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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让我们一起到丘山中走一走!冰雪已消融,生命已从沉睡中苏醒,正在山谷里和坡地上信步蹒跚。快和我一道走吧!让我们跟上春姑娘的脚步,走向遥远的田野。 来呀,让我们攀上山顶,尽情观赏四周平原上那起伏连绵的绿色波浪。 看哪,春天的黎明已舒展开寒冬之夜折叠起来的衣裳,桃树、苹果树将之穿在身上,美不胜收,就像“吉庆之夜”124的新娘;葡萄园醒来了,葡萄藤相互拥抱,就像互相依偎的情侣;溪水流淌,在岩石间翩翩起舞,唱着欢乐的歌;百花从大自然的心中绽放,就像海浪涌起的泡沫。 来呀,让我们饮下水仙花神杯中剩余的雨泪;让我们用鸟雀的欢歌充满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尽情饱吸惠风的馨香。 让我们坐在紫罗兰藏身的那块岩石后相亲互吻。 夏 亲爱的,我们一起到田间去吧!收获的日子已经到来,庄稼已经长成,太阳对大自然的炽烈之爱已使五谷成熟。快走吧,我们要赶在前头,以免鸟雀和群蚁趁我们疲惫之时,将我们田地里的成熟谷物夺走。我们快快采摘大地上的果实吧,就像心灵采摘爱情播在我们内心深处的种子所结出的幸福子粒。让我们用收获的粮食堆满粮库,就像生活充满我们情感的谷仓。 快快走吧,我的侣伴!让我们铺青草,盖蓝天,枕上一捆柔软禾杆,消除一日劳累,静静地听赏山谷间溪水夜下的低语畅谈。 秋 亲爱的,让我们一同前往葡萄园,榨葡萄汁,将之储入池里,就像心灵记取世代先人智慧。让我们采集干果,提取百花香精;果与花之名虽亡,种子与花香之实犹存。 让我们回住处去,因为树叶已黄,随风飘飞,仿佛风神想用黄叶为夏天告别时满腹怨言而去的花做殓衣。来呀,百鸟已飞向海岸,带走了花园的生气,把寂寞孤独留给了茉莉和野菊,花园只能将余下的泪水洒在地面上。 让我们打道回府吧!溪水已停止流动,泉眼已揩干欢乐的泪滴,丘山也已脱下艳丽衣裳。亲爱的,快来吧,大自然已被困神缠绕,即用动人的奈哈温德歌声告别苏醒。 冬 我的生活伴侣,靠近我些,再靠近我一些,莫让冰雪的寒气把我俩的肉体分开。在这火炉前,你坐在我的身边吧!火炉是冬令里最可口的水果,给我们讲述后来人的前途,因为我的双耳已听厌了风神的呻吟和人类的哭声。关好门和窗户,因为苍天的怒容会使我精神痛苦,看到像失子母亲似的坐在冰层下的城市会使我的心淌血……我的终身伴侣,给灯添些油,因为它快要灭了;把灯放得靠近你一些,以便让我看到夜色写在你脸上的字迹……拿来酒壶,让我们一起畅饮,一道回忆往昔岁月。 靠近我些!我心爱的,再靠近我一些!炉火已熄灭,灰烬将火遮掩起来……紧紧抱住我吧!油灯已熄灭,黑暗笼罩了一切……啊,陈年佳酿已使我们的眼皮沉重难负……困倦抹过眼睑的眼睛在盯着我……趁睡神还没有拥抱我,你要紧紧搂住我……亲亲我吧!冰雪已经征服了一切,只剩下你的热吻……啊,亲爱的,沉睡的大海多么呆傻!啊,清晨又是何其遥远……在这个世界上! 一个传说 在那条河畔,椰子树和柳树阴下,坐着一个农夫的儿子,静静地凝视着淙淙流淌的河水。这个青年自幼长在田间,那里的一切都在谈情说爱:树枝相互拥抱,花儿彼此依偎,鸟雀对歌争鸣。整个大自然都令人精神振奋,赏心悦目。这青年才二十岁,昨天在清泉边看见一位姑娘坐在众少女中间,一眼便爱上了她,正所谓一见钟情。时隔不久,小伙子得知那姑娘是位公主,于是自我埋怨起来,连声责备自己;但是,自责并未使自己的心放弃那种爱情,久未见面也未能使他的精神脱离现实。人在自己的心与神之间,就像被夹在南风和北风之间的柔软枝条,摇摇晃晃,原地不动。 青年凝神注视,但见紫罗兰花生长在延命菊花旁边,随之听到夜莺与燕子低声交谈,于是情不自禁,深感孤独,哭了起来。小伙子深深陷于相思的几个时辰,在他的眼前就像幻影一样闪过。他的情感与眼泪同时溢出,不禁说道: “这是爱情在戏弄我呀!爱情把我当作笑柄,把我引向那样一个地方:在那里,希望被当作耻辱,意愿被视为下贱。我所崇拜的爱神,已经把我的心高高举上王宫,却把我的地位降低到农家茅舍,又将我的灵魂引向一位美丽的仙女,然而那仙女不仅被无数男子包围着,而且享受着崇高尊荣……爱神哪,我完全顺从你,你要我做什么?我曾跟随你步上火路,受尽烈焰燎烤。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我张口说话,说出的全是悲伤。爱神啊,思念之情满怀强烈的精神饥渴将我紧紧拥抱;这种饥渴得不到情人的亲吻,它是决不会消退的。爱神啊,我是个弱者,而你是强者,为何还要与我争高低?你公正大度,我是个无辜者,你为什么还要欺负我?你是我的唯一支持者,却为什么还要贬损我的尊严?你是我的依靠,为什么抛弃我?假若我的血未按你的意愿流淌,你可以泼掉它;如果我的双脚没有行进在你的路上,你可以让它瘫痪。你尽可信义对待我的躯体,但请让我的心灵在你羽翼下饱尝这静宜田园中的美丽风光和欢乐……千条溪水都向着自己的恋人——大海——流淌;万朵鲜花均朝它们的情侣——阳光——微笑;天上乌云总是冲着它们的追求者——谷地——降雨。而我的心事,溪水不理会,花儿听不到,乌云摸不着。我独自受苦难,孤处恋情中,远离心上人;她既不想让我成为她的父王军中的普通一兵,也不愿意让我做她宫中的一名仆人。” 说到这里,青年沉默片刻,仿佛想向河水的哗啦流淌声和树叶的沙沙响声学一些词语。然后又说: “你,我不敢直呼姓名的人儿,与我隔着庄严幕幔、雄伟高墙的人儿啊,我那只有在绝对平等的天国才能相见的仙女,利剑听你使唤,万众在你面前俯首,钱粮库及寺院的大门为你洞开!你占据了一颗爱神敬重的心,你奴役了一个主神推崇的灵魂,你迷住了昨天还在这田中自由劳作的人;如今,他已变成了戴着爱情枷锁的俘虏。美丽的姑娘,我看到了你,方才知道我为什么来到了这个世界。当我知道你的地位高,同时看到自己的低贱时,便晓得主那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同时也晓知了把灵魂送往爱情不受人类法律约束的地方的必由途径。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时,我就相信这种生活就是天堂,而天堂的门就是人的心扉。当我看到你的高贵与我的低微就像巨人与雄狮相互搏斗时,深知这块土地已不再是我的故乡。当我看见你坐在你的女友们当中就像玫瑰花居于香草中间时,我猜想我的梦中新娘已经化为肉身,变成了像我一样的人。当我洞悉到你父王的非凡尊贵之时,我意识到要采摘玫瑰花必定会碰到利刺,它会刺得手指流血;甜梦收集起来的一切,会被苏醒驱散……” 这时,青年站起身来,心灰意懒、悲伤失意地朝清泉走去,边走边说: “死神,救救我吧!芒刺扼杀鲜花的大地已不适于居住。快使我挣脱爱神被逐出王位、高贵威严取而代之的岁月吧!死神啊,快来救救我吧!永恒天国比这个世界更适合情侣相会。死神呀,我在那里等着我的意中人,我将在那里与她相见。” 青年行至清泉旁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开始从田野上收起自己那金黄色的饰带。他坐下来,禁不住泪水簌簌下落,直淌入公主留下的脚印深处,只见他的头低垂在自己的胸脯上,仿佛在全力阻止自己的心从胸中掉出来似的。 就在那一时刻,柳树后出现了一位姑娘,长长的裙尾拖在草地上,旋即在青年的身边停下了脚步,伸出丝绸般光滑柔润的手,抚摩着青年的头。青年抬头望了姑娘一眼,只见他目光蒙眬,像是梦中人刚刚被晨光唤醒。眼见站在自己跟前的正是那位公主,青年急忙双膝下跪,酷似摩西125看见面前的丛林燃烧时的情形。他想说话,不期周身颤抖,泪水模糊了双眼,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随后,姑娘紧紧搂住青年,先吻他的双唇,再吻他那淌着热泪的眼睛,继而用比芦笛还柔美的声音说: “亲爱的,我在梦中见到了你,我在孤独寂寞中看到了你的面容。你就是我失去的那位心灵伴侣。你就是我命中注定要到这个世界来时,与我分离的那绝美的另一半。亲爱的,我是秘密来与你相会的。看哪,你现在就在我的怀里,你不要失望,不要悲伤,不要急躁!我丢下了父王的荣华富贵,特意来跟随你到遥远的地方去,与你共饮生死甘苦。亲爱的,起来吧!让我们到远离人世的遥远荒野去吧!” 情侣双双走进林间,夜幕遮掩了二人的身影。国王的暴虐对他俩无可奈何,焉在乎黑暗中的幽灵。 在王国的边境地带,国王的侦探找到了两具人的尸骨,其中一具脖颈骨上还挂着一串金项链。两具尸骨旁有一块石头,上面刻着这样的字迹: 爱神将我们结合, 谁能将我们分开? 死神将我们召去, 谁能将我们追回? 在死人城 我昨天摆脱城市的喧嚣,出门漫步在静悄悄的原野上,终于登上一座山丘,但见大自然为它穿上了最华美的盛装。我站在丘山上,极目望去,工厂排出的烟雾凝聚而成的浓密云彩下,整座城市连同高大建筑和宏伟宫殿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我坐在那里,远远地观看人们劳作,发现他们大多是辛苦的。我试图不用心去思考人的作为,而将目光转向主的光荣宝座——原野,看见当中有一墓地,那里排列着许多大理石坟墓,周围满是苍松翠柏。 在那里,我坐在活人城与死人城之间沉思,思考着在这里进行的持续不断的斗争和永不休止的活动,而那里却是无限的沉寂与永恒的安静。这一面,充满希望与失望,而且有爱有憎,有富有穷,有信神的有不信神的;另一面,却是除了土,还是土,大自然将之翻过来,再埋下去,从中创造出植物、动物,一切都是在寂静的夜里完成的。 当我正沉湎于冥思遐想之时,忽见一群人缓步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乐队,哀乐响彻天空。那支队伍规模宏大,富贵威严,队伍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气势雄壮,浩浩荡荡。原来那是一支为一富豪送葬的队伍。一口棺木后面跟着大队活人,哭声惊天动地,直上云霄。 队伍到达墓地,祭司们聚在一起,祈祷焚香,乐师们吹起喇叭。片刻后,演说家们争相显示口才,用最精美的言词为死者歌功颂德。接着是诗人们朗诵诗歌,用最华丽的诗句悼念死者。所有这些仪式都在令人厌烦的冗长过程中完成。过了一会儿,众人散去,那里留下一座新墓,乃是雕刻工匠和工程师们的精心之作,四周摆放着工艺匠人们用巧手扎成的花圈。 队伍回返城里,我远远望着,依旧沉思。 夕阳西下,山岩、树木的影子渐渐变长,大自然开始脱下用光编织、剪裁的衣衫。 那时,我又看见两个男子抬着一口木棺,后面跟着一个破衣褴褛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身边跟着一条狗。那条狗时而望望女人,时而瞧瞧棺材。这是一个贫苦人的葬礼:跟在后面的妻子淌着悲泪,婴儿随着母亲哭泣不止,忠实的狗紧紧跟着,与孤儿寡母一样悲伤痛苦。 这些人来到墓地,将棺材埋在墓地的一个角落里,远远离开那座大理石墓,然后带着伤心的肃静回转。那条狗却不住回头望望主人的下葬之处。我一直望着那条狗,直到人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之后。 此时,我回头朝活人城望去,心想:“那座城市属于富贵豪强。”而后又朝死人城望了望,说道:“这座城池也属于富贵豪强!主啊,穷贫弱者的安身之地又何方?” 我说着,朝镶着金色夕阳光边的浓密彩霞望去,只听我的内心发出一种声音,说:“就在那里!” 诗人的死是生 夜幕笼罩城市上空,冰雪为城市穿上冬装,严寒迫使人们退出市场,躲藏在自己的安乐巢窝里。狂风在房舍之间呼啸悲叹,就像吊丧者站在大理石墓间哀悼死神的猎物。 在城边上,有一座简陋茅舍,柱斜梁倾,在厚厚的冰雪重压下,行将坍塌。小屋的一角,放着一张破床,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行将就木之人。他望着那微弱的灯光,那灯头似在竭尽全力挣扎,试图征服黑暗,但终于被黑暗压倒。那还是一个正值青春妙龄的少年郎,却知道自己大限即至,就要永远地摆脱生活桎梏,等待着死神降临。他那蜡黄色的脸上闪烁着求生渴望之光,而双唇上溢出的仍是凄楚的微笑。那是一位诗人:来到世上,以纯美言词给人送去欢乐为本;如今,就要饿死在这富贵活人城中了。那是一个高尚的灵魂:蒙主之恩而降生,以便使生活变得更甜美;如今,人类还未报之以微笑,它就要告别我们这个世界了。他已进入人生的弥留之际,行将断气,身旁只有油灯一盏,那是他孤独寂寞之中的伙伴;还有一页页诗稿,满载着他那颗高尚灵魂的梦幻。 那位生命垂危的青年,竭尽余力,把双手举上空中,睁开疲倦的眼皮,仿佛想用最后一丝目光穿透那破烂茅舍的屋顶,观看隐藏在乌云之后的繁星,然后说: “美丽的死神,你来吧!我的神魂想念你呀!走近我,解去我身上的物质枷锁吧!因为我拖着它已感疲惫不堪。来吧,美妙的死神,快把我从人群中解救出来吧!只因我把从天使那里听来的话翻译成了人的语言,他们便说我是异己分子。快朝我走来吧!人已经抛弃了我,把我丢入被遗忘的角落,只因为我不像人一样贪图钱财,也不使用不如我的人。甜美的死神,快到我这里来,带我走吧!我的同胞们已不需要我。让我投入你那充满爱的怀抱吧!求你吻吻我的双唇。我这双唇既未尝过母亲亲吻的滋味,也没有接触过姐妹的前额,更未亲过意中情人的嘴。亲爱的死神,快来拥抱我吧!” 这时,诗人的病榻旁边突然闪出一位女子的身影,其美远非凡人所具有,只见她身穿雪白晶莹的衣裙,手持采自天园的百合花环。她走近诗人,热情拥抱他,伸手合上他的眼帘,以便让他借灵魂的目光看着她。她吻了吻他的双唇,那充满深爱的一吻留给诗人双唇的是心满意足的微笑。 刹那之间,茅屋变得空余尘土,只有一些诗稿散落在黑暗角落。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数世代飞闪而过。那座城中的居民一直沉湎于昏睡之中。当他们苏醒过来,眼睛看到知识的曙光时,他们在公共广场的中心为那位诗人建造了一座巨大塑像,并为他确定了每年的纪念日……啊,人是多么愚昧! 美人鱼 在靠近日出的群岛周围的大海深处——盛产珍珠的地方——静卧着一具青年人的尸体,旁边的珊瑚丛间坐着一群金发美人鱼,她们用美丽的蓝眼睛望着那具尸体,用音乐般的甜润声音谈论着。大海听到了她们的谈话,海浪将之送往岸边,微风把它带给我的心灵。 一个美人鱼说: “这是一个人,昨天才掉进大海,当时大海在发怒。” 第二个说: “大海并未发怒,而是自诩为神之后裔的人参加了血腥战争,鲜血流淌,把水都染成了深红色。这个人是位战死者。” 第三个说: “我不知道何为战争,但晓得人类在征服了陆地之后,还想主宰海洋,于是创造了种种奇怪机器,能够在海上破浪前进。海神尼普顿126得知,对这种挑衅勃然大怒。人类无可奈何,为了讨好我们的海王,只得献祭赠礼。我们看到的尸骸,是昨天才落入海底的,不过是人类献给伟大海王尼普顿的祭品罢了。” 第四个美人鱼说: “尼普顿伟大,而他的心又是何其冷酷!假若我是海王,我是决不会喜欢血肉祭品的。来吧,让我们看看这位青年的尸体,也许他能让我们了解关于人类的一些情况。” 美人鱼们靠近青年的尸体,开始在他的口袋里翻找搜寻。她们在贴近他心口处的衣褶里找到一封信。一个美人鱼拿起那封信,开口念道: 亲爱的: 时已是午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能为我解忧的唯有眼泪;能使我得到安慰的,只有盼望你挣脱战争魔爪,回到我的身旁。我一直思考着临别时你对我说的那句话:“每个人欠下的泪债,总有一天要偿还……”亲爱的,我不知道自己该写什么,只能听凭我这颗心自由流露在纸上。一颗被不幸折磨的心,只有爱情能给之以安慰;爱情可令痛苦化为欢悦,可教悲伤转为欢乐……当爱神把我们俩的心结合在一起,正期盼两体化为一体,拥有一颗灵魂之时,战争把你召去,你在义务与爱国主义的驱动下奔向战场。这种分离情侣,令女人变成寡妇,使孩子成为孤儿的义务,算什么义务?这种动辄宣战,破坏家园的爱国主义,又算何种爱国主义?这种只加于可怜乡下人而不涉及强汉、贵胄的义务,又算什么义务? 如果这种义务只会破坏各民族之间的和平共处,如果这种爱国主义只会扰乱人类的平静生活,那么,就让这种义务和爱国主义与我们永别吧……不,不,亲爱的!别把我这话放在心上!你要勇敢作战,热爱自己的祖国,不要听一位被爱情蒙住双眼,被离别夺去视力的姑娘的信口胡言……如果爱神不能让你今世回到我的身边,那么,爱神一定能够在来生把我送到你的面前。 …… 美人鱼读完信,将之放在青年的衣褶里,一声不响,她们难过地游去了。当她们游远时,其中一个美人鱼说: “人心比尼普顿的心更冷酷。” 灵魂 ……众神之主神从自身分离出一颗灵魂,且在其中创造了美。 主神给予灵魂黎明微风的清雅、田野鲜花的馨香与月光的柔和。 主神赐予灵魂欢乐一杯,并叮嘱说:“你只有当忘记过去、忽视未来之时,才能饮用它。” 主神赐予灵魂痛苦一杯,并叮嘱说:“你喝下它,才能领会生活欢快的本质。” 主神向灵魂中播撒慈爱;只要灵魂发出第一声贪得无厌的叹声,慈爱就会离开。 主神向灵魂中播撒甜美;只要灵魂吐出第一句自高自大的言语,甜美便会出走。 主神由天上降给灵魂以学识,以便引导灵魂步上真理之路。 主神注入灵魂深处以洞察力,足以看见不可见之物。 主神在灵魂深处创造一种情感,既可随幻想流动,又能与幻影同行。 主神给灵魂穿上思念之衣;那思念之衣由天使用彩虹之波编织而成。 主神又将疑惑之黑暗置入灵魂里;那疑惑之黑暗本是光明的阴影。 主神从愤怒熔炉里取火,采集起于愚昧沙漠上的风,从自私海岸上弄来沙子,又从时光脚下取来土,然后塑造成人。 主神给自己塑造的人以盲目力量:疯狂之时,大发雷霆;面对欲望,火熄烟消。 主神微笑、哭泣,感受无边无际的慈爱,将人与其灵魂结合在一起。 笑与泪 夕阳从花木繁茂的花园收起金黄色的长尾,明月升起在遥远的天际,将柔和的月华撒在花园里。我坐在树下,静静观赏着天色的变化,透过树木枝条间仰望挂在瓦蓝色的天毯上的银圆似的星斗,耳里聆听着从远处山谷传来的溪水的淙淙流淌声。 鸟儿藏身在叶子浓密的树枝间,花儿合上了眼,大自然一片寂静。这时,忽然听到踏着青草的沙沙脚步声传来,我调转视线望去,只见一对少年男女正朝我走来。片刻后,二人坐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我能看见他俩,而他俩却看不见我。 那小伙子朝四周环视了一下,然后我听他说道:“亲爱的,你就坐在我的身边,听我说吧!你微笑吧!因为你的微笑是我们未来的标志;你欢乐吧!因为岁月已在为我们而欢乐。我的心灵告诉我,你的心中有疑虑;亲爱的,对爱情心怀疑虑是一种罪过。这大片银白色月亮映照下的地产很快就要归你所有,你也将成为这足以与王宫媲美的宫殿的女主人。我的宝马将供你四处游览时乘骑,我的花车将载着你出入舞场、筵席。亲爱的,你就像我的宝库中的黄金那样笑吧!亲爱的,你就像我父亲的珠宝那样望着我吧!亲爱的,你听啊,我的心只会在你的面前倾诉衷情。我们面临着甜蜜之年。我们将带着大量金钱,到瑞士湖畔、意大利的旅游胜地、尼罗河上的宫殿附近和黎巴嫩的雪杉枝条下,度过我们的甜蜜之年。你将见到公主和贵妇人,她们也将嫉妒你的周身华丽服饰、珠光宝气。那一切都由我提供给你,难道你不喜欢?啊,你的微笑多么甜美!你的微笑与我的命运微笑是何其相似啊!”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俩缓步走去,脚下踏着鲜花,就像富人的脚踏着穷人的心。 二人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而我还在思考着金钱在爱情中的地位。我想:金钱乃人为恶之源,而爱情则是幸福与光明的源泉。 我一直沉湎于这种思考之中,直到两个人影从我面前走过,然后在草地上坐了下来。一个是小伙子,另一个是姑娘,来自田间的农家茅舍。一阵发人深省的寂静过后,我听到那个患肺病的小伙子谈话中夹带着深深的叹息声。他说:“亲爱的,擦擦泪吧!爱神想打开我们的眼界,使我们成为她的崇拜者。爱神赋予我们以忍耐品性和吃苦精神。亲爱的,擦擦眼泪吧!你要忍耐,因为我们早已结成崇拜爱神的同盟。为了甜蜜的生活,我们宁可忍受穷困的折磨、不幸的苦涩和分离的熬煎。我一定要与岁月搏斗,以便挣到值得放在你手中的一笔钱财,足以帮助我们度过此生的各个阶段。亲爱的,爱情就是我们的主,会像笑纳香火那样接受我们这叹息的眼泪,同样也把我们应得的奖赏给我们。亲爱的,我要同你告别了,因为月落乌啼之前我得离去。” 之后,我听到一种低微柔和的声音,且不住被炽热的长叹声打断。那是一位温柔少女的声音,其中饱含着发自少女周身的爱情的火热、分离的痛苦和忍耐的甘甜。她说:“亲爱的,再见!” 二人分手,我仍坐在那棵树下,只觉得无数只怜悯之手争相拉扯我,这个奇妙宇宙的种种奥秘争相挤入我的脑海。 那时,我朝着沉睡的大自然望去,久久观察,发现那里有一种无边无沿的东西;那种东西,用金钱买不到;那种东西,秋天的眼泪抹不去、冬季的痛苦折磨不死;那种东西在瑞士的湖泊、意大利的旅游胜地找不到;那种东西忍耐到春天便复生、到夏季便结果。我在那里所发现的就是爱情。 梦 在田野上,一条水晶般的小溪畔,我看见一只鸟笼子,竹篾、木条加工精细,一看那便知出于能工巧匠之手。笼子里的一个角,有一只死鸟;另一角有一水罐,但水已干;还有一个食罐,里面一粒食粮也没有。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留心侧耳细听,仿佛死去的鸟儿和小溪的淙淙流水声有什么训诫似的,在求良知开口说话,要向人心探询些什么。我一番思考之后,知道那只可怜的小鸟曾在干渴中与死神搏斗,而它就在溪水旁边;它是饿死的,而它就在生命的摇篮——田野之中,就像一位富翁,因库房门紧闭,活活被饿死在金山间。 片刻后,我看见鸟笼突然变成了一个透明的躯体,死鸟变成了人的心脏,心上的深深伤口正在滴着鲜红鲜红的血,整个伤口酷似悲伤女人的嘴唇。 然后,我听到从伤口发出的一种夹带着血滴的声音说: “我是人的心,物质的俘虏,人类世俗法律的牺牲品。在美的田野中,在生活甘泉之畔,我被人为诗人制订的法律牢笼所俘获。在爱神手中的人类美德摇篮里,我孤独地死去。因为我被禁止享用那种美德和这种爱情之果。我所向往的一切,在人看来都是耻辱;我所渴望的一切,均被人判断为卑贱。” “我是人的心,被囚禁在世俗法规黑暗中,已是衰弱不堪;我被幻想的锁链束缚,故而奄奄一息;我被遗弃在文明迷宫的角落里,已经步入死亡。然而人类一言不发,袖手笑而旁观。” 我听到了这些话语,眼见它和着血滴由那颗带伤的心里滴出。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旋即回到了现实之中。 美 美是智士的宗教。 ——印度一诗人 众人们,你们徘徊在各种宗教的歧路上,迷惘在不同信仰的山谷里,认为不信的自由比受皈依束缚更充分,不信的舞台比归顺的堡垒更安全,你们何不把美当作宗教,把美敬畏为主!因为美是体现可理会成果的万物完美的外部表现。你们要唾弃那样的人:他们把虔诚比作游戏,今世贪图钱财无度,且祈盼来世尽享富贵。你们要相信美的神性!那是你们珍爱生命的起点,那是你们珍惜幸福的源泉。你们要向美忏悔!美会使你们的心靠近女性的宝座;那是你们所有情感的一面明镜。美,会把你们的心灵送返大自然的怀抱;那本是你们生命的故乡。 在夜下迷路的人们哪,沉溺在幻想汪洋里的人们啊,美中有不容怀疑的真理,美中有帮助你们对抗谎言黑暗的灿烂光明。请你们仔细观察春天的苏醒和晨曦的降临;那么,美可使观察者大饱眼福。 请你们侧耳聆听百鸟鸣唱、树叶沙沙作响和小溪淙淙流淌;那么,美可使听者得到一份福分。 请你们看看孩童的温顺、青年的机敏、壮年的力量和老年的智慧;那么,美足令观者迷恋、动心。 请你们赞美水仙花似的眼睛、玫瑰花似的面颊和秋牡丹似的小口;美,自然为赞美者们所颂扬。 请你们赞颂枝条般柔嫩的身段、像夜一般乌黑的秀发和象牙一样白皙的长颈;那么,美,一定为赞颂者们感到兴高采烈。 请你们把躯体作为圣殿献给美;那么,美,一定会奖赏那些顶礼膜拜者们。 承受天降美之奇迹的人们哪,你们欢呼吧,高兴吧!因为你们无所畏惧,你们无所忧伤。 火书 请在我的墓石上刻下:“此处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约翰·济慈127 难道夜色就这样在我们面前闪过?难道夜晚就这样在岁月脚下消失?难道时代就这样将我们卷去,仅将我们的名字留在它的册页上,且用水代替墨来书写? 莫非这光会熄灭,这爱情会退隐,这愿望会消逝?莫非死神将毁掉我们建造的一切,大风会把我们的一切言语吹走,阴影会把我们的一切作为遮掩? 难道这就是生命?它是已经消隐、踪迹皆无的过去;它是紧追过去的现在;它是毫无意义的未来,只是已经闪过,变成了现在或者过去?难道我们心中的一切欢乐和我们灵魂中的一切痛苦都已消退,而我们全然不知其结果? 难道人就是这样,像大海的泡沫,时而浮在水面,时而被微风一吹便消失,仿佛不曾有过似的? 不,凭我的宗教起誓,生命的本质就是生命。生命的起始不在子宫,它的终点也不在坟墓。这些岁月只不过是无始无终永恒生命的一瞬间。今世年龄及其一切,只不过是被我们称为可怕死亡的苏醒旁边的一个梦。那的确是一个梦,但我们在梦中的所见所为将与主同在。 苍穹可容下发自我们心中的每一丝微笑和每一声叹息,并且保存源于爱的每一个吻的回音。天使数着痛苦从我们眼角里滴出的每一颗泪珠,又把我们情感中的欣喜创作的每一首歌送到遨游在无边无际天空中的灵魂耳里。 在未来的世界中,我们将看到情感的所有起伏和我们心灵的所有震动;在那里,我们将领悟我们神格的本质;而现在,我们为失望因素所推动还在蔑视那种神格。 被我们今天称为弱点的迷误,明天将显示为人生完整锁链中必不可缺的一个环节。 我们现在不报偿的辛劳,将和我们一起生存下去,并将宣扬我们的光荣。 我们承受的灾难,将成为我们来日的桂冠。 此外,假若那位善歌的夜莺——济慈——知道他的歌仍然在把爱美的精神播向人的心灵,那么,他定会说: “请在我的墓石上刻下:此处长眠者,其名用火书在天幕上。” 废墟之间 月亮给太阳城周围的丛林蒙上一层美丽的面纱,万物被沉寂笼罩。那大片的废墟,看上去好像一位巨人,仍然在无情地嘲笑长夜带来的无穷灾难。 就在那时,凭空冒出两个幻影,活像由蓝色湖面升腾而起的蒸气,坐在岁月从那座奇异建筑物连根拔起的大理石柱上,注视着魔术舞台似的四周。片刻过后,其中一个幻影抬起头来,用类似于遥远空谷中回荡的回声一般的声音,说: “亲爱的,这就是我为你建造的殿堂的遗迹,而那里则是我为讨好你而建造的宫殿的废墟;如今,都已坍塌,只剩下了断壁残垣,但它足以向世人说明,我曾付出毕生精力,役使平民,为扩建它而创造的光荣业绩。亲爱的,你仔细看哪!种种因素破坏了我建造的城池;世世代代瞧不起我主张的哲理;健忘绝症丢弃了我建立的王国。如今,我这里剩下的只有你的美姿产生的爱情时光和你的爱情复活的美的结果。我在耶路撒冷建造了礼拜堂,祭司们将之奉若神圣,之后被岁月摧毁;我在自己的心中建造了爱情的殿堂,主奉之为神圣,任何力量都破坏不了。我曾耗平生精力探索事物的种种现象,要求物质的成果开口说话,人却说:‘多么英明的国王!’天使则说:‘好一个小智士!’之后,我看见了你,亲爱的!我把爱情与思念之歌唱给你听,天使感到高兴,而人却未曾留心……我为王的岁月就像重重障碍,将我的干渴心扉与稳定在万物中的美丽灵魂隔离开来。当我看到你时,爱情苏醒过来,摧毁了那些障碍。我为自己空耗的岁月感到惋惜,终于向失望潮流投降,认定太阳下的一切东西全是虚假的。我打造了铠甲,铸就了盾牌,各个部落都惧我三分。当爱情照亮我时,我受到了蔑视,就连我的臣民也把我低看三分。但是,当死神降临时,我把铠甲和盾牌埋在了土里,带着爱情去投奔上帝。” 片刻沉寂之后,第二个幻影说:“就像花儿从土里得到馨香和生命一样,心灵从物质的弱点和错误里汲取力量与智慧。” 当两个幻影结合为一个幻影时,便离去了。过了一会儿,空中传来这样的话,回荡在那个地域:“永恒世界只保存爱情,因为爱情像永恒世界一样永恒……” 梦幻 此信呈S.L子爵夫人,权作复函。 青春在我前面走,我紧紧跟上他的脚步。当我们来到一片遥远的田野时,青春停下脚步,仔细观看漂浮在夕阳光上的云朵,那些云朵好像一群雪白的绵羊;再看那些树木,但见光秃枝条直指天空,仿佛要求天归还它那繁茂的叶子。我问道:“青春哪,我们现在在哪里?”青春回答:“我们在困惑的田野上。你要当心呀!”我说:“我们回去吧!因为此地一片凄清,我好害怕;白云和光秃秃的树木,使我感到悲伤。”青春说:“忍耐一下!困惑乃是知识的起点。”然后,我留心观看,忽见一位仙女正在朝我们靠近,像是幻影,我禁不住惊叫:“这是谁?”青春说:“她是墨尔波墨涅128,乃朱庇特129之女,悲剧女神。”我说:“欢乐的青春啊,有你在我的身旁,悲伤与我何干?”青春说:“她来这里是为了让你看看大地及其悲伤。看不到悲伤的人,也便看不到欢乐。” 仙女伸手捂住我的眼睛。当她移开手时,我发现自己离开了青春,而且被剥去了物质的衣服,变得赤身裸体。我问:“神女呀,青春到哪里去了?”仙女没有答话,而是用双翅将我抱住,带着我飞上了一座高山顶。在那里,我看见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像一张纸一样摊展在我的面前;大地上居民的秘密,就像字迹一样展示在我的眼前。我忧心忡忡地站在仙女身旁,留心观察人的隐私,仔细探解生命密符。我看到——但期我看不到——幸福天使在同不幸恶魔进行战斗,而夹在二者之间的人不知道如何是好,时而倒向希望,时而倒向失望。我看到爱和憎在轮番戏耍人心:爱竭力掩饰人心缺点,用屈从之酒将之灌醉,令其只吐赞美之辞;憎则挑动人心争吵,蒙其眼,让其看不见其真实情况;塞其耳,令其听不到正确意见。我看到城市坐在那里,像烟花女一样死扯着人的衣角。我看到美丽的原野站得远远的为人哭泣落泪。 我看到祭司们像狐狸一样狡猾奸诈;我看到假救世主们千方百计迷惑人心;我听到人高声向智慧求救,而智慧愤怒地弃人而去,因为智慧曾在大街上当众呼唤人,而人却未听见智慧的呼唤声。我看到牧师们抬眼仰望着天空,而他们的心却埋在贪婪的坟墓里。我看到青年男女们只用口舌求爱,怀着轻浮的希望相互接近,而他们的心神却远在天边,情感也在睡眠之中。我看到律师们在欺骗、虚伪市场上正用啰啰唆唆的话语做生意。我看到医生们在拿平民百姓的生命做游戏。我看到蠢货与智者同席对坐,让自己的现在枕在宽大的地毯上,并为自己的未来备下了豪华床铺。我看到可怜的穷苦人耕种,强悍的富人则收获、吃喝,而不义不公的恶神站在那里,人们却称之为法律。我看到黑暗盗贼在偷窃智力宝库,而光明看守却在那里睡懒觉。我看到女人就像男人手里的一把琴,而那个男人并不善于弹奏,女人只能让那个男人听不悦耳的乐声。我看到一支知名大军包围了具有传统光荣之城,而守军却已溃败,因其人数既少,又不团结。我看到真正的自由独自在大街上行走,屡屡敲门求宿,而人们却拒之门外。我又看到庞大的放荡鬼队伍横冲直撞,而人们却将之称为自由。我看到宗教被埋在书中,虚妄取代了它的位置。我看到人们给忍耐穿上怯懦衣衫,给坚毅号以迟缓,加温柔以惧怕之名。我看到不速之客在礼貌的筵席上装腔作势,夸夸其谈,而应邀者则沉默无言。我看到挥霍者手中的钱财是搜罗坏蛋的网,吝啬鬼手中的钱财招致人们厌烦,而智士手中却没有钱。 当我看到这一切时,感到痛苦不堪,高声呐喊:“神女,莫非这就是大地?难道这就是人类?”神女以可怕的平静答道:“这就是心灵之路,铺满荆棘和萤火虫。这是人类的影子。这是黑夜。黎明将要到来。”说罢,她又用手捂住我的眼。当她再次移开手时,我发现自己正与我的青春缓步同行,希望正奔驰在我的面前。 昔与今 一位富翁漫步在自己公馆的花园里,愁闷一直紧跟着他的脚步,忧虑在他的头上打转,就像苍鹰在死神击中的死尸上空盘旋。富翁终于走到了湖边;那是一个人工湖,周边有用大理石雕成的围栏。他坐在那里,时而望望从禽兽雕像口中喷涌出来的水,那水酷似从情人脑海里涌出的思潮;时而瞧瞧他那坐落在山丘上的宫殿,那宫殿很像美人痣镶在少女的腮边上。 富翁坐着,思绪联翩,往昔写下的关于他生活的故事,一页一页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开始读着,禁不住泪水簌簌下落,模糊了双眼,看不到那人工湖水面;悲伤之情将神编织的往日画面重现于他的心间,止不住怨言脱口而出。他说: “往昔,我曾在葱绿的山冈间牧羊,高高兴兴地生活,吹起我的芦笛,表达我的由衷欢乐。如今,我竟成了贪欲的俘虏,钱财把我引向钱财,钱财又把我引入醉生梦死,醉生梦死将把我带入不幸境地。往昔,我像鸟儿一样鸣啭歌唱,像蝴蝶一样款款飞舞。微风踏草头的脚步并不比我踏田野的脚步更轻。看哪,如今我却成了社会习俗的囚徒:靠穿着矫揉造作,不时出入筵宴;一切工作全为了讨好人类及其法规。我本期望我为享受人间快乐而生;然而今天,我发现自己为金钱所累,步上了一条痛苦之路,就像背驮黄金的骆驼,黄金将要置骆驼于死地。宽广的平原在哪里?唱歌的小溪何在?清新的空气在哪里?大自然的高贵何在?我的心神又在何方?我已失去了这一切,留给我的只有黄金;我喜欢黄金,而黄金却嘲笑、蔑视我。我的奴仆多了,而我的欢悦少了;我的宫殿高耸,却毁灭了我的快乐。往昔,我与游牧民的女儿同行,纯美贞操伴着我们,纯真爱情是我们的挚友,皎洁月光为我们照明;如今,我却身陷在那么一帮女人当中:一个个伸长脖子,挤眉弄眼,借金链、饰带换取艳美,见镯子、戒指便出让皮肉。往昔,我与青年们像一群羚羊活跃在林间,一道歌唱,共享田野之乐;如今,我在众人之间,就像猛禽爪中的羔羊,走在大街被人们用讨厌眼光盯视,被人们的嫉妒手指指点,到游览地看见的尽是高昂的头和冷酷的脸。往昔,天赋予我以勃勃生气,饱尝大自然之美;如今,这两项天福我已完全被剥夺。往昔,我是个饱享幸福的富翁;如今,我变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往昔,我与我的羊,就像仁慈的国王与其臣民;如今,我与我的金山,就像低贱的奴隶站在主人面前……我没有想到金钱会遮蔽我的心眼,将我的心灵引向愚昧深渊;我也不知道被人们视为荣誉的东西,却像地狱之火一样灼烧人心……” 富翁原地站起身来,缓步向自己的宫殿走去,不住地叹息道:“莫非这就是钱财?难道这就是神,我已成了它的祭司?莫非它就是我们用生命买来的,却不能用它换回一丝生命?我付出一堪他尔130黄金,谁能卖给我一美好想法?谁能用一把珠宝换得一分钟爱情?谁能拿走我的金库,仅仅给我一只能看到美的眼睛?” 富翁来到殿门前,就像耶利米131望耶路撒冷城那样,朝城市望了一眼,并用手向城市指了一下,仿佛在向城市表示哀悼之意,并高声说道:“人们啊,你们走在黑暗中,坐在死神阴影下,紧追困苦,胡乱断案,倾吐蠢言,只吃芒刺,却把果和花丢进深渊……如此行动,会延续到何年何月?你们走崎岖小道,栖身废墟之间,抛弃生命乐园,如此生活将继续到何日何年?绫罗绸缎锦衣已为你们做好,你们为什么却要穿破衣烂衫?人们哪,智慧之灯行将熄灭,快给它添些油吧!流浪汉要破坏你们的葡萄园,快起来保卫它吧!盗贼偷了你们的舒适库房,你们要当心呀!” 就在那时,一个穷人站在了富翁的面前,伸手向他讨钱。富翁望着穷人,颤抖的双唇合起,紧皱的面容舒展开来,二目间闪出温和的光芒。他在湖边痛惜的往昔已经走来向他问安。于是,他走近乞丐,亲切、平等地吻了吻他,并将一把黄金递到穷人手里,怜悯之情充满话语间,说:“兄弟,你现在拿着这些金子,明天和你的伙伴一道来,把你们的钱财都拿回去吧!”穷人就像凋零的花儿雨后重新鲜灵起来,微微一笑,快步离去。 富翁进到殿堂,说道:“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美的,钱财也不例外,因为它能教人警句格言:钱财如同风琴,不善弹奏者只能听到不悦耳的噪音;钱财又像爱情,令吝啬鬼死亡,让慷慨者永生。” 灵魂,求你怜悯 我的灵魂,你明知我软弱,你还将哀号到何时?我只会借人类的话描绘你的梦,你将喊叫到何日? 我的灵魂,你好好看看!我毕生都在聆听你的教导。我的冤家呀,你仔细想想!为了紧跟你的步伐,我累坏了自己的体躯。 我的心本来属于我,而今却成了你的奴隶。我的耐心本来对我温存可亲,而今却用你来责斥我。青春本是我的朋伴,如今却抱怨起我来了。所有这些全来自于神的安排,你还有何更多要求? 我已经否定了自己,丢弃了生命的避难所,远离了我毕生的荣誉,只剩下了你,因此求你对我公正裁决,因为公正是你的声誉所在。如若不然,那就请你唤来死神,将我释放,免受你的看管。 灵魂,求你怜悯!你加给我的爱情,令我难以承受:你与爱情组成联合力量,强大无比;我与物质结合,力量薄弱,彼此分离。这一强一弱之间的搏斗,岂能长久下去? 灵魂,求你怜悯!你使我远远地看到了幸福:你和幸福站在高山之上;我与不幸位于山谷深底。这一高一低,岂能相会? 灵魂,求你怜悯!你向我展示了美,随后又将之隐藏起来;你和美处在光明之中,我和愚昧居于黑暗里。光明岂能与黑暗结合在一起? 灵魂,来世到来之前,你为来世而欣喜不已;而这肉体,因生活不幸,却处在生活里。 你迅速走向永恒,而这肉体却慢慢地向死亡走去;你不会放缓脚步,肉体也不会加快步伐。灵魂,这才是不幸至极。 你因为天有引力而升上高空,而肉体却因地心引力而下坠;你不能安慰它,它也不能祝贺你。这多么令人厌弃! 灵魂,你富于智慧,而这肉体本质贫困;你不会宽容、屈尊,它不会盲目跟从。这是最大的不幸。 你能于夜深人静之时去访情人,饱享拥抱之福;而这肉体永远被思念和分离所困死。 灵魂啊,求你怜悯,求你怜悯! 寡母与孤儿 夜迅速朝黎巴嫩北部袭来,彻底征服了白昼。在过去的白天里,卡迪沙山谷周围的村子下了一场大雪,使得田野、高原变成了一张大白纸,风神在上面不住地画线条,又不停地将线条抹去;暴风与向大自然发怒的气候结合,肆意嬉戏、拨弄那张白纸。 人们躲藏在自己的家里,动物隐身于自己的窝穴,一切有生息的都停止了活动,只剩下严寒、阴冷、可怕的黑暗和令人恐怖的死亡。 在那片农村中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有一妇人,坐在火炉前,正在织毛衣。守在妇人身边的是她的独生子。孩子时而望望火炉,时而瞧瞧母亲那平静的面孔。那时,阴风怒吼,整座房子被刮得飘摇欲坠。孩子一惊,急忙靠近母亲,以求母亲慈爱的护佑,用来抵抗天怒。母亲忙把孩子抱在怀里,连连亲吻,然后让孩子坐在自己的双膝上,并且说:“孩子,不要怕!大自然有意教训人类:面对人类的渺小,显示自己的巨大;面对人类的脆弱,表现自己的强劲。孩子,不要害怕!在漫天飘雪、密布阴云和疯狂暴风之后,还有一个圣灵,全然知道田野和丘山需要什么。在这一切之后,还有一种目光,在用同情、怜悯的眼睛望着可怜的人。不要怕,我的心肝宝贝!春天微笑、夏季大笑、秋令叹息的大自然,现在想哭,伏在土层下的生命还等着吮吸它那冷冰的眼泪。睡吧,孩子!你明天醒来,会看到天空晴朗,田野穿着雪白的外衣,就像灵魂与死亡搏斗之后穿上圣洁衣裳。孩子,睡吧!你的父亲正在永恒舞台上望着我们。多好的暴风雪啊,正是它使我们更加思念那些不朽的灵魂。亲爱的孩子,睡吧!四月来临时,美丽的鲜花就将从这些相互剧烈搏斗的各种因素里采摘。孩子,人也是如此,只有经历了痛苦的疏远、苦涩的忍耐和致命的失望之后,才能采摘到至爱的果实。我的小宝贝呀,睡觉吧!甜蜜的梦必将来到你的心灵里,既不怕黑夜的阴森,亦不惧严寒的侵扰。” 孩子望着母亲,困神已经驾临他的双眼。他说:“妈妈,我的俩眼皮直打架,恐怕念不上祈祷词,我就睡着了。”慈祥的母亲紧紧抱住他,用眼泪望着他那天使般的面容,然后说:“孩子,跟妈一道说:主,怜悯穷人吧!保护穷人免受严寒折磨,用你的手遮盖住穷人的赤身吧!主啊,你瞧瞧睡在茅屋中的孤儿们!冰雪的寒气正在损伤着他们的身体。主啊,听听站在大街上、正在死神和寒冷魔爪中苦苦挣扎的寡母们的呼号吧!主啊,把你的手伸进富人的心中,打开富人的眼界,让他看看受压迫的弱者是怎样的贫困与饥馑吧!主啊,怜悯在这漆黑夜里站在门外的饥饿者,把沦落异乡的流浪汉们带入温暖的安身处,可怜可怜他们的背井离乡之苦吧!主啊,请你顾看一下小鸟儿们,用你的右手保护害怕狂风肆虐的树木吧……主啊,就让这一切化为现实吧!” 当困意拥抱孩子的心灵时,母亲将他平放在床上,用颤抖的双唇吻了吻孩子的前额,然后回到火炉旁,继续为儿子织毛衣。 世代与民族 在黎巴嫩山麓,溪水像银丝一样在岩石间潜行流淌。溪水附近坐着一位牧羊女,周围有一群羊,一只只瘦骨嶙峋,正在鲜嫩的荆棘间吃着干枯的草。少女望着远处天边的晚霞,好像她在读写天幕上的未来前程。她的眼里噙着泪珠,活像露珠点缀在水仙花上。忧伤之情开启了她的双唇,仿佛还想趁她叹气之时占据她的心。 夜色降临,山冈开始围起暗色的外衣。蓦地,一位老翁出现在少女面前,但见白髯长垂至胸,银发披满双肩,右手拿着一把锯齿形镰刀。老翁用类似于波涛怒吼的声音说:“叙利亚,你好!” 少女一惊,急忙站起来,用被恐惧打断,又被痛苦连接起来的声音,说道:“世代老人,你现在找我有什么事吗?” 随后,少女指着自己的羊,接着说:“原来羊群布满山谷,如今只剩下这么一小群了。这都是由于你的贪婪所致。你还想再夺去一些吗?” “过去,这里曾是肥美牧场;如今被你的脚踏得干枯荒芜。昔日,我的羊在鲜花丛中牧放,挤出的奶甘甜芳香;如今一只只空着肚子啃食荆棘和草根,时刻面临着死亡。” “世代老人啊,你敬畏主,快离开我吧!你的不公正令我厌恶了生活;你的镰刀凶狠使我宁可选择死亡。” “请你离开我,让我独自饱饮泪水,沐浴痛苦微风吧!世代老人,你到西方去吧!那里的人们正参加生命的婚礼和节日,让我在你举行的葬礼上痛哭号丧吧!” 老翁用父亲般的目光望着少女,他已把镰刀藏在自己的衣服褶里,说: “叙利亚,我只从你这里拿了我给你的部分赠礼,不是抢夺,而是暂借,以后是要奉还的,而且言必信,到时如数奉还。你要知道,你的姐妹民族有福分享用原属于你的光荣,有权利穿着原属于你的外衣。我与公正是两位一体,故给你的东西不能给你的姐妹。不然,我就不能使你们同样热爱我,因为爱只能平分。叙利亚啊,你和你的近邻埃及、波斯和希腊一样,他们都有像你的羊群一样的羊群,他们也都有像你的牧场一样的牧场。叙利亚呀,被你称作‘衰败’的现象,我则称之为‘应有的睡眠’,紧随其后的便是生机勃勃与兴旺发达。花儿只有经过死,才能重生;爱情只有分别之后,才更火热。” 老翁走近姑娘,伸出手去,说道:“先知之女,握握我的手吧!”姑娘握住老人的手,用泪眼望着他,说:“世代老人,再见吧!”老翁答道:“再见,叙利亚,再见!” 旋即,老翁闪电似的隐去了。少女呼唤着自己的羊,边走边一遍又一遍地说:“能否再次相见?能够再见吗?” 美神宝座前 我从社会逃离出来,徘徊在宽广的山谷中,时而沿溪水前往,时而静听鸟儿鸣唱,终于来到一个枝叶遮天蔽日的地方,于是坐下来,开始独自沉思,自言自语。一颗干渴的心灵,认为一切可见的都是海市蜃楼,而一切不可见的却全是陈酿美酒。 当我的头脑挣脱了物质的监牢,跃入幻梦天际时,无意中回头一望,忽见一位姑娘站在我的附近。那是一位仙女,不见珠光宝气,没有华衣锦饰,只有一条葡萄藤遮盖着部分肢体,还有一个花环束着金黄色的秀发……她从我的眼神里知道我一时惊愕不已,不知如何是好。她说:“我是林地之女。你不要害怕!”她那甜美声音恢复了我部分气息。我说:“像你这样的好人怎会住在这野兽出没的凄清野外?凭你的生命起誓,告诉我,你究竟是何许人?又从何地而来?”她坐在草地上,说道:“我是大自然的象征。我就是你的祖辈崇拜,并在巴勒贝克、艾弗加和朱拜勒为之建祭坛、神庙的那位神女。”我说:“那些神庙已经倒塌,我的祖辈的尸骨也已化为净土,他们崇拜的神和宗教的遗迹仅仅留在几页书中。”她说:“有的神随着崇拜者的生而生存,伴随着崇拜者的死而死亡,而有的神则依靠永恒的神性长生不老。至于我的神性,它则源于你无论怎样都能看到的美。美就是整个大自然。美本是山冈间牧羊人、田间的农夫和山与海之间的漂泊者们的幸福起点。美是智者登上颠覆不破的真理宝座的阶梯。”我的心怦怦直跳,在说着口舌不会说的话。我说:“美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她的双唇间绽现出鲜花的微笑,目光中蕴含着生命的秘密。她说:“你们人类什么都怕,甚至怕你们自身。你们怕天,而天本是安全之源。你们怕大自然,而大自然本是休息的床铺。你们怕众神之主,并将仇恨和愤怒全归罪于它;其实,它即使不是什么仁慈和怜悯,也不是别的什么。” 一阵夹带着美梦的沉静过后,我问她:“美究竟是何物?就像人们对它的赞美和热爱各不相同一样,人们对它的解释和理会千差万别。”她说:“它对于你的心灵有一种吸引力;当你遇到它时,你会感到有数双手从你的内心深处伸出来,以便将它抱到你的内心深处;肉体将它看作一种考验,灵魂把它视作一种馈赠;它可使悲欢之间亲近、融洽、友爱;它隐藏着,你能看到它;它不为人知,你却知道它;它沉默无声,你能听到它;它是一种力量,起自你的圣洁灵魂,终在你的想象之外……” 林地之女走近我,伸出她那芳香的手捂住我的眼睛。当她把手移开时,我发现我独自站在那山谷中。我起身回返,心灵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美,便是你所看到的;你甘愿奉献,无意索取。” 睿智来访 寂静的夜里,睿智到来了,站在我的床边,用慈母般的目光望着我,擦去我的眼泪,说:“我听到了你心灵的呼唤声,特来给之以安慰。在我的面前打开你的心扉吧,我将让其充满光明。你尽管发问,我将为你指点通往真理之路。”我说:“睿智呀,我是何人?我怎么走到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地方?这宏大意愿、丰富图书和奇异画面是怎么回事?这像鸽群飞闪而过的思想是怎么回事?这充满倾向的诗句与富有情趣的散文从何而来?这些令人痛苦,又令人欢欣,拥抱我的灵魂,又涌上我心头的成果从何而来?这些凝视着我,洞察我内心深处的眼睛,为何不理睬我的痛苦?这些声音何以为我的当今岁月哭号,却歌唱我的童年?何为青春?为何戏弄我的爱好,嘲笑我的感情,忘却往昔成就,为琐碎小事而欣喜,嫌明天来得太慢?这是什么世界?为何把我带往不为我所知的地方,和我一起站在光彩的立场上?这大地为何张着大口吞噬人的躯体,却敞着胸怀任贪婪魔鬼安居?通往幸福爱情的路上有万丈深渊,人却依旧对之恋恋不舍,原因何在?人为何不顾死神抽打,仍要求与生命亲吻?人为什么宁可以一年的悔恨去买一分钟的享乐?人为何不听梦想的呼唤,却要向困神投降?人又为什么随着愚昧溪流一直走向黑暗海湾?睿智啊,所有这些都是怎么回事呢……” 睿智回答道:“人哪!你想用神的眼光看这个世界,却又用人的思想了解未来世界的奥秘,此乃愚蠢至极也。到原野去吧,你会发现蜜蜂在鲜花周围旋飞,苍鹰在向猎物俯冲。进入你的邻居家中,你会看到孩童见火光而惊异的神态,母亲在忙于家务。你要像蜜蜂一样,而不要在静观苍鹰打猎中浪费大好春光。你要像孩童一样为火光而欢喜,让你的母亲安心忙自己的家务。你所看到的一切,过去和现在都是为你而存在的。那丰富的图书、奇异的画面和美好的思想,都是你的先人们灵魂的幻影。你撰写的诗文是你与人类兄弟之间互通的桥梁。令人痛苦,又令人欢欣的成果是往昔播在心灵田地的种子,未来将得到收益……戏弄你那爱好的青春将打开你的心扉,以供光明进入。这张着口的大地会使你的灵魂挣脱你的肉体的奴役。这个带你行走的世界便是你的心,而你的心则是你猜想的那个世界的全部。在你看来愚昧、渺小的那个人,他从上帝那里来,以便用痛苦学习欢乐,从黑暗中获取知识……” 睿智伸手抚摩着我那火热的前额,说:“大胆往前走,决不要停留,前面就是至美。走啊,不要怕路上的荆棘,因为它只使败血外流。” 一位朋友的轶事 一 我知道他是生活道路上的迷途青年,放浪形骸,无拘无束,拼命满足自己的嗜好。我知道他是一朵柔嫩的花,轻率之风将之吹入了淫荡的汪洋大海。 我是在那个乡村认识他的。当时他就是一个坏孩子:手捣鸟巢,弄死雏鸟;脚踏花冠,葬送美妙。我知道他在学校里是个顽皮少年:懒于读书,骄傲自大,难得安生,总是捣乱。我知道他在城中是浪荡青年:丢尽了他父亲的脸面;他把钱都挥霍在淫乱场所,把理性全扔在了葡萄酒店。 但是,我却喜欢他;不过,这喜欢当中不免夹带着遗憾与同情。我喜欢他,因为他的种种恶迹并非源于一颗渺小灵魂,而是出自一个柔弱、失望的灵魂。人们啊,灵魂偏离理智之路完全出于无奈,其实它很想回到正道上来。青春时期常有暴风刮起,夹带着沙尘,使人睁不开眼睛,长时间看不清眼前的路况。 我喜欢这个青年,而且诚实待他。因为我看到他那良知的鸽子正与他罪恶的兀鹰搏斗;良知的鸽子战败了,原因在于敌人太强大,决非因为自己怯懦。良知是正直而软弱的法官,而正是软弱阻碍了判决的执行。 我说过我喜欢他,而这种喜爱的形式不尽相同:有时表现为理智,有时表现为公正,有时表现为希望。我喜欢他,则是我对他的希望,希望他以自己心灵中的阳光战胜暂时的艰难黑暗。然而我还不知道怎样和从哪里下手,以便用清洁取代污秽,用温和取代粗暴,用理智取代鲁莽。人只有在心灵被从物质奴役下解放出来之后,才能知道怎样得到解放;也只有在清晨到来之后,才能晓得怎样微笑。 二 日夜相继,岁月不居。我不时地想起那个青年,总有难以言表的心酸;提到他的名字,禁不住长吁短叹,伤心及肝。直到昨天,我突然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中说: 我的朋友,到我这里来吧!我想让你会见一位青年;你会因见到他而心花怒放,也会因结识他而神魂快慰…… 我说:“我是多么可怜!难道他想让我再结识一位像他那样的朋友,以便与他那令人痛苦的友谊成双结对?或者仅仅他这么一个例子,还不足说明迷途的结果?莫非现在他想用他的朋友作为对那个例子加以补充,以便让我一字不漏地读完那本物质的书?”然后,我又说:“我去!灵魂可凭其智慧从鼠李树上采摘无花果;心可凭借自己的爱从黑暗中撷取光明……” 夜幕垂降,我去了他那里。我发现他独自坐在房间里,正在读诗集。我向他问安之后,惊异地发现他面前只有书,便问他:“新朋友在哪儿?”他说:“亲爱的好友,就是我,就是我哟!”之后,他以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从容坐了下来。他望着我,二目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光芒足以穿透胸膛,穿透周身。他那两只眼睛,我曾注视过,但看到的只有凶狠与残暴;如今,闪出的却是使人感到心里温柔的光芒。之后,他用似乎发自另外一个人口中的声音说:“你在童年认识的、学校里陪伴的、青年时代相随的那个人已经死去,我正是从他的死中诞生的。我是你的新朋友,请拉我的手吧!”我伸出手,刚一拉住他的手,便感到他那手里有一个温情的灵魂在随血液流动。那只粗硬的手已变得柔软嫩滑;昔日像虎爪似的手指变得细软,即使触摸人的心,也不会留下任何伤痕。我记得,我当时说的话有些离奇。我说:“你是何许人呀?你是怎样走的?又到了哪里?究竟圣灵把你当作神庙崇拜,还是你在我的面前正扮演诗剧里的一个角色?”他说:“我的朋友啊,是的。圣灵已降临到我的身上,并且对我顶礼膜拜。正是伟大的爱情使我的心变成了圣洁的祭坛;我的朋友哟,那就是女人啊!被我往昔猜想为男人玩具的女人,把我从地狱的黑暗中拯救出来,并为我打开了天堂之门,我走了进去。真正的女性将我带到爱情的约旦河132,并为我施洗;由于无知,我曾蔑视她的姐妹,而她却把我推上了光荣宝座;由于愚昧,我曾玷污过她的同伴,而她却用温情净化了我的灵魂;我曾用黄金奴役她的同性人,而她却用自己的美解放了我……正是女性用自己的强烈意愿和亚当的软弱,将亚当逐出了伊甸园133;如今,她又用自己的怜情和我的温顺,将我送回那座天堂园。” 那时刻,我望着他,发现他两眼里闪着泪花,唇间含着微笑,头上戴着爱情的光环。我靠近他,亲吻他的前额,就像牧师亲吻圣坛那样,向他祝福,为他祈祷。之后,我告别了他,返回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话:“正是女性用自己的强烈意愿和亚当的软弱,将亚当逐出伊甸园;如今,她又用自己的怜情和我的温顺,将我送回那座天园。” 现实与幻想之间 生活背负着我们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命运领着我们从一种环境转移向另一种环境,而我们行进的路上无处不是障碍,我们听到的声音无不使我们胆战心惊。 我们看到美神端坐荣誉宝椅,于是接近他,以思念之名弄脏了他的衣边,摘下他那圣洁的王冠。爱神走过我们的身边,穿着告别的衣衫,我们害怕他,于是躲藏在黑暗洞穴,或者跟在他的身后,以他的名字干尽坏事;我们当中的明智者,将爱神当作桎梏背在身上,虽然他比花香轻柔,较黎巴嫩的微风和煦。智慧之神站在街口当众呼唤我们,而我们却认为他是虚妄,就连他的追随者也看不在眼里。自由女神邀请我们赴宴,与她同饮共餐,我们去了,大吃大喝,于是宴会变成了信义非为的舞台和自我轻蔑的场所。大自然向我们伸出了友好之手,要我们享受它的美,而我们却害怕它的寂静,于是躲到城市,只见城中的人越来越多,就像看见饿狼的羊群,相互拥挤在一起。现实带着稚童的微笑或亲吻造访我们,而我却紧锁情感的大门,像罪犯一样躲避。人心向我们求救,灵魂呼唤我们,而我们比矿物还聋,全然不去理会;有谁听到自己心的呼喊和灵魂的召唤,我们会说:“这是个疯子,赶快躲开他!” 黑夜如此闪过,而我们不知不觉;白昼与我们握手,而我们既怕黑夜,又怕白昼。神本来属于我们,而我们却接近土。饥饿在吞噬着我们的力量,而我们从不去尝生活的面饼。 生活是多么可爱,我们距生活又是多么遥远! 致我的穷朋友 朋友,你生在不幸摇篮,长在屈辱怀抱,在专制门庭虚度青春,边叹息边吃你那干面饼,和着泪滴喝下污水; 士兵,人的不义法律迫使你别妻弃子和亲人,为了被他们称为义务的贪婪野心而奔赴沙场送死; 诗人,你作为异乡人生活在自己的祖国,在熟人当中不为人所知,甘愿靠一口食物生活,伴着墨水和稿纸度日; 囚犯,你因为小小过错而被投入黑暗监牢;那些主张以怨报怨者的谬误将小错夸大,就连希望以腐败进行改良者的理智对之都感到诧异; 可怜的烟花女啊,你那天赐美貌被花花公子盯住,紧追你,引诱你,用金钱征服了你的贫困,你屈从了他,而他却弃离了你,让你像猎物一样,在屈辱和不幸魔爪中颤抖; 我的弱者好友们,你们都是人类法律的牺牲品。你们是不幸者;你们的不幸源于强者的横蛮、统治者的暴虐、富者的为富不仁和淫荡者的自私。 你们不要失望!超越这个世界的不公,超越这物质,在这乌云之外,在这苍穹之后,在这一切之后,有一种力量,那才是真正的公正,完全的怜悯,地道的温情和完美的爱。 你们是生长在阴影中的花。和煦的微风将吹过来,把你们的种子带到阳光下,你们将在那里获得美好新生。 你们是冬雪重压下的光秃树木。春天将要到来,为你们披上繁茂的绿叶。 真理将撕下遮盖你们微笑的泪帘。 兄弟们,我亲吻你们!我是蔑视压迫你们的人! 田野上的哭声 拂晓时分,红日尚未从朝霞后露面,我坐在田野里与大自然亲密交谈。在那充满纯与美的时刻,人们还在被窝里,时而魂游梦境,时而睁眼醒来,而我却头枕着草地,向我看到的一切,探询美的真谛;向可看到的一切,求问何为真正的美。 当我的想象力将我与世俗人间分开,又把物质的布片从非物质的自我上揭去时,我感到我的灵魂得到了升华,使我正在接近大自然,向我展示着大自然的秘密,让我明白大自然界中万物的语言。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从树枝间吹过,就像绝望的孤儿那样不住叹息。我问道:“和煦的微风啊,你为何叹气?”微风答道:“烈日炎炎似火烧,我被迫向城里逃,不料城中病菌缠住我的纯净衣角,人的有毒气息也将我死死粘着。因此,我痛苦不堪。” 随后,我向花儿望去,但见百花眼里的露珠化成了泪珠,簌簌滴落不止。我问:“美丽的鲜花呀,你们为何哭泣?”其中一朵花抬起它那秀雅的头,说道:“我们之所以哭泣,因为人就要来了。他们折断我们的脖颈,把我们带到城里去,就像奴隶一样把我们卖掉,可我们都是自由人呀!夜晚来临,我们凋零,他们便把我们扔进垃圾堆里。人的手如此残酷凶狠,将把我们与我们的故乡田野分离开来,我们怎能不哭呢?” 片刻后,我听到小溪像失去儿子的母亲一样哭号。我问小溪:“甘甜的溪水呀,你为何号哭?”小溪答道:“因为我情不自愿地流到城里,那里的人却看不起我,用葡萄汁取代我而饮用,只是利用我来承载污垢。我这洁净之体很快就会变得污浊不堪,我怎能不痛哭悲号呢?” 旋即,我侧耳细听,听见鸟儿在唱悲歌,酷似号丧。我问道:“美丽的鸟儿,你为何号丧呢?”鸟儿靠近我,站在枝头,说:“人就要来了,带着地狱里的刑具,像用镰刀割庄稼那样,将我们消灭。我们现在正在互相诀别,因为我们不知我们当中谁能幸免于不可逃避的命运。我们走到哪里,死神跟到哪里,我们怎能不号丧呢?” 朝阳爬上东山,树头戴上金黄色的冠冕。我自问:“人为什么要毁坏大自然的建树呢?” 茅屋与宫殿 一 夜幕垂降,富翁的公馆里灯火辉煌,仆人们站在大门口,个个身着锦衣华服,人人胸前纽扣闪光,等待着宾临客至。 乐队高奏着欢乐的迎宾曲,众贵族男女乘坐香车宝马陆续来到公馆前,男的绣金锦袍加身,女的拖着显示富贵的长裙,一个个高视阔步,洋洋得意地步入大门。 男人们站起邀女子跳舞,女人们选定舞伴,刹那之间,大厅变成了舞曲惠风拂面的乐园,百花随风起舞,翩跹摇曳,春意盎然。 夜半时分,筵席摆就,种种美味俱全,色色鲜果均有。宾主举杯把盏,尽饮玉液琼浆,人人直喝得酩酊大醉,头晕目眩,东倒西歪。 晨光初照,熬了一整夜的贵族男女,酒喝得醉意蒙眬,舞跳得精疲力竭,个个无精打采,方才散伙,各自爬上自己的软床睡觉去了。 二 日落之后,一个身穿劳动服的男子汉站在一座简陋茅屋门前。敲过门,门开启了,他走了进去。他微笑着向家人问安之后,和孩子们一起坐在火旁取暖。片刻后,妻子备好了晚饭,一家人围木桌而坐,大口大口吃得又香又甜。饭后,他们走去,坐在一盏油灯旁,那灯头发出的黄色微弱光箭直射黑暗。 一更天过去,他们不声不响地站起,然后躺下,酣然进入梦乡。 黎明时分,那男子汉起床后,与妻儿一起吃过些许面饼和牛奶,一一亲吻家人,继之肩扛大锄走向田地。他要用自己额头的汗水浇灌土地,收获食粮,以供养昨夜纵酒狂舞作乐的富人们。 太阳升上东山,炎热之神的脚重重地踏在耕夫的头上,而那些富人们仍在他们巍峨宫殿里安睡在梦中。 这是人类舞台上常演不衰的悲剧;为之叫好的观众大有人在,而静心沉思者却很少很少。 两个婴儿 国王站在宫殿阳台上,呼唤聚集在御花园里的人们,说道:“我向你们报喜,我向国家道贺!王后生下一个王子,他将传承皇家光荣门第的尊严,同时也是你们的荣耀,还将成为列祖列宗留下的基业继承人。你们欢呼吧!你们的未来就寄托在王家子孙身上。” 众人齐声欢呼,欢声直上云天,热烈庆贺王子降生,衷心祝贺他在富贵摇篮里发育,在慈爱花台上长大,日后成为操奴隶生杀大权的绝对统治者,以自己的力量控制弱者的命运,随便使用他们的肉体,信义毁灭他们的灵魂。因此,他们兴高采烈,喜唱欢歌,沉湎于醉态之中。 就在那座城中居民赞颂强者、蔑视自己、歌唱专横者的大名,而天使却为他们的渺小泣哭之时,在一个被废弃的简陋房子里,有一妇人躺在病榻上,火热的怀里抱着一个用破烂襁褓包裹着的婴儿。 那是一位年轻女子,岁月注定她贫困不堪;贫困便是不幸,人们置之不理。她是一位妻子,国王的暴虐夺去了她丈夫的生命。她孤身一人,那天夜里,神给她派来了一个小伙伴,缠住了她的双手,使她无暇劳作、谋生。 街上人的喧闹声静息下来,那个可怜的女人将婴儿抱在怀里,望着孩子那闪亮的两眼,痛哭不止,仿佛她想用热泪为孩子施洗。她用足以使顽石为之破裂的声音说:“我的心肝宝贝儿,你为什么要从灵魂世界来到人间呀?你想分担我的痛苦生活呢,还是你要怜悯我的虚弱?你为什么要离开天使和广袤天园,来到这个充满不幸和屈辱的狭窄人间?我的独生儿啊,我只有泪水;泪水能替代奶汁将你喂饱吗?你能将我这赤裸的双臂当衣物吗?小牲口能吃青草,然后在窝棚里放心过夜;小鸟儿能啄食子粒,然后安栖枝间巢中;你呀,我的孩子,除了我的叹息和虚弱,一无所有啊!” 妇人将孩子紧紧搂在自己的胸口,仿佛想使二体合一。她抬眼望着上方,大声喊道:“主啊,怜悯怜悯我们吧!” 乌云散去,月亮显现,柔和的月光透过窗子,映入简陋房间,洒在两具冰冷的尸体上…… 在日光之下 我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和我劳碌所成之功,谁知万事皆属虚空,均为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 ——传道书134 遨游在灵魂世界太空中的所罗门135的灵魂啊,脱去了我们现在仍穿在身上的物质衣服的人哪!你身后留下了发自软弱和失望的语言,而在肉体的俘虏中又滋生出了软弱和失望。 现在,你知道这人生自有意义,就连死神也无法将之抹去;可是,这种只有灵魂摆脱净土监视后才能领略的知识,人怎能通晓呢? 现在,你知道人生并不像捕风,太阳下也并非万事皆属虚空,而是万物皆实际存在,永远朝着真理运动。但是,我们这些可怜人坚持你的话,总是深思熟虑它,仍然将之认作灿烂智慧结晶;你也知道,那是一派胡言,尽毁智力,泯灭希望。 现在,你知道愚蠢、邪恶和暴虐都具有堂皇理由;而我们只能通过智慧的外在表现、美德的功绩及公正的果实来认定什么是美。 你知道,痛苦和穷困能纯洁人心;而我们的有限智慧所能看到的自由存在物只有宽裕和欢乐。 现在,你知道灵魂在征服生平中的各种障碍走向光明;而我们则仍然重复着你的话,意指人不过是无名力量手中的玩具。 你后悔自己散布了那样一种精神,削弱了人对今日生活的热爱,泯灭了人对来日生活的迷恋;而我们却仍然坚持背诵你的话语。 居于永恒世界的所罗门的灵魂啊,请你启示那些喜欢哲理的人们,要他们不要走上失望和不信之路。因为那有可能成为无意中所犯过错的赎金。 展望未来 我听到现代高墙后传来人类的赞歌声。我听见钟声振动了以太136的分子,宣布美神殿堂里开始祈祷;那种由源于情感金属的力量铸就,并且将之高高置于自己的圣殿——人心——之中。 我看到未来的后面有一群人正跪在大自然的胸膛上,面向东方,等待真理的晨光显现。 我看到城市已经被毁,只留下一片废墟,告诉人们黑暗已在光明面前彻底败北。 我看到老年人坐在杨柳树荫下,而孩子们坐在他们周围,正在听往日的故事。 我看到小伙子们在弹琴、吹笛,姑娘们披着长发,围着他们在素馨、茉莉花枝下翩翩起舞。 我看到壮年男子在收割庄稼,而女子们则忙于捆绑抱运,还唱着充满欢乐、愉快的歌。 我看到妇女用百合花环取代了破衣烂衫,将翠绿树叶做的带子系在腰间。 我看到人与万物和睦相处,鸟儿和蝴蝶大胆地飞近人身,羚羊群放心地走向溪边。 我再仔细观看,已不见穷困,也不见奢华,只见彼此平等,亲如兄弟。看不到医生,因为每个人都成了医生,尽可凭借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为自己施治。看不到牧师,因为良知已成为伟大的牧师。看不到律师,因为大自然取代了法庭,已为人们之间订好亲善友好条约。 我看到人已知自己乃万物基石,因而不屑于计较琐碎,揭去了灵魂慧眼上的模糊纱巾,面前豁然明亮,可读乌云写在苍天脸上的字迹,能识微风留在水面上的图样,善悟百花芳息的真谛,更知燕子、夜莺歌声的内涵。 在现代高墙之后,在未来数代人的舞台上,我看到美如新郎,心灵是新娘,整个生活就像“盖德尔之夜”。 幻想女王 我走到台德木尔废墟137时,已是精疲力竭,于是躺在草地上休息。那青草生存在石柱之间,岁月已将那些石柱拔起,让它们横躺竖卧在低矮的地上,看上去就像大战留下的残肢断臂。我仔细端详着那些庞然大物,闭目沉思它们辉煌的往昔,如今变得破烂不堪,乱石一堆,而细微小草却依然茂盛青翠。 夜幕垂降,互不相关的万物一起披上寂静的外衣,我感到周围的空间里有一种流体,正在与香料斗香,与佳酿比醇,于是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只觉得数只无形的手掐住了我的脑袋,遮住我的眼帘,使我的灵魂摆脱了锁链。旋即,地动天摇,我在一种奇迹力量推动下猛然一跳,顿时发现自己落在了一座花园里。那是人绝对想象不出的一座花园:一群妙龄少女身上仅穿着美,在我的周围走动,步履轻盈,脚不触草坪;口里唱着用爱情美梦编织的赞歌,玉指弹着金弦象牙吉他。当我来到一块空地时,见中间摆放着一把镶嵌着珠玉的宝座,两厢的舞台上放射着彩虹似的七色光。少女们分站左右两厢,歌声琴声更加嘹亮,明眸一起转向散发着没药、乳香芳馨的地方。就在这时,忽见一女王出现在花枝丛中,缓步向宝座走去。女王刚刚在宝座上坐稳,忽见一群雪白的鸽子飞来,稳稳降落在女王脚周围,排成一弯新月形状。 一切齐备,少女们簇拥着女王,高歌女王的光荣;香烟如柱,依依升腾,以表对女王的敬仰。我站在那里,观看着人的眼睛未曾见过的美景,聆听着人的耳朵未曾领悟过的妙音。 只见女王用手一指,一切活动静止下来。女王开始发话了,她的声音就像玉指轻弹琴弦那样动我心神,似乎也感动了周围的一切,仿佛万物都有耳有心,均在聆听她的话语。 女王说:“人哪!我是幻想舞台之主,是我邀请你前来;我是梦想森林女王,是我要你站在我面前。请听我的忠告,并向人类传达,就说:幻想城是新房,守门者是位巨人,只有穿着结婚礼服的人才准进门;幻想城是天堂,守卫者是爱神,只准前额上有爱情烙印者观看;幻想城是想象田野,河水美如酒,飞鸟似天使,花儿香四溢,唯有幻梦之子才配踏上。你要告诉人类:我曾赠予他们充满欢乐的酒;由于愚昧,他们将之泼掉。黑暗之神到来,将杯子斟满苦汁,他们却一口饮下,终于烂醉。你要对人类说:只有手指触摸着我的绶带,二目望着我的宝座的人,才能在生命的吉他上弹奏出美妙乐声。以赛亚138用我的爱恋之线将智慧穿成项链;约翰139用我的口舌讲述自己的梦境;但丁140在我的引领下才走进了灵魂洞天。我是拥抱真实的隐喻;我是你要对人类说:思想有自己的故乡,它比可见世界纯洁高尚,欢乐的乌云也无法玷污它的天空;想象有自己的画面,呈现在神灵的天空,映入心灵的明镜,灵魂得以挣脱凡尘之后,它的希望就可以化为现实。” 刹那间,少女们歌声飞扬,烟柱升腾直上,遮住了我的视线。继之,地动天摇,我发现自己身处令人痛苦的废墟之间。此时此刻,黎明在微笑,我的双唇间喃喃有声:“不在梦幻舞台欢度时光的人,便是岁月的奴隶。” 致非难者 非难我的人,不要打搅我,让我独自待一会儿吧!情侣的俊美使你爱在心中;母亲的慈爱在你心里无比可靠;儿女的情感将你的神魂打动。我求你凭这一切起誓,不要管我,让我自主行事吧! 请让我独自行事,自由做梦。请你忍耐到明天,任凭明天对我裁决。 你曾对我提出忠告,而忠告不过是幻影,只能把心灵带往彷徨天地,引导心灵走到生命僵死如土的地方。 我有一颗微小的心,我想把它从胸中掏出来,托在掌上,仔细探究它的深处秘密。非难我的人啊,请你不要用你那信念的利箭伏候着它,致使它因为害怕中箭而躲进胸腔,既无暇倾出心血,也不能尽情用美和爱尽时光赋予它的义务。 太阳已经升起,夜莺、篙雀唱个不停,桃金娘、紫罗兰花馨四溢。我想挣脱卧榻黏缠,随着雪白羊群前进。非难我的人哪,不要对我那样严厉,不要用林中猛狮、山谷毒蛇恫吓我!因为我的神魂不知何为恐惧,不善于警戒厄运来临。 非难我的人,莫要管我,也不要告诫我!因为灾难打开了我的眼界,泪水洗刷了我的眼帘,痛苦教会了我用心语。 请不要提那些禁令!我的良知里就有一个法庭,会对我做出公正判决:假若我确乎无辜,它会保护我免受惩罚;我如真是罪犯,它定会让我得到报应。 看,爱的队伍已经走了,美举着爱的旗帜紧紧跟上,青年们边走边吹奏着欢乐乐曲。非难我的人呀,你不要阻拦我,让我跟着他们前进吧!看,眼前的道路上铺满了玫瑰花和香草,空气中充满着麝香的芬芳。 请把我从利禄功名的说教中解放出来!因为我的心灵不再需要那些,只是沉醉在上帝的荣光之中。 请让我免受政治、权势的纠缠!因为整个大地是我的故乡,所有人都是我的同胞。 爱情秘语 我的美人儿,你现在哪里?你在小花园里浇灌那些爱你如同婴孩恋母的花儿?还是在自己的闺房,那个你为圣洁建造了祭坛,我誓愿以灵魂和生命献祭的地方?或者你在书海徜徉,虽然你已满腹经纶,还想更多地汲取人类的智慧? 我心灵的伴侣,你在何方?你在庙堂为我祈祷,还是在田野与你钦敬和梦想的大自然亲切交谈?或者在受苦人的茅舍里,用你那甜润的心灵安慰苦心欲碎的女人,并且慷慨施予她们以思想? 你无处不在,因为你是上帝灵魂的一部分;你无时不有,因为你强健胜过光明。 你可记得我们相聚的夜晚?你的心灵之光在我们周围形成光环,爱的天使围绕着我们,我们尽情歌颂圣灵的伟业。你可记得我们同坐在树荫下的白天?浓荫遮蔽着我们,仿佛有意挡住人们的视线,就像肋骨将心的神圣秘密遮掩。你可记得我们走过的小径、斜坡?你我的手指,就像你的辫子一样,发束相互编在一起;你我头依着头,酷似你保护着我,我保护着你。你可记得你来告别的时刻?你拥抱我,亲吻我。你给我的是圣母玛利亚式的一吻,我从中知道,唇与唇一旦相吻,便带来了语言难以表述的天上秘密。那一吻是双双合叹一口气的前奏;那一口气就像上帝吹入泥中的那口气,泥顿时变成了人。那一口气,先于我们到达灵魂世界,宣布你我两颗心灵的高贵,在那里一直待到我们与之相会,永不分离……之后,你亲吻我,再亲吻我,流着泪说:“肉体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志趣,往往因为世间琐事和微小目的而分别远离;灵魂则不同,总是安居爱神掌中,直至死神降临,将之带往上帝那里。亲爱的,你去吧!生活既然委派你完成什么使命,你就乖乖服从她吧!生活是位美女,她会让服从者饱饮满杯的甘甜多福河141水。至于我嘛,你的爱就是与我朝夕相伴的新郎;思念你,那便是经久不散的吉庆婚礼。” 我的情侣,你现在哪里?每当微风吹向你那边时,我总是让它带去我的心脏搏动声和周身的隐秘。莫非你静夜里没有入睡?或者在静观意中情郎的肖像?那肖像已不似今日的他:往昔他因在你的身旁而眉头舒展,如今痛苦已在他的额上投下了阴影;往昔他的眼睑因用你的美搽涂而神采飞扬,如今已因哭泣而枯皱不堪;往昔他的双唇因你亲吻而富有润泽,如今已因干裂而失颜。 亲爱的,你在何方?你在大海后可能听到我的呼喊和哭声,看得见我的虚弱和低贱,晓知我的耐心和坚忍?莫非天空中没有能传达一个痛苦临终人声息的灵魂?难道心灵之间没有报送一位弥留中情人苦衷的无形连线? 我的生命,你在哪里?黑暗已将我扼住,悲伤已将我压倒。只要你在空中微笑,我就能恢复精神;只要你在苍穹呼吸,我就能重得生机。 亲爱的,你在何方?你在哪里? 啊,爱情是多么伟大,而我又何其渺小! 罪犯 路当中坐着一个乞讨青年。那青年本来身强力壮,饥饿已使他体弱无力,于是坐在街口,伸手向行人乞讨,朝行善者求救,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处境可怜,诉说着饥饿如何痛苦难忍。 夜幕垂降,他已唇干舌燥,而他的手仍然空如饥腹。这时,他站起来,用泪水模糊的双眼望着天空,在饿神的口授下说:“主啊,我到财主那里找活儿干,结果因为我衣服褴褛被赶了出来;我叩学校的大门,因为我两手空空被拒之门外;我求别人雇用我,哪怕只能糊口,说来倒霉,我竟被驱赶。最后,我只得沿街要饭。主啊,你的信徒们看见我却说:‘这小子身强力壮,即使行善也不能施予懒汉!’主啊,母亲按照你的意志生下了我,我现在正是因你的存在而活着;我以你的名义乞讨,为什么人们却不肯给我一块面饼?” 一时间,失望的青年脸色顿改,猛地站了起来,二目里闪着灰一样的光,折下干树枝做成大棒,指着城市大声喊道:“我用额头的汗水求生活而未得生活,我将用我的臂力去求生活。我以仁爱之名乞讨面包,人们听不见我的喊声,我将用邪恶之名抢夺,还要得到更多……” 几天过去了,青年为抢项链砍断了若干脖颈;他的欲念受到阻拦,便动手捣毁灵魂的圣殿。青年的财富大增,凶残也出了名,博得大盗们欢喜,百姓们闻之心惊。后来,就像国王选派自己的代理人一样,那位国王选定那个青年作为他的代表主管那座城市。 就这样,人们用自己的吝啬把一个可怜的叫花子造就成了刽子手,用自己的冷酷将一个温和的人改造成了杀人罪犯。 情侣 第一眼 那第一眼,是分开人生醉与醒的一瞬。那第一眼,是照亮心灵各个角落的第一柄火炬。那第一眼,是人心之琴第一根弦奏出的第一声神奇乐音。那第一眼是短暂瞬间,却可以使心灵重听往日的故事,向心灵之眼揭示夜的作为,向心灵的洞察力显露这个世界本质的功绩,并且吐露未来世界的永恒秘密。那第一眼,是阿施塔特从空中抛下来的一粒果核,眼睛将之投入心田,情感促其发芽成长,心灵令其开花结果。来自情侣的第一眼,就像飘荡在海面上的圣灵,天和地由之而诞生。来自终身伴侣的第一眼,酷似上帝之言:“就这样!” 第一吻 上帝将爱情的多福河水斟满杯子,把杯饮下的第一口,便是那第一吻。怀疑会令相信中充满痛苦,而相信则会使欢乐弥漫心间;怀疑与相信的界限,便是那第一吻。第一吻,是精神生活长诗的开端,又是理想人生小说的第一章。那第一吻,是连接平淡过去与辉煌未来的纽带,将情感的静默与歌声集于一体。那第一吻,是四片嘴唇同时说出的一句话,宣布心变成了宝座,爱情是国王,忠诚是王冠。那第一吻,是柔雅一触,就像微风指头轻抹玫瑰花唇,带着美味的长叹和甜滋滋的轻轻呻吟。那第一吻,是销魂的颤抖之始,正是它将情侣双双脱离度量衡世界,走进梦悟天园。那第一吻,将秋牡丹与石榴花结合为一体,混合起两种花的气味,从而生出第三种气息……如果说第一眼是爱情女神抛入人的心田的第一颗果核,那么,第一吻就像生命之树第一枝头开出的第一朵花。 结婚 在这里,爱情将生活的散文写成诗篇,把生命的意义编成书卷,供白昼朗读,供黑夜吟唱。在这里,思念揭去了遮掩往年隐秘的层层幕幔,集星点乐趣组成了只有灵魂拥抱主时才能得到的幸福。结婚,就是两性神格结合在一起,在大地上创生第三种神格。结婚,就是用爱情将两个强者结合在一起,共同抵抗一个可恶的弱灾。结婚,就是将黄色的美酒与红色的佳酿混合在一起,产生出类似黎明到来时朝霞显现出的金黄色。结婚,就是两个灵魂和谐一致,两颗心联合化一。结婚,是一条长链的一个金环,那长链的首端是第一眼,其尾不见终点。结婚,是圣洁天空降向神圣大自然的纯净春雨,以便开发吉祥大地的潜力……如果说来自情侣的第一眼是爱情女神抛入人的心田的第一颗果核,而来自情侣双唇的第一吻像生命之树第一枝头开出的第一朵花,那么,与情侣结婚就像是那颗果核开出的第一朵花结出的第一颗果子。 幸福之家 我的心在我的胸中待得疲倦了,便告别我去了幸福之家。他到了心灵崇拜的那座殿堂,站了下来,不禁感到茫然。因为他没有看到他久所想象的一切。他既没有看到力量,也没有看到金钱,更没有看到权势。他只看到一个青年——壮美,及他的女伴侣——爱娘,还有他俩的女儿——智慧。 我的心对爱娘说:“爱娘,满足在哪里?我听说它和你们在一起住在这个地方。”爱娘说:“满足走了,躲到城里那个贪欲集聚的地方去了。我们不需要它。幸福不求满足,幸福是追求拥抱的一种向往。满足是一种安慰,与之相伴的是遗忘。永恒的心灵永不满足,因为他追求完美,而完美是没有止境的。” 我的心对壮美说:“壮美呀,让我看看女人的秘密吧!因为你满腹经纶,求你启迪开导。”壮美说:“人心哪,女人就是你呀;你怎样,她就怎样。女人就是我;我到哪里,她就到哪里。女人就像未经愚昧之辈扭曲的宗教;女人就像乌云未遮的圆月;女人就像没有被腐败气息纠缠的微风。” 我的心走近壮美与爱娘的女儿智慧,说道:“把智慧给我,让我把她带到人间去吧!”爱娘回答道:“你要说,她就是幸福:始于心灵最神圣的圣地,而非来自外部。” 过去的城 生命带着我站在青春山脚下,示意我向后看。我转身向后一望,只见一座形状、房舍奇异的城市,伏卧在平原当中;那里幻象起伏,五彩蒸气升腾,构成一层薄雾纱幔,几乎将城市遮掩。 我问:“生命,这是什么?”生命说:“那是过去的城市。你好好看看吧!” 我极目仔细观看,但见: 行动学院像巨人一样坐在睡眠之神的翅膀下;言语寺院的周围有一群幽灵在盘旋,时而发出绝望的呼叫,时而唱着希望的歌;信仰建起的宗教庙堂,旋即被怀疑捣毁;思想的宣礼塔高耸入云,酷似乞讨者伸出的手;偏好的大街延伸开来,就像河流穿行在山丘之间;隐藏看管的秘密仓库,却被询问盗贼窃光;勇敢假造的脚塔,却被恐惧拆毁;黑暗装饰起来的梦幻大厦,随即又被苏醒毁掉;小人物的茅屋里住着软弱,孤独寺里站着忘我;知识俱乐部被智慧照亮,随即又被愚昧弄得一片黑暗;情侣们在爱情酒店醉倒,幽会却将他们嘲笑;生命在人生的舞台上演自己的喜戏,死神来临结束自己的悲剧。 生命在我前面引路,说道:“跟我来吧!我们站得太久了。”我问:“生命,去哪儿?”生命说:“到未来城里去。”我说:“慢点走!我已走得疲惫不堪。岩石弄伤了我的双脚,障碍已使我精疲力竭。”生命说:“走吧!停步就是怯懦;仅仅回眸过去的城便是愚蠢。” 相会 当夜色用宝石般的繁星装饰完天空之时,一位仙女从尼罗河谷腾起,无形的翅膀发出沙沙的响声。那仙女坐在彩云宝座上,宝座闪烁着银白色的月光,高高飞翔在地中海上空。一群遨游在太空的精灵从仙女面前闪过,高声呼道:“神圣啊,神圣,神圣的埃及女儿!她的光荣弥漫整个大地。” 与此同时,一位青年的幻影,由六翼天使们用手托着,从杉树林周围的笕口山峰上腾空而起。他坐在仙女的宝椅上,只见精灵们返回,从他们身旁闪过,高声喊道:“神圣啊,神圣,神圣的黎巴嫩青年!他的光荣照耀古今世代。” 当情郎拉住恋人的手,并眷恋凝视着她的双眼时,风和浪将这些悄悄话传向了各个地域: “伊希斯142之女,你多么美!我是多么爱你! 阿施塔特之子,你是最漂亮的青年!我想念你! 亲爱的,我对你的爱就像你的金字塔,无穷岁月无法将之捣毁。 亲爱的,我对你的爱就像你的杉树,不论什么力量都压不垮。 亲爱的,来自东西方的各民族智士,都为了汲取你的智慧,破译你的密码。 亲爱的,来自各个王国的世界伟人,都想痛饮你那甘美的香醇,领略你那德行的魅力。 亲爱的,你的双掌中有丰富宝藏,足以装满千车万箱。 亲爱的,你的两臂是甜水之泉,你的气息是醒神的微风。 亲爱的,尼罗河畔的宫殿和庙宇在宣扬你的尊贵,狮身人面像在畅谈你的庄严。 亲爱的,你胸前的杉树是你高贵门第的标志,你周围的高塔讲述着你的威风和力量。 亲爱的,啊,你的爱情多么甜美,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多么叫人放心! 啊,你是多么慷慨的朋友,你是多么忠诚的丈夫!你的礼品多么漂亮,你的馈赠多么宝贵! 你给我派来了青年人,他们本是沉睡的苏醒。你支援我一位‘骑士’143,他战胜了我的民族的懦弱;你给我送来一位‘文豪’144,他振兴了我的民族精神;你赠予我一位‘精英’145,他使我的民族醉入酩酊…… 我给你送去种子,你能使之变成鲜花;我给你送去树苗,你能使之长成大树。你是处女地,可令玫瑰生长,可使松杉高大…… 亲爱的,我看你眼含悲伤,莫非你在我身边高喊感到难过? 我有女儿,已经到了海外,留下我与痛苦为伴,跟思念共处。 亲爱的,我多么希望有你一样的痛苦,以使恐惧远离我身! 尼罗河的女儿,你就是强大的国家,你害怕什么? 我担心暴君用花言巧语接近我,然后用武力将我控制。 亲爱的,国家的生活也像个人的生活一样:希望会与之结拜兄弟,恐惧也会与之结交朋友;理想会围之团团转,失望也会缠住它不放。” 情侣相互拥抱在一起,共饮亲吻的玉液琼浆。众精灵们经过时唱着:“神圣啊,神圣,神圣!爱情的光荣铺天盖地。” 胸中的隐秘 站在夜幕下的雄伟大厦,酷似被卷在死神幕幔之间的生命。就在那座大厦里,一位女子坐在一张象牙桌旁,用手撑托着头,就像凋零的百合花靠在叶子上。她望望四周,那目光宛如失望的囚犯想用自己的双眼穿透牢墙,以求看一看行进在自由行列中的生命。 几个时辰像黑暗中的幻影一样闪过,少妇独自坐在那里,泪水簌簌下落,心里有吐不出的怨言。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再也封锁不住胸中秘密库房的大门,随即拿起笔,墨水和着泪水一道往纸上泼洒,话语和着胸臆一起倾泻而出。 她写道: 亲爱的姐姐: 当心中塞满秘密,眼皮被热泪灼伤,肋骨因胸中隐秘膨胀而几乎被撑断之时,人也只有开口说话,倾诉心中苦楚了。朋友啊,一个心存愁苦之人,总是以倾吐为快;一位热恋中的情人,总是以相互依偎寻找安慰;而一个受虐待的人,总是从他人同情中寻找愉悦……我现在写信给你,因为我变得像诗人一样,看到事物的美,就会在美的神性的促使下,将美神留给他的印象化为诗篇,或者像穷人的饥饿孩童,在饥饿痛苦的驱动下,不顾母亲的贫困潦倒境遇,放声高喊求救。 姐姐,听一听我这令人心酸的故事,为我痛哭落泪吧!因为哭就像祈祷,怜悯的眼泪就像行善不会白流,原因在于它溢自一位诗人活灵魂的最深处……家父就像每一个门第高贵、家财万贯的家长一样,总想一富再富,害怕贫困,一心追求尊上添尊,以期永远摆脱岁月的辱没;不但这样想,而且竟然将我婚配给一个贵胄富翁。 就这样,我和我的情感与梦想,一道成了我所蔑视、厌恶的金钱和世袭尊荣祭坛上的献祭品;成了战栗在物质魔掌中的猎物,而物质一旦不百依百顺地为精神效力,便会变得比死神更残酷,较地狱更苦煞人。我敬重我丈夫。因为他品德高尚,心地善良,一心为了我的幸福,为我花钱在所不惜。但是,我发现所有这些都抵不上一分钟真正的神圣爱情,那真正的爱情是蔑视一切、永恒长在的…… 同伴啊,不要笑话我!我现在最知道女人的心需要什么。这是一颗激烈跳动着的心;这是翱翔在爱情天空的小鸟儿;这是斟满了时光佳酿、特供灵魂饮用的玉盏;这是一本印成的书,幸福与不幸,甘甜与苦涩,欢乐与悲伤,均包含在各个章节之中,只有真正的伙伴才能读懂,那便是女人的另一半,本来为她而生,与她相伴到永远……真的,我变成了最了解灵魂追求和心所偏爱的女人!我发现我丈夫的宝车香车、充裕金库、尊荣富贵还抵不上我看那个贫苦青年一眼的快活。他为了我,我也是为了他,方才来到了这世上。他忍着灾难折磨和分离的屈辱,无罪而被囚禁在黑暗岁月牢中;这不幸完全是我的父亲一手造成的……我的好朋友啊,你不必试图安慰我!因为我面临灾难时自有安慰者,那就是我对爱情的深深领悟和对思念尊严的彻底体会。现在,我透过泪眼看到死神正一天天朝我走近,以便把我引领到我等待灵魂伴侣的地方,在那里与他相会,与他拥抱,圣洁到永远。请不要责备我!我服从人类法律的裁决,正坚忍、从容地尽着一个忠诚妻子的义务。我用我的智慧、心和灵魂敬重我的丈夫,但不能把我的全部献给他,因为在我认识我的意中人之前,上帝已把我的全部给予了我的意中人。苍天按照不为人知的哲理让我与一个不为我而生的男人一起打发日子,我只得按照苍天的意愿一声不吭地度日。但是,永恒之门一旦开启,我必与我美丽的另一半结合为一身。我将像春天回望冬天那样回首往昔,即今天。我将仔细思虑我的这种生活,就像到达山顶的人那样回眸越过的重重障碍。 写到这里,女子停下笔,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难过得哭了起来,仿佛她的巨大心灵不想把自己最神圣的秘密付诸于纸面,于是将之交给瞬息即干的热泪,让其与柔和的惠风结合在一起,那才是情侣气息的故乡和鲜花之魂。 片刻过后,女子拿起笔,继续写道: 我的好朋友,你还记得那个青年吗?你还记得从他那明眸中闪出的光芒和显示在他前额上的愁苦相吗?你还记得他那类似于失子之母的声音吗?他注视事物总是用沉静、久长的目光,然后才是用罕有的语气谈论之,接着便低下头叹起气来,仿佛害怕自己的话揭示出自己内心的隐秘。这一点,你还记得吗?你可记得他的梦想和信条?你还记得那位青年的所有情况吗?常人认为他是人杰,而我父亲却看不起他。他对那些常人贪婪的东西不屑一顾,更比那些继承先人荣光的人高尚。姐姐,你知道我正是为这个世界上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殉难的,我是愚昧无知的牺牲品。怜悯妹妹吧!她正在可怕的寂静中度过不眠长夜。你会怜悯我的;爱情毕竟已滋润过你的心田。 晨光熹微,女子走去上床入睡。但愿她睡着时的梦比醒时的梦更加温馨柔美…… 盲目力量 春天来了,大自然借溪水的口舌说话,令人心旷,用鲜花的芳唇微笑,令人神怡。人类听惯了大自然那甜蜜的话语,看惯了大自然那柔美的微笑。可是,突然间,大自然怒气大发,将美丽城市捣毁。那是一种可惧的盲目力量,仅仅一个时辰,将在漫长年代里建成的一切夷为一片平地。暴虐的死神用利爪掐住人们的脖颈,残酷地使人们粉身碎骨。饕餮似的大火吞噬了无数生命财产,漆黑的夜色将生活的美掩藏在灰烬的厚被之下。强烈飓风从自己的隐蔽地刮起,夺去弱者的生命,将他们的房舍摧毁,把他们缓慢聚集起来的一切顷刻卷扬而去。剧烈地震本是由大地孕育,阵痛过后,生下来的却是废墟与不幸。 所有这一切发生之时,痛苦的心灵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默默沉思,难过悲伤:沉思面对没有理智的巨大力量,人的有限能力无可奈何,只能与那些从烈火下和毁灭性灾难中有幸逃生的人一起难过悲伤;沉思人类还有多少敌人隐藏在地下和天空,与号哭的母亲和饥饿的儿童一起难过悲伤;沉思物质的冷酷及其轻蔑宝贵生命,与那些昨天还在自己家安睡,如今站在远远的地方的人们,淌着悲泪,凭吊那座美丽的城市;沉思希望怎样变成了失望,欢乐如何化为痛苦,宽舒怎样转成了折磨,与那些在失望、悲痛、折磨魔爪下挣扎的心一起难过悲伤。 就这样,心灵站在沉思与悲伤之间,时而怀疑维系各种力量的公正性,时而又回来对着寂静的耳朵低语:“在这万物之后,有一条永恒的哲理,它能把我们看到的灾难和地震化为我们看不到的美好结果。源于地球自身的火灾、地震和暴风,就像人心里的厌恶、仇恨和邪恶一样,会爆发、喧嚣,然后平息下来;正是上帝将这爆发、喧嚣和平息化为一种有益知识,供人类用眼泪、血汗和财产去换取。” 回忆使我停下脚步,这个民族的灾难充满听觉的是呻吟和哀号,昔日舞台上上演的种种不幸悲剧与教训,一幕一幕从我的眼前闪过。我看到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大地的胸膛上建造了无数座城楼、宫阙和殿宇,不久大地又将之收回到自己的胸中。我看到强者们建造了许多座坚固的高楼大厦,雕塑家们用各种石料制成了无数尊雕像,画家们用各种画图和锦缎将内墙外壁装饰一新。我看到大地张着血盆大口,粗暴地将艺术之手和聪慧头脑建造的楼宇吞了下去,残酷地毁坏掉那尊尊雕像,愤怒地抹去那些画面上的线条,凶恶地埋葬掉那巨柱和高墙,仿佛认定自身就是一位窈窕淑女,根本用不着人类制作的首饰装点,仅仅穿上缀着沙金、石玉的草原绿装,就完美无比了…… 然而,我发现在这些可怕的巨大灾难之中,有人的神格像巨人一样站立在那里,正在嘲笑大地的愚昧和飓风的肆虐,就像一根光柱矗立在巴比伦146、尼尼微147、台德木尔、孟买和旧金山的废墟之间,唱着永恒的歌:“让大地拿走它的钱财吧!而我的所有是无穷无尽的。” 两种死 夜阑更深,死神从上帝那里降向熟睡的城市,落在一座宣礼塔顶。它用它那明亮的双眼穿透住宅墙壁,看到了乘坐在幻梦翅膀上的灵魂和受困神意志制约的躯体。 月亮沉没在曦微晨光之后,城市披上一层梦幻似的薄纱,死神迈着轻轻的脚步穿行在住宅之间,终于来到一个富豪的公馆。死神抬脚进门,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它站在富豪床边,伸手触摸富豪的前额,富豪惊醒过来。他一看见死神的影子站在面前,惶恐万状,失声喊道:“可怕的梦魔,离我远点!凶恶的幻影,你快走开!你这个盗贼,你是怎么进来的?你这个强盗,你来干什么?我是这家主人,你给我走开!快滚开!不然,我就要喊来奴仆和守卫,将你碎尸万段!” 死神走近富豪,用惊雷似的声音说道:“我就是死神!你要注意,放尊重一些!”富豪回答道:“你现在要我怎么样?你有什么要求?我还没有结束自己的工作,你为什么就来了?你对像我这样的富豪大亨有何要求?你还是到久病的人那里去吧!你快离开我,不要让我看见你那伤人的利爪和你那毒蛇似的长发。你走吧!我讨厌看你那两个巨大的翅膀和破烂的躯体。”一阵令人烦恼的沉寂之后,富豪又说:“不,不!仁慈的死神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请你不要在意!我因害怕,一时心慌,才那样说的。你拿一斗黄金走,或者带走几个家仆的灵魂,放我一马吧……死神啊,我还想活下去,因为我还有没结清的账,人们欠我的钱还没有还清。海上还有我的船,尚未靠岸。地里的庄稼也还没有长成。我这里的东西随你拿,只要放过我就行。我有婢女若干,个个像晨光那样美丽,任你挑,任你选。死神呀,你听我说,我有一个独生子,我喜欢他,我的希望全寄托在他的身上,你把他带走吧!只要能把我留下,你愿意拿什么就拿什么,你可以把一切都拿走,只求你放开我!” 富翁话音未落,死神伸手堵住那个凡奴的嘴,摄取了他的灵魂,并将之交给风神带走了。 旋即,死神又走进柔弱穷苦人们居住的区域,来到一座简陋茅舍。进了门,靠近一张床,那张床上躺着一个青春少年。死神一番观察少年的文静面孔,然后伸手触摸少年的眼睛,少年醒了过来。少年见死神站在自己的身边,急忙双膝下跪,伸出胳膊,用充满钟爱和思念的声音说:“死神啊,美丽的死神,我就在这里。你是我梦中的真实,你是我的希望所在,请接受我的灵魂吧!我心爱的死神,把我带走吧!你是仁慈的,不要把我丢在这里。你是神的使者,你是真理的右手,不要把我丢下。我曾多少次找你而见不到你,我曾多少次呼唤你而你没听到。你现在听到我的声音了,请不要拒绝我的愿望。亲爱的死神,拥抱我吧!” 这时,死神用柔软的手指捂住少年的双唇,摄取了他的灵魂,放在自己的双翼之下。 死神在空中盘旋,望着这个世界,对着风说:“只有来自永恒世界的人,才能回到永恒世界去。” 在岁月游戏场上 在美的效用与爱的幻梦之间徜徉的一分钟,要比可怜弱者在把光荣献给贪婪强者中所度过的一生都要高贵。 那一分钟里,人的神格得以生发;而那一生里,人的神格总在沉睡,蒙着噩梦的面幕。那一分钟里,心灵得以从人的种种法规重负下解放出来;而那一生里,心灵总是被囚禁在被人冷落的高墙之后,身上戴着沉重的镣铐。那一分钟,是所罗门诗篇148、山中训诫149和法里德塔韵长诗150的摇篮;而那一生,则是一种捣毁巴勒贝克神庙、台德木尔王宫和巴比伦城堡的盲目力量。 心灵在为穷人权利被剥夺、为公正丧失而遗憾,在叹息中度过的一天,要比富翁在纵欲、自私中度过的一生高贵、圣洁。那一天,可以借火纯洁心灵,用光明将心照亮;而这一生,全是在黑暗中挣扎,最后被埋在土层之下。那一天,是得启悟道151日,是髑髅地之日,是迁徙日152;而这一生,则是尼禄153自己的生命耗在暴虐市场上的一生,是可拉154身贪欲祭坛上的一生,是唐璜155埋在坟墓中的一生。 这就是生活:黑暗在岁月里的游戏场上将之演得类似悲剧,而白昼则将之当歌唱,最后永恒世界将之作为珍宝保存起来…… 我的朋友 穷朋友啊,假若注定不幸的贫困启示你认识公平,让你晓知生命的本质,那么,你一定甘心接受上帝的安排。我要说,你想认识公平,而富人只顾自己的金库,哪管什么公平;我要说,你欲晓知生命的本质,而强者早把视线转向了功名。你就为生命而欢欣吧!因为你就是生命之书。你尽情欢悦吧!因为你是支持者们美德之源,同时你也是那些从你这里获取美德人的支持者。 悲伤的朋友啊,假若你知道你所面临的灾难正是照亮心房的力量,并且将心灵从被蔑视提高到被尊重的地位,那么,你一定甘心承受它,甘愿受它的威力教化;而且你一定会明白生命是一条多环锁链,环环相扣,痛苦则是屈从当前处境与向往明日欢乐之间的一个金环,正像清晨介于睡梦与苏醒之间。 朋友啊!穷困可以映出心灵的高尚,而富贵只能暴露灵魂的卑贱;痛苦能镇定情绪,而欢乐则能愈合创伤。因为人们挥霍无度,寻欢作乐,仍然有增无减。就像他们以圣书之名做圣书忌讳的坏事一样,在人道主义的名义下干人道主义所拒绝的勾当。 假若贫困消失、痛苦远离,那么,心灵就会变成一张空白纸,上面只留下表明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的数字及意为肮脏欲望的词语。因为我曾细心观察,发现了神性,那就是人的精神自我,金钱买不到,也不会生于花花公子的欢乐之中。我曾留意察看,我发现富人抛弃了神性,一心积聚钱财,而公子哥儿也弃离了神性,一意追求享受。 穷朋友啊,你从田地中回到家里之后,与妻儿一起度过的时辰,那是未来人类家庭的象征,也是后代幸福的标志,而富翁在金库里度过的一生,则类似于坟墓中的虫蚁生活,那是可怕的象征。 悲伤的朋友呀,你所挥洒的泪水比佯装健忘者的笑容要美,较嘲讽者的大笑要甜。那泪水可以洗刷掉心上的憎恶污垢,挥泪者能够学到如何与伤心人的情感共通。那是拿撒勒人耶稣基督的眼泪。 穷苦人啊,你播下的,却被富有的强者收获了的力量,必将回到你的手里。因为按照自然法则,万物总会归根。悲伤人呀,你所面临的悲伤,必将按照天意化为欢乐。 后代人将从贫困中学到平等,从悲伤中学到爱情。 情话 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坐着一个青春少年。他时而透过窗子望望镶嵌着繁星的夜空,时而看看手中一位姑娘的画像。画像上的线条和色彩都映在小伙子的脸上,这个世界的秘密以及永恒天园的玄妙都显示在他的面庞,那姑娘的画像在与他窃窃私语,使小伙子的双眼变成了耳朵,能够聆听游荡在房间里的灵魂低语,并把青年的一切化为无数颗爱情照亮、充满思念的心。 一个时辰过去,就像是一分钟的爱情甜梦,或者像是永恒世界里的一年。之后,青年把画像放在自己的面前,拿起笔和纸写道: 我的心上人: 超越自然的伟大真情,在人与人之间不是通过人的共同语言传递的,而是选定寂静无声作为心心相通之路。我觉得今夜的寂静就能带着比微风写在水面的书信还轻的情书,在你我两颗心灵之间传递,并且把你我两颗心里的话语向彼此吟诵。不过就像上帝意志那样,将心灵囚禁在肉体里,爱情有意让我变成了话语的俘虏……亲爱的,人们说:“爱神能把崇拜者变成吞噬一切的烈火。”我发现离别时刻并未能将我们精神本身分开,正像第一次见面时,我觉得自己早就认识你,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并非真的是第一眼似的……亲爱的,将你我那两颗脱离天界的心合在一起的时刻,那是极为罕见的时刻,使我坚信灵魂是永恒的。在这样的时刻,大自然方才揭掉了自己那被疑为不义的有限公正的假面具…… 亲爱的,你还记得那座花园吗?当时我们站在那里,相互对视着情人的面容。你可知道你的目光对我说,你对我的爱并非出自对我的同情?那目光教给我对自己和世人说:“源于正义的馈赠,要比出于恩赐的施舍伟大得多;迫于环境的爱情,就像沼泽的水一样浑浊。” 亲爱的,我希望我度过伟大、壮丽的一生,值得后人记起的一生,引起后人崇拜和羡慕的一生。这一生始自见到你的那一天,我深信它永恒垂青。因为我相信你完全能够通过非凡言行将上帝赋予我的力量化为现实,就像太阳催开田野上的百合,令芳馨四溢。如此,我的爱属于我,也属于后代。我善爱众生,这爱纯洁无私;我特别爱你,这爱高尚脱俗。 写到这里,青年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缓缓踱步。过了一会儿,他朝窗外望去,见月亮已经升起在天际,柔和的月光遍洒广宇,于是回到原位,继续写那封信: 亲爱的,原谅我,刚才我竟用了第二人称和你谈话。你是我美丽的另一半,那正是我们同时离开上帝之手时,我失去的那另一半。亲爱的,求你宽谅我。 哑畜生 哑畜的眼睛会说话,哲人心灵能理会它。 ——一印度诗人 一日傍晚时,我心血来潮,异想天开,便走到城郊边沿地带,在一座被废弃的房舍前站了下来。那座房舍已是柱倒墙塌,只留下一堆废墟,说明早被遗弃,也证明被毁坏得令人痛心。我看见一条狗卧在灰烬中,骨瘦如柴,遍身伤口,病入膏肓。那狗望着夕阳,目光中充满屈辱的阴影,满目失望神情,仿佛知道太阳已开始从那块远离迫害弱小动物的被遗弃的地方收起自己的温暖气息,因此,用惜别的悲凉目光注视着落日。我缓慢地走近它,想知道它说些什么,以便安慰它遭遇的不幸,对它的悲惨处境表示安慰。我刚一接近它,它害怕了,很想凭借它那行将衰竭的生命和它那完全瘫痪了的四肢动上一动。但是,它已经站不起来,无奈只有望了望我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乞求怜悯的苦涩和乞求同情的甘甜,其中有希望,也有责难。那目光替代了语言;那目光比人的口舌伶俐,比女人的眼泪更加雄辩。当我的目光与它那凄凉的目光相遇时,不禁情感激动,心潮起伏,于是将它的神色具体化为人间共通的语言,似乎在说: “喂,人哪,我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人们的压迫和病痛的折磨。你走开吧,让我独自安静一会儿吧!让我借太阳的温暖,再把我的寿命延长几分钟吧!我逃离了人的残暴和虐待,躲到了比人心柔软的灰烬里,藏到了并不比人的灵魂更凄清的废墟之中。你快离开我吧!因为你不过是缺少仁义、没有公正的土地上的一个居民……我是卑贱畜生,但我为人效过力,曾忠实地守卫在人的住宅中;我跟随人外出,机警伏候,未曾松懈须臾;我曾与人同欢共悲。主人外出的日子,我不忘主人;主人回来时,我热情迎接。我满足于吃主人的残羹剩饭,啃主人啃过的骨头。但是,当我年迈乏力、疾病缠身时,主人抛弃了我,将我驱逐出家门,让我沦为街巷中酷心少年手下的玩具,让我变成病箭的靶子,人们将垃圾朝我的身上倾倒,致使我周身肮脏不堪。人呀,我是个弱小畜生,但我发现我与你的许多人类兄弟殊途同归。因为你们的情况立刻也像我一样,一旦年老体弱,糊口之资顿时减少,情况立刻恶化。我像士兵:年轻之时保卫国家;壮年之时耕种土地;生命的冬天到来之时,失去往日活力,便被他人赶走、忘掉。我像女人:年少时梳妆打扮,以取悦于小伙子的心;做了妻子熬夜,生儿育女,辛辛苦苦将孩子养大成人。人啊,是多么不义,又是多么残酷!” 那畜生眼神说的话,我的心全明白,而我的神魂却游荡在对那条狗的同情与对我的同胞想象之间。当狗闭上双眼,我不想再打搅它时,便抬脚离去了…… 和平 将树枝吹弯、把庄稼刮倒的暴风平息下来了,繁星出现,像是电闪留在天幕上的剩余碎片。田野也平静下来了,仿佛那里不曾发生过两军激战。 这时,一位娘子走进自己的卧室,跪在床上,痛哭起来。旋即,她长吁短叹,声音阵高,呼出的热气凝成了这些话语: “主啊,把他还给我吧!我的泪已哭干,我的肝胆俱裂。圣灵啊,你让他回来吧!因为你的英明裁决远比人的禁令有力。我的忍耐力已枯竭,我已完全被悲伤压倒。求你让他摆脱残酷的战争魔爪吧!求你把他从死神的手中拯救出来吧!主啊,求你怜悯他这么一个羸弱青年,正是强者的暴力从我的手中将他夺去的。爱神啊,你战胜你的劲敌——战神吧!求你将我的爱人拯救出来,因为他也是你的儿女。死神呀,你离他远一点!让他看看我,或者把我带到他的身边去吧!” 就在这时,一个青年走进房间,但见他头裹白色绷带,上有战神书写的猩红色字样。青年走近娘子,用泪和笑向她问安,然后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那火热的嘴唇上,继之用饱含炽热情感和久别重逢欢乐的声音说: “你莫惊惶!你为之泣哭落泪的人回来了!你高兴吧!和平将战争夺去的人送回到了你的身旁,也把野心家抢去的善良青年还给了你。亲爱的,擦干眼泪,尽情地欢笑吧!因为暴君压迫人民之时,就是英明领袖引导人民抗暴之时。我能活着回来,你不要觉得奇怪!因为爱神身有印记,死神见之,必迅速逃离;敌人一经识别出来,也会踏步后退。我就是爱神。你不要以为我是来自沙场的鬼魂,只是为了欣赏你的俊美和这方的安静。你不要害怕,我是真理,安然摆脱了刀山火海,以便告诉人们:爱情必定压倒战争。我是语词,由和平之人讲出,以便为你的幸福故事作序言。” 讲到这里,青年语塞,泪水簌簌下落,取代了话语。欢乐天使在简陋茅屋四周盘旋,两颗心开始重温离别时失去的幸福。 晨光初照,二人站在田间静赏大自然秀美。充满甜言蜜语的一阵寂静之后,战士望着极远的东方,对他的爱人说:“你看哪,太阳已从黑暗中升起。” 诗人 他是连接今日世界与未来世界的一环。他是供干渴心灵饱饮的甘泉。他是植于美河之畔的树,结出的成熟果子供饥饿的心餐食。他是夜莺,跳动在话语的枝条上,唱出的歌使人们周身充满文雅、温柔。他是白云,生于曙光线上,继而扩展上升,充满整个天空,然后降下甘露,供生命田野之花饱饮。他是神差的天使,教人们理会神性。他是灿烂灯光,黑暗压不倒,升斗难掩藏,爱神阿施塔特为之添油,乐神阿波罗将之点燃。 他单身一人,穿朴拙,食斯文,坐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一心学习创造;夜深人静之时不眠,等待灵感降临。他是一位农夫,将心的种子播撒在情感的园地,丰收的庄稼供人类收割、食用。 这就是诗人!诗人在世时不为人知;而在他辞别这个世界、返回天国之时,人们才晓得他的价值。这诗人只要求人类报之微微一笑;这诗人气息升腾,使整个天空充满活生生的美丽幻影,而人们却不肯给他一片面包,更不肯给他一个栖身之地。 众人,众人,世界,世界,何日何月,你们才能用荣誉为那些以鲜血灌溉大地的人建起住宅呢?众人,众人,世界,世界,何月何年,你们才能放弃对那些牺牲自己的华年为你们带来平安、舒适的人以冷眼相看呢?你们崇尚杀戮,敬重那些为人们戴上奴役枷锁的人,却佯装忘记了那些人:他们用光明驱逐黑暗,以便教你们如何观赏白日的光华;他们毕生挣扎在不幸魔爪中,以便让你们享受幸福甘甜。你们这样不识真伪还会继续到何日何月何年?诗人啊,生命的生命啊,你们不顾岁月严酷,征服了岁月;你们不畏虚假芒刺,赢得了桂冠;你们占据了人们的心田,这占据无始无终。 诗人们! 我的生日 1908年12月6日写于巴黎156 在这样的一天,母亲生下了我。 二十五年前的这一天,寂静将我生在这个充满喧嚣、纠纷和格斗的世间。 啊,我绕着太阳已经转了二十五周,不知道月亮围着我走了多少圈。但是,我仍未能弄清光明的秘密,也不知道黑暗的内涵。 我和地球、月亮、太阳及众星斗一起绕着至高无上天主转了二十五圈。但是,我的心灵现在还在低声呼唤着天主的美名,就像山洞传出大海波涛的回声:山洞与大海同在,却不知大海的实质;山洞唱着大海的潮汐之歌,自己却不明白意义为何。 二十五年前,时光之手把我写成这个奇异巨大世界书上的一个字。看哪,我就是这个含义模糊不清的字,时而表示没有什么,时而又表示许多东西。 每年的这一天,我的脑海里总是思潮翻滚、悬念云集、追忆联翩,它使往日闪过的队列在我的面前停下脚步,让我仔细观看已过去的夜下的种种幻影,然后又像风扫天边云彩那样将之驱散,就像遥远空谷之中溪水的歌声那样,渐渐消失在我房间的各个角落。 每年的这一天,为我画魂的灵魂从世界各地向我这里集结,围着我唱着令人痛苦的回忆歌曲,然后慢慢退去,消隐在可见物之后,活像一群鸟儿落在一个被遗弃的打谷场上,连一颗谷粒都没啄食到,于是扇动翅膀片刻,随后向另一个地方飞去。 在这一天,往日的生活画面展现在我的面前,活像一面小镜子,我照了许久,而看到的只有像死人脸一样的岁月那憔悴惨白的来年,希冀、梦想和愿望的容貌也像老年人一样,已是皱纹满面。我闭上眼睛,片刻后睁眼再照镜子,看到的只有我的面容。我仔细观察自己的脸面,看到的只有忧伤。我想与忧伤说话,却发现它是不会说话的哑巴;假若忧伤会说话,那定比欢乐还要甜美。 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我已爱过很多。我常爱人们所憎,而憎恶人们认为好的东西。我少年时代所爱的,至今仍然爱。我现在爱的东西,将一直爱到我生命的终结之时。爱是我能够得到的一切,谁也不能让我舍弃它。 我曾多次爱过死神,并用许多甜美的名字呼唤它,而且暗暗和公开地歌颂它。即使我未忘记死神,也不曾背弃与它的约言,我却变得也爱生。在我看来,死与生同样具有美,有着同样滋味,都会引发我的思念与眷恋,均能激起我的爱和怜。 我爱过自由。对人们受压迫和奴役的境况了解得越深,我就越是热爱自由;对人们屈从可怕偶像的情景知道得越多,我对自由的爱就越强烈。那些偶像都是黑暗世代雕成的,由持续不断的愚昧树立起来的,奴隶们的嘴唇将之磨得溜光。不过,我像热爱自由那样爱这些奴隶。我同情这些奴隶,因为他们是盲人:他们明明在与饿狼的血盆大口接吻,而他们却看不见;他们明明在吮吸毒蛇的毒液,而他们却感觉不到;他们明明在用自己的指甲挖自己的坟墓,而他们却全然不知。我爱自由胜过爱一切。因为我发现自由是位姑娘,孤独已使她精疲力竭,幽居已使她憔悴不堪,简直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幻影,穿行在住宅之间,站在街口,大声向过路人求救,但谁也不听她的喊声,更没有人回头看她一眼。 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我像爱所有人一样爱过幸福。我每天醒来,像人们一样寻求幸福,但在他们的路上从未找到幸福;非但如此,既没有看到幸福在他们公馆周围的沙土上留下脚印,也没有听见从他们寺院窗里传出的幸福声音的回声。当我独自寻觅幸福之时,我听到我的心灵对我悄悄耳语:“幸福是位少女,生和活在心的深处;那心宽广无比,你难以走到那里。”我打开心想看一看幸福,发现那里只有她的镜子、床铺和衣服,却未见到少女幸福。 我爱过人们,我很爱他们。在我看来,人分几类:其一诅咒人生,其二为人生祝福,其三深刻思考人生。我爱其一,怜其不幸;我爱其二,谅其宽容;我爱其三,慕其博学。 就这样,二十五年过去了,我的日日夜夜从我的生命中相继匆匆跌落去了,就像树叶面临着秋风,纷纷飘落在地。 今天,我停下脚步,就像走过一半路程的疲惫行人,暂时停下脚步歇息。我朝四下望去,却不见在我走过的人生路上有什么痕迹,足以让我在太阳面前指着它说:“这是我的。”我也没有发现我的人生四季有什么收获,只有一些被黑墨水滴染过的稿纸,还有一些充满和谐线条和色彩的零散奇异绘画。那零散绘画包裹和掩埋着我的情感、思想和幻梦,宛如农夫将种子播撒在地里。但是,下地将种子播入土里的农夫,满怀希望戴月而归,期待着收获季节的来临;而我呢,只是撒下了心里的种子,没有希望,没有寄托,更没有什么可等待的。 现在,我已经到了年龄的这个阶段:透过叹息与悲伤的雾霭,过去的一切展现在我的眼前;透过往昔的薄纱,我的目光看到了未来。我站在玻璃窗前,眺望万物,看到人们的脸面,听到人们的声音,都在扶摇直上云天;我觉察到了他们在住宅之间走动的脚步声,感触到了他们的灵魂、他们的嗜好和他们心脏的搏动。我极目望去,儿童们玩耍、奔跑,相互往脸上扬撒沙土,笑声不断,喜气洋洋;我看见青年们昂首阔步走向前,仿佛在读写在阳光衬里的云端上的青春长诗:我看见姑娘们步履轻盈,一步三摇似杨柳枝条,微微笑容似鲜花开放,望着小伙子们,眼帘里跳动着爱慕的目光;我看到老年人缓步走着,个个背驼似弓,人人拄着拐杖,两眼盯着地,好像在寻觅丢在细土里的珍宝。我凭窗而站,仔细观看这所有画面以及城市街头巷尾那或动或静的幻影。旋即,我把目光转向城外,看到了原野上的一切:惊人的美,有声的寂静,高高的山冈,低低的谷地,茂盛的绿树,摇曳的青草,喷香的鲜花,吟唱的河溪,鸣啭的百鸟。我再往原野后面看,望见了无数大海:大海深处有无穷无尽的奇珍异宝,隐藏着无数秘密;海面上波涛翻滚,时急时缓,时而化为蒸气升腾,时而凝成雨滴落下。 之后,我向大海后面望去,但见无边太空,那里有无数遨游着的世界,那里有无数颗闪亮的星斗,还有无数个太阳、月亮、行星和恒星,它们相互吸引,既相互争斗,又相安无事;不论是生于大自然,还是转化而成,却均按照一条无端无尾的法则相互交织在一起,都服从于一条无始无终的规律。我透过窗玻璃看到了这一切,既忘掉了二十五年,也忘掉了这之前的时光以及未来的若干世纪。在我看来,我的自身及周围的一些,不论可见或不可见的,都不过像在永恒空间里一个周身颤抖的孩子叹息时喷出的一颗微粒,而空间又是那样高深没有边际。不过,我感觉到了这微粒的存在,就是这个灵魂,其本身被我称为“自己”。我能感觉出他的动态,我能听到他的呼声。 他现在拍翅飞上高空,把自己的双手伸向四面八方,不住地摇摆颤抖,在这样的一天里显示自己的存在,用发自最圣洁心灵里的声音高喊道:“你好哇,生命!你好哇,苏醒!你好哇,幻梦!你好,用自己的光盖过大地黑暗的白昼!你好,用自己的黑暗显示天光的黑夜!你好,一年四季!你好,使大地重现青春的春天!你好,传播太阳光荣的盛夏!你好,以硕果、五谷报答辛苦劳动的金秋!你好,用暴动重现大自然决心的严冬!你好,把时光遮掩的一切重新展示的岁月!你好,把岁月破坏的一切重新修复的世代!你好,带着我们走向完美的时光!你好,掌握生命命脉、用太阳面纱遮脸的灵魂!心啊,你好,因为你沉浸在泪水里,所以不能讥笑这问候。嘴唇啊,你好!因为你发出问候之时,正在尝着苦涩的滋味。” 孩童耶稣 说与初恋 亲爱的,往昔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像死神一样残酷。我孤孤单单,像生长在高大岩石阴影里的花儿,生活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也感觉不到生活的存在。在今天,我的心灵已经醒来,看到你就站在我的心灵旁边,我先是惊惧不安,继之笑逐颜开,然后就像那位牧羊人看见丛林燃烧时那样157,急忙跪拜在你的面前。 亲爱的,往昔的风是那样干涩,阳光是那样微弱,雾霭遮盖着地面,海浪的喧嚣声酷似惊雷。我环顾四周,只见我的痛苦自我站在我的身旁,黑暗的幻影就像饥饿的乌鸦一样在我的周围盘飞。今天,风和日丽,风平浪静,云消雾散,我无论怎样看,你总是在我面前。我看到生活的秘密围绕着你,就像小鸟在平静湖面上借平静的湖水沐浴时激起的圈圈波环。 往昔,你是静夜里无声的话语;如今,你变成了白昼口中的欢歌。所有这一切仅在一分钟里完成;那一分钟里包含着一眼、一语、一叹和一吻。亲爱的,那一分钟将我心灵过去的准备和未来的希望集连在一起。那一分钟就像洁白的玫瑰花,生自大地的黑暗之心,位同世世代代心目中的耶稣降生。因为那一分钟充满活力、纯洁和爱情;因为那一分钟使我内心深处的黑暗化作光明,令悲哀化作欢乐,教痛苦化作幸福。 亲爱的,爱情的火炬自九天而降,波浪起伏,千样百种。但是,爱情在这个世界上的作用和影响却只有一个:照亮单个人心的小火炬,就像来自高天照亮各民族黑暗的大火炬。因为单人心灵中的各种成分、爱好和情感,与人类大家庭心灵中的各种成分、爱好和情感完全一样。 亲爱的,犹太人早就期盼着自古以来已经许诺了的伟大救世主的降临,以便把他们从异族奴役中解救出来。希腊的伟大心灵认为对朱庇特和密涅瓦158崇拜已经衰弱,众神灵已经不再能满足精神生活的要求。罗马的高尚思想一番精心沉思,发现阿波罗的神性已经远离人们的情感,维纳斯159永恒之美也已近于衰老。各个民族都下意识地感到心灵上的饥饿,需要一种超越物质的学说,深切地向往着精神自由,就是那种教人同自己的亲朋一道欢享阳光和生活美的精神自由。那便是美好的自由:它授权给人,让人们确信他接近他们,完全是为了在他们得到幸福之后,他可以无所畏惧地接近一种不可见的力量。 亲爱的,那一切都是两千年以前的事情。当时,人心的情感都还围绕着可见物盘旋,害怕接近无处不有的永恒灵魂;那时,牧羊神潘160牧羊人心中充满惊惧,太阳神伯阿勒161祭司们的手控制可怜人和弱者们的心灵。 在一夜之间,不,在一个时辰里,不,在独立于世代的一瞬间(因这一瞬间比世代更强大),圣灵启唇,讲出了本在自己那里的“生命词语”,继之随星光和月华而降下,渐显形体,变成一女子怀抱中的婴儿,落在一个牧人为保护自己的牲畜免受夜间活动的野兽侵袭的简陋地方……那婴儿睡在牛槽162里的干草上——那天使坐在用戴着沉重桎梏的心、渴求精神的灵魂和追求智慧的思想做成的宝座上——身上裹着贫困母亲的破衣衫孩子温文尔雅地从朱庇特手里夺过权杖,交给在羊群中靠在草上的可怜牧羊人;那孩子谦和温顺地从密涅瓦那里取来智慧,传授给坐在湖边的贫苦渔夫;那孩子用自己心中的痛苦换来阿波罗的欢乐,赠送给挨门乞讨的心碎人;那孩子将来自维纳斯的美,倾注到担忧遭压迫者残害的烟花女的灵魂里;那孩子将伯阿勒从其威力的宝座上拉下来,让在田间挥汗播种的贫寒农夫坐上去。 亲爱的,我昔日的情感不是也像以色列人一样吗?不是也在夜阑更深之时期盼着救世主将我从岁月的奴役及烦扰下拯救出来吗?不是也像已往诸民族那样深感灵魂饥饿吗?不是也像一个在荒郊迷路的孩子蹒跚在生活路上吗?不是也像一颗被抛弃在岩石上的果核,既没有鸟儿将之啄而食之,也没有别的因素将之裂开,使之发芽生长吗? 亲爱的,所有那些都发生在昔日:但是我的梦在黑暗之中爬行,害怕接近光明;当时,绝望忽而把我的肋骨弄弯,烦恼忽而又将之整直。 在一夜之间,不,在一个时辰里,不,在我生平岁月之外的一瞬间(因这一瞬间比我的生平岁月更美),圣灵自至高光明圈中心而降临,透过你的眼睛望着我,用你的口舌与我交谈;爱情就生自那一眼和一语之间,继之驾临我的心田……这伟大爱情所坐的牲口槽就在我的胸中;这爱情便是依偎在我心灵胸口上的婴儿。正是这爱情将我内心的悲伤化成了幸福。正是这高居精神自我宝座上的天使,用他的声音将我死去的岁月复活;正是这位天使,使我哭瞎了的眼睛恢复了光明;也正是这位天使,用他的右手从绝望的海洋中打捞出了我的希望。 亲爱的,过去的时间全是黑夜,黎明已经绽现,就要变成白天。因为孩童耶稣的气息已经渗入宇宙空间的分分秒秒。我过的生活全是痛苦,已经变成欢欣,即将化为快乐。因为孩童耶稣的双臂已将我的心和神魂紧紧拥抱。 灵魂谈心 “亲爱的,醒醒吧!你醒一醒!因为我的灵魂正在大海后面呼唤你,我的心神正在狂涛巨浪上空展翅飞向你那里。你醒一醒!活动已经停止,寂静淹没了马蹄声和行人的脚步声。睡神拥抱着人们的灵魂,而唯独我醒着,因为每当困倦侵袭我时,思念总是把我强拉回来;每当忧虑逼近我时,爱情总是把我推近你。亲爱的,因为我害怕藏在被窝里的遗忘幻影,所以离开了床;我丢开了书,因为我的叹息抹去了书上的字,那一页一页的书在我眼里都变成了空白纸。你醒醒吧,亲爱的!你醒一醒,听我把话对你讲。” “我在这儿,亲爱的!我听到你在大海后的呼唤,也感觉到了你的翅膀在拍击。我已经醒来,离开了自己的闺房,行走在草地上,而且我的双脚和衣角都已被夜露打湿。看哪,亲爱的!我已站在花儿盛开的巴旦杏树枝下。” “亲爱的,你说吧!让你的气息随着起自黎巴嫩山谷的惠风向我这里流动。你说呀!别人听不见,因为黑夜已把万物打入各自的巢穴,困倦也已令城市居民醉入梦境,只有我醒着。” “亲爱的,云天用月华织就了轻纱,并将之盖在黎巴嫩的躯体上。” “亲爱的,高天用夜的黑暗织成了厚厚的一件披风,用工厂的烟雾和死人的气息做衬里,并将之把城市的肋骨遮盖。” “亲爱的,乡下人已在他们坐落于核桃树和柳树之间的茅舍里入睡,他们的气息竞相登上欢梦的舞台。” “亲爱的,金钱的重载压矮了人的身材,贪婪路上的重重障碍已使他们的驼队疲惫不堪,疲倦已使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只有躺在床上,恐惧和失望的幻影折磨着他们的心。” “先辈们的幻影行走在山谷之中,丘山上空盘旋着帝王、先知们的灵魂。我的思想转向回忆的舞台,看到了迦勒底人的伟大恢弘、亚述人的壮丽堂皇和阿拉伯人的富贵尊荣。” “盗贼的黑影活动在胡同里,窗子缝隙间探出淫荡毒蛇的头,病魔气息掺杂着死神的喘息在街口奔走。记忆揭去遗忘的幕帘,使我看到了所多玛163的邪恶和蛾摩拉164的罪行。” “亲爱的,树枝条轻柔摇曳,树叶的沙沙声与山涧溪水的哗哗声结为联盟,我的耳边响起所罗门的《雅歌》165、大卫的琴声166和穆苏里的歌喉167。 “这里的孩子们的心灵在颤抖,饥饿使他们神情不安;躺在忧伤与失望病榻上的母亲们在长吁短叹;贫困噩梦常常惊扰失业者们的心坎。我听到了苦涩的哀号和断断续续的悲叹,使人不禁落泪、哀怜。” “这里水仙花、百合花芳香四溢,素馨花与接骨木的香气相互拥抱在一起,继之与杉树的香气汇合,与微风的波浪掠过零散废墟和弯曲长廊之上,令人心充满遐想,真想乘风飞翔。” “此间胡同里的恶臭气味熏天,病菌四下扩散,就像无数根隐形细箭,令人直觉担心,将空气毒化污染。” “看哪,亲爱的,清晨已经来临,苏醒的手指戏动着睡者的眼帘。紫色的晨光从夜身后升起,揭去了夜幕,露出了生命的意志和光辉。静静依偎在山谷两侧的乡村苏醒了,教堂的钟声响了,使天宇充满了令人心满意足的呼声,宣告晨祷开始。山洞传来了钟声的回音,仿佛整个大自然都在进行祷告。牛离开圈,山羊、绵羊群出了栏,向着田野走去,吃着挂着闪光露珠的青草。牧童吹着短笛走在羊群前,羊群后跟着一群少女,和鸟雀们一道欢迎清晨的降临。” “亲爱的,清晨已经到来,白日的沉重手掌已在堆积起的房舍上伸开。窗帘已经取去,门扇也已开启,露出来的是一张张愁苦的脸和无精打采的眼。不幸的人们走向工厂,而在他们的体躯里,死神就栖息在生命旁边。他们的愁容上满是失望和恐惧的阴影,仿佛他们是被强拉向殊死决斗的战场。看哪,大街上挤满贪得无厌之辈,天空中充满铁器响声、车轮轰隆和汽笛长鸣。整个城市变成了战场,弱肉强食,富贵不仁,强占可怜穷人的劳动成果。” “亲爱的,这里的生活多么美好!它就像诗人之心,充满了光明和温柔。” “亲爱的,此间的生活多么残酷!它就像罪犯的心,充满了邪恶与恐怖。” 风 你时而欢快地蹒跚掠过,时而叹息号丧。我们听得见你的声音,却看不到你的身影。我们能感觉到你,却不能见到你。你就像爱的大海,弥漫了我们的灵魂,却从不将其淹没;你戏动着我们的心神,而我们的心神却不动声色。 你随着高山上升,贴着峡谷下降,又跟着平地和草原舒展开来。你上升时意志高强,下降时温和谦让,舒展时轻快敏捷。你就像一位仁慈厚道的君王,平易以近平民弱者,傲然以待大夫霸强。 秋天里,你在山谷里哀号,万木与你一道泣泪;冬天里,你雷霆大发,整个大自然与你一道暴怒;春天里,你体弱多病,田野却因你衰弱而苏醒;夏天里,你隐身于静静的面纱之后,我们以为你被太阳用箭射中,太阳又用自己的高温为你裹上殓衣。 不过,我来问:秋天里,你究竟在哭,还是在你剥光了万木的叶子之后,因万木害羞而笑?冬天里,你究竟在发怒,还是围绕着夜下盖着雪的坟墓舞蹈?春天里,你究竟是生了病,还是一位被久别远离熬得体弱不堪的多情少女,叹息着走来,以求将自己的气息喷到恋人——四季中的青年——脸上,欲将之从睡梦中唤醒?夏季里,你真的死去了,还是在果心里、葡萄园中、打谷场上小憩? 你从城市街巷里带来疾病的气息,从山冈带来了鲜花的芳馨。伟大的心灵正是如此行事:静静地承受着生活的痛苦,也在静静地接纳生活的欢乐。 你对玫瑰耳语了奇异秘密,而玫瑰全知其中含义,故时而局促不安,时而绽出微微笑颜。上帝正是这样对待人类灵魂。 你在这里慢条斯理行走,而在那里又步履匆匆,换一处又奔跑飞驰;但是,你从不停息。人的思想亦如此,运动则生,静止则死。 你在湖面上写下诗句,随后又将之擦去。诗人也是这样,随写随擦,反反复复。 你自南方来,灼热得似爱情;你自北方来,寒冷得像死亡;你自东方来,像灵魂一样轻柔;你自西方来,似凶神一样疯狂。莫非你像岁月一样变化无常?难道你是八方的使者,将各方的叮嘱如实对我们传讲? 你怒气冲冲地从沙漠掠过,残酷地践踏驼队,然后将之埋葬在沙被之下。莫非你,你就是那种无形的流体,随黎明曙光起伏穿行在枝叶之间,像欢梦一样徜徉在谷地,那里的鲜花因迷恋你而频频摇曳,青草因陶醉于你的气息而翩跹起舞? 你在海上怒气大作,搅乱了大海深处的平静,致使大海对你大发雷霆,张开汪洋大口,一举吞下无数船只和生灵。难道你,你就是那顽皮多情的男孩儿,将围着房舍跑着玩的女孩子们的辫子轻轻抚弄? 你要把我们的灵魂、叹息和心神带往哪里?你要把我们的笑颜送往何方?你将怎样对待我们心里迸发出的火花?你想把它带往晚霞之后、尘世之外,还是把它当作猎物拖往遥远山谷和可怕山洞,在那里将之左右抛撒,直至消失隐匿? 夜阑更深,心向你透露自己的秘密;黎明时分,眼睛让你拨开自己的眼皮。你可记得心的感受和眼睛看到的东西? 在你的羽翼下,存放着穷苦人的悲伤回音、孤儿的哭号和寡妇的哀叹;在你的衣褶里,储藏着异乡人的思念、遭抛弃者的悲叹和烟花女子心灵的哭喊。这些可怜小人物的寄存物,你可曾妥善保管?或许你像大地,我们只要把一种东西交给你,你便将之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你可听到了这呐喊、哀号、嘈杂和哭声?或许你像富豪强人,穷苦人向他们伸手乞讨时,他们头都不回;人们对着他们高声呼喊,他们充耳不闻? 听者的生命啊,你听到了吗? 情郎归来 夜幕刚刚降临,敌人败退了,人人背负箭伤,个个满身矛痕。胜利者高擎光荣旗帜,唱着胜利凯歌,踏着锤子击打山谷石子似的马蹄声节奏,豪迈地登上归程。 明月已爬上笕口山。胜利者们俯视战场,只见巨大岩石高耸,与民众的心灵一道直插天空。杉树林镶嵌在原野中,活像先辈们挂在黎巴嫩胸膛上的荣誉勋章。 胜利者们继续前进,月光洒在他们的武器上,闪闪发亮;远处山洞回荡着他们的欢呼声。他们行至一条山路口,一声马嘶使他们停下脚步,但见那匹马站在灰色岩石之间,仿佛变成了岩石的一部分。他们凑上前去,仔细观看,忽见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血凝的地面上。首领高声喊道:“让我看看那口宝剑,我就能认出剑的主人。”几个骑士翻身下马,围着死者仔细打量。片刻后,一骑士回头望着首领,用深沉、嘶哑的声音说:“他那冰冷的手指依然紧紧握着剑柄,我们羞于夺他的剑呀!” 另一骑士说:“宝剑穿上了血鞘,钢刃不见了。” 又一骑士说:“血凝固在手掌和剑柄上,将剑与手臂连成了一体。” 首领离鞍下马,走近死者,说:“扶住他的头,让月光为我们照一照他的面容。” 骑士们迅速行动。旋即,死者的脸面透过死亡的面纱显现出勇敢、强悍和坚毅的英容。那是一位坚强战士的脸,无声的言语道出了男子英勇气概;那是一张懊悔而欢乐的脸,遇敌人严厉以待,见死神微笑相迎;那是一位黎巴嫩英雄的脸,身临战役,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未能与战友们合唱凯歌同返。他们摘下死者的头巾,揩去他那蜡黄脸上的征尘,首领大惊,难过地高声喊道:“这是伊本·萨阿比呀!多么惨重的损失!”骑士们边叹息,边异口同声呼唤着烈士的英名。过了一会儿,他们肃静下来,认为这位英雄捐躯,使他们蒙受的损失巨大,远远盖过胜利的光荣。刹那之间,他们就像一尊尊大理石雕像,场面的可惧令他们人人呆站在原地,个个寂静无声。所有这些都是死神带给英雄们的心态,而哭天抹泪才是女人的本能,号丧喊叫只适合于孩童。挥剑的男子们只有充满庄重严肃的沉默:那沉默紧紧扣着坚强的心,就像鹰爪紧掐猎物的脖颈;那不屑于哭泣落泪的沉默,使灾难显得残酷沉重;那沉默将一颗伟大的心灵从山巅降至海底;那沉默宣告暴风来临,即使一时没有到来,那沉默的作用也胜过暴风。 他们脱下烈士的衣服,察看死神之手所伤及的部位,但见他的胸膛上刀伤处处,就像一张张怒口,在寂静的夜下,诉说着男子汉的雄心壮志。首领走上前去,跪下仔细察看,发现烈士的手腕上缠着一条金丝绣花香罗帕。首领暗自打量、沉思,终于认出了织绸的巧手和绣花的纤指。他将香罗帕取下,藏在自己的怀里,站起来后退了两步,用颤抖的手遮着阴沉的面容。首领的手曾经何其威风,取下了多少敌人的首级;如今却软弱无力,擦着眼泪,不住抖动。因为他的手触摸到了那条金丝绣花的香罗帕,而那香罗帕又是一位热恋中的姑娘亲手系在情郎手腕上的,以便送他奔赴战场,勇敢战斗;不期壮士倒在沙场,如今只能让战友们的肩膀将他抬回到姑娘的身旁。 首领的思绪徘徊在死神的暴虐与爱情的甜美之间!站在那里的一位骑士说:“来吧!我们在那株冬青槲树下给他挖个坟墓,让树根靠他的血滋养,让树枝从他的尸骨中吸取养料,从而长得更加茁壮,永久挺立在这旧址上,象征烈士的勇敢与坚强。” 有的说:“让我们把他抬到杉树林中去,把他埋葬在教堂附近,让他的遗骨永远被十字架阴影守护。” 有的说:“就把烈士埋葬在这里吧!这里的土坡被烈士的血浸染过。让烈士右手握宝剑,将他的长矛插在一侧,就地宰掉战马,让他的武器永远慰藉他的孤独寂寞。” 有的说:“不要埋掉他那沾着敌人鲜血的利剑,不要宰杀那匹征服死神的战马!不要把武器丢在这山间小路上,因为它已习惯于肩膀的晃动和手腕的力量;理应将它交给烈士的亲属,因为那是最好的遗物。” 有的说:“来吧!让我们跪在烈士周围向拿撒勒人耶稣基督祈祷,愿苍天宽恕他,并为我们的胜利祝福。” 有的说:“让我们拿长矛和盾牌作灵床,把烈士抬在我们的肩上,遍游山谷,高声把胜利凯歌唱。让烈士看看敌人的尸横遍山野的壮景,也让烈士入土之前脸上绽出笑容。” 有的说:“来呀,让我们把烈士抬到他的马鞍上,用敌人的头颅支撑着他的遗体,让他手握长矛,像胜利者一样活着凯旋而还,表示他只有在不堪承受敌人灵魂的重负之后,方才将生命交给死神。” 又有的说:“来吧,让我们把他埋葬在这山中,使山洞传出的回音与他结为好友,溪水的淙淙流淌声给他送来安宁,因为夜的脚步在这里总是那么轻柔。” 还有的说:“千万不要把烈士留在这里!因为荒野寂寞难耐,孤独凄凉。来吧,让我们把他安葬在村上墓地,与我们先人的灵魂欢聚在一起,以便在寂静的夜间与他交谈,向他讲述先辈们的征战故事和他们的光荣历史。” 这时,首领走到众骑士当中,示意他们安静。之后,首领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要再用战争的回忆打扰他了,也不要让他那盘旋在我们头上的灵魂再听利剑和长矛的故事。来吧,我们一道静静地把他送回故乡去,那里有一个不眠的心灵在期盼着他的归来,那是一位姑娘的灵魂,正等待着他从刀丛中回返。让我们把他送到姑娘那里去,好让她看一看情郎的遗容,吻一吻意中人的前额。” 众骑士将烈士抬在肩上,个个低头,人人垂目,神情沉静肃穆,迈着缓步走去。烈士那匹战马拖着缰绳跟在人们身后,不时地发出悲嘶,山洞以回音相应,仿佛山洞有心,与牲畜同感到悲伤沉重。 那山谷中的月光似乎放慢了脚步。凯旋大军跟随在祭送烈士的队伍之后,在拖着折断了翅膀的爱情幻影引领下前进着…… 死之美 献给M.E.H. 让我安睡吧!我的心已沉醉于爱情。 让我长眠吧!我的魂已享尽日夜照应。 请在我的灵床周围点起蜡烛,燃起香,将玫瑰花和水仙花瓣儿撒在我的身上!把麝香粉撒在我的头上,把香水洒在我的脚下,然后仔细观看死神之手在我的前额上留下了什么字样。 让我深深睡在困神的怀抱!因为久醒,我的眼帘痛感疲劳。 请弹起琴弦!让银丝弦声响在我的耳边。 请吹起芦笛!用那甜润的笛声,在我那行将跳动的心脏周围织上一层薄纱。 请唱起轻歌!用那神妙的词句为我的情感铺床,然后仔细观察我的两眼里闪出的希望之光。 伙伴们,擦去眼泪,抬起头来!就像黎明到来之时,鲜花昂起花冠,向着太阳开放。你们看,死神的新娘像光柱一样站我的灵床与天空之间……请你们屏着呼吸,留心细听,片刻之后,便能和我一道听到她那雪白翅膀的沙沙扇动声。 同胞们,你们来同我告别吧!用微微笑唇将我的前额亲吻。用你们的眼睑亲吻我的双唇,再用你们双唇将我的眼睑亲吻。 让儿童们靠近我的灵床,请他们用那柔嫩的玫瑰色手指摸一摸我的脖颈。让老年人靠近我的灵床为我祝福,用他们那枯萎、僵硬的手将我的前额抚摩。让本地的姑娘们靠近我,看看我眼中的上帝影像,听听永恒世界的歌声回音与我的呼吸声共鸣同响。 永别 呵!我的身已到山顶,我的魂已遨游在自由无束的太空。 同胞们,我已走得老远老远。我的视线被遮挡,丘山壮景已阴翳在雾霭后面。千道峡谷被寂静汪洋淹没,万条蹊径已被遗忘之掌尽抹。草原、森林、道路笑隐在无数幻影之后;那幻影,白的像春云,黄的似阳光,红的如晚霞。 大海波涛的歌声变得微弱,溪水的吟唱消失在田间,人间的喧嚣哑然静止。此时此刻,我的耳际中只有与灵魂嗜好相协调的永恒之歌。 安息 请取下我身上的麻织殓衣,用茉莉、百合花瓣为我裹体。 请从象牙棺材里抬出我的遗骸,让之平躺在柑橘、柠檬花枕上。同胞们,不要哭我,而要高唱青春欢乐之歌。田家女啊,请不要流泪,而要吟诵收获、榨汁季节的二重韵诗。 请你们不要用呻吟、叹息掩盖我的胸膛,而要用你们的手指画上友情与欢乐的符号和标记。 请你们不要用念咒和占卦打扰太空的休息,而要让你们的心与我一道盛赞永恒的真谛。 你们不要穿黑衣哀悼我,而要披白纱与我同乐。 你们不要伤心地谈论我一去不复返,而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我今天、明天和以后都在你们中间。 请你们让我躺在青枝绿叶上,肩抬着我,缓步把我送到空旷荒野那没有人烟的地方。 请你们不要把我抬到墓地,因为大理石会干扰我安息,尸骨、骷髅的咯咯碰撞声也会夺走我长眠的静谧。 请把我送到松柏林里,找块地方,为我掘个坟坑;在那里,紫罗兰与白头翁同长共生。 请把我的坟坑挖得深一些,以免洪水将我的尸骨卷入山谷。 请把我的坟坑挖得宽一点,好让夜的幻影来访时坐在我的身边。 请脱去这些衣服,让我赤身裸体入土。请你们将我放下,要慢要轻,让我安睡在母亲的怀中。 请你们用松软的土将我掩埋,每把土里都要掺入百合、茉莉和长寿花种,让群芳吸收我遗体的养分,在我们墓上生长;开出的花儿,在空气里散发我心底的馨香;高高扬起头,将我灵魂里的秘密诉与太阳;随微风摇曳,让过路人记起我过去的爱好和梦想。 同胞们,现在请离开我,让我独自留在这里!你们走吧,迈步要轻,就像寂静行走在空谷之中。 让我独自留在这里,请你们静静地散去,就像巴旦杏、苹果树花飘飞散落在四月的春风中。 请你们回家去吧!在那里,你们会发现死神也不能够从我和你们身上取走的东西。 离开这个地方吧!你们所要的东西已经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组歌 一支歌 我的心灵深处有支歌,不喜以语词为衣;那支歌居于我的心坎,不愿随墨水注入笔端;那支歌像透明的封皮,包着我的情感,不肯像口水涌上舌尖。 我怕能媒细尘将之玷污,怎可将它吟唱?因它习惯于安居我心灵中,担忧它难耐人耳粗糙,我又能唱给谁听? 假如你看看我的眼睛,便会看到那支歌幻影的幻影;倘若你触摸我的手指,就能感到那支歌在抖动。 我的作品能显示那支歌,就像湖面能够倒影星斗之光;我的泪水能揭示那支歌,如同气温将露珠挥洒之时,露珠便将玫瑰花的秘密揭露。 寂静将那支歌张扬,喧嚣又将之掩盖;幻梦令其复出,苏醒又将之隐藏。 众人哪,那是一支爱之歌,哪位以撒168能唱?哪位大卫能歌? 它比茉莉花的气味芳香,哪个喉咙能将之抵抗?它比童贞女的秘密严实,哪根琴弦敢将之揭示? 谁能把大海咆哮与夜莺啼鸣结合在一起?谁能将暴风与孩子叹息合二而一?哪个人会唱神的歌曲? 浪之歌 我与海岸是一对情侣,爱情使我俩接近,风又把我俩分离。我来自碧海丹霞之后,以便让我的银沫与它那金沙结合,用我的唾液把我的心冷却。 黎明时分,我对着情人的耳朵山盟海誓,情人把我紧紧搂在怀中;夜幕降临,我把思恋祷词对他唱吟,他便与我热烈亲吻。 我执拗、急躁;我的情侣却既有耐心,且又坚韧。 涨潮时,我拥抱情人;落潮时,我拜倒在情人脚下。 多少次,当美人鱼游出深水,坐在岩石山观赏繁星,我围着她们跳舞;多少次,我听情人与美女们诉说爱情之苦时,我与之一道叹息;多少次,岩石悔恨自己僵死不能动,我与它逗笑,而它从无笑意;多少次,我从海底窃得珍珠,将之赠送给天下美女! 夜阑更深,人们与困神拥抱进入梦乡,而我却不眠,时而歌唱,时而叹息。我多可怜!熬夜使我精疲力竭,容颜憔悴。但是,我是热恋者;爱情的真谛是长醒不睡。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活着就要这样做。 雨之歌 我是银线,上帝将我从高空抛下。大自然将我笑纳,并用我去装点千谷万壑。 我是美丽的珍珠,散落在阿施塔特女神的王冠上;晨光的女儿将我偷去,用我将田野镶嵌。 我哭,而山川在微笑;我谦恭下士,而花儿却高昂起头。云彩与田地本是一对情侣,我是二者之间的救急使者;我自天而降,医好那位的病疾,解除这位的干渴。 雷声和闪剑是我到来的先兆,七色彩虹宣布我的行程终结。世间生活亦如此:始终盛怒的物质脚下,终于平静的死神手上。 我从湖心升腾,在能媒的翅膀上行走。当我看见美丽的园林时,便立即降下,亲吻白花芳唇,拥抱绿叶青枝。 寂静之时,我便用自己的纤细柔软手指敲击窗玻璃;那敲击声构成乐曲,敏感的心灵方能通晓领会。 空气的高温将我生下,我则解除空气的高温。正如女子,她从男子那里汲取力量,又用这力量去征服男子。 我是大海的叹息,我是天空的泪水,我是田野的微笑。爱情亦如此:它是情感大海的一声叹息,思想天空的一滴泪水,心灵田野的一丝微笑。 美之歌 我是爱情的向导,我是精神的醇酒,我是心灵的美食。我是一朵玫瑰花,日出东方,我开启心扉,少女将我摘下,又把我亲吻,然后把我挂在她的胸前。 我是幸福之家,我是欢乐源泉,我是宽舒起点。我是窈窕淑女粉唇上的轻柔微笑,小伙子看见我会忘怀疲劳,他的生活会变成美梦的舞台。 我能启迪诗人的心灵,我能给画家引路,我能给音乐家当导师。 我是婴儿眼中的亮光,慈母见之,急忙跪拜、祈祷,把上帝赞扬。 我将夏娃的胴体展示在亚当面前,致使亚当对之顶礼膜拜;我在所罗门面前饰作他那意中人的苗条身段,致使所罗门变成了哲学家和诗人。 我向海伦169微微一笑,特洛伊170化为一片废墟;我为克娄巴特拉171戴上王冠,尼罗河谷充满温馨和睦。 我像世世代代的人们,今天建设,明日毁坏;我是上帝,使万物生,亦令之死。 我比紫罗兰花的感叹轻柔;我比暴风强烈。 众人们,我就是真理。我是真理,这一点你们最该知晓。 幸福之歌 人是我的情郎,我是人的情侣。我思慕他,他迷恋我。可是,呜呼!我和他之间冒出了个第三者,和我一道爱上了他,使我面临不幸,也给他造成了痛苦和折磨。那暴虐的第三者名叫“物欲”:我们走到哪里,它跟我们到哪里;它像毒蛇一样,分开了情郎和我。 我去旷野寻情郎,在树下,到湖旁,不见他的身影;因为物欲引诱他,将他带往城市,去会狐朋狗友,搞腐化堕落,终于自投不幸之中。 我去知识学院、智慧殿堂,不见他的身影;因为那以尘土为衣的物欲把他带到自私自利堡垒中去了。那是醉生梦死居住之地。 我去知足之地寻情郎,不见他的身影;因为我的情敌把他禁锢在贪得无厌的洞穴里。 黎明时分,东方欲晓,我呼唤情郎,他听不到我的喊声;因为留恋过去的困意使他的眼皮感到沉重。夜深人静,百花入眠,我与他嬉戏,而他却不理睬我;因为向往未来的迷恋占据了他的心。情郎爱我,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寻觅我;其实,他只能在上帝的作品里找到我。他想到用弱者的骷髅建在金银中的荣誉宫殿去与我相会,而我只在情感溪畔那神灵建造的朴素茅舍里才与他见面。他想在暴君、杀人犯面前和我亲吻,而我只有在纯洁花丛间幽会时,才准许他吻我的双唇。他希望计谋为我俩做媒,而我只求纯洁、美好的工作当我们之间的媒婆。 我的情郎从我的情敌——物质——那里学会了呐喊和喧嚣,而我将教他自己的眼里流出求怜的泪水,发出要求充足东西的叹息。我的情郎属于我,我也属于他。 花之歌 我是大自然说出的话语;旋即大自然又将之收回,隐藏在自己的心里,然后又将其讲出。我是星斗,由蓝色帐篷落到绿地毯上。 我是冬天孕育的各种成分的女儿;春天将她生下,夏天将她养大,秋天哄她入睡。 我是情侣的礼物;我是婚礼上的花环;我是生者送给死者的最后一件赠礼。 清晨,我与微风合作宣布光明的到来;夜晚,我与百鸟一同与光明告别。 我在平原上摇曳晃动,将平原装饰一新;我在风中呼吸,使空气里充满芳香。我睡下时,夜晚的无数只眼睛盯着我;我醒时,用白日的单只眼睛观察。 我喝着露酒,听着燕子唱歌,和着青草的掌声起舞。我经常向高空仰望,以便看到光明,不看自己的幻影。这就是人尚未学到的哲理。 人之歌 你们原是死的,而他以生命赋予你们,然后使你们死亡,然后使你们复活,然后你们要被召归于他。 ——《古兰经》172 我自古存在,依今故我,我将存在到永久,我的存在无终结。 我曾在无穷太空遨游;我曾幻想世界翱翔;我接近过最高光明圈;看哪,如今却成了物质的囚徒。 我听过孔夫子的教诲;我聆听过婆罗门的哲理;我曾在菩提树下坐在达摩的身旁;呵,我现在正与愚昧和不信神搏斗。耶和华面谕摩西时,我在何烈山上;在约旦河旁,我亲眼目睹过拿撒勒人耶稣显示奇迹;在麦地那城,我听过阿拉伯人的先知训教;呵,我现在却成了迷惑、彷徨的俘虏。我看到过巴比伦的强盛;我见识过埃及的辉煌;我领略过希腊的壮丽;但我仍看到柔弱、屈辱和卑微显现在那所有功业里。我曾与艾尼·杜尔的妖术师、亚述的祭司、巴勒斯坦的先知们坐在一起,但我仍然歌颂真理。我背诵过来自印度的格言;我熟读过源自阿拉伯半岛居民心中的诗歌;我领略过由马格里布人情感凝结而成的音乐;但我是视而不见的瞎子,听而不闻的聋子。我承受过贪婪征服者的残暴;我遭受过专制统治者的欺凌和暴虐之徒的奴役;但我仍然有力量与日月抗争。 我看到和听到所有这些时,我还是个孩童;我将要看到和听到青年时代及其未来的功业;我将要步入老年,臻于完美,归于上帝。我自古存在,依今故我,我将存在到永久,我的存在无终结。 诗人之声 一 力量能够把种子播在我的心田,我来收割,集起谷穗,将之一捆一抱地送给饥馑者。灵魂使这微小的葡萄树成活,我则把它结出的葡萄榨成汁,送给干渴人喝。苍天给这盏灯添满了油,我则将之点上,放在我家窗口,为夜下行人把路照亮。我之所以做这些事情因为我依靠而活着。假若白昼禁止我的行动,黑夜又将我的双手捆起,我则求一死。因为最适合于一个被其民族抛弃的先知和在乡亲中被视为异乡人的诗人。 人们像暴风一样喧嚣,我则静静地叹息。因为我发现暴风的怒吼会消失,会被世代的汪洋大海吞噬,而叹息则与上帝一起永存。 人们贪恋冰雪一样寒冷的物质,我则追求爱的火焰,将之抱在怀里,让其吞食我的肋骨,销蚀我的五脏六腑。因为我熟知物质能使人毫无痛苦地死去,而爱情则用痛苦使人复活。 人类分种族、群体,分属国家、地域。我视自我在某一地区为异乡人,独立于任何一个民族。整个地球都是我的祖国,所有人类家庭都是我的亲戚。因为我发现人已十分弱小,还要自我分割,岂不是自视卑贱!地球本来就很狭窄,还要分成若干王国,岂不是过分愚昧! 人类竞相捣毁灵魂殿堂,合力建造肉体学院,我却独自站在痛惜的立场上。但是,我留心聆听,听到我的内心里有一种希望声音在说:“就像爱情用痛苦使人复活那样,愚昧能教人认识知识之路。痛苦和愚昧能化为巨大快乐和完整知识。因为永恒的智慧在太阳上没有创造任何虚假东西。” 二 我思恋我的祖国,因为她美丽无比;我热爱我的国民,因为他们无比不幸。但是,如果我的民族在被他们称为“爱国主义”的策动下,起来向临国发动进攻,掠夺人家的财产,残杀他们的男子,使儿童变为孤儿,令女子变成寡妇,使土地饮其男儿的血,令野兽食其青年的肉,那时,我便会厌恶我的祖国和国民。 我赞美我的故乡,我思念我在那里成长起来的国家。但是,如果有路人经过那里,要求在那家园投宿,向乡亲们要口面饼,竟会遭到拒绝,并被躯赶而去,那么,我的赞美就将为哀叹所代替,我的思念也将被遗忘淹没,我会自言自语:“连一块面饼都舍不得给饥馑者,连一张床都不肯给投宿者的家园,应该就地捣毁,夷为废墟!” 我爱故乡,更爱祖国,尤爱祖国的大地。我全身心热爱大地,因为大地是人性的摇篮,而人性则是大地上的神性灵魂。神圣的人性正是大地上的神性灵魂。那人性站在废墟之间,赤条条的身上只盖着破布片,凹陷的两腮挂着热泪,高声呼唤着自己的儿女们,使整个广宇充满了呻吟声和哭叫声,而她的儿女们根本不去理她的喊声,只顾唱着宗派主义的歌,更无视她的簌簌泪流,只顾磨自己的利剑。那人性独自坐着,向民众大声求救,而民众听不见。假如有人能听到她的喊声,定会回应,继而走近她,为她擦拭眼泪,安慰她惨遭不幸。这时,民众会说:“不要管她!眼泪只能打动弱者。” 人性是大地上的神性灵魂。那神性行走在各国之间,畅谈博爱,指出人生之路,而人们却嘲弄神性的言论和教诲。往昔,那里虽然耶稣听了神性,人们却把他钉在十字架上;苏格拉底173听了神性,人们让他服毒自杀;如今,许多人听了神性,而且当着众人大谈耶稣、苏格拉底和神性,人们再没有能力杀死他们,但却讥笑他们说:“讥笑比杀人更厉害、更苦涩。” 耶路撒冷未能杀死耶稣,耶稣活到永远;雅典未能处死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得到永生;讥笑也不能征服听从人性呼唤、紧跟神性脚步的人们,他们也将活到永远,得到永生。 三 你是我的兄弟;我俩都是至尊圣灵之子。你像我一样,因为我俩同是肉体的囚徒,而上帝铸造两个肉体时用的是同一块泥。你是我生活道理上的伙伴,正是你帮助我认识隐藏在乌云之后的真理的本体。 你是人,我的兄弟,我爱你!你可以随意对我加以评说。因为明天将为你做裁判,你的话语将在公正裁决面前成为明显而确凿的证据。 你可以随意从我这里拿东西。因为我所占据的钱财,其中一部分属于你;我所占有的房地产,是我为我的贪心占有的,你可以享用其中一部分,如果一部分能让你满意。 你可以随意处置我。但是,你却没有能力触犯我的真理。你可以放我的血,焚烧我的肉体,但你不能使我的心灵痛苦,更不能使之死去。你只管给我的手脚戴上镣铐,将我下到黑暗的牢狱,但你却不能俘虏我的思想,因为它自由得像微风,徜徉、遨游在无边无沿的天宇。 你是我的兄弟,我爱你。 你在你的清真寺里做礼拜,我爱你;你在你的庙堂里顶礼膜拜,我爱你;你在你的教堂里做祈祷,我爱你。你和我本是一种宗教之子,那宗教便是灵魂。这种宗教各分支的领袖都是指向心灵完美的神性之手上相互连在一起的手指。 我爱你,爱你那源自一般智力的真理。那真理,我现在看不见它,因为我盲目;但我认为它是神圣的,因为它是心灵的作品。那真理将与我的真理在未来的世界里相遇,像花的气息一样相互结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整永恒真理,与爱与美一道永存长在。 我爱你,因为我见你在暴虐强者面前那样软弱;我爱你,因为我见你在贪婪的富豪门前那样穷困。因此,我为你哭泣落泪。我透过眼泪,看见你在公正的怀抱中,公正在向着你微笑,蔑视压迫你的那些人……你是我的兄弟,我爱你。 四 你是我的兄弟,我爱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与我为敌?你为什么来到我的国家,试图说服我讨好那些教长们?君不见,那些教长用你的话语求取荣光,借你的辛苦获得欢乐。你为什么丢下你的妻儿,去到遥远的地方,为将军们送死?君不见,那些将军们想用你的鲜血买高官,借你母亲的悲痛换取尊荣。难道说一个人杀自己的兄弟能算高尚?如果是那样,我们就为该隐174雕像,为亚那175颂歌。 喂,我的兄弟,他们说:“维护自我是大自然的根本法则。”但是,我认为野心家的特点在于:首先使你甘心牺牲自我,以便达到制服你的兄弟们的目的。他们说:“要想生存,必须侵犯他人权利。”我则说:“维护他们的权利,那才是人类至尊至美行为。”我还要说:“假若我的存在必须使他人死亡,那么,死亡对我来说最甜最美。假如没有人让我体面、光彩、清白地死去,我会亲手把自己提前送往永恒世界。” 我的兄弟呀,自私自利会导致盲目竞争,竞争会产生沙文主义,沙文主义会生出专利。所有这些都是争执和奴役生成的原因。心灵主张智慧和正义压倒愚昧和邪恶,而坚决反对那种拿金属锻造长矛、利剑,用武力推行愚昧和邪恶的权势。正是那种权势毁坏了巴比伦,毁坏了耶路撒冷的支柱,摧毁了罗马的建筑。正是那种权势造就了刽子手、杀人犯,而人们却把他们描述为“伟人”,作家依然在宣扬他们的名字,书籍也把他们的战斗记录、保存下来;与此同时,当他们用鲜血染红地面时,大地也不得不把他们背在自己的背上……兄弟呀,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你迷恋于欺骗你的东西、依附于危害你的人呢?真正的权势是维护公正普遍自然法则的智慧。假若一种权势能够处决杀人犯,将盗贼打入监牢,自己却又去进攻邻国,乱杀成千无辜,掠夺上万财富,那么,这种权势的正义何在呢?对那些让杀人犯去惩处杀人者,让盗贼去处罚小偷的宗派主义者,又该作何评论呢? 你是我的兄弟,我爱你。爱是做高形式的正义。假若我对你的爱在各方面有失公正,那么,我就是穿着爱的漂亮外衣,以掩饰自私自利丑陋面目的诈骗犯。 结束语 我的心灵是我的好友:每当日月灾难沉重,总给我以安慰;生活艰辛之时,与我共分忧愁。谁不做自己心灵的朋友,便成为人们的敌人;谁不能自我安慰,便会绝望而死。因为生命源自人的内心,而非来自周围外界。 我来到人间,有话要说;我将要把它讲出。假若在我讲出它之前,死神就把我召去,那么,来日会将之讲出。来日是不会把隐藏的秘密留在没有穷尽的书中的。 我来到人间靠爱的荣耀和美的光明活着;看哪,我现在活着,人们无法使我远离生活。 如果人们挖去我的双眼,我会留心听赏爱之歌和美之曲。如果人们塞住我的两耳,我会因为接触到融合着情侣气息和美的芳香的能媒而感到快乐。 我来到人间,是为了大家,也依靠大家。我今天孤自做的事情,未来会当众宣布;我现在单口说的话语,来日会用许多口舌道出。 暴风集 清晨,我亵渎太阳;午间,我诅咒人类;傍晚,我嘲弄自然;夜来,我膜拜自己。 掘墓人 被生命阴影遮罩着的谷地里,遍布尸骨和骷髅。在一个雾掩繁星、寂静可怖的夜里,我独自漫步在谷中。 那里有一条血泪河,像蝮蛇一样爬行,又像罪犯一样狂奔。我站在河边,静听幽灵窃窃私语,凝目注视着空濛遥远、虚无缥缈。 夜半时分,幽灵队伍倾巢出动,只听沉重的脚步声渐次向我走近。我凝神望去,但见一可怕巨影站在我的面前,我禁不住惊恐呐喊:“你们想要什么?” 他用两只亮灯似的眼睛望着我,尔后从容不迫地回答:“我什么都不要,又什么都想要。” “请不要打扰我,走你的路吧!”我说。 他微笑着:“我的路就是你的路;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你在哪里停步,我在哪里驻足。” 我说:“我是来求取孤独的,你就让我独自待些时候吧!” “我就是孤独,你何必怕我呢?” “我并不怕你。” “你既然不怕我,又何必像风吹的甘蔗,瑟瑟战栗不止呢?” 我回答:“风拂动我的衣衫,故衣衫抖动;而我,却并未颤抖。” 他哈哈大笑,其声音若狂风呼啸。他说:“你是个胆小鬼。明明怕我,却怕说怕我。你面临双重恐惧,却企图竭力掩饰。你的欺骗脆弱如同蛛网。你想令我发笑,惹我生气。” 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我也迫不得已坐下,注视着他那表情严肃的面孔。 仅仅过了片刻,在我看来像过了一千年似的。他用嘲弄的目光望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说:“我叫阿卜杜拉。” 他说:“名叫‘安拉的奴仆’,安拉的奴仆何其多,而安拉又是何其苦累其奴仆啊!你何不把自己称作魔鬼的主人,以此为魔鬼带来新的灾难呢?” “我名叫‘安拉的奴仆’,这是个亲切的名字,是父亲在我出生那天给我起的名字,不便更改。” “儿子的灾难就在父亲的馈赠之中。谁不拒绝父辈和祖辈的礼物,谁便永远是死神的奴隶,直至作古。” 我边点头,边思考着他的话,回想着记忆中与他的情况颇相近似的梦幻画面。之后,他又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答:“我作诗并散发之,以便把自己有关生活的看法展示给人们。” 他说:“这是一种被废弃了的旧职业,无益于人,亦无害于人。” “我日日夜夜做点什么才能有益于人呢?”我问。 “你可以把掘墓作为职业,也好清除堆积在人们住宅、法院和寺庙周围的尸体,让人们舒身怡神。” “我没发现住宅周围有堆积的尸体呀!”我说。 他说:“你用幻想的眼睛观察,便会发现人们在生活暴风前战栗颤抖。在你看来他们还活着,其实他们生来就是死人,但却没有找到掩埋他们的人,故被抛在地上,腐烂发臭,臭气熏天。” 我的恐惧感消失了。我问:“活人和死人在暴风前都会颤抖,又如何区分死活呢?” “死人在暴风前颤抖,而活人则跟着暴风奔跑,只有暴风平息下来,他才止步。” 其时,他手托下巴,前臂洒然外露,肌肉丰满坚实,活像冬青槲树干,充满力量与生气。他问我:“你结婚了吗?” 我回答:“结婚了。我的妻子是位窈窕淑女,我很爱她。” 他说:“你的过失和缺点太多了。结婚是人屈从于习惯势力的表现。你若想得到解放,那就休掉你的妻子,过独身生活。” “我已有三个孩子,大的刚会玩木球,小的才咿呀学语,还说不成话,我如何摆置他们呢?”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可以教他们挖坟坑,给每人一把锹,就不要管他们了。” “我无能力独处幽居,已习惯于生活在妻儿中间;假若离开他们,我也便失去了幸福。” “在妻儿中间生活,不过是放着白福不享,甘心去受黑罪。不过,假若非结婚不可,那就要与一位仙女结伴。” 我感到惊异,忙说:“世上本无天仙,何必欺骗我呢!” “好一个愚蠢的年轻人!无仙之说,决非真话;谁不信仙,便属于猜疑与模糊世界。” 我问:“仙女也有风雅与姿色吗?” 他答道:“她们的风雅永不消退,她们的姿色永不凋谢。” “让我见见仙女,我就信以为真了。” “假若你能够看见仙女,并且能触摸到她,我也就不让你与她结婚了。” “看不见、摸不着的妻子,又成何益呢?” 他答道:“益处来得缓慢,可导致世间生灵及那些面临暴风发抖,但不随之走动的死物统统灭亡。” 他转过脸去,片刻过后又问我:“你信什么教?” 我回答:“我信仰安拉,敬重诸位先知,崇尚德行,对来世抱有希望。” 他说:“这些词语均系先辈整理,尔后供你的双唇引用。然而纯粹的事实,则是你只信仰你自己,仅敬重你自己,只崇尚你的个人爱好,只求你自己永世长存。当初,人就崇拜自己,按照个人的不同爱好和愿望,为自己起各种各样的名字,时而称自己为‘伯阿勒’,时而称自己为‘木星’,时而又把自己称为‘安拉’。” 旋即他笑了,讥讽、嘲弄的面纱后绽现出一副笑脸。他接着又说:“可是,那些崇拜自己的人是多么奇怪呀!其实,他们的灵魂不过是腐烂发臭的尸首罢了!” 一分钟过去了。我一直在思考着他的那些话,发觉其中有比生更离奇的含义,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有比真理更深刻的哲理。我的思想终于在他的外观与内涵之间徘徊起来。我想弄清他的秘密与隐私的念头油然而生,禁不住高声问道:“假若你信主,就请你以你的主起誓,告诉我,你是何许人?” “我是自己的上帝。”他回答。 “你叫什么?” “疯神。” “生于何地?” “无地不生。” “何时降生?” “无时不生。” “你从何人那里学到这些哲理,又是谁向你吐露了生命的奥妙和存在的隐秘?” 他回答:“我不是哲学家。哲理不过是人类懦弱品性的一种。而我,则是一个强大的狂人;我行走时,地球在我的脚下颤动;我停下脚步时,群星队列与我一同止步。我从魔鬼那里学到了嘲弄人类的本领;我与仙王共处,与夜下暴君做伴之后,方才弄清了存在与虚无的秘密。” “你在这崎岖的谷地里有何事干?你又如何打发自己的黑夜与白天?” “清晨,我亵渎太阳;午间,我诅咒人类;傍晚,我嘲弄自然;夜来,我膜拜自己。” “你吃什么,喝什么,又睡在哪里?” 他答道:“我和时间、大海一样,永无睡眠。但是,我们食人肉,饮人血;只有使人喘息,我们才觉甘甜。” 这时,他站起来,双臂交叉胸前,然后凝视着我的双眼,用深沉、稳重的语调说:“再见吧!我要到魔鬼与暴君结合的地方去了。” 我急忙喊道:“且慢!我还有一事要问。” 他的部分身躯已隐没在夜雾之中,只听他回答说:“疯神是不给任何人以宽限时间的。再见!” 顷刻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再也看不见他,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害怕,我茫然,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我抬脚离开那个地方候,听到他的声音回荡在那些高大岩石之间: “再见!再见……” 第二天,我休掉了妻子,与一位仙女结为伉俪。后来,我给我的每个孩子一把锹和一把铲,并对他们:“去吧!看见死人,就把他们埋到土里去吧!” 自那时到现在,我一直在掘坟坑,埋葬死人;可是,死人太多,却只有我一个人挖呀埋呀,没一个人来帮忙! 奴隶主义 人是生活的奴隶。奴隶主义使得人们白天充满屈辱、卑贱,黑夜饱浸血和泪水。 自我降生起,七千年过去了,我所见到的尽是屈辱的奴隶和戴镣铐的囚犯。 我周游过世界的东方和西方,我领略过生活的光明和黑暗,我看到民族和人民的队伍步出洞穴,走向宫殿。但是,至今我所看到的人们,个个被沉重负担压弯了脖子,人人手脚被镣铐束缚,跪在偶像面前。 我跟着人类从巴比伦行至巴黎,从尼尼微走到纽约,我亲眼看到人类桎梏的痕迹依然印在他们足迹旁边的沙地上。我从山谷、森林所听到的,尽是世世代代痛苦呻吟的回声。 我走进宫殿、学院、庙宇,站在宝座、讲台、祭坛前,我发现劳工是商贾的奴隶,商贾是大兵的奴隶,大兵是官宦的奴隶。但是,偶像是魔鬼弄来的一把泥土,并且将之竖立在骷髅堆上。 我进过富豪的家宅,我进过穷人的茅舍,我睡过镶金嵌银的牙床,我宿过魔影翩跹、死气沉沉的破屋。我发现幼儿将奴性和着母乳一道吮吸,少年将屈辱伴着拼音字母一道领受,少女身穿用驯服做里子的衣衫,妇女躺在屈从的床上入眠。 我跟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从恒河畔来到幼发拉底河沿岸、尼罗河口、西奈山麓、雅典广场、罗马教堂、君士坦丁堡街巷、伦敦大厦,我发现奴隶主义阔步于各地的祭悼队伍之中,人们尊之为神灵。人们将美酒、香水洒在奴隶主义偶像前焚香,称之为圣哲。人们在奴隶主义面前顶礼膜拜,尊之为法规。人们为奴隶主义拼搏,誉之为爱国主义。人们向奴隶主义投降,命之为上帝的影子。人们照奴隶主义的意志,烧掉房舍,摧毁建筑,称之为友谊、平等。人们为奴隶主义辛勤奔波,称之为金钱、生意……总而言之,奴隶主义名字繁多,本义无异;表现各种,实质一个。其实,奴隶主义是一个永恒的灾难,给人间带来了无数意外和创伤,就像生命、习性的继承一样,父子相传;就像这些季节收获那些季节种植的庄稼一样,这个时代将它的种子播撒在另一个时代的土壤中间。 我见识过种种奴隶主义,其最出奇者,则是将人们的现在与其父辈的过去硬拉在一起,使其灵魂拜倒在祖辈的传统面前,让其成为陈腐灵魂的新躯壳、一把朽骨的新坟墓。 哑巴式的奴隶主义,将男子的岁月附着在他所讨厌的妻子的衣角上,将女性的躯体禁锢在她所讨厌的丈夫的床上,使夫妻双方在生活中变成鞋和脚的关系…… 聋子式的奴隶主义,强迫人们依从环境,观其颜色而染色,看其衣着而更衣,听声应声,跟影随形。 瘸子式的奴隶主义,将强者的脖颈置于阴谋者的控制之下,用功名利诱有能力者服从于贪婪者的嗜好,成为贪婪者信手拨转的机器,并且随时使之停转、毁坏。 早衰式的奴隶主义,将孩童的灵魂从广宇降到贫寒家舍,实施饥馑加上愚昧,屈辱添上愤怒,使他们在苦难中成长,生时犯罪,死时被弃。 画皮式的奴隶主义,买货不付实价,说好锦上添花,将阴谋称为聪慧,把啰唆当作学问,将软弱称为灵活,把胆怯叫做推卸。 蜷曲式的奴隶主义,以恫吓转动懦夫们的舌头,于是懦夫们言不由衷,表里不一,变得像衣物一样,在家庭主妇手中被任意摊展、折叠。 佝偻式的奴隶主义,假其他国家的法律治理本民族。 奸猾式的奴隶主义,给王子头上加国王的冠冕。 黑暗式的奴隶主义,任意侮辱加害罪犯的无辜儿子。 奴隶主义从属于奴性,是一种惯性力量。 我跟着一代一代人奔走漫游,当我感到疲倦,并懒于观看民族的行列时,便独自坐在黑影密布的河谷,那里隐藏着昔日的幻梦,那里孕育着未来的灵魂。在那里,我看到一个消瘦的人影,它凝视着太阳踽踽孤行。我问: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它答道:“我名叫自由。” 我又问:“你的子女何在?” 它说:“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个死于狂症,一个尚未出生。” 话音未落,它便隐没在云雾之中。 被囚禁的君王 被俘的君王,你别难过!你在监牢里并不比我难熬。 威严之父,跪下吧!你坚强些!灾难临头,惊慌失措,这是胡狼的特长。君王被囚,只有蔑视监牢及狱卒,才最光彩。 有志的青年人,让你的心平静一点!你瞧瞧我,我像你一样,身居笼中,也是一个奴隶。我们之间的差别,只不过在于我常做噩梦,而这噩梦却害怕与你接近。 你与我都被赶出了祖国,远离了亲人故友。且莫心神不安!像我这样,忍受那无边的痛苦,嘲笑那些在数量上胜过我们,而意志远不如我们坚强的懦夫吧! 人们丢失些充耳不闻的聋子,喊叫、喧闹又有何用? 在你之前,我也曾对着他们的耳朵高声呐喊,但除了人影之外,什么也没有喊住。我像你一样,仔细观察过他们的各个阶层。我发现,他们都是胆小鬼、可怜虫;他们只敢在戴镣铐的人面前,耀武扬威,在被囚禁者面前趾高气扬。 专横的君王,你看看监牢周围的人们,仔细端详一下他们的面孔,他们多像你的沙漠中的下等臣民!他们中间,有的人像兔子一样胆怯,有的人像狐狸一样狡猾,有的人像蛇蝎一样狠毒。但是,他们之间,谁也不具备兔子的安详,狐狸的聪明,毒蛇的智慧。 君王,你看哪!这个脏得像猪,可他的肉不能入食;这个壮如水牛,但他的皮没有用途;那个像匹蠢驴,可却用两腿走路;那个似乌鸦,然而只在庙中啼叫;那个像孔雀,卖弄风骚,只可惜长着一身假羽毛。 威严的君王,你看哪!你看看那些宫殿、学院,尽是些窄狭的巢窝,可是住在里面的人们,却为遮阳坚壁而欣喜,因看不到天上繁星而自豪。那全是黑夜的洞穴,青春之花在它的阴影下凋谢,爱情之火在它的角落里熄灭,美好梦想在那里化为青烟。那是一种奇特的地道,在那里,幼儿床铺靠着临死者的病榻摇动,新娘的床竟然挨近停尸的灵台。 尊贵的俘虏,请看看那些宽敞的大街、狭窄的小巷,尽是些难以穿行的山涧河谷,弯道上盗贼埋伏,险谷旁叛徒隐蔽。那是各种欲望争斗的战场。灵魂在那里厮杀,但不用宝剑;灵魂在那里相咬,但不用犬齿。那是充满恐怖的森林,林中栖息着一种动物,外貌温驯,尾巴散香,头角光亮,其法律变得残酷,其传统变得更奸诈;至于它的君王,则并非你的匹敌——雄狮,而是一种奇怪动物:鹰钩嘴,鬣狗爪,生着蝎子舌头,常像青蛙鼓噪。 被囚禁的君王,我在你那里站了许久许久,在你面前絮絮叨叨。我愿以灵魂将你赎回。但是,他,一颗被囚禁的心,自认为是被废黜了的君主;他,一个被囚禁的灵魂,自感与那些囚徒更亲近。你就宽容那位青年人吧!岂不知他咀嚼话语,以充饥腹;他吮吸思想,以润渴肠。 严厉的君主,再见吧!即使不能在这个奇怪的世间相会,也定在魔影世界见面,因为那里是亡灵聚会的地方。 十字架上的耶稣 写在受难的礼拜五 今天及每年的今天,人类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站在历代幽灵面前,眼里噙着泪水,瞭望基勒吉尔山,遥看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白昼过去,夕阳西沉,人们跪在山脚下的偶像前,又开始顶礼膜拜。 今天,思念之情将普天下基督教徒的灵魂引向耶路撒冷。他们一排排站在那里,指点着自己的前胸,凝视着头戴芒刺桂冠的人影,只见那人影伸展双臂,在死亡幕幔之后,静观生命的渊源……但是,夜幕并未垂落在今日舞台上,于是,基督徒们又成群结队地裹着愚昧、呆钝之被,在遗忘的阴影下侧卧入睡了。 每年的今天,哲学家离开他们那黑暗的洞穴,思想家弃离他们那寒冷的茅屋,诗人走出他们那幻想的幽谷,纷纷来到山上,肃然站立,默不作声,洗耳恭听一位青年的声音。那青年指着杀人者,说:“圣父啊,宽恕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然而寂静压倒了光明,致使哲学家、思想家和诗人又将灵魂埋在了古书堆里。 妇女们的热心于生活的欢乐,酷爱华饰盛装。今天,妇女们走出家门,去看望站在十字架下的那位女子。但见那女子痛苦不堪,就像一株细小的树苗,面临寒冬风暴,前俯后仰,摇摆不止。于是,妇女们走近她,但听她在呻吟抽噎。 青少年们随着岁月潮流,来到陌生之地。今天,青少年们回头望去,但见一位瘦弱女孩子,正用她的泪水为一个顶天立地大汉洗涤脚上的血迹。当他们看厌了这种景象时,便匆匆笑离而去。 每年的今天,人类伴着春天苏醒过来,为耶稣受难而痛苦落泪,然后合上眼睛,复入沉睡。而春天,则笑意盎然,昂首阔步,渐而转化为夏令,身着金缕衫,衣角溢芳香。 人类是一位女子,以痛悼历代英豪而自感欣慰。假如人类是一位男子,定会为英雄们的荣誉和尊严而感到豪迈。 人类是个女孩儿,望着受伤的鸟儿悲伤叹息。但是,她怕面迎狂风,因为狂风会摧折枯枝,荡涤浊水污泥。 人类将耶稣看作一个穷困孩子、乞丐式的生命,像弱者一样被蔑视,像罪犯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于是痛悼他,歌颂他。人类的这些作为,完全处于对耶稣的敬重、尊崇。 十九世纪以来,人们将耶稣当作软弱的标志崇拜;然而耶稣是强大的,只是人们不懂得强大的真正涵义。 耶稣生时并不胆怯懦弱,死时亦未悲痛呻吟,恰是生得洒脱,死得壮烈。 耶稣并不是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小鸟,而是狂飙,乍起便可摧毁一切弯曲的翅膀。 耶稣从蓝色云霞之后走来,并非为了使痛苦变成生活的标志,而是想把生活化为真理和自由的象征。 耶稣不害怕压迫者,也不畏惧敌人;在杀害他的刽子手面前,他没有喊冤叫苦。耶稣是殉教者的领头人,抗拒暴虐、专制的勇士。他见毒疮脓包,必定动手切除;听坏人大放厥词,当即出面制止;遇假仁假义的君子,必将之打翻在地。 耶稣自高天降临人间,并非为了拆毁房舍,取其砖石来建教堂和禅房,以便引诱强壮男子充当牧师与修士,而是要把一颗新灵魂撒到天空,凭以捣毁立在骷髅堆上的宝座支柱,还要拆除坟墓上的巍峨宫殿,打碎矗立在弱者体躯上的偶像。 耶稣来到人间,并非为了教人们在简陋茅屋和阴暗寒舍旁建造高耸云天的教堂、规模宏大的学院,而是要使人们的心成为庙宇,灵魂成为祭坛,头脑成为牧师。 这就是耶稣的所作所为。这就是耶稣甘愿被钉在十字架上而舍身殉求的原则。如果人类心明眼亮,那么,他们今天应该站起来,高唱胜利凯歌。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巨人啊,请你从基勒吉尔山上看看历代人的队伍,听听各民族的呼声,理会一下永恒之梦。你被钉在沾着鲜血的十字架上,比千代王朝那万把宝椅上的无数位君王更加庄严、高贵;你临死而面无惧色,比身经百战、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帅还要神气、威武。 你虽满目忧伤,然而你比百花盛开的春天欣喜欢畅;你虽身陷苦潭,但是你比天上的神仙从容舒展;你虽在刽子手掌中,却比太阳光明灿烂。 你头上的芒刺冠冕,比拜赫拉姆176国王的皇冠妍丽堂皇;你掌上的铁钉,比朱庇特的权杖高贵大方;你脚上的血滴,比阿施塔特的钻石项链晶莹明亮。请你宽恕为你涕泪的弱者,因为他们不晓得该如何祭悼自己的灵魂!请你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用死亡战胜了死神,同时把生魂赐予了墓中人。 庙门上 为了谈论爱情,我用圣火净洁了自己的双唇。我想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是个哑巴。 在我懂得爱情之前,我就会唱歌;当我懂得爱情时,我口中的歌词却变成了微弱喘息,心中的歌声却化成了深沉静寂。 过去,你们曾经问我爱情妙在何处?我回答了你们的问话,你们个个感到心满意足。现在,我的眼上罩着爱情帷幕,我只有向你们打听爱情的特点,谁能回答我?谁又能猜透我的心思,将我的灵魂向我展示? 一柄火炬,燃烧在我的胸中,吞噬了我的活力,熔化了我的情思。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火炬? 寂寞之时,一只粗大的手揪住了我的灵魂,将难忍的苦涩与可口的甘甜之酒,注入我的心。谁能告诉我,这是谁的巨手? 静夜里,数只翅膀在我的床边拍击。我沉下心来,留意探索这陌生事物,侧耳细听那新奇声音,低头沉思不明之理,深入思考不解疑难。我叹息,叹息中包含着痛苦与烦恼;对我来说痛苦、烦恼胜过欢歌、笑语。我向一种无形的力量屈服了;这力量使我一次次死去活来。直到东方破晓,我才入睡。醒时的人影,在我那疲惫的眼睑间上下抖动;梦中的幻象,在我的石头床上左右摇摆。 爱情究竟是什么? 一种无形东西,隐藏在岁月背后、视野之外,安居在人们心上,那究竟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一种绝对观念,产生自一切因与果。那到底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一股无名力量,将生与死化成比生更奇异、比死更深沉的梦,那到底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众人们,请你们告诉我,你们当中可有这样一种人:当爱神之手触摸他的灵魂时,他无动于衷,依旧沉睡? 你们之中可有这样的人:当心爱的少女呼唤他时,他能不离开父母与乡亲? 你们之间可有这种人:他不肯漂洋过海,横跨荒漠,翻山越岭,穿过峡谷,去会他的心上人? 假若心上人在极地,她的灵魂纯美,性情温柔,声音甜润,哪位小伙子不心向神往? 当上帝接受人的祈祷,而且有求必应时,谁不甘愿自焚化为香烟,奉献在祭坛之前? 昨天,我站在庙门前,向过往行人探问爱情的秘密。 一位身材瘦小的中年人,从我面前走过,他无精打采,叹息道:“爱情是一种天赐,本是从原始人那里继承来的。” 一位体魄健壮、肌肉丰满的青年人,从我面前走过,他低声吟唱道:“爱情是一种愿望。它与我们形影不离,将人们的过去、将来与我们的现在连接起来。” 一位神情凄怆的妇女,走过我的面前。她叹了口气,说:“爱情是一种致命毒素,地狱里的黑蛇吞食了它,将它喷洒在天空,尔后附在露珠上而降下;干渴的灵魂喝了这种有毒露水,醉一时,醒一年,然后永远死去。” 一位面似桃花的少女,打我面前走过。她笑眯眯地说:“爱情是多福河之水,晨光新娘将之注入强健的灵魂里,让灵魂升腾,凝聚在夜空繁星面前,沐浴在白昼阳光之中。” 一位身穿黑衣衫的长须男子,从我面前走过。他满面愁容地说:“爱情是一种愚昧,随青春到来而来,伴青春逝去而消。” 一位面孔英俊、容光焕发的男子,从我面前走过。他兴高采烈地说:“爱情是一门高深学问,擦亮了我们的眼睛;神灵看到的,我们也看到了。” 一位盲人走过我的面前。他用手杖探路,边走边痛哭流涕地说:“爱情是一团浓雾,将心灵层层围住,遮掩了大自然的如画美景,使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岩石间晃动,听到的只是深谷传来的自己呐喊的回声。” 一位抱着六弦琴的小伙子,打我面前走过。他边走边哼着小调:“爱情是一束神奇的光,照亮了人的感官,使人看到世界是行进在绿色草原上的一支队伍,使人悟出人生是白日里的梦幻。” 一位驼背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我面前走过。他的双腿似乎有了毛病,颤颤巍巍地说:“爱情是坟墓里的僵死尸体,永恒世界中的静止灵魂。” 一个五岁孩子从我面前走过。他蹦蹦跳跳,拍着手,笑着叫道:“爱情就是我爸,爱情就是我妈。天下懂得爱情的,只有我爸和我妈。” 白日里,人们走过庙门前,个个都按自己的理解谈论爱情,人人都想揭开生命的秘密,无不畅谈自己的心愿。 夜来临,不见行人来往,但听庙里传出这样的话音:“生命是两个一半:一半僵死不动,一半炽热燃烧;爱情就是那盛燃的一半。” 我迈步走进庙门,双膝下跪,顶礼膜拜,虔诚祈祷,大声呼喊: “上帝啊,请把我化为火神之食,请将我变为圣火之餐。阿门。” 夜 情侣、诗人、歌手的夜! 影像、灵魂、幻想的夜! 渴望、钟爱、思恋的夜! 巨人,你站在傍晚乌云与黎明新娘之间,恰似鹤立鸡群。你腰挂锋利宝剑,头戴月光冠冕,身披静夜长衫,睁千只眼注视生命深渊,侧万只耳倾听死神吟叹。 夜,你是黑暗,使我们看到了天上的灿烂光辉;白昼光明,却用大地的阴影将我们遮掩。 夜,你是希望,在无边的恐惧面前,是你掀开了我们的眼帘;白昼虚幻,在度和量分明的世界里,却使我们像瞎子一样受煎熬。 夜,你从容镇静,以沉默寡言揭示天上灵魂的奥秘;白昼喧闹,用大声吵嚷激发天涯沦落人的精神力量。 夜,你无比公平,总将弱者的美梦与强者的意愿拢集在困神的怀抱之中。 夜,你是仁慈之神,用无形的手指让不幸者合上眼,随将他们的灵魂带往温和人间。 在你蓝色的衣褶里,爱慕者们倾吐自己的心绪;在你沾满露珠的双脚上,寂寞者们挥洒自己的泪滴;在你那散发着河谷幽香的手心里,异乡客留下自己的记忆。你是爱慕者的良朋;你是孤独者的亲人;你是异乡客的伙伴;你是寂寞人的挚友。 诗人的情感,在你的身影下匍匐;圣哲的灵魂,在你的双肩上苏醒;思想家的才智,在你的发髻里蠕动。你是诗人的递词者;你是圣贤的启迪人;你是思想家的传授师;你是观察家的提示神。 当我的心厌恶了人类,我的眼懒于再看白昼的时候,便向遥远的旷野走去;因为那里栖息着先人的灵魂。 在那里,我看见一个黑色庞然大物,生着千只脚,信步在平川、幽谷。 在那里,我定神凝视幽暗处的眼睛,侧耳倾听无形翅膀拍击,伸手触摸寂静之神的衣领。 在那里,我面对阴森夜幕,不时自我鼓气壮胆。 在那里,我看到一个巨大身影,耸立田地之间,头顶云朵,身裹雾幔,傲视太阳,戏弄白天,蔑视跪在偶像前熬眼的信徒,斥责身卧锦缎的君王,怒目盯着盗贼的嘴脸,忠实守护在孩童枕边;为烟花女的微笑而悲痛垂泪;因情侣的啼哭而顿绽笑颜;借你的双手,高高举起胸怀宽广的大丈夫;假你的双脚,狠狠踢开心胸狭窄的怯懦汉。 在那里,我看到了你,你也看到了我。你威严,你是我的慈父;我梦想做你的儿子,拆除你我之间的屏障,撕毁你我脸上遮罩的猜疑面纱。你向我倾吐了你心头秘密;我向你诉说了我的灵魂希冀。你的威严化成了比鲜花更美、比蜜语更甜的歌声;我的恐惧变成了比鸟儿安详、可爱的柔情。你把我高高举过头,让我坐在你的肩膀上。你教我放眼远望,洗耳恭听,侃侃叙谈。你教我爱人所不爱,你教我恨人所不恨。你用手指抚摩我的头,于是,我的思想纵横驰骋,化为江河,冲走凋草败叶;你用双唇亲吻我的灵魂,于是,我的灵魂轻轻摇动,化为火炬,炽烧怒燃,吞没枯枝朽木。 夜,我与你形影不离,直到我变得和你一模一样。我爱你呀,因为你我口味相投。我了解你啊,变成了你的缩影。你在我那黯淡的心中,布满了耀眼的繁星。夜幕垂降,钟爱之神将群星点缀在苍穹;晨光初照,恐惧之神又将繁星收拢。我心中有一轮圆月,时而闪现在乌云密布的天上,时而出没于充满梦幻的旷野。我那不眠的灵魂何其平静,它道出了敬慕者的心愿,听到了崇拜者祈祷的回声。我的头周围有一层神奇的外壳,临死者的喉鸣声将之撕裂,返老还童者的歌声又把它合缝。 夜,我像你,人们会揣测我因此而自豪;而他们,则因自己像火,引以为荣。 我像你,我俩都是无辜的被告。 我的性情、爱好、品格和梦想,无不像你。 我像你,虽然我没有金色云霞桂冠。 我像你,虽然晨姑没给我的衣服绣上金边。 我像你,我身上没有裹着云汉。 我是连绵、舒展、寂静、紊乱的夜。我的黑暗没有开头,也没有终点。当人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欢悦光芒站起来时,我的灵魂却凄楚黯然,升入云天。 夜,我像你;但是,我的黎明不会降临,直至笑迎大限。 神女 神女,你想把我带到何方? 穿山越岭,道路崎岖,荆棘丛生,可使我们身登九天,心入深渊。我跟随着你,要走到何月何年? 我扯着你的衣角,宛如孩子跟着母亲。我跟在你的身后,忘却了自己的幻梦。我望着你那羞花容貌,对周围晃动的人影一概视而不见,只觉得你有一种无形力量,将我紧紧牵引。 神女,请稍停片刻,让我仔细看看你的容颜!我走累了。这路途多么艰险,我的心儿为之震颤。歇歇脚吧!我们已来到三岔路口,这是生与死的界限。我决不再前进一步,除非弄明你的意愿。 神女,请听我说。 昨天,我还是一只自由的小鸟,展翅翻飞在湍湍溪流之上,鼓翼翱翔在广阔云天之间;暮色苍茫,我高栖枝头,极目眺望太阳神在傍晚建造、又于落山前捣毁的彩霞城郭里的广厦、宫殿。 我像思想、意念,独自驰骋在地北天南,饱尝生活的美妙与欢乐,寻觅世间的奥秘与忧烦。 我又似梦幻,辗转奔波在夜幕之间,穿过窗子缝隙,来到熟睡少女的绣榻,戏逗她们那天真的情感。尔后坐在老年人的床边,洗耳恭听他们诉说真诚的心愿。 神女,我今天遇到了你。我因吻过你的手而中毒,成了你的一名俘虏,拖着沉重的枷锁,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成了一条醉汉,仍想喝那夺去我的理智的醇酒,还要亲吻抽打过我的面颊的手掌。 神女,请停一停!我的体力已经恢复,我也已砸断了沉重的镣铐,摔碎了斟满酒的杯盏。你想让我做什么,要把我带到何方? 我已经恢复了自由。难道你想让我变成一位自由伙伴:傻眼死盯着太阳,徒手抓火而不发颤? 我再次打开我的心扉。难道你想陪伴一位消磨时光的青年——白日,似苍鹰盘旋、翱翔在大山之间;夜晚,如猛狮雄踞在沙漠莽原? 你可满足于一个男子的爱慕——他把爱情看成朋友,拒绝将之当作圣贤? 你可满足于一颗狂爱之心——它既不屈从,也不怕火炼? 你可满足于一颗柔韧的心灵——它在风暴面前摇动,但不被折断;它伴随风而狂舞,但不会被连根拔起。 你希望我成为一个既不奴役人,又不被人奴役的人吗? 这是我的手,请用你那嫩白的手轻摇!这是我的躯体,请用你那柔软的双臂拥抱!这是我的嘴,请你深深一吻,时间要长,切莫作声。 自尽之前 昨天,我心爱的女子坐在这寂静的房间里。 她头靠着柔软的玫瑰色锦枕,用这只水晶杯饮着掺香料的美酒。 这都是昨天的事。昨天是梦幻,一去不复返。 今天,我心爱的女子已奔向遥远、空荡、荒芜、寒冷的地方,那里被称为空旷淡忘园。 我心爱的女子的指纹仍然留在水晶镜子上,她那浓郁、芳香的气息依旧存在我的衣褶里,她的话音依然在我房间里回荡。但是,我心爱的女子却早已奔向远方,那里被称为淡忘园;至于她的指印、香气、魂影,则将留在这个房间,直到明天。那时,我将打开窗子,请来风神,刮走美女留给我的全部赠品。 我心爱的画像依旧挂在床边;她写给我的情书,仍然存放在镶嵌着玛瑙、珍珠的银盒子里;她送给我作爱情信物的金黄额发,一直放在麝香村里的锦囊里边。所有这些,均放在原地,等待着明天。当东方透出黎明曙光,我将打开窗子,让风神显威,把这一切带到黑暗中去,带到哑神栖身的地方。 青年朋友们,我心爱的女子就像你们心上的女子一样,她是一位罕见的女性,造物主赐予她鸽子般的温柔驯从,毒蛇般的反复无常,孔雀般的妖艳妩媚,豺狼般的凶狠残暴,白玫瑰般的丰润多姿,黑夜似的阴森凄迷,外加一把炭灰,一勺海水泡沫。 童年时代,我便认识了那位心爱的女子。我伴着她奔跑嬉戏在田野里;我抓着她的衣角漫步在大街上。 少年时代,我认识了她,在字里行间找到了她的形象;在天空的乌云间,看见了她的身影;从溪水淙淙声里,听到了她那悦耳的歌声。 青年时代,我认识了她。我和她对坐畅谈,征询意见,交流心底秘密,倾吐肺腑忠言。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昨天是梦幻,一去不复返。今天,她已奔向遥远、空荡、荒芜、寒冷的地方,人称之曰淡忘园。 我心爱的女子名叫生命。 生命是一位窈窕淑女,令我们神魂为之倾倒。她给我们许下许多愿:假若不能兑现,我们的耐心,便会云消雾散;倘使忠于诺言,我们便永不知厌倦。 生命是美女,用情人的泪水沐浴,以仇敌的鲜血当香水洒身。 生命是美女,身着白昼为表、黑夜衬里的衣衫。 生命是美女,乐意以人心为友,但不愿与之结为终身侣伴。 生命是娼妓,诚然标致;但是,谁与她共枕,必定厌恶她那妖艳容颜。 同胞们 同胞们,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你们想要我为你们建造用空洞诺言堆砌、用花言巧语装饰和用美梦盖顶的宫阙、殿堂,还是要我捣毁骗子、懦夫所建之物,拆除伪君子、坏蛋矗立起的楼宇? 同胞们,你们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要我像鸽子一样咕咕鸣叫,以便使你们高兴,还是学雄狮怒吼,仅仅取悦于我自己? 我已经对你们唱过歌,而你们却没有手舞足蹈;我已在你们面前哭号过,而你们也未曾流泪。莫非你们想要我同时吟唱、号啕? 你们的神魂饿得抽搐,而知识的面饼比山谷里的石头还多,你们为什么不吃?你们的心灵渴得发抖,而生命的甘泉像溪水一样,流淌在你们的住宅四周,你们为什么不喝? 海潮有涨有落,月有阴晴圆缺,时有春夏秋冬。而真理既不消退,也不变化,你们为什么试图丑化真理的面目? 我在寂静的夜里曾呼唤你们,以便让你们观赏圆月的壮美和星辰的威严,而你们却从卧榻上惊惧而起,手握宝剑长矛,高声大喊:“敌人在哪儿?让我与他拼杀!”天亮之前,敌人带着兵马来了,我再喊你们,你们却没有起来,依然深深沉浸在幻梦里。 我对你们说:“同胞们,来吧,登上山顶,我要让你们看看世上的王国。”你们回答说:“我们的父辈祖辈生活在这谷地里,他们死在谷影下,埋在山洞中。我们怎好离开这里,到他们没去的地方去呢?” 我对你们说:“让我们到平原去,我要让你们看看金矿和地下宝藏。”你们回答道:“平原上潜伏着盗贼和劫匪。” 我对你们说:“来呀,我们一起到海边去,大海送来许多福利。”你们回答说:“浪涛喧嚣会使我们惊魂失魄,水深莫测会吞没我们的肉体。” 同胞们,我原本爱你们,而这种爱害了我,也没有给你们带来好处。如今,我厌恶你们了;这种厌恶是洪水,只会席卷枯枝,仅仅冲垮危房。 同胞们,我曾同情你们的软弱,而这种同情却使软弱者变多,使懒散人数大增,于生活毫无益处可言。如今,我看到你们的软弱,我打心灵深处厌恶、蔑视,禁不住周身颤抖。 我曾为你们的卑躬屈膝而哭泣,禁不住泪水潸然流淌,清澈如同水晶。但是,我的泪流并未洗刷掉你们那厚厚的泥垢,却冲走了我的眼膜;未能润湿你们的顽石般胸膛,反而溶化了我心中的焦虑。如今,我面对你们的病痛放声大笑,这笑声如同暴风雨到来之前的惊雷。 同胞们,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你们想要我把你们带到平静的水池边,照一照你们的面容吗?那么请跟我来,看看你们的面孔是何其丑陋吧! 来吧,仔细观看一下吧!心里恐惧会令你们的头发变得灰白,熬夜会使你们的眼睛变得像黑窟窿,胆怯会把你们的面颊揉搓得像满是皱折的抹布,死神会把你们的嘴唇吻得像发黄的秋叶。 同胞们,你们对我有什么要求?你们对生活有什么要求?而生活已不再把你们当作它的儿女。 你们的灵魂在算命先生、巫师术士的手心里颤抖,你们的肉体在暴君、刽子手的犬齿间战栗,你们的国家在敌人和征服者的脚下打战,你们有何希望面对太阳而站? 你们的宝剑已在鞘中生锈,你们的长矛折断了头,你们的盾牌被埋在土里,你们怎能上战场杀敌? 你们的宗教是假装神圣,你们的今世是诡称冒充,你的来世是烟云掠空。既然死亡是不幸者的安乐所在,你们为什么还要活着? 生命是一种意志,伴陪着青春年少;生命是一种勤奋,紧紧与壮年相随;生命是一种智慧,总是跟从着老年。你们呢,同胞们,你们生来就已老朽无能,继而头脑变小,皮肤收缩,竟变成了一群在烂泥里滚爬、相互投石的顽童。 人类是一条水晶河,夹带着大山的秘密,奔腾歌唱着注入大海。你们呢,同胞们,你们却是臭沼泽地,那里蛆虫遍生,毒蛇横行。 心灵是一柄神圣炽燃的蓝色火炬,吞噬干柴,借风壮势,照亮神的面孔。而你们的心灵,同胞们,却是灰烬,又被暴风挥撒在山谷中。 同胞们,我厌恶你们,因为你们不喜欢尊荣、庄重。 我鄙视你们,因为你们不敬重你们自己的心灵。 我敌视你们,因为你们与神为敌,而你们自己全然不知,无动于衷! 我们与你们 我们是忧愁之子,你们是欢乐之子。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忧愁是神灵的身影,神灵不在邪恶身旁滋生。我们生有痛苦的心灵;痛苦巨大,小小心灵无地可容。欢乐的人们哪,我们嚎哭,我们悲痛。谁用自己的眼泪洗澡,他将永远洁净。 你们不认识我们,而我们了解你们。你们顺着生活的急流匆匆而去,从不回头望望我们;而我们,则坐在河畔,能看到你们的身影,能听到你们的脚步声。你们听不见我们的呐喊,因为岁月的嘈杂声充斥了你们的耳间;而我们,则能听到你们歌唱,因为黑夜的低声细语启迪了我们的听觉器官。我们能看到你们,因为你们站在黑暗里的光明之处;你们则看不见我们,因为我们坐在光明中的黑影之间。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我们是圣贤,我们是诗人,我们是乐师。我们用心中的丝线为神灵编织衣衫,我们用胸中的种子充满天上的谷仓。你们是欢乐的儿子,你们把自己的心置放在幽静之神的手中,因为它的手指柔软;你们乐意离群索居,因为房中没有镜子能照出你们的容颜。 我们叹息,花儿嘁嘁,树枝沙沙,溪水淙淙,和着叹息一道升腾;而你们,则在微笑,口里泻出的尽是嘲弄讥讽,酷似蛇毒注入人的伤口中。 我们啼哭,因为我们目睹了寡母的不幸、孤儿的可怜;你们微笑,因为你们的眼里只有黄金闪光。我们垂泪,因为我们耳闻了穷人的呻吟、被压迫者的呐喊;你们欢乐,因为你们听到的只有铿锵杯盏。 我们悲哀,因为天主将我们的灵魂与躯壳割裂分离;你们欢乐,因为你们的躯体附着大地。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你们是欢乐的儿子。来吧,将我们的忧愁根源和你们的欢乐果实一起放在太阳神面前。 你们用奴隶的骷髅砌起了金字塔;至今,金字塔依旧巍然屹立在大漠之上,向历代人倾诉着我们的永恒与你们的灭亡。我们用自由者的手臂捣毁了巴士底狱;各民族人们重复着巴士底狱这个名字,祝福你们,诅咒我们。你们在懦弱者的躯体上筑起了巴比伦空中花园,你们在壮士的坟墓上建造了尼尼微宫殿;如今,巴比伦、尼尼微却成了广漠上骆驼足迹的友伴。我们以玉石雕成的阿施塔特像;如今,玉石静立思动,无声欲言。我们拨动琴弦,欢奏那哈万德曲;乐曲唤来了知音者们那盘旋翱翔在广阔蓝天上的灵魂。我们用线条和色彩画出了玛利亚的肖像;色彩犹如天使的情感,线条酷似神灵的思想。 你们身不离娱乐场,而娱乐场的魔爪在罗马和安塔基亚的舞台上葬送了多少壮士;我们喜欢寂静,寂静的手指写出了《荷马史诗》、《约伯记》和《特韵长诗》。你们与淫荡之神共枕同眠,淫荡风暴将上千支妇女灵魂的队伍卷入了耻辱、败坏的深渊;我们崇尚离群索居,在幽静的环境里,成就了《悬诗》、《哈姆雷特》和《神曲》名篇。你们与贪婪之心促膝夜谈,贪婪之剑造成了千条血河;我们始终驰骋想象之力,以幻想之手从高天光环采来了智慧花朵。 我们是忧愁之子,你们是欢乐之子。我们的忧愁与你们的欢乐之间障碍重重,羊肠小道崎岖艰险,你们的宝马华车无法通行。 我们同情你们的心胸狭窄,你们却憎恶我们的豁达坦然;站在我们的同情与你们的憎恶之间,时光老人也会感到难堪。 我们接近你们,将你们当作朋友,而你们却攻击我们,把我们看成敌人;友好和敌对之间隔着一条鸿沟,沟中尽是眼泪和污血。 我们为你们建造宫殿,你却为我们挖掘坟坑;堂堂宫殿与黑暗墓坑之间,人类以铁脚穿行。 我们用鲜花为你们垫路,你们却用蒺藜为我们铺床;真理在鲜花和蒺藜之间久睡长眠。 起初,你们以粗野的软弱对付我们温柔的刚强。你们一时压倒了我们,青蛙似的鼓噪鸣唱;而我们永远战胜了你们,却像巨人,默不作声。你们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站在四周,嘲笑、亵渎他;但是,时隔不久,耶稣从十字架上下来,巨人般地走去,以灵魂和真理制服人们,将他的尊荣、仁慈洒满人间。 你们毒死了苏格拉底,以石击死了保罗,杀死了伽利略,暗害了阿里·本·艾比·塔里布,绞死了米德哈特帕夏;如今,这些人像凯旋的伟大英雄豪杰,永远生活在世人的心里。然而你们,却像覆盖着尘土的僵尸一样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不知是谁把你们埋葬在淡忘与空荡的黑暗之间。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忧愁是乌云,把吉祥、智慧雨露降在人间大地;你们是欢乐的儿子,欢乐像烟柱,随时可因微风吹拂、外力推拉而变得无影无迹。 神子与猴孙 时代多么奇怪!我们多么奇怪!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时代前进了,也带着我们前进了。时代揭去自己的面纱,令我们忘却忧烦,笑逐颜开。 昨天,我们还在埋怨、畏惧时代;今天,我们却对它珍惜、喜爱,而且晓得了它的意愿、气质,知道了它的秘密、奥妙所在。 昨天,我们还在小心翼翼地爬行,如同阴森夜里、恐怖日间战栗的人影;今天,我们满怀激情,向山巅挺进,那里潜藏着狂烈风暴、耀眼电闪、震耳雷鸣。 昨天,我们吃着和血的面包;今天,我们从晨姑娘手里接过美味佳肴,畅饮着芳香四溢的玉液琼浆。 昨天,我们是司命之神手中的玩具,司命之神是条醉汉,将我们左右摆弄;今天,醉汉已经清醒,我们逗他笑,哄他玩,欢乐与共。 昨天,我们在偶像前烧香,在怒神前宰牲上供;今天,我们为自己焚香宰牲,因为至大至善之神的庙宇已建在我们的心中。 昨天,我们屈从君主,在权贵面前俯首;今天,我们只向真、善、美热诚折腰。 昨天,我们在星相家面前垂泪,畏惧阴阳家的胡言;今天,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我们只看太阳光焰,只听大海歌唱,只伴狂飙起舞。 昨天,我们拆毁灵魂里的凉亭,为先辈建造坟墓;今天,我们的灵魂变成神圣祭坛,故魂难以靠近,朽手不能触摸。 昨天,我们只是沉默的思想,隐匿在被遗忘的角落中;今天,我们变成了巨大响声,整个寰宇为之震动。 昨天,我们是灰烬下的星星之火;今天,我们变成了燎原大火,怒燃在山谷斜坡。 有多少夜晚,我们不能安眠,头枕泥土,身盖雪片,痛哭失去的佳运和友伴。有多少白天,我们像无人牧放的群羊,卧在地上,啃食我们的思想,咀嚼我们的情感,然而依旧饥渴难言。有多少时辰,我们站在逝去的日、夜之间,爱好凋零的青春,惊问为何如此孤单;我们凝视着空荡漆黑的苍穹,静听死一样沉寂中的悲叹。 无数代人,像出没墓地的群狼一样飞闪而过;如今,天空晴朗,我们早已清醒,可高枕安度良宵,任想象纵横驰骋。火把在我们周围晃动,伸手可触;鬼魂在我们四周升腾,气息可闻;天神乐队在我们面前经过,我们欢欣陶醉。 昨天,我们是那样;今天,我们的情况变了。我们是神的儿子,这是神给予我们的希望。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祝愿? 自打你们从地缝里钻出时起,你们可曾前进过一步吗?自打魔鬼扒开你们的眼睛时起,你们可曾抬眼向上看过一次吗?自打毒蛇吻过你们的嘴巴时起,你们可曾说过一句真理吗?自打死鬼塞住你们的耳朵以来,你们可曾听到过生命之神的歌声吗? 七万年之前,我看到你们像虫子一样,在山洞里爬来滚去。 七分钟之前,我透过玻璃窗望去,发现你们正在骷髅胡同里行走,无名鬼为你们带路,奴隶的镣铐羁绊着你们的手脚,死神在你们头上耀武扬威,振翅鼓翼。 你们的今天,就像你们的昨天,也将成为你们的明天。你们将永远像七万年前那样生活下去。 我们昨天是那样,今天迥然不同,这是神赐予神子的福分。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恩赐? 黑夜与黎明之间 你莫作声,我的心!宇宙听不到你的声音。 你莫作声,我的心!哀号者听不进你的声音。 我的心呀,你莫作声!夜下的人影不会留心你的低声细语。黑暗组成的大军不会冲击你的美梦。 我的心呀,你莫作声!请你侧耳聆听: 我梦见燕子高歌于火山之口。 我看到百合花昂首傲放在雪山之巅。 我看见裸体仙子翩跹起舞于坟墓之间。 我看到儿童们手拿骷髅嬉戏耍玩。 我在梦中看到了这些情景;当我醒来之时,四下环顾,惟见火山爆发,不见燕子展翅,更听不到鸟儿啼鸣。 我看到天上飘下雪花,落满田间谷地,白色殓衣裹住了百合花那僵直的躯体。 我看到沉寂时代面前,坟墓成行,那里既无人轻歌曼舞,也无人祈祷下跪。 我看到骷髅堆成的山丘,那里只能听到风声,听不见人的欢笑。 我醒来所看到的全是痛苦和忧伤,梦中的欢悦究竟奔向了何方? 睡梦里的欢乐是何时消失的?梦境中的画面为何不见踪影?灵魂怎样忍耐,何时才能盼到理想重现于梦中? 我的心啊,请你侧耳聆听: 昨天,我的灵魂是一株挺拔的老树,根扎大地之腹,枝插云天之外。 我的灵魂之树春季开花,夏季结果;秋来之时,我将果子放在银盘里,置于道路中间,供过路行人取而食之,然后各自登程。 秋天过去,秋歌变成痛哭与哀鸣。我再次去看银盘,发现那里只剩下一只果子,那是人们留给我的。我拿起那只果子,放在嘴里一尝,只觉味似苦瓜,酸似未成熟的葡萄。我对自己说: “真倒霉!我送入人们口中的是诅咒,注入人们心田的是敌意。我的灵魂啊,你的根从大地腹内汲取的甜汁贮存在何处?你的枝条从太阳光中吸取的麝香放在哪里?” 之后,我将我的灵魂之树连根拔起。 我将灵魂之树从它生长的土壤里连根拔起,将时光留给它的纪念品全部抛弃。 我又把我的灵魂之树移栽到另一块土地。 我把它栽到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里。夜里,我守在树旁,自言自语道:“熬夜能使我接近星辰。”我用我的血和泪将它浇灌,并且说:“我的泪,味道鲜美;我的血,芳香四溢。” 春回大地,我的灵魂之树又开花了。 夏季来临,它又结果了。 金秋到来,我将成熟的果子放在金盘中,置于路口;然而成群结队的过往行人,谁也不曾伸手取果子。 我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顿感味甘似蜜,可口似多福河水,醇美赛巴比伦琼浆,芬芳若茉莉花香。我放声呼喊: “人们不喜欢嘴里有坑池,也不喜欢腹内藏臼盅;因为坑池是眼泪的女儿,臼盅是鲜血的公子。” 我独坐在我的灵魂树阴之下。我的灵魂之树在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上形影相吊。 我的心啊,你莫作声,直至天明。 切莫作声!空气不会吸收你呼出的废气,因为它已被腐尸熏染。 我的心啊,请你留意细听: 昨天,我的思想是一只船,颠簸在万顷波涛之间,随风漂泊,从一个海岸达到另一个海岸。 我的思想之船空空如也,只装着七只杯子,杯里盛满各色颜料,绚丽斑斓,酷似彩虹。 我厌倦了海上漂泊,便说:“我将把我的空空思想之船开回自己出生的祖国的港口。” 我在船两侧涂上落日余晖般的土黄、青葱般的嫩绿、天空似的瓦蓝和晚霞的血红;在船帆上,画上引人注目的奇异图画。涂画完毕,我的思想之船像先知的梦幻一样,开始遨游在浩渺沧海与无垠长天之间。船驶入祖国的港口时,人们争相迎接,人人欢呼雀跃,个个赞不绝口,只听锣鼓喧天,凯歌高奏,随之将我迎进城里。 他们之所以那样欢乐,因为我的思想之船外观华丽,谁也不曾进入船里一看。 也没有人问我从海外带回什么宝贵。 谁也料想不到,我竟是空船而归。 那时,我暗自说:“我骗了人们,仅用七杯颜料,便瞒过了他们的锐利目光。” 一年过后,我乘我的思想之船再度出航。 我航至东岛,搜集到没药、乳香、龙涎香,将之一一装入船舱。 我航至西岛,带回矿产、象牙、宝石、翡翠和美玉。 我航至北岛,带回锦缎、刺绣和开司米。 我航至南岛,带回铁环铠甲、也门宝剑、长矛利刃和种种枪械。 我的思想之船装满天下奇珍异宝,回到祖国的海港。我说: “人们必定将我赞扬,我亦受之无愧;人们必将载歌载舞迎我进城,我亦功有应得,声誉永垂。” 但是,当我抵达港口时,却没有一个人迎接我;我来到大街上,没有一个人瞧我。 我站在广场上,向人们宣布,我带回天南地北的奇珍异宝,人们这才向我投来目光;虽然人人笑意在面,但眼睛里闪现出来的却是嘲弄神情。时隔不久,人们纷纷弃我而去,随之各奔东西。 我心情抑郁、懊丧,无精打采地回到海港,刚看到我的思想之船,便想起一件事情;正是因为这事,我才又开始了海上远航。 我高声呼喊: “大海的狂涛冲刷掉了船身上的涂料,我的思想之船露出了船体;风吹、日晒、雨淋,剥去了船帆上的画图,使之变成了灰色褴褛衣。” 我把带回来的珍宝装入棺木里,再将棺木推入水里。之后,我回到乡亲们中间。可是,他们都不理睬我,因为他们的眼睛只能看到表面。 就在那时,我丢下我的思想之船,来到死神城,坐在粉饰一新的坟墓中间,开始探索死亡的秘密。 我的心,你莫作声,直至天明。切莫开口!狂风正嘲笑你的细语,山谷不会送回你的弦鸣。 我的心,你瞧,东方已经破晓。假若你能说话,就请痛痛快快地说吧! 我的心哪,你看,这就是黎明大军。黑夜的寂静可曾给你留下歌曲,让你唱着它迎接黎明? 我的心,你瞧,这是鸽子、燕子群,翻飞起舞在山谷上空,黑夜的恐惧曾给予你强健翅膀,让你陪伴它们在碧空翱翔? 我的心,你瞧,牧人赶着羊群,夜下人影可曾给你留下旨意,让你随牧羊人一道奔向绿原草地? 我的心,你看,这群青年小伙子,正漫步走向葡萄园。莫非你不想站起来,和他们一起到园中玩玩? 我的心,快起来,和黎明一道行动!黑夜已经过去,恐怖与梦幻也一消而净。 起来,我的心,高声歌唱吧!谁不与黎明一道歌唱,便会永远留在黑夜之中。 麻醉药与手术刀 “他是个极端主义分子,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他是个空想主义者,他写东西目的在于毁灭青年的道德。” “假若已婚男女遵从纪伯伦关于婚姻的见解,那么,家庭支柱就要倾倒,人类联盟大厦就要坍塌,世界将变成地狱,民众必沦为鬼魂。” “不要看他的文笔多么优美!他是人类的敌人之一。” “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他是个叛教者。我们奉劝吉祥山上的居民唾弃他的学说,烧掉他的著作,以免其中任何东西粘在他们的灵魂上。” “我已读过他的《被折断的翅膀》,我发觉那是夹在肥肉里的毒药。” 这都是人们谈论我的话语。他们说对了,我正是个极端主义分子,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我的破坏倾向胜过建设倾向。我打内心里讨厌人们所崇拜的东西,喜欢被人拒之于门外的东西。假若我能够把人类的传统、习惯和信仰连根拔掉,我会一分钟也不迟疑。至于有人说我的作品是“夹在肥肉里的毒药”,则自有话语揭开藏在面纱之后的事实——赤裸裸的事实则是,我不但没有往肥肉里夹毒药,反而将夹在肥肉里的毒药取了出来……而且我把毒药倒在了干净透明的杯中。 那些在他们自己的灵魂的面前向我道歉,说什么“他是个空想主义者,常遨游乌云之间”的人,正是他们凝目注视着那透明杯中的闪闪放光的东西,放弃了其中被他们称为“毒药”的饮料,因为他们的胃口太弱,无力消化它。 也许这段引言显得粗糙冒昧。可是,冒昧加粗糙不是比背叛加光滑更好一些吗?冒昧毕竟是自我表现,而背叛则穿着他人剪裁的外衣。 东方人要求作家像蜜蜂,翩跹起舞在田野之中,采集百花果糖,加工而成蜜丸。 东方人喜欢蜂蜜,以为除了蜂蜜别无美食。他们吃蜜过多,甚至他们本身也变成了蜜,变成了在火前流动,只有放在冰块上才凝固的蜜。 东方人要求诗人燃烧自己作为香,供他们的君王、统治者和大主教面前。东方的天空已布满从御座、祭坛和坟茔边升起的烟云,然而他们还不满足。在我们这个时代,有能与穆台奈比相媲美的赞颂诗人,有与韩莎177相似的悲悼诗人,有大大胜过莎菲丁·哈里178风雅的贺喜诗人。 东方人要求学者研究其父辈及其祖辈的历史,要求深入研究他们的遗迹、习惯和传统,在他们那些冗长的语言、纷杂的派生词语和名目繁琐的修辞中消磨自己的日日夜夜。 东方人要求思想家在他们的耳边重复白德巴179、伊本·路西德180、艾弗拉姆·赛尔亚尼181和约翰·迪马仕基182说过的那些话。要求思想家在写作中不要超越愚昧的训诫和拙劣的引导以及二者所引用的格言和经文的界限。其实,谁要沿着那些经文行路,其生命必然像生存在阴影下的柔弱小草;其灵魂也像掺了一点儿鸦片的温水。 简而言之,东方人生活在已经逝去的舞台上,喜欢消极的、供消遣的东西,讨厌积极的、纯净的、能够刺激他们,并且促使他们从充满平静美梦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原则和教诲。 东方乃一病夫,遭到种种疾病侵袭,遇重重瘟疫骚扰,终于适应了久病,习惯了疼痛,不仅视痼疾和病痛为先天特性,且将之当作上好缺陷,与高尚灵魂和健全肌体密不可分;谁若没有此种缺陷,就被看成是被剥夺了天赋之才和理想完美的残废人。 东方的医生多,常守在病榻左右,为其病进行会诊。可是,他们只给东方开短效麻醉药,只能延长病期,却不能祛病。 精神麻醉剂品种繁多,形式多样,花色纷繁。也许就像疾病相互传染那样,某种麻醉剂生自另一种麻醉剂。每当东方身上增添一种新病时,其医生便为之发明一种新的麻醉剂。 至于导致那些麻醉剂出现的原因,则是多方面的,其最重要者是病人屈从于著名的宿命论哲学,此外还有医生的胆怯,生怕有效药物因起疼痛。 给您举几个有关麻醉剂和镇静剂的例子,都是东方医生们用来治疗家庭、国家和宗教疾病的: 由于种种实实在在的原因,丈夫讨厌妻子,妻子也讨厌丈夫,于是夫妻争吵不息,相互打架,彼此疏远。可是,没过一天一夜,男方的亲戚便去找女方的亲戚,相互交换休整过的意见和装饰过的想法,并一致同意让夫妻破镜重圆。于是,他们把女方找来,用令其害羞、却不能使其信服的、捏造的训诫迷惑她的情感。尔后,他们又把男方召来,用能够软化其思想、但不能改变其意志的花言巧语和格言谚语蒙蔽他的头脑。就这样,一对灵魂深处彼此厌恶的夫妻——暂时地——和解了;双方不顾各自的内心意愿,重聚一堂。直至漆皮“脱落”,亲朋们使用的麻醉药失效,男方再次表现出厌恶情感,女方摘下痛苦面纱。可是,那些第一次制造和解的人们,仍要再显身手;而尝过一口麻醉药的人,也是不会拒绝饮上满满一杯的。 人们起来反对暴虐政府或陈旧制度,于是组成一个旨在振兴与解放的改革协会,他们勇敢地发表演说,热情地激扬文字,发表条例和纲领,派遣代表和代表团。然而没过一两个月,我们便听说政府关押了协会的头头,或者给其一个官职。至于改革协会,则已听不见它的什么消息,因其成员已喝过众所周知的麻醉药,均已平静、降服了。 一伙人反对宗教首领,由于某些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他们批评首领本人,否定他的功绩,厌恶他的所作所为,继而威胁他说,他们要改信另外一种近乎情理、更远离空想和迷信的学说。可是,时隔不久,我们便听说国家的谋士们已消除了牧人与羊群之间的分歧,借助神奇麻醉剂的功效,恢复了首领的个人尊严,又将盲目服从回植到了忤逆的被领导者的灵魂之中。 懦弱的受压迫者抱怨强大的暴虐者对自己压迫过甚,邻居却对他说:“别说啦!反抗者是要被处剜眼之刑的。” 乡下人怀疑修道士的虔诚与忠良,同伴会对他说:“莫做声!书上有言:要听他们说话,莫照他们行事。” 学生反对死记硬背巴士拉和库法学派关于语言的论文,老师便对他们说:“懒汉和疲疲沓沓的人在为自己制造比罪过还丑恶的借口。” 少女不肯遵循老妪的习惯,母亲便对女儿说:“女儿并不比母亲优越;母亲走过的路,你也正在走。” 青年询问宗教附属物的含义,牧师便对青年说:“谁不用信仰的目光去进行观察,谁便在这个世界上只能看到烟和雾。” 就这样,时光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过去了。东方人沉睡在自己那柔软的病榻上,间或被跳蚤咬上一口,醒来一分钟,随后又入梦乡;由于受控于混在血液中、流在血管里的麻醉剂,只得世世代代沉睡下去。当一个人起来,大声呼唤那些酣睡者,使他们的住宅、庙宇和法庭充满喧嚣声时,他们这才开启那被永恒困倦封闭的眼帘,然后打着哈欠,说道:“好一个粗鲁无礼貌的年青人,自己不睡,也不让人家好好睡一觉!”随即合上眼,对自己的灵魂耳语道:“他是个不信神的叛教徒,正在毁坏青年人的道德观念,捣毁先辈的大厦,用毒箭射杀人性。” 我曾不止一次自问,我是不是一个拒绝饮服麻醉剂和镇静剂的叛逆清醒者,然而我的灵魂只是用含糊不清的词语回答我。可是,当我听到人们咒骂我的名字、厌恶我的主张时,我方才相信自己确实醒着,知道自己没有降服于甜美的梦幻和可爱的空想,而是自求孤独人们当中的一员;生命正带着他们走在满种荆棘与鲜花,又被凶狠豺狼和善歌夜莺包围的羊肠小道上。 假若醒悟是一种美德,那么,我会羞于冒充自是清醒者。可是,它并不是什么美德,而是一种奇妙的现实,突然展现在自寻孤独的人面前;而他们则被一条看不的线牵引着,边凝神注视它那庄重的含义,边不由自主地跟着它向前走去。 我确信,羞于展示个人的真情实况,那是一种地地道道的虚伪,而在东方人那里却被称作“富有教养”。 来日,文学思想家们读了前面这些文字,会烦躁不安地说:“他是个从阴暗面观察生活的极端分子。只要他总在我们中间,为我们的处境而痛苦、号丧、叹息、落泪,那么,他眼里看到的只能是一片黑暗。” 我要对这些文学思想家们说:“我哭东方,因为在灵床前跳舞是十足癫狂。” 我之所以为东方人哭泣,因为在疾病面前嬉笑是双料愚昧。 我之所以为那可爱的国度哀号,因为在失明的受灾者面前歌唱是盲目呆钝。 我之所以激进,因为揭示真理的温和主义者只道出真理的一半,而把另一半遮盖在恐怖的幕帘之后,唯恐人们百般猜忌,说三道四。 我看见腐尸,由衷感到厌恶,禁不住五脏六腑翻腾,神慌意乱难耐。我不能面对腐尸而坐,而左放一杯清凉饮料,右置一盘香甜点心。 如若有人想把我的哀号换成欢笑,欲将我们的厌恶化为同情,并把我的激进变为温和,那么,他应该让我看到东方人当中有一位公正的执政者和一位正直的立法官,还应该让我看到一位按照自己的教导行事的教长,以及一位用看待自己的眼光去看待自己妻子的丈夫。 假如有人想让我跳舞,听我击鼓吹笛,那么,他应该请我到新郎家去,而不应该把我留在坟茔之间。 金玉其外 一 赛勒曼先生: 他五十六岁,衣着华丽,身材苗条,皮鞋锃亮,脚穿丝袜,蓄有两撇弯胡,常抽高级香烟。他的手光滑细腻,拄着一根漂亮手杖,把手是镀金的,且镶嵌着宝石。他常在大饭店进餐,那里是显贵名流光顾聚会的场所。他外出游山玩水,坐的是两匹宝马拉的豪华篷车。 赛勒曼先生没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什么钱财,因其父一生贫困,虽先人经过商,但没留下任何财产。 赛勒曼先生很懒,好逸恶劳,自感地位低下。一次,我们听他说:“我的体格与性格都不适于干活。只有那些性情冷漠、体躯粗壮的人才能劳作。” 那么,究竟赛勒曼先生是怎样弄到钱财,又是哪路神仙将他手中黄土化为金银的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依兹拉伊183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告诉你们: 五年前,赛勒曼先生与富孀珐希玛结了婚。珐希玛的亡夫白图莱斯·努阿曼生前是位巨贾,在其同伴中,以兢兢业业、忠诚坚韧而著称。珐希玛年已四十又五,而性情、爱好却似十六七岁的少女。现在,她染着头发,画眼描眉,浓妆艳抹。不过,午夜之前,她总是见不到赛勒曼;即使偶尔见面,从先生那里得到的也只是冷酷的目光和暴烈的言词。因为赛勒曼终日忙于挥霍其妻亡夫用辛勤汗水换来的银钱。 二 艾迪布先生: 他是个二十七岁的小伙子。他天生一个大鼻子,两只小眼睛。他的脸总是那样脏,双手沾满墨迹,指甲里积满污垢。他的外衣破破烂烂,衣角上落满油渍及咖啡污迹。所有这些丑陋外观,均非贫穷与饥饿的象征,而只是粗心大意所致。因他心不在此,整日忙于思考精神世界、疑难问题和神学题目……我们听他引证艾敏·君迪184的话,他说:“一心不可二用。那就是说,一个文学家不能在操笔的同时又讲卫生。” 艾迪布先生的话多,动辄口若悬河,将一切忘在脑后。据我们所知,他曾在贝鲁特的一所学校念过两年书,从一名师学修辞、作诗、写信及作文。可是,直到今日,他一点东西也没发表过,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主要者是阿拉伯报业不景气,读者愚昧无知。 近来,艾迪布先生开始致力于古今哲学研究。他同时崇拜苏格拉底和尼采185。他赏识使徒奥古斯丁186的言论,喜读法国两位启蒙思想家伏尔泰187和卢梭188的文章。我们在一次婚礼晚会上见到他,人们围着他放歌纵酒,而他则用他那闻名遐迩的口才,大谈莎士比亚189的悲剧《哈姆雷特》!另一次,我们见他走在为一头面人物送葬的队伍中,送殡者个个面带忧伤神情,低头缓步行进,而他却以他那尽人皆知的口才,扯谈艾布·努瓦斯190的泳酒诗及伊本·法里德的精神恋爱诗! 艾迪布先生为何活着,在旧书故纸堆里打发日子的目的何在呢?他为什么不弄头小毛驴来,加入到足智多谋、强而有益者的行列之中去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魔王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告诉你们: 三年前,艾迪布先生作了一首歌颂穆特朗阁下的长诗,后在哈比卜·赛勒旺家,当着穆特朗的面唱过那首诗。长诗唱完,穆特朗把艾迪布就跟前,拍着他的肩膀,微笑着说:“孩子,真主保佑你。你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卓越的文学家呀!我为你这样的人感到自豪!毫无疑问,你将成为东方一位伟人。” 自那时至今,艾迪布的父亲、叔伯和舅舅,无不常常望着他,得意洋洋地说: “穆特朗不是说过,你将成为一位东方伟人吗?” 三 法里德贝克: 他年近四十,高个子,小脑袋,大嘴巴,前额窄而秃。他挺着厚实的胸脯,伸着长长的脖子,走起路来总是懒洋洋的,而他的脚步却有一种独特节奏,酷似骆驼背负驼轿蹒跚行进。说起话来,他的声音洪亮,气势颇为壮观;假若不认识他,定会以为某位部长大人向下属发布有关奴隶事宜的命令。 法里德平时没有什么工作,只是不时扎扎人堆,历数家庭光荣史,宣扬一下自己的高贵血统。他喜欢谈论伟人及英雄的业绩,如拿破仑、安塔拉191等等。他特别喜欢武器,收藏了多件珍品,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但他根本不会使用其中任何一种。 他有个信条:上帝创造了人,并将人分成不同阶层,有的当官,有的伺候人:其中的老百姓是自由驴子,只有主人骑上,它才开始行走;其中的弱者只会握笔,强者才能舞剑。 究竟法里德贝克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夸夸其谈、自鸣得意、趾高气扬的原因何在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天使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讲给你们: 十九世纪的头三分之一年代里,当白什尔·舍哈比国王带着一帮人走过黎巴嫩山谷时,曾路经法里德祖父曼苏尔居住的村子附近。那天,天气很热,太阳朝大地射来火辣辣的光箭,几乎将地上的一切烧焦。国王下马后对大家说:“大家都来呀,我们在那棵冬青槲树下歇息一下吧!”曼苏尔得知此事,唤来四邻农夫,告诉他们说:国王就在他们的村子附近休息。农夫们带着无花果、葡萄、牛奶、醇酒和蜂蜜,跟随曼苏尔,向那棵树走去。来到国王跟前,俯身亲吻国王的衣角,然后宰了一只羊,并且高声喊道: “这就是我们的国王,是主的恩赐!” 国王见曼苏尔如此慷慨,心中高兴异常,当即赐长袍一件,并说: “从现在开始,我特别任命你为该村长老,你村村民今年免纳钱粮。” 那天夜里,国王离去之后,全体村民聚集在曼苏尔长老家中,异口同声称呼曼苏尔为头领,决心与他同呼吸共命运。 镀银粪团,金玉其外,败絮其里,但有数不清的秘密,每日每夜都有魔鬼向我们揭示,我们将在时光把我们送入蓝色晚霞中之前告诉你们。现在已是午夜,我们的眼帘已对熬夜感到厌倦,请允许我们安歇,但愿幻梦新娘将我们的灵魂带往一个更加净洁的世界。 梦景 夜幕降临,困神将自己的斗篷抛到地上,我便离开床,向大海走去,暗自心想:大海是不会睡觉的;大海醒着会给不眠的灵魂以安慰。 当我行至海边时,但见雾霭从山顶滑落而下,淹没了岸边,就像一层灰色的面纱罩在一位窈窕少女的脸上。我站在那里,凝神注视翻腾的海浪,侧耳聆听轰鸣的涛声,沉思隐藏在波涛后的永恒力量;它历来能够与暴风一起飞舞,与火山一道爆发,绽现出玫瑰花瓣似的笑容,与溪流同声歌唱吟咏。 片刻之后,我无意中回头一看,忽见三个人影坐在附近的一块岩石上,雾纱遮罩着他们,却又遮盖不住他们。我缓步向着他们走去;仿佛他们有一种吸引力似的,使我身不由己地走向他们。 当我离他们只有几步远时,停下脚步,定睛注目他们,仿佛那里有一种魔力,凝固了我的意志,却将我灵魂中的想象力唤醒。 那时,一个人影站起来,用仿佛源自大海深处的声音,说: “没有爱的生活,就像无花无果之树;没有美的爱情,就像无香味之花和没种子之果……生活、爱和美——绝对独立的三位一体,不能改变,不可分离。” 说罢,那人影原地坐下。 之后,第二个人影站起来,用近似于洪水咆哮般的声音,说: “没有叛逆的生活,就像没有春天的四季;没有真理的叛逆,就像光秃干旱沙漠里的春天……生活、叛逆和真理——三位一体,不能改变,不可分离。” 接着,第三个人影站起来,用惊雷般的声音,说: “没有自由的生活,就像没有灵魂的肉体;没有思想的自由,就像被扰乱的灵魂……生活、自由和灵魂——三位一体,永恒存在,永不消失。” 后来,三个人影一道站起,用巨大的声音,一齐说: “爱情及其结晶,叛逆及其后果,自由及其产物——乃主创造的三种表象;主是有智世界的良知。” 当时,周围一片寂静,似乎寂静中夹带着无形翅膀的轻微拍击声及天体的抖动声。我闭上双眼,仔细聆听我听到的那些话的回音。当我睁开眼再次观看时,展现在我眼前的只有弥漫在雾中的大海。我走近三个人影坐的那块岩石,只看见一根蒸汽柱扶摇直上,升入天空。 黑夜里 写在饥馑的日子里 黑夜里,我们相互呼唤。 黑夜里,死神的影子矗立在我们中间。我们呼救,我们呐喊。死神的翅膀将我们遮掩,死神的巨手把我们的灵魂推向深渊,死神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犹如火炬一斑。 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恐惧,我们哭泣,跟在死神背后,谁也不能停下脚步,谁也不敢跟着死神朝前走。 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跟在后头。每当死神回头一望,我们当中便有千人倒在路旁。倒下的人长眠不醒;未倒下者,屈从死神的意志,继续走向前方,而且知道自己也要倒下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父亲呼唤儿子,母亲呼唤孩儿。我们人人饥饿难忍,筋疲力尽,苦苦挣扎。至于死神,则既不饿,也不渴,因为它吞食着我们的灵魂和肌体,吮吸着我们的鲜血和眼泪,但总也吃不饱,喝不足。 头更里,孩儿呼叫母亲说:“妈妈,我饿。”母亲回答:“孩子,忍耐一会儿吧!” 二更天,孩子又喊妈妈:“妈妈,我饿了,给我块面包吧!”母亲回答道:“孩子,我们没有面包。” 三更里,死神走过母亲和孩子的身边,拍翅抽击母子俩,母子倒在了路旁。至于死神,则朝前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晨,男人走向田间寻找食物,发现那里只有石头和泥土。 正午,男子回到妻儿身边,精疲力竭,空手而还。 夜里,死神经过夫妻儿女身旁,发现他们都已躺在地上,进入梦乡。死神笑着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早,农夫离开茅屋向城里走去,口袋里装着母亲和姐妹的首饰,打算卖掉首饰,换取面粉。傍晚,农夫回到村里,手中既没食物,亦无首饰,发现母亲和姐妹都已躺在地上。她们的眼睛仍然望着远方。于是,农夫张开双臂,飞向天空,然后落到洼地,就像猎手射中的鸟儿一样。晚间,死神经过农夫及其母亲和姐妹的身旁,发现他们巨已倒在地上,便微笑而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黑夜没有止境,我们呼唤行走在白日光明中的人们,你们可听得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将死者的灵魂派遣到你们那里当使者,你们可听得到他们的言语? 东风带走了我们的灵魂,是否已到达你们那遥远的岸边,将重载卸到了你们的肩上?当你们知道了我们的处境,是前来搭救我们,还是无动于衷,说:“处在光明之中的人能为身陷黑暗者作点什么?承蒙天意,就让死者掩埋死者。” 正可谓天意如此。 但是,难道你们就不能使你们的灵魂高尚,更高尚?上帝使你们顺从天意,成为我们的助手。 黑夜里,我们互相呼唤。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母亲呼唤儿子,丈夫呼唤妻子,情哥呼唤情妹。我们的声音彼此交融,直升太苍;死神暂停脚步,讥笑我们,蔑视我们,然后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龋齿 我口里有一颗龋齿,千方百计折磨我的神志;白日里,它静静伏兵以待;黑夜里,牙科医生安歇,药房闭门,它便猖獗一时。 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于是走访医生。我对医生说:“请拔除我这颗龋齿吧!它使我尝不到睡梦的香甜,将宁静的夜晚化成了呻吟和吁叹。” 医生摇头说:“倘若能够医治,千万不要拔掉龋齿。” 说完,医生动手钻磨、清洗,除掉龋齿上的病迹;直到再无虫蛀部分,便在牙洞间填以真金。之后,医生夸口说:“病牙已经变得坚固结实,胜过了你那健康的牙齿。”我相信他的话,递上一把第纳尔,高兴地和牙医生告辞。 一周未过,这颗倒霉的牙齿又来折腾我,它驱散了我心中的歌,代之注入以临死者发出的喉鸣和深渊中传来的啼哭声。 我走访另一位牙医。我坚决地说:“请拔掉这颗填金的坏牙吧!不要犹豫,不要迟疑!‘挨棍子打的人不同于数棍子数的人。’” 医生动手拔牙。那是剧烈疼痛的时刻,然而也是吉祥欣喜之时。 医生拔下那颗病牙,仔细检查。之后,对我说:“对,应该拔除,病在牙根,已经没有希望治愈。” 那天晚上,我安然入睡,睡得恬适酣畅,因此,我深深感激这拔除之功。 在人类社会的口中,有许多龋齿,虫疾蔓延,直蛀其颌。但是,人类社会却不拔除这些病齿,以求摆脱痛苦,而是满足于治疗调理,清洁表面,用闪光的金子填充牙洞。 有多少医生,只用华丽的涂料、光亮的金属来装饰人的牙齿!有多少患者,屈从于好心医生的意愿,呻吟着接受调治,受骗而死! 然而,病死的民族不能复生,无法向公众阐述精神病因,也不能讲明置诸民族于死地的社会疾病的症结。 在叙利亚民族的口中,生着肮脏发黑的龋齿,散发着恶臭。医生们对这些龋齿进行清洗,填充磁粉,外裹上金壳,均无济于事;要想治愈,除非连根拔掉。生着龋齿的民族,其肠胃甚弱。世界上因消化不良而衰亡的民族,数不胜数。 谁想看看叙利亚的龋齿,请到学校里去。在那里,未来的人们可以弄清艾河法士的那些话来自西伯维;而西伯维则是从驾驼轿的人那里听来的。 或者到法庭去,在那里,杂技式的才智戏弄诉讼案件,就像猫戏逗捉来的老鼠一般。 或者到穷人家里去,那里充满恐惧,怯懦和愚昧。 此后,再去访问牙医。牙医手指轻柔,机械精密,麻药齐备。他们天天都在填补龋齿的窟窿,清洁有病部位。如果想和他们谈谈,吸收他们的才智,就会知道他是才子和雄辩家。他们组织协会,举行会议。他们在俱乐部、广场发表演说。他们谈话的声调和谐,比石磨的声音悦耳,较七月夜下的蛙鸣高亢。 但是,倘若有人对他们说,叙利亚民族正用龋齿吃着赖以生存的食物,口口食物都混杂着有毒的唾液,会引起肠胃病,牙医们就会回答说:“是的,我们正在研究最新药品和最新麻醉剂。” 有人对牙医们说:“你们何不连根拔除龋齿?”他们会取笑他,说他没有对深奥的牙医进行研究。 假如再要问下去,牙医们便会远远离去,并且厌烦地自言自语:“在这个世界上,幻想家何其多!他们的梦想又是多么美妙啊!” 节日的夜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城市,公馆中亮光闪烁。人们涌向大街,个个身穿着节日新衣,人人面带着欣喜自足神采,呼出的气中也散发着饭菜和酒腥气味…… 我独自漫步,远避拥挤与嘈杂,思念着节日的主人。 我想着那位若干代人的圣贤,生于贫困,毕生生活清苦,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我想到,在叙利亚的一个小村子里,一个完美灵魂点起的那柄火炬,超越飞鸟,穿过一个又一个文明时代…… 我来到公园,坐到一条木椅上,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条之间,向拥挤的大街望去,远远地听赏着行进在嬉戏、闲逛队列中庆祝节日的人们唱出的欢乐歌声…… 一个时辰的思考与梦幻过后,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男子坐在我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用棍端在地上画着模模糊糊的线条……我心想:他像我一样是个孤独汉。我仔细打量他的外貌,但见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虽然如此,却不乏庄重、严肃气质。……似乎他已觉察到我在打量他的外貌,于是转过脸来,用深沉稳重的声音说:“晚安!”我随后还礼:“晚上好!” 之后,他又用棍子在地面上画了起来。我很喜欢他的声调。片刻过后,我又问他:“你不是本城人吧?” 他回答:“在本城我是个异乡客;在每座城市里,我都是异乡人。” 我说:“在这样的时节里,人们之间亲热、和气、关心、同情,就连外乡人也会忘却寄居他乡的压抑与寂寞。” 他说:“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感到比平日更加寂寞苦闷。” 说完,他目光转向灰暗天空,双眼圆瞪,双唇颤抖,仿佛从天幕上看到了遥远故乡的影子。 我说:“这时节,人们相互关心,富人念穷汉,强者怜弱夫。” 他说:“是啊,富人对穷人的怜悯,只不过是一种自爱;强者对弱夫的同情,不过是一种炫耀优越感的形式罢了。”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可是,强大的富人心中的愿望和爱好,与柔弱的穷人有何相干呢?可怜的饿汉梦想得到的是面包,而不会去想做面包时如何揉面。” 他说:“受赠者不考虑什么,而施主则应该三思。” 他的话令我惊异。我再次端详他那奇异外貌和破烂衣衫…… 一阵沉默之后,我望着他,说:“看来你很是饥馑,何不去要一两个迪尔汗192呢?” 他的双唇间绽出苦涩的微笑。他回答道:“是的,我确实正遭受饥馑之苦,但我需要的不是钱。” “你需要什么?”我问。 “我需要一个栖身之地……需要一个头靠一靠的地方。”他回答。 “从我这里拿两个迪尔汗,到客栈开间房子去。”我说。 “我去过本城每一个客栈,没找一间空房;我敲过每家的门,没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我进过每个饭堂,没人给我一个面包。”他说。 我心想:好怪的年青人,说起话来,时而像个哲学家,时而又像个疯子! 可是,“疯子”一词刚刚敲击我的灵魂的耳膜,他便凝目注视着我,提高声音说:“是的,我是疯子。像我这样栖身无地,饥而无食的异乡人都是疯子。” 我更正想法,乞求宽恕道:“请原谅我的猜测。我不晓得你究竟何许人,只觉得你的话新奇,能否接受我的邀请,和我一起到我家过夜呢?” “你家的门,我敲过千百次,没人给我开呀!”他说。 我确信他是疯子,于是说: “现在去吧,到我家过夜去吧!” 他抬起头来,说:“假若你知道我是何许人,你是不会邀请我的。” “你是何许人?”我问。 他声如洪水咆哮回答:“我是革命,专兴各民族之所灭;我是暴风,专摧历代所立之偶像;我来到大地上,是为了抛剑,而不是为了丢弃和平。” 他站起来,但见他身材修长,面放光芒,伸展双臂,双掌上显现出钉痕。我立即跪在他的面前,高声呼唤:“耶稣基督……” 当时,我听他说:“世界都把我的名字及岁月围绕着的我的名字叙说的传统作为节日来庆祝。而我呢,却是个异乡客,游荡在大地的西方和东方,百姓们无人不知我的真实情况。” 狐狸有穴,天鸟有巢,人类之子却无一枕之席。 其时,我翘首远望,眼前只有一炷香,传入耳际的只有发自永恒世界的深处的夜的声音。 巨人 用墨水书写与用心血书写大不相同。 烦恼造成的沉默不同于痛苦酿就的无声。 至于我,我已沉默无语,因为世界的耳朵已避开弱者的轻声细语、低沉呻吟,转而倾听深谷的痛哭、嚎啕、呐喊、喧嚣。当隐藏在天良中的那种醉心于以大炮当舌、弹药当词语的力量讲话时,弱者理当缄默。 我们正处于这么一个时代:其最小的微不足道之事也比你们干的大事大;扰乱我们的思想、意向、情感的事情,已隐没在暗影之中;嘲弄我们的见解和原则的疑难问题,已隐匿在面纱之后。至于那美妙的欢梦和蹒跚在我们直觉舞台上的清丽的身影,也已云消雾散,代之而来的是行走如风、起伏若海、呼吸似火山的巨人。 巨人们之间的争斗结束之后,世界会走向何方? 村夫能回到田间,在死神种下骷髅的地方播种子吗? 牧人会将牲畜赶到地面被矛刺破、水源混合着血浆的草原去吗? 信徒会在群魔乱舞的寺庙里顶礼膜拜吗?诗人会在烟雾掩映的晨光中吟诗作赋吗? 母亲能安坐婴儿床边,不再为明天担惊受怕,从容不迫哼吟摇篮曲吗? 情侣能在敌对双方搏斗厮杀过的地方拥抱接吻吗? 四月还会重返大地,用它那绚丽的衣衫来遮掩大地那挂彩的肢体吗? 你们的祖国和我的祖国会走向何方?哪位巨人将占领我们在阳光下长大成人的丘陵、高原呢? 叙利亚将被抛入狼窝、猪圈,还是被暴风卷近狮穴、鹰巢呢? 黎明的曙光还会升上黎巴嫩的山巅吗? 每当我孤独幽居时,总是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但是,灵魂如同天命,它能看而不能说话,只顾向前走而不回头;它虽然眼明腿快,却笨嘴拙舌。 众人啊,在你们中间,谁不日夜自问:巨人戴上用孤儿寡母眼泪织成的面罩之后,地球及人类的命运将会怎样? 我素来喜欢探索发展和进化的规律,据我所知,发展、进化规律不仅适用于抽象存在,而且也适用于具体存在;无论是宗教还是政府,都依此规律渐臻完善,犹如万物之适应性日益增强。至于倒退则只见外貌,衰败则仅在外表。 进化规律这棵大树,其枝杈繁多,互不交织,然而俱生自同根。但是,此规律的外观显得残酷、暴虐,为狭隘的思想所不承认,为软弱的心所弃绝。此规律的内部,却是正大光明之至:它坚持比众人的权力更加高尚的权力,它向往比众人的目标更加高的目标,它倾听被淹没在恐惧和甜言中的难民的叹息和呻吟。 在我的周围,到处都是侏儒,他们从远处争相观看巨人的身影。他们在睡梦中听到巨人喝彩回声,便青蛙似的鼓噪道:“世界已回到了原始时代。数代人同知识和艺术建造起来的大厦,已被野蛮人的贪婪、自私毁坏。如今,我们像山顶洞人一样,不同的只是创造了用于毁坏的机器和用于制造死亡的阴谋诡计。” 侏儒们将科学家的良心同自己的良心进行了比较,并且用保护个人生存的思想对生存的目的进行了一番分析之后,才说出了这几句话:仿佛太阳只是为了供他们取暖而存在,似乎大海的存在也只是为了供他们洗脚。 巨人像风,从生活内部、视野之后、造化深处,从一切保存宇宙秘密的地方冲出来,乌云似的上升,与大山交汇。如今,巨人们相互争斗,来解决地球上的难题。 至于人类和人类脑海中的一切知识、学问以及他们心中的爱与憎、忍耐与苦衷,则都是巨人们顺手取来玩耍的东西,借以达到自己的神秘目的。 淌出的鲜血,将流成天堂里的多福河;洒落的泪水,将生出芳香四溢的花朵;逝去的灵魂,将成群结队升上遥远的天际,化成新的曙光。人们终于懂得了自己从苦难集市买到了真理;为真理而不惜钱财的人,是不会亏本的。 四月必将重返人间;但是,谁不从冬翁掌中索求四月,必定一无所获。 亲人之死 我的亲人死了。我还活着,孤独地哀悼我的亲人。 我的友伴死了。在他们之后,我的生活也面临着他们经历过的种种灾难。 我的亲人死了,我的友伴死了。眼泪和鲜血浸透了祖国的高原。在这里,我像亲人、友伴活着的时候那样生活;当时,祖国的高原沐浴着太阳的光焰。 我的亲人死了,不是饿死,便是亡于刀剑。在这个遥远的国度里,我生活在自由、欢乐的人们中间。他们吃食香美,饮料可口,床铺光滑柔软。他们望着岁月笑意盎然;岁月望着他们,春风满面。 我的亲人死得真惨,而我却在这里活得舒适安然。这是一幕永恒的悲剧,常在我心灵的舞台上重演。 假若我也在饥饿的亲人中间忍饥挨饿,在苦难同胞饱受摧残,那么,白昼的脚也会轻踏我的胸前,黑夜在我眼里也不至于如此黯淡。因为与亲人共患难,会让人感到欣慰;与无辜者同遭灾,会令人引以为自豪。 但是,我没有能够与亲人一道同受饥寒之苦,没有跟随他们的队伍共赴灾难,而是幽居重洋外,生活宽裕悠闲。在这里,我远离祸殃和灾民,毫无引以为自豪、炫耀之处,只得泪垂胸前。 远方避难的人能为饥馑的亲人做些什么? 但愿我能知道,诗人的痛哭哀号究竟有何用? 倘若我是生长在祖国大地上的一个麦穗儿,那么,饥饿的儿童可以将我采摘,用我将死神之手推开。 倘若我是祖国果园中的一颗成熟之果,那么,饥饿的妇女可以拿我填充饥肠。 倘若我是飞翔在祖国蓝天中的一只鸟,那么,饥饿的男子可将我生擒,用我的躯体驱散他身上的坟荫。 但是,事不随心,我既不是叙利亚平原上的麦穗,也不是黎巴嫩山谷中的熟果。这就是我的不幸,这就是我的无声灾难,它使我在自己的灵魂里变得渺小,在黑夜的阴影中变得卑贱。 这是一幕凄凉的悲剧,令我张口结舌,束手无策,失去理想,无所事事。 人们对我说:你的祖国所面临的灾难,只不过是世界灾难的一部分。你的祖国淌出的血和泪,只不过是日夜奔腾在地球的山谷和平原上的血泪河中的几滴。 是啊!但是,我国的灾难是无声的灾难——我国的灾难尽是毒蛇们带来的罪孽所造成——我国的灾难是没有乐曲、没有场面的无声悲剧。 假如我国人们因起来反抗他们的暴虐君王而全部壮烈牺牲,那么我会说,为自由而死胜过屈辱而生;握剑而死,死得光荣。 假如我的民族参加了战争,而且全部战死在沙场上,那么我会说,那是风暴,将绿干枯枝一道摧折。夭折在风暴之中,比寿终正寝更加高贵可敬。 假如地球上发生了地震,我国因之地覆天翻,房倒屋塌,泥土埋没了我的亲朋,那我会说,这是内在规律,人力无法抗拒,要了解其秘密也不可能。 可是,我的亲人既非死于反抗,更不是葬身于地震,而是惨死在屈辱之中。 我的亲人死在十字架上。 他们死时,手掌伸向东西两方,目光凝视着黑暗的苍穹。 他们默默而死,因为人们的耳朵已被封住,听不到他们的呐喊声。 他们死了,他们即不像胆小鬼那样向凶狠敌人屈服,也不像忘恩负义的人那样背弃好友良朋。 他们死了,因为他们没有当罪人。 他们死了,因为他们没有反抗压迫。 他们死了他们主张讲和。 他们饿死在盛产牛奶和蜂蜜的地球上。 他们死了,地狱之蛇吞食了他们田野上所有的牲畜,吞食了他们谷仓内的全部食粮。 他们死了,蛇的子孙将毒汁喷洒在充满了玫瑰、茉莉芳香的天空。 我的亲人死了。叙利亚人啊,你们的亲人也死了。我们能为活在人间的人们做些什么呢? 我们的哀号不能填饱他们的饥腹。我们的眼泪不能解除他们的口渴。为了把他们从饥饿、危难中拯救出来,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难道我们能够犹豫、彷徨、懈怠,置巨大悲剧于不顾,一心忙于生活的琐事吗? 我的叙利亚兄弟,把你的部分生活用品献给失去生计的人们,这是你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会使你昼夜之间感到心地安然。 有人向你伸手,你就给他一分钱;这一分钱,就是一个金环,可把你与高尚人格紧紧连接。 民族与民族性 民族是性格、爱好、见解各不相同的人们的集合体,并由一种比性格更强烈、比爱好更深刻、比见解更广泛的精神联系,将他们统一起来。 宗教的统一,也许是构成这种联系的一些线。但是,信仰的差异却拆不开民族联系,除非这种联系像在某些东方国家那样脆弱。 语言的统一,也许是这种联系建立的根本原因。但是,也有许多国家的人们,虽然他们的政治观点、社会制度各不相同,却讲着同一种语言。 血统的统一,也许是构成联系的基础。但是,历史上有许多例子,同一个民族,却相互敌视,自相残杀,从而造成离心离德、东逃西散、骨肉分家。 物质利益,也许是这种联系的编织机。然而,也有许多这样的国家,那里的民众不去创造他们的物质财富,而成年累月陷在无休止的争论之中。 那么,何为民族联系?民族之根生长的土壤是什么呢?关于,民族联系,我有一种观点,也许有的思想家认为出奇,因其根源与结局均不可知。 我的看法如下: 每一民族都有个公共民族性,其实质类似于一个人的个性。这个民族性源于国民的个性,如同树木的生命源于水分、土壤、阳光和温度;但是,这民族性独立于民族之外,有其特有生命和独立意志。个性究竟产生于什么时候,我难以确定;同样,也无法断定民族性出现的时间。我觉得,譬如埃及的民族性在尼罗河畔的第一个国家出现之前至少五百年就已形成;埃及的艺术、宗教及社会现象,都是从那种民族性滋生出来的。我关于埃及的这种观点,同样也适用于亚述、波斯、希腊、罗马、阿拉伯及其他新兴国家,即中世纪结束之后出现的那些国家。 我说过,公共民族性有其特有生命。是的,因为任何一种生物,都有其一定寿命,所以民族性也有一定不可超越的寿限;这正像一个人,由童年至青年,再到壮年、老年,民族性也由蒙着睡眠面纱的黎明时的苏醒开始,到披着阳光的午间、穿着烦恼衣服的晚间及沉浸于困倦之夜的苏醒,直到进入深深的长眠。 希腊的民族性觉醒于公元前十世纪,坚定起步于公元前五世纪。当它到了基督时代时,已经厌恶了苏醒之梦,于是躺在永恒的床上睡着了,拥抱着永恒之梦。 阿拉伯的民族性,早在伊斯兰教兴起之前就已形成,并且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先知穆罕默德刚出世,这种民族性就像巨人一样站了起来,暴风似的扫掉了前进道路上一切障碍。到了阿拔斯时代,这种民族性登上宝座,在东起印度,西到安达鲁西亚的广大土地上,建立了若干国家。就在阿拉伯民族性极盛时期,蒙古民族性开始兴起,势力从东方伸向西方。阿拉伯民族性对此形式感到厌倦,于是由苏醒转入睡眠,但睡得不深,且时睡时醒。也许阿拉伯民族性会再次苏醒过来,以便道出自己的心愿,就像罗马民族性,在著名的意大利复兴时期,得到再度复苏。意大利复兴起步于里桑斯,完成于威尼斯、佛罗伦萨和米兰,全部过程赶到条顿人突袭、黑暗时代开始之前。 历史上最奇特的公共民族性是法国民族性。它在太阳下生存了两千年,却仍处于青春时期;今天,它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显得深邃、观点敏锐、艺术成熟和知识渊博。 罗丹、卡里尔、雨果、西蒙和热内等人,都是十九世纪人,也都是世界上的艺术大家。他们的知识最渊博,他们的想象力最丰富。由此可见,某些民族性的寿命要比另外一些民族性的寿命长。埃及的民族性生存了三千年,而希腊民族性的生命不过两千年。公共民族性寿命的长与短,其原因类似于人的寿命的长与短。 公共民族性在世间舞台上发挥自己的作用之后,它会怎样呢? 莫非它会死亡,留给后来者的仅仅是回忆?难道它会在日夜面前消失,仿佛根本不是日夜的一种现象? 我相信,精神存在会发生变化,但它决不会消失;它像物质存在一样,由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而其分子和原子,则永将与时间共存。公共民族性也会睡觉,但它像花种被埋在土里那样,其芳香将升入永恒世界。我相信,民族性的芳香或花的芳香,都是绝对存在的,不容否认。锡卜、巴比伦、尼尼微、雅典和巴格达的芳香,至今存在于环绕地球的太空里,同时存在于我们的灵魂深处。我们,作为个人和集体,是存在于地球上的所有公共民族性的继承人。 但是,那种神圣遗产,无论个人或者集体,都不能触摸到它,它仅仅俯着在个人或集体所属的那个民族身上,形成一种具有特有生命和独立意志的民族性。 自知之明 贝鲁特。 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赛里姆坐在写字台前,台上放着许多古书和纸。赛里姆翻阅着经典著作,不时抬起头来,两片厚厚唇间吐出朵朵烟云。他正读一篇哲学通信,那是苏格拉底193示意门生柏拉图要有“自知之明”的一篇文章。 赛里姆边细读文中那些珍贵字句,边回忆哲学家及导师们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述。他发现,西方思想家无不坚守苏格拉底的思想,东方学者也都遵循苏格拉底的教诲。读着想着……赛里姆的思想完全沉浸在了“自知之明”题目之中,禁不住突然站起身来,伸展双臂,高声喊道: “是的,是的!自知之明乃各门学问之母!我嘛,应该知道自己。我完全了解自己。了解我的个性,细微入里,我理当揭开我心灵的幕帘,除去心灵深处的饰物,同时阐明:我的精神存在的意义在于物质存在,物质存在的秘密在于精神存在。” 赛里姆侃侃而谈,激情洋溢,异乎寻常,二目间燃烧着渴求自知的火炬。之后,他走进隔壁房间,塑像似的站在上顶天花板、下接地面的巨大玻璃镜前,凝目注视自己的身影,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容,看过自己的头形,又照自己的整个形体…… 就这样,赛里姆站了半个钟头,仿佛永恒观念已将宏伟思想降予他,使他凭借其力量,足以明察自己的灵魂深处,令其内心各个角落充满光明。 接着,他从容不迫地张开口,自言自语说: 我身材矮小;拿破仑194、雨果195也都是矮子。 我的前额狭窄;苏格拉底、斯宾诺莎196也都是窄额头。 我的前顶光秃;莎士比亚197也有个光秃前顶。 我的鼻子大,且有个弯钩儿;赛凡鲁拉198、伏尔泰199和乔治·华盛顿200,都生着鹰钩鼻。 我有眼病;使徒保罗201和尼采202亦均有眼疾。 我的嘴大,下唇前凸;西塞罗203和路易十四204也都是大嘴凸唇。 我的脖子粗;汉尼拔205、安东尼206也是粗脖子。 我的耳朵长且外凸;拜伦207、塞万提斯208也都生着一对招风耳。 我的颧骨凸出,面颊下凹;拉法伊特209、林肯210也是这样。 我的胡子往后甩,哥尔德斯密斯211、威廉·比特也是这样。 我的两个肩膀不一般平,一高一低;奥比塔、艾迪布·伊斯哈格212亦如此。 我的手掌粗大,手指短小;布莱克213、但丁214也是这样。 总而言之,我体态瘦弱,就像大多数思想家那样,因劳心而累垮了躯体。奇怪的是,我像巴尔扎克215一样,写作或阅读时,身边总放着咖啡壶。此外,我像托尔斯泰216和马克西姆·高尔基217,喜与平民交往。 我一两天才洗一次手脸;贝多芬218、沃尔特和泰曼,都有这种习惯。奇妙的是,我像薄伽丘219和伦勃朗220,喜欢探听女人的消息,希望知道她们在丈夫不在家的时的所作所为。 我馋酒,堪与诺亚221、艾布·努瓦斯222、德彪西223和马尔罗224相比;我贪食美味,可与彼得大帝225和白什尔·舍哈比226国王并论。 赛里姆先生沉默片刻,然后用指尖摸着脑门,又说: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实际情况!古今伟人的特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一个具有这样优点的青年人,必定能在这个世界上干出一番伟大事业。 自知之明乃格言之冠。今夜,我已经了解自己。自今夜始,我将开始一项伟大的工作;那是这个世界启示我的,并给我的灵魂注入了各种不同因素,我曾伴陪过人类的若干伟人,自诺亚至苏格拉底、薄伽丘及艾哈迈德·法里斯·舍德亚格。我虽不知道我将开始的那项伟大工作是什么,但像我这样一个集物质与精神于一身的人,确乎是日夜所创造的奇迹。我已经了解自己。是的!凭安拉起誓,我已充分知道自己。愿我的灵魂长在,个性永存,宇宙久在,直至我的大业告成。 赛里姆先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人的外观挂在他那丑陋的面孔上,边走边用猫叫声混杂着骨头碰撞的音调,重复着艾布·阿拉227的诗句: 纵然仅留下我一人, 也要创出空前奇迹。 一个时辰过后,我们这位朋友身裹褴褛衣衫,躺在他那张破床上睡着了,鼾声如雷,响彻天空;那鼾声与其说像人打呼噜,不如说更像石磨轰鸣。 暴风 一 优素福·法赫里三十岁时逃离尘世,来到黎巴嫩北部卡迪沙河谷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禅房,开始了默默无闻的隐士生活。 附近村庄上的居民对他议论纷纷,意见不一。有的说,他是豪门家子弟,爱上一个女人,而女人背弃了他,于是离开家园,躲到僻静之处,以便寻求慰藉。有的说,他是一位幻想联翩的诗人,避开嘈杂人世,以便抒发情思,作赋吟诗。有的说,他是一位虔诚的苏菲派,一心笃信宗教,厌弃了尘世。还有的则一言以蔽之:他是个疯子。 至于我,则既不同意这个看法,也不赞同那个意见。据我所知,灵魂里有些秘密,用猜想和揣测的办法是无法揭开的。但是,我颇想见见这位怪人,和他谈谈。我曾两次试图接近他,以便探索他心中的隐秘,了解他的目的和愿望。可我所得到的只有怒目冷眼,寥寥数语,其中饱含淡漠、疏远、傲岸之意。我第一次碰到他时,他正在杉树林边散步,我以最美好的言辞向他问安;而他,仅点了点头,只字未答,便匆匆走过。第二次,我看到他站在禅房附近的一个葡萄园中,便走近他,说:“昨天,我听说这座禅房是十四世纪一位古叙利亚隐士建的,您知道吗,先生?” 他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是谁建的,而且也不想知道。”他转过身去,讥讽地说:“你何不去问你的祖母,她年纪最大,最了解这山谷的历史。”我离开了他,对自己的莽撞、冒昧感到不胜内疚、懊悔。 两个年头过去了。这位男子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生活一直诱惑着我的好奇心,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和幻梦之中。 二 秋季的一天,我正在优素福·法赫里禅房附近的山坡上游逛,突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吹打得我东跑西躲,犹如一叶孤舟,颠簸在万顷波涛之上,巨浪摧毁了船舵,狂飙撕破了风帆。我边朝禅房跑去,边想:这可是天赐良机,不妨拜见一下这位苦行僧。这风暴恰是借口,这湿淋淋的衣服正好做媒。 来到禅房,我已是筋疲力尽,狼狈不堪。我刚要敲门,我久想见到的那位男子便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见他手里捉着一只小鸟,鸟儿头部有伤,羽毛蓬乱,抽搐一团,气息奄奄。我先向他问安,尔后说:“先生,我这般模样撞进您门下,望多见谅。因为不仅风雨交加,而且离家颇远。” 他眉头紧皱,打量了我一番,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这一带有很多山洞,你可以到那里躲避风雨!” 他边说,边抚摩着小鸟的头,其怜悯之情,实为我平生少见。目睹这种矛盾景况,我不禁感到奇怪:温情和粗暴同时集于一身,令我茫然不已。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用征询的目光望了我一眼,说:“暴风是不吃酸肉的,你何必畏惧而慌忙逃遁呢?” 我回答道:“暴风不喜食酸肉,也不爱吃咸肉,但它喜欢阴冷潮湿的肉。倘若我再被它抓住,无疑将把我化作一顿美餐。” 他面容略现舒展,说:“假若暴风将你一口吞下,那你便得到了不应得到的荣誉。” 我说:“是的,先生!我之所以逃到您这里来,正是为了避开我不应得到那种荣誉。” 他把脸一扭,试图掩饰他那微微一笑。尔后,他指着熊熊燃烧的火炉旁边的木凳,说:“请坐下,烤烤你的衣服吧!” 我道了谢,坐了下来。他坐在我对面的一个石雕椅子上,伸出手指,从瓷碗里蘸了点油,抹在小鸟的翅膀和头上。他望了望我,说:“暴风猛烈地抽击这只小鸟,它半死不活地落在石头上。” “先生。”我说,“暴风也将我卷到了您的门下,如今,我不知道我的翅膀是否也被折断,我的头部是否亦被撞伤。” 他有些关切地望着我的面孔,说:“但愿人能具备小鸟的某些本性。但愿暴风能折断人的翅膀,打破人的脑袋。可是,人天生胆小怯懦,一看到暴风乍起,便纷纷躲到地洞石窟里去。” 我接过他的话茬,说:“是啊,鸟儿具有人所没有的尊荣。人生活在自己为自己制订的法律和传统之下,而鸟儿则只按照使地球绕着太阳转的绝对法则生存。” 他二目闪光,顿展笑颜,好像发现我是个领会得很快的小学生。“你说得好!”他说,“你说得对!倘若你相信自己的话,那么你就该离开人们,并且弃绝传统和他们那微不足道的法则,像鸟儿一样,生活在遥远的、只有宇宙规律的地方。” 我回答说:“先生,我相信我说的话。” 他举起手,语气坚定地说:“相信是一回事,循而行之是另一回事。世上许多人说的话犹如大海,而他们的生活却近似于泥塘。许多人的头颅高过崇山峻岭之巅,而他们的心却静眠在黑暗地洞之中。” 他说完,未给我答话机会,便站起身来,将小鸟放在窗子附近的一件旧袍子上,随后拿起一把干柴,投到了炉子里,接着说:“脱下鞋子,烤烤你的脚吧!潮湿对人最有害。把你的衣服好好烤一烤,不要不好意思。” 我靠近火炉,顿时热气从湿衣服里蒸腾而上,而他,则站在禅房门口,凝神注视着狂怒黑沉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您来这里很久了吗?” 他头也不回地说:“当我来到这座禅房之时,大地荒凉空旷,沧海漆黑渺茫,只有上帝的灵魂在水面上游逛。” 我暗自说:这个人真怪,要弄清他的底细实在困难。但是,为了探索他心底里的秘密,我一定要和他谈下去。我要有耐心,一直等到他化傲气为温柔和善。 三 夜幕垂降,山谷一片黑暗。暴风更烈。我仿佛感到洪水要来毁灭生灵,荡涤大地上的污垢了。似乎大自然发怒刺激了优素福·法赫里的心,产生了某些时候会出现的那种面对现实的镇定情绪,于是,他对我的厌恶之意变成了亲近之情。他站起来,点着两支蜡烛,然后拿来满满的一壶酒,还端来一只大盘子,上面放着面包、奶酪、橄榄、蜂蜜和水果。他与我面对面坐下,亲切地说:“这就是我仅有的食品,老弟,请吧,和我一道吃吧!” 屋外狂风哀号,大雨悲泣。我们默不作声地吃着晚饭。我每吃一口,总要看看他的面孔,期望从他的外貌上察看他心中的秘密,了解他的习惯嗜好,弄明他的意图希冀。 吃罢晚饭,他从火炉旁边拿来一把铜壶,倒了两杯芳香四溢的咖啡,然后打开满装香烟的盒子,安详从容地说:“请吧,老弟!” 我抽出一支香烟,端起咖啡杯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望着我,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点着香烟,咽了口咖啡,说:“在这么一座孤零零的禅房里,居然酒、烟、咖啡俱备,你自然会感到惊愕,也许有吃能住已使你觉得意外,因你和许多人一样,以为远离众人也就疏远了生活以及生活的天然情趣和欢乐。” “是的,先生!”我回答说,“我们总以为弃绝尘世、专心崇拜上帝的人,就把世上的一切情趣、欢乐完全抛在脑后,独处幽居,过着苦行僧的艰苦生活,只能用青草充饥,以泉水解渴。” 他说:“在世人中间并不妨碍崇拜上帝;祈祷上帝,也无需离群索居。我离开尘世并非为了寻找上帝,因为在我父亲家里和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上帝。我之所以离开众人,因为我的性格与他们的性格不同,我的理想与他们的理想不一。我之所以离开众人,因为我发现自己是个向左转的轮子,而他们的轮子全向右转。我弃绝了城市,因为我发现城市是一棵茂盛巨大而腐朽的老树,根扎地下黑暗之中,枝插天上乌云之外,而其花则是贪婪、堕落和罪恶,其果则是悲哀、苦难和忧伤。一些改良家试图对之施以嫁接术,借以改变它的本质,但都没有成功,一个个精神抑郁,在绝望和遗憾之中匆匆辞别人间。” 这时候,他靠近火炉边,仿佛因为他的话对我产生了影响而感到高兴,于是提高嗓门,接着说:“不!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并不是为了祈祷、修行,因为祈祷是发自内心的歌,纵然与千百人的呐喊混杂在一起,也可以传入上帝的耳里。至于修行,则是征服肉体,扼杀欲望。我的信仰与此毫不相干,因为上帝把躯体建成灵魂的庙宇,我们应该保卫它,使其坚固、清洁,宜于灵魂栖息。不,老弟!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并非为了祈祷、修行,而是为了远离众人,逃避他们的法律、训诫、传统、思想和他们的喧闹的哭号。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不乐意看见那种男人的脸,他们出卖灵魂,用得来的钱去购买还不如他们的灵魂贵重的东西。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不愿意看见那种女人,她们伸长脖子,昂首而行,挤眉弄眼,得意忘形,唇带千种微笑,而心中只有一个目的。我之所以离群索居,是为了不与那些半瓶子醋坐在一起,他们只在梦中看到知识的幻影,自以为站在了知识中心,醒时看到真理的一个影子,还自以为掌握了绝对的实质。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厌弃讨好那种粗俗男性,他们把温和当成软弱,将宽容视为怯懦,把不肯苟且看成自高自大。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一心发财的人打交道感到心神倦怠,他们认为太阳、月亮和星辰都从他们的钱柜里升起,而且还要落在他们的口袋之中。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政治家相处感到精神疲倦,他们拿着民众的愿望当做儿戏,言辞娓娓动听,说得天花乱坠,完全为了蒙蔽公众耳目。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神父、教士们在一起感到心烦意乱,他们口口声声训诫别人,而自己从来并不身体力行,要求别人做到的,他们却从不以身作则。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没从人们手里得到过什么,除非以我的心血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厌恶了那被称为文明的宏伟大厦,那工艺精湛的巨大建筑物却坐落在人类骷髅堆成的山丘之上。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精神、思想、心灵和躯体的生命就在这幽静之中。我爱这荒无人烟的旷野,因这里阳光普照,鲜花吐香,溪水欢唱。我爱这高峻山峦,这里春来生意盎然,夏日万物思生,秋至歌声遍野,冬临严酷无情。我来到这孤独寂静的禅房,因为我想探索大地的秘密,接近上帝的宝座。”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静下来,仿佛卸掉了肩上的千斤重担,两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脸上露出自尊自信、坚强果断的神色。 几分钟过去了。我望着他,因为我心中的疑问解除了,自然感到欢欣。我说:“您说的完全对。先生,您诊断出了社会的疾病和灾难,显然您是一位精明的医生,在病人痊愈或者死亡之前,他是不会抛开病人而离去的,您同意这个看法吗?世界上极其需要像您这样的人,您可大大有益于众人,而您却躲避他们,这实在不合情理。”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失望、苦涩的语调说:“起初,医生们都想将病人从病患中拯救出来,于是有的拿来手术刀,有的带来各种药,但是在病人治愈之前,他们全都毫无希望地死去了。倘若时代病夫能安卧在他那肮脏的病榻上,静心调理他那久治不愈的溃伤,那该多好!但是,那病夫却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每个护理人的脖子,并且将之掐死。更使我火冒三丈的是,那个可恶的病夫杀死了医生,尔后合上眼睛,自言自语道:‘他真是一位伟大的医生……’不,老弟,在人们中间,有益于他人的人是没有的。一个再高明聪颖的农夫,也不能让他的田地在寒冬里长出庄稼来。” 我回答说:“先生,世界上的寒冬会过去的,随之而来的便是明媚绚丽的春光,到那时,田野上百花竞相开放,山涧里溪流淙淙欢唱。” 他双眉紧锁,叹了口气,语调忧伤地说:“但愿我能知道,上帝是否会把人的生命,乃至整个时代分成若干部分,就像一年中的四季那样更替转换,连续不断。一百万年之后,地球上的人们能够过上安定、体面的生活吗?会出现一个人皆赞美的时代吗?到那时,人们无忧无虑,欣沐白日阳光,安享黑夜宁静。这样的理想会变为现实吗?在大地饱餐人肉、足饮人血之后,这样的时代会到来吗?”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高举右手,仿佛在指着另一个世界,说:“那是遥远的梦想,这禅房不是欢梦之家。我只知道这一条公理,它不仅适用于这座禅房的角角落落,而且适用于这高山峡谷的每个地方。这条公理,即我是个人,能感觉出腹肌口渴,我有权从我亲手制作的器皿里拿来生活的面包而食,取生活的美酒而饮。正因为这些,我才离开了众人的餐桌筵席,来到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 他在禅房中踱来踱去。我望着他,思索着他说的那些话,分析着他用曲线和暗色描绘人类社会的原因和动机。之后,我把他叫住,说:“先生,我尊重您的想法和意图,尊重您的幽居生活。但使我感到遗憾的是,由于您远避隐居而使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失去了一位能为祖国服务、振兴民族的才子。” 他摇了摇头,说:“这个民族与所有民族并没有什么不同。人的本性是一样的,他们相互不同的只有那微不足道的外形和仪表,东方民族的苦难正是世界的苦难。被认为是上升的西方的东西,只是一种空虚自负的魔影。伪善,即使剪去了指甲,也是伪善;欺骗,纵然它的触角是柔软的,永远是欺骗;谎言,即便穿上绫罗绸缎,住进华丽宫殿,也不能变成真理;奸诈不能转化成忠诚,纵然坐上火车或登上飞船;贪婪不会变成知足,即使二者之间的距离可以丈量,各自的重量能够称掂;罪恶不能变成美德,纵使发生在厂房和学院……至于奴性,屈从于生活,屈从于过去,屈从于训诫,屈从于利益,屈从于衣着,屈从于死亡,那么也就永远是奴性,即使面涂油彩,衣饰鲜艳,奴性毕竟是奴性,哪怕以自由自称。不,老弟,西方人并不比东方人高贵,东方人也不比西方人低贱,二者的不同就像狼与鬣狗之间的差别。我细心观察过,发现种种社会现象背后有一种原始的、公正的法规,它将灾难、盲从、愚昧平均分配各个民族,决不厚此薄彼。” 我惊异不已,问道:“照这么说,文明及文明所包含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兴冲冲地说:“虚假便是文明,文明及其所包含的一切全是虚假的,一切发明创造都是烦腻时用来消遣娱乐的玩具。缩短距离,填平沟壑、征服海空的只是一些充满烟雾的虚假成果,既不能悦目,也不能提神。至于被人们称为知识和艺术的哑谜,则是金质镣铐和锁链。人们拖着它,喜欢它那闪烁的金光,爱听它那铿锵的响声。那是铁囚笼,人们早就开始锻打铁柱铁条,但他们万万不曾想到,囚笼制成之时,自己却被囚禁在笼子中……是的,人们的工作是虚假的,一切意图目标、志向、愿望都是虚假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在生活的种种虚假现象之中,只有一种值得心向神往倾心思慕的东西,一种,仅仅一种而已。” “哪一种,先生?”我急忙问。 他沉默片刻,然后闭上眼,双手捂住前胸,满面春风,容光焕发,声音甜润颤抖地说:“那就是精神上的苏醒,即灵魂最深处的苏醒。它是一种思想念头,突然闪过人的意识,使之眼界顿开,使之看到生命充满欢歌,佩带光环,像一座光明之塔,矗立在天地之间;它是人们天良中的一把火炬,在灵魂深处突然燃烧起来,引着了周围的枯枝干柴,尔后腾空而起,遨游于广袤无际的云天;它是一种感情,降落到人的心上,使之认为一切不合他的口味的东西都是丑恶、奇异之物,于是厌弃所有不合他的意愿的东西,反对所有不了解他的秘密的人——它是一只无形的手,揭去了我眼上的遮罩,使我站在亲朋友、同胞之中感到茫然,令我惊愕自问:他们都是何许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盯着我?我怎样认识他们的?我在哪里见过他们?我为什么生活在他们中间?我为什么和他们一起座谈?我在他们之间是陌生人,还是他们作为异乡客,来到生命为我建造并且将钥匙交给了我的房间?……” 他蓦地静默下来,仿佛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画出了许多他不想展示的图像。他伸出双臂,低声说:“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我离开尘世,来到这空旷野外,以求生活在苏醒之中,饱享思想、情感、幽静之甘美。” 他朝禅房门口走去,望着漆黑的夜色,像是对暴风说话似的喊道:“它是心灵深处的苏醒,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了解它的人,永远也不会懂得它的奥秘。” 四 思想低声细语,暴风狂烈呼啸。一个漫长的时辰过去了。优素福·法赫里时而走到禅房中间,时而站在门口,凝视那阴沉沉的夜空。至于我,则一声不吭,默默地体会着他的情感波动,细细地揣摩着他的言谈话语,深深地思考着他的生活以及后面的孤独的甘甜与苦涩。二更天过去了,他靠近我,久久地望着我的面孔,似乎想把我的相貌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因为他向我透露了他离群索居的秘密。之后,他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我要到暴风中走一趟。这是我的积习。每年的秋冬两季,我总要尝尝暴风雨的乐趣,……给你咖啡壶和香烟!你想喝酒,自己去倒。如果想睡,那个角落里有被褥和枕头。” 他边说,边披上一件黑色的长袍,尔后微笑道:“你明天早晨走时,请关好门,因为明天我将在杉树林里度过。” 他朝门口走去,从门旁拿出一根长长的手杖,说:“以后你在这里再遇上暴风,就赶快到禅房里来躲避。但是,我希望你教自己爱暴风,而不要怕暴风……晚安,我的兄弟。” 他匆匆朝茫茫夜色中走去。 我走到门口,想看看他的面孔,他却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我站了数分钟,他脚踏山谷石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清晨,风暴平息,乌云消散,山林沐浴在阳光之中。我关好门,心怀着一丝优素福·法赫里谈到的那种意味深长的灵魂苏醒之意,告别了禅房。 但是,我刚刚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看到他们的活动,听见他们的声音,便止步暗想:是啊,精神的苏醒对人来说是最可贵的东西,而且是生存的目的所在。难道文明、包括它的外表形式,不正是精神苏醒的需求吗?我们怎能否认已经存在的事物及其存在的正当性呢?也许现代文明是短暂的偶然现象,然而永恒的规律却使偶然现象成为绝对本质的阶梯。 就在那年秋天,生活使我离开了黎巴嫩北部,故没有再见到优素福·法赫里。我被驱赶到一个遥远的国度,那里暴风是温驯的,而隐居修行则是发疯。 魔鬼 胡里·赛姆昂是一位博学之士,精通心理学、神学,知道罪恶轻重的秘密,掌握地牢、炼狱228、天堂之内情。 胡里·赛姆昂奔波于黎巴嫩北部山村之间,向村民们布道说教,为人们医治精神病患,教人们摆脱魔鬼的绳索纠缠。他与魔鬼不共戴天,虽与魔鬼日夜搏斗,但从不知道厌倦。 村民们待胡里·赛姆昂十分宽厚,常以金银酬谢他的劝导和祝愿;人们争相将自家树上最好的果子及地里最好的谷物馈赠予他。 秋天的一个傍晚,胡里·赛姆昂朝山谷中的一个孤村走去。他行至村外的一块空旷地方时,听路旁传来凄惨的呻吟声。他回头一看,发现一个裸体男子躺在石头上,头上和胸前有多处伤口,鲜血直淌,求救地喊道: “救命啊!救救我吧,我快要死了!” 胡里·赛姆昂愕然止步,望望那个悲苦的男子,暗自想:这是个可恶的贼,想必是拦路抢劫不成,反被人打伤,正做垂死挣扎;即使我眼看着他死去,我也是无罪的。 胡里·赛姆昂想走开,只听那个带伤的男子说: “别丢下我!不要扔下我!你认识我,我认识你。难道我非死不可了吗?” 胡里·赛姆昂面色泛黄,双唇发颤,心想:他八成是个疯子,在旷野上迷了路。胡里·赛姆昂又想:他的伤口实在吓人,我该怎么办呢?……心理学医生是无法医治肉体创伤的。 胡里·赛姆昂走了几步,只听那个带伤的男子大声喊道: “你靠近我一点儿!来呀!我们许久之前就是朋友了。你是胡里·赛姆昂,是位善良的牧人;我,我不是贼,也不是疯子。你靠近我一些吧!我告诉你我究竟是谁。” 胡里·赛姆昂走向那个快要死的男子,弯腰定睛一看,发现他的面纹奇特:聪明之中夹杂着几分狡猾,丑陋间又透出俊秀神采,凶狠里不乏和善。 胡里·赛姆昂猛然后退,惊恐地问: “你是谁?” “别怕!”那个人声音微弱地说,“我们是老朋友了。请你扶我一下,让我站起来,再把我带到附近的小溪边去,用你的手帕给我洗洗伤口。” 胡里·赛姆昂大声说: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我不认识你。我不记得在哪里看见过你。” 那男子用生命垂危者的声音说: “我是谁,你是知道的。你成百上千次地遇到过我,在各处都能看到我的面孔。我是最接近你的人。我是你生活中最亲近的人。” 胡里·赛姆昂高声喊道: “好一个骗子!人近死期,应吐实言。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不然的话,我就把你扔下,让你死在血泊之中。” 带伤的男子稍稍移动一下,抬眼望望胡里·赛姆昂,双唇间绽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声音平静、温柔、深沉地说: “我是魔鬼。” 胡里·赛姆昂一声惊叫,整个山谷为之颤动。他再细看那个快死的人,发现其身材、相貌与村中教堂墙壁上挂的那张魔鬼像一模一样,不禁浑身战栗。他高声喊道: “上帝让我看到了你的丑恶面目,使我加倍厌恶憎恨你这个永远受诅咒的魔鬼!” 魔鬼说: “你不要这么轻率!你不要说空话浪费时间了!快,快给我包扎伤口,免得我的灵魂离开我的躯壳。” 胡里·赛姆昂说: “我的手是每天举神圣祭品的手,是不能触摸你那由地狱中的渣滓构成的躯体的。岁月和人类百般诅咒你,因为你是岁月的凶狠敌人,你干尽了灭绝人性的勾当。你还是死去吧!” 魔鬼说: “你不知道我说过什么,也不知道你对自己犯下了什么罪。你听着,听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今天,我独自行走在这孤零零的山谷里。当我来到这个地方时,遇上了天神派来的一帮大汉,他们向我突然发动猛攻,打得我遍体鳞伤。只因为他们当中有个手持双锋宝剑的人,凶猛无比,不然,我会把他们全部杀光。我赤手空拳,面对那位全副武装的天神,实在无能为力。” 魔鬼沉默片刻,伸手摸摸腰部的伤口,接着说: “我猜想那位天神就是米哈依尔,他是位英雄豪杰,精通剑术。如果不是因为我倒在地上濒临死亡的话,我定将他们杀得一个不留。” 胡里·赛姆昂颇感自豪地说: “我为米哈依尔祝福,他从凶恶敌人的魔爪下拯救了人类。” 魔鬼说: “我对人类怀有敌意,并不比你与自己为敌更强烈。你为米哈依尔祝福,而米哈依尔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在我受伤之时,你看不起我,侮辱我,虽然我过去和现在都使你得到了幸福、安逸;你生活在我的庇荫之下,能够否认我对你的恩泽吗?或许你根本无视我的存在,不按照我的意志行事。我的过去使你感到心满意足,但可以代替我的现在和将来吗?难道你的财富多到了不容再增的程度?难道你不知道还有妻子老小?没有我,你会失去生计;我死了,你的妻小会饿死的。倘若命运注定我非死不可,那么,当大风吹走了我的灵魂之时,你将从事什么职业呢?二十五年来,你一直漫游在这些山村之间,反复告诫人们躲避我的灾难。人们感谢你,纷纷将手中的金银财宝和地里的谷物果实奉献在你的面前。假若他们得知自己的敌人——魔鬼已经死去,他们还会向你呈送什么吗?你是位精明的神学家,难道你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鬼的存在决定了它的敌人——祭司的存在!这是固有的敌对关系,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信士口袋里的金银悄悄地转移到祭司的口袋之中,像你这样一位有识之士,难道真的不知道,随着时势的消亡,英雄也就不存在了吗?既然如此,你怎么会希望我死掉呢?要知道,你的地位将因我的死亡而丧失,你的生路将因我的死亡而中断,就更无面包填补你妻子儿女的饥腹了。” 魔鬼沉默片刻,脸上显露出了央求的神情,然后说: “你这个执傲的傻瓜,听我说!我将让你看看你我休戚与共、息息相关的事实。起初,人站在太阳前,伸展双臂,首先喊道:‘七重天上,有从善如流的伟大上帝。’然后背朝阳光,发现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又喊道:‘九层地下,有为恶作歹的该死魔鬼。’之后,人朝山洞走去,低声自语说:‘我处身于两个神灵之间,一个是我服从的神,另一个是我抗拒的神。’岁月蹉跎,人一直处于两种绝对力量之间:一种力量带着人的灵魂升天,人为之祝福;另一种力量拖着人的躯体入地,人报以诅咒。但是,人并不懂得祝福的意思,也不明白诅咒的内涵,人像夹在这两种力量之间的一棵树那样,夏至身穿绿装,冬来枝秃干光。当文明的曙光照耀人类时,出现了家庭,接着出现了部落,由于爱好不同,劳动分工出现了,随之产生了各种职业,有的耕种土地,有的建造房屋,有的织布缝衣,有的冶炼金属。很久很久之前,地球上出现了祭司,这是人类创造的第一个人类社会和自然界都不需要的职业。” 魔鬼静默下来,尔后放声大笑,整个山谷为之动摇。这大笑扩展了它的伤口,疼得它用手撑住腰部。它凝视着胡里·赛姆昂,说: “就在那时候,地球上出现了祭司。老弟,我给你讲讲祭司出现的情况吧:在原始部落里,有一个名叫拉维斯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起了这么一个怪名字。拉维斯是个聪明绝顶的男子,但他懒得出奇,既不乐意耕耘土地、建造房屋,又不喜欢放牧狩猎,他讨厌一切需要动手动脚的活儿。那时候,一切食粮都是用劳动换来的。因此,拉维斯总是空腹过夜。夏日的一个夜晚,部落的一些人聚集在他们的首领的茅舍周围,畅谈着一天的收获、见闻。突然,一个人站起身来,指着月亮,惊恐地喊道:‘你们看,夜光神的脸色都变了,光辉消逝,成了一块乌石,悬挂在天上。’众人仰脸一看,果然不错,禁不住喧哗起来,个个心慌意乱,人人坐立不安,仿佛黑煞神之手已揪住了他们的心。人们眼看着夜光神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漆黑圆球,大地表面亦暗了下来,山峦、河谷罩上了一层黑色的面纱。曾经多次看到过日食月食的拉维斯人们,双臂举到空中,一番故弄玄虚之后,诡计多端地喊道:‘跪拜吧!叩头吧!祈祷吧!捂上你们的脸!黑煞神正在与夜光神搏斗。假若黑煞神占了上风,我们就得死去;只有夜光神取得了胜利,我们才能生存。祈祷吧!捂上脸,合住眼,不要抬头望天!谁看夜光神与黑煞神搏斗,谁就会失明,而且会神经错乱,疯疯癫癫。俯首叩拜吧!用你们的心灵援助夜光神战胜顽固黑煞神。’” “拉维斯一直用这种腔调说话,一心想创造几个新鲜奇特的词语,不断重复着刚学来的词汇。半个小时过去了,月亮恢复了原来的圆满和明亮。拉维斯提高声音,兴奋、愉快地说:现在终止祈祷吧!你们看,夜光神战胜了黑煞神,继续行驶在诸星辰之间了。你们知道,你们用叩头和祷告援助了夜光神。夜光神欣喜若狂,因此,你们才看到它更加皎洁、明亮。” “人们终止了叩拜,抬头遥望圆月,果然发现月亮晶莹光明如初,恐惧之情顿时化为乌有,人人手舞足蹈,各个欢呼雀跃,纷纷挥动手中的棍棒,敲击铁桶铜盘,整个山谷回荡着呼喊欢笑声。” “就在当夜,部落首领把拉维斯叫到面前,对他说:‘今天晚上,你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喜讯。在我们中间,除你之外,谁也不了解生命的秘密,我为此感到无比庆幸。从现在起,你就是本部落中仅次于我的第二号头领。我勇猛果敢,臂力过人;你通今博古,足智多谋。你是我与神之间的当之无愧的中介人。你可以向我转达神的意旨,向我说明神的功绩和秘密。为了取得神的欣喜、宠爱,你能告诉我该做些什么吗?’” “拉维斯回答说:‘神给我托梦,我将一一禀报;神有什么愿望,我定如实转达。我的确是首领和神之间的中介人。’” “首领大为高兴,随即赏给拉维斯两匹宝马,七十头牛犊,七十头羝羊,七十头母羊,并且对他说:‘我将派本部落的壮汉们为你建造一座和我的房子一模一样的住宅。每个季节之末,他们将把土地的一份收成奉献给你。你将作为一位受人敬重的头领,在我们这里永远生活下去。’” “这时候,拉维斯站起来要走,首领忙喊住他,问:‘你说的那位黑煞神是谁,它怎敢与夜光神进行搏斗呢?我们压根儿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位神灵。’” “拉维斯搓了搓前额,答道:‘首领阁下,在许久之前,当时人类尚未出现,所有的神灵和睦共处,一起生活在银河后边一个遥远的地方。’大力神本是神中之王,众神之父,知众神所不知,能群神所不能,单独保守着隐蔽在永恒规律之后的部分宇宙秘密。在十二世代的第七世纪,白塔尔背叛了他的父王。一天,白塔尔来到他父王大力神面前,说:‘您为什么对所有生灵保持着自己的绝对王权,不让我们知道宇宙规律和世代秘密?难道我们就不是您的儿女,无权与您共享权利与永恒幸福?’” “神王勃然大怒,回答说:‘我将永远保持我的优先地位、绝对王权和基本秘密。我就是开端,我就是结尾。’白塔尔说:‘您如果不把您的权力分给我一份,那么,我和我的子孙就要背弃你。’当时,神王站在宝座上,顺手抄起银河当宝剑,抓住太阳作盾牌,一声怒吼,震得整个宇宙颤抖,喊道:‘可恶的叛徒,快滚到下界去吧!那里黑暗、阴森,你到那里徘徊游荡去吧,直至太阳化为灰烬,星辰变成尘埃。’就在那时,白塔尔离开神境,来到下界,来到群魔栖身的地方,并且暗自立下誓言,决心永远对抗父兄,为那些敬重父兄的人设立种种障碍。” “首领眉头紧皱,面色如土,问道:‘那么黑煞神的名字就叫白尔塔了?’” “拉维斯回答说:‘白塔尔是它在神界的名字;下界之后,它有了其他名字,如白阿来、兹卜尔、易卜里斯、赛塔纳伊尔、白勒亚尔、宰姆亚尔、艾哈里芒、麻里赫、艾卜东、舍易塔奴,其最通用者就是魔鬼。’首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魔鬼的通用名字,声音颤抖沙哑,就像风摇动干枯树枝发出的响声。尔后又问:‘为什么魔鬼像讨厌神那样憎恨人呢?’拉维斯答道:‘魔鬼之所以憎恨人类,并且想把人类消灭掉,因为人是其兄弟姐妹的后裔。’首领难堪地说:‘照那么说,魔鬼该是人类的叔伯、舅舅?’拉维斯用不无慌乱和暧昧的口气说:‘是啊,我的首领!但是,魔鬼也是人类的最凶恶的敌人,正是它使人们的白天充满灾难,令人们夜晚噩梦联翩。魔鬼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可将风暴引向人类的茅舍,可以放火焚烧人类的田园,为他们的牲畜带来瘟疫,给人们的身体传染病患。魔鬼是位凶狠、残暴、冷酷、恶毒的神。我们遭殃,魔鬼欢乐;我们高兴,魔鬼悲伤。因此,我们应该弄清魔鬼的特点,以便防备它的恶毒用心;我们必须研究魔鬼的品格,以便摆脱它的阴谋诡计。’” “听到这里,首领头倚着手杖,低声说:‘我明白了。原来,我对这些是一无所知的。我终于弄明了那种巨大力量的秘密。啊,原来是魔鬼唆使风暴毁坏我们的住宅,给我们的牲畜带来灾难。拉维斯,如果全体人民都知道了这个真理,他们会向你祝福的,他们会感谢你给他们透露了敌人的秘密,教给他们如何防范敌人带来的灾难。’” “拉维斯辞别首领,朝自己的卧室走去,为自己的才思敏捷感到不胜欣喜,深深陶醉于自己想象的美酒醇香之中。而部落首领及其手下人,则一整夜没能安睡,辗转反侧在各自的床上,醒时魔影密布周围,合眼噩梦接连不断。” 带伤的魔鬼说完这大段话之后,平静下来,胡里·赛姆昂凝视着魔鬼,发现它二目无神,双唇间泛出垂危的笑意。 魔鬼继续说: “就这样,地球上出现了祭司,我的存在就是祭司产生的原因。拉维斯是第一个以与我作对为职业的人。他死之后,经过他的子孙的努力,这种职业发展起来,并且逐渐壮大,直至变成一门神圣、精细的艺术,只有那些智力发达、灵魂高尚、心地纯洁的人才能掌握。在巴比伦,每当祭司以其说教反对我时,人们便向祭司连续磕头七次;在尼尼微,人们将佯称了解我的秘密的人看作是人和神之间的金锁链;在塞伊卜,人们将与我为敌的人尊为太阳之儿、月亮之子;在巴比勒斯、艾弗席斯、安诺基亚,人们教自己的儿女去讨我的匹敌的欢欣;在奥尔舍里姆和鲁迈,人们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唾弃、疏远我的人。在太阳下的各大城市里,我的名字是科学、艺术、哲学机构的核心。庙宇只有以我的名义才能建造;学院、学校因我的影响而诞生;宫殿、高塔也是为了提高我的地位才拔地而起。正是我,使人类产生了信念,思想中产生了计谋,手脚也勤劳起来了。我是永恒的魔鬼。我为了生存才不停止地与人搏斗。倘若人们中止了与我的斗争,那么,他们的思想将会僵化、呆滞,他们的精神将会懒散、颓废,他们的身体将会酸软乏力。我是永恒的魔鬼。我是无声的风暴,飞旋在男人的头脑里和女人的胸中。我把他们的爱好引向寺院、禅房,让他们对我诚恐城惶,自愿表彰我的功绩;或者将他们的嗜好引向花街柳巷,让他们以屈从我的意志为欢乐。静夜下,修道士虔诚地祈祷,以便把我赶走;其实呢,恰如娼妓,正呼唤我接近其床头。我是永恒的魔鬼,我以恐惧作基础,建造了花街柳巷;以嗜好为根底,兴筑了酒店烟馆。世上没有我,也就没有恐惧和欢乐,人类的理想、愿望也将随之隐没,生活将像弦断腰折的吉他,变得无声无气,冷清乏味。我是永恒的魔鬼。我主张欺骗撒谎、搬弄是非、背地咒骂、背信弃义、讽刺挖苦。假若世界上没有这些东西,人间将变成一座被遗弃的花园,除了荆棘、蒺藜之外,那里一无所生。我是永恒的魔鬼。我是万恶之源。罪孽灭绝了,同罪恶搏斗的人也便不见了,你也随之隐没,你的子子孙孙、同事也将销声匿迹。我是万恶之源。难道你愿意以我之死换取罪孽的消亡?难道你想用停止我的心脏跳动来终止人类的奔忙?难道你想用根除的办法来消除漫骂诽谤?我是真正的根源,你乐意让我死在这里吗?神学家,请你回答!难道你真想中断你我之间久已存在的友谊?” 魔鬼展开双臂,伸了伸脖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遍体呈绿灰色,犹如尼罗河畔久经风雨的一尊古老塑像。魔鬼睁开明灯似的眼睛凝视着胡里·赛姆昂,说: “我已说得精疲力竭。我重伤在身,本不适于和你长谈,出奇的是,我竟口若悬河,讲述一个你比我更明白的道理,说明一件对你更有利的事情。事到如今,就请你自便吧!你可以把我背回家去,为我医治伤残,也可以把我扔到这里,让我死于荒原。” 魔鬼说着,胡里·赛姆昂边听,边揉搓手。过了会儿,胡里惊恐失措地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你的话,请宽恕我的愚昧无知。我知道你存在的价值在于考验事物,你是上帝用来度量人的精神力量的尺子,衡量人的灵魂轻重的天平。假若你死了,考验便不存在,使人们保持警惕的那种精神力量也随之消亡,引导人们礼拜、祈祷、斋戒的根源也便丧失。你应该活着,倘使人们知道你已死去,他们就不再怕什么地狱了,继而会放弃信仰,为所欲为,放肆造孽了。你应该活着。有你在,人类便会远离不道德的行为。我出于对人类的爱戴,我不再憎恶你了。” 魔鬼听后,哈哈大笑,声震四方,其势如火山爆发。尔后说: “尊敬的阁下,你聪慧豁达,颇通神学。从你的学识之中,我发现了从未找到的自我存在的理由。我明白了神学的真正道理。我们应该立即离开这里。请你把我背回你家去吧!我的身子不重,而且有一半血已淌在这山谷的石头上。你看,天色已晚,快一点吧!” 胡里·赛姆昂卷起袖子,把长袍塞在腰里,背起魔鬼,朝大路走去。 夜幕笼罩下的山谷死一般的寂静。胡里·赛姆昂身背一条赤身大汉朝自己的村庄走去;大汉伤口鲜血淋漓,污染了胡里·赛姆昂那黑色的衣衫和他那散乱的胡须。 诗人巴勒贝克 一 公元前112年。巴勒贝克城。 国王端坐在金黄宝座,四周华灯高照,香烟缭绕。将领、祭司分坐国王左右两侧;兵士、奴仆面对国王肃立,犹如一尊尊塑像直立太阳神前。 时过不久,歌罢乐休,一切声息淹没在夜神的衣褶之间。首相站在国王面前,用老年人那种微弱、颤抖的声音说: “国王陛下,昨天,一位印度贤哲抵达本城,其人相貌非凡,说道广博,皆为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号召人们笃信:灵魂从一个躯壳投生到另一个躯壳,从一代转移到另一代人,直至完美无缺,加入神灵行列。今夜,这位贤哲要求晋见陛下,向您陈述他的见地。” 国王点点头,微笑着说: “既然他从印度带来了宝贵真经,不妨唤他进来,听他一番说道。” 不一会儿,一位褐色皮肤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表情严肃,浓眉大眼,面孔圆阔。不用多言,便知其人心底藏有隐秘,气质奇异非凡。他向国王行过鞠躬礼之后,抬起头来,二目光芒闪烁,开始论述他的新教义,细说灵魂如何从一个躯壳转入另一个躯壳,怎样按自己选择的中介因素步步升高,又如何依据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在荣誉的阶梯上逐级攀登,与使其幸福或悲凉的爱情同眠共生……尔后,他又开始讲灵魂怎样从一个地方转向另一个地方,寻求它所需要的东西,赎过去犯下的罪过,收获在另一处播种下的谷禾。 话语冗长,国王面露腻烦神情,于是首相靠近贤哲,耳语道:“先谈到这里吧,有机会再说。” 贤哲退后,坐在祭司们中间,闭目养神,仿佛因凝视万物而感双目不胜倦怠。 一阵寂静之后,国王左顾右盼,问道: “我们的诗人到哪里去了?我许久不见他了……过去,他每天晚上都来做客,现在,他究竟怎么啦?” 一位祭司说:“一个礼拜之前,我看到他坐在阿施塔特庙门廊里,两眼呆直,惆怅难堪,望着遥远的晚霞,仿佛他的一首长诗丢在乌云间。” 一位将领说:“昨天,我发现他站在松柏杨柳之间,我问他好,他没回礼,而是一直沉没在他的思想、梦幻海洋之中。” 大宦官说:“今天,我见他在御花园里,我靠近他一看,发现他面色焦黄,眼泪纵横,抽泣哽咽。” 国王温情地说:“赶快把他找回来,我真为他担心。” 仆役、兵士们出外寻找诗人,国王及其左右手们急切地等待,人人沉默不语,个个思绪紊乱,似乎感到一种看不见的魔影矗立在殿堂当中。 片刻之后,大宦官回来了,像中了箭的鸟儿一样,倒在国王脚前。国王呼喊道:“有消息吗……究竟怎么回事?” 大宦官抬起头,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发现诗人已死在御花园里了。” 国王顿时面罩愁云,神色颓丧,然后站起来,朝御花园走去,前面有侍从掌灯照路,后有将领、祭司簇拥。他们来到栽满巴旦杏、石榴树的后花园,在黄色灯光下,看到一具僵尸,犹如凋零的玫瑰花枝,横卧在草丛之间。 一位将领说:“他依旧凝视着天空,仿佛在星辰之间,看到了无名神影。” 大祭司对国王说:“明天,我们将把他安葬在神圣的阿施塔特庙旁,全城居民为他护送灵柩,少年们咏唱他的诗歌,少女们向他的陵墓敬献花束。他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让我们隆重祭葬他吧!” 国王点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诗人那蒙盖着死亡面纱的脸孔,缓慢地说:“不,不!他在世时,身影游遍全国,芳香播满苍穹,而我们却轻视他;如今,他死了,我们倒要给他嘉誉美名,这样,神灵会奚落我们,草原神女、河谷仙子也会讥笑我们。我们就把他埋葬在这里吧,让他怀抱吉他,灵魂归天。谁想慰藉他的在天之灵,请到他家去,告诉他的儿子,就说国王忽视了他,致使他孤独寂寞,惨淡终生。” 说完,国王四下环顾,问道:“印度贤哲何在?” 贤哲走上前来,说:“国王陛下,我在这儿。” 国王说:“贤哲先生,请你告诉我,神灵还会让我托生成国王,让我再转为诗人,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吗?神灵会将我的灵魂俯着在一位伟大王子的躯壳里,把诗人的灵魂注入一位盖世诗人的体躯之中吗?自然法则会让诗人在永恒世界面前停下脚步,令他以生命赋诗,也使我有幸向他馈赠礼品,让诗人赏心悦目吗?” 贤哲回答道:“灵魂所期望的一切,均会如愿以偿。冬去春来的规律,将使你复生为显赫君王,使他再托生成卓越诗人。” 国王笑逐颜开,精神抖擞,随后朝王宫走去,边走边思考着印度贤哲的话语,自言道:“灵魂所期望的一切,均会如愿以偿。” 二 公元1912年。埃及开罗。 明月初升,银白色的光带遍洒全城。国王依坐在宫殿阳台上,望着清澈的夜空,思考着经过尼罗河畔的代代先人,探究着狮身人面像前历代帝王和开拓者的功业,检阅着为时代所驱使由金字塔拥向阿布丁宫的群众队伍。 当他的思想范围逐渐扩大,欢梦舞台渐次展开时,回头望了望坐在身后的朋友,说:“今夜,我颇想欣赏一下诗歌,请你给我唱几首呀!” 朋友点了点头,随即唱起一位蒙昧时代的长诗。国王打断歌声,说:“唱首更新的嘛!” 朋友再点头,唱起一位跨时代诗人229的作品。 国王又打断,说:“更新的……更新的!” 朋友点头,又唱安达鲁西亚二重韵诗。 国王说:“请给我们唱首现代诗吧!” 朋友手撑额头,仿佛欲呼来现代诗人的全部作品。片刻之后,他容光焕发,开始唱起一首幻想诗,其韵味神奇,诗意细腻新颖,比喻妙趣横生,令人神醉心倾。 国王望着他的朋友,喜不自胜,只觉得一只无形之手正把他拉向遥远的地方。他问道:“这首诗出自何人手笔?” 朋友说:“系诗人巴勒贝克所作。” 诗人,巴勒贝克!两个陌生的字眼在国王耳际里翻腾,一种模糊而清晰、稳固而薄弱的形象在他心中油然生成。 巴勒贝克,诗人!两个陈旧而新颖的语汇,使被遗忘了的画面重新回到了国王的心间,唤醒了国王胸中沉睡了的记忆,在国王的眼前,用近似云雾般的线条勾勒出了一幅画面:青年诗人抱琴静卧草丛,王公大臣、将领、祭司静默地肃立在四周…… 如同晨来梦隐那样,这种景象在国王眼前突然消逝了。国王站起身来,双臂合抱胸前离去,口中念叨着先知的训词:“你们本是死者,上帝使你们复活,然后又让你们死去,再次让你们活过来,之后让你们回到上帝那里去。” 国王回头望望朋友,说:“我国有巴勒贝克这样的诗人,使我们感到欣慰。我们将永远祭悼他,尊崇他。”稍停片刻,又低声说:“诗人是飞鸟,具有独特长处,从天而降,来到这个世界歌唱;假若我们不尊重它,鸟儿会展翅高翔,飞回故乡。” 夜,过去了,天空脱下了它那镶嵌着繁星的华丽服饰,换上了用晨曦织成的淡雅衣衫;国王的灵魂蹒跚摇摆在万物奇景与生命秘密之间。 口蜜腹剑 秋天,黎巴嫩北方一片金黄。一日清晨,图拉村民聚集在教堂周围,相互询问、交谈着有关法里斯·拉哈勒突然出走的消息。法里斯丢下他那刚刚过门六个月的年轻妻子,奔向了只有上帝才知道的遥远地方。 法里斯·拉哈勒是本村的长老和头领,这是他从父亲、祖父那里继承来的职位。虽然法里斯方二十七岁,但却赢得了乡亲们的由衷尊敬和爱戴。去岁仲春,他和苏珊·白尔卡蒂结婚时,人们争相祝贺,说:“多么有福的小伙子!年龄不满三十,便得到了人们今世向往的一切!” 但在那天清晨,图拉村民刚刚醒来,便听说法里斯长老带着所有的钱,骑着马,未向一位亲属告别,就离开了村庄。乡亲们纷纷揣测,互相询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离别村民,抛下新娘、家园住宅、田地、葡萄园而远走高飞。 黎巴嫩北方的生活,近似于另一种意义的社会主义。出于现实主义的天然倾向,那里的人们同甘苦共患难;村里一日发生什么事,居民们便聚而研究情况,商讨对策,事事如此。 正是这个原因,图拉村民抛开他们的日常活计,聚集在教堂四周,就法里斯·拉哈勒出走交换意见。 就在这个时候,村上的牧师胡里·艾斯泰凡垂头丧气地朝他们走来。人们靠近他,探问究竟,但他总是揉搓手,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牧师说: “你们不要问我了!孩子们,听我说!天亮之前,法里斯·拉哈勒敲我的门,我打开门一看,只见他手握马缰,面部表情痛苦难堪。我吃惊地问他想作什么,他说:‘阿伯,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到海外去了,我决不活着回这个家园。’接着,他将一封信递到我的手里,信封上写的是他的朋友奈吉布·马立克的名字,要我亲手转交。之后,他翻身上马,未等我弄明事情缘由,法里斯便扬鞭策马而去了。我就知道这些,你们不要再多问我了。” 一个人说: “毫无疑问,那封信将告诉我们法里斯出走的原因,因为奈吉布·马立克是他在村中最亲密的朋友。” 另一个人说: “阿伯,您看到法里斯的新娘子了吗?” 牧师回答: “晨礼之后,我拜访了她,见她坐在窗旁,失神落魄地望着远方。我问她时,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尔后抽噎起来,继而孩童似的号啕大哭。” 牧师话音未落,村东传来一声枪响,人们惶恐不安。接着,人们听到一个妇女的呐喊声,整个旷野为之颤动。刹那之间,村民们乱作一团,人人面布恐慌、凄楚神情,男男女女争相跑去观看。村民来到法里斯·拉哈勒住宅周围的花园时,一种意外景象使人们血液凝滞,头脑昏厥:只见奈吉布·马立克倒在地上,树叶面粉糊正从他的肠子里向外喷涌;法里斯·拉哈勒的妻子苏珊·白尔卡蒂站在奈吉布身旁,披头散发,撕扯自己的衣裙,凄惨地喊叫:“他自己杀害了自己!他对自己的胸口开了枪!” 众乡亲惊呆了,仿佛死神的手已经抓住了他们的灵魂。牧师走向前去,发现死者右手握着一封信,这正是他亲手传递的那封信。死者紧紧攥着那封信,仿佛信变成了他手指的一部分。牧师拿起那封信悄悄地放入口袋里,做了个鬼脸,向后退去。 乡亲们将奈吉布的尸首抬到他可怜的母亲家里;母亲一见她那独生子的尸体,当即昏迷,不省人事。 一些妇女护送法里斯的妻子苏珊回到家中,这时,她已陷入半死不活的境地。 胡里·艾斯泰凡回到家里,关起房门,戴上眼镜,取出从奈吉布·马立克手中拿到的那封信,声音颤抖地念道: 奈吉布兄弟: 我决计离开这个村庄,因为我在这里,给你、给我妻子,同时也给我自己带来了麻烦和不幸。我知道,你是位灵魂高尚的人,决不会背弃你的朋友、邻居。我知道,我的妻子苏珊纯洁无疵。但是,我也知道,爱情已将你和她的心紧紧连接在一起;爱情凌驾在你俩的意志之上,你无法清除它,就像你无力中断卡迪沙河的流水。 奈吉布,你是我的朋友。从童年时代起,我们就一道在田间,在教堂广场上玩耍游戏;在上帝面前,你仍然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像过去那样,将来也记着我。明天或者之后,当你看到苏珊时,请你告诉她,我爱她。我可怜她;请你还要告诉她,当我深夜醒来,看到她跪在耶稣像前哭泣、捶胸的样子,我万分难过。当一个女子站在爱她的男子和她爱的男子之间时,她是最难以生活下去的。可怜的苏珊常常处在这种矛盾斗争之中。她本想尽她做妻子的责任;但是,她无法扼杀她的感情。至于我,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而且不再返回这个家园,因为我不愿意做你们幸福道路上的绊脚石。 奈吉布兄弟,最后,我希望你忠实于苏珊,永远保护她,她是为你而牺牲了一切,但她应该得到失去的一切。我已经说过,你是位灵魂高尚、心胸宽广的男子汉,留下吧,奈吉布!上帝保佑! 你的兄弟法里德·拉哈勒 胡里读完信,将它折叠起来,放回口袋,然后坐在窗子旁边,望着幽静的河谷,多皱的脸上显露出深思的神色。 时隔不久,他突然站了起来,仿佛经过一阵沉思,透过表面现象,发现了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细微巨大的秘密。他突然喊道:“法里斯·拉哈勒,你何等聪明!我已经明白了,你怎样杀死了奈吉布·马立克,而你却清白无辜。你给他送了含毒蜂蜜,你给了他一把外裹丝绸的利剑,你给他送去了一封装着死神的书信。当他的枪对准自己的胸口时,你还握着他的手;而他的愿望却被包括在你的意志当中……啊!法里斯·海里勒,你真聪明!” 胡里·艾斯泰凡摇晃着脑袋,用手指梳理着胡须,坐了下来。他微微一笑,笑中夹杂着比悲剧更为可怕的涵义。片刻过后,他从身边取出一本书,开始朗诵起来圣徒艾夫拉姆·席尔亚尼的二重奏韵诗;间或抬头遥望,静听自村中传来的妇女们的呼喊声。 披风后面 夜半时分,拉希尔睁开眼睛,朝天花板望了片刻,然后合上双眼,深深地断断续续地叹了口气,声音近乎喘息地说: “晨光照亮了山谷,我们去会见他吧。” 此时,牧师靠近她的床头,摸摸她的手,发觉凉如寒冰;遂将手指轻轻按在她的胸口上,发现她的心静若坟茔。牧师垂下头,双唇打颤,仿佛想喊出夜下山谷里的魔鬼常叫的那个神圣字眼。他将拉希尔的双臂合成十字,轻搭在她的胸前,望了望坐在黑暗角落里的那个男子,深情地说:“你的妻子已经去见上帝了。老弟,站起来,跪在我的身旁,让我们一起为她祈祷吧!” 男子抬起头,面色如土,两眼直瞪,仿佛在天花板上发现了无名神灵的身影。他静站稍许,然后朝妻子床边走去,跪在牧师身旁,祈祷、号哭,不时地在脸上和胸前画着十字。 牧师站起来,手搭着男子的肩膀,说: “老弟,站起来吧!请到另一个房间去,你需要安睡、休息。” 那男子没有表示反对,站起身来,朝对面房间走去,接着直挺挺地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仿佛已被忧虑、熬夜折腾得精疲力竭。 没过几分钟,男子便像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熟睡了。 牧师呆若木鸡似的站在房间中央,眼噙泪水,望着少妇的冰冷的尸体,间或回头看看她那熟睡的丈夫。 一个小时过去了。这一个小时较一生漫长,比死亡更可怕。牧师站在两个静卧的男女之间:男子如冬眠大地,梦思着春天的来临;女子与过去的时光共枕,永远漫游在梦乡。 牧师走近少妇床边,就像跪在祭坛前那样,跪在她的面前。他拿起她那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抖动的唇边,望着她那蒙着死亡面纱的面孔,声音平静如夜,深邃似海,他说: “拉希尔啊,拉希尔,你是我灵魂的姐妹。拉希尔,现在我能说话了,请听我说:死神已经打开了我的口,以便向你透露比死亡还深奥的秘密;悲痛松开了我的舌头,以便向你揭示比痛苦更严酷的事件。你旋飞在天地之间的灵魂啊,请你听听我灵魂的呐喊!你可记得那些青年,每当你从田野归来,他们因羞于望你那俊俏的容颜,便猫腰藏进树丛之间;你可记得那位侍奉天主的牧师,他因为你已抵达天城,而毫无惧色地将你呼唤!” 牧师低声吟罢这些语句,伏身亲吻她的前额、双眸和脖颈。热烈的长吻,无声神圣的亲吻,揭示了深居牧师心中的爱情与凄楚的秘密。 牧师突然后退,倒在地上,周身战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仿佛与冰冷女子面孔的接触,唤醒了他的懊悔情怀。他跪直身子,双掌捂面,暗自说道: “主,宽恕我的罪过吧!神灵啊,原谅我的懦弱吧!我难以忍耐下去!生命掩埋在我心底的秘密,历时七年之久,而死神则只用一分钟就揭穿了。饶恕我吧,我的主!宽容我的软弱,我的神灵……” 牧师如此恸哭、悲哀不止,左右摇头,他担心泄露心中之秘,避而不看少妇尸首,直到东方破晓,晨曦将它那玫瑰色的饰带搭在那标志着爱情、宗教、生存和死亡的实体的画面上。 贪心的紫罗兰 在一座孤零零的花园里,有一株紫罗兰,花瓣艳丽,芳香四溢,幸福愉快地生活在同伴当中,得意洋洋地在群芳之间左右摇动。 一天早晨,紫罗兰戴着露珠桂冠,抬眼环顾四周,看到一朵玫瑰花,躯干苗条,翘首天空,恰似一柄火炬,插在宝石灯上。 紫罗兰咧着她那蓝色的嘴唇,叹息道:“唉,在群芳当中,我最不走运;在百卉之中,我地位最低!大自然把我造就得如此低矮渺小,我只配伏在地上生存,不能像玫瑰那样,枝插蓝天,面朝太阳。” 玫瑰花听到邻居紫罗兰的哀叹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百花群里,你最糊涂。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大自然赋予你芳香、文雅和美貌,这都是别的花草所没有的。你还是赶快打消你那些奇异念头和有害想法吧!满足于天赐予你的福气吧!你要知道:虚怀若谷者,地位无比高尚;贪得无厌者,永远贫困饥荒。” 紫罗兰答道: “玫瑰花,你之所以这样安慰我,因为你已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你之所以用格言来掩饰我的低下地位,因为你伟大高尚。在倒霉者的心中,幸运儿的劝诫是何等苦涩;在弱者面前慷慨陈词的强者,何其冷若冰霜!” 大自然听到了玫瑰花与紫罗兰之间的对话,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继之提高嗓门,说: “紫罗兰,我的女儿,你怎么啦?我了解你,你朴实无华,小巧玲珑,温文尔雅,莫非贪欲缠住了你的身,或者虚荣占据了你的心?” 紫罗兰乞怜道: “力大恩泽的母亲,我谨向你倾诉我心中的恳求和希冀,万望您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变成一株玫瑰,哪怕只有一天。” 大自然说: “你不晓得你的要求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华美外观后所隐藏的巨大灾难。倘若你的身躯变高,外貌改变,成为一株玫瑰,恐怕到时后悔莫及。” 紫罗兰苦苦哀求: “改改我的外貌吧!让我变成一株身材高大、昂首蓝天的玫瑰花……到那时,不管怎样,我的愿望总算实现了。” 大自然无奈: “叛逆的傻瓜,我答应你的要求!倘若遇到灾祸,你只能抱怨自己呆傻。” 大自然伸出她那无形的魔手,轻轻触动紫罗兰的根部,一株高出群芳之首、色彩斑斓夺目的玫瑰花,顿时出现了。 那天傍晚,天色突变,乌云急聚,狂风骤起,撕破世间沉寂,电闪雷鸣,急风暴雨一齐向花园袭来。刹那之间,万木枝条尽折,百花躯干弯曲,枝长干高的花木被连根拔掉,幸免者只有伏在地面上、隐身石缝间的矮木小草。 与此同时,那座孤零零的花园也遭受到了其他花园所经历的浩劫和冲击,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风暴未息,乌云未消,已见园中花落满地。风停云散,只有隐藏在墙根下的紫罗兰安然无恙。 一位紫罗兰少女抬起头来,望着园中花木败落的惨状,得意地微笑了。她当即呼唤同伴: “姐妹们,快来看哪!看看风暴是怎样对待那些盛气凌人的高大花木的吧!” 另一位紫罗兰姑娘说: “我们低矮,匍匐在地面上,但经过暴风骤雨,我们安然无恙。” 第三位紫罗兰姑娘说: “我们的躯体虽然微小,但风雨没把我们压倒。” 就在这时,紫罗兰王后走了出来。她发现昨天还是紫罗兰的那株玫瑰就在自己身边,只见它已被暴风连根拔掉,叶子散落在地上,仿佛身中万箭,被风神抛到了湿漉漉的草丛之间。 紫罗兰王后挺起腰杆,舒展叶片,大声呼唤: “女儿们,你们仔细看看!这棵紫罗兰为贪欲所怂恿,变成一株玫瑰,挺拔一时,不久被抛入万丈深渊,但愿这能成为你们的明鉴。” 那株玫瑰战栗着,用尽全身力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知足安分的傻姐妹们,听我对你们说:昨天,我像你们一样,端坐绿叶中间,满足于天赐之福。知足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将我与生活的风暴隔离开来,使我心地坦然,无忧无虑,无难无灾。我本来可以像你们一样,静静匍匐在地面,冬来以雪花裹身,没有弄明大自然的秘密,便与同伴一起步入死一般的沉寂。我本来可以避开那令人贪婪的事情,弃绝那些超越我自身天性的东西。可是,我在静夜里,听上天对人间说:‘存在的目的,在于追求存在以外的东西。’于是,我背弃了我的灵魂,一心想得到我不应得到的东西。正是这种贪欲,使背弃心理变成一种巨大力量,使我的内心渴望变成了异想天开的幻想。于是,我要求大自然——大自然不过是我们内心梦想的外观——将我变成一株玫瑰花。大自然立即让我如愿以偿。大自然常用她的偏爱与渴望改变自己的形象。” 玫瑰花沉默片刻,又自鸣得意地说: “我当了一个小时的皇后。我用玫瑰花的眼睛观看了宇宙,用玫瑰花的耳朵听到苍天窃窃私语,用玫瑰花的叶子感触了光明。诸位当中,谁能得到我这份光荣?” 尔后,玫瑰花的脖子弯下去了,用近似喘息的声音说: “我就要死去了。我心中有一种特殊感触,这是我之前的紫罗兰不曾有过的。我就要死去了。我终于了解到自己生活天地之外的一些事情。这就是生活的目的。这就是隐藏在昼夜间发生的偶然事件背后的真正实质。” 玫瑰花合上叶子,浑身一抖,便死去了。此时此刻,她的脸上绽现出神圣的微笑——愿望实现后的微笑——胜利的微笑——上帝的微笑。 诗人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远离故土,孤独寂寞,痛苦难耐,却使我永远思念我不认识的神秘故乡,使我的梦境里出现了我望不到的遥远故土上的影子。 我远离了亲人、朋友。假如遇到一位乡亲,我定会自问:这是何人?我如何与他相识?什么缘分使我与之相逢?我为什么与他接近,和他坐在一起? 我不熟悉自己的灵魂。我听到自己的嘴在说话,我的耳朵对自己的声音感到惊讶。也许我会看到自己的内心在欢笑、哭泣、惊悸,于是,我的天性孤芳自赏,我的灵魂自问自答。但是,我一直默默无声,云雾裹身,沉寂缠心。 我对自己的躯体感到陌生。当我站在镜子前时,从我的外表上发现了我心中未曾感觉到过的东西,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我的灵魂深处不曾隐藏过的秘密。 我漫步在城市的大街上,一伙青年跟在我的背后喊叫:“这是个瞎子。给他一根棍子,供他探路行走!”我急忙躲开他们。我又遇到一群姑娘,她们扯住我的衣角,说:“他聋得像石头。让我们对着他的耳朵,唱首青春情歌!”我立即离开他们。我又碰上几个壮年人,他们站在我的周围,说:“他是个哑巴,活像一座坟墓。来呀,让我们把他的弯舌弄直!”我甩开他们,慌忙逃去。此后,我见到几位老年人,他们用颤抖的手指着我,说:“他是个疯子,盛怒之时失去了理智。”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我游历过大地的东方和西方,没有找到自己的故乡,也没有碰到认识我的人,更没有人听我诉说衷肠。 清晨,当我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已被囚禁在漆黑的洞穴里,但见毒蛇倒悬穴顶,地上爬满蚁虫。我走出洞穴,去见阳光,只有我的影子跟随着我,思想却已远去,不知奔向何方。夜幕降临,我回到洞穴,躺在用鸵鸟羽毛和骆驼刺树枝铺成的床上,不禁种种奇思异想缠住我的心头,苦甜悲喜,百感交加。夜半时分,无数昔日模影与众多民族亡灵,一同冲出岩缝,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望着他们,他们也望望我;我征询似的与他们谈话,他们微笑着回答。我有心拉住他们,却见他们顷刻化为一缕青烟,转瞬踪影不见。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听得懂我心灵的语言。 我漫步在空旷的原野上,看见溪水从山谷深处涌出,直上崇山之巅。我看到光秃的树木,转眼换上绿装,继而开花,结果,落叶,枝条落到谷底,一眨眼变成一条条抖动的毒蛇。我看到鸟儿展翅飞翔,时高时低,阵歌阵啼;转眼间,群鸟落地,变成裸女,个个披头散发,人人脖颈长美,目光含情脉脉,双唇微开笑溢;她们向我伸出手来,那手细嫩洁白,芳香阵阵扑鼻;刹那之间,裸女隐去,如云似雾,却听到空中回荡着嘲弄我的笑声。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一个诗人。我用生命写的散文作诗,借生命作的诗写散文。我是个异乡人。我将永远是个异乡人,直至天年竭尽,叶落归根。 言语与夸夸其谈者 我厌烦了言语和夸夸其谈的人! 我的精神对言语和夸夸其谈者也感到疲倦! 我的思想就丢在言语和夸夸其谈者中间! 清晨,我醒来时,看到言语坐在我床旁边的报纸、杂志上,用狡猾、恶毒、虚伪的目光盯着我的脸。 我下了床,靠窗边坐下,想喝杯咖啡,驱赶眼里的困意,言语随我而来,站在我面前,手舞足蹈,狂呼乱叫。我伸手去拿咖啡杯,言语的手紧紧跟随,接着和我一道喝起咖啡。我拿纸烟,言语也拿;我放下,言语也放下。 我去工作,言语紧追着我,在我耳旁叽叽喳喳,在我周围嘀嘀咕咕,在我脑海里噼噼啪啪地响作一团。我想把它赶走,它却大笑,尔后又复叽喳、嘀咕、噼啪。 我上街去,看到言语站在每一家店铺门前,贴在每一家墙壁之上。我看到言语挂在沉默者的脸上,随着他们或动或静,而他们却察觉不出。 假如我与友人坐在一起,那么言语便是第三个人。假若我遇到了敌人,那么言语就会膨胀、伸延,然后分身,变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其首在大地东方,其尾在西海之滨。当我离家远走的时候,言语的回声一直响在我的腹中,搅得我胃口欠佳,不思饮食。 我来到法院、学院和学校,发现言语及其父兄让欺骗穿上外衣,让诡计蒙上头巾,给词语穿上鞋子。 我来到工厂、机关、办公室,看到言语站在它的母亲、姑姑、祖母中间,摆动着两片粗厚嘴唇之间的舌头,而她们却朝着它笑,同时也朝着我微笑。 我来到寺院、庙宇访问,发现言语高居宝座,头戴做工精细、款式美观的王冠。 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日间听到的那些言语像蛇一样倒垂房顶,像蝎子在洞中生殖繁衍。 言语居于天空云外,言语遍于地上地下。 言语栖宿苍穹云霄之上、大海波涛之间,言语布满森林、洞穴和大山之巅。 言语无处不有。那么,喜欢安稳寂静的人到哪里躲藏呢? 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把我带入哑人的行列?上帝能怜悯我,赐予我以聋哑天质,让我在永恒寂静的天堂中幸福地生活吗? 难道世界上没有这么一个地方,在那里听不到咬牙嚼舌,无卖无买? 天哪!在地球上的居民当中,有不把自己尊为夸夸其谈者的人吗?在人类中,谁的口不为言语盗贼所忌妒呢? 假若夸夸其谈者只有一种,我们就甘愿忍耐了,然而种类繁杂,不计其数。 一种曰“自卑型”。白天生活在沼泽里,夜幕降临,便靠近岸边,将头露出水面,发出凄楚的叫声,令人耳嫌神烦。 一种曰“蚁虫型”。蚊子也是沼泽的产物,围着你的耳朵飞来旋去,高唱无聊的鬼歌,其经是烦恼,其纬是厌恶。 一种曰“拐磨型”。这是奇特的一伙,各自心中都有一盘用明矾和酒精转动的石磨,发出的声音如同地狱里的响声,其最轻者也比拐磨的声音重。 一种曰“黄牛型”。他们吃足干草,站在街头巷尾,声声鸣叫,其最悦耳者也比水牛叫声粗犷。 一种曰“夜猫型”。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生活的坟丘之间,将黑暗中的寂静化为啼哭,其最欢快者也比猫头鹰叫得凄惨。 一种曰“锯子型”。他们只能看到生活中的木料,整天分割生活,发出沙沙响声,其最甜润者也比锯子的响声虚弱。 一种曰“鼓皮型”。他们用大锤敲击自己的心灵,空口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其最柔和者也比敲声粗重。 一种曰“悠闲型”。他们没有工作,没有活干,哪里有座位,坐下便聊谈,咕咕噜噜,说个不停,究竟在说什么,谁也不清。 一种曰“无聊型”。他们和人们捉迷藏,相互捉迷藏,和自己捉迷藏,并以幽默的名义求援;而幽默是严肃的,他们可不知道。 一种曰“织机型”。他们用风织布,但我们一直没有衣裤可穿。 还有一种,名曰“钟铃型”。他们只呼唤人们入庙,而他们却从不入内。 夸夸其谈者门类繁杂,不胜枚举,无法描述,其最奇异者属于冬眠类,整个宇宙都能听到他们的鼾声,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我已对言语及夸夸其谈者表示了嫌恶之意。我认为自己像一位有病的医生,或是一个罪犯,我伤害了言语,然而又是用言语来诋毁言语。我认为夸夸其谈者是不祥之人,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名。上帝在送我至没有言语、没有夸夸其谈者的思想、感情、真理森林之前,会宽恕我的罪过吗!? 痛苦的手 珍趣篇 镇静是掩饰傲慢脸面的面纱;诉苦是遮盖灾难面孔的假面具。 外壳与内核 我喝下一杯苦西瓜汁,而沉淀在杯底的却是蜂蜜。 我走上一条羊肠小道,却来到一片绿色平原。 我将一位朋友丢在云雾里,却发觉他站在拂晓的光芒之中。 多少次,我用吃苦耐劳精神外套遮掩我的痛苦与烦恼,幻想报酬与善待就在其中。可是,当我脱下外套时,却见痛苦已经变成欢乐,烦恼业已化为爽朗。 多少次,我与伙伴并行在公开世界里。我暗自说:“瞧他多么呆傻,多么笨拙!”可是,我刚刚走进秘密世界,却发现自己是个残暴不公的人,反倒觉得我那位伙伴多么聪明、机警。 多少次,我醉于自己的酒,认为自己和我的同伴是羊羔和狼;直到我从酒醉中醒来之后,才发觉我是人,我的同伴也是人。 众人们,我和你们都对我们的情况感到吃惊,都对我们隐藏的真实情况视而不见。假若我们当中有谁被绊倒,我们就说他是堕落者;有谁故意行动迟缓,我们就说他是腐败者;有谁说话口吃,我们就说他是哑巴;有谁唉声叹气,我们就说那是垂死挣扎者的喉鸣。 我和你们都喜欢“我”的外壳和“你们”的表皮。因此,我们看不见外壳向灵魂透露的关于“我”的秘密,也看不见外壳对灵魂隐瞒着的“你们”的秘密。 我们满脑子自负情绪,根本不看我们的实际情况,能指望我们干什么呢? 我对你们说——也许我的话是假面具,掩盖着我的真实面孔——我对你们和我自己说,我们用眼看到的东西,绝不比用一块眼罩遮住我们的眼睛时而用洞察力所看到的东西更多些。我们用耳朵听到的,无非是干扰我们应该用心领会的东西的丁当响声。假如我们看见一名警察正把一个人带往监牢,那么,我们不应该再去判断他俩谁是罪犯。假若我们看见一个人已倒在血泊中,而另一个人双手沾满鲜血,出于正确见解,我们不应再判断谁是被杀者,谁又是杀人犯。假如我们听到一个人唱歌,而另一个人哭号,我们则应该忍耐一下,以便判断谁是高兴者。 不,我的兄弟,不要用一个人的表现判断他的真实情况,不要把某人的某句话或某件工作当作其内心世界的标题。也许有那样一个人,因其笨嘴拙舌、语调怪僻而被人认作呆傻;然而他的存在,却是通往聪慧的路标,他的心田却是启示降临的地方。也许有那样一个人,因其面孔丑陋、生活狼狈而被看不起;然而他却是上天赠给大地的礼物,上帝降给人间的赠品。 也许你于同天访问了宫殿和茅舍,走出宫殿时的心中充满恐惧,步出茅舍时感到由衷同情。可是,假若你能扯掉你的感官编织的表面现象,你的恐惧之情便会萎缩,继而下降到遗憾水平;你的同情心绪会发生变化,继之上升到敬重阶梯。 早晨与夜晚之间,也许你会遇到两个人:第一个人你与谈话时,其声若呼啸狂风,其举动似威风大军;第二个人与你谈话时,其声颤颤抖抖,其心惶恐不安,其语断断续续。这时,你定判断:第一个人勇敢果断,第二个人懦弱胆怯。也许有那么一天,时光派他俩去迎战困难,或为某原则贡献青春。到那个时候,你再看看他俩,便会明白:虚饰的孟浪并非勇敢,无声的羞涩并非怯懦。 也许有时透过屋窗向外看,见路人中间有一位修女靠右边走,另有一个妓女走在左边。你会立即说:“修女多么高尚,妓女多么可耻!”可是,假若你合上眼睛,侧耳倾听片刻,会听到太空中传来一种细微的声音:“这一位用祈祷恳求我,那一位用痛苦请求我。她俩的灵魂里各有一把属于我的灵魂的伞。” 或许你在大地各方巡游,寻觅被你称作文明和发展的东西,进入一座城市,那里宫殿巍峨,学院堂皇,大街宽敞;人们快步走东奔西,有的开凿大地,有的翱翔天空,有的亮剑,有的问风,个个衣着华丽,款式新颖,似过节日,如临盛会。 几天之后,你移步进入另一座城市,那里房舍低矮简陋,街道狭窄;老天降雨,该城会变成泥海中的胶泥岛;太阳出来,空中会布满尘土凝聚成的乌云。那里的居民纯朴本分,如同松弛的弓弦。他们行路缓慢,工作粗枝大叶。他们看你时,仿佛眼后有眼,正在凝视离你很远的东西。你离开他们那里时,心中充满晦气,有不胜枚举之感,会暗自言语:“我所看到的两座城之间的差距,恰如生与死之间。那边强壮有力似涨潮,这里软弱无力如退潮;那边精神振奋像春天,这里疲惫松垮似秋冬;那边朝气蓬勃似青春在花园中翩跹起舞,这里老气横秋似暮年静卧在灰烬之上。” 但是,倘若你能借上帝之光看看那两座城市,会发觉那是同一花园中两棵相临的树。也许细细观察一下,你会发现:你所想象的其中一棵树所具有的那种优点,不过是闪光一时的泡沫;而另一棵树身上被你视为懒散松垮的东西,却是隐藏着的固有珠宝。 不,生活的本质不在于表面,而在于其内涵。看物不要只看外壳,而要看其内核。人之美不在其貌,而在其心。 不,宗教的真谛不在于寺庙所表露、礼仪与传统所阐明的那些东西,而在藏于灵魂深处及要用心意感化的那些东西。 不,艺术的价值不在于你的双耳听到的那种抑扬顿挫的歌声,不在于诗歌朗诵里那种铿锵有力的语调,不在于你的两眼所看到的流畅线条及斑斓色彩,而在于歌中轻重高低之间无声颤抖的距离,在于通过诗歌渗入你的心田里的诗人灵魂中的沉静、寂寞情思,在于画面给你的启示,留心观之,从中看到比画面更远、更美的东西。 不,我的兄弟,日夜的价值不在其表面。我行进在日夜之星上,向你这样说,不过是为了通过它向你吐露平静内心里的一些话语。那么,在你察明我的心意之前,不要把我看作傻瓜;在你解除我的心底疑虑之前,不要把我想象成天才;在你看见我的心之前,不要把我说成吝啬鬼;在弄明我的慷慨暗示之前,不要把我说成仗义疏财的男子汉。请你不要把我看作多情者,除非弄清我情寄世间的一切光与火;莫把我称作无情人,除非你已触摸到我身上那鲜血淋漓的伤口。 硕果压魂 我的灵魂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子,可有饿汉前来采摘果子、饱食一顿么? 莫非人间没有一位仁慈的戒斋者肯来餐食我的收成,卸去我的重担,让我轻松一下? 我的灵魂被金银重载压着,难道没有人想取之装满自己的口袋,以便减轻我的负担? 我的灵魂里盛满陈年佳酿,莫非没有干渴者前来自酌畅饮? 一个人站在大路中间,将满握珠宝的手伸向过路的行人,呼唤着:“你们为什么不怜悯我一下,把我手中的珠宝拿去?!可怜可怜我,把我的珠宝拿走吧!”然而人们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去。 也许他是个讨饭的叫花子,把颤抖的手伸向过路人,然后收回战栗的空手。也许他是个瘫痪盲人,人们走过他的身边,谁也不曾对之留心。 他是个仗义疏财的富翁,在莽莽荒原与山脚之间搭起帐篷,每日夜晚燃起篝火,并派奴仆去路边等候,以便接来宾客进行款待。可是,大路却是那样吝啬,没有向他推举一个觅食者,也没有给他送来一位讨饭人。 莫非他是个被抛弃的贫民?! 也许他是个四处奔走的游荡汉,手拿拐杖,臂挎饭桶,夜来露宿街巷,坐在流浪汉们身边,与他们共餐施舍面包。 她是伟大君王的公主,已从梦中醒来,离开牙床,站起来,穿上她那紫红色的长袍,戴上珠宝,发髻上喷洒麝香,手指浸蘸千日香蜜,然后步入花园。她缓步鲜花丛中,露珠潮湿了她的衣角。 在静谧的夜下,公主漫步花园,觅寻自己的心上人。然而,在父王的国度里,没有人爱她。 假若她是个村姑,那该多好!信步山谷草坡,放牧父亲的羊群,身披晚霞返回父亲的茅舍,双脚沾着隐居之地的尘埃,衣褶间散发着葡萄的芳馨;待到夜幕垂降,村民们进入梦乡之时,她偷偷走向意中人等待她的地方。 假若她是修道院里的一位修女,那该多么好啊!燃烧自己的心当香,整个天空发着她心头的芳香;点燃自己的灵魂当蜡烛,让心上人擎着她的灵魂之光。她顶礼膜拜,让隐形的鬼怪将她的祷告带往时光宝库;在那里,虔诚信徒的祈祷被保存在情侣的热心与追求孤单者的低语旁! 但愿她是一位老妪,坐在阳光下,向分享她的青春的人求取温暖,总比当公主要好。因为父亲的王国里,既无人将她当面包吃,亦没人将她的热血当酒饮! 我的灵魂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子。在这个地球上,可有饿汉前来摘果饱食! 我的灵魂里盛满陈年佳酿,莫非没有口渴者自酌畅饮? 但愿我是一棵无花无果之树!富有者的痛苦胜过无果,宽裕而无付出者的忧愁要比食不果腹者的绝望还要可怕。 但愿我是一口枯井,任凭人们向我投石,总比我是一道甘泉,人们打我旁边走过,而不汲取一口水要好。 但愿我是一根甘蔗,任凭人们用脚踩我,总比我是一把银弦吉他,久置断指人家中,其亲人皆为聋子要好! 一捧岸沙 爱情的悲伤在歌唱。知识的抑郁在谈话。希望的苦闷在低语。贫困的忧虑在号丧。然而有比爱情更深刻的悲伤,比知识更高尚的抑郁,比希望更强烈的苦闷,比贫困更苦涩的号丧。但是,悲伤、抑郁、苦闷、号丧都是哑巴,不声不响;至于它的眼睛,则灿若群星,闪闪放光。 当你受邻居的坑害而诉苦时,你应该把自己心的一部分送给邻居当礼物。若邻居心胸宽广,会感谢你;若其心胸狭窄,会瞧不起你。 进步不能改善过去的一切,只会向着将要出现的东西前进。 镇静是掩饰傲慢脸面的面纱;诉苦是遮盖灾难面孔的假面具。 野蛮人饿时,从树上摘果子充饥;文明人饿时,从买者那里买来果子下肚,而这位买者从那为买者买到的,那位买者又是从另外一位买者那里买的,另一位买者是从上树摘果子人那里买的。 艺术是由明显的无知走向隐匿的未知的一步路。 有的人鼓动我忠于他们,凭以品尝我的宽厚豪爽滋味。 我无法了解一个人的意图,除非他认定我欠他的债。 大地呼吸,我们生存;大地咽气,我们死亡。 人的眼睛是显微镜,向人展示的世界要比真实世界大。 我在这样的人们之间是无辜的;他们将喋喋不休视为学问,将沉默无语看作无知,把矫揉造作当成艺术。 也许我们认为极难的事情,恰恰是通向它的极易之路。 人们对我说:“你若看见一个熟睡的奴隶,千万不要叫醒他,也许他在梦想自由。”我回答他们:“我若看见一个熟睡的奴隶,我就把他叫醒,和他谈谈自由。” 反对是最低等的才智。 美将我们俘获;至于最美,则把我们释放,甚至出自其本意。 热情是火山,其顶峰不会生长犹豫之草。 河水始终流向大海,不管水磨轮子破烂或完整。 文学家用思想情感写作,然后奉献言论;研究者用言论创作,尔后奉献一点点思想感情。 你吃得快,走得快,何不用脚吃饭、用手走路?! 你无大喜,也无大悲,仅仅因为世界在你眼里太小。 知识使你的种子发芽,而不把你当作种子抛掉。 我不憎恶他人,除非憎恶能够成为我的自卫武器;但是,假如我不是个弱者,我便不会以此做武器。 假若耶稣的先人知其心事,他们会恭恭敬敬地站在耶稣面前。 爱情是颤抖的幸福。 他们认为我目光犀利,穿肠透骨,因为我隔着筛子网眼看他们。 我并无孤独之感,除非人们赞扬我的种种缺点,批评我的样样优点。 在众人当中,有被杀者,但滴血未淌;在众人当中,有盗窃者,但未偷过任何东西;在众人当中,有欺骗者,但说的全是实话。 需要证明的真理,仅仅是半真理。 你们何不让我远离不会哭的箴言、不会笑的哲学、见童子不点头的傲慢! 宇宙,明智的宇宙,被万物遮掩的宇宙,拥有万物的宇宙,在万物之中,又属于万物的宇宙啊,你之所以能听到我的声音,因为你就是我的存在;你之所以能看到我,因为你的慧眼能见万物生灵。给我的灵魂里播下你的一颗智慧的种子,让它在你的森林中长成大树,为你奉献果子。阿门。 雾中之船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我们在卡迪沙河谷山坡上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收集到一位男子的谈话。 那男子边用棍子拨弄着炭火盆里的灰,边对我们说: “喂,朋友们,你们想让我向你们吐露我忧伤的秘密?” “你们想让我给你们谈谈日日夜夜重现在我心中的那幕悲剧?” “你们已经厌恶了我的沉默寡言和守口如瓶。你们已经腻烦了我的唉声叹气与烦躁不安。你们的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说:‘既然这个人不让我们进入他的痛苦寺庙,我们又怎能入他的友情之家呢?’” “朋友们,你们说对了。谁不能和我们共苦,也便休想与我们同甘。” “那么,你们就听听我的故事吧!你们只管听,不必同情;因为同情只宜给予弱者;而我,尽管遭遇不幸,却依然是强者。” “自打我的青春黎明时起,我就在白日幻想和黑夜梦境中看到一位女子的身影,她形态异丽,德行罕见。在我独处幽居的夜晚,她站在我的床边。在寂静之中,我听得到她的声音。有时候,我闭上双眼,感觉到她的手指在抚摩我的前额,我立即睁开眼睛,惊恐地站起来,聚精会神,侧耳倾听那本不曾有的低声细语。” “我自言自语:‘莫非我的想象力将我抛进了五里云雾之中?莫非我用梦之雾气制造了一位女子,容颜俊秀,声音甜润,触感柔软,以便取代一位真实存在的女子的地位?莫非我已神魂颠倒,把理智中的幻影当成了我所亲近、钟爱、依附的靓女?莫非我离群索居正是为了与她接近?难道我合上双眼,捂住双耳,不听人间一切声音,专为看她的容貌,倾听她的声音?难道我真的疯啦?莫非我是个疯子,不以离群索居为满足,竟用孤独幻影造出一个女伴、夫人?’” “我说出‘夫人’一词,你们定会觉得新奇。可是,的确有一些使我们感到奇怪,甚至否认的东西,因为它以某种不可能出现的现象显示在我们的面前。不过,我们叫怪也好,否认也罢,都不能把事实从我们的心中抹掉。那个梦幻女子是我的夫人,与我共有并交流生活中的一切爱好、倾向、欢乐和意愿。清晨,我刚刚醒来,便见她靠在我的枕边,正用充满童真与母爱的目光望着我。我只要想做一件事,她便立即帮我完成。我刚在餐桌前坐下来,她便与我对面而坐,和我谈天,相互交换想法。夜幕垂降,她靠近我,对我说:‘走,我们到丘陵和山坡上走一走吧!我们已在这座房子里待够了。’此时此刻,我就放下工作,拉着她的手走去,一直走到蒙着充满寂静神奇色彩的傍晚面纱的旷野。在那里,我俩并肩坐在一块高大岩石上,凝神注视远方的斑斓晚霞。她时而指点被夕阳涂上金黄色的云朵,时而让我聆听鸟儿的鸣啭,只听群鸟入林归巢之前唱出赞美诗式的歌声,洋溢着感谢与安详的情感。” “多少次,正当我独处忐忑不安时,她便出现在我身边;只要我一看见她,不安顿时化为镇静,忐忑心绪随即转为舒展坦然。” “多少次,我遇到众人时,只觉灵魂中有一支大军正向我所憎恨的东西发动进攻;可是,我一看到她的面孔出现在众人之间,我心中的暴风便立刻化为神圣乐曲。” “多少次,我独坐一方,心揣一把生活中的苦与累制成的宝剑,脖子上套着用人间难题串起来的锁链。我偶然抬头,只见她站在我的面前,正眷恋凝视着我,二目间充满光明与纯美。于是,我头上的乌云顿时消散,喜悦之情顷刻充满心间,生活在我的眼里变成了欢快的乐园。” “朋友们,你们会问,我是否对这种古怪处境感到满足?你们会问,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是否能够对被你们称为幻想、幻象、幻梦,甚至称为精神病状态的情况感到满足?” “我要告诉你们,在那种状态下度过的岁月,是我平生最美好、最幸福、最甜润、最安详的时光。我要告诉你们,我和我的天仙女伴是一种绝对纯洁的思想,它遨游于太阳光里,漂浮于大海水面,信步于月夜之下,听着耳所未闻之歌,站在眼所未见景前。生活,整个生活,就在我们用我们的灵魂所体验的一切之中。存在,全部存在,就在我们所知道的、所证明的、我们因之兴奋或悲伤的一切之中。我已用自己的灵魂体验过那件事,且每日每时都在体验着,直到年满三十。” “我愿我不到三十岁。但愿我到那个年龄之前死去一千零一次。因为那一年夺去了我的生活之核,使我的心血淌尽,让我像一棵光秃秃、孤零零的松树一样站在日夜面前,枝条不会随大风之歌起舞,鸟儿不在其花与叶之间筑巢。” 说到这里,谈话人沉默片刻,低下头,闭上眼,双臂下垂木凳边,仿佛失望了到了极点。我们则默不作声,静等他继续把故事讲完。片刻过后,他睁开双眼,用发自受伤的灵魂深处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朋友们,你们可记得,二十年前,这座山上的执政官派我去威尼斯城执行一项科学任务,让我带给那个城市市长一封信。我们的执政官是在君士坦丁堡与那位市长相识的。” “我离开黎巴嫩,乘一艘意大利轮船远航。时在三月,春之魂颤动在风的衣褶里,和着海波曲折伸展,模仿着绝美的图样,在积聚于地平线上的白云里钻蹿滚翻。我该如何向你们叙述我在船上的日日夜夜呢?人们熟悉语言的力量超不出人的所知所感,而人的精神之中有比人所知更深远、比人所感更细腻的东西,我又如何用语言向你们描绘呢?” “我和我的天仙女伴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充满温馨与友爱,沉浸在静谧、欢快气氛之中,不曾想过痛苦之神还会在幸福幕帘之后伏候着我,也未曾料想到苦汁会沉淀到杯底。不,我不怕生长在云端的花儿凋谢,也不怕黎明新娘的歌声消失。当我离开这丘陵和山谷时,我的情侣坐在我的身边,同乘马车向海岸驶去。我启程之前,在贝鲁特度过三天,夫人与我形影相伴;我去何处,她去何处;我站在哪里,她站在哪里。我每会一位朋友,她必朝朋友微笑;我访问学堂,她必拉着我的手;我晚坐阳台静听城市里的声音,她必与我同观赏共思考。可是,当驳船将我与贝鲁特港口分开时,就在我登上轮船甲板的第一分钟里,我感到我的精神的天空风云突变,只觉一只无形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随后听到一种深沉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回去吧,回到你出发的地方去吧!下到驳船,趁轮船未开航,回你的祖国海岸去吧!’” “船起锚开航了。我虽双脚站在甲板上,却自感像一只小鸟,落入了盘飞在空中的一只鹞鹰的爪中。夜幕垂降,黎巴嫩的山峦被海上雾气遮掩。我发觉自己独立船头,而那位梦幻中的姑娘,我心爱的女子,伴随我的青春年华的夫人,没有在我身旁。每当我凝视注视着天空时,那位美貌少女的容颜便出现在我的眼前;每当我侧耳细听时,她的声音便响在我的耳边;每当我把手伸向前方,便能触摸到她那纤细的手指……此时此刻,那位少女却站在另一条船的甲板上。第一次,这是第一次,我发觉自己独站船头,面对夜幕、大海和苍穹。”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在甲板上踱来踱去,内心呼唤着情侣,二目凝视着滚翻起伏的海浪,期望能在白色浪花里看到她的俊容。” “时已午夜,旅客们相继就寝,我独自留在原地,心中不胜凄然惆怅,忐忑不安,若有所失。我猛一回头,望见她站在雾中,离我仅有几步远。我不禁周身战栗,急忙伸过手去,同时高声呼喊道:‘你为什么离开我?为何让我独守孤单?你到哪儿去了?亲爱的,你在何方?来呀,走近我吧!从此再也不要离开我!’” “然而她并没有走近我,依旧呆站原地。顷刻,她的脸上绽现出悲凉、凄楚表情,其可怕程度为我平生所未见。她声音低沉而微弱地说:‘我来自汪洋深处,为的是看你一眼。我要返回汪洋深处。你睡去吧,愿你做个好梦!’”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与云雾融会在一起了,转瞬不见踪影。我以饥饿小儿的顽强,不住声地呼唤着她。我伸展双臂,轮番挥向四面八方,而我的双手所抓到的,却只有带着夜露的潮气。” “我走进船舱,心中波澜翻滚,煞是忐忑不安。在那艘船的船舱里,我是另外一条船,漂泊在绝望与迷茫的大海上。出奇的是,我的头刚一挨枕头,立即感到眼帘沉重无比。当我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亮。在我深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女友被钉在开满花的苹果树上,鲜红的血从她的双掌双脚一直流到树枝、枝干,然后淌在草地上,与散落的花瓣凝结在一起。” “船日夜航行在大海上。我身在船上,不晓得自己是个人,去远方执行一项任务,还是一个幽灵,徘徊于云雾弥漫的太空之中。我没有女友近在眼前的那种感觉;不论醒时还是睡时,也看不见她的面容。我祷告,我祈求,呼唤无形力量让我听到她的只言片语,或者看见她的身影,或让我感觉她的手指在抚摩我的前额,结果徒劳无益,一无所获。” “我在这种状态下度过十四天。第十五天的中午,意大利海岸远远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就在那天傍晚,船驶入威尼斯港。一些人驾着涂有五颜六色、绘有种种欢乐画图的小舟,将旅客及行李接入城里。” “朋友们,你们知道,威尼斯城坐落在几十个相邻的小岛上,街道就是河道,民宅与宫殿皆建在水上,船只取代了车辆。” “当我从轮船上下来,登上小舟之时,水手问我:‘先生,您去哪里?’” “我提及该城市长的名字,水手用留神、敬重的目光望了望我,然后划桨击水。” “小船载我驶去,夜幕已经垂降,夜色笼罩了全城。宫殿、寺院、学堂的窗子里都亮起明灯,灯光映衬在水面上,随波微微颤动,河面闪闪放光,整个威尼斯城宛如诗人的梦境,景观处处,不似幻想,胜似幻想,实令异乡客心荡神驰。” “我乘坐的小船刚驶到第一道河的转弯处,便听到数不清的大钟发出的声音响彻夜空;钟声悲凄,此起彼伏,断断续续,令人哀伤,叫人恐惧。虽然我正处于昏迷状态,使我对外界情况失去感觉,然而那铜钟的响声却像钉子一样穿透了我的胸膛。” “小船停泊在石梯旁,拾级而上便到人行道。船家望了望我,指着坐落在一花园中央的公馆,说:‘就是这儿。’我下了船,漫步走向公馆,船家扛着我的行李后跟,行至公馆门口,我付了船费,打发走船家,然后敲了敲门。公馆的门开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群仆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有的哭泣,有的哀号,有的低声长吁短叹。此情此景,令我惊愕不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一中年仆人走上前来,只见他那目光拨开他那肿胀的眼帘,望了望我,叹着气问道:‘先生有什么事吗?’我回答:‘这不是市长的邸宅吗?’仆人点头称是。” “这时,我掏出黎巴嫩执政长官托我带的那封信,递给仆人。那仆人不声不响地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然后缓步朝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走去。” “所有这一些,我没有去多想它。之后,我走到一女仆跟前,问她们为什么如此悲伤,她难过地说:‘多怪呀,难道你没听说市长大人的千金今天去世了吗?’” “她再没往下说,随用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朋友们,你们想一想一个漂洋过海的人的情况吧!他简直就像一种薄雾般的模模糊糊的念头,被宇宙巨人抛到盛怒的波涛与灰色的云雾之间。请诸位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青年人,在绝望的哀号和大海的咆哮声中挣扎了两个星期,好不容易才到达目的地,却发现自己站在痛苦幽灵缓缓散步、亲人的哀鸣弥漫天空的一家门前。朋友们,你们想想,一个异乡人来一座公馆求援,公馆却被死神的翅膀遮盖得严严实实。” “给主人送信的仆人回来了。他躬身对我说:‘先生,请进吧!市长在恭候着您。’” “说完,仆人在前面引路,我随之行至走廊尽头一房门前,仆人示意我进门。我迈步进门,发现那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只见厅内烛光通明,几位绅士、牧师模样的人坐在那里,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我往里没走几步,便见从大厅中央站起一位白须长者;显而易见,忧伤已使其脊背驼弯,痛苦已令其表情失礼。他走到我跟前,说:‘你远道而来,却发现我正遭遇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实在使我感到难堪。不过,我希望我们的遭遇不影响你完成自己的使命。孩子,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我谢过他的温情,并用一些欠贴切的字眼,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 “老人把我领到他的座位旁边,让我坐下,我木然地与众宾客一道坐下来。我偷眼看了看他们那一张张忧伤的面孔,听着他们的低声叹息,心中有说不出的压抑与凄凉。一个时辰过后,宾客们相继离去,寂静的大厅里只剩下我和那位悲伤的老人。我站起来,对老人说:‘先生,请允许我告辞。’他立即阻止:‘不能,朋友!你不能走哇!若能忍受目睹我们的伤感之苦,又能听得下我们的沉痛呻吟,那就在我们这里作客吧!’他的话使我感到害羞,我当即点头表示用意。老人又说:‘你们黎巴嫩人最好客,你留下来,让我们招待你一下,哪怕远远比不上异乡客在你们国家所得到的热情款待。’” “片刻过后,老人敲了敲银铃,一衣着华美的侍仆应声而至。老人指着我对侍仆说:‘把我们这位贵客领到东厢房安歇,好好照料客人的吃喝,你要亲自招待客人,保证客人舒适。’” “侍仆把我领到一个宽敞房间,建筑精巧,陈设豪华,四壁挂着名画和丝织工艺品,感觉当中放着一张堂皇大床,被褥齐备,枕头上绣着花。” “侍仆离去后,我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回忆着自己的处境,思考着自己孤独离乡远行,回想着自己在异国度过的第一个时辰。” “侍仆送来餐盘,上面吃的喝的一应俱全。我没有胃口,仅仅吃了一点点,便让侍仆端走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时而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望望天空,听听大海波涛声,间或有船桨击水的声音传来,直至我深感疲惫,我的思想在生活的外表现象与其内部隐秘之间被折腾的精疲力竭,方才平卧床上,进入昏睡状态;那状态既包含睡眠的酣醉,又混有苏醒的清明,记忆与遗忘在那里翻腾不止,醒悟似海水的涨潮和退潮,轮番袭扰岸边。我就是无声的战场,无声大军在那里搏斗对仗,死神将骑士摔倒在地,一个个无声无息死去。” “朋友们,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种状态中逗留了多久。当时和现在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处于那种昏迷状态中时,感到有一个活人站在我的床边,同时觉得有一种力量在屋内空间里活动着。我还感到有一位仙女在呼唤我,只是没有声音;她在鼓动我,但看不到手势。我当即站起来,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似乎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使我身不由己。我下意识地走着,如同梦游之人。我走在一个不用时空计算的世界里,一直行至走廊尽头,进入一个大厅,只见厅中央放着一张灵床,旁有两颗烛星照明,四周拥簇着鲜花。我走上前去,跪在床边,仔细观看,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我那位女友的面孔,看到我那位梦中女友的面容被死亡的面纱遮盖着。我看见了我爱得至深的那位女子。我看见她那僵直裹着纯白色殓衣的尸体静卧在素白鲜花丛中,笼罩她的是可怕的永恒寂静。” “神灵啊,主宰爱情、生命和死亡的神灵啊,是你创造了我们的灵魂,然后将之带到光明和黑暗中来。是你纯洁了我们的心,尔后又使它带着希望和痛苦搏动。是你,又是你呀,让我看到我的女友那冰冷的躯体。是你把我从一块土地带到另一块土地,以便向我显示死亡对生命的希冀、悲痛对欢乐的期望。是你在我那孤独寂寞的荒沙中种下一株白色百合花,然后又把我带往一个遥远的山谷里,让我看见的是一株凋零、枯萎的死百合!” “是的,朋友们,你们正是我孤独寂寞、流落他乡时的伙伴。安拉有意让我饮下苦酒;此乃安拉意志,吾辈无可奈何。我们人类在广袤无边的宇宙里,只不过是屈从,别无选择。如果我们有缘相爱,但爱并非来自我们,也不属于我们。倘若我们高兴,同样欢乐既非来自我们,也不属于我们,而在于生命自身。假若我们感到痛苦,而痛苦亦非源自我们的伤口,而是源自整个大自然内部。” “我向你们讲述自己的故事,目的在于向你们诉苦;诉苦是对生活的怀疑。我是一名信徒,自信我从黑夜之杯里喝的每一口酒所混杂的苦汁都是有益的。我相信穿透我的胸膛的钉子是美的。我相信撕碎我的心包的铁手是慈悲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本来无尾,又怎能讲完呢?我跪在我在梦中所爱的那位少女的灵床旁,凝目注视着她的面庞,直到黎明之手搭上玻璃窗。那时,我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头枕人类的痛苦,屈身于永恒重担之下。” “三个星期之后,我离开威尼斯城,就像在时间的长河中度过了一千年的人那样回到了黎巴嫩;就像每个黎巴嫩人一样,从异乡流落,回到流落异乡。” “朋友们,请原谅,我讲得时间太长了,请原谅!” 七个阶段 我的灵魂忧伤过七次:第一次,是它试图通过贬低、抑制他人之路获得尊荣时;第二次,是它在瘫痪者面前一瘸一拐地走路;第三次,是它在难与易之间进行选择时,它择易而弃难;第四次,是它做了错事时,却为别人的错误幸灾乐祸;第五次,是它因软弱百般忍耐时,却把自己的忍耐视为强大;第六次,是它从生活的泥塘中拉出自己的衣角时;第七次,是当它站在上帝面前唱歌时,它把唱歌当成了它的一项美德。 灵魂告诫我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爱人们所厌恶,与人们所憎恨的人真诚交往。我的灵魂向我说明,爱神不把优点置于爱方,而将之置于被爱的一方。灵魂告诫我之前,爱情在我这里是一条纤细的线,系在两个相近的木桩之间;置于现在,则已变成一个光环,首端即末端,末端即首端,环绕着一切生灵,慢慢扩展,未来的一切都将落入它的环抱中间。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观看被形式、色彩和外表遮盖着的美,让我凝神注视被人们当作丑恶的东西,直至向我指出美妙之点。灵魂告诫我,我认为美就是跳动的火焰;烟柱消逝,除了燃烧的东西,我什么再也看不见。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静听非舌头、非喉咙发出的声音。灵魂告诫我之前,我听厌了那种响声,传入耳际的只有嘈杂、呐喊,不禁耳倦神疲;至于现在,我却害怕安静,喜听人们哼现代之歌,高声赞颂云天,公布幽冥秘密。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唱非挤出的、非倒入杯中的、非用手举起的、不沾双唇的饮料。灵魂告诫我之前,我的干渴是灰烬堆里一颗弱小的火星;那灰烬是用小溪之水或榨汁厂水槽里的水浇灭的。我的产物就是畅饮,我的孤独就是微醉。我喝不足,饮无尽。但是,在这永不熄灭的火中,蕴藏着永不消逝的欢乐。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触摸尚未凝固、结晶的东西,让我明白感触到的东西是半合理的;我们抓到的正是我们希望的一部分。灵魂告诫我之前,如果我感到冷,便以热为满足;若感到热,则以冷为满足;若感到不冷不热,则满足于二者其一。至于现在,我那萎缩的触觉器官已经散落开来,变成了细细的云雾,穿过一切存在,以求与其中隐藏的东西化合在一起。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吸收芳草不散发、火炉不播撒的东西。灵魂告诫我之前,假若我想闻香味,便去花园,或对香水瓶、香炉吸气。至于现在,我则去嗅不燃烧、不流动的东西。我让自己的胸中充满芬芳气味;那香气未曾经过世上任何乐园,也非天上惠风所带来。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在无名氏和险情呼唤我时回答:“我在这儿!”灵魂告诫我之前,只有听见熟人的喊声,我才站起来;只有熟路,或者自以为好走的路,我才走之。至于现在,我熟识的人变成了牲口,我骑之走向无名地;平原变成了阶梯地,我拾级攀爬,以便接近险情。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不要用我的习惯说的“昨天……明天……”衡量时间。灵魂告诫我之前,我想象着过去一去不复返,未来无法到达。至于现在,我则已经懂得:一切时间都在眼前这瞬间之中,包含着岁月期望成就和实现的一切。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不要用我的习惯用语“这儿、那儿,那里”划定地方。灵魂告诫我之前,我到地球的某个地方时,便以为自己已远离另一个地方。至于现在,我则已经明白:我所到之地,就是所有地方;我所占空间,就是全部距离。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在本区居民安睡时守夜打更;等他们醒来时,我才入睡。灵魂告诫我之前,我睡觉时看不见他们的梦,他们不留心也看不到我的梦。至于现在,我则不会遨游梦乡,除非他们监视着我;他们也不会在梦空翱翔,除非我为他们获得解放而欢呼。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不要因听见颂扬而高兴,也不要因听到责备而忧伤。灵魂告诫我之前,我总是怀疑我的工作的价值及品位,致使时光派人前来褒奖或贬低之。至于现在,我则已经明白:树木春来开花,夏季结实,从不求赞颂;秋来落叶,冬令枝条光秃,却不惧贬词。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认定自己不比贫民高贵,不比暴君低贱。灵魂告诫我之前,我认为人无非分为两种:其一是弱者,我同情之,或蔑视之;其二是强者,我跟随之,或背叛之。至于现在,我则已经明白:人类由群体构成,群体由一个一个的人构成,我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的成分就是他们的成分;我的天良就是他们的天良;我的特征就是他们的特征;我的道路就是他们的道路。他们犯罪,我是罪犯;他们行善,我感自豪;他们站起来,我随之站起;他们退隐,我随之隐退。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明白:我手里提的灯并不属于我;我唱的歌,并非成于我的脏腑。我即使借光明引路,我也不是光明;我,即使我成了上了弦的四弦琴,我也不是四弦琴。 我的灵魂告诫我,我的兄弟,教我明白了许多道理。我的兄弟,你的灵魂告诫我,你也懂了许多。你与我,彼此彼此,相近相似。我俩之间的差别,不过是我谈的都是自己的事,话里有股忍劲儿;而你,则深藏不露,守口如瓶,包含着一种形式的美德。 各自心中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及其疑难问题;我有我的黎巴嫩极其壮观绮丽。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包括其目标、志向;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梦想和愿望。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请你们喜欢它吧!我有我的黎巴嫩,我只满足于它净洁无瑕。 你们的黎巴嫩是个政治结扣,时光老人试图解开;我的黎巴嫩是座高山,嵯峨雄壮,直插云天。 你们的黎巴嫩是国际难题,黑夜之神将之掷东抛西;我的黎巴嫩是幽静河谷,在铃声溪歌中翩跹起舞。 你们的黎巴嫩是角逐场,西来一群,南到一帮,争斗不息;我的黎巴嫩是祈祷声,清晨,它排翅鼓翼,送牧人、羊群奔往草地。晚上,当农民从田野、果园归来时,它高高飞起。 你们的黎巴嫩是首脑聚集的政府;我的黎巴嫩是威严而又和善的大山,犹如不朽诗人,端坐大海与平原之间。 你们的黎巴嫩是狐狸遇到狼群中的鬣狗时使用的诡计;我的黎巴嫩是难忘的记忆,可使月下姑娘们和谷场、奶厂的小伙子们的歌声重新回荡在我的耳际。 你们的黎巴嫩是宗教头领、军事将帅手下的棋盘;我的黎巴嫩是座庙宇,当我看厌了眼前的文明时,便带着灵魂躲进那里。 你们的黎巴嫩是两个人:一个抓钎,一个打钎;我的黎巴嫩是一个人,依着手臂,站在杉树荫下,他只与上帝和阳光共处同欢。 你们的黎巴嫩是港口,邮政和贸易;我的黎巴嫩是远大理想、炽热情谊、大地与太阳的悄声细语。 你们的黎巴嫩是职员、工人、经理;我的黎巴嫩则是青年的好胜、壮年的意志、老年的智力。 你们的黎巴嫩是代表团、委员会;我的黎巴嫩则是风雪弥漫之夜里火炉周围的座位。 你们的黎巴嫩是集团、政党;我的黎巴嫩是活泼少年,勇攀山石,敢与溪流竞走,将木球掷向广场。 你们的黎巴嫩是报告、讨论、演讲;我的黎巴嫩是燕子鸣唱,是白杨、冬青槲枝条沙沙作响,是岩窟、洞穴中芦笛的回荡。 你们的黎巴嫩是虚伪面纱掩盖下的欺骗,是效仿、做作外套中的沽名钓誉;我的黎巴嫩则是朴素无华的事实,临水池边,可以照见自己安详舒展的面容。 你们的黎巴嫩是纸上的法律、条款,是卷中的合同、协定;我的黎巴嫩是生活秘密中的本能,而其本身并不知道,是苏醒时试图探索幽冥世界的一种渴望,而自己却还在梦中。 你们的黎巴嫩是位老翁,捋着胡须,一筹莫展,只想自己;我的黎巴嫩是个青年,站似高塔,笑若黎明,知己知彼。 你们的黎巴嫩与叙利亚时合时分,双方既想联合又想分离;我的黎巴嫩,则不合、不分、不卑、不亢。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及其子嗣;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儿女。 天啊,谁是你们的黎巴嫩的子嗣? 何不去看看他们的真实情况呢? 他们的灵魂诞生在西方人的医院里。 他们的智慧蒙自那些佯装慷慨豪爽、实则贪得无厌人的怀抱之中。 他们是柔弱的枝条,左右摇摆,毫无目标;他们早晚战栗,而自己却全然不知。 他们是浪涛上船只,既无舵,也无帆;犹豫、彷徨是它的船长;妖魔栖宿的洞穴是它的归港——难道说欧洲的每个国家不全是魑魅魍魉的洞窟吗? 他们个个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可惜全都是门里的强汉;在欧洲人面前,人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他们是热情洋溢的自由革新家,可惜只限于报纸、讲台;在西方人面前,他们都是些被人牵动的倒退派。 他们青蛙似的鼓噪说:“我们已经摆脱了凶残顽敌!”其实,他们的敌人依旧隐蔽在他们的肌体里。 他们走在殡葬行列前,跳舞吹笛;遇上迎新队伍,他们的乐声转为号丧,舞蹈变成捶胸撕衣的乱动。 他们不知何为饥馑,除非身遭灾荒;他们遇上精神饥饿的人,反倒取笑,弃而远之说:“这不过是永恒世界里的幻想。” 他们是奴隶,时光老人取下他们手脚上生了锈的镣铐,换上光芒璀璨的枷锁,而他们便以为自己成了绝对自由人。 这就是你们的黎巴嫩的子嗣。难道他们能代表黎巴嫩的坚硬岩石、高耸山峰、甘甜河水、芳馨惠风?有谁敢说:“我死之时,我的祖国定比我生时的景象好了寸分?”有谁敢说:“我的生命是黎巴嫩脉管里的一滴血,或是眼眶里的一滴泪,或是唇边上的一丝笑意?” 这就是你们的黎巴嫩的子嗣。他们在你们眼里多么伟大,而在我的眼里又是何等渺小! 请停片刻,看看我的黎巴嫩的儿女: 他们是农夫,穿过崎岖小路,走向花园、苗圃。 他们是牧人,赶着羊群,从一个山谷来到另一个山谷,羊儿渐大,羊数增多,供他们以肉为食,给他们以毛做衣。 他们是葡萄园丁,榨葡萄以酿纯酒,凝醇酒以制糖蜜。 他们是父亲,辛勤培植桑园;他们是母亲,巧手织出绸缎。 他们是男子,收割谷物;他们是妻子,捡拾柴禾。 他们是泥瓦匠、陶瓷工、编织工、钟表匠。 他们是诗人,将自己的灵魂斟入新杯;他们是天才诗人,朗诵着责备诗、打油诗和抑扬格诗。 他们离开黎巴嫩时,心中仅仅怀着激情,手上力量无限;他们返回祖国时,个个肩荷大地珍宝,人人头戴荣誉桂冠。 他们所到之处,无不战胜周围环境;他们所在之地,必定团结所有众生。 他们生于贫寒茅舍,死在科学宫殿;他们是风打不灭的灯,时令摧不毁的盐。 他们迈着坚定步伐走向真理,步入完美境地。 一百年之后,你们的黎巴嫩及其子嗣会怎样呢?请告诉我——难道你们只为将来留下诉讼案件、花言巧语、呆钝愚昧?难道你们以为时光老人只在自己的记忆中留下欺诈、哄骗和谄媚? 难道你们认为上苍只在自己的口袋里贮藏死人身影、墓穴灵魂?你们猜想生命会以褴褛遮掩它那裸露的躯壳?我告诉你们,事实终将证明我的论断:农夫在黎巴嫩山脚下栽的橄榄树,比你们全部业绩久存永恒;牛犊在黎巴嫩田里拉的木犁,比你们的所有希冀光辉高贵。我告诉你们,所有的良知请听我讲:黎巴嫩高原菜园里的歌声,比你们任何啰唆汉的琐碎话语长命高寿。我告诉你们,你们是微不足道的。倘若你们知道微不足道,那么,我对你们的嘲笑方式会和善一些,慈悲一些;但是,你们不知道自己卑微。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及其子嗣。假如你们能满足于空泡沫,那就请你们知足吧!至于我,我对我的黎巴嫩及其儿女,不仅心满意足,而且心中充满甜蜜、安详和宽舒。 大地 大地被迫从地球中冲了出来。 大地在地球上昂首阔步,得意忘形。 大地从地球上取材建造宫殿、宝塔和庙宇。 大地在地球上撰写神话、创造学说、制订法律。 大地厌烦了地球的作为,便取来地球的光环编织幻影、幻想和欢梦。 大地的困倦合上地球的眼帘,于是地球进入了安谧、深沉、永久的梦境。 大地呼唤地球说:“我是子宫,我是坟茔。我永远是子宫和坟茔,直至星辰消隐,太阳化成灰烬。” 昨天·今天·明天 我对我的朋友说:“你看,她靠在他的手臂上;昨天,她还靠在我手臂上呢。” 朋友说:“明天,她就靠在我的手臂上了。” 我说:“你看,她依偎在他的身旁;而昨天,她还依偎着我坐呢。” 朋友说:“明天,她将坐在我的身旁了。” 我说:“你看哪,她正喝他杯中的酒;而昨天,她还和我同杯共饮呢。” 朋友说:“明天,她就会同我共饮一杯酒了。” 我说:“你看,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昨天,她也是这样凝视着我。” 朋友说:“明天,她也将这样望着我。” 我说:“瞧呀,她正在他的耳边低吟情歌;昨天,她还在对着我的耳朵说悄悄话。” 朋友说:“她就要对我唱情歌了。” 我说:“瞧啊,她在拥抱他;昨天,她还在拥抱我。” 朋友说:“明天,她就要拥抱我了。” 我说:“一个多么奇怪的女人!” 朋友说:“她像生命,人人可以占有;她像死神,要征服所有的人;她像永恒世界,将接纳所有生灵。” 完美 兄弟,你问我:人,何时才能完美无缺? 请听我回答: 当人渐臻完美之时,会感到自己是浩无边垠的苍穹,是横无际涯的海洋,是盛燃不衰的烈火,是璀璨耀目的光焰,是间或狂作、间或静默的风暴,是时而电闪雷鸣、时而大雨滂沱的乌云,是欢歌笑吟或悲泣哀号的流水,是春来繁花似锦、秋至枝叶凋零的万木,是耸入云霄的山峦,是深邃低沉的峡谷,是有时把肥沃丰饶、有时荒芜贫瘠的大地。 当人感到这一切之时,也便达到了通往完美之路的中途。要想达到完美境界,那么他还应该在内省之时自感是依恋母亲的孩童,是责及后嗣的长者,是彷徨于愿望与爱情之间的青年,是奋战过去、苦挣未来的壮年,是独蹲禅房的隐士,是身陷囹圄的罪犯,是埋头书稿的学者,是不辨昼夜的愚夫,是宿身于信仰鲜花与孤独芒刺之间的修女,是挣扎在软弱獠牙与饥馑利爪之间的娼妓,是饱尝苦涩、逆来顺受的穷汉,是利欲熏心、谦恭下士的富翁,是漫游在晚霞烟雾和黎明之中的诗人。 当人经历并且熟悉了这一切的时候,也便达到了完美境地,与上帝形影不离。 独立与红毡帽 不久前,我读到一位文学家的遗篇文章,作者在文中谴责、抗议一艘法国轮船上的船长和船员。文学家乘船由叙利亚去埃及,船上人强迫或试图迫使他坐在餐桌旁时摘下红毡帽。我们都知道,进屋脱帽是西方人的惯例。 这种谴责使我惊愕。因为这向我表明:东方人死抱其生活的特殊象征。 那位叙利亚人的勇气使我钦佩,简直就像一次我钦佩一位印度王子。我记得,当时我在意大利的米兰,邀请那位印度王子出席一场歌剧晚会。王子对我说:“假若你约我去参观但丁的地狱,我会高高兴兴地与你同往。可是,我却不能坐在一个禁止我缠着头巾和抽卷烟的地方。” 是的,使我感到吃惊的是东方人抱着自己的某些东西不放,哪怕是他的民族习惯的阴影。 但是,我的这种惊奇不会,也不可能抹掉其后面的坚持东方个性、东方风格和东方妄言的粗糙而稳固的事实。 假若那位在一条欧洲船上摘下红毡帽都感到为难的文学家想到那顶尊贵的红毡帽是欧洲某个工厂制造的话,那么,对于他来说,在任何一条欧洲船上的任何部位摘掉它,也就十分便当了。 假若我们这位文学家考虑到个人的独立是小事,而技术独立和工业独立是两件大事的话,那么,他会不声不响,顺顺当当地摘下自己头上的红毡帽。 假若我们这位朋友想到一个灵魂和精神被奴役的民族是不能以其衣着和习惯而成为自由民族的话…… 假若想到那些,他也就不会写文章表示抗议了。 假若我们的文学家想到自己的叙利亚先辈曾乘叙利亚船、穿着叙利亚人纺织并缝纫的衣服去埃及的话,我们这位自由英雄也就会非本国织造衣物不穿、非本国船长和船员驾驶的船不坐了。 我们这位勇敢的文学家反对这种结局是正确的,但未弄明其根本原因,仅仅看到了表面现象,没有抓住问题实质。这就是东方人最大难题。虽然他们常举出西方人惯于留意区区小事的例子而自鸣得意,然而他们拒绝成为不抓小事的东方人。 我要对我们这位文学家说,我要对所有戴红毡帽的人说:“你们为什么不亲自动手缝制自己戴的红毡帽,然后再决定在船上,或山顶上,或山谷里,如何摆置你们的红毡帽呢?!” 将红毡帽摘下,还是戴在头上,苍天知道这句话并没有写在红毡帽上,也没有写在屋顶或天河上。但是,苍天却知道它被书写在比每顶红毡帽更遥远的东西上,写在了每个人的头顶上,写在了每具颤抖的尸体上。 致大地 大地啊,你多么壮美,多么华贵! 你对光明俯首帖耳,你对太阳恭顺敬佩! 披上阴影时,你的风姿何其温文尔雅;戴起面纱时,你的容颜何其清秀妩媚! 你清晨的歌声多么甜润!你夜晚的呼唤多么可畏! 大地啊,你多么高尚,多么完美! 我漫步在你的平原上,登上你的高山顶,来到你的河谷旁,攀缘你的岩石群,走进你的山洞里。我明白了:你的梦想在平原;你的威严在高山;你的宁静在幽谷;你的坚强在岩石;你的秘密在洞间。 大地啊,平原的力量使你广阔无垠;崇山的谦逊使你魁伟高大;河谷之深使你低洼;岩石之坚使你显得文雅;洞穴秘密使你光明正大。 我航行过你的大海;我跋涉过你的河流;我探访过你的小溪。我听到永恒之神伴随着你的潮汐谈笑;我听到时光女神在高原上、丘陵间歌吟欢叫;我听见司命之神在曲径和斜坡上与生灵论道。 大地啊,你是永生之神的唇舌,你是时光女神的手指和琴弦,你是死命之神的熟悉与宣言。 你的春天把我唤醒,带着我漫步在你的林海之中;在那里,你呼出的气化为蒸气,袅袅上升。你的夏令呼唤我,让我坐在你的田野上;在那里,你的辛苦结出累累硕果,满目琳琅。你的秋天呼唤我,我来到你的葡萄园;在那里,你的血已经化成了玉液琼浆。你的冬季呼唤我,带我来到你的床前;在那里,你的圣洁已经凝成了纯白的雪片。 大地啊,你的春天浓郁芳香;你的夏令慷慨大方;你的金秋丰饶富足;你的冬令洁白无双。 晴朗的夜晚,我打开心灵的门窗,带着贪欲的镣铐和自私的枷锁,来到你的身旁,见你正凝视夜空,又见繁星对你微笑闪光。我解下镣铐,打碎枷锁,方才懂得:灵魂之家就在你的天空,灵魂的愿望寓于你的愿望里,灵魂的平安寓于你的平安里,灵魂的幸福寓于星辰撒在你身上的金色尘埃中。 乌云密布的夜晚,我厌烦了寂寞与孤单,来到你的身旁,但见你强大无比,周身用风暴武装,正用今战胜夕,以新压倒旧,令强征服弱。我明白了:人类的规则就是你的规则,人类的制度就是你的制度,人类的法律就是你的法律。谁不用自己刮起的风暴摧毁自己的枯枝,必将萎靡不振;谁不用自己的力量扯下自己的腐叶,必定日益衰亡;谁不把自己过去的功绩遗忘,必然不能创新。 大地啊,你多么慷慨,多么宽厚! 你对那些逃避现实、陷入幻想的儿女们何等怜悯。纵然他们身落泥潭,不能自救。 我们喧嚷,你却欢笑! 我们犯罪,你却宽饶! 我们渎神,你却助兴! 我们赎罪,你却念经! 我们虽已睡熟,但不能入梦;而你,在永恒苏醒中,居然梦幻联翩! 我们用剑和矛伤害你的体肤;而你,却用油脂、药膏将我们的伤口治愈! 我们在你的庭院里种骨头和骷髅;而你,却在那里栽白杨和垂柳! 我们用你来掩埋腐尸朽骨;而你,却让我们的打谷场上堆满柴草,令我们的酒厂满贮葡萄! 我们用血迹污染了你的尊容;而你,却用多福河之水为我们擦洗面孔! 我们用你的宝剑制造大炮和炸弹;而你,却用我们丢弃的垃圾培养玫瑰和水仙! 大地啊,你的胸怀多么宽广,你的情操多么高尚! 大地啊,你究竟是物,还是人? 莫非你是一粒灰尘,当上帝从宇宙的东方走向西方时,你飞离了他的脚下?或者你是一颗火星,来自永不熄灭的火堆? 莫非你是一颗果核,被埋入苍穹沃土中,果仁冲破硬壳,长成上帝的标志? 你究竟是大力神血管里的一滴血,还是其额上的一颗汗珠? 你究竟是太阳神缓慢舞动着的一颗果子,还是根扎永恒世界地底、枝插永恒世界天空的知善恶树230上的一颗果子呢?莫非你是一块宝玉,时光之神将你放在了空间女神的怀抱之中? 你是宇宙怀中的女婴,还是监视日夜、博通事理的老婆婆? 大地啊,你究竟是物,还是人? 大地啊,你就是我!你是我的眼力和见识!你是我的智慧、幻想和梦思!你是我的饥与渴,你是我的苦与乐! 你是我眼中的纯美,你是我心中的思念,你是我魂中的永恒! 大地啊,你就是我;如果没有我,也就没有你! 更大的海洋 昨天——昨天是多么遥远,又是多么近啊——我和我的灵魂到大海去洗澡。一到岸边,便寻找遮挡眼目之地。 我们正走着,见一男子坐在一块灰色岩石上,手拎一只口袋,正从里面一把一把地抓盐,将之撒入大海。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位悲观者,在他眼里,生活只见阴影。让我们离开此处,因为我们不能在他面前洗澡。” 我们离开那里,来到岸边的一个小海湾,但见男子站在一块白岩石上,手里拿着一只镶嵌着珠宝的匣子,正从中取出糖块,抛向海里。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个乐观者,他本无喜事,却自欢喜。他不应该看见我俩赤身裸体。” 我们继续前走,来到近处岸边,见一男子正捡起条条死鱼。怜悯备至地放回大海。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位心地慈善者,他试图让墓中之人起死回生。让我们远离他去。” 我们走过他,来到另一个地方,看见一男子正在水上勾勒自己的影子,波浪扑来抹去线条,他一次又一次勾描。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位神秘主义者,正用幻想树立自己崇拜的偶像。让我们离开他吧!” 我们丢下他,来到一个小海湾,见一男子正用勺子舀水面上的泡沫,将之倒入玛瑙杯里。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位空想家,正用蛛丝编织自己穿的外衣。他不配看见我俩的赤身裸体。” 我们朝前走了几步,忽听有人说:“这就是海!这就是深海!这就是浩瀚的大海!”我们寻觅声源,却见一个人背朝大海坐着,耳朵上放着犄角似的贝壳,聚精会神听它发出的回声。 我的灵魂对我说:“我们走吧!这是位昏庸老朽,懦弱无能,背朝自己无力把握的整体,一心倾注在自己所喜欢的局部。” 我们离开他,来到另一个地方,见乱石中夹着一个人,头却埋在沙里。我对我的灵魂说:“来,我们就在这里沐浴吧!因为这个人看不见我们。” 我的灵魂摇了摇头,说:“不,一千个不!你看到这个人是最坏的人。他是个恶劣的叛教徒,故意不让自己面对生活悲剧,而生活也不让他的心领略欢乐喜剧。” 这时,我的灵魂面绽忧伤苦闷表情,用被悲哀打断的声音说:“我们走吧,让我们离开这海岸吧!因为这里没有一个隐蔽安全之地供我们洗澡更衣,我不愿意让这风戏动我的金发,也不愿让这里的空气看见我白嫩细腻的胸脯,更不乐意让这里的光暴露我圣洁的裸体。” 此时,我们离开了那里,去寻找更大的海洋。 史上无此年 在那一时刻,柳树后闪出一位少女,拖着长长的白纱衣,走过草地,在已熟睡的少年身旁站下来。她伸出她那光滑如丝的柔软的手,抚摩着少年的头。少年睁开阳光唤醒的蒙眬睡眼,望了望少女,发现自己面面相对的竟然是位公主,于是双膝跪地,俨如穆萨看见丛林燃烧时的情景。少年想说话,却禁不住周身战栗,顷刻间泪水模糊了双眼,滴滴泪珠替代了开口发言。 少女拥抱少年,亲吻少年双唇,又吻他那热泪盈眶的双眼,继而用比笛声还要柔和的声音对少年说: “亲爱的,我曾在梦中见到你,曾在孤独与寂寞中看到你的容颜。你就是我的心灵失去的伴侣,你就是我被差到这个世界来时,从我那美丽身躯分离出去的那一半。亲爱的,我高高兴兴地来与你相会,你已在我的怀抱之中,千万不要伤感。我抛掉父王的荣华富贵,正是为了伴你到天涯海角,与你共饮生死的苦辣酸甜。” “亲爱的,请你站起来,让我们同往远离人间的荒原。” 情侣走向丛林,夜幕遮掩了恋人的身影。君王的暴虐与黑暗之魔鬼对这双情人再也无可奈何。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