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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
作者:林·林
内容简介
著名画家金铭泰突然溺水死亡,不料一起入室抢劫凶杀案将他隐藏多年的秘密推上台面。在追查真相的过程中更多的人离奇死亡,而所有恐怖事件都与女继承人尹悦有所关联。金铭泰之子金阳赫然发现杀人凶手竟是被父亲的画笔所唤醒的孤魂。而它的下一个目标正是自己最心爱的人 如果你喜欢《聊斋志异》中的故事, 那么你一定会爱上这部发生在美国纽约的现代灵异惊险悬疑爱情小说《暗香》。 它是一部将中国传统文化和美国(西方)现代文化完美结合的作品,集幽默、惊悚、悬疑、纯爱为一体。
作者序
我第一次听到《暗香》这首歌,还是很多年前,当时就被它那动人震撼的旋律、凄美而富于诗意的歌词深深打动;小说《暗香》的灵感正是来源于此。我认为好的故事犹如一首好的歌曲,它能超越语言、种族、文化的障碍为世人接受和喜爱。《暗香》虽然讲述的是发生在美国第二代华裔身上的故事,但它所探讨的人性中那些阴暗与挣扎、善良与美好的元素却足以触及到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男主人公金阳是一个看似拥有一切的人:成功的事业(畅销小说家)、富裕的家庭、俊朗的外表,内心却隐藏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伤痕。父母的离异、哥哥的早逝,为他的人生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写的故事总是以悲剧结尾。反观女主人公尹悦,虽然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及亲人的关爱等生命中很多宝贵的东西,可无论遇到多大的挫折她都始终保持一颗最纯真而美好的心灵,积极乐观,努力生活,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她的出现为金阳灰暗的人生带来一抹灿烂的阳光,如同风雨之后的淡淡花香,醉人心扉。
有人担忧《暗香》的超自然灵异题材似乎不太接地气;然而在我看来,所谓接地气并不代表小说必须围绕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类日常琐事展开,如果所写的角色能让读者产生共鸣,故事情节能让人感同身受,那么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从平凡人身上挖掘出不平凡的故事对我来说更具深意。
《暗香》是我在中国发行的第一本小说,我想将此书献给我已故的外公高汉臣先生(一位育人无数的大学教授)。在我12岁时,他送给了我人生中第一本英文小说《简爱》,并在我心中埋下了一颗梦想的种子;今天我的梦想正在成为现实。
同时我也衷心感谢所有参与《暗香》翻译制作的伙伴们——我了不起的团队(项目经理汪德均、译者杨琴、吴敏华、余林杰),没有你们的倾力付出,《暗香》是无法以如此之快的速度与高质量的面貌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的。
由衷希望《暗香》可以得到读者们的认可和喜爱。
林林
第一章 噩梦再临
那噩梦令我胆战心惊:它莫名地愈发真实!八年了,我以为已经安全无虞,以为已经摆脱厄运,不料近日,噩梦再次降临……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浓雾中飘荡;他停下来,回望,面容依稀难辨。可在我心里,知道这就是他,我的父亲。他抬起右臂,向我挥手,仿佛在跟我道别。我朝他奔去,那身影却飘远了。我朝他大喊,但喉咙被卡住,发不出一点声音。随即,大雾消散,我才发现自己双脚踩在光滑的水面,站在湖泊中央。那个身影在前方几步远站定。血红的太阳从苍茫的地平线上升起。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被熊熊火焰吞噬!我极度惊恐地看着他整个人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忽然铃声大作,我从噩梦中惊醒,瞥了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美东时间凌晨12点13分。谁会在这个时候找我?我接起电话,立刻听出对方的声音,弗兰克·宋,父亲最好的朋友,也是过去三十年他的法律顾问。跟往常一样,弗兰克开门见山做了他最擅长的事——宣布噩耗。
“我很遗憾,阿阳。你的父亲,过世了。”他声音沉痛,“今天下午他的遗体在森林别墅附近的湖中被人发现……”
我僵住了,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弗兰克后面说的话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像老和尚在念经。
“阿阳,阿阳!你在听吗?”
“嗯……是的,我在听。”我机械地回答。
“小心那些记者,他们无孔不入,到处在打听消息。”他提醒我。
“什么消息……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放过他?他都已经死了!”我爆发了,“想挖丑闻是不是?这样就可以让他们的报纸杂志大卖特卖?!”
“他是著名画家,阿阳。”
“不过是个搞艺术的,甚至可以说是个跳梁小丑。”我低声嘀咕。
“他是位备受尊敬的公众人物。”弗兰克坚持道。
“尊敬,”我冷冷地说,“等人们发现他面具背后隐藏的真实面目,等记者挖掘出他一身的瑕疵……”
“如果他们来找你,你说话可得当心”。
“他的名誉跟我无关。”我反驳道,“他只是将我带到这个世上,仅此而已。我和他之间形同陌路。”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能原谅他吗?”
“被亲生父亲抛弃……不,弗兰克,我可不像我哥那么大度。”
“希望你能尽快忘记过去,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父亲的葬礼。”弗兰克的声音严肃起来,“我建议尽快举行葬礼。殡仪师是我的朋友,可以确保在这周六下葬”。
“真是便利啊,行行业业都有关系。”我话里带刺,“等等……也就是说只有一天安排准备,他看上去有那么糟吗?”
“他的身体在水里浸泡了好几个小时。”
“真遗憾,他以前一直得意自己的翩翩风度;现在呢,我们为了维护他的形象,不得不赶紧送他上路。”
“阿阳……”
“那就一切从简吧,别讲什么排场了,他也从不喜欢被一大群人围着。幸好,除了母亲那边,他自己在这里并没有多少亲戚。亲近的朋友么……有几个,除了你,可能就是他的会计师、牙医和家庭医生……这样可以大大减少出席葬礼的人数。”我提议。
“你忘了那些推崇他作品的人?”弗兰克急忙插话。
“什么作品呀!投资人的主要目的是获利,还有死后他的画能值多少钱!”
“这样说有失偏颇吧?”
“这就是丑陋的现实啊,弗兰克叔叔。现实世界中,个人利益永远排第一位。”
“他有一群铁杆粉丝。你可能看不上眼,但他们崇拜你父亲的才华。”
“那样的话,他们完全可以自行举办一个小型追悼仪式,或者他们更愿意称之为生命颂歌典礼。”我奚落道。
“阿阳……”
“你告诉我母亲了吗?”我问他。
“给你打电话之前,已给她留了言。”
“真是明智。对已经离婚十五年的前夫之死,她会说什么呢?”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而沉闷,我缓和了语气,“放心,既然故人已逝,母亲也不会再说他的是非了,她好歹也是待人处事无可挑剔的体面女士。”
“我最担心的是你,阿阳。我可以信赖你吗?”弗兰克又犯起了职业病,“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你有责任……”
“我的责任我心知肚明。”就在他对我身为继承人的义务开始长篇大论以前,我先自行承认,好堵上他的嘴。
“不论你有什么想法,我们现在谈的是你父亲。你只需要出席仪式,在他的灵柩前当个孝子就行了。不要让别人对他的身后事议论纷纷,我拜托你了……”
弗兰克一直在电话那端絮絮叨叨,我却沉默不语。对其他人来说,参加葬礼是向死者致以最后的敬意,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这样的邀约本不应该拒绝,尤其是直系亲属之间。但对我来说,这是让我极度紧张并极力回避的事。
“阿阳,阿阳,金阳……”我的沉默令弗兰克焦躁不安。
“我听见了。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但是阿阳……”
“我现在没办法马上答复你;请让我好好想想。”不等他回应,我匆匆挂断了电话。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我的思绪像冰封的冬泉一样停滞了。
“他死了。”千真万确,“他知道我对出席葬礼有多么抗拒,而现在,他死了。我的父亲死了……死了……”
天知道我有多么厌恶葬礼。黑色的丧服,悲痛的泪水,还有那阴暗忧郁的气氛,一切一切都让我压抑,让我窒息,让我从骨子里感到恐惧。我对自己说:“如果命运允许,如果可以罔顾人伦无所忌惮,我不仅生前不会参加任何葬礼,而且死后也不需要什么葬礼!就让我像海上的泡沫一样消失,像尘灰一样随风飘散,像烈日下的水珠一样转瞬间挥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盯着斗柜上唯一的全家福,我的胸口阵阵发闷;照片大约是二十五年前拍的,我们一家四口看上去幸福而美满。
“你现在满意了吧?”我对着父亲那微笑的面庞怨愤地问。泪水慢慢浸润了双眼,他的轮廓渐渐模糊。
* * *
天色将亮,电话又响个不停。我疲惫地接起,猜测可能是弗兰克又来唠叨了。
“你父亲死了,你知道吗?”母亲焦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响亮而又清晰。
“都是昨天的新闻了。”我干巴巴地回应。
“你会去参加葬礼吗?”她直截了当地问,“如果你又想逃避,记住,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
话还没说完,我打断她,问道:“那你呢,朴女士?你曾经是他的妻子,你会念着旧情去送他最后一程吗?”
“我现在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她辩驳道。
“那又怎样,前妻是可以参加前夫葬礼的。我个人不会阻止你出席。”
“我们并没有好聚好散,你知道的。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且我也怀疑他是否希望我出现在那里。”
“陌生人……你和我想得可真是一样。”我嗤之以鼻,“好啦,他现在看不见也听不见,不能跟你争吵,也不能再伤害你了,妈妈,他已经死了。”
“死亡不会让他变成圣人。”她酸溜溜地说,“你父亲人前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人后却能把别人逼上绝路。大家都被他的英俊外表和出色才华所迷惑,但我看透了他的内心——那里并不美好。”
“你还没有忘记过去。”
“忘记过去,谈何容易啊!我在这段婚姻中遭受的痛苦,你是亲眼所见的。假装是一对神仙眷侣,而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他需要我助他的事业平步青云,我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块垫脚石。”母亲依然恨意绵绵。
“这是你自己的错,妈——跟一个不爱你的男人结婚。没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自己选择了他。”
“不用你来提醒。从那时起我就后悔不已,而且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曾经是个傻瓜,相信自己可以改变他。相隔一方、老死不相往来是我和你父亲最好的结局。”
“真可惜,我还指望这次能全家团聚呢。”
“别管我了。”她继续苦口婆心,“你如今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又是著名的艺术家,为了他的面子……”
“面子,”我嘲笑道,“他都已经死了,还要面子何用——给他的墓志铭添几行华丽辞藻吗?”
“阿阳……”
“我厌倦了假装,妈妈,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我们就不能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吗?哪怕就这一次!”
“如果阿俊还活着,他一定不会置身事外的。”母亲数落我,“他总是可以信赖……”
“真遗憾,活着的是我而不是他。”
“你太孩子气了,阿阳!”她失去了耐心,斥责道,“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说真的,妈妈,你有没有想过我和哥交换位置?我死了,他还活着,这样会不会让你开心点?”
我的提问让她惊愕,但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去参加葬礼吧,阿阳。”她的声音变得柔和,“至少让新闻媒体看到你的关心。人们有时候会非常刻薄,他们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就像是他们的家事,还自以为是地进行恶意中伤。”
“这是一个言论自由的社会,妈,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传播谣言。何况姑且不论那些言论的真假,事实上我已经不记得他的长相了。”
“不管怎样,他是你的父亲。无论你再怎么小心隐瞒身份,湮没于普通人的生活,金铭泰去世的消息一旦见诸媒体,你们的关系就会被揭穿:畅销小说家与其著名画家父亲之间的隔阂。流言蜚语可不会顾及你的喜好。”
我阖上双眼,想象自己沉浸在一个没有噪音、痛苦和使命的世界。
“阿阳,你在听吗?阿阳……你在那边吗?”
“我累了,妈妈,昨晚几乎一夜没合眼。”
“我明白,这个消息也让我措手不及。那好,你继续睡吧。我晚点过来,给你带些吃的。”
“我不饿。”
“人参炖鸡怎么样?你最喜欢的。”她提议道。
“别麻烦了。拿来我也不吃,只会浪费。”
“那么我带些蔬菜或汤。”
“我现在最想要的是打个盹儿。”我试图结束对话。
“我知道了,你不想我过去,就是这样。”她恼了,“你一点都不关心你可怜的母亲。我们有一个多星期没见面了。”
“上天为证,你一直在我心里。”我安慰道,“这段时间我正忙于创作一部新小说,而且我的屋子乱糟糟的。”
“那么我让司机过去接你来我这儿。给你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准备,够了吗?”她采取了迂回战术。
“妈……”我恳求。
“那就两个小时。”她果断地说。
“洪先生可是个大忙人……”
“我付他薪水。”她辩驳道。
“妈妈,你就放过我这一次吧。”
“我在等你的答复。”
“哦,真希望这是一场梦。”
“你说什么?”
“好吧,我认输,妈妈。”就像一只脱光了牙齿的老虎被逼入绝境,我终于无计可施,“我会出席父亲的葬礼。你满意了吧?”
“你保证?”她的情绪很快转变。
“我骗过你吗?”
“当初你没有参加你哥哥的葬礼,虽然你不是故意的。”
“郑重声明,我说过的话至少有百分之九十是算数的。”
“剩下的百分之十让我彻夜难眠。”她嘟囔道。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妈妈?——太追求完美了!”我与她争辩,“偶尔放松一下对你有好处。思虑过度会增添白发,身为美人,这会是你最不想要的。”
“我就只剩下你了,阿阳。”她伤感地说。
“我知道,妈妈,所以我努力不让你失望。”我软声安慰道,“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相信你,儿子。去参加葬礼吧,就算是为了我。”挂电话之前,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安。
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我走向窗口。门廊的灯在微风中摇曳。这交织着疑虑和怨怼的一晚,多么漫长啊……
“关于父亲,母亲的说法是对的。他知道如何让别人陷入痛苦,即使他已经死了。”我心中悲叹。
记忆这玩意儿就是这么有趣,你越想努力忘记,它越变得清晰。就像一部数码相机,即使将照片删除,影像却依然藏在某个角落,虽然看不到,但在潜意识里令人不安。
* * *
葬礼安排在周六上午十一时。前一天中午时分,弗兰克打来电话,亲自确认我会出席。自从我同意的那一刻,就彻底没了胃口,同时睡意全无。葬礼举行的当天早上,弗兰克又打电话过来,当时我穿着黑色套装正准备出门,这身衣服八年前就应该穿了。果然如弗兰克电话里所说,一位贴身随从正在车道旁等我——宋思思,弗兰克的小女儿。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倚在我那辆银白色索纳塔1一侧,脚边放着一只大大的棕色皮革手提包。
“这一身好漂亮!”我称赞她的灰色紧身礼服,它让思思的曼妙身姿一览无余。
“这是到目前为止我最贵的一项投资了。”她笑着说,一只手搁在车顶,一只手叉在腰间,“适合各种场合的完美之选。”
“衣着品味提升了。”我打趣道,“但是,穿着这身衣服,去约会太保守,去葬礼又太性感了。”
“事后我们可以聚一聚,喝杯酒,就我们两个人。”她没有浪费一丝机会,大胆提议道。
“做梦吧,小姑娘。”我捏了捏她的脸颊。
“别再把我当小孩子了!”她抱怨道,“上星期我已经过了二十一岁生日,到了够资格喝酒、选举的年龄了,当然我最想做的是跟你约会。”
“理论上没错,但还是那句话,你还没长大,小姐。喝酒不会让你显得更成熟。”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她用手托住我的脸,将我拉近,“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女人了,好好看看这个焕然一新的我,你会发现很多惊喜。”
“说得对,看上去是有些不同了。”我仔细打量她,“最近动过鼻子?”
“怎么样?是不是又高又挺?”
“眼睛好像也变大了。”
“这样的我你更喜欢,对吗?”为了增强效果,她不停地眨巴双眼,“有没有安吉丽娜·朱莉2的感觉?”
“说实话,我更喜欢原来的你,自然真实。”我挣开她的手,“听话,别再折腾你的容貌了,否则下次在大街上碰见我都认不出你了。”
她撅着嘴,泄了气。
“我是作家,心直口快。如果冒犯了你,我道歉。”我笑笑,像大哥哥一样用手随意拍拍她的头,“我很高兴有你陪伴,尤其是像今天这样沮丧的日子。但是我约了你父亲,不能随意放他鸽子吧?”
“是关于遗嘱的事,对不对?”她的眼神带着好奇。
在她慢慢靠近之前,我把车钥匙扔给了她,“我打赌,为了让你给我当一天司机,你父亲肯定额外给你零花钱了。”
“我的任务是确保你准时出现在墓园,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使命。不要怪我像跟屁虫一样黏着你,要怪就怪你有不良记录。”她孩子气地吐了吐舌头。
“开慢点好吗?”我用深色墨镜遮住布满血丝的双眼,绕过车子走到副驾位旁。
她笑了,指着自己的腕表说:“我们还有很多空闲时间。”
一坐进车内,她就将那个大手提包放到我的腿上。
“这么重,是什么?”
“你的早餐。”她打开包,炫耀里面的好东西,“一盒蛋挞、一个红富士、两个桔子、一匣洗好的麝香葡萄、一瓶矿泉水,当然还有纸巾。”
“真让人刮目相看。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蛋挞?”
“我是你的头号粉丝,了解你的一切是我职责所在。”
“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时,翻了我的垃圾桶?”
“我喜欢你是事实,但还没有疯狂到那个程度。”
“谢天谢地。”
“其实……是朴女士为你准备的。”她坦承道,“我只是送货人。”
“也就是说我母亲派你来监视我。”我拉上拉链,把包扔到后座。
“为什么不吃点?”
“我不饿。”
“你这样我会很难做。”她吵闹道。
“过会儿再吃。”
“直觉告诉我,你在忽悠。”她纠缠不休。
“你什么时候会读心术了?”我左手搭在她的肩上,极尽诚意地注视着她,“听着,小朋友。一两顿饭不吃,不会死人,也不会饿晕。”
“但看你疲惫虚弱的样子,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跑了。”她不安地说。
“我感觉很好,只有龙卷风才能把我从地面上卷起。”我安抚道,“可以出发了吗?你不想害我们迟到吧?”
“嘿!本小姐是你说的那种靠不住的人吗?”她吹嘘道,“马上把你送到目的地。”
“也别那么着急,旋风小姐。我还没有准备好去见老祖宗,另外请对我的新车温柔点。”
“容我提醒你,我有五年驾龄了!坐好,放松。”
“上帝保佑。”我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我还以为你信佛呢。”
“那是我母亲。但既是你来开车,我只好向满天神明祈求,让我平安度过这一天。”
她被我的话激怒了,忿忿地看着我,牙齿咬得格格响。我大笑,“逗你啦!如果对你的驾驶技术不放心,就不会把钥匙交给你了。”
“这还差不多。”她扑哧一笑,“来吧,银色宝贝儿,我们来认识一下吧!”
她声音里透出的丝丝期待让我如坐针毡。“别着急,慢点开。”我恳求道,“我还准备多用它几年呢。”
“相信我,亲爱的。”思思朝我眨了眨眼睛,“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相信’?我怕的就是这个词儿。”我喃喃自语。
“我们什么时候去大西洋城?”她把我的恳求当成耳边风,自顾自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喜欢那条长长的高速公路,很棒的驾驶路线,可以让我好好试一下这车子的马力和装配到底有多优越。”
“我改变主意了,车钥匙能还给我吗?”
“太晚了!”她笑着发动了引擎。瞬间,音乐响起,小小的空间灵动起来。“哇哦,我太惊讶了!你还在听这首歌。”她感叹道,“歌名是什么?”
“《借酒消愁》。”
“不对啊……”她摇摇头认真地说,“我记得,歌名跟爱情有关。”
“了不起,那部分你还记得。”
“等一下,我快想起来了。”
“随便你。毕竟要开车的人是你。”我向后靠了靠,不关心她的胡言乱语。
“我想起来了。”突然她打了个响指,“《爱教会我喝酒》3——就是这歌名。”
“很不错嘛。”我拍手以资鼓励。
“这么说你是李昇基4的忠粉啰?”
“他的一些歌曲有意想不到的用途。这首歌很奇特,给人一种醉意慵懒的感觉,很适合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听。”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种神力,能把你这样作风严谨的男人变成嗜酒者!”
“这不是恭维,小姐。”
“要不我们哪天去喝个痛快?没准你会度过一个浪漫激情的难忘之夜。”她调低歌曲的音量,用一种带着诱惑的声调在我耳边低语,“美妙的旋律,柔和的烛光,还有理想的女伴,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做个乖乖女,好好听歌,行不行?”
“为什么宁肯听这种忧伤的歌曲也不愿邀请我来疗愈你的寂寞?我已经到了法定的饮酒年龄。还有,我听说这首歌不能治疗低落的心情反而增加了借酒消愁冲动。”
“你打算一直说个不停还是准备开车?”我对她的长篇大论充耳不闻,又把座椅往后推了推,面孔朝向窗外。
“好吧,好吧。”她暂且搁置了话题。
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她的身影靠拢过来,一只修长纤细的手偷偷摸向我身侧的安全带。她呼出的热气吹在我的脖子上,暖暖的,带着她特有的芳香,挑逗着我,我只好咳嗽一声作为警告。很快我听到安全带叩上的声音。
“张嘴。”她命令道。
“什么……”我转过头,一颗糖突然落进嘴里。我皱起眉头。
“别担心,只是一块巧克力,像我一样甜。”她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偷袭成功让她兴奋不已,手指在方向盘上欢快地舞动。
因为嘴里塞了东西,我难以表达任何异议,决定暂且让她享受得逞的愉悦。我不喜欢糖果黏在齿间的感觉,便没有咬碎巧克力,只是任它在舌上慢慢融化。起初,我尝到了浓浓的可可味,略带苦涩。当巧克力变软,一股清凉的液体涌出来,沿着喉咙滑了下去。
“里面是什么东西?“我咳嗽着,坐直身体。
“这是酒心巧克力。”她调皮地说,“能尝出来吗?橙花麝香,你最喜欢的一种葡萄,吃这个本质上跟喝酒差不多吧。不必感谢我,我一直这么体贴。”她神采飞扬地喋喋不休,“我称它为天使的礼物,多棒啊,一口咬下去就能得到上天的两样恩赐。”
思思听上去对自己的善举非常得意,我却无语相告,这份礼物可能给我带来的毁灭性灾难。
在接下来的整个行程中,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沉默,竭力掩藏身体上的痛楚与煎熬。时间过得如此缓慢。我的心脏带着狂野的节奏砰砰乱跳,视线越来越模糊。窗外的树木呼啸而过,就像一排排幽灵般的影子军队在行进,迈向远处的黑暗。我的头感觉越来越沉重,无法思考,与此同时,我听到遥远的乐声在脑海里回荡,它是我能在耳膜间捕捉到的唯一声响。
身体忽冷忽热,世界在我面前旋转。我闭上眼睛,希望这只是一个梦,希望不适很快会消失。但紧接着,一个奇怪的念头渗入潜意识,让我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就这样睡过去,从此长眠不醒……”
过了一段时间,车行至终点。我听到思思叽里咕噜说话的声音。
“我很忙。我告诉过你,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乔,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啰唆,听我说啊?嗯……我和谁在一起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她下了车,边走边跟她男友争吵。
我升起椅背,打开车窗,做了几次深呼吸。新鲜的空气稍稍缓解了身体的不适。车子停在月桂墓园内一条岔路的路肩。前方不远处的小坡上,一扇东方风格的红色大门立于高处,大门顶部砌着瓦片,木制横梁的两端雕刻着色彩艳丽的龙凤图案。在横梁的正中间悬挂着一块巨大金匾,匾上以红色题词——永恒之所。
正门附近有一座白色大理石喷泉,拔地而起的五道水柱接近两米高,每道水柱代表中国风水五行中的一个元素。附近社区许多显贵的亚裔美国人选择在此长眠。哥哥就葬在这里,父亲也正去往与他相聚的路上。
我跌跌撞撞地下了车,跪倒在地上开始呕吐,试图摆脱胸口的浊气,但是肚子里空空如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我蹲在刚刚修剪过的草坪上,松了松颈口的黑领带,又解开靠近衣领的两颗扣子,呼吸到了一点点空气,但仍旧头晕眼花。
头顶,大片乌云从空中飘过,遮住了火红的太阳。黑暗在地面潜行。周围纷乱的气息干扰着我原本敏锐的嗅觉:除了新近修剪过的绿草地的淡淡清香,还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腐朽与衰败的气味。死神在四周游荡,寻找它下一个猎物。
“滚开。”我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我不怕你。”
“来吧。”隐隐约约,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
我振作起来,察觉到喷泉旁边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窥视着我。白衫黑裤,黑发梳得整整齐齐,就像阿俊那天的打扮,他的脸……我揉了揉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但他没说一句话就走开了。
“阿俊,是你吗?不要走,等等我!”我挣扎着站起身,跟在他后面。
宛如一阵轻风,他沿着一条新铺的小路逶迤前行,又不时停下来,示意我跟上。就在我快要追上他那一刻,他又默默地离开主路。前面的道路蜿蜒曲折,似乎没有尽头。前一分钟,他还在一步之遥,下一秒,他就像空气般消失了,转而又在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再次出现,嘲弄着我紧绷的神经。
因为害怕失去他,我跌跌撞撞地跟随着,身心处于崩溃边缘。我默默祈祷这个离奇的猫捉老鼠的游戏快点结束,身体却依然麻木地继续前行,迟迟不愿放弃。
最后我们来到一个齐腰的绿色灌木丛半包围的地方。那人停住了脚步。我面前是一座孤坟,没有鲜花,没有访客的迹象,只有一块墓碑,上面用中文写着一个名字,正下方刻着1965-1998年。
“这肯定是弄错了。”我往后瑟缩,“我不应该在这里。”
慢慢地,他转过身,面对着我,双眼流露出无限哀伤。
“谁……你是谁?”我被他悲伤的眼神打动,问道。
“帮帮我!请帮帮我……”一个声音在阴沉的空气中回荡,“帮我找到她……带她来见我……”
“你刚才在说话吗?”
他点点头。
“你的嘴唇,根本没动。”我打了一个哆嗦,“我疯了吗?这是我想象出来的吗?或者说……你是……鬼魂?”
我刚说完,他脚下的地面突然裂开,迸发出一道光芒,如此明亮,令我目眩。他的身体很快被一道金色光环笼罩。我用一只手遮住眼睛。一转眼,光芒消失了,那身影也渺无踪迹。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曾经站过的地方——一块墓碑,上面刻着我不熟悉的名字。无以名状的恐慌让我全身发软。一时间,我无法呼吸,瘫坐在地,脑袋里各种嘈杂的声音嗡嗡作响,胸口阵阵发紧,莫名地疼痛。周围一切如烟云般消逝;渐渐地,黑暗吞噬了我……
1 索纳塔:韩国现代汽车设计的一款经典中级轿车。
2 安吉丽娜·朱莉:美国著名女星,代表作《古墓丽影》等 。
3 韩国艺人李昇基的歌曲。
4 李昇基:韩国艺人,在音乐、戏剧、综艺和主持领域均有发展。
第二章 意外遗产
蜂拥而至的墓碑将我团团围住,如同意念控制的导弹向我袭来。我无力逃走,也无处躲藏,双脚黏在地上,不断往土里陷落。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帮……帮我……”我徒劳地挣扎,抗拒那阴郁的声音,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我拉往无底深渊。
“听得到我说话吗?”脸被轻轻拍了几下,胸口受到一阵巨压,我挣扎着想要呼吸。“金先生……”恼人的声音不断重复地呼唤着。
我不清楚自己的回应是否令那人满意。我的手握住一个柔软且温暖的东西。接着,一个面罩扣在我的脸上,。又可以呼吸了。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闯过了鬼门关。
随后数日,我嗜睡如命,但感觉十分轻松。上次享受这般绵长优质的休息是什么时候,我已想不起来了。无心醒来的睡眠令我惬意而放松。
医生一宣布我脱离生命危险,母亲就粘在身边开始数落。输液让我行动不便,只得任她无止境地唠叨。
“医生说你的血糖已经低到危险的程度了,要不是他们及时找到你,你可能就没命了。”她将一盘自己做的营养餐放到我面前,不忘继续给我训诫,“家里人一个个只会伤我的心,而你是伤我最深那个。还有思思,那姑娘太令我失望了。我告诉她要让你吃点东西,但是……”
“都是我自己的错,”我坦然承担全责,“她有照你的吩咐做,听话得像个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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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嘱咐她看着你吃下去,哪怕不是全部。”
“我吃了一块巧克力。”
“别跟我提什么巧克力!”她一脸不悦,“你险些因为那鬼玩意丢了性命。”
“妈,别这么说。你自己也知道不是巧克力的错,只是那里面的酒心在与我作祟。”我和她争辩。
“都一样,要不是思思任意妄为……”
“她以为自己已经考虑得够周全了。这次意外的关键,在于你当初嫁错了人。我遗传了爸的酒精过敏,而思思又不知道这事儿。”
“这不是理由。那孩子自打能走路就老缠着你,居然会不知道你……”
“我俩确实相识多年,但关系也没那么要好。”我放下勺子,推开餐盘,“她已经够愧疚了,要是她认为自己要为我的余生负责可怎么办?你能受得了她做你的儿媳吗?”
我的策略效果显著,她让了步,“吃饭时就别提这茬了,赶紧吃完。昨天我和郎女士,就是那位营养师,谈过了。她说松子粥对你这样的病人很补,所以我才费大力气做的。”她又机智地补了句,“你不吃完我是不会走的。”
最后这句话让我顿时食欲大增。我拿起勺子,大口将粥送进嘴里,像数日未进食的流浪汉一般狼吞虎咽,母亲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好吃。不夸张地说,我一整周吃这个都不会腻。”我赞扬母亲厨艺高超。
“油嘴滑舌。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些,免得我担心呢?”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明天我再来。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不用担心我啦。”我像个乖小子般跟她挥手再见,“医院的饭菜我也吃得下去,还不错。”
“你指望我信?”她反诘道,“省省力气,好好休养吧。之后我们还有的要谈呢。”
母亲刚离开,医生就信步走进来。“金先生,感觉如何?”他检查我的脉搏,并在电子笔记本上记下了什么。
“我觉得很好,医生,好得都可以出院了。”他对我的暗示无动于衷。“至少明天让我出去找个地方吃顿像样的早餐嘛。”我继续试探,“说真的,医院的气味让我难受,食物也难以下咽。”
“真的?刚刚你还说这儿的饭菜不错来着。是我听岔了?”他透过眼镜框瞥了我一眼。
“真不敢相信我说过那样的话,我是犯了妄想症吗?你看,我不久前才死里逃生,你不会把病人的话当真吧?”
“那么这样的病人就应当在医院多住两天。”弗兰克右手拎着黑色公文箱,边说边走了进来。他友好地拍拍医生的肩,表示问候,“但愿这孩子没给你添太多麻烦。他有时候就是这么毛头毛脑难伺候。”
“还可以容忍啦。”他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我说,我可都听见了!”我提高嗓门抗议。
医生离开后,弗兰克锁上门,又合上窗帘。“有个叫保罗·戈登斯坦的记者一直在打探消息,跟苍蝇一样烦人。”
“他想怎样?”
“他偷拍了张你被抬进救护车的照片。”
“我以为你控制住局面了。”我读着手边的报纸,“‘因丧父之痛及疲累过度,金铭泰之子金阳先生在葬礼上昏厥。’要我说的话,这报道可算是够慷慨的了。”
“戈登斯坦想对你父亲大作文章,”弗兰克声色严厉,“这人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会不惜手段的。”
“是为钱卖命还是和我爸有个人恩怨?”我随意问道。
“他质疑你父亲的卓越才华。”
“那他又想从我这打听到什么?是,我也觉得爸的画不值几个子,”我贬损道,“不过他会大失所望了,有可能他比我这亲儿子更了解那老头子呢。”
“抛开这一点,他还偏执地相信你父亲跟他好友的死有关。”
“我承认爸这人自私又讨人厌,但说他是个杀人犯——那真是无稽之谈。再说现在他人都不在世上了,纵然有惊天隐情,也和他的遗体一起入了土。我就算是他的儿子,那也只是名义上的父子关系。我俩没什么感情,至少没好到会向彼此吐露心声的程度。”
“算了,我今天来这儿的主要原因……”弗兰克将公文箱放在床脚并打开,“这是你父亲的遗嘱。”
“我们就不能到你办公室再处理这事吗?好歹先等我痊愈。”
“遗嘱是影像信息,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弗兰克脸色依旧严肃得吓人。他取出笔记本电脑,插入USB。
“真受不了。”我颓丧地嘟囔。
视频是父亲去世一周前拍摄的,很短,大约只有三分钟。片中他坐在一张大书桌后面的黑色皮椅里,着深色西服、白衬衫、紫领带。很显然,他有好一阵子没染发了,满头银灰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岁数苍老很多。唯有他的声音,依然中气十足,洪亮如故。
本人金铭泰,又名戴维·M.T.·金,此刻身心皆健全,宣布以下内容作为遗嘱:
本人一切财产,包括不动产和动产,例如但不限于:森林别墅、曼哈顿画室、市内顶楼公寓、伍德伯里之家,以及本人所有画作收藏,都永久性归属于尹悦小姐。此外,本人所有存款和债券都存放于信托基金,尹悦小姐为唯一受益人。我的儿子金阳,又名丹尼斯·Y.·金,将作为第一受托人,执行我的遗嘱。他将管理我的基金,审查地产运作状况,同时只要尹悦小姐在世,金阳需每年向其提供30万美元津贴。包括本遗嘱公证复印件在内的一切相关文件,均由我的律师,弗兰克·宋先生保管。
最后,我的儿子,阿阳:
我扔给你这一堆得不到好处的苦差事,你一定很失望吧。过去六年,你展示出了刻苦工作的品性,我相信你能靠自己过上好日子。请你原谅自私的父亲。希望有天你能理解我的决定。作为戴维·金,我一生名利双收,声望在外,但也牺牲了我最珍贵的一切,包括你。阿阳,帮我了却心愿吧。
几秒之后,屏幕一片空白,我盯着它,默默无语。
“这是你的那份遗嘱副本,外加相关的各式文件。”弗兰克拔出USB,放到我手心,收起电脑。
“他是在耍我吗?”我沉着脸,“他让我继承的竟然是……我应该气愤呢,幻灭呢,还是痛苦呢?又或是三者皆有?”
“阿阳……”
“好啊,真是好极了,”我挖苦着笑道,“他不仅不让我继承遗产,还逼我给个陌生女人当守护天使。知道吗?他就是个疯子!十五年前,他抛妻弃子,扔下他曾为之奋斗的一切……彻底的疯子!”我怒吼起来,“跟我说实话,弗兰克。你是他的好友,你说那老头是不是疯了?”
“孩子,他也有他的难处啊。请试着理解他……”弗兰克将右手放在我肩上,安慰我。
“理解?我看你也不正常。等下……那个叫尹悦的是他情妇吗?”
“她几天前才满二十二岁呢。”
“法律又没规定这个年龄的女人不能当六十四岁老男人的情妇。”我讽刺道。
“你父亲不是那种人。”
“谢谢你的澄清,但愿我也能这么说服自己。那么,就是另一种糟糕的可能性了。”我缓缓问道,“她是他的私生女吗?”
“那女孩姓尹。”
“那又能证明什么?只是个姓而已。这年头,做次DNA检测就能让某人的丑事见光。”
“我确定金先生不是她的父亲。”弗兰克坚决否认。
“那你觉得报纸头条上应该怎么写——金铭泰先生,从自私艺术家摇身变为救世主?”我继续挖苦道,“你对这个尹悦了解到什么程度?”
“你父亲自从她的双亲过世后就一直在照顾她。她是个特别的女孩。”
“她当然特别,特别到让我父亲抛弃自己的亲骨肉。”我咬住下唇,咽下眼泪。
“孩子。”弗兰克抱住我,轻拍我的头,这一举动搅乱了我的情绪,瓦解了我保持克制的努力。我终于崩溃了。
“你父亲精于作画,却疏于言辞;但他爱着你和你大哥。”许久,弗兰克开口道,“你一直都是他的骄傲。你的处女作问世那天,他跑到最近的书店买了三本,还送了我一本。他就是那么想显摆。即使现在,他当时脸上的愉悦和自豪都历历在目。”
“撒谎,你是在安抚我。我用不着你同情。”我想挣脱,但弗兰克把我揽得更紧了。
“哭吧,孩子。释放出来吧。悲伤和怨恨,都释放出来吧。”他平息着我的怒气,“你的痛苦我深有体会。相信我,你父亲也很难过,但他只能自己一人承受。现在,他在寻求你的帮助,他需要你。”
直到我停止哭泣弗兰克才放开我。
“我没事了。”我抽了抽鼻子。
“不用觉得尴尬,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个孩子。我自己还有两个孩子,她们可比你爱哭多了。”他递给我一盒纸巾。
“那女人到底是怎么得到我爸的宠爱的?”
“你说尹小姐?”弗兰克沉吟片刻,“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与其相处。哪天你方便的话,我来安排你俩见面吧。”
“有必要吗?以我现在的心情,见面后我可能没什么好话。”
“决定权在你。谁知道呢,或许见她一面能缓解你怨怼的情绪。”
“听起来连你都在她的股掌控制之中。”我扬起眉毛。
“说说你的决定,这样才好定下你的出院日期。”弗兰克岔开话,没有计较我的挑衅。
“这是把我扣押了吗?”
“你动作片看多了。我就是一名协商人,一个尽职的律师,撮合交易是我本分所在。”他做了个鬼脸。
“我的脑子在自己舒适的家里时更灵光些。另外,这儿的护士可真难入眼,伙食更是味同嚼蜡,电视节目也无聊极了。”我一一抱怨起来。
“我跟思思说了,她晚点就来给你解闷。那孩子可想见你了。而且我肯定朴女士也不会介意给她亲爱的儿子多送几天家常饭菜。何况,延长住院时间有利于塑造你饱受丧父之痛的孝子形象……”
“好好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总行了吧?”
“有需要就打电话给我,我24小时不关机的。”
“感谢你忠诚的奉献。”我奚落他。
“那么下次再聊。”
“弗兰克,”他刚要出门,我叫住了他,“思思怎么样了?上次她来的时候哭得梨花带雨似的。”
“我让她给你当一天司机,而不是要她送你归西!她下两个月是别想拿零花钱了。”
“是我没跟她说我有酒精过敏症。我相信她本意是好的,也尽力了。”
“有时好心也会办坏事。你没因她而送命,那孩子就已经宽慰不少了,否则她余生可能得在尼姑庵里悔过了——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安心休养吧,她明天就来看你。”弗兰克向我挤了挤眼,“祝你好运,孩子,希望她别又带来什么惊喜。”
“那最好还是别让她靠近我吧。”我提议。
“这样你就能安然偷乐了?没门。”弗兰克笑了。
* * *
第二天一早,思思如约而至。为安全考虑,她没带吃的,但带了鲜花。我感动于这份真诚,以至于不忍心告诉她我对花粉过敏。
“我的殷勤差点害你没命,你能原谅我吗?”她把花捧到我面前,向我道歉。
“不必这样,真的。”虽然不情愿,我还是收下了花,尽量把手臂伸得长长的。
“喜欢吗?”
“很漂亮。哇,好多花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想得太周到了。”我边说好话,边忍住喷嚏。
“这病房就缺了些女性化的装点。”她高兴地自说自话,“你有花瓶吗?”
“花瓶……我没打算长住啊。”我急忙说道。
就在这时,一名护士翩然进来。我松了口气。护士给我测量了体温和脉搏,发给我要吃的药。她离开时,我赶去走廊拦住了她,并确保思思看不见我们。
“这是回赠你辛勤工作的礼物。”我把花献给她,“鲜花配佳人。”
“你真好。”她圆润的脸瞬间红了,“可我只是做了分内的事。”
“不,这是你应得的。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我的谢意。今天你可帮了我大忙,尤其是现在。”
“噢,金先生……”她羞涩着脸,踩着云端般地离开了。
我一回到病房,思思就冲我问,“花呢?你没扔吧?”她满眼怀疑地看着我空空的双手。
“花瓶……”我反应迅速,“我是问护士要花瓶去了。她把花拿走了,说插好后再还来。”我补充道,“但要花点时间。”
“可惜,我一会儿就要走了。”思思面带愁色。
“太可惜了。”我嘴上这样说,内心却是窃喜。
“要是你希望我再多陪你一会儿的话……”
“我怎么能耽搁你宝贵的学习时间呢。对了,”我小心地转移话题,“葬礼那天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一直都想问你这个问题,我当时只走开了五分钟,但回来时你就不见了人影。”她说这话时眨了几下眼睛,我知道她没有全说实话。看着她长大有个好处:我很清楚她在想些什么。
“我在那附近到处找你。你的黑领带被遗弃在草地上,离主干道一两米远。父亲担心你遭遇不测,我们又将整个墓园翻了个遍,终于发现你昏倒在墓园另一端,离你本该在的地方相去甚远。以你当时的身体状况,是怎么走到那里的?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死呢。”
“抱歉我吓到你了。”
“你是该道歉,害我为你流眼泪。”她嘟囔着,“你为什么去别人的墓地?”
“老实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谢天谢地我还生龙活虎的,不然你可要因蓄意伤害罪而被判刑了。”
“好笑吗?我可笑不出来。”她抱怨道,“那天你害苦了我……我的新礼服都不成样子了……”
“看看现在几点了。”我指着墙上的钟,“小姐,还不快走,上课要迟到了。”
“糟了,我还有份报告要交呢。那明天再见吧。”
“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哦。要是你挂了科,挨骂的可能是我。”
“别担心。爸爸准许的,”她愉悦地吸了一口气,“他说我来能让你好得快些。”
“多亏你,我已经完全康复了。要是我在医院再多待一天,可能真会生病。我讨厌消毒水的味道。”
“你跟我爸说过吗?”
“要是你再耽搁会儿,就可以直接问他了。”
这话效果好,思思一溜烟地跑开,快得我只看到走廊上的残影。
在母亲给我送饭来前,我清静了两小时。她带来一件意外礼物——一个绿色玉观音,上面系着红绳。母亲将玉器戴在我的脖子上。
“这是什么?”我拿起玉石细细观察。
“护身符,能带来好运;今早星云法师送我的。”
“你知道我不信这套。”我想摘下来。
“你敢!”母亲斥责我不敬神灵,“这玉坠是用来保佑你的,是开了光的!星云法师可是为你颂了三天的经呢。”
“那你为这坠子付了多少钱呢?”
“这样的护身符不能用钱来衡量。”她怒斥道。
“看来花了不少。”
“我和法师相识多年,他是看在交情的份上特意帮忙的。换了其他人可是要等好几个月……”
“难怪我感觉全身阳气上涌呢。”我打趣地说。
“这可不能开玩笑。你必须一直戴着,洗澡都不能取下。不准取下来!”她强调道。
“真要这么灵验,你当初就该给阿俊也弄一个。”
“要是那时我知道就好了。”她叹了口气,“哪怕有一丝救他的希望,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佛祖倾尽所有。”
“对不起妈,我不是要……”我察觉到她的忧伤,态度不再嘲讽。
“阿阳,要一直戴着它。我就要求你这件事。”泪水在她眼里打转。
母亲这几年时常去寺庙,狂热地求神拜佛。八年前阿俊的离世几乎击垮了她,她将佛教当作慰藉。如今,父亲亡故,我又险些见阎王,她一定是吓坏了……我默默地把她揽入怀中。
“我会听你的话,别多想了。”我说,“在我变成个糟老头前,是不会先你而去的,我保证。”
她扶着我的肩膀,对我点头。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我亲吻她的面庞。
说实话,我不大喜欢在身上戴个不相干的物件。我有几条金链子,但完全不想戴;学校纪念戒指也搁抽屉里忘了老久;母亲送我的生日礼物,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一直都放在桌上,积起了灰尘。旧习难改。但虽然有悖自己的本意和想法,面对母亲的恳求,我还是承诺会一直戴着这玉坠。诡谲的是,我的皮肤一接触到这玉器,就感到被一股和风吹拂,周遭氛围似乎骤然异变了。
弗兰克下午晚些时候才到,还带来了我不小心落在车上的手机。手机里有几条未读信息,多数是詹姆斯·莱森发的。他是我的好友兼代理人,这几周一直在催问我的小说进展,我家最近的遭遇也令他如坐针毡。可怜的人啊,他不光要应付毒舌的记者,还得伺候我这么个低产作家,天知道,这可能是世界上最难缠的工作了。
当安吉拉这个名字在屏幕上跳出来时,我皱起了眉头。短信内容很简单:“飞机明晚七点半着陆。很快就来见你,安吉。”
“明天一早你能帮我办理出院吗?这地方我是待够了。”我删了短信,问弗兰克。
“没问题,我来安排。”
“还有,那女孩叫什么来着?”我又问了句。
“你是说尹悦吗?”
“我准备见见她。”我说得有几分犹豫。
“她一定会乐坏了。”
“我可不敢担保见面会很愉快。而且除非另有原因,我只打算见她这一次。”我断言道。
“当然,主动权都在你手上。”弗兰克向我保证。
“我还需要个安静的地方来进行创作。詹姆斯说现在我住宅前院满是记者。”
“我来处理。我倒是知道有这么个合你心意的房子。”弗兰克的声音里透着欢快,“还有,安吉拉之前来过电话了。她明天就回来,说是给你发了……”
“我知道。”我没好气地打断他。
“有什么不妥吗?你和她曾亲如姐弟吧。”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搪塞道。
弗兰克聪明地丢开这个话题,“今晚好好休息吧,孩子。我明天一早就来接你。”
* * *
次日,天没亮我就醒了,洗漱完毕后换了一身母亲昨天带来的干净衣服。弗兰克九点左右到病房,我们乘坐员工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库。
“给,穿戴上这些。”他递给我一件风衣、一顶帽子,还有副大得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
“有必要打扮得像秘密特工似的吗?”
“那人在追踪我。”弗兰克匆匆扫视周围。
“那个记者?”
“他之前就在护士服务站打探消息,我只得让保安将他赶走。”
“真是固执得可怕。”我依弗兰克的话乔装改扮,“帅不帅?”
“帅得跟电影明星一样。”他故意抛来一个艳羡的眼神,“恐怕我选错了装备。我们是要偷偷溜走,不是反招人耳目。”
“那你该准备顶假发和化妆盒,”我半开玩笑地建议,“若扮装成女人我肯定不会被认出来。”
“不,孩子,身高一米八几的亮丽女士只会吸引更多注意。”他一脸认真地说,“要打发现有的女粉丝已经很吃不消了,我可不想惹得男人都暗恋你。”
我洋洋得意道,“我妈听了一定会很骄傲,她老说我长得像她。车在哪?”
“我们分开走。”弗兰克递给我车钥匙,“你的车停在三排第四个车位。目的地已经定位好了。”
“你呢?”
“我的车在出口附近。”他说,“我先走,你隔五分钟再走。我们在别墅碰面。”
果然,弗兰克的车刚驶出停车库,一辆白色轿车就悄悄紧随其后。我打量驾驶人:年近五十,肤色苍白,方脸刮得很干净,戴眼镜。
五分钟过后,我出发去见小继承人,或者说,我的累赘。
* * *
自上次到访森林别墅,已一去经年,确切说,十七年。那次也恰好和现在一样,是仲夏之末,虽然树叶已开始飘零,但林间绿意尚存。
那是个明媚的下午,母亲带我到父亲的别墅,和父亲“谈话”。那时我才十三岁,还没有太多的成长的烦恼,自顾自地徜徉在房子周围美不胜收的风景里:珍稀鸟雀、野兔、松鼠、梅花鹿……除去这些野生的动物,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以及枝叶间绽放着的灵花异草。
幼年的我沿着秀美的小径来到山丘另一侧。一条溪流欢快地翻滚着流过林地,汇入低处的蔚蓝湖泊中。山坡半腰,坐落着一栋两层楼的殖民地时代风格的房子。白色外墙,墨绿色屋顶,敞阔的窗户。一座美丽的花园铺展在房子前。花园里的小道一侧布满鲜花,各色玫瑰、气味香甜的栀子花,以及开得正盛的百合点缀着莹莹草地;小道另一侧种着西红柿、青红椒、黄瓜和其他许多蔬果,都已成熟,苍郁藤蔓遮盖了土地,爬上附近的栅栏。
房子后面有个大泳池。清风吹拂,晶莹的池面泛起涟漪,倒映着摇曳的树影。泳池旁一顶大遮阳伞笼罩着木桌,一对白色长椅安置在朝阳面。
那是个舒适温馨的居所,虽不奢侈,但独具一格,好似印在一枚精致明信片上的风景画。
此刻,我独自行驶在僻静的乡间道路上,前往父亲的秘密领地,突然脑海中回响起飞溅的流水声,和一阵女孩咯咯的笑声。一时间,仿佛时光逆流……
道路漫长且蜿蜒,延伸至森林深处。这里的土地大多属于私人,少有车辆经过。父亲的别墅是在我出生三年后兴建的,他以前每到周末都爱来豪华的林地画室作画,描摹自己喜欢的事物。过去十五年间,他几乎从未踏出此地。我猜父母分居和这片林子、这栋别墅有关;父亲在这里待得越久,他的心就离我们越远。
又过了约半小时,一座熟悉的建筑已隐约可见。车道空空,弗兰克还没到。黑色铁门大开着。我将乔装服饰放在副驾驶座,信步走入园子。
父亲对他的这一杰作深感自豪:城堡如框,收揽园中全景,大理石阶直通玄关,园中的花草树木尽收眼底。喷泉中央立着一个手捧星辰的天使雕像。我小时候爱绕着喷水池奔跑,尽享无忧无虑的快乐。此刻凝视眼前的一切,恍如隔世的感觉令我心痛——那城堡似的房子、那石径、那喷泉,还有那鲜花怒放的花园,多彩的玫瑰、盛放的栀子花以及初开的百合,在我记忆中依旧富有生气,让我以为自己正徘徊在儿时的梦境里。我以别样的眼光看着这从前的游乐场,,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高大突兀,而我则蜕变回童年的自己。
“这就是父亲甘愿放弃繁华喧嚣,选择独居孤处的原因吗?”我思忖着。
忽然,打着花苞的茉莉丛中蹿出一道人影,怪异的装扮下竟是位女士。她身裹白色长袖袍子,戴着长及肘部的工作手套,手提的篮子里装满刚采的鲜花,深蓝色大草帽边缘坠着精致的白色纱巾,遮住了她整张脸。
“你是谁?”我质问。
她没回话,歪着头,上下打量我。
“你是这儿的员工吗?叫什么名字?”
还是默不作声。
“我来见尹悦,尹小姐。”我耐着性子说道,“我叫金阳。你知道金铭泰先生吗?我是他儿子。”
她一听到我父亲的名字,猛地放下手中花篮,冷不防朝我扑来。这一举动太过突然,我没有防备,踉跄后跌。刚好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赶忙接听,差一点让它从我手掌中滑落。
“弗……弗兰克吗?”
“你人在哪?”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张。
“在别墅。你呢?”
“等等,好的,我看见你的车了。”他挂了电话。不一会儿,一辆车窗贴了遮阳膜的灰色奔驰驶入车道,靠边停下。弗兰克提着一只黑色公文箱从车里钻出来。
“怎么这么晚才来?”我招呼道,帮他拿箱子。
“我得甩掉那条尾巴;这人比我想的还要执拗。”他嘀咕着回答。
“这是徒劳,弗兰克。你知道他迟早会找到这里的。”
“只要有我在就别想。你父亲生前辛辛苦苦隐藏这处房子;作为他的儿子,你也应当保护他这个秘密之所。”
说话这会儿,我听见前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那女的不见了。
“有多少人住这儿?”我问。
“只有管家和尹小姐。”弗兰克回答。
“真是静得可怕。”
“去年老山姆死了,那以后这里就没养过其他宠物了。”
“山姆,我想念那条狗。”我小声说,“我和它以前就在这个园子里到处玩耍。那时它还是只小狗,活泼可爱。”
“它患了癌症。最后连路都走不了。你父亲只好带去兽医那里,让它安息了。”弗兰克回忆道,“别在尹悦面前提这事——她一直以为山姆是到老年宠物之家休养了,以为在那里它会得到最好的医护。”
“都这岁数了,真幼稚。”我嘲讽道,“那这次你又撒的什么谎?这么个老头子突然全然消失不太可能吧。”
“你父亲过世的报道铺天盖地,阿阳。”
“也对。和一条年迈的狗比起来,他的死更有新闻价值。不必理会,我的话一定很惹人厌。”
“阿阳……”
“别怪我,我有充分的理由发火。曾经我拥有的一切,连带老山姆,都成了她的。”
“我们改日再来吧?”弗兰克小心问我,“等改天你心中不那么怨怼再来。”
“你还怕我活吞了她不成?”我又戏谑道,“我又不是破产了,只是感到心碎。如果我真想要父亲的财产,定会满脑子背叛、失落,甚至仇恨;但我本就不期待他的遗产,只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印象里,父亲不是个爱挥霍的人,在感情和物质上都很理性。幸好,母亲很慷慨,她将这两样都无私地给了我,我还要奢求什么呢?对了,这里的安保如何?”
“应该算是相当安全,不记得有出过事故。”弗兰克回答,“我跟尹悦说了你今天要来。她期盼着见你。”
“她有什么奇怪的嗜好吗?”
“奇怪的嗜好?”
“比如行为怪异,或者穿得像个中世纪修女。她懂英语吗?”
弗兰克懵了,疑惑地盯着我。
“没什么,我之前见到一个怪人。”
“按你这意思,她都和现代社会脱节了。”弗兰克对我的说法并不认同,“不过,她也并非是隐居乡村的怕羞女孩。”
“能说得详细些吗?”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要是她真有什么不对劲,你现在就得告诉我啊。”
“由于健康原因,尹悦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去上学。”弗兰克无奈地坦白道,“她没有同龄朋友;实际上,我想她没有任何朋友。她七岁那年双亲去世,你父亲作为监护人,尽己所能给了她最好的教育和关爱,对她有求必应。”
“他可真是位尽责的慈父啊。”我又奚落起来。
我俩踏上大理石台阶。弗兰克对着扫描器轻刷门卡。随着一声轻响,前门打开了。一进到里面,顶灯就自动发出柔和的蓝光。同时,走廊里响起优美的旋律。
“音乐是通知管家我们到了。”弗兰克边带路边解释。
“莎拉·布莱曼1的歌。”我竖起耳朵。
“尹悦对古典音乐很着迷。”
我们穿过前厅,直达主厅。墙上的灯光跟随我们的步伐次第亮起。
“变化真大啊,我都要认不出这个地方了。”我酸溜溜地说。
“在尹悦搬进来前,你父亲进行了大修。”弗兰克回答。
“改变超出我的想象!”我脱口而出,“只有一点没变——他钟爱无帘的大窗户,他说帘子太容易染上灰尘,不好清洗。不过,暗棕色玻璃不会让居住的人感到太压抑吗?”
“这些窗户由特制玻璃做成,不仅避免他人偷窥,也可以防止有害的紫外线。尹悦不能直接接触阳光,不然会生病。”他解释道。
正聊着,我听到一阵飞奔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女孩,身穿过膝白裙,光着脚跑了进来。她没有化妆,脸颊因疾跑而泛起红晕,一头漆黑的长卷发扎成了马尾。
“抱歉我来晚了。”她向我们招呼。
“我们也刚到,”弗兰克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开始介绍,“这位就是尹悦小姐,而这……”
“你一定就是戴维·金先生的儿子金阳吧。”她径自跟我搭话,闪烁的黑瞳里似有火光摇曳,“方才我们就在园子里见过了。我发誓不是因为喜欢才穿成那怪样子的。”
“这我就放心了。”我惜字如金。
她冷不防地上前一步拥抱住了我!这惊人的举动让我慌了神,我像根电线杆似的杵着,不知所措。
“真的真的,真的感谢你能来见我。”她紧紧抱着我。
“好的好的,我明白我明白。”我扭动身体想要挣脱。
她抬起头,一双可人的深色大眼睛凝望着我, “你能做我的朋友吗?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和她四目相对,刹那间,心神不自主地动摇了。
“我……我会考虑看看的。”我结结巴巴地应着,竟不忍推开她。
1 莎拉·布莱曼:英国古典和流行跨界音乐女高音歌手。
第三章 记忆中的伤痕
管家端着托盘走进来,化解了我的尴尬。她有着意大利女性的典型特征:深色眼瞳,眉宇浓厚,五十多岁,黑色卷发及肩,比尹悦略高,微微发福,黑色长袖连衣裙搭配素雅的皮鞋。她默默地将两杯冰绿茶、一杯橙汁和满满一盘曲奇摆放在咖啡桌上。
“桑迪·梅兹女士,这里的管家。”弗兰克为我介绍。
管家保持着庄重的仪态,锐利的目光细细审视我。
“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阿阳,戴维·金的儿子。”我伸出手以示友好。
她没和我握手,而是后退一步,鞠了个躬。
弗兰克朝她礼貌地微笑道:“谢谢你准备的点心。没别的事了。”她一言不发地离开,我立即察觉到她对我有某种抵触情绪。
“怎么回事?”我小声问弗兰克,“我是不是说什么或做什么冒犯了她?”
“请原谅她的沉默。”尹悦插话进来,“多年前一场事故让她失去了语言能力,但她听力无碍。”
“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这是什么茶?尝起来和我喝过的不太一样。她该没有放什么惊喜在里面吧?”
“不会害你的,我保证。”尹悦一脸顽皮,“梅兹女士有时会给陌生人脸色看,但她人不坏,只专注于自己的本职,不必怕她。”
“我怕她?”我挑起眉毛抗议,“她是女佣,又不是我后妈。”
“你是我府上的贵客,有我罩着你,没我的允许她连你一根汗毛都不会碰。”尹悦打趣道。
“我明白了,她的确不喜欢我。谢谢你证实了我的直觉。”
“她只是怕生而已。我是她在这世上的一切,想想鸭妈妈护子的天性吧。别担心,她的态度会慢慢好起来。”
“谢天谢地,我盼着呢。”
“快到午餐时间了,你爱吃什么菜?”尹悦询问我的口味,“我有没有说过?梅兹厨艺可好了!”
“其实……”
不等我说完,她又道,“让她给我们个惊喜如何?梅兹还有个了不得的本领,她通晓多国烹饪,意大利菜、中餐,甚至韩国料理——韩国泡菜是她的拿手菜。毫不夸张地说,她有满满一地窖自制的调味汁、香辛料、干货。我保证她一定做得出让你欲罢不能的美味。”
“等一下,尹小姐,”她正要跳开时我叫住她,“我今天不能在这儿吃午饭。”
她的脸立即阴云密布,“你是我的朋友了,就不能为了朋友的缘故留下来吗?”
“下次吧。”我抓起一块曲奇咬了口,不去看她难过的表情,怕自己又狠不下心。
“那是不是说,从今往后,我们会常见面?”她小心探问。
“曲奇是梅兹自己做的?味道真不错。”我岔开话题。
“你会再来看我的,对吧?”她仍渴望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会考虑的。”
“请一定再来看我。”她再次环抱住我的腰,一头埋进我怀里。
我张开双臂,求助地看向弗兰克。
“你要我给意见的话,我觉得她的要求合情合理。”他看着我俩窃笑,被眼前的景象逗乐了。
“好……好吧。”我还是服软了。
“你发誓?”她双眼闪着希冀。
我点头,留意到她脸颊上有道旧伤痕。
“每天都来吗?”她满是期待地追问。
“你在得寸进尺了哦。”
她如孩童般撅起嘴,可爱的表情瞬间融化了我的心。这副无辜的模样是多么强大的武器,我发觉自己在她面前已渐渐失守。
“你什么时候再来呢?希望别太久。”
“那……就明天吧,如果你明天没其他安排的话。”为了让她放手我提议道——奏效了。
“我随时都有空。”她欢快地跳起来,递给我更多曲奇。
为了让她满意,我就着茶水吃了好几块,然后示意弗兰克该离开了。
“稍等。”弗兰克打开带来的箱子,取出一叠文件,对尹悦说:“走之前,能帮我签些文件吗?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过,这是流程。”
尹悦从弗兰克手中接过纸笔,没提任何疑问就照办了。
“你对这人足够了解吗?小姐,他终归是个律师,你有可能想都没想地签了卖身契。”我半开玩笑地警告她。
“他是金先生的好友,我信任他。”她理所当然地回应。
“恭喜你啊,弗兰克。我猜你赚够去天国的票钱了。”
“好好对待尹小姐,她说不定也能帮你长对天使的翅膀。”弗兰克温柔地拥抱尹悦。
“非要这么急着走吗?”尹悦颇不情愿地送我们到门口,“宋先生是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大忙人,时间对他就是金钱。但你有必要这么急吗,阿阳?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我还有急事,得在明天我俩的约会前解决。”我跟她解释。
“约会!听来真浪漫!”她惊呼,我无心的用词让她兴奋不已。
“我有说约会吗?我不是这个意……”
“迟了,就是约会!”
我和弗兰克走出房子,尹悦在我身上施的奇妙魔法也淡去了。玄关外的世界不是她能随意活动的范围。明媚的阳光令她无从逃出囚笼,而我,却像个断了线的风筝,自由飘荡。
弗兰克说:“很久没人来看她了,可怜的孩子,她真的很渴望陪伴。”
“要是整天只有个怪脾气的管家陪着,我也会像她一样。”我出言刻薄。
“不是我说,换作是你,以你的脾气,在那房子里连一周都待不下去。”
“就没有什么治疗办法吗?”我无视他的絮叨,“我是指,以如今的科技医药水平,她的症状……”
“你父亲请这一领域的顶尖医生试过了,但除了躲避阳光别无他法。对我们而言,阳光是活力之源;遗憾的是,对尹悦却是致命的毒药。她虽然性格开朗外表乐观,却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在家教育是安全之举,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她少有抱怨,真的是个小天使。”
“多么悲凉的人生啊!这么年轻就得忍受与世隔绝之苦。”我心有所思。
“每每想到这孩子都令我心碎。好好待她,阿阳,要她绽放笑颜不需费多大劲。”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绿色庭院,眼前浮现着她伤感的脸庞。回头瞥去:她正驻足在紧闭的大门前,透过玻璃凝视我们。我勉强挥动右手,她一下就笑开了花,双手贴在门上,嘴唇轻启。她的声音仿佛在我脑海中低徊,“回见,我的朋友。我会一直等着……”
“我的临时住所离这儿远吗?”我和弗兰克走向我们的车。
“房子在山丘另一边,你父亲过世前一直在使用,维护良好,环境安静。”
“遗产清单中并没有这幢房子,是吗?”
“那房子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过去十五年,他一直有支付房产税。”
“那他就是房主了?”
“实际上,房契上面写着尹悦的名字——虽然她并不知道有这房子的存在。”
“为什么这么做?”
“你父亲自有理由,我无权过问。”弗兰克回答,“这些年,他大多时候都在那里度过。”
“我猜房子附近有个湖?”
“没错,他的遗体就是在那儿发现的。出意外的前一周,他打电话让我过去,完成了最后的遗嘱。也许他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吧。”
我默默地上车,扣好安全带,发动引擎。
“趁我没忘,这是别墅的门卡。”弗兰克从车窗将卡递给我,“万一弄丢了,记住大门密码是ML062269。别问我有什么含义,你父亲设定的,我也没头绪。”
我将门卡放进衬衫口袋,不大工夫,我们又上路了。我跟在弗兰克的奔驰车后,缓缓行驶在平坦的乡间公路上。我们一路保持低速——野生动物常出没于此,一个不小心就会撞到贸然横穿的野鹿,司机也可能会惨遭不幸。
公路稳稳地向上爬伸,我瞥向山脚,一道清澈的小河流过山床。半山腰处,我看见一栋两层楼的白色房子:三角的绿瓦屋顶,宽大落地窗,篱笆围着庭院。弗兰克将车驶出主干道停在路肩上,我将车开进私人车道。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抛给我。
“我一小时后还得见个客户;有事就打电话,或者告诉我秘书。”他打开后备厢,取出一个中号行李箱递给我,“给你准备了些衣物和必需品。如果还需要什么,沿路往前就有家购物中心。”
“不用担心,我早就不是十三岁小孩了,能把自己照顾好的。开车小心。”我目送他离去。
这里虽比不上森林别墅的豪华,但透着股宁静。一条精致的小径将前院分开。左侧草地上装点着玫瑰、百合、正值盛放的栀子花;右边则是打理得俨然有序的蔬菜园,在阳光照耀下,蔬菜长势茂盛。绕到房子后面,没见着记忆中的泳池,我吃了一惊。平整的地面铺着一层修剪整饬的青草。沿篱笆墙种有几棵果树,树上挂着苹果、梨、桃,还有未熟的柿子。
前门没有设置高科技安全锁,我用那把旧式钥匙开门进屋。客厅里只有一张长沙发,一对双人座椅和一个圆形咖啡桌。角落里有棵常青树,像热情的守卫,树上茂盛的叶子朝窗户方向伸展。壁炉好久没使用过了,烟囱通风道干干净净。
穿过走廊是一个开放式的敞阔厨房,中间摆着长餐桌,配有四把典雅的无扶手红木座椅。冰箱看起来有二十多年历史了,除了最下面架子上干巴巴的几个西红柿,我还注意到一打原封未动的有机鸡蛋。我看了看保质时间。
“好极了,还有三天才过期。西红柿炒鸡蛋也不赖。”
从厨房过去,在房子的背面有间游戏室。玩具和玩偶四处散落在木地板上,蒙着细细一层灰。游戏室右边是间宽敞的书房,排满了书架。一面墙摆放的全是小说,古典的和当代的皆有,多为英文,也有些中文;还有一面呈列着学术类书籍:艺术、商业、法律以及广播传媒等等。
落地窗旁摆着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几幅水彩风景画靠在黑色皮椅的椅脚旁,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父亲的作品。
卧室在二楼,共三间。从空间大小判断,离楼梯最近的一间应该是主卧,门锁得很严实。婴儿房门前有个小型的天使雕塑,房间以粉色为主,饰以春日花朵的壁纸图案。几件小尺寸家具沿墙边摆放,几乎是全新的。
走廊尽头是客房,配有浴室,可以俯视庭院。屋内只有几件基本的家具。斗柜上面,一张和我家里保存的一模一样的全家照面朝上放着。父亲的夹克挂在椅子上,房间里还隐隐逗留着他的气味。我打开窗户,柔和的微风吹进来,驱散了室内的压抑。我继续闲逛时,手机响了。
“你在哪里?”詹姆斯·莱森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
“真是时候,我正要打给你呢。”我应和道。
“你知不知道见你病房空无一人我有多担心?”他抱怨说。
“早些时候耽搁了。抱歉,最近事太多了。”我像是调皮捣蛋被逮住的小鬼,只好叫苦当前的窘境,以求开脱。
“你出院前至少应该给我打个电话。安吉拉听说了你父亲……”
“我有事相求。”听他提起这名字,我匆忙打断他的话,“到我家把笔记本电脑带来,我要把工作室搬到这里。风头过去之前,我暂时住在这儿。”
“就是说你要继续写作了吗?”他立即有了兴致,“我六点左右到,还有……”他补充道,“给我备桌可口的晚餐吧?”
“当心那些记者,他们有时顽固到令人恼火。”我告诫他,“说起晚餐,茄汁意面行不?”我再次打量冰箱里的存货,“好吧,我还找到些青椒、黄瓜、茄子……”
“全是素的啊!”他惨叫。
“都还能吃,虽然不太新鲜,但是自家种的,没用任何有害化学农药。”
“你自己吃你的有机素食吧,”他发出嘘声,“我是天生的食肉动物,怎么能被你逼成吃草的羔羊!人需要能量啊,这是我给你发自内心的忠告。就凭我东奔西走给你打理家事,我就该有肉吃,多汁鲜嫩的红肉!”
“抱歉,我还没来得及购物。鸡蛋怎样,好歹算是荤……”
“我更想吃鸡蛋的爹娘!”詹姆斯一肚子牢骚,“我不像你,我可不想出家。”
“谁说我放弃追求女人了?”我和他斗嘴。
“我知道没那么好的事,想想又不会少层皮。”他颓丧地叹了声气。
“你要是那么喜欢吃鸡,过来的时候带一只怎样?或者还有更好的法子,我们到外面去猎只火鸡吧!森林里有的是火鸡。”
“不,谢了!我还是订披萨吧。”詹姆斯直接否定了我的提议,“你最好专心写作,截稿日期快到了。”
“就不能同情下还在服丧期的人吗?几个小时前我还躺在病床上……”
“愉快地休了一周假!”他接话道。
“那怎么能算是休假呢?你知道我当时的状况。”
“我只想提醒你,我们必须按时交稿,免得吃官司。也就是说你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他对我训话。
“好吧,我尽力。”
“不是尽力,是一定要做到!”
“遵命,尤达大师1。”我安抚他的不满。
“你怎么就不能当个乖孩子,按时交作业呢?”他埋怨我。
六点左右,詹姆斯如约而至,带来了我的笔记本电脑、一盒含肉最多的披萨和一包生牛肉。
“有机牛肉哦,”他将肉丢给我,“下次我来吃这个,请好好准备。”
“如果到时还有剩下的话。”我满意地笑笑,将牛肉放进冰柜。
披萨还是温热的,我们各抓了一块。
“那些谣言是真的吗?”他开始打探八卦,“关于你父亲去世的事。”
“你都听到些什么?”
“疯言疯语啦,像是他和一个受他照顾的女人有染之类的。”
“荒唐,一个女人……”我嘀咕。
“他们说她是你父亲的情人,就是因为她,你父亲在十五年前和你母亲离了婚。”
“果然是些愚蠢的疯言疯语……哪个正常男人会为了个七岁孩子跟自己优秀的妻子离婚!”我哄笑着说,“何况就我所知,十五年后的现在,她依旧是个孩子。”
“也就是说确实有个女人牵涉其中了!”詹姆斯神色激动了。
“成熟可不在于年龄,朋友。她不过是个没头没脑的小姑娘。”我将披萨推给他,“你不是说饿得都能吃下一头牛吗?赶紧趁我吃完之前把肚子填饱吧。”
“得了,这里面绝对大有文章。你信不过我吗?我可是你的铁哥们,这世上唯一一个受得了你脾气、陪你厮混的朋友。”
“不是我信不过你。”
“那就告诉我,别让好奇心把我折磨死。”他一脸哀求,“我这人口风紧,藏得住秘密。”
“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不过今天早上和她见了一面。”
“你已经在帮着她说话了呢。”
“我有吗?”
“明摆着的事。”
“我难道也被她下了魔咒了吗?”我脑子糊涂了。
“啥?”
“我得听听你的意见。”
“听上去你好像有大麻烦了。”
“试想这样一个情况——戴维·金,知名艺术家,多才、富有,六十四岁意外身亡,把全部遗产留给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孤女。不仅如此,他还厚着脸皮指定他儿子负责保护这个孤女。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他疯没疯我不知道,我只清楚一件事:我若是处在你的立场,根本不可能平静地谈论这事。”詹姆斯满怀着对我的同情感叹道。
“多么慷慨的绅士,这么称呼他再合适不过了,是吧?”我问他,“有趣的是:我才不在乎。那是他的财产,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遗产就全归那女孩吧。”
“你说笑呢?我们说的可不只是一些碎银散钱。要是我爸这么对我,我肯定会活不下去的!”詹姆斯反而比我还激动。
“金钱对人的影响真是强大。太富裕,会滋养惰性;太贫穷,又会忧虑不安。怎样都不会让人快乐。假如我身无分文,前途暗淡,胸无大志,我或许会被他的决定击垮。但我过着安稳的生活,衣食无虞,所想要的不过是……”我顿了下,无法轻易将“爱”字说出口。“总之,今早我和她见面了,就为了看看这个把我父亲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甘愿为其倾尽所有的人。可我见到她后……”
“接着说啊。”詹姆斯催促道。
“我感觉对她怀有愧疚。我不恨她,也不嫉妒,反而同情她。”我说,“她有自己的豪宅,但那却是她的牢笼;她渴望交到朋友,却连个可说话的人也没有。她是个孤独的灵魂,詹姆斯。我就幸运多了,还有你老是缠着我,听我唠叨。”
“很高兴你认识到我的重要性了。”
“我从来都知道你有多重要,我的朋友。”
“你会再见她吗?”
“不确定,虽说我保证了明天会去拜访她。”
“还是去吧,承诺了就该遵守。那女孩一定有不寻常的地方……嘿,她是个美人吗?”
“她确实有着迷人的眼睛和让人难忘的容颜……但最打动我的不是她的外表。”
“你们都说外貌不重要,荒唐!你真相信你父亲仅仅是出于同情就把一生的财富给了那女孩吗?”
“我没法替亡者发言,也不可否认,我是有些着迷于她那不可思议的魅力。”
“伙计,你危险了。接下来你就会发现自己疯狂爱上了她。”
“你忘了关键的一点——她侵占了我的遗产。”
“就算这样,你还是可能对她心生爱意啊。”詹姆斯怂恿我。
“她还是个孩子,天真任性,不合我口味。”
“我就知道,这女孩可能是个麻烦。”他总结道,“我可以不过问你的私生活,但别让她耽搁了你写作。不过回头一想……把她当成故事的卖点来发掘怎样?”他煽动我,“你现在创作的是部魔幻冒险题材的小说。比如这个点子——年轻貌美的女人变身诱惑的女巫,向王子施加魔咒,玩弄感情。白天她是人类,是优雅纯洁的可人少女,夜幕降临后,她就变换成了欲壑难填的……”
“打住!”在这家伙的臆想达到少儿不宜的程度前,我止住了他的思绪,“她绝对不是个放荡的女人。”
“我不过是怕你遇到写作瓶颈,给你提供些情节点子。”
“你就别瞎搅和我的小说了,行不?”我嘘了声,“你是我的代理人,不是说书的。”
“代理一个不能按时交稿的作家——如果不为你出谋划策,很有可能会饿肚子。”
“合作这么多年,我有让你挨饿吗?”
“实话说吧,我们长久又累人的友谊中是闹过几次不愉快。”
“也有收获啊,到目前为止我自控得还不错吧。而且幸运的是,我们的辛劳换来的成果比雪梨更香甜多汁:我俩亲如家人。”
“那就看在家人的份上,在截稿日期前写完小说吧,我厌倦了总是像个老古董一样唠叨你。”
“赶紧吃完你的披萨吧,我好开始工作。”我拿起最后一块披萨塞进他嘴里。
* * *
詹姆斯离开后,我走进书房,打开笔记本,插入USB,里面有父亲的遗嘱。主文件里有三个分件:遗愿、遗愿补充事宜、D。
遗愿文件夹包含两个文件:一个视频,我已经看过了;另有一份文字版,内容和视频完全吻合。遗愿补充事宜列出了父亲名下的所有资产:房产、银行账户、车、游艇等等。
D这个字母激起了我的种种猜测。我点击文件夹,弹出密码验证要求。我尝试了些容易想到的密码,生日、家庭成员名字等,连别墅的通行码也试了,都不对。我试着键入尹悦的名字,还是错误。
“D……这见鬼的D代表什么?”我思忖,“为何将文件放在U盘,却又不让我打开?他想告诉我什么?”
我打电话找弗兰克求助,想尽快解开疑惑。
“我没有密码,”他说,“就我所知,那份文件不在遗嘱之列。D可能代表日记,他坚持写了好些年了。”
弗兰克的回答毫无帮助。父亲就是这样的人,死了也还在折磨我,留给我任务去完成,却不给半点线索。
整晚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想着D文件的事,心烦意乱。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朦胧中,我听见有小女孩的哭声。
“对不起。”一个少年在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女孩还在哭。我隐约看见窗口下有两个小孩坐在长凳上。男孩看起来比女孩大几岁。
“你打我吧,把我的脸也挠破。”
她不理他。
“别哭了,我给你唱首歌。”
他开始唱,歌声清澈。渐渐地,女孩平静下来,停止了啜泣。
“我不是故意绊倒你的,我发誓。”少年再次真诚地道歉,“让我看看你的脸。”
“疼!”她痛叫了声。
“伤口很深……可能会留下疤痕。”
“我要妈妈。”她惊恐地颤抖。
“别哭。我能让你好起来。”
“你要怎么做?”
“我是个男人!男人就该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任。”他像大人那样保证。
“你是个男孩,不是男人。你没工作,没车也没房。”
“终有一天我会有的。你只需要等待,等我长大成人,我会邀请你与我住在一起,当我的另一半。”
“什么是你的另一半?”
“我的妻子。”少年认真地说,“我看过一部电影:男主角向女主角求婚后,她就不哭了。”
“要是我脸上的疤一直都在呢?要是我不漂亮了呢?没人想娶个丑女孩呀。”
“就算有伤疤,你也是最美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娶你。”少年坚定不移。
“你发誓?”
“我发誓。”
少年向前倾,亲上女孩流血的脸颊,以吻立誓。女孩的笑颜绽放,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 * *
恍恍惚惚地醒来,天已大亮,原来我在书房的皮椅上睡了一晚。我匆忙用冷水洗脸,凝视浴室镜中的自己。
“这梦太真实了。那伤痕,尹悦脸上也有一道相似的伤痕……”
我连早餐都顾不上,急忙跑出门,取道横穿山丘的林径,徒步走过交叉路口。蜿蜒的路径唤起了记忆里的往昔岁月。我加紧步伐走在山道上,想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向何方。路的尽头会有熟悉的事物吗?最重要的是,我想证实之前的感觉并非只属于梦境,尹悦不是只存在于我潜意识里的幻象,她曾实实在在活在我生命中。
空着肚子前行了半个小时,精疲力竭远超我预想。但很快一栋豪宅隐现于山阴面,我立刻有了精神,匆忙地朝森林别墅跑去,活像个经历了艰苦旅途的漂泊者,家园已然在望。
静谧庭院沐浴在冉冉升起的太阳下,地面浮起的苍茫白雾裹住了花园,给豪宅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院中小径贯穿灌木篱笆,通向玄关。我驻足片刻,沉浸在无比安详的氛围中,只听得几声鸟儿啾啁。我深吸口气,刷了门卡,走进去。一阵轻柔欢快的曲子响起,墙上宽大的屏幕显示着时间——7:43。
我在原地晃悠,接着听见楼梯上传来飞奔的脚步声。她来了,依旧光着脚,身穿紧身运动裤和灰色T恤,笑颜如花。
“我来得太早了吗?”
“你来了!”她激动的招呼道,又是紧紧抱住我,像个粘着圣诞老人大腿索要礼物的孩子。
“我答应过你的。”我边说边凑近了观察她脸上的伤痕。
“我知道你会说到做到。”她眉眼都带着笑。
“昨天之前我们还见过面吗?你说得好像我俩相识多年似的。”我试探她。
“你父亲是个好人,而你是他的儿子。”她的回答很简单。
“你的意思是说,你信任我父亲,所以也就信任我了?这可是个危险的推论,小姐。”
“对我而言,你不是陌生人。”她贴近我,用神秘的口吻低语,“这听来可能荒唐:我昨晚梦见你了。如果你是坏人,我怎会对你有如此亲近的感觉呢。”
“但愿那是个好梦。”我感到心有些乱,想要让她松开。她却抱得更紧了。
“我记得在梦里又哭又笑的。”
“希望弄哭你的不是我。”我指着她脸上的伤痕问,“能告诉我这伤是怎么来的吗?”
“很多年前弄的。我可能是被什么绊倒,刮伤了脸。谁知道呢,那时候我还是个笨拙的孩子。”
“想不起来或许是好事——有些回忆还是深埋起来好。”
“我也这么想。我们上楼吧。”她拖着我到了二楼。
“你冷不冷啊,为什么光着脚在大理石地板上跑?”我指着她的赤脚问。
“我之前在锻炼。”她气息略喘,“天气宜人的时候,我是不能出去的,很滑稽不是吗?别人都喜欢明媚的日子,但我禁锢在门内的世界,祈求阴云到来。不过我有特殊的服装,是你父亲为了保护我免受阳光伤害,找人专门制作的。没人的时候我就会穿上那套愚蠢的装扮,别人看见了可能会把我当成木乃伊呢。不管怎样,你父亲为我想得很周全,他尽力让我过得好些。”
“这么大的宅子就你一个人住,不害怕吗?”
“有梅兹陪我呀。”
“父亲过世后,你一定过得不容易吧?家里没个男人,有时会很难。”
“8月29是我的生日,”她哀伤地说,“每年这个时候,金先生都会送来礼物和庆生录像。今年,他却在我生日那天过世了。现在想来,我见到宋先生的次数更多些,金先生太忙了。”
“他没和你一起住在这儿?”
“我记得有一次,他意外地出现,给我带来一本书,是部奇幻小说。他说这本书很有趣,值得一读。我知道他在努力让我开心——‘可怜的孩子,她生活得多么压抑啊,终日被困门内,没有朋友一起玩耍,也没有自己的家人。’但金先生不知道的是,我渴望的仅仅是他来陪我。”
“我深有同感。”她的话拨动了我的心弦。
“来,”她挽着我的手,“我有东西给你看。”
她拽着我来到二楼的家庭影院,宽敞的房间内,两张双人座椅正对着荧幕,椅子中间摆着雅致的咖啡桌。尹悦调暗灯光,打开数字投影仪。不一会儿,父亲的脸就出现在屏幕上。声音温和,面容慈祥,和我记忆里的他截然不同。
“我二十二岁生日时收到的,和生日礼物一起。他也是那天去世的。”她的声音里透着感激和哀伤。
“太久没见到他,都快忘了他的样子、他的微笑……”
“画家一定是个辛苦的职业吧?”尹悦说,“作画占据了他那么多时间。要不是看到最近的报道,我都不知道他这么出名。”
“他就是这样。戴维·金,我的父亲,忙得没时间陪任何人。”我忧郁地说。
“你一定想他了,对吗?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你很爱他。”她将手覆在我手上。
“你误会了,小姐。”我将手握成拳头,“别放了,我看够了。”
“可你爱他。”
“我饿了。”我猛地站起来,“你会做饭吗?”
“你喜欢吃什么?”
“随便,能填饱肚子就行。嗯……煮两个鸡蛋就好,要有酱油蘸着就更棒了。”
“煮鸡蛋!我可不会让贵客吃那种东西。”她直接否决了我的提议,“虽然我在外面的活动范围有限,但我自有一套烹饪门道。先生,我跟你说过没?我也很擅长做菜。”
“好极了,看来这点小事不用求梅兹女士帮忙了。”
“相信我,她对你没有恶意,只是在陌生人面前不自在罢了。”
“哪个陌生人见了她不会被吓跑的。”我暗自嘀咕,跟着她下了楼。
我随尹悦来到厨房。吃惊的是,梅兹女士已在桌旁候着。她向我们微微鞠躬,递上手写的菜单让我们选择。
“她可真是未卜先知啊,还是女人的第六感?”我悄悄问尹悦,“她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饭的?”
“我跟你说过她听觉很灵敏的。厨房是她的领地,她可无法容忍这儿有半点脏乱。”她小声回答。
“唔,看起来都很美味的样子。”我浏览菜单,“不知道选哪样……”
“我想给金先生展示下厨艺。”尹悦插话道,顽皮地对管家眨眨眼。
那女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仍旧面无表情。
“拜托啦,梅兹!我保证不会弄乱厨房的。”尹悦哀求她。
终于,管家鞠了个躬,退下了。我注意到她那双深色的眼睛悄悄瞪了我一眼,好像我是闯进她领地的不速之客。
1 尤达大师:Master Yoda,电影《星球大战》系列中的角色,德高望重,具有强大战斗力。
第四章 父亲的庇护所
显然,尹悦对厨房的活儿得心应手。现代化的开放式大厨房里,大理石地板光洁如新,各种先进厨具设备一应俱全。
“你在做什么?”我略带好奇地观察大厨。
“沙拉。每餐都需要吃点绿色。”她边回答,边将黄瓜一剖为二,然后切成薄片。
“哇,让人惊讶!你的刀工真好。”我赞叹,“跟专业厨师一样。”
“我喜欢看烹饪节目——《甄能煮》1,知道那个节目吗?甄先生是位真正的大师,任何食材在他手里都能变成艺术品。”
“中餐是你最拿手的吗?”
“嗯!色香味俱全。”她吹嘘道,“我只在菜里放一点点油。梅兹不喜欢油腻的食物,也不喜欢事后帮我清理。好在她不能说话,否则我得听她没完没了地唠叨。”
“她是怎么失去语言能力的?”
尹悦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朝走廊那头小心地瞥了眼。
“她肯定回自己房间了。”我觉察到她的谨慎。
“你能保密吗?”尹悦压低声音,“有一次我听到宋先生和你父亲的对话。梅兹老家在意大利,她很年轻时就嫁给一个商人,两人一起移民来了美国。她的丈夫是个虐待狂,动不动就打她,甚至砍掉了她的一根手指头。”她举起自己的小指晃了晃,“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是假的。”
我将两只餐盘递给尹悦装黄瓜片。“听起来像个恐怖故事。她离婚了吗?”
“很多年她一直默默忍受着虐待,”尹悦接着说,“直到有一天,她丈夫发了疯,试图用菜刀割断她的脖子,她拼尽全力自保。”关键时刻她又停了嘴,将一只红椒切成两毫米的细丝,全部倒入一个深玻璃碗。
“接下来呢?”我咽了下口水,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她丈夫绊了一跤,刀扎入自己心脏。”尹悦从冰箱里掏出一包事先煮好的有机鸡蛋,切成四瓣,和红椒丝拌在一起。“血腥的场面给梅兹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可怜的女人,从那天起,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她又放了两茶匙有机香草醋。
“我父亲后来是怎么请了她当管家的呢?”我嘀咕出声,“他平常可不喜欢背景复杂的人。”
“梅兹因涉嫌谋杀亲夫受审,后来被判无罪释放。你猜谁是她的辩护律师?我给你三秒钟……”她开始计时。
“弗兰克·宋!”
“没错!你父亲知道了她的遭遇,心生同情,决定给她一份工作。那大概是十一年前的事了。当时管家托马斯·方刚刚去世,梅兹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这里的管家。你父亲是位高尚的绅士,总是帮助那些不幸的人,包括我。”
我不置一词。
“长腿叔叔2,是的,对我来说,你父亲就像是长腿叔叔那样的存在。”尹悦没有理会我的沉默,坦然倾诉着对父亲的敬佩与仰慕之情,“我不敢想象如果当初他没来救我会发生什么事。即使现在他已经离世,也还在尽一切可能保护我。”
“那不过是为了提升他自身价值的伎俩。”我闷闷地说。
“抱歉,你说什么?”
“没事。那是什么?”我厌倦了再听她讲父亲的丰功伟绩,指着她手中的一只大玻璃罐问道。
“我的秘方。”她从中舀了一茶匙淡粉色碎末,撒在沙拉上。
我从她手中抓过瓶子,仔细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小虾米!这么多。”
“是干虾皮,很好吃。我不喜欢用大虾,清洗起来太麻烦。”
“我明白了,你是个懒惰的厨师。”我把瓶子还给她。
“放一点点虾皮能增加沙拉的鲜味。”
“就跟味精一样?”
“效果差不多,但是更健康,这些小虾米含钙量很高,对骨骼有好处。”
“听上去像一位营养专家。”
“烹饪恰好是我的一大爱好。”她得意地说。
“那我可真走运。可以吃了吗?”
“等一下,完成之前需要加点橄榄油,它对心脏有好处;还有一茶匙蚝油和一茶匙蜂蜜,搅拌均匀。好了,大功告成。”
“谢谢你的烹饪课。”我急忙拿起叉子。
她将沙拉分装在两个盘子里,我的那一份多些,作为点睛之笔,她又在上面撒了一把蔓越莓干。“如果有烤山核桃就更棒了,可惜我都吃光了,也没找到机会再买。”
“不碍事,没有山核桃我也活得下去。”我拿过餐盘,迫不及待地准备开吃。
“等一下……”
“别告诉我,开动前还得祷告。”
“我可没那么虔诚。”她咯咯地笑起来,“主食还没准备。不会耽搁多久的。”
“沙拉已经很足够了。”我舔了舔嘴唇。
“蔬菜只能暂时填饱肚子,像你这样的大男人只吃一盘蔬菜怎么够。多等一小会儿,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我勉强克制住自己的食欲。尹悦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小包黄豆芽、一捆绿油油的小葱、三只鸡蛋、一罐面粉,以及一袋培根。
“你在冰箱里还放了什么宝贝?”我赞叹地问。
“基本上我所需要的一切。”她回答道,“新鲜的蔬菜、肉类和鸡蛋每周都会从本地一个有机农场送过来。即使是稀有食材,比如木耳、枸杞和金银花,你父亲也总能找到品质最好的,只要我需要,他就会安排将这些东西送到门口。他为我做了这么多……跟生活在孤儿院的那些孩子相比,我很幸运有他作监护人。”
“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吗?”
她顿了顿,悲伤地答道:“他们在一次事故中去世了,那时候我才七岁。”
“对不起,我不应该……”
“过去很久了,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有关他们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她娴熟地将豆芽、葱花、培根、生鸡蛋,还有面粉一一放进一个大玻璃碗里搅拌均匀,然后点火,在一只不粘锅里放入小块黄油,任其慢慢融化。
“你想他们吗?”
“人死不能复生,我试着不经常去挂念他们。”她边说,边将四分之一的混合物倒入温热的锅中。
“那你有全家福或是家庭录像吗?”
“别人告诉我,所有东西都在一场大火中被毁了,我在劫难中独活下来已经是奇迹。”她将锅中的食物压平,把火调大。
“火灾?”
“给你看点更酷的。”她轻轻晃了晃平底锅,把面饼向上一抛,在空中将它翻了个身,然后稳稳接住,“你看,熟能生巧。”
我略带同情地悄悄凝视她的脸。
“不要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一只迷路的小猫。与其重温痛苦的过去,我宁愿不记得任何事。有人细心周到地照顾我,有人无条件地关爱我,还有现在,有你在这里,坐在我的厨房,跟我聊天,听我天南海北高谈阔论,吃我准备的食物,我还需要什么呢?”她将煎饼倒入一只空盘,“尝一下吧!你是我第一位客人。”
“闻着真香。”说着我咬了一大口。
“怎么样?”她紧盯着我的反应,“喜欢吗?”
“好吃……”我指着自己塞得满满的嘴,做了一个OK的手势。
“真的?”
我点点头,咽下食物。“真是美味,这是我吃过最棒的煎饼。”
“你不是为讨我欢心才这样说的吧?”她再次求证。
“涉及到食物的事我从不撒谎。能再做一块给我吗?”
“当然。”她眼里竟有泪花闪动。
“你不必如此感动,我完全是实话实说而已。”
“你父亲,他也会这样说吗?”她迅速转过身,背对着我,“很多次,我想象他就坐在这个厨房里,大口吃着我为他精心准备的菜。”
“你失望难过了,因为欣赏你劳动成果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我酸溜溜地说。
“我珍爱的人一个个都离我而去。”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忧郁,“先是我父母,然后是金先生……我讨厌孤独,却又无法逃避。我很高兴你在这里。一开始我还担心自己过分的依附可能会吓到你,但你还是来了。这对我很重要,你是他的儿子,从某种意义上说,金先生依旧活着,和我们在一起。”
我思量着她的话。过去我千方百计隐瞒自己的身份。他的名字、他的声望,甚至他的存在,都是我的沉重负担。多年来,他给我留下了巨大的阴影。而这一刻,在我生命中,第一次,没有因为被称为金铭泰的儿子而觉得难以忍受。
我和尹悦坐在一起,享用丰盛的早餐,沉浸在宁静而愉悦的氛围中。在她身边,我心情大好。“你的梦想是什么?”我直率地问,“厨师可能是个不错的选择,你的早餐做得很美味。”
“梦想太多了!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私人厨师。”她调皮地向我自荐。
“我不像父亲那么有钱,不要期望我能付你很高薪水。”我玩笑地回应。
“对朋友免费。”
“真慷慨。”
“但我最想要的是……”尹悦的脸色严肃起来,“过正常人的生活,走出这栋房子,在阳光下自由漫步,聆听小鸟动人的歌唱,看孩童在院子里玩耍,跟街上随便什么人说说笑笑,交朋友。还有好多:品尝世界各地的美食,体验不同文化,享受大自然的美丽风光,把那些难忘的时刻用摄像镜头捕捉下来。”
“好多梦想。”我说。
“最重要的是,我想谈场恋爱,找一个好男人结婚,建立一个大家庭,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那样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
“但是就目前的情形,这可能有点困难。”我解释道,“大多数单身汉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
“这是我不得不克服的一个巨大障碍。”她挑逗似地说,“让我看看……你的无名指上没戴戒指,也就是说你还没结婚。你有交往的对象吗?”
“我还没准备好安定下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戒指是世界上最小的镣铐,而婚姻是一辈子的牢狱?”
“一旦你遇到了梦想中的女孩,就会改变想法的。” 她确定地说,“国王爱德华八世为了辛普森夫人——一个离过婚的老女人,放弃了王位。即使在今天,这样的举动在世人眼中依然太过疯狂、缺乏理性。她的年纪,她的婚姻问题,还有她的社会地位,都意味着大麻烦。这就是真爱带给人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原本你主宰着一切,然而为了真爱,你甘愿放弃所有。”
“像这样的爱情故事,并不是每天都会发生。”我嘲笑道。
“所以它更加难能可贵,真实生活中的童话故事。”她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梦中的白马王子,愿意与他共度一生?”
“当然啦,我也是女人,我也有感情、欲望和幻想。”
“幻想……”我扬起眉头。
“我九岁时,”她热情洋溢地接着说,“看了一部电影——《费城故事》3。”
“一部黑白片。”
“我只瞄了一眼里面的男主角。哇!就彻底被迷住了。”
“加里·格兰特4,不要告诉我,他是你的初恋。”我打趣道。
“为什么不,他高大英俊,风度翩翩,充满魅力。”
“这倒是真的……只是……”
“只是看完他的几部电影之后,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已经是一个老男人了。”她垂头丧气地说道。
“小姑娘,告诉你另一个坏消息,在你出生之前他就已经过世了。”
“是不是很郁闷?如果他只是上了年纪,我还不至于如此难过。但一个死人,那完全是不给我一点机会。”
我忍不住大笑,差点被食物呛住。“对不起,一想到你爱上了加里·格兰特……”
“不准笑。你有没有曾经爱过一个你不应该爱的人?”
她的问题抹去了我的笑容。“只有傻瓜才会谈恋爱;我的时间太宝贵,不能浪费在这些琐事上。”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好巧不巧。我皱着眉头看着屏幕上的名字,犹豫要不要接听。
“没关系,你接吧。我不介意。”
“这人不重要。”我任由手机继续响着。不久,一条留言发了过来。
吃完饭,作为对早餐的回报,我帮尹悦把餐盘和厨具放进洗碗机。而她为了感谢我这一举动,又提议带我参观房子。
多么奇怪的感觉啊,森林别墅,我曾经的童年度假屋,现在属于了别人。我在房子里信步,就像旅游观光客首次参观某个历史景点一样四处转悠。内部结构自我小时候来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经过一次重大的改造,卧室减少,功能性空间增多:一个敞阔厨房、三间超大浴室——每层一间、入口处一个豪华大厅、两个大型步入式衣帽间、五个常规大小的壁橱、一个以前不曾有的家庭影院。三楼有一间大卧室,浅粉色外墙形如郁金香花蕾。二楼有一个宽敞的健身房,里面配备各种健身器材——椭圆健身机、固定式健身车、划船器、踏步机、跑步机等等,镜子墙面高达天花板。梅兹管家的房间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正对着前门,那里曾经是老管家托马斯·方的房间。
“变化可真大啊。”我呼了口气,“这里曾经有六间卧室,其中两间为客房。每到周末,这幢房子就会热闹起来。我和哥哥、父母,有时候还有宋先生和他的妻子,我们会在院子里举行烧烤派对。弗兰克很喜欢下酒窖,去亲自挑选他钟爱的葡萄酒。他最喜欢1975年产的葡萄酒,不是因为这个年份的酒更好喝,而是因为这一年意味着他职业生涯的重大进展,他成立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
“酒窖?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酒窖。”尹悦兴奋地说。
“想象一下:成桶的葡萄酒垒满了每一面墙,倒出来足以填满一个大泳池。我外公在长岛拥有一个大型葡萄园,生产顶级葡萄酒和上等香槟。”
“玫瑰香槟怎么样?口感是不是很甜?”她情绪高涨,显示了极大兴趣。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金玉盟》5,1957年的电影,主演是加里·格兰特和黛博拉·蔻尔6。”
“他们可不就是一对绝配情侣!”她大呼。
“加里不错,我更叫好黛博拉,那种优雅和美丽在时下的大屏幕上难以再捕捉到了。”
“加里也是如此!”尹悦回应道,“他俩太相爱了,心意相通,互相吸引,满怀激情……那样深爱着对方。”
“但这只是一部电影而已。一部成功的电影,势必以特殊的方式触动人们的内心。你知道格兰特曾结过五次婚吗?”
“你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因为你嫉妒加里。”她抗议道,悻悻地阔步向前,不理我。
“我们别为一个已故影星吵架了。”我疾步跟上去,化解这无心的争执,“这里应该有一个室内游泳池,就在房子后方的一楼。”
“游泳池……”尹悦茫然地望着我,有些困惑。
“是专门为我母亲建造的,她是家里唯一使用泳池的人。很遗憾,我和我哥都遗传了父亲的不识水性。”
“这里没有泳池,不管是室内还是室外。”她断言。
“你不是游泳好手吗?”
“我?你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我跟你一样是旱鸭子,水没过半身就能让我莫名地紧张。”
“奇怪,她很喜欢水。”我嘀咕出声。
“谁?”
“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她脸颊上也有一道疤痕。”
“像我一样?”
我点点头,“她很喜欢水。她的房子没有这么大,但是后院有一个很大的室外泳池。她最喜欢你害怕的两样东西:水和阳光。”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十三岁起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她搬走了吗?”
“她应该长成大姑娘了,现在即使她站在眼前,我们可能也互相认不出了。”
“她那时候几岁?”她继续问道。
我伸出一个巴掌,“五岁。”
“五岁!”她放声大笑,“我几乎能断定,她不记得你了。”
“好像是的。”
“跟我来。”尹悦抓住我的手,将我往前拽,“我没有游泳池可炫耀,但我的私人书房肯定值得一看。”
书房很大。白色大理石墙上稳稳地装着一台尺寸巨大的液晶电视,对面是一排排书架,书高及栋。
一副大型水彩画占据了另一面墙,画里一条小径穿过繁茂的森林,伸向未知的黑暗。小径分支蜿蜒向上,通往一座东方风格的凉亭。一个端庄优雅的年轻女子,身着白色长袍,倚在凉亭的红色柱子旁,长长的黑发丝般柔滑,瀑布一样从双肩披泻下来。
这幅画给我一种无法言喻的怪异感觉。右下角,父亲姓名的首字母清晰可见,在它下面是几个龙飞凤舞的汉字。这种古老语言的印刷体我还识得一些,但手写体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书。
“你父亲去世前一周让人送来装裱上的。”尹悦在一旁说道。
当我凝视这张画的时候,头顶的光线渐亮。一只漂亮的吊灯缓缓下降,发出柔柔白光,照亮整张画布,但又不至于刺眼。
“这不是他最好的作品。”我漠然走开。
“你也画画吗?”
“我更擅于写作。”我踱向书架,在书海中慢慢浏览。架子上有一些非英文书。“你都看过吗?小说、人物传记、科学书籍。”我赞叹道,“甚至有中文的?”
“我这几年一直在学习中文,主要靠自学。”她打开了话匣子,“这是一本古代鬼故事集《聊斋志异》,在年轻人中非常受欢迎;这本是关于三个中国古代国家的故事《三国志》;这本叫《红楼梦》,历来被视为中国四大文学名著之一;《围城》是本现代小说……”她不厌其烦地为我解说。
“真了不起。”我称赞。
“我学习语言有特殊的天赋,你不觉得吗?”她炫耀道,“他们说,中文是世界上最难掌握的语言。可我不觉得它很难,而且它确实令人着迷。”尹悦随意翻开一本带水彩画和题字的书页,“中国书法是类似于美术的一种艺术形式,每一笔画都是鲜活的,每个汉字都讲述着一个故事。你也能写得这么好吗?”
“我很久没有练习书法了。老早以前我就将钢笔和毛笔换成了键盘,而且我的中文也有些生疏了。”我坦白承认。
“你父亲是出色的书法家,他的书写风格如此洒脱、如此飘逸,无与伦比。”
“很遗憾,我没有继承他的这一基因。”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开本,仔细看了看,“《韩国旅游指南》,你打算去这个国家旅游?”
“我这样子只能神游。”她忍住不让失望流露在脸上,“这本书里有许多精彩的图片:令人叹为观止的风景、身着传统服饰的人群……”
“我认识一个女孩,她疯狂喜爱韩国文化,尤其是韩剧。”
“我能见见她吗?”她不失时机地问。
“现在恐怕不行。”我赶紧打断她的念头,“这几天她正忙着应付功课。”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尹悦很警惕。
“女的……朋友,”我笑道,“她还是个孩子,她叫思思,是弗兰克的小女儿。几周前才拿到饮酒许可证。”
“可她毕竟是一个女人。”
“不是我理想的类型,我喜欢年长成熟的女性。”我避开这个话题,穿梭在书架间的过道中。
“年长不代表成熟。”尹悦紧随着我,“我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不予置评。
突然,一本书吸引了我的视线,它摆放的位置与其他书相比稍显靠外。这是我创作的第一部小说的限量特别版——《伊夫林》,一本奇幻冒险故事书,六年前出版。我快速翻了翻。扉页上空白处整齐地写着几行字,我立即认出那是父亲的笔迹。
致我心爱的尹悦:
生日快乐!希望你享受阅读的乐趣!
金铭泰
2007年8月29日
“你父亲给我的。”尹悦说,“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
“没想到你还挺有思想深度的,祝贺你!”我咧嘴笑道。
“故事很美,就是结局太让人伤心了。”她感叹说,“为什么男主人公不能早点认识到他对女主人公的真实感情?他们明明彼此真心相爱。真可惜,一个小小的误会毁掉了所有幸福的可能。”
“不是每个童话故事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我解释道,“也许这就是作者想要传达的主题。悲剧故事往往能以不可预知的方式打动人心。想想美人鱼的故事,她为了让心爱的人继续活下去,心甘情愿选择了死亡。真实世界充满了残酷、遗憾、失望和不幸。知道什么是险境,一个人才能做出更好的决策。”
“我们应该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创造一个没有烦恼的完美之境。”尹悦热切地说,“我曾经看过一部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7的纪录片,《美人计》8,那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它原本是以悲剧结尾的,最初的脚本安排主角之一在大结局里死去。小部分测试结果显示,观众非常讨厌这一剧情走向,制片人不得不让希区柯克改变故事情节。尽管导演不情愿,但是加里和英格丽都活着迎接天明,多么浪漫,多么感人!”
“但是对于这本书来说太晚了,它是六年前出版的。”我翻到最后一页,很好,我的照片没有放进去。另外,我用了一个笔名——Y.K.造梦者。“或许你可以尝试写信给作者。”我故作漫不经心地提议。
“好主意!”她欢呼道。
“那么,你准备跟他说什么呢?”
她沉思片刻,诵读道,“致亲爱的作者,拜读完您的大作《伊夫林》,我非常感动,又非常难过,我好几天都无法入睡。请您让新作品里的主角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拜托。谨上,您的忠实粉丝。听上去怎么样?”
“也许会管用呢。”我暗自发笑,“不然的话,你就一直写、一直试。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会很乐意实现你的心愿。对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写一篇童话故事呢?这样肯定能享受一个圆满大结局。”
“我没有故事可讲。”她泄气地说,“从记事开始我就独自住在这所房子里,唯一让我产生过幻想的对象是加里·格兰特。”
“我太迟钝了。”我向她道歉,然后逛到最后一排书架前,这里专门存放着各种影碟和歌碟。我发现了一些我喜爱的碟片和几张出乎意料的合辑。“你可真是莎拉·布莱曼的忠实粉丝。”
“她太棒了,不是吗!《重返伊甸园》是我最喜欢的专辑。对我来说,莎拉的声音有一种惊人的治愈力。”尹悦热情地回忆道,“有一次我卧病在床,高烧、喉咙痛、头痛折磨着我。整整一晚,我焦躁不安,难以入眠。梅兹给我播放了那张CD,莎拉天使般的嗓音让我平静下来,那天晚上我睡得无比香甜。第二天早上,高烧退了,我也几近痊愈。”
“古典音乐同样让我放松。”我产生了共鸣,“看看你这儿还有什么……赫尔穆特·洛蒂9,安德烈·瑞欧10,甚至还有李胜基,天啊天啊,太令人惊讶了!”
“我喜欢赫尔穆特·洛蒂的经典专辑。他的嗓音很高亢,即使没有麦克风,也能响彻整个大厅。”尹悦解释道,“而每次收听或收看安德烈·瑞欧在舞台上的表演,我就想象自己和他的乐队一起翩翩起舞,一起歌唱,一起环游世界。”
“他们都是在欧洲受欢迎的艺术家。但是在美国,他们被视为非主流。”
“几年前,我在公共电视网11上看到他们的音乐会,立刻就被他们的才华和艺术造诣迷住了。”
“那他呢?”我拿起李胜基早期的一张CD——《未完的故事》。“他是韩国歌手。”
“好音乐可以跨越语言的障碍。”尹悦温言回答我,“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
“这倒是真的。”我再次以全新的眼光打量她的脸庞。
不久詹姆斯打来电话,给了我离开的理由。
“我现在有点事。”我对詹姆斯说,“一两个小时后我从家里给你回电话。”
“你要走了?”话音刚落,尹悦就问道。
“我最近一直疏忽了工作。谢谢你的美味早餐。”
“什么时候再来?”她恋恋不舍地盯着我。
“我不确定。”
她的脸上立即阴云密布。
“要不……下次,我们出去找点乐子。”我安慰她。
“在夜里?”她问道。
“肯定可以等到一个没有讨厌阳光的日子。”
她快活地跳起来,“我们现在就确定下日期!我高兴得要飞了!”她跑到茶几旁,拿起电视遥控器,选择天气搜素。“雨天!雨天!请给我下雨天!”她呼喊着,像巫师热切地祈祷干旱缓解。天气预报配合地给出了一个整天都将淅沥沥的日子,就在下周三。
“还要再过三天!”她苦恼地大叫,撅起了嘴唇,“我还得再忍受三天。”
我俯身向前,轻吻了她的脸颊。她先是颤抖了一下,震惊地盯着我,然后腼腆地笑了。
“我做了什么?”我心中惶惑,“现在,真的不能食言了。”
* * *
中午时分,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临时居所。正准备通过后门走进房子时,听到前院有声音传来,其中有女人在说话。我朝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站在花园中的安吉拉身着时髦的紫色套装与短裙,柔滑的印花围巾垂下双肩。她胳膊上挂着黑色皮革古驰手提袋,像往常一样穿着高跟鞋,黑发及肩,向内弯曲,淡淡的妆容令她看上去优雅如故。两个园艺师正在和她说话。我走近时,他们停止了交谈。
一名工人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蓝眼睛,方脸,有一头浓密的深棕色头发,身高大约一米七三,很健壮;另一人四十多岁,秃顶,又高又瘦,有点驼背。他们恭敬地朝我鞠了一躬,转身继续工作。年轻人开始打理菜园,另一人继续修剪已经完成了一半的草坪。
“这些天要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安吉拉朝我粲然一笑,“我以为你已经从地球上蒸发了。”
“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找得到。”我语气平平。
她的笑容淡了下去。“你不邀请客人进去喝杯茶吗?我很久没见到你了……”
“小说写完后,我的经纪人会跟你联系的。”
“难道我们之间,除了工作就没有其他可说的了吗?”她靠过来。
“抱歉,我的日程安排有点紧张。下次,我们约个时间。”我转身准备离开。
她用双臂紧紧环绕我的腰际。“不要赶我走,阿阳。我求你了。”她恳求道,“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1 《甄能煮》:Yan Can Cook,美国的中餐烹饪节目,主持人是华裔美国人甄文达。
2 美国作家珍·威伯斯特于1912年发表的书信体小说《长腿叔叔》讲述了一个孤女所经历的故事,书中的长腿叔叔是资助孤女的人。
3 《费城故事》:The Philadelphia Stoy,1940年由乔治·库克导演的美国爱情喜剧,加里·格兰特、凯瑟琳·赫本主演。
4 加里·格兰特:Cary Grant,1904年1月-1986年11月,美国电影演员。
5 《金玉盟》:An Affair to Remember,1957年的美国电影,片中女主角将与恋人初识的美好阶段称为“粉红香槟的生活”。
6 黛博拉·蔻尔:Deborah Kerr,1921年9月-2007年10月,生于苏格兰的著名电影演员。
7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英美著名电影导演,尤其擅长拍惊悚悬疑片。
8 《美人计》:Notorius,希区柯克1946年导演的影片,由加里·格兰特和英格丽·褒曼主演。
9 赫尔穆特·洛蒂:Helmut Lotti,比利时歌手,以跨界演绎古典、民歌、流行音乐闻名。
10 安德烈·瑞欧:Andre Rieu,荷兰小提琴家,其作品将古典音乐与大众音乐进行了融合。
11 美国公共电视网:PBS,也称公共广播协会或美国公共电视台,是美国的一个公共电视机构,由354个加盟电视台组成。
第五章 户外冒险
安吉拉温暖的呼吸撩动着我的心神。我双手握拳,一动不动,最后还是低声说道:“松开,有人看着我们呢。”
“我不在乎,”她十指相扣,“随他们说吧。要是我害怕流言蜚语,就不会来这儿了。”
“漫长的假期腐蚀了你呀。” 我轻拍她的手背,“我认识的那个永葆理性的高冷女士到哪去了?”
“两周前她被我炒了,因为无能。”她说,“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安吉拉,她只想紧紧拥抱所爱的男人。”
“爱”这个字刺痛了我。我粗暴地挣脱她的双手,径直走开了。安吉拉向后踉跄几步,目瞪口呆。待恢复平静后,她跟着我进了临时住所。
“那一晚,我去度假前的那一晚,我做错了什么吗?”她言语间很受伤,“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是做了不该做的事?”
我从客厅的窗户向外瞥去,默不作声。
“告诉你我的真实感受有错吗?”她追问道,“阿俊已经不在了,你的哥哥已经去世了,你怎么还放不下呢?”
她一提起阿俊,我的视线就开始模糊。我咬住下唇,强忍泪水。
“我和他交往过这个事实就困扰你到如此地步吗?你回避我,轻视我,将我从你的生活中驱赶出去。”安吉拉的声音颤抖起来,“来之前,我反复想象我俩重逢的画面……不该是这样的结果啊!看着我,阿阳。说话啊!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受你这般的冷漠?”
“你没有做错什么,你没有对不起我。”我面对着她,“问题在于,我还没有在乎你到可以原谅自己的地步。”
她呆住了,神情不安。
“安吉,你就像一幅精致的画:美好、优雅、无暇。我本该只是远远观赏,那样也就不会有悲剧发生。我真傻,沉迷于你的美,像是蜜蜂倾心于绽放的水仙。”
“你爱过我,不要否认。”她恸哭,“即使现在,你也还爱着我。八年哀悼已够久了。他已经不在了,而我还活着。何苦对我视而不见?何苦让自己淹没于无尽的悲伤中?”
“那份爱一开始就只是种错觉,我被自己一时的冲动蒙蔽了眼睛。”
“那晚我不该喝那么多。”她连呼吸中都带着忏悔,“那时我害怕自己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吐露我的感情。”
“我曾希望他的死仅仅是一场梦,但每次见到你,痛苦的现实就会提醒我:阿俊不会再回来了。”我淡淡地说,“那个厄运将至的傍晚,他来我学校宿舍。当时我才结束期末考试,只想回到自己床上,不管不顾地睡上几天。他来时满脸喜色,看上去是发自肺腑地高兴。我从没见他那么高兴过,甚至当他以最高荣誉从耶鲁法学院毕业时都没有。他带我到镇上最顶级的餐厅,而后,在陪我回宿舍的路上告诉了我那个好消息:你接受了他的求婚,他即将准备来年春天的婚礼。他笑逐颜开地宣布这件喜事,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憧憬。”
“都是过去的事了,回忆只会让你徒添心痛。”安吉拉望向别处。
“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抹掉那些画面。”我冷冷地说,“他是因我而死的。”
“那是场意外。”她的身体颤抖起来,“谁都没有错。那是厄运的一记重拳,是的,厄运,它可能落在任何人身上。”
“是吗?”我嘲讽道,“我那时一定是脑子短路了才会和当地无赖起口角。”
“别自责了,阿阳。”她摇摇头,泪水沿着脸颊流下,“他们当时有枪……”
“枪!”我笑了,“绝大多数美国人都有枪,有携带枪支的权利,宪法上都写着呢。不,安吉,是我挑的头,是我惹火了那些无赖。”
“哦,别再说了。”她哀求道。
“你要嫁给我哥的消息将我变成了狂怒的野兽。”我慢慢靠近安吉拉,“我需要渠道来发泄自己的怒气,需要借口来毁灭路上的一切。砸毁也好,焚烧也好,不顾有什么恶果。可怜的阿俊,他当时身处幸福的山巅,渴望与我分享他的快乐;而我的脑子里却混杂着古怪的念头,想要抹去他脸上的笑容,然后……”
“你最近有去看兰伯特医生吗?”安吉拉的双唇抽搐着,“你是在遭受犯罪情结1之苦。”
“阿俊才是受害者,不是我。他作为儿子、兄长、爱人都是完美的,他身肩每个人的梦想;而我在家里就是个多余的人,是个可怜的刺头,一无是处。死的本该是我。我现在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时间不能倒流,阿阳。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安吉拉一字一顿地说,“可我们还活着。”
“那我该怎么做呢,安吉?我仍旧不时地能见到他。就连和你说话的现在,我都感觉到他就在这个房间,他在看,在听。”
安吉拉一个踉跄,手提包差点滑落。
“我吓到你了吗?跑吧,安吉。趁还能跑的时候,趁阿俊的幽魂还没缠上你之前。”
“我怎样才能抚平你心中的痛苦,阿阳?怎样才能驱除你回忆中的那场噩梦?”她啜泣着。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八年了,人是会变的。”
“可我对你的感情仍在。”她执意道。
“我曾经在心里将你视若珍宝,你是那么遥不可及,仅存在于我的梦想中,虚妄、不可触碰。但现在,我已经清醒了,不再有那南柯一梦。请你,离开我吧。”
安吉拉一言不发,慢慢转身离开了。我闭上眼,久久没有睁开。前门开了又关,她走了,但她的香味仍旧萦绕在空气中,纠缠着我。
* * *
大约下午三点半,园丁完成了院子的维护工作,在前廊留下两大篮刚摘下的新鲜蔬菜,收拾工具准备离开。
“等等,”我急忙走出房子,“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
“我叫菲尔·纳斯,先生。”年长的那位回答道,“这是我的助手,巴里·克鲁兹。他一个月前刚刚入行。”
“你为我父亲工作多久了?”
“少说也有十年了,先生。”纳斯说,“金先生的去世,我深表遗憾。他是个善良慷慨的好人,为他工作是我的荣幸。”
“你把这里打理得很好,好好干吧。”我赞扬道,和他握了握手,同时递给了他一百美元小费,“顺便问下,你能帮我个忙吗?”
“乐意效劳,先生。”纳斯将钱放入口袋里,乐呵呵地说。
“这些都是有机培育的,对吧?”我指着篮子问道。
“当然,我们从未用过化学肥料,先生。”他热切地称,“蔬菜都是在自然环境里培养的。”
“好极了!你能送一篮去森林别墅吗?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
“没问题,先生。我认识那里的管家梅兹女士,她是个沉默的好人。”纳斯说道。
巴里将一个篮子装上卡车,纳斯看了眼留下的那个,殷勤地问:“需要我把篮子放进房间吗?它有点分量。”
“不用了,我拿得动。”
“确定吗?”
“没问题,不会闪了腰。”我坚持不要他帮忙。
“那么祝您晚上过得愉快,先生。”他礼貌地鞠了个躬。
很快,卡车开出车道,消失在路的尽头。我对面前的任务信心满满,抓住篮子两端的手柄……在试图搬起的那一刻,我意识到,刚刚拒绝那人的好心帮忙有多愚蠢。
蔬菜篮子比我想的要重不少。我这辈子没干过一天苦力,也没健过身。与同龄人相比,我的力气小得可怜。一阵徒劳后,我不再幻想自己是大力神,拖拽着将篮子拉进了厨房。很快冰箱里就填满了新鲜蔬菜。我洗了几个西红柿,一根黄瓜,装进一只干净的盘子,走向书房——该工作了。
写作出乎意料地顺利。不过薄暮时分,就完成了一章。读过一遍后,我将稿子发给詹姆斯,让他复审。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刚刚收到两周前你承诺的稿子。现在你有三天时间完成下一章。请准时交稿……”最后他还附上了个开心的表情。
“让我休息下吧,奴隶主。”我回复他。
接下来的几天,我绞尽脑汁,沉浸在幻想的王国,心无杂念地思考人物的心里活动、故事情节发展以及无可避免的悲剧结局。每当我揣摩故事的女主角时,尹悦的脸就浮现在眼前,让我联想到她的声音、她的轮廓。每次我让女主角接受焦虑和辛劳的试炼,我的心也不禁颤抖。
“为了我的精神健康着想,你就不能写个圆满结局吗?”我想象她眼里闪烁着的无辜,祈求我笔下留情。
“等着看吧,但我可不能保证什么。”我和想象中的她对话。
与一个根本不在身边的人交流得如此起劲,起初感觉有些诡异,但不知不觉中,这异常的行为变成习惯,她成了我思想激流中的一部分。真是个狡猾的姑娘,她钻入了我的潜意识,混乱了我的思绪,令我不知如何处理故事情节——是的,我仍当做在讲述自己的故事,而没有受到她的祈求与唠叨的影响。
截稿日前一晚,我将最新完成的一章发给詹姆斯,并告诉他我的休假计划。既然已经追赶上了进度,我也该休息一天了吧。詹姆斯收到信息立刻打来电话。
“要休假?这么快?是不是和那个小继承人有关?得啦!别跟我说你看上她了。”
“当然不是!”我否认道,“她麻烦又任性,我只是同情她而已:她无父无母,连朋友都没有。”
“她可是住着你父亲给的豪宅,花着本该是你的钱财。”他调侃道,“你发高烧了吗?听起来神志不清啊。”
“她是个人畜无害、不通世事的孩子。”
“孩子?醒醒吧,伙计。她把你利用、把你欺骗了,还令你失去了理智。”詹姆斯嘲笑地说,“她给你也施了什么魔咒吗?”
“你不了解她。”我未有动摇。
“我有不好的预感:你在步入你父亲的后尘。”
“得了,詹姆斯,别那么悲观。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问你个问题:你是因为那女孩才甩了安吉拉的吗?”他大声质问我,“三天前,那可怜的女人来找我,哭得跟个孩子似的,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原因。我猜是因为你。”
“你不该给她我的新住址。”
“别岔开话题。”
“没有谁甩了谁,”我清了清嗓子,“安吉拉和我没有恋爱。不管她是因为什么难过,都和尹悦无关。”
“你保证?”詹姆斯揶揄道,“第六感告诉我,那个女孩远比她表面看上去的更麻烦。”
“你是侦探小说看多了。”
“好好想想,阿阳。”他严肃起来,“你父亲过世,这个不知从哪来的女孩继承了他所有财产。而你,看看你现在,我机智冷静的朋友,才见过她一次面就……”
“两次,我们见过两次。”我纠正他。
“行,两次,才见过她两次你就已经完全站在她那边了。我替你担心啊,这势头不妙。”
“我是成年人,能够保护自己。你多虑了,杞人忧天。”
“你这个样子,要我怎么放得下心。”他叹气道,“安吉拉或许不是你梦想的完美女性,但她优雅、成熟、能力又强,正因如此你哥才……”
“别拿亡者说事,行吗?”
“我是说,她很受欢迎,世人皆知;而且她现在正闺中寂寞,傻子才看不出……”
“她不是我命里的那个人,或者说不再是了。”
“你俩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探问,“你以前可是疯狂爱恋着她。”
“你似乎对她很关心,为什么不趁虚而入呢?”
“我不是一直都没有机会嘛,”詹姆斯心灰意冷地说道,“先是阿俊,然后是你。我就永远是你们光芒下的阴影。也对,谁会爱上自己的酒友呢?每次她伤心,就给我打电话,在我肩上放声痛哭。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她只是把我当密友,不会有进一步发展。”
“那你怎么不试着向她表白心迹呢?”我捉弄他。
“表……表白,你疯了吗?那该有多尴尬啊!万一她和我绝交怎么办?”
“你是个体面的男人,詹姆斯。你最大的问题在于——没自信。”我对他说教。
“我或许是个体面男人,可因为你,她只把我当成蓝颜知己。”他还在生闷气,“顺便问下,明天你怎么安排,有特别的事吗?”
“明日有约。”
“约会!”他倒吸一口气,“和那个女孩?”
“放松些,只是陪她出门散散心,我可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最好如此。”
“不早了,我得挂了。詹姆斯,”我补充道,“我没给你电话就别打扰我。”
“前提是你保证按时交稿。”他和我还价。
“对我有点信心吧,或者找个女朋友陪你。”没等他回答,我就匆忙挂断。
* * *
次日清晨,我五点左右就醒了,天色仍然很暗。我快速冲了个澡,简单吃了些新鲜蔬菜和一个煮蛋当早餐,便开车驶进苍茫的薄雾中。到达森林别墅时,天空下起了涓涓细雨。我将车停在正门,没有打伞,轻盈跳上台阶。
一步入别墅,尹悦便像只活泼的小猫般蹦下了楼,照旧将我抱得紧紧的。她穿着及膝的短袖紫色丝绸连衣裙,黑色卷曲的长发如方巾般披在肩上。一股山花的芳香扑面而来。
“你也早上好,小姐。”我跌跌撞撞地向后退,直到背抵大门。
“外面下雨了,真开心。”她抬头叽叽喳喳地说。
“你的眼睛……你昨晚究竟有没有睡觉?”我关切地问。
“睡了一刻钟,”她坦承道,“我太兴奋了,睡不着,数着分分秒秒直到黎明。你看外面,没有太阳!我的祷告得到回应了。”
“没见过这么喜欢雨天的人。你真的很想到外面去吧,啊哈?”
她点点头,一点也不显得尴尬。
“好吧,小姐。今天有什么特别计划吗?慢慢想,想仔细。”
“我们去商业中心吧!”她说,“那里人来人往,大家在那儿做各种各样的事,吃东西、玩耍、看电影、购物。虽然我们什么都不需要买。”
“为什么?觉得我付不起钱吗?”我从口袋里拿出张信用卡,“我可是超VIP顾客。”
“钱虽然好,但我想要的并不用花费你太多金钱。”她恳切地说,“能像普通人那样度过一天,我就很高兴了。没什么比融入人群更让我憧憬的了。”
“我知道有个你能做这些事的地方。那儿有电影院、应接不暇的商铺、菜品可口的餐馆,甚至有宠物店。”
“那儿有小猫小狗?”她一下就睁大了双眼。
“还有金鱼、会说话的鹦鹉、仓鼠、乌龟……”
“哇哦,我等不及了!”她高呼,“现在就出发吧!我一分钟也不想耽搁。”
“走之前不用知会管家吗?”我有意提高了嗓音,“梅兹女士在哪?我还没见到她呢。”
“可能在准备早餐吧,稍等。”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尹悦就跑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又跑回来,“搞定了!我告诉她我们到外面吃。走吧!”她拉着我就往外冲。
梅兹追出来,手里拿着件灰色风衣,坚持要尹悦穿上,并细心地为她扣好扣子。
“我一定会把她平安带回来。”我向梅兹保证,“不需要给我们准备晚餐。”
正要驶出车道时,我注意到梅兹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表情很古怪。
“饿吗?”我的注意力重新转到尹悦身上。
“一点也不。”她愉快地回答。
“路有点远,想睡就睡会儿吧,到了我会叫醒你。”
“我不困。”她将右臂伸出车窗,“微风吹拂,细雨绵绵,土壤芳香,一切都那么美好。”她深吸口气,“我能品味到甘甜的空气,温和、宜人、充满活力。”
我在宁静的乡间道路上慢速行驶,她着迷于窗外的景色,哪怕再寻常不过的事物在她眼里也很新奇。原本只需一小时的路程,我开了两小时。在去往城里的半路上,尹悦睡着了。我关上车窗,放上柔和的曲子,以减低公路上的噪音。当沙拉·布拉曼天赐般的嗓音响起,她露出了微笑,平静的面容也令我舒心。花了几个小时搜索并下载沙拉·布拉曼的歌,能见她此刻笑颜,就是值得了。
大约九点,购物中心于远处隐约可见。宽阔的停车场稀稀落落停靠着几辆车。我才记起这里是十点才会营业的,为了打发这一小时,我继续行驶在17号公路上。几分钟后,我看到右手边的麦当劳,便稳稳地驶入停车位熄火泊车。尹悦还在梦乡,我趁机仔细端详她脸上的伤痕。
她慢慢醒来,揉了揉眼睛,“到了吗?我睡了多久?”
“我们提前一小时到了,商场还没开门呢。”我移步客座,给她开车门,“在这儿吃早饭吧?介不介意吃快餐?”
她看了看那家麦当劳,“好眼熟,我在电视上见过。”
“现在你可以近距离体验美国文化了。”
她下了车,跟我进去。
“你常来吗?”
“偶然会来吃早餐。不是因为好吃,而是因为方便快捷。要我说的话,自家做的饭菜才是最好的。”
“我们吃些什么呢?”她喃喃自语,好奇地看着长长的餐单。
“不推荐油炸食品,不健康;配有肉肠的汉堡我也不选。”
“为什么?”
“这年头,不明来路的肉都信不过。”我压低声音回答。
我俩随队列向前移动,她细细研究餐单,“我看看……那就剩下……几乎没有可点的了。”她一脸无奈地扭头看着我,“换家餐厅吧,或许才明智些。”
“嗯……”我摇了摇头,“还是有些能吃的好东西。”
可她已经犹犹豫豫地要调头跑掉了。
“请问二位需要什么?”柜台后的女服务员礼貌地问我们。
“我要蛋清麦满分、热香饼、水果枫糖燕麦,还有一杯红茶。”我点完向尹悦眨了眨眼,“到你了。”我挪到一旁。
她上前一步,坚定地对另一位男服务员说:“请给我来份和他一样的。”
“不想尝试些不同的吗?”我鼓励她。
“我相信你的口味。”她朗声回应。
“请给这位女士的点单稍微改改。”我对服务员说,“把燕麦换成水果酸奶冻糕吧,应该会更适合她。”
我俩选的餐桌靠近公路一侧,风景并不是很好,但尹悦喜欢看着孩子们在餐厅游乐区里嬉戏玩闹。我在她的煎饼上倒了一杯蜜糖酱。她似乎对我给她点的早餐还算满意,也尝了一口我的燕麦。看她的反应,帮她换餐的选择是明智的。
“选酸奶是对的。”她夸我,“这口味更适合我。是你运气好猜中的,还是经验使然?”
“我的经验告诉我,相对于燕麦,年轻女孩多偏爱酸奶,很高兴你也如此。”
“那些女孩不会刚巧是你的女友吧?”她赶紧追问。
“快吃吧,薄饼都要凉了。”我将她的注意力从敏感话题上转移开。
吃完早餐,接近十点。去往购物中心的路上,雨渐渐转小。我将车停在影院的地下车库。尹悦脱下灰色风衣,迫不及待想展示自己的漂亮裙子。
“去看场电影吧?”我提议,“给你买爆米花和汽水。”
“我还从没去过影院!”她兴奋地睁大眼睛。
“我也很久没来了,”我坦言道,“上次还是看《指环王之王者归来》2。难以置信,转眼都过了十年了。”
“你不爱看电影吗?”
“看电影之所以有趣,理由不外乎两个:要么是因为电影故事情节引人入胜,摄影技术和特效出色,演员阵容强大;要么,是因为有佳人相伴。”
“我猜《王者归来》属于前者。”
“在我看来,《指环王》是有史以来最棒的电影——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人也有改变未来世界的可能。多么了不起的主题。”
“你今天要因为第二个原因耐着性子看电影了。”她挽起我的手臂,“我们就看……浪漫喜剧……”
尹悦喜欢的片子不是票售罄就是放映时间不合意,这令她苦恼不已。
“我们有两部电影可选,”我列出选项,“太空惊悚片和恐怖片——算了,都不看。我可不想为你晚上睡不着负责。”
她看了眼电影海报,“太空惊悚片看起来不错。”
“好吧,就它了。”我买了两张票和一些零食。
座位在正中间,尹悦贪婪地环视整个影院,神采奕奕地打量四周环境。我们身后一个年轻人向前靠过来。
“漂亮小姐,敢问芳名?”
“尹悦……”她带着天真的微笑回答。
我轻哼了声,一只手搂过尹悦,将她拉近我。那小子明白过来,默默坐了回去。
同时尹悦自顾自地沉迷在飘飘然中,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给我带来的压力。熄灯后,惊悚大片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直到吃完所有零食,又一头扎进睡梦里,重新亮灯后才懒懒地醒来。
“好看吗?”我装作没看到她打瞌睡。
“很引人入胜,”她打了个哈欠,“我眼睛都离不开银幕了。”
“结局也出人意料,对吧?”
“结局……还行吧。”她支吾其词。
“既然最精彩的部分你都在睡觉,那我们要不要再看一遍?”
“我有发出什么怪声响吗?”她终于意识到了。
“你安静得跟只小猫似的。”我忍不住笑起来,“下次,小姐,来之前在家好好休息。”
“下次……就今天嘛。我精神得很,老天作证。”她热切地说。
“今天我们的安排很紧……”
“对哦,还要去宠物店。”她想起来了,“在哪呢?”
“在商场里。跟我走吧。”
我俩朝百货商场溜达过去。她像是脱缰的马儿冷不丁地跑了起来,我跟在她身后,像极度警惕的护卫。在开放式大厅的某个偏门处,摆着旋转木马。一群孩子骑在木马上,欢笑、尖叫。尹悦看着孩子们,眼里放着渴望的光芒。
“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玩?”我建议道。
“可以吗?我年龄太大了。”她有些犹豫。
“法律又没有规定大人不能骑木马。要是他们有疑问,我就说你只有十三岁。”
“十三,这也太……”
“没人会查你的身份证的,相信我。”
“好吧,你别走开哦。我马上回来!”她急匆匆地排队去了,激动更甚过那群喧哗的孩子。
木马旋转起来。她和年龄不到她一半的孩子们一起欢笑着。木马越转越快,我在一旁注视着她,像初为人父一般感到骄傲。忽然间,眼前出现了诡异的幻象:我变成了一个骑着木马的少年,父亲站在等待线外,看着我。周围的人群慢慢消失,剩他独自静立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旋转木马的音乐声在我脑海里无尽回响。
“什么事想得这么入神呢?”尹悦向我走来时,我还沉浸在往事里。
“没什么。”她的问话将我从恍惚中拽出。
“你也很想骑,对吧?”
“午餐要吃什么?”我慢悠悠迈开步子。
“早餐还没消化完呢。”她揉着肚子。
“好玩吗?”我随意问道。
“开始觉得有点傻气,像是二十岁的人蹒跚学步。不过我玩得很开心。”
“别介意他人的眼光,随心就好。”我递给她之前买的水果干点心,她满足地吃起来。
我们继续穿梭于商场中。几家名店的销售人员争着向尹悦推销香水、护肤产品、化妆品等等。她们热情地夸赞她的皮肤有多光鲜亮丽,而她礼貌地一一谢绝,对那些产品全不感冒。
“那些品牌都挺可靠的,”我对她说,“而且都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何不给她们机会试试?要是你喜欢……”
“我有自家的特制配方,”她语气神秘地说,“全都是由天然可食用材料制成,足以保养我的皮肤。我不想在这里耗着了,快去宠物店吧。”
我们乘电梯到了二楼,步行十分钟后,来到一扇橱窗前,里面有两只小狗在笼子里玩耍。尹悦立即跑进店里,向那两个小家伙打招呼。小狗们笨拙地跳过来,舔她的手。
“真可爱。要不买一只,或者全部带回家吧?”她和小狗玩了二十来分钟后,我向她提议道。
“看,那儿有金鱼!”她又跳到一排玻璃缸前,“真漂亮,好多啊。那条是尼莫3”她指着小丑鱼说。
“宠物能带给主人好心情。就像孩子一样,给你惹麻烦,让你头疼,也让你时时挂心。不过,你从中收获的快乐远超过这些麻烦。”
“可终有一天,它们会死去,像人那样死去。”她的语气伤感起来。
“肉体上来讲,是的。但在情感层面,还是有许多方法让逝去的生命再延续下去。”我说,“比如,有些人从不参加葬礼,不是因为他们对亡者没有怀念,而是他们希望亡者仍然快乐地活在别处,只是不能再相见而已。”
“我宁愿养一只比我活得久的宠物。”她语气坚决。
这时,一位店员经过,手臂上站着只毛羽艳丽的鹦鹉:腹部呈黄色,头部和肩膀缀着火红的羽衣,长长的尾巴是翠绿色。
“过来,亲我。坚果,猫咪……”
鹦鹉胡言乱语叫着,引得尹悦咯咯直笑。
“鹦鹉就是个不错的选择。”我说,“它的寿命一般在五十到八十年,有些野生鹦鹉甚至能活过一个世纪。最了不起的是,它们能学人类说话。”
她没有回应,继续在店里逛着。我们沉醉于这无忧无虑的气氛,时间恍惚间溜走。一只小狗钻出了笼子,沿着过道跌跌撞撞地小跑。尹悦正和一只仓鼠玩,不小心被这只小狗绊倒,失去了重心。
“当心!”我连忙上去想扶住她,但晚了一步。
“当心些,小姐,别伤着自己。”一个男人抓住她的双臂,让她免于摔倒。
“你没事吧?”我将她拽开。
“别担心,她没事。”那人咧嘴笑道,“你不会刚巧就是戴维·金先生的儿子吧?”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这相貌,我认识,他就是弗兰克提到过的难缠的记者。
“谢谢,我们得走了。”我拉着尹悦走出宠物店。
“等等,先生!”那人紧跟过来,大喊,“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金先生……”
“抱歉,我很忙。”我脚下未停。
“还记得《西北偏北》4中玉米地那段戏吗?”我低声问尹悦,她点点头。“就是现在,快跑。”我拉着她发足狂奔。
“那人是谁?”
“记者,跟我父亲过不去的那种。”我回答。
“金先生……金先生……”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还好,他身体素质不行。”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也气喘吁吁了。
“不好意思,我毁了这次约会。我也没有想到。”我向尹悦道歉,“等我们上车……”
“我一点也不介意!”她兴致依然很高,“这跟拍悬疑片一样,紧张刺激,很有趣。”
我们在商场各个店铺里漫无目的地逃窜了半个小时后,终于甩掉了那人。等到危险解除,我才意识到我们不仅找不到通往地下车库的入口,而且还在原地绕圈。跟所有男人一样,我不愿承认迷了路。眼下只有走出商场再确定方位。
雨已经停了,乌云仍旧厚实,金灿灿的阳光不时透过阴霾照射着我们。我们手拉手并肩而行。空气潮湿。电影院就在前面不远,我们谁也不愿加快步子。
“你饿不饿?”我问尹悦,偷看她的脸。
她摇头回应。
“累吗?”
又是摇头。
“玩得开心吗?”
这次是点头了,她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我希望每天都如今日。”
“那你就该搬去伦敦,那儿常常下雨。”
“那你呢?独自住在一个潮乎乎的城市就没意思了。”
“我可得好好考虑下了;要我放弃享受阳光还挺难的。”
一回到车里,她就穿上了灰风衣。
“我真笨,你一定冷着了。”我注意到她脸上的苍白。
“有一点而已。”她扣上所有扣子。
我打开暖气,将自己的夹克脱下,盖在她腿上,“要不要去吃份披萨喝碗热汤?我知道回去路上有一家不错的披萨店。”
“下次吧。”她说,“今天过得很漫长,又刺激又快乐。下次,我们再做今天没做的事。”
我将手搭在她的前额,额头发冷,还在冒汗。
“你觉得不舒服吗?”
“只是有些困了,没事的,”她轻描淡写地回答,“打个盹就好了。”
我们下午六点回到别墅,梅兹已经站在门前最底下的一个台阶处焦急地等着我们。
“她累了,让她睡一会儿。”我对梅兹说,“还有,她还没吃晚饭。”
“路上小心。”尹悦向我挥手道别。
别墅的灯光从一楼到三楼次第亮起。我坐在车里,愈发不安。是哪里不对劲:她看起来苍白而虚弱;她没有邀请我进去吃点东西喝杯茶;她举步维艰,似乎每一步都带着锥心的痛……
1 犯罪情结: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感到内疚和后悔,觉得自己有罪的心理现象。
2 《指环王之王者归来》:The Lord of the Rings: The Return of the King,2003年的史诗奇幻剧情片,是《指环王三部曲》的终结篇。
3 尼莫:Nemo,2003年上映的美国动画电影《海底总动员》里的角色。
4 《西北偏北》:North by Northwest,1959年的美国惊悚悬疑片,由希区柯克导演,加里·格兰特主演。片中有一段主角被追杀、逃入玉米地的经典片段。
第六章 天鹅公主
我整夜辗转反侧:一个又一个荒诞的梦萦绕在潜意识里,戏弄着我的心绪。我看见自己和尹悦并排骑在木马上,上一秒她还笑着向我招手,下一秒她就不见了,在她原来的位置,一个小女孩正抱着只玩具熊,脸颊上一道熟悉的伤痕还未愈合。父亲站在人群里,默默注视着我们,惆怅的脸上露出一丝焦虑。我呼唤他,他却转过身,消失在舞动的幻影之中。我朝他离去的方向追过去,一只小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刹那间,人群、旋转木马、大厅全都失去了踪影。树,无边无际的树木包围了我们。我背着她,疾步穿过茂密的树林。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我们。我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停下来休息。
“快到了。”我安慰她,尽管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是要去往哪里。一滴眼泪落进我的脖领。“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我听见自己承诺的声音。紧搂着我肩膀的双臂放松了,背上陡然一轻,我发现自己独自站在山坡上,遥望着半山腰的房子,后院有个巨大的游泳池,池水在阳光下粼粼荡漾。一个人,脸朝下,浮在水面。原本清澈的池水渐渐变成了污浊的红色。我愣在那里,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巴巴地盯着那个人沉向池底。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向我袭来,我无法呼吸,无法喊叫,甚至无法思考。自始至终,只有心跳声在我脑海里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我忽然惊醒,满头大汗。天刚蒙蒙亮,我顾不上吃早餐,径直奔出门外。
晨雾笼罩着森林别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我摸了摸上衣口袋,没有门卡,我一定是把它落在家里了;更糟的是脑子里一团糨糊,天啦,我甚至想不起来密码是什么了!我反复用力按门铃。时间过得如此缓慢。最后,终于听到门里传来的脚步声。见到梅兹那不苟言笑的脸,第一次让我觉得这么开心。
“尹悦怎么样了?”我慌乱发问,忘记自己面对的是个哑巴。
梅兹鞠了一躬,不慌不忙地拿起挂在胸前的电子笔记本,用电子笔写道:“她正在睡觉,请不要打扰她。”
“她还好吗?”我朝她身后望去。
那女人在几个字下面画了一条线——“她正在睡觉。”
“我知道她正在睡觉。她是不是病了?她昨晚有吃东西吗?她有没有说什么?”
那女人又在另外几个字下面画了一条线——“请不要打扰她。”
感觉就像在跟一堵墙说话,令人沮丧,摸不着头脑。“我只想看看她是否安好。让我进去,我不会弄出一点声音的。”我恳求道。
“她需要休息。”她写道,然后按下另一个键。这一次,尹悦出现在屏幕上。她睡在宽敞舒适的床上,整个身体蜷缩在一条轻薄的深蓝色毛毯下。
“只要一分钟就好,我不会待很久的。我保证!”我不依不饶,继续纠缠。
我的坚持终于得到了回报,也或者是让梅兹恼透了,她在笔记本上写道:“晚点再来。”
“晚点……你能说得具体些吗?”我仿佛见到了黎明的曙光,“下午还是晚上?”
她想了一会儿,写道:“今晚七点。”
我松了口气,“好,七点,我到时再来。”
* * *
我慢吞吞地回到家,给自己做了份简单的早餐,然后继续写小说来打发时间。詹姆斯在中午前后打电话过来,迫切想了解我昨天约会的情况。
“没什么可说的。我带她去了商场,看了场电影,逛了逛街,然后就回来了。”我敷衍他道。
“真的吗?就这样?真没劲。”他听起来很失望。
“那你想怎么样?烛光晚餐和一夜风流吗?”我嗤笑,“对了,我们还碰到一个人。”
“我认识吗?”最后那句话引起了詹姆斯的兴趣。
“你能帮我个忙吗?这人叫保罗·戈登斯坦,是个记者。”
“保罗·戈登斯坦,我认识他!”詹姆斯脱口而出,“他一个星期前来找过我,在你父亲葬礼后不久。”
“为何事?”
“他来打听你和你父亲之间的关系,还有你为什么隐瞒你是金铭泰儿子的事实。”
“你告诉他了吗?”
“你了解我,向来视保护最亲爱的客户的隐私为首要任务。但是他给了我一张名片。要将他列入黑名单吗?”
“你能帮我尽可能地收集这个家伙的信息吗?他过于插手我的家事,远超出职业需求。”
“他昨天给你们制造了什么麻烦?”
“应该说他碰了他不该碰的。”我含糊其辞。
“给我几天时间。我会想办法弄到全部信息。”他夸下海口,“对了,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说话这会儿,我正在创作。”我用力敲击键盘给他听,“下一章很快就能完成。”
“我就喜欢你这点。”他很满意我的回答,高兴地挂了电话。
剩下的时间过得很快,黄昏在不知不觉中降临。我就着热牛奶吃完一袋饼干。七点差一刻,再次来到别墅。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环形车道上。我正跨上台阶,前门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和梅兹一起大步走了出来。我立刻认出那个男子,我们的家庭医生,擅长治疗过敏症。
“彼得森医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跟他打招呼。
“阿阳……”他吃了一惊,“好久不见。”
“我努力保持健康。”
“关于你父亲,我很遗憾。”他哀伤地说,“在葬礼上我没看到你。”
“那天我有点不舒服。”
“我明白,他的去世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个巨大打击。即使是现在,我还是无法相信他已经走了。你清瘦了很多。”他仔细打量我。
“虽然减掉了几斤多余的脂肪,但我感觉还不错。你来这里是出诊,还是……”
管家在旁边咳嗽一声。
“时间不早了。”医生搪塞道,“我还有预约。好了,很高兴见到你,阿阳。保重,下次再聊。”他跳上车迅速离去。
看着他的车逃也似的驶入黑夜,我忽然打了个激灵,心脏像被揪了一下。我一把将梅兹管家推到一边,冲进屋内。
尹悦的卧室位于三楼。外墙形如浅粉色的郁金香花蕾。我轻轻走到她的房门口,手搁在门把上停顿了几秒才进去。房间很宽敞,天花板上镶嵌着有色玻璃。四周的壁灯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每个角落。
她阖着双眼平静地躺着。床边输液架上挂着两袋药液。就在我悄悄走进房间时,她醒了,慢慢睁开了眼。
“我希望这不是个梦。”她微笑看着我。
“你病了。我早该知道的。”我在床沿坐下,“我真笨,你昨天就不舒服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因为疼痛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我拉下毛毯,发现她手臂和胸口以上的位置长了一片片疹子。“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昨天……但不是白天,很晚的时候才起的。别担心。以前也有几次,我没注意它就长了。”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们没有出去……”
“不疼的!最重要的是,我昨天过得很开心。”
“彼得森医生是来给你看病的。”我垂头丧气地说。
“他医术很好,而且从不说谎。他告诉我,只要一周,如果我乖乖地,一周后就会康复。他给我看病已经有好几年了。你父亲信任他,所以你也不需要担心。”
“这些水疱肯定很痛吧?都是我的错,让你受苦了。”
“我曾经有过更痛的经历。这不像看上去那么糟。”她安慰我,“下次出门前我肯定已经痊愈了。”
她越是不放在心上,我就越发自责。“像这种时候,你应该要求得到补偿,而不是这么轻易就原谅别人。”
“要求补偿……这是我自己的错。”
“你有权要求任何你想要的,这样才能减轻我的内疚。”
“任何要求?”她的脸立刻亮了起来。
“是的,甚至那些幼稚的要求,比如扮小丑给你当马骑,背着你上下楼梯,还有给你唱歌听。”我说,“我的嗓音还不错,也许你没注意到。”
“像莎拉·布莱曼?”
“这辈子不大可能吧。她的声音太……”我做了个鬼脸。
尹悦哈哈大笑,努力掩饰着疼痛。
“要我给你放点轻松的音乐吗?”
“现在不要。”她说,“我还不想睡觉。你不会急着离开吧?”
“除非你要我走。”我轻轻握着她的手。
“你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补偿。”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和谐。梅兹管家手拿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小盒药和一杯水。尹悦乖乖服了药。
“我讨厌吃药:它们让我昏昏欲睡。”她低声对我说,“但我不得不吃,否则她是不会走开的。”
与此同时,管家在电子本上草草写了一句话,拿在只有我能看见的角度。收到我“OK”手势的回应,她满意地离开了。
“她写了什么?”
“你不需要操心。”我轻声说道。
“她是不是让你离开?”
“你有没有好好考虑我说的话?”我岔开话题,“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去做任何事,只要能让你快点好起来。”
“别骗我。她给你多少时间?”
“她只是告诉我药片生效的大概时间。但是有一点她是对的——你确实需要好好休息,这样才能快点好起来。”
“她不只是管家,还是个严厉的护士。”尹悦闷闷地说。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已经不多了,小姐。”
“你说我可以要求任何事情,你可不能反悔哦。”她再次确认道。
我点点头,准备好答应任何惊天动地的要求。
“好吧,金先生,请给我讲一个童话故事,要有完美结局的。还有一个条件:在我睡着以前,你不能离开。”
“你想让我给你读一个床边故事?”她的回答让我宽慰又失望,“这就是你想要的?”
她点点头,“我知道这个要求听起来很幼稚,但我希望能有这样的经历,哪怕一次也好。”
“你父母从来没有……”我止住了话头,“帮你入睡——这是我所听到的最简单的请求。有很多故事可以选,你喜欢听哪一个?《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人》……”
她将床头柜上的电子书递给我,“我对那些普通的故事不感兴趣。给我讲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给我惊喜。”
“你真会给我施压啊。”我搜索着一长串的床边故事,“《天鹅湖》怎么样?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我知道柴可夫斯基1写的乐谱,还有芭蕾舞。”她说道,“不太清楚故事情节。”
“很好,就《天鹅湖》了。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是我最喜欢的奇幻故事之一。”
“真的吗,我以为男孩子都不喜欢童话故事。”
“大错特错。所有的孩子都喜欢童话故事,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尽管有些人不愿意承认这点。”我冲她眨了眨眼,“我曾经幻想自己是个王子,挥剑斩向邪恶的巫师,救出高塔上的公主。不管年纪多大,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孩子。这就是牛津大学教授J.R.R. 托尔金2在半个多世纪前创作永恒的故事——《指环王》的原因,那是一个以精灵、矮人、巫师和霍比特人为主角的奇幻冒险故事。他原本打算将这本书作为自己孩子的床边故事,不曾想它竟畅销全球,获得了世界各地不同年龄的人的喜爱。”
“像他那样成为伟大的作家,这是不是你的梦想?”
我被她直白的探究吓了一跳。
“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坦白。”她脸红道,“我知道你是《伊夫林》的作者。几年前我收到这本书的时候,宋先生就告诉我了。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我太激动了!抑制不住兴奋。”
“你隐藏得可真深啊。”我叹道。
“希望你别介意。托尔金可能是你最喜欢的作家,但你是我的英雄,勇敢地闯进这座城堡,将我从冥顽不灵的管家手中解救了出来。”
“到目前为止,还不完全是。梅兹管家还持有这座宫殿的钥匙。”我凝神注视着她,“不要再生病了,尹小姐。不要在我眼皮底下受伤了。”
“我会努力的。”她笑着说。
“如今监护人可真不好做啊。”
“我期望这是一次宝贵的体验。”她由衷地说道,“对我来说,你是最亲密的家人。”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当你的哥哥。我这年纪还扮演不了父亲的角色。”我开起玩笑。
“你最好在梅兹赶你出去之前开始。”
“遵命,小姐!”我鞠了一躬,“现在,就让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故事大王为您讲述最令人难忘的童话故事——《天鹅湖》。”
她拍了拍手,热切期盼着,好似五岁孩童。
“在一个美丽的国度,住着一位王子,他叫齐格弗里德。”我开始阅读,“当然,就像所有童话故事里的英雄一样,他年轻又英俊。”
尹悦怀着热望叹息了一声。
“有一天,王子正骑马而行,一只头戴皇冠的白天鹅施施然从湖边游过,它的优雅立即迷住了王子。”我娓娓道来,“王子的朋友试图用箭射那只天鹅,却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变成了一块石头。王子猜可能是天鹅给他朋友施的魔法,便决定隐秘尾随它。不久,他来到一座城堡似的高塔前。一眨眼,天鹅变成了一位漂亮的小姐。着迷于小姐的美丽,齐格弗里德王子试着接近她。起初,她被吓坏了,求王子离开,但在王子的坚持下,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我偷看了一眼尹悦,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继续,我在听呢。”她催促道。
“她是奥黛特公主。”我继续念道,“三年前,她被化身为猫头鹰的邪恶巫师罗特巴特绑架。巫师杀害她的父母,占有她的王国。这还不够,他还想让公主嫁给他。”
“哦,不!”尹悦紧绷的神情让人忍俊不禁。
“白天,巫师将公主变成一只天鹅,这样便没有人会爱上她。打破魔咒的唯一方法,是有一个男人全心全意地爱上她,愿意为她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哇哦。”尹悦睡眼朦胧地叹了口气。
“齐格弗里德王子承认自己在见到公主眼睛的那一刻就爱上了她,而且他不惧怕邪恶的巫师。他邀请公主参加自己的生日舞会,届时他将宣布她为新娘。”
“太棒了。”尹悦低声说道,眼睛渐渐合拢。
“奥黛特起初拒绝了求婚,但王子的执着感动了她。她回到高塔上的房间,脑海里满满都是王子的身影。原来在她变成天鹅的过去三年里,一直偷偷地爱着王子。”
尹悦喃喃着,没有睁开双眼。
“巫师罗特巴特的女儿,奥迪尔,将齐格弗里德王子的突然造访告诉了父亲。巫师害怕失去奥黛特,便走进她的房间,向她求婚。公主一口拒绝了。巫师非常愤怒,将公主锁在塔里,然后带自己的女儿去了王子的舞会。奥迪尔变成奥黛特的模样,骗过了王子。就在同时,奥黛特逃出了城堡。她冲到舞会广场,却见到齐格弗里德向别人示爱……”
尹悦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你在听吗?”我摸了摸她的脸颊,她没有动。“你是不是正做着美梦?”她闭着眼睛微微甜笑。我又坐了一会儿,悄悄走出房间。
下楼时,梅兹正在大厅等我。
“她睡着了。”我说。
那女人恭顺地陪我走到大门口。
“我明天同样的时间过来。”我向她提了个醒,“让我们彼此熟悉一下吧,梅兹女士,今后会经常见面的。晚安。”
但她可能将我友好的姿态误会为一种挑衅,我能感觉到离开时她恶意的眼神。
* * *
第二天,傍晚七点我准时来到别墅。借助门卡,我自己进了房子,径直走上尹悦位于三楼的卧室。梅兹除了送来尹悦的药片,没有过多打扰我们。
“昨天你的故事讲完了吗?还是我在大结局揭晓前睡着了?”我一坐到尹悦床边的椅子上,她就问。
“应该这样说才对:因为你睡着了,所以我中止了故事。”
“谢天谢地。”她松了口气。
我用手掌试了下她额头的温度,“还有些低烧。”
“药物的作用,没什么大不了。”
“在你眼里,没什么是大事。”我看了看她胳膊和脖子上的皮疹,水疱开始愈合了。
“彼得森医生下午来过。他说三天后我的皮肤就会焕然一新。我一直都乖乖地,一直都在卧床休息,没有说过任何抱怨的话。那么现在,让我们听听《天鹅湖》的大结局吧。”
“你为什么不在网上看这个故事的电影版呢?”我提议道,“很多网站都有……”
“我喜欢听你讲故事。”她匆匆插话,“你不是说你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故事大王吗?”
“我说过吗?”
“我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又有谁为我做过同样的事——给我讲床边故事,拍着我入睡。”
“我敢肯定,你的父母曾经这样做过。你是他们的宝贝女儿。”我捏捏她的手,“好了,我们继续读《天鹅湖》,我讲到哪里了?”
“我记得讲到奥黛特公主被锁在塔里面。后来呢?她逃出来了吗?”
“当然了。她来到舞会现场,齐格弗里德王子正向变作了奥黛特模样、身着黑袍的奥迪尔求婚。”
“哦,不!”她惊呼。
“绝望的奥黛特变成了天鹅,罗特巴特和他的女儿也露出原形,他们三个飞回了城堡。”
“可怜的奥黛特……”
“王子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骑马追着他们来到城堡。经过一番苦战,齐格弗里德还是输了,被巫师用剑尖指着。为了救王子,奥黛特同意嫁给巫师,并忠实于他。”
“不!她不能这样做!”尹悦急得快要哭出来。
“很显然,齐格弗里德王子也不希望这样。他不允许一生的挚爱就此枯萎,成为罗特巴特永远的囚犯,所以他将剑推向了自己的心脏。”
“请告诉我他还活着。”尹悦睁大眼睛说道。
“就在那一刻,罗特巴特和他的女儿被火焰吞噬,城堡也土崩瓦解,彻底变成了废墟。”
“奥黛特和齐格弗里德呢?”尹悦双手合拢做祈祷状。
“他们都活了下来,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我笑着说,“小傻瓜,你明确要求我讲一个欢乐故事,结局又怎么可能让人伤心呢?”
“那我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了。”
“你昨晚九点以前就睡着了。”我提醒她。
“那是吃了药片的缘故。”她争辩道。
“做个好梦,我的小姐。”
“你要走了吗?”她直起身。
“我已经完成了使命。”
“你明天还会来吗?”她怅然问道。
“我会给你打电话……等等,我还没有你的电话号码。”
“都是因为我被困在这里,而你可以随意自由地来去,多不公平。”她撅起嘴唇。
她的委屈让我突然意识到——她的世界真的很小。我将她家中的电话号码输入手机,公平起见,我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她将它存入了通讯录里的第一个。
我回到家,在互联网上搜索,终于在亚马逊找到了1981年动画版的《天鹅湖》。我立马下了订单。交货日期定于一周内。
“她一定会喜欢。”我自言自语。
之后的几天,每天晚上七点左右,我都不请自来。尹悦的身体状况有了可观改善,没有再出现发烧或头晕的症状,她也不用再打点滴,可以吃梅兹管家做的家常菜了。自那次外出后一周,水疱几乎都消失了,她又神采飞扬地满屋子乱跑起来。
“梅兹这个周末想请你吃晚饭。”当我们坐在巨大的屏幕前浏览一长串电视节目的时候,尹悦央求道。
“你确定这安全吗?她不会在我的食物里添加什么奇怪的东西吧?”我半开玩笑地问。
“你怕她吗?”
“她可能对我心有怨恨,因为我要为你生病的事负责。”
“有道理。”
“她不太喜欢我,我已经感觉到有一阵子了。”我接着说,“也不怪她,如果那天我没有邀请你出去,如果我把你照顾得好好的……哈,她不能说话真是万幸。”
“她需要些时间才能对你产生好感。”尹悦试着缓和气氛,“她照顾我这么多年;而你才来一天,就让我如此高兴。”
“她从第一天起显然就不欢迎我,还有她盯着我的眼神。”我打了个哆嗦,“嗯,她看我的眼神,就仿佛我是一块叮满了苍蝇的臭肉,非常怪异,很不舒服。”
“你的想象力真离谱。”她笑了,“不要为子虚乌有的事烦恼了。你是金先生的儿子,而她景仰你的父亲。也许这次晚餐就是她接受你作为你父亲继任者的示意——就把它当做是一顿和解的晚餐。”
“希望如此。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她总是阴沉着脸,从来不笑。她最拿手的是两件事:鞠躬和送客。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样子,但就是让人亲近不起来。”
“好啦,可能她只不过想对你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邻居啦,让我们互相熟悉一下吧?”
“我倒是希望能看见她难得放松一下。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令人浑身不自在的能力。”
“看在我的情分上接受邀请吧。梅兹管家和你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尹悦恳求道。
“她是个好厨师,这可是你说的?”我挑了挑眉毛。
“最棒的。”她回应道。
“好吧,我试试看。”
“太好了!搞定!”
“对了,你能帮我转告她吗?——我不喝酒,食物中也请避免,我对酒精过敏。”
“我保证将话带到。”她对我的让步感到欣喜。
* * *
周末很快来临。小说又完成了一章。新书创作至半,詹姆斯很欣慰,我刚接手的监护责任没有拖后腿,反而激励着我全速前进。
“不管那个女孩对你做了什么,她在我眼里就是个天使,帮你克服了写作瓶颈。”他赞美道。
“瓶颈?哪里来的瓶颈?”我打趣问。
“好吧,这样说:她能激发你的创作灵感。哪天让我见见她吧?”
“她跟其他女孩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另外,那个管家,梅兹,是个很可怕的女人,不希望家里出现任何陌生人。”
“我知道了,你想一人独占她,就这样吧。只要你能按时完成小说,别的我都不在乎。”
詹姆斯有一件事说对了,认识尹悦之后,我的写作进度得到了惊人的提升。各种新鲜的想法如洪水般向我涌来。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向我打开了——我以前从未做过的事,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还有永远不曾表达的心声。最初我恨她夺走了父亲的感情,让我长期渴求父爱而不得。但当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无法恨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相同的人,都是渴望爱和陪伴的孤独而可怜的灵魂。
“关于那个记者,你有什么发现?”在詹姆斯挂断电话前,我问他。
“还需要些时间,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信息浮出台面。”他回答。
* * *
我的车一停在车道旁,尹悦就打开了大门,满面笑容地招呼我。
“我不知道带什么。这是一份意大利奶酪拼盘,希望能给梅兹一个好印象。”
“我担保她会喜欢。”尹悦示意我进来,然后拿着拼盘径直走进厨房。
梅兹在给我们准备晚餐。正如预期的那样,当尹悦将我精心准备的礼物递给她时,她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去楼上的家庭影院等着吧。我最近发现了一部很好看的电视剧,有关一只九尾狐爱上一个人类。”尹悦兴奋地说。
出于礼貌,我向梅兹点了点头,随尹悦来到二楼。一坐下,她就向我伸出手,“好了,她听不见我们了。我的礼物呢?”
“什么礼物?”我疑惑地看着她。
“你知道我的意思,礼物,好东西。”
我摇摇头,“我没有带任何东西给你,小姐。”
“别逗我了,你给梅兹还带了一个奶酪拼盘。”
“那是为了感谢她为我做晚饭。”我辩解道。
“但你是客人,我是主人,你不应该……”
我握紧她的手,将她拉近,在她的脸颊印上一个吻,“我在这里。除了我你还需要什么?”
她脸红了,“这句台词你一定练习过很多遍。”
“近期没有。”
“情场高手都这样说,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是谁给你灌输了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捏了捏她可爱的脸蛋,“而且你觉得我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
她慌了神,拿起遥控器一通乱按。“我真的很喜欢这部电视剧——有一点点奇幻色彩的浪漫喜剧,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她急忙跳转话题,“你也会喜欢的。这是个爱情故事。我让梅兹把全部十六集都下载下来了。她对电子产品很在行。很难相信,是不是?她有很多深藏不露的绝技,既是优秀的厨师,又是我的保镖,还是高科技专家。”
“说到电视剧,我更喜欢英雄对抗邪恶的动作片。”
“即使是最硬派的男人也需要爱情。”她辩道。
“哦?这是一部韩剧。”
“是一部很容易让人上瘾的韩剧。”她喋喋不休,“我一般不喜欢看电视剧带着字幕。但是这部,我一点也不介意。”
“狐狸爱上了人类……听起来跟我的兴趣不是一路的。”
“如果你看过中国民间故事,就知道有很多类似的故事。传说中的狐狸变成美丽的姑娘,引诱年轻学子,大部分故事都是以悲剧结尾。但是,这个故事里只有纯粹的爱。”
“这种故事应该归类到恐怖片而非浪漫喜剧。”我反驳道。
“你看了就会改变想法的。”她坚持道。
第一集看了大概二十分钟左右,梅兹上楼向我们示意,晚饭做好了。
下楼来到餐厅。管家将我们的座位安排在长餐桌两头。餐盘旁放着一篮新鲜出炉的面包、一小碟黄油和一碟橄榄油。
梅兹很用心地做了份亚洲风味的海鲜汤,在打底的鸡汤里放了虾米、扇贝和蛋花,点缀上烤紫菜的碎末,看上去已经让人觉得惊喜。沙拉是将各种蔬菜略微调味。至于主菜,尹悦那份是某种鱼排,而我的是酱汁鸡胸肉,与之搭配的有四季豆、西蓝花、蘑菇、荷兰豆、胡萝卜和红椒切成的细丝。虽然还不知味道如何,但确实是一道视觉盛宴。我在酱肉汁里蘸了一块鸡肉,初尝有种奇怪的味道,让我有点不习惯。但瞥了眼梅兹期待的眼神,我确信,不管怎样都应该只给予正面评价。于是我大力称赞她高超的烹饪技巧,并不时向她示以微笑。
吃到一半,之前那股怪味就不再是困扰了;相反,它带给我一种难以言表的愉悦感。我吃得太饱,几乎撑不下甜点——小份果塔,上面淋着香草和芒果味的冰淇淋。舀了两小匙,那美味让我心悦诚服。
大餐后的一个反应就是犯困,当尹悦不懈地向我灌输美女狐狸的传奇故事时,我的倦意却越来越浓。她在那里滔滔不绝,我却打着哈欠,眼皮直往下掉。最后,在她家沙发上睡着之前,我决定赶紧告辞。她幽怨着我的早退:还差五分才到八点。
我摇下车窗,沿着蜿蜒的乡间小路向前驾驶,希望新鲜的空气可以缓解困意。在颠簸的车灯照耀下,眼前的公路忽左忽右地舞动起来。头顶,月亮那张坑坑洼洼的脸顽皮地向我频送秋波。各种不规则的影子一瞬而过,调戏着我的感官;晚风在耳边呼啸,嘲弄着我的神经。
“这是怎么了?”我感觉头昏眼花,就好像正坐在一辆失控的过山车上,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眩晕的症状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加剧。突然,道路两旁的树木被熊熊火焰吞噬,一棵接着一棵,倾砸下来。我慌忙闪避,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车身在倒下的树木和蔓延的火焰之间摇摆不定。远处,滚滚浓烟里冲出一只发光的豹子,眼睛和血盆大嘴里蹿出道道火舌,朝我直扑过来。我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周围的世界随即化为虚无……
1 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1840年5月-1893年11月,俄罗斯浪漫乐派作曲家。
2 J.R.R. 托尔金:J.R.R. Tolkien,1892年1月-1973年9月,英国作家、诗人、语言学家及大学教授。
第七章 双面天使
我醒来时躺在医院病床上,头阵阵发疼。我努力想坐起身,但一条纤细的胳膊搭在胸口,我异常虚弱,连拿开它的力气都没有,只好呻吟出声。那人醒了,抬起头,是安吉拉,她神色焦虑。
“阿阳!”她跳起来,俯身看着我。
“发生了什么?”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你不记得了?你昨晚出了车祸。”她轻揉我的胳膊。
“车祸?”我皱起眉头,努力回想昏迷前最后看到的影像,“我是不是撞到了那只豹子?”
“豹子?你在说什么?”安吉拉茫然地看着我,“我们的车差点儿迎头撞上。最后那一刹,你的车子调转方向偏离主道,一头撞上了一棵树。”
“但我看见……”突然我觉得头脑一阵晕眩。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安吉拉匆忙跑出去找大夫。很快,进来一位医生,“我是梅森医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金先生?”
“很糟糕,我的头感觉像刚被大象踩过。”我抱怨道。
“还好,你的幽默感还在。”他笑道,“你有点轻微脑震荡,再过几天头痛就会自行消失。其他方面都没有大碍。要庆幸的是,当时车速不快,否则后果会更加严重。”
“我记得当时森林都着火了,路上到处是树木烧毁后掉落的残骸。”
“你确定他真的一切正常吗?”安吉拉担忧地问医生。
“当时有只豹子向我扑了过来!”我坚称。
“对你的思维混乱,有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梅森医生翻了翻我的病历,“我们在你体内发现了残留的蝇蕈素。这是一种会对人的神经系统产生刺激作用的化合物,是毒蝇伞中毒的结果。有些人会因此产生视觉扭曲,或感到自己充满力量,也有的人会出现妄想症……”
“等等,医生,能不能用我听得懂的话解释?”
“换句话说,你误食了一些有毒的蘑菇,金先生。”
“蘑菇……”
“毒蝇伞,也被称为‘爱丽丝梦游仙境’蘑菇。食用后的症状之一就是让人产生幻觉。即使最有经验的野生蘑菇采集者也可能将其误认为可食用蘑菇。你是过敏性体质,对你来说,最稳妥的做法是远离此类美味。以你的情况,再多吃一点就有可能致命。”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吃蘑菇……”安吉拉不解地嘀咕道。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无视她的困惑。
“为以防万一,我们还需要给你再做些检查。毕竟,你的头部受了伤。”梅森医生说,“如果检查结果都没有问题的话,你可以在三天之后出院。”
“车祸的事,你没告诉我妈吧?”我转头问安吉拉。
“我这笨脑子,完全忘了这事了。昨晚心急火燎地,根本没想过要打电话给谁。”她拿出手机打算拨号。
“不用了。”我拦住她,“我又伤得不重。这事你知我知就行了。”
“詹姆斯呢?也不用告诉他吗?”
“回头我自己告诉他,这些天他手边的事太多。”我说,“对了,我的车怎么样了?”
“你的宝贝爱车可不怎么样,不过好在损坏的地方主要集中在前部。昨晚我让人拖走了,现在还在维修店里呢。你这个星期估计都见不到它了。”
“好可惜,我才开了六个月……”
“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阿阳,我不能失去你。”
“你没受伤吧?”我上下打量着她。
“毫发无伤。”我体贴的一句问话就让她喜形于色,“得谢谢你选择撞向了树而不是我,否则我们两个可能都得在医院躺着了。”
“我错把你当成了一只豹子。”我含糊说道。
“什么?”
“没什么,昨晚你去我那儿有事?”
“我想你了。这难道不成为理由吗……”她的脸色黯淡下来,“我还是你的朋友吧?”
我没说话。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铃声响起。安吉拉摸索着她的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只手机,“天鹅公主。”她大声读出来电人的名字。我一把从她手里夺过来。
“我不是故意拿你手机的,我发誓。我在你车上发现的。”她急忙解释。
“你该走了,我自己一个人能行。”我任由手机一直响着。
“为什么不接?”安吉拉双眼紧盯着我。
“你上班要迟到了。”我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过了一会儿,一条未接电话的提示信息发了过来。
“你需要有人照顾;让我来照顾你吧。”安吉拉恳求道。
“我不需要。你有比照顾我更重要的事可做。”我面无表情地说。
“那告诉我,天鹅公主,是谁?”她追问道,“你在跟她交往?她是你的女友?”
“我累了。”我淡淡地回应。
“求你了,阿阳。让我留下来吧,我保证不烦你。”她赖着不走了。
“我想一个人待着。你在旁边,我休息不好。”我闭上眼睛,无视她的请求。
“好吧,如你所愿。”安吉拉最终妥协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打电话给我。”
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清静了,我看看手中的手机,时间是上午11点38分。从昨晚到现在总共有八个未接来电。一个是詹姆斯的,两个是安吉拉的,剩下都是尹悦的来电。正当我一条条翻看未接信息的时候,又一个电话打来了。
“你去哪了?”尹悦焦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不像某人,男人总要挣钱养家吧。”我打趣道。
“今晚你会来吗?我们一起看那部电视剧吧!”
“今晚恐怕来不了……我正在出差。”我编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出差?远不远?”
“很远。”
“那你明天能回来吗?”
“基本不大可能。”我几乎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沮丧。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的声音变得萎靡不振。
“我又不指望有场饯别派对。”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
“别告诉我你已经在想我了。”我开玩笑道。
“我昨晚做了个梦。”她听起来闷闷不乐。
“希望是个好梦。”
“我梦见自己被锁在一座玻璃塔里,周围全是水,无边无际。”她回忆道,“你游过来想要救我,还试着把锁撬开。”
“很好,我在你梦中是个游泳健将。”
“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双眼灼灼的怪兽,将你拖到了深水里。”她一口气急促地说道,“我大声尖叫,你却消失不见了。”
“在梦里你至少应该赋予我一些神力。”我继续开玩笑。
“然后,你又出现了,满身是血。我让你快逃,你不听,又撬起了那把该死的锁。”
“没有比拯救受困小姐更紧要的事了。”我轻松地说道,“那我成功了吗?”
“我不知道。”她说,“那只怪兽跳出水面又抓住了你。我醒来时冒了一身冷汗。”
“你应该把它记下来,这可是奇幻故事的绝佳素材。”
“你就不能认真点吗?我一直在担心你可能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只是个梦。我不是很好吗,现在就在跟你说话。”
“金先生去世的前一晚,我也做了类似的噩梦。”她忧心忡忡地说。
“我父亲……?”
“在梦里,他追着一个飞驰的幻影来到深不见底的悬崖边。我求他不要走,他不听,只是对我笑,就好像他知道是什么在等着他。他举起手,挥动着跟我告别,然后迈向深渊,消失不见了。”
“那纯粹是巧合,没有什么特别的涵义。”我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
“你出差是开车、坐公交、火车还是飞机?”
“我不会步了父亲的后尘。”我安慰她,“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
“没人知道未来会怎样。”
“好吧,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故意压低声音,“我有神力保护。”
“神力?”
“我身上带着一个护身符。”
“那是什么?”
“一个玉观音。”
“它有什么神力?”
“几个星期前,我母亲从一位高僧那里求来的。它能为佩戴者驱除厄运、带来好运。”
“好棒啊,我也想看看。”
“如果你这几天不来烦我,那我下次过来的时候拿给你看。”
“你保证?”
“我对天发誓。”
“你说的几天究竟是多久?”
“至少一周,我没打电话给你之前,你要乖乖等着。”
她勉强同意了我的条件。
* * *
第二天午间,安吉拉又来探望。她带来一个盒子,上面有金色马车的标志。
“一份礼物——刚出炉的蛋挞。”她将盒子放在床头柜上,“你最喜欢的甜点。”
我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纸盒,兴趣缺缺。
“真幸运,都过了这么多年,那家糕点店还开着。”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你还留着那条蕾丝花边的黑色低胸连衣裙吗?”我问道,双眼却没有看她,“很久没见你穿过了。”
“一条旧裙子,你居然还记得。”她有些惊讶,“为什么突然……”
“那天你就穿着那条裙子,站在我高中的校门口,旁边是我哥哥。你手里拿着一盒蛋挞。”我缓缓开口,“那是我们初次相遇,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对你迷恋不已。”
“阿阳……”她惊呆了。
“阿俊经常说起你。说你有多漂亮、多聪明,又多善良。他想让我喜欢你,接受你做他正式的女朋友。”我笑道,“他错了,他根本不需要贿赂我。对我来说,爱上你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只不过看一眼……”
安吉拉睁大眼睛,认真听着。
“从那刻起,我的世界除了你就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你就像天上最亮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像上好的陈酿,芳香四溢,嗅一下就能让我沉醉。你曾经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感情,因为有你,我才活着。然而,在每一个清醒的时刻,我都告诫自己——你是我哥的女人,不是我能拥有的。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只要你一出现在面前,我的理智就丧失殆尽。”
“阿阳。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伸出手,轻轻覆在我的手上。
“很奇怪,是不是?曾经我那么渴望你的碰触。”我讥讽地说,“但现在不了。”
我无情的话语令她震颤,她默默地缩回了手。
“从一开始我就嫉妒阿俊——如此幸运能先遇见你,与你相爱。”我沉吟道,“又如果我再大个十岁,是像我父亲那样卓有成就的艺术家,经济稳定,能自食其力,也许我就有资格爱你了。”
“阿阳……”她可怜地看着我。
“如今,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为什么我还活着,而阿俊却死了……”
安吉拉听着我最痛心的忏悔,泪眼模糊。
“那天,阿俊告诉我你接受了他的求婚,当时我只觉得脑袋要爆炸了。对你的渴望在我胸口膨胀。我就是个傻瓜,像罗马天主教神父一样小心翼翼深锁起对你的感情,而自己的心却被撕成碎片。那一刻,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窜起,我陷入了莫名的愤怒中。阿俊那张快乐的笑脸在我眼前不停晃动,我仿佛看到了戴着狰狞面具的恶棍,有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喊:毁掉它!毁灭一切!”我冷冷地瞥了安吉拉一眼,“接下来我只记得,我扑到一辆迎面驶来的汽车跟前,几乎酿成事故。”
安吉拉捂住嘴,身体明显地颤抖着。
“司机跳下车,抓住我的衣领,冲我大骂。”我平静地继续回忆,“我把那一触即发的冲突视为释放心头压抑的绝佳机会。可怜的阿俊,他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他,他也不知道那一刻向市井无赖挥拳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和宣泄。他竭尽全力想要保护他的弟弟,而我却无法直视他的存在。”
安吉拉带着震惊、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眼泪顺着她的脸颊默默流下。
“阿俊毫不知情。原本我该是那个受害者,他是代我去死的。跟以前一样,他扮演了一个好哥哥的角色,就在那个家伙掏出枪开火的时候,他一把把我推开。他表现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如此渺小。我眼看他一头栽倒在地,痛苦地抽搐,他的衬衫被血水浸透了,身上和路面到处都是他的血。我吓坏了,什么也做不了,像块木头那样呆呆地杵在那里。是我杀了他。”我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我借别人的手杀了自己的哥哥。每次我看到你,就会想起那可怕的一幕。”
安吉拉跳起身,哭着冲出房间。我闭上眼睛,泪水流淌下来。奇怪的是,心里却感到一阵轻松。
接下来的两天,安吉拉就像完全消失了,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给我。我知道那天说的话深深伤了她的心,但我别无选择,也毫不后悔。要继续生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熬过世上最痛的试炼,对我如此,对安吉拉更是如此,让时间来慢慢愈合伤口,忘记我们多舛的命运,开始她的新生活,一段没有我参与的生活。
在我按计划准备出院的早晨,安吉拉突然出现在面前,脸上挂着黑眼圈,看上去清瘦而疲惫。
“我开车送你回家吧。”她淡淡地说。
我没有拒绝,默默收拾好东西,跟她出门,来到她的车前。
“如果你希望,可以坐在后面。”她说,“我不会勉强你……”
我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作为回答。一路上默默无语。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回到我的临时住所。她陪我进屋。
“我能喝杯冰红茶再走吗?”
我看了看冰箱。只剩一瓶,就连同一只空杯一起递给她。
“乌龙茶,阿俊的最爱。”安吉拉拿起瓶子直接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她把玻璃杯推到一边,“如果你不介意,可否听听我的故事?不需要太长时间。”没待我说什么,她就开始慢慢讲述起来。
“我们是在大学相遇的。我比你哥大十个月,但大多数时候,他把我当成妹妹。阿俊说他习惯了大人的角色,因为家里还有个弟弟,父母离婚后,弟弟需要更多关心和照顾。我问他什么能让你快乐;一盒蛋挞,他告诉我。那天,我站在你们学校门口,拿着你最喜欢的点心。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快乐的笑脸,我的心就明亮起来。当时你才十七岁,而我二十三岁。此后每到周末,我总会从唐人街最好的糕点店给你带最好吃的蛋挞,即使我得开上一个多小时的车才能买到。”她淡淡一笑,接着说,“阿俊笑我把你宠坏了。我对他说:别人会以为你是个任性调皮的小家伙,但是在我的眼里,你只是一个被人误解的孩子,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不知不觉中,她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柔情,“事实上,我愿意给你我力所能及的一切,不是因为怜悯,不是的;我喜欢陪在你身边,让你快乐幸福。那五年,我一直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知心姐姐和爱心人士的角色。我想要保护你,抚平你的忧伤,分担你的痛苦。只要能常常看到你,我就心满意足。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猜错了自己的心思……”她一口气喝完瓶里剩下的冰茶。
安吉拉的话彻底搅乱了我的心绪。
“有天晚上,阿俊邀我共进晚餐,特意要我穿你之前提到的那件黑色连衣裙。”她继续回忆道,“他带我去了一间温馨的意大利餐馆。通常情况下,那间餐厅总是挤满了人,但那天晚上只有我们俩在用餐。一支小乐队演奏着我最喜欢的歌曲——《天堂里的陌生人》。在柔和的烛光下,我们随着音乐起舞。甜点是一只香草冰淇淋,上面缀着一只钻戒。他走到我跟前,单膝跪地……”
“那部分我已经听说了。”我不耐烦地打断安吉拉。
她没有理会我的任性,继续道:“他的求婚让我的心颤抖,不是因为喜悦,而是我忽然意识到我并不爱他。”她停了片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把你当成是小弟,而是一个男人,一个比我自己更重要的人。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我对你的感情是真实的、迫切的。”
我愣住了,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多年来,我一直都在骗自己,把持着不去接近你:你还太年轻;你是阿俊的小弟。但当他向我求婚的那一刻,所有的借口都不存在了。我无法抗拒自己对你的渴望,同时又对一个全心全意爱着我的男人撒谎。所以我把真相告诉了阿俊。那天晚上,我们分手了。”
我的身体因震惊而颤抖起来,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那是在他被害的前夜。”她伤感地说道,“我亲眼目睹了他的死给你带来的巨大伤害。就像个活死人一样,你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听任何人说话。我无助地看着你陷入悲伤和悔恨的深渊。我吓坏了,害怕面对你,怕你因为阿俊的死而责怪我。他的葬礼过后,我就逃了,多年来我一直待在国外,试图躲避纠缠着我们的命运。我埋头于大量的工作中,但是没有用,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做什么,我的心一直渴望着你。我很高兴听到你又开始写作,这为我提供了一个重新进入你生活的机会。但我怕你可能会讨厌看见我作为你的主编出现,所以一开始,我不得不忍受着内心的折磨,远远望着你。我必须要忍耐,这样有一天我才可以毫无愧疚地站在你面前。这小小的一步花了我八年时间来完成。告诉我,阿阳。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我们之间是不是太迟了?”
记忆回到阿俊被害的那晚,他最后说的话在我脑海里回响。
“原……原谅我,阿阳。”他喘着气,勉强发出了声音,然后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一个带着胜利和满足的笑容。
那一幕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在过去八年一直困扰着我,折磨着我的神经。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它的含义。一阵突如其来的阴冷令我颤栗。我手捂胸口,身体向前倾。
“阿阳。”安吉拉俯下身子,她伸出的手想要触碰我却又悬在半空。
“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你还好吗?”
“请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在你的心里还有我存在的空间吗?”她临走时问。
我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 * *
接下来几天,没有人来探望。周六上午车行的人帮我把修好的车送了过来;它看起来完美如新。下午安吉拉来了,前门没有上锁,她进来满屋子四处寻找,最终发现在书房写作的我。
“我敲门了,你没应。”她小心翼翼地澄清。
我双眼紧盯着屏幕,自顾自地敲着键盘。安吉拉很了解我,并不理会我因心中难受而表现在脸上的冷漠。
“我知道你正忙着。不用管我,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她悄悄走开了。
一个小时后,她手里捧着一大碗炒饭回来,香味迅速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是你最喜欢的——牛肉蔬菜炒饭。好久没做饭,厨艺有些生疏了。”她递给我一个勺子,“我在冰箱里找到一袋有机牛肉,但愿你没打算派其他用场。”
我尝了一口,慢慢咀嚼,“味道跟以前一样,好吃。”
“那就好。”她呼了一口气。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炒饭并不是我的最爱?”
“我以为……”
“我喜欢吃只是因为这是你为我做的。”
“阿阳,你不知道这话让我有多高兴。”她扬起眉毛,双眼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你吃了吗?”
“还没有。”她摇摇头。
“那一起吃吧。”我把勺子递给她,“我们两个人吃足够了。”
“感觉就像昔日重来,是不是?”
“我很怀念那些日子,三个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我们深情地凝视对方,就像久别重逢的好友。曾一度冷却的感情又再度加温。当两颗心沉浸在过去美好的回忆中时,就连食物也变得格外美味。我想象着阿俊就坐在我们中间,神情安宁。
第二天,安吉拉又来了,她扮起女主人的角色,而我全神贯注于我的创作。她腰间系着一条可爱的围裙,在屋子里四下打扫。
“就当我不存在。”她在书桌一角放了杯绿茶和一盘黄油曲奇。
“那很难。”我咬了一口曲奇,“满屋都是你独特的香味。很抱歉害你休息日都不能好好放松。”
“晚饭你想吃什么?”她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小小地偷了个懒。
“出去吃吧,就当是对你的犒劳。”我提议道,“一个小时后我就可以收工。”
她满怀期待地哼起小曲,闲闲地踱出房间。几分钟后,她又快步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你有个快递。我帮你签收了。”她递给我。
那包裹大概有一本书的大小,分量很轻。我撕开包装,一张光盘掉了出来。
“《天鹅湖》。”她捡起来。
“我差点儿忘了。”我从她手里拿过来,“封面能带回很多美好回忆……这个版本保留了柴可夫斯基著名的曲谱。她看到这张光盘,肯定会很激动。”
“她……天鹅公主?”安吉拉声音里的笑意消失了,“我能否问问,她对你意味着什么?”
她的问题让我无言以对。
“你对我还有感觉吗,还是你另有所爱了?”
“我不知道。”过了好久,我才含糊地答道,“我解释不清。最近几天她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明白了。”她的神色暗了下来。
“我很抱歉,安吉。”
“请不要说抱歉。你没有做过任何需要我原谅的事情,不是吗?”她有点坐立不安。
“她是我无法忽视的一个人。”
“我……我怎么这么笨。”她抓过手提包结结巴巴地说,“很抱歉这次不能赴约了,我忘记已经约了一位出版商吃饭。太晚了,我已经迟到了。”
安吉拉没说再见就匆忙奔出门外。而同时,我还在思考她问的问题,“是的,尹悦对我来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接下来两天,安吉拉都没有出现。周三早上,她给我发了条信息,说她这周都有事不在城里。我心里庆幸,有时间好好理清自己的思绪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安吉拉是我梦寐以求的女人,是我的梦中情人,是我的命运女神。为什么我还犹豫不决呢?”我责备自己让事情复杂化。
我没有如约联系尹悦,我强迫自己远离森林别墅,直到理清自己的感情。
周末很快又来临了,我还是没有头绪。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痛苦和自我厌弃,终于我可以听从内心的声音,大声宣布这个女人是我的,命运却再次狠狠地戏弄了我,让我陷入迷茫的漩涡。我尝试去揣测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是想得越多,就越困惑。
一连两个晚上,我都没有睡好觉。身体很累,很想入睡,脑子却异常清醒。我讨厌吃药,它们只会让我头晕,不会带来睡眠,而喝牛奶又常常让我肠胃不适。詹姆斯听说我失眠了,非常担心,在回家路上顺道过来探望,还给我带来了一包洋甘菊茶。靠它来入睡的希望并不大,但为了不辜负詹姆斯的好意,我尝试喝了一点。
尽管没有进入梦乡,洋甘菊茶还是让我放松宁神,得以继续创作。夜渐渐深了,头越来越重。我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闭一会儿眼睛。”我自言自语……
“你来啦!”下意识地,尹悦欢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们走吧。你答应和我约会的,记得吗?”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她拉进一个拥挤的商场。大群人包围着我们,嚷嚷着把我们挤往出口方向。我看见街对面有个公交车站,只有寥寥几人在排队。
我对尹悦说:“93路——正是我们要坐的车。”
一辆公交车到站。除了我们,其他等候的人都没有上车。一路上,我紧紧握住尹悦的手。不知过了多久,公交车突然停下,前方一个街头集市挡住了去路。
我们跟着其他游客到处闲逛,欢喜地浏览一家又一家摊位。尹悦在一个铺子前停住脚步;小贩拿出一套玛瑙做的饰品热心兜售,这是一组不同形态的动物,共十二个,是中国的十二生肖。
“小姐,它会给你带来好运。” 商人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说道。他将一只老虎形状的石头硬塞进尹悦手里,然后转身向我,摊开掌心。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没有讨价还价就直接付了钱。只一眨眼工夫,尹悦突然不见了。我疯狂地在街上搜寻她的踪迹,喊她的名字。几个人聚在一个街角玩《阴谋诡计》的游戏1,我发现尹悦就在其中观看,那些人频频邀请她加入。我赶紧上前拖开她。
“不要离开我的视线!”我激动地朝她喊,“不要去我看不见你的地方!”
她默默听着我的责备,直到我平静下来。突然,我们所在的街道化为薄雾消失不见了。一道道高耸挺阔的巨岩墙壁拔地而起,将我们困在中间。不远处,地面崩裂,我听见水流咆哮的巨响。同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从深穴中传来。我惊惧地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腾空而起,飞溅的水花打落到我们身上。我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尹悦,双眼紧盯地面,不敢抬头看。渐渐地,那个恐怖的东西靠近了。终于,一个怪物站在我们面前,张开血盆大口。我颤抖着紧闭上双眼,瑟缩中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 * *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把我从可怕的噩梦中解救了出来。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谁会在半夜给我电话?当我看到屏幕上来电人的名字,心跳瞬间加速。
“尹悦……”
“我知道不该先打电话给你,但是我很害怕,阿阳。”
“发生了什么事?”
“你能过来吗?家里有陌生人。”她的声音在颤抖。
还没来得及细问,电话就断了。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打电话通知了警方,然后冒着倾盆大雨往森林别墅方向驰去。到的时候,整个别墅都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我大步跨上石阶。前门可疑地半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一种怪异的感觉扑面而来。房子里是深深的寂静,令人神经紧绷。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爬上楼梯来到三楼。尹悦的卧室门反锁着。
我轻轻敲门,“尹悦……你在里面吗?”
几秒钟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答道,“是你吗,阿阳?”
“你还好吗?”
门从里面打开了。房间里太暗,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是从气味上可以断定是她无疑。
“你受伤了吗?”
“我很害怕。”她紧紧抱着我。
“梅兹管家在哪里?”我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我没见到她。灯灭之前房子里有两个男人,但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警察应该很快就到。”我安抚她,“待在这儿,把门关上。”
“你要去哪?”她拉着我的胳膊,双手明显在抖动,“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不会走远。”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安慰道,“闯进来的人可能已经逃了。我去看看管家,然后检查看能不能打开电源。”
我离开后,尹悦关了门,上了锁。我停顿了几秒,想听听是否有可疑的声音。尽管整幢房子一片死寂,但是我有种不安的感觉——屋里还有别人。
电源开关在管家房间的墙外。我借助手机发出的光线,小心走下楼梯。当我经过厨房正要往大厅方向走去,一个响雷在屋顶炸开。与此同时,一条黑影飞快地穿过走廊,从前门蹿出。巨大的冲击力把我推向墙壁,手机被甩了出去,我整个人滑倒在地,身体隐隐作痛。
四周的空气莫名地冷了下来,一个影子迅速从我身边掠过消失。我听见车子掉头离开时发出的尖锐声音。远处,警笛声近了。我摸索到手机,幸好没有摔坏。借着手机的光亮我来到电源开关前,一个一个打开开关,随即,整栋房子明亮如昼。
直觉眼前的危险已经过去,我喊着尹悦的名字,爬上楼。她听到我的声音,急忙打开门,紧紧拥抱我。她身上只有件薄薄的白色睡衣。我将一条毯子裹在她肩上,和她一起走下楼。当我们踩过潮湿的路面走向我的车子时,四辆警车停在了车道上。一位女警接手照顾尹悦,另一名警员向我询问了一系列问题,其余的人全部涌入别墅搜寻疑犯。
“这里除了你们两人,还住着其他人吗?”那位警员语气温和地问我。
“事实上,我的住处在山另一边。”我立即消除误会,“尹悦,就是那边那位年轻小姐,我是她的监护人,她和管家桑迪·梅兹女士一起住在这儿。”
“你知道管家人在哪里吗?”他在记事本上草草地写着什么。
“我不确定。自从有人闯进来,我们就没见过她了。”
“你能描述一下她的特征吗?”
“意大利人,五十多岁,腰比较粗,中长的黑卷发,深色眼睛。另外,她不能说话,几年前她丧失了语言能力。如果你们找到她,最好马上通知我们。她可能被吓坏了。”
“你看到入侵者了吗?”
“我来的时候电源已经关了。尹悦说,她听见屋子里至少有两个男人。我看到一个人影飞快地逃走了。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但我听见汽车掉头时发出的声音。”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一辆便衣警车在旁边停下,一名身穿灰色风衣、衣领处戴着徽章的中年男子跳下车。与我说话的警员向他敬了个礼。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一起进了房子。几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和更多的警车赶到现场。我感觉到空气中的不祥。
“能跟我进来一下吗,金先生?探长想跟你谈谈。”一位警员示意我跟他走。
一位年近五十、皮肤苍白的男子走近我。他大概有一米八,身形中等,棕发,微微有些谢顶,蓝眼睛非常敏锐,能洞悉人心。
“我是警探布兰登·怀特。”他伸出手,“你就是报案人吗?”
“是的,我叫金阳。顺便问一下,管家不见了,你们找到她了吗?”我向他打听,“她还好吗?”
“有个坏消息,先生。”探长严肃地说,“我们在走廊尽头的房间找到一具女尸。”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有人抬着担架从我们身边经过。他示意他们停下。
“能否请你帮我们辨认下死者的身份?”他拉下白布露出了受害者的脸。
我的心重重地坠了下去。“是她。”我肯定地说,“是管家梅兹女士。”
1 《阴谋诡计》:Intrigue,一种谈判交易的卡牌游戏。
第八章 藏秘之屋
雨簌簌地下,我侧身坐进车内,心情沉重,无以言表。女警官回到自己的岗位,交还尹悦由我照看。
“发生了什么?他们找到梅兹了吗?救护车来了,她受伤了吗?”尹悦抛出一连串疑问。
我握住她的双手,它们都冻僵了。我将毛毯紧紧裹在她身上,将车内的暖气调高。
“我等不下去了,”她急躁起来,“我们自己去找她吧!”
我没有理会她的执意,继续对她冻僵的双手呼着热气。
“我比谁都更清楚这房子的结构,”她仍旧不停地说,“梅兹一定是受了惊吓,藏在哪里。”
“她已经离开我们了。”我垂下眼睑说出实情。
“你在说什么?哪……她在哪?我……我要见她。”她惶惑得结巴起来。
“他们刚才发现了她的遗体。她死了。”
“死……”她像是没听懂我的话,呆呆地注视着我。
“我很抱歉,尹悦。”我把她拥进怀里。
“这不可能是真的。”她试着挣脱我的怀抱,手向门把伸去。
“我亲眼看见的,”我将她抱得更紧,“梅兹已经不在了。”
“不!不可能!”她不住地摇头,“放开我!”
“他们已经将她的遗体用救护车运走了。”我向她解释,“明天,我们就到医院看她。”
“不可能的。几个小时前,我们还在一起吃晚餐,她还教了我一道意大利菜的做法。”
“想哭就哭吧,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我安慰她。
“都是我的错。”她的话里带着深深的负罪感,“先是我父母,然后是金先生,现在……又是梅兹,他们都死了。谁会是下一个?”
“胡说,你和他们的不幸没有关系。”
“我对你们而言就是场噩梦。”她哭着说,“我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面对现实吧,我注定只能孤独一人。”
“没人该因为意外的逆境而永远孤独。”
“阿阳,我害怕。”她在我臂弯里颤抖着,“万一你也遭遇不测了呢?万一……”
“小时候,一位高僧给我算过命,”我伸出自己的左手,“他说我会长命富足,还说我会名利双收等等。到现在为止,他说的都应验了。看见我手掌上这条延伸到手腕的掌纹了吗?它代表着长寿。”
“可我的厄运会逆转你的长寿吗?我是个受诅咒的灵魂。”她还是不安心。
“这样的可能性吓不倒我。”我将她拉近,吻了下去。
她愣住了,双眼大睁,身体紧绷。当我俩的嘴唇缠绵在一起后,她的表情终于渐渐放松了。
“感觉好点吗?”
“这是在梦里?”她摸了摸嘴唇,脸上泛起红晕。
“我人就坐在这儿,在你身旁,抱着你。”我抚摸她丝绸般的秀发。
“但愿我不是在做梦。”
我倾身再次与她相吻,这次吻得平缓而深情。“现在,你相信不是梦了吧?”
“我能期盼你的下部小说有个圆满结局吗?”
“‘从此过上幸福生活’的大结局是所有童话都应该坚持的正统。”
“真期待读你的故事。但先答应我一件事,”她凝视着我的眼睛,“万一,只是万一,噩梦重演,危险一旦出现,你就逃开,远远地离开我。我无法再承受失去身边人的打击了。”
“那个我喜爱的大胆姑娘去哪了?”我托着她的下颚,“你不信这些迷信的,不是吗?”
“不是所有童话都能拥有圆满结局。”她语带哀愁。
“比方说呢?”
“小美人鱼。”
“王子本来就没有爱上人鱼,那个故事不算数。不管在现实中还是童话里,单相思从来都没有结果。”
“肯定还有其他……”
“好了,悲伤的故事不适合你。”我哄着她,“你现在受了太大打击,没法清晰地思考。好好休息一晚,这些可怕的想法都会消失的。到我的住处待一段时间吧,那儿虽说比不上你这儿宽敞阔气,但也舒适宜人。我觉得你会喜欢的,免费的住宿中,那是最好的了。”
“我能和你待多久呢?”惊喜点亮了她的脸庞,“我不在乎这大得空旷的时髦房子,独自一人住在这儿让我害怕。我宁愿和我喜欢的人挤在小屋子里。”
“看来我们得给你雇个更好的管家。一定要能说话、有幽默感、厨艺好,还得精通十八般武艺,徒手碎掉歹徒脖子的那种。”我开玩笑道。
“这等高人可是会让你破费的。”
“还有别的选择吗?我是你的监护人,好歹也得负责照看你。保你周全,逗你开心是我首要任务。”
“所以我对你来说,就是个包袱和责任吗?”她郁闷起来。
“有什么关系?”我捏着她的脸,笑着说,“我答应了老头子要照顾你的,就一定得履行承诺。”
“对你而言,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她的眼眸闪烁,“你喜欢我吗?”
“谁不喜欢呢?你是如此佳……”我徒然停住,转变话锋,“你是个好大厨,你做的早餐简直让人无可挑剔。”
“你觉得我有女人魅力吗?”
她猛烈的攻势令我招架不住。以前安吉拉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你刚才吻了我。这只是你安慰朋友的方式,还是你将我视为中意的女人?”
“尹悦……”
“你后悔了吗——后悔吻我?”
“抱歉,我不是……”
“若你有心,若那吻对你有意义,你就无须道歉,除非……”她的眼神流露出忧郁,“你是出于同情,就像这世上的其他人一样看我——可怜的孤儿,在厄运中挣扎。”
“我从来没有出于同情而吻过谁,我也从来都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我向她保证。
“我真是不懂感激,”她深呼一口气,“我本该感谢你,而不是怀疑你的真心。”
“你应当被人呵护,记着这点,你值得受到所有的关爱。你知道自己有多特别吗?”我抚平她的不安,“我还从没让人白住过我家,你是第一个。”
“第一个!”她的眼睛闪着光,“好庆幸呀!”
“在给你找到一个新的安身之所前,你可以优先享用我的床。”我补充道。
“新住所的事慢慢来,我不急。”她将头放在我肩上,“我想闭会儿眼。”
车外,雨停了。空气温暖潮湿。地面蔓延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氛阴郁而诡异。我俩都在车里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名警员敲了敲车窗。
“你有别的地方可以住几天吗?”他友善地问尹悦,“在证据收集完毕之前,你都不能回别墅。”
“我会和他住在一起。”尹悦把警察的话当成了粘着我的借口。
“就当成一次短假吧。”我纠正她的说法,随后陪她进别墅打点些私人物品。“我和弗兰克会找时间给你雇个新管家的。”
“我想一箱衣服可能不够,冬天就要到了。”听起来,她对于要搬去我的住处一点都不拘束。
“冬天?”我说,“还有几个月呢。我想调查不会进行那么久。”
“世事难料,”她思忖着,性情又复如以往,“谁知道?也许你会不让我离开呢。”
“我说的是休假,不是蜜月。”我提醒她。
她偷偷地笑了。
警察用黄色胶带封锁了房子入口,我把手机号留给警探,并表示随时愿意提供协助。到我家时,尹悦已经在车里睡着了。我抱她进屋,上了二楼,轻轻把她放在我床上。她没有醒。安置好后,我从柜子里取了床被子,下楼到客厅。
靠窗的长沙发对我来说有些短小。我在头下垫了个靠垫,脚搭在沙发扶手上。这姿势真是笨拙难受,让人想起《战地新娘》1里的加里·格兰特。那场景我记忆犹新:可怜的加里蜷缩在浴缸里,努力让自己入睡。观影时我感受到了他的痛苦,而此刻这感觉更加真实。
次日清晨,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阳光明媚,慵懒地照在我身上。我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立马跳了起来。都要到中午了!我拨通弗兰克的电话,告诉他噩耗。
“昨晚有人闯进别墅。管家死了。”
“尹悦呢?”弗兰克慌张地问,“她没受伤吧?”
“她没有大碍,只是对梅兹的死非常难过。”
“谢天谢地她没事,”弗兰克松了口气,“她现在在哪?”
“我把尹悦带到我的住处了,她会和我住几天。能帮我个忙吗?梅兹遭受过头部重击,她的遗体现停放在古德撒玛利亚医疗中心。尹悦想看看她的遗体,我希望你能陪她去。”
“没问题。”
“至于梅兹的葬礼……”
“别担心,我来安排她的追思仪式。”弗兰克说,“警方有抓到嫌疑人吗?”
“我还没收到有关凶手的消息。”我回答。
“你照顾尹悦没问题吗?”
“目前也只是权宜之计。她吓坏了,现在不能一个人待着。我这儿房间足够,而且,她也习惯有我陪在身旁。”
“觉得应付不过来的话,就告诉我。我和女儿们可以帮上点忙。”弗兰克热心地提议。
“思思平日得上学;简妮是你最依赖的左膀右臂,我想她也不大可能抽得出时间。何况,我是尹悦的监护人,我有责任确保她得到妥善照顾。”
“那么有需要就打电话给我。”
“当然,你是我的第一联系人,找你帮忙我不会过意不去的。”
和弗兰克通完电话,我到浴室洗了个澡。出来时,惊讶地看到尹悦正在厨房准备早餐,或者更确切地说准备午餐。很显然,她在这里得心应手。我看着她在餐桌和烤炉间翩翩起舞,就像是在施展魔法,大约不过半个小时,绿色沙拉、青葱薄饼、鲜榨橙汁,全都准备就绪。
她抬起头,发现站在厨房入口的我。“睡得好吗?”她招呼我坐到餐桌旁。
“我饿了。每一样都这么色香俱全,你都可以办个自己的厨艺秀了。”我夸赞她。
“就凭你这句话,奖励你每天都吃到这样的早餐。”
“午餐和晚餐呢?”
“那要看你打算留我住多久了。”
“好买卖,你真懂得谈条件。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她将一把椅子拖到我身边,“不知道地板是不是比床更舒服。那张床可是特大号的,很宽敞,足够与人共享,你说呢?”
“我们得抓紧时间,”我看了眼墙上的钟,“弗兰克马上要来和你讨论梅兹葬礼的事了。”
“那你呢?你要去哪?”
“去警局。凶手落网前,我们不能放松警惕。而且我想去问问你什么时候能搬回别墅。”最后一句是特意试探她的。
她沉默了。
“有礼物送你。”我走到客厅,拿起咖啡桌上的《天鹅湖》光碟。碟片让她又有了精神。她抱住我,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这是感谢你的贴心礼物。”她神采奕奕地说。
* * *
下午两点左右,我放心地将尹悦交给弗兰克,自己前往警局。在路上,怀特探长打来电话,他人在别墅,想问我些问题。我立即掉头开往别墅。六、七辆警车塞满了车道,我靠边停下。
“我是来见怀特探长的,”我对一位身穿制服、守着大门的警员说,“我叫金阳。”
“进去吧先生,探长在里面等你。”他礼貌地说。
房子周围有几名犯罪现场调查员在收集指纹和证据。
“你好吗,金先生?”探长在走廊上向我打招呼,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你不介意吧?我这会儿才吃上午餐。”
“请随意,你一定忙坏了。”我礼貌作答,“案子有眉目了吗?”
“我们发现罪犯的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一楼。”
“但愿他们没顺走那台大电视。”我开起玩笑。
“昨晚雨很大,而且,普通卡车可装不下这么大一台电视机。”
“有失窃物品吗?”我和他穿过走廊。
“你父亲是知名艺术家。我相信这些小偷清楚他作品的价值。”他带我来到书房。我立即注意到父亲原本挂在墙上的画平躺在地,中间部分和下边两侧角上的玻璃都碎了。
“如你所见,画布很大,保护框也是由重型玻璃制成。”探长说,“这种规格的画,将其裁出来是最省事的方法。不过,他们低估了玻璃的坚韧程度。”
“歹徒为什么要砸碎中间位置?这样并不能更快地取出画。”我不解地想。
“我猜测管家就是在书房被杀的。”探长指着地上的血迹说,“她十有八九听到了动静,出来查看,正好撞上歹徒在偷窃。一名盗贼用近五斤重的自由女神像基座重击了她的头部。雕像是在画的旁边找到的,昨晚送去警局检测的结果显示,上面的血迹正是梅兹的。”
“有发现指纹吗?”
“很遗憾,没有,他们一定戴了手套。”
“你们在哪里发现的尸体?”
“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里。来吧,我带你去看看。”他吃完剩下的三明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抹了抹嘴。
我俩沿着一条已经干涸的血痕来到梅兹房间。我注意到地板中间有一滩深色血迹,骇人的景象让我作呕。
“你还好吗?”探长担心地看着我。
“没事,胃不舒服而已。”我用手捂住嘴鼻,却依旧闻到死亡的恶臭。
“你很快就会习惯的。更惨的现场我都见过,严重肢解的尸体上满是蛆虫和苍蝇,尸臭粘着我数日不散,不管我洗了多少遍澡。”
他生动的描绘搅得我的内脏一阵翻滚。我靠到窗边,吐了。新鲜的空气让我缓过来。我深吸口气,努力保持镇定。
“身为作家,这样的承受力真够低的。这可是犯罪小说的好素材。”他递给我一块手帕。
“比起真实生活的残酷,我更热爱文学作品中的幻想。”
“幻想,我们不都需要嘛。”
“不是成人意淫,是童话,孩子的童话。”我连忙解释。
“瞧我想哪去了?当然啦,《哈利·波特》2嘛,我儿子就爱这些书。他还说长大了要当巫师,你相信吗?”他爽朗地笑起来。
“实际上,我是J.R.R.托尔金的忠实粉丝,他写的《指环王》恰巧是我的最爱。我们同一天生日,虽然相隔一百年。”我滔滔不绝地说起这些让我骄傲的琐碎细节。
“我觉得那小说太长了。老实说,超过三百页的故事对我都是种折磨。但我儿子相反,他就爱长篇小说。”他愉快地闲聊起来。
当我的视线扫到地上那个身形轮廓图时,心情瞬间变得沉重。图中头部的位置有一滩干涸的血迹。我想象着,可怜的梅兹躺在那里,毫无生气。血从头上的伤口涌出,淌到我脚边。
“歹徒把她拖到这里。”探长说,“从衣架上的衣物和梳妆台上的照片来看,我猜这是她的房间。”
“是的,虽然我还从没进过这里。现在想来,那个把我撞倒的家伙就是从这个房间冲出来的。遗憾的是,我没把他看清楚,那时候电力还没恢复。”
“你确定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人跑出去的吗?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两对足迹。”
“我想是的。我当时随后就听到汽车呼啸而去的声音,另一个歹徒可能在我赶到之前就逃出去了。抱歉我无法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昨晚我的心思都在尹悦身上。”
我有心隐瞒了看到奇怪阴影从住宅飞蹿出去的事,毕竟提到这样虚幻的东西对案情毫无帮助。
“你知不知道,这里有道暗门,通往地下室?”怀特探长指着床对角处一个入口说。
“尹悦跟我提过一次,梅兹管家在那里存放了许多自制的美味。”
“是美味没错,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他笑了笑,“昨晚门没锁,我们发现了些特别的东西。来吧,金先生。最好捂住鼻子,味儿挺大的。”
“我一定要去吗?”他的表情令我发毛。
“没有被肢解的尸体,我向你保证。”他许诺,“至少按照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是没有。”
我不情愿地跟他走下一条宽敞的石阶。我想起儿时装酒的木桶曾经一排排陈列在墙边,整个空间都弥漫着橡木和陈酿的芳香。来到底层后,我的心跳几乎停止,眼前的景象令人咋舌:一长排晦暗的灯光下,是一箱箱蘑菇;清水从一个平台流向另一个;朽木与菌类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
“这是怎么回事?”我咳嗽起来,眼睛被熏得流泪。
“触目惊心,是吧?看来这位管家痴迷于培育蘑菇啊。”探长完全不受恶臭影响,气定神闲地说,“她培育的种类繁多,起码超过一百个品种。楼梯下面甚至有个设备齐全的实验室。那女人是在这里进行某种实验。”
“梅兹是个孤僻内向的人,她如何消磨闲暇是她自己的事。不过这可不是简单的爱好,而是纯粹的痴迷。”我说。
“不可否认,她留下了一份可观的遗产,但华而不实。我想你对蘑菇不感兴趣吧?”他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要当心,它们之中有些是有毒的。”
“你如何分辨的?”
“看蘑菇伞的形状和色斑。我有个朋友喜欢采集野生蘑菇,他有几次险些丧命。”
突然我灵光一闪。医生曾说过在我体内发现了源自于毒蘑菇的毒素,那晚梅兹给我做的饭……我倒抽一口凉气。
“这事儿我不会写进报告,”探长示意,“受害人的私人爱好和案件没有关联。”
“你不介意我清理地下室、处理这些垃圾吧?”我厌恶地环视四周。
“请随意。”他轻轻笑道,“不管这里发生过什么,都和楼上的入室抢劫凶杀案无关,除非有人被蓄意喂食了毒蘑菇,但看来并没有。咱们去瞧瞧她的密室吧。”
长长的阶梯下有三个房间。一个像是化学实验室,里面配有上好的设备,如同大学教授在课堂上常用来做演示的那种。中间是带浴室的宽敞卧室,里面的家具和装饰比梅兹楼上的实际住所更加高档精致。而最后一间要小得多,专为她信仰的宗教而设:家具只有木书架和红橡木箱子;一座圣女嘉勒的金像立在涂有黑漆的壁架上,金像两旁的长蜡烛最近曾点燃过,空气中还弥漫着温和惬意的芳香;雕像上方的灯泡发出玫瑰色红光,为这方圣殿笼上了一层庄严且神秘的色彩。
我正要转身离开,某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是一幅画,约半米多高,镶在圣女嘉勒像后面的墙上。那是幅精致细腻的水彩画,风格与父亲作品中惯常的豪放大气不同,描绘的是一位端坐的年轻优雅的亚洲女性,那女子一头乌黑秀发及肩,眼中闪烁着莫名的伤愁,红唇略往上扬,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画的右下角是父亲的署名,字迹优雅如常。署名下面还有两个汉字,字迹清晰——“暗香”。
“你父亲确实是名出色的画家,”探长说,“我不大懂艺术,但我想他抓住了画中女子的美:双眸深处的微光,千丝万缕的乌黑秀发,柔软皮肤的娇嫩质感,还有湿润光泽的嘴唇,那么有立体感,我从未见过如此逼真的肖像,仿佛她随时会走下画布。”
“你对他作品的评价真可谓慷慨,业余艺术爱好者会视你的话为真正的专家箴言。”我直言回应。
“如果我是你,会把画带出去收藏好。已经有人丧命了,而这幅画作比楼上的那幅更容易搬运。那些歹徒指不定还会回来。”
“或许你说得对。”我同意他的看法。
一位年轻警员将探长叫到一边,轻声跟他说了什么,他俩一起上了楼,我独自留在地下室。
空气中的寒意刺骨,我伸手取下画,急于离开这诡异的地方。某样金属物掉落的声音分散了我的注意力,那物件是附在画背面的。我在地上摸索着,在箱子和墙的缝隙间发现了一把金钥匙。我盯着箱门中央那个老式铜锁,不知道为什么,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我犹豫不决地将钥匙插入锁孔中,向右转了半圈,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嗒声,箱门开了。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摞厚厚的杂志、许许多多剪报和父亲的照片。有些照片上父亲穿着单薄的衣物:短袖衬衫、风雨衣、修身夹克;而有些是冬天拍摄的,他穿着厚重的外套,在积雪覆盖的路上踽踽独行。一张张照片中,他的发长和发型都在变换。发色也从乌黑慢慢变成双鬓斑白。那一摞物件的底部有堆手写信件,头几封无疑是出自父亲,收信人是梅兹。剩下的粗略估计有近百封,是给父亲的,信密封着,信封上没有邮票,显然本就不是要寄出去的。我拿起父亲写的一封信读起来。
亲爱的梅兹:
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若不是你,我或许早就放弃了。你是对的,我应当告诉她我的感受,但我现在还无法面对她。你的鼓励给了我莫大帮助。
你真挚的,
戴维
1997年12月3日
这封感谢信写于十六年前。我颤抖着双手又打开了一封。
亲爱的梅兹:
我是个糟糕的父亲与丈夫。我知道这么想不对,但我无法再忍受了。我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年少轻狂的我没有深思熟虑就步入了婚姻的坟墓。现在,我已经准备好豁出去了。你说过无论何时我需要帮助,你都会在。现在,我祈求你的支持。
你会为我祈祷,给我力量吗?
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安心。
感激不尽的,
戴维
1998年7月3日
正是在这个夏天父母离婚了。余下的信口吻大致一样,充满敬意,简短扼要,不像是雇主和忠实员工间的对话,也不是爱人间的交流,更像是朋友间的谈心。我蹲在地上,一时间难以理性消化这些信息,只是茫然地看着手里的信。
下午四点钟弗兰克打电话给我,确认我的下落,我听到尹悦在旁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编了些借口,说天黑前会到家。同时,我打电话给纽瓦克市的艺术画廊,让经理派车过来。
“别墅出了些小状况,有人要偷我父亲的画。目前画廊或许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今天能来取吗?”我问道,“画框略微有些受损。”
“没问题,我们会给它换个画框。画在我们这儿一定安全。”经理十分乐意帮忙,“我们一小时内到。”
等他的这段时间,我在厨房找到些大垃圾袋,将箱子里梅兹的宝贝塞进去,连同那幅画,转移到了我轿车的后备厢。
“我们今晚就收队,恐怕这里找不到其他证据了。”探长告诉我他在别墅的工作已经完成,“明天下午就能看到警方的报告。还有件事,我们从附近的湖里捞出一辆失窃的厢式车,里面有具尸体,可能跟本案有关。要是你有空,我希望你能来帮我们辨认死者。”
“我明天就过来。”
“祝你打扫顺利。”他幸灾乐祸地对我说,“尤其是污秽的地下室,那些菌类应当妥善处理。”
说起菌类,我首先想到的是詹姆斯的姐姐,芭芭拉。她在纽约大学医药研究中心有间实验室,在马里兰州一个调研机构工作期间还获得了“蘑菇皇后”的外号。
一通电话证实了我的猜测,芭芭拉对这项特别捐赠激动不已,除了蘑菇,还有那一整套专业设备,她等不及立即要将东西拿到手。我同意今晚让她来取走一些,明天再运走包括设备在内的其余部分。
画廊的车先到,经理带了两名助理。他们细心地将书房的画安全移进货车厢。我签了文件,授权该画在美术馆展览一段时间。紧随其后来的是医药研究中心的货车。芭芭拉和她的副手们身穿特制黄色制服,蜂拥而入地下室,搬出一箱箱蘑菇装进货车。其中一人拿着个塑料袋朝我走来。
“打扰下,先生,我们在地下实验室发现了这件风衣。你想留着还是让我们扔掉?”
我端详风衣的样式和颜色,是尹悦的,就是我们去商场那天梅兹给她穿上的那件。那晚她病得很重。
是这件风衣作祟吗?我陷入了令人不安的猜测中。没可能,她不会对尹悦下毒手,她待尹悦如己出。
“扔了吧。”我对那人说,“等下,”转念一想,我又叫住了他,“还是给我吧。”
我拿着风衣走向芭芭拉,她正在货车旁清点物品。“希望你喜欢这份提前的圣诞礼物。”
“我太高兴了!难道你看不出来?”
“好极了,我得请你帮我个大忙:能否检测下这件风衣?看上面有没有来自毒蘑菇的有毒物质,以及可能的副作用是什么。”
“这家里有谁病了吗?”
“没人被下毒。”我打消她的疑虑,“警察在这儿是因为昨晚发生了入室盗窃。事实上,我正在为新小说收集素材。”我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这事儿就你知我知,行吧?”
“我明白了,听起来像是本悬疑小说。书出版时送我一本,要有签名的。”她爽朗地笑了。
“报告结果……什么时候能拿到?”
“我明天给你电话。”
* * *
我的车一驶入车道,弗兰克就急匆匆地跑出来。不见尹悦。
“怎么这么晚?都快八点了。”
“我的客人呢?”对他的抱怨我充耳不闻,径直跑进屋里。
“尹悦筋疲力尽了,在楼上睡觉。”弗兰克拦住我,“你还没吃东西吧?她给你准备了意面,本来还坚持要等你回来的。食物在烤箱里。真让我吃惊,她那么会做菜,闻起来就很香。”
“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了再走吧?”我提议。
“我要迟到了。说话这会儿,我妻女正在去一家餐馆的路上。每周一次聚餐,只要还活着就得雷打不动遵守的约定。”他拿起外套,“对了,葬礼安排在明天中午。梅兹没有亲属,所以就我们几个了。”
“你知道我不会去的。”我漠然拒绝。
“我早猜到了,问问而已。也许哪天你会改变心意。”
“你中彩票的几率都比我去参加葬礼的可能性高些。”我陪他走到门口。
“我上午十点左右来接尹悦。好消息是,明天是雨天。”
“是啊,老天爷配合。路上当心,晚餐愉快。”
“歹徒还没落网,阿阳,你千万小心。”他像个老爸一样唠叨,“要是你需要帮……”
“你放心。我会第一个打电话给你。”
弗兰克走后,我小跑到二楼。尹悦不在我房间,我注意到走廊尽头的婴儿房里有灯光。她就在里面,蜷缩在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睡得正香。我悄悄走近她,轻抚她的眉宇。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长睫毛颤动,她懒懒地睁开双眼。
“刚回来。”我说,“怎么睡在这里?这床太小了。”
“这个房间很可爱。”她坐起来,“灯上那些有趣的动物装饰让人心情舒缓,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
“你在别人家里总是这么放松吗?”
“我觉得以前来过这儿。”
“我饿了。弗兰克说你做了意大利面,我等不及要尝尝了。起床吧,小厨师。”我牵起她的手。
“你知道了吗?梅兹的葬礼是在明天。”
“我不去,我跟弗兰克说过了。”
“为什么?”她停下脚步。
“别误会,我对梅兹没有心存不满,我只是无法忍受葬礼。”我解释道,“另外,明天我行程排得紧,要和怀特探长见面,又约了清洁人员。说不准,你可能还会比我早到家。”
她没再深究。我俩几乎一言不发地吃完了晚餐。尹悦坚持要睡在婴儿房。
“要是被我发现躺在地板上,你就必须到我床上睡。”我警告她。
“我俩可以挤着睡啊。”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第二天破晓时分,下起了绵绵细雨。雨让尹悦激动不已,这样她就不必穿那全副武装的滑稽衣服了。弗兰克十点刚过就到了,同来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思思。尹悦的明朗个性很快就获得了思思欢心,没多久,两人就像老友一样闲聊起来。
“你要照顾好她。”我不厌其烦地告诫思思。
“她会完好无损地回到你身边的!”她有些恼火地瞪我。
我看着他们的车消失在雨幕中。尽管是去往一个阴郁的场合,尹悦看上去却是那么安然自在。
“这才该是她的生活,有人爱护,无忧无虑,”我喃喃自语,“还有家人和朋友陪伴。”
* * *
警察已经全部撤离别墅。那里遗留下的,只剩灰尘和干掉的血迹。我在屋外等候。不久医药中心的车驶入车道,共三辆。芭芭拉有事无法同行,但她大部分同事都来了。他们将剩余的蘑菇和设备装入车里。下午五点,地下室已经空无一物。
卡车正要离开时,芭芭拉打电话过来。“这里都搞定了,”我告诉她,“不用谢我。检测结果如何?”
“你的那些收藏品可真是让人咂舌。昨晚我们带回来的菌类中,百分之六十含有鹅膏蕈氨酸和蝇蕈醇。有些是呈粉末状。”她滔滔不绝起来,“毒副作用各有不同,有皮肤发痒、荨麻疹、肌肉萎缩,以及让人抑郁和产生幻觉。大剂量摄入且未及时治疗会致命。”
“那件风衣呢?”
“上面沾有毒素:风衣内衬上有有害物质,尤其在领口和袖子处最多……”她兴奋地说着自己的发现。
一时间,我脑海里回想起那天和尹悦出门时,梅兹那笑里藏刀的面孔,以及她为我上蘑菇大餐时的眼神。我的身体因恐惧而颤抖着。她计划周全,先让尹悦病倒,再造成我的事故……她图什么?把这可怜的女孩囚禁在牢笼里,对她有什么好处?
“阿阳,你在听吗?”芭芭拉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风衣要怎么处理?”
“销毁它吧。”隔了一会儿,我终于回答,“谢谢你的帮忙。”
“我才该谢谢你的慷慨捐赠呢。”
几辆卡车缓缓驶出车道。暮色降临,我盘桓雨中,脑子一片混乱。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真的吗?尹悦的病情是人为造成的吗?为什么?为什么要撒谎?如果她是完全健康的,那就说明彼得森医生也参与了。但问题是谁才是幕后黑手……”忽然间,我恍然大悟父亲那些感谢信的含义,“噢,不……请千万别说是你……”
1 《战地新娘》:I Was a Male War Bride,1949年上映的美国电影,由加里·格兰特、安·谢里登主演。
2 《哈利·波特》:Harry Potter,英国作家JK罗琳于1997年至2007年出版的魔幻文学系列小说,共7卷。
第九章 谎言与后果
“我是彼得森医生。”几秒钟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接起电话。
“她死了。桑迪·梅兹死了。”我扔出这个爆炸性消息。
“什么?”
“那管家死了。”我重复道。
“阿阳,是你吗?”彼得森医生听上去非常惊讶,“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非法入侵。”我说,“我打电话过来是有别的事向你确认。”
“你还好吗?你听起来……”
“告诉我,彼得森医生:尹悦是真的生病了,还是被人下了毒?”
“我……我不明白。”他语意中带着疑惑,“你想说什么?”
“关于她的病情,我父亲是不是让你说谎了?”
“阿阳……”
“你从一开始就在糊弄我,对吗?”我继续追问。
“你怎么啦?为什么突然……”
“我已经看过地下室,还有梅兹的真菌实验。”不知不觉中,我的声音变得嘶哑,“你完全知道尹悦的病跟阳光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因为毒蘑菇!”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还没有告诉警方吧?”
“我想先听听你的解释。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冷静一下,阿阳。我们理性地谈谈。”
“理性?你帮我父亲编造谎言,捏造尹悦的病情,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阿阳。”
“那就跟我说实话。为什么十几年来,她要一直跟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管家住在一起,被人像老鹰一样盯着,被人不时地下毒?她已经二十二岁了,还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你难道不知道她是多么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吗?”
“金先生想要保护她。”
“保护她?为什么?难道要伤害她的另有其人?”我不耻地轻哼,“在尹悦眼里,他是这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她爱他如同自己的亲生父亲。每次尹悦谈起他,感恩和崇敬就溢于言表。如果她发现多年来自己遭受痛苦和折磨的罪魁祸首是她最信赖的人,她会怎样!?”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彼得森医生的声音里透着恐慌,“你父亲和梅兹都已经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真相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有关部门,你会怎样呢?”我奚落他,“可能会被吊销医师执照,再也不能给人看病了吧!”
“先不要急于做出判断,阿阳,为了你父亲,为了他所创下的丰功伟业和他毕生的努力与追求。”
“那么为了我家族的荣誉,我也要闭上嘴才行。”我嘲弄道,“你知道我最反感的是什么?谎言和欺骗,而你让我两者都做。”
“这对尹悦也有好处。”他还在胡诌,“如果她得知真相会怎样?她这么相信你的父亲,爱他、尊敬他。对尹悦来说,你父亲就是一个圣人。如果你打破这个形象,你就摧毁了她的信仰。你能想象她会受到多大打击吗?”
“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分析状况。就像你所说的,她一个人生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你父亲是她唯一的生活支柱和生命之光。她有多单纯、多脆弱,你是亲眼所见。真相会让她崩溃的。”
他最后这句话刺中我的痛处。是的,如果尹悦发现真相,如果她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谎言与欺骗当中,会发生什么呢?我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雨滴打落在我的脸上,淋湿了我的衣服。我想大喊,声嘶力竭地大喊,但我却只能站在那里,站在雨中,被这个进退两难的困局所折磨。
“请三思而后行。”彼得森恳求道,“她已经承受了太多,不要再给她的生活平添更多痛苦了。”
“那我怎么办?我是她的监护人,我以后要如何面对她?我的良心何安?”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烟雨笼罩着的别墅看起来像是一只披着伪装的可怕怪兽。曾经带来美好回忆的景色,在这一刻,我不觉一丝依恋和熟悉。
“要不要逃走?”这个想法诱惑着我。我独自一人沉浸在黑暗中,像个无主孤魂一样徘徊。忽然手里的手机振动了。
“你在哪里?”尹悦焦虑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在别墅这边。”
“你的声音怎么了?”
“我只是有点累。你到家了吗?”
“一分钟前刚进家门。”她乐呵呵地说,“我和弗兰克的家人共进了晚餐。他们对我都很好。宋先生的小女儿跟我年龄相仿,她谈了很多关于你的事。女人的直觉告诉我,她迷上你了!”
“我很抱歉。”我脱口而出。
“抱歉她迷上了你,还是抱歉你也喜欢她?”她调侃道。
“对所有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打心底里忏悔,“我应该陪你一起出席葬礼的;事后我应该陪你一起去吃晚餐;我应该提醒思思不要捉弄你;此时此刻我应该陪伴在你身边……对每一次你须独自承受的可怕折磨,我很抱歉。”
“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感觉像在忏悔你所犯的罪过。”
“我很抱歉。”
“不要再道歉了。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我,就赶紧回家吧。从今早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你。我想你了。”
“有多想?”话音刚落,泪水涌出了眼眶。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想念。”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也想你了,九尾狐。”我轻声咕哝。
“你真的看了那部电视剧!”她乐不可支地说。
“因为我好奇他们是否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哦,那结果怎样?”
“你来告诉我,是你极力推荐这部电视剧的。”
“我害怕结局会是悲剧,所以最后一集刚开始我就没继续往下看了。跟看小说相比,看电视麻烦多了。”
“下一次,我们一起来看大结局吧。”我做了个约定,“抱歉,我不能给你任何剧透,否则就没什么意思了。”
“你在回家路上了吗?”她问。
“我会很晚才回来。探长要我协助他调查。”我编造了一个在当下听起来最可信的理由。
“真荒谬,你又不是警察!”她抱怨道,“抓小偷是他们的工作,又不是你的责任。”
“你先休息吧,不要等我了。”
“万一那些强盗趁你不在闯入这所房子怎么办?”
“警察会定时在这一带巡逻,直到抓到他们。”我安她的心,“如果你害怕一个人,我让宋先生安排一下,我相信他女儿不会介意跟你合住几天。”
“不用打扰他了。与其住在陌生人的豪宅,我宁愿住在这所小房子里。这里又温馨又舒适。”她推掉了我的提议。
“如果弗兰克听到你称他陌生人,会伤心的。”
“对我来说,他属于远亲,而你就像是我直系亲属般的存在。不管怎样,不要担心我,完事后就回家。我会给你留着门廊上的灯。”
“好的,晚安,记得锁门。”我叮嘱道。
她欢乐的语调几乎击碎了我的心。我努力咽下泪水,走回车内。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我就这样浑身湿漉漉地在车里坐到凌晨时分,然后在沉沉夜色中开车回到家。门廊上的灯光穿透夜色,照亮了花园里的小径。进门之前我有一瞬间的踌躇。客厅的电视机还在播放动画版的《天鹅湖》。尹悦蜷缩在沙发上,畅游于甜美梦乡。我关掉电视和影碟播放机,从书房拿来一条毯子裹在她身上,然后将她轻轻移入怀里。睡梦中她甚至还在甜甜地微笑。我把她抱到二楼婴儿房,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平静的面容。我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却只是停留在半空。
“我有什么资格获得你的信任呢?”我反问自己,“不管我做什么,都不能改变我是金铭泰儿子的事实。我应该弥补他犯下的所有罪过,是的,我要这么做,我必须这么做!”我站起身,大步走出房间。“我不能让谎言继续下去。这个悲剧必须终止,然后,我应该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彻底永远地消失。”
头阵阵晕眩。我步履蹒跚地走在昏暗的走廊上,脚下的地板在晃动。我跌跌撞撞进了自己房间,一头栽倒在床,潮湿的衣服还粘在身上。早餐以后就没吃过一点东西,我累坏了,浑身酸痛,躺在那里忽而冷得发抖,忽而又热得冒汗。脑袋里不知什么声音嗡嗡响个不停,嘴唇像着了火一样干渴。
突然火光迸裂,一转眼,我身下的床垫也着起火来。我无助地瘫在那里,无法呼喊、动弹不得。惊奇的是,车子后备厢里的画像突然显现眼前。那名女子从画上飘然而下,悬浮在我面前,往我灼热的身体上吹了一口寒气。火焰顷刻熄灭。她又飘进走廊,并示意我跟她走。黑暗的通道在她经过时一下子亮了。我尾随在她身后,心里的惊奇超越了不安。
我们走下楼,穿过狭窄的通道,来到一间宽敞的游戏室。木地板上到处散落着各种玩具和玩偶。几个颜色和大小各异的橡皮球在平坦的地面上滚动,一股神秘的力量驱使着它们滚向同一个方向。
宛如一阵轻风,女子飘到一架在空气中突然显形的白色三角钢琴边,房间里即刻响起了悠扬的旋律,和一个小女孩的欢笑声。明媚的阳光透过大落地窗照进屋内,在钢琴上投射出耀眼的光芒。女人坐在长凳上,修长优雅的手指灵活地在琴键上跳跃,柔顺的黑发从肩上垂下,遮住了她的侧脸。她旁边坐着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抱着一个公主娃娃,正兴高采烈地伴着旋律哼唱。然后,毫无预兆地,音乐戛然而止。落地窗忽然敞开,一个巨大的游泳池出现在后院。水晶般湛蓝的池水在阳光下荡漾,仿佛雷雨过后碧蓝如洗的天空。
瑟瑟寒风吹过庭院,欢笑声中断了。我听见一声尖叫,接着是水花溅开的声音。我的头顶,一片厚厚的雨云滚过天空,就在一眨眼间,黑暗吞噬了骄阳。又一声凄厉的叫喊破空而来,令我毛骨悚然。我扫了一眼池水,发现有两只小手正在胡乱挥舞,一个脑袋挣扎在水面上。我跪在池边,上半身尽量往前倾。我的指尖几乎快要够到她的小手。
“抓住!”我喊着跌入水中,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牢牢地攀住池沿。“不要松开!”我敦促着,用力将她往我身边拽。使出全部力气,终于她靠拢过来。
“阿阳……阿阳……”我隐约听见有人呼唤。渐渐地,周围世界陷入一片白茫茫的混沌……
* * *
肚子因为饥饿咕噜噜地响起来,将我从睡梦中吵醒。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四周慢慢变得清晰。长长的窗帘落下,不清楚是白天还是夜晚。桌上的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尹悦蜷缩在床的一边,睡着了。一条白毛巾从额头滑落,我抬手将它从脸上移除。她动了动,睁开眼睛。
“你醒了。”她一看见我就打起精神。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挣扎着要坐起身。
“别动。”她把我按下,“医生吩咐,你需要绝对卧床休息,直到他允许。”
“哪个医生?”
“当然是罗伯特·彼得森,你的家庭医生,也是你父亲的好友。”
“我睡了多久?”我虚弱地问道。
“今天是第三天,现在快到中午了。”她瞥了一眼橱柜上的电子钟,“医生说,如果你的情况再不好转,我们就得送你去医院。还好今早高烧退下去了。”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胸膛袒露在外面,便警惕地往毯子下瞄了一眼。尴尬的是,我几乎全身赤裸。
“谁脱了我的衣服?是你……”
“我还想呢。”她哀怨地叹了口气,“彼得森医生让我在门外等,他帮你把湿衣服都脱掉了。他告诉我,你不喜欢在异性面前裸露肌肤。可你该知道,大多数护士都是女性呀。”
“他有没有提别的事?”我把毯子向上拉了拉。
“今晚他会过来查看你。你需要什么吗?”
“嗯,我有点渴了。”
她扶我坐起来,在我身后支起一个枕头,然后给我倒了一大杯水。我一饮而尽。
“我马上回来。你千万不要动。”尹悦走了出去,不久又端着一个托盘回来。
“我给你做了一些松子粥。”她把托盘放在床边的桌上。
“什么时候做的?”
“今天早上,我想你醒来的时候可能会饿。幸好有电饭煲。”她在我身旁坐下,舀了满满一勺粥,轻轻吹了吹,让粥冷却到适宜入口的温度。
“我晚点再吃。”她的体贴让我畏缩。
“空着肚子不能吃药啊。”她把勺子举到我嘴边。
“那我自己来吧。”我讨价还价道。
“你都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你觉得自己有力气握住勺子吗?”她轻轻斥责我,“好了,乖乖听话,张开嘴巴。”
我的肚子又开始表达不满了。持续的饥饿和虚弱感战胜了自尊,我放下骄傲,三十年来第一次让母亲以外的女人给我喂饭。尹悦满意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吃完整锅粥。事后,她在我嘴里塞了几粒药片作为“奖励”。那些药片让我昏昏欲睡。尽管我努力保持警醒,但依旧无力支撑。我时睡时醒,徘徊于沉睡边缘。
“高烧基本退了。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彼得森医生的声音,“小姑娘,你把他照顾得很好。现在他已经没事了,你可以松口气歇歇了。”
“我不累。”尹悦说。
“你的健康和阿阳的一样重要。如果你为了照顾他而生病,他会自责的。去睡会儿吧,我会暂时看着他的。”
她犹豫着接受了建议。我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远。
“阿阳……阿阳……”
一个身影靠近我。我睁开眼睛,彼得森医生正凝视着我。
“感觉怎么样,孩子?”
“还活着。”我冷冷说道,坐起身来。
“你把我们吓坏了。”
“我只想一睡不起。”
“那孩子担心死你了,她片刻都不肯离开你身边。”
“是什么?你来的目的……”我没耐心听他的温言软语。
“尹悦很喜欢你,她……”
“有什么话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我无礼地打断他,“趁我现在心情不错,你快说,以后可就没这机会了。”
“我能理解你的困惑和愤怒,但是我们不能改变过去。”彼得森医生就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某些真相最好不要去碰触。你有没有想过,到目前为止你所有的猜测未必是全部真相?这很危险,阿阳,在没有了解到所有事实之前就贸然得出结论。”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尹悦时,她才七岁,刚刚失去父母。”他语气很沉稳,“一次意外让她昏迷了两个月。如果你父亲没有插手,可能很久之前她就已经死了。”
“他付你多少钱,让你这么为他说好话?”我冷笑。
“你难道不相信你父亲的为人吗?”彼得森医生直视着我,“为了救尹悦,他倾尽了所有。这些年来尹悦的病情一直反复发作:暂时性的昏迷、头晕、各种无法解释的恐惧和恐慌心理。你父亲了解到,真菌中的某些物质可能会对她的病情有所改善。只是,这项研究尚未获得美国政府批准。”
“这就是他帮梅兹建地下实验室的原因?”
“梅兹曾经是意大利一家制药公司的研究人员,她丈夫在该国是成绩斐然的医生。”
“医生……据我所知他是个商人。”我回忆起尹悦给我讲述的那个惊人故事,“他是怎么死的?”
“心脏病发作,他过世后不久梅兹就搬到了美国。”
“心脏病发作……”我激动地问道,“那梅兹缺掉的手指呢?”
“车祸,九十年代初她住在新泽西州,有一次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连环撞,有三个人死于这场事故。”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你可以从当地图书馆的旧剪报上找到事故详情。我相信,她的照片被广泛登载在当时的媒体上。”
“她的语言能力,那也是骗人的吗?”我进一步问。
“她得了甲状腺癌。几年前,手术时医生伤到她的声带,自那以后她就说不出话了。”
“尹悦告诉我,她偶然听到宋先生和我父亲的对话,她说梅兹是弗兰克在一件谋杀案里的客户。”
“据我所知,弗兰克从来没有为梅兹提供过法律服务。大约二十年前她刚到美国时,我把她介绍给了你父亲。”
“为什么要给梅兹的过去捏造一个离谱的故事,目的是什么?”我困惑不已。
“你父亲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不能妄加揣测。”彼得森医生含糊其辞地说,“我们一度给尹悦实施催眠疗法,是因为她反复做一个噩梦——我想应该让你知道这点。”
“催眠,修改一个人记忆的权宜之计。那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金铭泰先生呢,金甲骑士,还是变相怪物?”我忿忿地说。
“凡事都有两面性,阿阳。你必须自己决定该相信哪一面,但是我认识的这个人,你的父亲,不是什么怪物。”
“再告诉我一件事:尹悦究竟能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在阳光下自由生活?”
“她的病情已经得到控制……”
“该死的!你知道我不是在谈论她的病情发作问题!她的疾病跟阳光到底有没有关系?”
“据我对她病况的了解,从医学角度来说,没有任何理由她不能在白天参加户外活动。从理论上讲,阳光不会对她产生比对我们更大的伤害。”
“彼得森医生,你知道她最渴望的是什么吗?”我低声说,“她曾经告诉我,她多么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渴望跟家人和爱人一起去周游世界。很讽刺,对不对?父亲为她打造了一座宫殿,并把所有财富都留给了她,但是她最想要的却是自由,她不需要金碧辉煌的蓬莱仙宫,她只想要一个有人间烟火的地方。”
“你父亲,他是一个可怜之人。他牺牲了家庭、事业还有幸福。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尹悦。”
“你的意思是要我可怜他?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答复。就像你所说的,有很多因素需要考虑。”
“你何苦这样无谓地折磨自己?让逝者安息吧。玷污你父亲的形象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尹悦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和别人一样拥有自己的梦想。”我反驳道,“我欠她一个未来。”
“你爱她吗?”彼得森医生敏锐的目光看透了我的内心,“爱到超越一切,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
“很晚了。”我不理会他的提问,“你该走了。我累了。”
“好吧,我明天再来看你。”他站起身。
“不用麻烦,我已经痊愈了。”
他愣了一下,“什么时候你愿意跟我谈了,打电话给我。我的手机永远开着。”
“我会的……当我准备好的时候。”
第二天醒来已将近中午,我感觉自己有力气离开床走走了。尹悦不在她的房间。我听到楼下厨房传来的声音,她正在为我做早餐,或者说午餐可能更准确。我静静地坐在楼梯最后一级台阶,隔着走廊望着她。
“你这样看我多久了?”她抬了抬眉。
“就刚刚。”我慢吞吞地晃进厨房。
“坐吧。”她一边指挥我,一边布置餐桌,“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你呢?”
“一直睡到上午十点。我看上去是不是精神不错?”
“神采奕奕。”我在餐桌旁坐下。
“今天还是喝粥。”她把一大碗粥放在我的面前,“希望你不要介意。你还没完全好,还不能吃寻常的食物。”
“你是我的客人,原本应该我照顾你才对。”我垂下眼帘抱歉地说。
“就当是我付的房租。”她轻抚了一下我的脸颊,“我还是很有用的,是不是?常年生病让我变成了富有同情心的护士。”
我的双眼瞬间变得湿润。我舀起满满一勺粥塞进嘴里,然后一勺接一勺,直到呛了起来。
“慢点吃。”她拍拍我的后背,“没人跟你抢,炉子上还有很多呢。”
一滴眼泪从我的脸上流下。我飞快将它抹掉,假装是因为进食速度太快的缘故。
门铃声及时将我从情感涌动中解救出来。
“你约了人吗?”
“我不记得。”
“你别动。我去帮你开门。”尹悦自告奋勇地说。
几分钟过去了,房子里静悄悄地。
“尹悦……”我喊。
不久,她满脸困惑地回来了。
“怎么了?谁在那儿?”
“她说……她是你母亲。”尹悦回答。
“我妈?她在哪里?”我瞟了眼她身后。
“她走了。我想邀她进来喝茶,但她匆匆忙忙就走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她一直盯着我看。”
我凑近去看她,“让我瞧瞧……哈!”
听到我的惊呼,她跳起来,“有什么?”
“我看到一些东西,好多东西。”
“我脸上有什么?”她捂住脸,“告诉我!”
我拉开她的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小傻瓜,你脸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可爱和美丽。”
“你太坏了。”她脸一红,在我胸前轻捶了几下。
“我在赞美你,小姐。”我抓住她的手,吻了吻,“谢谢你为我准备的美味早餐。”
气氛融洽起来。我们在更为坦然平静的氛围中用完了餐。
“我想她可能不喜欢我。”洗碗的时候,尹悦突然说。
“嗯,你的样子倒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是你说了什么话把她给吓跑了。”我开玩笑。
“我没有说什么无礼的话。事实上,我根本没有说几句话。”她申辩道,“我一打开前门,她就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问,你是谁?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阿阳的母亲。所以,我礼貌地邀请她进来,但是她随即又拒绝了,说还有重要的事要去做,然后就匆忙离开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介绍自己。”她撅着嘴,皱起眉头。
“看来我得给她买些补品了,她最近越来越健忘。”我不以为意地说,“如果有什么要紧事,她会回来的,到时候我再把你好好介绍给她。”
这时手机响了,不出所料,是母亲。我对尹悦说了声抱歉,便走到外面的花园里。
“她是谁?”母亲的声音在我耳边轰鸣。
“冷静点好吗?你怎么找来这儿的?是弗兰克告诉你这个新地址的吗?”
“弗兰克?他知道……”
“算了,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难道就不能有点自己的隐私吗?”
“回答我,那个女孩是谁?”母亲吼道,快要失去平日的冷静。
“她叫尹悦。你认识她吗?”
“多大了?”
“不久前刚满二十二岁。”
“尹……尹,她姓尹。”母亲呼吸沉重,“她的父母在哪?为什么她和你住在一起?”
“说来话长啊。”
“那就长话短说!”她继续咆哮。
“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她父母大约十五年前就过世了,之后她一直受父亲的照顾。我现在是她的监护人,而且……”
“你爸!”她气愤地吼道,“他怎么能……”
“你认识尹悦?”
“阿阳,把她赶走!让她离开!”她专横地说道,“你还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对吧?”
“我没有跟她上过床,如果这是你的意思。”
“她不能留在你的身边!我不许!”她语气非常坚持。
“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为什么我要照你说的做?”我挑衅道,“为什么你要跟一个你几乎不认识的人怄气?”
“三天!”她命令道,不顾我的抗拒,“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期限到了你还不能把她打发走,我会自个儿告诉她,到时可就不那么愉快了。”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母亲的过激反应让我困惑不已;我立即拨通了弗兰克的电话。
“我妈,她刚来这儿了。”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有点沙哑,“她看见尹悦,她真的很生气。”
“我可没有泄露消息,她是怎么知道……”
“詹姆斯……”一个名字从我脑海里蹦了出来。
“她说了什么?”弗兰克询问。
“她说,要我三天之内让尹悦离开,而且以后再也不能见她。”我烦躁地在草地上来回踱步,“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吗?”
“具体细节我不清楚,但是她认为你父亲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而跟她离婚的。”
“真可笑!尹悦怎么可能跟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有关系?”我讥讽道。
“你能打开包含你父亲日记的那个文件夹吗?”弗兰克启发我,“你父亲很少向外人透露自己的真实情感,但是,他喜欢将他的想法记录下来。”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尹悦拿着一条毯子,站在门廊。
“我晚点再打给你。”我匆忙结束对话,走到她跟前。
“是你的秘密女友打来的吗?我没有偷听,真的。”她踮起脚尖,将毯子披到我身上,“外面冷,你还没有完全康复。”
“屋里有点闷,我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我把她拉到怀里,“你真是个尽职的护士。在你的照顾下,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做得这么好,有什么奖励吗?”她问。
“奖励……当然,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付得起,你随便说。”
她想了想,“什么都可以?”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如果到时我还决定不了呢?”
“那……你就必须接受我给你的任何奖赏,不论你喜不喜欢。”我说道,“它可能是一条裙子,一本书,或是……”
我还没说完,她就踮起脚仰头将唇印在了我的嘴唇上。她双手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将我的身体弯向她。我闭上眼睛,轻轻将她抱起。
“你相信我吗?”我注视着她那沉醉的脸庞。
“全心全意。”她满脸幸福。
“那我爸呢?你有多相信他?”
“金先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偶像。”她满怀美好的回忆说道,“没有他,我不敢想象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会是个被疾病缠身的孤儿,而且最重要的,没有他我们永远不会相遇。”
我紧紧搂着她,泪眼模糊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尹小姐,你爱我吗?”她轻声说。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这不公平。你知道我从第一天开始就对你有好感,但我不知道……”
作为回答,我用一个深深的吻封住了她的嘴唇。
* * *
半夜醒来,后背冒着冷汗。我始终无法再入睡,便下楼去往书房。经过游戏室,我特意瞅了一眼,发现落地窗虚掩着。一阵凉风从缝隙吹了进来。我朝外面的黑夜望去,后院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轻踏于草坪上。
尹悦站在庭院里,披一件薄薄的白色睡衣,漆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一层神秘的光晕笼罩全身。她带着渴望的喜悦打量四周,但突然,巨大的恐慌向她袭来,她双手抱着头,身体因害怕而瑟瑟发抖。我惊恐地看着她双膝瘫软、晕倒在地。
像匹发了疯的马,我冲出屋外朝她跑去。她躺在地上,面如死灰,不省人事,对我的呼唤没有半点反应。我将她抱进屋,把她放在我的床上。慢慢地,她醒过来,却似乎对自己的深夜历险一无所知。
“你大半夜的在外面做什么?”我揉了揉她冰冷的手,心有余悸。
“我又梦游了吗?”她漫不经心地问。
“又?你的意思是以前发生过?”我震惊了。
“有几次,别人告诉我的。”她老老实实地说,“有一个冬夜,他们发现我不在床上,后来在别墅后面的林子里找到几乎冻僵的我。彼得森医生说,这可能跟那场意外有关。之后不久,我接受了第一次催眠治疗。我以为已经痊愈了,想来可能我错了。”
“意外……”
“我告诉过你,我曾是个笨小孩。不记得太多细节了,我那时只有七岁,昏迷了好几个月。”她解释说,“当时的状态非常危险,但是金先生不愿意放弃我,他聘请了美国最好的医生。近年来,我的健康状况有了明显改善。但两个月前,就是你父亲过世那段时间,那个奇怪的梦又出现了。”
“什么梦?”
“一个相同的梦,一遍又一遍反复出现。我梦见自己在一所房子里闲逛,跟这所房子差不多。后院有一个泳池,池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看见池底有双红色拖鞋,而我最喜欢的公主娃娃就浮在水面上。妈妈在喊我,可我竟然不去找她,反而藏了起来。”她不安地抓住我的手,“不知怎的,我掉进了泳池。那水好冷啊。我挣扎着不让身体沉下去,但是水浪不停把我往下推。我完全沉入了水里,无法呼吸。我哭着喊妈妈。她就在附近,我感觉到了。只是我看不到她……”她的双眼充满恐惧,浑身颤抖着。
“没事的,只不过是个噩梦。”我将她抱在怀里,直到她平静下来,“你现在安全了,这所房子的后院没有泳池。”我吻了吻她的额头。
“有时候,我能听见她,还有弹钢琴的声音。”
“你累了。”我摩挲她的额头,“再睡一会儿吧,还有几个小时天才亮。”
“你能留下来陪我吗,就一小会儿?”
我点点头,蹲在床边的地板上,“我给你唱一首摇篮曲怎么样?”
“好呀,莎拉·布莱曼的随便什么歌都可以。”
“如果我唱她的歌,你可能直到公鸡打鸣都睡不着。”
“那什么都别做了,就握住我的手。你的呼吸声就能让我安心。”
“你真是大发慈悲,我还以为会有个艰巨的任务呢。”
“我不想把你吓跑。”
“我可没这么容易被吓到。好了,闭上眼睛。”
她像只温顺的小猫般听话。我在她身边静静地待着,直到她进入梦乡。弗兰克的提醒在我脑海里响起。我轻轻走出卧室,来到书房,试着破解父亲电子日记的密码。
东方的天际逐渐露出鱼肚白,时间约莫是早晨六点半。我花了一整夜来破解密码,却没有任何进展。尹悦还在熟睡;我稍微梳洗后,走到屋外散步。
脚下林间小径通往对面的山丘。远处,森林别墅坐落在一片云雾缭绕之中,屋顶沐浴在一层金色的光辉里。我停住脚步,盯着手中的手机,最后,拨打了那个号码。
“是我。”我低声说,“吵醒你了吗?”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彼得森医生小心问道,“你决定了吗?”
“我需要你的帮助。”停了好久我才回答,“我已经准备好让她离开。”
第十章 父亲的日志
“准备让她离开……什么意思?”彼得森医生的声音在颤抖,“你打算干什么?阿阳,将一切公之于众吗?”
“我要还她自由,父亲偷走的自由。”我摆明立场,“我,我们,都亏欠她太多。”
“以不损害你父亲在她心中的形象为前提,你要怎么做?”
“当然需要你搭把手了。”我从容地说,“这正是你擅长的,继续编造一些可信的说辞对你应该不难:告诉尹悦你找到了治疗她疾病的方法,安排她在私人医院过上一周,期间用维生素代替药物让她服用。”
“然后呢,在她理论上痊愈后呢?”
“我想,她会过上快乐平凡的圆满日子吧。自在地融入人群,游历世间,不再孤立无助。”
“她的生活中还会有你吗?”
“我怎样都无关紧要了。作为戴维·金的儿子,每当我面对她,愧疚与自责便挥之不去。”
“在我看来,你早已投入了太多感情。你爱她,所以才生病,才会陷入极度痛苦。”
“痛苦,理应如此。是我父亲让她生活在人间地狱。”
“你不说,她不知。”
“但真相总是如影随形,注视着我,令我举步维艰。”
“尹悦信任你,也依赖你,你就是她的全部。”
“这世间充满了秘密和谎言。你要我保全父亲的形象,而这正是两全之计,既保护了他的名誉,又为尹悦遮住这可怕的真相。她还年轻,还会爱上别人,继续生活下去。”
“万一她心中的空白无法填补呢?你确信她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治疗?”我无视他的质疑,“按眼下的情况,我希望尽快。此外,我希望你能亲自将这消息告诉她,她信任你。”
“要是你真心希望这样。”他最终应道,“明天早上九点就可以带她过来医院。”
“明天……”
“太快了吗?”
“把地址发给我吧。明天见。”我结束了通话。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里。一轮红日爬上树梢,向绿地洒下灿烂光芒。尹悦坐在门廊阴影下,双手托腮。见我走近,她冲我挥手。
“我有个好消息!”她激动地说,“彼得森医生刚刚来电话,说我的病能治好了!”
“真的?太好了!”我跑上阶梯,用力拥抱她,假装和她一样高兴。
“他说整个疗程大概需要一周。治疗结束后,我就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不用再惧怕阳光,太棒了不是吗!他希望我明早九点就去医院办理入院手续。”
“那现在就收拾行李吧,确保不会落下重要东西。还有……我会亲自为你准备道别晚餐。你想吃什么?还是叫披萨,或是到外面吃?”
“道别晚餐,我不喜欢这个说法。这该叫作小别晚餐,”她笑道,“其实,你做什么我都爱吃。待我回来,我们就办个真正的庆祝派对,只有你和我。”
她蹦蹦跳跳地跑上二楼衣帽间,挑了几件漂亮衣裳放进旅行箱,我则帮她打点日用品。余下的时间,她都欢言笑语,精力充沛地在房里活蹦乱跳。尽管我劝她早点休息,她还是熬到午夜,不知疲倦地憧憬着崭新一天。
我却低落地看着她,心中痛苦,“你回来时,我就不在这儿了。”
次日早晨,我六点略过起床,不到一个小时就做好了早餐。我轻碰尹悦的肩膀,她抬起头,看了眼时钟,迅速跳下床。
“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呀?都过七点了。”
“时间还早。”我让她放心,“去洗洗脸再下来吃饭吧。我做了燕麦粥、沙拉和薄饼。”
她很喜欢我做的早餐,尤其是蜂蜜水果薄饼。八点左右,我们准备出发。我将她的行李箱放在车后座,后备厢已经被占据了。去医院的路上,天空乌云密布。
“暴风雨要来了。”我克制着不流露出忧伤。
“不好吗?”她欢笑着,“我以前就希望每天都是雨天。”
“愿你笑颜常在。”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心中却只有将近的离别,“别生病,也别伤心掉泪;今后,你的人生将只有欢笑与艳阳。”
差几分钟到九点,我们到了目的地。彼得森医生在护士站迎接我们。
“都准备好了。李女士会领你到病房。”他对尹悦说,“你俩在这儿道别吧,里面谢绝访客。”
我定定地看着她,知道这就是最后的离别。我的眼睛湿润了。“珍重,”我抚摸着她的长发,“要经常笑,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你说得好像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似的。”她笑着说。
“我的工作最近耽搁得太多了,或许没空来看你。”
“接下来七天我都见不到你了吗?”她叹气道,“没你在身边,我能挺得过去吗?”
“你一定能。”我拥抱她。
她踮起脚尖,在我唇上印下一个吻,“我又精神满满了,下周见!”她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我驻足在原地,直到看不见她。“保证她的安全,别让任何人知道她在这里,尤其是我母亲。”我一字一句地忠告彼得森医生,“请将这个转交给她,或许能帮她解解闷。”我递给他一个MP3,“里面的歌够她消遣一星期了。”
“你还好吗?”
“我会没事的,只要一切结束。至少我希望如此。”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 * *
尹悦不在的房子,让人觉得缺少了什么,空荡荡的。真是滑稽啊,我这么快就习惯了有她的生活;而现在,我必须努力将她从记忆中清空。这里的每样东西都令我睹物思人,要忘记谈何容易!即使漫步在鲜花盛开的庭园,一花一叶一果实中,都能看到她的笑颜绽放。
我将那幅《暗香》和梅兹的遗物搬下车,拿到书房,把画靠在书架旁,把信件堆在桌上。
“从哪里开始呢?”我审视案头的海量任务,决定从父亲的信着手。
信件共六封,信中用词礼貌,甚至客套——感谢梅兹对尹悦的精心照顾;感激她多年无条件的支持;随后,是致歉……缘由未道明。字字句句都包裹着恳切与沮丧——他祈求梅兹留下来。
“他俩曾有过恋情?”我旋即打消这荒唐的念头,“我在想什么呢?梅兹根本不是父亲中意的类型,而且信中丝毫未有激情或是迷恋的迹象。但如果父亲对她没有某种情感依恋,为什么还要挽留她?还有他们编织的谎言,尤其是与梅兹身份背景有关的谎言……”
我接着浏览梅兹的信件。它们大多是用意大利语写的,好在我对意语的语法和词汇有些了解,能大概明白其中的意思。纯粹的好奇使然,大学里我选了意大利语作为选修课,没想到如今派上了用场。梅兹的信中充满激情与爱慕,与父亲礼貌且有距离感的字条相比,她的信可谓情欲满溢。这或许是东西方人的差异吧:父亲将自己的情意封存于心底,而梅兹直抒胸怀。
从目前了解的信息,从那些杂志上的文章、剪报以及照片收藏——看得出梅兹疯狂迷恋着父亲,追随他的事业,常年为之出力。但她也明白父亲只是将她视为伙伴,对她没有爱恋之情。难怪她的信都是尘封的,不让人发现,也绝不会寄出,写信只是当作对自己单相思的慰藉。就像我母亲,曾苦心爱慕一个男人,而那个人在我眼里根本不懂如何回报他所得到的真心。梅兹的失落和悲伤,我都理解,越是读到她内心的挣扎,我就越是同情她。
“抱歉偷窥了你的隐私。”我将她的信件放进一个纸盒,存放在长沙发旁的斗柜里,上锁后,将钥匙放进桌上的金色小猪存钱罐。走过靠在书架旁的那幅画时,一种莫名的感觉袭上心头,仿佛有谁在窥视我。我拿起画,举到眼前。画中女子栩栩如生的神情令我后背发凉。
“你是谁?”我嘀咕着,“你在我父亲身上施了什么魔咒?”
头顶灯光忽然闪烁了几下,房里气温骤降。我的目光停留在画的右下角,父亲的署名下,那两个汉字仿佛正回望着我。我突然灵光一闪,跑到书桌旁,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击父亲遗愿里的D文件夹,双手微微颤抖着,输入“暗香”的拼音。里面跳出了一个文件——父亲的日志赫然在目!
日志内容从1992年开始直到他去世那周。早期记录中满是他对婚姻的失望。我记得那些日子。父母时常吵架,频频因鸡毛蒜皮的事争论不休。他们分房而睡,父亲待在别墅的时间越来越多,母亲则在酒精和没完没了的聚会中寻求慰藉。阿俊和我形同孤儿。当时我还太小无法独立,而阿俊很是享受这份自由,无所谓父母的长期缺席,常跑去外面和朋友疯玩,干些我不能参与的少年秘事。
我清晰地记得一件事。某个寒假,阿俊和朋友在结冰的湖上溜冰,我一个人悄悄跟过去,想加入他们。脚下的冰面毫无预兆地裂开,我掉了进去,差点淹死在刺骨的冰水里。幸好一位慢跑的人看见并救了我。我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像往常一样,父母都将我的意外归咎于对方;阿俊依旧无忧无虑,全然不知他对我的不幸遭遇负有一定责任。为了让我重新打起精神,外公外婆将我带到中国度假。那半年里,我大多时间都在外公的故乡上海——一座奇妙的城市,古往今来的元素都完美地交织于此。外公出生在一座三层楼的大洋房里,那是曾祖父用二十块金砖换来的,二战爆发前,直到日军入侵,他们都在那里无忧无虑地生活。
浏览着长长的日志条目,突然有段内容吸引了我的注意。
1995年
7月7日:世间若真有天使,那必定是她,我从未见过如此佳人,优雅而充满朝气。与她相遇定是命中注定。她弹奏的钢琴曲回响在脑海,我辗转反侧……
7月13日:今早,我鼓起勇气和她说话了。如我所料,她举止端庄无可挑剔,亲切又善良。她请我享用茶水和自制的点心;我快乐得如履云端。她的丈夫真是个幸运儿。这么想不合适,但我很高兴他要离开两周……
7月20日:下午,我去了她家,是不请自来。她正和她的小女儿在后院泳池玩耍。那孩子和她一样可人,有个美丽的名字——尹悦。她母亲叫她乐灵。
尹悦,我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7月28日:今天她的丈夫办完事回家了。我为她嫁给这样一位鲜少在家的记者感到遗憾。我要是那男人,定会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天啊,这般胡思乱想,我定是疯了。
8月8日:他们说我的画这些日子添了份生气。我想是因为我感觉有了活力吧。她就是我的缪斯,我的灵感。如果她明白她对我是多么重要该多好啊!她是我宁可舍弃江山的美人。
父亲的字里行间充斥着对那个“她”的迷恋,这份喋喋不休令我惊愕:他在家说的话还不如在这的四分之一。
1996年
1月3日:今天是阿阳的13岁生日,这些年我没能当个好父亲,屡屡错过他的生日和学校活动。我俩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交流得更少。他母亲一定对他说了不少我的坏话,其中多半我都认了。更加令我痛苦的是,我觉得那孩子惧怕我……
2月9日:我带阿阳去别墅过了一个长周末。他好像也乐意跟着我。我的真正意图是想让他和她的小女儿认识,我不希望他对她们有误会和怨怼……
2月9日,我在回忆中搜寻。那天我初次遇见尹悦,当时她才五岁。
2月11日:珍妮弗今天下午带阿阳来到别墅。跟往常一样,我俩又大吵一架。她指责我破坏了婚姻的誓约,不准我再提出离婚,说只要她还活着就别想。我知道她是认真的,不管是出于爱、嫉妒或是憎恨。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能有人会因此受到伤害……
5月5日: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到我的梦中情人了,她跟随一支交响乐团在欧洲巡演。思之如狂……
7月17日:珍妮弗又来别墅了,还带着阿阳。她坚持要我卖了房子搬回纽约市区。我俩的谈话一如既往结束于无谓的争执。尽管言语伤人,但我知道她还爱我,只是我的心里唯余别人……
1997年的日志条目不多,我匆匆跳过。
1998年
3月12日:她邀我喝下午茶。我预感到这不会是次愉快的见面。她漫不经心地透露出将要搬走的消息。我很受打击。或许她的丈夫对我已经有所察觉。要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该怎么办?我是怕到了骨子里。
4月16日:我的担心终于成真了。她告诉我搬家离开是她的决定。我恳求她留下来,但她似乎心意已决。她让我将自己的感情深埋在心底,不向任何人提起。她说很爱自己的丈夫,不想让他受伤……
4月20日:再过一天,她就要离开了。也许这次分开就是永别。我的世界崩塌了。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无心作画。必须想办法结束这疯狂。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过了明天,就不再有希望……
接下来的两天没有内容。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两天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怀着不安的心情我继续读下去。
4月23日:我干了什么?她不在了,他俩都不在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引发了那恶毒的诅咒。如今尹悦成了孤儿,无依无靠。我绝不能让她知道是我夺去了她的父母……
4月25日:今天,我将他埋在了月桂墓园,没让她同葬。我不能让她永眠在那冰凉的地底,那里不适合她。她最终的归宿在这里,和我一起。我的痛苦无人知晓。他们笑话我,说我疯了。事实是,没有她,我就无法作画;而不能作画,我便什么都不是。梅兹也不理解我,但她很有耐心,愿意帮助我……
4月29日:尹悦的情况恶化了。持续一周高烧后,她陷入了昏迷。我被告知要做最坏的打算。我绝不能让这事发生,不仅仅是关乎我的良知,她还是我和我心上人儿唯一的联系,她死了,一切都化为一场空……
随后的两个月没有任何记录。
6月29日:尹悦终于恢复神智了。但她几乎每晚噩梦不断,令我心痛。她睡觉时总是在哭泣,不住地颤抖。医生说是她母亲的死在她潜意识中残留的影响。我必须结束这噩梦,拯救她。我必须抹除她记忆中的恐惧……
7月5日:珍妮弗同意离婚了。要了却她的痛苦,这大概是最好的办法了。她需要开始新的生活,我也一样,渴求新的开始。我要感谢她生下了两个可爱的男孩,也感激她的家庭让我这个窘迫的画家有了一展锋芒的机会。二十年婚姻过后,我已准备好抛去过往。阿俊已茁壮成长,能决定自己的道路了。可怜的阿阳,我忽视了他太久,可我还得这样下去。尹悦更加需要我,何况是我亏欠她的。但愿有天,阿阳能理解并原谅我。我打从心底里爱他……
读到最后一句,我的视线模糊了。若他在世时能当面对我说这些话,我也不会这么难过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渴望着他的关注与认可,他却对我视若无睹。我大四那年从法学院退学,也彻底放弃了自己擅长的绘画。我的反叛行为令母亲无计可施,而他却忙得未有半分关心。那些对父爱的渴望最终变成了愤怒与绝望。
在外人眼里,我是家里的异类,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像平易近人的阿俊,他是完美无瑕的乖儿子,是优秀学生,也是有激情的律师和浪漫的情人。只有安吉拉当我是受人误解的小弟,给了我很多关注与赞许。多年来,她就是我的港湾,是我唯一可以信任并依靠的人。若不是安吉拉鼓励我写作,我可能就成了小混混。
父亲在我眼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多数时间都在作画。但此刻读着他的日志,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看到了他那压抑已久的情感的爆发。
日志接着记录了一些琐碎的事:尹悦的病情、她与噩梦的抗争以及令她越发虚弱的癫痫——彼得森医生说的一切都在日志上得到了证实。
我快速浏览2005年的内容,五月几条日志吸引了我的注意。
5月5日:珍妮弗深夜来电,阿俊中枪了,正在抢救。我赶到时已经晚了,医生告知我他的死讯。我连最后的话也没说上,孩子永远地离开了。珍妮弗得知噩耗后晕倒了,我不知该说什么来减轻她的悲伤,因为我的心也已经粉碎……
5月8日:阿阳已经三天不说话不吃饭了。他很爱阿俊,阿俊曾是他的榜样,是他奋斗的目标。在那孩子脸上,我都看不到活下去的意愿了。我们急忙将他送进医院,他病得太重,无法出席阿俊的葬礼。
5月13日:珍妮弗要我远离阿阳。她怒斥我没尽过父亲的责任,阿阳见到我情况只会恶化。然而比起他的身体健康,我更担忧他的精神状况。
5月20日:安吉拉今早来拜访我。可怜的孩子,无人可以倾诉,还为阿俊的死自责。我告诉她再多些耐心,给阿阳一些时间。爱一个人不是错,即使这份感情有悖伦理。我现在也只能给她这些建议了……
看来他是知道的。我思绪万千。这就是他保护我的方式吗?我接着读下去……
2006年
9月9日:治疗见效,尹悦的病已经三个多月没发作了。梅兹是对的。为了更好地康复,尹悦必须忘记过去,我希望她的噩梦也将结束。老天保佑……
9月11日:每当我需要向人倾诉时,梅兹总会在身边,听我倒苦水,无条件地帮助我。弗兰克无法理解我的渴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然而,我依旧不敢与他分享心底的一些想法。我希望在他面前保持正派的形象,这是我维护自己尊严的方式。
9月18日:这些天尹悦问了许多问题。她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好奇。是察觉到了什么吗?有可能她无意间听到了我和梅兹的对话,或者更糟的是她想起了那次事故……梅兹建议尝试催眠术,用新的记忆替换她旧的记忆。我是别无选择了。
9月29日:日子一天天过去,尹悦越来越酷似她的母亲:谈吐、举止、姿态、神情还有双眸,天啊,每当我看到她的眼睛,我都会颤抖……我害怕见到她。梅兹劝我暂时搬离别墅,等准备好了再来看尹悦。思量过后,我接受了她的提议……
往后的日志骤然减少,内容也简短枯燥起来。我翻到今年的记录。一月到五月几乎没有记载,只在五月一日简单地写了句——出席爱德华·惠先生的葬礼。不过之后的内容又有趣起来。
5月25日:下午三点与惠女士碰面,上次见她还是在她丈夫的葬礼上。她赠我一套珍贵的画笔,说爱德华也会希望由我来保管。这些画笔以前我只用过一次。惠女士和我分享了它们背后的故事。我有种强烈的预感——那传说或许有几分可信……
6月9日:昨晚我梦见她了,是自她去世以来的第一次。某种改变正在悄然发生,我是该接纳,还是抗拒……
6月20日:我又开始作画了。那些画笔真的具有魔力。她看起来栩栩如生,风采逼人。若是能用指尖触碰到她的婉柔……
6月25日:她的画像完成了。我思索着合适的标题,一个能抓住她神秘之美的本质的标题……
7月3日:我在中餐厅听到一首美妙的歌曲,店家告诉我歌名叫《暗香》。那旋律在我入睡时依旧萦绕耳边。接下来的两天,我都做了同样的梦。这一定是天意。下次我会跟着她,无论她将我领到何处……
7月8日:我决定了,为画作命名《暗香》——隐秘的芳香。多好的名字,美丽中带着哀伤……
7月15日:我告诉星云法师那重复的梦境,他看来很是担心。“缠绕你的阴气正在变强,”他对我说,“你最好趁还来得及搬出那房子。”他给了我护身符,我犹豫是不是要戴上它……
7月23日:近来我心头那份紧迫感愈来愈强烈——时间不多了……
7月29日:我这些天在画一幅新作,是给尹悦的礼物。我想让她在心中保留住对我的印象:一个善良真诚的老人,一个她信任的人。若是得知真相,她可能会崩溃。我的秘密,我的罪过以及我的悔意,都将随我入土…
8月3日:今天完成了遗嘱。弗兰克很恼火,他和我相交太久,已察觉出其中蹊跷。但我无法向他坦白任何事。该发生的终将来临,而真相也势必会浮上台面,在那之前,他不会知晓……
8月8日:这些日子我觉得很虚弱,或许是要感冒了吧。那幅画就快完成了。如果我遭遇不测,至少梅兹会陪在尹悦身边,会替我照顾她……
8月20日:身体比上周还虚弱,感冒加重了。梅兹给我带来些吃的,但我没胃口。这周五那幅画会送去别墅。这可能是我的绝命之作了吧,自己突然这么想到……
8月22日:今天又将遗嘱以录像的形式记录下来,以防万一。我相信阿阳能完成我的遗愿。毕竟他是我儿子,是个内心强大的好孩子。感冒一直不见好转,弗兰克劝我去看医生,但我听不进去。我感到自己大限将至。
8月25日:梅兹给我带来些感冒药和点心,她坚持要看着我喝下止咳糖浆和一碗鸡汤。夜里我一直听见人声和弹奏的钢琴曲。她就在这里,在这屋子里,我感觉得到她的存在。我甘愿放弃一切只要能再见她一面……
8月27日:感冒药让我昏昏沉沉。我觉得自己淹没于暗影中,或许这就是星云法师说的阴气吧。我得坦诚自己不是个好信徒,大师的教诲和劝告我都没听进去,他给的护身符从一开始就被我丢在了抽屉里。我等这机会等了十五年了,这与她再会的机会,我不能任其溜走。若是她现身,我会跟随她,无论后果如何……
日志到此结束。两天后父亲的遗体被发现漂浮在附近的湖中。我关闭文件,走向窗边,凝望茫茫夜色,内心五味杂陈。
* * *
母亲果然在第三天来了。她把我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为她所看到的,或者更确切地说,为她所没看到的高兴。
“我都说了她不在这里,我俩没有同居,她只不过是客人。”我打消她的疑心,“连亲儿子都不相信了?”
“我和你爸的婚姻生活教会我一件事:永远不要相信男人说的话。”她反驳我。
“我和父亲有这么像吗?”
“你俩都不让我省心,这一点是肯定的。”她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午餐。“这些天你消瘦了好多。为个女孩让自己挨饿可划不来,你应该尽早忘了她。”
“甩掉几斤脂肪,并不意味着我是在绝食。此外,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一个七尺男儿,轻得跟片羽毛似的。”她念叨个不停,“你该娶个好女人,过上正常健康的日子。”
“你什么时候去看望外公?”我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赶紧转移话题,“你是他的独女,得多关心关心他。”
“喏,说到这个,他一直在问我什么时候能抱上曾孙子。”
“等我遇到心上人的时候。”我嬉皮笑脸道,“对了,妈,你为什么会同意和爸离婚呢?我记得当初你是坚决反对的。”
“陈年旧事别提了。”她不愿回答。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否忠实于你?”我锲而不舍地问,“十五年了,你俩都保持单身,如果他还活着,有没有可能……”
“没有!”她坚决否认,“绝不可能。”
“跟尹悦的母亲有关吗?你不想看见她是因为她让你想起她母亲?”
“那个死去的女人?”她嘲笑道,“别胡说了。”
“既然如此,那如果我爱她,和她相守一生又有什么不妥?你没理由反对我们。”
“死心吧,阿阳。不管你说什么都没用的。”她警告我。
“尹悦没有错,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孩子。而她的母亲,我敢保证并没有引诱爸。”
“那又怎样?我不喜欢那个女孩,就是这样。”
“你不必喜欢她,但同情一下她吧。她那么小就失去了双亲,父亲是她唯一的庇护。要是我离开她,她会孤立无助的。”
“就是这样你才更该离开!”她生气地大吼。
“我是成年人了,不是没头没脑的小孩。”我反驳道,“不说清楚缘由,我是不会听你的。”
“我这是在保护你啊,傻孩子。”
“我能保护好自己。”
“她是个受了诅咒的人!”母亲没辙了,脱口而出,“她可能会害死你!”
“你最近奇幻小说看多了吗?”我平静地问,没在意她的话。
“星云法师给你算了生辰八字,你将有大难,阿阳。记得他给你的护身符吗?这些事他向来都很准。”
“护身符我一直戴在身上,你不用担心。”我拿出那块玉石让她放心。
“没用的,阿阳。如果和那女孩在一起,你可能会落得跟你父亲一样的下场。”
“如果这护身符没用,那我戴着它干嘛?”
“只有当你一个人面对不祥时,它才会奏效。那个女孩周围有一股很强的阴邪之气,会伤害她身边的人。”
“他光靠看生辰就知道这么多……你要我怎么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
“他预测到了你父亲的死,阿阳。意外发生一周前,他向我暗示过。那时我也没当真。”
“那照法师看来,我也会死吗?”
“他说你有一次大劫数,那女孩是你的灾星。”
“为以后的事担惊受怕有什么用?我们终将会死的。”我辩驳道,“你信佛,母亲,难道不知道命运是无从干涉的?”
“我不会为个陌生女孩就拿我唯一的孩子的性命冒险!”她哭了,身体微微颤抖,“身为母亲,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你。”
“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嘛。”我拥抱她,安慰她,“你所担心的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我会活到有自己孙儿的年纪。”
“你就会光说不练,还是先找个贤惠老婆再说孙儿的事吧。”我的话让她心情稍稍好转,“当你有天为人父亲时,你就会明白——孩子是父母最大的孽障,他们会让你心碎,你却无法不为他们操心和牵挂。”
“我也爱你,妈妈。”我吻了下她的脸颊,诚恳地说,“我能照顾好自己。现在有些事我必须自己去找出答案,只有这样我才能变得更加坚强。还记得我从小在学校唱颂过的《安宁祷文》1:‘赐我以安宁,忍所当忍;赐我以勇毅,为所当为;更赐我以智慧,将两者区分。’我是我自己命运的先知,我命由我不由天。所以别再为那些不确定的事忧心了。我可不想看到你那美丽的脸上再添皱纹,你还年轻着呢。”
她终于破涕为笑。我们坐在餐桌旁,和睦地吃了顿午餐。她走后,我接到了怀特探长的电话。
“金先生,你还好吗?我听说你病了。”
“已经没事了。不好意思,我该先给你打电话的。”我跟他道歉。
“你能抽空过来一趟吗?我需要你的帮助……”
半个小时后,我来到警察局。一位警员将我带进一间大办公室。怀特探长的桌子靠窗,桌上堆满文件。
“感谢你能来。”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你说有东西要给我看。”我开门见山地说。
他拿起桌上一个法律文件纸大小2的棕色信封,取出几张照片。“这是入室行窃第二天,我们在距离别墅不远的湖里捞到的蓝色小货车。这车你认识吗?”
我仔细审视一张张照片。车窗虽然碎了,但车身鲜有破损。“恐怕不认识。”
“我们在车内还发现了一具尸体。”他又递给我两张照片。一张照片里尸体还困在驾驶员座椅上。另一张是死者脸部的特写,白人男性,四十来岁,棕色短发,眼睛睁得老大,满是恐惧。
“他叫乔·罗萨,身高1米77,体重77公斤。”探长向我说明详情,“他打过不少零工:机械师、园丁、酒保等等。这辆车是事发那天早上失窃的。”
“我从没见过这家伙。”我摇摇头,“死因是什么?溺水?”
“肺里没有验出湖水的成分,也就是说他不是淹死的。”探长看上去很困惑,“此外尸体上不见伤口,也没有骨折痕迹。”
“那他是怎么死的?”
“尸检报告说是窒息而死,可是……他的气管里也没有异物。在我看来,他是活活被吓死的。”
“怎么可能?”
“我在这行干了二十多年,还是头回遇到这种怪案子,跟《X档案》3里的情节似的。”
“别跟我说这案子会以未解之谜告终。”我不屑他的说法。
“好消息是:他的脚印与我们在犯罪现场收集到的相符合。我们还在车里找到了这个。”他拿起一个塑料袋,里面有支钢笔,笔壳上印有“常青”字样,电话号码已被刮掉了。
“常青……”我心下嘀咕,“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到办公室外面接听电话。
“阿阳,尹悦有没有和你在一起?”话筒那边传来彼得森医生焦虑的声音。
“没有,她不是该在医院由你照顾吗?”
“有麻烦了,今早尹悦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早餐后就没人见过她。我们正在这一带搜寻,要是她还在这里……”
“去查看监控录像!我这就来!”我冲出门,跳上汽车,发疯似地驱车离去……
1 《安宁祷文》:Serenity Prayer,由美国神学家尼布尔(1892-1971年)所写。
2 Legal size:应用于美国、加拿大等地的一种纸张尺寸,大小为216*356毫米。
3 《X档案》:90年代风靡全球的美国科幻电视系列剧。
第十一章 魅影迷踪
下车时,彼得森医生已在停车场等我,他看起来比在电话里还要不安。
“阿阳,出事了,可以肯定她现在不在医院。”他带我来到一楼保安室,“这是上午十点一刻左右拍到的可疑画面。”
“摄像头安装在什么位置?”我双眼紧盯着屏幕。
镜头聚焦在一辆灰色轿车的前挡风玻璃处。司机是一名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多岁,短头发,胡子刮得很干净,深色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副驾驶座坐着一名年轻女子,身着白色长袖连衣裙,正凝视着车窗外。就在那一秒,她的脸朝摄像头看过来:是尹悦无疑。
“对着的是员工专用通道。”一名保安说,“很遗憾,在这个角度看不到车牌号。”
“能将司机的脸放大吗?”我问。
监控人员照我的吩咐做了。我凑上前,仔细审视嫌疑犯的特征。
“我见过他。”我吸了一口气,头脑飞速运转,“是……那个园丁!”
“园丁?尹小姐认识他吗?”
“找到跟医院合作的绿化公司,然后给我一份近期分配到这里工作的员工名单。”我吩咐道。
保安队长看向彼得森医生,等待他的指示。
彼得森应准了,“照他说的做。一有消息立即向我们报告。”然后他诚恳地向我道歉,“对不起,阿阳。我应该更加小心才是。我以为她在这儿是安全的。”
“我想看看她的病房,请带我过去好吗?”我按捺住心头的不安。
“当然,这边请。”他陪我走到尹悦的房间。
房间在一楼,朝东,舒适且明亮,有一扇大窗户。长长的白色窗帘拉到一侧,露出窗外新修剪的绿色草坪。
“我根据尹悦的喜好安排了这个房间。她很喜欢你给她下载的歌曲,一直都在听。”彼得森医生从桌子上拿起MP3递给我,“她肯定走得很急,都忘记带上了。”
“她有问起我吗?”
“不太问起,她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非常配合。我允许她每天早晨在花园里散散步,同时要涂上这个防晒。”他拿起一个小玻璃容器,“其实并非什么特别药物,只是防紫外线的日用保湿乳液。”
我打了个喷嚏,这才注意到床边台子上有瓶绽放的鲜花。“这花是你送的?”
“她昨天收到的,说是一位暗恋者送的。”彼得森回答,“据护士讲,花束里没有夹纸条。但是,尹悦似乎知道送花人的身份。”
我踱向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可能是那个园丁送的。我曾经让他送新鲜蔬菜到别墅。他借机认识了尹悦,逐步骗取了她的信任……如果她发生什么不测,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不要老是把事情想得那么糟,阿阳。”
“我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这是报应。”我远远地盯着那瓶花,尹悦的笑颜在眼前浮现。“都是我的错,是我害她失踪。只要能让她回来,我愿意付出一切。”
“我们要不要通知警方,让专业人士来处理?”彼得森提醒我。
“他还没有跟我们联系要赎金。我们必须格外小心,尹悦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但是警方毕竟有足够的资源……”
“与其相信警方,我更相信自己。请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下。”
彼得森医生离开房间,同时带走了花瓶。我思考着眼前的困局,按捺下心头恐慌,拨打了怀特探长的电话。
“我想起来之前你给我看的那支笔是谁的了。”我说,“巴里·克鲁兹,他在常青园林绿化公司工作。他有一支一模一样的笔。”
“你还好吗?你听上去很焦虑。”
“尹悦失踪了。”我压抑着情绪,“巴里就跟她在一起。今早他们一同离开了医院。”
“你是说尹悦被绑架了?”
“巴里可能是诱骗尹悦跟他离开的。我心头有种可怕的感觉——尹悦可能深陷危险。”
“巴里·克鲁兹……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探长低声说,“我需要跟同事确认一下。”
人力资源部门证实,与医院有合作关系的绿化单位正是常青公司,另外,巴里的名字就在被分配到这里工作的员工名单里。今天他打电话请了病假,现在没人能联系上他。夜色降临的时候,更多坏消息接踵而至。
“事实上,我们正在调查他,巴里·克鲁兹就是上次入室行窃的嫌疑犯之一。”怀特探长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和乔·罗萨是旧友,在监狱里认识的。”
“监狱……什么罪?”
“巴里·克鲁兹被指控企图性侵和蓄意伤害,被判十八个月监禁,六个月前释放;乔·罗萨被指控抢劫罪,判刑八个月。入狱期间他俩共用同一间牢房,两人前后相差一个月出狱。巴里的叔叔是常青公司的一名主管。巴里出狱后不久,他叔叔就给他谋了一份差事。”
“企图性侵?”
“2010年,巴里·克鲁兹曾在一个酒吧对一名女子下药,并试图在洗手间施以强奸。幸运的是,当时正好有人走进来,他被逮了个正着。那名女子头部受伤,险些丧命。巴里的家人花高价给他聘请了好律师,他们用心理问题作为辩护,帮他脱了重罪。”
“什么心理问题?”
“你有没有听说过黄皮肤狂热病,也被称为恋亚裔女性癖?有些人对亚洲女性异常着迷,欲望之强以至丧心病狂。”
“所以那名受害者是亚洲人?”
“我手上有档案资料:受害者当时只有二十一岁,是名亚裔留学生,非常漂亮,一头乌黑的长发……”
“你有巴里的联系方式、家庭地址什么的吗?”
“他的住宅电话一个星期前停用了。我们正在追查他的手机号,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消息。”探长回答道,“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了,信箱里塞满了未付的账单。”
“他的家人呢?他们知道他的下落吗?”
“他们声称,自从他出狱以后就没有跟他说过话。”
“他叔叔怎么说?他给巴里找了这份工作。”
“他称不清楚侄子的私生活,而且拒绝在没有律师陪同的情况下继续回答问题。”
“你相信他们的话吗?”我不屑道,“他们可是一家人,为了保护家庭成员会不择手段。”
“我理解你的感受,金先生,但你不能随便怀疑别人。再说,你也没有证据支持你的观点。现在绑匪还没有联系你索取赎金,尹悦小姐可能并不危险。不要做出过激的举动,让我们这些专业人士妥善地处理此事。”
“你有他开的那辆车的消息吗?”
“他有一辆黑色皮卡,已经留在维修店的停车场一个多星期了。维修店老板说巴里这些日子手头似乎很紧,付不出维修费。我们已经通知郡和州警察署,并请求他们援助。请务必耐心等待,金先生,我们正在想方设法找到他们。”
他例行公事的态度令我不悦,我敷衍道:“好吧,有消息请通知我。”
刚挂断怀特探长的电话,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罗伯特刚刚告诉我有关尹悦的事。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弗兰克提议道,“我有位朋友是私人侦探,杰里·朗文,他过去曾做过警探工作……”
就像溺水之人见到一根浮木,我恳求道:“不管你动用什么力量,请帮我找到巴里·克鲁兹。我有种不好的感觉,如果今晚找不到尹悦,我将永远失去她。”
“我明白。我们会找到她的,阿阳。”
* * *
时间从未过得如此之慢。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让我喘不过气。已至午夜,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内心极度不安,无法平静。终于,手机响了。
“有两种可能。”弗兰克肯定地说,“巴里的叔叔在曼哈顿市区有一间小公寓。今天一对年轻夫妇中午搬了进去。在我们说话的这会儿,杰里正在核实他们的身份。”
“另外一种可能是什么?”我急切地问。
“他的父母在纽约州北部有一所小木屋,是老房子,很多年没有使用过了。有可能他藏在那里,杰里下一步会勘察该地。”
“木屋具体位置在哪里?”
“这太冒险了。我建议你……”
“给我地址,弗兰克。”我按耐不住了,“你知道我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什么也不做。”
几秒钟后,地址发到了我的手机:它离森林别墅不远。
“如果他们在那里,立刻给我打电话。不要试图做任何可能置你自己于险地的事。”弗兰克叮嘱道,“他可能有武器,很危险。”
“待会儿再联络。”
“一定要小心,阿阳……”
还没等他说完,我就飞奔出门。
大约凌晨一点,我抵达目的地。几幢房屋错落地分布在林子里,门廊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像好奇的眼睛在眨动。我离开主道,将车停在路肩上,给弗兰克打了个电话。
“我已经在目标区域,杰里那边有什么消息?”
“答案是否定的,不是他们。”
“那他们一定在这里了!”我乐观地说道。
“千万不要独自行动!这太危险了,阿阳!杰里有枪,他现在已经往你那去了。”
“我等不了他。尹悦的生命危在旦夕,弗兰克,别再劝我留在原地,否则我会发疯的。”
“要是你们两个都受到伤害那事情会变得更糟!”
“我先查看一下这个地方。”我挂断电话,从车里拿出一只手电,沿山路向上走去。半山腰处,一座小木屋坐落在茂密的树林中,惨白的灯光从窗帘缝隙透射出来。我悄悄走到窗口,瞥向里面。
房内的一个角落,老式电视机正播放某部牛仔片。右侧一两米外,壁炉里燃着橙色的火焰。几只猎枪挂在墙上。下方是张单人床。一个身影裹着毯子蜷缩在床垫上,一动不动。就在这时,另一扇门开了,里面的房间充满水蒸气。一个穿白色浴袍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刚洗完澡,水从黑色短发滴落到他赤裸的胸膛上。
“是巴里!”我心跳加速。
他咧嘴笑着转悠到床边,坐到那个蜷缩的身影旁,左手握着一把猎刀。他用七八厘米长的刀片拨开毯子,露出了被绑者的面容。
“尹悦……”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闭着双眼,看上去很平静,似乎睡着了。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只药瓶和半杯水。从她浑然不觉的状态来看,肯定是被下药了。
我双手紧紧握拳,准备破窗而入。惊讶的是,巴里站了起来,朝冰箱走去。他拿出一整盘烤鸡,接着穿过房间,走到角落一张单人沙发坐下,开始狼吞虎咽。他的手上和嘴里都塞满食物,至少,尹悦暂时是安全的。我悄悄往后,退到离小屋不远的一处僻静地,给弗兰克打电话,将发现告诉了他。
“阿阳,等着,不要贸然行动。杰里离那里还有二十分钟车程,警方很快也要到了。”弗兰克告诫我。
“我明白,请他们快点。”
我绕回小屋旁,蜷缩身子蹲在窗下,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心神不宁。我小心地朝里面窥去。巴里已经将吃剩的食物扔在一边,正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把玩着手上一条项链的心型吊坠。尹悦动了一下,渐渐醒过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我的。”我隐约听到她的声音。她一只手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向前伸去,“把它还我。你可以拿走任何东西,就这个不行。”
“任何东西?我喜欢你的提议。”巴里被她的反应逗乐了,用那条项链戏弄着她,“一个吻怎么样?然后,我们可以来点更刺激的?”
正当他靠近时,尹悦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你敢!”
“真是只凶悍的小野猫。”巴里舔了舔嘴唇上的血,“你不该这么做,知道吗?就算你叫破了喉咙也没人能听得到。”
他像饿狼般扑向尹悦,一下子压在她身上,掐住她的喉咙让她动弹不得。我一跃而起,正要破窗而入。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房间里的灯开始闪烁不定;巴里突然僵住,一动不动,脸色由苍白变为浅蓝,圆睁的双眼透露出极大恐惧。他的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强大力量无声无息地拖离了床边,悬浮在空中,双脚在离地面十来厘米的高度不停挣扎扭动。项链从他手里滑落,掉到下面的垫子上。他的双手紧紧拧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噜噜作响,试图呼吸。
尹悦发出一声惊惧的尖叫,犹如晴天霹雳,将我从几秒钟前的恐怖与惊奇中震醒。我用拳头砸碎窗户玻璃。一阵清冷的劲风从窗口喷薄而出,将我掀翻在地,让我一时喘不过气。我挣扎着站起身,只见门窗都已大开,急忙冲进屋内。
天花板的灯不再闪烁。房间里有一种非自然的凉意。尹悦倒在床垫上,人事不省。一边的地板上躺着巴里·克鲁兹的尸体,脸色死白,眼中依然充满了恐惧,嘴微微咧开,一团白雾从嘴里冒出来。在他身边,我看见那条项链——金链子上挂着一枚心形坠子,上面刻着朵盛开的莲花,里面有一张年轻女子的照片。我看着那张脸,她跟父亲画像上的是同一人,只不过这张照片里她带着灿烂的笑容,不问世事,无忧无虑。
警笛声近了。我将项链塞进衣服口袋,用毯子裹起尹悦,将她抱出小屋。
多条黑影涌上山,道道光束照亮了山坡,怀特探长也紧跟在大部队警察后面。
“她怎么样?”看到我他赶紧跑了过来。
“昏迷了,但我想伤得不重。我现在就带她去医院检查。”我说,“巴里在里面,死了。”
弗兰克赶来疗养院。尹悦挂着点滴,醒来过一次,看到我的脸又沉睡过去,期间一直紧紧抓着我的手。彼得森医生安慰我说,她只是受到惊吓,过度疲惫,好好睡一觉就能恢复。我不顾弗兰克让我小睡一会儿的劝告,坚持守在尹悦的床边直到天亮。
“你母亲今早打电话给我,她很担心你。”弗兰克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跟着他走出病房,以免吵到尹悦。
“她知道昨晚的事吗?”我打起精神问道。
“我什么也没透露。”弗兰克说,“貌似她做了个噩梦,你知道她有多迷信。她通过电话联系不到你,就去了那边的房子,又发现你昨晚没在那睡觉。”
“我一会儿给她打个电话,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此外……我需要你帮我个大忙。”我踌躇地说,“尹悦这一两天就会出院。我打算给她一个新生活。”
“新生活,什么意思?”
“父亲的日记,我已经读过了。彼得森医生对尹悦说,她正在接受日光恐惧症治疗,有望痊愈。”
弗兰克陷入了沉默,脸上没有一丝惊喜。
“等等。”我双眼紧盯着他的脸,“你知道这事有多久了?你也参与了我爸玩的那套把戏吗?”
“我见过她小时候的照片,在后院游泳池里玩耍时拍的。”弗兰克供认不讳,“我一直缄默,因为我相信你爸爸肯定有正当的理由……”
“他真幸运,我好羡慕他,有这么多相信他的朋友。”
“阿阳,有需要我帮忙的,我会尽我所能。”弗兰克毫无保留地说道。
“我妈已经知道尹悦的存在,她几天前在我那儿见过她了。”我说,“她警告我离尹悦远一点。”
“她肯定会大发雷霆的,我想象得到。”弗兰克叹了口气。
“我妈性子太犟,尹悦不能再跟我住一起了。”
“找到新的住所前,她完全可以住我家。”他承诺。
“尹悦有时候很任性,尤其是在入室抢劫案发生后。”
“我妻子会照顾好她的,不要担心。尹悦是个可爱的女孩,我的两个女儿在梅兹的葬礼上见过她,她们都很喜欢她活泼的个性。”
“我很感激。”
“千万别这么说,阿阳,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维护你父亲的形象。这并不容易,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也只好如此了。”
弗兰克离开后,我回到病房。尹悦刚刚从沉睡中醒来。一见到我,她的脸上随即绽放出笑容。我疾步走到床边,她扑进我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拥在我胸前。
“没事了,我在这儿。你现在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我安慰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好想你啊。他说他要带我去见你,给你一个惊喜。他让我吃过早饭就做好准备,但是现在你来了。”
“他?你说谁?”
“克鲁兹先生,你有见到他吗?”
“都是我的错,是我给他制造了机会。”我自责道。
“他是个好人,还送给我鲜花。你瞧。”她指着原来摆放花瓶的位置,“咦,我的花呢?怎么不见了……”
惊觉到她语气中的平静,我疑惑地打量她的脸,“你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今天一大早,他来到窗前,跟我说他非常喜欢我,还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她炫耀道,“你最好看紧点,金先生,我可是十分受欢迎的。”
我找了个借口溜出来,将尹悦的反常告诉彼得森医生。
“这是巴里喂她的药所起的副作用,短期记忆丧失。”彼得森向我解释道,“这倒可能是因祸得福,至少那次可怕的经历不会给她带来精神创伤。”
我问他要了一份书面诊断,以备将来需要。
去警察局的路上,我反复思忖巴里死亡的灵异过程:没有任何合乎逻辑的解释来证明我所见到的事,如此一来,挖掘尹悦的记忆就是他们破案的唯一希望。我不能让他们对她这样做。她已经吃够了苦头,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
怀特探长受制于事件的进展,万分失望,“你的意思是说,她对被绑架一事没有任何印象?”
“是的。”我语意坚定,“而且她认为巴里很正派,友善且乐于助人。”
“那你就成为事件的唯一目击者了。”
“事实上,那时候我刚好离开现场去给弗兰克打电话。等我回来的时候,巴里已经死了。我只顾照看尹悦,没有注意到别的事情。”
“那我岂非连一个目击者都没有了。”探长一脸挫败。
“我也希望能提供更多的帮助。”
“我本也指望如此。初步验尸报告表明他是死于窒息,但脖子上的指纹又属于他本人——这不是正常人选择自杀的方式。从他的表情来看,也不太像是自愿了结的。”
“这方面我就不是专家了。”我同情地说道,“如果需要我提供进一步协助,你有我的联络方式。”
离开探长办公室,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穿过大厅时,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朝我走来。他看上去将近六十,稍稍有点发福,顶上的头发有些不自然地浓密。他身后跟着一对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夫妇,妇人手挽着身旁男人的臂膀,在轻声哭泣。衣着得体的绅士向我鞠了一躬,“对不起,先生。请问你是不是金先生,尹悦小姐的监护人?”
我点了点头。“你是……”
“先生,我叫西德尼·克鲁兹,我在常青园林绿化公司工作。你看上去非常像令尊。”
“科鲁兹……”
“是的,我是巴里的叔叔。”他继续说,“我希望尹小姐没有受伤。”
我还来不及回答,那位妇人抬起头,大声吼道:“我儿子死了!她杀了他!那个女人,她是个怪物!”
两名男子赶忙安慰她。我走上前,用不客气的语调在她耳畔低语:“我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但是我不得不停醒你,女士,你的儿子,巴里·克鲁兹,是一个绑匪,不仅如此,他可能还是夜闯尹小姐家并且杀死管家的杀人凶手之一。就这样死了,已经便宜他了。他应该活着接受惩罚。”
“他绑架她是因为害怕!”她咆哮道,“他都告诉我了!他亲眼看到他的朋友是怎样离奇死掉的!”
“去跟警察讲吧,看看他们是否相信你。臭名昭著的罪犯总是要用无数谎言来掩盖自己的罪行。很遗憾,你儿子有一长串犯罪记录可以为他作证。另外,他所谓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该庆幸巴里死了,这次的烂摊子可不再是花一大笔钱能解决的了。”
我转身离开,任那妇人在走廊上号啕大哭,对她的怨恨诅咒充耳不闻。走到车前,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去了哪里?我给你发了好多信息。”
“我在图书馆,给小说找一些资料。对不起,我的手机关机了。找我有事?”
“我昨晚做了个可怕的梦——我梦见你伤得很重,满身都是血。”她唠叨个不停,“今天上午我去了你的住处,看来你昨晚整晚都在别的地方。你是不是跟那个女人在一起?”
“我都已经是大人了,还能出什么事?”我安抚她焦躁的情绪,“不要没事找事自己吓自己了,妈。我很健康,活力无限。”
“是我太神经质了。”
“买些补品吃吃吧。可能是天气的缘故,你每年到这个时节总会心神不宁。”
“不要工作得太累,记得好好吃饭。”她总算满意地放过了我。
我伸手摸向上衣口袋,没摸到车钥匙,反而掏出一条项链。金色的吊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打开坠子,凝视着里面的照片。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低语:“回来吧,回到我身边……”
* * *
像着了魔一样,我一路开车回到临时的住所。少了尹悦,整幢房子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我径直走进书房。四围的空气感觉异常阴冷。那女子的画像倚着书架,就留在我当时摆放的位置。
“您是尹悦的妈妈吗?”我举起画像问,“是您杀了那几个闯入的人吗?”话音刚落,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从我的背脊油然而生。一团雾气汇聚在我的鼻嘴周围。
“如果您真的存在,就请跟我说话,在我面前现身,给我一个暗示,证明这不是我的错觉。”我停顿片刻,等待着某种回应。什么也没有,房间里如此安静,我甚至可以听到一根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我想试着相信,为了尹悦我也需要这样做。我想知道您到底是保护她的守卫天使,还是喜欢杀戮的邪恶力量?我父亲的死是不是跟您有关?”
砰!空气中传来一声巨响。我一震,画像差点从手中脱落。低头一看,一本书躺在脚边,是特别限量版的《伊夫林》,我的第一部小说。我放下画像,拿起那本书。视线扫过书架,注意到略低于视平线的第三排有一个一本书厚度的空位。书架上其他书都整齐地排放着,只有这本掉落到了地板上。我屈膝,朝里面看,有一个黑色的圆形装置凸起。我伸手按下按钮。令人惊异的是,书架的另一半自动移到了一边,显露出一个密室入口。
通道里面漆黑一片。我摸索着墙壁,试图寻找电灯开关。毫无预兆的,黑暗的入口突然自行亮了,一条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隧道出现在眼前。难以抑制的好奇心驱使着我前行,我试探着稳步走下通道。大约行进了六七米,一扇门挡住去路,墙壁上一个电子键盘提示我输入密码。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输入了“暗香”的拼音,门开了。
我缓步走进一个没有窗户的矩形大厅。天花板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足以照亮整个空间。虽然身处地面以下,但是空气里感觉不到一丝沉闷。大厅空荡荡的,只有几样东西,中央一架眼熟的白色三角钢琴崭新发光,表面没有一丝尘埃。
我缓步走向大厅尽头。在那里,靠墙放着一个上等水晶玻璃制成的斗柜。柜台上有一块红绸,上面整齐地摆着一套水彩画笔,旁边有一个信笺大小1的米色信封,开着口,父亲的名字精致地印在信封上。这是薇薇安·惠女士的一封来信。
亲爱的戴维,
这是我丈夫爱德华的遗愿,让你成为这些画笔的新主人,它们只有在伟大的艺术家手里才能成为真正的无价之宝。这也将是我们永恒友谊的见证。你要相信它们充满魔力,能让你梦想成真。
谨上,
薇薇安·惠
2013年5月23日
突然,头顶的灯光开始闪烁。一阵轻快的乐曲骤然响起,钢琴在无人弹奏的情况下自行演奏了起来。整个大厅里响起欢乐的笑声。我抬起头,实心的天花板变得透明。我发现自己站在泳池底部,冰冷的池水很快充满了整个空间。我喘息着,极力想要呼吸空气。
过了不久,我恢复了意识,惊觉自己正靠在书架旁,身边是精装版的《伊夫林》。我挣扎着站起身。那本书掉落后的空位还在,我伸手向里面摸去,按下那个秘密按钮。什么也没发生。我一遍又一遍地按,书架仍旧没有一点动静。我敲了敲墙面,声音听起来很坚实。
“刚才是做梦还是……”我看了一眼时钟,差不多下午四点。
“你有薇薇安·惠女士的电话号码吗?”我打了弗兰克的紧急专线。
“惠女士,她是你父亲的朋友……”
“我需要问她一些事。可以请你把她的号码告诉我吗?”我并没有详说缘由。
“好吧。”弗兰克迟疑片刻同意了。
我立刻约了惠女士,她愿意一小时后在她的纽瓦克艺术画廊跟我碰面。这个时段,附近的交通并不太糟。五点之前,我到了她的办公室。
“听到令尊过世的消息,我很遗憾。”在门口迎接我的那位妇人,年近七旬,身材纤细,一米六左右,一头整齐的银灰色及肩卷发,身着紫色西装礼服,颈上优雅地系着一条印花丝巾,那双深棕色眼睛非常敏锐,洞悉人心。“我和我丈夫都很欣赏他的才华和技艺。很遗憾这两人都已经不在了。”
“我见到了一套您送给父亲的画笔。”我开门见山地说,“他很珍爱它们。我想知道画笔背后是否有故事。”
“大约二十年前,我丈夫爱德华在一个拍卖会上得到这些画笔。”她对我说,“原主人声称它们曾经属于一位天才学者,中国明朝的唐伯虎。传说这位才子共有九位妻妾。他最爱的那位小妾在最年轻貌美的时候过世了,他因故人从未入梦而伤心。一位高僧得知,给了他一套用上乘黄鼬毛制成的画笔。有了这些画笔,她在他的画里又活了过来。”
“真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我说。
“虽然是故事,但我觉得有些事可能是真的。”惠女士神秘地说,“我们一拿到这套画笔,我丈夫就请你父亲为我们已逝的儿子查尔斯画像。查尔斯二十岁不到就离开了人世。好些年,我们从未梦见过他。但是就在画像完成之后,我和丈夫都做了相同的梦:我们梦见查尔斯来到我们身边,告诉我们他在一个很好的地方,他很想念我们。有时候,我们能听到他在房子里歌唱,还能听到他在卧室里走动的声音。”
“惠女士,您相信父亲的画能让人跟死者沟通吗?”我问她。
“其他人或许会将我和我丈夫当成是一对疯子。”她笑道,“我们从没想过要去请捉鬼大师,从来不曾。你父亲金先生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她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只有真正的大师创作的画像才会栩栩如生。遗憾的是,因为世人头脑封闭,他并没有得到他应得的尊重。年轻人,这是一个缺乏信仰的荒芜时代。你父亲,他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对他所做之事充满信心,而且毫不畏惧。你瞧,时间不早了,要不和我一起吃顿饭吧?”
“请见谅。我已经有约了。”我婉拒了她的邀请,“下次让我请您品尝城里最好的中餐。”
“我很期待。”
在惠女士的办公室外,画廊的助理总监加里·布莱克曼跟我打招呼,“很高兴您在这儿,先生。”
“那幅画有什么问题吗?”我感觉到他的不安。
“有件事很奇怪,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他小心翼翼地说。
“那去看看吧。”
我们穿过一条挂满中国传统绘画作品的长廊。父亲的遗作暂时放置在大楼另一端一间安全的密室,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一进去,我立即注意到一块白色人形轮廓镶嵌在画布中间,就好像是原来的人物被刻意涂抹去了一样。
“就是这里。”布莱克曼紧张地清了清嗓子。“我向上帝发誓,我们只是换下了破碎的玻璃画框。您看过画像原来的样子,原本它就是这样吗?”
我仔细打量这幅画。“布莱克曼先生,你怎么看?”我以问作答为自己争取一些思考时间。
“我听说您父亲的画作具有某种神秘之处……”
“我喜欢那些传言。”我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你能认出这幅画下面的题字吗?”
“这是草体中文,我恐怕……”
“嗯,你要的答案就在这里。”
“对不起,先生,您的意思是?”他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
1 Letter size:应用于美国、加拿大等地的一种纸张尺寸,大小为216*279毫米。
第十二章 人约骄阳下
“暗香。”我在他耳边低语,“是这幅画的标题,很特别,是不是?与我父亲的风格吻合:神秘,梦幻,琢磨不透。”
“我……我还是没懂。”他结结巴巴地说,“您认为这画受损了吗?”
“这个轮廓像什么?”我提示他。
“我猜是个女人吧。”
“你终于开窍了。”我进一步启发他,“暗是隐藏之意,那么香是指……”
“女人的芳香……”
“没错!”
“那么‘暗香’意思就是——一个看不见的女人。哦,我懂了。谢天谢地,还好来问您了。”他长舒一口气,“我真蠢,还以为这画被糟蹋了,担心得要命。”
“别对自己太苛责,每个人的才能各有不同。梵高在世时世人将他的作品视为垃圾,要是他知道自己的画作现在有多值钱,可能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这世界很残酷,很多伟大的艺术家活着时享受不到自己辛劳的成果。”
“真有想象力啊,您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是怎么获得这么奇妙的点子的?”
“你问倒我了,我没有继承他的艺术天赋。”我耸了耸肩,“没有别的问题了吧?”
“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金先生,感激不尽。”他一再表示,“这几天我跟个傻子似的,绞尽脑汁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我很乐意帮忙,布莱克曼先生。”我拍拍他的后背,“别忘了,我们说好的展期是一个月,之后我将会收回父亲的画。”
“当然,展览室明天就能准备好。要是您改变主意,我们随时都能延长展览时间。”他向我试探。
“别抱太高期望,先生。”
“哎,想想总可以吧。”
离开美术馆后,我径直去往医院。路上詹姆斯打来电话。
“你不会是在生我气吧?”他半开玩笑半小心翼翼地问。
“多亏你,我的新住址让母后大人知道了。”我跟他算账。
“是她逼我的。朴女士有时候比媒体和出版社加起来还要咄咄逼人呢。”他辩解道,“而且我也没理由不说啊,她毕竟是你母亲。你该有留意到我最近都没有打扰你。”他暗示我写作的事。
“当然,小说会按时完成的。”我心领神会。
“我可没怀疑过你,兄弟。”他提起了精神,“还有件事,关于那个记者……”
“我在听。”
“他曾经在《纽约邮报》1工作。运气不好,在那儿干了十八年后被解雇,从此成了自由职业者,离了婚,有个年近二十的女儿,独自住在新泽西州北部。”
“其他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大学里最好的哥们十五年前死于一场交通事故。那人叫凯文·尹,本名尹康云。”
“尹……”
“尹先生过世时三十三岁,他的妻子李梅兰同天死于溺水事故。他们的独女至今下落不明。戈登斯坦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她,也在调查那次车祸事件的肇事者。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你父亲和此案有关联。”
“那失踪女儿的名字你知道吗?”
“出生证明上的名字是尹乐灵,你有印象吗?”
“还有什么发现?”
“就这些了,”他压低声线,神神秘秘地说,“当心些,阿阳。十多年的探查可能会让那人变得要命地偏执。”
“你悬疑电影看多了,不过还是谢谢提醒。”我挂了电话。
* * *
正要走进尹悦的病房,彼得森医生拦住了我。
“她现在很焦虑,而且还没吃东西,”他把我拉到一旁。
“是因为找不到我吗?”
“她弄丢了某件重要物品,大概是一条项链。我们给她吃了药让她镇静下来。”
“我来吧,我知道怎么逗她开心。”
“太好了!我正没辙呢,你该早点来救场的。”
“我明天带她出去转转可以吗?”
“悉听尊便。”医生很高兴,“你随时都可以带她出院。”
我手拿托盘进了病房,尹悦一见我就乐开了花。
“你去哪了?”她接过托盘,放在窗边的桌子上。
“我可是钻石王老五,到哪都会有女生跟着,想甩都甩不掉。”我逗她,“我还没吃晚餐呢,这家医院的饭菜闻起来不错,要不要和我一起吃?”
“你何不跟那些对你着迷的女人一起吃呢?”她撅起了嘴。
“能得佳人又何必屈求俗粉呢?老实说,我更喜欢我现在面对的这张脸,秀色可餐。来,我有个礼物给你。”我指指托盘中央用盖子罩住的盘子。
她揭开盖子,看见躺在里面的金项链,高兴得蹦起来,“你在哪儿找到的?我都把这里翻了个遍。”
“某个笨姑娘把它丢地上了。”我帮她戴上项链。
“噢,我太高兴了!”她亲吻了下项链坠,如释重负。
“是好友送你的礼物吗?”我打探道。
“我在婴儿房找到一个芭比娃娃,它戴着这个项链,我一见到就喜欢上了!你瞧。”她轻轻打开挂坠。
“她很美。”我说,“谁发现归谁,我想你注定该拥有这条项链。”
“那我看起来怎样?”她挑了挑眉毛。
“可爱极了。”我掐了下她的脸蛋。
她踮起脚尖,亲吻我,“谢谢你的完美礼物和慷慨赞美。”
我搂着她的腰,“我还准备了一份更好的礼物呢——明天我们出去约会吧。”
“约会?就我们俩吗?”她的双眼闪烁着快乐的光彩。
“你还想邀请其他人?”
“是一整天的约会吗?”她又问。
“天气预报说明天整日晴朗。刚刚我询问过彼得森医生了,你可以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和常人一样享受温暖阳光。”
“我痊愈了吗?”
“要不再找医生确认下?”
“不必了!”她高兴地说,“我完全地、热切地、绝对地信任你。”
“不胜荣幸。”
“阿阳,你让我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她紧紧抱住我,“但愿这不是场梦。”
“从此往后,唯有好运常伴你左右。”
我一直待到探病时限结束。夜深时分,弗兰克给我来电,告诉我尹悦住宿的安排情况。
“客房准备好了。”他说,“在给尹悦找到个稳定的住处前,她在这里待多久都行。”
“多谢了。代我转告你的妻女,说我感谢她们的帮忙。还有,”我想了一下,接着说,“别和我妈提起此事,要是她知道……”
“绝不透露。”
“那最好。”
* * *
我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到达医院,尹悦已经打扮好,在护士站等着了。她身穿短袖海军蓝裙子,纤细的腰上系着白色宽皮带。
“我看起来怎样?”
“美得让人窒息。”我托起她的手,吻了吻。
“我们去哪?”她问我。
“这是约会,什么都别问,跟着我就是了。”
来到停车位,我像风度翩翩的绅士那样为她打开车门,上车后直奔纽约市而去。这次我播放的是《让我们去度假》2这首歌,尹悦兴奋不已,跟着曲子轻哼。我们穿过乔治华盛顿大桥,随着滚滚车流前往曼哈顿市中心。
“通常进城我都会选择公共交通,而且尽可能避免自驾去纽约市,因为他们封路从来都没个准。今天,我很想冒一次险。”我说道,“你饿不饿?”
“你昨晚跟我说早上不要吃得太饱,我以为你有特别安排,所以根本没吃早餐……我饿坏了。”她揉着肚子,“我都能吃下一头牛了。”
“再忍几分钟。我请你吃中国传统早茶。”
“听起来好棒!我在电视上看过,他们称之为港式早点。我都流口水了。”她精神振奋地说。
“你不会失望的,我保证。”
在唐人街找停车位总是很麻烦。为了节省时间少受罪,我将车停在了临时停车库。计划去的那家餐馆离这里要走五分钟。餐馆名字里带有祥瑞的“金”字,它不仅代表一种吉利的颜色,也有煌煌财富的意思。而对我来说,它意味着这是一家提供优质早茶的旧式中餐馆。这家店大到可以接待两百多人。一个二十来岁、身着白衫黑裤制服的服务生将我们带到靠窗边的圆桌旁。早上十点左右,店中座位几近半满,911恐怖袭击后这一地区在经济上遭受重创,但这家餐馆的生意还不算太萧条。
我俩面前各有一个盘子,一只白色搪瓷茶杯以及一双一次性竹筷。服务生给我们拿来一壶新泡的绿茶,非常烫手。
“麻烦请把菜单给我。”尹悦迫不及待地对服务生说。
对方不解地看着她。
“没事,我来跟她解释。”我向服务生挥手示意,他微微鞠躬后离开了。
“早茶没有菜单这个说法,小姐。”
“那我们要怎么点餐呢?”我的话让她更加迷惑了。
“看那边,那位推着车子的阿婶。”我指向过道尽头,“等她经过的时候就叫住她。”
她顺从地点点头,视线就固定在那女服务员身上了。服务员朝我们这里慢悠悠地走来,尹悦像学生一样举起手臂,等她推着餐车走到我们桌旁。餐车实际上是个移动式蒸笼箱。服务员打开盖子,里面有卤鸡爪、烧卖、叉烧包、虾饺、芋饺以及鲜虾粉肠。
我示意每样来一份。
“这些叫作点心,我小时候每个周末都会吃这种早餐。”我津津有味地说。
“真幸运啊!”尹悦的声音里带着羡慕。
“知道这是什么吗?”我将一盘卤鸡爪推给她。
“看起来像鸟的爪子。”
“它还有个为人熟知的名字——凤爪。你听过有道叫“龙凤配”的中国菜吗?凤就是鸡肉做的。”
“那凤爪其实就是鸡爪了!”她大呼。
“猜猜龙又是什么?”
“鱼吗?”她不假思索地说。
我摇头。
“那它有多少只脚?”
“这,我没数过……其实我更偏爱它的尾巴。”
“龙虾!”她打了个响指。“我们能点一份吗?”
“龙虾可不是早餐。鸡爪虽然外表难看,但对女生的皮肤大有裨益。瞧瞧,鲜亮松软,嫩滑多汁。吃吃看,不用筷子,直接用手。”
她挑了个肥硕的,仔细研究一番,再小心地舔食鸡皮。
“好吃吗?”我被她啃鸡爪的样子逗乐了。
“很有嚼劲,”她正儿八经地说。
“来,喝点茶。”
她猛地啜了一口,差点烫到自己。
“小心点,茶很烫。”
她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往上面扇风,脸红起来,然后悄悄将鸡爪推到一边。
“不喜欢吗?”
“要细细品尝这个太耗时间了,而且还有这么多美味,在它们变凉之前,我还想一一尝过来。”
“这个叫虾饺,”我夹了一个到她盘里。
“我喜欢海鲜,”她咬了口,“嗯,好吃。你也吃一个。”她喂了我一个,“为什么每样都是三个而不是双数呢?”
“因为三是个吉利的数字。”我自编了一个答案。
“那剩下的一个怎么办?”她陷入了困惑。
“只要你吃得下,这桌上的都是你的。”我向她保证。
“真的?”她两眼放光。
“千真万确。在十一点之前我们可以一直点餐。”
“十一点之后怎么了?”
“他们将之视为午餐时间。”
饭吃到一半,我又点了上汤云吞和荷叶饭,她居然统统吃完了。
“你胃口真好。”我感叹她的食量。
“都太美味了,忍不住地想吃更多。”
“还吃得下甜点吗?”
她挥手表示不行了,低声说:“恐怕我吃得太多了。”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付了账单,给服务员留下一笔可观的小费。漫步街头,前方不远处有家农贸市场,近五十个摊位排列在宽敞的步行道上,售卖新鲜的水果蔬菜。有一个商贩尤其吸引尹悦的注意。那人的蔬菜摊上还搭着一个红木箱子,箱盖大开,里面装有一小堆刻着动物图案的彩色石头。
“好好看!”尹悦挑了两个红色鹅卵石,一个上面是虎,一个是龙。“看,卧虎藏龙。”她在我眼前摆弄两块石头。
“美丽的小姐,这是中国的十二生肖,我这里有全套。”那人带着浓重的口音兜售道。
“一套多少钱?”我伸手摸钱包。
“五十美元,先生。这是最公道的价了,我保证,你在别处可找不到这么好的买卖。”
他的语气听起来离奇地熟悉,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恼人的恶梦,那嗜血怪物的影像涌入我脑海。
“抱歉,下次再买吧。”我拉起尹悦的手离开。快步穿过那些摊位时,我有种不安的感觉——我们被盯上了。
“怎么了?”尹悦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是他敲竹杠吗?”
“我不喜欢他对你说话的方式。”我胡诌了个借口。
“你吃醋了?”
“回车上吧。”我没理会她的玩笑。
将近中午,我们迂回到了停车库。等侍者取车时,母亲打来电话(总是来得这么是时候)。
“你能到门口等我吗?”我对尹悦说。
她不情愿地照做了。
“妈,什么事?”我慌忙应了电话。
“你声音怎么了?怎么说话偷偷摸摸的?”
“我喉咙痛。”我挤出两声干咳来印证自己的说辞。
“那就该待在床上休息。”
“妈,是天气的缘故。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就是不听我的话,所以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生病。”
“是秋燥而已,我习惯了。你打电话是……”我催她长话短说。
“我买了箱韩国新高梨,又甜又多汁,这季节吃是最好的了。你在哪里?”
“不必劳烦你送过来,”我说,“我到你那去拿。”
“我已经在你家大门口了。要是你不舒服,不应该待在家里修养吗?”
“我在图书馆呢,在查些资料。”我信口雌黄,“把梨放在门廊就行了。”
“好吧,工作别太辛苦,要保证足够的休息。”她听起来有些心灰意冷。
“我爱你,妈妈。”我匆匆挂了电话,方才意识到自己有阵子没对她说过这句话了。
侍者将车停在出口标示旁。我付过费后开车到门口。奇怪的是,不见尹悦踪影。
我问站岗的保安:“你有见到和我一起来的女孩吗?她穿着海军蓝短袖连衣裙。”
“一分钟前她还在这里,”他说,“然后有个男的过来……”
“他们朝哪走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那边。”他指向街角。
我猛踩油门。前面十米处的交叉路口,我看见了尹悦。一个穿灰大衣的男人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什么比划着,看起来像是照片。
我跳出车外,抓起尹悦的手,将她拽了过来。
“等一下,金先生……”那人拦在我们面前,挡住去路,“我没想伤害她,请听我说……”
“别再靠近她!这是我最后的警告,否则我可不保证会做出什么来。”我将他推开。
他跌跌撞撞,险些摔倒。
“上车。”我用命令的口吻对尹悦说。
她犹犹豫豫地上了车,“怎么了,阿阳?那人你认识吗?”
我给她系好安全带,匆忙驱车离开。从后视镜里,我注意到有辆白色轿车紧紧跟在后面。
在下个路口,我急转弯,驶入单行道。前方的交通灯变成黄色,我猛踩油门加速,在变红灯那一刻冲了过去。几个街区后,可疑的尾随车辆不见了。
“我们的约会结束了吗?”尹悦问得小心翼翼。
我没有回答。
“对不起,我应该在门口等你的。”她的话平复了我的不悦。
“我不喜欢你和陌生人在一起。”我渐渐冷静下来,“大城市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是怕你受到伤害。”
“其实我没有碰上危险。”
“那人想干什么?”
“他说他叫保罗·戈登斯坦,是我父亲的同事,也是最好的朋友。还说自从我父母去世后就一直在找我。”
“他可能在说谎。”
“他给我看了张老照片。照片上他抱着我,我们一起吹灭生日蛋糕上的五根蜡烛。”
“前些日子我做了噩梦。”我找了个借口,“是我反应过激了吧。”
“我也在你梦里吗?”她来了兴致。
我点头,“梦中我们走在一个街头市集,有个操着奇怪口音的家伙想要卖给你一套刻着各式动物图案的玛瑙。”
“哇,就跟之前发生的一样,真神奇。”
“然后,我们分开了。你消失不见,我到处找你。”
“这就是刚才你那么恐慌的原因吗?那只是场梦。我不会离开你身边的,除非你希望如此。”她安抚我。
“我吓着你没?我不该发脾气的。”我后悔道。
“他不是个坏人,我感觉得到他的善意。”尹悦很肯定地说,“他讲起我父母时带着感情,还有他看我的神色……”
“过于轻信他人,这很危险。”我语带保留地说,“我吃过不少亏,才学会了与人保持距离。”
“你还年轻,别这么轻易对他人失去信心啊。”她抚摸着我的面颊,“这世上有很多好人。活在无人可依靠的世界,是多么孤独啊。我希望你能给别人证明自己的机会。”
“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发生什么,都别离开我的视线,否则我可能会像今天这样发疯。”
我亲吻她的手背。她害羞地低下头,咧嘴偷笑。
离开华盛顿大桥,行驶在46号国道上,我不时地查看后视镜和侧镜,被烦躁不安所困扰,也许他依然在跟踪我们。通往博根路的出口到了,我转向右径,朝韩亚龙超市3的停车场驶去。进超市前,我们在车上多待了几分钟,还好没见到那白色轿车的踪迹。
“这是我最喜欢的超市之一。”我牵着尹悦的手,“里面不仅有琳琅满目的亚洲商品,还提供食物试吃:有水果、饺子、肉、汤、点心,夏天甚至还能品尝到冰淇淋。”我详细介绍给尹悦,“和其他超市的大众品牌不同,这里有亚洲风味的冰淇淋,比如红豆、绿茶、芒果等等,裹在糯米糍里,做法很特别,味道也出奇地好。”
“夏天已经结束了,好可惜。”她叹气道。
“现在是产梨、桃、橙子和柿子的季节。”我指着入口处靠客服区的一张长桌,“想尝尝当季的水果吗?”
一名年轻女店员刚切好一小盘多汁的白桃,并试图用韩语跟我们交流。我们礼貌地朝她笑笑。见没有得到回应,她又很快切换到英语。
“请尝尝白桃,都是从农场直接运来的,美味多汁,非常新鲜。”
尹悦接过盘子,整盘端着就走了,留下年轻店员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我赶忙道歉解释,“她很爱吃白桃,通常一个人就能吃下一整个,”我从店员身边的货堆上抱起一箱白桃放入购物车。
“谢谢惠顾,祝您愉快。”她礼貌地鞠躬,脸上带着会心的笑意。
我追上尹悦,像跟班一样紧盯着她。在超市逛了一大圈后,购物车已经塞满了成堆的商品:水果、猪肉片、鱼丸、袋装饺子、烤紫菜、薯片、有机牛奶……等我们来到收银台,她已经吃得饱饱的了。而我一直在她身后收拾烂摊子,累得筋疲力尽。显然她是第一次逛超市。为了不留下白吃白喝的恶名,保险起见,我只得将她试吃过的全都买了一份。
“怎么买这么多啊?”她对着收银处输送带上的东西皱眉。
“都在打折嘛。”我糊弄了句。
下午四点左右,我开车送尹悦回到医院,给她留下两大袋零食。她喜欢分享美食并以此结交新朋友,自己留了虾仁味和蔬菜味的薯片各一包,剩下的都分给护士站的护士们了。
“跟弗兰克说好了,”走之前我告诉她,“你会在他家住几天。”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回家?”
“那不是我家。我需要个清静的地方工作,而那房子恰好就在别墅附近。既然你的病已经痊愈了,就该给你找个新住处,除非你想回别墅……”
“那我能更常见到你吗?”
“当然了,我就是打算当你的近邻呢。今晚早点睡,明天早上九点就得准备出发。”
“明天你会送我过去吗?”她问。
“多半如此,但如果不行,我会找个信得过的人来接你。弗兰克就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我说。
“别担心,我的王子,没有你的允许,我是不会跟别人跑了的。”她顽皮地说。
“谁想拐走你,都得尝尝这个。”我晃了晃拳头。
她笑着向我挥手告别。
* * *
我回到家已是薄暮时分。一箱梨子放在门口。我跳上阶梯,在口袋里摸索门钥匙。
“回来得真晚啊,金先生。”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今早和你一起的女孩呢?”
我猛地转身:一个穿灰大衣的人站在灯光下。
“戈登斯坦先生,你这可是擅闯私人住宅。”我毫不畏缩地说。
“你就不应该展现些风度,请客人进屋喝杯茶?跟在你后面一整天了,我有些口渴。”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冷冷地问。
“金先生,让我唤起你的记忆。我最好的朋友,凯文·尹曾经就住这里。”他傲然答道,“这是他的房子,而且房产登记上至今依然是他女儿的名字,尹悦。准确来说,你才是擅闯私人住宅的人,还厚颜无耻地摆出一副房主姿态。”
“说说你的目的,你究竟想要什么?”我怒视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这话是我要问的,年轻人,你缠着尹悦干什么?你有何居心?”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但若你执意刨根问底,是我父亲的遗愿要我在他走后照顾尹悦。”
“可在我看来,你更像是个嫉妒心强的爱慕者,而非称职的监护人。”他奚落道,“我对你父亲的隐居生活做了些调查。据可靠消息,你父亲大多数最有价值的财产都归到了尹悦名下。”
“你错了,”我纠正他,“不是大多数,而是全部财产都归尹悦所有。她是父亲唯一的继承人。而我的主要责任是确保没人可以从她那里偷走一分钱,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真是义正辞严啊,我都感动了。”他鼓掌说道,“那她得付出多少来买你的忠心呢?”
“什么意思?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过去十五年里,你父亲大费周章将她藏在那奢华的城堡里,将她与世隔绝。机关算尽啊,明知道我满世界在找她。”
“他是为了保护尹悦。”我反驳道。
“这话你自己都不全信,从我收集的资料来看,你对那老家伙的信任比我多不到哪去。”
“无论你怎么想,我和父亲是不同的两个人。我和他不一样。”
“随你怎么抵赖,你和他都流着相同的血。你父亲是个伪君子,充满虚荣和野心。他和你母亲结婚只是为了平步青云。靠着你母亲家族的名望和财势,他轻松获得了财富、声名与认可。说才艺,他确实沾得上边,但要说他是旷世奇才,那就言过了。”
“我不是行家,不够资格评价他的禀赋。”我坚持自己的立场,“他这人有许多缺点,我承认。谁又不是呢?我可是他的独子,他却将财产都留给了尹悦。先不管他是否伪善,你不该至少赞同他的慷慨吗?”
“那可不见得……要看他这么做是出于善心,还是为掩盖自己的罪行?”他冷笑道,“面对现实吧。尹悦被幽禁了十五年,过着没朋友、没自由、连活着的目的都没有的日子。她被锁在城堡里,与世隔绝,这些钱又有什么用呢?”
“她患病多年,”我辩驳道,“父亲给了她最好的治疗。”
“就算如你所说,他做这些是出于善心;那你又怎么解释他破坏我好友的婚姻?你父亲可不是个天使,金先生。他是个恋上有夫之妇的色狼,甚至或许还是个杀人凶手!”
“注意你的言辞,戈登斯坦先生!作为记者你该清楚无凭无据诽谤他人的后果。”
“你是不是害怕我说的可能是事实?”他嘲笑我,“得了,你也在怀疑自己的父亲。”
“我承认他不是个天使。但起码,作为他的儿子,我有信心说他不是杀人犯。”
“你怎么就确信他和尹悦双亲的死没有关系?是他报告了凯文的意外,也是他找到了尹悦母亲的遗体。天知道那天在尹悦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想说什么?”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
“他隐瞒了一个可怕的秘密,年轻人。事实真相可能会让他身败名裂,这才是他将尹悦藏起来的原因。别把他说得像圣人一般,他只是个披着伪装的魔鬼。”他嘲笑道。
“你还知道些什么?要么全部说出来,要么我报警投诉你恐吓。”我警告他。
“看看现在是谁在威胁恐吓了。”他得意地笑起来,“你和你父亲一个样,冥顽不化,贪得无厌。”
“说重点吧,我很忙,没时间一晚上都听你唠嗑。”我的耐心快用尽了。
“十五年前,你父亲动用一切关系,将我和尹悦分开。”他恨恨地说,“尹悦从一家医院被转到另一家,这还不算完,他更是设法将我派往国外。我失去了那孩子的踪迹,我的婚姻破裂,事业又屡遭挫败。”
“你接连倒霉运,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我尽力保持神色自如。
“发生意外那天,尹悦父亲接到一个电话,当时我也在场。凯文那时已经决定全家搬去中国居住,中午他是顺道来办公室,和我道别。接到电话后,他脸上一下没了血色。我忘不了那次最后的谈话,他急匆匆地要回家,我好奇是谁打过来的,他只说了句‘是那人的妻子’。一小时后,有人在山脚下找到了他汽车的残骸,报警人就是你父亲。”
“你是想说我母亲和这场悲剧有关?”我皱眉,“不可能。”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问那知道真相的人呢?你父亲已逝,可你母亲还活得好好的。”
“你想要我怎样?你来这里明显是有所意图的。”
“我想要真相。”
“知道了又怎样?人死不能复生。”
“能让我解脱。”他哀伤地说,“十多年了,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不管在哪儿,凯文都会出现在我梦里,显得孤寂而不安,似乎一直在寻找什么。那天,我去他的墓前。距离上次扫墓,已经有些年月了。忽然间,我明白他是要寻找什么了。是梅兰,他的妻子不在他身旁。这难道不奇怪吗,他们死于同一天,却没有合葬?”
我看着地面,避开他炽烈的目光。
“昨天,加里·布莱克曼先生,就是画廊的助理总监给我来电。你可能不知道吧,过去我们之间有过几次成功的合作,他认为我写的艺术评论是最中肯的。他邀请我去一场特展,希望我能为戴维·金的遗作写篇文章。今天早上我去了画廊,知道吗?那幅画传达了一种非常不安的情绪。同时布莱克曼先生跟我说了件有趣的事。”他向前挪了一步,“你相信世上有鬼魂吗,金先生?”
“我不信那种事。”
“你的眼神出卖了你。《暗香》,”他嘿嘿地笑,“多有趣的名字,你对画中空白部分的解释让我很感兴趣。那画中人到哪去了呢?之前明明还在……”
“这纯粹是你的想象,先生。”我否认道。
“可惠女士并不这么想。我们都认为——死亡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也许,你父亲偶然发现了一道和亡者交流的门,只是他所释放出来的惊喜远远超出他能理解和承受的范围。”
“一派胡言!”我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
“随你怎么否认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将自己和尹悦置于了险境。已经有三人莫名死亡了,包括你父亲。你也不相信他是自然死亡,不是吗?”
“就算你对逃逸鬼魂的假设是对的,”我截住他的话头,“那它在寻觅什么?而我又要怎么除掉它?”
“做为一个丈夫,最在乎的是他的妻子;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孩子永远是排在首位。我希望这能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而第二个,你只能自己找答案了。何不拜访一下他呢。”他递给我一张纸片,上面写有地址和方位,“拜你父亲所赐,这个可怜人和他的妻女分开了。”
“这是……”
“尹悦父亲的长眠之所,与你哥哥和父亲葬在同一个墓园。不用害怕,他人很好,善良、守信、真诚。不在墓中的人才需要提防。”
“为什么要帮我?”
“父亲造的孽,不该由儿子来收拾吗?别多想,要是你遭遇不测,我可不会为你流泪。”
“听到你这话真令我振奋。”
“现在你知道要做什么了,我期望看到结果。”
“我会尽量不让你失望。”
“务必保住小命,”他语气放软,“我看得出来,尹悦信任你,依赖你,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她爱你。”
“下次,我会请你进屋喝茶的。”我回之以礼。
“还是请我吃饭吧。”说完,他就离开了。
我一进屋,就打开了所有的灯。那有关夺人性命的鬼魂的话让我心里发毛,尤其是天黑之后。
小时候,阿俊和我同住一间卧室。他不时会给我讲床边故事。听不听我没得选,他自愿这么做,像是履行大哥的职责。
不同于母亲所讲的动物冒险或童话故事,他讲的都是关于恶心的怪物、阴暗的主人公以及死亡的结局。这种故事吓得我整晚都警醒着不敢入睡,而他讲完后,自己却能一觉睡到天亮。他半夜磨牙的声音没完没了地折磨我,那些可怕的影像在我脑海里好几个小时都挥之不去。我就这么辗转反侧,一心盼着太阳升起。随后的几天,我都会坚持要和母亲睡。
若干年后,当我长大,对电影产生了兴趣,终于发现阿俊那些独特的床边故事的来源。原来那都是他在十来岁时看过的恐怖片,是母亲不允许看的那种,为了自己能睡好觉,他通过生动的描述和怪声将那些恐怖的场景传达给我。他哪里知道,他分享的故事是我童年噩梦之源,在我成年后依然留有阴影。就算是现在,我仍然不敢看恐怖片。
我懒得准备晚餐,做了份之前从韩亚龙超市买来的蒸饺。夜色肆无忌惮地蔓延。我睡不着,踱步到书房,继续写小说。午夜的钟声敲响。我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
“谁?”我警惕地走出房间。是尹悦站在大门口,静静地看着我,我松了口气。
“快过来。”我朝她走去。她却往后退,转身跑进黑暗中。我光着脚追赶那道飞奔的黑影。尽管天黑了,还是看得清周围的事物。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小跑过一个开阔的地方,我身轻如燕,在雪地里没留下任何脚印。她始终在我前面几米远的距离,那么近,却难以触碰到。最后,她停下来,看着我,脸上露出诡异的笑。
“行了,待在那里别动。”我喘着气说,“我最讨厌长跑了。”
就在那一瞬间,地上的雪融化了。脚下的地面陷落,我猛跌进去。刺骨的冰水朝我头顶涌来,一股强大的力量无情地将我吸进无底深渊。我越是挣扎,越是深陷,直到筋疲力尽……
1 《纽约邮报》:New York Post,美国历史最悠久的报纸之一,创办于1801年,其报道风格以煽情、八卦而闻名。
2 韩国电视剧《我的女友是九尾狐》插曲,演唱者李昇基。
3 韩亚龙超市:H-Mart,美国最大亚裔连锁超市。
第十三章 忘却的往事
我轻飘飘地悬浮在空中。脚下,一个人脸朝上躺在岸边,全身湿透。一名女子同样浑身湿漉漉地跪倒在昏迷男子身旁,用力按压着男子的胸部,并往他嘴里吹气。接连几分钟她重复着按压和吹气的动作。在空中我感受到她的焦虑和恐慌。她正处于绝望的边缘。
“呼吸,阿阳,呼吸。”脑海里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突然我觉得身体一沉,整个人向地面坠了下去。胸口猛地发紧,体内升起一股巨大的压力,我呛了声,一股水流从喉咙里溢出来。
“对了,就这样,继续呼吸,阿阳。”一只纤细的手按摩着我的胸口。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安吉拉正一脸焦虑地看着我。一滴眼泪落到我的脸上。
“你哭了。”我喘着气,“有人死了吗?”
“差一点,你这个傻瓜。”她破涕为笑,“你怎么敢这样吓我?我以为就要失去你了。”
有些头晕眼花,我还是设法坐了起来。她一把将我抱在怀里。
“谢天谢地,你没事。”
“算上上次,我还剩下五条命。”
“幸运猫,多留几条命养老,好吗?”她在我耳边低语,“我们还是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吧。”
“我没事,休息下就好。”我拒绝了安吉拉的好言相劝,“你的车在哪里?”
“在山坡上。你能走吗?”
“有你扶着没问题。”我将手臂环绕在她肩头,站了起来。两人蹒跚着爬上山坡。
“你怎么找到我的?”
“多亏我的第六感。”
“第六感?”我不解地瞥了她一眼。
“我一直睡不着,心里有种感觉挥之不去,觉得你可能有危险。”她解释道,“脑海里有个微弱的声音驱使着我来到这里。”
“我应该将谢意直接传达给你脑海里的微弱声音。”
“一点都不好笑。你大半夜的在外面做什么?”她将我搀进副驾位,“别告诉我你在夜泳。”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能是在梦游。别再问任何问题了,好吗?我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先不要睡。”她劝道,“很快就可以在你自己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了。”
“对不起,你浑身湿透了,都是因为我……”我一阵猛烈咳嗽。
“那些都不重要。”她从后座拿出一条毯子盖在我身上,“你家里有姜茶吗?”
“有用来做菜的生姜。”我回答。
“那也行。”
很快回到住所,安吉拉立刻帮我准备好热水,让我泡了个澡。尽管身体舒缓很多,我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她将一些生姜切片,煮了一锅蜂蜜姜茶让我喝下。同时,她自己也快速冲了澡,拿出躺在烘干机里的一条睡袍穿在身上。我披着毯子,坐在燃烧的壁炉前。
“这件睡袍有点小。”安吉拉坐在我身边的地板上,“是不是那个叫天鹅公主的女人的衣服?”
我没有回答。
“你跟她上过床吗?”她追问,视线移向别处。
“没有。”我简单地回答。
“为什么不给我电话?”她紧绷的神情有一丝放松,“我一直在等你。我的骄傲让我耐心等待。我应该等待下去吗?”
“我很抱歉,安吉。”
“詹姆斯告诉我,你这些日子一直忙于创作。”很快,她改变了话题,“故事进展得怎样了?”
“我还在构思结局。”
“我能期待是个美满的结局吗?”
“现在说还为时过早,但是如果结局不完美,有人会很伤心的。”
“不清楚你,但我这一生有很多憾事。”她叹了口气,“最大的遗憾就是阿俊去世之后我没能陪在你的身边。当时你那么需要我,而我却只顾自己逃跑了。”
“曾经我为阿俊的死而自暴自弃。”我平静地说,“是我害了他,我活该痛苦一辈子。现在,这种内疚感已不再困扰我,我已经付出了代价。这一刻当我面对你时,我不再感到羞愧。真的——所有的伤口最终都会愈合。生活应该继续,我应该放开心头的包袱。”
“那我们呢?你的心里还有我吗?”
“她曾说过,无人可信赖的世界是一个孤寂的世界。”我往火里扔了一块木头,“她这样说真有趣:就因为我父母,她才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她还是将全部信任托付在我的身上。我该怎么做呢,安吉?她孤独无依。尹悦,她是多么可怜、多么可爱、多么天真,我可以为她所信吗?我能保护她吗?”
“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安吉拉将手覆在我的手上,“我会帮你的,我们一起……”
“她不会喜欢这样,而且我也不能让你这么做。她是我的……我的责任。”安吉拉的脸在我眼前晃动,我几乎无法集中视线,连坐也坐不稳,身体向她倾倒去,“是我身体不稳,还是地面不稳?房子怎么摇晃个不停……”
她将手掌贴在我的额头,“天呐,你好烫!你病了,阿阳。”
“我不热,好冷,安吉。我觉得很冷。你是不是没关门?房子里有风。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至少还有一个月才会下雪。”她将我抱在怀里,“你在发高烧呢。”
她的声音离我渐远,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过了段时间,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几层毯子。
“不要,你能不能离她远点?”我情绪激动地呓语。
“阿阳,阿阳,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安吉拉轻轻拍了拍我的脸。
“她正盯着我看。快让她离开。”
“这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她握住我的手,“你病了,那是你的错觉。”
“我看见她了。她就在那里!”我肯定地说,“她生气了。离我远点,安吉。你可能会受伤。我不能让你冒险……”
“我哪儿都不去。”她吻了吻我的额头,“让我照顾你。不管你在房间里看到什么东西,我都不怕。”
听着安吉拉轻柔安抚的声音,我渐渐睡着了。
不确定过去了多久,一缕阳光照进屋内。我醒过来,伸手用手背挡住亮光。一条湿毛巾从额头滑落,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感觉怎么样了?”安吉拉一脸关切地出现在我眼前。
“很糟。”我吸了口气,浑身都痛。
“还好高烧已经退了。”她用宽慰的口吻说道。
“多谢相告。”我可怜兮兮地说,“现在几点?”
“大约九点,好好躺着。我给你做早饭。”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坐起身。“九点!”脑子一下清醒过来,“我在做什么?尹悦正等着我。”
我试图从床上爬起来,一阵晕眩袭来,差点摔倒。我摇摇晃晃地进了浴室,镜中的人惨不忍睹,面色苍白,身子几乎站不稳,更不用说走路。就这状态,我可能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倒下了。我颤抖着双手拨通弗兰克的电话。
“是我。”我斜靠着墙壁。
“阿阳,你在哪?”他脱口而出,“尹悦说你还没到?”
“你可以去接她吗?我现在走不开。”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
“你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告诉她,我这几天没办法去见她。我会尽量在这周末去你那儿。”
“阿阳,如果你有什么麻烦事,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弗兰克不太相信我的说辞,一个劲地追问。
“我是小说家,又不是侦探。我不会去涉险,我笔下的人物才会。”不巧这时我的喉咙一阵发痒。
“你没事吧?”咳嗽声让弗兰克警觉。
“别担心,重感冒而已,不会死人的。”我强忍着咳嗽的冲动,“尹悦正等着呢,你赶紧去吧。”
“你又不是铁打的。不要太累着了,孩子。”
“我尽力。”
我又爬回床。全身酸痛难忍,我像个蚕茧一样蜷缩起来。安吉拉端来一碗燕麦粥,还从附近药店给我买了些感冒药。
服药后不久我就睡着了。我梦见自己正艰难地跋涉在冰雪覆盖的湖面上。寒风刺骨。我听见脚下冰层断开的咔咔声,随时都可能破裂……
第二天早上,身体的酸痛好转,头也不再疼痛难忍,但是体内的寒意仍在,拖延了我康复的进程。
“我感觉好多了,你回去吧。”我对安吉拉说。
“你才是我的首要任务。”她扶我坐起来,坚持喂我喝粥,“除非,我在这儿碍你眼了。”
“如果你因我而被解雇怎么办?”
“那样也不错嘛。你会心生愧疚,并用你的余生为我偿债。”她开玩笑道。
“你对我太好了,安吉。”我垂下眼,“我不值得……”
她托住我的脸,“看着我,阿阳。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这些年来,我一直尊敬你、珍视你、依赖你。”我感激地说道,“但让我不安的是,我一直都是被照顾的一方。”
“说你需要我——这才是我最想听的。”
“你是个好女人,美丽、善良、独立而且能干,我恨自己一直抓着你不放,耽误了你。”
“在你身边我才幸福,这是我的真心话。”
“少年时代的我忧怨自怜,一直渴望他人的关注。我知道单恋的痛苦,如果让你也陷入这种痛苦之中,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就让我停留在你对过去的美好回忆中吧,做为一个让你偶尔想起的人。”
“你还病着,我们最好别谈这个。”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我的脑子比我的身体好使多了。我不是随便说说的。”
“不要让我离开你。”泪水涌进她的眼眶。
“青春期的我太叛逆太自私了,因为自己尝到了艰辛就憎恨这个世界。最近,我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我的生活。”我的思绪飘向远方,“我认识一个人,她失去了很多宝贵的东西:父母、健康、朋友和自由,但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的不幸,总是那么乐观、充满感恩。她让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
“你爱她,是不是?不,什么也别说了。”安吉拉迅速擦干眼泪,“我已经习惯陪在你的身边。我该怎么办?这么久以来,你一直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找一个好男人,安吉,一个会好好待你、将你捧在手心里的男人。不要爱上我这样的人,这只会让你伤心。”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吗?”
“当我迷失的时候你为我指明方向,当我孤独的时候你让我沐浴爱情,你还激励我成为了一名作家。因为你,我有了梦想。我很感激你,安吉。是你改变了我,让我变得优秀。但是我很抱歉,这一生,我不能偿还你的感情。”
“这么说来,这就是告别了。”她慢慢站起身。
“我能为你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放你离开。”我垂下眼帘说道,“你在我心里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有关你和我过去的美好回忆,我会永远珍惜。”
“希望你正在写的故事有一个美满的结局,我真心希望。”
听着她驱车离开的声音,我泪如雨下。一种奇异的空虚感涌上心头。
“再见,安吉。你是我爱过的第一个女人……”
* * *
我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她正好在家。“今早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吗?一向忙忙碌碌的儿子居然会给我打电话。”她捉狭道。
“想吃你做的菜了,我可以过来吗?”我恳求她。
“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是来吃早饭、午饭还是晚饭啊?”
“三餐都要,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你没生病吧?”
“儿子渴望吃母亲做的美味佳肴有什么不对吗?”我咕哝着,“原以为你会高兴的。”
“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她给我撸顺毛。
“人参炖鸡!”
“你可真会挑。”她打趣道。
“那我换个简单点的?”
“为孩子做事我从来不嫌辛苦。”她认真起来。
“我真幸运,有位会做饭的好妈妈。”
“但有一个条件:不许剩饭。”
“保证不会。”
“那好,两个小时以内给我滚过来。”她愉快地说道,“不要迟到。否则鸡可要飞跑了。”
“我敢肯定它还没飞远就会被你捉到的。”我跟她开玩笑。
我稍微梳洗,换上干净衣服,抓起一件外套就出了门。阳光明媚温暖,清新的空气让我心情舒畅。离那房子越远,我的身体就越充满活力。
母亲的家大约有一个小时车程。自从与父亲离婚后,她就一直住在新泽西州的郊区。在新的住所,她享受着安宁、和谐,以及最重要的——乡下清新的空气。
“天啦,你对自己做了什么?”我一走进房子,她就捧起我蜡黄的脸问,“我原本以为写作是一个相对来说没什么风险的职业。”
“我感冒了。”我像个小孩一样拥抱着她,“过去两天我一直在喝稀饭,妈妈。”
“我早该知道的,你每次得重感冒就想吃人参炖鸡。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呀?”她将手按上我的额头,“还有些低烧。到院子里去躺一会儿,驱除寒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晒日光浴。鸡汤做好了我给你端来。”
“你最棒了。” 我抱了抱她。
“你总是让我这么操心。”她摸摸我的脸,“这本小说写完,你要放个长假好好休息下。”
母亲的庭院更像是个温室。她种了很多珍稀的兰花(幸好我对兰花不过敏)和常绿植物。院子中间四张藤椅围着竹圆桌,旁边一张躺椅固定在混凝土浇筑的地面上。我估摸这正是一个享受全身日光浴的好地方。果然,才躺下没几分钟,就感觉到了效果。体内积聚的寒气从躯干和四肢慢慢消失,身体再次充满活力。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母亲唤我,同时,人参鸡汤的香气在空中弥漫开来。我一骨碌坐起来,口水泛滥了。
“慢点吃。”母亲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整只鸡,脸上堆满慰藉的笑,“你应该赶快结婚,让老婆好好照顾你。”
“我今晚可以住这儿吗?我的房间应该还在吧?”我用她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
“你最近时不时就生病,如果能直接搬来跟我一起住,我会更开心。”
“搬过来!”我惊呼,“你没开玩笑吧?”
“为什么不,我这儿房间很多。”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距离产生美?如果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会把对方逼疯的。”
“你可不要后悔,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人生三十年的经验告诉我,同住太久会两两生厌。”
“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还是个小孩子,全天候地依赖着我。”她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
“如果有人能发明时光机器,我肯定会排队第一个回到童年。”我安抚道。
“时光机器……好主意,如果真有,我想回到遇见你父亲之前的时候。”
“千万不要!”我抗议道,“我可不想成为别人的孩子,我只想做你的。”
“要好好孝顺我,我不可能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还要等着抱曾孙呢。”
母亲笑了,“明天有什么计划?”
“没什么特别的安排,你呢?”
“阿俊的生日快到了。你好几年没去看过他了。”
她的提议让我沉默了。
“你父亲过去经常一个人去。他太骄傲,不愿意别人看到他流泪的样子。”母亲说话有点哽咽了,“现在,他们还不是并排着躺在冰冷的地下?阿阳,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呢?他们会很高兴见到你。”
母亲不停地苦口婆心地劝,我摸了摸口袋里的一张纸,上面有那一晚保罗·戈登斯坦给我的地址。
“我会去的。”最终我下定决心,“你不用再劝了。”
“真的吗?”她双眼发光。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没收我的车钥匙。”
“我相信你,阿阳。”她一把将我抱在怀里,为这点小事而欣喜不已。
第二天临近中午,我们来到月桂墓园。我帮母亲拎着祭祀用品,她双手捧着阿俊生前最爱的新鲜百合。我们沿山路慢慢往上走。
“你可不要给我临阵退缩,阿阳。回去的路很长,车钥匙可在我的手里。”母亲注意到了我的犹豫。
“我不会逃跑的,别担心。”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跟上,反正有些事无可逃避,我打起精神振作起来。
“不用急,他们不会去别的地方,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
公墓犹如一座自然公园,景色优美,氛围宁静。我们家族的墓地大约有一千平米,据说是这一片风水最好的位置。
“人都已经死了,还要风水有什么用?”母亲当初买这块墓地的时候我这样问过她。那时候我大约八岁。
“这是一项对子孙后代都有利的投资。”她的解释在幼小的我听来如此深奥难懂,“如果死者安息在一个风水很好的地方,活着的家人就能多福了。”
年幼的我无法理解她那东方玄学的深层含义。直到今天,风水学对我来说仍然难以捉摸、充满神秘。
母亲将百合花插入花托,我把祭品摆在墓碑前。
“儿子,你还好吗?”她将一杯红酒洒到草地上,“我知道有段时间没来了。猜猜谁在这?对啦,你弟弟,阿阳来看你了。”她几乎情难自控。
我走上前,对着墓碑鞠了三躬,然后转向右边,对着父亲的墓地,致上我迟来的敬意。母亲对阿俊唠叨着各种琐碎的事,就仿佛他还活着。
“你小弟已经成为畅销书作家了,他正在写一本新书。”她说,“我知道你一定会为他骄傲,小男孩终于长大了……阿阳最近时常生病,让我很担心……”
她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大部分话其实都是说教给我听的,这是她特有的劝导方式,很难让人忽略。
“过来这儿,阿阳,跟你大哥说说话吧。”终于,她转向我。
“你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拒绝了,“再说,我不习惯一个人唱独角戏。”
“看看,他就这个性子,跟以前一样固执。”母亲叹了口气,“下次我让他先说,看他还有什么借口。”她用手帕擦拭着墓碑,“替我向老头子打个招呼,在那边好好照顾他。”她抹了抹眼泪,收拾起她的包。
“既然都已经来了,另外有个人我想去悼念一下。”我鼓起勇气对母亲说。
“我认识吗?”
我没有回答,默默地握住她的手。我们沿着一条平稳的爬坡走到一个僻静处——一片被低矮的灌木丛包围着的墓区。这个地方看起来异常熟悉。地上的草坪最近刚刚修剪过。没有鲜花,没有祭品,只有一块竖立的墓碑。墓碑上刻着一个中文名字:尹康云,下面是生卒日期:1965-1998年。
“尹康云是谁?”母亲问道。就在说出这个名字的一刻,她呆住了,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没事吧?”我打量她的神色。
她踉跄着,险些跌倒。
“你认识他,对吗?”
“我们快点离开这儿。”她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他是尹悦的父亲,十五年前,死于一场车祸。”我仔细观察母亲的反应,“更不幸的是,他的妻子也在同一天发生变故。”
“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她拉住我的手,“我不舒服。我想回家,阿阳。”
“为什么你这么害怕?你在怕什么?”
“害怕?胡说,我没有做错什么事。”
“你在发抖。”
“你身上带着护身符吗?”她摸索我的胸口,“还好,还好,千万不要把它摘下来。”眼前的玉石让她稍稍平复了恐惧。
“什么在困扰你,母亲,一段回忆还是一个鬼魂?”
她捂住我的嘴,“嘘,别出声,我们不能打扰已逝的灵魂。”
“你亲眼目睹了车祸,对吗?”我继续探问。
“我说了我不认识他。”她重复那句话,将我拉下山,拽向大门出口。
“那天是你给他打的电话,对吗?”我咄咄逼人,“他急着返家,就是那时……”
“我没有!我发誓!不管你听到什么,那都不是真的。他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要相信我,阿阳。”母亲不断恳求着。
“有人听到了你们的对话,至少是一部分对话。”
她惊呆了,眼神中流露出恐慌。
“告诉我真相。我知道我的母亲不会有意去伤害别人。”
“我没有杀他!我需要重复多少遍你才相信?”她吼道。
她的话音刚落,轰隆隆一阵雷声像爆炸似的在我们头顶响起。一团巨大的乌云滚过天空,遮住了高悬的太阳,整个世界迅速被笼罩在一片阴沉昏暗之中。母亲就像受惊的猫,迅速钻进车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今天这样的举动。我们一进入车内,大雨倾盆而下,间或伴随着电闪雷鸣。
“快点,开车!”她将车钥匙塞入我手中,催促道,恐惧难耐。
“雨下得这么大,我们最好等几分钟,等风暴过去再走。”我安抚道。
“求你了,阿阳,我在这儿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她坚持着,恳切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绝望,除了依从我别无选择。
雨太大,我几乎看不清路面。她惊惶后顾,害怕地喃喃:“快点,阿阳。开快点。”
“我已经尽力了。没有人在后面追我们,妈妈。我们会撞车的,如果我们……”
“撞车”这个字眼让她彻底崩溃了。她尖叫着,从我手中夺过方向盘。汽车滑出了路面,终于在撞到大树之前骇然停下。我惊惧得说不出话,心脏几乎从嗓子里跳了出来。
“你没事吧?”终于我长长地吸了口气,看着母亲。
她的头靠在窗上,一动不动,也没有回答。
“你受伤了吗,妈?”我轻推她的肩膀。
她转过脸,泪流满面地看着我,“阿阳,我错了。阿阳……”她倒进我怀里,歇斯底里地哭起来。
“你哪里痛?告诉我,妈妈。你受伤了吗?”
她摇摇头,“原谅我,阿阳。我没看到他。我没想过要去害他。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那是场意外。”我安慰她。
“我不想失去你父亲。”她痛苦地悲吟,“他着了魔,像个小男生一样疯狂地爱上了她。那个傻瓜,他毁了一切。如果他让他们离开,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他不关心自己的骨肉失去了父亲要如何长大,他一心只想着那个女人。我必须要阻止他。”
“我明白。”我轻拍她的背。
“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被你父亲撞见了。他大发雷霆,我们大吵了一架,然后他又一次提出离婚。接下来我只记得,我哭着开车在山路上飞驰,你父亲的车在后面紧紧跟着我。就像现在一样,雨下得很大。我头脑里一片混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在那时一道亮光朝我射来。我及时调转方向,但是……对面驶来的车子一头栽下了陡峭的山坡……我不知道那是谁,也不知道他伤得如何,真的。你父亲说他会报警,后面的事他会处理,所以我就离开了现场。直到一个星期之后,我才得知他的死讯。你父亲亲自告诉我的。”
“这就是你同意离婚的原因吗?”
“我吓得魂不守舍。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下睡不好。你父亲说作为唯一的目击证人,他可以对警察说是我鲁莽驾驶导致的车祸;但是,为了阿俊和你的缘故,他会替我保密,让我置身事外。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让我签一些文件,我照做了。”
母亲在我怀里抽泣着。我紧紧抱着她,脑海里思绪万千。最后,暴风雨减弱了。一辆拖车将我们的车拖回行车道,幸好轿车没有受损。我开车送母亲回家,将她搀扶到床上,热了一杯牛奶让她平静下来。
“陪着我,儿子……我不想一个人待着。”她抓住我的胳膊。
“睡吧,妈妈。你醒来时我会在这里。”
得到我的允诺,她放心睡去。我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入睡。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背负深深愧疚,那是种怎样的折磨。爱情真是一种奇怪的感情,它能治愈人,也能杀死人,一切取决于对方是否为其情感的寄托所在。
* * *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我偷偷走出房间接听。
“弗兰克,还好吗?尹悦有没有问起我?”
“她失踪了!”弗兰克担忧地喊道,“她之前在午睡。就在刚才我让思思去看看她起了没,却发现她不在房间里,阿阳。”
“附近你都找过了吗?”
“我们找了所有地方,找不到。”
“入室盗窃的疑犯都已经死了,她还能消失到哪里去呢……”我心里疑惑。
“她肯定是趁我们没注意自个儿偷偷溜出家门的。我们该怎么办?”
“让我想想。”我急急忙忙冲出母亲家。
寒风迎面吹来。我的脑海里莫名地响起一首甜蜜的摇篮曲,同时还有戈登斯坦的话,“对于一个母亲,孩子永远是排在首位的……”
“弗兰克,等一等,暂时留在原地。不要急。”我要求道,“我可能知道她的下落。如果证实我的直觉是对的,我会马上联系你。”还没等他回话,我就挂了电话。
“尹悦很可能在那所房子里,她童年的家。她是去那里找我,还是……”想到第二种可能性,我的背脊一阵发凉,“如果那房子里确实闹鬼怎么办?”
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随时都可能有暴雨。我开车沿着乡间小路飞驰。林间的地表涌出一层神秘的雾气,阻碍着前进的道路。好几次,我的车差点儿滑出路面。奇怪的是,每次我都化险为夷,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暗中帮我。
下午四点差一刻,我来到那所房子前。一辆出租车停在院子的围栏外。一个男人在附近溜达,不时往栅栏里瞄。
“对不起,先生。”我走到他面前,“你是不是开车送一位小姐来的这里?她很漂亮,有一头长长的黑发。”
“是的,先生。她身上没带钱,让我在这里等着。”他如释重负地笑着回答。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三十多分钟,先生。”他客气地说。
“她欠你多少钱?”
“一百一十六块,先生。”他看了眼计价器,“我等了很长时间,见到你太好了,先生。”
“不用找了。”我递给他两百美元。
他连忙道谢,满脸堆笑地离开了。我立刻注意到,前门虚掩着,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屋内温度很低,我呼出的气体立即变成了白雾。
“尹悦……尹悦!”我喊道。
没人回答。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走廊散发着柔和的蓝色光晕。主卧的门敞开着。尹悦坐在大床边,正翻看一本大相册。整间卧室差不多都是空的。窗口挂着的窗帘又厚又长,遮住了自然光。房里除了床,便只有一个典雅的梳妆台,台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物体被一块白布覆盖着。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走近她。
“我找到了我们的全家福。”她指着一张照片说,“妈妈、爸爸,还有……我。这是我两周岁生日时拍的照片。你瞧,蛋糕上有两根蜡烛。”
“真可爱。”我坐在她身边,“你在哪里找到这本相册的?”
“就在床垫上,这张照片跟我吊坠里的一样。”她指着她母亲的一张单人照。
“你跟她很像。她很美。”我夸赞道。
“难怪金先生,你父亲,好几次将我叫成了妈妈的名字。”她自豪地炫耀。
“弗兰克很担心你,你离开的时候没有告诉他。”
“妈妈让我马上回家。”尹悦向我解释,“她帮我叫了一辆出租车。”
“你母亲……她现在在哪里?”
“刚才还在这里。听到音乐声了吗?她就在楼下弹钢琴。”
“我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我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间房的房门一直都锁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妈妈告诉了我她放备用钥匙的地方。就在门垫下面,好方便啊。”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弗兰克和他的家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他们都在等你。”我按捺下内心的紧张,向她提议道。
“如果我离开,妈妈会生气的,她不喜欢这样。”
“我们悄悄离开,她不会发现的。拿着这本相册。”
她盯着门口,想了想,“我们很快会回来的,对吗?”
我点点头。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跟我走。就在我们走向门口的时候,天花板上的灯闪烁起来。一阵寒风突然冲我迎面袭来,我被抛到空中,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在地板上拖行,而后我的身体像破布一样被甩来甩去。尹悦尖叫起来,眼里充满了恐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我们被困在屋内。
头一阵刺痛,全身都麻痹了,双脚悬在离地面十多厘米的地方。那股强大的力量揪着我的衣领。我被挂在空中,无法动弹,也发不出一丝声音。除了身体上经受的越来越强烈的痛楚,我的思维也开始涣散。一点一滴地,我的生命力被吸走,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一团黑影在我头顶盘旋,伴随着古怪的声响。
“不要!”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整个空间。接下来我只知道,一束金色的光芒从我胸口射出,紧抓住我喉咙的力量松懈了。我栽倒在地上,不停咳嗽和喘息。
尹悦蜷缩在墙壁和床之间的角落里。“都是我的错。”她颤抖着,情绪激动地一遍遍重复,“我不会再这样了,妈妈,我会做个乖孩子,请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我爬到她身边,她的手像冰一样冷。
“尹悦,看着我。我没事。”我抬起她的下巴。
她眼神呆滞,好一会儿都没认出我。
“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我是阿阳啊。回答我。说话啊,随便说什么。”
她表现得很陌生。我绝望地吻上她的嘴唇。慢慢地,一滴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她一把抱住我,哭了出来。
“没事了,我在这儿。不要害怕。”我拍拍她的背。
“是我杀了她!”她的双眼充满了惊惧,“我记起来了,是我杀了我妈妈!”
“胡说,你连一只苍蝇都不敢伤害。”
“你不明白。我是个坏孩子,真的,真的很坏。我不听她的话。她告诉我不要靠近游泳池,我没有听她的话。她是因为我而死的!”她呜咽着说。
“你那时候只是个孩子。那是场意外。”我紧紧抱住她。
“我不想离开。”她忏悔道,“我喜欢金先生。他给了我很多礼物,还总是陪我玩。爸爸太忙了。那天,我真的很心烦。妈妈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偷偷溜了出来。我最爱的娃娃掉进了游泳池,我想把它捞出来。覆盖泳池的塑料布破了,我掉进水里。我的脚被绳子缠住了,我上不来。我哭着喊妈妈。她跑过来,跳进泳池,把我托到水面上,但是后来发生了可怕的事,她不见了,我找不到她了……是我杀了她,阿阳!是我杀了她!如果我有听她的话,她现在还活着……”她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尹悦。你妈妈非常爱你。”我在她的耳边低语,“她放弃自己的生命来救你,正是因为她爱你。原谅你自己,这样她才可以放心地离开。”
房间里的温度还在继续降低。门窗都被完全密闭。我的手机也无缘无故地死机了。没有办法向外界寻求帮助,我只好将能找到的所有东西:毛毯、床单,还有我的外套都盖在尹悦身上,但是她的身体仍然冰凉。
“不要睡着。”我向她冻僵的双手呵着热气。
“这是她对我的惩罚。”她喃喃地说,“她一定气坏了。我太任性了,总是违逆她。”
“小傻瓜,你是她的一切,是她最心爱的宝贝。”
“听见了吗?”尹悦双眼盯着前方,“她在叫我。”
“这里没有人。”
“她让我跟她走。她说如果我照她说的做,就放你离开。”
“我不想生活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留在我身边。”
“阿阳,你对我太好了。现在我已经不再惧怕死亡了。”她微微笑着。
“没人会死!我不允许!”我咆哮道,“不要睡着。尹悦,继续跟我说话。”
“你喜欢我吗?”她小声问,“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是我的初恋。”
“那加里·格兰特呢?你也喜欢他。”
“他已经结婚了,我对别人的老公不感兴趣。再说,他对我来说也太老了。”
“明智的选择。”我取下护身符,戴在尹悦的脖子上,“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幸运符吗?它现在是你的了。”
“观音菩萨,好珍贵……”她欣喜地看着翡翠玉坠。
“我的性命现在就掌握在你的手中。从现在开始,你永远无法摆脱我。”
“我能把这看作定情信物吗?”
“只要我们能通过这次生死考验。”我轻吻她的额头。
她笑了,有片刻,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红晕。我将她搂在怀里,两个人都默默无语。尽管我努力保持清醒,但是眼皮越来越重。周遭的一切渐渐变得混沌,终于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死亡正悄悄走近我们……
第十四章 新生
不知过了多久,鸟儿的啾啁唤醒了我。窗户大开着,花香缕缕飘来,一束阳光照进屋内。我感觉自己浑身通泰。尹悦静静地依偎在我怀里。我亲吻了她红润的面庞,她轻微一动,慢慢醒来。
“这里是天堂,还是梦境?”她温柔地看着我。
“不是梦。风暴已经过去,正是阳光明媚。”
“什么时候了?”她脱去裹在身上的层层衣物。
我看了眼重又正常运行的手机,“大约下午四点了。”从我抵达这所房子后仅过了十五分钟,这时间差让我惊奇又困惑。
“我妈妈,她离开了。”尹悦环视房间。
门轻轻一推即开,我走进过道,房子里一片寂静。我又回到主卧室,之前覆盖在梳妆台上方的白布已经滑落到地上,露出一大幅婚纱照来。尹悦的母亲身着珍珠白的婚纱,双手捧花,长长的黑发上头冠闪闪。她旁边站着的英俊年轻人身穿深蓝色西装,手臂搂着新娘的纤腰。两人热切地彼此凝视,幸福随眼波流淌。
“我的父母。”尹悦用她纤细的手指抚摸着相框边缘,“在这张照片里,他们永远定格在喜悦之中。”
“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我赞叹道。
照片下面,是一个骨灰盒。金色盒子上清清楚楚刻着李梅兰三个字。
“她这些年来一直都在这里,等我回家。”尹悦抚摸着盒子,默默啜泣。
“尹悦,我很抱歉。”我轻轻走近她,环抱着她的肩膀,心里满是愧疚。
除了忏悔,我还能对她说些什么?这一悲剧源于我父亲的痴情,他的迷恋害死了许多人,包括他自己,也将我置于自我毁灭的边缘。他创造了一个强大的怪物,却无力控制它。
真相和为维护虚假形象而引起的无尽纷争比起来,哪个才更伤人?纷争并非因亡者而起,而是为了满足活着的人的欲望。而人只要活着就必须继续他们的生活,但愿他们在未来的日子里还能保有安宁的心境和清白的良知。
尹悦对这场终极背叛会作何反应?忽然间,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你怨恨那个造成你父亲早逝的人吗?”我问她,“如果肇事的司机被发现,你会让对方付出代价还是选择宽恕?”
“母亲为了救我而死,父亲又丧生于不幸的事故。仇恨和悔恨无法让他们复活。”她回答,“人生短暂,不能老陷在负面情绪里。我不想永远都活在悲痛中,希望那人也是如此。”
“谢谢。”我低声说,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谢我讲得这么有哲理吗?”她微微一笑。
“谢谢你成长得如此动人——仁慈、体贴、美丽,最重要的,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中,让我明白这世间有那么多值得珍惜的事物。”
“我也感谢你。梅兹去世时,我觉得自己是被诅咒的人,但你陪着我,鼓励我,保护我。阿阳,你是我的救星。因为你,我才开始憧憬未来。”
“你相信你母亲这会儿正看着我们吗?”我倾身向前,与她拥吻。
“至少她没有表示反对。”她闭上双眼,环抱着我的腰。
在梳妆台最上面的抽屉里,我们发现了一个首饰盒,里面有一对婚戒:一只戒指内侧刻着M,另一只上刻着K。显然是尹悦父母的戒指,是被人刻意收起来的。其他抽屉里面都空无一物。
离开的路上,我给弗兰克打去电话。他正如坐针毡地等着消息,过去的几个小时对他而言像是几年一样漫长。
“她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她没事。她跑到临时住所来找我,后来自己睡着了。”我编了个没有破绽的谎。
“没事就好。”弗兰克重重地舒了口气,“晚餐都已经准备好了,快点回来。”
我们的车刚驶入车道,弗兰克一家子就涌出来询问事情的详细经过。尹悦向他们展示在她童年家里发现的物品。
“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受了这么多苦。”弗兰克的妻子同情地握住尹悦的手。
“时隔这么多年,能重获父母的结婚戒指和家庭相册,我觉得已经很幸运了。本以为这些都在大火中遗失了。”尹悦神色平静地说,“如今找到了母亲的骨灰,我想将她葬在父亲旁边。”
“那是当然,我们要体面地慰藉亡灵,让他们安息。”宋太太回应道,急着想要出力。
吃过饭,所有人都聚在客厅,商讨合葬的事宜。母亲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察觉到她语气中的不安,便向大伙告辞,去往母亲家。
“发生什么事了?我醒来时没有看到你。”母亲光着脚在门前迎接我,看起来很焦虑。
“天凉,你穿这么少,别生病了。”我劝她进屋。
“发生了什么?你一直都在弗兰克家里吗?”她难以冷静,“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去了那里?”
“实际上,我是和尹悦在一起。”我没有再说谎。
“尹悦……”她抓住我的手,“你答应过我不再见她的。”
“我原以为那样对大家都好,尤其是对尹悦。但我错了,妈妈。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说。
“傻瓜,她会毁了你的。”她斥责道。
“我是认真的。我在乎她,不管你怎么说,我无法舍弃她,也不会舍弃她。”
“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你害怕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我断然道。
“你怎么会明白我的担惊受怕?”
“尹悦找到了她母亲的骨灰,正计划合葬在他父亲墓旁。亡灵的怨恨会平息下去,你的噩梦也将结束。”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要是她发现我和她父亲的死有关呢?纸包不住火的阿阳,不管是不是意外,都是我害了那人。”
“尹悦已经原谅引发这悲剧的人了,她亲口告诉我的。她想将过去抛在身后,我希望你也如此。放下罪恶感,从此刻起过上无愧于心的生活吧。”
“她原谅我了……”母亲喃喃自语,“我无法相信。”
“真的。她从未将仇恨挂在心上,这正是我爱她的地方。”
母亲默不作声。那晚,我睡在她卧室对面的客房,听见她房间里传来的踱步声。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房里空无一人。母亲给我留了张纸条,她已经出发去玉佛寺,要在那里诵经两天。我明白她在酝酿一个重大决定。第三天,她给我电话,告诉我一个吉利的日期。
“星云法师说那天是举行合葬的最佳日子。”她语调平静,“法师同意主持仪式,超度两位亡者。”
我邀请她也去见证合葬,她拒绝了。然而,葬礼那天,我看见她在远处观望。除了弗兰克一家,来的还有戈登斯坦先生。他拥抱了尹悦。挚友夫妇的骨灰终于入土合葬,他流下悲欣交织的泪水。
“弗兰克对我说你从未参加过葬礼,为什么呢?”回去的路上,尹悦问我。
“我坚信一个理论:只要不去葬礼,那人就永远活在我心里。这是我对待死亡的方式,不论是好是坏。”
“对多数人而言,葬礼带来了他们需要的精神上的了断。”她说,“万事皆有结局,无论悲喜。”
“我不需要这种了断。”
“那你今天怎么出席了?”她靠过来观察我的脸。
“我想我的陪伴可能会使你感到安慰。”我简单地回答。
“你是为我放弃了自己的原则?”
“我是想向你父母证明自己有能力照顾你。”
她的唇角浮现出一朵由衷的笑,“我有种预感,你的新小说结局会很圆满。”
回到弗兰克家没多久,我接到画廊的电话。助理总监加里·布莱克曼告诉我发生在父亲画上的奇迹。
“它……它变样了!”他惊叫道。
“你在说什么?”
“那失踪的画中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显现了。《暗香》,您父亲的遗作,今天快闭馆的时候,我注意到原先的空白处还原了!”
“奏效了。”我心中暗喜。
“你说什么,先生……”
“我是说这一定是奇迹啊。”我蒙混过关,“有人曾说父亲的画是有生命的,我猜那并非言过其实。你可是这一奇迹的见证者。”
“太棒了!我得立即联系媒体报道。这简直是神迹!哎呀,这幅巨作的展览期限只剩两周了……”
“也许期限的事还可以商量。”
第二天,我去了画廊,亲眼确认那幅画回归了原状,而不是人为修复的。为了满足如布莱克曼所说的公众日益膨胀的渴求,我允许美术馆永久展示并保存这幅画。
尹悦父母葬礼两周后,她正式在新泽西州有了自己的新家。这里离有名的枝溪公园1只有一刻钟车程。公园里种了四千多株樱花树,每年四月初,这片大地就会成为粉雕玉砌的樱花世界。尹悦光是想到这瑰丽的景色就激动不已,而我却在为空气中的花粉大伤脑筋。
尹悦很喜欢新家所在的街区——邻里友好、礼貌、热心肠;最关键的是,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只有一个街区之隔,她总是会找些理由突袭到我家。我送了她一部智能手机作为乔迁之喜的礼物。她立即给我拍了张照,并设为屏保。
“你有这么喜欢我吗?”我取笑她。
“比喜欢加里·格兰特还多得多。”她倒是坦率。
“拿我跟一个过世的老电影明星相比,真谢谢啊。”
她带着顽皮的微笑走开,一头扎进对这部新玩具的探索中。
尹悦搬入新家不久,戈登斯坦先生就来拜访,还带来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就和几个月前在商场看到的那只一样。可爱的小家伙已经有三岁儿童的词汇量了,我很感谢这个健谈的新朋友能在我忙碌时陪伴尹悦。至于将来的打算,尹悦计划来年春季去上大学,她的梦想是将我所有的小说都翻拍成电影。不得不说,相当有抱负呢。我的新小说——《一诺千年》即将付梓,就像尹悦说过的那样,是个结局圆满的冒险故事。
“这个故事将是我的第一部电影。”她宣布。
“这样一部奇幻题材的电影涉及到太多电脑特效内容,你的水平可不够。”我对她的雄心壮志泼冷水。
“我会和彼得·杰克逊先生2谈谈,邀请他和我一同拍摄。”她全然没被打击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那么真诚祝愿你能成功。”我笑道。
十二月中旬,安吉拉打来电话跟我道别。她决定接受一份在伦敦的工作,并将迁居英国。
“说不准呢?我可能会在那里邂逅一位绅士,结婚生子。”她打趣道。
“哈利王子还是单身,帅气又多金。”
“多谢金玉良言。这次,我会把心房打开。”
“詹姆斯要是听你这么说,会哭的。”
“这是我们的秘密。”
“当然,我不会告诉别人。”
“阿阳……”她顿了顿,随即伤感地说:“照顾好自己,我想今后不会再见了。”
“要过得快乐健康,安吉拉。愿你一切都好。”
很长一段时间,我俩都没说话。虽然电话两头都是寂静,但我知道她还在线,在听着我的呼吸。
“再见,安吉。”我的视线模糊了,随即挂上电话。
* * *
新年夜,母亲邀请尹悦和我到她家吃饭。她准备了鱼、鸡、牛、年糕、蔬菜等等,丰盛得够喂饱六七个人。
“你太瘦了,该多吃些。”她只顾将食物堆到尹悦的碗里,全然无视我这个儿子的存在,“冬天,羊肉对年轻女孩子最有益处。下次来,我请你吃涮羊肉。”
尹悦乐得接受她的母爱,好几次因她的体贴关怀感动得红了眼眶。
聚餐持续了几个小时。饭后母亲看电视时,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将她抱进卧室。她筋疲力尽,已经没法熬夜看新年水晶球降落的仪式3了。尹悦和我决定回我家等待新年到来。
我放上安德烈·瑞欧的经典舞曲,打开客厅里闪闪烁烁的装饰灯。
“来一曲?”我向尹悦伸出邀请的手。
“我没跳过舞。”她尴尬地说。
“我也是第一次。”我轻轻拉起她的手,让她的脚落在我的脚背上,“这样你就不用担心踩着我的脚趾了。”
“好主意,我喜欢。”
我俩随着音乐缓步轻摇。她环抱我的腰,头靠在我胸口。
“在想什么?”我问。
“我在许愿。”她轻柔地回答。
“许的什么愿?”
“你会笑话我的。”
“告诉我,我也跟你分享我的愿望。”
“我许愿这份幸福持续到永远,就像童话里那样,从此往后,快乐地生活下去。”她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别无所求。好了,该你了。”
“我得坦白一件事。十七年前,我做了件可怕的事。”
“你做了什么?”
“我绊倒了一个小姑娘,不是故意的,但那次意外让她的脸上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
“那可真是罪过啊。”她心无城府地接道。
“更糟糕的是,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那你自然是有大麻烦了。”
“当时我想我得做些什么补偿她。”
这话让她担心起来,“希望你没有做出什么让你后悔的承诺。”
“总之,我提出的补偿令她破涕为笑。”
“你做了什么?”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身为男人,我必须勇敢承担全部责任。”我抚摸着尹悦乌黑的长发,凝视着她的眼眸,“我对她说:等你长大了,我会娶你为妻。”
“娶她!”她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能对小孩子说这种话?她太天真了,会相信你的!”
“噢,我可是百分百的真心!现在依然如此。”我吻了下她脸颊上的旧疤痕,“小傻瓜,那十七年后的今天,我再问你一次:可允我执子之手,疼爱一生,珍视一世?”
“那真的不只是一场梦而已……”我的求婚令她欢欣不已,她踮起脚尖,予我香吻,“以吻为誓。现在,我是你的了,永远都是……”
全文完
1 枝溪公园:Branch Brook Park,新泽西州最大的樱花观赏园区。
2 彼得·杰克逊:Peter Jackson,《指环王》电影三部曲导演。
3 美国纽约时代广场在新年倒数时降落水晶球,辞旧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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