浑身滴水,眼瞳纯白,脖子上全是褶儿。”   顿了顿,话里倏地带上点笑,仿佛生怕霜月听不明白似的,甚至还很体贴地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下。   “大概……大概有这么高吧,尖嘴,无鼻,还是个秃头。”   “唉,对了,这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法就对了,乖啊,再哭大声点,刚哭的那叫什么?软唧唧的,一点也不像你,反倒像是个三天没吃饱饭的。”   谢曲:“……”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到如今他才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范昱这根本就是在耍他!换句话说,其实范昱从始至终都没忘,是故意晾着他在角落里蹲了一下午的! 第116章第116章   霜月是哭着离开的,把楼子里的其他花娘吓坏了,还以为是她们恨不得拱起来的那位小财神爷发了怒,争先恐后跑过来赔礼,却全被范昱客客气气地挡在了门外。   等到夜深人静时,终于没人来了,范昱这才大发慈悲,朝蹲在墙角的谢曲伸出了手。   谢曲委屈坏了,臊眉耷眼的,好像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可怜小狗。   “你傻啦,我又没走奈何桥,没喝孟婆汤,怎么可能会忘记?”范昱有点好笑地问。   十指交扣,不同于之前的温暖触感自指尖传来,谢曲默然许久,一个字儿也没憋出来。   谢曲想不通,为什么范昱明明能看见他,碰到他,却偏偏要假装成不记得他的样子。莫非范昱是腻了他,打算另寻新欢了?   新欢是谁?转世之后的容月么?   那样一个只会哭的蠢货,有什么好的……   “什么感觉?”   “……嗯?”   “就刚刚,看见我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正委屈着,却听范昱忍着笑,一本正经倾身凑到他面前,饶有兴致地问他:“真生气啦?”   谢曲:“……”   做了人的范昱,一点也不可爱了!!!   想是距离太近的缘故,说话间,两人鼻息纠缠到一处,暖烘烘的。   四目相对,谢曲磨了磨牙。   “你在报复我?”谢曲问。   “这点小事,哪能谈得上报复,顶多算是耍耍你。”范昱笑得更开心了,伸出手指晃晃,“又没真干什么。”   谢曲:“……”也是。   仔细想来,范昱一举一动可都算得上是中规中矩,没什么逾越之处,倒是他反应太大,有些理亏。   毕竟……   毕竟他当年可连亲都成了,在记忆全无的情况下,若是没有那一杯毒酒,恐怕还真的会跟胡娘洞房呢……   一想到这,谢曲立马就怂了,捉着范昱手指捏一下,转瞬换上一张笑脸,“记得好,记得就好。”   就算真不记得也没关系,只要人没事,什么都不要紧。   一千年了,直到这时,谢曲才总算是有了点真实感,觉着范昱又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眼前了。   没有乱七八糟的咒术,没有即将魂飞魄散的危险,没有锥心之痛,兜兜转转,他俩总算又走到了一处。   只是……罢了,战乱就战乱吧,左右就连还召都说,凡间大概是该着有此一劫,贪欲无极,历朝历代都要打仗的。   只是这样一来,战争之后多半就是无休无止的瘟疫、饥荒,恐怕又得死不少人了。   事到如今,也只有凡人们打累了,折腾够了,懂得休养生息了,那三只大鬼的力量才会变弱,才能被抓回地府,否则就算他再烦心,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何必去管。   尤其是在这时,久别重逢,软纱红帐……何必去管那些闲事?   就如千年前那样,即便管了,旁人也不一定会记着他的好。   一时间,谢曲几乎是有点负气地想到:普天之下,从来就只有小昱儿一个人真心待他好。   可这念头才刚一冒出来,就又被谢曲即刻压回去了。   胡思乱想什鱼希椟H伽么呢?谢曲心说:难道当年那些人真没记着你的好么?也不瞧瞧你后来那张驴脸,谁见谁不怕……   …   “好端端的,见着我叹什么气?”募的,谢曲被范昱的一声询问扯回了神,方才发觉自己竟是在叹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范昱笑着道:“其实……现下再想,先前我失了记忆,整日忙碌,应该也是在下意识地模仿你,想让自己变成像你一样,真正慈悲的人吧。”   “但现在我又是个人了,我发现,原来我在乎的就只有你而已。”   “所以……即便你那时没有真的跑出去,我也愿意陪你留在人间,赏一赏人间的风花雪月。”   话音未落,已然抬了手,轻轻压住谢曲的后脑。   冷暖两道气息纠缠,吻落下来,比南柯更醉人。   楼子里的薰香总甜得很腻,万幸床不软不硬,搂着人真摔进去也不会很难受。半晌,有一只素白的手懒懒一晃,帐纱轻飘飘地落下来,拂过木架上正摇曳着的一点烛焰。   “……”   “……我并不慈悲。”   清清冷冷的月光从门缝里漏进来,无常鬼的本相从影子里缓缓显出,森然鬼气如蛇般攀缠而上,寻到久违的体温和心跳。   满屋的灯都灭了,范昱没来由打了个寒战,整个人陷在皱成一团的软被里,听谢曲喃喃自语道:“我并不慈悲。”   什么是慈悲?   谢曲不懂。   这么多年了,世人都道白无常慈悲,黑无常狠厉,可谢曲记得很清楚,曾经,范昱对凡人手下留情的次数,明明就比他更多些。   范昱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范昱已经做了太久的木傀儡,就快忘记怎么做人了。   然而眼前这人……却又的的确确是有体温,会呼吸的。   小侯爷的寿数还没尽,人鬼不能真的亲近,会伤身。昏暗之下,那些丝丝缕缕的气息就只是顺衣领滑进去,代替手指,仔仔细细抚摸过身下人每一寸的皮肤。   “我并不慈悲……”   一片混乱中,谢曲又再轻声念道:“是天道要我慈悲,是天道恰好选上了我。”   可若是……   若是当年过桥时,你没有坚持在桥底等我,你我之间的命数,恐怕就得换上一换了。   想来,为何白无常一面心系苍生,一面又好酒好赌好玩乐,最爱往人间极恶的地方凑。   为何黑无常虽是一副恶鬼样,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也不在乎,又总会下意识地手下留情……   这一切一切的矛盾之处,大概都是因为他俩曾在阴差阳错之下,错走了原该属于对方的命数,也注定会生生世世都纠缠在一起。   也越来越深了,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风很凉。   范昱闭着眼,在那道缠在他腰间的气劲骤然消散,转而凝在另一处时,呼吸倏地一轻。   “不看了。”   范昱听见谢曲凑在他耳边说:“我们回去吧。”   “你总觉得你是在模仿我,其实你不是,你做过的所有事,都是因为你真的想做。”   “你大概已经忘记怎么做人了,没关系,我可以陪着你一起重新学。”   “至于那些个风花雪月……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拇指揉蹭在唇上,范昱大睁着眼,听见谢曲的声音有些哑。   谢曲说:“我们真的错过太久太久了,从今往后,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个多月了,大崽终于完结啦~!虽然大崽有很多缺点,但我真的很爱很爱他!   另外感激陪伴,番外缓缓再写,随机掉落哦,主要是想写的梗有点多,还没定下来写哪个。到时大家可以按需购买,我没开全订防盗。   后天开新书《反派惜字如金》,希望我能有进步,尽早摆脱这种脑子里想玫瑰写出来是月季的窘况啊哈哈哈qaq   勇敢小孩,不怕困难,冲鸭!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