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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中华史:禅宗兴起
作者:易中天
内容简介
自从隋炀帝打通南北大运河,穆罕默德在麦加得到天启,世界就进入了洗牌的时代。洗牌风起云涌地延续了好几个世纪,从阿拉伯人建立世界大帝国,日耳曼蛮族成为欧洲新主人,直到成吉思汗的蒙古旋风横扫欧亚大陆,奥斯曼土耳其成为伊斯兰世界的主宰,拜占庭作为千年帝国落下帷幕。而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则成为三大世界宗教。 这就是文明的走向。 在这浪潮激荡的岁月,中华文明一方面与世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并将佛教中国化为禅宗,另方面则按照自身的趋势走向巅峰。灿烂辉煌的唐宋,正是世界文明圈的时代。
第一章 拜占庭 摇晃的帝国
公元610年堪称非比寻常。就在这一年,再赴江都的隋炀帝开通了江南河,自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至余杭(今浙江省杭州市)全长八百里。与此同时,伊斯兰教的伟大先知穆罕默德(Muhammad)得到了天启,而一位名叫希拉克略(Heraclius)的人则成为拜占庭(Byzantium)的皇帝。
新的历史就这样开启了。
此后的世界,便是拜占庭、阿拉伯和隋唐帝国叱咤风云的舞台。当然,三大帝国命运各异。一个半世纪后,大唐达到鼎盛然后衰退,阿拉伯扩张至极面临分裂,拜占庭则跌入低谷准备复兴。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创造了影响世界的文明,而且这文明还都与宗教有关。
不妨先看拜占庭。
拜占庭又称东罗马帝国。不过,东罗马也好,拜占庭也罢,都是后人的说法。正如东晋人从来不说自己是东晋,拜占庭人也从来就认为自己是罗马。他们的国家依然叫做罗马帝国,他们的元首也依然叫做罗马皇帝,尽管帝国的首都早就不在罗马,罗马城也衰颓得不像样子。
实际上在受过古典教育的人眼里,新帝国就像一个破落户私生的混血儿和败家子,不但丢失了祖传的罗马城,还说着拙劣的希腊语,以一种来历不明的宗教为国教。这种宗教的成熟和传播虽然是在古罗马,它的创立者耶稣基督却是犹太人,其教义更是与罗马文明的传统八竿子打不着。[1]
这样的国家,怎么也好意思叫做罗马?
然而拜占庭人却不这么看。作为当时西方世界最强大帝国的臣民,安纳托利亚(Anatolia,即小亚细亚)、埃及和叙利亚以及整个多瑙河以南东欧的主人,他们跟长安城里的中国人一样认为自己是居住在文明世界的中心,只不过这中心在他们那里叫做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
君士坦丁像章。约铸于公元324-326年,金制,直径3.6厘米。
君士坦丁堡是在公元330年5月11日成为罗马帝国之首都的,之前的它则是博斯普鲁斯海峡(Strait of Bosporus)西岸的希腊要塞,叫拜占庭。谁都没想到的是,拜占庭虽然由于成为新首都而被改了名字,它的原名却被后人用来称呼迁都之后的新帝国,看来历史确实喜欢开玩笑。
把拜占庭变成帝国新都的,当然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帝君士坦丁(Constantine the Great)。他迁都拜占庭的目的也很明确,那就是要实现“新首都,新帝国,新宗教”的政治主张和理想。这个新宗教就是信仰唯一之神的基督教,因此帝国政府必须远离众神喧嚣又破败不堪的老罗马城。
于是,皇帝陛下不辞劳苦地亲自跑马圈地。看着那些疲惫不堪的随从,君士坦丁庄严宣布:在我前面引路的是不可见的神灵——上帝。当然,为了证明信仰的虔诚,新首都的城市中央建起了圣索菲亚(St. Sophia)大教堂,奥古斯都广场上皇帝雕像的手中也既拿着地球仪,又拿着十字架——前者象征着征服世界,后者象征着追随基督。
拜占庭式建筑典范,因其巨大的圆顶而闻名。公元537年竣工,设计师是物理学家米利都的伊西多尔和数学家特拉勒斯的安提莫斯。公元1453年6月,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攻入君士坦丁堡后,在教堂周围建了四座高大的尖塔。
君士坦丁的这种宗教热情显然需要解释。因此,作为依靠军队拥戴和武装斗争夺取了政权的皇帝,他声称自己在进军的途中亲眼看见太阳里出现了十字架形的光芒。受这一神迹的启示,此公便将罗马军旗的图案改成了十字架。据他自己和历史学家们说,从此君士坦丁战无不胜。
呵呵,上帝与他同在。
可惜这种说法越是神乎其神就越是形迹可疑,君士坦丁的信仰确实值得商榷。事实上,他虽然大力扶植基督教,却又宽容地保护异教徒,尤其是大权在握之后。他甚至一再推迟履行入教的手续,直到临终之前才接受了洗礼。
显然,君士坦丁是基督徒,更是政治家。在他那里,帝国的统一和政权的稳固才是第一位的。因此,当基督教各派为教义争得面红耳赤时,君士坦丁却超然物外,甚至将教士们视为命根子的神学理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当然也不会为了基督教去打击多神教。别忘了,拜占庭的新名字是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之城),不是上帝之城或基督之城。
实际上君士坦丁推崇基督教,看重的不是教义,而是它主张一神崇拜。这种单纯的性质正是大一统帝国需要的。这就正如汉帝国独尊儒术并非多么喜欢儒学,只不过儒家学说更适合成为统一帝国的统一思想。
君士坦丁是古罗马的汉武帝。
不能说君士坦丁的选择没有道理。事实上,异教徒们很快就发现了基督教的过人之处:崇高的精神、纯净的心灵和严谨的组织,以及坚定不移的信仰。基督徒的行为举止也令人尊敬。他们扶贫济困,宽恕敌人,勇于殉道,尊重妇女并唾弃背叛。所有这些,都来自他们唯一之主的教导。
相反,古罗马的宗教则显得不堪,如果那也能够叫做宗教的话。要知道,它可是连一个合适的名字都没有,更不要说神学教义、道德规范和组织机构。那些名目繁多的神每个都来历不明,而且不乏通奸乱伦和弑父杀子诸多罪行,根本就不足以成为帝国臣民的道德楷模。
这时不管换了谁,也会选择基督教。
可惜,君士坦丁的上帝并没能保佑他的帝国。基督教被定为国教不过三年,罗马就分裂为东西两半,西边那半也在大部分臣民皈依基督之后不久便轰然倒塌。就连东边的君士坦丁堡最终也未能幸免。它被奥斯曼土耳其人攻陷,并被改名为伊斯坦布尔(Istanbul),意思是伊斯兰之城。
据意大利制图者克里斯托弗·保德尔门特1420年制作的羊皮纸墨水画。君士坦丁堡的主要特征均清晰可见:护城河、双层城墙、大广场,还有皇家记功柱、圣索菲亚大教堂,堪称最早的君士坦丁堡实用地图。
这可真让人哭笑不得。
当然,东罗马帝国灭亡要到公元1453年,也就是中国明朝的景泰四年。但在公元610年,希拉克略接手的却无疑是一个烂摊子:国库空空如也,军队士气低落,敌人则从四面八方将帝国团团围定,包括北方的日耳曼蛮族,以及来自中亚的好战民族阿瓦尔人(the Avars)和波斯人。
波斯人是罗马帝国的老对手和死对头,尤其是在萨珊王朝(Sassanid Dynasty)取代帕提亚帝国(Parthian Empire)后。他们不但频频发动战争,在意识形态和宗教信仰方面也大唱对台戏。罗马帝国迫害基督教徒时,萨珊王朝大批收容他们;基督教成为罗马国教后,波斯人又支持其异端。被中国人称为景教的那个派别,就是在萨珊波斯形成的。
毫无疑问,波斯人对基督教并没有兴趣,他们信仰的是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因此,收容基督徒和支持其异端,都不妨碍他们在公元614年的5月蜂拥而入圣城耶路撒冷,将基督教的古迹夷为平地。更过分的是,这些异教徒还撬走了教堂中耶稣受难的真十字架,并把它作为战利品连同俘虏一起运往波斯首都泰西封(Ctesiphon)。
是可忍孰不可忍,何况波斯人并没有就此收手。在横扫了叙利亚和巴勒斯坦后,他们又让东罗马人的埃及总督举手投降。能够为帝国提供四分之一收入的宝地无可奈何地落入敌手,再也没有一粒粮食从亚历山大港运往君士坦丁堡,希拉克略也不得不中止了对市民免费的面包供应。
公元620年,咄咄逼人的波斯军队前进到了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对岸,与君士坦丁堡隔水相望。这条连接黑海和爱琴海的通道是那样地狭窄,以至于拜占庭皇帝一眼就能看见敌营中闪烁的火光,甚至能想象出他们的饮酒狂欢。
兵临城下国难当头,被逼入死角的希拉克略不能不把自己变成罗马帝国的防卫者。实际上,当他在万众欢呼声中登上皇位时,也就把臣民的厚望放在了肩头。如果不能让摇晃的帝国重新站立,他的下场不会好过前任。
那么,上帝会保佑他吗?
[1]比如在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的爱德华·吉本眼里,拜占庭就像一个落魄的希腊与罗马的杂种儿,整个中世纪也是黑暗和野蛮的时代。请参看(美国)沃伦·特里高德《拜占庭简史》。本章所述除参考该书外,亦请参看美国时代生活公司《全球通史》第七册,(英国)拜尼斯《拜占庭:东罗马文明概论》,陈志强《拜占庭帝国通史》,游斌《基督教史纲》,王美秀等《基督教史》,刘新利《基督教历史十二讲》,刘明翰主编《世界通史·中世纪卷》。
第一章 拜占庭 基督让人为难
拯救帝国,对希拉克略来说并不容易。
希拉克略原本是亚美尼亚人(Armenians),父亲则是东罗马帝国的非洲总督,也叫希拉克略。当时,非洲总督权力极大,在任皇帝则被认为很不称职。那个依靠政变上台的家伙根本无法对付日趋严重的内忧外患。帝国需要强者,人民需要领袖。因此,当希拉克略的舰队在秋高气爽之日来到君士坦丁堡准备夺权时,城内城外竟是一片欢腾。
躲进教堂的老皇帝则被两个元老院议员捆绑起来。他毫无悬念地被罢黜,并处以极刑,还被株连九族。临刑前,这个倒霉鬼用充满怨恨的目光看着新皇帝希拉克略,然后鼓起勇气不无嘲讽地对他说:你会更好!
希拉克略记住了这句话。
拜占庭索利多金币,直径20毫米,重4.45克。正面是希拉克略一世及长子希拉克略·君士坦丁、次子希拉克罗纳斯戴王冠的站像。背面有十字架及基督符。英勇的希拉克略一世35岁时即位。
事实上,接过权杖的希拉克略一直都很努力。他即位之后就毫不犹豫地进行了全面改革,调整政府机构,整顿财政系统,加强军事建设,甚至亲自出面与阿瓦尔人谈判,带兵跟波斯人作战,结果却是仅仅幸免于被俘。看来,脆弱的帝国已是积重难返,希拉克略必须借助更为强大的力量。
他想到了宗教。
跟君士坦丁相信十字军旗战无不胜一样,希拉克略也认为信仰的力量是无穷的。当年,从迦太基(Carthage)起航前往君士坦丁堡时,这位年轻的将领就把一幅圣母玛利亚的画像钉在了自己的船桅上。现在,他当然也坚信上帝、基督和圣母绝不会让异教徒长期占领圣城和大主教的驻节地,无论这些异族是波斯人、阿瓦尔人还是斯拉夫人。
因此,在完善制度和积蓄力量的同时,希拉克略也做了大量的思想政治工作。他循循善诱地告诉臣民们,帝国将要进行的是一场信仰的保卫战。神圣的上帝之剑将刺向邪恶的魔鬼心脏,沦陷区的基督教兄弟则将得到解放。
希拉克略的这一说法得到了教会的支持。君士坦丁堡大主教打开库门慷慨解囊,甚至允许帝国政府借用教堂的金银盘子来铸造硬币。这位大主教还请人在城门上画了基督和圣母的像,以至于在后来的危难关头,不少虔诚的信徒亲眼看见圣母本人出现在城墙上,而且就在自己身旁。
于是,公元622年,希拉克略率领他的军队在大主教的祝福下开始了远征。此后漫长而艰难的战斗毋庸赘述,那不是我们要关心的事情。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拜占庭的大军在公元627年的年底兵临泰西封城下,并于次年4月3日与波斯人签订了条约,战争以希拉克略的全胜宣告结束。
这是玄奘法师赴印度取经前一年的事。
两年后,也就是唐太宗被尊为天可汗的公元630年(贞观四年),波斯人掠去的真十字架被送回耶路撒冷。这件圣物是由希拉克略赤着脚扛进圣城的,由此证明了上帝是如何宠爱他赤诚的仆民。至于留给波斯人的,则是此起彼伏的内乱和无政府状态,以及最终被阿拉伯人灭亡的命运。
十字架本是用来处死战俘、罪犯的刑具。基督教传说中耶稣遭陷害,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三日后复活。从此,十字架成为基督教徒信仰的标志。不同的基督教派系,使用的十字架也不尽相同,据说有三百种之多。
异教徒们安静了,基督教的世界却喧嚣不已。
事实上就在希拉克略为帝国的存亡殚精竭虑时,基督教各派别也一刻都没有停止他们的口水战。争论的焦点在于耶稣基督的性质,争论的原因也很简单:基督是上帝之子,又是圣母玛利亚生的。那么,基督到底是人还是神?或者既是人也是神?他的本性又是什么?神性?人性?是只有神性或只有人性,还是既有完整的人性,又有完整的神性?
基督真是让人为难。
这并不奇怪。因为无形的上帝使凡人受孕,生下可以复活的耶稣,本身就很荒谬。然而正因为荒谬,才需要信仰也只能信仰。这是基督教神学家德尔图良(Tertullianus)的基本观点。他的话,道破了信仰的秘密和宗教的天机。
没错,如果想得清楚,那又何必信仰?
实际上,如果说宗教也是一种思考,那么,它思考的也只是宇宙的终极问题,而终极问题是不可思考的,或者说是想不出答案的。答案只在信仰之中。作为答案的上帝,不是理性思考的结果,而是信仰的直白。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信仰,也只作为信仰而存在,无须证明也不能证明。
难怪有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也因此,聪明的做法是放弃争论,虔诚信仰。
但是这很难。事实上,理性地意识到荒谬需要信仰或信仰必定荒谬,是只有德尔图良这样的人才能达到的境界,也是了不起的境界。对于一般信众而言,如果不想迷迷糊糊地相信(迷信),就必须把上述问题都搞清楚。教会也有责任给广大信众一个交代,否则就是失职。
教会给出了解释,而且这解释正是德尔图良在公元3世纪提出的,叫“三位一体”(Trinity)。这种学说认为,作为无须证明的宇宙本体,上帝只有一个,却又包含着三个同等的位格(Person),即智慧生命的存在显现。第一个位格是造物主,即圣父;第二个是道成肉身的救世主,即圣子;第三个是永远存在于基督徒心灵中的指导思想,即圣灵。
“三位一体”论主张:圣父、圣子、圣灵为同一本体、三个不同的位格。通俗地说:仅有独一的天主;圣天父完全是天主,圣子完全是天主,圣灵完全是天主;圣天父不是圣子,圣子不是圣灵,圣灵不是圣天父。
圣父、圣子、圣灵,虽然是三个位格,本体却只有上帝一个。一个本体,三个位格,就叫“三位一体”。不过,这样的教义不能靠思考去理解,只能靠信仰来接受。德尔图良甚至说,让柏拉图和辩证法什么的见鬼去吧!我们要做和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除此之外,别无所信!
这当然是真正的信仰,可惜偏偏有人叫板。利比亚的主教阿里乌(Arius,又译阿利乌)就跳出来说,不管上帝有几个位格,反正基督是人不是神。因为既然上帝唯一,如果又说基督是神,那就成了多神教。这不能说没有道理。
但是这样一来,基督的性质便又一下子成了问题。如果基督是人,那么他也有神性吗?如果没有,请问凭什么成为救世主?如果有,他的人性和神性又是什么关系?
正统教义的说法是:一个位格,两个全性。
也就是说,基督只有圣子这一个位格,却有人和神两个完全的本性,也有完全的人格和完全的神格。他的神格与圣父同体,人格则与世人相同,但没有原罪。因此,基督作为圣父的独生子,是二性的,也是一位的。
一性派(Monophysitism)却不同意。他们认为,既然是本性,那就只能有一种。基督虽然是人,但他的人性已经完全地融入了神性。因此从本质上说,基督只有一个本性,这就是神性。只有人性或兼有二性的说法是不通的。
这可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来,最好的办法是“一个基督,各自表述”。反正大家都是基督徒,也都是罗马人。爱国不分先后,信教不分派别,岂不天下太平?
可惜都不干。
不干也有道理。作为主教和神学家,当然希望自己的主张能够占上风。作为帝国,既然为了统一臣民的思想而选择了基督教,又岂能容忍他们七嘴八舌莫衷一是?
罗马皇帝不能坐视不管。
事实上他们也管了。只不过,君士坦丁的做法比较粗鲁和野蛮。他在主教会议上强迫阿里乌派接受正统观念,否则就逮捕法办。希拉克略则想两面讨好。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基督虽然有人和神两种本性,却只有一个意志,这就叫“基督一志论”(Monothelitism)。
那么,问题解决了吗?
没有。争论的双方都对这种说法不满,以至于希拉克略派到亚历山大城的新主教也不得不动粗。血腥的镇压当然不可能换来衷心的拥护。到君士坦斯二世(Constans Ⅱ)执政的时代,更加无法遏制的冲突和悲剧终于酿成。
第一章 拜占庭 流放教皇
君士坦斯比希拉克略更难。
新皇帝是在文成公主进藏那年(公元641年,大唐贞观十五年)开始执政的。这时,帝国的领土早在阿拉伯人的铁蹄下一片片沦丧。从波斯人那里收复失地仅仅六年,忠于安拉的穆斯林军队就杀声震天地冲了过来。耶路撒冷和叙利亚相继沦陷,被俘的帝国长官甚至还被缝进了死骆驼中。
阿拉伯人的迅速崛起是下一章要讲的事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没有让人左右为难的基督。作为严格的一神教,伊斯兰明确宣称先知穆罕默德是人不是神。唯一的神是安拉,穆罕默德只是安拉的使者。因此,穆斯林并不会去争论先知究竟有两种本性还是只有一种。也因此,他们可以一心一意秉承安拉的意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希拉克略却只能徒呼奈何地听任教士们唇枪舌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国土次第沦入敌手。他去世后九个月,亚历山大城也向穆斯林军队举起了降旗。那可是拜占庭最富庶的商业中心,希腊文化的重镇和基督教世界的首府啊!
帝国到了这步田地,教士们却还在那里不识大体地喋喋不休,这实在让皇帝陛下寒心和恼怒。公元648年,已经即位七年的君士坦斯发布诏令,禁止再讨论基督的本性和意志问题,违者将受到体罚、监禁甚至流放。
君士坦斯的这一决定多半是想釜底抽薪,没想到实际效果却是火上浇油。诏令发布第二年,罗马教省和西部地区就反了,而且带头人就是教皇马丁一世(Martin Ⅰ)。
这当然很严重。
我们知道,基督教是有着严密组织机构的。他们的教务行政区叫教区,大的教区叫教省。教区的主管叫主教,教省的叫大主教,首都或大都会的叫都主教,最高级别的叫宗主教(Patriarch,东正教称为牧首)。所谓教皇,其实就是罗马城主教、罗马教省都主教和西部地区宗主教。
罗马主教当然不是唯一的宗主教,却因为西罗马皇帝瓦伦丁尼安三世(Valentinianus Ⅲ)的一纸文书而得以自封为教会最高首脑,以后又被西方教会逐渐接受为普世最高主教,因此称为Papa(父亲),汉译教皇。[2]
不过,当时的罗马教皇虽然由选举产生,依照惯例却仍然需要罗马皇帝认可,哪怕这罗马其实是拜占庭。然而在公元649年,也就是君士坦斯发布诏令的第二年,罗马城的神职人员公然罔顾东罗马皇帝的权威,自说自话地就让马丁接手了去世教皇的职务,并开始行使职权。
马丁也当仁不让,三个月后便召开了主教会议。105名来自意大利、西西里和非洲的主教齐聚一堂,共同声讨并谴责一性派和一志论。马丁让人把会议情形画成了壁画,还给君士坦斯写了一封公开信。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将决议呈送皇帝陛下御览,并同时将其副本传遍全国。
拜占庭索利多金币,直径20毫米,厚1毫米,重4.37克。正面为君士坦斯二世像。这位流放了教皇的拜占庭皇帝,数年后又下令处死同胞兄弟狄奥多西,就此众叛亲离。君士坦斯被暗杀后,他的儿子君士坦丁四世即位。
显然,这无异于挑衅,甚至摊牌。
这时的君士坦斯还不到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因此尽管马丁在信中表达了对帝国元首的忠诚,年轻的陛下仍然怒不可遏。在经历了一系列噩梦般的折腾后,躺在病床上的教皇还是被蛮不讲理的武夫们押解到君士坦丁堡,并在单独监禁三个月后被送上了帝国法庭的被告席。
罪名却是叛国。
教皇坦然地面对审判。他甚至建议证人们在出庭时不必宣誓说真话,这样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信口开河。他也赞扬了操办此事的人。他们是那样地敬业和专业,以至于每个程序都中规中矩,显然经过了认真和有效的排练。
走完法定程序之后,教皇被带到宫中的庭院,剥去法衣接受鞭挞。年轻的皇帝在阳台上观看了全过程,然后将死刑判决改为流放。武则天被立为皇后那年,也就是公元655年的9月,前教皇死在了黑海以北的克里米亚(Crimea),那地方对于曾经的文明中心罗马来说真可谓地老天荒。
马丁在流放地只存活了两年,他当然没有看到君士坦斯最后的下场。此君在高句丽灭亡那年(668)被臣属谋杀在浴室里,距离他流放马丁是十五年。
但,作为背上叛国罪名的殉道者,马丁却看到了世态的炎凉。他的职位很快就被拜占庭皇帝可以接受的人继承,原先跟他并肩作战的主教们也不再关心他的痛痒,仿佛他早已在地球上消失。据马丁自己在临终前说,那些人把他遗忘得如此彻底,以至于根本就不想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孤独的马丁只好孤独地死去。
很难谴责主教们的冷漠无情。毕竟,马丁可以赴死,教会却要存活。这就不能跟君士坦丁堡弄得太僵,同时又必须保持罗马的独立性和权威性,这样的平衡木并不好走。
因此,当君士坦斯决意置马丁于死地,甚至不惜诬陷他勾结阿拉伯人时,罗马教会便不得不做出让步。这不仅因为他们在名义上还是拜占庭帝国的臣民,也因为基督教世界已经四分五裂,东方教会并不跟他们同心同德。
事实上,当时的宗主教有五个,排名为罗马、君士坦丁堡、亚历山大里亚、安提阿(Antioch)和耶路撒冷,后面四个宗主教的辖区都在东方——小亚细亚、埃及、叙利亚和巴勒斯坦。尽管东方四大教区之间也有意见分歧,但在文化传统等方面与西方更有隔阂,这不能不让罗马感到压力。[3]
与君士坦丁堡,矛盾就更多。
其实,自从迁都以后,罗马与君士坦丁堡的关系就一直非常微妙,而且这种微妙跟唐代的长安和洛阳不同。洛阳只是陪都,罗马却是废都。这个曾经的世界中心已经由百万人口的国际化大都市,沦落为只有几万人的小城,而且饱受摧残和蹂躏。它那往日的辉煌都被埋在了废墟之中,只剩下无数的冤魂在暗夜呻吟,在天空徘徊。
幸亏还有教会。
的确,西罗马帝国灭亡后,罗马城的威望、秩序甚至市民的生存,都只能靠教会来维持。教皇实际上承担了罗马皇帝的责任,远在天边的皇帝则既派不出一兵一卒,又掏不出一分一厘。那么请问,他又凭什么对罗马指手画脚?
显然,曾经的文明中心罗马虽然自知再也无法成为帝国的政治首都,却不能不力保宗教首都的地位。而且在罗马主教看来,他们作为耶稣大弟子圣彼得的继承人,原本就应该享有这样的崇高地位和绝对权威。[4]
相反,东部教会则始终处于拜占庭皇帝的控制之下。这些君主原本是俗人,却居然主持召开宗教会议,任命主教和惩罚教士。如此将教俗两界的权力集于一身,本身就让人无法容忍。如果他还要自命为上帝的代言人,让君士坦丁堡取代罗马的地位,那就更不能接受。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这是耶稣基督的教导,也是罗马的底线。[5]
罗马必须说不,也有资格说不。
也许,这就是马丁要惹是生非的原因。换句话说,罗马教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地感到,绝不能把对教义的解释权让渡给拜占庭皇帝,更必须用三位一体的正统观念来统一基督教世界的思想和信仰,非如此不能捍卫教会的、同时也是上帝的权威和尊严。
因此,尽管这一次罗马教会在人事上做了让步,但教权与皇权之争不会停止,西部和东部则终有一别。也因此,当拜占庭皇帝再一次粗暴干预宗教事务,试图将自己的主张强加于人时,新的风暴就会掀起。
[2]公元445年,罗马主教利奥一世(LeoⅠ)由于在“上帝之鞭”阿提拉手中拯救了罗马城,因此让西罗马皇帝瓦伦丁尼发布了授予罗马主教特权的诏令,历史上一般以此作为教皇之始。
[3]以上排名根据《第四次拉特兰会议决议》,请参看刘新利《基督教历史十二讲》。但也有人认为阿提拉排名第二,亚历山大里亚排名第三,请参看王美秀等《基督教史》。
[4]罗马教皇居五大宗主教之首,一个重要的理由就在于他们是圣彼得的传人,而圣彼得则在十二使徒中排名第一。
[5]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
第一章 拜占庭 上帝的愤怒
公元726年,也就是唐玄宗的开元十四年,一座火山在爱琴海底爆发。灼热的岩浆喷涌而出,海面上掀起了滔天的巨浪,火山灰遮蔽着整个天空,仿佛末日已经来临。
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
正如传统社会的中国人会把这种现象视为天谴,本次火山爆发也被拜占庭人看作了上帝的愤怒,皇帝陛下对此更是坚信不疑。因此,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
此时的皇帝是利奥三世(Leo Ⅲ)。这个叙利亚出生的退伍军人在公元717年的3月登上皇位,接手之时帝国的山河正如百年之前一样破碎。而且在他即位后不久,阿拉伯的海军和陆军就对君士坦丁堡发起了进攻。两路军队从东部穿越了小亚细亚,爱琴海上的一支舰队也来势汹汹。
利奥三世沉着应战。他聪明地与保加利亚人结成了联合阵线,那些来到巴尔干半岛的斯拉夫人也显然更愿意与拜占庭人结盟,而非与阿拉伯人为邻。皇帝还向上天求助。他用十字架拍打着海面,请求上帝保佑它忠诚的仆民。
终于,在718年的夏天,无心恋战的阿拉伯人沮丧地撤出了战场,利奥三世却没有感到欣喜。因为当他一片片收复失地时,看到的竟是满目疮痍。过去那些繁华的都市现在遍布贫民窟,美轮美奂的建筑物则统统变成了残垣断壁,阿拉伯人已经成功地让拜占庭帝国遍体鳞伤。
皇帝陛下悲愤满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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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看来,利奥三世应该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同时也是一个喜欢思考问题的人。他很可能反思了帝国这数百年的历史,探讨了民族多灾多难的原因。答案也很简单:一定是拜占庭人做了什么错事,从而引起了上帝的愤怒。
问题在于错在哪里。
火山爆发给了他启示。事实上,在他进行君士坦丁堡保卫战的718年,爱琴海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灾难,结果是双方军队都损失惨重,阿拉伯人的舰船也大部分被烧光。但是现在阿拉伯人已经撤退了,上帝却还要表示愤怒,而且只惩罚拜占庭人,那就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这就要弄清楚阿拉伯人与拜占庭人有什么不同。
最大的不同在信仰的坚定性和纯粹性。
众所周知,阿拉伯人跟拜占庭人以及犹太人一样,信仰的都是一神教。一神教的特点是只崇拜唯一的神,而且无论这神是被叫做上帝(God)、安拉(Allāh)或雅赫维(Yahveh),都是没有形象的。唯其无形,才无限,也才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能够“无中生有”地创造一切。
因此,犹太、基督和伊斯兰这三大一神教,都反对偶像崇拜。伊斯兰教甚至认为多神崇拜和偶像崇拜是最恶劣和最不可饶恕的罪恶,违者是一定要罚入火狱的。穆斯林也严格地遵守了这一规定。他们在占领了拜占庭的行省后,便立即重新铸造硬币,以便抹去上面的雕像。
拜占庭人就差多了。
与早期基督徒遵循着犹太人的足迹,严格遵守禁止偶像崇拜的摩西律法不同,拜占庭人在公元6世纪开始对圣像崇拜习以为常。许多虔诚的教徒在基督、圣母和圣徒的形象面前祈祷,教堂中也布满了偶像。这些教徒中当然也包括拜占庭皇帝,帝国的防卫者希拉克略就是其中之一。
既然圣徒都受到崇拜,天使当然更不例外,罗马教会甚至为战胜了撒旦的大天使长米迦勒(Michael)修建了一座教堂。大天使长加百利(Gabriel)也备受欢迎,因为他曾经向圣母玛利亚报告了由圣灵怀胎的福音。
在如此之多的形象面前顶礼膜拜,实在难免偶像崇拜甚至多神崇拜的嫌疑,也饱受穆斯林和犹太人的诟病。在后者的眼里,这种行为已经跟异教徒没有两样,拜占庭的一落千丈和国势日颓也可以说是自作自受。
利奥三世认为,问题显然就出在这里。也就是说,正是对偶像的崇拜引起了上帝的愤怒,而要想彻底拯救帝国就必须痛改前非。这是爱国爱教者当仁不让的历史使命,一场运动也就在全国范围轰轰烈烈地展开。
这就是圣像破坏运动(Iconoclasm)。
运动是雷厉风行的。基督、圣母、圣徒和天使的画像和塑像从教堂和公共场所拆除,而代之以十字架、花朵、鸟类等官方认可的图案。这种替换是如此迅速而彻底,以至于有人尖刻地说:我们的教堂现在成了水果店和鸟笼子。
皇帝陛下非常满意,却没想到此举不但未能平息上帝的愤怒,反倒燃起了臣民的怒火。他们指出,圣像的存在有利于凝聚信徒的宗教情感,光秃秃的墙面则实在无法让人打起精神。何况拜占庭人普遍认为,请已故的圣徒“代祷”比自己祈祷更为有效,圣像破坏运动却使这不再成为可能。
据创作于6世纪的耶稣与圣麦纳斯画像。原作为木版蛋彩画像,长宽均为57厘米,现藏于法国巴黎卢浮宫。
利奥三世已经犯了众怒。
愤怒席卷了希腊半岛和意大利,尤其是在利奥三世试图加倍征收财产税以后。某些地方的军队甚至发生兵变,只是由于教皇格列高利二世(Gregorius Ⅱ)的劝阻,他们才停止了另立皇帝和进攻君士坦丁堡的动作。
然而罗马教会的态度却很鲜明。格列高利二世正本清源地说:向圣像行礼不是崇拜而是致敬,皇帝的说法完全是混淆是非。而且,为了捍卫罗马对宗教事务的领导权,这位教皇毫不客气地宣布圣像破坏运动是异端(heresy)。
判定为异端是基督教内部斗争的杀手锏。在这种斗争中,对付持不同意见者最便当和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利用手中的权力宣布对方是异端。前面说过的阿里乌派、一性论和一志论就享受过这种待遇,现在轮到利奥三世主导的运动。
呵呵,罗马教会也当仁不让。
利奥三世的答复,则是在公元733年派了一支舰队前往意大利,很可能是要像君士坦斯对待马丁那样对付教皇。这时的教皇已经是格列高利三世(Gregorius Ⅲ)。此君比他的前任更加强硬,竟在两年前召开会议,宣布将赞成圣像破坏运动的人开除教籍,并停止向拜占庭国库缴纳贡金。
皇帝陛下当然不能容忍。尽管他派出的舰队在亚得里亚海的风暴中沉没了,他的固执却变本加厉。作为报复,他宣布将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划出罗马教区,将这些地区的教廷司法权移交君士坦丁堡宗主教。他还没收了教皇在西西里的地产,看来皇帝的愤怒也不可等闲视之。
公元741年,利奥三世死于水肿病。在反对派看来,恐怕这才体现了上帝的愤怒。何况此前在君士坦丁堡还发生了地震,尽管同年拜占庭也击退了阿拉伯人的进攻。
这笔账,也许永远都算不清。
圣像破坏运动却仍在继续。公元754年,利奥三世的继承人君士坦丁五世(Constantine Ⅴ)召开会议,宣布圣像崇拜就是偶像崇拜,皇帝有权干预教会。会后,许多修道院被迫关闭或者变成兵营,大批教士被迫还俗,大量教产也被收归国有。愤怒的罗马教皇则针锋相对地宣布,给予拜占庭皇帝及其追随者以“绝罚”处分。依照教规,受到绝罚处分的教徒将被教众孤立,而且死后不能进入天堂。
皇帝当然不会被吓倒,案子却翻了过来。两个支持圣像的女人——女皇艾琳(Irene)和皇太后狄奥多拉(Theodora)让利奥三世的所有努力都打了水漂。后者甚至在843年让东部教会做出决定,将反对圣像崇拜的人开除教籍。[6]
但这已是利奥三世去世以后太多年份的事,彻底失望的教皇也早就开始谋求他人的支持。为此,他不惜把王冠戴在了蛮族的头上,从而翻开了欧洲历史新的一页。
[6]公元787年,宗教会议下令恢复圣像,宣布教徒敬拜的只是圣像代表的神。815年,宗教会议又对圣像和偶像做了明确区分,并要求将圣像挂在信众无法够得着的地方。
第一章 拜占庭 给野蛮人加冕
教皇联合的蛮族是法兰克人(Frank)。
法兰克是日耳曼人(Germans)的一支,而日耳曼人就是古罗马帝国的“五胡”,只不过他们建立的国家年头都超过了我们的十六国,西哥特王国的时间甚至比北魏还长。但日耳曼王国中最为兴旺发达的,还是法兰克。[7]
这个王国的故事,我们在本中华史第十二卷《南朝,北朝》中已经说过。他们的成功得益于三件事,这就是建立采邑制,皈依基督教,实现罗马化。结果,法兰克变成了超级封建大王国,并成为抵挡伊斯兰渗入欧洲的屏障。
罗马教皇却显得弱势。
事实上,自从西罗马帝国灭亡,可怜的罗马就几乎成了一座孤城。由于君士坦丁堡鞭长莫及又自顾不暇,教皇不得不自筹资金,用以养兵和贿赂伦巴德人(Lombard)。那些曾经的蛮族近在咫尺,而且无时无刻不是虎视眈眈。
公元754年,也就是安史之乱爆发的前一年,伦巴德人终于向罗马发起进攻。教皇史蒂芬二世(Stephen Ⅱ)向伦巴德国王行贿无效,向拜占庭皇帝求援无果,只好佩戴着基督的圣像,赤脚率领教士和信徒游行,向神祈祷。最后,就连这一招也不管用时,教皇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
是的,他决定向法兰克王国求助。
这时法兰克王国的执政者是丕平(Pepin)。矮子丕平是铁锤查理(Charles Martel)的儿子,职位是宫相。宫相就是宫廷的总管,但在查理·马特的时代已经成为实际上的执政者。事实上查理·马特也是法兰克的曹操,建立封建制就是他的杰作,并且由于击败阿拉伯人的进攻而获得了马特(铁锤)的称号。因此,丕平也很愿意把自己变成曹丕。
公元751年,通过贵族会议的程序,法兰克的傀儡国王将王位禅让给了丕平,当时的教皇则对此表示了祝福。他派出使者为新国王举行了涂油礼。当神圣的液体倒在丕平头上之日,谁都没想到一个新时代其实已经来临。
首先诞生的是教皇国(Papal States)。
教皇国其实是丕平的酬谢。这不仅因为前任教皇派人施了涂油礼,更因为新任教皇史蒂芬冒着寒风和大雪,翻过阿尔卑斯山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可是罗马教廷设立以来,教皇第一次踏上法兰克的国土,对于曾经的野蛮人当然是意外的惊喜和非同寻常的鼓舞,丕平不能不激动万分。
毫无疑问,教皇大人其实是来求援的,而丕平正好也要求助。他的民族备受歧视,他的王位也来路不明,这些都需要正名,更需要上帝的祝福。因此在篡位之前,丕平曾派遣使者访问罗马,请教皇指示究竟谁该当国王。
教皇立即意识到这是树立权威的绝佳时机,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拥有了废立君主的特权。史蒂芬二世当然更明白个中利害,于是亲自为丕平重新举行加冕礼,宣布上帝将法兰克赐予新国王,还赠给他的两个儿子以罗马贵族的头衔。这样一来,两位新贵也就同时有了保卫圣城的义务。
感恩戴德的丕平决定投桃报李。754年和756年,他率领部队两次南下,打得伦巴德人满地找牙彻底臣服。丕平将伦巴德人吐出来的肥肉慷慨地赠予教皇,意大利半岛的大片土地归属了罗马教会,政教合一的教皇国由此建立。
这当然是拜占庭不愿意看到的。在他们看来,这些土地是帝国的而非教会的。然而教皇却不失时机地拿出了显然是伪造的文件,声称这不过是兑现君士坦丁当年的承诺。对于这一谎言,君士坦丁堡只能沉默。因为他们很清楚,无论激怒教皇还是激怒丕平,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接下来,是查理曼帝国登场。
查理曼帝国是丕平的儿子查理建立的。此君在位四十六年,征战五十三次,灭亡伦巴德,击退阿拉伯,征服萨克森(Saxony,撒克逊人的一支),打败阿瓦尔,把疆域扩大了几乎一倍,让占领地的人民都皈依了基督教,因此被称为查理曼(Charlemagne),意思是伟大的查理,或查理大帝。
伟大的查理不再满足于只做国王,何况其王国的版图已经包括今天的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奥地利、意大利和西班牙的一部分,这难道还不是帝国?
加冕是迟早的事,需要的只是时机。
时机说来就来。公元799年,教皇利奥三世因不得人心而被罗马贵族废黜,只身逃往法兰克,投奔查理曼。查理曼很清楚利奥三世被废的原因之一,是跟自己走得太近。因此在第二年,他便亲自带兵将教皇护送回国,并把他重新扶上圣座,自己则陪伴教皇在罗马度过了漫长的冬天。
教皇决定报恩。
公元800年的圣诞节晚上,罗马城内的圣彼得大教堂灯火通明,庄严肃穆的赞美诗在穹顶回响。当查理曼跪下来祈祷时,教皇轻轻地走到他身边,然后将一顶华美的皇冠戴在了他的头上。紧接着,教士和信徒们齐声欢呼:查理·奥古斯都,上帝加冕的伟大而温柔的皇帝万寿无疆!
最初由君士坦丁于公元326-333年修建,后毁于战乱。16世纪重建,工期长达120年,意大利最优秀的建筑师米开朗基罗、德拉·波尔塔、布拉曼特和卡洛·马泰尔陆续主持设计和施工,直到1626年11月18日才完工。
又一位罗马皇帝就此诞生。
查理曼被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场面惊呆了,甚至试图制止罗马人的欢呼。显然,没人向他事先通知教皇的计划,因此尽管这皇冠确实是他想要的,却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不管怎么说,法兰克王国现在变成了查理曼帝国。只不过这个名字正如拜占庭帝国,也是后人的称呼,当时的正式说法却是罗马帝国。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天底下又有了两个罗马帝国,两个罗马皇帝,就像东罗马和西罗马。
但,为什么是罗马,不是法兰克?
有三个原因。
首先,正如中国的五胡都认同华夏,建立政权后都自称中华皇帝,那时的希腊人和日耳曼人也都认同罗马,只要他们曾经生活在罗马文明圈,或者皈依了基督教。不认同的都是圈外的,比如波斯人或阿拉伯人。这样看,罗马不愧为影响世界的伟大文明,有着自己的道统和文脉。
其次,在罗马文明圈中,只有获得了奥古斯都的称号才是皇帝(恺撒则是副帝),他们的国家也才是帝国。否则就只能叫国王,他们的国家也只能叫王国,就像胡人的首领只能叫可汗,国家只能叫汗国。元首不叫奥古斯都的帕提亚和阿拉伯也被称为帝国,是后世历史学家的说法,罗马人是不承认的,正如隋炀帝不会认为日本天皇是皇帝。
第三,奥古斯都这个称号类似于中国的天子。称天子的都是中华皇帝,称奥古斯都的当然也都是罗马皇帝。就连副帝的称号恺撒也被沿用,俄国的沙皇就是恺撒的意思。这个时候,奥古斯都或者恺撒是说拉丁语还是斯拉夫语已经不再重要。想想看,拜占庭人不就说希腊语吗?
因此,教皇为查理曼加冕,并称他为奥古斯都,就意义非凡。这不仅意味着承认法兰克人属于罗马文明圈,可以成为罗马世界的领袖,也表明了一个清晰的意向——如果教会必须依附于某个皇帝,那么,罗马的效忠对象就将由拜占庭变成法兰克,尽管两个帝国的皇帝其实都不是罗马人。
这时的拜占庭人真是沮丧至极又痛苦万分,却也只能面对现实。因此,尽管许多人坚持认为,野蛮人和外国人不适合皇帝的职位,但经过反复权衡,君士坦丁堡最终还是承认了查理曼的帝号,承认他也是“罗马人的皇帝”。[8]
此后,两个“罗马帝国”都有各自的路要走。查理曼帝国将孕育三个新的国家:法兰西、德意志和意大利,拜占庭帝国则将走出低谷实现复兴。现在,我们的目光却必须转向阿拉伯,转向那勃然崛起的新帝国、新宗教和新文明。因为只有看清了他们的来龙去脉,才能更好地理解大唐。
[7]日耳曼王国存在的时间是:东哥特六十二年(493-555),亡于拜占庭帝国;勃艮第七十七年(457-534),亡于法兰克王国;汪达尔九十五年(439-534),亡于拜占庭帝国;西哥特二百九十五年(419-714),亡于阿拉伯帝国。
[8]承认查理曼帝号的拜占庭皇帝是迈克尔一世,时间是在公元811年或814年,历史上有不同说法。
第二章 阿拉伯 半岛
与海风吹拂的拜占庭不同,阿拉伯帝国的诞生之地贫瘠而荒凉。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半岛,被红海、阿拉伯海、波斯湾和阿曼湾环绕的这个地方,三百二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居然没有一条永久性的河流,大部分地区是碎石平原、熔岩区、沙漠或旷野。干燥而灼热的草原上长着可供骆驼食用的灌木丛,适宜农耕的绿洲则寥若晨星。[1]
于是,阿拉伯半岛虽然夹在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两河流域)之间,却仿佛被造物主遗忘。直到两河文明和埃及文明陨落多年以后,这里依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动静,响起来的只有驼铃。也许,除了真主,谁都想不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竟会兴起一种伟大的、影响世界的文明。
这是一个奇迹。
新文明的创造者是阿拉伯人(Arabs)的一支,叫贝都因人(Bedouins,又译贝杜因人或贝督因人),意思是“荒原游牧民”。他们属于欧罗巴人种地中海类型,主要靠饲养骆驼和马、羊为生,每年都要周期性地沿固定路线迁徙,游牧的距离常常在一千公里以上。只有少数有幸住在绿洲的居民种植大麦、小麦、甜瓜和椰枣,或者从事商业和手工业。于是椰枣和骆驼便成了这个半岛最具特色的风光和象征。
知道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伊斯兰文化为什么那样喜欢和亲近绿色,并把天堂称为天园,地狱称为火狱。是啊,半岛最炎热的地方夏季气温超过50摄氏度,沙漠的地表温度更高达70摄氏度以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又有谁不向往绿色之园呢?贝都因人的生存条件确实太艰苦了。
幸亏还有商道。
商道叫希贾兹(Hejaz),又译汉志。它北起约旦,南至也门,中经沙特阿拉伯王国三省,背靠希贾兹山脉而与红海平行,并且跟红海一样狭长,历来就是连接欧亚两洲的商贸之路。那些装在帆船上的东方商品——主要是奢侈品,包括产自印度和中国的宝石、香料和丝绸,经由阿拉伯海运到也门以后,为了避开拜占庭和波斯人的战乱,往往选择走陆路运往叙利亚和地中海岸,再运往欧洲卖出大价钱。
无数来自东方远洋的商品,先用帆船运至也门,然后用骆驼沿希贾兹商道运往叙利亚和地中海岸,再运往欧洲。随着大型商队和沿线城市的出现,希贾兹商道也达到鼎盛,成为当时连接欧亚的交通要道。
这样一条路,实在堪称“生财之道”。
何况半岛的南部还是乳香和没药的产地,尽管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作为香料和药膏,这两种橄榄科植物的树脂对于许多文明古国都至关重要。希伯来人用它们来祭祀神灵和养颜治病,罗马人用来掩盖火葬时产生的恶臭,埃及人则用来制作最好的木乃伊,结果其身价竟至于几近黄金。[2]
有了乳香和没药,又有了希贾兹商道,养骆驼的贝都因人很便当地就把自己从牧民变成了半游牧半商贸民族。实力雄厚的部落组织起商队,那些穿灯笼裤、腰间插着弯刀的散兵游勇则成为向导和保镖。这对于骑惯了骆驼走惯了远路的他们来说,显然并不存在转换身份的困难。
商队是规模庞大的,最多时据说人员可达三百,骆驼可达二千五百头,上千骆驼则很可能是标准配置。这样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走在漫漫征途,就不但需要安全,也需要沿途的补给。前者使商队变成了武装集团,后者则催生了城市经济。而且,这些城市也有着独特的称号——它们被学术界恰如其分地称为“队商城市”。[3]
队商城市是由商站发展而来的,尽管其中也有一些曾经是犹太人的农垦区。事实上,绿洲上的村落原本就是游牧民获取农产品的园圃,现在变成商队的中转站和补给站同样顺理成章。当它们由于需求的增长变成旅店、商铺、作坊和农贸市场的庞大集合体时,站点也就变成了城市。
这样的城市当然规模有限,但对于阿拉伯人来说却意义重大。因为正如本中华史第二卷《国家》所指出,史前与文明的分界在国家,国家的标志在城市。也就是说,一个民族一旦建立了城市,他们的国家和文明就迟早要诞生。
何况商道上的城市不是一个两个。作为商队必须停下来歇脚打尖,购买便鞋、马鞍和盛水皮囊的站点,它们从南到北接二连三,就像古埃及的城邦——诺姆。只不过,把诺姆像珍珠一样串联起来的是尼罗河,把队商城市连缀起来的则是希贾兹。由商道而非河流创造历史,正是伊斯兰文明的独特之处。种种奥秘,可谓尽在其中。
不妨来看麦加(Mecca)。
作为穆罕默德的出生地和伊斯兰教的兴起地,当年的麦加并无今日之景象。那时,这座其貌不扬的小镇坐落在干燥而多沙“没有庄稼的山谷”之中,令人绝望地被两重荒凉无树的群山环绕。用石头或干砖——晒干而非烧制的砖块砌成的平顶屋构成了它拥挤的居民区,只有城市中心开阔广场上的一眼圣泉和一座神庙,才暗示着它必将非同凡响。[4]
这就是渗渗泉和克尔白。
克尔白是Ka‘ba(阿拉伯语,以下无另注者皆同)的音译,意思是“立方体的房屋”。这座四方盒子般的建筑物之所以神圣,是因为其中藏有一块黑色的陨石。它被认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圣物,而且据说是人类的始祖所安放。克尔白旁边的渗渗泉(Bir’Zam-zam)同样不凡,它是阿拉伯人的先祖在造物主的指引下挖出甚至一脚踩出来的。[5]
神奇而神圣的黑陨石和渗渗泉,让麦加在成为伊斯兰教第一圣地之前就成为阿拉伯人的朝觐中心,也为这座城市赢得了和平。隋文帝开皇六年,也就是穆罕默德十六岁的公元586年以后,麦加被各部落约定为不得斗殴的禁地,管理事务和维持秩序的监护权则被交给了古来氏人。[6]
古来氏(Quraysh)一词的本义是钱币或鲨鱼,但无论哪种解释用于这个部落都很合适。事实上他们就是贝都因人当中的大鳄,不但全民经商,而且多财善贾,尽管他们原本以游牧和掠夺为生。但当希贾兹成为“生财之道”后,精明的古来氏人立即就放下了屠刀,转而依靠出租骆驼和护送商队发家致富,并发展为定居麦加的专业化商贸部落。[7]
成为商贸民族的古来氏人无疑很懂生意经。他们不但成功地把麦加变成了希贾兹商道上的队商城市,也很好地维护着这座城市朝觐中心的地位,并利用禁地和禁月的惯例大做文章。在约定禁止斗殴的月份,他们为前来朝觐并进行交易的中西部阿拉伯人提供种种方便,甚至还组织一年一次的乌卡兹(Ukaz)集市,就像现在的贸洽会和商品展。
麦加日趋繁荣。
繁荣的麦加吸引着八方来客,无论他们是要在那朴素的圣殿进行虔诚的祈祷,还是要在那多彩的市场进行公平的交易。总之,在先知宣示天启之前,麦加已经同时成为半岛的商业中心和宗教中心。尽管严格地说,此时的麦加还只能称作朝觐中心,但成为宗教中心却只是早晚的事。
这就既不同于主要是政治中心的中国都邑,也不同于主要是商业中心的希腊城邦。由此诞生出来的,当然就既不可能是中国式的大陆农耕文明,也不可能是希腊式的海洋工商文明,而只能是二者之外的第三种——游牧商贸文明。
事实上伊斯兰文明的生命种子,就孕育在贝都因人从游牧到商贸的华丽转身,麦加两个中心的双重性格,以及犹太教和基督教通过商道的传播之中。这就让阿拉伯半岛凝聚了极具创造性的力量,也使伊斯兰作为世界宗教而兴起成为可能。尽管这历史使命的完成还需要另一座城市给力,但不管怎么说,新文明已是呼之欲出。
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位先知,一位领路人。
我们知道,他就是穆罕默德。
[1]本章所述史实依据《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一版)·民族卷》,《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一版)·宗教卷》,任继愈主编《宗教词典》,刘明翰主编《世界通史·中世纪卷》,美国时代生活公司《全球通史·伊斯兰的脚步》,(美国)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美国)罗宾·多克《伊斯兰世界帝国》,(美国)威廉·穆尔《阿拉伯帝国》,(美国)塔比特·A.J.阿卜杜拉《伊拉克史》,(日本)羽田正《“伊斯兰世界”概念的形成》,(埃及)穆罕默德·胡泽里《穆罕默德传》,金宜久主编《伊斯兰教》,金宜久主编《伊斯兰教文化150问》,哈全安、周术情《哈里发国家的浮沉》。
[2]在基督教的传说中,东方三博士送给婴儿耶稣的礼物便是黄金、乳香和没药,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
[3]关于队商城市的概念,详请参看金宜久《伊斯兰教》。
[4]称麦加为“没有庄稼的山谷”是《古兰经》的说法,见《古兰经》14:37。本书所引《古兰经》,均使用马坚的译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标注方式则依照学术惯例,冒号前为章数,后为节数,以下不再说明。
[5]关于渗渗泉的说法很多,这里不讨论。
[6]古来氏有多种汉译,本书采用马坚所译《古兰经》的译法。关于麦加成为禁地的史实,见任继愈主编《宗教词典》。
[7]金宜久主编《伊斯兰教》称:古来氏一词的本义是鲨鱼,大约起源于古老的图腾崇拜,后来则有“聚敛财富”和“从事贸易获取利润”之意。本书认为,也可以解释为“像鲨鱼一样聚敛财富”。另一说认为古来氏是钱币,这里不讨论。
第二章 阿拉伯 先知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天空回响:宣读!
我不会。听到声音的人说。
这是实话,不识字的他确实不知道该宣读什么。
宣读!
威严的声音继续发出命令。与此同时,受命的人感到自己被无形的手紧紧抱住,几乎透不过气来。但,当他精疲力尽并感觉被放开时,仍弱弱地说:我不会。
于是命令和动作再次重复,如是者三。最后,威严的声音明确告诉他:你应当奉你的创造主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你应当宣读,你的主是最尊严的,他曾教人用笔写字,他曾教人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8]
听到这话,那人浑身战栗。
这是公元610年2月的某个晚上,按照阿拉伯传统历法和后来的伊斯兰教历则是9月。地点是在麦加城北的希拉(Hirā’)山洞,说话的是天使哲布勒伊莱(Jibrā’īl,又译吉卜利勒、吉布利里等等,即基督教的大天使长加百利),面对天使的那人当然就是穆罕默德。
跟中国的圣人孔夫子一样,伊斯兰教的伟大先知穆罕默德也出身于一个破落贵族的家庭。他的祖父曾经是麦加渗渗泉的掌管者,父亲却在经商途中客死他乡,只给妻子留下五峰骆驼和一群羊,以及一个埃塞俄比亚的女奴。
作为遗腹子,降生在麦加的穆罕默德被送往沙漠中一户贝都因人收养,五岁时才接回母亲身边。不幸的是,他的母亲和祖父很快就相继去世,孤苦伶仃的他只好小小年纪便跟随伯父外出经商。幸运的是,艰苦的生活和艰难的旅程给了他健康的体格,勤劳好学的他更是因此而见多识广。
这可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成年后的穆罕默德也表现卓异。他的外表是俊美的,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目光深邃,迈出的步伐坚定而沉稳。他的品德也是高尚的,工作勤勉,待人诚恳,信守诺言。他虽然未能受过正规教育,却是那样地受人尊敬,以至于获得了艾敏(al-Amin)的称号,意思是“忠诚可靠的人”。
更幸运的是,他娶了赫蒂彻为妻。
赫蒂彻(Khadīja)是古来氏贵族的遗孀,四十岁时与穆罕默德结婚。这时的穆罕默德二十五岁,原本是赫蒂彻的雇员。婚后,赫蒂彻把“公司”交给丈夫打理,这就将穆罕默德提升到富有和负责任的地位,为他今后成为阿拉伯人的精神领袖和政治领袖奠定了基础。
从贫困和琐事中摆脱出来的穆罕默德开始思考。在他看来,麦加和古来氏人都已经变得堕落。他们在聚敛财富的同时背弃了道德,整个社会人欲横流。贪恋取代勇敢成为卑鄙者的通行证,忠诚反倒成了高贵者的墓志铭。神圣的克尔白殿堂里居然拥挤着三百六十尊偶像,小商小贩们恬不知耻地叫卖各种护身符和小玩意,简直就是对神的亵渎和嘲讽。
这是一种背叛,穆罕默德认为。
于是,四十岁以前,未来的先知常常会在禁月,也就是被称为莱麦丹(Ramadān,又译来埋丹、赖麦德等等)的阿历九月,独自一人在希拉山洞沉思和祈祷,直到天使哲布勒伊莱降临。这是他首次接受天启,此夜也被伊斯兰史学家称为“高贵的夜晚”,又称“受权之夜”。
也就是说,从此他成为先知。
然而先知对此似乎并无思想准备。不知所措的他一路小跑回到了家中,浑身发抖地对为他生了四个女儿和两个儿子的贤妻说:快,快拿条毯子把我盖起来!
赫蒂彻却神闲气定。
听完丈夫的奇遇,这位后来被称为“信士之母”的聪慧女人决定向自己的堂兄请教,因为老先生不但早就皈依了基督教,而且精通希伯来文。结果,这位长者宣布:穆罕默德得到了上天的启示。唯一之神曾将这启示赐予先知摩西和基督耶稣,现在赐给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必须顺从。
那就顺从吧!
顺从的穆罕默德接受了使命。当然,天使哲布勒伊莱也多次降临给他启示。正是这些启示,奠定了伊斯兰教最核心的内容: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使者。接受这信条并崇拜真主敬仰先知的,就是穆斯林(Muslim)。
最早的穆斯林是赫蒂彻,以及先知的一些亲朋好友。宣教和传教则先是秘密的,后是公开的。穆罕默德这样做,当然是因为得到了真主的命令,却遭到麦加古来氏贵族的抵制甚至迫害。这些家伙是旧秩序的既得利益者,而穆罕默德的许多主张和做法则显然动了他们的奶酪。
先知决定迁往雅特里布。
雅特里布(Yathrib,又译耶斯里卜)也是希贾兹商道上的队商城市,在麦加以北大约400公里,是一处椰枣树环绕的绿洲。当穆斯林的生存环境日趋恶劣时,迁往伸出双手欢迎他们的雅特里布,未尝不是明智的选择。
是的,雅特里布人向先知发出了邀请,尽管他们只是把穆罕默德看作一位可以调停他们内部纠纷的智者,而不是宗教领袖。但有此绿洲,总比困在麦加好。
真主似乎也表示了赞许。据说,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天使哲布勒伊莱引领穆罕默德乘坐一匹长着翅膀的白马来到耶路撒冷,在那里登上云霄,看见了历代先知,也目睹了天园和火狱,然后在黎明时分回到麦加。这一天,后来被定为伊斯兰教的“登霄节”,耶路撒冷也因此成为伊斯兰的圣城,尽管它先前既是犹太教的,也是基督教的。[9]
此事似乎说明,转折即将发生。
公元622年9月24日,先知抵达雅特里布。这对于他和他的追随者们都是历史性的一步,同时也充满风险。因为按照传统,这就意味着与原来的部落断绝血缘关系,也自动放弃了由此产生的权利和义务。一旦在那陌生的城市和人群中无法立足,请问他们将何以自处,何以为生?
穆罕默德却睿智地把坏事变成了好事。是啊,既然血缘已无意义,那就依靠信仰吧!于是,一种名叫乌玛(Umma)的穆斯林共同体被发明和建立起来。乌玛有章程、纪律、机构和分工:迁士(随迁穆斯林)担任军事要职,辅士(本地穆斯林)负责户籍税收,导师、领袖和统帅当然是先知。不难看出,这样政教合一的组织离国家已只有一步之遥。[10]
先知大获成功。雅特里布也被改名为麦地那,全称麦地那·纳比(Madinah al-Nabī),意思是“先知之城”。这次迁徙则被称为希吉拉(Hijrah,英语Hegira,汉译徙志),迁徙之年也在后来被定为伊斯兰教教历的元年。
成功的先知并没有忘记麦加。公元630年,穆罕默德率军万人进入自己的故乡。他接受了麦加贵族的皈依,拆除了克尔白殿堂中的偶像,将古庙和陨石定为圣物。从此,麦加成为伊斯兰的宗教中心,麦地那则成为政治中心。
伊斯兰教在阿拉伯半岛兴起不久就传入中国,以唐、宋、元为主要时期。传播路线主要有两条:一是陆路,沿丝绸之路从阿拉伯经伊朗、阿富汗到新疆天山南北,再经青海、甘肃穿河西走廊到达长安;二是海路,从波斯湾和阿拉伯海出发经印度洋、孟加拉湾、马六甲海峡到广州、泉州、杭州、扬州等中国沿海城市。
这一年,唐太宗也成为了天可汗。
公元632年初,也就是先知与世长辞的半年前,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穆罕默德从麦地那来到麦加,主持了规模空前的朝觐仪式,史称辞朝。参加这次朝觐的十万之众清一色全部都是穆斯林,先知则登上阿拉法特山宣布了真主最后的启示:今天,我已为你们成全你们的宗教,我已完成我所赐你们的恩典,我已选择伊斯兰做你们的宗教。[11]
这是新宗教的成年礼。
按照天启,它被命名为伊斯兰(Islām)。
[8]本段史实据(埃及)穆罕默德·胡泽里《穆罕默德传》,并请参看美国时代生活公司《全球通史·伊斯兰的脚步》,引文则见《古兰经》96:1-5。
[9]此事在《古兰经》中有暗示,见《古兰经》17:1。此后,麦加的克尔白被称为禁寺,耶路撒冷的阿克萨清真寺被称为远寺,距阿克萨清真寺300米处的萨赫莱清真寺则被认为是先知的登霄之处。请参看哈全安、周术情《哈里发国家的浮沉》。
[10]乌玛又译乌姆玛,本义是民族,后来转意为社团、公社,现在泛指世界范围内的穆斯林聚居区和共同体。关于麦地那时期乌玛的性质,学术界说法不一。有学者称其为穆斯林社团,请参看金宜久主编《伊斯兰教》。也有学者称其为公社,请参看任继愈主编《宗教词典》。还有历史学家称其为麦地那国家,请参看刘明翰主编《世界通史·中世纪卷》。
[11]见《古兰经》5:3。
第二章 阿拉伯 伊斯兰
伊斯兰的意思是顺从。
穆斯林则是顺从的人。
顺从是有特指的,这就是顺从真主的旨意。真主在阿拉伯语中被称为安拉(Allāh),原本是多神崇拜时期麦加居民的创造神,而且很可能是主神。伊斯兰教兴起以后,安拉成为唯一的神。伊斯兰教认为,只有绝对地敬畏安拉,顺从安拉的旨意,才有可能获得幸福和安宁,获得和平。[12]
没错,伊斯兰还有和平的意思。
这当然是典型的一神教,而且非常坚定和彻底。穆斯林们被告知,全人类拥有同一个宗教,这就是伊斯兰;也只应该崇拜唯一的神,这就是安拉。犹太教的雅赫维,基督教的耶和华,只不过是唯一之神的不同表述。[13]
因此,三大一神教一脉相承,承继了安拉旨意的则是使者(Rasūl,音译来苏里)和先知(Nabī,音译纳比)。先知是能够以各种方式领受安拉启示,并做出预言的人。使者则不但能够如此,还要肩负安拉赋予的特殊宗教使命。所以,先知未必是使者,使者则一定是先知。[14]
先知和使者都是安拉从人类当中特别挑选出来,在不同时期派往不同民族的。穆罕默德之前,最有名的使者和先知是阿丹、努海、易卜拉欣、穆萨、尔撒,实际上也就是《圣经》中的亚当、诺亚、亚伯拉罕、摩西和耶稣。[15]
穆罕默德则是最后的使者,封印的先知。就是说,此后安拉就不再选派使者和先知了。因此,穆罕默德也是最伟大的圣人,汉语表述为至圣,阿丹(亚当)和尔撒(耶稣)等五人则是大圣,此外还有钦圣和列圣不一而足。
这的确耐人寻味。
那么,安拉为什么要派遣至圣穆罕默德(他也因此被简称为穆圣)来作最后的启示呢?
恐怕是以前的教义不能让安拉满意。
最不能接受的是基督教的三位一体。真主,无论是叫做安拉还是上帝,都是独一无二的,怎么可能是三个位格中的一位,唯一的神又怎么可能会有三个位格?如果那三个位格都同样受到崇拜,请问与多神教又有何区别?[16]
把耶稣说成是基督(救世主)也很可疑,说成神的儿子更是不通。安拉没有儿子,耶稣是人不是神。他只是安拉的使者,而且只是使者之一,还不是最伟大的。最伟大的使者是穆罕默德,但同样是人不是神。穆斯林只顺从真主,他们对先知的态度是敬仰而非崇拜。至于神的儿子为了替人赎罪而死在十字架上,在他们看来更是无稽之谈。[17]
因此,没有什么“道成肉身”,只有“道成经典”。
经典包括安拉降示的所有天启,就连犹太教和基督教的也得到承认。犹太人和基督徒则被称为“有经人”,比没有经典和信仰的人高贵。但,正如最伟大的使者是穆圣,最神圣和最完美的经典是《古兰经》。作为安拉最后的启示,《古兰经》是用世界上最优秀也最优美的阿拉伯语宣布的,因此最接近安拉的语言,也是安拉旨意最准确的版本。[18]
《古兰经》共有30卷114章6236节,古兰经每一章以一个阿拉伯语词作为名称。2015年7月22日,英国伯明翰大学表示,该校图书馆发现了全世界现存最古老的《古兰经》手抄残页,手稿的年代不会晚于穆罕默德归真20年之后。这些残页至少已有1370年历史,是全世界现存最古老的《古兰经》手稿。
所以,穆斯林极其重视《古兰经》的诵读,并有一系列的相关规定。早期某些学者甚至反对将《古兰经》译为其他语言,因为那会导致安拉旨意的失真,至少无法准确地传达经文在韵脚、节奏和修辞方面的激情和感染力。
这并不奇怪。
实际上古兰(Qur’ān)的本义就是诵读,而诵读能够增强信念和凝聚力。要知道,除第九章外,《古兰经》每一章的章首都有“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这句话,而每次礼拜时都必须诵读的首章则是这样的: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19]显然,这里表达的,是伊斯兰教最核心的信仰,最核心的诉求,最核心的价值观。不难想象,当穆斯林齐声诵读这段经文时,内心深处升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诵读,岂非不可或缺? 信安拉,信使者,信经典,再加上信天使、信末日和信前定,就构成伊斯兰教的六大信仰。简单地说,就是一切都由安拉事先安排,包括现存世界将会毁灭。一切也都由安拉创造,包括用光创造的天使。天使各有职司,比如哲布勒伊莱负责向穆罕默德传达天启,伊斯拉非来(Israfil)则要在将来吹响审判的号角,宣告世界末日来临。[20] 末日是惊心动魄的。那时,所有的死者都要复活,然后逐一接受安拉的审判。生前行善者将进入天园,作恶者将坠入火狱;功过相抵者则悬在半空,既能望见天园之乐,又能看见火狱之苦,不能不祈求安拉的赦宥。[21] 这就与基督教颇为相近,但伊斯兰教不承认原罪。他们认为人是生而纯洁的,有罪只因不顺从安拉。因此,作为穆斯林,最重要的就是对安拉和先知坚信不疑。也因此,伊斯兰教的五项功课之首就是念功,也就是念诵清真言——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使者。 清真言是伊斯兰教基本信仰的纲领性表达,因此是每个穆斯林一生中讲得最多的话。在某些隆重的场合,比如入教时和临终前,则不但要念诵清真言,还要念诵作证言——我作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真主的独一无可怀疑;我又作证:穆罕默德是真主的奴仆和使者。 显然,清真言和作证言的主要内容完全一致。那么,有了清真言,为什么还要念诵作证言呢? 为了坚定信仰。 实际上,清真言和作证言虽然内容基本一样,口气却不相同。虔诚地念诵“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使者”已是信仰的表白,再加上“我作证”就更加显得坚定不移。所以,这两句话必须念出来,以示公开表白。 君无戏言,穆斯林也一样。 除了念诵清真言和作证言,穆斯林每天都要礼拜,并在先知第一次得到天启的莱麦丹月斋戒。如有条件,一生中至少到麦加朝觐一次,不具备条件的则可请人代为履行。 此外还有纳课,也就是按照一定比例上交正常开支以外盈余财产的部分,用于扶贫济困和宗教事务。由于这是“奉主命”而定的宗教义务,是能够让安拉喜悦的事情,所以叫天课(Zakāt,音译扎卡特)。念诵、礼拜、斋戒、纳课和朝觐简称念、礼、斋、课、朝,是穆斯林的五项功课。 有了六大信仰和五项功课,伊斯兰作为宗教已是相当地完备。问题在于,这种宗教为什么能使阿拉伯人在短短不到百年的时间内,迅速由沙漠部落结成的松散联盟,发展为强大的世界帝国;又在阿拉伯帝国灭亡以后,继续保持向世界各地传播和渗透的态势,终至成为不受王朝兴衰影响,能够依靠自身机制和力量屹立不倒的世界性宗教? 其中奥秘,究竟何在? [12]安拉又称胡达,是通用波斯语的穆斯林对安拉的称谓。 [13]关于这一点,《古兰经》有明确表示:他是我们的主,也是你们的主。我们所崇拜的和你们所崇拜的是同一个神明,我们是归顺他的。见《古兰经》2:139,29:46。 [14]据称伊斯兰教一共有十二万四千名先知,三百一十五位使者。《古兰经》中提到的二十八位先知都是使者。见任继愈主编《宗教词典》。 [15]《古兰经》传达安拉的旨意说:我在每个民族中,确已派遣一个使者。见《古兰经》16:36。 [16]《古兰经》明确表示:妄言真主确是三位中之一的人,确已不信道了。除独一的主宰外,绝无应受崇拜的。如果他们不停止妄言,那么,他们中不信道的人,必遭痛苦的刑罚。见《古兰经》5:73。 [17]《古兰经》明确指出,尔撒(耶稣)“只是真主的使者”,安拉“绝无子嗣”。穆罕默德也“只是一个警告者”。除独一至尊的真主外,绝无应受崇拜的。见《古兰经》4:171,38:65。因此,穆斯林对有人把他们的宗教称为“穆罕默德教”十分反感。因为基督徒崇拜基督,当然可以叫基督教。穆斯林却只顺从真主,他们的宗教是顺从真主旨意的宗教,只能叫伊斯兰教。 [18]伊斯兰教的经典除了《古兰经》还有圣训,即穆罕默德的言行,这里不讨论。 [19]见《古兰经》1:1-7。 [20]关于六大信仰的问题,学术界有争议,这里不讨论。 [21]见《古兰经》7:46-47。 第二章 阿拉伯 帝国 公元632年6月8日,伟大先知穆罕默德在麦地那与世长辞回归安拉,这让许多人六神无主。的确,伊斯兰教由传创而确立,一半因为穆斯林相信安拉的启示,一半也因为穆罕默德的个人魅力。现在,先知已经归真,安拉也不再派遣使者,没有了主心骨的芸芸众生将何去何从? 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首当其冲的还是谁来接盘。前面说过,自从穆罕默德率众迁往雅特里布,乌玛就逐渐取代了原来的氏族和部落。先知归真时,这种政教合一的新社会组织究竟应该定位为穆斯林社团、伊斯兰公社还是麦地那国家,就连后世的历史学家都莫衷一是,更不用说当局者迷。但是谁都清楚,乌玛就像海上的帆船和路上的商队,需要舵手和领路人。 新的制度必须被发明出来,这就是哈里发。 哈里发(Khalīfa,又译海里凡)的本义,是继承者和代理人。乌玛哈里发的全称为Khalīfat Rasūl Allah,意思是“安拉使者的继承人和代理人”。这可以说是相当准确和严谨的表述,因为他的任务是加强团结和巩固政权,继续先知的神圣使命,但不再有接受天启的权力和可能。 最早的四任哈里发是选举产生或被拥立的,史称“四大正统哈里发”。他们被选中的原因各不相同,但事实证明选择并不错。在短短不到三十年间,四大哈里发不但统一了阿拉伯半岛,还征服了叙利亚、伊拉克、巴勒斯坦、埃及、亚美尼亚和利比亚,将拜占庭帝国的大片土地都置于伊斯兰的旗帜之下,甚至干脆灭亡了波斯萨珊王朝。[22] 这可真是非同凡响。 光荣归于真主,哈里发也功不可没,尤其是征战最多的第二任哈里发欧麦尔(‘Umar)。实际上从统一了半岛的首任哈里发阿布·伯克尔(Abū Bakr)开始,乌玛就不再是社团或公社,而应该称之为“哈里发国家”。不过,这个国家虽然已经具有对外征服的帝国特征,却没有世袭的皇帝。他们的版图之大有如秦汉,权力的交接却类似于尧舜。这当然难以为继,哈里发国家也迟早要变成阿拉伯帝国。 革命几乎注定要发生。 麻烦则由来已久。事实上,前三任哈里发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一部分人坚持认为只有与先知血缘关系最近的才有资格担任这一职务。他就是阿里(‘Ali),穆罕默德的堂弟和女婿,先知之女法蒂玛(Fātima)的丈夫。 拥护阿里的人被称为什叶(Shi‘ah)派,意思是追随者或阿里党。对立面则叫逊尼(Sunni)派,意思是遵守逊奈(Sunnah,先知的传统和榜样)的人。逊尼派直到现在也仍是多数派,人数多达世界穆斯林的十之八九。两派当然也有教义的分歧,但最早的分歧起于谁当哈里发。 阿里也终于等到了机会。武则天被立为皇后那年,也就是公元655年,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Uthmān)被来自埃及的叛乱者谋杀,穆斯林的第一次内战随之爆发,许多人都参加了进来。内战中取胜的阿里成为第四任哈里发,并把首都从麦地那迁到了伊拉克南部的库法(Kufah)。可惜,他的地位并不稳固,也必须面对更强有力的挑战。 挑战来自穆阿维叶(Mu‘āwiyah)。 穆阿维叶是麦加古来氏部落的伍麦叶(Umayyah,旧译倭马亚)贵族,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的堂弟,也是哈里发国家最赫赫有名的战将之一,阿拉伯人的第一支海军就是他建立的。他的舰队曾经让塞浦路斯不战而降,让拜占庭人狼狈逃窜,最终彻底瓦解了东罗马帝国的海上霸权。[23] 实际上,尽管阿拉伯人很早就发明了三角帆船,掌握了航海技术,却只是用于商业,不曾用于战争。沙漠中的贝都因人甚至被告知,人在船上就像风暴中树叶上的昆虫。因此当穆阿维叶提出要远征塞浦路斯时,奥斯曼提出的条件是只能招募志愿者并带上妻子。这显然是怕他胆大妄为。 事实却证明阿拉伯人的帆船远比罗马人的优越。前者可以在任何风中行驶,后者在逆风时就只能依靠人工。结果是有了史称“船桅之战”的胜利,穆阿维叶也威名远扬。因此当穆阿维叶提出阿里应该为奥斯曼之死负责,并把奥斯曼的血衣作为旗帜时,阿里其实已经对付不了他。[24] 更重要的是,身为叙利亚总督并经营已久的穆阿维叶不但拥有重兵,而且老谋深算。公元657年,御驾亲征的阿里与穆阿维叶在幼发拉底河畔罗马人的旧地两军相遇,发现自己处于劣势的穆阿维叶立即使用了谋略。他命令士兵把《古兰经》绑在长矛的顶端,然后高喊:让安拉来裁决! 没有哪个虔诚的穆斯林会向真主的书进攻,申请仲裁的要求按照阿拉伯人的传统也必须接受。这就直接导致了阿里阵营的分裂。主战的阿瓦利吉(Khawārij)派失望地离开了阿里另立山头,最后还用一把匕首结果了他的生命。 穆阿维叶立即与阿里的长子哈桑(Hasan)谈判,受到追随者拥护的哈桑则同意放弃哈里发的职位。靠着丰厚的年金和特别费,他在麦地那度过了不太长的一生,并成为继阿里之后的第二任伊玛目,受到什叶派穆斯林的尊敬。 成为哈里发的穆阿维叶做了三件事:定都大马士革,建立世袭制,将政教合一的体制与拜占庭和波斯萨珊王朝的行政管理体系融为一体。这三件事,尤其是确定由伍麦叶家族世袭哈里发,使穆阿维叶成功地完成了从哈里发时代向王朝时代的过渡,他的政权当然也就叫伍麦叶王朝。 伍麦叶王朝继续着哈里发国家的扩张事业,接二连三地征服了突尼斯、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西班牙,中亚细亚各国、阿富汗和印度北部也落入其手。公元732年,也就是唐玄宗的开元二十年,阿拉伯军团的刀锋所向距离巴黎甚至已不到160公里。如果不是遇到号称铁锤的法兰克王国统治者查理·马特,他们还不会停下几乎无法阻挡的脚步。 至此,伍麦叶王朝已经建立了一个横跨欧、亚、非三洲的世界性大帝国,把地中海变成了自己的内湖,尽管这“内湖”原本是罗马人的。但是现在,东罗马人却只能在君士坦丁堡望洋兴叹,勉为其难地守住那半壁江山。 穆斯林的军团却继续挥师东进征服了塔什干,并在怛罗斯城(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大败唐帝国名将高仙芝。结果是一方不再西进,另一方也不再东征,拜占庭、阿拉伯和大唐三大世界帝国遂成鼎足之势。[25]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弘忍深感失望。[13] 没错,又是菩提树,又是明镜台,还要时时防止“精神污染”,请问这是“四大皆空”,还是“到处都有”?说得难听一点,此偈几乎要算尚未入门。 作偈的是神秀,神秀非同一般。从小饱读诗书的他,入寺以后从砍柴挑水做起,这时已位居上座(Sthavira,得道高僧),担任可以为受戒者传授礼仪的教授师。弘忍圆寂后,他继承遗志大开禅风,成为禅宗北宗的开山祖师,九十多岁时还被武则天请到洛阳,史称“两京法主,三帝门师”(两京即长安、洛阳,三帝即中宗、睿宗和武则天)。 弘忍却没有把衣钵传给神秀。除了失望以外,他也在等另外一个人,看看这个人能否交出更漂亮的作业来。因为弘忍对他已有感觉,甚至这次考试就是为他而设。尽管那人此刻还是没有剃度的行者,正在厨房里服役打杂;也尽管弘忍很清楚,他的决定可能会使佛教的江湖不再平静。[14] 那么,弘忍看中并且等待着的人是谁呢? 惠能。[15] [6]灵山即灵鹫山,是佛祖生前说法的地方。 [7]天花乱坠的故事,见(宋)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顽石点头的故事,见释慧皎《高僧传》。《词源》称:佛祖说法,感动天神,诸天雨各色香花,于虚空中缤纷乱坠。但未注明出处。 [8]事见《五灯会元》卷一。原文为:世尊(佛祖)在灵山会上拈华(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伽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9]据说,释迦牟尼涅槃当年,摩诃伽叶即召集阿难陀等五百人,诵出经、律二藏,史称第一次结集。 [10]见《五灯会元》卷一,《景德传灯录》卷三,亦请参看《六祖坛经·决疑品》。 [11]袈裟的来历见《景德传灯录》卷一,钵盂的来历见《旧唐书·神秀传》。 [12]这十六个字的意思是:内传正法以印证如来佛心,外传衣钵以表示师承不妄。 [13]以上故事见《五灯会元》卷一,《景德传灯录》卷三。 [14]关于这次考试的初衷,以及弘忍在心里是否已经内定惠能,历史上并无明确说法。但据《六祖坛经·行由品》,考试前弘忍曾到厨房对惠能说:我认为你的见解可用,但恐怕有恶人害你,所以不跟你说话,你知道吗?然后就有了考试。如果弘忍没有发现惠能的非凡之处,以神秀的学问和地位,法嗣本该是他,他也没有竞争对手,完全犯不着提出作偈的要求,更犯不着让全寺僧人都来参与。因此,弘忍很有可能一眼就看中了惠能,却不敢造次,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不过,《六祖坛经》只是惠能派系的一面之词,历史真相未必如此,请读者无妨姑妄听之。 [15]惠能或作慧能,范阳(今河北涿州)人,俗姓卢,因父亲被贬流放而至新州(今广东新兴),丧父后又随母亲迁到南海(今广东南海),二十四岁时受好心居士赞助到蕲州黄梅双峰山从五祖弘忍学佛。以下所述惠能故事见《六祖坛经·行由品》,《五灯会元》卷一,《景德传灯录》卷三。另据丁福保《六祖坛经笺注》载惠能门人法海为《六祖坛经》所作之序,惠能之名系儿时高僧所取,意思是“惠施众生,能作佛事”。据此,则惠能本名卢惠能,正如悟空本名孙悟空。惠能并非弘忍所赐法号,也不能写成慧能。 第三章 禅 六祖惠能 六祖惠能目不识丁。 的确,惠能与穆罕默德有太多相似——出身不错,但家道中落;幼年失怙,又自强不息。先知是遗腹子,惠能的父亲则在罢官流放到岭南(今广东省)不久就撒手人寰。三岁丧父的惠能与母亲相依为命,靠上山砍柴艰难度日。如果不是一位居士赞助,他根本就不可能到弘忍那里学佛。 不过,先知创教靠天启,惠能成功靠天赋。这位后来的六祖确实是有慧根的。因此,当他在双峰山东禅寺(今湖北省黄梅县境内)初见弘忍时,就让弘忍刮目相看。 弘忍照例问:你从哪里来? 惠能答:岭南。 弘忍又问:想干什么? 惠能答:作佛。 弘忍说:岭南人野蛮,怎么能学佛? 惠能反问:人有南北,佛性也有吗? 弘忍心里一惊:肉身菩萨来了。同时他也明白,这件事不能张扬。于是不动声色地命令惠能到厨房劈柴踏碓,也不为他剃度,八个月后才宣布以示法偈定接班人。 惠能果然不负厚望,在神秀之后写出偈来。不过因为声称不识字,只能口述,再请人帮忙抄在墙上。 偈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回头再看神秀的: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不用多说,高下立判。 弘忍既欣慰又为难。没错,论资排辈,当选神秀;择优录取,该选惠能。然而仅凭一则偈子,就将一个勤杂工指定为宗门祖师,不要说神秀不服,恐怕也难服众。何况惠能透彻了悟,神秀众望所归,很难说谁是熊掌谁是鱼。 老和尚决定再试一把。 第二天,也可能是当晚,弘忍悄悄来到厨房,看到惠能腰里绑块石头正在舂米,便问:你这个米好了没? 惠能说:早舂好了,只欠一筛。 这是双关语——筛字下面是师。 弘忍懂了,拿起禅杖在石碓上敲了三下。 惠能也明白,三更时分进入了方丈室。 这事可疑。可疑不在太像《西游记》——准确地说,恐怕《西游记》才是抄它的。问题在于,惠能怎么知道筛字的下面是师字,他不是自称一字不识吗? 看来,惠能目不识丁是假的。声称不识字,有可能不过是自谦,更有可能是坚持“不立文字”的宗旨。据说,未剃度时,他曾为一位老太太解说《涅槃经》经义。老太太拿起经书问字,惠能却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因此,他很可能是识字不写字,或者不会写,或者不想写。[16] 惠能进了方丈室,弘忍便为他讲《金刚经》。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惠能突然大彻大悟说:众生的本性原来清净,众生的本性不生不灭,众生的本性具足佛性,众生的本性不可动摇,众生的本性包罗万象。 弘忍也立即明白:禅宗六祖,非他莫属。 于是当即传他钵盂和袈裟。弘忍还说,初祖西来,无人相信,这才以此为信物。现在立足已稳,不可再传。衣钵本是争端,传衣命若悬丝。此处不可久留,快走快走! 师徒二人连夜来到江边。 上船以后,惠能说:和尚请坐,弟子摇橹。 弘忍不肯。他说:本该我来度你。 这又是一语双关。佛家讲慈航普度,度人是为师的职责所在。度与渡谐音。渡惠能过江,就是度他到彼岸。 惠能却说:迷时师度,悟了自度。 意思也很清楚:我不明白的时候,感谢老师度我。现在已经开悟,当然自己度自己。 这话很对。觉悟,毕竟是每个人自己的事。 弘忍连连点头,一声长叹:是这样,正是这样啊!三年以后我会圆寂,佛法就靠你弘扬了! 没有史料记载惠能如何回答,只知道辞别恩师后,惠能一路南行,然后隐姓埋名,潜伏下来,直到他认为时机成熟之日才公开亮明身份。那时,阿拉伯人早就告别了四大哈里发时代,伍麦叶王朝也已经建立十五年。 惠能现身是在广州法性寺。 那天,寺庙里面的幡(旗帜)翩然起舞。
六祖当年不丈夫,请人书壁自糊涂。 明明有偈言无物,却受他家一钵盂。意思也很清楚:你既然已知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四大皆空,万法皆无,为什么还要夺人衣钵?如此知行不一,骂作糊涂已是口下留情,且看他如何对答。 回答很容易,反问一句就够了:你既然透彻了悟,又何必多管闲事?衣钵固然空无,是非何尝不是?更何况,知道色相是色相,色相就不是色相;明白空无是空无,空无就不再空无。如此,则衣钵的受与不受,有何区别? 呵呵,既明万事皆无物,何必管他受钵盂! 然而我们却只能说祖印明悟性不够,却不能指责他批评了六祖惠能。他是可以骂的,而且应该骂,必须骂。 因为禅宗的特色就是“呵佛骂祖”。 [18]见《六祖坛经·定慧品》。 [19]请参看世亲《佛性论》卷二。 [20]见《大涅槃经》。 [21]见敦煌本《六祖坛经·见真佛解脱颂》。 [22]见《景德传灯录》卷三,并参看《五灯会元》卷一。 [23]见《六祖坛经·般若品》。 [24]请参看范文澜《中国通史》第四册。 [25]孔子这两句话均见《论语·述而》。 第三章 禅 否定之否定 丹霞天然骑在了僧徒的脖子上。 这个胡作非为的人是惠能的四世法孙。由于当时流行在法号前面加山名、地名、寺名,所以叫丹霞天然——丹霞是山名,天然是法号。实际上他原本是儒家,只因为在赴京赶考途中遇到一位学佛的禅者,才彻底改变了人生。 禅者问:施主到哪里去? 丹霞天然说:考公务员。 禅者说:当公务员哪里比得上做活菩萨?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丹霞天然立即改道江西去见惠能的三世法孙马祖道一,却被马祖一球踢到石头希迁那里。因为丹霞天然见了老师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托着额头,意思是要剃度。马祖知道来者不善,便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来到南岳衡山的丹霞天然故技重演,石头希迁却不吃他那一套,让他进了厨房。有一天,希迁让学生们到佛殿前铲除杂草,丹霞天然却洗了头在他面前跪下。石头希迁只好铲除这家伙头上的“杂草”(为他剃度),丹霞天然则在剃完头发后捂住耳朵掉头就跑,又跑回马祖道一那里。 这次他直接进入僧房,将那坐禅的僧人当驴骑。 马祖道一只好来看他,然后说:我子天然。 意思大概是:你倒天真可爱。 丹霞天然却翻身跪下来说:谢恩师赐法号。 石头希迁和马祖道一,是当时最受尊崇的禅师。石头希迁剃度,马祖道一赐号,立即让丹霞天然名满天下。然而此人却依然无法无天。有一年在洛阳慧林寺,竟然将木头佛像烧了取暖。院主责问,他却拨着灰烬说是要取舍利。 院主说:木头佛像,哪来的舍利? 丹霞天然说:没舍利吗?那就再烧两尊。[26] 啊!对待佛祖,也可以这样? 当然。禅宗五大流派之一临济宗的创始人临济义玄,就主张“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惠能的六世法孙德山宣鉴则声称: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这就从佛祖、菩萨再到禅宗的祖师爷,一个不少地全骂完了。[27] 德山宣鉴的另一大壮举是烧经书,而他原本是熟读佛经反对禅宗的。他说,我们出家人千辛万苦,皓首穷经,尚且不能修成正果,岭南那野蛮人(指六祖惠能)却说什么“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便挑了一担经书去找禅师辩论,扬言要直捣龙潭剿灭禅宗。 没错,德山宣鉴去见的,正是龙潭崇信。 然而走到半路,他就挨了当头一棒。 当时,德山宣鉴向一个卖烧饼的老太太买点心。 烧饼婆婆问:法师挑的是什么书? 德山宣鉴说:《金刚经》。 烧饼婆婆说:好!我有一问。答得上来点心白送,答不上来别处去买。《金刚经》上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请问法师要点哪个心? 德山宣鉴瞠目结舌。 是啊,一个烧饼婆婆的问题都回答不了,读那么多经书又有什么用?因此,到了龙潭寺,经崇信稍加点拨,德山宣鉴便豁然开朗,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经书。[28] 临济义玄也不含糊。他到菩提达摩塔前,塔主问他先拜祖(菩提达摩)还是先拜佛(释迦牟尼),他的回答居然是祖佛都不拜,气得塔主火冒三丈:长老跟祖佛有仇啊? 有趣的是临济义玄的解释。 曾经有人问他:你这一堂僧人还看经吗? 临济义玄说:不看经。 那人又问:习禅吗? 临济义玄说:不习禅。 那人不懂:既不看经,又不习禅,你们都做什么? 临济义玄说:成佛呀![29] 奇怪!成佛就要烧佛像,烧经书吗? 是的,因为破执极难。 破执有三关:我执、法执、空执。我执,就是执著于我,不知“我由法生”。法执,就是执著于法,不知“万法皆空”。空执,就是执著于空,不知“空亦是空”。能破我执,就是罗汉。能破法执,就是菩萨。能破空执,就是佛。 但这很难。什么叫“空亦是空”?大乘佛教中观派的表述是:非有,非无,非亦有亦无,非非有非无。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不是有,不是没有,不是又有又没有,也不是既没有有,也没有无。所以,空亦是空,亦是不空。[30] 请问,有几个人听得懂? 也只好棒喝。 棒就是打,喝就是吼,代表人物则是临济义玄和德山宣鉴,号称“临济喝,德山棒”。后者甚至扬言: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问他道理何在,也是三十棒。[31] 总之,跟他们学佛,不是挨打就是挨骂。 此外还有胡说八道或文不对题,比如惠能的五世法孙赵州从谂(读如审)。有人问他什么是古佛心,他答“三个婆子排班拜”;问他什么是永恒真理,他答“一个野雀儿从东飞过西”;问他什么是祖师西来意,他答“庭前柏树子”。
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成稻,退步原来是向前。[15]在实现农业机械化以前,插秧是基本农作之一。为了将集中培育的水稻秧苗分株定植在稻田中,农民必须低头弯腰一根根插秧。如果往前走,就会踩踏已经插好的秧苗,他们只能一步步往后退。然而这位僧人却在年复一年的简单重复劳动中看出了大道理,不但字字平实,而且句句双关,这显然是只有亲自参加生产的禅僧才能做到的。
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 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18]这就是怀让不主张坐禅的原因。禅是车,心是牛。牛不肯走,你打车干什么?佛就在你心中,怎么不去找? 当然,牛若肯走,车也可坐,否则仍是执迷。 因此禅宗的修行主张是:
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19]这当然是革命,也是颠覆。因为佛教之教法和证法的核心就是佛、法、僧,号称三宝(梵文Triratna),皈依佛门就是皈依三宝。禅宗作为革命派,当然要颠覆。问题在于,心是看不见的,悟道却需要契机,传法也需要载体,牛和车都不可少。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向何处求? 生活,实践,大自然。 的确,禅宗跟庄子和魏晋名士一样极其热爱自然。因为自然在汉语中,原本就有“自然而然”的意思,与禅宗主张的“觉悟不假外求”高度一致。因此在禅宗这里,自然界最有佛性,也最接近无上正等正觉,正所谓“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20] 于是,修禅就变成了休闲: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21]也是泛舟,是垂钓,是一无所获: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22]般若智慧,就这样变成了美。 显然,如果说“道”在基督教那里变成了肉身,在伊斯兰教那里变成了经典,那么,在禅宗这里就变成了生活。宋代高僧克勤禅师还因此写下了“茶禅一味”的名言。但,如果以为茶味就是禅意,却大错特错。[23] 可惜,许多人连这一步都达不到,比如某律师。 律师是熟悉经书戒律的僧人。按照佛家分类法,参禅的是禅师,讲律的是律师。道不同,原本不相为谋。然而那位菜鸟律师,却偏要来刁难马祖道一的法嗣,百丈怀海、南泉普愿和兴善惟宽的同门师兄弟大珠慧海。 律师问:你们禅师,也用功吗? 慧海说:当然。 那律师又问:怎样用功? 慧海说: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律师说:这跟闲杂人等有什么不同? 慧海说:他们吃饭时百种思索,睡觉时千般计较。[24] 对于那不开窍的律师而言,慧海这是启蒙,告诉他众生之迷在于吃饭时不好好吃,睡觉时不好好睡。那么,认准吃饭就是吃饭,睡觉就是睡觉,喝茶就是喝茶,对吗? 也不对。 有一次,一位大宋提刑官在离职前,到双峰山向法演禅师请教修行悟道的法门。法演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提刑大人年纪轻轻,多少总读过点情诗吧?有两句诗非常贴切: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 官员听罢,唯唯诺诺而去。 后来写出“茶禅一味”名言的克勤,那时还只是法演的学生和侍者。于是他问老师:这位大人明白了吗? 法演说:他只认得声音。 表面上看,这并不错。因为这首诗的本来意思就是:帅哥哥(檀郎)到家里来做客,小姐不便出面相见,就频繁地呼叫丫鬟(小玉)。其实她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是想让情郎记住自己的声音。因此克勤问:老师不是说“只要檀郎认得声”吗?既然他认得声音,怎么就不对? 法演猛喝:祖师西来意就是庭前柏树子吗?说! 克勤恍然大悟。 于是答道: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法演说:恭喜![25] 这是一则破执的典型案例,看起来费解,其实简单。它告诉我们的道理是:通过什么途径觉悟,是吃饭、睡觉还是喝茶或者恋爱,都无所谓,因为“频呼小玉原无事”。甚至就连“檀郎认得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认得心”。 认得心就是认得佛,也就是觉悟。但,这是你和佛之间的事。只有你和佛知道,也只需要你和佛知道。正如少年时代的风流韵事,只有也只需要我和她知道。 那么请问,还能说茶味就是禅意吗? 是,又不是,既不是“是”,也不是“不是”。 明白了这一点,才真正懂得“茶禅一味”,也才能真正懂得大珠慧海。实际上,所谓“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并不完全是顺其自然,更重要的是发现自我,因为佛性就在每个人的心中。通往心灵之路,就是通往自由之路。
唐高宗时期 | 唐玄宗时期 | 唐德宗时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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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制度 | 承袭隋制并完善 | 科举成为定制 | 科举全面盛行 |
茶道 | 茶正式成为饮料 | 饮茶成为风气 | 陆羽《茶经》问世 茶道流传日本 |
禅 | 惠能成为六祖 | 南宗成为正统 | 怀海进行宗教改革 禅宗大行其道 |
750年 | 唐天宝九载 | 阿巴斯王朝建立 |
756年 | 唐天宝十五载 | 后伍麦叶王朝定都科尔多瓦 |
800年 | 唐贞元十六年 | 查理曼加冕为罗马皇帝 |
843年 | 唐会昌三年 | 查理曼帝国一分为三 |
864年 | 唐咸通五年 | 基督教传入保加利亚 |
909年 | 后梁开平三年 | 法蒂玛王朝建立 |
950年 | 后汉乾祐三年 | 基督教传入波希米亚 |
967年 | 北宋乾德五年 | 基督教传入波兰 |
988年 | 北宋端拱元年 | 基辅罗斯皈依基督教 |
1008年 | 北宋大中祥符元年 | 基督教在瑞典确立 |
1054年 | 北宋皇祐六年 | 东西方基督教会分裂 |
1096年 | 北宋绍圣三年 |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开始 |
1171年 | 南宋乾道七年 | 开罗法蒂玛王朝灭亡 |
1236年 | 南宋端平三年 | 穆斯林在西班牙的统治结束 |
1258年 | 南宋宝祐六年 | 阿拉伯帝国终结 |
1291年 | 元至元二十八年 | 十字军东征告终 |
1299年 | 元大德三年 |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建立 |
1453年 | 明景泰四年 | 君士坦丁堡被攻陷,拜占庭帝国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