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沙海无澜 作者:阿摩司·奥兹 内容简介 约拿单出生并生活在基布兹二十余年。他与父母 之间冲突不断,夫妻生活也平淡如水,因而备感压抑。俄罗斯青年阿扎赖亚来到基布兹,为约拿单妻子的美丽所倾倒。约拿单却于此时悄悄离去。家里起了轩然大波,父母互相埋怨,妻子默默地忍受着。约拿单冒着被阿拉伯士兵俘虏的危险,穿过边境,前往红石城佩特拉。没想到自己一直向往的地方已成了一座地狱,几经波折之后,他重返基布兹 《沙海无澜》是一部波澜壮阔的作品,借家庭生活呈现以色列几十年的历史,奥兹注重表现主人公对于个人和家庭的忧患,以及对社会生活的思考,把注意力引向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出当代以色列人的生存危机意识。新版的译文及注释已请译者重新修订。 第一章 有一天,一个男人会收拾行囊,离家出走,把一切都留在身后。留下来的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1965年的冬天,约拿单·利夫希茨就决定这样离开妻子和那个生他养他的基布兹[1]——这一回,他终于下决心离开家园重新生活了。 在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以及在军队当兵的那些年里,他都被困在一个小小的圈子里,那里的男男女女总是想方设法不让他迈出圈子一步。他开始感到他们在阻拦他、妨碍他,他觉得绝不能让他们再这样做下去了。他们常常围坐一圈,高谈阔论什么“积极发展”、什么“消极现象”等一些他几乎无法弄懂的词儿。有时,傍晚时分,他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鸟儿飞进暮色之中。这时,他会平静地想:这些鸟儿终将一死。倘若某个晚间新闻的播音员讲到“形势严峻”,他会自言自语:那又怎么样?如果某个下午他在基布兹另一端被大火烧毁的柏树林旁边散步,碰到什么人问他跑到这儿干什么,他会显出一副不屑回答的样子说:“噢,我只是随便逛逛。”可是稍过一会儿,他又会问自己:我到底在这儿干什么呢? 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基布兹的人都这么夸他。是的,要是他不那么内向就好了。他们说,但他就是那个样子:一个敏感的家伙。 他现年二十六岁,平日沉默寡言,或者可以说郁郁寡欢。他发现自己最渴望的是独自一人,遗身物外,静心思索,全神探究,把一切弄个明白。他时常感到自己在虚度年华,在喧闹争吵中耗去生命。在一间烟雾弥漫的屋子里,人们喋喋不休地就某个怪诞问题进行着一场枯燥乏味的争论。他既不清楚这场争论是为了什么,也不愿加入进去。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收拾行囊、离家出走,到别的地方去,到一个正在等待他却又不会永远等待他的地方去。1939年,在约拿单出生之前六个星期,本耶明·托洛茨基就逃离了基布兹,离开了这个国家。约拿单从未见过这个人,甚至连他的照片也没见过。托洛茨基是一个夸夸其谈的理论家、一个性情暴躁的学生。他来自哈尔科夫[2],志愿来到上加利利[3]一个采石场当了一名勤勤恳恳的工人。后来,他在我们基布兹住了一阵子,在这里,他违背了自己的信条,爱上了约拿单的母亲哈瓦。他以最崇高的俄罗斯方式爱着她——痛哭流涕、发誓诅咒,以及狂热的表白。可是这些都太迟了,因为哈瓦已经怀上了约里克的孩子,并且已经搬进了约里克远在居住区另一端的那间小屋。 经过无休止的纠缠、写信、以死相逼和在干草棚后歇斯底里地大吵大嚷之后,经过集体商议、为寻求合理解决做了种种努力之后,经过一次精神崩溃和精心医治之后,那年冬末的一个晚上,恰好轮到这个托洛茨基站岗值勤。他带着基布兹那把老古董左轮手枪,忠诚地守卫着我们,一直守到破晓。这时,一阵极度的绝望袭上他的心头,于是他在洗衣房旁边的灌木丛中埋伏起来,专门等候她的到来。他跳出来,近距离向她开了枪。然后,他像一只被枪击伤的小狗一样尖厉地号叫着,疯狂地冲进牛棚,向刚刚挤完牛奶的约里克开了两枪,还向我们那头唯一的公牛斯塔克诺夫开了一枪。基布兹的人被枪声惊醒,迅速从床上跳下来。这个可怜的人在一阵狂奔之后,一头钻到一堆粪肥后面,把最后一颗子弹对准了自己的头部。 尽管没有一颗子弹击中目标,也没有流一滴血,但是这个备受相思之苦的年轻人还是逃离了基布兹,甚至逃出了这个国家。后来,他成了美国东部一度假胜地——迈阿密海滩——上的旅馆业大亨。有一次,他向我们捐赠了一大笔钱用来建造音乐厅。还有一次,他用生硬的希伯来语给我们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又是殷切希望,又是扬言威胁,或者干脆自告奋勇提出要求说他要当约拿单·利夫希茨真正的父亲。 有一次,约拿单在父母家中的书架上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纸片。纸片夹在一本陈旧的希伯来小说里,上面写了一首类似《圣经》中《雅歌》的爱情诗。它显然出自同一个本耶明·托洛茨基之手。不过,诗中的情人叫玛丽莎的以利亚撒[4],他爱的人是希尔希的女儿,叫阿苏瓦。诗名叫做《但是他们的心并不真诚》。纸片下端写着几个圆体铅笔字,笔迹流畅,但因为是用西里尔字母[5]写的,约拿单无法弄懂它们的意思。 多年以来,约拿单的父母从没有当着他的面提及本耶明·托洛茨基的事。只有一次,在激烈的争吵当中,约里克用波兰语对哈瓦说:“Twój komediant.”[6]她嘘声责骂道:“Ty zboju.Ty mord erco.”[7] 有时候,基布兹老一辈的人回忆说,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那么不可思议。那个家伙,仅隔两三英尺远,居然打不中一头牛。 约拿单努力想象着一个不同的地方,一个适合他的地方。在那儿,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工作和休息,不再被团团围困。 他打算到遥远的地方去,越远越好。那个地方要尽可能地不同于基布兹,不同于青年营,不同于沙漠营地,也不同于公路交会处。在公路交会处,排成长列的士兵在等待搭便车,他们忍受着干热的狂风以及蓟花、汗水、尘土和烘干了的小便混在一起所形成的恶臭。也许是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真正的大城市,那儿有河流、大桥、尖塔、隧道和巨大的怪兽雕像喷泉。每到夜晚,喷泉里都辉映着朦胧的灯光。喷泉旁也许站着一个孤独的女人,她面对水中的灯光,背对鹅卵石铺成的广场。在这个地方一切都可能发生:爱情,危险,神秘的邂逅和突如其来的征服。 他幻想着自己昂首阔步地走在一座大厦的走廊上,脚步轻盈得像一只丛林中的小猫。这座巍峨、冰冷的大厦的走廊上铺着地毯。他从门卫身边挤过,走进电梯。电梯的天花板上,圆形顶灯发出耀眼的银光。他走进涌动的人流中间,周围的陌生人都沉浸在各自的事情里,每个人都是完全孤立的个体。他自己的面部表情跟他们的一样神秘莫测。 所以,他想到国外去,一边学习,一边做些零活。比如说,他可以当守夜人,或者当服务员,甚至还可以当信使。他曾在报纸的招聘栏中看到一则这样的广告。倒不是因为他对信使的工作有一丁点儿的了解,只是有某种东西告诉他:朋友,那工作适合你。他想象着自己面对仪表盘和闪烁的显示灯,操纵着最新式的机器,身边围着坚毅英俊的男人和灵巧可爱的女人。这个国外的大城市毫无疑问是在美国,毫无疑问是在电影中的美国中西部地区。他终于独身一人,住在摩天大楼顶层一间租来的房间里。在那儿,晚上他可以准备入学考试,进而谋一份职业,踏上生活的金光大道。然后,他要继续前进,到那个正在等待他却又不会永远等待他的地方去。 那年暮秋时节,约拿单鼓足勇气,向父亲暗示了自己的计划。 不过,这个话题是约里克以基布兹书记的身份打开的。一天傍晚,约里克把儿子拦在通往俱乐部的石阶下,极力劝说他接管拖拉机库的工作。 约里克压低了声音,偷偷地对约拿单说着话。潮湿的微风吹在他们身上。晚霞被阴云遮住,只是在阵雨间歇才透出一丝光亮。一张被雨水浸透的长椅上铺满了湿漉漉的胡桃树叶。胡桃树叶已盖住了一个失灵的洒水器和一堆麻袋。约里克身材魁梧,虎背熊腰。他肩部以下的线条粗犷而挺拔,就像一个沉重的包装箱。但是他那苍白、病态的脸色和面庞上一块块斑驳松弛的皮肤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老花花公子,而不是一个坚持原则的老社会党人。约拿单则是个瘦高个儿,略微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一个劲儿地盯着长椅、被掩埋的麻袋和失灵的洒水器。突然,他猛地迸出一串话来,声音急促、低沉。 不!决不!他连听都不想听。管理拖拉机库不适合他干。他在柑橘林有活要干,还有葡萄柚等着要收。“我是说,待雨停了之后。今天我们当然不可能去收葡萄柚,可是只要天一晴,我们就又得开始干活了。再说,拖拉机库——我跟拖拉机有什么关系?” “这可真是件新鲜事。”约里克说,“如今没人乐意在拖拉机库工作了。Mazel tov[8]。前些年,大家争着抢着要到那儿去,因为人人都想成为机械师。现在倒好,突然之间,跟螺栓、螺母打交道反而变得有失身份。这些锡西厄人!匈奴人!鞑靼人!我不是针对你一个人,我是从总体上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瞧瞧你们那些年轻的工党分子,瞧瞧你们那些青年作家。不管这些了。我只要你先接管拖拉机库,直到我们找到一个长期的解决办法为止。而且,既然我要你帮这个忙,我就希望你能为你的拒绝做出更好的解释,而不是这样哭哭啼啼的。” “听着,”约拿单说,“听着,我只是觉得我不适合干这个。” “不适合?”约里克说,“什么你觉得不觉得?什么你适合不适合?我们这儿是干什么的?是剧团吗?难道我们是一群演员,正在决定谁来扮演鲍里斯·戈东诺夫[9]?你说你究竟干还是不干?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什么工作适合我,什么工作不适合我。你们还把这些刚愎自用、反复无常的胡说八道叫做什么自我实现啦,或者随你们叫它什么啦。干工作还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呢,嗯?” “你瞧,我只是说这工作不适合我干,”约拿单说,“你有什么好发火的呢?我天生不是干这个的料子,就这么回事。再说,我正在重新考虑自己的未来。可是你却在这儿淋着雨,跟我争论什么年轻的工党政客。你瞧,又下雨了。” 这一席话约里克并没有听到。或许他听得很清楚,觉得还是做出让步为好。不管怎样,他回答说:“那好吧,晚上睡觉的时候想一想,干还是不干,然后给我个答复。整个晚上都站在这儿争论是毫无意义的,况且雨都浇到我们头上了。说到头,你应该去理个发了。” 在一个星期六,约拿单的弟弟阿摩司从部队回家休短假。约拿单对他厉声呵斥: “你干吗总是讲些明年的事情?你根本没法知道一年以后你会在哪儿。我也不会知道。” 他又对妻子丽蒙娜说:“你觉得我该理发了吗?” 丽蒙娜久久地望着他,怯懦、迟疑地笑着,就好像被人问到了一个微妙的甚至是危险的问题。她回答说:“你留长头发挺好看的,不过要是你嫌头发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废话。”约拿单说。 要离开他从小就熟悉的气味、声音和色彩,不免使他感到有点难过。他喜欢夏末夜晚的芳香。夜幕徐徐降临的时候,芳香便笼罩了那片刚刚修剪过的草坪。穿过草坪,在夹竹桃丛的旁边,三只小狗在猛烈地厮咬着,争夺一只残缺不全的鞋子。一位老拓荒者戴着一顶高耸的工作帽,站在路旁看报纸,他的嘴唇嚅动着,好像是在祈祷。一位老妇人从他身旁走过,臂上挎着一只蓝色的篮子,篮子里面放着蔬菜、鸡蛋和一块新鲜的面包。因为祖辈留下的某种宿仇,她连头也没点一下就走了过去。“约拿单,”她会轻声说,“你瞧草坪边上的菊花,它们那么洁白,就像冬天里飘落在卢帕廷的雪花。”录音机的声音从幼儿园里传出来,和小鸟的鸣啾混杂在一起。在遥远的西边,在柑橘林那边,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一列货运火车驶过,发出两声呜呜的低鸣。 约拿单为要离开父母感到难过,也难舍那些安息日的前夜和节日欢庆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男女老少几乎全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穿着刚刚熨好的白衬衣和套衫,聚集在俱乐部里,唱起古老的歌曲。他也舍不得离开柑橘林中的铁皮小屋。有时,他会在干活的时候偷偷溜出来,跑到那里,待上二十分钟,浏览一下报纸里的体育专栏。他还为丽蒙娜难过。他舍不得夏日清晨五点钟那血红的太阳,它从东边嶙峋的小山后面冉冉升起,照耀着被遗弃的阿拉伯村庄谢赫达赫的废墟。每逢星期六他便在这些山岭和废墟中作徒步旅行。有时和丽蒙娜一起去,有时和丽蒙娜、尤迪和安娜特结伴同行,有时只是他一个人。他为要离开这一切感到难过。 晚上,约拿单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在想,不管等待他的是什么东西,那东西一定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如果他不快一点儿,它可能不等他就走掉了。早晨,他赤着脚,穿着内衣轻轻走到门廊,穿上他的工作服和靴子。靴子上粘满了泥块,其中有一只几天前裂开了一道口子,龇牙咧嘴地笑着,露出满口锈迹斑斑的铁钉。在小鸟凝滞的啼叫声中,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召唤他,催促他收拾行李离开,不是去葡萄柚果园,而是去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那儿才是适合他的地方,因为那儿是属于他自己的。他最好不要太迟了。 他一天天地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衰竭。是病了,还是失眠?有时,他的双唇会不由自主地低语:够了。就这样了。结束了。 他们从小就灌输给他的信仰、观念都在开始消失,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些东西在他心中变得越来越淡漠了。当那些人在基布兹的大会上大谈什么平等权利屡遭侵犯,什么加强集体领导的重要性,以及什么诚实的必要性时,约拿单便会独自一人坐在餐厅里最偏远的桌子旁边,躲在最南端的柱子后面,在餐巾纸上勾画海军驱逐舰。如果会议越开越长,他会继续画航空母舰以及一些他只在电影和杂志插图中见到过的舰艇。每当看到报纸上讲起战争危险在不断加剧的时候,他就会对丽蒙娜说:胡说八道。这些白痴只会这么瞎扯。说完,他就把报纸翻向体育版。 赎罪日前不久,他退出了青年委员会。在他心里,思想观念似乎都已消失。悲伤却陡然而生,像尖啸的警笛声一样忽起忽落。而且,即使是在悲伤消退的时候,比如说在他工作或下棋的时候,他仍能感到悲伤像一个体内的异物,在刺痛着他的心脏、喉咙、胸部和腹部。就好像他小时候做了坏事,尽管没被人抓到,也没有受到惩罚,但仍会感到害怕,整日整夜吓得浑身发抖。漆黑的夜里,他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眠。你这个疯狂的傻瓜,你,你都干了些什么? 约拿单渴望避开这种悲伤,像书中那些富有的欧洲人一样,逃到白雪皑皑的大山里去躲避夏日的酷热,或者跑到温暖的南方逃脱冬日的严寒。有一次,当他和朋友尤迪从卡车上卸下袋装化肥的时候,他对尤迪说: “嘿,尤迪,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局是什么?” “费加做的肉圆。他一星期做三回,里面只不过是不新鲜的面包加一丁点儿烧肉的调味品。” “不,”约拿单坚持说,“我是说正经的。世界上曾经有过的最大的骗局。” “好吧。”尤迪无精打采地说,“我猜是宗教,也可能是共产主义,或者两个都是。” “不对,”约拿单说,“是我们小时候听人讲的那些故事。” “故事?”尤迪惊讶地说,“你怎么会想起这个呢?” “那些故事跟现实生活完全相反。就是这样的,尤迪。你身上有火柴吗?还记得吗?那次,突击队袭击了努科卜的叙利亚人。有一个叙利亚士兵被炸飞了半个身子,我们把他放到吉普车里,把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点着了一支香烟,插在他的嘴里,然后走开了。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尤迪半晌没有回答。他从卡车上拖下一袋化肥,仔仔细细地把它摆好,用它垫底继续往上垒。然后,他嘘了一口气,用手搔着痒痒,转过身来瞅了约拿单一眼。约拿单正斜靠在卡车车身一侧抽烟。尤迪笑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呢?光天化日之下跟我卖弄哲学?” “胡说!”约拿单说,“我正在想我曾经读过的一本用英文写的小书。那本书内容有点下流,讲的是白雪公主吃毒苹果昏睡之后,七个小矮人真正对她干了什么。尤迪,那全是骗人的。此外,《亨赛尔和格雷特尔》、《小红帽》、《皇帝的新装》,还有所有那些动听的故事,说什么人人都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全是骗人的。” “说到骗人,把我的火柴从你口袋里掏出来,还给我。来吧,在埃特纳到来之前,我们赶快把剩下的化肥卸完。只剩下三十袋了,吸足一口气。” 约拿单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了下来。 决定来得那么容易,简直让人吃惊。到头来所有的困难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站在镜子前面,刮着胡子,低声说道: “他收拾好行装就离开。” 去年夏天,就在约拿单决定离开之前几个月,他的妻子遇到了一次不幸。这倒不是说约拿单把这件事当做他下定决心离开的原因。“原因”和“结果”这样的字眼对他来讲毫无意义。每年春秋季节,丽蒙娜喜欢观察候鸟迁徙。就像这些鸟儿一样,约拿单只是认为他离开的时刻到了。 两年前,丽蒙娜失去了一个孩子。后来,她又怀孕了,夏末她生下了一个死胎,是个女婴。医生建议她不要再试图生孩子了,至少暂时不要了。不过无论如何,约拿单是不想再试了。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收拾行装离开。 过了大约三个月之后,丽蒙娜开始从基布兹的图书馆借来一些有关非洲的书。每天晚上,她都坐在台灯旁边。淡黄色的灯罩反射出柔和、温暖的黄光。她把不同部落的种种仪式都详尽地抄录到一张张小索引卡片上:狩猎仪式、求雨仪式、驱鬼仪式、庆祝丰收仪式,等等。她用那双纤纤细手记录了纳米比亚村落的鼓乐谱,描绘了吉库尤[10]巫师的面具,记下了乌班吉沙立[11]的药物护身符和各种咒符。有一天,她在海法[12]给自己买了一张新唱片。唱片的封套上,一个赤身裸体的黑人斗士正在刺杀一头羚羊,几个设计成篝火状的英文字母醒目地写着“乍得的魔力”。 与此同时,田地里的干草已经捆好并放进了干草棚。套在履带拖拉机上的重犁正在翻地。那夏天里湛蓝、耀眼的天空也变得低沉、灰暗。秋来秋去,白天越来越短,光线越来越暗,黑夜却更深更长。约拿单负责采摘柑橘的工作,他的朋友尤迪负责运送。 一天晚上,尤迪提议他们两人去喝杯咖啡,顺便核查一下提货单,这样他们就可以准备申请报表了。 “急什么?这个季节才刚刚开始。”约拿单没有心思干活。 “要是你没有耐心核算账目,”尤迪建议说,“也许我可以自己先干。” “好啊。很好。” “别担心,约尼[13],我会把情况告诉你的。” “你没必要那么做。” “没必要?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着,尤迪,你要是想当这儿的头,就尽管当好了。”他什么也不再说了。 他不喜欢言辞,也不信任言辞。所以,他缓慢地、慎重地准备着和丽蒙娜的谈话内容,预备着将会出现的泪水、争吵、哀求和指责。但是他考虑得越多,就越感到不能为自己找出正当的理由。直到最后他脑子里空空如也,连一个理由也找不出来了。 他不得不直截了当地告诉丽蒙娜事情的真相,而事情的真相也许只要一句话便可表达清楚:“我不能再让步了。”或者仅仅是说:“我已经晚了。” 但是丽蒙娜一定会问“向谁让步?”或者“干什么晚了?”那样的话,他该说些什么呢?也许她还会号啕大哭或者惊呼:“约尼,你疯了!”对此,他知道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对不起。”或者说:“嗯,就是这么回事。”不过,他这么做只能使丽蒙娜把他的父母和基布兹所有的人都拉来反对他。 听着,丽蒙娜,这不是一件用言语可以说得清楚的事,也许就像你的那个“乍得的魔力”一样。也不是“乍得的魔力”,乍得那儿没有魔力。哪儿都没有魔力。我是说,我没有别的选择,就像人们听说的那样:“我已经被逼到墙角,走投无路了。”所以,我得走了。 约拿单把离开的日期定在几天后的某个晚上,如果她开始指责或者恳求,他闭口不言就是了。 整个这段时间,他始终像一个在暴动前夜的地下工作者一样,小心谨慎地料理好日常事务。天刚破晓,他就穿着内衣来到门廊上,套上工作服,睡眼惺忪地跟他的靴带斗上一阵。他讨厌那只咧嘴傻笑的靴子。然后,他裹上那件破旧不堪的作战夹克衫,向拖拉机库走去。如果碰上下雨,他就用一条麻袋遮住脑袋和肩膀,边跑边骂,一路冲到拖拉机库。他先在肮脏的混凝土地面上做几分钟俯卧撑,然后开始检查那辆破旧的灰色福谷森拖拉机上的机油、燃料和水,再想办法发动那台哼哧哼哧、不肯运转的引擎,以便带尤迪和他们手下那群十几岁的小女孩去柑橘林。那些女孩子围在拖拉机库外面,等着领摘柑橘用的大剪刀。她们让约拿单隐约记起一个快要忘记了的故事:一些堕落的修女逃出修道院,跑去和住在小木棚里的伐木工人结婚。 约拿单工作的时候很少说话。不过,有一次,在休息的时候,他把报纸的体育版递给尤迪,并说道:“好吧。如果你想要的话,今年的提货单就都归你了。不过你要向我报告情况。” 到了下午,约拿单会回到家中,洗个澡,穿上暖和干净的衣服,打开煤油炉取暖,然后坐下来看报纸。冬天,到了四点或四点一刻,天色就逐渐昏暗起来,等丽蒙娜从洗衣房回来,做好咖啡和点心,就已经是黄昏了。有时,一喝完咖啡,他就去洗杯子和盘子。偶尔,在更换烧坏了的灯泡或者修理漏水的淋浴喷头时,他会回答她提出的一两个问题,或是疲倦地听她回答问题。 一天晚上,在新闻广播里,某位叫纳蒂戈尔的拉比谈起了宗教复兴,他使用了“荒漠和旷野”这个短语。后来,整个晚上,实际上包括第二天一整天,约拿单都心不在焉地念叨着这几个字,仿佛它们是什么咒语似的:旷野的魔力,乍得的荒原,乍得的沙漠,荒原的魔力。他告诉自己:朋友,深吸一口气,然后平静下来。从现在到星期三你有的是时间。 蒂亚,是约拿单那只棕灰色德国牧羊犬。冬天的时候,它就摊开四肢,懒洋洋地趴在煤油炉旁边的地板上。它已经老了,似乎天气一凉,它的风湿病就会发作。它身上有些地方的毛已经磨光了,露出下面的皮肤,像一条破旧的地毯。有时,它会突然睁开眼睛,用极其温柔的目光看着约拿单,使得他也眨眨眼睛。然后,它会用牙咬咬自己的大腿或者爪子,弄掉那些看不见的小虫子,接着站起身来,抖擞一下那张在它身上似乎嫌大的皮毛。它耷拉着耳朵,在房间里走动一阵,然后再次趴在炉子旁边,闭上一只眼睛,尽管尾巴还在继续摇晃着,可是稍过一会儿便也悄无声息了。这时,它会合上另一只眼睛,看起来完完全全睡着了。 蒂亚的耳朵后面生了疮,耳朵里很快便灌满了脓,必须要请兽医来看看了。兽医每个月来基布兹两次,给基布兹的牛羊作检查。他给蒂亚开了点药膏和一些白色的药粉,药粉是掺在牛奶中给蒂亚喝的。可是让它喝下这些药非常困难。约拿单为此不得不再次推迟离开的时间。他不时地在心中重复那些他打算和丽蒙娜讲的话。但是,说些什么呢?乍得的荒原?收拾行李离开? 冬天来临了。约里克染上了流感,而且背痛得厉害。一天晚上,约拿单顺路去看望他,约里克便把他训斥了一通。说他不经常来看望他们,责骂他拒绝接管拖拉机库,并批评了以色列年轻人的虚无主义。哈瓦打断了他:“约拿单,你看上去精神不好,而且很疲惫,也许你应该休息一两天。丽蒙娜也应该休息一下了。你们俩干吗不去一趟海法呢?你们可以住在佩萨基叔叔那儿,还可以去看看电影。” “把头发给我理了。”约里克又补充了一句,“瞧你那个样子。” 留下来的,无论是什么,都将留在原处。把在目的地并不需要的私人物品统统留下吧。那些东西跟你不再居住的房间一样陌生;跟你床头上那个自制书架一样陌生、空荡;跟你去年花了整整一个冬天用橄榄树干刻成的棋盘一样陌生、一样布满灰尘;也跟你的花园一样陌生,你曾打算在园中的铁杆上搭个葡萄架,却一直没有动手。不要担心。时间总会过去的。窗帘在阳光照射之下会渐渐褪色,书橱底层的杂志会慢慢泛黄。这些年来你一直与之搏斗的那些马唐、荨麻和莠草会在后院里再次抬头,你修好的水槽周围会再次长出霉菌。墙上的泥灰会剥落。门廊上的栏杆会生锈。丽蒙娜会一直等待你的归来,直到她明白再等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你的父母会执拗地埋怨她,或者互相埋怨,埋怨你,埋怨时间,埋怨最近的时尚,然而最终他们也会重归于好。你父亲会用他带着波兰语腔调的拉丁语大声闭哀叹:“Mea culpa[14]。”你的睡衣、作战夹克衫、工作服、伞兵靴都会被送给和你身材相近的人。不能送给尤迪!也许可以送给那个受雇在五金店干活的意大利杀人犯。其余的个人物品将被装进衣箱,存放到浴室顶部的小壁橱中。新的生活惯例将逐渐形成。丽蒙娜将被送到基布兹的学习班学习一门实用的手艺,不久就会为举行舞会和庆祝节日去布置餐厅。你的弟弟阿摩司将从军队退役,并和女友雷切尔结婚。也许他还会入选国家游泳队。不用担心。在那个时候,你将会到达你想去的地方。看看那里究竟有多么不同,多么适合你,多么新奇。不过,万一在哪个遥远的日子里,一丝怀旧情绪袭上心头,使你想起往日熟悉的微风,或远方传来的狗吠声,或黄昏时分猛烈的冰雹,于是你突然无法理解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是什么让你发了疯,是什么恶魔引诱你离开了家园、来到世界的尽头。若真是这样,那该怎么办呢? 雨下得很大。摘柑橘的工作暂停下来。兴高采烈的女孩子被送到了厨房和贮藏室。牛棚和羊圈上的铁皮屋顶被大风刮走了。尤迪自告奋勇去做了修理。约拿单·利夫希茨同意了他父亲几个星期之前提出的要求,接管了拖拉机库。“我要你知道,这可不是长久的解决办法,”他说,“只是眼前顶一下而已。” 对此,约里克回答道:“呃?对!很好。你先把那儿管得像个样子,让我们缓口气再想办法。谁知道呢?没准儿你会发现那儿可以让你实现自我呢。也许哪一天时尚变了,这个工作又会时兴起来的。” “你得记住,”约拿单说,“我可没有向你做过任何保证。” 于是,约拿单每天在拖拉机库工作六个小时。那儿要做的事情不多,只是照看一下拖拉机,偶尔出了点小故障就做些简单的维修。基布兹的其他机械大部分都冻住了,纹丝不动地在铁皮屋顶下躺了一冬天。起风的时候,屋顶哗哗作响。机油开始变黑、变黏。仪表盘上蒙上了一层水汽。你要想把这些庞然大物从沉沉的冬眠中唤醒,让它们运转起来,那你一定是疯了。就让它们安安静静地歇着吧。他对自己说,我之所以待在这儿,是因为天气太冷,又下着雨,况且我也不会在这儿待很久的。 每天上午十点钟,他会蹚着泥水,从拖拉机库走到五金店,和腿有点跛的博洛戈尼西一起喝上一杯咖啡,再浏览一下当天的体育新闻。 博洛戈尼西事实上不是意大利人,而是一个来自的黎波里塔尼亚[15]的雇工。他面色黝黑,满脸都是短胡茬儿,嘴里微微带着一股亚力酒[16]的气味。他有一只耳朵被撕裂了,像是一只熟透而烂掉的梨。他五十多岁,瘦高个儿,佝偻着身子,独自一人住在一间小木屋里。木屋的其中一半曾经住过一个制鞋匠,另外一半有时兼做理发店。他因为用斧子砍下了他哥哥未婚妻的头而蹲了十五年监狱,但是事情的原委却无人知晓。自然而然地,各种不同的甚至偶尔有些耸人听闻的说法便流传开了。他的面颊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向里凹陷着,看起来好像是刚刚吃了一口变质的鱼,既不能吞下去,也不能吐出来。不知是由于他在监狱里变成了一个虔诚的犹太教徒的原因,还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本·茨维[17]总统赦免了他。教化罪犯委员会给基布兹写了一封信,为他的品格做出了官方担保。于是他被雇来在五金店做帮工,还分到了那半间摇摇欲坠的油毡棚。 在基布兹定居之后,他就利用闲暇织起了毛衣,这门手艺是他在监狱里学会的。他给基布兹的孩子们织了很多非常漂亮的羊毛衫。有的时候,他还自己花钱买来针织杂志潜心研究,并仿照杂志里的式样给年轻姑娘们编织一些时髦的服装。他很少说话,但说话时声音像女人,而且总是小心翼翼的,似乎无论他说什么,都会使自己受到牵连,或者让你尴尬。有一次,在工间休息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喝咖啡,约拿单看着报纸,头也没抬地问:“我说,博洛戈尼西,你干吗老盯着我?” “我在瞧你的靴子。”意大利人极其温柔地说,他的嘴唇几乎没有张开,“你的靴子张了个大口子,水都进到里面去了,我马上替你修修?” “不麻烦你了。”约拿单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说完,他就去看报纸上两个体育专栏作家就前一天联盟杯半决赛的意外结果进行的争论。然后他翻到了下一页,开始看一篇关于一位来自南美的犹太人的报道。那人是整形外科医师,也是足球明星。他已经在以色列定居,并且跟耶路撒冷的一支球队签了约。 “我还没修呢,你不用谢。”博洛戈尼西固执地说,“你为啥谢我?为啥?” “为你的咖啡。”约拿单说。 “你要我给你再导(倒)一杯?” “不,谢谢。” “你瞧瞧,这叫什么话?我啥也没干你又谢我?为啥呢?没修理,就不用谢,也不要发火。” “好的。”约拿单说,“没有人发火。你为什么不安静下来,博洛戈尼西,好让我静静地看会儿报纸呢?” 他又自言自语:这次不能再让步了。今晚。你今晚就动身。或者,最迟明天晚上。 下午,约拿单回到家中,点燃了煤油炉,洗了洗手和脸,坐到了一对扶手椅中的一把上,等待丽蒙娜回来。为了御寒,他在腿上裹了一条棕色的毛毯。一张晨报摊开来放在面前。从那上面他时不时看到一些令人震惊的消息。其中一则报道说,曾为妇科医生的叙利亚总统奴尔·爱德·丁·爱尔·阿塔西和曾为眼科医生的外交部长尤素福·佐恩分别在帕尔米拉[18]举行的一次疯狂的群众集会上发表讲话,呼吁消灭以色列。眼科医生还以在场所有人的名义起誓,要让以色列人流尽最后一滴血,因为只有鲜血才能洗清阿拉伯人蒙受的耻辱。如果要让他们自己的神圣事业为世界带来正义的曙光,就必须抛洒鲜血前进。还有一则报道说,在海法,一名阿拉伯青年因从窗户偷窥邻居家一个犹太妇女脱衣服而受审,但是他用流利的希伯来语引证大卫王[19]和拔示巴[20]的先例为自己辩护。报纸上说,纳科迪蒙·茨列立钦法官感到这种新颖的申辩极为有趣,所以只对年轻人严厉斥责了一番,并给了他一次警告,便把他释放了。报纸中间一页的角落里记述了苏伊士动物园进行的一项实验。在实验过程中,不合时令的光和热被送入熊穴,以测试狗熊冬眠的深度,结果一只狗熊从冬眠中醒过来便发疯了。 排水管里持续而单调的雨滴声使约拿单很快打起了瞌睡。报纸滑落到地上。他睡得不深,而且很不安宁,先是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了一阵,后来便做起噩梦。在梦中,海法来的妇科医生施林格变成了狡猾的叙利亚特工。(施林格医生有些口吃,他曾为丽蒙娜做过治疗,并告诉她不要再试图生孩子。)约里克代表情报部门要求尤迪、约拿单和埃特纳冒险旅行到北方某地,用斧头从背后把这个危险人物劈死在他的藏身之处。不幸的是,约拿单那把左轮手枪中的六发子弹全都是用湿的脱脂棉球制成的,所以没有一发子弹能穿透那人的皮肤。那人只是咧嘴笑着,露出满口的坏牙,嘶叫着:“Ty zboju!”约拿单睁开眼睛,发现丽蒙娜站在面前。“现在已经四点一刻了,”她说,“天也快黑了。你干吗不多睡一会儿呢?我正好可以去洗个澡,再煮点咖啡。” “我没睡,”他回答说,“我只是在考虑些事情。你知不知道叙利亚的独裁者也是一名妇科医生?” “我进来的时候,你正睡着呢。”丽蒙娜说,“我吵醒了你。不过,咖啡马上就好。” 她在电水壶里烧上水,然后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最后把咖啡和糕点端上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羊毛衫和一条蓝色灯芯绒裤子,显得身材苗条,体态匀称,而且白白净净的。她浑身散发着杏仁香皂和香波的刺鼻香味,一头刚刚洗过的长发色泽光亮,使她看上去像一个羞涩的女中学生。他们面对面坐在那对扶手椅里,让收音机里的音乐来填补房中的寂静。收音机里的音乐结束之后,他们又用唱片放起了节奏强劲、充满激情的非洲丛林音乐。 即使在最高兴的时候,丽蒙娜和约拿单彼此也很少说话,只有在非说不可的时候才说上几句。争吵早已变得毫无意义。现在,丽蒙娜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她蜷腿坐着,两只手缩在羊毛衫的袖子里,看起来好像是冬天里一个坐在公园长椅上瑟瑟发抖的孤单小女孩。 “等雨停了,我就去弄些煤油回来。油罐都快空了。”她首先打破了沉默。 约拿单把香烟在铜制烟灰缸边上捻灭。 “不用你去,我去吧。反正我正准备找西蒙聊天。” “那你干吗不把你那件旧夹克给我?这样,你出去的时候我可以在家中把扣子缝牢。” “上星期你为了缝扣子就整整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那是你那件新夹克,我想给你缝一下那件旧的,那件棕色的。” “帮帮忙吧,丽蒙娜,别管那件破烂儿了,它都快散架了。要么把那件该死的破烂儿扔掉,要么就把它送给那个意大利人。他每天早上都要给我煮咖啡,还要反过来感谢我。” “约尼,那件夹克你谁也别给。我可以把它缝好的,只要把衣肩往外放一点儿就行了。你上班的时候还可以穿上它保暖呢。” 约拿单什么也没说。他把一盒火柴倒在桌子上,试着摆了一个简单的几何图案,然后用手拨到一边,接着又摆了一个复杂一些的图案,又把它拨到一边。他把火柴收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回火柴盒里。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那声音嘶哑、苍老、干瘪,还带着几分嘲弄:那个家伙,在三英尺远的地方居然打不中一头牛。“但是他们的心并不真诚。”约拿单想起了这个唯一可能的回答。 “我得把它补一下,”丽蒙娜坚持说,“你可以穿着它上班。” “噢,棒极了!”约拿单说,“肯定会引起轰动的。哪天早晨上班的时候,我会穿件运动衫亮相。也许我应该系上一条领带,再像个特工一样,在胸前的口袋里放上一条白手帕。然后按我父亲唠叨的那样把头发剪短。你听到了吗?丽蒙娜,风刮得多大呀!” “风也许很大,不过雨停了。” “那我最好出去一趟。跟西蒙聊聊,再去弄点煤油。我还应该和尤迪一起坐下来把账目核查一下。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约尼。” “好吧,再见。” “等一下。不要穿你那件新夹克,穿那件旧的吧。你回来以后我再缝它。” “噢,那样不行,它会湿透的。” “我们说过雨已经停了的,约尼。” “我们说过!我们说的多顶用啊!就算我们说过,那又怎么样呢?等我回来的时候,雨会再下起来的。实际上,现在已经开始下了。你就听听那雨声吧。要下大暴雨了!” “别出去了,约尼。再坐一会儿吧。我再给你倒点咖啡。如果你想找点东西送给那个意大利人,你干吗不把那一听速溶咖啡送给他?我们从来不喝那个。我喜欢煮清咖啡,又香又浓。” “听着,丽蒙娜,那个意大利人,你知道他怎么说‘我给你倒一杯’吗?他说‘我给你导一杯?’你知道他怎么说‘倾盆大雨’吗?他说‘翻盆大雨’。你没有听我说话。为什么每次我跟你说话,你都不听,不回答,总是那么心不在焉呢?为什么?” “别发火,约尼。” “你也这么说。你们今天到底都怎么啦?今天早上起床以后,每个人都叫我别发火,而我根本就没发火。就算我想发火,那又怎么样?难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吗?今天一天,每个人都要跟我争论,你、那个意大利人、我父亲、埃特纳,每一个人!这真能把我逼疯了。每天白天,那个意大利疯子总想帮我修靴子;每天晚上,你又要给我缝那件破夹克;每天夜里,我父亲又非要我接受他翻腾出来的新工作。帮帮忙,行吗?你看看这张报纸,看看那些叙利亚人。我父亲总想跟他们和解,跟他们称兄道弟,甚至想跟他们同床共枕。看看他们是怎么谈论我们的。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我们全都宰掉,然后喝我们的血。咳,你又走神了。我说的话,你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在听呢,约尼。你怎么啦?我又不是你父亲。” “我不管你是谁。我只想让你听听外面的雨声,而不是告诉我说雨停了,让我出去弄你的煤油。帮帮忙吧,到窗户那儿去。你不是瞎子吧?好好看看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丽蒙娜和约拿单继续面对面坐着,沉默不语。夜色越来越深。树梢剧烈地晃动着,嘎嘎作响,仿佛有一把斧头正在砍树似的。呼啸的风中传来奶牛惊恐的哞叫声。约拿单突然想到了废弃的阿拉伯村庄谢赫达赫。就在这个夜晚,倾盆大雨也许正在冲毁那里的最后一间土屋,把它化为泥土。低矮的残垣断壁也将最终倒塌。黑暗中,一个松动的石块在和其他石块相互依附了二十年之后终于倒向了地面。在这样一个夜晚,谢赫达赫的山上不会有任何生命,不会有游荡的狗,也不会有孤独的鸟。对于博洛戈尼西或者本耶明·托洛茨基这样的杀人犯来说,那里可是一个绝好的藏身之处。或许对我来说也是。没有一个人在那儿,只有寂静、黑夜和冬日的寒风。只有被毁坏的清真寺尖塔,它扭曲得像一棵被伐倒在地的树的树干。那尖塔是杀人犯的老巢,小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那是恶匪的老窝,他们说,一旦把它夷为平地,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从那个尖塔里,他们往基布兹打冷枪。但是,那个尖塔被一发迫击炮弹从正中间劈成两半,据基布兹里的人讲,那发炮弹是由犹太部队的总司令亲自瞄准的。 从前,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独自一人跑到谢赫达赫,寻找埋藏在那儿的金币。据说,金币藏在村长屋里的地板下面。我掀起涂有绿漆的瓦片,想找出下面有没有通往藏宝地点的秘密阶梯。我吓得浑身发抖,因为那儿有猫头鹰、蝙蝠,还有夜间潜伏在那里的鬼怪,它们会伸出尖细的手指从背后把你掐死。我一直挖,可是挖出来的只是一些奇怪的灰色尘土,像是古时候留下来的灰烬,还有一块腐朽的大木板。我把大木板推到一边,发现下面只是一些破旧的马具、脱谷机、一把已经支离破碎的木犁和更多的尘土。我继续挖,一直挖到夜幕降临。某些鸟儿开始发出幽灵般的尖叫声,这时,我拔腿就跑。我冲下山去,却在干河的岔路口拐错了方向,所以不得不从那些快要倒塌的房屋中间一路跑回,跑到荆棘丛生的田野,跑到灰白色的老橄榄树林。我跑呀跑呀,一直跑到老采石场。远处有豺狼在哀嚎,近处却只有我这么一个小男孩,那些死去的村民像那两个叙利亚医生一样,正渴望喝到鲜血,渴望进行一次血浴。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谢赫达赫最后留给我的只是胸前的一道伤口和极端的恐惧与忧伤。这种恐惧和忧伤不断地啃噬着你,折磨着你的灵魂,驱使你立即动身,到荒原上寻找生命的印迹。还有那绵绵不断的雨水,在黑暗中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这一整夜,直到明天,甚至永远都不会停下来。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我没有来生。我拥有的这次生命在飞快地流逝。此时此刻,有什么声音在呼唤着我,催我离开。谁会补偿我已经浪费掉了的时间呢?万一我到得太迟了怎么办? 约拿单站起来,伸出毛发浓密的手摸索着电灯开关。等他终于找到了开关并把灯打开的时候,他眨了一会儿眼睛,感到有些害怕,或者是有些惊奇:这个奇怪的电路居然把他的意愿、墙上的白色开关和天花板上淡黄的灯光连接了起来。他又坐下来,转向妻子。 “你睡着了。” “我正在绣花呢。”她回答说,“等到了春天,我们就会有一块漂亮的新桌布了。” “你干吗不开灯呢?” “我看你正在想问题,我不想打搅你。” “还有一刻才到五点,”约拿单说,“可是我们已经不得不把灯打开了。就像在斯堪的纳维亚一样,还有我们在学校学过的泰加群落[21]和冻原。丽蒙娜,你还记得泰加群落和冻原吗?” “是在俄罗斯吗?”丽蒙娜小心翼翼地问。 “胡说,”约拿单说,“都在北极圈附近。在西伯利亚、斯堪的纳维亚,甚至加拿大也有。你有没有看这个星期的报纸?报纸上说鲸鱼快要灭绝了。” “你对我说过了。我不想那么费事去看报纸,因为听你给我讲更好。” “你瞧瞧炉子!”约拿单生气地说,“快要灭了。不管下不下雨,在它开始冒烟之前,我必须弄些煤油回来。” 丽蒙娜的后背微微弯曲着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她的刺绣,好像一个用功的女学生在做家庭作业。 “带上手电。” 约拿单拿起手电,一声不响地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把炉子灌满油,然后就去洗手,可是粘在指甲周围的机油怎么也洗不掉。 “你浑身都淋湿了。”丽蒙娜温柔地说。 “别担心,”约拿单说,“没关系的。我照你说的,穿了那件棕色的旧夹克。不要为我担心得太多。” 蒂亚趴在约拿单身边,睡得很熟。约拿单把最新一期的《象棋世界》展开铺在桌上,全神贯注地思考着其中的难题,结果忘记了手中的香烟,直到烟灰落到了杂志上他才清醒过来。当他再次点燃香烟的时候,一阵轻微的颤抖从蒂亚的头部一直传到尾巴。它的耳朵猛地竖起来,很快又耷拉了下去。但是丽蒙娜却一直保持着安静。房间里静悄悄的,约拿单可以不时地听到卧室里那个笨重的闹钟发出的滴答声。 丽蒙娜臀部瘦小,乳房小巧坚实,手指修长。从背后看,她长得苗条纤瘦,线条清晰,就像一个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女,或者是一个在女子娴雅学校[22]受过良好教育的学生,懂得站要站得笔直,走路不能扭动臀部,坐要坐得挺直,两膝要并拢,而且要尽职尽责地完成要求她做的事情。偶尔,丽蒙娜会把头发盘起来,高高地梳一个髻,露出后颈上轻微的汗毛。这种时候,约拿单总是求她把头发放下来,因为她的后颈部分裸露太多,让他感到难为情。她那双黑眼睛间隔很远,看上去总是朦朦胧胧的。她的嘴唇也是如此,冷冰冰的,蒙着一层阴影,显得异常平静。即使在她说话和微笑的时候,这种平静也不会消失。在任何情况下,她都很少露出笑容,即使偶尔笑一笑,那笑意也不是挂在嘴唇上,而是从嘴唇周围缓缓展开,犹豫不决地扩散到眼角,就好像一个小女孩看到了一些不该小女孩看的东西。 约拿单确信,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丽蒙娜从不受所见所闻的影响或左右。我倒不如跟一幅昂贵的画像生活在一起呢,他忿忿地思忖着。或者跟一个家庭女教师一起生活,让她教我学会永远满足。为了祛除这种念头,他会求助于“我的妻子”这几个字。这是我的妻子,他低声对自己说。这是丽蒙娜,我的妻子。这是我的妻子,丽蒙娜。但是,“我的妻子”这几个字似乎属于别的地方,属于历史悠久的家族,属于电影,属于满是孩子、卧室、厨房和女仆的宅院,而不属于丽蒙娜。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也许除非是斯威士兰[23]部落的护身符。而且,即使是对这些,也只是在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关心一下,因为在她心里,所有东西都是一模一样的。我的妻子,她脑子里又开始想我那件棕色的旧夹克了,而且现在夹克还湿了。 “我说,丽蒙娜,差不多就行了。” “好的,我已经快缝好了。我把衣肩往外放了一点。你想穿上试试吗?” “没门儿。我已告诉过你一千次了,把那件破烂玩意儿扔到垃圾堆里去,或者就送给那个意大利人。” “好吧。” “好什么?” “把它送给那个意大利人呀。” “那你干吗还在那上面忙乎整整一个晚上?” “我只是把它补一补。” “我一直跟你说我绝不会穿的,可你他妈的为什么非要去补呢?” “你自己看看,有两个地方都磨烂了。” 十点钟的晚间新闻过后,约拿单走到小门廊上去抽每天的最后一支烟。借着烟头上那一小团亮光,他看到雨下得是那么小,却又是那么绵绵不断。他喜欢寒风刺入肌肤的感觉,喜欢闻泥土被浸润之后散发出来的气息。天色太黑,看不清地面。他站在那儿等待着,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他为弟弟阿摩司感到难过。在这么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他也许正和弟兄们埋伏在边界附近某个干河口的岩石后面,等着对付那些阿拉伯越境者。他也为夏末丽蒙娜生的那个死婴感到难过,没有人告诉过他那个婴儿被怎么处理了。然而,那个幼小的生命正躺在黑夜中的某个地方,躺在厚厚的泥潭中。仅仅五个月之前,他还用手掌感觉过小生命在母亲子宫里那种奇异的蠕动。远处传来了沉闷的狗吠声,这声音如果不是从谢赫达赫传来的,会从哪儿传来呢?突然,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烟头掉到了地上。乍得的魔力,他大叫了一声,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叫喊。他弯下腰,捡起微微闪亮着的烟头,把它扔到雨中。他看着那团亮光逐渐熄灭,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对自己说:好吧,好吧。接着转身回到了屋里。 丽蒙娜在他身后将门锁上,拉上窗帘,然后像一个没上发条的机械玩具,站在沙发和书橱之间。 “这样行吗?”她问,然后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对,行了。” 约拿单回答说:“对,就这样。现在,我们去睡吧。” “现在。”她重复了一遍。 他不知道她的回答是允诺,还是疑问,是表示惊奇,还是仅仅表示同意。 “后来,我没去找西蒙聊天,也没去找尤迪搞那些账目。” “没去就没去,”丽蒙娜说,“没关系的。你可以明天去,也许明天就该放晴了。” 他们躺在双人床上,各自蜷缩在一条厚厚的毛毯下面。丽蒙娜躺在靠墙的一侧,约拿单躺在靠窗的一侧。他们打开收音机,让夜间电台播送的音乐淹没哗哗的暴雨声,他们低声说着话。 “约尼,星期四你和牙医有预约,别忘了。” “我不会忘记的。” “明天会放晴的,已经连续下了三天了。” “对。” “约尼,你听。” “什么?” “打雷声!风刮得好厉害,玻璃窗在哗哗响。” “嗯,不过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鸟儿挺可怜的。我把收音机关掉吧?” “好吧。睡吧。都快十一点了,我明天六点半就得起床。” “我不担心。” “睡吧,丽蒙娜,我们又不是待在暴风雨里。” “对,我们是在家里。” “那就睡吧,我很累了。晚安。” “我睡不着。你总是一躺下就睡着了,我却不行。” “怎么啦,丽蒙娜?” “我有点担心。” “那就别担心了。这样就行了。睡吧,晚安。” 两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谁也不碰谁。她知道他没睡着,他也知道她知道这一点。屋外,低沉的乌云随风飘向西面的山峦。那些山峦一片宁静,巍然矗立,纹丝不动。它们只属于它们自己,然而,即使是对它们自己,它们也是陌生的。 第二章 蒂亚身上的脓疮过了两个星期才好。它又开始在炉子旁昏昏沉沉地睡起来。一天晚上,它睡着了以后,它的呼吸突然停止了一会儿。约拿单吃了一惊,以为它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等到发现这只是一场虚惊时,他便下定决心:明天晚上出走。 当天夜里,一个年轻人来到了基布兹。他从主干道上走来,一路步行,走了六公里远,然后沿着那条从农舍旁边经过的拖拉机道,踏着泥泞走进了村庄。难闻的气味——养禽场里的酸臭味,羊圈里的恶臭味,干草潮湿以后发出的腐烂味,牛粪和仓库旁边一条堵塞了的污水管道发出的刺鼻的臭味,以及一堆冒着泡沫的腐烂柑橘皮的霉味——立刻扑鼻而来。 在暗淡的暮色中,第一个撞见年轻人的是埃特纳,他当时正在往牛棚的食槽里送饲料。他注意到饲料库后面浓密的灌木丛中有沙沙的响动,便猜测准是又有一头小牛从牛棚里跑了出来。一想到这儿,他暴跳如雷。 那个门闩又松了。斯塔奇尼克忘了去修,我也没有用铁丝把它拴上。这一次我要改变一下,我什么都不管了。不对,我要到讲演厅去把这个斯塔奇尼克从他那个犹太哲学小组里揪出来,把他拖到这儿来,让他穿着他最好的衣服收拾他自己的这副烂摊子。我才不管呢。在这个星期,这已经是第二次有牛跑出来了。斯塔奇尼克将再没机会大发议论,说我们工作多么不细致,说现在的年轻人生活太舒服,怎么走下坡路了。不对,等一等,还不是一头小牛。 年轻的陌生人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先露出一张脸,然后才露出肩膀和双手。他用双手拼命地拨开身边湿漉漉的树叶。他穿着一条灯芯绒裤和一件浅色的夹克,看起来就要奔埃特纳径直冲过来。刹那间,埃特纳几乎想要把他绊倒,先给他一拳。可是,陌生人跑着跑着突然停了下来,颤抖着站在那里,浑身湿淋淋的。他一定是在雨中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在灌木丛里迷失了方向。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头发全都湿透了,雨水从发梢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的肩上挎着一只粗糙的军用挎包,一手提着一个大吉他盒。 埃特纳打量着这个新来的人。他差不多还是一个小男孩,瘦骨嶙峋的,长着一副瘦削的肩膀。他摇摇晃晃地站着,似乎不太用力地一推就可以把他推翻在地。埃特纳最初的担心消失了,转而显得有些焦躁。埃特纳身材魁梧,金发碧眼,浑身毛发浓密,长着一只狮子鼻和瘦长突出的下巴。他叉开双腿,两只沉重的劳动靴稳稳地踏在地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新来的人,最后他说: “晚上好。” 这几个字听起来与其说是问候,不如说是提问,因为埃特纳仍然感到陌生人实在很古怪。 年轻人脸上闪过一个过分绽露的笑容,但笑容又立刻消失了。他带着轻微的异国口音应了一声“晚上好”,接着便询问他到哪儿可以找到基布兹的领导。 “你是指基布兹的书记?书记病了。”埃特纳回答道,他的声音沉着、缓慢。 “当然。”年轻人回答,那口气听起来似乎连三岁孩童也知道基布兹的书记很容易生病。“当然。”他重复了一遍,“我非常理解,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但是,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基布兹应该是实行集体领导的,肯定有个代理人,或者有个暂时负责的人。” 埃特纳将硕大的脑袋点了好几次。他给年轻人逗乐了,几乎露出了笑容,但是等他看清楚年轻人的面孔之后,便不再感到可笑了。年轻人面色乌青,看上去又喜又悲,两只眼睛紧张不安地眨着。事实上,他的举止流露出几分紧张、几分恐惧,同时又给人一种谄媚的感觉,一种既狡猾又顺从的神情。埃特纳忍住笑,用军人般严厉的声音说:“那好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这次,他丝毫不像在提问。 年轻人没有立刻回答,他好像已经迅速地领悟到,埃特纳高人一筹的秘诀就在于他不急于回答别人的提问,所以决定自己也要采用这一招。他犹豫了一下,把吉他盒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突然摆出一副果断的姿态,伸出了一只手说: “你好啊,见到你非常高兴。我叫阿扎赖亚·吉特林。我打算待在这儿。我是说在这儿住下。如今,只有在基布兹才有公义,别处哪儿也找不到了。我想在这儿生活。” 埃特纳别无选择,只得握住了向他伸出的手。 阿扎赖亚·吉特林立刻做出反应。 “你瞧,同志,我不想一开始就被人误解。我绝对不是那种人,那种带着各种各样的困难来到基布兹、期望找到一个人间天堂的人。你们这儿的人仍然和睦相处。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除了仇恨、嫉妒和残酷之外什么也没有。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想加入你们的行列,改进我的生活。同别人和睦相处的过程中,我相信,一个人和自己内在的自我也会相处得更融洽一些。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这儿的负责人谈谈。” 外地口音。埃特纳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个地方的,他感到越发不耐烦了。他们正站在居住区边缘的一个斜坡上,四周一片荒凉。在他们身后三十米以外便是边界篱笆墙,墙上盘绕着一圈圈带倒刺的铁丝网,一缕昏黄的灯光从锈迹斑斑的铁丝网中射出来。他们脚下的混凝土路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淤泥。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难听的咕叽声,像脓水流淌的声音一样令人作呕。 埃特纳想起一件事来。有一次,斯塔奇尼克告诉他:三十年前,基布兹上住着一个学生,他发了疯,拿着一把左轮手枪,谁靠近他就朝谁开枪。 风在呼啸,空气阴冷。山坡上霜冻的草坪渐渐溶入暮色之中。树木为飘零的落叶哀悼。即使离他们最近的房屋也似乎不在身边,而是稀疏地分散在远处。山脚下大片的死水潭上升起一层薄雾。远处,一个女孩在大笑。 年轻人把吉他又换回到右手。埃特纳低下头,辨别着手表上的时间。他的工作服上散发着汗液、酸败的牛奶和粪便的臭味。 “好吧,”埃特纳说,“这样挺好。” “可以吗?我可以留在这儿了吗?我明天就可以开始干活,干什么都行。我带来了所有的个人材料,还有一封推荐信。” “等会儿。”埃特纳说,“你瞧,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到面包房。面包房上有牌子的,你一看就知道了。过了面包房有一个岔路口。向左拐,顺着路边的柏树往前走。到了柏树的尽头,你会看到两幢房子。这么说你明白吗?” “说得棒极了。” “等一会儿,别着急走,我还没说完呢。你到了那两幢房子以后,从中间穿过去。你会看到一幢凸面的长条形房子,有四个门廊。过了那幢房子你会看到第二幢,也是凸面的,也有四个门廊。敲倒数第二个门。那是约里克的家。约里克是这儿的书记。他就是你要找的人,你说你要找的那个领导。” “就是你说的那个病危的人?” “是病了,不过我可不知道是不是病危。他只要看你一眼就会活过来的。他会回答你的所有问题,还会告诉你该怎么办。你有把握不迷路吗?” “迷不了!”阿扎赖亚面色苍白,惊恐地回答,好像刚刚有人问他是不是想把某件贵重物品拿走,“在部队的时候,我差一点儿就被送去学习特种侦察。嗯,遇到你真让人高兴。有个说法叫做‘笑脸难忘’。我叫阿扎赖亚。请你接受我对你的谢意!” 去牛棚的路上,埃特纳两次耸了耸肩膀。那个吉他盒里装的真是吉他吗?他提醒自己,这个国家到处都是怪人。吉他盒可以装吉他,也可以装别的东西,随你怎么猜都行。他又感到一阵不安,也许是陌生人自己显得那么不自然的缘故。 如果年轻人是在寻找藏身之地的话,埃特纳想,那么再没有比基布兹更好的地方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开的,没有人会提出疑问。如今这个世界,只有在基布兹,你还可以找到一点儿正义。一个怪人,唔,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坐着没事干、整天织毛衣的博洛戈尼西,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寻求正义的人呢?这跟我毫不相干。 尽管如此,为了安全起见,埃特纳决定挤完奶、洗了头之后,去打听一下新来者的情况。他想,也许我本应该陪他一起去约里克家,以确保他不是来搞什么阴谋的。 等到往牛食槽里添完了饲料、往挤奶机上装橡皮管子的时候,埃特纳已经把陌生人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天气更加寒冷。前院里一层厚厚的落叶已经变成了黑色。枯黑的树叶在寒风中窃窃私语,发出一股湿乎乎的霉味,并和地上的积水散发出来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泥泞的道路两旁,路灯闪烁着昏暗的光线,这光线与其说是无形的光波,不如说是一种病态的黄色物质。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亮着灯。玻璃窗格上都结着霜花,所以,从屋外向里看,你只能看到飘动的窗帘和人的剪影。你可以听到一个孩童的叫喊,你可以听到笑声、责骂声,有时还有收音机里播放的乐曲。这些声音只要一挣脱窗户和墙壁的束缚,就好像着了魔法似的,即使是最欢快的声音,一到外面的雨中,也陡然变得忧郁起来。在这一片冰霜和黑暗之中——这不是深夜的漆黑,而是冬天日暮时分惨淡的灰暗——你可以想象到,在每一扇雾蒙蒙的窗户里面,有欢声笑语的家庭,有高高地堆放着儿童玩具的草垫,有刚刚洗浴过的小孩身上的气味,有摇曳着蓝色火苗的暖炉,还有披着毛料浴衣的妇女。在那里,在屋子里面,人们悠闲自在地过着真正的生活。这种生活你从未了解过,这种生活你曾由衷地渴望接触,并成为其中的一员,使你像变戏法一样摇身一变,成为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邻居、朋友、同事和兄弟,被所有的人接纳、爱戴,直到你和他们变得亲密无间。 那么,如何才能渗透这里的气味,深入屋子的内部,溶进闲谈、地毯、草垫、低语、乐曲和欢笑,感受羊毛暖融融的感觉、咖啡、女人、甜点和秀发的芬芳,共享报纸的沙沙声、盘碟的叮当声、灯光映射的房间里那宽阔柔软的双人床上用四只手铺展的雪白的床单和床单上的褶皱,以及雨点落在放下了的百叶窗上发出的砰砰声呢? 他看到三个老人冒雨站在路旁,向后仰着身子,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向前倾斜着凑到一起,似乎要分享什么秘密,也许只是为了挤到一起御寒。那是三株在风雨中来回摇摆的被雨水淋透的灌木。 收音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紧接着传出了一个新闻播音员低沉的声音,语气庄重、坚决,充满了爱国主义激情。但是,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说话的内容被一阵强风吹走了。浑身透湿的陌生人绞尽脑汁,竭力回想着埃特纳给他指的路。面包房和柏树的方位都没有错,但是那长条形房子却把他弄得不知所措。那里不止有两幢,而是有四五幢房子,而且都像停泊在茫茫雾港中的军舰一样灯火通明。脚下的道路突然中断了,他不得不艰难地从一片花圃中走过。一根低垂的树枝打在他的脸上,针尖般细细的雨水淋了他一身。他恼羞成怒,暴跳着冲上离他最近的一段台阶,来到一个门廊上。他哆哆嗦嗦地站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地敲了敲门。 直等他到了目的地,到了基布兹书记的前门,年轻人才最终听清收音机里广播员正在讲些什么。“针对最近的事态发展,几分钟以前,一位军方发言人宣布,我们的部队已经做好了准备,以应付任何突发事件。我们已经采取了必要且有限的措施。尽管如此,以色列将继续努力谋求和平解决紧张局势的途径。今天晚上,国家总理兼国防部长列维·艾希科尔提前结束休假,在特拉维夫与军事和外交官员们进行了一连串的磋商。这些官员中包括四大强国的大使,有人向大使们提问……” 阿扎赖亚·吉特林极力想把鞋上的泥块刮掉,但最后不得不脱去鞋子。他非常礼貌地第二次敲了敲门。稍微顿了一下,他又敲了第三次。是因为收音机,他想,所以他们听不到。他不可能知道的是,约里克有些耳背。 约里克打开了门。他穿着睡衣,披着一件深蓝色的毛料浴袍,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准备去倒吃剩的饭菜。因为生病的缘故,饭菜是由餐厅派人给他送过来的。猛地发现一个瘦削的人影面对面地站在眼前,他不觉大吃一惊。来人浑身湿漉漉的,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一双受惊的眼睛冲着他闪闪发光。约里克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挤出了一丝微笑,然后问道:“斯鲁利克?” 阿扎赖亚猝不及防,吃惊不小。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直往下淌水,刚才又出了一身热汗,所以冷得牙齿直打架。他迟疑地说:“对不起,同志,我不是斯鲁利克。” 收音机里突然传出一阵音乐,因而约里克没能听到他的话。他伸手搂住来客的肩膀,把他带到了屋里,面带喜色地责备他:“进来吧。进来,斯鲁利克。别站在外面,外面太冷了。我们现在可不能让你生病了。” 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人。 他把手迅速地从那瘦削的肩膀上缩了回来。但是,他抑制住了心头的不快,用他最友好、最坚定的口吻说: “请原谅。不管怎么说,请进来吧。是的,我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你是来找我的吗?”他没等阿扎赖亚回答,便一边傲慢地做着手势,一边大声地说:“请坐。就坐那儿。” 约里克一到冬天就犯背痛,现在又染上了烦人的流感,这使他显得既神情沮丧,又令人生畏。他身体结实,非常强壮,几根耳毛长到了耳朵外面。他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脸色已经开始渐渐变得灰白。在那张大嘴的衬托下,一只大鼻子巍然兀立着,而且大得几乎有点猥亵,使他看起来粗俗、贪婪,就像反闪族主义漫画中描绘的那种淫荡的犹太人。即使在他把日常琐事抛到九霄云外,回想自己辉煌的青年时代,思考死亡或者跟他越来越疏远的大儿子时,他脸上流露出的也不是悲伤,不是崇高,而是一种欲望,耐心又克制的狡猾,这种欲望和狡猾奇怪地混合在一起,似乎在等待着寻欢作乐的时机。有的时候,无意之间一丝微笑掠过他的嘴唇,仿佛就在那一刹那,他终于察觉到了正在同他交谈的人要搞的险恶阴谋。那个人也太愚蠢了,还以为他的诡计可以逃得过约里克那双锐利的眼睛呢。 约里克经常发表长篇大论,经常在集会、会议、议会和各种委员会会议上发表演说。他的讲话总是妙趣横生。在解释问题的时候,无论是采用一个笑话,还是一则寓言,还是一句似是而非的矛盾说法,他都善于把语言组织得铿锵有力,对此,他本人也每每暗自得意。他在议会中做了六年的基布兹代表,还在本·古里安的第一任内阁中担任了六个月的部长职务。他在基布兹运动中结识的朋友和那些工党朋友都对他倍加赞赏,称他具有敏锐非凡的洞察力,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出来的东西。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强人,一个谨慎、聪明的人,诚实得都有点过分,而且全心全意献身于集体事业。如果你遇到难以决断的问题,他们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到格莱诺特基布兹去,花上一些时间征求一下约里克的意见。 “请原谅,”阿扎赖亚·吉特林说,“恐怕我要把哪儿都弄湿了。” “对你说让你坐下的人是我,年轻人,你为什么偏要站着呢?坐下,不是这儿,那边,炉子旁边。噢,你全身都湿透了。” 阿扎赖亚·吉特林把吉他盒放在约里克指定的椅子旁边,非常礼貌地、直挺挺地坐了下来,尽量不把身体靠在椅子背上。突然,他惊恐地跳起来,把军用挎包从肩膀上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吉他盒上,好像那挎包,或者吉他盒,或者两者都装有某种易碎物品。他尽可能靠边地坐在椅子上。当他看到身下的地板上逐渐汇集起来的小水滩时,便咧嘴笑了笑。 “请您原谅。”他开始了,“不过,您就是约里克同志吗?我是否可以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呢?” 约里克避而不答。他轻轻地把酸痛的后背靠在一张衬了软垫的扶手椅中,无比小心地伸展双腿,把脚搭放在一个矮脚凳上,然后系上了睡袍最上面的那颗纽扣。接下来,他伸出手,拿起在他右侧的咖啡桌上放着的一盒烟,从里面抽出一支,狡黠地端详着那支烟,仿佛要向它表明,任何人都别想愚弄他。然后,他的眼睛似眨非眨地动了一下。他没把那支香烟点着,而是又放回到烟盒中。“可以。”他宣布说,同时把右耳转向客人。 “我真的没打搅您吗?我是不是可以直接开始讲——像人们常说的——开门见山?” “请讲吧。” “呃,那么,首先,请原谅我的贸然出现,或者应该说是我的侵犯。虽然我知道基布兹上已经废除了客套俗礼,这样做非常正确,但是我还是必须请求您的原谅。我是步行来的。” “噢。”约里克说。 “我是从岔路口一直走过来的。在这样一个晚上,边境上没有抢劫的人出没真是一件好事。” “是的,确实是。”约里克说,“那么,你是水果包装厂的那个新来的男孩,科斯奇派你来的。” “不完全是。” “呃?” “恐怕我不是您所说的那个人。我到这里来是想在你的基布兹定居的。” “什么?你不是科斯奇的助理?” 阿扎赖亚谦卑地低下头,望着地板,满面羞愧,无地自容。 “我明白了,”约里克说,“你确实是别的什么人。很抱歉。” 在短暂的沉默当中,约里克仔细端详着这个可怜的家伙。他坐在约里克对面,一双短袜湿漉漉的,雨水像夏天的汗水一样从上面流淌下来。约里克注意到他那像女孩一样修长灵巧的手指、纤弱的肩膀、拉长的面孔、焦躁不安的表情、一双绿色的眼睛,以及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某种内心深处的恐惧或绝望。约里克又一次伸手拿起那支香烟,把它在手里转来转去,怀疑地比较着香烟的两端,然后轻轻地用手指把烟丝捻实。他伸出另一只手,把烟盒推向客人。 阿扎赖亚·吉特林猛地从中抽出了一支,塞到嘴里,向约里克道了声感谢。约里克向他递过来一根划着了的火柴,他再次表示感谢,然后开始说话。他说得飞快,一会儿漏掉了几个字,一会儿说到一半却失去了信心,又重新开始另外一句话。他不停地打着手势,甚至连停下来喘口气也不敢。他从特拉维夫来,信仰社会主义,也喜欢交际,属于有条不紊、兢兢业业这一类型的人。他的名字,如果他还没有提到过的话,是叫阿扎赖亚·吉特林。几个星期以前——确切地说,三个或者三又四分之一个星期以前——也就是说,大约二十三天以前,他从军队复员。光荣复员。他有文件可以证明。手写的文件。不,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哪个基布兹待过,甚至参观都没参观过。除了有一次,他碰巧在贝特阿勒法基布兹待了两个小时。可是两小时又算得了什么呢?可以说还不够用来剥一张猫皮的呢。另外,他过去在部队里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一个从吉内加基布兹来的小青年,他企图在军需官的办公室里自杀,是他,阿扎赖亚,在最后一刻救了他的命。 顺便说一句,所有这些都无关紧要,这些细节可以说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他渐渐对基布兹运动的历史产生了兴趣。他曾经跟许多人谈论过这个,也读了不少小论文,甚至还有一部小说——当然也读过利夫希茨写的小册子《面对未来》——所以,他对这个课题也绝不陌生,对于他现在正非常荣幸地跟谁交谈,他心里也有数。他真的没有打搅他吧?事实上,他最瞧不起长途跋涉到名人家中拜访、却只会浪费人家时间的那种人。 亲人?没有。他没有一个亲人。也就是说,他没有兄弟姐妹,眼下也没有妻子儿女。他哪有时间成家呀?只有一些远亲,一些从欧洲来避难的人。不,他确实觉得还是不谈他们的好。有些人最好不要去谈论他们。用妈妈的话来说,“线愈短愈直,话愈少愈妙”,所以他不愿意为他们浪费口舌。他只希望格莱诺特基布兹能够接受他。他可以说是想在这儿扎根。也就是说,他想成为一项公共事业的一分子。顺便提一句,他从军队复员的第二天,三又四分之一个星期以前,他已注册加入了工党。 是的,他有各种各样的思想,他读了许多书,甚至还自己写了一些东西。没什么特别的。诗歌,是的。一些散文。一点儿理论性文章。没有,他没有试过要出版。不过,实际情况是这么回事:两天前,已经到了凌晨的时候,他还坐在桌旁,端着一杯咖啡,用手指在一份全以色列基布兹目录上漫无目的地乱指;他决定,他的手指指到哪个基布兹,他就到哪个基布兹。“命运驾驭着转向的马儿。”就拿斯宾诺莎[24]来说吧,早在一千年以前,他就明智地写道,尽管人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对自己生存的缘由一无所知,但是每个人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愿望,那就是实现最理想的自我。就这样,他在这么一个晚上来到了格莱诺特基布兹。 约里克同志不仅在意识形态,而且在实际政治领域都有丰富的经验,他一定遇到过这样一些事,这些事乍看起来纯属巧合,可是,一旦用哲学思想加以考虑,就会显示出那种预先注定的特点。这也是斯宾诺莎的一个观点。他,阿扎赖亚,是不是需要道歉,因为他引用了一个被他的以色列同胞驱逐出境的哲学家的论点? “如果您能原谅我的话,约里克同志,我想说对斯宾诺莎的驱逐可以说是一种粗暴的、不公正的举动,而基布兹就是为了完全消灭不公正才建立起来的。” 工作?说老实话,他得承认自己还没有工作。他哪有时间找工作呢?他离开军队才二十三天。要是他能学到一点儿农业技术,像种小麦或者酿酒之类,让他为社会做点贡献,那他会很高兴的。一只坏钟每天还有两次准点呢。 他在军队的工作?专业技术中士,半履带式车辆专业人员。不过,说老实话,这不是他的正式军衔,只是代理的。这个无关紧要,顺便说一句,他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像人家说的那样,头上一方屋顶、每日三顿饱饭就行了。也许按基布兹的惯例,再有那么一点零花钱。 不,在格莱诺特他谁也不认识,除了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非常耐心地告诉了他到约里克家的路。是的,当然,他明白基布兹不是一个夏令营。像人们常说的那样,铁锤可以打碎玻璃,也可以锻炼钢铁。他应该诚实坦率地说明他习惯于最艰苦的条件和最劳累的工作,不仅是因为他刚刚离开军队,而且因为小时候是在欧洲度过的,他是在希特勒的铁蹄下长大的。如果你要问他的话,他认为,在一个每天都有愉悦感和集体感的地方,没有什么工作让人吃不消的。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这就是基布兹运动的核心思想。一言以蔽之,无论要他干什么,他都会非常高兴地去干。他并不娇生惯养,也不挑三拣四,恰恰相反,完全可以说他像钉子一样坚强。在大战期间,斯大林就曾直言不讳地对俄罗斯人民说:“你们每个人都想吃饭,那么站起来,别干坐着!”Рozhalusta[25]。 “是的,约里克同志,当然,我知道我必须先经过试用期。在部队,不经过基本训练,你也一样什么都不能干。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把烟灰弄到地板上的。我马上就把它打扫干净。不,我请求您的原谅,约里克同志。这是我的错,所以,我要把它打扫干净。我还要把湿衣服滴下去的水擦干。不过,请您原谅,您也许急着有事吧?我知道我说了很多,我最好在您对我产生错误印象之前停下来。从本质上说,我属于安静,甚至内向的那类人。要是您嫌烦就告诉我,我肯定立刻走人。一千年以前,斯宾诺莎这样写道——我引用的是克拉茨金的译文——只有温情和慷慨才能征服另一个男人的心。嗯,雨总算停了。也许您想让我到别的基布兹碰碰运气?” 约里克自始至终坐在椅子上,不断地变换姿势,以便让他酸痛的后背更舒服一些。他一直保持着通常那种狡黠的神情,机敏地听着客人在那里夸夸其谈。他不时地打断陌生人,就他的证件提出一些简短而颇有心计的问题。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没跟上陌生人滔滔不绝的陈述,他就把身体用力前倾,把那只听觉好的耳朵转向阿扎赖亚说:“呃?”这就不可避免地使得阿扎赖亚更加颠来倒去、乱七八糟。对于每一句新的格言或者陈词滥调,约里克只是点点头,有时还露出一丝心怀鬼胎般的笑容。他得出结论:年轻人是个近视眼;不过,他到底是习惯性地隐瞒了自己的这个缺陷,还是仅仅在来基布兹的时候把眼镜摘了,这一点还无从知晓。但无论怎样,约里克打定主意,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允许这个年轻人携带武器。 近些天来,约里克总是习惯性地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不要对这些前来基布兹敲门的人仓促笼统地下结论。他相信,每一个申请都是一个个案,每一个申请人都有自身的阅历。归根到底,他倒有几分喜欢这个有趣的年轻人。他和那些笨拙,缄默,愚钝如匈奴人、锡西厄人、鞑靼人的年轻人迥然不同,那些人在基布兹长大,行动起来就好像是新一代的远古农民——也就是说,他们有朝一日要来申请一笔特别公共基金,借此游荡到别的地方,沉湎于他们那种令人厌恶的所谓自我实现中去。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个千方百计想要挤进基布兹的古怪人物使他想起了那些来自俄罗斯和波兰小镇的人,他们备受煎熬,来到这里自我反省,面对疾病和沙漠高温,白手起家,建立起最早的基布兹。尽管他很难得出定论,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新来者不是一个泼皮无赖。 这样,阿扎赖亚在提出自己也许该到别的地方碰碰运气之后便沉默不语时,约里克热情地说:“那么,很好。” 新来者喜形于色。朗声大笑——声音过高了些。 “您是说我说服了您?” “等等,”约里克说,“首先你喝一杯热茶,然后我们再谈下一步怎么办。” “谢谢。” “是来一杯,还是不用了?” “是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喝。” “你居然不想喝茶。”约里克说,他有些吃惊,也有些失望。“太遗憾了,随你的便吧。不过,我最好坦率地告诉你,如果你现在不喝一杯热茶,我的朋友哈瓦回来时你就必须要喝了。现在,让我们暂时换换角色。”约里克继续说,“我来做些解释,你来听。” 约里克的嗓音充满了同情和慈爱,就像他平时在集会或基布兹会议上讲话、希望安抚一个死活不肯妥协的对手一样,他会通过讨好他、拨动他心弦的方式以促成兄弟般的团结,消除任何暂时的分歧。至于阿扎赖亚,约里克讲话时他一直在点头,同时又朝椅子边缘靠了靠。他使劲前倾着身体,似乎已经领悟到约里克的耳朵有些背,而且根据一种奇怪的逻辑,开始担心自己也会听不清约里克的讲话。 约里克首先解释冬天对于基布兹来说意味着什么。地上满是烂泥,几乎没有人能外出干活。拖拉机驾驶员整天睡大觉。田间劳动的人都被送去学习犹太教、马克思主义、心理学和现代诗歌等课程。连摘柑橘的工作都停了,更不必说住房问题了。基布兹里有一些年轻夫妇仍不得不在没有淋浴或澡盆的屋子里凑合住着,一直要住到新宿舍完工。可是建造新宿舍的工作也被雨期耽搁了。这不是一个接收新人的时候,没有工作给他们干,没有地方安排给他们住,而且没有人对他们负责。仅仅因为这个原因,约里克无法推荐阿扎赖亚接受考察试用。顺便提一下,他并不把考察试用看得很重。一双经过训练的眼睛一眼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是什么货色。如果看不出来,那只能证明这个人的性格隐蔽,花十年工夫也摸不透。当然,也有例外,但是例外情况在基布兹上持久不了。 不必说,所有这些都停留在笼统概括的层次上。“就你这件事而言,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目前我们没有房子给你住。如果你能在初夏回来,那时会有许多除草和摘水果的工作;或者在仲夏回来,那时我们开始收葡萄和柑橘。如果是这两个时候我当然会重新考虑的。也许到那时我们还会有一些空余的房子,也许一些临时工已经离开,也许你已经找到了另一个基布兹,或许完全改变了主意。无论如何,生活在变,我们也在变。下次,如果还有下次的话,你最好事先写信给我们打个招呼。是的,现在已经七点半了。讲这么多的话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得了流感,还有些过敏。一会儿,我的朋友哈瓦就要来了。她会带你到餐厅吃点儿东西,免得让你空着肚子离开,并对基布兹的生活完全失去信心。今晚有辆小货车要带我们这儿的一些人到城里去,哈瓦会在车上给你找个位置。不过,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先喝一杯茶?不要?那就算了。 “每个人都有权坚持自己的观点,在这里我们不会强迫你接受任何观点。不过,我年轻的朋友,我必须指出,即便每个人都有权坚持自己的观点也不是说每个观点都是正确的。现在我们就说说斯宾诺莎。你是在学校里学的他呢,还是你自己发现了他?但无论如何,也许你应该允许我对你做点更正。还没有一千年,你刚才说他生活在一千年以前,但是,斯宾诺莎仅仅是三百年以前死于阿姆斯特丹。当然,这段时间很长——不过还是没有一千年。 “呃!你要走着去?可是,天气这样坏,外面又那么黑,你为什么非要走着去岔路口呢?我不是告诉过你有辆卡车要到城里去吗?你是在惩罚我们吗?没必要做傻事。你应该看到又在下雨了。听着,你到底怎么啦?你自然不能指望我强迫你留在这里。不过,你随便吧。一路顺风。万一你改变了主意,你会在餐厅前面的广场上找到那辆卡车。顺便说一句,我们自己的迈蒙尼德[26]和以斯拉[27]对斯宾诺莎的影响不比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其他非犹太人逊色。 “我只希望你不要那么固执。请吧,到餐厅去吃点东西,乘卡车到城里。我们会考虑在夏天给你安排一个试用期的。” 约里克还没说完,阿扎赖亚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袜子在身后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他右手拿起吉他盒,把挎包挎在肩上,坚强地挤出一丝客气的、惶恐的笑容。尽管如此,他的眼里还是流露出了绝望,甚至是恐惧,就像一个正在淘气的孩子被当场捉住时的那种恐惧。约里克仍旧坐在椅子上,歪着头斜视着阿扎赖亚,似乎某种东西刚刚证实了他刚才的各种怀疑。他感到自己又对了,像往常一样,这种感觉给他带来一阵快意。 来访者步履蹒跚地走到门口,一把抓住门把手,开始猛烈地拉那个本该向外推的把手。他一下子被眼前的尴尬处境弄懵了。他咕哝了几句,约里克也没有听清楚。他放下吉他盒,最后才弄清楚那扇门的奥秘。一到门外,他就回过头来痛苦地瞥了一眼。 “再见。”他说了两遍,“请原谅。” “等一会儿,”约里克叫道,“等等。” 年轻人惊恐万状地转过身来,肩膀都撞到了门上。他那双绿色的眼睛里闪耀着恐惧的光芒,好像在即将脱险的最后一刻,一张罗网又落了下来。 “是,先生。” “你是不是说过半履带车辆?你在军队是干什么的?” “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一个专业技术中士,也不完全是中士,一个代理中士,实际上是个陆军一等兵。” “确切地说,专业技术中士是什么?” “我不想回到军队去!”阿扎赖亚·吉特林顿时暴跳如雷,大声嚷嚷着,就像一只被困的小猫一样气势汹汹,“没人能强迫我回去!三又四分之一星期前,我已经光荣复员了。” “放松点,年轻人,放松点,也许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专业技术中士都做些什么,跟汽车修理的工作有没有什么联系?” 年轻人的脸上立刻又焕发起容光,仿佛他已放弃了每一丝希望,却又出乎意料地被无罪释放。约里克隐约感到自己已渐渐萌发了好奇心。这个新来者身上有某种东西既让他怀疑,又让他欣赏。 “是的,约里克同志,是的,完全是汽车修理的工作,而且还包括更多的活儿:弹药、武器装备、引擎测试,什么都有,机械、电子、保养、维修,甚至还有弹道导弹和冶金,什么都有。”他以极快的速度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 “嗯?” “武器装备。我说弹药和武器装备。” “好的,好的,非常好,但是你懂不懂修理拖拉机和基布兹机械呢?你懂!啊,我们要唱另一出戏了。现在的形势不同了。你看到我在晚报上登的广告了吗?你没有?说老实话?不用,不用,没必要发誓。我相信你,我相信任何一个人,直到我第一次逮到他说谎。不过,我会告诉你那则广告是关于什么的。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巧合。但你还是先回到屋子里来吧。请关上门,很好,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我将要给你的意外收获。最近这六个星期以来,我四处寻找,想雇一个人到我们的拖拉机库干活。坐下。你为什么不先把这些告诉我,却偏要给我大讲特讲斯宾诺莎呢?我并非对我们的谈话有丝毫的遗憾。不管怎么说,这不能怪你。我们的两个修理工同时撂下工作不干了。我们只剩下一片焦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伊茨克娶了密茨拉基布兹的一个姑娘,这会儿正在他们基布兹的拖拉机库里瞎折腾呢。另外一个叫佩科——那个小伙子真是棒极了——被中央办事处给挖走了。再往炉子边上靠一靠,你浑身发抖。即使像佩科这样的年轻人也无法弥补我们党这些年遭到的破坏。那里的一切越来越糟,就像我们拖拉机库的情况一样。可是听我说,你看上去身体有点不舒服。从你的眼睛来看,你有些发烧。不过,别担心,我贮存了一点儿东西,可以消除你的任何病痛。我们要为斯宾诺莎和建立基布兹的主意干一小杯——也许可以说是小干杯?也就是说,如果你不会一想到喝一丁点儿白兰地就吓得要走的话。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来着?” 阿扎赖亚·吉特林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姓名,这次他先说姓氏。 “另外,这儿有热茶。”约里克说,“别对我说你不想喝,因为我已经倒上了,而且别惹我生气。这儿是糖和柠檬。这儿是酒,你要么加一点儿到茶里,要么用小杯来喝。你带身份证了吗?你的军队复员证呢?不用跳起来,我又不是现在就要看。我只想落实一下你有而已。喝吧!你的茶要凉了,白兰地也会失去醇香的。我这儿又不是警察局。明天会有人核查你的证件,整理必要的书面材料。 “不,基布兹不发正式的证件。噢,哈瓦来了。哈瓦,我想让你见见阿扎赖亚·吉特林。他是个年轻的志愿者,一份上帝赐予我们的礼物。他能在关键时刻挽救我们的拖拉机库。我虽然极其明智,却差点儿把他撵下台阶。哈瓦,你能不能从抽屉里找一双干净的袜子递给我?这孩子全身都湿透了,可能一会儿就会病倒。晚饭之后我们要邀请他回到这儿再喝一杯茶,再来谈天说地,谈论天地之间的任何事情。这个小伙子真是个奇迹——他不仅是个头脑中有思想的人,而且,如果我们相信他的话,还是一个出色的修理工。如今你不得不四处寻找,才能找到一个人跟他年纪相仿却又不是个不可救药的鞑靼人。” “约里克同志……”阿扎赖亚开腔了。他似乎就要进行一番慷慨激昂的表白,却中途停下来,不说话了,因为哈瓦也选择了同一时刻问了一个问题。 “你弹吉他吗?” “弹一点儿,我是说经常弹。您现在想要我弹什么吗?” “也许过一会儿吧。”约里克说,他的脸上带着他那种精明的微笑,“也许吃过晚饭之后,也许不在那会儿,也许应该把我们的学术讨论和你的独奏都推迟到另外一个时间。今晚——当然是在你吃过晚饭之后——哈瓦将把你带到约拿单那儿。让他们两人见个面,为什么不呢?让他们聊一聊拖拉机库,或者他们喜欢什么就谈什么。哈瓦,在第三个抽屉里你会找到理发店的钥匙。对,他就待在理发室,住在那个意大利人的隔壁。那儿有一张折叠床、一床毛毯和一只煤油炉。我很抱歉地告诉你,理发师六个星期才来一次。年轻人,你可以在那儿品尝一下老一辈拓荒者的生活滋味,直到我们给你找到更固定一些的住处。噢,好吧,如果今晚我没见到你,明天早上我会在办公室见你。我确实希望你不会决定在半夜步行逃走。呃?不,没必要回答。我只不过是在开一个老式的玩笑,而你却准备辩解了,你只要假装我什么都没说就行了。嘿,带几支烟路上抽。顺便问一句,你那个盒子里放的是什么?小提琴?不是?吉他?我们必须找个时间把你介绍给斯鲁利克。他是我们首屈一指的乐师。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别忘了到我办公室去见我。不,不是为音乐——为你在这儿待下来做些正式的安排。目前,我的大儿子在管拖拉机库,他会给你解释有关那里的一切。也就是说,如果你能让约拿单开口讲话的话。现在,迈步,你们两个,去吃晚饭。” “好的,”哈瓦虽然带着一种隐藏的敌意,却还是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不知是出于慈爱还是出于惊奇,约里克突然微笑了一下,并且喊道:“阿扎赖亚。” “是的,约里克同志。” “我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过得愉快。” “非常感谢。” “另外,欢迎你。” “非常感谢。约里克同志,我是说,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哈瓦转身走了,阿扎赖亚跟着她。她是个身材矮小、精力充沛的女人,灰白的头发剪成男子的平顶发型,嘴巴紧紧地闭着。整体上说来,她的面部表情说明她是那种性情刚烈、绝不屈服的好心人。那表情似乎在说:生活是件庸俗、徒劳、带有侮辱性的事情。尽管到处都是恶棍和下流胚,我不会擅离职守,我务必要尽职尽责,献身于我们的事业、社会和我的丈夫,尽管没人比我更清楚我的丈夫是个怎样的蠢猪。至于我们的事业,我听得越少越好。我听到的、看到的、闻到的已远远超过了我所关心的程度。不过,随它去吧。 “你说你的名字叫阿扎赖亚?这是什么名字呀?你是个新移民,还是别的什么?你有父母吗?没有。那么谁把你带大的?当心,那儿有个讨厌的水坑。走这边,对了。 “此外,你还是个年轻的诗人?不是?哲学家?不管它了,唯一要紧的是你是不是个诚实的人。我对其他的根本不在乎。在这儿,我们有各式各样的人。在我小的时候,我有一次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中的某个地方讲,如果一个人想一直保持纯真又诚实,他最好在四十岁以前就死去。四十岁往后,人们都是恶棍。话又说回来了,据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就是个恶棍、一个醉醺醺的畜生和一个心胸狭窄的自我主义者。 “你可以在这儿洗洗手,那儿没有热水。像往常一样,那儿的水龙头坏了。这儿有托盘,那边有盘子、银器和杯子。你要鸡蛋吗?要,我很高兴你这样想。但是,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我问你是要煮得老一点的,还是煮得嫩一点的。现在就坐下来吃吧,不要因任何人而感到难为情。这儿没人能比你好到哪儿去。我过几分钟就回来。别等我,尽管开始吃吧。 “顺便说一句,无论约里克告诉你什么,他说的都是好的,而且是一流的。但是私下里我要建议你别为他的话过分激动。约里克晚上的时候有很多想法,但是他经常在早晨做出决定。你是不是完全有把握你没有发烧?我从来不相信阿司匹林,但我会给你带一片,你随便怎么处置都行。你慢慢吃好了,不用着急,你今晚又不打算去哪儿。” 她想起了年轻时那个迷恋她的小伙子的眼泪和哀求。在夏日的夜晚,豺狼在远处嗥叫着,基布兹上的人都聚集到打谷场上,在星光下歌唱。“她的眼睛比星星还明亮,”他们唱着,“而她的心却像沙漠狂风般粗暴。”黑暗中,那个迷恋她的小伙子把她的手拉到他的脸上,让她知道他的脸上满是泪水。我不应该在一个我不了解的年轻人面前贬低陀思妥耶夫斯基。 直到听见屋外的脚步声渐渐微弱下去,约里克才在椅子里重新调整好姿势。他能感觉到疼痛在沿着他的背、肩膀和脖子往上爬,就像是发动全面进攻之前的一次巡逻。 尽管他竭力集中思想去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关于在北部边境集结军队之类的报道,那天晚上已经广播好多遍了——可是他发现自己很难领悟这究竟预示着什么。他很同情艾希科尔总理。此时此刻,总理无疑正坐在一间封闭、拥挤、烟雾缭绕的屋子里,一边竭力摆脱痛苦和疲劳,一边竭力去分析评估大批真假难辨的传闻和未经证实的事实。他也很同情自己,他本该待在那间封闭的屋子里,在艾希科尔的身边,帮助他执行一条温和的方针,而现在他却待在基布兹上,被永无休止的琐事困扰着,更不必说他的疾病和痛苦了。这些鲁莽的匈奴人、锡西厄人和鞑靼人把他完全围在中间,迫使他做出一些耸人听闻的事情。也许这不仅仅是一般的背痛,约里克想,也许是一个警告信号。 除了肉体上的痛苦之外,某种隐隐的不安正在折磨着他。他觉得他忘记了某件极其重要甚至紧迫的事,这件事非想起来不可,否则会导致某种巨大的损害。可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那么紧迫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会不会是有哪个门没关,或者是忘了拔掉电水壶的插头?可是,电水壶的插头已经拔掉了,门全都关上了,窗户也一样。外面,雨下得更大了。 第三章 约拿单想起了“伤兵舍己救人”这几个字。那份陆军杂志就用这些字形容那晚他在袭击赫伯特托菲克时的表现。在匆忙撤离敌人阵地的时候——敌人的阵地设在被炮火轰击过的梯田状的小山上,那些小山被叙利亚大炮那骇人的火光照得通亮——他背着一个素不相识、浑身是血的士兵,那个又矮又胖的家伙不停地喘着粗气,叫喊着: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他的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变成了微弱的哀号。 而你,你突然感到你受够了。我一步也背不动他了。别人都已安全到家了,而只有我们俩迷失在丛山里,后面叙利亚人还紧追不舍。我只要把这个快要完蛋的畜生放下来,让他死在乱石堆中,而不是死在我的背上,我就可以活下来。没有人会知道,因为没有人告发,这样我就死不了。 这个想法使我大吃一惊。你疯了,我说,你他妈的怎么会生出这个念头?于是,我背着那个奄奄一息的杂种拼命奔跑。从另一个托菲克——上托菲克,我们始终没能占领的托菲克,叙利亚人一直守着它——飞来的子弹、曳光弹从我们身边擦过,迫击炮弹在四周爆炸。而那个混蛋身上的血像花园里的破水管一样直往我耳朵里喷灌。他还不停地尖叫着“我——完——了”,一直叫到喘不上气为止。我也喘不上气来了。我的肺里充满了烧焦的气味:烧焦的油料、烧焦的橡胶、烧焦的野草、烧焦的鲜血。我要是还有一只手空着,就会用猎刀割断他的喉管,让他闭嘴。但我拼命地奔跑着,像个孩子那样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我根本不知道我们怎么穿过了特尔卡策基布兹前的那片雷区。当时我也在哀号了。噢,上帝,救救我吧。来吧,上帝,救救我呀,我不想死。噢,上帝,我——完——了。要是这个狗杂种能死掉就好了,但是不要在我们到达特尔卡策之前死在我背上——他最好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就在这时,一颗该死的炸弹在离我二十米的地方爆炸了,那时我才知道不应该像个疯子似的乱跑,而应该慢一些。噢,天哪,他太沉了,我一点儿也走不动了。 可我们还是到了特尔卡策,到了那些带倒刺的铁丝网中间。有人朝我们开枪。别开枪,我开始呼喊,噢,别开枪。你们没看见我们快死了吗?嘿,你们没看见我们快死了吗?后来,他们听见了我的喊声,把我们带到一个战地医院。医院设在一个防空洞里。直到此时,他们才把他从我背上放下来。我们被血浆、唾液、汗水、小便和我们体内所有的液体粘在了一起,像两只刚生下来的小狗。粘在一起,成了一个发育不全的脏兮兮的肉团。我们俩紧粘在一起,他的指甲像订书钉一样掐进我的胸口和后背。他们把他从我身上剥下来时,他身上粘了好几块我的皮肤。他刚从我身上剥下去,我就像一个空袋子一样瘫倒在地板上。 在灯光暗淡的掩体里,我猛然发现原来我真的是疯了,一切都弄错了,那些浸湿了我外套和内衣,一直流到我胯部,甚至注进我袜子里的鲜血根本就不是他的。他甚至连一点儿伤都没有,只是受了惊吓。所有的血都是我自己的。一个弹片击中了我的肩膀,距离我的心脏几乎不到两英寸。血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他们给我打了绷带,又打了一针,像对待孩子似的对我说:“放松点,约尼!放松点,约尼。”可是我已经放松不下来了,因为我一个劲儿地在笑。有人说:“这人也受惊了,给他注射十毫升的麻醉剂让他静下来。”但在去医院的救护车里,他们反复让我平静下来,让我控制住自己,让我告诉他们是哪儿受伤,我躺在担架上还是大笑不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瞧瞧他,”我一路喊到医院,“他完了。瞧瞧他吧,他完了!”后来,他们给我注射了麻醉剂,让我昏睡过去,对我进行了手术。此后,他们在陆军杂志上刊登了一篇特写,我准确地记得特写的题目是“伤兵舍己救人”。 基布兹的老一辈人都这么谈论他,那个家伙,从三英尺远的地方居然打不中一头牛。请注意,是一头牛,而不是一只火柴盒。可他居然没打中。而且信不信由你,如今他是佛罗里达州迈阿密海滩埃斯普拉纳达连锁旅馆的总裁。他在那儿活得像个国王一样。 晚饭之后,约拿单和丽蒙娜从餐厅回到家里。就餐结束之际,他妈妈哈瓦走到他们桌前,问了他一个问题。是什么问题他就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回答说今晚不可能。 两人在炉子旁边站了几分钟,以便取取暖。他们离得那么近,她的肩膀都蹭着他的胳膊了。他比她高出很多,低下头来足以看到她那被雨水浸湿的头发轻柔地披在肩上,披在左肩上,而不是右肩上。要是他愿意,他本可以抚摸她的头发。可他却弯腰把炉火拨旺了一些。 像往常一样,沉重的灯罩映射出昏暗的红光,映照着房间。屋子里每件东西都摆在恰当的位置上。每件东西都干净整洁。丽蒙娜甚至把报纸叠了起来放回书架的低层,物归原位。甚至连地板砖也散发出淡淡的、清新的气息。蒂亚伸展四肢,趴在炉子旁边。要不是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这间房子似乎一片静谧。 “这些墙壁呀!”丽蒙娜说。 “怎么啦?” “墙壁太薄了,让人觉得是纸糊的。” 墙壁那边,孩子的哭声似乎能让你听出其中的缘由,既不像呜咽,也不像发脾气,好像他把自己喜爱的玩具打碎了,心里却明白只能责怪自己。一个女人正在想办法安慰他。约拿单和丽蒙娜只能听清她的语调,却分辨不出她说的话语。 约拿单问丽蒙娜是否有空,她想知道他为什么问她这个,是不是想给她解释什么象棋问题。虽然他们从没下过象棋,她总是乐意在他旁边坐上大约半个小时,看着摆在棋盘上的棋子,听他解释各种各样的战略。尼姆佐维奇[28]开局,国王的印度防御,侧翼包抄及正面进攻,正确使用王后开局让棋法,以及舍子换取战术优势。丽蒙娜发现听这些东西很有意思。她补充说,他要是愿意自己摆棋子,她就去煮咖啡,拿她的刺绣,一会儿就回来。 约拿单没有答复,丽蒙娜煮咖啡去了。他像一个遭到交叉火力射击的士兵一样,疯狂地旋转着离开炉子,来到书架旁,然后背对着房间站在那里。他的眼睛最终落在一张丽蒙娜的旧照片上,那是他俩在约旦沙漠旅行时所拍的一张黑白快照。丽蒙娜把它装在镜框里,放在书籍中间。他惊恐地发现照片里不只是他们俩。在照片的右下角,丽蒙娜的身后还有一条毛茸茸的、难看的腿,腿上套着短裤和军靴。是时候了,现在他该行动了,该说、该做那件至关重要的事了。他尽力稳住情绪,最后不无愠怒地说:“我的香烟,你有没有碰巧看到我的香烟?” 丽蒙娜走进房间,她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大杯咖啡,一些酥饼和一只蓝色的布哈拉[29]小奶油壶。 “坐吧。我再去拿一盒烟。你可以往我们的咖啡里加点儿牛奶。没必要心烦意乱的。” “算了!”约拿单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接着他又刻薄地说:“谁他妈的要你再拿一包烟?我的烟在那儿,瞧,就在你鼻子底下,在收音机上。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是你在说话,约尼。” “我以为你在说话。也许你刚要开口又改变了主意。也许你正打算要说。听着,我来‘倒儿’牛奶,博洛戈尼西就是这么说的。即使在你不说话的时候,我也常感到我在打断你。” “好奇怪呀。”丽蒙娜说,可是她的声音里丝毫没有惊奇的味道。 “能不能请你不要总是说‘好奇怪呀’,似乎什么东西在你看来都很‘奇怪’。没什么好奇怪的。坐下来吧,不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坐下!” 她在他面前坐下之后,他的眼睛停在她套衫露出的乳沟上。他想象着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她那像十二岁少女一样的乳房,掩藏在衣服下面的冰冷娇美的曲线,像微闭着的睡眼一样的肚脐,以及她那像青少年性知识手册插图一样纯洁无瑕的性器官。约拿单想,这一切对她没有什么用处,什么都不会再对她有用处,她那可爱的红套衫不会,她那金黄色的头发不会,甚至她那羞怯的微笑也不会。她笑起来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捣了鬼,心里却明白她会得到大家的宽容,因为每个人都喜欢她,所以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但是,这一次她不会得到宽容,而且也不是平安无事。这一次已无可挽回,一切的一切都出了问题。瞧瞧她,脖子上的皮肤已渐渐松弛,娇小的耳朵后面,漂亮的下巴底下,所有这些地方都像日晒风吹的油漆和旧皮鞋一样在枯干、开裂。这是她衰老的开始,而她对此也毫无办法。桑给巴尔[30]的魔力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完结了。我一点也不同情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同情我。我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你忘了吗?”丽蒙娜微笑着问。 “忘了什么?” “我还在等着呢。” “等着?”约拿单惊异地问。他感到一阵恐慌,她是什么意思?等着什么?她已经知道了?可她不可能知道呀。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补充说,“等着什么?” “等你摆好棋子呀,约尼。我去把收音机打开。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巴赫的赋格曲。我把我的刺绣拿来了。你告诉我别去给你拿烟,因为你要去拿,但是你忘了。别站起来了,我去给你拿。” 几分钟后,他们面对面地坐在那对椅子里。音乐从收音机里传出来。丽蒙娜用手心捂着咖啡杯取暖。约拿单在脑海中最后一次回想了一遍他要说的话。 “要是你准备好了的话,我也准备好了。”丽蒙娜说。 有一次夜间巡逻的时候,约拿单在塔库米亚村附近越过边境进入约旦,他突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害怕得要死。夜晚好像到处都是眼睛。岩石丛中,黑夜传来咯咯的尖笑声。他们正等着我们。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他们了解到我们今晚要沿这条干河过来,所以埋伏了起来。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们心中正在窃喜,因为我们已经中了圈套。 丽蒙娜的眉梢掠过一丝阴影。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约拿单可以看到她洁白的齿尖。他想起了茨因沙漠上空的骄阳,强烈的阳光烤炙着茫茫一片干燥的白沙。在他的地图上,这个地区叫做大篷车泉。这段回忆把他淹没在一阵从未体验过的痛苦之中,剧烈得使他闭上了眼睛。 他回忆起他们的爱是怎么开始的。他回忆起结婚之前的那几个星期。他们开着吉普车穿过大山,来到山下灰蒙蒙的平地。干柴堆起的篝火闷燃了一整夜。他俩挤在一个睡袋里,躺在静静的吉普车后面,度过了一个沙漠之夜。他的大手笨拙地握着她那稚嫩的乳房,就像握着两只温暖的小鸟。她的泪水,她的呢喃。“尽量别想它,约尼,这不是你的错。你尽管来吧,别想它。” 他也回忆起他们的爱是怎么结束的。三年前的一天,凌晨两点三十分,她说:“哎,约尼,许多女孩都那样,你必须尽量不想它。” 他想起了她第一次以及上一次怀孕,想起了在医院时他不愿意去看的那个死婴,而且又一次想到了她那美丽的胴体,那个冰冷、精致的大理石板,想起他最后一次企图在那块苍白的金刚石中唤起一点活力、一点痛苦、一点伤痛或一点愤怒。那么多的白天和黑夜,黑夜和白天。还有他们之间的种种距离。她的痛苦,包括他只能想象的和连想象都想象不了的。他的孤独。凌晨三点,他躺在宽阔的、死气沉沉的天花板下一张宽阔的、死气沉沉的床上,周围每件东西都像尸骨一样在闪着微光,窗外悬挂着一轮呆滞的圆月。他异常清醒,然而发生在白雪皑皑的极地荒原上的梦境仍旧困扰着他。他异常清醒,然而却孤独地跟尸体躺在一起。 假话,谎话。心照不宣的空虚。沉睡,醒来。她那苍白的指尖,洁白的齿尖。夏天里洗冷水浴时她那裸露的身体,那么脆弱、贞洁、可怜。她沉默的滋味,以及他沉默的滋味。他和她之间永远死寂的空间。她骗人的、空洞的美貌。她那种假装的温柔,即使你想去抚摸的时候也千万不能抚摸。她坚挺小巧的乳房摩擦着他的脸庞、他的肚皮和他的胸毛。他耐心、忿恨地撞击着她,越来越绝望地到处寻找,寻找某个缺口,通过亲吻、爱抚、哄骗、沉默、残忍;在黑暗中,在夜色朦胧中,在强光照射下;在闷热的下午,在夜幕降临之前;在床上,在树林里,在汽车里,在沙丘上;像父亲,像小孩,像野人,像猿猴;温柔地,绝望地,淫荡地,猛烈地,卑贱地;嬉笑着,哀求着——但一切都是徒劳。 每当他厌恶地远离她,远离自己,远离任何爱的时候,从他肺里都要呼呼地喘出呜咽般的粗气,而这粗气最后总是被那僵死的嘴唇上同样僵死的沉默给卡住了。她的身体如同死尸般僵硬。冰凉冰凉的、分泌着毒液的床单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床单之间还夹杂着丝绸受到拍击时发出的柔和的咝咝声。她的嘴唇在他的胸毛之间徒劳无益地滑动,她的舌尖毫无意义地游向他的下腹。他突然狂暴地抓住她,摇动她的肩膀、后背和整个身躯,仿佛她的身体是一块停止滴答的手表。他甚至用手背扇她的耳光,有一次竟用拳头。可这全是徒劳。到头来总是同样滋长的欲望,同样的恐惧,同样的悔恨,同样的羞耻,同样沉闷的怨恨,就像水下发出的叫喊声一样从他的体内涌上来。还有事后他的提问、她的沉默,她的提问、他的沉默。 而且,她无一例外地要荒唐地去洗澡、沐浴,好像要洗净身上的某种秽迹或者毒药,用热水和肥皂沫彻底清除他和她的体臭。然后,她回到床上,周身散发着他厌恶透顶的柔和的杏仁香皂的芳香。她全身上下干净、粉红,像一个婴儿,像世俗的宗教画中一个上帝的天使。她总是倒头便睡,而他却躺在那儿,聆听隔壁女人的笑声。夏天的晚上,他可以听到窗外草地上一对对恋人的窃窃私语、绵绵情话从打开的窗户飘进屋内。 不如一了百了,抓起面包刀刺入她的皮肤,刺入她的动脉、静脉,还要再深一些,把她划开,刺穿她潜藏在深处的淋巴、脂肪和软骨,一直插到她体内最深层的角落和缝隙,插进她的骨髓,刮她,直到她叫出声来。他受够了,他不能让这种对立情绪再发展下去了。 所以,约拿单非但没有忘记他那晚准备要说的话,反而突然对这些话感到反感。而且,实际上他对任何可以用言语表达的东西都感到反感。要是他能把他的感受画出来,或者在乐器上演奏出来,或者能用清晰的数学术语列出一个简单的等式,那该有多好啊! “你给我端来的咖啡,”他说,“很抱歉,我忘记喝了,已经凉了。” “炉子上还有热咖啡。我的也没喝,因为我在刺绣,而且还在想事儿。我给我们每人再倒一点儿。” “你在想什么呢,丽蒙娜?”他睁开眼睛,看到炽热的炉罩下发出蓝色的火苗。他低下头,又瞥见蒂亚伸展四肢趴在炉子旁边,一阵抽搐沿着小狗的脊背迅速地传了下去。 “我在想,”丽蒙娜说,“洗衣店的蒸汽炉明天可能该修好了。没了蒸汽炉我们很不方便。” “确实到时候了。”约拿单说。 “话又说回来了,”丽蒙娜说,“你又不能指责具体的哪个人。利帕病了。你爸爸的身体也不好。” “我父亲老是对我说我该理个发。你觉得我该理了吗?” “我不觉得。但你要是想理,就理好了。” “整个冬天我一次也没病过,除了这烦人的过敏。有的时候它会让人家以为我是在哭泣。‘感谢上帝,他擦干了穷人的眼泪。’我只要一流眼泪,博洛戈尼西就这么对我说。看着我,丽蒙娜。” “冬天还没完,约尼。你整天在拖拉机库和五金店之间来回折腾,却没有帽子戴,靴子也全都破了。” “不对,只破了一只。博洛戈尼西说他会把靴底修好的。另外,你知道的,拖拉机库的活不适合我干。” “可你以前挺喜欢的。” “我就是喜欢过又怎么样?”约拿单厉声说,“我曾经喜欢过,可现在不喜欢了。你想说什么?你总是想对我说什么,可就是不说出来。或者你确实开始说了,可刚说了一半又停住了。你为什么不明说,非要捉迷藏呢?我想让你讲出来。我保证不插嘴,我会安静得像只小老鼠一样听你说每一个字。说吧。” “没什么。”丽蒙娜说,“别发火,约尼。” “谁发火了?我没发火。我只是问了个问题,希望你这辈子就这一回能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就这么回事。” “那你就问吧。”丽蒙娜迷惑地说,“你发火,说我不回答你的问题,可你什么也没问我呀。” “好吧,是这样,我想让你确切地告诉我,三年以前,三年半以前那个周六的晚上,当你决定我们该结婚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情况不是这样的。”丽蒙娜说,“另外,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我就是要问,我想听你的解答。” “可为什么非要现在问呢?你以前从来没有问过呀。” “因为有的时候我想……你刚才想说什么吗?” “不,我在听你说呢。” “可我不想你他妈的一辈子都只是在听。你说话呀,张开你的嘴,说点什么。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嫁给了我?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你那时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丽蒙娜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勉强地微笑着,蜷缩在椅子里。她的十个手指紧紧握着那杯新倒的咖啡,她的眼睛似乎在半空中寻觅着从收音机里飞扬出来的音符。“好的,我告诉你。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俩决定结婚的时候,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第一个恋人。你是我的第一个,我也是你的第一个。你对我说,我们一辈子都将是彼此的第一个。我们不会仿照任何人,无论我们在干什么,无论是在屋子里,还是在花园里,在任何地方,我们都要做得好像从来没有人那么做过似的。你是这么跟我说的。你说我们要像两个在树林中迷路的小孩一样,手挽着手,毫不惧怕。你说我很漂亮,说你是个好人,而且你再也不会为此感到难堪了,因为小的时候,每一个人,包括你的女舍监、你的教师、你的朋友都说你是个好人,你为此感到很难堪。你说要带我到沙漠去做徒步旅行,教我学会喜欢沙漠,你这么做了。你说我能教你学会平心静气,教你喜欢古典音乐,尤其是巴赫的乐曲,我也这么做了。我们以为,即使我们整个白天都不说话,即使我们整夜坐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我们照样会相处得很好。而且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如果你不再像原来那样跟尤迪和埃特纳住在一起,我也不再跟那两个来基布兹参观的女孩住在一起,而是我们俩住在一起,这样对我们最好,对你的父母也最好。因为,我们结了婚就可以住在一起,不用到野外那些古怪的地方去见面了。而且,夏天快过完了。你记得吗,约尼,当时已快到冬天了,接下来就是冬天,冬天我们就没地方见面了。所以,我们决定在雨季到来之前结婚。别哭,约尼,别难过。” “谁哭啦?”约拿单忿忿地说,“是该死的过敏弄得我眼睛疼得厉害,我都跟你说了上千遍了,我的眼睛特别疼,你也别再往花瓶里插松枝了。” “对不起,约尼,不过,现在是冬天了,我什么花也采不到。” “我也跟你说过上千遍了,别再说对不起了。整天对不起,就像个女招待,或是电影里的女仆。你应该说:‘现在怎么办呢?’” “现在怎么办呢,约尼?” “我在问你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你要是能不再重复我的问题,尽那么一丁点儿努力来回答我问你的东西,我会感激不尽的。” “你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可为什么还要问我呢?你我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改变一下,听听你的解答。听着,你想故意把我逼疯吗?你想继续像个小笨蛋一样地跟我讲到什么时候呢?” 她抬起头来,眼睛离开了手中的刺绣,好像又在跟踪空中的音符。实际上,就在这个时候,赋格曲似乎在向上翻腾着,拍打着,仿佛要越过堤岸上坚硬的石壁。紧接着,音乐平缓下来,旋律变得婉转,似乎因没能越过大堤而感到绝望,最终屈服了,猛地降到了堤底,成为汩汩的流水。澎湃的主旋律分成几条细细的涡流,各自沿着自己的方向流去,谁也不在意谁的存在,只是带着羞怯和欲望,打着旋涡从彼此旁边流过,渐渐地压抑着失落,以便积蓄情感的力量,准备掀起第二次浪潮。 “约尼,你听我说。” “好,”约尼说,他感到自己的怒气突然消散,心里变得倦怠起来,“听什么?” “听着,约尼,是这样的。我和你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而且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亲密无间。你是个好人,我也尽量为你显得漂亮,不去仿照别人,仍旧做你的第一个恋人。我们几乎总是相处得很好,虽然有时也出个别问题,惹恼了你,就像刚才那样。我告诉你别哭,你发火了,可现在我们还不是好好的嘛。我知道你最后会平静下来,我们会和好如初的。也许你觉得应该一直有新鲜事儿出现,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是要你去看别人,可你要是真的看看别人的话,你会发现别人那儿也不是每天都会出现新鲜事儿的。会有什么新鲜事儿发生呢,约尼?你已是个成人。我是你的妻子。这是我们的家。只有我们自己。而且现在已是隆冬季节了。” “不是那样的,丽蒙娜。”约拿单几乎是在窃窃私语。 “我知道,你突然难过了起来。”丽蒙娜说,她的一个手指沿着桌面滑动着。然后,她做了一次难得的反抗,直起身来,站在约拿单的面前。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你脱衣服干什么?” 反抗行动结束了。她脸色煞白,垂下了双臂。 “我只是以为这样或许……”她颤抖着说。 “把羊毛衫穿上,没人要你脱衣服。我不需要你不穿衣服。” “我还以为……”她小声说。 “好了,”约拿单说,“别在意,你没有错。” 他点了点头,似乎完全同意自己的话,然后什么也不说了。丽蒙娜再次坐到他的对面,她也一句话没说。音乐渐渐变得和婉、平静,再过一会儿就会渐渐消失了。丽蒙娜伸手拿起香烟盒,从中抽出一支,用火柴把它点上。她开始咳嗽,咳嗽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因为她平时并不抽烟。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香烟放在约拿单的唇间。 “就这样。”他说。 “什么就这样,约尼?” “任何东西都是,你,我,任何东西。你刚才说什么了吗?没有,我知道你没说,那就说点什么吧。该死的!说什么都行,喊吧,要是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的话,告诉我。接下去怎么样?你会怎么样?我又会怎么样?你那个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 “冬天会结束的,”丽蒙娜说,“然后就是春天、夏天。我们会到一个地方去度假。也许去上加利利,或者去海滨。晚上我们会坐在门廊那边看着星星出来,或者看圆月升起来。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告诉我月亮有一面是黑暗的,人死了以后都要到那儿去。你不该那样吓唬我,因为无论你告诉我什么,我都相信。我一直都相信这个,直到后来听你说你只是在开玩笑。再往后,到夏天结束的时候,你会像往常一样被召去服兵役。兵役完了之后,你会休息两天,给我讲你结识的战友和你们部队的新装备。天气还会很热。白天干完活之后,你可以和尤迪、阿扎赖亚坐在草坪上谈论政治。晚上他们会来喝咖啡,你们当中会有两个人下象棋。” “然后呢?” “然后又到了秋天。你去参加全基布兹的象棋大赛,也许还会再得一块奖牌。到你回来的时候就该冬耕了。你弟弟阿摩司要退役,也许还会跟雷切尔结婚。你又要开始摘柠檬、葡萄,然后是柑橘。你和尤迪要天天忙着让那些货物准点发出。不过,我同样还要让你把花园的地翻一翻,你会同意的。这样,我就可以再种些菊花和其他一些冬天种的花,然后就又到了冬天。我们会点起炉子,一起坐在这里。雨可以随便地下呀下呀,而我们都不会被淋湿。” “然后呢?” “约尼,你怎么啦?” 约拿单从椅子上跳起来,狂暴地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侧着脑袋,直挺挺地向前伸着脖子,这个动作很像他父亲试图听清别人讲话时的模样。他额前的一绺头发落在他的眼睛里,被他狂暴地用手拨开了。 “我受不了啦!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啦!”他嗓音发闷,几乎有些恐慌。 丽蒙娜平静地望着他,似乎他只不过说了一声“请把收音机关掉”。 “你是想走了?” “是的。” “带不带我?” “我一个人走。” “什么时候。” “很快。过不了几天。” “我就待在这儿?” “这由你自己决定。” “你会走很长时间吗?” “我不知道。对,很长时间。” “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样。什么我们我们的?谁说过我们必须要怎么样?我是谁?是你父亲,还是什么诸如此类的人?听着,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这么简单。” “可你最终会回来的。” “你是在问我还是在吩咐我?” “我只是希望。” “那么,别希望。你要抱什么希望,那是浪费时间。” “你去哪儿?” “某个地方。我不知道。走走看吧。去哪儿无关紧要。” “你会去上学吗?” “也许。” “然后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穷追不舍呢?现在我什么也不知道。别审问我了,好像我是个犯人似的。” “可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回来的。” “你想让我回来吗?” “你要是想回来,你就回来。你要是还想走,你就走。你什么时候愿意都行。屋里的东西我一件也不会改变。我原打算春天剪头发的,现在我不会剪了。要是有时候你想来我这儿,那时我会在这儿等你的。” “不,我想待在别的地方。也许我会到海外去,去美国或别的什么地方。” “你想远远地离开我吗?” “我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我。” “好吧,是的,离开你。” “还要离开你的父母、你的弟弟和所有的朋友。” “是的,很对,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丽蒙娜垂下了肩膀。她慢慢地用一个指尖触摸着上嘴唇,就像一个头脑迟钝的小学生在思考一道数学题。他弯下腰去看她的泪水,可是根本没有泪水。她似乎沉浸在思考之中。她的注意力早已转移,回到音乐上去了。又是那台收音机,约拿单心想,那些音乐完全把她迷住了。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转移了注意力,或者说,她根本就是一个弱智,而我以前只是没有注意到罢了。她根本没听我在讲什么,她听的是音乐。我说的话就像钟表的滴答声,或者就像排水管里的滴雨声,从她的一只耳朵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出来。 “把收音机关掉,我在跟你说话呢。” 丽蒙娜关掉了收音机。约拿单面红耳赤,似乎还嫌不够,又猛地把插头从插座上拔了下来。屋里一阵沉默。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了什么东西摔下去的声音,好像是一个由积木堆起的小塔倒在了地毯上。邻居们大笑。 “听着,丽蒙娜。”约拿单说。 “嗯。” “我想我应该做些解释:为什么,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我很难解释。” “你不一定要解释。” “不一定?你是要告诉我,你非常聪明,不需要任何解释?” “你瞧,约尼,我不懂你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不想让你解释。人们总想解释和理解,好像生活只不过由解释和答案组成的。我父亲得了癌症,躺在医院快要死了的时候,我一直在他身边坐着,没有话说,只是握着他的手。医生走过来对我说:‘小姐,如果你愿意到我办公室待上几分钟,我会向你解释一下情况的。’我说:‘谢谢你,医生。没必要解释。’他那会儿一定以为我要么是个麻木不仁的人,要么就是个傻瓜。而且,我生埃弗莱特的时候,他们说是个早产儿,海法的那个施林格医生想给我们解释,但你自己就说:‘有什么好解释的,反正已经死了。’” “求求你,丽蒙娜,别提那件事了,别提了。” “我没提。” “你没有错。”约拿单犹犹豫豫地说,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稍纵即逝的柔情,“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不过,并不是因为这个。”丽蒙娜说。她凝视着他,然后仿佛在捉摸某种晦涩的想法似的,又接着说:“够难为你的。” 约拿单没有回答。他把一只宽大、丑陋的手放在桌子上,靠近丽蒙娜那苍白、修长的指尖旁。他尽力不去擦上丽蒙娜的指尖。她的指尖与他自己那短粗的手指、毛茸茸的指节以及被机油弄黑了的指甲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使他感到高兴,也使他镇定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这种对比似乎既合情合理,又令人欣慰。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丽蒙娜问。 “我不知道。两个星期以后,也许一个月,再看吧。” “你得告诉你父母。要不在以后各种各样的会议上,人人都会谈论这件事的。会有许许多多的说法的。” “让他们说去吧,我不在乎。” “可你也不得不说点儿什么呀。” “我没什么好跟他们说的。” “那我得给你准备各种各样的东西让你带上。” “求求你,丽蒙娜,帮帮忙吧,什么也别准备。有什么好准备的?什么也不用准备。我只要往挎包里塞几件东西就出发。我只要简单收拾一下就走。” “如果你不愿意让我准备,那我就不准备好了。” “对。我想让你做的只是在以后这几天里保持冷静,而且如果我的要求不过分的话,尽量别太恨我。” “我不恨你。你是我的。你会带上蒂亚吗?” “不知道。我还没想到它呢。也许吧。会的。” “你还想说点儿什么吗?不,你不想说了。” “对。” 她又一次沉默不语。但是这次的沉默不同寻常。她仿佛在听,仿佛现在谈话结束了,她可以集中精力去听了。稍过片刻,她用双手拉起他的一只手,看了看他的手表说:“现在都快十一点了。要是你愿意,我们听听新闻,然后上床睡觉。我们还要早起呢。” 约拿单感到她的手指放在了他的腰上。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她的手指又移到了肩膀上,因为他依然没有回答。她是不是在说“听我说,约尼,我想要告诉你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你会误了听新闻的。另外,你已累得不行了,我也是,所以我们睡觉去吧”? 她的手指仍然停在他的肩膀上。他伸出手去,摸索着桌上的咖啡杯,可是当他把杯子举到唇边的时候,却发现杯子是空的。 去年夏末,那个婴儿死产的时候,约拿单穿着工作服,开车穿过柏树林径直来到医院。整个下午和晚上,他都坐在产房外的硬板凳上。到了晚上,有人对他说:“年轻人,这会儿你为什么不先去睡觉,明天早上再来呢?”可是他拒绝离开,继续坐在那儿。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份纵横字谜。这个字谜他解不出来,因为里面有印刷错误,所有的横行和竖行都混在了一起。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从病房里走出一个丑陋的老护士。她长着扁平的鼻子,脸上还长了一颗带毛的黑痣,看上去就像多长了一只瞎眼。“对不起,护士,”他说,“也许你能告诉我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她回答了他,她的嗓音由于抽烟和焦虑而显得嘶哑。“听着,你是做丈夫的,你应该知道你妻子这个手术并不简单。我们在尽最大的努力,可是她的手术并不简单。只要你待在这儿就行,你可以自己到医务人员的厨房煮点儿咖啡。不过,别把那儿搞得乱糟糟的。”凌晨三点,那个丑得吓人的女人又出来了。她说:“利夫希茨,坚强一点儿。女人即使有过不止一次这样的不幸,仍然可以正常生孩子。两个小时以前,我们做出决定,把施林格教授从床上叫醒。他从卡梅尔山郊区一路开车过来,正好及时赶到,而且,毫不夸张地说,他救了你妻子的命。他现在仍在给她做手术。也许做完手术之后,他可能会找你谈一谈的。不过,请你别耽搁他太长时间。明天,我是指今天,他还有好几个手术要做,而且他年纪也不小了。现在,你再到厨房给自己煮杯咖啡吧。不过,请保持那儿的清洁。” 约拿单吼道:“你们对她做了些什么?”护士回答说:“年轻人,请你不要在这儿大喊大叫。说实话,你出什么毛病了?别再像个野人一样。你应该有点儿逻辑头脑。你应该明白,唯一要紧的是你的妻子还活着。毫不夸张地说,是施林格教授让她复活了。你不但不感激你的福分,反而站在这儿吵吵嚷嚷的。她会没事儿的。况且,你们两个人还很年轻。” 外面,在医院的大门旁边,那辆积满灰尘的破旧吉普还在等着他,它是属于那些田间劳作者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四点或四点半的时候他们还要用它,所以,他发动了车,朝南开去,一直开过比尔谢巴三十公里处,直到汽油用光才停了下来。在暗淡的苍穹下,一个炎热的、预示着沙暴的早晨开始了。沙漠上一片灰暗,凌乱不堪。一座座小山就像一个个垃圾堆,巨大的山峰就像一堆破铜烂铁。在山峰远处,地平线向远处延伸着。约拿单离开了吉普车,走了一小段路,完全放松地躺在地上,很快就在沙丘上睡着了。三个空降兵乘着一辆指挥车从旁边经过,吵醒了他。起来,你这个疯子,他们说,我们以为你自杀了,或者是被贝都因人[31]屠杀了。约拿单环顾四周,望着远方高大的山脉,肮脏的沙丘在那里不断地移动着,尘沙在空中飞扬。 约拿单打开收音机,但电台已经停止播音了。他从亚麻布箱子中取出床单和毛毯,然后走进浴室去洗脸刷牙。他再次出来的时候,丽蒙娜已经铺好了床,正在通过陆军广播的午夜新闻对表。播音员对定于第二天在开罗召开的阿拉伯军事首脑会议可能带来的结果表示了严重的担忧。各种迹象表明,事态正急剧恶化。约拿单说他要到门廊去抽最后一支烟,却又把这件事给忘了。丽蒙娜像往常一样在浴室脱下衣服,穿一件厚厚的棕色法兰绒睡衣走出来,就像穿了一件厚呢大衣一样。他们把躺在桌子脚下打盹的蒂亚叫醒时,它弓起了背,抖了抖身上的毛,打了个哈欠,这哈欠最后变成了一声细细的尖叫。它走到前门,等着把它放出去。几分钟后,它又被放了回来。灯灭了。 第四章 当天夜里,在牲口棚附近那半间兼做理发室的窝棚里,阿扎赖亚·吉特林躺在床上。周围一片漆黑。他睁着双眼,听着老桉树在风中摇曳,发出吱吱的呻吟声。雨点像一个个细小的拳头击打着铁皮屋顶。他的脑海里浮想联翩,他想着自己,想着他的秘密任务,以及格莱诺特基布兹成员们的爱——他们一旦意识到他实际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就应该,而且一定会得到他们的爱。 他想象着自己走进餐厅,基布兹的人都盯着他看,其中有老拓荒者,他们的脸即使在隆冬季节也呈现着红木般的红褐色;有年轻的男人,他们长得粗壮笨拙,其中一些看起来甚至像迷迷糊糊的摔跤手;还有年轻妇女,她们一边看着他走进来,一边窃窃私语,无疑是在议论他;还有那些丰满漂亮、朝气蓬勃的少女,她们尽管衣着朴素,却洋溢着女性的娇柔与顽皮,能让你感到她们懂得一些你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阿扎赖亚渴望立即结识所有的人,跟他们交谈,赢得他们的青睐,激起他们最强烈的情感,躲过他们的戒备,尽可能深层次地触及他们的私人生活。要是他能跳过开头几天的棘手局面,直接从中间开始就好了。他想让他们都知道,由于他的到来,他们的生活便从此改变了模样。也许他会在餐厅表演吉他独奏,打动他们当中最萎靡不振的心灵。在过去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岁月里,他历经磨难,得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他要向他们分享这些思想,传达自己对正义、爱情、艺术和人生价值的看法。他要让这些人爱他,崇拜他激情澎湃的内心力量。在他的周围将会聚集一批年轻人,因为他们早已厌倦了单调乏味的生活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他要给他们作讲演,重新点燃他们心中的热情。他要组建一个研讨俱乐部。他要写报刊简讯。他对本·古里安时代的历史审视将会让约里克也感到震惊。他的论点将会在每一次辩论中都赢得胜利。 要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来到了他们中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会带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来找他,征求他的意见。在灯光昏暗的卧室里,他们会压低了嗓音谈论他。他们会说,一个古怪的人。年轻的妇女会补充说:你瞧他那孤独的眼神!他们会选他当基布兹的代表。他会出席基布兹运动会议,领导新的潮流,废弃不合时宜的旧习惯。噢,他那强烈的革命性思想将会让他们多么吃惊啊!在一百个不同的地方,那些他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会这样谈论他:他的话可以摧毁胸墙工事。最初,他们会说:你知道我们指的是谁吗?那个新来的家伙!上次开会的时候,他站起来把他们狠狠地批了一顿,他那四分钟讲得棒极了,他们永远也忘不了。过一会儿就会有人说:阿扎赖亚?他是一个最新发现,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我们肯定还会听到更多关于他的情况的。 到了最后,所有的人都会问:你能相信吗?居然还有一些老顽固不愿接受吉特林的观点!基布兹运动的领袖们尽管不甚乐意介入,却又经受不住怀疑和好奇心的折磨,于是他们宣称:听起来蛮好的,不过,他为什么不来和我们谈谈呢?让我们好好看看他,听听他能说些什么。当他离开他们的办公室,他们会坦白地承认:毫无疑问,我们服了他了。这孩子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新闻界迟早会发现他,电台也会跟着来的。他们会来基布兹打听他的背景材料。他神秘的身世和经历将会使他们大为震惊。他们会报道说,我们对他了解得太少了。一个冬天的夜晚,他就那么从黑暗中走来了。 脾气暴躁的极端保守分子将会在杂志周末版同他展开争论。他们会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企图压制他的爆炸性思想,然而却一无所获。只消四五句话就足以把他们驳得体无完肤,这便是他那优雅、无情、不可抗拒的智慧。不过,到最后,他总要拍拍那些长者的肩膀:无论如何,我必须称赞我的对手,因为他们为培养自己那一代人的思想观念做出了贡献。 举国上下将会围绕新的观念展开辩论,新观念的创始人和首席代言人便是阿扎赖亚·吉特林。新的势力将会聚集在他的周围。年轻妇女将会给编辑写信为他辩护。崭露头角的女诗人将会设法与他交往。一位女诗人会作一首诗献给他,诗名叫做《雄鹰的孤独之伤》。各界名流、权威人士以及外国新闻界代表都会来同他交换意见。他会被称为时代的预言家。与此同时,他会始终坚持不离开这间理发室,或者说窝棚。每个人都会感到吃惊,因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基布兹提供给他的更好的住房。就在他这间东倒西歪的小窝棚里,将会聚集起一批批来自全国各地的激进主义分子。他们会惊奇地发现,阿扎赖亚·吉特林的全部物质财富只不过一张铁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一只破烂不堪的箱子、一把椅子和一把吉他。这些东西和贴墙摆放的无数个书架,无须用言语便可以证明他禁欲苦修的生活和长夜里苦苦的思索。是啊,那天早上主动提出给他做书架的木匠就是他当初到基布兹时第一个碰到的古怪的年轻人。 他的客人们会坐在地板上,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的每一句话,只是偶尔打断他,请他做一些解释。美丽的姑娘们会交头接耳地小声说:没办法,根本没办法说服他搬进好一点儿的住所。这儿是他第一天晚上住的地方,他打算一直在这儿住下去。这个人完全没有物质需求。有时,我们在深夜里醒来,会像做梦一般地听到他的吉他声。休息的时候,那些赤脚的女孩中会有一个人主动提出为所有在座的人煮咖啡。他会冲着她豪爽地微微一笑,以示谢意。后来,来访的人们起身告辞,又有新的一批人来到这里,其中有的人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们来寻求鼓舞、指导,或者仅仅是为了在他身边待上一会儿。他会劝诫所有的人都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他会向他们宣传练就坚强毅力的必要性。他会不假思索地驳斥一切政治花招和冒险策略。 当然,他会结下许多死敌。他会在报纸上同他们较量,如果需要的话,他会用同情又讥讽的腔调,引用斯宾诺莎或者其他著名思想家的话。他会采用宽容的口吻,仿佛老保守派不是由愤怒的老人,而是由鲁莽的土耳其年轻人组成的,他很同情这些人对他所做的攻击,所以不愿意进一步刺伤他们那早已备受伤害的自尊心。 有一天,也许甚至是在明年夏天之前,艾希科尔总理会向他的心腹打听这个旷世奇才的情况。为什么不把这个年轻人带来见我,让我亲自鉴定一下呢?阿扎赖亚应邀来到艾希科尔的办公室,秘书只给了他十分钟的时间。可是半小时以后,艾希科尔会命令他的秘书推迟所有的预约。他会一直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完全为阿扎赖亚对国家事务所做的分析折服。他只是偶尔才敢提出一个问题,或用铅笔在一张小纸片上匆匆记下阿扎赖亚的回答。时间会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窗外,夜幕已经降临,而艾希科尔总理没有把灯打开,他完全痴迷地听着阿扎赖亚讲述他那些年克己苦修的生活。最后,他会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手放在阿扎赖亚的肩膀上,然后说:“Yingele[32],从现在开始,你就留在我这儿了,你已成为我国公民。至于明天上午七点,你应该待的地方是在我的身边,在那边那个房间里,只有通过我的私人办公室才能和你取得联系。这样,我需要你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找到你。不过现在,我想问一下纳赛尔[33]的真正意图何在。另外,我们怎样才能把全国的年轻人都团结在民族统一的旗帜之下呢? 他最后从总理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他从她们身边走过时,那些身材曼妙的秘书们互相低声耳语。他的肩膀微微前倾,脸上既没有傲慢,也没有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掺杂着忧伤的责任感。 有一天,格莱诺特基布兹的书记约里克·利夫希茨会对他的朋友哈瓦说:“唔?是谁发现了我们的阿扎赖亚呢?是我,那就是我,虽然我差点儿就糊里糊涂地把他撵下台阶。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是怎么在那个冬天的晚上出现的。从来没人像他那么忧郁,而且,他身上比一只淹死的猫还要潮湿。瞧瞧,他如今成了什么人物了!” 阿扎赖亚唯一没有想到的事便是第二天等着要他去干的拖拉机库的工作。他胡乱寻找了一通,没有找到电灯的开关,所以天花板上那盏布满灰尘的、光秃秃的电灯泡仍然散发着微弱的光。他开始感到一阵倦意。羊毛毯太薄,他躺在下面无法暖和起来,冻得瑟瑟发抖。午夜过后的某个时刻,他听到胶合板隔墙的另一侧传来一阵单调的哼唱,像是一种尖声的祈祷,或者是一种咒语,用的既不是希伯来语也不是其他任何一种语言,那粗声粗气的喉音像沙漠里的风声一样,而且仿佛是在某种邪恶的梦境中发出的呓语: “为什么异教徒,嗯,和人们都徒劳地,唔,乱想上帝和他的弥赛亚……他地位太低,我们不尊重他……他比三十个人都要尊贵,可还是不如您……大卫王要——他当卫士……亚撒是约夫的兄弟……还有他表兄以利亚……还有赫尔兹和帕尔泰……还有伊卡什·泰库特的儿子伊拉……还有萨尔默·阿乎海特……他惹人讨厌,他……” 阿扎赖亚·吉特林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踮着脚尖悄悄地走到墙边。从胶合板的裂缝中他瞥见一个瘦高个儿男人坐在一只矮凳上,一条羊毛毯一直裹到头部。他两手各拿了一根织针,膝盖上放着一个毛线团。他正在织毛衣。 阿扎赖亚回到床上,身体在羊毛毯下缩成一团。屋外呼啸的寒风从木板之间的缝隙钻进窝棚。粗糙的羊毛毯扎痛了他的皮肤。他半梦半醒地几乎躺到天亮,一直拼命地想再次开启自己思维的魔力。他渴望着那些女人来爱他、安慰他、全心全意地伺候他,其中有两个年轻、丰满的女人将会丝毫不觉羞涩地任意摆布他,而他会像现在这样躺在那里,紧闭双眼,心脏疯狂地跳动着。 早晨的天气十分恶劣。潮湿的雾气笼罩着所有的房子。外面严寒刺骨。 六点半的时候,约拿单·利夫希茨按照一张塞在他门缝下的纸条的指令,来到窝棚,带新来的机修工去干活。他发现这个家伙早就起来了,正在做健身操呢。他们坐在餐厅的一个角落喝着油腻的咖啡。由于早晨光线昏暗,餐厅里的荧光灯都打开了。新来的人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约拿单几乎没听懂一个字。他感到很滑稽。这个由他照管的人居然打扮得干干净净地来干活,还穿了一双平时走路穿的普通鞋子。他向约拿单提出的问题也非常古怪。格莱诺特基布兹是什么时候建立的?怎样建立的?为什么建在了山坡上,而不是建在山顶上或是在下面的山谷里?能不能弄到拓荒时代的档案材料?找基布兹创建人就那些年代的事进行郑重的谈话有没有意义?他们会说实话呢,还是只会对自己的成就大吹特吹?还有他们付出的代价:他们当中是不是真的有许多人死于阿拉伯劫匪、疟疾、心脏病和过度辛劳? 这些问题大部分都被年轻人自问自答了。他回答得颇为精明,对某些问题甚至还有所了解。他不时地冒出几句名言,讲什么崇高理想与灰色现实之间,或者革命者的社会观点与人们的内心情感之间存在着永远的悲剧性对立。有一会儿,约拿单觉得他听到了一个表达法叫“我们精神生活的可靠净土”,他开始感到一阵隐约的渴望:阳光沐浴之下,在一条大江的岸边——也许是在非洲——有一块远方的草坪,清净、亮泽。这幅景色一在他的脑海中消失,他又感到一阵模糊的愿望,想了解一下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大早便在折磨着这个年轻人。然而,这种愿望也很快消失了。由于天气阴冷,他自己又非常疲倦,约拿单在衣服里缩成一团。他那只破靴中进了水,把他的脚指尖冻得僵硬。此时此刻,是什么阻止了他,让他没有像他父亲和基布兹半数的人那样声称他有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呢?不该如此的。这一天本该宣布为正式的睡觉日,而他却不得不带着这个喋喋不休的机修工去熟悉情况。 “我们走吧。”他推开杯子,不满地说,“来吧,我们去拖拉机库吧。你的咖啡喝完了吗?” 阿扎赖亚从座位上跳起来。“老早就喝完了。我百分之百听从你的指挥。” 说完这句话,他又报了一遍他的全名,并主动介绍了情况:基布兹书记已经说了,你的名字叫约拿单,他和哈瓦是你的父母。他又引用了一小段名言来结束自己的话。 “这边走。”约拿单说,“当心,这些台阶很滑。” “自然界的法则是这样的,”阿扎赖亚说,“意外事故是不存在的。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必然的,都是预先注定的,即使在这些台阶上滑倒也是如此。” 约拿单没有回答。他既不喜欢也不相信言语。但是他非常清楚,大多数人总嫌得到的爱不够,还要更多,有时,这就使得他们竭力去和一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交朋友,甚至采用一些最可笑的方式,包括废话连篇。约拿单想,他就像一只湿乎乎的迷路的小狗,不但摇着尾巴,甚至连整个屁股都在摇摆,想讨我的欢心,让我宠爱他。绝对没门儿!伙计,你彻底弄错了。 他们绕开水坑,踩着泥泞的路面,从牲口棚边上走过去。年轻人还在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约拿单一直保持沉默,只开了两次口——一次是问新来者是不是在以色列出生的,另一次是问他有没有修理过,或者至少有没有仔细看过一台D6型履带式拖拉机。 对这两个问题,阿扎赖亚都回答说不。他出生在海外犹太人聚居区(约拿单感到非常奇怪,他怎么不说“国外”,或者只说他来自哪个国家),对履带式拖拉机一无所知。这无关紧要,在他看来,只要有丰富的经验做后盾,无论是哪儿的拖拉机,无论它们有什么区别,都是相通的。一旦你搞清楚一个,你就把它们全部摸透了。不管怎么样,他会尽最大努力的。虫子和人都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嘛。约拿单想不通他父亲是从哪儿挖出这么一个令人生厌的家伙的。 天气本来就很冷,而拖拉机库那凹凸不平的铁皮墙就是在雪上加霜了。跟任何金属物体发生最轻微的接触都会立刻把手指冻僵。里面还布满了凝结的油块、灰尘、霉菌和污物。在椽木的接缝处,在工具箱和零件箱里,甚至在拖拉机上,都有成群的蜘蛛编织出来的倒置的大教堂。工具仿佛由于恼羞成怒,在一个黄色的机器旁散落得乱七八糟。那台黄色机器沾满了污泥和黑油,一副遭人遗弃的神态,把五脏六腑全都抛露在四周了。在履带上,在破旧的驾驶员坐椅上,以及那个被扔到地板上的发动机罩里,尽是扳手、钳子、螺丝刀、螺栓和铁杠。一个装着半瓶黏稠液体的啤酒瓶、一些橡胶带、破袋子和生了锈的齿轮,摆得到处都是。这个荒废的地方弥漫着润滑油、烧焦的橡胶和柴油废气发出的刺鼻气味。 每当约拿单走进拖拉机库,他的心情就会灰暗起来。他郁闷、轻蔑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新来的机修工穿着一尘不染的衣服,像只自负的蚱蜢,绕着拖拉机的发动机蹦来蹦去。最后,他在发动机前面停下来,摆了个姿势,好像在等着拍标准照。然后,他欢快地发表了一通宣言: “崭新的时间,崭新的地点,我也是崭新的。每一次开始都是一次诞生;每一次终结,无论是什么事情到了终结,都带着死亡的色彩。所有的事情都应当被心平气和、轻松愉快地接受下来,因为命运尽管有多种伪装,但总是来源于同一个永恒的旨意,恰恰就像一个三角形的本质就在于它的三个内角之和永远等于一百八十度。约拿单,你要是稍微想一会儿的话,你就会非常惊奇地发现,我说的不仅是真实的,而且还能给我们带来最美妙的精神上的安宁。要以内心的绝对宁静接受所有的事情,理解所有的事情,回应所有的事情!请注意,我并不否认我所说的话有一部分源自哲学家斯宾诺莎,顺便提一句,他是金刚石抛光工人出身。嗯,我已经简要地告诉了你我的信仰。约拿单,你信仰什么呢?” “我,”约拿单心不在焉地说,下意识地踢翻了一个装机油的空罐子,“我他妈的快要冻死了,快要生病了。要是你问我的话,我就说我们应该往那边那桶柴油下面倒点儿机油,划一根火柴扔在上面,点起一个大火堆,把该死的拖拉机库和那些该死的拖拉机全都烧光,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暖和一点。你瞧,这就是那个病人。你好心好意地把它发动着了,可两三分钟后它又自行熄火了。别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知道昨天晚上有一张条子塞到我的门下边,告诉我早上要把住在博洛戈尼西隔壁的新机修工带到拖拉机库来。你要真是个机修工,你干吗不看看这该死的东西出了什么毛病,好让我坐下来,让我的腿歇一会儿呢?” 阿扎赖亚·吉特林热情地服从了命令。他用指尖挽起了裤脚,那样子让约拿单想起了一部新闻短片中一位时装模特抚弄衣服褶边的模样。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爬到拖拉机的一条履带上去研究它的发动机。在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上,他没有回头看约拿单,而是直接问了两三个约拿单能够答得上来的简单问题。当他再次提问的时候,约拿单坐在一个倒放的柳条箱子上回答说:“我要是知道你这个问题的答案,那我压根儿就不需要你了。” 阿扎赖亚·吉特林并没有生气。他点了好几次头,好像对约拿单的窘境再理解不过似的,接着含含糊糊地说,即使在纯技术活中,创造性的直觉也非常重要。然后,他非常耐心地对着自己音乐家般的手指哈了一口热气。 “噢,你说什么?”约拿单漠然地问道。与此同时,他异常吃惊地注意到,新来的家伙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深情。然而,这深情是冲谁的,或冲什么而发的,他却无从知晓。 “我要请你帮个大忙。”阿扎赖亚大声说道。 “帮什么?” “如果不太麻烦的话,你能不能试着发动一下?我想听听它的声音。当然也要看一看。那样我们就知道能得出什么结论了。” 约拿单对他的怀疑愈来愈强烈,这会儿已变成了彻底的不信任。尽管如此,他还是爬上驾驶员坐椅,打开了点火开关。试了四五次之后,发动机断断续续的干咳才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持续的轰隆声。仿佛在压制某种极度的欲望,那笨重的发动机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阿扎赖亚小心谨慎地从履带上爬下来,以免弄脏他的干净衣服,然后倒退着离开拖拉机。就像一个画家退到画室的另一端以仔细审视自己的作品一样,他选择了距离最远的地方,在拖拉机库的拐角站了下来。他的身旁是汽油和燃料桶,周围是几把肮脏的扫帚和一堆废旧的弹簧。他闭上眼睛,做出一副思想高度集中的姿态,听着发动机嘶哑的吼叫声,好像远处有一个合唱团在演唱,而他的工作就是在无数人的声音中挑出唯一一个模糊的声音。 约拿单坐在柳条箱上观看着。对他来说,这番表演似乎极其荒诞,同时又有那么一点让人感动。是不是年轻的陌生人过于古怪的缘故呢? 嘈杂中又冒出一声尖厉、刺耳的呼啸。拖拉机像个声嘶力竭的演说家,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它越来越喘不上气,直到可以听出一阵一阵的停顿。最后,经过五六次剧烈的回火,发动机安静下来。拖拉机库外面传来鸟儿在风中发出的尖锐、凄厉、刺耳的叫声。阿扎赖亚睁开了眼睛。 “就是这样?”他微笑着问道。 “就是这样,”约拿单说,“每次都一模一样。” “你有没有试过一启动就挂挡呢?” “你觉得呢?”约拿单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觉得呢?” “我说,”阿扎赖亚得出了结论,“这真是太奇怪了。” “这你不说我也知道。”约拿单冷冰冰地说。他现在十拿九稳地认为,新来的家伙不仅是个怪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我要告诉你的是,”阿扎赖亚·吉特林轻声细语地说,“好奇心能让有九条命的猫送命,但导致狗熊丢掉性命的却是鲁莽。” 约拿单没有理会他。 “现在,”阿扎赖亚·吉特林说,“我需要一段时间,以便能思考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思考几分钟。” “思考?”约拿单心中暗笑,“那就思考好了。悉听尊便。”他站起身来,捡起一只沾满油污的破麻袋,又坐到柳条箱上,把破破烂烂的麻袋裹在自己那只破靴子上,接着点上一支烟。“好啊,你尽管思考去吧。你思考好了就举起右手。”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烟还没抽完,年轻人便宣布说:“我好了。” “什么好了?” “我思考好了。” “那,要是我能问一声的话,你都思考了些什么呢?” “我想,”阿扎赖亚犹豫不决地说,“也许,你抽完香烟以后,我们就可以开始修理这台拖拉机了。” 整个修理工作都是约拿单亲手来干的,而且前后只用了二十分钟。阿扎赖亚穿着干净的衣服,脸色苍白,机敏地站在那里,一边看着,一边精确地告诉他怎么干,仿佛是在念说明书上的操作指南。他站在远处指挥着操作,就像约拿单曾经读到过的象棋大师,他们不用棋盘和棋子就可以下棋。在此过程中,只有一次,年轻人踏上了一条履带,往发动机的内部瞥了一眼。他用螺丝刀的顶端,像个修表匠一样精确地调整了一个接头,然后又爬了下去,小心翼翼地躲开车上的油污。 拖拉机一经发动便开始像一只呼噜呼噜的小动物一样,持续地发出轻轻的突突声。挂挡试验非常成功。发动机运转了十分钟,没有发生一次故障。最后,约拿单关掉发动机,拖拉机库一下子静了下来,他的喊叫因而显得分外响亮:“好啊,修好啦!” 他说不清这个年轻人是魔术师还是维修天才,还是整个故障本来就非常简单,要不是最近几天他觉得那么累,那么冷,又总是心事重重,他自己本来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给修好。 与此同时,阿扎赖亚·吉特林欣喜若狂地庆贺着自己的小成就。他反复拍打着同伴的后背,对自己大加褒奖,使得约拿单感到厌烦透顶。他津津乐道地说,过去他有好几次奇迹般地挫败了对手,其中有一个恶毒的少校,叫茨罗特金或者是茨罗特尼克,她是一个陆军车库的军官,长得非常漂亮,对他抱有一种极其矛盾的感情。还有一个来自海法技术学校的工程博士,一个笨蛋。他有个技术问题解决不了,而他阿扎赖亚立刻就想出了答案。他讲了他脑子里的各种妙计,又从整体上讲了一番人的大脑,以及那个茨罗特金或者茨罗特尼克少校,她嫉妒得几乎发了疯,还讲了她的挑逗举动。还有,他说他设计出了一种划时代的维修装置,却被茨罗特金少校的姐夫狡猾地窃取了成果。那家伙靠它发了大财,在爱琴海东部买了一座美丽的小岛,他从那岛上不断地给阿扎赖亚写信,对他狂轰滥炸,信里充满了威胁、仰慕的话和要求进行联合投资的提议。 约拿单若有所思,一声不吭,心不在焉地听着。最后,阿扎赖亚也安静了下来,把一块落在鞋尖上的蓝色油污擦掉。 “好吧,”约拿单说,“已经八点一刻了。我们到餐厅吃早饭吧。然后我们再回来,看看这儿还有什么别的要干的。” 在他们去餐厅的路上,阿扎赖亚仍然控制不住地说个不停。他讲了两个笑话,讲的是两个乘波兰火车的旅客,其中一个是反闪族的牧师,另一个是又高又胖的将军。尽管第一个人心怀叵测,第二个人力大无比,但是犹太人智胜了他们俩。讲到关键的地方,他竟独自笑了起来。他非常不安,赶忙又讲了一些老掉牙的笑话,这种笑话除了讲的人在笑以外,也是没人会笑的。 约拿单第一次注意到新来的人隐约有点口音。但他隐藏得非常好,几乎分辨不出。“l”发得有点轻,“r”稍微嫌长,“k”有时是从硬腭迸发出来的,好像他吞下了什么难吃的东西似的。他明显地做出了克服这些口音的努力。也许由于这种努力,或者由于飞快的说话速度,阿扎赖亚总是磕磕绊绊,甚至差点被有的字噎住。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在中间停顿下来,立即进行补救。 从来就没有两种孤独是相似的,约拿单心想。如果两个人真正有任何一点相同的地方,那么他们两人就可能变得真正亲密起来。就拿这个可怜虫来说吧,他自己那么难受,还要想方设法让我高兴、逗我发笑。你可以看出来,他的内心世界全都扭曲了——太敏感了,太自以为是了,太阿谀逢迎了,而且同时具有这些特点。我们有各种类型的怪人,他们还一直怪到底。其中一些人也竭尽全力跟我们交朋友,跟大家和睦相处,但是一两个星期或者一两个月之后,他们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便逃走了。我们要么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要么只是由于一些滑稽的事才记住了他们,就像两年前那个离了婚的妇女,在所有的人当中她居然千方百计地去勾引老斯塔奇尼克。一天晚上,他们俩在音乐厅里听勃拉姆斯[34]的曲子,他躺在她的大腿上,结果被雷切尔·斯塔奇尼克给当场捉住了。来得容易去得也快。也许阿扎赖亚以为,我是书记的儿子,所以书记指定我留意他并汇报他的情况。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会使他那般狂热地要让我一眼就喜欢上他呢?可谁会喜欢一个像他这么古怪的家伙呢?我是绝对不会的。尤其是现在,我连自己都无法容忍呢。换成别的时间我也许会尽力去喜欢他,或许让他平静下来。他在这里会吃苦头的,等到受够了的时候,他就会离开的。悠着点儿,伙计,悠着点儿。 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雨丝被风吹得更加尖细,散乱地飞舞着。电线也在雨点的击打下发出奇怪的嗡嗡声。 “吃过早饭以后,”约拿单说,“你应该到储藏室要一套工作服。在柴油后面的那个柳条箱里你会看到佩科的旧靴子。佩科曾在这儿干了好多年。” 他们停下来在餐厅外面的看台上洗手的时候,阿扎赖亚灵巧修长的手指吸引了约拿单的目光。那手指使他想起了丽蒙娜。就在那个时候,他看到她和一些朋友一起坐在餐厅的另一端,双手捧着一个大茶杯。他知道杯子仍然是满的,她和往常一样正捧着杯子暖她的手指呢。有那么一会儿,他猜测着她这个早晨可能会想些什么,但是他马上就责备了自己。她在想什么我才不在乎呢。我想做的只是远远地离开他们所有的人。 吃早饭的过程中,阿扎赖亚·吉特林还一直在夸夸其谈,不仅是冲着约拿单,还包括另外两个和他们同桌的人:从羊圈来的耶什克和小西蒙。他先做了自我介绍,接着询问他是否可以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然后,他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心情,向他们讲述了他在理发室度过的不眠之夜,在那儿,就像在恐怖电影里一样,夜半钟声敲响的时候,墙那边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开始讲话。他看到了——他仍然说不清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一个鬼魂在嘟囔着各种各样的《圣经》咒文,说的是一种绝迹了的语言,迦勒底语[35]或者是赫梯[36]语。 然后,他讲到了拖拉机库的那段故事,转弯抹角地想从约拿单那儿捞取几句好听的话,以便给另外两个人适当地留下一点印象。事实上,尽管他到基布兹还不到一天,而且别人也催促他先歇上几天再开始干活,但第六感告诉他决不能浪费时间,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一大早就爬起来,跑到拖拉机库,证明了——或者不如说显示了——不对,正确的词应该是证实了它的合理性——对,证实了他心中的信念和寄托在他身上的巨大期望的合理性。当然,无论他得到什么样的赞扬,都更多地归功于他的直觉,而不是他的知识或者技术,因为他听到发动机声音的那一刻便有了一条妙计。正像谚语所说的,“如果伊万的马车陷进了泥坑,告诉他不要去推,而应该戴上那顶会思考的帽子”。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与他同座的人有一位对他那种神采飞扬的谈话报以含混的微笑,阿扎赖亚便放声大笑,并且加倍卖力地讲下去。约拿单倒了两大杯咖啡,把其中的一杯递给了他。他几乎找不到足够的言语来表达他的谢意。 “一只无形的手引导着我和约拿单同志,使我们一开始便走到了一起。他训练我适应新工作的时候,你们真该看到当时他那股热情和耐心劲儿。那么文雅,那么娴熟!对了,他对自己的事从来不说一个字。” “住嘴。”约拿单说。 “怎么啦?”耶什克问,“你为什么就不能变变样,让人说你几句好话呢?” 小西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翻到体育版。头版的标题说,在北部边境,以色列和叙利亚的装甲部队之间爆发了一阵短时间的激战。至少有三辆敌方坦克被击中并燃起了大火。叙利亚用来在约旦搞牵制工程的掘土设备也被摧毁。一张照片上登出了一个眉开眼笑的北方司令部将军,他的周围是些全副武装、同样眉开眼笑的士兵。 耶什克看到这些便发表评论说,这场战争在短期内不会结束。 小西蒙躲在体育版的后边,粗暴地宣称,要不是那些俄国佬,他只要在那些阿拉伯人屁股后面猛踢一两脚就可以干净利索地把他们解决掉。 “我们总喜欢认为一切都要依赖我们。其实不然。艾希科尔就不完全是拿破仑。有的事情根本不依赖任何人。”约拿单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在跟别人讲话。 在这个时候,阿扎赖亚重新杀回到了谈话之中。他警告他们目光短浅的危险性,向他们解释了本·古里安在一方面的错误以及艾希科尔在另一方面的错误,又借助于斯维德里盖洛夫[37]和伊万·卡拉马佐夫[38]的例子迅速地概括了俄国人的恶毒心态,并论证说斯拉夫人生来就不会道德约束,而且极力想就犹太人的命运问题发表新的观点。他不断提高嗓门以吸引耶什克的注意,丝毫不在意邻桌投来的目光。接着,他开始阐述战略目的和政治手段之间,以及这两者和“民族信念”——任何一种文明都是以这种信念为基础的——之间的辩证区别。他预言将会迅速爆发一场战争,谴责了四处流行的蒙昧无知,概括了可能出现的使问题复杂化的国际形势,提供了一些解决方法,并就所有这些方面提出了两个基本问题。对于这两个问题,他马上主动做出了回答。 这番话有一股难以抵御的激情和丰富的想象力,所以,尽管听起来稀奇古怪,耶什克还是点了两次头,并说:“是那么回事,确实是那么回事。”阿扎赖亚因而倍受鼓舞,又重新开始慷慨陈词,论述寻求斯宾诺莎所说的“比率”——也就是说,寻求各种现象之下掩藏着的永恒法则,这些现象往往被错误地归结为偶然巧合——是明智之举。但他很快注意到,其他的人已经吃完了饭,正在等着他停下来喘口气,以便可以起身离开。由于认识到了这一点,再加上他当时正在拼命地把自己从一个长句中解脱出来,他完全中断了谈话,重新开始吃饭。他为了不让别人继续等下去,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塞饭,结果反而把食物送错了管道,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别着急。”约拿单平静地说,“这两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急着要走,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那个资本歇着。可我们在履带拖拉机上干得他妈的那么漂亮,今天可以歇一整天了。”外面,阴沉的雨还在固执、麻木地下着,像个呆滞的疯子一样。 那天夜晚,阿扎赖亚·吉特林带着他的吉他,敲响了利夫希茨家的门。他刚刚洗漱过,也刮过了胡须。头上一缕缕鬈发被雨淋得透湿,往下滴着水。他很抱歉,没有受到邀请便登门拜访。不过他在某个地方读到过,基布兹已经废除了——这么做非常正确——形式上的礼节和规矩。另外,前一天夜里约里克也提出让他去拜访约拿单和丽蒙娜,跟他们认识一下。除此之外,分配给他的那间房子——电灯泡的光线太暗了,他既不能读报,也不能看书,更不能写信,所以他决定碰碰运气,顺便来拜访一下。 好的,谢谢你,他很乐意来一杯咖啡。有一句俄罗斯名言是这么说的:“一个人没有了朋友,最终就会成为魔鬼的朋友。”尽管翻译得不准确,但至少保留了韵脚。他是不是真的没有打搅他们?得到了他们客气的许可之后,他保证绝不待太久。他把吉他带来了,因为他突然想到约拿单和他的朋友也许喜欢音乐,在这种情况下,他非常乐意弹上几曲。事实上,他们三个人甚至可以唱上几首歌。他没有用“妻子”,而是用了“朋友”这个词,因为这就是他前一天夜里听到约里克用的那个词,听起来那么符合基布兹的气氛。这儿可真好啊。 是的,他们的家具非常朴素、舒适,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成分,每一件东西都有极高的品位。他那疲倦的灵魂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安逸、悠闲。他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对此,他只能怪自己。到现在为止,他也不知道怎样跟人交朋友,也没有试着去了解该怎么做。不过,从现在开始,他要,这么说吧,他要敞开心扉,掀开新的一页。请原谅他的话这么多。他们两个人也许觉得他这个人有点饶舌,要真是这么想的话,那他们可就大错特错了。可是,他从踏上基布兹的那一刻起就觉得自己像是到了亲人当中,这使得他无拘无束、畅所欲言。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人与人之间都相隔万里,然而在这儿他却感到那样温暖,那样融洽……瞧,他想给他们看一下他的身份证,不是为了证明他的身份,而是因为里面夹了一朵仙客来,那是他一年前摘的。他想把这朵仙客来送给他的朋友约拿单的朋友。请收下吧,毕竟,这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礼物。 丽蒙娜插上了电水壶,开始烧开水。约拿单摆出一盘小蛋糕和一只布哈拉奶油壶。蒂亚在客人身边蹭来蹭去,把鼻子凑到他的膝盖上嗅了嗅,叹了一口气,又爬到一边,钻到扶手椅下面,只露出一条尾巴,它的尾巴在咖啡桌旁边铺着的那块长方形灰地毯上嘭嘭嘭地拍打了好几下。四排被仔细整理过的书整齐地立在书架上。窗户上和通向门廊的门上都挂着厚厚的棕色帘布。 房间里似乎一片宁静,甚至包括墙上的那幅画,画中一只黑色的鸟栖息在红砖砌成的篱笆墙上。一道斜阳像一支金色的标枪一样,不知羞耻地刺破了屋内的黑暗。阳光投射在画面底部的一块砖上,把它变成了一个炫目的光环。那只鸟儿看起来疲惫不堪,它的嘴想要喝水似的微微张开着,它的眼睛闭着。 电水壶发出了鸣叫声。丽蒙娜端来了咖啡,放在桌子上。“你一定很喜欢你的新工作,”她说,“约拿单告诉我你干那个挺在行的。” 他小心地避开她的目光,告诉她能有约拿单做他在基布兹的第一个朋友他是多么高兴。当然,要不是命中注定的话,两个人并不比两座山更有机会遇到一起,但是他没必要说这个,一个人在新地方碰到的第一个人可能是命中注定的。顺便提一句,他曾经读过一篇引人入胜的文章,是讲基布兹妇女地位问题的,但是他不同意那篇文章的观点,也就是说,就这个问题他保留了自己的观点。丽蒙娜是怎么想的呢?他本人觉得这个问题还有待解决。 “太不巧了,”丽蒙娜说,“你怎么在隆冬季节来,而不在夏初的时候来呢?冬天什么都那么悲伤,那么压抑。夏天的时候花儿都开了,草坪也绿了,夜要短得多,而且也不那么黑,白天好长好长,长得有时候就像一个星期。而且从我们家的门廊上你可以看到太阳落山。” “要是到了夏末,”约拿单说,“我们就会找到别的人到拖拉机库去干活了,我们可能也就没有房子给你住了。事实上,你在最关键的时候来了。想想吧,我就那么傻呆呆地在那儿站了三天,冲着一个简单的油路阻塞问题发愣,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 “如果你允许我发表一个非常不同的观点的话,”阿扎赖亚说,“私下里我并不相信偶然。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其准确的,即便是不为人知的原因。‘要是马车非坏不可,所有沙皇的车夫也不能把它修妥。’你想一想,比方说,一个名叫耶霍沙夫特·肯特的人,他是个数学教师、单身汉、集邮爱好者,还是他住的那幢房子里的房客委员会委员。一天晚上,他到外面走了十分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刚好撞上了一颗碰巧射出来的子弹,咱们就比方说,是一个私人侦探开的枪,他当时正在后院的门廊上清洗手枪。子弹把肯特的脑袋打开了花。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你们,并不是所有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心理科学都能再现当时发生的无数事件,它们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精确度共同造成了这次悲剧性的死亡。是啊,我们是在谈论最不可思议的因果锁链,涉及到一毫米、一秒钟里面极其细微的片段,它们由无数个可变因素组成:时间、空间、气候、光学和弹道学、人的主观愿望和阻止这些愿望实现的种种障碍、遗传学、个人习惯、教育、重大和次要决定、意外事故、错误、风俗习惯、某次新闻广播的长度、一只小猫跳下一只垃圾桶、附近的胡同中一个小孩惹恼了他的母亲,如此等等以至于无限。在这些因果锁链当中,每一个因素都有自己的一串因果锁链,可以继续追溯到其他的原因。只要让这些无数变量的其中一个发生,这么说吧,发生头发丝粗细的变化,就可以改变整个事情的结局。于是,这颗子弹就从肯特的鼻子前面飞过,或者穿过他的袖筒,或者从他头顶的头发中间穿过。它甚至可能会把另外一个人的脑袋打开花——比如说,我,或者说——但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们当中的某一位。任何一种可能性反过来会出现在一个新因果锁链中,继续导致其他一些人类无从知晓的事件发生。等等,等等。 “那么,我们又自作聪明地做了些什么呢?由于我们的无知、迷惑和恐惧——也许我应该再补充一点,由于我们的懒惰和傲慢——我们说一件不幸的意外事故发生了。我们用这个谎言,这个粗俗、无知的谎言,把这件事推到了一边。 “我记不起来我上次是在什么时候喝到这么浓、这么香的咖啡了。这也许是导致我说话太多的一个原因。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怎么跟人说过话了,因为我没人可说。尽管那个《圣经》教师——我刚才就是以他为基础做出了那个小小的假设——他可能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但是人们依然会为这样一个人的死而悲痛。他是个兢兢业业的体面人。也许他没有让教室里的学生都沸腾起来,但是,可以说他没有给他的国家和同胞带来一丝危害。这些东西非常好吃,是你自己烤的吗,丽蒙娜?” “是盒装的。”丽蒙娜说。 “我今天早上就注意到了,”约拿单说,“每件小事都能让他激动不已。” “我觉得那个教师很可怜。”丽蒙娜说。 “约拿单,”阿扎赖亚说,“可以说是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假装我不容易激动没有一点儿意义。不过,我得再说一遍,我小时候的那个保姆从来就没有做出过这样好的点心。现在我不会用那个保姆的故事来烦你们,但是将来什么时候,等你们的孩子在这儿的时候,我会给他们讲她所有的事。孩子们喜欢听我讲,尤其是那些年纪小的孩子。也许你们听说过那个犹太小贩的传说吧。据说他到了一个专杀犹太人的恐怖村庄里,用笛声把村子里所有的小孩都引诱出来,跟着他走,直至把他们都引到河边淹死。小孩子们愿意跟着我上刀山下火海,因为我给他们讲最好听的故事,让他们都有点儿害怕,又不是很害怕。” “碰巧我们,”约拿单的声音低沉、困倦,“一个孩子都没有。” 阿扎赖亚抬起头。正在这时,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出现在丽蒙娜的嘴唇周围,却丝毫没有触及她的嘴唇。在消失之前,这微笑又在她那迷茫的目光中停留了片刻。她谁也不看地说:“我们曾有过一个小女孩,却又失去了她。”稍过一会儿她又说:“这件事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就那么发生了,我不知道。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它非要发生不可。” 屋里寂静无声。约拿单站起来,显得又高又瘦。他把空杯子都拾起来,拿到水池里。他出去之后,阿扎赖亚注意到丽蒙娜的金发披散在肩上和背部,左边多,右边少。他注意到她细细的脖颈,以及前额和面颊的优美线条。他想,她的确很美,约拿单也挺英俊。他喜欢他们两个人,虽然也有点儿嫉妒他们。想到自己提起孩子的事惹得他们心痛,他皱了皱眉。他也感到羞愧,甚至厌恶自己在听说他们一个孩子也没有的时候竟然有点儿高兴。他心想,我一定要让他们现在和将来都过得幸福。我一定要跟他们非常亲密,以至于他们离了我就不行。她那基督徒般的美貌是那么苍白、痛苦。我绝不能让她知道我实际上有多么卑鄙。 阿扎赖亚开始隐约希望这个女孩能伤害他,对他做什么错事,好让她必须进行补偿。可是,他却想象不出这种情况怎样才会出现。 在扶手椅的一端摊放着一本《巫师与巫药》。当约拿单回到房间的时候,阿扎赖亚由于一直看着地板,没有注意到约拿单已把那本书合上了。当他把书放回书架的中间时,阿扎赖亚很有礼貌地询问他可不可以抽烟。 约拿单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了那包昂贵的美国烟递给了他,那包烟是那天下午阿扎赖亚作为礼物送给他的。 “很久以前,”阿扎赖亚说,“在古希腊,有一个哲学家相信灵魂依附在人的体内,就像水手待在船上。这个比喻尽管非常可爱,还是应该受到驳斥。另一个哲学家这么写道:灵魂待在人的体内,就像蜘蛛趴在自己的网上。以我的陋见,这个比喻更贴近真理。在那些漫长、痛苦的流浪日子里,我逐渐培养自己的观察力,运用这种观察力,我早在一小时十五分钟之前便注意到这儿肯定有个人喜欢下国际象棋。要是你们允许我冒昧地猜测一下的话,约拿单,那个人就是你,而不是你的朋友。” 约拿单打开棋盘,摆好棋子,阿扎赖亚自我吹嘘了一番,又立刻收回了自己的话,并带着歉意指出:“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曾经说过,夺得奥林匹克金牌的人并不见得是全希腊跑得最快的人,他只不过是在那次比赛中跑得最快而已。” 约拿单·利夫希茨和阿扎赖亚·吉特林一边抽烟,一边默不作声地下着象棋,丽蒙娜则坐在收音机旁边,腿上放着刺绣袋,沉浸在梦幻之中。泪水不断地涌入约拿单的眼眶,他既不把它擦掉,也没心思给客人解释。丽蒙娜依然没有把花瓶里的松枝拿走,因为她没找到鲜花来替代它。 五六步之后,阿扎赖亚犯了个大错。他竭尽全力挤出了一丝微笑,评论道,尽管这局棋实际上在几乎还没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了,但是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一次试探而已。约拿单提议他们重来。 但是阿扎赖亚拒绝了。他抱怨外面雷声隆隆的,他无法完全集中思想,但他坚持要苦战到底,颇具几分急躁的运动员的气度。“没有尝过失败滋味的人绝不会了解成功的喜悦。” 听到这句话,丽蒙娜把刺绣按在腿上,抬起头看着他,却注意到许多细细的、焦急的皱纹在他的眼圈周围忽隐忽现。他独自一人吃了大盘里的所有点心,只留下了一块唯一的幸存者。为礼貌起见,他做出让步留下了这最后的一块,却又总是心不在焉地把它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有一次,他甚至一直举到了嘴边,直到最后一刻才清醒过来,又轻轻地把它放回盘中。丽蒙娜打开了袋子开始刺绣。 “你说那个人被子弹打死了。要是他当时就死了,那就是说他一点儿也没受罪。你是不是说他的名字叫耶霍沙夫特?” “没错,”阿扎赖亚说,“但是恐怕我只会让你取笑了。我实际说的话经常和我应该说的恰恰相反。” “该你走了。”约拿单说。 阿扎赖亚猛然爆发出一阵激情,把剩下的那个象沿着一条斜线几乎从棋盘的一端移到了另外一端。 “不错嘛。”约拿单说。 “当心啦!”阿扎赖亚欢呼道,“我可正在做热身准备呢!” 确实,在几步棋之内,在阿扎赖亚大胆牺牲了一马两卒之后,他扭转了原来明显无望的局势,甚至还危及到了约拿单的王。 “你瞧见了吗?”他因为成功而激动得涨红了脸。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似乎一下子才思枯竭,毫无必要地又丢掉了一个卒,并丧失了主动权。约拿单仍旧下得耐心、谨慎,计算准确。相反,阿扎赖亚却不断丢弃刚才巧妙赢得的优势,还犯了一些连初学者都会感到脸红的错误。 房间里弥漫着烟味。丽蒙娜放下刺绣,打开了窗户让屋子通通风。蒂亚也站起来弓了弓背,往桌子旁边挪了挪,短促地喘着粗气。它的舌头耷拉在外面,眼睛死死地盯住主人不放,耳朵向前竖立起来,好像在竭力捕捉主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阿扎赖亚发出一阵大笑。“给我点儿时间,”他说,“我能教会你的狗下象棋。狗能学会的东西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有一次,我住在一个新移民的帐篷里,我教会了一只也门山羊跳霍拉舞[39]。” 丽蒙娜关上了窗户,又躺到扶手椅上,接着,仿佛是她的沉思在有声地延续似的,她说,一个人在理发室待那么长时间一定很难受。她想,在壁橱的底部有一只小电水壶,他们用不着,可以借给阿扎赖亚。在他离开之前,她还要送给他一些咖啡和糖,再送他几块他那么喜欢吃的点心。 “将!”阿扎赖亚说。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约拿单感到惊奇,“我可以走这儿,走这儿,或者这儿。” “我只不过是解释一下我要怎么进攻。”阿扎赖亚紧张地傻笑了一下。“谢谢你,丽蒙娜。”他接着说,“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能——这么说吧——让约拿单惨遭失败而受到伤害呢?” “该你走了。”约拿单说。 “作为一种表示友好的姿态,我提议跟你和棋。” “等一下,”约拿单说,“你为啥不先看看你的车怎么样了?你的麻烦大了。” “要是那样的话,那也是因为我至少在十分钟以前就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这盘棋太没劲了,翻来覆去的,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这盘棋让人感到腻味。”阿扎赖亚的回答声调平板,简直像在念经。 “你,”约拿单说,“输了。” “就算是吧。”阿扎赖亚极力摆出一副小丑似的欢快神情。 “那么我,”约拿单说,“赢了。” “瞧,”丽蒙娜说,“水又烧开了。” 他们又喝了一些咖啡,阿扎赖亚又消灭了一盘点心。点心全被吃光之后,他把吉他从破烂不堪的盒子里取出来,换到离主人较远的位置,在厨房门口的一个脚凳上坐下。蒂亚跟着他,呼哧呼哧地嗅他的鞋子。起初,他挑了几首流行音乐,有时也伴着乐调轻声哼唱了一阵,可是后来他弹了一首他们俩谁也没听过的忧郁的曲子。 “这曲子很忧伤。”丽蒙娜说。 阿扎赖亚缩回了手。“你不喜欢?我可以弹各种各样的曲子。尽管告诉我弹什么好了。” “这曲子很美。”丽蒙娜说。 约拿单若有所思地把棋盘上的残兵败将都收集起来,在桌上排成两行。黑白各一行。 “这曲子挺不错的。”他说,“我不大懂音乐,可我看得出来,你这一段曲子弹得很小心,就好像你担心自己会失去控制,把弦给拨断似的。这让我想起来你那么快就搞明白了履带拖拉机出了什么毛病。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向斯鲁利克提一提你。他负责这一片儿的音乐。不过现在,我们最好考虑一下该到餐厅去吃晚饭了。” “约里克同志昨天弄错了,”阿扎赖亚说,“他把我当成了斯鲁利克。当然,我本人不相信纯粹的巧合。每件事的发生都有个理由。” 在阿扎赖亚·吉特林离开之前,丽蒙娜给了他那只电水壶、一袋糖、一听咖啡,还有更多的点心。约拿单翻箱倒柜从抽屉中给阿扎赖亚的房间找了一只新灯泡。不过,只要看上它一眼,就足以确认,它并不比原来的那只灯泡亮多少。 吃晚饭的时候,阿扎赖亚又开始冲主人发表演说。约拿单感到非常厌烦,他一边默不作声地啃着一块面包,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色拉和双层煎蛋饼。丽蒙娜却专心致志地听着每一句话。当她询问阿扎赖亚应该怎样避免政治灾难的时候,他激动万分,彻底忘记了她刚刚往他盘子里放的蔬菜。他开始编排一个巧妙的计划:策划一次大国间的对抗,使得小小的以色列得以安全脱身,甚至最后取得优势。 在这段个人演讲当中,埃特纳来到桌子旁边,咧嘴笑了笑,打断了阿扎赖亚:“噢,噢,看来你最后没有迷路。我就住在游泳池边上最后一间房子里。万一你有机会在这儿找到什么正义,马上来告诉我,好让我们不等它发芽就把它掐死。” 大厅的另一侧,约拿单的母亲哈瓦向他招手示意。小西蒙手里捧着杯子,走过来要约拿单把这个新来的人借给他几天,以便让他也在羊圈干出点奇迹来。 在他们互相告别时,丽蒙娜碰了碰他的胳膊,邀请他哪天晚上再来聊天、下棋,要是他乐意的话,还可以把吉他带来。 一回到理发室,阿扎赖亚就想起约拿单和丽蒙娜房间里挂的那幅画:砖墙上那只口渴的鸟,周围的黑暗,倾斜的光柱,以及光柱照射在画面下方角落里那块砖上所造成的耀眼伤痕。我得到了邀请,可以再去聊天、弹吉他、下棋。要是她希望得到原谅的话,她必须更多地讨好他。她那个婴儿死了,而现在她甚至连个婴儿也没有。 “他是个叽里呱啦的骗子、马屁精、牛皮大王,”约拿单对丽蒙娜说,“却让人忍不住有那么点儿喜欢他。我打算去找尤迪谈谈水果装运的事。我不会回来太晚的。” 夜色很浓,笼罩着基布兹。天气阴湿、寒冷,刺骨的寒风丝毫没有减弱。这事儿真有趣,丽蒙娜心想。她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丝微笑。 在以后的日子里,阿扎赖亚·吉特林做了更多的修理工作。他的精力用之不竭。他不停地擦油、调试;拧紧这个,又拆开那个,再组装起来;换掉报废的电池,重新调试风扇皮带;还到处冲洗、封蜡、抛光。他开始重新整理拖拉机库,把工具摆得井井有条,钉起了一个宽木块,按照大小顺序在上面挂上螺丝刀、扳手和钳子,把所有的抽屉都贴上了标签,又用去污剂把肮脏的混凝土地面刷干净。他说服约拿单爬上椽木,把蜘蛛网和铁皮屋顶下的鸟窝都清除掉。他把所有的零部件都归了类,列了一张完整的财产清单。作为点睛之笔,他又从杂志的插页上剪下一张福利部长那胖乎乎的大彩照,把它贴到了墙上。从此以后,这位脸蛋鼓鼓的、喜笑颜开的约瑟夫·伯格博士便每天都带着自我满足的欣喜,俯视着这两个人干活。 每天一大早,阿扎赖亚就穿着那套稍嫌肥大的深蓝色工作服站在那儿,等约拿单带着拖拉机库的钥匙来开门。约拿单一如既往,总是睡得迷迷糊糊,而且忿忿不平,经常眼里带着泪水。阿扎赖亚便想方设法让他振作起来,给他讲一些老象棋大师的故事,像阿廖欣[40]、卡帕布兰卡[41]和拉斯克[42],跟这些人比起来,如今的顶尖人物博特温尼克[43]和彼得罗相[44]等人,可以说都是蹩脚的、不足挂齿的人。毫无疑问,他在这方面的知识都来自约拿单借给他的那几本象棋杂志,他躺在床上的时候把它们全面彻底地研究了一遍。 一天晚上,阿扎赖亚来到约里克和哈瓦的家。从八点一直到几乎午夜,他口若悬河地给他们讲述犹太人命运的循环特点和不断重复发生的毁灭、赎罪模式。他不仅再三重复自己的观点,而且还不时提及约里克·利夫希茨的一些文章,那是他碰巧在娱乐室的工党月刊上看到的。他还阐述了创造性个体在基布兹社会的地位。尽管他知识有限,但他热情无限,偶尔也确实提出了一些新颖的观点,以致约里克在他走后竟评论说:“你可以相信我,哈瓦,我在这些事情上很少出错。那个孩子确实有点儿才气。要是他比较幸运,能找到一位好姑娘,他也许能干成点儿事业。” “他很古怪,也很悲哀。”哈瓦回答说,“要是你问我的话,我说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同你和你的那些伟大发现一样!” 阿扎赖亚还没来得及把他的最后两包美国香烟作为礼物送给什么新结交的朋友,便把它们在打赌中输掉了。一天晚上,他来到游泳池旁边的最后一间房子里,再次向埃特纳做了自我介绍,并见过那两个从初冬开始便跟埃特纳住到了一起的女孩,然后便开始谈论柑橘。他声称葡萄柚不过是柑橘和柠檬的杂交品种,埃特纳不仅坚决反对,而且扬言要跟他打赌。阿扎赖亚当即指定两个女孩为裁判,要求她们做出裁决。她们并不支持他的意见。他毫无怨言地服从了裁决,把两包香烟放到了桌子上。走前他许诺要把《大英百科全书》中的有关卷本拿来,因为他打算证明,不管怎么说,确实有一种水果一半是柑橘、一半是柠檬。 从埃特纳那儿出来,他又走访了负责音乐的斯鲁利克,给他足足弹了十分钟的吉他。阿扎赖亚的脸上始终堆着笑,可是眼睛却总是狂眨不止,好像一只小猫想要人给它挠耳朵似的。事实上,小猫成功了,因为斯鲁利克决定让他参加基布兹五重奏小组的选拔。 星期四,他又去拜访了约拿单和丽蒙娜,把他们赠送的咖啡和糖又送回去了一部分。毕竟,按照约里克书记的指示,他现在已经开始从基布兹的杂货店得到了供给。他编了一只柳条灯罩送给了丽蒙娜,并且指明这只是个象征性的礼物。 第二天晚上,一个来自全国商业联合会执行委员会的特邀讲演者在餐厅里讲述苏联犹太人的苦难,他宣读了许多封皱巴巴的信件,这些信件都是从铁幕后面通过各种曲折的途径到达他手中的。听众几乎清一色的为基布兹的老年人,那些青年人,除了唯一的一个以外,都进行别的娱乐去了。负责音乐的斯鲁利克坐在阿扎赖亚的身旁。后来,他对所有的熟人发誓说,讲话当中有好几个特别令人悲痛的段落让新来的家伙流下了眼泪。然而,等到了提问阶段,阿扎赖亚要么是控制住了自己,要么就是改变了想法,因为他不仅提了一个问题,而且拒绝接受讲话人的回答,继续提出质问,直到爆发了一场全面的争论。 大多数见过阿扎赖亚的人或者是听到别人谈起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有些古怪。人们总在背后称他为“约里克的斯宾诺莎”。一些中学的机灵鬼把这个词改进为“猩猩诺莎”。埃特纳总是模仿着阿扎赖亚的言谈举止:站在没膝深的泥坑里,身上滴着水,就正义的实质发表演说——毕竟,只有在基布兹才可能找到正义——同时还要求紧急会见基布兹的“领导”。可是,小西蒙说这个新来的机修工可以几小时不停地谈论政治,而且听起来像侦探小说或者科幻小说一样激动人心,这一点即使是埃特纳也不得不表示默认,虽然他要耸一耸肩膀。他讲得一点儿也不沉闷,当然,这要在你有时间去听的时候。 除了偶尔发出几声嘲笑或者说上几句尖刻的话之外,所有的人做梦都不会想到要去伤害阿扎赖亚·吉特林。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如果一个年轻人碰巧落到了他们中间,这个人相信奇怪的哲理,讲话总是太多,多少还有点儿让人感到可怜,那又有什么坏处呢?他工作努力,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的人甚至还认为他相当不错。另外,你可以看得出来,他过去生活得很苦。有时在委员会的争论当中,有人就会小心翼翼地开约里克的玩笑:“得了,约里克,你说话开始变得像你的斯宾诺莎了。” 大多数人脑子里想的既不是阿扎赖亚·吉特林,也不是报纸上的标题,而是低洼的农田里发生的水灾。冬季作物面临着直接烂在地里的危险。 至于约拿单,他又变得沉默寡言。丽蒙娜也再不提他们曾经谈过的那个话题。她开始沉湎于一本印度的英文小书,讲的是羯磨[45]的深重苦难以及灵魂的高度纯洁。她是从阿扎赖亚那里借的这本书,页边的空白处有他用铅笔写的评注,笔迹狂乱潦草。每天晚上,她都无一例外地坐下来读这本书。炉子和平常一样燃烧着蓝色的火苗,收音机里继续播放着轻柔的乐曲。 丽蒙娜和约拿单之间风平浪静。 第五章 大地同样是一片宁静。田野里积满了水。在两场雨的间歇,只要冬日的太阳一露脸,地面上就水汽缭绕。 一天早上,约里克·利夫希茨乘一辆早班公共汽车去特拉维夫,他要去那儿参加工党中央委员会会议。他向窗外望去,雨水淋过的松树在风中窃窃私语,发出馥郁的幽香,显得平静、安详。马路边,海滨平原上,新居民区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那些红瓦屋顶闪着耀眼的光芒。所有的房子都一行一行、整齐匀称地排列着,就像一个聪慧又有逻辑性的孩童设计出来似的。在房屋的中间地带拉起了一排排的晾衣绳,建起了木棚和储藏室,竖起了篱笆,栽上了乔木和灌木,培植了草坪,翻整了园地,准备种植花草和蔬菜。 啊,这些不正是我们年轻的时候着手要完成的事业吗?约里克心想。我们给它们起了各种崇高的名称,好让我们能够严肃地对待它们。这片土地因为受到远古时期的诅咒而变得荒芜,我们要把它从这个诅咒中解救出来,驯服它、抚慰它,并使它成为我们的家园。噢,现在那些崇高的名称已经变成了一片片屋顶和树梢。可是,噢,这愚蠢的心,为什么会对这种诗情画意的感受感到羞耻呢?今天不该在特拉维夫举行会议,我们这些人应该一个也不差地聚集到辽阔的天空下,引吭高歌,唱起老拓荒者雄壮有力的赞歌。我们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来到一起,嗓音沙哑,满脸皱纹,垂肩弯腰。要是我们遭到嘲笑怎么办呢?我们可以加入到笑声当中。要是有人流泪,就让他流好了。我们说过我们可以完成的事业,现在已经完成了。就在这里,全都在我们周围,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这颗苍老的心里还有寒意呢? 昨天晚上,艾希科尔总理对全国人民发表讲话,安慰大家说形势正在好转。他的讲话用的是将来时。他预言美好时代和全面繁荣即将到来,用了一些俏皮话来说明艰苦的努力最终会得到报偿,并告诫大家不要急躁,呼吁大家要有坚强的毅力。他没有把将来可能遇到的困难说到最小限度,却引用了比亚利克[46]的一句非常乐观的话作为结束语。紧随其后便播放了一篇特写,报道了新建的特阿纳克居住区已恢复了昔日的丰饶。在这之后是一个老拓荒歌曲节目。 每到一站,便有一些裹着工作服的人登上约里克乘的公共汽车。不时地,只要阳光露出厚厚的云层,东面的高山和峡谷便会发生显著的变化。光线刚一触及高山和峡谷的斜坡,斜坡就变成了生机盎然、郁郁葱葱的翠绿色。在一个新建的村庄里,一条新筑的篱笆墙上落着一只浑身透湿的小鸟。一只猫装作没看见它,假装在附近的垃圾筒里找吃的,垃圾筒的盖子纷纷被风吹到了地上。成群结队的孩子们走在上学的路上,背上挎着廉价的仿皮公文包。广告牌上贴着一张红纸蓝字的海报,许诺让人人都度过一个欢乐之夜。 我们已经六十过半了,约里克心想。这是战争间歇一个漫长的冬天,阴雨不断,而且漫长得足以让人们往肺里灌满柑橘林潮湿的气味和柑橘发出的香味。当大家都在培育花园的时候,为什么我就不能为我们的成就感到喜悦并让其他人也体会到这种喜悦呢?噢,愚蠢的心啊,不要没精打采的,欢乐起来,充满喜悦吧! 1965年。战争间歇的一个冬天。在喜悦盛行之前,所有的噩梦、所有的苦难、所有的伤痛都必须得到治愈。可是我们在这里正揭开新的一页。为犹太人创建安身之地,我们年轻的时候经常这么说。 约里克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因为公共汽车里充满了香烟的味道。加什,里什波恩,希法因,过去的拉那那村——公路两旁所有这些居住区对他来说都像是与老对手在辩论中所用的一条决定性的、不容辩驳的论据,这场辩论由来已久,而且现在仍在他的脑子里进行着。 在他周围被石山环抱的狭长、平坦的海滨地带,居民们正在挖掘沙土,仿佛每一分钟都异常珍贵。笨重的机械移走了大堆的沙土,以便在上面建筑混凝土地基。每天上午,人们都在削平山头,清除田野的荒草,开垦长满灌木的处女地。马路正从一个村庄铺到另一个村庄。人们将金属熔化以后送到铸造车间。与此同时,大批的人群正在进行买卖,交换住址和运气,勘测地形,寻求新的机遇。一幢幢公寓从一个人的手中转到另一个人的手中。狡猾的格言纷纷流传。趁热打铁啦,要靠智慧生活啦,别对人家送的礼物吹毛求疵啦。 在公共汽车里,人们读的报纸除了有希伯来语的之外,其他语言的也都有。约里克甚至觉得司机也是新近的移民,也许是从伊拉克来的,而他已经在生活上走到了别人的前面。约里克心想:所有这些处于绝境的难民,是我们把他们从世界的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来的,应当由我们把我们的梦想传给他们,让我们的梦想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歌唱。在那些艰苦的年代,我们一直都在梦想现在这样的好时光。在这样的好时光里,不要让温暖然而疲惫的心感到寒冷了。艾希科尔的决定是对的,应该选择昨天夜里谈论特阿纳克地区。当城镇像现在这样沿着海岸蔓延的时候,地皮就像热蛋糕一样抢手。整个以色列似乎都处在泛滥的边缘,这种时候,为什么疲惫的心不能同样感情泛滥呢?我们还没有讲出我们最后的话。今天在会上我就要这样开始我的讲话。我并不否认危险,并不忽视所有那些错误,我要告诉我们党,让我们党睁开眼睛仔细看看周围的一切,并且为之欢呼。我们已经受够了悲观和沮丧。 可是,在这些冬日的夜晚,寒风沿着干河、钻过大山的狭缝吹来,直到最后,你听到它们就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号叫着,好像就从白雪皑皑的乌克兰山坡一直吹到这里,却仍然没有找到宁静的憩身之处。就在天亮之前,有时会有一个喷气式战斗机编队疯狂地呼啸着从低空掠过,像一群发情的猎犬。 在特拉维夫中央汽车站,约里克目睹了一幕在犹太人中间长年累月总在发生的场景,这样的场景仍然没有消失,而且仍然制造着混乱。一个带匈牙利口音的人看来在干小偷小摸的勾当时被人抓住了,他看到一个警察走过来,便开始像一头被拉往祭坛去的牛一样号叫起来。 “Gevalt[47]!”他用意第绪语呼喊,“犹太兄弟们,可怜可怜我吧!Gevalt!” 约里克非常失望,他在报摊上买了一份晚报,在一家离报摊不远的小咖啡馆里坐下来看报纸。新闻标题声称,在开罗举行的一次阿拉伯将军会议达成了诸多秘密协定。有几段文字简明扼要地报道了总理的讲话。在附近的栏目中有一则消息,报道了发生在内斯锡安纳郊区一场新移民之间的激战。约里克可以轻易地想象出这场难民之间的骚乱:那些人尽是些哮喘病、溃疡病和硬化症患者,他们越来越疯狂地挥舞着软弱无力的拳头,击打着他们的对手。 另外,在贝特里德镇,两个中年人不得不被捆绑起来,以免他们继续用斧子和锄头攻击对方。挥锄头的是个保加利亚来的面包师,而舞斧子的是个突尼斯来的金匠。一个定居在莱基地区的男人离家出走了,他家里有两个妻子和九个孩子,其中有两对双胞胎。他留下了一张纸条,说他要去寻找那十个失踪的以色列支派,然后便销声匿迹了。一个来自盖乌利姆村庄的波斯信仰疗法医师被指控向不孕的妇女出售护身符,并给她们服用麻醉药,一旦药性发作,他便做出一些卑劣的丑行。 约里克谢过女招待,付了咖啡的钱,然后离开了。在他看来,特拉维夫并不是一个迷人的城市,但它具有某种内在的神奇的东西。人们煞费苦心,让新修的街道看起来古色古香,甚至还到处摆了一些绿色的长椅,让人想起克拉科夫[48]或者罗兹[49]。因为背痛一直在折磨着他,而党内会议又从来都不按时开始,约里克决定先坐上一会儿。很快就有一个过路的行人认出了他,这人也许是在某个地方的集会上见过他,或者是通过约里克在内阁任职期间发行的报纸上的旧照片认出了他。他向约里克道了声早安,甚至还设法与他交谈。 “噢,利夫希茨同志,我估计这些日子你总是挺担心的吧?” “担心什么?”约里克问。 “啊,各方面的事。比如说,目前的形势。” 约里克以问代答:“我们犹太人什么时候有过比现在更好的形势呢?” 在报纸的中间一版,约里克读到一则短讯,讲的是一个多年前他略有所知的人,一个名叫谢尔蒂尔·哈·帕尔蒂的工程师,他在20年代早期从俄罗斯小镇新济布科夫来到巴勒斯坦。这个哈·帕尔蒂声称发明了一种高度机密的巨型火箭,可以确保以色列国土不受任何攻击。然而,他的信件和关于这个项目的备忘录没有得到回音。于是有一天,这位愤怒的老人出现在国家土地信托公司的办公室,用一支古老的意大利左轮手枪击伤了一个年轻的打字员,还差点儿在地下室的油印室中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约里克心想,我们是由最古怪的个体组成的乌合之众,却还假装是一个民族。讲一样的语言。以旧歌换新歌。永无休止地谈论着、书写着我们的理想和渴望,仿佛长篇大论可以平息心底里激荡着的声音。可是,为什么这颗疲惫的心感到那么寒冷呢? 这些男男女女在他们那些新居的地下室里建起了一个个掩体,以防炸弹落到他们头上。军队不断地壮大力量。他们对谢尔蒂尔·哈·帕尔蒂的发明不感兴趣,也许在这件事情的背后并不只是简单的政治原因。也许这种火箭,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早已秘密地制造出来了。本·古里安总是舍得花钱支持科研项目,艾希科尔在军事项目上也是出手很大方。谁知道密室里在进行着什么?那些将军和专家甚至在夜里,跟丈夫或妻子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讨论些什么样的疯狂计划呢?这一切最终将会怎样结束呢?万一形势转而恶化——但愿上帝不要让这样的事发生——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那些呼喊、欢笑、咒骂、打斗和噩梦,那些骇人的回忆,甚至还有来自开罗的战争威胁,每一件事都有不止一种解释。轮到我讲话的话,这些事情我也应该稍微讲几句。在特拉维夫,艾希科尔向全国人民保证,他们的梦想正在变成现实,尽管速度很慢。而锡安山[50]那边的聪明人正一篇接一篇地写文章对我们狂轰滥炸,讲述他们的历史教训、循环理论,以及他们对共同命运的沉思。难道这只是一种空幻的假象?难道我们都在冬眠?难道我们都在被褥里辗转反侧、争论不休,都在与恶魔搏斗,拼命地祛除无数的噩梦,都在进行着各种绝望的盘算?哪个男人不曾对妻子说过:“要以防万一。你不可能知道将来。为什么不保险一点儿呢?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难道约拿单不经常和他的朋友互相说:“过一天是一天,谁知道将来会有什么事呢?” 在哈比马剧院后面的大街上,约里克从一群老犹太人身旁走过。他们在一条长椅上挤作一团。他们似乎永远都是一副厌倦、绝望、尖酸刻薄的模样。也许纳粹漫画家会把他们画下来。毫无疑问,他们已经被永无休止的争论弄得精疲力竭,于是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嚼着烟草,茫然地凝视着前方,似乎他们从那里看到了未来,并且宿命地接受了那些预言。 有一个虔诚的犹太人名叫艾夫拉汉姆·伊扎克·哈科亨·耶顿,是个小洗衣机经销店的店主。他关闭店门不做生意了,正在市政厅前面进行绝食示威。这个消息约里克也是在报纸上看到的。这个人威胁要绝食到死,除非政府取消开除已故哲学家巴鲁克·斯宾诺莎教籍的通令。市长已派了一名工作人员与他协商,但是天下起了雨来,于是两个人不得不到楼里避雨。 在边境线上的居住区,站岗的人们盯着漆黑的夜色,但只看到更多的黑暗在消退。他们坐在麻袋堆上,在铁皮棚里喝着茶,压低了嗓音轻声说: “这么静!谁能想到会这样?” “也许最后就这样了。” “谁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现在挺静的。咱们等等看吧。” 会议开幕。艾希科尔总理宣布:“同志们,在整个犹太历史中,我们堪称最疯狂的探险家。正因为如此,尽管我们在竭尽全力往前跑,我们仍然必须慢慢地、非常非常小心地跑。” 非常非常小心,约里克·利夫希茨心想,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感到这么心寒;而且,随着我们在各自的角落里死去,没有机会看到结局,我们会更加心寒。 最后轮到约里克讲话。他论述了国内和国际问题之间的紧密关系。在对当今的年轻人进行了几句尖刻的嘲讽之后,他又再次重申,他相信人民有能力顶住所有的内部危机。他还说,他相信人民也有能力顶住所有的外部危机。最让他感到忧虑的是他们可能会同时面临内外两种危机。他这样结束了讲话:我们必须保持警惕和清醒。党内年轻成员的头脑中必须有更宽广的历史洞察力。无数个世纪的犹太历史、犹太苦难、犹太理想正在看着我们,无数个世纪犹太人的泪水正滴落到我们身上。 并不是因为我们很快就要死了,约里克离开会议室,前往公共汽车站的时候心里想着。我们也应该死去了,我们已经活过了该活的年龄。 自始至终他心里都明白,这次会议不会达成任何引人注目的决议,只会再次投票选举出一个委员会来研究会议中所提出的议题。尽管如此,他有了两个自己的决定。首先,他要等着乘七点钟的那班公共汽车回家,在这之前,只要不下雨,他要到市区逛逛,呼吸一下海上的空气。其次,他要调查一下那个年轻的机修工的历史背景,这个年轻人没经足够的核查便被接纳了下来。毕竟,军队复员证是可以伪造的。 约里克沿西北方向朝海边慢慢走去,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居住区。一年以前,1964年的冬天,这儿出现了一片新建的住宅区。当地居民取出了他们所有的积蓄,借钱,抵押贷款,想方设法,就是为了住进这些白得耀眼、高耸入云的楼房。三十年前,当他们两手空空、起程前往巴勒斯坦的时候,那些犹太人小村的守财奴曾经耻笑过他们不切实际的空想,而现在,他们居住的豪华公寓会让这些守财奴在默默无闻的坟墓中嫉妒得两眼发绿。 约里克意识到,所有那些为在新的基础上重建犹太人生活的不懈努力都白费了。白费了,拓荒者的帐篷和合作经营的饭馆;白费了,体力劳动和在户外阳光下生活的信条;白费了,赤脚的步行,农民的服装,牧羊人的歌谣;白费了,无数个长夜的争吵与辩论。所有这些早期拓荒者省吃俭用,借钱建造家园,让每个家庭都有一间起居室,每个起居室都有一个玻璃隔板的小隔间,每个玻璃隔板的小隔间都有一桌可供十二个人享用的高级晚餐。如今,艾希科尔称之为“能赶上中产阶级的生活水平”。 卡车从远方运来的泥土盖住了不断移动的沙丘,泥土上零星地种着一棵棵苍白的小树。毫无疑问,市长曾经剪过彩,并神采飞扬地谈论了一番未来。瞧瞧那个骑车从小路上下来的小男孩。风把新刷的油漆和涂料的气味带给了他,也同样带给了我。 到了四点钟,漫长的夜晚便开始降临,同时又给了特拉维夫市一段延缓期。在新建的发电站旁边、耶尔洪河注入大海的地方,三个渔民正在展开一张渔网。在公共汽车站最后一站的旁边有一个售货亭,照看亭子的老妇人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看到没有人看她,便从龙头中放出一杯苏打水给自己享用。天空的云有的红得像血,有的红得像火,在这些云彩之间,西边的太阳进入了它每天的最后一圈跑道。远方的地平线上,更多的云彩正在聚集,它们的形状像龙,像鲸,像鳄鱼,像巨蟒。也许,如果他还有时间的话,他应该再往西走走。 约里克站在那儿,侧耳聆听,但是从远处的楼房中他能听到的只有小孩子们粗哑的呼喊声,那声音恶毒、冷酷,就像一群滥施私刑的暴民发出的叫喊,只是其中没有受害者的尖叫。树篱在寒风中颤抖。木槿把隐藏在树叶中间的水珠抖落下来,那是上一场雨留下的雨水。 月亮很快就会升起,扭曲这些长方形屋顶的形状,创造出柔和飘逸的轮廓,并给横穿街道的晾衣绳上的衣服镀上一层银光。到那时,居住在这些街区的中年幸存者们便会戴上帽子,穿上大衣,裹上围巾,到外面散步,就像宇航员在一个引力不稳定的行星表面上走动时一样。他们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像梦游的人。倘若他们路过一幢新办公楼,他们便会看到它坍塌。倘若一辆轿车驶过,他们便会听到炸弹爆炸。倘若音乐从收音机中飘来,他们的血液便会在血管中凝结。倘若他们看着一棵树,那棵树便会腾起火焰。 一个冬日的夜晚,处在战争间歇的特拉维夫。强装的欢乐一直传播到最边远的郊区。在这个郊区,一个来自克拉科夫、名叫芒雅·利伯森的勤勤恳恳的木匠在他那亮着荧光灯的店铺一直熬到深夜。他的眼镜岌岌可危地架在鼻尖上。他一边小心地测量、检查某个接头,一边低声地自言自语。窗外,众多花枝招展的犹太姑娘似乎引起了他的极大关注。此外,每天夜晚从城市中发出的喧哗淹没了户外的寂静。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为什么那么多新旅馆沿着海岸线拔地而起?为什么在城市和大海之间出现了一道壁垒? 以免形势越变越糟。在西面的高墙后面,城市缩成了一团,因为惧怕外面的广阔空间而蜷缩,就像一个人背对着强风,缩着肩膀,把脑袋埋在双肩之间,等着即将落下的一击。 第六章 后来,冬雨停了。一夜之间,雾霭被吹向东面。随着破晓的晨曦,一个晴朗的星期六开始了。当第一缕曙光降临的时候,甚至还在太阳升上谢赫达赫废墟之前,躲过寒冬的鸟儿就开始兴奋异常地谈论起它们的好运气了。太阳刚一升起,它们就立刻尖声狂叫起来。 安息日的阳光温暖、澄澈。每一个水坑、每一扇窗棂、每一片金属都闪烁出耀眼的光芒。空气像蜂蜜一样缓缓流动。无花果、桑树、石榴树、杏树和葡萄藤光秃秃地站在那里,连一片叶子都没有,每棵树上都聚集着成群的鸟儿。整个早晨,清风从海边吹来,飘送着大海咸咸的味道。 清晨,幼儿园的孩子们把一只风筝孤孤单单地送上了天空。风筝顽强地攀向高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飞行的妖魔或海怪。千万不要相信它,这是一个陷阱,约拿单·利夫希茨心想。他穿好衣服,烧上开水准备煮咖啡,然后走出来站在门廊上。他们正在用爱的绉纸来装饰你的死亡。如果你不像动物那样跑掉,他们就会哄骗你留下,直到你松懈下来,并且忘记了你的生命是属于你自己的。那可怜的杂种会说:“健忘的人就等于同谋。”这一定是一句俄罗斯谚语。 丽蒙娜平躺在那儿睡着,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一缕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爬上她的额头。是约拿单先听到水壶的鸣叫。 “起来!看看外面的天多好啊,跟你以前说的一模一样!你可真是一个女巫!起来啦!我们喝杯咖啡,然后出去走走。” 丽蒙娜像个婴儿似的坐起来,用小拳头来回地揉着眼睛。“约尼,”她说,好像很奇怪他会在那儿,“是你啊。我梦见我找到了一只会爬墙的乌龟。我反复想向它证明它不会爬墙,结果你来了,你说我们俩很傻,你要给我们看一些全新的东西。就在这个时候,你把我叫醒了。咖啡旁边的塑料袋里有一块昨天的新鲜白面包。” 丽蒙娜的允诺一个接一个地实现了。到了九点钟的时候,基布兹的每一扇窗户都打开了,被子、毛毯和枕头都晾到了外面。像水波一样荡漾着的阳光加深了它们的颜色,而蓝色枕套和粉红色睡衣更是亮得像一团火。 一座座小房子在绚烂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它们的红瓦屋顶比任何红色都更为鲜艳。淡淡的薄雾笼罩着每个屋顶。在遥远的东面,大山好像都飘浮在光亮之中,仿佛都只是自己的影子似的。“快看哪!”阿扎赖亚·吉特林对他的邻居、那个耳朵撕裂了的五金店雇工说道,“快看——噢,顺便说一下,早上好——春天只轻轻一击就战胜了冬天!” 博洛戈尼西总要仔细考虑一下所有的话,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诡计。他盯着阿扎赖亚,然后谦恭地回答:“赞美主!” 幼儿园的女保育员早已给小家伙们穿上了T恤衫和运动裤,把他们四个一排地放在宽阔的洗衣店推车里,然后推着他们在基布兹四处活动。约里克仍穿着厚厚的睡袍和有毛皮衬里的拖鞋,他望着窗外厚实的草坪惊呼:“好一派美景!”他的妻子隔着浴室的门说道:“昨天晚上我又没睡好,五点钟这些鸟儿就开始叽叽喳喳的了,我还以为是空袭警报呢。反正,不是鸟叫就是空袭警报。” 男人们和女人们都脱去层层外衣,卷起袖子,解开罩衫或衬衣顶端的一两颗纽扣。有些男人甚至光着膀子走到户外,露出浓密的胸毛,或是细细的黄毛,或是灰色的鬈毛。如蜜的阳光抚慰着冬日疲惫的双肩和浸满积水的前院,并且带着耀眼的反光掠过铁皮排水管,爱抚着在霜冻的长夜中荒废了的草坪,又慢慢移向大柏树阴影下的水塘。 最让人惊讶的是那些嗡嗡乱飞的苍蝇和蜜蜂。它们是在哪儿躲过整个冬天的严寒和雨水的呢?还有那些在明媚的阳光下飞舞的白蝴蝶,以及四天前那个夜晚飘落在东面高山上的雪花。甚至连小狗也疯狂了起来,在草坪上来来回回地跑着古怪的8字形。海上微风拂来,斑驳的阳光点缀着草坪、丁香、绚丽多彩的九重葛花和木槿树篱。阳光轻盈地飞舞着,从积水坑飞向窗棂,又从窗棂飞向排水管道,忽而消失,忽而凝结,忽而散射开来,忽而聚集成束,忽而再次变得星星点点。难道那些小狗是在捕捉阳光吗? 泥土散发着雨后的清香,轻风传来大海的气息。它们把歌声带到了每个人的嘴边,使人觉得迫切需要做些事情,立刻实现一个转变,粉刷一下生锈的栏杆,锄一下丛生的荒草,修剪一下树篱,清理一下排水渠,擦亮排水管,更换裂缝的砖瓦,或者仅仅是把号啕大哭的婴儿高高举到半空,或者,忘掉所有的一切,像一只蜥蜴一样,一动不动地在阳光下瘫作一团。 约拿单兄弟,你对我很好,阿扎赖亚一边想着,一边朝利夫希茨家走去,不时地跳过路上的水坑。他打算建议他们星期六一起做长途旅行。这个提议他们不可能拒绝,就算约尼嫌太累了,丽蒙娜也许会去。昨晚,在树林里的时候,她没有替他包扎伤口吗?但是,就在他的美梦甜蜜得无法承受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却只听到他的邻居正用一种类似于迦勒底语的语言在唱着圣歌。 “这可能是电影里的一句台词。”约拿单说,“丈夫早晨唤醒他沉睡的妻子,妻子第一句话会说什么?是你吗?约尼?你以为会是谁,马龙·白兰度[51]吗?” “约尼,”丽蒙娜柔声说,“你要是已经喝完了咖啡,又不想再来一点的话,那我们就出去吧。” 格莱诺特基布兹书记约里克·利夫希茨已不再年轻,身体也不好。他呻吟着,弯腰从房柱之间的一小块贮存空间抽出一把折叠椅,小心地掸掉上面的灰尘,把它拖到花园里铺好的露台上,谨慎地把椅子拉开,免得夹住手指,然后疑惑地试了试帆布椅的承受力,坐了下来。他伸出赤裸的双脚,脚上满是肿胀难看的静脉。他的眼镜忘在了出门前脱下来的衬衣口袋里,所以他把周末报纸放到了一边,决定集中思想来解决一两个紧迫的问题。时间不多了。 昨天夜里,他梦到艾希科尔要求他向叙利亚人透露一下洪水情况,但不要有什么说什么。“我们想让他们认为情况并不是那么糟糕,我们还能承受得起更大的损失,因为我们还有时间。不过,约里克,我告诉你,我只在你我之间才这么说,问题很紧急,而且还有可能会更糟。”他刚离开艾希科尔的帐篷,本·古里安就从旁边的一个阿拉伯水井边跳到他面前,满脸通红,面目狰狞地冲他吼叫,声音像一个疯女人一样刺耳。“我一个字也不想再听了!你们闭嘴!如果形势逼迫,就大开杀戒,哪怕只有锄头把儿当武器,扫罗王[52]还用它杀了自己的儿子呢!” 鸟儿在蓝天的怀抱中飞翔,它们的叫声让人心烦意乱。使约里克吃惊的是,他发现鸟儿并不像诗人比亚利克所写的那样在欢唱。恰恰相反,它们是在扯着嗓门大叫。尤其令人不安的是房梁下传来的鸽子的抱怨声,这些鸽子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它们用沉重的男低音猛烈地吼叫着。 “Sha[53],sha,”约里克用意第绪语轻声咕哝着,“这个异教徒干吗要发这么大的火?没必要那么激动。本·古里安也许又要开始耍老花招了,不过,我们是不会让他们来烦我们的。”他很快睡着了,粗大的双手放在肚子上,嘴微张着。他的头顶有些秃,周围的一圈白发在微风中飘动着,在这神奇的阳光照耀之下就像是圣人头上的光环。尽管鸽子还在激烈地争吵,但这个长着一张牧师面孔、既精明又丑陋的人,或者说这个既悲哀又聪明的犹太法官的脸上终于没有了那种挖苦的神色,那种犹太人长久以来保持的谨慎神情。约里克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我们的约里克,他就像一盏灯一样熄灭了。”乐师斯鲁利克路过时笑着说道。他穿着一件安息日穿的蓝色衬衫和一条熨烫齐整的土黄色裤子,手里还拿着邻居孩子的一只皮球。哈瓦无法忍受他那油滑的德国腔调和过分亲密的微笑。看着这个张着大嘴信口开河的人,她心想,他以为自己是谁? “让他睡一会儿,”她呵斥道,“每个星期至少该让他睡一天安稳觉。就是疯人院的院长还能时不时地休息一天呢。他整晚睡不着觉,为你们这帮人担心,现在你还不让他休息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斯鲁利克笑着说。不管哈瓦是怎么看的,他可是个热心肠的人。“让以色列的监护人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吧。” “真是好笑啊!”哈瓦怒气冲冲地说。她站在晾衣绳边,挂起法兰绒睡裤、内衣、一件睡衣和一些厚毛衣。“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你们所有的人都在减短他的寿命。等他死了,你们会拿出一个纪念册,上面写着‘约里克·利夫希茨从不知道什么是疲倦’。好啦,不说了。我不是在抱怨,几年前我就不再抱怨了。我只想让你们知道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你们所有的人!” “说真的,现在,”斯鲁利克带着天生的慈爱,耐心地回答道,“在这么好的早晨发火可真是罪孽。哈瓦,你看看这阳光!闻闻这空气!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我会折一枝花送给你。” “真是好笑。”哈瓦说。 斯鲁利克做了一个动作,好像要把手里的球丢给她。他笑着,差一点儿想挤挤眼,但是又改变了主意,走开了。哈瓦狠狠地盯着他,她的眼神就像一只猫头鹰被一束强光弄花了眼。她自言自语地说:“Shoyn[54]。”很好。 连续好几个夜晚她就陪在这个男人的床边,闻着他生病时的药味、尼古丁的味道和扑面而来的鼻息。浴室里的电灯即使在晚上也从不熄灭,灯光照在他那塞得满满的书架上,投下一个阴影。床头的书架上挂着他的纪念品,像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在那儿显示:我是国家要人。我当过部长! 你是国家要人,是的,而我,部长先生,一直是你的破抹布,是你长内衣下面的旧袜子。我也是你的内衣。无论如何,部长先生,你应该创造奇迹,你应该再次担任部长,你甚至还可以成为总统,但我却希望自己被本耶明的子弹射中。他无法把枪对准自己来拯救生命,但是他会吹笛子。那年秋天,他独自一人在干河边放牧。他穿了一件黑色的俄罗斯罩衫,头上的黑发乱糟糟的,悲哀地站在岩石上,对着天空,对着小山,不停地吹着乌克兰的曲子,直到我求他:停下来,因为我要哭了!他停了下来,因为他爱我,就是这么回事,但我还是哭了。那天晚上,透过隔板的缝隙,我看到他光着身子,平躺在汗湿的床垫上,手里握着他的阳具,就像握着笛子一样,一边揉搓着它,一边哭泣着。而部长却睡在我身边,打着鼾,直到我轻声把他唤醒,让他去看本耶明在那儿扭动着身体。后来,本耶明翻过身来到了高潮。就是那个时候,部长先生指定了一个委员会仔细调查这件事。让时间来愈合所有的伤口吧。但我已经怀孕了,成了你宠爱的女人。Ty zboju.Ty morderco!你不动声色地杀了我,你不动声色地杀了他,现在你又要开始杀你的儿子了,尽管我从没让你满意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你的儿子。就像那个爱奉承人的乐师说的那样,“让以色列的监护人安安稳稳地睡吧。”别在意,哈瓦,别在意,别在意,她低声安慰自己,好像在哄一个心底的孩子。 “哈瓦,”约里克说,“你不会相信的,但我想我是睡了一觉。” “尽管睡吧。不过我想,刚才斯鲁利克要找你。” “什么?” “斯鲁利克。斯鲁利克来了。” “你说得对,”约里克说,“春天的确来了。” “当然啦。”哈瓦忿忿地说。接着,她起身去给他准备茶水。 因为道路泥泞,人们无法走近路。近路沿着拖拉机道,几乎笔直地穿过田野,仅在公墓处绕了点弯,然后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大雨把近路变成了沼泽,迫使人们绕道走北面狭窄的英国式公路。这条公路从未使用过,而且还没有铺好。它在小山周围绕了两个圈,然后进入谢赫达赫废墟。每年冬天,僵硬的沥青都会出现断裂。荨麻、刺榆和牧豆树会贪婪地沿着缝隙长出来,乱糟糟地刺穿柏油路。洪水冲垮了石肩,整段整段的道路塌陷并被水冲走了。1948年的战争中炮弹和地雷在茂盛的草丛中留下的弹坑绽裂标志着那些地方曾经流过血。马路上的一个转弯处停放着一辆烧毁了的卡车,空空的前灯套管里长出了蕨类植物。阿扎赖亚的脑海里闪过了“上帝的愤怒”这个词。 十点钟,尤迪、安娜特、约拿单、丽蒙娜以及阿扎赖亚结伴朝谢赫达赫出发了。尤迪确信,在这个神圣的犹太村庄,洪水一定把一些古老的石块冲了出来。他的花园里就收集了一些类似的石块,他总是时不时地往里面增添几块,因为它们很美,而且它们的重见天日,或者按照他喜欢用的措词,“它们的解放”,能带给他一种证实感,或者说是富有诗意的正义感,或《圣经》预言实现的感觉。只要拖拉机道一干,他就会开着拖拉机去解放他们当天所能找到的任何东西。“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什么的话。如果我们有谁碰巧找到一件不错的阿拉伯旧家什,我们可以把它拿回去做一个花盆,在里面种上一株匍匐植物。” 就安娜特而言,她对蘑菇更有兴趣。她认为,那个松林密布的山顶下面的石坡是个找蘑菇的好地方。 阿扎赖亚·吉特林自愿负责这群人的后勤工作。那天一大早,他从基布兹的厨房拿了一些星期五晚餐剩下的炸鸡腿,小心地用塑料纸包好,还拿了一些土豆、新鲜蔬菜、柑橘、奶酪和荷包蛋三明治。为了庆贺春天的到来,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那是一件红蓝相间的衬衣和一条精致的翻边华达呢便裤。裤子有点嫌短,绿色羊毛袜上露出了一段白白的细腿。他还穿了一双他第一天去拖拉机库上班时穿的时髦的尖头皮鞋,不过鞋帮是在脚踝以下。在一番仔细的思考之后,他放弃了带吉他的决定。“为了掌声而表演,就会失去自身的灵感。”他在腰间的皮带上挂了一个向埃特纳借来的军用水壶。他自我感觉良好,决定从现在开始,要显示所有那种漫不经心的优越感,这也是向埃特纳学来的。青春期的敏感与惊恐将一去不复返了。从今以后,他将成为真正的自己,一个见识广、阅历多并且学会了以淡泊和沉默来承受一切的人。他还采用了一种新的走路方式,迈着若无其事的步子,拇指插在腰带里,这是他无意间跟尤迪学的。他决心尽一切可能帮助旅行团的每个人。比如说,假如他们在途中遇到了意外或危险,其他所有的人——打个比方说——个个惊慌失措,那么他是绝对不会顾忌自己的安危的,哪怕是一秒钟也不会。 现在,他正密切注视着蒂亚的举动。它不时地跑离马路,飞快地消失了踪影,闯进蒿草、荆棘和野夹竹桃丛生的灌木丛里,或者蹿进阴暗潮湿的马基丛中心,一停好几分钟,弄得树丛沙沙作响,好像在跟踪什么猎物似的。它刨刨地面,追逐一番看不见的猎物,发出惊恐的叫声,继而又野狼般地嗥叫着,气冲冲地退了出来,围着被它发现的田鼠、乌龟或豪猪打转,以切断它们的退路。最后,它带着满身的蕨类植物绒毛和'藜的尖刺又冲了回来,加入队列,像刚刚出生时那般欢快无比,可没过一会儿就又跑开了。 “听我说,它一定是发现什么了。”阿扎赖亚说,“听我说,它发现了脚印,而且想让我们知道。可我们连支枪也没有。” “别担心,”尤迪用他含混粗重的声音说,“不过是北美印第安人的一个剥皮部落而已。” “今天早上八点钟,我看到博洛戈尼西从后门离开了基布兹,独自一人朝老井方向去了。”阿扎赖亚隐晦地说。 “博洛戈尼西是个好人,”丽蒙娜说,“你也一样,阿扎赖亚。今天是一个旅行的好日子。” “那当然,”尤迪说,“这天气真他妈的太好了。今年冬天也够长的了。”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丽蒙娜说。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冬天已经过完了。” “我希望你们不要再谈论冬天了。”安娜特说,“我倒宁愿听听剥皮部落的事。”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会儿,直到蒂亚猛地跳出了灌木丛,把前爪搭到约拿单身上,似乎要拦住他,或让他走慢点儿。就在这时,远方响起三声低沉的枪响,声音非常混浊,像是在被子里开枪一样。一群鸟儿盘旋着飞起,迅速向高空飞去。 “连续刮了几个星期的风、下了几个星期的雨之后来了一个这么晴朗的星期六,”丽蒙娜说,“真让人想立刻走出来,采一些新鲜的东西。这样,如果再下雨的话,至少我们还有可回忆的东西。比方说树上的橄榄枝,一面那么绿,另一面却银白银白的。约尼对松树过敏,松树会让他流泪。可是,湿乎乎的,谁会去摘呢?只要碰一碰,就会浇你一脖子冷水。” 她还没有讲完,阿扎赖亚就跳下了马路,朝旁边塌陷的路堤奔去。他艰难地穿过泥地,走进低矮的橡胶树丛,从那里,他折了一大束湿漉漉的橄榄,谦虚地微笑着,出现在大家面前。 “我还可以再摘一些,”他保证道,“你想要多少都行。” “可你都湿透了!”丽蒙娜叫道,她的嘴角在冲着他笑。她用手摸了摸脸,好像自己弄湿了似的,然后用手背替他擦了擦额头,双手捧着接过橄榄枝。“谢谢你,”她说,“你真好!” “没什么。”阿扎赖亚咧嘴笑着。 “你脖子上也有水。给我一块手绢,我来帮你擦干。” 听到她欢快的声音,想象着她要碰他,阿扎赖亚慌乱地翻着自己的口袋。他找到了一把削笔刀,可就是找不着手绢。他涨红了脸,连香烟也没找着。约拿单觉察到了他在找什么,便递给他一支烟,并给他点上。我要打断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你这个小蚱蜢,约拿单暗自想着,不过很快又改变了主意。没关系,明天我就离开这儿,把她留在身后。只要你张口,她就是你的了,你这愚蠢的蚱蜢,因为你将是她的全部,而你所拥有的也只是个塑料的丘比特娃娃。 “你们一直在抽烟,”安娜特说,“所以你们闻不到这么多好闻的气味。” “你说得对,”阿扎赖亚试图压低自己的嗓音,“我马上就把烟灭掉,这里真他妈的太好了。” “你感觉如何?”尤迪对约拿单说,“你早晨一起床就有人告诉你要做什么。‘不准抽烟,不准随地吐痰。’噢,好了,看看那儿的景色,约尼。所有的阿拉伯梯田都被冲走了,不过,仍然留在那儿的最底层的石头一定是第二圣殿或者第一圣殿时期留下的。犹太人建造的东西都很耐用,洪水对它们不起丝毫作用。” “你知道吗,他们曾讨论在这里造一座小型水坝,”约拿单说,“那是耶什克想出来的主意,但我父亲对此一笑了之。他说这里不是瑞士,也没有钱花在由曼陀林伴奏、德国小姐演唱的《天鹅幻想曲》上。那纯粹是一幅画在夹心糖包装纸上的图画。但他考虑了几天之后——他经常是这样——又开始觉得这个主意不见得没有道理。他甚至还要求我和小西蒙进行调查,按照他的说法,就是成立一个特别委员会。结果证明水坝将会有很多处渗漏,里面的蓄水无法维持到四月底或五月初。连耶什克自己都承认这件事压根儿就是个幻想。然而,就在这时,在所有的人当中偏偏又是我父亲坚持认为建造水坝是可能的,没有什么原因不能让我们用塑料板铺几英亩地,建一个真正的小湖。现在,我父亲仍然和两个教授通信联系。这两个人一个来自魏兹曼学院,另一个来自希伯来大学,一个这么说,另一个那么说。不过,尤迪,我真正想说的是,离这儿两三百米远有一条石板路,阿布哈尼曾在那儿有一个果园。你还记得吗?那儿有一棵树看上去就像一头犀牛。如果我们找到了那棵树,就可以抄近道去谢赫达赫,而不用继续困在这泥地里了。你还可能在那儿找到一些《圣经》中所提到的文物,也许有当年该隐[55]杀死亚伯用的石头,或者有一些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先知的骨头。下去,蒂亚,你这畜生!嘿,你把我身上弄脏了,下去!” 整整一天,阿扎赖亚心想,总是他们四个人。我是一个没人需要的多余人,也就只能在灌木丛里蹭来蹭去,或者在泥地里,为了那点儿橄榄枝把自己弄得湿乎乎的,像条狗一样。她帮我擦脸的时候就像是一个人触到了另一个人,而不像一个女人在抚摸一个男人,可那个家伙还是很嫉妒,他把火柴扔过来,就像是要给我一拳似的,而他还是我在整个基布兹里、在整个世界上唯一最好的朋友。只不过我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能面对失败,更能够忍受失败的痛苦,更愿意以死来向他们解说维持正义的长柄武器的必要性,因为大家都武装起来了,整个民族就是一支部队,整个国家就是一条战线。唯有我一个人没有武装,是个平民,只有我和艾希科尔,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人意识到了局势的严重性。但他不知道我很了解局势,不知道我可以帮助他。有些事情必须认真讨论一下,而不是在这儿扯些“今天天气真好”这样的无聊话题。这儿到底他妈的有什么好?有谁关心这儿或那儿的干河塌方了?我们生命的每一分钟都在流逝,再来一次塌方又有什么了不起?时间本身就是一次塌方。 尤迪和约拿单去找《圣经》文物的时候,就剩我独自一人和这两个女人待在一起了。我向上帝发誓,这辈子就这一次,我要尽力不再撒谎。 谢赫达赫废墟坐落在山顶上,头顶蓝天,背衬白云。阳光像一把利剑刺过窗缝,把四壁都被烧黑了的房屋照得和户外一样明亮。倒塌的屋顶上掉下来的碎石集成了堆。野葡萄四处蔓延,光秃秃的葡萄藤依附在残垣断壁之上。荒废的村庄上竖立着岌岌可危的尖塔。路对面,血红的九重葛爬上了废弃的族长住宅,似乎当时烧毁这“杀人犯老巢”的火焰还在燃烧着。正如约里克·利夫希茨曾经描述的那样,“杀人犯的老巢”付出了“残酷的血的代价”。 “残酷的血的代价。”约拿单想。但是,谢赫达赫废墟没有传来一声抗议,甚至没有狗的叫声,只有大地的沉默和那似乎是从山上吹来的另一种更微妙的寂静,一种做过的事不能反悔、做错的事无法纠正、一切已成定局的寂静。这几句话也是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也可能是他从哪儿看来的? 其他人都陷入了沉默,连阿扎赖亚也不再说话了。他们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凹陷的石道上回响,看着蒂亚一路嗅着泥地,似乎在找寻着生命的秘密迹象。滴着水珠的橄榄树和角豆树在噼啪作响,就好像它们还有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却仍没想出该如何去说。树枝上有三只乌鸦。远处,一只鹰、隼或者是一只嘤嘤鸣叫的小虫悬在风中,约拿单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尤迪敏锐的目光发现有一棵松树下长着一只蘑菇。接着,安娜特大叫道:“瞧,那儿也有一只!那边还有好多!” “那么,好吧。”尤迪说,好像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我们到了,就是这儿了!” 他也不问一下其他人是否同意,就在两块灰色的石块上铺开一条带着红斑点的围巾,那围巾是从阿拉伯兵团俘获的。女人们从阿扎赖亚手中接过野餐篮。听到丽蒙娜的招呼,阿扎赖亚赶快跑去拾柴火,准备烧土豆。“滚开!”约拿单冲着蒂亚喊道。 安娜特借来阿扎赖亚的刀,切着做色拉用的蔬菜。她是一个丰满、结实的少妇,胸部轮廓清晰,一双大眼睛似乎正准备嘲笑她刚听到的一个无聊的笑话——这个笑话,要不是她打算留到以后再说的话,她本可以立即讲一个更胜一筹的笑话来。海风吹乱了她的棕色鬈发,掀起她的花裙子。她毫不顾忌阿扎赖亚的目光,一边磨磨蹭蹭地把裙子压下去,裹住她的大腿,一边却对丈夫说:“你干吗不过来帮我挠挠背?就这儿,还有这儿。真是痒死了。” 因为潮湿,他们怎么也生不起火来。约拿单先把阿扎赖亚拾来的树枝堆起来,里面用木柴支了个三脚架。点火的时候,他用身体挡住风,可还是没有点着。“得了,”尤迪跑过来帮忙,“别在这儿玩童子军的把戏了。”他把报纸揉成一团,然后点燃了报纸,可是,火还是很快就熄灭了。在第二次尝试又失败了以后,他开始用阿拉伯语诅咒着,不停地划着火柴,直到把火柴全部划光。然后,他狂怒地攻击起阿扎赖亚来。阿扎赖亚一直待在一边观望,轻蔑地笑着,讲着他那些愚蠢的俄罗斯谚语,说的是一个叫伊万的什么人,以及一顶会思考的帽子。 “你为什么不闭上你的嘴巴,猩猩诺莎!好啊,我们用不着点火了!这儿什么都是湿得像鼻涕似的。再说了,谁要这些破烂土豆啊?” 阿扎赖亚跳起来,在一块石头上打碎了一个苏打水瓶子。但他并没向尤迪冲过去,而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斜着身子站在没有一丝火苗的火堆旁边,用一小块玻璃努力地实验着,直到捕获了太阳的光线。然后,他把光对准一片报纸,报纸渐渐开始冒烟,接着出现了火苗。 “你欠我一声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丽蒙娜柔声说道。 “算了吧。”阿扎赖亚说。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谢赫达赫的族长哈甲·阿布 祖赫曾来拜访过,他还带来了三个重要人物。我记得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其他人穿着灰条袍子。他们坐在父亲房里的白色木椅上,旁边的白色桌子上有一株种在乳黄色杯子里的菊花。“Hada ibnak?”[56]族长问道,他的牙齿像玉米粒一样又大又黄。父亲回答说:“Hada waladi wa’ili kaman wahad,zeghir.”[57]族长用手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就像翻过的土地一样粗糙,我还能够感觉到他的胡子和扑面而来的烟草味。父亲让我做自我介绍,族长疲倦的眼睛从我身上扫到书架上,又回到父亲身上。父亲当时是基布兹的负责人。族长好像是在某个庄严的仪式上担任一个卑微的角色似的,温和地说:“Allah karim,ya Abu-Yoni.”[58]然后,他们让我出去,开始进行长时间的谈判。小西蒙不得不前前后后地帮着翻译,因为父亲基本不懂阿拉伯语。那个星期一定是逾越节[59],有人从厨房拿来了无酵饼和一大罐咖啡。现在,谢赫达赫甚至连条狗都没有,所有那些我们为之争吵和没有为之争吵过的土地,他们的高粱、大麦和苜蓿都是我们的了。现在,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小山上的那些黑墙,也许还有他们萦绕在我们头顶的咒语。 约拿单走到一些橄榄树中间小解。他的头歪向一边,嘴微微张着,像在思索一道象棋难题。他的目光落在了最东面的山峰上,在如蜜一样流动的光线下,那些山峰似乎离得很近。山峰带着秋日海水的淡蓝色,看上去就像即将向东翻滚的巨浪。约拿单感到有一股冲动,他想一头扎下去,拼命追赶那些翻滚的巨浪。事实上,他突然疾奔起来。蒂亚跟在身后,唾液从下颚滴下来,它还喘着粗气,像一只患病的狼。他跑了大约三百步远,直到靴子深深陷入了泥浆,水汩汩地流进袜子里。他从这块石头攀上那块石头,靴子上面沾满了大块大块的烂泥。他像头大象一样步履蹒跚,最后再次回到干燥的地面上。他的脑海里荒唐地闪现出那首旧诗:但是他们的心并不真诚。 “拿着这把刀,”丽蒙娜说,“把靴子上的泥块刮下来,要是你已经跑够了的话。”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疲倦地微笑着。当他看到她的目光中只有恬静和纯真时,便听话地坐在石块上,刮着靴子上的泥块。女人们在切着鸡肉,新来的机修工则穿着条纹衬衫和他最好的裤子,在弯腰看着那堆没人认为能点着的火堆。 “我就像傻子一样地跑。”约拿单说,“我在跟你说话呢,阿扎赖亚。我想看看冬天是不是已经让我忘却如何赛跑了。你怎么样?” “我这辈子跑得够多的了,”阿扎赖亚退缩了,但仍然带点自尊,“我到这儿来就是不想再跑了。” “来吧,我们来比一比,”约拿单说,自己也为自己竟提出挑战感到惊讶,“看看你跑步的水平是不是和下棋一样糟。” “阿扎赖亚呀,”尤迪奚落道,“他只喜欢嘴上跑跑。” “我讨厌跑步,”阿扎赖亚说,“我已经跑够了。如果你们想有一堆火,想吃上土豆的话,就最好不要来惹我。” 他熟练地在柳枝烧成的炭灰中翻滚着土豆,为了躲开丽蒙娜的目光,一直看着尤迪和安娜特。在约拿单发出挑战的时候,他感觉到她在盯着他看。他的身体被灼伤了,因为丽蒙娜并不是像一个女人看一个男人那样看他,也不像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而是像一个女人在看一样东西,或者可以说是一样东西突然盯着你看。 丽蒙娜的灯芯绒裤子紧紧地贴着她苗条、成熟但轮廓并不清晰的身体,她的衬衣在肚脐上挽了一个漂亮的结,露出一点纤细的腰身。这正是她说谎的方式,约拿单想,不过,又有谁会在乎呢? “你可以歇歇了。”安娜特说,“吃的快做好了。” 蝴蝶在松树旁、在橄榄树缝隙中洒下的阳光里嬉戏。其中一只颜色和其他蝴蝶一样白,似雪花或柑橘花一般,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一轮惨淡的凸月悬挂在橄榄树的树梢,就像栎树丛中的押沙龙[60]。橄榄树被粗糙的树枝环绕着,就好像在远方流亡地一个虚弱的犹太提琴手被一帮农民团团围住了一样。 “夜晚狗儿叫不停,明月静静挂空中。”阿扎赖亚评论道,尽管蒂亚一声也没叫,安静地在一边歇着。 “我们马上就可以吃了。”安娜特说。 约拿单像老贝都因人一样蹲在丽蒙娜身旁帮着切洋葱片。当安娜特再一次让裙子和她结实的臀部玩起捉迷藏的游戏时,阿扎赖亚开口说道:“我总感到有人在注视着我们,也许我们应该找个人站岗才是。” “我快要饿死了。”尤迪说。 “阿扎赖亚的水壶里有柠檬汁,”安娜特说,“你们谁去倒一下。我们开始吃吧。” 他们用水壶盖盛着柠檬汁,几个人轮流喝着,吃着鸡肉、色拉丁、烤土豆和鸡蛋奶酪三明治,剥了柑橘充作甜点。他们的话题转向了1948年战争以前的谢赫达赫。他们谈论着老伊斯兰教徒的狡诈,谈论着如果是阿拉伯人赢得了战争,他们会对我们做些什么,以及尤迪关于在下一场战争中怎样对付他们的建议。尤迪和阿扎赖亚之间很快爆发了争论,约拿单没有介入。他想起了丽蒙娜影集上的一张油画。画面上,茂密的栎木林中,阳光斑驳的一块空地上,有一群野餐者,男人们个个穿戴齐整。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女人,像她刚出生那天一样赤身裸体,他私下里称她为希尔希的女儿阿苏瓦。那个家伙,老一辈的人说,就三英尺远,他居然会射不中。一头牛可不是个火柴盒!那可是个大靶子啊! 约拿单想象着在某个夜晚接到一个电话,是他另一个父亲,佛罗里达连锁旅馆的店主打来的,这个电话刹那间向他展现了各种机遇和各种地方,在那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可怕的悲剧,轰动性的成功,意想不到的浪漫和离奇的相遇——所有这一切都远离这里,远离这片邪恶的废墟和这些年代久远的羊粪。你的护照、机票和大笔的现金将在机场经理的办公室等着你。只要告诉他们,我是约拿单,本耶明的儿子,剩下的事就尽管交给他们去办好了。在他们给你定做的衣服的右边口袋里,你将找到给你的指示。 在他们对面的山脊上有一株棕榈树,它长在一棵野生梨树旁边。梨树弯弯曲曲的,上面一片叶子也没有,让人觉得它像一个误闯了敌营的瞎眼老头。为什么这里尽是悲哀?难道是曾经生活在这块泥地上的死者传来的密码信息?如果你不赶快收拾好东西离开,你就永远赶不上正在等待着你的事物了;如果你迟到了,它是不会永远等下去的。 “先忘了《圣经》和你那些阿拉伯人吧。”约拿单从恍惚中醒来,“尤迪,你还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从谢赫达赫吹来的风是怎样把他们门外炉子上的烟吹过来的吗?当幼儿园的灯熄了,大人们都走了以后,我们躺在毯子里,吓得要死,却又不承认自己害怕。那股烟就从东面的窗户吹进来,带来篝火和阿拉伯人用来充当燃料的干羊粪的气味,你是知道那种阿拉伯烟味的。他们的狗在叫着,有时还有宣礼员[61]在清真寺顶的哀号。” “现在也有。”丽蒙娜犹豫地说。 “现在也有什么?” “她说得对,”阿扎赖亚说,“现在也能隐约听到远处有哀号,而我们连支枪也没有。” “那是北美印第安人的哀号。”安娜特嚷道。 “那是风。”丽蒙娜说,“而且我几乎可以肯定,阿扎赖亚,烟是从你那堆火上吹来的。” “还剩下一些鸡肉,”安娜特说,“有谁想吃吗?还有两个柑橘。约尼?尤迪?阿扎赖亚?如果谁还饿,可以再吃点儿,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呢。” 尤迪不甘心在山坡上逛了一圈却要两手空空地回去,他设法带回了一根在石头中间找到的生了锈的货车推杆、一副残缺不全的皮马具和一个露着狰狞黄齿的马头骨。这三个发现,按照他的说法,就是为了给他的前院增加点儿“特色”。他甚至考虑从村里的公墓挖一些骷髅,把它们串起来,竖在他的花园里当作稻草人,可以吓唬基布兹所有的人。 “尤迪,如果你不当心点儿,”阿扎赖亚说,“它也许会吓着一个阿拉伯鬼魂变成的鸟,而那鸟会把你的眼珠子啄出来的。” 他们又休息了半个小时左右。尤迪,接着是阿扎赖亚,脱掉了衬衣和内衣,开始晒太阳。不一会儿,三架喷气式战斗机从他们头顶掠过,向东飞去,他们便开始争论这些飞机到底是法国的“神秘”,还是“超级神秘”。这时,约拿单说,他父亲曾在内阁投票反对50年代搞的法——以蜜月,也可能是弃权,但现在,约里克承认他错了,而本·古里安是对的。 “他们这些老家伙一辈子都是对的。不管我父亲说什么,即使事实证明他错了,他也总让人觉得他是正确的一方,你是错误的一方,因为你太年轻了。只有老家伙才有严密的逻辑思维和永远正确的直觉,而你们却糟透了,太糊涂,太懒惰,肤浅得无法做出正确的思考。你就是已经三十岁了也不顶用。他们俨然以大人自居,用对待小孩子的口气跟你谈话。他们有时把你当做大人,也就是为了让你心里舒服一点儿。即使你问他们现在几点钟这样简单的问题,他们也会给你一个很复杂的回答,一、二、三、四等等,等等,一点一点地解释清楚。他们总会告诉你,经验是最好的老师,硬币还有另外一面。你在想什么并不要紧,因为你属于从来不会思考的一代。你根本就插不上嘴。这就好像是一个人掌握着正反两方的棋子,他把你给将死了,因为你没有自己的棋子,你有的只是脆弱的灵魂和心理障碍。” “你没有同情心。”丽蒙娜说。 “我,”约拿单说,“无法忍受同情。” “除了别人有点同情你的时候。” “够了。”约拿单打断道。 “好吧。”丽蒙娜说。 尤迪又把话题转回喷气式飞机,热烈地谈论着空军正在装备的新型“幻影式”战机,他确信,这种飞机肯定胜过叙利亚和埃及从俄罗斯得到的新式米格战机。他在预备役时正好够级别了解到了一个绝妙的计划:如果这些混蛋胆敢抬起他们的鬈毛头,我们一下子就会把他们全干掉。 安娜特拽着裙边盖住膝盖,开玩笑地责备丈夫泄露了军事机密。阿扎赖亚觉得受到了冒犯,礼貌却又坚定地说,不能因为有他在场就停止讨论军事问题。他又不是外国特工。事实上,作为一名陆军的技术中士,他自己也接触到了一些高级机密材料。说到机密,比方说,他可以告诉他们一些关于坦克战和塔尔将军革新计划中的有趣事情。顺便说一句,他个人认为约尼所厌烦的那些老家伙比所有傲慢的年轻人要有头脑。他们在流亡地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不像他和约尼这一代,生下来就衔着银勺子,最糟糕的情况也只是忍受一下阿拉伯村庄的烟味,以及偶尔得杀死单个的阿拉伯人。难怪年轻一代的思维那么狭隘,总是一肚子牢骚。他马上又加了一句,他并不是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事实上,他只是泛泛地谈一谈,就算他是有所指的话,他也只是在指他自己。不过,他仍感到有必要请求他们原谅,尤其是约尼,他可能无意中伤害了他。顺便说一下,他并不认为“流亡地”这个词用得恰当,他答应想一个更好的词来代替它。 阿扎赖亚再次被丽蒙娜的目光弄迷惑了。那目光尖锐地停留在他的身上,就好像有时人们被家养的宠物注视着一样,这宠物记起了某种超出任何学问和言语以外的原始真理。她的嘴角冲他微笑,或者说他想象着她在微笑,似乎在说,够了,够了,小孩子。他想用一句笑话来结束自己的话,却越说错误越多。 “阿扎赖亚,”丽蒙娜说,“如果你想说,那你就说,我们就听着。你千万别勉强。” “当然不会啦,我怎么会感到勉强呢?”阿扎赖亚咕哝着,“我是说,如果你们厌烦了,想让我逗你们发笑,我可以说是很会开玩笑的。对我来说,这没什么。” “那就继续吧。”尤迪冲约拿单眨了眨眼睛。约拿单正在给蒂亚清理皮毛上的疙瘩和泥块。 “好吧,比方说,有一个婴儿,”阿扎赖亚讲道,用胳膊比画着一个婴儿的大小,“拿一个婴儿来说吧。我是说在它出生以前,它还只是母亲眼里的一个亮点的时候。我过去常想,在每一个婴儿出生前,所有现在已经过世的家庭成员,叔叔、祖父、祖母、堂兄,甚至有些远亲,都会跑来告别,就像你在车站向即将远行的人告别一样。我想象着大家都要求婴儿带上他们的某些东西——一双眼睛,或者某人头发的颜色,或耳朵和脚的样子,或一个胎记,或前额,或下巴——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想给活着的亲人送去一个小小的纪念品,或者说是他们爱的标记。就好像婴儿是个幸运的旅行者,它不仅得到准许可以出国,而且还可以穿越“铁幕”,而他们心里明白,自己永远都无法穿越,这就是他们要尽可能地让它装上更多东西的原因。这样,婴儿要去的那块乐土上的人们就知道他们没有被遗忘。唯一的问题是婴儿,它毕竟是个小东西,所带的行李有限。比如说,最多它只能带上它叔叔的一个特征,祖母的眼睛,或者是一个特别粗的拇指。它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所有亲戚都激动地等着亲吻它、拥抱它。当它最后到达终点时,他们立刻开始争论谁送给了它什么。其中一个说,毫无疑问下巴是奥特爷爷的。另一个说,那双看起来几乎是粘在脑门上的小耳朵是属于它的双胞胎姨妈的,她们在波纳森林中被纳粹杀害了。还有一个说,那手指绝对就是父亲的一个表亲的,他是布加勒斯特20年代著名的钢琴家。当然,所有这些,你们知道,仅仅是一个比喻。” “一个冗长无聊的罗马尼亚故事。”尤迪说,“一点儿也不好笑。” “你就不能不去惹他?”约拿单说,“安静点儿,蒂亚!再把耳朵底下清理一下就好了。” “我不在乎,”尤迪说,“让他讲好了。他能讲一整天,他绝对会的。我自己可要到那个臭乎乎的村庄上去了。” “我相信,”丽蒙娜说,“他确实有两个孪生姨妈被杀了。你只要看看他的手指就可以知道,关于布加勒斯特钢琴家的那部分也是真的。不过,阿扎赖亚,请你现在不要再讲你自己的故事了,换一个时间好了。让我们在这儿静静地坐一会儿。看看我们还会听到什么声音。谁想去谢赫达赫,那就去好了,累了的可以在这儿歇一歇。” 四周有许多鸟,但没有一只在歌唱。它们用一种尖锐、清脆的音调交谈着,声音既不欢快也不柔和,而是有些颤抖,像是在宣布危险即将来临。在它们喧闹的啁啾后面,风在诡秘地低语,同时,有阵细风从村庄的废墟吹来,轻巧得如同杀人犯的手指,微弱得如同丝绸的沙沙声。 阿扎赖亚也注意到了。他知道,过不了几个小时冬天就又要回来了。在他儿时的一个夜晚,他们逃出基辅之后,摸黑到了一间废弃农舍的地下室,等待飞往乌兹别克斯坦的漫长旅行。那时,他们把一只小黄猫给吃了。那个叫瓦西里的家伙是个俄罗斯人,后来皈依了犹太教。当小动物在他身上磨蹭着,等着他抱的时候,他给了它一拳,把它打死了。屋外下着暴风雪,屋内阴冷潮湿,猫肉还没有烧熟火就灭了,所以他们不得不半生着吃了它。但是爱哭的乔治不想吃,尽管他也饿了。瓦西里告诉他:“如果你不吃,你就永远也不能长得像瓦西里这么强壮。”可是他哭得更厉害了。最后,瓦西里用长满红斑的粗大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对他说:“如果你再不闭嘴,瓦西里就宰——宰——宰了你,像宰那只猫一样。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瓦西里饿了,就这原因。” 阿扎赖亚突然对自己这些恶意和无恶意的谎言厌烦了,承认最后他也吃了一块那只小猫的肉。 “尤迪,像你这样的人,”他说,“没必要到阿拉伯旧村庄去寻找《圣经》遗迹。你只要照照镜子,就可以看到《圣经》上从《约书亚记》到《列王纪下》的全部内容。至于《先知书》、《诗篇》、《传道书》和《约伯记》,这个国家在近几百年还不需要。我并不是自相矛盾,不过,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因为历史就是在循环和曲折中前进的,就像我们在部队时人家教我们怎么溜跑一样,因此,如果你被人瞄准的时候正好在转弯,那么等子弹打出来的时候你早就转过弯了,反过来也一样。你明白吗,在我们流亡的时候,甚至在流亡以前,我们犹太人就开始与世人争辩,告诉每一个人该如何生存,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直到我们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厌烦,就像我刚提到的我的那个叔叔、音乐师曼纽尔一样。他在英国皇家交响乐团演奏,他还是一个教授,而且是卡罗尔国王的知心好友,以至于国王觉得一定要授予他一枚金质奖章。就在仪式进行当中,曼纽尔开始像一个疯狂的预言家一样责骂起当时的堕落和腐败,以及那些自称基督徒的人每天对耶稣进行的折磨。就是因为这个,异教徒像恨毒药一样恨我们,而且永远都会恨下去。正如俄罗斯人所说的:‘你可以送给谢尔盖一套新衣裳,但他不管在哪儿,都是原来的老模样。’ “只有在基布兹有时才会看到稍微安详一些的人,怎么说呢,就是那类行动稍微迟缓一些的犹太人。我发誓,我不是侮辱你们,我是指开始学习休息的艺术和怎样扎根生长的犹太人。当然,他们也许还很原始,但如果你以,比如说,以那边的橄榄树为例,它们也包含着原始。我想说的就是,我们应该学学怎样少说话。如果我们非要说不可,那就应该像你尤迪那样,短短几句话,告诉我们‘今天真他妈的是个好天气’,既不是说教,也不允诺要拯救灵魂。这很好,尤迪,我们应该学会简单地、有意义地生活,努力地工作,贴近大自然,这么说吧,紧跟宇宙的节奏。我们应该向橄榄树学习。我们应该向任何事物学习,向丘陵、田野、山脉、海洋、干河、天空中的星星学习。这不是我个人的观点,是斯宾诺莎的。一句话,我们应该学会休息。” “那你为什么不学呢?”安娜特笑着,好像有谁正挠着了她的痒痒之处。 “我只是刚刚开始学习如何休息。”阿扎赖亚无力地笑着抱歉道,“但如果你是要我停止烦你的话,那我说完了。要么,你还想让我再给你们讲点儿笑话吗?” “不,阿扎赖亚,”丽蒙娜说,“现在我们想让你歇一下了。” 尤迪站在二十英尺以外,用小石块准确地一击,打翻了空水壶。“好了,”他说,“我们走吧。” 蒂亚啃完了剩下的鸡骨头。他们把吃剩的东西埋起来,把阿拉伯兵团的头巾抖了抖,然后叠起来。女人们互相从背后整理了一下头发。 “到底谁在哭?”约拿单突然生气地说道,尽管没有一个人吭声,“又是我那该死的过敏症。每到有东西开始生长时,它就开始了。阿扎赖亚说得对,也许我该生活在沙漠里。” “请原谅,我没说过这类话。” “也许是你的曼纽尔叔叔,还是叫别的什么鬼名字的叔叔呢?” “我们出发吧!”阿扎赖亚以极其务实的态度说道,“我的曼纽尔叔叔被杀害了,不过,今天我们是来这儿旅行,可不是来做追思礼拜的。好,出发!” 旅行者分成两组。安娜特和丽蒙娜到树林里采蘑菇,男人们和蒂亚去爬山搜寻村庄的废墟。尤迪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带图案的瓶颈,那瓶颈原来是一个大陶罐上的。他把瓶颈送给了阿扎赖亚,条件是让他停止长篇大论。“里面放上土,底下摆个盘子,”他说,“到时我再给你一株仙人掌。”作为交换,阿扎赖亚把自己找到的一块磨刀石送给了他。约拿单发现了一块磨石碎片,但只能先留在那儿,等气候干燥一些,可以开拖拉机和货车的时候再把它拖回去。突然,阿扎赖亚跳了起来,紧紧地拽住尤迪的衬衣。 “小心!”他轻声地说道,“附近有人,我闻到了烟味。” “他说得对,是有烟,我想是从清真寺飘过来的。” “最好还是小心点。”阿扎赖亚说,“另外,也可能正是博洛戈尼西呢,我看到他早晨一个人离开了基布兹。” “安静一会儿。” “也可能只是有人出来散散步,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也可能是业余的考古学家,也可能是一个想单独待上一会儿的人。” “我说了静一静!让我听听。” 但是唯一能够听到的是从远方基布兹乘风而来的声响。那凄凉的声音让人觉得好像有人在挖掘坟墓。另外,还可以听到有节奏的敲击声、微弱的羊叫声、金属的叮当声和马达低沉颤抖的声音。 “事实上,”尤迪说,“我们不知道谁会躲在附近,而我们什么武器也没有。他可能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谁?” “那个人。那个逃犯,一星期前我们得到过警告的。那个勒死了人的家伙。” “博洛戈尼西?” “去他妈的博洛戈尼西!约尼,我们不要逃走,也许我们可以试着逮住他,怎么样?” “住嘴!”约拿单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们不是到这儿来玩警察捉小偷的游戏的,还是叫上女孩子们回家去吧。今天就到此为止。” “为什么?别忘了,我们有三个人,而他只有一个人。只要我们聪明点儿,这事儿很容易。只要让他猜不透我们就行了。这个混蛋可能在清真寺睡着了。” “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不行!你静一静,要不你就马上回到女孩子们那儿去。约尼,我们采取点行动,怎么样?” “为什么不?”约拿单耸了一下肩膀,好像是向一个跺脚耍赖的孩子让了步。 “我会头一个冲上去。”阿扎赖亚自告奋勇地说。 “不需要任何人冲上去,”尤迪沉着地指挥着,“我们没有武器。他也许有,但他不知道我们没有,也不知道我们这儿有几个人。阿扎赖亚,仔细听着,你待在这儿。找一块大石头——那边那块就行——然后躲在墙角后面。不要发出一点儿声音。如果他朝你那个方向跑去,等他跑过去以后,你就给他头上来一下。清楚了吗?” “太棒了!” “约尼,你牵着狗,到山的那一面切断他的退路。我悄悄走到门边上,冲着他喊,让他乖乖地举着双手出来。记住,你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大声叫喊,让狗也跟着叫唤,让他以为我们至少有两个排!” “太妙了!”阿扎赖亚叫道。 “如果他跑出来开枪,我们就都趴在地上,让他走掉。但如果他没有枪,我就从背后跳过去,你们俩也过来帮我。准备好了吗?行动吧!” 不错,我们是兄弟,阿扎赖亚自豪地想着,欣喜若狂。我们是亲兄弟,就算流了血,那也没什么,这就是爱,这就是生活!如果我们必须得死,那就死吧。 够了,约拿单对自己说,够了。谁他妈的在乎呢? 远在山坡下的安娜特和丽蒙娜听到了一声长长的、狂野的号叫。但是,无论是谁曾经待在清真寺里,这会儿他早走了。阴暗、潮湿的清真寺里只有长满青苔的柳枝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尿臊味和一些刚熄灭的烟头。尤迪四处查看着,费了半天劲儿只挖出了一些粪便。很快就有许多绿头苍蝇围了过来。 约拿单突然感到一种朦胧的渴望,他沉思着把手放在阿扎赖亚的肩头。“喂,就这么着了。”他说,“不是吗,伙伴们?”尤迪催促大家赶快跑回基布兹。向埃特纳报告他们所看到的事。埃特纳是负责治安的。尽管他们很匆忙,大家还是记着带上了各自的蘑菇和纪念品,更不要说阿扎赖亚在直捣清真寺后找到的那只小乌龟了。他私下里亲昵地称它为“小约翰”。 埃特纳打电话通知了警察局,警察局立刻通知了边界巡逻队和当地驻军司令部。星期六就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有人建议,要求空军趁着天亮派一架小型侦察机。黄昏的时候,巡逻队受命彻底搜查了那个荒废的村庄、基布兹的果园和穿过果园的三条干河。厚厚的泥浆阻碍了搜查工作,到了天黑的时候,连猎狗也没找出任何东西。埃特纳建议在照明弹的帮助下继续搜寻。在尤迪的建议下,基布兹增设了一倍的岗哨,并且打开了水塔顶上的大探照灯。 “我是第一个意识到他在那儿的人,”阿扎赖亚说,“别忘了,出发的时候我就告诫过你们了。” “要是幸运的话,我们本可以轻松地把他抓住的。”尤迪说。 “我们本可以,”约拿单说,“但我们并没有抓住他。” “你们都累了。”丽蒙娜说,“我们休息一下吧。” 当天下午三点,首批边防巡逻队的橄榄色吉普车还没有到达,在安息日上床睡觉之前,旅行者们都聚集在尤迪和安娜特家喝咖啡。尤迪说得最多,还对他那次不成功的突袭做着事后重演。整个行动,他估计,不超过四十秒。丽蒙娜好像完全在听着别的什么故事。她静静地坐在垫子上,独自沉思着,蜷曲的小腿搭在约拿单身上,肩膀靠着阿扎赖亚。阿扎赖亚偷偷调整自己的呼吸,尽力与她缓慢的呼吸保持一致。 在他们周围,杂草从空弹壳里长了出来。柜架上摆着各种形状和各种大小的铜质咖啡杯,有的乌黑,有的银白发亮。一个古老的烟袋作为装饰放在咖啡桌上,还有一顶烧黑了的头盔,有一个流浪的犹太人曾经戴过它。几把弯曲的东方古剑从前门背后伸了出来。天花板上,机枪子弹带悬挂着一个枝形吊灯,上面有三只灯泡,都固定在拆除引信的手榴弹套筒上。席垫和矮凳都是柳条编的。一个饰有阿拉伯笔迹的铜盘放在一个旧子弹箱上,便成了一张桌子。安娜特端来咖啡,小小的黑色杯子散发出一股豆蔻的奶味。 尤迪想参加正在进行的搜寻工作,不过,对此他自己也不抱太大希望。如果清真寺的人真是那个逃犯,那他这会儿也早就到了主干道,然后搭车去了海法。另外,如果他是阿拉伯渗透者,他无疑也回到边界那边去了。你可以相信那个愚蠢的艾希科尔总理的话:他到了那里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这会儿他也许正坐在他的黑窝里大笑呢。尤迪的思想突然转到钱的问题上,他讲起了去年的棉花利润,以及牛棚怎么一直亏损,却又偏偏因为那个斯塔奇尼克而一直保留着,也许阿扎赖亚可以用一句俄罗斯谚语来形容这种疯狂的举措?没有? 相反,阿扎赖亚用一把汤匙玩起把戏来逗他们发笑。他把汤匙深深地吞进喉咙,接着懒洋洋地笑着,把它从袖口拽了出来。 “不过他做到了。”丽蒙娜说。 “做到了什么?”安娜特问。 “说一句谚语呀。”丽蒙娜头也没抬,低声背诵,“没尝过失败滋味的人不知道成功的甘甜。” “这可真是乍得的魔力。”约拿单说,“我们回去睡觉吧。阿扎赖亚,你可以睡到我们那儿,睡沙发上。丽蒙娜不会介意的,我们走吧。” “好的,”丽蒙娜说,“如果你想这样做的话。” 他们离开的时候还不到四点,但是灰暗的苍穹已经笼罩了排列得十分对称的白色小屋的屋顶。所有的百叶窗都已拉上,晾衣绳上的被褥都已经被主人匆匆收回。四周一个人也看不见。鬼鬼祟祟的西北风猛烈而刺骨。远处的雷鸣像是个噩耗。紧接着,迅猛的闪电划过了整片天空。就在第一滴雨刚刚落下来的一刹那,大地顷刻受到了如绳子般粗细的雨水的抽打。三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家里,浑身湿淋淋的。约拿单一脚踢开了门,又砰地把门在身后关上。 “我说过我们会被淋湿的。”阿扎赖亚夸口道,“不过没关系,我给你们带了份礼物,让你们高兴一下。给,这是给你的!” “可怜的小乌龟。”丽蒙娜笑道,她用手接了过来,“可别再爬墙了。” “走开,蒂亚!”约拿单叫道,“丽蒙娜,我们把它放到走廊里的空纸盒里。来吧,你们两个,现在该睡觉了。” “雨太大了。”丽蒙娜说。 百叶窗的底部敲打着窗台,雨水从窗边溅了进来。我,约拿单·利夫希茨疲乏地想,这会儿本来都在路上了,我本可以到达比斯开湾[62]了,那儿的风暴才是真正的风暴呢。他突然决定:把狗也留给他们吧。 雨一直没有停下来,他们三个人只得在屋内吃晚饭。晚饭有酸奶、煎蛋饼和色拉。透过淌雨的玻璃窗,他们看到人们头顶雨衣、怀抱孩子、弯腰跑着。早上的那些鸟儿现在只有一只还在叫,尖锐而持续的叫声就像出事地点的自动发报机。阿扎赖亚开始后悔向他们撒谎了。他必须马上承认自己说了谎,即使他们会嘲笑他,即使他们都要求他离开。他们有权这么做。那样他就直接回到博洛戈尼西隔壁那间摇摇欲坠的小屋里,他本来就应该待在那里。 是的,他上午对他们撒谎了,就是关于那只猫的事。 什么猫? 就是那只被瓦西里煮了的猫。那个冬日的夜晚,在废弃的农舍里,他们每一个人都吃了。那故事是骗人的。这倒不是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哭泣是假的;另外,瓦西里威胁要杀他,他们每个人饿得都差点要剥下地窖墙上的苔藓,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直到呕吐为止,这些也不是假的。但他上午跟他们说的是卑鄙的谎言,因为他也像其他人一样吃了那只猫。 “不过你没有讲过,”丽蒙娜说,“你没告诉我们任何关于猫的事。” “也许我想讲,但是害怕了。”阿扎赖亚吃了一惊,“这样只会更糟。” “他哭了。”约拿单说。他停了一会儿之后又说道:“别哭了,阿扎赖亚,我们干吗不下盘棋呢?” 丽蒙娜冰冷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阿扎赖亚的前额,这个动作既迅速又准确。阿扎赖亚抓起盘子冲到雨中,绊了一跤,又爬起来。他溅着坑里的泥水,踏过灌木丛,陷到泥里,又艰难地走出来,终于到了博洛戈尼西的小屋。他看到的黎波里塔尼亚人在粗糙的军用毛毯下鼾声如雷。他把餐具放在身边,踮着脚走出来,又一路跑到利夫希茨家。他在门口停了停,脱掉自己的脏鞋子,胜利地宣布:“我带来了吉他,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听听音乐、唱唱歌。” 风暴猛刮了一个晚上。“明天早上,”约拿单坚定地说,“我们要把乌龟放走。” 部队的巡逻队已放弃了搜索,浑身透湿地回到基地。后来又停电了,阿扎赖亚就一直在黑暗中演奏着。 就在同一个夜晚,大概一点左右,约里克怎么也睡不着,总是被可怕的死亡征兆所吞噬。他爬起来,裹了一件法兰绒睡袍,呻吟着穿上拖鞋。他很恼火哈瓦把浴室的灯关掉了。即使在他意识到是停电时,他的暴怒也没有减弱,他用波兰语咒骂着自己,咒骂着生命的流逝。 他没有去叫醒妻子,自己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找到并点上了煤油灯。他坐在桌子旁,调整着灯芯,免得它冒出烟灰打扰哈瓦睡觉,但他很讨厌灯芯上的烟灰。最后,他戴上眼镜。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给总理兼国防部长列维·艾希科尔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第七章 亲爱的艾希科尔: 你收到这封信无疑要大吃一惊,更不要说阅读它了,也许它会使你火冒三丈。好吧,我请求你不要动怒。你我之间进行过不止一次争论,每当你理屈词穷的时候,我就听到你引用犹太法学的老格言“只有处在朋友的立场上你才能对他加以评判”来为自己辩护。这一次,请你允许,该是我借助这个“极端的论据”来对付你了。所以,请你耐心一点儿。 写这些话对我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但你总有时间关心一下处在困境中的同志吧,所以我确信,就算你感到惊讶,你也不会因此而产生反感情绪。就在前两天,我们在特拉维夫召开党会时,你利用第六排,也可能是第七排的一个空位子,坐在我身边,悄悄对我说了这么几句话:“听着,约里克,你这个老叛徒,我现在还真他妈想你呢。”对此,我这个不可救药的罪人回答道:“我相信你会的,就像一个疯子那样。”接着,我又压低嗓音说:“私下里跟你说说,艾希科尔,如果我重新掌权,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指责那些整天围着你转、让你生活得如此痛苦的乡巴佬。”“嗯?”你开玩笑地问。过了一会儿,你叹了一口气,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补充道:“嗯,嗯。” 三十多年了,确切地说是三十六年了,事实上将近三十七年了,我们一直用这样的口吻说话。顺便提一下,你不要以为我已忘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是1928年的10月,也可能是11月,我绝望地来到你的面前。当时你是基布兹联盟的财务主管,毫不夸张地说,我当时乞求你为我们的一个社区发放一点儿救济品。那个社区的人刚从波兰来,流落到加利利[63],身无分文,一筹莫展。“你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分钱!”你吼道,接着又抱歉地解释说,国内已经开始了赈济,然后就把我送去见哈兹费尔德。啊,好嘛!哈兹费尔德自然又把我送到你面前。这时你温和起来,同意给我们一笔款子,并幽默地称之为“封嘴钱”。我一直没有忘记,你也一样——请你不要假装忘记了。 一言以蔽之,这是我们多年来使用的口吻。整整三十七年。另外,再提一句,我们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我们已经差不多走到底了。倒不是说你我还没有相互来一番清算,把彼此的过失和罪孽列出一个清单。唉,好吧,我相信你会原谅我所有的过失。相信我,我早已原谅你了(除了,也就是说,帕德斯——汉娜事件,因为对这件事,在天国之门的这一边是不可能有原谅可言的)。但是我们的账本快要填满了,我感到心情很沉重。我们的日子到了,艾希科尔,请原谅我这么说,我们已是快入土的人了。这是无法挽回的。想到我们死后注定要经历的遭遇就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还有更糟糕的,那是最恐怖的噩梦。 不管你往哪儿看,在政党,在政府,在军队,在基布兹运动,在任何地方,都只有锡西厄人、匈奴人和鞑靼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更不要说周围那些风起云涌的十足的恶棍。一句话,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在这块土地上刮起来的是一股什么样的歪风。但是,你对此采取哪些措施了呢?你束手无策,只是愤愤地咬牙,什么也没说,或者顶多暗自叹息。然而,如果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我们也许还能施加一些影响,仍能逆流而上,尽管年事已高。当然,我并不想驳斥什么。我们都老了,我亲爱的朋友和对手,现在我们都在靠老本维持生计。请原谅我这样说,但我们已经过时了。我只需看你一眼就能知道目前的状况是怎样在纠缠、折磨着你。相信我,这也同样令我不寒而栗。另外,请原谅我这样说,你也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发胖、变粗,我是指形体上的。你为什么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呢?你怎么就不明白法国人所说“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这句话呢? 嗯,我离题太远了。那么听我说,我将尽可能地缩短信的内容,该是谈论正题的时候了。但是,以上帝的名义告诉我,什么是正题呢?正是下面的这个问题让我很痛苦。现在是冬日的夜晚,早已过了午夜,骤雨正在摧毁由于天赐的过量雨水早就开始腐烂的庄稼,更糟糕的是电也断了。所以,我只能借着冒烟的煤油灯给你写信。不管怎样,这为我带来过去的记忆。我毫不羞愧地承认,这让我感觉和你很贴近。你知道,我确实很喜爱你,对吗?倒不是因为我因此会成为什么特别的人。那些日子里谁不喜爱你呢?你,要是你能原谅我这么说,曾经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儿,黝黑的皮肤,英俊潇洒——事实上,你是我们矮胖人群中唯一的高个子——内心像吉卜赛人,外表一半像乌克兰农民,一半像唐璜[64],除此之外,还有一副不错的男高音嗓子。私下里跟你说,我也承认我们当时都在疯狂地嫉妒你。女孩子们说你是厄洛斯[65]的化身,提起你时总是欣喜若狂。哈兹费尔德背后则称你为“那个哥萨克人”。 而我自己,我必须承认,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瓦伦蒂诺[66]。即使在那时,我也已经有了现在这张讨厌的、理智的脸。噢,我是多么憎恶这张脸啊! 不过,归根到底,我必须承认,时间是公平的。请原谅我这样说,你已变成了一个又胖又秃的老家伙,我也一样。现在,我们两个都戴上了眼镜,是一对多么令人尊敬的老保守派啊!也许我们的外表经阳光的照晒仍显得有点儿黑,但我们的身体由里到外无处不被疾病侵蚀着,浑身已经没有一块好骨头了。我们已临近死亡了,锡西厄人已经准备猛扑过来了。顺便提一下,“一张讨厌的、理智的脸”是我的朋友哈瓦说的,她是一位执拗、急躁的女士,一个无法理喻的理想主义者。有一次,在她年轻的时候——我不记得是否跟你讨论过这个——她对一个无耻而疯狂的小伙子抱有感情,不过,她最终还是有足够的理智摆脱了他的控制,也怀着足够的野心依附了我。我,按照我的习惯,早就不计前嫌了。问题是,直到现在她还无法宽恕我对她的宽恕。 我不否认,我是一个邪恶的人。是的,我每一根老骨头里的骨髓都是邪恶的。事实上,我甚至可能是我们世界所依赖的三十六个绝对邪恶的人之一。我是指一个邪恶得为从我们年轻时起就被视为神圣的事业而出卖自己灵魂的人,一个自身的邪恶就使其宣讲并身体力行各种信念和圣训的人。不过,我亲爱的艾希科尔,尽管我们邪恶,我们一生也的确做过一些好事,这是魔鬼撒旦也不会否定的。只是那时我们也太邪恶了,太狡诈了,甚至直到最近,受愚弄的人们和我们的敌人才开始意识到我们实际上是多么狡诈的老头。我们所有的策划,所有的密谋——可是,这绝对不是为了我们个人的享乐或利益,而仅仅是为了做好事。说实话,我们过去跟现在一样,并不躲避公众的注意。 然而,说到底,我们的邪恶,如果你愿意,几乎可以说是很虔诚、很无私的。我们利用自身的善和恶为我们的事业效力,这使得我们比周围新一代的浑蛋们好上一千倍。他们就在你的周围,我的周围,随处可见。啊,好!现在都结束了。你,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是个比漫画家能描绘的还要胖、还要臃肿的老糊涂,而我是一个坏脾气的驼背老头,另外——这不会发生在你身上——我还有点儿耳背。顺便说一下,我现在病得很厉害了。 但是,这也不是正题。相信我,这是我头一次不是为了争论的目的给你写信,我们俩,你和我,吵得够多了。相反,该是我们,你和我,从孤寂的大沙漠两端走到一起和解的时候了。这就是我不再和你谈论有关拉翁事件[67]这类事的原因。我对这个问题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既当着你的面说了,也在报纸上说了,而且你内心深处很清楚,你将要为自己在这动人一幕中所起的作用忍受地狱文火的烤炙。剧终。 主要的问题是我们被打败了,我亲爱的艾希科尔,被彻底打败了。我的手反对我写这些话,但是,事实在先。现在是凌晨两点,雨就像咒语般下个不停。结束了,整个人生旅途。我的朋友,我们所有的奉献都是徒劳的,我们所有的梦想都是徒劳的,这些年来我们精心策划从他们手中和非犹太人手中拯救犹太人民——嗯,我们的这些犹太同胞——这一努力也是徒劳的。歪风正将其摧毁,连根拔起。我告诉你,一切都完了。市区,城镇,基布兹,更糟糕的当然是年轻人。魔鬼笑到了最后。我们带着犹太流亡的病毒来到了这个国家,现在我们看到了一种新的流亡正在我们眼皮底下滋长。我告诉你,我们才出油锅又入火坑。 请原谅我所写的这些。此时窗外正电闪雷鸣,而且,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说过了吗?——电也断了。顺便说一下,在煤油灯前写信很困难。我抽的烟让我闷得透不过气来。不过,要是不抽烟,我差不多就会疯了。我确信我要喝一小杯白兰地,尽管只是一点点。祝撒旦身体健康!干杯! 我亲爱的艾希科尔,今晚,在耶路撒冷,你也能从风暴深处听到黑暗中货车的尖啸吗?听得见,还是听不见?因为,如果你听得见的话,你就更能理解我写这封可怜的信时的心情。刚才,我亲爱的朋友,我想起了诗人拉歇尔的几句诗,过去你常满怀激情和悲怆背诵这几句诗。“难道我所看到的只是幻觉,而你只不过是我梦中的幻影?” 嗯,这是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了:梦想,胸中的激情,无私的奉献——还有狡诈、久远的年代和幻灭。实在是一个老故事了。现在,我们的死亡来临了,除非,蒙果戈理恩准,我们已是死魂灵了。请原谅我这样向你宣泄怨恨。你的女儿们,如果我可以问的话,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嗯,好的!你不需要回答,你可以忘记我的提问。有了像我儿子这样的后代,无论如何,谁都不可能建立一个王朝的。绝对不行。一个性情暴躁,另一个脾气不好。他还头脑发热——自我实现,自我现世,我行我素,自我行乐,收集他那些什么玩意儿,还觉得错失了外面大世界里的所有机遇,鬼知道还有些什么(顺便提一句,我想你也是不知道的)。还有他们的长头发!有人以为他们人人都是艺术家!整整一代“艺术家”!他们整日懒洋洋的,他们一伙全这样。而且——这并不矛盾——他们还都是体育迷。谁踢了谁的球,谁绊倒了谁,等等,等等。A groysser gesheft[68]。 本·古里安在一次演讲里曾经说过,在这个国家,我们把一群犹太废物建成了一个民族,把虫雅各变成了雄狮犹大。那其实是说,你我都是虫和废物,而这些长头发的蠢货就是我们为之祈祷的雄狮。奥尔特曼的诗里是怎么写的?“犹如幼虫化蝶般美妙。”我告诉你,这足以博得全场的喝彩。噢,想想我们自己这个拥挤、丑陋、蹩脚、我们穷人的美洲吧,它正在干着穷极无聊的事情…… 而你,顺便说一下,也应该受到指责,你也不能得到原谅。要是我的话,我老早就用铁拳消灭收音机里所有的乱喊乱叫和广告了。从早到晚,整个国家泛滥着愚蠢透顶又穷凶极恶的性感的黑人音乐、丛林鼓声、爵士乐和摇滚乐,好像我们来到这块土地就是为了生活在非洲丛林里,最后变成吃人的野人。好像我们中间从没人听说过赫梅利尼茨基[69]、彼特留拉[70]、希特勒、贝文[71]和纳赛尔。好像最后一批犹太人从世界各个角落聚集到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狂欢。 唉,算了!没时间来算这些旧账了。抵制歪风也让你感到疲倦了。对了,就在前两天,我的大儿子跑来告诉我,拖拉机库的工作不适合他干,基布兹也不适合他,可敬的以色列国仅仅是广阔世界里的一个小角落而已。他想在最后安顿下来之前先去看看世界,在外面长一些见识。他好像突然大彻大悟起来,得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一个结论:生命是短暂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知他是从哪儿引用来的。又说他的生命属于自己,而不属于他的人民,不属于基布兹,不属于政治运动,甚至不属于他的父母。嗯。 早上好,有为的青年,我对他说,你是在哪儿学会了卖弄大道理的?是在报纸的体育版上?跟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学的吗?电影上看来的? 他只耸耸肩便沉默不语了。 我得加一句,我也不能原谅自己。Mea culpa。我对他和他弟弟做了一件大错事。在他们的童年,我忙于为政党和基布兹运动实现太平盛世,而把他俩的教育扔给了基布兹。顺便说一下,你也没有发言权。就我所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噢,正如《圣经》上所说的那样,“他们所种的是风,所收的是暴风。”[72]但真正的罪魁祸首非本·古里安莫属。他有一套疯狂的迦南理论,说我们在这里所抚育的是新一代的基甸[73]和宁录[74],是一群荒原上的狼,而不是拉比[75];不再有马克思、弗洛伊德和爱因斯坦;不再有梅纽因[76]和海费兹[77];甚至不再有戈登、包罗霍夫[78]——不再有了,从现在起只有皮肤黝黑、愚蠢无知、目不识丁的斗士,约押[79]、押尼珥[80]和以笏[81]。 这些鬼话产生了什么结果呢?迦密人拿八[82],我告诉你,还有无处不在的小浑蛋们,你们自己也被恶棍包围着——由本·古里安在犁后面操纵的红眼富农,还有犹太尼安德特人、克罗马努英雄、痴愚的农民、行了割礼的哥萨克人、恪守《圣经》的贝都因人和信仰犹太教的鞑靼人,更不要说那些穿昂贵西装、戴银领夹、持文凭、工于心计的浮华子弟,颓废的盎格鲁——撒克逊花花公子和他们奢华的美国服饰。他们与乡间的恶棍、神秘的犹太凶手、像你我一样热爱思想的梦游者是迥然不同的。嗯。这是在你我之间才这样说。不要对我动怒。我是从内心深处来写的,我的内心在沸腾。 我并不想和你干架。我们,你和我,已经斗得够多的了。不过实话告诉你,我并不嫉妒你。但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上,局势也许会好一些。你太容易放弃,太容易宽恕。而我却很邪恶,能一下子就把这些寻欢作乐的人永远镇住。但我还是不嫉妒你,相反,我还是喜爱你。感谢上帝,我不用照管这副烂摊子,而能够按照《圣经》里所说的那样,静静地坐在葡萄藤和无花果树下。我觉得,在你的内心深处,你对于拉歇尔失落的梦想也感到很沮丧。因为,尽管不敢讲出来,但是我们心里清楚,我们已被无望地、不可逆转地、彻底地击败了。一切都完了,艾希科尔。Geendikt[83]。 不再东拉西扯了,该谈谈我心中真正所想的事了——那便是我的儿子。 你听我讲,没人比你更清楚,这些年来约里克·利夫希茨从没有为私事而奉迎巴结你。相反,我常常对你冷嘲热讽,给你添加苦恼与不快。在“大分裂”时期,我发表了一篇反对你的文章,冷酷地称你为jongleur[84]。最近,在拉翁事件中,我写道,你,列维·艾希科尔,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撒旦。老天作证,我是不会收回一个字的。在上帝面前没有愚昧和轻浮,请上帝宽恕我们,我最亲爱的艾希科尔。事实上,我们都是jongleur。我们全在忠诚地出卖自己的灵魂。当然不是为了肮脏的金钱,或者是为了世俗的享乐和舒适。我们出卖灵魂,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是为了天国的缘故。这又回到了我前面所说的这个世界所依靠的三十六个邪恶人物。嗯,我又离题了。 请允许我回到我儿子的主题上,也就是我的大儿子约拿单,并请允许我长话短说。这个孩子是在格莱诺特基布兹长大的。他得到了足够的维他命和阳光,但不知怎么却成了一个敏感、害羞的年轻人,一个真正的feinshmecher[85]。至于其他方面,你是很容易想象得出的。他有一个原则性极强的政治家父亲,还有一个母亲——嗯,就是哈瓦。也许你见过她?一个破碎的灵魂,一个走动的马蜂窝。顺便说一下,就我们对待自己女人的行为来讲,我们将来也要在地狱的文火上经受烤炙了。我们的改革,我们的理想国,全都压在了她们的背上,她们才是付出所有代价的人。 此外,这个小伙子突然爱上了一个奇怪而冷漠的女人,她——听着,这些仅是写给你一个人看的,我完全信任你的慎重——可能有一些轻微的智力迟钝。他们两人成了家。我得承认,我根本不懂现代爱情。后来,他们碰到了一些由于妇科疾病造成的不幸。我不想具体地说了,你我在这样的事情上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一句话,他们没有孩子,彼此爱得也不深,显然也没有真正的幸福。现在,我该怎么说呢,这个年轻人正在寻找他生命的意义。也就是说,他计划到国外旅行去“找寻自我”,或者说“实现自我”,或者随他们怎么说。只有撒旦才会理解他们。这些事使我心力交瘁。噢,我就要失去我的大儿子了。我的孩子自己也失去了方向!但你可以想象,不经过努力,我是不会放弃的。我竭尽全力地劝导他。我软硬兼施。我用尽全身的气力抓住他。而我们的力量,艾希科尔,差不多已经耗尽了。你也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而现在我们对于他们来说,是不是也只不过是笨头笨脑的老家伙、老不死的龌龊鬼、权欲熏心的老暴君呢?简而言之,孩子不愿让步,他已下定决心让自己的生活发生巨大转变。 你一定想知道他是块什么材料。好,我尽量简单地告诉你吧,他头脑聪明、心地善良、为人正派。他只是缺少让他开始行动的火花。在这一点上,我请你不要像平常那样开心、狡猾地讥笑我,仿佛说:“证词驳回。你能指望一个糊涂的老父亲说些什么呢?”请你相信,我能客观地看待我的儿子。你到现在为止仍缺乏对我的信任。如果我现在看上去像是在用自己的心血写信,那么就请你原谅了。噢,对了,我忘了我的孩子还爱下象棋,他甚至达到了锦标赛的水准。换句话说,他并非愚蠢的乡巴佬。 我亲爱的艾希科尔,你是个聪明人,看了这封信可别把我往坏处想。在我写信的时候,我的手在颤抖。经过这么多年,为了一件私事来求你,我很难受。事实上,我是在拉扯你的袖子,请求你记住拉比说的关于一个人拯救了一个灵魂之类的话。我把我的长子交到了你手里。你了解他的家庭,你了解他的父亲。请你好心帮他找一个合适的处所。 我请求你的帮助。我们也许都老了,艾希科尔。我们也许已经受够唾骂和侮辱了。我们也许犯了《圣经》中所写的每一样罪。但是他——我指我的儿子约拿单——不是一个恶棍,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对着《圣经》发誓。这个孩子不是恶棍,绝对不是。他不会令你失望的。他绝对不会绑架你,然后从背后捅你一刀。你曾经对我说:“人毕竟只是人——即便如此,真人难得。”那么,好吧,带上这个孩子,你不会后悔的。他还是可以造就的。他还没有被那股毁灭他这一代的歪风给彻底毁了。 夜已经很深了,我亲爱的伙伴和老对手,狂风还在怒吼着。风雨已策划给我们带来噩耗。死神就在我们身后喘气。我们这些曾使地球震动的人现在也像婴儿般被人哄睡了,正直的领宾员正从过道向我们走来。他拍了拍我们的肩膀,礼貌却又坚定地要求我们踮着脚尖走出大厅,不要吵闹。那么,好吧,是离开的时候了,但不是悄悄地走。相反,让我们昂首挺胸地走出去——尽量地昂首挺胸,就是说,只要你肥胖的而我衰弱的身躯能够承受得了。我们没有什么愧疚的事,你我一生中完成了一两件值得做的事情,这是我们祖先做梦也想不到的。你我同样都清楚这是事实。 另外,想到本·古里安显然会比我们活得长久就会让我难过。承认这一点我并不感到羞愧。请原谅我到了最后还这么邪恶。不过,这只是私下里跟你这么说,他有什么我们没有的呢?只不过他,他独自一人,是这股歪风的兴起者!但是,随它去吧。现在我不想再争论了。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你仍然与我有分歧。你会坚持认为,和他相比我们是微不足道的,等等。随你吧。我在最后一本小册子(《面向未来》,1959)中写道“不管好歹”,本·古里安在我们生活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你甚至为此公开谴责我。“约里克,你应该跪在他的面前。”不过,我不会再追究这些事了。你同时也感到了他带来的刺伤,这既让我为你难过,也让我——有什么好否认的呢?——体会到了幸灾乐祸的喜悦。我们不要再讨论本·古里安了。在你心底深处,你这个老家伙,你和我都清楚,我是对的。 让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情。几个星期前,一个古怪的年轻人——有一点儿敏感,除此以外,他还是个音乐家和哲学家——出现在我们基布兹,请求我允许他留下。我对他有些疑虑。再来一个古怪的人可不是我们这会儿所需要的。不过,我转念一想,决定冒险接纳他。他属于那种现在并不常见的人,一个真正的梦想家和学者,更确切地说,他有点儿困惑。一句话,如果不是生错了年代,他应该属于你我这样的群体。“森林对于小男孩和绵羊来说太深了。”他这样对我讲。他大量引用斯宾诺莎的话,然后又突发奇想,认为本·古里安疯了。毫无疑问,我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顿,但我却用了一句你的口头禅对自己说:“嗯,嗯!” 顺便说一下,稍微换换话题,同时又不完全改变原来的话题,几天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很奇怪的新闻,是关于一个叫谢尔蒂尔·哈·帕尔蒂的。据称,他送给你一份关于革新军事火箭的备忘录,他声称是他自己发明的。你也许会有兴趣知道这个谢尔蒂尔·哈·帕尔蒂正是我们的老朋友萨胡雅·普罗克金,他在内斯锡安纳曾是骑警队的护卫。他是最后的莫希干人,无疑也像你我一样身心疲惫。至少烦你亲自并和蔼地答复他。谁知道呢?也许他那些幻想里真有些什么东西呢?干吗不去了解一下呢?你可别跟我说:“这会儿我可不需要再来一个疯子。”请让我告诉你我的经验所得。现在的人不是半个疯子,就是彻头彻尾的恶棍,就这么简单。非此即彼,我们当然不需要任何恶棍了,对吗? 好,该以同志般的敬礼结束这封信了。外面还在下着暴雨,天黑得就像埃及发生了第九次灾难[86],我唯一的光线就是这盏冒着浓烟、闪烁不定的油灯。好像死神正在用拳头敲打着窗棂,拒绝忍受我的任何把戏或耽搁。我得再喝一小杯白兰地,祝撒旦身体健康,然后经你许可,上床睡觉。请你赶快答复我儿子的事。你可以很容易地把他栽培在你的花园里,你必须这样。另外,我请你不要把我在特拉维夫会面时对你说的话当做对你的个人攻击。你对我非常好,尤其是当我想到鞑靼人正站在你身后张望时更是这么认为。 噢,对了,最后一件事。也不知是白兰地还是油灯的烟灰打乱了我的思维,我有了一个主意。给你提个建议,因为此时你在耶路撒冷也一定有着难熬的夜晚,彻夜不眠。那么,好,听着,如果真的有来世,如果像我们祖辈所相信的那样,它是一个充满欢欣的地方,你同不同意到那时做我的室友?就是说,如果你认为可以容得了我,我们两个可以要求住一个帐篷。我们每天一大早就起来工作。我们可以要一小块多石的土地,清理一下,挖几口水井,种上葡萄,开一道灌溉渠,还可以让驴驮着铁皮罐取水。我们,你和我,不要再争吵了。相反,每个晚上,我们可以在帐篷里点上一两支蜡烛,然后交交心。如果我们出现了分歧,我们可以研究解决,如果研究够了,你可以吹口琴,我可以穿着汗衫坐下来写点小册子。我会时不时地征求你的建议,尽管我并不总是接纳。你会容忍我的。也许我们还可以找到天国之路,黄昏时,我们可以站在天国之路俯视这片土地。我们俩赤脚站在微风中,看着我们的孩子。谁知道呢?没准儿我们还可以设法施加些影响,组织、操纵或哄骗权力机构批准缓刑、减刑或缓和一下法令。 因为那些法令太残酷了。请原谅我这么说——我的双手也反对我这样写——但是你,艾希科尔,和我一样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有点发疯了?我已被病痛折磨得差不多了,你也一样,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的身体也不强壮了。那么,多多保重,祝身体健康。 你的约里克 他放下笔,陷入了沉思。在昏暗的灯光下,他那张老脸满是皱纹,包容了讽刺、爱意、和蔼、痛苦、愤怒和狡诈,这几股力量在他脸上彼此争斗,互不相让。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小心地从信纸簿上撕下写好的信,用一个回形针夹住,放到桌子的最边上,然后拿起笔,又重新写道: 亲爱的艾希科尔: 我有一件纯粹的私事,是关于我儿子的,求你帮助。我能否近期与你一晤,详谈此事? 此致 敬礼 以色列·约里克·利夫希茨 他呻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拖着脚步走到书橱边,打开两个架子中间的一块嵌板。他颤抖着将第一封信的手稿塞进一个鼓鼓的棕色信封,信封上写着“私人物品/死后开启”,合上嵌板。然后叠好第二封信,将其装进一个简易信封。收信人地址是:耶路撒冷政府大院,总理兼国防部长列维·艾希科尔收。 他熄灭了奄奄一息的煤油灯,回到床上躺下,浑身疼痛。外面的雨还在下个不停。 第八章 现在,他们俩都睡得很香,样子很滑稽。一个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把头钻在枕头下面,给自己做了个洞穴;另一个恰恰相反,张开四肢躺在卧室的床上,连外衣也没脱。看任何一个人睡觉都会让你同情。当你睡着的时候,你就像孩提时一样。那本关于刚果人祭的书上说,睡眠是从我们出生以前所在的地方送给我们的,死后又要回到那里去。 两间屋的门都开着。屋里静悄悄的,我们三个也都静悄悄的。从我这里可以看见他们两个,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又矮又瘦。两人都沉浸在同样的安宁中,不再有赢家,也不再有输家。即使在下象棋时也是如此。这种安静来自我的心底。我把埃弗莱特也哄睡了,现在我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窗外一片漆黑,但他们睡觉的两间屋子就没有那么暗。没有嫉妒,没有谎言,没有动静。唯一微弱的光线来自厨房,来自我这里,因为我就在厨房,在洗涤槽边榨葡萄柚汁。灯光从开着的门溜了出去,照在他们身上。他们脆弱而又恬静。这就是你们睡觉的样子。 我穿上法兰绒睡衣,棕色的那件。现在是冬天。在《乍得的魔力》的封面上,一个黑人斗士正用长矛刺向一头羚羊。但有个斗士只刺杀了他自己。一头死羚羊会像风一样在夜里狂奔,奔向草坪,奔向森林,一路奔回家中,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家。 我洗了个澡,洗了洗头发,这样就可以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了。我的头发还是湿的,有些蓬松。等他们醒了,我就给他们喝葡萄柚汁,他们从昨天躺下的时候起就有点儿发烧、头疼和咳嗽。整个冬天,埃特纳一直跟两个女人住在游泳池旁的房间里。从前天起我就同约尼和这个男人住在了一起。 并非只有我醒着。蒂亚待在阿扎赖亚房间里地毯的那一头,静静地抓咬着任何藏在它皮毛里的东西。它咬啊,咬啊,可就是够不着,但它并不放弃。我听到埃弗莱特在远处叫了几声,接着又睡着了。现在似乎比刚才更静了。电冰箱也停止了嗡嗡的声响。 我干完了厨房里的活,然后坐下来绣花。 隔壁的收音机开始广播新闻了。透过薄薄的墙壁,我听到大马士革又开始发出威胁了。这是他们俩喜欢听的。出现了严峻事态。局势急转直下。气氛又开始紧张了。这样的新闻会让约尼牙关紧咬,眼睛眯缝得愈发乌亮。会让扎罗[87]两眼放光,但他先是脸色发白,继而变红,然后就连珠炮似的大说一通。只要是有关战争的谣传,或是一丁点儿消息就足以让他们在我眼中变得更危险、更英俊、更可爱、更有活力,就像他们想同我做爱但又感到害羞时一样。 当约尼到了高潮无法控制的时候,他就会用拳头捶被单,咬我的肩膀,发出动物般嘶哑的叫声,就像空旷房屋里的回声。扎罗则像受伤的小狗一样急促地叫着。他嘴角淌水,鼻孔流涕,最后还落下泪来。他们的睡意来自于我,我接受了他们两个。他们是我的。羚羊睡着了,还有长矛和黑人斗士。当你们睡着的时候,你们脆弱又恬静。我要穿上我那条蓝色灯芯绒裤子和红色毛衣。我的头发干净、亮泽,散发出杏仁香皂和香波的味道。 大马士革在威胁什么?我听不清楚,因为小阿瑟夫在敲玩具木琴。他敲着琴,叮——叮。他停下来听了听。叮——叮——叮,他又停了停。接着又敲了一次。大马士革的夜晚一定也很冷,刮着风,下着雨。 有什么长着翅膀的东西在飞来飞去,可能是蛾子,绕着头顶上面的灯在飞啊飞。它每次都要烧自己一下,然后飞开。但每一次它都想飞回来,或不得不飞回来,而每一次又会烧一下自己。它想要自己没有或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它的影子在大理石桌、柜子和我身体上方掠来掠去。灯光下的小飞蛾,你干吗不听我说说话,歇一歇呢? 手指上的伤口由于葡萄柚汁的刺激在针扎似的作痛。我吮吮手指就会感觉好一些。唾液能杀菌,也能治愈伤口。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莫桑比克的白人科学家从乡村医生那里学会了用唾液治疗伤口。有一次,在一个晴朗的夏日,我看到约尼的母亲坐在门廊上,吮着拇指,像埃弗莱特一样。睡吧,埃弗莱特,妈咪在这儿看着你呢。 他在他的小窝里说着梦话,好像在说“唔,唔,唔”之类的话。蒂亚也在说“唔,唔,唔”。安静点儿,蒂亚,没什么事。 有趣的是,乌龟开始用爪子刮纸盒,可能是吃完了我早上给它的黄瓜,现在想走了。别担心,小乌龟,你就像地毯里的小虫一样舒适。你也一样,小埃弗莱特。因为我也是。 外面还在刮风,但雨已经不下了。告诉我们要好好的,我们就会好好的,然后就可以休息了。外面又冷又湿。我们能在屋里可真好。但是柏树在风中被吹弯了腰。不过,也没有办法让它们进来。只要它们一挺直,又会有风把它们吹下去。又是那头受伤的羚羊。它不到家是不会屈服的。 冬天我们都被关在屋子里。不过,很快就可以到夏天了。那时,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躺在草丛里。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在池中游泳。到时候约尼又可以在锦标赛上下棋,还要到部队去服役,然后回来给我讲新鲜事。阿扎赖亚将为我写一首诗,然后进入政界,变成闻名的要人。 作为年轻的男人是一件悲哀和冷酷的事情,尤其是在冬天。他们体内总有饥渴感,这种感觉一直在咬噬着他们,使他们痛苦。这并不仅仅是想做爱,还包含一种别的东西,是一种更艰难、更寂寞的东西。因为做爱很简单,他们高潮一来就完事了,就像你用唾液治愈伤口一样。但是这种东西很残忍,它几乎从不离开他们,也许除了在他们睡着的时候,或是出现了严峻事态的时候,或是他们嗅到了战争气息的时候。死亡的气息弥补了他们所得不到的东西,并带给他们一些快感。但是,到底是什么会一直这样又饥又渴的呢?就好像他们得到了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许诺。一个邪恶的巫师许下的诺言,他不会也不可能兑现诺言。不仅仅是扎罗、尤迪或约尼,还有约里克,我父亲活着时也是如此,还有在收音机里叫嚷的本·古里安。 甚至还有巴赫,我很喜欢他音乐中的泪水。他是那么难过,那么悲哀,因为他也得到了不会实现的诺言。当我听一〇六号康塔塔[88]时,它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独自待在一间黑暗、废弃的房子里。在森林里。在荒原上。在泰加群落,在苔原,就像约尼说的那样。开始是哀求,回来吧,你们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扔下,接着又为自己的哀求和自夸感到惭愧。如果非要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又在乎什么呢,我就一个人待着好了,我又强又壮,足以刺杀一头羚羊。只是在结尾一部分,他似乎感动了他自己,他低语着,不要哭,不要哭,万事总有因,爸爸很快会来解释的,妈妈很快会回家的。 我弄来煤油,点着了取暖器。此刻,取暖器在扎罗睡觉的房间燃出可爱的蓝色火焰,还有好听的噼啪声,就像广告中所说的一样,它叫做“低语的火炉”。 阿扎赖亚的手深深戳进枕头下的小洞穴里。他喜欢被叫做扎罗。但是约尼的卧室里没有任何取暖器,我最好再给他盖一条毛毯。我摸了摸,他的头又热又燥。扎罗的鼻子全都塞住了。我有点儿冷。我有个习惯,爱把手缩进袖子里取暖。如果埃弗莱特丢了奶瓶,睡梦中还在寻找的话,一个穿黑衣的女巫就会走过来,温柔地把奶瓶放到她嘴里。继续睡吧,我的小埃弗莱特。 我把葡萄柚汁倒进两个高脚杯,每个杯上盖一个碟子,又把昨天烤的酵母饼切成片。等他们醒了,谁想吃就可以吃,有很多呢。 明天也会有很多。我取出一个玻璃碗,放了一小杯糖,我动作很轻,以免吵醒他们,然后又打了四个鸡蛋,搅了搅,接着慢慢倒进半杯面粉,不停地搅,又从冰箱里取出半杯酸奶油,不停地搅,又加了一个磨碎的柠檬皮,不停地搅。我一直在欢快地低声唱着。现在有两杯半面粉了,不过不是一次倒进去的,我使劲地搅着,打碎里面的面团。我慢慢地把它倒出来,这样它就不会溅到我用黄油润滑的电烤箱里,然后接上电源,开到中档。烘烤要等四十分钟。 在约尼给我讲泰加群落和苔原的时候,我给他缝好了那件棕色夹克。他说他要走了,但他一直没走。约尼,我说,我可以边听边绣花。收音机里也在播协奏曲。我给他们俩讲我从书本上读来的基库尤人的故事:当月圆的时候,他们把水罐摆出来,捕捉月亮的倒影,等到了漆黑的夜晚,他们还可保存住月亮的倒影。 我洗好、擦干盘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到碗橱里。我拿火柴棒在蛋糕里蘸了蘸,发现还没干,我就又把它烤了一会儿。正好可以看看他们谁还要盖点儿东西。幸好他们都发烧病倒了。是时候了,该上床了,去享受一下和平和安宁。不要像小乌龟那样爬墙。两天前我们和尤迪、安娜特一起去旅行时,他们攻进了山上的村庄,但在清真寺里没有抓到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得了流感。 现在,蛋糕做好了。安娜特告诉我,尤迪也病了。我得坐下来绣会儿花,轻声地放一放留声机,以免吵醒他们。如果他们醒了,那儿有蛋糕和葡萄柚汁。谁想吃什么、喝什么都行。放一下阿尔比诺尼[89]的?不,不放他的。或者可以放维瓦尔迪[90]的《四季》,还可以再放放巴赫的。 昨天是植树节。约尼的妈妈气急败坏地来到这儿。你们是怎么搞的?也不来看看约里克,他现在痛得很厉害。医生给他打了两针,第一针打得还比较和缓,第二针让他晕过去了。这时她看到了阿扎赖亚,就更加恼火了。大家会怎么说?他病了,我说,像约尼一样。如果大家在议论,他们也会议论你。议论我们出生以前发生的事,议论你们那悲剧式的爱情。你有些发疯了,丽蒙娜,她说。对不起,哈瓦,他的小屋太冷、太湿了,在那儿没人照顾他。过了植树节,理发师也该来了,而每次他来,都住在博洛戈尼西的隔壁。而且,现在正下着雨呢,约尼邀请了阿扎赖亚,因为阿扎赖亚送了他一只小乌龟。你一定是有些发疯了,丽蒙娜。她走了,砰地关上了门。乌龟又在盒子里抓着,它想要什么,什么,什么呢? 我要擦拭地板和书架上的灰尘,给自己煮杯咖啡。他们俩睡得很香,脆弱又安宁。不再有长矛和羚羊。最有趣的是,我想让他俩睡双人床,我一个人在这儿睡长沙发。或者晚上我睡在他们中间。触摸他们两个人。 今年的植树节既没有植树,也没有喜庆活动,只有整日下着的雨。风从山上刮来,吹弯了花园里的柏树,发出长长的哀号,似乎它渴了,想进屋里来。 如果她在夜里哭了,我会轻轻地拍她,不让她吵醒他们。我会带着她,让她咬着奶瓶,躺在我身上。我从书中得知,母亲的心跳能哄宝宝睡觉,因为这使宝宝记起了在妈妈肚子里时听到的心跳的韵律。在纳米比亚,你一生下来就会听到击鼓的节奏。 我有一只猫叫埃弗莱特,一只爱睡觉的小猫,就是这样。 有一次我看到书上说,巴赫有十个、二十个孩子,他们全都住在德国一座红瓦小房子里。别愁眉苦脸的,巴赫太太也许会这样对他说,你会看到一切很快都会好起来的。他说,对,对,尽管他很少相信她的话,但还是帮着取煤、看火、洗脏尿布,哼着歌哄生病的宝宝睡觉。但是,有时他半夜起来,窗外下着雨,长矛和羚羊也会触及到他。他希望被拥抱,或者是被触摸一下,或是听到一句话。但是,巴赫太太一样也无法给他,尽管她也努力过了。他妈妈,他想要他妈妈来。通过十字架把他带去,为他清洗伤口的血迹。然后会出现什么呢?跟平常一样,又一场战争,更多的杀戮。 水又烧开了。我要在大水瓶里做柠檬蜜茶,把小水瓶也倒满。他们如果今晚喉咙疼就可以喝了。透过黑黑的玻璃窗所看到的雨也是黑黑的。 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在植树节种了树。有一次,我还在花园里种下一只黑色的小橡皮球。但是它没有生根,其他树也是一样。 我是丽蒙娜·利夫希茨。我是丽蒙娜·福格尔。这是我的女儿埃弗莱特,这是我的丈夫约尼,这是我的朋友扎罗。 今天我下班很早,回家照顾两个生病的人。利帕修好了洗衣房的锅炉,他生病的时候锅炉就坏了。现在他好多了。他用意第绪语给我讲了个笑话。我洗了个澡,把头发盘起来,这样他们就可以看到我修长的脖子了。不过,后来我又想,头发蓬松地垂下来会更好。 不,他们还没醒,一个把身体蜷作一团,就像《孕妇必读》上的胎儿插图。另一个呻吟着转了个身,他平躺在那里,像是《圣马太受难》封面画上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巴赫,他四肢展开,双手握拳。他给了我一朵压在身份证里的仙客来。他想去苔原,去泰加群落,去猎捕那些报纸上说即将灭绝的鲸鱼,把我留给埃弗莱特和阿扎赖亚,还有蒂亚。我们一起等着他。 所以我打算换下睡衣,充分展现我的漂亮和妩媚。 谁醒了就可以吃蛋糕,喝果汁,或者吃面包和酸奶油。我还要给他量一下体温,让他吃一片阿司匹林。扎罗可以弹吉他。或者,如果愿意的话,我们三个可以玩游戏。 约尼的游戏就是假装他是一个勇敢的水手,去南海猎捕鲸鱼,或者找寻荒芜的岛屿。我得在远方的家中等着他,信任他。最终他会回来,肩膀上带着弹伤,他又可以上报了。他还想立刻疯狂地和我做爱。我会说来吧! 对待扎罗就得像是母亲对孩子。因为他很害羞,我得帮他,但又不能让他知道我正在帮他。从最初的轻抚到最后的低吟,我得教他不要急得像个鬼鬼祟祟的小偷似的,没有什么可怕的。 今天我把阿扎赖亚的衬衣和华达呢裤子洗了洗,熨了熨。他的衣服在旅行时弄得到处都是泥。我要把约尼的破靴子拿到鞋店去,让耶什克补一下。这样,靴子就不会再烦他、嘲笑他了。 你可以看到蓝色的小河岸边丛林里的空旷地带,就像《蓝色的尼罗河》中所描写的一样。埃弗莱特慢慢地爬着,周围金色的沙子温暖又干净。月光洒下银色的网,包裹着它。在它身后,旷野深处传来柔和的音乐。非洲妇女穿着最洁白的衣服,用一种人们称为阿姆哈拉语[91]的语言为孩子们唱着没有歌词的曲子。他们在蓝蓝的、蓝蓝的尼罗河边的浅坑里采芦苇。在她们中间,也穿着一身白衣服的是教师耶霍沙夫特。他在动情地敲击手鼓时被子弹击中了头部。 蓝蓝、蓝蓝的,蓝蓝、蓝蓝的,进入了心底。蓝蓝、蓝蓝的,蓝蓝、蓝蓝的,在非洲,有一头牛羚。嘘,小宝宝,不哭,噜噜噜噜噜,你很快就会看到爹爹。噜噜噜噜噜。牛羚,豹子,长颈鹿,狮子,鸵鸟,嘘,睡觉,不哭。别伤心,耶霍沙夫特说,总期待新事物、新的羚羊、新的长矛、新的漫游和新的战争是不对的。谁累了就休息,谁休息了就倾听,谁倾听了就知道外面是个雨夜。雨点下静静地躺着湿润的土地。湿润的土地下睡着坚硬的石块,永远照不到阳光。在云彩上,在天空上,一切也都是静静的。静静的星星。在最后一颗星星之上是最后的寂静。它们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不要去打扰,不要出声,只要我们一动不动,就不会发生任何不顺的事。 皈依者瓦西里并不是故意用他那擦得锃亮、上了机油的手枪打死耶霍沙夫特的。现在,他来请求仁慈和宽恕,因为他的原意是好的。他给了我一朵压平的仙客来,还有一本印度出版的英文小册子,是关于羯磨的痛苦和星光的。 现在他们都睡着了。一个不怎么说话,因为跟其他人一样会让他很悲哀;另一个说个不停,因为跟别人不一样会让他很悲哀。我接受了他们俩。 我们旅行回来的那个晚上,停电以后,他一直在弹着、唱着。他不敢停下来,怕我们会对他说:“谢谢你,晚安。”直到后来我对他说:“睡觉吧,扎罗,你可以明天再弹。” 没关系,约尼说,他可以睡这儿,睡在沙发上。约尼、扎罗,我说,你们都去睡吧。厨房里没有灯,我就在角落里和收音机旁各点了一支蜡烛。约尼连衣服也没脱就睡在了床上,只剩下我和那个男孩子。 请原谅,我说,我要脱衣服睡觉了。他吓了一跳,悄悄地求我原谅他的卑鄙。但是,你并不是这样的,我说,你很好,别难过。 他转过身去,面对着墙,躺在长沙发上一整夜都没合眼,为不必羞愧的事痛恨自己。我也没能入睡。快到凌晨,雷电吵醒了约尼,蒂亚想出去,所以约尼起来了,看到我穿着睡衣坐在那里出神。你疯了,他说。蒂亚用爪子抓着门想进来。约尼走过去把门打开。扎罗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几乎没有一点呼吸声,他就是那么害怕,那么尴尬。约尼抓住我的肩膀,像扔麻袋一样把我扔到床上,粗笨、狂暴地同我做爱,以至于我感到有些疼痛。约尼,我低声说,停下来,他醒着呢,他会听见的,别这样对他。见他的鬼去吧,约尼低语道,我有什么可在乎的?明天我就要走了。你还生病,怎么能走呢?你瞧,你还在发烧呢。明天我就出发了,你这个疯女人。如果你想那个傻子,我不在乎,他是你的了,尽情享受吧,我已经享受够了。约尼,你难道没看出来,你也有点喜欢他吗?可我在睡觉,丽蒙娜,你可以起来,淌着我的精液,到他那儿去。我他妈的还在乎什么?统统见鬼去吧!于是我淌着精液到了他那儿,坐在他身旁,说我来给你唱歌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也发烧。现在别说话,孩子,把手给我,看看我有什么给你,一句话也别说。一道灰褐色的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射进来,植树节到了。我洗了个热水澡,在浴室的隔间里慢慢地穿衣服,然后去洗衣店上班。等我回家时,他俩都退烧了。我递给他们阿司匹林和茶水,给他们盖好被,让他们接着睡。蓝色尼罗河边的黑女人要给埃弗莱特换尿布了。 他们要醒了,一个在蠕动,另一个辗转反侧。我要把刺绣放到一边。 晚安,埃弗莱特;晚安,巴赫先生;晚安,巴赫太太;晚安,耶霍沙夫特先生。你们的丽蒙娜·福格尔说,不要担心,事情总会往最好的方向发展。悲哀的人总会快乐起来。大雨的背后仍能找到仁慈。电冰箱又开始嗡嗡作响了,因为电又来了。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第九章 1965年的冬天,约拿单·利夫希茨决定离开他的妻子和生他养他的基布兹。他决定收拾好行囊出走,开始新的生活。一年到头,总有人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而他很难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有时,一日将尽,他独自站在窗边,看着太阳落山,看着厚重而寒冷的暮色降临在田野上,像疾病一样,包围着大地,从小山的末端一直到东边。这些时候,他冷静地承认夜晚是正确的。 一天晚上,他告诉妻子,他决定收拾好东西离开这里。生活,他说,必须继续,就当我死了。 开始,他等着雨停,等着紧张的政治局势能够缓和,等着暴雨平息,等着有人接管拖拉机库。就这样,1965年过去了,1966年开始了。 这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冬天。 约里克·利夫希茨在格莱诺特基布兹全体大会上宣布,他即将辞去基布兹书记的职务,不久就会挑选接班人,可能会是乐师斯鲁利克。有谣传说,他计划回到政党中掌权的位置上,也许是内阁中的一个席位。更荒诞的预测是,他在狡猾地等待一些危机——部族分裂或是持续的战争——来把他的名字推到前面,使他成为一位阻挡政党分裂的黑马候选人。斯塔奇尼克甚至把约拿单·利夫希茨拦在拖拉机库和五金店之间的路上,热情又诡秘地询问他父亲的打算。约尼耸耸肩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说了。老人家想要的是一个孙子,这样他就可以建立自己的王朝了。”他的回答更加肯定了斯塔奇尼克和其他人的猜测。 约拿单的弟弟阿摩司身体强健,长着一头鬈发,反应敏捷。他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也是一个游泳冠军。他参加了针对约旦的报复性袭击,因在肉搏中刺死了两个阿拉伯军团的士兵而被伞兵部队的长官授予一枚奖章。确实,那年冬天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每隔几周打过边界去,惩罚那些几乎每夜都从约旦过来的凶恶的袭击者。 至于约拿单,他继续默默地等待转机,等待变化,或者是预示新时代开始的征兆。但每天都是雨濛濛的,丽蒙娜也总是一成不变。阿扎赖亚几乎每个晚上都来拜访,还常常睡在他们客厅的沙发上。约拿单想,那又怎么样呢?我很快就要走了。再说,丽蒙娜又不完全是一个女人,而他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他弹吉他,会下一点棋,尽管他经常输。他常常照看蒂亚,每个星期都帮丽蒙娜打扫房间,洗洗盘子。管他呢!等冬天一完,我就回到原来的自我。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揍得他屁滚尿流。随他去吧,就像那个蠢人说的俄罗斯谚语一样:就是一个坏钟,一天还有两个钟点是准的呢。 利夫希茨家的音乐有时会一直放到半夜。屋外是风的呜咽声和牛的低哞声。客厅里,取暖器的蓝色火焰在欢快地跳跃着。丽蒙娜蜷缩在扶手椅里,腿压在身子底下,双手缩进睡衣的袖子里,好像是怀着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正是她自己。约拿单要么闭眼抽烟,要么在桌上用火柴建造城堡,然后再推翻。阿扎赖亚坐在长沙发顶头,一连几个小时地弹奏着,还不时温柔地伴着曲子哼唱。 我们应该住在森林里,约拿单想。我以前答应给她一个孩子,现在我给她找到了一个。我可以走了。埃特纳有两个女人,斯梅达和布丽吉特,住在他游泳池边的房子里,他就毫不理会别人说什么。尤迪打算春天的时候从谢赫达赫带回一个老阿拉伯人的骷髅,用它做一个稻草人,谁要不喜欢尽管滚开好了。那么,如果我们这三个身心健康的人决定在一起建立一个小家庭谁又能说不该这样呢?这不关别人的事,这是我们自己的事。随便其他人面红耳赤地谈论好了,随便昔日的那些声音嘲笑打不中牛的家伙好了。我们的心曾经真诚过,让其他人见鬼去吧。我很快就要走了,谁想抱怨就到十万里以外来找我吧。再引用一下那个蠢人的话:“夜晚狗儿叫不停,明月静静挂空中。” 在我们的小村庄,在大雾弥漫的院子里,闹钟响了七下。我们咕哝着,极不情愿地从温暖的毛毯底下爬起来,穿上工作服,套上破旧得不像样的外衣和夹克,匆匆地穿过雨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餐厅,吃着涂有果酱或乳酪的厚面包块,喝几杯油脂咖啡,然后又步履艰难地跑去上班。餐厅的服务人员把吃剩的东西从黏糊糊的桌子上擦掉,先是用湿抹布,然后用干抹布,接着又把椅子四脚朝天反扣在桌面上,用拖把拖地。从植树节那天起,墙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拯救土地。” 在这样一个冬日的早晨,大家都尽量缩短谈话内容。过来。这是什么?你放哪儿了?不知道。去找找。你挡了我的路。 很久以前,人们在这里做事的时候总是带着满腔的热忱,甚至是一种狂喜,有时还是巨大的自我牺牲精神。但是大胆的梦想实现了。 基布兹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慵懒的悲哀,只有鸟儿在寒风中的尖叫,只有狗儿凄凉的吠叫。每个人都是一座岛屿。 黄昏时分,在去娱乐室参加犹太哲学小组的路上,斯塔奇尼克在一棵湿漉漉的楝树下伤心地对斯鲁利克卸下了自己的思想包袱。 “一切都要完蛋了,我的朋友。你干吗不睁开眼睛看看呢?如果你要成为我们的新书记,那就得采取点儿行动。约里克说了那么多的大话,可他连屁大的事情也没做过。看得见的东西都在分裂,基布兹,国家,年轻一代。我可不想降低自己的身份来说闲话——我的一生像在躲避灾难一样地躲避流言蜚语——可你看看某个大人物的儿子。‘上帝创造了新事物,一个女人可以怀抱两个男人。’ “完全是无政府状态!瞧瞧那些学校的老师和委员会的委员都是怎么了。斯鲁利克,瞧瞧政府,难道所有的基石一开始就腐烂了,还是仅仅是在目前,那些被我们掩盖了多年的辩证矛盾又开始出现了?你没在回答,我的朋友。你自然而然会这样做。这是最简单的应付方法。我过不了多久就要停止说话了。有一个心脏病就足以要我的性命了,更不要说风湿病和这个让人人都感到沮丧的冬天了。我向上帝发誓,不管你往哪儿看,你都会觉得反胃。” 斯鲁利克一直点着头,表示赞成,还不时地微笑着。等斯塔奇尼克终于停下来,他插了一番话。 “你又有点儿夸张了。可以这么说,你总是戴着墨镜看事物。没有理由这么绝望,我们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感谢上帝我们仍然活在这儿。危机一直不断,以后也会如此,但你千万别认为我们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 “哼!你是个十足的圣徒。你不必用集会时对学生的讲话方式来跟我说话。我不需要你来宣传。我的眼睛睁得大着呢,你也应该如此。另外,你也太疯狂了,出门也不戴顶帽子。有谁在冬天里会像你这样到处走动呢?” “我没有到处走动,老人家,我正要去我们哲学小组那儿。别忘了,你分外怀念的那些日子也并不总是那么美好。我们都有过失败和尴尬,甚至是丑闻。不过,你说得对,我们干吗要站在寒风里?我们去看看娱乐室的取暖器打开了没有。也许我们请的讲师已经到了,我认为他会讲马丁·布贝尔[92]。瞧瞧,四点钟就这么黑了!比西伯利亚还糟!” 每天晚上,基布兹的一些成员会聚在各种小组里,或参加一些会议,详细商讨预算、教育、医疗、住房和接收新成员等问题,讨论通过适当的方法逐渐改善现状,同时又不造成巨大的波动。这已成了惯例。也有一些人晚上做自己喜欢的事——绘画、绣花或集邮,或拜访邻居,喝点儿咖啡,吃点儿点心,讨论一下时政,或者闲聊。当然,也有一些独身人,或年轻的情侣,他们情愿晚一些睡,你一口、我一口地就着同一个瓶子喝酒,打打牌或是玩巴加门游戏[93],或者讲些由战争回忆作调料的粗俗笑话。 就在这样的一个晚上,尤迪对埃特纳说:“他们真不错!好啊!他们这样有什么不可以的?《圣经》里不都有这样的故事吗?更不要说我们这儿的老一辈了。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在没给沙漠排水的时候,没给沼泽地浇水的时候,以及其他这样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样的呢?生活不是童话。约尼曾经说过,世界上最大的骗局就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我是说,我们小时候,他们骗我们,告诉我们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以后他们之间的故事。那么你又希望从丽蒙娜那里得到什么呢?她毕竟才开始了她的第二个小矮人。想想看,埃特纳,哪天晚上把你的妻妾带出来,让我和安娜特也参加,我们开个舞会,怎么样?” “从他刚到的那个晚上,我在奶牛棚和他说话的时候起,”埃特纳说,“我就对那个矮人没什么好感。对丽蒙娜也如此。我只为约拿单感到遗憾。他本来是个很不错的家伙,现在成了猩猩诺莎第二了,整天到处走,好像被敲晕了似的。再来点儿亚力酒,怎么样?不管怎样,如果艾希科尔有胆量,不像个长舌妇,他就会利用那些陷在也门泥潭里的埃及人揍那些狗娘养的叙利亚人。这就会一了百了地解决约旦的水源问题。昨天,那个阿扎赖亚对着我的耳朵讲了半个小时的哲学,还有关于艾希科尔、赫鲁晓夫和纳赛尔的格言警句,都快把我的一边耳朵给嚼掉了,但那个孩子所说的基本上是对的。事实上,他肩膀上扛着的脑袋本来是不错的,只是不够清醒。有头脑的国王身边总有一个宫廷小丑,约里克——斯塔奇尼克说,他是下一个接班人——身边就有阿扎赖亚。悲哀的是,艾希科尔是自己的宫廷小丑。你听听,外面的夜晚是多么可怕啊!” 约里克的病情正在好转。一天晚上,哈瓦冲他大发脾气。 “你到底为什么不敢明说呢?为什么?采取点儿行动啊!你倒是做点什么啊!你说出来啊!难道你更喜欢那个马戏团小丑,而不是你自己的儿子?我想是我摆出了欢迎的姿态,让他像野兽般闯入了这个精神病院。你等等!先别回答!我还没说完呢。你为什么总在我说话的时候打断我?你为什么总是限制别人发言?你干吗总是在还没听到人家对你说什么的时候就先做好了你的赞成和反对、假如和但是之类的逻辑回答呢?噢,对,你装出一副宽容的样子,你一脸容忍和精明相,好像你真的在听似的,可你根本没在听,你正忙着想下一个应付步骤,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所有引语和妙言警句。就这一次,你闭上嘴听我说,我正在讲约尼的生死问题,而不是工人运动的前景。你别想插嘴,因为你无法做出回答。其实我心里早就知道你会给我什么样的回答,我知道你的全部本事。要不是你的话是那么令人作呕,我也能背上一整段,还有你那过时的笑话,你讲完之后还要停下来等着鼓掌。聪明点儿,你就放弃神圣的回答权,闭上嘴巴。尽量不要让奸诈的言辞写满你的脸庞。噢,到时候你会成为优胜者的!优胜者?你是全能的上帝!但事实上,约尼的生活就在你眼皮底下毁掉了。全能的上帝先生,你对此竟漠不关心!你过去从不关心,以后也绝不会关心。如果说还有一点关心的话,那也是你在你那冷酷的血液中故意放置的。因为约尼是你洁白名誉上的污点,是吗?因为他太糊涂了,太虚无主义了,太不善言辞了。而你拖到他生活中的那个小丑是上帝赐给人类的礼物,你要一点一点宣传他,直到可以把他作为己用,然后找个机会抛弃约尼。哼,如果我们明天突然死了——不只是约尼,还有阿摩司和我——你会很快恢复正常的,整个世界都会为你的勇气而羡慕得晕过去。你甚至还会在报纸上写些让人肝肠寸断的文章,对你的政治有利,不是吗?因为谁会残忍到攻击一个丧失亲人、被悲痛困扰的可怜的鳏夫呢?我们将躺在坟墓里腐烂掉,你将比以往更像一个假圣人。你甚至还会合法收养那只畜生。只要能得到洁白无瑕的名誉,你还在乎什么呢?笨人,你那自命不凡的政治见解,你在历史中的位置,还有你那些谴责性的演讲,都见鬼去吧!一个邪恶的糟老头子,看着自己的儿子在眼前受伤害,竟然无动于衷!” “哈瓦,你到底要什么呢?” “我要你闭嘴!这辈子你就让我完完整整地说一次话,然后随你讲上一个晚上好了。你已经说得够多的了,我也已经听得够多的了。还有你那宝贵的历史也是一样。你已经说教了至少五十年了,从不让人插嘴,甚至都不停下来看看历史会说些什么。这一次你得听我说完。给我少来一点你那副‘你看不出我是个聋子吧’的表情,因为我知道你宁可一句话也不听,还有你那副‘所有邻居都会听见’的表情。我有什么好怕邻居的?我巴不得他们都能听见。我巴不得整个讨厌的基布兹都能听见,还有政党、政府、议会、联合国的成员国!让他们听见好了!我怕什么?我知道我的声音很大,因为你比上帝还要聋,我还没在喊呢。如果我要喊,你是拦不住我的。我要叫到他们砸开门,来看你是不是想谋杀我。如果你不闭嘴,也让我来演说一番,我就会叫个不停。” “哈瓦!请说吧,你想说什么都行,没人拦你。” “你又在打断我了,而我所求你的,就是请你给我一个说句话的机会,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果你再打断一次,我就把这听煤油倒在地上,扔上一根火柴,把整幢房子,连同本·古里安、埃兰德[94]、理查德·克罗斯曼和暹罗国王给你写的宝贵信件统统烧掉。闭上嘴,好好听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话了。告诉你,到明天中午以前你必须赶走那个精神变态。你残忍地把他带到这儿来破坏你儿子的生活,你让基布兹接受他,甚至还把他邀请到我家来谈论正义和哲学,还有见鬼的伴乐朗诵。你要是不让他明天中午以前从这儿滚开,从约尼的生活中滚开,我就会做些可怕的事情,到时你就会后悔自己还活着,你会感到比你这一辈子优越生活中的任何时候还要难过,甚至会比你从内阁光荣辞职的时候还要难过,那件事你可是一直难过到现在的。我希望你忧伤过度,直到你除了空空的躯壳以外什么都没有了为止。Ty zboju.Ty morder-co!” “哈瓦,这可不是我可以马上做主的事,这一点你跟我一样清楚。” “噢,我清楚,是吗?” “这得要开个会,召集程序委员会讨论一下。我们谈的可是一个人哪。” “当然是个人!好像你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好像你一直知道似的。一个人?我看你是指人渣。” “请原谅,哈瓦。你这么激动,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你有些自相矛盾。你想一想,都三十年了,但直到今天你还不原谅我把你的那个小丑从这儿赶走,而他却想杀死半个基布兹的人,包括你我。” “闭嘴,你这个杀人犯!现在你至少承认是你让他走的了。” “我没这么说,哈瓦。绝对不是这样的。你当然不会忘记,在他变得狂暴以前,我是怎样耐心、宽容、克制地给了他所需要的社会上和精神上的帮助,甚至在这以后仍是如此。你和其他人一样清楚,在他的滥杀行径之后,是他自己立刻跑掉了的。是我利用了我所有的影响在幕后操纵着,不让英国警察插手,避免国内哈伽拿卫军[95]审讯滥用秘密武器的罪犯。是我使他免受召开基布兹全体大会所带给他的羞辱,全体大会无疑会把他一脚踢开,让他丢尽脸面,甚至还可能把他上交给当权者,或者送进精神病院。此外,还是我设法让他逃出去的。” “你?” “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哈瓦。尽管你无休止地辱骂,我也该告诉你这些年来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的秘密了。是的,是我帮助那个可怜的疯子安全逃出国门的。有些同志坚持让我叫警察。我们有什么权利,他们问,授权每一个本应被绳之以法的犯人,让他任意射杀还逍遥法外呢?而我,哈瓦,不是别的人,不得不想方设法拖延基布兹和哈伽拿卫军的人,直到后来我在一条去意大利的船上给他找到了一个铺位——只能是幕后操纵,审时度势。难道我真应该为此受到这样的攻击吗?在他勾引或企图勾引我的妻子,差点儿杀了她和我,还有她怀着的可爱的儿子之后?直到今天,你一直对我怀有最恶毒的仇恨,就因为我没让那个疯子留下。而现在你又来告诉我,必须把那个孩子打发走,在他甚至还没有……” “是你?是你让宾尼[96]离开基布兹,逃出国门的?” “我没这么说,哈瓦,你我都清楚他是自愿离开的。” “你?幕后操纵?密谋?” “哈瓦!你总是抱怨我不听你说话,但你现在却把我的话都听反了。” “你这个可怜的傻瓜!你这个可怜的白痴!你是不是彻底疯了?你从没想到过我怀的孩子有可能是他的吗?你虚伪的一生中难道在头脑里没有闪现过这样的念头吗?你有没有好好看过约尼,好好看过阿摩司,好好看过你自己?你那部长脑瓜怎么这么蠢?闭嘴,别再说本耶明了,这不是我要谈的。不用你教我怎么说话,别再打岔了,让我把话说完。你的手段、你的影响、你的诡计都一边去吧。我从没说过约尼是谁的孩子,那是你一直在设法捏造的杀他的借口。我只是说,在明天中午以前你要让那疯子滚蛋。不要和我争辩,也别想用你出名的雄辩天才来恐吓我。我可不是本·古里安,或者艾希科尔,或者你的幕僚法官,或者你的崇拜团体,也不是来向你表示敬意的朝圣者。我是无名之辈,甚至连这个也算不上。我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可怜兮兮的妇人,是你这个宝贵的国度的一个精神负担。我甚至算不上是个人,我是一个邪恶的老魔怪,我碰巧知道,我是说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警告你——现在别回话——我警告你,如果我一旦开口,透露一点儿我对你的了解——不只是你我都知道的,还有连你,全能的上帝先生自己都不知道的事——那么举国上下都会震惊,你会当场羞愧倒毙。我说‘震惊’了吗?实际上大家会捧腹大笑,直到呕吐不已。这就是我们崇拜的、敬爱的约里克·利夫希茨吗?这就是我们的骄傲和喜乐吗?是吗?而我,国家大人物先生——你最好别忘了——我只是个行尸走肉,把你彻底毁掉并不会让我失去什么。但有一点,我会很仁慈的。我就给你一棒,而不像你那样一点一点、日复一日地折磨我。三十年了,你一直用刀在我体内搅动,现在你又带来一个小杀人犯,让他用同样的办法来杀死你的儿子——尽管你不会知道他是不是你的儿子——一次一点儿,就像你杀我那样,就像你杀本耶明那样,通过你的手段、你的计谋和你那形形色色的关系网。你要想方设法避免丑闻,避免你受尊敬的公众形象出现污点,死了这条心吧。哈,你是工党良心的化身!你比婴儿的屁股还要纯洁!不,部长先生,我没有哭。你,部长先生,我不会让你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哭泣,不会像宾尼那样夜夜在你脚下哭泣,用泪水冲洗你的双脚,请求你——” “哈瓦!求你!你现在该好好想想本耶明·托洛茨基的事了。没人比你更清楚,你从未对他心怀爱意,你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了——” “无耻的谎言,约里克·利夫希茨!再过一会儿,你就会告诉我,你无比高尚,你从心底原谅了我。你怎么不改变一下,去看看你的这张嘴脸呢?你诚实一点吧,想想宾尼是谁,你千方百计要杀他——正如你所说的,千方百计——你现在别想否认!就像你杀了我一样,就像你正在杀害约尼一样,你故意避开谈他,一直讲宾尼的话题,以此来折磨我,别以为我注意不到这一点。但是我不会让你开心的。你得考虑考虑约尼,而不是考虑历史。这可不是什么研讨会或工党会议。我不会让你在这儿扮演殉道者。噢,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殉道、你的假仁假义是为了什么目的。好,你可以拿着你的道德正义和你对历史的贡献,并把它们到处散发!可我蔑视它们,就像你这些年来在我墓边唾弃我、践踏我一样。现在你先别回答,这是为了你好。要不你让那卑鄙小人在明天中午以前把东西收拾好,要不你就免不了会非常吃惊。国内的收音机和报纸都会争相报道,信不信由你,在那么多人当中,偏偏约里克·利夫希茨的妻子往她自己身上扔了一个火把——除非相反的事情发生了,她朝国家大人物身上扔了一个火把。我告诉你,约里克,这就是下场,国家大人物先生——是你的,不是我的,因为在我身上早已经发生过了。举国上下都会蜂拥到过道里,喘着气说:‘什么,那就是我们的道德楷模?那就是我们的模范领导人?那就是大众良知的化身?那个残忍的杀人犯?’我警告你,你会臭名远扬的,你们政党甚至不愿意用一根十英尺长的杆子碰你一下,我会让你臭气熏天。而你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儿,像那个意大利杀人犯那样织着袜子,直到像只病狗一样死去,如同我一样。我会在你的葬礼上跳舞,就像很久以前你在我的葬礼上跳舞一样。之后你在会议上、集会上,鬼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和那帮娘儿们混在一起。我不会提任何人的名字的,但总有哪个小姑娘告诉我,阁下和某某人姘居了两个星期,和某某人过了两夜,在这次提名和那次投票之间他像畜生一样只给了某某人半个小时,别以为我不知道。只要泼一点酸性物质在你那张出了名的脸上就行了——除非我不把它泼到你脸上,而自己把它喝了,尽管普通安眠药片也有同样的效果。看你还敢不敢对我说‘哈瓦,别叫’。如果你再说一遍,我可真要叫了——我并非要大喊大叫,其实我可以很轻易地和一些大众杂志进行一次名人会谈。他们可以称之为‘利夫希茨的生活内幕’或‘工党良心的私生活’。 “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你还有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你必须做出决定,并采取行动。记住我对你的警告。你现在别企图用你的‘第一点’和‘第二点’来回答我,就算你不用‘第一点’和‘第二点’,我也没时间听,教育委员会的会议我已经迟到了。所以,不要在你脑袋里整理答案。约里克·利夫希茨,我建议你今晚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仔仔细细地想一想——每当你手头有政治难题时,你总是善于这么做的。你的药放在冰箱的蓝瓶子里,别忘了十点半要喝两汤匙,记住要装满一汤匙,而不是半汤匙。你的止痛片放在浴室的药橱里,别忘了要多喝茶。我十一点半回来,最迟十一点三刻回来。别等我,你看看报纸就睡好了。不过,你先要好好想一想,不是想怎么回答我,我知道我也许把事情说得严重了一些,而是想想任何一个不愿意让自己儿子受苦的真正的父亲早就该做些什么。我确信,像以往一样,你这次还会找到一个得体的、老练的、明确的解决办法,不至于引起任何不快。晚安。天哪,我真的要迟到了。你别想碰白兰地,记住医生对你说的话。一滴也甭想。你也知道,我已经在瓶子上画了一道线。你最好拿着报纸上床,而且你也不该抽这么多香烟。再见。我会给你把浴室的灯留着的。” 哈瓦一走,约里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拖着步子走到书架旁,小心地够到了白兰地的瓶子,狡猾地研究着瓶上的标记,若有所思地闭了会儿眼睛,脸上挂着嘲弄般的悲哀的笑容,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白兰地。他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拿着瓶子走进厨房,灌上自来水,一直灌到哈瓦用铅笔标出的记号。他回到书桌边,打开记事本写道:看看吉特林。核查临时工规定。补偿?保险?然后他又加上:让尤迪代替他接管拖拉机库?他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啜了一口酒,跟着又喝了两大口。最后,他在信笺上平稳地写了起来,信笺的右上角印有“以色列·利夫希茨办公室”: 本耶明·托洛茨基先生 美国佛罗里达州迈阿密海滩 亲爱的本耶明: 我现在给你写信,回复你几个月以前的来信。请原谅,我拖了这么长时间,因为我被一大堆公事和私事弄得应接不暇。 关于你提出捐一笔钱,在格莱诺特造一所公共建筑的事,首先请让我代表我自己和大家感谢你的提议和慷慨;其次,请允许我指出,这件事并非毫无困难,其中一些困难源于原则问题。你可以想象得出,基布兹长期存在着一些想法和敏感问题,这涉及到你当前的状况和很久以前的事情,这些我们最好不要再提,就此忘掉吧。对明白人不用细说。难就难在,本耶明,在我们中间,我很抱歉这么说,有些顽固分子非要坚持重提往事,揭旧伤疤。此外,非常坦诚地对你说,我感到左右为难。你看,我可以说是束手无策了。根据这些来看,你的好意需要多加考虑。喂,本雅[97],我们何不把这些先放到一边,彼此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呢?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些事情。你只要回答“有”,还是“没有”就行了,写一两句话,寄张明信片,发个电报都行。我有没有在哪个方面中伤过你?有,还是没有?上帝作证,我对你犯下了什么罪行?我使用了什么手段对你造成了伤害?我对你使用了什么让我感到内疚的诡计?我承认,你爱上我的朋友并不是恶意预谋。谁打算探测人心的古怪呢?她——让我们面对这件事——当时痛苦不堪,直到最后才下定了决心。但是,她还是同我言归于好了,毕竟我没有强迫她这样做。有没有人认真考虑一下,如果她宁可要你而不要我,我能强迫她留下吗?说老实话,本雅,难道我是施虐者,而她和你只是无助的受害者?受难的圣徒?我,以上帝的名义,对你们两个做了什么?是什么让你们对我怀有这样的刻骨仇恨?你是否想告诉我,我是执鞭的武装警察,而你们是无辜的替罪羊?我能否问一下,我们之中是谁掏出枪使出了最后一招的?是我吗?我是杀人犯吗?我真的破坏了一段伟大的爱情吗?比方说从你怀中抢走了她?难道是我在某一天未受邀请地出现,用牧羊风笛、俄罗斯农民的罩衫、浪漫的风度、满头的乱发和迷人的男低音让大家神魂颠倒了?那为什么我要受到唾弃和辱骂?为什么要我一生都受惩罚?她、你和孩子都不断地惩罚我,为什么?就因为我试图表现出大方和理智?就因为我自己没有拿刀拿枪?就因为我没有把你送给英国警察?就因为那天在最后一分钟,我往你那只破皮箱里塞了六个英镑?你关不上皮箱,我只好在你离开之前用绳子捆好。为什么?是不是就因为我不走运,生就一张令人讨厌的学究脸? 本雅,听着,我希望你过得好,不管你在哪儿,我愿意让过去的事成为过去。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来烦我。也让我好好过我的日子吧。最重要的是,不要去碰那个男孩。如果你心里还有上帝的话,那就赶快给我发个电报,五个字就行:是,他是你的,或者不,他是我的。这样,我就不用被疑虑一直折磨到死了。倒不是说你发个电报会对我有多大帮助,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天生的、富有想象力的、善于讨人欢心的骗子了。不过,本雅,如果真有什么像我们先祖所相信的来世的话,他们一定会有一个问询处,在那儿我可以直接得到答案,看谁是真正的父亲。我真是在写废话,因为不管从哪一条正义的标准来看,约尼都是我的,你不可能认领他。他是来自谁的肮脏的精液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滴精液不会养育一个人;若是可以,那这个世界可真是可悲的笑话了。 本雅,你现在听我说,这个孩子是我的儿子,如果你还有一丝人性的话,你就会这样告诉我的。对,发电报告诉我。 顺便提一句,归根结底,事情的结果总会是一样的。我们过去常说要“平均分担”。多么可怕的一场噩梦啊,本雅!一个多么可怕的愚人节玩笑!他并不真正是我的,当然也不是你的,也不是可怜的哈瓦的——事实上,他甚至也不属于他自己。不过,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万一你和我那受到蛊惑的女人合伙用各种吸引人的东西引诱我的儿子去美国,使他堕落成一个犹太财迷,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和你斗到底,直到我破了你骗人的圈套。真的,如果我们真要耍卑鄙的伎俩,我这辈子也学过一两招。如果你需要了解真实情况的话,我不会介意给你一点儿暗示。让哈瓦接受全面药物检查,以便确定她的实际精神状况是不无理由的。你不要自欺欺人,以为你的美国,打个比方说,是坚不可摧的乌托邦。只要做一点儿努力,那么你就能很容易发现你发财致富的原因,就能找到合适的人,让对方来聆听你作为热血青年时的迷人故事。对明白人不用细说。就算你有的是钱,像他们说的那样,可以派一架镀金的飞机来接他,我也绝不会让我的儿子到美国去跟你搅和在一起的。 我想你家里肯定有一面镜子。你怎么就不朝镜子里看上一眼,看看能否忍受你自己呢?你这个可恶的流浪汉、令人恶心的阴沟里的老鼠。见鬼去吧,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嗜血如命的吸血鬼,是你和你那一帮人玷污了这一切。当我们用生命和鲜血浇灌这片土地、重新改造废墟和犹太人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你在演戏!演小丑!到处鬼混!用普列汉诺夫[98]混日子,用列宁和十月革命打发时光,更多的则是折腾什么犹太复国主义,以及在某个仲夏之夜随便想想在巴勒斯坦开辟家园的问题。你曾在这里放浪形骸,很快地摇着尾巴投向了金牛犊[99]。 不是希特勒或纳赛尔,而是你和你那帮子人,应该对第三圣殿的毁灭负责,我再重复一遍,负责。三十年前,在你还是一个乖张的、由于染上梅毒而整天哭泣的鼻涕虫时,我没有给你挖掘坟墓,让你完蛋,而是愚蠢地对你动了恻隐之心,为此,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轻易原谅我。你是个最下贱的贱人。你这样的人像一个恶性肿瘤,长期生长在犹太人的身上。你是流亡地的古老的诅咒。正是因为你们,非犹太人过去才对我们怀着永久的厌恶,现在还在痛恨我们。你和你的唯利是图,你和你的金牛犊,你和你的好色,你和你炫耀的方式。你用甜言蜜语引诱妇女和天真的犹太人,你随时随地变节,你睡在你肮脏的金钱上,像细菌一样从一个国家传到另一个国家,从放逐到放逐,从喧闹到喧闹,无家可归,没有良心,飘游不定,使我们成为其他国家眼中的笑柄和贱民。现在你又伸出黏糊糊的爪子想带走我们的孩子,像你曾经想携带我们的女人逃走一样,引诱他们,腐蚀他们,直到他们变得像你一样下贱。 干吗要否认呢,本雅?是我的错。Mea culpa!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因为我没有像真正的乌克兰农民那样做。乌克兰农民如果抓住妻子和一个犹太小贩待在干草堆里,一斧子下去就解决问题了。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因为我没有记住我们德高望重的拉比的教诲:“怜悯畜生便是残忍地对待值得怜悯的人。”我像个傻瓜,像好心的托尔斯泰一样饶恕了你,本雅。我轻易地把你的生命还给了你。我帮你逃走,使你幸免于难,而现在哈瓦却称我是杀人犯。我也的确是,因为你用五花八门的活动,她用她黑寡妇球腹蛛的毒液,企图迷幻我的儿子,让他到佛罗里达去找你。毫无疑问,你会送给他一张机票和一个装满美元的口袋,把他带去干你那一行,使他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诈骗犯。在此之后,你会捧腹大笑,得意自己竟把约里克·利夫希茨的儿子变成了一个贪财的绅士,一个居住在犹太小村庄、像他外祖父一样的人,大腹便便,拇指插在两腰的皮带中。我的约尼,我希望能在他身上看到我们的梦想变成现实。他是新一代的犹太人,他的孩子,他的孩子的孩子将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结束恶毒的流亡。而现在,流亡的人又回来了,冒充一个发了财的叔叔。你背叛了你的人民,你,该死的家伙,托洛茨基,见鬼去吧。至于捐赠,我的回答是:休想!你尽管留着你那肮脏的金钱好了。 约里克把信撕成碎片,扔进厕所,仔细地冲了两次。顺便说一下,不是罗马人先提出金钱是没有臭味的吗?如果他想捐赠,那就随他去好了。有很多陌生人在给以色列捐钱的时候并没人事先检查他们的凭证。我们甚至还接受纳粹的赔款呢。约里克穿上冬大衣,戴了一顶帽子。他决定出去走一走,让自己冷静下来。 走到半路的时候,约里克当即决定去看看约拿单和丽蒙娜。然而几乎是在同时,他又想起吉特林常和他们一起过夜,于是他耸耸肩,改变了主意,又朝着奶牛棚和鸡圈的方向走下山去。外面空无一人,村中仅有的几条小道在冬日的夜晚也只有这样了。雨早已住了。风早已停了。 三四颗星星从残留的云层中隐隐约约闪烁着冷冷的光芒。有那么一会儿,约里克认为它们只不过是针刺的孔,是一块沉重的天鹅绒幕布上小小的蛀虫洞,在它上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可怕的白炽灯在照耀着,炫目而灼热。而这些星星本身,在他看来,只不过是微弱地暗示着幕后存在强光,好像苍穹裂开了几道小缝,几条明亮的光柱执着地刺入黑暗之中。约里克找到了慰藉。他缓缓地、若有所思地走着,深深地呼吸着冰冷刺骨的空气,闻着各种从谷仓传来的气味,心中充满了被人爱抚的感觉。他最后一次像这样被爱抚是什么时候?很久很久以前了,除了极个别政治上活跃的寡妇或离婚女子,她们几乎是强迫着拉他上床,就是那些事离现在也很遥远了。只有大自然好像在关心着每一个人,甚至是一个邋遢的学者,确保他们都能得到几年的母爱。这一切很奇怪、很可悲,约里克想着,他回忆起了母亲是最后一个真正爱抚他的人。冬日夜晚的星光无疑被认为是吉利的,但生活基本上是一件古怪的事。 鸡圈里散发出一股混浊难闻的气味。羊群里有一股暖暖的羊粪的臭味。一股液体混合物从湿漉漉的干草堆中流进黑暗,又从黑暗流进干草堆。奶牛发出呼吸声。农场上,牲畜享受着宁静、慵懒的冬夜。 难道我也伤害了我的儿子了吗?是我造成了他的痛苦?是什么使他选择了一个像丽蒙娜那样的女人?是他想惩罚什么人吗?他自己?他的母亲?我?就这样吧,约里克想。我们每个人都要背自己的十字架。但是,如果没有那个悲剧,我现在都当爷爷了。每天下午三点半,我到幼儿园去接我的孙子,比其他父母都要早。我要把他扛在肩上,带他去玩秋千,去田野,去果园,去草坪,去羊圈、鸡圈和牛棚,去游泳池边上的孔雀笼。我要给他很多的糖果、成摞成摞的封嘴钱,而不再坚持我的那些原则。我会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害羞地亲吻他,吻他的小脚上的每一个脚趾头。夏天,我会像一个小男孩那样,跟他一起在草地上嬉戏。我会用花园的水管给他身上喷上很多的水。我还会冲他做鬼脸,我可从来没有冲我的儿子做过鬼脸。为他学“哞儿、喵儿、汪汪”的叫声,就为了得到他一个小小的拥抱。我会不停地给他讲动物、幽灵和妖怪以及大树和石头的故事。半夜里,我还会在他父母睡着之后爬起来,像个小偷似的溜进婴儿的房间,亲吻他小小的额头。 远处,在边界的那边,灯光在群山之间闪烁着。约里克·利夫希茨竖起大衣的领子,拉下帽子御寒,然后站在那里凝视着远方。将近十分钟,他一动也不动,往日的情感和指导他一生的崇高原则都已耗尽了。他突然拿定了主意,似乎答案从一开始就是很明显的。夜晚被束缚在天地之间,霜气阴森,一片孤寂,一片荒凉。约里克就这样等着,直到他看到了一颗流星。他祈求宽恕。 第十章 蒂亚懒懒地趴在沙发底下,把毛茸茸的尾巴伸在外面,时不时地用它敲打着地毯。沉重的棕色窗帘遮住了玻璃窗和通往走廊的大门。一切都那么安宁。取暖器打开了,沙发前面的台灯打开了。头顶上的灯关掉了。 “嘿,阿扎赖亚,跟我说说,你整晚看的什么书?” “是书简,是用英语写的一本哲学书。” “书简?是写给谁的?” “写给各种各样的人的,是斯宾诺莎写的。” “好吧,你接着看吧,我不想打扰你。” “你没有打扰我,约尼,一点儿也没有。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谁?我?我偶尔会睡着的,那只有当我正在工作、而你在拖拉机库创造奇迹的时候。刚才我在想那个马,我想到了一个简单的办法。” “什么马?” “你的马。昨天我们下棋的时候,你耍了一个花招,结果被吃掉了一个马。她该回来了。” “她今晚是在开会呢,还是进行合唱彩排?” “她在给学习小组,给斯塔奇尼克、斯鲁利克、耶什克和其他人端咖啡和点心。书上写了些什么?” “是关于哲学的。斯宾诺莎阐明的各种想法和观点。约尼?” “什么?” “在部队的时候他们常叫我‘卑鄙小人’。你认为我是个卑鄙小人呢,还是一个骗子,还是一个古怪的人?” “别胡扯了,阿扎赖亚!告诉我,你难道不想收拾行囊,去某个遥远的地方吗?去某个陌生的大城市,像里约热内卢或者是上海,在那儿你独自一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汉,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你可以整天在街上逛荡,不用跟任何人说话,没有计划,也不用看腕上的手表。” “俄罗斯人说:‘没有朋友的人最终会与恶魔为伍。’这是条谚语。约尼,没有任何人可以说话、就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我过够了,开始是在海外犹太人聚居区,然后是在这儿。总有人想杀我。不仅仅是希特勒。开始在这儿的移民营也是一样。还有我部队里的敌人。你永远也无法踏实下来。也许连你都想除掉我,尽管你是我的兄长,尽管我会为你闯地狱,为你赴汤蹈火。” “什么样的地狱?你听听外头的雨!难道你不想,嗯,现在去马尼拉,或曼谷,或其他什么地方?” “我?不可能!我只想安安稳稳、一动不动地待在这儿。没有人来攻击我。即使这意味着要向纳赛尔做出让步。我们还能够做出一些让步。我所希望的是能和我的好朋友,和犹太人,和我自己的弟兄一起共度一生。我给他们弹琴,使他们觉得心旷神怡。还可以写下我自己的想法,也许我的想法能有些用处,或许还能安慰什么人。我希望表现良好。这样,我就可以最终被接受,而不被视为卑鄙小人,或者是个躲不掉的讨厌鬼,因为只要处在那种境地,我就不会好受。如果在基布兹的生活没有改变我,没有让我过得更好,那我最好到山里去做一个隐士,我可以在那儿采集一些蘑菇和草根,喝流水或融雪。另外,尽管我很害怕问,但她总是说:‘扎罗,留下吧,你一点儿也没打扰我和约尼。’” “她说得对。不管怎样,就我而言是这样的。事实上,看到我亲爱的父母对你大为不满,我深感快意,整个基布兹也是一样。比如说,安娜特有一天拽住我,声音甜甜地,想知道我是不是有点嫉妒。我对她说:‘谢谢你,我很乐意。’你知道,她受了点儿刺激。就我而言,你可以一直住在这儿,直到你满身长苔。你一点儿也没有妨碍我。” “谢谢你。约尼,我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就一个问题。你甚至可以不用回答。我想我最好还是闭上嘴巴。我越开口说话,就越陷入困境。” “你少说废话,干吗不直接问呢?” “约尼,告诉我,你是……我的朋友吗?哪怕是一点点?” “我不知道。也许是吧。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事实上,你知道吗?是的,为什么不呢?只是这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因为我不会再生活在这儿了。不过,有的时候,我真想掐死你们两个。我是说,用我自己的双手把你俩慢慢掐死,或者用刺刀刺死你们,就像我弟弟刺死那些约旦人一样,为此,他还得了一枚奖章。不过,好吧,我们是朋友,恐怕比朋友还要好。除了要用小箱子带走的以外,其他的衣服我都留给你。不是一个箱子,是个背包。我要送给你我的象棋和象棋杂志,无偿奉送我的父母,我的螺丝刀、锤子和钳子,我的草耙和草叉。等夏天来了,你就可以在她喜欢的花园里为她整理花坛。这些都是你的了。不用谢。还有蒂亚。也许还有我的剃须用具,因为我想蓄胡子了。你还想要什么?只要说一声就行。我的牙刷?” “谢谢。” “记住你那句我至少听了上千遍的格言:健忘等于与敌同谋害己。” “约尼,听我说,我是……很严肃的,我想让你知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绝不。” “冷静点儿,哲学家,别搞得像‘阵亡将士纪念日’一样。烧点水来沏茶。不,等一会儿。谁想喝茶呢?你到第三个书架那儿,从书后面给我拿一瓶威士忌,那是她在光明节[100]上抽彩得的。在她回来之前,我们可以先喝一点。你爱她吗?” “你看,约尼,是这样的,我……我是说,我们——” “算了吧,我也不要答案。看来,阿扎赖亚,该你把嘴闭上一会儿了。整天里你就知道说。从早上六点钟开始,你就在拖拉机库演讲正义的合理性、正义是什么、在哪儿找到它,还有那些哲学家们对此是怎么说的。你干吗不停下来呢?你知道吗?让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正义在哪儿。它早就离开内阁和议会了,现在它也不再为基布兹服务了,它早就伤心欲绝了。听着,你们俩之间怎么样不关我屁事,我明天就离开这儿了。你听到了吧,离开,就这样。那本英文书上写了些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约尼,是斯宾诺莎的书简。里面全是他的看法,还有各种理论和假说,你是不会接受书中的内容的。比如说上帝、上帝的本质和人类因爱而犯的错误。这里的爱他是指情感和爱意。就是诸如此类的内容。” “就像博洛戈尼西一样。他开始也总是讲,上帝保佑为穷人抹去泪水的神灵。我父亲也一直教育我生命的意义等等。尤迪·谢奴尔说:‘重要的是谁手中有枪。’你想知道吗?我就像个好孩子似的听着,可是一句也听不懂,他妈的一句也不懂,只能听着乌龟在盒子里抓来抓去。一句也不懂。我甚至连简单的油路阻塞也不明白,还得要你这样看上去营养不良的侏儒来给我解释,因为我一天比一天麻木,就像他们说的那样‘行为反常’。再给我们倒点儿威士忌,让我们干杯——为了卑鄙小人和怪诞的人!干杯!给我念上一段吧,这样我也可以知道这本书上写了些什么。” “可这是本英语书,约尼。” “那就给我翻译一下。” “我看的是中间的一段。这封信是斯宾诺莎和一个学者的一场论战,很难理解他在讲些什么,除非你明白他的理论、定理和——” “别再说这些狗屎了,直接念吧。” “好吧,但是——” “我说念!” “好吧,好吧。这儿。‘致尊敬的雨果·巴克斯豪尔。要让两个持不同原则的人在与其他事物息息相关的问题上达成一致、找到共同点简直比登天还难。’” “你可以跳过引言,直接说内容。” “我会的,约尼,翻译过来得花点时间。听着,‘你的观点,世界是偶然创造的——’”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的观点,世界有一个必要和既定的顺序,这个顺序——’” “是他妈的一团糟,阿扎赖亚!你在说什么顺序呢?它究竟在哪儿?记得有一次在袭击叙利亚的时候,我们打死了他们几个士兵,又给他们的增援部队设下了埋伏,结果他们开着吉普车和装甲车正好进了埋伏,就像苍蝇飞进了果酱。等到结束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死人——他不仅仅是死了,身体还被拦腰截成两段——我们把他摆在吉普车驾驶员的位子上,将他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还点了一根香烟插在他的嘴里,我们称之为伟大的笑话。直到现在,大家一想起这件事就会笑个不停。我在想你的斯宾诺莎对此会说些什么。说我们是野兽?杀人犯?人渣?” “你会吃惊的,约尼,他极有可能冷静地,甚至连声调也不抬高一点儿地说,你们做了你们要做的事,因为你们别无选择。顺便说一下,那些叙利亚人当时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当然会这样说,你还指望他说什么?这正是整个世界给我们的答案,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天起,我们的父母和女管理员、我们的教师、基布兹、军队、政府、报纸、比亚利克和赫茨尔[101]——他们都这么说。他们所做的就是冲我们大叫,告诉我们:我们别无选择,只有为国家工作、奋斗,因为我们已经被逼到了墙角、走投无路了。现在,你和你的斯宾诺莎又来给我讲他妈一样的话。欢迎入党!请你稍稍喘口气,再给我倒一点儿威士忌,再倒一点儿。非常感谢,这就够了。那么,你们还想建议什么呢?” “什么?” “我说,你们两人还想建议些什么,你和你的斯宾诺莎。如果我们别无选择,已被逼到了墙角、走投无路了,你们认为我们该对此采取什么措施呢?如果局面已到了毫无希望的地步,那他干吗还费神写那本书呢?你干吗还要像个傻瓜似的费神去看呢?” “注意,约尼,局面并非已到了全盘绝望的地步。斯宾诺莎可不是这么说的。恰恰相反,他特别强调人性自由。我们可以随意承认必要性,学会冷静地甚至是深情地接受必然事件背后强大而缄默的规律。” “嘿,阿扎赖亚!” “什么?” “你真的爱她吗?”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约尼。” “爱,还是不爱?” “好吧,我爱。而且我也爱你,就算我是个卑鄙小人。” “你也爱整个基布兹?” “是的,我爱。” “这个国家?” “是的。” “还有这他妈的生活?像上帝的小便一样下了半年、一直不停的讨厌的雨水?” “约尼,请你原谅,别为我说的这些恼火,不过,她很快就该回来了,而且我认为——或者说别人认为,我建议——你不应该再喝酒了,因为你不是个喝酒的人。” “你想了解某些情况吗,我的阿扎赖亚娃娃?让我来告诉你吧。” “不要生我的气,约尼。” “谁他妈的生气了?现在,你听我说。你和我一样是个浑蛋,另外还有一点疯狂。你,斯宾诺莎,还有她,你们是个混乱的三人组合。到这儿来!如果你现在让我把你的脸砸开,一直到嘴,这会对我们两人都有很大的好处。来啊!” “我很抱歉,约尼,我已经请求你原谅这一切了。现在,我马上就去收拾行李,永远离开这座房子,离开基布兹。反正我很快也会被踢出去的,就像以往那样,因为我是个讨厌的家伙,应该被杀死,他们在部队里就这样说的,也许在这儿也有人在我背后这么说。她比我大,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圣洁,而我却如此肮脏。但我相信正义,相信基布兹,相信我们的国家和其他国家。约尼,请你别打我!” “我不会的,伙计。你不必害怕。我不是纳粹,尽管你不会知道。只是你让我有点心烦。瞧,我倒认为确实有一个选择,我他妈还没有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让斯宾诺莎见鬼去吧。你知道吗?老实讲,你确实配得上她。让我们来为此握握手,哲学家。为此干杯!另外,再帮我个小忙,别在这儿废话了。或者更进一步,干吗不从厨房拿两把屠刀,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随你说什么都行,约尼。不过,不要再喝了。你知道,我很爱你,就像俄国谚语说的那样,我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请求你的原谅。如果你想要我跪下,那我就跪下。如果打我能让你感觉好一点的话,那你就打我吧,我早就习惯了。” “站起来,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给我一支烟。你是一个小丑,没错。你看你把蒂亚弄得多紧张。蒂亚,怎么了?丽蒙娜回来了。” 丽蒙娜端来了茶和点心,然后就去铺被子,准备睡觉了。 博洛戈尼西坐在床上,他的背挺得笔直。一只耳朵裂了。他的嘴唇颤动着,好像在祈祷。他用斧头砍下了弟弟未婚妻的头,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尽管基布兹的人不知道事件的细节,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每种说法都令人毛骨悚然,各种说法又互相矛盾。他安详宁静,举止得体,技术熟练。自从他来了以后,他连一只苍蝇也没有伤害过,但是他的相貌——牙关咬紧,像是个不幸的人吃了腐臭的东西,既不能吞下去,也无法吐出来——总会让女人和孩子做噩梦。 尽管他在监狱里已变成了一个虔诚的犹太人,但是他已不再参加任何宗教仪式了。他现在专心致志地为基布兹的孩子和年轻妇女编织精美的艺术品。他从没有请过一天假,从没有生过病,也从不接受任何零花钱。没有一个基布兹以外的人拜访过他。除了公事以外,基布兹的人也从不到他的小屋里来看他。人们跟他也没有什么多说的,顶多只是敷衍几句。“晚上好!”“你好吗?”“最近怎么样?”或者是“谢谢你给我织的那条可爱的新围巾。”他会回答:“有啥好谢的?我只是让我的灵魂得到安宁而已。” 在冬日的夜晚,博洛戈尼西独自坐在摇摇欲坠的、贴着焦油毡的小屋里,听着雨点儿打在屋顶上。经常有人要他住到小单间去,而他每次都咕哝着拒绝了。但是,单身委员会还是一致决定给他一个煤油取暖器、一台旧的收音机、一幅复制的凡·高的《向日葵》、一只电炉、一个黑色的塑料杯和一听速溶咖啡。此刻,他正忙着给安娜特·谢奴尔织一条鲜亮的西班牙风格的红色披巾。织针在他的手中飞舞。取暖器在地板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他用单调而沉闷的声调吟唱着:“我呻吟,我抱怨。恐惧像海水般把我淹没。细拉[102]。是的,尽管我走在死亡阴影的峡谷里,但我不惧怕任何恶魔。” 滂沱大雨又开始了。大雨敲打着铁皮屋顶,撞击着木墙。一个雷声紧接着一个雷声,似乎一场激烈的坦克战正在另一个世界里进行着。 博洛戈尼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脚步精致得像德累斯顿的细瓷器。他用他那洁净的拳头疯狂地击打着窗棂。 第十一章 凌晨两点十分,约拿单从支离破碎的睡眠中醒来。他梦到一具血淋淋的无头尸被军用担架抬进拖拉机库。这是你父亲,兄弟,军长拍了拍约拿单的肩膀,说他是被两条腿的野兽用匕首砍死的。可我父亲是个生病的老人,约拿单抗议道,试图同军长商谈,以脱离这一事实。那个家伙以《圣经》式的残忍手段杀死了你父亲,军长咆哮道,不要一个劲儿站在这里跟我顶嘴,你他妈赶紧过来,想法儿把他拼凑起来! “《圣经》式的残忍手段”这个表达让约拿单气得直冒泡,好像别人往他身上鄙视地吐了口唾沫似的。他退缩了,低语道:好的,好的,爹爹,别生气,你知道我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趴在地上的约里克没有理会他的请求。他的嗓门像在敲锣。你这个邪恶的杂种!你们这邪恶的一代!你们这些颓废的鞑靼人!你们现在就应该不惜代价进行反击,收回谢赫达赫。你们这些笨头笨脑的家伙必须清楚,这是生死攸关的战斗。如果我们输了,不只是你们,还有整个犹太民族都会悲惨地灭亡。如果真是这样,这一次你们这些孩子务必要让这个邪恶的世界和我们一起完蛋。记住,我们就指望你们了。我很抱歉这么说,爸爸,约拿单说,可是,你不是死了吗?听到这话,血淋淋的无头尸从担架上跳起来,走到约拿单面前,张开双臂要来拥抱他。 约拿单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只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件灰色的短袖圆领衫,此刻他猛地惊醒了,一下子坐起来。他的头有一吨重。他在香烟的浊气中使劲地喘息着。有一次,在电影上,他看到一批死囚半夜里被人从牢房里领到了断头台。现在,他冻得浑身冰冷,半梦半醒,毫无悔意地感到他的时间也到了。 他光脚走到盥洗室去撒尿,却没撒到马桶里,把马桶座和周围的地板都弄湿了。白痴!他想着,你是怎么了?喝那么多威士忌,还胡扯一通。你他妈是怎么搞的,最后竟像死尸一样睡在沙发上? 透过卧室那扇开着的门,借着盥洗室的灯光,他可以看到丽蒙娜平躺在床上睡着了,他们的年轻客人躺在她脚下的地毯上,像个胎儿似的蜷缩着,把头埋在枕头底下。你这狗娘养的,你!他妈肮脏的妓院!约拿单费劲地穿上卡其布的军裤和衬衣,然后又费劲地套上打了补丁的工作套衫,结果弄拧了袖子,只好把衣服乱成一团地脱下来,又重新穿上。他来到走廊上,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蒂亚跟在他身后。在外面潮湿而黑暗的寂静中,约拿单点着了一支香烟。 山下,在基布兹边缘的每一盏灯周围,闪烁的雾团发出奇怪而黯淡的光亮。一只青蛙在池塘里呱呱地叫着,突然又停了下来。沉闷的海风吹过松树幽暗的枝杈。约拿单·利夫希茨静静地陶醉在其中。充满期待的黑夜无边无际。黑黝黝地向远处延伸着的可怕空间里渺无人烟。空寂的地堡,堑沟,工事,雷区,烧毁了的盔甲,荒地,不设防的边界岗哨。在小丘松软的凸地上,在小山峰上,在伸向天空、凹凸不平的断层处,大地慢慢地冒出来,突然扭曲成一座又一座的山脉,以及峰顶、悬崖、峡谷、沟壑、被黑暗包围着的峡谷隧道——更远处,第一片沙漠插入了绵长的约旦峡谷。在它周围是更多的山峰:高高的以东峰、摩押峰、基列峰、戈兰、豪兰和巴山,紧紧相邻的又是沙漠高原、荒芜的沙石,以及笼罩一切的巨大而黑暗的寂静——处处都有一块、一块、又一块的孤石,绵绵不断。那片任狂风摆布的无际荒原没有目的,没有人烟,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接触过,到终了也不会有人接触。远处,仍是更多的山脉、终日受风暴袭击的积雪的顶峰、无人驻足的山坡、无人能及的溪谷和由瀑布冲开的峡谷,下面是巨大的断层玄武岩和花岗岩柱。更远的地方是渺无人迹的无边大草原、渺无人烟的山谷、空旷的灌木丛。黑暗中静静流淌的长河似乎在用利齿撕扯着河岸。年代久远的雨林中,蕨类苔藓缠绕着树丛中扭曲的枝干。一片片干草原在闷热的风中无休止地向前延伸。最后是巨大的海洋,冰冷、迷茫的海水带着幽黑而冷淡的浪涛向前翻滚。看看这整个宽广的大世界吧——在原始时代,《圣经》中的愤怒之水曾像熔岩一样倾泻在整片土地上。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只留下一片寂静。这寂静似乎正处在难以言喻的病痛之中,对着一颗行星陷入沉思。而这颗行星却像一只蜷伏的野兽一样怒气冲天,对它来说,什么都不再重要了,我们自己、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女人、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言语、永无止境的生死之战对它都不重要了。在辽阔而冷漠的、像头野兽一样的大地面前,在这片像僵尸一样昏睡无语的大地面前,任何东西都是一样的,没有恨,没有爱,远离人类的痛苦,远离人类的隔阂。天空正如最遥远的星系一样,是一个冷淡、无生命、无感知的物体。只有傻子才会从这冰冷的虚无中寻找亲密和温暖的迹象,更不要说乍得的魔力了。都是空的。因为,就算还有其他一些世界,它们又将怎样同始于门廊的这个世界区分开来呢?在那些世界,死亡也会像一只半睡半醒的大驯犬一样潜伏在一旁。 “好,这支烟抽完了,蒂亚。我们进去吧,该走了。”约拿单把还在燃烧的烟头扔进灌木丛,嘴里咕哝了一句阿拉伯咒语,疯狂地转着圈,好像受到了交叉火力的攻击,然后回到屋里。 他小心地踩上一张凳子,以免吵醒睡觉的两个人,从盥洗室顶部的柜子里取出一双有橡皮胶底的破旧伞兵靴,然后笨拙地往军用背包里塞着内衣、手帕、袜子、一个装有一比两万比例地图的皮夹,还有两件军用衬衫、一只大手电、军用身份识别牌,然后是一个罗盘,最后是一条密封的、消过毒的军用绷带,这是他参加预备役时留下的。 他走进盥洗室,收拾了洗漱用具和抗过敏药片,没有去碰阿扎赖亚的剃须刀,以及丽蒙娜的杏仁香皂和柠檬香波,一张从镜子里朝他瞪眼的脸把他吓了一大跳——那是一张又黑又瘦、胡须也没剃的脸,在那双有些斜视的眼睛下面还有灰灰的眼袋,眼神中闪烁着一丝受到压抑的暴力,头顶上高耸着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只向前飞奔的动物的角。 他离开盥洗室,在衣柜里乱翻一通。他紧咬牙关,找到了一件袖口开裂的旧防风大衣,用力把它从衣架上扯了下来。他往衣服口袋里塞了一副皮手套、一顶怪怪的羊绒帽子、一把弹簧折刀、一块擦枪用的法兰绒布条和一卷卫生纸。从一个小抽屉里,他取出了丽蒙娜前年送给他的一只仿皮钱夹,把它拿到盥洗室,借着灯光检查着里面的东西。钱夹中有他的身份证,身份证的装订线开了,里面的纸张掉下来了,还有他的预备役军官通行证,以及一张他和弟弟阿摩司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他们的头发光滑地梳在脑后,穿着白色衬衣和有吊带的短裤,那是他们进城时才穿的衣服。还有一张从陆军杂志发黄的纸张上剪下来的他穿着军装的褪色快照。钱夹里有一些零钱,还有六十几英镑的钞票。他把钱夹塞进了裤子后面的口袋。 他最后又打开衣橱底部一个上锁的金属盒,从里面拿出了一支缴获的苏制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三个子弹夹和一把刺刀,把它们都塞进背包。他感到有点儿累,喘不上气来,就往水杯里搅了点儿山莓果汁,大口吞了下去,又用袖子擦了擦嘴。 他又最后看了一眼两个正在睡觉的人。小伙子躺在女人脚下的地毯上。她的金发披散在枕头上,像是白色光芒中的金色波浪。那个小疯子缩成一团,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狗。他看不见他的脑袋。 约拿单退缩了。他的汗毛竖了起来,他颤抖着,努力不去想几小时之前在这张大双人床上发生的混战:汗水,污秽,愤怒,无情的精液,撕心裂肺的叫喊,孩子般的啜泣,拳头柔和的捶打和她那就像大地屈服于耕犁一样默默的顺从。 一阵火烧火燎般的反感。一种《圣经》式的对不洁的憎恶。父亲约里克的话涌上来,黏在了他嗓子眼里,还有他死去的先祖的声音,石块般打了过来。 把他们俩、把我和这发臭的污秽之地打得粉碎,嗒——嗒——嗒——嗒——嗒,只要从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中射出一小串子弹就可以了。 “准备好了,”他对蒂亚低语道,“我们要走了。” 他弯下腰,逆着它的绒毛粗鲁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又在它脖子上拍了两下。如果我不打算除掉他们两个,我至少也该给他们留个条子。 但是,说些什么呢?没关系,就说我突然被杀死了。 他弯下腰,扛起了背包和冲锋枪,调整了一下背带,然后又几乎是温柔地对蒂亚说:“好了,这一次我们真的要走了。你是不去的,蒂亚,只有我一个人。” 再见,希尔希的女儿阿苏瓦。再见,讨厌的家伙。约拿单终于收拾好行囊,出发了。他的生活即将开始。现在,他所需要做的就是严肃起来。从现在开始,他就严肃起来了。 天空露出了一丝曙光。在东面,山那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朦胧的微光。小村庄,花园,寒冬袭击过的草坪,光秃秃的树木,砖瓦屋顶,菊花坛,假山庭院,走廊,晾衣绳,灌木丛——所有这一切,每隔一分钟都会再添一层纤巧、仁慈、洁净的光辉。一股凉爽怡人的晚风清洗着约拿单的肺腑。他深深地呼吸着空气,迈着缓慢、笨拙的脚步穿过基布兹。他的后背被身上的负荷压得有一点弯曲。他弓起右肩,用一根磨破的带子背着冲锋枪和鼓鼓的背包。 他走到父母的房屋前,顿了顿,用空着的手捋了捋蓬乱的头发,然后又挠了挠。一只鸟儿在明快地吟唱,它的歌声融化了黑暗。一只小狗在屋檐下的走廊里号叫,它狂吠几声,然后就停了下来。奶牛棚传来了奶牛的叹息和挤奶器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父亲,母亲,再见。永远。我不会忘记,你们是为了我好。从我还是个婴儿时起,你们就对我很好,但又很凶。你们穿得破破烂烂的,吃的是橄榄就干面包,整天像苦力一样工作,每个晚上都唱着歌,直到把嗓子唱哑。你们痴迷恍惚地过着日子。但是,你们却给了我一间洁白洁白的屋子和一个穿着洁白洁白的围裙的女管理员,让她给我喂洁白洁白的乳脂,使我成为一个有着钢铁般意志的纯洁、诚实、勤劳的犹太孩子。 你们这些可怜的、受难的英雄,你们这些可怜的犹太弥赛亚,你们这些驯服了荒原、同时又被驯服了的人,你们这些以色列疯狂的救主,你们这些疯子,你们这些患了口腔痢疾的暴君!你们的灵魂像烙铁一样烙在了我的身上,可是,我不是你们其中的人。你们给了我所有的东西,然后又像个高利贷者一样双倍地索回。你们叫我无用的人,你们叫我叛徒,你们叫我逃兵。不管你们叫我什么都是对的,因为你们已经驯服了真理,就像你们驯服了荒原一样。真理同样要靠你们养活。愿你们不再经受苦难了,我的好人们,我赎罪的巨人。就让我安静地离开这个鬼地方吧。不要阻拦我,不要像复仇天使一样缠着我,一直缠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如果这儿少了一个卑鄙小人,在你们雪白的名声上少了一个肮脏的污点,你们会怎么样呢?你们可爱的儿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见。 约拿单。 谁在那儿,是怎么回事? 是你的父亲。赶快过来。 你想要什么? 过来,我说。你来看看风景。我想,这是最新的事了。我可以问你要到哪儿去吗? 外面。 什么是最新的事? 一件私人性质的事。 嗯? 一件私人性质的事。绝密的。 什么意思? 我要离开了。 那么,再见,我的天才。我想我们待你不够好,留不住你。 父亲,听我把话说完吧,就这一次。这里的一切都很好,我没有怨言。我向你们致敬。你们是人类的骄傲。你们凭自己的双手使这块土地从无到有,另外还挽救了犹太人民。这些都是大家公认的。但是,我—— 你?你最好闭上嘴,回去工作。我想问一下,如果这儿每一个困惑的年轻人都同你一样,想走就走,那我们这儿会变成什么样子? 别挡我的路,父亲。在我还没有把弹夹放进枪里并按你教我的去使枪之前,你赶快走开。帮帮忙,就让我安静地死去吧。死后,我会像僵尸一样跑到谢赫达赫,把这个村庄彻底捣毁,或者抓一个锄头,铲除从黎巴嫩到埃及的每一棵杂草和每一丛马唐草,铲得一干二净。我会疯狂地投身于任何一块荒原。我会种你们想让我种的任何树木。我会娶世界各地的犹太女孩来扩充我们的基因库。我要给你们生二十个孙子,个个都身强体壮。我会开垦山岩,然后开发大海,什么都行。要是你们已经死了,但还能看到在一次攻击中军官们都被杀死了,因而由我指挥军队,还有一些笨蛋班长也变成了大英雄,挽救了局势,那该多好啊。相信我,父亲,一切都会按你的计划进行。这一点我向你保证。只是,请让我先死,这样,你的儿子就可以开始新生了。 约拿单转过身,背对沉睡的村庄,弯腰捡起一顶他父亲掉在地上的绒线帽,把它挂到晾衣绳上,然后继续前进。快到面包房时,他向左转,踏上通往前门的那条泥泞的近路。 到了基布兹外面的车站时,他意识到自己忘了带香烟。嗯,谁需要香烟啊?从现在开始,我戒烟了。够了,绝不回头。 约拿单在路边站了大约二十分钟,等着搭乘一辆小车、货车或军用卡车。谢赫达赫山上已露出第一道曙光。他把枪口指向东方,只要太阳胆敢抬起火热的头,他就一梭子把它摧毁。雄鸡已经开始鸣唱,欢快地鸣唱,迎接新的一天,新的一天,新的一天。“闭上你的鸟嘴!”约拿单一边笑着,一边大声喝道。给我闭嘴,亲爱的同志们,我们已经听够你的叫声了。晨钟响了,叮当叮当。谁表现得好,尿完尿洗了手,谁就可以喝一杯热巧克力。今天谁没来,孩子们?老师,小约翰没有来。小约翰穿着袜子就睡觉了,一只脚上还穿着鞋。现在他走了。摇啊摇,小汤团,我的儿子约翰。 当太阳终于像儿童画上画的那样在山后露出笑脸时,约拿单并没有开枪。相反,他故作尊敬的姿态,深深地弯下腰,礼貌地问它是否可以帮点忙。 在一个玫瑰色的可爱的冬日,晨钟确实响了。谢赫达赫的猫头鹰、渡鸦和蝙蝠下了夜班。狐狸回到它们的小洞、山洞或小窝里睡觉了。夜晚掌管废墟的鬼怪匆匆撤退了。阵阵冷风还在吹拂着丝丝薄雾。好好睡,小狐狸。好好睡,亲爱的猫头鹰。好好睡,可爱的鬼怪。约拿单终于开始他的人生历程了。 是哪种情感使他没有再最后看一眼生他养他的地方?在社区里,他的父母用绿叶和树木把这块偏僻的石山变成了半个伊甸园?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睡觉。让他们睡吧。在每个基布兹,同志们都在睡觉——善良的女管理员、秃顶而好心的组织者、中年庄稼汉、养鸡人、园林工人、牧羊人和其他男男女女。他们为了建立一个新世界,从很远的犹太村庄来,把这里,包括他们自己,搞了个乱七八糟。全国别的地方也是一样。他们睡觉的时候多么温和啊。就像我的前妻,她一直很温柔,因为她从没有醒来过。 睡觉最大的好处就是每个人都可以最终独自走开,离开别人几百万英里,离他身边的一个入睡者也有几百万英里。不用参加委员会,不用工作,不再紧急应征,不用接受挑战。要求你热爱邻舍的法规终止了。每一个人都会安全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需要爱的人可以尽情拥有爱。想独处的人可以独处。那些理应担忧、后悔和受罚的人受到了惩罚,并将为他们所做的事而辗转反侧。那些受痔疮和关节炎折磨,中了一两次风的最老最老的老家伙们又可以成为年轻的骑士,甚至成为妈咪的小宝宝了。渴求欢乐的人会得到欢乐,需要痛苦的会永无宁日地遭受痛苦。天空便是极限。如果你希望过去的时光能够回来,它就可以回来。如果你想去一个你曾经去过或者无法到达的地方,你转眼之间就可以前往,所有的费用已经有人替你付清。如果你害怕死亡,那么每晚你都会尝到一点死亡的滋味,逐渐增加对死亡的抵抗力。如果你想要打仗,你可以打个痛快。如果你渴望见到死去的人,只要你召唤,他们就会出现。 事实上,我也许应该立刻回去,喊醒阿扎赖亚。我应该大叫,嘿,伙计,你那斯宾诺莎和他尊敬的雨果·巴克斯豪尔,还有如处云雾的哲学家们一直在问的问题,那个关于世界上有没有正义、在哪儿可以找到正义的问题,我找到答案了。阿扎赖亚,起床!还有你,丽蒙娜,把水烧上。我已经起来了,到处走过、看过了。看哪,在那儿,我找到了正义,它就在我们的梦中。在那里,每个人都能根据自己的能力和需求得到正义,那是真正的基布兹。在梦里,就是一个将军也无法指挥我要做些什么,因为他无法在自己的梦里告诉自己要做什么。他睡得像只猫咪,裹在自己的正义之中,没有彩色勋带,没有制服上的等级条纹,没有奖章。所以,如果你们需要正义,那就去睡吧,同志们,因为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够得到它。 至于我,我想醒着,寻找欢乐。我不要睡觉,因为我不需要正义。我在寻找生活——生活恰好与正义相反。我已经睡够了,现在我要醒着。我已经受够了疯狂的老人、老人的疯狂和他们的梦想。我受够了他们古怪的乌托邦和卑躬屈膝的正义。让他们尽情地睡吧,上帝赐福于他们。我要醒着,乘上我自己的航船。 到这个时候,约拿单才转过身去,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被他叫做家的地方。周围的灯已经熄了。整个基布兹好像飘浮在灰蒙蒙的雾垫之上——缠有绿色常春藤的水塔、草料槽、奶牛棚、年轻人和孩子们的房间、白色餐厅周围的柏树尖、拉着百叶窗的红瓦小农舍、游泳池上的山坡、篮球场、羊圈、旧的警卫室和备用的房屋。 约拿单那双疲惫、充血的眼睛眯起来,就像动物感觉到有猎人走近一样。停下。停下。别掉下去了,伙计,这是个陷阱。狡诈的罗网就像蜘蛛网一样精美。就因为我坐在这草坪上整夜地唱歌,背靠着一个朋友或一个女孩。就因为在这儿,我得到了爱和吻。就因为在这儿,他们责骂我,教我如何驾驭耕牛和拖拉机。就因为在这里住着好心人,如果我受到了任何伤害,他们就会过来帮我;就算我偷窃或杀人,就算我是个四等残废,他们也会轮流到监狱或医院里来看我,整日整夜地守护着我。别掉进去,伙计。警察已经追过来了,可你还没有飞出笼子。 已经过了多久了?我居然还待在这儿。如果有人看到我了怎么办?那些山上的光很奇怪——同时呈蓝色、粉色和灰色。然而,只有向南行驶的货运火车开了过来,火车头在拼命地叫唤。那些在篱笆里面的狗叫个不停。它们一定认为我是敌人。我就是。来一梭子,嗒——嗒——嗒,它们就完了。 不过,有什么东西沿着小路过来了。是一辆卡车。一辆旧道奇车。它停了下来。司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一张胖胖的脸,还戴了一副亲切地闪着光的眼镜。 “上车,年轻人。到哪儿去?” “无所谓,哪儿都行。” “不过,你要朝哪个方向走?” “大概朝南吧。” “好!把门关好,使劲儿。把你旁边的按钮按下去。也许你是预备役征召的吧,嗯?” “你可以这么说。” “好,好,我不是要你泄露秘密。你是伞兵吗?” “差不多。我正在侦察。” “你们有一些行动了,是吗?” “我不能告诉你。不过,为什么没有呢?” “你说要朝南走?” “大概吧。” “你说得对!你没必要告诉我任何事。干吗冒险呢?不过我告诉你,我是二十年的工党党员了,还当过两年地区防御负责人,我知道怎么闭紧嘴巴。我碰巧还知道一些秘密,我敢打赌,那些秘密你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你说是朝南?” “希望跟你同路。” “我能知道你的目的地吗?” “我还没决定呢。” “听着,年轻人。秘密也好,米密也好,都没关系,但要有个限度。在过去的地下组织年代,有一个关于沙乌尔·阿维古尔[103]的笑话,他是哈伽拿卫军的大人物,对安全问题要求苛刻。有一次,他的司机来接他——你能帮我擦一下挡风玻璃吗?就当这是你搭车的票吧,谢谢你——阿维古尔对他说:‘快点开,我有急事。’‘到哪儿去?’他的司机问。‘很抱歉,这是秘密。’阿维古尔回答道,然后就不再说话了。也许你听过这个故事,没关系。只要那些杂种吃了败仗,你们当中的一部分人或所有的人,就可以安安全全地回家了。我不妨告诉你,和我们那会儿相比,我们比你们更有活力。我们到处游行,大声叫喊,而你们只是观点激进,从不大吵大闹。摩西·达扬[104]曾经说,我们过去所有的那些秘密行动还不及今天正规部队一个班所做的事情多。他说得太对了。上帝保佑你们!也许你最终愿意告诉我你想在哪儿下车了吧?” “越朝南走越好。” “埃拉特?埃塞俄比亚?开普敦?别在意,我只是开个玩笑。难道你就不能悄悄地对着我的耳朵说——说你们今晚要在哪儿揍他们?我保证马上就忘掉。” 约拿单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天空越来越蓝。低矮的小山开始转绿,麦地发出柔和的光芒。沉沉的麦穗,暗暗的柑橘园,亮亮的果园,成群的绵羊和穿着土黄色衣服、戴着遮阳帽的羊倌——整片田园展现在他的面前,宁静而可爱,白色的村庄点缀其间,里面还有纵横交错的小路。四周环绕着幽幽的青山,习习的凉风从海上吹来——一切都那么的可爱,渴望他能驻足。我们必须去爱,去原谅,约拿单想。我们必须要好好的。如果我要离开这一切,那么我不会忘记,也不必害怕归家的渴望。但是,见鬼,我去哪儿呢? “你在那儿打盹吗,年轻人?” “没有,我清醒得很呢。” “你是从格莱诺特基布兹来的吗?” “当然。” “那儿怎么样了?” “棒极了,好极了。乍得的魔力。” “什么?” “没什么,是我刚从《圣经》上看来的词儿。” “你在我们的椅子中间找找。你可以从那儿的水壶里倒一些咖啡,然后继续给我念《圣经》吧。你不会碰巧是个荒原爱好者吧?” “我像吗?也许是吧。干吗不呢?谢谢你的咖啡,真是不错。” 这时,一阵沁人心脾的欢快传遍他的身体,像火焰一般迅速。这种感觉自从他在袭击赫伯特·托菲克时受伤以后就再也没有体验过了。极度的欣喜渗入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直至神经末梢。这使他感到膝盖在愉快地轻颤,喉咙因激动而哽咽,整个胸部都在膨胀,眼中蓄满了泪水——就在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他要去哪儿,明白了在等待他的是什么,以及他为什么会拿枪朝南走。他要去这大山以外的地方,据说到那儿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他将成为第一个这样做的人,不仅活着回来,而且还会因胜利而喜形于色。他已经做了他不得不做的事情,因为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召唤他去做这件事,现在他将跨过海洋,翱翔天空。他怎么早些时候没有这么做呢?他要独自一人穿越边界,避开约旦边境上的巡逻队,躲过穆萨干河上贪婪的贝都因人,到达古老的佩特拉[105]玫瑰色的悬崖。 【注释】 [1] 基布兹:以色列的集体居民点,由成员拥有(或租用)和管理。收益首先用于对成员提供社会服务、医疗服务以及所有的必需品,剩余用于对居留地的再投资。成人有私人住所,但儿童则集体居住和由人照看。炊事和用膳都是共同的。 [2] 哈尔科夫:乌克兰东北部城市。 [3] 上加利利:巴勒斯坦北部一多山地区。 [4] 以利亚撒是《圣经》中亚伦的儿子和继承人,以色列的大祭司。 [5] 西里尔字母据称为西里尔人在9世纪创制的,为俄语、保加利亚语等斯拉夫语的本源。 [6] Twój komediant.波兰语,意为“你这个小丑”。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7] Ty zboju.Ty morderco.波兰语,意为“你是强盗。你是杀人犯”。 [8] Mazel tov:希伯来语,意为“恭喜恭喜”、“可喜可贺”。 [9] 鲍里斯·戈东诺夫(1551——1605):俄国沙皇(1598——1605)。 [10] 吉库尤:东非肯尼亚中部的居民。 [11] 乌班吉沙立:中非共和国的旧称。 [12] 海法:以色列港口城市。 [13] 约尼:约拿单的昵称。 [14] Mea culpa:拉丁语,意为“是我的过错”。 [15] 的黎波里塔尼亚:利比亚西北部一地区。 [16] 亚力酒:一种用椰子汁、米或枣等酿成的烈酒。 [17] 本·茨维(1884——1963):伊休夫著名的领导人之一,以色列国第二任总统。 [18] 帕尔米拉:叙利亚一古城,现为一村庄。 [19] 大卫王:古以色列国国王(前1000——前962),建立了统一的以色列王国。 [20] 拔示巴:《圣经》人物,大卫王杀其夫而娶之,生了所罗门。 [21] 泰加群落:亚欧大陆和北美洲北方平原的大面积针叶林。 [22] 女子娴雅学校:西方社会为富家女子进入社交界作准备的一种私立学校,教授音乐、仪态等课程。 [23] 斯威士兰:非洲东南部国家。 [24] 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唯理论的代表之一,提出“自因说”,认为只有凭借理性认识才能得到可靠的知识,著有《神学政治论》、《伦理学》等。 [25] Pozhalusta:俄语,意为“请”。 [26] 迈蒙尼德(1135——1204):犹太教法学家、哲学家、科学家。 [27] 以斯拉:公元前5世纪的以色列文士、先知和宗教改革者。 [28] 尼姆佐维奇(1886——1935):拉脱维亚国际象棋大师、国际象棋理论家,多次参赛但均未获世界冠军,却以所著《我的着法》闻名于世。他在1925年所著的《我的着法》中所提出的理论,后人称为超现代派学说,至今仍是权威。 [29] 布哈拉:乌兹别克斯坦西部城市。 [30] 桑给巴尔:非洲东部一小岛,属坦桑尼亚。 [31] 贝都因人:中东沙漠,特别是阿拉伯、伊拉克、叙利亚和约旦等地讲阿拉伯语的游牧民族。在中东总人口中只占一小部分,却占有大部分土地。 [32] Yingele:意第绪语,意为“小男孩”。 [33] 纳赛尔(1918——1970):埃及总统(1956——1970),现代最有影响力的阿拉伯领导人之一。 [34] 勃拉姆斯(1833——1897):德国作曲家。其作品多为非标题音乐,既继承古曲传统,又有情思蕴藉、富于想象的个人风格,代表作有交响曲四部、合唱曲《德意志安魂曲》等。 [35] 迦勒底语:古巴比伦王国南部一地区迦勒底人使用的闪语。 [36] 赫梯:公元前17世纪左右在小亚细亚及叙利亚建立的强大古国,后为亚述人征服。 [37] 斯维德里盖洛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罪与罚》中的一个灵魂空虚、卑鄙无耻的恶霸地主,是人面兽心的好色之徒,他毒死了自己的妻子,逼死了用人,糟踏了自己的使女,又进而觊觎女家庭教师。 [38] 伊万·卡拉马佐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老卡拉马佐夫的次子,当老卡拉马佐夫被自己的私生子斯梅尔佳科夫谋杀后,伊万感到是自己宣扬的那种“人可以为所欲为”的极端利己主义理论唆使斯梅尔佳科夫走上了弑父的犯罪道路,因而受良心的谴责陷入神经错乱。 [39] 霍拉舞:东南欧地区一种活泼的圆圈形民间舞蹈。 [40] 阿廖欣(1892——1946):1927至1935年、1937至1946年的国际象棋世界冠军。以善攻多变闻名。俄国出生。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入法国籍。 [41] 卡帕布兰卡(1888——1942):古巴国际象棋大师。着棋平中出奇,从容制胜。1921年胜拉斯克获世界冠军。1916至1924年间保持不败纪录。 [42] 拉斯克(1868——1941):德国国际象棋大师、1894至1920年世界冠军。 [43] 博特温尼克(1911——1995):苏联国际象棋国际特级大师。 [44] 彼得罗相(1929——1984):苏联国际象棋国际特级大师。1963年胜博特温尼克获世界冠军,1966年对斯帕斯基卫冕成功。 [45] 羯磨:佛教名词,称身、口、意三方面的活动为羯磨,认为羯磨发生后不会消失,将引起今世或来世的善恶报应。 [46] 比亚利克(1873——1934):生于俄国的犹太诗人,用现代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写作,作品表达犹太人的感情和愿望。1924年定居巴勒斯坦。 [47] Gevalt:意第绪语,意为“救命”。 [48] 克拉科夫:波兰南部城市。 [49] 罗兹:波兰中部城市。 [50] 锡安山:《旧约》时代耶路撒冷城内两山中的东山,相传是古大卫王及其子孙的宫殿及神庙的所在地,意指耶路撒冷。 [51] 马龙·白兰度(1924——2004):美国著名戏剧和电影演员。 [52] 扫罗王:《圣经》人物,以色列第一个国王。 [53] Sha:意第绪语,意为“安静”。 [54] Shoyn:意第绪语,意为“够了”、“结束了”。 [55] 该隐:亚当与夏娃之子,杀其弟亚伯。见《旧约·创世记》四章一节至二十四节。 [56] Hada ibnak?阿拉伯语,意为“这是你的儿子?” [57] Hada waladi wa’illi kaman wahad,zeghir.阿拉伯语,意为“这是我的儿子。我还有一个小一点的孩子”。 [58] Allah karim,ya Abu-Yoni.阿拉伯语,意为“上帝保佑你,约尼他爸”。 [59] 逾越节:以色列人的重要节期,纪念神带领他们祖先出埃及的恩惠。参见《旧约·出埃及记》十二章。节期在犹太历正月(亚笔月),即公历4月1日前后,人们吃无酵饼。 [60] 押沙龙:大卫王之宠儿,后因反叛其父被杀。参见《旧约·撒母耳记下》三章三节和十三章二十一节至十八章三十三节。 [61] 宣礼员:伊斯兰教清真寺塔顶上按时呼唤信徒做礼拜的人。 [62] 比斯开湾:在伊比利亚半岛和法国的布列塔尼半岛之间。 [63] 加利利:巴勒斯坦北部一多山地区。 [64] 唐璜:西班牙传奇中的浪荡子,是一个专门勾引女性的贵族。 [65] 厄洛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 [66] 鲁道夫·瓦伦蒂诺(1895——1926):美国电影演员,由其主演过的无声电影《酋长》、《鹰》等均富浪漫色彩,曾引起众多女影迷的狂热崇拜。 [67] 拉翁事件指50年代中期以色列政府内部发生的情报工作失误事件,该事件引起了执政的巴勒斯坦工党内部的派系斗争。平哈斯·拉翁(1904——1976),以色列国务活动家,犹太工人运动领导人之一,曾被指责应对以色列特工人员1954年7月在埃及惨遭失败负责,这件事以后演变成拉翁事件。 [68] A groysser gesheft:意第绪语,意为“一桩了不起的大事”。 [69] 赫梅利尼茨基(?1595——1657):哥萨克人首领(1648——1657)。 [70] 彼特留拉(1879——1926):乌克兰的社会党领导人。 [71] 贝文(1881——1951):英国工联主义者、政治家。 [72] 语出《旧约·何西阿书》八章七节。 [73] 基甸:以色列历史上的民族英雄,见《旧约·士师记》六章十一节至八章二十七节。 [74] 宁录:《圣经》人物,以英勇的猎手而闻名,见《旧约·创世记》十章八节至十节。 [75] 拉比:希伯来语中为“老师”的意思,指犹太教负责执行教规、律法并主持宗教仪式的人员或犹太教会众领袖。 [76] 梅纽因(1916——1999):美国小提琴演奏家、指挥家。 [77] 海费兹(1901——1987):俄裔美籍小提琴家。 [78] 包罗霍夫(1881——1917):犹太学者和社会活动家,社会主义犹太复国主义最著名的思想家和领袖之一。 [79] 约押:《圣经》中大卫王军队的元帅。见《旧约·撒母耳记下》二、三、十一、十四、十八、二十章的有关内容。 [80] 押尼珥:《圣经》人物,古以色列第一代国王扫罗之堂兄弟,军队指挥官。见《旧约·撒母耳记下》二章八节至三章三十节。 [81] 以笏:古以色列的民族英雄。见《圣经·士师记》三章十二节至三十节。 [82] 拿八:古希伯来一富户,为人刚愎凶恶。见《圣经·撒母耳记上》二十五章的有关内容。 [83] Geendikt:意第绪语,意为“完了”、“结束了”。 [84] jongleur:法语,意为“行吟诗人”。 [85] feinshmecher:意第绪语,意为“敏感的人”。 [86] 埃及法老阻止摩西率为奴的以色列人出境,上帝便帮以色列人对埃及行了十次灾难,第九次是使埃及全境黑暗。见《旧约·出埃及记》七章至十一章。 [87] 扎罗:阿扎赖亚的昵称。 [88] 康塔塔:乐曲名,原指声乐曲,现泛指声乐与器乐相结合的乐曲,取宗教或一般性内容,仅唱而不表演。巴赫以创作此种乐曲见长。 [89] 阿尔比诺尼(1671——1750):意大利作曲家,其歌剧和器乐作品以文雅和富有魅力著称。 [90] 维瓦尔迪(1678——1741):意大利作曲家、小提琴家。作品有歌剧、宗教音乐、协奏曲等,以四部小提琴协奏曲《四季》最受欢迎。 [91] 阿姆哈拉语:埃塞俄比亚官方语言,通行于该国中部及南部高地。 [92] 马丁·布贝尔(1878——1965):生于奥地利的德国犹太宗教哲学家、《圣经》翻译家,1938年被迫离开德国,曾任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社会哲学教授,其哲学思想接近哈西德主义和存在主义,认为生存就是神与人、人和世界之间的对话。 [93] 巴加门游戏:一种双方各有十五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 [94] 埃兰德(1901——1985):瑞典首相和社会民主党主席(1946——1969),扩大社会福利范围,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制,扩大高等教育,冷战期间坚持瑞典中立。 [95] 哈伽拿卫军:1928年至1948年间活跃在巴勒斯坦的犹太地下军事组织,后成为以色列军队的核心。 [96] 宾尼:本耶明的昵称。 [97] 本雅:本耶明的昵称。 [98] 普列汉诺夫(1856——1918):俄国马克思主义奠基人。 [99] 金牛犊:见《旧约·出埃及记》三十二章。以色列人出埃及后,背叛引导他们脱离奴役苦难的耶和华,另选金牛犊作为崇拜物。 [100] 光明节在每年12月左右,为期八天,纪念公元前165年犹太人战胜叙利亚人后在耶路撒冷的大庙重新奉献。 [101] 赫茨尔(1860——1904):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创始人,生于匈牙利,著有《犹太人国家》,在巴塞尔主持召开世界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代表大会(1897),宣告在以色列为犹太人建立家园。 [102] 细拉:希伯来诗歌中出现的一种音乐术语。由于“细拉”相当于乐谱中的休止符,歌唱者应稍作停息,默念片刻后再继续歌唱。 [103] 沙乌尔·阿维古尔(1899——1978):哈伽拿卫军的组织者和早期领导人之一。 [104] 摩西·达扬(1915——1981):以色列军人、政治家,曾组织哈伽拿卫军。 [105] 佩特拉:约旦的一座古城,以岩石的色彩闻名于世。这里的岩石呈褐色、红色、淡蓝、橘红、黄色、紫色等。 第十二章 1966年3月2日,星期三,晚上十点十五分。 今日无雨,无风,天高云淡,寒意料峭。窗门紧闭,虽开着电暖器,但屋子里还是弥漫着一股潮气,一股从湿漉漉的落叶和土壤里散发出来的潮气。这些都是我童年时闻惯了的气味。我在这个基布兹已经待了三十六年,但仍然是一个欧洲人,丝毫未变。这并不是说我的皮肤没有被阳光晒成古铜色,仍然挂着像我莱比锡二流银行家父亲那样的一张苍白的脸庞。我的意思是,我还是不习惯这里的夏天,我在下雨天感到更自在些。 我感到羞愧,但是不得不承认,经过这么多年,我跟这些易激动的俄裔波兰人打交道时还是感到很紧张。 不过,我无怨无悔。我平生处世待人都是凭良心做的,问心无愧。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我苦恼呢?也许是隐伏在心头的流落感、思乡情,以及难以名状的哀伤。这块奇怪的土地上没有河流,没有森林,没有教堂的钟声,没有我心爱的那些东西。然而,我能够把历史的、思想意识的和个人的三笔账整理得一清二楚,收支平衡,一无差错。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对我们自己做的一切感到自豪。经过长期顽强的奋斗,我们从无到有,在一片荒地上建起了这个美丽的村庄,尽管看上去它只像一个乖巧的孩子用积木搭建起来的样子。在我们为创造一个美好社会的奋斗过程中,没有流血,也没有损害任何个人的自由。虽然我对世事总是抱一种超然淡泊的态度,但还是对这个成就感到由衷地高兴。我们做得不赖。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真正地把我们自己变得更好了。 但是,我们对我们自己真正了解吗?不,一点都不了解。现在,在我很快就要进入老年时,我发现我对自己的了解比我年轻时还少。我也不相信其他人比我了解得更多些。哲学家不了解,心理学家不了解,甚至基布兹运动的领导人也不了解。每每涉及到我们自己时,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比科学家对大自然的奥秘的了解还要少,或者说比他们对宇宙的起始或生命的起源的了解还要少。其实是一无所知。 有一个星期六,我正好跟丽蒙娜·利夫希茨一起值午餐班,她负责上菜,我负责饮料,我纯粹出于礼貌,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我帮忙。对此,她莞尔一笑,并对我说不必感到悲观,因为一切都在好转。她那一笑那么可爱,让人难以忘怀。她的那些话差不多就像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着你。有些人说她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女子。另外一些人认为她冷漠无情,或者把她说得更糟。可我呢,自从那个星期六以后,我对自己做出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两人相遇,我就向她微笑致意。唉,今天清早,她的约拿单不言语一声就出走了,不知去向,这就留给我一项任务:找出他在什么地方,并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到哪里去找他?又怎么找到他?像我这样一个人,一个五十九岁的老单身汉,受到他人一点信任甚至尊敬的人,对于这类事情我知道些什么呢? 知之极少,一无所知,全然不知。 正如我对我们一般的年轻人知之极少一样。有时,当我瞧着我们的年轻人,这些经历过战争、上过战场、开过枪、杀过人、被人射击过、耕耘过成百上千英亩土地的年轻人时,他们使我想起了陷入沉思的摔跤手。你从他们嘴里得不到一句话,最多是耸耸肩膀。他们全部的工作词汇就是“是”、“不”、“也许”。说不说一个样。他们是不苟言笑的农民?粗鲁的斗士?还是一些土疙瘩?不一定。有时,你深夜里走路,遇上四五个年轻人,他们坐在一起歌唱,就像一群狼对着月亮嗥叫。为了什么呢?或时不时地,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娱乐室里,猛烈地弹奏钢琴。他演奏的技巧也许很笨拙,但是你能从中听到一种渴望。渴望什么?渴望那片被他父母抛弃的阴沉的北方土地?渴望陌生的城市?渴望大海?我不知道。在过去九年里——即从我遵从医嘱停止在鸡场工作以来——我一直为基布兹记账,现在又给了我一个新的、让我厌烦的责任。究竟为什么我要接受呢?这个问题问得好,但我需要时间来解决这个难题。 “解决”,这个动词听起来好怪呀!我们在这个地方度过了我们的全部生命,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问题。青年人的问题,阿拉伯人的问题,海外犹太人的问题,土壤和水源的问题,站岗放哨的问题,性别的问题,房子的问题——世上每一个可以想象到的问题。仿佛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是苦苦努力,要在海浪上镌刻精巧的公式,要把天空中的星星三颗一行排列成训练队形。 让我回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上来吧。天已晚了,明天又要开始新的一天了。我自作主张,不想劳神作什么解释,只在食堂的布告栏上留了一个简短的通知:今晚的排演取消。我认为,没人还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在音乐上。整个基布兹现在已经一片哗然。每个人都期望我知道怎么办。采用哪种办法?五重奏得等到一个安静的夜晚再演出,那时大家就不再那么忙碌了。 更正:我本人现在需要一点音乐。私下独享,也许听听勃拉姆斯。房门是锁着的。我穿着睡衣,外面套着那件博洛戈尼西六七年前给我织的厚毛衣。我给自己沏了一杯柠檬茶。在我的日记里写了几页。然后我上床,设法入睡。我必须做的是把一天的大事记下来,还写下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十六年前,我要求自己把基布兹每天的生活记录下来,尽管我至今也不清楚,在这个基布兹或者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谁会对它感兴趣。确实,谁会呢? (一段启示性的旁白。狗在吠,夜鸟啼。寂静在黑暗的上空盘旋——在山谷里,在群山间,在大海上——无声而顽强地要求从我们——人、狗、鸟这里得到回答。现在该由我们表明态度了。) 从纯粹的法律角度来说,约里克仍然是这个基布兹的书记。在星期六晚上经过全体会议选举之前,我是不会正式接受这个职务的,尽管实际上在过去几天里我已经在做书记的工作了。我感到自己别无选择。至于说到我自己或其他人的感情问题,我茫然不知所措。感情对于我来说是一本深奥莫测的书,是一个难猜难解的谜。虽然在我孤寂的年代里,我潜心读了那本书,但我在书中发现的东西,不管它是事实,还是虚构,都只能使这个谜更加难猜难解,使这个奥秘更玄妙。先是弗洛伊德出来谈一个问题。谈得很不错。荣格又出来谈了另外一个问题,听上去同样自圆其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懈怠,向我们显示灵魂里其他的阴暗面。不错,他们说的都很有力。但是,我没有被说服。我存有疑问。 他们谁也不能启示我年轻的约拿单·利夫希茨现在何处。他正睡在一座被遗弃的房子里,还是在棚屋里?是在野外,还是在城里?躺在废弃的守夜人小屋里的旧床垫上,还是在一个军用帐篷里?或许他压根儿就没有睡,而是在拼命挣扎,在继续行走?他在汽车上,在飞机上,还是在装甲车上?他在特拉维夫城南的小胡同里寻找妓女,还是在朱迪亚或内盖夫的荒野里靠着星辰在黑夜中摸索前进?他是严肃的,还只是对某人来一次恶作剧?他是在报复、铤而走险,还是只不过像个宠坏了的孩子在撒娇?他是在寻求什么东西,还是想逃离某个东西? 现在,这责任全落在我身上,要由我来决定该怎么办。报告警察?束手等待?在周围村子里打听查访?紧急处理?还是泰然处之? 这些青年人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们是一流的农民,这一点不用怀疑。我们自己要花很大的劲儿做的事,他们轻而易举就干完了,连汗都没有出。他们也很可能是勇敢过硬的士兵。然而,他们总有一种忧郁的神态。仿佛他们来自另一个种族,一个完全不同的部落。既不是亚洲人,也不是欧洲人。既不是犹太人,也不是非犹太人。既不是理想主义者,也不准备建立理想。他们生长在历史的旋涡中,他们生长在变化万千的土地上,那里一切都在进行试验。他们生长在一个只有蓝图的国家里,没有祖父母、没有祖先家园、没有宗教、没有反叛、没有奇迹的年代。生活对他们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没有一件传家宝——没有一只五斗柜,没有一只金怀表,甚至没有一本旧书。他们成长的地方只是一个小村庄。住的是散落在几株幼弱小树间的帐篷和棚屋。看到的是篱笆和探照灯。听到的是饿狼的嗥叫和远处的枪声。约拿单,你中了什么邪、着了什么魔? 我现在帮不了别人多少忙。要说帮忙也只是在暗中摸索。也许我设法安慰了一两个人,采取了几个我认为必要的措施。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决定的,因为这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斯塔奇尼克是一个好人,跟我称得上朋友。他热心肠、感情外露,不过脾气挺犟。跟四十年前我在青年运动中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他固执己见,刚愎自用,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我从来没听说他认过错。一次也没有。甚至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也是如此。有一次,他有半年多不跟我说话,因为我用一张地图向他证明,丹麦不属于比荷卢经济联盟。六个月之后,他送给我一张便条,说我的地图“早已过期了”。但最后他决定跟我讲和,还给我买了一块可放在床边的小绵羊皮地毯。 至于我的好朋友约里克,他对国家或者基布兹运动的贡献不该由我来评说。我说的算得了什么?他的敌人说,他讲话像个先哲,但举止像个二流的政客。他的支持者对此回答道:“哦,他是有些谨小慎微。这一点没错,但他是一个有想象力、有理想的人!” (让我顺便说几句,我本人不需要想象力,也不需要理想。我随着军乐团的音乐度过了一生,仿佛死亡已被取消,衰老已不复存在,痛苦和孤独已被驱走,整个宇宙只不过是政治和意识形态争斗的竞技场。总之,想象力和理想不合我的胃口。很久以前我就对约里克和他那一伙人不抱任何希望,不指望他们能表现出一点同情。当然不是无原则的同情,而是有限度的同情。但是终究是一种同情,因为我们大家都需要它。还因为,没有它,理想和想象力就会变得十分残忍。所以,作为基布兹的书记,我决心尽力帮助他人,同情他人,不给他人带来不必要的痛苦。确实,如果允许我再插入一段启示性的旁白的话,我要说在《圣经》的十诫中,在我们后来做出的种种训诫中——基布兹的、国家和社会主义的——对我唯一有关系的训诫就是不要给人造成痛苦。不要在别人的伤口上抹盐。不可使他人痛苦。也不要使自己痛苦。)这事就说这些吧。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今天的事情上来。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天空寒冷、湛蓝。我小时候在欧洲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壮丽的景象。它使人陶醉,为活着而高兴。读到今早报纸上关于军队在北方结集的标题,我异想天开,想前往大马士革,说服叙利亚人放弃这个无益的蠢举,跟我们在阳光下坐下来,一劳永逸地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当然,我没有去大马士革,而是上办公室去了,翻阅了一下昨晚尤迪·谢奴尔塞在我信箱里的一堆乱糟糟的提货单。从七点到九点,我花了两个小时,设法从这些提货单和柑橘园的烂摊子里理出一个头绪来。之后,我打算回复堆在约里克桌子上的一些信件。一些急件,因为我喜欢把一些不需今天做的事情拖到明天,期望这些事情自行解决或不了了之。当然,因为我还没有正式上任,也就不需要那么紧张。 九点,或许九点一刻,脸色阴沉的哈瓦·利夫希茨冲进办公室。她用一种敌意的、训斥的口气喊道:“难道你不害臊吗?” 我放下笔,把老花镜推到头顶上,并向她道了声早安,请她在我的椅子里坐下。(几天前,有人把办公室里另外一张椅子顺手捎走了,一直没有送回来。) 不,她不愿意坐下来。她说,她弄不明白,一个人竟会如此麻木不仁,尽管她不以为奇。她到这里来是要求我采取行动,或者用她的话说:“你必须把这事当做自己的事,立即去办!” “对不起,”我说,“究竟什么事要我立即当做自己的事来办?” “斯鲁利克,”她声色俱厉地说道,仿佛我的名字是一个脏字眼,“你说你是不是木头人?或者假装木头人?或者是你那令人恶心的幽默感在作祟?” “很可能是,”我说道,“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是在我了解问题的症结之前,我不能给你答复。我建议你还是先坐下来。” “你是不是真的想对我说,你对发生的事一点儿都不知道?说你没有见到罪恶和听到罪恶?还说在整个基布兹都在谈论这件事时,殿下你却远在月球的背面?” 我们俩隔着桌子相互凝视着。我禁不住微微一笑。 “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了。”哈瓦说。 我当即向她表示歉意,说我真的不知道她在讲些什么。事实上,过去几年我一直没有去食堂吃早饭,只是在办公室里喝点茶,吃些饼干或酸奶什么的,一直挨到午餐。老天啊!约里克出事了? “他是下一个!”哈瓦恶狠狠地咕哝道,“倒霉的事总是成双成对而来,但这一次是约尼!” “哈瓦,”我说,“我不能未卜先知,请你把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我。” 她猛地坐进我早先递给她的椅子里,动作那样突然,那样急促,仿佛要把我桌上的纸张文件撒出去,或者要上来扇我一记耳光。她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我弄不懂。”她低声说道,“你一定得有一副杀人犯的狠毒心肠才会这样对待我。” 我倒真的弄不懂究竟谁是杀人犯——是她丈夫,她儿子,还是我——我又为什么要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斯鲁利克,”她抬起头来望着我说,“你愿意帮忙吗?” “当然,我愿意。”我说。虽然多年来,要我跟其他人在躯体上接触是很难的,但是我确实把我的手停在了她的肩膀上。我甚至触到了她的头发。我不愿说绝了,但是我想我确实是触到她的头发了。 哈瓦说,约尼是在夜里的什么时候离家的。他也许带走了一支枪。他那个蠢头蠢脑的妻子今早记起他曾经说过,他要到国外去旅行。“但是,我比谁都清楚,你不能相信那个低能儿的话。不管他怎么筹划,傻瓜才会认为他出国去了。出国却不带护照和钱,只带枪支和军服。斯鲁利克,你知道你是这里我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其他的人都不过是一些心胸狭窄、自私自利的家伙。他们内心深处在窃喜,因为他们知道,这下子约里克完蛋了。他们多年来一直在想方设法把他搞掉。我来找你,因为你是一个正派的人,如果不说你是一个天才。是一个男子汉,不是凶神恶煞。他倒不如亲手杀死他的父亲算了。约里克闯不过这一关了。他现在胸口疼痛,呼吸困难,卧在床上。他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而那个笨蛋丽蒙娜,她招来那个卑鄙龌龊的小杀人犯,一起来毁灭约尼,却冷冰冰地对我说:‘他出走是因为他心里难受,不痛快。他说他要走,他果真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也许在他感到好一些时便回来了。’我真想当场扇她的耳光。我没跟那个卑鄙的家伙说过一句话,那个推人下水的恶魔可能什么都知道。哦,我打赌他肯定知道,在那里窃喜,看我们的热闹。但是,他绝不会跟我们漏一点风声的。斯鲁利克,我想叫你马上去找他。设法迫使他告诉你约尼在哪儿。不要循规蹈矩!你觉得有必要就带上一支手枪。你还等什么?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斯鲁利克,我现在最厌恶的是一杯咖啡和一通演讲。你知道我是铁铸成的人。我要的就是要你现在就去,做必须做的事。你可以把我留在这儿。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快走吧!” 不过,此时水已经开了。我跑过去,不管她要不要,冲上咖啡。我要她待在办公室里,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然后我向她道了一声再见,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出门找丽蒙娜去了。途中,我在医务室停下来,要护士守在约里克身边护理,一直等到我回来。人们不时地拦住我,给我出主意,打听最新的消息,或者向我说上各色各样离奇古怪的故事。我对他们说对不起我没有时间。我只对葆拉·列文说了几句话,因为我要她随时了解哈瓦的情况,并且要她不让其他人进入办公室。 我竭力把自己的思绪整理清楚。问题是我一点都不清楚从何处着手。当然,我早已听到有关吉特林的谣传,据说他已经搬去跟丽蒙娜和约尼住在一起了。各种含沙射影、窃窃私议和中伤诽谤不绝于耳。但是,我直到现在都并不感到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表明态度。一个以思想开明、生活自由而引以自豪的社会不应该干预一个人的私生活,至少我认为应该如此。夫妻之间、朋友之间(不管是男是女)的情感问题在我看来纯属个人问题,完全可以挂出“闲人免进”的告示牌。现在哈瓦却跑过来,说什么情况严重,亟待公断。谁出来说话呢?当然不是我。任何有关性与感情的事,或者有关两者之间的关系,对我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领域”。 当初,我在莱比锡,还是一个小孩子,我坠入情网,爱上了一个漂亮的中学女生,但是她却喜欢一个年轻的网球明星。他是那类公众称为“金发雄狮”的美男子,然而也是一个希特勒的狂热崇拜者。我一度情绪低落,但是不久便振作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天清晨五点钟,家里的一个女仆走进我的房间,睡到我的床上来了。不久,我参加了在波兰的犹太复国主义先锋组织,来到巴勒斯坦。在这里,大约二十五年前,我爱上了佩[1]。事实上,我也许仍然用我自己的方式在爱恋着她,但是我从来没有让她知道。现在,她已经是四个孙子、孙女的老祖母了,而我依然是光棍一条。我还有几次逢场作戏、令人难堪的性爱体验,对这些还是少说为佳。很遗憾,它们都平淡无奇,很快教人后悔。依我的看法,这件事包含了许多痛苦和尊严的丧失,换取的只是非常短暂的快感。我承认,它是一种强烈的快感,但它是那么的短促,那么的没有意义,不值得为此做出如此大的努力。当然,公道地说,我的经验是非常有限的,不足以概而论之,但我愿意把自己的想法在这里说出来。社会上色情行为的大肆泛滥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使人们为建立一个美好社会的种种努力成了一种嘲讽。这并不是说我们不应该把目光看得远一些并继续努力,只是说我们在努力时,不应该抱过高的希望、存有幻想。相反,要尽可能地谦虚谨慎,不虚妄自负。不过我现在还是把唱片换一面吧,因为今晚肯定又是勃拉姆斯之夜了。 那么,接下去怎样?哦,是这样。我找到了丽蒙娜。她记得,昨晚她给犹太哲学小组成员供应完夜宵之后就回家了。(“那是什么时候?”“很晚了。”“是很晚了,但具体是什么时间?”“雨下了大多半的时候。”)她发现他们两个人都睡不着。两人都有点累。相互间都很友善,“就像打过架又和好的两个小男孩”。他们对她也很友善。然后大家去睡觉了。她也上床了。(那之后他们互相之间是否还是很友好,我不想去猜测。我知道什么呢?) “约尼是何时离开的?” “夜里。” “具体什么时候?” “很晚了,他一定很晚才出走的。” 我问她早晨发生了什么事。阿扎赖亚醒了。他觉得他听到了枪声。他醒来时常常认为他听到枪声。有时候她认为她也听到了。当他们发现约尼不见了,他开始四处奔跑。 “谁?” “扎罗。约尼不会奔跑的。约尼做什么事都是慢悠悠的。他从不奔跑。” “你为啥这么说?” “约尼累了。” 长话短说,阿扎赖亚冲到拖拉机库,冲到食堂,跑遍了所有的地方。那么,他在四处奔跑的时候,丽蒙娜在干什么呢?她在检查约尼带走了什么东西,留下了什么东西。他带走了通常部队深更半夜征召他时带的东西。部队有时就在深更半夜来找他。为什么她如此自信部队昨天夜里没有要他去报到呢?她不能做出明确的回答,只说:“这一次,情况不同。” 然后她干什么呢?她坐下来等候。接着,她穿好衣服,整理好床铺,把房间打扫干净。她没有去洗衣房工作。她给蒂亚喂了早饭。又等了一会儿。她在等什么呢?她要等到七点十五分。为什么是七点十五分?因为此时正是哈瓦和约里克起床的时候。就这个时候她告诉他们,昨天夜里约尼出走了。我对他们说不要慌张,不要为此事心神不定。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没有吗?什么也没有。哈瓦心神不定。约里克说了什么呢?他干了些什么呢?他用手掩住自己的脸,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里。哈瓦也不吭声了,静静地望着窗外。此时,丽蒙娜悄悄地离开家,去找扎罗。 “丽蒙娜,”我说,“我要问你一些事。请你在回答我之前,尽量集中思想。因为我要问的事情很重要。你猜想一下约尼现在可能在哪里?” “他走了。” “他确实走了,但去的是哪里?” “去寻找东西。” “去寻找东西?” 沉默片刻。接着她微微一笑,笑得十分平静、沉着,仿佛在说我们两人知道的事情,其他人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对她报以一笑,并说道:“丽蒙娜,请你告诉我。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在想。”她说。 “你在想什么?” “我想他出走,因为他曾说过他要走。” “那么他到哪儿去呢?为什么走?” “出去逛逛,”她说道,“说不定就这样。” 40年代初,基布兹曾跟一对叫福格尔大夫的牙医夫妇签过一个工作协定。这两位牙医从波兰来到这里,给我们治牙病,收费低廉。这两个人没有学过希伯来语。有牙病的人便到城里他们那间设备简陋的门诊室里去找他们看病。直到那女牙医在一次事故中身亡,她丈夫患上了不治之症。作为付给他们的一笔固定的年金,我们同意由基布兹收养他们唯一的孩子。这是一个长得很可爱、性格内向的小女孩,做事情干净利落、挺有条理,只是稍欠机灵、不爱交际。在她到了服役的年龄,约拿单·利夫希茨娶了她。内阁部长和政党领袖都出席了他们的婚礼,还有不少议员。以后,她开始在洗衣房工作。不久怀孕了。显然出了什么问题。人们纷纷谈论他们。我不想听他们谈论的东西。像我这样的人跟这些婆婆妈妈的传言、跟这些漂亮的女孩子、跟别人的心态有什么关系呢? “丽蒙娜,”我说道,“还有一个问题。这次你不需要回答,因为这纯属私事。你跟阿扎赖亚·吉特林的关系……约尼是否感到难受,有所抱怨,或者有点感觉受到伤害?” 她停顿了一下。“但是他们喜欢那样。” “喜欢什么?” “自讨苦吃呗。” “对不起。我不懂。谁喜欢自讨苦吃?” “这些个人。并不是所有的人。有些人是这样。用梭标刺杀羚羊的猎人是这样。” “我恐怕还是理解不了。究竟谁喜欢自讨苦吃?” “约尼。还有扎罗。我爸爸也是如此。还有巴赫。约里克也一样。很多人都是这样。”然后她又诡秘地一笑,补充道,“可你不是。” “好,不去说那个了。说说你觉得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做一切必须做的事。” “譬如什么?” 她回答不上来。 “那么我们就这样等着吗?” “等着吧!” “还是找一找他?” “找找吧,因为约尼有时候喜欢冒险。” “丽蒙娜,我需要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究竟我们应该等他还是找他?” “找和等。” 最后要问的一个问题:她需要什么吗?需要基布兹帮助吗?这个问题似乎把她弄糊涂了。什么帮助?噢,是的。我也许已经注意到,扎罗还没有被基布兹接纳,尽管他已经请求了多次。只是不要让他离开。他人不错。 “告诉我,丽蒙娜,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去看看他吃过早饭没有。一定要让他吃上早饭,因为他一个早上都在寻找约尼。他甚至去了谢赫达赫,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不知道之后要去哪儿,也许去洗衣房,也许不去。” 我最终找到了阿扎赖亚。他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娱乐室里。我肯定让他吓了一跳。他感到很抱歉,但是他今天没法去拖拉机库工作了。他向我保证,明后天他会加班补上。他已经找遍了基布兹的每一个地方,所有的果园,甚至到过谢赫达赫的废墟,但是一点踪迹也没有。他想到死,因为这一切都该归咎于他。“斯鲁利克,也许你该找一下小西蒙,他现在正负责清除附近那些闲散人员。对我就该这么办。不过,首先你得让我把约尼找到。只有我才能找到他。还有不少事要做。再给我一次机会,你们会看到我给基布兹能够做些什么。” 他碧绿的眼睛里闪烁着惊恐的神色。他的眼睛不敢对视我的眼睛。他的嘴角上有几条由于担惊受怕而形成的皱纹。他预计约尼傍晚之前就会回来。最迟,明天或者后天。反正,不会太久。他的直觉这样告诉他,而他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只有两个东西约拿单是念念不忘的。一个是爱情。另一个是目标,即犹太人的某种理想,如果有人还这么说的话,因为有些东西早已在他内心死掉了。阿扎赖亚跟约尼不一样,他已决心把自己的生命贡献给基布兹,贡献给社会和国家。 他一个人待在娱乐室究竟在干什么呢?我认为他是在写一个声明。或者写一首诗。一首铿锵有力的诗。具有安慰人或重新燃起炽烈感情的诗。(顺便说一下,他还是一名好吉他手。那是我在彩排节目时发现的。) “阿扎赖亚,”我说,“听我说。如果你真想帮忙的话,有件事我希望你能替我做。首先,要保持冷静。如果我们不感情用事,我们大家就可以生活得更轻松自如一些。其次,我要你今天到电话总机那里去,我要求你保证线路畅通。有人可能会设法跟我们联系的。” “斯鲁利克,请原谅,但是我感到我必须对你说,我非常感谢你。说感谢还不够。这词太轻了。相反,我尊敬你,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能控制自己。虽然我赞同斯宾诺莎说的每一点,但是我在实践他的教导方面做得不怎么好。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其实不是丑陋,是既无必要又卑鄙。我撒谎,只是想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结果却适得其反。不过,我想要你知道,我在改变自己。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你会看到我的变化的。等约尼回来后——” “阿扎赖亚,不要说这些。我们可以找一个时间好好讨论这些。现在我很忙。” “是的。请原谅。我只是想要你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一切听候你的吩咐。一切听从基布兹的调遣。一天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我也许是一个不中用的人。我肯定是那样的人。但我还不是寄生虫或者吸人血的蚂蟥。我要跟她结婚。” “你要什么?” “因为那是约尼要我做的,我发誓。如果这样做能使约里克快乐,他对我来说一直就像一位父亲,使哈瓦、使基布兹的其他人快乐,那这就是我要做的事,跟丽蒙娜结婚。现在我得去电话总机那儿,保持线路日夜畅通。斯鲁利克?” “嗯,什么?” “他们都比不过你,如果你不在乎我这么说的话。” 阿扎赖亚在说最后那句话时,背朝着我,并匆匆离去。约尼、尤迪、埃特纳以及那班人在我看来都是怪人。他们绝不会接受阿扎赖亚的,然而在我看来,他并不怪。事实上,他看上去跟大家混得很熟了。只是他没有机会融进去。我根本不认为一个犹太人能够被真正地同化。正是这一点使我成为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的。 回到办公室后,我终于设法跟约拿单服兵役的部队通了电话。那天夜里他们没有下令回部队集合。他们对此事一无所知,他们在电话里还从没有谈到这样的事情呢!不过,作为破例照顾,他们向我保证,约拿单·利夫希茨不在部队的基地上。在电话那一端的年轻女兵对此“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说,他们就像一个大家庭,她知道来来去去的每一个人。我非常感谢她,但固执地说:能否让我跟一个名叫丘卜卡的军官谈一下?(丽蒙娜记得丘卜卡就是约拿单部队长官的名字。)她要我等一下,不要挂机,但电话给切断了。我重新拨通了电话,克服了种种障碍,跟不同的交换台联系,到最后又回到了早先那个接线员。她告诉我,丘卜卡那天早晨离开基地了。去哪儿了呢?稍等一会儿,好吗?电话再次被切断。我再次耐心地不断拨号,终于又接通了。我这种耐心是我一辈子玩弄笛子培养起来的。接电话的还是同一个姑娘,这一次她可有点生气了,追问我是什么人,谁授权我问这些问题,我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立即编造了三个谎言。我告诉她,我是约拿单的父亲,我的名字是以色列·利夫希茨,还说本人仍是国会议员。不知道是出于对以色列的敬重,还是对国会的尊重,她终于同意透露一点机密。丘卜卡现在在路上,可能已经到达阿卡,也可能在从阿卡返回的途中。他去阿卡是为了参加一个士兵儿子的割礼,她还告诉了我那个士兵的名字。 我立即给阿卡的格罗斯曼拨电话。格罗斯曼是我在莱比锡时的朋友,现在在一家电气公司工作。一个小时之后,他给我回电话了,告诉我丘卜卡在睡午觉,显然是在艾因——哈米弗拉茨基布兹他妹妹家里。 电话大战花去了两个半小时。要不是斯塔奇尼克的妻子雷切尔贴心照料,给我从食堂里带来一盘饭菜的话,我就吃不上午饭了。我吃了肉丸子、南瓜和米饭,但吃饭时,手里的电话机听筒一刻也没放下。 一点三刻,我设法拨通了艾因——哈米弗拉茨办公室的电话,但是一直到四点钟才抓住了丘卜卡。他说他对约拿单可能去哪里没有任何线索。他还答应如果“事态严重的话”,我可以找他帮忙,由他派人去寻找这位失踪的朋友,即便他跑到天涯海角。我问他他是否认为约拿单会做出轻率的举动。 “让我想一想。”他用一种沙哑、困倦的声音回答我。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任何人都可能做出轻率的举动。”(附带说一下,他的说法一点没错。)最后,我们两人都表示要保持联系。 在我用电话四处打听的同时,尤迪·谢奴尔和埃特纳两人依我的请求把基布兹周围彻底搜索了一遍。由于泥泞不堪,许多地方吉普车很难行走。一无所获。然后,在我的再次敦促下,埃特纳牵上蒂亚又去搜巡了一遍,希望找到一点线索,同样一无所获。 在这个时刻让警察介入是不是必要或合适,我犹豫不决。介入的理由是十分显然的。而反对警察介入的理由是,如果这件事后来证明只是一个玩笑而已,约拿单很可能会因为我们卷入法律而生气。 五点钟,我终于决定还是跟约里克商量一下。今天早些时候,我建议哈瓦打电话给约拿单有关系的一切亲朋好友。她接受了这个任务,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留给我的感觉是,我至此采取的一切措施都是没有头脑、极端愚笨的,因为你也不可能指望从一个像我这样无能的人那里得到什么好办法。她唯一坚持的要求是,我打一个越洋电话给迈阿密的本耶明·托洛茨基。我觉得这个主意毫无意义,但我还是同意了,而没有显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和约里克相识至今已有三十九年了。他身上总有一种盛气凌人的东西,使得我感到低他一头。甚至在我们年轻时,他就显得老谋深算,仿佛他一来到世上就是一个城府很深的成年人了。直到现在,我一见到他还感到忐忑不安。顺便说一句,他是第一个教我驯马的人。 坦白地说,我倒希望他像平时那样,上来就说Mea culpa,但这次他却不是。他猛抽香烟,两眼直盯着天花板,他说他感谢我所做的一切。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他面临艰难政治决定时的那副样子,他的鼻孔翕动着,他硕大而放荡的鼻子真让人感到他在鄙视一切。他毫无感情地说了两句,好像他心意已决,要采取一个重大举措,而且无可改变。他像一位将领或国家首脑刚发布了一道密令,破釜沉舟,决一死战。他还没有向他的幕僚透露这一决定,而是默坐静待。要不是他一支接一支猛抽烟的话,倒显得沉着冷静。 “约里克,”我说道,“我想让你知道我们大家都支持你。全基布兹都支持你。” “很好,”他说道,“谢谢你。我实际上已经感受到了。” “我们正在采取一切措施。” “你们确实这样做了,我对此毫不怀疑。” “我搜巡了整个地区。我们也跟军队取得了联系,又向亲戚朋友核查了一遍。目前,仍无结果。” “干得不错。我很高兴你没有去报警。斯鲁利克,是吗?” “是。” “喝茶吗?还是来点儿白兰地?” “谢谢,都不要。” “顺便说一下,那个孩子需要看管照料好,不要让他受伤害。他身体很糟。” “谁?” “阿扎赖亚。你一定要留心看着他。他是一个人才,大有用处。需要日夜看管好他,因为他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他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顾念到哈瓦,你就尽最大努力去干吧!我不想介入这件事。” “什么意思?” “她要把这件事干到底,一了百了。她坚持要阿扎赖亚回到他自己的住处去,甚至干脆要求他离开基布兹。” “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呢?” “斯鲁利克,我认为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而且是一个一流的簿记员,但是有些问题还是不问为好。为什么你不自己思考一番呢?我很遗憾,但我得说约尼是一个大傻瓜,不过他还不是坏蛋,也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乡巴佬。” 我立即向他表示抱歉。约里克却表示大可不必,并说他并非怀有恶意。他也认为我们应该跟托洛茨基联系一下,看看他是否参与了这件事,但又说这事要谨慎处理,或许以间接的方式为宜。我们毕竟是在跟一个病态人格说谎者、一个国际流氓打交道,他是一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也许先试探一下这个远在美国的家伙还是值得的,但这并不是说用更为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没有好处。 我不得不承认弄不懂他说的话。 然而,约里克只是做了一个脸色,并脱口说了一句尼采的话:生儿育女,一生受累。 我起身要走。正当我把手放在门的把手上时,他那沙哑却又咄咄逼人的声音突然追了过来。他说好在天气不错,他为此感到有点欣慰。真不敢想象约尼在狂风暴雨中四处流浪会是什么样子!啊,他这个大傻瓜!说不定现在他正蜷缩在某个古老的废墟堆里,也说不定待在一座漂亮的加油站里,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自卑自怜,对世道忿忿不平。如果他忽然决定回来,我们会尽可能把这件事淡化,让它不了了之,不去损伤他柔弱的心灵。这件事还真是棘手。不过,这孩子迟早会回来的,不管他采取这种或那种方式,从美国还是从加油站,他都会回来的。说真的,也许我们不得不把他从基布兹撵出去一两年。他会到什么地方去学习,或者为基布兹运动工作,或者从事他感到适合他做的任何工作。如果他想到国外去,我们会设法给他在国外找点事做。这孩子是给宠坏了,一脑袋的胡思乱想,这些胡思乱想又在他的头脑里搅成一锅粥。我本人——这一点我希望你不要对外人说——早已决定与他和解,因为我看他是那么可怜。我甚至写信给艾希科尔。但是,斯鲁利克,我不知道我们错在哪里?我们怎么会养了这样一群弱智? 他说话时,我脑子里想的是锡西厄人、匈奴人、鞑靼人等。临走时,我说只要有可能我还会来串门的。 他究竟爱这个孩子,还是嫌他?还是两者都有?要根据他自己的意志去塑造他?像犹太教哈西德派的某个拉比那样,要同他一起建立一个王朝?我对此一无所知,一窍不通。比亚利克有一首诗,在诗中他问什么是爱。如果连比亚利克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 让我再做一次神性的议论吧!关于父与子。任何一对父与子。大卫王与押沙龙。亚伯拉罕与以撒。雅各与约瑟及其弟兄们。每个想把自己变成呵斥人类拥有雷霆万钧之力、喷射烈火怒焰的耶和华的人。 我这么说,并非我对年轻的约拿单·利夫希茨有真正的了解。不过,在写这些的时候,我感到我对他顿生一种关切。因为他或许智穷力竭、走投无路了。也许我不马上报警是不明智的。一个人的生命可能危在旦夕。或许我们就干脆等待着。年轻人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时间。这是他的权利。毕竟他已不是孩子了。或许还是一个孩子。我可不知道。 我就说这些,说的都是真心话。在我自己的生活中,也有过感到异常寂寞的时候,那时我会连续几个小时蹲在养鸡场里,把鸡蛋拾到硬纸盘里;或者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坐在我屋前的小门廊前,听着各家各户在草地上玩乐;或者在清晨睁眼静躺在吱吱作响的床上,聆听豺狼在谢赫达赫嗥叫;或者像一名喝醉了酒的突击队员,满脸血气,眼望着月亮悄悄地溜进我的窗子。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能搭上车,远走他乡,那该是多么浪漫、多么幸福啊!不管在哪里,独身一人或跟佩在一起,开创新生活。把一切的一切永远留在身后。 那么,为什么有这些内疚与痛苦呢?又是什么样的道义上的原因或义务使警察或者与他一起受军训的青年朋友要责备他呢?反过来说,如果他感到必须出走,为什么不让他安安稳稳地走呢?这是他的生活。再说,我也看不出阿扎赖亚娶丽蒙娜为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为什么不该与她结婚呢?就因为那个凶悍、女人怀有刻骨的憎恨,或者因为一个在公众心目中的老暴君形象?就因为这两个原因让我发动大家四处寻人,去强迫那只小鸟回到笼子里去? 虽然我已经受命,但是我看自己不配担任这个基布兹书记。让他们请我的好友斯塔奇尼克来干。或者让耶什克来干。或者以民众的要求把约里克请回来。无论如何,让我来干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大错特错。 晚上七点钟,我设法安排人通宵电话值班。埃特纳、阿扎赖亚、耶什克和尤迪同意每人值三小时班,直到清晨七点钟,那时我会回到办公室来决定下一步做什么。八点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沐浴,吃药。九点十五分,来了电话催我回办公室。迈阿密的电话最终接通了。 “是的,我是托洛茨基的私人助手。他现在不在市里。很抱歉,我现在没法跟他联系。要不要帮你留言?” 我精心地编了一段话。说我是从以色列打的长途。我是格莱诺特基布兹的代理书记。有一个名叫约拿单·利夫希茨的年轻人可能会跟托洛茨基先生联系。也许他已经跟他联系上了。那个年轻人是他的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如果托洛茨基先生听到有关他的消息,请他马上跟我们联系。为此我们将感激不尽。 我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习以为常的寂寞像一位忠贞的妻子一样守候在那里。请坐下,斯鲁利克。你今天辛苦了,对吗?来,让我们点上煤气炉,烧水沏茶。在睡袍外面再披上你那件漂亮的旧套衫。让勃拉姆斯给我们奏一曲。打开台灯。我们不无感伤地写下了这篇报告。 这篇日记写得很长。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明天不会比今天轻松。我将洗漱洗漱,躺下读一会书,直到睡着了为止。拼命背了一些鸟类学方面的知识。我一直在用德语、英语、希伯来语学习有关鸟的知识,这是一门我对它几乎一无所知的学问。晚安,不知明天会带给我们什么。 1966年3月3日,星期四,下午四点三十分。 没有消息。约拿单也没有出现。 电话是通宵值班。丘卜卡打来过电话。说他今天会找个时间来看我。 约里克感到很不舒服。医生来给他打了一针,建议他住院治疗,至少住院做一次彻底体检。约里克大发雷霆,用拳头猛击桌子,把所有的人轰出了房间。 我的工作职位给了我勇气去他那里,尽管别人都一一败退下来。他正襟危坐在椅子里,手里拿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老练地观察着,比较烟的两端。 “斯鲁利克,”他说道,“我不喜欢现在这种样子。” “你不该抽烟,”我回答道,“你应该听听医生的话。” “免谈此事,”他平静地说道,“我不会在听到消息之前挪动一步。” “也许我们犯了一个错误,”我迟疑了一下说道,“也许我们应该请警察来帮忙。” 他停顿了一会儿,考虑如何回答我的问题,脸上霎时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 “警察,”他终于说道,挑起他左眼的眉毛,“意味着新闻,新闻就意味着丑闻。这孩子自尊心很强。伤了他的自尊就是断了他的退路。不,我反对让警察介入,还是耐心等待吧。斯鲁利克?” “我在呢。” “你的意见呢?” “我认为我们该那样做。立即行动。” “嗯?” “我认为我们该向警察报告。片刻不等。” “去吧!”约里克说道,猛抽了一口那没点燃的烟,“你是书记,你有权犯错误。你对哈瓦说了些什么?” “有关什么?” “有关阿扎赖亚。再顺便说一下,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我听说他通宵未睡。哈瓦从来不问我有关阿扎赖亚的事。丽蒙娜也是这样。就我所知,她今天去洗衣房上班了。” “明天是星期五,对吗?” “是的。” “你为什么不换到明天去向警察报告呢?今天别去了,到明天再说吧。我相信过了四十八小时之后才可报案追查失踪人员。托洛茨基那里还没有消息吗?” “还没有。” “肯定不会有。我从来没想过会有。我想跟你说一说我心中的疑虑。你得保证不对外人透露一言一语。清楚吗?” 我一声不吭。 “哈瓦是这场混乱的幕后人物。跟那个托洛茨基合谋。我不再细说了。这是她对我报复的方式。” “约里克,”我说,“相信我,虽然一碰到感情问题我就一窍不通,但我觉得这种说法不甚合情理。” “斯鲁利克,你根本不是一个天才,但你还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典范。请你忘掉我刚才说的话。统统忘掉。你要喝点茶吗?还是来一点白兰地?都不要?” 我道了声谢谢,再次敦促他听医生的话去住院治病。 他像一个老色鬼,突然诡秘地向我瞟了一眼,脸上带着淫笑。“到星期日,约尼如果还不露面,我就亲自把他找回来。去他妈的医生!听我说,斯鲁利克,我要对你说的话,绝不要带出这间屋子。星期天我就飞往那里。我已经订了票。把他弄回来。他们打消不了我的主意。不要企图说服我。” “不过我不懂,”我说道,“你星期天飞到哪里去?” “说你不是天才,这是一个委婉说法。我说白了吧!我要去美国。独自一人去。不告诉哈瓦和其他任何人。” “但是约里克,你说这些话不是当真的吧?” “不,我是当真的。我说了算。不要讨论我的健康问题,也不要争论,毫无意义。我希望大家都不要管我,斯鲁利克,牢牢闭上你的嘴。” 午饭后,我回到我住的房里。我好像患上了流感。我穿着长内衣裤倒在被窝里,在录音机里放上一盘巴赫赋格曲带子。在日记里又写了几页。星期六晚上,我将正式当选基布兹书记,除非我有胆量主动宣布放弃候选人资格。我这人从来做事不够果断,难免大家对我有些看法。只能等着瞧吧!说不定在这件事上唯有我头脑清醒些呢!他们那一伙人——父亲、儿子、母亲、阿扎赖亚,甚至我疼爱的丽蒙娜,更不要说斯塔奇尼克了——都有点怪。说真的,我绝不是一个天才。今天上午我两次拿起办公室的电话想跟警察局通话,有一次甚至还拨了号,但是我两次都改变了主意。我终于决定拖到明天再说。 与此同时,我读到唐纳德·格里芬著的《鸟类的迁徙》一书中一段耐人寻味的话,我从中摘录如下几行: 多种鸟类在早春便开始了迁徙,此时那里的气候仍然与它们躲藏过冬地区的气候很不同。譬如在热带岛屿上过冬的那些鸟,尽管那里的气候条件非常稳定,也必须在某一天离开,如果它们要在遥远的北方度过短促的夏天的话。 还有这么一段话: 那么,是什么东西告诉南美热带雨林中的鸟类飞往北方的时刻到了,如果它们想赶在春天冰雪融化时到达加拿大的北极地带呢? 尽管看起来有些荒诞不经,我还是把这几行抄录了下来,因为我想,如果像约里克这样了不起的人都会相信那些异想天开的假设,我为什么不该试验一下自己的预测能力呢?尽管我的预感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差不多在一个半小时之前,也就是两点二十分左右,我躺在床上正在读格里芬的书,突然有人敲门。还未等我应声,门就给冲开了。进来的是哈瓦。她说她要跟我正式谈一谈。马上开始,刻不容缓。 她看到我穿着长内衣裤,颈上裹着一条旧羊毛围巾,看上去像是流落街头的难民,但这一切并不使她感到有一点慌乱,或者使她感到至少要道声抱歉。她忿忿然穿过我的房间,一屁股坐在我乱糟糟的床上。我飞快地跑进卫生间,锁上门,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再走出来。 她显然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头发梳成辫子盘在头上成一圈。她身上有一种波兰人的严峻。她总是撅着的嘴唇上稀稀拉拉长着几根粗黑的汗毛。她一身正气,但是又以宽容为怀,对于其他人可鄙的弱点一概容忍。 我问她,我该怎么帮忙。她说,她会设法控制好自己。她甚至不会告诉我她心里想的东西。她要求我的就是立即行动。要是我不想让就要发生在约里克身上的事折磨我一辈子的话,我最好今天就把那只从阴沟里钻出来的耗子撵出去。现在,约里克的情况比我想的要糟糕得多,多耽误一小时就好比在她的背上和约里克虚弱的心脏上多插一把刀。这倒不仅仅是因为怕这事张扬开来——唉,那些狗头狗脑的新闻记者随时都会来到——而且因为,约尼回来时绝不应该发现那个臭小子在这里。我还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吗?我和别人一样,是个笨蛋?那个小狗屎此刻正高高兴兴地住在约尼的房间里,甚至睡在他的床上呢。谁会受得了这种令人恶心的情景?丛林里的野人都受不了。而我还是基布兹的书记呢!得了,这种事是经常会发生的,小人穿大鞋,寸步难行。不过,没有关系。我愿意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本息全付,赔偿我使约尼遭受的一切与在约里克身上发生的一切。我要么叫那个家伙远走高飞,以弥补我造成的部分损害,要么我从此对她不予理睬。今天就干!对了,医生已讲明他怕这次是心脏的问题。她要我知道,她对我的伎俩看得一清二楚。至少我可以不要充当村里的大圣人。因为她从来没有看错过一个人。她又说,她希望我不要期待她相信我已经尽了一切努力跟美国取得联系。我就像一个乡绅一样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一个下午,简直是魔鬼!此时,她起身,对着我呆立不动,屏声息气,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不回击她的敌人。 “哈瓦,”我说道,“你这样不公平。” “把他从这里撵出去!”她劈头一句,两眼闪闪发光,“立即就办!” 她带着一点被冒犯的神情,打了个手势,转身走了。 “对不起,”我说道,“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吧。我保证去跟丽蒙娜和那年轻人谈一谈。我认为他是可以劝说的,他会回到理发室去的。但是,首先,我们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约尼身上。有理由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我郑重向你保证,一旦他安全回来,我会召开一次家庭生活委员会会议。如果会上决定采取那个行动,我一定毫不犹豫这样做。哈瓦,听我的吧,求你了!” “我不要活了,让我死……”她突然尖声大喊大叫,就像一个惯坏的孩子在受辱后撒野,“斯鲁利克,我不想活了。” “哈瓦,”我说,“镇静一点。你知道,我们大伙都支持你,整个基布兹也都支持你。相信我,我会一如既往,尽我的最大努力帮助你。” “我知道,”她边抽泣边说,把自己的脸埋在一块白手绢里,“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吓昏了头,完全失去了理智,成了一个可怕的老妖婆。斯鲁利克,我希望你原谅我,虽然我对你这般无理放肆,早已无权请求宽恕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只想一死了之。请你给我一杯水,好吗?” 她喝了水后又说道:“斯鲁利克,把事情的真相全告诉我。我像铁钉一样坚强,挺得住。告诉我你的想法。约拿单还活着吗?活着,还是死了?” “活着,”我平静地说道,带着一种莫名的坚定,“他活着,而且身体很好。他最近心情不好,只是想走开一下,独自一个人待一阵子。我自己也时常想这样做。你不是也有这种想法吗?我们大家都有。” 她对着我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在这个大疯人院里,只有你一个人还有人情味。你相信好了,我绝不会忘记你的,我会记得,在那些刽子手中还有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而我却像一头野兽一样攻击他,用最难听的话骂他。” “哈瓦,”我说,“如果你不生气的话,我想对你说,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这世上痛苦够多的了。让我们一起努力保持镇静。” “我发誓,”她说道,活像一个受到安抚的孩子一样,“从今以后,你要我干什么,我一定照办。我马上回家,好好休息。你真是我的好天使。但是我仍然认为,他不应该再住在约尼的家里,睡在他的床上。这太不像话了。” “你说得不错,”我说道,“我想你是对的。但是有理由相信,他迟早会搬回他的老住所去的。等着瞧吧,我们会明白一切的。对了,哈瓦,约里克要是感到不舒服的话,请马上告诉我。要想方设法使他听从医生的吩咐。” “不过,我是不会再跟他讲话了。他是一个杀人犯,斯鲁利克。你要我投入一个杀人犯的怀抱吗?” 哈瓦一走,我马上去舀了半罐酸奶,吃了一片阿司匹林。我披上外套,去找阿扎赖亚·吉特林。我发现他坐在电话交换台旁。他仍然心乱意烦、坐立不安,因此在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后便起床跑回工作岗位来了。 我走进去时,他吓得缩成一团,然后赶紧递给我一支香烟——实际上,一整包烟,因为他口袋里还有一包。我不得不提醒他我不抽烟。 “斯鲁利克同志,十分抱歉。香烟是最令人憎恨的毒药了。请你原谅。‘斯蒂凡给阿廖沙他最珍贵的宝石;阿廖沙勃然大怒,打断了斯蒂凡的背脊。’实际上,在俄语里,斯蒂凡给阿廖沙的是一把银匙子,但是我把它改成宝石是为了押韵。斯鲁利克,我自感惭愧,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约拿单是我在世上唯一的朋友,他的出走——我意思是他的这次远行——跟我没有丝毫关系。不管你们大家现在怎么想,都与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斯鲁利克同志,我要你知道,是约拿单邀请我住进他家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甚至可以在下次基布兹大会上公开宣布。他需要有个人在他家里。他甚至一一指给我看他的工具放在哪里,这样我可以随时顶替他,就像你顶替约里克一样。常言道,糟糕的类比是最为尴尬的事,但是你们大家正在犯那个斯宾诺莎称为颠倒因果的错误。约尼决定出走,并非因为我搬进去了。实际上,是他要我搬进去的,因为他早已决定出走了。这是一个把结果错作为原因的典型例子。斯鲁利克同志,你是不是斯宾诺莎的崇拜者?” “不错,我是。”我说道,“不过,把斯宾诺莎留到清闲的时候再聊。现在我倒想问你一个问题,或者说请你帮个忙。” “说吧,斯鲁利克同志。照直说吧!你的愿望就是对我的命令。” “阿扎赖亚,为了免去某些人的心病,你同意不同意先搬回理发室去住,让风头过去后再说?” 他绿色的眼睛里闪起狡黠的亮光,很快又消失了。“不过,现在她是我的女人了。不是他的了。我是说在原则上是这样。” “阿扎赖亚,我请你帮个忙。只是眼下一时的。我相信你一定知道约里克的健康状况。” “你是不是想说我对这个也要负责?” “不,不完全是那样,也许要负部分责任。” “为约里克?”阿扎赖亚带着冷笑说道,好像一个囚犯把一付手铐套在监狱看守的手腕上,“斯鲁利克同志,听我说,我有消息告诉你。十分钟前约里克亲自给我送来一封信,要我今晚去跟他聊一会儿。还要我带上吉他。耶什克甚至对我说要喝酒,喝它个瓶底朝天。再说,斯鲁利克同志,唯一公平的做法是去问约尼本人,我是不是必须离开他的家。既然这不可能做到,那为什么不问一下丽蒙娜呢?你会大吃一惊的。依我看,你有一切理由要我离开基布兹,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叫我走。下命令吧!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叫我离开我的女人。这是违法的。” 我又一次想把昨天和前天的东西整理成记录,无疑明天也要这样做。有一件事我不理解。它对我来说简直是一部天书。现在已是十点了。埃特纳在总机值班。阿扎赖亚和丽蒙娜已经去探望约里克了。也许阿扎赖亚在那里正朗读什么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约尼仍然杳无音讯。明天我们将报告警察,请丘卜卡和他的侦察员们出动寻找那位出走的浪子。 哈瓦·利夫希茨现在跟我在一起。她给我俩沏了茶,还给我带来了一些蜂蜜润润喉咙。她坐在我的床上,听着音乐。又是勃拉姆斯。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事了:在这种时刻,一个女人待在我的房里。我要从格里芬的书里引下这么一段话: 所以,在一次长距离的飞翔中,体内大量的脂肪被消耗掉,正如在冬天的寒夜里,一只小鸟要消耗它体内的脂肪组织来维持体温,坚持到天亮。 意义?今晚够了。我先写到这里。 1966年3月4日,星期五。 已是傍晚,又是雨天。似乎只有一小部分人去食堂听讲座,讨论也门民歌。约拿单仍然一点消息也没有。今天上午警察局狠狠地把我训斥了一顿,说我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才跟他们联系。他们已经立案处理这事了,不过还没有什么可报告的。丘卜卡也在场。他仔细听我讲述,跟尤迪·谢奴尔喝了两杯清咖啡,说了最多不超过十个字,不作任何承诺便走了。今天下午我们收到一份来自迈阿密的电报。托洛茨基先生打算尽快过来,甚至说在下星期前赶到。 我跟丽蒙娜也做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谈话。我问她,约拿单安然无恙回家后,阿扎赖亚他一个人过日子会不会过得更好些,她回答说:“我有地方容得下他们两个人。他俩都爱我,我也爱他俩。”她是否知道可能的后果?她莞尔一笑道:“后果?” 我茫然不知所措。也许这是因为她太美了,或者就因为我这个人不适合这份工作。譬如说,我没有这个勇气今天就去上门看望约里克。有人告诉我,医生发现他今天稍有好转,还说阿扎赖亚在他那里待了很长时间。弹奏吉他,谈论哲学,议论政治,天知道还干了其他什么事。当然我是不知道的。难道去打听人家在干些什么也是我的工作吗? 再者,我病了,发高烧,打寒颤,咳嗽,耳鸣。我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像在翻腾。哈瓦一直在照料我,坚持要我躺下休息。“让那个讨厌的斯塔奇尼克顶替你跑上几天吧,这对他不会有什么害处的。”星期天托洛茨基要来了,或者星期一到,或者不来了。 今晚,我决定让艾希科尔总理知道约里克的儿子失踪了,踪影全无;我们大家都对他十分担心。我写到这里只好停下来了,因为我脑子里已开始出现幻觉。每当我闭上眼睛,我就会看到约拿单陷于危险之中的可怕景象。我们却无能为力。 星期六,午夜十二点。 没有接到约拿单的一句话,警察局和那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丘卜卡也没有来一句话。傍晚时,总理跟约里克通了电话,表示会尽力帮忙。 我卧床一天,体温达到华氏一百零四度,全身到处酸痛。今晚,基布兹全体大会缺席选举,由我担任新的书记。斯塔奇尼克捎来了这个消息,并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人们怎么夸奖我,把我捧上九重天。几乎获全票通过。 哈瓦一声不吭。她听说了从迈阿密发来的电报,约里克也听说了,但他们都闭口不提此事。我认为他们昨天以来相互之间还没有说过话。斯塔奇尼克告诉我丽蒙娜和年轻的阿扎赖亚·吉特林对约里克照料得十分周到。哈瓦通宵就陪伴着我。我的白衣天使佛罗伦萨·南丁格尔[2]。我困极了。在我心目中,我不断看到约拿单在四处流浪,不过我有某种预感,他一切都很好。我不知道什么东西使我如此自信。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她,丽蒙娜可能怀孕了,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是孩子的父亲。我把钢笔搁在这一页纸上,停了下来。我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作为基布兹的书记,我不可能犯更大的错误了!我又发烧了。也许我今晚不该再写这份报告了。我不信任自己。一切看上去都如此复杂。 第十三章 但是,乍得的魔力究竟是什么?也许只不过是在这个明亮可爱的冬日里,坐在比尔谢巴某条街上的一间咖啡店里,满不在乎地消磨掉几个小时,反正有的是时间。要一瓶苏打水、一份鸡蛋三明治和一份奶酪三明治。再来一杯土耳其咖啡。再来一瓶苏打水。把你的东西全放在桌子底下,你的腿旁。你的那只旧挎包。你的枪。你刚从军营小卖部买回来的水壶。还有你偷来的那只睡袋,它当初躺在大街拐角处一辆军用卡车旁的一个土堆上,你不假思索就把它偷来了。多一个少一个睡袋对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没有它总能对付。你没有它就够呛了。 你就坐在那里,双腿伸直,看着门口进进出出的顾客,那扇门几乎没有关上过。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想。像蒂亚一样。在这地方,你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虽然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像你。一个个都是疲惫不堪、蓬头垢面。有的身穿沙漠服装,脚登军靴;有的身穿作战服,脚裹绑腿布。有穿卡其布军服的士兵,也有穿卡其布衣服的农民,有采石工、筑路工、勘察人员、搭车人。他们的眼睛因为沙尘感染而发红,脸上和头发上都蒙上了一层尘土。几乎人人都有枪。他们所有的人,包括你本人在内,同属一个部落,都是长期缺乏睡眠的人。 多么轻松自在!你一生中第一次没有人监视。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别人雷达屏幕上的一个亮点,因为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从你出生的那一天到今天上午,你生命的每一分钟都是事先确定好了的,但是现在全都结束了。再没有作息时间表。再没有开始时间。再没有集合时刻。轻松自由,无拘无束。不过有一点困倦。 一股懒洋洋的沙漠感像酒一样缓缓地流进你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你内心深处不时地荡漾着微笑。我震动了他们。我成功了。没有人来对我说我可以做什么,我不可以做什么。我要走,就可以走。我要留,就可以留。我要把他们撂倒,我可以扫上一梭子,然后永远消失在茫茫的大沙漠里,它离这里只有三百码远。这就是乍得的魔力,它还刚刚开始。 一个贝都因人站在柜台旁。他身子瘦弱,一身皮包骨,皮肤黝黑,穿着一件条纹的大袍,外面还套了一件皱巴巴的西装。他又长又黑的手指像爬行的蜥蜴那样在蠕动。他用柔和的嗓音操着希伯来语要了一包廉价的香烟。柜台里的伙计显然是他的朋友,他把一包烟放在爬满苍蝇、腻乎乎的柜台上。伙计看上去像个好激动的犹太人,说话带有罗马尼亚口音,穿着一件蹩脚的衬衣,下面围着一条格子布做的围裙。他给了他一包火柴,并说道:“Nu,vus hert zach,ya Ouda?Keif el hal?[3]”他微笑着,嘴里的一颗金牙在闪闪发光。“你最近可好?” 贝都因人掂量了一下他的话,仿佛在考虑如何把问题答得既符合事实,又不失礼貌。最后他谦和地说道:“一切都顺利,感谢上帝。” “你的高粱也不错吧?”伙计问道,听上去有点失望的样子,“他们没收了你的高粱,你觉得你最后会拿回来吗?” 贝都因人全神贯注地在那包烟上切开一个长方形小口子,其大小正好可以从那里取出一支香烟来。然后他用一只僵硬的手指轻轻弹击烟盒的底部,一支香烟像一根枪管一样当着伙计的目光蹦了出来。“你说要回那些高粱?也许行,也许不行。请你自己拿烟。戈特西尔夫先生。T 'fadal[4]。抽支烟。” 开始时,那个柜台伙计用一种难以描写的犹太人特有的姿势婉言谢绝。怎么,要我抽一支那种烟?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做出第二个姿势。好吧!如果非得抽,我就抽吧!他接过递来的香烟,道了声谢谢,把烟支在耳朵上。他拉下蒸馏咖啡机上的把手,注满一塑料杯咖啡,推到柜台对面,引起了攒聚在台面上的苍蝇的一阵骚动。“Efsher you’ll tishrab,ya Ouda?[5]来点咖啡怎么样?为什么咱俩不坐上几分钟,把你高粱的gantse mayse[6]跟我说一说,说不准我见到艾尔巴兹少校时还能替你美言几句呢!” 他俩便走到离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一边抽烟一边促膝交谈。罗马尼亚人把声音压得很低。约拿单手里忙个不停地把一张餐巾纸叠成一条独木舟的形状,此时他用手指一弹,将独木舟射到桌子对面,正好击中一只盐瓶。赞美上帝,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们一切顺当。 一客车犹太裔美国游客熙熙攘攘地拥进了咖啡店。虽然他们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但他们的举止却像一群小学生在老师刚离开教室后的表现。他们头上都戴着用蓝色棉布做的钟形以色列帽子,这些帽子显然是刚从储藏室里取出来的。帽子的前面、后面用英文和希伯来文写着一行字:以色列——犹太人的庇护地——建国十周年纪念。 他们迫切需要喝冷饮或上洗手间,因此有的人便俯在柜台上,用意第绪语跟那个罗马尼亚人逗趣说笑,有的人则在桌子间穿来穿去,从衣衫褴褛的士兵、矿工、农民和卡车司机旁边擦身挤过去。他们都在尽情享受,大嚼烤羊肉、烤鸡腿、小面包、法式炸土豆条,以及一碟碟芝麻沙司,边吃边喝着美国的可乐或当地产的饮料。不时有人在桌上猛敲盐瓶,震通被堵塞了的瓶口上的细孔。有的时候,从屋角会爆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 约拿单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他注意到那个做柜台服务员的贝都因人朋友脚上穿的是一双用汽车轮胎做的凉鞋,用绳子系住。他的皮带上挂着一把弯弯的匕首,插在一个装饰考究的银鞘里。他脸上的皮肤紧绷在他高高的似乎用燧石刻凿出来的颧骨上。他黑黑的手上蒙着一层从沙漠带来的细沙,其中一只手上还戴着一枚亮闪闪的金戒指。他的胡须修剪得很漂亮,但他没有戴帽子的头上那缠结的头发看上去像是用廉价的食用油洗过似的,约拿单甚至想,或许是用骆驼的尿洗过的。谁也说不准。他这时站立在那里,背对着柜台,睁得像圆珠子一样的眼睛盯着入口处,瞧下一个进来的是谁。老兄,留神尤迪。那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要把你弄成一个稻草人,让你吓跑他园子里的鸟,并成为基布兹的话柄。忘了你的高粱吧! 约拿单很想抽支烟,便在口袋里摸索,没有找到,于是走向柜台。他站在那里,拼命地抓痒,这是他不知所措时的习惯。但是,他的眼睛一分一秒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行李。在这样的地方,东西只要不是钉死在地板上,就会自己跑掉的。 “是的,小战士。还要别的什么吗?”戈特西尔夫先生忙着在他那个腻乎乎的柜台上摞硬币,顾不上抬头瞧他。在他身后有一个架子,上面摆满了装有糖果、橄榄和泡菜的瓶瓶罐罐,还放着一张女人的照片,那女人看上去长得结实粗犷,衣服的前胸开得很低,却毫无品位。泪珠形状的珠子项链从她的喉部下坠,消失在她的乳沟里。她膝盖上抱着一个小孩。小孩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在头中央分开,戴着眼镜,穿着一身三件套的西装,打着领带,胸前的口袋里还插着一块手绢。在照片的一个底角斜缠着一条致哀的黑缎带。照片镶嵌在一个很俗气的用假珍珠母做的相框里。为什么别人的悲伤常常像是肥皂剧,而我们自己的痛苦却使我们刻骨铭心呢?为什么不管你往哪里看,到处都是苦难?甚至在这个可悲的破地方也如此!也许逃跑只是虚晃一枪,无济于事。也许我父亲和老一辈人终究是对的。也许我应该立即回家,从今以后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向苦难开战”的事业。 “好,小战士,还要别的什么?” 约拿单迟疑了一下。“对了,”他低声说道,“你能给我几块口香糖吗?我想我也要一杯咖啡。” 他把买的东西拿回桌上,仿佛他这次对柜台的“出击”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不过,没有关系。一切进展顺利。他们爱怎么找他就怎么找吧。全体出动。带上警察、边防哨兵,以及他们的警犬。为什么他们不该这么做呢?要是我被杀了,让他们搜遍所有的干河吧!让他们寻找我的尸体吧!为什么不来找?我已经离他们十万八千里。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因为我正走向那个一直在等待我的地方。 两个军官走进咖啡馆,在附近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我认识他们吗?谁他妈能记得整个军队里的每一张脸?也许是在某一次国际象棋的巡回比赛中,或者是在基布兹机械课上?这里的每一个人看上去就像那里的另一个人。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低下你的头,闭上你的嘴,喝完咖啡立即走开。该死的!我忘了告诉他们要留神那个靠近门廊的电源插座,它已经开裂了,弄不好要触电的。我连一张条子也没有留。 两个军官中的一个——约拿单猜想是一个基布兹的成员——长着一张漂亮的娃娃脸,胖乎乎的棕色脸庞,古典式的鼻子,天使般的眼睛。他身穿一件打着补丁的陆军外套,脚上是一双胶底运动鞋,没有穿袜子。笑的时候露出一口乳白色的牙齿,似乎对自己的美貌一清二楚。他在对他的同伴说:“他们两个想干掉我,唉,那个锡科和他的艾维盖伊尔。一听到她说她要离开他,并把我和她的全部真实情况告诉他时,他便出走了。估计那时至少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因为她刚从我那里回去,而且外面冷得厉害,浓雾,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立即起床,直接跑到干河去了……” “罗恩,我们已听说这事了,我们已经听过上百遍了。”另一个军官打断了他,把一只毛茸茸、长满雀斑的手放在罗恩的肩上。 锡科在发现艾维盖伊尔决定离开他时,深更半夜跑到干河去干什么?那么她又为什么要离开他呢?罗恩的朋友听过上百遍的是什么事情?约拿单累了,不想追究。此外,声音太闹,一辆看上去更像铁路货车的多轮大卡车正在艰难地摆弄来摆弄去,驶进一条狭窄的小街。 卡车拐弯拐得太急了,巨大的轮子擦到了路缘,车身的一边碰烂了挂在一根绿色金属柱子上的公用垃圾箱。气闸又发出哗的一声吼叫。围观的人愈来愈多,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出主意。有的训斥,有的嘲笑,但是那个高高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对一切都不予理会。卡车拼命想开进小街,把一块交通标志牌连根撞倒,还像一头发情的公牛一样刮到了一堵墙。建筑物受到了损坏,墙里填的沙石像瀑布一般倾泻下来。这个时候,或者差不多这前后,司机才开始往后撤。他摆弄了一下变速杆,狠拽方向盘,仿佛是在拉住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的缰绳。突然这个怪物摇摇晃晃往后退。围观的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卡车的后部与街对面一家面食店的橱窗门之间只有一条头发丝般粗细的缝。司机再一次握紧方向盘,喘着大气,往相反的方向死劲捏。他紧紧抓住方向盘不放,以防它脱手;他又操纵变速杆,直至他最终使卡车挂上了挡。野兽往前晃了几步便不动了,车子的前后两头都顶住了墙。 愈来愈多的围观者在卡车周围攒动,谩骂司机或脚踢卡车的轮胎,各抒己见,各献智慧、灵感、对策和妙计。最后,正当被堵住的一长队汽车响起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时,有一个旁观者坚决地走出人群,自告奋勇,不畏艰难,意欲一试。这位英雄看上去像一个牛仔,他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在咖啡馆里跟那个娃娃脸军官坐在一起的军官。他四肢发达,嗓音粗犷,皮肤晒得又黑又亮。他拉住门把跃到卡车边上,与司机肩并肩,然后强行进入了驾驶舱。他占住位置后,平静地把头探出窗子,打量了一下车下的战场。他看上去活像头水牛。约拿单心里这样想,并暗暗一笑。他对这事满不在乎。 现在什么时候了?他的表早已停了,根据光线来判断,一定接近中午了。这时,一个身材高大、容貌端丽、皮肤晒成棕黄色的女人正巧走进咖啡馆,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她的手指上缀着好几枚戒指。她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柜台上的那个罗马尼亚人小跑过来,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放上一杯茶、一把小茶匙、一罐糖和一只放了一片柠檬的小碟子。“戈特西尔夫先生,”那女人笑了笑,低声说道,声音有点沙哑,“戈特西尔夫先生,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你脸色太难看了。我祈求上帝你不要生病。” “只是患了‘厌生症’,”柜台伙计开了个玩笑,“这个病我们百分之百的人都要患,都要死于它。杰奎琳,你想吃点什么?” 那女人摇了摇头。她把注意力从戈特西尔夫身上移开,因为她觉察到约拿单在注视着她,决定也报以几瞥,投去带有几分戏谑的斜视,似乎对他说:好吧,先生,现在轮到你了,让我看看你能干什么。 在这段时间里,顾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他们个个饱经风霜,人人狂饮滥吃,狼吞虎咽,大声喧哗,粗声粗气。这里是你独自一人待着的最好的地方。你的表停了,身子又感到有点困倦,这是好事一桩。现在是一点钟?两点钟?两点半?那有什么关系?从现在起,所有的钟点都一模一样,没有差别。 外面的喧闹停了下来。卡车的驾驶舱与后面的拖车对成直角。一个全身汗水淋漓的警察像蟋蟀一样蹦来跳去,在设法疏导交通,而水牛上尉与卡车司机坐在精疲力竭的引擎边上抽烟,像两个共同惨遭失败的战友。显然,他们没有相互责备,而是在怪老天爷不够友好。现在他们已无能为力,只能耐心等待。另外,他们都相信,有一天这里一定会造一条公路。这些妨碍交通的土耳其式的老房子将统统被运往沙特阿拉伯。在那之前,着急有什么用? 第十四章 约拿单站起身去付账,跟那个柜台伙计说了几句话,然后强迫自己对那个漂亮女人说了句“再见,宝贝”。不过他说的时候,是面对地板一笑了之的。一切按计划进行。茫茫的大沙漠在等待着他。他把行装背在肩上,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咖啡馆。他真的是那么累吗?实际上并非很累,恰恰相反——歇多了,身体发软,仿佛他一觉睡了整整二十个小时。啊,他在熟睡中蹉跎年华,现在才如梦初醒。肯定有一句俄罗斯谚语是这么说的。他妈的是什么呢?那不是我的过错[7]。 在城边的一个军车候车棚里,约拿单感到扑面吹来的是一股汗水、香烟、擦枪油和干尿的臭味。有人在棚子的石棉板墙上刻画了两条肥胖的叉开的大腿,在大腿中间悬挂着一只男子的阳具,样子像一支炮筒,不过上面有一只睁开的眼睛,一滴眼泪从中落下。在它的上面艺术家书写着这么几个字:壮阳滋阴。 约拿单是唯一在那里候车的人。他决定把这幅画的题字改一下。他起初想用弹夹锐利的尖角在阳具上写“操遍天下”。然后又想在整个画面上书写“我的过错”或“正义万岁”几个大字。最后,他得意地划去“壮阳滋阴”,改成“一蹶不振”。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两个衣冠不整的后备役军人开了一辆破旧的指挥车在他前面停了下来,其中的一个穿着厚厚的陆军大衣,另一个把头和肩全蒙在一条灰色的毯子里。约拿单不说一句话便爬到车子的后座,把他的行李放在与之相仿的一堆行李上,拉起风衣,舒舒服服地蜷在一摞油腻腻的防水帆布上。他们的车子一开出,不断加快的速度使他血管里的血液也怦怦作响。他眯起眼睛来挡住风,并吞下一股股尖利的寒风,直透肺腑。从路面上蹦起的沙粒、石子击打着他的脸。他攥着那个弹夹,他曾用它修改候车棚里的那幅淫秽画的说明文字。 车子开出比尔谢巴很长一段时间后,沙漠边上冒出了一块块贝都因人种的麦田,好像柔软的小山丘被一支画笔涂上了颜色,一直蜿蜒到他流泪的眼睛望不到的地方——一抹清淡柔和的绿色,被风吹拂得此起彼伏,各处还点缀着积蓄雨水的池塘,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绿色在伸向浅蓝色的地平线处渐渐变淡,在那里,天空的颜色和谷物的颜色似乎达成了一个暂时的妥协。一个美满的和解。 在远方,在天幕缓缓降落处,天地合一,那里有着这世间的爱。那里万事如意,相安无事。天下安澜。 在他和那个地方之间,滚滚不绝的波澜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汹涌澎湃。田野紧连着田野。平坦的土地被低缓的山丘围住,平坦的土地为点点滴滴的亮光所点缀,它们一直延伸到世界的边缘,只有一条路像一支黑箭穿越其间,也只有汽车马达的吼声回荡其间。这是生活。这是世界。这是我。这是爱。安安静静地等待吧,你一定会得到它。继续好好休息,一切都会给你的。一切都在等待,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魔力就要开始了。 用那双有点斜视的眼睛观看处处都散落着的凄楚的生活迹象。一些羊皮帐篷像黑色的污点一般星星点点洒落在闪闪发光的黄沙画布上。一只在慢慢碎裂的汽车轮胎被遗弃在漫漫的荒野上。一只弹痕累累的油桶在冬日的阳光下锈落腐蚀。有时候清澈纯洁的沙漠空气被死骆驼或死毛驴的臭气所破坏,有时又被烟味、汽油味和润滑油味所破坏。然而,过一会儿它便恢复了原来的清新。 同时,这里又处处散落着驻有军队的迹象。在远处的一个小山顶上矗立着一根孤单单的天线。一辆小卡车的底盘躺卧在路边。远处有三四辆吉普车从南边开过来,引擎盖上焊了个支架,上面架着机关枪。尽管此时约拿单口唇干裂、喉咙发烧、眼睛不断淌水,但他感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当太阳渐渐下落时,大地上映出一道道深长的阴影,仿佛开裂成一道道万丈深渊,沙漠渐渐隐退不见了。田里的麦子变得稀稀拉拉,到最后只留下一小片一小片枯槁的麦田。偶尔有一小块大麦田混杂在中间,仿佛是在没有树木的原野上的零星灌木丛。小山上,黄褐色的沙砾斜坡急剧地转向东边。在路的一个高坡上,约拿单看到了以东山笼罩在蓝色烟霭中的峰峦,它们像一伙从某个遥远星球上来的巨人,走迷了路,最后落脚在这个地方,对着饱饮阳光的死海挤眉弄眼。约拿单在思忖:这些巨人在夜里能不能从现在的高度继续上升,伸臂举手去触摸苍穹最遥远的星星?约拿单差不多对它们微微眨了眨眼,并对它们毫不经意地挥了挥手。嘿,你们等着我吧! 他回想起他父亲如何厌恶沙漠。一提到沙漠,约里克就面露不悦,似乎沙漠是一个肮脏的字眼。它常常使他滔滔不绝地大谈他驯服沙漠的宏伟纲领。沙漠是一个耻辱的标志、不平等的印记、以色列地图上的污点、邪恶的象征和冤家宿敌。这个敌人必须用一支携带拖拉机、灌溉管道、化肥包的军队来制服,直到最贫瘠、最恶劣的沙漠也长出禾苗。沙漠将像玫瑰花一般含笑吐艳,欢庆歌唱,因为荒原将冒出滚滚泉水,不毛之地将溪渠纵横。犹太水利工程师将把龟裂的土地变成布满泉水的沃土,把干枯的土地变成绿洲。来吧,同志们,让我们用绿色的火焰点燃这块土地! 坐在方向盘旁边的那个士兵,从蒙着头的毯子下面大声喊道:“喂,老弟,去哪儿?” “南边。” “把你带到艾因哈斯卜那里怎样?” “挺好。” 然后,又沉默不语,只听见呼呼的风声。 喂,你好,沙漠!我对你了如指掌。我知道你红色的峭壁和黑色的峭壁。我知道你布满岩石的干涸的河口与河床。你的岩石和你积蓄雨水用的隐而不露的坑塘与窟窿。从我童年时代起,人们一直对我说我是一个多好的人呀!我一生就为要成为那样一个好人而焦虑不安。但是从现在起,一切都变了。从现在起,我将真正成为一个好人。首先,我已把我的妻子交给了一个移居到这里来的小伙子。愿他和她在一起时快乐无比,从此结束所有烦恼。我已解决了缠绕我父母二十年的难题,因为今天早晨他们起床时,这个问题就已不存在了。深深祝福他们。我把一个崭新的丈夫放在盘子里,端给丽蒙娜。他将成为她哺育和抚养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乖孩子。我把蒂亚也留给了他们。还有我的床,以及我用橄榄木雕刻的棋台。你看我现在多好!而且一贯如此。因为这是我的责任,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好人,直至苦难终止。斯鲁利克有一次对我说,现在世界上痛苦已经够多了,我们的责任是不要再引发更多的痛苦。我对他说,咳,那为什么你不打住那些犹太人的胡说八道?说的都是些蠢话。 艾希科尔,我的父亲和斯鲁利克,还有本·古里安,他们是迄今为止犹太人中最了不起的一伙人。你在《圣经》里也找不出比他们更好的了。甚至那些先哲们,虽然我对他们怀有深深的敬意,他们说得头头是道,但是从没有做过一件事。而这些老家伙们在五十年前就已经看到末日就在眼前,犹太人已被逼得走投无路、头撞墙壁了。他们于是手里提着脑袋一起向墙冲撞过去。不成功便成仁,终于冲到了墙外,建立了一个国家。为此,我向他们脱帽致敬,引吭欢呼。 沙漠啊,你细细地听,倾听我的欢呼。山峦、河道,也都来听吧!向约里克·利夫希茨、斯塔奇尼克和斯鲁利克脱帽致敬。向本·古里安和艾希科尔欢呼致意!向以色列国三呼万岁!卡茨内尔松[8]的一个小指头比我整个人加上尤迪、埃特纳、丘卜卡和摩西·达扬等等更有价值,因为他们是以色列的救星,而我们是大地的残渣废物。在整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们,甚至在美国也找不出一个人。就拿扎罗这样的小伙子为例,这个可怜的小人,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全世界都在追捕他,拿着斧子要杀他,差点儿把他干掉了——德国人、俄国人、阿拉伯人、波兰人、罗马尼亚人、希腊人、罗马人和法老们像狼群一样扑向他。想象一下,把那样的一个敏感的小伙子杀掉,那个孩子会弹吉他,还具有那些美丽、富有诗意的思想。要不是我的父亲、斯鲁利克、戈登[9]以及他们中的其他人,他会跑到哪儿去呢?在这个鬼世界上哪里会不提出质疑就接纳他,给他工作和温暖,分给他一间房子,还给他自尊和一个可爱的女人,使他过上一种崭新的生活呢?让我们为本·古里安和艾希科尔欢呼吧!为基布兹欢呼吧!万岁,万岁,以色列万岁! 要是我是一个我应该成为的那种人,而不是一个被宠坏了的一文不值的臭狗屎,我就不会弃家出走,而会今晚回到我父亲身边,并对他说,我一切听从你指挥,把我送到你要我去的任何地方,比如拖拉机库,我肯定二话不说就过去。又比如说,送到军队去,或者送到一个新的基布兹,恰好位于这些盐碱地中央的新基布兹,或者派我去大马士革执行一个秘密任务,把那个妇产科医生和那个眼科医生一起干掉,而这项任务已差不多完成了。但是我想,一旦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你,那么在我干完了那个我必须做的事后,我今晚或明晚便去佩特拉,为了事业而死在那里。就像《圣经》里扫罗王的窝囊儿子一样,他不配当国王,也不配做其他什么事,只得在一次战争中身亡,这样火炬便可以传到更好的人手里,传到能为他的国家尽更大的力,甚至为《圣经》做出更杰出贡献的人手里。在高地上遭杀害的小约翰,我向你脱帽致敬;大卫,我向你脱帽致敬,你从内心深处写出了如此了不起的颂文,你又是以色列的救主。斯宾诺莎教授,请你原谅,我对你的至理名言领悟得如此迟钝,你说每一个人在生活中都扮演着一个角色,又说我们拥有的唯一选择是去了解我们的角色是什么,并且体面地接受它。唉,闻一闻这风的气味就足以使你成为一个人,使你对这阴沉沉的天空肃然起敬,对这顶天立地、气势恢宏的荒原肃然起敬,对你的父亲、对你的母亲肃然起敬。最后,这风正如阿扎赖亚说的那样,斯宾诺莎说的那样,使你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但是由于你渴望过甚,过于焦急而未能遂愿。因为渴望过甚有害无益。 当他们到达艾因哈斯卜时,天色已暗下来了。约拿单向两名后备役军人致谢道别,背上自己的行装。周围篱笆上的路灯已经点亮了。这地方看上去一半像军营,一半像残破的边陲居民点。约拿单知道,有一个属于军队的或边防巡逻队的德鲁兹教派的穆斯林部队利用它作为巡逻的基地。还能看到一个奇怪的大杂拌:有后备役军人,有来往于提姆纳那些铜矿的矿工,有几个搭便车的乘客、大自然爱好者,以及为部队干活的贝都因人。此外还有一个高个子的丛林居民,他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阿拉伯人黝黑的皮肤,托尔斯泰式的胡子一直垂到他长着灰白胸毛的袒露着的胸前。“我打算见见我这里的一些朋友。”这是他想好的借口,万一有人问他的话。不过没有人问他。 约拿单把东西撂在地上,挠了挠痒,然后往四处张望一番。朦胧的山影把月空割裂开来。狗在吠叫,声音嘶哑。在近处的黑暗中,有几个姑娘在唱歌。从帐篷和小屋中间飘来一股篝火的气味。一台发电机在运作,不停地颤动,发出沉闷的嗡嗡声,不时还响起啪啪啪的回火声。约拿单以前来过艾因哈斯卜,一次是跟着一伙人徒步旅行来的,两年前又来过一次,当时是他的部队在一次夜袭约旦后到这里重新结集。袭击的地方靠近阿萨菲,在死海的南端。他想,甚至周围有些人还认识我,不过他们现在绝不会认出我来。但为了保险起见,他戴上了他的羊毛帽,把帽檐拽下来压住眼睛,把外套上的领子竖得高高的,差不多到了耳根。 约拿单在穿过两间预制板房屋的一条臭水沟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看上去既像一个军人,又像一个吉卜赛人。黄色的灯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他考虑了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首先是找点吃的和喝的东西,并给水壶灌上水。第二件事是爬到这条水沟里去,或者找个有树的地方,把睡袋打开。不过,打开铺盖前他最好先去扒拉两条毯子来,因为这里晚上可能很冷。明天他有一整个上午闲着。他得仔细研究地图,找出保险的路线。他估计他下午两点左右离开艾因哈斯卜,搭车往南去伯梅利哈,然后再往东步行到穆萨干河,朝哈龙山方向走。附近一定可以弄到一本旧的导游手册,介绍佩特拉的情况。他的枪也要擦点油。 我已经十七个小时没有抽烟了。这说明一切都井然有序,按计划进行。我当下需要的是食品和毯子。来吧,兄弟,让我们干起来。 “你好,我的宝贝儿。” “嘿,亲爱的,你好。” “你是附近的人吗?” “我从海法那里过来的。” “你驻扎在这里吗?” “我能有幸问一下是谁在问我问题吗?” “那是另外一码事。现在的问题是我快饿死了。” “这没有问题,先生,不过你该告诉我你是属于哪一路的人。” “你在跟我讲大道理。但是如果你真有兴趣,又给我弄点吃的,我将很高兴给你上一堂法律课,阐述我们属于谁这一理论问题。你看怎么样?” “是不是有人对你说过,你有一副很性感的嗓音?问题是,在这一片漆黑中我看不见你。噢,行!去找贾米勒,问他还有没有剩的冷土豆。要是你还想来点咖啡,边吃边喝,我怕问题就难一点了。再见。” “慢着,宝贝。你到哪里去?你的名字是不是叫露迪?还是艾迪?我的名字凑巧叫尤迪。你还可以知道我的有关资料。当过侦察军官,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喜欢下棋、哲学和农业机械。一个人在这里至少待到明天上午。你叫露迪,还是艾迪?” “我叫米夏尔。我想你是基布兹的成员。” “原来是。现在我是一个流浪哲学家。在荒野里寻找生活的踪迹。快饿死了。你叫米夏尔,对吗?” “对,先生!” “是否有人对你说过你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女主人?” “太遗憾了,我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暗示。我感到的是愈来愈冷。” “我乐意用温暖跟你交换食品,宝贝儿。你知道,我在这里孤身一人,背上还有半吨重的行李装备。你听到过恻隐之心这个词吗?” “我已经对你说过。你去找一下那边的贾米勒。他也许还有点剩下来的炸薯条或其他什么东西。” “你真热情好客!你太可爱了,宝贝儿。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你有多好!在茫茫的沙漠里,你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带到厨房里,给他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还有一杯热咖啡。特别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厨房在哪里,也不认识贾米勒,即使被他绊倒摔一跤。你说我说得对吗?好吧,让我们手拉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对!那一只手。现在请你带我去吃东西。” “先生,你这是干什么?二度强奸?” “目前只是猥亵行为。不过,要是我高兴的话,我们可以到那边去干。吃饱肚子后再干。你是不是说我很性感?” “你的名字是叫尤迪吗?那么,尤迪,听着,我要把你带到厨房去吃东西,给你煮咖啡,但你总得先把手放开,立即放开!如果你还有其他什么念头的话,你最好马上把它丢掉!” “你的头发是不是有点发红,宝贝儿?有那么一点点,对吗?” “你怎么来确定的呢?” “全照斯宾诺莎说的。他是一个好炫耀自己才华的哲学家。你让我吃饱喝足以后,我来给你上一堂速成课。如果你自己有什么想法的话,不要轻易放弃掉,宝贝儿。这里的天气好冷啊!”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做过爱。既不让人感到受侮辱,又不纵情发泄,而是既凶狠又温柔,动作细腻、微妙、精确,干了一次又一次,通宵达旦。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孪生体,她的身体跟他自己的身体就像从一个模具里倒出来的一样。 在吃完了午餐肉,冷冰冰的炸土豆条和黑乎乎、甜得让人作呕的咖啡之后,他们两人挽着手臂,走到她在无线电机房旁的房间里。他们看到有一条完全多余的母狗在那里。米夏尔不动声色地把它赶走,叫它跟公狗睡觉去,“因为在这个屋子里将要发生的一切是绝对属于X级的。” 床是一张硬而窄的行军床。沙漠上空挂着一轮看上去有点古怪的月亮,淡淡的月光照进没有挂窗帘的窗子。远处不时传来狗的吠叫声,约拿单突然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愤怒几乎把他的喉咙哽住了。暴洪突发的时候,跑到河谷的那个可怜的狗崽究竟怎么了?但是这种愤怒很快就让位给柔情蜜意。在我该死的一生中,我从未如此活过。还有一个女人任凭我来摆弄。 屋里冷得让人打寒颤,所以他们都不想把衣服脱掉。他们笑笑闹闹,和衣钻进了有点扎人的羊毛毯里。约拿单用一个手肘撑起身子,在月光下仔细打量她的脸蛋。他吻了吻她睁得大大的眼睛,用手掌把自己支起来看个仔细。“你长得挺帅,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她说道,“还是个爱吹牛的家伙。”他用指尖轻轻地勾勒着她的嘴唇和下巴的优美线条,直到她把他的手抓到自己的手里,按在她自己的乳房上。他没有感到要加快速度的冲动。他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抚摸着她的身体,仿佛在黑暗中寻找一条走出陌生地带的道路。最后,他把手探到自己的制服里,找到了自己的阳具,把它拉了出来。她在月光下吻了它一下,放声大笑,用他本人的话对它说:“你这位流浪哲学家,请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在荒原上找到了生命的踪迹。”他的手指慢慢地伸进了她的宝库,在那里,他像弹琴一般悠扬地、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弹拨演练,直弄得她弓起身体,紧贴住他。他假正经地哄然一笑,随口说道:“嘿!干吗这么着急?”她的回答是咬嘴、夹腿、抓手。“你的名字是女人,”他用深沉的男低音对她说,“我的名字是男人。” 然后,他解开她宽大军服上的纽扣,先捧起她的一只乳房,接着托起另一只。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是那样温柔,那样忿然,那样激越,那样凶狠,那样轻巧,那样精确,直到她求饶,要他进去。快进去,我受不了了。他对她说,别说话,别着急,而此时他的阳具像瞎子的探路棍子四处乱点乱触,在她一层层的衣物之间东窜西逛,在她下腹部盘绕和冲戳,直逼她的阴户。猛一下他的棍子滑了进去,溜到底。兴奋过后,它停止不动了,有一阵短暂的平静。然后全身颤动。他身下犹如海洋在起伏,在澎湃。 她咬着他的耳朵,手伸进他的衣服,用指甲在他背上耧耙,低低地呻吟道她受不住了,快要死了。她跟他如此匹配,再次燃起了约拿单的欲火,他一次又一次地长驱直入,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她哼叫,击拳,蹬脚,撞头,仿佛在攻打一堵牢不可破的大墙。他把她完全制伏了,从她的肺腑里撕裂出一声呼叫,然后又是一声呼叫。突然,像一只狗在暗中被枪击中,他也发出了一声喊叫,泪水和精液同时如洪水喷出,仿佛他生命中的每一个创伤在这时都打开了,生命的血液倾泻而出。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东西这样敞开过,也没有任何东西对他这样敞开过。不可名状的欣喜震颤着他阳具的根部,从那里传向他的内脏,沿着脊椎通向他的背部,抵达他的颈背,扩散到他头发的根部,把一阵战栗径直送到脚底心,所以她对他说,你真的哭了,泪流满面,瞧你一身鸡皮疙瘩,甚至头发都竖了起来。她吻了吻他的嘴,又亲了亲他整个的脸,而这时他喘着气说,我没有精疲力竭,我还有劲。她说你疯了,完全疯了,胡说八道,但是他立即用嘴唇把她的嘴堵住。他又跟她干了两三次。你这个疯子,我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他说道,女人,女人,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能够这样。然后,他们两人相拥着躺在那里,瞧着在玻璃窗上徜徉的月亮。 “你明天回部队去,尤迪?” “我没有部队。我的名字也不叫尤迪。不过,我明天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 “你以后还会回来找我吗?” “听着,女人,我最讨厌这个问题。” “不过,你总得有个家,或者至少有个地址什么的。” “我有过。但不再有了。也许在喜马拉雅山?在曼谷?在巴厘岛?谁知道?” “我要跟你一起去。你愿意带我去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的。何乐不为呢,米夏尔?” “什么,孩子?” “不要叫我孩子。因为我曾经有过一个名字,叫约尼,现在我没有名字了。” “嘘……不要再讲话了。要是你不出声,你会得到一个亲吻。” 他们蜷缩在毯子里,睡到拂晓前一两个小时,她唤醒他,一边笑一边低语道:“上来啊!男子汉,让咱们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做成的。”他这次干她的时候,不像一把铁犁破土而入,而是带有一种渴求、一丝愁伤,像在平静的大海上漂着的一叶扁舟。 窗外仍然一片漆黑,米夏尔从床上爬起来,穿上军装,向他道别:“再见,尤迪·约尼,我得赶上一辆吉普车去希沃塔,要是你不走远的话,我今晚赶回来,也许我们能好好聊一聊。”约拿单在睡梦中咕噜了一声,或者说哼了一声,又睡着了,直到太阳的手指抓到他脸上,一只野狗的狂吠才使他醒过来。他穿上衣服,心满意足地用手指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然后在一只铁皮杯子里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随便整了整床铺,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军队小册子,书名是《阿拉瓦山区和沙漠地区的古遗址》。从另一张床上,他毫不犹豫地拿走了一条灰色的军毯,猛然推开房门,站在门口,撒了一泡尿。撒尿时他的头歪到一边,两片嘴唇张开,像那些在沉睡中做着好梦的人的样子。 清晨寒气逼人,但振作人的精神。约拿单穿上外套,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神情肃穆,像一个披着晨祷披肩的犹太人,面向东边的山峦伫立不动。空气像古旧玻璃一样,稀薄又朦胧,散发着期待。周围篱笆上的路灯还亮着。有几个穿得严严实实的人在帐篷和小屋子之间匆匆穿过。在营地的外面是绵绵不绝的大沙漠,安详地陪伴着夜的尽头。约拿单顶风放眼远眺,把羊毛帽子往下拉,把外套的领子往上提。他的鼻孔翕动着,就像一头牲畜在听到叫唤它时抽动鼻孔的样子。他的整个身子被一种强烈的欲望所席卷,那是要求立刻出发的强烈愿望。它催促他去翻越崇山峻岭,走进干河,深入峡谷深渊,攀上悬崖绝壁,到野鹿和山羊的聚居地去,到野猫躲藏的洞穴里去,到兀鹰、狮身鹰首兽和秃鹫筑巢栖息、巨蟒毒蛇在盘旋游动的山巅上去。那些从地图上、从过去几年军事演习中记住的地名显现了魔力。他似乎看到了阿登山、吉士隆山、洛茨山,以及一棵树木也没有的青葱山、阿里夫山、齐楚尔山。他似乎看到了在什拉丰高原上,一千年前,丽蒙娜和他有一次见到了四五头骆驼像幽灵一样在地平线上游荡。在耶埃朗高原上,那些没有树、没有灌木丛、没有生命的峡谷在阳光下烤得灼热,没有一块遮荫之处。尤夫达峡谷。童子军峡谷。还有广袤的遍布小圆石的滩地。对,他甚至看到了在德蒙斯平原的雷蒙峡谷,还有在其北边的绵延不绝的大平原。 我这些年里究竟干了些什么呢?从柑橘园到食堂,从一张死气沉沉的双人床到这个委员会,再到那个会议。啊,谢天谢地,现在我来到了这里,总算到了家。在这里,我不再隶属于他们。感谢你让我享受到这美好的一切,给了我米夏尔,给了我每一次自由的呼吸,给了我这日出。我应该为此庆幸欢呼,或者深深鞠一躬。 曙光在他身后西边的小山上闪耀。在以东上空刚刚出现的光环里,在茫茫的一片由紫蓝色和青灰色融成一色的天际,在令人敬畏的古罗马金灿灿的烛光中,一个带着齿状的拱形在地平线上突然像一团火焰腾起,仿佛一根长矛把天空刺裂,打开伤口,一轮血红的太阳冉冉升起。 这是我最后的日子。明天太阳升起来时,我将死去,那是我的结局,也是我等待了一辈子的结局,最终就在这里结束一切。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但是,你瞧吧,天空、高山和大地正在向你展示一个何等的景象。现在你得做的事是找到那个贾米勒,给自己的肚子填点东西。擦净你的枪,打上油,然后找个地方坐下,坐上它一两个小时,仔细研究你的地图,找出一条最有意义的路线。现在来支香烟是再痛快不过的了,但是你已经不再抽烟了。也许你应该给米夏尔写个条子,留在她床上。但是你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或对世界上的任何男人或女人说。你过去从没有对人那样做过。除了说声谢谢,没有什么好说的。如果是真的那么说了,那是蠢之又蠢。让阿扎赖亚去为你说吧,因为他、你的父亲、艾希科尔、斯鲁利克以及其他的人都令人难以置信地善于干这种事。 你完全可以相信,如果我真心想做的话,隔着四五英尺我也能够击中目标。不过他们的心并不真诚。为圣本耶明欢呼吧,他没流一滴血就达到了目的。但是,我的心是真诚的。圣光在闪烁。他会被颂扬?被神化?以上帝的圣名?这就是你要对一个敞开的坟墓说的话吗?我记不清其他的事了。我也不需要去记住。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找到我,甚至找不到我的尸体。更不要说我的鞋带了。我饱经沧桑,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为我的。我干什么,什么就出错。然而,我很感激这里美好的一切。要是你们不在乎的话,我要再说一遍,谢谢这美好的一切。 现在,你最好找点东西吃,并做好一切准备。现在至少六点了。甚至七点了。你的表已经停了,因为你忘了给它上发条。 第十五章 “喝杯茶?还是来点儿白兰地?”约里克问,“告诉你们,现在只不过是我的过敏症又开始捣乱了。不然的话,从这件事发生至今,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流。我不否认,当门打开,你突然走进来拥抱我,给我讲你所做的事情时,唔,有一刹那我的情感战胜了自己,但是现在我已经好了。你还记得哈瓦,对吗?坐在我左边的是斯鲁利克,他是我的接班人,基布兹的新任书记。是个被埋没了的圣人。如果给我十个像他这样的人,我就能改变整个世界。” “很高兴见到你,斯鲁利克。请别站起来了。我已经不再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了。相信我,在我的记忆里,这可是约里克·利夫希茨头一次夸一个人。至于你,哈瓦,我无法用言语表达什么。我在脑子里拥抱你,对于你的勇气,我钦佩不已。” “哈瓦,如果我的要求不过分的话,请给艾希科尔倒杯浓茶。别管他说些什么。给我们的好朋友斯鲁利克也来一点儿。还有丽蒙娜和阿扎赖亚。我就不要了。如果丽蒙娜能为我倒一小口白兰地,我就喝点那个也行。” “亲爱的朋友们,”总理说道,尽管他蜷缩在基布兹一把窄小的椅子里,却仍保持着领袖的风度。他身高体阔,重得像座山,臃肿的身躯显得鼓鼓囊囊的,一团团的赘肉悬垂着,皮肤也一块块地松弛着,整个人就像一堵由于滑坡而坍塌了一半的山崖。“我想让你们知道,最近这两天,你们所经历的事始终困扰着我。仅仅是想到你们就会让我觉得心痛,我的脑袋里就像有一罐蝎子在爬。从我听到坏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焦虑不安。” “谢谢你。”哈瓦在厨房里说道。她正在那儿忙着把她最好的瓷器摆在一个托盘上,把切成四份的柑橘在一个盘子里摆成菊花的图案,取出她那花哨的纸餐巾,并把一张干净的白色桌布交给丽蒙娜。“你能劳驾来看我们,真是太好了。” “噢,你别感谢我,哈瓦。我真希望我能带着好消息来,而不只是来慰问一下而已。现在,我的好朋友们,也许你们该给我详细讲讲了。你们是不是说那个男孩子连招呼都没给你们打就走了?唔,应该说是一个shayne mayse[10]。你们意第绪语中管小孩子叫小tsuris[11],管大孩子叫大tsuris。哈瓦,请别给我倒茶,也别倒什么别的东西。从那以后你们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吗?唔,好一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如果约里克能原谅我这么说的话。就算他不原谅我,我也要说这孩子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的儿子。只有上帝知道是什么驱使他去做那么疯狂的事。现在,你们为什么不从头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的儿子失踪了。”约里克说,他紧咬牙关,那神情就像一个人试图徒手折弯一根铁条一样,“这该怪我。” “约里克,请别这样,”斯鲁利克小心翼翼地插话道,“干吗说这些只会给你带来更多痛苦的话呢?” “他说得对,”艾希科尔说,“我们别再说傻话了。约里克,不要再陀思妥耶夫斯基了。这没什么好处。我相信,你已经采取了所有的必要措施。让我们再等两天,看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已亲自联系了一两个处在恰当位置上的人,并明确告诉他们,对待这件事要像对待我的或是他们的亲生儿子的事一样。我还跪在新闻界那些小流氓的面前,请他们加以控制,不要在报纸头版上大肆宣扬这件事。也许他们会良心发现,把这件事搁在一边,直到那个孩子——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安全地回到家,一切都高高兴兴地结束。” “谢谢你。”约里克说。 “他叫约拿单。”哈瓦迅速地插了一句,“你一直是个好人,不像我所认识的某些人。” “这句话,”艾希科尔开玩笑说,“我不介意你把它写成文字。” 哈瓦端来托盘,丽蒙娜帮她在四方桌上摆点心。看着哈瓦像个家庭主妇般瞎忙活的样子,斯鲁利克觉得有些想笑,但他忍住了。哈瓦问客人们:是要茶还是要咖啡?是要糖块还是要糖精?是要牛奶还是要柠檬?要小甜饼、柑橘、柑橘葡萄柚色拉,还是家里做的奶油蛋糕?一只绿头苍蝇不停地撞击着窗棂。透过窗棂,在阳光沐浴之下的是一个深绿色的白天。 约里克的目光移开了,落在了离他只有一臂之遥的矮书架上那台又旧又笨重的棕色收音机上。他建议他们听听整点新闻。可是,等到收音机预热好之后,新闻已经快播完了。埃及总统纳赛尔在阿斯旺的一次演讲中嘲笑犹太复国主义者建立侏儒国家的妄想。反对派领导人贝京[12]再一次谴责政府实行绥靖政策、在阿拉伯人面前含垢忍辱,并呼吁建立一个有强烈爱国心的政府来代替现任政府。天气情况:持续晴天,加利利可能有小雨。 “和往常一样,”艾希科尔叹了口气,“阿拉伯人诅咒我们每一个人,而犹太人只诅咒我一个人。啊,好了,让他们尽情享受去吧,他们可以随意地发表意见。但是,咱俩私下里说说的话,你眼前看到的是一个非常疲惫的老人。” “那就休息一下。”丽蒙娜说。然后,似乎是听从她自己的劝告,她把头靠在阿扎赖亚的肩上,他就坐在她身旁的睡椅上。 “够了!”哈瓦说道,“把收音机关掉。” 阿扎赖亚的目光落在约里克的书上。这些书一长列一长列地排在书架上。书中间还塞满了相片。有约拿单和阿摩司的合影。有约里克和世界各地社会主义领导人的合影。还有一张相片照的是五朵永远开放在瓷瓶中的带刺的野花。他觉得在这两位从来都不正视对方的老人身上,有一种令人难忘的、痛苦的、奥斯曼第斯式的威严。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像两个堕落了的普罗米修斯,像两座古城堡的废墟,在这废墟中最黑暗的地方,有隐匿的生命在延续,有古老的战争、精巧而雅致的刑具,还有魔法、肮脏的把戏、欧夜鹰、猫头鹰和蝙蝠。一种虚幻的和平就像墙壁裂缝中长满的苔藓似的,将触须伸向这些荒废的城堡。在昏睡之中,他们剩余的那部分威严仍使房间中充满了庄严的气氛。当他们在谈话,甚至是保持沉默时,在他们之间也穿梭着一种遮遮掩掩的、复杂的、难以捉摸的气流,一种沉积的旧爱,一种掌握巨大权力之后的疲倦——就像远方渐弱的雷声——这种权力是阿扎赖亚一生都渴望能够接触到,或被接触到的。一定有一种方法,他想,可以渗入到这致命的、充满魔力的领域,把他们从睡梦中唤醒。 他眯起了绿色的眼睛,以敏锐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总理,这种注视有一种力量(他曾在一些印度传说故事中看到过),能够让人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他。他多么渴望就用这种方法向艾希科尔投过去一道符咒,让他抬起头看着他,甚至是跟他说话,哪怕只是问他一个最平庸的问题——而他自己的回答将是那么令人震惊,以至于总理都愿意多听一些,再多听一些。 迄今为止,阿扎赖亚只在一些谄媚的相片上,或是在报纸刻薄的漫画上见过这个人。他那疲倦而威严的神态、那具有魔力似的丑陋容貌——像火腿一样、长有雀斑的双手软软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其中一只手上晃悠悠地挂着一只表带磨损了的黄色大手表——肿胀、死灰色的手指——坚韧、蜥蜴般的皮肤——所有这一切都在他体内引起了一种狂热的、近乎肉欲的兴奋。 “现在,听着,艾希科尔,”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约里克说,“也许现在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 “什么意思?谁?你刚才说什么?”艾希科尔从昏睡中醒来,睁开了双眼。 “我说,现在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但是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告诉你,我该为上次开会时对你说的那些话道歉。还有其他一些话。我对你太苛刻了。” “还是那几句老话。”哈瓦冷冰冰地说道。 斯鲁利克微微地笑了笑,他很久以前就开始这样神秘、略带忧郁而又不可捉摸、像佛陀一样地微笑了。 “Azoy[13],”艾希科尔说,他那敏锐而又幽默的神情与刚才瞌睡时的模样大不相同,“你当然应该感到抱歉,约里克先生。你真的是该感到抱歉!老实说,很久以前我就想用鞭子把你抽得只剩一口气。所以,现在,你这个土匪,我们来个协议怎么样?假设一下,你不再感到抱歉,而我也不再想给你的鼻子上来一拳了,嗯?就这样了,约里克?我们握手言和吧?”然后,他又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口气,补充道:“别犯傻了。” 每一个人都笑了起来,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斯鲁利克极其文雅地笑着,并礼貌地建议:“为什么不呢?阿扎赖亚和我可以把所有的家具搬到一边,你们两位绅士一次性地把账算清。开始吧!你们想打多久都行!” “别听他的,”丽蒙娜温柔地说,“他只是在开玩笑。” “你这个可爱的女孩!”艾希科尔喊着,用白白胖胖的手指指了她一下,“别担心,krasavitsa[14]。很遗憾,我们是两个向来都只会斗嘴的老骗子。我能打出一记漂亮的上钩拳的年代早就过去了。另外,不管他说什么,如果咱们这位约里克要道歉的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顺便说一下,就这点而言,他很像本·古里安——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好伙伴。谢谢你,我不要糖,我喜欢喝不加糖的。” 别担心,现在是说话的时候了。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他们站着睡着了。在一座燃烧着的房屋中,这些老教父高傲地走来走去,开着他们枯燥无味、令人作呕的庸俗玩笑。行将作古的家伙,他们俩都是。如果约尼不及时走开,去拯救自己灵魂中的首要原则,他们会害死他的。他们全都腐化了,而且一意孤行,策划着卑鄙的小阴谋。他们是一群优柔寡断、身染梅毒的老杂种,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胀满了愤怒和仇恨。他们是一群失落的、喋喋不休的犹太人。他们甚至再也闻不到海的气息。一千多年以来,他们从没见到过星星、日出、日落,或者夏夜,或者在月光下摇摆的柏树。他们是死去了的摩洛神[15],吞食着自己的孩子,他们是贪心的阴谋家,全身都由于染了疾病而溃烂。他们在我们的周围编织着可怕的蜘蛛网。他们比死人还麻木。他们其中一人是个庞然大物,像一只腐烂的恐龙,另一个则是一只弯腰驼背的大猩猩,长着肮脏的狮子头和像穴居人一样毛茸茸的臂膀。就连一只疯狗都不会期望从这两个人身上得到爱,甚至都不会冲他们摇尾巴。我要猛拍一下桌子!我要让四壁也因恐惧而变得苍白!我要把他们吓倒在地!我要告诉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已失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最好相信,约拿单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而逃开了,因为他看到船正在下沉。我多希望有一支香烟啊。老天,他又睡着了。 “如果我能发表一点儿意见的话,”斯鲁利克说,“我不认为那孩子离开了这个国家。我还无法证明这一点,但有些东西告诉我,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他就在以色列游荡,头脑里没有明确的目标。我们之中哪个人不曾暗自盘算过,想要抛开所有的一切,像他那样离开呢?” “Mazel tov!”约里克哼了一声,脸上明显表示出了厌恶,“一个新的心理学家诞生了。在你还没有发现之前,他已经开始为最新的、鞑靼人那种各自为政的作风进行辩护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选择了“心理学家”这个词。 “艾希科尔同志,”哈瓦说,“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带枪了呢?” 总理叹了口气。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他的眼睛合上了,仿佛哈瓦提出的问题是他所能承受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椅子无法支撑他那巨大而沉重的躯体。他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手势也没做,便控制着屋子里的气氛。他的衬衫垂在随意扣着的皮带外面。鞋子上溅满了泥点。他的脸像是老橄榄树枝上的节轮。最后,这只疲惫的老海龟终于答话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耳语。“这很难说,哈瓦。不仅如此。现在似乎所有的事都很难说。不是我随便类比,现在每个人似乎都想要一支枪。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也许是我们整个的思维方式从一开始就隐含了一个致命的缺点。不过,你不要以为我到这儿来是拿我自己的问题来烦你。恰恰相反,我想使你高兴起来。而现在,我无意中又在你的伤口上抹了一把盐。我想,这些天来,我们每个人所能够做的就是咬紧牙关,埋头苦干,不放弃希望。不,谢谢你,年轻美丽的姑娘,不要再给我倒茶了。我一口也喝不下去了。尽管第一杯茶的味道很好。我得马上走了。事实上,我只是去上加利利,路过这儿。今晚我要在太巴列[16]过夜,明天我要到叙利亚边境看看,听一听我那些聪明的将军会对当前局势发表什么样的见解。我还要听听我们那儿的居民说些什么,然后去帮助他们,尽我所能地去鼓励他们。只有魔鬼才知道该用什么来帮他们。事实上,我不知道应该相信谁,应该信任谁。每个人讲起话来都像个先知,做起事来却都像个小丑。我不是在开玩笑,不管我走到哪儿,看到的都是一出大喜剧。约里克,你这个爱开玩笑的家伙,不要这样看着我。那个大天才。他保全了自己,却让我背黑锅。魔鬼才知道他们在大马士革的宫殿里为我们准备了什么,却不怎么知道我们应如何避免丢丑。我那些机灵的将军一致提出了一个只有一个字的答案,他们整天对着我喊:砰!说实话,当所有的人争论不休时,我倾向于同意这种说法:现在是跟他们正面对抗的时候了。尽管本·古里安——也许还有坐在我背后的你——不停地对每一个人说我是一个年迈体衰的老人。啊,好了!感谢你的茶,哈瓦。愿上帝保佑你们。让我们企盼着很快会听到好消息。你刚才说那孩子多大啦?” “二十七岁。这是他的妻子丽蒙娜。坐在她旁边的年轻人是我们的一位朋友。我们的小儿子在伞兵部队当兵。谢谢你来看我们。” “我会马上让他回家的。当然,我是指你们的小儿子。如果你帮我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和编队,在天亮之前,他就会回来了。我很抱歉,但是,外面车里的那些白痴肯定在咒骂我,因为,用他们的话说,我又赶不上安排了。你不需要羡慕我,约里克,你既得到了荣誉,也得到了权力。我比一个奴隶还糟呢,小小孩子都能牵着我走。如果明天下午我从加利利回来时讨得了他们的欢心,他们也许还会让我再来拜访的。也许到时这件事会有个美满的结局,我们可以拥抱那个迷失的羔羊,可以一起好好想想我们是如何把事情处理圆满的。打起精神吧!” 他笨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四肢,哼了一声,然后伸出一只丑陋的手,拍了拍约里克的肩膀和哈瓦的脸。他伸出胳膊搂着丽蒙娜,好像只对她一个人说话似的又补充道:“我对你们表示同情,我的朋友们。我最多只能对你们所经历的痛苦略知一二。但不管怎样,我郑重地向你们保证,我们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把你们的孩子送回来。现在,告诉我,krasavitsa,你们是否的的确确很担心约里克和我会决一雌雄?不,让我好好拥抱一下这个仇家,好让你们亲眼看看我们的感情怎么样!也对你说声再见,年轻人。看在老天的分上,别站起来了!约里克,祝你健康。还有你,哈瓦。高兴一点儿,我亲爱的姑娘,你很快就可以让你的爱人回到怀抱中了。再见。” “阁下!”阿扎赖亚大声喊道,猛地冲到门口,用他瘦小的身躯挡住了客人的路。就像新兵立正一样,他直挺挺地站着,双手放在身体两侧。他的声音夹杂着傲慢与绝望,他因他的挑战而浑身颤抖。“总理先生,请您给我两分钟时间,我要提个建议。我知道,《圣经》中说,贫穷人的智慧受人藐视[17],但是,我确信阁下一定也记得在此之前的一节。我所要求的只是您给我两分钟时间。” “要说现在就说,要么就再也别说了。”艾希科尔停下脚步回答。他微笑着,整个面部表情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就像是一个热情、善良而又可敬的俄罗斯农民伸出一只长满指节的手,抚摸着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马驹的鬃毛。“即使你想得到我的半个王国,年轻人,你也会如愿以偿的。” “总理先生,您得原谅我,但是,我想告诉您,您并不知道所有的事实。” “我不知道吗?”艾希科尔耐心地答道,他的身体微微地倾向这个颤抖着的年轻人。 “是,总理先生。您被人误导了。也许是无意的,也许是出于对您地位的尊敬,但您还是被误导了。一分钟以前您说,先生,您不明白她怎么会被独自留下。我是指丽蒙娜。” “那又怎样呢?” “这不是真的,先生。这只是表象。您所听到的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正如您自己所说的,先生,您一直在看一部喜剧。事实上,丽蒙娜并没有被独自留下。一分钟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总理先生,您被人骗了。” “阿扎赖亚!”约里克·利夫希茨厉声说道,他的嗓音因为生气而变得尖锐,“够了,别说了!” “我很抱歉,”斯鲁利克小心地说,“艾希科尔同志很忙。我们没有权利耽搁他。” “阁下,”阿扎赖亚坚持说,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就好像要把自己扔下悬崖一样,“我保证不耽搁您,先生,超过四十秒。仓促,正如人们所说的,会置一头熊于死地。得知所有的相关信息是您的权利,这样您就可以理智地考虑问题,并得出您的结论。约拿单·利夫希茨,先生,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是我的兄长。俄语中说:‘患难中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也许,先生,您忘记了一个人的同胞兄弟意味着什么。无论水深火热,我们都是亲兄弟,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不要管我是谁。你们甚至可以说我是个卑鄙小人,或是个小丑。但是恕我直言,严格来讲,这些都离题了。也许我只是个笨蛋,但是人们也是这样称呼您的,先生。当然,都是在背地里。您必须知道,总理先生,约拿单出去寻找他生命的意义了。不是意义。是目的。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生来都是自由的。没有一个人是公家的财产。或是他父母的财产,或是他妻子,或是基布兹,或是——请原谅我阁下,如果我冒昧的话——以色列国的财产。忠言总是逆耳的。事实上,每个人只属于他自己。关于此事,犹太人的伦理道德可以说的就是这些了。我们犹太人,先生,把这一原理变成了四海皆准的法则。当然,我不必提醒您我们的先知等等之类的事了。所以,他决定去别的地方有什么错呢?是犯罪吗?如果他不愿意留下转递地址,他又违反了哪条法律呢?我不相信,先生,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待在一个像军队一样的地方。他只是想离家出走。就这么简单。所以,为什么不叫开您的狗呢?这并没有关系到国家司法。阁下,您也曾——我是听约里克说的——离家出走,来到了以色列。如果‘离家出走’这词令您反感的话,我很抱歉。如果您愿意,我将把它收回。但没有其他什么了。在您同本·古里安的一次争论中,先生,您说了许多关于个人的决定必须得到尊重的话。这关系到个人与政党的关系,我确信您还记得,先生。约拿单出于个人的自由意愿,决定了他要去哪儿,他明确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他离开之前,他把他的妻子委托——或者,我应该说是给——了我。所以,现在她是我的了。我承认,从道义上讲,哈瓦和约里克是我的父母,斯鲁利克对我来说也像父亲一样,但是真理是第一位的。他们没有权利束缚约尼,没有权利要求我放弃我的女人。让步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说,有条红色界线。总理先生,我这是在引用您前天在议会上讲的话,您百分之一百的正确。正如您以往一样,先生,因为不是您,而是本·古里安先生,才是自由的敌人。我们并不是生活在丛林之中,我们生活在犹太人的国家,您应该言行一致,阁下。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一点上您应该支持我。因为她是我的。事实上的,当然,不是法律上的。但是这跟警察,或是跟法律,甚至,恕我直言,跟总理和国防部长都没有关系。没有人能把她从我这儿夺走。在您离开之前,总理先生,请向他们解释一下这一点。告诉他们事实真相。由于您要前往叙利亚边界,在那儿您将听到各种各样的谎言,或者至多是些半真半假的话,所以,我建议您——” “阿扎赖亚!够了,别再说那些可笑的话了。立刻给我住嘴。” “约里克同志!斯鲁利克同志!哈瓦,总理先生,我不得不请求你们别再试图让我保持沉默了,因为,恕我直言,我恐怕是这个国家唯一一个愿意讲出事实真相的人了。我早就保证占用您不超过一两分钟的时间,我不会超过时限的。你们都以为我是什么人?一个骗子?一个诈骗犯?你们知道,他们没有一个比我更理想主义的了。两分钟算什么?不比做一次后空翻的时间更长。言归正传,总理先生,我不得不警告您,也就是说,您上当受骗了。如果您愿意,我很乐意讲讲叙利亚人、纳赛尔、阿拉伯人,还有俄罗斯人。听不听我讲完全随您,然后,当然,您可以自由决定国家应该就此做些什么。” “这孩子命很苦,”哈瓦抱歉地说道,“他是大屠杀中的幸存者,我们试图接纳他。当然,这并不容易,但是我们也没有放弃。” “哈瓦,”约里克打断了她,“请你别插手这件事,你不需要解释。没有你帮忙,艾希科尔照样能处理。” 总理疲倦地做了一个手势,但是他没有改变他那迷人、和蔼的笑容。 “没关系,外面的那些白痴可以在车里再多等一会儿。我还没有归他们所有。上加利利也不会马上跑掉。就让年轻的民谣歌手唱完他的歌吧。不过,他必须停止再叫我阁下大人,而且要用一种能让人听懂的语言。不要怕我,年轻人,你可以自由地讲述你的想法。但是,你最好直截了当,不要再旁敲侧击。” “但是加利利会跑掉的,先生!”阿扎赖亚喊道,“加利利、内盖夫,还有所有其他地方。马上要打仗了。我们会遭到出其不意的攻击,就像原来犹太人被屠杀时那样被人袭击。他们早就已经开始厉兵秣马了。这就是约尼持枪离开这儿的原因。战争会在任何时候爆发的。” “扎罗,”丽蒙娜说道,“别太激动。” “你不要管这件事,丽蒙娜。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在和整个世界对抗吗?难道我爱的女人也要站在他们一边吗?我警告过艾希科尔同志战争即将爆发。就算我们赢了这场战争,那也只不过是走向终结的开始。我已说出了不得不说的话。现在我会闭紧嘴巴的。” “你们知道,”艾希科尔说道,“这孩子也许是对的。在内心深处,我被这件事吓坏了。我不想赢任何一场战争。好!今天我们相互之间都受益匪浅。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吉特林。阿扎赖亚·吉特林。我同情我们所有的人。” “是吗?也许你应该告诉我,我们为什么那么值得你同情?”艾希科尔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现着淘气的光芒。 “很简单,先生。你们会需要你们所能得到的所有同情,”阿扎赖亚继续说道,“因为这个国家被无底的仇恨的深渊所包围,还有无底的孤独的深渊。因为没有人能够容忍其他任何人。而这些,如果您问我的话——我是指这些孤寂、背后攻击和仇恨——不仅仅与犹太复国主义大相径庭,而且也不是解救灾难的灵丹妙药。没有人爱任何人了。甚至没有人爱您,先生。他们在背后嘲笑您。他们说您是懦夫、半忠半奸,是一个叛徒、一个蠢货、一个胆小鬼、一个骗子。他们说起您来就像在说纳粹分子。甚至还用反犹太民族的话。一个夏洛克[18]。一个低劣的犹太政客。他们也是这么说我的。请不要打断我,约里克同志!你应该高兴,我没有告诉艾希科尔你说他的话。我也同情你,因为每个人也同样憎恨你。在这个基布兹,有一些人巴不得你早点死掉。格莱诺特基布兹的大部分人,甚至这房里也有一两个人,称你约里克是个怪物。他们甚至说,因为你,约尼才离家出走的。所以你最好让我说下去,因为在整个基布兹,如果还不是在全国的话,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同情是什么滋味的人。我告诉你,所有那些仇恨和背后攻击便是黑暗的中心。人们一直在欺骗你,同时也在向你磕头。人们再也不爱别人了,先生,甚至在基布兹也是如此。毫无疑问,约尼离开了。唯一爱你的人是我。丽蒙娜爱我,她也爱约尼。几分钟以前,你们无聊地开玩笑说要敲掉对方的牙,你们说的恰恰是实话。因为你们彼此仇恨对方。约里克嫉妒您,艾希科尔先生,正如您嫉妒本·古里安一样。如果我们犹太人都如此互相仇恨,那么非犹太人或是阿拉伯人恨我们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斯鲁利克渴望成为约里克那样的人,约里克愿意为成为艾希科尔而做任何事情。如果艾希科尔能成为本·古里安,他宁愿失去一条右臂。如果哈瓦有勇气往你们茶里下毒的话,她会很乐意把你们全毒死。还有尤迪、埃特纳和你们的儿子阿摩司,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只会谈论如何杀死阿拉伯人。这是个蛇窝,而不是一个国家。是一片丛林,而不是一个社区。是死亡,而不是犹太复国主义。当哈瓦称你们是凶手的时候,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因为她知道你们每个人的真实情况。尽管这并不会妨碍她自己成为一个女凶手。如果她能够做到的话,她想立刻把我杀死,就像杀死一只臭虫。而我只是一只臭虫。但不是一个凶手。不,先生,也许你们忘记了丽蒙娜和约尼曾有一个小女儿,叫埃弗莱特。她死了,因为死神在这里肆虐。不过,我会再给他们一个孩子的。丽蒙娜和我还没有忘记爱是什么。正是因为我是那么爱你们,我才会告诉你们很快要打仗了。这早已明明白白地写在墙上了。” “阿门,”艾希科尔说道,笑容凝结在他枯黄的脸上,“朋友的伤害总是出于忠诚。但是现在,恐怕我要暂时放弃回答问题的权利了。如果你能路过耶路撒冷,年轻人,我们可以谈谈彼此的想法。现在,祝你们健康。如果那个浪子回来了,请务必立即通知我,哪怕是在半夜也行。至于说战争已写在了墙上之类的事,我还从没有注意到。我说,我们应该逐步积蓄力量,顽强不屈,不放弃希望。愿上帝保佑你们。再见。” 总理出去时,心不在焉地在阿扎赖亚的背上拍了两下,而阿扎赖亚也最终从门口走开,给他让了路。有两个英俊、脸部刮得光洁的年轻保镖护送他出去。他们理着美式平头,头发淡黄,系着宽松而保守的领带。他们的领带很显然是用同一块布料制成的。他们的耳塞线隐藏在外套的衣领后面。他们打开车门,随即又关上。车马上开走了。 “跟我来,阿扎赖亚,”斯鲁利克说道,“我想立刻和你谈一谈。” 约里克很高兴而且很兴奋,他反对道:“怎么了?坦白地说,我很高兴艾希科尔受到这样的攻击。只要你想想他周围那群溜须拍马的人和拥有学位的恶棍,你就会知道这不会伤他一根毫毛。阿扎赖亚给他喝了些又酸又臊的东西,这让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别烦这孩子,好吗?过来,阿扎赖亚,你为自己赢得了一杯白兰地。干杯!祝撒旦健康!别出声,哈瓦,没有人问你话。凶手们正在喝着小酒呢。你有没有好好看艾希科尔一眼?哈,光看他的脸就吓了我一跳。他看上去简直就像要死了一样。别听她的,丽蒙娜!把酒瓶放到我够得着的地方。现在,抽支香烟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们是疯子,”哈瓦说,“你们全都疯了。” “扎罗发高烧了,”丽蒙娜说道,“斯鲁利克也是的。约里克心脏不好。哈瓦已经两天没有合过眼了。我们聊了整整一个小时,现在应该休息了。” 她收拾好桌子,又擦了擦,然后离开房间去洗盘子。就在这时,前门再一次打开了,又有一位来访者走了进来。 第十六章 1966年3月6日,星期天,上午十点三十分。 今天我该从哪里写起呢?也许我该提一下,从昨晚到今早之间的某个时候,我的感冒完全好了。今天是我正式成为基布兹书记的第一天。可是,每当写道“我是格莱诺特基布兹书记”时,我总禁不住感到有些可笑。昨晚,在基布兹全体会议上,我几乎全票当选。尽管我没有出席,但我并非只是由于发高烧才没有披上外套、到达会场,没有简单明了地对他们说:同志们,真对不起,我已认真考虑过这件事,请求你们取消我的候选资格。我不是这个职位的适当人选。 不过,既然这个职位已经给了我,我将不得不尽我的微薄之力,坚持干到底。这会儿,哈瓦·利夫希茨正睡在这里——当然是在隔壁房间。医生给她服了镇静剂,所以我不得不照料她,就像我不得不照料整个基布兹一样。想想吧,一个女人正睡在我的床上,多奇怪呀!单是这么写出来就让我想要像个小学生一样偷偷地笑上一阵。某人会有想法的。当然,我会铺上一张草席,睡在这个房间。我已安排了我们的护士雷切尔·斯塔奇尼克睡在约里克家中。虽然约里克的心电图和血压令医生感到担忧,但他仍坚持不去医院。明天必须做出决定,是否要强行把他送到医院。必须做出决定?仔细斟酌一下这几个字眼,多么令人吃惊!不管怎么样,现在我说了算。明天,不论他愿意与否,我都要把他拖到医院。 事情的变化如此纷乱、棘手,更不必说其中的荒诞和离奇了。不过,就事实而言,大多数事情对我来说都显得很荒唐,没有什么事能让我欣喜若狂。我确信,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人无所不能。 如果我如实记下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能从中得到一些启示。我要尽可能做到直截了当。 周六晚上我服用了阿司匹林,所以今天凌晨三点半就大汗淋漓地醒过来。我的感冒已经好了,不过我仍感到有些头晕、乏力。那本格里芬的书掉在我身边的地毯上。借着台灯的灯光,我往书中夹了一张书签,把它放到床头柜上,然后披上博洛戈尼西织的旧毛衣和我的睡袍,打开电暖器,坐了一会儿,心想:就在这样一个冬日的早晨,当我正在穿裤子或者收拾床铺时,死神也许会向我袭来。就此事而言,也许此时此刻死神就会来临,在我还没来得及弄懂任何事情之前,我的生命便将终结。真遗憾啊!我们两个人吹了三十年的笛子,却没有真正经历过片刻的和谐,更别说达到心醉神迷的境界了;二十五年以来,我一直爱恋着佩,却从未向她做出丝毫暗示。现在我依然是独身一人,而她已有四个孙子、孙女。是啊,很可能就在这样一个早晨,我会倒在这里死去。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泡了杯茶,加了蜂蜜和柠檬,端着杯子来到东边的窗前,等待第一缕曙光的来临。在我体内,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对我说:约拿单遇到了麻烦,但是并没受到伤害;丽蒙娜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可能是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是什么使我如此确信呢?不过,又有谁会在凌晨四点要求一个发自心灵深处的声音显示它的逻辑性呢? 在漆黑的远方,一头牛哞哞地叫着。窗外有什么东西在动,也许是蒂亚。它耐心地在木槿树丛和九重葛丛中嗅来嗅去,继而又钻进花园深处的杜鹃花棚,不见了影踪。我微微打了个寒战,所以就把电暖器移近了一些,然后又回到窗前。一阵灰蒙蒙的雨水流下窗格。足足十分钟,我的额头一直贴在窗子上。西面,一列货运火车隆隆驶过。基布兹远处传来雄鸡的啼叫。冬日黎明前,这片花园看起来那么凄凉。一摊摊泥水,湿漉漉的花园桌,扣放在桌上、四脚朝天的板凳,葡萄藤上飘落的厚叶,以及像中国画里描绘的在雾霭中滴水的松枝。可是没有一个生灵。 到六点或六点一刻,尽管天空仍然布满阴云,光线却变得明亮了一些。冰箱里有哈瓦给我留的酸奶,我和着饼干吃了,然后铺好床,刮了胡子。这时水又烧开了,我就又泡了一些茶。或许我本应该再卧床休息一两天,但是今天早上我没来得及多想。七点钟时我已到了约里克的办公室,去给农业部、区域规划署和基布兹运动中央局写回信。在整理办公室的过程中,我扔掉了约里克书桌抽屉中的旧报纸,并且无意中发现一只袖珍手电。出于某种原因,我把它塞进了裤兜。随后,我又浏览了昨晚全体会议的记录。(一百一十七人显然确信我可以成为一个好书记,三人不这么认为,九人举棋不定。佩投的是哪一票呢?) 到现在为止,基布兹已完全苏醒过来。埃特纳驾着拖拉机,拉着一车饲料开往牛棚,刚好从办公室窗前驶过。老朋友斯塔奇尼克挤完了牛奶,拖着沉重的步伐从相反方向走来。他的靴子上沉甸甸地全是污泥。 突然间,哈瓦冲进了办公室。我是不是疯了?一个高烧华氏一百零四度的人半夜里光着身子跑出来工作?我犯了什么毛病?我的头脑到哪儿去了? 我请她跟我一起喝杯茶,好让我逐个解释她的错误。首先,现在不是半夜,而是早上七点半;其次,我已经不再发烧,而且感觉不那么糟糕了;第三,我没有光着身子,而是衣着整齐。另外,我是走来的,不是跑来的。我有工作要干,尽管我也同意,我的头脑远远不足以胜任这份工作。 “那么,告诉我,斯鲁利克,你一定是喜欢待在这儿,喜欢像个大人物一样坐在约里克的转椅中,批阅他的所有文件。现在的日子毕竟不那么糟了,是吧?” 她的眼睛闪着光。她确信已找到了我的弱点。毕竟,我不是圣人,我有我小小的人性弱点,她可以把它收藏起来,在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对付我。 “他怎么样?”我问道,“他夜里过得好吗?” “他是一头野兽!”她厉声说,“你想象得出吗?今天早晨他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把丽蒙娜和她那个下流卑鄙的家伙找来给他做伴。我打算照办。为什么不呢?就让他们三个人上演一出大戏好了。那个龌龊小人会敲起鼓,那个傻瓜会跳起舞,那个杀人凶手会致谢幕辞。让他们尽情享受吧,反正我打算带上我的牙刷、睡衣离开那儿。今天就离开。” “我能否问一下,你打算去哪儿呢?” “我打算搬来和你一起住。你会接受我吗?” 她像个婴儿似的皱着脸,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你会吗?” 天哪,我心想。但我还是答应了她。 “斯鲁利克,你是个挺不错的人。我的意思是,站在人的立场上来说。昨天我一夜没合眼。我在想你和约尼。除了我之外,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真的想要他回来、想挽救他的话,那便是你了。其他人全是杀人犯,他们巴不得见不到他。别跟我争论,相反,我要你今天早上向新闻界发布一则消息。我要你撒个谎。你可以说他的妻子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或者说他父亲病危了。当然,这只是个善意的谎言。或许你最好声称他的父亲死了,肯求他来参加葬礼。这样应该能把他召回来的。别忘了把这个消息在收音机里也播一下。” “哈瓦,”我的语气异乎寻常地坚定,“你的想法太荒唐了。我必须请求你的原谅,并请你暂时别再打搅我。回家去吧,或者去干活。你在这儿根本帮不上忙。” 我等待她大发雷霆,可是令我大为震惊的是,她立即服从了我的命令。不过,在此之前,她肯求我原谅她的冲动,发誓说她“像信任天使一样”信任我,并答应给我的办公室拿一个更好的电暖器,最后还命令我继续服用阿司匹林。在门口,她喊道:“你真好。” 我希望她没那么说,这句话无论如何不能冲我说。 她一走我就感到一阵恐慌。我真的邀请过她搬来同我住吗?如果她接受了怎么办?我疯了吗?我该怎样对待她呢?约里克会怎么说?整个基布兹会怎么说?佩会怎么想呢?疯子。 不管怎样,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为此事后悔。几分钟之后,一辆警车停靠在办公室前面,从车中走出了一位巡逻官和一名警官。他们要求跟基布兹书记谈话。 “书记的身体欠佳。”我说。 巡逻官坚持说:“这件事非常紧急。这儿谁负责?” “很抱歉,是我负责。刚才我指的是前任书记,是他病了。我是新书记。” 那好吧,他们就是要找我谈,另外还要找一位当事人家属谈。他们已开始办理这件案子了。昨天,他们拘留了一名在阿特里特海边游荡的年轻人,但是结果发现他不是我们所找的人。据阿什克伦警方报告,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在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睡了半夜,可是当警察赶到时,他已不见了踪影。昨天和今天早晨,他们已仔细搜索了谢赫达赫废墟。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们的人几个月之前曾通知我们说,那里有可疑迹象出现,对吧?不过,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多地搜集一些准确的背景资料。那个人是不是和家人吵过架?有没有感情不和?有没有其他问题?那个年轻人以前是否有过失踪历史?他携带的武器是哪儿来的?有没有他的可靠的正面照片?他有没有什么可识别的记号?他出走时穿的是什么衣服?他究竟都带了些什么?他有没有仇人?我们能否拟出一份他的朋友、亲戚或熟人的姓名和住址表——他可能和这些人在一起?他有没有护照?在国外有没有亲戚? 我起身打开窗户。一股清爽的冷风吹进屋内。碰巧,尤迪从屋外经过,我便要他去找丽蒙娜,让她来办公室,并强调说,让她一个人来。在她来之前,我尽可能圆满地回答了他们所提出的一些问题。那个警官记录了谈话的全部内容。 “有件事绝对机密,”巡逻官说,“今天早上我们接到了国防部打来的电话,艾希科尔先生的武官亲自叮嘱我们要全力以赴办理这件案子。我揣摩着我们要找的这个人是某位议员的儿子吧?要不就是某位要人的好朋友?” “谢谢,”我说,“我敢肯定你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不遗余力的。” 丽蒙娜到了之后,帮我给客人倒了咖啡。她那黑黑的眼睛晶莹闪亮,金黄的头发上系着一条手帕。她微笑着,但那缠绵的、不分场合的笑容并不具体投向某个人。她注意到墙上的挂历卷了起来,就把它理平,然后才坐下。她的回答一定——或者说我认为一定——使那两位执法人员倍感诧异。 “丽蒙娜·利夫希茨?” “对,是我。”她笑了,仿佛对他们知道她的名字感到惊奇。 “很高兴见到你。我是巡逻官贝克,这位是雅可夫警官。我们很同情你,并希望能尽快给你带来好消息。你不反对我们问你几个问题吧?” “谢谢你们来看我以及对我表示的同情。需要同情的是约拿单,可是他现在不在这儿了。阿扎赖亚也需要。” “阿扎赖亚是谁?” “约尼和我的朋友。我们有三个人。” “什么意思,你们三个人?” “我们是三个好朋友。” “利夫希茨夫人,请你千万别绕圈子,这样我们才能最大限度地帮助你,同时也不至于让你感到腻烦。” “每个人都在关心、帮助我。斯鲁利克、你,还有雅可夫。不管怎么说,冬天快完了,春天就要来了。” “那好吧。我把我们的笔录念一下。如果你有什么要补充的,雅可夫会记下来。你若发现有什么不准确的地方,可以随时让我停下。” 丽蒙娜冲着日历上的照片微笑着。出于某种原因,我回想起那次在餐厅,她告诉我不要那么难过,因为一切都在好转。 “好吧。约拿单·利夫希茨。父亲的名字,以色列……对吗?二十六岁。已婚。没有子女。” “只有埃弗莱特。” “埃弗莱特是谁?” “我们的女儿。” “请再说一遍。” 这时,我被迫插话了。“那是他们的小孩,一年前死了。” “很遗憾。如果问题不大的话,我们能否继续?” “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你们觉得呢?” “军衔,陆军上尉。预备役侦察兵。曾因作战英勇获一枚奖章。根据这里的记录,是‘舍己救人’。最近当了一名机修工。本基布兹成员,身高五英尺十英寸,面色黝黑,头发稍长,没有记号。4月2日,星期三早晨,不辞而别,目的地不详。没有书面留言。身着陆军制服,被认为持有枪械。你是否知道他的枪是从哪儿来的?他有持枪证吗?是什么样的枪?” “我想是黑色的。从部队拿来的,原来放在床底下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里。” “你认为他为什么带着它?” “他经常这样。” “你所说的‘经常’是什么意思?” “每次接到部队召唤的时候。” “可是,据我所知这次没人召唤他。” “不,有的。” “是谁?” “他没说。他也不十分清楚。他只是听到他们在远方召唤他,便告诉我他得走了。他真的必须走了。” “确切地说,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些的?” “有一天半夜的时候。当时雨下得很大,他说有人召唤他去某个地方,而且他们不会一直等下去。”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些的?” “我已经跟你讲过了,下雨的时候。” “他说那种召唤是从哪儿来的?” “他不知道。来自远方。他说他必须得走,因为他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夫人,下面这个问题我不得不请求你的谅解,你们两人有没有过什么矛盾?有没有吵过嘴?” 丽蒙娜笑了。“他只是离开了这儿。每个人都想离开。他到他想去的地方去了。阿扎赖亚想来,所以他来了,还住了下来。我们可以等,我们不会难过。你们也不要难过。” “但是,他所声明的出走原因是什么?” “他说:‘我要到我自己的地方去。’” “他自己的地方?” “我想也许会有那么一个地方。” “你认为也许会有什么?” “一个他自己的地方。” “当然。但是你认为这个地方在哪儿呢?” “在任何适合他的地方。你也会有一个适合自己的地方,斯鲁利克也有。你带着一支长矛,出去杀死一头羚羊。” 谈话如此持续着。最后,巡逻官瞟了警官一眼,谢过了丽蒙娜和我,又表达了更多的同情,并保证说,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的,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很清楚,这类麻烦事多半在几天之内就能解决。丽蒙娜仍坐在那里,在接下来的一阵尴尬的沉默中,她提出要去拿她的刺绣,再拿些吃的。我别无选择,只好告诉她我想和警官单独待一会儿。她刚一离去,巡逻官便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有什么毛病吗?她一定是受了刺激,是吗?” 我极力向他解释,并细心地做了些简要的描述,但是显然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因为那个警官用一根手指戳着自己的脑门,开玩笑说:“像这样的人我一定会躲得远远的。”他用两眼盯着我,想征求我的意见。 “我倒坚决不会。”我说。我的口气竟然那么坚定,连我自己也不免感到惊讶。他脸上的傻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我们谁也不比谁聪明。”巡逻官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些有用的照片。” 可是,结果很快表明,约拿单几乎没有照片,只有几张小时候的快照和一张他度蜜月时拍的照片。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蜜月照片毫无价值。在这张照片里,他裹着一条阿拉伯头巾,和丽蒙娜一起站在一辆吉普车旁边。另外,在一期旧陆军杂志上还有他一张模糊不清的相片。 警察离开之后,电话铃响了。打电话的是丘卜卡,约拿单的指挥官。 “是斯鲁利克吗?我这边有最新情况。我们已派了一些人到野外去寻找。过去两天之中,我们的S.I.O.一直带着警犬在你们那片地区。在边境那边正对着你们的地方,我们安插了一个坐探,今晚我们将和他联系。”(S.I.O.是什么?坐探又是什么?我没好意思问。) “另外,”丘卜卡继续说,“你们那儿有没有懂地图的人?你懂吗?或者有没有年轻点儿的人懂呢?” “我们也许有,”我说,“干什么用呢?” “我想要你去约尼的房间仔细找一盒地图。去年秋天,他带着我的一整套一比两万的地图不辞而别,再也没还给我。你去查一下。或者我派个人过去?” “你到底想要我们查什么?” “看看是否少了一份地图。因为他拿走了一整套。” “对不起,”我说,“你真的马上就要那套地图吗?有那么紧急吗?” “朋友,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丘卜卡吼道,“如果有哪一张地图不见了,那就表明约尼可能把它带走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到一点线索,知道从哪儿找起了。” “真是妙啊!”我说,“不过,当然,我们马上就去查。这主意真妙。” “别扯了,伙计。”丘卜卡说,他显然被我的赞美之辞惊呆了,“今晚你一定要跟我联系,把情况告诉我,行吗?” “遵命。”我说,然后又抑制住沾沾自喜的心情说,“好吧,行。” “别搞出什么风波来了。” “风波?” “我是指招惹新闻界,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他也许还活着,我们不想使他难堪。” 现在这些年轻人真是一群怪人啊。简直就像一群异族人。在他们身上,我们的种族血统仿佛已经伪装了起来,以至于连我们的死敌都将认不出我们来了。他们同我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可是,我现在却愿意倾尽我的所有,去换取一个不仅属于我自己,而且还要像他们一样的儿子。倾尽我的所有!只是,我又能付出什么呢?我的旧笛子?那六件衬衫?两双鞋子?还是这数十本日记?总之,什么也没有,我一无所有。由此又引发我进行了一番具有某种神学色彩的思考:我们情愿倾尽所有以换取无法获得的东西。这种内在动力难道不是同宇宙本身的内在运行方式,同星体的轨道、季节变换以及我在格里芬的书中读到的鸟类的迁徙有着神秘的相似之处吗?也许正确的措辞不是“动力”,而是“渴求”。 还是回到今天的事情上来吧。十点钟我在缝纫店找到了哈瓦,和她一起去看望了约里克。丽蒙娜和阿扎赖亚已经在那里了。他坐在沙发的一端,她坐在他脚头的草垫上。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约里克被笼罩在团团烟雾之中,身边堆满了书,看起来真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后台大人物。阿扎赖亚也在吞云吐雾。我们有没有打断他们的政治辩论?或是有关斯宾诺莎的讨论?阿扎赖亚的吉他放在他左侧的沙发和书桌之间。他是不是正准备弹吉他?一看到我们,约里克的眼中立刻充满了喜悦。 “噢,你这个哲人,日子过得还逍遥吧?” “逍遥?” “我是说你的新工作。我们的基布兹书记今天感觉如何呢?一切都还正常吧?” 哈瓦打断了他。“斯鲁利克小拇指上的智慧和同情心比你那举世闻名的大脑袋里装的还要多。” “哟,你们对此有何评价?现在我自己的妻子竟也爱上了他。噢,好嘛。谢天谢地,至少他总算帮我卸下了一个包袱。我敢保证,不久他就会后悔的。不过,在鄙人看来,这件事绝对值得举杯庆贺。丽蒙娜,劳驾,你去把藏在那边的酒拿出来。就在《希伯来词典》后面。” “你敢!”哈瓦冲着他大声咆哮,“你没听到医生是怎么说的吗?” 阿扎赖亚自有他的旁白。“斯蒂凡给阿廖沙他最珍贵的宝石;阿廖沙勃然大怒,打断了斯蒂凡的背脊。” 我原打算哄阿扎赖亚到另一个房间,让他去找约尼的地图盒,把它送到办公室去,可是正在这时,门开了,总理走了进来。他没有带随从人员,而且看起来略微有些窘迫不安,也可能是有些抑郁的缘故。他的蓝衬衣露在裤子外面,脚上泥迹斑斑。一进门,他便上前紧紧抓住哈瓦的肩膀,吻了吻她的额头。约里克问他要不要喝茶,而后不等他答复便让丽蒙娜去端。我惊奇地发现,约里克刚毅的小眼睛湿润了,事实上,真的有一颗泪珠滚了出来。当然,他反应很快,把这归咎于他的过敏症。与此同时,哈瓦匆匆跑进厨房,取出一块雪白的桌布,用她最好的瓷具准备了冷热饮料、水果和蛋糕。我禁不住抿嘴笑了笑。 不一会儿工夫,约里克与艾希科尔便互相嬉笑戏谑起来。从眼睛的余光中,我可以看到阿扎赖亚含着泪花,贪婪地盯着我们的这位客人。他的嘴微微张开,那神态就像一个小青年在女人的裙下偷窥一样。我又一次暗自笑了笑。后来,艾希科尔向约里克提出挑战,要和他打一场拳击。这或许只是个玩笑,但我却禁不住提议移开家具,给他们提供出足够的场地。除我之外,大家全都乐了。顺便说一句,最初我挺喜欢总理这个人的,我感觉他是一个很有同情心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挖苦我们的约里克。其实,说句良心话,我挺喜欢听别人挖苦他的。有一阵子,我特别想让他们停下来,听我宣讲一下我经常挂在嘴边的大道理:当前,我们所有人面临的任务就是不要再制造不必要的痛苦。不过,我极力克制住了自己。这一点阿扎赖亚却远远没能做到。 总理起身离开时,阿扎赖亚突然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段矛盾百出的冗长讲话,使在场的所有人都大为震惊。我和哈瓦想尽力阻止他,却只是白费力气。约里克和艾希科尔则好像心照不宣,共同从中汲取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我甚至觉得他们在怂恿那孩子,似乎让他表现得越愚蠢越好。难道这里唯有我一个人对阿扎赖亚存有一丝同情吗?难道阿扎赖亚的一副怪相触动了他们的笑神经?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管怎样,我对艾希科尔的好感已丧失殆尽了。我这辈子都难以接受这些人,他们阴险狡猾,怀恨记仇,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而且满口意第绪语,没完没了地引用《圣经》中的词句。尽管我多年以来一直想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但是心底里,我为没能做到这一点而自豪。阿扎赖亚也不比他们强多少。他一直狂热地引用着俄罗斯的谚语、脏话和各种预言。最后,艾希科尔告辞,并允诺尽一切可能帮助解决约尼的事。他走了之后,约里克不断向阿扎赖亚敬酒,甚至还对这个可怜虫刚才的鲁莽行为大加赞许。后来,又有一位身材粗壮、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的客人来访。他身穿一套浅色法兰绒西服,下巴上的短尖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俨然一副世界著名艺术家的模样。他的身上散发着刺鼻的名贵香水味,脸上那副自鸣得意的神情也同样令人作呕。他讲起话来隐约有点儿美国口音,而且语调平板,带着微弱的鼻音,听上去就像牙齿之间咬着一根管子。 这个新来的家伙耀武扬威地掏出一张金丝边名片大声宣读,以此作为自我介绍:“西沃德·阿瑟艾,联合企业公司。几位先生中哪位是利夫希茨先生?” “我就是。”约里克嘭的一声将酒杯砸在桌上,声音嘶哑地说。面对这种明显表示反感的举动,西沃德·阿瑟艾视而不见。他把名片递给约里克,不等让座便坐了下来。 他解释说,他是佛罗里达州迈阿密市的本耶明·伯纳德·托洛茨基先生驻特拉维夫的代理,掌管数个海外贸易公司和地方办事处。昨天晚上,托洛茨基先生发来电传,授意他尽快拜访我们基布兹。他没能提前打电话预约,希望能对此表示歉意。往基布兹打电话太难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打通的可能。因此,很遗憾,他不得不在没有预先告知的情况下登门造访。不过,他竭力向我们说明,这不是他的一贯作风。无论如何,考虑到手头这件事的紧迫性…… “哪件事?”约里克打断他问道。他的脸上胡子拉碴的,肥硕的身躯上裹着一件红睡衣,外面又套了一条睡袍,看上去颇有几分东方君主的气派。实际上,他现在正是一副虎视眈眈、飞扬跋扈的傲慢神情,好像正要挥挥手、下令处斩这个新来的人。“也许你可以省去其余的自我介绍,直接说说实质问题。” 问题的实质是,三天以前托洛茨基先生的桌上出现了一封发自格莱诺特基布兹书记的信。当前所说的那个年轻人是不是仍没有消息? “我儿子,”约里克咽下了一口怒气说,“看来是去找你们那位托洛茨基先生了。Psia krew。[19]他在那儿吗?在,还是不在?” 西沃德愉快地笑了。根据现有的最新情况,托洛茨基先生仍在期盼着那个年轻人的来信,而且对他也确实非常关心。昨天早晨他甚至打算乘飞机前往以色列,但是由于一笔生意,最主要的是由于考虑到年轻的利夫希茨可能会到他那儿去,他被迫取消了这次旅行。他之所以发了电传,全权委托西沃德以他的名义前来商谈,是因为他现在正在巴哈马。顺便说一下,西沃德本人的职业是律师。 “商谈什么?” “约尼还活着!”哈瓦惊呼道,“他跟他们在一起!告诉你吧,约里克,他已经到了那儿了。只要他能回来,无论他们有什么要求,你都必须答应,听到了吗?” 西沃德似乎一下子愣住了。他能否和利夫希茨先生单独谈几分钟? “现在你听我说,先生。这位是我妻子,坐在你对面的是我的儿媳,沙发那头的年轻人是我们家的好友,而站在窗口的那位是刚刚接替了我的基布兹书记。这儿无须保密,都是自家人。你说你是来协商的?那么让我们来听听你们的立场。托洛茨基先生有没有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位不速之客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似乎仍旧想把我们撵出去。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哈瓦身上。 “我想您就是利夫希茨夫人?” “我是哈瓦。” “请原谅,夫人。不过我得到了明确指示,先与你丈夫单独会谈,然后再和你单独谈。你们都知道的,这件事颇为微妙。我实在是很抱歉。” “你他妈的能不能别再像个花花公子一样说话呢?”利夫希茨怒喝道。他像一只受伤的熊一样站立起来,挺直了身体,把头和肩膀使劲向前倾斜,然后用拳头在桌上重重一击,怒吼道:“我的辉煌历史都到哪儿去了呢?他到底有没有跟你们那个卑鄙无耻的混账东西在一起?” “我想,到目前为止……” “呃?” “到目前为止,先生,恐怕还没有。可是……” “到目前为止,呃?恐怕没有,呃?这件事已开始变得臭气熏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搞阴谋吗?敲诈勒索吗?Gesheften[20]?你们那位无耻的小丑在搞什么名堂?”他拖着沉重的躯体,猛然转身面对哈瓦。他脸色铁青,额头上的一条青筋突突直跳。“利夫希茨夫人,这件事你究竟了解多少?你和你那个心胸狭窄的家伙到底背着我密谋些什么?准备把约拿单怎么样?丽蒙娜、斯鲁利克、阿扎赖亚,出去!全都出去。不,等等,斯鲁利克留在这儿。” 我留了下来。 在出去的路上,阿扎赖亚极力想掩饰心中的窃喜,却没能成功。丽蒙娜说:“哈瓦、约里克,你们别吵架,约尼会难过的。” 约里克坐到椅子上,气喘吁吁地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刚一喘过气来,就冲着那位客人大喊:“先生,你干吗不坐下?” 事实上,西沃德根本就没站起来过。 “哈瓦!拿杯水来。把我的药也拿来,我感觉不舒服。给这位律师先生也弄点儿喝的。现在是他停止扭捏作态、谈点儿正事的时候了。” “实在是太感谢了。”西沃德说,他那蓄着时髦胡须的脸上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渴。如果你准许的话,我们来谈谈当前这件事。我这次来可不是单纯的社交拜访。” “噢,不是啊,真的?”约里克粗声粗气地说,“我原以为你是来搞舞会的呢!好吧,先生,我在听着,你可以开始了。顺便说一下,我毫不反对跟你单独谈话。哈瓦,到卧室去。斯鲁利克,你留下来。我需要你做见证人。这件事臭不可闻。哈瓦,我说过了,你出去!” “偏不!”哈瓦勃然大怒,“无论你怎么强硬我都不会理你。这儿是我的家,他要谈的是我的儿子。谁也甭想把我撵出去。这是你要的水,把这些药吃了。” 约里克粗暴地推开她的手,使得杯子里的水溅了出来。他从睡袍口袋里抽出一支香烟,用手指抚了抚平,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敲,又敲敲另一头,再按他的习惯把它放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端详起来。最后,他抽动了一下宽大的鼻孔,决定不把它点着,转身递给了我。 “斯鲁利克,也许我需要你鼎力相助。你认为你的个人魅力是否足以说服这位女士行行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利夫希茨夫人,我很乐意随后跟您单独交谈。”西沃德和颜悦色地建议。 哈瓦望着我。“斯鲁利克,我得走开吗?”她的语气极其温顺。 “我想你应该走。不过,就待在隔壁房间吧。”我说。 “Ty zboju!”她冲着约里克龇牙咧嘴地吼了一声,然后嘭地带上了门,震得桌上的杯子叮当作响。 客人从他的口袋中掏出一只白色的长信封和一张精心折叠起来的纸。 “这就是托洛茨基先生电传给我的授权书,信封里是我奉命去买的无限期机票。” “无限期机票?给谁的?” “给夫人的。从特拉维夫到纽约再到迈阿密。当然,这是一张往返票。明天她会拿到护照和签证。在任何一个国家,托洛茨基先生的名字都可以使繁琐的手续变得简单。” 约里克从口袋上摘下眼镜,架在他那略显淫荡的鼻梁上,然后狡黠地瞥了西沃德一眼,说道:“噢,Mazel tov.这位夫人都做了什么,配得上享受如此殊荣?”他根本没去理会那些放在他面前的文书和信件。 “如果那个年轻人果真像托洛茨基先生诚心期盼的那样,正在前往美国的途中,那么我们想让利夫希茨夫人也同时到场。托洛茨基先生希望在他的私人住宅跟他们团聚。” “团聚,先生?” 客人打开他的真皮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请求约里克允许他宣读其中的部分词句。他声称,这样做也许可以避免任何可能发生的误解以及不必要的争端。 我转过头,凝望着窗外,尽量不惹人注目。春天,湛蓝的天空,几丝浮云,一根枯木,一只飞蝶。此时此刻,约拿单在哪儿呢?他在想些什么?西沃德正在宣读文件,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听不到他那自鸣得意的鼻音,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托洛茨基先生对年轻的约拿单的失踪极为关注。他希望,并且相信,在今后几天之内,甚至在几小时之内,这个年轻人就会露面。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准备着,一旦时机成熟,就正式宣布他是这个男孩的生父。事实上,他曾给你写过一封挂号信,对此事做出了书面声明。遗憾的是,这封信迄今没有得到回复。托洛茨基先生有理由相信,如果把这件事告诉那位年轻人,他会希望在必要的情况下运用医学手段来判定谁是他真正的父亲。托洛茨基先生强调指出,他绝不打算将任何事情强加给他的儿子。不过,他也绝不放弃与那男孩和他母亲单独会面的权利。” 宣读完正式文书之后,律师先生又接着说:“利夫希茨先生,我已得到授权,分别同你和你的夫人认真协商此事,以便同你们两人都达成谅解。我有一个具体的建议。” “是吗?”约里克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悦,他向前探了探头,仿佛唯恐听不清楚,“一个建议?你到底想给我什么建议?” “利夫希茨先生,为了摆正你对此事的态度,请允许我以个人名义陈述如下事实。托洛茨基先生并非年轻人了。他结过婚并先后四次离婚。但是,这几次婚姻都未能给他带来子女。因而,除其他事情之外,我们现在要谈的是一笔财产。这笔财产,即使不去形容或估算它的净价值,我敢说最起码也比贵基布兹的总价值高一二十倍。除他的儿子之外,托洛茨基先生只有一个亲属,也就是他那精神不正常的弟弟,很久以前失踪后便杳无音信。换句话说,当前所谈的这个年轻人不会空手而归。我奉命强调如下事宜:托洛茨基先生已决定,即使亲子鉴定的结果不明确,或者对托洛茨基先生不利,这个年轻人依然会得到照顾。对于这一决定,托洛茨基先生不打算让我和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人知道他的动机和想法。不过,我奉命尽可能着重地强调,托洛茨基先生不要求任何回报。他不要求他的儿子正式更换姓名,同时也不要求你们做出任何必须履行的承诺。在当前阶段,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与儿子见面,并让他和利夫希茨夫人单独会谈。这便是他的意愿,而且,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也是他不容置疑的权利。现在,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有几句话要和利夫希茨夫人讲。在此之后,我建议我们三人一起交谈一下,看看情况如何。多谢你的关照。” 约里克一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轻轻抚弄着那支没有点着的香烟。他不紧不慢地把烟灰缸从桌子边上移到中间,用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斯鲁利克,你都听到了吗?” “是的。”我回答说。 “斯鲁利克,你有没有闻到我所闻到的臭味呢?” “在我看来,”西沃德客气地说,“有关各方最需要考虑的是那个年轻人的利益。” “斯鲁利克,在我说出什么话或者采取什么行动之前,我需要你无保留地发表意见。你来判定一下,哈瓦有没有参与此事?这是个阴谋吗?” “绝对不是,”我说,“哈瓦跟此事毫无瓜葛。” “恰恰相反!”西沃德据理力争,“虽然我敢肯定利夫希茨夫人对此事至少会感到非常高兴。如果你允许我现在跟她谈谈的话,我想我不会需要太长时间的。” “先生,我允许你,”约里克平静地说,“站起来。” “什么?” “站起来,先生。” 约里克摘下眼镜,把眼镜插到口袋里,然后迟缓地伸出手,把电传、机票以及西沃德刚才宣读的那页纸收到一起,撕得粉碎,整齐地堆放在桌子的一端。 “现在,你出去。”他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利夫希茨先生!” “出去,门就在你的身后。” 西沃德的脸先是一阵煞白,继而又涨得通红。他站了起来,一把抓起他的真皮公文包,紧紧抱在胸前,仿佛生怕它也会遭到和那些文件一样的命运。 “该死的,”约里克骂道,“听着,你告诉你那边的主子……” 可是,正在这时,哈瓦怒气冲冲地闯出卧室,飞跑到他们两人之间,停下来面对着我。 “斯鲁利克,他在杀害我的孩子!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他那么做。他惨无人道地杀死了约尼,我们再也见不着他了。”她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说,“你听到了,斯鲁利克,他亲手断送了我们的最后一线生机。约尼死定了,可他根本不在乎。这个禽兽!”她浑身颤抖着转过身来,疯狂地向约里克扑去。尽管我不愿意和女人发生身体接触,我还是冲上去拦她。 可是为时已晚,她已经扑倒在约里克脚前的草席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可怜可怜孩子吧,你这没人性的家伙!他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这个狠心贼!” “我留下我的名片。”西沃德婉转地说,“你可以随时随地跟我联系。现在我该走了。” “别让他走!你们这些杀人犯!斯鲁利克,快,追上他,无论他们要什么你都答应给他们好了。艾希科尔会帮忙的。给他们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的孩子回来。斯鲁利克!” “你敢!”约里克语气哽咽地冲我说,“我不许你去追他。你看不出她是个疯婆子吗?” 这时西沃德早已离开了。我稍作迟疑,然后跟着他跑了出去,在他的豪华轿车旁边赶上了他。他停下脚步,冷冰冰地说,他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也不准备和我进行任何商谈。 “我不是来跟你商谈的,西沃德先生”我说,“但我确实有一点儿口信要你转达。请转告托洛茨基先生。如果约拿单·利夫希茨在迈阿密露面,格莱诺特基布兹书记有以下几点要对约拿单讲:就我们而言,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我们不想让人把他绑回来,但是他必须马上同他的父母联系。如果他决定不再回来,就必须给他妻子自由。你还可以通知托洛茨基先生,如果他想向我们隐瞒什么,或对约拿单施压,或玩其他任何鬼把戏,我们基布兹将不择手段地跟他斗争。还有,我们一定会赢。请按我的原话如实转告。” 我既不等他回答,也不主动同他握手,匆匆忙忙地跑回利夫希茨家。不知怎的,哈瓦竟然凭着一股只在紧急情况下才会爆发出来的非凡力量,单独一人把约里克拖到了沙发上,然后叫医生去了。约里克的脸色铁青,双手紧紧按在胸前,他的睡袍上还粘着一些刚才被他撕碎的纸片。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可是,剧烈的疼痛并没能磨灭他那非凡的意志,他低声警告我:“如果你跟他达成什么协议,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消消气吧,我没达成任何协议。别再讲话了,医生肯定就要到了。” “她是个疯婆子,”他长吁了一口气,“这全是她的错,她把约拿单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跟她一模一样。” “闭嘴,约里克!”听到自己如此对他说话,我大为震惊。 他发出了低沉的呻吟,显然是疼得越来越厉害了。医生在雷切尔·斯塔奇尼克和哈瓦的陪同下来了。在他到来之前,我一直握着约里克的手,这在我是生平第一次。 我回到办公室的窗前。暮色渐起,西边的天空已变成悦目的红蓝两色。在晚霞的辉映下,花园中的九重葛灌木丛好像腾起了一团火焰。那是在三十九年前的波兰,约里克·利夫希茨第一次把我介绍给他的那帮犹太复国主义青年,就是这些年轻人后来创建了这个基布兹。他称我是“一个有文化素养的青年”,并在同一场合称那些和我一样的德国犹太人是“一流人才”。是他教会了我骑马;是他在“艺术倾向”仍被认为是一种严重的资产阶级错误情调的年代里,说服了我们社团的全体成员,给我买了一支笛子;是他不止一次地批评我不结婚,甚至极力为我和附近基布兹的一个寡妇牵线搭桥。而现在,我却在这里握着他的手。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一种难以名状的宁静感油然而生,好像我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就好像我在经历了漫长岁月之后,终于学会了一首难度极高的曲子,并用我的笛子把它吹了出来,而且,我信心十足,觉得从今往后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反复吹奏,绝不会弄错一个音符。 “我们不能强迫你去医院,”医生说,“但是你将会有生命危险,我不愿对此承担任何责任。” “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吧!”哈瓦哀求道,“我发誓从现在起会好好的。求你了,就听医生的话吧。” 我转身看了一眼。约里克正用他那像荆条一样干枯的手指死死抓住沙发不放,仿佛真的要被人粗暴地拖走似的。他那丑陋的脸上显出一副既轻蔑又愤懑的神情。他的身上有某种东西非常可怕,但同时——为什么要否认呢?——又确实非常高贵。对此,我从心底里感到仰慕、妒忌。 “他必须去医院。”医生说。 “约里克就留在这儿吧,”我听到自己说,“这是他的愿望。不过,我会派一名司机彻夜值班的。” 于是,我起身离开,去找埃特纳安排这件事。走到门口时,我更加惊奇地发现自己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雷切尔,你留在这儿和约里克在一起。不是你,哈瓦。你跟我来。是的,马上。” 她服服帖帖地跟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刚才讲过,出于私人原因,我非常不愿意跟女人发生接触,可我还是搂住了她的肩膀。走到门外的小路上时,我冲医生喊:“我们先到办公室去,然后再去我家。” 我们找到了埃特纳。我让他整夜坐在小货车里,守在约里克的住所旁边。在此之后,哈瓦终于温顺地说:“斯鲁利克,你在生我的气吗?” “不是生气,只是担心。” “我会没事的。” “现在我想让你马上去我家休息,过会儿我会让医生给你打一针镇静剂。” “不用了,我说过了,我没事的。” “别和我争。” “斯鲁利克,约尼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不过,他不在托洛茨基那儿。不管怎样,现在不在那儿。我感觉这件事有点儿稀奇古怪的。” “可是假如他最后真的去了那儿呢?” “如果他真去了,我一定会让托洛茨基明白,他必须立刻通知我们。我们绝不接受任何荒唐的把戏。让我来操心这些吧。现在,再见,哈瓦。到我那儿去。我一有空就马上去看你。” “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身体又不好。” “我很好。”我说。 尤迪正在我的办公室里等着,似乎有什么重要情况汇报。尽管阿扎赖亚表示抗议,他还是按我的吩咐到丽蒙娜的住处搜查了所有的箱子和柜子,并发现了约尼的那套地图。地图上好像缺少了一个从所多玛和拉菲亚一直到埃拉特的三角区,几乎包括了整个内盖夫地区。我告诉他,即使是一整夜不睡觉,也要跟丘卜卡取得联系,让他知道这一情况。 与此同时,我用我们医务室的电话打到了总理私人秘书的家中,把西沃德和托洛茨基的地址以及电话号码给了他。我告诉他,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两个人,并建议派人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我还请求他尽快实现总理的诺言,让利夫希茨的小儿子离开部队,休几天假。 阿扎赖亚正躺在我的办公室里等我。他想问我一个原则性问题。我到底是否批准了尤迪·谢奴尔闯入他阿扎赖亚的家中翻箱倒柜?顺便说一句,他想要——或者,不是要,而是申请——也就是说,填写——一份必要的表格,以便被正式接纳为基布兹成员。他会和丽蒙娜结婚,全心全意地献身于公众事业。人无论高低贵贱都该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他已厌倦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想安度余生。 我让他别再烦我。 除了茶水、饼干和阿司匹林,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但是我的头脑依然很清醒。面对这本日记,我可以坦白地说,我愈来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是感官上的愉悦,就连走路都感觉比以前轻松、愉快。各种决定似乎都是水到渠成,无需我费力。我任职的第一天中遇到的事情并不算少,可是我却看不出我曾犯过什么错误。我相信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可是约拿单在哪儿呢?很可能仍在路上。我敢肯定他没有发生意外,很快我们就会收到他的来信。此时此刻,我今天所画出的那条从内盖夫一直到迈阿密的路线正处于严密监视之下。 哈瓦正在隔壁房间,睡在我的床上。两小时以前我让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像个婴儿一样昏睡了过去。今晚我要睡在地板上。可是我现在仍然没有一丝倦意。我在留声机上放了唱片——音量当然开得很小,以免吵醒哈瓦——我在听阿尔比诺尼的奏鸣曲。这个世界一切太平。除了我从这儿看到的那扇窗户还亮着灯以外,整个基布兹都已沉沉睡去。那会是谁的窗户呢?从方位来判断,很可能是博洛戈尼西的。毫无疑问,他也没有睡觉,也许还在振振有词地念叨他的魔法和咒语。 听完阿尔比诺尼的曲子之后,我要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围上围巾,到基布兹去巡视。我要去看望一下约里克。我要顺便去办公室一趟。我甚至还要向博洛戈尼西道声晚安。事实上,我主要是不想睡觉。我的指导原则已在这几页当中再三阐明:这个世界上已有太多的痛苦,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再增加痛苦了。只要有可能,我们应尽力去减轻它。斯塔奇尼克有时称我是乡村牧师。嗯,牧师现在已升为主教了,不过,他仍不打算同人的残忍、荒唐、谎言以及人们相互给对方造成的痛苦妥协。分辨善良与丑恶并不难,真正难的是分辨真善与伪善。 有些事物善于伪装,一个人必须保持警惕。在动物世界中有时会发生这样的事:以某些鸟类为例,它们的迁徙本能会从生存本能本身之中分离出来,使得后者仿佛一分为二,成为两个互为威胁、互相克制的分支,其后果非常危险,甚至可能导致灾难(这又是格里芬的话)。 就这样吧。 过一会儿守夜人会叫醒斯塔奇尼克,让他去挤牛奶。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他曾有一张拓荒者的面孔,那么快乐,那么英俊。可是现在,岁月沧桑,他已变得像个坐在摇摇欲坠的柜台后面、在寥寥无几的顾客中间研究《塔木德》[21]的疲惫不堪的犹太老店主。尽管如此,他仍旧坚持每晚都去挤牛奶。当我提议让他代替我做图书管理员时,他拒绝了。这个人一直很执拗。不过,现在我可以在他的眼中看到些许迷惘和悲哀。 我要出去了。现在已是星期一凌晨了。我要去看看格莱诺特基布兹是否出现了什么新迹象。 后记。凌晨一点。户外的空气清新宜人,使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小路和长椅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露水,也可能是落上了一层细雨。整个村子悄然无声。我用早上从约里克书桌中拿来的那只袖珍手电照着亮,走到村头。他最喜欢的那个口头禅是什么来着?Mea culpa。我贪污了一只手电筒。你大谈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没用的,艾希科尔说。不过,没用又怎么样? 我走在小路上,黑暗中有个东西从我身后猛地跳出来,着实吓了我一跳。约拿单,是你吗?可是,那个东西一阵小跑来到我面前,原来是蒂亚。它也想同我一道巡视。我们走走停停。我一会儿关掉一个滴水的龙头,一会儿捡起一片废纸放进纸篓,一会儿又熄灭某个空荡荡的走廊上亮着的电灯。蒂亚也跟着凑热闹,从灌木丛中给我叼来了一只破鞋。 在俱乐部附近,我碰到尤迪从办公室回家。他最终设法跟丘卜卡取得了联系,并告诉了他地图缺失的情况。当然,内盖夫地区的面积辽阔,可是这确实给了我们一条线索。尤迪极力向我说明,一个打算出去自杀的人是不会带上一份一比两万的地图的。我告诉他,我希望并且相信他的分析是对的,然后让他回去睡觉。 我看到约里克在他卧室的沙发上酣然入睡。他的呼吸沉重,时而还会被鼾声打断。雷切尔·斯塔奇尼克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做着刺绣。正如我所吩咐的。她告诉我,医生夜里来过两次,给约里克打了一针,发现他略有好转。尽管如此,我当即暗下决心,不论他愿意与否,早上我一定要派人把他送到医院。我再也不想让他随心所欲了。 在屋外的小道上,埃特纳按照我的吩咐躺在小货车的旁边,睡得正香。是的,我看不出我今天的安排有什么纰漏。 不过,我没有走进最后一间木棚,某种内心的不安阻止了我的脚步。但是,透过没挂窗帘的窗户,借着灯泡微弱昏黄的光线,我的确看到了博洛戈尼西。他笔直地坐在床上,身上裹着一条羊毛毯,头上围着一块布,遮住了那个撕裂了的耳朵,手中的织针有节奏地上下飞舞,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动着。 在晚风的微拂中,我们——我和那条狗——在那里站了几分钟。丽蒙娜不是说过冬天就要结束、春天即将来临吗? 将来某一天,当所有这一切都已成为往事时,我要让哈瓦请博洛戈尼西到我这儿喝茶。像他那样离群索居是毫无益处的。我靠吹笛子、写日记度过的那数千个孤寂的夜晚也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二十五年啊!倘若我努力追求佩,现在我最大的孩子该有多大了?我的孙子又该多大了呢? 我有意绕道经过她的家门。茫茫黑夜,女贞木和爱神木围成的篱笆,她那挂在晾衣绳上的内衣。马尾树轻声细语:嘘——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向她暗示过我爱她呢?假如我给她写信会怎样呢?假如我冷不防把这四十八本日记逐一送给她呢?现在,哈瓦被安置在我的公寓,我又是基布兹的新书记,还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合适呢? 正在这时,我看到餐厅前面的广场上有车头灯的亮光。我疾步向前,几乎是跑到了那儿。蒂亚在我前面飞奔。一辆军车,嘭的一声关门,步枪,制服。我的心怦然一动。不过,不是,不是约拿单,是他弟弟阿摩司。他浑身是汗,看起来疲惫不堪。在广场尽头的路灯下,我让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阿摩司正在叙利亚边境例行巡逻,一辆由准将的司机驾驶的专车却把他径直送回了家,没人向他做任何解释。他想知道我是否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番大惊小怪为的是什么? 我尽量简明扼要地向他做了解释:他的哥哥、父亲、母亲。我问过他想不想来点吃的或饮料之后,曾考虑带他到我这儿来并把哈瓦叫醒,不过最后还是决定不这么做。等等再说吧,这一天中发生的闹剧已经够多的了。如果他不渴也不饿的话,我祝他睡个好觉。 于是,我回到家中,并在门口拍着蒂亚的背向它道了晚安。我极其惊异地笑了,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狗了呢? 最后这几行我是站着写的,连大衣、帽子和手套都没脱。我非常清醒,事实上,我感到一阵冲动,想再出去巡视一番,甚至想再像二十年前那样去帮斯塔奇尼克挤牛奶。我们可以再次用和谐的男中音吟唱比亚利克的或者车尔尼乔夫斯基的诗谱的乐曲。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说话,我们已谈得不能再多了。 是啊,我要再次出去巡视,这正是我要做的事。度过了这漫长、复杂的一天,谁知道明天还会有什么在等着我呢?今晚的汇报已经完成,我要对自己说一声:晚安,斯鲁利克书记。 第十七章 他的步枪悠悠荡荡地挎在肩上;他的胡子一整天没刮,裹着一层灰尘;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在炽烈的强光下眯成了一道缝。约拿单在艾因哈斯卜的破屋烂棚之间徘徊了几乎一刻钟,才最终找到了那间厨房。他醮着果酱和麦淇淋吃下了四片面包,又吃了三个煮鸡蛋,喝了两杯用来替代咖啡的饮料,还私自拿了一听沙丁鱼罐头和半个面包,以备往后的旅途之需。接着,他回到米夏尔的房间,躺在她那张凌乱不堪的床上,大汗淋漓地睡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苍蝇和令人窒息的酷热把他从酣睡中弄醒。他起了床,光着上身走到室外,把头和肩膀伸到一个水龙头下面,让那带着铁锈的温水流遍全身。然后,他把枪和背包放在脚下,在一间无人居住的单坡瓦房后面坐了下来。在石棉墙的阴凉底下,他把两张地图并排摆在沙地上,用石头压住各个角,以防它们被风吹走,然后仔细地研究了一番。他还浏览了一下那本从米夏尔书架上拿来的小册子,书名叫做《阿拉瓦山区和沙漠地区的古遗址》。 他的行进路线似乎非常简单。他可以搭便车到伯梅利哈附近的某个地方,黎明时分从那儿出发,步行两英里半到达阿赖拜干河,那里有一段未作标记的边境线。顺着这条东北方向的河谷,他可以一直走到穆萨干河,然后趁着夜色轻轻松松地沿穆萨河谷而上。 在边境以东大约五公里处,约旦公路向南直达亚喀巴。穿越这条公路时,我必须多加小心。过了公路之后,如果夜里能行进二十公里的话,在日出之前我就可以到达穆萨干河和西尔艾尔巴干河的交会处。在那里,河谷已变成了狭长的深壑。如果找不到山洞,我将不得不躲在山岩中,消磨白天的时间。然后,周五晚上我就顺峡谷而上。经过大约两公里之后,河谷将会转一个几乎九十度的弯,朝向南方。从那儿到佩特拉郊区将是一段长约八公里的陡坡。星期天早晨我将在佩特拉迎接日出,或许能在那儿弄明白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米夏尔能否跟我一起去呢?不行,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佩特拉会有什么景观呢?阿瑟利阿·阿龙在他的小册子中称,佩特拉并非人们以往所知的《圣经》中的以东山,那个所谓的先知耶利米和俄巴底亚宣泄愤怒的地方。我猜想阿龙心里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它就是乍得山也跟我毫不相干。佩特拉在拉丁语中意为“岩石”,除此之外,它碰巧也是纳巴泰人首都的名字。当年,纳巴泰人就居住在内盖夫地区的斯弗塔市和奥弗达市,他们是一个由商人、战士、建筑工、农场主和响马组成的部落。也就是说,他们是跟我们一样的部族。他们的国王名叫哈里塔。他们在两条大路的交会处建起了佩特拉城,这两条大路是从大马士革到阿拉伯和达尔布苏丹的古道,以及那条从沙漠通往加沙、西奈和埃及的商路。在干河上游一个低凹的环形山口的磐石中,他们开辟出这座城市,建造了寺院、宫殿、皇陵,以及阿拉伯人称为埃德尔的宏伟圣地。据这本书中记载,所有这些建筑“两千年以来,在时间的利齿之下仍然完好无损”,我很喜欢“时间的利齿”这个说法。“那里满目凄凉,渺无人烟”,就像我这辈子的生活一样。“只有一代又一代的盗墓人来洗劫这里的红色宝殿”,死亡便是他们抢掠古城的下场。“一千四百年以来,佩特拉无人居住”,除了潜行觅食的狐狸和夜鸟,以及阿塔拉部落的贝都因人,他们在这个地区流浪,以放牧和抢劫为生。 约拿单继续往下读。他的目光突然被一行英文诗所吸引,这行诗对他有一种奇异的魔力: 一座玫瑰红的城市,有半个人类历史那么久远。 他默默地嚅动着嘴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他的妻子丽蒙娜:她赤裸着冰冷的身躯,躺在他们雪白的床单上,夏夜苍白的月光在窗格上变成了僵尸般的亮白色。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接着往下读。 上个世纪初,约翰·刘易斯·布尔克哈特[22],一位坚韧不拔的瑞士旅行家,装扮成一个阿拉伯人来到了这座废弃的城市。他站在耸立的悬崖上向下鸟瞰,那些被历史遗忘的红色庙宇一下子映入了眼帘。它们那宏伟的气势使他目瞪口呆。整整一个小时,他站在那里,像块岩石一样纹丝不动。后来,他详细地描述了那些景观:刻有神秘浮雕的擎天巨柱、层层叠叠像天桥一样横亘半空的石廊、哈德良大帝[23]建造的希腊罗马式大礼堂,以及各种宫殿、城堡、拱廊、寺庙和墓冢,所有这些建筑都是清一色的玫瑰红。在废墟堆中,夹竹桃丛显得光彩夺目,而在蜿蜒穿过古城遗址的峡谷中,它们则长得像森林一样茂密。日出日落之时,那些穹窿、拱道和雕有图案的山岩便向上腾起道道姹紫嫣红的光芒。 在半梦半醒之中,约拿单试图在脑海中拼凑那个正在前方等待他的荒凉的魔幻世界:那嵌入岩壁的陡峭石级,高出古城约两百米、通往埃德尔圣地的云梯,圣地墙壁上的美杜莎头像,以及通上祭祀山的其他云梯。祭祀山上有一个池塘,用来盛祭祀品的鲜血。在池塘两侧,各有一根刻成男性生殖器形状的独石巨柱直耸云端,它们所代表的那种祭神膜拜仪式已经绝迹,只有这一点遗痕残存了下来。据这本小册子讲,所有胆敢爬上山顶、俯视山下废墟的人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在一堆堆碎石瓦砾之中,到佩特拉来的人时常会碰到人的腿骨、骷髅,甚至是整架尸骨。这些骨头光滑、完美,阳光将它们晒白,而干燥、炎热的气候又使它们得以保留至今。恣意蔓延的夹竹桃甚至长满了佩特拉那些废弃的通道。蜥蜴在荒芜的地面上孤零零地爬行。豺狼对着夜幕哀嗥。 曾几何时,这条峡谷里洋溢着没药和乳香的浓香;男女祭司高声吟唱着圣歌;平民纵欲狂欢,宗教祭祀与之相伴进行;果园、葡萄园、花园、葡萄压榨机和打谷场遍布城市周围;沙漠诸神同丰饶之神、酒神和太阳神阿波罗同住一方、和睦相处。直到最后,一切都被摧毁。古代的神灵荡然无存;凡人变成了干骨;一位暴怒不已的耶和华像往常一样发出了最后的尖笑。谁从以东来,穿着来自鲍斯拉的红袍?那是燃烧树丛之神,是焚烧荒原之神,他来这里播撒死亡。 一千四百年以来,没有任何一本已知文件提到过废城佩特拉。只是到了近期,才有一些胆大妄为的探险家试着穿过敌对国的边境来到了这里。为数不多的人安全生还,大约有十人在那次尝试中丧生。阿塔拉的贝都因人以嗜杀成性而臭名远扬。 他打点行装离开。约拿单高声呼喊,他突然感到一阵似痴如醉的狂喜。他把小册子插进背包,又卷起地图,塞到夹克里。已经快到中午了。他特别想抽支烟。噢,不行,你不能抽!你已经彻底戒了。 他拆开步枪,花了很长时间用枪管杆和一块法兰绒布条彻底地做了清洗。等到枪一装好,他便仰面躺下,头枕着背包,枪靠在胸前,尽力去回味昨晚留在腰间的那种兴奋的感觉。他打了个哈欠,又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小册子中的只言片语像片片云彩一样掠过脑海:鬼,毛骨悚然,豺狼,骷髅。我一定得去瞧瞧。我们一回来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苍蝇在他脸上爬来爬去,而他却梦到战斗的那晚他被一梭子子弹打死,或是被一柄弯刀从肩胛骨中插入刺死。他孤孤单单地倒在空旷的敌国领土上,面朝着黑色的泥沙,血液像从体内清洗出的毒汁一样浸湿了地上的灰尘。这样的死亡一点都不可怕。这样死去,也许他至少还可以获得一份绝对的安宁。小时候,当他得了病,缩在母亲的被窝里,躺在父母床上冰冷的被单上,躲到紧闭的百叶窗下昏暗的光线之中时,他曾体会过那种感觉。约拿单渴望得到像这样温柔、毫无痛苦的死亡,把他变成沙漠石山上的另一块岩石,不给他留下任何渴求、寒冷或乏味的感觉,让他永远得到安宁。 此时此刻,任何一个看到约拿单的人,都可以在他脸上的那层灰尘下面,从他乱蓬蓬的胡子和肮脏散乱的头发中间,轻而易举地看出他八岁时那张曾经稚嫩的面孔,看到那个总是睡眼朦胧、带着几分抑郁的男孩,仿佛大人们向他许下了什么诺言,这个诺言肯定会实现,却仍然没有实现,因而,即使在酣睡时,他脸上那种受伤害的表情也没有被抹去。那个现在正俯身看着约拿单的人便恰恰是这种感觉。他用淡蓝色的眼睛专注地审视着约拿单,然后又把目光缓缓地移向那堆装备以及系在背包上的睡袋和年轻人胸前搂着的步枪。他的脸上绽出了疲惫、怜悯的笑容。他用长长的手指尖戳了戳睡得正香的约拿单。 “嘿,你这个chudak[24],你在这儿待下去会脱水的。走吧,让我们给你安排一张阔气点儿的床。有四根帷柱的,像国王的床一样。还有紫色的宫廷床单,黄麻料子,带花边的。” 约拿单吓了一跳。他瞪大双眼,像猫一样敏捷地做了个后滚翻,双手抓起枪,做好了战斗准备。 “太棒了!”那位老汉笑道,“太棒了!反应迅速极了!太精彩了!不过,别害怕,你面对的是一个朋友,不是敌人。你或许有顶帽子吧?马上把它戴上,塔拉利姆。” “什么?” “塔拉利姆。亚历山大。或者萨沙。我是不是把你从噩梦中惊醒了?来吧,我的malenki[25],我们离开这儿。你开始睡觉的时候,这儿也许还有些阴凉,不过,现在这儿可像个大火炉。” 约拿单看了一下手表。手表已经停了。他的嗓音低得不能再低:“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是最好的时候!来吧,亲爱的,听话。我们会让你在皇宫里一直睡到天亮,我们还会给你吃肉丸和蛋糕。就连小鸟的奶也能让你喝到。现在,走吧。kushat i spat.Dayosh![26]” 约拿单隐约记起了这位高高瘦瘦的老汉。昨晚,他到达艾因哈斯卜时,在一群士兵、工人和过往旅客中发现了这位身瘦腿长的丛林居民。他留着一缕杂乱的白胡子,袒露着像贝都因人一样棕黄的胸脯和拳曲的灰色胸毛,一双蓝色的眼睛在紫铜色的脸庞上愉快地闪着亮光。 “谢谢,”约拿单说,“不过我得动身了。” “嗯,无论如何都要上路了。”老汉咧嘴笑了,他的眼光狡黠又和善,“爱上路就上吧,不过,你靠什么上路呢,嗯?眼下整个艾因哈斯卜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波拉克。” “什么?” “波拉克,我亲爱的吉普车。它曾是艾伦比[27]将军的掌上明珠,他过去经常开着它从开罗到大马士革兜风。不过,现在它是我的宝贝了。再过几个小时,我和波拉克将万分荣幸地带你去波米利亚,反正你在天黑之前是不会偷越边境的。况且,水怎么办呢,krasavits[28]?你真的打算靠那个可怜兮兮的小水瓶勉强对付吗?相信我吧,小伙子,你会渴死的!我要给你一个那种塑料的,嗯,你们管它叫什么来着?对,五加仑罐,这样就足够你坚持到那地方了。你叫我塔拉利姆吧,或者叫萨沙,叫爷爷也行。不管你怎么叫我,这一片沙漠总是归我管。来吧,咱们开始行动吧。不过,在我数到三之前,你最好往你那该死的脑袋瓜儿上扣一顶帽子。你叫我塔拉利姆,我叫你krasavits。Dayosh!” 约拿单费了半天工夫才把老汉的一席话全部弄懂。他一直呆若木鸡,不过最后总算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声:“什么边境?你在说些什么呀?我只不过是……” “噢,chudak。反正不关我的事。你想骗我吗?那就撒谎吧。人们说撒谎会露马脚,真是愚蠢,连马身子都会露出来的!我看得出来。昨晚上你过得非常美妙,不是吗?全都写在你脸上了。别在意。你想抵赖吗?那就抵赖好了!想撒谎?那就撒个够吧!她是谁?小伊芙尼?米夏尔?拉芙尔拉?好吧,不关我的事。在她们两腿之间,哈,哈,她们全都一个样有那玩意儿。请进来吧。我们有茶,有海枣,还有伏特加。我是一个地道的素食者,或者说是个吃人肉的素食者。现在,你是我的客人。坐下!我们可以聊天、吃喝,然后——chort evo znayet[29]。愿上帝与你同在!或者是魔鬼与你同在!现在来吧,让我和波拉克把你送到波米利亚附近,从那儿你可以直接滚到地狱去,如果那儿就是你要去的地方的话。” 在营地尽头靠近边界栅栏的地方,约拿单跟着老汉走进了一间破旧不堪的活动房屋。房子的轮子早就瘪了,轮胎橡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金属铁毂也有一半陷进了沙地。屋内阴冷、昏暗,略微有点异味。家中的陈设包括两张床垫——其中一张填满了破布条,另一张的衬里烂了个洞,肮脏的干草从洞里冒了出来——另外还有一张表皮剥落的桌子,上面立着许多空啤酒瓶、半空的葡萄酒瓶、一纸箱鸡蛋,以及乱七八糟的一堆铁盘、杯子、罐头、书本和面包屑。房子的天花板上用绳子悬挂了一个木架,上面堆放着数不清的彩色石头标本。除此之外,约拿单看到架子上还有一个煤油炉、一个电暖器、一听茶叶、一把破手风琴、一盏油灯、一口熏黑了的煎锅、一个满是灰尘的土耳其咖啡杯和一把陈旧的巴拉贝鲁姆左轮手枪。 “进来吧,我的krasavits。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床就是你的床。你那堆破烂儿扔到哪儿都行。坐下,malchik[30],随便坐吧。放松点儿,我不会偷你的任何一件宝贝。不过,你可以把枪递给我。听我说,我们得把它放下来,让它也休息一会儿。他的名字叫塔拉利姆·亚历山大,是个合格的勘测员、沙漠之鼠、恶棍、地质学家、情人、醉鬼。他曾热爱生命、疾恶如仇。他的灵魂曾受到无数次的引诱;肉体和精神上的安宁他至今没有。女人是他至高无上的追求;痛苦他已勇敢地承受。这便是我!你呢,我的孩子,你是个什么人?一个亡命之徒?持枪顽童?还是诗人?给你,喝一口杜松子酒。很抱歉,我的冰块和苏打用光了。实际上,这些东西我从来就没有贮存过,将来也不会贮存。可是,我要给你的是一颗真诚炽热的心。干杯,krasavits,然后你就可以飘飘然了。啊,我的妈呀,瞧瞧这孩子都快要呛出眼泪来了。你,你这个chudak-du-rak[31]!我想打听一下,是哪个恶魔引诱你突然要去佩特拉的?” 突然,老汉像个孩子似的爆发出一阵开怀大笑,还用手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接着,他又同样突然地大发雷霆。他一边猛烈地敲打着桌子,把上面的瓶震得直跳,一边愤怒地吼道:“活下去,你这个孬种!活下去,继续活下去!Ty Smarkatch[32]!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坏小子!你这个小混蛋!好好哭上一场,然后活下去!像个爬虫一样也要活下去!告诉你,要能忍受痛苦,你这孬种!忍受痛苦!” 约拿单畏惧了。他犹犹豫豫、战战兢兢地接过老汉递过来的破铁杯,咽了一口杜松子酒,感到喉咙火辣辣的,然后咳了一下,用肮脏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决定为自己辩解两句。 “对不起,朋友。” “朋友?”老汉吼道,“你难道不知羞耻吗?为你刚才的话而羞愧吧!你怎么敢这么说?脸皮真厚啊!我是你的什么朋友?魔鬼才是你的朋友。对你来说,我只是塔拉利姆,或者萨沙,不是朋友!给你,吃点儿无花果,吃啊!还有海枣、橄榄,那边还有面包,那堆袜子下面或许有个土豆。你已经吃了?那就再吃点儿,Paskudniak[33]!我说过了,吃啊!” 突然间,他完全改变了说话的语气,把手掌贴在两颊上,像个悲恸欲绝的哀悼者一样来回摇晃着身子和头,伤心地哭喊着:“我的孩子!我的Zolotoy[34]!那些混蛋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对不起,你现在所说的事我根本没有想过。我之所以来这儿,仅仅因为我们基布兹派我来寻找一个名叫尤迪的家伙,他几天前失踪了。” “可悲啊,krasavits!可悲啊,你在撒谎!不会有什么尤迪,也不会有什么古迪。听着,萨沙·塔拉利姆有一个原则问题要讲。如果你愿意,你就听着。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一直滚到地狱的最底层去。Day-osh!” “不管怎么说,我得马上走了。” “我说了别出声!塔拉利姆现在要发言,krasavits得客客气气地听着。你受的是什么教育?你的教养都到哪儿去了?” 约拿单不再出声了。 “听着,可爱的人儿。让我向你解释一两件事吧。死亡是令人厌恶的!它让人恶心!反胃!臭气熏天!更不要说你根本摆脱不掉它。是的,先生,你将顺着那条黑河谷走一整夜,而且整整一夜你都会暗自庆幸——哈,哈,哈,这下我算是把他们整惨了,那些混蛋得到了应得的报应,哈,哈。我死了以后,他们一定会哭,他们会后悔曾经那样刻薄地对待我,他们一直到死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我已经死了,他们却得伤心难过,呃?你这个该死的傻蛋!下次他们就会对你特别友好,呃?下次他们就会好好地爱你,呃?到了早晨,你这个天才,早晨你是不是打算躲在那儿的山洞里?打算像个幸福的durak[35]一样在那儿睡大觉?你,你这个可怜的蠢货!在你睡大觉的时候,阿塔拉人会像一阵风一样,循着你刚留下的痕迹,沿干河而上。在整个沙漠中,谁也找不到比阿塔拉人更善于跟踪的人了。再说了,一旦他们远远地闻到了你的气味,他们甚至根本就不用跟踪了。然后怎么样呢?你是不是要扮演烈士殉难的角色?你是不是要摆出卡斯特[36]临死前的姿势?你会后悔自己只能为祖国献出一次生命吗?让萨沙教你一两件事吧。生命不值得为任何事而牺牲;生命值得挽救,尤其是从阿塔拉人手中挽救。如果那些恶棍抓到一个像你这样的krasavits,一个基布兹来的真正白白嫩嫩的小甜心,他们会像恶狼一样向你扑过来。在你还没来得及伸手拿枪之前,他们就会疯狂地鸡奸你。十个、二十个、三十个阿塔拉人,全都会用阴茎捅你的屁股。然后再插进你的喉咙。你感觉如何,malchik?他们把你干足干够之后就杀掉你。不过,不是一下杀死,他们会一点儿一点儿地弄死你。他们会先割下你的耳朵,再划开你的肚皮,再切掉你的阴茎。也许最后他们才会割你的喉咙。而你,我最亲爱的,会叫得撕心裂肺。你会叫得震天响。你会像头野兽一样号叫:妈呀,爸呀,救救我!等你再也号不出来时,我的孩子,你会像骆驼一样咯咕地哼哼。告诉我,你这辈子有没有见过宰骆驼的情景?没有?咯——咕——就这样!” 老汉挺直了腰板。他的眼睛打着转,面部肌肉扭成一团,胸前袒露着的灰色鬈毛像豪猪刺一样直立起来。他满脸污垢,疯疯癫癫,暴怒不已,嘴角吐着可怕的白沫,杂乱的胡须像山顶的积雪一样闪着亮光。他弯下腰,带着浑身的大蒜、烈酒和汗水的臭味凑向约拿单,把嘴几乎贴到了约拿单的脸上。然后,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咯——咕——” 约拿单退缩到床垫的尽头,双手捂住脸,就像一个小孩抱成一团等着挨打一样。 最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老汉正在窃笑,而且乐得浑身发抖。当老汉把最后一点杜松子酒倒进那个破得不成样子的铁杯时,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闪烁着顽皮的光。 “好了,小游戏到此结束。”他热情洋溢地说,“现在,跟我一起喝一杯,忘掉你那些愚蠢的念头。放松一下,我最亲爱的,然后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哦,mamushka[37],你需要的不是去死,而是大哭一场,哭一整夜都行。哎,你在等什么呢?哭啊!Yobtvuyumat[38],我说过了,哭呀!” “别闹了。”约拿单有气无力地说。他把头侧着向前伸出来,就跟他父亲约里克尽力听别人说话时的动作一样。“你能不能不谈这些了?我不知道你想要我干什么。我不准备去什么佩特拉了,我也不想效仿别人了。” “好哇!Molodets[39]!真是好样的!这么说,你真的只是在寻找尤迪了,呃?想到佩特拉去的是尤迪。你只不过是碰巧来到了这儿,又碰巧和米夏尔一起过夜、做爱。也许是和拉芙尔拉?或者是小伊芙尼?没什么区别,只要你碰到了她们的那个玩意儿,bozhe moy[40],并且有个家伙可以在里面搅动就行。妙极了!活下去吧!尽情地做爱,继续活下去!大哭一场,继续活下去!死亡是肮脏的!Feh[41]!污秽的!而且很痛苦!咯——咕——!” “谢谢,我懂你的意思了。谢谢你的酒,还有其他所有的一切。现在让我走吧。”约拿单鼓起全身的力量,强作坚定地说,“我真的得走了。” “好吧,malchik,我们走。” “什么?” “你不是想要走吗?那就来吧。我们套上波拉克,起程赶路。到佩特拉去。我在乎什么呢?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说到私人生活,每个傻瓜都和国王享有同样的自主权。径直往前走吧,去死吧,去享受死亡吧。不过,带上那个,呶,那边那个五加仑的罐子,这样我们就可以用它给你盛满凉水。它比你那个小不点儿瓶子能多盛好多水。来,我们把它结结实实地捆到你的背上,确保你不被渴死。孩子,他们叫你什么?”这时,他们正在向门外走去。 “我叫……阿扎赖亚。” “撒谎!” “那就叫萨沙?” “继续,尽管撒谎吧。” “你是不会告发我的,是吗?” “你这个可怜的笨蛋!真丢人哪!呸!死亡是人类至高无上的权利。宪法中都有这一条!就在《宪法》里!石头上也这么刻着!我是谁呀,是斯大林吗?噢,‘妈妈,你答应不告发我吗?不嘛,不嘛!’”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极力模仿着小孩撒娇的样子,把嗓音弄得异常尖细,“不过,我要是你父亲的话,就会把你打个稀巴烂。你的屁股会像猴屁股一样又红又紫。现在,请允许我向你介绍,这个漂亮的伙计就是波拉克。它非常受欢迎,不是吗?” 那是一辆破旧不堪的吉普车。车头的一盏大灯已经退了色,看起来像个黑眼圈,另一盏则早已破成了碎片。车的前挡风玻璃不见了,玻璃框也锈成了一片。一张军用毛毯盖住了从绽裂的坐椅中冒出来的破棉烂絮。车的后部是一些五加仑罐装的水和汽油以及几根带有红白条纹的勘测杆、一个经纬仪、几根油迹斑斑的绳子、几缕破布、一盒应急口粮、几块石英石和沥青标本,还有一堆旧报纸碎片。车底板上的无酵饼在约拿单脚下吱吱作响。 “这就是我最亲爱的波拉克。”老汉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笑道,“丘吉尔本人曾经开着它去过威尼斯,可是现在它完全属于我们了。” 汽车轰鸣了几声,发出一阵尖啸,又哼哧了半天,最后突然启动,把约拿单的身体猛地向后甩去。老汉驾着车,曲曲折折地绕了一阵,还撞翻了一个空油罐,最后总算上了主干道。他开车有一股哥萨克人的虎劲儿:转弯时猛踩油门,离合器几乎不用,连刹车也只是偶尔才碰一下。路上,他压低了嗓音,哼着一首粗犷的俄罗斯歌曲。 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呢?直接到警察局?我为什么总是招惹这样的怪人?我父亲、我母亲、托洛茨基、阿扎赖亚、丽蒙娜,还有我自己。那个笨蛋,只有一步半远哪!你怎么会在三英尺远的地方打不中一头牛呢?我闭着眼睛也能把它打死。他一定是故意打偏的,因为死亡是一件臭不可闻的事。像爬虫一样活下去!忍受着痛苦活下去!但是为什么而活呢?至少我一直没让步,没告诉他我的名字,虽然他也许已经疯疯癫癫地猜出了我叫什么。再过一会儿,他可能就会把汽车开翻,把我们两个都弄死。现在几点了?天已快黑了。不管怎样,反正到明天早上日出之前我就要死了。这是我的最后一夜了。过得还不错。咯——咕。一只坏钟一天还有两次是准点的呢。那儿就是等着我去的地方,不过,不会一直等下去的。可是,我就要到了。 “你知道几点了吗?” “孩子,”塔拉利姆说,“你有的是时间。阿塔拉人最喜欢等了。八年前我到佩特拉去时就是这样。那儿只不过是一片废墟,一堆烂石头,跟所有的废墟一模一样。佩特拉可不是彼得堡。只不过是个大坑而已。” “他们为什么没有杀掉你?” “傻小子!”老汉笑道,“阿塔拉人根本没把我当成犹太人。不过,现在我可真的不算犹太人了。在他们眼里,我有点像是个,嗯,圣人,或者是个苦行僧,是个yuropy[42]。在这一带人们也这么看我。好好问问萨沙吧,他是怎样骑着骆驼,像亚伯拉罕[43]一样到了佩特拉。一路上,阿塔拉人请他吃饭、喝酒,还让他们的女儿出来跳舞,讨他的欢心。噢,最亲爱的人儿啊,我已不再是个犹太人了。我甚至不是人,而是恶魔的化身,是沙漠之鼠。生活他永远爱不够,女人是他的追求;伏特加他曾开怀畅饮,邪恶曾试图将他引诱;蠢瓜们也曾想把他杀死;但他从来没有说过‘死’这个字。Nikagda[44]!现在听我一句吧,请你别下地狱了。我们两个干吗不停下来好好玩一阵子呢?” “很抱歉,”约拿单说,“让我在波米利亚下车。就当你没有遇到过我吧。我没有义务向任何人做出任何解释。我的生命属于我自己。” “真是个哲人哪!”老汉得意洋洋地欢呼起来,那神情就像一个能够未卜先知的人发现自己某个骇人听闻的预言变成了现实,所以面对一群无名的崇拜者鞠躬致意一样,“你的生命属于你自己!独到!深刻!你以为你的生命属于谁?属于我吗?属于魔鬼?当然是属于你自己了,krasavits。噢,妈妈,那些恶棍一定作了不小的孽,把你弄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些混蛋!让他们的灵魂下地狱吧!你滚吧。不过,听我一句,别在那儿过夜,回到萨沙这儿来。如果你非去不可的话,那就悄悄溜过边境,到外约旦[45]偷偷看上一眼。只要你不跨过他们的公路,就不会有什么大碍。然后,你一到那儿就直接扭头回来。美妙吧,呃?Molodets!记住我的名字——塔拉利姆!多简单呀!还有萨沙!今晚再回到我的皇家住宅,愿意留多长时间都行,我不会再问你问题,留一天、一星期、两年都可以,只要你觉得让那些混蛋有足够的时间哭得死去活来,并吸取教训,好好待你。我会一直给你提供橄榄、无花果、海枣、深紫色的软床,还有大量的白酒给你暖身子。提醒你一句,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素食者,也就是说,是个吃人肉的素食者。我甚至还可以给你整容,给你一张崭新的面孔。你的胡子已经长得挺长了。没人会知道你是谁。你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跟我合作,当我的代理勘测员。我们开车巡游沙漠,我是国王,你就是总督。或者,如果你不乐意,那也没关系。白天你可以一直待在我家,晚上你就带着你的家伙,直奔女人们的那个玩意儿而去。没人会知道你和我在一起的。怎么样?” “就在这儿停下,”约拿单说,“我在这儿下车。” “噢,妈妈!”老汉抱怨说,“我又被魔鬼玩弄了。” 吉普车停了下来。这次,老汉的动作非常准确,甚至还颇有些温柔。约拿单爬到车后,把他的背包、毛毯、风衣、水罐和睡袋全都扔到公路旁边的沙地上,然后抓起枪,跳下了汽车。老汉没有抬头。他耷拉着脑袋,像个空皮囊一样有气无力地坐在方向盘前,一直等到约拿单开始在路堤的黑影中慢慢消失时,他才抬起了高贵的头,轻声说:“小心点儿,孩子。”突然,他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响彻沙漠的怒吼:“浑蛋!” 约拿单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咬了咬下嘴唇,拼命抑制住这阵感情。 吉普车远去了。发动机的轰鸣声消失了。北面吹来一阵微风。夜幕笼罩了沙漠。几经周折之后,他终于真正成了孤身一人。 第十八章 夜幕降临了。沙漠上刮起温和的北风,吹起阵阵咸咸的尘土。第一颗星星已挂上天空,但山岭线上仍徘徊着些微光亮。从远处飘来烟尘的气味,把约拿单的鼻子搞得痒痒的,但不一会儿烟味又消失了。约拿单站在堤岸的苇草边上,弓着腰背着他的背包,似乎在等待着与谁会合。他撒了一泡很长的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想到自己已经将近四十个小时没有抽烟了,他就感到非常自豪。他给步枪装上一个弹夹,又把剩下的两个弹夹塞进裤兜。他欣喜若狂,因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孑然一身,远离其他的人。突然间,就连艾因哈斯卜也变成了一个嘈杂、令人厌烦、充满了繁重工作的地方。不过,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那个多嘴的老头也已成为过去。这一切都过去了,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着,就好像这句话是一个口令。远方,在那些与东方天际相接的山脉上,微弱的亮光忽隐忽现。那是约旦人的前哨,还是贝都因人的营地?那是以东大地,是外约旦王国,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是敌人的家乡。 万籁俱寂。为了检验一下周围的安静程度,约拿单说了一声:“安静。” 乳状的烟尘在约拿单的脚下盘旋。微风暂歇。一辆小车从后面的马路开过,发动机的噪音把他的精神一下子调动起来。 “现在,我们行动吧。” 话音未落,他便迈开了双腿。他的步履是如此轻松,以至于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运动。尽管他背负着重荷,但他的动作仍很优雅。他那伞兵靴的靴底仿佛就是墨丘利[46]的凉鞋。一阵受人爱抚般的轻松感慢慢地流遍他的四肢,就连额上的汗滴也仿佛变成了一只只冰凉的小手,轻轻地触摸着他,让他觉得异常舒服。他脚下踏着的地面也似乎和大火过后形成的灰烬一样柔软。他几乎是被神力驱使着向东飞行,没有思维,没有渴望,欣喜若狂。他强健有力的肌肉在欢唱,带着他前行,让他在风中飘荡。 是谁在呼唤我?我来了。我不是一直在说我会来的吗?我会去另外一个国度?会到一个神秘的大城市?去学习,工作,结识迷人的女子,坐在闪光的控制台后面?但是又有谁需要迷人的女子和控制台呢?我已拥有了我的自由。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才不在乎那些呢。让那些贝都因人现在就朝我袭击吧。我不在乎,我要用我的自动步枪,把他们全部杀光。嗒——嗒——嗒——嗒。 阿扎赖亚曾经讲过一个老师的脑袋被子弹打开了花的故事,那不完全是真的。阿扎赖亚自己的身世也不是真实的。他那些年的生活、家园,还有米夏尔和那个疯老头子全都不是真实的。唯一真实的是我的新生活。我现在应该做的是面朝东方,自定步调,与寂静为伴,在黑暗中独自前行,并在高山之巅选择自己的方向。 一首爱国歌曲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萦绕。“噢,你还需要,还需要什么呢?难道是我们没有归还你们的土地吗?”这个问题他不知如何回答,但他却情不自禁地哼唱着这首曲子。“谷物满仓,人丁兴旺。”但这一切都已过去了。我已不再有家园了。在以东山脚下的干河上游,有一些牧民在流浪,而我现在也成了一个流浪汉。对于那些牧民来说,我早已死去,但对于我自己来说,我从来没有如此真实地生活过。不会再有人告诉我该做些什么了。如果他们还想试试,我就把他们打得浑身是洞。我一生下来就死了,就像丽蒙娜去年生的那个婴儿一样。那个海法的叙利亚妇科医生对丽蒙娜做了什么,我连问都没问过。对于死婴,他们会做些什么呢?把它们存放在山野之中的弃城里?放在石头砌成的藏身之所?放在死亡笼罩下的深谷之中? 丽蒙娜的埃弗莱特一定就在那儿。我的女儿?我是她的父亲?“父亲”,多么骇人的字眼。那是我吗?在那么多的孩子中间,我怎样才能认出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孩子呢?如果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埃弗莱特!——她会跑过来拥抱我一下吗? 约拿单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稍稍松了松肩上的皮带。 丽蒙娜过去常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让我感觉婴儿的颤动,然后就盯着我看,好像我真的在意似的。我?一个父亲?埃弗莱特的父亲?而且还是另一个婴儿的父亲?后来她不是又流产过一次吗?真是疯了。 约拿单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个婴儿是在他自己的肚子里颤动。就在这时,他的靴底发出了一阵嘎吱声,显然是他踩到了砾石。我现在是在干河的河床上吗?不过,很快他的双脚就又踩到了无声的沙地之上。 月亮就要升起来了。几分钟前我穿过的那条干河一定是阿拉巴河谷。这就是说我已经到了边界。我已离开了以色列,进入了约旦王国。这里是凶残的游牧人的家园,我还是小心为妙。 我怎么从来没有为她流过泪呢?每当丽蒙娜想谈论她时,我为什么总要叫她闭嘴呢?她是我的孩子啊。我怎么会忘记了她在生埃弗莱特前两年的那次怀孕呢?得啦,我冲她吼道,我们现在要孩子太早了。就我们俩生活在一起挺好的,我可没有义务为我父亲生一大堆孩子,也不希望我的父母和我们一起睡。于是,一天早晨她去了海法,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打掉了。我给她买了一张唱片作为礼物。整整五天,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反反复复地听着那张唱片。那个叙利亚医生后来告诉我们,埃弗莱特之所以生下来是个死婴,就是因为前面的那次流产。他让我们暂时不要孩子,丽蒙娜能挺过来已是万幸了。是我亲手杀死了我的两个孩子。我还逼疯了我的妻子。“乍得的魔力”就是这样开始的。 那是什么?是一只豺狼?一只狐狸?什么也没有。只有星星和寂静的黑夜。 这会儿我们该让埃弗莱特上床睡觉了。该给她穿上睡衣,为她唱一首摇篮曲。还要给她讲故事,学动物叫。我很擅长这个的。狐狸是这样叫的。鬣狗是那样叫的。我们还要给她一个瓶子,装上一点儿糖或蜂蜜。再在她的床边放一只玩具狗熊或长颈鹿。别害怕,埃弗莱特,爸爸会躺在摇篮旁边的地板上,握着你的手,直到你睡着。妈妈会来给你盖上被子。 然后,我和丽蒙娜就会静静地坐在隔壁的房间里,我看晚报,她做刺绣或是看书。也许她还会唱几支歌。在埃弗莱特死以前,她经常唱歌。扎罗和我可以一起下象棋、喝咖啡。丽蒙娜可以给埃弗莱特熨烫蓝色的外衣,而不是去研究什么“乍得的魔力”。埃弗莱特只要看我们一眼,我们三个就会跑过去为她换尿布、盖被子,或者换瓶子。 我为什么要把他们都杀死?为什么现在还在扼杀他们?他们又对我做了什么?我一直想要而又得不到的东西是什么?我在这荒郊野外想找谁?现在我一定是满口胡言、语无伦次。艾因哈斯卜的那个老汉曾说我是个可怜的人。实际上,我的母亲是一个可怜的人,我的父亲也是,因为我杀死了埃弗莱特,还杀死了在她之前的那个婴儿,又把丽蒙娜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而且我现在正在扼杀他们的儿子。扎罗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只有我不可怜,因为我现在在这儿,欢快得像一只百灵。我将直接下地狱。让扎罗和她生一个孩子?让我的父亲慢慢死去?在那些阴雨绵绵的夜晚,当我想收拾好行装出走的时候,我又在想些什么呢?温情?生命?爱情?还是痛苦交织着愤恨?那就是我所失去的东西吗?我这是要去杀人?或是被杀?还是去毁灭?不,他不再是一个可怜的人了。事实上,他现在幸福到了极点。他要去找到埃弗莱特。 约拿单停了下来,擦了擦脸,挠了挠满脸的胡茬。他一口气吞下了将近半壶水,然后竖起耳朵,极力去捕捉周围细微的声音。四周悄无声息。但是,寂静的天空却发生了稍纵即逝的变化。一颗星星坠落了,它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火红的弧线,然后消失在南面的地平线上。而它的同伴却依旧闪烁着冷漠的光芒,丝毫没有因它而沮丧。 约拿单调整了一下背上的背包,将步枪从右手换到左手。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决定把行进路线稍稍向北偏一点儿。离他右边最近的那座小山是巴塔耶山呢,还是埃特——泰比山?月亮就快升起来了。是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一个黑色的阴影飞快地掠过。是一只夜莺?我是这儿唯一的生命吗?难道有人正埋伏在周围等待着我,而且此时此刻正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迅速打开步枪的保险栓,一动不动地站着,心头一阵狂跳。接着,他又合上保险栓,强迫自己继续前进。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我要径直朝着穆萨干河前进。我不用担心,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我不知疲惫,不知饥渴。埃弗莱特有一个勇敢的爸爸。黑夜才刚刚开始。 那是什么?是谁举着灯照我?是敌人的前哨?还是贝都因人的火把? 那是柔和的、仿佛来自天外的亮光。山岭线上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颤栗,接着,一轮火红而巨大的月亮出现在埃德麦特山脉之后。刹那间整个世界都改变了模样。月亮耀眼的光束为漆黑的山腰添加了道道条纹,白色的光波在平原上回旋激荡,沉闷的银光静静地在沉闷的地面上流淌。在月光之下,到处都有石块若隐若现。尽管约拿单走得飞快,却无法摆脱自己的身影,它从他的身体中分离出来,变成了幽灵般的形状在地上跳着舞。 他们都是幽灵:那些被我们杀死的叙利亚人,被我弟弟刺死的阿拉伯人,还有丽蒙娜,她赤裸着身体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大理石般的脸上凝结着一丝笑容。还有我那处在死亡之谷中的父母,她向后拧着头,他含着胸。他们待在谢赫达赫的废墟中,身上裹着死一般惨白的银光。他们死了。我还活着。我把他们全杀死了。 他扑倒在滚烫的、咸咸的地面上。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个疯子,你干了些什么?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他像一只小狗一样呜咽着,抓起步枪,拉下保险栓,使劲抠动着扳机。枪托反弹了回来,撞在他的身上。火药味使他感到一阵恶心,阵阵枪声淹没了他咚咚的心跳声。 尖厉刺耳的回音从沙漠和干河传来,一枪接着一枪,震动一次比一次遥远,一次比一次含混,但震动的范围却越来越广,似乎周围的山峰都接受了挑战,彼此瞄准着对方。大地又恢复了宁静,约拿单心里明白,他已不可能回头。他装上第二个弹夹一阵猛射,接着又抬起步枪,瞄准月亮射完了最后一颗子弹。 他解开裤子上的纽扣,一阵一阵地撒着尿,一边尿还一边大声呕吐着。他的膝盖在颤抖,他的胃在翻腾。他尿湿了裤子,呕吐物溅污了靴子。在圆月的亮光之下,他是一个绝好的枪靶。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所以慌恐万分地转过身,飞也似的跑开了。有生以来,他头一次跑得这样快。一路上,他磕磕绊绊,幸好并没有摔倒。他感到肋部一阵剧痛,但是仍旧喘着粗气,呜咽着,踉踉跄跄地冲下了山坡。他用双手把枪握在胸前,似乎是在带领战友冲锋陷阵。甚至当他的脚再次踏上了阿拉巴干河河床上的鹅卵石时,他也没有停下来。直到最后,他跌倒在地,躺在如丝如网的月光之中,把脸埋在了银色的沙土里。 当约拿单抵达艾因哈斯卜营区尽头的活动房屋时已将近凌晨三点。老汉拿了一块又脏又破的毛巾,浸了杜松子酒和冰水帮他擦了脸。三点半,约拿单开始放声大哭。 第二天他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老汉为他做了份色拉,还给他吃了果酱黑面包。一两天后,约拿单开始做饭了。到这一周快结束的时候,他已开始陪着塔拉利姆外出查看古迹,或偶尔在沙漠中采集石块和矿石样本。约拿单打扫了房间,擦洗了经纬仪,老汉称他是个malchik。每次说到“Pshol von,ty chudak[47]”老汉总要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而约拿单则报以怯懦、迷惑的微笑。一天,约拿单突然在房子角落里一块破碎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他惊呆了,那简直就是丽蒙娜——那个曾是他妻子的女人——脸上笑容的翻版。 “听着。我有一个朋友,他教过我一句俄罗斯谚语——‘帮助患难的朋友就如同雪中送炭。’” “撒谎!”老人吼道,“在所有俄罗斯谚语中就没有这样的谚语!过去没有!将来也绝不会有!厚颜无耻的谎言!” 但其他的话可不是谎言。我的过敏症已经完全好了。我戒了烟。我蓄起了胡子。我开始领悟了。我的心更坚定了,因为一切都在好转。也许我今天晚上就该去看看米夏尔?为什么不呢? 第十九章 冬天终于过去了。雨停了。乌云也消散了。猛烈的狂风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海风。到了3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斯鲁利克每晚都可以坐在小门廊前,看着成群的候鸟掠过火红的天空,向西北飞去。 尽管冬天里洪水肆虐,收成却还不错。到了4月,大麦和小麦田里那绿油油的麦浪一直延伸到东面的小山上。苹果园到现在才开始鲜花绽放。梨树也穿上了结婚的盛装,晃动着满身的花朵。西风卷着梨花的芬芳飘向远方。泥泞的道路已被晒干了。无花果、杏树和胡桃树欢快地长出了绿叶。休眠的葡萄复苏了,那盘绕的青藤上长满了绿叶。冬天里修剪过的玫瑰花丛又开始发出嫩芽。每天一大早,在太阳升起以前,整个基布兹都回响着枝头鸟雀的叫声。戴胜鸟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每日的晨祷,鸽子也在屋檐下咕咕地叫个不停。 星期六,安娜特走在谢赫达赫废墟中间,突然发现有五头瞪羚背衬着蓝天,煞是美丽,她立即指给大家看。就在丽蒙娜、扎罗和尤迪看到它们的那一刹那,瞪羚飞快地消失了。在这个阿拉伯村的院子里,色彩绚丽的九重葛从石缝中茂密地生长出来,野生的葡萄藤一点点地将它的卷须伸向破旧的拱廊。刺槐也悄悄地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尤迪在废墟里找到了一块大磨石、一块石楣和一个发黑的雪橇,他在拖拉机后面拉了一辆小车,把这些东西拖了回去。他要把它们永远摆放在他的花园里。他原本打算从阿拉伯墓地里挖一具骷髅,做成一个唬人的东西,吓唬那些老人,但是他也许忘记了这个计划,也许当初他根本就只是开个玩笑。阿扎赖亚为丽蒙娜找回了一个破陶罐,在里面种了一株红色的天竺葵,并把它放在了他们家的门前。“约尼会很喜欢的。”她说。在她的声音中,他既听不出欢乐,也听不出悲哀。 每天凌晨四点,小西蒙都要把羊群赶到东边的牧场上去。有一天,埃特纳砍了一马车苜蓿,撒到了奶牛棚的食槽里。下午,社区里的活儿干完之后,基布兹成员便开始整理他们的花园,又是锄地割草,又是修枝剪叶。收音机里的新闻继续报道着北方边界的紧张局势,以及渗透者,战争即将爆发,艾希科尔总理向四国大使提出强烈抗议和警告等等。偶尔,在新闻提要之间还会插播一支动人的古希伯来歌曲。 生活如此持续着。只是4月中旬,斯塔奇尼克突然死了。 一天早晨,斯塔奇尼克在晚上挤完牛奶以后,穿着皮靴,散发着浑身的谷仓味道,走进了斯鲁利克的办公室,怯生生提出他想发一份电报。电报是发给他唯一的女儿的,让她立刻带着丈夫和孩子从盖特村回来。当斯鲁利克要问他碰到了什么喜事时,斯塔奇尼克脸色苍白地斜靠在斯鲁利克的办公桌上。他只含混地说是为了一些私事,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说了。他说话时的语气非常腼腆,令斯鲁利克大为震惊。在以往的时候,他总是一副义愤填膺、怒气冲冲的神情,很容易发火,而且会跟眼前的任何一个人争论不休。天底下的任何东西都会遭到他的攻击,并被他贬低为muktse[48]。可是,这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记得有一次,他曾经六个月没和斯鲁利克说过一句话,就因为斯鲁利克向他证明了丹麦不是比荷卢经济联盟的成员国。最终,他还是原谅了他,但仍坚持说,斯鲁利克的消息“太过时了”。 斯鲁利克让他喝一点茶,他拒绝了,然后就伸出了手,斯鲁利克很诧异地握了一下。斯塔奇尼克转过身,艰难地走出了办公室。 在发电报之前,斯鲁利克决定先跟斯塔奇尼克的妻子雷切尔谈一下。 但这一次他行动得太晚了。 斯塔奇尼克回到了家中,在门口脱掉靴子和工作服,然后就去洗澡。几个小时以后,雷切尔发现了他。他坐在淋浴隔间的地板上,背靠着瓷砖墙,睁大着眼睛。由于急流如注的淋浴水从清早起就倾泻在他的身上,他那结实的躯体已经开始发青了。他的面容非常安详,那种表情就像是一个人大哭了一场之后,终于感到舒服了一些。 斯鲁利克在他的墓旁致了悼词。死者,他说道,是一个谦卑、和善的人,但他的信仰却从未动摇。他尊重同志,但在原则问题上绝不让步。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天,斯鲁利克说,事实上,到最后一个小时,他仍坚守着岗位。他生得纯洁善良,死得谦卑平凡。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永远记住他善良的为人,直到有一天我们和他会合。雷切尔·斯塔奇尼克和她的女儿哭了。埃特纳、尤迪和其他一些年轻人往墓里铲了土。阿扎赖亚也抓起了一把铁锹来帮忙。墓填满之后,送葬者仍站在周围,似乎在等待着其他人说点儿什么。但是,自从斯鲁利克讲完话之后就没人再发言了。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公墓里松树的低语。它们在用大海的语言和海风对话。 从医院回来以后,约里克就整天待在门廊附近的无花果树下,睡在躺椅上,把他的胳膊软绵绵地垂在椅子两旁,一连几个小时纹丝不动。他审视着春天带来的奇迹,好像以前从来没见过似的。在他身旁的小凳子上摞着一堆报纸、杂志、一本扣放着的书、一本合着的书以及他的老花镜。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有春天的景象和气息才会使他有所触动。如果一个小孩跑过来捡球,约里克会点一两下头,好像在思索着一道难题,然后说:“一个小男孩。”如果哈瓦拿着他的药、端着一杯水走过来,他会顺从地接过来服下。他会说:“Shoyn。现在一切都挺不错的。”如果,黄昏时分基布兹书记坐在他身旁,向他汇报问题,讨教解决办法,约里克会说:“真的,斯鲁利克,这很简单。”或者说:“Vusbrennt?[49]” 他不再咆哮、怒吼,不再说mea culpa,也不再大发雷霆。医生发现他的身体状况很稳定,而且已变成了一个温顺、听话的病人。丽蒙娜来看望他时总是拿一束常春花或夹竹桃花,而他则伸出难看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说:“谢谢你。真漂亮。你真是个天使。”多数情况下,这些花会在他腿上一直放到天黑。 他的听力越来越差了,几乎成了个聋子。即使有喷气式飞机在低空中轰鸣着做交叉飞行,他也不会抬头看上一眼。斯鲁利克同哈瓦、医生和护士进行协商,然后给他订购了最新式的助听器。在约里克休息的时候,蒂亚就在他的脚边打盹,它已不再不厌其烦地追赶苍蝇了。 每个周末阿摩司都会回家休假。一个星期六,他搬了一架梯子,拿了一听油漆和一把刷子,把他父母的小厨房粉刷一新。哈瓦送给他一个小型晶体管收音机。为了防止约里克摔跤,阿扎赖亚推来一车混凝土,修补好了地面和楼梯上的所有裂缝。星期六晚上,他们就坐在一起喝咖啡,听体育新闻摘要。有一次,阿摩司出人意料地拿起阿扎赖亚的吉他,弹了三首简单的曲子。他是从哪儿学会弹吉他的呢? 另外还有一件奇事:一天,博洛戈尼西拿来一条他自己织的蓝色围巾,送给了约里克,让他夜里裹在膝盖上御寒。哈瓦把家中剩余的两瓶白兰地回赠给他,其中一瓶是满的,另一瓶只有一半。约里克从医院回来以后就不再喝酒了。“感谢插(擦)掉穷人眼泪的上帝吧。”博洛戈尼西说道。 斯鲁利克书记此时正忙于制订改革计划。经过几次小心试探之后,他开始对基布兹的每个人进行耐心的游说,最后终于成功地说服了全体大会批准成立了一项基金,以供基布兹成员到国外休假之用。据计算,在今后十五年之内,每个成员都将有一次机会周游世界三个星期。斯鲁利克还恢复了青年委员会,并制订了初步的计划,准备给每个家庭增建一间房子。他又重新启用了单身委员会,还指定了一个小组,研究在基布兹开发轻工业项目的可行性。他认为,年轻人需要接受挑战。 他还设法挤出时间参加他的五重唱小组。自从他们同意了在邻村的餐厅举行首次公开演出以后,他就开始了每周一次的排练。深夜,透过他的窗户可以看见他坐在灯光之下,伏在书桌上写着什么。一些人说他在写一篇文章,另一些人说他在谱一首交响乐,还有一些人推测他在写一本小说。 尤迪的安娜特怀孕了。丽蒙娜也怀孕了。海法的那个妇科医生施林格说,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怀孕这件事确实出乎他的预料。虽然他也不愿意这么说,但是,如果你要问他的话,统计学毕竟还只是一门初级科学。他拒绝就是否继续留住这个婴儿做出决定,不愿为此承担任何责任。不过,最终的结果没准会挺好的。这些事情斯鲁利克都是从哈瓦那里听来的。哈瓦坚持说,她有责任和义务陪丽蒙娜去看医生,听听医生的意见,因为丽蒙娜本人已精神错乱了。 每天,当丽蒙娜从洗衣房回家时,她都可以在厨房的大理石桌上发现哈瓦偷偷放进来的柑橘、葡萄、蜂蜜、海枣或鲜奶油。有一天,她发现了一张密西西比河蓝调的唱片,这才意识到那天是约拿单的生日。 每个星期四,丽蒙娜都会为哈瓦和约里克烤一块蛋糕,等着阿摩司周末回来一起吃。有时,在星期六晚上,丘卜卡少校会来拜访。他会和家里的人——约里克、哈瓦、丽蒙娜、阿扎赖亚以及阿摩司——一起坐上一会儿,喝一杯咖啡,吃几块三明治,说上几句话。不过,他们很少谈及约拿单。每个人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得出结论:约拿单没有碰到什么意外。但有一次,约里克从睡梦中醒来,怒吼道:“怎么样了?那个恶棍还在忙着?今天还没有回来?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丘卜卡把斯鲁利克叫到外面,似乎有悄悄话要和他说。他听到一些消息,或者说,一些传闻,所以想和斯鲁利克单独谈谈。“是这样的,我们有一个从比鲁村来的人,名叫约塔姆,这个星期他和另外两个人到内盖夫去检查一条新修的小道,也就是贝都因人从伯格比普逃往栋基福尔山脉去的那条路。在穿越斯科皮恩峡谷的地方有一条通道,现在已经不再使用了,我们把它叫做无底路。就是在那儿,他们碰到了一辆民用吉普车和一个半裸着的人。那个家伙长着长长的胡子,浑身是汗,正在换汽车轮胎。他不让我们的人帮他。事实上,他开口骂了他们。所以,他们说了一声再会就继续往前走了。” “然后呢?” “等一会儿。你听着。约塔姆向我发誓,他看到远处有个人很像利夫希茨,只是头发比他的长,而且留着黑胡子。当他们走近吉普车时,只有那个老头在旁边。另外那个人像蜥蜴一样逃到了石头堆后面。” “后来呢?” “没什么。那个老头骂他们变态,说没有人跟他在一起。他们一定是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他拿起步枪冲他们挥了挥,然后就开始骂娘。” “后来呢?” “没有什么。后来他们就开车走了。” “你的人?他能确定那个人是约拿单?” “不。他只是认为可能是。” “你打算怎么办呢?” “没什么,只有再去打探一下了。如果他还活着,还在这个国家,你尽管放心,我们一定能把他弄回来。只是你得给我们一点儿时间。” “那个老头是怎么回事呢?” “算了吧,斯鲁利克。我告诉你,整个沙漠里到处都有稀奇古怪的人。事实上,这个国家也是这样。谁他妈的知道呢?约塔姆本人就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一年前,他告诉我,他在格拉弗尔峡谷见到了一头狮子。他还对鬼魂和灵乩板感兴趣。据我看,斯鲁利克,我们是地球上拥有傻瓜最多的国家。小心点儿,可别让约拿单的父母听到一点儿风声。” 丘卜卡离开后,斯鲁利克又独自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天气很热,蚊子蜂拥而出。如果苍天之上真的有那么一位神灵在思考人间万象,那么不管他是上帝还是别的什么,在一些事情上恕我不敢与他,或者说那个“神灵”苟同,而且这些事情之中有一些是很简单的。他原本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得更好。但是,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最讨厌他的地方就是他那卑劣、庸俗的幽默感。他认为好笑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却苦不堪言。如果他把欢乐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之上,那么他和我之间就存在着严重的分歧。现在已经快八点了,全体会议九点钟开始。我现在最好开始准备一下议程。 5月4日凌晨两点,丘卜卡的人在谢赫达赫废墟里抓住了一个杀人犯,他是四个月以前从那个离格莱诺特基布兹不远的监狱中越狱出来的。他们发现他像个孩子似的睡在谢赫达赫废弃的房屋里,于是就用他的衬衣把他的手绑在背后,将他押到了阿富拉警署。在那儿,经过严厉的盘问之后,这个犯人供出他不认识约拿单·利夫希茨,这才让比彻上尉满意。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基布兹周围,偶尔偷几只鸡,或者从果园偷些柑橘,有时还在灌溉用的水管上喝上几口水。他还承认,博洛戈尼西时常会给他送些干净的衣服、火柴,甚至还会给他一瓶亚力酒。他们是几年前在监狱里认识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比彻说,我们也可以给那个疯子安一个三等罪名。不,谢谢你,斯鲁利克说。不用担心。博洛戈尼西不会惹什么事的。别去管他了。 拖拉机库现在由阿扎赖亚·吉特林负责。他还雇了一个人来帮忙。斯鲁利克想尽一切办法,总算让全体大会批准了这位年轻机修工的候补成员资格。从那以后,阿扎赖亚喋喋不休的毛病就多少有些改善了。但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他仍会在早饭时告诉约里克和小西蒙:没有什么能比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更让人感到难堪了。或许他还会提醒埃特纳,斯宾诺莎早在几百年前就懂得:我们必须平静地接受眼前的所有事物,因为各种现象所表现出来的命运就如同永恒定律一样,任何三角形三个内角之和总是一百八十度。 如果有人催促阿扎赖亚加点儿油,在大麦收获季节开始前把收割机修好,他会把手插进口袋里,学着尤迪·谢奴尔的样子,拉长了音调,懒洋洋地说道:“我的朋友,狗熊总是死于鲁莽。你就让我自己干好了。” 但他每天起得比任何人都早。早晨四点,当天空出现第一道晨曦时,他就起了床,穿上丽蒙娜为约拿单补好的那件破旧的棕色夹克。有时,他们俩也在尤迪和安娜特,或者在游泳池旁埃特纳和他女朋友的房里过夜。每当这时,阿扎赖亚不仅可以弹吉他,还可以畅所欲言地发表自己的政治观点。他还找时间用草耙把屋后的地翻了一遍,在上面种上香豌豆,甚至还帮着约里克和哈瓦照看他们的花园。他欢快地锄着地、耙着土、修剪着树枝、除着草,还有计划按比例地施了肥,种上了各色植物,从仙人掌到石竹样样俱全。他从拖拉机库的废品堆里捡出了齿轮、活塞和其他废物,用来装饰他的篱笆。 每天,吃完早饭之后,上班之前,阿扎赖亚会陪约里克在无花果树下坐十分钟,大声地给他念晨报上的标题新闻。约里克一个字也听不见,因为他很讨厌他的新助听器,不愿意戴它。他会把一只粗糙的大手放在阿扎赖亚的背上,略显惊奇地问道:“呃?什么?有什么新闻?”或者悲哀地说:“伯尔是个老狐狸。”或许他还会说:“毫无疑问,斯大林从来就不喜欢我们。” 在回拖拉机库之前,阿扎赖亚会帮约里克把他的针织羊毛护膝拉拉平。兽医每两个星期来基布兹一次,他来了之后,阿扎赖亚会负责监督他有没有给蒂亚打针。他修好了一把旧轮椅,并把它重新刷了一层漆,以防约里克万一需要用它。他还陪丽蒙娜去海法买了孕妇装,并给她买了一本印度出版的英文小书,内容涉及人的再生以及内心平静之法等等。 他在拖拉机库工作得很卖力,管理得也很好。在大麦收割即将开始时,收割机不但都已准备就绪,而且洗刷得干干净净,油漆得闪光锃亮。5月里的第一个星期,阿扎赖亚给总理写了一封短信。在信中,他要艾希科尔放心,尽管现在仍有一些关于他的可笑而险恶的笑话,但许多普通群众都很爱他。艾希科尔立刻寄来了一张普通的明信片,并亲笔在上面写了回复:“谢谢你,年轻人。你在精神上给予了我莫大的支持。替我问候约里克和哈瓦。祝万事如意。” 只要一有空闲时间,斯鲁利克就会吹一吹他的笛子,不过,他只在晚上才会有空。哈瓦早就搬出了他的房间,不再是他的一个负担了,但是整天都有人带着各种问题和要求,在基布兹的路上拦住他,跟他说话,或者到他的办公室与他会面,问他是否能利用手中的权力帮他们调入或调出某个单位,或者问他能否行行好,在这个或那个经济或教育问题上站到这个或那个立场上。他自己做了一个小笔记本,草草地记下每一个请求,在处理完之后又把它们一个个地画掉。直到夜晚来临,他才可能有一点儿闲暇去搞写作或音乐创作。但是,奇闻怪事依然不断发生。据说,基布兹的创始人之一、幼儿园的一位久负盛名的老师、幼儿委员会的领导葆拉·列文,突然无端收到一幅丢勒[50]的赝品,署名为斯鲁利克。这份礼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很遗憾,约里克的新助听器和眼镜都被扔进了抽屉,空积了一层灰尘。他根本就不想去听,也不想去看。他的脸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对他来说,美好的春天也无非只是加重了他的花粉热而已。他的呼吸也变得艰难、沉重。尽管他戒了烟,但是他的过敏症总让他泪流不止。他目光茫然,任何事情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甚至当他的儿子阿摩司告诉他,他打算秋天和他的女朋友结婚,并决定离开基布兹、加入职业军队时,约里克也只是答道:“Shoyn。好的。没关系。” 一天,托洛茨基来信了。这一次不是写给约里克,而是写给了新书记。他很抱歉地说,他还没有收到他儿子的来信。但是,尽管空等了一场,他也没有放弃希望。将来也不会放弃。他怎么会放弃希望呢?他唯一的兄弟已失踪了二十年,他还没有觉得绝望呢。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知斯鲁利克是否愿意代表基布兹接受一笔捐款,用以修建一个音乐厅?或者是修一座图书馆或一个演讲厅?他恳请书记不要拒绝这一请求。他是一个孤独的人,而且也不年轻了。只有上帝知道他还能活几年。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在基布兹度过了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并生了他唯一的儿子。 斯鲁利克毫不迟疑地回了信:“非常感谢你的提议。在一两个星期内,我会在指导委员会上提出此事。就我本人而言,我是支持你的做法的。” 春天已被夏天所取代。阿扎赖亚把煤油炉放进浴室喷头上面的贮藏间,又从中拿出电风扇。他把约拿单所有的象棋书都整齐地摆放在书架的顶层,又按照字母顺序把丽蒙娜的非洲丛书排列在书架底部。 十点三十分,双人床已经铺好,他们准备睡觉。丽蒙娜套着一件夏天里穿的无袖便服,坐在安乐椅上,显出了她隆起的腹部。她目光柔和,双手搭在腿上。在棕色窗帘的褶痕中她看到了什么呢?也许是从转盘上的唱片中飘出的音符——那张唱片不是《乍得的魔力》,也不是哈瓦给她的密西西比河蓝调,而是巴赫的小提琴协奏曲。阿扎赖亚的目光始终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瘦小的乳房、隆起的下腹、在蓝色便衣下微微分开的纤细的膝盖、披散在双肩——左肩多,右肩少——的金色秀发,她脸上焕发的光彩像一阵芳香似的笼罩着她。 她不再往小索引卡片上抄写非洲的魔咒,也不再刮掉她腋下那些柔软的汗毛了。她在等待什么?是厨房里烤着的蛋糕,还是阿扎赖亚?他现在已颇有几分男子气概,不再像以前那样软弱了。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在约拿单用橄榄木做成的棋盘旁边思索着某个棋局。棋盘上只有几个子:黑色的王,一个黑色的车和黑色的马,两个黑色的卒;白色的王,两个白色的车和一个白色的卒。他显得从容不迫。屋内静悄悄的,只有走廊里乌龟抓着纸箱发出的声音。阿扎赖亚曾私下里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约翰。不过,现在他就直接叫它乌龟。以前他下棋时只凭直觉、靠灵感无端地去冒险,而现在他已系统地研究了约拿单留下来的书和刊物;以前他在拖拉机库干活靠的是部队里学到的机工知识,而现在他却开始钻研福谷森、约翰·迪尔和马西哈里斯的维修手册。过去他曾坐在约拿单对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现在他抽得少了,因为他从报纸上看到,吸烟对孕妇有害,甚至还会危及腹中的胎儿。 丽蒙娜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冲阿扎赖亚微笑着,就像一个小孩子调皮捣蛋之后得到了宽恕。她走进厨房,用火柴试了试蛋糕,看看有没有做好。还没有做好。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时,阿扎赖亚闻到了一股柠檬香波和苦杏仁肥皂的气味。她把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作为回应,他摸了一下她的肩膀。 “丽蒙娜,你坐下。” “我要坐在你的身边,这样你就可以给我讲些象棋知识了。要不我还回到刚才坐着的地方去?” “就坐在我身边吧。” “你真好。” “为什么好?” “你给它拿了些莴苣。” “我,给谁?什么莴苣?” “给乌龟。另外,你还修好了水龙头。” “那是因为滴水的声音让我心烦。我在里面放了一个新垫片。” “我给你拿些茶来,蛋糕一会儿就好。我也想喝茶。不过我们不喝热茶。喝凉的。” “对了,我碰巧跟埃特纳和他的那些志愿者们一起喝了点儿东西。你知道吗,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女朋友。你知道的,那个布丽吉特已经走了。现在那个叫迪亚娜。不过,斯梅达还在那儿。” “这不是真的。”丽蒙娜谨慎地说。 “什么不是真的?” “你所说的‘碰巧’。你曾告诉我任何事都不是偶然的。你说斯宾诺莎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你还给我们讲过你的老师耶霍沙夫特。我相信你的话,但是约拿单总是不乐意听。” 阿扎赖亚从棋盘上拿掉一个白色的车,放上一个卒,然后摇了摇头。“你什么事都记得,不是吗?你从不会忘记一件事。” 他们陷入了沉默。小提琴协奏曲音乐渐弱,最后结束了。蛋糕烤好了。丽蒙娜把蛋糕切成片,端上来,然后又给他们俩倒了凉茶。“我昨天晚上梦到了约尼,”她说,“他坐在军营里弹着你的吉他。在那个梦里,你可以看得出他很喜欢弹吉他,那儿的其他士兵也都很喜欢。你也在那儿,而且正在给他织毛衣。” 虽然天气早已不再寒冷,丽蒙娜也不再把手缩到袖子里去,但她仍用双手抱着那杯凉茶,好像想要暖和一下似的。 地板非常干净,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阿扎赖亚心不在焉地把目光移向房子另一端的书架。一张带镜框的灰色快照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丽蒙娜和约尼度蜜月时在乌迪恩沙漠里拍的。他俩的身前有一个压扁了的汽油罐,身后是一辆吉普车的阴影。这张相片真奇怪啊,阿扎赖亚心想,不过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相片里还有其他的人,因为里面居然有一条毛茸茸的腿,而且还穿着短裤和伞兵靴。 “他有一二十个孩子,家里也很贫穷。他在教堂里弹风琴,挣的钱也不多。巴赫太太要照顾她的孩子,所以没有时间陪他。当然,他得帮她洗衣服、做饭,还不得不借钱去买煤,因为德国一年四季总是像冬天一样。他生活得非常艰难,但有时他也会自己找些乐趣。” “从小到大,我始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丽蒙娜问他是否要打开收音机,听听十一点的新闻。 “算了吧,”阿扎赖亚说,“他们总是说个不停,却意识不到我们正处在战争的边缘。所有那些迹象都表明了这一点:俄罗斯人在捣鬼;各国都在搞军备竞赛;他们认为艾希科尔软弱、胆怯,认为我们已厌倦了战争。” “他为人很好。”丽蒙娜说。 “艾希科尔?是的,他人很好,可是,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都比他更能看清楚形势。只不过我不打算说什么而已。我说的话总让他们发笑。” “别着急,”丽蒙娜说,“别着急,扎罗。时间会过去的,你会变得更加成熟,他们会听你的话的。别难过。” “谁难过了?”阿扎赖亚问,“我并不难过,只是有点儿累了。明天四点还得起床。我们睡觉吧。”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夜曲。他们躺在床上,借着收音机的微光,他温柔地吻着她。海法的医生说她的妊娠不正常,建议她停止过性生活。她用唾液沾湿了手心,然后用双手抚摸着阿扎赖亚的阴茎。他的精液几乎立刻就喷射到了她的手指上。他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发出了一声尖叫。他一平静下来,就吻了吻她的眼角。 等她从浴室出来时,他早已像个孩子似的睡着了。她关掉收音机,躺在他的身边,感觉异常清醒。大地静悄悄的,而她也像大地一样静静地倾听着埃弗莱特在黑夜中发出的呼吸声。很快,埃弗莱特睡着了,她也睡着了。 后来,将近午夜的时候,斯鲁利克夜巡回来路过这里。他关掉了草坪上的洒水器,阿扎赖亚忘记关了。 第二十章 凌晨四点,阿扎赖亚起床,到拖拉机库工作。他换掉了一台D6型拖拉机的水箱,又修好了一台漏油的联合收割机。他突然想取掉福利部长的画像,那是他冬天里从一本插图杂志上剪下来的。他摘下了这位伯格博士,贴上了一张绚丽的海洋风景画。自从天气变得越来越热以来,他就一直想要一幅这样的画了。 两小时以后,丽蒙娜到洗衣房上班。 “怎么样?”哈瓦问,“你真的没事了吗?没什么不舒服了?记住我说的,不要乱搬东西。” “昨天我给你做了一罐柑橘酱,”丽蒙娜说,“别忘了去拿。我把它放在你厨房的大理石桌上了。” 五金店里,博洛戈尼西光着脚,戴着焊工面罩,开始修理鸡笼。炽热的火花四处飞溅。“白天克(渴)死了我,晚上东(冻)死了我。”他咕哝着。 埃特纳在奶牛棚里做了一些有深远影响力的改动。由于顽固的斯塔奇尼克终于死了,再也没有人阻拦他,所以他立即采取了行动。他的两个女朋友都在他的身边帮忙。夜间挤牛奶的疯狂行为已被抛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从现在开始,他们三个人每晚九点开始挤奶,这个时间显然要比以前进步得多。十二点左右,做完工作之后,他们就径直跳入波光闪闪的游泳池,并打开一瓶酒,尽情享受。 耶什克最终还是听从了劝说,同意接管斯鲁利克原来的工作,当上了基布兹的记账员。因为柑橘还不到采摘的季节,所以尤迪·谢奴尔又回到麦地里干活,他发誓,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要把那片荒地整治好。他妻子安娜特的预产期是在12月份。 尤迪和安娜特时常邀请阿扎赖亚和丽蒙娜过来喝带豆蔻的土耳其咖啡。丽蒙娜的预产期也在初冬。尤迪还是喜欢谈论过去和未来的战争。阿扎赖亚则热衷于研究俄罗斯人曲折复杂的心理,以及各种政治问题:纳赛尔在也门的麻烦,侯赛因国王面临的困境,艾希科尔及其内阁的盲目无知,等等。阿扎赖亚不再是人们背后取笑的对象了。他已经学会了在两句话中间稍作停顿的艺术以及随时逗人开心的本领。他还掌握了另外一个窍门:在说话过程中出人意料地插入一个反问句。这样做不但可以使他的讲话不落俗套,而且可以让他的听众觉得,他们头一次能够做到不偏不倚地去考虑一个问题。 阿扎赖亚早就不再穿着翻边的裤子四处走动,或在女中学生的宿舍外游荡,也不再鼓吹传心术和心灵感应,更不再狂热地向斯鲁利克表白他永恒不变的爱。吃完晚饭以后,在离开餐厅之前,他会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丽蒙娜的腰,那双绿色的眼睛中闪现着一种无言的傲慢:作为一个男人,他得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女人,而且只要他愿意,他任何时候都可以再这样做一次。现在,大家终于可以看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不过,他们眼下所看到的并不算什么。有朝一日,世界上将只有历史学家能够回忆起约里克·利夫希茨,但是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孩童都会知道格莱诺特基布兹是阿扎赖亚·吉特林的家乡。吉特林?难道他不应该取一个更有希伯来味的名字吗?比如说盖特,或盖特尔? 这些天来他一直情绪高涨。在拖拉机库工作十四个小时之后,他仍有时间去陪丽蒙娜,参加社交活动,给哈瓦帮忙,跟斯鲁利克闲聊,或者去弹吉他,专心致志地研究专业文献,增进棋艺,关注国际和国内大事,阅读一本诗集,甚至还时不时地看一眼斯宾诺莎的著作。 阿扎赖亚晒黑了。夏日的骄阳烤黄了他那一头淡色的头发。去年刚到这儿来时,他的头发短得像刺猬身上的刺一样,后来他就留起了长发。他的下巴被机油烫出了一个红色的伤疤,使他看上去一脸严肃相。他还对自己立下保证:等到了8月,我要去学游泳,还要学开车。 他甚至还学会了安慰别人。一天,安娜特眼泪汪汪地跑到拖拉机库,要求跟他单独谈一会儿。阿扎赖亚把她带到了储草棚的后面,许多年前正是在这儿,那个疯子用左轮手枪向他能看到的任何东西射击。安娜特说她再也不能像这样生活下去了。尤迪简直像个畜生。因为她怀了孩子,他现在每晚都到游泳池旁跟埃特纳和他那两个娼妇过夜,一直到凌晨三点才回家。 阿扎赖亚回想起来,正是眼前这个垂泪涟涟的少妇曾经无情地取笑过他,还不时地掀动着裙边和领口,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戏,勾起他的欲望来折磨他,把他逼了个半疯。 他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把手放在她的后颈上,向她提起了所有那些往事。她的脸红了,但他并没有慌张,而是继续向她讲述着:肉欲是不可抗拒的,而且男人的欲望跟女人的不一样,有时会跟情感完全脱离,甚至变得像某种剧痛一样难以忍受。他努力向她解释,尤迪仍有点儿像个孩子,他之所以喜欢拿战争故事吹牛,喜欢用杀人和死亡虚张声势、故作勇敢,甚至总是故意对人粗鲁,都是因为他惧怕自己会变得脆弱或者软弱。安娜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她请求他告诉她该如何去做——想开点儿?争吵?还是搬走?——阿扎赖亚只是说,安娜特,你知道他很害怕,你应该帮助他克服,但是别问我该怎么做,因为你是唯一了解他的人。她又哭了至少十分钟。阿扎赖亚始终站在旁边,握着她的胳膊,直到她感觉好了一些。 他经常跟哈瓦聊天,大多是讲他的童年。这些话他从不曾,或者从不想透露给约尼、约里克、斯鲁利克,甚至是丽蒙娜,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总感到需要跟哈瓦讲讲。他给她讲了自己忍饥挨饿,在田野、村庄和俄罗斯的大雪中逃亡的岁月,讲了那辆横穿乌拉尔的货车,讲了肮脏的亚洲城市和酷热的大草原,讲了自己无父无母,还讲了那个一直虐待他的老太婆后来在以色列的移民营中发了疯,讲了军旅生活为什么没有把他打垮,因为他从小就相信自己肩负着一个使命,讲了来到基布兹的那个冬夜,约里克如何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还有你,哈瓦,领着我第一次走进餐厅,然后,第二天早上,约拿单带着我去上班。当约尼得知他别无选择时,他很愤怒,另外,这里的生活总是日复一日,一成不变也让他感到愤怒。过去,他常跟我说要到曼谷或卡拉奇这样的地方去,并且不相信我会乐意始终待在一个地方。他甚至因此而嘲笑我,有一次还差点儿揍了我,可我们仍是好兄弟。每当哈瓦问他觉得约尼会在哪儿时,阿扎赖亚只好告诉她,约尼一直很不开心,他离开这儿就是想独处,也可能是想惩罚一下别人。 “噢,随你怎么说吧,没关系的。”哈瓦说道,她的话语中更多的是眷恋,而不是怨恨。她给他倒上了一杯凉苏打水。 一天晚上,哈瓦请他去弹吉他,因为这样可以让约里克感到高兴。阿扎赖亚照办了,他弹了一首车尔尼乔夫斯基的《歌唱我的梦想》。这首曲子委婉动听,但是约里克似乎一个音符也没有听到。后来,斯鲁利克过来向他们道晚安。在他们两人一块离开的时候,他请阿扎赖亚做城区年轻人夏令营的指导员。尽管阿扎赖亚很激动,他仍表示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斯鲁利克无奈,只得又多费了五分钟口舌。就在那个晚上,阿扎赖亚在埃特纳的房间里找出了一个破旧的风扇,把它拆开修了修,又重新装好,并在睡觉前给博洛戈尼西搬了过去。博洛戈尼西房间里的天花板很低,一到晚上就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他的日记中,斯鲁利克对当天所发生的事情做了以下总结: 很显然,即使是最简单、最普通的痛苦,也不可能通过社会或政治手段来消除。但是,人们可以努力在物质世界中废除奴隶主与奴隶的关系。人们也可以消除饥饿、杀戮和有形的残酷。我很引以为豪,我们在为实现这些目标而奋斗着,并且证实了这个战斗并非彻底无望。到目前为止形势都很好。不过,问题也正是出在了这里。 我用了“战斗”这个词,一提到它,我就感觉到一种极其古老的痛苦猛扎着我的心,它揭开了我的这层意识形态的薄面纱,俯视着我。多少年来,正是这种痛苦驱使着我们所有的人不断地去寻找战斗,寻找“挑战”,去厮杀,去击败敌人,去获取胜利。从古至今,人们都有这样一种本能,按照丽蒙娜的话来说,就是想要抓住一支长矛或一柄短剑追逐一头羚羊,悄悄地潜近它,追赶它,杀死它,然后为这次杀戮而欢呼庆祝,我们如何才能驯服这种古老的本能呢?我们如何才能抵制身心的疲惫,抵制那种微妙而狡猾的残忍本性——这种本性并不表现为公开的施虐活动,甚至还可以伪装成最合理、最“有建设性”的行为?面对着潜藏在我们每个人体内的野性,我们应该说些什么?我们的先辈所说的异教徒之心,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像我这样拥有逻辑的思维和极强的自我约束能力、过着僧侣生活的乡村牧师的身上呢?我们用什么样的武器抵制这种内心的困惑呢?我们总是想主宰他人,羞辱他人,征服他人,使他们依附于我们,用内疚、耻辱甚至是感激之类的情感游丝去束缚、奴役他人,我们该怎样去克服这种邪恶的欲望呢? 我刚看了一下我写的最后几行。“我们用什么样的武器抵制?”“我们该怎样去克服?”实际上,就在我极力回避内心的恐惧时,这种恐惧却正在影响着我的说话、用词。“去抵制”。“去克服”。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浑身颤抖不已。 山脉和沙漠一言不发。大地也保持着沉默。大海发出了阵阵轰鸣,但声音却很低沉。天空在白天里光辉灿烂,到了夜晚就变得死气沉沉。冬去夏来,夏去冬来。人们生生死死。渐渐地,所有的事物都将不复存在。我们的环境。我们的思想。我这双正在写字的手。这支笔、这页纸、这张桌子。我们的信仰和信念。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时间吞噬,就像我的笛声在这间寂寞的房中消失一样——回响,分散,然后消失。所有的事物都会灭亡。一切都将瓦解。即使它们坚持说自己会不朽也无济于事。最强烈的情感。言辞。石头建筑。城堡。整个国家。也许还有天上的星星。时间吞噬着一切。然而,人类却始终在运用着自己的智慧去努力区分着好与坏,真与假,极力为每件事物都贴上标签:好的,坏的;对的,错的;美的,丑的。一旦遇到了猛烈冲击,人类自身也将灭亡,而人类的各种标签也将被碾得粉碎。 某一天早晨,我会昏倒在地,像房里地板上的虫子一样孤独地死去。到了那时,往事将被一笔勾销。曾经回响过的音符将不复存在。引用博洛戈尼西的说法就是,感谢主赐给了我们完美的和平。可是,完美的和平是不存在的。时间将把我们彼此分开,它还将抹去我们的所有痕迹,如同海浪遮住了海底。如果我曾被一个女人爱过,情况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如果我有儿子和孙子呢?海浪依然会遮住海底。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慌,浑身颤抖不已。 可是,近来在我身上发生的变化又是怎么回事呢?就在我即将步入花甲之年时,我却突然渴望一点点权力和荣耀。不仅仅是渴望,而且是非得到不可,尽管这种说法听起来荒谬可笑。唉,约里克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他享尽了权力与荣耀。我这一生都是那样的妒忌他,那样的希望能亲眼目睹他垮台、受苦、受难,甚至目睹他死去,这样我就可以接替他的位置。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为了受人爱戴?但约里克并未受到爱戴。艾希科尔也没有受到爱戴。有谁受到了爱戴呢?比亚利克在他的一首诗中曾提出质问:爱为何物?唔,就让我来回答一下吧。 我亲爱的诗人,你宽恕我吧,因为我也不知道。也许爱是一种谣言。一个稍纵即逝的阴影。一个虚幻的目标。难道约尼远走高飞就是为了去找寻它吗?阿扎赖亚到这里来也是要寻找它吗?真的有爱这种东西吗?写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个像我这把年纪、处在这样地位上的人,竟然像个小孩子似的为了是否有爱存在而哭泣。不过,我仍要问一句:爱存在还是不存在?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当其他所有的事物都与它相悖时,它又怎么能存在呢? 我可以用任何父子、弟兄或夫妻作为示例。他们全都像是沾染了某种神秘的病毒似的,各自生活在孤独之中,各自有各自的痛苦,各自把自己与别人疏远,并且各自心存着向别人施加痛苦的恶毒欲望。或者,如果不是施加痛苦,那么就是利用他人。改变他们。影响他们。支配他们。重新塑造那些他们心中至爱的人,就像重塑手中的一块腻子一样。如同海浪遮住海底。如果我有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比如说,像丽蒙娜,或是约尼,或是阿扎赖亚——那么,潜藏在我体内的残忍和专横难道就不会显现出来吗?它们会像一个巨大的阴影从黑暗中猛然出现,按照自己的模样,按照自己最邪恶的欲望去揉捏、压制并重新塑造那个孩子。假如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胆敢告诉佩我爱她,而她又同意跟我结婚,那么,“五十年战争”就不会当即爆发了吗?戈尔戈[51]和蛇怪[52]谁会征服谁?谁会使谁屈服呢?我们甚至可以假设,如果他们之间的这场可怕的争斗是以尽可能微妙而文雅的形式出现的,没有厮打,没有怒火,甚至连嗓门也没有抬高一下,那样我们会得到一丝安慰吗?怎样才能帮助我们解除痛苦呢?就此而言,一个谦恭的有志之士怎样才能独立地去减轻他人的痛苦,哪怕只是减轻他最亲近的人的痛苦呢? 整个一生之中,我都在乏味地观察着窗外事物的发展,我知道最终我们将无路可走,我知道痛苦是事物本质中所固有的东西,它根深蒂固,不管我们是行善还是作恶,我们都将一直受到它的吸引,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我们的肉欲、我们最隐蔽的性幻想、我们的哲理、我们为人父母的责任、我们的友谊、我们的创造力、我们意欲照顾他人的想法,其实质都是一种潜藏起来了的欲望,即施加更多的痛苦并承受更多的痛苦。《创世记》中有一节惊世骇俗的经文如此写道:“你若行得不好,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伏它。”[53]也许这节经文的意思是这样的: 承受痛苦。 施加痛苦。 怜悯他人。 承受痛苦愈多,则怜悯愈多。 于人于己均是如此。 施加痛苦是你的欲望,你应该去压制它。 压制?可是,尽管我曾接受过“去压制”这样的训导,但那个巨大的阴影却早已潜入了我这颗高贵而理智的心。去压制,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压制,那又是什么呢?镇压。压抑。然后去怜悯,去解放,以便为下一次更好地压制作准备。压制?压制痛苦?痛苦本身就是一种制度。 这一切多么滑稽。我们面临着一个如此拙劣的玩笑。如此平庸粗俗,反反复复。 阿扎赖亚最喜欢的谚语是什么?“只有尝过失败滋味的人才能品出胜利的甘美。”失败?胜利?不,谢谢你。我只想知道如何能够减轻痛苦,哪怕只是减轻一点点,哪怕只能减轻一次。通过隐居?禁欲主义?还是通过语言?或者恰恰相反,通过无知的痴狂、肉欲的放纵,或是对世事充耳不闻,只对血腥感兴趣?我多么希望我能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马太称之为“无目的的航行”,在他看来,这不是因为它没有生理价值,而仅仅是因为它的功能不为我们所知。 和往常一样,约里克是对的。在那个冬日的夜晚,这个绝不会自我放纵的人居然一眼就看出那个带着一脸怪相、表情可疑又歇斯底里、喋喋不休的男孩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经过栽培,也许有朝一日还会完成伟大的事业,甚至还可能为我们带来福分。但是,约里克是怎样发现的呢?我的诚实驱使我承认,如果换作我的话,如果当时我是书记,我很有可能立刻就把阿扎赖亚撵回黑夜之中去了,不管是出于谨慎、目光短浅,还是内心的厌烦,或者仅仅是出于厌恶。 是什么样的神奇力量使约里克以自己的方式,又使丽蒙娜或许用截然不同的方式,接纳了阿扎赖亚?我希望我知道这些。但是我不知道。我很抱歉。我不得不就此搁笔了,因为夜已经深了。 第二十一章 农忙季节已进入高潮。夏天里昼长夜短,气温很高。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大伙儿三班倒轮流收割庄稼,夜间也不停工,在探照灯下继续干活。马上就要开始采摘水果了,紧接着还要收葡萄和棉花。北部边境上几乎没有一天听不到枪声。一天夜里,基布兹遭到了边境突袭队的骚扰。他们破坏了水泵,炸掉了柑橘园中的空铁皮屋,然后在天亮之前返回了约旦境内。在每天的正常工时开始前,几乎每个人——男人、妇女和小孩——都要花上一两个小时的工夫除草或给棉花剪枝。 为了保证农机正常运转,阿扎赖亚每天要工作十四个小时。即便如此,他每天晚上总能挤出时间去和野营的人聊天,讨论基布兹生活。有时,在月光皎洁之夜,他还领着这些人唱歌。 5月14日,我们的警卫在边界篱笆墙旁边开枪打死了一名渗入者。17日,大麦收割完毕,小麦收割全面展开。继日,室内五重唱小组在邻村的餐厅进行了表演。两天之后,夜幕降临时,约拿单·利夫希茨回到了基布兹。第二天,他便穿着工作服重新出现在拖拉机库,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他已瘦得像个贝都因人,而且蓄起了黑胡子,皮肤晒成了棕色。和从前一样,他依然寡言少语。 据说,在耶路汉姆的一个凉亭旁边,丘卜卡亲自抓住了约拿单。“伙计,回家吧。你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说,“现在,上指挥车。”“好吧,”约拿单说,“不过,让我带上我的东西。”约拿单回到基布兹时天色已晚。他极不情愿地吻了吻父母,伸手拍了拍弟弟,然后把背包、步枪、风衣以及粘满油污的毛毯和肮脏的睡袋拖回他的房间。洗澡的时候,他让阿扎赖亚把他的东西扔到顶柜中,把步枪放进床下的木箱。洗完澡出来之后,他又询问了一下基布兹的新情况,然后便不再言语。直到丽蒙娜回到家中时,他才说了一声:“嗯,我回来了。” “你留起胡子来挺好看的,”她说,“还晒黑了,也挺好看。你一定饿了。” 当天晚上,阿扎赖亚和约尼两个人睡在客厅,把卧室留给了丽蒙娜。接下来的那些晚上,他们依然如此,约尼睡在沙发上,阿扎赖亚铺了席子睡在地上。为了听新闻,他们把收音机搬进了客厅。 “蒂亚看起来很好,”一天夜里,约拿单在临睡前说,“花园也照看得挺好。” “我答应过你我会做好的。”阿扎赖亚说。 由于要干的活很多,他们每天天刚亮就起来去拖拉机库,天快黑才回来。一到家中他们就冲澡、喝凉茶、喝咖啡,有时还下一盘棋。虽然他们偶尔也会中盘和棋,但一般情况下总是阿扎赖亚赢。当约拿单坐在棋盘旁边思考棋路时,他那一缕黑须、那微陷的双眼以及嘴角新出现的严肃神情,使他看起来好像一位年轻、骄傲的拉比学者正在潜心研究学问,以求成为一名拉比。有一次,约里克非常难得地神志清醒了过来。他做出一脸苦相,低声嘟囔:“Yoh.Azoy vi a vilde chayeh.[54]”“对,像野兽一样。”他的助听器现在已经不用了。白天他多数时候都在花园中度过,黄昏的时候,他们就把他放在轮椅上推回房间。 有一两天,他好像有了一项新的消遣:博洛戈尼西教他织毛衣。但是,织了十行、二十行之后他就腻烦了。于是,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睡觉。他喜欢坐着打瞌睡,甚至到了晚上也不愿躺下睡觉。他就那么坐在那里,膝盖上搭着一条薄毯,鼻尖上挂着一滴鼻涕,嘴角里淌着口水,一觉几乎能睡二十四个小时。 仲夏之夜,艾希科尔总理在耶路撒冷的办公室里一直熬到凌晨。他的秘书已经回家了;值班的接线员在电话旁边打着盹儿;他的保镖坐在门口的沙发上。窗外,城市里街灯闪烁;重型卡车从楼下隆隆而过。总理用肘斜撑在书桌上,双手捂着脸,他的书桌上堆满了文件和信函。最后,他的私人司机出现在门口,毕恭毕敬地建议:“对不起,先生,也许咱们该回去了。” “你说得很对,yunger mann[55],”艾希科尔回答说,“Geendikt。我们回家吧。这儿还有什么要干的呢?” 那年夏末,阿扎赖亚和约尼决定自己酿点儿酒,预备着冬天里喝。约尼从葡萄园拖来了十箱麝香葡萄,阿扎赖亚则在博洛戈尼西的五金店后面找到了一个旧酒桶,并把它滚回了家。他们两个把葡萄压碎,榨了汁,又加了适量的白糖,然后把葡萄汁贮存起来发酵。发酵好之后,他们就用吸管把浓浓的液体从酒桶中引出来,盛放在空苏打瓶中。 丽蒙娜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笨拙,走起路来不是肩膀碰着了门,就是身子撞到了桌上。有时,她想要什么东西,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忘记了想要什么。哈瓦每星期来帮他们打扫两次房间。烤面包和洗衣服的活全都由她包了。干完杂活之后,她偶尔也和他们坐在一起,但她从来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12月份,安娜特生了第一胎,是个男孩,取名叫尼姆罗德。两星期以后,丽蒙娜生了一个女儿。尽管婴儿出生时体重偏轻,但却生得非常顺利。阿扎赖亚提议给孩子起名叫娜玛,约拿单只是应了一句:“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婴儿的摇篮摆在卧室,和丽蒙娜在一起,而两个男人则继续睡在客厅。 雨季又开始了,一天到晚总是阴雨绵绵。由于拖拉机库没什么工作要干,阿扎赖亚和约尼早上起得很晚,夜里也睡得很迟。他们已开始喝夏天酿的酒了。 就这样,1966年过去了,1967年开始了。为了让哈瓦有更多的时间照看孩子,雷切尔·斯塔奇尼克又被叫来照顾约里克。每天早上,雷切尔都在约里克的睡衣上围一条毛巾,用勺子喂他吃一个煮得很嫩的鸡蛋,再让他吃一点土豆泥或者喝一些温茶。她还每天扶他到浴室,帮他洗澡、擦身子、刮胡子。约里克几乎已经完全呆滞了。有时哈瓦搬来椅子坐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他居然毫无察觉。哈瓦每天都要往托儿所跑十几趟,去看望她的小孙女,而且每次都要批评托儿所的那些阿姨,并教导她们该怎样做才对。雨过天晴的时候,她就骄傲地推着童车在基布兹走来走去。 “斯鲁利克,你瞧她多好看!”她会这么对基布兹书记说。书记就腼腆地弯下腰,看着推车说:“是啊,真是啊。多迷人的小姑娘。”哈瓦立刻喜形于色,而且这种喜气洋洋的神情会持续很长时间,甚至当她清洗瓶子、煮床单和尿布、用氯水和肥皂的混合物擦地板,或者消灭每一个胆敢在厕所马桶中出现的病菌时,她依然是美滋滋的。 丽蒙娜坐在那儿给娜玛喂奶,既不关心她的两个男人,也不在意即将来临的风暴。她的乳房变大了,大腿变粗了,一双眼睛也总是半睁半闭。她坐在椅子中,解开衣服露出乳房,用手指把其中一个奶头挤得奶水直冒,然后把它塞给婴儿吮吸。这个奶头吃完之后,她就把另一个塞给女儿。她的脸也胖了,而且散发着像月晕一样的光。时不时地,她还抱起孩子轻轻拍打她的背,让她打嗝。她做得非常专注,也不在乎有没有像别人那样用布盖住孩子的嘴。 她不再整天用苦杏仁香皂洗澡了。她的身上已有了自己独特的气味,那是一种熟透了的梨的气味。她不再看她的男人们下棋,不再给他们泡茶,也不再对他们说不要伤心这类话了。有时她会在他们两人中的某个人肩上搭一块干净的尿布,让他们背着孩子到外面去。她自己则躺在沙发上,将膝盖高高抬起,即使她的裙子向下滑落,露出了她的大腿,她也毫不在意。门外,碰巧有某个人正抱着她的孩子玩耍,她看着他,就像一个人望着茫茫大海或者远方的山脉一样。也许就像无机的自然界望着我们一样。 约拿单和阿扎赖亚在花园中给蒂亚盖了一个窝。在娜玛长大以前,这个窝将一直是蒂亚的。在屋内,哈瓦已是无可争议的一家之主。只要她告诉丽蒙娜该干什么或不该干什么,丽蒙娜总是严肃认真地回答:“好的,谢谢你。好吧。” 为了让每个人都过得更加轻松愉快,哈瓦不知疲倦地拼命干活。她浑身是劲儿。有一次,她还到海法待了两天,帮着阿摩司和他的年轻妻子布置了新房。阿摩司很少离开部队探家,因为边境上的局势日趋严峻,精锐部队几乎一直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哈瓦从海法回来之后,马上又给她的孙女做了四件睡衣,还给她织了一双毛线袜和一件毛衣。有一次阿扎赖亚因喉炎引发高烧,昏迷不醒。她也不征求书记的同意就把他带到了斯鲁利克家,像照顾一个婴儿似的精心护理他。还有一次,约拿单在拖拉机库弄伤了手指。她把他送到医院,并守在他的身旁,没有离开半步,一直守到他的手指上了石膏。丽蒙娜曾建议她不要过度劳累,哈瓦放声大笑了一阵,紧接着就取下了所有的百叶窗,一个一个地擦洗干净。5月下旬,约尼和阿扎赖亚都应征入伍。不久,阿扎赖亚预言的战争爆发了,以色列赢得了战争的胜利,并把边界向前推进了许多。埃特纳在戈兰高地阵亡。他的两个女朋友继续住在游泳池边上的房子里。约拿单所在的侦察分队在西奈作战。在战争的第六天,也是最后一天,一发炮弹直接击中了丘卜卡,把他炸成了碎片,约拿单便接替了他的指挥权。阿扎赖亚在一个前线润滑油站服役,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工作。茨罗特金少校称他是一个奇迹,而且战争一结束就提升他为中士。他们复员回家时,哈瓦为他们烤制了一块蛋糕。斯鲁利克为那些从战场上凯旋的孩子们开了一个小宴会,给他们接风洗尘。约拿单和阿扎赖亚回来之后发现,娜玛已经学会了翻身。很快她就可以在草席上爬来爬去了。“你瞧,她在笑呢。”丽蒙娜说。“那是因为她开始懂事了。”哈瓦说。 如果有人胆敢对丽蒙娜的三人组合说一句轻慢的话,哈瓦就会像头母狼一样龇牙咧嘴。 “葆拉,你根本没资格说话。瞧瞧你那个倒霉的女儿吧,两年就离了两次婚。” 可是,第二天她就会道歉说:“请你原谅我,昨天我发了脾气。我太过分了,实在对不起。” 一天深夜,斯鲁利克在他的日记中写道: 冷漠的大地,神秘的苍天,永远威胁着我们的大海,还有那些草木和候鸟。死亡主宰着一切,连岩石也死一般地沉寂。我们每个人都有残酷的一面。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是个杀人凶手,即使没有杀人,也可能正在杀害自己。我依然不懂得什么是爱,也许它永远无法理解。痛苦却实实在在地摆在面前。但是,也有一两件事我们可以做,而且既然可以做,我们就必须去做。至于其他的,谁知道会怎样呢?让我们走着瞧吧。我不想继续写下去了,今晚我要吹一吹笛子。 【注释】 [1] 斯鲁利克在这里将“葆拉”的名字缩写成P,译文处理为“佩”。 [2] 南丁格尔(1820——1910):英国女护士,近代护理学和护士教育创始人,以在克里米亚战争(1854——1856)中改善伤病员护理工作而闻名,曾在伦敦创办南丁格尔护士学校(1860)。 [3] Nu,vus hert zach,ya Ouda?意第绪语,意为“你好,乌达先生。”Keif el hal?阿拉伯语,意为“怎么样?” [4] T 'fadal:阿拉伯语,意为“请便”。 [5] Efsher you’ll tishrab,ya Ouda?意第绪语,意为“乌达先生,你要喝点什么吗?” [6] gantse mayse:意第绪语,意为“前前后后”、“原委”。 [7] 原文“我的过错”一词为拉丁语“mea culpa”。 [8] 卡茨内尔松(1846——1917):俄国犹太医生、作家和学者。 [9] 戈登(1856——1922):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中哈鲁茨运动的创始人之一,哈鲁茨的思想家和精神领袖。 [10] shayne mayse:意第绪语,意为“美妙的故事”。 [11] tsuris:意第绪语,意为“麻烦”、“祸害”。 [12] 贝京(1913——1992):犹太复国主义领袖,以色列总理(1977——1983)。 [13] Azoy:意第绪语,意为“所以”。 [14] krasavitsa:俄语,意为“美丽的女士”。 [15] 《旧约》中的摩洛神为古代腓尼基等地所崇奉的神灵,信徒以焚化儿童向其献祭。 [16] 太巴列:以色列东北部城市和犹太教四圣城之一。位于加利利海西岸。 [17] 《旧约·传道书》九章十五、十六节说:“城中有一个贫穷的智慧人,他用智慧救了那城,却没有人纪念那穷人。”“我就说,智慧胜过勇力;然而那贫穷人的智慧被人藐视,他的话也无人听从。” [18] 夏洛克: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中一个残忍的放高利贷者。 [19] Psia krew:波兰语,为骂人的话,本意是“狗血”。 [20] Gesheften:意第绪语,意为“交易”。 [21] 《塔木德》:犹太教的口传律法总集,是仅次于犹太教《托拉》的主要经典,也被称为“口传《托拉》”。 [22] 布尔克哈特(1784——1817):瑞士旅行家。近代访问佩特拉古城并到达阿布辛比勒(现阿布松布尔)埃及大寺庙的第一个欧洲人。 [23] 哈德良大帝(前138——前76):罗马皇帝,修筑哈德良长城,镇压犹太人暴动。 [24] chudak:俄语,意为“有趣的人”。 [25] malenki:俄语,意为“小矮个儿”。 [26] kushat i spat.Dayosh!俄语,意为“吃饭加睡觉。冲!” [27] 艾伦比(1861——1936):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著名的英国陆军元帅。 [28] krasavits:俄语,意为“俊美的小伙子”。 [29] chort evo znayet:俄语,意为“只有魔鬼才知道”。 [30] malchik:俄语,意为“孩子”。 [31] chudak-durak:俄语,意为“有趣的小傻瓜”。 [32] Ty Smarkatch:俄语,意为“你这个鼻涕虫”。 [33] Paskudniak:俄语,意为“笨蛋”。 [34] Zolotoy:俄语,意为“金子”。 [35] durak:俄语,意为“白痴”、“笨蛋”。 [36] 卡斯特(1839——1876):美国骑兵军官,内战时的联邦军将领,后在袭击蒙大拿州小比格霍恩附近印第安人营地时战败身亡。 [37] mamushka:俄语,意为“妈妈”。 [38] Yobtvuyumat:俄语,意为“操你妈的”。 [39] Molodets:俄语,意为“好样的”。 [40] bozhe moy:波兰语,意为“我的上帝”。 [41] Feh:希伯来语的第17个字母。 [42] yuropy:俄语,意为“圣愚”。 [43] 亚伯拉罕:《圣经》人物,据传为希伯来人的始祖。 [44] Nikagda:俄语,意为“从来没有”。 [45] 外约旦:约旦的旧称。 [46] 墨丘利:罗马神话中的信使,司商业、手工技艺、技巧、辩才、旅行以及欺诈和盗窃的神。 [47] Pshol von,ty chudak:俄语,意为“走开,你这个可爱的人儿”。 [48] muktse:意第绪语,意为“肮脏的、污秽的”。 [49] Vus brennt?意第绪语,意为“什么事这么紧急?” [50] 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版画家和理论家。 [51] 戈尔戈:希腊神话人物,三个蛇发女怪之一,人见之立即化为顽石。 [52] 蛇怪:古代和中世纪传说中的怪物,由蛇从公鸡蛋中孵出,状如蜥蜴,有一双可怕的红眼睛,人触其目光或气息即死。 [53] 见《旧约·创世记》四章七节。 [54] Yoh.Azoy vi a vilde chayeh.意第绪语,意为“噢,对,像野兽一样”。 [55] yunger mann:意第绪语,意为“年轻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