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晚风如诉 作者:肯特·哈鲁夫 内容简介 迈入迟暮之年的爱迪.穆尔和路易.沃特斯是科罗拉多霍尔特小镇的邻居。爱迪已经70岁,住在霍尔特小镇44年了,她丧夫守寡多年;路易也差不多年纪,丧妻后独自一个人在小镇上生活。虽然两人的家只有一街之隔,但爱迪和路易并不是很熟的邻居,更称不上是朋友,只是偶尔在街道上偶遇时会示 意打个招呼。 直到有一天,爱迪大胆地找到路易问他是否愿意晚上和她一起睡觉,打发寂寞时光,故事由此展开。 两位失去人生伴侣的邻居每天晚上同枕对话,白天的时候路易待在自己的家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晚上的时候他会走去爱迪的家陪她聊天睡觉,隔天早上再走回自己的家。两人发现他们有谈不完的话题。他们倾诉过去、死去的爱人、年轻时的梦想、和孩子的关系、曾经做过的蠢事 霍尔特小镇是个又小又封闭的乡下地方,每个人特别关心别人发生什么事,爱迪与路易很快就引来镇上居民的闲言闲语,不过两人并不理会别人的看法。关于年老这件事的好处之一就是你不用去在乎别人是怎么想你的。然而,这样一段不伦恋却遭到爱迪儿子的抗拒。他以不让爱迪见自己孙子为筹码,威胁自己的母亲,爱迪被迫搬离小镇,两位老人失去了彼此,但灵魂对话就此结束了吗? 这个优美的故事讲的是友谊到爱情的过程,就算是人再怎么老,他们还是拥有学习和成长的空间。作者肯特哈鲁夫像是慈祥的老爷爷看着他小说里的角色的一举一动,只是远远地观察,不带批判地观察。率真的文字清澈透明、精简有力,是哈鲁夫留给读者细细品尝的人生。 1 那是五月某一天的傍晚,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艾迪·摩尔拜访了路易·沃特斯。 他们住在希达街上相邻的一个街区,是小镇最有年头的地方。路旁种着榆树和朴树,还有一棵枫树孤零零地长在马路边,翠绿的草坪从人行道一直铺展到两边的二层别墅。白天的暖意已经退去,只余晚风清凉。艾迪沿着人行道从树下穿过,到了路易家的门口。 路易应门时,她问:“我可以进来和你说些事情吗?” 他们来到客厅坐下。路易问她:“你要喝点儿什么?茶怎么样?” “谢谢你,不用啦。我应该不会待很久。”艾迪环视房间说道,“你的房子看起来真不错。” “黛安总能把房子打理得很好。我也在设法学着打理。” “看起来还是很好。”艾迪说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来过这儿了。” 她看着窗外夜色笼罩的院子,又看向明亮的厨房,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整洁有序。 路易观察着艾迪。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曾经乌黑的头发现在已经花白,而且剪短了许多,身材依旧很好,除了腰臀有点儿发福。 艾迪说:“你可能会奇怪我为什么来。” “嗯,我想你也不会过来就为了告诉我,我的房子看起来不错。” “的确。我过来是想跟你说件事。” “嗯?” “算是一个提议吧。” “好,你说吧。” “不是结婚。”艾迪说道。 “我也没有那么想过。” “但这又是一个有点儿像结婚的事。我现在有点儿紧张,不知道还能不能说出口。”她嘴角翘起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倒是挺像结婚的感觉,是不是?” “你说什么像婚姻?” “让人害怕,让人退缩。” “也许吧。” “好了,我要说了。” “嗯,我在等你说。” “我想知道你是否愿意时不时地来我家和我一起睡觉?” “什么?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是一个人。我很孤独,也许你也一样。所以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来我这里,晚上和我一起睡觉、聊天?” 路易带着好奇和谨慎端详着她。 “你一句话都不说,是我吓到你了吗?”艾迪问道。 “有点儿。” “我指的不是性。” “我想也不是。” “我没有往那方面想,很久以前就没有冲动了。我指的是你和我一起在床上暖暖和和地躺着,互相陪伴着过夜。夜晚是最难熬的,不是吗?” “是的。” “我要么吃安眠药,要么就读书读到很晚,第二天总是昏昏沉沉的。这些方法对我一点儿用都没有,可能别人也一样。” “我也会这样。”路易回应道。 “但我想,如果有个人能在身边陪着我的话,我应该就能好好睡一觉了。一个很好的人,能够亲近的人,能够陪我在夜里说说话。”她停顿了一会儿说,“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你想从什么时候开始?” “听你的。”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这周就可以。” “我得想想。” “没问题。不过如果你想来的话,就提前告诉我吧,我能提前做些准备。” “好的。” “那我等你的消息。” “我要是睡觉打呼噜呢?” “那你就打呗,或者慢慢改掉。” 路易笑了:“看来改掉打呼噜是第一步了。” 艾迪起身和路易告别,向自己的家走去。 路易站在门前目送她离开,看着这个七十岁、中等身材、头发花白的女人从路灯投下的斑驳的树影下穿过。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可思议。” 2 第二天,路易去了镇上主街的理发店,剪了个干净利落的毛寸,顺带把胡子也刮了。回家之后,他给艾迪打电话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今晚过去。” 艾迪说:“没问题。很高兴你能来。” 路易吃了顿清淡的晚餐,一个三明治和一杯牛奶。他不想吃得太多,免得沉甸甸地压在她床上。然后彻底地擦洗了一番,他还专门修剪了手指甲和脚指甲。他把睡衣和牙刷装进纸袋,一切准备妥当了。 天黑之后,路易推开后门,拎着纸袋走进小巷。巷子里一片漆黑,鞋子与砾石路的摩擦声显得格外清晰。小巷对面的房子亮着灯光,他能清楚地看到厨房里的女人在洗碗池边的剪影。路易经过停车场和花园,来到艾迪的后院,敲了敲门,很久没人应门。 一辆车打着大灯从住屋前开过。他还能隐约听到主街上高中生互相鸣笛挑衅的声音。这时,头顶上门廊的灯亮了,门开了。 艾迪问:“你在屋子后边做什么?” “这样别人就不太容易看到。” “我才不在乎。他们总会看到,总会知道的。走前面的人行道,走正门。我已经决定不再管别人怎么看了,小心翼翼了一辈子,已经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太久了,现在我再也不要那样活了。走小巷显得我们像在做坏事或者做见不得光的事一样,好像应该觉得丢人。” 路易说:“看来我真是当老师太久了。不过没问题,下次来的时候我走正门。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 艾迪说:“你认为没有吗?这只是次一夜情?” “不知道。可能吧,一次不做爱的一夜情。以后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她问:“难道你一点儿信心也没有吗?” “我对你有信心,一直都有。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给你同样的信心。” “什么意思啊?” “你的勇气,敢于冒险的魄力感染了我,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也同你一样勇敢。” “但你也来了。” “是的。” “那你还是先进来吧。虽然没什么丢人的,但我们也不用一晚上都站在这儿。” 路易跟着艾迪,从屋后的门廊进了厨房。 艾迪说:“先喝点儿什么吧。” “好主意。” “喝葡萄酒吗?” “喝一点儿。” “你更喜欢啤酒?” “没错。” “那我下次准备点儿啤酒。如果有下次的话。”艾迪说。 他不清楚艾迪是不是在开玩笑,说:“如果有的话。” 艾迪问:“你想要白葡萄酒还是红酒?” “白葡萄酒,谢谢。”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酒,各倒了半杯,在厨房的餐桌边坐下来。艾迪问:“纸袋里装了什么?” “睡衣。” “所以至少今晚你想要试一下?” “是,我是这么想的。” 他们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艾迪问:“再来点儿吗?” “不用了。我们能在房子里转转吗?” “你想让我带着你看房间和布局?” “我就是想多了解下我待着的地方。” “这样如果需要的话,你摸着黑也能熘出房子了。” “我可没那么想。” 艾迪站起身带着路易去了餐厅和客厅。接着,他们又去看了楼上的三间卧室。她的那间在屋子正面,能够俯瞰外面的街道。 “这就是我们平时睡觉的地方。”艾迪说道,“吉恩的卧室在背面,我们用另外一间做了办公室。” “走廊尽头是卫生间,还有一个要从一层餐厅穿过去。” 屋里有一张特大号的床,上面铺了薄棉床单。 “你觉得怎么样?”艾迪问。 “比我想象得要大,房间也更多。” “我们在这儿住得很舒服,已经四十四年了。” “我和黛安比你们早来两年。” “真是好久以前了。” 3 艾迪对路易说:“我要去下卫生间。” 她不在卧室的时候,路易看了看摆在梳妆台上和挂在墙上的照片。有她与卡尔结婚时站在教堂的台阶上的全家福,有他们两个人在山中临溪站着的合影,还有一条黑白相间的小狗。 路易对卡尔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个稳重得体的男人,二十年前推销农作物保险和其他保险给霍尔特郡人,还曾连任两届镇长。路易一直跟他不熟。墙上还有一些她儿子吉恩的照片。吉恩长得跟他们两个都不太像,是个又高又瘦的男孩,总是很严肃。还有两张她女儿小时候的照片。 艾迪回来的时候,路易说:“我也要用下卫生间。” 上完厕所后,他认真地洗干净手,又挤了一点儿她的牙膏刷牙,然后脱下衣服和鞋子,换好睡衣。路易把外衣叠好放在鞋子上,一并放在门后的角落里,又走回卧室。 艾迪已经换上了睡裙躺在床上,卧室顶灯也关了,只有她身边的床头灯还亮着。窗子拉开了少许,有凉爽温柔的夜风吹进来。他走到床边停了下来。被单和毯子被艾迪折起一角。 艾迪:“你不进来吗?” 路易:“这就上来。” 他上了床躺在自己那边,拉起毯子盖好,一时间没有说话。 艾迪:“你在想什么?这么安静。” “我在想这事多不可思议,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我还是不敢相信,也有点儿紧张。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堆事。” “的确是一种新感觉,不过这感觉还不错,你说呢?” “我想是的。” “你平时睡前都做什么呢?” “我会看十点的新闻,然后在床上一直看书看到睡着。但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睡着,太紧张了。” 艾迪说:“我先把灯关上。我们可以接着聊。”她转到另一边去关灯的时候,他看着她光滑的肩膀,以及灯光下的银发。 屋子里暗了下来,只有街上的灯光微弱地投入房间。他们聊了些琐碎的事情,对彼此更熟悉了一些,谈起镇上的家长里短,住在他们两家中间的那位老太太露丝的身体状况,还有正在铺路的伯奇街。聊了一会儿,他们都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路易问:“你还醒着吗?” “嗯。” “你刚问我在想什么,有一件事是我很庆幸我跟卡尔不熟。” 艾迪问:“为什么?” “如果我们很熟的话,我就不会像现在感觉这么好了。” “但我跟黛安很熟。” 一小时后,艾迪睡着了,呼吸平稳,而路易仍然醒着。他忍不住一直看着她。昏暗的光线下,他能看到她熟睡的面容。整个晚上,他们都没有碰过对方。 凌晨三点,路易起床去上厕所,回来时关上了窗。外面起风了。 黎明时,他起床去浴室穿好衣服,又一次看向还在床上的艾迪。她也醒了。 “我还会再来看你的。”他说。 “你会吗?” “会的。” 路易从艾迪的房子里出来,走人行道回到家里。他煮了咖啡,吃了吐司和鸡蛋,又在自家的花园里忙碌了几个小时,之后回到厨房早早地吃了午餐,然后在下午踏踏实实地睡了两个小时。 4 下午醒来的时候,路易感到额头发烫,勉强起床喝了些水。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给艾迪打个电话:“我刚刚午睡起来,感觉不太舒服,胃和后背都疼。抱歉,今晚恐怕去不了了。” 她说“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路易接着给医生打电话,预约第二天早上就诊,然后早早地躺下,出了一宿汗,根本睡不着。 次日早上,路易吃不下什么东西,等到十点直接去医院做血检和尿检。他在医院大厅一直等到检验结果出来,医生诊断是尿路感染,开了抗生素并安排他住院。 整个下午路易都在昏睡,到了夜里又睡不着了。早上他感觉好了一些,医生说也许再过一天就能出院。他吃了早饭和午饭,小睡了一会儿。下午三点左右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艾迪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他看着她。 “原来你没骗我。”她说。 “你以为我说谎?” “我以为你只是用生病当借口,不打算再和我过夜了。” “我就怕你会那么想。” “我以为我们不会有以后了。”艾迪说。 “昨天和今天我都一直在想你,晚上也是。” “想些什么?” “在想你会怎么想我的那通电话,在想我该怎么告诉你我还想晚上过去和你一起,还想告诉你我对这件事情的热情远超一切。” “为什么不再打个电话告诉我这些呢?” “因为听上去像是编的,我怕结果反而会更糟。” “如果你打来就好了。” “的确应该打给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今天早上我跟露丝聊天,她问我知不知道你出事了,我就问你怎么了。露丝说你住院了。我问怎么回事,露丝听别人说你发炎了,就是这样。” “我不会骗你的。”路易说。 “嗯,我们都不要欺骗对方。所以你还会来吗?” “只要我确定病好了就过去。看到你真好。” “谢谢你。你现在看起来很憔悴。” “我还没来得及洗把脸。” 她笑了起来:“我不介意,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说。” 路易说:“好吧,你看起来很棒。” “给你女儿打电话了吗?” “我跟她说不用担心,只是住一天就出院,没什么好担心的,不用请假来看我,她住得远,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镇。” “我知道。” “她和我一样也是老师。”他停了一下问艾迪,“你想喝点儿什么吗?我可以叫护士拿。” “不用,我现在就回家了。” “等我彻底好了就打给你。” “好。”她说,“我买了啤酒。” 艾迪说完起身离开,路易目送她走出房间,打算躺下再睡一会儿,护士给他送来了晚餐,于是他一边吃着饭一边看新闻。饭后,他关掉电视,望着窗外,昏暗的天幕笼罩在小镇西边茫茫平原上。 5 第二天下午,路易出院了。他的病情比医生预想得要重,静养一周后,觉得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打电话问艾迪晚上能不能见面。 “你现在还觉得不舒服吗?” “嗯。没想到病拖了这么久。” 他洗完澡,刮了胡子,然后涂上须后水,摸黑拿起纸袋,径直从邻居们的家门前走过,敲响她的房门。 艾迪马上就应门了:“嗯,你看起来好多了。进来吧。” 她把头发全梳到后面,露出整张脸,看起来很漂亮。 他们坐在餐桌前一起喝酒、聊天,和之前一样。然后她说:“我要上楼了,你呢?” “我也是。” 她把杯子放进洗碗池,带着他上楼。他走进浴室换上睡衣,把换下的衣服叠好放在角落。当他回到卧室的时候,艾迪已换好睡裙,她拉起被单,让他躺下。 “你上次没有把睡衣留下,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那会儿我们还没有聊太多,我怕这样做会显得很冒失,好像我把这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的。” “那你今天就可以把睡衣和牙刷留下来了。”她说。 “这样能省下不少纸袋子。”他说道。 “可不是嘛。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聊的?”她说道,“不用非是什么要紧事,只要开始聊天就好。” “其实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我也是。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选中我。我们之前并不算熟。” “你觉得我就是随便挑一个人吗?觉得我只是想要一个人在晚上陪着,和随便哪个老头聊天都可以吗?” “我不是这么想的。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我。” “你觉得后悔吗?” “不,完全没有。我只是好奇,想知道原因。”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 “我希望我是。” “我相信你是。而且我一直觉得你是那种我可能会挺喜欢的人,我们应该会有话聊。那你以前会想起我吗?你会怎么看我?” “我会想到你。”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很好看,而且你有内涵也有个性。”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卡尔去世后,我看到你面对这种生活的态度和你的生活方式。”他说,“我知道妻子死后我的生活是怎么样的,那段日子不好过,而你做得比我好多了。这就是我会这么想的原因。我很佩服你。” “可那时你从来没探望过我,也没对我说过什么。”她说。 “我不想让你感到被打扰。” “但你不会。我那时很孤独。” “我想到过这一点。可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你从哪里来,你在哪里长大,你小时候是什么样,我想知道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你有没有兄弟姐妹,你是怎么遇见卡尔的,你和儿子的关系怎么样,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搬到霍尔特,你的朋友都有哪些,你的信仰,还有你支持哪个党派。” “看来我们以后会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可以聊,是不是?”她说道,“我也想知道关于你的这一切。” “我们不用急着一口气聊完。”他说。 “嗯,慢慢来。” 她转过身关掉床头灯。他又一次看到灯光下她光滑的头发和裸露的肩膀。黑暗中,她握住他的手说晚安,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这让他有些惊讶——她竟可以这么快就入睡。 6 第二天一早,路易就在院子里忙活,修剪草坪,午饭之后小睡了一会儿,然后去了面包房,和一群朋友喝咖啡。他们每两周都在这儿见一次面。一个他一向不太喜欢的男人说:“我真希望像你这么精力充沛。” “为什么这么说?” “一晚上都不着家,第二天还有精力做事。” 路易看了他一会儿,说:“你知道吗,我经常听人说你嘴巴有多严,不管听到点儿什么,都能马上从嘴里漏出来。我可不想在这么小的镇上被扣上撒谎和造谣的帽子,有了就再也摘不掉了。” 那个男人盯着路易看了一会儿,又看向桌边的其他人。然而没有人与他对视。他悻悻地起身,走出面包店,上了主街。 “我才不信他付了咖啡钱。”其中一个人说道。 “我来吧。”路易说,“我先走了,改天见。”他走到柜台付了自己和那个人的咖啡钱,从店里出来,一直走到希达街。到家后,他在花园以几乎粗暴的方式锄了一小时草,回到屋里煎了个漢堡包,喝了一杯牛奶。饭后,他常规地洗澡、剃须。等待夜幕降临,他会到艾迪那儿。 7 艾迪白天的时候把房子彻底地打扫了一遍,给楼上卧室换了干净的床单,然后洗了澡,吃了个三明治当晚餐。吃完饭,她就安静地坐在客厅,任天色渐渐暗去,一动不动,陷入沉思,等待着路易到屋前敲门的那一刻。 终于,他来了,艾迪让路易进门。她能看得出来他今天有些不对劲儿。“怎么了?”她问。 “我这就告诉你。咱们可以先喝点儿酒吗?” “当然。” 他们走进厨房,她递给他一瓶啤酒,又给自己倒了些红酒。她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咱们的事情传出去了,”他说,“如果以前还算保密的话。” “你怎么知道的?发生了什么?” “你听说过多兰·贝克吧。” “他以前有家男装店。” “是的,他把那家店转手卖了,现在住在镇上,每年都要去亚利桑那过冬,他好像从来就不喜欢这儿,大家都以为他会搬到别的地方去。” “这跟我们的事情传出去有什么关系?” “我每个月会去几次面包房见些朋友,他也是其中之一。今天他说他想知道我怎么有这么多精力,整晚都在外面,白天还能正常干活儿。”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他传八卦和撒谎都是出了名的。我当时气疯了,没有处理好,现在还气着呢。” “能看得出来。” “我就应该直接无视他,转移话题的,但我没有。我不想他们对你指指点点的。” “随他去吧,路易。我们一开始就知道别人会发现的,我们谈过这一点。” “我知道,但没想过会这么快,我还没准备好。我不想让他们瞎编乱造我们的事,尤其是对你。” “谢谢你能为我着想,但他们伤害不了我。我会好好享受晚上共处的时光,无论这段时光能持续多久。” 路易看着艾迪:“你为什么这么说?听起来和我那天的话一样了。你不觉得我们能继续下去,并且很长久吗?” “我希望能。”艾迪说,“我告诉过你的,我再也不会为了别人而活,也不会再介意他们怎么想怎么看了。那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我再也不会那么过日子了。” “好吧,我真希望我能像你这么透彻。你说得对。” “你现在消气了吗?” “差不多了。” “再来一瓶啤酒吗?” “不了。如果你还想再喝点儿,我会坐在这里陪你。看你喝就好。” 8 “我在内布拉斯加州的林肯市长大。”艾迪说,“我家在郊区的东北边,是栋有护墙板的二层房,住着很舒服。爸爸是商人,当时生意做得还不错。妈妈很会操持家务,做饭也很好吃。邻居基本都是中产家庭或者工人家庭。我有个姐姐,但我们关系不好。她更活泼外向,爱社交,跟我不一样。我那会儿很安静,或者说是‘书生气’。高中之后我去读了大学,平时坐公交车去市区上课,晚上回家住。最开始学的法语,后来转成了初等教育。 “大二那年,我认识了卡尔,我们开始约会。二十岁的时候,我怀孕了。” 路易问:“当时你害怕吗?” “怀孕本身并没什么可害怕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卡尔还有一年半才能拿到学位。圣诞节的时候,卡尔和我一起回家,他那会儿还住在奥马哈市。饭后我们在客厅一起告诉我父母这件事。我妈开始哭,我爸很生气。‘你应该更懂事的,’他瞪着卡尔说,‘可是你看看你干了什么。’‘他没干什么,’我说,‘事情就是那么发生了。’我爸说:‘事情并不是就那么发生了,都是因为他才发生的。’我对他说:‘爸爸,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他说:‘天哪。’ “我们在一月份结了婚,搬进了林肯市内一栋又小又黑的公寓。我在一家百货公司做临时柜员,等着孩子出生。五月的一个晚上,孩子出生了,医生不让卡尔进产房。之后我们带着宝宝回家,日子过得贫穷但幸福。” “你爸妈没帮你们吗?” “没怎么帮过。卡尔不想让他们帮忙,我也不太想。” “所以那个孩子就是你女儿了。我没想到她出生那么早。” “是的,康妮。” “我只对她有点儿模煳的印象。我知道她是怎么去世的。” “嗯。”艾迪往床里挪了挪,“那件事我们以后再说。我要说的是卡尔毕业之后,我们两个都想搬来科罗拉多。我们之前在北边的埃斯蒂斯帕克度过了一个短暂的假期,我很喜欢那里的山。当时我们都想离开林肯市,远离一切,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后来卡尔在朗蒙特市找了份卖保险的工作,我们就在那儿住了几年。再后来霍尔特的格兰德先生打算退休,我们就借钱搬到了这儿。卡尔接手他的保险公司和员工。我们就一直住了下来。那是一九七〇年。” “你是怎么怀孕的?” “什么意思?还能是怎么怀孕的?”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都对这事很小心,也很紧张。” “但那时我们也都很年轻,卡尔和我正在热恋中。这是老生常谈了。那会儿一切对我们而言都是新鲜刺激的。” “那肯定。” 艾迪松开路易的手,挪得离他远了一些,在床上平躺着。他转过来,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她。 “你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她说,“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 “你是问在什么场合吗?” “可能吧。” “做爱的场合?” “我真的有点儿昏了头。我就是突然觉得有些嫉妒,也不知道为什么。” “夜里在村外一条脏兮兮的小路上,在汽车后座。你满意了吗?” “你如果能骂我是一个大浑蛋,我会感觉好点儿,”路易说,“我太不会说话了。” “好。你真是个蠢极了的大浑蛋。” “谢谢。” “没事。但你真的有可能会毁掉今晚。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父母后来释怀了吗?” “事实上他们都很喜欢卡尔。我妈妈觉得他是个有着深色头发的帅哥,我爸爸认为卡尔是个努力工作的人,而且能照顾好我们。当然他的确做到了。虽然刚开始的七八年我们过得比较拮据,但之后我们就财务自由了。卡尔是个很称职的顶梁柱。” “然后你们又给女儿生了个弟弟?” “吉恩。在康妮六岁的时候。” 9 艾迪把车开进邻居露丝家的后巷,走上楼梯到她家后门。露丝已经坐在门廊的椅子上等着了,她今年八十二岁。等艾迪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站起身,扶着艾迪的手臂,一起慢慢地走下楼梯,向车子走去。艾迪扶着她坐进车里,等她把两条枯瘦的腿放好,再帮她系好安全带,关好车门。 她们去了小镇东南高速公路边的杂货店。这是一个悠然的夏日上午,停车场上只有寥寥几辆车。她们结伴走进杂货店。露丝扶着购物车,在货架间慢慢挪步。两个人逛着,看着,打发着时间。露丝没有太多要买的,只拿了些罐头、一条面包和一袋好时巧克力棒。 露丝问:“你不买点儿什么吗?” “不用了,”艾迪说,“前两天刚买过。我买点儿牛奶就好了。” “我其实不该吃巧克力的,不过无所谓了,我要放开,吃自己想吃的东西。” 露丝拿了些汤罐头和肉罐头放进购物车,接着又拿了几盒速食餐和麦片,一桶牛奶,还有一些草莓酱。 艾迪问:“还要别的吗?” “我觉得差不多了。” “不买点儿水果吗?” “不想买新鲜水果,会放坏的。” 于是她们绕到水果罐头货架前。露丝拿了两个糖水蜜桃、几个梨罐头,还有一盒葡萄干燕麦甜饼。到了收银台前,收银员问露丝:“乔伊斯夫人,您找到所有您想要买的东西了吗?” “没找到适合我的好男人。货架上一个也没有。不,是压根儿没有好男人。” “没找到吗?有时候他们离你比想象得要近。”说着,收银员快速地瞥了一眼站在露丝旁边的艾迪。 “一共多少钱?”露丝问。 女收银员告诉了她价格。 “你衬衫脏了,有个污点。”露丝说,“你不该穿不干净的衣服来上班。” 收银员低头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啊。” “在那儿呢。” 露丝把钱从老旧的软皮包里拿出来,慢慢地数出要付的金额,然后把纸币和硬币整齐地放在柜台上。 结账后,她们回到停车场。艾迪先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后座,随后坐进车里。露丝直直地望着面前延展的高速公路,小汽车、运粮车、拉牲口的车……正一辆辆呼啸而过。“有时候我真讨厌这个地方。”她说,“真该在年轻的时候离开这里,离开这些小肚鸡肠、心胸狭隘的废物。” “你在说那个收银员?” “没错,是她,还有很多。” “你认识她?” “她是考克斯家的。她妈妈也这样,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嘴也一样贱。我真想扇她个大耳光。” “所以你知道我和路易的事了。”艾迪说。 “我睡不着,所以起得很早。我通常坐在临街的窗边看太阳从对面的屋顶升起,所以看到路易早上从你那儿回家。” “我知道会有人看到他。不过没关系。” “我希望你俩好好相处。” “他是个好男人。不是吗?” “我也这么想。但你们才刚刚开始,这事不好说。他对我倒是一直都很好。”露丝说,“帮我打理草坪,冬天的时候还帮我铲雪。从黛安在世的时候就开始了。不过人无完人,他也给了黛安痛苦。我可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不过黛安可能已经跟你说过了。” 艾迪说:“我想没那个必要了。”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很多年前了。我想他妻子应该释怀了吧。人们总会放下的。” 10 艾迪说:“跟我说说那个女人。” “你指的是谁?” “那个你外遇的女人。” “你知道那件事?” “所有人都知道。” “她已经结婚了,”路易说道,“那时她的名字叫塔玛拉。如果她还在人世,那么应该没有换名字。她的丈夫是护工,在镇上的医院上夜班。那时候一个男人当护工是很少见的事情,大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们有个四岁的小女儿,比荷莉大一岁,是个瘦瘦小小倔强的金发女孩。她爸爸是个金发的大个子。他真是个很好的人。他想要写小说,我猜他可能会夜里值班的时候写些东西。他们很早以前就不和,塔玛拉在俄亥俄州的时候还跟其他人好过。她和我一样教高中,我比她早来两年。” “她教什么?” “也是英语,教高一和高二的基础课。” “你教的是更难的课程?” “是的,我来得更早。总之那会儿她在家里过得不开心,我和黛安也处得不好。” “为什么处不好?” “主要是我的原因。当然,我俩都有问题。我们没法好好讲话。每次吵架或者起争执的时候,她就哭着离开,问题一直解决不了,事情就越变越糟。” 艾迪说:“然后在学校的时候,你们中的一个迈出了第一步,某种暗示。” “嗯。当我们单独在教师休息室的时候,她把手放在我胳膊上。‘你有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她问。我说:‘比如什么?’她说:‘比如你想不想喝一杯之类的?’我说:‘我不知道。你想和我出去吗?你会去吗?’那会儿是四月,四月中旬,我在报税。十五日,吃过晚饭,我按时把退税表从邮局寄了出去。开车经过她家时,我看到她坐在餐厅改作业,于是我把车停在街边,走到她家门廊敲了敲门。她穿着浴袍来应门。我问她:‘就你一个人吗?’她说:‘帕梅拉在,不过已经睡了。你怎么不进来呢?’于是我就进屋了。” “所以你们就是这么开始的?” “是啊,在报税日。不可思议吧?” “谁知道呢。这种事怎么开始的都有。” “你好像挺了解。” “我知道这些事情是怎么出现在人们生活里的。” “那说来听听?” “以后吧。那你后来做了什么?” “我离开了黛安和荷莉,搬到了她家。她丈夫搬了出去,和朋友住在一起。我们一起处了几周。她是个美丽而又狂野的女人,棕色的眼睛在床上的时候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睛一样。她的皮肤很好,像绸缎一样顺滑。身材也很苗条。” “你还爱着她?” “没有。但我想我还有些留恋那段有她的记忆。当然,最后的结局并不好。一天晚上,我们两个还有她的女儿在厨房吃晚饭,她丈夫回来了。我们坐在桌前聊天,没有一点儿尴尬,像是既洒脱又世故的成年人,做不成爱人还能做朋友。但后来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我受不了自己。看着他和她,还有他们的女儿就那么坐在桌旁,我起身离开了那里,一路开车到了村子里。头顶是漫天星辰,黑夜里农田和院子的灯光显得那么忧伤。看似正常的一切却早已分崩离析,似乎随时要坠入深渊。那天深夜,我回到她家,她正在床上看书。我说,我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她问我:‘你要走了吗?’我说:‘我必须离开了。这么下去会伤害太多人,而且其实已经在伤害他们了。我在这儿努力要成为你女儿爸爸的同时,我自己的女儿却没有父亲的陪伴。我必须为了她回去,哪怕这是唯一的理由。’她问:‘你什么时候走?’我说:‘这周末。’她说:‘那就快到床上吧,我们还有两个晚上。’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两个夜晚的点点滴滴。” “别说。我不想知道。” “我不会说的。走的时候,我哭了,她也是。” “那然后呢?”艾迪问。 “我搬回了家里,回到了黛安和荷莉身边,在楼下睡沙发。黛安一句话都没说,她从来没有对这件事表露出怨恨、厌恶或者刻薄的情绪。她看得出我感觉很糟。我想她也不想失去我,或者失去我们的生活。 “到了夏天,大学时候的老朋友从芝加哥过来,想跟我一起钓鱼。我开车带着他去了格伦伍德斯普林斯上游的怀特河森林公园里,但他有点儿不适应山地,所以不太喜欢那儿。他总觉得开车走小路去一条小溪钓鱼会迷路。当然我们还是抓了些不错的鱼,但这不重要。我们开回了霍尔特,黛安在门口等着我。荷莉正在睡午觉。我们突然有了感觉,就直接上床了。那可能是我们之间最好的一次,忘情地渴求着彼此。而我的朋友还在楼下等着我们吃晚饭。就是这样。”路易说。 “你再也没见过她?” “没有。但她后来又回过霍尔特。那个学年结束的时候,她搬去了得克萨斯州,然后在那儿工作。她回到霍尔特时给我打电话,是黛安接的。黛安说:‘有人找你。’我问是谁,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电话递给我。是塔玛拉。她在电话里说:‘我回来了,你要出来吗?’我说:‘不,我不能那么做。’她说:‘你不打算再见我了?’我说:‘是的。’黛安就在外面的厨房里听着,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那么说的。我已经下定决心和黛安还有我们的女儿在一起。” “后来呢?” “塔玛拉回了得克萨斯州,开始在那儿教书。黛安接受我留下来了。” “那塔玛拉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她和她丈夫最后也没复合,我不愿意去想自己在里面扮演的角色。也许她又回老家了,马萨诸塞州。” “你再也没和她说过话?” “没有。” “我还是觉得你爱着她。” “真的没有。” “但听上去像。” “我没有好好对她。” “是的。” “很愧疚。” “那黛安呢?” “她后来也没怎么提起过这事。刚开始的时候,她很受伤也很愤怒,常常哭。我想她一定觉得自己被遗弃,并饱受折磨。她有理由这么想。而我女儿也从黛安身上延续了这种对男人,包括对我的看法。她总觉得她必须表现出某种态度,才不会被抛弃。但其实我对塔玛拉的愧疚感超过了对伤害黛安的愧疚感。我一直都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比在这个破旧的小镇做个平庸的高中英语老师更好的人,但我没有做到。” “我总听人说你是个好老师。镇上的人都这么觉得。你把吉恩教得很好。” “还算过得去吧,但好老师谈不上。” 11 “你说你记得那件事。”艾迪说。 “记得一些。是在夏天,对吗?” “八月十七日。那天天气很好,很热。康妮和吉恩在前院玩。康妮拧开水管——水管接在一个老式的喷水头上,可以喷出锥形的水花——这样他们就能跑来跑去玩水了。那时吉恩五岁,康妮十一岁,还能玩到一块儿去。他们穿着泳装,围着喷水头跑来跑去,偶尔还从喷出的水花上跳过去,开心地叫着喊着,康妮有时还会拉住吉恩的手,把他从喷洒的水花上拉过来。我在一旁看着他们玩。吉恩跑过去把喷头拧下来,拿水管滋康妮,追着她满院子跑,他们笑着闹着,我就回到厨房去弄晚饭了。我当时正在熬汤,突然听见刺耳的刹车声和一声可怕的尖叫。我冲出门,一个男人站在车外,吉恩在车前面哭号着。我跑过去,看见康妮穿着泳装躺在路边,血从她的耳朵和嘴里涌出来,额头上裂开一道很深的伤口,她的腿折在身后,摊开的胳膊扭曲地弯着。吉恩一直在哭喊,那是我听到过的最绝望的声音。” 艾迪接着说:“那个开车的男人——现在已经搬走了——一直在说:‘天哪,天哪,天哪,天哪。’” “别再说了。”路易说,“你不用全说出来。我想起来了。” “不,我要说。有人叫了救护车,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叫的。救护人员把她放在担架上,我也跟着上了车。吉恩还在哭,我让他进来和我一起。工作人员不同意,但我说,别废话,他必须来,赶快开车。 “康妮的头上有一个大口子,已经肿胀发黑,血一直从她耳朵和嘴里涌出来。我把她的头放在膝盖上,用毛巾帮她擦了血,救护车的鸣笛声一直在响。到了医院,护士说,从这儿进来,往这边走,他们把她从停车场的后门抬进了医院。但我觉得那儿不适合吉恩这么小的孩子去,就找人带他去等候室。接待员带走他的时候,他又开始尖叫,我则进了急诊室。他们把康妮抬到床上的时候,医生也到了。那时她还活着,但已经失去了意识,她闭着眼睛,呼吸困难。医生说她的一条胳膊骨折了,肋骨也断了几根,其他的伤现在还没法确认。我让他们给卡尔的办公室打个电话。 “我一直陪在她身边。过了一阵,卡尔过来把吉恩接回家,我继续陪着她。凌晨四点,她醒了,只有几分钟。她睁开眼睛盯着我,我哭了。她就那么看着我,没有说话。她又喘了几口气,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她就那么走了。我把她抱在怀里,哭着用力地摇晃她的身体。护士进来了,我让她打电话给卡尔。 “之后的事情就像一团乱麻。我们安排好她下葬的日子,晚上待在殡仪馆。整理好她的遗容后,我们让吉恩进来看她。吉恩没有碰她,他太害怕了。” “他觉得害怕太正常了。”路易说。 “是啊。他们给她的脸上化了很浓的妆,来遮盖严重的瘀青和额头缝合的伤口。那天,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两天后她下葬了,她的遗体就安葬在不远的那个墓地。但有时候我感觉还可以和她说话,和她的精神或者灵魂交流。有一次她跟我说:‘我很好,妈妈你别担心。’我愿意相信这一点,她现在好多了。 “一定是这样的。 “出事以后,卡尔想换个地方住,但我不愿意,我不想离开这里。卡尔说,事故就发生在屋子前面。我说就是因为这是她死去的地方我才不走,我知道她还在这儿。所以我们就留了下来。但或许为了吉恩,我们应该搬走的。 “他一直耿耿于怀。 “我们都不能释怀。是他拿着水管追着康妮跑到街上的,但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后来你妻子来看过我几次,她真的很贴心。我很感激她能来看我。大部分人都觉得提起这事太不舒服,什么都没和我说过。” “我那会儿应该和她一起过来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 “很抱歉当时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没有做错什么。” “但像我说过的那样,有些该做的事我没做到。这就是种罪过。” “好吧,现在你来了。” “你身边就是我想停留的地方。” 12 “我这几天就先不过来了。”路易说。 “为什么?” “这不正好赶上纪念日放假,荷莉要过来。我估计她是来找我算账的。” “算什么账?” “我觉得她大概是听到了点儿风言风语,想让我收敛点儿。” “那你是怎么想的?” “收敛点儿?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既没伤风败俗,也没有伤害任何人。而且我想这对你也是件好事。” “的确是。” “我得听听荷莉想说什么,但这不会改变什么。我不可能为了她而放弃你,就像她不会因为我的意见就不和那些男人交往一样。 “她一直在和那种‘软饭男’交往。她照顾他们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开始厌倦,又或者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她又会单身一阵,直到找到下一个吃软饭的。她现在在空窗期。” “等你可以回来的时候,你会打给我吗?” 13 第二天荷莉从科罗拉多斯普林斯镇开车到了霍尔特。路易到门口迎她,亲吻她。他们在后院的野餐椅上吃了晚饭,一起洗碗,之后回到客厅小酌。 “我打算夏天去意大利待几周。”荷莉说,“去佛罗伦萨学版画。” “听起来不错,去吧。” “已经买好机票了。之前在学习班,他们就接受我的申请了。” “真棒。学费搞定了吗?” “不用了,爸爸。我自己能行。”荷莉看了路易一会儿说,“但我很担心你。” “是吗?” “是的。你和艾迪·摩尔是怎么回事?” “我在享受当下。”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妈还在世,她会怎么看?”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她也许会理解。她比很多人想得要更宽容,更善解人意。她在很多事情上都富有智慧,也比很多人要看得透彻。” “可是爸爸,这样是不对的。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乎艾迪·摩尔,甚至谈得上有多了解她。” “你说得没错,我是不够了解她。但正因为这样我们才相处得很愉快。在这个年纪仍然能和一个人谈得来,喜欢上她,这让我知道自己没那么老。” “但是挺丢人的。” “谁丢人了?反正我不觉得。” “大家都知道你们的事。” “他们是知道,但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谁告诉你的?肯定是镇上哪个你多管闲事的朋友吧。” “琳达·罗杰斯告诉我的。” “像是她的风格。” “她觉得我应该知道。” “那么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想让我结束,是不是?能有什么好处呢?大家还是知道我们在一起过。” “但是不一样啊,至少没有天天当着大家的面。” “你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了。” “总得有人在乎。” “我不在乎。我已经学会了这点。” “跟她学的?” “是的,跟她学的。” “我以前倒没看出来她这么新潮或者随便。” “这不是随便。这种话太肤浅了。” “那这算什么?” “决定要自由地活着。哪怕是我们这个年纪。” “别跟个中学生似的。” “我上中学的时候从来不这样。我那会儿什么都不敢想,只会按照别人的期望做事。我得说,你也一样。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自力更生的男人,能和你一起去意大利,能陪着你在周六的早上醒来,带着你去爬山,然后一起冒着雪回家,还能一起做很多类似的事情。” “你这么说话的时候真烦人,爸爸。别管我了,我会过好自己的生活。” “我们都过好自己的生活。所以咱们握手言和吧?”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好好想想。” “我想过了,这就是我想要的。” “见鬼,老爸。” 隔天有个电话找荷莉。她接完电话后跟路易说:“是朱莉·纽科穆。跟琳达·罗杰斯一样,她说要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我说:‘我都知道了,谢谢你能打来。前两天我在外面吃饭的时候还想起你呢,正好点了羊肉,我就在想你老公是不是还在和羊乱搞。’她说:‘去你妈的,贱人,我是为了你好。’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看来你接受得还挺快。” “我本来就受不了她,但这事还是让我很尴尬。” “好吧,亲爱的,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不是我的。我告诉过你了,我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艾迪·摩尔也是。” 14 “到后来,我逐渐能欣赏黛安的某些品质了。”路易说,“她是个很好的人,内心坚定,从不为别人而活。我们结婚的头几年很穷,但她从没想过去找份工作。她有自己的主意,想要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可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能让她开心。现在人们常说人生就像一段旅程,她应该一直在路上吧。她在这儿有一些闺密,那个时候女性正在争取自己的权利,她们也不例外。她们轮流在家里聚会,聊聊各自的生活,对生活的想法。我想她一定谈起过我们。当然我们俩之间还有一些其他的问题。对我而言最没劲的大概就是当我晚上在照顾荷莉的时候,她妈妈却在别人家里跟朋友抱怨我。听上去有点儿讽刺。之后我就跟塔玛拉在一起了。” 艾迪说:“我记得你说过,她原谅了你的出轨。” “我想她应该是原谅了我。那时她想让我回到她身边。但她们肯定也聊起过这事,我能看得出来她朋友对我态度的变化。黛安很爱荷莉,从她一出生就是。她们两个很亲密。黛安在荷莉很小的时候就跟她讲心里话。我觉得这样不对,不应该什么都和她说。不过她还是那样做了。所以荷莉和她关系特别好。” “你还没讲过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对哦。我们认识的过程其实和你跟卡尔差不多,在柯林斯堡上大学时认识,毕业后我们就结婚了。黛安那会儿年轻又漂亮。然而我们对怎么创建两个人的家庭的事情一窍不通。她从小到大没烧过饭,也不太会做家务,都是她妈妈在操持这些。我则在霍尔特长大。” “嗯,这个我知道。” “毕业之后的几年,我都在弗兰特岭的一所很小的学校教书。后来这儿的一所高中有职位空缺,雇了我,我们就回到这里,一直住到现在。算算已经四十七年啦。后来我们有了荷莉,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即使荷莉开始上学了,黛安也没有出去工作。” “我也没有过什么正经八百的工作。” “可你毕竟出来工作了。” “但不像你那样有一份稳定的事业。我在卡尔的办公室当了一年左右的秘书和接待员,因为整天在一起,所以我们经常互相看不顺眼,晚上回家更闹心。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太长。后来我去银行工作了一阵,又在市政办公室做了很长时间的行政人员。你应该知道这一段。那是我最久的一份工作。那里让我大开眼界,知道了人们的种种困难与挣扎。正是这些故事让工作不至于烦琐无聊。” “嗯,反正黛安保持着我行我素。”路易说,“一辈子都是。我现在倒是能欣赏她这一点了。但以前不理解,二十来岁刚结婚的那会儿什么都不懂,相处全凭本能,还遵循着自己的那一套模式,太自我。” 15 六月的某个晚上,路易说:“我今天有了个想法,你想听听吗?” 艾迪说:“当然。” “嗯,我跟你说过多兰·贝克在面包房说咱俩的事吧,还有荷莉的高中同学给她打电话也说起过咱们。” “没错,我也告诉过你我和露丝去杂货店时那个收银员说过的话,还有露丝跟我说的那些。” “所以我就有了这么个想法。既然事已至此,那咱们干脆就公开吧。我们挑个白天去市区,在霍尔特咖啡厅吃顿午餐,再从主街散步回来,慢慢打发时间。”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这周六中午吧,那是咖啡厅人最多的时候。” “没问题,我会做好准备的。” “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我可能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就是这个意思,”路易说,“我可能穿件红衬衫。” 周六中午,路易提早来接艾迪。她穿了件黄色露背裙,他穿了件红绿相间的西式短袖衬衫。他们从希达街穿到主街,沿着人行道走了四个街区,经过了马路边上许多门面老旧的商店、银行、鞋店、珠宝店和百货商店。正午的艳阳下,他们站在第二大街和主街的街角,等待信号灯变绿,迎视每个遇到的人与他们问好、点头致意。艾迪挽着路易的胳膊走到霍尔特咖啡厅。路易帮她拉开门,跟着她一起走了进去。在他们等着安排座位的时候,店里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大概一半的顾客,他们都打过交道。 女侍者走过来,问道:“两个人吗?” “是的,”路易说,“我们想坐在店外正中间的桌子。” 他们跟着女侍者走到桌前,路易帮艾迪拉出椅子。他没有坐到艾迪的对面,而是挨着她坐了下来。点完餐后,路易环顾着四周,握住了艾迪放在桌上的手。一会儿,食物送了上来,他们开始用餐。 “目前看起来也没有怎么样嘛。”路易说。 “是的。人们在公众场合还是会保持礼貌的,没人想要惹事。而且我觉得我们有点儿小题大做了,毕竟大家有太多比咱俩更需要操心的事情。” 就在他们快吃完的时候,三位女士逐一来到桌前向他们两个问好,然后离开了咖啡厅。 走在最后的那个女人说:“我听说了你们的事。” “你听到了什么?”艾迪问。 “你们俩正在交往。真希望我也能这样。” “为什么不呢?” “我不认识什么人,而且我也不敢这么做。” “说不定你比自己想象得要勇敢。” “不。我不行,至少不是在现在这个年纪。” 他们慢慢地用餐,饭后又点了甜品,享受着午后的悠闲时光。结过账后,他们起身离开走回主街,走主街的另外一边回家。路边的店铺都把门开着透气,店里的人从敞开的门里看着两个人悠然地走过。又过了三个街区,他们回到了希达街。 艾迪问:“进来坐会儿吗?” “现在不了,但我晚上会过来。”路易说。 16 艾迪·摩尔有个马上就要六岁的小孙子叫杰米。刚入夏的时候,杰米父母的关系更糟糕了。他们在厨房、卧室到处吵,她哭着,他吼着,互相指责谩骂。最终,他们决定暂时分居一段时间,杰米的母亲去加州找她的朋友,把他留给了吉恩。吉恩给艾迪打电话,告诉了她事情的结果:他的妻子辞掉了理发师的工作,离开家去了西海岸。 “怎么回事?”艾迪问,“因为什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们没法相处,什么事都没法达成一致。” “她什么时候走的?” “两天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杰米怎么办?” “这就是我打来的原因。他能不能过来跟你住一阵?” “贝弗莉什么时候回来?” “我觉得她不会回来了。” “她不会就这么离开儿子吧?” “我不知道,妈,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我干到这个月底就不做了。我打算把店关了。” “为什么?你的生意怎么了?” “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妈,不是我的问题。现在没人想买新家具了。我需要你。” “那你想什么时候把他送过来?” “这周末吧。这两天,我先带着他。” “好吧。但你要知道这对一个小孩来说得多难受。” “我知道,但又能怎么样呢?” 那天晚上,路易来到艾迪家的时候,她告诉了他这个新情况。 “那咱俩该结束了吧。”他说。 “我可没这么想,”艾迪说,“等杰米到这儿一两天之后,你白天过来见见他,然后再晚上过来。至少我们先看下这样能不能行得通。不管怎样,我都需要你的帮助来照顾他。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已经好久没带过小孩了。”路易说。 “我也是。” “他父母怎么了?遇到了什么问题?” “吉恩的控制欲和保护欲都太强,而贝弗莉受够了这一点。她讨厌被束缚,想自己做事。他们这样已经很久了。当然,吉恩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觉得这跟他姐姐的去世是有关系的。” “我想也是。我不知道贝弗莉的情况,我一直都跟她不是很亲近,她应该也不愿意跟我走太近。还有就是吉恩要把家具店关了。他之前一直在卖原木家具,人们可以低价买走,回去自己上漆。我从来没觉得这是个好点子。今天早上,他告诉我他可能要破产了。在他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我得帮他一把。以前我这么帮过他,这次也不例外。” “他想做什么呢?” “他一直做的都是销售类的工作。” “凭我对他的印象,我觉得销售并不适合他。” “是啊,他不是做销售的料。我觉得他也意识到了,但他不会这么说。” “说不定这是一次转变的机会。打破陈规,跟现在的你一样。” “可他不会。他已经把自己的生活锁死了。他讨厌求人帮忙,脾气又差,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更容易发脾气。他从来没学会怎么和人正常地交流,而且他讨厌老让我帮忙。” 周六一早,吉恩把杰米送到艾迪家一起吃午饭。饭后,他把杰米的手提箱和玩具送进屋里,抱了抱他。吉恩离开屋子回到车里的时候,杰米哭着找爸爸。艾迪用胳膊搂住他的肩膀不让他挣脱,任他在怀里哭泣。吉恩走了之后,她一边安慰杰米一边领着他回到屋子里,带着他一起做杯子蛋糕转移注意力,教他搅拌面糊,然后他们一起把面糊倒进纸杯,放到烤箱里烘焙。烤好之后,他们在蛋糕上面撒上了糖霜。小男孩吃了一个蛋糕,喝了一杯牛奶。 “我想拿几个蛋糕送给一个邻居。你愿意帮我挑两个吗?然后我们一起去他那儿。” “他住哪儿?” “过个十字路口就到了。” “我该给他挑哪个呢?” “你说哪个就哪个。” 杰米挑了两个糖霜最少的蛋糕,艾迪把它们放进塑料盒里装好,然后一起走到下一个街区,敲了敲路易家的门。 路易打开门的时候,艾迪介绍说:“这是我的孙子——杰米·摩尔。我们给你带了点儿东西。” “进来坐会儿吗?” “好,就一会儿。” 他们坐在门廊上,看着外面的街道。对面的房子一片静寂,路边的树伫立着,偶尔有一两辆车从门前经过。路易问了问杰米学校的事情,但他不太想说话。过了一会儿,艾迪就带着杰米回家了。 艾迪做了晚饭,杰米在一旁玩着手机。饭后,她把杰米领到楼上的卧室,对他说:“这是你爸爸小时候的卧室。”然后帮他换好睡衣,他自己进了浴室刷牙。回来后,他躺在床上,艾迪读睡前故事哄他,关了灯,亲亲他的脸颊说,“我的卧室就在走廊那边,你需要什么就来找我。” “能把灯开着吗?” “我把床头灯开着。” “奶奶,把门也开着。” “没事的,宝贝儿,我就在这儿。”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换上了睡裙,不放心又回来看看杰米。他还睁着眼睛,盯着门口。 “你还好吗?” 他没说话,低头玩手机。 “我觉得你应该把手机放下,该睡觉了。” “就玩一会儿。” “不,我希望你能现在就把它放下。”她走到杰米床边,把手机拿走,放在梳妆台上,“现在睡吧,亲爱的,闭上眼睛。”她坐在床边,抚摩着他的额头和面颊。她坐了很久,直到他睡着。 夜里杰米进了艾迪的房间,把她吵醒了。他哭了,艾迪搂过他,让他睡在自己身边,他才又睡去,直到清晨艾迪起床,他还睡得很踏实。 她亲吻了他说:“我去下洗手间,一会儿就回来。”当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发现杰米站在门口的走廊上。艾迪说,“亲爱的,别怕,我哪儿也不去,就在你身边,不会离开你的。” 17 第二天晚上和第一天晚上差不多。他们一起吃晚餐,饭后,艾迪拿出一副扑克牌,在厨房的餐桌上教他怎么玩。玩了一会儿,他们一起上楼,杰米准备睡觉。艾迪坐在床边拿走他的手机,给他读了一小时的故事。她亲吻他并道了晚安,开着灯,敞着卧室门,然后回到了自己屋里看书。中间起来看过一次杰米,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夜里,他像昨天那样哭着进了她漆黑的卧室,她让他躺过来。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他还睡着。 他们在楼下吃了早饭,艾迪带着杰米在院子里散步,教他认识花、树和灌木,又带着他去了自己停车的车库,给他看了卡尔的维修台,以及挂在上面的各种工具。杰米对这些都兴味索然。 不久后,路易来了。“我想让你和你奶奶一起来我家,”他说,“我给你看点儿东西。” 到了路易家的后院,他们看到一窝刚出生的小老鼠。这是路易清晨在工具房的角落发现的。这些粉嫩的老鼠幼崽还没有睁开眼睛,它们蠕动着,翻拱着,发出微弱的叫声。杰米有点儿害怕它们。 “它们不会伤害你的,”路易说,“它们还是小宝宝,谁也伤害不了。它们还需要哺育,鼠妈妈还没有给它们断奶。你知道什么叫断奶吗?” “不知道。” “断奶的意思就是鼠妈妈不再给小老鼠们喂奶了,它们要学会吃其他的东西。” “吃什么呢?” “种子,或者鼠妈妈带回来的其他食物。我们可以每天观察它们,然后看看它们是怎么长大的。现在我们最好把盖子盖回去,这样它们就不会觉得冷或者被吓到了。今天先到这儿,别把它们吓到。” 他们从工具房出来,艾迪对路易说:“你今天还需要人帮你打理花园吗?” “有人帮忙当然好啦。” “说不定杰米能帮你。” “好,那让我们听听杰米的意见。你能帮我吗?” “做什么呢?” “除草和浇水。” “奶奶,我可以和路易一起吗?” “当然。等你跟路易把花园打理好了,他会带你回家,然后我们一起吃午饭。” 杰米以前从来没有拔过草。路易不得不告诉他哪些是需要留下的花草,哪些是需要除去的野草。 他们一起除草,但是杰米玩了一会儿就没兴趣了。于是路易又拿起水管,把喷嘴开到最小,给杰米示范怎么浇水。比如,给胡萝卜、甜菜和水萝卜浇水的时候要沿着根部,又不能把根部的覆土冲开。杰米明显更喜欢这个。之后他们关上了水管,回到了艾迪的房子。他们在一层的洗手间清洗了一番。艾迪已经准备好午餐等他们了。他们一起吃了三明治、炸薯片,还喝了柠檬水。 “我现在能玩手机吗?” “可以。玩一会儿我们就去睡午觉。” 男孩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抓着手机躺在床上。 路易说:“我想今晚还是别过来了。” “今晚就算了吧。也许明天。今天上午过得还不错,你觉得呢?” “对我来说还不错。但是我不知道杰米心里怎么想,离开家对他而言不容易。” “嗯,看看明天怎么样吧。” 晚上,杰米在床上躺着睡不着,就爬起来给他在加州的妈妈打电话。她没有接。他留了条语音信息:“妈妈,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在奶奶家。我想和你在一起。打给我吧,妈妈。” 他挂了电话,又打给爸爸。吉恩在杰米开始留言的时候接了电话。 “杰米,是你吗?” “爸爸,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为什么这么问?怎么了?” “我想跟你在一起。” “你要在奶奶家待一阵,我每天都要出门,不能在家陪着你。咱们说过这个的。” “我想回家。” “现在还不行,再等等,开学的时候。” “那太久了。” “你在那边会适应的。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今天过得怎么样?” “没有。” “什么也没做吗?” “我们看了老鼠宝宝。” “在哪儿?” “在路易那儿。” “路易·沃特斯?你去他家了?” “嗯,在他的工具房,都是老鼠宝宝,还没有睁开眼睛。” “别碰它们。” “我没碰。” “你和奶奶一起去的?” “嗯。然后我们吃了午饭。” “听起来挺好的啊。” “但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你不会等太久的。” “妈妈不接我电话。” “你打给她了?” “嗯。” “什么时候?” “刚刚。” “太晚了,她可能已经睡着了。” “但你接了。” “我本来也睡着了,听见铃声才醒的。” “可能妈妈跟别人出去了。” “没准儿吧。现在你乖乖地把手机放下,然后去睡觉。我回头再打给你。” “明天就打。” “好的,明天。晚安。” 杰米挂掉电话,把手机放回梳妆台上艾迪原先放着的位置。但是后半夜,他又醒了,害怕得哭了起来,然后去了艾迪的卧室。 18 吃过早饭后,杰米自己去了路易的房前,敲了敲门。 “又见到你啦,”路易说,“你奶奶呢?” “她说我可以自己来找你,还有,她叫你一起过来吃午饭。” “好的。今天想做点儿什么呢?” “我能看看那些小老鼠吗?” “那让我先把盘子放下,然后戴上帽子。你也需要一顶帽子,今天外面太晒了,需要遮着点儿。你有没有带帽子过来?” “落在家里了。” “那我最好给你找一顶。” 他们走出屋子,来到后院的工具房。路易抬起盖子,鼠妈妈跳了出去,剩下粉红的幼崽们蜷缩在一起,发出稚嫩的呜咽声。男孩弯下身子,凑近一些观察它们。 “我能碰一下它们吗?” “还不行,它们太小了,再过一周左右吧。” 他们看了一会儿老鼠。有一只幼崽爬到了盒子的边缘,抬起了脸。它还没有睁开眼睛。 “它在干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在闻味儿吧。它现在还什么都看不见。好了,我们最好还是赶紧把盖子盖上。” “我明天能来看它们吗?” “当然可以,不过要和我一起。” 他们又一起给花园除草,给甜菜和西红柿浇水。中午他们回艾迪家吃午饭。饭后,杰米上楼去玩手机,艾迪对路易说:“我觉得今晚你可以过来。” “不会有些太快吗?” “不会,他喜欢你。” “他可没说。” “但我能感觉他在观察你。他想得到你的肯定。” “我只是觉得现在对他来说太难了。” “的确。但你在帮助他走出来。谢谢你。” “能帮上忙,我也很开心。” “今晚你会来吗?” “那就试试吧。” 到了晚上的时候,路易来到了艾迪家,她在门口等他。 “他在楼上呢,”她说,“我说了你会来。” “他听了什么反应?” “他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来,还有你为什么会来。” 路易笑了起来:“我真想听听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有时候晚上会在一起,躺着说说话。” “好吧,这倒是实话。”路易说。 路易在厨房喝啤酒,艾迪也一如既往地喝了一杯红酒,然后他们一起上楼,去杰米的房间。他正在玩手机。艾迪拿过手机放回梳妆台,给他念睡前故事。路易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听着。杰米睡着后,他们开着床头灯,离开他的房间,回到艾迪的卧室。路易在浴室换了衣服,回到床上。他们聊着天,挽着手入睡。深夜,男孩尖叫着,他们赶紧冲进他的房间。杰米大汗淋漓,眼神惊惶,哭泣不止。 “宝贝,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杰米一直在哭,于是路易抱起他来到了艾迪的卧室,把他轻轻地放在大床的中间。 “没事的,小家伙。”他说,“我们两个都在这儿,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睡。我们就在你身边。”他看向艾迪,“我们三个是个小团体,你在中间。” 他躺在杰米旁边,艾迪走出卧室。 “奶奶去哪儿?” “她只是去下洗手间,一会儿就回来。” 艾迪回了卧室,躺在杰米的另一边,对他说:“我想把灯关上,但你不要害怕,我们两个都会在你身边。” 黑暗中,路易拿起杰米的手握住,三个人躺在一起。 “熟悉的夜晚,”路易说,“舒适又美好,一切无须担心,一切无须害怕……”路易轻缓地唱起了《和迪娜在厨房》,还有《山谷下》。他有一副男高音的好嗓子,男孩很快放松了下来,睡着了。 艾迪说:“以前从来没听过你唱歌。” “我以前会给荷莉唱。” “但你从没给我唱过。” “我可不想把你吓跑,或者让你把我赶走。” “你多虑了,”艾迪说,“你唱得很好。” “今晚咱们只能这样分开睡啦。” “我会用意念过去陪你的。” “那你可别想得太勐烈了,我还想踏踏实实睡觉呢。” “那可不好说。” 19 一个夏夜,路易开车载着艾迪、杰米和露丝去高速路边的沙特克咖啡屋吃漢堡包。露丝坐在副驾上,艾迪和杰米坐在后座。年轻的女服务员帮他们下单,过了一会儿把饮料、漢堡包和纸巾从车窗递给他们,这样他们就可以在车里用餐了。高速公路就在他们后面,没什么好看的;停车场对面只能看到一栋小灰房子的后院。他们吃完后,路易说:“我们去买几杯雪顶根啤汽水带上吧。” “你要带我去哪儿?”露丝问。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看场垒球1。” “哦,我得有三十年没看过了。”露丝说。 “那正是时候。”路易说。他点了四份雪顶根啤汽水,然后开车到了高中外的球场,把车停在球场围栏外高耸的球场灯下,车头冲着本垒的方向。 “我和杰米上露天看台看一阵。” “那我去前面和露丝一起,”艾迪说,“一会儿找你们看比赛。” 路易和杰米拿着饮料从其他车子前面绕过去,沿着铁丝网围栏翻进本垒后面的看台。观众们与路易和杰米打招呼,问起这个小男孩是谁。“这是艾迪·摩尔的孙子,我们正在相互了解对方。”说着,他们坐在一群高中男生后面。穿着红T恤、白短裤的姑娘们正和邻镇的球队比赛。明亮灯光下、翠绿草坪上的她们看上去特别美,手臂和腿是健康的小麦色。主队目前领先四分。杰米似乎对垒球一无所知,于是路易尽可能地以他能接受的方式做了讲解。 “你从没打过球吗?”路易问。 “没有。” “你有手套吗?” “我不确定。” “那你知道什么是垒球手套吗?” “不知道。” “你看到那边姑娘们戴着的手套了吗?那个就是垒球手套。” 过了一会儿,主队的姑娘们又赢了三分,看台上的人们都在欢呼,路易喊了一个姑娘的名字,她看向看台,向他招了招手。 “她是谁?” “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迪·罗伯茨,很聪明的女孩。” 场外,车里的艾迪和露丝摇下车窗。艾迪说:“你最近要去杂货店吗?” “不,我没什么要买的。” “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我。” “一直都是呢。” “我怕你不肯说。” “我只是吃不了那么多。反正也没觉得饿,无所谓。” 她们看着不远处的比赛。主队每得一分,艾迪就按一次喇叭。 “我知道路易还去你那儿,”露丝说,“我早上看见他回家了。” “我们觉得即使杰米在,见面也没什么问题。” “嗯。只要处理得当,孩子总能接受和适应任何事。” “我们没觉得这会伤害他。我们什么也没做,如果你指的是那个的话。” “不,我没想说那个。” “不过我们本来也没做过。至少现在还没。” “那你们最好抓紧。像我这么老就做不动了。” 路易和杰米从围栏翻下来,把杯子扔进垃圾桶,回到车里。艾迪坐回后座,他们又开回希达街。路易扶着露丝从正门的楼梯回家。安置好一切后,他回到艾迪的房子。杰米已经在艾迪的床中央睡着了。 “谢谢你今晚的安排。”艾迪说。 “你知道他从来都没玩过抛接球吗?” “不知道。不过他爸爸体育一直都不好。” “我觉得每个男孩都应该练练抛接球。” “我累了,”艾迪说,“我要上床了。你可以关上灯躺下来和我说话。今晚太尽兴,我都筋疲力尽了。” 20 第二天,路易带杰米去了主街的五金店,给他买了一副皮手套,又给自己和艾迪各买了一副,还买了三个硬橡胶球和一根小球棒。路易看着在柜台展架上的帽子,问杰米喜欢哪顶,杰米指了一顶紫黑相间的。登记处矮小驼背的店员帮他调好帽子的大小。男孩把帽子戴在头上,一脸严肃地抬起头看向他们。 “看起来不错。”路易说。 “这帽子能防晒。”小个子男人说道。他叫鲁迪,路易认识他好多年了。他还在工作是一个奇迹,还活着是另一个奇迹。店里另一个经理是一个叫鲍勃的高个子男人,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而这家店的老板娘在母亲去世后回到了丹佛。 他们回到路易家。路易给杰米演示戴着手套应该以怎样的角度才能抓到球。他们在艾迪和露丝两家之间阴凉的地方玩抛接球。杰米一开始总接不好,练了一会儿开始有些起色,想试试用球棒击球。在他终于打中一个球的时候,路易毫无保留地夸奖他。杰米干劲儿十足,进步了很多。 艾迪从房子里走出来看了一会儿,问:“你们能休息会儿吗?午饭做好了。你们买了什么?一副棒球手套?” “还有顶新帽子。” “我看到了。你谢谢路易了吗?” “没有。” “那你最好还是要谢谢他一下,你觉得呢?” “谢谢你,路易。” “不客气。” “我们给你也买了一副手套。”杰米说。 “天哪,我不会玩儿。” “你一定要学,奶奶。我已经学会了。” 那个晚上,等杰米在他们俩中间睡着后,路易说:“他需要一条狗。” “怎么想起来这个了?” “除了他的手机和两个颤颤巍巍的老家伙外,他更需要一个玩伴。” “真是谢谢你为他考虑这么多。”艾迪说。 “我是认真的,他需要一条狗。我们明天早上去菲利普斯的动物收容所看看好不好?” “我不想在这儿养小狗,没精力照顾它。” “不是小狗,是成年犬,已经受过训练的。个头不要太大,有些年纪的就成。” “我不知道,这可能又是个麻烦。” “那把它养在我家吧,杰米可以来我那儿和它一起玩。” “你想要一条狗天天跟着你吗?这可不像你。” “我不介意。好久没养过狗了。” “那你决定吧。我反正不想。” 吃过早餐之后,他们沿着狭窄的柏油州道,向北驶出霍尔特。路上他们经过一片片灌溉的玉米田和旱小麦田,然后转向西边的红柳郡,经过邻郡的学校,又向北沿着普拉特河谷一直开,最后到了菲利普斯镇。动物收容所就在小镇的边上。他们告诉前台的工作人员想要一条成年犬。“我们这儿最多的就是成犬,”前台说,“有什么特定的要求吗?” “没有。只要不太闹,不要老叫就可以。” “你们是想要一条能和这个小男孩一起玩的狗?那好,我们来看看哪条比较合适。” 她艰难地起身,穿过办公室。在他们进入犬舍的一瞬间,所有笼子里和围栏里的狗都疯狂地叫起来,根本听不见身边的人说什么。等他们都走进来后,她关上身后的大门。走道在中间,笼子在两边,每个笼子里都关着一两条狗。笼子下面是水泥地,里面放着水盆,垫着小块地毯。整个屋子里有种难闻的味道。 “你们自己看吧。如果想带哪条来外面试试的话,可以告诉我。” “我们能把它们带出来吗?” “可以,不过需要给它拴好了,门后挂着绳子。” 她离开了犬舍。他们慢慢地走着,观察着每一个笼子和围栏里的狗。这里各种品种和毛色的狗都有。杰米有些害怕狗的叫声,一直贴着路易。他们转了一圈回来,又看了一遍。 “有没有你喜欢的?” “我不知道。” “这条怎么样?”艾迪说。那是一条黑白相间的边境牧羊犬,右前爪似乎裹着绷带或者塑料管之类的东西。“她看起来不错。”艾迪说。 “她脚上是什么?”杰米问。 “我不知道,可以去问问。看起来像是保护她的某种东西。” 路易把手指伸进铁网,那条狗抬起鼻子闻了闻他的手指,舔了舔。“我们把她带出来吧。”他打开笼子走了进去,把牵引绳挂在她的项圈上,又锁好笼子,防止其他狗跑出来。他很轻松地就把她牵出来,之后又回到办公室。 “你们找到了?”前台的女人说道。 “也许吧,”路易说,“我们想带她到外面,看看她离开其他狗时的样子。” “好,但你们只能在停车场遛她。” 他们走出办公室,穿过停在一边的车辆,来到了停车场边的草地上。一到草地,她就马上蹲下来小便了。“她真棒,”路易说,“一直等我们带她走到草地才方便。你想带她走走吗,杰米?” “我们先来摸摸她。”艾迪说。 他们一起弯下腰,而她则乖乖地蹲坐着。杰米轻轻拍拍她的头,她抬起眼睛看着他。 “你想现在试试吗?我跟着你。” “她这么走可以吗?她的脚怎么办?” “我们待会儿去问下工作人员。她走路的时候有点儿瘸,不过似乎走起来并不疼。” 杰米接过绳索,她起身,跟在他后面。路易、杰米和狗绕着车走了一圈,路易问:“想不想自己带着她走走?”于是杰米和狗又走了一圈。能看得出杰米很喜欢她。他们回到办公室,那条狗瘸着走进来,保护着受伤的右爪。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冬天的时候有人把她在水泥地上拴了一晚,把脚冻坏了,兽医不得不把脚趾截了。她现在脚上戴着一个用尼龙搭扣系着的塑料管,在屋里可以把它摘下来,出门的时候戴上。那个女人给他们演示了怎么操作。 “她几岁了?”路易问。 “估计有五岁吧。” “我们想带走她试试,如果不行的话再把她送回来。” “没问题,不过我们希望领养人能耐心一些,不要太早就放弃。” “我们会的。我只是想知道万不得已的时候能不能把她送回来。” “可以的。” 路易交了钱,收好她的领养文件和疫苗接种记录。他们一起回到了车里。杰米坐在后面,路易把狗放在他身边。他们离开小镇,走州道回家。过了一会儿,狗趴下来把头枕在杰米的腿上,闭上眼睛,杰米轻轻地拍着她。艾迪示意路易往后看。他调整了下后视镜,看到男孩和狗都睡着了。 到了霍尔特,路易先把艾迪送到家,然后带着杰米来到自己的房子,帮着杰米给狗在厨房搭了个窝。 路易问:“你想带她在屋子里转转吗?” “我自己都没去过其他的房间呢。”杰米对他说。 “是呢。”路易带着他们在楼下走了一圈,上楼的时候,狗慢慢地走在他们的前面,抬起受伤的爪子,用三条腿爬上台阶。看过之后,他们又回到厨房。 路易说:“我们去看看你奶奶有没有给咱们做午饭。” “那她呢?” “我想还是让她跟我们一起吧。她才来,不要让她独自待着。” 男孩握着牵引绳,过了街,从后巷穿到艾迪家,敲门进去。 在厨房,艾迪说:“你有没有想好名字?她得有个名字。收容所的那个女人叫她什么?” “蒂皮。”路易说,“但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 “邦妮怎么样?”杰米说。 “你怎么想到的这个名字?” “是班里一个女生的名字。” “你喜欢她?” “有点儿吧。” “好,那就叫邦妮啦。” “我觉得还挺适合她的。”艾迪说。 晚上,杰米和路易让狗待在厨房的窝里,然后去艾迪那里吃晚饭。饭后,他们一起回来看她,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她在呜咽。 “为什么不现在就把她带到我那儿去呢?”艾迪说,“我可不想露丝和其他邻居忍受这种折磨。” “那之后呢?” “再说呗。” 他们把狗带到了艾迪家。艾迪给邦妮找了条旧毯子铺着,她窝在上面,挨个儿打量着他们。男孩上楼去玩手机,把狗也带了上去。路易和艾迪上楼的时候告诉他狗必须得留在厨房。但当把邦妮牵下楼的时候,她又开始呜咽,最终艾迪说:“好吧,随你了。我知道你想要干吗。” 路易说:“我们也不想听她叫一晚上,是不是?” “我说不管了。” 路易带着邦妮去艾迪的卧室。杰米看着床下的邦妮,把手伸着轻拍她。 “我有个主意。”路易说,“你和邦妮回自己的卧室怎么样?可以让她陪着你。” “我不知道。” “她会和你一起的,你不是一个人。” 当杰米爬上自己床的时候,邦妮马上跟着跳上去。 “这样可以吗?”杰米问。 “先这样试试。除非奶奶说不行。” “但还是把灯开着吧。” “会的。” “门也开着?” “嗯。好了,你试试能不能睡着。邦妮会在这里陪你。” 之后路易回到了艾迪的床上,掀起被单躺下来。 “跟我说说吧。”她说。 “说什么?” “你是不是酝酿这事好久了?” “我要有那么聪明就好了,”路易说,“不过至少现在我们能活动一下,不用担心会碰到他。” 艾迪关上了灯。“你的手呢?” “在你边上,老位置。” 她拉住他的手。“现在我们又能说话啦。” “想说点儿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的感受。” “关于什么?” “关于在这儿过夜,感觉怎么样?现在的感受?” “能适应了,”他说,“现在感觉很自然。” “只是自然?” “我逗你呢。” “我知道,跟我说实话。” “实话就是我喜欢这样。很喜欢。如果当初没有答应你,我一定会很后悔。你呢?” “我爱这种感觉。比我想象得要好很多。真神奇。我喜欢我们之间的友谊,喜欢一起共度的时光。在夜晚的黑暗里躺着。我们说过的话。还有夜里偶然醒来时听到你的呼吸声。” “我也喜欢你说的这些。” “所以再跟我说会儿话吧。” “想听什么?” “说点儿关于你自己的事。” “还没听腻吗?” “没呢。不想听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让我想想。你知道的,邦妮和他一起躺在床上呢。” “我知道。” “她会把床弄脏。” “再洗干净就好了。现在和我说话,说点儿我没听过的。” 21 “我以前想做个诗人,除了黛安估计没人知道这一点,大学时学的文学,也拿到了教师资格证,但就是对诗歌着迷。那时候读过的名作我都喜欢:艾略特、狄兰·托马斯、卡明斯2、罗伯特·弗罗斯特、惠特曼、艾米莉·迪金森,还有豪斯曼、马修·阿诺德和约翰·多恩的一些诗。再比如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勃朗宁和丁尼生,我还背过其中的一些。”路易说道。 “那你还想得起来那些诗吗?”艾迪问。 路易背诵了《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的开头,《蕨山》里的几句,还背了《而死亡应不能统摄一切》里的几句诗。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你指的是为什么我没继续这个爱好?” “是啊,你看起来仍然很喜欢诗歌。” “的确还喜欢,但跟过去那种喜欢不一样了。开始教书后,荷莉也搬了过来,生活变得更忙了。我趁着暑假去给别人刷房子,为了赚钱,至少当时我们需要那笔钱。” “我记得你刷房子的事,当时还有其他几个老师。” “黛安那会儿不想工作,我也同意了,毕竟荷莉需要有个人在家陪她。所以我会在晚上写一点儿东西,或者周末写点儿什么。有一些日报和季刊发了我的诗,但大部分投出去的诗都被拒绝了,退回来的时候连句话都没有。但凡从编辑那儿收到些只言词组,我都看作是种鼓励,而且能靠这几句话振奋好几个月。现在看来,那些诗被拒掉一点儿也不奇怪,写的真是糟透了,鹦鹉学舌,过度复杂。我还记得我的一首诗里有一句用了‘鸢尾蓝’这个词组。本来这也没什么,但我把‘鸢尾蓝’这个词给拆了,变成了‘鸢尾蓝里的弋’3。” “那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又有谁会在意呢。我拿给我的大学教授看。他盯着那首诗,然后看了我一会儿,说:‘呃,挺有意思,继续加油吧。’唉,那可真是惨不忍睹的作品啊。” “但是如果你坚持下来的话,说不定能写得更好。” “也许吧。不过没有后来了。我就是没有那个才华。而且黛安也不喜欢我写诗。” “她为什么不喜欢?” “不知道。可能对她而言诗歌在某种程度上是个威胁吧。我觉得她嫉妒我对诗歌的那种感受,嫉妒我与诗歌相处的时间。那段时间只属于我,既隔绝又隐秘。” “她不支持你做这件事?” “除了照看荷莉,她就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她和那群女人碰面后,就更不喜欢我写诗了。” “嗯。我希望你能重新捡起这个爱好。” “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现在我有你了,你知道的,这让我充满热情。那你呢?你从来没说过你想做什么。”路易问道。 “我想当老师,当时我在林肯市的大学教书,但怀上康妮后就辞职了。后来上了短期班学习记账,这样可以帮助卡尔。就像之前告诉你的那样,我在他手下兼职接待员,还帮着记账。当吉恩开始上学的时候,我在霍尔特镇办公室做职员,然后在那里工作了很久,太久了。” “为什么没再回去教书呢?” “我觉得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投入过或者热爱过这件事情。教师或者护理,就是女人们通常会做的职业而已。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那样,找到真正热衷的事。” “但我也没做下去。我不过是门外汉。” “可你喜欢在高中教文学啊。” “是挺喜欢的,但这跟喜欢诗歌不是一回事。我一年只教几周诗歌,而且也不再写诗了。孩子们根本不买账。大部分孩子都对诗歌毫无兴趣,只有很少的几个才会喜欢。以后如果他们回忆起那段时间,会觉得那不过是老沃特斯在喷口水而已,念叨着一百年前的某个人写的诗,关于一个死去的年轻运动员被放在椅子上抬过小镇4。他们根本没法联系到自己身上,也想不出自己的生活里会发生这种事。我让他们背一首诗,男孩子们会想尽办法挑最短的来背。当他们站起来背诗的时候,整个人都僵硬了,紧张得要死。我都开始觉得对不起他们了。” 路易接着说道:“我班上有个孩子,他过去十五年的人生都在学习怎么开拖拉机、种小麦、给收割机上油,现在居然有个家伙逼着他当着教室里所有男生和女生的面大声背诗。班里所有的同学平时也都在种麦子、开拖拉机、喂猪。而为了通过考试,摆脱这门英语课,现在他不得不背诵‘最可爱的树,樱桃树啊’5,而且还真的要大声念出‘最可爱的’这个词。” 艾迪笑了出来:“但这对他们有好处。” “可能吧,不过我觉得他们不这么看。也许现在他们想起来,也不会觉得那算什么好事。他们不过是对上了那个老头的课,还通过了这件事有种集体自豪感,把这看作是个值得庆祝的仪式。”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的确有过一个漂亮的乡下女孩完美地背下了《普鲁弗洛克》6的所有诗句。她本来用不着那么卖力,我只要求他们背短诗就可以,选这首诗,是她自己的决定,能背下来全凭毅力。当我听到她把每句诗都背得那么好的时候,我差点儿流下眼泪。而且她似乎对那首诗的含义也理解得很好。” 黑暗的卧室外,突然刮起大风。窗户敞着,狂风把窗帘卷得来回抽打窗棂。接着,就下起了雨。 “我最好还是把窗户关上。”路易说。 “别关严。现在的空气闻起来多棒。‘最可爱的’现在。” “你说得没错。” 他起身,把敞着的窗户拉下来一半,又回到床上。 他们紧挨彼此,听着雨声。 “所以我们的生活都没按照想象的那样过啊。”路易说道。 “但现在感觉很好。此时此刻。” “这比我想象的生活好上了很多。” “你不相信你值得拥有幸福吗?”艾迪问他。 “我相信过去的那几个月是幸福的。” “你还是在怀疑我们之间可以维持多久。” “一切都在改变。”他又从床上坐起了身。 “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看看他们。这么大的风和雨可能会吓到他们。” “你过去倒可能吓着他们呢。” “我会小心的。” “嗯,那看完就回来。” 男孩在熟睡。邦妮抬起头,看了路易一眼,继续睡下了。 回到艾迪的卧室,路易把手伸出窗外,接住从屋檐滴下的雨。他躺回床上,用湿着的手轻轻抚上艾迪柔软的面颊。 22 再去看工具房的老鼠时,它们已经长大了一些,长出深色的毛,眼睛也睁开了。当路易抬起盖子时,它们在盒子里四处乱窜。鼠妈妈不在窝里。他们看着眼睛明亮的老鼠彼此叠靠着,嗅着,想要藏起来。 “它们差不多可以离开盒子了。”路易说。 “那之后它们做什么呢?” “会做鼠妈妈教它们的事。出去找吃的,自己搭窝,和其他老鼠生活在一起,也会生宝宝。” “我们还会再见到它们吗?” “可能不会。当然我们可能会在花园、车库、墙角或者工具房下面看到它们。只能看情况了。” “为什么鼠妈妈把它们留下自己跑了?” “因为她更怕我们,比离开孩子们还怕。” “我们不会伤害它们的,对吗?” “不会。我不喜欢屋里有老鼠,但我不介意它们在房子外面。除非它们钻到发动机盖下面,啃坏电线。” “它们是怎么做到的?” “老鼠几乎能钻到任何地方去。” 23 艾迪说:“你不用做这些的。” “礼尚往来嘛,”露丝说,“我还要谢谢你们带我出去呢。” “那我带点儿什么过来呢?” “带上你自己就行。最好还有路易和杰米。” 下午他们一起从后门来到露丝的老房子。露丝穿着拖鞋和居家服,身上还围着围裙,在门廊处迎接他们,她枯瘦的面颊因为做饭热得绯红。邦妮在台阶底下呜咽。“哦,让她也进来吧,她很乖的。”于是邦妮爬上了台阶,跟着进了屋子。他们跟在露丝身后来到厨房,桌子已经摆好,但是离烤箱很近,所以特别热。“我本来打算咱们几个在这儿吃饭,不过现在实在太热了。” 路易站在厨房门口说:“要不要挪到餐厅去吃?” “太麻烦了。” “我们把菜挪进去就行。或者我打开几扇窗户?” “我怀疑这些窗户能不能打开。你可以试试。” 路易用螺丝刀撬了撬凸窗,打开了其中两扇。 “哦,你打开了。我只能说,男人真的挺擅长某些事。” “你说得真是太对了。”路易说。 他们晚餐吃了通心粉、乾酪砂锅、千岛酱生菜沙拉、罐装绿豆、面包和黄油,一旁的老式玻璃水罐里有冰茶,还吃了那不勒斯冰激凌做餐后甜点。邦妮一直趴在杰米的脚边。 饭后,露丝带着杰米来到客厅,给他看墙上和写字台上的照片,而艾迪和路易在收十桌子,清洗碗碟。 “你看这张,”露丝说,“你觉得照片上是什么?” “我不知道。” “这就是霍尔特。是霍尔特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样子,九十年前。” 男孩抬起头,看着她瘦削干皱的脸庞,又看向照片。 “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呢,我还没那么老。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主街的两旁种了很多树。一个风格很传统的地方,静谧而又井井有条。看上去很美,不是吗?很适合散步和购物。之后这里通了电,装上了电线杆和路灯。有一天晚上,政府趁着镇里的人都睡了,就把这儿的树都砍了,理由是这些树挡住了路灯的光。人们发现后气疯了,就差冲他们吐口水了。我妈妈过了很多年还是很生气。是她告诉我这段历史,留下这张老照片。她以前老是感叹说:‘男人啊。’她一直没原谅我爸爸,因为他就在镇议会工作。” “等等,”路易说,“我记得你不是说我们男人做某些事还挺好的吗?” “不,你还在考察期。但这个孩子不一样。”露丝说,“我对他有信心。”她捧起杰米的脸说,“你是个好孩子,千万别忘了这一点,也别让任何人动摇这个想法,好不好?” “嗯。” “这就对了。”她松开手掌。 “谢谢你的晚餐。”杰米说。 “别客气,宝贝。”他们和她告别。在清凉的夏夜中,艾迪、路易、杰米和邦妮回家了。 到家后,艾迪打电话给露丝说:“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是啊,是的。晚安。”露丝说。 24 一个夏天的清晨,天气还没那么热,他们带邦妮去乡下,想让她能尽情地跑一跑。他们给邦妮戴好保护管,开车来到小镇西边一条笔直的碎石路上。旁边的沟渠里长着向日葵、须芒草和石碱草。杰米让邦妮从后座下来,解开了牵引绳。她看着他,等着他的命令。 “跑吧,你现在可以跑了。去吧。”路易拍了拍手。 她蹦了起来,沿着马路开始跑,还时不时地跑到路边的沟渠里。每次迈步,保护管碰到坚硬的路面都会发出低沉的碰撞声。杰米在后面跟着她跑。艾迪和路易慢慢走着,跟着他们,看着他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他们可以尽情地玩耍。 “这真是个好主意,”艾迪说,“收养这条狗。” “他的确看起来更开心了一些。” “是的。他在这儿跟我们一起的时候变开心了。不知道他回家后是不是还能这么开心。” 他们跑了回来,男孩跑得气喘吁吁的,脸也红扑扑的。 “受伤的爪子不影响她跑步,”杰米说,“你们看见了吗?” 邦妮抬头看看他,然后他们又跑远了。正是七月中旬,天气开始慢慢变热。天空万里无云,路边的麦田已经收割完,割下的麦秆堆在一边,只剩下光秃秃的麦地。旁边田里种着一排排绿油油的玉米。 好一个夏天。 25 七月下旬,露丝和一位还能开车的老人结伴去主街的银行。她在柜台前取了些现金,叠好塞进钱包,然后拉好手包,转身离开。快走到大门的时候,她突然摔倒了,瘫倒在银行的地砖上。 她死了。 后来很多人都说,说不定在倒地前,她就已经停止了呼吸。同行的女士捂着嘴哭起来。有人叫救护车,但已无力回天,救护车甚至都没把她拉到医院。验尸官证实了她的死亡,将她送到伯奇街的殡仪馆。火化后的两天,教堂为她举办了一场小规模的葬礼。她的朋友大多已不在世,只有零星几位老人步履蹒跚地走进教堂,坐在长凳上。有些靠在椅背上,下巴靠着瘦骨嶙峋的胸睡了过去,间或被圣歌唤醒。 艾迪靠着路易坐在最前排,她负责安排整场葬礼。牧师对露丝一无所知,艾迪向牧师介绍了她。露丝在世时,向来不喜欢所谓的正统宗教,还有教堂发表的关于上帝的幼稚言论,很早以前就不去做礼拜了。 葬礼结束后,人们各自回家,艾迪把露丝的骨灰盒带回自己家。露丝没有近亲,只有一个在南达科他州的远房侄女作为遗产继承人。她的侄女一周后赶来霍尔特,见了律师和住屋中介。露丝住了几十年的房子不到一个月就卖出去了,买主是一对来自其他州的退休夫妇。露丝的侄女甚至不想带走骨灰盒,她问艾迪:“你想留着它吗?” 艾迪抱走了骨灰盒。凌晨两点的时候,她和路易趁着夜色把骨灰撒在露丝房子的后院里。 现在跟露丝还在的时候不一样了,他们再也没法一起在晚上结伴去咖啡厅,然后去看垒球比赛了。他们决定不告诉杰米全部真相,只说露丝离开这里去了别的地方生活。这也不全是一个谎言。 “她是个好人,不是吗?”路易说,“我很佩服她。” “我已经开始想她了。”艾迪说,“我们以后会怎么样呢?我和你?” 26 艾迪说:“康妮死后,卡尔整个人都变了。平时在外面或者在办公室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看不出来,但我能感觉到。他爱我们的女儿,胜过爱我和吉恩。自从康妮去世以后,他就再没怎么关心过吉恩,偶尔关心一下,也总是批评和教育。我跟他说过好多次,他总说会改,但我们知道回不到过去了。这对吉恩影响很大。我能感受到。我试着去弥补,但我无法替代卡尔。” “那你们俩呢?肯定也变了很多。” “康妮走后,我们有一年都没做过爱。他提不起兴趣。等他又想做的时候,效果并不好,更多只是生理需求,而不是因为爱或者感情。大概又过了一年多,我们就没再做过了。” “那是什么时候?” “他去世前的十年前。” “你会想做吗?” “当然。但更多的是怀念那种亲密感。我们再也不像从前那么亲密了。相敬如宾,仅此而已。” “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是这样的,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是啊,你怎么可能看出来呢。在外面我们相处融洽,甚至看上去如胶似漆。虽然我们是邻居,但见面并不多。事实上没人知道。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相信卡尔也没有。吉恩知道,但他可能觉得这就是生活,夫妻之间就是这么相处的。” “要是我肯定会很痛苦。” “是啊,糟透了。我想跟他谈,但他不肯和我交流。我试过全裸着钻进被子,喷上香水,甚至还订购过情趣内衣。他觉得这样很恶心。少有的几次做爱,他都很粗暴,或者说是刻薄。那样的性根本没有爱,这让我感觉更难过了。我不再尝试去修复我们的关系,接受了这种漫长、礼貌而又平淡的生活。 “我带吉恩去霍尔特,去丹佛听音乐会,看话剧,去看外面的世界,想让他知道生活不仅仅是这栋房子和里面的难言之隐。但没什么用。吉恩跟他爸爸一样,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上高中之后他更不愿意和人交流。等他去了大学,我们就见得更少了。于是我开始自己去丹佛旅行,看音乐会,看话剧。我善待自己,因为我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些好的事物。我住布朗皇宫酒店,独自去吃价格不菲的晚餐,买了几件只在丹佛穿的礼服。我不想在霍尔特穿成那样,也不想让大家知道。不过我猜他们多少看出些端倪,你妻子可能知道一些。” “即使她知道些什么,也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一直喜欢黛安这点。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从不会传八卦或者在背后说风凉话。” “不过你和卡尔这些年还一直同床睡,没有分开?” “可能听起来是挺奇怪的,但这是我们少有还保留的事情。我们再也没碰过彼此,睡觉都是规规矩矩地躺在自己那边,甚至晚上偶然翻身都不会碰到。生病的时候会互相照顾,在白天像完成工作一样照顾着对方。卡尔会买花来补偿我,镇上的人都觉得,我们感情多好啊。但私下相处的时候,我们又是那么沉默。” “后来他就去世了。”路易说。 “是的。我一直都在照顾着他。我想这么做,也应该这么做。他在教堂去世的那个周六之前,病情时好时坏,所以我一直陪着他,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即使到最后两个人都不开心,但毕竟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27 在一个周三,他们把露营的东西装上皮卡,路易开着车离开平原,向西边的山上驶去。随着弗兰特岭越来越近,眼前的山也越来越高,能看到山脚下被森林覆盖的山麓丘陵,即使在七月也能看到远处植被线上白雪笼罩的山顶。他们沿着50号高速公路又穿过了几个小镇,在其中一个小镇停下来吃了漢堡包,接着从高速路穿过阿肯色河谷,下面水流湍急,两边是红色锯齿状陡崖,路旁还有大角羊以及长着锋利小角的母羊。开到240国道的时候,车子下了高速,向着北福克露营地的方向驶进国家森林。营地里还没什么游客或露营者。他们从车里出来,在溪边的营地开始卸东西。溪流奔涌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高大的冷杉树、北美黄松和白杨沿着溪边和后边的山坡拔地而起。帐篷和露营点被林木围起来,附近还有野餐桌和防火环。 “我们把帐篷搭好就四处看看。”路易说。 路易找到了一块既平整又离生火堆不太远的地面,和杰米一起支起帐篷。路易教他怎么放帐篷杆、如何把引导绳绑紧、怎样把它们钉在地上以及如何折起窗罩和门帘。他们把充气床垫和睡袋放进帐篷,杰米和邦妮睡一边,艾迪和路易在另一边。艾迪拉开自己和路易用的睡袋,又拉开另一个睡袋,合在一块儿,这样他们就能有一张宽敞舒服的大床了。接着,她又铺好了杰米的睡袋。 搭好帐篷之后,他们一起朝着小溪走去,赤脚蹚进水里,感受着冰凉的溪水。 “奶奶,水真冷。” “亲爱的,它是直接从雪山上流下来的。” 天色渐暗,晚饭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国家森林里不允许砍伐树木树枝,路易和杰米一起从皮卡里搬出烧火用的木料。杰米在地上捡了些细枝和枯枝,然后他们在防火环里生起一小簇火,在火上支好烧烤架。艾迪和杰米煎热狗和罐装黄豆,又取出一些生萝卜和薯片。食物热好后,他们围坐在野餐桌边,一边看着那簇火,一边吃着晚餐。 “想再拿点儿树枝过来吗?”路易问道。 杰米和邦妮离开火堆往小卡车走去,回来时,杰米抱了满怀的木头。 “再往火上添点儿木头。”路易说。 杰米伸着胳膊,拿起一块木头放到火上,眼睛被烟熏得泪汪汪的。他放好木头,又坐了下来。山中空气清新凉爽,微风正起。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腾起的火苗,群星就在连绵的山上闪耀。在夜空的北方,Shavano山光秃秃的山顶在夜色里像在闪闪发光。 路易带着杰米沿着小溪往下走,砍下三条绿柳的嫩枝,把尾端削尖,又回到了营火边。“你奶奶给你准备了惊喜。” “是什么?” 艾迪拿出一包棉花糖,在每条柳枝上串了一块。 “拿着这个凑到火边,把表面烤成棕色,让它变软。” 杰米拿着树枝伸了过去,棉花糖马上燃烧了起来。 “快吹灭。” 艾迪给杰米演示怎么通过旋转树枝慢慢把棉花糖烤成棕色。他们每人吃了两三块烤棉花糖。杰米的嘴上和两只手都粘了黏黏的糖,还被棉花糖的焦壳蹭成了黑色。 吃完后,他们把食物收进车里,这样夜里就不会招来熊。接着,路易带杰米去营地的厕所,打着手电和他一起走进去。 “上完就出来,”路易说,“我们不用在这儿耗着。需要我在这儿陪你吗?” “这里好臭。” 路易用手电照着便池上的洞。 “你上吧。我不走。” 路易转了过去。杰米脱下裤子,坐在便圈上。他很害怕下面黑漆漆的便池。杰米上完后,路易也用了厕所。两个人出来时,邦妮正在外面等着他们。他们重新呼吸到清爽的空气。回去的路上,他们在抽水泵前洗了手和脸,走回帐篷。 “奶奶,厕所里好臭。” “我知道。”她帮助杰米铺好床,让他躺进睡袋,邦妮躺在他旁边的枕头上。 “你们睡哪儿?” “我们就睡这儿,在你身边。” “一整晚?” “嗯。” 杰米躺好,慢慢地睡着了。路易和艾迪一小时后回到帐篷,脱下外衣,躺进睡袋。他们手拉着手,透过帐篷顶上的纱窗看着满天星辰。空气里有着浓郁的松木香味。 “这样是不是很棒?”艾迪说。 早上他们吃了松饼、鸡蛋和培根,收十完营地,把食物和锅放到小卡车后面的保鲜箱里。这次他们沿着高速路向着大山的更深处开去,一直开到莫纳克山口。他们把车停在落基山的大陆分水岭。从车里出来,朝西边的山坡看过去,如果他们的视力足够好,如果他们的视线能够拐弯,他们将能穿越群山看到千里之外的太平洋。 中午时,他们又驱车回到了营地,吃了乾酪三明治和苹果。他们从老旧的井里舀水,用绿色手柄的泵把水打上来。井水喝起来格外冰凉清冽。饭后,他们徒步进山,走到北福克溪上游的瀑布,坐在一旁看飞流直下,落入清澈的水塘。他们走到瀑布下面,离瀑布更近的空气也更清凉,薄薄的水雾拍在他们脸上。 回到了营地之后,艾迪和路易在溪边的阴凉处支起折椅,读起了书。杰米和邦妮在附近的树丛里散步。 “我们能不能随便走走?”杰米说。 “你们可以沿着小溪走。”路易说,“你觉得小溪是在往哪边流?” “往那边。”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因为它在向山下流。水总是往低处流。你想往哪边走呢?” “那边。” “那就是往山下的方向,下游。如果要回到这儿,你要怎么做?” “掉头。” “真聪明。沿着小溪,往上游的方向走就能回到咱们的帐篷。你奶奶和我就在这儿等你。跟邦妮一起先试试看,走几步就回来。但是不管怎样不要跨过小溪,就在这边走。” 男孩和狗从营地往下游走了一会儿就回来了,然后又沿着小溪往下走。这次他们走得更远了,在岩石间捉迷藏,观察闪闪发亮的云母,爬上巨大的砾石,还躺下来看流淌的溪水。之后他们又回到了小溪的上游。 “你们都看到什么了?”路易问。 “我们没看到熊,不过有一头鹿。” “邦妮什么反应?” “她对着鹿大叫,然后我们就回来了,就这些。” 晚上他们生起一小簇火。艾迪把切碎的洋葱和青椒放进热好黄油的煎锅里,然后放了肉馅、番茄沙司、一勺糖、一勺伍斯特辣酱油、四分之一杯的番茄酱、少许盐和胡椒,还有她出发前就在家做好的自制酱料,然后她把这些都搅拌均匀,盖上了锅盖。路易和杰米出去拿了漢堡包面包和昨天剩下的薯片,摆好餐桌。杰米拿着空水壶和邦妮一起去水泵前,盛回来一壶清甜的井水。夜色渐深,三个人围坐在篝火前吃晚饭。杰米给邦妮分了点儿他的晚餐,然后看向路易。路易冲他眨了眨眼,把视线转向了树林那边。 “我们今晚会看到熊吗?”杰米问。 “估计不会。”路易说,“如果遇到熊的话,会是黑熊。不过除非被吓到,否则它们一般不会伤害我们。邦妮反正会警告我们的。” “我想坐在皮卡里看熊,从车里看。” “嗯,这样可以。” “你很怕熊来吗?”艾迪问杰米。 “我就是想看到一头。” 他们把水泼到火上,顿时腾起了水汽和烟雾,烧红的炭闪了几下熄灭了。路易带着杰米走进树林,手电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然后他们停下来。 “你可以在这儿尿。”他对杰米说,“今天天这么黑,我们不用非得去那个厕所。” “我不应该在外面小便。” “这次没事,没人看见。”路易关掉了灯,“在这里动物都尿在外面,我想我们偶尔这样一次也没什么。” 他们两个随即尿在地上。之后,路易又打开手电,让杰米拿着。黑暗中,灯光在树林和灌木丛间闪动,随着步伐起起伏伏。他们又回到了帐篷里。 第二天他们从山上开下来,回到平原。正值周末,其他人都在开着与森林格格不入的野营车进山度假。 开到平原的时候,空气变得干燥炙热;从山林回到乡村,村庄看起来比之前更平,也更荒芜了。到家时已经天黑,他们都累得筋疲力尽,洗完澡后就直接回各自的卧室睡觉了。 28 八月初的时候,吉恩从科罗拉多大章克申市过来探望艾迪和杰米。他们在门口迎接他。 “我没看到你说起的狗啊。”他对杰米说。 “她在路易那儿呢。”杰米说。 “你管他叫路易?” “嗯,他让我这么叫的。” 他们进了屋,吉恩把包拎到楼上杰米和邦妮一起睡觉的卧室,把包放在床上。 “这是我以前的卧室,这两天我会和你一起住这儿。” “那邦妮呢?” “她不能和我俩一起。” “她一直跟我一起睡。” “再看吧。” 他们又回到楼下。下午晚些时候,路易带着邦妮一起登门拜访。杰米跪在邦妮面前的地板上抚摩她,然后带她去了屋外的院子玩。 “不要到街上去!”吉恩说。 “我们天天都这样,爸爸。”杰米说完,就和邦妮出了屋门。 吉恩看向路易:“我听说你也和我妈一起住。” “有时晚上会来这儿住。” “这算什么?” “算是友谊吧。” “你在干什么?”艾迪说,“你知道我们的事。” “我在做什么?我儿子就在另一间屋子的时候,我妈在和邻居的一个老头睡在一起,难道我不该问吗?” “是没错。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儿子在这儿就关我的事。” “我们两个没怎么样,”路易说,“我不认为这会伤害杰米。如果会伤害他的话,我不会过来。” “我不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说话。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你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孩子?” “但我在乎杰米。” “那你现在用不着了。我不想让他受影响。我知道你。我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事。” “我怎么了?” “关于你怎么离开妻子和女儿去找别的女人。”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狗改不了吃屎。” “我对那件事很愧疚,但我没法回到以前去弥补。”路易看了他一会儿说,“我想我还是先回去,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晚些时候给你打电话。”艾迪说。 路易顿了一下,离开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艾迪说,“你怎么了?” “我不想让我儿子受到伤害。” “你不觉得这个夏天他已经被自己的父母伤害了吗?”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让他受更多的伤害。”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路易对他很好。” “因为他惦记着你的钱呢,是不是?” “你现在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如果你嫁给他,他不就能得到一半财产吗?我没法阻止他。” “我们没打算要结婚,他对我的钱也没兴趣。天哪,你是有多看不起我?” 吉恩移开了视线:“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办。我得从零开始了。” “你知道我会帮你的。” “能帮多久?” “需要多久就帮多久。只要我能帮得上你。” “你已经开始烦了。肯定是。” “但我还在继续帮你。你是我儿子,杰米是我的孙子。” 之后的两个晚上,邦妮都待在路易家里。杰米和吉恩睡在楼上的卧室。第二个晚上,也就是周日晚上,杰米被噩梦惊醒,吉恩怎么安抚他都无法停止哭泣,直到艾迪进来把他抱到自己的床上。 周一吉恩和他们道别,开车回家了。吉恩走后,杰米就跑到路易家,给邦妮系上牵绳,戴上保护管,和她一起出门散步,再走小巷回到艾迪的后院。艾迪和路易在一边看着他们在院子里玩耍。 “昨晚情况很糟糕,”艾迪说,“就像他来这儿的第一个晚上,做了噩梦,变得很沮丧。今天吉恩告诉我贝弗莉过几周就回家了。” “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想他们会再试试吧。她会搬回来住,杰米也要回学校了。” “他走的时候可以把狗带上。如果他俩同意的话。”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意。” “你可以问问看。如果邦妮能陪着他,肯定会有些不一样。” 他们看着外面院子里的杰米和邦妮。 “那我今晚应该过来吗?”路易问。 “你最好过来,老流氓。” “吉恩可没说我流氓。” “但我知道你是。”艾迪说。 29 路易说:“她最后一年状态很糟,总在生病。他们给她试了化疗和放疗,能减缓一阵,却根治不了。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再也不想接受任何治疗,就那样慢慢衰弱下去了。” “我记得,”艾迪说,“我想要帮忙。” “我知道,你和其他人送来了吃的。我很感激。还有你们送的花。” “但我从没进卧室探望过她。” “是的。除了荷莉和我,黛安不想要任何人在楼上陪她。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最后几个月的样子,也不想说话。她害怕死,我说什么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你不怕死吗?” “跟她不太一样。我相信某种来生。回到我们真实的自我,精神的自我。我们只是在肉体暂住,直到返回灵魂。”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信这个。”艾迪说,“也许你是对的,希望如此。” “我们会知道的,不是吗?但还没到那个时候。” “是,还不到时候。”艾迪说,“我爱这个物质世界。我爱这样跟你在一起的世俗生活,有空气和乡村、后院和后巷铺着的砾石、草坪,凉爽的夜晚,在黑暗里躺在床上和你说话。” “我也爱所有这些。但那时黛安已经耗尽了。到最后她太疲惫,太虚弱,已经顾不上恐惧了。她想要解脱,结束这些煎熬。最后几个月她极其痛苦,即使用镇静剂和吗啡也不行,太疼了。在内心深处,她依然很害怕。晚上我进她的卧室查看,她总是醒着,大睁着眼睛看向窗外的黑夜。我问:‘我能帮你些什么吗?’她说:‘不。’‘你想要点儿什么吗?’‘不。我就想这一切能结束。’ “荷莉会帮她洗澡,试着让她吃些东西,但她不饿,什么都不肯吃。我想她多少也知道这是在饿死自己。临终那阵她很虚弱,腿和胳膊细得像小棍。凹陷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看她变成那个样子很可怕,然而对她自己只会更可怕。我想为她做点儿什么,但除了已经做过的那些也没有什么能再做的了。她不想再回医院。临终关怀医院的护士每天都会过来,人很好,帮了很多忙,让她能够在家离世。 “这就是经过。最后她去世时,我和荷莉都在屋子里,她用那双大大的黑眼睛望着我们,好像在说:‘救我,救我,为什么你们不救救我?’然后她停止了呼吸,死去了。” 路易接着说:“人们说灵魂从身体飘离后会停留一阵。也许她的灵魂也是。荷莉说她能感到她妈妈还在房间里,也许我也感到了。我不确定,但我感到了某些东西。什么被释放出来了,很轻微,也许只是一缕气息。我不知道。至少她在另外一个地方,或者高于人世的地方获得了宁静。我想我相信这点,也希望她能安息。她从来没在我身上得到真正想要的。对于生活该什么样,婚姻该怎样,她有自己的想法,但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如她所愿。在这方面我辜负了她。她应该找个更好的人。” “你又开始苛求自己了。”艾迪说,“又有谁能全部得偿所愿呢?我们中很多人都不能。总是两个人盲目地互相拉锯,顽固不化,痴人说梦,彼此误解。” “但我们之间不是这样。不是现在,不是此刻。” “我也这么想。可你也许会厌倦我,想要退出。” “如果真会这样我们可以结束。”她说,“这是我们对这段关系共同的理解,不是吗?即使我们从来没这么说过。” “是的。当你不想继续的时候,可以告诉我。” “你也是。” “我不觉得我会。黛安和我从没像咱们这样过。除非她和一个我不知道的人。但她没有,也不会那么想。” 30 八月有一年一度的霍尔特郡集会,在小镇北边的场地有马术比赛、家畜鉴评。集会以一场游行作为开端,从主街的南段出发,沿着主街向铁轨和旧火车站进发。游行开始的那天下着雨。路易和艾迪穿上雨衣,又找了一个黑色垃圾袋,在底部剪开一个洞套在杰米身上当作小雨衣。三个人向主街走去,同其他人一起站在路边观看。虽然是阴雨天,街两边仍站满了人。仪仗队最先出场,举着洇湿的旗子,扛着滴水的步枪。接着出现的是闷哼着的旧拖拉机,放在平板拖车上的联合收割机,古董般的干草耙、割草机,还有许多拖拉机,散漫地发出砰砰声。后续出场的高中生乐队,自夏天减员后只剩十五人,他们都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现在衣服湿透了,全粘在了皮肤上。接着驶来的敞篷车里都是镇上的名人们,出于天气的缘故,支起了车篷。马术皇后和她的侍从们骑在马上,跟在车流之后出场;姑娘们穿着防水服,都是马术好手。她们后面是更多新奇的车子,车门上刷了各式广告。国际狮子会、国际扶轮会、国际同济会,以及圣地兄弟会7的车子从街上蜿蜒驶过,就像爱炫富的幼童坐在加大功率的微型赛车里那样招摇。更多的马匹、穿着黄色防水衣的骑手和一辆小马车陆续走过。游行队伍的末尾进来了一辆平底卡车,前面立着一块竖板,车上放着绘有宗教图画的纸板,是镇上一座福音派教堂的车。在竖板上有个木制十字架,一位长发黑须的年轻人站在十字架前,穿着短袍,因为下雨,他还举着伞。当路易看到他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附近的人纷纷转过头来看他。 “你会给自己惹麻烦的,”艾迪说,“这里不能随意开玩笑。” “我在想他能走在水面上8,却没法阻止水落在头顶上。” “嘘,”她说,“管着点儿自己。” 杰米仰起头来看他们,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很生气。 游行结束后,霍尔特街的清洁工来到街上,用巨大的旋转刷清扫路面。 下午的时候,雨停了。三个人开车到了露天市场把车停好。他们走过牲口棚,经过皮毛光滑的马,看到尾巴蓬松、整齐干净的牛,又看了围栏里躺在稻草垛上的猪——又胖又粉,喘着粗气,拍打着耳朵;他们走过被剃毛修剪后的山羊和绵羊,穿过一笼笼的兔子和鸡,抵达嘉年华区。他们把杰米抱到摩天轮上,和艾迪坐在一起。路易没一起,他说摩天轮转起来让他恶心。艾迪和杰米随着摩天轮上升、旋转,当他们旋转到最高处的时候,她指出了地面上的主街、谷物直升电梯、水塔,还指出了希达街上他们家的位置。 “你看见我的房子了吗?” “没有。” “就在那边,和那些大树在一起。” “我看不到。” 他们远眺,看到小镇外面的景色,开阔的乡野,在那里能看到农舍、粮仓以及防风林…… 从摩天轮下来后,他们又玩了射击和掷球,还给杰米买了粉色的棉花糖,自己买了冰沙饮料。他们一起漫步,看周围的人们。走回来后,艾迪和杰米又坐了一次摩天轮。现在已经是傍晚了。远处竞技场传来报幕员响亮而热烈的声音,赛马还在继续。他们没有买票进去看赛马,而是走到了最远的那一端,透过围墙看套小牛、骑公牛。泥土路上有四分之一英里赛马,他们看着马匹飞驰而过,骑师们在到达终点后站在马镫上,马儿喷着鼻息,躁动不已。看完赛马,他们开车回家了。杰米把邦妮从厨房里放出来,然后他们一起在前廊吃晚饭,结束了这一天的活动。 31 路易修剪完自己的草坪,又修理了艾迪的草坪。他把碎草从集草袋倒入独轮推车,由杰米把车推到后门,把草倒在后巷的垃圾堆上,又推回来继续装剩下的草。等他们清理完所有的碎草,路易用水管把除草机喷洗干净,推进棚子里。 走到工具棚的角落,路易掀起鼠窝上的盖子。 “你觉得我们还会再看到那些小老鼠吗?” “也许会,”路易说,“我们只能继续观察。” “我想知道它们去了哪儿。我想知道鼠妈妈有没有再找过它们。” 他们一起去了艾迪的厨房,喝了冰茶,又来到侧院玩接球。艾迪也出来了。邦妮追着球跑来跑去,跳到半空;球落在地上时,她就跑去把球捡起来,绕着院子跑,直到他们追上她。 中午的时候,路易回家了,杰米把邦妮留在艾迪家,和她一起吃午饭,轻声细语地聊天。饭后,他和邦妮走进楼上的卧室,邦妮懒洋洋地躺在床脚下。杰米躺在床上,把玩着手机,然后打给妈妈。 “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了,”妈妈说,“我告诉过你了吗?我要回家了。” “爸爸怎么说?” “他说这样很好。我们两个都想再相处试试。你高兴吗?”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两周之内。” “你会住在家里吗?” “当然。要不然我还能住到哪儿呢?” “我不知道,可能其他地方吧。” “宝贝,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还有爸爸。” “是的,还有爸爸。” 32 几天后,艾迪、路易和杰米去了小镇东边高速路旁的马车轮餐厅,选中一张靠着大窗的桌子坐下。从窗户望向南边能看到一片麦地,太阳渐落,在低垂的天光下短短的麦茬儿看起来很美。他们点完餐后,有个老头走过来,重重地坐在一旁的空椅子上。他身材结实,穿着长袖衬衫和崭新的牛仔裤,有着宽宽的红脸庞。 路易说:“你认识艾迪·摩尔对吗,斯坦利?” “不像我想得那么熟。” “艾迪,这就是有名的斯坦利·汤普金斯。” “我可谈不上出名,臭名昭著还差不多。” “这位是艾迪的孙子杰米·摩尔。” “让我看看你的手劲儿,小伙子。” 杰米伸出手去握老人厚厚的手掌,斯坦利突然缩回了手,引得杰米盯着他看。 “我听说你们两个最近在一起。”斯坦利说。 路易说:“多亏艾迪愿意忍耐我。” “你们俩让我觉得其他人没准儿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艾迪拍拍他的手掌:“谢谢你。这是件让人充满希望的事,不是吗?” “你认不认识什么人想要和种小麦的老庄稼汉腻在一起?” “我会开始留意的。”她说。 “我就在电话簿里,很容易找到的。” “你最近怎么样?”路易问他。 “唉,你知道的,老样子。我儿子把麦子买入,之后运去维加斯。他受不了在银行挣那么点儿钱,还带着一个从布拉什来的女孩。我从没见过她,估计长得很漂亮。” “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嗐,”斯坦利看向杰米,“真是没办法。我从来没法跟一群陌生人厮混在一起打牌。如果你想要在家打扑克,或者跟这儿的其他人一起,那就不一样了。你得知道你和什么人在一起玩,这样才有趣。不过不管怎么说,在城市里对我没好处。” “你的麦子收成怎么样?” “今年非常不错,路易。我不想炫耀这个,不过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收成最好的一年。雨下得及时而且充足,我们这片没有赶上冰雹。南边的邻居赶上了。总之我们只能说是很幸运。” 餐厅侍者端上来了一盘盘食物。 “我不打扰你们吃饭了。”斯坦利站了起来,又伸出手和男孩握了握,“放轻松,别紧张。”杰米试探性地看了看他的手,轻微地碰了一下。“好了,我们以后见。” “保重。” “见到你很开心,摩尔太太。” 用过餐后,他们去了乡村,开车到了位于小镇东北边汤普金斯家的地。他们停下来凝望星光下只剩麦茬儿的田地。短短的麦梗看起来厚密平坦。 “看来他今年做得不错,”路易说,“我很高兴。他也有过不太顺的几年,每个人都有不顺的时候。” “但不是今年。”艾迪说。 “是啊,不是今年。” 33 “一个周六的早上,他在教堂做礼拜时去世了。”艾迪说,“你知道这事。” “是啊,我记得。” “那是在八月,教堂里很热。即使是在夏天和那些最热的日子里,卡尔都穿着西装。他认为这是身为商人必须做到的。作为一个保险代理人,他对于保持形象有一套准则。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在意的,又或者谁会在意。但对他而言这很重要。牧师布道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感觉他靠在我的身上,我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好吧,那就让他睡吧,他太累了。可他继续向前倒下去,在我反应过来时,他的头已重重地撞在前排的长椅背上。我刚够到他的身体,他却已经蜷着摔下了长椅,倒在地上。我弯下身子小声叫道:‘卡尔,卡尔。’ “周围的人看着我们。坐在他旁边的男人也曲着身子想帮我扶起他。牧师停止了讲话,其他人站起来过来帮忙。‘叫救护车。’有个人说。我们把他从地上抬起来,把他放在长椅上。我尝试给他做人工呼吸,按压他的胸口,但他已经走了。 “救护人员来了,他们问:‘你想把他送到医院吗?’我说:‘不用了,把他送到殡仪馆吧。’他们说:‘我们把他抬走前必须等验尸官过来。’于是我们等着。最终验尸官来了,宣布卡尔的死亡。 “救护车把他拉到殡仪馆,我和吉恩开着车跟在后面。丧葬负责人让我们和他待在一间后屋里,那里比较正式、安静,不是他们平时整理遗体的房间。我不想让他做遗体防腐,吉恩也是。吉恩那时从大学回家过暑假。我们两个坐在小屋里,和他父亲的遗体在一起。吉恩不肯碰他。我俯身看着他的脸,亲吻了他。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僵冷,可眼睛还睁着。屋里的气氛怪异,陌生又安静。 “吉恩从始至终没有碰过卡尔。他离开后屋,而我在屋里坐了几个小时,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卡尔身边,靠近拉住他的手,想着我们之间所有快乐的日子。最终我和他说了再见,然后叫负责人进来,告诉他已经准备好了,遗体可以火化并安排仪式了。 “这一切都太突然。我还恍惚着,来不及做好接受的准备。” “你这样很正常。”路易说。 “但即使是现在,那一幕还历历在目,我还记得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像陷在一场梦里,做些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决定,也不确定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吉恩深陷沮丧之中,可他对这件事闭口不谈。在这件事上他跟他爸爸的反应一模一样。他们从不说起这些事。学校允许他提前返校,吉恩在家待了一周后就走了,然后他在那边度过了余下的暑假。如果当时我们能互相扶持一把会好很多,但事情并没有那样发展。我想我也没有尽力。我想让吉恩留下来,但我看得出这么做谁都不会好过。我们回避彼此。当我尝试跟他说起他爸爸的时候,他说,无所谓,妈,现在无所谓了。但这些当然有所谓。他对卡尔积攒了很深的愤懑,我觉得到现在他都没有走出来,这也多少影响了他和杰米的关系。他似乎在重蹈覆辙,重复自己和他爸爸之间的模式。” “但你不能弥补过去,不是吗?”路易说道。 “我们总希望如此。事实却无能为力。” 34 周日时,路易和艾迪坐在厨房餐桌前喝着清晨的咖啡。邮报上为丹佛表演艺术中心做宣传,刊登了即将到来的戏剧季广告。艾迪说:“你看到他们要把最近那本关于霍尔特郡的书改编成戏剧了吗?那本写一个垂死的老头和牧师的书。” “他们把另外两本也改编了,所以我估计他们也会把这本演出来。”路易说。 “你看过之前的那两部吗?” “看了。但我真的想象不出两个老牧场主会收留一个怀孕少女。” “这可能发生,”她说,“人们可以做出出乎意料的事。” “我不知道,”路易说,“这都是他的想象。他从霍尔特里获取真实的细节,街道的名字,乡村的样子,事物的方位,但他写的不是这个小镇,也不是镇里的任何人。你认识哪些人像他们吗?那是发生在这里的吗?” “我不知道,也从没听说过。” “那都是想象出来的。”他说。 “他可以写一本关于我们的书。你觉得怎么样?” “我才不想被写进哪本书里。”路易说。 “我们俩可没比两个老牧场主的故事现实多少。”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艾迪问。 “呃,我们是我们。我们两个对我而言并不是不可能的。” “但你一开始可不是这么想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你让我很吃惊。” “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这是种好的惊讶。我不是说我们之间不可能,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问我的想法。” “我告诉你了。因为孤独,想要有人在晚上说说话。” “这似乎很需要勇气。你在冒一个险。” “是的。但即使行不通,我也不会变得更糟。除了被拒绝的羞辱感。我不认为你会告诉其他人。如果你拒绝我的话,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不像现在尽人皆知,而且被传了好几个月,我们早就是旧闻了。” “我们可算不上旧闻。这本来就算不上什么事,不论是新闻还是旧闻。” “你想变成新闻吗?” “不,见鬼。我只是想简简单单地生活,关注每天发生的事情,然后晚上和你一起睡觉。” “是啊,那就是我们在做的事情。谁会想到在我们这个年纪还能做这样的事情呢。事实证明我们还没有经历完所有的变化和激动人心的事,我们的身心也没有完全枯竭。” “而且我们甚至都没做过其他人以为我们在做的事。” “你想吗?”艾迪问。 “我听你的。” 35 八月末的一个周六,吉恩开车穿过群山来到霍尔特接杰米回家。他在傍晚到达艾迪家,走上台阶,拥抱艾迪和杰米,又带着杰米和邦妮来到街上。 “你不喜欢她吗?”杰米问。 “我当然喜欢啦。” “但你从不碰她。你一次都没摸过她。” 吉恩俯下身来,拍了拍邦妮的脑袋,对她温柔地说了说话。他们继续在街区附近散步,又穿过后巷回到艾迪的房子。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晚上吉恩和杰米睡在背面卧室的双人床上,邦妮也陪他们待在卧室里。路易一直没有出现。 到了早上,他们打包了杰米的衣服、玩具和垒球用具,还有邦妮的食盘和狗粮。杰米说:“我必须和路易说再见。” “我们得走了。” “就一分钟,爸爸。我一定要去。” “那别太久。” 杰米冲去路易的房子,但他不在家。杰米拉开门,在里面喊路易,又在各个屋子里寻找。他哭了起来。 “你可以之后给他打电话。”吉恩说。 “那不一样。” “我们不能再等了,现在出发到家都已经很晚了。” 艾迪用力拥抱了杰米说:“记得回去给我打电话,听到了吗?我想知道你在做什么,在学校怎么样。”杰米紧抓着她不放,她慢慢松开他的手。“一定要记得打电话给我。”艾迪说。 “我会的,奶奶。” 她又亲吻了吉恩:“还有你,要耐心。” “妈,我知道。” “但愿。希望你也会打给我。” 他们开动汽车,男孩和狗在后座从窗户看着站在路边上的艾迪。男孩还在哭泣。艾迪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车子,直到它消失在视野里。天已经黑了,路易依然没有来艾迪家,她打电话问路易:“你在哪儿?你不过来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 “你还是不明白,是不是?我不想一个人待着,像你一样冥思苦想。我想要你过来,这样我就能跟你说话。” “让我先厘清思路。” “你不需要厘清思路。” “但我想。我在一小时内过去。” “好吧,我就在家里。我等你。” 路易像往常那样刮了胡子,洗了澡,在夜色里走过邻居们的房间。艾迪坐在门廊等他,看到他,她起身,站到台阶上亲吻他。这是她第一次在其他人能看到的地方亲吻他。“有时候你可真是顽固。”她说,“我都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明白。” “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学东西很慢的人,但现在看来应该是吧。” “在我们的事上你是。” “我明白自己对你的心意,也清楚你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但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和我一样。” “我才不要去研究这些,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现在我们去楼上吧。” 在黑暗里,他们在床上拥抱彼此,艾迪说:“我不知道这事之后会怎么样。” “你还是在说咱们俩吗?” “我说的是我儿子、孙子,还有杰米的妈妈。杰米走的时候在哭。你知道他为什么哭吗?” “因为他会想你。” “是的,”她说,“但他今天哭是因为他没能跟你告别。那会儿你在哪儿?” “我到乡下转了转,然后决定开到菲利普斯吃午餐,直到傍晚后才回来。” “他走之前去你家找你。能看得出来他多在乎你。” “我也很在意他。” “我只希望吉恩和他妻子能做得好一些。也许经过这个夏天他们能学到些什么。我已经在担心他们了。” “想想你怎么跟我说的,我们没法修补人们的生活。” “那是说给你的,不是说给我自己的。” “我知道了,”路易说,“在你身边跟你说说话已经让我觉得好多了。” “我们还没说什么呢。” “但我已经感觉好些了。谢谢你说这些。对于我们之间的一切,我都很感激。现在我又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了。” 36 杰米离开后,艾迪和路易第一次尝试做那件整个镇子都以为他们做过、然而他们却还没做的事。路易花了很长时间换衣服。他背对着床穿上睡衣,艾迪躺在棉被单里。等他转过身来,发现她已经悄悄拉开了被单,赤裸地躺在床头灯昏黄的灯光下。他站在那儿看着她。 “别光站在那儿,”她说,“你让我都紧张起来了。” “别紧张,”路易说,“你看起来很可爱。” “我腰臀上好多赘肉,老身子骨,现在是个老女人了。” “好吧,老女人摩尔。你彻底搞定我了。你就在正好的状态,你就是你该有的样子。你本来就不该像那些十三岁的小女孩,既没胸也没屁股。” “就算我当时那样过,现在也不是了。” “看我现在这样子,”他说,“我都有胆量面对自己。我现在有着老男人的细胳膊细腿了。” 艾迪说:“我觉得你看起来挺好。但你一直站着,不想躺下来吗?你要一晚上都这么站着吗?” 路易脱下睡衣钻进被子,她靠过来,拉住他的手亲吻他。他回应着艾迪的吻,碰触她的肩膀和乳房。 “已经好久没这样过了。”她说。 “我也好久没这么做过了。” 他又一次亲吻她,抚摩她的身体。艾迪把他拉近了一些,他抬起身,俯下来亲吻她的脸、脖子、肩膀,挪到她上面,伏动起来,没多久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 “没法儿继续勃起,我已经老了。” “你以前有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但我也很多年没做过了,像诗人说的,疲软的岁月已经到来。我现在就是个老东西了。” 他躺回来,在黑暗中躺在她身旁。 “你感觉不太好吗?”她问。 “是的,有一点儿。不过最差劲的是我恐怕让你失望了。” “不,你没有让我失望。这只是第一次,我们不赶时间。” “也许我该试试电视上做广告的伟哥。” “别多想,一切会好的。让我们换一个晚上再试。” 37 有一天晚上,他们一起散步到一所中学的操场。艾迪坐在秋千上,路易推着她,她在夏末清爽的夜风里随着秋千摇摆,裙边也飘起来,叠在了膝盖上。之后他们回到了卧室,赤裸着躺在一起,只有微风从窗外徐徐吹来。 有一次,他们在丹佛古老而美丽的布朗皇宫酒店过夜,就像她从前那样。酒店有露天庭院和大厅,钢琴演奏师会在每个下午和晚上弹奏。他们的房间在三层,可以从扶栏俯瞰庭院,看见钢琴演奏师,还有坐在桌前饮茶、喝鸡尾酒的客人们,服务生在吧台进进出出。夜晚降临,客人们或走进酒吧,或走进餐厅;餐厅里铺着洁白的桌布,放着闪亮的玻璃杯和银餐具。他们一起去下面的餐厅用餐,又回到楼上。艾迪换上她好多年前买的昂贵礼服,那些只在丹佛才穿的衣服。他们走出酒店,从人行道步行到16号大街商场,之后坐上班车去柯蒂斯街,走到丹佛中心。他们穿过大厅,走入位于左侧的戏剧院,一位剧院女员工给他们指路。剧院观众席格外宽敞,他们看着其他人进场、聊天,直到戏剧开始。舞台上的演员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装裤,打着领结,基于任务地唱歌,而观众们被其中一些表演所取悦。艾迪和路易拉着手看戏,到中场休息的时候离开座位去卫生间。女厕前排起了长队,路易回到座位后,艾迪到了下半场戏快开始才回来。 “什么都别说。”她说。 “我没打算说。” “为什么他们意识不到女人上厕所要更久,而且需要更多隔间呢?” “你知道为什么。”路易说。 “因为是男人们设计了这些。这就是原因。” 他们看完下半场,走出剧院回到街道,在剧院门口明亮的灯光下打车回到酒店。 “想喝一杯吗?”路易问。 “就一杯。” 他们走进酒吧,被带到一张桌子前。两个人各点了一杯酒,喝完后坐电梯回到房间。他们除去衣服,躺到酒店的大号双人床上,关掉屋里所有灯,只有街上的灯光从酒店的蕾丝窗帘里透进来。 “这样是不是很有意思?”艾迪说。 “我觉得是。” 她飞快地凑得更近了一些:“我特别开心。今天我已经尽兴了,明天我想睡在咱们自己的床上。” “一切都刚刚好。”他说。 “那你现在要不要在这个酒店的大床上亲我?” “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早上,他们很晚才在餐厅吃早餐,接着给行李打包。接待人员把路易的车开到酒店门前,帮他们把行李搬上车。因为心情愉快,路易慷慨地给了他一笔小费。他们悠闲地沿着34号国道开上高地平原,穿过摩根堡和布拉什,最终驶入霍尔特郡平坦空旷的土地。这里树木稀少,只有小镇沿街和农舍附近有防风林。天空万里无云,视线所及之处只有更多蔚蓝的天空,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下午他们回到艾迪家,路易把她的行李送到房间,又开车回家整理自己的旅行包。天黑后,他步行到艾迪家过夜。 38 劳动节那天他们决定向东从高速路来到酋长溪。溪水清浅,底部多沙,溪边有青草、绿柳和乳草,靠近水底的青草已经被牛啃短了。溪水不远处有一丛上年头的棉白杨。艾迪拿出装着食物的野餐篮,路易从汽车行李箱中取出耙子和铲子,铲去树荫下已经晒干的牛粪——这是牛驻留避风的地方。 “你以前来过这儿,”艾迪说,“你早有准备。” “荷莉还小的时候,我们会来这儿。这估计是唯一能找到树荫和活水的地方。” “这里真好。虽然比不上山区,但对于霍尔特郡而言很好了。” “是啊。” “不过会不会有人过来把我们赶走?” “应该不会。这里是比尔·马丁的地,他不会介意这些细节的。” “你认识他?” “你应该也认识他。” “只听过名字。” “他的孩子在我班里上过课,都是特别聪明的孩子,调皮捣蛋,但活泼聪明。他们现在都离开家了。我想比尔会觉得难过吧,孩子们不想留在这里。” 艾迪在干净的地面铺开一张毯子,他们坐下来,就着冰茶吃着炸鸡、凉拌卷心菜、胡萝卜条、薯片和橄榄。艾迪给两个人各切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吃完后,他们躺在毯子上,看着头顶摇动的绿色枝条,叶子在微风里交缠抖动。 过了一会儿,路易坐起身,脱去鞋袜,卷起裤腿,穿过炙热的土地,走入清凉的溪水,踩在水底的沙地上,用手捧起水拍到脸上,浇在胳膊上。艾迪穿着裙子赤裸着双脚,把裙子撩到膝盖上面,走进溪水里。 “哦,能在大热天里这样太好了。我从来没来过这儿,都不知道霍尔特有这样的地方。” “那跟紧我,”路易说,“你能学到好多,姑娘。” 路易脱去了上衣、裤子和内衣,把它们放在草地上,又走回溪水里,用水泼湿自己,坐进水里。 “好吧,”艾迪说,“如果这就是你做事的风格。”她把裙子掀起从头上脱下来,脱下内衣,让自己挨着他浸在水里。“我甚至都不在意有人看见咱们俩。”她说。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躺在水里,除了脸和手,身体其他的部分看起来都很苍白。两个人有些昏昏欲睡,心情满足。他们能感觉到水流冲刷着身下的沙子。 之后他们从溪水里起身,回到毯子上把身子擦拭干净,穿好衣服,在树荫下睡了一个暖暖的午觉。醒来时,他们又一次蹚进溪水中冲凉,然后打包食物,开回霍尔特。路易把艾迪送到家,继续沿着街区开到自己家,停车,把铲子和耙子收进工具棚。他刚进屋,电话马上响了。 “你最好过来一下。”艾迪说。 “怎么了?” “吉恩在这儿,他想跟咱们谈谈。” “我这就过去。” 起居室里,吉恩坐在艾迪对面的长沙发上。 他说:“坐下,路易。” 路易看了他一眼,走到屋子对面,在艾迪唇上印下一吻。他表明立场后,坐了下来。 “什么事?” “我会说的,”吉恩说,“我整个下午都在等你们。” “我告诉他我们去哪儿了。”艾迪说。 “那里算不上什么特别的地方,是因为你才变得有意义,要看跟谁在一起。”路易说。 “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希望这种事能停止。” “你指我们两个在一起?”路易说。 “我说的是你晚上偷偷摸摸来我妈的房子。” “没有人偷偷摸摸。”艾迪说。 “是啊。你甚至都不知道害臊。” “本来就没什么可值得羞耻的。” “像你这个年纪的人还在摸黑见面。” “这样很美好。我希望你和贝弗莉也能像路易和我一样相处融洽。” “如果爸爸处在我的位置,他会怎么说?” “他根本不会想要说出来,但我想他不会同意。即使有过这种想法,他也不太可能会这么做。” “是的,他不可能同意,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份。” “天哪,我都七十岁了,我不在意镇上的人怎么想。对于你可能会在意的一点,镇上至少有些人是认可我们的。” “我不信。” “你信或者不信都无所谓。” “对我而言有所谓。把我妈妈带到丹佛,把我儿子带上山,而且你们两个居然还跟我儿子睡在一张床上。” “你怎么知道的那件事?”艾迪问。 “这不重要,我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们在想着杰米,”路易说,“他那时很害怕。我们把他带进来安慰他。” “是啊,现在每个晚上他都在哭。这是从这儿开始的。” “这开始于你把他留在这儿。”艾迪说。 “妈,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你知道我爱我儿子。” “但你就不能好好爱他吗?他是个很好的小孩,你的爱就是他要的全部。” “你的意思是,就像爸爸对我做的那样?” “我知道你爸爸并不总是那么好。” “好?呵,康妮死后他对我的方式跟这个字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吉恩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看着路易:“我希望你离我妈远点儿,不要碰我儿子,不要惦记我妈的钱。” “吉恩,安静,”艾迪说,“别再说了。你这是怎么了?” 路易从沙发上起身。“听我说,”他说,“你会这么想真是太糟了。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的儿子,或者你妈妈。但我不会离开她,除非她让我离开。而且我非常确定我对她的钱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如果对于这事你还想跟我谈,我可以明天见你。” 路易俯下身,再次亲吻了艾迪,走出了房间。 “我真替你感到丢人,”艾迪说,“我都不知道还能跟你说什么。这件事让我恶心。我很难过。” “只要你不再见他。” 到了晚上,艾迪拉起被单遮住脸,背对着窗户,悄悄地哭了起来。 39 和吉恩那次谈话后,艾迪和路易仍然在继续见面。他晚上还会去她家,但现在变得不一样了。他们之间再也不是轻松愉悦和彼此探索了。慢慢地,有些晚上路易会独自在家,而艾迪一个人在深夜读上几个小时的书,不想让他在床上陪着她。她不再赤裸着等待他。在路易过来的晚上,他们依旧会挽着手,但这更多的是习惯使然,是哀伤、孤寂和沮丧,像是他们为了抗拒即将到来的结局而尝试留存这些共处的时刻。他们沉默地并肩躺着,睡不着觉,再也没有做过爱。 有一天艾迪想要跟杰米在电话里说话。她能听见杰米在那边哭,但他的爸爸不让他接电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艾迪说。 “你知道原因。如果这样有必要,我就会这么做。” “你真是卑鄙。这样很残忍,我不觉得这能长久。” “你可以做出改变。” 有一个下午艾迪给杰米打电话,因为她觉得那个时间杰米应该会一个人在家,但他不肯跟她讲话。 “他们会生气的,”他说着就哭了起来,“他们会把邦妮带走。他们要拿走我的手机。” “哦,天哪,”艾迪说,“好吧,宝贝。” 周中某一天,当路易再来艾迪家时,她把他领进厨房,递给他一罐啤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我想要跟你聊聊,就在外面这儿,灯下说。” “看来有些事情发生了变化。”路易说。 “我不能再继续了。”艾迪说,“虽然想过事情可能会发展到这一步……不能再这样了。我需要杰米,必须维护和他一起的生活。他是我的唯一。儿子和儿媳对我而言已不重要,一切都变了,我不觉得我们三个能迈过这个坎儿。但我仍然想念杰米。我们在一起的这个夏天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他爱你。” “是的。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爱我的人。他会活得比我长,他会是那个在我死时陪在身边的人。我不想要其他人,也不在意其他人。他们已经把我的感情都扑灭了。我不相信吉恩,我不知道他还能做出些什么。” “所以你想让我回自己家?” “不是今晚。再待一晚,可以吗?” “我以为你是我们之中勇敢的那个。” “我不能再勇敢下去了。” “也许杰米会抗争,会自己给你打电话。” “但现在还不行。他做不到,他只有六岁。也许十六岁的时候他能够做到,但我等不了那么久。那时我可能已经死了,不能错过这几年和他相处的时间。” “所以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晚了。” “嗯。” 他们一起去了楼上。在黑暗中,他们在床上又聊了一会儿。艾迪哭了起来,路易用胳膊搂住她。 “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他说,“你让我改变了很多。我很感激这一切,谢谢你。” “你在挖苦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都是心里话。你对我很好,谁还能再奢求更多呢?我变得比我们在一起之前更好了。这都是因为你。” “你还是这么贴心,谢谢你,路易。” 他们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听着窗外的风声。凌晨两点,路易起身去了浴室。当他回到卧室时,他说:“你还醒着。” “我睡不着。”她说。 四点时路易再次起身,穿好衣服,把他的睡衣和牙刷放进纸袋。 “你要走了吗?” “我想我该走了。”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呢。” “我不觉得晚几个小时有什么区别。” 艾迪又哭了起来。 路易走下楼,经过那些熟悉的树木和房子,它们在此时看起来昏暗又陌生。天还没亮,周围一片死寂,街上一辆车也没有。回到自己家,他躺在床上,看着东边的窗户浮现出第一缕晨光。 40 日子仍在继续。秋天时,路易常在晚上经过艾迪的房子,看着楼上她卧室的灯光,他知道那是她的床头灯,还有屋里的大床、深色木制梳妆台,楼下客厅的浴室,他记得屋里的一切,那些黑暗中躺在床上的交谈,他们之间的那种亲密。 有一天,他注意到她的面容浮现在窗边,于是他停下了脚步。没有任何动作或者迹象表明她在看他,但当他到家时,艾迪打来电话:“你不能再这样了。” “哪样?” “经过我门前。我受不了。” “现在已经到这个地步了。由你来告诉我什么是我能做的,什么是我不能做的。即使是在自己家附近。” “我受不了看你经过我家想着你就在那儿,或者总想知道你是不是在那儿。我不能想象你就在我门外。我现在必须彻底和你隔绝了。” “我以为我们已经分开了。” “如果你晚上经过这里就不算。” 之后,白天没有关系,晚上路易再也不会经过那栋熟悉的房子了。有几次他们在杂货店或者街上碰见,会看着彼此打声招呼,但这就是全部了。 41 一个晴朗的午后,艾迪独自走在市区时,在主街的路边滑了一跤。她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可都是徒劳。她躺在地上起不了身,直到有人经过。 “别拉我,”她说,“我好像哪里摔断了。” 有个女人一直跪在她身边陪着,一个男人叠起自己的外套垫在了她头下。他们等她被抬走才离开。到了医院,医生说她摔断了一根髋骨,艾迪让他们给吉恩打电话。吉恩当天来到医院,决定她最好住到丹佛的一家医院。于是她在救护车上离开了霍尔特,吉恩驱车跟在后面。 三天后,路易正在面包房和朋友们例行见面。多兰·贝克说:“你应该知道她的事吧?” “你指的什么事?” “我说的是艾迪·摩尔。” “艾迪·摩尔怎么了?” “她髋骨骨折了。他们把她送去丹佛了。” “在丹佛哪里?” “我不知道,某家医院吧。” 路易回到家,给丹佛所有的医院挨个儿打电话,直到找到她住的那所医院。第二天他开车去往丹佛,在傍晚到达。在问询处,工作人员告诉他艾迪的病房号。他坐电梯到四楼,沿着走廊找到她的房间,然后停在门口。吉恩和杰米正坐在屋里和她说话。 当艾迪看到路易的时候,她的眼里泛起了泪水。 “我能进来吗?”路易问。 “不行,别想进来。”吉恩说,“这里不欢迎你。” “拜托了,吉恩,只是问个好。” “给你五分钟,”他说,“不能更长了。” 路易走进病房,在床角停下,杰米过来拥抱他,路易紧紧地抱住他。 “邦妮怎么样?” “她现在能接球了,能跳起来空中接球。” “真不错。” “我们走吧。”吉恩说,“妈,我们出去了。就五分钟。” 他和杰米离开了房间。 “你要不要坐下来?”艾迪问。 路易把椅子拖近了一些,坐在她床边,然后握起她的手亲了一下。 “别这样。”她说,然后抽回了自己的手。 “就在现在,就这么一会儿。这就是我们全部的时间了。” 她看着他的脸:“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面包房里的那个人。你能想象他反过来帮了我个忙吗?你怎么样了?” “我会好的。” “你愿意让我帮你吗?” “不用,真的。你必须走了。你不能待太久。情况没有任何改变。” “但你需要人照顾。” “我已经开始理疗了。” “可你在家还是要人帮忙啊。” “我不会回家了。”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吉恩都安排好了。我会去大章克申市住辅助生活房9。” “所以你根本就不会再回去了。” “是的。” “天哪,艾迪。我接受不了这样。这不像你。” “我没有办法。我必须维持自己的家庭。” “让我成为你的家人。” “但你死后怎么办呢?” “你可以接着跟吉恩和杰米一起住。” “不。我只能趁着还能适应改变时做这些。我不能等到自己更老的时候,没有办法再改变,或者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你现在得走了,别再来了,这太难受了。” 他靠过去亲吻她的嘴唇,又亲了亲她的眼睛,离开了病房,经过走廊走进电梯。电梯里有个女人看了一眼他的脸,把头转开了。 42 有一天晚上,她坐在自己公寓的椅子上,用手机给他打电话。 “你会跟我说话吗?” 电话那边有一段长久的沉默。 “路易,你在吗?”艾迪说。 “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说话了。” “我必须和你说话。我不能这么过下去了。现在比我们开始前还难熬。” “吉恩呢?” “他不用知道这些。我们可以在夜里打电话聊天。” “这回看起来像是地下情了。像他说的那样,偷偷摸摸。” “我不在乎。我太孤独,太想你了。你不跟我说话吗?” “我也想你。”他说。 “你在哪儿?” “你指在屋子里哪儿?” “你在卧室吗?” “是的,我正在看书。这算是电话性爱吗?” “这只是两个老人在黑暗里聊天。”艾迪说。 43 艾迪问:“现在可以吗?” “没问题。我刚到楼上。” “嗯,我就是想你了,特别想跟你说话。” “你还好吗?” “今天杰米放学后又来了,我们两个围着街区散步。邦妮也在。” “他有没有拴上她?” “用不着。”她说,“杰米说他爸爸妈妈又在吵架。我问:‘那你怎么办呢?’他说:‘我就去自己的卧室。’” “还好你在那儿陪着他。”路易说。 艾迪说:“你今天都做什么了?” “什么都没干。我铲雪了,给你那儿也铲了一条小路。” “为什么?” “我想这样。租你房子的人出来跟我说话了。他们看起来不错,但那还是你的房子,就像露丝的房子也还是她的。” “我也有这种感觉。” “是啊。一切变化太多了。” “我在床上,”她说,“在我自己屋子里。我告诉过你了吗?” “还没。但我估计是这样。” “在丹佛的那部戏要上演了。你要不要拿着票去看?” “你不去的话我也不去。” “你可以带上荷莉。” “我不想。为什么你不把票用了呢?” “没有你,我也不会自己去看。”她说。 “然后就会有其他人坐在我们的位子上。他们不会知道任何关于我俩的事。” “又或者为什么这两个位子是空的。” “但你还是不愿意让我打给你。你不想让我主动打电话。” “我怕会有人和我一起在房间里。那样我就没法掩饰了。” “这像我们刚开始那会儿。现在我们好像又重新开始了。你还是那个发起者。只不过现在我们得小心翼翼了。” “但我们还在继续,不是吗?”她说,“我们还在和对方说话,直到我们再也说不了了,直到我们再也不能继续了。” “今晚你想聊点儿什么?” 她看向窗外,能看到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以及倒影后的黑暗。 “亲爱的,今晚你那儿冷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