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最后诊断 作者:阿瑟·黑利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情节跌宕、悬念迭起的讲述美国社会医疗行业状况的长篇小说,小说主线是三郡医院的各科医生与行政人员努力经营医院、提高医疗质量的艰辛过程。其中病理科的皮尔逊医生作为保守力量的代表,以其资历和顽固的性格给医院发展带来了不少麻烦,成为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主要因素。在革新与守旧力量的斗争中,小说穿插叙述了几个典型病例和人情故事,道尽了医疗行业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1 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伯灵顿正经历着炎夏,此刻距晌午还有段时间,三郡医院里却是人声鼎沸,如同拍打着沿海岛屿的浪花在翻涌怒吼一样。医院外面,即使是阴凉的地方,温度也已达32摄氏度,湿度攀升至78%,人们走在街头,汗如雨下。没遮没挡的炼钢厂和铁路上就更热了,如果你不嫌麻烦带上温度计,那读数一定要比在街头上测高得多。医院里面要比外面凉爽一些,不过也舒服不了太多。除了那些有钱有势的病患和碰巧被分到空调房的幸运儿,院内的其他人都没能逃过热浪的侵袭。 医院主楼的住院部就没有空调。马琪·雷诺兹第15次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面巾纸擦汗,盘算着是时候再溜进洗手间喷点儿除汗剂了。38岁的雷诺兹小姐还没有结婚,她是住院部的前台负责人,平素爱浏览有关女性卫生的广告。因而身上要是没有全面消毒她自己就会受不了。在今天这种酷暑之下,她免不了要在办公室和洗手间之间往复穿梭。但眼下,她决定先通知4个等位的病人下午入院。 几分钟以前,病房那边送来了出院记录单,上面共有26个病人,比预计的多出两个,再加上昨晚的两个死亡病例,共腾出4张病床。这意味着,马琪要从长长的候床名单中抽出4个病人,通知他们立即入院。在伯灵顿的某几个角落,有4位病人正怀着希望或恐惧等待着,他们即将带上生活必需品来到三郡医院,将自己的全部托付给这里的医护人员。此刻,雷诺兹小姐用一只手拿着第16张面巾纸,以另一只手打开一个文件夹,随后她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开始拨号。 在主楼的另一头,门诊候诊室已经坐满了病人。他们比住院部里热到难忍的工作人员要幸运一些,因为被叫到号以后,他们将走进和候诊室连通的6个有空调的诊室当中的一个。在门诊部工作的6位专科医生都在市中心漂亮的写字楼里独立开业行医,但由于私人诊费比较昂贵,因此付不起或不愿花那么多钱看病的病人在三郡医院便可享受到免费医疗。 在耳鼻喉专科的麦克尤恩医生清凉的诊室里,鲁迪·赫尔曼老人正舒舒服服地倚坐在检查椅上。他平日里做零工,只是在家里逼着他工作的时候才出去找点儿事做。老先生近几年来耳朵越发不灵光,可是他自己倒不怎么在意。有时候,听不见也自有其好处,特别是监工给他布置工作,或者催促他手脚快点儿的时候。不过他的大儿子坚持让他来检查耳朵的病变,于是他就来了。 麦克尤恩医生焦躁地从老人的耳朵里把耳镜取出来,挖苦道:“你要是能把耳屎清理干净点儿,可能就能听清了。” 其实,麦克尤恩医生很少对病人表现出不悦。昨天晚上他和妻子为日常开销的事发生了争执,今天早起吃饭的时候,妻子竟然还啰唆个没完,他心下烦躁不安,以至于他在从车库把新车倒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就把汽车的后挡板给撞弯了。 鲁迪讨好般地抬起头问:“您说什么?” “我说你要是……唉,算了,没什么。”麦克尤恩正在琢磨着这位老人耳聋到底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耳内长了小肿瘤。这是一个很难鉴别的病例,因而立刻激发了他的专业兴趣。先前的烦躁情绪一扫而光。 “我没听清。”老人又在问。 麦克尤恩提高声音说:“没事!我是说没什么!”此刻他倒是庆幸老人耳朵聋了,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发了脾气。 在内科的综合诊室里,体态肥胖的内科医生汤因比用刚吸剩的烟屁股点燃了另一根烟,仔细观察着桌子对面的那个病人。在他分析病情的时候,觉得自己腹部有点儿不适,他暗想这一两个星期是不能吃中餐了。不过,这个星期已约好了两个饭局,下星期二又将在美食家俱乐部聚餐,他觉得不会太委屈自己。判定病况之后,他就摆出一副说教的面孔对病人说:“你的体重超标了,要节食。还有,你最好把烟也戒掉。” 距离门诊室大约二三十米处,三郡医院病案室负责人米尔里德小姐正汗流浃背地在人来人往的楼道快步穿过。她一眼看见自己正在找的那位医生就在前边,转个弯消失在了拐角处,于是顾不得辛苦,连忙小跑几步追上去。 “皮尔逊医生!皮尔逊医生!” 一位上了年纪的病理科医生停下脚步,他把含在嘴里的粗大雪茄挪到了嘴角,不耐烦地说:“怎么了,你有什么事?” 娇小的米尔里德小姐,穿上她最高的高跟鞋才刚够一米五,她在皮尔逊医生尚未发火前脚就已经软了。但是对于一个52岁的未婚女人来说,病历、表格、档案就是她的整个人生。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说:“这里有些尸检报告要您签字,皮尔逊医生,市卫生局需要副本。” “我正忙,下次吧。”真是不巧,她正赶上乔·皮尔逊脾气最坏的时候。 米尔里德小姐坚持道:“医生,麻烦您签了吧!很快就完事的,我找了您三天了。” 皮尔逊勉强答应了。米尔里德小姐递过了报告单和圆珠笔,皮尔逊拿过来走到一张桌子旁边,一边草草签上字,一边嘟囔:“我连签的内容是些什么都不知道。这是谁的?” “是豪登的病历,皮尔逊医生。” 皮尔逊的火气还是很大。“那么多病患,谁记得住!” 米尔里德小姐在一边耐心地解释道:“就是从工厂车间的天桥上坠落摔死的那个工人。记得吗?厂方说他一定是心脏病发作,不然车间配备的安全设施是能够防止这类事故发生的。” 皮尔逊嘟囔了一声:“哦。” 在他继续签字的时候,米尔里德小姐还在不断地解释着。她这个人总是这样,一旦开始讲,就一定要全部说清楚。“然而,尸检报告表明这个人的心脏没问题,另外也没有发现其他导致他摔下来的病理方面的原因。” “这些我都清楚。”皮尔逊打断了她的话。 “不好意思,医生。我以为……” “那是一次事故。厂方必须向死者家属支付抚恤金。”皮尔逊顺便谈出了他的看法,然后又叼好雪茄,迅速地又签了一个名,纸都被笔锋划破了。今天这位老医生领带上的鸡蛋污迹比哪一天都多。米尔里德小姐寻思,他那乱蓬蓬的灰白色头发到底有多少天没打理了?乔·皮尔逊的个人形象在三郡医院一直都是个笑话,甚至有时会被当作丑闻。10年前他的妻子去世了,他又过上了独身生活,自那之后,他的仪容仪态就越发不堪入目了。现在这位66岁的老医生从外表看并不像个大医院的主任医师,反倒像一个流浪汉。米尔里德小姐端详了一下他白大褂里的羊毛针织背心,连扣眼都磨秃了,背心上还有两个洞,可能是强酸腐蚀的。他那条灰裤子也没有裤线,脚上蹬一双灰扑扑的旧皮鞋,早就该擦一擦了。 乔·皮尔逊签完了最后一张报告单,粗鲁地把一叠单子往米尔里德手里一塞,说:“这回我可以开始做正事了,啊?”那根雪茄在他嘴上一抖一抖,一部分烟灰落在他身上,一部分落在光亮的铺了亚麻油地毡的地板上。皮尔逊是三郡医院的资深医生了,他耍点儿脾气也没人敢说什么,要换个新人可就不行了。同样,皮尔逊对医院走廊上贴着的醒目的“禁止吸烟”的告示也是视而不见的。 “谢谢!谢谢您,医生!” 皮尔逊草草地点点头,走向大厅,准备坐电梯,结果正赶上两部电梯都停在上面的楼层。他咒骂了一句,走向通往地下一层病理室的楼梯。 外科在三楼,那里的氛围就轻松多了。整个手术室的温度和湿度都经过了严格调控。外科医生、实习生和护士都是在绿色的手术衣里只穿上内衣裤,这样手术时会方便一些。有些外科医生已经完成了早上的第一台手术,他们趁着第二台手术开始之前,晃到休息室喝杯咖啡休息一下。走廊两边的手术间和医院其他科室是隔离开的。护士开始把尚在麻醉状态中的病人推进两个观察室中的一个。病人将在观察室留观直到可以安返病房。 在啜饮了一口滚烫的咖啡后,整形科医生露西·格兰杰聊起自己昨天刚买的大众牌汽车,车虽小,但性能不错。 “对不起,露西,”巴特利特医生说,“我可能在停车场那会儿就没留神把你的小车压扁了。” “没关系,吉尔,”她告诉他,“你只要绕着你那个底特律的大块头走一走,你的锻炼量就足够了。” 吉尔·巴特利特,本院的普通外科医生,开着一辆一年到头都闪闪发亮的奶白色凯迪拉克大轿车,与此相应成趣的是它那虽然身材矮小,但永远盛装出行的主人。另外,巴特利特还是医院所有员工里面唯一蓄胡须的,那两撇凡戴克式的小胡须,总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主人一说话,胡须就跟着上下跃动,露西对此总是百看不厌。 肯特·欧唐奈走过来加入他们的行列。欧唐奈是外科主任,兼任医院董事会董事长。巴特利特向他打了个招呼。 “肯特,我一直在找你。我准备下周给护理组成员讲解成人扁桃体切除术,你有吸入性支气管炎和肺炎的彩色胶片吗?” 欧唐奈在心中将以往他收集的部分教学图片过了一遍,他知道巴特利特指的是什么,那是扁桃体切除术中较为少见的并发症。像大多数外科医生一样,欧唐奈也清楚,无论术中多么小心,有时候还是会有极小部分的扁桃体组织逃过医生的镊子而滑进肺里形成脓肿。他回想起在某次尸检中,拍摄过一组显示这种情况的肺和支气管的图片。他对巴特利特说:“我想我应该有,我今晚帮你找找。” 露西·格兰杰说:“如果你没有支气管的图片,给张直肠的就行了,反正他也看不出来。”一屋子人都笑开了。 欧唐奈也笑了,他和露西是老朋友了。事实上,他有时想,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他们是不是能进一步发展出一点别的什么关系。在很多方面他都很欣赏露西,在传统概念中被视作男人之天下的外科,她不但能站稳脚跟,同时也从没有丧失一丝一毫的女人味。手术衣让她曲线尽失,混到人堆里都快认不出来了。但是他知道,在粗糙的衣料里,包裹着怎样一个纤细修长的胴体,她平时即使衣着保守却也紧跟潮流。 他的绮念被护士的敲门声打断了,后者小心地走了进来。 “欧唐奈医生,外面有几个病人家属想见你。” “告诉他们,我马上就来。”他进入更衣室脱去手术衣。今天只预约了一台胆囊切除术,手术已经成功完成了。跟病人的家属谈完话之后,他打算去行政办公室。 在外科的楼上,乔治·安德鲁·道顿躺在48号单人病房中,麦克马洪医生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在道顿生命的最后15秒,他的脉搏逐渐变弱直至消失,至此他再也感受不到尘世间的冷暖。潘菲尔德护士把排气扇调到“高”挡位,试图缓和一下病房因为家属的到来而显得格外凝滞的空气。她看着逝者的妻子、已经成人的儿子还有稍显年幼的女儿,心里想,这曾经是个多美满的家庭啊。这时,逝者的妻子在轻声啜泣,小女儿没发出什么声响,但是已经泪流满面,大儿子背过身去,肩膀在颤抖。当我离开人世时,伊莲娜·潘菲尔德护士想,如果能有人为我掉眼泪就好了,这将是最好的送别。 麦克马洪医生放下逝者的手腕,看着众人。此刻不需任何言语。潘菲尔德护士默默地记下:死亡时间,上午10时52分。 走廊中的单人病房和其他病房此时正经历着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早上的药已经分发过了,查房的时间也过去了。午饭之前是病房再次喧闹起来之前的安宁时分。有些护士已经溜去自助餐厅喝咖啡了,留下来的人在病房里写病历。“主诉:持续性腹痛。”怀尔丁护士在一个女病人的病历上写着,正准备再起一行时,她停下了笔。 怀尔丁,头发花白,今年56岁,是个上了点儿年纪的护士。她再一次把手伸进护士服中拿出那封她已经读了两遍的信。信是随着给病患的信件一起被送到她的办公桌前的。当她打开信笺的时候一张照片掉了出来,读信之前,她再一次仔细端详了一遍手里的照片:年轻的海军中尉用手挽着一个漂亮的姑娘。“亲爱的妈妈,”信的开头写道,“这次你一定没想到,我在旧金山遇到了一个姑娘,我们昨天结婚了。我知道你可能会感到很失望,因为你总说想参加我的婚礼,但是我相信你会理解的,当我告诉你……” 怀尔丁护士任由自己的视线随着信笺上的字句而游走,她想起那个她总是记挂在心头却很少能见面的小男孩。离婚之后,她一个人把亚当供到中学毕业。儿子考入安纳波利斯海军军官学校之后,就只有为数不多的周末和短暂的假期能与母亲相见,之后他就入伍成了一名海军军人。而现在他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是属于别人的男子汉了。今天晚些时候,她得给他们发份电报,寄去她的祝福和爱。这么多年以来,她总是说一等到亚当可以站稳脚跟、自力更生,她就把护士的工作辞了,但她至今都没有辞职。现在用不着辞职了,很快她就会退休了。她把信和照片放回护士服的口袋,再次拿起笔,工整地在病历上写道:“轻度呕吐并腹泻,已告知鲁本斯医生。” 四楼是产科,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这块地方能彻底清静一会儿。查尔斯·道恩伯格一边和另外两个产科医生一起刷手,一边在心里抱怨女人们生孩子似乎特别喜欢扎堆。有些时候,甚至有一段日子,这里都井井有条,医生们平平稳稳地一个一个地接生婴儿。然后突然之间就好像宇宙大爆炸一样,他们要为半打产妇一起接生,闹到人仰马翻。现在,就是这种忙碌时刻。 道恩伯格的病人是一个丰乳肥臀、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黑人产妇,她将要生第10胎了。因为她到医院有点儿迟了,已经提前进入产程,所以她是由急诊室的工作人员用担架车送过来的。当他在刷手时他还能听到她和送她下来的实习医生的对话。 显然,因为是急诊病例,实习医生按惯例让电梯上的乘客都下来,直接先把产妇送了过来。 “所有善良的人都从电梯里出来给我腾出点儿地方吧,”产妇说,“哎哟,我一生都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过。”此时,道恩伯格听到实习医生劝产妇放轻松,只听她接话道:“放松,小伙子,我可放松了,我只要怀上了孩子就终于能放松了。只有这时候,不用没完没了地洗洗涮涮,煮汤炒菜。哎哟,我特别爱来这里啦。来这儿就跟放假一样。”一股阵痛袭来,她停顿了一下,一边咬紧牙关,一边又嘟囔道:“已经生了9个了,现在是第10个,小伙子,最大的那个有你这么大了,等着吧,一年后,我告诉你,我还会回来的。”道恩伯格听到她的话音已经逐渐微弱了,但还咯咯地笑了一声。产房的护士接管了产妇后,实习医生就又回到了急诊室的岗位。 现在,道恩伯格刷手,穿手术衣,消毒,热出了一身汗,然后跟着产妇进了产房。 在医院的厨房,热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大家都习惯了。餐饮部主管希尔达·斯特劳恩一边啃着一块提子派,一边点头赞许着制作这点心的高级糕点师。她担心加上这块提子派的卡路里,以及之前一连串的试吃,她浴室里的体重秤估计又要刷新纪录了。不过她很快便从道德上获得了解脱,作为一个营养师,为了医院员工福利着想,尽可能把所有东西都试吃一遍也是职责所在啊。另外,现在才开始对卡路里和体重发愁,对于斯特劳恩夫人来说也有点儿太迟了。这些年来因为试吃无数,她已经差不多有180斤了。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丰满的胸部,她的乳房像两个直布罗陀海峡中的要塞一样漂浮在医院的航道上。而当她行走时整个人就像是有一对战舰开道的雄壮的航空母舰。 斯特劳恩夫人像爱美食一样爱着她的工作。她心满意足地将她的大帝国环视了一周:闪闪发光的钢炉和餐桌、锃亮洁净的餐具、穿着白得晃眼的围裙的工作人员。此刻,她的内心被眼前的一切融化了。 这是厨房最繁忙的时刻,午餐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除了病人,他们还需要供应医院所有工作人员的餐食。大概20分钟之后,装满食物的托盘就会被运送到病房,之后的两个小时食物会持续供应。然后,帮工就开始清洗成堆的餐盘,而厨师则要开始准备晚饭了。 斯特劳恩夫人一想到餐盘就皱眉头。她进入厨房的后端,那里安装了两个大的自动洗碗机。这是她整个领地里唯一不那么时髦闪亮的地方。她不止一次地向管理层反映,如果这块地方能像厨房的其他地方一样现代化的话,她会开心无比。但是,没有及时改装也是可以理解的,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她接管三郡医院餐饮部这两年来,火烧眉毛一样逼着管理部门给添置了不少好东西。然而,当她接着审视餐桌上那可用蒸汽为食物保温的食品台时,还是决定尽快再跟管理层说说洗碗机的事情。 餐饮部主管不是医院里唯一一个记挂着食物的人。在二楼的放射科,门诊病人詹姆斯·鲍尔温——伯灵顿市为三大汽车经销商做代销的一家公司的销售部副主管——抱怨道:“快饿疯了。” 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按医嘱,詹姆斯·鲍尔温自昨晚12点后就开始禁食,现在他在一号X光室等着做上消化道钡餐。X光会确定鲍尔温的反流症状是否是患有十二指肠溃疡的指征。詹姆斯·鲍尔温希望这种怀疑不会成真。事实上,这些年他为了往上爬而比别人都熬得晚,拼得狠,此刻才刚刚有点儿胜利的果实。他迫切地期望:自己这三年来的努力和牺牲可千万不能被溃疡或者其他任何病给毁了。 当然,他的确得发愁。任何人要是每个月都有一个销售配额要完成都会感到焦虑的。他想他不可能患上十二指肠溃疡,一定是什么别的病——那种不值一提的、能药到病除的小毛病。他6个星期前才刚被提拔成副主管,这个头衔听起来很响亮,可外人哪里知道要保住它有多不容易,他比谁都清楚只有保证长期的高销售量才是王道。要出成绩,就必须豁出命去做——处事强硬、随时待命、身体强健!没有任何诊断证明书能拯救下滑的销售报表。 詹姆斯·鲍尔温对自己的病一拖再拖,其实两个月前,他就感到有些不舒服了,有时候还伴有胃痛。他还经常打嗝,若是这时候正陪客户就尴尬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欺骗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最后还是决定找医生看看,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他期望这不需要花多少时间,跟富勒公司谈的那单6辆小型货车的生意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他们真的需要销售额。上帝啊,他实在好饿! 拉尔夫·贝尔是放射科的主任医师,医院的大部分同事都爱称呼他为“叮当”。鲍尔温的检查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次常规的消化道钡餐检查,和既往的千百次检查没有什么区别。他有个小癖好,检查前喜欢猜猜病人是否真的有病。他猜这个病人有溃疡,这个病人长了一张身患溃疡的脸。透过自己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贝尔默默地观察着这个男人,他一看就是劳碌命,他此刻明显在思虑什么。放射科医师让鲍尔温站在荧光屏后面,递给他一杯钡剂。“当我说开始,”他说,“你就开始喝。” 当贝尔一准备好,他便指示道:“开始!”鲍尔温把一杯钡剂都喝完了。 透过荧光屏,贝尔观察到钡剂沿着食管、胃流动,然后流入十二指肠。通过这种不透光的液体可以显示人体各个器官的形态,钡剂每流到一个不同的部位,贝尔就摁下按钮记录下来。他按压病人的腹部让钡剂继续流动,然后他观察到了一个在十二指肠中的龛影。是有个地方有溃疡,清晰而明确,猜中了!他对自己说。随后他大声喊道:“可以了,鲍尔温先生,谢谢。” “医生,请问是什么病?我还能活下去吗?” “能活下去。”绝大多数人都想知道透过荧光屏医生到底看到了什么。“魔镜魔镜,墙上挂,谁的身体最强壮?”然而此刻并不该由贝尔告诉病人诊断结果。他说:“你的医生明天就能拿到这些X光片,他会告诉你的。”算你倒霉啊,兄弟,他想,希望你听到以后要过天天病休、顿顿只能喝牛奶吃水煮蛋的日子不要太难过。 离主院区大约200米处有一栋年久失修的大楼,那里曾经是一个家具厂的办公楼,现在被当作护士宿舍。实习护士薇薇安·拉布顿正换衣服,无奈衣服上的拉链怎么也拉不上去。 “真见鬼!”她学着父亲爱用的词咒骂那条拉链。她父亲是个伐木工人,靠伐木为业将日子过得很滋润,不过他的语言在哪里都显得粗俗,在山野里如此,到家里也不改。 她的母亲虽在俄勒冈州的伐木声中浸淫多年,也丝毫没有改变她内在的优雅纤细。薇薇安19岁了,有时候会表现出非常有趣的截然相反的两面性,既有父亲的粗犷坚韧,又有母亲那英式的敏感圆滑。在她接受护士培训的4个月里,薇薇安已经发现父母亲各自的性格对她的影响。对于医院和护理工作,她一时敬畏、着迷,一时又感到恶心、想退却。她本来就知道和病痛及病人密切接触,对于每一个新人来说多少都会有些不习惯。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当你胃里翻江倒海,满心满念都是赶紧转身跑开时,这种心理建设一点儿用都没有。 发生过几次这样的情况后,她觉得需要换个环境清洁一下耳目。她原本就爱好音乐,而这还真的有些好处。出乎意料,在伯灵顿这个小地方竟然也有非常棒的交响乐音乐会。一发现有演出她总会去捧场。在节拍更迭之间,音乐的抚慰让她重新安定下来。非常遗憾的是今年夏天的音乐会已经结束了。最近,她常常觉得自己迫切需要找点儿别的乐子。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本来早课和科室值班之间的间隙已经够短的了,现在这条可恶的拉链!……她又拉了一下,猛然间拉链齿咬合,拉链拉上了。长出一口气,她朝门口冲去,突然又顿了一下,抹了把脸。天哪,实在是太热了,对付这条拉链弄得她浑身是汗。 这就是医院的早晨,今天的早晨和以往的每一个早晨一样,似曾相识。在门诊、婴儿房、检验室、手术室;在神经科、心理科、小儿科、皮肤科;在整形外科、眼科、妇科、泌尿科;在免费病房以及高级病房;在住院部、收费处、采购科、清洁部;在候诊区、走廊、大厅、电梯间——从三郡医院的五层大楼到地下室、地下室的下一层,到处都是人文和医学汇合的激流,它们时刻在翻涌奔腾。 此刻,6月15日,11点钟。 2 肯特·欧唐奈从手术室出来,下楼去往行政办公室。此时,距医院两个街区开外的圣救赎教堂的钟楼开始报时,因为那钟在最初铸造时遗留下了毛病,从院部楼梯上开着的窗户外传来的钟声有些跑调。欧唐奈下意识地对了一下腕表,一群步履匆匆的实习生从员工楼梯走上来,他们踩在金属踏板上的脚步声有些嘈杂,欧唐奈避到一边让他们先过。实习生们一看是医院董事会的董事长(medicalboardpresident),都略微放慢了步伐,一个接一个地安静地走过去,并且尊敬地向他问好:“医生,早上好。”到了二楼,欧唐奈再次停下来,让一个推着轮椅的护士先过。轮椅上坐着一个约莫10岁的小姑娘,眼睛上蒙着纱布,一个女人,很显然是她的妈妈,紧紧地守护在一旁。 护士偷偷地打量着他,欧唐奈对着她微笑致意,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虽然已经40岁出头,但是欧唐奈在女人那里总还是能赢得很高的回头率。高大魁梧的身躯、宽阔的肩膀和健壮的手臂,他仍然保持着大学时期做橄榄球队四分卫时的好身段。至今每当他需要拿定主意或面对什么困难境地时还是会下意识地挺胸收肩,就好像出于本能一样准备着阻挡对方球员的攻击。虽然他看上去四肢壮硕,身上却都是肌肉,没什么赘肉。通过定期的运动,夏天打网球,冬天去滑雪,他显得精力充沛又敏捷自如。 其实欧唐奈从来都算不上是传统意义上的英俊,他面部线条粗犷,皮肤粗糙,鼻子上还留着以前打橄榄球时的旧伤,但女人们偏偏就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只有他的头发透露出了岁月的痕迹,原先满头乌黑油亮的发丝好像突然之间投降溃败一样,迅速让位给了银灰。 欧唐奈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他停下来回头看,是一个外科主任医师,比尔·鲁夫斯。 “比尔,什么事?”欧唐奈很喜欢鲁夫斯,他工作负责,是个靠得住的外科医生。他的手术总是排得满满当当。病人信任他,他一张嘴,那直率坦诚的口吻就让病人信服。实习生和住院医师尊敬他,因为鲁夫斯不但时常以温和且令人愉快的方式教导他们,更是对他们一视同仁,这在其他外科医生那里可不多见。 如果一定要鸡蛋里挑骨头,如果这也能被称为骨头的话,那便是他有个系极端花哨的领带的怪癖。欧唐奈一看到这位同事今天系的领带,就震惊得睁大了眼睛。在淡紫和柠檬黄的底色上,点缀着蓝绿色的圆圈和朱红色的锯齿状条纹。因为领带,比尔·鲁夫斯没少遭人嘲笑。最近一个本院的精神科医生还调侃这一切代表着“火山口高冷的外表底下隐隐奔涌的骚动”,对此鲁夫斯也只是一笑而过。不过,今天他似乎有点儿不顺心。 “肯特,我想和你谈谈。”鲁夫斯说。 “要去办公室谈吗?”现在欧唐奈倒是有些好奇了,鲁夫斯要是没什么要紧事一般是不会找他的。 “不用,这里就可以。是这样的,肯特,是关于手术病理报告的事情。” 他们踱到窗边免得堵住楼道。鲁夫斯的话恰巧戳中了欧唐奈的心思:真害怕你提这件事。他问道:“比尔,怎么了?” “报告出得太慢了,已经慢得不像话了。” 欧唐奈对这个情况早有耳闻。和其他外科医生一样,鲁夫斯经常给肿瘤病人做手术。如果在术中发现肿瘤便都要将病人交托给医院的病理科医生乔·皮尔逊做病理分析。病理科医生会做两次检验,在病人还处于麻醉状态下时,直接取其一小块组织送往与手术室毗邻的小实验室里,不经过常规的固定脱水、石蜡包埋等烦琐程序,先出一个术中冰冻切片快速病理报告,一般就能大致判断肿瘤的性质。如果是“恶性”,则意味着有癌症并需要立即扩大手术来处理,如果是“良性”,则只需要摘除肿瘤物本身,然后缝合伤口,把病人送去观察室就好了。 “术中冰冻病理是没有耽误的,对吧?”欧唐奈从没有听说过有术中病理延误的情况,但还是想再问问以确定一下。 “这倒没有,”鲁夫斯说,“如果连这都出问题,人们早就怨声载道了,但是术后的完整报告太慢了。” “我明白了。”欧唐奈有意放慢语速,好让自己慢慢思索,在心中把病理诊断的流程过了一遍。进行冰冻切片快速病理分析之后,被切除的肿瘤将会被送到病理实验室,技师将在更好的实验条件下进行切片,病理科医生根据切片结果进行最后诊断。有时候,一个初诊为良性或疑似恶性的病例,最后会在更进一步的检查中被证实为恶性病变,这在病理科医生那里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一旦发生此类事情,则在必要时会要求病人重回手术室进行二次手术。显然病理科医生给出第二份报告的时间至关重要,欧唐奈意识到这正是鲁夫斯反映的问题的症结所在。 “如果有一两次是这样,”鲁夫斯说道,“那我也就让这事过去了。我知道病理科很忙,我也不是想挑乔·皮尔逊的刺,但是这种事情已经不是偶然出现的了,肯特,一直都是这样。” “有具体的病例吗,比尔?”欧唐奈干脆地问道。他敢肯定鲁夫斯是碰到了些具体的病例才提出意见的。 “好吧,上周我为一个病人——梅森夫人——做手术,发现了乳腺肿块。我切除了肿瘤,冰冻切片病理提示是良性的。然而,在最终的术后病理报告中乔·皮尔逊却诊断其为恶性。”鲁夫斯耸耸肩说,“这倒是没什,有时候第一眼的确很难分得清。” “所以呢?”现在他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欧唐奈想让这事小事化了。 “皮尔逊花了8天时间才给出术后病理报告,那时候我已经让病人出院了。” “我明白了。”这确实很糟糕。欧唐奈想,这事估计化解不了。 “这样我的工作就很不好做了,”鲁夫斯轻声说道,“让一个女人返院并告诉她,我弄错了,你到底还是得了癌症,还需要再次做手术。” 是的,这不是什么好差事。欧唐奈非常理解这一点。曾经,在进入三郡医院之前,他自己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他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来一次。 “比尔,让我来处理这件事可以吗?”欧唐奈暗自庆幸还好碰到的是鲁夫斯,如果是其他的外科医生,可能会闹得满城风雨。 “当然,只要能采取点儿什么具体的措施就行。”鲁夫斯再次强调道。他是有充分理由来强调的:“这不是个案了,你知道,只是这个病例碰巧不好处理而已。” 欧唐奈也知道此话不假,问题是鲁夫斯不知道其中牵涉的其他复杂难解的问题。 “今天下午在外科死亡病例讨论会之后,我会跟乔·皮尔逊谈谈,”他许诺道,“你去开会吗?” 鲁夫斯点头道:“我会去的。” “到时见,比尔,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答应你,事情会有所改善的。” 欧唐奈一边下楼一边思索着,他觉得有些思绪混杂在一起、捉摸不定,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呢?当他走进行政办公区打开院长哈利·托马赛利的办公室的门时,他依然试图抓住那缕思绪。 还没等欧唐奈看到托马赛利,院长就叫住了他:“到这儿来,肯特。”这是间镶嵌着白桦木墙面的办公室,往常在上班时间,托马赛利大多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工作。现在他却趴在办公室另一头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铺满了建筑草图,欧唐奈踏过厚重的地毯和他一起凝望着这些草图。 “又在做白日梦了,哈利?”他抚摸着其中一张草图说,“你知道吗,我确定我们可以在东翼的顶层给你建一栋豪宅。” 托马赛利莞尔道:“我同意,可你得让董事会也同意才行。”他一边摘下他的无框眼镜擦拭镜片,一边又说道:“好吧,这是我们新的耶路撒冷。” 欧唐奈又看了看建筑师笔下的三郡医院未来的蓝图,扩建的部分非常壮观,包括一个新的翼楼和护士楼。现在已经到了具体设计的阶段了。“还有什么消息吗?”他问托马赛利。 院长重新戴上眼镜。“今早我又和奥登谈了一下。”奥登·布朗是伯灵顿市第二大钢铁厂的总裁,兼任医院董事会的主席(chairmanofthehospital’s board of directors,即医院董事会大股东代表)。 “然后呢?” “他保证我们明年1月就能拿到50万美元的建筑资金。这就是说,我们3月就可以破土动工了。” “另外50万美元怎么办呢?上周奥登跟我说要到明年12月才能拿到钱。”欧唐奈心想可能连这个时间都预计得太乐观了。 “我知道,”托马赛利说道,“但是他让我告诉你,他想法有变。昨天他和市长会面,他们相信秋天前就能结束筹款,在明年夏天会拿到另外50万美元。” “这真是个好消息。”既然奥登·布朗愿意担一些风险、挑起大梁,事情就将顺利多了,欧唐奈决定把先前的疑虑放到一边。 “哎呀,对了,”托马赛利似乎是顺带一提,“下周三奥登和市长约好跟州长碰个头,看这情形我们或许能拿到政府增拨的钱了。” “还有呢?”欧唐奈装出一副急切的模样打断了托马赛利的话。 “我还以为你已经满意了呢。”托马赛利说道。 欧唐奈想,满意完全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你可能会说这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但是对于欧唐奈来说,这的确是他三年半前初次踏入三郡医院就开始的征程。欧唐奈想想也觉得有些好笑,人真是奇怪,会几乎在一瞬间就习惯一个地方。如果在哈佛大学,或迟些时候在哥伦比亚长老会医学中心做外科总住院医师时,有人说他会沦落到像三郡医院一样的小地方,他一定会嗤之以鼻。在他去英国巴特医院进修时,他也是一心一意决定以后去那些像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或麻省总医院那样名头响亮的大医院。凭着他的简历,去这些地方都不是问题。但在他还拿不定主意时,奥登·布朗来纽约见他,并说服他到伯灵顿的三郡医院看看。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了。医院环境破破烂烂,人员管理松散,除了个别有为的科室,医院其他各科室的诊疗水平普遍低下。内外科主任都是工作多年的老职工,常年都在原地踏步,欧唐奈发现他们的生活目标就是维持如今安逸的现状。院长,原本应该作为员工和董事会的桥梁,却表现得唯唯诺诺、优柔寡断。医院的实习生和住院医培训更是糟糕得一塌糊涂,一分钱的科研基金都没有,护士工作和住的地方像中世纪的建筑遗存一样。奥登什么都没瞒着他,毫不避讳地将一切都带他看了。他们一道去了奥登的家,欧唐奈答应留下来吃晚饭,一门心思决定吃完饭就乘晚班飞机回纽约。太差劲了,他决定永远都不再踏进伯灵顿市或三郡医院半步。 奥登·布朗的房子坐落在伯灵顿市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在他那安静的且饰挂着绣帷的餐厅里,奥登讲述了三郡医院的往事。这并不是个陌生的故事。三郡医院也曾经锐意进取、紧跟时代,在全美名列前茅,而后却在自矜自满、蹉跎怠惰里逐渐没落。当时的董事会主席是个上了年纪的实业家,除了偶尔在对外交流会上露脸,凡事都扔给别人去管。上梁不正下梁歪,各科室的领导大多任职多年,也上行下效、不思进取。年青一代刚开始还跃跃欲试,后来就感到无能为力,纷纷另择枝头了。医院的名声越发不佳,高素质的年轻人才都不愿意到三郡医院来,最后医院不得不降低要求,招些职业素养平庸之人来充数。这就是欧唐奈来到三郡医院时看到的一切。 后来唯一的改变是奥登·布朗的就职。三个月前,老主席去世,一帮颇有些影响力的人提议由布朗继任主席。这一提议并未获得全票通过,董事会的保守势力有他们自己的候选人,即一个名叫尤斯塔斯·思韦恩的老董事。但最终布朗以多数票当选。随后他开始劝说其他董事接纳他的一些改革想法以推进三郡医院的现代化。 一路走来非常艰难。以尤斯塔斯·思韦恩为首的董事会保守派纠集了一群高年资的医务人员反对改革。布朗不得不谨小慎微,四下周旋。 他的改革方案中的一条是要求董事会授权,让他吸纳一群新的更有活力的成员以扩大董事会的规模。他计划在伯灵顿市的商业圈中吸纳一批年轻有为的管理层人才和专业人员。迄今为止,董事会仍未通过该项决议,这个计划只好搁浅。 奥登·布朗对欧唐奈开诚布公,他告诉欧唐奈只要愿意是可以我行我素的。其实只要布朗愿意,他是可以通过自身的影响力把一部分无所作为的老成员赶出董事会的,但真这样做的话,目光就太短浅了,因为这批人中大多都是有钱人,医院还指望着这帮人离世后可以捐献遗产。一旦逼得太狠,这些人可能会更改遗嘱,把原本要捐给医院的那部分钱留作他用。作为一家百货公司巨头的尤斯塔斯·思韦恩就曾经暗示过这一点。所以,奥登·布朗需要的是圆滑和谨慎。 无论如何,还是取得了一些进展,其中之一就是在董事会以半数票通过了更换外科主任的提议。这也是奥登找欧唐奈的原因。 晚餐结束,欧唐奈握着布朗的手说:“这份工作恐怕不适合我。” “也许吧,”布朗说道,“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听我把话说完。” 他很有说服力,虽然这个企业家继承了家业,起点颇高,却也是脚踏实地从工厂里做起,然后才进入管理层,最终坐到了主席的位子上。他对普通民众是有感情的,这种感情是他这些年和底层工人打交道而培养起来的。这可能就是他愿意接受把三郡医院从泥沼中拽出来的重任的原因之一。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接触的时间不长,欧唐奈还是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位老人家那种为事业献身的热情。 “如果你能来这里,”布朗最后说道,“我什么都答应不了你。我也很想告诉你说,你可以无拘无束,大展拳脚,但是现实很有可能是,你想要点儿什么都要准备和什么人打一架才行。你会遇到反对声,顽固保守的势力,政治手腕和不满。有些问题连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你必须孤军作战。”布朗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平静的语调接着说道:“我估计你过来的唯一好处是,对于你这种人来说,这种境地就是一个挑战,这是一个男人能承受的最大的挑战。” 此后他们开始聊其他的事情。布朗是那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他们俩什么都聊,从欧洲和即将来临的美国大选聊到中东逐渐显露出的民族问题。唯独关于医院,当晚奥登·布朗再也没有提一个字。 后来布朗开车送欧唐奈去机场,在舷梯上他们握手告别。“我很高兴我们能见面。”奥登·布朗说道。欧唐奈表示深有同感,这是肺腑之言,没有半分客套的意思。他登上飞机,准备就此跟伯灵顿挥手道别,权当这次会面是来长点儿见识,仅此而已。 在回程的飞机上,他拿起一本杂志,一篇关于网球锦标赛的文章挑起了他的兴致,但是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的思绪还停留在三郡医院,不断地思索着他看到的一切,还有急迫需要解决的问题。数年来第一次,他突然开始审视自己投身医学的初衷。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他问自己。我想要什么?我能获得什么?我能为之奉献什么?身后我又能留下什么?他还没有结婚,现在看来估计永远都不会结。曾经是有些风流韵事,也有过一些露水情缘,但都不长久。从哈佛,到哥伦比亚,再到伦敦……然后呢?这一切到底将自己引向何方,倏忽之间,他找到了答案,下一步就在伯灵顿,在三郡医院。答案是如此坚定不移、不再更改,努力的方向一下子就确定了下来。在纽约的拉瓜迪亚机场,一下飞机他就给奥登拍了一封电报,仅仅三个字:我接受。 现在,低头看着院长随口一提的“新耶路撒冷”的建筑草图,欧唐奈蓦然回首过去这三年半的光阴,正如奥登·布朗所言,这一路走来不容易。所有主席预计会出现的困难都碰上了。然而,他们终于迈出了最困难的一步。 随着欧唐奈的到来,前外科主任悄然离职。欧唐奈重整旗鼓,召集了一批还期望提高医院水平的在职的外科医生,建立了更严格的外科制度,并组建起一个有威信的手术室委员会来监督指导。还有病理组织委员会,它原本已经差不多名存实亡,此刻也重新活跃起来。设立这个委员会是为了减少手术失误,特别是杜绝对健康的器官实施不必要的手术。 而对于那些能力稍微差一点的外科医生,欧唐奈则委婉而坚定地敦促他们将工作放到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好几个笨手笨脚的,不称职的,只能负责机械地切割阑尾的医生,要么主动辞职,要么直接被解聘。尽管对于一部分人来说,这可能意味着丧失部分生活来源,可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主动辞职。在那些直接被解聘的人中,有一个外科医生把病人的一个肾摘除了,而病人早就已经切除了另一个肾。这个要命的错误在尸检时才被发现。 从医院的花名册中划掉那个外科医生没有碰到什么阻力,而其他的一些决定就显得很困难,在医师协会那里有些争议。两个被解聘的外科医生把医院告上了法庭,欧唐奈明白在法庭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唇枪舌剑,他更怕记者会添油加醋,语不惊人死不休。 尽管有很多困难,欧唐奈和他的支持者还是大步向前,原先素质良莠不齐的职工被新的、高素质的医生替代了,有些甚至是欧唐奈自己从母校挖过来的人才。 同时,内科系统也迎来了新的领导——钱德勒医生,他在旧领导团队主事时就在本院工作了,但是一贯公开反对他们的政策。当他和欧唐奈都对医院的政策有异议的时候,在言语中欧唐奈感觉他有些夸夸其谈。但是作为内科专家,钱德勒至少在医疗建设方面是颇有作为的。 在这三年半里,医院的行政管理方式也经历了变革。在欧唐奈就职几个月之后,他向奥登·布朗推荐了一个年轻的行政助理,此人是他行医生涯里碰到的最好的管理人员之一。主席立即奔赴那个年轻人那里,两天之后,就带回来一份签好的合同。一个月后,旧院长带着丰厚的退休金很体面地退休了,他本人也觉得如释重负。哈利·托马赛利走马上任,现在整个医院的行政部门都在托马赛利的带领下稳健高效地运转起来。 一年前,欧唐奈当选董事会董事长,这让他成为医院医务工作的一把手。自此,欧唐奈、托马赛利和钱德勒医生一起成功提升了院内的实习生和住院医师的培训质量,现在报名申请的人越来越多了。 欧唐奈明白在医疗、培训、科研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已经42岁了,过几个月就将满43岁了。他也会疑虑,自己有生之年能否完成夙愿。但是令人欣慰的是开端是美好的,他坚信,三年半之前,他在飞机上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当然从目前的发展格局来看,还是有些薄弱环节。这是很难免的,毕竟任何事都无法一蹴而就。有些高年资的医生对改革仍有抵触,仗着有以老顽固尤斯塔斯·思韦恩为首的董事会的一帮老人撑腰,他们还是很能说得上话的。也许这也算是件好事,欧唐奈暗想,“年轻人的有些变革太仓促了”这句话也不无道理。由于这一股保守派的力量,有些计划不得不进行得谨慎一些。欧唐奈能说服自己接受现状,但是某些新人就不太乐意了。 正是由于改革中涉及的方方面面,让他在和鲁夫斯谈完后思考了良久。病理科是三郡医院旧领导班子的堡垒。乔·皮尔逊工作32年了,在科里关起门来做领导。他和董事会的那帮老人私交甚笃,时不时和尤斯塔斯·思韦恩对弈一下。更关键的是乔·皮尔逊能力卓绝,在工作中从没有出过什么差错。他年轻时是个活跃的科研工作者,曾担任国家病理协会主席。病理科的管理问题在于他在工作上专横独断,从不放手让别人做事。欧唐奈估计病理科的有些实验技术需要极大的改进,想法是很好,但这块骨头非常难啃。 医院扩建需要钱。如果欧唐奈和乔·皮尔逊有了矛盾,以皮尔逊对尤斯塔斯·思韦恩的影响力,是否会阻碍奥登·布朗在明年秋季筹到足够的钱呢?尤斯塔斯的捐款通常非常慷慨,一旦流失这部分资金,后果非常严重。同样不容小觑的是尤斯塔斯对伯灵顿人的影响力。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个金融大鳄决定着整个计划的未来。 有太多的事情要顾虑,欧唐奈原本希望病理科的问题可以先放一放。可是他又必须尽快对比尔·鲁夫斯的意见采取一些措施才行。 他把视线从草图上挪开。“哈利,”他对院长说道,“我想我们可能不得不和乔·皮尔逊开战了。” 3 比起楼上空气燥热、人流涌动的环境,医院地下室里由白瓷砖铺就的走廊就显得很是清凉和安静。潘菲尔德护士一行人打破了宁静,一个穿着橡胶底鞋子,罩着白大褂的男人推着一辆担架车跟在她身边,担架车在滚珠轴承连接的脚轮的带动下静悄悄地在地板上滑过。 这是第几次她送病人下来了?潘菲尔德护士默默想,她低头看着担架车上用被单覆盖着的遗体。过去11年里,大概已经有50次了吧,可能还不止。这种事也不好去计算,毕竟从病房到太平间的距离,已经是从生跨入死的轮回了。 按照惯例,医院里有人去世,遗体都是在特定的时间通过指定的路线从医院的后走廊通过货梯转运下去,这是为了避免生者直面死亡的阴影和悲哀,这也是护士们最后的职责所在。尽管药石已经失效,但这并不意味病人在身后会被草率地处理掉。对生命的关爱和疗护会延续到生命终结,直至最后一刻。 白色走廊的尽头分出两条通道,从通道的右侧传来机器的嗡嗡声,这里是医院的机械部门,负责管理供暖系统,热水系统,供电设备以及应急发电机。通道左侧则立着一个标识牌:“病理科,太平间”。 男护工魏德曼把担架车转向左侧,不知道是到休息时间了还是忙里偷闲,看门人正在喝可乐,他放下可乐往边上让了让,用手背抹了抹嘴,又指了指担架车说道:“这个又没挺过来?”这话是朝着魏德曼说的,这句无伤大雅的开场白,这么多年来,看门人已经说过无数次了。 魏德曼照常例接口道:“杰克啊,我猜是他们让他去报道的时候了。” 看门人点了点头,然后再次拿起可乐瓶,喝了一大口。 从生机勃勃的尘世到验尸房,才过了多长时间啊。潘菲尔德护士想,在裹尸布下的乔治·安德鲁·道顿,不到一个小时之前还是位土木工程师,正值壮年,才53岁。她手臂下夹着一个病历夹,对于里面记录着的这位逝者整个病史的每一个细节,她都熟稔于心。 病人家属在病人生前和死后的言行举止都非常沉着稳重,虽然也有情绪化的时候,但从未表现出歇斯底里。这让麦克马洪医生跟他们商量尸检的事情时心理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道顿夫人,”他轻声对她说道,“我知道现在让你做这个决定有点儿难,但是我不得不问一问你,我需要征求你的意见,我们是否能对你丈夫的遗体进行尸检。” 接着他说的那些都是套话了:医院为了病人着想要努力保持医疗水平,而尸检可以进一步验证临床诊断,同时提高医院的诊疗水平,从而使医院能为包括他们的家人在内的今后所有就诊的病人提供更好的医疗服务。当然,所有这一切都需要家属同意…… 逝者的儿子打断了他,温和地说:“我们明白了,任何您觉得是必要的事情,我妈妈都会签字的。” 至此潘菲尔德护士拿到了尸检同意书,而此刻,死者乔治·安德鲁·道顿,53岁,准备接受尸检。 验尸房的门摇晃着打开了。 乔治·里尼是个黑人,既是病理科太平间的管理员,又是解剖实验室的助手。当担架车被推进来的时候,他在擦拭解剖台。他抬头看了一眼,解剖台已经被擦得洁白雪亮了。 魏德曼用那个老掉牙的玩笑招呼他:“给你送一个病人。” 就好像从没有听过这句玩笑一样,里尼客套地咧开嘴,露出牙齿,挤出一个敷衍的笑。他指着白色的瓷釉台面说道:“就放到那里吧。” 魏德曼把担架车推到解剖台旁,里尼掀开盖着乔治·安德鲁·道顿裸体的被单,整齐地叠好后重新递还给魏德曼。虽说是曾盖在逝者身上,床单还是必须得拿回病房的。这两个人拽起铺在道顿身体下面的第二张被单,把尸体挪到了解剖台上。 乔治·里尼在用力的时候嘟囔了一声。这个人真沉,一米八的个头还发福了。魏德曼一边推担架车一边咧嘴笑道:“你老了,乔治,小心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里尼摇头道:“我会先把你抬上去再说。” 剧情进展得很顺利,以前就曾经无数次上演过同样的场景。也许在遥远的过去,他们本能地编造了些冷笑话将自己和每日都必须面对的死亡分隔开。但是如果这就是目的的话,初衷早已经被遗忘了。现在这些工作不过是一个每次都会上演的常规曲目,走过场的程序罢了。他们在这里待了太久,久到再也不会因为死亡而感到不安和恐惧。 站在解剖室另一头的是病理科的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医生。当潘菲尔德护士带着病历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穿白大褂。现在,当他扫视着逝者的病史和其他检查单的时候,他敏锐地感受到潘菲尔德护士的身体在近旁散发出的温热气息。他看到了她熨得平展无皱的护士服,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她的护士帽旁冒出来了一小撮头发,如果能用手帮她撩拨一下柔软的发丝……他把自己的思绪拽回到手里的病历上。 “好的,看来东西都齐了。” 要不要试着追求一下潘菲尔德护士呢?已经6个星期了,对一个27岁的男人来说,6个星期的斋戒已经够久的了。潘菲尔德算得上漂亮,大概32岁吧,有一定阅历,刚刚好。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太老了,又太没意思了。她既聪明又热情,身材也不错。他的视线透过她白色制服的缝隙,看到因为天热她在护士服里面穿得很清凉。罗杰·麦克尼尔计算着,他需要请她出去玩几次才能追到她,然后就可以定下来了。这个月还不行,钱不够花了。亲爱的潘菲尔德,为了我,别被人追走啊。总会有病人要死的,你总会回来的。 “谢谢你,医生。”她笑着转身走了。这事能成,他对此很有把握。 他在她身后喊道:“下回再来啊!我们需要练手啊。”这也是他们老掉牙的口头禅了,亦是那种应对死亡的俏皮话。 伊莲娜·潘菲尔德跟着男护工一起出去了。她的任务完成了,需要做的和不需要做的都做完了。现在她的职责是回到活着的病人身边去照护他们。她有一种直觉,麦克尼尔医生似乎是在对她微妙地示好,不过下回再说吧。 当乔治·里尼在尸体的脖颈下面塞了个木质头枕,将其手臂放在身体两旁时,麦克尼尔开始取出他们本次尸检需要的解剖器械:解剖刀、肋骨剪、解剖钳、开颅的电锯……都清洁得很干净。里尼是个负责任的清洁工,但是这里和四楼的手术室的要求不同,这些工具并不是无菌的。躺在解剖台上的逝者再也不需要担心感染的风险了,而只有病理科医生自己需要采取预防措施以免感染。 乔治·里尼探询着看了一眼麦克尼尔,后者点头道:“打电话给护理部,乔治。告诉他们,实习护士现在可以下来了。然后告诉皮尔逊医生我们准备好了。” “好的,医生。”里尼依麦克尼尔所言去办了。麦克尼尔,虽然他的工资比看门人的高不了多少,但他多少还是有些威信的。而且这种日子已经快到头了,此后他们工资水平的差距会越拉越大。4年的住院医师培训,还剩半年就要完成了,之后麦克尼尔就会正式成为病理科主治医师。谢天谢地,病理科医师一直处于供不应求的阶段,他可以考虑那些年薪两万美元的工作了。到时候不管是追求潘菲尔德护士还是其他什么人,钱都不是问题了。 一想到这些,罗杰·麦克尼尔内心就偷偷地乐了,但他脸上倒是半分也没有显露出来。大家跟麦克尼尔打交道的时候,常常以为他性格阴郁,这倒是没错。然而要是认为他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就大错特错了。很久之前他就发现,他确实是不太会跟男人打交道,但是女人们却很喜欢他。自从他发现后,就将这个优点发扬光大。在他还是实习生的时候就已经让他的同学们惊愕不已了。一天到晚阴沉沉地在公共休息室一角深思的麦克尼尔,陆陆续续和十多个护士发生了亲密关系,其中有些甚至是他们朝思暮想却苦追不到的女神。 解剖室的门猛然间被推开了,外科住院医师迈克·塞登斯像风一样冲了进来。他是临时轮岗到这里来的。塞登斯常常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一头红发总是竖在脑袋上,自带吹风机打理过的效果,永远也不会服帖。开朗的充满孩子气的脸上总是带着感染人的开怀笑容,好像永远都不知道悲伤为何物。塞登斯不像其他的外科住院医师,他迅速就对病理学上手了,对这一点麦克尼尔还是很欣赏的,但是这家伙实在是太爱表现了。 塞登斯看了一眼解剖台上的尸体,叫出声来:“哎呀,又有好多活做了!” 麦克尼尔指了指旁边的病历,塞登斯拿起来问道:“死因是什么?”然后他念道:“冠心病,是吗?” 麦克尼尔答道:“病历上是这么写的。” “由你来做吗?” 住院医师摇头道:“皮尔逊在来的路上。” 塞登斯惊讶地抬头:“领导亲自动手?这个病例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什么特别的。”麦克尼尔把一份4页的解剖记录单夹到了文件夹里,“有几个卫校的护士会过来观摩,我猜他大概想给她们加深一下印象。” “老大出场,”塞登斯咧嘴笑道,“这一出我一定要观摩一下。” “那你就顺便也做些事。”麦克尼尔把文件夹递给他。“把这些表格填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塞登斯接过文件夹开始对尸体状况进行记录,他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这个阑尾手术瘢痕还蛮漂亮的。左上臂有颗痣。”他把逝者的手臂放到一边。“不好意思啊,老人家。”他记下来。“轻度尸僵。”翻开眼睑,他写道:“瞳孔等圆等大,直径0.3厘米。”他撬开已经僵硬的下颌说:“让我们看看牙齿。”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解剖室的门又一次打开了,一个护士往里看了看说道:“早上好,麦克尼尔医生。”在她身后的是一群年轻的卫校学生。 麦克尼尔认出她是卫校的教员之一。“早上好,”他点头示意道,“你们都进来吧。” 学生们从门口陆续走进来,一共有6个人。这些学生一瞥到解剖台上的尸体都有些紧张。迈克·塞登斯咧嘴一笑:“赶紧啊,姑娘们,找个看得清的好位置啊,我们这里多得是。” 塞登斯眼珠子一转把面前的姑娘都扫了一遍,有几个新学生是他以前没见过的,包括那个黑头发的。他又看了她一眼想,这个一定没见过。虽然穿着一样的制服站在学生堆里,这个姑娘就是看上去有些特别。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踱到解剖室的一头,又踱回来,恰恰就停在他留意到的那个女孩子和其他姑娘之间。他给她一个灿烂的笑脸,轻声说道:“我不记得以前见过你。” “我和其他女孩子一块来的。”她看着他,带着一点儿率真又显得有些好奇,然后调皮地加了一句:“再说了,我早就听说你们医生才不会在意我们这些卫校的一年级新生呢。” 他故作沉思状:“有道理,惯例是这样。但是有时候我们也会破例啦,当然,这得看是谁。”他毫不掩饰自己欣赏的眼神,接着说道:“顺便说一句,我是迈克·塞登斯。” 她说:“我是薇薇安·拉布顿。”她说完就笑了起来。突然看到带教老师投来不高兴的眼神,她立马止住笑。薇薇安觉得这个红头发的年轻医生的外貌着实不错,但是在这里开这种玩笑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有些不合时宜。毕竟,解剖台上的人已经去世了。在楼上带教老师就告诉她们,这个人不久前才刚过世,所以让她们停下手头的事情,把她们带下楼来观摩尸体解剖。一想到“尸体解剖”这个词,她就想到她来这儿会看到些什么。薇薇安好奇自己会有什么反应,其实现在就已经有点儿反胃了。她猜想作为一个护士,就必须习惯直面生死。但是此刻死亡对她来说,依然是陌生而恐惧的。 从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塞登斯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说:“我们等会儿再聊,就等一会儿。”门猛地被拉开了,学生们都尊敬地让到一旁,乔·皮尔逊医生迈着大步走了进来。他嘟囔了一句简短的问候:“早上好。”他也没打算等他们回答就又迈步去了储物柜旁边,脱下白大褂,从架子上取下一件手术衣,一抖开,双手就顺势插入袖筒中。他再一扬手塞登斯就走到他的身后把手术衣后的带子系好。然后就好像排练好似的,两人移步到洗手池边,塞登斯拿出一筒滑石粉撒到皮尔逊的手上,又递过一双橡胶手套,老人家迅速套在手上。期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皮尔逊把嘴里的雪茄挪了挪,轻声嘟哝出了一个词 ——“谢谢”。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解剖台前,从麦克尼尔手里接过文件夹开始看。到现在为止,皮尔逊对尸体连瞟都没有瞟一眼。塞登斯也跟着走过去,他偷眼看着这一切,心想,这感觉就像一个交响乐团在等待大师入场。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人鼓掌。 现在皮尔逊已经吃透了病史,他又对着塞登斯的笔记把尸体的外表检验核对了一遍。他放下文件夹,拿下他嘴里的雪茄,对着解剖台对面的护士们说:“我相信,这是你们第一次观摩尸检。” 女孩们小声回应“是的,先生”,或者“是的,医生”。 皮尔逊点点头。“那么,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皮尔逊医生,本院的病理科医生。这两位先生分别是病理科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医生,另一位是塞登斯医生,他是外科住院医师,已经是第三年了……”他转向塞登斯,“我没说错吧?” 塞登斯笑道:“是的,皮尔逊医生。” 皮尔逊继续说:“在他作为住院医师的第三年期间,他一直在给病理科做贡献。”他又扫了一眼塞登斯:“塞登斯医生很快就能获得外科医生的行医资格,刑满释放到一帮毫不知情的病患中去。” 两个女孩咯咯地笑了,其他人也不由得嘴角上扬,塞登斯咧嘴一笑,他倒是也乐在其中。皮尔逊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挖苦外科医生的机会,这也不为过,做了40年的病理科医生,估计是发现了不少外科手术的过失。他瞥了一眼麦克尼尔医生,这个住院医师皱了皱眉头。塞登斯想,麦克尼尔像他手里的病理报告一样正直,不太喜欢领导这样讲话。现在皮尔逊接着说:“病理科医生一直被病人称作看不见的医生,但是医院里没有什么其他科室比我们对病人的作用更大。” 好了,到广告时间了,塞登斯心想,接着皮尔逊还真的就开始做广告了。 “在病理检验科[1],我们检测患者的血液、排泄物以追寻疾病的蛛丝马迹。由我们鉴别肿瘤的良恶性,向患者的主治医师提出治疗意见。当一切治疗无效的时候,”皮尔逊停顿了一下——护士的目光随着他看向乔治·安德鲁·道顿的尸体,随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便是我们病理科医生做出最后诊断的时候。” 皮尔逊再次停顿了一下,这个老家伙太会演了,塞登斯暗想,好一个纯天然的不露怯的演技派。 接着皮尔逊拿着雪茄往墙上一指。“大家注意看,”他对护士们说道,“在很多解剖室的墙上你都会发现这句话。”她们的视线追随着他的手指望向墙上用镜框装饰起来的格言:MortuiVivosDocent。他大声朗诵了一遍拉丁文原文,又将其翻译出来:“死者教育生者。”他再次低头看着尸体说:“这就是下面的课程,这名男性明显”——他特别强调了“明显”那个词——“死于冠状动脉血栓,通过尸检,我们可以发现这是否就是事实。” 皮尔逊深吸了一口雪茄,塞登斯知道这是要开始了。虽然明知道在这出戏里,他不过是个跑龙套的,但是他可不想错过大主角传递过来的每一个小暗示。皮尔逊张嘴喷出一大股青烟,随后把雪茄递给塞登斯。塞登斯接过来,把它放到解剖台外面。皮尔逊检视了排列在面前的器械,拿起一把解剖刀。他只用眼睛稍事量度,锋利的钢刀就深深地、迅速利落地切了下去。 麦克尼尔在暗自观察这帮实习护士。他认为心肠太软的人看不了尸体解剖。但是,即使是对于有经验的人来说,有时候看着那第一刀切下去也很是难挨的。在未下刀之前,解剖台上的身体还保持着与生者无异的外壳,但是随着手起刀落,所有的幻想都将破灭,这不再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童,而不过是一堆骨头与肉罢了,这就是生命的终极真相,是每一个生命最终的归宿。如《圣经·旧约》所载:尘归尘,土归土。 凭着多年的经验,皮尔逊轻巧自如地做了一个Y字形切口。仅仅用了三刀,即从左右肩部向胸前内侧切开至胸骨切迹处会合形成了“Y”的两个枝丫,然后从结合处向下作直线纵切口打开腹部向下直至外生殖器处。随着“嘶嘶”的、有点儿像是撕裂什么东西的声音传来,刀锋所至之处皮开肉绽,露出一层黄色的脂肪。 麦克尼尔还在默默地观察着这群护士学员,两个人的脸色灰白,一个倒抽了一口凉气别过身去,剩下三个还在强撑着继续看。住院医师一直看着那两个脸色灰白的女生,护士在第一次观摩尸检的时候晕倒并不少见。不过这6个人看上去好像都能挺过去。那两个人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了,别过身去的那个虽然还是捂住嘴巴,但是已经转回身了。麦克尼尔低声对她们说:“如果你们当中有谁想出去几分钟都没关系,第一次看是会有点儿难受。”她们感激地看着他,却没有人离开。麦克尼尔知道有些病理科医生在第一个切口完成之前从不放护士进来。但是皮尔逊却认为没什么需要回避的,他坚持既然看就要从头看到尾。这一点麦克尼尔还是很赞同的。脓疮、残肢、腐肉、外科手术,护士不得不面对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场景,对于那些气味和场面,她们越早适应,对大家越好,对她们自己也越好。 现在麦克尼尔戴好手套和皮尔逊一起工作了,此时,皮尔逊已经剥离了尸体胸前的皮肤,并利用一把更大的解剖刀将胸肌一并剥离,暴露出肋骨。之后他用肋骨剪剪开肋骨进入胸腔,暴露心包和肺。手套、器械和解剖台上都是血。塞登斯也戴上了手套站在解剖台的另一边,切开腹部的肌肉暴露腹腔。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提过来一个桶,粗略地检查了一下尸体的胃和肠道后将它们放入桶中。腐臭的味道开始越来越浓烈了。然后皮尔逊和塞登斯一起切断并结扎了血管,这是为了方便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进行后续的防腐工作。塞登斯从解剖台的置物架上抽出一个吸引器导管,打开开关抽吸流入腹腔的血液,在皮尔逊点头示意后,塞登斯又抽吸了流入胸腔的血液。 同时,麦克尼尔开始专心致志地解剖头部。他首先从两耳后,沿着发际线,经头顶部做了一个切口,这样当家属瞻仰遗容时就不会发现什么异样了。然后他用手把头皮向前剥开,至此整个头部的皮瓣就被外翻到颜面部盖住了眼睛。整个头盖骨都暴露出来了,麦克尼尔拿起了已经插好插头的便携式电锯,在打开开关之前,他看了看学生们,后者用惊疑而恐惧的眼神看着他。别紧张,姑娘们,他默想,在几分钟内,什么都可以看清楚了。 在皮尔逊小心地取出心脏和肺部时,麦克尼尔开始锯头骨。锯齿“咔嚓”一声咬进颅骨,齿轮旋转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他抬头扫了一眼,他看到拿着手帕的女孩往后缩了缩,暗想,如果要吐,可千万不要吐在这里啊。他接着往下锯,直至整个头盖骨被锯开才放下电锯。乔治·里尼会在清理所有器械的时候把这些血迹清理干净的。现在麦克尼尔小心地撬开颅骨处那露出来覆盖在大脑表面的硬脑膜。他又看了一眼护士们,她们都站得好好的。如果这都能接受得了,那就没什么接受不了的了。 麦克尼尔把头盖骨移开之后就打开上矢状窦,用锋利的解剖剪切断所有由前往后进入上矢状窦的血管,血涌出来沾满了剪刀和他的手指,他注意到,这是流动的血液,也就是说并没有发现血栓形成的迹象。他仔细探查了硬脑膜后,剪开并取出硬脑膜,暴露出脑组织。他小心地用手术刀将大脑和脊髓分开。塞登斯拿出一个装了半缸福尔马林溶液的玻璃缸凑过去帮忙,麦克尼尔慢慢地把大脑放进去。 看着麦克尼尔沉着而镇定的双手,塞登斯又一次好奇这帮病理科医生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认识麦克尼尔已经两年了,刚认识的时候按照医院的培训制度[2],他是做住院医师的第一年,而麦克尼尔已经是第二年了。在轮岗到病理科的这几个月里,两人就相处得更熟络一些了。塞登斯对病理学很有兴趣,即便如此,他还是庆幸自己选择了原来的专业。他对于选择成为外科医生从来没有后悔过,很高兴几周之后就能回到自己的科室。相对于这个一天到晚跟死尸打交道的科室,手术室才是活人的领地。那里有着跳动的脉搏和生机,书写着生命律动的诗篇,还有他在这里永远捕获不到的成就感。他心想,人各有志,互不相干。 病理学还有一个让人心存畏惧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你可能失去对现实世界的触感,你可能会忘记医学是为人而存在,为人所用的学问。这个大脑……塞登斯敏锐地感知到,在几个小时之前,这里还是一个人思想的中心,在这里他所有的触觉、嗅觉、视觉、味觉被统一调配。在这里人们保留着思想,感知到爱恋、恐惧和胜利的喜悦。就在昨天,甚至可能直至今天,他的大脑还在告诉身体让眼睛流泪,让嘴边流下口水。他留意到这个死去的男人是土木工程师,所以这个大脑曾经将数理原理、力学知识运用到建筑方法中,也许他曾经盖过房子,修过路,建造过可供后人祭拜的教堂。然后现在这个大脑会怎样呢?它不过是一团组织,被浸泡起来,然后被切割、被检查,最后被烧掉。 塞登斯不相信上帝,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些受过教育的人还会相信上帝。知识、科学、思想越是进步,就越是无法包容宗教的存在。但是在心中,他还是坚信着存在一些东西,一时想不到更好的词去描述,大抵可以把它称为“人性的星星之火,个人的道德准则”吧。作为外科医生,他并不能记住每个人,他也不是总能了解他的病人,即使他努力去了解,而在专注于医疗技术上的问题时,也会把个别人忘记。不过很久之前,他就下定决心无时无刻都不要忘记所有治疗归根到底都是为了病人,为了每一个独立的个体。在学医的过程中,他发现有些医生把自己束缚在茧中,以此将自己和病患隔绝开。有时候这是种保护措施,以免在诊疗过程中掺杂个人的情绪和感情。尽管如此,塞登斯觉得自己足够坚强,不需要这些防护也能坚持走下去。甚至有时候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不会也养成这样的习惯,他经常强迫自己像现在一样自问自省。如果他的朋友知道在他活泼外向的外表下隐藏着这样的思量一定会目瞪口呆。不过,人的大脑,或者说思想,或者不管你冠以它什么称谓吧,本来就是个变幻莫测、不可预知的机器。 麦克尼尔对此是什么想法呢?他对此有什么感受呢?又或者在这位病理科住院医师的心灵之外是否也包裹着一个外壳呢?塞登斯不知道,但他怀疑麦克尼尔有。至于皮尔逊,他对此毫无疑问。乔·皮尔逊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冷静自持,除了激昂的演技,估计其他东西都在这么多年的病理生涯中被冷却了。塞登斯看向这位老前辈,他已经取出心脏来仔细检查。现在他把目光转向护士学员们。 “病历显示这个人三年前第一次被查出患有急性冠脉综合征,这个星期的前几天是他第二次发病,所以我们先检查他的冠状动脉。”护士们专注地看着皮尔逊熟练地打开心肌的血管。 “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我们应该可以发现血栓……是的,在这里。”他用金属探针的尖端指着。在左冠状动脉主干,距离起点约3厘米地方,露出一个变得暗淡的,约1厘米长的血凝块。他取出来以便女孩子们能看清楚。 “现在,我们将研究心脏本身。”皮尔逊把心脏放在解剖板上对半切开。他把两半并排摆在一起查看了一下,便示意护士们靠近一点儿来看,后者迟疑地往前挪了挪。 “你们注意到这块心肌里的瘢痕组织了吗?”皮尔逊指着心脏里的白色纤维组织。为了能看得清楚一点儿,护士们伸着头看向被打开的心脏。“这就是冠状动脉病发的证据,这是三年前发病后梗死区域瘢痕愈合的表现。” 皮尔逊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们在左心室发现新发心肌梗死的迹象。注意看这一圈被充血的出血带包绕的颜色稍浅的区域。”他指着一个中心颜色稍浅的暗红色的瘀斑,它和周围红棕色的心肌组织明显颜色不一。 皮尔逊转向外科住院医师。“病人死于急性冠状动脉综合征的诊断看起来非常明确了,你同意我的观点吗,塞登斯医生?” “是的,我同意。”塞登斯礼貌地回答道。毫无疑问,他想。一个微小的血凝块,比一根意大利面粗不了多少就能致命。他注视着老病理科医生把心脏放在一边。 薇薇安现在站得更稳了,此刻她确定她能熬过去了。刚开始,当电锯开始锯死者的头颅时,她感觉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喷涌出来,整个人都昏头涨脑。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快要晕倒了,但是她打定主意不要倒下。没来由地,她想起儿时的一个事故。在放假的时候,在俄勒冈州的森林深处,她的父亲从树上摔下来,碰巧落到了一把出了鞘的猎刀上,腿伤得非常严重。令人惊讶的是,平日一向坚强的父亲一看到那么多血流出来一下子就吓晕了,而她那通常足不出户的母亲却迅速给父亲进行包扎,利用止血带止住了血,而且让薇薇安跑到附近叫别人来帮忙。靠着树林里散落的树枝做成的临时担架,人们把薇薇安的父亲运出林区。在此期间,她的母亲每半个小时便松开一次止血带让血液流通,然后再扎紧它止血。之后医生说就是靠着母亲,父亲的腿才没有被截掉。时隔太久,薇薇安都快把这件事情忘记了,此刻这段回忆却给了她力量。她知道过了今天这一关,自己以后观摩尸检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有什么问题要问吗?”皮尔逊医生问道。 薇薇安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些你们取出来的器官,请问以后会如何处理呢?” “我们会保存下来,大概保存一周,包括心脏,肺,胃,肾脏,肝脏,胰腺,脾脏和大脑,此后我们会详细记录下来所有检查结果。同一时间我们也在检查从其他的尸体中取出的器官,一般会有6到10个左右的尸检同时进行。” 这听起来冷冰冰的,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薇薇安想,但是如果你需要每天都做这些事,你也许必须这样做才能熬过去。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迈克·塞登斯望向她对着她微微一笑。她不知道他是被逗乐了还是想逗她开心。现在,另一个女孩在问问题。那个姑娘的声音听起来不安又迟疑,几乎不敢张嘴。“然后,就只是把这具尸体……埋葬了吗? 这是一个老问题。皮尔逊答道:“这得看情况,相对于非教学医院,我们这样的教学医院通常会在尸检后做更多的科学研究,只将被取空的躯体送到殡仪馆。”他又补充说道:“他们不会感激我们把器官放回去的,这只会增加他们防腐的工作量。” 这是实话,麦克尼尔想。虽然这样说话不够温和婉转,但是事实就是这样的。他有时会想到去殡仪馆吊唁的人或者其他人,如果知道经过尸检之后,原来的遗体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会有什么想法。像这样的尸检之后,器官被保留的时间完全看病理科繁忙的程度。有些器官会保留好几个星期,有些小样本甚至会被永久保留。 “从来没有例外吗?”这个护士学员貌似对这个问题很是执着。皮尔逊竟然并没有表现出反感。也许今天碰巧他脾气好,麦克尼尔想,老家伙偶尔也会有脾气好的时候。 “是的,有,”他说道,“在我们做尸体解剖之前,我们必须获得死者家属的许可。有时候这种许可并不是不受限制的,在今天的病例里,我们可以检查整个头部和躯干。有些时候,我们只能得到有限的许可。例如,有些人可能会要求颅腔内的任何东西都不能碰,在我们医院里,我们会尊重他们所有的意愿。” “谢谢你,医生。”显然,不管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现在她似乎全都明白了。 但皮尔逊还没有说完。 “我们的确是会碰到部分病例因为宗教信仰要求内脏器官也必须一同下葬,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顺应他们的要求。” “天主教徒呢?”这次是另一个女孩子问,“他们会坚持吗?” “大多数天主教徒不会,但是有些天主教医院会有这样的要求。这使得病理科医生的工作有些困难。通常情况下。” 当他补充说最后一个词时,他朝麦克尼尔自嘲式地一笑。他们俩都知道皮尔逊在想什么,伯灵顿市另一头的规模更大的一家天主教医院有明确的规定,所有的器官都必须安放回遗体内下葬,实际则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家医院的病理科人员那里经常会有一些备用的器官,所以当一例新的尸检完成后,他们就用手头备用的那些器官填充回去,这样才能保证既按时发丧又有足够的时间来做检验,这次尸检取出的相应器官又会被放到新的遗体内。如此,病理科医生一直领先一步。 麦克尼尔知道,虽然不是天主教徒,皮尔逊对这一点是不赞成的。对这位老前辈,不说别的,对于尸检同意书,他总是白纸黑字一丝不苟,严格遵守家属的每一个要求。尸检同意书上有一个选项是“仅限于腹部切口”,而麦克尼尔知道有些病理科医生就是靠着这个切口完成了整个尸检。有人甚至说:“靠着腹部切口,只要你想做,你可以一直向上剖,得到所有器官,甚至是舌头。”难得的是,麦克尼尔知道皮尔逊永远都不会这样,在三郡医院,“仅限于腹部切口”的意思就是仅限于检查腹部。 皮尔逊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尸体上。 “现在,我们将继续检查。”皮尔逊专注地往下看,停顿了一下,拿出一把解剖刀小心翼翼地探查着,突然他叫出了声。 “麦克尼尔,塞登斯,看看这个。” 皮尔逊让到一边,病理科住院医师先俯下身看了一下皮尔逊刚刚解剖的位置。他点点头,原来覆盖在肺部表面那一层透亮的胸膜已经增厚且纤维化了,这个迹象显示可能有肺结核。到底是新发还是陈旧性改变马上就能弄清楚了。他让到一边让塞登斯看。 “触诊一下肺部,塞登斯,”皮尔逊说道,“我想你会发现更多的体征。” 外科住院医师用手指探查肺部,一摸就摸到表面之下的空洞结构。他抬头看着皮尔逊,点了点头。麦克尼尔转身去看病历,他用干净的解剖刀翻页以免弄脏了它。 “入院时有没有做胸片?”皮尔逊问。 住院医师摇了摇头。“病人处于休克状态,这里写着没有做。” “我们做一个垂直切口看看。”皮尔逊冲着护士们说道,他把肺放到一边,在一个肺叶中间利落地切下一刀。这毫无疑问是纤维空洞型肺结核,已经是晚期了。肺组织呈蜂窝状,好像把许多固定在一起的乒乓球从中间切开了似的。这是种具有传染性的恶性疾病,只不过是这个病人的心脏也出现了致命的问题。 “看出来了吗?” 塞登斯回答了皮尔逊的问题:“是的,看来很难说到底是心脏的问题还是肺部的问题是最后的死亡原因。” “经常这样,很难说清楚最后的死亡原因是什么。”皮尔逊望着对面的护士们说道,“这名男子患有晚期的肺结核。正如塞登斯医生所说的,这种病很容易导致死亡。看来他和他的医生都不知道这个状况。” 现在皮尔逊脱下手套和手术衣。塞登斯想,好了,他演完了,到我们这些跑龙套的和幕后工作人员收尾了。麦克尼尔和他会把器官分装,按照病历号登记标号,剩下来的会放回到尸体里,必要时还会塞点亚麻棉花填充掏空了的身体。因为所有的切口都会被遮盖在丧服之下,所以一般用棒球针大致上下缝合一下就好了。等他们完成了一切,尸体就会被推到冷冻柜中等待殡葬仪式。 皮尔逊再回到解剖室时已经穿上了白大褂,他又点上了一根新的雪茄。这是他的一大特征,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沿途丢下他吸剩的还在冒烟的烟屁股等着别人去收拾。此刻,皮尔逊开始对着护士们进行演说。 “在你们的职业生涯中总会有那么些时候,”他说,“你的病人死了,这时候就必须获得直系亲属授权以进行尸检。有时是由他的主治医师出面去说,有时候轮到你出面去说。这种情况下,偶尔会遇到一些阻力,让一个人同意肢解他们爱的人,即使是在他去世以后,都是很困难的。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皮尔逊停顿了一下,在这一刹那,塞登斯重新审视这位老前辈,他身上好像并不是完全没有温暖和人情。 “当你需要拿出一些依据,”皮尔逊说,“去告诉他人做尸检的必要性时,我希望你能记住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并把它作为一个范例。” 他拿起雪茄向解剖台一指:“这个人很久之前就患有肺结核,他可能已经感染了他周围的人,他的家人,他的同事,甚至这家医院的另一些病患。如果没有尸检,一部分人可能会慢慢发展为肺结核却得不到诊治,就像我们今天看到的这样,直到为时已晚。” 两名学生本能地从解剖台前退后了一步。 皮尔逊摇了摇头。“一般情况下,这里没有感染的风险。肺结核是一种呼吸系统疾病,但是通过我们今天的发现,与这名患者亲密接触的人都必须留观,并在未来几年都得定期复查。” 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塞登斯发现皮尔逊的话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皮尔逊这些话说得真好,更重要的是,他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他发现,此时此刻,他和这个老前辈是心灵相通的。 就好像真的心有灵犀一样,皮尔逊看向外科住院医师,调皮地笑了笑:“病理学也有打胜仗的时候,塞登斯医生。” 他对着护士们点点头。然后他就走了,留下一团雪茄的烟雾。
[1] 在中国,医院中的检验科和病理科多独立成科。检验科仅负责对患者的体液、血液和排泄物等进行检验检查。——译者注
[2] 住院医师培训制度自德国于19世纪末实行以来,随后经过美国的大力推广和不断完善,已被世界各国医学界所认可。在美国,重在培养住院医师广泛的专业基础,而不提倡过早专科化。几乎所有的医学院毕业生都要接受至少三年的住院医师培训。——译者注 4 每月的外科死亡病例讨论会定于下午两点半举行,离两点半还有三分钟的时候,好像时间一直在催着她似的,露西·格兰杰有点儿匆忙地赶到了住院部的接待处。“我迟了吗?”她向咨询台的秘书问道。 女孩子指了指大厅尽头由双层橡木制成的大门,“我猜他们还没有开始,格兰杰医生,他们也只是刚进会议室。”当她走近时,露西可以听到谈话的嗡嗡声从里面传来。 会议室铺着长毛绒地毯,摆着胡桃木长会议桌和雕花的座椅。当她进入大会议室时,露西发现肯特·欧唐奈就在一旁,身边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青年医生。嘈杂的话音和浓重的烟草味充斥在周围。每月的死亡病例讨论会依惯例是必须参加的,所以实习生和住院医师,还有医院的40多名外科医生基本上都到了。 正当她笑着和两个外科医生打招呼时,“露西!”——她听到欧唐奈叫了她的名字。她转过身去,欧唐奈领着身边那个年轻人走了过来。 “露西,这是罗杰·希尔顿医生,他是我们科新来的医生。前一段时间你可能就已经听过他的名字了。” “是的,久仰大名。”她对着希尔顿抿嘴一笑。 “这是格兰杰医生。”欧唐奈在帮助新同事融入新环境这一点上绝对是一丝不苟的。他又补充说:“露西是我们的整形外科医生。” 她伸出手来和希尔顿握了握手,他握得很紧,一脸孩子气的笑容。她猜他大概27岁。“如果你还没有听腻的话,”她说,“欢迎!” “事实上,我非常喜欢听到这句话。”他看上去也的确是挺高兴的。 “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吗?” 希尔顿点了点头。“是的,我之前在麦克理斯医院做住院医师。” 露西现在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肯特·欧唐奈想方设法挖到伯灵顿的医生,看来毫无疑问,希尔顿一定有着非常傲人的资历。 “到这里来一下,露西。”肯特·欧唐奈回到她身边,对她招手道。 向希尔顿道了声抱歉,她跟着外科主任走到会议室的窗边,离吵吵嚷嚷的人群远一点儿。 “这样是好一些,至少我们能听到对方说什么了。”欧唐奈笑道,“最近怎么样,露西?除了上班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你了。” 她似乎仔细想了想,随后说道:“还行,我的脉搏一直很正常,体温波动在37摄氏度左右,不过最近没有量血压。” “要不我帮你量量?”欧唐奈说,“比如说,一边吃饭一边量?” “那样好吗?你就不怕把血压计掉进汤里面?” “那我们就吃饭好了,不去想别的。” “我很想去,肯特,”露西说,“不过,我得先去看看我的排班。” “去吧,我会给你打电话。我们尽量试试安排在下周吧。”欧唐奈转身走开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最好现在就把这出戏唱起来。” 目送他轻松自如地穿过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群朝着中央的会议桌走去,露西想,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无论是作为一个同事,还是作为一个男人,肯特·欧唐奈都让她很欣赏。约吃饭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他们以前就吃过好几顿饭,有那么些时候露西还会想着他们会不会就这样心照不宣,水到渠成就在一起了。两人都没有结婚,露西35岁,比这位外科主任年轻7岁。但是除了两人相处得很愉快之外,欧唐奈从没有明确表示过别的什么意思。 露西自己觉得,如果放任下去,她对欧唐奈的欣赏可能会变成更深厚、更私密的感情。但是她从没有试图去加速这段关系的发展,觉得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这就是过了冲动的青春期的好处,你学会了不要着急,你学会了所谓的彩虹的绚烂尽头看着近在眼前,实际上可能远在天边。 “我们开始吧,先生们?”欧唐奈走到会议桌的主位上,提高声调对在座的同僚说道。他回味着刚刚和露西的短暂相会,一想到很快能再见到她就感到很高兴。实际上,他很快就会打电话给她,但是又有一丝迟疑。事实是,肯特·欧唐奈发现自己越来越被露西·格兰杰吸引,但是他不确定这对他们俩是好是坏。 现在,他的生活模式已经很固定了。独居那么久,一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他会怀疑自己还能不能适应任何新的东西。他担心露西会不会也是一样的。两个人都是医生会不会也是个问题。虽然如此,长久以来,她是他相处起来感觉最舒服的人。她有一种温暖的气场,既让人安心,又能让人感到抚慰。用他自己以前的话语形容,那是一种坚忍的与人为善的心。他还知道,除了他之外,露西的气场也感染着她的病人。 这并不是说露西没有女人味,她有一种真实确切的成熟之美。此刻他看着她,她站在那里和一个实习生说话,她抬起手把落在脸颊近旁的头发别到耳后。她留着短发,发丝像波浪一样拢在脸庞两边,近乎金色,已经能看到几根白头发了。在医疗这个行当中做事的人个个如此,就是老得快。这让他不由想起岁月正狂奔而过,现在还不去积极地追求她,是不是错了呢?他是不是等得够久了呢?如此,看看下周他们的见面会如何吧。 嘈杂的话音还在,他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于是会议开始。 比尔·鲁夫斯叫了一声:“乔·皮尔逊还没到。”花哨的领带让欧唐奈早就从一群医生中看到了他。 “乔在吗?”欧唐奈感到有点儿意外,他扫视了一眼会议室。 “有没有人见过乔·皮尔逊?”他问。其中一些人摇了摇头。 霎时,欧唐奈脸上就显出略微有些不太高兴的神情,然而他迅速就恢复了。他朝门口走去,“死亡病例讨论不能没有病理科医生,我去看看他在忙什么。”他一到门口,皮尔逊就走了进来。 “我们正想去找你,乔。”欧唐奈和气地跟他打招呼,和气到露西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欧唐奈刚刚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很是郁闷。 “有一个尸检要做。花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要长,下来之后我吃了块三明治。”皮尔逊的话听起来有点含含糊糊的,主要是因为他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咀嚼。露西想,估计他嚼的就是那块三明治,然后她就看到皮尔逊胳膊下夹着一堆文件和病历,还有个用餐巾纸包着的没吃完的三明治。她笑了,只有乔·皮尔逊能在死亡病例讨论会上吃午饭而不会被说三道四。 欧唐奈把皮尔逊介绍给希尔顿。当他们握手时,皮尔逊的一个文件夹掉了,一沓文件散了一地。比尔·鲁夫斯笑嘻嘻地帮他捡起来重新夹回皮尔逊的胳膊下。皮尔逊冲他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突然对希尔顿问道:“外科医生?” “是的,先生。”希尔顿礼貌地回答道。他对长者表现出敬重的神情,这是个有教养的年轻人,露西想。 “这就是说,我们器械班又来了个新技工。”皮尔逊说。他一张嘴便如同闷雷一声响,炸得整个房间突然间就静了下来。一般说这种玩笑话,说完了也就过去了,但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话从皮尔逊嘴巴里蹦出来就会显得特别刺耳,感觉特别瞧不起人。 希尔顿大笑。“我想你是可以这么说的。”但是露西看得出他对皮尔逊的腔调感到有些意外。 “不要管乔说什么,”欧唐奈过来做和事佬,“他对外科医生有点儿看法。好了,我们开始?” 他们走向长会议桌,高年资的医生自动坐到前面的长方形座椅上,其余人则坐到后面的长凳上,露西知道自己应该坐前面,而欧唐奈坐在了会议室的主位。皮尔逊拿着他的文件坐到欧唐奈的左手边。当其他人陆续坐下来时,露西看到皮尔逊掏出三明治又咬了一口,他可是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 顺着桌旁的座位往下看,先是三郡医院产科医生查尔斯·道恩伯格,他在小心地往烟斗里装烟丝。露西感觉无论在何时何地看到道恩伯格,他不是在装烟丝,就是在清理烟丝,再不然就是在点烟,倒是很少看到他抽烟。道恩伯格旁边是吉尔·巴特利特,对面是放射科的贝尔和约翰·麦克尤恩。麦克尤恩一定是对某个病例感兴趣,要不然这个耳鼻喉科医生一般是不参加死亡病例讨论会的。 “各位,下午好。”欧唐奈的眼睛往会议桌下首一扫,没有人继续说话了。他看了一眼他的笔记。“第一个病例。塞缪尔·卢比斯,白人男性,53岁,主治医师:巴特利特医生。” 吉尔·巴特利特的衣着一如既往无可挑剔,打开一本活页本。露西本能地看向他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胡须,等待其上下跃动。果然它们几乎立刻就开始上下蹦跶起来。巴特利特低声说道:“病人是5月12日转入院的。” “大声一点儿,吉尔。”坐在下首的一个医生喊道。 巴特利特提高了嗓门。“我尽力,但也许会后你要找麦克尤恩看看。”坐在耳鼻喉科医生周围的人都笑开了。 露西很羡慕那些参加这个会议还能处之泰然的人,她可从来都做不到这一点,尤其是在讨论她自己的病人的时候。讨论一个在自己手里死掉的病人的诊疗经过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然后还要让别人进行讨论,最后病理学家公布尸检结果。而乔·皮尔逊可是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人的。 老实说,每个人在行医生涯中都难免会犯些无心的过失,有些时候,这个过失的代价甚至是患者的生命。很少有医生能够在其职业生涯的过程中完全避开所有的失误,重要的是从中吸取教训以免重蹈覆辙。这就是召开死亡病例讨论会的目的所在,给每一个参加的人一个共同学习的机会。 但是有些错误却是不可宽恕的。当死亡病例讨论会上出现这种性质的病例的时候,你就会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有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沉默,还有各种回避的神色。很少会有公开的批判谴责,一来这没有必要,二来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事情会轮到你头上。 露西想起她在另一家医院工作时发生的一起医疗事故,主刀医师颇具声望,该病例疑诊为消化道肿瘤。当他的手术刀到达疑诊部位时,考虑肿瘤已经晚期了而无法通过手术根治,于是他放弃切除患病部位,而是做了个旁路吻合术。三天后,病患死亡并进行了尸体解剖。尸检表明,实际上这个患者并没有患恶性肿瘤。患者是因阑尾炎导致破裂穿孔,形成了脓肿。那个外科医生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从而导致了病患的死亡。露西想起当时病理科医师宣布尸检报告后那让人为之战栗的死寂。 这样的情况当然从来都没有对外公开过,大家都是内部解决。但是在一家好的医院,可不是这样说过之后就结束了。在三郡医院,欧唐奈私底下会跟失误的医生谈话,如果的确是个医疗事故,那么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内这个医生的诊疗操作都会在严密监督下进行。露西自己从来没有碰到这种情况,但是她听说,外科主任在私底下谈话可是非常不留情面的。 吉尔·巴特利特接着说道:“这个病例是辛巴利斯特医生转过来的。”露西认识辛巴利斯特医生,他是个全科医生,并不是三郡医院的工作人员,她自己也曾经接收过他介绍过来的病人。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在家,”巴特利特说,“辛巴利斯特医生告诉我,他怀疑是溃疡穿孔。他对症状的描述也跟诊断很相符。在病人被医院的救护车运送过来的路上,我打电话给值班的外科住院医师,并通知他马上有个急诊病人送过来。” 巴特利特看了看他的笔记。“大约半小时后,我亲自查看了该病人。他有剧烈的上腹痛并处于休克状态。血压为70/40mmHg,面色苍白,全身冒冷汗。我建立了静脉通道给予输血输液,并给予吗啡镇痛处理。腹部触诊呈板状腹,并有反跳痛。” 比尔·鲁夫斯问:“有做过胸片吗?” “不,在我看来,病人的基本情况太差不适宜做检查,我同意溃疡穿孔的初步诊断,并决定进行急诊手术。” “所有事情都板上钉钉了,嗯,医生?”这一次提出疑问的是皮尔逊。此前,这个病理科医生一直低头看病历。现在,他直面巴特利特问道。 有那么一会儿,巴特利特犹豫了一下,露西心想:什么地方出错了,诊断可能有问题,而乔·皮尔逊此刻正等待猎物踩进陷阱里。然后她才想起来,到这个时候,无论皮尔逊知道什么,巴特利特其实也知道了,所以对于巴特利特来说没有什么好意外的。通常来说,巴特利特很可能参加了尸检。基本上每一个认真负责的医生都会参加自己的死亡病例的尸体解剖,短暂的停顿后,巴特利特彬彬有礼地接着发言。 “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总会还有些不确定的地方,皮尔逊医生。但是我认为结合所有的症状,有开腹探查的指征。”巴特利特停顿了一下。“不过,术中并没有发现溃疡穿孔,患者被送回病房。我请汤因比医生会诊,但他还没来得及赶到病人就死了。” 吉尔·巴特利特合上了活页本后,视线绕着会议室转了一圈。总之,诊断是错误的,尽管巴特利特看上去很镇定,露西知道他一定遭受着内心的煎熬,尽管结合该病人的各项症状之后,他完全可以辩解说手术的选择是合情合理的。 此时欧唐奈请皮尔逊发言,他对皮尔逊客气地问道:“请您告诉我们尸检结果,可以吗?”露西心想,毫无疑问,手术室的领导者一定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对于可能影响下属们工作的尸检报告,病理科都会主动自觉地拿给各个部门的领导过目。 皮尔逊拽出他的检验报告,挑出其中一份,目光像机关枪一样扫视了全场。“正如巴特利特医生所说,并没有发现溃疡穿孔。事实上,该病患的腹部是完全正常的。”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就是为了渲染一下气氛,随后继续说道:“问题在胸部,有早期的肺炎。毫无疑问疼痛来自于胸膜炎。” 原来如此,露西将此前的对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没错,这两种疾病表现出的症状可能完全相同。 欧唐奈问:“还有什么要讨论的吗?” 有一种让人不安的沉寂。失误已经铸成,但它并不是一个玩忽职守而导致的错误。在座的大部分人都很不是滋味地想到这事情将来没准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最后比尔·鲁夫斯表态道:“通过描述的症状和体征,我觉得开腹探查是合理的。” 皮尔逊等待的就是这句话。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好吧,这我就不知道了。”然后故作漫不经心,随口就在会议室里扔了个炸弹:“我们都知道的是,巴特利特医生除了腹部之外几乎其他什么地方都不查。”然后在一片众人因震惊而陷入的沉默中,他直接冲着巴特利特问:“你查过胸部吗?” 这种评判和诘问太粗暴了。即使巴特利特需要接受问责,这事情也应该由欧唐奈来做,而不是皮尔逊,再说了,这一般也是在私底下进行的。皮尔逊的一番话说得好像巴特利特一贯都很粗心大意似的。那些曾与他共过事的人都知道他很严谨,有时候甚至是有些谨慎过头了。在这种情况下,很明显巴特利特当下便需要做出决断。 巴特利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座椅推到一边,脸涨得通红。“当然,我查过胸部!”他厉声说道,胡子快速抖动着,“我说过了,患者是没有条件做胸片,即使他有……” “各位!各位!”欧唐奈喊道,但巴特利特停不下来。 “放马后炮谁不会啊,皮尔逊医生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提醒我们这一点。” 桌子对面的查尔斯·道恩伯格晃着他的烟斗说道:“我想皮尔逊医生不是故意……” 愤怒至极的巴特利特打断了他:“当然,你不会那么想。你是他的好兄弟。他跟产科医生才没仇没怨呢。” “各位,不要这样!”现在欧唐奈自己也站了起来,拿起他的小木槌敲了一下。他挺胸收肩,壮实的身体像一座铁塔一样高耸在桌子旁。露西想,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男人味。“巴特利特医生,能坐下来谈吗?”他等了一会儿,依然站着,等巴特利特坐回原位。 欧唐奈现在整个人都充满怒火,乔·皮尔逊完全没有资格把整个会议砸成一个烂摊子。现在,平静客观地处理这件事情已经不可能了。欧唐奈知道他只能马上了结这件事情。他努力克制自己没有现在就对乔·皮尔逊发火,他知道如果现在就发火,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欧唐奈并不同意比尔·鲁夫斯的“吉尔·巴特利特在病人的死亡一事上没什么责任”这种说法。欧唐奈倾向于更具有批判性一点。这个案例的关键在于没有拍胸片。如果巴特利特在患者入院时立即下医嘱拍一个立位胸片,那么他就有可能会发现膈下游离气体,这就是溃疡穿孔的明确表征。即使没有发现膈下游离气体,也足以让巴特利特再重新考虑他的诊断。另外,胸片也可能会表现出肺部的阴影以提示医生想到皮尔逊后来在尸检中才发现的肺炎。这些因素中的任何一个因素发生都足以引起巴特利特的警觉从而改变他的诊断,进而提升患者存活下来的概率。 当然,欧唐奈想,巴特利特声称患者身体情况太差因而不适宜进行胸片检查,但是如果病人的病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那怎么就适合做手术了呢?欧唐奈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病人并不适宜做手术。 欧唐奈知道,溃疡穿孔一般要求在24小时内行手术治疗。过了这个时间窗,手术的死亡率会高于非手术治疗。这是因为前24小时是最危险的时候,如果患者熬过去了,人体的自身修复机制会使穿孔处闭合。从巴特利特所描述的症状来看,很可能的情况是患者已经接近24小时的时间窗末尾,或许已经超过了。在这种情况下,欧唐奈认为应该保守治疗而不是动手术,积极改善患者的一般情况,待情况好转后再进一步明确诊断。另外,欧唐奈也承认在医学上有点儿后见之明是很容易的,但在病人生命危在旦夕需要紧急处理的情况下快速诊断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所有这些观点,原本可以用一种正常的方式,在死亡病例讨论会上由外科主任心平气和地提出来。事实上,其中一些观点,外科主任很可能会引导吉尔·巴特利特自己说出来。而这样做也是告诉在座的每一个人,巴特利特为人诚实,愿意自查自省。讨论会的目的本来就应该很明确,没有必要过分去强调什么或指责谁。在此期间,巴特利特自然不会好受,当然,他也不需要被羞辱。更重要的是,欧唐奈也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所有的手术医师都能从临床实践中获得有关诊断的深刻教训。 现在一切都给搞砸了。如果欧唐奈在现阶段提出了他的想法,就好像他是在支持皮尔逊的说法,而进一步谴责巴特利特似的。为了照顾巴特利特的情绪,绝对不能这样做,而要说他会私底下跟巴特利特再谈。显然,“多亏”了皮尔逊,一场有益的、公开讨论的机会也错失了! 现在,骚动平息了下来。欧唐奈轻易不敲打木槌,这次一敲就把喧闹声敲下去了。虽然脸还气得通红,但巴特利特坐了下来,皮尔逊翻着手里的文件,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 “各位!”欧唐奈停顿了一下。他知道应该说什么,而且必须直截了当地马上就说出来。“我想不用我多说,在座的每一位都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死亡病例讨论会的目的是学习,不是针对个人或者引发争端,皮尔逊医生,巴特利特医生,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欧唐奈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没等两人再说什么就宣布:“我们来看下一个病例,有请。” 又讨论了四个病例,但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讨论也进行得很顺利。本来就应该这样,露西想,公开的批判争吵对科里医生的士气没有半分好处。很多时候做紧急诊断需要勇气,即便如此,如果你不幸犯了错误,你也会被追究责任,但进行人身攻击就是另一回事了。除非是极其粗心和完全不称职的医生,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露西不止一次地猜想,到底有多少次乔·皮尔逊的责难是出于私人恩怨。今天皮尔逊对吉尔·巴特利特的态度,比她印象中的任何一次死亡病例讨论都要显得粗暴。但是这次并不是一个问责明确的病例,巴特利特也不是那种经常出错的人。他在三郡医院工作得很好,因为进行一些高难度的肿瘤手术而出名,这些病症在不久前还被认为是无法进行手术治疗的。 对于这些,皮尔逊当然也是知道的。他为什么有那么强烈的敌意?是不是因为吉尔·巴特利特在医疗工作上的建树是皮尔逊无法得到的并因之嫉妒的?她瞟了一眼桌子那头的巴特利特,他的表情还有点儿生硬,他还在生气。其实他通常都很随性友好、和蔼可亲,一副一个40岁出头的成功男士的典型样貌。巴特利特夫妇是伯灵顿社交圈有名的一对。露西曾经看到他在鸡尾酒会和权贵家聚会中潇洒自如的姿态。他的职业生涯也很成功,露西猜想他的年收入大概在5万美元上下浮动。 是不是这一点让乔·皮尔逊如鲠在喉呢?乔·皮尔逊和外科医生的光鲜是没法比的。虽说他的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但就是显得很平淡无奇,病理科是个很少在公众面前展现的医学分支。露西自己就曾听到有人问:病理科医生是干什么的?但就从来没有人问:外科医生是干什么的?她知道有些人甚至以为病理科医生是医技部门的一个分支,而他们哪里知道,一个人必须先成为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的内科医生,然后通过多年的专科训练,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病理科医生。 挣钱多少有时候也是痛处之一,吉尔·巴特利特是三郡医院的主治医师,不拿医院的薪水,而是直接面向病人收费。露西自己和所有其他的主治医师亦都如此。但是相比之下,乔·皮尔逊作为医院的员工,每年只有2.5万美元的工资,才是高年资的外科医生的一半,跟外科新人差不多一个水平。露西曾听过一句调侃外科医生和病理科医生差距的玩笑话:“摘掉一个肿瘤,外科医生收500美元。病理科医生做检验检查,明确诊断,对下一步治疗提出建议,判断患者预后,最后就收5美元。” 露西自己跟乔·皮尔逊相处得还不错。出于某种她不太清楚的原因,他似乎喜欢她。有时候她发现自己相应地也有点儿喜欢他。因为这一点,有时候当她需要跟他讨论某个病例的诊断的时候,也能说得上一些话。 现在讨论快结束了,欧唐奈在做总结。露西把她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在讨论最后一个病例时她走神了。她跟自己说,这样不好,下次得注意了。其他人都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乔·皮尔逊开始收拾他的病历资料,步履蹒跚地往外走。但是在路上欧唐奈拦住了他,她看见外科主任将老人家引到一边。 “我们到这里来谈一下,乔。”欧唐奈打开一间小办公室的门,它毗邻大会议室,有时候用于委员会会议。现在里面没人,皮尔逊跟着外科主任进去了。 欧唐奈尽力表现出寻常随意的口吻讲道:“乔,我觉得你不能再在会议上那么折磨人了。” “为什么?”皮尔逊直接问道。 好吧,欧唐奈想,如果你要我直说,我就直说吧。他大声说道:“因为这毫无意义。”他的声音有些尖锐。通常在和这位老前辈打交道时,因为皮尔逊要年长很多,欧唐奈大多都敬他三分。但是此时是行使自己的权力的时候了。虽然欧唐奈身为外科主任,皮尔逊在人事方面不归他管。但当病理科和外科工作有交叉的时候,他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我指出了一个错误的诊断,仅此而已。”皮尔逊感觉自己被挑衅了,“你是说以后碰到这种事情,我们就都不出声是吧?” “你明知道不应该这样问我。”欧唐奈直接顶了一句,这一次言语里的凌厉他都已经懒得去掩饰了。他看到皮尔逊愣了一下,怀疑老人家是不是也知道自己说得太过分了。 皮尔逊喃喃地承认:“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样的。” 不由自主地,肯特·欧唐奈笑了。乔·皮尔逊的道歉可来之不易,吐出这几个字一定花了他不少力气。现在欧唐奈继续讲道理:“我认为会有更好的方法做到这一点,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在往后的死亡病例讨论中,我想由你公布尸检结果,然后由我来引导后续的讨论。我认为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做到这一点。”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发脾气。”皮尔逊还在抱怨,但欧唐奈感觉到他已经让步了。 “尽管如此,乔,我想按照我的办事风格来。”我也不想强人所难,欧唐奈想,但是这次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皮尔逊耸耸肩。“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谢谢你,乔。”欧唐奈知道他赢了,胜利比想象中要来得容易。也许今天是个好日子,顺道也该提提另外一件事。“乔,”他说,“既然我们俩都在这里,我还有点儿别的事情。”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能等下次吗?”皮尔逊嘴巴一张,欧唐奈就几乎立刻读懂了他的心思,病理科医生在明确表态,虽然他在有些问题上可以让步,但是让他放弃自己的独立主权是不可能的。 “恐怕不能等。是关于外科病理报告的问题。” “他们怎么说?”皮尔逊全身上下的刺都竖起来了。 欧唐奈一脸平静,继续说道:“我收到一些投诉。病理科有些报告的交付时间太长了。” “鲁夫斯,我猜。”皮尔逊挖苦道。你几乎可以听到潜台词:又是一个惹事的外科医生。 欧唐奈打定主意压制自己的火气,他平静地说:“比尔·鲁夫斯是其中一个,但他不是唯一一个。你知道的,乔。” 有那么一会儿,皮尔逊没有说话。欧唐奈想,在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老人家其实有点儿可怜。岁月催人老,皮尔逊已经66岁了。至多还能再做五六年。有些人和时间握手言和,退位让贤让年轻人接班。但皮尔逊不肯,他的不甘心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欧唐奈想知道这一切态度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他发现自己在退步,跟不上医学的进展?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不会是第一个。然而对于乔·皮尔逊,不管你对他有多少不满,这位老人自有其值得叹服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欧唐奈想尽量选择迂回婉转的方式的原因。 “是的,我知道。”皮尔逊听起来有点儿忍气吞声,但是最终,他承认有这么回事。这就是他的风格,欧唐奈想,在三郡医院,从一开始他就喜欢皮尔逊的直截了当。有时候甚至利用他的直截了当来提高本院的外科手术水平。 欧唐奈想起来,在他刚到医院的头几个月,他的课题之一就是消除不必要的手术。这个课题中的一个议题就是子宫切除术特别多,在许多病例中,一部分外科医生把正常的子宫切掉了。很多医生发现一旦女病人诉腹痛,切除手术既方便快捷,还可以收费,即使部分患者可能只接受内科治疗就可以了。这一类手术一般会在诊断上含糊其词,放一些诸如“慢性子宫肌炎”或者“子宫纤维变性”的烟幕弹。欧唐奈还记得他跟皮尔逊说:“以后我们做术后病理报告就实话实说,鹿就是鹿,马就是马,健康子宫就是健康子宫。”皮尔逊咧嘴一笑,表示一定倾力配合。至此,大多数不必要的手术就取消掉了。如果让同事看到自己从病人身上切除的组织在病理报告中显示是没什么病变的正常组织,那些外科医生也会感到脸红。 “你看,肯特,”现在皮尔逊的语气更温和了,“我只是最近忙得不得空闲,活都堆到耳朵那么高了。你不知道有多少活要干。” “我有一个想法,乔。”欧唐奈就是等着他张嘴说这话。“有些人感觉你的工作负担太重了,这对你不公平。”他很想在后面加上一个“以你的年龄”,但仔细想了想还是吞了下去。相反,他补充说:“你要不请个帮手?” 一听到这句话,皮尔逊就叫道:“现在你竟然告诉我,我需要帮手!你这个家伙,好几个月前我就说我需要实验室化验员!我至少需要三个,你告诉我可以得到几个?一个!还有打字员!我的报告已经堆在那里好几个星期了,谁去打字?”还没等欧唐奈回答,他又怒吼道:“至于我?如果院长能坐下来,没准还真的能办点儿实事,比如找几个手脚更麻利的外科医生。但是,老天啊,当你告诉我,我应该找个帮手,我们倒真的是有的聊呢。” 欧唐奈静静地听着。现在他说:“说完了,乔?” “完了。”皮尔逊似乎学乖了,大半是有点儿后悔自己的突然爆发。 “我说的不是化验员或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欧唐奈告诉他,“我说的帮手是指再找一个病理科医生,有人帮你一起管理这个部门。没准可以让各个地方都现代化一下。” “你停一下!”一听到“现代化”这个词,皮尔逊挑了挑眉毛,但欧唐奈全当没看到。“我刚听你讲完,乔。现在,也请你听我说完,”他停顿了一下,“我在想,也许找个聪明的年轻人能够帮你减轻一些负担。” “我并不需要另一个病理科医生。”这是一句平直的陈述,强硬而毫不妥协。 “为什么,乔?” “因为没有多余的事情给另一个人干。我可以完成所有的病理分析工作,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另外,我已经有一个病理科住院医师了。” 欧唐奈平心静气地坚持道:“住院医师是来我们这里培训的,乔,而且他们通常只是待很短的一段时间。当然,住院医师是可以承担一部分工作,但你不能把责任下放给他,我们也不能将他放到管理层。这正是你现在需要帮手的原因。” “这件事情让我自己做决定,给我几天时间,我们会追上手术医生的进度的。” 很明显,乔·皮尔逊无意让步。欧唐奈想过引进新的病理科医生时会碰到阻力,但是他没有预料到皮尔逊的顽固态度。到底是不愿意有人来跟他抢地盘,还是单纯地想保住手里的工作,而担心一个新来的年轻人会抢了他的活呢?其实欧唐奈从来没有想过以新人取代皮尔逊。在病理解剖领域,乔·皮尔逊多年丰富的经验是难以替代的。欧唐奈的目标是通过加强部门建设,从而使医院更好。也许,他还是没有把话说清楚。 “乔,没有任何大的变动,没有人说要这样,你依然是主任。” “如果是这样的话,让我按自己的意思管理我的病理科。” 欧唐奈发现,他的耐性已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也许今天他已经把意思说得够明白的了。就暂且缓上一两天,然后再试一次。他希望,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弄到不顾颜面。他平静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再想想。” “没有什么要想的。”皮尔逊站在门口。他草草地点点头就走了出去。 所以,事已至此,欧唐奈想,事情都已经挑明了。他站在那里,思虑着下一步棋到底该怎么走。 5 餐厅是一个传统的聚会场所,它是三郡医院小道消息的集散地。那里耳目众多,像藤蔓一样细细密密地蔓延到三郡医院的每一个墙角。谁要晋升了,谁又被炒鱿鱼了,哪里有新人入职,还有各种丑闻——各类消息还没等官方信息公布就在餐厅早早传开了。 很多医务人员除了吃饭和咖啡时间,互相之间很难碰面。于是常常利用这段时间求点儿“路边的会诊意见”。事实上,不少严肃的医疗事务都是在餐桌上商量好的,有些很有分量的专家意见,本来需要一大笔会诊费现在都免费甩卖。这对病人来说很有好处,有些开始的时候令医生一筹莫展的无法医治的病痛到最后都能有救,而病人绝对不会想到那治愈的办法来得那么简单随意。 也有例外,少数医生有时候会很反感同事把他们多年苦学才获得的知识随随便便就挖走了,有些人也不太愿意对具体的病例给出有针对性的意见。在这种情况下常用的回应是:“你可以到我的办公室进行咨询。我们可以计时收费吧。” 吉尔·巴特利特就是不太赞成这种做法的医生之一,有时候他甚至直率生硬地拒绝给出速卖的诊疗意见。对此还有一个传言,故事不是发生在餐厅里,而是在一次在私家豪宅里举办的鸡尾酒会上。酒会的女主人,一个伯灵顿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强拽着巴特利特不放,拿自己的一些若有似无的症状对他狂轰滥炸了一通。巴特利特听了一会儿,就在人头攒动的房间大声宣布:“夫人,通过你的描述,我认为你有月经方面的问题,如果你愿意现在就把裤子脱了,我就在这里给你做体检。”话音一落,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不过大多数时候医生可能只是比较抵制在医院之外的非正式咨询,在医院餐厅进行的这种互利互惠的交流还是可以接受的。“如果你要找我,可以到第二办事处试试。”很多医生喜欢用这句老掉牙的暗语,通常此言一出就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了,大家都心照不宣。 一般来说,餐厅是个不分级别的地方,即使没有完全被遗忘,身份地位至少也暂时被忽略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例外的话,大概就是那里特意预留了几排桌子给医生就餐。餐饮部主管希尔达·斯特劳恩夫人会定期巡视餐厅,她明白只要是服务或者卫生方面有点儿小毛病,都有可能在医务科会议上被挑出来。 除了极个别的人,高年资主治医师基本都会坐到那些预留的座位上。住院医师就没有那么一致了,住院医师和实习生有时候宣称坐在哪里是他们的自由,时不时会和护士或者其他人坐在一起。薇薇安早早完成了任务,比其他的卫校同学下班都要早,现在正独自一人吃午饭。所以此刻迈克·塞登斯便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她的对面。 自从上次在解剖室见过面之后,已经过去10天了,此后薇薇安在医院里还碰到过迈克·塞登斯好几次。每一次都能看到他红通通的头发,还有他咧开嘴时整张脸都绽开的笑容,她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喜欢看到他了。直觉告诉她,他很快就会直接来找她的。看吧,现在就过来了。 “嗨!”塞登斯打了个招呼。 “你豪(Hullo)。”话音一出,薇薇安就尴尬了一下。她胃口很好,正在啃一个鸡腿。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不好意思。” “没关系,”塞登斯说,“慢慢来,我就是过来约你的。” 她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然后说:“我觉得这有点儿太快了吧。” 迈克·塞登斯咧嘴笑了。“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是个喷气式时代,人们没空来虚的那一套了,好吧,我的建议是后天去看戏,看戏前去吃古巴烧烤。” 薇薇安好奇地问:“你有那么多钱吗?”住院医师和卫校学员之间经常开穷得没钱花的玩笑。 塞登斯压低声线故意用一种别人也能听见的声音道:“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还搞了点儿副业。那些我们用以做尸检的逝者,很多人嘴里都镶着金牙。那个弄起来很容易……” “哎呀,你闭嘴,我都要吃不下去了。”她又咬了一口鸡腿,塞登斯伸手从她的盘子里拿了两根薯条。 他吃得有滋有味,“嗯,还不错。看来我得常来吃。其实事情是这样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和一张打印的优惠券。“看看这个,一个心怀感激的病人送的。”票是百老汇音乐剧的巡回演出的入场券,优惠券是古巴烧烤的二人晚餐。 “你做了什么人家要感谢你?”薇薇安纯粹出于好奇,“心脏手术?” “不,我上周替急诊室的弗兰克·沃斯顶了半个多小时的班。一个手上有很严重的撕裂伤的男病人过来了,我给他做了缝合。接下来就在邮箱里发现了这个。”他扑哧一笑。“沃斯要气疯了,他说他以后再也不翘班了,好吧,去不去?” “我很愿意去。”薇薇安说。这是心里话。 “太好了!我后天7点钟去护士宿舍接你,好吗?”就在这说话的当口,塞登斯发现自己心里对这个女孩的兴趣更大了。他突然觉得除了一张漂亮的脸和好身材,她吸引他的远远不止这些。当她看着他一笑嫣然,似乎有一种温暖馨香的感觉袭来。他不由自主地想:我希望我们今天就能会面,而不是后天。这还要等多久啊。然后他内心隐约传来警告声:千万别纠缠不清!记得塞登斯原则:带着美好的回忆好聚好散,分别是甜蜜的哀伤,所以说千万别陷进去了。 “好的,”薇薇安说,“我可能会迟一点儿,但不会耽误很久。” 离上次哈利·托马赛利跟欧唐奈谈起明年春天医院扩建的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现在在院长办公室,他、肯特·欧唐奈和董事会主席奥登·布朗聚在一起商量眼前就要做的事情。 几个月前,和就在近旁的建筑师一道,这三个人就大楼的新翼楼具体布局制订了详细的计划,每一个部门都会在那里有一个新的家。三人掂量着手里可能会筹到的钱,尽量去满足各个部门领导的心愿。欧唐奈负责与医务人员沟通,而奥登·布朗负责资金的分配。和往常一样,主席一贯是果断而尖锐的,还好强硬的态度外还包裹着一层幽默的糖衣。有时候他们会完全满足人们所有的要求,但有些时候如果他们怀疑部分要求完全是为了以权谋私,就会进行更全面的审查。 药房主任强烈要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再装个私人卫生间。当建筑师指出在走廊那头,大概12米开外就有个公共卫生间时,药房主任过分地表示他时不时会拉肚子,12米对病痛时的他来说是段太遥远的距离。奥登·布朗干巴巴地告诉他,内科病房离他比较近,可以去看看。 有几个很值得添置的医疗设备被否决的原因只有一个,钱不够。放射科主任医师贝尔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方案,建议买一台放射线摄影设备,从而提高心脏疾病的诊疗水平。当得知单是设备本身就要花费5万美元时,这个计划就很遗憾地被否决了。 现在计划已基本完成,事情的重心就又回到钱的问题上。严格地说,这是董事会的责任,但是董事们也希望能获得医务人员的帮助。 奥登·布朗说:“我们建议给医生们定个指标:主任医师捐6000美元,主治医师捐4000美元,助理医师捐2000美元[1]。” 欧唐奈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他告诉主席:“恐怕会有人起哄。” 布朗笑了。“我们只好尽量忍一忍了。” 哈利·托马赛利插话道:“我们可以采取分期的方式,把钱分摊到4年里收上来就行了,肯特,只要手里捏着同意捐献的书面担保,就可以去找银行借钱了。” “还有一点,”布朗说,“当医生自己也在筹款的消息在伯灵顿传开了,我们再去筹钱就方便多了。” “你会让消息传播开去?” 布朗笑了。“好事传千里嘛。” 欧唐奈想,十之八九得由他在医院的员工会议上公布这个消息,他现在就可以想象到时候就会看到一堆苦瓜脸。据他所知,大部分医务人员,跟时下大部分的上班族一样是月光族。当然捐款不是强制性的,但是个人毕竟无法反对医院的整体决策,再说了大树底下好乘凉,医院成长对个人也有好处。相当多的人会按要求把钱交了,相应的,这样会给其他没交的人带来压力,同甘共苦,人之常情嘛。医院也是滋生政治斗争的温床,一个不随着大流走的人很快就会寸步难行。 哈利·托马赛利,一如既往跟随直觉说:“别担心,肯特,在员工会议前,我会把材料都准备齐全,然后把这件事的理由都罗列出来。事实上,等你说完,有人估计还会捐出更多。” “别指望了,”欧唐奈笑了,“你这可是要去碰触医生们最敏感的神经,打他们钱包的主意。” 托马赛利也咧嘴笑了,他知道当外科主任呼吁医院同事们捐钱时,他的办事风格会跟他做别的事情一样详细周全、单刀直入。他不止一次地感到能和欧唐奈这种性格的人共事是件极其幸运的事情。以前托马赛利在另一家医院当副院长,董事会董事长是个哗众取宠、见风使舵的家伙,那导致医院根本就没有领导可言,相应的医院的医疗水平也受到很大的影响。 哈利·托马赛利看重直率的态度和迅捷的决断,这也是他自己管理三郡医院的主要方针。当然,太快速的决定有时候会使你犯点儿错误,但是从整体来说,你完成了更多的工作。随着时间推移,你决断的准确性就会提高。快,不仅是要想得快,说得快,还要做得快,在想都没想过自己最终会做医院行政工作之前,他在法庭上就学会了这一点。 大学毕业后他进入了法学院,准备以后执业当律师,其时,战争打响了。他应征入伍加入美国海军,被安排去做医疗行政工作。后来,随着海军医院塞满了伤员,哈利·托马赛利中尉证明了自己的管理才能,他本能地感知到医生救死扶伤和医院商业运作管理的无形界限。 战后,在久违的法律工作和已熟悉的医院工作之间,他选择了后者,随即考入哥伦比亚大学医疗管理专业。当他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时候,正逢人们日益认识到医院管理是一个特殊的专业范畴,在这里医学学历既无必要,也不见得很有用处。于是,对医院管理人员的市场需求被全面打开,做了一家医院的副院长两年后,一接到奥登·布朗的邀请,他就来到三郡医院当了院长。 现在哈利·托马赛利爱上了他的工作。他赞同肯特·欧唐奈对于医疗水平的高要求,同时也敬佩董事会主席奥登·布朗作为生意人的精明和手腕。作为院长,哈利·托马赛利的工作是统筹全局,让医院的医疗护理、院务、工程机械、财务以及医院名下的其他一切事物,都可以达到这两个人的要求。 他是个好伯乐,知人善用,提拔了一群很不错的科室领导。另外对于发生在医院里的一切,他都很感兴趣。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能逃过哈利·托马赛利的眼睛。每天,他矮小敦实的身体就在走廊上来往奔走,时常停下来和护士、病人、门卫、文员、厨师,或者其他任何人交谈,听他们反映医院的点滴情况,或者对于医院的建议。新的建议总能让他兴致盎然,而他的热情往往又能引发更多的建议。有时候他探出头,眼睛在大黑框眼镜后面闪闪发光,脑海中各种思绪狂奔而过,他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在整个寻访的过程中,哈利·托马赛利很少做笔记。律师的专业训练让他能轻而易举地把零零碎碎的事情印在脑海里。但是每次寻访后,只要是他感觉对三郡医院的行政管理有好处的建议,他就下达一系列的书面指示给下属,简直事无巨细。 然而,除了这一切之外,他还有外交官一般的做派和腔调,这使他很少得罪人。每每在口头上训示过一个人后,他就立刻会说点儿别的让人高兴的事情。尽管他从不说一句客套话,但是他发出去的书面指示都谦和亲切。除非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一般他很少解雇员工。他经常告诉他下属的科室领导:“如果任何人在我们医院工作了一个月以上,我们就算是对他们的经验投了一笔钱。与其去换一个不知道又有什么新毛病的新人,不如把这个人调教成我们需要的样子,那我们就赚了。”这个讲法被传开后,大家都极为推崇,员工们士气高涨。 但是,仍然存在着很多让他忧心的问题。他知道有些部门可以更高效一些,有些部门对病人的服务还有改进的空间,一大批老设备需要更新换代。有些新开发的设备,比如说放射线摄影设备,在理论上医院是需要配备的。新的扩建计划可以改善其中的一些不足之处,但不是全部。他和欧唐奈都知道今后还有好多年的工作要做,而且也许有些目标将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但是归根究底,前进的征途就是这样,你只有看得比远方更远,才能到达远方。 他的思绪被董事会主席的话音从缥缈的远方拉回现实,主席对欧唐奈说:“一旦启动筹款,未来将会有大量的社交活动。哦,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们把你当作麦克风放到扶轮社[2]去,你就可以告诉大家新的大楼能做什么,我们对未来的规划等,我想这会是件好事。” 欧唐奈不喜欢公众聚会,特别是看到服务团体里的成员个个都是一副普度众生的慈悲相就更不喜欢了。心里正想叫苦,但忍了忍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有用的话,也行吧。” “我在扶轮社的管理层有个熟人,”奥登·布朗说,“我会让他安排好的。最好在筹款开始的第一周进行一次活动,然后在接下来的一周,我们在吉瓦尼斯俱乐部[3]再办一次。” 欧唐奈想跟主席说,他还要留点儿时间做手术,不然手术就安排不完了。但是他想想还是算了。 “顺便说一句,”奥登·布朗说,“后天有空儿吃个晚饭吗?” “有,我有时间。”欧唐奈当即回答。他一直都很喜欢在山上的房子里安静地吃一顿正式而体面的晚饭。 “我说的是和你一起去尤斯塔斯·思韦恩家吃饭,”看到欧唐奈一脸惊讶的表情,他又补充说,“没事儿的,他请你过去。他问我能不能转告你一声。” “好的,我很高兴能去。”尽管如此讲,他可从来没想过被邀请去董事会最保守的保守派家吃饭。虽说欧唐奈也见过尤斯塔斯几面,但是跟此人并不熟。 “说起来,这是我牵的线,”布朗说,“我希望你跟他谈谈医院的一般情况,如果可以的话,让他接受你的一些想法。坦白说,你也是知道的,有时候在董事会上他就是个麻烦。” “我尽力。”现在,他知道自己是要掺和进什么事里了,欧唐奈对于董事会政治上的那一套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到目前为止,他都让自己置身事外。但是他不好意思拒绝奥登·布朗。 主席拿起他的公文包,准备离开,托马赛利和欧唐奈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只不过是个小聚会,”奥登·布朗说,“大概就六七个人。要不我们路过时接一下你?我们出发时打你电话吧。” 欧唐奈喃喃地说了声谢谢,董事会主席愉快地点点头走了出去。 奥登·布朗前脚刚走,托马赛利身材高挑的秘书凯西·科恩就跟着进来了。“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她说。 “什么事,凯西?” 她告诉院长:“一位名叫布莱恩的先生坚持要和你通电话。” “我和欧唐奈正忙着呢,我晚点儿回他电话。”托马赛利感到有些意外,一般情况下,这种小事他是不需要交代凯西的。 “我跟他说了,托马赛利先生,”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拿不准,“但他很坚持。他说他是一位病人的丈夫,我想你可能需要知道这个情况。” “也许你该和他通通电话,哈利。”欧唐奈微笑着看着那个女孩子。“把他从凯西的脑海里赶走。我不介意等一等。” “好吧。”院长把手伸到他的两部电话中的一部。 “在4号线上。”女孩一直等到电话接通了,才回到外面的办公室。 “我是院长。”托马赛利的语气很和善。然后,他听着从电话那一头传来的声音,微微皱了皱眉头。 欧唐奈可以听到电话听筒里刺耳的叫声,有只言片语传了出来:“太不光彩了……对一个家庭来说太过分了……必须处理一下。” 托马赛利用手捂住电话的听筒,告诉欧唐奈:“他是真的被气坏了,是关于他的妻子的。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我听不太清……”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说:“布莱恩先生,你能不能从头说起,再告诉我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伸手拿了个本子和铅笔然后说:“好了,先生。”接着他停顿了一下,说:“现在麻烦你告诉我,你的妻子是什么时候住进医院的?”电话那头又咆哮了起来,院长快速记录了下来,“谁是你的主治医师?”又写下一行。“出院时间?”又停了一下。“好的,我明白了。” 欧唐奈又听到几个愤怒的字眼:“我不满意。”然后托马赛利又继续说话。 “没有,布莱恩先生,我记不住每一个具体病例的情况。但我一定会查证这件事,我答应你。”他又听着,然后回答说:“是的,先生,我确实知道一大笔医疗费用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您知道的,我们并不是营利性医院[4]。” 欧唐奈仍然可以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但是因为托马赛利不断地安抚,那声音听起来平复了很多。然后院长说:“好的,先生,一般是由医生来决定患者住院的时间。我想你可以和你妻子的主治医师再谈谈。同时,我们这边会让计费处核查你的收费清单,我们会一条一条核对的。”他又听了一下,然后说:“谢谢你,布莱恩先生,再见。” 他挂了电话,撕下那页笔记,把它放到一个写着“口头指令”的盘子里。 “是什么问题?”欧唐奈随口一问。在一个有那么多病人的医院,关于服务和收费的投诉不是什么个别现象。 “他声称他妻子的住院时间太长了。现在他不得不借钱还住院费。” 欧唐奈敏锐地问:“他怎么知道她住得太长了?” “他说他四处打听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托马赛利若有所思地说:“可能她就是必须住那么久,不过她住了将近三个星期。” “所以呢?” “通常我不会对此想太多。但是关于这方面的投诉是有点儿过于多了,一般来说,同一问题不会一下子碰到那么多。” 一个词突然闪过欧唐奈的脑海:病理。他大声问道:“谁是主治医师?” 托马赛利扫了一眼他的笔记。“鲁本斯。” “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弄清楚这件事。” 托马赛利接通内线电话。“凯西,”他说,“看看能不能找到鲁本斯医生。” 他们静静地等着。从走廊外,他们能听到医院的公共广播系统里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鲁本斯医生。鲁本斯医生。”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托马赛利拿起听筒,听了一下他就递给了欧唐奈。 “鲁本斯吗,我是肯特·欧唐奈。” “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吗?”欧唐奈能听到电话另一头本院那位高年资的外科医生鲁本斯尖细而清晰的声音。 “你有一个病人叫……”他看着托马赛利推过来的笔记,“叫布莱恩夫人吗?” “是的,什么事?她的丈夫过来投诉了吗?” “你知道这件事?” “我当然知道,”鲁本斯听起来有些恼火,“我个人认为,他确实是有理由投诉。” “什么情况,鲁本斯?” “情况就是我将布莱恩夫人收治入院,考虑她可能患有乳腺恶性肿瘤。我切除了肿瘤,病理提示它是良性的。” “那为什么你还让她住了三个星期?”欧唐奈一边问,一边想起鲁本斯这人不爱说话,他每次跟鲁本斯了解情况,都非得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现在他答道:“你去问乔·皮尔逊吧!” “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吗,鲁本斯,”欧唐奈默默坚持道,“毕竟,她是你的病人。” 一阵沉默。然后那尖细而清晰的声音说:“好吧,现在我能告诉你肿瘤是良性的,那也是我过了两个多星期后才知道的。皮尔逊就是花了那么长时间才从显微镜下看出这个来的。” “你没有催他一下吗?” “我打了五六次电话给他,如果不是不停地打电话去催,估计还会更久。” “这就是你为什么让布莱恩夫人住三个星期的原因?” “当然。”电话那头的声音带了点儿讽刺的意味。“要不然呢?你建议我应该让她直接出院?” 鲁本斯对这个问题抱怨是有理由的。欧唐奈想,毫无疑问,他处于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一方面,如果他让病人出院,他可能不得不给她打电话让她回来追加手术处理,这事情已经在比尔·鲁夫斯医生身上发生过了。另一方面,多住一天就要多交一天的钱,病人家里负担也就越重。他不置可否道:“我不是在给你什么建议,鲁本斯。我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 显然这件事情一直让鲁本斯很闹心。“你最好去跟其他人也了解一下情况,”他说,“不止我一个人碰到这种事情。你知道比尔·鲁夫斯的病人的事情吗?” “是的,我知道。老实说,我以为事情会有一点儿改善。” “如果有改善就好了,现在真是没看出来哪里改善了。对于布莱恩夫人的住院费,你说怎么办?” “我估计是没有什么好办法了。不管怎么说,他的妻子是在这里住了三个星期,医院的钱也很紧,你知道的。”欧唐奈心想,如果再让鲁本斯听到医院要求他自己交6000美元支持医院建设,还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那就惨了,她的丈夫是个老实的平民,一个做木匠或类似工作的人,自己给自己打工。什么保险都没有,这样的话,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可能都会手头上有点儿紧巴巴的。”欧唐奈没有说话,他的心思已然不在这上面了,他已经开始考虑下一步要怎么办了。电话那头又问:“好吧,就这样了?” “是的,就这样了,鲁本斯。谢谢你。”他把电话还给哈利·托马赛利。 “哈利,我想今天下午开个会。”欧唐奈已经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了。“起码让六七个本院的高年资医生参加会议,如果方便的话会就在我们这里开,我希望你也能在场。” 托马赛利点点头。“可以。” 欧唐奈在心中把参会人的名字都过了一遍,“我们请哈维·钱德勒,作为内科主任当然要到场。最好叫上比尔·鲁夫斯,鲁本斯也叫上。”他顿了一下。“哦,是的,找上查尔斯·道恩伯格,他可能会帮上点儿忙,一共有几个了?” 院长数了数他写下的名字。“加上你我一共6个。露西·格兰杰呢?” 欧唐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那就我们7个人。” “议程?”托马赛利稳稳地握着他的铅笔准备写。 欧唐奈摇了摇头。“不用了。就一个议程——改造病理科”。 当院长提到露西·格兰杰的名字的时候,欧唐奈犹豫的原因只有一个,这让他想起前一天晚上自己和露西的约会。 在死亡病例讨论会上,欧唐奈约了露西。于是他们去了罗斯福饭店的棕榈厅喝了点儿鸡尾酒,然后吃了顿悠闲的晚饭。那是个让人轻松愉快的夜晚,他们自然地谈起他们自己,他们认识的人,还有他们在医疗工作之中和工作之余的经历。 随后欧唐奈开车送露西回家。她最近刚搬去城北的班伟努图庄园,这是一栋豪华时尚的公寓楼。她说:“你一定会到我那里喝杯消夜酒的,对吧?” 他把车交给穿着制服的门童后就尾随着她,乘上安静的金光闪耀的电梯到了五楼,走过镶着桦木墙板的长廊,脚踏在厚重的宽幅地毯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抬了抬眉毛,露西笑道:“这还不错,对吧?到现在我还觉得挺满意的。” 她用钥匙打开门进去,打开灯,雅致的灯光柔和地洒满了优雅的客厅,就在眼前,他看到通往卧室的门半开着。露西说:“我去调杯酒。” 她背对着他,冰块在玻璃杯里叮当作响,欧唐奈说:“露西,你结过婚吗?” “没有。”她头也不回地回答。 他轻声说:“我有时会想知道为什么。” “事情其实很简单。我已经很久没有被求过婚了。”露西拿着她调的酒转过身,把一杯递给欧唐奈,而拿着自己的那一杯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她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想起来了,只有一次,至少只有那一次是来真的,我那时候比现在要年轻得多。” 欧唐奈抿了一口酒。“你拒绝了?” “我想在医疗工作上干出一番事业。当时那看起来是头等大事,而事业和婚姻似乎不可兼得。” 他若无其事地问道:“后悔吗?” 露西想了想说。“并没有,我想,我已经获得了我想要的东西,而且在很多方面都获得了回报。哦,有时候人们都会好奇一个不一样的抉择是否会带来不一样的结果,毕竟人之常情嘛,你说呢?” “大概是的。”欧唐奈感到自己有一种奇异的被触动的感觉,那是来自露西的内心深处的柔软之地,一种安宁的回到家的感觉。他想她理应生儿育女,他问道:“对于医疗事业和婚姻,你还抱着以前的看法吗,我是说对你个人而言还是那样吗?” “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刻板了。”她笑了。“至少,我已经学会了这一点。” 欧唐奈盘算着,从他自己的角度去看,和露西结婚会如何?会不会有爱情和快乐?还是会因为两人在职业生涯中走得太远、太长,已经没有改变和调整的余地?如果结了婚,他们闲暇时会怎么消遣呢?他们能说点儿体己私密的家里长短,还是一张嘴就又是医院的事情?餐桌上摆着图表,把疑难病例当饭后甜点?会不会不但没给自己找个避风港,反而是在医疗事务和日常工作之外再建个分院呢?他扬声说:“我一直觉得,你知道的,我们俩很相似。” “是的,肯特,”露西说,“我也觉得。” 欧唐奈喝完了手里那杯酒,然后起身离开。他意识到他们话里话外已经聊了很多了,现在他需要时间去思考,理智地分析现在的状况。牵扯太多,他无法做出仓促的决定。 “真的,你没有必要走,肯特。如果你想留下来就留下来。”露西说得很简单,他知道,如果他留下来,接下来发生任何事情都是他说了算。 他有点儿想留下,但是出于谨慎和习惯,他握住她的手,“晚安,露西。让我们都再想想。” 当电梯门合上的时候,她一个人,还站在那开着门的公寓门口。
[1] 国内外医师职称评价系统不同,本书中按照职称高低大致排列如下:seniorattending physician(主任医师);associate physician(主治医师);assistant physician(助理医师)。——译者注
[2] 扶轮社(Rotary Club):全球第一个扶轮社是由保罗·哈里斯在1905年2月23日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创立的,最初扶轮社的定期聚会是每周轮流在各社员的工作场所举办的。现为国际服务性社团组织。——译者注
[3] 吉瓦尼斯俱乐部(Kiwanis Club),美国工商业人士组织的一个俱乐部,同扶轮社一样为非营利组织,1915年在底特律成立。 ——译者注
[4] 从所有权角度看,美国医院分为政府设立运营的非联邦医院(Government,nonfederal)、政府设立运营的联邦医院(Government, federal)、私立非营利性医院(Private not-for-profit)和私立营利性医院(Investor-owned)。政府运营的联邦医院主要服务于现役军人、退伍老兵和印第安人等特殊群体,并且与其他医院实行不同的管理和财政补偿政策。在美国,半数以上的医院是非营利性质的。——译者注 6 “我在这里征求大家的意见,”欧唐奈对聚在会议室里的几个医生说道,“我有一件事,想获得在座各位的支持。”鲁本斯有一台疝修补术无法到场,除此之外,所有被通知到会的人员都坐在桌旁认真地听着。欧唐奈接着说:“我想大家都了解病理科的问题。我估计你们也会同意,这既是个医疗问题,也是个人事问题。” “那到底是个什么问题?”查尔斯·道恩伯格问道。这个产科的老医生一边装烟丝一边问。“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肯特。” 欧唐奈盘算着道恩伯格一定会插一手。道恩伯格和皮尔逊是好朋友。他客客气气地说:“要不你听我说完,查尔斯,只要你等我一下,我会尽量说清楚。” 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把所有相关的事实罗列出来。首先是医院业务增长,病理科的工作量骤增,而手术病理报告一拖再拖,他担心乔·皮尔逊一个人是否能应付得了。他提到比尔·鲁夫斯的那个病例,并请鲁夫斯证实了一下。随后又谈到今天早上病人家属对鲁本斯的投诉。他告诉他们,他自己曾单独跟皮尔逊谈过,老人家拒绝增调一个新的病理科医生到他那里。最后他总结说:“我认为我们确实需要一个新人来帮乔的忙,我希望你们能支持我招个新人进来。” “我也一直在关注病理科的情况。”好像现在真的是在开什么大会,领导们必须对着会议章程轮番讲话一样,内科主任哈维·钱德勒立马接过话茬,他的腔调如同法庭上的庄严宣判。跟往常一样,即使是最简单的讲话也散发出浓厚的官腔,他接着说道:“但是如果乔·皮尔逊对这件事情有些个人看法,那么事情可能就不好办了。毕竟,他是科室主任,我们一定要避免做看上去要驳他的面子的事。” “我同意,”欧唐奈回应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要大家帮忙。”他叩响桌面以强调这句话。“我希望有人能帮忙去说服乔·皮尔逊,是时候做些整顿了。” “我不太喜欢我们现在的这种做法。”比尔·鲁夫斯说。 “为什么,比尔?”欧唐奈发现,今天鲁夫斯系了一条没那么扎眼的只有三种颜色的领带,一般情况下,他的领带都有四种颜色。 “我不认为就我们几个人凑在一起,开一次这样的会议就有资格去整顿病理科。”鲁夫斯看了看周围的人。“当然,我是和乔·皮尔逊有过几次口角,我想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和他吵过,但是这并不表示我会偷偷摸摸和你们合伙搞点儿小动作,把他挤出去。” 欧唐奈就等着有人把这一点提出来,他早就把话都准备好了。“让我强调一下,”他说,“我个人,或者在座的任何其他人,都没有企图,如你所说的,”他瞥了一眼鲁夫斯,“挤走皮尔逊医生。”大家都低声表示赞同。 “我们从这个角度看,”欧唐奈说,“大家似乎都认为病理科需要整顿,就单拿术后病理报告这件事来说,报告延迟一天,对于需要手术的病人来说就多一天风险。这一点,我想不需要我去强调了。” 哈利·托马赛利插话道:“大家不要忘了,延迟一天,我们的病房就多一天不能周转。我们候床住院的名单已经很长了。” 欧唐奈接过话头。“当然了,如果大家伙不碰头一起商量这件事,我就只能找执行委员会了。”他停顿了一下。“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这样做了。但是我想大家也能猜到会发生什么事情。乔自己就是执行委员会的委员,再说了,大家都知道乔的牛脾气,任何讨论到最后都要吵得天翻地覆。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我们硬逼着他把事情给办了,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就是要证明给皮尔逊看,病理科再也不是他说了算。无论是从医院的层面上,还是从其他各个层面上来看,如同哈维所说,我们自己和医院都已颜面扫地。”欧唐奈想,其实还有些不能摆到台面上的话,并且他还忌讳皮尔逊对董事会的老人们的影响力,以及一旦不顾颜面可能会造成的董事会的风浪。 “先说好,我可没说,我同意你说的。先说你有什么想法吧?”查尔斯·道恩伯格一边吸烟斗一边问,讲一句,喷一口烟。 鲁夫斯闻了一股烟味。“我们最好动作快点儿,这里很快就不适宜人类呼吸了。你那骆驼粪是进口的吗,查尔斯?” 大家笑了笑,欧唐奈趁机把想法摆出来。“我建议查尔斯,由你代表大家去跟乔谈谈。” “不好!”道恩伯格的反应在欧唐奈的意料之中,但是他打定主意要说服他。 “查尔斯,我们知道你是乔的好朋友,我请你来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件事,你能劝他。” “换句话说,你想拿我当枪使。”道恩伯格干巴巴地说。 “查尔斯,我没有那个意思,相信我。” 查尔斯·道恩伯格医生犹豫了。他看到其他人都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心里盘算着:他到底应不应该帮欧唐奈?两股矛盾的思绪撕扯着他,他既要为医院着想,又担心自己和乔·皮尔逊的交情受影响。 在某种程度上,病理科的工作状态并不完全出乎意料,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了。不过,欧唐奈披露的鲁夫斯和鲁本斯的两个病例确实是出乎意料的。道恩伯格知道,如果不是事态严重,欧唐奈是不会召开这个会议的,而他尊重外科主任的判断。 与此同时,如果可以的话,查尔斯·道恩伯格也想帮帮乔·皮尔逊。但此时此刻让他感到很不舒服的是,前浪滚滚而来,一副要卷着他的老朋友将其扔到沙滩上的架势。然后当欧唐奈表示他并没有要挤走皮尔逊的意思时,他看上去还是颇有诚意的。而其他人看上去也是这么想的。他想,没准他可以做这个牵线搭桥的人,也许这样才最能帮乔的忙。 道恩伯格扫视着四周问道:“大家都这么想吗?” 露西·格兰杰字斟句酌地说道:“我非常喜欢乔,我想我们大家都喜欢他。但我也认为病理科有必要整顿一下。”这是露西第一次发言。对于和肯特·欧唐奈一起参加这个会议,她也犹豫过。昨晚在她的公寓,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出乎意料地让她烦乱,这种感觉很多年都不曾有过了。过后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了欧唐奈,然后半信半疑地告诉自己,对于热血的年轻人来说,爱之类的词是极好的。但是到了她这个年纪,作为一个成熟独立、从事专业工作的人,凡事都需要缘由和理智,而不是心血来潮和感情用事。目前来说,她能把私人感情和专业素养分开,理智地去分析病理科的问题。进入医疗这一行的人都这样,当事情迫在眉睫的时候,要学会把其他的东西都先撇开。 欧唐奈看向鲁夫斯。“比尔呢?” 外科医生点点头。“好吧,如果由查尔斯出面找皮尔逊,我同意。” 哈维·钱德勒接着表态,内科主任深沉地对道恩伯格说道:“在我看来,这是处理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查尔斯,你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这么做,你也是为了医院。” “好吧,”道恩伯格说,“我去试一下。” 一时之间,连空气都静默了。欧唐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问题总算都说明白了,总算是往前走了一步。如果这一步走不通,他就不得不采取一些更直接的办法了。有时候他心想,如果医疗方面的事情没有那么复杂,事情就简单多了。如果在工厂,一个人不称职,你就解雇他。如果你想让他添个助手,你就直接告诉他,通常事情就这样办成了。但在医疗和医院方面,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领导的职权一直是个灰色地带,一个科室的主任,一旦被任命,科室的事情就基本上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更重要的是你处理的事情不仅是一份工作那么简单,你不能轻举妄动。每个医生和他自己一样都是靠着自己的专业声誉吃饭,而此刻,你是在质疑他的专业技能。事情可能变得非常敏感,一个决定可能会改变这位同行的前程甚至一生的命运。所以万事要先避到幕后小心行事,不能把火苗播撒得到处都是。 哈利·托马赛利轻声说:“我想,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开始招聘一个新的病理科医生了。” “我觉得我们可以去四处打听一下了。”欧唐奈对院长说道,然后看了看其他人。“我们会把话传出去。我想大家都认识不少人,如果你听说有什么人,是完成了住院医师培训的优秀人才,麻烦跟我说一声。” “现如今,有些病理科医生很是挑剔啊。”比尔·鲁夫斯说。 “我知道,这种人估计不太好找,”欧唐奈说,“所以我们更要对乔谨慎行事。” 哈利·托马赛利把手伸进他的一个办公桌抽屉,拿出并打开一个文件夹。他说:“这里有些东西你们可能会感兴趣。” 哈维·钱德勒问:“什么东西?” “最近,我接到了病理医学会的‘公开推荐表’,”托马赛利答道,“坦白讲,我之前猜到会有这种需要,于是写信去要的。这份名单一两个星期前就寄到了。” “让我看看。”欧唐奈拿过托马赛利拿到的表格。所谓的“公开推荐表”是按医院的要求定期发放的。经过个人许可,这张推荐表里包含了应聘的病理科医生的个人简历。还有张“保密推荐表”,但是仅限病理医学会内部传阅。大部分“保密推荐表”里的医生都对现有的工作不满意,想找个新东家,在这种情况下,医院直接告知医学会自己对拟聘的病理科医生的要求,由医学会转告名单上的医生,如果这个医生对此感兴趣,可以直接与医院联系。除了现有的这些手段之外,欧唐奈知道大多数病理科医生的招聘靠的还是个人接触和私人推荐。 他扫了一眼院长给他的文件,应聘人是戴维·科尔曼,31岁。看到科尔曼的学历和履历后,欧唐奈的眉毛抬了抬。他是纽约大学的荣誉毕业生,在贝尔维尤医院实习。入伍两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从事病理工作。为期5年的病理科住院医培训都是在三家非常好的医院。这个人只在最好的医院里接受教育和培训。 他把文件递给鲁夫斯。“我很怀疑他会不会看得上我们这里,”他告诉托马赛利,“以他的资历,我们开始的待遇太低了。”欧唐奈此前和院长沟通过,第一年的工资水平大概是一万美元。 鲁夫斯也抬起头说:“我同意,这个人完全可以在大城市随便挑一家医院。”他把简历递给哈维·钱德勒。 “嗯,事实上……”托马赛利顿了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有底气,好像在反复推敲他要说的话。 欧唐奈好奇地问:“怎么了,哈利?” “嗯,事实是,科尔曼博士对我们医院有兴趣。”托马赛利又顿了一下。“我猜,他可能打听到我们近期的变化和未来的规划。” 欧唐奈打破了突然而来的沉寂。“你怎么知道?” “我看出来的,因为我们已经有几次书信往来。” 鲁夫斯说:“是不是有点儿破例了,哈利?” “也许我是有些操之过急,”托马赛利指着那份简历,现在已经递给露西看了,“我给科尔曼医生写了封信,当然,我也没许什么一定会实现的承诺,不过是一次试探性的询问,探探口风。”他又转身对欧唐奈说:“这是我们谈过之后好几个星期之后的事情了,你还记得吗,肯特?” “是的,我记得。”欧唐奈觉得哈利应该事先给他打声招呼,当然,作为院长,托马赛利有权去联系任何他选定的人。他并没有以医院的名义做出任何承诺,这种通信不过是私底下的,也许没准是件好事。他对托马赛利说:“你说他有兴趣?” “是的,他想过来我们这边看看情况。如果今天我们没谈到这个,我也打算和你商量这件事。” 简历传到了道恩伯格手里,他用食指轻轻敲着那张纸,“你要我拿它怎么办呢?” 欧唐奈扫视了一眼其他人,好像在征求大家同意。“我觉得你应该带着它,查尔斯,”他说,“然后拿给乔·皮尔逊看看。” 7 在解剖室的套间里,病理科住院医师罗杰·麦克尼尔对大体标本观察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了。万事俱备,只欠乔·皮尔逊医生这股东风了。 和很多医院一样,三郡医院会在尸体解剖的第二个阶段进行大体标本观察。半个小时前,实验室助手乔治·里尼把这周早些时候做的三个尸体解剖中取出的器官都拿过来了。现在,两套器官摆在整整齐齐排成一排的白色搪瓷桶里,三个大脑分别泡在一旁的三个玻璃罐里。大体观察室的中央摆放了一张石桌,桌子本身带有一个大水池,上方是水龙头,现在水龙头下就是第三套器官。水龙头打开了,流水冲洗着为了保存器官而浸泡过它们的福尔马林溶液,也冲出了一股刺鼻的气味。 麦克尼尔环顾四周,最后又检查了一遍,若有一样东西没在手边准备好,皮尔逊就会大发雷霆。麦克尼尔想,他们工作的地方真是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特别是几分钟以后,他们把器官往桌上一摆,这地方就会看起来跟个生肉铺差不多了。他曾经参观过另一家医院的解剖实验室,那里什么东西都是由闪闪发光的不锈钢制成的,但是三郡医院病理科还没有见到这些现代化器具的影子。现在,他听到了那熟悉的拖沓的脚步声,照例是在一大团烟雾的环绕中,皮尔逊走了进来。 “一分钟也不能耽误。”皮尔逊很少会管观察前的准备工作。“一个多星期前,我才把欧唐奈顶回去,但是我们还没追上进度。”他嘴里的雪茄上下抖动着。“看完这批,我要把外科剩下的没看的病历都查一遍,第一个病例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换上黑色橡胶围裙,戴上橡胶手套。然后他走到房间中央的桌旁坐下来,麦克尼尔则坐到对面的凳子上开始看病历。 “55岁的女性,医生诊断死亡原因:乳腺癌。” “让我看看。”皮尔逊拿过病历。有时候,他会耐心地坐着等住院医师汇报病史;有时候他什么都想自己亲自去看看。这一点,跟他应对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样,他的表现有些飘忽不定。 “嗯。”他放下病历,关掉水龙头。然后,他把手伸进水桶里四处摸索,直到把心脏捞出来。他用双手打开查看。 “你切开的吗?” 住院医师摇了摇头。 “我看也不像。”皮尔逊又看了看心脏。“塞登斯?” 麦克尼尔稍微点了点头,动作显得很勉强。他也注意到那个心脏切得很不平整。 “他留了个佐罗大人的标记。”皮尔逊咧嘴一笑。“看上去像他跟这心脏决斗过一样。还有,塞登斯到哪里去了?” “我想大概是有什么手术,他想去观摩学习一下。” “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我要求所有轮岗到病理科的住院医师,每一次大体标本观察都要参加。好吧,我们继续。” 麦克尼尔把记录夹放到膝盖上准备开始写,皮尔逊口述道:“心脏二尖瓣轻度增厚变形,看出来了吗?”他把心脏拿给麦克尼尔看。 麦克尼尔俯过身去,回答说:“是的,看出来了。” 皮尔逊继续说:“腱索粘连,缩短增厚。”他又随口补充道:“她既往病史中可能有过风湿热,不过,这并不是死亡原因。” 他切取了一小块组织放进一个墨水瓶大小的标记好的瓶子里,这是为了显微镜检而准备的。多年来的操作让他熟能生巧,他把剩下的心脏随手一抛,刚刚好就扔进了桌子下方的洞里,而在洞底下放着一个金属垃圾箱。当天晚些时候,那里就会被清理和清洗干净,所有的东西都会被运到一个特定的焚烧炉烧成灰。 现在皮尔逊拿起肺部,他打开其中一个肺叶,就好像掀开一本书的一页。他口述道:“肺部可见多发转移瘤。”同样,他把相应的组织指给麦克尼尔看。 正待他要检查另一侧的肺叶时,他身后的门开了。 “您在忙吗?皮尔逊医生?” 皮尔逊暴躁地转过身。说话的是病理科的技术员组长卡尔·班尼斯特。班尼斯特试探地把头伸进来,他的身后还有个人站在走廊上。 “我当然在忙!干什么?”还是那个腔调,皮尔逊半是咆哮半是嘲讽地吼道,多年来,皮尔逊对班尼斯特一直都这么说话,这两个人互相之间也习惯了。如果哪天来一点儿轻声细语,估计两人都会发懵。 班尼斯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对着自己身后的人招手道:“进来吧。”然后对皮尔逊说道:“这是约翰·亚历山大,您还记得吗,我们实验室新来的技术员。一个星期前您招聘了他,他今天过来上班了。” “哦,是的,我都忘了,就是今天来报道。进来吧。”皮尔逊听起来比他对班尼斯特要客气一些。麦克尼尔暗想:他大概是不想第一天就把这个新人吓跑吧。 麦克尼尔好奇地打量着新人,他猜这人有22岁左右,一段时间后他也证实了确实如此。从打听到的消息他了解到,亚历山大刚大学毕业,是医技专业的毕业生。很好,和这样的人一道,在这里他们是可以干出点儿名堂来的。至于班尼斯特,可以肯定,他可绝对不是什么专业人士。 麦克尼尔转眼看了看技术员组长,像往常一样,班尼斯特看上去就像皮尔逊的浓缩精华版。他身材矮小,大腹便便,穿着件脏兮兮的化验服,化验服的扣子都没扣,露出下面又旧又皱的衣服。班尼斯特快要谢顶了,剩下的几缕头发看上去也是从来都不梳理的样子。 麦克尼尔知道班尼斯特之前的一些经历。他是皮尔逊到三郡医院一两年之后过来的,高中毕业,皮尔逊请他来是为了做些库存登记、传口信和清洗玻璃仪器之类的工作。日子一长,班尼斯特学会了不少实验室的实际操作业务,渐渐地倒成了皮尔逊的左膀右臂。 按照正式分工,班尼斯特的工作是做血生化检测。但是因为他在病理科待的时间长了,所以必要时什么活儿都能搭把手,他也的确常常帮其他技术员的忙。正因为如此,皮尔逊把实验室的很多行政工作交给班尼斯特来做,于是实际上,班尼斯特成了实验室技术员的领导。 麦克尼尔想,在班尼斯特年轻的时期,他也许曾经是一个优秀的技术员,如果能有机会进修一下,没准能更上一个台阶。但是从现在这光景看来,麦克尼尔觉得班尼斯特长于实践,但理论修养不足。据他的观察,麦克尼尔发现班尼斯特工作时所依靠的完全是死记硬背而不是理论推理。他是能做血生化检测,但是却对背后的理论知识一窍不通。麦克尼尔常常想,这样迟早有一天是要出问题的。 亚历山大,当然完全是另一个境界了。和时下的绝大部分技师一样,他接受了三年的大学教育,最后一年在有专业认证的学院学习,获得了技师的资格认证。“技师”这个词有时候对于只能被称为“技术员”的班尼斯特来说,可是颗酸葡萄。 皮尔逊扬着手里的雪茄,指着桌旁剩下的凳子说,“坐下,约翰。” “谢谢您,医生。”亚历山大礼貌地回答。他穿着一尘不染的化验服,顶着新近理的平头,穿着笔挺的裤子和锃亮的皮鞋。跟班尼斯特和皮尔逊形成鲜明对比。 “你觉得你会喜欢这里吗?”皮尔逊一边继续低头检查手里的肺部,一边问道。 “我一定会的。医生。” 不错的孩子,麦克尼尔感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大实话。 “好了,约翰,”皮尔逊说道,“你会发现,我们行事的方式可能和你以前习惯的方式有点儿不同,但是我们发现自己那套还挺适合我们的。” “我理解的,医生。” 你确定?麦克尼尔暗想,你真的明白这个老家伙的话外之音吗?他不希望这个地方有任何改变。凭着你在学校学到的东西而提出的任何想法都是废话。凡事,不管是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皮尔逊的批准就别想轻举妄动。 “有些人可能会说我们那一套过时了,”皮尔逊继续说道,以他的做派,这话说得已经是相当客气了,“但我们相信经过时间反复考验的方法。嗯,卡尔?” 病理科主任要求捧场,班尼斯特立马答道,“主任,您说的对。” 皮尔逊检查完肺部,又把手伸进桶里去,有点儿像幸运抽奖一样捞出来一个胃。他哼了一声,把切开的一部分拿给麦克尼尔看,“看到了吗?” 住院医师点点头。“我之前看到过,我们已经记上了。” “好的。”皮尔逊指了指记录夹,口述道,“在幽门以下,见一处十二指肠溃疡。” 亚历山大往边上稍微挪了一下,以便看得更清楚。皮尔逊看到他的动作便把胃向他推过去一些,问道:“你对解剖感兴趣吗,约翰?” 亚历山大恭敬地回答说:“我一直对解剖感兴趣,医生。” “跟检验工作一样吗,嗯?”麦克尼尔感觉到这下皮尔逊是真的高兴了,病理解剖是老人家的心头至爱。 “是的,先生。” “好吧,这些都是一个55岁女性的器官。”皮尔逊把病历资料转到亚历山大面前,亚历山大全神贯注地看着。“很有意思的病例。病人是一名寡妇,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乳腺癌。在她去世之前的两年里,她的孩子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儿,但是劝不动老人家过来看医生,她似乎对医生有些看法。” “有些人就是这德行。”班尼斯特附和道,说完尖声地咯咯笑了。可一碰到皮尔逊的眼神,他的笑声就戛然而止了。 “把你那没用的话都吞到肚子里,我在教导约翰,反正也碍不了你的事。”除了班尼斯特,估计任何人都要因为皮尔逊的话而心碎不已,但是这个技术员不过咧嘴笑了一下。 “后来呢,医生?”亚历山大问。 “这里写着:患者女儿诉,在过去的两年里,家人发现母亲的左侧乳房有渗液,入院前14个月,在同侧出现渗血,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症状。” 皮尔逊翻过一页。“这个女人好像是去找了个以宗教信仰来治病的术士。”他冷冷地笑了。“我想她可能是不够虔诚,因为她终于病倒了,然后家里人把她带到我们医院。” “到那时,我想,估计已经太晚了。” 这不是出于礼貌的一问一答,麦克尼尔想,亚历山大这家伙是真的对这些感兴趣。 “是啊,”皮尔逊答道,“如果她一开始就去看医生,就可以做根治性乳房切除术,就是把整个乳房切除掉。” “是的,先生,我明白了。” “如果她做了手术,没准她还活着。”皮尔逊又把胃准确地抛进桌下的洞里。 亚历山大有些东西还是没有想明白。他问:“你刚才不是说她有消化性溃疡吗?” 好样的,麦克尼尔暗想。皮尔逊似乎也这么觉得。他转身对班尼斯特说:“我早就说过了,卡尔。这个小伙子的耳朵可机灵了。你可要小心了,没准儿他会把你比下去。” 班尼斯特还是笑嘻嘻的,但麦克尼尔怀疑他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毕竟这话没准儿哪天就成真了。“好吧,约翰,”皮尔逊现在是真的打开话匣子了,“她可能觉得身体不舒服,也有可能并没有感觉。” “你是说她根本不知道她患有这个病?” 麦克尼尔觉得是时候轮到他说点儿什么了。“是挺让人惊讶的,”他告诉亚历山大,“除了病人的死因之外,一个人还患有的其他疾病,有些事情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在这里你会看到很多类似的情况。” “就是这个意思。”皮尔逊点头表示同意。“你要明白,约翰,人体的非凡之处不在于那些能杀死我们的疾病,而是即使带着各种病痛,我们依然能安然活到现在。”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话锋一转。“你结婚了吧?” “是的,先生。我结婚了。” “你妻子和你在一起?” “还没有。她下周过来。我想我要先给我们找个住的地方。” 麦克尼尔想起来了亚历山大是申请来三郡医院工作的外地人之一。他隐约记起,他好像是从芝加哥来的。 亚历山大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说道:“有件事我想问问您,皮尔逊医生。” “什么事?”老人家的话音里满是防备。 “我的妻子怀孕了,医生,我们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人生地不熟。”亚历山大顿了一下。“这孩子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我们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才一个月就走了。” “这样啊。”现在皮尔逊停下手头的事情,认真听他讲。 “我想知道,医生,你能不能介绍一个产科医生给我的妻子。” “这容易。”皮尔逊听起来松了一口气,他起初也不知道亚历山大要提什么要求。“道恩伯格医生人很好,他的诊室就在医院里,要不我打电话跟他说一声?” “如果这不是太麻烦的话,拜托了。” 皮尔逊冲班尼斯特招招手。“看看他在不在。” 班尼斯特拿起他们身后的电话,转入分机号,过了一会儿,他说“他在”,把听筒递给皮尔逊。 老头子双手都戴着湿淋淋的手套,仰着头暴躁地吼道:“拿着!拿着!” 班尼斯特靠近一些,把听筒举到皮尔逊的耳边。 “是你吗,查尔斯?”病理学家对着话筒吼道。“我介绍个病人给你。” 三楼的办公室里,查尔斯·道恩伯格把听筒移远了一点儿,微笑着说道:“我一个产科医生,能对你那里的病人有什么用处?”就在说话的当口,他想到这个电话打的正是时候。自从昨天欧唐奈召开会议之后,查尔斯·道恩伯格就在盘算着什么时候去找乔·皮尔逊,现在机会倒是自己跑来了。 楼下病理科里,皮尔逊把嘴里的雪茄移到嘴边,他总是喜欢和道恩伯格聊两句。 “这不是个死人,你这个老糊涂蛋。这是个活人。是我实验室新来的小伙子的妻子,约翰·亚历山大的妻子,他们初来乍到,不认识任何人。” 正当皮尔逊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道恩伯格拉开一个文件抽屉,拿出一张空白卡片。 “等一下。”他把听筒夹在肩膀上,左手按住卡片,右手漂亮工整地写下“约翰·亚历山大夫人”。道恩伯格做事一直以来都井井有条,这是他对每一个新的病人做的第一件事。现在他说:“我很高兴能帮上忙,乔,能麻烦你让他们给我打电话约个时间吗?” “好吧,下个星期吧。亚历山大夫人要到下个星期才能到这儿来。”他朝着亚历山大咧嘴一笑,扯开嗓门继续喊着:“如果他们想要一对双胞胎,查尔斯,你就得让他们生一对双胞胎。” 皮尔逊听了道恩伯格的回答后呵呵直笑,突然他又想起一件事情,“哎!还有一件事!对这个病人不准你收那么高的费用,我可不想小伙子因为要付钱给你,跑到我这里来要求加薪。” 道恩伯格笑了。他说:“别担心。”他在卡片上做了一个批注——“本院员工”。这是为了提醒自己对这个病人,他将不收费。他对着电话那头说:“乔,有件事情我想和你谈谈。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过去找你?” “今天不行,查尔斯,”皮尔逊说,“今天一天都排满了,明天怎么样?” 道恩伯格看了一下自己的预约单。“我自己明天也排满了,要不后天,早上10点如何?我去你的办公室。” “应该没问题。要不你现在就在电话里跟我说。”皮尔逊的声音听起来很好奇。 “不用,乔,”道恩伯格说,“我当面找你说比较好。” 病理室里,皮尔逊说:“好吧,查尔斯。到时候见。”他不耐烦地示意班尼斯特把电话拿开,班尼斯特把它放了回去。 皮尔逊对亚历山大说:“都给你安排好了,你的妻子临产时就可以到这里住院,因为你是医院员工,住院费用会打八折。” 亚历山大看上去喜气洋洋的。麦克尼尔想:是了,趁机好好享受一下吧,这是老头子难得温柔的时候。不过千万别想太多了。还有很多别的时候,你估计会消受不起。 “我很快就说完了。”在他的办公室里,道恩伯格微笑着对实习护士说道,当她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和皮尔逊通电话。他示意她坐到办公桌一边的椅子上。 “谢谢你,医生。”薇薇安·拉布顿刚刚按照道恩伯格的要求拿了一份病人的体温记录单过来。一般情况下,医生们可得不到此种优待,他们要自己走到病房去查看。但是道恩伯格在护士中很受欢迎,大家都很喜欢帮他跑跑腿、打打杂。几分钟前他打了一个电话,护士长就派薇薇安送过来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喜欢办完一件事,然后再办另一件。”道恩伯格此刻正用铅笔把皮尔逊告诉他的信息写在卡片上,当他了解到更多的关于病人的情况后,就会擦掉铅笔字迹,用钢笔重新写一遍。一边写,他一边问女孩子:“你是新来的,是吗?” “是特别新,医生,”薇薇安说,“我上卫校才四个月。” 他注意到她的声音既温柔又活泼,人也长得很漂亮。他猜想她是不是已经和哪个实习生或者住院医师发生过关系了。或者比起他的学生时代,现在时代变了?偶尔他会怀疑现在的实习生和住院医师是不是比以前要规矩一些?如果这是事实的话,太可惜了,他们错过了多少风景啊。他大声说:“刚才那是皮尔逊医生,我们的病理科医生。你见过他吗?” “见过,”薇薇安说,“我们班去观摩尸体解剖了。” “哦,亲爱的,你……”他原本准备说“喜欢吗”,然后改成了,“你感觉怎么样?” 薇薇安想了想说:“开始的时候是挺吓人的,但是,后来我也就觉得没什么了。” 他赞同地点点头。现在他把卡片写完了,放到一边。比起往常,这真是清静的一天。手头的事情能一件了结之后再做另一件,实在是一种奢侈。他伸手拿过体温记录单,“谢谢。”他又说道:“如果你能等我一下,我看一下就好了。” “好的,医生。”薇薇安想,能从病房繁忙的工作中跳出来歇几分钟也不错,她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这里有空调,很是凉爽,在护士宿舍可就没有这么舒服了。 薇薇安看了看道恩伯格医生,他在看体温记录单。他和皮尔逊医生年纪相仿,但很多地方完全不一样。病理科医生脸圆圆的,有着肥厚的双下巴,而道恩伯格医生是瘦长脸,面部棱角突出。在其他地方,两人也有着鲜明的对比。道恩伯格的白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双手指甲都修剪过,白大褂熨得挺括,并且一尘不染。 道恩伯格把体温记录单还给她。“谢谢你,”他说,“麻烦你跑这一趟了。”薇薇安想,他身上好像会发光一样,惹人喜欢。听说他的女病人都很喜欢他,这就很好理解了。 “我希望,下次还能够见到你。”道恩伯格站起来,礼貌地给她打开门。“祝你学业顺利。” “再见,医生。”她走了出去,留下一缕馨香。道恩伯格想,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回和年轻人打交道总是让他反观自身,很是怅惘。他回到了转椅里,靠在椅背上养神。几乎是在下意识中,他掏出烟斗开始装烟丝。 行医已经32年了,再过一两个星期,就满33年了。他曾经也有过风光无限的事业巅峰。在经济上,他没有任何问题。4个孩子也都结婚了,靠着他此前谨慎的投资,他和妻子都可以安度晚年。但是,他是否甘心就此收山,退出江湖?这还是个问题。 行医多年,查尔斯·道恩伯格对自己一直能紧跟时代而自得不已。在很久之前,他就下定决心,不管是技术还是理论,他要保证,没有一个新来的医生能超过自己。为此,过去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现在依然如此。他订阅了许多医学杂志,并深入研读,偶尔自己还投稿。他是医疗会议的常客,也有所取舍地参加了大部分的商务会议。在他职业生涯的早期——那个时候医学分科还没有现在那么细致,他就预见到未来医学专业化的需求。他选择了妇产科,对此从未后悔过。他经常觉得这有助于他保持年轻的心态。 正因为如此,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美国医学专科委员会成立伊始,道恩伯格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已然是有所建树。凭着“老本”以旧换新,他免试获得了资格认证。对此,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如果说还有什么别的好处的话,那便是这件事让他更热衷于走在时代前沿。 然而,他从来没有嫌恶过年青一代。当他发现他们优秀而富有责任心的时候,他总是想法设法给他们帮助,提些建议。他钦佩和敬重欧唐奈,这个年轻的外科主任的到来,是三郡医院百年难遇的好事。随着欧唐奈的改革和医院工作的推进,他自己的工作热情也上升了。 他结识了很多朋友,很多是目前的同事,有些则是之前完全不可能结识的人。乔·皮尔逊就是不可能会和他有什么关联的人之一。就专业方面而言,对很多事情两人的看法大相径庭。比如说,道恩伯格知道,乔现如今已经不怎么看新东西了。他怀疑,在某些知识领域,这个老病理科医生已经跟不上时代了。而且,从昨天会议上披露出的问题来看,他在行政管理方面也有问题。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交情笃深,这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发现自己有时候会在医疗会议上偏袒皮尔逊。当病理科私底下被人批评的时候,他也会时不时地为他说话。 10天前,道恩伯格在死亡病例讨论会上插嘴说的话就有帮皮尔逊辩解的意思。他猜大伙儿都觉得他和乔是一起的。吉尔·巴特利特说什么来着?“你是他的好兄弟,他跟产科医生才没仇没怨呢。”他把这句话都忘了,直到现在才想起来。现在他品出这句话酸溜溜的味道来,他有点儿过意不去,巴特利特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医生。他暗暗记在心里,提醒自己下次碰到巴特利特时要格外客气一些。 但是,他自己的问题要怎么办呢,退不退休,这是个问题。如果他真的不干了,什么时候退?尽管他已经很小心地保重身体了,可就在最近他发现自己有些累了。虽然已经接了一辈子的夜班电话,但是最近感觉有些吃不消了。昨天吃午饭的时候,他听到皮肤科医生克什对一个新来的实习生说,“来加入我们皮肤科吧,小伙子,15年啊,从来没有接过夜班电话。”道恩伯格和其他人一起笑了,但是要说内心没有一丝羡慕那是假的。 有一件事他很肯定,一旦他发现自己不行了,绝不会硬撑。现在,他知道自己还一如既往地稳健,头脑清晰,手不抖,眼不花。他时刻留意自己的身体状况,明白一旦出现任何身体衰退的迹象,便绝对不能犹豫,要立马收拾东西离开。他见过很多医生勉力坚持,他绝对不会如此。 至于现在,先走一步看一步,三个月之后再说。 当他刚把烟丝压实,伸手拿了根火柴,刚准备点火时,电话响了。他放下烟斗和火柴,应道:“我是道恩伯格医生。” 是他的一个病人。一个小时前,她就已经开始出现阵痛,现在羊水已经破了。她是个20岁出头的年轻女孩,生第一胎。听起来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虽然尽量保持镇静,但似乎还是很紧张。 就如同既往的千百次一样,道恩伯格轻声问道:“你丈夫在家吗?” “在的,医生。” “那么把你的东西带好,让他开车送你来医院。你一到医院,我就去看你。” “太好了,医生。” “告诉你的丈夫开车小心,不要闯红灯,你会发现,我们的时间是很充裕的。” 即使是隔着电话,他也感觉到女孩子没有那么紧张了。这是他经常做的事情,他认为这和治疗一样,是日常的工作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感觉自己倒有点儿紧张了,每一个新病人过来,他都会有这种感觉。照理说,很早之前他就应该已经失去这种感觉了。随着行医时间渐长,你就应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甚至要凡事都做到滴水不漏,无动于衷才像话。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变成那样,也许是因为,时至今日,他为之奋斗不辍的工作仍旧是他最热爱的事业吧。 他伸手去拿烟斗,然后又改了主意,转而拿起电话。他要通知产房,他有个病人要来了。 8 “我在怀疑战胜小儿麻痹症是否是一件好事,甚至这到底有没有必要。” 说话的人是尤斯塔斯·思韦恩,百货公司集团的创始人、慈善家、百万富翁、三郡医院董事会董事。说话的地点是他豪宅里镶嵌着深色橡木护墙板的私人图书馆。豪宅坐落在伯灵顿东区,年代久远但气势恢宏。外面则是占地约三百亩的草坪。 “不会吧,您一定是在开玩笑。”奥登·布朗淡淡地说。医院董事会主席向房间里的两个女人笑了笑,一个是他自己的妻子阿梅利亚,另一个是尤斯塔斯的女儿德妮丝·宽茨。 晚饭后,肯特·欧唐奈随着大家一起来到这个房间,佣人轻手轻脚地端上了白兰地,他抿了一口,往软皮椅里靠了靠。周围的场景有点儿中世纪的味道。房间里灯光柔和,依靠着四壁而立的高大书橱高到接近木制的天花板,里面摆满了一层层皮面的书籍。房间里一色是色调沉暗的橡木家具。石头砌成的壁炉里面摆满了大圆木,在炎热的7月的晚上自然是用不着的,但是依然如此准备着。只要佣人拿过来一个火把,随时可以升起一团温暖的火焰来。在欧唐奈的对面就是尤斯塔斯·思韦恩,他如同君王一样高高坐在高背翼状椅上,而另外四个人如同下臣一般呈扇形围立在他身旁。 “我是说真的。”思韦恩放下他的白兰地酒杯,倾身向前说道:“哦,我承认,如果让我看到一个装着下肢支具的小孩,我也会心生恻隐,马上开张支票给他。但是,我现在说的是牵涉千秋百代的大事情。事实上,我们正忙着削弱整个人类种族,这一点是谁也反驳不了的。” 这不过是老生常谈了。欧唐奈客气地说:“您是说我们应该停止所有的医学研究,冻结我们的知识和科技,不要再去试图和任何疾病进行斗争了吗?” “你做不到的,”思韦恩说,“你做不到这一点,就像你阻止不了加大拉的猪[1]从山崖上坠落一样。” 欧唐奈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这个比喻是不是顺耳,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争什么?”思韦恩一拳砸到他座椅的扶手上。“因为即使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不可争,也做不出改变,我们也要表达出我们的谴责之意。” “我明白了。”欧唐奈不是很想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另外,此行的目的是和尤斯塔斯搞好关系。若继续争下去,对他,对奥登·布朗都没好处。他看了看房间里的其他人。阿梅利亚·布朗一接触到他的眼神,便对他微微笑了一下。他经常去主席家造访,和主席的妻子很熟,她时刻了解自己丈夫的每一个动向,对医院上层的那点儿事十分清楚。 尤斯塔斯已婚的女儿德妮丝·宽茨,正微微向前倾着上半身,聚精会神地听着。 在晚宴上,欧唐奈好几次发现自己的视线,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往德妮丝·宽茨夫人的方向转过去。他发现自己实在难以把她和餐桌主位上的那个油盐不进的老头儿联系在一起。78岁高龄的尤斯塔斯依然是一副当年在大型零售商业链中摸爬滚打时的强硬模样,时不时倚老卖老,对客人说些夹枪带棒的话。欧唐奈怀疑他其实只是闲来无聊,就是想找个话题来与人争论一番。欧唐奈发现,老头子就是喜欢挑起争端,即使最终不过只是能逞点口舌之快。同时,他直觉地感到现在老头子在夸大其词地攻击医疗工作。就目前这个问题看,他纯粹就是为了耍脾气。暗暗地观察着这位老人,欧唐奈猜痛风和风湿性关节炎估计也是他这么难以打交道的原因之一。 相比之下,德妮丝·宽茨总是和风细雨的。她总是巧妙地在父亲的原话里添补上三言两语,这样便把其中的锋芒尽数抹去。另外,她也很漂亮。欧唐奈想,她有着一个40岁女人罕见的成熟风韵。他了解到她这次是过来看望尤斯塔斯·思韦恩的。她时常来伯灵顿,估计就是为了照看她的父亲,思韦恩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了。从谈话中明显能听出,大多数时候,德妮丝·宽茨住在纽约。有好几次听到她提起自己的孩子,但是却没听到她提及丈夫。他对她的判断是,这个女人要不是分居就是离婚了。内心深处,欧唐奈发现自己在把德妮丝·宽茨和露西·格兰杰做比较,这两个人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露西有她的职业追求,在医疗行业得心应手,和像她这样的人相处,知识背景类似,有共同语言。而德妮丝·宽茨是个富贵闲人,当然她在社交圈里也是个人物,而且,他可以感觉到,宽茨是个能与之组建宁静温暖的家庭的人。欧唐奈不知道哪种女人更好:一个在事业上和自己联系紧密的人,还是一个与事业毫不相干,并且有着迥异于自身生活圈的人。 他的思绪被德妮丝打断了。她探过身去对欧唐奈说:“当然,你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的吧,欧唐奈医生,麻烦您不要就这样让我父亲绕过这个问题。” 老人哼了一声。“这没什么好绕的。显而易见,长久以来,自然界的平衡限制着人口的过剩。如果出生率太高,自然会引发饥荒来消灭多余的人口。” 奥登·布朗加入话题:“我同意是有这种情况,但是有时候饥荒是由政治动乱导致的,也不全是大自然的力量。” “我同意是有一些这样的情况,”尤斯塔斯·思韦恩随意地摆摆手,“但是,在优胜劣汰方面可没政治什么事。” “您指的是那些弱者还是那些不幸的人呢?”很好,欧唐奈想,你要辩论,我们就辩一辩。 “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些,弱者。”老人的话锋更锐利了,但是欧唐奈感觉其实他就是要这样做才觉得过瘾。“当瘟疫或流行病肆虐的时候,弱者被消灭,强者存活下来。其他疾病所起的作用是一样的。这是一种大自然层面的自净系统,至此,强者得以繁衍后代,得以永存。” “您真的这样认为吗,尤斯塔斯,如今人类已经退化了?”阿梅利亚·布朗笑着问道。欧唐奈心想,她也知道思韦恩推崇这种观点。 “我们正在逐步退化,”老人回答说,“至少在西方世界是如此。若我们存留下残障之人、弱者和百病缠身的人,这些不事生产的人对社会毫无贡献,反而会加重社会负担。你告诉我,给绝症病人办疗养院或收容所的目的何在?我告诉你,现在的医疗体系让本应该离世的人苟延残喘。但是,他们就是在我们的帮助下活了下来,生殖繁衍,把他们的无能一代又一代地传播下去。” 欧唐奈提醒他:“疾病与遗传的关系,目前还远没有搞清楚呢。” “我所谓的强,不只是体魄,更是精神。”尤斯塔斯·思韦恩反驳道。“儿童不就是继承了父母的心理特征,还有他们的缺陷吗?” “情况并不完全是这样的。”就剩下老金主和欧唐奈了,其他人都退下阵来在一旁观战。 “但是很多时候都是遗传的,不是吗?” 欧唐奈笑了:“有一些证据表明是这样的,是的。” 思韦恩哼了一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有那么多精神病院和精神病人的原因。而且人们都跑去看精神科医生。” “这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更关注心理健康。” 思韦恩学着他的腔调说道:“这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养的都是一些弱者,弱者,弱者!” 老人几乎是喊出了最后的这几个词,然后一阵咳嗽冲了上来。我得悠着点儿,欧唐奈心想,老爷子没准还有高血压。 就像听到了欧唐奈的心里话一样,尤斯塔斯·思韦恩在对面瞪了他一眼,老人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白兰地。然后他狠狠地说道:“别让着我,我年轻的医生朋友,我可以应对你所有的辩解,绰绰有余。” 欧唐奈决定继续说下去,但是表达方式要更温和一些才行。他心平气和地讲道理:“我认为有一件事您可能忽视了,思韦恩先生。您说疾病和不健康的状态是大自然保持平衡的方式。但是在自然界的自然过程中,很多事情并不会发生。它们是人类自身环境中的产物,比如说不讲卫生、卫生设施缺乏、贫民区和空气污染,这些都不是大自然产生的东西,它们是人类自己造成的。” “它们是进化的一部分,而进化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是自然平衡的一部分。” 欧唐奈对老人家的牛脾气都有点儿佩服了,不过他已经看到对方的漏洞了,决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说:“如果你是对的,那么医疗也是自然平衡的一部分。” 思韦恩反驳道:“你这话怎么解释?” “因为医疗也是进化的一部分,”尽管下决心是要悠着点儿,但欧唐奈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显得更激动了,“所以对于环境的每一次变化,人类都面临新的问题,医疗尽全力去解决这些问题。但是我们从来都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医学总是落后一步。即使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这个问题,面前总有新的问题涌现出来。” “你说的是医疗的问题,并不是自然的问题。”思韦恩的眼睛闪现出一抹嘲弄的光芒。“如果让自然自行其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这些问题涌现出来之前它们就已经被解决了。” “你错了,我告诉你为什么。”欧唐奈再也顾不上他的话会造成什么影响了,对别人说也好,对自己说也罢,他只觉得有些话他必须说清楚。“医学只有一个真正的问题,以前是,今后也是,那就是让个人存活下去的问题。”他停顿了一下。“生存才是最古老的自然法则。” “好样的!”阿梅利亚·布朗不由自主地拍手叫好,但欧唐奈还没有说完。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攻克脊髓灰质炎,思韦恩先生,还有黑死病、天花、斑疹、伤寒和梅毒。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仍然在抗击癌症、肺结核和所有其他疾病。这是我们为什么要设立你提及的针对绝症病人的疗养院和收容所。这是为什么不管是强者还是弱者,我们要试图存留每一个人,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活下去!这就是医疗的目的,也是我们能做而且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一时间,他猜想思韦恩会像之前那样回击,但是老人沉默了。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女儿说道:“给欧唐奈医生倒点儿白兰地,德妮丝。” 欧唐奈把杯子端起来让她斟上酒,当她拿着酒瓶走过来的时候,在行走之间,她的衣服发出一种柔软的沙沙声,当她俯下身时,他捕捉到了一缕撩拨人情思的清香。有那么一会儿,他有一种荒谬而孩子气的冲动,想伸手去触摸她那柔软的黑发。在他把这种冲动按捺下去的时候,她又回到了父亲身边。 她给老人家也倒了点儿酒,她问,“如果您真的如您所言那样认为的话,爸爸,您参加医院董事会干什么呢?” 尤斯塔斯·思韦恩轻声笑了。“我还待在那里,是因为奥登和其他一些人生怕我会修改遗嘱。”他看了看奥登·布朗。“他们估量着,不管怎样,应该不用等多久了。” “你说这话就不够朋友了,尤斯塔斯。”布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你这个骗子。”老人又开始自得其乐了。他说:“既然你问了,德妮丝,嗯,我就来回答你。我依然留在医院的董事会,是因为我是个务实的人,即使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世界如此我无法改变,但像我这样的人可以成为维持平衡的一股力量。哦,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认为,我就是个碍事者。” 奥登·布朗赶紧插话:“谁说过这种话?” “你别装了,”思韦恩眯着眼睛睨了董事会主席一眼,“但是,每一种运动都需要在某个地方装上刹车。这就是我的作用——一个闸,一股维稳的力量。哪天我离世了,你和你的那帮同伙,就要去找个新的闸了。” “你瞎说,尤斯塔斯,这样说你自己的作用就不公道了。”奥登·布朗显然也决定开诚布公,他接着说,“在伯灵顿,你做的贡献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多。” 老人家看上去好像缩到椅子里面去了,他嘟囔道:“我们之中,谁又真的知道自己的作用是什么?”然后他抬起眉眼说道:“我猜你是希望我在扩建中捐一大笔钱。” 奥登·布朗借着他的话顺势说:“坦白说,如果您能像以往一样慷慨解囊就足够了。” 出人意料的是,尤斯塔斯·思韦恩温和地说:“我估计25万美元应该过得去吧。” 欧唐奈听到奥登·布朗倒抽了一口气,这份礼的厚重程度远远超过预期,即使在他们最乐观的时候,也没有奢望这么多。 布朗说:“我无法掩饰,尤斯塔斯,坦白说,我有点儿受宠若惊。” “那倒不必。”老人停顿了一下,捏着手里的白兰地酒杯的杯脚,轻转把玩。“我还没有最后决定,但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一两个星期之后我再告诉你。”突然他转过身对欧唐奈说道:“你下棋吗?” 欧唐奈摇了摇头。“我上大学的时候曾下过,之后就很少下了。” “皮尔逊医生经常和我下棋。”他直勾勾地盯着欧唐奈说道:“你当然认识,乔·皮尔逊。” “是的,很熟。” “我认识皮尔逊医生很多年了,”思韦恩说道,“在三郡医院内外,我们都有来往。”话说得很慢,每一个字似乎都蕴含深意,这是某种潜在的警告吗?这很难说。 尤斯塔斯接着说:“在我看来皮尔逊医生是最好最称职的医生之一。在往后的很多年里,我都希望他能继续主管他自己的部门。我充分尊重他的能力和专业素养。” 好了,话已经摆在那里了,欧唐奈想,尤斯塔斯·思韦恩的千言万语,用直白的话来讲便是:医院董事会的主席和董事长,你们给我听好了,要钱的话,就给我放开乔·皮尔逊! 后来,奥登·布朗、阿梅利亚和欧唐奈一起乘布朗的林肯敞篷轿车里离开。在回市区的路上,一开始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后来阿梅利亚说:“你们真的觉得,会有25万美元?” 她的丈夫回答说:“如果他愿意的话,这钱他绝对是拿得出来的。” 欧唐奈问:“我估计你也听出他的意思了?” “是的。”布朗冷静地说道,没有掩饰,也没有想进一步讨论这个话题的意思。欧唐奈想:谢谢你明白了,他已经知道这事就交给他了,没主席什么事了。 布朗夫妇让欧唐奈在酒店式公寓的入口处下了车。当互道晚安的时候,阿梅利亚补了几句话,“哦,跟你说啊,肯特,德妮丝分居了,还没有离婚。我猜他们俩可能有些问题,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她有两个孩子,都上高中了。还有,她今年39岁。” 奥登·布朗问她:“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阿梅利亚笑了。“因为他想知道啊,”她挽着丈夫的手臂说,“你永远做不成女人,亲爱的。唉,变性手术都帮不了你。” 看着林肯车开走,欧唐奈猜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也许她无意中听到他和德妮丝·宽茨说晚安。他礼貌地说,他希望他能再次见到她。她回答说:“我和我的孩子们一起住在纽约。要不你下次去纽约的时候,打个电话给我?”现在欧唐奈盘算着,一个月后他在纽约有个外科会议,一个星期前他曾决定不去,但是现在看来,去去也无妨。 陡然间,他想起了露西·格兰杰,没来由地,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在感情上已经出轨了。在他从人行道走向大楼入口的路上,一个问候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晚安,欧唐奈医生。” 他定睛一看,是外科住院医师塞登斯,他带着一个黑发美女,看起来有些面熟,可能是实习护士,她看上去像是那个年纪的。他微笑地看着他们俩说:“晚安。”然后他用万能钥匙打开玻璃门进了电梯。 薇薇安说:“他看上去有点儿发愁。” 塞登斯快活地回答:“我倒不觉得,擦亮眼睛,等你达到他那个高度,很多担忧就都没了。” 音乐剧看完了,现在他们正步行回三郡医院。这是场很不错的巡回演出——通俗热闹的音乐剧。他们手拉着手笑了好多回。迈克把手搭在薇薇安的椅背上,有好几次他让手轻轻地溜下来,手指在她的肩膀周围试探。薇薇安没有任何不愿意的表示。 在演出前共进晚餐时,他们向对方谈论了自己。薇薇安问迈克为什么做外科医生,而他问起她,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护士学员。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说清楚,迈克,”她说,“从我记事起,我就想做护士。”她告诉他,她的父母一开始很反对,然后,发现她态度如此坚决才不得不让步。“我猜我是想为自己找点儿什么事情做,而护士看上去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塞登斯问她:“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是的,我依然这样想,”她说,“哦,这想法也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当你累了,或者在医院看了一堆乌七八糟的事情,或者在想家的时候你就会想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想着这世上是不是有些更容易的事情可以做。不过我猜大部分人也都曾经这样想过。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我还是相当坚定的。”她笑了,然后说:“我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迈克,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护士了。” 是啊,我早就该想到。你是个坚定的人。我相信这一点。当薇薇安说话的时候,他偷偷地打量着她,他可以看到她的内心,在女孩子温柔的外表下那坚韧的内在灵魂。再一次,迈克·塞登斯感到对她又萌生了更浓厚的兴趣,又一次他警告自己:别陷进去!记清楚,此刻你的感觉不过是荷尔蒙作祟! 已经快到午夜了,薇薇安在晚归的请假单上签了名,所以也不用着急回去。老一辈的护士,都是熬过斯巴达一般的训练走过来的,因而觉得现如今的学生都太自由散漫了,但其实,也很少有人会真的跳出来指手画脚。 迈克碰了碰她的手臂说:“我们去公园吧。” 薇薇安大笑起来。“这台词似曾相识啊。”但是当他领着她穿过门口,进入前方的公园时,她没有拒绝。在黑暗中,她依稀辨认出道路两旁的白杨树,还有脚底下松软的草地。 “我还知道很多别的经典台词,这是我的特长之一。”他俯下身拉着她的手问:“你要听吗?” “哪方面的?比如呢?”尽管她很自信,但是声音中还是流露出一丝怯意,略微在发抖。 “比如这个,”迈克停下脚步,上前握住了她的肩膀把她转向他。然后,他吻住了她的双唇。 薇薇安觉得她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但是脑海里还是存了一丝清明。心里盘算着,是应该到此为止呢,还是让一切顺其自然呢?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她不做点儿什么,后面再想停下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薇薇安早就知道自己喜欢迈克·塞登斯。她想自己以后可能还会更喜欢他。他长相很是英俊,再说他们都还很年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因欲望而战栗。他们又开始亲吻,她同样热情地回应了他。他的舌尖轻轻地探进来,她迎接了它,一种甜蜜酥麻的感觉袭来。迈克收紧双臂搂住了她,透过她薄薄的夏天的裙子。她感到他搂得越来越紧。迈克双手游走抚摸她的背脊,右手向下轻轻拂过她的裙摆,然后猛地把她拉向自己。薇薇安感到身体越发沉重,而头脑却昏沉沉的,同时又有点儿飘飘然的。她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就好像有另一个她冷静地站在一旁,此刻,是时候推开他了。但是昏沉的那个自己喃喃说道,再等一下,就等一下就好。 然后突然就好像有一个中场休息一样,周遭的一切都放松下来。她闭上眼睛,咀嚼着此刻的温暖和甜蜜,这在过去几个月里都不曾有过。在来三郡医院之后,无数次她都在克制自己,忍着眼泪,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当你年纪轻轻又涉世未深,很容易陷入惊慌失措,要克制自己是很难的。在病房值班的日子里,痛楚、疾病、死亡、尸检,有太多的事情日日折磨着她。所有的压力都囤积在那里无从释放。一名护士,即使只是一个实习护士,也要目睹太多的痛苦,要拿出太多的关怀和同情。是不是错了呢?抓住这片刻的温柔时光。有那么一瞬间,当迈克抱着她的时候,她好像回到孩童时期,就如奔回母亲怀抱,感到安全且得到慰藉。迈克把搂住她的手稍微松了松,轻轻地放开少许,对她说:“你真漂亮。”不由自主地,她把脸埋在他的肩膀里。然后,他用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他们的嘴唇再次吻到一起。她感到那只手放了下来,透过外面的衣服,轻轻地抚弄着她的乳房。她身体的每一处都不可控制地疯狂地涌动着爱与被爱的欲望。 他的手摸到了她的衣服领口,那是用子母扣在前面扣住的,他摸索着解开。她气喘吁吁地挣扎道:“不,迈克!拜托!不要!”她甚至都没能说服自己,胳膊还紧紧地抱着他。他把她的裙子稍微解开了一下,她感到他的手四处游移,当碰到她年轻而柔软的胸部时,他的气息更乱了些。他用手指逗弄着她的乳头,一种失神的战栗如波浪一样冲击着她。现在她知道说什么都迟了,她需要他,疯狂地渴望着他。在他耳边是她的唇瓣,喃喃道:“是的,来吧。” “亲爱的,亲爱的薇薇安。”她从他气喘吁吁的低语中听到了一样的兴奋。 女孩子的羞涩涌上来,片刻的清明袭来,“别在这里,迈克。有人。” “我们穿过树林去。”他拉着她的手,两人紧紧挨在一起走着。她激动得全身发抖,有一种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的奇异的兴奋。拒绝去思考任何后果,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告诉自己,迈克是一个医生,他会小心的。 他们来到树林和灌木之间的空地上,迈克又吻了她,她热情地回吻他。真正快乐的事情,就要在这里开始了吗?她想着。事实上,薇薇安并不是处女,高中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了。在大学第一年的时候,她也尝试过,但是那两次她都不太满意。她知道这次会舒服的。“快点儿,迈克,请你快一点。”她觉得自己的兴奋也感染了他。 “到这里来,亲爱的。”他说道。他们一起走到空地的远端。 突然,她感到一阵灼烧一般的疼痛。一开始的时候,痛楚是如此强烈,她慌神之际都搞不清楚是哪里痛。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是她左边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她哭出声来。 “怎么了?薇薇安,怎么了?”迈克转身看着她,她看得出他一脸迷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想:他大概认为这只是个小伎俩,女孩子靠着这样的装模作样来脱身。 第一波刺痛感过去了,但是余波仍在。她说:“迈克,大概是我的膝盖。这里有能坐的地方吗?”她痛得缩了一下。 “薇薇安,”他说,“你用不着装,如果你想回医院,说一声我就送你回去。” “相信我,迈克。”她挽住他的胳膊。“我的膝盖痛,痛得实在是太厉害了。我得坐下来。” “这边走。”她看得出他仍半信半疑,还是带着她穿过来时的树林,走到公园的长椅边。 当她坐下来,薇薇安说,“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这样的。” 他拿不准地说:“你确定?” 她握住他的手。“迈克,在那边的时候,我也想和你一起,就像你一样。”又一波疼痛袭来。 他说:“对不起,薇薇安,我以为……” 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实说,真的不是那样的。” “好吧,告诉我哪里不舒服。”现在他是个医生了。刚刚在那里,他把这都给忘了。 “我的膝盖。突然之间,痛死我了。” “让我看看。”他蹲到她的面前。“哪一边?” 她撩起她的裙子,露出左边的膝盖。他的手指轻柔而仔细地摸着,在这一刻,迈克再也没有把眼前的女孩子当作几分钟之前还在想着与之发生亲密关系的人。按照多年的教育和训练,他现在的行为完全是从医学、诊断的角度考虑问题了,他的脑海里有条不紊地筛选着各种可能性。他发现薇薇安腿上的丝袜阻碍了他的触诊。 “把你的丝袜卷下来吧,薇薇安。”她照做了,他的手指试探地按压她的膝盖。看着他,她想:他真能干,他会成为一个好医生的。大家会排着队来找他看病,而他也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他们。她发现她已经开始畅想如果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会如何,作为一个护士,她能理解他,很多地方她也可以帮到他。她对自己说,这有些太离谱了,他们俩几乎对对方都还不太了解。然而,瞬间疼痛又来了,她瑟缩了一下。 迈克问:“之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吗?” 一时间她却想到此刻滑稽尴尬的情景,扑哧一下笑了。 “怎么了,薇薇安?”迈克不解地问道。 “我只是在想,大概一两分钟前……而现在你在这里,就像是在一个医生的办公室。” “听着,小不点儿,”他很认真地说道,“以前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她说:“就一次,但是,没有这次那么痛。” “多久之前?” 她想了一下。“大约一个月前吧。” “你看过医生了吗?”他现在完全是问诊的派头了。 “没有,要看医生吗?” 他不置可否:“可能吧。”他接着说:“但无论如何你明天也该去看看了,我想最好找找格兰杰医生。” “迈克,有什么问题吗?”现在,她才感到有些害怕。 “应该问题不大,”他安慰她,“但是这里长了一个小包块,露西·格兰杰会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天早上会先跟她先打个招呼的,现在我得送你回宿舍。” 他们俩都明白,彼时的情潮已经消散,追也追不回来了,无论如何,最起码今晚是追不回来了。 迈克扶她起来。当他的手臂绕到她的身后,有一瞬间,他想要帮助她,保护她。他问:“你觉得你能走吗?” 薇薇安告诉他:“能,现在已经不痛了。” “我们去门口就好了,”他说,“到那里我们就能坐出租车了。”然后,看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他乐呵呵地补了一句,“那个病人真小气,只送了票,也不顺道寄几块钱车费过来。”
[1] “加大拉的猪群”(Gadarene swine)的故事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8章第28~32节,记述了耶稣驱鬼进入猪群,结果猪群坠落山崖,落海而死。——译者注 9 “把病历上的详情汇报一下。” 乔·皮尔逊医生弓着背凑向双目显微镜,含糊不清地对罗杰·麦克尼尔嘟囔道。 在病理科办公室,麦克尼尔坐在皮尔逊办公桌的对面,看着他病历夹里的记录念道:“男性,40岁,因阑尾炎入院。” 皮尔逊取出正在看的切片,而后又换成另一张。他问道:“组织的大体标本像什么?” 当切除的阑尾从外科手术室送下来的时候,是由麦克尼尔做的大体标本观察,因此他回答道:“大体上看,挺正常的。” “嗯。”皮尔逊移动切片观察,然后他说,“等一下,这里有异常。”停顿了一下,他取出第二张切片,又挑出第三张。现在他说道:“看这里——这是急性阑尾炎,病灶在这个部位。谁开的刀?” 麦克尼尔说:“巴特利特医生。” 皮尔逊点头道。“他开得够快够及时。你看这里。”他挪到一边让麦克尼尔看显微镜。 按照医院对培训的教学要求,皮尔逊一边和住院医师一起工作,一边努力赶上外科病理报告的进度。 尽管他尽了最大努力,但两人心里都明白拖延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他们正在看的切片是某个患者的阑尾组织,手术却已经是几个星期前的事情了。病人早就出院了,而在这种情况下,报告只不过是进一步证实或否定外科医生的初步诊断。对于这个病例,吉尔·巴特利特的诊断是完全正确的,事实上,值得称道的是,他在病人发病初期就发现了异常,让病人少挨了不少罪。 “下一个。”皮尔逊挪回显微镜前,麦克尼尔回到桌子的另一边。 住院医师把一个切片盒推到皮尔逊面前,皮尔逊打开之后,麦克尼尔开始查阅一摞新的病历。当两人正忙的时候,班尼斯特悄悄地进来了,瞄了两人一眼,走到他们身后,把文件整理好放到柜子里。 “这是一个新近的病例,”麦克尼尔说,“5天前就送下来了,他们在等着我们的诊断。” “你最好把这样的病例先给我看了,”皮尔逊酸溜溜地说道,“否则楼上又要闹了。” 麦克尼尔正要说,几个星期前,他早就建议应该这么做了,但是皮尔逊坚持按照原来先来后到的次序看病例。然而,住院医师忍了忍,心里暗想,何必费这个口舌?他对皮尔逊说道:“病患是一个56岁的女性,皮肤斑块的切片,表面看像是一颗痣,问题是有没有可能是恶性黑色素瘤?” 皮尔逊取出第一张切片上下左右移动观察,然后他转到高倍视野并调整目镜观察,说道:“有可能。”他取出第二张切片,然后又拿了两张。之后坐下来思索了一下,“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有可能是一个蓝痣,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麦克尼尔走到显微镜前,这一次他心里清楚,诊断至关重要。恶性黑色素瘤是一种高度恶性肿瘤,极易侵袭全身并发生转移。一旦对这个已切除的一小块组织的诊断成立,便意味着这个女人马上要进行扩大手术。但是,蓝痣则完全是良性的[1],无转移表现,这个女人下半辈子可能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根据麦克尼尔已有的知识,他知道恶性黑色素瘤并不常见,但他也知道,蓝痣更少见。如果这是个统计学问题就好办了,恶性黑色素瘤可能性大。但是这不是统计学,这纯粹就是病理学。 麦克尼尔脑海里开始根据既往所学的知识,比较这两种肿瘤的异同点,但是两者相似得简直让人烦心。两者均有纤维化表现,部分呈蜂窝状分布,胞质内均有大量的色素颗粒,而且两者的细胞结构都很明显。过去,麦克尼尔还学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要说实话。看完所有的切片后,他对皮尔逊说:“我看不出来。”他又说道:“以前碰到过类似的病例吗?我们能不能拿出来,对比一下?” “估计要花一年的时间才能翻出来,我不记得上次碰到蓝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皮尔逊眉头紧锁,他沉闷地说道:“过些日子,我们必须建立一个分类索引系统。然后,当下次出现这种不好判断的情况时,我们就可以追溯过去的案例,拿出来对比一下。” “您这话都说了5年了。”班尼斯特干巴巴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皮尔逊扭过身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文件归档。”实验室技术员组长干脆地回答道。“如果能多找几个人帮忙的话,这活应该交给文员去干。” 而且估计会做的好得多,麦克尼尔想。他知道这个科室迫切需要更多的文员,而且现在使用的文件归档方式已经无可救药地过时了。再说了,科室里连一个分类索引的检索目录也没有,这里的管理系统的漏洞的确很大。几乎没有一家稍微好一点儿的医院连个分类索引系统都没有。有些人将这种索引称为器官–病变索引,不管在名称上玩什么名堂,这种检索系统对现在他们面对的情况都是很有帮助的。 皮尔逊又去看切片了,像很多病理科医生下意识地排除一些因素,肯定一些因素的时候一样,他也常常会一边看切片,一边喃喃自语。皮尔逊习惯了这样做。麦克尼尔听到:“这里有一个小的……没有出血表现……也没有坏死组织……阴性但是没有阳性……好了,我明白了。”皮尔逊从显微镜旁边直起身,放回最后一张切片,合上切片盒。他对住院医师打了个手势让他记录,他口述道,“诊断:蓝痣。”承蒙病理学厚爱,这个女病人终于免于劫难。 为了让麦克尼尔更清楚,皮尔逊把诊断的依据一条一条地罗列给他听。当他把切片盒递过去的时候,他补充说,“你最好多看看这个切片标本,平时可不会经常看到。” 麦克尼尔对老前辈诊断的正确性毫不怀疑。长年累月的经验带来的好处终于显现出来了。在病理解剖学方面,他向来都非常尊重皮尔逊的判断。但是,哪一天你要是走了,看着老人家,他心想,这地方实在是缺乏一个分类索引系统。 他们又看了两例,这两例都非常简单明显。然后皮尔逊取出下一个病例的第一张切片,他把它放到显微镜下,可是他刚一看就直起腰来,气哄哄地对麦克尼尔吼道,“去叫班尼斯特!” “我还在这儿。”班尼斯特淡定地应道。他就站在他们身后的文件柜旁。 皮尔逊转过上身。“你自己看!”他用最大的嗓门咆哮道,“说过多少次了,要按照我的要求去做病理切片,负责组胚那块儿的技术员到底是怎么回事?聋了还是蠢了?” 麦克尼尔早就见识过老头子这么闹腾过,他坐了回去,看着班尼斯特问:“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来跟你说出什么问题了。”皮尔逊猛地把切片从显微镜上扯下来隔着桌子扔给他。“切片弄成这样,我怎么诊断?” 实验室技术员组长拿起切片对光一看。“太厚了,是吧?” “当然是太厚了。”皮尔逊从同一组切片中又挑了一张,“你看看这个。要是我手里有几片面包,把肉刮下来都可以做个三明治了。” 班尼斯特咧嘴笑了。“我去检查一下切片机,那台机器时不时地会闹点儿脾气——”他指着那个切片盒说,“要我把这些东西拿走吗?” “不用,只能凑合着用了,”火药桶已经炸完了,现在老人家只能嘟囔道,“你好好监督组胚那块儿的工作就行了。” 班尼斯特这时候也有点儿不高兴了,一边抱怨着,一边踱到门口:“要是我没有那么多七零八碎的活的话……” 皮尔逊大声喊道:“得了,这话我以前已经听过了。” 当班尼斯特走到门口时,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查尔斯·道恩伯格探出身子问道:“我可以进来吗,乔?” “快进来。”皮尔逊咧嘴一笑。“没准你也能学到一些东西,查尔斯。” 产科医生对麦克尼尔笑眯眯地点点头,然后顺便提醒皮尔逊说,“上回我们约了今天早上下来看你,你不会忘了吧?” “对了,我是忘了。”皮尔逊把切片盒推到一边,他问住院医师,“这一批还有几份?” 麦克尼尔叔数了数剩下来的切片盒,“8份。” “我们等一会继续。” 住院医师开始整理手头的已经写好的病理报告。 道恩伯格掏出烟斗慢悠悠地装烟丝。他环顾了一下这个陈设单调的大房间,打了个激灵说道:“你这个地方让人感觉湿乎乎的,乔,我每回到你这里来感觉都会感冒。” 皮尔逊哈哈大笑道:“我们每天早上都会在这儿喷一次流感病毒,就是免得有人来。”他看着麦克尼尔穿过房间走出门去。然后他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道恩伯格半句闲话也没有,他说道,“上面让我做个代表,让我巧妙地把你解决掉。”他把烟斗含到嘴里,将烟袋揣起来。 皮尔逊抬起头问:“要做什么?又有麻烦了?” 他们俩互望了一眼。道恩伯格小声地说道:“那就要看你的了。”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看样子可能会有一个新的病理科医生来给你做助手。” 道恩伯格以为他会大发脾气,谁知道皮尔逊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他若有所思地说:“不管我要还是不要,是吗?” “是的,乔。”道恩伯格肯定地回答道,这事没必要再瞒着他。自从几天前会议结束后,道恩伯格反复思量了很多次。 “我猜背后又是欧唐奈在搞鬼。”皮尔逊说,话语中露出淡淡的苦涩的味道,但语气依然平静。与往常一样,皮尔逊总有些让人捉摸不定。 道恩伯格回答说:“是他,不过也不完全是他。” 同样让人意外的是,皮尔逊问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办?”这完全是朋友问朋友的语气了。 道恩伯格熄灭了烟斗,把它放到皮尔逊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他心想:如果他能这么想实在是太好了,这意味着我是对的,我能帮助他接受现状,适应新情况。他大声说:“这事我不觉得你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乔,你赶不上手术病理报告的进度了,对吧?还有其他一些问题。” 一时间,他想他说得太过了。毕竟这话题很敏感。他看到对面的男人直起了腰,道恩伯格就等着风暴来临。可是,又一次什么也没有发生。皮尔逊的口气要比此前生硬一些,但还是以讲道理的态度说道:“的确,是有些地方需要整顿,这些我都承认。但是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好的。” 他已经接受了,道恩伯格想。现在他不过是在硬撑罢了,不过好在他还是接受了。他顺口说道:“好吧,你以后会有时间的,等到新的病理科医生一过来就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拿出院长给他的简历。 皮尔逊问:“那是什么?” “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定下来,乔,这人是哈利·托马赛利找来的,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对我们这里有兴趣。” 皮尔逊拿过那张纸说道:“他们倒是一分钟也不肯浪费。” 道恩伯格淡淡地说:“我们的院长手脚比较快。” 皮尔逊扫了一眼那张纸,他大声念道,“戴维·科尔曼医生。”顿了顿,老人用半是苦涩,半是无奈,又夹杂着艳羡的语气继续念道:“年龄:31岁。” 中午12点20分,正是医院餐厅最忙的时候。大多数的医生、护士和医院员工都差不多会挑这个时间过来吃午饭,在取餐盘的地方大家排起了长队,新进来的人拿起餐盘走到有蒸汽保温的食品台领取午餐。 像往常一样,每到这个时间,斯特劳恩夫人都擦亮眼睛,一看到一批食物被取光了,就立即让厨房换上一批新的,好让队伍能一直顺畅移动。今天有爱尔兰炖肉、羊排、烤鲽鱼。餐饮部主管发现羊排基本上没几个人动过,她决定过几分钟之后亲自试尝,看哪里出了问题。没准是肉太老了,刚从餐厅出去的人和进来的人一碰头,这些话就能一下子传开去。斯特劳恩夫人在备餐室里发现,一大摞餐盘的顶层,有一个盘子上有一个污点。她走上前去赶紧把它取下来。果然那个盘子上还讨人嫌地留着上一顿饭的痕迹。又是那个洗碗机!那东西不好用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决定过一会儿就去跟院长再说一次。 在为医务人员预留的座位上,以放射科医生拉尔夫·贝尔为中心的人群传来一阵喧闹的笑声。 吉尔·巴特利特端着餐盘从食品柜那边走过来,放下餐盘走过去跟他握手,“恭喜你,小贝尔,”他说道,“我刚听说了。” “听说什么?”内科医生刘易斯·汤因比问道,他也拿着一个托盘跟在吉尔身后。随后贝尔喜气洋洋地递了一根雪茄给巴特利特,汤因比惊呼道,“天哪!又生了?不会吧?” “当然了。为什么不生?”放射科医生伸出手拿出另一根雪茄。“你也来一根,刘易斯。这是我们贝尔家的第8个小家伙了。” “8个!什么时候生的?” 贝尔若无其事地说,“今天早上,我们家的球队又添了一个男孩子。” 比尔·鲁夫斯插话道:“别听起来那么嫌弃嘛,刘易斯,他已经尽力了,毕竟,人家才结婚8年嘛。” 刘易斯·汤因比也伸出手和他握手,“轻点儿握啊,贝尔,别一用力把你剩下的那点儿小贝尔都挤没了。” “不要太羡慕和嫉妒啊。”贝尔苦口婆心地说道。这些玩笑话他以前都听过好几遍了。 露西·格兰杰问道,“你夫人还好吗?” 贝尔说:“她挺好的,谢谢。” “作为一个大色魔,你有什么感想?”发问的是坐在下首的内科主任哈维·钱德勒。 贝尔说:“我才不是色魔,在我们的家,我们一年才欢娱一次,我不过是每次都中头奖而已。” 露西·格兰杰跟着大家一起大笑起来,然后她说道,“拉尔夫,下午我有个病人要麻烦你一下,是我们的一个护士学员,名字叫薇薇安·拉布顿。” 笑声渐渐平息下来了。“你的建议是什么?”贝尔问。 “我想为她拍个左侧膝关节片。”露西回答。然后,她又说道:“那里长了个东西,看样子不太好。”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查尔斯·道恩伯格医生给肯特·欧唐奈打电话,汇报了一下和皮尔逊商量的结果。末了他告诉外科主任,“我已经向乔介绍了一下你们正在联系的人。” 欧唐奈问道:“那他怎么看?” “在我看来,他说不上很热心,”道恩伯格说,“但我想,如果你想招这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科尔曼?……如果你想要让他来这里谈谈,乔应该不会为难你们。但我建议你从现在开始,什么事情都事先知会乔一下。” “那是一定的,”欧唐奈说道,“谢谢你,查尔斯,实在是太谢谢你了。” 随后道恩伯格又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约翰·亚历山大的妻子的。上午早些时候她曾打过电话来留了个口信。打电话之前,他查找了他的记录卡,知道这个病人是乔·皮尔逊介绍过来的,病理科一个技师的妻子。在电话里,他了解到她刚刚才来到伯灵顿和丈夫会合,于是他们约好下周在道恩伯格位于市中心的诊所见面。 恰恰在亚历山大夫人和道恩伯格通话的时候,她的丈夫被乔·皮尔逊训得灰头土脸。事情是这样的。 当天上午,皮尔逊因为切片的质量发了一通脾气之后,班尼斯特就回到血清学实验室,刚好约翰·亚历山大正在那里工作,于是就把情况都跟他说了。彼时班尼斯特正在气头上,于是对隔壁组织胚胎实验室的两个女技术员和一个男技术员说了不少风凉话,班尼斯特出门也没有关门,于是那些话都被对门的亚历山大听到了。 亚历山大明白切片质量不好也不能全怪在组胚技术员头上,虽然来这家医院的时间不长,但是他也发现了真正的问题在哪里。事后他告诉班尼斯特:“你明白的,卡尔,我觉得这也不全是他们的错,我觉得他们的活太多了。” 班尼斯特酸溜溜地说道:“我们每个人的活都太多了。”然后又夹枪带棒地补了一句:“既然你懂的东西那么多,你干完自己的活之后,帮他们也干一点儿呗。” 亚历山大决定不吃激将法这一套:“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如果有一个自动切片仪,而不是样样东西都靠传统手工操作,他们会干得更好。” “算了吧,小子,这不关你的事。”班尼斯特居高临下地说道,“再说了,我们这地方,任何事情只要谈到钱就门都没有。” 亚历山大并没有争辩。但是他决定一碰到皮尔逊医生,就要和他谈谈这个问题。 当天下午,有一些实验报告需要签字,于是他去了皮尔逊的办公室。一进门就发现病理科医生正一脸不耐烦地埋头处理堆积的信件。抬头望了望亚历山大,皮尔逊示意他把报告放到桌上然后就继续看信件了。亚历山大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老人就大声叫道:“什么事?什么事?” “皮尔逊医生,我在想我能不能提个建议。” “现在?” 稍微有点儿眼色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别烦我。而亚历山大却回答说:“是的,先生。” 没办法,皮尔逊耐着性子接口道:“怎么了?” 带着一丝紧张,亚历山大说道,“是关于加快手术病理报告进度的事情,医生。”他一提到手术报告,皮尔逊就放下了手里的信,瞪起了眼睛,把头抬起来。亚历山大接着说道:“我在想,不知道您有没有想过买一个切片仪。” “你懂什么切片仪?”皮尔逊的声音里夹杂着怒气,雷声滚滚,山雨欲来。“再说了,我记得我把你派去血清学实验室了。” 亚历山大提醒道:“我在技师学校里,攻读了完整的组织学课程,医生。”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皮尔逊什么也没有说。亚历山大继续说道:“我曾经用过一个切片仪,这个仪器非常好用。它可以帮我们起码省下一天的准备切片的时间。与人工在各种溶液中处理组织相比,如果能提前一个晚上设定好参数,第二天早上就自动——” 突然之间,皮尔逊打断了他,“我知道那玩意儿怎么操作,我见过。” 亚历山大说:“我明白了,先生。难道您不觉得——” “我是说,我已经见过那些所谓的切片仪了,半点儿好印象都没有。”皮尔逊的声音很刺耳。“切片的质量跟传统的手法根本没法比,更重要的是,那些仪器都太贵了。这些看到了吗?”他翻了翻桌面上堆成一堆的黄色打印表。 “是的,先生。” “这些都是采购申请,每一件都是我们部门必需的东西。每一回我想要一批东西回来,就要和院长争辩半天。他说,我们花钱太多了。” 亚历山大犯的第一个错误是,在皮尔逊压根儿不想听他讲话时,提了个建议。跟着他犯了第二个错误,这家伙以为皮尔逊说那么多,是想和他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他安抚地说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能省下一整天,或者两天的时间。”他越说越来劲:“皮尔逊医生,我以前看过切片仪做的切片,质量很不错,也许你以前看到的那个,用法不太对。” 老头子一下子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不管触怒皮尔逊的原因是什么,亚历山大已经越过了医生和技师之间的等级界限。皮尔逊扬着头吼道:“够了!我说我对切片仪没兴趣,就是没兴趣的意思。我不需要任何人来跟我争什么!”他绕过桌子站到亚历山大面前,整张脸都逼到年轻人的面前。“另外,有件事情,我要你给我记清楚,我是病理科主任,我主管这个部门。有什么建议,如果合理,可以提。不过,不要管得太宽了,懂吗?” “是的,先生,我懂了。”其实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垂头丧气的约翰·亚历山大灰溜溜地回实验室工作去了。 一天下来,迈克·塞登斯也一直心不在焉的。有好几次,他不得不提醒自己,努力把神游的思绪拽回来。有一次在尸检的时候,麦克尼尔不得不警告他,“你的手还垫在你要切的那个部位下面呢,我们希望人们能带着自己所有的手指离开这地方。”塞登斯赶紧把手拿出来。病理科的解剖刀锋利得很,过去还真的有不少没有经验的实习生,手指连着手套一起被切下来。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停地走神,一个问题在脑海里徘徊不去:这个薇薇安到底有什么好,让他一天到晚想个不停?当然,她是长得不错又挺有吸引力的,他恨不得现在就和她恩爱一番。迈克·塞登斯坚信自己没有想多,如果那天晚上她膝盖疼痛不是装模作样的话,她看上去也是愿意的,现在看来那是真的痛。他希望她现在依然愿意,但这件事谁也保证不了。 他决定再约薇薇安见面,只要她今晚有空,就在今晚不就行了? 薇薇安在最后一堂课结束,回到护士宿舍后看到了迈克·塞登斯留的纸条。它是迈克亲手送到邮箱架上标记着“L”的那一个格中的。在纸条上写着迈克约她晚上9点45分在医院四楼,儿科附近见面。一开始,她打算不去的,在那个时间点,她根本没有理由还待在医院里,如果碰到卫校老师就更麻烦了。但是她发现自己内心却真的想去,于是在晚上9点45分,她走出护士宿舍,走到了宿舍和医院主楼之间的木制通道上。 迈克在等着她,心事重重地在走廊里踱来踱去。但是一看到她,他就朝一个门洞指了指,两人就走了进去。那里连通着一个有着金属楼梯的通道。在这么晚的时候,楼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楼梯只要有人上下都会发出响声,如果有人来,老远就能听到。迈克拉着她的手下了半层楼梯。他转过身来,然后就像这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样,她偎入了他的怀抱。 当他们亲吻的时候,她感到迈克的双臂越搂越紧,昨天晚上那种迷幻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想来这里。这个红发的男子突然变得不可或缺起来。她希望和他在一起做各种事情,靠近他,和他说话,和他融为一体。这种触电一样的感觉她从来都没有感受过。他亲吻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她的耳朵。他把头埋在她的发丝里,低声说道,“亲爱的,薇薇安,我一整天都在想你,根本停不下来。”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看着她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摇摇头。“你是在害我。” 她又把他搂住,说道,“哦,亲爱的迈克!” 楼梯上热浪滚滚,薇薇安感到他滚热的身体贴在她同样火热的身体上。现在,他的双手在四处摸索,她颤抖着低声问:“迈克,没有别的地方吗?” 她感到他的手停了下来,知道他正在想。他说:“我和弗兰克·沃斯共用一个宿舍,但是今晚很晚他才会回来。你想不想去住院医师宿舍碰碰运气?” 她迟疑地问道:“如果我们被抓到了,会怎么样?” “我们俩都会被医院开除。”他又吻了她。“现在,我顾不上这个了。”他握住她的手。“走吧。” 他们走下楼梯,穿过走廊。路上碰到另一个住院医师,他朝他们咧嘴一笑,什么都没有说。又下了一层楼,穿过另一个长廊。正前方的一个门洞里突然转出来一个白色的身影,薇薇安一看竟然是夜班护士长,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但是护士长并没有转身,在他们经过之前,又走进了另一扇门。然后他们来到一个狭小安静的走廊,走廊两旁,房间的门都关着,有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来。有一扇门内传来音乐的声音。薇薇安听出是肖邦的E小调序曲,一两个月前,伯灵顿交响乐团曾经演奏过这支曲目。 “在这里。”迈克打开一扇门,两人很快钻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但她依稀能看见双层床和扶手椅的形状。在她身后,她听到迈克锁门的声音。 他们渴望而急切地凑到一起,他的手指在她的衣扣上摸索,当它们稍有不顺,她便帮着解开。薇薇安两腿发软,有那么一刻,他紧紧地抱着她,和她一起体味着静谧的战栗。然后他双手温柔而细腻地拂过她全身,抱起她发颤的身体,在去往床边的路上,她踢掉了她的鞋子。在天旋地转间他和她挨在一起,他的双手又开始四处点火,“薇薇安,亲爱的薇薇安!” 她几乎要听不清他的话语。“迈克,不要等!不要等!”她感到他的身体癫狂、放纵地冲击着她,而她狂野地回应着,奋力奔向他,靠近他,和他在一起。倏忽之间,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存在,恍恍惚惚之间,只有灵魂出窍般的狂喜,什么东西在焚烧着,夹着风和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事后,当他们静静地躺在一起,薇薇安再次听到音乐隐隐约约从大厅传来,还是肖邦的,是E大调练习曲。此刻还去分辨一首乐曲的名字,似乎有些许奇怪。但是在黑暗中,乐声如同流水一样从远处潺潺流过,萦绕于耳畔的旋律和她此时的心境无比契合,温柔而安定。 迈克探过头来,轻轻地吻了她,说道:“最亲爱的薇薇安,我想和你结婚。” 她轻声问道:“亲爱的迈克,你确定吗?” 这句话冲口而出,连迈克自己都吓了一跳。迈克完全是一时兴起,但是思量片刻,他发现在内心深处他就是这样想的。他反复让自己不要陷进去的警告显得毫无意义而且肤浅至极,此刻他体会到的正是他渴望深陷的情感,其他的都可以抛诸脑后了……他知道今天和此前一直让他烦恼的思绪,都将不复存在。依着他原来的性子,他打趣道:“我确定,我很确定,你呢?” 薇薇安用胳膊搂住他,喃喃地说,“我从来没有遇到比这更确定的事情了。” “嘿!”迈克挣开她的胳膊,用一只胳膊肘撑起上身朝她问道,“那么多事情差点儿让我把一件事忘了,你的膝盖怎么样?” 薇薇安调皮地笑道:“今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是吧?” 他又吻了吻她,问道:“露西·格兰杰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他让贝尔医生给我拍了几张X光片,她说过一两天就能出报告了。” 迈克说:“等到一切都弄清楚,我就能放心了。” 薇薇安说:“别傻了,亲爱的。一个小包会有什么大事?”
[1] 蓝痣(blue nevus):又称良性间叶黑色素瘤,分为普通蓝痣、细胞蓝痣和联合型蓝痣。细胞型蓝痣有恶变可能,应手术切除。——译者注 10 致三郡医院院长H·N·托马赛利先生 伯灵顿 宾夕法尼亚州 尊敬的托马赛利先生: 自从一个星期前我参观完伯灵顿后,我对三郡医院病理科的工作考虑了很久。 写下这封信是为了告知您,如果您那边没有什么变化的话,我决定按照我们约定的条件,接受贵院的聘请。 此前,您提到希望新聘请的病理科医师能尽快就职,而我这里已无其他事务需滞留,待处理完几件琐事后,我准备于8月15日,即一周后,抵达伯灵顿报到入职,但愿如此一来,能满足您的需求。 在和欧唐奈医生交流的过程中,他提到离医院很近的部分单身公寓即将竣工。不知道您是否有更多相关的信息,可否告知我。同时,不知道您是否方便替我在8月14日,在当地的酒店预订一个房间。 关于我在医院的工作,我感觉我们对此尚未完全确定下来。现在我冒昧提及这个话题,不知道您能否在我就职之前就和皮尔逊医生明确商定下来。 在我看来,不管是对日常工作的监督管理,还是对今后工作中时不时会碰到的组织管理和技术方面的调整,如果我能有在一定的范围内独立工作的权限,这对我本人,对医院都有好处。 在病理科,我个人希望能把血清学、血液病学和血生化方面的工作交由我直接负责。当然,如果在皮尔逊医生认为有需要的时候,我亦非常愿意随时协助他在病理解剖或其他各方面的工作。 正如我说的,我现在之所以提出这一点,是希望您和皮尔逊医生在8月15日之前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但是,请您放心,我愿意全程协助皮尔逊医生的工作,并为三郡医院做出我最大的贡献。 您真诚的,戴维·科尔曼,医学博士波士顿 马萨诸塞州8月7日 科尔曼把这封打印得干干净净的信读了一遍,把它放在信封里,封好。然后坐回到自己的便携式打字机旁,又敲出一份类似的,但略短一些的信件给乔·皮尔逊医生。 这段时间戴维·科尔曼一直住在波士顿,几个月前,他暂时租下了这间自带家具的公寓。拿着两封信走向邮筒,他一边走一边考虑他所写的内容,一边想着迄今为止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三郡医院。在过去几个星期里,还有7个机构给他下了聘书。很显然,三郡医院开出的条件不是最优厚的,单纯从薪水上看,甚至需要倒着往上数。再说了,三郡医院的名头也不怎么样,而且有两家国际知名的医院也给他下了聘书。而三郡医院,走出它的服务范围,甚至没几个人知道。 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他害怕在一个更大的医疗中心,他就泯然众人矣了?这几乎不可能,既往的辉煌战绩足以说明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他也是会闪闪发光的。是不是因为他觉得在一个小地方,他进行科研工作就能自由一些呢?他的确希望能做一些科研工作,但如果这就是他最想要的,他完全可以选择一个研究机构,他的聘书名单里恰好就有一家研究机构,如果是那样,完全不用费那么多周折。难道是因为做出如此选择所面临的挑战?有可能。显然在三郡医院病理科,有很多东西需要整顿。过去的一个星期,院长在电话里邀请他去医院看看情况,短短的两天,他就发现了不少的问题。另外,和皮尔逊医生共事,估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们会面的时候,他可以感受到老头子的抗拒心理。在科尔曼的追问下,院长承认,在三郡医院,皮尔逊是出了名的难相处。 所以,是因为挑战吗?是因为这个,他选择了三郡医院吗?是吗?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完全不同的东西?是……自我修炼吗?过去的噩梦还在追赶着他吗? 长久以来,在其所有的性格特征中,戴维·科尔曼认为他最显著的个性是骄傲,而这也是他最害怕且最厌弃的一点。在他看来,他从来没有摆脱过骄傲,他把它一脚踹开,拒之门外,但是它总能找到回家的路,简直是强大无比,坚不可摧。 他大多数的骄傲,都来源于他知道自己在智商上胜人一筹。和同龄人相比,他总是感觉自己遥遥领先,而事实上也是如此。迄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证实了,在方方面面他都能崭露头角。 自戴维·科尔曼记事起,拿奖学金对他而言轻而易举,学习看上去就跟呼吸一样简单。在小学、高中、大学、医学院,他像雄鹰一样在众人头顶高高飞过。拿第一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无论什么知识他看一眼就能理解吸收、分析整合、收为己用,他为此沾沾自喜。 戴维·科尔曼第一次见识到骄傲的苦头是在高中的时候。就像所有天赋异禀的人一样,当他被同学们一眼认出来时,他们开始只是有些戒备,当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的时候,戒备变成不喜欢,最终不喜欢转化成了憎恨。 当他刚发觉这一点的时候,他还没当回事儿。直到有一天,学校的校长——他自己也是一个才华横溢、通情达理的人——把他叫到一边。时至今日,戴维·科尔曼还能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觉得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大到能承受这些了。所以我要对你直说,在学校的四面墙内,除了我,你一个朋友也没有。” 起初,他还不信。随后因为他实际上是一个无比诚实的人,他最终对自己说,校长是对的。 于是校长对他说:“你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优等生,你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在这世上没有任何理由去埋没你的才能,你有一个无与伦比的聪明的大脑。至于未来,你的前途不可限量。科尔曼,我想说的是,以我过来人的经验,我要提醒你:如果你想与他人共处,你必须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出挑才行。” 对一个年轻而敏感的生命说这种话是很鲁莽的,但是校长并没有低估他的学生。科尔曼带走了这个建议,分析消化了校长的话,最后开始否定自身。 从那时起,为了改正自己的缺点,他前所未有地努力起来。他给自己制订了一个近乎苦行僧的计划。他先从参加体育活动开始,从记事开始,戴维·科尔曼对各种运动都不感兴趣。在学校里,此前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体育活动。他一直都觉得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才会去参加体育赛事,在一边傻乎乎地大呼小叫。现在他冬天踢足球,夏天打棒球。不管心里在想什么,他倒真成了体育健将。在大学时,他被选拔到校队。而不管是在高中,还是大学,在不上场的时候他都作为一个观众参加了每一次比赛,跟周围的每一个人一样嘶吼呐喊。 然而,即使他把自己的内心小心地隐藏起来,却始终无法摆脱格格不入的感觉。在自己内心深处,在每一个欢呼声中,他都感觉自己的行为幼稚无比。正是这种感觉使他相信,即使他已经将骄傲踩到脚下,但是却从未踩灭它。 他与他人的关系也差不多如此。在过去,如果碰到一个他感觉智商欠奉的家伙,他便从不费心去掩饰自己的厌恶和漠不关心。但是现在,作为计划的一部分,他要走出自己的世界,对那些人热心无比。结果在大学时,他获得了“老好人”的名号。如果大家有什么学习上的困难,他的名字简直成了通关密码。每个人都说:“去找戴维·科尔曼聊聊,他会给我们讲清楚的。”而事实上,最后他总是会帮到他们的。 按照常理来说,长此以往,他对周围人的想法应该改观才是。时间和经历,会让他对那些天分上有欠缺的人抱有同情心,但是,他一直都不确定这种感情是否曾经存在过。科尔曼自己发现,他仍然像过去一样对无能充满了蔑视,他用严格的约束去对抗它,作秀似的表演去掩饰它,但一切似乎都于事无补。 他进入医学行业,有一半是因为他那去世的父亲,他曾是一个乡村医生。一半是因为他自己也想做医生。但是,在选择特定的专业时,选择了病理则完全是因为在医学的各专业中这是最不能出风头的科室。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进一步打击自己那无法击败的骄傲的计划中的一步。 有一段时间,他相信他做到了。有时候,病理研究是极其孤独冷清的。这里的人不用和医院病人直接接触,与面对面诊断的激情和压力是分开的。但后来,随着兴趣和知识的增长,他发现自己对高倍显微镜下显露出来的秘密知道得比别人多,他对那些不如自己的人又产生了轻视的情绪。当然,程度是没有那么以往那么强烈了,毕竟,在医学领域,他不可避免地还是碰到了不少和他的智力旗鼓相当的人。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也许可以稍微喘口气,把套在身上的那层铁甲松开一些。他还是碰到一些他觉得很没有头脑的家伙,这种人在医学院也是有的,但是他从未表现出来,与此同时,跟这些人打交道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让人闹心了。在这些心情稍微放松的片刻,他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终于克服了老毛病。 对此,他仍然很小心谨慎,15年来有意识的自我约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开的。而有时候,他开始弄不清楚自己的行为动机,是完全出于自我选择,还是出于长久以来,他逼自己套上苦行僧的粗布麻衣后所产生的思维定势? 所以,现在他才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为什么要选择三郡医院?如果他选择了它,是因为这就他真正想要的,一个中等大小的、二线的医院,既没有名亦没有利?或者,这不过是潜意识里他能找到的最能折磨他的自尊的办法? 他把两封信件投入邮筒,这个问题,大概只有时间才能回答了。 在伯灵顿的医科大楼的七楼,伊丽莎白·亚历山大在道恩伯格医生的办公室套间的检查室里换上她的衣服。半小时前,查尔斯·道恩伯格给她做了一次全面的常规体查。现在他已经回到他的办公桌前。透过半开的门,她听到他说:“亚历山大夫人,等你穿好衣服,就过来这边坐吧。” 把套头衫拉过头顶,她乐呵呵地回答说,“等一下哦,医生。” 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道恩伯格笑了。他喜欢那些享受怀孕而满脸喜悦的病人,伊丽莎白·亚历山大恰好就是这样的病人。她会是一个很好的话不多的妈妈,他想。她看上去挺漂亮的,虽说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特别漂亮的姑娘,但是性格上很亲切朴实,这让她整个人有了更多光彩。他看了一眼他早先做的记录。她今年23岁。当他年轻的时候,给女病人体检时一定要有个护士在场,这不过是个预防措施。他听说有些没这么做的医生,后来就被有些神经兮兮的女人弄了些很难听的罪名控告他们。然而,现在他很少在意这个了。最起码,人老了也就有这点好处。 他冲套间里喊道:“嗯,我看你会生一个正常、健康的宝宝,这里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情况。” “科罗生医生以前也这么说过。”伊丽莎白束上她那绿色印花夏裙的腰带,从房间里走出来坐到办公桌一旁的椅子上。 道恩伯格又看了看他的笔记。“他是在芝加哥给你看病的医生,是吗?” “是。” “你的第一个孩子,是他接生的?” “是的。”伊丽莎白打开她的钱包拿出一张纸。“我这里有他的住址,医生。” “谢谢你,我会写信给他问问你的病史。”道恩伯格把那张纸条夹进笔记里,他就事论事地问道,“亚历山大夫人,你的第一个孩子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支气管炎,在她刚满月的时候。”伊丽莎白平静地说道。一年前,说这句话时她不得不强忍着眼泪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现在,随着第二个孩子即将降临,失去便显得没有那么难以承受了。但是,这一次,这个孩子一定会活下去,她十分确信。 道恩伯格医生问道:“接生时正常吗?” “正常。”她回答。 他又看了一下他的记录,好像是为了冲淡刚刚那些痛苦的问题可能带来的苦涩,他像是闲聊一般说道,“我听说你刚刚才到伯灵顿来。” “是的,”她明快地回答道,“我的丈夫在三郡医院工作。” “是的,皮尔逊医生跟我提过。”一边继续写,他一边问道:“他喜欢这里吗?” 伊丽莎白想了想后,说道,“约翰并没有说太多,但我感觉他喜欢这里。他非常喜欢他的工作。” 道恩伯格用吸墨纸沾了沾他的字迹。“他是个好帮手,特别是在病理科。”他又抬起头笑道,“我们这些人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实验室的结果。” 妇产科医生停顿了一下,从他的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摞表格,他说:“说到实验室,我们必须给你验个血。” 当他开始写化验单的抬头时,伊丽莎白说,“有些事我要告诉您,医生。我是Rh阴性,我的丈夫是Rh阳性[1]。” 他笑了。“我早就该想起来你是技师的妻子。那样的话,我们的检查要彻底一些了。”他撕下化验单递给她。“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拿着这个去三郡医院的门诊抽血。” “谢谢您,医生。”她把化验单叠好放到她的手提包里。 在就诊快结束的时候,道恩伯格犹豫了一下。和大多数医生一样,他知道,患者常常对有些医疗问题抱有不完整甚至是错误的想法。当他自己的病人出现这种情况时,不管要花多少时间,他总会把问题解释清楚。现在这种情况下,女孩子已经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因此,第二次的孩子显得倍加重要。道恩伯格觉得自己有义务消除她的顾虑。 她提到了Rh因子的问题,显然她考虑过这个问题。然而,他怀疑她是否明白其中真正的临床意义。他决定花点时间去稳定一下她的情绪。 “亚历山大夫人,”他说,“我希望你要明白,即使你和你的丈夫有不同的Rh血型,这并不意味着你的宝宝一定会有任何问题,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医生。”他知道自己猜对了。在她的声音里有一丝疑惑。 他耐心地问:“你明白Rh阳性和Rh阴性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她犹豫了一下。“好吧,我不太明白,至少不是完全明白。” 他就猜到会这样。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让我尽量说得简单一点,我们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有很多因子,而你说的‘因子’,其实就是血液的某种‘成分’。” 伊丽莎白点点头。“我明白了。”她发现自己正聚精会神地听道恩伯格医生讲话。一时间,她几乎是怀旧一样地想起很久以前还在学校的日子。在学校里,她一直对自己对事物的理解力引以为傲。她总是能排除万念,集中精神专注在一个问题上。这让她成了最引人注目的学生之一。 她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保持着这样的能力。 道恩伯格继续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血液因子,据科研人员的最新统计,我们所知的血液因子多达49种。大多数人,像你和我,血液里大概有15到20种血液因子。” 伊丽莎白的头脑一转,想到了第一个问题。她问:“是什么原因导致人们生来具有不同的血液因子?” “主要是靠遗传,这一点倒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要记住,有些因子是相容的,有些则不相容。”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有些血液因子混合在一起,会相安无事,但有些在一起后则会攻击对方,无法共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输血时一定要配型,必须确保受血者接受的血型与其自身的是相容的。” 伊丽莎白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问,“当人们生孩子的时候,就是那些会互相攻击的因子,那些不相容的因子,引发了疾病?”这也是她在课堂上的习惯之一:一个问题弄明白了再往下学。 道恩伯格回答说:“偶尔它们会这样。但更多的时候不会有什么问题。就你和你丈夫的血液特征而言,你说他是Rh阳性?” “是的。” “嗯,这意味着他的血液中含有一种‘大D’因子,而你是Rh阴性,你没有‘大D’因子。” 伊丽莎白缓缓地点头。她在脑海里记下:Rh阴性,没有“大D”。按照以往记东西的习惯,她迅速编了个顺口溜: 无敌(D)即赢(阴)。 她发现道恩伯格正望着她。“你说得挺有意思的,”他说,“从没有人这样解释过。” “好,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你的宝宝,”他指着她腹部隆起的地方说,“我们还不知道小宝宝是Rh阴性血液还是Rh阳性的。换句话说,我们不知道他的血液中是否含有‘大D’。” 一时间伊丽莎白把她脑海中编的那些小玩意儿都忘了。她带着一丝不安问道:“如果他的血液中含有‘大D’因子呢?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血液和我的血液会不相容呢?” 道恩伯格平静地说:“总是会有这种可能性的。”他面带微笑地告诉她:“现在请仔细听。” 她点点头,将注意力再次集中起来。刚才有一刹那她开了个小差。 他字斟句酌地说道:“婴儿的血液系统总是独立于母亲的血液系统之外的,不过,在怀孕期间,时常会有少量的宝宝的血液会溜进母亲的血液里。明白吗?” 伊丽莎白点点头:“明白。” “那好吧,如果母亲为Rh阴性血液,而宝宝刚好是Rh阳性的,有时这可能意味着我们的老朋友‘大D’因子会潜入母体的血液系统,在那里,它是不受欢迎的存在。明白了吗?” 伊丽莎白再次说:“明白。” 他缓缓地说:“当这种情况发生时,母亲的血液通常会产生一种我们称之为抗体的东西,而这些抗体会攻击‘大D’因子,并最终消灭它。” 伊丽莎白感到困惑。“那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对于母亲来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母体会产生对抗‘大D’因子的抗体,这才是问题所在。抗体能通过胎盘屏障,自由出入胎儿的血液。你看,尽管母亲和婴儿之间血液是不流通的,但是抗体可以,抗体完全可以进出自如。” “我明白了,”伊丽莎白慢慢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抗体会攻击婴儿的血液并破坏它。”现在她的思路非常清晰了。 道恩伯格佩服地看着她。这是个聪明的女孩,他想,她把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他大声说:“如果我们不采取措施的话,抗体可能会破坏宝宝的血液,或者破坏其中一部分。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新生儿溶血病[2]。” “但你能采取什么措施来预防这种情况发生?” “一旦这种情况发生,我们无力阻止,但是我们能够战胜它。一开始,通过溶血试验,我们能及时发现母亲的血液里的抗体,我们现在会检测你的血液,在怀孕期间还要重复检测。” “怎么检测?”伊丽莎白问。 “你真是一个会问问题的女孩。”妇产科医生笑了。“我没法告诉你具体的检验过程。你丈夫知道的比我多。” “还有什么能做的吗?我的意思是为了宝宝我们能做什么。” 他耐心地说:“最重要的是,在宝宝出生后要立即给他进行换血,这通常都非常有效。”他刻意回避新生儿溶血病的患儿极易发生死胎,以及有时候需要提前几个星期引产,以便让新生儿有更高的存活率的事实。不管怎么说,他觉得今天说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他决定先总结一下。 “我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亚历山大夫人,因为我认为你对Rh血型有些疑问。另外,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我一直认为,与其一知半解,不如让你了解得透彻一些。” 她听见这些话马上笑了,她就猜到她确实很聪明。毕竟,她已经证明自己仍然拥有以前在课堂上的理解能力和记忆力。然后她告诉自己:别得意了,再说了,你这是怀了一个宝宝,又不是参加期末考试。 道恩伯格医生又说道:“有些重要的事情,让我再提醒你一下。”现在他很严肃认真地向她探过身子说道:“第一,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你可能永远不会生一个Rh阳性的婴儿,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任何问题;第二,即使你的宝宝刚好是Rh阳性,你也有可能完全不致敏。第三,即使你的宝宝有新生儿溶血病,治疗和治愈的机会也是很大的。”他面向她问:“现在,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伊丽莎白脸上闪着光芒,她一直被当作一个成年人对待,这使她很得意。“道恩伯格医生,”她说,“我觉得你太厉害了。” 道恩伯格被逗乐了,他伸手拿起他的烟斗。“是啊,”他一边装烟丝,一边说,“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 “乔,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露西·格兰杰正在去病理科的路上,在一楼的走廊上她看到皮尔逊那肥胖的身躯就在前方,她便叫住了他。 “有什么事吗,露西?”带着他一贯的嗡嗡的鼻音,但她很庆幸地看到他似乎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感觉,她希望她仍然对他的坏脾气免疫。 “是的,乔。我希望你能帮我看看一个病人。” 他正忙着点那根他总是少不了的雪茄,点着之后,他看着烟头问道,“有什么问题?” “她是我们卫校的一个学生。一个叫薇薇安·拉布顿的女孩子。19岁,你认识吗?” 皮尔逊摇了摇头。露西继续说:“这个病例依我看有点儿不太乐观,我怀疑是骨肿瘤,我已经安排后天活检,切下来的组织会送下来给你,但我想你没准儿想看看那个女孩。” “好吧,她在哪儿?” “我已经让她留院观察了,”露西说,“她在二楼。现在你能去看她吗?” 皮尔逊点头。“也可以啊。”他们走向大厅的乘客电梯。 露西对皮尔逊的要求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在疑诊病患有恶性肿瘤的情况下,是由病理科医生给病人下最后诊断的。在肿瘤的诊断过程中存在着许多因素,有时有些因素是相互矛盾的,一个病理科医生要多方权衡。露西知道对骨肿瘤的诊断尤为困难。所以,如果在诊疗伊始,就让病理科医生参与进来是有好处的。这样一来,他能了解病人,讨论症状,听取放射科医生的意见,所有这一切都有助于他了解病情从而进行诊断。 当他们走进电梯后,皮尔逊痛得缩了一下,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背上。 露西摁下二楼的按钮。电梯门自动关闭后,她问,“是背痛吗?” “有时候会痛一下,”然后他用力伸了伸腰,“可能是因为经常弯腰看显微镜。” 她关心地看着他说:“要不你来我的诊室一趟?我给你看看吧。” 他吸了一口雪茄,咧嘴一笑:“告诉你吧,露西,我可付不起你的诊费。” 门一开,他们走上二楼。走在走廊上时她说:“不收你钱。我从不收同事的钱。” 他被逗乐了,瞥了她一眼。“那你可和精神科医生不一样啊?” “不,我不一样。”她笑了。“我听说你和他们合用一个诊室,他们还给你发了一份账单。” “是啊。”她很少见到他这么随和。“他们说跟我要钱也是治疗精神病的一种办法。” “我们到了。”她打开一扇门,皮尔逊先进去了。随后她跟着他进去,顺手关上了门。 这是一个小双人间,露西对靠近门口的女病人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第二张床边,薇薇安正在看杂志,她抬起头来。 “薇薇安,这是皮尔逊医生。” “你好,薇薇安。”皮尔逊一边看露西给他的病历,一边心不在焉地招呼了一声。 她礼貌地回答说:“下午好,医生。” 薇薇安还是没弄明白到底为什么她会住进来,她的膝盖是又痛了,这是事实,但专门弄张床躺着似乎就有些小题大做了。不过,她也不是很介意。在某种程度上,从卫校的日程中逃出来调整自己,读读书、休息一下还是很不错的。迈克刚刚打电话过来,听到她的情况后,似乎很是担心。他答应一有空就过来看她。 露西拉上两张床之间的挂帘,皮尔逊说道,“把两个膝盖都让我看看,好吗?” 薇薇安掀开床单,撩起睡衣的下摆。皮尔逊放下病历,弯腰仔细检查。 露西看着病理科医生用短粗的手指小心地抚摸病人的下肢。她心想,怎么这人有时候那么粗鲁,有时候又能出奇的温柔。当皮尔逊触诊的时候,薇薇安痛得缩了一下,皮尔逊抬起头来问道,“那里痛,是吗?”薇薇安点点头。 “我从格兰杰医生的病历上看到,大约5个月前你膝盖受过伤。”他说。 “是的,医生。”薇薇安想把事情说清楚:“一开始我忘记了,直到我回头想才记起来。我撞到游泳池底了,我猜我跳水跳得太猛了。” 皮尔逊问她:“那个时候有那么痛吗?” “是的,但后来就不痛了,要不是现在又痛了,我都没想着要去管它。” “好的,薇薇安。”他朝露西打了个手势,露西把床单盖了回去。 他问露西:“有拍X光片吗?” “我拍了。”她拿出一个大的牛皮纸信封。“拍了两组:第一组没有什么阳性提示。然后,我们调整到软组织窗,结果就发现了骨畸形。” 薇薇安兴致勃勃地听着,她感觉他们说的话应该都是关于她的,好像自己成了个重要人物似的。 皮尔逊和露西走到窗边,病理科医生拿起那张没有阳性提示的X光片对着光,在他看第二张的时候,露西指了指说,“这里,看到了吗?”他们俩一起看。 “可能是吧。”皮尔逊嘟囔了一声,放回那些X光片。影像学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专家在别人的天地里摸索的感觉。他说:“一团阴影里又一团阴影。放射科怎么说?” “拉尔夫·贝尔证实了骨畸形,”露西回答,“但他也觉得不足以下诊断。他同意我们应该做一个活检。” 皮尔逊转向病床问道:“你知道什么是活检吗,薇薇安?” “我有点印象,”女孩犹豫道,“可是不太清楚。” “护理课程还没有教,是吧?” 她摇摇头。 皮尔逊说:“好吧,事情是这样的,格兰杰医生要取出一小块组织,就从你的膝盖,你痛的地方取。然后那块组织会送过来给我……我会研究一下。” 薇薇安问:“然后你就能从中分辨出……生了什么病吗?” “大多数时候,我可以。”他准备离开,然后迟疑了一下。“你经常运动吗?” “哦,是的,医生。网球、游泳、滑雪,”她补充说,“我也喜欢骑马。在俄勒冈州时我经常骑马。” “俄勒冈州,是吗?”他若有所思地说道,然后转身离开。“好吧,薇薇安,今天就到这里吧。” 露西笑着说道:“我等会就回来。”她拿起病历和X光片跟着皮尔逊走了出去。 门一合上,第一次,薇薇安生出一丝恐惧不安的凉意。 当他们在走廊上走了一段路后,露西问,“你怎么看,乔?” “这可能是一个骨肿瘤。”皮尔逊一边思索,一边慢慢说道。 “恶性?” “有这个可能。” 他们走到电梯前停了下来。露西说,“如果是恶性的,我就不得不截掉那条腿。” 皮尔逊慢慢地点了点头。突然之间,他显得有些苍老。“是啊,”他说,“我就是在想这个。”
[1] 在Rh血型中,Rh是恒河猴(Rhesus Macacus)英文名称的头两个字母。兰德斯坦纳等科学家在1940年做动物实验时,发现恒河猴和多数人体内的红细胞中存在Rh血型的抗原物质,故而以此命名。人类血型中有阳性及阴性两种Rh因子。——译者注
[2] 因为医疗技术的发展,孕产妇“大D”因子致敏和由此导致的新生儿溶血病的病死率已经大大下降。——译者注 11 “子爵”号螺旋桨喷气式飞机平稳地转到逆风方向开始下降。飞机的副翼和滑翔轮已经放了下来,在伯灵顿民用机场的一号跑道的正前方排队准备降落。在指挥塔下边的候机台上看着飞机降落,肯特·欧唐奈医生漫无边际地想到,其实航空和医学有很多相似之处。两者都是科技的产物,都打破了人们既往的观念,改变了全世界人民的生活。两者都朝着未知的地平线进发,而未来在前方影影绰绰,无法预知。还有一个相似之处,现在的航空制造业已经跟不上自身技术的发展了。一个欧唐奈认识的飞机设计师最近告诉他:“一架飞机一旦飞上天空,那么它所代表的技术就已经过时了。” 欧唐奈抬起手挡住眼前8月中旬下午灿烂的阳光,心想其实医疗这一行也是大同小异。医院、门诊、医生都始终都无法一直保持处在最前沿的状态。无论他们怎样努力,科学实验、新技术的开发和涌现总是走在前头,甚至超前了数年。一个人今天可能会死于某种疾病,而能挽救他的药物其实已经发明了,甚至,也许正在被限制性地试用。但是,新的进展总是需要时间才能被广为传播并被公众认可。外科手术也是如此,一位外科医生,或一组外科医生,可能会开发出一种能拯救生命的新技术。但在普遍推行之前,其他医生需要学会如何掌握这项技术并把它传承下去。有时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打个比方,时下心脏手术已经相当普遍了,很多急需手术的病人也能够得到相应的治疗。但是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少数外科医生有资格或愿意尝试这门技术。 对于新事物,总是存在着这样的问题:这是个好办法吗?这办法可行吗?并非所有的改变都意味着进步。在医学方面,也存在很多假象,有些理论和实际背道而驰,有些人就凭着满腔热血难免会操之过急,弄出些不够成熟的结论,把别人也引入歧途。有时候在开明和谨慎之间很难取舍。在三郡医院,顽固派和改革派都大有人在,对于欧唐奈来说,这是个令人头痛已久的问题,人们时刻在担心自己是否站错队、跟错人。 他的思绪被滑行在跑道上的“子爵”号打断了,飞机发动机刺耳的轰鸣声吞没了周遭一切的声音。等发动机停转,欧唐奈等着乘客下飞机,一看到人群中的科尔曼医生,他就下楼到候机厅迎接医院这位新来的病理科副主任。 戴维·科尔曼没想到外科主任会亲自来接他。在熙攘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欧唐奈的身影,身材魁梧,古铜色的皮肤,远远地向他伸出了手。欧唐奈说:“很高兴看到你。乔·皮尔逊没空过来,但我们觉得必须要有人过来跟你说声‘欢迎’。”欧唐奈没好意思说出口的是,乔·皮尔逊其实就不肯过来。哈利·托马赛利刚好又不在城里,欧唐奈就只能自己开车过来了。 当他们通过燥热而拥挤的大厅时,欧唐奈看到科尔曼把周围扫视了一圈。他猜这个年轻人是在迅速熟悉周遭的环境。也许这是个习惯性动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失为一个好习惯。当然,戴维·科尔曼自己也经得起人们挑剔的眼光。虽然他刚刚坐了三个小时的飞机,他的华达呢西装上半分褶皱都没有,修剪得宜的分头梳得很整齐,他最近刚刮过胡子,没戴帽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31岁还要年轻一些。他看上去虽然身躯没有欧唐奈那么高大,但是整个人结实匀称,长脸尖下巴。胳膊下夹着的一个公文包让他看上去挺有专家的气场,欧唐奈想,一副青年学者的典型形象。他领着科尔曼到行李柜台,搬运工正从一辆拖车上卸下行李。他们和其他刚下飞机的乘客混在一起找行李。 欧唐奈说:“坐飞机时,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会儿。” 科尔曼点点头,淡淡一笑,就几乎好像是在说,让我们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去闲聊,好吗? 欧唐奈想,这个家伙有点儿高傲啊。上次见面时,他就留意到科尔曼那双冷灰色的眼睛,寻思到底如何才能摸透那双眼睛背后的心思。在人群中,科尔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四下张望。这时,一个戴红帽子的搬运工像接到命令似的马上凑了过来。 10分钟后,当欧唐奈开着他的别克轿车穿过机场的车流驶向市区时,他说,“我们帮你预订了罗斯福酒店的房间,那里比别的地方都要舒服,而且还挺安静的。我想院长已经告诉你公寓的情况了。” “是的,他告诉我了,”科尔曼说,“我希望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这不成问题,”欧唐奈接着补充道,“去医院报到之前,你要不要花一两天时间来找间公寓。” “不用了,谢谢。我打算明天上午开始工作。” 科尔曼客气而有主见,欧唐奈想,这个人是打定了主意后就明明白白说出来的人。他听起来似乎也是不太能轻易劝服的。欧唐奈开始揣测着乔·皮尔逊和戴维·科尔曼会如何相处。表面上看,估计两人之间会有不少碰撞,但万事都说不准,有时候,在医院里两个最不搭调的人也可能一拍即合,成了毕生挚友。 当他们开车穿过市区时,戴维·科尔曼发现自己对未来的前景有一种近乎兴奋的心情。这对于他来说是不常有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他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抱着一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态度。但毕竟这是他第一份正式被聘用为医院员工的工作。他告诉自己:这是真切自然的人之常情而已,没什么好难为情的。然后又暗笑自己又在做自我批评了,思想上的老习惯一下子是很难打破的。 他又想到了就坐在身边的欧唐奈。在三郡医院,所有人对外科主任都是一致好评。他感到纳闷,以欧唐奈的背景和资历为什么会选择像伯灵顿这样的地方?他是不是也有着百味杂陈的动机呢?还是有其他原因?也许他就是喜欢这里。有一些人,科尔曼想,他们的喜好就是直截了当、简简单单。 欧唐奈开车超过一个牵引式挂车,然后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 科尔曼礼貌地说:“请说。” “三郡医院这几年,有了不少变化。”欧唐奈字斟句酌,慢慢地说道,“哈利·托马赛利告诉我,你对这些改革,还有我们的计划,已有些耳闻。” 科尔曼笑了。“是的,我听说了。” 欧唐奈摁了一下喇叭,前方的一辆车让开了。他说:“你能来我们这里,本身就是一个重大的变革,而且我猜想,一旦步入正轨,你自己也会希望在医院推动更多的改革。” 科尔曼想起在上次简短的参观中,他看到医院病理科的情况。“是的,”他回答说,“我敢肯定会有的。” 欧唐奈沉默了,然后用更慢的语速说道:“我们尽量在稳定中推进变革,但是有时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一个会为了维持稳定而牺牲原则的人。”他看了看身旁的科尔曼又说:“我希望我们都能明白这一点。” 科尔曼点了点头,但没有接话。欧唐奈继续说:“尽管如此,如果你能够做到的话,我建议你谨慎行事。”他笑言:“能靠以理相劝解决的问题,就不用大动干戈了。” 科尔曼不置可否地说道:“我明白了。”他其实不太明白欧唐奈到底说了什么,他需要对欧唐奈了解更多才能听懂这些话。难道他对欧唐奈的印象是错的?这个外科主任,不过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家伙?此时此刻,他是跟科尔曼说,作为一个新人,不要添乱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很快会发现,他们找错人了。戴维·科尔曼在心里默默记下,不管在伯灵顿找到怎么样的公寓,都不长租。 现在欧唐奈心想,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不是有些欠考虑。他们好不容易招到一个像科尔曼这样的人。他不想一开始就令他心寒。但是此前欧唐奈满脑子都是乔·皮尔逊,还有皮尔逊对尤斯塔斯·思韦恩那众所周知的影响力。到目前为止,他希望自己能尽力支持奥登·布朗。过去,董事会主席做了不少支持外科主任的事。欧唐奈知道,布朗想要思韦恩的那25万美元,医院也的的确确非常需要这笔钱。如果这意味着需要顺着乔·皮尔逊一点儿,欧唐奈决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尽量容忍皮尔逊。 医院的派系斗争和欧唐奈作为一个医生的职责,其间的界限应该在哪里?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欧唐奈,总有一天他得划出一条明确的界限来。现在他是在耍官腔吗?欧唐奈觉得他是。如果他没有,他就不会对科尔曼医生说那番话了。权力导致人性被吞噬,不管你是谁,你都无法逃脱权力的侵袭。他想着要不要再跟科尔曼聊得更深入一些,也许可以把这个年轻人培养成自己人。但是,科尔曼毕竟是个新人,欧唐奈敏锐地意识到,他还没能够看透那双冷灰色的眼睛里隐藏的心思。 现在,他们进入市中心,炎热的伯灵顿街道上尘土飞扬。人行道被日光照射得有些刺眼,柏油路在热浪下被烤得黏糊糊的。他把别克轿车开进罗斯福酒店的前院。酒店门童打开车门,开始从后座上搬下科尔曼的行李。 欧唐奈说:“需要我跟你一起进去吗?确定一下一切是不是都安排好了?” 车外的科尔曼说:“真的,不用了。”还是那种平静但不容反驳的语气。 欧唐奈从车座位上探出身子说:“好吧,明天我们在医院等你,祝你好运。” “谢谢。” 门童关上车门。欧唐奈缓缓地驶入市区的车流中,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2点。他决定先去市中心的诊所,再回医院。 坐在三郡医院的门诊抽血室外面的皮面长凳上,伊丽莎白·亚历山大正纳闷为什么走廊墙壁要涂上两种不同深浅的棕色,而不是其他更轻快明亮的颜色。这里已经是医院比较暗的地方了,如果漆成浅黄色,最好是浅绿色,看上去会舒服不少。 从记事起,伊丽莎白就喜欢鲜亮的颜色。她记得当自己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给自己的房间做了第一幅窗帘,粉蓝色的棉布上织上了星星和月亮的图案。现在看来,那时候做工估计挺粗糙的。但是那会儿她可得意了。为了把它们挂起来,她跑到楼下父亲的杂货铺里,宠爱她的父亲为她找来了所有需要的东西:一个按照尺寸锯好的铁杆、几个金属支架、螺丝钉,还有一把螺丝刀。她还记得父亲在各种五金零件中四处摸索的身影,这些东西总是放得乱七八糟,并且堆得特别高,谁要过来买东西都必须现找现卖。 那时候,他们住在印第安纳州的新里士满。两年后,父亲在一次事故中去世了。两年还是三年呢?时光飞逝,伊丽莎白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伊丽莎白清楚地记得,在父亲去世前6个月,她遇见了约翰。那场邂逅也和颜色有着不解之缘。那时候,他读高中正放假,到店里来买红色的油漆,伊丽莎白正好在店里帮忙,她劝他换成了绿色。还是他本来就是要绿色,她卖了红色呢?关于细节的回忆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但是,她记得,就在那一刻,她爱上了约翰。没准当时她就是为了让他待得久一点,才劝他换个颜色的。现在往回看,似乎从那以后,两个人对彼此的感觉便从未有过改变。约翰读完高中之后读大学,但是他们一直都甜甜蜜蜜地在一起。在第一次见面之后的第六年,他们结婚了。奇妙的是,两人都没多少钱,约翰靠着奖学金读大学,但是周围没有一个人劝他们再等等,大家伙都似乎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结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在某些人看来,他们婚后的第一年看起来过得颇为艰难。对约翰和伊丽莎白来说,那却是极其快乐的一年。结婚前一年,伊丽莎白上了夜校,学做秘书工作。后来,在印第安纳波利斯,伊丽莎白找到一份速记员的工作,供约翰上大学和维持他们俩的生活。 那一年,他们认真地考虑约翰的前途,到底是目标远大一些读个医学院,还是只关注于眼前的生活,读个短期的技师学校算了。伊丽莎白建议读医学院。虽然这将意味着在几年之后,约翰才能开始挣钱养家,她却自愿继续工作以保证两人的生活。但约翰却有些犹疑,读医学院是他儿时的梦想,而且他大学的成绩还不错,但是他急于想为两人婚后的生活出一份力。然后,他们发现伊丽莎白怀孕了,对于约翰来说,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不顾妻子的抗议,约翰入读医学技师学校,他们也搬到了芝加哥。 在那里,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起名叫帕米拉。4个星期后,孩子却因支气管炎死了。有一段时间,伊丽莎白觉得整个天都塌下来了,虽然道理她都明白,但是她的整颗心都摔成了碎片,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约翰尽了全力对她百依百顺,但是也于事无补。 她觉得在老地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于是回到了在新里士满的母亲的家。但一个星期后,因为舍不得约翰,她又回到了芝加哥。从那时起,她确实也一点一点地回归了正轨。约翰毕业前6个星期,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下,她终于完完全全恢复了精神。现在,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特别棒,过去快乐的性格又回来了。一想到有一个小生命在肚子里渐渐长大,她那兴奋紧张的心情也生根发芽了。 在伯灵顿,他们找到了一间舒服的小公寓,租金比较便宜。靠着过去省下来的钱,他们分期付款买了一套家具,每个月再从约翰的工资里挪出来一部分还贷款。伊丽莎白想,除了医院里那有些不顺眼的棕色墙壁之外,实在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门诊抽血室的门开了,一个排在伊丽莎白前面的女人走了出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站在她身后,看了一眼手里的记录表,喊道,“亚历山大夫人?” “我在这里。”伊丽莎白站了起来。 “请你进来一下,好吗?” 她跟着女孩子走进房间。 “请坐,亚历山大夫人。我们很快的。” “谢谢。” 在办公桌上,护士看了看道恩伯格大夫开的化验单,“Rh分型和溶血。好,请把手放在这儿,握拳。”她握着伊丽莎白的手腕,用酒精棉球擦了擦,熟练地缠上橡皮止血带,从盘子里选了一支注射器,拆开纱布包取出一个消毒针头,装在注射器上,在伊丽莎白前臂上选好一条静脉,利落地一针扎进去,慢慢抽回针栓。她把血抽到针管上刻度标明7毫升的地方,拔出针头,在她手臂的针眼上放上一块棉球。整个过程用了不到15秒钟。 “我猜你之前就抽过不少次血了。”伊丽莎白说。 女孩笑了。“抽了几百次了。” 伊丽莎白看着护士在一个试管上贴好标签,把血液标本注入里边,然后把试管放在试管架上。然后她宣布:“完成了,亚历山大夫人。” 伊丽莎白指着试管问:“这些试管之后会送到哪里去?” “会送到血清化验室。那里的技术员会做检验。” 伊丽莎白心想,不知道会不会是约翰做检验呢。 迈克·塞登斯正独自一人坐在住院医师的休息室,心里一团乱麻。如果一个月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对一个自己几乎不认识的女孩子如此关心,他一定会觉得那个人不正常。但是在过去的48个小时里,自从他看了薇薇安病房附近护士站里的病历上的医嘱以后,他的担心和烦恼就越来越多。昨天晚上,他几乎就没有睡着过。好几个小时,他都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露西·格兰杰明明白白写在病例上的一行字:薇薇安·拉布顿,疑诊骨肉瘤,拟行活检术。 他第一次看到薇薇安是在尸体解剖那天,那天她不过是又一个漂亮的卫校学员而已。即使在他们第二次碰面时,就是在公园里的那次,他也不过是把她看成一个漂亮而有趣的约会对象。不管是嘴上耍滑头,还是内里那点儿小心思,迈克·塞登斯从不自欺欺人。 现在亦是如此。 生平第一次,他感觉自己深深地、纯粹地爱着一个人,而也被一个同样深沉而梦魇般的恐惧折磨着。 那天晚上,他告诉薇薇安,他想和她结婚,话脱口而出,压根儿没有时间去思考其中的深意。在此之前,迈克·塞登斯一直对自己说,在正式行医、经济上独立之前,要先玩个够,之后再结婚。但是,自从他对薇薇安说出那句话之后,他就发现自己是真心的。在心里,他把那句话翻来覆去念了100次,竟没有一次想过收回自己的心意。 然后就发生了这件事。 女孩子觉得膝盖上的那个小包,不过是个有点儿讨人嫌的小毛病,随便用点儿办法就会治好的。然而迈克·塞登斯清楚地知道“疑诊骨肉瘤”的含义。他知道一旦确诊,便意味着薇薇安体内有一个致命的恶性肿瘤随时会侵袭身体并转移,没准现在就已经转移到了她身体的其他部位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迅速手术,她活过一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手术就意味着截肢,一旦确诊就得马上做,以期在扩散的恶性细胞累及的部位距离原发灶还不远的时候,切掉患肢以遏制病情。即使如此,据统计,只有20%的骨肉瘤患者在截肢后未发现新的病变。其余病人的病情都会急剧恶化,有些没过几个月就死了。 但是,那个小包不一定就是骨肉瘤。它可能是一种良性的骨肿瘤。机会都是五五开的,跟你抛一枚硬币是一样的。不管是对他还是对薇薇安,活检的结果都意义重大,迈克·塞登斯一想到这一点就一身冷汗。他想到露西·格兰杰那里把事情说清楚,转念一想却又决定不去了。置身事外,他没准能知道得更多。一旦他把自己牵涉进去,很多话他们可能就不会告诉他了。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有些话他们可能会有所保留。他才不希望这样,不管是良性还是恶性,他无论如何都要知道结果! 和薇薇安说话,同时还瞒着她一些事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昨晚,另一个女病人已经出院了,旁边那张床暂时空着,他一个人和她一起坐在病房里,她还笑话他看上去垂头丧气的。 她乐呵呵地嚼着他带过来的葡萄说:“我知道你在烦什么,你是怕被我缠住了,就不能和不同的女人亲近了。” “我从来就没有朝三暮四,夜夜笙歌,”他也装出一副轻松的口吻说道,“再说了,其实这也是技术活,要花时间的。” “你在我身上就没花什么时间。” “你不一样,事情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她听到这里就没再说什么了。“好啦,我知道了。”然后又乐呵呵说道:“好吧,反正不管怎么说,迈克·塞登斯医生,你现在想着脱身已经太晚了,我绝对不会放你走了,想都不要想。” 听到这里,他紧紧地抱住她,又吻了她,心里泛起比以往更深的爱恋。她转过脸用鼻子蹭着他的耳朵。她的柔软清甜的头发贴着他的脸,她小声说:“还有一件事,医生——离那些卫校的护士学员远一点,她们都不知羞耻。” “真的呀!”他又装出一脸兴奋地回答道,把她推开一点说,“为什么之前都没人告诉我这等好事?” 她穿着一件薄薄的浅蓝色便服,领口是敞开的,里边是一件同样的浅蓝色的睡裙。突然之间,他发现她如此年轻而美好,叫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薇薇安看了看关着的门说道:“今晚,她们都在护士站忙着呢。是她们告诉我的,起码一个小时以内,没有人会过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惊呆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爱死她的诚实和坦率了。他问道:“你的意思是就在这里吗?现在?” “为什么不?” “一旦有人来,我就会被医院开除的。” 她的指尖轻轻地滑过他的脸颊,小声说:“那天晚上,你就不担心被开除了。”他不由自主地俯身吻了她的脖子。当他的唇慢慢地往下移动时,他听见她的呼吸变得紧促起来,手指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 一时间,他被迷住了,但是理智终于占了上风。他用胳臂搂住了她,温柔地低喃道:“等这些都过去了,亲爱的薇薇安,等我们能单独在一起时吧。而且,那个时候,我们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这些都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今天下午露西·格兰杰会在手术室做活检。迈克·塞登斯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半。根据手术室的时间安排,估计他们就快要开始了。如果病理科抓紧点儿,明天下午就能有结果。心里又急又怕,迈克·塞登斯乞求道:上帝啊,求你了,上帝——让它是良性的吧! 麻醉师点了点头。“我们准备好了,露西。” 露西·格兰杰医生走到手术台的一头。她已经穿上了手术衣,戴好橡皮手套。低下头冲薇薇安笑笑,安慰道,“很快的,你都不会觉得痛。” 薇薇安也想笑一下表示一下信心,但是她现在昏昏沉沉地笑不出来。她知道他们给她打了点儿镇静剂,还做了腰部麻醉,现在她的下身都没有知觉。 一个实习医生给露西做手术助手,露西朝他点点头。他抬起薇薇安的左腿,露西开始解下裹着那条腿的消毒巾。今天早晨,在还没有把薇薇安送到手术室来以前,这条腿就已经被刮干净,彻底清洁了一番,涂上了硫柳汞消毒药液。现在露西又做了一遍消毒工作,在她膝盖上下都铺上无菌巾。 在手术台的另一边,器械护士拿着一张叠好的无菌洞巾。露西站在她对面,两人把张开的布单铺在手术台上,布单上预先开好的洞眼正好暴露出膝盖。麻醉师走过去把洞巾一头固定在薇薇安头上方的一根金属棍上,正好挡住薇薇安的视线,手术室的其余部分她都看不到了。麻醉师低头看着她说:“放轻松,拉布顿小姐。真的,这跟拔颗牙差不多,比那个还舒服一点。” “请递手术刀。”露西伸出手,器械护士递过一把手术刀。她用刀刃的中部迅速在膝下切开一道4厘米长的切口,血立刻涌了出来。 “血管钳。”器械护士递过来,露西夹住了两个小出血点。“把血管扎住,可以吗?”她让开一点,让实习医生在血管钳夹住的位置打结。 “我们来切开骨膜。”实习医生点点头,露西用刚才割开骨外厚纤维组织的手术刀,干净利索地又切了下去。 “准备好电锯。”器械护士递过一把斯特赖克摆锯。她后边的一个巡回护士提着拖地的电线不使它碰到手术台。 露西对实习医生讲道:“我们取下一个楔形骨样。只要1~2厘米就够了。”她抬头看了看房间另一头光亮的观片灯上的X光片。“当然,我们要准确地切到肿瘤,不要切到强行暴露的正常骨组织。” 露西打开电锯锯了两下。每次锯到骨头时都发出一阵轻微的嘎吱嘎吱的声音。然后她关了电锯,把它交给护士。“我看行了。镊子!”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骨样,放到巡回护士拿着的装有福尔马林溶液的标本瓶中,现在这个标本连带着外科病理申请单会一起送到病理科去。 麻醉师问薇薇安:“感觉还好吧?” 她点点头。 他告诉她:“快了。标本已经取了出来,就剩下缝伤口了。” 露西已经开始在台子上用连续缝合法缝合骨膜。她在想:如果这样就是够了,那万事都简单了,但是这不过是做探查。下一步就要看乔·皮尔逊对她送过去的标本怎么诊断了。 一想到乔·皮尔逊,她便想起早些时候肯特·欧唐奈告诉过她,今天病理科的那个新的副主任将到伯灵顿来。不管是为了欧唐奈,还是为了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她希望新人到来能一切顺利。 露西尊重外科主任避开大的动荡而推行改革的做法。虽然根据她的观察,如果事出必要,欧唐奈是绝对不会回避任何问题的。她猛然察觉到自己又在想着欧唐奈了,就在最近,莫名其妙地,她总是时不时想起他。也许是因为他俩工作的地方很接近的缘故吧,他们俩在做手术的时候总会碰到,一天见不着面的时候是很少的。现在露西猜到底还要过多久,他会再次约她出来吃饭。也许她可以在家里组织一次小型聚餐,有几个人她早就想请了,到时候叫上欧唐奈就行了。 露西让实习医生过来缝合皮下组织。她对他说:“用间断缝合法,缝三针就够了。”她留意看着,他做得有点儿慢,但很是仔细。她知道在三郡医院有些医生不怎么给当助手的实习医生机会练习。但是露西记得自己当年站在手术台边,一天到晚就想着能够上手练练,即使练练打结也是好的。 那还是在蒙特利尔,已经是13年前的事了,她在蒙特利尔总医院开始实习。从那时起,她开始学习整形外科技术。她时常想到底有多少医学院的学生选专业只不过是出于偶然,有时实习时的一个病例可能就让你投身了那个相关的专业。就她本人而言,不管是在麦吉尔大学读医学预科,还是就读于多伦多大学医学院的时候,她一会儿想做这行,过一会儿又想转另一行。甚至在她回到蒙特利尔的时候,她还没决定是进入专科,还是做全科医生。然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在一名外科医生的手下实习了一阵子。这个人因为在整形外科做得风生水起,所以被人们尊称为“老骨头”。 露西第一次见他时,老骨头已经快70岁了。从行为举止到性格,他是她见过的最讨人嫌的人之一。大多数医学院都会有一个人人讨厌的家伙,但是老骨头简直是讨人嫌者中的领军者。他对谁都一样,不管是对实习生、住院医师、自己的同事还是病人都是口不择言。在手术室,只要和他发生争执,他对护士和助手一张嘴就是一些在酒吧还有码头里才会出现的脏话。如果护士递错了一个器械,他心情不好就对着护士砸,心情好就往墙上砸。 然而撇开这些恶言恶行,他的确是个顶级的外科医生。他做的最多的是跛足儿童的整骨手术,在这方面的非凡成就让他全世界闻名。但是他从不掩饰他的行事方式,即使是对过来看病的小孩子,也像对他的父母一样简单粗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小朋友看上去倒是很少怕他。露西常常想,没准小孩子的直觉比大人的判断更敏锐一些。 正是因为老骨头的影响,露西决定了自己的未来。当她亲眼看到整形外科能做什么之后,她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其中一员。在蒙特利尔总医院实习的三年里,只要有空她就跟在老骨头后面做助手。除了他的态度,她什么都向他学。对待露西,他的态度也是一样的。不过在实习快结束的时候,他吼露西的次数比吼别人的次数还是少那么一些的,对此露西还是挺安慰的。 此后,在她的行医生涯里,露西也取得了自己的成就。如今在伯灵顿,很多医生会介绍病人去她那里就诊,这让她成为三郡医院的大忙人之一。这些年她只回过蒙特利尔一次,那是两年前,去参加老骨头的葬礼。当地人说这是蒙特利尔医学界最大的葬礼之一,老头子骂过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到了。 她把思绪又转回当下,活检差不多做完了,露西点头示意之后,实习医生继续缝合皮肤,还是用间断缝合法。现在他在缝最后一针,露西看了看墙上面的挂钟,下午3点,整个过程用了半小时。 4点53分,一个16岁的医院运送部护工吹着口哨扭着腰,踢踢踏踏地晃进了血清学实验室。这个小男孩一直看班尼斯特不顺眼,什么事让班尼斯特不舒服,他就做什么。跟往常一样,技术员组长抬起头吼道:“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再不准你这样一副鬼样子地走进来。” “我很高兴这是最后一次了,”男孩淡定地说,“实话告诉你,你一天到晚指手画脚的,我早就烦死了。”他继续吹着口哨,端起他从门诊抽血室收过来的血液标本问:“血要放到哪里?吸血鬼先生?” 约翰·亚历山大咧嘴一笑。班尼斯特一点儿也没觉得好笑,“你知道该放在哪里,自作聪明!”他指了指一张工作台上的空地方说:“放到那边去。” “知道了,队长,先生。”小家伙煞有介事地放下盘子,原地转了个圈,假装敬了个军礼,一边唱一边扭到门口,“哦,给我一个家,病毒满地爬,臭虫细菌到处耍,时常听一个吸血鬼说话,一天到晚试管臭气熏够了吧。” 门一甩,就合上了,楼道里的歌声越来越远。 亚历山大笑了起来。班尼斯特说:“别笑他,越笑,他越来劲。”他走到工作台把血液标本拿起来,顺便看着化验单。刚走到实验室的中间他就站住了。 “嘿,有一支试管上写着亚历山大夫人,是你的妻子吗?” 亚历山大放下了手里的吸量管,走过去说,“有可能。道恩伯格医生让她过来化验一下血敏。”他拿起化验单子看了看。“是的,是伊丽莎白的。” “要血型和溶血两样。”班尼斯特说。 “我估计道恩伯格医生想确定一下,伊丽莎白是Rh阴性。”然后又想起来什么,他补了一句,“我是Rh阳性。” 带着一种慈父般教导式的口吻,班尼斯特泛泛地说道,“哦,没关系,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是的,我知道,即使如此,还是想再确定一下。” “好了,这是标本。”班尼斯特拿起贴着“亚历山大·伊丽莎白夫人”的试管问道:“你想自己来做吗?” “是的,我愿意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班尼斯特从来不反对别人替他干本来应该由他干的活,他说:“我无所谓。”然后,瞥了一眼挂钟,他补充说,“今晚估计你是做不了了,快下班了。”他把试管放回盘子里交给亚历山大。“你把这些都放起来,明天早上再说吧。” 亚历山大把血液标本都放在化验室的冰箱里,关上冰箱门。他想了想说:“卡尔,有些事我一直想问你。” 班尼斯特正忙着收拾东西。他总是喜欢一到5点整立马走人,头也不回地问道:“什么事?” “我们这里正在做的溶血试验,我有些东西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什么?” 亚历山大决定小心说话,从一开始他就怕自己的大学学历会惹班尼斯特这种人不高兴,现在,跟往常一样,他也尽量不去得罪他。“我发现我们只做两种溶血试验——一种以生理盐水为介质,另一种以高蛋白为介质。” “然后呢?” “是这样的,”亚历山大踌躇地说道,“光做这两种试验是不是……有些过时了呢?” 班尼斯特已经收拾好了,绕到中间的那张桌子旁,用一张纸巾擦手,毫不客气地说:“那你来说说怎么就过时了。” 亚历山大决定不计较他的语气,这一点很重要。他说:“现在大多数实验室,在做完盐水介质的试验后,还在做第三次试验——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 “间接什么?” “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 “那又是什么?” “你开什么玩笑?”话一出口,亚历山大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那几个字脱口而出,这是因为一个血清学技师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 技术员组长仰着头说道:“你用不着这么自以为是。” 亚历山大急急忙忙想挽回,他答道:“对不起,卡尔。我不是那个意思。” 班尼斯特把手里的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嗯,听起来就是那个意思。”他怒气冲冲地探着头,灯光下他的秃顶闪闪发亮,“你听好了,小家伙,有些事告诉你是为你好。你刚从学校出来,现在还没弄清楚,有些课堂上教的东西,在实际当中用不着。” “这不只是理论而已,卡尔。”亚历山大又较真起来,似乎之前脱口而出的话完全无关紧要似的。“有人已经证明,孕妇的血液中有些抗体不管是在盐水里,还是在蛋白里都无法检测出来。” “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有多大?”班尼斯特装作一副很懂的样子,沾沾自喜地提问道。 “非常罕见。” “好了,这不就没问题了。” “可发生率已经高到有必要去做第三次试验了。”约翰·亚历山大的态度十分坚决,试图去说服班尼斯特。“其实做起来很简单。当你完成了盐水试验,你用同一个试管……” 班尼斯特打断了他。“等下回你再来普及知识吧。”他脱下白大褂,在门背后取下他的西装外套。 即使明知无济于事,亚历山大还在继续努力。“其实不用花多少工夫,我很乐意自己做的。我只需要一点抗人球蛋白血清。这需要花一点钱。” 话题终于回到班尼斯特熟悉的领域了,他终于能听懂两人到底在说什么了。“哦,太好了!”他酸溜溜地说,“皮尔逊听到一定会很高兴的,他很欢迎你去申请经费的。” “但你还不明白吗?不这样的话就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亚历山大激动地说,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即使我们的试验两次都测出是阴性的,母体的血液还是可能已经致敏从而危害婴儿的生命,这样会害死一个孩子的。” “嗯,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这时班尼斯特也扯着嗓门吼道,简直是咆哮了。 “但——” “没有但是!皮尔逊不喜欢什么新方法,特别是新方法还要花钱。”班尼斯特犹豫了一下,还差一分钟就要5点了,他急着结束这个话题赶紧离开。他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下,说道,“你看,孩子,我给你一点建议。我们不是医生,如果你懂得人情世故的话就不要摆出一副医生的架势。我们是技术员,照医生的吩咐做事就行。” “但是这并不是说我就不能思考了,是吧?”现在亚历山大的火气也上来了,“我只知道我希望我妻子的血液在盐水、蛋白还有抗人球蛋白血清中都被检测一次。你可能觉得无关紧要,但是这个孩子对我们至关重要。” 站在门口,那位老人家上下打量着亚历山大。以前倒没看出来,现在他算是看清楚了,这个家伙就是个爱找麻烦的人。更闹心的是,这个爱找麻烦的人还喜欢把你也搅和进去。也许应该让这个自作聪明的大学生自作自受,去受点罪才行。班尼斯特说:“我已经把我的意思告诉你了。如果你不满意,你最好去找皮尔逊。告诉他,你对现在的工作流程不满意。” 亚历山大直视着技术员组长,然后他平静地说,“也许我会的。” 班尼斯特嘴一撇说:“随你便。但是请记清楚了,我警告过你了。” 最后扫了一眼挂钟,他走了出去,剩下约翰·亚历山大一个人在实验室里。 12 戴维·科尔曼医生站在三郡医院的正门前,四下张望了一下。还有几分钟就8点了,8月的清晨暖洋洋的,看样子今天又是闷热的一天。这个时间,除了他之外,医院门前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门卫在拿着橡皮管子用水冲刷昨天遗留在前院的尘土。一个中年护士刚从马路对面的公交车上下来。戴维·科尔曼医生估计,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来医院里看病的人流才会汇聚过来。 戴维·科尔曼打量了一下三郡医院的建筑群,心想肯定没有人能指责这家医院的建筑者在表面功夫上多花了钱。医院的楼全部都是实用主义的设计,朴素的清水墙面没有任何的雕饰,四处都是中规中矩的矩形设计,长方形的墙面、长方形的门窗。只有大门口旁立着的一块奠基石打破了沉闷的格局,奠基石上写着:“1918年4月雨果·斯托丁市长奠基。”他一边走上主楼大门口前的石阶,一边想着不知道这位早就被人们遗忘的市长生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当科尔曼敲门进入病理科主任的办公室时,卡尔·班尼斯特正在皮尔逊医生的办公桌边整理文件。 “早上好。” 实验室技术员组长惊讶地抬起头来。以往很少有人这么早就到病理科来,医院里的人大多都知道乔·皮尔逊10点钟前都不会来上班的,有时甚至会更晚。 “早上好。”他不甚热情地回话。班尼斯特早上一般都没什么精神。他问:“你要找皮尔逊医生?” “也可以说是要找他,从今天开始,我在这里上班。”看到班尼斯特愣了一下,科尔曼补充说,“我是科尔曼医生。” 这句话跟在母鸡屁股底下放了一个炮仗一样,班尼斯特急急忙忙放下手里的文件,一路小跑着绕到桌子前面来,他的秃头闪闪发光,他说,“哦,不好意思,医生。我没认出您来。我听说您要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科尔曼平静地说:“皮尔逊医生约了我今天来,另外,他到了吗?” 班尼斯特表现出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如果是过来看他,您就来得太早了。他一般两个小时之后才到。”他露出一脸心照不宣的笑容,似乎在说:等您待的时间一长,估计也会那个点儿才到的。 “我知道了。” 在科尔曼四下观望的当口,班尼斯特才想起自己差点儿疏忽了,他说,“哦,对了,医生,我是技术员组长卡尔·班尼斯特。”他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客套话:“希望将来能经常和您见面。”班尼斯特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跟上级增进感情的机会。 “是的,我也希望。”科尔曼在心里掂量着自己到底有多希望和这种人见面。但是他还是和班尼斯特握了握手。今天早上天气预报说会有雷阵雨,于是他带了一件简易雨衣。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挂起来。班尼斯特又一次赶紧凑上来,他可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服务和取悦的机会的。 “给我吧。”他找到一个铁丝衣架,小心翼翼地把雨衣撑起来,挂在门口附近的衣架上。 “谢谢你。”科尔曼说。 “医生,您完全不需要这么客气。现在,要不让我带您去实验室参观一下?” 科尔曼犹豫了一下。也许他应该等一等皮尔逊医生。转念一想,两个小时就这么坐在那里也不太合宜,四处走动一下也好。再说了,实验室最终也要归他管,现在去看看又何妨?他便说:“几个星期前,皮尔逊医生带着我看了一部分,如果你不忙的话,我想再看看。” “说实话,我们这里一直都挺忙的,医生。但是我不介意带着您四处走走,这是我的荣幸。”班尼斯特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这边请。”班尼斯特打开了血清学实验室的门,站在一边,让科尔曼先进去。实验室里,亚历山大刚把一个血液标本放进离心机里,他一抬头就看到了这两个人。自从昨天吵过一回后,约翰·亚历山大和班尼斯特还没见过面。 “医生,这是约翰·亚历山大,他刚到这里来工作。”卡尔·班尼斯特做向导,热情高涨,他开玩笑地说,“技师学校刚出来,少不更事,是吧,约翰?”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亚历山大心里不太舒服地说道,他看不惯班尼斯特那一副自己把自己当领导的样子,但是他也不想说什么失礼的话。 科尔曼走上前,伸出手。“我是科尔曼医生。” 他们握手的时候,亚历山大兴致勃勃地问:“你的意思是你是新来的病理科医生,对吗?” “是的。”科尔曼往周围看了看。跟上次来看时的感觉一样,很多地方都需要整顿。 “您可以随便逛逛,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班尼斯特说得很慷慨。 “谢谢。”科尔曼转身问亚历山大:“你现在在做什么?” “这是一个溶血试验。”他指了指离心机。“这个标本碰巧就是我的妻子的。” “真的吗?”科尔曼发现这个年轻的实验室助手给人的印象要比班尼斯特好太多了,起码表面上看是如此。“你妻子什么时候生产?”他问。 “还有四个多月,医生。”亚历山大把离心机扶正,打开开关,然后调好计时器。科尔曼发现他的动作很是干净利索,心想,这个人的手很灵巧。 亚历山大客套地问道:“您结婚了吗,医生?” “没有。”科尔曼摇了摇头。 亚历山大似乎还想问一个问题,然而又把话吞了回去。 “你是想问什么吗?” 一时间一阵静默,然后约翰·亚历山大打定了主意。“是的,医生,”他说,“我想问您一件事。” 亚历山大心想,不管这会不会又惹出什么麻烦,但是至少他把他心中的疑问摊开来说了。关于对血液标本多做一项试验的问题,昨晚和班尼斯特吵过一架后,他也想过就此算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他去给皮尔逊医生提建议的时候碰了一鼻子灰。但是,这个新医生,看上去要好说话一些,即使他认为亚历山大错了,估计也不会发脾气。亚历山大便豁出去问道:“是关于我们做的溶血试验。” 当他们讲话的时候,班尼斯特就站在后头,老技术员的光头探来探去生怕听漏了一个字。现在他走过来,恶狠狠地让亚历山大说话小心一点。“你给我听着,如果还是昨天说的那件事,就不用再废话了!” 科尔曼好奇地问:“你们昨晚说了什么?” 没有回答科尔曼的问题,班尼斯特继续教训亚历山大。“科尔曼医生到这里才5分钟,我不希望他为了你那点儿破事心烦。想都不要想,听懂了吗?”他转身面对科尔曼,自动开启了微笑模式。“不过是个无头苍蝇困在玻璃瓶里了,医生。现在请您跟我来吧,我陪您看看我们组胚实验室的设备。”他把一只手放到科尔曼的胳臂上,想把他拉走。 科尔曼有几秒钟没有动,然后不紧不慢地把他袖子上的那只手推开,“等一下,”他平静地说。然后问亚历山大:“是关于医学上的问题吗?跟实验室有关系吗?” 亚历山大故意不去看班尼斯特那阴沉沉的脸,他不紧不慢地说:“是的,有关系。” “这样的话,说来听听。” “事情是关于溶血试验的,跟我妻子的这个血液标本有关,”亚历山大说,“她是Rh阴性,我是Rh阳性。” 科尔曼笑了。“没事,很多人有这种情况。只要溶血试验是阴性的,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问题就出在溶血试验上,医生。” “怎么了?”科尔曼一时没听明白这个年轻的实验室助理要说什么。 亚历山大说:“我觉得我们的血液标本在做完盐水介质和高蛋白介质试验以后,还需要做一个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 “那是当然。” 屋里静了一下,亚历山大又说,“您介意再说一遍吗,医生?” “我说:‘那是当然。’自然是需要再做一个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科尔曼仍然没有看到这次讨论的目的所在。这在血清学实验室是最基本的常识。 “可是我们没有做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亚历山大对班尼斯特投过一个胜利的眼神。“医生,这里的Rh致敏试验都只做盐水和高蛋白两种,根本就没有抗人球蛋白血清。” 一开始科尔曼以为肯定是亚历山大搞错了。这个年轻的技术员显然刚来没多久,肯定是他自己没搞清楚状况。但是科尔曼又感觉刚才他说话的语气非常肯定。于是就问班尼斯特:“真是这样吗?” “我们所做的所有检测都是在皮尔逊医生的指导下进行的。”老技术员的意思很明白,在他看来,整个讨论只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也许皮尔逊医生不知道你们是这样做Rh试验的。” “他都知道。”这一次,班尼斯特语气也不太友善了。每次新人来都这样,来了5分钟不到,就开始到处挑刺。他一直试图对这个新医生和和气气的,你看,事情还是闹成这样了。不过,有一点是一定的——皮尔逊会来整治这个年轻人的。班尼斯特真希望能亲眼见到那个场面。 科尔曼没有理会技术员组长的语气,不管他乐不乐意,他都要和这个男人共事一段时间。尽管如此,这个问题现在就必须说清楚。他说:“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你一定知道在孕妇血液里有些抗体可以通过盐水和高蛋白,但是如果在抗人球蛋白血清中做进一步的试验就可以发现这些抗体的存在。” 亚历山大插嘴道:“我一直都这么说。” 班尼斯特没有接话。科尔曼继续说:“无论如何,到时候我会跟皮尔逊医生说说,我敢肯定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这个检测怎么办呢?”亚历山大问。“从今往后,这类检测怎么做呢?” 科尔曼说:“当然三种介质的检测都要做——盐水、高蛋白和抗人球蛋白血清。” “在我们的实验室里,我们没有抗人球蛋白血清,医生。”亚历山大非常庆幸他提起了这件事。他喜欢这位病理科医生的样子,也许他能把这个地方的其他一些事情也改改,天晓得,这里需要改进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那我们就去买一点回来,”科尔曼不紧不慢地说道,“现在哪里也不缺货。” “我们不能就这样走出去把东西买回来,”班尼斯特说,“必须做一个采购申请。”他摆出一副“我就是比你懂行”的笑容,毕竟有一些事情,这些新来的人就是不懂啊。 科尔曼小心地压着心里的不满,将来有一天很有必要和这个叫班尼斯特的男人说清楚。以他这样的工作态度,自己可以忍一时,但忍不了长久。但是显然第一天不是发作的好时机。他尽量和和气气但是语气坚定地说:“把申请表拿过来吧,我想我是可以签字的,毕竟,这是我的岗位职责之一。” 老技术员犹豫了一下。然后他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摞申请表递给科尔曼。 “请给我一支铅笔。” 同样是不情不愿地,班尼斯特拿了一支笔。在他递给科尔曼时他怒气冲冲地说:“皮尔逊医生喜欢亲自订购所有的实验室用品。” 科尔曼填上采购单,签上名,冷冷一笑说:“我想我在这里的职权范围应该远不止于签这么一个价值15美元的兔子血清的单子吧。”他说:“给你。”他把那叠申请单和铅笔还给班尼斯特。这时,实验室另一头的电话响了。 这给了班尼斯特一个台阶下,他又生气又挫败,满脸通红。他转过身去接挂在墙上的电话,拿起来听了一下,草草回了一句话就挂了。“我去门诊了。”话说得很含混,是说给科尔曼听的。 他冷冷地应道:“你自便吧。” 这一场风波刚过,科尔曼发现自己比预想的还要生气。到底要多么无序,才让这么一个实验室技术员如此无法无天?试验程序本身的问题已经够严重的了,但是还要对付班尼斯特这种人的碍手碍脚简直是令人无法容忍。如果这里的常规就是这样的话,看来整个病理科的情况比最初设想的还要糟。 班尼斯特一走,他更仔细地看了看实验室的其他设备。设备很陈旧,有些已经明显不能满足如今的实验要求。现在他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有多破落和纪律松散了。桌子上、台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和试剂。这里堆着一堆没洗干净的玻璃仪器,那里放着一摞发黄的文件。走到实验室的另一头,还有一个工作台上甚至都长毛了。亚历山大站在房间的一头看着科尔曼在检查,心里也有些不太好受。 “实验室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吗?”科尔曼问。 “不是很整洁,是吗?”任何人看到这地方的这个鬼样子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他不好意思说,此前他也和班尼斯特提过是否要整理一下,但是后者告诉他不要管。 “在我看来,说它‘不是很整洁’已经是客气的了。”科尔曼用手指抹了一下置物架,蹭了一手指的灰。他反感地想:这些都需要整顿一下。接着又一想,也许还需要再缓缓。他知道和这里的人打交道要谨慎行事。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尽管如此,他知道很难按捺住自己天生的急性子,尤其是在这样的烂摊子就在他眼皮底下的时候。 在过去的几分钟里,约翰·亚历山大留意地看着科尔曼。自从这个新医生和班尼斯特一进来,他就感觉科尔曼有些似曾相识。他看上去很年轻,估计就比亚历山大稍微大一点儿。可是,事情远不止那么简单。于是亚历山大说:“医生,恕我冒昧,但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以前好像见过面。” “有可能。”科尔曼特意让语气显得随意而不失礼。在刚才那件事情上,他站在了这个男人这边,但是他不希望亚历山大心中萌生出他们俩是同盟的印象。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语气似乎有点生硬,他补充说:“我曾先后在贝尔维尤、沃尔特·里德还有麻省总医院实习过。” “不是的。”亚历山大摇摇头。“一定是在那之前,您到过印第安纳州吗,新里士满?” “到过啊,”科尔曼吃惊地说,“我出生在那里。” 约翰·亚历山大乐了:“我应当记得您的姓的。您父亲是……拜伦·科尔曼医生吗?” “你怎么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人提起过父亲的名字了。 “我也是新里士满人,”亚历山大说,“我的妻子也是。” “真的吗?”科尔曼问。“我那时候认识你吗?” “你可能不认识我,我记得见过您几次。”在新里士满生活时,约翰·亚历山大和一个医生的儿子的生活圈还是有点差距的,如果是戏剧,他们根本不在同一出戏里。他刚想到这儿,离心机的计时器响了,他停住话头,拿出停止震荡的血液标本。他继续说道:“我的父亲是一个菜农,我们住在城外几公里的地方。你可能会认得我的妻子,她家开小五金店。她叫伊丽莎白·约翰逊。” 科尔曼若有所思地说,“是的,我认识。”他的记忆之海泛起涟漪,“是不是有件什么事……她好像遇到过什么事故?” “是的,她是碰到事故了,”约翰·亚历山大说,“他的父亲开车经过铁轨交叉口时出车祸死了,当时伊丽莎白也在车里。” “我记得听父亲说过这件事。”戴维·科尔曼的记忆飞回到多年以前的乡村医生的办公室,在那里,父亲救助过无数生命,直到自己故去。他说:“当时我在外地上大学,事后我父亲和我提过。” “伊丽莎白差一点就死了。但是他们给她输了血,她熬过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到医院去,我差不多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亚历山大顿了顿。他很高兴见到一个同乡,他接着说:“哪天晚上如果你有空,科尔曼医生,我敢肯定我的妻子一定会很高兴和您见面的。我们有一间小公寓。”他犹豫了一下,想起了现实:虽然都是新里士满人,但是他们之间还是有着一道社会阶层的鸿沟。 科尔曼也想到了这一点。脑海里弹出一个警告:即使是同乡,也不要和下级拉帮结派。他给自己分析着:这不是他势利,这是医院的常规,也是常识而已。他大声说:“好的,我这段时间工作可能会比较忙,这件事情先放放,可以吗?等我们忙过这段时间再说?”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很假。他想:你本来可以不让他那么失望的。他又给自己下了一个脚注:朋友,你没变,一点儿都没变。 哈利·托马赛利盼着斯特劳恩夫人能马上回厨房,最好待在那里,哪儿都别去了。然后他反省:一个好的餐饮部主管是医院一宝,而院长也很清楚地知道,斯特劳恩夫人就是块宝。 但有些时候,他很纳闷,希尔达·斯特劳恩有没有想过医院是个统一的整体。大多数时候和她说话,她总让人感觉厨房才是医院的核心部门,其他部门都不重要,人们应该围着厨房转才是正道。但是哈利·托马赛利终究是个公平的人。虽然他觉得一个人对自己的工作太上心就容易走极端,但是如果这也算是个缺点的话,比起消极怠工,组织纪律散漫来说,绝对算是个优点了。再说了,每一个好的科室主任都愿意为了他或她心中的信念去争取一些事情,而斯特劳恩夫人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充满了斗争精神。 此时此刻,她正在奋力抗争,满身的脂肪都快从院长办公室的椅子里溢出来了。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到问题的严重性,T先生。”斯特劳恩夫人总是喜欢用姓的第一个字母称呼熟悉的人,她习惯称自己的丈夫为“S先生”。 “我看到了。”哈利·托马赛利说。 “我的那些洗碗机,5年前就已经过时了。每一年我到这里来,你们都告诉我,明年就给我买新的。一年又一年,我的洗碗机到哪里去了?这回又是要再拖我12个月,这次不行,T先生,这次不行。” 斯特劳恩夫人总是把自己管理的东西称为“我的”东西,这一点,托马赛利完全不反对。他反对的是,希尔达·斯特劳恩除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从不愿意考虑别的问题。他决定把一两个星期前就说过的话,再跟她说一遍。 “毫无疑问,斯特劳恩夫人,洗碗机是一定会换的。我知道你在厨房那边遇到的问题,但是这些洗碗机又大又贵。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刚刚拨了差不多11000美元给你改装热水系统。” 斯特劳恩夫人身体前倾,她那硕大的乳房把桌子上的一个文件盘都推到了一边。“越迟买,就越贵。” “唉,我也知道啊。”医院的一切费用都在上涨,托马赛利一天到晚都在处理这些问题。他补充说:“目前医院的基本支出特别紧张,大楼在扩建当然也是个原因。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医疗设备的更新要放在前头啊。” “如果你的病人吃饭时连个干净的餐盘都没有,好的医疗设备又有什么用?” “斯特劳恩夫人,”他坚定地说,“情况还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这点你我都清楚。” “没那么严重也差不了多少。”餐饮部主管又往前倾了倾,把文件又往前拱了拱。现在哈利·托马赛利盼着斯特劳恩夫人的乳房能马上离开他的办公桌。她接着说:“最近有好几次,整批整批的餐盘洗过以后还是脏的,我们会尽量多检查几次,可是遇到忙的时候,总有来不及的时候。” “是的,”他说,“我能理解。” “我担心的是感染,T先生,最近不少医院职工的肠胃不舒服。当然,一旦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会怪食物不干净。但是如果查出来是洗碗机的问题,我才不会奇怪呢。” “我们要看到更多的证据,才能说这话。”哈利·托马赛利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今天他特别忙,下午要开董事会,会前有很多迫在眉睫的事情要考虑。他想赶紧结束这次会面,他问:“上次病理科检查洗碗机的灭菌情况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希尔达·斯特劳恩想了想。“我回去查查,我记得应该大概是6个月前。” “我们最好重新再做一次,然后我们就能了解确切的情况了。” “好吧,T先生,”斯特劳恩夫人发现今天什么都没争取到,“要我去跟皮尔逊医生讲吗?” “不,我去跟他说。”院长用铅笔做了个记录。心想这样至少能省了乔·皮尔逊去听这一大篇的抱怨。 “谢谢你,T先生。”餐饮部主管把自己从座椅里挤出来。他等到她走了之后,小心地把文件盘移回原来的位置上。 在餐厅吃完午饭,戴维·科尔曼回到病理科。穿过走廊走在去往地下室的楼梯上,他考虑到目前和乔·皮尔逊医生接触的全过程,迄今为止,情况都很不理想,什么事情都没确定下来。 皮尔逊已经够客气的了,至少后来算是相当客气了。一看科尔曼在他的办公室等他,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说要马上工作,还真的就马上来了啊。” “我觉得干等着,也没有什么用,”他客气地补充说,“我在实验室里四处参观了一下,希望你不要介意。” “那是你职权之内的事情。”皮尔逊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似乎有些不高兴他就这么闯进来,但是也无可奈何。然后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又补充道,“好吧,我似乎是应该对你表示一下欢迎。” 当他们握手时,老头子说,“首先我必须把这些工作了结。”他指着桌子上那些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的切片盒、单据和零星的备忘录。“在那之后,也许我们就可以找点事情给你做了。” 当皮尔逊努力在文件堆里刨出一条路来时,科尔曼坐了下来,无事可做,只好开始看一本医学杂志。然后一个女孩子进来记下皮尔逊的口头指令。之后,他陪同皮尔逊去旁边的解剖室做了一次大体观察。他坐在皮尔逊旁边,两个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和塞登斯坐在解剖台对面。这架势,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小住院医师。整个过程,他起不到一点作用。皮尔逊完成了整个大体观察,完全把科尔曼当成了一个看热闹的人。而且皮尔逊压根就没有把科尔曼当作病理科新的副主任介绍给大家认识。 后来,他和皮尔逊一起去吃午饭。吃饭过程中,皮尔逊把他介绍给了几个医院职工。然后老病理科医生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有急事就走了。现在,科尔曼一个人走回病理科,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他面临的问题。 当然,他也预想过会在皮尔逊医生这里碰到一点阻力,从零碎的信息里,他拼凑出一个事实——皮尔逊根本不想看到第二个病理科医生。但是他绝对没有预想过事情会真的变成这样。 科尔曼以为,最起码,等他到了,会给他准备一个办公室,有些职权能明确下放给他。当然,戴维·科尔曼没想过可以一下子承担大量的重要工作。他不介意病理科主任对他考察一段时间。事实上,如果他是皮尔逊,他也会对一个新人那么做的。但是现在的情形完全不是考察那么简单。很明显,虽然他写过信了,皮尔逊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给他什么事情做。看样子,他要坐着等皮尔逊把信件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琐事都处理完了,才能给他分配点儿事情做。好吧,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要改变这种想法才行,而且要尽快改。 戴维·科尔曼早就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缺点,但他也同样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自己作为内科医生和病理科医生的资历和能力。肯特·欧唐奈曾称赞说科尔曼非常优秀,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假。虽然年纪轻轻,但是他的能力和经验比很多已经执业的病理科医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完全不需要惧怕乔·皮尔逊,本来他想老人家上了年纪,资历摆在那里,他准备要避其锋芒,但是也不能让别人把自己当作一个没经验的新人。 除此之外,科尔曼的底气还来源于一个信念。这个信念远远凌驾于所谓的性格,自我修养等一切东西之上,那是一个永不妥协、纯粹而赤诚的要投身医学的信念。在医疗工作方面,他尽善尽美,力图最佳。在短短几年之内,他碰到了也认识了一些人,有些人畏首畏尾,有些人玩弄手段,有些人得过且过,有些人则不顾一切往上爬,对这些人科尔曼是嗤之以鼻的。 如果要让科尔曼告诉你这个信念何时而起,他也很难解释。他不是个满腔热血的人,同样,他也从未抱着拯救全人类的雄心壮志投身医学。他父亲对他是有些影响,但是影响不大。现在看来,在全科医生里,他的父亲的水平其实很一般。但是父子两人的性格截然不同。老科尔曼是个热心、外向的人,朋友很多。儿子却是个冷淡、捉摸不透,甚至有些疏离于人群的人。父亲经常和病人开开玩笑,借机努力把他们的病治好。儿子呢,在成为病理科医生之前,做内科医生的时候,从不和病人开玩笑。他小心地、精确地、熟练地给病人治病,比一般的好医生治疗得还要好一些。即使后来他成了病理科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是改变了,但是对病人的态度一直没变。 有时候,戴维·科尔曼扪心自问,如果他不是进入医疗这一行,而是进入别的什么行业,他的态度估计都会是一样的。他在根本上就是个精益求精的人,无法忍受任何错误或者失败。他认为凡是你要做的事,凡是你要去服务的对象,都有权利向你提出最高的要求。也许这两种感情——严以律己和宽以待人,在某种情况下,似乎是矛盾的。他有个医学院的同学有一次喝醉了酒后吐真言:“戴维·科尔曼的心是消过毒的。” 走过地下室的走廊,他的思绪又回到眼前,感觉告诉他前方山雨欲来。 他走进病理科办公室,发现皮尔逊正弓着背看显微镜,面前的一个切片盒打开着。老头子抬起头说:“你过来看看这个,看你能看到什么。”他让出看显微镜的位置,招手让科尔曼过去。 “病史是什么?”科尔曼把第一张切片夹好,调整目镜焦距。 “是露西·格兰杰的病人。露西是这里的一个外科医生。以后你会碰到她的。”皮尔逊看了看病历。“病人是19岁的女孩,名叫薇薇安·拉布顿,是我们卫校的一个学生。左侧膝盖有一个肿物,持续疼痛。X光片显示骨畸形。这是活检的切片。” 一共有8张切片,科尔曼一张一张地看完了。他一看就明白了为什么皮尔逊要问他的意见。不管谁过来看,这都是个很难鉴别的非典型的病例。最后他说:“我看是‘良性’的。” “我认为是恶性的,”皮尔逊小声说,“骨肉瘤。” 科尔曼没说什么,又把第一张切片拿起来。他耐心地、仔细地又看了一遍,又把另外7张片子依先前之样再看了一遍。第一次观察时他就考虑过骨肉瘤的可能性,这次他又考虑了一遍。对于一个专业病理科医生来说,透明切片之上染过的红蓝色之间埋藏了太多秘密。他的脑海里正反两方的意见来回交错……所有的切片上都能看出有大量的新骨形成——中间有成骨细胞活动和软骨岛形成……要考虑外伤的可能性。是外伤造成的骨折吗?如果骨生成是机体再生,自行愈合的结果,这个病灶当然就是良性的……有骨髓炎的表现吗?显微镜下,骨髓炎很容易被误诊为更致命的骨肉瘤。但是没有,骨髓腔中骨小梁之间没有发现特征性的分叶粒细胞……血管也没有受到侵袭……所以还得回头检查成骨细胞——新骨形成的性质。这是一个病理科医生一辈子都要打交道的问题:一个增生的病灶,是机体修复再生的自然过程,还是一个新生物,亦即恶性肿瘤?良性还是恶性?很容易就看错了。一个病理科医生能做的就是根据现象,做出判断。 “恐怕我的意见不一样,”他礼貌地对皮尔逊说,“我还是认为这个组织是良性的。” 年长的病理科医生默默地站在那里,思考着自己和年轻医生的诊断结果。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你会同意这个病例有怀疑的余地,两者都有可能。” “是的,都有可能。”科尔曼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总是有怀疑的余地。病理学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没有一个数学公式可以用来证明你的对错。有时候所有你能提供的就是一个经过慎重考虑的评估,有时候那也可以被称作有依据的猜想。他能理解皮尔逊的犹豫,老人家不得不承担做出最后诊断的责任。但是,做出类似的决定是一个病理科医生的工作的一部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现在科尔曼接着说:“如果你是对的,它是骨肉瘤,那自然就要截肢了。” “我知道!”他愤愤地说道,却不是针对科尔曼。科尔曼感觉到,虽然在这个科室里,别的事情看上去都马马虎虎的,皮尔逊终归还是一个有经验的病理科医生,不会对这种诚实的意见分歧有什么想法。此外,两人都知道两个诊断的依据都不够充分。现在皮尔逊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又转过身来狠狠地说道:“这些见鬼的非典型病例,一冒出来就烦死人了,你还不得不做个诊断,可是你自己就知道没准你是错的。” 科尔曼平静地说:“病理科,大多数时候不是都这样吗?” “但是,还有谁知道这一点?这才是重点!”年轻人的话仿佛触及了他的痛处,他愤然回应道,几乎有些怒不可遏。“老百姓不知道,他们以为没有什么比这更靠谱的了!他们在电影、电视上看到病理科医生,就是个穿白大褂的科学家,他走到一台显微镜前,瞄一眼就说出是‘良性’还是‘恶性’的。这样就可以了。人们以为你一看这里,”他指了指他们刚刚在看的显微镜,“就跟看墙上的砖头一样,什么都清楚了。他们不知道,有些时候我们离‘清楚’还有十万八千里。” 戴维·科尔曼以前也时常考虑这个问题,但是不会那么强烈地表达出来。他想,老人家估计是心里憋了很久了才突然爆发出来的。毕竟,这些话只有病理科医生才能真的听明白。他委婉地插话道:“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对的,是吧?” “好吧,即使我们大多数时候是对的,”皮尔逊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一边说话,一边踱到科尔曼面前,“但是那些我们不对的时候呢?比如说这个病例,嗯?如果我说是恶性的,露西·格兰杰就没有选择,只能安排截肢手术。如果我是错的,一个19岁的女孩子的一条腿就平白无故地给截掉了。如果真的是恶性的,不截肢,她可能活不过两年。”他顿了顿,然后愤愤地说道:“也许截肢了也是死,截肢也不见得一定能救命。” 对一个具体的病患投入了那么深切的感情,皮尔逊的这一面是科尔曼始料未及的。当然这没有什么坏处。在病理科,如果能时刻提醒自己不仅仅是在处理一小块人体组织也是件好事。提醒自己每一个诊断都性命攸关,关系着病人病情的好坏。记住这个事实能让你时刻保持警醒和谨慎,同时也让你明白不要让私人感情影响诊断。科尔曼虽然还年轻,却已经体味过皮尔逊经历过的这种迟疑。他习惯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但不说出口并不表示他就好受一些。他说:“如果是恶性的,就要抓紧了。” “我知道。”皮尔逊再次陷入沉思。 “我建议我们查一下过去的病例,”科尔曼说,“有类似症状的病例吗?” 老头子摇了摇头。“不行,没有那么多时间。” 谨慎起见,科尔曼坚持说,“如果我们查一下分类索引,很快就能……”他顿了一下。 “我们没有。”说话的声音很轻,起初科尔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后,仿佛预见到对方的疑惑,皮尔逊继续说,“我想建一个分类索引系统很久了,但是一直没办法着手开始做。” 科尔曼觉得难以置信,他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没办法查找既往的病例?” “这需要一个星期才能查到那些病例。”这一次可以明显听出皮尔逊声音里的窘迫,“类似的病例太多了,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不管皮尔逊说什么,也没有这句话更能让戴维·科尔曼震惊的了。到现在为止,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所有曾经和他一起学习、一起工作的病理科医生而言,分类索引都是病理科最基本的专业工具。它是参考资料、教学工具、病理科医生知识和经验的延伸,在不确定时候,它能像侦探一样帮助你梳理现有的信息,提供解决方案。像一个得力的助手一样进一步帮你确定你的诊断。 不只如此。这也标志着一个病理科的工作效率,它不仅可以为当前的工作服务,而且可以作为未来的知识储备,确保今天的经验教训能为医院未来的病人服务。在一家新医院,病理科会把建立分类索引系统作为头等大事。在以前的大型医疗中心,分类索引系统的形式各有不同。有些简单一点,有些复杂一点,除了日常工作记录之外,有的索引还包括研究和统计资料。不管简单或复杂,目的只有一个:为当前病例提供过去的病例做比较。在戴维·科尔曼看来,三郡医院没有分类索引系统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犯罪。 在此之前,尽管表面上看,三郡医院的病理科非常需要整顿,但是他试图不对乔·皮尔逊医生抱有什么成见。毕竟长久以来,老人家一个人撑起了一个科室,以三郡医院的规模,这个工作量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工作流程上的失职还可以归咎于巨大的工作压力,虽然也不算情有可原,至少是可以理解的。 皮尔逊也可能另有所长。戴维·科尔曼认为良好的管理和精湛的医术是相辅相成的。但是在病理科,如果只能两者取其一,自然是医术更重要。他见到过好多地方,明面上仪器光洁锃亮,文书工作做得漂漂亮亮的,但是在医疗水平上一塌糊涂。他曾经以为这里刚好相反,管理很差,但是医疗水平很强。这也是为什么他目睹了一切却仍没有对皮尔逊下定论。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忍无可忍了,乔·皮尔逊就是个效率低下、办事不力的医生。 科尔曼尽量把自己声音里的鄙视藏起来,他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有一件事我可以做。” 皮尔逊回到他的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摁下“内线”的按钮,等了一会儿说:“叫班尼斯特来。” 他放下电话,转身对科尔曼说:“在这个领域有两个专家,一个是波士顿的科林厄姆,一个是纽约的伊恩哈德。” 科尔曼点点头。“是的,我听说过。” 班尼斯特走了进来。“你叫我吗?”他看了一眼科尔曼,故意没理他。 “把这些切片,”皮尔逊合上切片盒,递给办公桌对面的班尼斯特。“今天晚上做两套,附上病例用特快专递空运出去。一套寄给波士顿的科林厄姆,一套给纽约的伊恩哈德。信封按老规矩写,请他们把诊断拍电报送回来,越快越好。” “好。”把切片夹在胳膊下,班尼斯特走了出去。 科尔曼心想,老人家在处理这部分的工作时效率倒是很高。在没有分类索引的情况下,去征求这两位专家的意见倒是个好主意。 皮尔逊说:“在两三天内,我们应该能拿到答案。我最好趁机和露西·格兰杰谈谈。”他若有所思地说:“话不能说太满,就说我们有疑点。”他盯了科尔曼一眼。“我们要征求外边的意见来确诊一下。” 13 薇薇安手足无措地懵住了,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她心想格兰杰医生一定在说别的什么病人。脑海里各种想法奔涌而过,是的!一定是的!一定是两个病人的化验单不知怎么地混到一起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格兰杰医生那么忙,是很容易出错的。没准,现在正在通知另外一个病人…… 倏忽间,她让头脑中所有狂奔着的想法停下脚步,试图清空脑袋。她靠着枕头半倚在病床上,而他们坐在病床的两边注视着她。没有出错,从格兰杰医生和迈克·塞登斯的表情中,她清晰而确信地读到,没有出错。 她转向露西·格兰杰,“什么时候你们能……确定?” “这两天,皮尔逊医生会告诉我们,是好是坏。” “那他现在……” 露西说:“薇薇安,他不知道。这时候,他什么都不确定。” “天哪,迈克!”她朝他伸出手。 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她接着说:“不好意思……但我想……我想哭。” 当塞登斯搂住她时,露西站了起来。“我迟点儿再来,”她对塞登斯说道,“你留下来,对吧?” “是的。” 露西继续说道:“让薇薇安在思想上明确,现在还什么都不确定,我只是,以防万一……让她好有个心理准备。” 他点点头,那一头凌乱的红头发也跟着缓缓地晃了晃,他说,“我明白。” 当露西走到外面走廊上的时候,她想,是的,我知道你肯定明白的。 昨天下午,当乔·皮尔逊电话通知她结果后,露西就犹豫不决是否要在这个阶段告诉薇薇安,还是再等等。如果她不说,而病理活检最终结果是“良性的”,那就皆大欢喜,薇薇安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一片阴霾可能笼罩她的一生。但是,如果两天后,病理活检结果是“恶性的”,那么截肢就迫在眉睫。在这种情况下,薇薇安能承受得了吗?会不会对她心理打击太大?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想过任何厄运会来临的女孩来说,这个倏然而至的噩梦是毁灭性的。可能需要好多天,薇薇安才能在心理上接受大手术的安排,而这些等待的分分秒秒,他们都耽误不起。 乔·皮尔逊的态度也是让露西决定告诉薇薇安的原因:乔·皮尔逊在寻求外援的意见。如果是明确的良性组织,皮尔逊早就告诉她了。尽管他在通知她的时候没有明说,但是他的态度起码说明这次的病理结果极有可能是恶性的。 权衡利弊后,露西决定现在就告诉薇薇安。如果过后,最后诊断的结果是“良性”,她虽然是白白受了点罪,但是这也比将来让她毫无防备地接受一个突然而来的打击要好。 塞登斯医生的出现也让眼前的问题变得简单一些。昨晚,这个年轻的住院医师告诉露西他和薇薇安结婚的打算。他承认他原本想隐瞒这层关系,但是现在改变主意了。露西很庆幸他改了主意,因为这意味着薇薇安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这世界上,将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寻求依靠和安慰。 毫无疑问,未来,这个女孩将非常需要这些。露西以尽可能温和的方式告诉薇薇安,疑诊骨肉瘤,以及后续所有的悲剧的可能。但是,不管用什么样的修饰和言辞,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一套真正能缓和打击的言辞。现在露西知道她下一件事要做什么了:告知家属病情。她扫了一眼手中的纸条,这是从薇薇安的病历“直系亲属”那栏抄下来的地址,上面写着塞姆勒,俄勒冈州。她已经得到女孩告知家属的许可。现在露西要尽其所能以最恰当的方式,通过长途电话告知他们这个消息。 即使,已经知道下一步可能会发生什么,薇薇安也还只是个未成年人。根据该州法令,任何截肢手术在进行之前必须获得父母的知情同意。如果父母打算立即从俄勒冈州赶过来,那么他们一到这里就应该拿到书面的知情文书。不然,她便要尽力说服他们把委托书用电报发过来,授权给露西,必要时,露西将有进行手术的权力。 露西瞥了一眼手表。她今天早上在市区的诊室已经约满了病人。也许她最好趁着离开三郡医院之前,现在就打电话。上了二楼,她转入和吉尔·巴特利特共用的小办公室。它只是个小隔间——小到他们很少一起使用。现在那里装着巴特利特和肯特·欧唐奈,显得格外拥挤。 欧唐奈看到她之后说道:“抱歉,露西,我这就走了,这地方塞不下三个人。” “没必要。”她从两个男人中间挤过去,在小小的办公桌边坐下。“有几件事情要弄,弄完我就走了。” “留下来绝对是明智之选。”吉尔·巴特利特的胡子依旧上下跳动着,他打趣道:“今早,肯特和我进行了一场直击灵魂深处的深刻讨论,我们在讨论整个手术界的未来。” “有些人会告诉你,它根本没有未来。”露西学着巴特利特的腔调说道。她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些下午在私人诊所用得着的临床病历资料。“他们说所有的外科医生都快要绝种了,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跟过时的渡渡鸟和巫医差不多了。” 没有什么比这种互相插科打诨更能逗乐巴特利特的了,他说:“那你说,以后,谁负责去缝去补那些流血开花的身体呢?” “以后都不用缝缝补补了。”露西找到了病历资料,去拿她的公文包。“我们只需要诊断就好了,大自然本身的力量会成为对抗自身的良药,我们的内心会成为疾病的根源,所以以后可以通过精神疗法预防癌症,用心理疗法治愈痛风。”她拉上公文包的拉链,然后小声补充道:“你估计也猜到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啦。” “我快等不及了,这一天赶紧到来吧。”肯特·欧唐奈笑道。与往常一样,亲近露西给他快乐的感觉。他是不是太愚蠢,甚至是可笑呢,竟然在他们的关系能变得更亲密时退缩?究竟,他在害怕什么?也许他们应该再找个晚上聚一下,然后无论发生什么都顺其自然。但是现在,此刻,当着吉尔·巴特利特的面,显然不适合约她。 “我怀疑我们能不能活着等到那一天。”当露西说话时,桌上的电话轻声响起,她拿起听了一下,递给吉尔·巴特利特。“是打给你的。” “什么事?”巴特利特问。 “请问是巴特利特医生吗?”电话线另一端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的。” “我是急救中心的罗森小姐,克里夫医生有个口信让我转达给您。”克里夫是三郡医院的外科住院医师组长。 “说吧。”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您能马上下来进手术间刷手,高速公路上出了一起交通事故,我们收治了好几个重伤病人,其中一个有严重的胸部创伤,克里夫医生希望您能下来帮帮忙。” “告诉他,我马上到。”巴特利特放回电话。“很抱歉,露西,我们只能下次接着聊了。”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道:“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才不担心失业的问题。只要他们能制造更大更快的机动车,外科医生就永远有一碗饭吃。” 他出去了。朝露西友好地点点头,欧唐奈随后也出去了。露西一个人停了一会儿,再次拿起电话,当接线生回应后,她说,“我想打一个长途电话,”她拿起那张薄薄的纸条,“是个找人的电话,在塞勒姆,俄勒冈州。” 肯特·欧唐奈熟门熟路地在走廊间穿行,直奔他在医院里的办公室。他今天的日程很满。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要去手术室报到,之后医院执行委员会有个会议要开,然后还要去市中心的诊所看几个病人。看情形,今天又会忙到很晚。 行走时,他发现自己又想起了露西·格兰杰。几分钟前,那么近距离地看到她,又使他想到他俩的关系,过去的顾虑又回来了:两人的兴趣太一致,可能没办法长久在一起。 他纳闷这段时间怎么老是在想露西,也可以说最近老是在想女人。难道男人40岁出头就开始心猿意马?然后他暗笑了一下,自己过去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呢?这样那样的机缘自自然然地就落到他怀里了。只不过现在没有那么频繁罢了,而且因为方方面面的考虑,现在的他比年轻时候的他,也要更持重一些。 从露西,他又想到德妮丝·宽茨。那天晚上,在尤斯塔斯·思韦恩的家里,她让他打电话给她之后,他就报名参加了在纽约的外科会议,会议下个星期就要开了,如果他要去见宽茨夫人,他最好尽快做好安排。 等他一到办公室,时钟显示他的手术20分钟后就要开始了。他提醒自己事情最好想起来就办,于是便拿起了电话。 他听见接线员从纽约问讯处查到电话,接着一声电话铃响,一个声音说,“宽茨夫人家。” 伯灵顿接线员说:“有宽茨夫人的长途电话。” “宽茨夫人现在不在这里。” “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她吗?”电话公司那边照例问道。 “宽茨夫人在宾夕法尼亚州,伯灵顿。你要那里的电话号码吗?” “请说吧。”伯灵顿接线员的声音。 “号码是:亨特6–5735。” “谢谢你,纽约。”嘀的一声响,接线员说:“电话号码记下来了吗,打电话的那位?” “是的,谢谢你。”欧唐奈说完挂上电话。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把伯灵顿电话簿拉了过来,翻到“思韦恩,尤斯塔斯·R”,正如他所料,电话号码和他刚记下来号码是一样的。 他拿起电话,又拨这个号码。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尤斯塔斯·思韦恩先生的公馆。” “我想找宽茨夫人。” “请稍等。”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说:“我是宽茨夫人。” 直到这一刻,欧唐奈都快忘了他是多么喜欢她的声音,温柔中带着沙哑,使她说的哪怕最平常的一句话都透着雅致。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他说,“我是肯特·欧唐奈。” “当然!欧唐奈医生,听到你的声音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那一瞬间,他在脑海里想象着她在电话旁的样子,柔软的黑发蓬松地堆在肩膀上。然后他说:“我刚打去纽约,但是他们让我打到这里来。” “我昨天刚坐飞机过来,”德妮丝·宽茨说,“父亲的支气管炎犯了。我想陪他一两天。” 他礼貌地问道:“不严重吧?我希望。” “不严重。”她笑了。“我父亲壮得像头牛,脾气也跟牛差不多。” 他暗想,我也这么觉得。他大声说:“我要请你一起在纽约吃个晚饭。下个星期我到那边去。” “你现在还可以约我,”随即她又干脆地说,“下个星期我就回去了。” 一时心血来潮,他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在伯灵顿,总会有一晚上有空吧?” 那头沉默了一下,她说:“就是今天晚上了。” 欧唐奈迅速盘算了一下,他要一直工作到7点钟,如果没别的事情的话……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等一下!”德妮丝·宽茨又说,“我忘了皮尔逊医生要过来和我父亲一起吃晚饭。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陪他们。”她补充说:“除非你不介意一起吃?” 他心中窃笑了一下,如果在那里看到他,乔·皮尔逊一定会惊呆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他说:“谢谢你,但是我想我们最好迟一点再说吧。” “噢,亲爱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望,然后兴致又来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吃完饭之后可以和你见个面。父亲和皮尔逊医生一定会下棋的,两个人一旦开始下,别人最好不要去打扰。” 一时之间,他也很高兴,“那太好了,你什么时候能出来?” “我估计,大概九点半吧。” “我去接你?” “我们在市中心碰头估计会更省事,地方你定?”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在摄政酒吧,好吗?” “行,九点半。再见。” 怀着愉快而期待的心情,欧唐奈放下电话。然后他又看了时钟一眼。他得快点了,不然手术室那里就要迟到了。 晚饭后,还是在那间镶着护墙板的私人图书馆,三个星期以前欧唐奈和思韦恩还在这里论战过,现在尤斯塔斯·思韦恩和乔·皮尔逊医生已经下了40分钟的棋。两个老头子面对面坐在一张低矮的红木棋桌两边。室内只亮着两盏灯,一盏就悬挂在棋桌上方,还有一盏依稀像是洛可可风格的台灯立在过道上,影影绰绰地发着光。 两人的脸都笼罩在阴影里,头上的灯光直接照射在镶嵌在棋桌中央的棋盘上。只有俩人倾身向前挪动棋子的时候,灯光下才能看清他们的身影。 此刻两位老人家静静地坐在一对路易十五时期的山毛榉木翼状靠椅上,两人都没有动,沉寂如同一幅厚厚的帷幕笼罩着他们。尤斯塔斯·思韦恩往后一靠,用手指轻轻地把玩着一只红水晶白兰地酒杯,俯视着眼前的战局。 在此之前,乔·皮尔逊曾走了一着棋。一两分钟之前,他轻轻地在那副雕刻精美的印度象牙棋子中拿起了白棋的“后”向前走了一步。 现在,尤斯塔斯·思韦恩放下白兰地酒杯,从他的右手边上选了一个“兵”向前拱了两步。然后粗声打破了沉寂:“医院那边有些变动,我听说了。” 在灯影中,乔·皮尔逊研究了一下棋局,想好了之后俯身把他左手边的“兵”向前走了一步,刚好拦住对方的“卒”。然后他才嘟囔出两个字:“有些。” 屋里又是一片沉默,静寂,仿佛时间都静止了。然后老商业巨头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说,“你同意吗?”他俯身把他的“象”向右斜飞了两格。在半明半暗的灯影里,他略带戏谑地看着桌子对面的皮尔逊,一脸“你有本事就放马过来”的表情。 这回乔·皮尔逊在没走棋以前就先答了话。“不完全同意。”他坐在灯影里没有动,研究着对方的棋路,想着对策。然后慢吞吞地轻轻拿起“车”向左推了一步,打开一条新棋路。 尤斯塔斯·思韦恩没有动。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三分钟。最后他伸手拿起他的“车”,摆在对方“车”的同一条线上,两方对峙。然后他说:“如果将来你想反对的话,倒是有个办法。” “噢?怎么个反对法?”他随口这么一问,可是很快地又拿起他的“马”跳过别的棋子,锁住中路。 思韦恩研究着棋局,考虑了自己的形势后说,“我对奥登·布朗,还有你们的外科主任说,我愿意给医院扩建捐25万美元。”说着他把自己的“马”跳到对方的“马”旁边。 这回停了很长时间。最后老病理科医生拿起“象”扑到对面吃了对方的一个“兵”。他小声说了一声:“将!”然后说:“那是不少钱啊。” “我提了一个附加条件。”现在思韦恩已处于守势了,把他的“王”向右移了一步。“这笔钱只有在放手让你主管你的病理科,愿意干多久就干多久的前提下,才能捐出来。” 这回乔·皮尔逊没走棋。他眼睛望着对面上方的一片黑暗,似乎陷入沉思。然后,他简单说了一句:“我很感动。”他把视线转回棋盘上,过了一会儿,他把他的“马”跳了一步直逼对方束手束脚的“王”。 尤斯塔斯·思韦恩仔细地看着这一着棋。他在走下一步以前先拿起了白兰地酒瓶,先给皮尔逊满上,然后又倒满了自己的杯子,然后放下瓶子说:“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大概一直都是如此,除非有时候老家伙手里还有点权……而且懂得怎么用。”说完以后,他眼睛一亮,俯身拿起他的“王”前边的“兵”,吃了对方那咄咄逼人的“马”。 皮尔逊举起大拇指和食指敲了敲下巴想了想,拿起他的“后”向前走了六格,一路俯冲吃了对方的“兵”。“你刚才说……奥登·布朗,欧唐奈……他们都知道?” “我说得很清楚。”老巨头拿起他的“相”吃了对方的“相”。 皮尔逊突然一笑,看不出是棋局还是刚才的对话把他逗笑的。可是,他迅速把他的“后”放在黑棋的“王”旁边,小声说:“将!” 出其不意地给就这么把老巨头给“将”死了,尤斯塔斯佩服地看着棋局,然后点点头,像是证明他的判断不错似的,说:“乔,毫无疑问啊——你宝刀未老!” 音乐停下来,舞池中的一对对男女走回自己的餐桌旁。这家酒吧地方虽小,但是却很时尚。这种酒吧在伯灵顿可不常见。 “告诉我刚刚你在想什么。”德妮丝·宽茨隔着一张黑色的小餐桌对着欧唐奈笑道。 “老实说,我在想能再请你跳一支舞就好了。” 她轻轻地举起手里的酒杯——酒杯里是她第二杯老式鸡尾酒的残酌,敬道,“祝你以后都这么想。” “这杯酒我得喝。”他干了他的威士忌苏打,然后让服务生又要了两杯一样的酒。音乐再次响起,“能和你跳支舞吗?” “好啊。”她站了起来,他跟着她走进光线幽暗的小舞池,她半转过身子,他伸出手臂,她偎进他的怀里。他俩挨在一起跳起舞来。欧唐奈不太会跳舞,医院工作太繁忙,实在没有时间去练习。但是德妮丝·宽茨配合得很巧妙,每一步都和他很相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感到怀里修长袅娜的身体,柔顺地合着音乐和他的脚步款款舞动着。偶尔她的头发轻轻掠过他的面颊,他便又闻到了第一次见她时的馨香。 五人小乐队的安排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默默立在一旁演奏一首几年前的流行歌曲,既不喧宾夺主,又和此刻愉悦而令人乐于亲密的情景相合。 远望尼罗河畔的金字塔 在热带的岛上静观日出 记住,亲爱的,此生此世 你属于我啊 一时之间,他感到这光阴似乎是他借来的。远远避开医务工作,离开医院,远离他每天每刻都要面对的一切,屏蔽这一切,像是生活在一片真空中。然后音乐节奏加快,他猛然醒过来,暗笑了一下自己的多愁善感。 当他们跳舞时,他问,“你经常来这儿吗?我的意思是说伯灵顿。” “不常来,”她回答,“偶尔过来,来看我的父亲,仅此而已。坦白说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然后笑道:“我希望我没有冒犯你作为当地人的优越感。” “不会,”他说,“我对这地方既没有很喜欢,也没有很讨厌。但是,你不是生在这里吗?”他补充说:“德妮丝,如果我能这么问的话。” “当然,不用那么客气。”她凝视着他,嫣然一笑答道:“是的,我生在这里。”她又说:“我在这里上的学,住在家里。那时我母亲还在。” “那为什么去纽约呢?” “我感觉我的性格适合在纽约待着。而且我的丈夫住在那里,现在他也还住纽约。”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她的婚姻。轻轻松松、自自然然地就提出来了。“我们分居后,我发现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我感觉其他城市和纽约都不一样。” “是的,”他说,“我也这么想。”他心里又在想,这个女人真漂亮。她有一种年轻女性少有的沉静、毫不做作的姿态。但是这丝毫没有减弱她作为女性的魅力,刚好相反,反而加深了她的风情。现在欧唐奈搂着她,她的身体靠着他款款舞动,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有她。他猜这个女人在床上可能会非常火热。 他努力把这种想法岔开,目前还不太成熟。他又像上次那样注意到她今晚的礼服。高级双面横绫缎的长裙是明艳的绯红色,裸着肩,贴身剪裁,在臀部以下华美盛开。穿在身上显得既引人注目,又不失身份,同时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 这使他今晚第一次想起来,事实上德妮丝显然是一个有钱的女人。他们几乎是同时到的摄政酒吧。他把车停好后,走到这家酒吧的大门口,刚好一辆豪华的凯迪拉克轿车停了下来。一个穿制服的司机马上转到车这边打开车门,让德妮丝下车。他俩打了招呼以后,她转身对知趣地退到一边的司机说:“谢谢你,汤姆。你不用接我了,欧唐奈医生会开车送我回去的。” 那个司机恭敬地答道:“谢谢,夫人。”又对欧唐奈说:“晚安,先生。”便开车走了。 当然,只要欧唐奈动动脑筋,他就会想到尤斯塔斯·思韦恩的女儿显然是他的继承人。这件事情他倒不是很上心。如今他自己的收入就可以让他舒舒服服过一辈子还绰绰有余。不过,和一个这么有钱的女人在一起,的确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又一次,他发现自己暗暗在心里把德妮丝·宽茨和露西·格兰杰做比较。 音乐渐强,然后戛然而止,乐队结束了这一轮的演奏。欧唐奈和德妮丝鼓了鼓掌,走下了舞池。他轻轻挽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回餐桌上,一旁的服务生替他们拉开椅子,送上欧唐奈要的酒。 喝了一口新上来的老式鸡尾酒,德妮丝说:“我们说的都是我的事情,现在说说你的吧。” 他又往他的威士忌里倒了些苏打水。他喜欢喝淡一点的——多数服务生都非常不喜欢客人这么做。“我的故事很普通。” “我很喜欢听人说的,肯特。”她一边说,一边想,这是个男人中的男人。她的眼神扫过他高大的身躯、宽阔的肩膀,还有坚毅的脸庞。她想知道今晚他会不会吻她,如果吻了,后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心想,跟肯特·欧唐奈医生在一起,万事皆有可能。 欧唐奈跟她说起三郡医院,他的工作,还有他的抱负。她问起他的过往,他的经历和他的朋友,对他说的每一件事中所流露出的思想的深度和激情叹服不已。 他们又跳了舞,服务生又给他们换了酒,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又去跳舞,服务生又来一次,他们按流程又走了一遍。德妮丝谈起她的婚姻,婚是18年前结的,维持了10年。丈夫是纽约的一个公司的法律顾问,平时业务繁忙。两人生了一对双胞胎,分别名叫亚历克斯和菲利帕,两个孩子都归了她。过几个星期,孩子们就满17岁了。 “我的丈夫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她说,“我们两个性格不合,浪费了那么多年的光阴,最终发现,不过如此。” “你还和他见面吗?” “哦,经常碰面,在聚会和市里都会碰到。偶尔我们还会一起吃午饭。乔夫里有些方面很讨人喜欢,我敢肯定你会喜欢他的。” 现在,他们两个人的话题更随意了。服务生不等吩咐又给他们照样送来两杯酒。欧唐奈问是不是有什么阻碍,所以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离婚。 “也不是,”她坦率地答道,“乔夫里很愿意和我离婚,但坚持要我提出离婚理由。在纽约,你知道的,必须是一方出轨才行。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时间做这件事。” “那你的丈夫从来没有想过要再婚吗?” 她一脸惊讶地说:“乔夫里?我猜不会。无论如何,他已经跟法律结婚了。” “这样啊。” 德妮丝用手指转着酒杯。“乔夫里上床就是为了看法律案件材料。”她几近私语地轻轻说道。欧唐奈感觉这句话已经暗示了他们婚姻失败的原因,这个想法让他有些心旌摇曳。 服务生来到他的旁边,低声说:“对不起,先生。酒吧过几分钟就关门了。您现在还需要什么吗?” 欧唐奈没想到已经这么晚,看了一下表,差不多凌晨一点了。他们在一起已经三个半小时了,一点儿也不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他看了一下德妮丝,她摇了摇头。 他对服务生说:“不要了,谢谢你。”付了他送上来的账单。他们喝完了酒,准备起身。小费很是丰厚,服务生和气地说了一声“晚安”。欧唐奈感到舒服又快乐。 他在前厅等了一会儿德妮丝,一个服务生到停车场去把他的车开了过来。当她出来的时候,她挽住了他的手臂。“好可惜,早知道我们就多叫一杯酒。”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声地试探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我的公寓待一会。我存了不少的酒,刚好也顺路。” 他立时有些担心这话这显得有点儿太轻率了。他感到气氛忽然冷了一下,突然好像有点意外,有点不自在。可是一下子就过去了。她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为什么不呢?” 欧唐奈的别克轿车在门口等着,门开着,车已经发动了。汽车穿过城区,他想起今晚他喝了不少酒,开得很小心,速度比平常慢一些。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汽车的窗子都开着。旁边的前座上微微传来一股香气。到了公寓,他把车停在街旁,他们一起坐电梯上了楼。 他调好了酒拿过来,递了一杯老式鸡尾酒给德妮丝。她正站在客厅打开的窗户前,俯瞰着伯灵顿的灯光。黑暗中,河流蜿蜒而过,像一道深深的伤疤一样把城市劈成两半。 他站在她身边小声说:“我很久没有调过老式鸡尾酒了,我希望没有给你调得太甜。” 她从酒杯里抿了一口。然后用温柔而沙哑的声音说:“和你其他方面一样,肯特,刚刚好。” 眼神交汇时,他伸手拿过她的酒杯,放在一边,她轻盈地、自然地贴近了他。在他俩亲吻时,他紧紧地搂住了她。 尖锐的电话铃声毫无顾忌地从他们背后的房间传过来,假装听不见都不行。 德妮丝轻轻地脱出身来。“亲爱的,我看你最好去接电话吧。”她的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前额。 当他走出这间屋子时,看见她拿起她的手提包、披肩和手套。显然今晚是没戏了。几乎有些气急败坏的,他拿起电话,草草应了一句,听了一下,气又消了,是医院夜班住院实习医生打来的。欧唐奈的一个病人病情恶化。 他仓促地问了两个问题,说:“好,我就来。先通知血库,准备输血。”他挂上电话,让值夜班的门童为德妮丝叫了一辆出租车。 14 大多数晚上,乔·皮尔逊医生都会早睡。但是,如果他晚上要和尤斯塔斯·思韦恩下棋,他就不得不晚睡。一到这时候,因为第二天他睡不醒,所以就比往常还要暴躁一些。因为昨晚下了棋,今天早上就是这种情况。 他正在签实验室耗材的采购申请单,平时他就很讨厌做这件事,今天这时候就更烦躁了。他哼了一声把一份申请扔到一边。又草草签了几份,顿了一下,从一堆申请中拽出一张,这次不仅哼了一声,连眉毛都皱起来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的前兆。皮尔逊这是又要掀桌子发脾气了。 不情不愿地拿起第三张申请单,他终于爆发了,把手里的铅笔一摔,抓起一整摞乱七八糟的申请单就往门外走,他冲进血清学实验室到处找班尼斯特。他发现技术员组长在一个角落里准备大便培养。 “不管你在干什么,都给我放下手里的活,立刻过来!”皮尔逊把一摞申请单往房间中央的桌上一扔,有几份飘到了桌子底下,约翰·亚历山大弯下腰把它们捡了起来。他看到皮尔逊的火气是对着班尼斯特,而不是冲着他来的,不由地松了口气。 “出了什么事?”班尼斯特踱了过来,他都习惯了皮尔逊时不时地发脾气,有时候皮尔逊闹得越凶,他反而越冷静。 “我来告诉你出了什么事,就是这些采购申请单。”皮尔逊的语气没有那么怒气冲冲了,就好像把一锅沸水硬生生地盖住了一样。“有时候,你的表现让我觉得好像我们开的是梅奥诊所[1]一样。” “我们总得要有实验室耗材,是吧?” 皮尔逊没有接这句话。“我有时候真觉得奇怪了,东西都被你吃了吗?再说,我没告诉过你把不是常规采购的东西另外写在一张单子上给我并要说明用处吗?” “我猜我忘记了。”班尼斯特服软地说道。 “行,从现在开始你最好长点儿记性。”皮尔逊从一堆申请单的上面拿出第一张问:“氧化钙要用来干什么?我们从来没有用过。” 班尼斯特一脸坏笑地说道:“这是你让我买的,不是你的花园要吗?”技术员组长说出了一个公开的秘密。在伯灵顿的园艺协会里,皮尔逊的玫瑰种得最好,他可用了不少实验室的物资来给花园中的植物施肥。 皮尔逊倒真是表现出了一点尴尬,“哦……是的……好吧,这个就不说了。”他放下手中的申请单,拿起第二张。“这个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我们突然要什么抗人球蛋白血清?谁申请的?” “科尔曼医生。”班尼斯特立即答道,他早就盼着皮尔逊问这个问题了。站在一旁的约翰·亚历山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什么时候?”皮尔逊的声音很生硬。 “昨天,科尔曼医生签的申请单。”班尼斯特指着申请单不怀好意地补了一句:“就在你平时签名的地方签的。” 皮尔逊低头看着申请单,到现在他才发现单上已经签了名,他问班尼斯特,“他要这个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 技术员组长现在不紧张了,火他已经点着了,现在站在对岸等着看热闹就好了。他对约翰·亚历山大说:“来,你来说。” 约翰·亚历山大有点儿不自在地说道:“是为了溶血试验买的,皮尔逊医生。是给我妻子做的,道恩伯格医生开的单。” “为什么要买抗人球蛋白血清?” “是为了做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医生。” “告诉我,到底你妻子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皮尔逊挖苦道:“做盐水和高蛋白试验怎么就不行?我们给别人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亚历山大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谁都没有说话。皮尔逊说:“我在等你的回答。” “好的,先生。”亚历山大犹豫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是我给科尔曼医生提的建议,他也同意了,在做完其他试验后,若为了更可靠一些,我们可以……” “你给科尔曼医生提建议,是吗?”他说话的语调已经可以预示着后面他要说什么了。感到皮尔逊的语气不对头,亚历山大慌慌张张地说道:“是的,先生。我们认为,因为有些抗体在盐水和高蛋白介质中检测不出来,要再做一个检测……” “你闭嘴!”皮尔逊一巴掌拍到桌子上的那叠文件上,野蛮地大声吼道。整个实验室都静下来了。 老头子气得直喘气,等到气顺了,他盯着亚历山大严厉地说道:“你这个人有个毛病,凭着技师学校学的那点儿东西撑腰,太放肆了。” 皮尔逊一边说,一边酸水直冒。毫无疑问,一直以来,病理科完全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这些人比他年轻,不知轻重地就想着分他的权。对这些人的怨气一下子都冲上来了。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心情,皮尔逊没准儿忍忍就过去了。但是现在,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决定索性杀一儆百,一次性把这个强出头的实验室助手给摁下去。 “听我说,听清楚了!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一遍,以后再不说第二遍了。”这是领导发话,科室主任强硬地对一个下级把话给说明白了——从此以后,下不为例!他逼近亚历山大的面庞说道:“我是这个科的主任,如果你,或者其他任何人有任何疑问,就过来找我,听明白了吗?” “是的,先生。”到这时候亚历山大什么都不敢想,只想赶紧结束这件事情。他已经明白了,那个建议就是他提的最后一个。思考问题竟然是这种后果,今后他埋头做自己的事就好,把所有的想法都埋在心里算了。让别人去发愁他们该发愁的事情,责任也让他们自己去承担好了。 但皮尔逊还没有说完:“别背着我搞什么名堂。”他说:“别趁着科尔曼医生刚来就占他的便宜。” 亚历山大的火气一下子就蹿了上来:“我没占他的便宜。” “我说你有,你就有!而且我让你闭嘴!”老头子气得满脸横肉都在发抖,两眼冒火。 亚历山大完全被镇住了,默默地站在那里。 皮尔逊冷冷地打量了年轻人一会儿,似乎很满意自己把话说明白了,他继续说道:“现在,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虽然语气称不上客气,至少没有刚才那么不堪了,“至于那个血液标本的检测问题,盐水和高蛋白试验就可以提供我们需要的所有信息了。让我提醒你一下,我自己碰巧就是一个病理科医生,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听明白了吗?” 亚历山大呆呆地答道:“明白了,先生。” “好吧,我来告诉你我会怎么做。”皮尔逊的声音变得更加温和了,听起来好像有点偃旗息鼓的意思。“既然你如此执着于这个检测的正确性,就在这里,就现在,我亲自做给你看。血液标本在哪里?” “在冰箱里。”班尼斯特说。 “拿过来。” 穿过实验室,班尼斯特觉得这出戏唱得跟他预想的不太一样。是需要杀一杀亚历山大这个小孩子的傲气,但是即使如此,老头子对这孩子也太凶了一点。原本班尼斯特还指望老头子能把火气撒一些到那个古怪的年轻医生身上的。当然老头子也有可能是准备秋后算账。他拿出标有“伊丽莎白·亚历山大夫人”的血液标本,关上了冰箱门。 当皮尔逊拿起已经去除了血凝块的标本,班尼斯特发现那张惹起这场风波的申请单滑落到地板上,他弯下腰把它捡起来。 他问皮尔逊:“这张单子怎么办?” 老病理科医生拿出两个干净的试管,抽吸了部分血清注入试管中,头都没抬暴躁地问:“什么单子?” “采购抗人球蛋白血清的申请单。” “没用了,撕了吧。”皮尔逊仔细检查了装着Rh阳性细胞的小瓶子上的标签。这是医药公司制造的一种检测Rh阳性血液的试剂。 班尼斯特犹豫了一下,尽管他很反感科尔曼,但是这事涉及医疗工作流程的问题。“你应该通知科尔曼医生。”他含糊地问道:“你要我去告诉他吗?” 试剂瓶的软木塞死活打不开,皮尔逊不耐烦地说,“不用了,我自己告诉他。” 班尼斯特耸了耸肩。他该说的话都说了,如果以后出现任何问题,就没有他什么责任了。他拿起采购申请单,撕碎了,碎纸片纷纷扬扬地坠落到下方的废纸篓里。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病理科住院医师罗杰·麦克尼尔曾想,无论他在医疗这一行待多久,永远都无法硬下心肠给一个小孩做尸检。然而就在刚才,他完成了一个小孩的尸检,现在,一个4岁男孩的尸体正躺在他面前,血淋淋地敞开着,令人哀伤。这个场景,和既往的每一次一样让麦克尼尔心神不宁。他估计和往常一样,今晚自己又会睡不着。这个场景会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特别是他不可避免地会想到,这个孩子本来完完全全是可能不会死的。 一抬头,他看见了迈克·塞登斯正在看着他。外科住院医师说:“可怜的小坏蛋。”然后愤愤地说:“人怎么可以这么愚蠢啊!” 麦克尼尔问道:“警方还在等吗?” 塞登斯点点头。“对,其他人也在”。 “你去叫皮尔逊过来吧。” “好的。”在验尸房的套间里有个电话,塞登斯走了过去。 麦克尼尔不知道这样逃避责任是不是有些懦弱,但是无论如何,这个病例的情况都必须跟老头子说一声。然后由他决定到底该由谁走到外面去宣布结果。 塞登斯打完电话回来说:“皮尔逊在血清学实验室。”他说:“他现在就过来。” 两个人静静地等待着,不久便传来皮尔逊拖沓的脚步声,然后老人家走了进来。他看了看尸体,麦克尼尔详细介绍了病例的情况。一两个小时以前,小男孩在自己家门口被汽车撞了。他被医院的救护车送到这里,刚到医院就死了。接到通知,验尸官安排进行尸检。麦克尼尔告诉皮尔逊他们发现的结果。 老人说:“你的意思,就是这么死的?”他也觉得难以相信。 麦克尼尔答道:“就是这么死的,没有别的原因。” 皮尔逊想走上去看看,然后停了下来。以他对麦克尼尔的了解,住院医师是不会弄错的。他说:“那么,他们一定就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 塞登斯插了一句:“很可能,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皮尔逊慢慢地点了点头。塞登斯想知道老人家在想什么。然后皮尔逊问:“小孩子有多大了?” “4岁,”麦克尼尔答道,“长得还挺好看的。” 三个人看了看解剖台上那个小小的安静的身体。眼睛紧闭,一头蓬松的金发被放回原位,但是大脑已经被切除了。皮尔逊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他回头说了一句:“行了,我出去跟他们说。” 当皮尔逊走进去的时候,医院接待室的三个人都抬起了头。一个是穿制服的巡警,另有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坐在旁边,眼圈红红的。第三个人留着两撇稀稀拉拉的胡子,孤零零地像只老鼠一样远远地缩在角落里。 皮尔逊做了自我介绍。巡警说:“先生,我叫史蒂文,是第五分局的。”他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 皮尔逊问他:“发生事故时你在现场吗?” “事情发生后我就赶过去了。”他指了指高个子男子。“这是孩子的父亲,另一位先生是汽车司机。” 那个鼠头鼠脑的男人抬起头来,对着皮尔逊申诉道:“他径直跑出来,直接从房子那边跑出来。我不是个乱开车的人,我自己也有孩子。我开得不快,撞到他的时候车子都快停了。” “我说你没一句真话,”孩子父亲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痛苦而颤抖着,“你杀了他,我要你去坐牢。” 皮尔逊轻声说:“请各位给我一分钟。”没有人吭声,大家都看着他。他指了指警察的笔记本。“后续会有一个完整的尸检报告,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初步调查的结果。”他停了一下。“验尸结果表明,这孩子不是汽车撞死的。” 巡警一脸疑惑。孩子的父亲说:“但是我在现场!我告诉你……” “我也希望不告诉你这样的话,”皮尔逊说,“但是恐怕没有别的说法。”他对孩子的父亲说:“车把你的孩子撞到马路上,轻微的脑震荡让他失去了意识,同时他的鼻子出现了骨折,创伤很小但是出现大量的出血情况。”皮尔逊转向巡警说:“我猜测,小男孩一直都仰面躺在他跌倒的地方。” 巡警说:“是的,先生,你说的对,我们在救护车没到以前没敢动他。” “那等了多久?” “我看大概有10分钟。” 皮尔逊慢慢地点了点头,时间足够了,5分钟就已经足够了。他说:“恐怕这就是死亡的原因。鼻血流入小男孩的喉咙。他无法呼吸,血液倒流入肺,他是窒息而死的。” 孩子的父亲一脸惊疑地说:“你的意思是,如果,只要我们给他翻个身……” 皮尔逊意味深长地把双手一摊。“我的意思就是我刚说的那些,我也希望不这样告诉你,但是我只能告诉你事实。你的孩子的撞伤其实很轻微。” 巡警又问:“那车撞的那一下子……” “当然,凡事没有绝对。但是从我的角度看,撞击只是对他造成擦伤,相对而言非常轻微。”皮尔逊指了指紧挨着站在他们身边的鼠头鼠脑的男人:“我估计这个人说的是实话,他说车子开得很慢。” “我的天哪!”这是一个父亲绝望而备受折磨的哀号。他双手捂着脸抽泣着。过了一会儿,鼠头鼠脑的男人把他扶到沙发上,用手臂搂着他的肩膀,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 巡警脸色刷白,他说:“医生,从头到尾,我一直在那里。本来我可以移动那个孩子……但是我不懂。” “我觉得你倒不必埋怨自己。” 男人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神色迷茫,絮絮叨叨地说,“我上过急救课程,我还拿了个证。他们一直教我们,不要动伤者,不管你做什么,不要动他们!” “我知道。”皮尔逊轻轻地拍了拍巡警的手臂,缓缓地说,“不幸的是,凡事都有个例外。血不停地流到嘴巴里就是个例外。” 在去吃午饭的途中,戴维·科尔曼在主楼的走廊里看到皮尔逊从接待室走出来,乍一看,科尔曼还以为老病理科医生生病了,他看上去魂不守舍,根本搞不清周围的状况。然后他一看到科尔曼,就朝他走过来。年轻人停下了脚步。 “哦,对了……科尔曼医生。有些事我必须要告诉你。”科尔曼感觉到,由于某种原因,皮尔逊一时之间没办法理顺自己的思路。他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抓住了科尔曼白大褂的领口,科尔曼发现老人家的手有点儿抖,四处胡乱摸索着,他轻轻地把他的白大褂从老头子的手里脱开了。 “什么事……皮尔逊医生?” “是……是关于实验室的。”皮尔逊摇了摇头。“一时想不起来了,过一会儿我会想起来的。”他似乎刚要转身,又想起了一件新的事情。“我想你最好现在开始接管解剖室。从明天就开始,擦亮眼睛看着他们,让他们把事情做好。” “很好,我很乐意这样做。”戴维·科尔曼在尸检工作方面也有些明确的想法,没准这就是个付诸实践的机会。他心想既然谈到这儿,不如顺带再提一提别的事情。他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跟你谈谈,有关实验室的事情。” “实验室的?”老人的心思好像还是不在这里。 “如果你还记得我给你写的信,我曾建议你可以考虑把部分实验室的工作移交给我。”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讨论这件事似乎有点儿奇怪,但科尔曼感觉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是的,是的。我想起来好像是说过这种话。”皮尔逊看着三个人在走廊里慢慢走远。一个警察和一个小个子男人搀着一个大个子男人走在中间。 “我不知道能不能从血清学实验室开始,”科尔曼说,“我想检查一下检验程序——我指的是例行的检验程序。” “嗯……”所谓话不多言,科尔曼有些心烦,“我是说,我想对血清学实验室做些检查。” “哦,好的,好的……没有问题。”皮尔逊心不在焉地说。当科尔曼离开之后,他依然看着远方,远远地沿着走廊的方向看去。 伊丽莎白·亚历山大感觉不错,在三郡医院餐厅准备吃饭的时候,她觉得这些天以来,她一直都感觉很不错,而今天早上感觉特别好。肚子里的孩子活泼又爱闹。就在现在,她能感觉到他在里面踢了她一下。她刚从百货商店里出来,商店在打折促销,从女人堆里她成功地为他们的小公寓抢到了一些颜色鲜亮的布料,包括准备给小孩住的小卧室用的一块花布。而且,她现在还能见到约翰。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医院里一起吃饭。餐厅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员工家属也可以到餐厅就餐。这是约翰几天以前才听说的。几分钟前,他们排队挑午饭。伊丽莎白要了一份沙拉,一碗汤,一个面包卷,一份烤羊肉配上土豆和芥蓝,芝士派还有牛奶。约翰逗她说:“你确定你够吃了?” 伊丽莎白叉起了一块芹菜,一边嚼一边说,“孩子肚子饿了。” 约翰笑了。几分钟前在来吃午饭的路上,他感到又挫败又郁闷。今天上午皮尔逊医生的斥责还言犹在耳。但是伊丽莎白的好心情感染了他,他耸耸肩把烦恼甩开,起码此时此刻先不去想那些。不管怎样,他想以后在实验室他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再也不惹麻烦了。无论如何,皮尔逊医生亲自做了溶血试验,在盐水和高蛋白介质中结果都是阴性的。“目前,就你妻子的血液而言,”他说,“任何人都没什么好担心的。”事实上,相对于之前的爆发,他能这样做已经算是相当热心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要记住:皮尔逊医生是一位病理科医生,而约翰并不是。也许皮尔逊医生是对的。也许约翰把技师学校里教的东西看得太重,大家不是常说嘛,学校总是塞给你很多理论知识,而在现实生活中它们却一点儿都用不着。天晓得,他想,有多少高中和大学教的知识,过了期末考试之后就再也用不上了。这个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呢?约翰是不是把学校教的第三个溶血检测的必要性看得太重了?而事实上皮尔逊医生以他多年的实操经验,知道这根本没有必要呢? 今天皮尔逊医生做检测的时候,说什么来着?“如果每当一个新的检测方法冒出来,我们就改变我们的实验室方法,事情就没个尽头了。在医学上,每天都有新的想法冒出来。但是在医院,我们必须确保它们已经被验证过,且明确有临床价值,我们才能开始用。在这里,我们是和病人的生命打交道,所以我们没有资格去冒险。” 约翰不太明白一个额外的验血流程怎么会危及病人的生命,但是,都是一样的,皮尔逊医生对新东西的看法自有他的道理。通过阅读,约翰也知道自己会接触很多的新知识,它们也不是全部都是对的。当然,科尔曼医生已经很明确地说明了第三个溶血试验的必要性,但是比起皮尔逊医生,他要年轻得多,自然就没有皮尔逊医生那么丰富的经验。 “你的汤要凉了。”伊丽莎白打断他的神游,“你在想什么那么入迷?” “没什么,亲爱的。”他决定把整件事情抛诸脑后。一和伊丽莎白在一起,这些烦心事就都散去了。“我上个星期就想问你,”他说,“现在你多重?” “接近正常,”伊丽莎白快活地回答说,“但道恩伯格医生说我要好好吃饭。”她已经喝完了汤,饥肠辘辘地又开始啃羊肉。 约翰·亚历山大抬头一看,发现科尔曼医生正走过来。这位新的病理科医生往医务人员惯常就座的区域走去,亚历山大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科尔曼医生!” 戴维·科尔曼看了过来:“有事吗?” “医生,我想带您见见我的妻子。”科尔曼朝他们走来的时候,约翰说,“伊丽莎白,亲爱的,这是科尔曼医生。” “你好,亚历山大夫人?”科尔曼停了下来,手里拿着他从食品柜那边取过来的餐盘。 约翰·亚历山大有些窘迫地说道:“你还记得吗,亲爱的?我告诉过你有个医生也是从新里士满来的。” “是的,当然啦。”伊丽莎白说。然后笑眯眯地对着科尔曼说:“你好,科尔曼医生,我可认得你了,有段时间,你不是时常来我父亲的店里吗?” “那就对了。”他现在清楚地想起来了。那时她是个开朗的女孩子,有一双长长的腿。总在那间杂乱的老式五金店里热心地爬上爬下帮客人找东西。她看上去一点儿没变,他说,“我想你曾经卖给我一些晾衣绳。” 她爽朗地答道:“我记得,好用吗?” 他看上去仔细想想了想。“你一提,我想起来好像断掉了。” 伊丽莎白笑了起来。“如果你把它送回去,我敢肯定我妈妈会给你换一条。她现在还在开那家店,不过那里比过去更乱了。”她的好心情很有感染力,科尔曼也笑了。 约翰·亚历山大拉开椅子问:“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坐,医生?”一时之间科尔曼有些犹豫,然后发觉再拒绝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好的。”他放下盘子坐了下来,盘子里面是斯巴达式的午餐,就只有一小份水果沙拉和一杯牛奶,看着伊丽莎白,他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认识你的那会儿,你是扎马尾辫的吧?” “是的,”她立即答道,“还戴了牙套,现在我长大了嘛。” 戴维·科尔曼发现自己挺喜欢这个女孩的。今天看到她,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过去。她让他想起小时候,印第安纳州是一个宜居的好地方。他想起每一个夏天从学校回到家,父亲开着又破又旧的雪佛兰轿车带着他在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回想起过往,他说,“住在新里士满,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的父亲去世了,你知道的。然后我的母亲搬到西海岸。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然后赶走自己怀旧的思绪,他问,“告诉我,”他对伊丽莎白说,“嫁给一个医务人员是什么感觉?” 约翰·亚历山大立即插话道:“我不是医务人员,我不过是个技师而已。”一说出口,他自己都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也许是因为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而导致的条件反射。几分钟前,当科尔曼坐下来的时候,约翰曾想过告诉他此前在实验室发生的事情。但紧接着,他决定算了。口无遮拦地跟科尔曼医生说话已经惹了足够多的麻烦了。他决定适可而止。 “不要小看检验,”科尔曼说,“这是非常重要的。” 伊丽莎白说:“他没有。但有时他希望自己成为一名医生,而不只是技师。” 科尔曼对着他说:“是真的吗?” 亚历山大希望伊丽莎白没提起这件事,他无奈地说,“有一段时间,我是有这个想法。” 科尔曼用叉子叉起几块水果:“那你为什么不去医学院?” “还不是那些老问题,主要是没钱,我又想开始赚钱养家。” 咽下嘴里的沙拉,科尔曼说,“你现在仍然可以去读医学院。你多大了?” 伊丽莎白替他回答道:“约翰快23岁了,过两个月就满了。” “当然了,这是挺老的了。”他们都笑了,然后科尔曼说:“你还有时间的。” “噢,我明白。”约翰·亚历山大若有所思地慢慢说道,似乎事先就知道自己的理由是不太充足的,他说道,“问题是,我们才刚安定下来,钱会是个大问题。再说了,她快要生了……”他没说完就不说了。 科尔曼拿起那杯牛奶喝了一大口,然后他说,“很多人没钱,带着小孩照样上完了医学院。” “我也一直这么说!”伊丽莎白激动地靠着桌子说道:“有个人也这么说实在是太好了。”科尔曼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放下餐巾纸。他凝视着亚历山大。他有一种直觉,他对这个年轻技师的第一印象是对的。他看上去很聪明,做事也很用心。当然从见面那一天看来,他对自己的工作也有兴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约翰?我想,如果你想学医,当你还有机会的时候,你不抓住的话,你后半辈子都会后悔的。” 亚历山大低垂着双眼,心不在焉地摆弄他的刀叉。 伊丽莎白问道:“在病理科,还需要很多医生,不是吗?” “哦,是的。”科尔曼强调地点了点头。“也许病理科比其他任何地方都缺。” “这是为什么啊?” “一是因为医学研究需要它,病理研究能让医学保持前行,二是它能填补遗留的一些空白。” 她问:“你是什么意思,遗留的空白?” 一时间,戴维·科尔曼发现自己说话比平常要自在些。平时很多想法他都一直锁在心底,现在他却说了出来。也许是和皮尔逊医生待久了,现在和这两个年轻人在一起,让人更振奋的缘故吧。为了回答伊丽莎白的问题,他说,“在某种程度上,医学就像是一场战争。于是就像在打仗一样,有时候前方一有什么好戏,人们——医生们就蜂拥而去。于是,在他们背后就遗留下了很多知识的包袱需要善后。” 伊丽莎白说:“这就是病理科医生的工作,去填补空白?” “在医学方面,各科都是如此,只不过有时候这种情况在病理科更常见罢了。”科尔曼想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另外,所有医学研究就好像在修筑一道城墙,一个人发现了一个知识,就像在墙上垒上一块砖,而另一个人再铺上另一块,墙越垒越高,后来,总会有一个人放上最后一块砖的。”他又微笑着说:“其实很多人没有机会去建立奇功伟业,并不是人人都是弗莱明[2]或者索尔克[3]。通常来说,一个病理科医生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尽其所能为他所处的时代做一些微薄的贡献。但是,至少,他应该做到这一点。” 约翰·亚历山大一直专注地聆听着。现在他急切地问道:“你会在这里做研究吗?” “我希望可以。” “关于哪个方面的?” 科尔曼犹豫了一下,以前他从没有跟别人提过这件事,但是既然他已经说那么多了,再说一件估计也没有什么区别。“好吧,其中有一个课题关于脂肪瘤——一种脂肪组织的良性肿瘤,我们对这种病知道得很少。”不知不觉间,他越说越激动,平素的自持和冷漠都不见了。“你知道吗?有些病人活活饿死了,但是体内的肿瘤却还在疯长。我打算做的事情是……”突然他停了下来,“亚历山大夫人,有什么不舒服吗?” 伊丽莎白突然抽了一口气,用手捂住了脸。现在她把手拿开,摇摇头,像是要把难受的感觉摇走一样。 “伊丽莎白!你怎么了?”约翰·亚历山大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要转到桌子那边去。 “没……没事,”伊丽莎白示意他坐回去,她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眼说,“就是,疼了一下,然后有点儿头晕眼花。现在已经过去了。” 她喝了一些水。是的,那阵不舒服真的已经过去了。但是刚刚那会儿,在孩子动的地方,好像被烧红的针扎一样痛,然后一阵头晕,整个餐厅都在天旋地转。 “以前出现过这种情况吗?”科尔曼问。 她摇摇头。“没有。” “你确定,亲爱的?”约翰的声音很是焦虑。 伊丽莎白把手伸过去放到桌子对面他的手上,“不要现在就着急了,还早着呢,还有四个月。” “都一样的,”科尔曼认真地说道,“我建议你给你的产科医生打个电话,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可能会要你去看他。” “我会的。”她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微笑。“一定。” 当伊丽莎白说这话的时候,她是真的打算去打电话的。但是后来当她离开医院后,她觉得自己只感觉痛了一次,而且持续时间那么短,就这样去麻烦道恩伯格医生好像不太好。如果再痛了就马上告诉他,现在还不用,她决定先等一等再说。
[1] 梅奥诊所:提供全面的医疗保健服务,是一个包括门诊、医院、医学研究及医学教育的机构。它是世界著名私立非营利性医疗机构,于1864年由梅奥医生在美国明尼苏达州罗切斯特市创建,是世界上最具影响力和代表世界最高医疗水平的医疗机构之一,在医学的很多研究领域中处于领跑者地位。——译者注
[2] 亚历山大·弗莱明(Alexander Fleming,1881~1995):英国细菌学家,1928年他发现了世界上第一种抗生素,青霉素。——译者注
[3] 乔纳斯·索尔克(Jonas Salk,1914~1995):美国微生物学家,1953年研制出脊髓灰质炎疫苗。——译者注 15 “有什么消息了吗?” 露西·格兰杰医生一走进病房,坐在轮椅上的薇薇安就抬起头来问。距离活检已经过去4天了,三天前皮尔逊就派人将切片寄去了纽约和波士顿。 露西摇摇头。“薇薇安,我会告诉你的,一有消息我就会马上告诉你。”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有一个确切的消息呢?” “可能就今天吧。”薇薇安问一句,露西答一句。她不愿意流露出自己也等得很着急的心情。昨天晚上她又去找乔·皮尔逊谈了一次。他表示如果今天中午外面的意见还没有回来,就亲自打电话催一下那两位会诊的医生。等待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艰难的,包括前一天刚从俄勒冈州赶到伯灵顿的薇薇安的父母。 露西打开薇薇安膝盖上包扎起来的地方,活检的瘢痕看上去愈合得很好。她更换了敷料后说:“我知道,这有点难,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去想想别的事情。” 女孩子有气无力地挤出一丝微笑,“不那么容易啊。” 露西走到门口,她说,“也许有个人来看看你就好了,啊,这么早就有人等着看你呢。”她打开门,招了招手。迈克·塞登斯走了进来,露西就走了,塞登斯穿着他的白大褂。他说:“我溜出来10分钟。10分钟都是你的了。” 他走到轮椅跟前吻了她。有一会儿,她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抱着他。他用手捋了一下她的头发,在她耳边温柔地说,“很难熬,是吧?就这么干等着。” “哦,迈克,如果能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好了!我想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现在难受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猜……” 他稍微离开她一点,凝视着她的脸说:“薇薇安,亲爱的,我真希望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什么都行。” “你已经做了很多。”薇薇安现在笑了。“就要你,待在这里。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没有……”迈克用一个手指止住她的嘴唇,她没说完。 “不要说了!我就应该到这里来。这是命中注定的,来自整个宇宙的安排。”他又咧开嘴露出一脸明亮爽朗的笑容,只有他知道笑容的背后是巨大的空虚和落寞。迈克·塞登斯,跟露西一样知道病理科报告迟迟不出意味着什么。 但是他成功地把薇薇安逗得大笑起来。“胡扯!如果我没有去看那个尸体解剖,如果别的小护士先和你有了暧昧……” “唔,唔!”他摇了摇头。“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的,但是你无法逃避命运的安排。自从我们超级伟大的祖先挠着腋下,在树上荡来荡去的时候,我们的基因就跨过时间、生命、命运的尘埃,紧紧地维系在一起。”天晓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纯粹没话找话,脑海里蹦出来什么词就用什么词,还好效果不错。 薇薇安说:“哦,迈克,你真能胡说八道,我真的是太爱你了啊。” “这我能理解,”他又轻轻地吻了她,“我猜你妈妈也喜欢我。” 她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你看你对我都做了什么!应该先让我来问我妈妈的。你们昨天离开这里之后,一切顺利吗?” “当然很顺利,我送他们回到酒店,我们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你妈妈话不多,但是我看出来了你父亲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他一定在犯嘀咕,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敢娶我漂亮的女儿?” 薇薇安说:“我今天就告诉他。” “你会怎么说?” “哦,我还没想好。”她伸出手拽起塞登斯的两只耳朵,把他的脑袋从这头摆弄到那头,一边检查一边说,“我就说,他长了一头漂亮的红头发,老不梳整齐,但是你用手指一捋,就会发现它们软软的。”她一边说,一边真的就那么做了。 “嗯,这句话一定能帮上大忙,如果没这句话,婚姻都没办法完整。还有别的吗?” “我会说:‘当然,他是长得不怎么好看,但是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聪明的外科医生。’” 塞登斯皱了皱眉头。“你就不能说成‘特别聪明’吗?” “可以是可以啦,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你再亲吻我一下,就现在。” 在医院二楼,露西·格兰杰轻轻地敲开了外科主任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从一大摞报告中抬起头来,肯特·欧唐奈说,“你好,露西,到这里来放松一下。” “现在你一说,我是得放松一下了。”她一屁股坐到欧唐奈办公桌对面的大皮椅上。 “我约好拉布顿先生今天一大早就过来见我。”欧唐奈绕到办公桌对面,随意地靠坐在离露西最近的桌子角上。“要烟吗?”他拿出一个镀金的有浮雕纹样的烟盒。 “谢谢。”她拿了一支香烟。“是的,薇薇安的父亲。”欧唐奈给她点了火,深深吸了一口,香烟让她冷静放松了下来。她说:“她的父母昨天刚到这里来,他们自然很关心病情,但是他们对我一无所知,于是,我就建议拉布顿先生和你谈谈。” “他来了,”欧唐奈小声说道,“我告诉他,在我看来他的女儿不可能移交给更好的医生了,因为在整个医院里,你是我最信任的医生了。我可以跟你说,他看上去很放心了。” “谢谢。”露西发现自己对欧唐奈的话感到异常欣慰。 外科主任笑了。“不要谢我,这是老老实实的评价。”他顿了一下。“那个女孩怎么样了,露西?目前情况怎么样?” 她用几句话简单介绍了病史,告诉他,她的初步诊断还有活检情况。 欧唐奈点点头。他问:“在病理方面有什么问题吗?乔·皮尔逊的结果出来得快吗?” 露西告诉他结果尚未回报和延迟的原因。他略想了一想然后说:“嗯,我估计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们没有什么是可以抱怨的,但是跟进一下乔的进度,我觉得不要拖过今天了。” “我不会的。”露西瞥了一眼她的手表。“我打算在午饭后再去找一下乔,预计那时候他就有确切的消息了。” 欧唐奈做了个苦脸。“这种病一向都只能做到尽量准确。”他又想了想说。“可怜的孩子,你刚说她多大来着?” “19岁。”露西看着肯特·欧唐奈的脸庞,在她看来,这张脸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倒映出他的思想、性情和同情心。她想他是崇高的,他自然地流露出来,因为这就是他。这让刚才他对她能力的评价显得更为温暖而意味深长。突然之间,犹如扑面而来的警示,露西发现自己过去几个月里,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她爱着这个男人,深深地、热烈地爱着他。过去她遮住自己的双眼假装看不见的内心,现在清清楚楚地摆在面前,清晰得让人毛骨悚然。也许那不过是一种本能,本能地害怕自己会受伤害。但是现在,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一想到这里,她就好像摸到了自己的软肋。她害怕自己的心思背叛自己而显露出来。 欧唐奈抱歉地说道:“我们只能谈到这里了,露西,今天又排得满满的。”他笑了。“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她的心跳加快,情思澎湃。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欧唐奈为她开门的时候,把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这不过是个随意而友好的举动罢了,其他同事也会这样对她。但是此时此刻,肩膀上的手似乎带着电流,让她一时喘不过气来,迷乱不已。 欧唐奈说:“露西,如果有任何问题,告诉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天我就顺道去看看你的病人。” 收拾好心神,她对他说,“我敢肯定她见到你会很高兴的,我也一样。”然后,大门在她身后合上了,露西闭了闭眼睛,拉回她四处乱窜的思绪。 对薇薇安诊断结果的等待对迈克·塞登斯来说如同一场酷刑,深深地折磨着他。他天性开朗外放,平常一直被当作三郡医院医生里的活宝。过去,在住院医师宿舍里,哪里闹得越凶、吵得越厉害,就能在哪里找到他。然而在过去几天里,他却一直避开人群。一想到一旦出来的病理结果不好,那对他、对薇薇安意味着什么,他的整个心绪就像泡到了水里一样,潮湿而阴郁。 他对薇薇安的感情并没有动摇,如果有的话,也只是比过去更强烈了。在第一次和薇薇安的父母在医院见过面后,他们又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他希望自己已经把这个意思传达出去了。一开始跟预想的一样,拉布顿夫妇、薇薇安和他自己都感到有点束手束脚,言谈之间都有些许尴尬,时不时要说点儿客套话。本来这是夫妻俩见未来女婿的重大时刻,但是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情是薇薇安的健康,凡事都得放到这后头。从某种意义上说,迈克·塞登斯感觉自己已经被夫妇俩接受了,因为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任何其他事情了。 可是,回到拉布顿夫妇安顿的酒店,他们还是简单地谈了一下关于他和薇薇安的事情。身材魁梧的亨利·拉布顿把自己塞到酒店客厅的一个铺着厚垫的座椅上,问起迈克·塞登斯将来的打算,塞登斯感觉这些话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出于客套。他简单地告诉他们,在三郡医院完成住院医师的培训后,他打算去费城开业当一名外科医生。拉布顿夫妇礼貌地点了点头,话也就说到这里为止了。 当然,就婚姻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薇薇安似乎向来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亨利·拉布顿提到一点,“这和之前她想当护士是一样的,虽然我们都有点儿拿不准,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之后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迈克·塞登斯曾表示希望他们不会担心薇薇安结婚太早。就在这时,安吉拉·拉布顿笑了。“我想针对这一点,我们很难提出什么反对意见来,”她说,“你看,我17岁就结婚了,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微笑着看着自己的丈夫。“我们没有什么钱,但我们想办法熬过去了。” 塞登斯咧嘴一笑:“哦,这一点我们倒差不多——至少,到我开业为止。” 这就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今天早上,看过薇薇安之后,出于某种原因,他有一种轻松而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他一直以来都闷闷不乐,快乐的天性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但是,不管是什么原因,一个快乐的信念压倒了他,他相信这一切都会好起来。好心情一直伴随着他,现在他在解剖室给罗杰·麦克尼尔做助手,是给一个老妇人的尸体做解剖,病人昨天在医院去世了。在这种心情的主导下,他开始跟麦克尼尔讲笑话。迈克·塞登斯有一肚子的笑话,这也是他一直被当作活宝的原因之一。 新笑话才说了一半,他问麦克尼尔,“你有烟吗?” 病理科住院医师点头示意塞登斯自己去拿,他刚从尸体里把心脏取出来,准备切开它。 塞登斯穿过房间,在麦克尼尔的西装外套里找到了烟,点了一根。一边往回走,一边接着说,“于是,她对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说,‘谢谢你,这样做一定非常麻烦。’工作人员说,‘哦,其实一点都不麻烦,我只不过把他们的脑袋换了一下。’” 在解剖室说这种笑话有点儿冷幽默的感觉,但是麦克尼尔仍旧被逗得哈哈大笑。解剖室的门开了,戴维·科尔曼走进来的时候,他还在笑。“塞登斯医生,请你把烟灭了,可以吗?”科尔曼的声音冷不丁地迎面杀了进来。 迈克·塞登斯回头一看。他热情地说:“哦,早上好,科尔曼医生。刚刚我没看到你。” “你的烟,塞登斯医生!”科尔曼的声音里带着冰雹,眼神跟不锈钢似的冷冷的。 一时没搞清楚状况,塞登斯说,“哦,哦……好的。”他想找个地方戳灭那支烟,没找到,于是就拿着烟想往摆着尸体的解剖台上戳。 “不要在那里!”科尔曼厉声迸出这几个字,迈克·塞登斯的手停住了,怔了一下,走到屋子那头,找了个烟灰缸,把烟扔了进去。 “麦克尼尔医生。” “在,科尔曼医生。”罗杰·麦克尼尔小声答道。 “请你……把脸盖上,可以吗?” 他有些不自在,但也听懂了科尔曼的想法,麦克尼尔伸手拿起一条毛巾。那条毛巾之前已经用过了,有几片很大的血迹在上面。科尔曼依然是用低沉而尖锐的语气,他说:“请找一条干净的毛巾,另外,把外生殖器也盖上。” 麦克尼尔朝塞登斯点点头,塞登斯拿过来两条干净的毛巾。麦克尼尔小心地盖住死去的老妇人的脸。然后用另一条盖住了她的外生殖器。 现在,两个住院医师都站在科尔曼面前,脸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两人都猜到下面要发生什么了。 “先生们,我觉得有件事要提醒你们。”戴维·科尔曼说话的声音还是很轻,从走进这个房间开始,科尔曼就没有提高过音调,但是没有人会错认他言语的分量和锋芒。他从容不迫地说道:“当我们获得死者家属的许可后,我们才可以进行尸体解剖。没有许可,就没有尸体解剖,这一点我估计你们都很清楚,对吧?” “相当,清楚。”塞登斯说。麦克尼尔点点头。 “那好。”科尔曼看了一眼解剖台,然后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我们的目标是发展医学知识。死者家属尽了他们的一分力量,将遗体交给我们,是信任我们会给予遗体爱护、尊重和尊严。”他顿了顿,房间里一片安静,麦克尼尔和塞登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先生们,这就是我们对待遗体的方式,”科尔曼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给予它们爱护、尊重和尊严。”他接着说:“所有的尸体解剖,都必须覆盖面部和生殖器。而且,任何时候,解剖室都禁止吸烟。至于你的言行举止,特别是拿这个开玩笑。”此话一出,迈克·塞登斯脸刷的一下通红,“你们自己在心里好好想想。” 科尔曼挨个儿凝视了两人一会儿,然后说道,“谢谢,先生们,请你们继续,好吗?”他点点头,走了出去。 门合上了,随后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塞登斯小声地说道,“看来,我们两个被好好地修理了一下。” 麦克尼尔沮丧地说:“我觉得,我们是该被修理,你说呢?” 伊丽莎白·亚历山大决定一旦他们存够钱了,她就要买一个真空吸尘器。她现在用的老式的地毯清扫机只能扫表面的灰尘,其他都扫不动。她在地毯上来回地扫过几次,仔细检查发现效果不太好,但只能先将就了。她一定要记得今天晚上和约翰说一声。吸尘器也不算贵得太离谱,分期付款压力应该不会太大。麻烦在于他们要买的东西实在太多,问题是决定要先买什么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觉得约翰说的也对。在生活方面做点牺牲,少买点东西供约翰上医学院,说起来是很容易,但做起来难。一旦习惯了一定的生活水准,收入一减少,就感觉到日子不好过了。就拿约翰从医院拿到的工资来说吧,那笔钱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变成富翁,但是可以让小两口的日子过得颇为舒服。几个月下来如果略有结余,他们还能稍微奢侈一下。他们能放弃这些吗?伊丽莎白想也不是不行,但是即使如此依然很困难。上医学院意味着要再奋斗四年,如果约翰要做专科医师,后面还要实习和培训。这一切值得吗?接受此时此刻的微小的幸福会不会更好呢?像现在这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也挺好的吗? 这听起来挺有道理,不是吗?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伊丽莎白心里就是有些不踏实,她是不是应该怂恿约翰不惜一切代价力争上游进医学院呢?显然科尔曼医生是这样认为的。当时他是怎么跟约翰说的:如果你想学医,当你还有机会的时候,你不抓住的话,你后半辈子都会后悔的。当时,这句话给伊丽莎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她估计,约翰也听进心里去了。现在回想起来,这话似乎显得更意味深长了。她皱了皱眉头,也许今天晚上,对整件事情,她都要和约翰好好地再谈谈。如果她能明确约翰真的想要什么,没准她能逼他做个决定。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当事情牵扯到两个人时,她就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了。 伊丽莎白把清扫机放到一边,在公寓里走来走去,这里擦擦,那里摆摆。现在暂时把那些严肃的事情放到一边,她一边打扫一边哼起歌来。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温暖的八月的阳光洒进舒适的小客厅,洒在她昨天刚做出来并已挂上的窗帘上,窗帘在阳光下显得更漂亮了。伊丽莎白在房间中间的桌前停下来,整理花瓶里的鲜花,摘下两朵已经凋谢的花,正准备走向他们的小厨房,疼痛猝然袭来。没有任何前兆,火烧火燎的疼痛倏然而至,比上次在医院餐厅里要疼得多。伊丽莎白一下就跌坐在身后的一把椅子上,倒吸了一口气,咬紧双唇,以免自己痛得叫起来。疼痛消失了,然后突然又杀回来,比前一次还要强烈。好像是周期性的阵痛。她忽然想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由自主地叫道:“啊,别!别!” 被痛楚吞噬,伊丽莎白在神志不清中还残存的一丝清明告诉自己动作要快。医院的电话号码在电话机的垫子下面。突然,房间那一头的电话成了她要投奔的目标。在阵痛的间隙,她抓住桌边撑起上身,伊丽莎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挪到对面。她拨通电话,喘着粗气说道,“找道恩伯格医生,有急事。” 等了一会儿,他过来听电话。“我是……亚历山大夫人,”伊丽莎白说,“我要……生了……我的孩子。” 戴维·科尔曼敲了一下皮尔逊医生办公室的门,然后走了进去。他发现病理科主任坐在桌子后面,卡尔·班尼斯特站在一旁。实验室技术员的脸上有些紧张,瞥了他一眼,却故意躲开他的眼神。 “我听说,你要见我。”科尔曼从手术室下来,刚刚他在做冰冻切片,然后听到公共广播系统播报他的名字。 “是的,我找你。”皮尔逊的态度既冷淡又正经。“科尔曼医生,我收到一个工作人员对你的投诉。就是从卡尔·班尼斯特这里。” “哦?”科尔曼扬起了眉毛。班尼斯特仍然直直地看着前方。 皮尔逊继续说:“我知道你们两个今天上午有点小摩擦。” “我觉得那不算什么摩擦。”科尔曼的声音依然随意而坦然。 “那你觉得是什么?”老头子语气中的尖酸盖都盖不住。 科尔曼平直地说道:“老实说,我没准备拿这件事来打扰你,但是,既然班尼斯特先生愿意谈,那最好把整个情况都汇报给你。” “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皮尔逊说。 不理会他的风凉话,科尔曼说,“昨天下午我告诉两个血清学技师,我计划对实验室工作进行不定期抽查。今天一大早我就做了个抽查。”科尔曼瞥了一眼班尼斯特。“我抽出了一个准备送去血清学实验室的患者标本,将标本一分为二。给额外的标本写了一份申请单,作为一个新的标本送检。后来,当我检查时却发现班尼斯特先生记录了两个不同的检验结果。照理说,它们应该是一样的。”他又补充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调出详细的实验室记录。” 皮尔逊摇了摇头。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半转了转身,他看上去在想事情。科尔曼好奇后面会发生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说法完全是站得住脚的。他遵循的程序是大多数管理完善的医院实验室里采取的标准流程。这对患者是一种保护措施,也是为了防止工作人员疏忽大意。有责任心的技术员对实验室检查都没有什么怨言,而且把检查当作工作的一部分。此外,科尔曼昨天已经循例向班尼斯特和约翰·亚历山大提到会有检查。 蓦然间皮尔逊转过身来,对班尼斯特说。“好吧,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不喜欢被监视。”回答中满是怨气而且咄咄逼人。“我以前都不是这样干活的,我也不觉得以后要这样做。” “我告诉你,你这个蠢货!”皮尔逊大喊了一句。“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已经够蠢了,更蠢的是,被抓到之后还跑到我这里来。”他顿了一下,抿着嘴唇喘着粗气。科尔曼感觉到老头子的火气部分是出于别无选择,他其实非常不愿站在年轻的病理科医生这边,却无可奈何。站在班尼斯特的面前,老头子咆哮着,“你希望我做什么,拍拍你的背,送块奖牌给你?” 班尼斯特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有史以来第一次他无话可说。冷冷地盯着他,皮尔逊似乎还有话要说,然后突然他停了下来,稍转过身,摆了摆手吼道,“滚出去!滚出去!” 一句话没说,冷着脸,谁也没看,班尼斯特走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现在皮尔逊突然转过身面向科尔曼。“真是见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戴维·科尔曼可以看到老头子的眼里直冒怒火,他意识到对班尼斯特的那一通训斥不过是个前奏。科尔曼打定主意让自己不要失了分寸,他和缓地回答说,“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皮尔逊医生?”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擅自进行实验室检查——没经过我同意。” 科尔曼冷冷地说:“这需要你的同意吗?这么常规的事情也需要吗?” 皮尔逊一拳砸到桌子上。“任何时候需要做实验室检查,我自然会安排!” “如果这有任何必要的话,”科尔曼依然平静地说道,“我碰巧还真的获得了你的同意。出于尊重,我昨天跟你提起我希望对血清学实验例行检查一下,而你同意了。” 皮尔逊狐疑地说道:“我不记得了。” “我向你保证说过这话。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没有凭空捏造的习惯。”戴维·科尔曼发觉自己的火气也上来了,他对这个本事不大年纪不小的老家伙的鄙夷实在是难以掩饰。他补充说:“可以这么说,你当时有些心不在焉。” 这句话似乎把皮尔逊压住了,起码压住了一点儿。老头子发着牢骚说:“如果你这么说,我就相信你,但是这是你最后一次自作主张做这种事情,明白吗?” 科尔曼感到无论是对皮尔逊还是他自己,这都是个关键时刻,他冷冰冰地问道:“你能告诉我,在这个部门,我具体负责的部分吗?” “我让你负责什么,你就负责什么。” “这句话恐怕不能让我满意。” “你不满意,是吗?”皮尔逊正站在年轻人面前,他伸着脖子一说,“嗯,正好也有几件事情,我也很不满意。” “例如?”戴维·科尔曼感觉自己完全不需要被吓倒,如果老头子想摊牌,他自己也很乐意奉陪。 “比如,我听说你给解剖室定规矩了。”皮尔逊说。 “是你让我来负责的。” “我让你去监督解剖工作,而不是去制定一些花里胡哨的规则,严禁吸烟,我明白了,这是要包括我吗?” “我觉得,这就看你自己了,皮尔逊医生。” “我要说,这是取决于我!”对方的平静似乎让皮尔逊更来气。“现在,你听我的,听好了,你可能有些傲人的资历,先生,但是你需要学习的地方很多,而我会一直主管这个部门。更重要的是,我有充分的理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待在这里。因此,现在是时候来做决定,如果你不喜欢我的管理方式,你知道你能做什么。” 在科尔曼还没搭腔之前就传来敲门的声音,皮尔逊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干什么?” 一个女秘书走了进来,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个,科尔曼估计皮尔逊的大嗓门,最起码也传到走廊上去了。女孩子说:“不好意思,皮尔逊医生,有两份给你的电报。刚收到。”皮尔逊接过女孩递过来的两个浅黄色信封。 她一走,科尔曼正要说话,但皮尔逊打了个手势止住了他的话头。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打开第一个信封,他说,“是那个女孩子——薇薇安·拉布顿——的诊断。”他的语气跟几分钟前截然不同。他补充说:“他们花的时间也够长了。” 戴维·科尔曼不由自主地来了兴趣。他默认了皮尔逊的想法,他们的争论可以迟点再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当皮尔逊打开第一份信件,电话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烦躁地骂了一句,他放下两个信封去接电话。 “喂?” “皮尔逊医生,这是产科,”一个声音说,“道恩伯格医生找您。请稍等。” 等了一下,道恩伯格接过了电话。他急匆匆地说道:“乔,病理科的人在搞什么鬼?”不等他回答,他又说,“你们那儿一个技师的妻子,亚历山大夫人,临产了,孩子估计要早产了。救护车正在送她过来的路上,我到现在还没有收到溶血试验的报告,现在马上给我送过来!” “好的,查尔斯。”皮尔逊砰的一声放下听筒,伸手到一个标着“签字”的托盘里,里面堆着一堆文件。他翻捡着,一眼看见那两封电报,他迅速把电报塞给科尔曼,“拿着,看看他们怎么说。” 皮尔逊在一堆表格里翻来翻去,第一次因为匆忙,没找到。又从头找了一遍,总算找到了。他又拿起电话,听了听,粗声粗气地打断对方,“让班尼斯特进来。”放回电话,他在找到的报告上草草签下自己的名字。 “你找我?”班尼斯特的语气和脸色都清清楚楚地表露出自己刚被骂过,很恼怒。 “我不找你找谁!”皮尔逊拿起手里刚签了字的化验单,“把这个拿上去给道恩伯格医生,要快,他在产科。约翰·亚历山大的妻子临产了,她要早产了。” 班尼斯特脸色一变。“小伙子知道吗?他在……” 皮尔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动起来,行吗?动起来!”班尼斯特急匆匆地出去了。 戴维·科尔曼隐约知道周围发生的事,可是他的脑子没在那些事情上。眼下他光顾着看手里打开的两封关系重大的电报上。 现在皮尔逊转过身来。老头子问:“好了,那个姑娘的腿能不能保得住?他们俩确诊了吗?” 科尔曼想:这就是病理开始和结束的地方,这是现实的壁垒,这是每天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我们对真相所知甚少。这就是知识的极限,黑暗边界中未知的漩涡。他低声说:“是的,他们俩都确诊了。波士顿的科林厄姆医生说:‘标本确诊为恶性病变。’纽约的伊恩哈德医生说,‘组织是良性的,未见恶性倾向。’” 一阵沉默,然后皮尔逊慢慢地、轻轻地说:“国内两位权威,一个人投‘赞成’票,一个投‘反对’票。”他看着科尔曼冷冷地说出了这话,却没有恶意。“嗯,我年轻的病理科的朋友,今天必须给露西·格兰杰一个答案,而且必须是确定的答案。”带着一脸苦笑,他问这个年轻人,“想不想扮一回上帝?” 16 一位在伯灵顿主街和自由路交叉路口值勤的巡警,隔着六条街就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凭借多年经验,他从人行道走到路中央,开始驱散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为救护车开路。警笛声越来越响,可以看到救护车的警灯闪着光穿过车流驶了过来。巡警吸了一口气,连吹了两声口哨,打了个手势示意四个岔口的车辆都停下来,指挥着救护车闯过红灯。十字路口的行人都好奇地回头,救护车飞驰而过。 在车里的伊丽莎白神志不清,她模模糊糊地知道救护车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驶过,车子开得很快,而车窗外的人和建筑物只不过是在她眼前快速掠过的一幕幕混乱的影像。阵痛的间歇,她能看到坐在她前面的司机,两只大手抓着方向盘,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一看到空隙就钻。阵痛再次袭来,她痛得直哭,手里能抓住什么就抓什么,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抓!”车里的救护员俯身对她说,救护员满脸胡茬,下巴上有一道沟痕。一时之间,伊丽莎白以为他是自己的父亲,是父亲过来照顾她了。但是,父亲不是已经过世了吗,也许在那次车祸中,他并没有死?他就在救护车里陪着她,他们会一起被带到某个地方,受人照料。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陌生人,手腕上因为指甲印痕而红了一片。 在下一波阵痛没有到来以前,她想去摸一下他手腕上的指甲痕,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那男人摇了一下头说:“没事的,想抓就抓吧,我们很快就到了,我们的司机老约瑟夫是全城最棒的汽车司机。”伊丽莎白的阵痛又袭来了,而且比之前更严重,间隔更短,好像她浑身上下所有的骨头都拧成一团,难以忍受的剧痛都集中在她的背上,眼前恍恍惚惚的,一时一片血红,一时发黄,一时又暗得发紫。她抓得更紧了,忍不住尖叫起来。 “你觉得孩子是要出生了吗?”救护员又说话了。他等待着她阵痛结束之后,靠近她问。 她勉力点了点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猜是的。” “好吧,”他轻轻地脱开手,“先抓住这个。”他拿过一条扭得很紧的毛巾让她抓住。然后掀开担架上的被子,松开她的衣服。他一边忙活,一边温和地说。“如果实在没办法了,我们就尽量吧。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在救护车上接生了,我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所以你瞧,怎么做我都知道的。”他最后的几个字被她的哭喊声盖住了。背上的剧痛又来了,一次比一次凶狠,像洪水一样淹没了她,全身都像被碾碎了,眼前发黑。“求你!”他把手伸过去,她一把抓住,手臂被指甲抠破,露出一条条的血痕。他扭头向前面问道,“老约瑟夫,我们到哪儿了?” “刚刚过主街和自由路。”司机的大手转起方向盘,往右打了个急转弯。“刚刚有位警察,他帮我们开路,省了不少时间。”司机又一个左转,随后把头往后一仰,“你做教父了?” “还没,约瑟夫。不过,我想也快了。” 救护车的车轮一扭,又一个右急转弯。“我们快到了,小宝贝,在肚子里再坚持一分钟就好了。” 一片黑暗吞没了她,伊丽莎白满脑子就想着:我的小宝贝要出来了,早产了!他会死的!老天啊,求你救救他!这一次一定不要死!这次不要啊! 在产科,道恩伯格医生刷完手,换上手术衣。他从洗手池所在的房间走出来,穿过连接产房和接生室的繁忙的内走廊,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杨护士长从办公室的玻璃隔板上看见道恩伯格医生走过,赶紧拿起一个夹纸板,站起来向他走过去。 “道恩伯格医生,这是您的病人的溶血试验报告,刚刚从病理科送下来。”她举着夹纸板,好让他不用拿着都可以看清。 “时间刚刚好!”与往常很不一样,道恩伯格医生几乎是吼出了这几个字。看着夹纸板上的化验单,说:“溶血是阴性,嗯?好,那就没有问题了。其他东西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医生。”杨女士笑着说。她是个脾气很好的女人,她总感觉对待男人嘛,包括自己的丈夫,时不时就该发发脾气,发发牢骚。 “婴儿保温箱准备得怎么样了?” “就在这里。” 道恩伯格医生向周围扫了一眼,一个护士正打开通向外边的门,让一位老护工阿姨把婴儿保温箱推进来,老阿姨手里拿着拖地电线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护士长。 “2号室,谢谢。” 老护工点点头,把保温箱往第二个弹簧门那边推去。当门正要关上时,护士站的一位女秘书走了过来。 “护士长,抱歉打扰一下。” “什么?” “急诊室刚刚打电话来,”女秘书对着道恩伯格医生说,“道恩伯格医生,您的病人刚到医院,正在被送上来。急诊室那边说她马上要生了。” 伊丽莎白被从救护车上搬下来,她看着担架车前面过来接她的年轻的实习生。实习生一边不慌不忙、平稳地推着担架车,一边有条不紊地、镇静地在人潮涌动的一楼走廊里开辟出一条道来。“急诊……急诊,麻烦让一让。”说话的声音不大,甚至听起来有点儿随意,但是效果非常明显。路人都停下来,在走廊两边靠墙站着,留出一条通道让实习生、担架车以及随行的医护人员通过。走廊的尽头是一架电梯,电梯管理员看见他们,马上清空电梯。 “麻烦下一趟,这一趟电梯要送急诊。”电梯里的人都顺从地走出来,担架车被推了进去。医院的例行程序顺利运转起来,迅速地收治了这位新病人。 大家的镇静好像传递给了伊丽莎白,虽然现在疼痛持续发作,而且她感觉子宫越来越重,不断下坠。她发现自己比之前能忍了。咬着下唇,双手死死地拽住盖在身上的床单的边缘,她能够忍着不叫出声来。她知道,最后的产程已经开始了,她不由自主地开始用力,感觉到在自己的大腿之间婴儿已经开始露头了。 一行人进入了电梯。随着电梯门合上,一位护士弯下腰握住伊丽莎白的手。“再坚持一两分钟,就好了。”电梯门打开,她看见道恩伯格医生已经换好手术衣等着她。 皮尔逊医生似乎是在希望他原先看错了,他再次拿起两封电报。看了看,然后他又一封一封地放下。“恶性!良性!都说是肯定的。我们又得从头开始了。” “那倒不尽然,”戴维·科尔曼轻轻地说,“我们已经耗了快三天了。” “我知道!我知道!”乔·皮尔逊在自己的掌心重重地击了一拳,那种由不确定带来的焦虑像斗篷一样包裹着他。“如果是恶性,那么必须尽快截肢,否则就来不及了。”他转身面向科尔曼说:“这女孩才19岁。如果她已经50岁了,我就直接说是恶性的,连眉毛都不皱一下。但是,她才19岁!有可能会截错了一条腿。” 姑且不论科尔曼对皮尔逊的看法,尽管科尔曼自己认为他们正在讨论的组织是良性的,而不是恶性的,但是科尔曼对皮尔逊越来越同情。老头子背负着这个病例最后诊断的责任。他的烦恼是可以理解的,诊断是极其艰难的。他试探性地说:“下这种诊断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 皮尔逊一听就跟被人点着了的火药似的,一下子爆炸了。“少跟我说你中学里的那套废话!我干这行已经30年了!”他瞪着科尔曼,眼睛里火星直冒,原来的那股子怒气一下子又回来了。正当这时,电话铃响起来了。 “喂?”皮尔逊带着气接起电话,随后,听着听着,脸色就缓和了下来,他说:“好的,露西。我想你最好还是下来一趟,我在这里等你。”他把电话挂好,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桌面的一处,头也没抬就对科尔曼说道:“露西·格兰杰在来的路上。你喜欢的话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科尔曼仿佛没有在听皮尔逊说话似的,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还有一个方法可能有用,也许能给我们一点依据。” “什么?”皮尔逊一下子抬起头来。 “之前已经照过X光片了。”科尔曼说得很慢,一边思索一边说道:“那是两个星期前照的。如果真的是肿瘤,肿物会发展,那么现在再照一次X光片就会表现出来。” 皮尔逊来不及搭理科尔曼,连忙弯下腰再次抓起电话。嘀的一声,他说:“给我找放射科的贝尔医生。”他一边等电话,一边不自然地看了看科尔曼。随后他盖住听筒,不情不愿地夸道:“我不得不说,你一直在思考。” 在那个被医院员工笑称是“准爸爸的蒸笼”的房间里,约翰·亚历山大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随后他从皮椅上站了起来。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半小时,门一开,一有人从外面的走廊走进来他就抬起头看,但是每次传出来的都是别人的妻子生产的消息。在过去的90多分钟里,原本有5个男人在等着,现在只剩下他和另一个人了。 透过大玻璃窗往下看是医院的前院,往前越过对面的建筑群,是伯灵顿的工业中心。约翰看着湿漉漉的路面和屋顶,心想他坐在这里那么久竟然都没有发现下雨了。现在医院周边的地区看上去不能更糟糕了,又脏又破。破旧的民宅和出租屋屋顶一路向前绵延到工厂区,河流两岸都是工厂和令人厌烦的烟囱。望着医院前面的街道,约翰看见一群小孩从小巷里跑出来。孩子们一蹦一跳地避过因为雨水和失修的人行道而形成的水洼。远远地看着这群小孩子,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孩半路中停了一下,伸出脚去绊后面的小孩。那是个小女孩,约莫四五岁的模样,脸朝下径直就摔进其中一个大水洼里,脏水溅得她满身都是。她爬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手抹去脸上的一道道泥水,可怜兮兮地拧着泡在脏水里的裙子。其他小孩子都停下脚步,在小女孩身边围了一圈,他们唱着跳着,一脸嘲弄的表情。 “小孩!”身旁传来一声嫌弃的声音,约翰才发现在房间里的另一位等候的人也走到了窗户边。朝旁边瞟了一眼,他看到那个男子个子高高的,瘦得跟支铅笔似的,脸颊凹陷,骨瘦如柴。胡子看上去也很多天都没刮了。这个男人看起来比约翰老20岁,穿着一件褪色的灯芯绒夹克,罩着脏兮兮的工装裤,一身酒气,他在房间里一动就飘出一股油腻的味道。 “小孩,都那样!”那个男人离开窗户,在衣服口袋里到处摸,不一会儿工夫,他就摸出一张纸和烟丝,卷成一根烟。他盯着约翰问道:“这是你的第一个小孩?” “不全是。这是我们的第二个,第一个孩子死了。” “我们之前也死了一个,小四和小五中间的一个,其实也是好事。”那个男人翻着口袋在找什么。他问道:“你有打火机吗?” 约翰拿出打火机递给他,问道:“你的意思是,这是你的第六个小孩?” “不,是第八个。”那个干瘦的男人抽起烟来。“有时候,我觉得8个太多了,”他接着说,“看样子你是要你的这个孩子了?” “你是说小孩吗?” “对啊。” “对啊,当然。”约翰听起来很惊讶。 “我们一直不想要,第一胎之后就不想再要了,对我来说一个也就够了。” “那你们为什么还是生了8个呢?”两人的对话实在是让人昏昏入睡。约翰感觉无话可说,只好继续问道。 “你看见我老婆就知道了。她就是爱做那事儿。几杯啤酒下肚,在酒吧里扭几下屁股,就地立马就要来一次,没享受够就绝不回家。”那干瘦的男人吐了一口烟,继续淡定地说:“我估计我们的孩子都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怀上的。有一次,我们去梅西百货买东西,我们在地下商场的一个放扫帚的柜子里面做了一次,小四大概就是那次怀上的。我估计就是梅西地下商场,但是也说不准。” 约翰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但他想起自己站在这里的原因就笑不出来了。于是他说:“希望你一切顺心如意,我说的是这一次。” 干瘦的男人愁眉苦脸地说:“我们的麻烦就是,每一次都太顺利了。”他回到房间的另一头,拿起一份报纸看。 约翰又一个人待着,看了看表。他在这里已经待了1小时45分钟了,应该很快轮到他妻子出来了。他要是能在伊丽莎白进产房之前见见她就好了,但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根本来不及。当卡尔·班尼斯特过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医院的厨房里。是皮尔逊医生让约翰去厨房的,皮尔逊让他给洗碗机洗出来的餐盘做培养,约翰估计是皮尔逊怀疑机器不够卫生。一听班尼斯特说伊丽莎白被送去急诊,约翰就放下手头的工作,想着能不能再看看她。但是那时候伊丽莎白已经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并带到楼上的产房里去了,约翰只好直接跑到这里来,一等就等到现在。 这时产房的门打开了,这次出来的是道恩伯格医生。约翰想从医生的脸上看出点儿什么来,但他实在是看不出来。医生问:“你是约翰·亚历山大吗?” “是的,医生。”尽管约翰已经在医院里见过产科主任好几次了,但是这是他们第一次打招呼。 “你的妻子会恢复的。”道恩伯格医生知道此时此刻,没必要说什么客套话。 约翰马上大大地松了口气,随后他问道:“那孩子呢?” 道恩伯格医生轻轻地说:“是个男孩,是早产儿。我得告诉你,他相当虚弱。” “那,他能活下来吗?”当约翰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 道恩伯格医生拿出他的烟斗,开始装烟丝。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让我们这样说吧,如果他足月的话,活下去的概率会大一些。” 约翰呆呆地点点头。他感觉现在没什么好说的,说什么都没用了。 老医生停下来把烟袋收起来,继续慎重地轻声说道:“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你的孩子才32周大,换句话说,他提前了8个星期出生。”他同情地补充说道:“约翰,这孩子还没有准备好要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们没有一个人是这么早就出来的。” “是的,恐怕是的。”约翰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伊丽莎白,以及能拥有这个孩子对他们俩来说意味着什么。 道恩伯格医生划了根火柴点烟斗,当烟点着了,他继续说:“小孩只有三斤二两重。我跟你说得更明白一点吧,现在医学上认为,新生儿只要小于五斤都得当作早产处理。” “我明白。” “我们需要把婴儿放到保温箱里面。当然,我们会尽力做一切我们能做的。” 约翰直直地看着医生,说:“那就是,还有希望。” “希望总是有的,孩子,”道恩伯格医生轻轻地说,“当我们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们至少还有希望。” 约翰迟疑了一下,然后问:“我现在可以见见我的妻子吗?” “可以,”道恩伯格医生说,“我一会儿带你去护士站。” 当他们走出去的时候,约翰看见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好奇地望着他。 薇薇安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有个护士走进她的病房,告诉她现在就去放射科。在另一位护士学员的帮助下,她被抬到一个担架车上推去走廊。而不久之前,她自己就在这条走廊上走过。在医院穿行,薇薇安感觉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样,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都感觉有些不太真切。一时之间,薇薇安发现自己抛下了恐惧,仿佛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都不重要,反正要发生的事情总要发生,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又怀疑这种感觉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绝望,她扔掉的不是恐惧,而是希望。她早就知道可能今天就能知道那个可怕的诊断结果,那个可能让她变成瘸子的诊断结果,砍断她的行动自由,割断很多她过去习以为常,如今才知道要珍惜的一切。当她这么一想,听天由命的想法一下子就被驱散了,她越想越怕,此时此刻,她疯了一样希望迈克就在身边。 露西·格兰杰在放射科的门口等着她们,“我们决定再做一次X光片,薇薇安。”她说:“很快的。”她指着身旁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说:“这是贝尔医生。” “你好,薇薇安。”贝尔透过厚厚的黑框眼镜微笑地看着薇薇安。他笑着对护士说:“把病历给我,可以吗?”他看得很快,几页一下就翻完了。薇薇安扭头环顾四周。她们在一个小接待室里面。接待室与在角落上的护士站隔着一面玻璃墙。靠着一面墙,有两个穿着睡衣和病服的病人坐在轮椅上,另外有两个穿着便服的男女,男人手腕上打着石膏。后面的两个人,薇薇安想他们要么是门诊病人,要么是来看急诊的。那个打着石膏的男人看起来很难受、神色恍惚。他另外一只没有打石膏的手上抓着一份打印的表格,他紧紧攥着那张纸,就像拿着它才能逃离这个陌生的地方似的。 贝尔看完病历还给了护士。他对露西说:“乔·皮尔逊刚刚打电话给我。我估计你想再照一次X光片,看看骨头有没有什么变化。” “对的,”露西点点头,“那是乔的主意。”她犹豫了一下,注意到薇薇安也许会听到他们的对话,便说:“现在拍X光片,如果是……估计能看出一些变化。” “有可能。”贝尔走过护士站,草草写下拍片的申请单,他问坐在桌子后面的女秘书:“哪位技师现在有空拍片?” 秘书看了看排班表,说:“简或者弗班先生。” “让弗班过来拍片。麻烦你帮我把他找过来。”说完,他和露西一起走回担架车,对露西说:“弗班是我们医院最好的技师之一,而且我们是需要拍点好片子。”他冲薇薇安笑了笑说道:“皮尔逊医生让我亲自过问一下这个病人,所以我来招呼一下。来,我们到那个房间去。” 接待室的门开了,贝尔协助护士把担架车上的薇薇安从接待室送到门外一个更大的房间。房间里基本上摆满了X射线诊断台,机器的摄像管用滚动装置吊在上方。透过那厚厚的玻璃隔板,薇薇安看见房间还连着一个小隔间,隔间里是进行自动化操作的电子控制台。一位个子不高、理着平头、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尾随着他们也进来了,动作又快又急,一副什么事情都想以最有效的方式迅速完成的模样。他望了望薇薇安,然后看着贝尔。 “什么事,贝尔医生?” “啊,卡尔,这个病例我想让你来做,还有,你认识格兰杰医生吗?”他对露西说道:“这位是卡尔·弗班。” “我想我们应该还没有见过面。”露西伸出手来,与技师握了握。 “你好,医生。” “这是我们的病人薇薇安·拉布顿。”贝尔向下朝着担架车上的薇薇安微笑了一下。“她是位护士学员,这就是我们这么劳师动众的原因。” “你好,薇薇安。”弗班对薇薇安的问候跟他的其他动作一样急切迅速。他一边把X射线诊断台从垂直方向转到水平方向,一边就自顾自地说开了:“为了照顾特殊病号,照片还是拍电影,任君选择,全部是极好的黑白片哦。”他扫了一眼贝尔放下的拍片申请单,问:“左边膝盖,对吗?还有其他特殊要求吗,医生?” “我们想拍几张清晰的膝关节前后位、侧位和斜位片。我看还要一张加遮线器的片子。”贝尔又想了一下。“我看要拍个五六张吧。然后再拍一套对侧肢体的。” “要不要拍一个14×17的片子,把胫骨和腓骨的上部也拍上?”贝尔考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听起来不错。”他对露西说:“如果是骨髓炎,在下边的骨头有可能会有骨膜反应。” “好的,医生。半小时后就会给你拍好的。”弗班客气地暗示自己想一个人干活,放射科主任也同意了。 “我们去喝杯咖啡就回来,”贝尔笑着对薇薇安说,“就把你交到这个能人手里了。”随后,贝尔跟着露西走了出去。 “好了,我们开始拍片了。”弗班向护士示意,让护士们帮忙把露西从担架车上扶到X光诊断台上。跟担架车一比,黑色橡胶的诊断台简直硌得人难受。 “不太舒服,对吧?”弗班小心地把薇薇安的姿势调整到他想要的位置上,暴露出她的左膝盖。当她摇头时,他继续说:“你会习惯的,我值夜班的时候,如果没什么事就睡在这张台上。”他向护士点头示意,女孩走到用玻璃隔着的小房间里等着。 薇薇安静静地望着弗班按照程序操控着X光机器。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的。他先从墙壁上的箱橱里抽出一套胶片,将其利落地插进X光台下边的托盘里,然后把托盘对准薇薇安左膝的部位。随后他又利用从天花板上用粗电线悬吊下来的按钮操纵装置把沉重的X光管沿着滚动轨移动过来,落到对准膝部的正上方位置上。机器的高度标定箭头指在100厘米的刻度上。 薇薇安心想,这个房间和医院其他地方比起来,有种遥远的外太空的感觉。铬合金的机器黑得发亮,像一只一边缓缓挪动、一边嘴里嗡嗡作响的怪物。这个地方有种冷酷无情的味道,似乎和医学相隔很远。就像船舱的引擎室和阳光灿烂的甲板一样,一线之隔,却相去甚远。可是,就是在这个地方,用这些可怕而笨重的机器,完成了那么多医学检查工作。一时之间,一个想法吓到了薇薇安。这里一分人情味都没有,都是机器,没几个人。不管他们发现了什么,结果都会被传递和报告上去,无关温情和快乐,更无关伤心或遗憾。老天啊,好坏都是无所谓的。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悬吊在她头上的摄像管像一只审判的眼睛,无心亦无情。它的判决是什么?还会有希望吗?是死缓吗?还是一纸判决下来,连上诉的权利都没有?再一次,薇薇安渴望着迈克此刻可以在她身边,她决定一回到病房,就打电话给他。 弗班做完了准备工作说:“我看可以了。”他最后再次检查了一圈,说:“需要完全保持不动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医院里只有在我们这里,我们跟你说不会痛,就真的不痛。” 他走到X光射线室另一边的玻璃房里,以免受到射线的辐射。通过余光,薇薇安看到他手里拿着检查申请单走来走去,摁下各种开关。 弗班在操控室里想: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出了什么问题了呢?一定是得了某种严重的病,以至于让贝尔全程跟进,一般情况下,主任在片子拍出来之前都不会过问病患。他再次检查了控制面板,干这行要求你养成凡事都不投机取巧的习惯。设置都没有问题:84千瓦、200毫安、照射时间1/1 500秒。 他摁了一下按钮,摄像管的旋转阳极开动了,于是他就照例对外边喊着:“别动!要照了!”接着摁了第二个按钮。现在通过X光透视可以看到的病灶已经被拍成了片子可供专家鉴别了。 在放射科的“X光片冲洗室”里,百叶窗遮住了外面的阳光。贝尔医生和露西·格兰杰医生等着弗班冲洗出来他刚照好的片子,以便和两个星期以前拍的那一套做比较。几分钟就好。现在技术员已经把负片放进自动冲洗机。那台机器像一个大号的油炉,内部发出嗡嗡的响声。跟着,一张又一张片子就落在了机器前边的凹槽里。 出来一张片,贝尔就拿一张放到阅片机上,X光片被阅片机后面的荧光灯照亮了。在第二个阅片机上,他已经把之前拍的X光片放好了。 “片子拍得很好吧?”弗班的声音里颇有几分自得。 “的确不错。”这不过是顺口一答而已。贝尔已经在认真地研究着新拍的片子,比较着两套片子相对应的部位。他拿着铅笔比画着以便理顺自己的思路,露西也跟随着他笔尖的示意在思考。 当他们看完两组对比的片子后,露西问:“有什么不一样吗?我看都一样啊。” 放射师摇摇头说:“这里出现了一点骨膜反应。”他用铅笔指着一处灰色的小点。“但也许是你活检的反应吧,除此以外,没有什么明确的不同。”贝尔摘下他厚重的眼镜,揉了揉右眼。他似乎带着些歉意对露西说:“露西,很抱歉,我想我只能把球又踢回给病理科了。你想自己告诉乔·皮尔逊,还是由我来说?”他开始取下两组片子。 “我去跟他说吧,”露西若有所思地说,“我现在就去告诉乔。” 17 护士怀尔丁夫人步履轻快地走在四楼产科的走廊上,一边走,一边把一缕灰发别到耳后,那缕头发总会从她那端正的帽子里掉下来。约翰·亚历山大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在第五道门前,她停了下来朝里面看了看。然后她兴致勃勃地喊道:“有人来看你了,亚历山大夫人。”领着约翰走进了这个小双人间。 “约翰尼(约翰的昵称),亲爱的!”伊丽莎白伸出双臂,因为在床上这么一动弹,她疼得缩了一下。他走向她,温柔地吻了吻她。有那么一会儿,她紧紧地抱着他不放。他感受着手掌下温热的身体和医院干净而粗糙的病号服的纹理。她的头发散发出汗水和乙醚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就如同她孤身一人去了一个遥远地方,现在回来了,一身风尘仆仆的异乡的味道似乎在提醒他,远方有些他们俩无法分享的事物。他感觉到两人之间有几分隔阂,似乎因为分离,他们需要重新找回彼此,重新相识。这时,伊丽莎白慢慢地把身体缩了回去。 “我看起来一定很丑。” “你看起来很美。”他告诉她。 “没有时间拿任何东西。”她低头看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连睡衣或唇膏都来不及拿。” 他同情地说:“我知道。” “我列一个清单,然后你去把东西拿过来。” 怀尔丁夫人在他们身后拉上挂帘,把他们和小房间里的另一张床间隔开。 “好了,现在你们能说点儿体己话了。”她拿起伊丽莎白床头柜上的水杯,倒满了冰水。“等一下,我就回来,亚历山大先生,回头我带你去看你的宝宝。” “谢谢。”两人都感激地笑着看着护士走了出去。 门一关,伊丽莎白就转过脸面对着约翰,两只眼睛紧张地在他脸上打量着。 “约翰尼,亲爱的,我想知道,宝宝活下去的机会有多大?” “那个……亲爱的。”他犹豫了一下。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约翰尼,我想知道实际情况,护士不跟我说,我得听你跟我说。”她的声音在发颤,约翰感觉她随时就要哭出来了。 他轻轻地回答说:“两种都有可能。”他字斟句酌地接着说道:“我见过道恩伯格医生,他说,还是有机会的。孩子能熬过去,或者……”约翰闭上嘴,没把话说完。 伊丽莎白头往后一仰,跌落到身后的枕头上,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道,几近耳语:“实际上没有多大希望,是吧?” 约翰掂量着他的话可能会造成的影响。也许,如果宝宝死了,现在就让他们两个面对这个打击会比较好,也许比挑起了伊丽莎白的希望,但过一两天就残忍地捏碎要好一些。他温柔地说道:“他……他太小了,你看,他早产了两个月,一旦出现任何感染……即使一点儿风吹草动……他没有多少抵抗力。” “谢谢。”伊丽莎白一动不动,没有看他,但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放,眼泪从两颊上流了下来,约翰发现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咬着牙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他说:“伊丽莎白,亲爱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还年轻,我们的未来还有很多的时间。” “我知道。”那几个字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他再次用手臂搂住她,她的脑袋紧挨着他的头,他听到她在抽泣,她哽咽道:“但是……两个孩子……都这样……”她抬起头,绝望地哭道:“这不公平!” 他感到自己的眼泪也在翻滚,轻轻地,他对她耳语道:“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但是我们俩都还在一起啊。” 有好一会儿,他抱着她,她默默地抽泣着,然后他感到她在怀里动了动,喃喃地说道,“手帕。”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块递给她。 “我现在没事了,”她擦着眼泪说,“就是……一阵阵的。” 他温柔地告诉她:“如果哭能好一点儿,亲爱的,任何时候你想哭,就哭吧。” 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把手帕还给他。“估计我现在已经乱得不知所云了。”然后,她语调一变,说道,“约翰尼……躺在这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 “我要你去学医。” 他温和地反驳道:“现在,亲爱的,我们之前已经谈过……” “不。”伊丽莎白打断了他,她的声音仍然很疲弱,但却暗含决绝。“我一直想让你学医,现在科尔曼医生也说你应该去学。” “你有没有想过那要花多少钱?” “是的,我想过。但我可以去找一份工作。” 他温和地问:“带着孩子吗?” 一时她没回答。过了一会儿,伊丽莎白小声说:“我们可能不会有孩子。” 门静静地打开了,怀尔丁护士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伊丽莎白发红的眼圈,体贴地什么都没有问。她对约翰说道:“如果你愿意,亚历山大先生,我现在可以带你去看看你的宝宝了。” 把约翰·亚历山大带到护士站之后,道恩伯格医生就去了医院的育婴室。 育婴室在敞亮的长廊的末端,墙上刷满了柔和甜美的图案,看着心情就很好。大楼的这一个部分两年前翻修过,一看就是时下最新的清新明亮的风格。和往常一样,一走到这里,道恩伯格就听到婴儿此起彼伏的哭声,从肺活量十足的号哭到试探性的哼哼声,各种曲风都有。几乎已经是习惯了,他在三面都围着玻璃的育婴室前停下脚步,透过厚厚的玻璃往里瞧了瞧。一眼望去,是排列整齐的摇篮,大多数摇篮中都躺了个婴儿。产科的业务是一如既往的繁忙啊。 他心想,那都是些健康正常的婴儿啊,现在他们已经打赢了生存的第一战,再过几天,他们就会走出去,走向外面那个他们等待已久的世界。他们走向家庭,走进学校,在生活中浮沉,在名利场上挣扎。他们当中,有些人会品尝成功的喜悦,有些人将忍受失败的苦涩。除非遭遇天灾人祸,他们将安享青春年华,接受中年,然后黯然走向老年。为了他们,会设计出更高级、更闪亮的汽车,为了他们,飞机会飞得更高更远。他们的每一个奇思妙想和心海欲壑都将会有同时代的人们用五花八门的产品细心呵护,悉心填平。有些人敢于直面未知的将来,大多数人则惴惴不安。然而勇敢的毕竟是大多数,怯懦的为数不多。他们之中也许会有人会破除险阻,冲向外太空。有些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四处煽风点火、落井下石。大多数情况下,20年后,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会实现身体的成熟,依傍着那从未被理解,但永远被遵从的,那从洪荒之时起即存在的两性交合的欲望,循着父母把他们带到人世间的轨迹,播下下一代的种子,生下又一个哭泣的小生命。但是无论如何,能存活至今的都是赢家,他们已经出生、嗷嗷待哺。生命的第一场壮阔的战役已经落下帷幕,往后还有千千万万的苦战在前方。 穿过走廊,这里还有一个小一点儿的育婴室。里头安安静静的,是一个一个单独装在保温箱里的早产儿。这些都是前途难测的新兵,第一场战役尚未结束,他们的生死尚是未知之数。从大的育婴室外面拐了弯,道恩伯格走进了这个小小的战场。 当他看到他最新的病人—— 一个尚未发育完整的朝不保夕的小生命,他拿不准地抿了抿嘴唇,摇了摇头。随后和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写下详细的医嘱。 随后,当道恩伯格从一道门离开后,怀尔丁护士和约翰·亚历山大从另一道门走了进来。 育婴室有独立的空调温湿度控制系统,像每一个到早产儿育婴室的人一样,他们穿上了无菌手术衣,戴着口罩。现在,他们一停下来,怀尔丁夫人就俯身向前在玻璃上轻轻敲一敲,里头一个年轻的护士抬起头,朝他们走过来,口罩上方的眼睛在询问一般地看着他们。 “亚历山大的孩子!”怀尔丁扬声喊道,以便让玻璃另一边的护士能听见,然后指了指约翰。里面的女孩点点头,朝他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往前走,两人跟着她走到一扇玻璃窗前。她指着育婴室12个保温箱中的一个,把它稍微转了转方向以便他们能看清楚。 “天啊!就这么小?”约翰心中惊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怀尔丁护士同情地看着他。“是不大,你看。” 约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小孩……小到难以置信。” 他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保温箱,这还是一个小孩吗?这么弱小,就比他的两个手掌大一点,浑身皱巴巴的,跟只猴子一样。 那孩子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目紧闭,只有胸口那规律轻微的起伏说明他还活着。即使是在专门为最小的早产儿设计的保温箱里,无助的小身体看上去仍是前途未卜,孤零零的。这么羸弱的小生命能存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年轻的护士走到外面和他们凑在一起,怀尔丁问:“出生体重是多少?” “1.6千克。”年轻的护士问约翰:“你知道现在里头的情况吗?亚历山大先生,你知道我们怎么看护小孩吗?” 他摇了摇头。他发现自己很难把视线从这个弱小的孩子身上移开,即使片刻也舍不得。 这位年轻的护士实事求是地说:“有些人想知道,他们似乎觉得知道会好受一点。” 约翰点了点头。“是的。如果你愿意跟我说的话。麻烦你了。” 护士指着保温箱说:“内部的温度设定为36.7℃,空气里额外加入了氧气,氧浓度在40%左右。氧气让婴儿呼吸起来没有那么费力。他的肺太小了,你知道的,他出生时肺还没有发育成熟。” “是的,我明白。”他的眼睛又回到孩子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中,只要它还在持续,就意味着他还活着,意味着那小小的负重的心脏还在搏动,意味着生命的气息还在继续。 护士继续说道:“你的宝宝还没有吸吮的力气,所以我们必须插管。你看到那根小管了吗?”她指着一条中空的塑料管,它由保温箱的上方一直插入婴儿的嘴里,“它会一直插到胃里,通过管道,每隔一个半小时我们会喂他葡萄糖和水。” 约翰犹豫了一下,然后问,“你以前见过很多类似的情况吗?” “是的。”护士严肃地点点头,仿佛已经猜到后面他会问什么。他发现她身材娇小,挺漂亮的。帽子里鼓鼓囊囊地包着一团红头发。另外,她年轻得出乎意料,最多20岁的样子,但是看上去很有专业素养。 “你觉得他会活下去吗?”他又透过玻璃往里边看了一眼。 “那可说不准。”年轻护士皱了皱眉。他能感觉到她想在尽量告诉他实情的情况下,既不让他失望,也不给他什么幻想。“有些活下来,有些没有。但是有时候有些孩子似乎有种活下去的信念,他们会为了活下去而战斗。” 他问她:“这个……他在战斗吗?” 她小心翼翼地说:“现在说什么都还太早了,但是如果迟8个星期出生,事情估计会不一样。”她轻声补充说:“这将是一场苦战。” 他游离的视线又回到了小小的生命身上,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这是我的儿子,我自己的,我生命的一部分。望着在这个温暖的小盒子里孤军奋战的孱弱的小生灵,他对他的爱突然暴涨起来,周遭一切都不再重要,他的全身心都塞满了对他的爱。他有一个荒谬的冲动想透过玻璃对他呼喊:你不是一个人,儿子,我是来帮你的。他想跑到保温箱前面对他说:需要力气吗?把我的手拿去吧。需要呼吸吗?把我的肺拿去吧,用它呼吸。让我替你呼吸。只要你不放弃,儿子。不要放弃!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做。只要你活下去!听我的,挺住!我是你爸爸,我爱你。” 他感到怀尔丁护士用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她的声音很温柔:“现在我们要走了。” 他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露西·格兰杰敲开病理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乔·皮尔逊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戴维·科尔曼远远地站在房间的另一边看一份文件,露西进来的时候,他转过身来。 “我把新拍的X光片拿过来了,”露西说,“薇薇安·拉布顿的。” “看出什么来了吗?”皮尔逊立马来了兴趣,他把一些文件往边上一推,站了起来。 “恐怕没看出什么。”露西走到挂在办公室墙上的X光阅片机边上,两个男人跟着她也走了过去。科尔曼伸手扭开开关,一两秒钟后,阅片机中的荧光灯闪了闪,亮了起来。 他们把两份X光片对比起来一起看,露西依照放射科的贝尔医生那样,指出那块由活检导致的骨膜反应阴影,除此之外,她告诉两人,没有发现其他变化。 最后,皮尔逊若有所思地用拇指和食指摸了摸下巴。瞥了一眼科尔曼说道:“我猜你的想法没有用啊。” “似乎是的。”科尔曼含含糊糊地说道。先不说别的,他们还是要面对一个问题:两人的意见不一。他很好奇老头子会怎么做。 “无论如何,试试没坏处。”平平常常的一句感谢的话,从皮尔逊的嘴里吐出来就是显得万般不情愿。但是在科尔曼看来,他说这话纯粹是为了拖延时间好掩饰他的犹豫不决。 现在,老人对着露西。几乎有些刻薄地说:“所以说,放射科是没辙了。” 她不偏不倚地答道:“是可以这么说。” “就是说,现在还是得靠我,靠病理科做决定?” “是的,乔。”她轻声说道,然后等着他开口。 有10秒钟皮尔逊没有说话。等他再次开腔时,他清晰而确信地说道:“我的诊断是你的患者患有恶性肿瘤——骨肉瘤。” 露西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有十分的把握吗?” “十分的把握。”病理科医师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怀疑或犹豫。他接着说:“无论如何,从一开始我就确诊了,我以为这份……”他指了指X光片,“会提供一些补充的依据。” “好吧。”露西点头接受了他的诊断。现在她的心里思想着下一步立即就要做的事。 皮尔逊顺水推舟地问道:“你安排什么时候截肢?” “明天上午,我估计。”露西收好X光片走到门口。她看了看皮尔逊,又看了看科尔曼,她说,“我想我最好现在就过去通知人们这个诊断。”她苦着脸。“这也是件不好办的事情。”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皮尔逊对着科尔曼,以一种令人意外的谦恭态度说道:“必须有人来下诊断。我没有问你的意见是因为我不能让人知道这个诊断还有疑问。一旦露西·格兰杰知道了,她就不得不告诉那个女孩子和她的父母。他们一旦知道了,就会要求延迟手术。人总是这样的,这不怪他们。”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骨肉瘤延迟手术的后果。” 科尔曼点点头。对于皮尔逊这么做,他没有意见。就像老人家自己说的,总得有个人做决定。尽管,他仍然怀疑明天的截肢手术是否有必要。当然到最后,他们就会知道确切的答案。当断肢送到实验室,解剖切片会显示恶性肿瘤的诊断是对还是错。但不幸的是,即使发现它是错的,对病人来说也于事无补。外科想了千百种办法有效而快捷地截掉一条腿,却没有一种办法能把它接回去。 从伯灵顿乘坐下午的航班出发,4点一过,飞机就降落在纽约拉瓜迪亚机场。从机场走出来,肯特·欧唐奈坐上了前往曼哈顿的出租车。在去往市区的路上,他靠在椅背上,这几天以来他第一次松了口气。一坐到纽约的出租车上,他就会试图放松心神。主要是不能往外边看,不管是看前面的车流,还是看自己坐的车子在车流里窜来窜去,都让人很是焦虑。很久之前,他就觉得如果一定会出车祸,最好的办法也只能听天由命,如果居然没出事,那就在旁边偷着乐好了。 另一个要放松的原因是,过去的一个星期,无论是在院外还是院内,他都开足了马力干活。他延长了预约门诊的时间,每天把手术也多排了几台,就是为了从三郡医院里抽出四天的时间。同时,前两天,利用哈利·托马赛利准备的材料,他给医院的医务人员主持了一个特别会议,他告诉到会的医生还有其他的医务人员,需要为医院建筑基金捐款的数目,正如他所料,怨气是不少。但是他心里有数,保证书会有的,而最后,钱也会有的。 尽管精气神是松下来了,欧唐奈还是留意着车窗外纽约的人流,市中心曼哈顿轮廓分明的地平线越来越清晰。他们驶过皇后区大桥,午后慵懒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蜿蜒的绿色桥梁上,桥下是罗斯福岛,市立医院肃穆地踞守在灰色的东河中段。他发现每一次见纽约,它都比上一次要更丑陋、混乱,污垢更令人触目惊心。然而,即便对一个外地人来说,眼前的一切过一段时间也就看顺眼了。就好像老朋友会面,穿件旧衣服出门就足够了似的。然后他不由地一笑,责怪自己这种不符合医疗常规的想法,这种想法会阻碍控制空气污染,清除贫民窟的进程。这种所谓的诗情画意,不过是那些拒绝往前看的人自慰疗伤的借口罢了。 他们的车子过了桥,沿60街到达麦迪逊广场,又慢慢驶过一个街区,向西拐进59街。在第七大道的中央公园往左拐,开过了四条街,停在了喜来登酒店门前。 他办了入住手续,过后在自己的房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他从包里拿出外科医生年会的大会议程,表面上他可是因为这件事才到纽约来的。他发现有两个心内直视术和一个血管移植术的讲座值得一听。不过第一个讲座在第二天早晨11点才开始,这就是说明天他的时间还蛮充裕的。他看了看手表,7点不到,离见德妮丝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乘电梯下楼,缓步穿过门厅,踱到名为金字塔的休息室里。 正是喝鸡尾酒的时间,越来越多准备等会儿去吃饭和看戏的人走了进来,看样子大多数人和他一样都是从外地来的。领班把他带到一张餐桌前,途中他看见一个挺美丽的女人,独自坐在那里,她还颇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以前就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偶尔也顺道尝尝鲜嘛。但今晚他想:对不起,我已经约了人了。服务生拿来了他要的威士忌苏打,他慢慢地抿了一小口,悠闲地任由各种思绪四处奔逸。 他想,这样的时刻,在伯灵顿太难得了。所以有时候脱身一段时间也不错,它让你的视野更开阔一些,当你退后几步从远方看过来,你会发现你在原地奔忙经营的一切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就在最近,他想自己是不是把太多心思都放到医院,想东西都有些有失公允了。他环顾四周,从他进入休息室到现在,已经坐满了人。三个调酒师在调酒,服务生利索地走来走去。邻座有一两拨先到的人已经走了。他很好奇坐在邻座的男人和女孩子,门口的服务生,还有刚刚离开的四个人,他们之中到底有多少人听说过三郡医院。如果听说过,谁又关心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是,最近对他来说,医院的事务简直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这样健康吗?从专业角度上看有好处吗?欧唐奈一直对一心扑在事业上的人报以怀疑的态度,满腔热血的他们往往容易执迷不悟,然后脑袋一热影响判断,他现在是不是有变成这类人的风险呢? 就拿乔·皮尔逊的事情来说,欧唐奈是不是有些当局者迷呢?医院需要再招收一名病理科医生,这一点他是肯定的。可是他是不是对老人家有些过于苛刻,夸大了他管理上面的漏洞呢?医院有大大小小那么多科室,哪个科室没出过错漏呢?有一段时间,欧唐奈甚至考虑过让皮尔逊自动请辞,一个年轻人对一个年长那么多的前辈的决定那么草率,这是不是有失公允呢? 当然,这些想法早就有了。尤斯塔斯·思韦恩明确表态,在乔·皮尔逊留在病理科坐镇的情况下,才肯捐那25万美元。再说了,思韦恩到现在也没有明确要捐。欧唐奈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在这一类的考虑之上的,不管这一类考虑显得多么重要。从各个层面上来讲,皮尔逊依然对三郡医院劳苦功高,他长年累月的经验确实是有几分价值。他默默地赞赏了自己的想法:换个环境,你确实是想得更清楚了。即使需要找这么一个鸡尾酒酒吧来冷静推理,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服务生在他的桌前停了一下,“要再来一杯吗,先生?” 欧唐奈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服务生记了账,欧唐奈添了小费,然后签了字。 七点半的时候,他离开了酒店。时间尚早,他就信步沿着55街一直走到第五大道。在那里叫了一辆出租车,驶向德妮丝给他的地址。出租车开到86街的街口,停在一栋有着灰色石头墙面的公寓楼前,欧唐奈付了出租车费,走进楼去。 在大厅,一个穿着制服的门童恭敬地迎了上来,那人问了他的名字,对了对出入记录说道:“宽茨夫人留了话,请您自己上去,您看?”他指了指电梯的方向。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电梯管理员就站在电梯旁。“在顶楼,先生,20层。我会告诉宽茨夫人您过来了。” 到20层了,电梯门静静地打开,门前是一个宽敞的、铺着地毯的玄关走廊。一幅绣着狩猎场面的哥白林双面挂毯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对面一扇雕花橡木双层门开着,一个男仆走出来说:“晚上好,先生。宽茨夫人让我带您到客厅。她马上就来。” 欧唐奈跟着男仆穿过又一个玄关走廊走进客厅,这个客厅几乎有他在伯灵顿的整个公寓那么大。室内摆着米黄、赭石、珊瑚三色拼接的长沙发,前边放着胡桃木的茶几,那朴素深沉的色调和象牙白的宽幅地毯形成鲜明对比。客厅通向一个磨石地面的露台,他可以看到前方满满的夕阳的余晖。 “需要拿杯喝的给您吗,先生?”男仆问。 “不用,谢谢。”他回答。“我等等宽茨夫人。” “不用等了。”一个声音传来,是德妮丝的声音。她伸出手朝他走来,“肯特,亲爱的,看到你,我真开心。” 他出神地看了她好一会,才缓缓地说,“我也一样。”又真心实意地补充道:“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高兴。” 德妮丝笑着俯身向前,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颊。欧唐奈忽然有一个冲动想拉她入怀,但他忍住了。 德妮丝穿着一件镶着墨玉花边的黑丝晚礼服,是一件裹胸小伞裙,黑色的蕾丝环绕肩头,隐约可见暗纹下白皙的肌肤,全身一黑到底,单单在腰间绣着一朵红色的玫瑰。她比他记忆中还要美丽,对着他莞尔一笑,似乎整个人都发着光,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一只手放开了他,引他走上露台。男仆走在前头,手里托着一个银制的托盘。上面放着玻璃杯和一个鸡尾酒调酒器。现在,男仆小心地轻步退了下去。 “马提尼已经调好了,”德妮丝对着欧唐奈试探道,“要不,如果你想喝点别的,我去给你拿。” “马提尼就好。” 德妮丝倒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她的嘴角是笑着的,视线是温热的,轻启双唇说:“我代表我一个人组成的欢迎委员会,欢迎你到纽约。” 他抿了一口马提尼,酒冷而烈,他淡淡地说,“请代我谢谢这个委员会。” 有那么一刹那,两人视线相交,然后她勾起他的手臂,带他走到露台边上那矮小的石栏前。 欧唐奈问:“你的父亲还好吗,德妮丝?” “他很好,谢谢你。跟每一个像模像样的老顽固一样,一天到晚和人争辩不休,但身体好得很。有时候我觉得他会活得比我们所有人都要久。”她补充说:“我很喜欢他。” 他们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往下看。已是黄昏,温暖夏末那令人沉醉的黄昏下,纽约的灯火在忽闪忽闪中次第点亮。下面的街道上,夜间的车流如同心脏坚定而沉着地搏动着,柴油公共汽车和焦急的小汽车的喇叭,间或发出呜呜嘟嘟的响声。街那边,中央公园的轮廓已经看不清了,只有零星的街灯照着公园中的道路。再往远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通往哈得孙河的西岸街道;黑暗中,河上船舶的灯光连成一条线,一直延伸到灯火闪烁的新泽西海岸。往纽约的城区方向看,欧唐奈认出了乔治·华盛顿桥。桥上明亮的泛光灯,串成一串银光闪闪的珠链。桥下一行行车头灯如同溪流般穿过大桥驶向城外。欧唐奈心想:“都是要回家的人啊。” 温软的微风在周身浮动,他感到德妮丝紧贴在身旁。她轻轻地说:“很美,不是吗?即使你知道,在灯光下有些事情很可能是错误的,甚至是可憎的。它依然很美,我爱这一切,特别是晚上的这个时候。”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回去,我的意思是回伯灵顿?” “定居吗?” “是的。” “你永远回不去的,”德妮丝平静地说,“这是我学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对了,我说的不仅仅是伯灵顿,而是指一切的时间、人和地方。你是可以重回故地,重拾旧爱,但是已经物是人非,你从旧梦里走出来,路过了,就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她顿了一下。“现在我属于这里。我从来都不觉得我能离开纽约,我听起来是不是非常不现实?” “不,”他说,“你听起来非常明智。” 他感觉到她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让我们再喝一杯鸡尾酒,”她说,“然后你就可以带我去吃饭了。” 后来他们去了一间在第五大道上的名叫小宅的酒吧,酒吧并不起眼但布置很是雅致。他们吃了晚饭,跳了舞,然后回到他们的桌旁。“你能在纽约待多久?”德妮丝问。 “三天后回去。”他回答。 她歪着头说:“为什么这么快?” “我是工薪阶层,”他笑着说,“我的病人希望我时刻都在身边,再说了医院也有很多事。” 德妮丝说:“我估计你不在时,我会想你的。”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面对着她,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结过婚。” “知道。”她认真地点点头。 “我已经42岁了,”他说,“过去那么长时间,我都一个人过日子,有些生活习惯和行为模式已经定型就很难改了,别人估计也很难接受。”他停了一下说:“我想说的是,和我住在一起,我可能会不太好相处。” 德妮丝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肯特,亲爱的,我能问一下吗?”她漾出一丝笑意:“有没有一点点可能,你是在求婚吗?” 欧唐奈咧嘴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怎的,就凭着一股傻乎乎、乐呵呵的孩子气,他说,“现在既然你提出来了,我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德妮丝答道:“我很是受宠若惊,但是你会不会太匆忙了。毕竟,我们几乎都不了解对方。”此话一出,欧唐奈就感觉她是在拖延时间。 “我爱你,德妮丝。”他只说了一句。 他感觉到她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我也可能爱着你。”她说。然后慢慢地挑着字眼继续道:“此刻,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让我答应你,我最亲爱的,千万个声音说让我紧紧地抱着你。但是还是有一个警告在耳边响起,当你曾经误定终身时,下一回就要小心重蹈覆辙。” “是的,”他说,“我能理解。” “很多人都觉得,”她说,“爱一个人,没一会儿就分手,然后就像吃片助消化的药一样迅速把这个人消化排泄掉。这个我一直都学不会。我看这也是我一直没办离婚手续的原因之一。” “离婚手续不难办吧?” “是不难,我想我可以去内华达州,或者别的什么差不多的地方,安排离婚的事情。但是还有别的事情——你在伯灵顿,而我在纽约。” 他小心翼翼地说:“德妮丝,你说的关于不在伯灵顿生活,真的是认真的吗?” 她想了想才回答说:“是的,恐怕是的,我永远无法生活在那里,完全没有必要假装,肯特,我太了解我自己了。” 一位服务生拿着咖啡壶走过来,给他们的杯子里斟上了咖啡。欧唐奈说:“突然,我想单独和你在一起待一会儿。” 德妮丝轻声说:“那我们为什么不走呢?” 他叫来服务生结账,然后买单,帮德妮丝披上披肩。到外面叫了辆出租车,欧唐奈报了第五大道上公寓的地址。当他们坐到后座的时候,德妮丝说,“这是一个很自私的问题,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来纽约开业?” “想过,”他回答,“我现在就在想这件事。” 自从德妮丝问出那个问题后,直到他们进入了公寓楼,坐上电梯时,他还在问自己:我为什么不能去纽约?这里有很不错的医院,这是个医学城市。在这里找份工作不难。开业也相对来说更容易些。他自己的资历和他在纽约的朋友,都会给他介绍病人。他分析着:到底是什么把我绑在了伯灵顿?从现在到将来,难道我要一辈子待在那里?现在也许该是换一个新的环境的时候了?我又没有娶三郡医院当妻子,再说医院也不是缺了我就不转了。有些东西我确实会就此错过了,这是事实。会失去一种创业感,会错过那些一起共事的人。但是我已经做了不少实事,这是谁也抹杀不去的。然而纽约意味着德妮丝,德妮丝难道不值得所有这一切吗? 到了20层,德妮丝用她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门,两人走了进去,此前欧唐奈看到的男仆都不见了。两人跟约好了似的,一起走到露台上。德妮丝问:“肯特,你想喝点什么吗?” “也许,过会儿吧。”他说着,朝她伸出手。她顺从地靠过来,然后两人的双唇挨在了一起,这是个缠绵的吻。他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她,他感到她的身体也在用力贴过来。然后,她轻轻地脱出身来。 半转开身,她说,“还有这么多的事情要考虑。”她的声音中带着不安。 “什么事情?”他的声音里夹着疑惑。 “我还有很多东西你都不了解,”德妮丝说,“首先,我这个人有很强的占有欲。你知道吗?” 他回答说:“这听起来并不是很可怕。” “如果我们结婚了,”她说,“我必须占有你的全部,不是一部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会把你分给任何人,医院也不行。”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想,我们会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其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又转回身挨着他。“你这么一说,我几乎就要相信你了。”德妮丝顿了顿。“你不久会再到纽约来吗?” “会。” “多久?” 他回答说:“你给我打电话,我什么时候都在。” 仿佛是出于本能,她靠向他,他们又吻了起来,这一次带着更为炽热的情感。他们身后响了一下,通往客厅的门打开了一道缝,露出一线灯光。德妮丝轻轻地推开他,一会儿,一个穿着睡衣的小孩走向露台,一个声音说道,“我想我听到有人说话。” “我以为你正在睡觉,”德妮丝说,“这是欧唐奈医生。”然后对欧唐奈说:“这是我的女儿菲利帕。”她充满爱意地补充说:“我那难对付的双胞胎中的一个。” 女孩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看着欧唐奈说,“你好。”她说:“我听说过你。” 欧唐奈还记得德妮丝告诉他,她的两个孩子都17岁。这个女孩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她的身体才刚开始长开。但她行走之时却和她的母亲的风度和体态有着惊人的相似。 “你好,菲利帕,”他说,“我很抱歉,如果我们吵到你了。” “我睡不着,所以我在看书。”女孩低头看着手里拿着的一本书,“这是赫里克[1]的作品。你读过吗?” “我想应该没看过,”欧唐奈说,“事实上,在医学院你没太多的时间花在诗歌上,出了医学院之后,也没能挤出时间来。” 菲利帕拿起书翻开它。“这里有几句是为你写的,妈妈。”她带着感情和气韵,轻声读起来,声音很吸引人。 最好的年华, 最初的爱, 青春和热血还在, 却荒芜,凋败, 时光荏苒,过往却无变改。 褪下青涩,去爱吧, 如果还来得及,嫁给他吧, 从前,现在,过去, 再不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德妮丝说。她转过身对欧唐奈说:“我告诉你,肯特,我的孩子们常年督促我赶紧再结一次婚。” “我们只是觉得这样对你最好了。”菲利帕插嘴道,说完她放下手中的书。 “他们假装成很现实的样子劝我再婚,”德妮丝继续说,“要真结了,还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她转过身来问菲利帕:“如果我嫁给欧唐奈,你觉得怎么样?” “他求婚了吗?”菲莉帕立即兴致勃勃地问,没等大人们回答,她就大叫道,“当然,你会求的。” “这要看情况,亲爱的,”德妮丝说,“还有,当然,离婚之类的琐事也要安排。” “哦,那是!爸爸在这件事上总是这么不讲理。再说,你还要等什么?”她对着欧唐奈说:“你们为什么不干脆住在一起?然后所有需要的证据都有了。然后妈妈就不用跑到雷诺(内华达州的城市)那种乱七八糟的鬼地方去了。” “有些时候,”德妮丝说,“我严重质疑开放教育的价值,今天我想,就到此为止了。”她轻步走向菲利帕。“晚安,宝贝。” “哦,妈妈!”女孩说:“有时候,你就是个老古董。” “晚安,宝贝。”德妮丝严肃地又说了一遍。 菲利帕对欧唐奈说:“我想我得走了。” 他说:“我很高兴见到你,菲利帕。” 女孩向他走来。天真烂漫地说道:“如果你就要成为我的继父,我想吻吻你应该没问题吧。” 他回答说:“那么,不管将来怎么样,咱们就先吻了再说吧。” 他向她俯下身,她亲了他的嘴一下,然后退后一步,站着微微一笑说道,“你真逗。”她提醒德妮丝道:“妈妈,不管你做什么,不要错过这一个。” “菲利帕!”这一次语调里教训的味道已经很明显了。 菲利帕大笑着吻了她的妈妈。随意地扬扬手,拿起她的诗集,走了出去。 欧唐奈靠在露台边的墙上大笑起来。在这一刻,他在伯灵顿的单身生活看上去苍白灰暗到无以复加,而与德妮丝在纽约生活的愿景则显得闪闪发光,越来越诱人了,他的向往也日益增长。
[1] 罗伯特·赫里克(Robert Herrick,1591~1674),英国资产阶级时期和复辟时期的“骑士派”诗人之一。下文诗篇摘自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May。——译者注 18 薇薇安的左下肢截肢术在早上八点半准时开始。在手术室必须守时,这是欧唐奈医生当上三郡医院的外科主任后推行的第一件事。而大多数外科医生都遵守这项规定。 手术过程并不复杂,露西·格兰杰预想这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常规的手术流程。她决定截的位置高一些,在膝盖以上,到股骨的上段。她曾经考虑过截断髋关节,这样可以进一步防止膝部的恶性病变蔓延,但是这种做法的缺点是术后残端安装假肢的难度极大。最后她决定采取折中的做法,留下一部分的大腿。 她也已经计划好了在什么地方切开皮瓣使肌肉能恰好覆盖残端,事实上,昨天晚上,她摸着薇薇安的腿,已经在脑海里勾画了一遍必要的切开离断的位置,而薇薇安以为她不过在做又一次的例行检查。 当然,这些都是在告诉薇薇安最后诊断之后的事情了。当她告诉薇薇安的时候,气氛悲伤而凝重。女孩子一开始还强忍着不哭,后来一下子便崩溃了,紧紧地抱着露西失声痛哭,心里明白最后的希望都已经失去了。露西,出于多年的训练和习惯,一般在这种情形下都很冷静,是不会代入个人情绪的,但是那刻她也深深地被触动了。 随后就是通知家属,接着年轻的塞登斯医生也过来找她,和这些人谈话时她没有那么深的触动,但是依然让她心烦意乱。露西估计她永远都学不来像有些人那样,把自己的心绪和病人彻底分割开。有时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她表面的超脱不过是做样子,但是这个样子必须要摆出来。而在手术室,可没什么是需要做样子的。在这里,她完全像换了个人一样。她发现自己现在就是如此:冷静而不带任何个人色彩,一心考虑着当前手术的要求。 麻醉师站在手术台的一头,说他这边已经准备好可以手术了。露西今天的助手是一个医院实习生,已经把要截去的那条腿抬起了几分钟,尽量把血排空。现在,露西开始在薇薇安的大腿上部装上一个空气止血带,让其暂时松挂在那个部位。 器械护士没等露西开口就递过剪刀,露西开始把昨天晚上备皮完毕敷上六氯酚后缠上的绷带剪掉。绷带掉下来,巡回护士把它们从地板上清走了。 露西看了看钟。那条腿抬成与身体几乎呈垂直角度的位置已经5分钟了,皮肤已经没血色了。实习医生换了一下手。她问他:“胳膊酸了吧?” 他戴着口罩咧嘴一笑:“要是抬一个小时,我可不干。” 麻醉师走到止血带旁边询问地看着露西。她点点头说:“可以了,谢谢。”麻醉师开始将空气泵入橡胶止血带,切断大腿的血液循环,当他充好气,实习生放下患肢,把它水平地放到手术台上。实习生和刷手护士铺单,用绿色的无菌巾把病人全身盖起来,只露出腿上的手术部位。然后露西开始做最后的术前准备,在手术部位涂上苯扎溴铵酊。 今天的手术有两个来自大学医学院的学生过来观摩见习,露西招手示意他们靠过来。器械护士递过来一把手术刀,露西开始用刀刃的尖部在暴露在外的大腿上比画着,一边比画一边向他们讲解。 “注意,我先把皮瓣的位置用刀划出来。这是为了给我们做标记。”然后她开始往深里切下去,露出表皮之下的筋膜和下面一层黄色的脂肪组织。“记得让前面的皮瓣留得比后面的皮瓣稍微长一点,这样的话,过后的缝合线能稍微靠后一些。将来病人的手术瘢痕就不会正好位于残肢顶端。如果我们在顶端那个位置留个疤,到时候不管多大的压力往上一放都会很痛。” 现在,她把肌肉深深地切开,血冒出来让两扇皮瓣的位置线显示得很清楚。那两扇皮瓣有些像衬衫的两片下摆,前后一长一短,最后两头会拢在一起,边缘可以整整齐齐地缝合在一起。 露西用手术刀把肌肉剥离,向上翻转,把血肉模糊的下层组织暴露在外,动作快并且准。 “拉钩,谢谢!”器械护士递过拉钩,露西放上去,把切开的肌肉钩住,露出下面一层组织。她示意实习医生拉好拉钩,自己继续往里切开,切开四头肌的第一层。 “很快就会暴露大血管,好了,在这里,先是股动静脉。”露西指出相应的位置,两个医学生俯身认真地看着。她一边继续做,一边沉稳地讲解着:“我们尽量把血管往上边多剥离一些,然后拉下来结扎,让它自动回缩,避开残端这个部位。”露西拿起器械护士递过来的针,上下翻飞缝好血管。所有的大血管都做了双重结扎,确保它们被扎好了,过后都不会松动。术后这个区域如果大出血会要了病人的命。然后,她伸手接过剪刀,把通向小腿的主要血管剪断。做完这一步准备工作,截肢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她很快地把其他动静脉也做了双重结扎,又一次分离肌肉,直到把向下走的神经暴露出来。当她戴着手套的手试探性地摸着神经的时候,薇薇安的身体在手术台上突然动了一下,大家的眼睛立马就朝着手术台头侧的麻醉师望去。他点点头让他们放心。“病人很好,没有问题。”他一只手摸着薇薇安的面颊,她脸色苍白,但呼吸沉稳,节律正常。她睁着眼睛,里面却没有神采,头部摆得很正,向后仰着,没有丝毫偏倚,眼窝里满是泪痕,都是她不知不觉间淌下的泪水。 “我们用同样方法结扎神经,和动静脉一样处理——拉下来,尽量靠上边结扎,然后剪断,让它自动回缩。”露西有带教的老习惯,手一动,嘴上就不自觉地把知识点带出来,手到话就到。她继续沉稳地说道:“在截肢手术中怎样处理神经末梢的问题,外科医生中间有很多说法。目的自然是避免手术以后的残肢疼痛。”她熟练地打了一个结,朝实习生点点头,后者把线头剪断。“过去试验过很多办法——注入酒精;用电刀烧灼神经末梢。但是,今天我们用的还是最简单的、使用频率最高的方法。” 露西朝手术室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9点15分——手术已经进行了45分钟。她收回视线,顺便看了看麻醉师。 “还行吧?” 麻醉师点点头。“好得不能再好了,露西。她真的蛮健康的。”他故意开玩笑地问道:“你确定你没有切错人?” “我确定。” 露西一向不喜欢拿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开玩笑。但是她知道有些外科医生从做第一道切口就开始开玩笑,一直说到最后缝合。她觉得这个问题纯粹是见仁见智。也许有些人的胡闹是为了掩饰内心对病人的同情,也许不是。不管怎么样,她宁愿换个话题。在开始切开大腿背面的肌肉时,她问麻醉师:“你家里怎么样?”露西停下来用一个新的拉钩拉开新的切口处的肌肉。 “都还好,我们下星期要搬新家了。” “噢,真的。在哪儿?”她对实习生说:“高一点。尽量拉开,把位置让出来。” “避暑山庄,北区的一个新地段。” 大腿背面的肌肉已经剥离得差不多了。她说:“我好像听说过。你的夫人一定很高兴吧。” 现在骨头已经暴露出来了,血红色的硕大切口大张着。麻醉师答道:“她都乐得不知该怎么表达了——买地毯,选窗帘,还有别的东西。就是有一个问题不好办。” 露西用手指绕着股骨摸,松解并提起周围的肌肉。为了能让学生看明白,她说道:“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我把肌肉尽量推开。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截肢的部位定得相对高一点,等一会儿把肌肉放下来,就可以完全把骨头包住了。” 一层层的肌肉叠起来,靠着两把拉钩,实习生有些拿不稳了。露西帮他调整了一下位置。他嘀咕道:“下一台手术,我要带三只手过来干活。” “锯,谢谢。” 再一次,器械护士已经准备好了,她把锯的把手放到露西伸过来的手掌里。露西又接着刚才的话问麻醉师:“什么问题不好办?” 露西把锯齿尽量往上放,前后短促地推动着锯,它最后简直是在震动了。在锯齿咬进骨头时,发出吱吱咯咯的单调、钻心的响声。麻醉师答道:“钱的问题。” 露西大笑起来。“我们得让你再忙一点——多给你安排点手术。”她已经锯了一半了。它看起来是比有些骨头要难锯一些,年轻的骨头当然要更硬一点。突然一个想法闪过她的心头:这样悲剧的时刻,我们几个人却在这里闲聊,开着玩笑,说着家长里短。最多再用一两秒钟,这条腿就要断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这一辈子就此便失去了生命的一部分。她再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自由自在地奔跑、跳舞、游泳、骑在马背上,或者无所羁绊地做爱了。最终,有些事情她还是可以做到的,其他事情靠着工具和努力也能勉力完成。但是世界再也不是最初的模样,原先无拘无束的完整的躯壳,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的丰盈年华,一去不复返。悲剧的症结在于,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早。 露西停了一下。她那敏感的手指觉出快要锯到头了。突然骨头迸出一道裂纹,接着咔嚓一声,就在这最后一刻,在将断未断的半截腿的压力下,骨头彻底碎了。断肢脱离躯体,往手术台上坠下去。露西第一次抬高声音叫道:“接住,快!” 可是已经迟了。实习生抓了一下没抓到,断肢从手术台上滑落到了地板上。 实习医生忘记了自己已经进行过无菌消毒,弯下腰要去捡。露西喊了一声:“别捡!”实习医生有些尴尬地直起腰来。 巡回护士过来,捡起断肢,用纱布和纸包起来。过后,这条断肢将和其他手术标本一起由运送部的工作人员收集起来,送去病理科。 露西对实习生打着手势说:“请把残肢抬起来。”实习生顺从地绕过去,抬起残肢。露西接过器械护士递来的一把锉刀,摸到折断处的骨头棱角,仔细锉起来。她又对学生们说:“记住要把骨头断端锉好,确保没有不平的地方,一旦留有锐缘,这些骨尖会增生,会让病人非常痛。”她头也不抬问道:“我们一共花了多长时间?” 麻醉师回答说,“一共70分钟。” 露西把锉刀还回去。“好的,”她说,“现在我们可以开始缝合了。”到了接近尾声的时候,她一想到等会儿可以去楼下大厅的外科休息室喝杯咖啡,那实在是件幸事。 毫不夸张地说,迈克·塞登斯在薇薇安做手术的期间,整个人一直在冒汗。薇薇安的父母还在伯灵顿,并计划暂时留在这里。塞登斯和拉布顿夫妇一道,他们去了专门给手术病人家属准备的等待区。在此之前,当一大清早医院才刚刚开始运转起来的时候,他在大门口等着他们,把他们带到病房看望薇薇安,但是当时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说。薇薇安因为镇静剂的作用已经昏昏沉沉的了。随后,就在他们来了几分钟后,她就被推去了手术室。 等待区安静得让人有些不自在,里面没有什么摆设,就零星摆了几把坐着不舒服的皮椅和漆木桌子。他们三个人连最敷衍的客套话也说完了。亨利·拉布顿,高大魁梧,一头稀疏的铁灰色头发,因为常年待在户外,一脸的皱纹和风霜。他站在窗前俯视着下面的街道。迈克·塞登斯可以猜到,再过一两分钟,薇薇安的父亲会从窗口走过来,回到皮椅子上。然后再过一阵,他会站起来又走回窗边去。因为这个年长的男人就是这样踱过来又走回去,一个多小时都没变过。就跟用温水煮青蛙一样,塞登斯被折磨得快疯掉了。他在心里发疯似的求自己稍微改变一下,要不就走快一点,或者在移动位置的时候换个时间也行。 相比之下,自从他们走到这个房间,薇薇安的母亲几乎都没有动过。她挑了一把高背椅子坐下,这把椅子看上去比别的要稍微舒服一点,她挺直腰板坐在那里,一看就是一直有自觉自律的习惯。安吉拉·拉布顿直视前方,视线似乎落在无限远的远方,她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膝盖上,这样坐着已经好一会儿了。今天她的脸色比平常要苍白一些,但高高的颧骨显示出其与生俱来的庄重和风度,如同往常一样引人注目。一时间,她看上去似乎不堪一击却又坚不可摧。 自从几天前迈克·塞登斯第一次与拉布顿夫人会面之后,他好几次想起她。她对薇薇安的爱和忧虑看上去似乎没有她的丈夫那么明显。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塞登斯感受到她深沉的情感,或者说是更为深重的爱。他还猜想着,虽然薇薇安的父亲看上去颇具阳刚之气,但她的母亲却是两人之间性格更为刚强的那一个。她才是两人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丈夫一直倚仗的磐石。 塞登斯好奇地猜想他和薇薇安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最后,谁会证明自己是更为坚定,更有耐力的那个呢?他知道,两个人之间从来都不会是旗鼓相当的,总有一个人性格上要更强势一些,总有一个人会牵着另一个人走,甚至两个人爱他人的能力也是不对等的。他也知道,性别的差异跟这些事情的关系微乎其微。女人在头脑和感情上通常比男人要坚定,而所谓的外在阳刚之气,有时候只不过是徒有其表,用来掩饰内里的软弱罢了。 比起他自己,薇薇安的性格是不是更好,也更有勇气呢?塞登斯自从昨天晚上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一直思考到现在。他昨天晚上去看她,知道医护人员已经安排好截肢手术了,也知道薇薇安已知晓这一点。看到她的时候,女孩子没有哭,而是微笑着对他说,“进来吧,迈克,亲爱的。”她说:“不要那么闷闷不乐嘛。格兰杰医生已经告诉我了,我已经哭完了,已经过去了——或者至少到明天早上就会过去了。” 这些话让他更爱她,他抱着她,热切地吻着她。过后,她充满爱恋地用手指抚弄着他的头发,又把他的头往后推开一些,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以后只有一条腿了,迈克,”她说,“以后一辈子都是如此。我再也不是你曾经遇见的那个女孩子了,再也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认识的我。如果你想分手,我可以理解。” 他加重语气回答:“不要这样说!” “为什么?”她说,“这个话题,你连提都不敢提吗?” “不是!”这是一个响亮而坚定的反驳,但是说出口时,连他自己都知道那的确是个谎言。当他发现薇薇安已经不害怕了,现在不怕,将来也不会时,他自己却害怕了。 此时此刻,在薇薇安的母亲身上,他看到了薇薇安的影子。或者应该说那原本就是她从母亲那里继承过来的。两人坚忍的力量,毋庸置疑。这种力量,他自己有吗?第一次,一种让人不安的不确定的心情袭来。 拉布顿先生打破了他的规律,他在窗口和椅子中间停了下来,“迈克,”他说,“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了。时间还会很长吗?” 塞登斯发现薇薇安的母亲也看着他。他摇了摇头。“我估计不会。格兰杰医生说一结束……她就会来这里。”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们都会听到消息的——就快了。” 19 透过婴儿保温箱边上两个像舷窗一样的洞口,道恩伯格医生把手伸进去仔细检查了亚历山大的孩子。婴儿出生已经有三天半了,本来这是很有希望的迹象。但是有些别的症状也越来越明显。道恩伯格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他花了不少时间来给孩子做体查,然后退后一步仔细思量,在脑海里权衡着现有的各种表征,跟过去多年的经验和数不清的病例进行对比。最后,他的判断验证了他的预感:预后极差。“你知道吗,”他说,“有那么一阵子,我还以为他能熬过去。” 早产儿育婴室的责任护士,也就是几天前约翰·亚历山大见过的那个护士,一脸期待地看着道恩伯格说:“他的呼吸一直很平稳,一个小时前,才变得弱下来,所以我把您请过来了。” 站在保温箱另一侧的实习护士全神贯注地听着两人交谈,口罩上方的眼睛转来转去,一会看责任护士,一会又看向道恩伯格。 “不行,他呼吸不好。”道恩伯格慢慢地说道。跟着他又细细地思量着,生怕漏掉什么,一边想,一边说:“黄疸不应该那么重,脚也有点肿,再问一遍:血常规怎么样?” 责任护士看了看病历夹。“红细胞490万。有核红细胞比白细胞:7/100。”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护士等着道恩伯格消化吸收这些数据。他在想,放在一起看的话,贫血是太严重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正常的代偿增生。他扬声说:“你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那份溶血报告,我都要怀疑这孩子有新生儿溶血病。” 责任护士看上去很吃惊。她说:“但可以肯定,医生——”然后她话没有说完又咽回去了。 “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他又指了指病历说,“但不管怎么说,让我看看实验室检验报告,原来给母亲的血液查的那份。” 责任护士翻开几份单子,找到那份检验单取出来。就是皮尔逊医生在和戴维·科尔曼大吵一架之后签的报告。道恩伯格仔细看了看,然后递了回去。“嗯,已经够肯定的了,溶血是阴性的。” 那当然,就应该是肯定的。但是他脑海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喋喋不休:报告不会是出错了吧?不可能,他告诉自己,病理科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尽管如此,他决定查了房之后,再去找乔·皮尔逊谈谈。 道恩伯格对责任护士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我们还没有做的事了。如果情况有任何变化,给我打电话。” “好的,医生。” 当道恩伯格走后,实习护士问,“那个医生说的是什么,溶……”她犹豫着,记不全那个词。 “新生儿溶血病,是一种新生儿的血液系统疾病。一般在母亲是Rh阴性血液,父亲为Rh阳性血液时发生。”这位年轻的红发责任护士像往常一样谨慎而自信地回答道。学生们都很喜欢被分配给她,她也一直被人们认为是最能干的护士之一。她从卫校毕业不过12个月多一点,毕业时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就是知道了这些,实习生毫不紧张地继续说道: “我以为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他们就会在孩子出生时给他换血。” “你是说换血疗法?” “是的。” “只有部分新生儿会发生这种情况,”责任护士继续耐心地回答道,“这要看母亲的溶血检验报告,如果报告显示的是阳性的,那么常常提示新生儿生来就会出现溶血病,出生后必须立即给予换血疗法。但是这份病例的报告是阴性的,所以没有必要进行换血。”责任护士顿了顿,然后半是自言自语,若有所思地补充说道:“但是,症状真是太奇怪了。” 自从前几天科尔曼就实验室检查的问题跟病理科主任吵过一架之后,老头子就没有再过问科尔曼在血清学实验室的工作。科尔曼猜不透这种沉默是什么意思——意思是默许他的想法,由他直接主管血清学实验室,还是皮尔逊想着过后再杀个回马枪。可是目前,不管怎么说,年轻的病理科医生已经养成了定时定点到实验室这里看看,那里查查的习惯。这样一来,他就工作流程的改革有了一些新想法,而一些小的想法最近这一两天也开始实施了。 至于他和实验室的老技术员卡尔·班尼斯特之间,似乎算是达成了某种停战熄火的协议。而与此不同的是约翰·亚历山大,他对于科尔曼对实验室的关注,表示很欢迎。并在过去两天提了几条建议,科尔曼也批准了。 在他的妻子被送进医院后的第二天,亚历山大就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虽然语气是挺不耐烦的,但是皮尔逊还是好心建议说,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先休个假。科尔曼听到亚历山大对老病理科医师说:“无论如何谢谢您,医生,但如果我不干活,我会想太多,一点忙也帮不上。”皮尔逊点点头,然后告诉亚历山大,任何时候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到实验室楼上去看望他的妻子和孩子。 现在,戴维·科尔曼打开血清学实验室的门,走了进去。 他发现约翰·亚历山大站在实验室中央的工作台边低头看显微镜,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胸部极其丰满。科尔曼依稀记得自从他来到这家医院之后,似乎是见过她好几次了。 当他往里走时,亚历山大说道:“我想没准你应该问问皮尔逊医生或者科尔曼医生,我会把报告给他们看的。” “什么报告?”科尔曼顺口问道,两人都抬起头来看向他。 女人首先发话了。“噢,医生!”她看着他的脸问道:“你是科尔曼医生?” “我是。” “我是希尔达·斯特劳恩。”她一边向他伸出手,一边自我介绍道:“餐饮部主管。” “你好。”当她握着他的手,他不由自主地注意到随着她手臂的动作,她那丰满的胸部跟着抖动,好像鲸鱼拍打海面一样。他定了定神,问道:“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为你做吗?”他过去的经验告诉他,病理科医生和餐饮部负责人常常在食品卫生方面合作密切。 “过去的几个星期,医院里有很多人出现胃肠道感染。”斯特劳恩夫人说。她又说道:“其中一大半是医院职工。” 科尔曼笑道:“请告诉我哪家医院不是三天两头发生这种情况的。” “噢,这我知道。”斯特劳恩夫人对他不重视的态度稍微露出了点不太同意的神色,“但是如果食物是源头的话——它一般都是,我想一旦发现就从根源上制止。这样大家就可以预防同样的事情再发生。” 这个女人的热忱让戴维·科尔曼肃然起敬。他客气地请教道:“你有什么想法了吗?” “非常肯定,我怀疑是我的洗碗机的问题,C医生[1]。” 因为这个称呼,科尔曼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他问,“哦,为什么?”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看到班尼斯特走了进来。现在,这两个实验室技术员都在听他们的对话。 餐饮部主管说:“我的热水加温系统一点儿都不管用。” 把设备都说成是“我的”,听着有点好笑,但是他忍住了,问道,“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吗?” “我当然提过,C医生。”显然,斯特劳恩夫人对这个话题颇有怨气,她接着说:“我已经跟院长托马赛利先生提过很多次了。正是因为最近我和T先生提起这事,他才让皮尔逊医生对洗碗机再做一次实验室检查。” “我明白了。”科尔曼转向约翰·亚历山大问道:“检查做了吗?” “做了,医生。” “你有什么发现吗?” “水的温度不够高。”亚历山大看了看夹纸板上夹住的几份记录,“对每台洗碗机,在一天的不同时间,我检测了三次,温度在43.3摄氏度到54.4摄氏度之间波动。” “你看?”斯特劳恩夫人表情夸张地抬首说道。 “哦,是的。”科尔曼点点头。“这太低了。” “这还不是全部,医生。”约翰·亚历山大放下夹纸板,在工作台中取出一张玻片。“我发现在餐盘上恐怕有产气的粪大肠菌群,是在那些已经通过了洗碗机之后的餐盘上发现的。” “让我看看。”科尔曼拿着玻片,走到显微镜前。当他调整目镜后,一眼就看到蠕虫一样的细菌,他直起身来。 斯特劳恩夫人问:“怎么了?这是什么意思?” 科尔曼想了想后说:“玻片上提示有产气杆菌,正常情况下,热水是能杀死它们的。不过看样子它们是通过了洗碗机然后留在了盘子上。” “问题严重吗?” 他仔细想了想后答道:“问题可大可小。它可能是你说的人们胃肠道感染的原因。这本身倒并不是个大问题。但是,如果医院里面有个带菌者那就麻烦了。” “带菌者?” 科尔曼继续解释说:“带菌者是指那些体内带有病原菌,但是没有表现出临床症状的人。带病菌者可能表面看上去是正常、健康的人。这种情况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常见得多。” “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斯特劳恩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科尔曼转身问两名技术员:“我估计我们会定期对医院的餐饮部工作人员进行体检,对吧?” 班尼斯特回答,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哦,是的。对这方面皮尔逊医生很重视。” “我们的工作做得及时吗?” “这个,”技术员组长想了想,接着说,“我们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体检过了。” “最近一次呢?”科尔曼就一个日常工作的常规问题随口问问。 “等一下,我去看看工作日志。”班尼斯特走到实验室的另一头。 戴维·科尔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一个个相关的因素。一方面,如果洗碗机有问题,现在看起来是如此,那就必须及时采取些措施,这一点没有什么问题。另一方面,既然按照班尼斯特的说法,对于接触食物的人员定期仔细做了检查,那就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倒是另外一个问题值得注意一下,虽然它无关紧要。他对约翰·亚历山大说:“你最好尽快把你的报告给皮尔逊医生送过去。” “好的,医生。”亚历山大又回去看他那夹纸板上的记录了。 房间那头传来班尼斯特的声音,他查看过档案柜子上摊开的工作日志,抬起头来叫道:“2月24日。” 科尔曼一愣,问道,“你是说2月?” “是的。” “那几乎是6个月以前了。”他看了看斯特劳恩夫人,问道,“看来厨房那边的人事变动不大?” “哎呀,不巧的是有变动的。”斯特劳恩夫人用力地摇摇头说道,“从2月到现在,我们招了很多新人,C医生。” 这下科尔曼就更不明白了,他问班尼斯特:“你确定是2月?” “这是最新的日期了。”班尼斯特像大公鸡打鸣一样扬扬得意地说道。能告诉这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年轻医生一点他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他接着说:“不信你可以自己看。” 科尔曼当作没听见他的建议说:“对于2月之后招来的新员工,有检查吗?” “这里什么其他的记录都没有。”班尼斯特耸耸肩。“如果保健科不把检验标本送过来,我们就根本不会知道招进新员工了。”他一脸不在乎的样子,近乎有些不屑。 科尔曼的火气又慢慢地升上来了,他忍了忍,平静地对斯特劳恩夫人说道,“我看这个问题你最好跟进一下。”第一次,他开始意识到病理科在有些地方的问题非常严重。 斯特劳恩夫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她说:“我立刻就去。谢谢,C医生。”她转身走出了实验室。 片刻的沉默。第一次科尔曼感觉到班尼斯特有些不安。他看着班尼斯特的眼睛,冷冷地问道:“一直都没有餐饮部人员的检验样本送上来,你就从来都没有过问过吗?” “呃……”班尼斯特坐立不安,此前的自信都蒸发掉了,他说,“我想,迟早我会收到的。” 科尔曼厌恶地打量了一下他,怒气冲冲地说,“我看只会迟,早不了,你说呢?——特别是出现要你动动脑子的事情的时候。”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说:“我去找皮尔逊医生。” 老技术员定定地站在原地,脸上半分血色都没有,看着科尔曼走出去的那扇门,嘴里又苦又涩,喃喃说道:“他什么都懂,是不是?书上每一个字都懂,每一个打击人的字眼都记得。” 此刻,班尼斯特周身都散发着挫败和崩溃的霉气。他所熟知的世界,那个他以为不可侵犯,因而从未做任何防护措施的世界已经摇摇欲坠。一个新的秩序正在建立,而带着一身毛病的他,在新秩序之下毫无立锥之地。现在,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颓废可怜的丧家犬,被时光抛弃,无处可去。 当科尔曼走进皮尔逊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老医生抬起了头。 半句客套话也没说,年轻的病理科医生挑战性地说,“约翰·亚历山大在已经通过洗碗机的干净餐盘上发现了产气杆菌。” 皮尔逊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阴沉地说:“是热水系统的问题。” “我知道。”戴维·科尔曼试着抑制了一下自己,但是语调里的讽刺意味盖也盖不住,他问:“就没有人曾经想过做点什么吗?” 老人纳闷地看着他。他不但没生气,反而用沉静的语调说道,“我看你这样子,是觉得我们这里管理得一塌糊涂啊。” “既然你这么说,是的。”科尔曼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在这样的气氛之下,他不知道他们两个还能共事多久。 皮尔逊猛地一下子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在文件和文件夹之间一通翻找,带着一种混合着气愤和难受的奇异的语调说道:“你年纪轻轻,刚从温室里出来,就知道一脑子空想。你到这里来,刚好碰到换了一个领导团队,钱是比过去好多年都来得容易些,所以你以为不管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都是因为没有人想去改改,没有人试过吗?”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把一堆厚厚的卷宗往桌子上一扔。 “我没说这话。”这几个字脱口而出,几乎是有些自我辩解的意味。 皮尔逊把文件往他的方向一推。“这是关于厨房热水系统改造的申请文件。如果你不怕麻烦翻一翻,你就会知道很多年前,我就要求换一套热水系统。”皮尔逊放开嗓门挑衅地说道,“去,自己看!” 打开文件夹,科尔曼翻开卷宗的第一页,他翻过一页,然后又翻了一页,最后把后面的内容也大致翻了一遍。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这份卷宗记载着,皮尔逊措辞严厉地对医院厨房卫生情况的批评,有很多措辞要比他自己可能会用的还要尖锐得多。这些意见一提就是好几年。 “怎么样?”他在看宗卷,而皮尔逊在看着他。 科尔曼毫不犹豫地说:“对不起,我应该向你道歉——单就这件事来说。” “没关系。”皮尔逊听出了后半句话的意思,不耐烦地摆摆手。问道:“你说你还有别的事?” 科尔曼平和地说道:“在发现洗碗机的问题的过程中,我还发现已经超过半年没有给餐饮部人员做检查了。” “为什么?”这个问题破口而出,如同利刃出鞘。 “显然,保健科一个样本也没有送下来,餐饮部主管正在查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我们没有人过问这件事吗?病理科没有一个人去问为什么没有标本送下来?” “显然没有。” “班尼斯特这个蠢货!出大事了。”皮尔逊是真心关心这件事,先前对科尔曼的敌意早就忘光了。 科尔曼平静地说:“我以为你会想知道的。” 皮尔逊拿起了电话。顿了顿,他说,“请接院长电话。” 随后的对话简短而直接。最后,皮尔逊放下电话站了起来。他对科尔曼说:“托马赛利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我们一起去实验室见他。” 在实验室里,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皮尔逊和哈利·托马赛利便了解了此前戴维·科尔曼的发现。约翰·亚历山大简要地汇报了他的记录,皮尔逊检查了玻片。当他从显微镜前直起身时,斯特劳恩夫人走进实验室。院长转身问她:“你那边查到了什么?” “事情太离谱了,但事实就是如此。”斯特劳恩夫人带着不相信的神气直摇头。她对皮尔逊说:“今年年初,保健科招了一个新员工,P医生。没有人告诉她要对餐饮部人员进行体检。这就是没有标本送下来的原因。” 托马赛利说:“所以一直没有体检,这样已经多久了?” “大约六个半月。” 科尔曼发现卡尔·班尼斯特闷闷不乐地站在一边,看上去很茫然的样子。但他感觉这个技术员组长可是什么话都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 院长问皮尔逊:“你有什么建议?” “首先要给所有的新员工做一次检查——越快越好。”这回老病理科医生的思路清晰而果断。“然后给其余的人都再做一次检查。包括大便培养、胸片和体格检查。应该包括厨房的所有员工和其他任何可能会接触到食物的人员。” “你安排一下,斯特劳恩夫人?”托马赛利说,“跟保健科合作,大部分的具体工作让他们来做。” “好,T先生,我现在马上就去办。”她奔出了实验室,浑身的肉像浪花一样翻滚着。 “还有别的什么事吗?”托马赛利把注意力又放回到皮尔逊身上。 “我们需要给那些洗碗机换一个热水加温系统——或者干脆拆了换新机器。”皮尔逊的声音里火星直冒。“这句话,我已经跟所有人说了好多年了。” “我知道。”托马赛利点点头。“过去的申请,都接到我手里来了。已经在排队了。问题是我们的基本开支太多了。”他思量着说道:“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皮尔逊不管不顾地暴躁地说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水管工。” “我倒是对通水管略知一二,没准我能帮上忙。”听到这和风细雨的声音,大家都转过头去。是道恩伯格医生过来了,他的手上自然还是拿着他的烟斗。他进来时很安静,没有人注意到他。看着哈利·托马赛利,他问道:“我是不是打断了什么?” 皮尔逊粗声粗气地说道:“没有,一切好得很。” 道恩伯格看到约翰·亚历山大正看着他。他说:“就在刚刚,我还去看你的孩子了,小伙子,恐怕他的情况不太好。” “还有希望吗,医生?”亚历山大轻声问道,其他人都转过身来,脸色都柔和了一些。班尼斯特放下移液管,靠了过来。 “我看,恐怕希望不大。”道恩伯格慢慢地说道。一阵沉默之后,仿佛想起什么,他问皮尔逊。“我估计,乔,对于亚历山大夫人的溶血试验的结果应该不会有什么疑问吧?” “疑问?” “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有可能出什么问题。” 皮尔逊摇了摇头。“一点问题都没有,查尔斯,事实上,我亲自做的,做得很仔细。”他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问?” “只是确定一下。”道恩伯格喷出一口烟:“今天早上有段时间,我怀疑孩子是不是有新生儿溶血病,不过,我也不过是猜测啦。” “绝对不可能。”皮尔逊强调道。 道恩伯格说:“是的,我也这么想。” 又沉默了一会儿。大家都把眼光转向了亚历山大。戴维·科尔曼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来转移一下人们的注意力,让那个年轻的技师心里好受一点。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对道恩伯格说:“过去对溶血试验是有些疑问——那时实验室只用盐水介质和高蛋白介质两种方法检查。有时少数阳性病例会出现阴性的结果。现在加上了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就基本上万无一失了。”他说完以后才想起是在他来了以后,实验室才加了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他没有要挖苦皮尔逊的意思,此刻,他希望皮尔逊没有听他讲话就好了。他们两个之间的争吵已经够多了,完全没有必要火上加油。 “但是,科尔曼医生。”亚历山大张大嘴巴,瞪着双眼说道。 “嗯?怎么了?”科尔曼一脸不解,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让他表现出这个样子。 “我们没有做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 尽管他很关心亚历山大,科尔曼发现自己有点恼火。因为皮尔逊的缘故,他想避免继续这个话题。现在,他不得不继续说道:“哦,有的,你做了。”他随口说道:“我记得我签了抗人球蛋白血清的申请单。” 亚历山大绝望地看着他,两眼都是央求的神色,他说,“但皮尔逊医生说,这是没有必要的。那个检验只是在盐水和高蛋白介质里做了。” 科尔曼花了好几秒钟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他看到哈利·托马赛利听得稀里糊涂,好奇地看着他们。道恩伯格马上留意起他们的对话。 皮尔逊有些不自在,带着一丝不安,他对科尔曼说,“那个时候,我原本想要告诉你的,但是我一时忘了。” 现在,戴维·科尔曼心里一下就明白了,但是在进一步弄清楚情况以前,他需要落实一下。“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他问亚历山大,“最终,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没有做?” 亚历山大点了点头。道恩伯格医生突然插了一句:“等一下!让我直说吧,你的意思是说新生儿母亲,亚历山大夫人可能有致敏的血液?” “她当然有可能!”已经顾不上了,科尔曼一下子提高了声调大声叫道,“对大部分病例来说,盐水和高蛋白介质就足够了,但是并不是所有病例都如此。每一个在适当跟进血液学最新动态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一点。”他斜了一眼皮尔逊,皮尔逊看上去什么都没听进去。他对着道恩伯格继续说道:“所以我才申请做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 院长仍在努力理解以上对话在医学上的意义。“这个你们在讨论的检验,如果你已经申请了,为什么没有做呢?” 科尔曼转向班尼斯特。神色严厉地问道:“那张申请单后来怎么样了,那张申请抗人球蛋白血清的单子?”技术员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个……”班尼斯特发着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我撕了。” 道恩伯格难以置信地说道:“你撕掉了医生的申请单,还不告诉他?” 科尔曼步步紧逼地问道:“谁让你撕的?” 班尼斯特双眼看着地板,无可奈何地说道:“皮尔逊医生。” 现在道恩伯格脑子转得很快。他对科尔曼说:“这说明这孩子可能有新生儿溶血病。事实上,一切表现都指向它。” “那你现在就去换血?” 道恩伯格痛心地说:“只要是有必要的话,那也应该在一出生时就换。尽管现在已经那么晚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看着年轻的病理科医生,就好像只有科尔曼的意见是值得相信一样,“但我想明确一下,这孩子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禁不起折腾了。” “我们需要用孩子的血液做一个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科尔曼的反应迅速而中肯。现在就看他和道恩伯格的了。皮尔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对突然发生的一切都茫然失措。对着班尼斯特,科尔曼厉声问道:“医院到底有没有抗人球蛋白血清?” 技术员咽了咽口水:“没有。” 这是院长的职权范围了,他干脆地问道,“我们从哪儿能弄到?” “没时间了。”科尔曼摇了摇头。“我们必须找到能做这个检测的地方,那个地方必须有设备才行。” “大学应该没有问题,毕竟他们的实验室规模比我们的大。”哈利·托马赛利已经走到电话面前,他告诉接线生,“请给我接通大学附属医院。”他转头问大家:“那里的病理科是谁做主?” 道恩伯格说:“弗朗茨医生。” “麻烦找弗朗茨医生。”托马赛利问:“谁过来跟他说?” “我来吧。”科尔曼接过了电话。其他人听到他说:“是弗朗茨医生吗?我是科尔曼医生,三郡医院病理科副主任,你能帮我们加急做一个抗人球蛋白试验吗?”接下来,科尔曼一直在听。然后他说:“是的,我们马上把样本送过来。谢谢你,医生。再见。”他转身对着房间里的众人说:“我们需要尽快拿到血液样本。” “我帮你抽,医生。”班尼斯特说道:手中捧着一个摆满器械的托盘。 科尔曼原想拒绝他,但是看着他默默恳求的眼神,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跟我来。” 他们正准备走,院长在身后说道,“我去叫一辆警车。他们可以把标本送得快一点。” “拜托!麻烦让我和他们一起送过去。”约翰·亚历山大说道。 “没问题。”院长拿起电话凑到耳边急匆匆地说道:“接市警察局。”他对着亚历山大说:“你跟着他们,然后把血样送到急诊的入口,我让警车在那里等你们。” “好的,先生。”亚历山大快步走了出去。 “我是三郡医院的院长,”托马赛利再次对着电话说道,“我们希望警车能帮我们送一份加急的血液样本。”他听了几句又说:“是的,我们的人会在急诊的入口处等,好的。”挂了电话,他说,“我最好过去以确定他们能接上头。”他走了出去,留下皮尔逊和道恩伯格单独在一起。 在过去的片刻里,老产科医生的脑海里各种思绪翻涌奔腾。在道恩伯格漫长的行医生涯里,他的有些病人不可避免地没有救过来,有时候他甚至可以预见他们的死亡。但是,他总是为了能让他们活下去而奋力抗战,有时候甚至是拼了命地去抢救,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而每一次,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都可以扪心自问,他行得正,坐得直,他对自己的要求是高的,工作是踏实的,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知道有些医生,有时候对自己并没有这么严格。但就他自己而言,他敢自信而自傲地说:我查尔斯·道恩伯格从没有因为技艺不精或者玩忽职守而耽误过任何一个病人。 直到这一刻。 现在,就在执业生涯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似乎要分担由另外一个人的无能所导致的酸涩的恶果,而这个人,是他的朋友。 “乔,”他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皮尔逊跌坐到了实验室的凳子上,脸色灰白,双眼无神,现在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这是一个早产儿,乔,但这是个正常的孩子,原本我们可以在他一出生时就给他换血。”道恩伯格顿了一下,再一张嘴时声音里已满是狂风暴雨。“乔,那么多年,我们一直是朋友,我也时不时地为你打掩护。我帮着你去对抗别人。但是这一次,如果这个孩子死了,苍天啊,医院董事会若还没找你,我就先要把你撕成两半。”
[1] 科尔曼医生的姓氏首字母为C,斯特劳恩夫人以其一惯的称呼人的方式,以C医生指代科尔曼。——译者注 20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他们都做什么去了?为什么我们还没有听到消息?” 乔·皮尔逊医生的手指焦虑地敲打着他的办公桌。1小时15分钟之前,亚历山大的孩子的血就已经抽好了,然后样本被立即送去大学附属医院。现在只剩下这个老病理科医生和戴维·科尔曼两个人待在办公室里。 科尔曼轻声说:“我刚又给弗朗茨医生打了个电话。他说他们一有结果,就给我们打电话。” 皮尔逊木木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个小伙子……亚历山大在哪里?” “警察开车把送他了回来。他现在陪着他的妻子。”科尔曼犹豫了一下,说道,“既然我们都在等,我们要不要去问一下医院保健科,确定一下对餐饮部人员的检查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皮尔逊摇了摇头。“迟一点,等这边都完结再说。”他焦躁地说:“这边的事情没个结果,我什么别的事情都想不了。” 今天上午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防备就这样在实验室爆发了。戴维·科尔曼一直没去考虑皮尔逊的心情,他发现自己此刻很想知道老人家是怎么想的。没有人质疑科尔曼所说的要做溶血试验的正确性,而皮尔逊对此的沉默似乎也是心照不宣地承认了,他的年轻同事懂得比他多,至少在这方面如此。科尔曼心想:直面这种境地是很难堪的。第一次,科尔曼心中对他泛起同情的涟漪。 皮尔逊的手指不敲了,他一掌拍到桌子上。“天啊,”他说,“他们怎么还不打电话过来?” “病理科有什么消息送上来吗?” 查尔斯·道恩伯格医生刷好了手,在产科旁边的一个小手术室里等着,对着刚刚走进来责任护士问道。 女孩摇摇头。“没有,医生。” “我们还需要多久能准备好?” 护士把两个橡皮热水袋装满水,放在为婴儿准备的小手术台的毯子底下。她回答说:“几分钟就好了。” 一个实习生走到道恩伯格跟前,他问道,“即使没有抗人球蛋白试验的结果,你也打算换血吗?” “是的,”道恩伯格回答,“我们耽误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我不想再拖了。”他想了想,又接着说,“在任何情况下,照婴儿现在贫血的程度,即使没有试验结果,也达到换血的指征了。” 护士说:“另外,医生,那孩子的脐带已经剪短了,您知道吧?” “哦,谢谢你,我知道。”道恩伯格向实习生解说道:“如果我们事先就知道有必要换血,孩子出生时,我们会把脐带留长一点,为了后续方便输血。可惜,当时我们不知道,所以把脐带剪短了。” “那下一步怎么办?”实习生问道。 “我打算用局麻,紧贴着脐静脉血管上边切下去。”他又转身对着护士说:“血温了吗?” 她点点头。“温过了,医生。” 道恩伯格告诉实习生:“检查一下新血是否接近于体温,这很重要,不然会增加休克的风险。” 其实,道恩伯格心里明白,现在他不停地给实习生讲课,与其说是为了实习生好,不如说是为了避免自己想太多。到这个时候,道恩伯格就是不想让自己往深里想。在实验室里,他和皮尔逊摊了牌之后,满心都被焦虑和自责的折磨占满了。事实上,从技术上说,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的责任,但是这些都不重要。生命垂危的是他自己的病人。他的病人可能会因为医学上最不可容忍的失误而死去,而最终的责任终究是他一个人的。 正准备继续说下去,道恩伯格突然让自己停住不动了,他感到有点儿不对头。他感到头晕眼花,额头一阵发紧,眼前天旋地转。他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再睁开,眼前的东西又清楚了,头晕也差不多过去了。但是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双手在发抖。他试图稳住双手,但是无济于事。 装着亚历山大的孩子的保温箱被推了进来,这时,他听到实习生问,“道恩伯格医生,你没事吧?” 一个“没事”已经走到嘴边,就要说出口。他知道如果一说出口,他也能撑下去,刚刚发生的一切都能瞒下来,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即使已经到了今日这一境地,靠着多年的技术和判断,也许他还是能把这个孩子救过来的。或者,至少是让自己的良心得到些许救赎,让自己的内心得到一点安慰。 然后,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过去那么多年来,对于那些攥着手里的权力不放,留恋不已的老人家,他自己吹嘘的那些话——他宣称如果时候到了,他会有自知之明,然后毫不犹豫地让路走人。他曾下过决心永远不会在自己身体不行的时候还继续进行临床操作。他想起这些过往,然后又低头看了看颤抖的双手。 “不行,”他说,“我觉得我不太好。”他顿了顿,生平第一次,一股深沉的感情涌来,一时间他有些失声。他问:“请问有谁能帮我叫一下欧唐奈医生吗?告诉他我做不下去了,让他来把这个手术接过去。” 事实上,自那一刻起,查尔斯·道恩伯格医生退出了临床的战场。 电话铃一响,皮尔逊马上从电话机上抓起听筒。 “喂?”顿了顿。“我是皮尔逊医生。”他听了一会儿。“很好,谢谢。”他没放下听筒就要了总机,接了一个分机号码。电话中嘀的一声响,对方答话了。皮尔逊说:“找道恩伯格医生。我是皮尔逊医生。” 一个声音说了几句话,然后皮尔逊说,“好吧,那就给他带个口信,告诉他我刚刚接到大学那边的结果。亚历山大的孩子的溶血试验显示是阳性的,那个孩子有新生儿溶血病。” 皮尔逊放下电话。抬眼一看,戴维·科尔曼的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肯特·欧唐奈医生大踏步地走过医院一楼往神经外科走去,他为自己的一个半身瘫痪的病人在那里安排了会诊。 这是欧唐奈昨晚从纽约回来以后,到三郡医院上班的第一天。旅途带给他的兴奋和新鲜感仍未褪去。他心想,每一个医生时不时都需要换个环境。有时候,每日和医疗工作以及病魔打交道,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它们就逐渐把你整个人侵蚀、消磨掉了。从更长远来看,改变可以让头脑再次活跃而开阔起来。而随之带来的是,自从在纽约见到德妮丝之后,关于结束在三郡医院的工作,就此离开伯灵顿的问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反复思量,而每考量一次,离开的想法似乎就越坚定。当然,他知道他的决定在很大程度上出于对德妮丝的感情,在见她最后一面之前,他根本就没有想过离开伯灵顿。但是他问自己,一个人的职业选择里夹杂着对个人幸福方面的考虑,这难道有什么错吗?这并不是说他就此退出医疗系统,他只不过是改变一下执业的地点,将力气好好用到别处罢了。毕竟,一个人的生活是由各个不同部分组成的,在他找到了爱情的时候,却错失了她,那余下的生命可能会因之枯萎而显得毫无意义。拥有爱情,他可能会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变成一个更热忱而乐于奉献的人,因为人生已经完整了。又一次,他带着更为兴奋而期待的心情想念着德妮丝。 “欧唐奈医生。欧唐奈医生。” 医院的公共广播系统传来他的名字,一下子把他拉回现实。他站住了,环顾四周想找个电话来回个话。他看到几步之外就有一个用玻璃墙隔开的收费处,立即走进去拿起电话,他跟交换台报了到,过了一会儿,交换台告诉他道恩伯格的口信。他答应马上过去。脚步变换了方向,他朝着通往四楼产科的电梯走去。 当肯特·欧唐奈刷手的时候,道恩伯格站在一旁,跟他汇报了一下病例的情况,还有他请求外科主任接台的原因。道恩伯格既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隐瞒任何事实。他谈到了病理实验室发生的一切,还有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始末,实事求是而没有夹带任何私人感情。只有在两个关键点上,欧唐奈打断了他,插嘴问了几个尖锐的问题,余下的时间他都认真听着他讲。道恩伯格讲得越多,欧唐奈的脸色就越阴沉。 欧唐奈原本兴高采烈的心情,出其不意地被踩了个粉碎。从听到的情况中他了解到,就在医院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因为疏忽和愚昧,一个病人的生命可能就此熄灭。而他自己对此,是负有责任的。他痛心地想:我原本是可以开除乔·皮尔逊的,我有千百条理由应该这么做,但是我没有。我一拖再拖,玩弄手腕,自己骗自己说这么做合情合理,其实不过是把医务工作廉价出卖了。他拿起一个无菌毛巾擦干手,伸进一副护士拿着的橡皮手套里。“好吧,”他告诉道恩伯格,“我们进去吧。” 走进小手术室,欧唐奈的眼睛在准备好的设备上过了一遍。他对换血手术很熟悉,这也是道恩伯格请外科主任接台的原因。他曾经根据自己在别的医院的经验,和儿科主任、产科主任一起给三郡医院确定了一套施行这项手术的标准操作规程。 瘦小虚弱的亚历山大的孩子已经被护士从保温箱里抱出来,放到了有加温设备的手术台上了。手术护士和实习医生一起用三角巾把婴儿的四肢固定好。三角巾叠成长条用别针别在手术台的台布上。欧唐奈注意到那孩子静静地躺着,对大家的摆弄基本上没有什么反应。孩子这么小,这种情况不是个好兆头。 护士展开无菌单盖上孩子,只露出婴儿的头部和肚脐。脐部剪去脐带的创口仍在愈合中。已经做了局麻。那护士把持物钳递给欧唐奈,欧唐奈拿过来夹起一块纱布开始对手术区消毒。实习医生拿起夹纸板和铅笔。欧唐奈问他:“你做记录吗?” “是的,老师。” 欧唐奈注意到他语气之下的恭敬,如果换个场景,他内心一定会暗自得意一下。实习生和住院医师,作为医院的内部工作人员,是出了名的挑剔高傲之人,专挑级别比他们高的医师的毛病。被这群人中的任何一个称为“老师”简直是一种荣誉。 几分钟前,两个护士学员悄悄溜进房间,现在,秉承着教学的习惯,欧唐奈开始一边做,一边讲解。 “换血,也许你们都知道,”欧唐奈瞥了一眼护士学员,“其实是一个冲洗的过程。首先,我们从孩子的体内抽取一部分血液,然后我们用等量的新血代替。如此反复,直到孩子体内原本的不健康的血全部被换掉。” 手术护士将500毫升的血倒挂在手术台上边的架子上。欧唐奈说:“血库已经将病人的血和供体血进行了交叉配血,确保两者是相容的。而我们必须确保我们换进去的血和放出的血数量正好一样。所以我们要做个记录。”他指了指实习医生的夹纸板。 “体温36.5摄氏度。”手术护士报告。 欧唐奈说:“给我刀。”同时伸出手去。 他用手术刀轻轻切掉脐静脉干萎了的那一段,露出新鲜的组织,然后放下手术刀,轻声说:“止血钳。” 实习医生伸长脖子看着。欧唐奈:“我们分离好脐静脉。我现在探进去去除血凝块。”他伸出手,护士递过镊子。血块非常小,几乎看不见,他很小心地轻轻把它提出来。给这么小的婴儿做手术就像在给一个小洋娃娃动刀。欧唐奈心想,这孩子活下去的概率有多大呢?一般来说,这个孩子是有机会活下去的,甚至说机会很大。但是,因为耽误了这么多天,成功的希望就大大减少了。他看了一眼孩子的脸。奇怪的是,那张脸并不丑,早产儿一般来说长得都有点丑,而这孩子有棱有角的下颌线在他看来甚至还有点儿俊俏的模样,似乎也暗示着他内里也是坚强的。一反常态,一时间他有些走神,心想,好可惜啊,一生出来就如此多灾多难。 手术护士拿着一个带针头的塑料导管,医生要通过这个导管放血、输血。欧唐奈拿过导管,极其轻巧地把针头插进脐静脉。他说:“请测一下静脉压。” 当他把导管直起来时,护士用尺量了血柱。她说:“60毫米。”实习医生记了下来。 第二根塑料管通到上面挂着的那瓶血浆中,第三根通到手术台脚下的两个镍铜合金的盆子之中的一个。欧唐奈把三根管子连接到一个20毫升的三通注射器上。他把一个转钮转了90度。“现在,”他说,“我们开始抽血。” 他的手指很灵敏,轻轻地把注射器的针栓抽向他自己的方向。这是换血的关键时刻;如果血流不畅,就得拿下导管重新再装一遍。欧唐奈感觉到身旁的道恩伯格向前探出身子。这时血液开始通畅地往外流了,流经导管进入注射器。 欧唐奈说:“你会发现,我抽得很慢、很小心。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每次抽得很少——因为早产儿太小。对于足月儿,我们可能一次抽20毫升,但是对这个病例,我们一次只取10毫升,以避免静脉压有太大的波动。” 实习医生在他的记录单上写下:“出量:10毫升。” 欧唐奈又转动三通注射器的转钮,然后用力推动针栓。这时候从孩子身上抽出的血排出到一个金属盆里。 他又转动一下转钮,把新血抽进注射器,然后,轻轻慢慢地注入婴儿体内。 实习医生记下:“入量:10毫升。” 欧唐奈耐心地继续着。每次抽血、输血都按部就班、小心翼翼,要用整整5分钟。总有一种诱惑让你动作快一点,特别是对这种危重的病人,很容易让人心急。但是欧唐奈清楚地知道,一定不能做得太快。台子上的婴儿的抵抗力已经很弱了;一旦发生休克就可能导致死亡。 然后,在他们手术进行了25分钟时,孩子动了一下,哭了起来。 这是一声虚弱的、气若游丝的啼哭,像是个单薄无力的抗议,几乎刚一开始就结束了。但是它所显示出的生命的气息,让房间里所有口罩上方的眉眼都含着笑意,而希望似乎也往前挪动了一小步。 欧唐奈知道最好不要草率下论断。然而,他还是越过肩膀对道恩伯格说,“听起来他好像在生我们的气,可能是一个好兆头。” 道恩伯格也反应过来了。他俯身看了看实习生的记录,然后,想起来现在已经不是他负责了,于是试探着问了句:“滴一点葡萄糖酸钙,你觉得呢?” “对。”欧唐奈把注射器从三通上拧下来,换了护士递过来的10毫升的葡萄糖酸钙的注射器,他注射了1毫升后交还给护士。她又把原来的注射器递回来,这个注射器已经在第二个金属盆里洗涤过了。 欧唐奈感到房间里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一些,他开始寻思,经过了这一切之后,没准这个孩子能渡过难关。他曾见过更奇异的事情,很久之前就知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医学上,出其不意地好转或者恶化都是常有的事情。 “好吧,”他说,“来,我们继续。” 他抽出10毫升,换上新血,又抽出10毫升,又换上。接着又是10毫升、10毫升地换。 在手术进行了50分钟的时候,护士小声说:“病人体温下降,医生。现在是34.6摄氏度。” 他连忙说:“测一下静脉压。” 静脉压是35毫米,太低了。 “他的呼吸不好,”实习医生说,“面色也不对。” 欧唐奈告诉他:“查脉搏。”接着又对护士说:“氧气。” 她拿过一个橡皮面罩罩在婴儿脸上。然后,氧气阀开了,传来嘶嘶的声音。 “脉搏很慢。”实习生说。 护士说:“体温下降到33.9摄氏度。” 实习医生用听诊器在听。他抬起眼睛说:“呼吸减弱。”又过了一会儿说:“没有呼吸。” 欧唐奈拿过听诊器听。他听到了一下心跳,但很微弱。他急切地说:“可拉明。” 在实习医生转过身去的时候,欧唐奈掀开被单,开始做人工呼吸。实习医生马上走了回来,一分钟也没有耽搁,手里拿着一个皮下注射用的注射器,正准备打。 “直接打到心脏里,”欧唐奈说,“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在病理办公室里,戴维·科尔曼医生越来越焦躁。自从那通电话打过来通知他们血液检测结果之后,他一直和皮尔逊等在这里。他们处理了一些积压的外科手术报告,但工作进展得很慢,两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心思不在这里,现在已过去差不多一个小时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15分钟前,科尔曼曾经站起来,试探着说了一句,“要不我看看,实验室里有没有其他什么事……” 老人家看着他,他的眼睛像一条狗一样,近乎有些哀求地看着他,他问道:“你介意留下来陪我一会儿吗?” 科尔曼一怔,他回答说:“不介意,只要你愿意的话,我都不介意。”之后,他们又坐下来开始磨时间。 对于戴维·科尔曼来说,等待也很煎熬。他知道自己几乎是和皮尔逊一样紧张,只不过老人家表现得更明显而已。第一次,科尔曼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病例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关于溶血试验一事,虽说是他对了,皮尔逊错了,对此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现在他想要的,也是唯一想要的是,为了亚历山大,他的孩子能活下去。这种心情是如此的强烈,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从没有任何事情能如此深切地影响他的心绪。他回想,也许在刚到三郡医院,第一次见到亚历山大时,他就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再后来,遇见了他的妻子,知道他们三个人的根都扎在同一个小镇上,突然就有了一种亲人一般的心情,无法言说但那却真切存在着。 时间走得很慢,每一分钟都似乎比上一分钟更漫长。他开始想找一个问题去思考好把脑子都占满,过去,当他需要消磨时间的时候,这个办法一直都很有用。他决定从多个角度思考一下亚历山大这个病例。他想:首先,基于孩子的抗人球蛋白试验结果是阳性的事实,意味着母亲也有Rh致敏血液,他开始推断这是怎么发生的。 当然,作为孕妇的伊丽莎白·亚历山大,在第一次怀孕时就可能已经致敏。戴维·科尔曼继续分析:这可能不会影响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们告诉他,那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呢?哦,对了,支气管炎。Rh致敏的影响,在第二次怀孕中更为常见。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伊丽莎白的身体在过去的某个时候接受过Rh阳性的血液。他顿了顿。脑海里一个还没有成形的想法呼之欲出,一种似乎将要跳出来可是还没有定形的思路,搅得人不得安宁。他皱了皱眉头,凝神细想。霎时,细碎的念头突然连接起来,他一直想不通的地方,活生生、血淋淋地站在那里。他想起来了:输血!那起发生在新里士满的事故!在铁路道口,伊丽莎白的父亲当场身亡,她自己也受伤了,但活了下来。 再一次,科尔曼凝神细想。他试图记起当天约翰·亚历山大说起的关于伊丽莎白的情况。一字一句重新涌现:伊丽莎白差一点儿就死了。但是他们给她输了血,她熬过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到医院去,我差不多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 当然,时间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一切永远都无从考证了。但是他敢打赌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他想:Rh因子的存在是在19世纪40年代发现的。过后又经过了大概10年的时间,所有的医院和医生才将其作为常规检查。在此期间,很多的地方输血前都不会进行Rh配型,新里士满可能就是其中之一。伊丽莎白卷进去的那场事故应该是发生于1949年,他记得父亲事后跟他提过这件事。 他的父亲!一个新的想法站到了他的面前:就是他自己的父亲,拜伦·科尔曼医生收治了亚历山大的家人,就是他下了给伊丽莎白·亚历山大输血的医嘱。如果她多次接受过输血,那血就一定不会是一个人献的。其中有一次血是Rh阳性血,这简直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就因为那一次,伊丽莎白拥有了致敏的血液。现在他确定了。那个时候,当然,不会有任何明显的影响,事实上一点儿影响都没有,除了她自己的血液开始生产抗体。那些抗体潜藏在她的血液中一直不被人发现,直至9年之后,它们携着滔天的怒火,凶狠地扑向她的孩子。 即使这个假设就是事实,理论上,戴维·科尔曼的父亲也无可指摘。他严格按照当时的医疗规程,秉着良心行医。而当时Rh因子确实已经被发现,在某些地方Rh交叉配血已经应用于临床。但是,你不能指望一个忙碌的乡村全科医生能时刻紧跟新时代的一切。或者,他是不是就不能做到这一点呢?那时候,有些内科医生,包括一些全科医生会发现血型分型的新变化,并立即推行了新的临床标准。但是,戴维·科尔曼分析着能这样做的可能大多数都是年轻医生。当时,他父亲已是日渐迟暮,他的工作太辛苦,以至于没有太多时间看书。这个借口说得过去吗?如果这借口出于他人之口,他自己能接受吗?或者这可能只是一个双重标准,当罪及至亲之时,况且他已经过世,他也不忍苛责?这个想法让他很苦恼,他不安地感到个人感情胁迫着过去他珍视的原则问题。戴维·科尔曼想着要是没想到这些就好了。这使他产生了一种不安的迷惘之感,对于所有的事情……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绝对的把握。 皮尔逊从房间的另一头看过来,问道:“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了?” 科尔曼看了看表,然后答道:“刚过了一个小时。” “我给他们打个电话。”皮尔逊性急地伸手去拿电话。然后,他犹豫了一下,把他的手一摆。“不,”他说,“我想我最好别打。” 在血清学实验室,约翰·亚历山大也在焦灼地看着时间。一个小时前,他去看过伊丽莎白。从那以后,他好几次想定下心来干活,但是,很明显,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工作上。与其做错,不如不做。现在他又拿起试管,准备重新开始。但班尼斯特走了过来,把试管从他手里拿开了。 看了看申请单,老技术员和蔼地说,“我来吧。” 他不是很坚决地坚持了一下,然后班尼斯特说,“去吧,孩子。留给我来吧。你为什么不去陪着你的妻子呢?”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但我想我还是留下来吧。科尔曼医生说,一旦他有什么消息……会马上过来告诉我的。”亚历山大的目光转向墙上的挂钟。他干巴巴地说道:“估计现在也不用等太久了。” 班尼斯特转身走了。“不会,”他缓缓地说,“我猜也不用太久了。” 伊丽莎白·亚历山大一个人待在她的病房里。她头倒在枕头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当护士怀尔丁进来的时候,她问道,“有什么消息吗?” 头发花白的老护士摇摇头。“我们一知道,我就会过来告诉你的。”放下她拿过来的一杯橙汁,她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留下来陪你几分钟。” “好的,麻烦你了。”伊丽莎白惨淡地笑了一下。护士拉了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怀尔丁腿一松下来整个人都舒服了。最近她的两条腿痛得很厉害。不管她是否愿意,她的腿脚也要让她退休了。好吧,她感觉自己也差不多准备好要退下来了。 无论如何,怀尔丁希望自己能为这两个年轻人做点儿什么。从一开始,她就很喜欢这两个人。在她眼里,这对夫妻就像孩子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照顾这个很可能会失去自己的孩子的小姑娘就像是照顾自己的女儿。怀尔丁一直想要一个女儿,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是不是很可笑?做护士那么多年,临到头了,倒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她问伊丽莎白:“就在我刚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小孩子。在午后的阳光下,胖胖的、圆乎乎的小孩子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伊丽莎白的声音像是在做梦一样。“就像在印第安纳州的夏天,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常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会坐在他们旁边,看着他们像我一样,在阳光下的草地上滚来滚去。” “说到孩子们也真是有意思,”怀尔丁说,“有时候,事情的发展跟你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我有一个儿子,你知道,他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 “是吗,”伊丽莎白说,“我还不知道呢。” “别误会我刚才说的意思,”怀尔丁说,“他是一个好孩子,一个海军军官,一两个月前他结婚,他写信告诉我的。” 伊丽莎白想象着,生了一个儿子,然后收到一封信告诉自己,他要结婚了。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 “我觉得我们从来都不是很了解对方,”怀尔丁还在说,“我估计这是我的错,离了婚,从来没有给他一个真正的家。” “但是,你时不时会去看看他,对吧?”伊丽莎白接着说,“而且我想,你以后还要抱孙子呢。” “以前我也这么想,我还想过很多次,”怀尔丁说,“我过去常常想,那得多有意思啊。你看,有个孙子,自己就在他们附近住着,然后在晚上去带小孩,还有别的诸如此类的事情。” 伊丽莎白问道:“怎么了,你现在打算不去了?” 怀尔丁摇摇头说:“我有一种感觉,以后我过去的话,就跟和陌生人见面差不多了,而且估计也不会常去。你看,我儿子的部队驻扎在夏威夷,他们上个星期就走了。”话语里还是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她又补充说道:“本来他要过来看我的,带着他的妻子一道过来。但是就在临出门时出了点儿小状况,他们还是来不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怀尔丁说:“嗯,我现在得走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说道:“喝点果汁吧,亚历山大夫人。一听到什么消息,我就会过来告诉你的。” 肯特·欧唐奈医生一身是汗,手术护士探过身子替他擦额头上的汗。人工呼吸已经做了5分钟了。他手底下的小身体还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的拇指放在孩子的胸腔上,其他四个手指放到背部。孩子太小了,欧唐奈的两只手在小孩的背部搭到了一起。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他知道如果用力过猛,那些脆弱的骨头便会像嫩枝一样折弯了。又一次,他轻轻地一按一松,氧气管里传来嘶嘶的声音,试图哄诱那疲惫的小肺脏自己动起来,恢复自主呼吸。 欧唐奈需要这个孩子活下来,他知道,如果他死了,那将意味着他的医院——三郡医院——连它最基本的职能都极其卑劣地丧失了。它本应给予病弱的人应得的照料。这个孩子并没有得到应得的照料,当他需要最好的照顾的时候,他得到的却是最差的;他需要的是医学技术,得到的却是玩忽职守。他试图通过自己滚烫的指尖,告诉手底下那艰难求生的小心脏自己那灼热的情感。当你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辜负了你。你戳破了我们的弱点,找到了我们的不足。但是,请让我们再试试,我们一起试试。有时候,我们比这次做得好,不要就因为一次的失误而否定我们。这世间充斥着无知和愚蠢,偏见和盲目,这些我们都暴露给你看了。但是我们还有其他值得为之活着的美好而温暖的事物。所以请呼吸呀!就是件这么简单的事情,但它却如此重要。欧唐奈的手来回移动……一紧……一松……一紧……一松……一紧。 5分钟过去了,实习生用他的听诊器仔细听。现在,他直起身子。他看了看欧唐奈的眼睛,摇了摇头。欧唐奈停了下来,他知道继续下去已经没有用了。 他转身对道恩伯格小声地说:“恐怕他已经走了。” 两人的目光相遇,两个人都知道彼此是什么滋味。 欧唐奈感到整个人被白热化的狂怒攥得死死的,他狠狠地扯下口罩和帽子,把手套一撕,往地上猛然一甩。 他看到其他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他的嘴唇绷成一条线,对道恩伯格说,“好吧,我们走吧。”然后粗声粗气地对实习生说:“如果有人要找我,就跟他们说我在皮尔逊医生那里。” 21 病理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冷不丁地响了起来,声音刺耳,皮尔逊伸手去接,然后他的脸色一白,神情焦虑不安,然后收回了手,对科尔曼说:“你来接吧。” 当戴维·科尔曼穿过房间时,电话铃接着又响了一次,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是科尔曼医生。”他听着,脸上看不出表情,接着他说了“谢谢你”,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皮尔逊的眼睛,小声说,“孩子刚刚死了。”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什么也没有说,他垂下眼帘,颓丧地瘫倒在办公椅里,满是皱纹的脸庞半藏在黑暗里,全身一动不动,看上去挫败而苍老。 科尔曼轻声说:“我估计要去实验室那边了,总得有个人去跟约翰说一声。” 没有人回答。当科尔曼离开病理办公室的时候,皮尔逊仍无声无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的眼里一片茫然,他的想法,更是无人知晓了。 戴维·科尔曼走进来的时候,卡尔·班尼斯特已经出去了。约翰·亚历山大独自坐在靠墙的工作台边上的凳子上。他的头顶上方挂着实验室的挂钟。当科尔曼走过来的时候,他走得很慢,鞋子踩在地板上,吱吱作响。而亚历山大一点儿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两人都没有说话,依然背对着科尔曼,亚历山大轻声问,“这是……结束了吗?” 科尔曼没有回答,伸出手放到这个男人的肩膀上。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亚历山大说,“他死了,是吗?” “是的,约翰,”科尔曼轻声说,“他死了。我很遗憾。” 当亚历山大转过身时,科尔曼收回了他的手。年轻男人的脸绷得紧紧的,已经泪流满面。他问,声音轻飘飘的,但却也沉甸甸的,“为什么,科尔曼医生?为什么?” 科尔曼搜肠刮肚,试着回答说,“你的孩子是早产儿,约翰。他活下来的希望并不大,即便……其他的……没有发生。” 凝视着他的两眼,亚历山大说,“但他原本可能活下来。” 这是直面现实的时刻,没有任何逃避的余地。“是的,”科尔曼说,“他原本可能活下来。” 约翰·亚历山大站起身来,他的脸凑向科尔曼的脸庞,他的眼睛哀求般地质问道,“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在医院……有这么多的医生?” “约翰,”科尔曼说,“现在,我没法回答你。”他轻轻地补充说:“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 亚历山大木木地点了点头。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他小声说,“谢谢你来告诉我。现在,我想现在我要去看伊丽莎白了。” 和道恩伯格医生一道在医院里走过时,肯特·欧唐奈一直没有说话。当他低头看着逝去的孩子时,强烈的愤怒和沮丧像海浪一样吞噬了他,让他无言以对。当他们从走廊穿过,走过移动迟缓的电梯,快速地跑下楼梯时,欧唐奈再次恨恨地唾骂自己对于乔·皮尔逊和三郡医院病理科的不作为。天知道,他心想,曾经有多少危险的迹象摆在他的面前:鲁夫斯和鲁本斯都曾告诫过他,他自己也亲眼看着这些年来,皮尔逊越来越老,医院规模越来越大,工作越来越多,他已经应付不过来了。但是,没有!他,肯特·欧唐奈,医学博士、英国皇家外科医学会会员、美国外科医师协会会员、大外科主任、医院董事会董事长,大家快向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脱帽致敬吧!高歌一曲:“常胜利,沐荣光;孚民望,心欢畅,国家治,国运长;天佑欧唐奈![1]”他一直让自己忙得团团转,却忘记了这份工作一贯要求的高标准,不敢去面对一旦采取行动必然会导致的煞风景的局面。所以,取而代之的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骗自己说其实一切安好。即使在内心深处,经验和直觉都告诉他,所谓的一切安好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而这段时间,他这个医学界的大人物都做什么去了呢?在医院政治的泥淖里撒欢打滚,跟在奥登·布朗后面宴饮郊游,凑到尤斯塔斯·思韦恩跟前摇头晃脑,妄想通过不作为,通过保持现状,通过不碰乔·皮尔逊的一个手指头,来争取老金主大发慈悲,赏下建造豪华新大楼的钱,那是欧唐奈梦想的帝国,有了它,他就是国王。好吧,现在医院可能会拿到那笔钱,也可能还是拿不到。但是无论拿得到还是拿不到,一些代价,他们已经付出了。他心想:你会在楼上找到收据,一具躺在四楼手术室的小尸体。然后,当他们走到皮尔逊的门前时,他感到愤怒退却,而悲伤从心底升起。他敲了敲门,道恩伯格跟着他走了进去。 乔·皮尔逊还是坐在那里,保持着科尔曼离开他时的姿势。他抬了一下眼皮,但却一点儿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道恩伯格先发话了,他说话的口气很平静,没有丝毫敌意,似乎是想调整好这次谈话的调子,以便让老朋友好过一点。他说:“孩子死了,乔。我想你已经听说了。” 皮尔逊慢慢地应道:“是的,我听说了。” “我把事情前前后后的经过都跟欧唐奈医生说了,”道恩伯格的声音有些发颤,“对不起,乔。别的什么我都做不了。” 皮尔逊抬手微微打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过去的强势荡然无存。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没关系。” 跟道恩伯格的语调差不多,欧唐奈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乔?” 皮尔逊慢慢地把头摇了两下。 “乔,如果只是单纯这一件事情……”欧唐奈试图找些得体的字眼,却发现它们根本不存在,“只要是人都会犯错。也许我可以……”这并不是他原本想说的话,他稳住自己的声音,接着更坚定地说道:“但是,有一连串的事情。乔,如果我把这件事拿到医院董事会去,你知道他们会怎么想。有个办法能让你,让我们大家都没有那么难堪,只要你在明天上午10点钟之前,能把辞呈送到院长办公室。” 皮尔逊看着欧唐奈。“上午10点,”他说,“你会收到的。” 顿了顿,欧唐奈转身要走,然后又转过身。“乔,”他说,“我很抱歉,但我想你也知道,我没有别的办法。” “是啊。”皮尔逊木然地点了点头,喃喃地说道。 “当然,你能领到退休金,一般工作满32年之后就能拿到。”欧唐奈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了。 自从他们走进来之后,皮尔逊第一次变了脸色。他看着欧唐奈,带着淡淡的冷笑,他说道,“谢了。” 32年!欧唐奈心想:我的天哪!一个人一辈子差不多也只能工作那么多年吧,现在却要以这种方式结束!他试图再说点儿什么,让他们都能好过一点。找一些话来讲述一下乔·皮尔逊曾做过的好事,他以前一定做过很多了不起的事情。当哈利·托马赛利走进来的时候,他还在努力组织语言。 院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连门都来不及敲。他先看了看皮尔逊,然后眼风一扫,看到了道恩伯格和欧唐奈。“肯特,”他急急忙忙地说,“我很高兴你在这里。” 没等欧唐奈接话,托马赛利就突然转身对皮尔逊说。“乔,”他说,“你能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吗?一个小时后要开个紧急员工会议。我想先和你谈谈。” 欧唐奈立刻问道:“一个紧急会议?什么事?” 托马赛利转过身来,他的表情严肃,眼睛里都是焦虑。“医院里发现了伤寒病例,”他宣布道,“钱德勒医生已经报告了两例,还有四例疑诊。现在我们这里有传染病,必须把传染源揪出来。” 门打开了,伊丽莎白抬起眼,看到约翰走了进来。他合上门,然后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儿。 两人之间都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满眼都是悲伤、哀切,还有压倒一切的爱。 她伸出双臂,他投进她的怀抱。 “约翰尼!约翰尼,亲爱的。”她喃喃地说道,然后就泣不成声了。 他紧紧地抱了她一会儿后,他向后退了退,用了那条曾经为自己擦过眼泪的手帕,擦干了她的泪水。 随后他平静地说:“伊丽莎白,亲爱的,如果你依然愿意的话,我想要去做一件事。” “不管是什么,”她回答说,“我都愿意。” “我猜你一直想要我这么做,”他说,“现在,我也想要这么做。明天我就去写信索要入学申请表格,我要读医学院。” 迈克·塞登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小病房里踱来踱去。“但是,这太可笑了,”他激动地说,“完全是莫名其妙,完全没有必要,我不要这样。” “就当是为了我好吧,亲爱的,求你了!”薇薇安从床上转了转身,好让自己能看到他的脸。 “但这并不是为你好,薇薇安,这不过是你不知道从哪本不入流的言情小说里读来的该死的傻帽儿的主意。” “迈克,亲爱的,我爱你发脾气的样子,这和你漂亮的红头发很相配。”她一往情深地笑着看着他,第一次,她不去想眼前的事情,“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他还在生气,草草地答道。 “答应我,等我们结婚了,有时候你也要发发脾气,好好发一通脾气,然后我们就可以吵一架,过后我们就能享受一下和好的乐趣了。” 他愤愤不平地说:“这跟上一个建议一样愚蠢,再说了,你都想让我离你远点了,还说结婚做什么?” “只是一个星期,迈克,亲爱的,就一个星期,仅此而已。” “不!” “听我说,亲爱的,”她劝道,“你过来嘛,坐下来,听我说,拜托了!”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不情不愿地坐回到床边的椅子上。薇薇安躺回到枕头上,她侧着脸对着他。笑眯眯地伸出手,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气一下子就消了,只剩下一点隐约能感到的让人不安的疑惑还留在心头。 这是薇薇安手术后的第四天,这段时间,她恢复得很好。大腿的残端愈合得很好,局部还是有点痛,还有些难以避免的肌肉酸痛。但是最初两天恢复期的巨大的难以忍受的疼痛已经过去了。就在昨天,格兰杰医生在征询薇薇安的意见后,撤销了杜冷丁的医嘱,杜冷丁能在人最难熬的时期缓解疼痛,现在她已经熬过去了。现阶段,只有一件事让薇薇安感到心烦,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简直是始料未及。她的脚,就是那条已经被截掉的那条腿上的脚总是发痒,简直是一个反反复复出现的恶毒的折磨,又不能去挠真是让人快烦死了。起初,一发痒,她就用另一条好腿去蹭,有那么一会儿,她会头晕眼花地以为自己根本就没有截过肢。直到格兰杰医生告诉她说,这种感觉完全是正常的,大多数截肢的病人都曾经经历过,她才知道这是一种幻觉。无论如何,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怪异了,她希望它能尽快消失。 在心理上,她的进展似乎也不错。从手术前一天开始,靠着一种孤勇,薇薇安接受了不可避免的命运,这种孤勇曾经让迈克·塞登斯对她刮目相看,也是靠着这种孤勇,薇薇安一直撑到现在。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也有阴郁而绝望的时刻。有两次,她从夜里醒来,医院的一切显得沉寂而怪诞,为了那失去的一切,她躺在床上默默地哭泣。但大多数情况下,靠着与生俱来的坚韧,她从这一切中跳脱出来,把它们都抛到身后。 露西·格兰杰也看到了这一点,她也替薇薇安感到高兴,这也让她术后恢复的工作要容易不少。然而,露西知道对薇薇安的情绪和精神的真正考验还早着呢。最初的打击一过去,当事实的影响愈加逼近而变得真切时,这件事情的深远影响才会在薇薇安的脑海里逐渐显现。这一刻什么时候到来,谁也说不准,没准半年,没准一年,但迟早是会出现的。而露西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薇薇安才会从绝望的深渊里爬出来,而一种恒久的意念会取而代之,至于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意念,则无从知晓。但是,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从当下看来,进展还是相当顺利的。 当然,露西知道,她也明白薇薇安自己清楚,既然皮尔逊医生诊断为骨肉瘤,那么就存在肿瘤转移到截肢范围之外,蔓延到身体其他部分的可能。一旦这种情况发生,除了对症的姑息治疗,三郡医院,乃至整个医学界也无能为力了。但是这些都是后话了,那时候会有足够的时间去发现这一点。为了病人着想,现阶段最好、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先假定薇薇安来日方长,从而帮助她积极应对。 今天,薇薇安的脸色也反映出恢复的进展。手术过后,她第一次化了妆,给两颊上了点儿颜色。今天早些时候,她的母亲过来帮她打理头发,现在她又穿上了那件曾经差一点儿让迈克意乱情迷的睡衣,过去的青春活力差不多都回来了。 现在,当迈克拉着她的手,她说:“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亲爱的,我既想让你确定一下,也想让自己确定一下。” “但是要确定什么呢?”迈克·塞登斯的双颊也涨得通红。 她平直地说道:“想确定,你是真的爱我。” “我当然爱你,”他拼命表白道,“刚刚那半小时,我不是一直在说爱你吗?我不是说了我希望我们能结婚,就像我们原来在,在——”他顿了顿又说:“在这事之前就说好了的呀。连你爸妈都同意了,他们都要我这个女婿,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呢?” “啊,不是的,我是真的要你的,迈克,我既感动又高兴。不管我们之间今后会发生什么,我觉得自己以后都不会再这样了,无论如何也不会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声音激动地说道:“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那为什么?” 她恳求说:“求你了,迈克。听我说完,你说你会听我说完的。” 他不耐烦地说:“你说。” “不管你怎么说,迈克,我再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女孩子了,我不是,以后都不再是了。” 她温柔而坚定地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确保,确保你爱现在的我,而不是过去的我。你还不明白吗?亲爱的,如果我们下半辈子都要一起度过,现在一想到,或者以后一想到,你娶我……是因为可怜我,我就受不了……别,别打断我,听我说。我知道你觉得不是这样的,也许真的不是这样的,我满怀希望这不是事实。但是,迈克,你是个善良而悲悯的人,你可能就是这么做的,只是你自己都还没有发现罢了。” 他反驳道:“你这意思是,我连自己的动机都不知道吗?” 薇薇安温柔地回答说:“我们谁又真的能知道自己做事情的动机呢?” “我知道我的。”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挨近她的脸颊。“我知道我爱你,不管是完整还是残缺,不管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我也知道,我想和你结婚,没有疑虑,无关怜悯,不想拖延。到了可以结婚的时候马上结婚,我一天都不想等。” “既然你爱我,那就为了我做这件事吧。现在你离开我,即使你在医院里,这个星期,就7天,不要过来看我,”薇薇安平静地看着他,轻声说道,“在这段时间里,把各个方面的事情都想一想——想一下我,想一下我们在一起之后的生活是个什么模样;想一下如果和一个缺了一条腿的人在一起,你的日子会怎样?再想一下我们能一起做的事情,还有那些我们无法分享的一切;想一下我们的孩子,这些对他们会造成怎样的影响,而我透过孩子对你的影响又会如何?一桩桩、一件件,迈克,一桩桩、一件件都去想想。如果你想清楚了,回到这里告诉我,如果你还确定自己的心意,我保证以后一个字都不会再问你。不过短短的7天而已,亲爱的,我们两个人一生中的7天而已,也不是很长啦。” “见鬼了,”他说,“你真是一根筋啊。”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你答应了?” “我答应只4天,不能再多了。” 薇薇安摇摇头。“6天,不能再少了。” “那就5天”,他说,“这单生意就这么定了。” 她犹豫了一下,迈克说,“我确定,这已经是我能开出的最高的价钱了。” 薇薇安大笑起来:“好吧,从现在开始,5天。” “从现在开始,简直要命,”迈克说,“要不再过10分钟,我先拿点儿利息。对于我这种热血青年,5天实在是太难熬了。” 他把床头的椅子拉近一些,然后凑过去。这是一个长吻,时而激烈,时而温柔。 过后,薇薇安做了一个鬼脸,推开了他。她叹了口气,在床上换了一个位置,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 迈克焦急地问:“哪里不舒服吗?” 薇薇安摇摇头。“没什么。”然后,她问他,“迈克,他们把我的腿拿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我截掉的那条?” 他似乎吓了一跳,然后告诉她:“在病理科,放到冰柜里,我猜是。” 薇薇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呼出来。“亲爱的迈克,”她说,“你下楼去给那条腿挠挠痒吧,求求你了。” 医院的会议室挤满了人。紧急会议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医院,对于当天不在院的医生,就把通知发到了他们在市中心的办公室或者家里。关于乔·皮尔逊的倒台和即将卷铺盖走人的传闻,也以同样的速度传了出去。整个会议室里的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议论这件事,当皮尔逊一走进来,大家伙都不说话了,随后院长和戴维·科尔曼也走了进来。 肯特·欧唐奈已经坐到了胡桃木长会议桌的首座,环顾四周,他看到大部分熟悉的面孔。吉尔·巴特利特,他的胡子一颤一颤地,正跟一两个月前才到三郡医院工作的罗杰·希尔顿聊得火热。约翰·麦克尤恩,这个耳鼻喉医生看上去也和贝尔以及胖胖的内科医生刘易斯·汤因比聊得起劲。比尔·鲁夫斯系着一条扎眼的黄绿相间的领带,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他,他正准备坐到第二排的椅子上。在他前面就坐着内科主任哈维·钱德勒医生,他正在低头看一页手写的笔记。还有几个住院医师也过来了,一眼望去,欧唐奈看到了病理科的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在院长旁边的是餐饮部主管斯特劳恩夫人,她是会议的特邀嘉宾。在她旁边的是厄尼·鲁本斯,这家伙一脸坏笑地打量着夫人丰盈的胸部。没有看到查尔斯·道恩伯格熟悉的身影,他已经宣布了他打算马上退休的消息。 看向门口,欧唐奈看到露西·格兰杰走了进来。她一看到他就微微一笑。一看到露西,他就想起,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就不得不去面对的事情:他要为自己的将来做个决定。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从今天早上开始,他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德妮丝。医院的事情把关于她的所有思绪都赶跑了,他预计未来一两天,又会有其他的事情占满他的心神。欧唐奈不知道如果德妮丝知道自己被排到医院工作的后头,会作何反应。她会理解他吗?比如说,像露西一样理解他吗?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是他仍然感到有些不舒服。把这两个人比来比去的,就好像他精神上已经出轨了似的。此时此刻,他更愿意把思绪放到眼前的问题上。现在,他决定,是时候让会议开始了。 欧唐奈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等待大伙止住话头,站着的人赶紧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用沉静的语调开始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想我们大家都知道,在医院里传染病并不少见,而且比绝大多数普通民众预想的要多得多。我想,可以这么说,传染病对医疗工作者来说,是一个威胁。只要我们一想到医院的四面墙之内,竟然藏着那么多疾病,那么对于发现了一种传染病,虽说是有些出其不意,但是也不过如此罢了。”一屋子的人都看着他,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我并不是想让大家轻视现在发生的状况,但是我希望大家不要乱了方寸。钱德勒医生,接下来麻烦你继续给大家讲。” 当欧唐奈坐下来之后,内科主任站了起来。 “首先,让我们先看看总体的情况。”哈维·钱德勒拿起手里的那页笔记,像站在舞台上一样,先把台下的观众扫视了一圈。哈维就喜欢这样,欧唐奈心想,他是只要有人看着他就开心。内科主任接着说道:“到目前为止,我们面临的局面是有两名确诊伤寒的病患,还有四名疑诊病例。所有的病例都是本院职工,在座的各位都应该庆幸,暂时没有病人感染。既然有那么多人发病,我认为,估计在座的诸位也明白,很明显,我们医院有一名伤寒的带菌者。现在,我要说的是,我本人和大家一样感到震惊的是,我了解到医院对于餐饮部人员的体检已经……” 一提到餐饮部人员,欧唐奈猛然想起来了什么,他立马轻声插话,也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客气一些。 “不好意思,医生。” “嗯?”钱德勒的口气明摆着表示自己被打断了,很不舒服。 欧唐奈和气地说:“这方面,我们等会马上会谈。哈维,我看,要不咱们暂时先关注一下临床这边的情况。”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反感。哈维·钱德勒,实际上的行政级别和欧唐奈是一样的,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此外,钱德勒医生本来就喜欢长篇大论。大家都知道,能抻成两三句话的事情,他绝对不用一句话说明白。现在他嘟囔道:“好吧,如果你想等会,但是……” 欧唐奈插了一句:“谢谢。”语气和气而强硬。 钱德勒瞪了他一眼,一副我们等会私底下再说的模样。然后,一个旁人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之后,他接着说,“可能还有些人对伤寒不是很熟悉,我估计会有一部分人对这个病不太了解,毕竟这个病在我们身边不是很多见。现在我简要介绍一下它主要的早期症状。一般来说,主要是体温呈阶梯走势上升、打寒战、脉搏迟缓,血象低。同时,还可能出现本病特征性的玫瑰疹。此外,病人可能会觉得头痛、食欲减退、全身酸痛。有些病人会觉得白天昏昏欲睡,晚上又睡不着。还要注意是否合并支气管炎,这在伤寒病人中非常常见,还可能有鼻出血。当然,还有轻度脾肿大。” 内科主任说完坐了下去。欧唐奈问:“有什么问题吗?” 露西·格兰杰问:”我猜伤寒预防针已经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钱德勒说,“所有的职工都打,能打预防针的病人也会打。” “厨房那边呢?”比尔·鲁夫斯问道。 欧唐奈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个我们等一会再说。现在在临床处理方面还有什么问题吗?”他环顾四周,大家都摇了摇头。他平静地叫道:“皮尔逊医生。” 在这一刻之前,房间里一直还有些声响,有些人在椅子上挪来挪去,椅子也晃来晃去,时不时有人在下面低语。但是,此刻突然一屋子人都静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都顺着会议桌看向坐在中间的皮尔逊。从他进来之后,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有史以来第一次,他没有拿着点燃的雪茄,看上去就像没有贴上那个大家熟悉的商标似的。即使是现在,被点了名,他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欧唐奈等在那里,他正准备再叫一次,皮尔逊动了一下,椅子往后一退,老病理科医生站了起来。 他的目光慢慢地扫视了一下会议室,从会议桌的一头看到另一头,然后回到主位上,直视着欧唐奈,皮尔逊说:“这次的传染病本不应该发生。如果病理科能发现卫生预防方面的漏洞的话,它也不会发生。这是我们部门的责任,因此,具体而言是我自己的责任,导致了这次疏忽。” 会场还是一片沉寂。如同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一般,在这个房间里,乔·皮尔逊无数次控告别人的过失和判断失误。现在他自己站了起来,作为原告,亦是被告。 欧唐奈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打断他,然后他决定让皮尔逊说下去。皮尔逊再次朝他的方向看过去,然后,他缓缓地说道,“承认了过失之后,期望可以亡羊补牢,现在我们必须防止疫情进一步蔓延。”他的视线越过会议桌,看着对面的哈利·托马赛利。“院长,各个科室主任和我已经制定了明确的下一步的工作流程,要立即付诸实施。现在我来说一下具体的工作。” 现在,皮尔逊顿了顿,等他再开腔之后,他的声音显得更坚定了。欧唐奈心想,就在这一刻,老人家看上去似乎年轻了好几岁,他似乎可以窥见多年以前那个年轻医生的身影:热切、诚挚而精干。在这个房间里所有人都司空见惯的,过去的那些挖苦人的玩笑话,以及近乎蔑视的神气,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专业和学识,是一个人毫无疑问地接受一个事实,同时又直率坦诚地表达出来:他在和大家平等地对话。 “眼前的问题是,”皮尔逊说,“找到传染源。因为过去半年里没有好好为餐饮部人员做定期体检,按常理推断,我们自然应该怀疑食物是传染的媒介,应该先从这里着手来检查。因此,在下一次配餐以前,我们要对所有接触食物的人员进行一次体格检查。”他从他那件磨破了的羊毛马甲里掏出一个怀表,放在桌子上。“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十五分,我们还有两小时四十五分钟。在这段时间里,要对所有做饭的、送菜的人都进行一次全面的体检。现在门诊室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听说所有的内科医师和住院医师都已经接到通知了。”他向四周看了看,一些人点了点头。“很好,我们这边一结束,科尔曼医生”——皮尔逊低头看了坐在他旁边的戴维·科尔曼医生一眼——“会给每个人分配指定的检查间。” 皮尔逊又对斯特劳恩夫人示意道:“斯特劳恩夫人负责通知所有相关人员,分成12人一组,到门诊报到。也就是说,我们在这段时间里要对95个人进行体检。” “还有,当你进行体检的时候,顺便说一句,请记住伤寒的带菌者——我们先假定有一个带菌者,可能没有任何钱德勒医生描述的那些症状。你们还需要特别留意一下被检者是否存在个人卫生问题,一旦发现任何你判断不了的人,一经发现就立即让他们暂离工作岗位。” 皮尔逊停了话头,似乎是在思考。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看笔记。然后他又继续说道:“当然,我们都知道,体格检查并不能呈现完整的情况。如果我们能通过检查就找到带菌者,那将是件很幸运的事情,但是有可能我们找不到。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一旦体检完成后,主要工作将会由实验室来完成。通知到的所有被检者需要做粪便培养,并且我们必须在明天上午之前收集到所有的粪便标本。”他脸上隐隐露出一丝苦笑:“不能拿便秘当借口,而如果任何人今天就上交标本,我们,当然,会感激地双手接过来。” “现在实验室也正在做准备工作,以便能完成所有的粪便培养。当然,我们需要过几天,至少两到三天,来处理所有的粪便样本。” 一个声音响起来,欧唐奈猜大概是吉尔·巴特利特,说得很小声,但是大家都听到了。“95个人!好大一堆粪便啊。”会议桌上一圈人都笑了起来。 皮尔逊转过身说道:“是的。”他又说:“是有不少。不过,我们会尽力的。” 随后他坐了下来。 露西举起了她的手,欧唐奈点点头示意她说话。她问:“如果当下没有发现传染源,我们还能继续去医院的餐厅吃饭吗?” “就目前而言——是的。”欧唐奈回答。 院长补充道:“我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正在联系,看看能不能找到外面的餐厅在必要时提供食物。但是,我怀疑在短时间内,城里有没有哪家餐厅有这么大的规模。” 比尔·鲁夫斯问:“我们还收病人住院吗?” “不好意思,”欧唐奈说,“这一点我忘记说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停止收治病人入院。我们已经通知住院部了。但是,当然,如果我们的病理科能尽快找到传染源,我们再更新收治病人的问题。还有别的疑问吗?” 没有人再提问。看向会议桌的下首,欧唐奈问,“科尔曼医生,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戴维·科尔曼摇了摇头。“没有了。” 欧唐奈合上在他面前打开的文件夹。“非常好,女士们,先生们,我建议我们开始吧。”然后,随着椅子往后拖拽的声音,大家的话语声又响起来了。他问皮尔逊:“乔,我们说两句话?” 他们穿过涌向门口的人潮,来到窗户边,欧唐奈小声说,尽量确保没人听到他的声音,“乔,在传染病暴发期间,自然是由你继续主持病理科的工作,但我想我必须向你说明白,对于其他的决定,一切都没有改变。” 皮尔逊慢慢地点了点头。“明白,”他说,“这个我早就想到了。”
[1] “Send him victorious, happy and glorious, long to reign over us, God save O'Donnell”,此处是对英联邦王国国歌的化用。——译者注 22 就如同在战前评估己方实力一样,乔·皮尔逊医生像将军一般将病理科实验室环顾一周。 跟着他的有戴维·科尔曼、病理科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医生、卡尔·班尼斯特和约翰·亚历山大。皮尔逊、科尔曼和麦克尼尔是一道直接从紧急员工会议上赶过来的,而另外两个人按照此前就接到的通知,把当前紧急工作以外的其他事情都处理掉了。 皮尔逊巡视完全场,就对面前的四个人说道:“我们的难处,在于筛查。是在大约95个人——餐饮部人员——中找到那个在医院里传播伤寒杆菌的人。另外,速度也是一个问题,时间拖得越长,病菌蔓延的范围越广。我们用来筛查的工具就是粪便标本,今天就会陆陆续续送过来,大部分估计明天才会送过来。” 他对罗杰·麦克尼尔说道:“麦克尼尔医生,未来几天,你的工作将是确保实验室不受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的干扰。检查所有的常规检查申请单,看看哪些需要马上处理,对那些能延迟的,起码延迟一到两天。如果你觉得某项实验室检查项目需要紧急处理,就交给卡尔·班尼斯特。尽量和他分工协作,但是除了一些重要项目以外,不要分太多事情给他做,我们这边主要的工作还需要占用他大部分的时间。”麦克尼尔点点头。皮尔逊继续说道:“你这边必须一个人处理所有的外科病理报告,把那些紧急的处理掉,其他的能拖就拖。在诊断方面,如果有什么病例,你没有绝对的把握,给科尔曼医生打电话,或者打给我。” “好的。我现在就去办公室查看一下”。麦克尼尔走了出去。 皮尔逊对其他人说道:“我们给每一个粪便培养的样本单独做一个玻片。免得将不同的样本放到一起,而其中一个样本过度生长,把其他标本的结果都掩盖过去,这样不但浪费时间,还需要返工。”他问亚历山大:“我们的麦氏培养基够做100份样本吗?” 约翰·亚历山大脸色苍白,双眼通红。半个小时前,他刚从伊丽莎白那里回来。尽管如此,他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不够。”他又说:“我怀疑我们只有两三打左右,不过一般这已经够好几天用的啦。” 话一出口,他意识到自己对于实验室问题的回复,完全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条件反射。约翰·亚历山大不知道自己对于皮尔逊医生到底有什么想法。对此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辨不明。他似乎应该恨这个老头子,就是因为他的失职导致了自己儿子的死,也许过后,他会的。但现在,他只有一种深沉的钝痛和哀伤。也许,幸好此时此刻他们眼前都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至少他可以试图把自己埋进工作里以忘记些许悲伤。 “我清楚了,”皮尔逊说,“那么,你能留在培养室工作,直到把所有的玻片都准备好吗?我们明天就要。” “我现在就去准备。”亚历山大跟着麦克尼尔走了出去。 现在皮尔逊自言自语道:“我们应该需要做95个培养,就当是100个。假设其中50%是乳糖阳性,剩下的50%有待进一步检查,应该不会超过这个数目了。”他看了科尔曼一眼,让他也确定一下。 “我同意。”科尔曼点点头。 “那好吧。每份标本需要10个糖发酵管。50份标本——就是500个糖发酵管。”皮尔逊转身问班尼斯特:“有多少糖发酵管可以用,干净无菌的?”班尼斯特想了一下,说:“可能有200个。” “你确定?”皮尔逊探究地盯着他问。 班尼斯特脸一红,然后他说,“150个一定是有的。” “下订单再买350个,给库房打电话,就说我们要他们今天就送过来,无论什么理由,不能拖。跟他们说,手续后面再补。”皮尔逊接着说:“打完电话以后,开始把试管分成10个一组。先用手头上的,再用他们送来的。查一查糖类的存货。记住需要葡萄糖、乳糖、卫茅醇、蔗糖、甘露醇、麦芽糖、木糖、阿拉伯糖、鼠李糖,还有一个试管装吲哚产物。” 皮尔逊把背得滚瓜烂熟的试剂名一股脑地吐出来,含着一丝得意的笑,他又对班尼斯特说:“你可以在实验室标准工作规程第66页上找到伤寒沙门氏菌的生化鉴别表。好吧,开始干活吧。” 班尼斯特慌忙去打电话。 皮尔逊又转身问戴维·科尔曼:“你想想,看我还有什么遗漏的?” 科尔曼摇了摇头。老人控制了局面,迅捷而全面,这让科尔曼既惊讶又佩服。“没有,”他说,“我想不到什么了。” 皮尔逊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过了一会儿,他说,“照这个情形,我们现在出去喝杯咖啡吧。估计未来几天都没有什么机会了。” 现在,迈克·塞登斯已经走了,他人一离开,薇薇安才发觉自己的心撕开了多大的裂口,而接下来的几天会显得多么的漫长。尽管如此,她坚信,自己让迈克离开一段时间的决定是对的。这对他们双方来说都是一个机会,去调整心态,去好好想一下将来。这并不是说薇薇安自己需要时间来想一想,她很明确自己的想法,但是这样对迈克来说更公平一些,是为了这个目的吗?第一次她心想,在迈克面前摆出这副姿态,是在强求他去证明对她的爱吗?而她对自己的感情,却从未质疑过。 但是,这并不是她的本意。薇薇安不安地想,但是迈克会不会这么想呢?如果在他心里,她表现得好像不相信他,他把一片真心捧出来,她却不把他当回事。的确,他看上去没有这么想。但是,没准他回去后会把事情翻来覆去想一想,就像她此刻正在做的一样,他没准真的就那么认为了。她思来想去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或者传个小纸条,解释一下她真正的意图——如果她能真的明白自己的心意的话,就应该这么做。但是就在当前,她自己真的明白自己的感情吗?有时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你向着你认为正确的方向前行,然后,你不知道他人会不会误解你,猜度出那些你连想都没有想过的深意。无论什么事情,怎样才能够真正知道怎么做才算是做这件事最好的办法,以及何时才是最恰当的时机呢? 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拉布顿夫人走了进来。一看到她,薇薇安一下子就忘记了她其实已经19岁了,已经是个大人,能为自己做决定了。她伸出双臂。“哎呀,妈妈啊,”她说,“我整个人都快糊涂了。” 对餐饮部人员的体检进行得很顺利。在一排诊室的第一间,哈维·钱德勒刚结束了对一名男厨师的检查。“好了,”他说,“你可以把衣服穿上了。” 起初,他不知道堂堂一个内科主任亲自去查体,是不是有点有失身份。但是,最后他还是决定去。他的态度就如同他的部队受到了迎头痛击,而作为指挥官,他就应该自觉冲到最前线去。 其实,钱德勒医生对于此时此刻由欧唐奈医生和皮尔逊医生调控全局是有些愤愤不平的。当然,欧唐奈是医院董事会董事长,理应关注医院整体的繁荣安定。话是那么说,但是钱德勒想,他不过是个外科工匠罢了,而伤寒本来就是内科的疾病。 从某种意义上说,危机当前,内科主任觉得自己被篡夺了一个做男主角的好机会。在内心的更深处,有时候钱德勒医生觉得自己理当被委以大任,但是拯救世界的机会总是不来。现在,好不容易机会来了,他却被压了下去,虽然他不算是个跑龙套的,但是最多也就是配角。尽管他不得不说,目前为止欧唐奈和皮尔逊的工作看上去进展得非常顺利,最起码,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就是遏制伤寒的暴发。钱德勒皱了皱眉头,他告诉已经穿好衣服的厨师,“记得一定要特别注意卫生。在厨房工作的时候,操作时一定要保证绝对干净。” “好的,医生。” 当那个男人走出去的时候,肯特·欧唐奈进来了。“你好,”他说,“怎么样了?” 钱德勒的第一反应是气鼓鼓地顶回去,可是,他又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在钱德勒看来,欧唐奈除了有点小瑕疵——这个人有时有点过于民主了,其实他在董事会里是个好领导,的确比前一任好太多。所以,他平息怒气,答道:“我前些时候就忘了计数,估计快要查完了。但是暂时没有什么发现。” “那些伤寒病人有什么新情况吗?”欧唐奈问:“还有那四个疑诊病例呢?” “现在改成四例确诊了,”钱德勒说,“排除了两个疑诊病人。” “有情况危重的吗?” “我看没有。幸亏我们有抗生素!要是15年前,我们的麻烦会比眼前的大多了。” “是的,我也觉得。”欧唐奈知道用不着去询问隔离的情况。钱德勒虽然很喜欢摆一摆领导的架子,但是在临床方面还是非常值得信赖的。 “病人里边有两个是女护士,”钱德勒说,“一个是精神科的,一个是泌尿科的。另外两个是男的—— 一个是发电室的电工,一个是档案室的文员。” “病人分散在医院的各个部门。”欧唐奈若有所思地说。 “没错!除了在医院就餐之外,他们没有共同点。四个人都在医院餐厅吃饭。从这里着手,我觉得我们走的路子是对的。” “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了,”欧唐奈说,“你科室外面还有两个人在等着,有些医生的科室外面排的队更长一些,我们再调配一下。” “很好,”钱德勒说,“那我就接着检查,直到我们弄清楚为止。不管要花多长时间,没什么能拦住我们的脚步。”他坐在椅子上,腰板挺得更直了。钱德勒的语气斩钉截铁,他感到自己有种豪迈不减当年的气概。 “说的对,”欧唐奈说,“那你继续忙。” 欧唐奈的反应是那么云淡风轻,内科主任的内心有点儿受伤。语气一僵,他说道:“麻烦让护士把下一个检查者带进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 欧唐奈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一个在厨房工作的女孩子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卡。 钱德勒说:“把这个给我吧。请坐。”他把卡放在面前,拿起一份空白的病历本。 “好的,医生。”姑娘说。 “现在,首先我要了解你的病史,你和你家人的家族病史,尽量说全一点吧。先说你的父母。” 在他仔细的询问之下,女孩子一一作答,钱德勒迅速填满了面前的病历本。与往常一样,当他写完以后,这将是一份模范病例,将其纳入任何一本医学教材里都不过分。钱德勒医生能成为三郡医院的大内科主任的原因之一,便是他是一个一丝不苟而且富有责任心的医生。 从被强行征用的门诊部走出来,肯特·欧唐奈开始就今天发生的一切,从各个角度思考起来。现在是下午3点左右,自今天早上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使他很难把全部事情的各种影响考虑清楚。 意外的事情接踵而来。首先,发现一例新生儿的误诊,而转瞬间,孩子就死了。再接着就是,解雇皮尔逊,查尔斯·道恩伯格辞职,发现医院基本卫生检疫保健措施有6个月的断层,然后现在又发现了伤寒,传染病的蔓延之势像是一把惩罚之剑高悬在三郡医院的上空。 一下子遇上那么多事,它们好像在一夜之间爆发出来。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其实医院早就沉疴缠身,只是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症状,久病之下急发才终于被发现罢了?后面还会发生更多的状况吗?还是说这是大厦将倾的前兆?是不是大家都背上了盲目自满的包袱,而他,欧唐奈可能就是那个始作俑者呢? 他心想,我们都认为,一心一意地以为,这一届的领导团队比上一届的要好,这都归功于我们的工作。我们坚信自己在创新,在进步,在构建一个救死扶伤的殿堂,一个学习和实践优良医疗技术的地方。我们一心办好事,但是现在却两眼一抹黑,极其不光彩地失败了?我们是不是一直都愚不可及,不看前路,被金光闪耀的迷梦蒙住了双眼,连脚下的坑都看不见?我们到底在构建什么?欧唐奈反复思考着,这里是实实在在的提供救治的医疗中心,还是由于我们的愚蠢而建立了一座堂皇的坟墓,一个空空如也的洒满消毒水的神龛? 满腹的思绪如烈火般灼烧着他的心神,欧唐奈本能地大步在医院里穿行,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便走了进去。 他走到窗前,低头看向医院的前院。与往常一样,医院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看见一个人一瘸一拐的,一个女人扶着他的手臂,两人在楼下走过,淡出他的视线。一辆汽车开了进来,一个男人跳下车,扶着一个女人坐了进去。出来一位护士,递给女人一个婴儿。车门关上,车子开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孩映入眼帘,靠着熟练的动作,他一摇一摆走得很快,一个穿雨衣的老人家拦住了他,好像迷了路。男孩子指点着他,他们一起朝医院大门走去。 欧唐奈心想:他们怀着对我们的恳求和信心而来,而我们称职吗?我们的成功能抵消我们的过失吗?我们是否能及时救护,通过奉献弥补过失?有朝一日,我们会有机会知道吗? 他把思绪落到实处,他分析着:从今往后必须做很多整顿。他们必须堵上漏洞,不仅是那些已经暴露出来的,还有其他那些他们通过努力发现的。他们必须摸索出自身,还有医院体系中的弱点。必须展开更全面的自我批评和自我反省。让今天,他心想,成为一个明亮闪耀的灯塔,一个哀恸的十字架,一个新的开始的信号。 有很多事情要做,眼前就有很多的工作。先从病理科开始,这一个薄弱环节引发了这次灾难。过后他估计有几个科室也需要重组。现在能确定的是,明年开春,新大楼就开始投入建设,这两方面的工作可以同时进行。欧唐奈开始谋划着,脑子转得飞快。 突然电话响了。 接线生说道:“欧唐奈医生,长途电话。” 是德妮丝,还是过去曾经吸引他的轻柔沙哑的声调。他们互相问了个好。她说:“亲爱的肯特,我要你下个周末到纽约来,我已经邀请了一些人周五晚上过来,我打算让他们认识认识你。” 他只犹豫了片刻。然后答道:“实在是对不起,德妮丝,我过不去。” “但是,你一定要来。”她的声音很坚决。“我请柬都已经发出去了,我不可能取消。” “恐怕你还不了解,”他感到自己在笨拙地挣扎着找些合适的字眼,“我们这里出现了传染病,我得一直等到这件事过去才能脱身。另外,还需要一段时间办几件非办不可的事情。” “但是你说过你会来的,亲爱的,你说我一给你打电话,你就会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些在闹脾气了。他发觉自己希望现在就在德妮丝身边。他相信,那样的话他就能够让她理解自己了。慢着,可以吗? 他回答说:“真不幸,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你不是医院的负责人吗?不过一两天的时间,你当然可以让别人先代理一下。”很明显,德妮丝并没有试图理解他。 他轻声说:“恐怕不行。”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德妮丝轻轻地说:“我确实提醒过你,肯特——我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 他开始说:“德妮丝,亲爱的,请——”,说到这儿他没法再说下去。 “那真的就是你最后的答案了吗?”电话那头的声音依然温柔,近乎呢喃。 “我不得不这样,”他说,“对不起。”他补充道:“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德妮丝,我会尽快给你打电话,只要我能走得开。” “好的,”她说,“就这样吧,肯特。再见。”“再见。”他答道,然后心事重重地放下电话。 这是伤寒疫情发生的第二天清晨。 正如皮尔逊医生曾预言的一样,少量粪便标本昨天下午已经送到了实验室,大部分样本在过去一小时内才送过来。 病理科实验室中间的长桌上摆满一排排装有粪便标本的有盖的小硬纸杯,每个杯子上都注明了姓名。皮尔逊坐在桌子一头的木椅子上,填写化验编号,为以后填写检验记录报告单做准备。 当皮尔逊做好了记录的初步准备工作,他就把样本逐个往身后递。戴维·科尔曼和约翰·亚历山大两人并肩工作,正在准备做玻片培养。 班尼斯特一个人坐在长桌的另一边,在处理实验室的其他检验工作。目前在病理科,由麦克尼尔来决定哪些检验单不能拖。 实验室里臭气熏天。 除了戴维·科尔曼之外,屋里的其他人都在吸烟。装着粪便的标本杯的盖子一掀开,气味就冲了出来,皮尔逊喷出一大团烟雾意图挡一下臭气。此前皮尔逊曾默默地递了一根雪茄给科尔曼,年轻的病理科医生点着了雪茄,然后他发现雪茄的气味和鼻子底下散不开的臭气一样让人难受,就放弃了。 年轻的医院运送部护工,本来就公开和班尼斯特对着干,这次运送标本的机会,简直让他乐开了花。每次运送新的一批标本过来,他就附送一段新的玩笑话。他第一次过来,就看着班尼斯特大声宣称,“他们的这些东西送的真是地方啊。”后来就对着科尔曼说:“给您送过来6种新口味,医生。”现在,把一批纸杯放到皮尔逊面前,他问道,“您这份要加点儿奶油和白糖吗?”皮尔逊气哼哼地没理他,继续写化验单。 约翰·亚历山大有条不紊地工作着,满腹心神都放到了手头的工作上。就如同戴维·科尔曼第一次见他就发现的那样,他的动作灵活而流畅。他伸手拿起一个纸杯,打开盖子,把一个培养皿拉到眼前,用蜡笔把杯上的号码抄在培养皿上。又拿起一个木把的小铂丝接种环放在酒精灯上消一下毒,把接种环放进粪便标本中,刮取了一小块标本放到盛有无菌生理盐水的试管里。然后,他把以上步骤又重复了一遍,又拿起那个接种环将部分溶液接种到玻片上,他在玻片上划下的每一条线都均匀而从容。 他在生理盐水试管上贴好标签,放到试管架上,把带着培养物的培养皿送到实验室那头的恒温箱里。它们将在这里放一天,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开始做进一步培养化验。这个过程着急也没有用。 他一转身,发现戴维·科尔曼就在他的身后。一时冲动,亚历山大想说件事,想到皮尔逊就在房间的那一头,亚历山大便压低声音说道:“医生,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怎么了?”科尔曼也把他的培养皿放到恒温箱里,然后关上了门。 “我……就是……我们……已经决定接受您的建议。我要去读医学院。” “我很高兴,”科尔曼真心地说道,“我敢肯定这个会带来好的结果。” “什么会带来好结果?”皮尔逊抬起头,看着他们问道。 科尔曼坐回到他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打开一个新的标本。他回答:“约翰刚刚告诉我他决定报考医学院。前一段时间我劝过他应该去试试。” “哦。”皮尔逊突然看着亚历山大问道:“你怎么负担得起?” “我的妻子可以去工作,这是一方面,医生。然后我也能用课余时间做一些实验工作,很多医学生就是这样熬过来的。”亚历山大顿了一下,然后看了科尔曼一眼,他又说道,“我也没指望这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我们认为值得拼一拼。” “我明白了。”皮尔逊喷出一团烟雾,现在他放下了他的雪茄。他似乎正要说些什么别的话,然后犹豫了一下。最终他还是问道:“你的妻子怎么样了?” 亚历山大低声回答说:“她会没事的,谢谢你。” 一时之间,屋子里没有了声响。然后皮尔逊慢慢地说道:“我希望我能对你说点什么。”他又顿了顿,“但是我觉得说什么都没有什么用处。” 亚历山大看着老人家的眼睛说:“的确,皮尔逊医生,我也觉得没什么用。” 薇薇安独自一人待在病房里,她一直在试图读她妈妈带来的一本小说,但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叹了口气,放下书。在这一刻,她发疯了一样希望自己没有逼迈克做出离开的承诺。她思来想去,要不要打电话给他。她的眼睛朝着电话望去。如果她打电话过去,他就会过来的,可能几分钟就过来了。她那傻里傻气的想法真的会有用吗——用几天分别的光阴想清楚一辈子的事情?毕竟,他们两人相爱,难道这还不够吗?她要不要打电话呢?她的手已经伸了出去,当她的手指快要碰到电话的时候,她坚持到底的决心跳了出来。不!她要等。这已经是第二天了。剩下三天也会很快过去,然后,她就会得到迈克——他永远都是她一个人的了。 在住院医师公用的休息室里,此刻是工作间隔的半小时休息时间,迈克·塞登斯让自己深深地陷入一张皮扶手椅里,他正在做薇薇安让他做的事情——想象着跟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妻子过日子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23 距离三郡医院发现第一例伤寒病人已经过去4天了。 此刻,正午过后不久,在院长的办公室,董事会主席奥登·布朗和肯特·欧唐奈两人一脸凝重地静静听着哈利·托马赛利打电话。 “好的,”院长说,“我明白了。”他顿了顿,然后他接着说道:“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做好准备,应对一切。那5点钟再说,再见。”他放下了电话。 “怎么样?”奥登·布朗急切地问。 “市卫生部门限我们在今天晚上之前找到伤寒的带菌者,”托马赛利低声说,“如果那时候我们还找不到,他们要求我们把餐厅关掉。” “但是,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欧唐奈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吼道:“难道他们不知道,这跟让我们关闭医院有什么区别。难道,你没跟他们说,把饮食外包出去,也只能供应很有限的病人?” 托马赛利依然是沉静的语调,说:“我已经跟他们说了,那也没有什么用。问题是卫生局那边的人怕疫情在市内蔓延。” 奥登·布朗问:“病理科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没有。”欧唐奈摇了摇头说,“他们还在干活。我半个小时前刚去那里。” “我就不明白了!”欧唐奈从来没有见过董事会主席那么焦躁过。“就在医院里,4天了,10个伤寒病例,有4个都确诊了,怎么还找不到病源呢!” “这对实验室来说工作量很大,这一点没得说。”欧唐奈又说:“我敢保证,他们一点儿都没有浪费时间。” “没人说要追究谁的责任,”奥登·布朗打断了他的话头,“形势已经乱成这样了,无论如何,我们要拿出个什么结论来。” “乔·皮尔逊跟我说,他们明天早上应该能把所有的粪便培养做完。如果餐饮部人员中存在伤寒带菌者,到那时候,他们应该能把他找出来。”欧唐奈又询问托马赛利:“你能不能说服卫生局那边的人再延一延——最起码延到明天中午?” 院长无奈地摇摇头。“之前我早就试过了。但他们已经给了我们4天的时间了,他们不同意再等下去了。市卫生局的人今天上午又过来了,然后下午5点钟会再过来。如果那时候还不能给他们什么结论的话,恐怕我们就只能接受他们的安排了。” “目前,”奥登·布朗问,“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这边已经开始工作了。”哈利·托马赛利的声音里满含着意外和震惊。“我们已经按照必须关门的情况,把工作安排下去了。”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随后院长问,“肯特,5点钟你能过来和我一起见一下卫生局的人吗?” “好的,”欧唐奈阴沉地说,“看样子我是得过来。” 实验室里的紧张气氛跟里头忙活的三个人的倦意一样凝重而沉滞。 乔·皮尔逊医生一脸憔悴,两眼通红,从迟缓的动作能看出来,他已经筋疲力尽了。过去的四天三夜,他一直留在医院,只偶尔在他以前搬到病理科办公室的一张小折叠床上小睡过那么几小时。他两天没有刮脸,一身衣服都皱巴巴的,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只有第二天有几个小时他不在病理科。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院长和肯特·欧唐奈过来找过他几次,科尔曼到处找也没找到他。之后皮尔逊自己又回来了,继续监督大家做一直在进行中的培养和进一步的化验检查。也没跟任何人提起他到哪里去了。 此刻,皮尔逊问,“我们已经做了多少个了?” 科尔曼医生看了看记录表。“89个,”他说,“恒温箱里还剩5个,我们明天早上就能用了。” 尽管从表面上看,戴维·科尔曼比老病理科医生的精神头儿要高一点,没有一星半点儿皮尔逊那邋遢的样子,但是他自我感觉很不好,一身的疲惫无法释放,都快把他压垮了。他怀疑老头子还没什么,他自己就要熬不住了。跟皮尔逊不一样,他这三天晚上都回自己的公寓睡觉,每晚凌晨才走,第二天一大早6点钟就又回来了。 尽管他一直都那么早就来到实验室,却只有一次比约翰·亚历山大来得早,即使如此,也只来早了几分钟而已。其他时候,每次他走进实验室,这个年轻的技师就已经坐到了实验台前,如同初次见面时那样,他像一台套上齿轮的精密仪器,动作准确而高效,每一次检验的每一个程序中的数据都被逐一清清楚楚地记了下来。在工作一开始的时候,他就能完全独立完成,不需要额外的指导。很明显,亚历山大很称职,也完全懂得应该怎么做,皮尔逊简单地检查过一次,赞许地点了点头,就再也没有过问了。 皮尔逊问完科尔曼,又转身问亚历山大:“你那里有多少需要做进一步检查的细菌培养?” 亚历山大看着记录答道:“已经检查的89份玻片里,有42份被分出来做了进一步的培养,已经种了280个玻片了。” 皮尔逊心算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道:“把明天的也算上,就是说我们还有110个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戴维·科尔曼望向坐在对面的约翰·亚历山大,不知道此刻这个年轻人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如此拼命地工作能不能稍微缓解他心中的苦楚。亚历山大的孩子去世已经是四天前的事情了。在这段时间里,年轻技师原来的悲恸和凄然已经看不到了,起码表面上是看不到了。尽管如此,科尔曼感觉在约翰·亚历山大平静的外表之下埋藏着更深的情绪,在亚历山大宣布要读医学院的时候他也能感受到一点苗头。戴维·科尔曼暂时还没跟他谈这个话题,但是他决定,一旦眼下的危机一过,就好好和亚历山大谈谈。根据科尔曼自己的经验,他有很多的建议和指导要告诉这个年轻人。当然,亚历山大自己也说过,未来对他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经济方面的问题,放弃一份赚取工资的工作,再次变成一个穷学生,会有不少困难。但是科尔曼可以给亚历山大一些指导,让他避开弯路,走得更快更稳。 实验室原先成员里的第4个人卡尔·班尼斯特,暂时从前线上撤了下来。这名技术员组长已经差不多连续熬了三天三夜,一个人独自处理实验室的日常检验工作,一空下来就四处帮忙。但是,今天早上,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戴维·科尔曼看他都快要累垮了,也没问皮尔逊,就放他回家了。班尼斯特二话不说,很领情地走了。 粪便标本陆陆续续地被送过来,初步检查工作也在不间断地进行中。到了第二天,第一批放到恒温箱里的标本到了该检查的时候了,皮尔逊医生又重新分了一下工,使工作可以像流水线作业那样继续下去。约翰·亚历山大和他两个人做第二阶段的工作,戴维·科尔曼则继续检查新来的标本。 从恒温箱中拿出此前制备的培养皿,其表面上的粉红色培养物就是原来放上去的由原先一丁点儿的粪便标本长成的小片湿润的菌落。每个人的粪便中包含了千百万的细菌,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把需要进一步检查的菌落和那些明显无害的区分开。 那些带粉红色的菌落是不含伤寒菌的,可以马上被排除。对于有可能带有伤寒菌的略带白色的菌丛,要进行深入培养,并将其放在盛有培养液的含糖试管内。每一份要分装在10个含糖试管中,各试管中含有不同的试剂。就是靠着这些不同的试剂,经过进一步培养,最终的结果便会告诉人们哪一份粪便中藏着潜行作案的伤寒杆菌。 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粪便样品已经全部交齐了。医院里凡是和食物有接触的人,不管是采买、烹饪还是运送食物的人员都交了。而检验工作要到明天才能完成。目前,亚历山大提到过的280份要进一步检验的培养物中有的已经摆在试管架上了,有的则还在恒温箱里。虽然他们几个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忙了这么多天,在那些已经检查完的标本里,还是没有发现那份带伤寒杆菌的。 电话铃响了,皮尔逊的座位离实验室墙上的电话机最近,他拿起电话说:“喂?”他听着,然后说道,“没有,还没有。我都跟你说了——一有情况,我就会立刻告诉你。”他放下了电话。 一股没来由的倦意袭来,约翰·亚历山大觉得自己要熬不住了。写完一页数据后,他一屁股坐在一把直背椅子上,一下子停了下来,他合上了眼,松了口气。 旁边的戴维·科尔曼说:“要不你休息一两个小时,约翰,要不去楼上和你的妻子待一会儿,好吗?” 亚历山大又站了起来,他知道一旦坐久了,没准就要睡过去了。“我再做几套检查,”他说,“然后我就会过去了。” 他从恒温箱里拿出一个试管架,拿起一张新的检查单,开始把10个含糖试管排列好,开始检查。他抬头看了一眼实验室的挂钟,吓了一跳,新的一天又要过去了。已经下午4点45分了。 肯特·欧唐奈放下电话。还没等哈利·托马赛利张口问,他就说,“乔·皮尔逊说没有新的发现。” 院长那镶嵌着桦木护墙板的办公室里一片死寂。两人心头一凉,都明白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意味着什么。就在两人身边,院长办公室之外,医院的其他工作已经逐渐趋于停顿。 哈利·托马赛利从几天前就开始计划着分流病人,既然现在餐厅即将关闭,分流措施将于今天下午正式实施。明天早餐开始,食用普通食物的病人的100份餐食将由本市两家餐厅临时联合起来供应,仅供应给不能转移的重病号食用。至于剩下来的病人,尽量动员他们回家休养,其他仍需要治疗的病人,则办理转院,转移到伯灵顿市区和郊区的各医院。那些医院也在调动自身资源以接纳三郡医院送来的大批病人。 哈利·托马赛利意识到转院的过程不得不持续到深夜,他一个小时前就下达了开始转院的指示。打电话从各个地方调动过来的救护车,在急诊的入口处排成一条长龙,整装待发。与此同时,护士们、医生们手脚麻利地从集体病房、单人病房里把病人放到担架车和轮椅上准备疏散。对于那些能稍微停下脚步来感怀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让人郁闷伤感的时刻。回望三郡医院40年的历史,她第一次要将病人拒之门外。 奥登·布朗轻轻敲了一下门,走进院长的办公室。哈利·托马赛利把他们四小时以前开会之后的情况向他做了汇报。董事会主席注意听着,然后问:“市卫生局的人——他们又来了吗?” “还没有,”托马赛利回答,“我们现在正等他们。” 奥登·布朗低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和你们一起等。” 董事会主席顿了顿,然后对着欧唐奈说,“肯特,虽然现在这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既然想起来了,我就告诉你。我刚接到尤斯塔斯·思韦恩的电话。等这边的事情办完了,他希望你过去见见他。” 这么不知羞耻的要求也真能说出来,欧唐奈一时之间气得说不出话来。尤斯塔斯·思韦恩之心简直是路人皆知。他还能想出什么好办法,他也不管都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老家伙就想靠着他的那几个臭钱给他的朋友乔·皮尔逊撑腰。过去几天里发生了这些事情以后,他还能这么装腔作势、盲目无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欧唐奈一时怒火中烧,跟点着了的火药似的吼道:“该死的尤斯塔斯·思韦恩,他那一套都活见鬼了!” “让我提醒你一下,”奥登·布朗冷冷地说,“你说的这位好歹算是一个董事会成员,不管你对他有什么意见,他最起码应该获得最基本的礼貌对待。” 欧唐奈面对着奥登·布朗,两眼都是怒火。行啊,他想,这是要把话挑明了吗?想说我们就说个明白!我以后都不掺和到医院的钩心斗角里了,从现在开始,以后碰都不碰。 这时候院长的办公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托马赛利先生,”一个女孩的声音说,“卫生局的人刚到。” 现在是4点57分。 圣救赎教堂的钟声响起,此刻肯特·欧唐奈想起来,此刻简直和6个星期前的早上一模一样,那时候他收到了第一条医院里出了问题的警示。现在一行人从三郡医院的走廊走过,欧唐奈走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奥登·布朗,哈利·托马赛利和伯灵顿市卫生局的诺伯特·福特医生。他们身后是餐饮部主管斯特劳恩夫人,在他们正要离开院长办公室时,她过来了。人群中还有一个年轻的卫生局干事,刚刚大家七嘴八舌地互相介绍,欧唐奈把他的名字给忘了。 最初的火气一过,外科主任便很庆幸几分钟前被打断了,要不然自己一定会和奥登·布朗大吵一架。他发现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过去几天里心里那根弦都绷得太紧了。其实董事会主席什么都没有说,不过是传个话罢了。其实,欧唐奈真正想要对质的对象是尤斯塔斯·思韦恩,而他已经打定主意,等眼下的事情了结了,就去会会这个老财阀,不论思韦恩唱哪出戏,不管会有什么后果,他都要当着他的面,直截了当地把话说清楚。 肯特·欧唐奈提议大家一起去参观病理科,他告诉市卫生局的工作人员,“至少请你们看看我们为了追踪传染源,已经尽力了。” 一开始,福特医生不同意过去。“没有人说你们没有尽力。对于现在你们病理科在做的工作,我估计也提不出什么别的建议来。”他说道。但是在欧唐奈的一再坚持之下,他才同意去,而现在他们正在去往地下一层的病理科实验室的路上。 这一行人进门的时候,约翰·亚历山大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继续做他的糖发酵试验。皮尔逊看到欧唐奈和奥登·布朗,往脏兮兮的白大褂上蹭了蹭双手,走上前去迎接他们。哈利·托马赛利朝戴维·科尔曼递了个眼色,后者也跟着走了过来。 欧唐奈做了一下介绍。当皮尔逊和和诺伯特·福特医生握手的时候,福特医生问道:“你有什么发现吗?” “还没有,”皮尔逊往实验室一挥手,“就像你看到的,我们还在忙活。” 欧唐奈说:“乔,我想你得知道。福特医生已经下令关闭我们的餐厅了。” “今天?”皮尔逊的声音中满是惊疑。 卫生官员严肃地点点头。“恐怕是的。” “但是你们不可以这样做!这太离谱了!”还是过去那个咄咄逼人的皮尔逊,一张嘴就不饶人,一脸的倦容还是盖不住双眼的怒火。他继续咆哮道:“为什么?我们一帮人,没日没夜地忙活,进一步的检查结果明天中午就能出来了,如果有带菌者的话,我们就一定能把他揪出来。” “对不起。”卫生局工作人员摇摇头。“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但是,关闭餐厅意味着医院也得关门了。”皮尔逊气得都快冒烟了。“你至少能等到明天早上。” “我看恐怕不行,”福特医生客气但是坚定地说,“不管是什么情况,这都不是我个人的决定。这纯粹是因为整个城市承担不起传染病蔓延的风险。目前的疫情还控制在医院内,但是说不准下一秒,它就要传到外面去了。这就是我们的顾虑所在。” 哈利·托马赛利插话道:“我们还会提供晚餐,乔,这将是最后一顿饭了。我们把能送回家的病人都送回家了,其他的大部分人也安排了转院。” 房间一片死寂。皮尔逊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眼窝深陷,两眼通红,似乎下一刻就要落泪了。他声音小得几近耳语:“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看到这一天……” 当一行人转身离开的时候,欧唐奈小声说道,“说实话,乔,我也没想过。” 当他们走到门口时,约翰·亚历山大喊道,“我找到了。” 一行人齐刷刷地转过身来,皮尔逊尖声问道,“你找到什么了?” “肯定是伤寒杆菌。”亚历山大指着他刚才在做检验的一组试管。 “让我看看!”皮尔逊近乎小跑地穿过实验室。其他人都回到房间里。 皮尔逊看了看那排试管,紧张地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如果亚历山大没看错的话,他们忙活那么久就是为了此刻。“核对一下表格。”皮尔逊说。 约翰·亚历山大拿起一本教材,从折了一角的那页打开。这是一个糖发酵试验的生化反应表。他把手指放到“伤寒沙门氏菌”一栏上,准备往下念。 皮尔逊拿起10个试管中的第一个,念道:“葡萄糖。” 亚历山大核对表格,答道:“产酸,不产气。”皮尔逊点点头,放回这个试管,拿起第二个。“乳糖。” “不产酸,不产气。”亚历山大念着。 “对。”停一下。“卫茅醇。” 亚历山大又念:“不产酸,不产气。” “蔗糖。” “不产酸,不产气。”这又是伤寒杆菌的标准反应。 一屋子的人越听越紧张。 皮尔逊又拿起另一个试管。“甘露醇。” “产酸,不产气。” “正确。”又一个。“麦芽糖。” “酸,无气。” 皮尔逊点点头。6个了,还有4个。他又说:“木糖。” 亚历山大又念:“酸,无气。” 7个了。 “阿拉伯糖。” 约翰“·亚历山大说:产酸,不产气或者完全无反应。” 皮尔逊回答:“无反应。” 8个了。还有两个。 “鼠李糖?” “无反应。”皮尔逊看看试管。他小声说:“无反应。” 还有一个。 最后一个试管,皮尔逊念:“吲哚产物。” “阴性。”亚历山大说完,放下书本。 皮尔逊转过身来说:“没有问题了。这就是带菌的人。” “是谁呀?”院长第一个问道。 皮尔逊翻转了一下培养皿。他念道:“72号。” 戴维·科尔曼已经去拿登记本了。那是他自己写的登记表。他读道:“夏洛特·伯吉斯。” “我认识她!”斯特劳恩夫人连忙说道。“她在食品柜那边工作。” 不由自主地,大家伙的眼睛都看向挂钟,已经是5点零7分了。 斯特劳恩夫人急匆匆地说:“晚饭!他们开始派送晚饭了!” “我们赶紧到餐厅去!”话音刚落,哈利·托马赛利已经冲到门口了。 在医院的二楼,护士长一身疲惫地走进薇薇安的病房,走进来时,扫了一眼病房门口的号码。 “哦,你是拉布顿小姐。”她核对着一个夹纸板,用铅笔做了一个记录。“你会转到西伯灵顿诊所。” 薇薇安问:“请问,什么时候走?”她下午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要紧急疏散的事情和原因了。 “救护车现在忙得很,”护士长说,“我估计还要几个小时,可能大概9点钟,今晚你这边的护士会有足够的时间过来帮你收拾东西的。” “谢谢你。”薇薇安说。 护士长把注意力放回夹纸板上,点了点头,就走了出去。 薇薇安决定,是时候打电话找迈克了。他们5天的分离计划要到明天才结束,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料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再说了,她对于分开一段时间的主意都后悔死了。现在看来,她觉得这个怪异的想法一点用都没有,要是从来没想过就好了。 她伸手去拿床边的电话,这一次她一点犹豫也没有,接线生答应了,薇薇安说,“麻烦找迈克·塞登斯医生。” “等一下。” 几分钟的等待之后,接线生回到电话那头说,“塞登斯医生跟着一辆救护车转运病人去了。你需要找别人吗?” “不用了,谢谢你,”薇薇安说,“但是,我想留一条口信。” 接线生问:“是医疗方面的问题吗?” 她犹豫了一下。“嗯,不算是。” “我们现在只接受紧急的医疗方面的电话。麻烦你迟点再打过来。”啪的一下电话断了。薇薇安慢慢地放下了电话。 外面走廊上传来吵闹声和高声说话的声音。喧哗之下,她感觉到兴奋的暗流。有人粗声粗气地指挥着别人,然后是什么东西当啷的一声掉到地上,而后又有人哈哈大笑。这些听起来都不过是寻常的事情罢了,但是这一刻她的脑子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尖叫着想加入进去,不管是做什么,能加入就可以了。然后她垂下眼帘,看到了床单上凹陷下去的那部分,那里原本应该放着她的左腿。倏忽之间,第一次,恐惧和绝望般的孤独迎面扑来。 “哦,迈克!” 她低声说:“亲爱的迈克,无论你在哪里,请你快点到我身边来吧!” 正当护士潘菲尔德要走进餐厅时,就看见一群人哗啦啦地朝她冲了过来。她一眼看到院长和外科主任,然后是一个丰满的胸部,那是拼命跟在后面的斯特劳恩夫人。 走过餐厅门口,哈利·托马赛利放慢了脚步。他对斯特劳恩夫人说道:“我想低调迅速地解决这个问题。” 餐饮部主管点点头,和他们一起穿过工作人员通道进入厨房。 欧唐奈朝护士潘菲尔德招了招手。“麻烦请跟我来,过来搭把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是迅速、准确、决绝。上一秒钟一个中年妇女还在自助餐厅的食品柜旁派发食物,下一秒钟,斯特劳恩夫人就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带到了后面的餐厅办公室。欧唐奈告诉那个一脸茫然的女人:“麻烦等一下。”然后示意护士潘菲尔德陪她一会儿。 “把她正在派发的食物都烧掉。”他告诉斯特劳恩夫人。“已经派发出去的都尽量收回来。把所有她碰过的餐具都撤下来用开水煮。” 餐饮部主管走向服务台,过了几分钟,她按照欧唐奈的指示把事情都一一办好了。餐厅的队伍又开始挪动了。除了靠近队首的几个人,几乎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后头的办公室里,欧唐奈对厨房的女员工说,“伯吉斯夫人,我必须通知你,现在你得把自己当成医院的病人。”他温和地补充说:“请尽量不要惊慌,我们会把事情都给你说明白的。” 他对护士潘菲尔德说:“你把这个病人带到隔离病房去。不要让她跟任何人接触。我会打电话给钱德勒医生,他会下后续的医嘱的。” 伊莲娜·潘菲尔德温柔地领着被吓坏了的女人走了出去。 随后斯特劳恩夫人好奇地问:“她以后会怎么样,O医生?” “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欧唐奈说,“她要留在隔离病房,内科医生会观察一段时间。有时候,你知道的,伤寒杆菌可能会引起并发胆囊炎,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可能需要做手术。”他补充说:“当然,对于那些已经感染的人,后续还会有些检查。哈维·钱德勒会继续跟进的。” 哈利·托马赛利拿起餐厅办公室里的电话,告诉秘书,“以下是我的新指示:以前全部的指示都取消。取消所有的转院,按常规办出院,不要求提前出院。取消外包餐饮。等所有的事情办完了,你就可以给住院部打电话了。”院长朝着办公桌对面的欧唐奈咧嘴一笑:“告诉他们,三郡医院的一切工作回归正轨。” 托马赛利挂了电话,接过餐饮部主管从她自己的咖啡壶里倒出来的一杯咖啡。 “顺道说一句,斯特劳恩夫人,”他说,“之前没有空跟你说,你会收到你的新洗碗机。董事会已经批准申请,合同已经签了。我估计下个星期就开始安装。” 夫人点点头,显然她等这句话已经很久了。现在她的脑子开始转到别的东西上了。“趁着你刚好在这里,还有别的事情我想告诉你,T先生,我的冰箱需要换个更大的。”她严厉地盯着院长说道:“我希望这一次不需要再弄出一场传染病来证明我的观点。” 院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问欧唐奈:“今天你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吗?” “今天没有了,”欧唐奈回答,“明天吧,明天还有一件事情我打算亲自去处理一下。” 他在想尤斯塔斯·思韦恩。 24 戴维·科尔曼一夜都没睡好。一整晚,三郡医院、病理科和乔·皮尔逊医生一直在脑海里徘徊不去。 皮尔逊医生对亚历山大的孩子的死负有责任,不管过去几天发生了什么,这一点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一个星期前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此。同样的,科尔曼对于三郡医院病理科的看法也没有改变。三郡医院的病理科管理混乱、观念陈旧、方法过时、设备落后。 然后,在过去的四天里,戴维·科尔曼不由地发现自己对皮尔逊的感情在变化,对他的意见缓和多了,他对此感到很不自在。为什么呢?一个星期前,在他眼里,皮尔逊本身不够厉害,可胃口不小,是个对手里的那点权力留恋不已的老家伙罢了。既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实实在在的事情改变这种想法,那现在到底是什么使他感到不自在呢? 当然,老人家在控制本次伤寒疫情暴发以及后续的工作上表现得果敢而称职,这是事实。如果换成科尔曼,可能会远远比不上他。但是,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毕竟,经验还是有点作用的。而且对当时那种局面,皮尔逊自然会全力以赴。 但是,他对皮尔逊的整体看法改变了,没有以前那样明晰而坚定了。一个星期前,不管过去老人家有些什么建树,他都把老病理科医生归为“没脑子”的家伙,现在科尔曼又不那么肯定了。他猜想今后他将会对更多问题不那么肯定了。 因为睡不着,他很早就去了医院。当他走进病理科的办公室时,8点刚过。罗杰。麦克尼尔坐在皮尔逊的办公桌的后面。 “早上好,”麦克尼尔说,“您是第一个来的,估计其他人还在补觉。” 戴维·科尔曼又问:“我们别的工作是不是积得太多了?” “还行,”麦克尼尔说,“是有很多工作,不过都不是紧急的,其他那些我都补上了。”他补充说:“塞登斯帮了不少忙。我跟他说,索性就不要回外科了,留在病理科好了。” 他心里还有一件事放不下。他问住院医师,“那个护士学员,就是做了截肢的那位。她的腿解剖了吗?”他想起来,关于这个病例,他和皮尔逊在诊断上有分歧。 “还没有。”麦克尼尔从桌上的几份文件夹中挑出一份,“薇薇安·拉布顿,”他念道,“那女孩是叫这个名字,这个不急,所以我放到一边了。腿还放在冰箱里。你要自己做吗?” “是的,”科尔曼说,“我想自己做。” 他拿着文件走到解剖室的套间去。从太平间的冰箱里取出那条腿,开始解开裹着它的纱布。解开以后,他看到那条腿上的肌肉又冷又白,大腿中部截断处的血液已经凝固。他在那条腿上摸了一下,一下子就在膝盖骨正下方摸到了一个硬肿块,于是他拿起一把解剖刀,深切下去,手底下的发现立刻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男仆接过肯特·欧唐奈的外套和帽子,把它们挂在过道的壁橱里,过道幽深而阴森。欧唐奈四下看了看,心下纳闷:不管是否富有,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住在这种环境里。也许对尤斯塔斯·思韦恩这种人来说,荒疏的视野,富丽堂皇的装饰,冰冷光洁的石壁,可以给人以世代权贵的威严之感,让主人穿过历史,恢复往昔的荣光和名望。欧唐奈猜想着,要是哪天老头子去世了,这栋房子会如何处理。很有可能它会成为一个博物馆或艺术画廊,或者像无数类似的老房子一样,落寞地立在那里,日渐腐朽倾颓。一想到有人把这种地方当家,他觉得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这地方,按常理来说,应是那种下午5点钟就关门,第二天早上才开门的地方。然后他想起来,就在这高墙之内,德妮丝度过了她的童年。他很好奇,她在这里快乐吗? “思韦恩先生今天有点累了,先生,”男仆说,“他问,他希望在卧室里见您,不知道您会不会介意。” “我不介意。”欧唐奈说。他心里想,有些话在卧室说没准正合适。万一尤斯塔斯·思韦恩气到中风了,至少旁边就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躺下。他跟着男仆走上盘旋上升的宽阔楼梯,穿过走廊,踩在厚厚的宽幅地毯上,寂静无声。带路的男仆停在一个装有饰钉的厚重的房门前,轻轻叩了几下,扭动了锻铁的门把手,把欧唐奈引进一个宽敞的房间。 一开始,欧唐奈没有看到尤斯塔斯·思韦恩。相反他的视线被一个巨大的壁炉里燃起的熊熊大火吸引了过去。火焰散发出的热力在房子里横冲直撞,虽说已经是8月的中下旬了,整个房间简直是闷热难耐。然后他便看见思韦恩了,他躺在一张巨大的四柱床上面,背靠着一叠枕头,身披一件绣着姓氏缩写的睡衣。走近一看,欧唐奈吓了一跳。老人家显得极其衰弱,跟上次与奥登·布朗还有德妮丝一起吃饭时的光景相比简直变了一个样。 “谢谢你能过来。”思韦恩说。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比以前要虚弱。他示意他的客人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欧唐奈一坐下来就说:“我听说你想见我。”欧唐奈默默地在脑海里把此前那些直截了当的说辞改了改。当然,关于乔·皮尔逊,没有什么能改变他的立场,但是至少他可以温和一些。现在欧唐奈不想和这个病弱的老人家纠缠,两人之间任何方式的争斗都有些恃强凌弱的味道。 “乔·皮尔逊过来看过我,”思韦恩说,“我估计是,三天前吧。” 怪不得那天找不到皮尔逊,原来他是跑到这里来了。“这样啊,”欧唐奈回答,“我猜他是会过来的。” “他跟我说,他要离开医院了。”老人的声音显得有点不耐烦,迄今为止,外科主任欧唐奈预想中老人大发雷霆的场面倒是一点儿出现的迹象也没有。 他很好奇剧情下一步会如何进展,继而回答说:“是的,是那样的。” 老人没言语。然后他说:“我想有一些事情,没有人控制得了。”话语中有一丝愤愤然的味道,或者,也许是无可奈何吧。这很难说。 “我看也是。”欧唐奈温和地回答说。 “当乔·皮尔逊来见我时,”尤斯塔斯·思韦恩说,“他提出了两个请求,第一个是我给医院扩建的捐款不应该有任何附加的条件,我已经同意。” 老人家顿了顿,欧唐奈把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仔仔细细听了进去,一句话也没说。老人家接着说:“第二个是个私人请求。你们医院里有个员工,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亚历山大。” “是的,”欧唐奈疑惑地说道,“约翰·亚历山大,他是一个实验室的技师。” “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子?” 欧唐奈点点头。 “乔·皮尔逊求我支付那个小伙子上医学院的钱,我可以做到这一点,当然,这容易得很。钱还是有那么点儿用处的。”思韦恩伸手拿起一个放在被子上面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我已经委托了我的律师,将会有一笔资助,够他上学和他们夫妇生活得舒舒服服的。毕业以后,如果他要做专科医生,钱也是够用的。”老人又停了一下,似乎是讲累了。然后,他继续说:“在我心里,还有些更长远的考虑。以后可能还会有其他人,我料想也值得资助。我想把这笔基金交由三郡医院的医学董事会管理。我只坚持一个条件。” 尤斯塔斯·思韦恩直视着欧唐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这个基金将被命名为乔·皮尔逊医学奖学金,你有意见吗?” 欧唐奈既羞愧又感动地回答说:“先生,我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在我看来,这将是你做过的最好的事情之一。” “请对我说实话,迈克,”薇薇安说,“我想知道。” 他们面对面讲话,薇薇安在医院的病床上,迈克·塞登斯惊惶地站在床边。 自从分开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昨晚,薇薇安的转院取消之后,她又试着打电话给迈克,但没找到他。今天早上她没有叫他,迈克就按照6天前约好的那样,自己过来了。现在,她的眼睛探求地看着他的脸,恐惧在一旁推搡着她,直觉在耳边告诉她,她不愿意发生的事情要发生了。 “薇薇安,”迈克说,她可以看到他浑身都在抖,“我得和你谈谈。” 薇薇安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知道自己满脸通红,心怦怦直跳。他本能地想转身跑掉,然而,他的身体犹疑地站在那里,思量着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我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迈克。”薇薇安的声音干巴巴的,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感情。“你不想娶我。我会是你的负担,现在,就像这样。” “哦,薇薇安,亲爱的——” “别,迈克!”她说,“请你别说!” 他急切地哀求道:“请听我说,薇薇安,听我把话说完!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又说不出话来了。 整整三天,他都在搜刮能在此情此景中说出的合适的字句。即使他明明知道,不论用什么方式,说出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在他们这两次见面的间隔里,迈克·塞登斯探查了自己灵魂和内心深处的缺陷。内省的结果使他感到自我厌弃,但也暴露了他的真情实意。他明确地感到,他和薇薇安之间的婚姻是成不了了,这并不是因为她的残缺,而是因为他自己的残缺。 在自我拷问的过程里,他强迫自己去设想两人在一起可能会面对的情形。在想象力的探照灯下,他看到他们走进一个人潮涌动的房间——他自己年轻、健壮而没有缺陷,而挽着他的手臂的薇薇安,迟缓踉跄地跟着他,可能还拄着一个拐杖,拖着那条假肢挪动着。他看到自己在海浪中畅游,躺在沙滩上,近乎全裸着的身体沐浴在阳光下。而薇薇安却全身都包得严严实实的,不能和他做伴。因为假肢露出来会很难看。而一旦露出来,她就会变成一个奇形怪状,不能动弹的人——大家要么投来可怜的目光,要么干脆移开视线。 还远远不仅是这些。 虽然极其不情愿,本能上也觉得不得体,他还是让自己考虑到了性的问题。他设想着晚上还没入睡之前的情景。是薇薇安自己解开她的假肢,还是说他要帮她?在明知道衣带之下实际上是什么的时候,在宽衣解带时还会有卿卿我我的举动吗?他们做爱时,是戴着假肢,还是不戴着呢?如果戴着,他火热的身体要压在硬邦邦的塑料上吗?如果拆掉,那面对他身下空荡荡的残端又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和一个不再完整的身体性交,会有快感吗? 迈克·塞登斯大汗淋漓。他挖掘到灵魂尽头,终于看到了自己心魔。 薇薇安说:“你不用解释了,迈克。”这一次,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但是我想说!我非得说明白!有这么多的事情,我们俩都不得不去想一想。”现在词句一下子涌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冲到薇薇安面前,拼命想要她明白,在走到她面前之前,他内心遭受了多大的折磨。即使在这一刻,他仍然需要她的理解。 他开始说:“你看,薇薇安,我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你会好起来的……” 她的眼睛凝视着他。他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发现过,那双眼睛是多么的沉着而直接。“请不要哄我了,迈克,”她说,“我想你还是走吧。” 他知道这么做没有好处。他只想离开这里,不再看到薇薇安的双眼,但他仍然犹豫不决。他问道:“你要怎么办?” “我真的不知道。跟你说实话,我没有想太多。”薇薇安的声音很平稳,但是看得出来她在极力控制自己。“也许我还会做护士,如果他们还要我的话。当然,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病是不是已经治好了。如果治不好,我还能活多久,就是这么一回事,不是吗,迈克?” 他最终带着不忍移开了视线。 在门口,他最后一次回头看。“再见,薇薇安。”他说。 她想回答,但是她的自制力已经用光了。 迈克·塞登斯从二楼的楼梯走到了病理科。他走进解剖室,在套间里看见戴维·科尔曼正在解剖一条腿。塞登斯看了看,那是一条颜色刷白,没有生命力的残肢,黑色的血液从科尔曼的刀下流淌出来。一瞬间,恐惧攥住了他,他仿佛看到那条腿还裹着丝袜,脚上还套着一只高跟凉鞋。他就像中了魔一般,穿过房间去看那份打开的病历。 等他看到了那个名字之后,迈克·塞登斯走到楼道上冲着墙吐了。 “哦,科尔曼医生!快进来!” 当年轻的病理学家走进房间,肯特·欧唐奈客气地从他的办公桌后站起身。当接到外科主任的信息时,戴维·科尔曼正在清理他刚刚做完解剖工作的台面。 “请坐,好吗?”欧唐奈拿出一个装饰着浮雕纹样的镀金的烟盒。“要烟吗?” “谢谢。”科尔曼拿了一支香烟,欧唐奈给他点着了火。他往椅背上一靠,放松下心情。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将会成为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欧唐奈从办公桌后边走到一扇窗户前边,背靠窗,身后是清晨的太阳。“我想你已经听说了,”他说,“皮尔逊医生已经辞职了。” “是的,我听说了。”科尔曼平静地回答,然后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他听到自己说:“当然,你知道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有松懈,没日没夜地待在这里。” “是的,我知道。”欧唐奈看着他烟头上的火光。“但它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你明白这一点吗?” 科尔曼知道外科主任说的对。“是的,”他说,“我看也是改变不了的。” “乔表示想马上就走,”欧唐奈继续说道,“这意味着马上就会有个病理科主任的空缺。你愿意接受吗?” 有那么一瞬间,戴维·科尔曼犹豫了。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拥有属于自己的部门,可以自由整顿,应用医疗领域的新技术,推行优良的临床实践,就像他一向坚信的那样,让病理科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这是他一直想要的佳酿,现在,肯特·欧唐奈把它推到了他的眼前。 然后恐惧迎头一棒。倏忽之间,他在即将要面临的沉重的责任前有些胆怯了。他想到以后再没有一个上级来帮他做主,而最终的抉择——最后诊断,将由他一个人独自面对。他担得起吗?他现在准备好了吗?他还年轻,只要他张嘴,他就还可以再继续当几年的副主任。此后,会有大量空缺的职位——未来的时间多得很。然后,他发现自己没有退路了,这一刻,在他一来到三郡医院的时候,就朝着他一步步逼近。 “行,”他说,“如果让我来做,我会接受的。” “我可以告诉你,是准备让你来做的。”欧唐奈笑了笑,然后他问道:“你能跟我谈谈一件事吗?” “只要我知道。” 外科主任顿了顿,在脑海里默默地斟酌着合适的字眼来问这句话。他感觉即将发生的对话对他们两人都至关重要。最后,他问:“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医务工作和这家医院的吗?” “这很难用言语来表达。”科尔曼说。 “能试着说一下吗?” 戴维·科尔曼思量着。有些信念的确是他一直坚信的。但是即使是面对自己,他也很少去把它们表达出来。也许,现在是时候,把它们说出来了。 “在我看来真正的问题是,”他说得很慢,“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无论医生、医院还是医疗技术——存在的唯一目的是为了病人,为了救死扶伤。我认为有时候我们把这一条给忘了。我觉得有时候我们太沉迷于医疗、科技和条件更好的医院,然后我们忘了所有这一切存在的唯一原因,是为了人——那些为了寻求救助,需要我们的人们。”他停顿了一下,“我说得不好。” “不,”欧唐奈说,“你说得很好。”他有种打了胜仗,未来一片光明的感觉。直觉没有让他失望,他没有挑错人。他可以预见他们两个人,一个外科主任,一个病理科带头人,会合作愉快。他们会一路向前、一路创建,和他们一道,三郡医院也会越办越好。不是说他们做的事情一定完美无缺,世上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也许会有瑕疵,也许会碰到失败,但是至少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想法是相同的。他们一定要密切合作。科尔曼比他要年轻,而欧唐奈多年的经验有时候也能派得上用场。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外科主任学到了不少东西。不管是一腔热血,还是漠不关心,都会导致骄傲自满,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但是从今往后,他一定要克服自满。而以科尔曼医生为首的病理科,可以成为他的左臂右膀。 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他问道:“还有一件事,对乔·皮尔逊这个人还有他的离职,你怎么看?” “这个我不太清楚,”戴维·科尔曼说,“我一直想弄明白自己的想法。” “有时候弄不明白也不一定是件坏事,它让我们远离了思维定势。”欧唐奈笑了。“有些事情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跟医院的一些元老们聊过,他们跟我说了不少事情,我过去都不知道。”他停顿了一下。“32年来,乔·皮尔逊为这家医院做了很多贡献,现在几乎都被遗忘了,是像你我都没有听说过的事。他建立了血库,现在想来是有点奇怪的,你知道的,当时却有那么多人反对这件事。后来他组建了病理组织委员会,有人跟我说当年也是有相当多的人坚决反对。但是他最后还是办成了,这对提高外科手术的水平起了很大的作用。另外,关于甲状腺癌的发生及发展病理,乔还做了很多的研究工作。当时得出的很多观点现在都被普遍接受,但很少有人记得提出来的人是乔·皮尔逊。” “我不知道这些,”科尔曼说,“谢谢你告诉我。” “是啊,很多事情都被人遗忘了。乔还给实验室引进了不少新东西,新的检验项目,新的设备。可惜的是,后来他开始不再尝试任何新的事物。他开始靠着经验故步自封。有时候,是会发生这种事的。” 科尔曼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很怀疑导致亚历山大的孩子死亡的致敏血液,是拜多年前他的父亲所赐,尽管当时医学上已经发现不同Rh血型在输血时会有风险,对伊丽莎白却没有做Rh血型检测就输了血。 “是的,”他说,“我想是的。” 两个人都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当他们走出门以后,欧唐奈温和地说道,“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有点同情心,将是件好事。你看,你永远都不知道哪一天你自己可能也会需要它。” 露西·格兰杰说:“肯特,你看上去累了。” 正午刚过,欧唐奈在一楼的走廊停住脚步,一时没有留意,她就停在了他身边。 亲爱的露西,他心想,还是依旧如一的温柔而温暖。他还考虑过离开伯灵顿和德妮丝结婚,这真的是不到一个星期前的事情吗?此刻,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如同一首怀旧的插曲,再无其他。他属于这里。此地,无论顺境或逆境,都是他的命定之地。 他挽起她的胳膊。“露西,”他说,“我们约个时间尽快见个面吧。有很多事情我们要谈一谈。” “好的,”她含着爱慕之情笑了笑,“明天,你可以带我去吃个饭。” 两人肩并肩沿着走廊走下去,不知为何,有她在身边让他心生安定。他斜眼瞄了瞄她的侧脸,一种信心油然而生,他们两人的未来将有无限风光。也许需要时间来调整步调,但是他相信,最后他们会走到一起。 露西心想:梦想真的会实现。也许我的梦想也会成为现实——在那不久的将来。 病理科的办公室位于医院的地下室,黄昏早早地就溜到了这里。戴维·科尔曼啪嗒一声摁亮灯盏的开关,他决定,他要做的头等大事之一就是把病理科搬去一个更好的位置。病理科医生不自觉地把自己埋到医院最深处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对于他们来说,和医院其他科室一样,病理科需要同样的阳光和空气。 他走进病理科办公室,发现皮尔逊在办公桌的后面。老人家正在清理抽屉里的东西。当科尔曼走进来时,他抬起头来。 “说来好笑,”他说,“32年能攒下这么多的垃圾。” 戴维·科尔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说:“我很遗憾。” “没什么可遗憾的。”皮尔逊粗声粗气地回答。他关上最后一个抽屉,把文件放到行李箱里。“我听说你找了份新工作,恭喜!” 科尔曼真心实意地说道:“我唯愿事情没有弄成这样。” “现在已经太迟了。”他猛地锁上行李箱,四下一看。“嗯,我估计东西都在这里了。如果你发现任何别的东西,把它和我的养老金支票一起寄过来吧。”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科尔曼说。 “什么?” 科尔曼认真地说道:“那个护士学员,就是做截肢手术的那个学生。今天早上我解剖了残肢。你是对的,我错了。是恶性的。毫无疑问是骨肉瘤。” 老人家顿了顿。他的思绪看上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没有说错,”他慢慢地说道,“最起码这一个没错。” 他拿起外套往门口走去。他看上去就要走出去了,却又转回身,似乎有些踟蹰地,他问道,“你介意我给你提点建议吗?” 科尔曼摇了摇头。“请说。” “你还年轻,”皮尔逊说,“浑身是劲儿,一腔热血,这是好事。你业务上也很在行,紧跟时代潮流,也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知识,我今后也没机会知道了。听我一句劝,保持这种状态吧。不要小看这一点,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朝他刚刚腾空的桌子挥了挥手。“你坐到那把椅子后面,电话铃就响了,院长要跟你谈预算。下一分钟,实验室的一个工作人员不想做了,你要去安抚。然后医生也会跑过来,不是查这个报告,就是要追那个结果。”老人家脸上露出苦笑。“然后,还有推销员,带着永远摔不坏的试管,还有永远烧不烂的酒精灯。你见完这个,又来一个,这个刚走,那个又来了。直到一天都过完了,你就会觉得奇怪,不知道一天是怎么过的。一整天都干了什么呢?” 皮尔逊停顿了一下,科尔曼等着他说。他感到在这些词句里蕴含着老病理科医生过往生命的一部分。他接着说:“第二天可能也是这么过了,第三天,然后第四天。然后你发现一年就这样一晃而过,一年又一年,当你耗在这些事情上的时候,你会派其他人去听取医疗上的新发现,因为你自己已经没有空了。然后你也就放弃了学术研究,因为你的工作已经够忙了,一到晚上就累得精疲力竭,完全没有心情看书。然后突然之间,有一天,你会发现所有你知道的东西都过时了。那时候再想改变,一切都太迟了。” 因为激动,皮尔逊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把一只手放在科尔曼的手臂上,恳切地说道,“听听一个老人家,一个过来人,一个掉了队的人一句劝。千万别走我的老路!要是没办法,把自己锁到柜子里也行!要是没办法,把电话和文件都扔到一边!去读,去学,去听,去跟上这个时代!那样他们就永远也碰不了你一丝一毫,永远都不能对你说,‘他玩完了,被淘汰了,过时了。’因为你知道的和他们懂的一样多,甚至更多。因为你不但有知识,你还有经验……”话音落下,皮尔逊转身离开。 “我会努力记住的。”科尔曼说。他恭敬地补充说道:“我送您到门口吧。” 他们爬上病理科的楼梯,来到医院的一楼,喧嚷的黄昏才刚刚开始。一个护士手里拿着食物托盘,笔挺的制服沙沙作响,她匆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挪到一边让一辆轮椅先过,一个中年人坐在轮椅上面,一条腿打了石膏,手中拿着的一副拐杖如同从船舶上取下的船橹。又有三个小护士笑着走了过去。一个女义工推着一辆装着杂志的手推车。又有一个男人紧握着一束鲜花走向电梯。在看不到的地方传来孩童哭闹的声音。这就是医院的世界:一个活着的有机体,外面广阔世界的一面镜子。 皮尔逊环顾四周。科尔曼心想:32年了,他什么都见识过了,这也许是最后一瞥了。当轮到我自己时,我会如何自处?我会记得32年前的此刻吗?我会有更深的体悟吗? 公共广播系统传来呼叫声:“戴维·科尔曼医生。科尔曼医生请到外科手术室。” “开始了,”皮尔逊说,“这将会是一个冰冻切片,你还是去吧。”他伸出了手。“祝你好运。” 科尔曼发现自己有些语塞。“谢谢你。”他说。 老人点点头,转身离开。 “晚安,皮尔逊医生。”这是一位护士长的道别。 “晚安。”皮尔逊说着便往外面走去。在一块“禁止吸烟”的标志下,他停了下来,又点燃了一支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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