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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少年侦探团
作者:东野圭吾
内容简介
平安夜,一个女人死在自家浴室,墙上留有蛋糕字样。警方判定自杀可能性很小,但现场既没有别人出入的痕迹,也没发现凶器。侦查陷入困境。 女老师竹内忍没想到自己竟会和这个案子有关。她打算带着学生一起过圣诞节,买来了蛋糕,却在里面发现了一把刀,上面的血迹和遇害女人的血型一致。凶器究竟来自哪里?忍老师偶然看到遇害女人的一张照片,不禁眼前一亮:照片上四个人看似正常,表情却大有玄机,解谜的关键就在这里。
第一章 忍老师的推理
1
不知是谁冲下了楼,震得整幢廉价公寓都快颤动起来了。而且之前还有摔门的声音。现在是深夜十一点,早就过了小孩子瞎胡闹的时段。
“喂!你给我站住!”紧接着,有个女人大喊起来,嘶哑的声音透着股生活的艰辛。
“都说了你不能把钱拿走!”
对“钱”字异常敏感是大阪平民区的特征之一。这栋公寓的其他住户原本都关着窗,一听到这个字,马上就有两三户人家打开了窗。看热闹的人里有个五十多岁的瘦大妈,名叫山田德子,就住在那女人的隔壁。德子为了看清外面的骚动,还特地戴上了眼镜。她家住二楼,正好可以俯瞰。
公寓楼前有块小小的空地,那里停着一辆轻型卡车。卡车的引擎已经发动,车尾断断续续地喷出了白烟。那个喊叫的女人正往车的另一侧——也就是驾驶席奔去,嘴里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没多久,引擎发出一声尖啸,卡车启动了。女人好像又说了些什么,但声音传不到德子那边。卡车开出空地后,向左转弯,消失在黑乎乎的马路上。
女人无可奈何地返回公寓楼。德子见状关上窗,绕到门口。当她听见女人走过自家门前的脚步声时,便立刻打开了门。女人像是吃了一惊,停住脚步。
“怎么了?刚才你好像在大喊大叫啊。”
或许是以为邻居在责备自己发出了噪音,女人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看她的年纪,应该只有三十五六岁。然而,松松垮垮地束在颈后、有几根散丝脱垂下来的头发,使她看上去有点显老。
“又是因为你老公吗?”
女人露出疲惫的笑容,点了点头。德子皱起眉,驾轻就熟地露出了同情之色,像是在说“你好可怜啊”。
“你也是够苦的,孩子又小……你可千万别气馁呀。”
德子说着,一边摇头一边关上了门。明天她肯定会把这件事当作邻里闲聊的谈资。女人叹了口气,然后打开了自家的门。
2
六年级五班的教室在三楼,要从位于一楼的教工办公室去教室,就必须爬上两层楼梯。竹内忍走到二楼时向上看去,只见通往三楼的楼梯平台上,有个人影嗖的一下跑走了。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她不会看错。今天负责望风的看来是田中铁平。忍长叹了一口气,端起架势走了上去。五班的教室就在楼梯口旁,从那里传出了咔嗒咔嗒拖动桌椅的声音。即便如此,通常忍进教室时,未必所有学生都在自己的座位上,总会有几个人站在那里大声说话。果然,今天也是,有两个捣蛋鬼看到忍来了,才慌忙从教室的一头奔到另一头坐下。忍瞪着他俩,走向讲台中央。先是“起立”,然后是“早上好”,最后是“就座”。喊口令是值日生的工作。
“我要点名了。不好好喊‘到’的话就算缺席!”忍用黑色封面的文件夹敲了敲讲台,语速飞快地点起了名字。
“阿部、石川、井上、江藤……江藤,在不在?好好回答!”
忍的口气渐渐变得歇斯底里,因为孩子们应答时不是拖长音调就是发怪声,几乎没一个正经的。而孩子们对她的这种反应也是喜闻乐见,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福岛……福岛?咦,这孩子好像没来上学嘛,真稀奇!”
忍当班主任以来,福岛还从未请过假。他个子不算高大,但脸色十分健康。
“看来只有福岛一个人没来。好了,我们这就开始做数学题吧。田中、和田,等会儿我会叫你们到前面来做。”
两个捣蛋鬼开始不停抱怨,忍瞟了他俩一眼,总算进入了第一堂课的教学。
竹内忍,芳龄二十五,单身,毕业于短期大学,在这所大路小学的讲台上已经站了五年。她有一个妹妹,姐妹俩和父母一起住在大阪。忍的父亲是一家家电制造厂的厂长,妹妹也在那里上班。忍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小学教师。
乍一瞧,忍算是个圆脸蛋美女。刚来上班的时候,老教师们都叫她“小忍”。然而不到一周,就没人这么叫了。因为大家都发现,她跟这个称呼一点也不般配。她是在大阪的平民区长大的,因此言语粗俗,举止粗野,没有丝毫纤柔之处,嘴皮子又溜,手脚又麻利,总之其外表与内在大相径庭。
“喂,差不多都做好了吧?”忍站起身。
“搞什么嘛!”孩子们愤愤不平地喊了起来。
然而,忍却无动于衷地向黑板走去。她可没工夫搭理这些抗议。
就在这时,教室的前门被打开了二十厘米,从门缝里现出一副金丝边眼镜和一个宽广的额头,原来是教导主任中田。中田朝忍招了招手。孩子们看到他后,纷纷发出了嬉笑声。中田的外号叫“〇十”。只因他为了遮掩头发稀疏的脑门,不像常人那样把头发梳成三七开,而是搞成了一九开——不,比这更过火,简直就是〇十开——所以才被冠以如此残酷的外号。忍向门口走去,同时朝孩子们瞪了一眼,只是那目光缺少一贯的锐利——虽说也没有“一贯”那么夸张。因为〇十这个外号正是忍在去郊游的巴士上,为了逗大家开心才起的。
中田等忍进了走廊并关上门后,才说:“你们班的福岛不是没来吗。”
忍点了点头。
“刚才我接到消息,说是他父亲死了。”
“啊……”
情急之下,忍想到的是丧服该怎么办。穿冬季的丧服可有点热啊……
“所以现在事情有点复杂了。我们去教工办公室谈好吗?”
“嗯,好吧。”
忍说着打开教室的门,指示学生安静等待。眼看课是上不成了,孩子们全都高兴地点着头。
“如果我回来时教室里很吵,我就给你们布置一堆作业!”
忍临走前丢下一句恐吓的话,随即便把门关上了。
她走回教工办公室,来到教导主任桌边。中田摸着〇十头,煞有介事地开始了讲述。
“骗人的吧!”忍吃了一惊,声调大变。
“我干吗要骗你?”只为忍的这么一句话,中田就生气地噘起了嘴。
“可是,被杀什么的……主任,我们该怎么办?”
“这你叫我怎么回答……我也没经历过这种事。现在除了等待消息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不是吗?”
“我是不是也该去警察那里?”忍跃跃欲试地问。
忍最爱看刑侦类电视剧。这类电视剧必会出现一个帅气的单身男警察,而且往往还有一个洋外号。
“你为什么该去见警察?”
“您看,我是被害者之子的老师嘛,所以……”
“被害者之子的老师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吗?”
“没有。”
“……这样啊。”
没劲!忍在嘴里嘟囔了一句。
3
福岛文男驾驶的轻型卡车,是在流经大阪府南部的大和川堤岸上被人发现的,该地区正式的名称叫住吉区我孙子。那附近有一所府立高中,发现者是该校男子田径队的队员。此人每天早晨都会去堤岸跑步,这天在晨跑途中,他看到了那辆被遗弃的轻型卡车,无意中往车内一瞧,发现了福岛文男。
住吉警察局和大阪府警本部的刑警接到报案后立即出动,八点刚过就赶到了现场。很快堤岸就被禁止通行,不过这地方原本行人就不多。
死因是后脑部的伤。据警方判断,死者受到了某种尖头凶器的重击。而卡车车厢的角上沾有血迹与毛发,且看起来像是死者的,于是推测可能就是撞到那里导致死亡。
“真是令人怀念啊。”大阪府警搜查一科的漆崎眺望着大和川,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以前我常来这里游泳。”
“在这么脏的河里?”
身高一米八的新藤俯视着漆崎问道。新藤明年就满三十了。漆崎是比他年长几岁的前辈,不过个子却比他矮了将近二十厘米。
“以前这里还是比较干净的。”说着,漆崎将视线从灰暗混浊的河水上移开,投向蓝色的卡车,“指纹查完了吗?”
“查完了。”新藤答道,“据说除了被害者留在方向盘上的指纹外,还有其他各种指纹,简直是多如牛毛。不过,车门那边有被擦拭过的痕迹,没能采集到完整的指纹。”
“哦……”
漆崎摸了摸印在车厢侧面的文字。那上面写着“N建设”这几个字。
“这是生野区的一家公司。”住吉警察局的胖刑警尾形告诉漆崎,“不过,被害者好像不是公司的职员。据说他和公司社长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昨天只是借卡车用了一天罢了。”
“是吗。”
从被害者随身携带的驾照得知,死者是住在生野区的福岛文男,今年四十岁,身高一米六,个子矮小。尸体被发现时穿着深灰色的裤子和藏青色的夹克。除了驾照,他身上还带着一个钱包,里面有五百六十元和过期的赛马券。此外还有三支没装进烟盒的希望牌短支香烟,以及印着商业街广告的日式手巾。所有的物品都放在夹克的兜里。
快到九点的时候,文男的妻子雪江乘坐警车抵达了现场。跟着雪江下车的还有两个男孩,他们是文男的儿子,大儿子友宏在读小学六年级,小儿子则夫在读小学二年级。
雪江面无表情,看起来就像睡着了。或许是因为丈夫的死带来的打击,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看她的五官长相,好好化妆的话,应该算是个美女,然而憔悴的面容和俗气的服装破坏了她的形象。
雪江确认完遗体之后,进警车接受了问讯。漆崎和她坐入后座,新藤和住吉警察局的尾形则坐在前面。新藤负责记录。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到友宏和则夫正站在堤岸上眺望大河。
漆崎首先问了文男的职业。雪江迟疑片刻后,低声答道:“他失业了。”
“原来是这样。”漆崎不动声色地说,“那么现在是太太你……”
“嗯,”雪江答道,“我在契尔德玩具公司上班。”
漆崎看看尾形,仿佛在问他是否听说过这家公司。尾形轻轻点头。
之后,漆崎问了他俩结婚的时间、家庭成员、文男以前就职的公司等一系列问题。接着他又问道:“你丈夫是什么时候离家的?”
“晚上十一点左右。”
“这么晚啊,他平时也会在这种时候出门吗?”
“他有时会在这种时候出门喝酒,但开车出去还是第一次。”
“你没问他要去哪里?”
“他没告诉我,只是拿了钱就走……”
“钱?拿了多少?”
“我估计是两三万。”
“哦。”漆崎点头。现在这笔钱不见了,由此可见,也有可能是盗贼干的……
“他出门时的样子如何?有什么反常之处吗?”
“我感觉他好像非常慌张,问什么他都不回答。”雪江仿佛刚睡醒一般,回答时的反应整整慢了一拍。
“那白天呢?看起来也很慌张吗?”
雪江摇了摇头。“白天我上班去了……所以不是很清楚……”
“你丈夫经常开车出去吗?据我们所知,这辆车是借来的。”
“借车的事我不清楚。以前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哦……”
“你想得出你丈夫来这里的目的吗?”尾形加入了问话者的行列。
“想不出……”雪江侧着头说。
“这一带有你丈夫的熟人吗?”
“应该没有。”
“你能说出最近跟你丈夫有来往的人的名字吗?拣你知道的说就行。”
漆崎的问题令雪江有些为难。
“我想酒馆啊、赛马场之类的地方应该有他的熟人,但我不是很清楚……真是不好意思。”
“那么他最近情况如何?有没有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
“……”
“有人给他打过电话吗?”
“我觉得最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人给他打电话了。”
“这样啊……”漆崎叹了口气。他看看尾形,像是在问还有没有别的问题,尾形也摇了摇头。于是刑警们对雪江的协助表示感谢后,放她下了警车。
福岛文男居住的廉价公寓位于生野区大路,那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门面不到两间[1]宽的出租房。由于路面狭窄,外加到处都是单行道,不熟悉地形的话怕是很难把车子开进去。
漆崎和新藤坐地铁来到最近的车站,然后一路向人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福岛文男居住的公寓。在大阪市内,使用公共交通工具要比自己开车快得多。
他俩挨家挨户地拜访公寓楼的其他住户,探听福岛家的情况。由于今天早上才发现尸体,住户们都不知道有这桩命案,见刑警上门调查,便再三追问出了什么事。然而,两位刑警硬是没透露文男被杀的事。
查访过半后,有一点已水落石出:最近福岛家因文男的家暴变得混乱不堪。据说文男失业之后,每天不是喝酒就是在家里大吵大闹。
“也亏他太太的身子撑得住。话说那家伙究竟犯了啥事?”
大部分住户都误以为是文男犯了什么罪。
查访完几户人家后,两位刑警来到了福岛家的隔壁,只见门牌上写着“山田”两个字。刑警敲敲门,一个瘦削的女人面带疑惑地探出头来。看年纪大约五十出头。看到警察手册时,她的目光变得更加警惕了。
“关于福岛先生的事……”
漆崎刚开口,她便立刻反问道:“那家伙果然是干了什么坏事吧?”
女人的眼里透出好奇之色。
“果然什么的……听您的意思,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女人两眼发亮,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个问题。
“昨晚他们家闹出了好大动静,我跑到窗口一看,原来是福岛太太在阻拦她丈夫。”
“阻拦?拦什么?”
“就是阻拦他出门啊。他太太看他要开车出去,就说‘你给我站住’。另外,应该还说过‘你不能把钱拿走’之类的话。”
“她丈夫就这么走了?”
女人鼻子哼了哼,说:“就我看到的,那个男人从来没听过他太太的话。”
“当时是几点?”
“唔,这个嘛……”不知为何,女人看了看漆崎的手表,“我想应该是十一点左右。”
和雪江的叙述一致。
“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啊,对了,十一点半左右,那家的太太还过来打了声招呼,说她丈夫可能会在半夜里回家,要是又闹起来了,还请大家忍耐一下。当时,她儿子也在旁边。真是辛苦啊……话说那家伙到底干什么了?”
“不,他并没有干什么。”
之后,漆崎要求对方把所知道的有关福岛家的事都说出来。女人顿时眉飞色舞地打开了话匣。她的话其实与左邻右舍提供的信息多有重复,只是表述得特别夸张。添油加醋似乎是这个女人的特色之一。
“那位大妈真能说啊。”
漆崎看着手表咂了咂嘴。山田德子的高谈阔论大大影响了原定计划,但漆崎和新藤并未因此而得到什么收获。
离开公寓后,两人顺便去了一趟N建设株式会社。从地址来看,那儿离公寓楼不远,事实上比他们想象得更近,也就隔着两百米吧。沿公寓楼前的路向左直走,在第二个路口向右一拐就到了。公司的场地内胡乱地停着大型卡车和拖车,另外还有几辆轻型卡车,与案发现场的车款式相同。
两人东张西望了一番,终于找到了一栋如预制房一般的两层简易建筑。看来那就是N建设的办公楼。
也许是住吉警察局事先联络过,公司方面似乎对案情已有所了解。两位刑警在粗陋的接待椅上坐下,与社长小川会面。小川身子肥厚,胖得连西装前襟的纽扣都快绷飞了,晒得黑黑的脸上满是油光,一看就知道是个暴发户。
“那家伙真是……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小川一阵长吁短叹,不过并没显出悲伤之色。
“你和福岛先生交情如何?”漆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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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川社长抱起了胳膊。
“我和他在一个小学念书,所以算是发小吧,打小一起干了不少蠢事——差不多就是这么个关系。最近我们也有联络,合伙赌个马什么的。不过,我听他的话买的赛马券一张也没中。”小川豪爽地笑了起来。
“福岛先生开的轻型卡车好像是你这里的吧?”
“是的。昨天他突然说要借,我就借给他了。”
“他是几点来借的?”
“五六点吧。”
漆崎想,时间这么早倒是意外。
“他没说借去干什么吗?”
“唔……好像是说要运点东西。我也挺忙的,就没细问。”
“他经常问你借车吗?”
“偶尔吧。也不光是老福啦,但凡有熟人来问我借车,我都会乐呵呵地借给他。我又没什么损失。”
“他有没有说要借到什么时候?”
“他说今天早上就还。其实晚点还也不会妨碍我们工作。”
“今天早上……也就是说福岛先生还打算在半夜里用车?”
“应该是吧。不过,怎么用是他的自由嘛。”
“夜间这里是不开放的吧?也就是说,不到早上还不了车?”
“不,这里晚上不关门。所以,把车子开过来随便一停就行了。你看,我们的车侧面都印着‘N建设’这几个大字,也不会有人来偷。”
“原来是这样……”
接着,漆崎又提了几个问题。比如,对福岛文男被害一事有无头绪、和福岛有来往的人叫什么名字等等。问完之后,他和新藤便离开了公司。小川对福岛的死似乎并没有特别的想法。正因为如此,他的意见不掺杂主观因素。但是,没能获取线索也是不争的事实。
[1]日本过去使用的长度单位,1间约为1.82米。
4
福岛友宏的父亲——福岛文男的尸体被发现后的次日清晨,忍一进教室就看到两个男孩在争吵。说是争吵,其实是打架,而非拌嘴。两人接连撞翻教室后方的桌椅,在地上滚作一团。或许是因为上课铃声已经响起,大部分孩子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只是侧头看着他俩。虽然有几个学生站在他俩周围,但无人上前阻止。当然也并不是在为两人加油鼓劲。只有一个当班干部的女生在边上大喊大叫。然而,光顾着制伏对手的当事双方似乎并没有听到。
“喂!你们两个在干吗?!”
忍走过去,抓住上方那个孩子的肩膀,想把两人拉开。虽说是孩子,但到了六年级,力气已经不小了。起初两个孩子纹丝不动,直到发觉来劝架的是老师,才放开手。
“你们为什么打架?”
慢吞吞地站起来的是原田和畑中,在小学生里都算是大块头。他俩气鼓鼓地怒视着对方,谁也不吭声。两人从头到脚都是黑乎乎的一片,看来此前战况十分惨烈。原田掉的一只鞋似乎被他用来砸了畑中的脸。这只“月星”牌运动鞋的商标在畑中的圆脑门上留下了一个颠倒的印痕。
“你们不吭声的话,老师就只能去问别的孩子了。趁着还没给大家添麻烦,赶快交代了吧!”
也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原田终于开口了。
“畑中说是福岛杀了他自己的老爸,所以我很生气。”
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吓人的话,忍不由大吃了一惊。
“我没那么说。”畑中辩解道。
“你说了。”
“我只是说,总不会是福岛干的吧。”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等一下!”忍用手将两人隔开,“两个男子汉像金鱼一样噘着嘴,在小细节上吵个不停,像什么样子。打架的理由我已经知道了。好了,畑中,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你这样说朋友,原田当然会发火了。”
畑中把他的金鱼嘴转向忍,说:“我可没有乱说。以前福岛说过,那个老家伙要是死了该多好。所以我才会这么想。”
忍感觉自己的脸色变了。
“老家伙是指福岛的父亲?”
“对啊。”
“福岛亲口说过父亲要是死了该多好?”
“嗯。”
原田在一旁怒吼道:“骗人,福岛不可能说这种话!”
“真的,他真的说过。”
眼看两人又要扭打起来,忍慌忙拦住。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畑中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原田你也得相信这一点。不过畑中啊,就算福岛说过那样的话,他们毕竟是父子,至于福岛是不是那种会杀害亲生父亲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畑中小声答道。
“既然如此,就不可以说那种话。好了,今天你们两败俱伤,算是打了个平手。我这么说没问题吧?怎么,原田你好像不太服气啊,有什么意见吗?”
“总觉得我好像吃亏了……”
“这是你的错觉。吵架永远是两败俱伤的。好了,第二堂课就要开始了,你们赶紧坐好。”
忍强行解决了这场纠纷。这本来没什么,她心中却萌生了一丝不安。这份不安让她决定提早结束第三节的家政课。
刑警新藤正好到附近办事,就决定顺便去福岛家的公寓楼走一趟。换个日子来查访往往能得到新的情报。尤其是福岛家的邻居——那个叫山田德子的女人,似乎总对别人家的事抱有浓厚的兴趣。没准从昨天到今天,她又打探到一两件趣闻。
敲了敲山田家的门,不一会儿里面就探出一张满是皱纹的瘦脸。新藤堆起笑容,正要问有无出现新的情况,德子早已扑到他跟前,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刑警先生,你来得正好!”从金牙的缝隙之间喷出的口水直奔新藤的西装领子而去。新藤不禁后退了一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别管出没出事,总之刚才有个奇怪的女人敲了福岛家的门。”
“奇怪的女人?什么样子的?”
“很年轻,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脸看上去不太正经,绝对是夜里出来站街的那种。会不会是凶手的那个呢?”
德子竖起小指[1],歪了歪脑袋。新藤觉得眼前的这张脸才叫不正经呢。
“敲门后她干了什么?”
“福岛家一个人也没有,她就到我这里来了。她问我警察查了些什么、凶手是不是有眉目了,总之都是些奇怪的问题。”
“哦……”
新藤也觉得凶手这么做未免草率,不过派情妇出来刺探消息也不是没可能。
“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情况,您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一点?”
“都说了是年轻女人……啊!”
越过新藤的肩头望着马路的德子突然呼吸一滞,引得新藤也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红衣人影一闪而过,消失在街角的另一边。
“就是那个女人!不会错的!”
“是那个穿红衣……”
“对啊,你还愣着干吗,快去追啊!”
德子在新藤背上推了一把,就像激励亲儿子似的。为什么我非得听这个老女人指挥啊!想归想,新藤还是去追了。
穿红罩衫的女人在新藤前方二十米处忽隐忽现。此人身高约一米六,不算粗壮但体格强健,头发中等长度,在阳光下闪耀出栗色的光泽。她右手拿着纸袋,左手拎的也不知是手提包还是小挎包。起初步频还算正常,不久就变成了快跑,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新藤认为她已经察觉有人在跟踪她了。
女人假装向前直走,突然在某个街角向左拐去。新藤也慌忙拐过那个街角,立刻就看到了女人拔腿狂奔的背影。
新藤也理所当然地跑了起来。虽说两腿使足了劲,但他心里很笃定。对方毕竟是女人,不可能逃得掉。想不到能在这种出人意料的场合捕获到猎物……
然而,很快新藤就意识到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他本以为能轻松取胜,谁知两人之间的距离完全没有缩短。不,没准还拉远了。总之,对手速度惊人。
新藤遥遥望见女人跑进了一条小巷。当他瞥见对方的脚下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同时也恍然大悟。
“搞什么呀,居然光着脚跑。”
看来不拿出点毅力追是不行了!新藤跟着那女人冲进了小巷,就在这一瞬间,他的额头遭受了暴击。新藤差点顺势蹲下,但又拼命撑住,努力观看前方。只见那女人两手各拿一只高跟鞋,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新藤看着高跟鞋那尖锐的鞋跟,额头又感到阵阵剧痛。
“放肆!”
女人发出一声怒吼,就连新藤都看得出她的脸在抽搐。
“我是大路地区的忍!谁敢小瞧我,我就要他好看!”
跟踪女人总归是不对的,这是忍的想法,所以她认为自己完全没必要道歉。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提议上哪儿去喝杯茶,权当赔礼道歉。一来是因为她了解到对方是警察,正在追查杀害福岛文男的凶手;二来是因为这个警察长得还不错。
“原来你打过垒球啊,难怪体力这么好。”新藤用小毛巾按着额头,不无讽刺地说。“对了……你为什么要去福岛家周边打探消息?”
“啊,其实是这样的……”忍告诉新藤,她从学生那里听说友宏说过“老爸死了才好”之类的话,心中不安,所以就来调查了。
“我相信那孩子不会做那种事。但是我很在意警方的想法,以及那孩子是否有可能是凶手,所以就去找邻居打听了一下。”
“这么说,老师也觉得福岛家有问题?”
“因为他父亲没有稳定的工作,而且听说还老是在家里喝酒……我想福岛同学和他母亲的日子肯定都过得很辛苦。”
“嗯……没错,邻里之间好像也是这么传的。”
“警方果然是在怀疑福岛同学吗?”
忍抬头看了新藤一眼,新藤忙苦笑着摆手。
“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这样的看法。而且,凶手也不可能是家庭内部的人。”
“……”
“根据解剖结果,死亡推定时刻是尸体被发现的前夜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你看,被害者是在十一点把轻型卡车开出公寓的,从公寓到案发现场的车程是三十分钟左右,所以凶手作案是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然而,根据邻居山田女士的证词,十一点半左右她见过福岛太太和她的儿子。简而言之,被害者的家属都有不在场证明。”
“这样啊。”忍长舒了一口气。
“好了,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们警方吧。”新藤按着额头站起身来,“老师你只要在学校里等消息就好了。啊对了,你今后还是别穿这种颜色的罩衫比较好。”
“为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这么觉得……”
新藤想说山田德子误以为她是卖笑女的事,但又忍住了。否则高跟鞋怕是又要砸过来了。
与新藤道别后,忍又一次拜访了福岛家,这回有反应了。友宏一个人在家。
“唉,原来是老师啊。”友宏扫兴地说,随后他“噗”的一声把嘴里的泡泡糖吹出了一个大泡泡。
“‘唉’什么的,也太不友好了吧!让我进去。”
忍反手关上门,在玄关前坐下。
“老师,你是不是搞错日子了?葬礼在后天。”
“我知道。我是想着你会不会意志消沉,才来看看的。”
“我没有意志消沉。现在精神得很。”
“可是你父亲去世了,总会有一点打击吧?”
“确实是吃了一惊,不过这也是命啦。”
“还真的挺精神的。”
“老师,你好像很失望啊。要不我装个沮丧的样子给你瞧瞧?”
“笨蛋,谁要你装样子。对了,你这是在干吗?”
“你看不出我是在泡茶吗?”
“怎么能把茶叶直接放进茶杯呢?算了,不用费心了。先说你的事,你现在一定很够呛吧,有困难了记得来找老师商量。”
“到了非得找老师商量不可的时候,那就全完啦。”
“好好,还能跟老师斗嘴就好。”
忍“嗨哟”一声站了起来。她内心十分迷惘,不知该如何解释友宏这种完全让人感觉不到悲伤的表现。
就在这时门开了,雪江回来了。她看起来比以往更瘦更憔悴,只能靠化妆勉强掩饰。
雪江说要泡茶,但忍已起身告辞离去。虽然友宏喜上眉梢,但他母亲十分沮丧。
[1]在日语中,小指读作“こゆび”,与恋人的读音“こいびと”相近,因此日本人常用小指来表示恋人的意思。
5
当晚住吉警察局召开了侦查会议,但也没有像样的进展。在凶杀现场周围打探消息的刑警说,那一带一入夜就人迹罕至,根本没希望找到见过那辆轻型卡车的人;而负责摸清死者人际关系的刑警,也没在报告里写下值得一提的内容。只有调查赛马赌友的刑警提供的信息令人眼前一亮。
“我也说不准那帮人的话能有多少可信度。总之,全家就靠太太一个人赚钱,可福岛那家伙手头好像并不拮据,所以很可能是从哪里借了钱。”
漆崎和新藤也听了这些报告。
“你这里怎么了?”漆崎拿自动铅笔的尾端指了指新藤的额头,“好大的一个肿包啊。”
“是啊。”
新藤用湿手帕捂着额头,讲述了白天发生的事。他觉得对方多半不会同情自己,果不其然漆崎笑出了声。
“哎呀,好惨啊。现在的女人真是太彪悍了。”
“有什么好笑的。就因为一时大意,所以感觉更加糟糕。”
“不过,那位老师倒是挺热心的嘛。怎么样?人长得水灵不?”
但凡提到年轻女性,漆崎就一定会这么问。新藤也早就想好了答案。
“不开口的话,倒是很水灵。”
“哇,好期待。”漆崎色眯眯地耷拉下嘴角,但很快又收敛了起来。
“不过,我看还得再查一遍。”漆崎低声说。
“再查一遍……查什么?”
“家属,特别是雪江。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对了,雪江是在哪儿上班来着?”
“一家叫契尔德的玩具公司。听说她在那家公司的堺工厂做卷线的活儿。”
“好,明天我们就去那里看看。”
6
音乐室里传来了难听的合唱声。与其说是唱歌,还不如说是怒吼。音乐老师去年刚从音乐大学毕业,是一个瘦脸美女,言谈举止也温婉可人。也是因年龄相近的缘故,她总是被拉来跟忍比较。
“枸——橘——的花——儿——呀开——了——哟噢噢噢……”
“真是糟糕透顶。”
忍想起有人说过,学生会向班主任看齐。五音不全是不是像她倒也不好说,但那位美女音乐老师多半会认为这些孩子音乐成绩不好肯定是受了忍的影响。而且,在教职员工旅行时举办的卡拉OK大赛上留下的污点,也使忍无法否认这一点。
“不行了,还是别听了。”
忍关上教室的门,全神贯注地看起手里的作文。在今天的第一堂课上,忍让孩子们以“朋友”为题写了一篇作文。
“田中太狡猾了。我总觉得他打家用游戏[1]很拿手,其实只是买了游戏攻略书、练好技能后,再去别人家装酷罢了。”
这是原田的作文。忍并没有要求学生只写朋友好的一面,结果原田就在这张四百字的稿纸上说尽了朋友的坏话。
小学生的作文很有意思。因为他们会坦然地写一些成年人想象不到的东西。敏锐的目光和感受力是孩子们的武器。
批阅了几篇后,忍的目光突然停滞下来。因为下一篇作文的标题引起了她的特别关注。这是一个名叫太田美和的孩子写的,题目叫“章鱼烧的回忆”。
文章以“前天福岛同学的父亲去世了”开头。此后,美和对照自身经历,写了对这一事件的看法。几年前,美和也因一场事故失去了父亲。
“我只在去年见过一次福岛同学的父亲。去年,福岛同学的父亲卖章鱼烧,我去他那里买了。福岛同学也在边上帮忙。”
呼……卖章鱼烧啊——忍一边想一边摸着肚子。肚子饿了。
“他把卡车的后面改装成摊位,把车子开进小学和神社的夹缝里卖章鱼烧。我去买的时候,福岛同学把脸一扭,假装不认识我。我说这种事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他还说我太烦。”
忍在作文的最后用红笔写了点评:“写得很好。今后你们也要友好相处哦。”
[1]原文为“ファミコン”,即英语的“Family Computer”,特指昭和五十八年(1983年)由任天堂公司发售的家庭用游戏机。后文出现的“家用游戏”或“家用游戏机”均为此义。
7
从南海高野线的中百舌鸟站下车,步行二十分钟左右,就是福岛雪江的工作地点——契尔德玩具公司的堺工厂。某某公司的某某厂听着吓人,其实公司即工厂,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厂区大小跟乡下常见的保龄球馆差不多。
漆崎和新藤要求见雪江的上司,于是被带进了会客室。会客室里只有几排长椅,摆得就像医院的候诊室。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身兼保安与前台二职。
“一个姑娘都没有,这公司真是毫无女人味啊。”
漆崎在椅子上坐下的同时,口中吐出了新藤意料之中的怨言。
大约十分钟后,进来了一个发色灰白、梳着大背头的男人。此人戴一副金丝边眼镜,镜架从鼻梁上微微滑落的样子给人一种友善的感觉。他向两位刑警递上了自己的名片,上面印着“制造部部长木户一郎”。
“事情不小啊。没想到我们公司的员工竟然会卷进杀人案。”
制造部部长用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抹掉了从鼻尖冒出来的油汗。
“百忙之中还来打扰,非常抱歉。”漆崎低下头,随即切入了正题,“不好意思,这就开始吧。我们能否向您请教一下福岛太太的事呢?”
“什么事?”木户的表情认真起来。
“首先……福岛太太是什么时候进你们公司的?”
木户用拳头抵住额角,思考了几秒后答道:“她成为我们公司的正式员工是在今年四月。不过,把打零工的时间算上就很长了,呃……大概有两年了吧。”
“从四月起成为正式员工……这是怎么回事?”
“啊,因为她一直很努力嘛,而且她家里的状况我们也大致了解。成为正式员工后还能享受各种福利,这样不是更好吗?我就是这么劝她的。所以,从四月开始……”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们也算认识很长时间了。那我想问木户先生,在您看来,福岛雪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这么问我也……”木户抱起双臂,把头歪向右边,“怎么说呢,说她是一个好人肯定是最贴切的。总之做事妥帖,态度也很谦和。”
“在职场上的评价呢?”
“似乎得在‘好’字前加个‘颇’。要不等会儿我带二位去工作现场看看?”
“那就有劳了……她有没有预支过薪水?”
“应该没有。不久之前她还在打零工,不是吗?从没听说过临时工预支薪水的。”
“那她最近出过什么问题吗?”
“没听说。不过工作上的事还是问班长最好。”
“好吧,那我们稍后去请教班长。对了,她有没有找您谈过她丈夫的事?”
“没有。我倒是想帮她出谋划策的,还等过一阵子。但她实在是一个很要强的人。”
“多谢。”漆崎合起了记事本。再问下去,看来也得不到更多信息了。
两位刑警遵照安全法规戴上帽子和眼镜,跟着木户走到光线微暗的工厂。厂房内充斥着切削油和洗涤油混杂的气味;冲压机与切削机轰鸣之时,时常又伴随着气缸运转的声音。粗略地扫了一眼,现场约有五十名工人,似乎每个人都需要负责两台以上的机器。
“这里就是负责卷线的。”
在木户所指的地方,几个女人站成一排做着手里的活儿。她们正在使用小型卷线机制作迷你小马达。小马达只比成年人的拇指大一圈。
“是不是很小?做这种细致的活儿,女人比男人更适合,所以这里都是女工。”
“还是换成全自动的机器更好吧?”新藤说。
木户苦笑着摇头。
“玩具的生命周期很短,就算研制出专门的机器,也很快就不顶用了。要想不断推陈出新,就只能靠通用型的机器和人海战术。”
“原来是这样。”
“特别是最近,由于家用游戏机大行其道,普通玩具陷入了低谷。产品的更新换代越来越快了。”
“哦……”
新藤的视线回到工人们身上。《摩登时代》[1]明明都过去好几十年了……
木户向两位刑警介绍了小坂班长。这是一个四方脸的男人,身体健壮,年纪大概还不到四十,浅茶色的工作服上沾满了油污。木户介绍完小坂后,便从原路返回了,可能是为了不打扰双方。
小坂带两位刑警进了休息室。室内有一张方桌,桌边围着几把椅子,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台咖啡自动售货机。
漆崎把问过木户的问题又提了一遍。结果,班长和制造部部长的意见有微妙的差异。
“她好像还是很为她丈夫的事烦恼。”班长如此说道。
“她找你商量过吗?”漆崎问。
小坂摇头:“她没有对别人提过她丈夫的事,或吐露过什么怨言。这方面她挺严谨的。不过,我常听她说希望多加一点班。估计她确实很缺钱,而且也是因为觉得太早回家没意思吧。”
“哦……加班啊。一般会加多久?”
“呃……每天都不一样,多的时候是三小时左右。”
“三小时可是够长的。你们是几点上下班?”
“八点半上班,五点半下班。”
“那她回家的时间就会变得很晚了。”
“是啊。不过相应地也能拿到加班费,这样不是很好吗?而且她又好不容易当上了正式职员。”
“那么当上正式职员后,福岛太太有没有显露出高兴的样子呢?”
“她当然高兴了,待遇不一样了嘛。我们虽然是小公司,但也加入了火灾保险和交通保险。”
“原来如此。”
漆崎又问他,福岛雪江最近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小坂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有点不自信地说:“她是个老实人,所以不怎么引人注目。不过,我觉得她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乘上南海高野线、一路摇晃着赶赴难波的途中,漆崎望着窗外嘟哝道:“总觉得很可疑。”
“你是说雪江吗?”新藤问。
“嗯。”漆崎的视线回到了车内。
“我也不是特别有经验,但我老在想会去杀人的人会不会就是她那样的。”
“而且也有动机。可是,雪江有不在场证明啊。”
“这一点让我更在意了……喔!”
电车即将驶上一座跨越大河的铁桥。河面呈土黄色,水量很少。
“这个就是大和川。”漆崎说。
新藤被他带动,也从车窗往下窥探。杀人现场就在这条河的堤岸上。
“从玩具公司到现场需要多长时间?”
“南海线中,离现场最近的是我孙子前站,但从车站出来还得步行将近三十分钟吧。从工厂到中百舌鸟站要走二十分钟,从中百舌鸟站到我孙子前站要开十分钟,也就是说至少需要一个小时吧。”
“一个小时啊……有点长了。”
漆崎陷入了沉思。
两人在我孙子前站下车,来到了住吉警察局。他们发现警探们个个活力充沛,一问才知,原来是抓到了一个最近还与文男有来往的流氓。此人是黑帮的小喽啰,姓三下,开了一家酒馆,从半年前开始和文男有了交集。
“他说文男赌博输了不少钱,有这么多。”
秃头队长——警部村井朝他俩竖起了三根手指。
“三百日元吗?”
“后面还得跟个万。听那流氓的口气,他好像去福岛家骚扰过好几次。”
“该不会就是那个流氓杀的吧?”
“命案当晚,他通宵都在麻将馆,而且也得到了证实。再说了,那帮人杀了福岛也没好处。”
“唔,话是这么说……”
“这个先放一边,总之那流氓还提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说,福岛曾经表示还钱指日可待。”
“是福岛说的?该不会是被讨债的人逼急了随口敷衍的吧?”
“有可能。不过呢,讨债人是三下的时候还不要紧,但是像三百万这样的巨款,背后的大佬也不会一直不管吧。所以,在筹钱方面福岛应该也有几分认真。现在我已经派人往那个方向查了。”
“会有人帮福岛筹钱吗?”
“不知道。总之先等结果了。话说你们那边情况如何?在雪江那里有什么收获吗?”
漆崎噘起嘴,摇了摇头。
“这样啊。我倒觉得你们的思路挺好。”
警部唰唰地挠着他的秃头。
[1]卓别林于1936年拍摄的电影,讽刺工厂将工作人员当作生产工具的不合理现象。
8
第二天,公寓楼附近的集会所举办了福岛文男的葬礼。亲戚一个也没来,现场极为冷清。为死者上香的几乎都是街坊邻居,而且是觉得“既然太太都特意操办了葬礼”,出于对雪江的同情才来的。
漆崎和新藤站在马路另一边的电线杆旁,望着这门可罗雀的葬礼。他俩是在监视有无可疑分子出现。
“凶手哪可能到这种地方来,我们是在浪费时间吧!”
新藤捏着鼻子大发牢骚。就在刚才,有条野狗冲着电线杆撒了泡尿。
“也许吧。不过,我们必须脚踏实地,把这些工作做好。”漆崎望着葬礼现场,自顾自地说服了自己。
“脚踏实地我没意见,但能不能换个地方?我们没必要在狗尿尿的地方监视吧?”
“别要求这么高,我还在积肥旁边熬过一个通宵呢。再说了,也只有这里既能藏身又能看到葬礼的情形。”
“说得言之凿凿的,可是这地方根本藏不住人。两个大男人往电线杆旁一站,眼神再不好都能看到啊!你看,那个系围裙的大妈正一脸奇怪地看着我们呢。”
“吵死了!闭上嘴给我好好监视。”
两人叽叽咕咕地拌了几句嘴。这时,一个身穿黄色上衣和白色中裤的男孩面带惊奇的表情走了过来。他看起来像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剃着板寸头,鼻子下面被鼻涕和灰尘弄得一片漆黑。
“哪来的脏小孩,一边去!”
漆崎正要撵人,就见那孩子一脸疑惑地抬头看着他俩,问道:“你们在干吗?”
“在工作。叔叔们很忙,你别来添乱,快走开。”
漆崎语声柔和,但那孩子没有走开的意思。
“你们在干吗呢?”他又问了一遍,这回声音大了许多。
“真烦人!你这个一身尿骚的小鬼管这么多干什么!”
“叔叔们才是一身尿骚哦。”男孩嘻嘻一笑,回敬了一句。
漆崎瞪了男孩一眼,嘴里说道:“喂,新藤。”
“在。”
“收拾他几下。”
新藤扬起右手作势要打,却在半途停住了。
“不对啊老漆,刚才我就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孩子,现在我想起来了,他是福岛家的儿子。”
“真的?”
漆崎蹲下身,细细打量男孩的脸。没错,确实是福岛家的次子则夫。
“真的呢。刚才太脏了没认出来……喂,小鬼,你那里好像有一样好东西啊。”
漆崎注意到的是一本快要从则夫裤兜里掉出来的笔记本。
“让我看一下。”
漆崎刚抽出笔记本,则夫就小声说了句“小偷”。漆崎用没收来的笔记本嘭地敲了下则夫的头。
“这是什么?”
新藤也在一旁蹲下,往漆崎手上瞧。
“喔!这好像是公司发给雪江的员工手册。公司小归小,倒也像模像样地弄了这种东西。喂,小鬼!”
“我叫则夫。”则夫噘起了嘴。
“管你叫什么。我就问你,这东西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你妈妈的吗?”
然而,则夫摇头说:“不,是爸爸的。”
“不可能吧,这应该是你妈妈的东西。”
“就是爸爸的!是爸爸一直在看。”
“真的?”
“真的。”
漆崎哗哗地翻阅起来。可能是太新的缘故,总是好几页纸一起被翻过去。此外,还有一些奇妙的折痕。不久,漆崎的视线停在某一页上,滑稽逗趣的脸上浮现出严肃的表情。
“怎么了?”
新藤这么一问,只见漆崎紧闭双唇,含糊地“嗯”了一声。
“这个手册有问题?”
然而,漆崎没有作答,只是把手册装进自己的兜里。
“喂,你在这里再监视一会儿,我想起我还有点事要办。”漆崎说完,便迈开了大步。
“啊?你怎么能这样呢!”新藤叫道。
“小偷!快把手册还给我!”这是则夫的声音。
漆崎则回过头,又叮嘱了新藤一句:“你要好好监视啊。”
“真是的,每次都这样!”
新藤气鼓鼓地望着漆崎远去的身影。这位前辈积习难改,总是一想到什么就擅自行动。
新藤不情不愿地将目光移回葬礼现场,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一个穿白色西装、烫着短卷发、像是从刑侦剧里走出来的小流氓,正在纠缠雪江等人。而与那流氓对峙的,是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女人。
“老子只是叫他们还钱。”流氓嚷道。
昨天住吉警察局抓了一个流氓,这位多半是他的同伙。
“话是这么说,但也用不着在这种场合要钱吧!”
中气十足的声音。新藤想起那女人是谁了,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烦!老子又不是找你有事。都说了老子想跟福岛的老婆谈谈。”
“慢着慢着。”
新藤把手搭在男人肩上。男人似乎吃了一惊,回过头来。
“干什么!你是谁?”
“跟女人吵嘴多丢脸啊,今天就忍忍算了吧。”
新藤只做了一个掏警察手册的动作,那流氓就意识到了他的身份,顿时脸色大变。
“那……等一天倒也没关系……只不过,我们这边才是受害者啊。”
“知道,知道。”
新藤拍着那流氓的肩连连点头。最后那流氓总算是放弃了,朝雪江等人瞪了一眼,从小路离去。
“多谢。”
雪江低下头,新藤也微微点头致意,随即又将目光转向穿黑色西装的女人。
“其实靠老师你一个人可能也没问题。”
“装什么酷啊。你就不能早点出场吗!”忍嘟起了嘴唇。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灵车以一种煞有介事般的缓慢速度向前行进。忍、友宏、则夫和新藤,一起送走了花哨得近乎可笑的灵车。只有雪江一个人去了火葬场。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忍问友宏兄弟。
“回家。”友宏答道,“我有很多事要做,忙得很。”
“大概什么时候能来学校?”
“闲下来了就去。”
友宏丢下这句话,转身向公寓楼走去。则夫也跟在他后面。
“现在的小学生真是坚强勇敢啊。”新藤不无钦佩地说。
“像这样的我要照看四十个呢,也要为我想想啊。”忍叹了口气。
忍和新藤并排向前走去。这条路通往大路小学。今天是星期六,现在应该是孩子们快放学的时候了[1]。
“啊对了,上次的事真对不起。”忍看着新藤的额头说。那里的肿包开始转为青黑色。
“不,我也有错……不过老师你可真有胆量,面对流氓都毫不退缩。”
“没那回事。其实我心里正怕得发抖呢。”
“我可一点都没看出来。我还以为你的高跟鞋又要出马了。”
“哼。”
大路小学的背后是美原神社。忍来学校好几年了,但还不知道美原神社供奉什么神。
小学和神社之间停着一辆卖章鱼烧的厢型车,车的后部被改造成了摊子。忍想起了太田美和的作文,福岛文男以前也用同样的方式在这里卖过章鱼烧。
新藤在摊子前吸了吸鼻子。“味道真香,老师你要不要?一盘才两百元。”
“我也要。”忍立刻接受了提议。她最爱的就是章鱼烧。
卖章鱼烧的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剪着个平头,用一条日式手巾代替头巾扎在脑袋上。他的头都快顶到车厢的天花板了,样子看起来很辛苦。老头手法利落地翻转着小丸子,然后把它们摆放在两个泡沫塑料盘上,再抹上大量酱汁,撒上青海苔。勾动食欲的香气顿时飘散开来。
“对了,凶手有着落了吗?哈呼哈呼……”忍边大口地嚼着章鱼烧边问。
“目前还在查,请再等一段时间。”新藤也一边哈着热气一边回答。
“什么呀……你这没精打采……叽里咕噜的……回答。我们老百姓可都交着高额税金呢。”
“彼此彼此,你的薪水也是从税金里来的。”
“我可是好好地……哈呼哈呼……在工作。”
“我们也是认真在办事。”
“坦率地说,我觉得现在不是吃章鱼烧的时候。”
“我说二位,”忍和新藤嘴里塞着章鱼烧争论起来,卖章鱼烧的老头急忙插入对话,“吵架没问题,但你们能不能去别的地方?在这里吃着章鱼烧吵架会妨碍我做生意。”
“这里没有别的顾客啊。”新藤环视四周。
“现在是没有,但马上就会有一大波放了学的孩子过来。星期六可是做生意的好日子。”
“那有人来了我们就走。本来嘛,在这种狭窄的路上摆摊就不对。这里不是禁止停车吗?这么一来,别的车想过也过不去了。”
“有车子来我会移的。大阪哪儿都这样,在意这种事的话还怎么糊口啊。”
“不停在路边的话,还可以停到那里面去嘛。”
忍指了指学校和神社之间的夹缝。那是一条狭窄的小巷。
“不要胡扯了,那么窄的地方车子进得去吗?”
“不是吧,看起来能开进去啊。虽然可能会比较紧张。”
“你看,车子也许能勉强进去,但我就没法从驾驶室出来了。”
“对啊,车门打不开。”新藤手里拿着章鱼烧,一边朝巷中窥探一边说。
就在这时,忍“啊”了一声。新藤吃惊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
然而忍没有立刻回答,她怔怔地望着虚空,片刻之后,把手中的章鱼烧交给了新藤。
“这个帮我拿一下。”
新藤正要问她接下来想干什么,她已鼓起那一贯的惊人劲头跑了起来。
“喂,竹内老师!”
新藤错愕了一瞬间,便凭直觉把握了事态。忍注意到了什么。恐怕还与案子有关。他焦急地想不能就这样空等。至少现在不是两手端着章鱼烧的盘子发呆的时候。
新藤把章鱼烧交给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孩子,一个箭步蹿了出去。抓紧的话还追得上——
另一边的忍则全力飞奔,打定主意不能被人追上。她一心只想尽力摆脱新藤的追踪,争取时间。
“喂……老师……”
新藤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看来他今天也是铆足了劲奔跑,被他追上恐怕只是时间问题,必须做点什么——
“喂,老师,你这是在干吗?”
就在这时,忍的面前出现了以原田、畑中为首的调皮捣蛋团。多半是因为今天班主任忍不在,他们就提早离校了。忍一向觉得这些小鬼烦人,只有此刻他们看着就像上天派来的救兵。
“喂!你们几个,帮我挡住那个从后面追上来的大叔。”
“怎么,老师你也有男人追啊?”
忍在说怪话的畑中头上拍了一巴掌。“怎么都行,总之拜托了!事情办成的话,你们一个星期都不用做作业。”
“噢!”孩子们欢呼了起来。没办法,事态紧急嘛。
“哇哇哇,你们在搞什么呀!”
原田他们手拉着手严阵以待,到底是把新藤吓住了。而且孩子们还抓住他的衣服,死缠着不走。
“喂,快住手,衣服要破了!”
趁新藤被原田他们绊住的当口,忍冲向福岛友宏的公寓。
[1]日本自2002年才统一实施学校周六、周日双休的制度。
9
抵达公寓时,忍就像饿虎一样喘着粗气。
“出什么事了?”开门的友宏愣住了。
“待会儿再解释,先让我进去。”
忍没等友宏回应就进了屋。她朝外面张望了一下,然后关门落了锁。新藤好像还没追来。
“怎么了,突然跑到这里来?”
“你别管,先在这里坐下。”
“交代什么?”友宏的脸扭向一旁。
“交代真相。现在说的话,老师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没撒什么谎。”
“别想着蒙混过关,你会开轻型卡车对不对?”
友宏的表情顿时变了,他垂下眼睛,像牡蛎一样紧闭着嘴唇。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了,就只告诉老师一个人怎么样?”
然而,友宏没有开口。他似乎坚信保持沉默才是上上之策。
就在忍想加把劲的时候,突然传来了猛烈的敲门声。
“老师,你应该在里面吧?”是新藤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没多久,厨房的窗口就现出新藤的脸庞。他的身后是原田和畑中。
“老师,对不起,让他跑掉了。”原田向忍赔罪。
“真是一群小呆瓜。就不能抓得牢一点吗?”
“老师,总之请开一下门吧。”
新藤和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一嚷嚷,门前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偏偏隔壁的山田德子还要出来看热闹,说什么“你们是谁啊,我要报警啦”。结果,情况变得越发不可收拾了。
“咦?动静还挺大的嘛,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
这时,刑警漆崎慢条斯理地现身了。他本想看看孩子们聚在一起干什么,不料竟发现新藤也在其中,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你在干什么?”
“啊,是前辈啊。福岛友宏的班主任正在里面死守。”
“死守?为什么?”
“这个嘛……”新藤答不上来,“我不知道。”
“笨蛋!”
漆崎推开孩子们凑近厨房的窗口,向里面喊话:“我有点事要问友宏,请把门打开好吗?”
不一会儿,忍就从窗口探出脸来。“现在我正在家访。有什么问题我替你问。”
“喔,是老师啊!听说我们新藤上次受了你很多照顾。”漆崎客气地点头致意,“那好,你就替我问一下友宏,他有没有开过车?”
“啊!”忍缩回脑袋,抓住友宏的肩膀一阵猛摇。“你看你看,警察已经知道了。还不快坦白交代!自首的话,罪就能变轻了。”
然而,友宏还是一言不发。急得跳脚的忍终于下定决心打开了门锁。挤在门外的新藤和孩子们一拥而入。
“福岛同学说会坦白一切。这是自首,所以还请酌情减刑……”
“老师,”最后进门的漆崎一边脱鞋一边苦笑道,“太兴奋的话,皱纹会越来越多。”
“啊……不好意思。”
“能不能让别的孩子出去?我不太想让他们听到。”
“好的。喂,你们几个都给我去外面等着!”
把一脸不满的原田等人赶走后,屋里安静了下来。友宏和漆崎相对而坐,新藤和忍则坐在他们旁边。
漆崎动作舒缓地点上一支烟,快活地吞云吐雾起来。随后,他对友宏提了第一个问题。
“那天晚上,你妈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少年依然低着头。
“你一定要老实回答!”忍在旁边插了一句,漆崎则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少安毋躁。
“应该是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吧?”
“……”
“你妈妈回来后说了些什么?”
“……”
“是不是说‘我杀了你爸爸’?”
“啊?”发出怪声的是忍。她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可以不说话,但真相早晚都会查清。你不用担心,警察并没有觉得是你们母子俩不好。”
突然,始终保持沉默的友宏颤抖着嘴唇喊道:“不是妈妈不好,是那个老家伙不好!”
“我明白,我明白。”漆崎连连点头。
“我说漆崎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新藤小心翼翼地问。
漆崎答道:“就是互助保险。”
“互助保险?”
“雪江成为公司的正式员工后,待遇方面不是有了很多改善吗?缴纳低额保费就能领取保险金的互助保险也是其中之一。之前我翻了翻则夫拿着的员工手册,发现互助保险这一页的边角被折得很厉害,一问才知是文男一直在看。当时我心里有了个想法,就去公司调查了一下,果然雪江投了一个两千万元的人寿保险。于是我恍然大悟,并不是雪江要杀文男,而是相反。”
“文男为了拿保险金,对雪江……”
“使用轻型卡车也是为了处理尸体吧。那男人真是无药可救了。他摸准雪江下班的时间,在公司旁把她载上车,然后开到大和川的堤岸准备下手。哪知他因为醉酒体力不足,使不出劲来,在雪江的反抗下,自己的头反而撞上了车角,一命呜呼。根据雪江下班的时间计算,当时估计是十点左右。”
“假如雪江之后回到了这里……那就是十点四十分左右。可是,有人作证说十一点左右有一辆轻型卡车从这里开出去了。”
“就是这一点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轻型卡车只是十一点左右从这里开走了,驾车的未必就是文男。于是,我想起了N建设的那块场地。据说晚上也会有同款式的卡车停在那里没人管。换句话说,只要某个人从那里顺走轻型卡车,装成文男开车出门的样子就行了。想出这个诡计的……是你妈妈吧?”
漆崎打量着友宏的脸,而少年则对刑警怒目而视。
“妈妈说要报警,是我阻止了她。妈妈犯不着为那种人坐牢!”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偷走了那家公司的轻型卡车,制造文男在十一点左右出门的假象。还特意让隔壁大妈目击到有人开轻型卡车离去的场景。”
“我早就知道,那个公司总会有几辆没上锁的轻型卡车……而且这里离那边只有二百米,我有信心把车开过来,再还回去。”
“诡计很简单,可是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学生竟然能开卡车。我们真是被骗惨了。”
漆崎说完后,再次转向忍。“以上就是本案的真相。”他说,“凶手是雪江,友宏是共犯。但正如老师刚才所说的那样,我认为有充分的酌情减刑的余地。而且……”漆崎看着友宏笑道,“根据老师的说法,这孩子是自己坦白的。”
忍读懂了漆崎的真意,低下头说:“非常感谢。”
所有人都从屋里出来后,一身丧服的雪江也正好回来了。她似乎从刑警和友宏的表情中明白了一切,深吸一口气后,默默地怔立当场。
“妈妈!”在众人的注视下,友宏奔向了雪江,“对不起,全都露馅了。”
雪江把右手轻轻地搁在儿子肩上。“是吗……那也没办法啊。”
“太太,”漆崎走到两人面前,说,“日本法律有正当防卫一说。你们的担心其实都是多余的。”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雪江深深地鞠了一躬。
“真是的,又被前辈风光了一把。”等警车的时候,新藤向忍大倒苦水,“不过,老师为什么会怀疑上友宏呢?记得当时你正吃着章鱼烧,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忍抬起头,用调皮的眼神看着新藤。“我读了学生的作文才知道,福岛同学的父亲以前卖过章鱼烧,常把车开进学校和神社之间的小巷,在那里支一个摊位。作文里还写道,友宏也会帮忙打打下手。但是,之前那个卖章鱼烧的人不是说了吗,把车开进小巷的话就没法从驾驶室出来了。所以我就想,福岛先生究竟是怎么把车开进去的呢?莫非是友宏在驾驶?小孩子的话,就算缝隙窄一点也能通过。”
“原来如此。所以老师才会知道友宏能开轻型卡车。好精彩的推理!”
“不过,我误以为友宏杀了他父亲。我竟然不信任自己的学生,真是没资格当老师。”忍用唾弃的口吻责备自己。
警车到了。漆崎和新藤一左一右,把雪江夹在中间一起上了车。车启动时,漆崎一回头,看到忍正向他们挥手道别。
“真是一位漂亮的女老师。如果能穿上更短一点的裙子就无敌啦。”
“这话要是被老师听到了,她又该拿高跟鞋底伺候你了。”
“好了……”目送警车离去后,忍看着友宏的脸说,“放心吧,你母亲没什么过错,所以判得不会很重。”
友宏破涕为笑:“不用担心我,关键时刻我会开章鱼烧店养活则夫的。到时候老师一定要来买啊。”
“知道啦,知道啦。”
“我会给老师一个人加很多很多章鱼。”
“……呆瓜!”忍强压内心的感动,在友宏头上嘭地拍了一下。
第二章 忍老师和无家可归的孩子
1
从东大阪市西端再走几步,就到了位于大阪市生野区内的近铁布施站。车站南边有一条带拱门的商业街,鳞次栉比地挤满了店铺。不少店铺门面寒酸,幸好还有些人气和活力。
要说最近特别有人气的,还得是开在商业街中段的中村电器店。这家店靠抢先进货风靡一时的家用游戏机,外加大张旗鼓的销售,彻底抓住了这一带年幼顾客的心。如今,店里的家用游戏机卖场已经成为中小学生的聚集地。
店主是个秃顶老头,总是一边看孩子们玩展示用的游戏,一边修理坏掉的手柄。最近的工作倒有七成是维修家用游戏机。
这时,一个小学生向老头走去。那孩子身穿防寒夹克,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副神气的样子。老头从稍稍下滑的眼镜上方看着他,嘀咕了一句:“是田中啊。”
“有什么新货吗?”少年看着老头手边的东西问。
老头挠挠下巴:“上次的那个怎么样?还不错吧。”
“那个呀,”少年叹了口气,“总感觉有点不带劲啊。一旦掌握技巧,就能一下子通关了。”
“这个嘛,什么游戏都一样。”
秃顶老头说着,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张游戏卡,啪的一声摆在少年面前。
“现在就只有这个了。”
“‘未来都市’啊。”少年拿起卡,嘴里嘀咕道,“听说没什么好玩的……”
“牢骚这么多,那就别买了。我想着你会过来,才帮你留了一张。要买的人多了去了。不过我告诉你啊,这张卖掉了可就没了,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进货呢。”老头一边说,一边唰唰地挠着秃脑门。
“知道了,知道了,每次都这样。”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把钱放在老头面前。老头用纸包好游戏卡,递给了他。
“下次再来找你。”少年举起握着纸包的手,朝老头轻轻挥了几下。
说起打游戏的能耐,大路小学六年级五班的田中铁平绝对是校内数一数二的高手。他甚至在昭和[1]六十年举办世博会时,向从没玩过的新型电视游戏发起挑战,一举拿到了最高分。
不过,田中的高超技艺不光是因为有才,很大一部分靠的也是迅速获取信息。新游戏一开发出来,他就会买下游戏卡,然后再去书店找攻略书。所以,当同班同学刚开始玩时,他早就掌握了秘诀。在朋友面前小小地露一手,让他们吃惊,是田中人生的最大乐事。而他最爱去的就是这家中村电器店。
新游戏一经发表,就会成为哄抢的对象。心急火燎地去店里一看,发现全都卖完了,也是常有的事。关于这一点,由于田中和秃顶店主关系不错,所以他那一份还是有保障的。当然,攀上交情之前,他可没少在店里砸钱。不夸张地说,他几乎把所有的零用钱都投进去了。
这一天也是,田中乐乐呵呵地拿着新游戏卡出了店门,把纸包搁进停在一边的自行车前车筐,打开车锁,一叉腿跨上了车座。就在他缓缓启动的当口,有个黑影突然从左前方向他逼近。
没等田中喊出声,那人影就一把抢走车篮子里的纸包,逃进了附近的小巷。那身手太快,以至于田中愣了好半晌。
“啊!混蛋!”
回过神来的田中从车上跳下来,也追进了小巷。只见人影向左拐进了一条岔道,那是一个和田中差不多大的少年。
田中奋起直追。那东西可是他花光这个月的零用钱买来的,哪能一次都没玩就被抢了!
这一带的商业街,两边密密麻麻的都是小型住宅。换句话说,路就像迷宫一样九曲八弯。田中也算是熟门熟路的人了,但对方似乎更胜一筹,尽挑复杂的路段跑。不久当田中追到一条大马路时,那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混蛋!被耍了!”
田中懊恼地直拿脚踢路面。
[1]日本第124代天皇裕仁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926-1989年。
2
一棒挥出去,只见球高高越过二垒区,直扑校园中心的教学楼二楼附近。
“漂亮,本垒打耶!”
忍一点头,对自己的击球表示满意,随后开始慢慢地跑垒。己方的队员都开心地鼓着掌。
“嘁,哪来的这么大蛮力……”投手畑中嘟着嘴发牢骚,“就这样子嫁得出去才怪。”
“你在嘀咕什么?”
回到本垒后,忍向投球位置走来,见状畑中赶忙拿棒球手套遮住嘴。忍两手叉腰,扫视着防守方的孩子们。
“说起来你们队今天也太没精神了吧!三个回合打了个八比一。还有没有干劲啊?”
“我可是干劲十足的。”畑中答道,接着他突然压低声音说,“打蔫的是原田和田中。这两个家伙今天老是犯错,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忍看了那两个孩子一眼。无论是游击手田中,还是守三垒的原田,都若有所思地低着头,用脚踹着地面。他俩明明热爱垒球运动,也很擅长玩。
是有什么事吧——忍凭教师的直觉感知到了这一点,她微微点头,决定先回自己的队伍再说。
“游戏被抢了?”
“嗯。”田中无力地垂下头,“花光了我所有的零用钱……”
“你也是?”
忍看了看原田,只见他也挠着头,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
“两个傻孩子。”
忍细细打量两个孩子的脸,最后长叹了一声。午休时,她把两人叫进办公室,问他们为什么在体育课上无精打采的,结果就听说了游戏被抢的事。
“同一天竟然有两个小孩被抢,而且还都是我班里的学生。”
“那个人应该是惯犯。动作可利索了。”田中说。
“你还佩服起他来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忍一脸不耐烦地说,“那你们告诉家里人了吗?”
两个孩子连忙摇头,脸上的表情就像在说“别开玩笑了”。
“说了只会被我老爸揍。”
“我家是老妈啦。”原田也随声附和。
“这可不好办啊。本来,报警才是正途。”
“可是,”田中支吾了半天,才又开口道,“我已经放弃了。东西被抢了,我还能怎么办。以后多注意就是了。”
“怎么回事,这么消极!”
“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嘛。我想快点忘了这件事,老师也别再提了吧。”
说着,田中转身迈开步子,原田也紧随其后,两人全都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肩膀。
“等一下!”
听到忍的呼喊,他俩就像老人似的,颤颤巍巍地回过头。
“是在布施站旁边对吧?好了,今天放学后你们给我带路。”
“啊?”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
“老师,你不会是想去抓抢匪吧?”原田忧心忡忡地问。
“当然啦!”忍挺起胸膛,“看到学生垂头丧气,我怎么能坐视不理呢。这事放着我来!”
“我觉得还是不要了吧。”原田把眼珠往上一翻,看着忍,“这样就更没人敢娶你了。”
“说什么蠢话呢!”忍给原田的脑门来了一记爆栗。
“不过老师啊,那家伙跑得可快了。”田中眼望虚空,似乎在回忆昨天的事,“连我都完全追不上。”
“包在我身上!”忍拍着胸口说,“我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这要是让我抓到了抢匪,没准还能得个警视总监奖呢。”
两个孩子表情复杂地仰望着谈笑风生的忍。
这一天的放学后。
领着田中和原田来到站前商业街的忍,看到狭窄的马路上人山人海,不禁大发感慨:“咦,这里好热闹啊!”
“好像出什么事了。你们看警车都来了。”原田说。
定睛一看,人墙的对面确实有警车灯在闪烁。
忍踮起脚挪到人墙背后,就见一幢长条形建筑里的一家店门户大开,警察和穿着不知名制服或西装的男人们,正忙碌地进进出出。
“啊,上次碰到的大叔也在。”坐在原田肩上的田中说,“就是那个警察。”
“在哪儿?”
顺着田中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似曾相识的高个子身影映入忍的眼帘。原来是大阪府警搜查一科的刑警新藤。旁边那个打扮得像水老鼠的男人,想必就是新藤的前辈漆崎警官。忍曾在一桩案子里得到过两人的帮助。
“又出什么事了吗?”田中歪着脑袋,从原田的肩上爬下来。
“有可能,他们都是管命案的,估计是发生杀人案了。”
“好可怕的地方……所以我才讨厌大阪。”原田说。
“说什么怪话呢!明明你自己就住在大阪。”
“可是又杀人、又抢劫的,这地方也太不像样了。”
“你真这么想的话,那就努力学习,将来当一名政治家,把这街道好好整治整治。”
忍说得兴起,突然有人从背后拍她的肩膀。一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水手服的少女正冲着她微笑。少女一头短发,有点儿男孩子气。忍很快就想起她是谁了。
“梶野同学!好久没见了。”
这女孩名叫梶野真知子,两年前从大路小学毕业。虽然忍没直接教过她,但身为风云人物,她和大多数女生都很熟。
“老师,你来这里做什么?”真知子瞥了田中他们一眼后问道。
到底是上初中的人,措辞方面也多少有了点长进啊。忍一边感叹,一边说:“呃……我和这两个孩子有点事……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真知子的家应该在大路小学附近。
“我们家有房子在这里出租。租房的人遇害了,我老爸就被叫过来了。不过,我只是来看热闹的。”
“哦,原来出事的是你家出租的房子。”
忍再次踮起脚,张望现场的情况。
“忍老师跟警察的关系很铁,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老师商量。”田中在旁边插了一句。
“你够了!”
忍大声呵斥,可真知子看上去很相信:“哎呀,竟然听到了这样的好事,那可要请老师多多关照了。”
“想不到连你也乱说话!”
忍与真知子道别后,带着田中和原田来到了商业街。
中村电器店今天也被孩子们占领了。他们买不起游戏,主要是来蹭演示机玩的。显示器前早已排起了长龙。
店旁停满了自行车,足可与弹珠房门前媲美,忍望着眼前的景象,问:“你们是在这里骑上自行车的,对吧?”
田中和原田缓缓点头。他俩被抢的方式一模一样。
“抢匪可能是在某处监视这家店,等看起来像肥羊的人出来。”忍抱着胳膊说。
“什么嘛,说得好像我们脸上都是一副蠢相。”田中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这有什么办法。”忍说,“事实上你们的确变成了肥羊,他一定觉得肥羊扛着葱姜,一脸呆样地走出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
“所以我们要挽回名誉!”
说着,忍一脚踏进了抢匪潜逃的小巷。这条路宽一米多,说是小巷,还不如说是建筑之间的夹缝,里面还散发出烂泥与尿骚混杂的气味。
“跑进这种地方,竟然没遇上死路?”
“很可惜,没遇上。”田中做了一番解释,“跑错了道当然就完了。不过,熟门熟路的话,走这种小巷反而方便。”
“哦……”忍连点两三下头,表示已心领神会,继续向小巷深处行进。
“这里要往左拐。”
到了岔道口,身后传来了田中的声音。忍依言向左转弯,眼前突然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
忍自然是吃了一惊,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少年睁大了他那双细长而又清秀的眼睛。就在这时,身后的田中等人也到了。
“怎么了老师,你在干吗……”
下一个瞬间,田中“啊”地喊了一声,手指着前方的少年。与此同时,那少年猛一转身,撒腿跑了起来。
“就是他!他就是那个抢包的!”
等凡事都比别人慢一拍的原田喊起来时,忍和田中已经踏上了追赶少年的征程。顺带一提,忍今天的行头是牛仔裤加球鞋。
“老师,在那个地方往右拐!”
田中的声音从忍身后及时传来。他在指示路线。也就是说,其实前方已经看不到少年的身影。忍想起田中说过“那家伙跑得可快了”。确实很快。虽说小巷对孩子有利,但就算去掉这个优势,他的脚力也十分惊人。
不久,忍跑上一条大马路,可少年早已踪影皆无。这让随后赶到的田中非常懊恼。“昨天我也是在这里被甩掉的。又被耍了。”
忍再次环顾四周,少年确实不见了,路上只有准备赶回家做晚饭的主妇们。
3
尸体是在奇妙的情况下被发现的。
先是邻家的孩子玩长钉,不小心把钉子敲进了墙。然后,就像落语[1]《迁居》里的故事那样,当妈的心想钉尖要是从那头冒出来可就糟了,于是就去隔壁道歉,结果发现屋里躺着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死者胸口涌出的血已经凝结。此外,当时房门没锁。
辖区警察局立刻接到了报案,没多久大阪府警也派来了侦查员。
警方迅速查明死者是这家的主人荒川利夫。一进房门,眼前是一间与厨房相连的屋子,约四叠半大小。利夫就仰面朝天地倒在里面。
“凶器是一种前端锐利的单刃刀具。”
鉴识人员正在阐述对尸体外表的观察意见,而辖区警察局和府警本部搜查一科的警员在听取他的报告。漆崎和新藤这对搭档自然也在其中。
“什么叫单刃刀具?”高个子的新藤一边窥探漆崎的笔记一边小声问道。
“怎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是指只有一边开刃的刀具。切刺身的刀啊,厚刃菜刀什么的都是。”漆崎声音洪亮,完全不顾周围的情况。
“接下来是死亡时间。”
鉴识人员解释说,从尸斑和死后僵硬程度来看,死亡时间距今应已有四五十个小时。
漆崎心想,这么说凶案发生在两天前了。不过,死后僵硬程度因人而异,不好一概而论。而且,根据今后对附近人家的查访,也不排除变动的可能性。不管怎么说,想得到准确的数字还是等解剖结果出来吧……
鉴识人员最后补了一句正好与漆崎想法一致的意见,结束了对尸体外表勘验的报告。
“屋子里没有翻箱倒柜的痕迹,钱包也好好地在被害者的口袋里放着。再说了,钱包里总共只有六百二十元。”
辖区警察局的刑警石井向漆崎等人说明了现场的情况。石井相貌堂堂,再瘦一点的话肯定会大受女性的欢迎。他时不时地会提一下裤腰,这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
“凶器找到了吗?”漆崎问。
“粗略地搜查了一下,没有找到。厨房里倒是有菜刀之类的东西,但哪个都不像。”
凶器是重要的证据。漆崎认为被凶手带走的可能性很大。
“被害者的职业是什么?”
被这么一问,石井脸上略显出困惑的表情。
“这个还不清楚。似乎打过零工,也有整天游手好闲的时候。反正都是听附近的人说的。”
“哦,是无业人员啊。”
“据说死者是半年前搬来的,不过好像还没向区政府提交户口迁入表。”
“家属方面呢?”
“这里曾经住过一个男孩。”
“曾经?”
“嗯。”石井用活动铅笔尖挠着太阳穴,“有人很确定地说,几天前人还在。”
“现在不在了?”
“是的。”
石井的眉角垂了下来,就好像这是他的过错似的。
“妻子呢?”
“据说搬来时,只有被害者和他儿子两个人。房东知道被害者原来的住址,现在我们正在那边调查。”
“这样啊。”
此后,漆崎和新藤对石井口中的“房东”——长条房的所有人进行了问讯。房东名叫梶野政司,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对襟毛衣覆盖下的小腹向前突着,活像一个孕妇。
“怎么样了?”梶野以胆怯的目光看着漆崎。
“什么怎么样了?”
“凶手是不是有眉目了?”
“怎么说呢,这就要看大家怎么配合警方了。”
漆崎的嘴角松弛下来,随后他将视线转向梶野身边的水手服少女。
“这位是……”
“我女儿真知子。”梶野回答。
“哦。”
漆崎的整张脸都松弛下来了,这一切全被一旁的新藤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只要一见水手服,漆崎的表情就会不三不四起来。
“最近的初中生都显得很成熟啊。”漆崎觍着脸说。
不用怀疑,其实他想说的是“发育得很好啊”“很有女人味啊”。
“好了,我们这就进入正题吧。”
视线回到女孩父亲身上的同时,漆崎已换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梶野表示自己知道被害者荒川利夫原来的住址,但完全不了解他的职业和经历。只要能拿到钱,其他也就不多管了。
“他好好地付房租了吗?”
听了漆崎的问话,梶野沉着脸摇了摇头。
“说白了吧,已经有三个月没付了。”
“这样的话,你应该会时不时地去催一下吧。”
“那是自然,我时不时地会……我也是要做生意的嘛。”
“最近一次去是什么时候?”
梶野略显出思索的表情:“呃……我想应该是一个星期前。”
“当时有什么异常情况吗?不是当时也行,关于荒川先生被害一事,你要是能想起什么,那就再好不过了。”
梶野频频侧首,但最终还是回答说完全没有头绪。
接着,漆崎和新藤走访隔壁人家,见到了发现尸体的主妇。这位年约四十的胖妇人名叫阿部纪子,有一个正在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就是他把长钉敲进墙壁的。
“我家小孩做出这种事,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纪子显得诚惶诚恐,仿佛这件事才是案子的起因似的。
“你们和荒川先生家有来往吗?”
听漆崎这么一问,纪子的脑袋和右手都摇了起来。
“一点儿也没有。就算路上碰到了,也不会打招呼……不光是我们家,我觉得他跟哪家都没什么来往。”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有谁出入过他家了?”
纪子思考了片刻,深表歉意地回答说:“确实不知道。”
“我们推测案子是在两天前发生的,对此你有什么头绪吗?”
“两天前……也就是前天吧,我什么也……”纪子说到一半又打住了,随后她“嘭”地一拍手,说道,“对了!那个事好像就是前天的。”
“发生了一些情况是吗?”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好像是有人来了。然后当中搞出过一次声音,感觉就像整个房子都在响。”
“是什么样的声音?”漆崎向前一探身。
纪子形容说就跟把腌菜缸上的石头推下去一样。这一带的住宅,光是砸块石头在地上,都能荡起回声。
“大约是在几点?”
纪子看了看放在旁边的钟,答道:“我感觉是在四点左右。”
漆崎瞥了一眼新藤,随后又将目光转回到纪子身上。
“你说好像有人来了,是根据说话声知道的吗?”
“是的。”纪子点点头,“我听到了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
“说话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纪子“唔”了一声,脸上露出万分遗憾的表情:“不知道,我也没怎么仔细听。”
之后,漆崎又提了几个关于声音的问题,但没能从纪子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搜查本部设在管辖这一区域的布施警察局。侦查会议刚开始,就听说荒川利夫的前妻千枝子已主动来到警察局。接到消息的石井、漆崎和新藤便去录了口供。
千枝子三十五岁,也许是衣着朴素,人又有点瘦,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扎成一束。
前夫被杀,可她坐在那里,显得异常平静。一旦各奔东西,人就会变得如此冷漠吗?一旁的新藤等人觉得很难理解。
关于离婚的原因,千枝子是这么说的。
“那个人过去是开卡车的,一年多以前酒驾肇事,被公司开除。为了支撑下去,我们搬到了房租便宜的地方,我也出去上班了。可是,那个人完全没有工作的打算,所以我火气越来越大,就提出了离婚。”
“你丈夫竟然同意了。”漆崎感慨似的说。
“反正他不同意的话,我就自己走。至少这一点那个人还是心里有数的。”
“原来如此。对了,太太现在做什么工作?”
“别叫我太太,我们都已经离婚了。我在做保险推销员。就算是女人,只要有干劲,做什么都能赚钱。”
“哦……”漆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那么,关于荒川先生遇害一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千枝子说话时眼都没眨一下。
“回答得真干脆啊。”
“杀掉那个人,应该不会有任何好处吧。”
“那和他有来往的人呢?”石井问。
千枝子依然只是摇头:“以前他常跟开卡车的同事去喝酒,但现在应该没这个钱了……而且,我也不太清楚他最近的情况。”
“他有借债吗?”漆崎想起了拖欠房租的事。
一问之下,只见千枝子表情微微一变,沮丧地垂下双目,答道:“嗯,有。”
“有多少?”
“全部加起来有一百万左右吧……都是住在老地方时欠下的。他到处找人,每家都只借一点点。”
“这么说,没有移交居民卡也是因为……”
“嗯。”千枝子点点头,“说穿了,其实就是逃债。”
漆崎看了看新藤,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新藤也有一种想叹气的冲动。
“你知道债主的名字吗?”
千枝子思索了片刻,说如果看到荒川家里的住址簿,或许就能想起来。
“对了,”漆崎以略显郑重的语气说,“如果你能告诉我们,前天白天你在哪里,那就太感谢了。”
千枝子撩起散开的头发,咕哝了一句:“无聊透顶。我干吗要杀那个人啊!”
“不不,我们并不是在怀疑你。”
“你们警察嘴上这么说!明明就是在打听我的不在场证明。好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嗯……前天的话,我记得是推销保险去了。”
“是在工作啊。从几点到几点?”
千枝子从老旧的手提包里取出笔记本,哗啦哗啦翻了几页。
“是从十点到下午四点半左右。”
“你还记得四点左右去了哪户人家吗?”
漆崎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荒川家隔壁的阿部纪子作证说,四点左右时有人来过。
“记是记得的,但那是我的客户,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说着,千枝子将笔记本的一部分展示给漆崎等人看。那上面写着客户的名字和住址。新藤把这部分内容抄了下来。
“对了,我们还不知道你儿子的下落,是你把他带走的吗?”
石井这么一问,只见千秋子微微张开嘴,惊讶地盯着他,随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没有……他不是在荒川的家里吗?”
“不,他不在那里。”漆崎说,“听附近的人说,两三天前他就不见了。”
一瞬间,千枝子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不要啊!那孩子到底去哪儿了?他肯定没带钱……不会是被车撞了吧?”
已经离婚的丈夫被杀也不见她情绪波动,但听到亲生儿子下落不明,毕竟是沉不住气了。
“你想不出他会去哪儿吗?”
“想不出。”千枝子神色黯然地对漆崎说。
[1]日本的一种传统曲艺形式,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
4
“呼……果然是杀人案啊。”
吃完学校提供的午餐,忍在讲台上摊开报纸,不由得嘀咕了一句。社会版上一块豆腐干大小的地方,报道了她昨天看到的那场骚动。
听到忍的话,田中也凑了过来。
“我也看过这张报纸。被杀后过了两天才发现。这个世界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说人得有朋友才行啊。”
“不过,警察大叔的名字没出现嘛。这是怎么回事?”
田中指的是新藤和漆崎。
“怎么可能出现呢。别看他们平时很拉风,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人物。”
“小喽啰吗?”
“差不多啦。”忍合上报纸,“不说这个了,今天我们要继续行动,你把原田也叫上。”
“啊?”田中可怜兮兮地张着嘴,“老师你还没放弃啊?”
“为什么要放弃?很可惜昨天让他跑了,今天可放他不得!而且敌人的行动模式我们也基本掌握了。”
“干劲好足啊。”
“那是自然,你们毕竟是我最宝贵的学生嘛。有这么好的老师,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家伙在那里已经待不下去了。我觉得去了也是白搭。”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要去的!”
“我……今天还得去上课。”
“请假不就行了。上课和游戏机哪个重要?”
“哈?”田中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乱七八糟的……”
于是,这一天的放学后,忍一行人又来到了商业街。
“我都已经放弃了……”跟在田中后面的原田嘴里嘟嘟囔囔,“而且也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
“说什么呢!这么不把钱当回事,我可不答应!”
“可是我今天还要练钢琴……”
“什么呀,堂堂男子汉竟然学那种玩意儿?”
“是老妈叫我学的。”
“我可不喜欢什么事都听父母的人。那你现在大致是什么水平?”
原田想了想,说出正在练习的曲目。忍“嘁”了一声,那是她八竿子也够不到的领域。
到了中村电器店,忍再次进入那条小巷。走到昨天与少年不期而遇的地方时,忍说:“看来今天到底是没来啊。”
两个孩子脸上纷纷露出“我就说嘛”的表情。
“不过,那孩子埋伏在这里抢东西,说明他对这一带很熟。家可能离这里也很近。从年纪上看应该是小学五六年级,说不定就在东大路小学上学。”
住在大路小学学区以东的孩子,都去东大路小学上学。那里原本是大路小学的分校。
“这样的话就好办了。”原田一把拉住忍的袖子,“老师去东大路给人家看照片不就行了。一下子就能知道是谁。”
“就是因为不能这么干,我才挠头啊。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内部解决。”
要这么说的话,就永远也解决不了啦——田中嘴里嘀咕,但声音可没传进老师的耳朵。
“好啦,我们先去那个电器店看看。说不定他是经常出入那家店的。向老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忍一行人转身再度向商业街进发。这时,前方有一个男人向这边走来。他个子高高的,身穿西装,外面套着一件风衣。
“嗨。”男人低着头一路走来,发现忍等人后,抬起右手,打了声招呼。
“竟然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们是在散步吗?”
男人是府警本部的新藤警官。和以往一样,乍一看此人颇有点“警界精英”的派头。
我干吗要带两个孩子来这种小巷散步啊!忍一边腹诽,一边笑容满面地回答道:“嗯,是吧。随便走走啦。”
“新藤先生来这里是为了工作吗?”
“没错。”
新藤讲述了昨天在附近住宅发现遇害者尸体的事。
“我知道这件事。因为昨天我们也来过这里。当时漆崎先生也在对吧。这么说,你今天是来查访左邻右舍的?”
“嗯,没错是这样。我们还是在靠脚调查。”
“小喽啰真辛苦啊。”
忍“啪”地打了下田中的头。好在新藤似乎没听见,还在悠闲地往下说:“这个案子麻烦得很。其实呢,我们是在找被害者的儿子。”
“儿子?”
“是在案子发生前没多久的时候失踪的。啊对了,既然竹内老师和同学们也在……”新藤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你们认识这个孩子吗?有没有在哪儿见过?”
然而,田中看也不看,又说了和刚才一样的话:“这里不会有人知道的。去东大路小学问一下不就行了?”
“我当然去过了,可那边说没有这样的学生。好啦,就看一眼不行吗?”
新藤硬是把照片塞过去,原田只好先接下。
“咦!”原田低呼一声。只见他拿着照片,黑眼珠往上一翻,嘟起了嘴。
“好像在哪儿见过啊。”
“哪个哪个?”田中抢过照片一看,立刻惊呼出声。
“你们认识?”新藤问。
“喔!”紧接着忍也看到了照片。
“老、老师你也认识?”
新藤来劲了。不料,忍却把照片往他面前一递,问道:“这孩子现在在哪儿?”
“这正是我要问的。”新藤哭丧着脸说。
“喔,抢了你们的游戏卡吗。原来你们是想抓他啊!”新藤深感钦佩似的说。与此同时,他正握着小铲子切开大阪烧。
这里是与中村电器店隔开两个店面的大阪烧店。原先新藤提议去咖啡馆,是田中和原田推荐了这家店。当然,忍也觉得大阪烧要比咖啡和红茶好。
“不过那孩子竟然是杀人案受害者的儿子,真是太巧了。”忍把撒满青海苔的大阪烧送进嘴。
“考虑到是在案子发生前不久失踪的,这孩子很可能知道些什么。总之,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问明情况。”
或许是因为得到了一点寻找孩子的线索,新藤的语气显得轻松自在。
“前面你说他没在上学?”忍问道。
“是的。不过,这一点我们也估计到了。他们从以前的家搬出来,差不多就跟逃债一样。这孩子也是,没办理正式的转校手续,就擅自退学了。”
如此看来,不得不说这孩子的境遇相当不幸。忍也有点同情他了。
“问题是,这孩子为什么要抢游戏卡呢……”
“是啊,这确实是一个谜。”新藤也点头附和。
坐在两人身边的田中和原田正吃着炒面,看着少年杂志,而且还是好几个月前的旧刊。封面破破烂烂不说,页边还沾着一小片干枯的卷心菜叶。陈旧的封面上用黑色油性笔写着大大的店名。
忍停下蠕动的嘴,转向她的两个学生:“你们别光顾着看漫画,也稍微出点力好吗!只吃饭不干活,就跟吃饭不付钱一个样。”
“你这么说也没用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说对吧?”田中看了看原田。原田嘴里动个不停,连连点头。
“比如说,你们能不能想出那孩子抢游戏卡的理由?”
听了这话,田中立刻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然后自在地看着忍:“我真的可以说吗?”
“为了玩什么的就不要说了。那孩子多半没闲心玩这个。”
“想玩的话,找人借不就行了?我想他多半是把抢来的东西卖掉了。”
“卖掉?在哪儿卖?”新藤插了一句。
“肯定是旧货店啦。刚发售的游戏能卖出相当不错的价钱。”
“旧货店啊。原来如此,这个倒是有可能的。”
“这是常识。”田中哼了哼鼻子,以示藐视。
“那这个店在哪里?”
听忍这么一问,田中不由得和原田对视了一眼,这才答道:“最近这种店越开越多,基本上到处都有啦。要说最主要的还得是三明堂吧。”
“三明堂?”
“就在今里啦。”
今里是个站名,与布施站相邻。
“那好,”新藤站起身,“我就去那里走一趟,你们能不能给我带路?”
两个孩子放下一次性木筷,各自发出一声叹息。之后田中的一句话代表了他俩的心声:“真拿你们没办法,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今里站前也有一条商业街,只是没有拱门。三明堂就在街道入口的附近。这家店的主业似乎是录像带出租,但三分之一的柜台都摆着游戏卡。店主剃着小平头,体格健壮,倒是更有寿司店厨师的风范。
店主刚从新藤手中接过照片,就立刻说道:“啊,是这孩子呀。”
“他来过?”新藤问。
店主大点其头,说:“昨天和前天都来过,是来卖卡带的。他的货特别好,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大叔,那家伙拿来的游戏卡里有没有‘未来都市’?”田中提心吊胆地问。
“有啊,你怎么这么清楚?是昨天拿过来的,今天早上就卖掉了。”
店主满面春风,田中则苦着脸骂了一声“混蛋”。
“今天他还没来过吗?”新藤又问。
“今天还没来过。这孩子看着脸生,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了。”
“您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吗?”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
这时,由于有顾客来找,店主连忙跑了过去。新藤向忍等人使了个眼色,一行人走出了三明堂。
“好可惜啊。”忍说。
“哪里,能查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很有收获了。这次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新藤说要负责把孩子们送回家以示歉意,于是忍就和他们在店门前道别。
——我也真是闲得慌,还专程跑到这种地方来……
忍走在今里的商业街上,憋住了没苦笑出来。仔细想想,这事跟自己完全没关系啊。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忍就想散个步再回去。她很久没一个人在这里逛过了。
路边有一家立食荞麦面馆,闻着从店里飘出的鲣鱼汤的香味,忍情不自禁地站住了。这里也好久没去吃了。
——唔……虽然刚吃过大阪烧,可这香味实在是难以抗拒啊!
犹豫了半天,忍终于还是掀帘子进去了。柜台前背朝外坐着一排男人,个个都是公司职员的打扮。
“欢迎光临!”
站在柜台内侧的老板声音洪亮地招呼了一声。
“天妇罗荞麦面……”
忍把到嘴边的“一碗”咽了回去,因为她在柜台前的男人堆里发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没错,就是那个少年!
“啊!”
这一嗓子令少年发现了忍的存在。紧接着他撂下大海碗,夺门而逃。忍也条件反射似的追了出去。
“我说这位顾客……”
身后响起了老板的声音,但现在忍可没那个闲工夫吃面。
少年依然跑得飞快。不过,相比布施,可能他对这里还不太熟,选的路径倒也不复杂,而且都是一些大马路。路够宽的话,忍就有信心了。
今里站附近有一条名为城东运河的水渠。要过水渠自然就得过桥。在桥头前,忍终于抓住了少年。
“可恶,放开我!”
“少做梦。被我逮到了,你就别想跑了。”
“混蛋,竟然会有跑得这么快的大妈!”
“小看我你就完了。以前我好歹也是顶级四号击球手。”
“我又没偷大妈的东西,干吗要拼命追我?昨天也是,今天也是。”
“看到小孩子不幸,我不能不管。”
“哼,那些养尊处优的小孩子哪里不幸了。就算被偷走个把游戏卡,他们也根本不当回事。”
“抱着这种错误的想法是不行的!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心的问题。再说了,不幸的人里你也算一份。你再这么乖僻下去,最后会把做人的尊严也丢掉。没有尊严的人就是垃圾!”
“垃圾就垃圾,快放开我!”
挣扎的当口,少年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两人一时无语,互相瞪着对方。
“对啊,你肚子饿了吧。我追你的时候你还在吃面呢。”
“烦死了!要你管!”
“这可不行。饿着肚子的孩子也是不幸的。”
说着,忍东张西望了一番,把少年带到近旁的点心铺前。点心铺门口正在卖乌贼烧。所谓乌贼烧,就是把乌贼切成片和鸡蛋倒进小麦粉糊中,再拿两枚铁板夹紧后在火上烤。忍买了一份,送到少年面前。少年向上翻起眼珠瞄了忍一眼,气鼓鼓地接过乌贼烧。
“好了,我们边吃边走。”
忍牵起少年的手,哪知他却死死地站住不动。
“要去哪儿?”
“还用说,当然是警察那里了。”
“干吗,偷个游戏就要把警察叫来啊!”
“不光是游戏的问题。这个事先放一边,以后再慢慢调解。其实是警察一直在找你。”
“为什么?我又没做其他坏事。”
“没做坏事你逃什么?你爸爸都被人杀了,你还到处乱跑。”
少年突然停止了挣扎,抬头望着忍,锐利的目光中透出惊愕。
“你胡说!”
忍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的神情变化。
“你……”
少年紧咬下唇,眼睛仍死死地盯着忍。
“难道你……还不知道?”
忍发现少年的眼泪已夺眶而出。情急之下她想掏手帕,便松开了少年的手。就在这一瞬间,少年轻巧地从她臂下钻了出去。
“啊,别跑!”
忍喊起来时,少年几乎已消失在人群之中。忍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不知为何竟觉得浑身乏力。
5
第二天放学后,梶野真知子来到大路小学的教职员办公室。认识真知子的老师以为她是来重游母校的,高兴地上去和她攀谈。真知子是优等生,颇受老师们的欢迎。
不料,真知子草草向昔日恩师打过招呼,直奔忍而来。忍注意到,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她的表情僵硬了许多。
“我有事要找你商量。”
“商量?”
忍扫视了一圈办公室,站起身来:“那我们去操场说吧。”
大阪的小学操场都很小。大路小学的也不例外,只够容纳一个垒球场,而且教学楼的一部分还直接锲进了中外野区。
忍把真知子带到操场一角的单杠旁。
“什么事?”
忍一问,真知子便略微低下头,说:“关于前不久的那个案子……”
“怎么了?”
“嗯……那个……”真知子嘴唇微动,支吾片刻后,终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警察好像怀疑上我爸爸了。”
“你父亲?为什么?”
“不知道。”真知子摇摇头,“但是,昨晚警察上门问了我爸爸的不在场证明,问他三天前的白天人在哪里。”
“唔……三天前也就是警方认为的案发日。不过,你不用在意。警察嘛,不管是可疑的人,还是不可疑的人,都会挨个调查不在场证明什么的。”
忍将这说成是稀松平常的事,可真知子还是阴沉着脸。
“其实我爸爸是有点奇怪。”
“奇怪……”
“他对警察说那天一整天都在家,警察也没多问就回去了。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其实他白天出去过,直到傍晚才回家。”
“哦……”
这下就连忍的脸也僵硬起来。她觉得这件事必须认真对待了。
“爸爸还叫我不要把他白天出去过的事告诉别人。搞不懂他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
“大概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吧?”
“看起来也不像啊……”
真知子再次垂下头,用运动鞋的鞋尖踢踹地面。接着,她自言自语似的咕哝道:“我很在意警察是怎么看爸爸的……然后,上次我又听说老师在警察那边很吃得开,所以……”
“唔……就算很吃得开也不好办啊。”忍抱着胳膊沉思片刻后,提议道,“要不我先跟你一起回家?”
说实在的,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离开学校,并肩前往真知子家。
“我知道你很担心,不过你应该很信任你父亲吧?”
“这个……”真知子歪着头说,“稍微有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真知子思考了片刻,才说:“与其说是相信爸爸的人品,还不如说我更相信爸爸是个胆小鬼。我觉得他这个人绝对干不出杀人的事。”
“这样啊……”
“我估计他一见血就晕了。”
“哦。”
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保持沉默。
走到梶野家门前时,两人停下了脚步。只见门口停着一辆警车,不久门内便现出了几个人影。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被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押送出来。仔细一看,那西装男正是漆崎,身旁还站着新藤。
紧接着,真知子喊了一声“爸爸”,向大肚男奔去。原来他就是真知子的父亲梶野政司。
“真知子,对不起……”梶野政司耷拉着眼角和眉毛,注视着女儿的脸。“原谅我……好好照顾你妈妈。”
“妈妈在哪儿?”
“在屋里哭。”梶野政司回头往家的方向望去。
“爸爸,这是为什么呀?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真知子紧紧拽住父亲的衣服,梶野政司孱弱地摇了摇头:“爸爸也不知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时冲动吧。”
“漆崎先生!”
听到呼声的漆崎转头看着忍,好似故友重逢一般眯起了双眼。
“真是好久没见了。你还好吧……其实没必要问的,看这样子就知道你精神好着呢。”
“这是怎么回事?梶野先生怎么就成凶手了?”
在忍的高声质问下,漆崎闭上了一只眼睛。
“我可没说他是凶手。我们只是找他问话,谁知他自说自话地就认起罪来了。我们也是一头雾水。”
“怎么会这样……”
见忍没吭声,漆崎伺机把梶野政司推进警车。新藤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默默地上了车。而忍和真知子则一起忍受着警车喷出的尾气。
6
漆崎和新藤并无任何理由怀疑梶野。搜查本部的方针是查明被害者荒川过去的经历,制作一份嫌疑人列表。虽说荒川欠着房租,但对梶野来说也不是什么巨款。之前荒川利夫赖的钱、逃的债可比这个多得多。
警方之所以盯上梶野,是因为一通举报电话。这天清晨,布施站前派出所接到了一个电话。
“案发当天,我看到梶野从死者家里出来了,时间是傍晚。”
据说接电话的年轻警官刚想问对方的姓名,那边就抢先挂断了。至于对方的声音特征,警官的回答是:闷闷的,很奇怪,就像用手帕捂住了话筒似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女人的,又像是男人在学女人说话。
于是,漆崎和新藤火速赶到梶野的家。当他们告知“那天有人看到你从那户人家出来”时,梶野突然蹲下身子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坦白说:“对不起,是我干的。”
两位刑警觉得有点扫兴,但还是把梶野带回了警察局。
梶野的供述内容如下:
对不起,是我杀害了荒川先生。当然,最初我并没有杀人的打算。那天的四点左右,我去那边催要房租。荒川先生好像火气很大,说没钱就是没钱。于是我们很快就吵了起来,还互相推推搡搡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总之回过神时,我已经抄起菜刀,刺进了那个人的身体。然后我就慌里慌张地逃走了。菜刀藏在我家库房的木工工具堆里……你是问我回到家的时间吗?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是六点左右吧。
“总觉得不大对劲啊。”
离开布施警察局,坐电车回去时,漆崎一个劲地摇头表示不解。
“有什么不对劲的?供述内容合乎逻辑,没什么疑点吧?”新藤用两只手拉着吊环,拼命地忍住哈欠。
“唔,内容还算合乎逻辑……”
“你说话怎么这么不爽快啊。”
“呃……总觉得梶野的回忆里模糊不清的东西太多,就连先拿起菜刀的是荒川还是他自己都不记得。”
“是当时太亢奋了吧。”
“真的吗?不管是谁先拿的,一旦有人抄起刀具,任谁都会一下子害怕起来,我觉得印象会更加深刻才对。”
“多半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吧。”
“哦……是这样吗?时间经过也是不清不楚的。唔……虽然我很清楚当时他情绪很激动。”
新藤决定保持沉默。漆崎一旦开始烦恼,旁人再怎么劝也是白搭。而且,由于这次是罪犯主动坦白,定性方面或有变数,比如是否算正当防卫等等,但梶野杀死了荒川应该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关于千枝子……”
漆崎的话只说了一半。新藤望着前辈的脸,问:“你在说谁?”
“千枝子啊。荒川的前妻。”
“原来是她。”新藤点点头,想起是有这么一个人。
“她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你只管告诉我就行。”
“她说四点半之前一直在走访客户。这一点算是基本得到了证实。”
“最关键的那段时间还是不清不楚的。”
“话是这么说,但千枝子如果去过荒川家,那么梶野没提这件事可就有点奇怪了。因为从四点左右他就一直在荒川家。”
听完新藤的说明,漆崎又一次歪下头,沉声道:“可不是吗。”
7
这一周的星期六。
忍在公园里歇息,田中领导的小组回到了她的身边。
“还是不行?”忍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表情后,问道。
孩子们无力地摇着头。
“电器店、玩具店都找过了。游戏房我们也去瞧了一眼,但都没找到。”
田中代表众人发言。看来他前前后后跑了不少路,应该是累坏了。
“原田小组转的是哪一片?”
“他们专门负责餐馆。我们在电影院门口碰过头,他们好像也没什么收获。”
“是吗……”忍抱着胳膊,沉思起来。
忍在昨天的晨报上得知梶野政司自首的消息。而且,报道还给忍造成了一种这件事已无可动摇的印象。
不过,忍只在意一件事,是关于那个少年的。上次差点儿抓住少年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父亲的死。换言之,他离开家是在荒川利夫被害之前。那么,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梶野被带走后,真知子扑进忍的怀里放声大哭。从那时起,忍一直在拼命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要救梶野,唯有证明他是正当防卫。然而,梶野似乎对争执前后的记忆十分模糊,就连谁先拿的刀也说不清楚。忍苦思良策,最终得出结论:那少年没准知道些什么。比如,他离家时荒川利夫的精神状态等。倘若他能作证说父亲当时异常兴奋,也许会有助于正当防卫的成立。
于是,忍再次叫来田中和原田,提议找出那个少年。他们似乎并不理解其中的复杂内情,但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助别人。
两个孩子又叫上了其他伙伴,结果忍班上的学生全体出动,开始了一场大搜索。
然而,直到现在他们也没能掌握少年的行踪。
“说不定他换地方了。”田中侧着头说,“去鹤桥或上六的话,能卖游戏卡的店要多少有多少。”
其他孩子补充说,在日本桥那边这样的店更多。
不久,原田小组也回来了。看到每个人都是一脸疲惫相,忍不由得一阵伤感。
“没办法。我们这就一起回去吧。”
忍勉强憋出一句精神抖擞的话,迈开脚步。田中和原田等人也慢吞吞地走了起来。
“真叫人懊恼。”原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能帮一回人。”
“这也没办法。”忍说,“而且,就算找到那个孩子,也不一定有用。”
忍和孩子们穿过农贸市场。追赶那少年以及被甩掉时,总是会走进这条马路。
众人穿过市场后没走多久,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喊:“你给我站住!”
忍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头扎布巾的男人掐住了一个孩子的脖子。那孩子留着个板寸头。
“你这个臭小子,跟我到警局去!”
男人连敲了孩子几下头。
忍不禁揉了揉眼睛。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少年!之前遍寻不获,想不到却在这里找到了。田中和原田也是目瞪口呆。
“发生什么事了?”
忍走上前去,男人先是略感意外地看看她,随后便口沫横飞地说开了:“这孩子偷了店里的鱼糕。被他这只脏手一拿,我们还怎么卖啊!”
“鱼糕的钱我来付。”
“哦?”男人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忍,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忍老师。”忍回答道。
“是老师啊。摊上这么个坏学生真是辛苦。好吧,既然你会付钱,我也就没啥好抱怨的了。”
男人接过现金,回市场前又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哼,下次再偷的话,看我不把你打个半死!”
男人一走,田中和原田便迅速补位,抓住了少年的胳膊。随后,全体人员又一次回到刚才的公园。
“钱我是一分也没有。就算你叫我把钱赔给你,我也赔不出来。”双手都被摁住了,少年依旧很硬气,眼睛也始终瞪视着忍。
忍倒是有点佩服了:这孩子可比我班里的学生有骨气得多。
“这个无所谓。你能不能先说说你为什么要离开家?”
“干吗?凭什么我一定要告诉你?”
“因为我想听。顺便我还想知道,你出门时你父亲是怎么个情况。”
少年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你快给我老实交代!”
田中戳了戳少年的额头,但只换来他的一顿白眼。
“没办法了。”忍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随后缓缓走向电话亭,“给哪里打电话好呢?要不就打给警察吧?”
此话一出,少年终于显出一丝狼狈。
忍摇了摇头,又说:“打给警察也没什么用。其实我还有一个更好的地方。”
“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你母亲家。我会请她过来把你领走。”忍的嘴角松弛下来。
“啊,不要啊!你这个呆瓜!”
一瞬间,少年死命地挣扎起来。而忍却心头一乐,知道自己的推断没错。
“一般不都是让母亲领回去吗?”
“不行啊!千万别去叫那个老妈子。”
“那你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吗?只要你回答,我就放你走。”
“居然威胁我,太卑鄙了!”
“我这就打电话。”
“喂,不要啊!”
“你说不说?”
“……”
“打电话去了。”
“不行!”
“说不说?”
“……”
“说不说?”
“……我们走着瞧!”
这天晚上,忍到警察局拜访漆崎和新藤,把从少年那里听到的事告诉了他们。
“哦,也就是说……”漆崎罕见地露出严肃的表情,注视着忍,“荒川利夫在被害的前一刻,命令儿子到他母亲那边去。”
“是的。他让儿子别再惦记他,跟母亲两个人好好过日子。据说当时他的表情显得很悲壮。”
“唔……”漆崎闭上双眼,将双臂抱于胸前。
“结果那孩子没去母亲家?”新藤问。
“是的。按那孩子的说法,他母亲又自私又任性,先是一个劲地叫丈夫工作,后来日子稍微苦了点,就撇下丈夫和孩子跑了……所以他才到处乱窜,就是不去母亲那边。直到现在,他还说绝对不会去。”
“是吗……不过,刚把孩子送走就马上遇害了,这一点还是挺让人在意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新藤探问前辈,然而漆崎却只答了一句“不知道”。
忍来回打量眼前的两位刑警,说道:“我想会不会是‘胁迫自杀’呢?”
“胁迫自杀?”漆崎猛地睁开眼。
“嗯。会不会是荒川先生想拉梶野先生一起上路呢?虽说两个男人自杀是有点奇怪啦。然后,在扭打的过程中,只有荒川先生一个人死了。”
“可是,扭打的原因不是拖欠房租吗?再说了,他干吗要拉梶野先生上路?这不是恶心人吗?”漆崎噘起了嘴。
“啊,等一下。”
漆崎先是望着天花板,随后又一次闭上眼睛,沉默了数秒钟。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人也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喂,新藤,你再找千枝子问一次话,还有梶野。特别是梶野那边,看来我们有必要重新审问,这次得慢慢来,不要给他太多压力。”
8
梶野政司被释放的第二天,真知子去找忍道了谢。她看上去瘦了,但气色不错。
“真是太感谢了!”
真知子猛地把头一低,忍则连连摇手苦笑。
“我也没做什么,多亏有漆崎先生和新藤先生在。小喽啰归小喽啰,他们还是很了不起的。”
“那……这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我爸爸好像也没弄明白。”
“呃……怎么说呢,其实就是自杀。”
“自杀?”
真知子的眼睛睁得滚圆。这也难怪,忍最初听到这话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嗯。荒川先生苦于生计,打算自杀。谁知就在这个当口,梶野先生来了,两人因为房租的事发生了争执。在扭打的过程中,梶野先生被猛地一推撞到了头,昏了过去。”
“好像还引发了脑震荡。这个我后来听说了。”
“之后荒川先生就自杀了。哪知道没过多久,荒川先生的前妻也来了,事情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当时千枝子是去探望儿子的。虽然嫌弃丈夫,离开了家,但她还是很在意儿子的情况。
不料一进门,千枝子发现的却是丈夫的尸体和昏迷的房东。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荒川自杀了。因为不管怎么说,菜刀刀柄被紧紧地握在荒川手中。
于是,不明所以的千枝子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她企图制造丈夫被昏迷的梶野杀害的假象,迫使其家人向儿子支付大笔赔偿金。
千枝子一不做二不休,从荒川手上拔出菜刀,塞进昏迷的梶野手中,并将他的身体搬得离荒川更近一些。
做完手脚后,她一直在静观其变。当她看到警方迟迟没有关注梶野时,便改变声音打了那个举报电话。
“这么看来,我爸爸果然是个傻瓜。明明不是他干的,却误以为自己杀了人。”好在事情已经过去,所以真知子笑得很开怀。
“刚从脑震荡里缓过一口气,就看到了尸体,任谁都会六神无主。再加上昏迷前后的记忆很模糊,对时间的感觉也很麻木,据说从最早的供述开始就有不少疑点。”
最后忍又加了一句:警察还是很了不起的。
这一天忍下班走出校门时,看到了那个少年。他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你在干吗?”
忍问,但少年没有回答。
“你要去哪儿?”
还是没有回答。
不知何时,田中等人也来到了忍的身边。田中低声问:“那家伙怎么回事?他想干吗?难道是来报复的?”
“不。”忍摇摇头,“看样子他是来跟吵过架的小伙伴道别的。”
少年脸上似乎露出了微笑,又或者是想开口说些什么。总之,他的嘴唇发生了微小的变化。
少年转身离去,之后只回了一次头,便奔进了附近的小巷。与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速度快得惊人。
忍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以后会怎样。也许会和他讨厌的母亲一起生活,也许会找别的栖身之所。总之,忍想在心里再描画一会儿少年在迷宫一般的小巷中四处飞奔的身影。
第三章 忍老师相亲记
1
丁零……
下课铃声响了。忍结束一天的教学,刚回到办公室,教导主任中田就笑嘻嘻地凑了过来。这位主任总是在有求于人时,才会做出这种姿态,所以忍没正眼瞧他,只管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竹内老师,你那边的教学情况怎么样?”
中田脸上仍然堆着笑,向忍搭话。这种时候尤其危险。
“还行。”忍答得中规中矩。
“是吗。”中田应了一声,不过他的全副精力似乎都放在对周围的戒备上,他要说的多半是那种不宜被旁人听到的事。
确定四处无人后,中田凑到忍的耳边说:“是这样,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求你。”
来了来了!忍在心里拉开架势准备接招。
“今天我必须早点回家。有事的话您还是……”
通常她会语速飞快地说完,拔腿就走。然而,今天“找别人”三个字还没出口,胳膊就被中田牢牢地抓住了。
“必须是你。”中田主任低声说。
“您要钱的话,我听说森下老师攒了不少。”
“胡说什么呀!我为什么要问你借钱?不是的,我这件事对你大大地有好处,你听了没准还会哭着感谢我呢。”
“太夸张了吧。”
“夸不夸张,你听了再说。好了,你跟我到这边来。”
两人来到位于办公室一隅的开水房,中田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随后压低声音说:“我听说你在找相亲对象,所以就想把这个人介绍给你。”
“荒唐!”忍不禁仰天长叹,“我为什么非得相亲不可?我的老公我要自己去找。”
“说这种话,最后可就嫁不出去了。你要是像森下老师、山田老师、冈本老师、广山老师、小金井老师那样也成了一个老姑娘,可怎么办?”
“我们学校只是老姑娘多了点而已。没问题的,别看我这样,想约我出去的男人还是有一两个的。”
“说得好听,约你的男人不就是那个谁吗,是姓新藤吧?一个菜鸟警察。那个男人绝对不行。”
新藤确实约过忍,只可惜事到临头突然来了任务,所以严格来说两人还没约过一次会。而且,新藤的约会动机也含含糊糊,说起来他原本就是一个含含糊糊的男人。
“与其找他,还不如看看我这个。”
忍仍是一副厌烦的表情,接过了中田递来的照片。她对现今还要靠相亲找对象的男人抱有成见,认为里面没一个是靠谱的。
然而……
“……”
“怎么样?”中田窥探着忍脸上的表情,“很帅吧?”
“嗯……呃,还行吧。”
忍含糊其词地搪塞了过去。但实话实说,照片上的男人正是她喜欢的类型。照片以汽车为背景,从比例来看,男人的个子似乎也很高。
“有一米八〇呢。”中田仿佛看穿了忍的心思,“而且还是K工业的后备干部,前途也是不可限量。”
K工业位于丰中,是某机械制造业巨头麾下的一家子公司。
“怎么样?我今天就得回复人家。”
“这也太急了吧!”
“我说的好事就是这个。怎么样?我能不能跟对方说没问题?”
“唔……这次还是算了吧。我又不着急这个事。”
忍刚要把照片还回去,中田的眉毛立马弯成了“八点二十分”。
“别这样!就只见个面也行。这件事是那边的社长托我办的。社长是我亲戚的朋友,我很难拒绝。见了面,觉得不满意再拒绝就是了。其实,我们已经定好这个星期六在大阪的饭店见面……”
“这算怎么回事,自说自话地就帮人家定好了。我才不管呢。”
“别这样,就当给我个面子吧。饭店里的好东西你可以随便吃。”中田在额前合起双掌,低下头发稀疏的脑袋,“还有……对了,以后我不会再把那些杂事推给你做。”
“真拿您没办法。”忍叹了口气。
中田两眼放光,拉起她的手。“你这是同意了?太好了,你可帮了我的大忙!”
紧接着,中田火速说明了相亲事宜,不等忍确认细节,就转身离开了。可能他是怕忍中途改变主意吧。
办公室里只剩下自己后,忍又看了看照片上的男人。嗯,确实够得上美男子级别。
——好吧,见面谈一谈,觉得满意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现在我是风华正茂,但学校老师这个职业,嫁不出去的可能性也挺大。而且也不用再被田中和原田那帮小鬼说“找不到婆家”了……那帮家伙说话还真气人……
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出开水房,只见田中和原田正站在外面嘿嘿傻笑。
“啊!你们这两个臭小子……”忍不禁大声喊起来,但话到一半又止住了。
“老师,教室已经打扫好了。”
田中脸上仍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忍的面颊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是吗,辛苦了。”忍来回打量二人,“你们一直在这里?”
“嗯?不不,我们刚进来。”原田说。
“是吗……你们确定没听到什么?”
“什么都没听到。”田中说,“难不成你们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
“那我们也不可能听到啊。”
“……”
“老师,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既然原田这么问了,忍只好回答说“嗯,可以”。于是,田中和原田对视了一眼,如猛虎下山一般奔进了走廊。就在他俩转过廊角时,忍听到了一阵压抑许久后终于爆发出来的笑声。
2
“你好,这里是搜查一科。”拿起听筒的是漆崎。
刑警漆崎也有好的一面,别看他平时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一处理案子脸就会绷得紧紧的。不过,今天他的脸非但没绷起来,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啊,在。你等一下。”
漆崎把听筒递给新藤:“是你朋友打来的。”
“朋友?”
新藤不解地接过话筒,朝对方说道:“喂,我是新藤。”
然而,下一个瞬间新藤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下来。
“你们在想什么呀!怎么能打电话到这里来呢!”
知道对方是谁的漆崎苦苦忍笑。新藤斜眼瞪着他,压低了声音:“什么?笨蛋,我一直好好地做着工作……说、说什么呢!我可是战功彪炳的,只是偶尔显得不太引人瞩目,你们看不到罢了。喂,别东拉西扯了,你们要说的事到底是什么?”
新藤把耳朵贴在听筒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很快那表情就消失了。随后,他用手掌虚掩话筒,开始了对话。
“喂!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田中用吸管“哧溜哧溜”地吮完了冰可可,“说是这个星期六相亲。”
“约在饭店见面。”吃着巧克力巴菲的原田也开了口。
而新藤则面对着眼前的咖啡沉默不语。
这家咖啡馆就在田中等人就读的大路小学附近。他俩把新藤叫到这里来,说是要给他提供忍相亲的情报。
“不过,老师应该不怎么想去吧?”新藤观察着二人的表情。
“嗯,好像是被‘去饭店吃什么好的都行’这句话给勾过去了。”
听原田这么一说,新藤稍稍放了心。“那个人确实经不起吃的诱惑。”
“不过,听起来那男人长得很帅,是忍老师喜欢的类型。老师对美男子也没有抵抗力。”田中说着,“咔嗒咔嗒”嚼了几块杯里的碎冰,又问:“能不能再来一份冰淇淋?”
新藤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那你准备怎么办?”原田问,“我们知道警察叔叔你喜欢忍老师,才来告诉你的。你不管的话,老师就要被不知道哪里的男人抢走了。还是采取点措施比较好吧?”
“说得容易,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要不要去搅黄他们?”田中说,“我和原田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别、别说蠢话!这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连他们在哪里相亲都不知道。”
“地点的话,我们知道。”田中笑嘻嘻地说,“连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都知道。就算只是去探探他们相亲的情况,我觉得也应该去。”
“荒唐……我可不想这么做。”新藤大口大口地喝着水,松了松领带。
3
那个周六下午的四点前。
忍和中田走出地铁梅田站时,天空阴云密布,下起了小雨。
“怎么回事,出来的时候还没下雨呢。运气可真差。”忍气哼哼地说,“好不容易穿一次正式的连衣裙出门,还被淋湿了。”
中田假咳了一声,说:“没关系。不过,今天你可别用这种方式说话。否则能成的事也成不了了。”
“为什么?在这种场合,难道不应该让对方看到一个真实的自己吗?”
“这也要分时间和场合。你这个人,要是露出真实的一面,男人都会逃走的。”
“这话太过分了啊!”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四点整时来到了某宾馆门前。碰头地点就在一楼的休息厅,之后一行人会去楼上的饭店用餐。这就是今天的安排。
然而,两人在休息厅左等右等,也不见对方现身。一转眼,十分钟过去了。
“搞什么呀,在这种时候迟到。教导主任先生,我们不是被对方耍了吧?”
忍咄咄逼人地质问中田。她一旦焦躁起来,就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不会不会。奇怪,他应该不是那种人啊。”
就在中田准备起身去打电话时,一个男人向他打了声招呼:“您是中田老师吗?”
忍抬头一看,正是照片里的那个男人。
“啊,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中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男人也哈了哈腰,点头致意。
“对不起,我迟到了。一个工作上的碰头会耽搁了。社长应该也会晚到一会儿。”
“是吗。既然是工作,那也没办法。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在我们学校任职的……”
“我是竹内忍,今年二十五岁。”
忍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做了自我介绍,还行了一礼,中田看得目瞪口呆。
那男人也微笑地回应道:“你好。我是本间义彦,今年二十八岁。”
“现在他们坐下了。”
新藤拿菜单遮着脸,田中则向他传达信息。
“我知道。”新藤说。
此时他们正坐在离忍一行人最远的餐桌前。
“果然是美男子。比警察叔叔你强多啦。”原田优哉游哉地说。
“笨蛋!男人又不靠脸吃饭。不过,真是奇怪,对方只有一个人。不是说K工业的社长会一起来吗?”
“据说是这样。会不会是临时有事?”说着,田中突然拉了拉新藤的衣袖,“警察叔叔,你快来看看老师故作高雅的样子,那张脸我们在学校里可从来没见过。”
听田中这么一说,新藤也从菜单背后偷窥起了那边的情况。
“这么说,本间先生直到一个月前还在东京的营业所上班?”中田问。
本间点了点头:“是的。由于总公司这边有了巨大变动,就把我紧急召回了。”
到底是在东京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本间说话用的是标准语,那嘴型简直让忍看入了迷。
“所谓的巨大变动是什么?”中田问。
“是要去海外建厂。”本间答道,“我们总公司决定把绝大多数出口型商品都放在销售地生产。而我则被选为联络员,负责与当地的沟通工作。”
“喔,这么说你们马上就要向海外发展了,是吗?越来越红火了嘛!”
中田脸上刚堆起一半笑容,本间就沉着脸缓缓地摇了好几下头。
“只是因为日元汇率上涨,才不得不这么做。在当地生产就意味着减少国内的生产,其结果就是不得不抛弃下面的承包商。我们这样的子公司好歹还有总公司罩着,但对底层承包商来说则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一想到以前受了他们不少恩惠,现在却要抛弃他们,心里就越发难受了。”
本间喝了一口咖啡,皱起脸,表情显得十分苦涩。
一个社会精英放下身段,为底层的承包商忧心忡忡,这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忍一边大感钦佩,一边喝着水。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在喝水,一声也没吭。因为这话题太严肃,忍觉得不适合自己。她在等待,直到出现更为轻松的话题——例如阪神老虎队能不能夺冠,肉和鱼更喜欢吃哪种之类的。然而,本间似乎不是这种类型的人。
本间和中田还在聊一些艰深的东西,忍则适时地点头附和。这时,一个侍者模样的男人来到休息大厅的中央。“客人中是否有一位姓本间的先生?”侍者大声问道。
本间略显出惊讶的表情,说:“我就是。”
“有电话找您。”侍者口齿清晰地说。
“喂,那个男人好像跑了。”田中一直扯着新藤的袖子没放,“如果是因为今天有事,相亲到此为止,那该多好。”
“哪可能有这么凑巧的事。”
新藤仍旧拿菜单遮着脸。这时,他的西装里侧传出嘀嘀的声音。
“你的衣服在响。”原田一把抓住新藤的外套。
“笨蛋,是我的传呼机在响!嘁,早不响晚不响,偏偏在这个时候响。”
新藤撒腿奔向了公用电话厅。
“出大事了!”
看到急急忙忙跑来的这个男人,忍不禁瞪大了眼睛。此人身穿白色西装,乍一看像个美男子,其实是活宝新藤刑警。
“新藤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师,大事不妙了!”新藤气喘吁吁地说。
“你是谁啊?如果是来妨碍相亲的,我可饶不了你。”
“现在不是相亲的时候!”中田的话把新藤惹恼了。
“糟了糟了!”就在这时,本间回来了。
忍和中田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他。
“电话里说社长被人杀了。”本间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忍和中田惊呼起来。
“没错,”新藤说,“我就是来跟你们说这件事的。”
“你是谁?”本间问。
只见新藤重新打好领带,转身面对本间:“我干吗要躲躲藏藏的,听好了,我是大阪府警的刑警新藤,跟忍老师关系十分亲密。”
“什么……”
也不知本间是否真的认清了眼下的局势,他沉默半晌后,说道:“原来如此,警方的行动到底快啊。”
随后,本间的视线又移向新藤的背后。“那你身后的两个孩子呢?”
“我是田中铁平!”
“我是原田郁夫!”
“哇……”忍一蹦三尺高,“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头的内情可就说来话长了,对吧?”
新藤只当没听见“对吧”这两个字,忍则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管怎么说,连警察都来了,倒也正好。”
怎么个正好法忍也不懂,但她还是对本间的话点头表示赞同。
本间继续说道:“我是开车来的,打算现在就赶赴公司。警察先生也跟我一起去吧。”
4
K工业的本部工厂位于丰中市城郊,北面可望见绿地公园。
社长元山政夫就是在这里遇害的。工厂负责机械组装,今天是休息日,理应没有来上班的职工。
“凶器是一把扳手,就掉在尸体旁边。看起来死者是被人从身后狠命地敲了一下。”辖区警察局的年轻刑警向随后来到的漆崎说明情况。
“指纹呢?”漆崎问。
“凶器上的被擦掉了。从其他地方采集到的多半都是员工的指纹。”
“有没有找到擦拭指纹的布?”
“没有。现场附近没有找到。”
“这样啊。”漆崎点点头,“那发现尸体的人是谁?”
“是门卫大叔。他说他一整天都窝在门房里看电视,只在傍晚出去巡逻了一圈。尸体就是那时发现的。”
“一整天都窝在屋子里……这样的话,有人擅自进入工厂内部,他也发现不了吧。”
“是。”年轻刑警也表示同意。
漆崎刚出工厂,雨就下大了。当他用手挡着头一口气奔到事务所时,一辆车开进了厂区。
车停靠在事务所门前,新藤连滚带爬似的下了车。
“喔,来得挺早啊。我刚想呼你呢……”
漆崎的语声戛然而止。因为紧跟着新藤下车的竟然是忍,后面还有两个坦然自若的小鬼。
“对不起,我这边的情况比较复杂……”
新藤挠着头向漆崎解释了来龙去脉。漆崎看了看忍,脸上露出交织着厌烦与苦笑的表情。
“你这人老是卷进各种乱七八糟的案子里。难不成是天生的体质?”
“社会上乱七八糟的案子这么多,还不是因为你们警察不中用。”忍反唇相讥。
漆崎让忍他们在另一个房间等候,然后和新藤坐在事务所一角的沙发上,对证人进行问讯。首先是发现尸体的门卫。这个老头顶着门卫的头衔,人却又瘦又矮,恐怕根本起不到保安的作用。
老头只精确地知道元山社长到达的时间。当时元山要领走事务所和工厂的门钥匙,所以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时间。从记录可知,他是两点整来的公司。
至于元山之后的活动,以及是否还有其他访客,老头则一概不知。这也难怪,谁让他一直在里屋看电视呢。倘若有人要找门卫,可以摁响窗户旁的蜂鸣器,但老头说没人摁过。
继门卫之后第二个被叫去讯问的是本间。从现在的情况看,他应该是最后一个见到元山的人。
“我和社长约好三点在事务所碰头。”本间的目光飘忽不定,“因为四点我们要一起去大阪的宾馆。谁知过了三点,社长也没到。我想他可能在工厂里,就去看了一眼,结果真的在那里。”
“那时人还活着?”新藤问。
“当然了。”本间答道,“社长说反正来都来了,就想视察一下工厂里的情况。他还说,这么一来就得耽搁一会儿时间,叫我先走。”
“三点在事务所会合是本间先生的提议吗?”
听了漆崎的问题,本间摇头说:“这是社长的意思。可能他一早就想好要视察工厂了吧。”
“他没说之前要跟哪个人见面之类的话吗?”
“没说。至少我不知道。”
“这样啊。”
接着,漆崎又问本间对元山社长为何被害有无头绪。本间当即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很好,我明白了。啊对了,你对竹内老师是否满意?”
“什么?”
“你不是在和老师相亲吗?感觉如何?”
“这个……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常活泼的人。”
“哈哈哈。”漆崎笑了起来,“用一个活泼就能概括的话,倒也好了。”
“嗯?”
“啊,我这个问题真是挺无聊的。好了,我们的讯问结束了。”
本间面带疑惑的神色,离开了事务所。
“这个男人很不错啊。”本间走后,漆崎用手肘顶了顶新藤的肋部,“他这么优秀,忍老师怕是要被抢走啰。”
就在新藤脸色大变的时候,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进来报告说,元山武夫到了。武夫是元山社长的儿子,在公司里担任专务。
没多久武夫就出现了。他粗鲁地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进事务所,“咚”的一声在两位刑警面前的沙发上坐下。此人瘦瘦高高,身穿做工考究的西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感觉不过三十出头,但态度傲慢得很。
“您是元山武夫先生吗?”
武夫不理会漆崎的问话,反倒用尖锐的声音问:“知道谁是凶手了吗?”
“这个……得从现在开始调查。”
这时,漆崎将目光转向站在武夫旁边的另一个男人。他随武夫一起进来,年龄在四十岁上下,人很胖,似乎习惯弓着背站立。
“您是哪位?”漆崎问。
胖男人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说:“我是厂长田边。”
“他是我的参谋。”武夫在一旁插话道,“别管其他的,我就问你情况怎么样?锁定凶手了没有?”
“这个……所以说,我们需要你们协助……”
“你们有没有调查本间?”武夫无视漆崎,“他不是最后一个见到我爸爸的人吗?也就是说,他最有嫌疑。”
“哦……”漆崎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本间先生有什么理由要杀害元山社长呢?”
“理由什么的,要多少就能想出多少。”武夫盘起腿,哼了一声,“那个人想攫取我家的公司。杀掉我爸爸很可能是计划的第一步。”
“攫取……您有什么根据吗?”
“看那家伙干的事就知道了。老是说漂亮话引起我爸爸的注意,想靠这一套把整个公司占为己有。我的眼里可不揉沙子!”
漆崎与新藤对视一眼后,又将视线移回武夫身上。“除了本间先生,您还能想出别的有可能杀害元山社长的人吗?”
“想不出还有谁了。”
武夫答得干脆,这时田边弯下腰,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这位年轻专务突然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啊,我把那帮人忘了。那些家伙可能也很恨我爸爸。”
“哪些家伙?”
“就是那些承包商。”武夫不以为然地说,“因为日元升值,经济不景气,我们跟很多承包商解除了合作关系。他们基本上都是一些家族式的小作坊。那帮人可能恨上了我爸爸,就把他杀了。”
“有没有名单之类的东西?”
“当然有。不过,各位警官不必特地去拜访,反正他们都住在这附近。”
武夫一转脸,吩咐身旁的田边:“等一会儿你去联系那些承包商,叫他们到这里来。”
田边微微点了一下头。
“接下来,”漆崎看了看武夫,又看了看田边,“如果两位能告诉我今天一整天两位在哪里,就太感谢了。”
一听这话,武夫的脸颊便抽搐似的抖了抖。“是要查不在场证明吗?这下有趣了。”相比他之前的大嗓门,现在的声音算是轻的。“你的意思是亲生儿子杀掉了自己的父亲?”
“不不,其实这个就跟例行公事差不多。请务必不要介意。”漆崎垂首致歉。
武夫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我在女人的房间里一直待到下午,后来去南街逛了一圈……开始打麻将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从三点开始的。”田边接过话头,“三点左右,我们在南街一个叫‘Ron’的麻将馆会合,后来就接到了社长遇害的通知。去麻将馆之前,我一直在自己家里。”
“麻将馆是吧?”漆崎再次打量二人后,收起了笔记本。“真是劳烦二位了。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抓到凶手,请你们再等一段时间。”
“那就拜托了。”
跟进来时一样,武夫仍把手插在裤兜里,大摇大摆地出去了。田边则走向离漆崎等人稍远的办公桌,准备打电话。
5
“这么说社长是在三点以后遇害的吗?”
漆崎等人录口供期间,忍在另一间休息室听本间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当时,忍已经托教导主任中田把田中和原田带走,所以周围总算是安静下来了。说起来,这三位为什么非要跟过来呢?当然,忍也没脸说他们……
“准确地说,我见到社长是在三点十分左右。据说门卫是五点左右发现尸体的,所以应该是在这个时间段遇害的。”本间稳重地说。
“话说社长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要视察工厂?还不惜推迟去相亲现场的时间……一般情况下,都会把相亲放在第一位吧?”
这里的“相亲”说的是自己和本间,所以忍不免有点脸上发烧。
“怎么说呢……社长就是这脾气,想到了什么不马上去做的话,就会心神不宁。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吧。”
或许是觉得忍在责备自己,本间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
“可是……”
忍心里闷闷不乐。按中田的说法,元山社长对相亲的事非常热心,可现在忍发现他好像并不怎么重视。
两人正交谈着,突然听到了敲门声。随后,从门外进来一个穿灰色工作服的小个子男人,他头发花白稀疏,还戴着度数很深的眼镜,怎么看都是一副寒酸相。
“户村先生,”本间朝男人打了个招呼,“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姓户村的男人一看到本间,就像得救了似的精神大振。当他将视线转向忍时,又困惑地眨了眨眼。
“啊,这位是竹内忍小姐,就是今天要和我相亲的那位。”
本间做过介绍后,忍微微点头以示问候。户村也低下了头,身体弯得越发厉害了。
“您好,我是户村,本间先生一直对我照顾有加。”
“他是我们的一个承包商。”本间向忍解释道,“主要帮我们生产车床。户村先生,您来这里做什么?”
户村答说是田边厂长叫他来的。一问才知,其他承包商也都来了,其中一个正在接受警方的问讯。
“为什么还要把承包商叫来?”忍不解地问。
“可能是警方猜测我们当中有人恨元山社长。”户村说,“不管怎么说,最近大家确实一点活儿都接不到了。”
“那警察问您时,您准备怎么回答?”
“问我?问什么?”
“就是不在场证明、有没有头绪之类的。”
户村双臂交抱在胸前,回答说:“我什么头绪也没有。不在场证明这个也很麻烦啊。我又不是一边看表一边过日子的。”
“只要有三点到五点的不在场证明就行了。”忍插了一句,“因为社长应该是在这段时间内遇害的。”
“哦?是吗?这段时间的话,我记得是去理发店了。我应该是在三点整出发的。”
户村摸了摸头发稀疏的脑袋。他看上去不像刚理过发,不过胡须和鬓角都剃得十分干净。
“那理发前呢?”听本间这么一问,这位小工厂主微微侧头,想了一会儿。“之前我去弹珠房了。不过,今天我一个人也没遇上,如果他们问我要证明,我就没辙了。”
“三点之后有不在场证明就够啦。”忍轻快地说。
没多久,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把户村叫走了。
“好了,我去去就来。”小个子老板低下头,向忍和本间行了一礼。
差不多在警方结束对相关人员问讯的时候,忍搭上本间的车离开了K工业。本间负责把忍送回家。
“社长是不是约好了要和谁见面啊?”看着来回擦拭挡风玻璃的雨刷,忍探问道,“仔细想想,社长和你约定在公司会合本身就挺奇怪的。一般不都是在车站碰头吗?”
“我也觉得奇怪。”本间熟练地掌控着方向盘,“不过社长说,他有事要去公司一下。这个‘事’可能就是指跟人见面吧。”
“假如社长跟人约好见面,而这个人又是凶手的话……”忍将食指抵在唇前,思考起来。“那么,和这个人约定见面的时间就是在三点之后。也就是说……社长一开始就打算迟点去相亲现场。”
不愉快的感觉再次出现。或许是察觉了忍的情绪,本间安慰她说:“约定见面的时间未必就是三点之后。可能社长没想耽误相亲的事,但不巧对方来得晚了。”
“说起来,社长不是两点整到工厂的吗?提前一个小时就等在那里也确实有点奇怪。”
“反过来说,约在两点左右,而对方却迟到了一个多小时,这个也很牵强啊。还是想成不存在约会比较好吧。”
“这么一来,就变成社长只是单纯地把视察工厂放在了相亲的前面。这就没劲了。”
说着,忍叹了口气。她对这次的相亲也不是特别在意,但知道对方的消极态度后,还是觉得非常沮丧。
“我认为社长并没有轻视这次的相亲。”本间的话带着点辩解的味道,“他就是这种性格,什么事都以工作为先。不过,今天我走的时候他还说了,虽然不巧正在下雨,但俗话说得好,‘雨后的土地更坚实’。他还很期待和你见面呢。”
“他还说了这个呀。不过,‘雨后……’什么的,但凡婚礼当天下雨,宾客里就一定会有人这么说。”
本间微微一笑。
“虽然今天出了这样的事,但我还是觉得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可以的话,我甚至想和你再正式相亲一次。”
“亏你说得出口,现在根本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忍这话不假思索地就出了口。
6
自大阪世博会以来——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千里新镇得到了飞速的发展。从地铁的千里中央站一下来,就能看到一排排高层公寓楼。
K工业会计部的大原百合子居住的公寓也在其中。
——挪用公款?
漆崎正在回想与组长村井警部的一段对话。对话发生在今晨的丰中警察局内。
警部前后晃动着他的秃头。
——是调查公司经营状况的那些人告诉我的,说是这一年来有近一亿资金不翼而飞。
——是谁干的?
——不知道。不过基本有眉目了,是会计部的女职员。
——哦……
——听鉴识科的人说,从骨头的破碎情况看,不像是女人的力量能造成的。但总之这个人很可疑,你去查一下。
——明白了。
这就是漆崎和新藤来找百合子的原因。
漆崎按响门铃后,感觉有人到了门的另一侧,便掏出证件,在猫眼前一亮。伴随着一阵粗暴的解锁声,门开了。
“我们是大阪府警的警察,您知不知道贵社社长去世的消息?”不等对方说话,漆崎就先发制人地开了口。
“在新闻里看到了。”
百合子身材娇小,五官稍欠柔和。新藤看在眼里,心里嘀咕:这人长得倒是挺像狐狸的。
“关于这个案子,我们想问您几个问题。”
“我跟这事没关系。”
百合子想关门,但漆崎抢先把脚伸进了门缝。
“顺便我们还想问一下账簿的事。账面好像有点对不上啊。”
漆崎语调平和。有那么一瞬间,百合子的狐狸眼狠狠地瞪住了他们。不过,很快她就像死了心似的,手上不再用力。
在望得见世博园的客厅里,漆崎他们与百合子面对面地坐着。
“您抽的烟挺少见啊。”新藤拿起桌上的烟盒,“是读成Player吗?原来是外国货啊。”
百合子一脸不快地看着他闻烟盒味道的样子。
“我承认在账簿上动过手脚,但钱不是我用的。”她对漆崎说。
“那是谁用的呢?”
“是专务,就是社长的儿子。”
“哦。”
“专务说如果我能修改账簿,把钱转出来,就给我百分之五的提成。”
“百分之五?这也太吝啬了吧。”
“父亲公司的钱就跟他自己的钱一样,这个倒没什么。他也说了,付个工钱的话,百分之五已经够多了。”
“元山社长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知道。这件事直到现在才曝光,我想也是因为社长在遮掩。”
“这就是典型的败家子啊。”新藤插了一句。
回到丰中警察局后,漆崎向村井警部报告了从大原百合子那里得到的情况。
“……而且,百合子有不在场证明。昨天她去了她家附近的有氧健身班。当然,我们也核实过了。”
“辛苦了。”
“问题是那个武夫。”漆崎揉着肩膀说,“元山社长完全可能会因为这件事斥责武夫,然后两人起了争执……”
“于是,其中一个头脑发热抄起扳手敲了另一个?确实有这个可能,只是武夫也有不在场证明。”
“嗯,三点后他一直在麻将馆。而根据本间的证词,三点多时社长还活着。”
“也可能是同谋。”突然插嘴的是新藤。他走到漆崎身边,说道:“没准武夫其实是在三点前杀的人,但本间在武夫的请求下做了伪证。”
“这个也不是没可能。”警部委婉地说,“不过,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武夫和本间之间有无利害关系。做伪证总得有一定的理由吧?”
“那就是本间一个人干的。他杀掉社长后,装模作样地赶去相亲……”
“我说老漆啊。”村井警部喊起了漆崎的外号。
“是。”
“这家伙怎么这么亢奋?”
“对不起。”漆崎低下头,“因为一些个人原因,他情绪有点激动……好了好了,你先到一旁待着去。”
漆崎推着新藤的背,把口吐不满的他赶走后,再次转向村井警部。
“说到可疑的人,还有那个姓户村的小工厂主。据说他是承包商里最早被解除合同的,三天两头地上门抗议。”
“嗯嗯。不过他也有不在场证明,不是吗?”
“说是去理发店了。”
“这不就结了。保险起见我还让人去核实了一下,但好像没什么问题。”
警部一边说一边揉了揉眼,这时旁边的电话响了。接电话的年轻刑警转向漆崎等人,报告说:“他们找到了一块布,貌似曾被用来擦过凶器。”
7
“你也太爱凑热闹了吧。”本间一边调节收音机的音量,一边说,“这次的事跟你没关系,你明明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对不起,求你做这种事。”
副驾驶席上的忍耸了耸肩。昨天,本间说第二天想去工厂看看后续情况,结果忍请求务必把她也带去。
“看到为自己张罗相亲的人被杀了,我觉得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就是爱凑热闹的天性又冒头了。
“而且你好像还认识那个年轻警官。”本间说的是新藤。
“不不,我怎么会跟那种人有关系呢。”忍在“那种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可是,他的想法好像不太一样。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敌意。”
“看到比自己优秀的人,谁都会有敌意啦。因为他就是个小喽啰嘛。”
“哈哈。”本间笑了起来。
这时,工厂已经到了。然而,车刚要进门,就被三个男人围住。一个穿警察制服,另两个身着西装,其中之一正是刚才被说闲话的新藤。
“是本间先生吧,能否跟我们到警察局走一趟呢?”
另一个刑警模样的男人隔着车窗对本间说。而新藤则把脸凑近忍那一边的车窗。
“老师,你干吗要坐这种家伙的车?赶快下来吧!”
“这是怎么回事?”本间问。
那名刑警答道:“我们发现了一块疑似擦过凶器的布,而且还是从本间先生的办公桌抽屉里找到的。”
“胡扯!”说话的是忍。
“很可惜,是真的。”新藤说,“老师,就因为会有这种事,所以才不能跟不认识的男人相亲。结婚这种事还是慎重为……”
“能跟我们一起去趟警察局吗?”
“既然是这么一个情况,那也没办法。”在刑警的催促下,本间点了点头。
“不过,请允许我先把车开进停车场,毕竟车里还有我的一个同伴。”
“可以。”
本间把车停在工厂边,然后解开安全带,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交给忍。
“你能帮我把这个交给户村先生吗?就是我们昨天见过的那位小工厂主。”
那是一个笔记本大小的名片盒。
“为什么?”
“你只管交给他。现在没时间解释了。”
说着,本间开门从车上下来,向刑警们走去。与之相反,新藤向车这边走来。
“老师,你没受伤吧?”
“为什么我非得受伤不可?”忍边说边下车,“话说你们怀疑本间先生,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他哪有杀害社长的动机?”
忍走得飞快,新藤慌里慌张地在后面追赶。
“这个……但事实上,我们找到了擦凶器的布……”
“这肯定是凶手设下的陷阱。这种事都不知道,你也能当刑警?”
“没错。”在前方发话的是漆崎。他一脸坏笑地看着二人,“他呀,光想着对方是情敌了,所以有点意气用事。你就原谅他吧。”
“老漆你……别说这种不着调的话好吗!”
新藤鼓着脸,瞟了忍一眼。而忍却丝毫没有察觉,径直走到漆崎跟前。
“漆崎先生也觉得是陷阱吧。”
“嗯,应该是凶手设的陷阱。在本间先生的抽屉里发现布的是看管现场的警察,但整个过程都像是事先安排好的。据说抽屉半开着,露出了里面的布,简直就像在说‘快来发现我’嘛。这块布多半是昨天凶手放的。”
“可是,昨晚一直有人在这里看着。谁都不可能接近事务所。”新藤说。
“未必就是昨天晚上偷偷摸摸放进来的。想栽赃嫁祸的话,凶手完全可以在杀掉社长后,马上把擦过扳手的布放进本间先生的抽屉。”
“不过,这个栽赃嫁祸的小伎俩有点粗糙啊。”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如果是我,应该会采取更稳妥的方法。比如,事先备好一样本间先生的私人物品,把它丢在现场……”
“你说得很好。”漆崎也点头表示赞同,“一般人都能想到。最起码也不会使出让布从抽屉里露出来之类的手段,叫人一眼就能看破。这么说来……凶手可能不是在作案后马上把布放进去的,只是因为尸体被发现后无法接近现场,才不得已用了这么个计策。那凶手是什么时候把布放进去的呢?”
“晚上是不可能的,因为有人看着。”新藤重申了他刚才的观点。
“会不会是那个时候?”忍说,“就是你们在事务所一角给相关人员做笔录的时候。那时应该能接近本间先生的办公桌吧?”
“对,是那个时候啊……”漆崎垂下双目,片刻后又抬起脸来,“是那家伙!”
“谁?”新藤问。
“是田边。他不是要给承包商打电话,去过桌子那边吗?”
“啊!”新藤张大了嘴,连连点头,随后他的表情又恢复了严肃,“可是那家伙没动机啊。不在场证明倒是有。”
“不在场证明……他们怎么都有不在场证明!明明昨天天气不好,可大家都出门了。”
“因为雨是三点后开始下的,如果早上就下雨,估计大家都会待在家里。”
听到这句话,忍想起昨天出门时还没下雨,快相亲的时候倒下起来了。
——这就叫兆头不好啊。凶杀案给我们的相亲结结实实地兜了一盆冷“水”。哼,什么“雨后的土地更坚实”啊……
“啊!”
“怎、怎么了?”
忍突然大喊一声,把新藤吓得一蹦三尺高。
“社长是在工厂里被杀的吧?”
“是……是的。”
“在哪个建筑里?”
“在那边……”
新藤伸手指时,忍已经撒腿跑了过去。
“啊,老师,你要干吗?”
“我去看一眼。”
漆崎也跑了起来,于是新藤也只能跟着一起跑。
杀人现场在工厂的主通道上,两侧摆放着各种机械。地面上有一个用粉笔画出来的人形轮廓,四周还围了一圈绳子。
忍跨过围绳,进入圈内,在人形轮廓前站住。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她一边环视工厂,一边自言自语。
“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后面赶到的漆崎问。新藤也跟了上来。
忍看了看漆崎,又看了看新藤,说道:“社长是在三点前遇害的。”
“可是,本间先生说三点过后在这里见到了社长。”
忍对漆崎摇了摇头:“他在说谎。本间先生来这里的时候,社长应该已经死了。”
“为什么这么说?”新藤问。
忍把昨天本间送她回家时说的一番话告诉了新藤。本间声称,元山社长说过“雨后的土地更坚实”这句话。
“这句话怎么了?”
看漆崎还是没能领会的样子,忍解释道:“本间先生说他是在三点过后见到社长的,而社长进工厂的时间应该比这更早才对。如果是这样,我想他不可能知道外面在下雨。”
漆崎“啊”的一声张大了嘴。
“雨小的时候,人在厂房里是听不见雨声的。而且说到窗的话,也只在天花板上有。我认为社长绝不可能知道外面的天气情况。也就是说,社长不可能谈到雨的问题。所以,如果本间先生真的见到了活着的社长,就不可能告诉我‘雨后的土地更坚实’这件事。”
“本间先生说谎了吗?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会不会和田边是一伙的?所以才要说谎,以制造不在场证明!”新藤说。
“不对,这样的话,就跟田边在本间的抽屉里塞布这件事矛盾了。”
“确实……”
“对啊!”新藤不吭声了,忍却大呼起来。
“这次又怎么了?”漆崎问。
“我知道本间先生为什么说谎了。”
话音未落,忍又窜了出去。
“啊,这人又跑了。她也太能跑了吧。我说新藤啊,你要是娶了这样的女人,就等于一年到头都在跑马拉松啊。”
“这有什么。没那本事的话,怎么当刑警的老婆?”
两人嘴脚并用,也跟着跑了起来。
追上忍时,三人已经到了厂门口。而且还是忍先站住,等着他们赶过来的。
“户村先生的家在哪里?”忍问。
她急匆匆地赶到这里,却不知道路怎么走。
“户村?啊,是户村加工店吧。明白了,我们一起去。喂,新藤。”
“在。”
“你把老师的手给我抓紧!这次再让她跑了,你可就追不上了。”
“我又不是逃跑。我呢,只要灵光一闪,就会不自觉地跑起来。”
“怎么跟鸵鸟似的。好了,毕竟是前辈下的指令,我也只好失礼啦……咦,这手摸着还挺粗糙的,被甩上一记耳光的话估计会很痛……”
“哼!”
忍和新藤手拉着手出发了。
户村正坐在店里看报纸,见漆崎一行人上门,不由吃了一惊,站起身来。
“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您。”
忍从包里取出名片盒,递给户村。
“老师,这是什么?”漆崎问。
“这是本间先生给我的,要我转交给户村先生。户村先生,这是您的名片盒吧?”
户村接过东西,立刻点头说:“没错,是我的名片盒。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户村先生,”忍直视他的眼睛,“杀害社长的就是您吧?”
户村吃惊地瞪大双眼,急忙连连摇头。“岂有此理!就算心里再怎么恨,我也做不出那种事。”
“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忍没有回答漆崎的问题,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户村。
“真的吗?您当真没有杀人?”
“真的没有。”老头答道。
“但本间先生认为是您杀的。”
“什么?”
“老师!”
漆崎稍稍提高了音量,忍这才向他转过身。
“我猜本间先生到工厂时社长已经死了,而户村先生的名片盒就掉在尸体旁。所以本间先生认为是户村先生杀的人。”
“我没有杀人!”户村向三人投以求助的目光,“昨天我打完弹珠就去理发了。你们要相信我!”
“这么说,”漆崎沉思片刻后,说道,“本间先生是为了包庇户村先生才撒谎的?说什么三点多的时候社长还活着……”
“我觉得,与其说是包庇,还不如说是想防止户村先生被逮捕。”
“这不是一回事吗?”
新藤出言反驳,忍摇了摇头。
“我想本间先生其实是希望户村先生去自首。自首的话,罪责也会轻一点……所以他才撒了那样的谎。因为在自首前被逮捕就糟了。”
“这么说,本间先生认为往抽屉里放布也是户村先生干的好事?”新藤看着漆崎和忍的脸。
“我想可能是吧。”忍回答说,“不过,本间先生坚信这也是凶手的一念之差,所以才委托我把名片盒交给户村先生。他的想法是,如果户村先生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一切,恐怕就会放弃幻想去自首。本间先生可能是打算等到最后一刻,如果户村先生还不自首,就把名片盒的事告诉警方。”
“这也太好心了吧。”漆崎摸着下巴,似乎对此感到难以理解,“其实他一点也不了解情况。这多半是真凶把名片盒扔在现场,让人以为是户村先生干的。”
“凶手一定很慌乱吧。”新藤说,“名片盒没被发现,本间先生又做了伪证。于是凶手改变作战方针,决定把罪名嫁祸给本间先生。”
“不,我想凶手并没有改变作战方针。”
忍说话时充满自信,新藤略显吃惊地看着她。
“怎么说?”
“凶手应该是这么想的,只要往抽屉里放布,本间先生就会觉得户村先生背叛了自己,从而向警方吐露所谓的真相。哪知本间先生竟然还在盼望户村先生去自首。”
“也就是说,本间先生的好心肠超出了凶手的想象?”漆崎的话语中夹杂着叹息。
“太让人感动了。”户村感慨万千地说,“本间先生确实一直很重视我们这些承包商,但为人着想到这个地步……警察先生,请让我见一见本间先生。我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不是凶手。”
“这件事当然也很重要,不过在此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名片盒您是在哪里丢的?”漆崎问。
户村歪着脑袋说:“我想是在这个星期内丢的……我总是把它放在包里随身带着,有一次想用的时候,才发现不见了。”
“这星期您都见过谁?”
“见过很多人。”户村回答说。
在一旁听着的忍心想,这还用说吗?
“见过元山专务吗?”
这是新藤问的,户村摇了摇头。
“那个人几乎不跟我们见面。”
“那田边厂长呢?”
“两周前见了一次,后来就再也没碰过面。”
“那么这一周你见过哪个K工业里的人?”新藤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焦躁。
“您这么问我,我也很难回答啊。我经常出入K工业的事务所,所以总会和那里的人交谈几句。”
“这下可就没辙了。”新藤把自己的头发挠得一团糟。
“不,等一下!”踢着地面的漆崎像是注意到了什么,抬起头说,“既然您常去事务所,应该也谈过关于钱的事吧?”
“那是自然。”户村点了点头。
“那您应该也去过会计部吧?”
“当然了。”
户村话音刚落,新藤便喊道:“原来是那个女人!”
“对,就是大原百合子。”漆崎不住地点头,“看来我们已经摸到案子背后的真相了。”
8
丰中市与吹田市之间有一片漂亮的住宅区,田边的家就在那里。
宅院的门气派非凡,车库里停的也是进口车。
把漆崎和新藤引入会客室的是一个女人,貌似是田边的妻子。两人等待片刻后,田边沉着脸出来了。
“情况发生了变化,”漆崎笑呵呵地切入正题,“作案时间不是三点以后,而是两点到三点之间。所以,我们必须再次确认所有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明。”
田边的眼神似乎闪了一下。
“发生了变化是什么意思?本间先生不是说三点多的时候见过社长吗?”
“那是谎话。”漆崎说。
“谎话?”
“是的。至于为什么要说谎,他还没有交代。不过,说谎看起来已经是千真万确的事。他似乎是想包庇真凶。”
新藤观察了一下田边的反应。他的表情显得困惑而又狼狈。
“本间先生隐瞒的只有这些?”田边问。
“只有这些……此话怎讲?”
“我的意思是……还有没有隐瞒其他的事?比如,在现场看到了什么,捡到了什么。”
漆崎不动声色地与新藤对视了一眼,再度将目光投向田边。
“好像没有。怎么,莫非田边先生知道些什么?”
“不,我也……”田边轻咳一声,“你们想问我什么?”
“不是说了吗,不在场证明。”漆崎坦然地说,“希望您能告诉我,那天的两点到三点之间您在哪里。”
“昨天我就说过了,去麻将馆之前我一直在家待着。两点到三点的话,我还在车里呢。”
“这样啊。”
漆崎用活动铅笔噗噗地敲了几下笔记本,又问:“您是什么时候开车出门的?”
“应该是……马上就要两点的时候。”
“时间留得还挺宽裕的嘛,这么早就出门了。”
“我想要是堵车可就麻烦了。我一向如此。”
“明白了。能否让我们看一下您的车?”
“车?”
“仅作参考罢了。”
田边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两人带进车库。那里停着一辆黑色宝马车。
“不好意思。”漆崎打了声招呼,坐进副驾驶席。
“警察先生,你们到底想查什么?”
漆崎在车里抬头看着焦虑万状的田边。
“这车不错啊,好像还是新买的。都说K工业最近不太景气,想不到厂长还挺能赚钱的。”
“你这话……”
说话间,漆崎从车上下来了。
“要找的东西找到了。田边先生,您对这个有印象吗?”漆崎在田边眼前亮出一个烟头。
“外国烟,牌子叫Player。我记得大原百合子吸的就是这种烟。好了,这个烟头为什么会在您车内的烟灰缸里?请您好好给我们解释一下。”
9
案发三天后,举行了元山社长的葬礼。忍、本间、户村,以及漆崎和新藤又一次见面了。
“总之,这一年来田边和大原百合子侵吞了六百万。而元山武夫的盗用额是四百万,也就是说,搭便车的那两位反而贪得更多。”
漆崎对案子的背景做了说明。简而言之,武夫明目张胆地盗用公司资金,但元山社长未加追究,于是田边和百合子利用这一点,趁机中饱私囊——这就是本案发生的导火索。
“元山社长发觉盗用公款的不光是儿子,于是田边和百合子就制订了谋杀计划,并由百合子偷出户村先生的名片盒,为嫁祸给他做准备。”
“不过,大原百合子是田边的情妇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忍怀着钦佩之情问漆崎。
“不,我并不是很确信。只是,百合子收入不高却住着高级公寓,让我起了疑心。说白了,其实就是胡猜。”
“你得承认我也是有功劳的。”新藤抽动着鼻翼说,“多亏我在百合子家顺了一根烟,结果就派上用场了。”
漆崎亮出的烟头其实是他在见田边的前一刻自己抽剩下来的。用的自然是新藤顺手牵来的那支烟。
“说穿了就是赌一把。如果田边装傻,我们就没辙了。好在没想到他胆子很小,帮了我们的大忙。不过,本案的大功臣不管怎么说还得是老师啊。老师有那样的灵感,简直可以当警察了。当然,每次都跟着你那么一通跑,我们也吃不消。”
在漆崎的吹捧下,忍有点害羞。
“没错,真是多亏了竹内小姐。”本间一脸钦佩地说。一旁的户村也频频点头。“我一个人胡思乱想,硬是把案子搞复杂了,幸亏有你帮我解开了这个结。”
“讨厌啦,你们别太夸我了。”
“这不是恭维。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所以我想过了,像你这样既有活力又充满智慧的人,对打算全力复兴K工业的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怎么样,你能否与我正式交往呢?”
“啊?”忍嘴上惊呼,但心里并不讨厌。而且,从这次的案子里她也了解了本间的人品。
“这可不行!”插在两人中间的是新藤。“本间先生,现在还不是你考虑婚姻大事的时候吧。重建公司才是第一要务。”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需要她。再说了,这事和你没关系吧?”
“什么叫没关系!我已经跟老师交往了很长一段时间。”
“只是你自己这么觉得吧。”
“说什么呢?你才是突然冒出来的,还敢说我!”
“反正主动权握在我手里。毕竟我们相过亲了。”
“那次无效!社长已经死了。”
“这两件事毫无关系!”
两人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参加葬礼的宾客不明缘由,纷纷聚拢过来。忍和漆崎则拨开人群,飞快地逃走了。
“案子了结后,事态倒是越发有趣起来了。”漆崎说。
忍笑着耸了耸肩。“无所谓啦。男人嘛,其实跟小学生也没什么两样。”
新藤与本间的争吵仍在继续。
第四章 忍老师的圣诞节
1
尸体双腿直伸,倚坐在浴室的墙边,身上的白色毛衣和蓝色牛仔裤仿佛被大雨淋过,全都湿透了。脸上毫无血色,长发黏在脖子上,左手颓然委地,贴在指尖上的创可贴也被淋湿了。
“也就是说,”漆崎对尸体的发现者高野千贺子说,“今天你们约好要办圣诞派对,您就来找藤川小姐,结果却发现她已经死了,是这样吗?”
千贺子拿手帕抹着泪,不住地点头。
案发地点的隔壁没人住,警方便选择在那里录口供。漆崎身边有一个年轻刑警正在做记录,而他的老搭档今天不在。
高野千贺子是个瓜子脸美女,年方二十四岁,说是在淀屋桥的英语会话学校工作。死者藤川明子是她高中就结识的好友。今晚是平安夜,两人本准备一起参加派对。
“房门有没有锁?”漆崎问。
“没锁。我敲门没人应,就试着拉了一下,结果门真的开了。房间里没人,只听到浴室在哗哗地响。”
藤川明子住的是一居室,内有六叠大小的西式房间,外加简陋的洗碗池和一套卫浴设备。
“我猜她是在洗澡,就去浴室看了一眼……”
千贺子的声音哽咽起来,那一刻的震惊似乎又被唤醒了。
“这样啊。”漆崎觉察到了她的情绪波动。
“那关于这个派对,你们是怎么安排的?”
“我和明子,再加上两个男生,四个人一起吃饭。”
“那两个男生是……”
千贺子略显出迟疑之色,但很快又开口说:“是我们各自的恋人。松本悟郎先生和酒井直行先生。”
“藤川小姐的恋人是哪一位?”
“是酒井先生。我们的派对就准备在酒井先生的公寓里开。”
“您联系他们了吗?”
“刚刚联系了,他们说马上赶到。”
“明白了。请在这里等待。非常感谢您的配合。”
漆崎说完,又回到了隔壁的案发现场。房间虽小,但处处体现出女性特有的细致。屋角有一张小桌,上面摆着相框,照片里的男女四人开心地笑着。明子位于最左边,身旁是千贺子。两个男人在右边,大概就是她们各自的恋人。或许是阳光耀眼的缘故,最右边的瘦男人闭着眼睛。
“都快过新年了,还出这种事,郁闷。”村井警部唰唰地挠着秃头,对漆崎抱怨,“很遗憾,看来还是他杀。凶手是想伪装成自杀吧,真是蠢透了。”
“凶器找到了吗?”
“没有。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没找到。”
“这就不好办了。”
藤川明子的死因是右手腕创口失血过多导致死亡。千贺子根据这一情况,报警时说的是友人自杀了。但是,不合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首先,被割开的是右手腕。根据千贺子的证词,明子惯用右手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所以若是自杀,一般会割开左手腕。
其次,没有试刀痕也为他杀说提供了支持。割开手腕或颈动脉试图自杀时,除致命伤外,往往还会留下几道轻微的划伤。
但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凶器下落不明。割开过明子手腕的刀具遍寻不获。如果是自杀,就应该掉在尸体的旁边。
“窗外找过了吗?”漆崎指着房间的窗户问。
从浴室一出来,就会看到一扇窗,尸体被发现时窗户是开着的。割完手腕,只把刀具扔出窗外——真想这么做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叫人找过了,但也没有。再说了,死者本人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这个……说的也是啊。”
“对了,我们多了一条奇妙的线索。”
村井的话让漆崎有点摸不着头脑。
“奇妙的线索?”
“就是这个。”
村井打开浴室门,指了指墙壁。那里正是明子的尸体倚靠过的地方,上面凝结着已经干掉的红黑色血迹。
“这血迹怎么了?”
“你仔细看。那可是文字。”
漆崎把脸凑过去。血迹确实构成了文字。
“ケーキ?”
“没错。”村井点点头,“上面写的正是‘ケーキ’。”
“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你觉得呢?”
“唔……”漆崎抱起胳膊,沉吟了一声,“首先能想到的是我们吃的‘蛋糕’。然后是景不景气的‘景气’,判刑的‘刑期’……但如果是这两个词,应该会正确地写成‘ケイキ’[1]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此看来,应该还是那个甜甜的‘蛋糕’了。而且,今天又是平安夜。”
“唔,圣诞节蛋糕吗……可是,我总觉得有精力写这个,还不如直接向人求救。”
“如果是他杀,很可能是被灌下了安眠药或别的什么。这也许是死者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写的。当然,一切都要看尸体解剖的结果。”
“蛋糕啊……”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一条线索。在推理小说里,这个就是所谓的dinning message吧。”
“发音应该是dying message吧?”
“哪个都无所谓了。对了,新藤那边怎么样了?你不联系他吗?虽然他今天老早就回家了。”
“不,我知道他要去哪儿。我已经通知他一到那边就打电话给我。”
“瞧那家伙的样子,肯定是冲去参加圣诞派对了。”
村井说着,拔下了一根粗粗的鼻毛。
[1]ケーキ是日语的外来语之一,来自英语的“cake”(蛋糕)。而日语“景气”和“刑期”的读音与此词完全相同,只是假名书写不同。
2
走着走着,新藤打了个大喷嚏,鼻涕也哧溜哧溜直往外冒。他摸出手帕飞快地抹了一下,又把手帕放回裤兜。
“是感冒了吗,可是天气也没多冷啊。没准是有人在说我的坏话。有的话,肯定就是那个人模狗样的花花公子。”
新藤想起了本间义彦那张相貌堂堂的脸,不由恨得牙痒痒。本间找谁不好,偏偏要和新藤喜欢的竹内忍相亲。打那以后,他俨然摆出一副关系已经公开的样子,频频接近忍。相亲本身虽然没有成功,但本间并没有放弃。
事实上,今天本间便在忍任教的大路小学门前打埋伏。今天是结业典礼,中午过后学校就放假了。
据说本间已邀请忍今晚在他家过圣诞节,并备下了珍藏多年的葡萄酒,他最后还加了一句:让我们一边吃烤鸡一边畅饮吧。
最初忍犹豫不决,但她对吃的毫无抵抗力,所以最后还是答应说“那我就去吧”。
“不过呢,这话被我们听到了,只能说是那位大叔的不幸了。反过来说,又是警察叔叔你的大幸啊。”
说这话的是中午突然打电话过来的田中铁平。他是忍班里的学生,时不时地会提供点情报。
“我和原田就跑到忍老师跟前,说我们也想一起去。结果忍老师说,好啊好啊,热闹一点会比较有趣。”
新藤拿着听筒,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
“本间那家伙是什么表情啊?”
“他呀,哭丧着脸强颜欢笑,嘴里还说‘可不是吗,这样挺好的’。”
“哈哈哈,活该!想抢在我前头,遭报应了吧!”
“然后呢,我们乘胜追击,又加了一码。”
“又加了一码?”
“嗯。我们跟忍老师说反正要办派对,把警察叔叔也叫来不是更好玩吗。”
“喔!然后呢?”新藤使劲捏住听筒。
“老师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本间先生不介意,这样好像更有趣啊’。于是,我就和原田一个劲地对那位大叔念叨‘你不介意的对吧,你不介意的对吧’。大叔一直绷着脸,但最后还是死了心,同意了。”
“了不起!”新藤忍不住喊了起来,“干得漂亮!太感谢你们了。好吧,今天我就早早收工过去一趟。”
“我们等你啊。对了,我想要一个双筒望远镜。”
“……”
“不是贵的那种。市面上也有放大六倍左右的小型望远镜。说清楚要什么,你也就不用烦恼该给我们买什么圣诞礼物了,对不对?啊,你等一下……嗯,知道了,我说说看。喂,在吗?原田说他想要麦当娜的CD。”
“麦当……”
“他说只要是麦当娜的,什么都行。好了,我们等你啊。”
随后,对方挂断了电话。
——现在的小孩真是不能小看啊。把自己说得像大恩人似的,其实是在踅摸别的东西。
新藤一手抱着纸袋,另一只手插在外衣口袋里,向本间的公寓进发。不用说,纸袋里的自然是双筒望远镜和麦当娜的CD。其实,他在卖望远镜的商场里还买了金项链。当然,这是给忍的礼物。
——问题是不知道笨蛋本间会送什么。那家伙浑身无懈可击,不可能什么礼物也没准备。
胡思乱想之际,新藤又打了个大喷嚏。
“好大一个喷嚏。不会是感冒了吧?”
这声音听着耳熟,新藤一回头,就看到了忍的笑容。
“啊!竹内老师现在才去吗?”
新藤瞅了瞅手表,现在早就过了约定的时间。
“我去过本间先生那里,刚才又出来了。我仔细想了一下,还缺圣诞节蛋糕,就去买了。”
忍提起手中的四方盒。盒外裹着白色与粉色相间的包装纸,还系着红色丝带。
“喔,是蛋糕啊,不错嘛。”
“我到常去的店里买,结果人家说圣诞节蛋糕必须预约才行。幸好有一个人取消了预约,我就把它买回来了。”
“运气真好啊。这都是你平日行善积德的结果。”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边说边走,这时一个体态臃肿的男人从前方走来。他打扮得像个圣诞老人,手里拿着玩具店的广告牌和气球,还给每个错身而过的孩子发放气球。
见忍后面又现出了新藤的身影,本间不由皱起了眉。
“果然还是来了呀。”
“听上去好像我不能来似的,不过应该是我想多了吧。”
“倒不是这个意思。你的工作没问题吗?”
“幸运的是,这个世界还算太平。”
“真是遗憾。”
“你好像很沮丧啊。”
“这倒不是。我是说你令人遗憾。就在刚才,漆崎先生打来一个电话,说发生了案子,要你赶快联络他。”
“……”
“这是真的。”
唇枪舌剑之际,田中铁平和原田郁夫从屋里出来了。他俩嘴里都叼着烤鸡腿。
“双筒望远镜拿来了?”
田中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新藤拍了下他的脑袋。
“知道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等会儿我会联络他的。不过在这之前,让我们先干一杯吧。”
“喝酒不好吧?”本间说,“接下来你还要工作不是吗?”
就在新藤火冒三丈的时候,忍适时地插进话来。
“那我们就把蛋糕切了吧。吃完蛋糕,养足精神,然后再去办案怎么样?”
田中大呼“赞成”,原田拍起了手。
“到底是竹内老师,这话说得中听。那就这么办吧。”
新藤嘭地一拍手,进了房间。本间也只好一脸不情愿地点点头。
忍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涂满鲜奶油的花式蛋糕。蛋糕的边缘装饰着一圈草莓,面上插着圣诞老人和洋房模样的蜡烛。而中央用巧克力写出的文字自然是“Merry Christmas”。田中和原田发出了一阵欢呼。
然而,忍却歪着头,迟迟不下刀。
“把一个圆五等分,好像有点难……田中。”
“嗯?”田中直勾勾地盯着蛋糕。
“你先说把圆六等分的话,每个扇形是多少度角?”
“搞什么嘛!在这种地方还要出算术题。”
“正所谓人生无处不学习!别磨蹭,快回答。”
“从明天开始都要放寒假了……”田中鼓起脸颊说,“一圈是三百六十度,所以六等分的话……就是六十度。”
“正确。好了,下一个是原田。”
“我弃权。”
“在我这里没有弃权一说。六等分的话是六十度,那五等分呢?”
“五十度。”
“笨蛋!”忍举起左手给原田来了一记爆栗,“你给我好好记住,五等分的话是七十二度。不过,五等分有点难,我们还是切成六份吧。”
“剩下的一块给谁吃啊?”田中问。
“谁先吃完自己的那份就给谁吃。正所谓人生无处不弱肉强食。”
忍信心十足地将刀没入蛋糕,仿佛剩下的那块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咔嚓——蛋糕里传出刺耳的声音。
“咦?”忍连忙拔出刀,“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嗯,刚才发出了一记怪声。”
本间说着,从切口处掰开蛋糕。众人隐约看到了一个金属片模样的东西。
“哎呀,里面竟然有这么一个东西。”
本间取出的是一把小刀。
“我知道了!”田中大声说道,“这蛋糕是附赠小刀的。因为有些家庭可能没有刀。”
“哪有做得这么莫名其妙的蛋糕。来,拿给我看看。”
新藤从本间手里接过小刀,忍也凑过来窥探他的手心。小刀的柄是塑料制的,看起来像是水果刀。
“哇!”发出惊叫的是忍。她倒退了几步,手指着小刀。“血、血、血啊!刀上有血!”
“啊?”孩子们反倒把脸凑近新藤的手心。
新藤观察了一下,果然刀刃部分沾有红黑色的东西。
“这……好像有点麻烦啊。”
就在他自言自语的时候,屋角的电话响了。一瞬间,所有的人都蹦了起来。
本间拿起听筒,接着又递给新藤。
“是漆崎先生打来的。”
“啊,多谢。”
新藤刚把听筒贴在耳边,就听到了漆崎的吼声:“你还在磨蹭什么!是凶杀案。现在我在生野警察局,你赶快过来。”
“好……是凶杀案啊。”新藤精神恍惚地说。在蛋糕里发现小刀的事给他带来了巨大冲击,他还没完全缓过劲来。
“你还在发什么呆!是凶杀案。凶手想做成自杀的样子,但刀具一直没找到。”
“刀具……是小刀吗?”新藤望着手里的小刀,下意识地问出了口。
“应该是吧。听鉴识科的人说,是切水果用的小型刀具……好了,这些事等你过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那个,老漆啊。”
“又怎么了?我这里可是很忙的。”
“不,呃……我这里也有一把小刀。”
“那还用说,小刀什么的总归是有的。怎么了?”
“这刀,呃……是在切蛋糕的时候发现的。”
“蛋糕?切蛋糕当然要用到小刀了。这又怎么了?”
“不,是从蛋糕里出现了一把小刀。这是真的,虽然听起来有点像胡扯。”
“什么?我完全搞不懂了。你们拿小刀切蛋糕,结果从蛋糕里……”
“出现了一把小刀。”
“……”
漆崎不吭声了。新藤也不再说话。不久,漆崎“喂”了一声。
“你刚才说到了蛋糕是吧?”低沉的声音与刚才判若两人,语气也变得慎重了。
“说到了。”
漆崎又不吭声了。新藤耳朵紧紧贴住听筒,不料就在下一个瞬间,电话那头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吼声。
“知道了!我马上就到。听好了,你给我乖乖地待在那里。还有,蛋糕和小刀都放着别动。敢拿指头碰一下,有你好看的!”
3
二十分钟后,漆崎带着刑警广田和鉴识科的人到了。鉴识人员在小刀、蛋糕、蛋糕盒、包装纸上采集指纹,漆崎则负责询问相关人员——其实都是自己人。
“我想先拜托竹内老师一件事。”漆崎挠着头说。
“什么事?”
“下次你能不能在案子发生前通知我,而不是在发生后?这样我们也就省心了。”
“这话说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案件啊。”
“真的吗?难道不是老师知道哪里会出事,才特地凑过去吗?”
“哼!”
“好吧,那我就开始提问了。”
漆崎首先问的,是这个内含小刀的蛋糕忍是怎么买到的。漆崎一脸严肃,所以忍也只好认真作答。
那是一家名叫“蓬蓬”的蛋糕店。从学校回家时,忍常去这家店买蛋糕,所以女店主认识她。
得知没预约就不能买圣诞节蛋糕后,忍转而去看陈列架,想用其他糕点充数。这时,恰逢有人打电话,说要取消预约。这本来是不允许的,但正好有忍这么一位顾客,于是经过协商,这个蛋糕就归了她。
漆崎命刑警广田打电话给蓬蓬,询问取消预约的顾客是谁。
“那之后老师就直接来了这里?”
“是的。然后在半路上遇到了新藤先生。”
“请不要嫌我啰唆,你有没有把蛋糕搁在过什么地方?”
“没有。”
“明白了。”漆崎点点头。
“漆崎先生在查的那个案子的凶器果然就是这把小刀吗?”忍问漆崎。
“现在还不能肯定。”漆崎摸着下巴说。他那久未修剪的胡子又长了一截。“不过,可能性很大。伤口的形状感觉和这把刀也比较匹配。而且,最重要的是……”
“什么?”
“啊……没什么。”
“是临终留言对吧,老漆!”新藤在一旁插嘴说,“被害者不是留下了‘ケーキ’的字样吗?我听广田说的。”
“你呀……”漆崎厌烦地看着新藤,“你的字典里是不是没有‘秘密’这个词?什么话都往外说。”
“这也要分对象。我们有必要对忍老师隐瞒吗?她可是一直在协助我们。”
“可不是吗,搞得这么生分。新藤先生,请你把那个临终留言的内容告诉我。”
“好嘞,其实是这样的……”
新藤不顾在一旁苦着脸的漆崎,把案发现场留有血字一事告诉了忍。这些都是他从广田那里听来的。
“唔……那个女孩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字呢?”
“知道的话,我们也就轻松了。”听声音,漆崎显然很不高兴。
“莫非是……”忍用右手托着下巴,又拿左手撑住右肘,“那女孩知道凶器被藏在蛋糕里?为了把这件事曝光出来,才留下那样的文字……”
“对啊,肯定是这样没错!老师果然了不起。”
新藤一通吹捧,旁边的漆崎也喃喃地说:“嗯,这确实是一个比较合理的想法。”
“坐车来这里的途中,我也想到了这一步。怎么说呢,姑且算这个留言解释得通,但还有很多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方。最匪夷所思的是,凶手为什么要把凶器藏进蛋糕呢?”
“是为了消灭证据……”说到一半,忍又支吾起来,因为她很快就发现了矛盾点。
“就算藏到蛋糕里,也毫无意义。”漆崎脸上浮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反正迟早都能找到。”
“对啊……这真是一个难解之谜。”新藤说。
“现在是感慨的时候吗?要是解不开这个谜,你就别想好好过年了!”
漆崎恐吓了一通后,向鉴识人员走去。新藤和忍也跟在后面。鉴识人员正在检查蛋糕。田中、原田和本间则远远地看着。
“看来小刀上没有凶手的指纹。”戴着金丝边眼镜的鉴识人员对漆崎说,“检出的指纹有两种,想必一种是本间先生的,另一种是新藤警官的。”
“呼……”
“我想到了一个很棒的诡计!”新藤突然开口说,“凶手一时疏忽,忘了抹去小刀上的指纹。于是,他就假装自己发现了小刀。这么一来,就算刀上沾有自己的指纹,也不会受到怀疑——这手法不错啊!”
“你这推理简直就是冲着我来的。”本间横眉冷对新藤,“但是,这个对你也同样适用。”
“很遗憾,我是警察。”
“靠指纹诡计摆脱嫌疑,而且凶手还是警察。从诡计层面上讲,这个更别具一格。”
看新藤还想反击几句,漆崎赶紧假咳了一声,随后他又问鉴识人员:“包装纸上的指纹情况如何?”
“也检出了两种。一种是竹内小姐的,另一种不清楚。”
“嗯。多半是蛋糕店店员的。”
“我正在调查小刀是从哪里放进去的。看起来是从这里塞进去后,再拿手指抹开奶油盖住。”鉴识人员指着蛋糕的侧面说。
漆崎一边听一边点头,随后他指了指蛋糕的一处边缘,问:“这里怎么有个奇怪的凹坑?”
“这是原田舔出来的。”
说话的人是田中。原田向他怒目而视。
“但旁边的巧克力是田中吃的。”
“你们这些家伙!”漆崎瞪了他俩一眼,“我不是说过不能碰证物的吗?这么说,这里缺的一块也是你们抓下来吃掉的?”
“这个嘛……”田中说到一半时,原田也跟着一齐喊道,“是忍老师吃的!”
“对不起。”漆崎身后的忍不失时机地鞠了一躬。
给蛋糕店打电话的刑警广田回来了。
“已查明取消预约的顾客。”
“是谁?”
“是松本,松本悟郎——高野千贺子的恋人。”
“什么……”漆崎低吼了一声。
4
翌日午后,忍去学校办事,途中顺便去了一趟昨天买蛋糕的蓬蓬。那里的店主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胖女人,和忍很熟。女店主一见到她,脸上就堆起职业性的笑容。
“是老师啊,听说昨天因为我们店的蛋糕,给您添了很大麻烦。”
忍连摆了几下手。“您也是受害者,不用放在心上。对了,警察来过了吗?”
“来过了,来过了。问了好多问题,检查了好多地方。”
“都问了些什么?”
“很多……老师,别站着说话了,请里面坐。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这就给您泡杯茶赔个不是。”
女店主指了指屋里头的桌子。那里是一间茶室。
“不过您应该很忙吧?现在又是圣诞节。”
忍姑且客套了一番,女店主皱起眉摇了摇头。
“过了平安夜,就不卖圣诞节蛋糕了。这跟独身女人是一个道理。”
“独身女人?”
“都说二十四岁时最好销,过了二十五就得打折卖了。很有趣吧。呃……竹内老师多大年纪啊?”
“二十五了……”
“……”
“那警察他们问了些什么?”
忍一坐上椅子就开口问道,似乎是想尽快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女店主也露出一丝轻松的表情,把悬着的心放下了。
“呃……问的就是订蛋糕的人是谁,昨天谁靠近过蛋糕之类。”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订蛋糕的是一个姓松本的人,打取消电话的也是他。至于谁靠近过蛋糕,我说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清楚吗?”忍觉得奇怪,不禁追问了一句。
“是的。呃……我想老师昨天也看到了,顾客订购的蛋糕都被装进盒子放在陈列架上。所以,只要装成顾客进来,谁都能接近那些蛋糕。”
“可是,往蛋糕里藏小刀还是很困难的吧?”
“嗯,是的。不过,我在装盒、包纸的时候,脸一直对着后面的柜台,趁这个时候的话,没准就能做到。由于一部分蛋糕盒还没包纸,所以拿掉盒盖,噗的一下把刀插进去,再盖上盖子,这个时间我想还是有的。我对警察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哦,是这样啊。”
这家店没雇零工,接待顾客的只有女店主一人。忍心想,如果凶手装成顾客的样子,买点东西,然后请女店主包装的话,确实有可能找到空隙。
沉思之际,女店主已泡好红茶。
“您还能记住昨天来过的顾客的样子吗?”
“警察先生也问了同样的问题,还给我看了被害者的照片。”女店主听了忍的问题,脸上浮起羞愧的表情,“可是,昨天不是平安夜吗?顾客来了一拨又一拨,我哪记得清楚。”
“也是。”
忍点点头,啜了一口红茶,又问:“那个蛋糕上贴没贴写有订购人姓名的纸牌?”
“贴了。”女店主说,“贴的是预约时的订购单。”
这么看来,凶手能准确找到那盒蛋糕也不是难事。
“真的,这事对我来说也是一场灾难。不会影响到店的声誉就好了。”
“不会的。而且,那几个警察别看貌不惊人,倒是很优秀。很快就能抓到凶手。”
忍给女店主打气。接着,两人聊了几句家常后,忍离开了蓬蓬。
走出店门,步入站前街时,忍听到两个中年男子在相机店前交谈。一个是相机店的老板,另一个好像是隔壁药店的主人。
“真的,那个绝对是UFO。”相机店老板说,“就这样慢悠悠地飞到东面去了。刚看到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
“哦,是吗?不过,你不是近视眼吗,不会是把风筝看成UFO了吧?”药店主人持消极观点。
“绝对不是风筝!那就是UFO,我可以跟你打赌!”相机店老板较起真来了。
喔,这种地方也会出现UFO啊。
忍漫不经心地听着对话,从两人身边走过。
5
忍在蓬蓬逗留期间,漆崎与新藤拜访了松本悟郎的公寓。松本在高野千贺子做事务员的英语会话学校当讲师,不过今年的授课在昨天已全部结束。
两位刑警被让进会客室。按高野千贺子的说法,松本今年二十九岁,从东京外国语大学毕业后,一边打零工一边学习口译,现在的这份工作是从两年前做起的。据说松本曾在美国生活过一年两个月。他肤色略黑,个子较高,五官轮廓深得有点不像日本人,看上去也很适合做时尚杂志的模特儿。
这是我讨厌的类型——只看了一眼,新藤就产生了这样的第一印象。
“……就是这些。”
松本显得有点紧张,漆崎则慢条斯理地向他说明情况。所谓的情况,自然是指蛋糕里出现了一把小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完全搞不懂了。”松本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光是明子去世这件事就够让人吃惊了,结果还是凶杀案,而且凶器又出现在那种匪夷所思的地方……说真的,现在我是一头雾水……”
由于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住在关东,松本的口音更接近标准语。这一点也让新藤很不爽,因为他又想到了本间。
“订蛋糕的是松本先生吧?”漆崎问。
松本点点头,说:“因为要开圣诞派对,所以我想也该准备蛋糕,就去订了一个。我家附近就有一家蛋糕店。”
“哦。说起来,那家蛋糕店确实就在这附近。”
漆崎在笔记本上确认了一下。其实,案发现场藤川明子的家也很近,就在从这里往西两公里的地方。
“提议办派对的是谁?”
“我想应该是千贺子。她可喜欢这种活动了。”
“那蛋糕呢?”
“也是她提的。我和酒井其实不太喜欢甜食。”
酒井指的是酒井直行——被害者藤川明子的恋人。
“那么,去拿蛋糕也一定是松本先生你的任务了?”
“是啊,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这样。只是,后来千贺子一个电话打到这里,说是出了命案,我就想这还怎么吃蛋糕啊,就取消了预约。”
“原来如此。那昨天的派对原本是怎么安排的?”
“也没什么安排,就是我跟千贺子、明子会合后,七点在酒井家见面。”
“但是,松本先生迟到了。”
“嗯,是晚了点……昨天是今年最后一个工作日,有一堆杂事要处理,所以迟迟下不了班。”
“所以高野小姐才一个人去了藤川小姐的家,然后发现了尸体?”
松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答道:“看来是的。”
“好了,现在换另一个问题。”漆崎的眼珠向上一翻,看着松本,“关于藤川小姐被害一事,你有什么头绪吗?就算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但说无妨。”
只见松本微阖双目,缓缓地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说这种问题就不该问。
“每个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秘密,她可能也有一点吧。但只有一件事我敢断言,那就是没有一个人恨过她。”
“看来是个好人啊。”
“她为人很亲切,很会体谅人。如果我的证词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你们可以找学校的同事核实。”
“学校?”漆崎追问道,“是指英语会话学校吗?”
“是的。啊,我忘了说了。做现在的工作之前,她曾经在我们学校待过,和千贺子一起做些事务性的工作。”
“哦,那为什么要辞职呢?”
“她说事务性的工作不适合自己。”
“不适合自己……”
漆崎有点在意。不过,他觉得这件事可能还是向其他人打听比较好。
“凶手真是太可恨了!”松本咬牙切齿地说,“她本该身处幸福的巅峰,和酒井的婚事也已经定了……警察先生,请你们务必抓到凶手,然后判成死刑!”
松本右手握拳,击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掌。
离开松本家,漆崎和新藤向车站走去。他们下一个要见的是酒井直行。酒井在日本桥的一家电器店工作。
“会是松本吗……你怎么想?”在近铁奈良线的“站站停”电车上,漆崎抓着吊环问新藤。
“看起来不像说谎的样子。再说了,他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
藤川明子的死亡推定时间是昨天下午的五点到七点。警方已经证实,这段时间松本还在学校。
“而且,他也没办法把小刀塞进蛋糕。”
“是啊……”
经过检验,附着在小刀上的血的确是藤川明子的,伤口的形状也匹配,基本可以判定那把刀就是作案凶器。
“凶手为什么要做那么奇怪的事呢?把小刀藏进蛋糕是有什么意义吗?”
“也许藤川明子知道其中的意义,所以才留下了那几个字。”
漆崎扭过身子,抬头看了一眼比自己高得多的新藤。
“你小子有时也能提出一些敏锐的看法嘛。”
“真有那么敏锐吗?”新藤有点喜形于色。
“很敏锐。不过这只是针对你一贯的表现而言。你要是能推理出内藏小刀的蛋糕有何意义,我会更感激你的。”
“这就强人所难了。”
“嗯,也是。”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电车已经抵达日本桥。
日本桥就像东京的秋叶原,整条街都布满了电器店。酒井直行工作的店位于一幢五层建筑的三楼,专卖文字处理机、个人电脑等与计算机有关的电器。
漆崎他们和酒井在卖场深处的小屋中面对面坐下。屋内有大量纸箱,都快堆到了天花板,中央则摆着一套廉价的桌椅。
酒井人很瘦,气色也不好,给漆崎和新藤留下了一种怯弱的印象。
“我以为今天你会休假。”漆崎以试探的目光问道。
酒井微微点头。“我也想休息,但是年末店里忙得不可开交,而且就算我请假了又能怎样。”毕竟出了那样的事,酒井的声音有气无力。
漆崎点了两三下头。
“我们这就开始吧。请问你和藤川小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酒井的身子似乎略有些发紧,他直起腰答道:“是从六月份开始的……已经有六个月了。”
“是怎么认识的?”
“是松本和千贺子介绍的。我和松本高中时就认识了,他回大阪后,我们经常见面。”
“哦。半年前的话,也就是藤川小姐还在英语会话学校工作的时候了?”
“是的。他们关系很好,松本和千贺子商量怎么着也要给明子找个对象,结果就挑中了我。”
“然后,你们情投意合,就谈上了?”
酒井无力地点点头,说:“原本定好了要在明年春季举办婚礼。”
“这可真是……”漆崎扫了一眼笔记本,又看向酒井,“对了,藤川小姐最近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异常之处?”
“有什么就说什么。比如,跟以前不认识的人开始交往了之类。”
酒井侧着头说:“她不是很外向,最近的交际圈也没什么变化。要说有交往的人,除了我,也就是千贺子和松本了。”
“这么说,你对这次的事也毫无头绪?”
“是的。我想凶手多半是强盗之流。你们是否也往这个方向查过?”
“当然。不用别人说,我们已经在查了。”
漆崎嘴上这么说,其实警方已断定入室抢劫的可能性很低。因为既没有东西被偷走,室内也不见翻箱倒柜的痕迹。用割腕这样的杀人手法,也让人觉得不像是流窜犯作案。此外,警方还从藤川明子体内检出了安眠药,所以大家普遍认为是熟人作案。即凶手瞅准时机让死者服下安眠药,使其昏睡,然后再将其搬入浴室,实施割腕。
说到熟人,不必借助酒井刚才的证词也能做出限定。
漆崎以例行公事的口吻,询问了平安夜酒井的不在场证明。酒井的脸色突然一沉。
“我六点回到自己的家,然后就一直在家里等他们。”
“一个人?”
“一个人。我没办法证明我的话,但你们要是怀疑我,可就走错方向了。”
“不不,我明白。”漆崎连连点头以缓和气氛,“只是有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让我们不得不慎重起来。”
漆崎讲述了在蛋糕里发现小刀的事。
酒井的眼睛瞪得浑圆。“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可不是吗。关于这个,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酒井歪着头沉思了片刻,很快就放弃了。
“我什么也想不出。”
“果然还是不行啊。”
之后,漆崎和新藤谢过酒井,离开了电器店所在的大楼。
6
在学校办完事后,忍打算直奔车站。本间邀她今晚也一起吃饭。与其说“今晚也”,可能还不如说“今晚才”算是真正共进晚餐。因为昨晚大家稀里糊涂地就散了。
然而,从神社前走过时,忍发现里面有好多熟面孔,便中途改变了行程。
那是“恶少三人组”——田中、原田和畑中。田中举着双筒望远镜看天,原田和畑中也在边上仰着脖子。三人全都张着嘴,样子十分滑稽。
“你们在干吗?”
忍一声招呼,三人慢慢地回过头,齐齐发出惊叫声:“哇,是老师啊!”
“你们又在干什么无聊的事?”
说着忍抬头望天,只见天空阴沉沉的,全被云层覆盖,什么也没有。
“你们在看什么?”
“UFO。”田中说。
“UFO?”
“我反正不信。是他们俩一个劲地吵吵。”原田说着,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餐巾纸,擤了一下鼻涕。
“我妹妹说昨天傍晚看到了很奇怪的东西。”畑中挠着板寸头说,“她从窗口往外张望,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飘在空中。她想看看是什么东西,结果那玩意儿越升越高,最后就看不见了。”
“哦……是什么形状的?”
“因为天晚了,那东西又黑乎乎的,所以她没怎么看清楚。”
“肯定是看错了。估计是广告气球之类的吧。”
原田又擤了一次鼻涕,看来是感冒了。
“为了确认是什么东西,我们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这里监视。”
田中再次把两眼贴向目镜。忍知道这个望远镜是他昨天从新藤那里骗到手的。
不过还真是巧了。
忍想起刚才穿过商业街时偶然听到的对话。相机店老板也说昨晚看到了UFO……
忍看着畑中。“你妹妹说那东西飘在哪里来着?”
“在那儿。”畑中指的正是车站方向。这么说来,相机店老板看到的很可能也是那个东西。
这世上确实会发生一些怪事啊。
忍这样想着,抬头看了会儿天。
7
从地铁淀屋桥站去往梅田的途中,有一家名为“Musica”的红茶专卖店。昏暗的店内装点着大量木制饰品。
与酒井直行道别后,漆崎和新藤来到这家店,各自啜起了满满一大杯肉桂茶。他们要等的人是也在英语会话学校工作的筒井美智代。学校从今天开始放假,所以就打了她家里的电话。美智代指定在这家店见面。
美智代比约定时间晚来了五分钟。她约莫二十五岁,长得非常漂亮,令两位刑警喜不自禁。
漆崎先探问对方是否知道藤川明子遇害一事。美智代回答说知道。
“那么好的女孩子竟然被人害了,我真的很震惊。”美智代喝了口红茶,叹息着说。
“大家对她的评价好像都很高。”
听漆崎这么一说,美智代重重地点了下头。“她性格又好,工作又认真,也很受上级的喜爱。”
“不过,今年夏天藤川小姐辞职了。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是很清楚。”美智代嘟起了嘴,似乎对这一点很不满意,“按说她没道理辞职的。当然,我跟她的关系也没好到无话不说的地步。”
“异性关系方面呢?”一直没吭声的新藤突然插了一句,“比如,被交往中的男友抛弃了,或是主动和男友分手之类,对此你是否有所耳闻?”
听到这个问题后,美智代的表情略有缓和,她摇头说:“关于这一点,我还是可以把话说绝的。绝对没有这种事。”
“也就是说,完全没发生过情感纠葛之类的问题?”漆崎追问了一句。
“是的。”美智代的语气斩钉截铁,但之后她又压低声音说,“不过,有件事只能在这里讲。做事务工作的女孩子很多都和讲师关系密切。至于原因嘛,那些讲师都有丰富的海外生活的经验,跟他们一起出国的话心里不就有底了嘛。这些人的外语当然也都说得很流利。”
“原来如此。”漆崎发出感慨,“不过,藤川小姐完全没有这样的交际活动吧?”
“嗯。”美智代点点头。
“看起来也没有被男人追求之类的事?”新藤问。
“我认为没有。毕竟她总是跟高野小姐和松本先生在一起,其他人根本就找不到追求的机会吧。而且,后来他们好像还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
“你认识她男朋友吗?”漆崎问。
“在梅田的地下街见过一次。虽然没说过话……”
美智代欲言又止。
漆崎凝视着她的脸。“‘虽然没说过话’的后面是什么?”
“啊,这个嘛……我是觉得那个人有点其貌不扬。因为是松本先生的朋友嘛,我本来还挺期待的。”
“原来是这样。”
漆崎刚见过酒井,他回忆了一下此人的外貌。人很瘦,气色不佳,整体透出怯弱的气质。从年轻女性的视角来看,觉得这男人靠不住也很正常。
“藤川小姐辞职前,与松本先生和高野小姐的关系如何?有什么变化吗?”
“我觉得没有。高野小姐和藤川小姐总是在一起,松本先生跟她们相处得也很正常。”
“……是吗。”
漆崎瞥了新藤一眼,意思是你还有别的问题吗,新藤轻轻摇头。于是漆崎谢过美智代,喝光已经冷掉的肉桂茶,站起身来。
“费了半天劲,跑了这么多地方,收获却少得可怜。”新藤坐在月台的长凳上发牢骚,“不管问谁,说的话都一样,什么那个人没理由被杀之类——可是,事实上人家就是被杀了,所以肯定得有个凶手吧。”
接着,他从西装内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看了起来。照片似乎以牧场为背景,上面有男女四人。这是从藤川明子家的相框里取出来的。所谓的四人,不用说就是明子、千贺子、松本和酒井。地点多半是在六甲牧场一带。警方从明子的书桌抽屉里找出了几张似乎是同一时间拍的照片。
“你别这么说。我倒是觉得有收获。”
“什么收获?”
“且听我慢慢道来。我呢,一直对某样东西比较在意。”
“什么东西?”
漆崎东张西望了片刻,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就是小刀。”他说,“在圣诞节蛋糕里发现小刀当然很不可思议,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不解之谜,那就是凶手为什么要把凶器带离现场。如果直接把刀留在现场,虽然还是有不少疑点,但我们也就不得不考虑自杀的可能性了。这么一来,多少也能延缓查案的进程。为什么凶手不惜放弃这个好处,也要把凶器带离那个房间呢?”
“不就是因为凶手需要把小刀藏进那个蛋糕吗?当然,你要问我理由我也答不上来。”
“不,你这么想的话就会陷入死循环。也许我们不该过分拘泥于蛋糕。”
漆崎的眸子渐渐蒙上了一抹锐利的亮光。
“不管怎么样,我感觉这个案子会拖很久。”
新藤一边说,一边把照片放回口袋。这时,他的手碰到了一样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细长的盒子。
“这是什么?”漆崎问。
“啊,不,这个……”新藤慌忙把盒子收进口袋,“没什么,没什么。”
“包装纸上还写着‘Merry Christmas’。哈哈哈,原来是礼物啊。”
“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吧。这是给竹内老师的?”
“嗯。”新藤挠了挠头,说,“本想昨天送给她的,结果一阵混乱后就忘了给了。”
“你啊,还是那么不靠谱。”漆崎飞快地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又说,“好吧,报告就由我来写吧,你赶快去。”
“啊?”
“啊什么啊。再不快点交给人家,圣诞节就过完了。还是说你想过年时再给人家?当压岁钱吗?”
“我可以现在就去吗?”
“可以。不过你可要好好努力啊!”
这时,电车进站了。两人同时站了起来,但走向电车的只有漆崎。
送别漆崎后,新藤在附近的小卖店往忍家里打了个电话。新藤往她家打过好几次电话,基本都是为约会的事,但总是因为突发事件,至今还没有一次约会成功的先例。
接电话的是忍的母亲妙子。新藤没直接和她照过面,但在电话里交谈过几次。妙子是一位和蔼可亲、十分健谈的母亲。
“她说今天要和本间先生一起吃饭。”
对本间的情敌新藤说话也如此毫无顾忌,看来忍像她的母亲。
“什么!和本间那个呆……和那家伙一起吃饭?这是真的吗?”
“我怎么会编瞎话呢。听说他们要去梅田的某家宾馆吃饭。”
“哦……”
一种类似脚下失去着落的感觉向新藤袭来。然而,妙子的话还没完。
“我说新藤先生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那孩子在跟你交往,可是她又突然说要去相亲。然后,相亲的事明明已经失败了,可她跟那个相亲对象好像也一直在见面……她是不是有点二股膏药的意思啊?”
所谓二股膏药,是指视情况一会儿跟着这边,一会儿又倒向那边。
“不不,我认为忍老师并不是要把我们放在天平的两边。”新藤说,“我们只是单方面地约她出去罢了。我想忍老师是因为心肠好不忍拒绝吧。而且,她好像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将来的事。”
“可是,她已经二十五了。不把话说清楚的话,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那个,伯母……”新藤舔了舔嘴唇,“伯母您是……怎么想的?也就是说,那个什么,我和本间两个人,谁更适合忍老师呢……”
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了咯咯的笑声。
“这种事我说了不算,得由忍来决定。不过呢,按我的喜好来讲,这个人一定要有韧劲,否则是不行的。”
“韧劲啊。”
“是的,韧劲。所以,我认为这个人对忍要非常积极才行。谈恋爱就讲究一个魄力!魄力,知道吗?新藤先生。”
魄力啊……新藤紧握听筒的掌心渗出了点点汗水。
8
“就是这样,我们的母公司最近越来越热衷于房地产投资,极力压缩主业那边的设备投资。长此以往,将来肯定会欲哭无泪。可是,作为分公司的一介员工,我再怎么闹也无济于事。真是急死人了。”
说完这番话后,本间喝了一口葡萄酒。
“真是够呛啊。”忍一边拿起刀叉一边随口应和。
一说到经济或国际局势方面的问题,本间就会高谈阔论起来。但忍很憷这类话题。拿报纸来打比方,本间熟知从头版头条开始的前半部分,而忍的强项是从体育栏目开始到电视节目表为止的后半部分。
——跟这个人结婚的话,好处是能互相弥补各自的欠缺。但这也意味着没有共同语言啊……
忍本想抛出职业棒球的话题。因为男人大多都对棒球感兴趣。不过,考虑到本间没准是巨人队的拥趸,忍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忍是阪神队的铁杆球迷,这也意味着她极其讨厌巨人队。
忍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往嘴里送法式黄油烤鱼。就在这时,本间突然“啊”了一声,望向忍的身后。于是忍也回过头去,只见新藤正站在那里。
“你们看起来很开心啊。”新藤走过来,在忍的身边坐下。
“你这样很失礼。我们还在用餐呢。”本间低沉着声音说。
“我马上就走。我来是为了给老师一件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忍问。
“我给你家打电话,得知你们在梅田的宾馆吃饭。所以我就把这一带的宾馆饭店的电话都打了个遍,确认是否有一个姓本间的人预约过——四处侦查可是我强项里的强项。”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本间说的。
新藤把手伸进内袋,取出那个细长的盒子。这时,一个白色信封也被一起带出,掉落在地上。他把盒子递向忍。
“老师,这是给你的圣诞礼物。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哦?谢谢你!我能打开来吗?”
“不,请你回去后再打开吧。怪不好意思的。”
“那好吧。对了,这个信封是怎么回事?”
“这个吗?这个是那桩案子的被害者的照片。你要看?”
“就看一眼。”
忍从信封里取出照片看了起来。照片有三张,其中一张比另两张大了一倍。所有照片都以某地的牧场为背景,上面照有四人。
忍向新藤打听了这四个人的关系。
“哦。对了,为什么只有这张照片大小不一样呢?”
“啊,这张本来是放在相框里的。应该是被害者最满意的一张照片吧。”
“哦?”
忍把照片还给新藤,同时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的事好像已经办完了。”本间说。
“办完了。如你所愿,我这就回去。不过,本间先生,你会遵守君子协定吧?”
“君子协定?”本间追问了一句,随后他猛地一点头,说,“当然。”
“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那我告辞了。”
目送新藤离去后,忍叹了口气。
“无聊。简直就像小孩子吵架。”
“你要是能下定决心,事情也就好办了。”
“很不巧,我天生就不是那种会在催逼下做决定的人。”
忍将视线投向窗外。不知不觉中夜幕已经拉开。楼中的灯火与霓虹灯在夜空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UFO……
白天的对话赫然在脑中苏醒,但绝非突如其来。岂止如此,看了新藤带来的照片后便一直存在心底的疙瘩也全都解开了。
难不成……
嗜食如命的忍停下手中的刀叉,陷入了沉思。
9
从近铁今里站往南走一点,就是新地公园。十二月二十六日这一天,公园里聚集了大路小学六年级五班的十几名学生。
“要查十二月二十四号,也就是前天。其他日子跟我们没关系。时间是傍晚五点以后。听明白了吗?”
站在孩子们中间喊话的是忍。身边的田中举起手问:“凡是飞的东西都行吗?飞机什么的就不用问了吧?”
“飞机不用。”忍说,“估计没那么大,我想顶多就是这么点儿大小。”
忍把双臂向左右张开到最大。
“颜色呢?”原田问。
“不清楚,可能是黑色的。不过,这一点不用放在心上。”
忍把孩子们一个个打量过去,意思是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没有人再举手。
“好嘞,那就开始行动吧!我在站前的文福堂坐镇,你们知道了什么就来报告!”
“是!”孩子们留下一声呐喊,各自散去了。
漆崎从藤川明子家的窗户往下看,嘴里喃喃自语道:“今天小孩子好多啊。”
虽说窗下只是一条小巷子,但外侧的大街还是能一览无余。从刚才开始,漆崎感觉小孩子来来往往的频率特别高。
“因为都放寒假了吧。”
新藤翻着明子的相册说。今天他们得到了明子家人的许可,正在检查她的私人物品。漆崎似乎另有所图,但新藤并不知情。
“还是说调查的事吧。老漆,这里一点线索也没有。是不是再去查查别的比较好?”
“别的是什么?”
“就是查一下明子的职场关系、向周围的人家打听什么的。”
“这些事其他人已经干得很好了。而且,不就是因为什么也查不出来,我们才头痛的吗?”
“照你这么说的话,这屋子也早就检查过了。不可能再找出什么了吧。”
“好啦好啦,别牢骚满腹了。刑警的工作嘛,大多都会以费力不讨好而告终。对了,那边的箱子是怎么回事?”漆崎指着新藤身边的纸箱问道。
“啊,这个呀。原来是在壁橱里的。我还以为里面有什么呢,原来是毛线。”
“毛线?织衣服的毛线?”
打开纸箱,只见里面有一小团绒线。拿出来一看,胭脂色的绒线还连着一件毛衣,看来是没织完的半成品。箱子里另有五个颜色相同的新绒线团。
“还没织完就遇害了,真是太可怜了。”
新藤大发感慨,而漆崎似乎在思考别的事。他望着这件织到一半的毛衣,不久便喃喃自语道:“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怎么了?”
“喂,你来看一下这个。你不觉得有点大吗?”
漆崎拿毛衣比着自己的身体,转向新藤。
“这不是明子本人穿的吧。她想拿这个当礼物送给酒井,谁知……”
“不,不是这样的。”漆崎一口否定,“这件毛衣对酒井来说也太大了,应该是按松本的尺寸织的。”
“松本?可他是千贺子的男友啊。”
“问题就在这里。昨天调查的时候,我很在意一件事,那就是明子、千贺子和松本——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在想,莫非明子也对松本有意?不,也许他们已经有那种关系了。”
“那酒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一个幌子吗?”
“不知道。可能是吧。酒井先不去管他,如果明子也对松本有意……”
“那她和千贺子自然就是情敌关系了。”
漆崎站起身,把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回纸箱。
“走,我们这就回警察局去。”
赶往今里站的途中,漆崎和新藤正好撞见孩子们在文福堂点心店的大集会。新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去看了一眼,立刻就和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上了。
“啊!是小喽啰警官。”
原来是田中铁平。田中也注意到了新藤身后的漆崎。
“万年小喽啰大叔也在啊。”
“小鬼吵死了!你们在干什么?”
漆崎朝店内张望时,忍从里面出来了。她见到警察后似乎也吃了一惊。
“漆崎先生,你来得正好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
漆崎一一打量孩子们。每个人都是一脸坏笑,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关于前天的案子,我请孩子们帮了点忙。”
“帮了点忙?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这个嘛,这里不太方便,我们去公园说吧。”
忍一迈步,十几个孩子便也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漆崎与新藤对视一眼后,微微一耸肩,也跟了上去。
忍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漆崎和新藤并排坐到她身边。孩子们则站成了一个扇形,把三人围在中间。
“这样子感觉好奇怪啊。”
漆崎看着整齐列队的孩子们,不禁苦笑起来。
“在这次的事情上,这些孩子都大显了一把身手。好了,这事以后再说——新藤先生,你昨天给我看的照片还带着吗?”
“照片?啊,带着。”
新藤把那几张以牧场为背景的照片递给了忍。
“看了这张照片后,我觉得有几个地方很奇怪。一个是藤川小姐为什么要离酒井那么远。”
“有道理。”
漆崎看着照片点点头。在照片上,自左向右依次是明子、千贺子、松本、酒井。
“另一个是在这张放进相框的照片里,酒井先生是闭着眼睛的。我觉得一般不会拿恋人拍得不太好的相片当摆设。明明在其他照片里,酒井先生的样子还挺正常的。与此相反,松本先生的其他照片都拍得不怎么样,唯有相框里的这张拍得特别好看。所以我就猜莫非藤川小姐喜欢的其实是松本先生。”
“喔……”漆崎再次打量照片,随后发出了一声惊叹,“精彩的推理!然后呢?”
“我认为藤川小姐一直爱着松本先生。但好友高野小姐已经和松本先生好上了,所以她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情感。后来松本先生把朋友介绍给了她……我想藤川小姐和酒井先生交往,一半是为了断绝和松本先生交往的念头,一半是因为自暴自弃。”
“接受酒井的求婚,也是出于这种心境吗?”新藤问。
忍轻轻点头,说:“多半是抱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态吧。”
“听天由命啊……时间就这样流逝,终于来到了圣诞节这一天。几个朋友打算开一个内部派对……”
喃喃自语的漆崎突然“啊”的一声张大了嘴。
“那个……难道是自杀吗?”
“我感觉是。”忍平静地答道,“她突然厌倦了一切,于是就自杀了。”
“可是,凶器的问题……”
“对啊!”听新藤这么一说,漆崎心领神会似的一拍膝盖,“把小刀塞进蛋糕的也是明子。那天原本的安排应该是,松本去蛋糕店取蛋糕,然后和千贺子一起去明子的家。如果一切顺利,两人就会发现明子的尸体,当然也会报警。然后,警察过来勘查现场,发现没有凶器。这时,只要警察注意到了‘ケーキ’这个临终留言……”
“自然就会检查松本带来的蛋糕……啊!”
“问题就在这里!一旦在蛋糕里发现小刀,松本和千贺子就洗不脱嫌疑了。明子动这样的手脚是为了陷害他俩……可是,不对,明子是怎么把凶器塞进蛋糕的?”
漆崎望着忍的脸。忍则卖关子似的故意咳了一声
“塞进蛋糕的不是真正的凶器。我估计小刀有两把,死者先拿一把划开身上的某个地方,让刀沾上血后,再把它塞进蛋糕。”
“小刀有两把啊!”漆崎一脸懊恼地说,“说起来,明子左手的指尖确实贴着创可贴。原来那伤口是这么来的!”
“然后,我想她是用第二把刀真正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割右腕也好,吃下安眠药也好,不都是为了想方设法地伪装成他杀吗?”
“肯定是这样没错。”漆崎不住地点头,“不过,第二把刀到底哪儿去了?哪儿都找不到啊。”
“关键就在这里。说到藏凶器,一般能想到的只有塞进某个地方,或者埋在某处。但是,其实还有一个巨大无比的隐藏地点。”
“巨大无比的隐藏地点?”
听漆崎这么一问,忍笑呵呵地指了指上方。
“就是天空。”
“天空?”
“正是。喂!你们几个,快依次把调查结果报上来!”
忍下达指令的对象是一直在默默听大人讲话的孩子们。现在他们终于捞到了出场机会,个个精神抖擞,嗓音洪亮。
“站前相机店的大叔说前天晚上看到了UFO。”
“我妹妹也看到黑乎乎的一团东西晃晃悠悠地飘在空中。”
“附近的老婆婆说看到幽灵升上了西方的天空,直到现在她还吓得不行。”
“荞麦面馆的小哥说在送货的路上,看到一个黑乎乎的灯笼浮在空中。”
“我朋友的哥哥感觉有个东西飘在空中,但他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所以一直没说。”
孩子们轮流报告后,忍再次转向漆崎和新藤。
“根据这些目击情报,以看到为前提加以整理,我们可以发现,那天在案发地点的公寓附近似乎有什么东西升上了天。”
“那个东西是……”漆崎咽了咽口水。
“嗯,我想多半是气球。把几个气球扎在一起,然后盖上黑纸之类的东西。只要事先把气球放到窗外,用绳子把它和小刀连在一起,割腕自杀后一松手,刀就会被气球拽走,最终消失在空中。
“喔……”漆崎又是一声惊叹,“这个推理也相当大胆啊,但很难证明。”
“说起来,平安夜那天,玩具店门口有个圣诞老人打扮的大叔一直在发气球。没准他知道些什么。”
听了新藤的话,忍也一拍手:“对啊!死者肯定是在那里拿到的气球。”
“好嘞,玩具店对吧。”漆崎拍着新藤的背,站起身来。他向站前大街走出几步后,又中途站住,转过身来。“老师,这次我好像输得一败涂地啊。”
“谁叫漆崎先生每次都在我面前这么风光呢。”忍露出灿烂的笑容。
10
“哇,人好多啊!”
看着从南海电车下客站排起的长龙,忍不禁大声喊了起来。住吉神社自除夕夜开始,就已人满为患。
“我说老师,你别离我们太远了。”
“真是的,这也太挤了!这些人就没其他地方可去了吗?”
“啊,快来看呀,电视台的人也来了。”
“电视台关我什么事。我们快点到香资匣前面去。”
“好痛!有人踩了我的脚。大阪人连声抱歉也不会说!”
“谁叫你走路心不在焉的。啊,好痛!我的脚也被踩了。”
三人在上班高峰时段也相形见绌的人群中闪转腾挪,终于杀到了香资匣前。新藤和本间已筋疲力尽,唯有忍精神焕发。她投了好几枚带来的五百元硬币,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这个人的能量我比不了。”新藤叹了口气。
“那你干吗要勉强跟过来?这里就交给我一个人好了。”
“这可不行。我拼命处理完工作才好不容易赶过来的。”
“捡气球也是工作?”
“当然是正经工作了!”
新藤攥紧了大衣口袋里的手套。那是圣诞回礼,也是他从忍那里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不过,忍给本间的礼物和这个一模一样,让新藤有点不满。
藤川明子的案子今天解决了。警方在生驹山的山脚下找到了气球。如忍预想的那样,外面套着一个黑色垃圾袋。气球上系着一个信封,里面是小刀和遗书。遗书表明,死者走上自杀之路的过程与忍的推理完全一致。不过,关于伪装他杀一事,遗书写道:我只是想在气球被发现为止的短暂时间内,让千贺子和松本吃点苦头。
“我说本间先生。”
“怎么?”
“我呢,决定再看看情况。太蛮干了也不好。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女人心海底针啊。”
“是啊……我也有同感。”
新藤和本间望着忍的背影。忍似乎没有听见两人的对话,只是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不久,除夕的钟声响了。
第五章 念及忍老师感其珍贵
1
大路小学规定学生必须结伴上学。住得近的孩子们会组成一个团队,每天早上一起去上学。团队的首领则由年纪最大的孩子担当。实施了这项规定后,低年级学生的家长也就不必对交通事故之类过于担心了。
住在大路三丁目绿山公寓的孩子们,以一〇一室的田中铁平为首领,组成了一支上学小分队。队内除了田中,还有五年级学生朝仓奈奈、两个四年级学生,以及一年级学生、二年级学生各一名。每天早晨,他们都会在田中家门口集合。
不过,田中当首领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因为六年级的他将在一个星期后迎来毕业典礼。
这天,田中按老时间来到门口,见只有朝仓奈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奈奈和母亲住在三楼的三〇一室,虽然比田中低一个年级,但女孩子发育得早,身高倒是差不多。她剪着一头短发,五官端庄,眉目有神,总给人一种假小子的印象,令人意外的是举止却很温柔。
“你今天来得好早啊。”
田中边说边把脚跟往运动鞋里塞。平时奈奈不会来得这么早。
奈奈眨了几下大眼睛,略微低下头,把手里拿着的小纸袋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田中收下纸袋。
“这个给你。”奈奈细声细气地说着,身子左右摇摆,方格花纹的短裙也随之晃动起来。
“哦?是给我的吗?”田中往纸袋里瞄了一眼,里面是一团黄色和黑色的绒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围巾。“这是你织的?”
奈奈点点头,脸却一直朝着下方。“本来打算在冬天做好的,结果几次都不成功,所以晚了。”
“哦……还是黄黑相间的条纹。”
“阿铁,你不是喜欢阪神队吗?所以……”
“对啊……不过,现在已经是三月份了,再戴这个就有点热了。”
“嗯,对不起。没事的,你要是不喜欢,就还给我好了。”
奈奈低着头伸出右手。田中慌忙把围巾放回纸袋。
“没事没事,那我就收下啦。明年我会戴的。不过,你干吗要给我这个?”
“没什么干吗不干吗的。”奈奈拿左脚尖笃笃地踢着地面,“因为阿铁要毕业了……这是贺礼。”
“哦。”田中揉了揉鼻子,“是这样啊……谢谢你。”
“……”
这时,四年级的孝志来了。他刚走到田中面前就喊了起来:“阿铁,你怎么啦?脸上通红通红的。”
“田中,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语文课上到一半时,忍走到田中旁边问情况,还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没发烧啊。”
“我没事。”田中回答。
“那就好。离毕业典礼只有一个星期了,大家再努力一把,争取没人请病假。毕竟人家都说我们班唯一的强项就是健康。”
哈哈哈……在满堂哄笑声中,田中把某样东西塞进课桌的行为并没有逃过忍的眼睛。
“你在干什么?”忍抓住了田中的手。
“我没干什么!”
“不许撒谎。这个纸袋是怎么回事?应该说过吧,除了学习用品其他的一律不能带。让我来看看里面的东西。”
忍刚收走纸袋,田中就一把抓住了她的裙子。
“不行,不能看!”
“被这么一说就更想看了,这就叫人之常情。”
忍拿出纸袋里的东西。
“这是阪神队的旗帜。”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不对,这是围巾。是女孩子给的吗?”
“……”田中一声不吭。
有人“咻咻”地吹起了口哨,也有喝倒彩起哄的。
“吵死啦!”忍用教科书猛敲课桌,“受女生欢迎也是男人的价值之一。只有没出息的男生才会嫉妒别人。”
权威一声吼,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忍环顾四周,把围巾放回纸袋递还给田中。
“对不起,我没想让你出洋相。你别往心里去。”
“这是今天早上一个低年级学生给我的。”
“是吗。那可要好好珍惜了。上了初中以后,也要偶尔回来看看人家哦。”
“嗯。”田中略显害羞地点了点头。
“我没人要见,就回来看看老师好了。”
在旁边讲怪话的是田中的好友原田,惹得大家一阵哄笑。田中也跟着笑了起来。
忍也不由得眯起眼睛,尽管内心深处隐藏着某种略微复杂的情绪……
2
八尾市龟井町发现了一具尸体。现场位于稍稍偏离大阪中央环线与国道二十五号线交叉口的岔道上,一家装饰华丽的情人旅馆后面的草丛中。
“脑袋被砸了。”
漆崎去野地撒完尿回到现场后,搜查一科的新藤向他报告了情况:“至于是被平底的凶器敲的,还是被拖到墙上撞的,现在还不清楚。总之伤的是后脑勺。没有其他外伤。”
“听你的口气,凶器还没找到吧。”
“正在找。”
“也没有被强暴的痕迹吧。”
“是,很幸运……”
说出口后,新藤才意识到,对已经死去的人来说根本就没有幸与不幸之分吧。
尸体发现人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喜欢散步的老头。和往常一样,当他牵着狗享受清晨散步的乐趣时,狗突然跑向奇怪的方位,他跟过去一看,发现一个年轻女孩倒在草丛中。
女孩的年龄在十五到二十五岁之间,下身着牛仔裤,上身穿黑色毛衣,身高约一米六〇,不胖不瘦,长着一张圆脸,妆化得有点浓,头发烫过,长度不及肩膀。
“光凭外貌总是无法确定女人的年纪。”漆崎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记笔记,“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之间,这也差得太多了吧。”
“不过,现在的女孩子真是搞不懂。跟我同一年进警察队伍的人说,抓到的卖淫女几乎都是初中生和高中生,简直让人无话可说。”
“看来我只能分清小学生和老婆婆之间的区别。”漆崎的下嘴唇往前一凸,“那有没有随身携带什么东西?”
“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新藤说,“有一件深棕色的外衣掉在离尸体较远的地方,但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手提包之类的东西也没找到。牛仔裤的口袋也是空空如也。连条手帕都没有。”
“全是‘没有没有’……”
“应该是伪装成抢劫的杀人吧。”
“嗯,不会是流窜犯。”
漆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脏兮兮的手帕擤了一下鼻涕。“如果是流窜作案,没有必要把凶器处理掉。而且,外衣和牛仔裤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也很不正常。抢劫的话,往往是抓到手提包就跑了。”
“再说了,被害者在这种地方游荡也让人难以理解。很可能是在其他地方杀了人,然后抛尸到这里。”
新藤的假说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在离尸体数米远的地方有车驶入的痕迹。那一块的杂草都被压坏了。
“现在他们正在采集轮胎印,但不能寄予过高的期望。”问过鉴识人员后,新藤回到漆崎身边对他说,“从柏油马路进入草丛的痕迹足有六米长,但都被棒尖之类的东西仔细刮掉了。明显是凶手干的。”
“他们认为被害人是什么时候遇害的?”
“呃……”新藤翻开笔记本,“说是昨晚的十点到十二点之间。”
“这么说,搬运尸体是在半夜了。”
漆崎摸着下巴,环顾四周。环线两边几乎没有民宅。除了情人旅馆,就只有一个加油站。国道二十五号线那边民宅较多,但是离这里还有点距离。
“看来就算去周边侦查,也拿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还是得先查明被害者的身份后再行动。家里人应该会报案吧。”
新藤想,死者家属若能早点露面就好了。被害者只是头部有伤,乍一看并不可怕。像这种情况良好的尸体,让家属确认身份也不会觉得难以启齿。
“不过,家属报案可能会迟一点。”漆崎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嘀咕。
“为什么?”新藤问。
“我感觉被害者过的是单身生活。不,我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这么觉得。”
“哦……”
新藤也表示,听漆崎这么一说,不知为何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3
被忍说脸色差的那天晚上,田中发烧了。虽然只是单纯的感冒,但第二天早上头还是有点昏沉沉的,于是请了假。然而,母亲美佐子给学校打电话时,田中一直嚷嚷着要去上学,因为他很在意忍的倡议:余下的日子争取没人请病假。
“这叫什么话。你这样硬撑,万一后面几天病得都必须请假了,那可怎么办?”
被母亲这么一说,田中也只好放弃去上学的想法。躺在被窝里的他品尝着无比懊恼的滋味。
这天上午——
田中正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咕咚一声响,像是有东西掉下来了。他从被子里一跃而起。美佐子上街购物去了,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刚才是什么声音?”
田中记得那声音还伴随着震动。根据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是有东西掉在了院子里。在绿山公寓,只有一楼的住户带专用的庭院。
田中在睡袍外披上棉衣,打开了蒙上一层白色雾气的落地窗。
眼前的景象令人难以置信。
有人正躺在田中家的院子里,而且身下还铺着褥子,睡得着实舒服惬意……
真是见了鬼了。田中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躺在那里的竟然是三楼朝仓奈奈的母亲。
田中慌忙奔向了电话。
“今天天气是不错。”
常在附近巡逻的巡警站在院子里望天。今天的确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确实是最适合晒被子。”
“真的呢。不过也得小心才是。”美佐子也随声附和道。
毕竟没出大事,其他警察的脸上也露出了安心之色。
田中挂完电话的七分钟后救护车就来了,又过了五分钟,警车也到了。其间美佐子也回来了,还和看热闹的人一起指指戳戳,结果发现救护人员和警察陆陆续续地进了自己的家,这才大吃一惊。
朝仓奈奈的母亲町子是躺在自家的被褥上昏过去的。救护人员用担架抬她时,她痛苦地皱起眉呻吟了几声。田中这才知道她没有死。
警察听了田中的叙述,又走访了附近的人家,调查了三楼朝仓家。根据他们的话,田中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今天上午,朝仓町子拍打晒出去的被褥时,一不小心摔了下去。警察还说,有的人可能会觉得意外,但拍打被褥时确实需要把身子探出去。
还有另一种可能,即町子是被人推下去的。但在田中看来,警察对此说法好像并不热心。田中认为这多半是因为町子还活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问她本人就行了。
得知町子的伤势,是在警察收队回去的时候。慈眉善目的巡警把情况告诉了田中。
“听说是右腿骨折了。不过,因为送医院送得早,没什么大碍。这都是你的功劳。”
“不过,阿姨好像昏迷过一阵子。”
“是轻微的脑震荡。据说送到医院时她就醒了。还哭着说腿好痛呢。”
“送到了哪家医院?”
“今里的杉崎医院。现在应该正在接受治疗。”
“哦。”田中抽了抽鼻子。
这天傍晚,田中溜出家门来到杉崎医院。从服务窗口问明情况后,田中敲响了朝仓町子所在病房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美丽女人。女人看着田中,显得有些惊讶。
“啊,阿铁!”
女人还没说话,里面就传出了一个声音。奈奈正坐在床沿上看着这边。床上睡着的人是町子。
“是朋友吗?”女人问。
“是同一个楼里的哥哥。”奈奈回答说,“带我们一起上学的队长,住在一楼。”
“我是田中铁平。”
田中低下头,女人也点点头,眯起了眼睛。
“啊,原来就是你叫的救护车。谢谢你,真是帮了大忙。而且还来探望,真是一个好哥哥。我去给你泡茶,快进来吧。”
田中刚进病房,女人便抱着热水瓶出去了。
“她是我姨妈。”奈奈说,“名叫昌子,是我妈妈的妹妹。”
“哦。”
田中挠着头看了看病床。町子安详地阖着双眼。田中想,奈奈是单亲家庭,母亲一倒下可就麻烦了。
“阿姨的情况怎么样了?”
“唔,虽然骨折了,但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妈妈运气真好。”
“好像是的。”
“阿铁的感冒怎么样了?明天能去学校吗?”
“已经好了。白天这一闹腾,感冒早就不知跑哪儿去了。还是说阿姨的事吧,关于事故她是怎么说的?”
“呃……”
不知为何奈奈垂下了头。接着,她像是在犹豫什么,嘴唇微微颤动。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昌子就回来了。昌子给两人倒完茶,拿出了大福饼。田中一边享用,一边向奈奈和昌子讲述町子坠楼时的情况。
田中回去时,奈奈把他送到了医院门口。
“其实是这样的,阿铁。”
道别时,奈奈迟疑地开了口。
“怎么了?”
田中一边说一边重新戴上围巾。让奈奈看到自己戴着这条围巾,也是此行的目的之一。
“妈妈说……她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了?”
“是说从阳台掉下去的事。去阳台想把被褥收进来为止,妈妈还记得。但后面的事,她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了。”
“事出突然,所以被吓着了吧。”
“可能是吧。”
奈奈背起双手,脚尖踢着地面。这是她犹豫不决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
“妈妈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件事挺可怕的。”
“可怕……是说掉下去的时候很可怕吧?”
然而,奈奈连摇了几下头。“妈妈说她觉得不是这个。”
“什么……”
田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保持沉默。不久,奈奈抬起脸来。
“没事的,你不用放在心上。好了,再见。”
奈奈一转身跑走了。
4
漆崎的关于家属报案可能会延迟的预测基本准确。在大阪中央环线旁发现的尸体,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查明身份。这天上午,一个中年女人前往生野警察局报案,说女儿失踪了。不大工夫,警方就已确认系八尾市发现的死者。据当时在场的人说,中年女人一看到遗体便放声大哭。
漆崎和新藤负责向她询问情况。这是一个谁都不愿意接手的任务。
中年女人名叫宫本和美,身材臃肿,脸盘硕大,满头红褐色的卷发。五年前丈夫去世,如今她在鹤桥经营一家杂货铺。
死者是和美的长女清子,刚满二十岁。高中毕业后,在守口市的一家电子部件厂工作。由于嫌家里还有两个妹妹挤得慌,清子工作半年后就搬去东大阪的公寓居住。死者过着单身生活这一点,也被漆崎言中。
和美意识到清子下落不明,是因为女儿的公司给她打了电话。说清子没去上班,给公寓打电话也没人接,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是被人害了。”
和美也顾不上是在警察面前,拿手帕抹着眼角,呜呜痛哭。
“你最后见到女儿是在什么时候?”漆崎柔声询问。
和美一边抽噎一边思考。“是三月三日,她给两个妹妹买了女儿节的蛋糕。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一个孩子,就是因为我允许她一个人住……”说着,和美又哭了起来。
“当时她有什么反常之处吗?”
和美摇摇头,说:“没有。好像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你女儿是不是有正在交往的对象?”
听漆崎这么一问,和美突然止住了哭声。随后,她歪着头想了想。“可能有。可是那孩子从来,也绝对不会把跟男孩子交往的事告诉我。”
“以前交往过的男人呢?”
和美对这个问题也只能无力地摇头。
“那女性朋友也行。有没有和你女儿关系亲密的人呢?”
“她经常提起公司里的一个姓远藤的人。”
“远藤小姐是吗。其他还有吗?”
“其他的就……”
和美用手撑着脸,沉思起来,似乎再也想不出其他人名了。
“有过晚上给女儿打电话却没人接的情况吗?或者去她公寓的时候,人却不在什么的。”
“有过很晚打过去但没人接的时候。后来问过她,说是在加班。”
漆崎瞥了新藤一眼。新藤则以眼神表示自己也有同感。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
漆崎又提了几个问题后,谢过和美请她回家了。目送着她的背影,新藤叹息了一声。
“看来她是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才害死了女儿。”
“事实上可能也确实是这样。”漆崎一边剪指甲一边说。
第二天,漆崎和新藤走访了宫本清子供职的电子部件厂。清子在功率晶体管生产部门上班,该生产线的班长——一个姓饭塚的男人接见了他们。饭塚个子矮小,但气色不错,感觉是个很能干活的人。
根据他的说法,清子主要负责质量检查。
“做质检的,最好是又年轻又认真的女孩子。”饭塚一脸严肃地说,“在细心方面,男人比不过女人。但同样是女人,如果是年纪大的阿姨,不光眼神不好,脑子也迟钝,还粗心大意,很不适合这个工作。所以,年轻的女孩子是最好的。”
“而且宫本清子小姐又非常认真是吗?”
饭塚对漆崎的话连连点头。“她是一个一丝不苟的女孩子。虽然不是那种很容易亲近的人,但为人直率,说什么听什么。这样的女孩子现在是不多见了,所以她这一走让我很震惊。”
“这里的加班情况如何?”
“多的时候是一个半小时。有些男员工加班更多。”
“这么说,下班回家并不会很晚啊。”
“肯定不会很晚。”饭塚斩钉截铁地说。
“你还记得宫本小姐最后一天上班时的情况吗?”
“记得。不就是四天前吗。那天也没弄到多晚,七点前她就打卡回去了。”
“是一个人吗?”新藤问。
饭塚点点头:“我想是的。因为她总是一个人走。”
清子被害是在那一天的十点之后,所以之前的这段时间她在哪里是本案的关键。
“关于宫本小姐,那天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之处?”漆崎问。
饭塚抱起胳膊,沉吟了一声。“没有。”
“远藤小姐是不是也在你班上工作?”
漆崎说出了这个从宫本和美处得知的名字。不料,饭塚却惊讶地皱了皱眉。
“远藤?这是谁呀?”
两位刑警面面相觑。对方的反应出人意料。
“听说是一个在职场上和宫本小姐关系很亲密的人。”
新藤解释了一句,但饭塚只是摇头。
“这……我不认识什么远藤。不光是我们班,其他部门也没这个人。跟宫本小姐关系不错的,怎么说呢……也就是儿玉小姐了吧。”
“你能把她叫来吗?”
在漆崎的请求下,饭塚班长风风火火地离席而去。两位刑警对视了一眼,无可奈何地各自叹了口气。
“这种手法很常见。先编一个不存在的朋友出来,和男人一起旅游的时候,就把这个名字挂出去。”
“看来做父母的不能太相信女儿啊。”
“没错。最好也找竹内老师的双亲确认一下。要是她在家里提过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那就得小心了。”漆崎用锐利的目光扫了后辈一眼。
话里突然冒出忍的名字,令新藤十分狼狈。“请不要一脸严肃地说这种无聊的话。忍老师才不是那样的人呢。我相信她!”
“嘁。”漆崎啐了一口,“还是那么天真。女人这种生物你是猜不透的。最近怎么样?进行得还顺利吧?”
“正在循序渐进中。”
“也就是说,没怎么见过面吧。这怎么行?见面次数稍微少了点,女人就会立刻奔向别的男人。”
“她又不是我女朋友,我们什么都不是,所以你说再多也没用。最关键的是,现在这么忙,你叫我怎么弄?就连约会的时间也没有啊。”
“想方设法挤出时间,也是恋爱时代的一大乐趣嘛。”
——什么恋爱时代啊,你自己都是和上司介绍的女孩相亲才结成婚的。
新藤很想这么说,但又忍住了。要是和漆崎在这种时候闹起别扭,可就麻烦了。
不过,对新藤来说,抽不出空约会确是事实。大约一个月前,忍主动说有事商量,想和新藤见一面,当时也是突然来了任务,没能见上。不幸的是,由于这种事一再发生,忍终于被惹恼了。之后见面时,忍是这么说的: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但已经过了期限,反正关键时刻你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她对我的评价算是一落千丈了。每当新藤想起这件事,都会变得意志消沉。
眼看新藤将再次陷入情绪低谷时,饭塚班长领着一个年轻女子回来了。女孩有一张圆脸,身材娇小,模样和蔼可亲。
“我是儿玉春代。”遗憾的是,她自报家门时的声音却有气无力。
新藤认为这恐怕是因为朋友的死给她带来了一定的打击。一问才知,春代与清子同时进厂,又同在一个岗位上工作。两人经常一起聊天,一起吃午饭,但出了公司就基本没有往来了。
“她是一个老实善良的女孩子,不过属于不太好相处的那种。我想她可能有男朋友吧。”
“关于她的男朋友,你有什么头绪吗?”漆崎问。
春代转了转她的大眼睛,回答道:“她从来不讨论这种话题,而且我也没听到过这方面的传言。”
“远藤这个名字你有耳闻吗?”
“远藤?不认识。”春代的回答干脆利落。
“最近你和宫本小姐谈论过什么样的话题?”新藤问。
“没什么……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着,春代的圆眼睛转向两位刑警,“对了,两个星期前她说过一些奇怪的话,说可能会辞职。”
“辞职?为什么?”新藤盯着春代的眼睛。
“不知道。我问她原因,她也不肯明说。只说还没最后决定。”
“这件事你听说了吗?”漆崎看着饭塚。
饭塚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一脸震惊地答道:“我完全没有耳闻。”
漆崎将视线移回到春代身上,问:“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也说不清,应该没有了吧。清子也只在那个时候对我说过一次。”
“这件事有点古怪啊。”
漆崎话音刚落,春代也不解地说:“确实很奇怪。”
5
最近,大路小学教职员工的主要任务是为即将到来的毕业典礼做准备并彩排。主角——六年级学生自不待言,就连配角——五年级学生也被关进礼堂,连日操练入场仪式、喊话方式,以及练习合唱《萤之光》和《念及吾师感其恩重》。
忍也忙得团团转。不管怎么说,这次是她教的第一批学生毕业,光凭这一点她就能豁出老命去。
此时她正在教工办公室找东西,却见教导主任中田从礼堂回来,开始收拾桌子准备下班了。毕业典礼的练习应该还没结束。
“主任,您身体不舒服吗?”忍上来搭话。
“啊,这倒不是。”中田伸手摸向自己的秃头,“等会儿我要参加一个葬礼。我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去世了。”
接着,中田用手捂着嘴角,又说:“这事不能说得太大声。听说我那个学生是被杀的,脑袋被砸了一下,遗弃在路边。真是太可怜了。”
“啊啊,是八尾的那件案子……”
忍不太看报纸,但对这类案件一向消息灵通。
“那个女孩原来是主任的学生啊。”
“今天早上的报纸不是写了身份已经查明了吗?我大吃了一惊,赶紧打电话过去,才知道是今天举行葬礼。那孩子为人老实,心地又善良,也不知道是谁干出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中田皱着眉头,一副气愤难当的样子。
“是从几年级开始教起的?”
“从三年级到六年级都是我教的。毕业后也见过几次。她父亲离世时,我还去参加葬礼了,升高中时她也来问候过我。她学习向来一般,又要贴补家用,所以高中一毕业就去工作了。想不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中田连声叹息,离开办公室走远了。
这天下班,忍刚出办公室的门,就被人叫住了。回头一看,田中铁平正笑呵呵地朝她挥手。
“看你的样子,好像是有什么企图啊。”忍抱起胳膊,瞪着田中,“你是想在毕业前干一票坏事吧!”
“我才没这个打算呢。老师一点也不信任我。”
“信了你们,我还不玩完?”
“不要这么说啦。”田中两手插在裤兜里,走到忍跟前,抬起头看着她,“其实是有一件事想拜托老师。”
“没的谈。”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我不听。反正都是一些无聊的事。不是‘让我玩一整天垒球吧’,就是‘午餐能不能加点牛排’对吧!”
“我说老师,”田中嘟起了嘴,“我马上就要升初中了,干吗还要可怜兮兮地拿这种无聊的事来求你啊。”
“但肯定是差不多的事吧!”
“根本不是。其实,我是想请老师当侦探。”
“侦探?”忍的语气起了变化,“怎么回事?”
“唔,说来话长,老师你边走边听我说。”
走在回家的路上,田中讲述了朝仓町子——也就是奈奈的母亲——从楼上摔下来的事。町子的腿康复情况良好,但坠楼时的记忆还没有恢复。她只记得有一件事异常可怕,但又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此外,照女儿奈奈的说法,町子绝非那种会从阳台上掉下去的笨女人。由此,田中和奈奈认为她是被人推下去的。
“所以,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当时来过的巡警大叔,可他根本不搭理我。”
“哦,为什么?因为你是小孩子吗?”
“我觉得有这方面的因素。不过,据那位大叔说,奈奈家的房门是锁着的,钥匙又在家里,所以谁也不可能进进出出。”
“哦?那就是密室了。”
“巡警大叔也这么说。”
忍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她一直想会会密室案,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和新藤交往固然能见识到各种案子,但每一桩都稀松平常。
“所以我就求老师来了。希望老师开动脑筋,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谜解开。知道凶手是谁的话就更棒了。”
“为什么来求我?”忍抽了抽鼻子。
田中立刻说出了她期待已久的答案。“当然是考虑到过去的战绩啦。老师的推理可比那个菜鸟警察厉害多了。”
“哈哈哈……话虽如此,不过也别小看那个人,他也算是很努力了。”
就在忍心情大好的时候,两人已经抵达田中他们居住的绿山公寓。
田中先把书包放好,然后带着忍上了三楼。三〇一室的门口贴着“朝仓”的名牌。田中摁了一下门铃,不大工夫门就开了。从门后探出脸来的是一个颇有男孩子气的可爱女孩。
“这位就是忍老师。我按约定把她带来了。”
田中扬扬自得,奈奈则低下头说了一句“请多多关照”。
“哎呀哎呀,别那么拘束嘛。”
忍站在门口,扫视了一遍室内。入口处是饭厅兼厨房,里面并排有两个房间,是很普通的2DK[1]。屋里隐约飘出咖喱的味道。忍家访时常有一种印象,那就是有孩子的家庭,屋里大多都透着一股子咖喱味。
忍被奈奈让进家门后,先去阳台观察了一番。阳台宽约八十厘米,金属制。晾衣杆上飘扬着小小的衬衫和裙子,应该是奈奈自己洗的。忍心里暗赞这孩子真不错。
“被褥是什么时候晒出去的?”忍问。
“妈妈说是十点左右。”
“那么从楼上掉下去呢?”
“十二点不到一点的时候。”
回答的人是田中,奈奈也点了点头。
“妈妈也说大概是这个时间。她想着得赶快把被褥收进来,就去了阳台。”
“后面的事都不记得了?”
“是的……”奈奈低下头。
忍从阳台往下看。楼下是一个狭小的庭院,当时町子就掉在那里。
“田中,”她把田中叫过来,“你有没有听到朝仓妈妈拍打被褥的声音?”
“很可惜,当时我正在睡觉。那天我不是因为感冒请假了吗?是阿姨摔下来的声音把我吵醒的。”
“可是,拍被子的藤拍就掉在妈妈身边。”奈奈说,“所以,我觉得妈妈肯定是在拍被子的时候掉下去的。”
“嗯。”
忍把身子探出阳台,想象了一下拍被子的情景,感觉确实有一不小心栽下去的可能。但她转念一想,一个大人真的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不可能就这么掉下去。”田中撑着栏杆,两只脚前后晃荡,“如果是我老妈,就不好说了,但奈奈家的阿姨可不是那种冒冒失失的人。”
“掉下来的时候没有目击者吗?”
“好像没有。对面的工厂那天又休息。”
绿山公寓前有一家印刷厂,在一幢两层楼的建筑里。工厂的一排排窗户都被熏黑了。忍心想,就算里面有人在,多半也看不见吧。
“其他住户呢?”
“没人看到。大家都是被阿姨掉下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才出来看的。”
“好可惜。有目击者的话,就能搞清楚情况了。”
“呃……话是这么说……”
忍离开阳台,走到房门口。锁是那种普通的圆筒锁,一眼望去并无异状。
“事故发生时,这个门是锁着的?”
“是的。”田中回答道。
那天奈奈一直在学校,直到知道母亲出事为止。所以这些情况反而是田中更了解。
“这么看来,也可能是凶手一直躲在室内。”
“这个不可能。巡警大叔他们借了房东的钥匙才进来。”
“果然是这样……我也觉得多半是这样。”
忍看着奈奈的脸,问:“房门钥匙一般都放在哪里?”
“一把在厨房的抽屉里。”奈奈拉开洗碗池下面的抽屉,取出钥匙,“另一把是我拿着。”
说着,奈奈从裙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形状相同的钥匙。
“这么看来,只可能是配了一把钥匙……”
忍嘴里嘟嘟囔囔,旁边的田中拉了拉她的衣服。“我忘了说了,当时门上还扣着防盗链。听说警察是剪断链条后才进来的。”
“怎么回事,也不早说!”
忍鼓起脸颊,再次环顾室内,但屋里再无其他可供出入的地方。
“怎么样?”田中问,“有没有灵光迸发?”
“别催得那么急。大致情况我已了解,接下来就只剩下慢慢思考了。”
“就指望你了。”
“对了,我想问一下奈奈,假设你妈妈是被人推下去的,你可有什么头绪?”
奈奈像是吓了一跳,回答说没有。恐怕她从来就没想过这种情况。
“出事的那天早上,或是前一天,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反常的事?”
“反常的事?”
“比如,有奇怪的男人上门什么的。”
奈奈摇了摇头,说:“来我家的不是邮递员叔叔就是送快递的。”
“哦……”
忍想,如果要真正展开调查,也许还是问町子本人为好。
一离开朝仓母女的家,忍就对田中耳语道:“那个毕竟只是意外事故吧?怎么看都不可能有凶手出入那里啊。”
“什么嘛!老师明明说接下来会慢慢思考的。”田中气鼓鼓地说。
“思考是要的,但冷静地面对事实也很重要。”
两人下楼梯时,刚巧碰到一个男人从二〇一室出来。二〇一室的正上方就是朝仓母女的家。忍突发奇想,立刻喊住了他。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什么事?”
男人和新藤警官差不多年纪,身穿格纹夹克,皮肤比新藤白得多,给人一种文雅的感觉。
“是这样,您知不知道前几天楼上有人摔下来了?”
忍一问,就见男人微微张开嘴,点了点头。
“知道知道。这事闹得还挺大的。那位太太身体状况还好吧?”
“嗯,听说康复得很顺利。”
“那就好。”
“恕我失礼,事故发生的时候您在家吗?”
“嗯?我吗?不,我在公司里。”
听男人讲述公司的情况时,忍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最近所有企业都采用了双休日制度。
“这样啊。您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是的……到底怎么了?那位太太出什么事了吗?”
“不不,呃……我只是想知道,您有没有亲眼看到事故的发生。”
“很遗憾,没有。您找我只是为这个事?”
“是的。对不起,打扰了。”
忍低头致歉,男人则从她身旁穿过,下楼去了。大概是接下来有约会吧,男人似乎很在意自己的发型。
“要是有个人看到,事情就简单了。”
忍目送着男人的背影,叹了口气。
若以学校为起点,绿山公寓与车站的方向正好相反。所以忍回家时,又从大路小学门口走过,在那里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而对方一看到忍,便喜形于色地朝她挥手。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忍摆出一副略显严肃的表情。她对这个男人有点不满。
“在等老师啊。我到附近办了点事。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还想着要不要回去呢。还好一直等下去了。”
“我到学生家去了。真应该走别的路回去。”
“你可别这么说。好了,要不要去喝杯茶?我请客。”
“不用了,我急着赶路呢。”
忍快步从新藤身边走过。然而,新藤怕是早就习惯了这一套,堂而皇之地跟在她身后。
“快举行毕业典礼了吧。那些个淘气包也要走了。怎么样,准备工作还算顺利吧?”
“还好,反正又不是我在准备。对了,你能不能走得离我远点?要是让家长看见了,会说闲话的。”
“挺好的。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我可完全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好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不是说了吗,我来办其他事,顺便过来看一眼。八尾的杀人案你应该知道吧。那个被害人以前就住在这一带。”
“哦。”忍明白了,“说起来,中田主任今天还去参加葬礼了,说那姑娘是他教过的学生。”
“哦?真的吗?可让我听着好消息了。”新藤停下脚步,啪地拍了一下手,“这样的话,我就必须问个清楚了。怎么样?我们去附近的咖啡馆谈谈吧。这是我的工作,可容不得你说不行。”
忍两手叉腰,把新藤的五官瞪了个遍后,仰面看了看天。
“唉……有你这样的警察在,犯罪活动会绝迹才怪。”
两人走进颇有渊源的蓬蓬蛋糕店。忍一边喝红茶,一边吃着酥饼。新藤喝的是淡咖啡。
“宫本清子从大路小学毕业后,上了本地的市立中学,后来又升入了府立高中。初中时她的成绩也没多优秀,其实很难进府立高中,但因为学校招生不足,才得以录取。据说因为学费的关系,如果上的是私立高中,她还打算选择非全日制的那种。”
“年纪轻轻就要操心这么多事。”正要把酥饼上的草莓往嘴里送的忍说。
像这样的孩子,不管成绩如何,忍总是坚定地站在他们那一边。
“高中毕业后,她进了现在的公司。从前年开始一个人住,却在风华正茂的时候被人谋害。这种案子尤其让人生气。”
“同感。那新藤先生是在查异性关系吗?”
“可以这么说,不过宫本清子几乎不跟男人交往。顶多是高中时代和同窗谈过一次恋爱。那个男生现在去了东京的大学,清子算是单方面被甩了。”
“好可怜。男人总是这么自私自利。”
新藤假咳了一声。“原本好像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女孩。进公司后,也没有和男人交往的迹象。”
“这么说,男女关系这条线是没希望了?”
“不,这条线我们还没放弃。”新藤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啜了一口咖啡,“宫本清子对亲近的人说,她可能会辞职。我认为这意味着她快要结婚了。准备结婚开始家庭生活,所以才要辞职——就是这样。”
“是被未婚夫杀害的?”
忍心想,这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故事。
“怎么说呢,现在还不能断言。案子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对一般市民透露太多的话,老漆又要怒了。”
新藤和忍在一起时,经常说些查案的事。这恐怕也是因为他知道忍最喜欢这类话题。
“对了,我这边也有一个小案子。”
“案子?什么案子?”
忍向新藤讲述了朝仓奈奈的母亲——町子的坠楼事故,包括田中对此持疑、来找她商量的事。
“有趣……虽然这么说比较失礼,总之这件事很有意思。”新藤听完后,一脸严肃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密室,警方没准会听一听你们的说辞。”
“不过,密室很完美,也找不到被人推落的证据。说实话,我觉得这就是一起事故。”
“稳妥的见解。”新藤说,“不过,光是这样田中是不会认可的吧。设法唤醒那位母亲的记忆,应该是最快捷的手段。”
“就因为不太可能,无计可施,所以才找你商量。”
忍咽下最后一口酥饼,看了看陈列架。一天吃两个的话,估计还是会发胖……
“对了,上次你说有一件事想跟我商量,后来听说解决了。那个到底是什么事?”
“啊,那个呀。”
忍斜眼瞪着新藤。前些日子她确实联系过新藤,想和他商量一件事,而且还联系了两次。哪知这个男人两次都没在约好的地方出现。忍心里知道他多半是工作脱不开身,不好责怪。然而,正因为想商量的事很重要,所以心里不免沮丧也是事实。
“那件事其实跟新藤先生没什么关系。”
“别这么冷淡嘛。告诉我吧。要商量什么事?是不是缺钱之类?”
这个男人真是蠢到家了!忍忍无可忍地站起身。
“我为什么非得缺钱不可?我不是说了吗,这事和新藤先生没关系。告辞了!”
“啊,你等我一下。哎呀!”
新藤慌里慌张地想要站起来,一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忍回头看着他。
“关于宫本清子的案子,她辞职也可能不是因为要结婚。比如说,男友要去某个遥远的地方,她也想跟着一起去之类。”
“嗯?”
“新藤先生,你最好多了解一点女人的心思。”
“那个,你……”
忍不顾用手帕擦着湿裤子的新藤,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1]D指饭厅(Dinning Room),K指厨房(Kitchen),数字指除饭厅、厨房、客厅外的房间数量。2DK指有饭厅、有厨房,还有两个单独的房间。此外,如果还有客厅,会在数字后加上L(Living Room)。
6
见过忍之后的第一个周一,新藤和漆崎再次来到宫本清子工作的地方,询问近期是否有人调动工作。上次跟他们见过面的饭塚班长即刻予以了否认。
“我们这儿是生产现场,百分之九十九不可能出现工作调动。顶多是在同一个工厂内换岗,而且也不会在年纪轻轻的时候。”
“这么说,宫本小姐周围也不存在这样的人了?”漆崎问。
饭塚班长答说“没错”。
“那个……你说过,宫本小姐的工作是质量检查。”新藤从旁插了一句,“那其他部门的人是不是和这个工作不会发生关联?”
“这个嘛,也不能说完全没关联。”
饭塚拿起旁边的内部电话号码簿,在刑警面前翻开。目录页上列着各科室的名称。
“品质科的人是经常和她沟通的,还有就是搞生产技术和设计的那帮人。试制新产品的时候,开发部的人也会过来。”
新藤迅速记下饭塚所说的名字,又问:“这些人与宫本小姐也有交流,是吗?”
“那当然。这帮家伙也不讨厌和女孩子说话。”饭塚展颜一笑,“品质科和生产技术部门的人,还有靠这个找到老婆的呢。不过,搞开发的那些人倒是一副对生产线上的女工不感兴趣的样子。他们是精英,基本都是硕士出身,所以看不上高中毕业的女孩子吧。”
“精英就是这样!”
万年小喽啰刑警——漆崎的语声铿锵有力。感觉自己会步其后尘的新藤也在边上点头。
与饭塚道别后,新藤首先联系了品质科,表示想问点情况。对方一听是警察,似乎有些慌乱,但还是回答说可以马上接受问话。两位刑警重新戴上访客专用的蓝帽子,按电话中问明的路线赶了过去。
品质科科长是个慈眉善目的胖男人,回答漆崎等人的问话时也显得和蔼可亲。他说,现阶段没有一个下属准备调动工作。
“请问这里哪位与宫本清子的工作有关联?”
“那边归饭塚班长管,应该是生产功率晶体管的。负责这个业务的是一个姓大濑的男员工。我这就把他叫来。”
品质科科长起身去了其他房间,大约十分钟后带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回来了。
“我是大濑。”年轻人自报家门。
漆崎先问他是否和宫本清子说过话。大濑回答说,当然说过话。
“都说了些什么呢?”漆崎问。
“这个……说的是工作上的事。”
“没有找她约个会什么的吗?”
听了这话,大濑两眼圆睁,随后脸上露出了些许怒容。
“我为什么要找宫本小姐约会?”
“不不,我只是想也许有这个可能。你和宫本小姐没谈过私人的事吗?”
“除了工作,我就没跟她讲过话。再说了,她也根本没那个意思。和我说话的时候,她也总是低着头,对男人有很强的戒心。”
“喔……”
漆崎摸着下巴,看了看新藤。新藤则微微眨了下眼,表示他认为大濑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继品质科之后,两人又走访了生产技术部门和设计部门,但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耐人寻味的是,各科室的相关人员对宫本清子的第一印象都不好。
最后拜访的是开发科。开发主任是个眼神不善、态度恶劣的男人,说话能简则简,绝不多讲一句。很显然,他不想跟案子扯上关系。但即便如此,两位刑警还是打听清楚了,工作与饭塚班长那边有关的是一个姓横田的职员。
“我们想见一见这位横田先生。”
在漆崎的请求下,开发主任毫不掩饰地板了一阵子脸后,指示身边的年轻职员把横田叫来。
没多久,就来了一个肤色白皙、相貌堂堂的男人。此人正是横田。漆崎二人和他在旁边的会议桌旁面对面坐下,开发主任则装聋作哑,转眼间不知去了哪里,看来是想把躲避牵连进行到底。
漆崎开始了讯问。首先是与宫本清子的关系。
“在报纸上看到案件报道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她就是在那边工作的女孩。直到公司里都传开了,我才知道。”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你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的。只是有一次觉得那女孩挺可爱的,就是有点土。”
“有没有和她说过话?”
“说过一点。不过,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只对试制品的效果如何感兴趣。”
一旦醉心于工作,就顾不上跟女孩子谈恋爱了?新藤冷眼旁观,心想,这真是一个讨厌的家伙。
“把今天遇到的所有员工的照片都收集一份过来。”离开开发科后,漆崎给新藤下达了指令。
“姑且给宫本清子的母亲和朋友看一下,确认是否有眼熟的人。虽然希望不大,但能做的我们都要做到。”
“宫本清子的男友要调到很远的地方去工作,我觉得这个推理挺不错,可是……”
前些日子新藤得到忍的提示,于是两人重整旗鼓,今天又来到这里。
“现在还不好说。而且,对方未必就在同一家公司。话说那位老师是怎么想到这种事的?”
“不知道……”
“难不成是老师喜欢的人要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所以,老师也想辞掉学校的工作,跟着一起去?”
“老漆你……别说这种没谱的话吓我好吗?”
“这种事可不好说。反正你是这么个呆头呆脑的人,老师等不及了也情有可原。”
“不会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漆崎一脸坏笑,新藤则傻傻地站着一动不动。
“稀奇稀奇,你竟然找我有事。”本间夹起了一块油炸豆腐。
本间是新藤的情敌,来自东京的白领,和忍相过亲。
“这个嘛……是有那么一点小事。好了,咱们先干一杯。”新藤往本间的杯里倒上酒。
他俩并排坐在千日前的一家酒馆的吧台前。
“总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冷呢。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在我们制造业,普通职工的薪水基本上就是全日本最低的。跟你们这些不管经济景不景气都有稳定工资可拿的铁饭碗没的比。”
“不管经济景不景气,总会有犯罪活动……不对,你为什么要提工资的事?”
“难道你不是来找我借钱的吗?”
“说什么傻话!我干吗要找竞争对手借钱。找你借钱,还不如找老漆借呢。”
“找漆崎先生借钱意味着什么,我也搞不懂。不过总觉得你这话很过分啊。”
“这个就不用管了。今天我来是想问你几件事。”
新藤一口气喝干杯里的酒,把头转向本间,挺直了腰杆。“本间先生,你是不是要调动工作了?”
“没有啊。”本间咬了一口柳叶鱼。
“真是言简意赅。”
“没有就是没有,这有什么好多说的?老板,再给我来盘炸牡蛎。”
“哦,原来没有啊。”新藤长出了一口气,挺直的腰杆也登时放松下来,“太好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这话说得奇怪。难道你想的不是最好我被调去其他地方工作吗?”
“我怎么会存有这种坏心眼呢?当然,你要是调走了,我是不会拦你的。”
之后,新藤一直不停地喝酒。他原本已打定主意,如果真的是本间调走,忍要跟着去,他就当场发飙。
“啊,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新藤告诉本间,一个多月前忍有事想找他商量。
本间听完后,露出少许不满之色。“什么呀,果然她也跟你说了。真失望!”
“原来她也找过你……那你有没有帮着参谋参谋?”
“有啊。你拒绝了?”
“不,我因为工作忙……究竟是什么事?后来我问过老师好几次,可她就是不说。”
“呼……”本间停下筷子,斜眼看了看新藤,意味深长地抿嘴一笑,“那我也不说了。”
“啊?”
“忍老师都没开口,我怎么能说呢。”
“这……别这样啊。”
“不过呢,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如今她正站在人生的分岔点上。比如说,她要选择结婚的话,也许就是现在。”
“那现在就是求婚的好机会了。”
“没错。但我不会这么做。我认为还是不做为妙。”
“……”
本间目视前方,默默地把酒送到嘴边。新藤凝视着他的侧脸,无法再继续问下去。
7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排练已基本圆满完成。忍站在礼堂的墙边,望着练歌的孩子们,回想与他们度过的每一天。
虽然发生过这样那样的事,但大家好歹都没掉队。我这个当老师的也多了一点点自信,该说感谢的是我才对啊……
礼堂内流淌着《念及吾师感其恩重》的歌声。唱得响亮但走音的是忍的班级。和他们的班主任一样,这些孩子的音乐成绩终究没能有所提升。
田中铁平和原田郁夫的脸映入了眼帘。拜他们所赐,忍被卷进了各种案件,但时至今日全都化为了美好的回忆。看到田中,忍想起朝仓町子的坠楼案还没有解决,她不希望这件事就这么一直拖着,最后不了了之。
孩子们排练期间,舞台上也有人在为明天的典礼做准备。有的在确认讲台和麦克风的位置,有的在讲台后面挂国旗。
只见一个挂旗的老师没站稳摔倒了,匆忙之间还抓住了旗子。旗子被扯掉后,哧溜溜地滑落了下来。
孩子们的歌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斥着礼堂的笑声。老师们纷纷喝止。就在忍也准备喊话的一瞬间,她的脑中突然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回头望着舞台,摔倒的老师已狼狈地爬起来,正要把旗子挂回原处。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忍发出一阵低吟。
8
毕业典礼当天。
忍在典礼开始前一个半小时来到今里站。因为昨天新藤打来电话,说无论如何也想见一面。典礼结束后,教职员工之间多半会搞点交流活动,所以忍决定在典礼之前会面。
走到离车站有五分钟路程的公园,就见新藤正荡着秋千等着她。忍挥了挥手,新藤立刻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
“有什么急事?”忍问。
新藤整理了一下领带,咽了口唾沫。“呃……”
“怎么了?”
“那个……黑色的衣服也很适合你啊。”
“这我早就知道了。我这个人穿什么都合适。好了,什么事?”
“被你这么一通催,我反而有点难以启齿了……”
“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没事的话,我要去学校了。”
“等一下,我说,我说,我现在就说。”
新藤假咳一声,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随后,他挺直身子,说道:“拜托了,请和我结婚吧!我不敢说至高无上的幸福,但我保证会给你相当程度的幸福。”
末了,新藤又加了一句“拜托了”,低下了头。哪知这一低头导致一叠东西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掉了出来。
“啊,有东西掉出来了。”
就在忍提醒的同时,一阵风刮过,把掉落的东西吹得四处飞散。
“啊,糟了!那些都是很重要的照片……”
虽说眼下正是求婚的关键时刻,但遗失搜查资料毕竟是不行的。新藤慌忙拾拢照片,忍也帮忙捡了几张。
“现在有一张、两张……老师那边有几张?”
“我这边有两张。”
“咦!”忍无意中瞄了一眼照片,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叹。
“怎么了?”
“这张照片上的人我认识。”
忍在照片里看到的男人,正是住在绿山公寓朝仓家楼下的那个男人。她还记得名牌上好像写着“横田”这两个字。
“你说得没错,这个男人是姓横田。哇,真是太巧了。”
新藤似乎颇为感慨,而忍则目光严肃地看着他。
“这可不是什么巧合,新藤先生。”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八尾发现尸体和绿山公寓发生坠楼事件是在同一天吧?它们之间难道就没有一点联系吗?”
“可是,光凭这一点……”新藤以手扶额。
“不光是这一点。如果我的想法没错,那么把朝仓妈妈推下去的应该就是这个横田。昨天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完全不知道动机是什么,所以才没吭声。”忍说得兴起,下意识地拉住了新藤的袖管。
“哦?这么说密室之谜已经解开了?”
“解开了。话虽如此,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诡计。我说新藤先生,你在阳台上晒被子、拍灰的时候会怎么做?你一定会像这样探出身子去拍吧?”
忍在新藤面前伸直膝盖,上半身猛然前倾。在旁观者看来,这景象着实奇妙,但现在哪是顾忌这些的时候。
“是啊,一般是会这么拍的。这时如果从背后轻轻一推,人很容易掉下去。”
“你这么想就完了。”忍恢复了原来的姿态。可以看到,她的脸因充血变得红扑扑的。早上辛辛苦苦打理好的头发也乱作了一团。“往推人那边想是不行的。凶手很可能是在下面拉扯朝仓町子拍打的被褥。把台子之类的东西搬到阳台,踩上去,手不就能够到晾在楼上的被褥了吗?”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横田个子很高。有道理!原来还有从下面拽被子这一手啊。”
“这个横田说坠楼事件发生当天他在公司,是真是假令人怀疑。新藤先生,请你紧急调查此事。”
“不,在这之前还要做一件事。”
新藤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照片。忍一看,似乎是宫本清子的照片。
“刚才我灵光一闪,想到如果被害者宫本清子是横田的恋人,曾进出过他家,那么朝仓女士没准还见过宫本清子。这么一来,横田想杀害朝仓女士的动机就有着落了。老师,我先去会一会朝仓女士,问她是否见过宫本清子。”
“要不我也一起去吧?”
“说什么傻话呢。老师请先去出席毕业典礼。收尾一定要收得扎扎实实才行!”
如此这般,新藤向绿山公寓,忍向大路小学各自迈开了步伐。到学校为止路线相同,所以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新藤的求婚被中途打断,不过两人谁也没再提这事。
总之,这个人不适合耍帅,天生就是一个活宝。
忍斜眼看着神情严肃地向前挺进的新藤,扑哧一笑。
没多久,大路小学到了。就在两人互相道别之际……
“竹内老师,不好了!”一个孩子大喊着奔了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朝仓奈奈。
“怎么了?脸色这么吓人,这张可爱的小脸就不好看了哦。”忍开玩笑地说。
“真的出大事了!我妈妈被人袭击,然后阿铁和凶手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什么!”忍和新藤齐声惊呼。
“我和阿铁一起上学,刚从家里出来,就听到身后有很大的动静。回头看到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横冲直撞地跑出了公寓。我正想着是怎么回事,阿铁家的阿姨来了,说那人是强盗,袭击了我妈妈。我真的吓坏了!”大概的确是吓坏了,奈奈的眼睛睁得跟橡子似的。
“我知道你很害怕。那后来呢?”新藤催促奈奈往下说。
“然后阿铁就去追那个人了。当时路边停着一辆像小型卡车一样的车,看那个人坐了进去,阿铁就跳上了装货物的地方。”
“这孩子竟然干出这样的傻事……”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听阿铁家的阿姨说,我们刚走,我家里就传出了惊叫声。阿姨赶过去看情况,结果有个男人突然从里面冲出来,撞开阿姨跑了。听说我妈妈差点儿被那个男人掐死。”
“新藤先生!”忍喊道,“那个男人肯定是横田!他还在伺机害朝仓妈妈。”
“那个人往哪个方向跑了?”新藤问。
奈奈思考了片刻,用手一指,说:“往南边逃的,所以应该是在那一片吧。”
“南边啊。除了黑色夹克外,还有别的特征吗?”
“那人戴着一顶深灰色的帽子,还有太阳镜。”
“卡车的特征还记得吗?什么样的都可以。”
奈奈侧头想了一会儿,回答说:“车是蓝色的……装货物的地方包着一圈塑料布。”
“一圈塑料布应该就是车篷吧。好了,我明白了。”
新藤环顾四周,找到公用电话亭后便快步跑了过去。看来是打算联络总部。
“哟,老师来得好早啊。”就在这当口,原田、畑中这帮淘气包也晃晃悠悠地来了。孩子们个个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但并不比平时的满身泥巴装更适合他们。
“你们几个,好好听老师接下来要讲的话。”
“怎么啦?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
原田的目光警惕起来,畑中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笨蛋,我说的不是这个!事情是这样的,老师现在有急事,不能参加典礼了。”
“为什么?”
“不是说了有急事吗!我会托其他老师照看你们的,你们要好好表现。歌难听一点没关系,反正唱的时候都给我把声音放出来!”
“嗯,知道了!”
“把这话也向其他同学传达一下。”
目送孩子们进学校的时候,教导主任中田也到了。忍向他解释情况,说自己会待在田中家直到确认田中是否平安。听说田中追赶的男人可能就是杀害宫本清子的凶手时,中田显得尤为吃惊。
“好的,你的班级就交给我了。”中田主任拍着胸脯说。
不久新藤打完电话回来了。
“刚才我联系总部,请他们封锁了主要干道。那家伙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现在我要去田中同学的家。”
“明白了,我也去。”
“我也去。”奈奈也举手说。
附近派出所的巡警已经赶到田中家。田中的父母毕竟是当事人,所以显得亢奋不安。忍等人还算镇静。
“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跳上了卡车的装货台。”田中的母亲美佐子抹着眼角说,“那孩子最近一直说要抓到把奈奈家的阿姨推下楼的凶手……”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可怜兮兮地拄着拐杖的朝仓町子低下头去。她的声音像是被呛住了似的。看来喉咙被掐的影响还未消除。
美佐子摆摆手,说:“朝仓妈妈有什么错,这事你别往心里去。”
“对了,我想问一件事。”忍看着町子的眼睛,“从阳台上掉下去的时候,你是不是有一种被子被往下拽的感觉?”
“听你这么一说……”町子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听你这么一说,当时我好像是有一种突然飘起来的感觉。我拼命地想站住,但身子一个劲地晃……所以我觉得特别害怕。”
“果然是这样。”
忍与新藤对视一眼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接着,新藤向町子展示了宫本清子的照片。
“这个女孩你有印象吗?”
町子注视着照片,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没见过。”
“这样啊……”
新藤扭头看着忍。这起坠楼事件终究还是与杀人案无关吗?
然而,就在这时,凑过来打量照片的奈奈突然喊了起来:“啊,这个人我认识!”
“你认识?真的吗?”
“嗯。这个人来我家取过快递。楼下的住户不在家,所以我们就帮忙收下了,后来上门来拿的人就是她。真的。”
“那就没错了!”新藤叫道,“横田以为宫本清子小姐取邮件时遇到的是町子女士,所以才想要谋害町子女士。这是为了防止町子女士说出他和宫本清子小姐的关系。”
“愚蠢的男人!这种人死了才好呢!”
忍放出狠话的同时,电话铃响了。新藤火速拿起听筒。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与对方交谈片刻后,强有力地做出了一个胜利手势。
横田是在平野区的加美被抓获的。不可思议的是,那儿离宫本清子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很近。
田中知道横田并未注意到有人跳上装货台,便一直躲在车上寻找机会。所谓的机会就是放声大喊的时机。当车驶入二十五号线等红灯时,田中发现附近有警察,遂向他们大声求助,那阵仗就像胜败在此一举似的。大吃一惊的横田还没来得及下车逃跑,就被警察逮个正着。
“做这么危险的事!下次再敢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忍和大家一起来到平野警察局接田中,上来就朝他抡了一拳。
“痛啊……不过老师以后也训不到我了。这是最后一拳啦。”田中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一会儿,新藤来到接待室,说要把大家送回去。于是,众人分乘两辆车,准备先回学校。忍和新藤被单独安排在一起。
“横田是从去年开始和宫本清子交往的。不过,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结婚。他们所在的公司今年夏天要安排优秀员工去海外研修,横田被选上了,所以就想趁这个机会分手。谁知清子小姐完全没那个意思,打算不惜辞职也要跟着他走。她呀,就是个认死理的人。就这样,分手的事谈崩了,横田那家伙临时起意,在自己家把人给杀了。这真是一场精英的悲剧啊。招供的时候他还哭着说,不招惹这种才高中毕业的女人就好了。这个男人精神有问题,脑子已经不正常了。”
接着新藤补充说,谋害朝仓町子的动机和手法与忍的推理一模一样。
“只希望他们无论如何……”忍在此处一顿,叹了口气,“也别变成这样的大人。”
她在说自己的学生。
“这次的毕业典礼真是太热闹了。”新藤的语声中夹杂着苦笑。
“还真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对了,我还没听到老师的答复呢。关于今天早上的事……”
“啊,那个呀。”
“什么‘那个呀’……这口气也太轻飘飘了吧。那可是我一生一世的请求啊。”
“哈哈……”忍笑了,“一看到新藤先生,就很难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太失礼了吧。那回答到底是什么呢?Yes还是No?”
“No。”
新藤的身子从座位上往下一滑。“……答得真干脆。”
“因为是现在,所以我才能明确地说出‘不’字。放在前不久,我没准还会犹豫一下。”
“前不久?”
忍沉默片刻后,徐徐打开了话匣。
“今年春天我会去兵库县的一所大学进修。这叫本土留学。我要学习更多的教育知识。”
“学习什么的……你是要辞掉教师的工作吗?”
“不是的。工资照拿,只是要学习两年。学习结束后我还会继续教书。”
“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新藤难以掩饰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的冲击。
“我早就想去了。考试是今年一月十日考的。十个人里只录取一个,我侥幸合格了。不过,后来我又犹豫起来,不知道这样的学习是否有意义,自己该不该这样度过两年时光。所以我就找各种各样的人商量。”
“啊啊……”新藤垂下头。他终于知道忍想找人商量什么了。
“我也找本间先生商量过。”
“……我知道。”
“可是我……其实最想和新藤先生商量。”
“……对不起。”
之后,两人没再说话。
学校终于到了,但里面鸦雀无声。看来毕业典礼已经结束。忍、新藤、田中母子和奈奈踏入寂静的校园。
“还是没赶上啊。”田中东张西望地说。周围听不到一丝声响。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从礼堂方向跑来。是教导主任中田。中田来到忍一行人的跟前,气喘吁吁地说:“竹内老师,孩子们都在等你。只有你们班的毕业证还没发,是孩子们要求的,说要让你亲手发给他们。对了,那些孩子还没唱《念及吾师感其恩重》,说要等老师来了再唱。你快去吧!”
“是那些孩子这么说的?”
“是啊。那帮捣蛋鬼倒也有可取之处。”
忍咬着下嘴唇,想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一帮小孩子还跩上了。”
“老师,快走啦。”田中一把抓住忍的手腕。
忍走出两三步后,朝新藤回过头。
“既然是这么一个情况,那我去了。”
新藤点了点头,说:“能赶上毕业典礼真是太好了。”
忍微微一笑,随后和田中他们一起奔向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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