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烟花散尽 作者:莎拉?杜楠特 内容简介 罗马,威尼斯,一个妓女和她的侏儒男仆的传奇故事 我们坐在这里,上帝垂怜,我们两个,一个妓女和她的侏儒,被他们不该拥有的感情折磨着。她说得没错。人世间所有的疾病中,只有这一种病痛最甜蜜。 无论是多卑微的人,在他所拥有的最真挚的感情面前,都是高尚无瑕的。 历史解说 16世纪上半叶的欧洲历史,是一部政治和宗教的骚乱史。1517年,马丁·路德叛出腐败的天主教,他创立的新教迅速在德国和北欧普及,动摇以罗马为中心的天主教的权威。 当时,意大利依然由一系列城邦国家组成,内忧外患不息,外部的威胁主要来自法国和西班牙,后者正处于神圣罗马帝国君主查理五世的统治之下。 意大利最强盛的城市是罗马和威尼斯。佛罗伦萨日渐衰落,文艺复兴的艺术和文化中心已经移到罗马,各种文艺得到历代教皇的赞助。与此同时,位于亚得里亚海要冲的威尼斯依然正当盛世。它是一个由诸多贵族控制的共和国,内部政局异常稳定,人丁兴旺,扼居地中海西部,通过对外贸易积聚了惊人的财富;威尼斯是商人、游客和冒险家的乐园。 阁下将要读到的故事始于1527年的罗马。 第一章 罗马,1527年 神圣罗马帝国的军队在永恒的上帝之城城墙上撞开大洞,半是饥饿、半已疯狂的士兵潮水般涌进,急欲洗劫和报复;当这件荒谬绝伦的事情发生时,我家小姐菲娅梅塔·比安基尼正在修眉毛,给嘴唇咬上颜色。 那些年,意大利是欧洲半数野心勃勃的国家群雄逐鹿之地。战难如同秋收,年年都有;冬天缔结的盟约,开春便告破裂;有很多地方,当地女人隔年便会生下又一批侵略者的后代。托上帝的庇护,我们在伟大而光荣的罗马城过着愉快的生活,但时局动荡,乃至最圣洁的神父也会结成肮脏的联盟;而有着梅第奇血统的教皇总是热衷权术多过宗教事务。 这次恐怖袭击之前几天,罗马依然无法相信灭亡迫在眉睫。流言像恶臭一样传遍街巷。坚守这座城市堡垒的,是一支强大的西班牙军队,他们的凶残在新世界的野蛮人身上初露锋芒;德国路德教徒的部队一路南下,强奸修女,吮吸她们的乳汁,但也在他们手下吃了败仗。然而,当贵族伦佐·切里领着罗马城的防卫军,走遍全城,征集志愿者参与防御时,同样是这些嗜血的勇士,却变成了一些半死的家伙,跪地前行,屁眼贴近地面,将他们沿途吃下的腐烂食物和劣质红酒都排泄出来。这些士兵连举起枪支的力量都没有了,没有大炮助阵,更没有足够强壮的罗马人参加战斗,但即使如此,敌人也是非常值得同情,因为他们若试图架梯往上爬,将可能会被我们的尿液和谩骂淹死。谈论战役总比亲自拼杀要来得快乐,再说,想到撒尿和虚张声势便能击退敌人,少数身无长物的浑水摸鱼之辈就兴奋不已,其中包括我们的马童,他隔天下午就离开了。 两天之后,敌人兵临城下,小姐派我去把他找回来。 在夜晚的街道上,我们这座声名狼藉的喧嚣城市像蛤蜊一样紧闭起来。那些足够有钱的人已经雇佣了私人卫队,其他人则只能锁上房门和破烂的窗户聊以自慰。别看我走路摇摇晃晃,步伐又小,我的方向感总是像回家的鸽子般准确,因为我早就记住了罗马城的大街小巷。小姐曾经接待过一位客人,他是商船船长,他误认为我的畸形是禀赋特异的标志,许下承诺,说如果我能带他漂洋过海,找到印度群岛,就给我一笔财富。但我自幼重复做着一个噩梦,梦中有只巨鸟把我抓起,丢进茫茫大海;因为这个,还有其他原因,对于水我向来敬而远之。 城墙举目可见,但我看不到岗哨,也没见到哨兵。以前,我们从来不需要这些东西,我们荒废的堡垒像足了古董,倒不像防御工事。我手脚并用,爬上一座边塔,双腿被很高的台阶累得直发抖,站了片刻才喘过气来。战壕的石头通道那边,有两个人靠着墙壁打盹。在我之上,在他们上方,我能听到一阵低沉的呻吟,如同人群在教堂念经的低语。我害怕被人发现,但在那一刻很想看个究竟,于是费尽力气,爬上那些凹凸断裂的石块,站到了最上方。 放眼望去,但见身下一片漆黑,几百点烛火闪烁跳动。那低沉的呻吟如同卷过深夜的微风,却原来是士兵的祈祷和梦呓。此情此景,让我难以相信自己居然也曾吹嘘过这支部队战无不胜。当特洛伊人俯视城墙之下,看到希腊人在面前安营扎寨,月色之下,光亮的盾牌闪烁出仇恨的光芒时,他们心中有何感受,我现在全都明白了。我爬回战壕,心中惶恐不安,匆忙之间踢醒了那两名哨兵。近处看,他们的头盔原来是蒙头斗篷,看得出是两个修道士,年纪很小,小得刚好勉强能自行系上缨绶吧,脸色苍白,病恹恹的。我站直身子,朝当头那人走过去,将我的脸凑到他面前。他睁开眼,大叫起来,以为敌人派了一个笨头笨脑的无常,笑嘻嘻地来提前索走他的小命。他的惊慌吓醒了同伴。我把手指伸进嘴里,再度怪笑。这次他们两人都尖声惊叫。吓坏修道士让我很高兴,但这个时候,我宁愿他们有勇气跟我对抗。换成一个饥饿的路德教徒,可能会用刺刀将他们劈成两半,而他们恐怕连Dominus vobiscum[1]也来不及喊出口。他们张皇失措地扑向对方,在我的逼问下,挥手让我走向圣灵堂的门口,他们说那里防守的力量最强。我这一辈子做过最聪明的事情就是填饱肚子,但连我也知道,圣灵堂那边,枢机主教阿梅利尼的葡萄园连着战壕,还有个农庄依城墙的石壁而建,正好是全城最不堪一击的地方。 我见到我们的军队了,三五成群,散布在那座房子周围。几个滥竽充数的哨兵想拦住我,但我告诉他们,我是来参加战斗的;他们哈哈大笑,放我过去,其中有一个还想一脚把我踢进去,但我早就溜得远远的了。营地中的士兵有一半吓傻了,剩下的一半则喝傻了。我确实没找到我家的马童,但有个想法却更加坚定了——只要这里出现裂口,罗马将会像偷汉的女人向英俊的邻居张开大腿那样,所有的防守形同虚设。 回家之后,我发现小姐在卧室中醒着,便跟她说了我所有的遭遇。她一如既往,依然仔细倾听。我们交谈了片刻,然后,随着夜色渐深,陷入了沉默。我们思绪飘荡,眼下的生活充满了财富和安全带来的温暖,但即将来临的恐怖,却并非我们所能想象得到。 攻城在天刚亮就开始了,当时我们已经忙碌起来。我在黎明之前唤醒了佣人。小姐吩咐他们在贵宾厅摆好大桌子,命令厨师宰杀最肥的猪,着手准备一顿通常用以招待枢机主教和钱庄老板的盛宴。虽然也有人表示不满,但当时,由于她的威严——或者是他们的绝望——似乎任何计划都令人宽慰,哪怕它显得毫无意义。 这座房子已经移除较为奢华的物品:巨大的玛瑙花瓶、银托盘、珐琅盘子、镀金的穆拉纳水晶酒杯,还有最好的亚麻布料,这些都在三四天前被藏起来了,先是包上绣花的真丝壁挂,然后是厚厚的弗兰德斯挂毯,再收进两个箱子。较小的箱子纹饰华美,做工精细,只得再蒙上粗麻布,以免潮蚀。厨师、马童和双胞胎一起出动,才将两个箱子搬到院子里,那里已经掘出一个大洞,就在石板之下,紧挨着仆人共用的厕所。我们将其埋好,再覆盖上刚便溺出来的屎尿(恐惧是最佳的通便药),牵来前几天花高价买来的五头猪,它们在地上翻滚打闹,高兴地发出只有猪在屎里才会有的哼哼声。 贵重的东西都已藏好,小姐取出她的珍稀项链——这条项链,她曾经戴着参加斯特罗齐家的宴会;我记得宴会上有很多骷髅,蜡烛安插在肋骨上,点亮了各个房间;后来还有人咒骂说他家的葡萄酒像鲜血一样又红又浓——给仆人每人两颗圆润的珍珠。剩下的,她告诉他们,如果糟糕的时局过去,箱子安然无损的话,就分发给他们。每当时局动荡,忠心就是越来越昂贵的商品,身为让人既爱又怕的东家,菲娅梅塔·比安基尼就这样巧妙地使得每个人觉得如果背叛了她,也等于背叛了自己。至于她把其他珠宝藏在何处,嗯,她可没有透露。 完成这些安排之后,剩下的只是殷实人家的境况,有着一些零碎的装饰品,两架琴,卧室中的一幅虔诚圣母画像,客厅中的一扇木屏风,上面是几个体态丰满的少女。这些装饰配得上她那容易招人怀疑的职业,却没有众多邻居宅邸发出的铜臭味。真的,几个小时后,随着一阵响亮的呼喊声,各处教堂的钟开始鸣叫,一声紧过一声,告诉我们城市的防线已经溃决,其时我们家仅有的气味来自一头猪,它在文火上烤着,汁水慢慢渗了出来。 幸存者讲到这个故事总是带着敬畏,说起城墙的第一道裂口;说起那天,战斗逐渐激烈起来,一阵雾从敌军阵线后方的沼泽升起,浓密如同菜汤,阴沉沉的,笼罩了下方大多数进犯的士兵,致使我军的防御力量无法准确地朝他们开火,而后他们像一支幽灵之师,从雾中呼啸而出,来到我们上方。接下来,尽管我军奋勇搏杀,敌军却势不可挡。减少我军耻辱的是,我们确实干掉了敌军的大人物;当时一支火绳枪射出子弹,在他们的伟大领袖,波旁的查理胸膛轰出圣杯那么大的伤口。后来,金匠本韦努托·切利尼逢人便吹嘘他枪法神准。不过切利尼当时什么都瞎吹一通。要听他说——他总是说个不停,从达官贵人的宅邸到贫民窟的酒馆都能听到他的自吹自擂——人们可能会认为他独力担起保卫罗马城的重任。其实我们该责备的正是他,因为敌军失去了领袖,无人能约束他们的疯狂。他们像大群蟑螂,自第一道裂口席卷进城。我们要是听从防卫军首领切里的建议,拆毁横跨台伯河的桥梁,或许能在特拉斯维莱区困住敌军,争取时间重新组织战斗力量。但罗马存了侥幸的念头,西克斯图桥早早被攻占之后,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敌军了。 就这样,在我们的救世主诞生之后,1527年的5月6日,罗马的第二次浩劫开始了。 人质交不起赎金就干掉,宝贝无法带走就毁坏。如今大家常说德国路德教派的步兵最为凶残。神圣罗马帝国的君主查理五世虽然曾经宣誓当上帝的守护者,却用异教徒的刀剑来穷兵黩武和恐吓敌人。对他们来说,罗马赃物遍地,恰是反基督者的家园;查理五世忘了付酬,正中这些雇佣军下怀,他们烧杀掳掠,疯狂如同对路德教的狂热。每座教堂都是污秽的粪坑,每座修女院都是基督的妓女聚集之地,每个被刺刀干掉的孤儿(他们的身体太小了,不值得浪费子弹)都是从邪魔歪道掌控中得到解放的灵魂。不过,尽管所有这些都是真的,我还是要补充,就我听到的,混杂在惊叫中的咒骂声,西班牙语的和德语的一样多;我还敢担保,当马车和骡子满载金盘和挂毯,终于驶出罗马,前往西班牙的和前往德国的也是一样多。 如果他们在首轮进攻的时候快点行军,少点偷东西,或许能够虏获最大的战利品——教皇本人。但等他们来到梵蒂冈宫殿,教皇克莱门特七世[2]早就提起教袍的下摆,带上十来个仓促间收拾的袋子,装满珠宝和圣物,像被魔鬼追赶般逃往圣安吉罗城堡;眼见追兵将至,吊桥在他身后升起,铁链上却仍挂着十几个神父和官宦,城堡上的人只得将他们甩脱,看着他们摔进下面的护城河。 死亡如此接近,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陷入了恐慌,担忧起自身的灵魂来。有些神职人员明白他们自己的末日迫在眉睫,于是免费听取忏悔和赦免罪行;但也有些神父趁机敲诈,靠出卖宽恕发了小小的横财。也许上帝把他们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因而恰如其分的天谴降落在他们身上:当路德教徒找上门来时,他们像老鼠一样,堵在各处教堂最阴暗的角落,紧紧地攫住鼓起的教袍,先是吐出他们的财宝,然后连内脏都被翻了出来。 远处战斗的喧哗越来越响,我们在家中忙于擦亮餐具,拭净那些次等的玻璃杯。小姐在卧房中,依然聚精会神地打扮自己,完成了最后的妆饰,走下楼去。这时,从她卧房的窗户看出去,能见到有个路过的人匆匆穿过街道。那人边跑边回头望,似乎害怕被身后的狂澜吞没。隔不了多久,我们将会听到附近人们发出的惨叫。是时候组织我们自己的防卫队了。 她走进餐厅时,我已经让仆人在那里会齐。她看上去什么样子我想稍后再说:她倾国倾城,他们全都熟知,但此刻人人自危,无暇欣赏她的美貌。她扫视了一眼。在她左边是阿德里亚娜,她的女佣,正蹲在地上,双手将自己抱得紧紧的,紧得看上去都无法呼吸了。门口是厨子巴尔德萨,他的脸庞和上臂闪着汗水,还有来自烤肉棒的油脂。在刚摆好的桌子末端,站着瘦弱的双胞胎家仆,各自用右手拿着一个玻璃高脚杯,他们外表没有区别,只是颤抖程度不同。 “如果不能拿好高脚杯,就把它放下,萨卡诺,”小姐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我们的客人可不会为座位上有玻璃碎片而感谢你。” 萨卡诺咕哝一声,松开抓住杯脚的手,玻璃杯跌进吉亚科莫空着的左手,后者和平时一样,似乎能预知他兄弟将要做什么。 “布拉福,吉亚科莫,你们负责斟酒。” “小姐……” “巴尔德萨?”她只顾转过身,望着他说。 “地窖有三把枪。厨房有个放满刀的抽屉,”他的手擦着裤子,“如果我们每人拿一把……” “如果你们每人拿一把,告诉我,拜托……你拿什么来切那头猪?”现在她转好身了,直望他的眼睛。 他和她对视。“恕我直言,小姐,你这是疯了。你没听到外面发生什么事情吗?现在我们才是猪。他们将会像串猪肉一样将我们串起来。” “话是这么说。但尽管他们毫无教养,我还是认为他们不至于鲁莽到杀了我们之后,会将我们烤了,吃下去填肚子。” 她身旁的阿德里亚娜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瘫倒在地。我朝她迈上一步,但菲娅梅塔用眼色拦住我。 “起来,阿德里亚娜,”她严厉地说,“大家都知道,当一个女人躺在地上,掀开她的裙子要容易得多。快起来。快点。” 阿德里亚娜站起来,哽咽噎在喉底。她的紧张在房间中颤动。 菲娅梅塔转了下身子,我看得出她既怒又怕。“你们都有病吗?”她的手猛拍在桌子上,震得餐具叮当响。“动动脑子。他们不可能把我们每个人都杀掉。想活下去,既要用计谋,也得用那些钝菜刀——说到这个,你应该知道,我原谅你的粗鲁,巴尔德萨,是因为你的厨艺。” “我敢说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其中有一些依然想奸淫烧杀,但也有一些觉得已经够了。地狱连它自己的无常也照烧不误,这种屠城的狂热气氛不但让人恶心,还会让人变疯。所以,我们要拯救他们。我们要开门迎接他们,让他们觉得宾至如归,这是我们最拿手的事情了。而作为回报,虽然他们会拿走餐具、酒杯、地毯、零碎的饰品,和一切能从墙上摘下的东西——肯定会,我们会双手捧上,可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他们会饶了我们的性命。其中重要的因素是,当你经年在外,有座房子可以当成家,不仅是极大的安慰,也是个可以存放战利品的安全处所,而且,唯一比美貌妓女更好的,正是厨艺精湛的厨师。我提醒你们,这两种人,我们这里都有。” 随后鸦雀无声,我几乎能听到另外一群听众的掌声:他们是神职人员、钱庄老板或者博学鸿儒,都是有权有势的人,酒饱饭足,陶醉于一个美貌女子的辩论艺术,尤其是当粗鲁和优雅混为一体时——而这正是小姐所拥有的天分。但现在无人喝彩。他们相信她吗?在我听来,她的话有足够的说服力。没关系。只要他们都留下就好。还没有人动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有人想这么做的话,门在那边。” 她等待。 最后,厨子转过身,瓮声说:“那边只有我一个人。如果你想有一桌好菜,我需要女佣帮忙。” “她还不能帮你。你还是让他们兄弟俩中的一个打下手吧。萨卡诺,别焦躁。你们就分开一会。吉亚科莫,你准备烛火。我希望天黑的时候,所有烛架都摆上蜡烛。你,阿德里亚娜,把最好的衣服穿上。去我的衣柜,拿那件高领的蓝色连衣裙,搭配缎面鞋子。扑点胭脂在你脸上——只要一点点。你要显得很有风情,但又不风骚。还有,别费上一整天。” 这个女孩又高兴又害怕,朝楼梯走去。各人纷纷走出房间,菲娅梅塔坐在桌子的主位上。现在,借着照耀她脸庞的光线,我看得出她流了挺多汗。 “安排得很好,”我低声说,“现在没人会离开啦。” 她耸耸肩,合上双眼。“他们有可能会在这里丧命。” 我们坐着,倾听了片刻。外面的吵闹声仍在变得更响。这种丧心病狂的行为很快会愈演愈烈。 反正忧虑总是难免的。我直接说了出来:“我们能做得到吗?” 她摇摇头。“谁知道呢?如果流言所传非虚,他们确实既累又饿,那么我们可能还有机会。但愿来的是西班牙人。我还没有见过杀人成狂的西班牙人。如果来的是路德教徒,那么我们只好手持《玫瑰经》,准备殉道啦。不过我将会先吞一肚子珠宝,把它们带走。” “然后怎样呢?到了地狱再把它们拉出来,贿赂无常?” 她的笑声像希望的火焰般升起。“布西诺,你忘记我是招待枢机主教的名妓了。我得到的赦免,至少能让我安然渡过炼狱。” “服侍招待枢机主教的名妓的侏儒会在哪儿呢?” “你那么小,可以藏在忏悔者的衣服下面啦,”她说。此时从吵闹中传出一个短暂的声音,是几个零碎但能听得清的单词:“Casas de la gente nobile…Estamos quí[3]”。 看来敌军到了。如果上帝慈悲,来的正是那些说幸运属于魔鬼、上帝自顾不暇的人。我只知道那天的罗马是命运的游乐场,当人们开始将尸体扔进阴沟,惨遭横祸的无辜灵魂和侥幸逃脱的罪人一样多。至于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留待别人去评说。 小姐站起来,抚平裙子,就如一个盛装的女人起身接待访客。“但愿他们的队长离得不远。我可不想这身最好的金丝锦缎浪费在一群无人约束的士兵身上。你去看看阿德里亚娜。如果她看起来像良家少女,可能会比像仆人活得长久一些。不过,太像处女也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我朝楼梯走去。 “布西诺。” 我转过身。 “你还记得怎么变戏法吗?” “有些东西,只要你学会时年龄足够小,就永远不会忘记,”我说,“你想我拿什么来变戏法呢?” 她微笑说:“我们的生命怎么样?” 他们的到来,比我们的料想要慢。但是强奸和抢劫是耗费时间的事情,而且可供他们肆虐的人和地方有那么多呢。等到我站在屋顶上,看着他们涌进楼下的街道,已是日暮时分。他们咆哮着冲到街道拐弯处,开路的有九个或者十个,刀剑都拔出鞘了,衣服脱掉一半,嘴巴像黑洞般张开,身体狂野地抖动着,仿佛他们是木偶,为魔鬼所操控,随着他的调子起舞。他们之后又来了十几个,拉着一辆堆得高高的马车,他们之后不远处有个骑马的男人,不过就算他是队长,显然也不再从前方带队了。 他们来到我们前面的广场,停了下来。城里到处是有钱人家,全都朱门紧锁,窗牖不开。这些人中有几个蠢蠢欲动。罗马有比他们扫荡过的凋敝乡村更甘醇的美酒,他们肯定已经灌下很多桶。后面有个大块头发出一声嚎叫,从马车抓起斧头,双臂高举,有点趔趄地跑向街道拐角处香料商人的房子,斧头随后砸上窗框。人们能听到爆裂声在那座屋子中回荡,还有屋里随之激起的阵阵惊叫。其他人听到叫声,像飞蛾扑火般猛冲而上。有十来个人花了十分钟,劈开一条进去的路。他们身后其他人则扫视广场周围的其他人家。我从屋顶溜下去呼唤小姐,这时那个军官差不多下马了。但下面的场地已经空无一人,我回到屋檐时,刚好听到大门在身下打开,看见她走进广场昏暗的光线中。 她从门板之后现身,他们见到什么呢?菲娅梅塔·比安基尼活到这个岁数,已经得到太多的赞美,其中很多赞美真实得足以装进那个大箱子,埋在一堆畜粪之下。但我们暂时先不多说,以她面对那些男人的眼光来看。她高高地站着,仪态端方,如同那些将要骑马俯视人群的贵妇人,而且她很美丽。她的肌肤光滑白皙如同雪花石膏。在这座城市,富有的单身汉必须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哪怕他们走上街道时教袍下的鸡巴硬得旗杆似的;而她的金丝胸衣把乳房托起,完美地显露出这座城市所能容忍的魅惑。 她的明眸是绿色的,双唇红润,脸颊各自扑了一层桃红色。但尤为出众的是她的秀发。因为小姐的头发有如春潮初涨的金色河流,颜色变幻如同奔腾的河水,还饰以白合金与向日葵,涂了蜂蜜和红棕色——很奇怪,但也很自然,真是出于上帝的惠赐,而非化妆盒的功效。并且,由于她手上既无戒指,家中也无丈夫,接客的时候她会散披长发任其垂下;如此一来,在意兴方酣的夜晚,每当她咯咯娇笑或者假装愠怒地扭转脑袋,这一幕茂密的秀发就会随之飞起,人们如果站得够近,肯定会感到目眩神迷。 所以,是的,她一出场,这些散发着尸臭和酒味的乡巴佬,这些粗脚大手的乡巴佬,全都停下了脚步。当时罗马是一个美女遍地的城市,因为民风开放,很多美女变得更加迷人,而她们之中任何一个,都能让男人垂涎三尺。但小姐机变百出,却很少人能比得上。 “晚上好,各位西班牙的兵大哥。你们一路上辛苦了,欢迎来到我们伟大的城市。”她声音洪亮,跟为数众多的西班牙商人和游方的修道士学了一口西班牙语。上等妓女精通多种语言,而罗马最多这种人。“你们的队长呢?” 那个骑马穿过广场的人转了过来,但其他人离得更近。听到她的声音,他们不再发愣,开始朝她走来,最前面那人淫笑着,兴高采烈地伸出双臂,手中的刀更显得他狰狞可怖。 “我是队长,”他的声音很粗,身后的人起哄怪叫,“你肯定是教皇的婊子。” 他几乎就压在她头上。她没有动,只是把身子挺得更高一点,离他可能只有两英寸。“先生,婊子你已经得到了。这里是菲娅梅塔·比安基尼的家。它为尚未体会到罗马的待客之道的人提供食物和住宿。” 他闷哼一声,盯着她,好像这些话把他弄糊涂了。另外三个人从他身后走过来,杀气腾腾。这时那个队长下马了,穿过刚才聚集起来的那几个人。屋顶上,萨卡诺在我身旁,他的手开始发抖,抖得我开始担心他抓着的枪。人们很难在罗马城里找出一对更英俊的兄弟,但吉亚科莫和萨卡诺这对孪生兄弟心灵相通,将他们分开总是会很危险。但马童不在,我们也没选择。 另外一个脸上沾满黑色炮灰的士兵推开同伴,走向小姐,这次走得更近。他的手伸向她的身体。她纹丝不动地站着,眼见它就要碰到她的胸部,她像夜间的燕子般迅速地甩起右手,将他的手挡开。他发出又愤怒又疼痛的叫声。 “对不起,先生,”她说,左手敏捷地抽出一条绣花丝质手巾,向他递出。“你的手很脏。等你洗过之后,我会乐意和你认识的。拜托啦——收下这块手帕。” 他拿过去,稍微擦了几下,又转向她。但他究竟是将手帕交还,还是再拭擦几下,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害怕,手一滑,碰到了萨卡诺,他误以为这是行动的信号。很幸运,射出的子弹远远高过他们的脑袋。他们的眼光向上看来。屋顶上一字排开的,是三把枪,六根潦草地伪装成枪管的扫帚长柄,指着下面的街道。屋子上空还有子弹的烟雾,看上去更加戒备森严。关于这一刻,我们的意见并不一致,她和我。我说虽然她还没输掉这场游戏,枪声会让他们好好想一想。她的观点是,不用鸣枪,她也能征服他们。而结局是,他们犹豫的时间足够让队长走到前面来。 他只有她那么高,但非常瘦,甚至脸上也是骨头多过肉;而且,虽然他梳洗之后年轻了十岁,眼神却从未变得柔和一些。杀戮使人苍老,即使杀人者年纪尚轻。他的皮带下塞着一张潦草的城市地图。从马车的大小看来,这张地图让他们比那些盲目乱撞的人得到更多的财宝。这人和他的手下得到的赃物,已经足够让他们致富;但由于身份和计谋,他将可以挑选那些最珍贵的东西。其中之一如今就站在他面前。 “天哪,”她微笑着说,“请原谅我的仆人。他们太想保护自家小姐了。我是菲娅梅塔·比安基尼小姐,很荣幸能邀请你和你的手下到我家用餐。布西诺!”她虽然在喊我,眼睛却从未离开队长的脸。“你听到吗?来的是朋友,现在用不着武器了。将它们从屋顶扔下来,你们回到厨房去。” 我们从命了。三支枪和六把扫帚丢在下面的石路上。我们这点可怜的诡计引来那些士兵的哄堂大笑。 “各位先生,我们有如下菜式供你们享用:松露乳猪,烤阉鸡,盐渍梭子鱼,最好的蒜泥香肠——你们简直想不到它们有多大……” 他们的笑声变成欢呼声,小姐随着他们,也笑起来,不过没有得意忘形,依然清楚她身前是一群狼虎之徒。“接下来是杏仁饼、牛奶冻,各种糖渍水果,别提还有我们酒窖最好的佳酿了。我们有质量上等的香油蜂蜡蜡烛,美妙的琴乐,这可连教皇本人也欣赏的哟;等你们酒饱饭足,你们可以在各个房间和下面的马厩就寝,床铺是新鲜的干草铺上干净的亚麻布。至于供阁下享用的,队长,”——她在这里停顿了一会——“有一张雕花大床,和软得像云朵般的鹅绒被褥。只要你们愿意住下,我们的房子就是你们的家。你们离开的时候,可以随意带走里面所有的东西。我们的要求呢,就是请求你们挡住那些可能会跟着而来的人。” 我敢说,他要是出身高贵的话,可能会和以前那些人一样,和她攀谈起来。说不定他一直梦想有这样的机会呢。嗯,现在她俏生生地出现了。那些人都在望着他。他杀的人可能不是最多的——发号施令的人自然也较少需要亲自动手,但他很聪明,乃至能指挥他们。至少,他们目前还听他的。不过这可能跟从敞开的房门飘到广场的烤猪香味有关。甚至连在屋顶上的我也敢说见到了他们嘴唇上的口水。 他点点头,环顾身边的人,咧嘴笑起来。“罗马的待客之道!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话吗?”他高声说,周围轰然相应。“把马车拉进院子里,把武器收起来。今晚我们就接受比安基尼小姐的招待,睡在柔软的床铺上。我们要让她知道,西班牙的风度配得上罗马的财富。” 说完他转过身,朝她伸出手。虽然和先前那人一样,这只手也是沾满血污,她轻轻将自己的手放在它里面,鞠了个躬。 至于我,嗯,我又变戏法了。等到我们的客人狼吞虎咽完毕,我拿出六个装发油的铜罐子充当圆球,在烛光中抛起来;它们都钻了孔,但散发出麝香的香味却不那么提神,因为很多人张口打嗝,呼出难闻的气息。对侏儒来说,醉酒的男人可能是最糟糕的敌人,因为他们的好奇很容易变成暴力,但这些家伙手刃的人已经够多了,至少有那么一阵,他们只想看我表演。所以他们为我的技艺鼓掌叫好,朝我扮出的各种鬼脸发笑;我头戴一条手巾折成的教皇帽子,大摇大摆绕着房间走,祝福那些上前触碰我的长袍的人,他们捧腹大笑,每个人都醉意醺然,欢声喧闹,全然不知道错过了别的什么。所以,阿德里亚娜保住了处子之身,厨子保住了他的菜刀,我们的小姐则保住了她的珍珠项链和最好的穆拉纳[4]玻璃酒杯。至少那天晚上是这样的。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活了下来。夜色未尽,杀人的欲望又回来了。有两个人在餐桌上激烈地争吵起来。在我们家,我们见过一些红衣主教和外交使臣,为了当晚能和小姐共枕同眠而打赌输掉整座小城镇的财富;但此前还没有见过有谁为了争用玻璃杯或者银杯喝酒而怄气。没过几秒钟,其中一个人的手指已经掐住另外一个人的喉咙,而对手则用刀猛扎他。等到队长衣裳不整、长剑出鞘从楼上的卧房下来,打斗已经结束了,他们两个都躺在地上,血液汩汩冒出,和摊摊红酒混在一起。他们醉得太厉害,看上去不像已经身亡,而是睡着了;要是他们天亮还能醒过来,我敢说他们都会想不起这场打斗。我们将他们卷在旧床单里面,颠簸着拖下楼梯,丢进地窖最冰冷的角落。而上面,宴会依旧欢闹。 他们终究闹够了。院子里,连猪都睡了,它们肥大的躯体在我们藏起来的财宝上翻覆打鼾。屋子里的气味也差不多。到处散发着胃气和尿液的臭味,每个房间都挤满了打呼噜的男人,有些在毛毯里,有些在干草上,有些就躺在他们倒下的地方。他们虽是敌人,眼下也还算信守承诺。我们的门户上了锁和门闩,几个守门的士兵昏昏欲睡,他们身旁是一些空酒壶。厨房里,厨子睡在水槽之下,而阿德里亚娜和双胞胎兄弟则在食品储藏室,将他们各自的美丽锁在里面,以免当晚受到伤害。我坐在桌子上,捡起一些猪骨头的碎块,教小姐的鹦鹉用西班牙语骂人。当晚早些时候,我让它免遭烧烤,可惜它没有因此感谢我。外面,这座城市传出的刺耳声音如同地狱的合唱:遥远的枪炮声混杂着时断时续的惊喊和嚎叫。 夜死寂,不知道什么时候,恐怖逼近了,邻近房子有个男人开始尖叫,先是一阵痛苦的叫喊,喊声拉得很长,接着是呻吟和吆喝,再接着是又一声尖叫,又是一声,仿佛有人逐一砍掉他的四肢。那些把家门锁上的人可就得受罪了。富商会把金币藏在哪里呢?他的妻子会把珠宝藏在哪里呢?人们得挨上几刀,才告诉他们去哪里找呢?如果连手指都没有了,要宝石戒指干什么呢? 就在此时,边门传来一阵敲击声。 “布西诺?阿德里亚娜?开门。天哪……”声音很急促,接着是一阵更加急促的咳嗽。 有个守门士兵咒骂起来,随后又继续打呼噜。我打开门,阿斯卡尼约扑倒在我怀里,胸膛不断起伏,脸上汗珠闪烁。我扶他到长凳上,他灌下一些兑了水的葡萄酒,身体颤抖着,酒从杯中泼洒出来。“天哪,布西诺,”看到厨房乱糟糟的,他说,“这里怎么回事?” “我们被占领了,”我轻声说,给他割了一块剩下的肉,“还招待了敌人。” “菲娅梅塔呢?” “在楼上陪那些西班牙兵的队长。她利用美貌来换取保护。” 阿斯卡尼约大笑,不过笑声呛在喉咙里,咳嗽了好一会,说不出话来。“你觉得要是死神来了,她会不会也先跟他干一次啊?”和罗马的任何男人一样,阿斯卡尼约也垂涎小姐。他是这座城市最了不起的雕版家马肯托尼约·莱蒙迪的助手,后者也算是个人物,偶尔会光顾小姐的宴会;和他主人一样,阿斯卡尼约也清楚这个世界的门道。曾经有多少个夜晚,那个重要人物和美人上了床,而我们两个坐在一起,喝点残酒,谈论丑闻和政治局势,直到夜色深沉。虽然罗马正在因为它的世俗和堕落受到惩罚,但对于那些聪明才智之士来说,它是个充满奇迹和活力的地方。只是好景不再…… “你走了多远的路过来啊?” “从贾巴斯蒂塔·罗萨的画室过来。那些路德教恶魔拿走了所有东西。我差点不能活着走出来。一路上,我是肚子贴着地面过来的。我现在知道世界在你看来是什么样子了。” 他又开始咳嗽。我重新斟满他的杯子,高举给他。他原本是乡下人,说到将字母放进活字雕版,他的头脑很好使,手指也很灵巧。和我一样,聪明让他过上了出乎想象的生活。罗马的饱学之士均庋藏有他家主人的书;该作坊还刻有一些艺术家的画,那些艺术家可是教皇本人邀请,为其神圣居所雕梁画栋的。但纳佛那广场的帕斯基诺雕像上那些讽刺时局的招贴,也正是这家出版机构印制的;几年前,某套雕版被认为淫秽得连恶魔也会觉得不堪入目,所以阿斯卡尼约和他的主人受到了罗马监狱的热情招待,两人的胸部都落下了毛病。有人开玩笑,说他们现在化淡墨水用的是自己的痰液。但他们的遭遇远不止如此悲惨。到最后,他们谋生的手段再也不是印制新闻,而是靠传播些小道消息。所以他们早就无钱无势,再也成不了别人的眼中钉。 “老天爷,你知道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吗?简直是人间地狱。城里一半地方遭到洗劫。那些血腥的野蛮人。他们拿走了贾巴斯蒂塔所有的东西,然后烧掉他的画。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挨打,像一头驴子,将自家的财宝搬上他们的马车。哎!他们真该死!”水槽下面的厨子发出一声呻吟,将地板上的一根木勺踢开,阿斯卡尼约像离开水的鱼那样跳起来。“我跟你说,布西诺,我们都要死了。你知道他们在街道上是怎么说的吗?” “说这是上帝对我们的罪行的审判?” 他点点头。“那些肮脏的德国异教徒一边捣毁祭坛、洗劫教堂,一边背诵所多玛和蛾摩拉被毁的经文[5] 。我跟你说,上次那个疯子把圣保禄的塑像吊起来,大声咒骂教皇,我可全都看到了。” “看哪,这个所多玛的混蛋。因为你的罪行,罗马将会崩坏。”我暗自在心下说。这件事已经流传了几个月,说的是有个疯子,头发红得像火焰,赤裸的身体发出恶臭,从乡下来,爬上了圣保禄石像的肩膀,一手拿着人头骷髅,一手拿着十字架,大声咒骂教皇行为卑劣,预言十四天之内,罗马将会有破城之灾。预见未来可能是一门神圣的艺术,但这次预言并不准确:过了两个月他还在监狱里。“什么?你真的认为罗马如果改风易俗,这就不会发生吗?阿斯卡尼约,你应该多看看你们自己印的那些小道消息传单。这个地方堕落腐化已经几十年。比起他前面那十几个挥霍无度的教皇,克莱蒙特教皇不见得更加罪大恶极。我们受难并非因为信仰不诚,而是因为政治不成熟。这个君主并非对任何人的挑衅都会忍气吞声,如果有教皇,尤其是梅第奇家族出身的教皇,胆敢跟他对着干,总免不了有卵蛋被捏扁的危险。” 他听了我的话,闷声笑起来,又喝了一大口酒。惨叫声再次响起。又是那个商人?或者这次是那个开钱庄的?又或者是那个肥胖的公证官?那人的房子甚至比他的肚子还大,赚的钱都是从流向教皇金库的赃款截留的。以往在街道上,他的声音像一头被阉过的山羊的叫声,但痛苦的时候,大家的惨叫声差不多。 阿斯卡尼约吓得直哆嗦。“布西诺,你拥有的东西哪件珍贵到你不想放弃啊?” “只有我的卵蛋,”我说,将两个小姐的罐子抛向空中。 “你的回答总是这么聪明啊?怪不得她喜欢你。你虽然是个又小又丑的醉鬼,但我知道,就算是现在,罗马城里也有一打人愿意倾家荡产来换你的运气。你是个幸运的家伙。” “幸运个屁,”我说。真是奇怪,现在我们离死亡如此之近,反而推心置腹起来。“连我妈妈第一眼看到我也吓晕过去。”我咧嘴怪笑。 他看我看了好一会,然后摇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评论你,布西诺。从你扭曲的四肢和肥大的脑袋看来,你是个傲慢的小混蛋。你知道阿雷蒂诺过去怎么说你吗?他说你的存在是对罗马的考验,因为你的丑陋比它所有的美丽还要真实。我奇怪他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你知道的,他也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当他最后一次发布预言、咒骂教皇时,也说了的。” “他也刚好不在这里。否者现在两边的人会放火烧他的鸡巴。” 阿斯卡尼约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慢慢趴到桌子上,仿佛这一切对他来说不堪承受。曾经,人们能在深夜发现他俯身在机器之上,匆忙地搬弄那些油墨未干的传单,让城中人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时他也曾一直喜欢印制那些传单;我敢说那让他觉得自己也有份参与到城里的政治生活去。但监房的恶臭已经掏空了他的热切,让他充满痛苦。他发出一声闷哼,站了起来。“我得走了。”但他还在颤抖。 “你可以留在这里,至少再留一会儿。” “算了,我不能……我,我要走了。” “你要回去印刷作坊?” “我,我不知道。”这时他站起来,转身便走,异常紧张,战战兢兢,眼睛四下扫视。外面,我们邻居的惨叫已经变成凄恻的呻吟,时断时续。“等这些事情结束,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让我臭烘烘的身体离开这里,在别的地方另谋生计,为我自己好好过日子。” 但我们身边的好日子正在流逝。他再一次环顾房间。“你应该跟我走,布西诺。你懂心算,那些变戏法的手指用来排版会很灵活的。考虑一下。就算你能渡过这个难关,再漂亮的婊子也只能红几年。我觉得这对我们都合适。我有钱,凭你对偏僻道路的了解,我敢说今天晚上,你能找到一条路让我们安全地出去。” 屋里传来一阵声音。有人起来了,在走动。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阿斯卡尼约已经在房门口了。他又是浑身冒汗,呼吸粗重。我把他送到大门,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算是我的朋友,我告诉他一条密道,穿过圣灵堂大门,附近就是城墙。那里昨天还是城墙,但现在是个洞开的裂口。如果他能走到那边,也许还有机会。 外面,广场上漆黑一片,空荡荡的。“祝你好运。”我说。 他低头贴着墙面走,眼见他转过街角,我想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心下一阵难过。 我回到厨房,发现有件东西摆在地上,就在桌子下面。那件东西肯定是他站起来要走时从衣服里面掉下来的。我蹲下身,拿起一个布袋。袋里滑出一本小书,猩红色的,封着皮面:彼特拉克[6]的十四行诗。封皮很完美,装饰着黄金字母,书角包着白银,还有一个精美的锁头,锁上面有一排数字。这可是有学问的人收藏的东西,它会给任何出版商在一座新城市带来声望。我本想追上他,但外面的石板路传来了脚步声。结果,我刚把它藏进衣服,小姐就在门口出现了。 她裹着一件丝绸袍子,头发凌乱不堪,散披在身后,嘴角的皮肤被那个队长的胡茬扎得又红又肿。但她的眼睛足够明亮。她有些了不起的天分,其中之一就是喝酒时,装得跟身边的人喝得一样多,所以,等到他们的情欲早就被酒精消解之后,她的头脑依然清晰。 “我听到有声音,”她见到厨房一片狼藉,说,“谁来过了?” “阿斯卡尼约。他从贾巴蒂斯塔的画室逃走。画家被抓走了,画也被毁啦。” “啊?那马肯托尼约和他的印刷作坊呢?有他们的消息吗?” 我摇摇头。 “啊,我……”她到桌子旁边,坐在他的位子上,手掌朝下,按在桌面上。她的脑袋慢慢左右扭动,舒展脖子,似乎她刚睡了很久醒来。这个姿势我很熟悉,从前每当要接待重要客人或者夜色已深,她常常喜欢让我爬到凳子上,按摩她的肩膀。但今晚她不想。“阿德里亚娜在哪里?” 我指了指食品储藏室。“和双胞胎缩在里面。他们全都还是处子之身。但我不敢说还能保持多久。我们的队长怎么样?” “睡一会醒一会,手舞足蹈的,好像还在打仗。”她停下不说。我没问。我从来不问。我觉得,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常常主动告诉我。“你应该看看他,布西诺——他真是一个西班牙人。太过关心自己的威望,紧张得变脆弱了。也许权力害了他。我想他当首领这么久了,如果有人来顶替他,他恐怕会很高兴。”她微微笑起来,但是笑容中没有情感。我在厨房听到的惨叫声,也肯定穿过卧房的百叶窗传到了她耳里。“污垢外表之下的他很年轻,我担心他保护不了我们多久。我们必须尽快和枢机主教取得联系。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其他人可能是些说变就变的朋友,但如果他还活着……他在元老会很是支持查理八世的事业,这个君主的部队有足够的理由善待他——我敢肯定他能帮到我们。” 我们隔着桌子,彼此相望,不用说,我们两人都在衡量得失。 “既然这样,我现在就走,”我说,因为我们都知道没有别的人能去了。“如果我走快点,或许能在天亮前赶回来。” 她朝旁边看去,似乎仍没有拿定主意,然后她的手伸进衣服,再将拳头放在我前面的桌面上。她松开手,露出几颗红宝石和祖母绿——它们本来是镶嵌着的,她将其撬出来,使得它们边缘有点瑕疵。 “跑腿钱。拿去。这些珠宝是你的了。” 现在广场很安静,我们的邻居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嘴巴被塞得更加严实了。在我周围,罗马正处于烈火与黎明之间;部分城区像火热的煤炭,在黑暗中发出光芒;阵阵黑烟朝东而去,向着的却是一片灰白的天空,预示着又一个杀戮的好日子即将来临。我学阿斯卡尼约那样走动,紧贴地面和墙壁的边缘,然后冲进了宽敞的街道。我经过几具阴沟中的尸体,有一次,身后有个声音响起,但听不清来源,可能是有人做噩梦发出的喊叫。沿街往下走,阴暗中有个人影朝我滚过来,看他动作,似乎是被吓坏了,没有见到我。他擦身而过时,我见到他紧抓着衬衣,手中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可能是他自己的内脏。 枢机主教的公馆在帕勃里斯路,城里人喜欢聚集在那里,张大嘴巴围观盛大的宗教游行前往梵蒂冈,鼓掌致意。这里可都是高尚的街道,人们得衣冠齐整才能从中走过。但越是富裕,灾难越是深重,而尸体的臭味也越重。借着微明的晨光,能看见到处都是身体,有些体残肢缺,纹丝不动,有些抽搐扭曲,轻声呻吟。一小队人有条不紊地穿过这片劫后之地,像乌鸦啄食眼珠和肝脏般,搜索残余的钱物。他们太过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没有注意到我。要是罗马不是战场,还是原来的罗马,那我上街时得小心很多。虽然我身形像小孩,人们还是老远就能看到我摇摇晃晃走路的身影;而他们在见到我衣服的金边之前,会对我做出各种各样残酷的恶作剧,有时即使见到之后也是如此。但那天早晨,在战争的混乱中,我看上去只是个小个子,因而既不会让人觊觎,也不受别人的威胁。但我觉得这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我没死。因为我沿途见到有很多小孩被串在刺刀上,或被劈成碎块。这也不是由于我的聪明才智,因为我跨过各色人等的遗体,从衣服——或者从遗留下的东西——判断,他们中有一些人的地位或财富,是我一辈子所不能企及的,可惜他们的天赋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后来,当那些夜里惨叫的人幸存下来,说起他们的故事,说到敌人有一百种方法,能从遭到烧伤毒打的肉体中将黄金挤出来,人们就会明白那些在第一波攻击就遭到屠杀的人其实非常幸运。但当时感觉不是这样的。因为每当我遇到一个死人,总能看见另外一个快断气的,扶着墙壁,望着他自己被砍剩下的腿,或者试着将肠子塞回肚里。 然而,奇怪的是,这场面并不全然恐怖。或者,也许正是因为它这么奇怪,所以并不恐怖。在某些地方,场面看上去几乎有一种壮观的感觉。最邻近梵蒂冈的区域如今由德国人占领,那边的街道上充满了奇装异服。侵略军中很多人都穿上了受害者的衣服,他们还知道该向谁开仗真是奇迹。我见到一些矮小的人披着天鹅绒和毛皮,枪管高高举起,挂着珠宝链子。但真正壮观的是他们的老婆和小孩。雇佣兵的随军妇女很传奇,她们和雇佣兵一起生活,像发情的猫,绕着篝火转动。但这些女人不同。她们是路德教徒,是放荡的异教徒,既受战争驱动,也受上帝激励;她们的孩子是在路上受孕的,在路上吮吸奶水,和他们的父母一样,又瘦又结实,面容瘦削如同木刻画。在她们骨瘦如柴的身体上,缀了珍珠的礼服和天鹅绒裙子活像帐篷般垂下;镶嵌了珠宝的梳子挂在蓬松的头发上;昂贵的丝带飘在她们身后,被鲜血和污泥染成黑色的。这场景看上去就像一支鬼魂的部队载歌载舞,走出地狱。 对男人来说,教会的服饰最是宝贵。我见到不止一个“枢机主教”身穿火红长袍,高帽后倾,手持硕大酒瓶,坐在车上走街串巷——不过没人费劲去穿神父的教袍,因为即使是乱世,也依然有等级观念,而他们的冠冕不够堂皇。异教徒或许视装潢为魔鬼,但当见到真金白银的奢华以后,他们就会变得和魔鬼一样贪婪。那天早上,没有贵重的圣杯或者嵌有珠宝的圣体发光座被丢进污泥加以践踏。塞满阴沟的是碎裂的瓷器和木头,到处是圣母和耶稣塑像的碎片,数量之多,恐怕雕塑工行会花半个世纪也做不出来。也有残留下来的。圣徒安多尼的肋骨或者圣女加大利纳的手指无非是又一根发黄的骨头而已。那天早晨,街道上零星散落着圣徒残留的尸骨,而在前一天,朝圣者可能会跋涉五百英里,前来亲吻它们或祈求赐福。如果说他们在阴沟中上演了什么奇迹,我可没听说过,但随后不久,教会将会用奇迹这个词,来形容它们的归复神位;而那些圣坛重新开放的速度将会比得上所有的商店,速度之快,我敢说,等到又一波愚昧的信徒掏出他们的钱币以求觐见时,他们看到的可能是鱼贩子的大腿骨,或者妓女的指骨。 我们的枢机主教住的,是罗马屈指可数的豪宅。此前好几年,小姐一直是他的心头爱;他对她情深不渝,可以跟新婚丈夫对妻子的感情相提并论。他很聪明,位尊望崇,是教皇的心腹亲信,他既是教会的长老,却也是个政客,取得教会长老的地位之后,他便左右逢源,支持教皇争权夺利,可同时也替罗马帝国的君主说项。他的公正无私众所周知,按理说,这应该能救他一命。按理说…… 他的寓所门口有两个持枪的人。我蹦蹦跳跳,向上朝他们走去,咧嘴而笑,欢快地摆动脚步,活像脑袋和身体一样坏掉了。其中一个盯着我,拿刺刀捅我。我发出一声似乎总是能取悦手持武器的人的惊叫,然后张大嘴巴,伸进两根手指,掏出一颗发光的小红宝石,让它躺在我的手掌上。然后我问能否求见枢机主教。先是用蹩脚的德语,接着用西班牙语。有一个连珠炮般吐出几句话,然后突然抓住我,逼我再次张开嘴巴,但他看到我嘴里的东西,赶紧把我放开。我重复了一次那个动作,随后另外一颗珠宝摆在第一颗旁边。我又问了一次。他们每人拿了一颗,让我进去。 从大门的门厅,我能看到里面深深的庭院。主教阁下的一大堆财物已经叠好,随时可以走了,不过看上去不是每一件都很值钱。他,小姐的主教,是个有文化的人,收藏有很多珍贵的工艺品,那些东西的价值在于年份,比同等重量的任何贵金属还值钱。我走进去,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叫喊,但见一尊肌肉饱满的大力神石像自栏杆摔出,撞到下面的石板,头部和左臂立即断开。走廊里,有个衣着肮脏的人脸侧对着我,正在用力擦着地板。他往后坐倒,眼光看着那离身的脑袋。一个哨兵走过去,踢了他一脚,那人侧身倒下。这对主教阁下的忠诚来说也太过了:如果来的是这么一支久未收到酬劳的军队,劫掠的东西是朋友的还是敌人的,显然没有区别。 我看到他站起来,转向我。看他走路的样子,他的双腿好像跟我的一样残疾,但当时,像他那样身份高贵的人,跪地那么久还真是从没经历过。他立刻认出我来,脸上闪过一丝希望——是什么呢?希望我带来一群伟大的罗马士兵,传说中存在于他所沉迷的古代的那些士兵吗?但那希望很快消失了。在罗马寻欢作乐的人中,他属于较为渊博的,外表向来也相当威严。可现在变了。他脑壳上稀疏的头发像干涸土地上的杂草堆,皮肤近乎黄色;他的健康、财富和世俗的至交统统都溜走了。看来向他求助没什么意义。他可能不久于人世了。但虽说他的世界已然崩坏,他的思维仍旧敏捷。 “你家小姐应该知道,再没有谁能提供保护和荫庇了,”他焦急地说,“连教皇本人也被围困。圣彼得宫变成了帝国骑兵的马厩;波旁大公死了,再也没有将领能阻止这场屠杀。唯一的希望是这些部队会自相残杀,等到他们混战一团,我们也许能逃得生命。跟她说,她最好假装虔诚不二,或者另找一个将会更加欣赏她的美貌和聪慧的城市。这个罗马……我们的罗马……已经永远消失了。”他神经兮兮地回头,望着他那分崩离析的生活。“跟她说,在我梦里,她还是抹大拉的玛丽亚,为她自己和我,请求上帝的原谅。” 虽然我已经尽量走得快一些,回家的路仍花费了更长时间。兴许是因为我的绝望,因为没有保护我们的士兵,我们面临的,是任人宰割的前景。世界正在崩塌,但朝霞璀璨,洗劫又是如火如荼。我穿过一些街路,在那些地方,主教的预言正在变成现实,两队士兵正在对垒,准备厮杀。我迅速走动,从隐秘的巷道钻进钻出,累得双腿发麻,我只得停下来,等感觉恢复。在他家和我们家之间,一大群路德教徒紧随西班牙士兵的脚步,因为剩下的东西没有多少值得抢的,他们变得越来越暴戾。为了避开他们,我绕了弯路,朝东走去,路过的地方离马肯托尼约的印刷厂和作坊很近,近得足以看清那个街区的侵略者是不是还在,住在那里的人是被绑架了还是被杀了。等我来到我们自己的街区,太阳已经高高在上,它的炎热让杀气更加蒸腾。入侵我们家的人已经变成保护我们家的人了,西班牙和德国士兵彼此嚎叫扭打。这次我竭尽全力飞奔,所以,当我来到我们的广场,由于麻木的大腿,也由于愈来愈强烈的恐惧感,我浑身颤抖。我们门前的卫兵已经不见了,院子的门户敞开,任何有武器的人都可以进去。 院子里,猪群被赶到墙边;有一群人,包括厨子,在粪便和石 板中挖掘那些箱子。在追逐宝物的狂热中,没人注意到一个侏儒弯腰曲背走进里面。 厨房没有人。我在餐厅找到吉亚科莫和萨卡诺,两人倚墙而坐,到处是碎玻璃和碎陶片。我走上前,吉亚科莫抬起头,但萨卡诺的脑袋依然低垂在身前,他的左胸之下有个伤口,颜色比他穿着的红色天鹅绒外衣要深,但很整洁,所以伤口看上去似乎不严重,也不深,不至于要了他的命。我在吉亚科莫前面站直了,这样就能正视他的眼睛,我问他怎么回事。他看着我,张开嘴巴,但只有一丝鲜血慢慢淌出来。阿德里亚娜则不见踪影。 我朝楼梯走去。楼梯的最下一级趴着一个人,正在颤抖。他又脏又臭,我认出来是我们家的马童。他脸上有一道刀口,似乎吓得灵魂出窍,但他的四肢还是完整的,手指僵硬地拨弄着一颗污秽的珍珠。显然,他诱惑自己相信,通过出卖他的女主人和她的财富,他就能够得到那条项链剩下的珍珠。 “她在哪里?” 他耸耸肩膀。 我朝他脸上吐口水,像狗一样爬着走上楼梯,因为每当我累了,这样就能走得更快一些。 和很多人相比,我依然会说我们受到上帝保佑。要是这座城市能逃过劫难,很多家庭将举办盛大的庆祝宴会,我们家必定也在其中。主要是因为菲娅梅塔·比安基尼就要庆祝她的二十一岁生日了。这时她正是花样年华。自她还是处女,被母亲带来罗马之后,六年来,她陪同城里很多有钱和有文化的人睡过。她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现在肯定对她有所帮助。原因在于,虽然良家妇女是其丈夫的财产,并且必须从一而终,而公娼则属于所有人,归所有人使用,但小姐一直很幸运,能够选择追求她的人,从而保留了对性事的激情。这和她的聪慧、技巧、人见犹怜的美貌结合在一起,让她在多数妇女拒斥的肉欲方面很有自信。所以,现在就算时运不济,她的职业天赋也肯定能帮她逃过劫难。我快爬上楼的时候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我在门后听到呢喃的声音,很像是圣歌的韵律。我转动把手,原以为门上了锁,可它打开了。 小姐穿着贴身内衣,跪在床前,她的头趴着,被遮住了,我看不见她的脸。她前面是一本《圣经》,书页残破,血迹斑斑。她身旁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那女人的脸像猪皮,嘴里念念有词,后面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个子大得多,握着一把厨子用的剪刀。路德教的悍妇——她们就这样带着刀和上帝的言语来到家里。我走进去,她们转过身来,就在我们都吓了一跳的刹那间,我见到地板上散落着许多金色的头发。 拿着剪刀的胖女人朝我走过来,发出叫喊。我把门甩上,滑过她的身旁。小姐发出一声叫喊,她头上的披巾掉了下来。我见到她脸上淌着鲜血,头颅像玉米地收割过后的残株,一些被火烧到发根的地方有黑色的伤疤。她的秀发,那象征美丽与财富的河流,全都消失了。 “啊,别这样。求求你。别伤害他。”她叫着说,双臂像发疯的女人般在身边挥舞。“这是布西诺,就是我说过那个——体贴的、可怜的布西诺,他的外表很丑陋,但他的内心一直很纯洁,仁慈的上帝也会怜悯他的。” 那女人犹疑了一会,盯着我。我对她龇牙咧嘴,迅速咕哝了几句话,她退了一步,被我的怪状吓呆了。 “啊,布西诺,来和我们一起跪下,听听我要说的话。”小姐的手向我伸来,这时她的声音变了,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话,好像跟她交谈的是个白痴。“我一直被巴比伦的婊子迷了心窍,但这几位好心的女士让我见到了真正的基督之道。我们的财富,我们的衣服,我们隐藏起来的宝物,全都献给了上帝。我的灵魂也是。上帝慈悲至极,让我脱离那种邪恶的职业,获得新生。为了告别过去,我将会吞下我的虚荣,吞下所有的珠宝,直到最后一颗。你也来这么做,然后,我们一起来祈祷,再然后,有了基督的宽容,我们就可以开始新的旅程,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的手先是紧紧抓住身上的无袖外衣,接着掩住嘴巴,拼命弄出口水,屈膝跪下,吞下剩余的红宝石和绿宝石,一边呛喉,一边重复耶和华的名字,感谢他拯救了我们。 当天夜里,夜阑更深的时候,我们的客人——新教的教徒——垫着厚厚的舒适鹅绒褥子呼呼入睡;我们——假装虔诚的、该死的教徒——则被安置在猪群空出的畜栏中,从那里悄悄溜了出来。我们匍匐在石板路上,悄无声息地穿过已成废墟的罗马城,最终来到圣灵堂那堵裂开的墙壁。第一波猛烈的进攻在那边的石墙上留下很多洞口,在黑暗中,治保人员不可能每个都顾及得到。 从他们涌进来的地方,我们,一个侏儒和一个头发被毁的妓女,垂头丧气地爬了出去。我们彻夜赶路,等到黑暗消退,晨光初现,我们发现自己融进了一群慢慢前进的难民之中,有些人已经身无长物,有些人则背着劫后遗存的一点家当。但他们的运气很快用完,因为天刚亮,凶残的兵痞就来了:这些落伍的士兵没有进城,而是就地打劫分赃。要是小姐被强奸之后秀发和容貌依旧,我敢说她很快便会发现自己又是仰面躺着,而在她身旁的我,不用说,会被用来练习刺刀刀法。但实际情况是,她沾满血污的脑袋和猪栏的臭味将他们挡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反正除了一小本彼特拉克的书,我们也没有值得别人觊觎的东西。我们就像虔诚的基督教徒,体内藏着宝贵的东西。 我们尽可能不进食(不吃东西的人,也没什么好拉的——这就是我在那些值得纪念的日子里的全部经验教训),然后,到了第三晚,我们再也忍不住了,离开道路,走进一片树林,找到一条小河,在河边蹲下,直到我们的肠子松动——这虽然不足以让我们再度富裕,但至少也不至于一贫如洗。和失去的相比,这点财富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我们毕竟还活着,彼此宽慰,为它感到振奋。当晚,我们享用了野果和泉水——取自我们便溺地方的上游——数着我们的宝贝,总共有十二颗圆润的珍珠、五颗祖母绿、六颗红宝石,最大的一颗,小姐得涂上搽脸用的油膏才能将其吞下食道。天哪,在那些悍妇敲门的时候将自己的未来咽下去,这会是什么感觉呢?那是值得自豪的行为,我这么对她说。树林里的声音对城里人来说很陌生,我们只好在黑暗中相互依靠,尽量将其往好处想。 “确实是。这一行动比你吞下那些廉价的红宝石更加勇敢。还有,”——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阻止了我——“我可不想听到什么布西诺式的笑话,取笑我做这些事情有多么熟练。” 虽然这并不那么好笑,但我累得筋疲力尽,也厌倦了掩饰内心的恐惧,所以一笑起来就无法停下。而我一发笑,笑声马上像跳蚤一样跳到她身上,于是,我们尽管不断要对方安静下来,很快还是笑得捧着肚子,无法自制,仿佛我们用欢乐就能嘲弄命运,就能保证我们活下去。 笑声结束之后,我们因为竭力逃得生命而浑身虚乏,背靠树木,凝望夜空。 “喂,”她终究开口了,“现在怎么办,布西诺?” 现在怎么办?“嗯,你暂时可以当一个特别吓人的修女,”我说,“不过,他们要是看到你把头剃得这么难看,或许会觉得你热切得有点疯了呢。”但尽管我们刚刚才大笑一场,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我感觉到她一阵战栗。阴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她眼里的恐惧清晰可辨,额头上的血迹在白色肌肤的衬托下也很醒目。“或者我们可以等待时来运转,舔舔我们的伤口,等你痊愈之后,再重操旧业。这座城市不会永远被占领,而且永远会有高尚的男人想要你能提供的东西。” “不回罗马了。”她说。她声音尖锐,既愤怒又害怕。“我不会回那里去了。永远不。怎么样都不。” 我仔细一想,这也好,因为多数男人,特别是曾经沧海的男人,喜欢的是稚嫩得像羊羔的女人,而等到罗马值得我们回去,我们的年纪可能已经大得回去也混不开了。那么就不回罗马。 我耸耸肩,装作欢快地问:“那么去哪里?” 当然,我们两人都知道答案。这片土地到处都是烽火连天,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那是一个富裕而时局稳定的城市,当权的人有钱,也有信用,雇佣了军队之后能支付酬劳。那是一个独立的国家,既有欣赏美丽的眼睛,也有从事贸易的天赋,聪明的流亡者只要有足够的想象力,就能发财致富。有些人认为它是人世间最了不起的地方,最为繁荣,最为政通人和。可是,因为那些离奇古怪的传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去那儿。 但我没得选择。过去这些日子里,她所冒的险、所失去的东西比我要多,而且,如果她需要回家,那么她想回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事的,布西诺,”她低声说,“我知道你害怕,但如果我们能去到那里,我相信能够从头再来。我们以后就是合伙人啦,你和我,我们分担所有东西,花费和收益,彼此照顾。我敢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能够实现。” 我盯着她。我浑身骨头因为逃跑而疼痛。我的肚子饿得干瘪。我想再次睡在床上;我想吃猪肉,而不是闻猪的味道;我想再次跟那些既聪明又残忍的人、那些不仅仅依靠赃物致富的人在一起。但最重要的是,我再也不想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因为,自从我们彼此遇到之后,这个世界变得温暖多了。 “好吧,”我说,“只要别弄湿我的脚就好。” 她微笑起来,伸手盖住我的手。“别担心,我不会让海水吞掉你的。” 夜里,他们自大陆划船而至。 在梅斯特的码头上,那个矮小而畸形的家伙开始讨价还价。从他们的衣着和干瘪的行囊看来,这一对肯定是远道来客。他说话带有很重的罗马口音,坚持要在夜里渡海,以便避开检疫的巡逻队,这让划船的人有理由要他们三倍渡钱。 这时那个女的插话了。她又高又瘦,裹得像个回教徒,人们看不到她的脸,但她说得一口纯正的本地方言,精明地讨价还价,划船的人完全被说服了,同意把他们准确地送到城里某处人家之后才收钱。 阴云压顶,黑色的海水澎湃不休。他们刚离开陆地,几乎立即就被黑暗包围,唯一的声音来自扑打木舟的海浪。所以有那么一会,他们感觉自己像是朝外海而去,而人们敬畏地谈到的这个水城并不存在,只是需要奇迹的人们幻想出来的地方。但就在夜色最深的地方,前方的地平线传来点点闪烁的微明,宛如水面上美人鱼的头发在月光照耀下反射的光芒。船夫平稳而有力地划桨,微明渐变渐亮,越来越大,随后,第一批房子终于露了出来,在水面上荡漾,形状像极了惨白的墓碑。一条通道进入视线,他们沿彩色的木头指示牌,自外海进去,像是进入了一条入口宽敞的运河,两边耸立着简陋的房屋和仓库,它们的码头摆满了石块和成堆的木材,厚重的平底船沿各处碇泊柱排开。这条运河逶迤几百码,然后融入了一道更为宽广的水域。 船夫让小船向左拐,这时景观开始变化。他们经过一些住宅和一座教堂,教堂正面是砖头所建,森严地向天空伸展而去,前面的院子则平坦而空旷。随后,明月半弯,自云层悄悄溜出,两边出现了一些更大的房子,嵌有图案和镀金的墙面似乎直接从水中耸立而起。那个女人渡过外海时泰然自若,仿佛那是她每天必经的旅途,这时则呆呆坐着。那畸形的人刚好相反,紧紧抓住船的一边,矮小的身体紧张得和动物一样,硕大的脑袋左右摇晃,对所看到的景象既害怕,又不想错过。船夫早就看惯了其他人的惊奇,放慢了速度,希望这景观能让他多赚点小费。这里的水道又宽又暗,像一座非常庞大的华厦里面一条很宽的走廊。虽说夜色已深,依然有几艘小船,它们看上去很奇怪,狭长而灵巧,中央有很小的船舱,船尾则站着一些孤独的人,划着长长的船桨,轻便自如地穿过黑暗的水面。 苍白的银光之下,两边的屋宇变得更加宏伟,活像魔鬼的宫殿,楼高三层或四层,入口低矮,将它们和起伏的大海隔开的,只有数阶石梯。有些房子大门敞开,露出宽敞的内厅,外面则系着细长的小舟,间或点着灯火,照得银色的船头闪闪发光。此刻,那个女人又振奋起来了,眼睛望着上方的楼层,只见成排的尖顶窗户之下,装饰着花纹的石块在月光中显得像绣了蕾丝的织物。多数窗户黯淡无光,因为此时正是夜最深的光景,但少数还有从屋顶垂下的细长烛架在闪烁,摇曳的蜡烛让人见到里面非同寻常的豪富,点亮了巨大的、会产生回声的房间,人们可以看到人影晃动的轮廓,还能听见海水起伏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 大约每隔五十码或者一百码,屋子间便会有一道缝隙,石头让路给其他水道,这些水道窄得像指缝,黑得像地狱,纷纷流进这条主要的水路。他们穿行了大概二十分钟,那个女人向船夫示意,后者摆桨,将小船划进这些水道中的一条。周围再度暗下来,两边的房子像壁立千仞的峡谷,挡住了月光。他们前进的速度变慢了。上方不远处有一条石板小径,沿着水路伸延而去。此处空气更加闷湿,石头上还残留着白天的余热,也传来了一些气味:腐烂的味道,强烈的尿味,穷人的各种臭味。甚至声音也变了,海水的泼溅声更加空洞,在狭窄的墙与墙之间激荡,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他们经过一些低得伸手便能摸到底部的桥梁。船夫只得更加使劲地划船,猫一样的眼睛盯着前方的黑暗。这些小巷似的水道交接的角度不尽相同,在有些地方,弯道太急,他只得让船停下才能转弯,而他这么做的时候,会高声叫喊,如果前方有人迎头而来,便可避开。有时是别人先在黑暗中喊起来,那声音在黑夜中回荡着渐渐消逝。这里的水上规矩似乎是先出声的人可以先走,而另外那艘船得等着。有些船只在甲板上放了装着蜡烛的玻璃瓶,所以当他们在黑暗中出现时,像是跳舞的萤火虫;但也有些瞎灯暗火,它们经过的唯一痕迹就是水面变黑了。 他们慢慢划过这座迷宫,随后来到一条较为宽广的水道,两边的房子再次豪华起来。前方,一艘狭长的黑色船只朝他们滑来,这次船上悬挂着的是一盏红灯笼,那女人立即精神振奋,走到船尾,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前方那艘船的船尾那人似乎隐身在黑暗中,他的皮肤和衣服都是夜的颜色,但船舱的色彩鲜艳得多,挂有金色的帷幕和流苏。两艘船只越驶越近,能瞥见一个衣着华美的女人,胸部高耸,脖子白得如月光一般,她旁边是个男子的身影,他的手抚弄着她的头发。正当两艘船擦身而过时,一只戴着指环的手伸出来,拉上帷幕,把里面遮住了。在静止的夜间空气中,这动作发出一阵薰衣草和麝香的气味,飘过水面。小船仍在前进,那女人闭上眼睛,头微微翘起,像一个猎人般嗅着那股味道,两艘船彼此经过很久之后,她依然保持了那个姿势,忘我地深深呼吸着。船的另一端,那侏儒密切关注着她。 船夫的声音划破了寂静。“还有多远?”他抱怨说,一想到回去的路,他的手臂就发痛。“你说过就在卡纳雷桥的。” “我们就快到了,”她说。然后,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很长一段时间了。”随后不久,她让他进入一条较小的水道。水路进去,尽头处的一边是一座三层高的房子,就在他们面前高高耸立,附近有一座破旧的木桥。“这里,这里。我们到地方了,”这时她的声音很兴奋,“你可以让船停靠那些台阶。系船的柱子在左边。” 他走上去,把船系稳。这座房子看上去阴森森的,灰泥剥落,残破的百叶窗紧闭。来的途中潮水一直上涨,海水扑打着最上面的台阶。他将他们的行李丢在潮湿的石头上,粗鲁地要走了船钱,虽然那个侏儒试图劝他留下,等门开了再走,但他置若罔闻,待得他们开始敲门时,他已经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他们的拳头敲击木板的声音在周围的空气中回响。“开门,”她说,“我是菲娅梅塔,我回家啦。开门,妈妈。” 他们等着。她又叫起来。这次楼亮起一盏灯光,窗口露出一张脸。 “梅拉格莎?” 一个女人的声音咕哝着回应。 “开门。是我啊。”上面那人似乎犹疑不决,然后关上百叶窗;他们听到有人走下楼的声音。最后,那扇巨大的木板门打开了,露出一个年老的女人。她身形粗壮,因费力而气喘吁吁,手中拿着一支黯淡的蜡烛。 “梅拉格莎!”那女人克制了许久,终于兴奋起来。“是我,菲娅梅塔。” “菲……菲娅梅塔。圣母在上!我没认出你来。你怎么了?我以为……嗯……我们听说罗马……大家都在谈论那边……我以为你死了。” “你看我们的样子,生不如死呢。天哪,快帮我们进去。” 那女人挪了挪身体,但让出的空间不够人走进去。 “我妈妈呢?她在睡觉吗?” 梅拉格莎发出一声低吟,仿佛有人打了她一下。“你妈妈……我……上帝保佑,我以为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妈妈……死了。” “什么?什么时候?怎么死的?我怎么会知道?” “半年前。我们……我送信给你了。在罗马。” 黑暗中看不到这两个女人的眼睛。 “送信。信里说什么了?” 回答几乎又是一声咕哝而已。“就说……嗯,就说她已经走了。” 她们沉默了好一会。年轻的女人眼睛朝下看,刹那间她似乎犹疑起来,似乎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侏儒走近她,眼睛看着她的脸。她吸了一口气。“要是这样的话,梅拉格莎,你现在住的恐怕是我的房子。” “不……我是说……”年老的女人结结巴巴地说,“你妈妈……她突然生病了,临死的时候,她说为了报答我替她做的一切,让我留下。” “啊,见鬼。”她的话说得更加流畅了,像猫毛一样滑不留手。“你练了这么多年,说谎还是糟糕得像个老娼婆。这座房子的租金都是我的血汗钱支付的,我们来就是要当它的主人。布西诺,把我们的行李拿进去。我们的房间在二楼,就在大门上面……” “不,”那女人庞大的身体挡住了去路,“你不能留下。我……我有一些租客。我……需要钱来维持这个地方。” “那么他们可以睡在地板上,天亮了就必须走。布西诺。” 侏儒迅速地钻过那个老女人的双腿,碰到了她,把她吓得尖叫,嘴里蹦出一个单词。 “你叫他什么?水老鼠?你应该当心点,梅拉格莎。我站在这里,看到这座房子里面唯一的害虫就是你。” 他们沉默不语。没有人动。然后,老女人突然转过身,咒骂着站到一旁,让他们进去。 就这样,年轻女人和侏儒走进了黑暗中,在他们身后,海水贪婪地舔着台阶。 [1]拉丁文,意为“上帝与你同在”。 [2]Pope Clement VII,即儒略·梅第奇(Giulio de' Medici,1478-1534),1523年当选为教皇。 [3]西班牙文,意思是“这是大户人家……我们来这里”。 [4]Murano,意大利地名,出产高档玻璃制品。 [5]见《圣经· 创世记》。 [6]Francesco Petrarch(1304—1374),意大利诗人,在西方被当成人文主义之父。 第二章 威尼斯,1527年 天哪,这座城市太臭了。倒也不是每个地方都发臭,商船停泊的南部码头一带,空气充满了残留的香料的气味;大水道两边的富人区则风清气爽;但我们所到之处尽是些摇摇欲坠的房子,建在脏臭的海水上,十来户人家像腐烂的蔬菜,一户住在一户之上,腐烂和肮脏的味道刺得人们鼻孔发痛。而像我这样的人,鼻子更加贴近地面,经常被熏得无法呼吸。 有个老家伙每天早上来测量我们的“坝坡”中水井的水位,他说臭味比以往更重,是因为夏天的干旱,还说如果水位再低一些,人们将会开始用船装载淡水进来,到时就只有富人能喝得起水了。真是难以想象,一座建在水上的城市居然会缺水。据他说,今年夏天这么糟糕,是因为战争带来了潮水般的难民,而他们又带来了瘟疫的威胁。那些漂洋过海而来的游客若有传染病,都会被发现,因为市政府派出官员,到每一艘商船去搜查发热病和疖症,他们要是发现了可疑的症状,就会把嫌疑人遣送到外岛隔离起来。所以威尼斯再也没有麻风病了,只剩下一所被水围起来的古老医院,还有几个疯子,活生生看着他们的四肢烂掉。但他们无法拦住所有人,这些天来,自欧洲大陆来的人也和越洋来的人一样危险。他这么说的时候盯着我看,因为他怀疑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在这里,谣言传得比臭味还要快。女人们隔着窄窄的水道,像饥饿的海鸥那样唧唧喳喳,而一个侏儒的到来,使得最沉默寡言的人也咿咿哦哦起来。方圆几英里的所有商人都曾张大嘴巴看着我。我们的房子对面,有一个眯着双眼、没有牙齿的老蝙蝠,坐在窗口,日复一日,老是往我们这边看,以至小姐和我要是想说些天气以外的话,就得把窗子关上,因为在这么一个爱搬弄是非的地方,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但不管有什么传闻,那个老家伙还是跟我聊天,当然是因为他很孤独,也因为岁月让他佝偻得只剩下我这么高,所以我的嘴巴能够贴近他的聋耳,他听我说话比听别人清楚。他在这座城市的同一个城区生活了八十一年,记得所有事情,从一匹马的马蹄溅出的火花导致的船坞大火,到差不多二十年前的阿纳德罗大战,当时威尼斯被一些意大利城邦的联军击溃,当局深感耻辱,他说,乃至处死了己方的将领,那些日子里,人们听到的声音只有来自街头和水上的人类哀嚎声。 他逢人便说当时的威尼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但现在,妓女的人数恐怕比修女还要多,剩下的只有亵渎神明、指责嘲弄和罪行。虽然我非常乐于相信他——他描述的城市当然会让我们发财致富——但阳痿通常会让老人变得爱发牢骚,因为他们来日无多,幻想自己在地狱中等待天堂,总比幻想从天堂坠入地狱要来得宽慰一些。 再说,最初几个月小姐深居简出,我还在认识各条水道,所以很乐于和他闲聊,让他充当我的历史老师和第一个向导。 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只是睡觉,睡了很久,也睡得很香;现在安全了,我们的身体只想忘掉一切。在水道之上的房间中,小姐躺在她母亲的床上,像一个死去的女人。我在门口打了个草铺,身体充当了锁头的作用,挡住了那老女人恶意的刺探。现在,我有时会怀念那次大觉,因为我之前和之后再也没那样酣睡过——那么睡真是太舒服了,我愿意用整个天堂来换取如此彻底的遗忘。但我们还打算活下去,第三天早上,我在穿过残破窗帘的光线中醒来,肚子饿得发痛。我想起我们在罗马的厨房;想念烤鱼,想起它的鱼皮在炉子里起泡、变脆;想念塞满迷迭香和大蒜的阉鸡浓郁的香味,还有温热的蜜汁从巴尔德萨的杏仁蛋糕上流下的样子,吃的时候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指头也吃下去。我摸向自己阴部之上隆起的地方,摸到一小本彼特拉克的著作,和一个装着祖母绿、红宝石和珍珠的抽拢袋,这可比什么食欲更加让我心安。 小姐还在睡,脸庞半埋在褥子中,那条污秽的头巾系在她头上。我走下楼,走进湿乎乎的厨房,梅拉格莎见到我,吓得像受惊的鹦鹉般叫起来,好像走进房间的是妖魔鬼怪。炉火上摆着一个平底锅,锅里有些冒着蒸汽的液体,刚才里面应该有很多动物骨头,不过现在只剩下一点点了。我问这屋子里还有什么别的能吃,她又是愚蠢地大喊大叫,惊慌地骂不绝口。虽然人生会碰到很多糟糕的东西,但没有什么会比一个老娼婆更加卑鄙,因为她们的身体日益松垮,欲望却依然强烈,这种欲望折磨着她们,让她们想起那些锦衣玉食的岁月,而这岁月,她们深知是再也回不去了的。所以,当我问她哪里能找到一个好当铺时,她脸上满是既怀疑又贪婪的神色。 “为什么?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卖呢?”她说,狡猾的眼睛扫视着我的身体。 “卖掉的钱足够给你的稀饭加点肉啦。” “这里所有的当铺都是犹太人开的,”她面无表情地说,然后奸诈地看了我一眼,“但人人都知道他们欺负外地人。你最好请我去交易。” “我想自己试试。他们在什么地方呢?” “什么地方?哦,他们在威尼斯有自己的聚集区。如果你认路的话,”她奸笑说,“那很容易找。”她转过身,背对着我,照顾炉火去了。 关于这座城市迷宫般的道路,我想后面再多说几句。反正,它的复杂已经成了传奇,流传着很多故事,说是富裕的游客太倒霉了,他们来时雇了导游,结果却被抢了钱包,割了喉咙,浮尸隐蔽的水道中。我步行出去。我们的后门外面,是一条街道,宽仅容两人同时通过。它连着另一条街道,然后跨过一座桥梁,再接通另外一条,最终来到一个小小的广场,威尼斯人管广场叫“坎坡”。就是在这里,我碰到那个老家伙,站在他心爱的水井旁边,他虽然口音很重,但比划得够清楚。我跌跌撞撞前进,不久街道上挤满了往返教堂的人,我问了几个商人,他们准确地告诉我怎么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从教堂出来后直接去找犹太人筹钱,对威尼斯人来说并不算罕见的行为。对一个以商贸为本的城邦来说,做生意本身也是神圣的宗教仪式。 我来到那个犹太人的居住区,它像一座小小的城中城,四周环绕着墙壁,还有硕大的木板门;里面的房子和商店拥挤不堪,混成一片。当铺的标志是前面有蓝色的帐篷,在风中像风帆噼啪作响。我选中的那间当铺是个年轻人开的,他眼睛乌黑,眼神柔和,一头凌乱的卷发将他的马脸映衬得更长了。他把我带进后面的房间,花了很长时间,仔细地研究我们最后的两块祖母绿,用上了一块特别的玻璃镜——威尼斯是个最精于玻璃工艺的城市,不管是放大镜还是赝品琉璃都造得很好。他向我解释了本地政府颁布的质押条款,给了一份字据要我签字,数出了给我的钱币。整个交易过程中,他对我异常关照,没有对我的身材大惊小怪(他关注珠宝多于关注我),但至于他究竟有没有骗我,我也只能凭内心的感觉判断,可是我饿得发慌,又怎么能知道呢? 外面很热,我这没有沐浴过的皮囊发出的气味,变得和身边的城市一样臭。我从犹太人居住区边缘的一家旧货店买了能改装得适合自己穿的一件外套和一条裤子,又给小姐买了几件新内衣。至于食物,我挑选的是容易消化的:鲜烤白鱼、泡菜和软面包、香草蛋奶冻。还有六个蜜糖蛋糕,上面的蜜糖虽然没有巴尔德萨做的多,但已经足以让拿着它们的我垂涎欲滴了。我在路上吃掉一个,等找到回家的路,我的头已经甜得晕乎乎的。我透过阴暗的楼梯,喊了梅拉格莎的名字,但没人回答。我在桌子上留了部分食物,带着剩下的,还有一瓶兑了水的酒和几个裂了口的玻璃杯,走向上面的房间。 楼上,小姐已然醒来,坐在床上。见到我走进来,她瞥了我一眼,但随即把头扭开。窗帘和窗门开着,她身上的衣物都除掉了,光线自她身后照来。许多个星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安全到可以宽衣解带。此刻她的身形清楚地显示出旅途的跋涉。她原本体态丰腴,但如今锁骨像木板一样翘起,而肋骨则如同船壳,紧紧贴着薄薄的内衣。但最糟糕的是她的头颅,她的头巾摘下之后,人们立刻会看到原来的一头秀发已经变得粗短凌乱,疤痕斑斑,还有那弯弯曲曲的伤口,自前额的上方蜿蜒到她的鬓角。 数月来,我们疲于奔命,没有太多地考虑到未来。当晚树林里的那点乐观早在我们上路后不久就消散殆尽了。敌军退兵之后,那些本来急于夺路亡命的人,竟然变得急于彼此抢劫起来,而等到我们抵达乘船前来威尼斯的港口,多数船只早就装满了带着罗马战利品的士兵。随后几个星期闷热难当,小姐染上了热病。还有就是,虽然我竭尽全力,找了许多药膏涂抹她的伤口,但她的容貌远没有恢复到足以让我们安身立命的程度。 从她眼里的神色,我知道她也清楚这一点。苍天在上,她依然说不上丑陋:那双善睐的绿眼珠仍能吸引街上任何男人的注意。但大城市充满了靠掀起裙子来赚下一顿饭的女人。她们要是希望男人不只为自己的阴道着迷,就得拥有房子和礼服。而这又要求她们首先要有自爱之心。 我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摆出烤鱼、泡菜和红酒;虽然我只找到一把鲁钝的餐刀和一把残破的叉子,可还是郑重其事地放在她身前,紧挨着的是一件干净的礼服。我站在这么近的地方,能闻到床边的一阵阵的臭味,那来自她母亲最后的疾病。这个早晨,可堪悲哀的不只是她容颜的毁坏。 “今天礼拜天呢,”我高兴地说,“我们已经睡了三天。太阳很耀眼,这里开当铺的是犹太人,他们买珠宝的价钱很公道。”我把盘子推到她手边。“肉很嫩,不过味道有点淡。开始的时候吃慢一点。” 她没有动,眼睛依然专注地望着窗口。 “你不喜欢吗?要不来点鸡蛋糊和蜂蜜蛋糕。” “我不饿。”她说,原本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变得单调乏味。 我们认识之后不久,有一次她曾跟我说,忏悔的时候,她常常难以决定该首先承认哪些罪行,原因是,虽说她卖笑青楼自然免不了跟虚荣、淫乱沾边,但她觉得自己最不该的地方还是饕餮无度,因为她自小时候就热爱食物。“那是因为你的胃口坏了。先喝点饮料就会好一些。”我恳切地说。 我端着自己的盘子爬上床尾,吃了起来。我嘴里吃着鱼肉,舌头舔着手指上的酱料,专注地看着食物,却不时瞄向她的双手,看它们有没有动。有好一阵,唯一的声音来自我的咀嚼。我想多吃一口,然后再试着劝她。 “你应该告诉我。”这时她声音中有责怪的口气。 我吞下食物。“告诉你什么?” 她的舌头嗒的一声。“我们还剩下多少珠宝?” “四颗珍珠,五颗红宝石,还有一颗来自你的项链的大珍珠,”我停了一下,“足够啦。” “足够干什么?让奇迹发生?” “菲娅梅塔……” “告诉我……布西诺,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 “我在看着你,”我说着抬起头,盯着她看,“你才没有看着我呢。” 这时她转过身,眼珠像我刚当掉换取食物的两颗祖母绿那样又绿又冷。“现在呢?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一个需要食物和沐浴的倒霉的美丽女人。” “骗子。再看看。或者你需要点帮助。” 她的手自脏兮兮的被子下面抽出,掏出一个背面是象牙雕刻的小镜子。在罗马,她几乎每个小时都要对镜自赏,但逃亡途中顾不上装扮,在那艘货船上,照镜子的次数也少,很长时间才看上一次。她捏着镜子的把手,转了过来,太阳照上镜面,在屋子里反射出道道光芒。“看起来梅拉格莎把所有家当都卖掉了,但偷不走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东西。它就在这儿的床板下。小时候,我妈妈把这里当保险箱,用来藏她赚来的钱。” 她把镜子递给我。它很重,但玻璃依然光亮,能派上用场。我瞄了一眼,看到一张人脸,其上是一个扭曲的圆额头。刹那间我又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不像其他人,我没有每天都看到自己的丑陋。跟我比起来,小姐简直就是冉冉升起的维纳斯了。不过,我们本来也不靠我的相貌谋生。 “自小时候起,我一直用这面镜子来照自己,布西诺。端详自己在镜中的样子是我接受的训练的一部分。这面玻璃镜是一个在梅塞里亚开店的男人送给我妈妈的礼物。过去,它被挂在床边的墙上,蒙着一小块布,保护上面的白银免遭阳光照射。下面有一个架子,她在架子上摆了一些装油膏和香水的瓶瓶罐罐,每一天,她会把我抱起来,让我看看自己……” “和模糊的镜子一样,饥饿也会将世界扭曲得很厉害,”我打断她的话头,“你先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再聊聊。” 她焦躁地摇摇头。“……每次我看的时候,她都会说:‘我这么做,不是要你变得臭美,菲娅梅塔,而是因为美丽是上帝赐给你的礼物,你应该利用它,而不是浪费它。好好看这张脸,就把它当成一张海图,当成你自己去印度群岛的贸易路线。因为它将会给你带来财富。但要永远相信镜子告诉你的。因为别人可能会奉承你,它却没有理由说谎。’” 她停下来。我什么也没说。 “嗯,布西诺,现在它在说谎吗?如果是的话,你最好告诉我,因为这番远征,现在就只剩下我们这两个水手了。” 我吸了一口气。我要是聪明一点就好了,那我就能给真话加点文饰,因为她这一辈子都是在别人的赞美中度过的,如果缺乏恭维,她的灵魂将会变得和肉体一样萎靡。我要是聪明一点就好了…… “你生病了,”我说,“瘦得像个街头的妓女。历尽艰辛消耗掉你的丰腴。但肉和食物将会让你再次丰满起来。” “这些词语挑得好,布西诺。”她从我手里拿过镜子,随手在面前举起。“喏,”她说,“跟我说说我的脸。” “你的皮肤没有光泽。你的头皮有伤疤,你的头发太少了,还有一道刀痕伸进你的鬓角。但你的神采会回来的,等头发长回来,只要梳得好,很容易就可以遮住留下的伤疤。” “等它长回来!看着我,布西诺。我的头光秃秃了。”她的声音像是小孩的嚎叫。 “你的头发被剪掉了。” “不是的。秃顶了。”她朝我低下头,手指摸着头皮。“看,摸摸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一点头发都没有了,也长不回来了。我的头皮就像旱灾之后的田埂了。摸摸看。看看它。我秃顶了。啊,老天爷……这都是那些狠毒的、皮包骨的德国母牛造成的。我应该就在客厅里掀起裙子,让那些男人来搞我。二十几个新教徒的鸡巴也比这样容易忍受啊。” “你这样想?等到他们玩够你,那就要为民除害,将我们大卸八块了。” “哈!那我们至少可以死得快一点。现在我变得这么丑,我们只能慢慢饿死了。看着我。就凭我这样子,躺在床上能要多少钱呢?我秃顶了啊,真该死,布西诺。我们失败了。” “不,”我说,声音和她一样尖锐,“我没有失败,不过你可能会。你肯定会挨饿,肯定会愁云满面,肯定会胡思乱想。” “啊。我什么时候允许你攻击我了?” “当你开始攻击自己的时候。现在我们是合伙人,记得吗?正是你,承诺如果我能把皮囊拖到这里,我们就一起重操旧业。你自己可怜兮兮的干吗呢?你妈妈可没教你这样。我们差点就像一半罗马人那样,用自己的身体去喂尸蛆。只要给你的伤口涂上合适的膏药,只要你的胃口恢复了,不用到明年夏天,我们或许又能用银盘子吃饭了。但如果她们剃掉你头发的时候,把你的灵魂也剃掉了,那么,现在请你告诉我,因为我不想来到这座粪坑一样的城市,这座污水横流的城市。现在你背信弃义,我在这里实际上比老鼠好不了多少。” 我从床上跳下。有人说个子矮小的人发脾气很滑稽,还说当侏儒顿足的时候,王公大臣只会哈哈大笑。但这时小姐没有笑。“等到你的胃里不只有胃酸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我走到门口,在那里站了一会。我回头看去,她坐着,望着餐盘,嘴巴张开,还有,虽然她后来不肯承认,脸上有泪水滑下来。 我等待着。她伸出手,切了一块鱼肉。我看着那些鱼片进入她的嘴巴,看着她机械地咀嚼着,唾液自她嘴角冒出来。她抽了抽鼻子,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我留在原地。她又吃了一口,然后又啜了一口酒。 “离开罗马的时候,她有足够的钱在这里过上体面的生活,”她低声急促地说,“那就是她想要的。回到这座房子,过上贵妇的生活。然而这里只剩下肮脏和疾病。我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对自己的母亲没什么记忆了。她去世时,我还很小。有人说生下我这样的怪物是一种负担,但我不相信,因为在模糊而混沌的记忆中,有一张微笑的女人的脸俯视着我,抱着我,用手指抚摸着我的头顶,仿佛我的脑袋是一件珍宝,而不是值得羞耻的东西。至于小姐的母亲,我被雇佣之后,到她思归日渐心切、决定离开之前共有两年,这两年我对她了解得最清楚。显然她曾经是个美人,因为她的举止更像是贵妇,而不是妓女,但她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起初半年,她像鹰鹫盯着草丛中的老鼠般提防我,随时准备出击。要是她清点家里东西的时候发现少了一颗纽扣,准会宰了我喂狗。有人说她出卖女儿,让她当妓女来供养自己的风烛残年。但我遇到的所有道德家,要么靠教会吃饭,要么家财丰厚得足以维持他们的圣洁;再说在我的故乡,做赚钱生意的人除非是白痴,否则肯定会把生意窍门传给下一代。反正就我所知,比安基尼太太是个想法坚定的女人,而且一说到钱,她的指缝就会紧得和屁眼一样。要是她精神正常,光凭梅拉格莎,休想从她手里诓走什么东西。她走之后,小姐虽说很是怀念,但她当时已经得到很好的训练。她也不是那种恋栈不能拥有的东西的人。这也是她学到的道理之一。然而,即使是学得最好的人,他们的意志也有被绝望击垮的时候。 我走回那张床,爬到她身边。她用手背用力揉着眼睛。“还记得他们说的话吗,布西诺?”她终究还是开口了,“人们如果睡在死过人的床铺上,也会大难临头,除非这张床用圣水辟过邪。” “我记得,这些人还说过上帝不会让人在做弥撒当天去世呢。但坟地还不是照样每天吞掉成群的虔诚寡妇和修女。什么?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啊。”她说,微笑起来,刹那间容光焕发。她递出酒杯,我又斟满了它。这次她喝得更多了。“你觉得是梅毒吗?我没见过她有中了梅毒的症状,如果她有这种病,肯定会跟我说。不过大家都知道,这座城市患梅毒的人比罗马还多。船舱和脓疮——它们总是相依相伴。这是她过去告诉我的。”她抬头看着我,“布西诺,你真的这么快就讨厌它啦?我提醒过你的,到了夏天的味道会更糟糕。” 我摇摇头,用眼光说谎。要是在别的时候,她会发现的。 “以前我们住这里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她说,“她当时很年轻,可能就比我大几岁……她的名字好像叫艾琳娜,但我们常常叫她‘疏浚船’。她有点不正常,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视力也很差,但她很聪明,认识很多草药,也知道怎么治病。我妈妈会从她那里弄些药膏。有一种药水。我们叫它‘花娘饮’。圣水和雌驹的肾捣成的浆汁。我敢说我妈妈说的就是这种东西。它是催经用的。疏浚船能配制很多种这样的东西。有一次,我咳嗽发热,大家都以为我要死了,是她把我治好的。”她的手指顺着额头上的伤疤,滑进粗短的头发里面。“如果我们能找到她,我想她可能知道怎么对付这个。” “如果她在威尼斯,我就能找到她。” “那些绿宝石你卖了多少钱?”我告诉她,她默默点头。“我觉得他没敲诈我。” 她笑起来。“如果他骗了你,那可是第一个。” 外面,一只肥大的海鸥掠过,向太阳凄厉地鸣叫。她朝窗外看去。“你知道,大的水道空气好一些。比较大的房子多数有花园,种着素馨花和薰衣草,还有成堆的野茉莉。我妈妈最为成功的那阵子,有时会受邀到那些地方去。事后,她会在清晨回家,把我叫醒,钻进我的被窝,跟我说起那些富有的客人、食物和服饰。有时她会在裙子中藏一束花朵或几瓣落红,不过在我闻来,它们所带的男人气息和花园味道一样多。她会设法找到合适的词汇,让我能想象花园的景象。‘像阿卡迪亚[1]那么恬适’,这是她所能找到的最接近的词语。” 她朝我看来,我知道危险已经过去了。 “像阿卡迪亚那么恬适。现在,这就是我们要追求的了,你觉得呢,布西诺?” [1]Arcadia,希腊伯罗奔尼撒中部地名,以风景优美祥和著称。 第三章 楼下,厨房依然空无一人,食物也原封未动。房间密不透风,我的肚子填饱了,自己的臭味扑鼻而来。我用一张破椅子顶住房门,舀了一瓢炉子上的水,又从汲桶中加了几瓢,费劲地脱掉我身上渍透汗水的衣服。我们过去在罗马用进口的威尼斯香皂洗澡,它又香又肥,看上去简直可以吃下肚子。但这儿只有一小块硬邦邦的肥皂,我要是拿着它搓得快一些,便能产生一层薄薄的泡沫,足够淹死几只虱子吧,不过我觉得它不能让我的味道变香。 来时的路途也向我收取了过路钱,我的身体瘦了一圈,大腿也变小了,这些地方的皮肤变得松垮。我尽量轻柔地擦洗自己的卵蛋,用手将它们捧了片刻;我的鸡巴软趴趴的,活像一条盐渍鼻涕虫。它也曾和我的智慧一样,得到酬劳优厚的雇用,但那是一段时间之前的事情了。虽然我这残废的身材赚不到什么东西(当然,一个侏儒跳过火堆,然后围着它蹦蹦跳跳,仿佛烧伤了,还是能赚到无聊旁观者的起哄的),这具皮囊和我已经共同生活了差不多三十年,我已经越来越喜欢它的奇形怪状——毕竟,它对我来说不算太奇怪。驼背、跛子、侏儒、嘴巴和鼻子连在一起的儿童、石女、乳大如球的男人,这世界有很多妖魔化畸形人的传说,然而真相却是,丑陋通常比美丽更能卖个好价钱,走运的时候,我若需要乐子,总是能找得到。就像男人受他们的鸡巴控制一样,我发现女人是更好奇,甚至更邪恶的动物,虽然她们会对完美的肉体朝思暮想,但也追求新奇的体验,听几句奉承话便乐不可支,还可能有一些当众不愿承认,私下却甘之如饴的癖好。所以我也曾尝云雨。 不过,即使是最喜欢新奇的家庭,也不会把污秽和贫穷当成是天然的催情药。 我洗净身体,穿起新买的旧衣,这时椅子和门板撞得吱嘎作响,梅拉格莎推开门走进厨房。桌子上,我的钱袋紧挨着那盘食物。我赶忙伸手去拿它,但还是不够快,被她的小眼睛看到了。 “哇……天哪!”她厌恶得夸张地哆嗦着身体,“这只老鼠还是把自己弄湿了哦。你找到那些犹太人没有?” “找到了。那是给你的,”我指着餐盘,“如果你想吃的话。” 她的一根手指戳进鱼肉。“你花了多少钱?” 我跟她说了。 “你被骗啦。下次你给我钱,我去帮你买。”不过她已坐下去,赶快吃了起来。我站着看了一会,然后拉过那张破椅子靠近她。她叫起来,立刻后退。“别过来。你可能洗过澡了,但还是臭得跟阴沟一样。” 她既想拉开我的钱袋看看,又止不住厌恶,两种念头在她内心挣扎斗争。我小心靠着椅子,双眼盯着她进食。她的皮肤像旧的皮质钱袋,嘴里牙齿零零落落。看上去她似乎一直都很丑。在教会的人看来,她的丑陋自然是罪孽深重的明证,但说不定有过那么一段时间,甚至连她也熟得像水蜜桃,在她的顾客眼中并非明日黄花,而是风情万种。曾经有过多少个钟头,我看着那些老态龙钟的男人一边对着小姐的胴体吞口水,一边轮流说着柏拉图式的废话,阿谀她的美丽正好回应了天主的全知全能?“罪孽”这个词从来不会从他们的嘴中说出来。他们甚至还有人给她写情诗,在淫秽与神圣之间起承转合。我们会一起朗诵这些情诗,拿他们开玩笑。挑逗要是没能见效,就会变得很好笑。 “你认识一个叫‘疏浚船’的女人吗?”过了一会,我说,“她的真名叫什么艾琳娜。” “艾琳娜·克鲁西奇?”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可能认识。也可能不认识。你想找她干吗?” “小姐需要见她。” “小姐,嗯?需要见疏浚船。哎哟,真是意外。找她干什么呢?弄一头假发?” “找她干什么跟你没关系,梅拉格莎。如果你不想饿肚子,现在说话最好放小心点。” “为什么?因为你很有钱吗?还是因为我楼上有个艳名远播的罗马花娘?我看过她啦,请你记住。你出去的时候我上去好好看了一会。她再也不能替什么人带来财富啦。哎,她过去很好看,好了吧。有一阵她是全威尼斯最诱人的小处女。她受到很好的训练,浑身上下都能让男人垂涎三尺。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她的阴道变宽啦,她的头也被烧得像收割后的稻茬。她是一个没有来日的废物。就像你,老鼠兄。” 她说得越兴奋,我的心态就变得越平静。对我来说,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小姐的妈妈到底怎么回事,梅拉格莎?” “我跟你们说过。她死了。你想知道怎么死的吗?她的死,是因为一百个不同的男人给她的各种疾病,就是这样。”她将叉子插进剩下的鱼肉,愤愤不平地说,“我还得站在一旁,闻着那些臭味。” 现在,我总算知道小姐的母亲当时离开罗马的原因了,因为在我看来,她一直是个精明的女人,不太会思乡成疾。但没有男人会要患梅毒的鸨母手下的年轻女人。当时她肯定已经预感到要病发了。独自走完这一辈子,将财物留给自己的女儿,确实是更好的选择。 我等到她又吃下一口食物。 “实际上,梅拉格莎,你错了,”我平静地说。我提起钱袋,让里面的钱币和红宝石相互撞得叮当作响。“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小姐的母亲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很健康。实际上,她最后一年过得很快乐,得到很好的尊重和看顾。然后,六个月前,她得了热病。你照料她,尽力让她在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由于你对她的忠心,她死得很快,而且没有痛苦。这种结局很悲惨,但不算太糟糕。你全都记得吧?” 这时她的嘴巴张开了,牙齿上粘着嚼了一半的鱼肉。我又把钱袋摇得叮当响。但她逐渐明白我的意思了。人们能看到她露出贪婪的神色。 “因为将来小姐问你怎么回事,你要告诉她的就是这些话。” 她吐出一口食物,它掉在桌子上,就在我的手旁边。我置之不理,把手伸进钱袋,掏出一块金币,放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 “如果你说了这些话,如果你能说服小姐相信,那么,我以这块金币保证你今年每天都能在厨房里吃上肉,还保证你到万圣节时有一件新的礼服。在你死之前,将会得到照料,而不会和其他老巫婆一样被扔在垃圾堆上。” 她笨拙地伸手去拿那块金币。 “然而……” 因为就算是久未练习的魔术师,当他需要的时候,动作还是可以快得像猴子,我跳到桌子上,把脸凑到她面前,而她还来不及惊叫。“然而,如果你不这么做……”——她虽然尖叫起来,但还是听到了,因为我的嘴巴就在她耳边,说的每个字都进入她耳朵了——“那么,我向你承诺,你会死得很快,你会宁愿我真的只是一只老鼠而已。到时候,你将会失去很多手指头,还有身上的肉,人们将会奇怪究竟是什么鬼怪趁你睡觉的时候吮吸你的乳头。”我说完之后,嘴巴张得很大,乃至她虽然吓得直往后退,还是能看清两颗尖锐的犬牙,耀武扬威地盘踞在我嘴里上方。 “好了,”我说着从她身边退开,将光灿灿的金币推过过去,“我们来聊聊疏浚船吧。” 她走了很久,久得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带着那块金币逃跑了。但就算我龇牙咧嘴恐吓她,也没法说服她带我一起去。好像这个医师只有接到信息,而且只有接到她认识或者了解的人的信息,才肯过来。暮霭渐渐降临,她们终于来了。这时小姐又睡着了,所以她们先到厨房来找我。 我这一辈子多数时间都在看着别人对我走进房间的反应。我对这些反应已经非常熟悉,在人们的表情完全展现在脸上之前,就能分辨出它们是恐惧还是厌恶,或者甚至是我以为的怜悯。所以,对我来说,发现自己是看客而非被看者,还真是件新鲜事。 乍看上去,她身材很小,简直像个儿童;但我很快就看出来,这部分是因为她的脊椎有病。她的脊椎向左边扭曲,所以她只得弯身保持平衡,双肩一边高过另一边。至于她的年纪,嗯,那很难说,因为持续不断的痛楚比夜夜笙歌的纵欲对身体的伤害更加严重,尤其是对年轻人来说。就她而言,影响较多地体现在身体上。实际上,她的脸介于美丽与恐怖之间,那模样简直能让人的心跳停下来。她的皮肤像鬼魂般苍白而光滑,脸庞圆润而丰腴,几乎算得上可爱。在她看着你之前是这样的。因为她的眼睛是从墓地里长出来的,死白色的眼窝,睁得很大,很吓人,蒙着一层奶白色的薄膜。 就连我,习惯了丑陋带来的震惊的我,也害怕这种恐怖的眼神,觉得心头一震。然而,和我不一样,疏浚船无需忍受世人对她畸形的身材大惊小怪的样子。实际上,她好像对此毫不在意。可以肯定的是,就算有什么感受,她也不会表露出来。我站起来迎接她,请她坐下,但她拒绝了。“我是为了菲娅梅塔小姐来的。她在哪儿?”她纹丝不动地站在我面前,似乎竟然能看到周遭房间的一切,一副紧张而警惕的样子。 “她……她在楼上。” 她匆匆点头。“那么我会马上去找她。你是……她的佣人,对吧?” “嗯……呃,是的。” 这时她侧着头,仿佛想更清楚地听到我的声音,她的额头微微一皱。“你有多小啊?” “我有多小?”她的直接吓了我一跳,我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为什么……你不是瞎了吗?” 我看到梅拉格莎在门口坏笑。该死的。当然是她说的了。 “我事先知道你是个侏儒,先生。”这时她似乎想微笑,不过这笑容在她脸上看上去弯弯曲曲的。“但就算我不知道,要弄清楚也很简单。你站起来的时候椅子动了,但你的声音还是从这么高的地方传过来。”她伸出手,掌心朝下,比划的高度刚好和我的身高一样。 我虽然很生气,但还是被打动了。“那么你已经知道我有多小了。” “但小的是你的手脚,对吧?你的身体和成年人一样。” “是的。” “你的前额突出吧?就像有个茄子正从里面长出来。” 茄子?在我较为骄傲的时候,我会觉得它更像士兵头盔的圆顶。然而,我敢说用茄子来形容它也没错。“抱歉,病人不是我。”我说得很愠怒,因为我不想让梅拉格莎有一串可以取笑我畸形的身材的名词。 “布西诺?”楼上传来小姐的声音,“是她在吗?她来了吗?” 她又侧过头了,这次倾斜得更加厉害,似乎想准确地弄清这个声音的来源,刹那间,我觉得她像是一只小鸟,在辨别附近歌声是哪来的。她转过身,已经把我忘掉了。 楼上,我从门口看进去,她们高兴得像小孩,彼此问候。小姐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朝这个医师伸出双手。虽然疏浚船年纪较大,但她们上次相遇的时候,可能还是花季少女。天哪,当时到现在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小姐听到的事情,事后肯定都会跟我说。至于疏浚船,嗯,她的手指就是她的眼睛,她双手摸过小姐的身体、脸庞,然后是头颅,抚弄着那些刀痕和伤疤,随即找到自头发之中延伸到前额的疤痕,那未曾得到精心治疗的伤口。这次诊断持续了很久,房间中的气氛也随之改变。现在我们静默无声,连我身边的梅拉格莎也很紧张,等待疏浚船将要说出的话。 她终于垂下双手。“你应该早点来找我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我看到小姐的眼神很害怕。 “我们也想,可是我们忙着逃命啊,”我语调平稳地说,“你是说帮不到我们了吗?” “不是,”她说着向我转过身来,脑袋还是猛地转了一点点,这个动作我已经知道了。“我的意思是,治疗持续的时间会长一些。” 自那晚起,小姐睡上了干净的被褥,被梅拉格莎的谎言(她说的时候用上了那种跟我说真话的热情)温暖了,还得到一个瞎麻雀般的残废女人的照顾,这个女人的药油和药膏臭得每次她一来我就迫不及待地冲到外面,冲进这座城市酸臭的空气中。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在威尼斯的生活。 第四章 小姐的健康和头发日渐恢复正常,我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也与日俱增。 起初,我认识的只有自我们的房子伸展而出的小径,第一条连着第二条,第二条通过一座桥梁,第三条伸进一座广场。还有城里拥挤的建筑、砌了石壁的水井、教堂、面包师的烤炉,后者每天清晨传出的新鲜面包香味总是吸引了一小群人。所有这些,给人的感觉更像小村庄,而不是大城市。但每座城市都有其立基之地,那老头跟我说过,威尼斯是从泻湖上诞生出来的,起初只有几十个小岛,各座岛上的房子杂乱无章,为沼泽的水所环绕,人们每逢外出总得乘船。但各个居住区越变越大,它们拥有了自己的教堂、广场和淡水井,想方设法地多盖房子、多建桥梁,逐渐连了起来,然后就有了这么一座城市——通衢大道都是水路,大海成了生活的要素。 这究竟是他的幻想,抑或是事实,我并不知道,但很乐于相信,因为如今在我看来,威尼斯就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圆圈,彼此相连交叠,每个圈子都是一片陆地和海水的锦绣,如同修女做来赠送亲友的花边织物。我每天探访一个没去过的圆圈,直到脑海大抵记住了大北岛的地形。我就像当代的忒修斯[1],放出记忆的线索,用来认路:贴着金色马赛克的某座房子的墙面,街角那个摆着断头圣母像的神龛,一座古老木桥残破而倾斜的桥面,一座新建石桥的拱洞,某条连着污秽海水的小巷传出的特殊味道。沿着这条路,我从西边的犹太人社区出发,穿过梅塞利亚区的市场的街道,来到圣萨卡利亚修女院上方,越过十来条河道,可以脚上一点水不沾地走到兵船厂的高墙——不过我的自信有限得很,因为在这座城市的某些地区,哪怕指南针也会失灵,那里的街巷弯曲得像用过的钉子,水道则像一个老太婆手上的血管那样交错纠缠。 我的五官也在适应。我能更好地理解那个老头的威尼斯话了,因为现在我已经懂得他那些陌生的词汇,也能歪着嘴巴讲一些让别人能听懂的话。至于臭味,嗯,可能是我的鼻孔已经被熏坏,也可能是风雨交加的寒冷天气将这座城市冲刷得干净一些。夏天我步履匆匆逃避臭味,现在赶路则是为了抵御寒冷。 与此同时,疏浚船妙手回春,小姐的伤痕日渐痊愈;而她的陪伴也抚慰着她的灵魂。我们的房子里面虽然和过去一样四壁萧然,但如今充满了欢声笑语,那种女人才有的喧闹,乃至连梅拉格莎也不再刻薄了。小姐的头发已经有还俗修女的那么长,新生的浓密秀发涂了大量的蜂蜜,也晒足了阳光,在她越来越甜美的脸蛋周围形成一个夺目的金色光圈;原来分叉的闪电般的伤疤,如今也只留下极淡的痕迹。美味的食物填充了她的身体,所以她的乳房又坚挺地顶着胸衣了;她穿的衣服虽然还是和其他女人一样,可是她已经会刻薄地挑剔它们的做工和款式太过糟糕。实际上,她又变得聪明活泼了,乃至对自己的无所事事感到恼火。于是上个星期,在那个黑眼珠的犹太人又换了我们一颗红宝石之后,我给她买了一把琴,是用松木和檀木做的次等货,但毕竟有五道琴弦,能发出琴声,可以让她的手指和歌喉再次派上用场。 她可能嗅到了周围的机会。几个星期前,凭借一阵好风,黎凡特[2]的第一批商船提前到达,随后城里变得熙熙攘攘。 过去几个月来,我一直为罗马,为它的富裕、为它的教会腐败而心痛,不过在她面前没有表露出来。但现在连我也兴奋了。从通向南岛码头的大桥上望去,到处都是生意繁忙的混乱景象。为了让很多高桅船只通过,利亚托吊桥时常吊起,人们简直无法从它上面经过;大量船只将水道挤得水泄不通,它们只得自己搭起桥梁,成群的水手和苦力排成长队,将一包包、一箱箱的货物搬上岸。 现在没有乞丐了,连最无用的废物也能找到活儿赚得一天的工资。商船装载的货物应有尽有:丝绸、羊毛、动物毛皮、木头、象牙、香料、蔗糖、染料、矿石及珍奇的宝石。这些东西琳琅满目。罗马靠出卖对罪行的宽恕发财,威尼斯却凭纵容罪行致富。饮食过度、虚荣、妒忌、贪婪——它们需要的原材料这里全都有,而每一个从这座城市进出的箱子或者包裹,都得付给当局一笔税收。 人们认为这座城邦的统治者肯定是基督教世界最富裕的一群人。当然,此处没有挥霍这些收入的国王或者独掌大权的家族。威尼斯大公——当他穿着一身白色和金色相间的鸟毛,坐在车上被人推出来时,他的样子相当威严——是个没有实权的人物,只履行一些象征性的职能。他是被推选出来的,选举过程非常秘密和复杂,连我认识的老家伙也没法说清楚。大公要是去世——现在这个很快就会死掉了,因为他的样子已经萎靡得像一只老蝙蝠——他的家族将会被排除在下一轮选举之外。威尼斯对此非常自豪,自诩是真正的共和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为威尼斯人总是说个不停。在罗马,每当威尼斯来的客人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故乡的好处和奇观,多数人都会被这些长篇大论弄得昏昏欲睡。虽说其他城市也很殷实,但威尼斯却是富得流油……虽说其他城市也很安全,威尼斯却是牢不可破。威尼斯是最了不起的、最美丽的、最古老的、最公正的、最祥和的。反正威尼斯就是人间乐土。 听了这么多赞美的言辞,我原以为这里会非常奢华。但实际上,掌控这座城邦的人不像统治者,倒更像是神甫。在巨大的圣马可广场,在利亚托吊桥,到处都能看到他们,穿着长长的黑色外衣,很像罗马人穿的长袍,斜披在一只肩膀上,头上顶着的黑色帽子再朴素不过了。他们每个星期六早晨集会,当各位议会要员到齐之后,他们看上去比任何东西都更像一大群养尊处优的乌鸦。依据这些人的紫貂皮或者狐狸皮外衣上的官徽,小姐能够分辨出他们的官位大小,但只有他们的族人才能彻底了解其中的规则。他们在出生、成婚和死亡时,名字会被录入大公宫殿的一本金色册子,由官员进行审查,以确保血统不会被普通人所玷污。 然而,和女人的深藏不露相比,男人的朴素实在不值一提。我对此更加关注,因为我们如果要赚钱谋生,弄清楚竞争的情况就是我的职责啦。第一个月结束的时候,我很绝望。虽然在基督教国家中,每个城市都有禁奢律例,有钱的贵族和婊子不得盛装上街,但在威尼斯,这些律例似乎真的有效。在市集开放的日子里,人们偶尔也能见到衣着华美的贵妇人,穿着高跟鞋,歪歪斜斜从广场的一边走到另一边,手上的珠宝叮当作响,身边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仆人和吠叫不停的狗。但大体来说,有钱的妇女外出乘坐带帷幕的船只,或者干脆在家中深居不出。男孩花样百出引佳人注意;女孩则躲在窗后聒噪地看着。但人们的身材得有我两倍高大,才不至于除了脖子酸痛一无所获。每当这些穿着短衫和五颜六色的紧身裤的少年(如果男人是乌鸦,男孩则是斑斓的鹦鹉,骄傲而美丽)色迷迷地朝上面发出挑逗的叫喊,这些少女便会立即变得傻乎乎,挥舞着手臂,笑得花枝乱颤,一些潜伏在旁边的保护者会匆匆将她们拉出视线之外。 可是每个人都有心痒难搔的时候,而且在公开宣扬道德的地方,暗地里总会有人不三不四。最大的妓院在市场附近,旁边还有一家很大的旅馆,德国的商人都住在那儿。随着商船涌进,生意也好起来,但婊子接客的时间受到严格的限制,和威尼斯其他所有人一样,她们的工作时间也由工人钟决定。在夜间,为了确保街道上平安无事,她们被锁在妓院里。妓院关门之后,如果有人需要轻松一下,则必须冒险到那些迷宫般的小径去。 当我第一次问那个井边老头该去哪里时,他假装大吃一惊,但很快告诉我答案。在那些小巷里面,淫秽就像细菌一样滋生,他要不是那么在乎自己的德行,我可以让他见识最新的场面:乳房大街。在那儿,女人们摆出一副贵妇人的样子,坐在楼房上层的窗台上,赤裸上身,双脚晃荡,以让下面的人能看清裙下的春光。但即使是这里,这种淫秽也是得到当局默认的。梅拉格莎曾咧嘴笑着告诉我,这正是政府的主意,因为城里有很多年轻男子没有行上帝允许的阴阳之道,而是在阴暗的街道彼此交欢,这让当局头痛不已。 但玷污威尼斯的,远不只是这些有龙阳之癖的男人。我们在罗马城外东躲西藏的那些漫漫黑夜,小姐为了让我振奋起来,曾绘声绘色地展望在她的故乡可以赚得多少钱财,当时我就了解到,这座城市为它的贵族提供了很多百里挑一的女人。这是掐指头就能算出来的事情,跟道德无关。那本金册子里面的统治者如果想守住家财,便得限制后代的婚姻。太多带着丰厚嫁妆的女儿和太多分割家财的儿子意味着灾难。于是,为了保持血统纯正,威尼斯各处修女院挤满了大家闺秀,达官贵人家中则养着一群单身汉。这些男人出身高贵,生来只能和门户相当的女人婚配,但为了能够寻欢作乐,只好置道德于不顾。 所以,高级妓女便登台了。 威尼斯毕竟是基督世界最成功的商业城市,这种供求关系得到了很好的调配。大公的宫殿中不仅有那本记载血统的金册子,还有另外一本花名册——这一本可要粗俗得多——详细地记录了另外一群市民的资料。这本花名册臭名昭著,乃至连对威尼斯一无所知的我——我只知道它是个了不起的共和国,建在水上,曾经和土耳其人争夺地中海东部的控制权——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就听说过了。这是一本妓女花名册——城中最美丽、最有教养、最令人血脉贲张的女人都登记在册,每个名字后面还有一栏,可供顾客写下或者查看情况和价格,甚至是否物有所值的评价。 唯一的问题是如何跻身这本花名册中。在这样一座城市,公开的奢华不会被当成是成功的标志,而是被看作粗俗的象征,妓女如何能够引人注目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没有精明的商人会买未经目睹的商品,所以总有些公众场合让贩卖者兜售他们的货物。说到这一点,威尼斯尽管声言自己是纯洁的城市,却原来并不比罗马更加有道德或者更加有想象力。 因为,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妓女也去教堂。 [1]Theseus,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传说他曾杀死一头藏身迷宫的牛怪,进入迷宫之前带了一个线团,边走边放,杀死牛怪之后沿着线索安然走出迷宫。 [2]Levant,指地中海东岸地区。 第五章 我们分开在中间坐下,中间很拥挤,我们坐在那里能看见前排的人,那些人却看不到我们。因为我们来此处不是要给人看的。恰恰相反,在我们有更好的衣服、房子装饰得足以招待客人之前,我们必须隐身在黑暗之中。我要是认路,根本不会让她来这里。我自己已经足够惹人注目的了,要是一起在公众场合露面,我们将会被人记住。至少她的头和脸都包得严严实实,不过谢谢疏浚船的回春妙手,小姐已经差不多恢复原先的美貌,能够直视她选择的任何男人的眼光了,而且这她也知道,所以她越来越难安坐家中。我跟她争论过。恐怕过不了多久,她便再也不能安坐在弥漫着头发药水散发出的臭味的房间中。她的信心日渐恢复,越来越不满足于听我转告外面的事情。 “布西诺,在我认识的男人中,你是最了解女人的,但你判断情况毕竟不如我。还有啊,你个子太小了,看不清前排座椅的情况,有些地方你肯定看不到。现在是该我自己去那里的时候啦。下次你要去我们一起走。” 我们选择的是圣若望及保禄教堂[1],威尼斯人管它叫圣若保禄——他们的建筑物的名字,比老太婆的宠物狗的昵称还要多。它里面的黄金和圣物比不上圣马可教堂,内饰也不像修士圣母堂巨大的拱形中堂那样让人心跳加快,但它很大,规模在城中名列前茅,地位也很显赫,里面有十来个大公的坟墓。来这里参加弥撒的,都是些有地位和有钱的人,当然是因为它外面有个平坦而宽敞的广场,可以供那些信徒在朝拜过后聚集在一起,展示他们的虔诚之余,也炫耀他们新裁制的衣服。 当天是个节日,街道上人们情绪高涨。为了看人群聚集,我们很早就到了。丝绸裙子的嘶嘶声和木屐的嗒嗒声让石板地面显得生机勃勃。当然,不是所有女人都是职业妓女,在这样一座富有的女人都深居简出的城市,教堂也是个寻找良缘的市场,因此,连大家闺秀也可以稍加打扮,引人注意。不过,任何有眼光的男人都能分得清哪些是卖笑花娘,哪些是良家妇女。 据小姐说,第一个窍门就在入口处。“成功的妓女一走进大门,人们便能认出来。礼拜天弥撒的时候,一个好教堂可能有四五百个男人,我保证他们之中至少有六七十人既对祷告感兴趣,也对女人感兴趣,虽然有些人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最好的妓女穿衣服既要考虑到这个场合,也要考虑到旁观者。你得让男人有时间端详,看着你走进来,这样一来,他们就会知道弥撒过程中在哪里能找到你。” 今天在圣若保禄,至少有四个女人懂得如何利用进门的机会,两个黑头发的,两个金头发的。这四个人我先前都见过,她们走进来时头抬得很高,裙子撑得满满的,看上去好像她们自己带了个舞台在走路,这意味着她们可以尽情地慢慢走动。她们踏着石板路走过来,恰到好处地提起裙摆,露出脚踝和鞋子。 她们坐在选好的位子上,散开裙裾,有意无意地摆弄着披巾,让人得以瞥见她们的皮肤。不过乳房就不能露出来了——在教堂里,很快让男人看到太多的肉体,可能会适得其反地让他们想到地狱。金头发的女人中,有一个头上包着一层金色的薄纱,屹立在人群中,因为她的木屐比别的人都要高,我可能得用上梯子才能爬到她的腰部,但时尚会冲昏人的头脑,已经有人对她的样子表示赞叹了。 弥撒开始了,我朝小姐坐的地方望去。她眼光锐利,好像研究她们的衣柜般端详着她们的举动。我在脑海中听到她的声音。 现在要用的招数就是让男人继续注意你,即使你什么也没做。所以你跟着祷告,脖子挺直,声音要甜美,但别太响,眼睛望着祭坛,但要一直留心别人在看什么。脑袋的侧面和后面跟脸部一样重要。虽然你不敢像处女那样散披着头发,但你可以让几绺卷曲的头发在这儿或那儿垂下来,剩下的头发用镀金的或者缀了珠宝的纱巾包起来,让它仔细看起来和祭坛的艺术品一样有趣。如果你在当天早晨用了合适的油膏来清洗和抹干它——最好的妓女准备弥撒的时间比任何神甫都要长——那么它的芬芳便能盖过香烛的味道。不过你还是得用上自己的香水,专门配制的,趁没人注意的时候用手将香味送到四周。这样前排和后排的人就会知道你在那里。但所有这些只是热身,为真正的竞赛准备而已。真正的竞赛就是布道。 小姐这么说的原因是,要想卖弄风情,首先得弄清楚教堂的情况。因为,虽然教堂中可能坐满了城中最有钱的一群男人,但如果布道的是一个激情澎湃、语速很快的神甫,那么有头脑的婊子都会放弃,打道回府。但换了个喋喋不休的学者来布道的话,那么教堂中的每个婊子就便是身在天堂了。 我们此刻就在天堂中。圣若保禄的神甫虽然是个自称纯洁的多明我会教徒,却只顾自说自话。他的声音又不对劲,既细且尖,毫无醍醐灌顶的功效,倒是弄得人昏昏欲睡。十分钟不到,年纪较大的已经垂下他们的脑袋了。随着鼾声响起,那些有钱人家的少女活泼起来,趁她们的母亲在与滔滔不绝的经文斗争,悄悄撩起面纱,忸怩地四下乱看。 这一片骚动正好成为我们仔细观察的良机。小姐眼光敏锐地看着那些女人,我则对那些男人和他们的想法感兴趣。我试图站在他们的位置上思考。 我看到一个人——他一走进来我就注意到了。他很高(就像我想象中的自己),身体壮实,四十岁左右,从衣服看来,他属于那些当权的乌鸦家族,穿着的黑外衣的袖子上缝着黑貂皮,他的妻子胖得像一张大床,方方正正的。我想象自己坐在他的位子上。我的左前方是一个黑头发的妓女。圣若保禄是我常来的教堂。如果一切顺利,我希望在这里捐一座小祭坛,死后会被埋在这里。我每个月都去忏悔,洗刷自己的罪行。我常常感谢上帝让我发财,并把属于他的那一份还给他,因此他又反过来帮助我获得更多的家财。今天早上,我先是为救世主在十字架的伤痛沉思,然后祈祷银价保持高企,让我能投资一艘将在来年春天前往突尼斯的商船。这样我就能给第二个女儿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她成熟得很快,得保护她免遭玷污,因为色欲攻心的青年男子总是想玷污年轻女子身体上的洞穴。实际上,年纪大的男人也经常这么做,因为那里太棒了,甜蜜得让人身心放松…… (啊……看!我的想象就这样,慢慢地,渐渐地,从思维滑到了感官。)这时空气变得沉闷起来,神甫的声音还在嗡嗡作响。我稍微转动身体,挤开一点空间。这么做的时候,我看到她了,五六排座位开外,在一群萎靡不振的人中直挺挺地坐着,美丽的头颅高高抬起。当然,我知道她在那里——我的意思是,我之前留心过她,就在她走进来的时候,怎么可能不注意到她呢?——要不是我今天早上答应自己不要……哎,不管了。我和上帝之间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男人嘛,总得时不时找点乐子。我从容地打量着她,她真的很美:深红色的头发——要是披在她身后该有多茂密呀——金色的皮肤,丰润的嘴唇,还有她摆弄披巾时露出的胸脯之上那光滑的胴体。啊,她太可爱了,可爱得人们会认为是上帝亲自把她安排在这里,以让我欣赏他的造物有多么高贵,多么完美。 这时——天哪,这时——她朝我这边转过头来,不过她没有直接看着我。我见到她嘴角的笑意,然后,然后,她的舌头慢慢伸出,舔湿嘴唇。她肯定在想着什么事情,肯定在想着一些快乐的事情,非常快乐的事情。我浑然不知自己变得呆若木鸡,而清规戒律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我也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违背了那些清规戒律。我也完全没想到那双湿润的嘴唇和嫣然的微笑不仅是为我而发,更有可能是在挑逗我左边那个开钱庄的,那人已经被她的样子迷住了,渴望和她共度良宵;何况后面第五排座位上坐着某个海军将领的儿子,风华正茂的他新近刚和一位女士分手,再次开始寻花问柳。 就这样,情况如小姐所说,“一句话也不用说,鱼儿游到了网里。” 弥撒结束了,人群开始你推我挤地走出去,教堂里一片混乱。我们走得很快,到了外面之后,走上那座小石桥,从那里能将广场尽收眼底,看清这次表演的最后一幕。天很冷,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了,但这对人群毫无影响。 这个地方太适合调情了,简直就像是那些女人亲自设计的。从教堂走出来时,右边是圣马可学校辉煌的新墙面。在它之前没有人会说你举止轻浮,因为要想领略它的大理石浮雕的精妙之处,你得待在某些地方,身体朝左边或者右边移动,脑袋倾斜,这样才能看到正确的效果。你将会很吃惊地见识到艺术的奇观,很多年轻甜美的雕像突然鲜活起来。再走到广场中央,又有几群人围绕着那巨大的马匹雕塑。骑马的人是个古代的威尼斯将军,他把家财献给当局,条件是他们让他和他的马永垂不朽。他原先要求雕像安放在圣马可,但他们将其摆在圣若保禄。现在他坐在这里,威风凛凛,满身风尘,目空一切,无视身下年轻男女的举动。他们眉来眼去,却假装端详那匹马纤毫毕现的铜腿。我喜欢这头畜生多过喜欢这个人,但在当时的威尼斯,城里养的骡子和马一样多。这些日子来,虽然我在街道上更加安全了,却依然怀念罗马那些把地踩得砰砰响、呼吸粗重的纯种马。 小姐那个鱼的比喻打得很恰当,因为现在教堂里的人都出来了,三三两两,如鱼群般围绕在几个尤物身边。有些男人直接游了过去,有些则在边缘徘徊,好些还没有决定向哪个方向出发。在广场中央,那些女人转来转去,到处都留下她们的痕迹。她们带着手帕、扇子或者念珠,这些东西有时会从她们手中跌落在某个特定的男人脚下。她们会微笑和撅嘴,然后侧着头聊起天来,每当一两句恭维或者评论引得他们和身边的人哈哈大笑时,她们会用白皙的、修剪过指甲的手掩住红润的嘴唇。但就算嘴巴闭上,他们的眼睛依然在聊个不停。 我听从小姐的吩咐,离开小桥,走到广场去,以便更好地观察他们。让我非常兴奋的是,除了几个年老的达官贵人和他们的鸡皮鹤发的妻子,再没有人注意到我了。见到我,那些老太婆不是惊奇得瞪直了眼,就是厌恶得直打哆嗦。虽然城里的侏儒不止我一个(我偶尔见到有一些耍杂技的在广场表演),但我的怪异样子却足以令人惊奇。这也是我们最好不要一起出现在人前的又一个原因。等到我们重新开始操皮肉生意后,或者可以改变主意,因为到时我的丑陋外表将会加强她的吸引力。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人群中几个我原先认识的女人身上:一个黑头发的美人,穿着艳俗的黄色裙子,拿着折叠扇;一个苗条的女人,肤色苍白如同大理石圣母像,卷曲的头发缀满了星星般的饰品。这两个我已经知道她们的姓名和传闻了。其他的我还在研究。如果我不是这样又矮又丑,或许会和那些登徒子一道,也来扮成护花使者。但她们的游戏对我来说太高了,也太快了。那些女人带着媚眼与娇笑,和上钩或尚未上钩的男人周旋。 就这样,被吸引的碰上了吸引人的,于是交易便开始了。 我正要走回小姐身边,这时某些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可能是他抬着手臂的方式,因为有人说他在罗马遇袭时失去了右臂。这时他在两个男人身后,我的视线被他们的身体挡住了。他在穿黄色裙子的女人旁边出现了,但片刻间又消失了。他留了胡子,我只看到他的侧脸,所以依然不敢肯定。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说他离开罗马,去保卫曼图亚和一个像他一样聪明的艺术赞助者。对他来说,威尼斯肯定是居大不易的。但我有一种理性之外的直觉,肯定那人就是他。他背对着我,和另一个男人朝头发上有星星的女人走过去。当然,他会喜欢她的。她会让他想起某个人。而在那本花名册里面,肯定会有关于她的条目,记载着她的机智与聪慧。 我回到桥上。虽然小姐有着老鹰的眼睛,她的视线却可能被一排雕像挡住。 我看了最后一眼,但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可能是他。命运不会让我们重逢。 [1]Santi Giovanni e Paolo,威尼斯最著名的教堂之一,始建于1246年。按意大利文的Giovanni 即英文的John,Paolo即英文的Paul,现分别通译为乔万尼和保罗。 第六章 “别拍马屁,好吧,布西诺?现在不是时候。” 我们坐在一起,旁边有一道厚厚的防洪堤。我们身前的海水平坦得跟桌面一样。人群走散之后,我们走过圣马可学校旁边的拱桥,然后沿着水路往北,穿过大河道,一路向海边进发,直到北岛的最顶端。天空一碧如洗,很冷,不适合在外面闲逛,但空气很清新,阳光明亮,我们能见到圣米凯勒岛之外的穆拉诺岛,那里有上百座玻璃作坊,缕缕烟柱吐向空中。 “嗯,我们开始就选穿黄裙子的那个吧,那人连在教堂也四处张望。她这副样子,要么是因为艳名远播,要么是因为门前冷落。” “她的名字叫特雷莎·萨凡纳戈拉。你说对啦,她因为出名,所以肆无忌惮。她有座房子,在圣洛可学校附近……” “……她的顾客有一大串,大得跟她的乳房一样,这我敢肯定。她是谁罩着的呢?” “一个丝绸商,还有一个四十人委员会的成员,但她也应召外出。最近她刚搭上一个科纳家族的人……” “……就是献祭时她一直看着的那个人吧。她根本不用担心,那人已经很迷她了。她很可爱,不过脸上涂了那么多脂粉,可能说明她已经开始长皱纹了。好吧,那下一个呢?那个迷人的年轻女子怎么样?穿着深紫色丝绸胸衣、系绯红色丝带那个。长得很精致,脸蛋像拉斐尔画中的圣母。” “我听说她是城外来的。没打探到更多关于她的消息。她是新来的。” “是的,非常性感。我觉得她总是死命地卖弄风情,好像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她旁边那个是她母亲吗?哎,反正没关系了。我们就当是她母亲吧。她这么年轻,不可能自己出来混,她们走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她们的嘴巴有点像。那时你看到她了吗?小姑娘心急火燎的。像看到蜜糖的蜜蜂,嗡嗡嗡……还有谁呢?广场中有一个我看不清的,因为视线被雕塑挡住了。金色的鬈发,肩膀像枕头。” “朱莉亚·朗巴迪诺。”我说。我又见到他匆匆穿过人群,还有他那趔趄的走路姿势和胡子。 她等我继续。“还有呢?我也能打听到她的名字啊,布西诺。你知道这一点可没什么了不起的。别的呢?” 现在别说了。除非我能肯定,否则毫无意义。“她是威尼斯本地人。很聪明,她的有教养是出了名的。” “在睡房外和睡房里一样出名吧,我猜。” “她会写诗。” “哎呀,让我们远离这些婊子诗人吧!她们比嫖客更无聊。从围绕在她身边的那群人看来,她卖弄风骚的本领跟她写诗的水平差不多。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人吗?” 因为我不敢肯定那人就是他,我没说出来。“没有啦,今天没有了。还有另外几个,但她们在别的教区混。” “跟我说说这些人。” 我说了一会,她听得很仔细,偶尔问几句。我说完之后,她摇摇头。“如果这些人都很成功,那么这里的嫖客比我原先想到的要多。罗马的生意没这么好做。” 我耸耸肩。“这跟时局有关。我们刚来的时候,罗马的乞丐也比这儿多啊。战争制造混乱。” 她伸出一根手指抚着额头。肉眼几乎看不到那道伤疤,但我敢说她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有什么消息吗,布西诺?你知道那边的情况怎样吗?” 我们没有说到过去,她和我。对我们来说,朝前看似乎比往后看要好。所以我在开口之前要三思,因为很难决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教皇逃到了奥维尔多,在那边尽力筹集赎金。他手下的枢机主教只有骡子可以骑了,和最早的基督教徒一样。罗马还是由士兵掌管,劣质的水和腐烂的尸体导致了鼠疫和霍乱。” “我们的人呢?亚德里亚娜,巴尔德萨?” 我摇摇头。 “你要是知道,肯定会告诉我的,对吧?”她说,直盯着我看。 我吸了一口气。“我会告诉你的。”但我没有跟她说起听来的那些传闻。有人说城墙附近挖了很多坑,每天用生石灰掩埋上百具尸体,没有名字,没有墓碑。 “其他人呢?贾巴斯蒂塔·罗萨逃出去了吗?” “我不知道。巴米加尼约据说没出事,还有奥古斯特·瓦尔多,不过他的图书馆没有了。德国人用它来给他们的炉子生火。” “啊,天哪。阿斯卡尼约呢?” 我又见到他了,他冲进一片混乱之中,丢下那一小本珍贵的书籍。“没有消息。” “他的主人马肯多尼约呢?” 我摇摇头。 “那他肯定死了。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会来到威尼斯啦。世界上最好的印刷机构就在这里。”她沉默了一会。“我们的枢机主教呢?他也死了吧。”她说,语气中没有一丝疑问。我没搭腔。“你知道吗?布西诺,有时候我会想起你从城墙回家的那个晚上。如果我们知道事情是现在这样,我怀疑我们当时会不会就放弃了。” “不会,”我平静地说,“如果我们事先知道,我们所做的会跟我们已经做过的一样。” “啊,布西诺,你说话的样子有时候像我妈妈。‘后悔是有钱女人的奢侈品,菲娅梅塔。人生苦短,你得顺着它过,而不是逆着它过。永远要记住,你将碰到的男人会比已经见到的男人有钱。’”她摇摇头,“你想想看,布西诺。有些母亲教导她们的孩子带着玫瑰经祈祷,而在我第一次忏悔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一些无法告诉任何神甫的事情。哈哈!哎,她现在看不到我们也好。” 在我们身后,那些船只的船身撞着石砌的码头,吱嘎作响。虽然阳光普照,风仍很凛冽。我能感觉到它在揉搓我的耳朵,我抬起肩膀保护它们。我年轻的时候,脑袋里面有时会隐隐作痛,我担心冬天会让它再次痛起来。在罗马,人们会听说北方有多么恐怖:有时,人们的手指在夜里会冻得僵硬,所以天亮时得使劲敲才能恢复灵活。但小姐已经差不多康复了,很快将会在各种场合变得炙手可热。 “嗯,”她的声音也变了,仿佛随着气候变化。“对我来说,情况是这样的。如果我们用那些单身贵族来代替教会人员,再加上所有的生意人、外国商人和使节,那么这边的市场可以媲美罗马。如果其他人都像今天的她们那样,那么,我换上合适的衣服就能胜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说这些话时盯着我的眼睛看,想看看其中有没有怀疑的神色。她的风帽被推到后面,装饰着假花的头发扎成一大束,看不出来究竟有多长。虽然这些饰品都是从别处拿来的,但脸蛋却是她自己的。在罗马,当她正红的时候,有些事情让她名闻遐迩,就是让青年画家衡量她的脸颊、鼻子和额头的宽度,他们借此来确定完美对称的比例。但让他们双手颤抖的,是她的绿色明眸直视他们的眼神。还有人传说她赤裸身体时,能够用头发将自己遮盖起来,这些故事也让他们激动。她的头发。这是我唯一担心的问题。 “我知道。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疏浚船有办法。有几个修女院请她去治疗生病的修女,那里有人贩卖修女的头发。她认识一个女人能用金线将新头发和旧头发接起来,连接的地方只会留下一点痕迹。我想我们得试试这种办法。如果我们等待我自己的头发长得足够长,那我得像那个萨凡纳戈拉的女人那样在脸上涂一层厚厚的脂粉啦。我们有足够的钱试一试的,对吧?我们还剩下几颗红宝石?” 我吸了一口气。“我刚换掉一颗,还剩两颗,包括很大的那颗。还有几颗很好的珍珠。” “过去六个月我们花掉了四颗红宝石?这怎么可能?” 我耸耸肩。“我们现在要养一家人。你的头发长回来了,你的脸蛋又漂亮了。” “可是,疏浚船的医疗费没这么贵,对吧?” “是的,但也不便宜。我们打赌你会很快康复,你确实做到了。没有人怀疑她的医术,但她像巫婆那样漫天要价,这里又是个卖方市场。” “啊,布西诺……疏浚船不是巫婆。” “倒是没人这么说她。不过她确实很像啊。她的眼珠是倒过来长的,还有她走路像一只被砍掉四条腿的蜘蛛。” “哈哈!你是侏儒,走路摇摇摆摆,笑容怪怪的,像个来自地狱的小魔鬼。可要是有人觉得你长得像魔鬼,你会是第一个反驳他们的人。你什么时候开始把谣言当作事实了?” 她盯着我。“你知道吗,布西诺,我相信你敌视她,是因为她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比你跟我在一起的时间长。你应该和我们在一起。她和你一样聪明,不用眼睛也能很好地看清别人。” 我耸耸肩。“我没空陪娘们聊天。” 说真的,我和小姐一样,十分关心她的康复状况,可那些无穷无尽的跟女人容貌有关的事情会让一个男人无聊致死。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我确实如菲娅梅塔所说,对她很是敌视。疏浚船虽然妙手回春,但还是让我不寒而栗。有一次,天快黑的时候,我撞见她们在一起,小姐跟她说起罗马的生活多么丰富多彩,她们正开怀大笑。她们没有立刻注意到我。虽然没有人能从一个瞎眼的女人眼里看到贪婪,但我发誓,那一刻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火热的欲望。我在寻思小姐如此信任她是不是不太明智。 对疏浚船来说,就像我对她的感觉一样,她也十分厌恶我。我没有听过她的笑声,也没见识到她有多聪明。我们只在每个礼拜结束时匆匆见上一面,那是她来要钱的时刻。她就站在厨房门口,扭曲的身体穿着斗篷,眼睛一片灰白,似乎在看着她自己的头颅内部。这对我来说再好也不过了,因为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几个星期前,她问我的耳朵有没有冻坏,还说如果冻坏了,她会给我一些止痛药。我很讨厌她对我的身体这么了解,仿佛她那脊椎扭曲、双眼浑浊的身体比我还高贵。一看到她的眼睛、闻到她那些药物的臭味,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淹没在污秽的海水中。刚来的时候,我非常想念罗马,但她将我的思乡之情当成是对这座城市的厌恶。就算我原先误解了她,现在要改变敌视她的习惯也是很难的。 “嗯,我只知道她能治愈的,不仅仅是肉体的创伤。还有啊,她虽然身体残废,但并不自惭形秽。这一点跟你一样。我觉得你要是给她一个机会,你会喜欢她的。再说了……我们有比谈论疏浚船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我们把珍珠和那颗大红宝石加起来,能够撑起一个场子吗?” “那要看我们买的是什么东西了,”我说,话题又回到生意上来,我松了一口气,“说到衣服,情况比罗马要好。旧货市场那些做生意的犹太人很精明,今天的衣服还没有过时,他们已经在卖明天流行的款式了。是的……”我摆摆手,让她别愤愤不平,“我知道你有多么讨厌旧货,但新衣服是有钱的婊子的奢侈品,我们暂时只好用旧衣服来充数啦。” “那得让我来选。首饰也得我来选。你的眼光不错,但威尼斯人造赝品的本领比外国人高明多了。我也需要有自己的香水。还有鞋——这些可不能是二手的。”我低头偷笑——她的迫不及待和见多识广都让我高兴。“至于家具呢?我们得花多少钱?” “比在罗马花得要少。壁画和挂毯可以租赁。还可以租到椅子、箱子、盘子、桌布、装饰品、酒杯……” “啊,布西诺,”她高兴地合上双手,“你和威尼斯真是天造地设。我刚才都没想起来这是一座二手货城市。” “那只是因为这里破产的人和发财的人同样多。”就像她能让客人服服帖帖一样,我也能将事情预先安排好。为了让她知道这一点,我说,“最后,要是还得租一幢房子的话,我们就得举债了。可是我们没有能借到钱的信用。” 她沉默了,想了一会。“还有别的办法吗?” “比如说?” “我们先预定一幢房子,但等到抓住合适的猎物才付租金?” 我耸耸肩。“谁知道呢。你又变得美丽了,但就算接上新头发,也得有一段时间才有人来光顾。” “那也未必,假如我们提供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的话。一些直接的东西。”她轻启朱唇,说出这番话来,“想象这样的场景。一个美丽的青年女子来到城里,在人来人往的地方租了房子。她是新来的,丰满圆润。她坐在敞开的窗户旁边,手中拿着一本彼特拉克的书——天哪,我们连这本书都有了——朝那些路人微笑。消息会传出去,一些年轻——不要太过年轻——的男人走过来看她。按理说她应该回避,但她没有,而是让他们看个够。当她和他们对视的时候,表情既害羞又风骚。过不了多久,他们中有几个来敲门,想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的。”她说的时候眼中带着哀伤,“我曾经这么做过,做得很完美,布西诺,但当时你还不认识我。我们第一次到罗马的时候,妈妈在西克斯图桥附近租了房子,付了一个星期的房租。头两天我们就做了十二笔生意——十二笔!——他们多数是有身份的男人。两个星期后,我们已经在玛德丽娜街上有了一座小房子。我知道,我知道,这么做是冒险。但这里的人没见过我——这是妈妈的功劳——我也还没老得吸引不了年轻男子。对他们来说,我可能是新鲜的货物。” “等到他们和你上床就不一样啦。” “啊,在这里疏浚船就发挥作用了。她有个绝招,”这时她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这笑是不是装出来的,“可以供那些需要在洞房之夜欺骗丈夫的女人使用。一块用松脂和猪血做的处女膜。你想象一下!马上就变成处女了。明白吧……我就说你会喜欢她的。可惜你不够高,胡子也太多,不然我们可以让你扮成我妈。”这时我们都笑了起来,“既然这样,就只好让梅拉格莎来对付他们,不过这样一来,我可能就会错过那个愿意出最高价钱的了……啊,布西诺,你应该看看自己眼里的神色。我相信我刚才真的骗到你了。但我不是说我没法让你上当,你知道的……啊,我有很久没这样骗过你了。” 在罗马的时候——当时财源滚滚,我们家是一个机智而风趣的地方,人们即使最终没能和小姐上床,也乐于在这里度过一个晚上——我们经常笑得眼泪直流。罗马虽然腐败和虚伪,但它吸引着那些聪明的、野心勃勃的男人:有能够用言语哄骗女人上床或者用毒箭般致命的讽刺作品让敌人身败名裂的作家,也有能够将空白的天花板变成天堂的景象、画上比任何婊子都美丽的、从云层中冉冉而出的圣母像的画家。当我和他们在一起时,倒并不觉得有多么兴奋,虽然他们中多数人已经死了,而我们还活着,我还是很怀念过去那段时光。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想起从前了。” “你还是不喜欢这里吗?” 我摇摇头,但双眼望着别处。 “现在这里的味道没那么臭了。” “是的。” “商船进港,我的容貌又恢复了,我们能够重操旧业的。” “没错。” “有人认为威尼斯是人间最了不起的城市。” “我知道,”我说,“我见过这样的人。” “不,你没见过。你见过那些人吹嘘它,是因为它让他们发财。但他们没有真的懂得它的美丽。”她对着大海望了好一会,在阳光中眯着眼睛。“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布西诺。在生活中,你太过在意眼前的东西了。” “因为我是个侏儒,”我暴躁地说,不耐烦得自己都感到意外,“我只有看着眼前的东西,才不会弄湿双脚。” “啊,又是因为水。” 我耸耸肩。“你不喜欢大肚子的男人。我不喜欢水。” “是的,但他们的钱包要是和肚子一样大,我很快就能接受。我没法让水消失,布西诺。水就是这座城市。” “我知道。” “那么,或许你应该学会换种方式来看待它。” 我摇摇头。 她高兴地将身体向我贴过来。“现在就试试嘛。看看它。那边——你前面。” 我看了。阳光下,一阵风吹过来,在水面激起阵阵波浪。如果我是一个渔夫,看到有人在水面上向我走来,我肯定会放下渔网,随他而去。即使他的教会到头来只出售宽恕给富人和诅咒穷人。 “看过光线和风是如何在水面上移动,让整个水面变得波光粼粼的吗?现在想想这座城市。想想所有那些镶嵌着装饰品和画着壁画的豪宅,或者圣马可教堂伟大的马赛克画。它们都是由上千块彩色玻璃的碎片构成的。你第一次看到它们时当然没有注意到,因为你看到的是整幅图画。 “现在,你再看看水面。眯着眼,眯小一点。看到吗?是一样的,对吧?一片由上百万被阳光照耀的海水碎片构成的水面。它不仅仅是大海而已。想想那些水道,想想那些房子在水里的倒影,平静而完美,就像镜子里的影像。只有风吹过或者船划过时,倒影才会破碎抖动。我不记得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是什么时候了——我肯定还是个孩子,因为有时候我还能陪我妈妈或者梅拉格莎一起出去——但我依然记得它带来的震撼。突然之间,威尼斯再也不是固体的了,而是一座由玻璃、水和光的碎片构成的城市。 “我妈妈觉得我的眼睛有毛病,因为我走路的时候总是眯着眼。我试图解释我看到的景象,但她理解不了。她的眼睛总是关注着眼前的东西。她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有好几年,我以为我是唯一看到这景象的人,仿佛它是我的秘密。后来,我十三岁的时候,开始来月经了,她把我送到修女院学习礼仪和保护我那宝贵的处女膜。突然间,我再也看不到这种景象了。没有水,没有光。我触目所及,只见到石头、砖块和高高的围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总觉得自己是被活埋了。”她停了下来,“我们刚到罗马时,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凝望着大海。我们——我和她——聊过各种各样的事情:珍珠的价钱、某个竞争对手的走红或衰落、各种罪行的报应、上帝的审判,也谈过不可思议的事情:像我们两个这样的穷人居然也能致富。如果我生来身材正常,还有一个和我的鸡巴一样大的钱包,那么我很可能会被她的聪慧、她的美貌迷住。但,正如她常对我说的,在某些方面,我不像男人,倒更像女人。 几艘船从穆拉诺岛朝北岸划过来,它们的船身在一片多彩的海洋中溅起深黑色的波浪。当然,她是对的——只要你使劲看,海面本身就是一幅马赛克画,每一块璀璨的碎片都是水和光的混合体。 但这依然不意味着人们不会在其间淹死。“你隔了多久才习惯在罗马的生活?”我忧郁地问。 她笑起来,摇摇头。“在我记忆中,直到钱滚滚流进来的时候我才开始觉得好受一点。” 第七章 我们走回城里,周边变得更加繁忙了。我们遇见几群大声喧闹的人,一些苦力,还有几个年轻男子。这些少年穿着绣花夹克,斑斓的大腿像大河道中装饰着条纹的系船柱。小姐的身体依旧包得严严实实,一路低着头,但我们两人总是引来阵阵惊奇。威尼斯虽然以严守戒律闻名,却也懂得人们有放松的需要。自我们来到这里之后,纪念各个圣徒的节日已经多得我数不过来了。等到夜幕降临,圣马可广场将会人满为患。不过现在天色尚早,还没有人敢在街道上乱来。 我们转入新圣母广场,这时我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但已经太迟了,我们被人撞了个正着。我被撞得倒在墙上,痛得喘不过气来;同时我看见她失去了平衡,跌倒在鹅卵石上。那些人急于赶路,甚至都没停下来察看有没有撞伤人。但在广场中央,一个戴着头巾、穿着飘扬的绿色长袍的土耳其人看到了这一切,我还没来得及站好,他已经在小姐身旁,殷勤地表示关怀了。 她的披风敞开,风帽自头上脱落,当他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时,我看到他们的眼光碰上了,我知道她将无法拒绝这人的挑逗。 我觉得如果不是受那么多戒律制约,男人会一直盯着女人看。肚子一旦填饱之后,人生还有别的什么事可以做呢?每一天,只要市场或者街道上有女人,人们总是可以见到这样的景象:男人的眼睛像铁被磁铁吸住般盯着她们看,恨不得掏出她们胸衣中的乳房、撩起她们的衬裙和长裙,舔着她们的大腿和小腹、在遮盖着湿润的小褶皱的阴毛中打洞。神甫们会跟人们说起魔鬼,可是不管他们说什么,对多数男人来说,这些关于魔鬼的话再自然不过了,简直是另一种语言,在生活的表层之下回荡着,比祈祷的声音更响,甚至比获救的承诺更响亮。我虽然个子小,但对这种邪恶勾当的了解和那些比我大一倍的男人一样多。 所以,我也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眉来眼去,他们心里会有什么样的兴奋。这些年来,就我所见,胆敢公然挑逗男人的女人,要么喝醉了,要么是操皮肉生意的。多数男人——如果他们表里如一的话——也不会拒绝,假如能够选择,他们肯定会选后者,因为只有像小姐这样的女人,才能将被当成是罪恶和绝望的生理欲求变成人之常情。 或者只是我见到的男性基督教徒才是这样的。至于她的天赋对异教徒的作用——嗯,我到目前还没见过呢,不过街道上众口纷纭,都说土耳其人对他们的女人非常在意,甚至禁止画家将她们的容貌描绘到画布上,以免她们的美丽会引起其他男人的色欲。仔细想想的话,这意味着尽管信仰不同,他们也跟任何男人一样经不起诱惑。 但等到我喘过气来,他们的对视已经结束了。他们站着,面对面。这时她脸上带着微笑,甜甜的,不像是在卖弄风骚;她的手放在胸前,保护和显示下面白皙的皮肤。而他,黑色的脸庞上那双黑色的眼睛依然在注视着,眼神尖锐得像灿烂的阳光。看来,她的技巧在异教徒身上也发挥作用了。 “你受伤了吗,小姐?”我大声地说,向意乱情迷的他们走过去,踢了一下她的小腿,踢得比我算好的要重一点。 “啊!噢,没事,我很好。这位文质彬彬的先生是……”她说到一半停下来。 “阿卜杜拉·帕什纳。来自伊斯坦布尔,或者是君士坦丁堡,你们还这么叫。”不用说,君士坦丁堡姓帕什纳的人跟威尼斯姓科纳或者罗雷丹的人一样多,但这个姓氏听起来充满了神秘色彩。“敢问小姐芳名……” “菲娅梅塔·比安……” “如果你没事,那么我们得赶紧走啦。”我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头。我抬头看着他。“抱歉,帕什纳大人,但小姐定了要去修女院,”我着重强调了这三个字,“去探望她的姐妹。” 让我恼火的是,他看上去竟然不郁闷,反倒一副高兴的样子。“那我送你们到修女院门口吧。你们威尼斯城里的人正在卡纳雷乔区的一座桥上打架,城里人都赶着去看热闹呢。” “谢谢啦。但我们想自己去。”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比安……” “比安基尼。”她很仔细地说出来。“哎呀,你真好,先生。”她接着说下去,声音极其轻柔婉转。“但我跟我的仆人一道去可能比较合适。” 他盯着我们看了一会,然后侧身朝她微微鞠躬,伸出他的手。他的手套传出浓郁的龙涎香,价格标签居然还没有撕掉,真是受不了。我发觉她犹豫不决,如果不是怕她变成残废,我可能会再踢她一脚。但她紧紧地握住了。 “那我让你们自己去,”他的手缩了回去,“我是个离乡背井的人,看到你这样的美人,还有这样一个……体型完美、激情澎湃的侏儒,心里真是少有的温暖。我家就在大河道上,靠近圣保罗广场。改天你要是不用去探望你的‘姐妹’,或许可以……” “谢谢了,不过……”我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们会去叨扰的,”她柔声说。 我拉着她走开了,慢慢走过那个广场,他一直看着我们的背影,直到我们走到角落,拐进另一条小巷。我等到走得足够远,向她转过身。 “你怎么可以……” “啊,布西诺,别教训我。你闻到那双手套的味道了。他不是一般的土耳其商人。” “你也不是那种在街头拉客的一般婊子啊。你想干什么?带他到你的房间,让我悄悄走进去偷他的财宝?……那你的职业生涯马上就完了。” “哎,那样做也不会出事啦。他和别人一样,都赶着去看热闹。他要不是这样,我才不会那么做呢。不过你得承认,我们钓到他了,布西诺。虽然没有新头发,也没有穿上别人的衣服,我们还是钓到他了。” “是的,”我说,“我们钓到他了。” 今晚家里的人很早就睡了。梅拉格莎在厨房里搬了张破椅子,摆在炉子边,坐在上面睡着了,张开的嘴巴发出阵阵鼾声——自从我们的积蓄让她的肚子变得越来越圆之后,她就习惯了这种姿势。我虽然不敢肯定,但还是怀疑过去几个星期来,她每次出去买东西总会刮一点油水,不过我要做的事情多着呢,不可能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而且,我们在能够照料自己之前,就算知道她是魔鬼,也只能跟她住在一起。 楼上,小姐盖着被子蒙头大睡。现在她经常这么睡,头和脸都埋在被子中,似乎就算睡着了也要保护自己免遭袭击。我虽然很累,但老想着白天的事情,兴奋得睡不着。从窗口望出去,南边灯火通明,城里人正在那里载歌载舞呢。我从床垫中的钱包掏出几块钱币,走上了通向圣马可广场的街道。 尽管我不愿意完全承认,但在夜里,这座城市依然让我胆战心惊。白天,我已经学会就算走在最狭窄的水道堤坝上也不担心会掉进去。太阳下山之后,这座城市就变得更加可怕了。在地狱里,那些滚烫的油至少还冒着浓烟,但在没有月亮和路灯很少的黑夜,黑色的海水和黑色的石头几乎分辨不出来;而且在黑暗中,声音传播的方式也不一样,开始在你前面响起的声音,可能会来到在你身后,让你大吃一惊。因为多数桥梁的栏杆比我的鼻子要高,多数窗户也在我头顶之上,所以每逢夜里出去,总像是在曲折的地道中奔走,水声经常从四面八方响起,我会吓得找不着北。我走得很快,紧贴着墙根,与我同行的,是那些头接尾巴匆匆溜过的链子般的老鼠群。幸好它们虽然样子凶猛,但我知道它们怕我,就像我怕它们一样。 至少,在今晚的街道上我并非孤身一人。我来到梅里西亚区,人群飞蛾扑火般向那个巨大的广场涌去,我混进了这人流。 总的来说,我不太喜欢那些所谓奇迹。欣赏奇迹是有时间、有身材的人的事情。对我来说,头顶之上的天堂太远了,我什么也看不清楚,至于那些在别人看来很伟大的建筑物,只会让我脖子酸痛。实际上,我已经不止一次发现,圣马可大教堂虽说称得上是奇观,却很容易成为盗贼横生之地。因为前来朝圣的人群只顾抬头望着上方,身手敏捷的侏儒并不乏可乘之机。但如今我是个体面的市民,这身臭皮囊我敝帚自珍,舍不得让它冒着被吊起来示众的危险。我原先住在罗马,浸染过那里的古典式艺术,这大教堂的巨大穹顶和拜占庭式的华丽在我看来太过铺张。不过我也见到它的富丽堂皇让前来瞻仰的人感受到对上帝——还有对威尼斯帝国的强大——的敬畏。 大公的宫殿就在附近的小广场中,我喜欢它的立柱表面那些更为卑微的石刻。不仅是因为它们低得让我能看清楚,也因为它们讲述的故事更贴近生活:盛水果的盘碗很逼真,里面的无花果好像即将爆裂;一只狗死死盯着一个小小的蜂巢,蜂巢里面有忙个不停的蜜蜂;还有我的最爱,一个男人向女人求婚的故事,立柱上布满了各种场景,甚至还有在床上的场面(在他们结婚之后),他们并排躺在床上,盖着一条石被子,她那坚硬而卷曲的头发瀑布般落在枕头上。小时候,我爸爸——他被我的形状吓坏了,有好几年他以为我是个白痴——曾经给我一小块木头和一小把刻刀,希望上帝或许赋予我手指特殊的才能。我敢肯定他当时想着的,是那些关于佛罗伦萨的天才艺术家在乡间用路边石块雕刻圣母像的故事。我只是把自己的手指削掉一块。不过我能记住大夫给我们用来止血的药物的拉丁文名字,结果,爸爸当天把我送到他的书房,在我面前摆了一堆书。如果他不是在六年后去世,我可能还在那里。 但现在没有黯然神伤的地方,今晚没有。我走过的地方都充满了欢乐,人群熙熙攘攘,喧闹不休,很多火把和灯笼照得大教堂高悬的古老马赛克画熠熠生辉。 我自东北方向走进去。我向来害怕人多的地方(我们侏儒在混乱人群中和小孩一样脆弱,更可能死于践踏,而不是躺在床上寿终正寝),但我知道这一次值得冒险,所以迅速穿过去,来到搭建在大教堂前面的舞台之前。一群浑身涂成黑色的魔鬼袒胸露臂,大声念着污言秽语,手持干草叉彼此刺击,也捅向人群,等到地板上的洞时不时有火焰喷出来,他们中便有一人嚎叫咒骂,被拉进旁边一扇开在地上的活板门,片刻之后又回到台上,重新加入这魔鬼的队伍。在他们身后,在大教堂北边的走廊之下,一群脸无表情的阉人歌手正在齐声高唱,活像一群天使;不过为他们搭建的平台太过靠近斗狗的场地,那些等着被献祭的动物惊恐地叫着,削弱了他们的歌声。与此同时,另外一边有一个临时造起来的沙坑,有个男人正和两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摔跤,旁边的人群朝他们欢呼不断,偶尔也会加入战团。 广场四周的每一扇窗户都挂着展开的壁毯和绣着族徽的彩旗,那些敞开的窗户则挤满了富贵人家的盛装少女,打扮得好像要参加她们自己的婚礼似的。人们要是抬头看着这景象,会觉得城里所有的美女都云集在此,向人群卖弄她们的美色。下面聚集起一群群衣着光鲜的少年,向上对着她们吆喝;人群中有个老头则神气地来回走动,天鹅绒披风之下伸出一根棍棒那么大的木头阳具,色迷迷地向每个有兴趣见识的人展示他的家伙。 我穿过人群边缘,走到旁边那个有我喜欢的立柱的小广场,在一个小摊买了一些水果糖。白天,这里有卖肉和香肠的小摊。广场末端是巨大的码头,停满了长长的船只,船桅上都挂着灯笼,看上去这片海好像被点燃了。触目所及,到处是绣着圣马可的雄狮旗帜,在两根行刑柱前面,有一群江湖艺人正在叠人堆,打算叠四层,最上面再站一个侏儒。他们在周围竖起很多点着火把的柱子,所以人们能借火光看清这场表演,下面三层已经叠好了。我慢慢向前走去,那些看热闹的人以为我是来表演的,兴高采烈地推搡我。最后两个男人正在爬上去,他们小心翼翼的,像两只年轻的猫,侏儒则在旁边,坐在另外一个艺人的肩膀上,等着登台。 最上面一层叠好之后,他们两个向人堆走过去。那个侏儒朝人群挥手,夸张地摇晃着身体,仿佛他已经站不稳了。他穿着银色和红色的服装,虽然他浑身上下比我还要小,但他的脑袋比例比我的适中,所以他看上去没我这么丑,他的笑容也很淘气。他自行从背面钩住第二层的人。这些人使劲承受他的重量,保持原来形状,借着火光,人们能见到他们身上涔涔的汗珠和扭曲的肌肉。他花了点时间稳住身体,然后才开始向上爬。虽然街上有很多表演都装得比实际上更加吃力,但他们的吃力却不是装出来的。一个健康的侏儒也许能够做出各种正常人做不出的动作,比如一连蹲上几个钟头,或者坐在地上不用手便站起来(见我重复这个最简单动作而乐翻天的人多得出乎人们的意料),但一旦站立着,我们的腿骨就太短了,显得不够灵活。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当不了优秀的杂技演员,却能当优秀的小丑,因而看我们表演也就更有乐趣。 这时他已经爬到第三层,他笨手笨脚的,这个人堆稍稍晃动起来。底层有个人发出一声狂叫,侏儒大惊失色,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围观的人以为他真的有麻烦了,笑得更加高兴。但他知道该怎么办,等到最终爬上顶层,站稳之后,他从紧身上衣中掏出一块彩色的丝绸,那块丝绸系着一根棍子,像一面旗帜,他胜利地挥舞着。然后他将其插在后背,弯下腰,像一条狗那样趴着。他的手和脚分别搭在下面那两人的肩膀上,那块丝绸像旗帜般在他身上飘扬着。 人群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这场表演的精彩之处:在熊熊的火把映照下,他的姿势像足了他上方那长着翅膀的石狮子。石狮子就在行刑柱顶部,它的翅膀竖起来,就像插在脊背上的旗帜。 我和其他人一样,忘情地拼命鼓掌,因为这表演太棒了,当然也因为我希望自己也能这么做。 “这种事情我连想都不会想,布西诺。你的聪明才智可以用在很多更好的地方。” 这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一个合唱团中的领唱发出来的,我听起来很耳熟。我转过身,虽然我想到的全都是他即将带来的麻烦,但还是很高兴见到他。 “看看这个,朋友!罗马最丑陋的男人已经来到威尼斯,来衬托它的美丽。布西诺!”他高声说着,抓住我的腰部,把我抬起来,直到他能平视我的眼睛。“上苍垂怜,老兄,我真高兴见到你。真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出的高兴。你怎么穿着这种穷人的衣服?你还好吧,我的小英雄?”为了强调他的话,他将我轻轻晃动。 他身边是一群青年人和贵族,听到他这不甚恭敬的话,纷纷看着我大笑起来。“别笑,”他大声说,“这个男人虽然样子像小丑,但他也经受过上帝所能开的最残酷的玩笑。他生就一副侏儒的身材,却有着哲学家的头脑。对吧,我的小朋友?”他笑着将我放下来,不过我的体重使他的脸变得有点红。 原来他还是老样子,但早在那次攻击毁了他的手、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伤痕之前,他已经得到越来越多贵族的青睐。 “可是你,阿雷蒂诺,生就一副帝王的身材,思想却污秽得如同下水道。” “下水道?那没什么呀。人们花在排泄上的时间,可不比花在吃饭上的时间少,这可是连诗人也无法颠倒的真理哦。” 他身后的年轻人高兴得哇哇叫。 “我看你在这个陌生城市找到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做朋友了。” “哎呀,没错。这些都是威尼斯的人中豪杰。他们全都是我学习的榜样。对吧,各位老兄?” 他们又笑起来。但我们最后用罗马的方言交谈,他们大概只能听懂一半。他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拉到旁边,离开他们一段距离。 “看来,”他依然笑容满面,“你安全了。” 我点点头。“你看到了的。” “那意味着她也安全了。” “谁?” “啊,不跟那女人一起,你绝不会离开罗马,我说的就是她。天哪,过去几个月来,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们的音讯。但我问到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我从他们的大腿间跑出来。” “这我料到了!你知道那些闯进马肯托尼约的作坊的混蛋吗?毁了他所有的机器和设备,打得他奄奄一息,还勒索赎金。总共两次。阿斯卡尼约抛下他了,你知道吗?就在枪声刚响起的时候。从他的书房偷走了最好的书籍,然后逃跑了,这个白眼狼。” “马肯托尼约现在怎么样了?” “朋友们筹集了赎金,将他带了出来,远逃到博洛尼亚了。但他再也不会雕刻印刷版啦。他的身体毁了,精神也崩溃了。天哪,那些人真是一群穷凶极恶的小丑。你有看到我写的关于这件事的文字吗?我给教皇的信?它是罗马的批评文章中最尖锐的,哭诉着耻辱与恐惧。” “要是这样的话,我相信你的文字比我的经历还要真实。”我平静地说,他哈哈大笑起来,友好地拍拍我的后背。跟小姐一样,他从来都是锋芒毕露地向世界展示他的才华。 “啊,幸好你是个侏儒,布西诺。否则我会把你当成对手。嗯,告诉我。说真的。她没事了吧?谢天谢地。当时情况怎么样?” 当时情况怎么样?“像是一个死亡盛会,”我说,“不过你可能只会部分地同意。和普通罗马人相比,最惨的是教会的元老和那些修女。” “哎呀,你这么说可对我不公平。我虽然用言语攻击他们,但连我也不愿意他们遭遇我听到的那些事情。” “你来这里干什么,皮埃特罗?” “我?我还能去哪里啊?”他提高声音,指了指他身后那群人,“威尼斯,人世间最伟大的城市。” “我还以为你这个评价是给罗马的呢。” “我这么评价过它。它过去是。曾经是。” “曼图亚呢?” “哎呀,曼图亚到处都是白痴。” “这意味着曼图亚公爵再也不喜欢你那些拍马屁的诗歌了吗?” “公爵!他是最蠢的白痴,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威尼斯有啊?” “啊……威尼斯什么都有。东方的珠宝,值得骄傲的共和制,地中海东部的美女。这里的轮船是世界上的珠宝的子宫,这里的宫殿是石头和蔗糖建成的,这里的珍珠串成美女佩戴的项链……” “……这里赞助艺术的人不懂得怎样合起钱包。” “不全是这样的啦,我的小丑怪。但他们全都是城里尊荣的商人,有格调,有胃口。还有钱。他们渴望将威尼斯变成新罗马。他们向来不喜欢教皇,现在教皇正熔掉他的奖牌来给自己付赎金,他们能得到所有他喜欢的艺术家。亚科波到这里来了,你知道吗?亚科波·桑索维诺。那个建筑师。” “真想不到,”我说,“或许他终于能得到一些体面的工程了。” “有啦,有啦。他已经有事情可做了。他们那金色的怪物——抱歉,是大教堂——上面黑乎乎的骆驼背正在掉下来,这里没有人知道怎么将它们撑住。你不明白的,我的小朋友。我们在这里是大人物。我们将会拥有更大的影响力。嗯,你说她在什么地方呢?” 我摇摇头。 “说啊。她不会还生我的气吧?她连死都见过了,还在意别人造她一点谣言啊?再说了,那谣言也让她出名。” “没有它,她也够出名的了。”我说。想起他曾经出卖了小姐,我硬起心肠不睬他的热情。我从他身边走开。“我得走了。” 他伸手抓住我,把我拉回去。“你跟我可没吵过架。从来没有过。来吧。你为什么不带我去见她呢?对我们三个来说,这座城市足够富裕的了。” 我纹丝不动地站着,一语不发。他放下双手。“你知道我可以派人跟踪你。说句实在话,我能派人在街头干掉你。在这里,刺杀的成功率比在罗马要高。何况这里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水。我记得你应该不是很喜欢海水才对吧。天哪,布西诺,你肯定是真心对她好,才肯随着她来到这个肮脏的世界。” “你刚才还说它是人世间最伟大的城市呢。” “它确实是,”他指了指身后那群少年,提高声音说,“人世间最伟大的城市。”然后,又降低声音说,“我可以帮她,你知道的。” “她不用你帮忙。” “啊,我觉得她需要的。如果不用,我应该已经知道她的情况了。再说了,你为什么不先问问她呢?” 那群人走过来,又围在他身边。他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揽住其中一人的肩膀,他们一起走开,他看了我最后一眼,然后消失在人群中。这次他们离我较近,我这才意识到他们的衣服并没有显示出什么尊贵的身份。不过这也很难说,不能以貌取人。 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了。就算有疏浚船的处女膜和猪血,小姐也不能装成处女了。该死的,都怪他。 我走进屋子,里面一片漆黑。不过我正要爬上楼梯的时候,听到楼上传来音乐声。 我悄悄打开门。她太专注于弹奏,没有注意到我。她面朝窗口,坐在床沿,一只脚在裙子下面高高架在另一只上。这个姿势能更好地支撑五弦琴的琴身。她脚下点着廉价的蜡烛,烛光映照出的影子在她脸上跳动。她的左手在琴弦上面板上,右手的手指则呈杯状,像蜘蛛的脚那样在高处的琴弦移动着。琴声让我很兴奋,不仅是由于它的动听——她母亲很注意培养她的技能,自她蹒跚学步时就让她练琴了——还因为这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又要回来了。我们被扔出伊甸园已经差不多一年,自那以后我还没听她演奏过。她的歌喉虽然比不上那让奥德赛撞上岩石的海妖之歌,但唱出来也很动人,如果附近有婴儿在摇篮中醒来,她的歌声会哄得他们入睡。歌声诉说着一个美人凄恻的爱情故事,琴音随之忽高忽低。一个以替男人口交谋生的女人的声音竟然纯粹得能把处子之身的修女比下去,我已见怪不怪了。这也证明了虽然上帝可能痛恨罪人,他有时也赋予他们最杰出的才能。这些才能,都将是我们所需要的。她的手指停在琴弦高处,琴声渐渐消失。 我站在门口,慢慢地拍着手掌。她转过身来,微微笑着。她向来善于取悦听众,轻轻点头,优雅地向我致意。“谢谢你。” “我只见过你为男人表演,”我说,“自弹自唱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不一样?”她拨了一下琴弦,琴音在空气中颤抖。“我也不知道。我总是为了听众而弹奏,即使没有听众在场。”她耸耸肩膀。我在寻思(我常常这么想)一个人要是自小被特意教导取悦别人——打算从事这样的职业也好,或决意要当献身上帝的修女也好——心里该有什么样的感受。不过幸运的是,她对此无动于衷。我敢说,这也是由于她的训练造成的。 “不过这件乐器真是垃圾,布西诺。木板变形了,琴弦绷得太紧,弦轴也太紧了,我没法调。” “嗯,可是在我听来,它的声音还算不错啦。” 她笑起来。“你过去听到音乐总是塞住耳朵哦。” “你说对啦。但在你的床上躺满情人之前,你只得将就将就,听我拍马屁啦。” 不过小姐不是那种故作谦虚的人,我知道她其实挺高兴的。 “好吧。怎么样?你去广场了吗?” “去了。”我又听到阉人歌手的合唱声,混杂着那些犬只的惨叫。我又看到灯火通明的夜空中,映照着侏儒的旗帜和狮子的翅膀的轮廓。“嗯……非常不错。” “好啊。每逢庆典,威尼斯总是装扮得很华丽。这也是它吸引人的地方之一。或许你会越来越喜欢这座城市。” “菲娅梅塔,”我轻声说,她转过身来,因为我很少叫她的名字。“有些事我想跟你说。” 她知道一定是什么正经事,微笑起来。“说来听听啊。有个富商在大河道上有座房子,一直在找一个绿眼珠、短头发的女人,你刚好和他聊过了,是吧?” “不是的。阿雷蒂诺在这里。” 第八章 他们最后反目成仇,真是太可惜了,因为他们有很多共同点。他们都是罗马的异乡人,都出身于寒微之家,但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能够坦然面对那些智力不如他们的权贵。他们有出众的才华,更有依靠它获得财富的渴望,而且他们也永不言败。如果她年纪更轻一些、外貌更美一些,那才叫公平呢,毕竟女人赖以谋生的,是她们的容颜而不是她们的笔。然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虽然不用像她那般洞房夜夜换新郎,却也和婊子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出卖的不是肉体,而是智慧罢了。 等到相遇的时候,他们已经通过各自的办法出人头地了。阿雷蒂诺慢慢进入了教皇列奥五世的社交圈子。在这个圈子中,他对当时一些丑闻的尖刻讽刺引起了枢机主教朱利亚诺·梅第奇的注意。后者为了免遭他恶语相向,也为了利用他来攻击别人,将他延揽至幕下。当列奥驾崩、教皇的皇冠尚未确定落在谁头上的时候,阿雷蒂诺卖命地攻击朱利亚诺所有的竞争对手,然而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坐上了教皇的宝座,为了安全起见,他只得消失了一段时间。两年之后,教皇重新选举,他又回来了。这次他终于押对了宝,巴结上了克莱蒙特七世。 那时小姐已经算是个人物。当年罗马是高级妓女的福地。实际上,一直以来,高级妓女的籍贯都是罗马。哪里有很多人情练达的教会官员,这些人可不是圣徒,他们入世太深,对待女色尤为荒淫无度。罗马早就有了自己的教廷,只是禁欲出家的修女和卖身青楼的妓女一样多。那里对美女的需求很大,随便一个女孩,只要足够聪明乖巧,相貌还过得去,又有一个愿意为她拉皮条的母亲,在年老色衰之前,都能发一笔小小的财。当时有十二人想要小姐的初夜,捷足先登的是一个法国使节,她说那人既喜欢年轻女子,对男孩也是情有独钟,所以她很早就了解到有断袖之癖的男人之间的那一套玩意。了解这些对一个成功的妓女来说固然大有裨益,但和这种人待在一起却会影响一个年轻女孩的前途。所以小姐的母亲改变目标,替她找了几个别的主顾。其中有个枢机主教,是新教皇的心腹。这人既享受鱼水之欢,也酷爱清谈之乐,所以小姐的房子很快成为一个追逐精神愉悦和身体快感的地方。就这样,她引来了皮埃特罗·阿雷蒂诺的注意。 换了另外一种人生,他们也许真的能成为恋人(他当年很英俊,人们只要各自跟他们两人共处一个小时,便知道他们相互的聪明才智会擦出火花)。但小姐的母亲是一只拦路虎,她自己也很聪明,知道那些金屋藏娇的有钱人固然愿意养得她们舒舒服服,但却不想看到有什么下流的讽刺作家将鼻子伸进他们的蜜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并不清楚,因为当时我刚加入这个家庭不久,还只能算算账,在厨房打打杂。但我确实记得那天早上,我们一觉醒来,发现阿雷蒂诺在帕斯基诺雕像上贴了一系列讽刺文章,小姐的名字赫然在上,被当成是罗马的荒淫无耻的代名词。虽然遭到公开的攻击对一个出色的妓女来说也算是广告,可是他的做法实在是有失风度。随后他们分道扬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双方一有机会就彼此诋毁。 可是这不是故事的全部。据说一两年之后,阿雷蒂诺写了一组淫秽的诗歌声援遭到打压的雕版家马肯托尼约·莱蒙迪,他在诗中抨击了一些罗马妓女,但没提到小姐的名字。后来教皇的审查官——面目可憎的吉伯提主教——请了刺客在街路上刺杀他。得知他受伤之后,小姐没有像很多人那样幸灾乐祸,而是默默无言。 她走到窗边,我看不见她的脸。和多数出色的妓女一样,她能够带着两套感情生活——一套是她自己的,一套是她装出来取悦顾客的。因而她觉得无聊时常常假装兴味盎然,生气时常常假装高兴,悲伤时常常假装快乐,并且,在她其实想一个人睡的时候,总是随时准备拉起被子陪他们玩。 “小姐?” 她转过身来,让我意外的是,她眼中居然带着笑意。“哎呀,布西诺——别这么担心嘛。他当然会来威尼斯的。我们早就应该猜到。不然他还能去哪里呢?意大利其他地方差不多被他得罪遍了。渣滓总是要浮在水面上的嘛。什么?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啊?难道你真的相信别人跟我们说的那些事情啊?全都是谎言。罗马的谣言,仅此而已。我一点都不在乎他。” “可惜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我说,她把我当外人,不对我说真心话,我有点恼火,但我怀疑她也在欺骗自己。“他虽然可能是渣滓,可是在我看来,他在这里真的还浮得挺高的。他还知道我们碰到了麻烦。” “为什么?他怎么会知道的?你跟他说我什么了?”她想到这个,气不打一处来。“天哪,布西诺,你知道的,我们的事情无论告诉什么人都比告诉一个歹毒的吹牛大王好。虽然我正在这座房子里面烂掉,但弄清楚城里的情况是你的责任。你怎么连阿雷蒂诺这么大一只癞蛤蟆都没发现?” “可能是因为这只癞蛤蟆没穿上衣服吧,”我平静地说,“别让你的怒火蒙了心窍。我什么也没跟他说。我不需要说。只要他对自己的地位的吹牛有一半是真的,连他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就足够证明我们的穷困了。” “啊!我们逃过了罗马的大屠杀,却要毁在一个下流诗人手里。我们的命运不该如此。” “没你想的那么糟糕。他很关心你。我想他还担心你已经死在罗马的废墟里。他说他能帮助我们。”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每次到最后她总是能看清事情的真相。相信我,不是所有女人都能这么快改正想法的。“我不知道。对阿雷蒂诺你要小心点。他很聪明,他吹捧你的智慧,这样你就会当他是朋友了。但你要是得罪他,他的舌头就会像毒蛇。他写文章总是为了钱。我们的‘分歧’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我还是不愿意什么都让他知道。” 她沉默了一会。“不过,你是对的,布西诺。他的出现替我们下了决定。既然现在他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们最好想个办法对付,不然他的谣言会跑得比我们还快。威尼斯还不知道我,唯一的原因是我还没有挂牌招客。但我准备好了。我们都知道的。这座房子虽然不在大河道,只要有一头修女的头发、合适的挂毯和家具,我们就可以漏点风声给对面那个整天偷看我们的女人,让她下次忏悔的时候说出去。” 女人是弱者,她们的幽默太生硬,她们的心灵太容易受非理性的情绪影响,所以比不上男人。所有的哲学家,从圣保禄到那个测量水井的老头都这么说。我想说的是,他们还没碰到过小姐呢。“你能伸能缩,真是个了不起的婊子,”我说,咧嘴怪笑,“可是弹奏起五弦琴来却像个天使。” “你拍起马屁来像一桶洗脚水。我当初真不该从那个钱庄老板的桌子上买下你。如果……”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他拥有的不是一个侏儒,而是一只猴子,你会买那只猴子的。不过我猜它对海水可能没我适应得这么好。” 夜深得已经破晓了。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斑驳地照在地板上。我很久没睡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累不累。 “哎呀。”她打了个哈欠,在床上躺下。“你知道我最想念的是什么吗,布西诺?是食物。我每天都很想吃点美味的东西,如果我还是处女,可能会拿初夜来换取一条配有橙子和白糖的、美味的烤沙丁鱼。或者酸樱桃酱牛肉,加了肉豆蔻和肉桂的焙南瓜也行……” “不,不要牛肉,野猪肉啊。加蜂蜜和杜松。再来一份生菜、芫荽和刺山柑色拉。还要凤尾鱼,新鲜的和腌制的……点心嘛,就来……” “……加榅桲或者苹果的乳酪蛋糕……” “还要格拉帕酒浸的桃子。” “杏仁蛋糕。” “最后是加了白糖的水果。” “啊……啊,”这时我们都大笑起来,“救命啊,我流口水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纸,里面是一些加了白糖的梨子,那是我从那个广场买来、吃剩的。 “给你。尝尝这个。”我说。我把它们献给她。“在这里,最好的婊子和最好的厨师又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了。” 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我和疏浚船在厨房碰头,为小姐的新头发讨价还价。我记得菲娅梅塔的话,尽量表现得高兴一点。我给了她一些点心,但她已经变得对我有所猜疑,她拒绝了,依然站在门口,算着原材料和工钱加起来一共要多少钱。她算得和我一样快,我对价钱进行核实的时候,发现比我原来料到的要贵,可是我哪里知道修女头发的价格啊?而且我也不愿意直接质问她。 “嗯,卖这头发修女院要赚很多钱吧?” 我看到她的头又歪了起来。今天她的眼睛是闭上的,嘴巴微微张开,看上去很像个傻瓜。“这笔钱不是给修女院的。是给修女的。” “那又怎样?那些修女还没有养成乐善好施的风俗吗?” “我看是你不懂威尼斯的风俗,”她安静地说,那副呆样马上消失了。“最好的头发来自最有钱的女孩。她们穿的衣服需要钱买,住的房子也要钱才能装潢好看。” “装潢好看?你哪里能分辨得出好看和难看啊?”糟糕。我本来不想这么刻薄的,但这话脱口而出。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些,但声音依然是冷冷的。“如果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没有家具,地板是光的,散发着汗水和做饭的油烟味,我能感受得到的。我能嗅出薰衣草发乳的香味,听出东西碰到羊毛地毯和壁挂的声音。你大概也是只用眼睛看东西的人。下次到梅西里亚区去找找那个地毯商人,他的妻子是瞎的,但地毯的好坏都由她说了算。他的生意非常兴隆。”她停了下来,“修女院只能等我到今天下午。到底要不要买?” 我想起了石刻上那只嘴里叼着蜂巢的狗。他妈的。我感觉房间里好像有一大群那么贪婪的狗。一直以来,我只和小姐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她们被教导要取悦男人,就算话中带刺,也会用阿谀让其变得婉转一些。如果她双眼完好,看得到她的话的效果,可能不会这么尖酸刻薄吧。不过,对我她无需客气。我对她也不用彬彬有礼。 “给你。” 我打开钱包,将钱如数点出来。她侧过头,听到了叮当声,向我走来,身体撞到一张椅子的腿。这是我早就料到的。她一个趔趄,随即站稳了。我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街头巷尾都在说她能够在草药和药膏中下蛊,所以最好别去冒犯她。但她应该不会对我们下蛊。我们给她太多钱了。我走到她身边,将冷冰冰的钱币放在她手里。她的手立即缩开,好像被我灼痛了,不过钱已经被她牢牢地握住了。是我的想象吗?或者我真的看到她绽开一丝微笑?我认识的掮客没有一个不抽油水的,在威尼斯,他们每个人都是雁过拔毛的专家。前一天,梅拉格莎对我说过她什么来着?说她不但行为古怪,出身也很贫贱,给她足够的钱,她恐怕连自己的祖母也可以杀掉。当然,梅拉格莎总是这么贬低人的。但事实是,在我们从事的这种职业中,总会有很多壁虱想找个胖子来吸血,我们已经又瘦又弱了,不能这样白白流血,所以得小心一些。 唉,如果我们的策略奏效,那么很快就不用再受她盘剥了。 梅拉格莎则相反,她像是古怪而温顺的羊羔,想到我们要冒险一搏,她既期待又兴奋。过去几天来,她甚至都已经开始用桶装水,擦洗墙上那些陈年污秽和壁画,为我们的新生活做准备。我们的房子到处都有壁虱。 我的钱包一打开,做旧货生意的犹太人排队等着卖东西给我们。他们的货物质量很好,恐怕连那些背地里咒骂他们的人也愿意和他们当面交易。我对他们有点怜悯,人世间或许有侏儒当权的政府和犹太人做主人的土地,但在威尼斯,在基督教世界的其他地方,他们只能做低下的事情,比如放贷或者买卖用过的物品,不过他们做这些生意很精明,以致招来很多人的怨恨。除此之外,他们还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我们的救世主,这也让他们变得比魔鬼本身还要吓人。来威尼斯之前,我见过的犹太人似乎都是在暗处匆匆奔走,这也容易让人害怕。但这座城市充满了信奉陌生宗教的陌生人,犹太人在这里,比在其他很多地方更适得其所。虽然在夜间他们不能走出犹太居住区,但在白天,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抛头露脸。真的,皮肤暗黄的年轻当铺老板的眼神总是很凝重,有时候我简直想把讨价还价的事情放一旁,跟他聊聊生活。 这里的人大都相互认识,卖衣服给我们的就是他的叔叔。这人从犹太人居住区过来,带着两个背着大包裹的助手。他们将包裹打开,小姐的房间立即变成了一个卖衣服的地摊:五颜六色的天鹅绒、锦缎和丝绸,袖子开口很紧的白色细麻布礼服,带着诱人花边的低胸衣,数量众多的衬裙,成堆的披风和披巾,缀了金线或者银线的面纱,还有高跟的木屐,有些像搬运砖头用的提篮那么高,美丽的女人要是穿上,就不怕海潮高涨了,恐怕脑袋都能伸到天堂去。在我们大富大贵那些年,我了解了很多女人的服装用语,知道哪一种颜色、哪一款样式更适合小姐。多数男人不会吹嘘拥有这种本领——因为他们的人生目标是脱掉而不是穿上这些衣服——但我发现,在谈论衣服的时候,若要赢得美人的信任,实话实说比阿谀拍马更加有效。至少和我一起生活的这个美人是这样的。 不过小姐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欣赏这些衣服上,而是立即变成一个和她面前的人同样精明的商人,主要是因为在这堆二手的烂衣服中,总会有几件打折出售的新货品。(说到这一点,骨子里遵纪守法的犹太人和威尼斯其他人就没什么区别了,只要双方有利可图,而且没有别人揭发的危险,有小部分商家也愿意出售新东西给他们。)她在衣服堆里走来走去,挑挑拣拣,指出瑕疵,询问价钱,嫌弃款式太少,按质还价,甚至还拿起来嗅——“这件狗都不会买啦,一股梅毒的味道”——不过她也很仔细地对部分不想购买的衣物表示称赞和艳羡,免得他们提不起兴头。 她有事情做,我自己也有。我又变成了管家、喽啰、会计和守财奴。我坐下,前面摆着纸和笔,看衣服飞来飞去。要购买的衣服堆得越来越高,它们的总额也随之迅速增加,该我上场了。等到要付钱的时候,和他们谈价钱的是我,小姐则坐在旁边,假装对激烈的讨价还价和价钱大呼小叫。我们就这般装模作样,完成了一笔很划算的交易,骗得他们除了留下我们已经付钱的东西外,还额外赠送了其他一些衣服。 当天晚上,我们穿上新买的旧衣服,吃炖香辣兔肉。她穿着绿色的锦缎,它散发出的颜色和她的眼睛极其相称;我则穿着一套新的短裤和天鹅绒短上衣,袖管裤管都经过特别修改,挺合身的——因为服侍一位重要女人的侏儒穿的衣服要讲究美观,不能只求遮身蔽体。梅拉格莎也很喜欢她的新长裙,因为它虽然款式用料都很普通,算不上高贵,但这是我先前承诺给她的额外好处,而且她已经得到了。那天晚上,她一反常态,给我们做了可口的饭菜,所以我们三个都对即将到来的生活感到兴奋。 第二天早晨,疏浚船很早就来了,带着一捧闪亮的金色头发,陪她来的是个年轻女子,眼睛滴溜溜的,灵活得像这个医师的手指。前一天小姐向那些犹太人多买了一条披巾(这是她的主意,跟我无关),她将其放在疏浚船手中,这时医师苍白的脸像蜡烛似的亮起来。然而她立即变得很不自在,被小姐的恭维话弄得又高兴又尴尬。至于我,我很有礼貌,但马上走了出去,因为我怕再和她有什么冲突。反正今天我只想着正经事,女人嘛,管她呢。我从床垫之间抽出我们的钱袋,出发前去找那个黑眼珠的犹太人,找他换我们最后的一些珠宝。 和其他所有行业的经营者一样,早上工人钟一响,当铺也就开门营业了。天空下着雨,我不是第一个到的。有个穿着披风、戴着帽子的人已经在等待了,他带着的袋子藏在衣服之下,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在这样以贸易为荣的城市,对于借钱投资的商人来说,如果他们投资的船没有满载货物抵达码头,而是沦为海盗的盘中餐,或者因为经营不善而亏本,那么他们就破产了。那些属于掌权的乌鸦家族的人则占尽了出身和血统的便宜,因为他们就算穷得一文不名,也可以将投票权出售给有钱和有野心的贵族,让他们能够跨进较小的政府委员会圈子或者元老院,登上这个著名城邦的权力顶峰。(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威尼斯每一层政府的每一次选举过程都非常秘密,然而所有的职位都能以某种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相比之下,罗马明目张胆的腐败显得更加诚实。)但平民商人没有这样的安全网,瞬间就可能从家财万贯沦为一贫如洗。等到我们去挑选地毯、箱子和晚餐器具的时候,最好不要去想我们购买的旧货来自什么人的悲惨生活。 当铺老板让我们两人都进去,我在当铺的前面等着,他们两个则在后面谈价钱。半个小时了,那人低着头带着一个空袋子离开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我走进后面的房间,爬到凳子上,拿出钱袋,将里面的珠宝倒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他直接去拿那颗大红宝石,看到它这么大,他眼睛一亮,我很高兴。他伸手将其拿起,我设想它的价格。她把它吞下去的时候肯定噎得很难受,但现在它就要体现它的价值了。从品相来看,它应该能卖到三百个金币。加上其他的,我们大概可以得到四百个金币。我想到小姐迷住那个土耳其人,想到她又穿上了华丽的衣服,在罗马失去的信心又回来了,我甚至还想到我们临时在大河道附近租了一座房子。好饵才能钓大鱼。 桌子对面,当铺老板用特制的镜头仔细地观察那颗宝石。他右脸的肌肉皱起来夹住那块玻璃片。他多大年纪呢?二十五?或者更大?他结婚了吗?他的妻子好看吗?他为别人动过心吗?也许在犹太居住区里面,犹太人也有他们自己的妓女,因为我想不起来在街上看到过犹太女人。他取走眼上的玻璃,将宝石放下。 “我马上就回来。”他低声说,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 “有什么问题吗?” 他耸耸肩,站了起来。“拜托了,等一等。我把石头留在这里,好吧?” 他走出房间,我拿起那块宝石。它真是完美。一点瑕疵都没有。它来自一条某个钱庄老板的儿子送给小姐的项链。那人爱她爱得有点着魔,最后他父亲给她钱,求她让他离开。后来他被派去做生意,在布鲁塞尔发热病死掉了。我敢说,在现实生活中,他从来没有像他的红宝石在她体内的旅途中那般贴近她的心,不过她向来对那些苦恋她的人不坏。虽然有情有义对这种职业有害,但我希望她将来还是这样。她将会…… 房门打开,打断了我的思绪。那个大眼睛的犹太人陪着一个老人走进来,老人满头银发,戴着帽子,眼睛看着地板,慢慢走到桌子旁边。他坐下来,取过宝石,戴上那块眼镜。 “他是我爸爸,”当铺老板说,微笑着为刚才的不礼貌致歉,“他懂很多珠宝知识。” 老人自顾忙着。气氛开始变得沉闷——可是我分不清是因为房间的狭小还是因为我越来越强烈的焦虑——老人开口说:“是的……它非常好,这一颗。” 我松了一口气,但看到那年轻人的脸色,还没松出的气噎在喉咙里了。他用他们的话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父亲抬起头来,严厉地回答。他们又匆促而生气地交谈了几句。老人将那颗红宝石从桌子上推给我。 “什么?” 年轻人摇摇头。“对不起。这颗宝石是假的。” “什么!” “你的红宝石。是玻璃做的。” “但……但这是不可能的!它们都是一个地方来的。你看过其他的。你买了它们。你亲自跟我说它们品相很好。” “那些确实是。我这里还留着两颗。我可以给你看看区别在哪里。” 我直盯着它看。“可是……它一点瑕疵都没有。” “是的。所以我才不敢肯定。还有切痕。你听到我爸爸说的了。它很好,这件赝品。在威尼斯,精于玻璃工艺的人有很多。但一旦你看到它……” 但我已经没在听了。我仿佛回到了房间里,手摸着床垫之下的钱袋,脑里闪过一千个记忆和画面,苦苦思索。然而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们离开房间时会带着宝石。小姐睡觉时,我也睡觉。真的是这样吗?当然,有好几次只有她一个人。但她不会离开它们,肯定的。谁干的呢?梅拉格莎?疏浚船? “我不信你的话。我看到你的表情了。你不肯定。他……”——我用手指着那个老人,他依然不正眼看我,我更生气了——“他恐怕把手放到眼前也看不清。他能辨别什么东西呢?” “我爸爸一辈子都在跟珠宝打交道,”当铺老板礼貌地说,“我只有拿不准的时候才问他。他从没错过。对不起。” 我摇摇头。“那我拿去别的地方,”我说,一边把那些宝石收进钱袋,一边在凳子上挪动着身体。“你不是……” 这时老人提高声音,打断了我的话。听上去他跟我一样生气。这次他看着我了。他的眼睛模模糊糊的,几乎瞎掉了,跟疏浚船生气的时候差不多,看得我反胃。“他说什么?”我生气地大叫。 他的儿子迟疑着。 “跟我说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这座城市充满了陷害我们的阴谋。” “什么……因为你们是犹太人,你是说?” 他轻轻点头。 “他想什么呢?我过去六个月来到这里卖一些好的珠宝给你就是为了弄个假的来蒙你?是吗?” 他伸手做了个姿势,似乎是想表示这只是一个老人的看法。 “你告诉他,在罗马的时候,我们家富得拿来赌钱的宝石都比他在这间破房子里面看到的要好很多。” “拜托……拜托啦。我们还可以做生意的嘛。”他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拜托啦,坐下吧。” 我坐下了。 他语气坚定地跟老人说了几句话,老人皱着眉站起来,拖着脚步走向门口。他走了出去,关上门。 “对不起。我爸爸担心很多事情。你是个外地人,所以我想你不知道,当局又决定关掉犹太人居住区,把我们赶出威尼斯了,尽管我们跟他们有协议,可以留在这里。当然,这只是钱的问题,我们肯定能改变这项决定。但我爸爸是这个社区的长老,这件事让他很生气。所以他有时会怀疑错人。” “是的,我觉得是这样。我不是要来骗你的。” “我也没这么想。” “但肯定有人骗了我。” “没错。肯定是有人耍了花样。不过说到威尼斯,这是个花样很多的地方。” “但怎么能够呢?我是说,怎么……人们怎么能造出这样的赝品呢?”我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五分钟之前,我还在谋划富裕的明天,现在则如坠深渊。天哪。天哪……我们怎么会这么蠢? “这简单得可能会让你大吃一惊。穆拉诺岛上玻璃厂有很多工人能制造很逼真的宝石,哪怕是大公的妻子戴了也不知道是假的。他们只要拿到真品,就会先做一个不是太好的替代品暂时顶着,然后多花一点时间,做一个更好的。你听过这样的故事……” “但我每天检查钱袋。” “你仔细观察过每一颗宝石吗?” “我,嗯……没有——就看看它们还在不在。” 他耸耸肩。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它没有价值吗?” “它值一些钱。它的制作成本可能需要十个到二十个金币……这对赝品来说不便宜了。但它是很好的赝品,足够当珠宝戴。你家小姐,因为……我想你是替别人卖这些东西的,对吧?” 我点点头。 “嗯,她可以把它戴在脖子上,多数人不会知道的。但如果你现在想当掉它,在这里,当给我,那么它一分钱也不值。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它们不适合在市场上交易。” “那么其他的呢?” “啊,其他的都是真的。我会买下它们。” “你会给我多少钱?” 他低头看看桌子上的珠宝,用手指将它们拨来拨去。“这颗小的红宝石——二十个金币,”他抬眼望着我,“这个价钱不错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那些珍珠呢?” “多加二十个金币。” 四十个金币。这笔钱能租到一条房间的挂毯,或者可以买一套喝酒用的玻璃杯。不过买下这些杯子之后,就只能喝西北风了。没有一个头脑正常的贵族会接近我们,要么来了一次,就再也不来了。无计可施。“我卖给你。” 他摆好纸张,准备契约。我看看周围。我已经喜欢上这个房间了。这里有书籍、账本和笔,一切井井有条。但我现在只觉得很慌乱,好像有一只蝙蝠在我脑里飞来飞去。他准备好了墨水,将那纸文书推给我。他看着我签上名字。 “你是从罗马来的吗?” “是的。” “怎么样?是碰到麻烦才来这里的吧。” “是的。” “那真倒霉,我想。很多犹太人也死在那儿。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城市,不过听说非常富饶。但我去过乌尔比诺,还有摩德纳,都没有这里好。虽然我们和政府有很大的争议,但威尼斯对我们犹太人来说,依然是个安全的城市。我想也许这是因为这里已经有很多彼此不同的人了,对吧?” “也许吧,”我说,“我……嗯……我为你们的不幸感到遗憾。”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点点头。“我也为你的不幸感到难过。如果你还有什么要卖的东西,那就拜托了,我会替你看看的。” 我们终究还是聊起人生来了。 屋外天空灰沉沉的,和这些房子一样,卵石路在大雨之下淌着水,整座城市像一面镜子,镜面裂成一百万块小碎片。我像狗一样奔走,低着头,贴着墙壁,双脚扑打着齐膝的雨水,不到几分钟,我的新天鹅绒上衣就湿透了。这狂奔猛跑让我的脚发痛,但我不管,只顾继续走。至少这样可以让我暂停思考。除了回家,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但也许我害怕回家,所以在路上的某个地方,我走错了桥梁或者小巷,发现自己来到了利亚托区的边缘,这里的街道挤满做生意的商贩,还有很多旅店酒馆,可供人们挥霍钱财和酩酊大醉。如果我碰到合适的,可能就走进去了,但我接着转了一个弯,走进了一条我不认识的街道,从那里我走到了水边,正好和利亚托桥成直角。此处的大河道充塞着鱼贩的船只,连雨水也带着鱼腥和海水的味道。 大河道对面,人们正从桥上带篷盖的人行道穿梭而出,有个女人开始拼命地叫喊:“小偷!小偷!”这时有个人形挣脱出来,沿着水道边缘跌跌撞撞地奔跑。他推开人群向陆地跑去,因为那儿有很多小巷可以供他藏身,但人群太密了,于是他只好跳上一艘渔船,开始爬上那些系在一起等待卸货的渔船,穿过大河道。这时群情激奋,看他迅捷地跨过一块块湿漉漉的跳板,大声指点咒骂。他已经穿过了一半,离我很近,我能看清他脸上的惊惶。他踏上一堆乱糟糟的鱼,摔倒在两艘船中间,摔得很重,我简直能听到他的肋骨撞上木板的声音。 河那边响起一阵胜利的欢呼,过了一会,两个身材高大的渔夫将他捞上来,使劲叫喊,将他从船上拖向对岸。明天,如果他到时还没有死,他将会在法官的衙门之前被吊起来,将会被打得体无完肤,偷东西的手则将会被打断。而这是为了什么呢?偷一个装着几块金币的钱袋?还是抢了一个镶嵌着玻璃做的珠宝的戒指或者手镯? 我呆立在倾盆大雨中,听着他的惨叫,任由雨水混合了我的鼻涕,刷刷冲过我的脸庞。 对贫穷的恐惧像大石头一样折磨着我的内心。等到再也看不到他的惨状、听不见他的惨叫,我转过身,往回走到大路上,走回家。 第十章 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如注的雨势已经减弱了,我的精神依然萎靡不振,但头脑清醒了很多。只有小姐和我知道我今天早上去了哪里。所以不管窃贼是谁,她肯定不知道她的骗局已经被揭穿。 厨房没有人,梅拉格莎的披风不见了,但平时这个时候,她总是在市场。而且她虽然在很多方面都很懒,但她喜欢带着钱袋去市场买东西和拉家常,哪怕下雨也无所谓。 我悄悄爬上楼梯,跨上楼板,看得见前方的房间里面的情况。菲娅梅塔坐在窗边,脸上蒙着的东西好像湿树叶,头上披着金色的头发。她的脑袋中部绑着一条丝带,新的头发就从其下散落下来。要是换了别的时刻,我可能会被这变化迷住。但是,房间里有别的人先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个年轻的女人不见了,但疏浚船坐在床中央,整个人盘在那里,死白的眼睛黯淡无光地望着远处,双手则敏捷地在罐子、袋子和一个小碟子上移动着,她正在小碟子里面调配某种药膏。 她虽然像一头刚出世的母羊一样目不能视,但早在我没有走到门口之前,她就知道了。我走进去,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她双手迅速从床上插到她的膝盖之间。看到她这副样子,我立即就明白了。梅拉格莎说过她什么来着?说她只要有足够的钱就会出卖自己的奶奶。我敢说她们除了开玩笑和瞎聊,也一定讲到过我们逃离罗马的事情。疏浚船不用眼睛,也能找到一张床垫之下的钱袋或者弄清楚一颗珠宝的大小,因为,正如她一向迫不及待地告诉我的,她通过其他感官也能看清这个世界;而且她很聪明,知道什么东西该以什么价钱卖给什么人。我知道她偷走了我们的东西。她知道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我甚至还没追究,就看到她的身体吓得一缩。他妈的,怪不得我一直这么怀疑她。 “你在那里不舒服吗?”我说,向她走过去,“你该不会需要把手指放到床垫下面去才能坐稳吧?” “布西诺?”小姐揭开眼睛上的树叶,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怕弄坏那头漂亮的头发。“你说什么?天哪,你怎么回事?你的样子很糟糕。” 疏浚船在床上举起双手保护自己。但她无需过虑。人世间没有什么能说服我去碰她一下。光想一想我就觉得恶心。 “没什么,”我大声说,“但这个贱人骗了我们两个。”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的是盗窃和伪造赝品,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们的大红宝石是假的,被人偷走了,换成一块玻璃。它一分钱都不值。我们也变得分文不值了。所以也许,”我用手指指着她,“也许下次她来跟我们收钱的时候,可以因为你让她发财而打点折扣。嗯?”我朝床上这头畜生迈上一步,以便她能感觉到我的呼吸吹在她脸上,因为,是的,我想看看伶牙俐齿的她害怕的样子。 “啊,天啊!”小姐的手掩住了嘴巴。 床上的疏浚船依然一动不动。我离她很近,能看清她的皮肤有多么苍白,能看到她眼睛下面黑色的眼圈,能看到她的嘴唇在颤抖。我让嘴巴靠近她的耳朵。这时她害怕了,因为她感觉到我的贴近——我能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发热、慌乱和紧张,就像即将跳起来或者逃跑的动物。 “嗯?嗯?”我说,这一次吼了起来。 这时她终于移动了,头猛然扭开,嘴巴发出一种嘶嘶的声响,就像毒蛇出击之前发出的声音。虽然能用双手捏碎她的脑壳,我还是往后跳,因为她的防备太过猛烈了。 “啊,天哪。别这样。别碰她。”小姐把我拉开了。“别碰她,你听到了吗?不是她。不是她干的。是梅拉格莎。” “什么?” “是梅拉格莎。肯定是她。我今天早上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有点不对劲。也许昨晚就感觉到了。你没发现吗?她对那件衣服没兴趣。一点都没有。但后来我们吃饭的时候她……我不知道……她简直是太高兴了。” 我回想,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她那刻薄的微笑和兔肉的味道。上帝原谅我这般贪口腹之欲。 “今天你走之后,她问我你去哪里。我没想到……我是说……我说你去找犹太人了。后来她就走了。我还以为她去了市场……” 但我还没听完这句话,就猛冲下楼梯。 自从我们到来之后,梅拉格莎就将她的臭皮囊挪到厨房隔壁的房间里。一开始里面的东西就很少,但现在更少了。盛放她的衣服的箱子敞开着,空荡荡的。床上挂钩挂着的耶稣受难像不见了,甚至连盖着床垫的床单也被扯走了。 怎么可能?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只要我不在,而小姐又睡着了或者没留神就有可能。如果我一直拿着钱袋在马路上走,那太危险了。侏儒能够应付那些只想玩恶作剧的人,但要是有侏儒在胯下藏着宝石,那么他的下场就是既丢了宝石也丢了卵蛋。但真正错误的是我的判断。我以为光凭恫吓和发财的承诺就能制服她,就能让她觉得忠心耿耿比盗窃东西有更好的明天。过去这几个月来,似乎确实是这样的。但她只是在寻找机会。等待合适的时机来掠夺我们的东西,甚至还嫁祸给别人。他妈的——本该机灵的我居然让自己被这个邪恶的老婊子给耍了。 我花了比刚才更长的时间才重新爬回房间。我走进去的时候,我的脸色已经说出了言语所无法说出的故事。 小姐低下头。“啊——这个贱人。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一直都有盯着她看……天哪,我们怎么会这么笨?我们损失了多少钱?” 我瞟了床上那个女人一眼。 “哎,你说吧。我们现在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三百个金币。” 她合上双眼,低声喃喃自语:“啊,布西诺。” 我望着她的脸,越来越意识到这次损失给我们光明的未来蒙上了一层阴影。我想向她走过去,拉着她的裙子或者她的手,怎么样都好,只要能够减轻这一刻的痛苦;但现在我怒火攻心,双腿沉重像大理石的石板,一阵熟悉的剧痛又开始自我的大腿沿着脊椎骨升起来。我这愚蠢的、笨拙的身体真该死。我要是又高又壮,有一双屠夫的手,梅拉格莎就不敢欺骗我们了。她肯定在取笑我们。我一想起来就恨不得杀了她。 我们心情凝重,一言不发。在床上,疏浚船还是纹丝不动地坐着,脑袋歪在空中,脸庞像蜡一样,仿佛她正通过皮肤的毛孔感受着身边的巨变和痛苦。但我愚蠢的时间已经够久的了,这个世界变得乱糟糟的方式有很多种,其中之一就是她现在已经了解到我们的耻辱,而没有那红宝石换来的金币,我们很快就会欠她一屁股债。 我朝她迈上一步。“喂。”我低声说,从她歪头的方向看,她显然知道这个字是用来招呼她的。“我——我很抱歉……我——我以为……” 她开始动动嘴唇,但一句话也没说。在祈祷呢,还是自言自语?我向小姐看去,但她沉浸在厄运的悲伤中,没有给我任何提示。 “我错了。我弄错了。”我无奈地重复说。 她的嘴唇继续动着,似乎在背诵什么东西,或是在念咒语。我从来不相信诅咒有什么效力,我自出生以来一直被人诅咒,再也不会害怕被言语伤害了,但即使这样,看着她还是让我毛骨悚然。 “你……你没事吧?”我斗胆说。 她微微摇头,仿佛我的话打扰到她了。“你刚才跑步了,对吧?你的腿现在很疼?” 她的声音比往常要急促,很专注,似乎她在跟另外一个人说话,一个在她体内的人。 “是的,”我安静地说,“我的腿现在很疼。” 她点点头。“你的后背也将会开始刺痛。那是因为你的腿骨不够强壮,支撑不了你的身体。所以你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压着脊椎的末端。” 她刚说完我就感觉到了,一阵剧痛在我肥大的屁股附近升起。 “你的耳朵怎么样?里面发冷吗?” “一点点,”我扫了小姐一眼,她好了一些,至少在倾听了。“但跟以前不一样。” “不一样?嗯,你得注意一点,因为如果你脑子发痛,那就是最糟糕的事情啦。” 是的,我已经领教过了,记忆尤深——我脑子里像是有几根红热的叉子在搅动,痛得眼泪直流。 她眉头轻轻一皱。这时她的脸侧在一边,眼睛半开半合,所以我只能看见她平滑而苍白的皮肤。 “你好像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布西诺。所以,我在担心,你还好吧?”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而且就在我羞辱了她不久之后,这吓了我一跳,所以我愣了好一会。“对我来说什么是‘好’呢?我……嗯……”我看着小姐,感觉到她的怜悯,但她什么也没说。“嗯,我……我不笨。哈……一般不会。我意志坚定。我很忠诚,还有……虽然我会大叫大喊,但我不会咬人。怎么说都不会,好像是这样。” 她安静了片刻。然后她叹气。“这不是你的错。梅拉格莎讨厌每个人,”她说,她的声音又轻柔起来了,“这是她的臭脾气。我敢保证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被她的贪婪毁掉的人。” 她开始将那些罐子收起来,触摸它们的盖子,滑着盖子将它们盖上,拉过她的包裹。“改天我会来弄好这些头发。” 我走向床边,打算如果她需要的话就帮帮忙。但她将我挡在半路。“别靠近我。” 她还在收拾,这时下面有声音响起。我想的是什么呢?梅拉格莎良心发现,回来道歉吗? 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来到楼梯的拐弯处了。他穿着做客的服装,外面是一件做工精良的披风,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天鹅绒帽子,身上一点水迹都没有,似乎是坐有顶棚的船来的。不过在他认得来我们家的道路之前,肯定有别的人已经打探出来了。真该死。我怎么总是这样粗心? 现在试图拦住他没有任何意义。我很快回到房间,对菲娅梅塔说出他的名字。她站起身来,她转过身迎接他时,用那火焰般的新头发围住脸庞,这样就能遮住笑容浮现之前我在那儿看到的惊惶。 二手的衣服,二手的头发,然而仍是一顶一的美丽。一点都不用怀疑。我从他眼里的闪亮中看到了这一点。 “嗯,菲娅梅塔·比安基尼,”他嗫嚅地说,仿佛嘴唇能尝到她。“跟我料到的一样,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是的,我能想象得到。”她轻声回答,从她那淡然的语调听来,人们会认为她一整个早上都在等他走进门来。这对我来说依然很了不起——不管身边的世界变得多么糟糕,哪怕糟糕得会让多数人吓得屁滚尿流,却只能让她更加轻松,更加有活力。“这里地面很大,威尼斯。你怎么设法找到我们在这里的,皮埃特罗?” “啊……对不起,”他说,一脸坏笑,迅速瞟了我一眼。“我不想食言的,布西诺。但你在任何城市都是这么引人注目。我只要知道你在这里,要弄清楚你去过哪里、会去哪里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 旧衣商人和当铺老板。他是对的。真是太郁闷了。不管跟踪我回家的人是谁,我希望他们被雨淋得发热,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转过去对着她,他们两人凝望着对方。“很久不见了。” “很久了,是的。” “我得说你依然……依然光芒四射,和我记忆中的一样。” “谢谢。你就不一样啦,好像没怎么散布谣言了。不过我敢说你现在挺有钱的,不用靠这个了。” “哈哈,”他立即大笑起来,显然很高兴,“人世间没有什么比一个罗马妓女的舌头更尖锐和甜蜜了。布西诺跟我说你遇过难,但我很高兴你的聪明和身体都完好无损,因为我听到的消息很吓人。你知道我预言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去年在曼图亚写的预言书就这么说过了。” “我相信你预言到了。如果你听到涌进罗马的军队都在背诵你抨击圣宗堕落腐化的每一句话,你肯定会觉得很高兴。” “我……不,不。我不知道……这是真的吗?他们背诵了?天哪,你没有跟我说过啊,布西诺。” 他看着我,我试图装出若无其事的脸色。但他太聪明了,不可能看不出来。 “啊,我的菲娅梅塔小姐,玩弄一个敏感的诗人多么残忍呀。但我原谅你,因为这些讽刺的言语……说得很好。”他摇摇头,“我得说,我真的很想念你。” 她张开嘴巴想再说几句俏皮话,但他的语气让她停了下来。我观察到她的动摇。“我……你,阁下……这是我的风格。你逃过吉伯尔提的刺杀之后活得很好吗?” 他耸耸肩,举起双手,其中一只收缩着。“上帝很慷慨。他给了我两只手。只要多练习,左手说出的真相,也能够和右手一样多。” “我希望是更多。”她有点儿刻薄地说。 他哈哈大笑。“哎呀,你不会还因为几句诗歌而讨厌我吧?” “不是因为诗歌。是因为谎言。你从来没上过我的床,皮埃特罗,你假装你上过,这太卑鄙了。” 他向我望来,并且第一次注意到了疏浚船——她蜷曲的身体一动不动,默默无语。 “嗯……”我觉得他只是有点尴尬而已。“我敢说我的褒扬没给你造成什么伤害。但是,宝贝,我来不是为了揭旧伤。上帝知道我受过的伤已经够多了。我来这里,是想帮助你的。” 她什么也没说。我想她现在要是看着我就好了,因为我们可以通过眼光交流,但她只是盯着他。 “我是一个幸运的威尼斯客人。我有一座房子的使用权。在大河道上。有时候我的娱乐是这样的:一些学者,几个大商人,还有几个这非凡的城市中最出色的艺术家。通过这种方式,我结识了一些迷人的女人……” 我看到她眼里闪耀着怒火。 “当然,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但对她们来说已经很成功了。如果你愿意在某个晚上赏脸……我保证……” 他没有把话说完。哈哈,羞辱人的艺术就应该是这样的。尽管我们未来渺茫,我忍不住高兴起来,因为我太久没有看到小姐面对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房间在她的凝望下变得越来越冷。她发出一声轻笑,风情万种地将头发掠过肩膀。谢谢上帝,谢谢那些贪婪的修女。 “跟我说,我看上去需要怜悯吗,皮埃特罗?” 这句话让我屏住了呼吸。“哎呀,不是说你本人,不是的啦。但……”他那只完好的手指着房间四周。 “啊!”小姐的笑声像是银器敲击玻璃杯的声音,“啊,当然。你跟踪布西诺,所以你以为……啊,对不起。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她斗胆说了这个谎,我眼睛都变大了。她转向疏浚船。“我来给你介绍艾琳娜·克鲁西奇吧。她是这个教区的贵妇人,心地善良,正如你看到的,上帝给了她一种不同的视力,所以她虽然看不到人世间丑陋的东西,却更接近上帝的真理。布西诺和我经常来探望她,因为她需要关怀和交流,也需要衣服和食物。艾琳娜?” 疏浚船溜滑得像一堆天鹅绒,站了起来,嘴唇上挂着迷人的笑容转向他,眼睛睁得比我以前看到的都要大,大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掉进那双看不见东西的白色眼睛的深邃之中。 “别害怕,阁下,”小姐的声音轻柔得像丝绸,“她的优雅又不会传染。” 不过她的瞎眼睛虽然让他退了一步,他并不害怕,而是笑起来。“啊,夫人,我怎么会犯这么简单的错误呢?跟踪一个带着旧衣服的侏儒来到一座旧房子,却以为这跟尊贵的你有所关联。”他停下来,相当明显地端详着她那并不是很新的衣服。“至于你,克鲁西奇女士,我想说虽然你看不到我,但我还是很荣幸和你会面。过一会,我将会很高兴地让人送一篮食物给你,或许你祈祷的时候可以跟上帝提提我这种毫无价值的举动。” 他转向小姐。“那么,宝贝儿,我们的谜语猜完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第一次替她担心。沉默仍在继续。我们几乎没有钱了,或者说没有办法弄到更多的钱。而这个要我们付出尊严才肯帮助我们的男人就要走出房门了。 但就在这时,正当他转身离开,一件真正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床上传来一个清晰而低沉的声音,像是万籁俱寂的子夜召唤修女祈祷的钟声。“尊敬的阿雷蒂诺。” 他转过身。 疏浚船朝他微笑着,嘴唇轻轻分开,仿佛正在说话;那双深不可测的、阴暗的眼睛下面,是甜蜜而纯洁的笑容,她的脸庞闪耀着欢乐,在那一刻,仿佛透过她的皮肤闪耀着的,是上帝本身的优雅。不管怎么样,我相信……“拜托。到我这里来。这里。” 他的表情很迷惑,和我们一样。但依照她说的做了。他走到床沿,这时她跪了起来,双手放在他的胸膛上,用手指抚过他的脖子,抚到他的围巾露出的一点地方,上面能见到伤痕。她用手指找到他的伤疤。我看了小姐一眼,但她的眼睛望着他们。 “这个伤口痊愈得比你的手要好,”疏浚船平静地说,“你很幸运。但……”——她的手指滑下他的上衣——“这儿有点不对劲,里面有点毛病。”她将手掌放在他心脏的位置上。“你必须当心这里。因为如果你不注意,有一天它会让你倒下。” 她说得很严肃,严肃得他虽然哈哈大笑,却紧张得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对于我来说,我无法不看着他们——因为如果这不是上帝或者巫术,那么我只能说她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好的骗子。 第十一章 起初几天,我们用争吵来掩盖绝望。我们曾经面对西班牙人的长矛和路德教徒的怒火,现在却栽在一个肥胖的老贱人手里。她现在可能正把银子推过柜台,付钱买下烤野猪肉和美酒呢。她的得逞变成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内心酸楚异常,而身外的世界也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所以我们不但为过去争吵,对未来的看法也有了分歧。 “我告诉你,我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我们至少要聊一聊吧。我们不能光坐在这里什么事都不干。你自己说过的,你比得上城里任何女人。实际上,尽管去阿雷蒂诺家是奇耻大辱,但我们知道得到的报酬将会很优厚。” “那可不一定。那些女人会吵起来的。你知道他的格调。他的笔蘸的可都是墨水。他喜欢看女人为了争宠而争吵扭打。我从来没有接待过他,现在也不想破例。” “你以前不像这样门前冷落,菲娅梅塔。如果不从某个地方开始,我们就要完蛋了。” “那我宁愿去站街。” “如果你这么顽固的话,我们的关系就到此结束啦。” “好啊你。这次损失我们两个都有责任,但看起来只有我才应该负责。” “那你希望我干什么?你去当流莺,我去变戏法吗?我们赚的钱加起来恐怕不够买能让我们继续张开大腿、举起双手的面包。我没有偷你的东西,你也没有偷我的东西,菲娅梅塔。但如果我们不能一起面对,那还不如现在就放弃算了。” “一起?你认为我们应该一起面对,相互扶持。这是你的意思吗?” “是的,相互扶持,不管是走运还是倒霉。我们不是早就同意了的吗?” “这意味着什么?两个人应该和对方说真话,不管有多么困难。” “是的。” 但她依然盯着我。 “那我们干吗不来聊聊梅拉格莎呢,布西诺?这个女人骗走了我们一笔小小的财富。恐怕受她欺诈的还不止我们,对吧?因为她那双贼手也朝别人伸过。在我们之前,我妈妈也上了她的当。对吧?”她的语气坚定而冷淡。 “我……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跟我说梅拉格莎照顾过我妈妈。你说在她最后一次生病的时候,梅拉格莎照顾了她。因为我相信你,所以她跟我说同样的话时,我也相信了她。但这是假的,对吧?她没有帮助她。她只是看着她死掉,看着她的血流干。昨天疏浚船离开之前跟我说了。她说外面的人都说妈妈死于梅毒。还说没有人去请她来给妈妈看病。她可是这个地方最好的医师。也许她治不好她,但她会帮一些忙。但梅拉格莎没有去请她。她任由妈妈烂掉。”她看着我的眼睛,“你不是想告诉我你不知道吧,布西诺?我是唯一被这么愚弄的人吗?” 我张开嘴巴想说谎,但说不出口。她是对的。如果我们不能和对方说真话,我们就完了;而且,天哪,我们现在需要对方。 “喂……我……当时我觉得瞒着你对你有好处。” “是吗?你不认为如果你跟我说过,我会更加怀疑她,看她看得更紧一点吗?这样的话我们也不用沦落到今天这样了。” 啊,但掉进这个陷阱又不能全怪我。我吸了一口气。“实际上,你知道我的想法吗,菲娅梅塔?我觉得你是知道的。或多或少吧。只不过你宁愿相信她说的话,因为那样你心里好受一点。” “要这样的话,你就没有什么好责怪自己的了,对吧?”她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转过身去。 如果说我犯的错误更大,那么我遭受的惩罚还真是残酷:我走遍整座城市去找她,双腿酸痛,后背也非常疼。我日复一日,在各处市场跋涉,想看看能否撞见无家可归的她贪婪地盯着崭新的布料,或者挑选那些可以用来洗净肮脏的身体的香皂。但就算她有买过这些东西,也不是在我去过的商店或者地摊。我试图通过她的眼睛来看待这个世界。现在我会去哪里呢?我会去哪些富丽堂皇的地方呢?或者去哪里找一块可以藏身其下的岩石呢?三百块金币。人们可以像贵族那样过几个月,或者像老鼠那样过好几年,我想她不只贪婪,还很精明,不会一下子把这笔钱挥霍殆尽。 走遍市场之后,我又去贫民窟,兵船厂附近造船工人的居住区。陌生人可以消失在那些两边是穷人住的单间房子的街道之中。那里还有能装得下一整艘船的风帆和缆索厂,女人可以一辈子都在里面缝缝补补。人们若想藏起来,在那里可以很容易地做到。有一次,我看到船厂围墙附近的木桥上有个人,我以为是她,拼命跑过去,累得双腿发痛,却发现只不过是另外一个丑陋的老太婆,穿着一件对她来说过于华贵的披风。她吓得惊叫连连,我赶忙走开。我在贫民窟的街道上挨家挨户去敲门,但我没有钱给人,打听不到消息。我恼恨得骂不绝口,但过不了多久,自己也觉得腻了。 最后,我来到某个臭烘烘的城区。这里有一条干涸的河道,现在只有烂泥在其间流动,阵阵恶臭扑鼻而来,像我这样的侏儒要是掉进去,会像一块鹅卵石,很快就沉没了。为了避开臭味,我赶忙跑开,发现了一个酒馆。当晚我在里面借酒浇愁,喝的是一种在其他地方都会被当成毒药的烈酒,但威尼斯抽了这种酒的酿造税,准许其出售。我是一个害怕淹没的男人,却沉沦在这种液体中。但喝醉之后,惩罚有时候会变成一种甜蜜的痛苦。第二天白天和夜里,我又是如法炮制,喝得大吐,最后在一条水道的边缘醒来,凄凉地庆幸自己没有掉进去。 这是我离家的第三天了。我从来没有过这么久毫无小姐的消息。是时候把该死的梅拉格莎忘掉,回家去面对我们自己的烦恼了。 晌午时分,我拖着身体回到家里。我回家路上经过一座桥,看到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水上,刺得我眼睛发痛。天哪,也许有一天威尼斯会变得美丽迷人,我会有心情去欣赏它。但不是今天。她还没看到我,我就看到她了。她站在窗边,透过半开的窗户望着外面,身上穿着礼服,秀发披肩,仿佛在等人。我刚想叫她,因为我知道她会担心,但这时她眼中的神色让我住了口。在另外一边,那个干瘪的老蝙蝠正在她的位子上,嘴巴对着空气说话,却没有声音。她们似乎在彼此对视。她们看到什么呢?从美梦到噩梦的旅途吗?因为若是仔细想想,她们之间隔着的,除了一道海水和一段漫长的年华,还有别的什么呢? 当我在街头观察女人时(请记住,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乐趣),有时我会觉得她们的身体让我想起水果——先是含苞欲放,接着是茁壮挺拔,然后是丰饶成熟,再往后是蓬松绵软,最后是干瘪腐烂。最可怕的是腐烂,不管是胖的瘦的都一样:胖的像吹足气的猪脬,不但肥腻,而且黏糊糊的,似乎随时都会裂开——里面都是供蛆虫食用的浆汁;而瘦的则一点点干瘪消蚀下去。小姐也将会如此吗?会不会有一天,她饱满的脸颊变得像松弛的羊皮纸,而圆润得让男人忍不住想把舌头伸进去的嘴唇枯萎成两爿紧闭的薄贝壳?她正在想着的是这些吗?凝望着她自己的红颜迟暮?我们只剩不到四十个金币,这个星期还要交房租,是时候振作起来做点事情了。爬上楼梯时,我心中暗下了这么个决心。 我打开门,她转过身来,刹那间我不知道应该先看哪里——她搂着自己的手臂,还有躺在床上的男人。她的眼神替我做了决定。他衣衫不整,敞开的衬衣露出健壮的胸膛,赤裸的双脚自被单之下伸出,他的脚很长,脚毛很多,活像是蜘蛛的腿。他的鼾声很粗重,很难分清他是因为纵欲过度而累趴了,还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而倒下,因为他身上散发的气味和我自己的差不多。 我又看着她。他弄过她的手臂了。真该死。好婊子的第一条原则是什么?永远别单独和男人相处,除非门后有人待命。 “怎么……” “没事的。我没受伤。”她的语气坚定而专注,不管她刚才在发什么白日梦,现在已经醒过来了。“把他带到这里来之前,我没想到他醉得这么厉害。在广场的时候他可温柔了。” “他昏迷多久了?” “才一会。” “你拿到他的钱包了?” 她点点头。 “还有别的吗?” “有一块勋章,但值不了多少钱。” “那个戒指呢?”我说,我们两人都盯着套在一根香肠般的手指上的厚重的金戒指。 “太紧了。” “嗯,我们最好让他离开这里。”我扫视着房间,飞快地转动着脑筋。那把五弦琴在门边,它的琴板很厚。 “不要,”她立即说,“别用那个。我们需要它。他有一把匕首。我们可以用这个。” 她关窗门的时候我找到了匕首。窗门吱嘎的声音稍微吵到他了,他呼了一口气,转了个身。所以现在他的脸朝着床沿。我把刀给她,将他的衣服扔在门边,在他前面站好,脸庞正对着他的面部。我的样子正适合做这种事——我的呼吸比他的还臭,而且我敢说人们只要看过我的样子,就会连地狱也不怕了。我望着她,她点点头。我朝他的面部大叫一声,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满口尖牙利齿,天哪,我觉得这简直太让人兴奋了。 他被我的咆哮和模样弄糊涂了,吓得浑身发抖,等到快下床的时候才想起我的身材不对劲。等到他下了床,迎接他的是她手中故意放得很低的刀锋。根据我的经验,男人身体赤裸、鸟蛋在大腿间晃荡的时候,提起勇气总是比较难。他猛叫一声,向门口扑去,但主要是为了去抓他的衣服。等到他恢复男子气概,恐怕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为梅毒病忧心忡忡了。我们的惩罚就是这样让罪人变得更加纯洁的。只不过等到下一次勃起,我们的努力又白费了。 大功告成之后,我们很是高兴,但这份回报很快就消失了。 “我跟你说过的,我能引诱他上钩。我正要去找那个土耳其人,在广场上碰到他了。他的披风是新的,我几乎听不懂他说的话,但他的样子像个有钱的商人,他还说再过两天就要走了。可惜没我想象中有钱。” “我不在乎他的鸡巴是不是金子做的,但你不应该单独把他带回家,要是他对你起了歹意怎么办?” “他没有啊。” “那么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一点青肿而已啊。他醉得太厉害,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嗯,以前你的选择可不会这么糟糕。” “以前我的选择可不会这么有限。天哪,布西诺,希望我重新工作的人是你。” “但别像这样啊。” “哎,要是你在就不会这样了,对吧?” 她的眼光从我身上移开,我见到她又盯着窗外看了,凝望着一片渺茫的未来。 “你应该等我回来的。”我安静地说。 “你去哪里了?” “你知道我去哪里的。去找梅拉格莎了。” “找了三天两夜?你找得可够费心的,布西诺。” “嗯……我——我找了个地方喝酒去了。” “不错啊。刚才我还以为你身上的臭味是因为找到她了。我以为她花更多钱收买你,你答应了。” “啊,别胡思乱想。你知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是吗?真的吗?”她很生气,住口不说,然后摇起头来。“三天了,布西诺。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座城市每次涨潮都会卷起尸体。我怎么知道你哪里去了?” 一片沉默中,我们刚刚才冒出来的活力慢慢消退了。我觉得她要不是这么生气的话,肯定会哭起来的。 紧闭的窗门之外,那个老太婆正在破口大骂,谴责我们的吵闹和败坏的道德。我走到窗边,打开那扇破窗。我要是有一把火绳枪,现在肯定会一枪把她射死,因为我讨厌她那浮肿的眼泡和飞溅的唾沫。我低头看着波光闪闪的水面,刹那间,我又回到了罗马城外的一片森林中,身前是一条小溪,一颗刚刚洗净的红宝石在手里熠熠生辉,我们为未来做打算,彼此承诺。这座肮脏的城市真该死。反正我根本不想来。她说对了。它吞没穷人的速度,比大鱼吃小鱼还快。过不了多久,我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趴在一条阴沟里面。 “对不起,”我说,“我没想过要吓唬你。” 她摇摇头。“或许是我该为派你出去道歉。”她沉默了下来,手指抚摸着臂上的伤痕。“我们争吵也没有用。” 面对他的暴力,她怕不怕?我心下想。就算她害怕,我怀疑她甚至都不会向自己承认。在我见过的所有妓女中——我在罗马遇到过的妓女还真不少——她一直是最能克服感情波动的一个。 “我——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关于阿雷蒂诺的邀请,我应该听你的。” 我松了一口气,不是因为觉得我胜利了,而是因为未来的障碍少了一点。 “喂,要不是觉得他依然对你有感情,我不会建议你这么做的。我知道他在罗马得罪过你,你很生气。可是当时他的工作就是得罪人,不过还有人说他胸怀豁达呢。我想他在这里变得成熟了。” “成熟了!阿雷蒂诺?” “我知道听起来不太可能,但我想这是真的。” 实际上,我觉得自己看人还是挺准的,他看上去确实变了。在罗马的时候,他是个自以为是的公众人物,滔滔不绝地为愿意付钱给他的人说话,而在这里,他是个低调得多的市民。无需政论、讽刺诗和剖析市政的文章来让这座城市保持光荣。虽然有人谣传说他写信劝教皇和罗马帝国的君主复合(他的自大尚未完全消失),但若问起他对威尼斯有何看法,那么得到的只有一片赞扬,称赞它是人间天堂,充满自由,繁荣昌盛,而且信仰虔诚。从个人来说,我更喜欢他是一头狮子,而非一只家猫,但因为他的笔,他的仇敌已经遍布意大利。他也需要一个安全的家,需要阿谀奉承新的东主。现在与他亲近的人都已经取得成功:来自罗马的亚科波·桑索维诺似乎真的被聘请来防止圣马可教堂的崩塌了——成堆的铅块在广场堆放起来,做好了开工的准备。还有提香·韦切里奥,人们都说他技艺精湛,比得上罗马或佛罗伦萨已有的任何画家(说到这些事情,我就一窍不通了,但我喜欢他在修士圣母堂的祭坛上画的猩红色圣母像,像中圣母飘向天堂,下面的观众都会看得很入神)。有了这些朋友,阿雷蒂诺能够耐心等待合适的赞助人。 至少在当下,这意味着他的宴会是值得参加的。 “嗯,因为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你最好去找他,跟他说我会过去。” 要不是因为两天之后的晚上来我们家的那些人,我相信我肯定会这么做的。 第十二章 “快点!开门,你这个死婊子。” “对啊!快把门打开。我们来这儿想看看罗马著名的妓女。” 我们还醒着,随即冲到窗边。外面夜色很深,从声音判断,他们应该喝了很多酒。他们的船要是差一点,恐怕已经有好几个人掉进水里去了。但就算隔着窗板,也能很清楚地看出那是一艘很华丽的船,头尾都亮着灯。从外表看,他们这群人甚至更加华丽——都是贵族,大概六七个,全都很年轻,还穿着五颜六色的袜子;而且显然很有钱,打扰我们的时候一点也不顾及还吵到了谁。 “菲——娅梅——塔·比安——基——尼。” 他们的船桨随着每个音节扑打在水面上,声音吵闹得就像大炮的开火声。 “甜蜜的白色,比安基尼[1]。” “小小的火焰,菲娅梅塔[2]。” “甜蜜的白色的小小的火焰。” “恬不知耻的骚货。” 念完这首打油诗,他们捧腹大笑。方圆半里之内,恐怕没有人不被他们的噪声吵醒。这些年轻人喝多了酒,体内又流着特权的血。实际上,他们比那些活在贫穷中的人更加目无法纪、荒淫无度。但人们何曾看到他们被吊起来以警示他人呢?天哪,我瞧不起他们,尽管他们寻欢买春的时候出手很大方——我怀疑今晚他们脑里想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知道我们是谁、家在何处只有一种途径。虽然我觉得阿雷蒂诺人不坏,但乱嚼舌头毕竟是他的本性;不管他说了什么,他们已经把他的话当成是一个信号,表明她是可以上的。她在我身边,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的愤怒。我做了个开窗的动作,但她伸手将我拦住了。就在此时,附近传来一阵窗户猛然打开的吱嘎声,接着一股脏水冲了下去。她是对的。如果这时让他们见到我们,情况只会更加糟糕。这场夜间的闹剧变得愈加吵闹起来。 “你可以把你那双得了梅毒的腿合上,夫人。我们可不喜欢你这种干瘪的老巫婆。” “你的邻居接待过枢机主教和教皇呢,我们怎么会喜欢你。哈哈。” 但他们在这里遭到了报应,从传上来的嚎叫判断,我敢说浇在他们身上的液体可不只是水那么简单。我们站在紧闭的门后,听着外面的叫嚷和咒骂,过了一会,那些年轻的家伙厌倦了这个游戏,划着桨吵吵闹闹地消失在夜色中。我们等着,直到他们的声音被寂静吞噬,然后离开窗边,试图继续睡觉。但他们醉醺醺的侮辱在我脑中回响,当第一道晨光照进来时,我还醒着。 我很早就出门去取面包。排队的人很多,我听见人们低声对我说三道四。我走上回家的路时,广场对面有一群老女人在嘘我。我回到家门,发现外墙有一幅潦草的画,用炭笔画着很大的一根阴茎和两个睾丸。他妈的,现在连邻居都和我们作对了。我头大如斗,爬上楼梯,准备好迎接更大的愤怒或者绝望。 但让我吃惊的是,我碰到的竟然是兴奋。 我隔着门都能听到她们欢快的交谈。房间里,小姐已经起床穿好衣服了,疏浚船坐在床上,在她对面。 “啊,布西诺。看,瞧瞧艾琳娜给我带的东西——搽皮肤用的乳膏。美白的哦。” “她真好。”我干巴巴地说。 听到我的声音,疏浚船转过身,和我面对面。当然,只有我才能看得到。她的眼睛今天张得很大,深邃的白色瞳孔仿佛能将人们吸进去。差不多两个星期之前,她和我就在这张床上扭打,她现在竟敢回到虎穴来。她的勇气真让我佩服,而且她居然能让小姐在万念俱灰的时候笑起来,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她过来看看我们需不需要她帮忙。” “我只希望我们有请得起她的钱……你……”我说,笨嘴笨舌的,因为她还是让我很紧张。 “哎呀,她不想要报酬的啦。她是看我们损失了钱财,友情帮助,对吧,艾琳娜?” 小姐朝她灿烂地笑起来,握住她的手。我敢说就算是这个瞎眼的女人,也能从这一握中感受到她的笑容的温暖。 “刚才我跟她聊天,说起昨晚的事,然后想到一个很棒的主意。布西诺啊,你肯定会喜欢这个主意的。它太完美啦。我们现在还剩下多少钱?啊四十个金币,你说的,对吧?” “我……”虽然现在疏浚船或许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但我却不愿意将家底透露给外人听。“我……我不知道。” 疏浚船立即听出我话中有话,站了起来,把手从小姐手中抽出,拉过披巾——我们还没倒霉的时候送给她的那条——遮住她的身体。“我要走啦。我……有人请我去城里另一边看一个晚产的女人。”她朝小姐鞠躬,然后转向我。“如果你需要我,布西诺阁下,请你给我送个信,我就会来。” 小姐兴奋得等不及她走出门外。 “喂!四十个金币,对吧?” “是的,”我说,“四十个。但是……” “加上那个商人钱包里的九个。勋章不值钱,这我知道,他的匕首犹太人也不会要。我们的书怎么样?阿斯卡尼约留下的那本彼特拉克的书,锁头很精美的那本。我们肯定能拿它卖点钱,对吧?上帝知道它跟在我们身边多久噢。它虽然已经磨破了,但封面压花是黄金的,夹子是白银的,都是罗马印刷品中最好的。犹太人会要的吧?” “我不知道,”我说,“我们甚至都打不开它。” “我们可以把锁头劈开。” “这样会毁掉它的一部分价值。你的意思……” “就算这样,它还是足够好的,对吧,阿斯卡尼约都想依靠它来重整旗鼓呢。喂,如果它能给我带来十五个金币,那么我们就有六十四个了。我肯定有六十四个就足够了。” “足够干什么?菲娅梅塔……我们在说什么?” “买一艘船啊。我在说我们要买一艘自己的船。一间浮动的卧房。天哪,我都不知道以前怎么没想起来。我今天早上跟艾琳娜说起坐船来的那几个恶棍的时候才想到的。你还记得吗——第一天晚上那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当然。我怎么会忘记?那金色的帷幕、她头发中那双慵懒的手、那穿过水面的绮靡场面。我们刚来时又累又害怕,但它的香艳还是让我着迷。 “有点冒险,但我发誓这种办法行得通。船上的女人可不是站街的婊子。她们是威尼斯才有的。我妈妈总是跟我说到这里来的商人喜欢她们的浪漫。人们只有在这里才能有这样的艳遇。所以最好的女人可以要到最好的价钱。只要她们和她们的船足够华美。” 天哪,有些船是金黑色相间的凤尾船,船上有舞动的红灯笼,船舱像具体而微的卧房,帘幕是丝绸和缎子做的,皮肤乌黑发亮的萨拉森船夫载着他们度过长夜,不消说,他们若有别的要求,船夫也会听命。我当然对他们产生过好奇心。他们是什么人?要多少钱?要多久? “天气呢?”我说,“现在这个季节,被大河道上的寒风一吹,那些鸡巴不会觉得有多么浪漫吧。” “我知道。时机不是最好的。但天气正在变暖,可以供船避风的地方也不少。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有固定的收入,不用仰人鼻息了。疏浚船会帮我们的,如果幸运的话,我们甚至还能找到保护人。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我们过去做的事情。但这算是一份工作。你说对了,我们必须从某个地方开始。我妈妈说过,女人找到合适的顾客就能过上好日子。” 因为这么多年来我都听她的,也因为她的兴致勃勃总比她的愤怒或者我们的绝望好上一千倍,我知道最好还是别浪费唇舌去争一场我赢不了的辩论。 “很好。我会带那本诗集去找犹太人。” [1]在意大利语中,比安基尼(Bianchini)的含义是白色。 [2]在意大利语中,菲娅梅塔(Fiammetta)的含义是火焰。 第十三章 我已经忘了它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东西。在路上那几个月间,它在我的外套里面颠簸摩擦,封面有点磨蚀和污秽,但封皮染着的颜色依然是一片深红,黄金压制的字母和花纹完美无缺,包着银丝和银夹子的四边也没破损。小姐说得对。它是罗马出产的书中最好的。如果在门庭若市的妓女家中,它会带来很大的乐趣——既可以研究怎么开锁,也可以欣赏里面彼特拉克诗歌的美妙。如果把它交给当铺,利用买到的时间,我们至少能赚钱将它赎回来。 再次看到我,他似乎非常高兴。在后面房间,柜台上摆着水和一盘坚硬的小饼干,我敢说那是他的晚饭,他拿起一块饼干请我吃。我知道他的好意,接受了,不过它没什么味道,而且很干,我咽得难受。 书摆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他看了一眼,但没碰它。 “它不是《圣经》,”我说,“它是一本彼特拉克写的书。” “这人是谁?” “他是……他过去是个诗人和哲学家。” “是基督教徒吗?” “是的。” “那么这本书讲的是宗教的事情了?” “是的。不。不全是。我觉得它关于生活和爱情的内容更多。”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它。法律很清楚:不得典当基督教的东西。” “什么?我的珠宝是邪教的吗?” 他笑起来。“禁令是关于字词的。书籍。特定的人工制品。来自教堂的东西。或者武器。”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的珠宝镶嵌在一把匕首上,那你就不会要?” “是的,我不会要。我不能要。这不仅是威尼斯的法律,我们犹太教也是这样规定的。” “那又怎样?你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受到惩罚吗?” “我想双方都会受到惩罚吧。” “如果这样的话,那你可以只买封皮和银饰啊,这样内容就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了。可惜它上了锁,我都打不开。” 天知道噢,我试了好多次,像玩骰子般拨动那些数字,想破解它的密码。在旅途中,当我蜷缩在船舱里的铺位上,徒劳地在想象增厚海水和我之间的木板时,有好几次实在受不了,如果有工具的话,我肯定会把锁头劈开,就为了让我的思绪离开所处的世界,进入另一片天地。 父亲教会我读书之后,我知道他对我的好学不倦感到欣慰。他曾用彼特拉克的情诗追求母亲。身为教师的他认为知识和财富一样重要,所以他把对文字的热爱都传给了我。如果他死的时候我不是那么小,我相信我的生活肯定会和现在不一样。虽然我现在的职业和我的身体一样会让他觉得丢脸,但在我们那些恣欢纵欲的宴会上,我能当着更博学的人的面背诵很多针锋相对的哲学对话,我想这或许能打动他。 “他说什么,这个皮特腊科?” “他说到了美人和爱情。” “都说了些什么呢?” “嗯,都是些关于爱情的诗词。但是,”我看到他皱起眉头,赶忙补充说,“他既是诗人,也是哲学家。他警告说,男女之间的情欲可能会变成疾病,侵蚀意志,将他们拉进通往地狱的疯狂之中,而对上帝的爱则超越了肉体,解放了灵魂,让灵魂得以踏上升入天堂的道路。” “基督教徒同意这个观点吗?” “同意啊,”我又想起了我父亲,在他看来,彼特拉克和圣徒差不多,“不过这真是知易行难。” “这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坐着,对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但我想上帝的律例本来就很难。那是负担和挑战。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 我喜欢他这么认真。他好像既好奇又坚定。我在想如果我是他,那该有多奇怪。居住在一个城市,却融不进它的生活;被视为异教徒,然而觉得周围的人才是异教徒;自以为是上帝的选民,却被别人当成魔鬼的使者;受人忌恨,日落之后被关在某个居住区里面,却还得付钱给那些看押自己的门卫。他们夜里都干什么呢?把时间用来朝拜吗?或者跟其他人一样,也跳舞,也大笑,也讲故事,也将鸡巴插进他们老婆温暖的洞里?他们就像是从印度群岛来的,我对他们了解很少。也许他们…… 他伸出手,手指抚摸着书的银边,然后去摸那刻着数字的浑圆的管锁。过了一会儿,他把它拿起来。 “你说它里面的做工也跟外面一样精细吗?” “制作这本书的人是罗马最了不起的印刷家和雕版家。城里的人都知道他做的东西质量很好。” “锁头呢?” “是他助手的主意,我想。” “这家伙跟金属和齿轮打交道的吧。” “是的。” “我以前见过这样的东西。这里有一个机关,如果数字排列正确,那么这些小齿轮就会打开。” “我也是这么猜的。但我没办法让它们排成正确的顺序。” 他把灯拉近了一点,将镜头放在眼上,研究着锁头。 “你看到什么了?” “一些小零件被做得比较大,这样本来没有空间的地方就留出了缺口。” “你判断赝品也是这样的吗?” “不,鉴定珠宝的时候,要看光是怎么穿过宝石的。如果宝石的中央没有光芒,那就是假的。”他放下镜头,“如果你的眼睛能看到一件东西的内部,你会很吃惊地发现它上面会有多少种变化。” “你认为你能打开它吗?” “或许可以吧。我试试看。” “谢谢你,”他全神贯注在锁头上,我望着他的脸,“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没回答,但肩膀微微一耸,我当他同意了。 “如果你不做这一行,你会做什么呢?” “这一行?”他停了下来,“如果我不做这一行?”他挥手指了指房间四周,仿佛想提醒自己身在何方。他摇摇头。“如果我不做这一行……我可能会坐船,去出产宝石的地方,我会到地下去看看它们是从哪里出来的,是被怎样打磨的。” “那你到时会把它们挖出来卖钱吗?” “我不知道,”看得出来这个问题让他觉得很意外,“到了那里我再告诉你吧。” “你要多久才能打开这本书?” “倒数第二声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就会关门。你那个时候过来吧。” 我爬下凳子。“如果你把锁打开,你会看看里面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说着伸手去拿镜头,“等我打开了再告诉你。” 外面的城市正在发生变化。就在我们聊起上帝的戒律和地下的秘密时,一阵浓雾自海上滚滚而来,席卷街巷,滑过水面,沿着冰冷的石块向上弥漫。随着我的脚步,街道在我身后隐没,商店蓝色的雨篷顷刻间消失了。路上行人恍如鬼魂,他们的声音和身体是分离的,他们迅速地冒出来,转眼间又不见了。等到我走上通向梅西里亚区的街道时,雾浓得我几乎看不清脚下的地面,也分辨不清黯淡的天色是因为这天气还是因为黄昏已经降临。我在那些熟得闭上眼也能走的街道穿梭前进,然后来到了奇迹广场。 这个广场虽然很小,但我现在却觉得像是走进了大海,四周一无所有,触目所及只是一片浓密的虚空,地平线远离印度群岛。我听井边那个老家伙说起过威尼斯的雾,都是些阴森恐怖的故事。他说雾浓得和疑心一样,人们再也不知道陆地在哪里结束,海水在哪里开始。第二天早晨,他说,人们总能见到有那么一两个坏良心的家伙,埋头漂浮在水道中,而他们的家就在不到一百码开外。也许我的良心坏得太久了,坏得我现在幸灾乐祸,因为我虽然讨厌水,现在却是兴奋多于害怕,这样的大雾虽然很吓人,却也让人觉得高兴,每迈出一步都跟冒险似的。 一片迷茫中,奇迹圣母堂灰绿色的大理石墙面冒了出来,活像一些巨大的冰雕。雾气缭绕,让我觉得好像自己静止不动,而这座建筑在飘移。这座房子中间的门敞开着,温暖的烛光在冷雾中摇曳,我发现自己正在朝它们走过去。 我跨过门槛时,感觉好像自己在雾中呆立了一会。周围的地板和墙壁也是大理石的,自高处窗户照射进来的淡紫色光芒既寒冷又迷蒙。虽然每天去教堂或者更远的地方都路过这座教堂,但我从未进来过。威尼斯的信徒都知道一条公理:人们可能到死还来不及走遍这座城市的每个教堂。我总是太忙,没空产生好奇心,尤其是对那些对我们的职业来说太小的礼拜堂。但现在身边的世界都静止了,我有的是观看的时间。 人们能感觉得到这座房子有些新奇之处。不仅是由于它一尘不染,还因为一切都给人简朴的感觉,没有其他教堂常见的那种岁月的沉淀:没有坟墓,没有乱糟糟地排着十几个富贵人家的祭坛。拱形的天花板上挂着的圆形人像画光彩夺目,人们甚至能闻到油漆的气息,而末端的祭坛上——上方是一幅端坐着等待朝拜的奇迹圣母画像——的大理石屏风雕刻精巧,很像一块绣花的祭坛布。圣徒和圣母的半身像眼光柔和地俯视着十来个坐在席上的人。或许他们也是从那片灰蒙蒙的海洋中来,到这里寻找一些踏实的感觉;但空气迷蒙,寂静无声,更加让人迷失,仿佛此处既不是陆地,也不在水上,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地方。 我坐在后排,看着教徒鱼贯走入,准备进行晚颂。人群安静阴郁,似乎是害怕这样的天气。在我上方,就在大门上方的露台,传来一阵出家的修女的脚步声,她们自附近的修女院来,通过两座建筑之间的空间回廊,避开外人的眼光,依次走进教堂。人们要是仔细听,能听到一些年轻修女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不过,跟过去一样,她们在这次仪式中不会现身。 说到修女院的事情,疏浚船其实不用这么刻薄地对待我,因为我没那么白痴。就算在罗马,威尼斯的修女也是大名鼎鼎。在每个基督教城市,都有富人将女儿交给上帝,而不是让其成婚,目的是避免由于付出太多的嫁妆而破产,但只有威尼斯才会吹嘘当地成为基督的新娘的千金小姐跟嫁入豪门的大家闺秀一样多。通过这种方式,这个国家看上去很纯洁,当权的宗族也得以保持钟鸣鼎食。然而,应召入伍的士兵比志愿兵或者雇佣兵缺乏战斗热情,这可算不上什么秘密。在罗马,小姐经常请几个当地的修女帮她织亚麻布,正因如此,我在修女院的客厅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那些穿着时髦的年轻修女急于知道有关侏儒的传说是不是真的,嘻嘻哈哈地在我的上衣下面按按捏捏,而小姐则会和其他修女聊起最新流传的消息。 乍看之下,威尼斯政府可能更加清明廉正,但说到被迫与世隔绝带来的无聊,各个地方的少女的想法恐怕区别不大。因为工作关系,我敢肯定这一点,我知道欲望如何冲破上帝的戒律;再说了,虽然男人的本性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六根清净,但女人——即使那些卖身给上帝的女人——未必就能五蕴皆空。人类的欲望有多么强烈,我心知肚明,真的,我敢说如果我是一个德国穷人,向我布道的是路德派牧师,那么他对教会的独身制度的非议,在我听来可能是切中肯綮,而不是离经叛道。这反过来让我想起了彼特拉克。他年轻时是个情欲熏心的诗人,给一个叫做劳拉的女人——如果他的描写可信的话,这个女人跟小姐一样漂亮得炫目,不过要朴素得多——写了很多炙热的情诗,但他年老之后,却常常规劝人们要远离肉欲,追求灵魂的纯净。 等到仪式即将开始的时候,我溜了出来。在这里我不能听到工人钟的钟声,在雾中回到犹太人居住区得花不少时间。 大雾让气温下降,我尽量走得快一些,以保持身体暖和,精神振奋。现在雾更浓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心急如焚。如果他成功了,而且书的里面也跟外面一样精美,那么我肯定能找到一个愿意买下它的收藏家。它就算值不了一颗红宝石那么多钱,至少也够付一个船夫几天的酬劳。如果没有它……哎,如果没有它,那我就没什么好想的了。 他站在商店门口,朝浓雾看去,好像在等人。“对不起,”我说,“雾太浓了。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来你这里的路。” 我以为他会让我进去,但他没有动,脸色像雾一样苍白。 “你已经迟了。我得马上关门了。” “你打开它了吗?” 他盯着我看,但我没读懂他的眼神。他从里面的桌子拿起一个裹着布的小包。“我在里面的一张纸上写了锁头的密码,”他说着将它丢给我,四周张望,好像不想让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谢谢你。多少钱?我是说它值……” “你不能再来这里了,”这时他的声音很生气,“你听到了吗?” “为什么?怎么回事?” “法律规定我们不能触手基督教徒的书籍。” “我知道,”我说,“但是……” “你别再来这里了。我不会做你的生意了。”他已经在关门。我伸出手去,想拦住他,但他比我壮。“现在这个地方向你关上门了。” 门甩在我脸上。 我站在那里,脸被撞得热辣辣的。我使劲拍着木板。该死的犹太人。他凭什么这样对我指手画脚的?实际上,他的愤怒让我害怕了。我双手发抖,去解包着书的布。打开之后,飘出一张纸,向阴沟掉去。我赶忙抓住它,在昏暗中看了它一眼。上面写着四个数字。1526。1526。现在我记住了。我将纸张揉成一团,塞在衣服里。但这个时候我在这里没法把书打开。 天气如此恶劣,我回家要花好长时间。我在犹太居住区大门关闭之前走了出去,沿来时的路走到最近的广场边缘。左边有一座小石桥,新近才修建的。我还看不见它,但我知道它在那里。拐角处有一盏灯,也是新的,小石桥是这个社区的骄傲,灯是人们挂来照亮它的,通常在黄昏时刻就会点燃。天气正常的时候,它能照亮小石桥的两端。今天我走到一半才辨认出它微弱的光芒,但如果我站在它下面,至少能借着光线把数字拨对。我的手指被冻得发僵,笨拙的手指很难拿稳这个管锁,把齿轮拨到正确的位置。1。5。2。6。 我听到“嗒”的一声,锁头打开了,这时我想到如果把数字放到一起念,那么它们不仅是一个密码,而且还是一个年份。我在想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让阿斯卡尼约拿它来当密码。 就在这一刻,我把锁头拿掉,打开了这本书。我知道它是什么样的了。 第十四章 我当然见过这些书。做我们这种职业的,没见过的人还真不多。不过我们从没拥有过,因为它们很抢手,价钱也贵。遭到法律禁止之后,它们就像蟑螂逃进石头之下那样很快消失了。教皇的审查官吉伯尔提和他的手下干得很好。传说他在梵蒂冈的庭院生起一堆火,把它们付诸一炬,就像一个世代之前萨伏那罗拉在佛罗伦萨焚烧奢侈品一样。随后不到一年,城里已经找不出哪怕一本这样的书了。至少我没听说有人见到过。 后来出现过一些粗劣的木刻画,画中朱利奥的用笔很模糊,明暗对比画法也很含混,人们很难看清画的到底是什么。但用来制作这些木版画的原版清楚得如同早晨的阳光,因为若说到将钢丝嵌进铜板,大家都知道马肯托尼约·雷蒙迪的手是全罗马最稳定的。如果说他是最好的雕版家,那么朱利奥·罗马诺肯定是罗马最好的制图人。虽然不像他的主人拉斐尔那么平易近人,但他精通人体的构造,仿佛他曾经仔细研究过人体皮肤下面的每一丝肌肉。而他精于勾勒人物造像的各种姿势和位置关系,画出的图案就如一出生动的戏剧。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雕版画之前,罗马其实并不缺少表现肉欲的艺术。在富人家里,人们能看到很多丰满的仙女被色欲之神追逐、大喜若狂的丽达被宙斯扑动的天鹅翅膀迷住的情景。传说甚至奇吉宫里面还有一身被男孩惹得春情勃发的色欲之神的罗马式雕像。至于女人,嗯,人们只要对这种玩意有兴趣,都能见到一些赤裸的维纳斯雕像,或手持镜子,害羞地端详着她们在镜中完美的容貌,或侧身卧倒,眼望远方,全然不知道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她们看。然而,尽管被她们挑起情欲的可能是当今的人,但涉及的主题多数是古典式的,至少她们的赤裸被一层神话的外衣包装起来,只有受过文化教养的人才懂得欣赏。而且,这些雕塑和画像看上去就算再淫秽,也总有一些想象的空间。不会有最后的部分,不会有高潮,也不会有性交。 直到朱利奥·罗马诺。 那个眼光忧郁的可怜犹太人。他隔了多久才回过神来呢?他看到一半就把书扔掉吗?还是仔细地从第一幅插画看起?书中没有彼特拉克的痕迹,不过从第一页他可看不出来。标题很短,只有两个字:《体位》。我猜他可能还以为这是一本哲学或者神学著作。而我们的交谈让他产生了好奇心,他肯定会接着翻下去的。但第二页是什么呢?第三页是什么呢? 体位:十六幅图,画着十六对男女,展示着十六种交欢的体位。桥上雾气迷蒙,很难看清全部的细节,但我翻阅的时候,我的记忆补充了眼睛看不到的东西。这也是这些印刷品的魅力所在。人们一旦看过,就再也忘不了。每一幅图都很清楚,很生动,甚至很奇妙。有一些东西——零散出现的石柱和飘动的帷幔——简略地暗示着古代的背景,里面画的则都是些现代人,正忙于做爱。几幅画中,男女躺在床上纠缠在一起;有一幅画着有个女人趴在地毯上,屁股高高翘起;在另外一幅里面,女人则朝着男人降低身体,好像正要坐到椅子上去;还有一幅画着女人用一条腿站着,引导男人进入她的体内;也有一幅画的是一个男人鸡巴插着女人,抱着她在房间里转动。画中人物都是男女神仙的模样,做的却是嫖客妓女的事情。男的身材健壮,精神饱满,女的体态丰满,圆润柔软。他们全都意乱情迷,为色欲所虏获。 我又感觉到那个犹太人对我的愤怒了。我刚才在他眼里看到什么来着?又是憎恶又是兴奋?被挑逗的愤怒。不只他如此。虽然我遇见过几个没用的家伙,看完之后只顾自责,不敢承认他们的色欲,但多数男人只要看了就无法停下来。 那些了解朱利奥·罗马诺作品的人看了恐怕不会意外。他对做爱和重现做爱的热切是出了名的。更何况教皇克雷莱特七世对他也是鼎力襄助。克莱蒙特是梅第奇家族的成员,这是一个纵情声色的家族:他的叔叔豪华者洛伦佐写过一首臭名昭著的诗,宣扬婚内肛交和口交的优点。跟他的下一任一样,教皇本人也享受艺术的挑逗。他也付钱买这些艺术品。但是在雕版画第一次出现之后,流言像野火一样蔓延,说朱利奥最早直接在梵蒂冈的墙上画了那些男女,对没有收到已经完成的作品的酬劳表示抗议。 在他的宴会上见到这些色情玩意,克莱蒙特可能或多或少有点不高兴,但他肯定没有料到有一天醒来,会发现马肯托尼约的色情雕版画——以高昂的价格——在罗马的上流社会流通。罗马的上流社会当然包括了声望最隆的元老会成员。一连几个月,没有人谈起别的事情。它们给我们的职业带来了奇迹。小姐兴奋得忘乎所以,试图从画中人物戴的泄漏天机的手镯或者波浪式的发型辨认出她的同行。很多顾客在披风之下藏着这样的书过来,既有喜欢在做爱之前拿着书先意淫一番的放荡男人,也有早想寻花问柳但不敢付诸实践的胆小男人。这些点燃青年男子情欲的图像也被老人用于改善他们的工具的表现。好长一段时间里,罗马上流社会的多数豪门巨富和神职人员似乎都在床上忙活。 但即使在这种淫乱最为狂热的时候,也有些人和我一样,既追求快乐,也关心时局,知道我们已经危在旦夕。平心而论,教皇那个丑陋的审查官吉尔伯提当时日子并不好过。半数德国人已经叛乱和皈依异教,他们的印刷厂日夜赶工,吐出他们自己对罗马的描写,将我们的教皇描绘成反叛基督的人,而魔鬼的婊子掌握了这座所多玛之城。当此时刻,圣宗必须印制一些宣传品和德国人对抗,自然不会任由色情书籍蔓延。 所以,通过吉伯尔提,教皇的政策收紧了。朱利奥马上逃到了曼图亚,找到了一个更有钱,也更厚颜无耻的赞助人。马肯托尼约和他的助手则被羁押在罗马的监狱中,已有的雕版画统统被没收,用来印制的铜版也被毁坏。 反正我们都以为是这样的。 但现在,我站在迷雾笼罩的桥边,手中拿着这本打开的书,再也不肯定了。当然,也许他们在工作室的某个地方藏了一本,聪明地将其伪装成清白的彼特拉克著作,这不是没有可能。虽然光明正大的马肯托尼约不太可能做这么曲里拐弯的事情,但他那个已经打算好抛弃主人另觅出路的助手这么做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即使说了这么多,也不能完全解释我手中这本书的神奇之处。 因为这本《体位》并不仅仅是一本画册。 书中也有文字。 这些诗歌——名字叫做《淫荡的十四行诗》——也不是新的。我们的仇家皮埃特罗·阿雷蒂诺在那件丑闻之后,写了这首诗声援他的老朋友马肯托尼约,嘲弄他的死敌吉伯尔提。阿雷蒂诺把写作技巧和淫荡的天分结合在一起,将男女之间的交谈、关于每个做爱体位的对话写成诗,写下了关于鸡巴和阴唇、阳具和屁股的生动对白,谀词如潮,吹捧那些正在远离上帝、沉溺于罪行的迷狂中的肥胖富人。内中有称颂,有诅咒,更有反抗。最糟糕和最好的阿雷蒂诺,全都在这些诗中。 没隔多久,一些拙劣的印刷商就赶制了一套拙劣的木版画,给它们配上插图。这些木版画后来被搜出来烧掉了。至于阿雷蒂诺,嗯,吉伯尔提将他的复仇之剑交给了别人使用。在又一次公开的争吵之后,这位诗人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遇刺,凶手表面上是因为争风呷醋而动手,但大家都知道有人付钱请他这么做。阿雷蒂诺脖子上流着血,用来写字的手废掉了,永远地离开了罗马。这本犯上作乱的书有几册被藏了起来,或者被偷偷送出罗马,但它们的制作太糟糕了,既玷污了那些图片,也配不上那些诗句。 但真正集罗马的色情想象力——朱利奥的图画、马肯托尼约的雕刻和阿雷蒂诺的配诗——于一身的精品却从来没有被人发现。 但这些还不是我现在手里拿着这本书的全部,阿斯卡尼约灵巧的双手将这些雕版画印在书的一面,用华丽飘逸的字体将相应的诗歌印在另一面。这也是它的珍贵之处。这本伪装成彼特拉克诗集、锁在柔软皮面之内的书,能让世界为之疯狂。 第十五章 “啊,布西诺!我们的船从印度群岛回家了。你是侏儒中的马可·波罗!威尼斯应该给你竖立一尊雕像。看看这个。每一道线都这么清晰,这么完美。看——你可以在洛伦西娜的头发中看出一根根的发丝。不过从这个角度看她的大腿粗得像牛腿。但朱利奥当时总是喜欢把我们女人画得比男人胖。我就算不停地吃东西,也永远胖不到符合他的品位。还有啊,女人在上面的体位也太少了。可能是因为那样容易受伤吧。” 她的眼睛明亮得像擦拭干净的绿宝石,人们能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欢乐与笑声。我想就算威尼斯大公现在亲自要求成为她的赞助人,她也不会这么高兴。 “啊,啊——天哪,记得这个吗?‘我不是战神,我是埃克尔·朗戈尼[1],安琪拉·葛雷卡,我正在搞你,如果我的五弦琴在这里,我会为你奏一曲,边奏边操你。’天哪,这甚至比他一本正经的时候说的话还要有诗意。这句是以洛伦西娜的口气说的……你听听:‘给我你的舌头,把你的脚撑在墙上,请掐我的大腿,请抱紧我……有一天,我会拿你的鸡巴来戳我的屁股,我向你保证,它出来的时候依然完好无损。’想象一下洛伦西娜说这些话!还记得你在街上碰到她的时候她脸上总是一副忸怩的样子吗?她说不定还真的讲过这些话呢。不过我有点怀疑。他是个大骗子,阿雷蒂诺。真的。他吹嘘他让妇女开口,但他只让我们说一些男人想听的话。他总是说他写的东西有多么真实,但我告诉你,这些东西跟那些高雅的情诗没什么两样,也是充满了幻想。” “什么?你是说妓女在床上的时候说的话实际上和良家妇女一样?”我说,“太失望了。我还是不要把钱存起来啦。” “哈哈,布西诺!别这么悲观嘛。我担保你能找到一个至少有点淫荡的老婆啦。我还记得过去罗马那些有夫之妇在市场是怎样看你的。她们真是太太太好奇了。什么?你以为我没见到过吗?我的工作就是留心这种事情……差异。新奇。新玩意带来的快乐。到外国去找家里没有的东西。我们人都是这样的。你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看看这些。怪不得多数人总是看不厌它们。我怀疑每个教会之外的人都已经见识过这种口交和肛交的玩意了。哈哈!可怜的吉伯尔提。当时我们在那里可给他添了不少忧虑,对吧?” 天哪,她说得没错。在这些图像似乎统治了罗马的那段短暂岁月里,我们这些罪人把其他人当成罪行的东西称为公平交易。以公道的价钱出售人们想要的东西。当然,我们从中获取了丰厚的利润。 “告诉我,布西诺,我们打算怎么卖掉这件宝贝呢?我们应该试图去找一位梵蒂冈的枢机主教吗?在罗马有一个跟我关系很好的,我知道他愿意付出他的大部分古董来收藏这样一件东西。” “枢机主教?我觉得还是不要吧,”我说,“他们多数人在当上主教之前,已经是统治阶级的一员啦。这里的道德风气又不见得比罗马好多少。”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还能把它卖给谁呢? 自从在浓雾笼罩的桥上打开这本书的第一页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毫无疑问,这本书值很多钱,但也会带来危险。像这样的书,一旦在市场出现,出售它的人也好,拥有它的人也好,都会变得臭名远扬。那些制作了这本书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你真的要把它卖掉吗?”我轻声问。 “当然!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已经开始接客了,我会把它放在我的枕头下面,因为我的房间若有这样的东西,我很快就会成为基督教世界生意最好的妓女。”她笑起来,“但是我们现在还没准备好呢,布西诺,只要找到合适的买家,它会给我们带来一笔小小的财富。” “一旦它从我们手上卖掉之后呢?消息会像火灾一样传开去。就算没有原版,但用不了几天,这座城市的多数印刷商将会弄出很多糟糕的复印本,这些复印本将会被烧掉,就像在罗马一样。最终会追查到我们这里来的。这样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而且名气虽然会带来金钱,但也会带来被人诽谤的危险。” “确实是。但现在情况如此,我觉得出名也比默默无闻好。” “也许吧,但其他人怎么办呢?朱利奥在曼图亚是没事,在博洛尼亚的马肯托尼约也已经半死了,但阿雷蒂诺现在可是准威尼斯人了,他还渴望跻身那本政府的金册子之中呢。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要是因为写了全世界最淫秽的诗歌而臭名昭著,可就得不到那些制定法律和赞助艺术的人的关爱了。” 她耸耸肩。“但每个人都知道是他写的。他早就是个浮滑无行的浪子。他的名声已经够臭的了。” “或许吧。但就算是他也不敢在赞助人的画室里面拉屎啊。你想一想,菲娅梅塔。威尼斯自吹民风比罗马纯朴得多。这里有更多律令,修女院管束更严,大公也很正直,如果他女儿的服饰华美得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外,他会把她赶回家。这件东西一旦流出去,阿雷蒂诺可能会辩解说它讽刺的只是罗马的腐败,但实际上,不管在哪座城市,它都能让当地的男人的鸡巴硬起来。多数政府将会很快遭遇压力,它们将会被迫以公共利益的名义压制这本书。阿雷蒂诺获得赞助的希望将会和它一起被付诸一炬。” 她沉默了片刻。“我们不欠他什么东西。你和我都知道,派那一船歹徒来为难我们的人正是他。” “是的,”我说,“不过我觉得他的目的不是要打击你。更多的是想试探你,让你去找他。” “那是因为他喜欢取得胜利。他总是获胜的一方。” “那又怎样?现在你想看到他一败涂地吗?” “我……是的……不……”她突然叹了一口气,“唉……我不知道。”一直以来,我总是看着她扮演一个聪明的婊子,有时候我会忘记这些年来她依然是个少女。她皱起眉头,又叹了一口气。“他对我太坏了,布西诺。如果有人伤害你,你不会对他生气吗?” “我会恨不得杀了他。”我说着脑海里浮起某个将我介绍给一个悲伤女孩的男人沾沾自喜的脸。天哪,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我现在也不愿意想到他。“但如果这个人带着足够肥大的钱袋来找我,我不会让仇怨挡住他的路。我只想说,现在情况这样,考虑到他的影响力,我们最好还是把他当朋友,而不是把他当敌人。” 这句话她原来也说过,听到从我口里说出,她苦笑起来。“唉,我知道……妓女永远都应该把生意放在个人感情之上!啊,我妈妈对我说过多少次啦?我跟你说,布西诺,这份职业的酸甜苦辣我都尝遍了。” “我知道,”我说,“我跟你在一起这么久,当然知道啦。” “但是,”她加大了声音,似乎突然向全世界宣布什么事情,“像你和我这样的人,做这一行总比做别的事情好。那么,我们还能怎么样呢?我们不能和阿雷蒂诺作对。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卖掉这本书。也就意味着我们现在有一件无价之宝,却派不上用场,因为我们还穷得像多明我教会的修女——嗯,反正她们有些人也不守戒律的啦。可是除了当一个在凤尾船上卖身的妓女,我似乎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我看着她,想起她精神振奋时美丽的样子,想到人们是否分道扬镳,取决于他们能否共患难,而非取决于能否同富贵。我敢说自己比任何人都能与她同甘共苦。但我还是宁愿可以不做这个选择。 “如果不跟阿雷蒂诺作对,把书留着,忘记凤尾船,我们要怎样才能够赚钱?” 她严厉地看着我:“你告诉我。” 到最后,我一个人去了。她费了不少唇舌说服我,因为我们两人都知道她去会更好一些。但如果这事能成,她很快就会亲自出马;如果会有什么冲突,那么冲突发生在我和他之间比较好。 我深思熟虑地选定了时间,为这件事做准备。我用泡了薰衣草的水洗了澡,穿上新的上衣和新的裤子,这样显得我可以跟他平起平坐,而不是一副求人怜悯的样子。我吃了很多东西,保证肚子不会咕咕叫,还雇了一条船,花钱让它在外面等着,如果他望向窗外,就不会觉得我们的举动是出于无奈。再说了,虽然我很害怕水,但坐船去总比双腿发抖走进去好,因为我要是走得太快或者太久,双腿总会发抖的。 今天早上阳光灿烂,春天的太阳柔和地照耀着大河道,照亮了蓝色和金色相间的黄金屋[2]。黄金屋看上去好像天堂的入口,河道中大量的游客和香客在前摇后晃的拥挤船只中对它赞叹不已,让人不由相信它确实就是天堂的入口。再往东一点,大河道的同一边就是阿雷蒂诺的家了,靠近繁忙的里亚托桥。我已经知道这座房子是他向伯兰尼主教租来的。它也是一座很壮观的房子——壮观得小姐会愿意将初夜卖给它的主人——但却没有人对它大惊小怪。这里的河面挤满了各色船只,船上的商人大呼小叫,将船划向岸边,卸下供给市场的蔬菜和肉食。 这座房子虽然很大,但却脏兮兮的,它的装潢已经被咸水和海风所侵蚀,朝向河道的门廊阴森森的,让人觉得这是监狱,而不是一个家。 船夫吃力地把船划向它的停船处,和那些挡在他前面或者擦破他船上的画的人对骂。停船的地方被水侵蚀得厉害,船身和码头之间隔着好大一道空隙,我的腿太短了,跳不过去。他使劲推了我一把,我飞到码头的木板上,一阵笑声从周边的人群中爆发出来。我站起来,望向那个带阳台的窗口,但上面没有人见到我出丑。我想象自己就站在上面:天哪,那将会是什么样的景色——威尼斯就在你脚下展开,这座城市的奇观尽收眼底。 我站直了身,朝里面走去。连着大门的石阶也很脏,我还闻到臭烘烘的河水带着一股尿液的味道,看来富人喝醉回家也会随地小便。 我走到台阶上,拐了个弯,情况看上去好多了。一个脸蛋圆嘟嘟、胸部更圆的美少女站在阳光照耀的石阶平台上迎接我。看到我的样子和身材,她大吃一惊,眼睛瞪得圆圆的。从阴暗中走上来的我可能很像一个前来掠夺她的青春和贞节的魔鬼。哈哈,瞧我自己说的!我们的生活才出现一丝好兆头,我已经打算向诱惑投降了。考虑到阿雷蒂诺的名声,这个女孩尽管青春依旧,但贞节怕是早就丢了。 “亲爱的小姐,”我说着鞠了个躬——这总是让人们发笑,因为我的腿太短,鞠起躬来很滑稽,“请别害怕。我是上帝的造物中最小的一个,但充分体现了他的优雅,你可以看到的,我的身材比例很完美。嗯,跟完美差不多啦。我来这里找你的主人。” 她过了好一会才止住咯咯的娇笑。“啊!那我该告诉他你是谁呀?” “一个罗马妓女的侏儒。” 她又咯咯笑起来,然后消失在走廊末端。我看着她走开。在威尼斯她确实算是美女了,不过她可能只是徒有其表,并没有多少文化知识。 他亲自出来迎接我。他的外表倒是和这座房子很配,衬衣有一半露在外面,胡子和头发都是脏乎乎的,左手还有墨迹。这是他第一次没穿夹克,我可以很清楚地见到他的右手很难看地挂在身旁。 “你这个小猴子!”他轻轻地推了推我的胸膛。我们都很豪爽,他和我——或者至少我们都装出豪爽的样子。“太高兴了。我正在忙着写东西,不过你来了,我可以停一停。如果你带来了你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姐的话,那就更好啦。来吧。” 我随着他走进客厅,这是一个大房间,在威尼斯所有的豪宅中,这样的大房间也是主层宽阔的中央走廊。房间贯穿这座房子的前后,能看到大河道的景观。我这一辈子最不会妒忌别人了,因为在所有的罪行中,妒忌是最没有好处的,只会让人变得懒惰;但现在妒忌像苦水一样涌进我嘴里,我难受得差点没法将它吞回去。但这不是因为这座房子很豪华。根本不是。里面的装潢很普通:几张破损的挂毯,绣着家族标志的彩旗,一些橱柜和座椅,两个生锈的烛台,都是些过时的旧货。不。它无关乎财富,而是和光线有关。房间充满了阳光,金色的光线穿过临水的窗户翻滚进来,照耀在墙壁和镀金的天花板上,也照耀在由上千块光滑的小石片组成的水磨石地面上。我们已经在一个黑石头和污水的地下世界生活了太久太久,久得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暴露在阳光下的肮脏老鼠。我深吸了一口气,心下对这奇观赞叹不已。唉,要是我们也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我发誓我再也不会抱怨了。 “你喜欢这座房子吗?让罗马相形失色吧?只有上帝的天然元素——空间、阳光和石头。加上一点点人类天才的助力。这就是威尼斯,老兄。人间的天堂。我们以前哪里住过这样的地方啊?现在吃饭恐怕太早,虽然过一会有人会送一条美味的鱼来。不过我可以请你吃水果和喝酒。安芙罗斯娜!”他提高声音说,但还没等她回答就接着说下去,“把曼弗雷多伯爵从乡下送来的那一篮冬青果带进来。还要一瓶吉罗拉莫先生的红酒,”她在门口冒出来,眼睛依然盯着我看,“还有啊,记得拿两个合适的水晶酒杯。因为我的客人——正如柏拉图说苏格拉底那样——虽然又矮又丑,但很聪明。” 安芙罗斯娜既不知道柏拉图和苏格拉底是何方神圣,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只是又咯咯笑起来,跑开了。 “你来得正好,布西诺。意大利的大陆地区非常需要一篇正确描写了罗马劫难的文章。因为读者很多,这样一篇文章将会使罗马帝国的君主惭愧,从而及时改过,也能使教皇变得更加虔诚,因为他们两个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正在收集一些故事,我会将它们编成一出悲惨的传奇:我的目标是栩栩如生地描写出那血流成河的场面,要写普通罗马人,元老会的成员,教会的神甫,还有那些最惨的修女。”他想起了我的话,咧嘴笑起来,“明白吧。下次如果有人说皮埃特罗·阿雷蒂诺没有说出真相,你可以提醒他们,说我一个字都没改。来吧,把你还记得的事情多跟我说说。比如说,菲娅梅塔当时怎么样?我从她的脸能看出来她的故事一定非比寻常。” 一个妓女招待侵略者,然后被一群恶魔般的异教徒夺走了头发和活力。他肯定能写出这样一个故事,不过在他笔下,这个故事肯定会变得更加残酷。 “这个故事不该由我来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你得去问她。” “唉!她不愿意跟我说话啊。她还在生我的气。啊!这就是女人的怒火——像火山中的熔岩,永远不会停息,永远不会冷却。你应该劝劝她,布西诺。她会听你的。她还是揭过这段过节比较好。我们现在都是流亡的人,威尼斯虽然有很多美丽的女人,但很少有人比得上她的天赋和才智。相信我,在这里能过上好日子,能有自由、名声和成功……” “你在城里到处都这么说,我听到过啦。我希望你这样吹捧威尼斯能赚很多钱哦。” “哈哈!还没有啦。不过我觉得大公很可能会垂青于我。他非常希望有人写东西赞美他的城市。” 美貌的安芙罗斯娜带着水果和红酒出现了,仔细地将东西在桌子上摆好,临走的时候被阿雷蒂诺在屁股上捏了一把。我突然觉得就算和她上床,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厌倦。只是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也不错。我不再想着她,因为谈生意的时候最好别异想天开。 他摘了一颗冬青果给我。“看到我的朋友对我多好吗?一篮篮来自乡间的新鲜水果。一瓶瓶最好的红酒。他们真是厚爱我了。” “可能他们是害怕你胡说八道吧。” “才不是呢。从现在开始,阿雷蒂诺是一个热爱和平、信仰虔诚和赞美别人的作家。至少短时间内会如此。”他笑起来。 我吸了一口气。“那么你再也不会写一些关于鸡巴和阴唇、关于身居威尼斯教会高位的人和妓女口交或者肛交的诗歌了。也不会再写一些诗歌,说为了纪念让我们蒙羞的可怜的亚当和夏娃,我们应该做爱做到死为止。” 他盯着我看。“布西诺!你的记性比我好啊。你能这么流畅地把我写的诗背出来,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呢。” “嗯,这是我的工作,可以这么说。” “确实是。你知道的,我向来最看重这些诗歌。有一天我肯定还会这么写的。不过,就目前来说,我的文风已经变了,我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一些更文明、更高尚的东西上面啦。” “当然。所以你不知道前天晚上有一船混蛋到我们窗外闹事,对吧?” 他沉默了一会。“嗯。你家小姐接待了那些倾慕她的人吗?” 我什么也没说。 “哎,我确实向几个欣赏真正的美女的人赞扬了她。但这只是因为我很想念她。” 我保持沉默。 “她还好吧?我是说,你们没碰到什么麻烦吧?我希望你不是为此而来的。我希望她没事,布西诺。你比谁都清楚的。” 他的样子让我觉得接下来的话比较容易说出口。“我知道,”我说,“我来是想跟你谈一笔生意。” “生意。哈哈。”他拿起瓶子,给我倒了一点酒。酒是淡黄色的,房间里的阳光穿过它的泡泡。“我在听。” “有件东西落在我手上。一件艺术品,价值连城。是一本朱利奥的《体位》。”我又停顿了一下,“是原版的……” “原版的!马肯托尼约的?” “是的,”现在我有点自得了,“还附有一首《淫荡的十四行诗》。” “怎么会呢?这不可能。在我写这首诗之前,马肯托尼约的铜版早就被毁掉了。” “我不能告诉你怎么回事,”我说,“因为,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有这么一本书。” “你怎么弄来的?” 我又吃了几颗冬青果。吃起来有点酸,不过今年还早呢,阳光还没来得及让它们变甜。“这么说吧,在罗马那疯狂的最后几天,它落在了我手里。当时很多人都在逃命。” “阿斯卡尼约,”他咕哝着说,“肯定是他,这个小混蛋。” “他没能带这本可以让他发财的书离开罗马,这或许可以让你好受一点。” 他看了我一眼。“书在哪里?能让我看看吗?” “啊,我没把它带在身边。它的内容太淫秽啦,会玷污这座纯洁城市的街道。” 他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布西诺?” “我觉得我们可以合伙做印刷的生意。利用你的人际关系,我们可以翻印这本书,卖给城里的人。这样我们就发财了。” “是的,”他低声说,“你发财了,但我的名声就臭了。” “啊,要是这样的话,看来我还是把书卖给某个收藏家好了。卖给一个有品位和地位的人。我们现在手头有点紧,我觉得它可能会卖个不错的价钱。” “哇……你这是敲诈啊!”他喝了一口酒,一边吞下一边看着我,“说实话,我很失望。我本来很器重你的。” 我鞠躬说:“我知道的一切都是从一个比我更聪明的人那里学到的。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靠传播丑闻谋生,也有人付钱请他别把丑闻说出去。” 这次他笑了起来。“天哪,我真的喜欢你,布西诺。带着那本书和你家小姐来这里跟我一起生活吧。我们联手将可以称霸威尼斯。”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 他叹了一口气。“哎呀,反正我没法帮她的忙。因为我没有钱。你知道的,这才是你那个计划的真正问题。这些。所有这些,”他挥手指着桌子和房间四周,“都是朋友施舍给我的。” “我不想要钱。”我说。 “不想?那你想要什么?” 我吸了一口气。“我想要你替她找一个赞助人。一个有钱有势的人。一个懂得欣赏美丽和聪慧,将会好好待她的人。” 他靠在椅背上。“你知道吗?我觉得那些年她跟我断交反倒是件好事。因为要不然的话我们将会成为竞争对手,我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失去她。可怜的菲娅梅塔。那件事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你不知道的。” “哦,我是不太肯定。有一次,在罗马的某条小巷,有个刺客砍了我用来写字的手,当时我觉得我就要死了。还有个人的腿被砍断了,我无助地看着他用头撞墙以减轻锥心的疼痛。他走了之后我像个婴儿般哭了起来,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摇了摇头,“我对受苦没有兴趣,布西诺。我太喜欢享乐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女人。所以我喜欢有女人陪着我。这是我的弱点。但我不会让这种弱点妨碍到我的生活。那么,条件是我替她找到一个好的赞助人。还有别的吗?” “还有就是你让她的名字进入妓女花名册。我会写一个条目,你找你的贵族朋友把它添加进去。” “不行,”他坚决地说,“我不会这么做。” 刹那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扭动身体离开椅子。“那我把书带到别的地方去。” “啊!等一会!你刚才不是说过从我这里学到东西吗?那就别这么着急嘛。因为男人交易的时候,双方总是有取有舍的。坐下吧。” 我坐下。 “我会想办法在那本书里面添加一个条目。”他的话让我有耐心听下去,“但里面的话不能由你写。我自己来写。” 我看着他。“那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作弄她?” “因为,”他说,“因为,因为,因为,布西诺,就算我夸大其词,我说的也是切中肯綮。特别是说到女人的时候。这你心知肚明。” 我又站了起来。 “那我怎么知道你会信守这次交易的条件呢?等到她安定下来,成为富人之后,我可不想有一天醒来发现威尼斯到处都是《体位》这本上面有我的名字的书。” “因为,如果你对得住她,那么我将会对得住你。这你心知肚明。” [1]Ercole Rangone,生卒年不祥,1527年8月25日起担任罗马教廷掌印官(protonotary apostolic)。 [2]Ca'd'Oro,威尼斯大河道(Grand Canal)上的一座房子,现为著名景点。 第十六章 水道对面,那只老蝙蝠正在她家的窗边,一动不动。现在天气更冷了,那阵吹得我们的房子咔哒、咔哒响的寒风也吹过她的房子,但她依然没有动。她脸上怒气腾腾,转来转去的眼睛要是盯着我们看,我们就能感觉到她的鄙夷像铁锤一样敲过来;但我们自有保护自己的魔力,而且忙于装点青春的美丽,顾不上理会这行将就木的老太婆。 自晌午到现在,疏浚船一直和小姐在一起,她们把我关在门外。等到她们结束之后,我走了进去,看到的场面让我很难忘。面对此情此景,我只能衷心赞叹。她穿着木屐,高得我只有站在床上才能看清她的全身。她穿的是最好的一条旧长裙。用料是猩红色的丝绸。袖子是灰白色的,在手腕处收束得很紧,到手肘处则绽放成两朵红云;胸口部分绣着金线,缝接着笔挺的领口;她乳房下面系着一条镶嵌了珠宝的带子,裙摆就从这里蓬松地垂向下方。裙子用料太华贵了,但愿阿雷蒂诺的客人中没有大公本人。他曾经在宴会上把一些女人赶回家,只因为她们穿的衣服用料铺张浪费得不用尺子也能看得出来超出了法律许可的范围。 但没有人会把小姐赶回家。因为衣服只是她的包装。至于包装里面的这个女人,嗯,服侍她这么多年来,我的赞美已经多得毫无新意了。只是我还想称赞几句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有部分不是她自己的,所以算是有点瑕疵吧。她的额前梳出了十几道卷曲的发绺,脸颊两旁也垂着一些飘扬的长卷发,剩下的头发自她的后脑勺呈波浪形下垂。我闭上眼睛,在我的眼睑后面看到她的模样,空气中充满了麝香玫瑰的香气和夏天的味道。 “怎么样?”她问我,我于是睁开眼睛,“你说点话啊。我们整天都在忙这个呢。来一两句彼特拉克的诗?或者另外一个你喜欢引用的诗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的?写什么小姐让阳光黯淡、让欢乐乏味那个?” 但她太自信了,我想先说几句俏皮话逗她玩。我尽力装出视若无睹的样子。“你好香啊,”我面无表情地说,“如果裙子和头发都没能打动那些人,我们还可以让他们把眼睛闭上。” “布西诺!”她拿起一把多余的梳子向我扔来,我朝疏浚船那边看去,正好看到她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她正在收拾那些瓶瓶罐罐,拉起面纱,准备要走了。我看着她神情专注地走向门口,小心翼翼地迈出每一步。 自从珠宝失窃之后,她和我还没谈起过钱的事情。她不但帮了小姐的忙,实际上,我们还欠她的,除了头发的钱没还之外,过去这几天她还送给小姐各种不同的新药膏;不用说,自然还有一些用来涂抹在女人身体的秘密部位上的东西;而且我怀疑还有一些可以用来欺骗男人感情的玩意,小姐知道我不喜欢这些玩意,所以她们什么都不对我说。虽然小姐说过她愿意等到我们赚回更多钱之后再收款,但我宁愿现在和她结算。我不想欠什么人的债,小姐的到来和那一船吵闹的年轻人已经招来很多非议了,疏浚船老在我们家出现,对改善我们在邻居心目中的声望可不会有什么好处。 现在很多邻居看到我都会走到广场的另一边,但井边那个老头还会跟我聊天,只不过是灌给我很多“好心的建议”。他对疏浚船的看法很清楚。他说她是一个子宫的女巫,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自己会画一个十字,因为任何和女人血淋淋的生育器官有关的东西都会让男人又惊又怕。他说她出生在一座小岛上,很小的时候就来到这座城市,不过似乎隔了不久她的父母就去世了。他说起一个关于她的故事。她小时候眼睛还没全瞎,有一次找不到回家的路,后来被人发现她在靠近行刑柱那边的小广场,手里抓着两把从行刑柱的火堆弄来的泥土,前一天那儿刚烧死一个同性恋。她回家之后,用各种草药混着泥土做成了药膏,而且当天就治好了当地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这显然是那种已经转手好多次的传说,所以它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它却很有说服力,让人听了之后无法反驳。他还说自那以后,她那个城区的女人生病再也不去找医生了,而是去找她。当然,人们还坚信有些病她就算治不了,也能念咒让其痊愈。他是这么说的:她治愈的人越多,她的背就会越驼;她治病的眼光越好,她的眼睛就会越糟糕。 比起很多人来,我并不害怕什么女巫(那么多苦毕竟不是白吃的),但我见过的医师,每一个都比她更会装神弄鬼。再说了,我也见过很多妓女利用爱情魔咒迷住男人和招揽嫖客,只不过这些魔咒终究没有什么效果。把疏浚船对我们的慷慨仅仅看作跟生意有关是很卑鄙的。实际上,离开她的帮助,我们的日子便会过不下去。我对此当然应该有所表示。 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已经爬下楼梯,走出门口,正步履坚定地向街道走下去。要是在城里赛跑,我恐怕比不过她,因为她虽然失去了视力,但却很好地学会了用耳朵观察。所以她早就知道穿着平底鞋的我跟在她后面,她转过身来,我能看到她脸上的警惕。 “布西诺?” “是我。”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我忘了拿什么东西吗?” “我……你没收钱就走了。” 她肩膀轻轻一耸,但眼睛依然盯着地面。“我跟你说过了,钱不急的。”她又转过身。甚至在我袭击她那天之前,她跟我交谈就已经像我跟她交谈一样不自在。 “不,”这时我提高了声音,“我宁愿现在和你算清。你真是个好人,但小姐病已经好了,短时间内我们可能不需要请你来。” 她脑袋一歪,仿佛一只倾听配偶呼唤的鸟儿。“我想她和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她说。她的声音像呼呼的风声,脸上还挂着一丝愚蠢的微笑。 “怎么回事?还有什么事?小姐现在痊愈了。”我又说了一次,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话有点激烈,“这座房子不需要什么爱情魔咒。” “我知道。”笑容消失了,她的嘴巴有点歪起来。我现在离她很近,这才吃惊地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很丰富。可惜她不知道别人对她的表情的反应。我只有从其他人的脸色才能了解到我的鬼脸的力量。 “告诉我,布西诺,你脖子上围着的是什么?”她的手向我指来,但她毕竟什么也看不见,判断不出我的身高,她的手在我头顶抖动着,像一只被关进笼子的惊慌的鸟儿。 “你怎么知道我脖子上有东西?”我大声回答说。她的判断失误增添了我的勇气,我走得更近,近得几乎就要碰到她,然后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直盯着她那双白蒙蒙的瞎眼珠,她脸上肯定感觉到我的呼吸,因为她身体变得僵硬,但还是站在原地。 “你有一天咒骂过它,所以我知道。” 我想起来了,刚才怎么没想到呢,我真是个混蛋。“它是一颗牙齿。” “一颗牙齿?” “对啊。我爸爸的狗的牙齿。那条狗死的时候,他给了我这个。” “他干吗拿这个给你啊?作为纪念?作为装饰品?还是一道消除霉运的符咒?” “我……没错……有何不可?” “当然没什么不可啦。” 这时她笑起来,她用来对付阿雷蒂诺那种美丽的笑容,就是整张脸都笑起来,容光焕发的那种笑。她的表情吓人的时候她自己并不知道,同样地,她也不知道现在她的脸变得神采奕奕。虽然我过去一直跟她作对,但有时候她有一种让我心软的独特的甜美。 “没错,比安基尼小姐的身体是痊愈了。但她与世隔绝的时间太久了。她很紧张。你整天在城里跑来跑去,却不关心眼皮底下的事情。我只是给她一些消除恐惧的东西,没有别的了。如果她相信,那么它就会生效。就像你的狗牙。你明白吗?这就是我所谓的‘爱情魔咒’。反正我不会因为这个收你的钱。所以请你把钱包拿开。”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知道她是对的,我是错的。我虽然很笨,但还没笨到拒绝承认这一点。 有个男孩在马路那边朝我们走来。我认出他是面包师的帮工,每天清晨在广场上帮忙做面包。他见到我们,停下了脚步,眼睛都快掉出来了,当然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可能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古怪的事情。我做出最狰狞的鬼脸来摆脱他,他忙不迭地跑开了,仿佛我朝他吐口水一样。消息用不了几分钟就会传遍整个社区:女巫和侏儒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情。可能会有人捕风捉影地说我们有什么淫秽的行为,因为无聊的想象总是会扯到性欲的罪行,何况还牵涉到一个畸形人,而且人人都知道,我们都替一个婊子工作,而这个婊子曾经在三更半夜引来一群好色的年轻人。 她等我回答,我依然沉默,于是她说:“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布西诺?” “什么?” “我们是她的奴婢。我们关心她。她也关心我们。可是我们老是吵架,你和我。”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是说……” “也许你还在想我可能欺骗了她,还在想就算没有我她的头发也能长回来。或者觉得我是个女巫,因为人们都在造我的谣,就像他们造你的谣一样。对吧?或者是因为你不喜欢看着我?我真的比你还丑吗?” 我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向来对一切事情都心中有数的我竟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的脸简直要发烧了,就像一个说谎被揭穿的小孩。她的表情很安详,突然间我不知道她会做什么。现在她伸出手来,摸对了地方。她摸着我宽阔的额头,这次轮到我浑身僵硬了。她的手冷得让我吃惊。她的手指慢慢滑过我的脸,她就这样摸过我的眼窝,然后是我的鼻子、嘴巴、下巴,用双手来端详我。我感到一阵寒意,主要是因为她什么也没说,摸完之后,只是放下手,隔了几秒就转身离开。 我看着她穿过那座小桥,消失在小巷中。我全都看到了:她趔趄的脚步,她脚下的石板,小姐送给她的那条深蓝色的羊毛纱巾。全都清清楚楚。但我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不过我知道不喜欢她的原因。那是因为让我觉得自己更加渺小。 “啊,来了,布西诺。来了。快……” 我回到家里,小姐站着,兴奋地抓起她的披风。“凤尾船来了。它在外面等着。” 我从窗口看下去。我们就要发财了,所以花钱租一个晚上的船也不心疼。它是一艘华丽的船。虽然比不上我们打算租来赚钱的那艘,但也足够华丽的了。光滑的银色尾舵在逐渐黯淡的日光中闪闪发亮,船夫穿着红色金色相间的天鹅绒衣服,很体面地站在船尾,身边摆放着一把船桨。这座房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阔过了,水道对面那个成天窥视我们的老太婆惊奇得从窗口探身出来,身体伸出一大半,恐怕随时都会被她自己的好奇心淹死。这一次不止她一个人这样。到处都有人把头探出房子来观看,等到我们走下楼梯,打开通向水道的大门,附近的小桥已经变成一座观景台了,面包师的帮工和另外五六个人站在那里张大了嘴。我想起了那个老头,他总是骄傲地说自己无所不知,我有点后悔没有提前告诉他,以便他也能看着我们离开。 我做好了接受嘲笑和辱骂的准备。年轻的萨拉森船夫接过小姐的手,扶她上船。太阳低低地挂在桥上,玫瑰色的阳光照得散落在她身边的红色裙子光彩夺目。她抬起头,瞟了那些看热闹的人一眼,然后走进船舱,坐在椅垫上。我自己坐上一张木头凳子,船夫把桨划进水里,载着我们离开码头,向大河道而去。 “水上的婊子!” “邪恶的女人!” “让我们看看你卖的是什么呀。” 这些都是男孩的声音,嗓子还带点童音,所以人们能够从辱骂中听出欲望。船驶过他们,来到那个老太婆窗下,她探出身来,恶狠狠地吐了一口仿佛用弹弓射出来的唾沫,落在我身边的木板上。我抬起头,正想用鼻子去撞她那张没有牙齿的脸,这时随着船桨使劲一划,我们荡开了,像裁缝的剪刀剪过丝绸那样滑过水面,将一切辱骂都抛在身后。 我对街道十分熟悉,而萨拉森船夫对水路了如指掌。他站着,左脚踩着船沿,身体像舞蹈家一样转动,行云流水般地载着我们转过各处弯道,穿过一座座桥拱很低的桥梁。天色暗得很快,凤尾船吃水很低,所以开始我还担心自己会害怕。但我脑里思绪翻飞,顾不上恐惧。几个月前我们来的线路倒过来就是这段旅途,穿过纵横交错的狭小水道,向着更宽的水路进发。一切都恍如隔世:我想起了那个漆黑而湿热的夏夜,想起了那个散发着麝香味的女人,想起了那个男人伸手去摸她、她把帷幕拉起来的场景。小姐现在就坐在那女人坐过的地方,身材颀长,静如处子,脑袋仰起,脖子修长,双手交叠放在波浪起伏的裙子上,就像对镜欣赏自己的优雅一样端坐着。我想问她有什么感受,我想说她的美丽不需要爱情魔咒,但想起了疏浚船说过她只有相信符咒才能保持自信,所以闭上了嘴巴。反正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一点变化:在共同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之后,我们又开始重操旧业了,妓女有必要和她的珍奇玩物之间保持一点距离。 我们进入大河道通向里亚托桥漫长的弧形河段,前方出现了一个壮观的场面。市场的繁忙时刻已经结束,河道变得更加壅塞。我见到几小队豪华的凤尾船,有的船舱敞开,有的船舱关闭,各自载着人们前去参加上百个不同的晚宴。在我们左边,两个年轻女人蒙着面纱和披巾,像宝贝一样包得严严实实,但她们很快就把头探出船舱来研究小姐露出来的皮肤和头发。我们还经过一艘船,里面载着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他们穿着全套官服,看到小姐,每个人的眼睛都转个不停。在我们身后,天空的颜色像熟透了的杏子。在像四脚大床一样坐落在各座房子屋顶的木头露台上,年轻的女人正在收起白天晾晒的衣物,把晾衣杆收起来。而她们周围是城里众多高高升起的烟囱,这些烟囱好像巨大的高脚瓷杯,摆在一望无垠的桌子上,等待众神前来用餐。河道两边的豪宅这时已经点亮了主层的灯光。通过敞开的门厅,人们能见到仆人正在点燃安在墙上的蜡烛架或者圆形的吊灯。吊灯一旦点上之后,他们就会用绞盘将其摇到空中。在这些贫穷的日子里,我们只能将就点着发出臭味的牛油。我迫不及待地想再次看到蜂蜡的火焰照亮的世界,因为所有高贵的妓女都会告诉你,皮肤上就算生了梅毒,蜂蜡的光芒也能将其变得像天鹅一样柔美。我敢说这就是多数一见倾心都发生在夜里的原因。 阿雷蒂诺家里已经点上了烛火,门口停泊着四艘华丽的凤尾船。船夫灵巧地将我们带到码头上,我们两个举起她的裙子,以免碰到潮湿的石板和肮脏的门厅。这时他大声宣布我们已经到来。 我们刚踏上楼梯,便听到上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和笑声。阿雷蒂诺在上面等着。小姐像一艘航行中的船只般冉冉升起,他伸出手来迎接她,我则在后面捧着她的裙尾。虽然他有足够的理由憎恨我们,但显然很高兴看到她,因为他总是喜欢美丽的东西,也从不害怕嗅到危险的气味。这是让他们两个走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亲爱的菲娅梅塔,”他大声说,像他永远当不上的高官那样挥舞着手臂,“你的气质比迦太基的皇后还要高贵。你的美丽足以让威尼斯的落日相形失色。你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 “过奖了,阁下,我能来到这里,真是不胜荣幸。”她以同样的音量说,然后朝他弯下腰去。因为他本来就不魁梧,而且穿上木屐的她比多数男人高。“你的侮辱总是比你的恭维来得有创意,皮埃特罗。”她低声柔媚地说。 “那是因为你没花钱买我的恭维呀。我把最好的留着出售呢。喂……你的侏儒逼我就范,我们似乎又得一起做生意了。我想你人还不错,应该会分我一杯羹吧。今晚我家有三个男人,他们身份不同,但都有钱得足以让我们两家人都富起来。你不介意和我联手对付他们,是吧?” “一点都不介意,”她说,她的眼里只有生意,“告诉我。” “第一个叫马里奥·特拉维索,威尼斯商人中算他的味道最好闻了,因为他是做香皂发家的。他每天除了检查仓库,还写一些打油诗,所以他想找一位缪斯。他老婆生了一堆小孩,变得越来越胖,胖得上回她打算离开家里的时候,他们得用绞盘才能把她放到船上。” “他的地位呢?是贵族还是平民?” “平民,不过如果钱能买到贵族的身份,他早就花钱进入政府的委员会了,因为他的钞票比那些贵族还多。你走之后,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有些豪门的人太懒了,他们再也不出海,不像以前那么富裕。不过,如果你不嫌弃他的出身,只在乎他的钱,那么特拉维索是个很好的选择。他简直富可敌国,懂得怜惜美人,不过说到诗歌,他就是个白痴了。他包养过一个叫比安卡·格雷维罗的妓女,她虽然好看,但是很蠢,而且贪婪得面目可憎。所以他现在想找一个更温柔体贴的情妇。他内心很善良,我想他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但为人乏味了一点。” 她笑起来。“我经历过太多有趣的人了,乏味一点也没什么。听起来他很完美。或许我应该马上把他带回家。” “哎呀,不要啦。我在这里准备了一个晚会,你要是想赚钱,得卖力点哦。好啦。下一个叫盖伊·雷默里,法国王室派来的使节。法国在这里的影响力正在变小,他过来交朋友和购买影响力。他自称是学者和思想家。实际上他是一个小丑,而且他很有可能感染上了梅毒——我是出于友谊才告诉你这个的,因为他会想要和你上床。不过我写了几首诗赞美他的国王,这个蠢货和我在一起越高兴,他就越有可能会向他的陛下提起这回事。不过你别以为这样我就欠你什么了。” “你也别打算替我拉皮条哦,”她说,他们又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了,都很享受这种口舌之争,“你大概不懂怎么做,或许可以先拜布西诺为师。第三个呢?” “第三个是一只怪鸟。一个异教徒,不过很有教养。他不是太合群,总是在旁边观察。他是苏丹派驻这儿的商人。他的工作是购买一些他觉得能够取悦他的主人的东西,然后用船将它们运回苏莱曼的皇宫。我已经很清楚地跟他说过不能把你运出去了。”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呢?你现在赞美教会的人,也写诗吹捧异教徒吗?” “啊,要是我可以这样就好了。他们虽然是异教徒,但我跟你说,他们的士兵比基督教世界近期的士兵都要厉害。最近里亚托桥上有人说苏丹的部队已经快抵达匈牙利了,而且他还觊觎维也纳呢。没有啦。我不会寻求他的赞助。不过我对他有另外一种打算。嗯,如果你准备好了……” “我想你肯定忽略了某个人。” “怎么会?” “我在码头上数到四艘船。” “啊,没错,是四艘。第四个人不是替你找的。他是我自己的客人,他才华横溢,而且对他老婆死心塌地。不过他要是见到美女,总会忍不住想把她画下来。我说有个罗马的妓女比他在威尼斯能找到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漂亮和迷人,他不信,跟我打赌,所以就来了。” “你要赢了能赚到什么呀?” “他会替我画一幅像,而且会把我的胡子和腹部画得更好看。” “如果你输了呢?” “哎,那我什么也不用付出。” 她笑起来。两人沉默了一会。“谢谢你,皮埃特罗。” “嗯,我想我做这件事要不是被迫的就好了。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菲娅梅塔要求的,阿雷蒂诺犯了错。可是我出来的时候也很受伤啊,你应该还记得的。” 他的身体向前倾,亲吻了她的手。我站在他们后面的楼梯上,什么也看不见。矮小的人总能听见不该听到的秘密。但在我看来,不管过去怎么样,这两个人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们除了谈感情,还讲利益,他们做朋友要比做恋人好得多。 “走吧,菲娅梅塔,”他站直了说,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笑意,“你的独立总是让人又敬爱又烦恼。不过,如果你今晚表演得好,你很快就能自力更生啦。现在我们两个都要感谢你这个聪明的侏儒。出来吧,别躲在她的裙子下面了,布西诺。躲在女人后面可不适合你,虽然你的身高刚刚好。天哪,你也为今晚换了一套衣服。我们真荣幸。我认为你的才智滑得像天鹅绒。你今晚有什么打算啊?在厨房和可爱的安芙罗斯娜调情,还是扮演一只开化的猴子逗我们开心?” 我当然愿意和他们一起,我的在场对小姐有好处,因为他们看到我这么丑陋,更会觉得小姐美若天仙。但我看到她的表情,马上知道不该去。疏浚船是对的。她比我料到的还要紧张。我闭上一只眼睛,朝她眨眨眼,然后向他转过去。“我去厨房里面做帮手吧。” “这样也好。我们也不想那个土耳其人把你藏在袍子里,将你偷走。我听说苏丹的皇宫很喜欢身材矮小的人。不过你是个开心果,我不想失去你。” 就这样,门打开了,小姐走了进去。 第十七章 最近我一直在想着忏悔。这些相互认识的夜晚比人们料到的更加漫长,也更为正式,而且我知道最好不要浪费脑力去想一些自己起不到作用的事情。小姐尽管很紧张,但她有那么多年的经验,如果有什么麻烦,她凭经验就能解决。所以现在我有时间胡思乱想。我说在想着忏悔,指的并不是自己的灵魂:总的来说,我的罪行虽然多了一点,但比很多人都要少,我自己还是挺心安理得的。不是这样的。不仅仅是如此。做了这么多年皮肉生意,我很想知道那些了不起的商人、贵族、学者和有妇之夫离开我们这里,去教堂的忏悔室寻求上帝宽宥他们胯下常常冒出来的邪念时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聆听他们的故事——所有那些细节,那些淫秽念头的实质,那些下流动作的次序先后——该是什么样的工作呢。就算是真正纯洁的神甫,恐怕也得很费劲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忏悔者身上,而不对那些罪行浮想联翩。当然,阿雷蒂诺说过没有什么诚实的神甫。在忏悔室中,他们也亲自安抚遭到奸污的少女身体上有罪的部位,或者帮助误入歧途的少男扑灭心中的欲火。不过当时阿雷蒂诺以对教会人员的深恶痛绝闻名,而且还把修道士教袍凸出的褶皱当成是勃起的迹象。 对于我自己来说,我相信神甫之中肯定也有一些好人,尽力让我们停留在上帝的眼光所及之处。但对他们来说,各种罪行轻重不一的奸淫形式也太复杂了,神学对此界定不清。在我们离开之前,罗马那些听取忏悔的年轻神甫人手一册指南,学习何种婚内性行为是正确的。阿斯卡尼约在核对朱利奥·罗马诺的春宫图时,他们的印刷作坊也在印制一些忏悔手册,所以我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实际上,我们也是看了几页因为印刷错误而留下来的手册之后,才第一次明白男女结婚之后在床上可能犯下的罪行居然有那么多。 有一些不说大家都知道。不管多么渴望新鲜的体验,或者多么害怕怀孕,任何夫妻都不得误用生殖之外的洞口。对犯了非阴道交配罪的男女来说,男的更可能被处以极刑,但在教会看来,两者同样是罪大恶极。我听说有些学者和医师指出美满的性生活有助于下一代的健康(有一些新兴的思想家渴望通过改革自身所属的教会来战胜异教,小姐的主教也是其中一员),但做爱依然得以正确的方式进行。也就是妻子躺在下面,丈夫趴在她身上。过度纵欲,站着、坐着或者侧躺着做爱,或者女人爬到男人身上——所有这些都是需要到忏悔室净化灵魂的罪行。朱利奥的春宫图之所以惹人遐想,引起审查官的勃然大怒,不仅仅是由于那些动作极其淫秽,还因为里面的每个体位都是教会禁止的。这他当然知道。春宫图传遍罗马之后的几个星期里,我们没有做这样的生意。但不容否认的是——男人受到这些东西的诱惑比女人更多。实际上,因为有那么多清规戒律,一般来说,被春宫图迷住心窍的男人不会让自己的妻子走上万劫不复的路,而是带着邪念离开家门,去上能让这些邪念实现的女人的床。 所以菲娅梅塔·比安基尼通过加重自己的罪孽而真正地拯救了别人。她的主教有一次和我谈起这个问题,引用了圣奥古斯丁的话:公用的女人就像一艘坚实的船只中的舱底排污管,因为如果没有她们,污水会越升越高,直至淹没船员和乘客,将整艘船灌沉。远航的轮船是这样,政通人和的国家也当如此。自那之后,每当有男人从他们老婆的床上到我们这里来,在他们喝了一整夜酒、天快亮才离开的时候,我会心安理得地多收他们一两瓶酒的钱,因为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这艘舰艇的利益而牺牲自己。 至于小姐,嗯,在罗马的时候,她总是去找那个正直的神甫寻求安慰。那人是个年轻的多明我会神甫,不会对她的美貌流涎三尺,也不会对她刨根问底,而是给她做补赎仪式,她则会将一笔不菲的香油钱放进济贫箱。说到我们在威尼斯这里的生活:首先是罪行,其次是钱财,最后才是忏悔。 客厅传来阵阵吵闹声,听起来他们就要行那罪孽的事了。笑声越来越响,我能听见他们提高嗓门彼此嘲弄争吵,甚至还听到几声歌唱。现在厨房没什么值得我留下的了。炉火已经熄灭,安芙罗斯娜(我对她动过念头,但没付诸行动,只是快乐地跟她亲吻和爱抚了一小会儿)在房子那边的草席上睡着了。我在想着等阿雷蒂诺来找我的时候该用什么方法去娱乐他们。 “布西诺!你看上去很忧伤。别跟我说安芙罗斯娜拒绝了你。”我指了指草席,他走过去,站在她身旁。“哈哈!你来看看。能让你骨头都酥了。我小时候有时会和小狗一起睡。我想我对女人身体的爱好就是这么来的。都是温暖而柔软的肉体。你居然不来享用,我很意外噢。” “我在忙着呢。”我生硬地说。 “你现在确实要忙起来啦。你家小姐要你……” 他还没说完,我已经站起来,离开那条长凳。 “哇!别这么快,”他笑起来,走到我和门口之间,“她想要你出现,但不是现在。没有人知道你将会出现。你在门外等她给你信号。”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玩一种有关艺术和它涉及的感官功能的游戏。你当然见过的啦,不过这些观众觉得它很新奇。哈哈,看着一个出色的妓女搔首弄姿真是高兴。我会让门半开着,这样你就可以根据里面的情况自己判断了。到时该怎么做你知道得比我清楚。” 等他离开之后,我悄悄地从后面那条狭窄的楼梯爬上去,穿过宽敞的走廊,来到客厅的门外。我小心翼翼,以免站得太近,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其实没有人看着我。 透过门缝,我见到阿雷蒂诺坐在一边,然后又看到其他两个男人和小姐。她站在他们前面,双手伸出,躯体半扭着,仿佛在逃避什么人的追随。她脸上是那种令人瞪大眼睛称奇的表情,既带着惊慌,也带着期待。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不动——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看上去好像被冻成一尊雕塑了,只不过这尊雕塑结实的大理石胸脯随着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起伏,这种起伏在巧妙的烛光的映照之下显得十分动人。 里面寂静无声,然后,过了一会,有个脸色红润的瘦高个跳进了我的视线,围绕着她一边比划一边说话。 “啊,请你们看看这里,各位朋友。这位女神证实了我的论断。看到雕塑的力量了吧:她栩栩如生地再现了自然。我跟你说,提香,就算你这么高明的画家也没法画得这么活灵活现。”他伸手去摸她赤裸的柔美肩膀。 “嗯——嗯。Ne touche pas[1]。”这尊雕塑动了动嘴唇和他说话,身上的肌肉一丝也没有动,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们在讨论的问题,雷默里先生,是视觉和听觉。触觉虽然会带来愉悦,但却是更低层次的感官功能。” “但是我得摸摸你,”他抱怨说,“这是雕塑的力量。你觉得皮格马利翁[2]做了雕像之后为什么要把她带上床啊?” “雷默里说得没错,”阿雷蒂诺大声说,“不过这句话和他的观点自相矛盾。想想古代那些伟大的爱神雕像上面的精液污渍吧。雕塑早就通过视觉唤起人们的情欲了。” “是的!是的。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它比其他任何艺术形式更能抓住自然和生命的本质。只要看看她就知道了。” “它当然很生动,”她前面一个男人说,“那是因为她是个活人,你这个白痴。她是肉做的,不是大理石做的。你想比较一下各种艺术形式是吧?让我来给她画画,那么我们就能进行比较了。” “啊,不过你想怎么画我呢,提香?”她甜蜜地说,保持着那个姿势,“我要穿衣服还是脱光呢?” 他“嗒”了一声,耸耸肩膀。“那要看花钱请我画的是谁了。” 其他人纷纷起哄,要他赶快作画。 小姐笑起来,利用这个时机撤销了姿势,优雅地活动着脑袋和肩膀,将头发往后一甩,这样她就能朝门口看来,看看我在不在。 “你们这样称赞我的容貌,各位先生,我受宠若惊。但你们恐怕正好证实了我的观点,因为我觉得,特拉维索先生,你刚才说”——她的目光转向那个香皂商人,那人就在画家旁边,到这时为止一直相当沉默——“眼睛能让我们更加接近上帝,但它有时候也会受到蒙蔽。因为虽然它对美有本能的反应,但美却并非总是真的。” “什么!你是全盘否定费希诺的哲学,或者只是为了提醒我们别太关注你自己的美貌?”阿雷蒂诺大声说。他今晚的任务是袖手旁观,这时却忍不住要参与进来。 “哦,阁下,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要反驳一个这么伟大的学者。至于我的美是不是真的,嗯,你得亲自体验过才知道呢。”她熟练地装出谦虚的样子,笑了起来。“不过,我在说的是所有形式的视觉的力量。” 他们坐在那里等着她的下一句——每一句——话,我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于是向下拉了拉上衣,做好准备。 “我要你们想想爱情,各位先生,所有疾病中最严重然而也是最甜蜜的一种。患上这种病的,没有人愿意康复。爱情如果不通过眼睛,如何能进入人们的身体呢?一个男人看着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看着一个男人。”她边说边看着他们每个人,以热切的眼神和每个人短暂地对视。“这种眼神的交流传递了某些东西。有人说它是心灵的触动,有人说它是情欲的火花,有人说它是致命的病毒——那些最有学问的人也不能取得一致意见——但不管它是什么,它在爱人者与被爱者之间传递,而且它一旦被人感受到了,便再也不可阻挡,自体内的五脏六腑向每一根血管流动。你同意吗,特拉维索老爷?” 她看着他,他咕哝着表示同意。天哪,他一定有钱到人都变蠢了。 “你觉得呢,阁下?”她说,直盯着阿雷蒂诺。 “我绝对同意啦,”他回答说,笑了起来,“爱情让我们陷入诱惑,让我们逃脱不了魔鬼的控制。不过,我告诉你,患上这种病的男人比女人更痛苦。” “你们这么想吗?你们不认为爱情是相互的吗?”她微笑着,环顾四周寻求支持。 法国人大摇其头。“哎呀,不是的啦,但他是对的。我自己就得过好几次这种病。我睡不着,吃不下,感到既快乐又痛苦。它是一种疯狂的疾病,”——他笑起来——“但我宁愿永远不要痊愈。” 老实说,我站得这么远也能看出他并不健康。阿雷蒂诺是对的。她要是跟他上床,恐怕请疏浚船帮她清洗阴道也没用。 她的眼光落在一个我见不到的人身上,我知道他肯定就是那个土耳其人了。他低声说了几句,我听得出他对她颇有好感,但究竟说什么就不知道了。 她转向香皂商人,那人忙不迭地表示赞同,她报以最灿烂的微笑。“你放心好了,阁下。下次你要得了这种美好的病,请来找我哦,因为我认真研究它很久了,我觉得自己治疗它最拿手啦。说真的,我向来以牺牲自己的纯洁帮助别人找回自我而闻名。” 那些人又哈哈大笑起来。天哪,为了能博取一个女人的欢心,这些人都变成年轻的孩子了。这就是夏娃的罪行[3]。有时候我不知道是该为她的灵魂祈祷,还是该为她的欲望庆幸,因为如果没有她,小姐和我将会在兵船厂缝风帆和编缆绳,每天才四十分钱的工资。 “好啦,各位先生,不要再开色情玩笑了。你们记得的,我们的任务是找出最能让我们领略到上帝内在的美的感官功能和艺术形式。既然我们没有足够的理由怀疑眼睛有容易受到诱惑的特性,就让我们来谈谈耳朵吧。为此,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要做另外一个实验给你们看。” 我浑身僵硬,吃力地吞着口水,因为我一紧张就会打嗝,而且我不希望输掉这场游戏。 “阿雷蒂诺老爷,我能借用你的五弦琴吗?” 他拿过一把五弦琴,我看得出它比我们的要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希望她能弹出美妙的音乐来。她在烛光中坐下,摆好裙子,把头发弄好,神情非常专注。旁观者会误以为她这么做是出于对音乐的爱好,但其实她不过想完美地展示自己的容貌而已。她调校了一会琴弦,然后低下头,抬起手指开始弹奏。虽然刹那间很担心她会弹不好,但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琴声非常悦耳。我观察着他们的表情。这样的女人,人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美丽,聪明,丰满,成熟,太阳般的微笑,天使般的手指。只管付钱便是了。 她先是弹了一首短曲,长得足以让他们进入状态,但也短得不至于让他们生厌。因为他们虽然是有教养的人,可来这里毕竟是为了寻欢作乐;而且他们也跟我一样,能感觉到高潮就要来了。悠扬的琴声中,一曲终了,他们纷纷要求再来一曲,声音最响的那个人是特拉维索。看来琴声奏效了,欲望的病毒从他的血管流进了他的五脏六腑。 “嗯,各位先生,你们准备好了吗?我将要测试耳朵辨别真正的美的能力。我希望你们都闭上眼睛。” 她环顾一周,见到他们纷纷合上眼皮。“阿卜杜拉·帕什纳,我知道你很不爱说话,但我现在要说的是,你在骗人呢,眼睛都没有闭上。”他们发出一阵笑声。“谢谢你啦。” 她很满意他们都听她的话,于是将手指放在琴弦上,又开始弹奏。然后,过了一会,她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尽可能安静地推开门——她弹出了最高音量的琴声,以掩盖我的开门声——然后轻轻走过去,站在她身边。我紧张得手心冒汗。过去我们这个游戏曾经征服了半个罗马,但我和她一样,都已经很久没操练了。我看着围坐在她身边的这些人:眼睛都很听话地闭上了,嘴巴上挂着微笑。男人多么喜欢被勾引啊。曲目是她精心挑选的,非常流畅动听,让这一刻变得更加美妙。她就要弹到最后一段了,有点犹豫。 “各位先生,不,不,先别动……我想提醒你们,快结束了,但在最后一声消逝的时候,我希望你们闭上眼睛休息一会,这样才能更好地领略刚才的琴韵。” 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无声息地站起来,把琴递到我手里。我轻轻地爬到凳子上坐下,摆好大腿,将琴放在上面——这个动作,不得不说,对我这样身材的人来说是个考验——随即坐好,等到她话音一落,我已经准备好弹奏最后一段了。当然,我对这段乐曲很熟悉,而且我的性格也乐于接受挑战。我的表演固然算不上精彩绝伦,但也很精妙,充满了感情,这一段收尾的乐曲足以让他们继续专心聆听。 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之后,他们全都静默无声。我们相视微笑。 然后她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各位先生,请睁开你们的眼睛,瞧瞧这位曲艺无双的美人吧。” 五对眼睛慢慢地睁开,却只见到一个满脸笑容的侏儒,胸前抱着一把五弦琴。令人震撼的丑陋与美丽。我们的招牌表演。 不管他们刚才期待的是什么,反正没料到情况是这样。我觉得他们真的震惊到了,因为房间里久久没人说话。我手忙脚乱地爬下凳子,然后笨拙地鞠了个躬,而她则向我走来,举起手问候我和他们。 “各位先生,我给了你们声音的力量,也给了你们这个忠心耿耿的、‘真正’丑陋的侏儒的才华。他是布西诺·托多尔蒂。” 突然之间,每个人都笑起来,不停地鼓掌——否则他们还能做什么呢——阿雷蒂诺大声叫好,拍着我的后背,叫人拿更多的酒来。小姐低身坐下,给自己扇风,品尝着红酒。这样的表演对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他们却谀词如潮。 他们继续喝酒聊天,直到有几根蜡烛已经燃尽。小姐不吝溢美之词地赞扬了我们的主人。后者则在此时将那个患梅毒的法国人拉到他的书桌旁边,给他看一封刚写给法国国王的信。对妻子矢志不移的画家则在喝闷酒。就在此时,土耳其人阿卜杜拉·帕什纳——他就是几个星期前在广场帮过我们忙的那个人——拿起他的披风,开始道别了。这样的宴会有一种大家心照不宣的规则,显然每个人都知道今晚的幸运儿是香皂商人。 老实说,这个土耳其佬看上去一点也不心烦。实际上,自从我出现之后,他对我的兴趣就向对小姐的兴趣一样浓厚。现在他即将离开,向我坐着的地方走过来,在我膝盖上放了一袋金币。 “奖励你悄无声息的脚步和灵巧的手指。表演得很好,我的朋友。” 我看了小姐一眼,如果没有她的允许,我不会收取小费;而且刚开始的时候我不在,不知道他们相处得如何。我从她的表情看出她同意,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因为我也还为刚才的表演兴奋不已。 “我变戏法比弹奏音乐好多了。” “那你改天一定要来变给我看看。我很欣赏这类才能。” “你那天去看桥上的人打架了吗?”我问。他虽然是个异教徒,但我从在街上认识他的那一刻起就对他有好感了。不过这也许是因为我知道他也喜欢我。 “打架?当然看了啊。那些船工大获全胜,不用一个小时就打败了众多渔夫,占领了那座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打架,也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看热闹。等我回家,我会请求苏丹在我们伟大的城市中也盖很多桥梁,这样我们就能训练自己的斗士了。你呢?你也去看了吗?” “我很想去看,不过还没看过。我听说像我这么小的人可能会被混乱的人群踩死。” “下次我弄艘船让你在船上看。” 我真的觉得他会实现他的诺言。 他离开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小姐变得更加专注了。她和特拉维索紧挨着坐在一张长椅上,她很安静,装出娴静端庄的样子,他把手放在她肩膀的皮肤上,她哆嗦了一下,然后欲拒还迎地看了他一眼。 “阿雷蒂诺先生跟我说你现在打算定居威尼斯,还说你现在需要一座自己的房子。” “是啊,确实是。我在罗马的家,曾经充满了欢乐和优雅,现在却变成了悲伤的记忆。” “如果能帮你找到另外一个家,我将会感到很荣幸。” “啊,阁下……” 她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面,仿佛要从他的掌纹看出他的好意来。然后她弯腰亲吻了它,我敢说她还用舌头向他暗示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随后他们又坐了一会,接着她打起哈欠,非常迷人地用手掩住嘴巴,说:“我非常喜欢这里的黎明,不过我从来没有在水上看着黎明降临。你觉得今天早上出去看会不会太冷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站了起来,穿上斗篷,唤醒船夫,一起看日出去了。 法国人被送走了,他有点不高兴,但阿雷蒂诺许诺会再办一次晚会,总算让他心理平衡了一点。现在和我在一起的只有阿雷蒂诺和那个天才画家。这种情况对他们来说很熟悉,但我觉得比较拘谨。我自己吃了点残羹冷炙——冷却的鱼肉馅饼和甜果酱——他们则坐在一起喝酒和聊天,说着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以及和我无关的事情。然后他们又喝了一会酒,说起今天晚上的快乐和小姐的才华。 “喂,提香,我们的赌注怎么解决啊?我买了一件红色的天鹅绒夹克,绣着很精美的图案,你要是把它画下来肯定会激动得发抖哦。不过我不想让它使人们的注意力从我的脸上移走。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既庄重又自得,对吧?” 画家摇摇头。“我手头接了很多修女院的活。你的画像得等等啦。” “哈哈!你太害怕那些请你干活的修女了,这是你的问题。她们剥削你对基督教的热爱,又只给你很少的钱。暂时忘记那些祭坛作品吧。你还不如从一面奖牌上把苏丹的脸临摹下来呢,然后请那个异教徒把它带回去给他。你自己听到他说的话啦——他今晚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不过说到我们的赌注——你得承认——我赢得很彻底。她像希腊的名妓阿斯帕西娅那么伶牙俐齿,又像弗琳妮那么美貌。天哪,那些希腊人真懂得女人的力量。她是名副其实的维纳斯,你不会不同意吧?是端庄和放荡的完美结合。” “嗯。我觉得她比较端庄,不是很淫荡。” “那是因为你没有出价。” “可是她在哪里呢?”他费力地站了起来。现在他们两个多愁善感起来了。每当女人离开之后,男人想上床却无法站起来走到床上就会这样。“她去哪里了?” “去把她的名字签在契约上啦。” “跟谁呢?特拉维索?维纳斯和一个香皂商人!天哪,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别郁闷啦。只有饥饿的男人才会打野食呢。你知道切希利娅会咒骂你的,到时你很快就会后悔。如果你把握好时机,菲娅梅塔将会以艺术的名义为你脱掉衣服。反正除此之外你得付很多钱。我说对了吧,布西诺?她这些天要的是什么价钱啊?” 我耸耸肩。现在交易成功了,而且我酒足饭饱,对未来很有信心。“我们过去几个月花了很多钱。怎么说呢?她不便宜就是啦。” “不过对我们男人来说——我包括你了,布西诺——她值那么多钱。相信我,你可能不是很了解。外面依靠敲诈情人的财产过日子的高级妓女很多。她们不但会将你的身体掏空,也会将你的钱袋掏光。但菲娅梅塔不是这种人。她不会妒忌,不会假惺惺地掉眼泪,不会甜言蜜语地哄骗人。她拿走她需要的,付出他们想要的,把取悦他们看作是自己的分内事。我告诉你,不是每个穿上衣服的女人都这么贤淑。她用一张完美的优雅面具把欲望遮盖起来了。一个诚实的妓女,她就是这样的人。你能和她在一起很幸运,布西诺。她能和你在一起也很幸运。” 说完这番话,他筋疲力尽地倒在椅背上。 我对付喝醉酒的男人十分在行,因为曾经有过很多个夜晚,等黎明降临,小姐退回卧房的时候,我留下来安慰那些没有赢得她的芳心的人。男人喝醉酒之后性格的变化之大总是让我惊奇不已:最胆小的变得像发怒咆哮的公牛,达官贵人则会像一只刚出世的小猫那样舔着人们的手。但他们酒后说的都是胡话,多数人第二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说得好啊,阿雷蒂诺,”我说,替他把杯子斟满,“如果你把这些话写下来,她说不定会用来当墓志铭噢。” 他咆哮说:“我已经写下来了,他妈的。我说到做到,你的宝贝菲娅梅塔的名字已经录入妓女花名册了。一个用下半身写作的诗人,那就是我。明白了吧——阿雷蒂诺是一诺千金的人,天哪,他是一诺千金的人。至于你——你是一个好人,我向来这么说的。提香也是好人。不。不是好。是了不起!提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看看他。那双手可以让任何东西活起来,只要你求他,什么东西都可以。你家小姐的琴艺和我的笔算个屁。要是我也有他的画技就好了。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提香!你为什么不画这个侏儒呢?你看看他。这张脸可不是你每天都能看到的。” 但这个用情专一的画家,不管他是否真的很了不起,已经高兴地喝得不省人事了。 外面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我听得见第一批向市场划去的船。我穿过前面的门廊,来到露台上,在此我能看见这座城市从睡梦中醒来,开始它生机勃勃的一天。天虽然已经破晓,但露台的石栏杆和我的头一样高,所以为了看清外面的景观,我只好爬上去,双手抓住石栏杆,将自己吊了起来。看来就算是再有钱的侏儒,他的身材终究也是和世界格格不入的。我跳了下来,从栏杆间望出去,此时见到我们的凤尾船在下面的码头停下。萨拉森人把缆绳掷到岸上,系好船,站在那儿等了一会。特拉维索终于费劲地爬了出来,站好之后,赶忙整整衣冠,走到码头对面,去把他自己的船夫摇醒。 他们的船开动了,在水道中荡漾而去,萨拉森人扶着小姐走出船舱。她站在码头上,看着他的船渐行渐远,穿过里亚托桥。等到它消失之后,她转过身,面向水道举起双手,像是以胜利的姿势来迎接一天的到来。 “小姐!” 她转过身来找我,看到我的手,又透过栏杆看到我的半边脸。她有点衣衫不整,系在头上的头巾有点歪,秀发凌乱,裙子的肩膀和领口用金线缝接起来的地方有一道裂口。但她笑得很灿烂,从她红扑扑的脸蛋上我能看到一座有着光滑的水磨石地面、灯火通明、烤肉的香味自楼下的厨房飘上楼梯的房子。天哪,我们等得太久了。 “布西诺!” 她向我招手,要我下去。我刚想转过身,就发现阿雷蒂诺跌跌撞撞地走到阳台来,趴在石栏杆上,对着这破晓的黎明大喊。 “哈哈!你是菲娅梅塔·比安基尼,威尼斯最了不起的妓女吗?” “是的,老爷!”她高兴地回答说,还夸张地低了低身子以示礼貌,所以环绕在她身边的红色裙子看上去像一座血的池塘。 “那你上来啊,陪我上床啊,你这个婊子。我等你一整个晚上了,我太想跟你搞一下啦,而且那也是你欠我的。” “你太晚了,阁下,”她大声说,“已经有人给我钱啦。他很想独自享用我。至少短期内是这样的。” “什么?一个用情专一的妓女?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小姐。回家去吧,用威尼斯最好的香皂洗洗你的嘴巴。法国人也想要你,怎么办呢?” “那法国人太下流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布西诺,快点下来。再不睡我要晕倒了。” 我从阿雷蒂诺的身体和脑袋旁边向门口走去。 “那个异教徒呢?哈哈!我知道了。你喜欢他,对吧?” 我正在下楼梯,没听到她有没有回答,我从临水的门走出去,走到码头上和她在一起。 “吃里扒外!”阿雷蒂诺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给我回来,你们两个。你们是没有教养的乡巴佬。看看你们周围。这座天堂里最伟大的城市正在醒过来,将全世界送到你的门口。我们可以去市场买面包,向那些船买鱼,然后再来大醉一场啊。” “今晚不要啦,皮埃特罗,”我们走上船,她向他挥挥手,“去睡吧。等我们有了新房子我会来探望你的。” “你最好要来!还有啊,把那些画带来给我看看,你这个下流的侏儒。” 水上的生意人这时都在看着我们。小姐走回船舱时,他们都在起哄。萨拉森人显然对此司空见惯,伸手把我拉上船,我爬到旁边的一条凳子上坐下。我向他表达谢意,将系在皮带上那个土耳其人的钱包晃得叮当响,让他知道他这个晚上也没有白过。船舱中,小姐的脑袋靠着凌乱的帷幕,合上了双眼。萨拉森人灵巧地将凤尾船划到水道中,穿过威尼斯早晨越来越响的喧闹和一派繁忙,将我们送回家。 [1]法语:别碰我。 [2]Pygmalion,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用象牙雕了一尊美女像之后,深深地爱上了它,并因此感动了爱神阿芙洛狄忒,后者赋予了象牙雕像的生命。 [3]The sin of Eve,指男女之间的性欲望。 第十八章 威尼斯,16世纪30年代中期 每逢礼拜四,小姐不接待客人,因为她要打扮。她天一亮就起床了,在婢女加碧艾拉的帮助下开始梳洗头发。用香皂将头发洗净之后,加碧艾拉用一种雪松药膏按摩她的头皮,按了半个钟头,以便刺激头发生长。接着用由葡萄藤、大麦秆和碾碎的甘草根熬制的水将她的头发洗上两遍,使其更加明亮夺目。现在她的头发又是齐腰长了,虽然没有最初那头秀发美丽,但对那些当时不认识她的人来说已经够好看的了。她背对早晨的太阳,坐在一张高高的椅子上将这头秀发晾干。它依然色彩鲜艳,涂上蜂蜜,编着金线,就像是一件披风。她利用晾干的这几个钟头,让加碧艾拉修整她的发际线,以便让额头显得既高又干净。早晨过了一半,疏浚船便会带来一些新制成的药膏,其中一种具有独特的美白功能,她亲自将其涂在小姐的脸庞、脖子和肩膀上。有一次我问她那是什么做的,她说过原料包括大豆粉、水银、鸽子的内脏、樟脑和蛋白,但以什么样的比例配制和有什么其他成分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她把这些信息当成国家机密,一点也不肯透露。反正这种药膏如果有用剩下的,我就用罐子把它装起来,藏到我的房间里,以免被人换掉或者偷走,因为妓女之间为了美貌而彼此刺探的事情屡见不鲜。(疏浚船虽然是个失明的女人,但却极其精于美容,所以在我们家,没有人——至少我自己——胆敢冒犯她。) 等到面膜揭掉之后——九十分钟太短,而两个小时又太长——小姐的皮肤变得红润,甚至偶尔会有些斑点,加碧艾拉会用热毛巾和黄瓜水来擦它。中午过后,她便去找裁缝,或者练练琴,背诵几首诗歌。为了保持胃口清爽,她只喝厨子准备好的加了醋的水,在午睡之前,她会在牙齿上刷一层厚厚的迷迭香洁齿粉,用薄荷擦擦牙龈,在眼里滴几滴金缕梅水,用来保持眼睛湿润和让眼白更加明亮。她晚上八点起床,在加碧艾拉的服侍下穿上衣服,梳好头发,在像完美无瑕的汉白玉一样又白皙又光滑的皮肤上轻轻扑一层粉,然后就会走进世界,准备开始新的一夜。 兵船厂——这个地方不许外人进入,但关于它的传说有很多——的两排房子中间显然夹着一条有几百个工人在忙活的大水道。如果有一艘船即将下水,它便会沿着这个潮湿的码头慢慢移动,而它里里外外,每一扇窗户,每一层甲板都配备齐整:缆绳、大炮、火药、各种武器、船桨、沙漏、罗盘、地图和食品,甚至还有成桶的红酒和新鲜的面包。就这样,在一个工作日之内,也就是第一声工人钟到最后一声工人钟之间,一艘了不起的威尼斯兵船便告落成出海。看着小姐专心致志地打扮自己,我有时候会想起这些,因为我们的生意虽然小得多,却也可以和造船类比,我们同样专注于满足顾客的需求。 至于我们的家……嗯,它足够华丽的了。它不在大河道上,但靠近圣保禄教堂,就在圣托马广场和圣潘塔隆教堂之间宽敞水道的末端。主层是朝东的,所以在我们举办很多娱乐节目的夏天夜里比较凉快,而且我们还拥有一片波光粼粼的景色,附近没有邻居窥探我们的生意。 房子里面,客厅非常宽敞,也很大方,墙壁上挂满了最好的二手挂毯、各色丝绸和毛皮挂件,而在小姐的卧房里面,有一张固定的红木床,笼罩着床的是绣着金线的帷幔,床上是洁白得像刚下的雪堆般的亚麻布。起初几个月,这件家具是香皂商人独占的领地。她会陪着他,朗诵诗歌(可惜多数是他自己写的),偶尔举办宴会招待文人和生意人,在这样的宴会上,每个人都在谈论文学、艺术和金钱。随着她的艳名越传越远,她理所当然地要接待别的顾客,因为他独占花魁,别人自然会眼红,而为了讨得美人的欢心,人们往往不惜一掷千金。面对其他追求者,特拉维索最初因为吃醋而变得更加激情澎湃,但后来他就冷淡下来了。所以等到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其他固定常客。 除了加碧艾拉(她来自托切罗岛,脸蛋很美,为人也通情达理),我们家里的人还包括马切罗——我们自己的船夫,以及厨子莫洛——他越是发牢骚,做出的食物越是可口,这让我想起巴尔德萨。他每天和我到里亚托桥去。里亚托桥是我喜欢的地方,因为在威尼斯体面的女人都闭门不出,买卖东西就成了男人的事情,而在这里的市场上我算是一号人物。早上的人群可能会很挤,不过高大的莫洛和我的钱袋让我免遭人们的踩踏。那些小贩都认识我们,给我们留下最好的肉和最好的鱼,因为我们的厨房几乎和小姐一样出名。“布西诺先生!”他们总是这样称呼我。他们对我很有礼貌,甚至算得上是恭维,有时候他们会在我面前蹲下来,向我指出某条他们为我留下的鱼是多么新鲜。我不介意他们开我玩笑。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玩笑,而且被人开玩笑比被人辱骂或者漠视好多了。 鱼市本身就是威尼斯的奇迹,它位于大河道边上,顶上搭着很高的遮阳篷,地板是石头的,铁栅之下还挖了不少排水沟,所以就算是最热的天,他们也能让鱼肉保持新鲜。我曾经见过一些厚厚的海鱼片,尾巴有很多鱼鳞,让人忍不住想到可能是渔夫将美人鱼拦腰斩断之后送来的。等到有钱人都走了,市场总会有一些留给穷人的剩货。鱼贩子会用水把鱼内脏和不要的鱼头冲走,穷人就站在河边等着把它们捡起来,不过他们得和俯冲而下的海鸥争抢。那些海鸥肥大得像营养良好的婴儿,而且要比婴儿吵闹得多,它们的喙锐利得跟铁钉一样。在到圣马可教堂的一路上都能听到它们的叫声,我曾见过几个元老院成员身上沾着鸟粪,因为海鸥为了再吃一顿,会把昨天吃下的东西排泄出来。 这些高官之中有一个今晚会光临我们的房子,我要买的正是他的晚餐,因为他喜欢就着很多酱料吃烤鱼和烤肉。他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一只彩色的乌鸦(因为元老院的人穿的袍子是深红色的),是罗雷丹家族的人。他不止一次告诉我,他们的家族早在9世纪就发家了。他是元老院的成员,曾经在这个国家诸多重要的机构任职,最近还入选十人内阁,已经非常接近威尼斯的权力巅峰。他每次到我们家都穿得很隆重。实际上,他是一个极其奢华浮夸的家伙,肥头大耳的,但他的光临让我们蓬荜生辉,因为他既有地位,又有影响力,每个优秀的妓女都希望在她的生涯中有这两种因素(主要是因为威尼斯这个国家有装正经和清肃民风的倾向,人们越是了解掌事的人,就越容易预料到什么会犯忌,什么不会)。他每星期二和星期五晚上都来。我们通常只招待他一个人,因为他是政府的官员,不能和平民百姓称兄道弟。话虽如此,但这个伟大国家的每一条法律都像它的水路一样弯弯曲曲,小姐也喜欢有别人同欢:“这样他会厌倦和其他人打交道,我就不用等到困得不行才和他上床啦。你不知道的,布西诺,有些男人实在无聊透顶。” 我让厨子去讨价还价,自己往回穿过里亚托桥,来到德国商行附近的一座酒馆。这家酒馆的炸鱼鲜美得让人们的味蕾分不清什么是甜的什么是咸的,而且这里的兑水甜酒(得兑水才好喝,不过我越来越喜欢喝甜的)是从塞浦路斯运过来的,非常甘美。我每次到这里都会留一点小费给大声说话的酒馆老板,所以他让我独占门边的一张桌子,而且我坐的椅子有一个厚厚的坐垫,坐垫是我每天从吧台后面要来的。就这样,我坐着就和正常人一样高了,可以和他们东拉西扯。 今天早上大家都在聊着昨天突然爆发的一场桥上战斗。那是在圣玛格丽塔广场附近的拳头桥上发生的,卡斯特拉尼军工厂的工人将尼可罗迪的渔夫打得落荒而逃。又是过节的时间了,伟大的复活节,威尼斯在这个时候举办它和大海的结婚周年庆典,过不了多久,这种街头打架便会成为全民参与的运动。当土耳其人仍住在这里的时候,他履行了诺言,有时在船上给我买一个位子,让我陪他看这样的打斗(我那些意大利同胞不喜欢有我这样的侏儒做伴,但他显然很高兴)。但他到君士坦丁堡去已经一年多,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冒险单独去看人打架了。 我把眼光从那些聊天的人身上移开,抬起头来,透过拥挤的人群之间的一道缝隙,发现离我几张桌子的地方有个人正在看着我。那人是一个商人,穿着很好的衣服,戴一顶新帽子,披着一件披风,还穿着一件做工精良的天鹅绒夹克。我觉得他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不过他好像认识我,因为他一直盯着我看。一个到过我们家的顾客?肯定不是。说到生意,我的记忆力近乎完美,我没有从他手里拿过一个钱袋,或者隔着我们家的墙壁听过他的呻吟。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向我走来。 “我们相互认识的,我想。” 声音是那人的。但是,天哪,他变了。垂下来的鬈发和无边的帽子不见了,下巴的胡子刚刚刮过。从他走路的样子看,他甚至变高了。如果人们之前不认识他,可能会认为他是来自西班牙或者希腊的生意人。希腊人在城里有一个很大的聚集区,有人说他们很快就会建立自己的教堂。但这个人去哪里做礼拜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虽然有些方面看上去很像是一个信仰基督教的绅士,可是我知道他是犹太人。 “你是托多尔蒂先生,对吧?”隔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嗯,怎么会忘记呢?很久之前,我去犹太人居住区抵押珠宝的时候,他曾经很多次在那间阴暗的小办公室中见到我在契约上签下名字。 一个站在我们身边的大个子不满地低声咕哝,我没理他。 “是的,我就是。” “刚开始我不敢肯定。你的样子变了。” “没你变得多。”我粗鲁地说。 “哈哈,确实是。我应该自我介绍的。”他坐下来,伸出手,“我的名字叫勒里奥·摩德纳。因为我在摩德纳出生。”他犹豫了一下。“不过我曾经用过一个化名叫昌姆·科隆。” 这时,刚才那人在我们的桌子旁边侧过身,粗鲁地哈哈大笑,见到我畸形的身材,他骂了几句。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看。但他浑身散发着啤酒的臭味,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个穷鬼,坐在衣着华美的我们身边会显得很寒酸,所以我们没理会他的辱骂,他见到有人让位给他,骂骂咧咧地向人群中挤去。我们都曾经遭受过更鄙夷的对待,再说了,这也说明我们现在的身份是那些可以留在桌子上的人,所以也就没跟他计较。 “喂,你改变信仰啦?”我说,他肯定能听出我的口气很惊讶。 “是的,我改变信仰了。”他的声音清楚而有力,“我三年前离开了犹太人居住区,现在是受洗的基督教徒啦。” “看来还是个过得不错的基督教徒噢。” “我一直很走运。”他局促地微笑起来。他给我的感觉向来是一个太过严肃的人,改变信仰也没有让他变得随和一点。“我现在是个珠宝商人,可以用我的技术来切割和出售宝石。不过你……你过得也很好啊。” “不坏吧。”我说。 “全靠你家小姐吧?” “是的,全靠小姐。”我怀疑我们现在同时想起了某一本书里面的某一些图像,那本书曾经吓得一个犹太当铺老板不敢和他的主人交谈,但对于一个入世更深的基督教商人来说,它或许不至于那么难以接受。 吧台后面响起了一声铜锣声。“啊,我得走了。”他说。酒馆里面太吵了,听不到早晨工人钟的响声,所以他们必须再敲一次,告诉人们这个城市已经要开始工作了。“我跟人约好在兵船厂附近见面。不过能碰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真的啊?”我仿佛又能感觉到他把门甩在我脸上时的愤怒和惊慌,“我还以为你很高兴摆脱我呢。” “哎呀……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他显然很尴尬,“喂,我得走了。但我想……我是说……如果……” “我们住的房子叫特拉维里公馆,在圣潘塔隆教堂附近。菲娅梅塔·比安基尼的家。这里很多人都知道。一般来说我下午和晚上都在那里。” “谢谢你,”这时他站了起来,和我握手,“我再过几天就要离开威尼斯了。去印度群岛。但如果走之前我能来,我一定会来。” “我们欢迎你大驾光临。”我耸耸肩说。为什么不呢?我们接待所有人。好吧,其实是除了犹太人以外的所有人。就我所知,城里没有法律禁止妓女招待一个改宗信基督教的人,前提是这人的钱袋足够大。不过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我感到有点遗憾,他的变化不该这么大的。 不过,这次相逢是个好故事,等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把它编得很完美了。我的灵感来自那乱糟糟的酒馆。在我家附近的桥上,有一群人正在观看十来个工人在一条很大的平底船上收起缆绳和一些布块。我们的主厅上面传出的阵阵叫喊声和欢笑声,在水面上荡漾。 我很快走上楼梯(我们花钱把楼梯的梯级改得低一些,这样更适合我的短腿),在拐角处撞上了走下来的疏浚船。不过和往常一样,她的耳朵比我的眼光要尖,抓住了栏杆保护自己。她站在那里,但手里的袋子甩开了,一个厚厚的玻璃瓶子跳了出来,摔到下面的楼梯上。 “啊——对不起,我没撞伤你吧?” “没有。没有……我没事。” 我捡起瓶子,转向她。“给你……” 但她的手已经伸在那里等着了。我要是问她怎么知道我拿到了瓶子,她肯定会说没有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啦,或者人们手里拿着罐子跟空手走路不一样啦什么的。因为今天不是星期四,我没想到她会来。但一个门庭若市的风月场所总免不了有些伤风感冒、生痈长疽之类的疾病,聪明的妓女会让她的奴婢和自己一样健康。至于我,我太忙了,难得跟她碰到一起,我们若碰上了,相互间总是很客气,人们要是不知道,可能会误认为我们是好朋友。然而在暗地里,我的疑心还是没有消除,而这么久以来她的忧虑也依然如旧,所以我们忍不住彼此提防。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愿意的话,我能够找到办法和她修好,因为我并非一点礼貌都没有,而且过去这几年来,我也曾用自己的魅力迷倒了一两个绝对比她好看的女人。但老实说,她们没她聪明,可我担心她看穿自己,尽管她的眼睛看不到东西。 “怎么回事?楼上怎么了?” “有人送来一件礼物。我没法向你描述它。你最好自己去看看。” 我一走进客厅就看到了。因为眼睛完好的人不会错过它。它倚着墙壁:一面巨大的落地银镜,比我见过的所有镜子都要大,在房间中光芒四射,太阳照在镜面上,反光射出很远,将对面的凉廊都照亮了。家里所有人都在一起欣赏它:小姐,加碧艾拉,马切罗,还有站在旁边看他们欢欣雀跃的维斯帕斯亚纳·阿尔波利尼,他是个玻璃商人,也是我们的顾客。 “啊,布西诺。看!看看阿尔波利尼老爷给我们送来了什么!”她的脸被照得几乎跟镜面一样亮。“啊,你刚才要是在这里就好了!请了八个人才能用平底船把它从穆拉诺岛运过来。他们把它从下面吊起来的时候,每当它一晃动,我都害怕它会摔碎,怕得心都提起来了。幸好老爷亲自指挥了一切。”她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臂。看到她这么高兴,他不由笑了起来。她每次心存感激的时候,就会快乐得像个小孩。“我希望疏浚船没有这么快就走。哎,这是你见过最非凡的东西吧?” 确实是,而且它的到来这么大张旗鼓,到明天城里的人肯定都知道我们家有了这么一面镜子。阿尔波利尼是我们的好客人。他是个富裕的商人,身材健壮,才华也很出众,他经常在工厂提出一些连工人也无法完全理解其用意的最新工艺。小姐说他做爱的时候像一头野公猪,通体长毛,咆哮不休,但要是给他一块玻璃,最精致的水晶也好,最华美的珐琅也好,他就会变得像天使一样双手灵巧,像诗人一样出口成章。 我记得他第一次和我们吃晚饭。他给小姐带了一个精美的高脚水晶酒杯,上面用最新的钻石雕刻工艺刻上了她的名字。“看看这件神奇的物品,各位朋友,”他拿着它展示给客人看,“沙子、卵石和比地狱还炎热的火焰造成了这件透明的空无之物。它既展示了人类的光荣,也蕴涵了上帝的教训:美本身既完美又脆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假装把杯子往下一扔,房间里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然后他就会笑着像举着圣餐杯般把杯子举到烛光之中。我曾经见他在几个不同的宴会重复这套把戏。我喜欢他的表演天赋和他的商人本色。我简直希望自己是个神甫,这样就能从他的工厂购买一些残次品,每个礼拜天在讲经坛上将它们摔落,以让听众充满对死亡的恐惧。他会发财一点都不奇怪——很少有人能出售一个玻璃杯中的哲学,然而又懂得在它里面倒满最好的酒。我们很幸运,过去几年来,他对小姐的身体越发入迷,乃至想见到它在他的镜子中的每一个影像,因为镜子非但会让人虚荣,也会使人谦逊。 “你喜欢它吗,布西诺?”他说,圆圆的脸蛋咧开一道肥肥的笑容。 “老爷,你跟过去一样,总是带给我们一些神奇的东西。” “明镜赠美人。理应如此啊。” “啊,快来,走近点,布西诺——你应该看看它里面的你自己。”小姐朝我招手让我过去,“说真的。那肯定是最让人称奇的画面。走开点,加碧艾拉,让布西诺过来。”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 她说对了:画面很让人称奇。早晨的阳光灿烂地照耀着我们,我们站在那里,镜子映照出我们的全身:一个披着飘逸金色长发的高挑美女和一个矮小而丑陋的侏儒,侏儒的大脑袋只有她的胸部那么高。我觉得自己窒息了。我应该做好看到这个画面的心理准备。天知道,能做的我都做了。我的衣服是花了很多钱请人量体裁出来的,质地非常好,我非常精心地修剪了下巴的胡子——比阿雷蒂诺曾经戴过的假胡子浓密多了——给它喷上麝香和柑橘的香味。然而在这面镜子中,我依然吓了自己一跳。因为我的脑袋实际上比我自己想象中的更大,也更丑陋,所以在任何镜面——更不用说是在如此巨大而明净的镜面——看到它都会让我很痛苦。 “啊,眉头别这么皱,布西诺。你不皱眉的话脸蛋会更好看一些。”她捅了捅我,“这是一个奇迹吧?” “是一个奇迹。”我说,试着调整我的表情。 “啊,快看。你看看,我裙子上这条缝线歪向左边了。我知道这条裙子下面太宽了,但他说因为我弯腰看才会这样。天哪,这项发明会让你发财的,老爷。现在不但是我们的房子看起来跟皇宫一样大,而且它还会永远改变人们穿衣服的艺术。我们明天就解雇那个裁缝,布西诺,你听到吗?” “那我们最好先把欠的钱都还了。”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好啦,”把镜子送给我们的人说,“我要走啦。工人还要送另外一批货。” “啊,老爷,别这么快嘛,”她的模样更加妩媚了,“我跟你说,等你下次来的时候,我们在这里摆一张桌子,就在镜子的右前方,这样我们吃饭的时候就能看到自己了。快说你很快就会来嘛。” 她的撒娇让他沉吟了一会。“好吧……如果仓库的事情能及时处理好,我可能今晚迟一点再回来。” 她瞟了我一眼,因为我们两人都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她已经被那只乌鸦预定了。 “哎,老爷,哎呀,已经有人定好要来了,”我插话说,将难堪揽到自己身上,“不过……如果有什么变动,我会马上派人通知你。” 他刚一走,她又挑剔地照起镜子来。我开始跟她说那个犹太人的故事,但她心不在焉,因为她既为镜子中的自己着迷,也忙于考虑自己的安排。“哦,真的吗……不过你还是迟点再跟我说吧——阿尔波利尼来的时候我刚在打扮,我约了去提香家里,时间快来不及了,你知道,如果我错过合适的光线他会抱怨的……加碧艾拉!告诉马切罗立刻把船准备好。我换好衣服就下去。”她转向我,“你干吗不去呢,布西诺?他说过今天再做一次就好了。说不定他今天就能让你看看那幅画呢。” 她语调轻快,心情很好。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最近几个星期来,她对我颇有牢骚和不满,不过话说回来,小姐和多数女人一样,心情会随着月经起伏。这么久以来,我已经明白那些我不能理解的东西最好不要去管。这种液体的潮起潮落是疏浚船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 “真的,布西诺!你最近像个学者,很多时间都用来看书。我还奇怪你怎么不像其他人一样也发表一通对威尼斯的研究呢。天哪,如果今天晚上我又得坐在这里彻夜谈论威尼斯的政府和法律如何伟大,我想我会睡着的。啊,我告诉你,罗雷丹和他那些乌鸦客人上星期除了这些别的什么都没说。” “你或许应该从现在开始在镜子前面举办宴会。这样他们就会想着眼前的事情了。” 第十九章 她走了之后,我回到自己位于房子后面、和客厅相连的房间,拿出我的账本。我虽然有很多抱怨,但我喜欢这个地方。它是专门为我而建的,每一件东西都和我相得益彰:木床很小,我躺在里面不会觉得孤单;书架和我的身高正好相称;桌子和椅子都是专门定做的,所以我无需用坐垫或者浪费时间爬上去。这些天来,我只要坐在这里,手里拿着笔,账本打开,沙漏摆在身前,沙子开始漏下来,心里就会觉得很满足。 我曾经说过,如果我们能生活在一座阳光充足的房子里面,我就再也不会有那么多牢骚了。我发誓我现在再也不发牢骚了。现在我们成功了,我比在失败的时候更加卖力地工作,这是真的。小姐和我的关系不如在那段贫穷的日子里密切,这也是真的。当然。她的白天就是我的黑夜。她睡觉的时候我一般都在工作;每当在公开场合出现,我们总是小心翼翼扮成小姐与奴仆,而平起平坐。虽然我们的顾客温文尔雅,但我们做这样的生意难免会惹来一些流言蜚语,说到美女与野兽同居,人们想起的恐怕不是柏拉图式的理念,而是阿雷蒂诺那些淫秽的十四行诗。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厌倦——因为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但我会想,庄稼成熟是农民最繁忙的季节,再过一些年,等到她人老珠黄,我们终归会有空闲的时间。 现在我们两人经营着一份蒸蒸日上的生意,这种生意和城里富商的生意一样复杂,一样让人难以应付。罗马重建尚未完毕,佛罗伦萨昔日的辉煌已经烟消云散,威尼斯则成为欧洲最伟大的旅游城市:一个购物、做生意和寻欢作乐的天堂,所有人都想品尝她所提供的一切。最吸引的人是她的妓女。城里的妓女多得和旧时的罗马有点相像,人们都说这些天来每逢礼拜日良家妇女几乎走不进教堂,因为里面挤满了搔首弄姿的新入行的妓女。 年纪老迈的大公在公开场合总是一脸阴沉的神色。我敢说用不了多久,这个国家就会立法禁娼——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至少在目前,这种淫秽职业依然财源滚滚而且相当体面,所以我们整年都忙个不停。春天那几个月是我们最忙的季节,因为这个时候有很多船又准备起航了,而且香客会聚集在一起,准备前往基督出生的圣地。他们一旦朝拜过各种圣徒的遗骨(威尼斯的圣徒多得足够组建一支小小的军队)之后,很多人会再犯一两种罪行,反正他们即将出发的航程会让这些罪行得到宽恕。 跟在罗马的时候一样,我既是管家又是门卫。我记下从家里进出的每一分钱,因为当卧房的门关上之后,各种各样的老鼠都会啮食厨房里的食物,而且我们都知道很多富裕的妓女因为不擅长管家,最终在贫寒中死去。除此之外,所有进出这座房子的人都得经过我的同意。我们不接待德国的异教徒,因为小姐还记得头发被烧的仇恨。我们一般也不接待过路的生意人,虽然除了熟客之外偶尔招呼几个外国客人也不错(阿雷蒂诺在妓女花名册中夸大其词的描写使得各种各样的商人找上门来),但这样做有它的危险之处。法国人四十年前带到佛罗伦萨和那不勒斯的梅毒已经蔓延成灾,人们固然可以拒绝患病的顾客,但很难发现尚在潜伏期的梅毒。疏浚船的药膏只能治疗一些不那么严重的病。不过尽管我们彼此猜忌,我依然相信她的药物很有效。她有很多种才能,最出名的一种是将子宫中尚未成形的胎儿从女人身上拿走。这种医术我们现在还用不上。因为小姐似乎不会怀孕,反正我认识她以来她没怀孕过。她妈妈若非那么贪心,而是用她的积蓄把女儿嫁给一个裁缝或者造船工人,那么她纵然倾城倾国,也会饱受不育症的折磨。所以,我想这种病会给现在的她带来一些悲伤,因为妓女到了她这种年纪,家里通常会生一群小孩。当然,她们的小孩不会有名分,但城里多的是喜欢自己的私生子、愿意帮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有钱人。 我的职责是先见见那些新顾客,然后才让他们见她和谈价钱。我希望这样能筛掉骗子或者会惹麻烦的人。最糟糕的是那些既用鸡巴又用拳头的男人。当然,做皮肉生意的妓女有时难免会挨打。这是不可避免的。有些人如果不先挥几下老拳根本就无法做爱,还有些人觉得嫖妓罪大恶极,所以在享乐的时候必须来一点惩罚。但这些人通常只要看看他们的衣服就能辨认出来,因为他们会兴奋和紧张得浑身发抖。我关心的是那些我没法识破的人。他们只有在门关上或者喝了酒之后才会凶相毕露。我知道有些人天性如此,就像有些人生来喜欢吃肉多过吃鱼一样。让别人痛苦,以及引起别人痛苦带来的快感比单纯的做爱更能满足他们的兽欲。 我们自有对付这种人的办法。厨子的拳头大得像火腿,性情也很勇猛。船夫马切罗虽然温文尔雅,但有着战士的身材,而且声如洪钟。过去几年来,我们仅有一次用上了他们这些独特的本领。那次小姐只是受到惊吓而已,根本没受伤害,因为她尖叫之后没隔几秒,我们就赶到她身边了。惹事的那人断了一条手臂和几根肋骨,被我们扔到了水道中。我相信他还会再试一次,但他会发现在威尼斯很难重施故技,因为治保人员虽然会忽略这样的罪行(这里有很多被丈夫毒打之后去教堂诉苦的女人),但经过口口相传,城里最著名的妓女都会知道谁犯过这种罪行。 至于小姐,嗯,尽管她的心情时有起伏,目前还是光芒四射。她干这一行已经十五年了,到下一个生日便满二十九岁。这意味着她已经成为明日黄花——三十岁以上的妓女若不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很少有人能获得成功——但对我们来说她依然很嫩,可以告诉那些新来的客人说她才二十二岁。 我们就这样拾回了在罗马失去的一切。我依然害怕涨潮,偶尔也会想念更有活力的罗马,但人们可以说我们在这里很安全。 实际上,人们可以说我们很满足。 第二十章 我正在看账簿,这时乌鸦罗雷丹派人送来了信息:这位伟大的元老会成员因为耶稣升天节的事情耽搁了,今晚不会过来,我们终究能够自由地招待出手大方的玻璃商人了。我听到这条消息,合上了账簿。清算账目让我不再那么自怜自艾了,在我联系阿尔波利尼之前,我得通知小姐。 提香的房子和画室在大河道的北端,临近圣卡特琳娜河,虽然走路有点远,但春光明媚,而且运动对我也有益处。 提香本人——我担心自己第一天晚上对他有点随便,因为当时还不是很了解他——是威尼斯最为天才横溢的艺术家。他非常著名,他的画往往墨迹未干,便被人装入箱子,通过轮船或者骡车送到欧洲的大半皇室。他虽然这么伟大,但我觉得他还是有点土里土气。他的算盘打得跟他的画技一样精(他和我有个共同点,就是都能从吝啬的顾客手中敲诈出钱来),我自然不怀疑他将会由于那些杰出的画作名垂青史,但他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厨房飘出来的气味,因为他和阿雷蒂诺一样喜欢美食,他们的厨子经常比赛,看谁烧出最好的菜。另一点像阿雷蒂诺的是,他也对女人有一种正常的嗜好。这是小姐第二次坐下来让他画画了。如果除了坐下之外她还做了别的事情,那她可没跟我说,我也没有问。不过年前他深爱的妻子切希利亚去世的时候,她可能安慰过他,因为我知道他当时非常伤心。 我在里亚托桥穿过大河道。在那里,阿雷蒂诺的家依稀可见。他也发达了。他本来可以去法国皇宫过上优哉游哉的日子,但他没去,而是在四旬斋期间公开进行苦修。与此同时写了很多诗歌赞颂这个刚刚容纳他的城市,打动了大公戈里蒂,后者亲自对他施以援手,就这样,他得到了教皇和宿敌曼图亚公爵的谅解。自那以后他平步青云,现在已经是国宝之一了。在公众场合,他戴着一条法国国王送的金链,他的诗文广为传颂,威尼斯到处都有人渴望好好招待他,以免遭到他的攻讦。 这些年来,他和小姐出人意料地成了好朋友。曾经灼伤他们两人的火焰已经熄灭成温暖的灰烬。功成名就给他带来了很多讨好他、奉承他的女人,他再也不需要她的垂青了。而且说实话,我觉得他们两个每天过着逢场作戏的日子,肯定会感激有一个从里到外了解自己、可以坦诚相待的人在身边做伴。他们不聊天的时候就会玩纸牌,目前威尼斯赌风正盛,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会无聊地玩上一整个下午,翻着那画着十二种不同图案的纸牌。对我们这一方来说,我们信守那次交易达成的协议,这些年来《体位》始终没有流入公众领域,它已经变成了我们对旧时岁月的回忆所系之物。 我走过圣徒广场,在一些弯弯曲曲的小巷中向北走去。随着我的脚步的移动,富人区变成了贫民区,这时我低着头,把钱袋放在胸前。提香的房子和周边对比强烈,它坐落在泻湖的边缘,崭新而辉煌,是地位的象征。天气晴好的日子里,人们从这儿能望见卡多莱地区的安蒂劳峰。我想这是他把家安在此处的原因,因为他是个多愁善感的家伙,怀有浓浓的乡思。 他的管家把门打开,领着我走进花园,然后去告知小姐我来了。我坐下来,按摩自己的双腿,来的路把我的腿都走麻了。这里离水域很近,能听到波浪拍打堤岸的声音。不过对我来说,威尼斯永远不会取代罗马,在这里,她和大海亲密无间。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水面波光粼粼,空气弥漫着茉莉花和桃花的芬芳,人们简直觉得自己身在天堂。像阿卡迪亚那么恬适。这不就是在她小时候,她母亲用来向她描述一个富人花园的芳香的短语吗?我们刚来威尼斯的那些日子,当时我们的未来和她血迹斑斑的头皮一样漆黑一片,小姐也正是用这句话来激励我前进。想到这些,我为记忆的巨大力量感到震惊,仿佛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就在现在,就在这里,就在此刻,我感觉到我们真的来到了我们想要到达的地方。而在这种美好的感觉之中,我也感到了一阵恐惧——是的,恐惧,害怕我们既然已经升了这么高,那么,也因此将会从这么高跌下去。 这时她的声音传了过来,吓了我一跳。 “布西诺!我还以为你跟算盘绑在一起呢。” 我转过身,看到她,穿着睡衣,仿佛刚刚起床。她的头发很长,散披在身后。他特意要求她像他们初次见面那样穿着这件睡衣。虽然连我也必须承认她没有当时那么水嫩,但几条小辫子和调皮地在她额前晃荡的小卷发让人觉得她依然青春可人。 “你说得没错,但有人送来一条消息。” “那肯定很重要。提香刚才被打断的时候大发雷霆。” “还没画好吗?我还以为这是你最后一次坐下来让他替你画画呢。” 她笑起来。“啊,他永远也不会画好。至少他永远不会满意。等到他放下画笔,我可能已经老了。” “嗯,你现在看上去够年轻的。” “真的?你这么想啊。”她转了个身,头发随她飘了起来。她就是喜欢听人恭维,从恭维中吸取养分,从恭维中成长,就像植物向着阳光生长一样,仿佛永远也听不够。“你最近没怎么赞美我了哦,布西诺。” “那么多人和你说话,我哪里插得进嘴。” 她撅起了小嘴,这一招用在追求她的人身上比用在我身上有效多了。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比较了解她,曾经见到她手里拿着镜子努力操练自己的表情,她看待自己的眼神可连一点赞许都没有。如果给我重来一次,我再也不清楚是否会选择美貌而不是丑陋。美貌太过脆弱,太过让人提心吊胆了。“好啦,跟我说吧,那是什么消息?” “罗雷丹要忙耶稣升天节的事情,今晚总算不来了。” “哦,”她耸耸肩,仿佛这消息没什么重要的,不过我能看出她很高兴。“那么我们也许可以派人去请维托里奥·福斯卡利,”她轻声说,“我知道他会很高兴和我们在一起。” “我肯定他会。可是我们已经先答应阿尔波利尼以回报他的慷慨了。” 她哼了一声。“哦,当然,阿尔波利尼,”她皱起了鼻子,“但我们已经跟他说过我们有事啦。他不会知道的。他和福斯卡利没什么交情。” 他们确实没什么交情,因为他们一个以工作养家,一个靠家财度日。不过我不想提到这一点。“你干吗不给福斯卡利一点恢复的时间呢?” 她哈哈大笑起来,把这句话当成是对她的恭维,但这只有一半是真的。他对我来说很棘手,这个福斯卡利。他是我们最新的顾客,也是我们最年轻的顾客。他出生在一个乌鸦家族,迄今羽翼未丰,但一旦脱光衣服,初尝禁果之后,便纵情声色,难以自拔。当然,妓女有时候需要有人倾慕,他的迷恋让她很是高兴。他来的时候,正好有个佛罗伦萨的老学究过来,这人吹胡子瞪眼睛的,很难说清他究竟会很快再来光顾,还是永远都不来了。当时在谈论价钱的时候,我相信相比之下,福斯卡利鲜嫩、结实的身体会让她更加高兴。然而就生意而言,这只年轻的乌鸦却是我们的灾难。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钱财,把零用钱都花光了,又不懂怎样多要一些。 “你知道他上个月还欠我们六次会面的钱。” “啊,布西诺,你担心得太多了。他的家族是城里最有地位的。” “可是他家里的钱是给他兄长的,没他的份。他们会花钱替他安排婚事,但不会花钱让他养情妇。向阿尔波利尼甜蜜地道一声谢谢比较划算。” “哇——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生意最划算,”她焦躁地咕哝说,“我想我宁愿招待福斯卡利。” “随你便。不过他要是来了,他就得付钱。我们对他的宽宏已经让家里的人说三道四了。如果我们不小心一些,城里的人都会知道我们在免费提供别人收钱的服务。你知道那样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 她耸耸肩。“我可没听到有人说什么噢。” “那是因为你的门关上了,”我轻声说,“而且为了盖住那些噪声,我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要响。” 我挤出一丝微笑,以便我们能有台阶下,不至于让我的嘲讽伤了双方的感情。但她没有接过我的橄榄枝。 “哦,太好了!既然你这么顽固,那他还是不要来好了。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愿意招待阿尔波利尼。我会利用这段时间休息一下。你也知道的,我像活雕塑一样整天坐在这里,请提香帮我画画,这种机会可不是经常有的。”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但她垂下了眼光。“哦,这是茉莉,”她夸张地说,把头埋在茉莉花丛中,“人世间没有能比得上它的香水。我在里亚托桥上买过十来次这种香味的香水,但从瓶子倒出来后总是持续不了几分钟。” “是的,它很好闻。”我低声说。她迅速把话题扯开,我被她打动了,因为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为这种事情争吵了。“像阿卡迪亚那么恬适。” 她看着我,又笑了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阿卡迪亚?是的,我觉得像。” “不管他们出了什么价钱,你不能把她拉走,布西诺,”提香在门口说,“我答应了一整天都给她画画的,我也需要一整天才能画好。” “别担心了,大师。我只是来送个口信,不会打扰到你的。” “有些糟老头今晚想要她,对吧?那会很可惜的——这样她就吃不到滴着苹果汁的烤猪腿了。走吧,菲娅梅塔,光线很完美。我要你现在就回去。” “我再等一会就回来。”有人拉她走,看得出她松了一口气。她心不在焉地向我露出一个短暂的笑脸。“等会再见啦,布西诺。”实际上她没跟我说什么时候回来,这表明她在福斯卡利这件事上对我有多么生气。她走了,提香准备跟着她。不过从这里到我们家有一段路,我可能要过几个月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提香?” 他转过身来。 “现在我来了,我能看那幅画吗?” “不行!还没好呢。” “我还以为这是她最后一次坐下来让你画呢。” “还没画好。”他顽固地又说了一遍。 “听说侏儒的心脏都不好,”我笑着说,“我敢肯定今年内我会死掉啦。” 他皱起眉头,但我知道他对我很有好感,至少在工作的时候不至于讨厌我。“她跟你说过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啊,”我耸耸肩,“只说整天保持一个姿势让她脖子发痛,我只得每天晚上帮她按摩。如果没有我,你就没有模特噢。” “哈哈!很好。不过你看完就走。不能把你看到的说出去,听明白了吗?” “我不会说出去的啦。我唯一会谈论的东西就是我的账本。别的一切只在脑子里想着。” 他的画室在房子里面,门边有一个他用来晾干画布的小棚。我跟着他上楼,来到主层的一个房间,里面有两扇巨大的石框窗户,光线非常明亮。窗外的景色有时候让他无需旅行也能回家。画布在房间中央的一个大画架上,如果说还没画好,我可看不出来还有什么没画上的。不过我对艺术一窍不通。我曾经在几场宴会上听到有些了不起的男人——还有奇装异服的妓女——对提香的“天才”赞颂不已,不过他们那口水横飞的描述似乎是出自他们的想象,而不是我现在从画布上看到的东西。“哇!哇!看看他如何用艺术升华了人类的身体。”“上帝将天堂建造在提香的色彩中。”“他不是一个画家,而是一个奇迹。”他们总是谀词如潮,我有时候会想,提香之所以喜欢小姐当他的模特,是因为她不会用这些拍马屁的话来折磨他,让他有笔转如飞的余裕。 至于这个,他最新的画作——嗯,我会用简单的词句来尽可能清楚地描绘它。 背景就是这个房间——在背景中人们可以见到窗户的一部分,辉煌的落日在天空中散发出光芒,墙壁上是挂毯,墙壁前面有两个花纹华美的衣橱,衣橱旁边有两个婢女,一个跪着,一个站在旁边,两人正在收拾衣服。 但人们虽然看到她们,却不会让眼光在她们身上逗留。因为画的前半部是个裸体的女人,近得人们忍不住想伸手去摸她。她倚着一个枕头,躺在铺着红色绣花褥子的床上,身上盖着皱巴巴的被子,她的脚边有一条蜷成一团的小狗正在打盹。她的头发越过肩膀垂下来,左边乳房的粉红色乳头坚硬地挺立着,和后面的黑色天鹅绒帷幕形成了对比,她左手的手指盖住她的阴部。虽然所有这些都足够迷人,而且——从我见过的身体部位判断——完美地再现了小姐的胴体,但连我这样的白痴也觉得这幅画看上去很熟悉,因为维纳斯侧躺着的这个姿势早就广为画家所采用。 不过,如果说这幅画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的脸。我见过的维纳斯要么在睡觉,要么眺望着远方,含蓄地忽略了她正在被人观看的事实,但这个维纳斯,小姐的维纳斯,她是醒着的。她不只是醒着的,还直视着观画者。说到她的眼神——哎,在这里简单的词汇就无法形容了,我脑子里想起一段阿雷蒂诺式的华丽辞章。她的眼神是如此……娇慵,懒洋洋中透露出一丝挑逗,让人分不清她是沉浸在往昔的欢娱之中,抑或正在向即将到来的快乐发出邀请。不管是哪一种,她都表现得很传神。她的脸上没有哪怕一点点羞耻、尴尬或者是忸怩。这位小姐,小姐是如此怡然自得,乃至无论你看着她多久,她都会一直凝望着你。 “怎么样?” 他站在我身后,很不耐烦,似乎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只希望我赶紧说几句,然后就离开,让他能够继续画画。我能怎么说呢?在工作的多数时间里,我为打油诗人鼓掌叫好,为无聊的笑话哈哈大笑,奉承二流的音乐家,阿谀那些以为自己辩才出众的愚蠢的有钱人。可以说我已经越来越不会说真话了。我又看着它。 “太棒了,”我坚定地说,“你创造了一个威尼斯的维纳斯。那个下流的法国使节要是再跟你争论雕塑比绘画高级,你只要把画拿出来,他就会低头认输。” “呸!”他的语气充满了厌恶。在谈论到他的才华时,提香总是最沉默的一个。 我叹了一口气。“喂,提香,你干吗要问我呢?你知道我对艺术一无所知。我是个白痴。当然是很高级的那种,但终归是白痴。你想知道我看到什么吗?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妓女,非常诱人,仿佛她就躺在我身前。别的我就说不出来了。” “嗯。再回答我一个问题,然后你就可以走了。你知道她在想什么吗?” 我又看了起来。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吗?我当然知道了。她是一个妓女,该死的。“人们要她想着什么,她就在想着什么。”我平静地说。 他点点头,拿起了画笔。显然这是请我离开了。 小姐走了进来,在走向长椅之前向我挥了挥手。虽然我刚刚看透了她全身上下,但我会在她脱掉衣服之前离开。 我就要走到门口了,但心里有句话忍不住想问出来。 “还有一点。” 他转过身来。“什么?” “那不是她,你知道的。” “怎么这样说?” “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色盲,但菲娅梅塔·比安基尼的眼睛是翠绿色的,不是黑色的。”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见到她的脸上也绽开了一个笑容。 “嗯……你不会希望每个在我的画室看到她的人都去敲你家的门吧?” 她开始脱掉衣服,我走出门外。 第二十一章 我回到家里,发现有艘船停在码头上。刚开始我还以为是福斯卡利那只雏鸟,因为那艘船很豪华,我一路上也在想着他惹起的麻烦,但加碧艾拉在门口迎接我,说有个陌生人在客厅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他不肯留下口信,说事情很重要,必须单独跟你谈。” 他坐在镜子下面。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镜子变成阴暗中的一个黑洞。实话说,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但即将远行的人在出门之前经常会寻找一些安慰。他立即站起来迎接我,这让他显得太高了,不过是个很友好的动作,因为,相信我,不是所有的顾客都会这么做的。我在发亮的镜子中见到我们两个的身影,一根竹竿和一个矮冬瓜,不过我对自己的形象已经心里有数了。 “勒里奥先生,欢迎阁下光临。你跟人见面如何?” “挺顺利的。船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后天起航。到印度群岛去。” “后天,这么快啊?请——坐下吧。” 他坐下了,但他的手脚还是很僵硬。我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如果他过来是为了和小姐共度良宵,那我已经知道他是没戏了。可是他从前待我不薄,我理应像对待其他来找小姐的有钱人一样好好招呼他。“你这是第一次吧?我是说,去印度群岛。” “啊——是的,不是。我一年前去过东方。阿勒颇和大马士革。不过去的是市场。没去山区。” “这么说,你还没见过那些出产宝石的地方了?” “是的,还没有。”他笑了起来,因为我记得的,他也记得。“不过这次,上帝保佑,我会见到的。” 这时房间变得更暗了。加碧艾拉敲敲门,拿着一支蜡烛走进来。她从我们身边走过,烛光立时开始在镜子上起舞。“加碧艾拉,给我们送些酒来好吗?……来点喝的东西吧?” “啊,不用,不用!”他摇着头,“我——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待……”他的眼睛紧张地瞟来瞟去。 “别担心,勒里奥先生,”她走了出去,我轻声说,“我们这个地方跟你以前的当铺一样,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但他还是很紧张。“我……呃……”他四下环顾,“这座房子很好啊。我没想到……” “这么有钱?”我笑着说,刹那间我又回到那个阴暗的小房间,他父亲将放大镜从我们的红宝石上移开,从他的眼睛中我见到我们的未来一片渺茫。就算是现在,这个回忆也让我感到一阵激灵。“我们很走运。不过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曾经是别人的。不用说,将来还会物归原主。我想你的家人应该还记得我们的交易。顺便问一下,你父亲现在怎么样?” 他支吾了一下。“他几年前去世了。” 我想问他是在他父亲去世前还是去世后改变信仰的,但这么问太唐突了。虽然犹太人改宗信基督教的事情时有所闻,但在我听到的故事中,只有那些情场失意或者贪恋教会提供的优厚条件的少女才会真心实意地皈依基督教。对犹太人社团来说,成年男子的离开是更大的背叛。“我替你感到难过。你们和政府的争议后来处理好了吗?” 他耸耸肩。“协议重新签过了。只有价钱变了。但这样的谈判是不会有尽头的。” 关于犹太人的争论也永无止息。在酒馆中,在里亚托桥上,人们每天都能听得到:有些人认为魔鬼寄居在犹太人体内,还说犹太人的典当业污染了从他们那里拿钱的基督教徒的灵魂;但也有些人持相反意见,包括以务实为美德的商人,和需要向犹太人借钱做生意的人。我想每个威尼斯人内心都有这两种想法,不过最近商人的声音更响亮,而且只要威尼斯依靠海洋贸易为生,大家都知道犹太人肯定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留下来的。他父亲去世之后,他现在可能是负责为他的社区存续而谈判的长老之一了。 “我能问你几句话吗?” 他看着我,因为他当然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改变信仰?”他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垂下眼睛,“我……我信奉耶稣基督。”他安静地说。 我眼光严肃地点点头。我这辈子都从那些有罪的人身上赚钱。装出这副样子对我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但这似乎让他更加担心了。 “我的意思是……这……这很难……说得清楚。我总是……我总是……这么说吧,犹太人居住区太小了。”他摇摇头,“而世界是这么大。我觉得我一直都在看着窗外。我从小就这样。” “你很幸运,”我温和地说,“我从来没从那么高的地方看出去过。” “你应该知道我自己并不惭愧。”他说,这时他的语气很坚定。他虽然很紧张,却比原来那个神情忧郁、手持放大镜的年轻人自信得多。“男人应该出来闯世界。我的生意给威尼斯带来了金钱。我和其他人一样纳税和遵守这个国家的法令。我是一个受到尊敬的人。” “我相信你是。”肯定比我更受人尊敬。 “我记得你到我们店里的那些场景。你对我总是很客气。” “当时你给我钱啊。要得罪你了这生意还怎么做。” “多数人不是这样想的。”他沉默了一会,“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是说,当时你带了一本书去找我。你后来找到人把它买下吗?” “什么书?”我冷静地说,“没有书。那是我拿错了。” “我明白,”他笑起来,“你不用担心。我没跟人说起过它。”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老实说,我有时候会想起它……我刚才说过了,我出身的那个世界太小了。” 我在想他要隔多久才敢把书名说出来。我要是愿意,我能帮到他。天知道,不只是他,多数人开始看到《体位》都会大吃一惊。不过,只要他们翻到它的内页,便再也不会吃惊了。那正是它的迷人之处。也正是我们的本质。我们的相同点比我意识到的还要多,他和我。我们两个都以从事遭到禁止的生意为生。性和典当。威尼斯政府多么聪明啊,让那些已经受到诅咒的人从事有罪的工作。 “我得告诉你,勒里奥先生……小姐目前不在,”我说,“所以我没法介绍你认识她,而我……” “不,不——你误会了。我来不是找她的……我是说……不是要干那种事。”这时他又站了起来,“我来是因为……是因为有些话一定要告诉你。一些我在脑子里想了很久的事情。今天早上我看到你的时候,嗯……”他摇摇头,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吗?我知道你的宝石。你被人偷走的那颗。” 这下轮到我盯着他了。 “红宝石……你知道我们的红宝石?” “嗯,我……当然,我不敢百分百肯定它就是你那颗,不过大小和形状都一样,很完美,正中央有一团火焰。” “你见过它?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有人带着它来找我,想把它当给我。一个女人……” “很老——很丑,对吧?” “不是的啦,她还很年轻。” “她长什么样?”刹那间,我眼前闪起疏浚船迷蒙的白色脸庞。“她跛脚吗?她眼睛瞎了吗?” “不是的。我记得她没跛脚,而且她……我不知道——脸蛋长得很甜。我是说,她头上蒙着一道披巾,所以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 “她是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她一个人。” “怎么回事?” “她跟我说那颗红宝石是从她家小姐的项链上取下来的。祖传的宝贝。但她家小姐暂时需要一笔钱来偿还一些私人债务。她怕到外面被人认出来,不敢亲自来,所以派了她的婢女代替她。” “你收下了吗?” “我们的规矩是不收偷来的东西,”他停了一下,“但它是颗很美丽的宝石。由里到外都是真的。有人会买下它的。” “它值多少钱?” “三百,可能是三百五十个金币。” 我原本猜对了。一笔小小的财富。一阵痛苦像唾液一样涌上我的嘴巴。我们当时要是有那么多钱,有什么办不到的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迟疑了一会。“最后那天下午。你带着书来找我那天。” “最后那天下午?” 他叹了一口气。“是的。你走之后,我正想关起门来打开你的锁头,当时有人敲了钟。就是她。” 我仿佛又走在浓雾笼罩的街头,行人像鬼魂般在雾中进进出出,我心里充满了对贫穷的恐惧。 “当然,我一看到它马上就想起你了。我跟她说我会收下,但需要先让我爸爸检查一下,因为那笔钱数目太大了。我让她等我关门后再来,说我到时会给她钱。我打算等你回来就告诉你。但当时,她走之后,我打开了那本书,它……嗯,我的意思是,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 “那是因为之前从来没有像它那样的东西。”我安静地说,“她回来之后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摇着头,“我在她来之前就关门了。我再也没有见到那颗宝石,也没有见到过她。”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我发现自己在想他原来的信仰会不会比他的新信仰更能解释命运的盛衰无常。 “你还能告诉我更多关于她的情况吗?你还记得别的吗?” “抱歉……”他停了下来,“隔得太久了。” 他走之后,我坐着看夜色降临。很早之前我就不再寻找梅拉格莎了。我把我们的成功当成是她留给我们的伤痛的药膏。在我脑海中,她早就死了,被梅毒或者瘟疫杀死,她偷走的财富没能抵御罪行的疾病。但他跟我说了这件事之后,她的盗窃又像刀一样割着我。 当然,她不会亲自带着宝石去找当铺老板。她还没那么蠢。她就算不知道我跟犹太人居住区的当铺老板有往来,也知道那里的当铺给的价钱比较公道。所以她自己不会去,而是请人帮忙。就我所知,梅拉格莎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家人的女人。我们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里,除了本地市场的其他几个老巫婆,她从来没有说起过什么活着的生物。所以这肯定是她临时找到的帮手,一个年轻的女人,容貌美得能够迷住犹太人的眼睛,能让犹太人相信她所说的故事。不用说,这个替她跑腿和说谎的女人当然也从中分到一杯羹了。 三百五十个金币。他说得对。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而且命运也证明了,就算没有那颗宝石,事情也好转起来了。实际上,人们也许会说正是这样才成就了我们:打开那本书,找到阿雷蒂诺,达成协议,举办晚会,我们获得随后的成功。但当我想到那一刻,想到她洞开的房门,空空如也的房间,想到小姐脸上的恐惧,我依然止不住生气。要是梅拉格莎现在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来…… 我恨不得马上就把这件事告诉小姐。但她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还没有回来。也许他们正在庆祝画作已经完成,或者猪肉的香味将她留住了。或者她只是想让我知道她对我有多么不满。不管是什么原因,直到午夜还没有她的踪影,最后我回到床上了。 我梦见很多奇珍异宝从我手中掉落在肮脏的水道中,沉进发臭的烂泥。我猛然醒过来,但天还没亮,我隔了好一会才听清外面有声音:类似哭喊的声音——说话声,逐渐升高,然后安静了下来。我们的房子离大河道很近,那些在晚间寻欢作乐的人有时回家走捷径会经过。我的窗外就是水面,能看到我们家的码头,这样我就能观察到那些前来求欢的人乘坐的船只。我站在凳子上,把窗打开。但码头上空无一人。连我们的船也不在那儿。小姐肯定在提香家里过夜了。 我正要回到床上,这时声音又响起了。一个人的说话声,或者几个人的说话声,这我敢肯定。来自这座房子里面。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家还不像现在这么安全,我检查出有人一点点偷走厨房里的食物。有一天夜里,我和莫洛发现有个小偷穿着船夫的衣服,扛着一个袋子。他从水上离开这座房子,但不是坐船。 我打开门,站到楼梯口,以便能听清这声音。 我头顶和周围有一阵都是静默无声。然后我又听到了,音量比刚才更低,近乎喃喃自语,仿佛说话的人知道附近有人在睡觉。这次我听出它的来源了。是从小姐的卧房传来的。 但怎么可能?如果她从提香家里带了什么人回来,她的船呢?或者他的船呢?我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从她卧室到我房间这段路我了然于胸。我自然不会偷窥她,但有时候激情的音乐会夹杂着一两个暴力的音符,特别是接待新顾客的时候,最好有人在旁边照应。但这时传出的声音没什么不对劲的。我站在她门口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我在帮助她拯救她自己吗?不。我想的不是这些。 我慢慢握上门的把手。这座房子之中没有锁。安全比隐私重要。如果我弄错了,那么我会承担后果。如果我足够安静,他——不管他是谁——可能不会知道。 我慢慢地转动手把,直到我感觉到而不是听到它打开了。门打开了一点点,然后又是一点点。这道门缝足够让我看清我想看到的场面,因为床就在门的左边,四根雕刻着花纹的巨大红木床柱直升到天花板。嫖客若是害羞,四周都有帷幕可以拉起来,因为有些人总喜欢回味子宫的安全。但今晚这个人没有拉上帷幕。他正完全沉浸在成长的过程中。 房间点着两根蜡烛,烛火柔和,照出的光芒在黑暗中舞动。提香也不能更生动地再现这个场景。床上是凌乱的被褥。小姐坐在床沿。他跪在她膝下,浑身赤裸,双手搂着她的腰。烛光照耀出他的大腿、屁股和后背的轮廓,皮肤大汗淋漓,肌肉突起,显得很健壮,一个在完美的烛光中的年轻战士。但小姐没有看着他,她已经尝够了他毫无瑕疵的壮美。她叠在他身上,身体贴着他的后背,头向下垂,茂密的秀发披风似的披在他身上。他们纹丝不动。肉体贴着肉体,美丽叠着美丽。这是比淫秽的朱利奥·罗马诺笔下任何图画更迷人的画面。因为这不是粗暴的做爱动作。而是做爱之后的姿势,这是身体纠缠在一起、情欲和饥渴得到满足、双方飘然欲仙的时候才会有的快乐的虚脱。这是恋人觉得时间随着他们的激情停止的时刻。身在其外的人会忍不住心向往之。 我悄悄关上门,走回自己的房间。我等待着,把沙漏竖起,然后又把它倒过来。我内心的欲火慢慢变成了饥饿。我刚才看到的可能是人间最快乐的情景,但一个诚实的妓女不应该如此。我们这一行的要旨是妓女收取报酬,给予快乐,或者假装接受快乐。要是守不住这条原则,整个生意就不用做了。因为妓女若动情,收钱便成了罪行,而做爱反而不是了。 这些年来,我们重拾了在罗马失去的一切。我们在这里很安全。实际上,我们很满意……如果仔细想一想,这是一种危险的生活状态,因为毒蛇总是在最完美的花园从苹果树的枝桠上爬下来。 现在看来,我们的镜子中有一条毒蛇。 第二十二章 但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我等到她起床。每天早上,我们——她和我——有固定的活动模式。天一亮我就出发去市场了。她起得晚——因为她夜里要陪客——然后先唤来加碧艾拉,在她的服侍下进行梳洗和更衣,接着让她将新鲜的面包和兑了水的甜酒端上楼,坐在椅子上,边看着水面边喝酒。然后我会去跟她在一起,我们会聊起当天的安排,也会谈谈前一天晚上我了解到的情况。虽然每个嫖客都有指定的时间和要求(这些我会事先获知),但偶尔也有常客——主要是我们的乌鸦——另外与她约会,或者为了某件事而不来赴约:这样显得他们的暧昧关系不仅是生意,更有两情相悦的成分在,嫖客会因此觉得很爽。但要是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会精确地记起在什么时候以及持续了多长时间,以便我能算出该收他们多少钱。我们的生意就是这样运作的。她和我是合伙人,每个男人都一视同仁,只看他的财力。这么多年来我们的合作一直亲密无间。她对这个小白脸动情的事已经明显得谁都能看出来了。但她能有今天的成功,毕竟不是鲁莽的人。而且曾经也有人教她如何做判断,如果她能做出正确的抉择,那么我们还有救。 等到她传唤我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走进去时,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着一碗白色的膏状物,身前竖起一面镜子,正在往脸上涂面膜,可是今天并不是美容的日子。 “早上好啊,布西诺。”她瞟了我一眼,微笑着,她声音欢快。正如我已经知道的,她昨晚没睡好,可是看上去精神不错。“东西买得怎么样啊?” “我让莫洛一个人去了。我昨晚等你等到很晚才睡。” “啊,对不起。我让提香派人送信息过来。你没收到吗?他让我坐了很久,等到想走的时候已经可以吃晚饭了。阿雷蒂诺来了。哈哈!他把那幅画贬得一文不值。你要是听到他怎么说就好了。他甚至还指责我躺着的时候手那样放是在自慰。你想想看!我告诉你,他已经厌倦了整天说好话,故态复萌了。是你跟我说他又在写一些造谣毁谤的东西吗?我问他了,可是他什么也不说。不过,我知道他其实是喜欢那幅画的,因为提香无论画什么他都很赞赏。但你的评价比他们都要诚实。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们没钱把它买下来太可惜了,”我说,把声音装得和她一样欢快,“我们可以把它挂在新镜子对面的墙上,然后改变收费标准:真人相陪一个小时多少钱,那幅画相陪又是另外一个价钱。” 她哼了一声。“啊,布西诺,别惹我发笑。你知道在面膜变干之前的脸不能多动的。” “干吗老弄这张脸啊?难道我记错日期了吗?” 她耸耸肩。“你经常跟我说什么来着?干我们这一行的,没有什么比美貌更重要。看到了吧。你告诉我的一切我全都听噢。” “是啊,”我说,“你什么时候回家的?” “哦,很晚——可能两三点吧,我想。” “马切罗送你回来的,对吧?” “嗯。” “现在他哪儿去了?今天早上可没见到船。” “呃……啊,是的。嗯,他等我等得太久啦,可怜的东西。我让他晚上回去休息。” 当然了——另外一艘船来了,要他在那里也没用。我等待。如果她想告诉我,那么就是现在了。“啊,顺便说一声,布西诺——我想坦白一件事。昨晚福斯卡利来看我了……我知道你会生气,但当时很晚了,又是我的自由时间,而且我肯定等他拿到零花钱他会把钱补交给我们的。”她面不改色,继续涂着面膜,脸蛋变成一张米白色的狂欢节面具。很快就看不到她的表情了。 “你睡得好吗?”我问,眼睛望着别处。 “嗯。你肯定不知道躺在床上眺望远方那么久有多累。” “那是。” 我们陷入了沉默。我们有很多话要说,她和我。除了这些之外,还有犹太人的来访。她理应知道红宝石、那个年轻女人和我们很多年前差点就能抓住她的事情。这是我们共有的过去的事情。但如果她现在有瞒着我的秘密,那么我也不会跟她说起这些事。我觉得很陌生:好像我走进了一个我刚离开的房间,却发现里面的家具彻底重新摆过了,让我茫然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快。我发现自己回想起昨天在提香的花园里她的眼光从我身上转向茉莉花。然后我又见到她在画中的脸。“你要妓女想什么,她就会想什么。”那是她们的工作。跟我一样,她也是个说谎老手。她甚至连呻吟也是假的。一般情况下是。这是她赚钱过日子的方法。我们的日子。 “你没事吧,布西诺?” “我?我怎么会有事呢?” “我不知道。嗯,你最近看上去闷闷不乐的。” “我很忙。生意要花好多时间。” “我知道。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做得这么好。但这是值得的,我是说,现在生意很好,对吧?你不会跟我说生意有什么问题吧?” “不,生意没什么问题。” 我只听到一阵嘶嘶的声响。人们如果在毒蛇进入天堂的时候就看到了,最好在它爬上树之前阻止它。“菲娅梅塔,”我停了一下,“我知道昨晚有人来了。” “什么?”她仰起头——面膜已经变硬了,所以她脸上唯一的反应是她的眼睛。她双眼冷得像石块一样。 我吸了一口气。“我知道福斯卡利来过。” “你怎么知道的?”她声音中带着痛苦,“天哪,你一直在偷窥我!” “不。我没有。我睡得不好。然后醒了,听到他的船离开的声音。” 她盯着我看,仿佛想检查这是不是真话。但我和她一样,在需要的时候也能撒谎。我们合伙玩这种游戏可不是偶然的。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因为现在再清楚不过了,她暴露了,不能说谎了。“没什么事。我是说,他……只是在回家的路上顺道进来,送给我一些东西。” “送你礼物呢。真大方。你躺着把它收下了吗?” “啊!就算是又关谁的事啊?” “我,”我说,“因为他欠我钱。” “哇!原来被他欠钱的人是你,不是我。很好,那么我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但他只是给我带来一首诗。” “一首诗?” 她为自己拙劣的谎言而皱眉。 我摇摇头。“写的什么?说他有多么爱你吗?” “布西诺!他很年轻,完全沉浸在那种事情带来的欢乐中。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的。” “不,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也根本不重要。我们有协定。如果一个男人没有预定就来了,你应该告诉我。” “我试过跟你说啊。昨天我说——福斯卡利要来看我。又没有别人说要来。罗雷丹不来了。我身上没约。但没拉到生意的人可是你哦。” “不是这样的,菲娅梅塔,你知道的。你拒绝了阿尔波利尼,我们也一致同意不让福斯卡利来,因为他没钱。” “啊!钱过一阵他会还啦。苍天在上。我们又不是少了这点钱就会破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布西诺?”她现在很生气,所以她顾不上面膜,脸蛋动了起来,一些白色的小粉块松动,掉了下来。“我们的钱不够去市场买东西吗?顾客不够多吗?我的乳房瘪下去了吗?还是我酗酒了?我没有卖力工作吗?有人离开这里的时候不满意吗?喂——我只不过是跟一位客人见了一个小时左右,而且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怕你为此生气。” “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平静地说,但心下很是愤怒,因为他们交叠在一起的场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你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消息一传出去你就完了。那将会是你的声誉终结的开始。” “别人怎么会知道呢?谁会告诉他们啊?你?我?他?我们的佣人?我想我们待他们已经不薄了。” “跟谁没有关系。流言就像空气。你知道的。没有不喜欢搬弄是非的人。”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但我不知道自己成功了没有。“他是一个嫖客,菲娅梅塔,你是一个妓女。那些是我们的工作守则。我们一起同意的。” “那么我们也许应该修改它们。我告诉你,我受不了了。规则,账目,协定——你最近总在说这些。我们辛辛苦苦工作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让一切变得这么——哎,我不知道——这么无聊。” “无聊?真的吗?你发现生活无聊了。穿着最好的衣服,用银盘吃着最好的烤肉,住着一座你知道新的一天又来了——因为你看到了阳光而不是因为昨天没吃饱肚子饿得发痛——的房子,这也能说是无聊?你这么轻易就忘记了吗?” 她望着我,闭上了白色的脸上那双眼睛。“你是一个好人,布西诺。但有些事情你不能理解。”她说,声音相当忧伤。 我正要回答,这时她的房门传来一阵敲门声。门打开了,门缝中露出加碧艾拉的脸。 “干什么?”我听到自己声音里面的愤怒。我们都听到它了。 “我……只是……嗯,疏浚船来了,小姐。她说她很抱歉没能早点来,但别的地方有人请她了。” “啊……是的,”她支支吾吾,“我……让她在客厅等我。告诉她我很快就下来。” 门关上了。我们脸对着脸。 “你生病了吗?” 她耸耸肩。“有点痒而已。”这时她连声音都变了,既因为她的面膜变硬了,也因为她的不诚实。 有点痒而已。嗯,是可以这么说。疏浚船当然早就知道了的。现在疏浚船好像只有在我去市场不在的时候才会到我们家里来。现在她的袋子给小姐装着什么宝贝呢?一束混着圣水的芳香药草,让她在准备和人接吻时用来涂在唇上?一件刻着小姐名字的献祭过的圣餐,准备用来放进她所爱的人的汤里?最近城里的人很热衷于买卖这种神圣的物品。虽然男人听到会倒胃口,但多数女人——妓女尤为热衷——对这种爱情玩意极其迷信,为了虏获一个男人的心,她们不惜用上一切东西,不管是神圣的还是污秽的。一般来说,这些女人只把它看成魔咒而不是美容品。当然,她们这是在欺骗自己,因为她们很快就成瘾了:一旦相信男人是因为魔咒而非自身的魅力才迷上自己,男人有多么迷恋她们,她们便有多么依赖这些药剂。 在罗马的时候,不少妓女付给巫医的钱跟付给裁缝的钱一样多。然而菲娅梅塔·比安基尼从来不是这种人。她从来不需要。就我所知,至少到目前还不需要。但看上去这座房子里面发生了一件我一无所知的大事。 “嗯,告诉我,菲娅梅塔,你觉得你妈妈对此会有什么看法?” “我妈妈?” 这个问题让她很意外,我看得出她在思量着怎么回答,因为最近这段时间来,她置之不理的绝不只是我的劝解。 “我——我觉得她会……我想她的意见会跟你一样,但是……但是……我也觉得她会更能理解我。” “真的?那么把你的想法跟我说啊。” “喂,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布西诺。我不蠢。昨天明白的道理,我今天依然明白,明天也一样会明白。”这时她的声音平静了一点,但依然不敢直视我,眼光很是闪烁,我看得出她有些话没有说出来。“但有时候,只是有时候……我需要——哎,我不知道……一些……快乐。除了那些打嗝的胖男人,再给我一点点甜蜜。维托里奥·福斯卡利就很体贴。他体贴、年轻、性感,还有,是的,让人快乐。他不会往酒杯里掉口水,不会在吃饭的时候睡着,更不会趴在我身上睡着。他让我发笑。他让我觉得……我不知道……自己又像是一个小女孩了。可是天知道,我年轻时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所有这些,我想妈妈会更能理解。”她这么说的时候,语气中只有一点淡淡的痛苦,“哎,我该怎么向你解释呢?实际上,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并不把我看成是他的奴隶。我知道,我知道……你觉得这是因为他没有每次都付钱,但不是这样的。每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感觉像是沉醉在生活的快乐之中。对他来说……嗯,对他来说,我是他见过的一切中最美丽的。他不是在妓女花名册中找到我的,也不是从其他人的淫秽故事中听到我的,更不会拿我跟朱丽亚·朗巴蒂诺或者城里其他的妓女做比较。对他来说,我就是我。是的,没错,他爱的就是我。” 她气喘吁吁地把这一通话说了出来。上帝啊,帮帮我们吧。 “哎,天哪。你要是这么想,那么你比他还要蠢,菲娅梅塔。你今年——什么?——差不多三十岁了。而他只是个小男孩,还不满十七岁。你不过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而已。” “那不对。我是他最好的女人。” 这次我大笑起来。“好吧,如果你是最好的,那么你干吗还需要疏浚船来帮你呢?呃?她今天给你准备了什么啊?在红酒里面下蛊?那魔咒怎么念啊?‘我用这个魔咒定住你的脑袋、你的心灵和你的阴茎,这样你就只会爱我一个了……’” “你好大胆!”这时她站了起来,白色的粉末纷纷飘落在她身边。“你居然敢取笑我。啊——看看你在做什么。加碧艾拉!”她大声喊起来,转过身去。 我走出房间的时候她仍在喊。 第二十三章 我沿着走廊一路猛奔到客厅,双腿跑得发痛。疏浚船在客厅中央等待,手里提着包,就在镜子和门厅之间。我刚一进门她就转过身,脸上充满了警惕的神色,仿佛从我的脚步声中听出了愤怒。 “是谁?”我见到她抬起手,做出保护自己的姿态。今天她的眼睛闭上了,所以看上去很像一个梦游的人,或者是正在祈祷的圣徒。哼! “除了我这个傻瓜管家还能有谁,”我大声说,“就是那个付了钱却什么也不知道的人。” “布西诺?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问题啊?” “你告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今天不是你来的日子。昨天也不是。” “我……呃,我是为菲娅梅塔来的。” “我知道。我还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呢。我想你也知道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的是她正在发白日梦,想和一个小白脸谈恋爱,而你正在为虎作伥。” “啊!” “你别装了!你说你今天包里面带了什么给她?”她猛然扭过头,我知道她这种快速的本能反应既是自我防卫的迹象,也是发狠的象征。天哪,我们这么容易就回到过去那种敌对状态了。“一些能让他心跳加快的混着圣水的月经血,对吧?” “哦!”让我意外的是,她的笑声响彻了房间,“哦,你太恭维我了,布西诺。如果我能这么轻易就改变人们的感情,那我早就在你的酒里加点东西啦。” 我虽然很生气,但还是被这个答案吓了一跳。最近我发火有人怕我了,因为现在是我在当家,而且我虽然个子小,但必要的时候依然狠得起来。但我没对她发过火。她从来没怕过我,总是我敬她一尺,她敬我三分。 “那你来找她干什么?肯定是因为她得了相思病吧。” “你知道的我全都知道。我还知道它比其他疾病更难根治,因为它不会让患者觉得糟糕,只会让患者觉得更好。你这么刻薄对她没什么好处。也许你可以让她享受一点点幸福。” “幸福!天哪,看来所有人都疯掉了。这里是妓院。我们在这里将性爱卖给男人,不是将幸福卖给我们自己。她一旦把自己的快乐置于他们的快乐之上,她就要完蛋了。你不懂这种生意。”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懂?” 我盯着她。“很好,如果你真的懂,那么跟她说。现在就劝阻她。在它毁了她之前。你曾经跟我说过我们心里都关心她。你还记得吗?那么现在关心她啊,让她的神志恢复正常。” “事情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 “好啊!那么没什么好说的了,去你妈的。因为你跟她一样,也是个问题。” 我转身走出房间,一路上能感觉到她失明的双眼火辣辣地盯着我的后背和屁股。下次我要是睾丸发痛,肯定会害怕是因为她用核桃夹子夹住两个蜡做的假睾丸。对她来说轻而易举。我敢说这大概就是女人喜欢她的原因所在:人们越是相信魔咒的效力,它就越灵验。 我来到外面的街道上,向大河道走去,穿过里亚托桥。天气宜人,阳光灿烂,天空很明亮,蓝得耀眼,仿佛提香拿起一支巨大的画笔,将它划过地平线。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反正就是走,快速地走,好像匆忙的步履能平息脑海里翻飞的思绪。 太蠢了。菲娅梅塔·比安基尼太蠢了:就像一个喝自己的酒喝到烂醉如泥的酒馆老板,或者像一个明知必输无疑却仍一掷千金的赌徒。 城里充满了春天和节日的活跃气氛,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广场上熙熙攘攘,人们为升天节的集市做准备——这个星期将会有一半欧洲人到这里来买东西,我绕到广场的顶端,沿着那些和水道平行前进的街巷,弯弯曲曲地向南边的码头走去。我现在依靠本能前进——这条路是我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认识的,我就算睡着了也认得。就算闭上眼睛也能走。瞎了眼。该死的疏浚船。 太蠢了。我,布西诺·托多尔蒂太蠢了:虽然家里一个礼拜丢失了哪怕一克白糖我都能检查出来,虽然在商人还没算出来之前我已经知道了一百尺丝绸打完折要多少钱,但眼前发生的事情,我竟然茫然无知。我也真他妈的该死。 我经过宏伟的圣萨卡里亚修女院。威尼斯最尊贵的家族都将他们的闺女用船往这里送,却不知道众口铄金,都说这儿的墙壁像筛子一样有很多洞口,而且砖头都是那些修女亲自抽掉的。男人和女人,就像蜜蜂和蜜糖,苍蝇和大粪。咬一口苹果,虫子就到处都是了。阿雷蒂诺是对的。 太蠢了。她太蠢了:走了这么远,付出了这么多,却为了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就要将这一切统统抛弃。 每转过一个弯,街道就变得越拥挤。人流都是朝一个方向走去的,我随着他们,加快脚步向前走。我又来到一条水边的街道,这条比刚才那条还窄,为了避免被人挤下水,我只得沿着墙边走。我想停下来歇一歇,但太挤了,我只好继续走,就像逆流前进的鱼儿。 太蠢了。我太蠢了:我一直为我们的成功洋洋自得,却坐看着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也好,至少现在我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了。 至少现在我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了。连水路也是水泄不通,很多凤尾船和平底船都挤到一块了,船多得船桨一划,水面上便激起阵阵波浪。每个人都朝着东边而去,朝着造船工人、缆绳工人和风帆工人生活的兵船厂区进发。而这个节日的主题是暴力。在这座桥或那座桥上,两队人为了占领桥中央一平方英尺的地方,很快就会打起来。两天前在拳头桥一败涂地的尼可罗迪渔夫正准备报一箭之仇,向敌人的领地发起进攻。他们后面跟着一大群威尼斯人,因为在威尼斯,桥梁争夺战的消息传得比流水还快,比瘟疫还快。而我也跟着过去看了。 为什么不呢?这种疯狂正适合我现在的心情。毕竟,连疏浚船都承认小姐患了病。她患了妓女的疾病。他妈的,症状再明显不过了。他来的每个晚上,她的房间总会传出阵阵欢笑。若他晚上要来,她整个下午都会心绪不宁。她忽喜忽忧,时而娇慵,时而愠怒。这正是爱情——另外一种足以致妓女死的疾病;因为梅毒啮食的是肉体,而爱情摧毁的是精神。而她爱的是什么人呢?维托里奥·福斯卡利!一个白痴,一个菜鸟,一个春情萌动,还没断奶的小白脸。我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情形,是他哥哥带来的,就像一个第一次上学的小孩。这小子需要帮忙:他刚到十七岁,读过一些书,对女人非常好奇。小姐向来以美貌、诚实和健康闻名。她会让他初尝云雨之欢吗?当天夜里,他觉得自己仿佛太早被人从面包烤炉里拿出来。足够漂亮,但很柔软,还没烤熟,依然带着炉火的温暖。我知道有些母亲非常疼爱最小的儿子,把他们当作对自己青春的最后回忆。当然,她们的溺爱会让他们变得娘娘腔。嗯,福斯卡利比他们幸运。我很早就看出他没有这种倾向,而且他还是一个渴望向一个优秀教师求教的学生。 现在人群更加拥挤了。我们肯定快到拳头桥了,因为人多得几乎动不了身,旁边的小巷还不断有人潮涌过来。到处是叫喊声和歌声:人们高喊口号,歌颂着那些勇猛的战士。如果不是过节,这样一群暴徒很快就会被城里的治保人员驱散,因为一方刚吃过败仗,这么快就来复仇,这场战斗将会更加血腥。这里有政府的法令,但偶尔也有恣意妄为的街头生活。就像充当排污沟的色情业将污水排掉一样,威尼斯这艘伟大的船只正是依靠这些才得以扬帆前进。 现在桥在前方出现了,但我只能看到人群涌动的身体。人群慢慢停了下来,因为没有空间可以继续前进。如果留在原地,我只能看到身前的那个人,而且很快就会被狂热的人群挤扁。我低下头,伸出棍子般扎人的手肘。我的手臂小是小,但正好能碰到男人身体上最脆弱的部位,而且我使用起它们来得心应手。我穿过人群,来到接近水边的地方。我的目标是走到水道上的浮桥去。人们将各种船只系在一起,铺上木板,作为富裕的市民、商人、官员的观景台,甚至一些白袍修士也会在上面占个座。今天的门票很贵,因为这场战斗将会很激烈,而且押对战胜一方的人还能赌赢一笔小小的财富。不过我外衣中的钱袋既是她的,也是我的——为了赚钱而工作的又不止菲娅梅塔·比安基尼一个人。如果她想把钱挥霍掉,那我干吗要节省呢。 他来找我们的第一天晚上,他家里付了一大笔钱,我们提供了周到的服务:最醇的酒、最惬意的交谈、最动听的音乐、最美味的晚餐和最华美的床,但这一切都只是陪衬品而已。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可爱的女人,她的美貌和魅力让他两眼放光。我敢说他脱掉衣服之后也一样美丽,尤其是跟最近刚刚离开她卧房的那个糟老头比起来。我记得他们的欢笑:她先笑起来,甜蜜而流畅的笑声如银铃般悦耳,然后他们两个都笑起来,那笑声更欢快、更热切,与其说是虚情假意的笑,倒不如说是发自内心的欢乐。老实说,她费了很大劲去取悦他。通过取悦他,她肯定也取悦了自己。很多妓女整天和男人逢场作戏之余,也渴望真正的恋爱,渴望体验到爱情的刺激与新奇。在我看来,她们的日子越好过,就越会这样:因为一旦生活舒适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为之奋斗的。亦即意味着她们已经没有什么可期待的。奇怪的是,这会让人们更加害怕死亡,追求一些能摆脱对死亡的恐惧的办法,一些甚至比恐惧死亡本身还要强烈的感情。 强烈的感情。强烈的感情有很多种。恐惧是其中之一。对怕水的人来说,跨越水道的浮桥就很可怕,因为人们走上去摇摇晃晃的,旁边又流淌着贪婪的水道。若有足够的钱——比如今天的我——便能买到一个用绳索固定在木板上的座位。不过和桥上那些人的恐惧比起来,我的惊惶实在算不了什么。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栏杆,一不小心就可能掉进臭烘烘的水里。桥上肯定已经有百来个疯狂的人,还有至少这么多人挤满了两边的斜坡,叫喊着从后面向前推搡。中间那些人没办法再前进,只好把对面的人踢倒,踩在他们身上,或者把他们扔到水里去。这种战斗很简单:迫使对方后退,直到占领了这座桥为止。有些人挥舞着兵器,一些两端削尖了的长棍子,但空间不够,这些兵器施展不开,多数人用上了自己的拳头。很多人袒露着上身,有的人身上血迹斑斑。每当有人被挤下桥掉进水里,人群就会轰然大叫,战斗会变得更加激烈。卡斯特拉尼兵船厂的工人刚取胜不久,斗志昂扬,牢牢占据着己方阵地,所以支持他们的人叫得最响亮。但发起进攻的尼可罗迪渔夫来自多索都罗区,他们都是亚德里亚海的渔人,能够在波涛汹涌的大洋中稳稳地从深海打捞起成吨的鱼儿,而且今天他们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动力。 当然,他身上有吸引她的地方。他热爱生活,敢于表达自己的激情。他天生温柔体贴,他的甜言蜜语比别人的更让她心旌动摇,他的欲望比较单纯。至于他们的性生活——嗯,我听过太多从小姐房间传出的叫床声,光凭它也能判断究竟怎么样。但每个曾经年轻的人都知道,爱情的悲哀正在于初尝云雨的恋人得到的身体快感是最强烈的。我又见到他们了,在寂静的夜里精疲力竭地交缠在一起。天哪,若折寿一年能换来与她共赴极乐,有哪个男人会不高兴地接受呢?但所有的狂热总会有冷却的一天,而且火焰燃烧掉的能量比它提供的温暖要多。到最后,一切会只剩下灰烬,她的名声受到的伤害将会比他的严重,因为这样的恋情正是人们说三道四的好话柄,而且每个人都乐于看到一个妓女为自己的欲望所毁灭。至于他?嗯,现在他也许很体贴,但他是纨绔子弟,脑袋里除了一些浪漫的诗歌和他自己绚烂的青春之外一无所有。我敢说用不了六个月,他的激情就会开始消退,他会像其他人一样看待自己的生活:在他的圈子之中,谎言比真心话更行得通,而且小姐只是一件商品,落在他手里,只不过是因为他出身比别人高贵而且比别人有钱罢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她也见识过。所以她的堕落才会让我这么心疼。 桥梁中间空出了一小块地方,两个身材高大的人正在扭打,两人都是肌肉饱满,死死抱住对方,他们的腿扭在一起,身体摇摇晃晃的,似乎就要掉进水里。旁观的人着急起来,因为这两人是双方推选出来的佼佼者,人们拿他们的输赢下赌注。他们分开了,气喘吁吁,然后又向对方扑去,一边跌跌撞撞地一步步走到水边,一边摸索着想更好地抓住对方。他们越靠近水边,人们喊得越起劲。这时他们离我很近,我能看清他们身上相互殴打出来的伤痕。紧接着,眼见两人就要像一对畸形的双胞胎一样齐齐掉进水里,其中有一个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松出一只手,朝对手的腹部猛击一拳,退出身来,他的对手跌倒在地,呻吟翻滚,一头扎进桥下的水面。这人高举双臂,做出胜利的姿态,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 掉进水里那人激起的波浪扑打着浮桥,我们被摇晃得兴奋地大叫起来。有人为胜利者大声叫好,有人为落败者惋惜,但当落水那人露出水面,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兵船厂的人从河的一边开始用船桨扑打他。在这样的时刻,人们经常假装昏迷,这样当敌人把他捞起来的时候,就可以拖几个下水。我克服自己的恐惧,站起来看着人们击打他,将他推到我们的船上来。我身边两个人把他拖到木板上,让他躺着,但他依然没有动弹,脖子以不正常的角度歪在一旁,前额的一边插着一柄黑色的凿子。这让我想起曾经在一次公开的比武中见到有个人被一支长矛刺穿了眼睛,也想到了罗马遇劫之后街道上那些四分五裂的尸体。在我旁边,一些富人正在给钱收钱。这人不管是谁,肯定曾经是个勇士,因为渔夫这一方大声地表示惋惜,而桥的另一边,兵船厂的斗士正在高声叫喊,顿足挥臂。看热闹的人也打了起来,人们大呼小叫,开始你推我挤,有几个摔倒了,被人群踩成肉酱。 桥上的战斗又开始了,渔夫刚输掉一场,看来今天又要吃败仗了。这时很多人掉进了水里,浮桥开始猛烈地摇晃起来。天哪,人们要是把这条水道抽干,除了各种各样的垃圾之外,肯定还能发现一堆人的尸体。我张皇失措。我应该离开这里。但想离开的不只是我一个。那些官员和修士立即冲了起来,全都向岸上走去。但这时岸上也乱成一团。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枪声。下游的另一座桥上,穿着制服的治保人员正在朝人群开进。虽然这算是节日,但暴乱就是暴乱。治保人员虽然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直接和暴徒对抗,对手无寸铁的人群却是勇猛有加。但我宁愿被刺刀刺死、被子弹打死也不愿意掉进这黑乎乎的水道。我冲到船边,那里有一块木板连着岸上的小路,但一个身体足足有我两倍大的官员挡在我前面。他的身体撞了我一下,我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平衡。 “布西诺!”乱糟糟中我听到有人在喊,“布西诺·托多尔蒂!这里。把你的手伸出来。” 我盲目地顺从了,全然不知道把手伸向哪儿,伸给谁。 “布……西……诺。” 这声惊叫似乎和我跌落的时间一样长。掉进水里的刹那间,我听到一只大鸟的翅膀在我头上扑打的风声,我感觉到魔鬼的手抓住了我,在漆黑的河水中把我向下拉,拉向厚厚的淤泥,我吓得半死,吓得嘴巴紧闭,不敢喊叫求救……直到我不得不张口呼吸。 第二十四章 “布西诺?” 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很细微,穿越河水而来,因为这时我肯定在水底很深的地方,深得连魔鬼也不再拉扯着我,而我的身体浑然无力地平躺着,悬挂在某道奇怪的、厚厚的水流之上。 “布西诺?” 我吸了一口气,开始咳嗽。我体内有水,觉得自己又被淹没了。有人猛力拉起我的双手,我被拉得坐直起来,然后有人拍打着我的后背。这时我不停地咳嗽,因为我的鼻子和喉咙好像还在水底,所以我得努力在液体中寻找空气。 “没事了。把剩下的水咳出来就好了。把水吐出来,小朋友。” 我吐出一些散发着臭味的苦汁,为了把它吐出来,我只得喘着气大声叫喊。不过至少现在我知道自己没有被淹。我睁开眼,向下看去,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脱掉了,袒露的胸膛是灰白色的,像一块鱼肉。我身上不再是湿的,只是觉得冷和浑身无力。我倒在枕头上,这次向上看的时候,见到了那个土耳其人的脸,乳白色的丝绸头巾让他的皮肤显得更黑了。 土耳其人?天哪,看来我真的死了,而且到了地狱,到了异教徒该去的地方,到了一片上帝不再垂顾的永恒的荒野。 “别担心,你现在没事啦。” “我在哪里?” “你在我家里。” “但你……你已经走了。” “走了,又回来了。六个星期前回来的。为了赶上复活节。我回来了对你来说很幸运吧?因为我不会错过看他们打架。不过,就你这小身板,你不该一个人去的。” “我没有一个人去,”我说,“我是被人群夹过去的。”我又咳嗽起来。这次我的左耳开始突突发痛。“啊。” “我已经尽可能快地把你捞上来啦。不过你像一条大鱼那样挣扎扑打。你喝了很多水。我们把你捞上来带回家,但你的不舒服还会持续一阵。” 那是肯定的,他话声刚落,我又吐了。 “很好,”他说,这时他笑了起来,“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威尼斯的水不是用来喝的,是用来把尿尿进去的。幸好你吞下的只是一些水而已。” 我神志清楚了,能看清房间里的情况:窗户关上了,旁边点着蜡烛。“我在这里多久了?” “几个小时吧,可能还不止。把你弄到这里来不容易啊。城里乱透了,别担心。我正要派人通知你家小姐。你们还住在那儿,对吧?” “是的,不过……”咳嗽又开始了。他耐心地等着我平息过来。 “不过?” “别派人去了。”因为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过来的,而我还没准备好要见她。我想我可能是这么想的,但也许我也希望她为我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去而担忧。“她要听到了会担心的。我很快就好啦。” 他对我端详了一会,似乎拿不定主意,但他随后站起来,拍拍我的手。“很好。也许你应该再睡一会。我等下再来。” 等到他的仆人再次把我叫醒,我的脑袋依然沉重,但至少肚子已经是空的了。他们给我端来一杯很稠的甜饮料,是丁香和肉桂制成的,还扶我起床,给了我一件长袍。长袍是他的,很长,拖着后摆,我只得用腰带把它扎起来,免得走路的时候摔倒。他们领着我出去,到内院和他坐在一起。看到我笨拙的样子,他哈哈大笑起来。 空气依然温暖,尚有一丝黄昏的光芒,我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不像是威尼斯,反倒更像是我想象中的东方世界。院子中间有一个大理石喷泉,瀑布般的水依次落进一系列逐渐降低的碗中,所以到处都是流水的声音,像轻柔的音乐一样回荡着。周围摆满了栽种着花草的坛坛罐罐,散发出芳香的气味,每一面墙都贴满了精致的瓷砖,每一片瓷砖都有细腻的花纹,整体看上去,它们会让人们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百花齐放的明亮世界中。我曾见过很多游客,他们说君士坦丁堡有些宫殿的院子比乡村还要芬芳,人们不用离开屋子,就能觉得自己生活在自然之中。如此美丽,如此翠绿、如此光芒四射的艺术,然而没有他们信奉的神明的任何符号、雕塑或者画像。哎呀,最终他们会因此而遭到报应的,因为我怀疑灰蒙蒙一片的异教徒的地狱将会像火焰一样让他们痛苦难当。不过现在跟他在一起我挺高兴的,因为经历过街道上的疯狂之后,这里让人觉得很宁静。 “你感觉怎么样?” “很高兴我不是一只水老鼠。” “嗯。当时有人认为你是噢,还有些人幸灾乐祸地看着你在水里扑打。他们还拿你会喝进多少水打赌呢。你应该接受我的邀请,布西诺。我这次回来带了很多钱。你可以生活在一个备受尊重的地方,干吗要在这里任人奚落呢?” “哎呀,我哪里听得懂你们的恭维话啊?” “哈哈!你会学得很快的啦。你以为我刚来的时候能听懂你们这种鸟语啊?我在回家的航程中会教你的啦。” “天哪,我不想再坐船了。” “哈哈,只有威尼斯的小船才会沉没。土耳其人的船是海上霸王。” “你听起来像一个吹牛皮的威尼斯人哦。” “他们的吹牛也是跟我们学的。这也是我知道你到那边会觉得宾至如归的原因之一。” 我笑起来,发现这笑居然让我的耳朵有点痛。我们之前玩过这种游戏,他和我。阿雷蒂诺是对的。像我这种身材的人似乎在苏丹的宫殿很受欢迎。所以阿卜杜拉的购物清单上,除了丝绸、玻璃和珠宝,侏儒也排在很靠前的位置上。他曾经用很多君士坦丁堡的故事来诱惑我:那里有很多宫殿、花园和节日,对我来说应该既新奇又熟悉,它有个藏书甚富的图书馆,里面的书是从匈牙利掠夺来的;还有从罗德岛抢来的戴安娜和赫拉克勒斯的巨大雕像。当然,如果一座城市多数珍宝都是外地来的,正显示了它的伟大——威尼斯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和君士坦丁堡差不多,大教堂一半的梁柱和门前装饰着的栩栩如生的马匹雕塑也是从别的地方偷来的。再说了,尽管他信奉的神明可能是邪魔外道,但看起来他家乡的文化会把我当成一个人物,而不是一个畸形人。而在今天这个日子,我深深受到他的诱惑,因为正在动摇的,并不只是我的身体。 “……我告诉你,布西诺,那边奇妙的事情太多啦,比如会连放四个晚上的烟花。人们把花炮绑在大象的后面,花炮爆响的时候,大象会咆哮着到处奔跑。有上千个杂技演员踩着高跷,或者行走在连着方尖碑的绳子上,他们人数很多哦,你要抬头看,整个场面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那是人世间最盛大的节日。威尼斯有的东西,我们全都有更多,或者做得更好。” “真的啊?那你这次来买什么啊,阿卜杜拉?除了我本人之外?” 他为自己的夸大其词哈哈大笑起来。我想要是在别的城市,我跟他肯定不能这样坐着聊天。威尼斯人和土耳其人虽然在海上时有交火,但两边都不会让宗教干涉到贸易往来。这是两个势均力敌的强国。有人说葡萄牙商人和新世界的金银迟早会使威尼斯没落,等到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奥托曼帝国会战胜她,取得海上的霸权。但我现在看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实际上葛里蒂大公的私生子以珠宝商人的身份生活在君士坦丁堡,而在阿卜杜拉·帕什纳的促成下,在阿雷蒂诺举办了那个晚宴之后,威尼斯活着的最伟大的艺术家提香依据一枚勋章给伟大的苏莱曼苏丹绘了一幅画像。我看到过,我觉得那幅画相当浮夸和死气沉沉,不过话说回来,我哪里懂什么艺术啊。苏丹陛下非常高兴,大方地赏赐了每个有关的人,包括阿雷蒂诺。如果我选择到他的宫廷中去当一个弄臣,肯定也能得到赏赐的。 我喝了一口酒,酒很辣。但我希望它再辣一点,因为虽然土耳其人热切地说了这么多,我还是觉得很冷。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布西诺?你不愿意去,不是担心那边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事情。你这么聪明,肯定受不了这边的人对你的轻蔑,而且我觉得以你的野心,应该不会害怕新事物。我想你愿意留在这里,是因为怕你将要离开的人伤心。我说得没错吧?” 我耸耸肩。此时此刻,我甚至都不想再见到她,因为她的自私和欺骗让我很生气。 “我们是合伙人。”我孱弱地说。 “这我知道。我见过你们联手表演,非常好。或许我应该把你们两个都带走。相信我,在他的皇宫里,最受宠的总是外国的女人。她不像有些女人那么年轻,但他现在最宠爱的那个也不年轻了,那女人像个老巫婆,什么都要管。你家小姐要是能讨得他的欢心,就可以垂帘听政啦。这样对我们所有人都大有好处。” “什么——你是说让她嫁到他的后宫当嫔妃?” 他哈哈大笑。“你们基督教徒说到这个总是又惊又怕。好像男人娶了不止一个女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然而在我所经过的‘基督世界’,每个城市都充满了娼寮,男人在娼寮中迫不及待地和很多妻子之外的女人上床。我相信你反对得这么强烈,是因为你嫉妒我们。” 人们很难把阿卜杜拉·帕什纳和对土耳其人的害怕联系起来。关于土耳其人的传说很多,而且很血腥:在海上杀人越货,奴役整个村庄,将男人的卵蛋挖出来塞在他们嘴里,用军刀将小孩像烤肉一样串起来。然而和他相处下来,我发现他是一个头脑澄明的人,精通人情世故,在我看来,他如果不是异教徒,肯定是个优秀的基督教徒。 信奉上帝的人就道德高尚吗?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士兵在罗马掠夺的赃物比德国的异教徒少吗?犹太人和土耳其人会因为信仰不同的异教而下不同的地狱吗?或者那些扭曲了他们生来就应该信奉的教义的路德教徒才会遭到最残酷的报应?这么多年来,威尼斯一直有提倡宗教改革的人公开说我们的教会应该有所改变。他们说我们的欲望越来越下流,说罪行的救赎不是花钱就可以买到的,还说若要进入天堂的门,建造一些华丽的建筑不如接济穷困重要。然而我们在罗马取悦的那些教会高官会回答说:如果你到了天堂的审判庭,遇到的上帝不同意这些话,那又怎么样?啊……有些想法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威尼斯固然比别的城市要宽容,但幸得这里的宗教法庭不知道人们心里在想着什么。否则的话,我想被处以极刑的应该不止我一个。 我摇摇头,发现摇头也让我的耳朵发痛。这时我知道自己有麻烦了。“或许吧。不过,我总觉得小姐不会甘心当别人的小妾。她不会服低做小的啦。” 他笑了。“我想你是对的。而且,我想她有不育症——我说得没错吧?——这会极大地削弱她的竞争力。所以为了你自己的前途,你恐怕得抛弃她。但我怀疑你现在做不到,将来也不会。太可惜了,不过你这样也很好。别担心。我会去曼图亚。听说那儿有很多侏儒,因为公爵夫人非常喜欢他们。他们肯定没你这么聪明,人品也没你这么好,但他们会愿意去的。” 我们坐了一会,听着流水的声音。我想再考虑一下他对我说的话,但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浑身颤抖。 “朋友,我想你该回家了。你看上去不是太好。走吧,我送你回去。” 第二十五章 他说对了。我是不太好。他家离我们家不远,但我脑里突突发痛,路都走不稳了,好像走在一艘航行的船的甲板上。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意坐船回去。就算把全亚洲的宝贝都拿来给我我也不愿意。于是我们步行,一步一步慢慢走。要是在别的时候,现在可是个美妙的夜晚。我们穿过里亚托桥,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提香的裸女画在德国商行侧面的外墙上熠熠生辉。有一次他跟我说,直到他有钱召妓之前,他对女人身体的多数了解来自他的师傅乔尔乔内的画作。德国商行前面的外墙那些丰满的人物就是乔尔乔内本人画的。我敢说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他当时还很年轻。不过还没那个该死的小白脸年轻。今晚很暖和,土耳其人连外套都没穿,但我裹着披风还是不断发抖。最糟糕的是我的耳朵,一直在嗡嗡作响,而且时不时就会感到一阵刺痛。 我强行忍住。我仍活着,我拒绝被耳痛这么平常的疾病打败,不过我还是害怕病情会加重。我吞口水,打哈欠,用手指按摩耳垂后面的部位。过去这些动作有助于缓解疼痛,今天应该也会起作用。 我们来到我们家门口,他不放心离我而去。“你确定你没事吧?” 我点点头。 “我可以陪你进去吗?” “不要啦。你要进去,人们会大惊小怪,而且也会打扰到家里的人,我们今晚有客人来。我会上床睡觉的,睡一觉就好了。相信我——我知道该怎么办。” 他转身准备离开。 “阿卜杜拉·帕什纳,谢谢你。我想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死了。” 他点了点头。“那当然了。我希望你欠我一份恩情。记得我的邀请。好好照顾自己,小魔术师。” 我慢慢打开门。里面的门厅没有人,但从一楼后面的窗户望出去,我能看到码头停满了船,楼上传来阵阵欢闹的声音,厨房飘出烤鹿肉的香味。我静静地爬上主楼梯,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要回自己的房间,我不用经过客厅,但得走过和客厅相邻的走廊。 客厅的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有七八个人坐在桌子旁边,他们都忙着吃喝聊天,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有个矮小的男人在外面的阴暗处窥探。小姐背对着我,但从对面墙上的镜子,我能见到她巧笑倩兮地和一个坐在她左边的年老顾客聊天。我已经忘了今天晚上他给海军重要将领讲完课之后很早就会过来。但菜单很早之前就准备好了,酒也是早就选好的,再说了,如果这么简单的一个宴会没有我就举办不了,我怎么算得上是称职的总管呢。 今晚的来宾都是我们的顾客维托·弗斯托请来的,他是学者,也是最好的设计师,更是色心未泯但已垂垂老矣的蠢货。他今晚是否留下,取决于他喝了多少酒,也取决于他吃下肚子的烤鹿肉能激起他多大的欲望。不管他做什么决定,反正不需要我在这里帮忙。晚宴会自行运转。我可以睡觉。等到天亮,我要是恢复正常,她和我会再聊一聊。 我走进房间,把门关上。我又冷又累,没把借来的衣服脱掉就爬上床了。我盖上毯子。我的头很重,脑袋里面嗡嗡响,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耳朵隐隐作痛。如果我在耳痛加剧到忍受不了之前能睡着,那么睡一觉也许有所助益。 我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疼醒的还是冻醒的。我只知道我发烧了,衣服湿淋淋的,但汗水是冰冷的。我把毛毯裹得更紧,但牙齿还是忍不住打颤。我的脑袋突突发痛,好像有人在我两耳之间绑了一根琴弦,每隔一秒就拨一下,又仿佛有人在我脑子里打鼓。我吞了吞口水,但这只让它发作得更加厉害。我想打哈欠,但痛得我嘴巴都歪了。他妈的,威尼斯的污水钻进了我的耳朵,让我生病了。 我患头痛很久了。小时候,头痛经常发作,爸爸说我必须把它当成朋友。“欢迎它,布西诺,跟它说说话。你要学会习惯它,因为你要跟它斗争,你会输的。”但尽管我说话了,它却不听我的,只顾折磨着我,有时候我痛得只能躺在床上掉眼泪。他希望我有勇气,这样我就能向他证明,虽然我的身体是畸形的,我的灵魂依然完好无损。但人们的勇敢是受到身体限制的。“这是你的头在长大的结果,”他说,“这是因为你的身体畸形了。你不会因此而死掉的。”但我当时不相信他说的话。现在,每当我看到有人被拖向绞刑架,当刽子手用火红的钳子夹掉他们的肉时嚎叫不止,我会想他们的痛楚未必比我的更难忍,因为我头痛发作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好像有人拿着火热的镊子搅拌我的脑浆。只不过我的痛楚不会留下别人能看到的伤痕。最终,几个小时之后,有时甚至是几天之后,头痛会缓解,然后消失。每次我都会痛得神情恍惚,无精打采,就像雨后的花儿一样。每一次我感觉到它又要来了,我都会下定决心要比以前勇敢,但当时不用等到疼痛发作,光想到那么痛就让我害怕了,所以我每次都失败了。爸爸和我都失败了。 但他是对的。头痛跟我的长大有关。因为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这么痛过了。如果我要挺过去,我得找个办法克服心中的恐惧。我们在厨房的食物柜放了一些安眠药,它是疏浚船配制的,伪装成格拉巴酒,是我们对付粗暴的嫖客的利器。足够分量的安眠药能将公牛变成婴儿,而且他还不会知道自己曾经睡着过。忘记一切对我来说不正好么? 我强迫自己坐起来,光想着这个就让我觉得好受一点了。我掏出钥匙,走到门口。但我痛得厉害,站都站不稳,只好扶着墙慢慢前进。小姐的门是关着的,没有显示里面有嫖客的鼾声。但弗斯托比多数人要安静,因为他那老迈的身体已经像他深爱的轮船上饱经风霜的缆绳那样孱弱而残破。 房子里面一片寂静。晚宴早就结束了。 莫洛在厨房隔壁的一间房中睡着,但就算基督重临也弄不醒他。我摸索着把锁打开,拿出装安眠药的罐子。我没时间量出合适的剂量,只管拿着罐子痛饮,喝多了总比喝少了好,再说没人因为被我们灌了安眠药而死,而且我昏迷的时间越长,感受到的痛苦就越少。我重新把门锁上,这时听到一阵噪声。从门口传来的。水边的门。 我们的学者走了吗?在他可以抱着一个柔软的肉体发春梦的时候?我可不这么想。我想就算从窗口望出去,我也看不到行驶中的船只,因为船可以在远处把它的乘客送到岸上的小径,也可以在阴暗中离开我们家的码头。当然,送走所有客人之后,我们的门就锁上了。除非有人从里面把它打开。我的脑袋尽管痛得嗡嗡响,但还不至于连这一点都想不清楚。 我从墙上的刀架抽出一把菜刀,赶在那人之前走到楼梯。我把蜡烛吹灭了,这样等他来到楼梯下面,在楼梯中间的我便能隐身黑暗中。这时我的头痛得要死。痛得我想大叫,但只能低声呻吟。 他肯定是一踏上楼梯就听到我的呻吟声了,因为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谁?是谁?菲娅梅塔?” 温柔的声音。体贴的少年。我张开嘴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吼叫,肯定很像地狱的守门犬的叫声,因为他吓得失声大喊。 “啊——是谁?” “你是谁?这里已经关门了。” “哦!托多尔蒂先生?是我,维托里奥·福斯卡利。你把我吓坏了。” 他要是能看见我,肯定会吓得更厉害,因为我的脸痛得扭曲。至于他,我几乎能嗅出他浑身散发着情欲和渴望的味道。哼,今晚别想了,小白脸。今晚要不给我钱,你就自己玩去吧。 “你走错了,先生。这里已经关门了。” “不,不。没错啦。你家小姐知道的。她请我来的。” “啊?她请你来?”我说,“那你应该把欠我们的钱先还给我然后再上去。” “我,呃……” “什么——没钱?” “不是。我是说——菲娅梅塔说……” “她说什么都没用。负责守门的人是我。我说你没钱就别想进去。” “喂,我不认为……”他向上走了一步。 “啊啊啊!”我喊了起来,声音充满了痛苦,不过他似乎更加害怕了。他的身体是我两倍大,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轻易把我放倒,因为我已经受伤了。但看起来我的凶狠让他在黑暗中不敢造次。这个书呆子现在吓得说不出话来。在床上他也许是一头狮子,但在战场上他依然是一只绵羊而已。他恐怕只有在想象中才跟人打过架,因为在想象中勇敢起来比较容易。 “维托里奥?”我见到我们上方有烛光晃动。他妈的,她听到我们的声音了。“你在哪里?” 他吱了一声,烛光出现在楼梯上方,光芒落在我身上,从钢刀上反射出来。 “天哪,布西诺!怎么回事?你在干什么?” “正在发生的事情是,”我说,“我抓到了一条没给钱就想从你的阴沟偷水喝的小狗。”这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大喊大叫,因为我耳朵里面嗡嗡响,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你怎么可以这样粗鲁?”她赶忙说,这既是为他着想,也是为我打圆场,因为现在表现得不专业的可不止她一个人。她走下一步,声音也随之下降。“布西诺,别这样。你知道是我让他来的。” “啊,既然这样,那么他可以……”在我下方的他打算向上走,我猛烈地挥舞着菜刀,“只要把他的卵蛋留在楼梯上给我做抵押就好了。” “啊!” “天哪。” 这时我不知道谁在喊叫,不知道是他或是她,反正叫声响得足够吵醒家里的人。 “把刀放下,布西诺。把它放下。别担心,维托里奥。他不会伤害你。” “是吗?他是很帅,我向你承认这一点。不过如果我把他脸上的肉切下来,那他就更帅了。” 这时她已经走了下来,离我不远。“你干吗这样做呢?”她压低声音,严厉地说。我摇摇头。她肯定觉得我有点不对劲了,因为我身上散发着死鱼般的汗臭。 她站起身来。“维托里奥?你还是回去吧。这里我来摆平。” “回去?但我——我不能留下你和他在一起。这人——他是个疯子!” 啊!那就是我。“疯子。”反正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像是在嚎叫。天哪,畸形的身材现在帮到我的忙了;一个侏儒从硫黄的烟雾中自黑暗走出来将罪人拖下地狱。你们这些老兄,当心点。 不过她并不害怕。她显然也不喜欢看到他害怕。我看得出来。谁希望自己的恋人没有勇气为了爱情冒险呢? 楼下传来阵阵声音,亮起了烛光。外面的人很快就会说三道四了。加碧艾拉在门厅出现,瞪大了眼睛,头发乱糟糟的。她身后是马切罗和莫洛。莫洛紧握着拳头,准备大干一场,我还不认识比他更喜欢打架的人呢。 “走吧,维托里奥,”她又说,“我会对付他的。快走……” 他走了。 “小心点,维托里奥,”我在他身后大喊,“你体内感觉到的不是恐惧,你知道的。她正在毒害你。给你下蛊,让你的鸡巴变得这么硬,有一天你的鸡巴会硬得掉下来摔成几块。” 但他已经走了。走得好。我很得意,但又一波疼痛向我袭来。我感到自己站不稳了。 “你们其他人回去睡觉。” “你不需要帮忙吗,小姐?”莫洛说。这老兄不错。忠心耿耿。 “不用了,莫洛。我们不会有事的。回去睡吧。别管我们。” 他粗声答应了,转身离开。 她把蜡烛举在身前。天知道她在烛光中看到什么。 “老天在上,你怎么了,布西诺?你是生病了还是喝醉了?” 她要是走近一点,她会知道的。她会明白的。我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我花尽浑身力气才把刀拿在手里。如果光线更明亮一些,她就能看到我的病痛。或者察觉到我正在发烧,因为我现在浑身滚烫。 她的声音在发抖。“你喝醉了。怎么会呢?妒忌。对吧?妒忌什么呢?妒忌他?妒忌我?妒忌我们的快乐?是这样的吗,布西诺?你很妒忌,因为我快乐,而你不快乐。” 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就要昏倒过去了,因为世界正在旋转。“啊,我的天哪……我说对了,是吧?有问题的是你,不是我。变得不正常的人是你。你看看你。你最后一次感到快乐是什么时候,呃,布西诺?你最后一次玩耍、最后一次笑到肚子痛是什么时候?你最后一次跟女人做那种事情是什么时候?成功让你变得尖酸刻薄了。你整天就会在房间里弯着腰打算盘看账本,忙个不停。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啊?天哪,疏浚船说对了。需要爱情魔咒的人是你,不是我。” 她摇着头,向上走了一步。 “你以为威胁到我们的生活的人是我,但我告诉你,布西诺,我变了,你也变了。你变得像个老头了。相信我,对我们的生意来讲,你这样比我变得恬不知耻更糟糕。” “我不是……”我开始说话,但我脑子里的声音已经吵闹得不能忍受。 “我不想听你说。我已经受够你的发火和指责了。也许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该结束了。” “哈哈!很好,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高兴地离开。”虽然这时每个字都刺痛我的心,但在这种痛苦中竟然有种满足的感觉。“你知道的,因为我想的跟你一样。我明天就可以和土耳其人离开这里,得到一笔你从来没见到过的财富。” “那你干吗不走啊——让我一个人好了。” 我向她迈上一步,但刚一走动,我的腿就摇晃起来。 “别。别靠近我!”这时她的声音发抖,我分辨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出于愤怒。“我不想跟你讨论什么事。现在不想。我们等天亮了再说吧。” 她转过身跑上楼梯。如果能够的话,我会跟着她,只不过我现在走不动。菜刀在我身旁掉落,当当当掉在楼梯上。我挣扎着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连把门关上的力气都没有。 我坐在我的桌子旁边,前面摆着一个算盘,算珠都是闪亮的红宝石。窗外传来一阵噪声,异常喧哗。我感到一阵害怕。我把算珠从算盘上扯下来,塞进嘴巴,一颗颗吞了下去,吞得我不停咳嗽。 突然间,我到了外面,沿着一条水路奔跑,愤怒的飞鸟在我头顶翱翔,它们的叫声很是凄厉。我贴着墙走,这样它们就看不到我了,但无论我望向何方,我都看到了自己,因为墙壁,甚至我身下的地面,都是镜子铺就的。在我上方,飞鸟激起的风变得更加大了。一群凄厉地尖叫着的海鸥猛然冲下来,狂暴地啄食着残留的鱼头和美人鱼的尾巴——这时我看见到处都是这些东西。但有一只鸟远比其他的要大,也是一只海鸥,但它的爪子像老鹰,每一只爪子都像干草叉那么大。它在我上方盘旋。我吓得不敢呼吸,它向我扑过来,这时我见到它的眼睛,像圣餐面包那样又大又白,又像两口冒着奶白色泡沫的水井。它冲下来,用爪子钩住我的耳朵,深深插进我的脑袋,把我抓牢,我痛得大叫,它抓住我的头,将我拉离地面。 我们飞向高空,我向下望,看见街上有个女人正在抬头看着我,她的眼睛跟这只鸟的一样:很大,白色的,圆圆的,迷迷糊糊,而且是失明的。她哈哈大笑,这只鸟随着她笑起来。但我哭了起来,眼泪往下掉,每一滴都变成了一颗闪亮的红宝石。巨鸟的铁爪钻进我的脑袋,拖着我飞过茫茫大海,每当一颗红宝石掉到水里,便会有一条鱼跳出来将它接住。我们已经飞离岸边很远,这时我听到她,小姐,在呼唤我…… “布西诺,哎呀,怎么回事?布西诺,你怎么啦?跟我说话啊,求求你。” 但我看不到她。也许我已经掉进水里了,因为我没法正常呼吸。不对,我没法呼吸,是因为我还在哭。 “天哪,快找人去请疏浚船。哎呀,我对不起你。你这样多久了?你发生什么事情了?唉,我应该知道的。没事的。没事的。我会帮你的。” 有人——就是她——伸臂搂住我,我想告诉她我病了,身上很臭,我还想告诉她我再喝一点厨房里的安眠药……但我只能不停地哭着,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巨鸟的爪子在我耳朵里钻得更深了。 我不记得我的妈妈。她在我四岁那年就去世了,我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不过爸爸经常说她很好看,柔软的黑发像一件天鹅绒披风,皮肤白皙得在月圆之夜她的脸会变得明艳照人。反正他就是这么说的。但话说回来,他的工作就是用合适的词汇来描绘事情。书记官就是靠这个本事赚钱的。一般人只会平淡无奇地把事实写出来,但爸爸总喜欢加点诗意。他也是靠写诗才追到我妈妈的。所以等到我出世的时候,他的世界崩裂了,因为在我看过的书中,没有一首颂扬畸形的诗歌,能够用来形容我——他的儿子、他和他深爱的妻子的爱情结晶——的字句总是和地狱而不是天堂有关。 至于我妈妈是否明艳照人,嗯,反正我没在月光下看到她,我也不知道。但记忆不只包括那些通过眼睛能见到的图像。有些事情人们不用看也知道。所以我虽然说不出她长什么样子,但我知道触摸她是什么感觉。我记得我碰过她,我记得她双手的温暖,我记得她抱着我的感觉。在小时候,我能确定她和我躺在床上,在我怪异的小身体旁边蜷曲身体,抱着我,仿佛我是全世界最美丽、最珍奇的宝贝,珍贵得她和我永不分离。我还记得她的温暖减轻了我的头痛。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虽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但我在罗马第一次和女人睡觉的时候,我像小孩般哭了起来。那女人是个妓女,比我干净,也没我这么丑,正是她让我变成男人的。当时是冬天,她接客的房间很冷,我可能让她想到了她夭折的儿子,因为她年纪大得足以当我母亲,我的身体又很小。我记得那晚我醒了过来,她温暖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她的手臂抱着我的胸膛,双脚缠着我的下半身,就像一把大勺子和一把小勺子躺在一起。我躺了几个小时,深深地感到心满意足,恍惚间想起了曾经有一段日子,曾经有人深爱着畸形的我,对我不离不弃。然后,天刚亮的时候,我从她的怀抱中溜出来,离开了,免得她醒来之后会讨厌我,让我难堪。 痛苦一波波袭来,一波波退去。有时候那只有巨爪的鸟又来了,我只得用手把它打退;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岸上孤立无援。我醒来又睡去。我在光亮中发冷,我在黑暗中发烫。我死了,却不知怎么回事依然活着。我想睁开眼睛,却看到闪电撕裂了黑暗,我还听到有人在哭,一阵伤心欲绝的哀号,既在我体内,又在无穷远的地方。“帮帮我。天哪,请帮帮我。” 传来的回答的声音温柔而冰冷,同样冰冷的还有放在我鼓起的额头上的手指,这些手指湿润得像在炎热中溶化的冰块。“我知道这种病有多痛,布西诺,我知道。但它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你会好起来的,不会一直这么痛的。别害怕……我们在你身边。” 在此之后,有一阵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或者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等到我再度发热,这次有人用湿毛巾擦遍我的全身。然后,我冷得牙齿直打颤,有人用毛毯把我包起来,有人——是同一个人——揉着我的手脚,直到它们从僵硬恢复柔软。等到我神志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我侧身躺着,有人在我一个耳洞里灌了温暖的油膏,油膏渗进我的耳朵,滑滑的油膏减轻了我的痛苦。这时除了自己的呼吸声,我什么也听不到。油膏的入侵激怒了病痛,钻痛的感觉又来了,和过去一样锥心,我想我的茄瓜脑壳肯定裂成了两半,我像当时在罗马的街头见到的那些人一样,脑浆从脑袋里面溢出来。但有人用手指轻柔地按住我耳后的部位,揉着那里的骨头,将一股热气送进我的脑子里,慢慢地,疼痛开始减轻,最终退去。按摩完毕之后,有人伸手将我抱住,我蜷曲在那人怀里,因为只要我在别人怀里那只巨鸟就不会来。 有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声音会再响起,一段轻柔的祷告声,像是从我体内传出来的,像是我幻听听到的。起初我很害怕,因为它说的是天堂的事情,好像我已经到了天堂,它说我们的身体会变得像玻璃碎片一样纯粹,在阳光中闪闪发亮,以快过箭矢的速度飞翔,然而很快就会和其他人融合在一起。它还说我们要是张开嘴巴,发出的声音可以媲美一千把五弦琴,我们将会歌颂天堂有多么美丽。然后这个声音开始唱起歌来,音调很低沉,很好听,我的脑袋虽然还痛得嗡嗡响,但也听得很清楚。我只知道唱歌的是一个女人,因为抱着我的,正是一个女人温暖的双臂。 我醒了。现在是晚上,我身上暂时不痛了。房间阴暗,我借着烛光看到小姐坐在床尾的椅子上。我闭上眼睛。等到我再次睁开,她变了,坐在同一个地方的是疏浚船。我又闭上眼睛,睁开的时候还是她,这次我看了更久一点。但疼痛开始了,我想我呻吟了一下,因为她正朝我看来,我敢说她在看着我——凝望着我——因为她似乎正在微笑。在黑暗中,我感觉到一束光芒从她泛白的眼睛中进入我的脑袋——失明的她对耳聋的我的关怀——我感觉到她的关心,疼痛还没发作就消退了。 然而,当我想感谢她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变得一片漆黑,她离开了。但我沉沉睡去,再也没有被疼痛唤醒。 第二十六章 “……因为他身体畸形?” “她是这么说的。好像是他的耳道长得不对,所以水进去之后便再也出不来,里面的一切东西都开始腐烂。” 我知道我已经康复,因为我不痛了,而且脑子里也没有嘈杂的声响,所以我又能听见声音了。他们的说话声很低,本不会吵醒我,但我也听到了。 “天哪,这个可怜的混蛋,他肯定痛得发疯了。” “是啊……你想都想不到。房子里到处都能听到他的哭泣声。刚开始那几天太可怕了。我当时以为他要完蛋了。” 我要不是强行忍住,肯定会睁开眼睛和他们聊起来,但我只是面对着墙壁躺在床上听他们说话。这样也好。现在听起来,小姐的声音非常甜蜜,甚至连阿雷蒂诺的粗嗓子也很悦耳。 “那她怎么把他治好的?” “给他吃安眠药,在他耳朵灌了一种特殊的药膏,给他敷热毛巾,按摩他的骨头。她一刻都没离开他。我还不知道她这么喜欢他呢,因为他们说话的时候老吵架。可惜你没看到,皮埃特罗,她一夜又一夜地看护他,照顾他,直到他的烧退了,痉挛也减轻了。” “天哪,不管这家伙是不是混蛋,反正他很幸运。你想想,像他这样畸形的男人会把女人吓死的。但你们都为他出力。你还记得在罗马的时候吗?那边几个女人非常喜欢他。这让我太吃惊了。他有什么秘密啊?” 小姐轻笑起来。“你以什么身份在问啊,阿雷蒂诺?以男人的身份还是讽刺家的身份?” “什么!不是吧!别跟我说是因为他的鸡巴很大哦!” “啊,嘘……你会吵醒他的。” “吵醒他有什么不好啊?现在他活过来啦,听我们这样聊聊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好啦。” “嗤嗤嗤。” 她朝着床这边走过来,我听到她的裙子拖地的声音,听到她向我走来,我很高兴。我不想骗她,但我的眼皮很重,现在痛苦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的呼吸又平静如常。我知道她在我身旁,因为我嗅到了她的呼吸中的混合着薄荷和迷迭香的芬芳。今天肯定是礼拜四。如果我有力气睁开眼睛,肯定能看到她白皙的肌肤和明亮的眸子。我竭力不让自己的眼睑跳动,吸进一口气,然后又呼出来。空气中她的香味变淡了。这时传来他们的声音,他们说得更小声了,离我也更远了,不过我依然能听清每一个字。 “他睡着了。他看上去很安详。我已经有很多年没看到他的脸这么平静啦。” “可惜你看不到自己,菲娅梅塔。你看着他的样子简直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太奇怪了,你们两个。大家都在奇怪,你知道的。” “奇怪什么?啊,皮埃特罗,就算别人都相信谣言,你也不应该信啊,你不会以为是真的吧?” “嗯。我告诉你,他对付女人肯定有一套。” “我看是你老想着这些肮脏的事情才是真的。” “哈哈,这一点我承认。跟我说吧。” “休想!你跟他不一样,你会出尔反尔。对吧?我听人说你又开始写一些下流的文章了?” “哎呀……不下流啦。我是在研究从事不同职业的人的爱情。” “让我来猜一猜。写修女和妓女吧。” “我……算是吧。但我答应永远不会写跟你宠爱的这个侏儒有关的文字。” “那我呢?你会写我吗?” “我就算写,也没人能认出来我写的是你啦。” “最好是这样。如果你背叛……” “我的好小姐,我是一个奴隶,是你们两个人的奴隶。你知道的。我们罗马来的冒险家应该团结一致。” “啊,原来你又做回罗马人了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变成十足十的威尼斯人了呢。你撒谎撒得跟他们一样好了。” “哎,这么说有点过分噢。我写威尼斯的时候确实把它美化了一点。但这座城市喜欢顾影自怜。你看过康达利尼写的历史书吗?和他笔下的威尼斯相比,雅典简直不足一提。” 确实是这样。让我吃惊的是,我的头脑恢复正常了,居然能直接思考这样的问题。不过,大家都知道康达利尼既说真话,也会添油加醋。啊!天哪,我又迫不及待地想说话了,尽管我还没有力气开口。 “那当然了,这座城市最喜欢听人吹捧了。罗马也一样。铺满了大理石,阳光一照到处都是耀眼的光芒。不同的是我在罗马认识的阿雷蒂诺对把肮脏的东西挖出来更感兴趣。你拍马屁之外,怎么尖锐地讽刺一下现实呢,阿雷蒂诺?难道过上好日子真的让你变得软弱了吗?” 啊,我的小姐,说得太好了! “嗯。在罗马的时候我还年轻,不在乎有人踢我的屁股,而且我更喜欢威尼斯。威尼斯的人民很勤劳,而且民风也比较纯朴。不过,我们还是得小心点。人们可能会将我们当成败坏威尼斯的人,小姐,我要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那就太蠢了。我不会这样的。我会让大家知道我写了一本评论旧罗马的新作品,这样我就能够以精湛的历史学家的身份名垂青史啦。因为我写这些事情——比如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舞蹈——时,我真的是不增一分,不减一笔,写的全都是事实。” “少来了你!‘啊,啊,再用你的鸡巴来插我的屁股吧,啊,因为我欲火焚身,所有的骡鞭、驴鞭和牛鞭都不能消除我的情欲,一点也不能。’”她装出一副性饥渴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叫起来,“说真的,皮埃特罗,如果你以为这些就是关于女人的真相,那么你就太老朽昏庸啦。你只写下那些你认为男人想听的话。我敢保证有很多男人看了你的杰作之后甚至都不会想到女人的身体。曼图亚的宫殿中那个你很喜欢的男孩叫什么名字来着?” “哈哈,菲娅梅塔·比安基尼!你的嘴巴太厉害了。幸好你没想过自己写东西。但有谁能够拒绝你呢?我告诉你,如果我想结婚……” “你不会娶我的。天哪,我们要是结婚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吊死在圣马可的行刑柱啦。”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这样比较好。” 这时他们两人哈哈笑起来。然后他们沉默了一阵。但我对这种老朋友间的沉默觉得很自在。我也是他们的老朋友。我很累,很想喝水,但我不想打断他们的对话。在过去,身形矮小的我曾经很多次偷听过人们谈话,但人们从来不会说到我。土耳其皇宫的名声和财富与这相比价值几何呢? “好啦,既然你对这些事情了解得这么多,那么跟我说说他的‘特殊能力’吧。” “你得先发誓不会把我写进你的书里面。” “我以我的心灵发誓,永远不会写上你的名字。” “你还不如以你的鸡巴发誓呢。” “老实说,菲娅梅塔,对于一个好几天没睡的女人来说,你的精神未免也太好了。” “那当然了,你所谓的‘我的侏儒’正在好起来呢。” “是么?” “实际上事情再简单也不过了。你说的是对的。他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但不一样的地方不是因为他很‘大’——别偷笑,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他的鸡巴,以后也不会看到——你知道的,这是我们相处的方式。正如你所说的,布西诺对付女人有一套,因为他喜欢有女人相伴。不仅是因为女人给他带来快乐,而且也因为他就喜欢女人本身。他并不害怕我们,他不需要取悦我们或者对我们装腔作势——真诚的男人少得可能会让你吃惊,皮埃特罗。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那个白痴钱庄老板家里,他正在扮一个小丑,扮得不好,反正当时我就觉得跟他在一起比跟我认识的任何男人相处都要舒服。是的,包括你。” 她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她本该小心点,不然她会吵醒我的。 “没了。这样算回答了你的问题吧?” “当然!他的秘密是他是一个女人!” 他们放肆地大笑起来,我拼命忍住,这才没有跟着他们发笑。我的喉咙干得我想咳嗽。 “嘘……我们会把他吵醒的。你可能觉得这样很好笑,不过我告诉你,你虽然很能写,但你体会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下次写东西的时候记得想起来噢。” 我咽了咽口水,因为再不咽就要咳起来了,这次我发出了一点声响,不过我觉得被他们的笑声遮住了。 他们安静了下来。“你不觉得他有可能一直都醒着吗?” “啊!”她说了一声,然后他们又听了一会。但我敢说自己安静得像个死人。 我想我听到她走动的声音了,不过在她说话之前我不知道她走去哪里。 “嗯,如果他醒着,”她说,这时她的声音就在我上方响起,她离我很近,我的脸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那么我会告诉他,我很想念他。不只是在过去这几天,而是一直以来都在想念他。如果没有他的安慰和规劝,我会向忧郁投降,去那些只会让我再次受伤害的地方寻找安慰。啊,你可能不知道,皮埃特罗,通向成功的道路和通向失败的道路一样痛苦。”我听见她叹息一声,吸进一口气。“我说了这么多,还是希望他赶快好起来,因为最新的消息是,那只惹麻烦的雏鸟下个月就要远离这座城市的诱惑,飞到希腊的克里特岛,第一次为他的家族做生意去了。这次迁徙会让我们——我们中的某个人——感到悲伤。”她停了下来,“但我认为我们将会一切如常。” “多有诗意啊!菲娅梅塔,你可是一个讨厌妓女写诗的女人噢。或许你可以替我把这首诗翻译成浅显的语言?” 她笑起来。“哎,没什么啦,只是女人的牢骚罢了。既然他是个光荣的女人,我敢肯定他就算在听,也不会让我知道他已经听到了。对吧,布西诺?”她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憋住一秒钟,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将它呼出来。 第二十七章 莫洛的辣酱气味很浓,盖住了水煮鳗鱼的香味。我站起来的时候,房间一片寂静。寂静得我的耳朵隔着厚厚的玻璃窗也能听清外面鸟儿的歌唱和水浪的声音。这让我感到快乐,因为这表明我已经康复了。更重要的是,没有我之后,家里显然变得乱糟糟的。 哎呀,可惜来不及庆祝,因为我病好的日子,正是最忙的时刻。升天节的庆典在这个星期达到高潮,在升天节的仪式上,威尼斯政府的全部官员会乘坐一艘金光灿灿的巨船到水中央去,然后身穿金色服装的大公会亲自将一颗结婚戒指扔到湖水深处,让这座城市和大海完婚(不知道哪个是新郎,哪个是温顺的新娘),并保证在接下来的一年威尼斯依然能拥有海上霸权。谁会相信君士坦丁堡有比威尼斯更盛大的节日呢? 这节日的盛典以及随之而来的盛大的交易会让整座城市陷入狂欢,但这一年,这一年,我们说得上是双喜临门。黑乌鸦罗雷丹一直吹牛说能给小姐在船上弄一个位子,让她跟随那些官员前进,今年他实现诺言了,这可是非同小可的特权,所以我们家现在挤满了前来量身定做衣服的裁缝、制作鞋子的鞋匠、配置香水的香水师,还有各种美容用的随身器具,看来我们得自己弄条小小的金船出海才行。 马切罗和加碧艾拉被我指挥得团团转,莫洛一直在炉子前面忙个不停,我都怕他的汗水会滴到食物里面去(不过我可没抱怨,因为自从生病以后,我吃得比顾客都要好),至于小姐,嗯,我不知道我当时的呼吸是不是真的让她相信我睡着了,反正我们也没再聊什么,没有推心置腹地交谈或者请求对方的原谅。我们又变成了合伙人,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一起工作,使这座屋子显得更加齐心协力,以此来治疗我们自己的心病。 不用说,她很难过,每个熟悉她的人都能看出她的悲伤之情溢于言表。关于那个小白脸,最新的消息是他一两个星期之内就要走了。他没以前来得殷勤(我不清楚他来的那些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生病以来我睡得跟死猪一样),每当他预定了要来的夜晚,我会让家里的佣人休息,这样他就能和小姐独处了。我们都知道等到他离开,她——我怀疑也包括他,因为若非双方都感染上了,这种病不会变得这么狂热——会为劳燕分飞而感到痛苦。但我们将会等到痛苦来临的时候才对付它,因为现在我们——她和我——又和好了,全副精神都放在她这次出海的行程所涉及的方方面面上。 大家都忙成一团,只有一个人失踪了:疏浚船。自从那晚我醒来发现她在房间里之后,她再也没来过。她眼见我的病就要康复,给加碧艾拉留下了一些让我继续服用的油膏和药片,然后天蒙蒙亮就消失了,自那以后没人有她的消息。我们虽然很忙,但家里没有她还是不一样。在夜里,我有时候闭上眼睛便能听到她的声音,好像她的声音仍在我脑海里,而且一想到她对我的照顾,我就会感激难言。虽然现在她来会帮上小姐的忙,也会带来一些美容用的药膏,但我敢说她肯定忙得抽不开身,因为这座城市的人要是停止工作,就会开始交媾,她得去帮那些不能结婚的人堕胎。我很清楚她救了我的生命,反正无论她在哪里,我都不会忘却她的恩情。 升天节的早上,家里所有人和很多邻居聚集在一起,观看小姐踏上我们那艘为今天这个场合而装扮得很庄严的凤尾船。马切罗在大河道拥堵的船只中机灵地划动船只,将我们送到南边的码头,我们得从那儿步行到圣马可教堂附近的上船处。 这条路我以前走过很多遍,当太阳尚未完全升上来、城市仍在睡梦中的时候,这一路总会让人心生敬畏。船在转过大河道和大公的宫殿并行前进之后,人们在水上最先看到的东西是巨大的行刑柱,像高高的船桅般伫立在清晨的薄雾中。而且人们若靠得更近一些,经常可以看到行刑柱之间有一些犯人支离破碎的尸体,吊在那里警示城里的市民。这个苍白的场景非常可怕,以致我相信地狱的入口也有这些行刑柱,我们全部人都要从其间穿过,挤在一起,寂静无声地走进一片迷蒙的浓雾之中。 只不过现在,今天,地狱已经变成天堂。弥撒结束了,船只陆续抵达。行刑柱挂上了旗帜,它们周边摆设了基督再临的场景,义人穿着圣服和——更重要的是——威尼斯最好的服装在前面领路。这里的金子比我在任何祭坛上看到的都要多。甚至女人也获准参加这一场面,而且朴素被奢华所取代。行刑柱周围的地面是一片丝绸和天鹅绒的海洋,一切都金光闪闪的,好几英里那么长的金线,还有数以千计的项链、戒指、手链和珠宝头饰。 金船停在水中央,身穿黑色官服的要员和外国使节均已登船,其他观光客正在迅速地走上各艘平底船。要去到那个专用的码头,每个客人的名字都必须出现在一份名单上才行。我的旅途到这里就结束了。 小姐向人群走去的时候转过身来。“要我给你带什么回来啊,布西诺?一个美人鱼?或者另外一个能给我们的账本添上大大一笔的官员?” 我耸耸肩。“也许你应该找些东西来填补那个小白脸走后将会给你留下的空隙。” “啊。”我听到她喉咙一哽,仿佛那痛苦仍在某个地方,生硬得她无法消化。“哎呀,要填补那个我得需要很多食物。”她站住了,歪起头来。我们周围越来越吵闹。很快说话就听不清了。她转向我。“布西诺,那天晚上……我说你的话,我希望……” “算了,别提了,”我说,“当时我们两个都疯了,你说那些话跟我的脏话比起来又不算什么。但现在结束了,让它随风飘散吧。看看你的模样,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是鸟群中最出类拔萃的一只,别让其他妒忌的鸟啄你。” 她笑起来。“你呢——今天打算干什么呢?” “我?”我说,“哦,我将会……”但向前涌动的身体已经将她带走了,我的回答消失在人群中。我翘首看着她向那些船走去。那些女人各自朝自己的船走去,彼此打量——她们穿着最好的衣服时举止最为糟糕——虽然有些人对小姐翻白眼,但这不过因为她是陌生人,而非因为她是个婊子。说真的,她们中很多人脸上扑了白粉,穿得花枝招展,如果在我们家的客厅一字排开,恐怕最少有一打比她更像妓女。相比之下,她的样子像个高贵的女士。她踏上跳板,转过身来向我微笑和挥手,我知道她也明白这一点。 我闭上眼睛,以便能将这个场面刻在我的眼睑之后,刹那间,我极其希望自己是提香,这样我就能现在跑回家,把它重现出来,因为细节已经在消失了。但小姐的形象依然清晰。我不停地挥手,直到被人挤出那条路,然后我穿过人群,离开那个狂热的广场,向圣洛伦佐和北方海岸线走去。 我口袋中有一张纸写着如何找到疏浚船住的那个广场,反正每当要找她的时候马切罗总是在那里给她留下消息。因为今天我可以自由支配,我要去找她。这么多年过去,我们是该修好了。 这是我生病以后第一次到街上,虽然兴致很高,但四肢很快发抖,我只得更频繁地停下来休息。尽管如此,我并不担心。我仍活着,运气好的话将会比以前更健壮,因为发热剥掉了优越的生活在我的肚子上增添的一层肥肉。就我所知,每个侏儒都想拥有正常人的身材,所以随着年龄渐增,我们中最不贪婪的人也会倾向于饕餮大吃。 再说了,今天那么赶干什么呢?这座城市正在放假,我也是。这边的街道相当安静,因为人群都去南边看那些船只离岸了,空气中弥漫着花园的芬芳。这几个星期,在夏天的太阳再次将一切烤焦和烘臭之前,威尼斯将会非常美妙,我也许有时间来享受这些美景。 那晚之后,我有好几次想到她说的话。我怎能不想起呢?一个人若觉得自己即将要死了,肯定会为他所犯的错误、所没有做的事情后悔。她说的是对的。虽然我的衣服和在罗马的时候一样华丽,但我们的成功也是我的失败。部分原因是新鲜感已经消失了。现在她很少需要我来娱乐她的客人,我反过来也厌倦了被那些男人当作废物或者怪物。他们中多数人都很蠢,若非家财万贯,根本就不配当我们的客人。就连最聪明的顾客也没有像我们在罗马的客人那样让我兴奋。就这个方面来说,我又讨厌威尼斯了。罗马虽然堕落,但她至少很诚实,公开地享受自己。但在这里,他们总想把表面擦得光亮,所以一切不规矩的行为都得隐藏起来,他们还没来得及彻底享受就已经开始忏悔和压抑自己的欲望了。在我的经验中,这种虚伪不但是淫乱的温床,也使人们变得更加放纵。 也许我只是在欺骗自己,徒劳地找一些借口来为自己的不幸开脱。因为我确实比过去更加忧郁了。是的,也更加孤独了,虽然一个人不会因为遭到这样的忽略而死亡,可他也不会因此而更加生机勃勃。我能干什么呢?阿雷蒂诺也许妒忌我的技巧,但在这里,这些技巧没有在罗马那么有效。哎呀,这里的市场没有那些渴望尝鲜的不幸寡妇。对我来说,这里的街道又太靠近水道了,我紧张得没法忍受多数女人开的玩笑:对多数男人来说,放松和快乐可能是一回事,但我是个侏儒,太过在意别人是不是在嘲弄我,没法和她们谈笑风生。曾经有一次,我很享受安芙罗斯娜曲线毕现的身体,她也被我逗得咯咯笑,愿意走出厨房和我上床。但在床上得到的快感总是很快就消失了,我也有过其他几个女人,可是过去这几年来我总是骄傲地(或者自卑地)认为自己可以得到更大的快乐。也许真相是我变得愤世嫉俗了。毕竟我的工作是平息男人的欲火,很难不对自己应付的这种欲望产生出轻蔑的情绪。 不管原因是什么,我的胯下变得越来越冷。我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算珠和莫洛烹制的美食上,选择了不去想起女人身体的温暖。直到我又觉得妈妈的手臂正在抱着我,直到我发现自己既为那种舒适、也为病痛而哭起来。 天哪,这一切都归功于一个目不能视的驼子。我走这么远,就是为了这个吗? 第二十八章 我穿过城区,一路上想起了我对她的了解。这个女人进入我的生活已经将近十年,然而我一直漠视她的存在。我知道她第一次到威尼斯来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还知道她年纪很小就父母双亡。有一次小姐跟我说她结过婚,但她丈夫很早去世,自那以后她过上了单身的日子。这在威尼斯可算得上是奇事一桩,因为她那种年纪的单身女子本应到修女院去,否则会经常遭受男人的侵犯。就这方面来说,她那畸形的身材可能反倒帮了大忙;她的身材和她作为女巫的恶名足以让多数男人打消对她的歹念。现在她的生意显然很繁忙。我知道请她看病的不止我们家(早些年她有时候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好几个月,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一点解释都没有),但无论是谁找她看病,她都像神甫一样对病人的忏悔守口如瓶。当然,她毕竟是个瞎子。不过我曾经因为低估她的能力而付出了代价。她最近还救了我一命。我再也不会看轻她了。 她住的地方在城市的东北角,位于圣朱斯蒂娜河跟天空修女院之间,那个地区我一点都不熟悉。修女院的钟塔比附近的屋顶高很多,可以瞭望大海(天哪,到冬天那些修女的房间该有多冷啊?),我以它来给自己引路。我穿过一条向着它流去的水道,走进一些两边是拥挤房屋的小巷。在这里某个地方,会有一个广场,广场周边有一个面包烤炉,一座教堂和一眼石井。这里是一座古老的小岛,跟其他岛屿连在一起,就像我们最早住的地方一样。我记得那个老家伙总是很关注水位的高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到最后,把我带到那里的是我的鼻子,因为烤猪的香味总是最好的罗盘。烤叉就在广场中央,猪被串在烤叉上,填塞了香料,肉汁滴在下面的火焰上,冒出点点火花。旁边有三个男人正在搬动两桶美酒。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他们也在庆祝过节。如果我想问他们疏浚船住在何处,最好要赶在他们开始喝酒之前。那里已经聚集了二十来个男男女女和一些小孩子,我长得这么怪诞,他们看到肯定马上会哈哈大笑。因为就算是威尼斯这样的城市,也有偏僻荒凉的地方。我斗胆说了几句俏皮话,然后找到一个看上去最和蔼可亲的少女,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 周围的人哈哈笑起来,我知道自己被接纳了。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他们已经在我手里塞了一碗烈酒。为什么不呢?今天是这个城市的大喜之日,我们所有人都是客人,我们有义务尽情地享受。我一口把酒干掉,忍不住咳嗽,周围又是一阵大笑。我选中的那个女孩伸手拍拍我的后背,其他人大声起哄。我抬头呼吸的时候,发现她仍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嘴唇红润得像熟透了的石榴果肉。我朝她微笑(这比我用来吓人的狞笑迷人),在嘲弄之下加入他们的欢庆,又喝了一碗酒,这次喝得比较少,我让这灼热的液体沿着喉咙流下。女孩瞪大了眼睛,她背后的女人使劲推了她一把,她向我的方向扑了过来,我只好用尽全身力气扶住她,以免她摔倒。她笑着站直了身体,笑得很不雅观,我瞥见她的嘴里,看到有一排牙齿烂掉了,还闻到一股臭味。我的兴奋消退了。 可能阿雷蒂诺是对的,这个时候我像女人多过像男人,天哪,帮帮我。 广场上人越来越多,我借着酒胆,跟其他几个人聊起来,问他们医师疏浚船住在哪里。好像每个人都知道她,不过关于她的房子确切的位置有点争议。听到她的名字,一个脸上有道大伤疤的女人吐了口水在我鞋子上,说她是个婊子,只给富人治病,不顾穷人的死活。一个年轻的女人表示不同意,有个男的也插话了,不用几秒钟他们就吵了起来。如果我是一个将军,我将会在上战场的早晨让士兵痛饮一番。只要他们在遇见敌人之前不相互厮打起来就好。我离开广场,朝她家的街道走去,发现那个女人正在人群边缘看着我,不过我刚一望见她,她就匆匆把目光移开了。我走过去,再次向她鞠躬,这次我直接要她把手给我。她犹豫着伸出手。我把她的手翻过来,亲了她的掌心,然后在她手里放了一块银币,轻轻将她的手指合上。我低头吻她的手,转身离开。走的时候,我见到她张开手指,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她笑起来朝我挥手,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有点想哭。 疏浚船的街道在广场边上,靠近一条很小的水道。我从陆地上向她家走去。周边的房子既拥挤又低矮,地面铺着鹅卵石,石壁残破剥蚀。要是在夏天,假设人们的鼻子没有被臭味熏坏,他们会闻到邻居放的屁。这里非但残破,气味也很难闻。 大家都说她的家是拐角处倒数第二座房子。我在类似这样的地方居住过,那时我刚到罗马。我知道房间里面很阴暗,而且还可能很脏。如果她运气好的话,她会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如果她很成功的话——在我看来她很成功——她可能会有两个房间。当然,要两个房间也没用,她又没有丈夫。天哪。我从来都没想到过她可能会再婚。在我脑子里她总是孤身一人,一个依靠聪明才智过日子的女人。跟我一样。 我敲门。没人回应。然后我又敲,敲得更响。我推了推门,门是锁着的。 过了片刻,我听到有人走到门后。 “谁啊?”是她的声音,不过听上去有点嘶哑,而且充满疑虑。 “布西诺,”我停顿了一会,“布西诺·托多尔蒂。” “布西诺?”听得出来她很意外,“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我……我……想跟你聊聊。” “呃……我现在不能见你。” 但我已经决定了。这就是我今天要做的事情。“我有重要事情,”我说,“我可以等你,也可以一会儿再来。” “呃……不要啦。我……我再过一会儿就好了。你知道附近的广场在哪里吗?” “我知道,不过那儿有很多人。” “到教堂门前的台阶去。我等下去那边找你。” 我走回那个广场。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那个女孩不见了。我朝教堂的木板门踏上几步,坐下来等着。她在干什么呢?房子里面有人陪着她吗?或许是一个病人吧。她肯定有个存放药剂的地方。我想到了一个箱子,里面摆满了坛坛罐罐,用来磨碎药物的研钵和研槌,还有各种量器。这让我想起忧郁的犹太人用来估算和购买别人的财宝的小房间。也想到了我自己摆满了账本和算盘的房间。因为我们全都是辛勤劳作的男人和女人:我们虽然背负着种族或者身体残缺的重担,却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自己道路,不依赖任何人,相当有尊严地过着日子。因为就算是我也得承认她的医术或者巫术非常精湛。 我的位置很高,她刚转出街道,进入广场,我就看到了。她穿着节日的服装,淡蓝色的,我知道这是一套新衣服——或者只是我以前没看到她穿过而已——裙子很长,缀着花边,头上披着一条同样颜色的纱巾。她拿着一根棍子,我以前看到过很多次,这让她走起路更加方便,因为用这根棍子,她可以更快地探清身前的地面和障碍。这里熟悉她的人纷纷给她让路,不过她走到一半的时候,有个女人凑了上去。她们说什么我听不到,但她的姿势看上去很生硬,反正这个女人挡住她的路,不会让她觉得有多舒服。我站起来,以备万一疏浚船需要帮忙(我能帮上什么忙呢?),不过那个女人很快就走开了,她很快来到台阶下面,用棍子一路探上来。 “我在这里。”我说,她向我转过身来,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她虽然永远看不到东西,但这笑容似乎表示她一直知道我就在这里,刚才只是确认一下而已。她的眼睛闭上了,她有时会这样。我想可能睁开眼睛对她来说很痛苦吧,因为我注意到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从来不眨眼,这也是人们第一次看到那双乳白色的眼睛时会觉得难过的原因之一。我原来没怎么想过她的感受,但我最近刚大病一场,变得会为别人考虑了。 棍子的末端抵在我的脚上,她在我旁边的台阶坐下。我们从来没有在屋外这么相处过。在我们身边,这座城市普天同庆,欢呼雀跃,今天是一个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日子。 “你怎么找到我的?”这时她的声音又变得温柔了,跟我记得的一样。 “你在这里很有名啊。” “你好起来了吧?都能走这么远了。” “嗯,好了。” “不过我想还是挺虚弱的。” “嗯……莫洛给我弄了很多好吃的。” 她点点头。我见到她的手指在拨弄着棍子的顶端,我这才吃惊地发现独自在外面跟我相处的她也跟我一样紧张。我们相识有多少年了?然而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少得可怜。 “我……我来……向你道谢的。” 她侧过头,露出不解的笑容。“我没做什么呀。感染是自己好起来的。我只是帮你把烧降下来。” “不是啦,”我说,“我觉得你做了不止这些。”我停顿了下来,“我……我差点痛得发疯了。” 她点点头。“那是。脑子里发痛是很难忍的。” 我又想到她的眼睛。“你之前跟我说过。你知道头痛什么感受啊?” “我……我从别人身上感受到的。” “我小时候经常这样发痛。” “那是因为你的耳朵的构造。” “我知道。这你也跟我说过。你研究过这种东西?” “一点点啦。” 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她看。她的皮肤是这么白皙而光滑,她的睫毛像一弯明月停留在脸庞上。小姐说有一次提香在我们家看到她,想把她画下来,因为他觉得她身上有种神秘的东西。人们能看出来为什么。似水流年一点都没有让她变老,而且她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采,这神采会随着她的思维和感受变幻不定。提香是对的,她可以为他的宗教画作增色不少,他比其他人更能捕捉到内心的变化,因为他似乎能够像看清一个人的外表一样看清一个人的灵魂。但她对永垂不朽没什么兴趣,或者是对被他画下来没什么兴趣,他提出请求的时候,她回绝了。我喜欢她这一点,不过到现在才察觉到。 “菲娅梅塔还好吗?”隔了一会她说。 “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很安静,很认命。你知道那个小白脸要走了吗?她跟你说过吗?” “我知道。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好在那边。” “她很难过,”我说,“但她会恢复过来的吧?”我本想以肯定的语气说出来,话一出口却变成了疑问句。 “如果伤口很干净,那么多深都不要紧,”她说,“最怕的是那人是负心汉,那她就很难好起来了。” “是的。”我说。 说吧,布西诺。你既然能够死里逃生,你能做得到的。 “那天……我……我很抱歉。那天发现他的事情之后,我很生自己的气,就像生你的气一样。” 她耸耸肩,仿佛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在等我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只不过现在我既然开口了,就得继续说下去。 “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你知道的……我是说你不用以德报怨。哎呀,我对你向来不是很好。” “我……”让我意外的是她也有点磕磕巴巴了,“那没什么的啦。你当时……反正是药物起了作用。” 这时我们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奇怪。我们两人似乎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你花了很多时间照料我,”我说,努力抑制心中的不安,“但你连账单也没留一张。” “不用啦……呃……我后来忙别的事情了。” “我想你会回来的。” “不。我……现在城里人很多。我走动不是太方便。”她越来越焦躁,我怕她起身就走。 “好吧,反正谢谢你啦,”我匆匆说,“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掉了。” 她皱起眉头。“你千万别这么说。我没有救你的命,我只是把烧降下来而已。”她心平气和地把刚才的话又说一遍,“但你得小心点,对水你得提防点。”她开始站起来,“现在我要走啦。” 我也站起来,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我想扶她;我想说再见;我想让她留下,因为我还有话要说;我想为我的粗鲁和误解道歉。但我还没碰到她,她就把我的手推开了,不过这次比以前轻柔得多,好像她捉摸不透我的心事,我也捉摸不透她。从她的动作、她发出的轻笑和她侧过头的样子,我能看出她的犹疑。她心里在想什么呢?记得她抱着我、记得那流畅歌声的肯定不止我一个吧? “好啦,那就再见啦,布西诺。”她说,她的脸很明亮,嘴唇稍稍分开,露出一个微笑,“保重。” “我会的,再见。” 我看着她走下台阶,小心翼翼地穿过广场,拐进她家所在的那条街道。我呆坐了一会,凝望着欢腾的人群。十分钟,可能十五分钟过去了,然后有个男人看到我,举起手臂,开始向我走过来。但我没有兴趣认识新的朋友,尤其没有兴趣在社交场合认识一些酒肉朋友。我赶在他到我这边之前混进人群。我拐进她刚才走进去的那条街道。我又向她家走去。我会再次站在她家前面敲门吗?我不知道。我只顾走啊走。 但我没有走到她家门口。因为我刚转进她家所在的街道,就见到街道的另一端有个人影。穿着同样的衣服,披着同样的纱巾,只不过这时她肩上挎了一个包。我看着她熟练地用棍子探路。我走到拐角处,转了个弯。我跟上去。等我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她正在穿过一座桥梁,向左边走去。我站住了,因为这时街道上只有我们两个,我知道她的耳朵很灵敏。我记下她拐弯的地方,等到她消失在视线之外,便跟了上去。干吗这样呢?因为……因为今天是节日,我有自己的时间,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因为她救了我的生命。因为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些街道。因为我很想知道她要去哪里。因为……我跟踪她,因为…… 走过几个街区之后,我们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化,一阵薄雾升起,很薄的雾,但持续不断,从海上飘来。她当然不会知道雾起之后的光景,但我敢说她的感觉很敏锐,能察觉到空气变得更加湿润了。我试图设身处地,想象她这样在一片黑暗中走动,沿途只有墙壁、石头和水的回声,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她走得泰然自若。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是她的地盘,人们在自己的地方胆子总是大一点。有一次,我问那个井边的老头,他刚开始怎么能够认得这个鬼地方的路。他说他想不起来了,因为那是他小时候的事情。我曾经有几次听人说语言是一条大河,语法和微妙之处是它的暗流,考虑到人们都是在趔趄学步的时候就学会说话,我奇怪我们大家怎能学得这么快。在我记忆中,学说话一点都不难。我根本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也许她也是一样的。就像身材矮小的我学会适应一个高大的世界一样,她也通过其他感官适应了一个光亮的世界,通过听觉、嗅觉和触觉“看到”这个世界。我想起了自己曾经暂时失聪。我们当时能够组成非常怪异的一对:我的眼睛,她的耳朵。我的矮小,她的残缺。如果我们有时间好好相处,或许会发现我们的世界有很多共同点。但一直以来,我太过刻薄,太过傲慢,都没想过这些事情。 她正朝北而去,圣朱斯蒂娜河在我们左边流淌。我们越来越接近海边,雾越来越浓。威尼斯的天气变幻无常,我在想已经到了水中央的船队不知道怎么样了。在我们前头,各座房子黑色的墙壁之间,露出了一片深灰色的茫茫大海。这时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踏上一步,又走回去。我本能地躲进一个门廊,好像她有眼睛一样——太蠢了。但她在听的不是我,而是来自海面的声音,因为附近没有建筑物而引起的变化。浓雾中传出一阵人声,她挪动脚步,好像是朝他们走过去,因为她的耳朵比我的灵敏。我加快脚步跟上去。海岸线很长,防波堤很低,卵石铺成的路是湿的,好像刚被海水浸泡过。海面上的雾极其浓密。在天气正常的时候人们从海边能看到米切里和穆拉诺的岛屿,但这时只见一片雾蒙蒙。 前面有一群人,一些小孩,还有抱着婴儿、带着包裹的人们,他们好像在等一艘船。当然了。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威尼斯附近的岛民会来来去去。果不其然,一阵樯橹的声音传来,几乎就在同一刻,附近的海平面出现了一艘坚实的平底船,船上有一半坐着人,剩下的空间大约能再坐下十个到十五个人。岸上的人群拾起包裹,带着小孩,走向一个很小的木板码头,那艘船正在停靠过来,将缆绳缠在一堆厚厚的木头上。这时疏浚船在人群中。哎呀,当然了,她也得回家啊。那个老头曾经对我说过什么来着?他说她在威尼斯附近的一座小岛上出生,小时候来到这座城市。她自然会有家人需要探望。我在岸边僵立。大海茫茫,一望无际,这里可没有人能把我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说在浓雾之中还有一些鼓翼如风的飞鸟喜欢捕食身材矮小的猎物。我再也不会下水了。不会这么快又下水。 船已靠岸,有些人下了船。海边立时变得乱哄哄的,人们带着箱子和包裹大呼小叫。我听到一些小鸡凄惨地咯咯叫,有人腋下夹着看上去像小猪的东西,那小猪凄厉地叫着,不用说,它肯定察觉到离开了小岛之后,烤叉将是它的终点站。我被人群搞得晕头转向。我听到左边海浪扑打着石头的声音,我知道那头猪有什么感觉了。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如果我想再跟她聊天,我可以跟着她上船。 我这一辈子都在拒绝当别人眼里的胆小鬼。然而我的恐惧依然令我却步。人们都在上船了,第一批上船的人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地走了上去。我排在最后面,牢牢踩着脚下的干地。疏浚船佝偻的身形在我前面,和我隔着五六个人。 让命运来决定吧。如果船上有位子,我将会上船,随着她到水上去。如果没位子,那么我会转身回家。 船上有位子。 第二十九章 我挤着在一条长凳坐下,两边一个是发福的老太婆,一个是健壮的汉子。他们的味道很臭,然而他们结实的身体让我心安了一些。船离开了岸边,驶进迷雾中。疏浚船坐在远处的船头,背对着我,她虽然脊背扭曲,头却抬得很高。我们看不到目的地,但她对此一点都不在乎,不过我知道声音在雾中听起来不一样,她那么机敏,肯定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变化。这时她头上的纱巾稍微有点歪,我看到一绺编成散乱的长辫子的头发,几乎和她的皮肤一样白。我们已经看不到码头了,我的手放在膝盖上,死死握着拳头,指节都被我捏得变白了。我强迫自己松开手指,吸一口气。没那么糟糕。我的耳朵里面没有飞鸟的爪子,在我脚下的箱子中爬来爬去的小鸡比我更加烦躁不安。我想起了小姐,我想到她也在海上,乘坐一艘完全不同的船,身边全是威尼斯最有权有势的人,我希望那边更宽阔的海面能将浓雾驱散,等到大公将结婚戒指扔进茫茫大海时,戒指在落水之前会反射出灿烂的阳光。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前方的雾变淡了一点,左边有个钟塔开始在迷蒙中露出它的身影。我在岸上见过它很多次,我知道它是圣米切里岛上教堂的钟塔。阿雷蒂诺和他的朋友桑索维诺很瞧不起这座建筑,他们认为它沉闷乏味,是过时的古典风格建筑的典型。不过我觉得它的建造称得上是奇迹:它是在大海中间用好几船的砖块、石块和其他材料建成的。我们用了十五到二十分钟才来到它下面,但我们没有停下来。只有圣芳济各会的修道士才住在这儿,而且他们有自己的船只,他们的生活不用受到外人的污染。 当然,一个女人目不能视,她家乡的小岛却出产全世界最好的镜子,这可够诗情画意的。我们现在朝穆拉诺驶去。 那一片长长而狭窄的土地已经在我们前方升起来。早在来到威尼斯之前,我就听说过穆拉诺这个名字。家里有点钱的人都会听到它。半个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个地名。它是促使土耳其人带着鼓鼓囊囊的钱包到威尼斯来的原因之一:听说君士坦丁堡那些伟大的清真寺都用穆拉诺出产的吊灯照明。在罗马收拾小姐的财宝时,我们小心翼翼地用布料包起来、装到箱底以免被野蛮人染指的正是穆拉诺出产的水晶,它们可不仅仅是玻璃而已。我们的商人顾客阿尔波利尼说举世再无第二个地方有原料、知识和经验来制作如此高品质的玻璃,不过我觉得这跟政治的关系比跟手艺的关系更大,因为大家都知道,如果有熟练的玻璃工离开这个岛屿,法律禁止他在其他任何地方另起炉灶。 阿尔波利尼曾经带小姐到这里来过,同行的还有个西班牙的贵族,那人想见识威尼斯的美丽——美人和玻璃。她回家的时候脸上红红的,说熔炉热得像地狱,工人站在炉边,舀起白热的玻璃珠,放在管子末端,将它们吹成透明的水晶泡泡。但她说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他们玩弄软化玻璃的技巧,软化的玻璃黏糊糊的像奶酪,他们旋转着、切割着,将其制作成十几种动物的形状,或者做成装饰吊灯用的奇花异草。这些奇观,一个视力衰微的少女自然不会注意到。不过她应该和所有女人一样,从小就知道玻璃来自炙热的火焰和男人的汗水。 船越来越近,海岛也越变越大。我见到一片灌木丛生的陆地,到处都是房子和烟囱,不过乔木罕见,它们大多早就被劈成柴烧掉了,所以现在除了卵石和草碱之外,穆拉诺还成船地运进木头,用以满足燃料的需求。船沿着岸边划动,然后切进一条河道,跟在威尼斯本城一样,两岸都是仓库,平底船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岸边。不过今天忙碌的人不多,因为今天是威尼斯和海洋的大喜之日,即使是威尼斯最好的城区也在今天休息。 刚才进来的那条水道蜿蜒着和另外一条交汇,两边的岸上出现了一些华丽的新房子。有些威尼斯的贵族在此地拥有构造精美的园林房子,但这里跟大河道没得比。我想我要是住在这里,不管生意多好,肯定会觉得荒凉。这时船慢下来了,人们开始躁动。天空很清澈,天气也热起来。我身旁的老太婆扭动着身体,我赶忙抓住船舷,以免被挤倒。疏浚船依然安静得像一尊雕塑,直勾勾地凝望着前方。我们来到码头,她终究还是动身了,在摇摇晃晃的船上站了起来。头发灰白的船夫抓住她的手,扶着她上岸,这么做的时候一直朝她微笑。也许他在她小时候就认识她,或者她经常坐这艘船所以跟他混熟了。也许她通过触碰一个人的手就能把这个人认出来。我还记得那天我跟在她身后,跑到街上,她向我转过身来,根据我的脚落地的声音就能听出我是谁,还知道我有点不耐烦。当时她第一次碰我,用手指抚摸我的大脑袋。我还记得当时她的手指很冷,虽然研磨了那么多药粉,配制了那么多药膏,她的手指依然小巧而精致。想到这个我浑身一激灵,好像我已经对她暴露了太多的自己。我在船尾用披风盖住脑袋和肩膀,这样一来,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装成一个驼背的老人,而不是一个年轻的侏儒。 我很好奇她会去哪里。也许是某座房子,过去是一个作坊,如今是年迈的老奶奶的家。我还想象有一个老头,他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小小的玻璃瓶,因为从事她这种职业的女人,她的药物和方剂肯定是祖上传下来的。我觉得这个祖父是个聪明人,因为她就聪慧过人;我想象他是一个对炼金术感兴趣的玻璃工,也许制造玻璃的工艺本身就包括了某种神秘的法术。 但我错了,因为她没有回家。让我意外的是,她去了教堂。教堂耸立在河道的拐弯处,背向水面。教堂有着美观的拱顶,还装饰着精美的石拱门和砖雕。这不是新式的威尼斯风格建筑,而是老式的,但我更喜欢这种。我向教堂走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教堂里面坐满了寂静无声的虔诚信徒。她坐在中间一排椅子的末端,低着头。我在她身后十几排找了个地方坐下。她来这里干嘛呢?为她故去的亲戚或自己祈祷吗?女巫和上帝对话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呢?我想起小姐的忏悔:“原谅我,神甫,因为我有罪。上个月为了谋生我取悦了二十个男人,没有一个是我的丈夫。”这是一种常见的罪行,虽然有这么多男人很罕见。但疏浚船的忏悔估计不一样。她该如何解释为了勾起男人的欲望而将圣餐浸泡在月经血里面呢?该如何解释将那些半液体状的小生命从女人的子宫中冲出来呢?在任何神甫看来,这些都是罪大恶极。一个人的灵魂上有了这样的污点,偶尔治疗几个妓女或者拯救一个侏儒的生命算又得了什么呢? 我垂下眼光,发现自己在望着地板。地面是光洁的石板,镶嵌着三角形的、钻石形状的和四方形的大理石马赛克,这些马赛克排列成螺纹向外伸延,就像威尼斯各座连成一体的小岛。要是眼光看远一点,能见到一个图案——一只开屏的孔雀,附近还有一些植物,或者是其他鸟儿。要多少块马赛克才能贴成这样一片地板?每年死多少个人呢?如果这是一幅灵魂的马赛克图案,那又怎样呢?一百万个人在烈火中被烧成了熔化的物质,就像熔炉将卵石炼制成液体一样,如果原料没搞错,便将它们纯化成某种干净透彻的东西?天堂就是这样的吗?一种灵魂的炼金术,让肉体失去尘世的重量,将其转变成毫无瑕疵的灵魂? 那天夜里她说过什么来的?她说我们的身体将会像玻璃,清澈而纯净,能够飞得比箭矢还快,但很柔软,可以彼此融合。她还说我们要是张开嘴巴,就会不停地发出声音歌唱这一切的美丽。我又听见她的声音了,甜蜜而温柔,在我耳朵里回响。这些憧憬肯定是她在这里学到的,这里是一个透明力量的世界。 我想象她在提香画笔之下的样子,她的身形不再佝偻,眼睛睁开望着上帝。我感到胸膛一阵发紧,好像喘不过气来。我怎能这么想呢?我是一个妓女的侏儒,我的工作就是拉皮条。说实话,我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然而她帮过我,原谅我的粗鲁,在我冰冷的时候温暖我,给我一个火热的怀抱。而且我的感觉很不一样。我已经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如果没有她我可能会死去,但我没有死,而是获得了新生。我想再次好好地用心去品尝生活。 哎呀,听听你在说什么,布西诺!你像一头发情的驴子,被自己的恐惧绑住了,在院子里哞哞叫。你本来瞧不起她,对她怀有疑虑,现在变得对她倾心不已了。你感受到的这种感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我体内的这个声音既尖酸又刻薄。这是我的很多习惯之一。像我长得这么丑,如果在体外找不到伴侣,那么只能在内心给自己找一个,否则会孤独而死。但这些内心的伴侣必须有时温柔,有时尖刻,因为这两者都是每个要活下去的人所需要的。所以小姐和我才会如此相得益彰。我们虽然出身不同,但自小都被教导要学会独处,学会约束而不是放纵自己的感情。所以当她爱上那个小白脸时我一点都不宽恕她。可是我自己却为一个驼子朝思暮想。 我望着她的后脑勺。然后在我的脑海中,我扳过她的身子,以便能再次看着她:我又看到她走路时怪异的姿势,看到她光滑的脸庞、白蒙蒙的眼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安详而又警惕的神色。她的真名叫什么来着?艾琳娜·克鲁西什么?克鲁西奇?对,就是这个。艾琳娜·克鲁西奇。这个名字连发音也很有趣。 我不需要什么声音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越来越喜欢她了。很喜欢。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将脑海中一直阻止我喜欢她的障碍搬走了。一直知道某种东西,但与此同时对它根本一点都不了解,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就好像每天都看到一个人,却选择了不去注意她是什么人一样。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愚蠢的故事。听到那个故事,人们或许会认为我早已习惯了别人的漠不关心。但我当时很年轻。嗯,心智依然年轻。我的身体已经发育成熟了,至少自那之后就没长过,也开始感受到青春的骚动。爸爸过世了,我到佛罗伦萨投靠我的叔父。他是一名政府的书记官,相当有名气,但为人算不上好,也算不上糟糕。他收留我,既是碍于基督教的教义不得不如此,也因为我比他所有的孩子都心灵手巧,他可以让我帮忙抄写文件。但他讨厌我畸形的身材,认为这玷污了他的门第,我也讨厌他。 他把她带到家里的时候我十五岁。她从达尔马提亚来,他从朋友处将她带来,让她在厨房打杂。她个子非常小,几乎和我一样小,不过她很瘦,我怀疑她不是生来就身材小,而是营养不良所致。但她丑得超乎人们的想象。她出生的时候,嘴巴不知道受了什么伤害,她的兔唇裂得很厉害,看上去总是一副冷笑的样子,呼吸的声音响得像猪。有人吩咐她在午餐时间给我送饭到书房。这样我们就能“熟悉”了。她很生气。我一早就知道了,从她的眼睛能看出她窝了一肚子的火。不过我怀疑有人打她,逼她不得不听从。现在想起来,她可能相当聪明。但我当时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两个星期之后,他将她许配给我当未婚妻,还说什么,“像你这种身材找个老婆不容易,布西诺,你现在长大成人了,如果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尝到爱情的果实,那对你来说并不公平。” 接下来那个星期我永远离开了他的家门,离开了佛罗伦萨。所以我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刚开始虽然很艰难,但我在路上找到一些谋生的办法。在随后的几年里,我不再多愁善感,也尝到了禁果的滋味。我磨练自己的智慧,学会扒窃和变戏法,等我来到世道人心最为险恶的罗马时,我已经不再为自己的身体悲哀,已经能够用它来赚钱了。但这件事让我害怕其他身体畸形的人。因为那天晚上,当我和她像马戏团的动物一样坐在叔叔的桌子旁边庆祝我们非正式的“婚约”时,我了解到某些事情:两个残疾的人在一起比单独一个更容易惹人发笑。因为如果有两个残疾,人们不用直接和你对望,不用瞪着你的眼睛,不用揣摩你眼里是他引起的屈辱还是你对他的敌意。 那天晚上,我和自己签了一个协议,我不会跟像我一样的人有什么牵连。畸形的我会独自生活,哪怕孤独地过一辈子。因为这样我将不会被漠视。所以当小姐找到我的时候,她当然成了我梦寐以求的人儿。不仅是因为她的美貌确实让我显得更加丑陋,还因为我们在一起让我显得和她一样引人注目。世界上到处都是会被其他人遗忘的人们。但没有人会忘记小姐。我们两个在一起的话,他们也就不会忘记我。如果我不能成为完美的人,那么我要成为最完美的不完美的人。我可不想和别人争夺这个名号。 然而这么多年以来,它留给我的只有孤独。所以我才会坐在这座教堂里面,看着一个女人,一个聪明机智的女人,一个我愿意与她相依为命的女人,然而我过去却仅仅因为她和我太过相像而拒她于千里之外。 我们坐了很久,低着头,我们两个各自怀着心思。我太过专注于自己的心事,竟然没有发现她已经悄悄地站起来离开了座位。刹那间我慌乱不已,害怕再也找不到她了。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已经走了,门外阳光灿烂,我的眼睛隔了好几秒钟才适应过来,看到她朝一条小巷走去。 这时她朝某个目的地走去。连她的脚步也变得流畅起来了,仿佛每一步都了然于胸。我敢说这段路她确实很熟,因为她的目的地原来就在附近。距离教堂大约一百码开外有一座工厂。工厂有几座带烟囱的房子,几个仓库,后面还有几间小房子。我转过拐角处时,她正好在我前方转弯,我看到她走进了一个小房间。 这时我迷糊了。我该干什么呢?走上去敲门,跟她说我来了。“喂,艾琳娜·克鲁西奇在吗?在啊?太好了。你知道吗,我跟着你一路走过来,想告诉你这些年来我错怪你了。我想我们可能有很多共同点,所以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你。” 她将会觉得那次发热把我的头脑烧坏了。这次我会同意。天气很热,我双腿酸软,头昏脑胀。还不到一个星期之前我差点死掉。现在我又开始觉得自己快完了。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我发现自己在想着那个广场上的烤猪,开始流口水。当然了。一大早到现在我就喝了两碗烈酒而已。要是我的脆弱并非因为对她的迷恋,而是因为肚子饿,那又怎样呢?我决定在填饱肚子之前什么都不做。 我走回到街道上。主干道——假如这里有所谓主干道的话——似乎是跟码头平行的,我见到不远处有人卖东西,一些有几个顾客的小摊和店铺。那边有人在煮东西,香味把我引了过去。我刚走进一个小小的广场,立即能感受到别人的反应。看来穆拉诺岛上没有侏儒。有个脸蛋扁平、眼睛像葡萄的小男孩走过来,站在我跟前,张大了口。我朝他做了个鬼脸,他吓得眼泪直流。反正我做好决定了,吃饱饭之前不跟任何人说话。我找了一个营业中的店铺,里面有烤肉和鲜面包卖,店主是个老眼昏花的老头,看不出他正在招待的顾客是个怪物。我吃了几口,寻思是不是该放弃追求女人的念头,转而满足于美味的食物。人们依然在盯着我的脸看。等到吃饱之后,我开始转移别人的注意力。我拿了几个吃剩的面包球,将其中两个高高抛起,灵巧地接住。然后我又多加了几个,让它们在空中转了起来。这时那个男孩不再哭泣了,连他也张大了嘴巴。我一边变戏法,一边做鬼脸,过了一会,我假装有一个要掉了,然后又把它接住。有三四个人发出惊叹声。我想起了阿尔波利尼和他玩玻璃杯的把戏。现在我肚子很饱,有心情找点乐子。比起带着被人漠视的心情,带着被人欣赏的心情去找疏浚船会给她留下一个更好的印象。 几家店铺之外,有个男人在卖玻璃瓶和玻璃杯。和我在威尼斯看到的玻璃制品相比,它们显得很劣质,到处都是瑕疵和气泡。显然最好的都运出去了,这里的工人只好将就用那些残次品。但对我来说它们很便宜,而且我已经多年没变戏法了,就算失手摔破也不可惜。我买了五个。 我在路边站好,吃掉剩下的两个香肠,双手在草丛中擦去油脂。然后我脱下帽子,捡起玻璃瓶,开始玩起来。这可没有玩面包球那么简单,因为它们虽然结实一些,但形状和重量各不相同,所以更不稳定,我得集中全副精神才不会让它们摔下来。 这时已经有一小群人在围观了,人们开始拍掌喝彩。我自得其乐。上次有这种感觉,身体和精神一起活动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上次为观众变戏法是什么时候?我们刚刚在威尼斯过上好日子之后的那几次表演?还是在那之前,在罗马的那个晚上?天哪,我当时可够紧张的,恐惧带来的兴奋像烈酒一样在我身上奔流。现在虽然身边没有危险,但我也觉得有点紧张,因为天气很热,这个地方很陌生,还因为我想到了疏浚船和我对生活的新感受。 我只能死死看着那些飞舞的玻璃杯。 我心下宽慰自己,如果她已经来了,我刚才会看到她的,因为我一直在等着她。 确实是这样。我越来越自豪。实话说,已经有点累了。观众已经围了五六圈。有人把一块硬币扔进我的帽子,我眨眨眼表示感谢。过去在宴会上我经常对漂亮的女孩使这一招。我失手了,差一点点没接住一个往下掉的瓶子。瓶子直往下掉,我慌乱之中匆匆伸出手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它接住。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我做了个鬼脸,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觉得这是我故意做出来的。所以这一次我假装又接不住,把瓶子稍微往旁边扔,然后趔趄地接住。他们喜欢这个动作。我的趔趄让我更接近人群了。他们给我让出路来,很快我就边走边耍这些瓶子,飞转的玻璃瓶子在我上空反射出灿烂的阳光,我身边充满了笑声和掌声。突然间有个小孩站在我前面,纹丝不动,眼睛盯着那些小摊。有个玻璃瓶子飞离我双手所能触及的地方,离她很近,这次我没能及时接住,玻璃瓶落在她脚下,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我匆忙将其他掉落的瓶子接住,在她跟前蹲下,看她有没有受伤。她没事。实际上,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她很小,还不能完全站稳,双腿几乎和我的一样弯弯曲曲。但她最引人注意的不是她的年纪。她的皮肤极其白皙,顶着一头茂密的卷发,头发是近乎白色的淡黄色,眼睛则像是棕色的大杏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点都不害怕。我温柔地笑起来,慢慢地将一个玻璃瓶子递给她。她看了好一会,伸出一只手去摸瓶子。她刚伸出手,有个女人猛然推开人群,喊着她的名字。听到自己的孩子旁边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任何一个母亲都会气急败坏。我们弯腰围在小女孩旁边,她冲了进来,这时女孩转过身,抬头望着她。 我也抬头望着她。 刹那间我见到了非常奇怪的景象。实际上,换了另外一个时刻,我恐怕都认不出她来。她的头发不再扎着辫子,而是高高地盘在头上,有几绺垂在脸颊两边,而她挪动身体的方式更让我吃惊,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不再驼背了,她的身体笔挺而苗条,非常流畅地移动着。她很美。我只记得这一点,至死不忘。但我没有时间告诉她这一点,因为她猛然弯下腰,伸手抱起了孩子,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头抵着头,两人的脸都被遮住了。然后,她又猛然向人群冲去。只是那个小女孩一点都不想走。她刚刚在玩,被人打断了,她扭动着身体,大声叫喊,想挣脱她妈妈的怀抱。这个女人没有办法,只好把脸也抬起来,不过她的脸很快又被遮住了。在这惊鸿一瞥间,我不敢肯定自己所看到的。她的皮肤依然那么光滑白皙。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变得不同了。她的眼睛过去是两汪白蒙蒙的池塘,如今变得清澈而灵动。她立即又弯下腰,忙着哄孩子。但太迟了。 “艾琳娜!” 我清楚地大声喊出她的名字。虽然我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喊出这个名字,但我的声音让她浑身一抖,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上望,电光火石间碰上我的眼神。我敢说她肯定和我一样吓了一跳,不过现在想起来,她肯定吓得更厉害,因为刹那间崩塌的是她的生活而不是我的。她的眼睛并不好,眼白充满了血丝和愤怒,好像她很生气或者眼睛受感染了,但她的瞳孔清晰可辨,眼睛中央又黑又明亮。 看来疏浚船是一个身体健康的女人,她非但没有驼背或者患上脊椎病,而且双眼完好。 第三十章 这一刻我们僵住了,世界仿佛凝固了,而我们两人被冻僵在里面。连那个孩子也安静下来。然后,突然之间,她手忙脚乱地抱起小女孩,冲出了人群,留下还反应不过来的我呆若木鸡。 没瞎。疏浚船没瞎。 这时观众在起哄了,插曲已经结束,他们想再看我表演。但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开始散去。我周围空出一片地方,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旁边的小巷有几个好奇的人在望着我。 疏浚船不是瞎子,她走起路来身体挺得很高。她是说谎精,她是江湖骗子,她是假货。这些话像铁锤一样敲击我的脊背,让我浑身发痛。她曾经对我说过什么?她说的后背发痛是因为我双腿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天哪。我当时以为她是个瞎子,还觉得她很聪明。我身边的地上散落着玻璃瓶子的碎片。其中有几片反射出阳光,像尘土中的钻石般熠熠生辉。我捡起一块,用拳头将它紧紧握住。我感觉到它的边缘划破我的掌心。我喜欢它刺穿我的肉体。疏浚船是假货,他妈的。她和其他人一样眼睛明亮。她是骗子。我们都上当了。我张开手指,掌心中有一块浸透鲜血的玻璃碎片。我把它拿起来,让阳光穿过它。刚才的钻石变成一颗红宝石。彩色的玻璃。我的思绪重重地落下来,像丢进水里的石头,每一块都激起一个更大的水圈。 彩色的玻璃。当然了。里亚托桥附近有一家专卖穆拉诺玻璃的商店。它的橱窗摆着一艘航行中的轮船,一艘威尼斯大帆船的缩尺模型,惟妙惟肖,船桅之间或松或紧的绳索都是玻璃珠缀成的。这间店铺的所有商品都是各种东西的玻璃制品。很多比真的东西还要贵,例如有一串红葡萄,做得很逼真,它们上面还有太阳的光泽。这些都是富人的玩物。但这儿也有一件普通人买得起的廉价货——一篮假的珠宝,光灿灿的,很是花哨,当然,如果你见识过真正的珠宝,就能看得出它做工毕竟很粗糙,因为他们伪造不出钻石闪亮的内核,不过红宝石、绿宝石之类的各种宝石比较逼真。人们说如果找对地方,又愿意花更多钱的话…… 幸好多年之前我带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去找当铺老板的时候没见到这些石头。 疏浚船是一个穆拉诺的孩子。她比谁都懂得玻璃的力量。这个年轻的女人既不瞎,也不驼。那个带着红宝石去找我们的犹太当铺老板的少女也是皮肤苍白、面容姣好、身材笔挺地从街道上走去,眼睛盯着他,编造出一个谎言,说她家的小姐不知道如何处置那颗实际上从我们这里偷走的宝石。 我的脊背依然刺痛,但我的头脑又开始运转起来。我又回到了那个早晨,回到我们在水道边的旧房子,水道对面是那个眯着眼的老太婆,疏浚船坐在小姐的床上。当时我们的家具很少,我记得她总是在搅着药膏,身旁摆满了坛坛罐罐,双手到处乱摸。不用说,趁我们都没注意的时候,她的手会摸进床垫之下,找到一个装着一颗红得发黑的大红宝石的袋子。你只要稍懂一点珠宝知识,马上就能看出它价值连城;如果你知道能去哪里找到手艺精湛的工人,便能伪造出一颗至少能骗过它的主人的赝品。 这时我也走了。我不顾双腿发痛,拼命地走,穿过街道,沿着码头走向渡轮停泊的地方,我看到那儿有一艘船正在上客,准备返回威尼斯城里。疏浚船将不会乘坐这艘船。无论她做什么决定,她总得先把孩子放下才能回去,所以我将会在她之前回到那里。我还不知道回到那里之后我要干什么,但一回去我就知道了。 我来到渡口的时候,他们正在解开系在码头上的绳索,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腿也痛得不行,浑然忘了对海水的害怕。轮船起航朝城里出发,一路上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脑海中回荡着跟一个骗子有关的往事。 疏浚船。我看见她从街道那边走过来, 头歪向一边,一条腿拖在另外一条腿后面,因为她的脊背是扭曲的。这太容易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愿像鸭子那样摇摇摆摆地走路,但我见过太多学我走路的人,如果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学习,他们会学得更像,因为这多加练习就可以了。谁都知道威尼斯城里有很多可供模仿的驼子。 可是装成一个驼子有什么用呢?这又不能帮忙治疗疾病,好像也不能带来什么魔力。但如果你视力完好,却要装作一个瞎子……这样走路可是一种聪明的选择。她第一次看到小姐的时候,她的手像轻柔的羽翼般抚过她的一头短发,而且不用别人说,她就能准确地顺着那道刀疤从她的头皮摸到她的额头。还有,她不用问就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侏儒。也知道阿雷蒂诺的右手坏了,知道他的脖子上有一道伤疤。我见到她的聪明让他瞪大了眼睛,她知道一些瞎子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 如果一个大夫看到一个伤口,并将它治愈,那么他是一个好医生。如果一个盲眼的女孩能看到同样的伤口并将其治愈,她便成了魔法师。只要人们相信你是魔法师,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你用药治不好的病,你可以用信仰来治愈。上帝可能眷顾我,也可能漠视我。哎,这谁说得清呢。但如果你喝了药之后舒服了一点,除了感谢那个给你药喝的人,你还会感谢谁呢?当然只能谢谢疏浚船了。 至于剩下的,钓到更大的鱼……嗯,她只要等待和观察,抓住机会就行了。就像在我们家一样。如果家里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那么人们不会怀疑一个看不到它们的人。她有内应吗?也许有吧。要收买梅拉格莎太容易了。毕竟那个老娼婆憎恨我们。谁知道呢?在菲娅梅塔的母亲卧病在床的时候,她们说不定就把她最后的钱都骗走了呢。疏浚船跟小姐说她从来没见过她妈妈,但她说了那么多谎言,难保这一句不是?等到疏浚船和我们搭上关系之后,梅拉格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了。这样一来,她们都得偿所愿。她们把红宝石弄到手了,让一个人背上污名,另外一个则留下来继续敲诈我们。城里多数人家都有他们不喜欢或者不信任的奴婢,而他们的奴婢反过来也会心存怨恨,她只要重施故伎,自然可以财源广进。我唯一想不通的是她是怎么做到的。一个视力完好的人怎么能够像她那样装作瞎子呢? 船停在威尼斯城北的海边,我立即上岸。金船要到傍晚才回来,然后到了晚上会有游行和宴会。当然,这些游行和宴会禁止像小姐这样身份的人参加,但她却也成了受邀的宾客。她不在,我能去找谁,我能告诉谁呢?我从码头往回走。这时雾已经散了,我很快找到她住的那条街。我站在疏浚船家门口。门上挂着一个大锁头,屋里肯定藏着要紧的东西。不过我曾经过着偷鸡摸狗的日子,并非只有给人当管家的才能。我还有别的本领。 这些房子背面是一条水道,房子后面当然会有一些窗口,这些窗口对正常人来说很小,但对一个灵活的侏儒来说已经够大的了。我只要想办法从水上到窗户旁边就行了。我来到屋旁的小巷,沿着它走下去。我的鼻子嗅到一股臭味,当我来到小巷末端,我就知道原因了。后面果然有一条水道,但里面没有水。跟那次丢失了红宝石之后我在兵船厂附近买醉的那条水道一样,它的水已经被排干了:往下两座桥的地方,一些厚木板截住了水流,被抽干的河道露出满是淤泥的河床,而往上再过三条街的地方,河床中的淤泥已经堆得和岸上的道路一样高了。它肯定直接连通圣朱斯蒂娜河和大海,因为北边的潮水很强劲,经常将泥沙冲进各条小水道,使得载重的货船无法通航,所以这些小水道每隔一阵便得进行清淤。这里是轮船通往穆拉诺岛的必经之地,是一个贫穷的城区,换了别的城市可能会任由其凋敝败落,但在威尼斯,却依然是商船往来的地方。 不过今天城里的狂欢帮了我的大忙,因为工人们为了方便进出和利用独轮车来推东西,在和墙壁交接的淤泥上铺了临时的道路。所以我只要沿着它一路走到她家一楼的窗户就好了。其他房子都没有人,连那些老太婆也出去庆祝了,这意味着将不会有人跟踪我,不会有人看到我手扶墙壁,背对着干涸的河床,一点点地走过去。淤泥有多深呢?比一个侏儒还深吗?被威尼斯的臭水沟淹死。最好还是不要去想这个了。天哪,她该有多害怕呢?我在想。一个女人一辈子都在偷东西和骗人。或者愚弄的人越多,偷蒙拐骗就会变得越容易? 我来到窗前,是一扇玻璃窗,做工很粗糙,安在一个摇摇晃晃的窗框之中,插销锈迹斑斑,我稍微用力就把它推开了。墙那边落地的高度比我爬上去的高度要高,我判断失误,跌了个狗吃屎。不过我虽然向来身手笨拙,但还是知道摔倒的时候要怎样才能伤得更轻,我很快恢复过来。 我站稳了脚跟。映入眼帘的东西很少。房间很小,而且四壁萧然,只有一张床和一个上了锁的箱子。我走进另外一间房子,跟刚才那间一样小。但这一间不同:简直是一个药店。我的眼光所到之处都是一些破架子,架子上堆满了穆拉诺岛上那种玻璃瓶子和罐子。这些瓶罐里面装着各种草药和粉末——我认出有鼠尾草、茴香、酒石和胡椒,还有一些像面粉的东西。她这里的调料比莫洛还多,只不过她的并不用于烹制食物,而是用来和一些脏臭的液体或固体混在一起。那里有肮脏的金黄色尿液,黑红色的血液。一个盒子装满了各种形状和大小的蛋。一个用卤水保存某些动物器官的罐子。有个瓶子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凝固的脂肪。在这些架子下面,我找到几块磁铁,几只保存完好的狗爪子,还有一些卷起来的羊皮,上面写着各种希腊字母:欧米伽,阿尔法之类的。看来疏浚船不只是个巫医,她也兜售占星术呢。去年有个前牧师遭到了刑罚和放逐。那人除了听人忏悔之外,还替人算命,声称他能预测政府的选举结果。他生活在一个贫民区,但人们在他的地板之下挖出一大袋金币,因为假装能够操控未来也是一种利润丰厚的生意。 我从火炉拿了一根铁叉,回到卧室。那个箱子很破旧,应该很容易撬开。干吗不撬她的箱子呢?我想要她知道她的身份已经败露,想要她尝尝被别人侵犯的滋味,谁叫她经常侵犯别人呢。箱盖打开了,里面是一些衣服——旧的裙子、贴身内衣、面纱和短裙——我的手刚碰到它们,这些衣服的味道就把我包围了,那是她身上独特的气味,还有一股更香的味道沁入我的心脾,也许是她自制的香水残留的香味吧。我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继续往里掏。我在找什么呢?一盒假的珠宝?一袋金币?还是从其他人家里偷来的财宝? 如果她有什么赃物,那也没有放在这里。或者她的赃物不是我要找的那种。我在箱底摸到一本小小的笔记本,包在一条面纱里面,它的线已经断了,有些页面脱落。我打开了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的,一行接一行,字迹很小,间或插着表格和图案,还有加了注释的人体各部位草图。我没料到她的知识这么渊博。但更让我吃惊的是她还写下了某种由字母、数字和各种符号连在一起构成的密码。这些当然都是秘密,但我连一句都识不破。我只能肯定这是一些账目,记录着日期和人名、病名和方剂。 天哪,她虽然在某些方面是个骗子,但却不是什么都骗人。 我把它放回去,手指碰到别的东西,在箱角深处。我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我刚一打开就知道它就是我要找的东西,不过它到底是什么我又说不上来。盒盖的背面是镜子,最好的那种,非常清晰,下面摆着一块黑色的布,布上有两片弯曲的乳白色圆形玻璃,这两片玻璃小得凹陷处只能装一滴雨水或者露水。 它们看上去很脆弱,我简直不敢伸手去碰。我用舌头舔了一下食指的指尖,然后轻轻将它按在那凸出来的曲面上。这块小小的玻璃粘在我的指尖上,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它,我生怕它会掉落,于是把盒子放在它下面。它很精致,很薄,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人们怎么能够让一块玻璃发出红宝石那样耀眼的光芒。我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还有我前面这块小小的玻璃片,我知道正是我用指尖托着的这块东西让她变成一个盲人。但怎么使用呢?这块东西怎么用呢?直接放在她的眼睛上面?应该不是。这也太离谱了。 但也不是特别离谱。每个人都知道玻璃有助于改善视力。穆拉诺的工厂出产弯曲的玻璃镜头,能够放大页面,使很多学者和插图画家的晚年不至于太过悲惨。我们有个顾客是一个年老的造船商人,他自己也用了一对,用上皮带和一个固定在耳朵后面的金属框,让那两块玻璃贴近他的眼睛。贴得越近越好。但这……这是完全不同的玩意。这个她用来放在眼睛里面。如果她把它们放进去,那会怎么样呢?她看到的世界变得更大,或者只是变得模模糊糊,让她的眼睛看上去一片白蒙蒙?她怎么能忍得了?在自己的眼球上放东西肯定很折磨人。而且这两片玻璃确实够折磨人的。这可以从它们引起的不适看出来,我刚才还见到她眼里充满了血丝。我回想起过去遇到她的情景。实际上她并非总是翻着乳白色的瞎眼。有时候很奇怪,像今天这样,她的眼睛就只是合上了而已,或者只张开一半,根本看不到眼球。哎呀,那死白色的眼珠人们只要看到一两次就相信了。也许正因为它们让她痛得厉害,她偶尔才戴上。当然,我的身体有时也会发痛,我已经学会了忍耐苦楚。人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病痛。随便哪一天到市场去,包你能看到一些走路像螃蟹的老头,边走边抱怨他们的关节有多么疼痛。总会有一种病痛比你的更糟糕。 然而刻意让自己忍受这样的痛苦需要非常坚强的意志。也许忍受这种痛苦得到的回报非常大……我将那片玻璃放回去,把盒子盖上,靠着床坐了好一会,想着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越想越心软,而她的味道再次将我包围,我忍不住想起她环绕着我的怀抱、她的窃窃低语、她的歌声和抚慰,痛苦的回忆夹杂着一丝宽慰的欢愉。 但为什么?如果她是一个窃贼和骗子,她到底为什么要如此费心照料我?她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我们?红宝石丢失是多年前的事了,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拿走什么东西。虽然我们是她的顾客,但我们几乎没让她赚到什么钱:不外就是几瓶美白用的药膏,一些治疗发痒和发热的药物,也许还有一两瓶爱情药水,这她知道我是不会给钱的。然而她对我们很好,不顾我的臭脾气,日日夜夜守在我的床边,拯救我的灵魂、我的生命。 而这又是为什么呢?她甚至都没索取报酬,小姐还没来得及给她什么东西之前她就离开了。她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手指会不会伸到我的床垫之下?她可能会大失所望。我现在变得更聪明了,找到一种更安全的存放贵重物品的方式。因为这次我根本就没有把它藏起来。彼特拉克那本爱情诗放在我的书架上,和三四十本看上去跟它差不多的书摆在一起。反正家里的佣人都不识字,就算有佣人从书架上拿起它——这本身是不可能的,因为每当我不在房间里,我都会把门锁上,只有小姐才有钥匙——他们也无法破解密码。 至于这个驼子,这个盲眼的医师,哎,我当然从来没有想到过她…… 但我现在想到了,心下不由大急。哎,天哪。不会的——绝对不会。我让思维慢下来,一步一步想。现在我们家里有识字的人。有一个确实能进入到我房间的窃贼,尤其是在我不在的时候。我看到自己躺在床上,被发热击倒,人事不省,她坐在那儿看着我,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背对着书架。而且这个窃贼很聪明,要是发现一本带锁的书,她不但马上就知道它很贵重,甚至还可能把密码给破解了。 实际上我不知道那本书还在不在我的书架上。虽然我对财物清单上的每一项都足够关注,但我上次查看它是在我生病前的——什么?十天,也许是两个礼拜。自我病好以来,哎,我又太忙了,也沉醉在对生活的新感受中,懒得去检查。不过如果有什么不妥,我肯定能发现…… 不。不可能。她不可能把书偷走。 当然可能了。她当然能把书偷走了。像她这么老奸巨猾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他妈的,我刚从病中康复过来,却又患上另外一种痼疾。她对我好只是为了欺骗我。现在谁才是瞎子呢?这解释了一切事情。她和我一起在广场的时候何以那么紧张。我病好当天早晨她何以一大早没索取报酬就走了。她何以自那之后再也没到我们家里去。当然了。她既然已经得到了更为珍贵的东西,干吗还要回去冒险呢?没有那本书,我们什么都不是。虽然在外人看来,我们赚得够多的了,但为了撑门面,我们赚来的钱都花光了。而且随着小姐渐渐老去,我们的收入也将会江河日下。一旦墙上的挂毯画作被剥下来,礼物被典当之后,我们将会很快付不起房租,再次沦落得一贫如洗。因为谁都知道年老色衰的妓女得不到怜悯,不管她们曾经迷住的男人多么有权有势。我们现在的生意还差强人意,尚未考虑到这些恐怖的事情。 一个上了锁的箱子。它看上去是人们保存秘密的地方。但事情从来不是它们表现出来的那样。我回到另外一个房间,这次铁叉将大派用场。但我没找到那本书。所有的坛坛罐罐后面都没有。各个盒子下面没有,火炉里没有,壁炉里没有,烟囱里没有,她的草席上那堆东西里面也没有。 抄完她的家之后,我自己累坏了。我坐在床上,望着地板,刹那间思维回到了那座教堂,它那些细小的马赛克组成的图案像灵魂融合起来献给上帝的。下面可能埋着宝石。我再次看了看地板。我把床搬开,把箱子搬开,查看地板的弥合线。如果你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想找出来并不难。我用铁叉撬起一块明显曾经被撬起过的木板,下面露出一个深深的黑暗洞穴。我把手伸下去,但我的手太短了,够不到底。我躺在地板上,又试了一次。我伸直了手,指尖碰到一些东西。摸上去很粗糙,像是一个袋子。我抓住它,把它提起来。啊!它可够重的。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提起来,提出地洞,然后我爬起来,扯开绑住袋口的绳索,解开之后,我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床上。 但里面没有书。只有一堆小小的骨头,动物的遗骨,显然是用来磨成粉末的。其他的也都是些女巫用的零碎东西。我正要转身离开,这时见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我捡起了一块,显然是一根细小的腿骨。我知道腿骨,也知道手臂的骨头。在罗马的时候,我的第一个东家是个喜欢侏儒的男人,他家里收藏了很多侏儒的骨头。我当时认为他正在等着我死掉,以便能把我加进他的收藏品。有一次他把它们拿给我看,向我解释我畸形的身材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我的躯干的骨头发育正常,但我的手臂和大腿停留在孩子的长度上。虽然我拿着的骨头太小了,不可能是侏儒的,甚至不可能是最小的儿童的,但有一点很清楚——它们不是动物的骨头。如果它们不是儿童的遗骨,那就意味着它们只能属于一种人。这些都是婴儿的尸骨,刚出世的婴儿,甚至可能更小。 外面传过她什么谣言来的?人们说如果孩子依然是液体状态她就能帮怀孕的妇女堕胎。嗯,我敢说她帮忙堕掉的孩子并非都在液体状态。也许这些就是她索取的报酬。她帮忙把它们流出来,然后把它们带回家。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故事,故事说有个刚到威尼斯的女孩走丢了,后来人们发现她在行刑柱下面收集被烧死的罪犯的骨灰。我当时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以为它是以讹传讹的结果。但现在我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了。 好像不仅仅我们才有值得偷走的贵重物品。 我手里拿着这个袋子,爬了出去。外面天黑得很快,人行道和水道都已经暗了下来。我的脚砰的一声落在木板上。我的脚踝附近传来一声惨叫,划破了沉寂,一只猫惊慌地从阴暗中跳出来,弓着身子,不停地吐出唾沫。我慌乱中失去了平衡,身体向后滑倒。我抓住墙上一根停船用的铁柱,但我太重了,没法抓牢,只得松开了那个袋子。猫从我身边跑过,袋子掉落在它飞跃的爪子之下。这时我抓稳了,伸出手去捞它,但太迟了,我听到它扑通一声掉进下面的淤泥里。我急疯了,赶忙走到木板路边上,却只能看着黑色的河床将它吞噬。 我什么都做不了了。我没有骨头。不过我仍然知道它们的存在。只能这样了。我沿着木板往回走,但这一阵骚动已经惊动了某个人,我听到河道对面有扇窗打开了,然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开始尖叫。天知道她觉得她在这一片阴暗之中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但我不想停下来弄清楚。我走到木板路的尽头,走到她看不见矮小的我的桥上,然后开始跑回家。 第三十一章 回家花了我好长时间。夜里的人群虽然已经减少了,但城里还是很危险,有些人喝得烂醉如泥,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也不管在路上会踩踏到谁。有的乐极生悲,自怜自艾;有的把我当作他们的知交好友,其中一个醉鬼还向另外一个透露他身有残疾。我不想挨刀子,也不想被人踩成肉泥,所以精明地选择了一条能避开这些人的线路。我一路上都在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回家的时候,小姐还没回来,房子大门紧闭,里面一片漆黑。家里的奴婢今天放假,他们就算不出去庆祝,也不用在家里等着伺候什么人。我的双腿很累,爬上楼梯的时候不断颤抖。我双手哆嗦着把钥匙插进我房间的锁头。我急忙走进房间里,走得太快了,蜡烛的火焰不断跳动,差点熄灭。我得到书架那边去看看。它在中间的书架上,旁边是一些同样颜色的皮面图书。不识字的人很难找出来,但对识字的人来说一目了然。天哪,要是我发现它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那又怎样呢?如果她这次没偷走这本书,那她的罪行会轻多少呢?也许她现在改过自新了…… 但那本书不见了。 我们的财富消失了。 但哪儿去了呢?哪儿去了呢?她肯定还没把它脱手。也许她出售珠宝有些门路,但她得找到一些专门的渠道才能把这样一本书卖出去,就算她想低价出售,威尼斯正在欢度节庆,印刷厂和书店都已经歇业很多天。这意味着只有一个可能——她把书带到穆拉诺岛去了。她和我见面之后那个袋子里面装着的就是那本书。肯定是!这下我全都明白了。她和我在广场上的时候很紧张。什么?我真的蠢到以为她的紧张是因为对我有感情吗?她真正害怕的是我已经怀疑妙手回春的她是一个小偷。天知道呢,和我告别之后没几分钟,她就再次走出那座房子,挎着那个包。她肯定担心我来找她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书失窃了。 嗯,当她走进她的房间时,她很快会想到我确实知道了。枉我还对生活燃起了新的希望,渴望和她相依相伴。 我最后肯定睡着了,因为下一件我记得的事是加碧艾拉在摇晃我。 “布西诺老爷?你没事吧?” 天已经亮了,桌子上摆着一盘食物和饮料。莫洛依然给我做很多好吃的,我昨天那么累,今天的脸色肯定很苍白。 “布西诺?” 但这时我已经坐了起来,头脑乱哄哄的。“几点了?她在哪儿?小姐?她回来了吗?” “还早呢。莫洛想知道你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市场。小姐在家。她几个小时前坐罗雷丹老爷的船回来的。她看上去精神很好,不过她的裙子被庆祝活动弄得一团糟。”加碧艾拉咯咯笑起来,她到现在还觉得我们从事的职业很好玩。 “现在呢?” “哦,现在她睡啦。” 我等不及了。 我把她叫醒的时候,她刚刚睡下,她还没察觉到我的慌张,脑子里仍想着她刚刚亲身经历过的非凡一天:这一天。海上闪耀着黄金和财富的光芒,她备受恭维,自信地和达官贵人周旋。换了另外一个早晨,我们可能会坐下来,好好回味。为了这一刻,我们已经辛劳很久了,突然把噩耗说出来我怕她受不了。所以我一步一步来,先不提那本书的事情,把最糟糕的事情留到最后才说。我挑轻的说,跟她说红宝石是她偷的,而且她的眼睛没有瞎。但她连这个都不相信。 “不,不。不会是疏浚船。这不可能……”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谱。但如果你看到她和那个孩子,如果你看到她的眼睛,如果你看到那对玻璃眼罩……我一直都想不通梅拉格莎自己哪来的路子或者钱去买一颗那么逼真的假宝石——因为它本身也值不少钱——我也想不通她怎么有机会偷梁换柱。但如果她们两个合谋……刚才提到的那些疏浚船都有办法。犹太人描绘了那个去把红宝石卖给他的女人的样子,简直就是她了。” “你知道这回事多久了,布西诺?犹太人说的这回事?” “一两个星期之前。” “你干吗不跟我说?” “我……我本来打算告诉你的,但你忙着……跟福斯卡利在一起,我们又在争吵……哎,当时说了也没用的啦。” “可是你应该告诉我的,”她摇着脑袋,“但……就算是她干的,她干吗还一直跟我们相处啊?为什么呢?她再也没有拿走别的东西了……谁都知道我们家值钱的东西多的是。” “我知道……但是……” “她不仅仅是我们的朋友而已,我们两个的朋友。哎呀,她救了你一命,布西诺。我见到她和你在一起。你都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不知道她有多么关心你。什么?”她停了下来,“这是什么意思?” “菲娅梅塔,你听我说。还有别的。” 现在她在听我说了。哎,天哪,我多么希望事情到此为止。这件事很可怕,如果不提,这一刻本来该多么美好啊。我坐在她的床尾,她依然睡眼惺忪,靠着枕头躺在床上。我们以前常常这样,在过去,我每个早晨会过来找她聊聊前一天晚上的娱乐活动,谈谈每个顾客的性格、优势和缺点。我们当时真是亲密无间,但后来成功让我们之间产生了裂缝。但现在不是追昔抚今的时刻,因为往昔充满了欺骗和背叛。 “别的?什么别的?”我见到她提起了精神,“快跟我说。” 于是我说了。我说了好一会儿仍无法正视她,因为重新提起这么痛苦的事情令人十分难过。但我还没说到我拿着铁叉到她房间里去找那本书,她就大叫起来。 “啊,天哪。” “没事啦。没事啦。”我打断了她的话头,“我没找到它,不意味着它已经被卖掉了。”我到底在宽慰谁呢?“我认为……” “不是啦。” “我认为她把书带到穆拉诺岛了。我觉得我跟踪她的时候,她袋子里装的就是那本书。如果我们……” “不是的,布西诺,不是的!”这时她从床头扑过来,拼命抓住我的手,“别说了!听我说。” “什么?” “她……她没有得到它。疏浚船没有得到那本书。” “什么?你说什么?” “她没把书拿走。” “但怎么……” “因为我把它拿走了。是我拿的。” 我当然听到了。她这句话说得够大声的。我当然听到了。“什么?”但我还是接受不了。 “是我拿走的,哎呀,天哪,我拿了那本书。你生病那天。那天我们吵架了,你冲出去,直到夜里才回家。我非常生你的气。我气你……太傲慢,太自以为是。我拿了钥匙,走进你的房间,走到书架前面,找到它,然后把它拿走了。” “你!” 她的话像一块血迹在我们之间的床单上越变越大。那本书没有失窃。我们曾经遭到抢劫,曾经被人背叛。但现在我们彼此背叛。疏浚船拿走了我们的宝石,但小姐拿走了我们的财富。现在轮到我大叫了。 “布西诺,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自己想把它拿走。”这时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停了一下,犹疑着说道,“我……我想拿它给维托里奥看看。” “维托里奥!”我冲口说出他的名字,“你拿它给维托里奥!”这时我的声音变成了嚎叫,像是夜里被刺刀逼到角落的动物发出来的。天哪,我在这里处处都受人欺骗,我的世界已经轰然倒塌,而他还要从一堆废墟中探出他的狗鼻子来嘲笑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说过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其实没关系的。因为他没有看到那本书。你在听我说话吗,布西诺?我拿了它,但最后我没有给他看。因为正是那天晚上你不让他进来。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了。我怎么会忘记呢,我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我痛得发疯,她则怒不可遏。 “布西诺,”这时她降低了声音,几乎是温柔地对我说,“布西诺。看着我。求求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生病了,我会把它放回去的。我会把它放回去,这样你就永远不知道了。因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和我之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的病让我恢复了理智。你知道的,对吧?”她停了一下。“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但那个时候……天哪……我怎么说出来的?当时,哎,我之前从来没碰到这样的事情。啊!喂,你知道的……你一直理解我怎么会这样的。你知道我一辈子都在违心陪一些男人做爱。你知道我们依靠男人的欲望过日子。自从我十四岁那年起,我就看到男人沉浸在欲望之中,被欲望逼得发疯,为它发火,甚至因为它而失去了人性。但我从来没有亲自尝到过爱情的滋味,我是说……也许年轻的时候跟皮埃特罗在一起感觉到一点点,但我们当时只有心灵的交流,没有肉体上的苟合,妈妈发现之后,又立即把他赶走,后来我很生他的气,那种感情也就消失了。而在他之后,我中间又接待了很多别的男人。” 她停下来不说了,泣不成声。我抬头看着她,发现她泪水涟涟。 “你说得没错。他当时是个孩子,现在也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哎,布西诺,但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啊……我说不清楚……因为那些字眼已经被滥用了,但我确实感觉到了。天哪,我怎么会感觉到的!就是那种人们情愿好不了的相思病。我知道它也许是我的惩罚。我曾经感受到它。所以在我这辈子剩下的日子里,当我再也感受不到它的时候,我会知道自己在怀念的是什么。” 这时她哭了起来,但她也很生自己的气,不断用双手擦着眼泪。 “反正……反正……他没看到过那本书,书还在。当然,我应该把它放回去,应该在你生病那天晚上就放回去。但那天晚上之后……嗯,之后就没时间了。我一直没有想起来。”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她在等我说话,但我不知道说什么。虽然一部分的我松了一口气,但另一部分的我依然很恼火,只不过恼火的原因不同。因为现在我看着她的时候,也看到了疏浚船:我看到她珍珠般的肌肤、苗条的身材,还有那双完好的眼睛。疏浚船。这个女人很久之前曾经背叛过我们,但我现在知道她没偷走那本书。这个女人救过我一命。这个女人的生活现在反而被我给毁了。 我们坐在这里,上苍垂怜,我们两个,一个妓女和她的侏儒,被他们不该拥有的感情折磨着。她说得没错。人世间所有的疾病中,只有这一种病痛是最甜蜜的。 第三十二章 她恢复得比我快。也可能她只是顾及我的感受。 “你……你刚才提到一个孩子?你说你在穆拉诺岛上看到疏浚船有个孩子?” “是的……一个孩子。” “是她生的吗?” 我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是因为那一头白色的卷发?那透明的皮肤?还是她望着我的样子?她本该害怕,但却好奇地看着我,这本身就够让人吃惊的。或者是从她冲进人群以保护那孩子免受伤害的样子看出来的?当时她们的身体抱到了一起,母亲就是那么抱着孩子的,无关乎这些母亲是什么人,无关乎她们的样子有多么古怪或者畸形…… 我又说了一次,这次说得更详细了,小姐认真地听着。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她永远不会拥有这些感情。我知道她也想要孩子。哎,她想得很……我已经见过了,女人堕入爱河的时候总渴望有个孩子。这是相思病的一部分,正如人们提到这种疾病时所说的,也许真正的爱人的鸡巴插得很深,点燃了子宫的某些欲望。也许那是对未来的一种许诺,一旦激情消失之后,还能有一些剩下的东西。 未来,她的和我们的,会怎么样呢? “那么,布西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她将会知道那是你干的,对吧?知道你进了她的房间?” “是的。” “你造成的破坏大吗?” 我摇摇头。“很大。” 还有一件事没说。我想起了那些小小的白骨从袋子里掉出来,消失在淤泥之中。 “哈哈!但她不会知道骨头哪里去了。所以——什么?她将会认为骨头在我们手里。” “是的,我觉得她会这么想。” “这样的话她就会害怕我们了,怕我们知道她是小偷之后会怎么处置这些骨头。我们确实知道她是小偷了,对吧?天哪,我根本不相信她是这种人,所以我们得弄清楚。” 我想了想。“是的,我敢确定。我认为她和梅拉格莎一起拿走我们的红宝石,并且把它卖掉了。” “但如果这样的话,她干吗还要回来帮助我们呢?”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而且一直以来,她假装成瞎子,以便让我们——和其他人——相信她的能力?” “是的。” “那么她是个骗子?” “是……不是……”我想起了她的笔记本中那些细小的笔迹,那些填满了字和图表的纸张,还有那一排排的瓶子和罐子。“我……我想她治病的本领还是有的。这么多年来她不断钻研,找到了一些治病的方法,还对她不懂的做了试验。” “那些骨头呢?她用它们来干吗呢?” “我不知道。她的巫术可是用在你身上的。她给你什么药水来抓住那个小白脸——我说的是福斯卡利——的心啊?” “没有啦,你搞错了。不是那样的。她帮我的忙,这没错。但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东西:誓言啦,念咒啦之类的,还投了几次豆子预测未来,没有用什么血或者你说的那种圣餐。”这时她的声音很悲哀,“她不需要这些东西。她,嗯……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哪,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那是因为她一直在观察我们,她当然看到了……但她看到的不只是外在的事物,她好像也能看穿人们的心事。” 小姐说得没错。她确实可以。我的心事是什么呢?她能理解吗?但我将不会问出这个问题。太迟了。 “我告诉你,她看到的可多了,布西诺。你知道有一次她怎么说你吗?她说你是一个应该忘掉自己身上不正常的地方、为自己正常的地方庆祝的人。因为——下面这些话是她亲口说的——生活中有那么多可以享受的事情。”她忘我地笑了起来,“我常常觉得她很勇敢,她的日子过得比你难多了,但依然坚强地生活着。” 我们默默不语。我感觉到她在看着我。 “现在你对她也有所了解了,对吧?你去过她的房间。你看过她的笔记本,发现了她的秘密。你观察过她,看到她和一个孩子在一起,你还能肯定那个孩子是她生的。哎,在我看来,你对她的了解已经很多了,布西诺。” 她看到我眼里的神色吗?我听到她的时候声音有点不对劲吗?人们怎么能够看清自己的症状呢? “那是你跟踪她的原因吗?因为你一直都有所怀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是。”我低下头,“我……我去是为了向她道谢。因为她救了我的性命。还因为……因为我想……更多地了解她。” “哎,布西诺,”她温柔地望了我看一会,但无论她看到了什么——我知道她肯定能看出我对疏浚船的感情——她都没有说出来。这让我很惭愧,因为她对我,比我曾经对她的要宽容。 那天我们一直在等待,但我觉得我们俩都不知道到底在等什么。等她前来请求原谅?求我们把骨头还给她?她可能也在等我们去找她,去提出我们的要求。但什么都没发生。屋子外面,城市慢慢恢复了正常。有个来城里参加庆典的热那亚商人到我们家来,他说第二天就要走了,想约小姐当晚和他共进晚餐,因为他在妓女花名册上看到几首新写的、关于她的诗歌。但当她(或者是我)婉言相拒,说晚上已经有约的时候,他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我敢说他肯定回家睡觉去了。这座城市庆祝的时间太长了,好像每个人都累了。 我们两人很早就寝,我们都知道第二天早晨我们得去找她。小姐披上了面纱,马切罗送我们去,因为这么多年来,每当我们要找她的时候,都是他划船把口信带到那个广场的面包房。他在一个和那条被堵住的水道隔几座桥的码头把我们放下,然后把船系好等我们回来。 虽然第一声工人钟已经响过了,但街道上的人还是懒洋洋的。有个人把我们推开,从我们身边走过,嘴里喃喃自语地咒骂着。节庆之后,好像城里的人都变得烦躁起来。现在不是跟人发生争执的时候,因为一吵之下可能会变得不可收拾。在一座通往她的屋子后面的桥上,一头乖戾的骡子正拉着一辆车,车上是装满了黑色泔水的木桶。小姐和我都穿得很朴素,但我能感觉到身边的她很紧张。她很久没有在城里的贫民区走动了,她的优雅和我的体型不可避免地会引来别人的注目。 在那条脏臭的水道中,疏浚工作已经开始了。几个男人站在齐腰的淤泥中,铲起发出恶臭的河泥,他们的嘴巴绑着布,以避开挖掘引起的臭气。这次疏浚要花上几个礼拜。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有两个人抬起头来,其中有一个还不知道喊了什么。现在城里已经没有人愿意去清理这些河道了,所以罪犯就派上了用场:因为有些工作人们宁肯饿肚子也不愿意做。我们匆匆走过桥,走向她家所在的小巷。我数着房子走过去,不过我知道她的房子是哪一座。这时门上没有上锁,不过如果她在里面的话,门闩应该闩上了,就像我第一次来那样。所以当我一伸手就把它推开的时候,我心里有点紧张。 小姐匆匆看了我一眼,我们一起走了进去。房间里很暗,我们看不清,所以首先发挥作用的是我们的嗅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和动物器官腐烂的臭味。这是她存放药物的房间,有几个架子被慌乱中的我用铁叉弄倒了。我有什么选择呢?当一件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时候,人们当然会尽力去搜啦,而且它有可能藏在任何地方。但在这里,每迈出一步,我们的脚不是踩碎玻璃,就是被黏糊糊的液体粘住。我们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房间中的黑暗,我看得出来房间里绝对比我离开的时候要糟糕。香草和公鸡的心脏混在一起,迷迭香被浸泡在尿液中。这些可都不是我干的。所有的瓶瓶罐罐都不在架子上,在地面上摔成了碎片。几张椅子和一张小桌子被斧头劈开,炉子碎裂成几块,连壁炉也被人掏空了,灰烬飞得到处都是。 我看到身边的她吓坏了。“这不是我干的,”我赶忙说,“这……这不是我干的。” 通向她的卧室的门被砸开了,有一个铰链已经松脱。我们站在门槛边,能看到床已经被劈成几块,地上像一个粮仓,到处都是稻草和席子。至于那个箱子……嗯,连它也被倒空了。我没力气把它抬起来,但有人可以。有人把它抬起来了。用斧头把它砍成碎片,而且把里面的衣服都撕烂了。不管在我之后来到这里的人是谁,反正他们不是来找什么丢失的东西,而是想把某些东西搜走。我到处看,但找不到它们——笔记本和木盒子都不见了。我马上知道这下麻烦大了。我匆忙走回另外一个房间。 “他妈的,你是从哪个魔鬼的屁眼里钻出来的啊?” 说话那人从小巷挡住外面的门,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他们两个个子都很大,皮肤黝黑,活像烂泥堆中出来的魔鬼。 小姐比我先镇定下来。“我……我们过来找艾琳娜·克鲁西奇。” “找她干吗?” “我的侏儒肚子痛,艾琳娜约了今天早上给他看病。”她的声音清晰得像玻璃一样。她虽然出生在威尼斯的穷苦人家,但她生活在一座豪宅里,自然有一股威严。 “她拿什么给你治病啊,矮冬瓜?” 他盯着我看。他昨天在广场吗?要是在的话,他可能会认出我。我装出一副白痴样,开始呻吟惨叫,用手揉着肚子。 “哦,他不知道的。哎呀,他是个傻子。”小姐不耐烦地插话说,“她在哪里?” “她被带走了。” “被带走了?被什么人?” “治保人员啊。” “什么时候?为什么?” “今天早上,很早的时候。因为她犯了谋杀罪,还有妖术惑众罪。” “啊,这太荒唐了。大家都知道她是一名医师。” “住在这里的人可没这么说噢。有很多女人排队指控她是个邪恶的女人。” 是的,我敢说我知道排在最前面的是哪几个。如果威尼斯的构造跟别的城市一样,我相信这儿的谣言不会那么有杀伤力。小姐也察觉到情势不妙,准备带着我离开。“嗯,看来我们得走了,去别的地方寻求帮助。” “在你们‘逃跑’之前……”他朝我们这边迈上一步,虽然屋里弥漫着药物的气味,但他身上那股淤泥的臭味还是扑鼻而来。“我的职责是详细把每个来找她看病的人的情况记录下来,当证据用。” 我又呻吟起来,双腿紧紧夹在一起。“夫人!” 她扫了我一眼。“你得拼命忍住,安多尼约。老实说,阁下,对于一个教会的官员来说,你身上的味道太奇怪了。” “对于一个贵夫人来说,你离家离得太远了。”他说,脸上露出不善的笑容。 “夫人!”我大声叫。 她把手伸进钱包,掏出一个银币。然后,看到后面还有一个人,她又掏了一个。他挖掘十条运河也赚不到这么多钱,而且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次敲诈能勒索到这么多钱。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来的。实际上这笔钱太多了,甚至可能让他见财起意。所以我放了一个臭屁,以免他打定主意再敲诈一笔。 “啊!你这只臭猴子。快滚,你们两个。” 他闪到一旁,她像一艘扬帆的船那样从他身边走过,而我则像一艘小小的救生艇般跟在她身后。 我依然假装肚子剧痛,一瘸一拐,尽快沿小巷走下去。我们避开水道,经由广场向我们的船走去。穿过广场的时候我扫了面包店一眼。两个年轻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其中有一个正是我给过她银币的女孩。天哪,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我来不及走开,她已经朝我招手,向我这边走过来。 “你好啊,体贴的小男人。”她先是朝我咯咯发笑,然后又看着小姐发笑。因为我们在一起更显得我是个人物。“你还好吗?” “不错啊,”我说,“我挺好的。” “你没有再来找过疏浚船吧?” “呃,没有。” “那就好。因为她被抓走了,被当作一个女巫。” “女巫?为什么啊?怎么回事?” “在河道干活的工人在她屋子外面的淤泥里面挖出一些骨头。”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我当然明白,因为这正是我假装肚子痛走过那条小巷时所担心的。 “他们说那些是婴儿的骨头。就是她从子宫里面拉出来的那些婴儿。他们还说魔鬼来找过她了。前天晚上河道对面的女人亲眼见到魔鬼变成一条大狗,从她的窗子爬出来。他们听到这个之后,就把她带走了。” 第三十三章 “你说得对。这样会很离谱。” “哦,那你跟他说啊。我敢保证他不会听我的。” “什么?你想你的卵蛋被割下来喂猪吗,布西诺?你最近虽然很少用到它们,但为了将来着想,最好还是让它们留在你身上噢。” 我吸了一口气,因为我已经厌倦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同一件事了。“我不想拿我的卵蛋去冒险。我想说的是,如果知道那条狗就是我,那么他们就不能指控她跟魔鬼上床。” “你不是魔鬼,但还是一个去跟女巫调情的侏儒啊。” “我没有去调情,苍天在上。她根本不在那里。” “这我知道,你知道。但别的解释这么具有煽动性,谁会相信你说的啊?” “那些骨头呢?你的坦白也无法洗脱尸骨给她带来的罪名啊。”这时小姐的声音中焦虑多过愤怒,因为她跟我一样,既想脱身事外,又想帮帮疏浚船。 “那些骨头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我坚定地说,因为我已经考虑了好几个小时,决意去找教会的审判官为她辩护。“很多河道清淤的时候都会挖起一些尸体的碎块。在威尼斯每个人都知道。过去一百年来每个住在那儿的女人都有可能把一个早产的婴儿冲进淤泥。” “别这样啦,于事无补的。每个女人都‘有可能’,这说得没错。但事实是那里住着一个巫婆,就是她干的。菲娅梅塔说得对,布西诺。如果你再这么想,你会完蛋的。你的良心——老实说,我也觉得良心是一种应该坚持的品质——让你变笨了。人们不在乎真相,老兄,人们在乎的是谣言与仇恨的力量,这你也知道的。” 我们坐在我们家客厅那个美丽的临水凉廊之中。升天节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这座城市既骄傲又忙碌,海上霸权又得到了一年的保障,而且上千名游客也带来了不菲的收入。这个世界一切都很美好。没有人愿意听到坏消息。实际上,碰到巫术、盗窃和卖淫这样的事情,没几个人能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议。 阿雷蒂诺虽然渴望成名和致富,但除了这些表面的东西,他也追求内在的东西;他尽管装出一副铁石心肠,但并非没有同情心。 “不过我想这是在威尼斯……我是说,你总是告诉我们这边的教会不像其他地方那么糟糕……” “确实是啊。它没那么堕落,也没那么腐败。因为它相对较少受到罗马的管辖——这里的政府确保了这一点。听我说,如果这里是别的地方,这个时候他们说不定已经在行刑柱之间堆起柴火了。谁都知道有不少地方烧死女巫就像点蜡烛一样稀松平常。即使是这样,威尼斯的教会和政府有时候也会处罚异教徒。也可能是你们忙着招呼虔诚的天主教徒,忙得没有发现。我好像记得你们不招待信仰异教的人,所以你们可能不知道德国正在发生的事情。” “你说的是蒙斯特吧。”虽然最近这些天她花了更多时间在打扮上,但小姐依然通晓外界的变化。 “就是蒙斯特!还有其他几个城市也点燃了异教和革命的火焰。” 他说得没错。不过让他们颤抖的正是蒙斯特。最近发生的恐怖事件总是最让人害怕,关于蒙斯特的故事是新鲜出炉的,今年春天跨过阿尔卑斯山的德国商人最近来到威尼斯,带来了这些故事。实际上,异教徒——男女都有——占领了蒙斯特,他们狂热地信奉他们的新上帝,非但推翻了教会,还废除了政府颁布的一切律令。他们砍死那座城市的当权者,宣布成立他们的上帝共和国,共和国中没有富人,没有私人财产,没有国王,没有凌驾于别人之上的统治者,根本就没有法律。我们曾经坐在这个房间里,小姐和我,开玩笑说在一个像蒙斯特那样的世界,我们的职业很快就会消亡,因为那里没有婚姻,从而也就没有罪行。 但穷人的天堂在富人看来就是地狱,等到德国各座城市的统治者终于饿死、富人迫不得已举手投降的时候,异教徒实施了野蛮的报复,将那些神甫剥皮抽筋,将他们的尸体吊在笼子里,摆到大教堂的尖塔周围,让他们慢慢烂掉,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什么?你不会真的以为那些官员害怕这种革命会来到这里吧?” “不是!这些再浸礼派的垃圾只能吸引激进的学者和穷光蛋。威尼斯人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不用担心异教邪说,再说了,路德教徒也热衷于做生意。但因为你刚才提到的原因,这座城市表面上仍然得保持纯正的信仰。所以他们裁定她亵渎了上帝,我们都知道,他们这么做,除了害怕邪教之外,也是想让人们的信仰变得更加虔诚。对你们的医师来说,这是个倒霉的时刻,因为她可能被这种政治的潜流卷进去。菲娅梅塔说得没错。就算你告诉他们真相——说你去那里,是因为你认为她六年前偷了你们的红宝石——那她还是个窃贼,而你是一个妓女的侏儒,去追求一个被控杀害儿童和行使妖术的巫婆,这巫婆家里充满了各种发出恶臭的药膏,还有一本用密码写成的书。这救不了她,而且很可能会把你们都拖下水。” “那么他们会怎么做呢?” “喂,我了解的只是妓女的生活,不是巫婆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们会干什么。他们将会审判她……” “他们会伤害她吗?” “天哪,老兄,他们当然会伤害她了。任何损害到这座城邦利益的人都会被他们伤害,你知道的。不会吧——你怎么鸡巴一软,头脑也变笨了,布西诺?” “别嘲笑他,皮埃特罗。”这时小姐情绪稳定下来了,平静地说,“疏浚船救了他的性命。这你知道的。她虽然好像偷过我们的东西,但这么久以来一直对我们很好。” “嗯,我知道即将死亡是什么感觉。但你们最好还是别管她了。或者不要亲自去审判庭,找人替你们去求情。如果跟你上床的人里面有人能左右审判庭,菲娅梅塔,那么你好好招待他,然后求他帮忙。但如果你坚持要亲自去的话,脑袋被人砍下来可别怪我。” 天黑了。阿雷蒂诺已经走了,小姐在床上工作,躺在年老的造船商人身边,帮助气喘吁吁的他找到某种汗流浃背的快感。位高权重的罗雷丹再过几天会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疏浚船还没死,也没有被审判,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等。虽然人世间的美酒都不能消除即将到来的恐怖,但我已经喝下肚子的却足够让我暂时忘记惊惶。 今晚天气很暖,我坐在外面,看着黑色的船只滑过黑色的水面,它们的灯笼在夜间像是引路的萤火虫。空气中传来阵阵说笑声。阿雷蒂诺看得很清楚:德国也许已经着火,但威尼斯人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不可能闹革命。这座城市一直都让我琢磨不透——它竟然如此相信它的宣传口号。在罗马,人们也会说自己那座城市有多么伟大,但私下里——有时候甚至在公开场合——他们会承认腐败的迹象。但这里不同。在这里,我们居住着的是基督世界最伟大的城邦;强盛、富裕、和平、公正,而且毫无污点;这是一座敌人插不进的处女之城。这听上去很奇怪,因为世界各地来到这里的男人不管他们插入的女人是不是处女,只想寻欢作乐。 这当然是一个神话。如果人世间有天堂,人们为什么还需要死后才能去到那里呢?然而……然而就某些方面而言,这个神话却是真的,这才是最让我大惑不解的事情。 如今受过教育的人都看过一本书,是一个叫马基亚维利的佛罗伦萨人写的。这家伙被人赶出政府,曾惨遭折磨;他在遭到放逐期间写了一本治理国家的书,他认为治理国家不能建立在基督教的理念上,而应该以实用主义为根基。在他看来,最成功的统治者通过军队和吓阻而不是仁慈来控制别人。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时,我觉得它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我觉得男人跟他说的一模一样,都是怕硬不怕软。尽管如此,尽管我天生爱说风凉话,但我还是认为威尼斯不是这样运作的。人们当然害怕当权的人(实话说,这个时候我们自己也很害怕——但我现在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但光凭害怕没法让这座城邦保持完整。阿雷蒂诺又说对了。威尼斯人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不会想到要革命。不仅仅是那些当权者这么想。这里的穷人也似乎比其他地方的穷人更加逆来顺受。是的,这里的乞丐经常泛滥成灾,但虽然那些城外来的乞丐会遭到一顿毒打,被赶出去,可是如果你出生在这里,坐在教堂的台阶上伸手乞讨,只要你留在自己的教区,没有人会赶你走,你要的钱尽管不能维持体面的生活,却足以让你活下去。而且虽然你的肚子可能很饿,但总会有又一个值得期待的节日,总能欣赏到节庆的仪式和壮观的场面,总有机会抢走喝醉酒的人的钱财。我不会满足于这种生活,但我过日子靠的是我的头脑,不是我这短拙的手脚。 至于其他人,各行各业的工人和冒着风险的生意人——嗯,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照顾业内中人的行会。只要交钱,行会便会回报你:帮你准备女儿的嫁妆,在你失业的时候供养你,甚至在没人替你送葬的时候帮你把后事办好。所以就算不是政府的一分子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你有为自己做主的余地,不至于处处受人管辖,至少你有足够的钱可以享受生活。这座城邦的每一个齿轮都上了润滑油,保养得良好,所以只要这艘船继续前进,人们依然能赚到钱,谁又想去别的地方过日子呢? 除了犯人之外,还有谁呢?然而即使在这里,即使这座城市向来以刑罚严酷著称——它会把窃贼和诈骗犯的手脚吊在行刑柱之间,处以鞭刑;并将叛国贼和异教徒投进水里淹死——但它也并非一点都不懂得仁慈为何物。关于这一点,阿雷蒂诺也说对了。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虽然也曾见到几个杀人犯被吊起来处以极刑,但却从未嗅到火烧女巫的味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世界已经对宗教革命提心吊胆,当此时机,那些流产婴儿的骨头也足够作为谋杀罪的证据了。 酒瓶已经空了,我迷迷糊糊的,没法去再弄一瓶。但我还没有迷糊到黑白不分,没有迷糊到分不清希望和无望。我们无法做到在帮助她的同时又不伤害到自己。更糟糕的是,就算我们伤害自己也帮不了她。我头脑一直转个不停,想着各种办法,就像用棍子顶着盘子转,但盘子最终都在地上摔个粉碎。就算她窗口的魔鬼原来是一个破门而入的侏儒,那也没什么区别,她依然得为那些骨头、那本书、那些狗爪子和占星符号负责,谣言将会像细菌一样蔓延——她就是那个用鸡奸者的骨灰给人们治病的少女,她就是那个替怀孕妇女堕胎的女人,她就是那个用圣水和符咒定住男人鸡巴的巫婆。老实说,我自己相信其中一部分。老实说,其中有一部分是真的。毕竟威尼斯是一个贸易国家,如果有人很想要某样东西,那么将会有人靠提供这种东西赚钱,不管它是丝绸、罪孽还是巫术。假如有女人为了吸引情人,买了一条新裙子,却落得了怀孕的下场,如果她是个处女,或者她的丈夫出门做生意去了,那她能怎么办呢?有些会自然流产,我们管这叫上帝的意愿。对于那些没有流产的绝望孕妇来说,疏浚船是她们的救星。结果是一样的。没有孩子。很多结了婚的男人和女人为了避免怀孕而进行肛交或口交,和他们的行为相比,她这种干预难道更罪孽深重吗?我觉得这实在算不了什么。 同样地,如果我们生病了,找不到药物,教堂只会告诉我们受苦是好事——这又是上帝的意愿。然而如果能够的话,我们之中有哪个不会让痛苦终止呢?喝下这杯药水和血,你将会好起来。这些草药和血液有罪吗?准备它们的那个女人有罪吗?至于爱情和相思病,嗯,每个头脑正常的人都知道这种疾病既折磨人们的精神,也折磨人们的肉体,而说到宣扬或者诋毁这种病痛,一个聪明的诗人可能和一个女巫一样危险。所以疏浚船是一个女巫。我是一个侏儒。小姐是一个妓女。我们全都有罪。不同的是她的罪行被人发现了。这得怪我。但我的牺牲于事无补,只会让小姐和我也身陷囹圄。一个妓女要是被公开提审,而且还跟巫术有关,那么她的名声就毁了,再也没人愿意上她的床了。 如果不牵涉到小姐呢?如果牺牲的只是我自己呢?我还会那么做吗?试图去帮这个小偷和骗子?这个说谎精?这个把我抱在怀中、救了我一命的女人?就算我不能反过来救她一命,她至少会知道我努力过,知道我不是故意害得她这么惨的。 我会这么做吗?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每当我想起她心里就很酸楚,但我不知道我是为了她背叛了我们而心酸,还是为了她正在受苦而难过,因为我莫名其妙地对她既恨又怜。 这种情感的纠缠,我敢说跟我喝下的酒没有什么关系。 第三十四章 日子慢慢过去。很多男人来了又走,但罗雷丹送来消息,说他公务繁忙,要迟些才来。十天之前,加碧艾拉的表姐,一个住在切里斯蒂亚区的女人被抓走了。加碧艾拉虽然生活在我们这个淫秽之家,但她的外表很像个良家妇女,所以我们派她和马切罗一起去教会的监狱打探消息。她带回的消息我们差不多都已经知道。有一个叫艾琳娜·克鲁西奇的女人因为行使妖术而被抓起来了,教会和证人都提供了证词,一旦证据充分,她将会被审判。她本来被关进所在城区的监狱,但现在转到大公宫殿之下的中央监狱。她在那边的饮食由这座城市负责,这意味着她将会慢慢饿死——因为和其他地方一样,一说到钱威尼斯就很吝啬了。他们允许亲属从外面给她送食物,但他们要先行检查,确保食物中没有她能够用来施展妖术的东西。 我们就算不能解救她,至少能让她吃饱。从现在开始,莫洛将要同时为一家妓院和一座监狱做饭了。 他已经够累的了。至少今晚罗雷丹要来,这人对食物的嗜好跟他的好色一样出名,莫洛的职责是先让他吃得高兴,所以他正在厨房噼里啪啦地忙个不停,做着其中一道菜,用橙汁和肉桂烤阉鸡。随后,如果这个尊贵的客人填饱了肚子之后鸡巴还能硬起来,那么剩下的就是小姐的事情了。 不过疏浚船的命运让我们大家都很牵挂——连加碧艾拉也没那么快活了——小姐则化担忧为力量,又开始忙着打扮自己,接待客人了。这样她虽然留不住她的爱人,却能够拯救她的朋友。她现在和我一样,也开始管家里的事情,而她的振作让我产生了希望。她整天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搽脂粉,喷香水,拔眉毛。她的肌肤像天鹅那么白,像丝绸那么柔软,她的乳房推得很高,在黑色天鹅绒衣服的衬托下像两轮满月,她身上散发着茉莉花的芬芳,还带一点淡淡的麝香玫瑰香味。多数男人愿意答应她要求的任何事来换取看她宽衣解带的快乐。但罗雷丹出身于权贵之家,他不会仅仅满足于享受完美,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来去都不会留下一句赞美的言语(不过他出手倒是挺大方的)。 实际上,除了知道他很阔气之外,我对这位大官没多少了解,也不知道他的职务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他在性高潮的时候会发出嘶哑的低喊,断断续续的,总让我想起乌鸦凄厉的啼叫。有些常客来的时候带着他们的喜怒哀乐(财源广进的时候,阿尔波利尼会送给我们精美的镜子或者玻璃制品,但要是生意不好,有一船货物到岸时破碎了,需要他掏钱补偿,他就会喋喋不休地抱怨,好像小姐不是他的情妇,而是他的妻子)。但罗雷丹从来不提他在大公宫殿中的事情。他高兴了会谈起抽象的威尼斯,但绝口不提真实的威尼斯。他出身于一个能够影响官员任命的尊贵家族,他是被推选出来的官员,尽忠职守,但他也是政客,能够利用家族的影响力贿选上他自己想要的位子。虽然已经不在权力的巅峰——几个月前他退出了十人委员会——但十人委员会里面没有他不认识的人,如果需要揭露或者遮盖什么丑闻,他肯定有办法做到。至于他的同情心——嗯,大家都知道只要他能给的,他都很大方,比如说请小姐参加升天节。但这次……只有天知道他能不能、愿不愿意帮忙。 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他通常在天黑的时候来,凌晨时分走。但今晚他来迟了,所以等到他来时,她和我已经紧张得像被关在笼里的狗。小姐招待他,我则坐在房间里,膝盖上摆着一本书,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午夜之后的某个时刻,我听到他的船离开的声音,他的船夫吆喝着把船划向大河道。我等待她从卧房走出来。然后我出去找她。她坐在床边,望着水面,她一头浓密的长发散披在肩膀上,我记得在罗马遭难的晚上她的头发也是这样的。士兵和官僚。这两类人总是最难伺候的顾客。她转过身来,从她的眼神,我几乎能猜到他们的会面是什么结局。 “我没什么可说的,布西诺。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怎么会呢?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政府的人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这一点确凿无疑。审判下周开始,到时会有教会的人员和一个政府的代表出席。” “他还说什么了?” “哎——他说法律禁止亵渎上帝,是为了防止暴乱和邪教的传播,保卫这座城邦。他还说杀害婴儿——不管是子宫里面的还是子宫外面的——都是重罪。天哪,我伺候他之后他还这么说!我敢说他的精液在床单上还没有干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回到了他的官邸。”她苦笑起来,“我本该好好服侍他的。” “这不是你的错。他一直很冷漠。我们在乎的是他的身份,不是他的热情。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跟他说她给邻居的小孩治病,有人请我帮她说情。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说的话。我没有把话说得很好。”她又苦笑了,“六年来,我总是让疲于应付公务的他放松。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我哭,我觉得他不是很清楚怎么对付一个哭泣的女人。” 她不说了,我们两人都知道她的眼泪就要掉下来。小姐对付男人很少有失败的时候,但最近几个星期来,她失败的次数比过去很多年加起来还要多。然而现在不是容许她失败的时刻。 她烦躁地摇摇头。“他说他会尽力帮忙。他既然这么说了,我想他会尽力的。阿雷蒂诺说得没错,布西诺。现在的气氛明显很紧张。他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连和我上床之前也一样。我问他为什么忙得耽误了来找我,他说跟外国的事情有关。我想再套出一些情况,他什么都不肯说。不过前几天晚上福斯托在这里的时候,跟我说土耳其人又开始拦劫威尼斯的船只了。还说损失惨重得没人愿意承认。” 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我们不需要问这个问题,因为我们两个都很清楚答案是什么。我们必须耐心等待结果。 第三十五章 马切罗和我每天送食物去,把船停在行刑柱左边的码头边上,然后穿过小广场,走向监狱的侧门。直到如今,我才发现自己先前竟然没有注意到正义与刑罚的建筑是如此对称——从大公的宫殿能见到绞刑架的全景,而且这座宫殿不但供制定法律的人居住,也囚禁违反法律的人。不过跟其他地方一样,监狱里也分三六九等。如果你有足够的钱,便可以占据一间窗口正对着小广场的监室,在这样的监室中你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也能看到行刑柱。如果你有足够的钱和出色的辩护人,那么你的生命将不会在行刑柱之间终结。我敢说有很多乞丐愿意和里面的人易地而处,因为他们除了可以享用自己的食物之外,甚至还能跟亲朋好友玩乐。有些贵族被指控诸如诈骗之类的罪行,我有好几次见到一些年轻人——有时候甚至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士——在里面陪他们打牌聊天。 那些既没有权势也没有钱财的囚犯则被埋在阴暗的地下监室里。他们可能听不到被吊在外面的男女的惨叫,但显然我们也听不到他们。我依然记得井边的老头跟我说过的话,他说他们曾经烧死过一帮臭名昭著的同性恋——这些人被处以极刑,因为其中有几个是贵族,而且他们还联合起来阴谋推翻政府——在放火烧这帮人之前,他们把当官的先勒死了,却任由那些更穷的、更英俊的男孩哀声惨叫。 我们在监狱的门口把食物交给狱卒,并听从阿雷蒂诺的建议(这家伙真是精通人情世故),在罐子中放了一块钱币,以确保食物送到她手上。我问了十几次我能不能看看她,想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吃上饭,但我赔尽笑脸也只是徒劳,每次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答案:那些受到指控的异教徒被单独囚禁,不许和任何人见面。 夏天的太阳在天空中越升越高,我们的日子却一天天黯淡下去。 前天早上,小姐的小情人乘船离开,前往塞浦路斯去了。他临走和她度过了最后一夜。他来的时候我跟他握手,为我的糟糕举动道歉。他显得很尴尬——他虽然和她谈起了恋爱,但毕竟只是一个小孩而已——但对我来说,跟他和好很重要。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夜里从她房间传出的声音既有痛苦的哀叹,也有快乐的呻吟;而且第二天她一直等到太阳下山才出现。我虽然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宽慰她,但此时此刻却一点用处也没有。我知道她很怀念疏浚船。跟女人生活了这么久,身为男人的我已经了解到有时候只有女人才能帮到女人。 我也怀念疏浚船。不仅是此时怀念,而且一直都在想着她,直到我选择了假装不认得她那一刻。 审判开始了,他们在宫殿中的一个房间关起门来进行。起初几天,我站在门外,想看看我能否见到几个前来作证的人。我心里想,要是认出那个在广场上责骂疏浚船的女人,我就给她一点颜色瞧瞧。但宫殿里每天都有几百人——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平民百姓——进进出出,而那些满脸怒容的老太婆的样子又很相似。 没隔多久,谣言就开始四处蔓延:有个控告她的人曾经丢失了一个八个月大的女婴,后来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了几颗生锈的钉子和被拔下来的牙齿,这显然是巫术的标志。但疏浚船否认一切,她心平气和、逻辑清楚地为自己辩护,有好几次激怒了那些审判官。人们还说为了考验她的诚实,她曾被五花大绑,不过这好像也没能让她改变供词。 我不是一个经常祈祷的人——我一直没弄明白祈祷的时候我是在跟上帝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我没有乞求上帝,而是想到了罗雷丹。小姐使尽浑身解数招待位高权重的他,他快乐的低声呻吟在夜里回荡。我想她把对那个小白脸的感情倾注在罗雷丹身上了。他肯定能感觉得到。因为她现在美得容光焕发,温柔无比。他的外表虽然铁面无情,但他不是一个残忍的人。我知道他已经察觉到我们家的焦虑。在这么悲哀的时刻,连卖笑为生的我们也无法强装欢乐。当有关审判的谣言开始传播的时候,正是他走出来安慰小姐,他说考虑到时局的紧张,审判庭对疏浚船的刑罚已经够轻的了,还说他们只是偶尔才把疏浚船绑起来。 几天前他来吃晚饭,我帮忙服侍他用餐,和他聊起教会的改革,康塔里尼写的这座城邦的历史书;我们谈到与人为善比献身给上帝更加重要,还说起了信仰纯洁在一个正义的政府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怀疑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仁慈对于正义的作用时我会慷慨激昂,但我想他喜欢跟我聊天,因为他也是谈锋甚健。 如果统治我们的是一些白痴可能会更好,至少我们不会有什么期待。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过。 第六天下午,我送好食物,回家途中看到有一艘华丽的船停在我们家门口的码头。晚上才会有客人来,至于新来的客人,在通过我这一关之前,小姐不会招待他们。我穿过临水的大门,听到有人走下楼梯,然后那个土耳其人的身形在我面前出现,他蒙着头巾,穿着飘动的宽大长袍。 自从那天他把我从水中救起来之后,我们还没见过面。天哪,那是多少亿年之前的事情了? “啊,布西诺·托多尔蒂。我刚才还希望走之前能见到你呢,”他笑得很灿烂,“我来……找你家小姐。” “不会吧?” 他哈哈大笑。“别担心啦。我不会让你在宝贝账本上把我记下的啦。我们有些生意要谈。我本想早点来看看你好了没有,但……有别的事情需要我处理。告诉我,你怎么样?” “还活着。” “你的身体是还活着,但我觉得你的精神不太好。” “我……我很担心某些事情,就是这样而已啦。”我说。 “啊,时局就是这样的,让人担心。我来的部分原因是为了道别。皇室又召唤我回去了。我们这两个伟大的国家之间的关系又恶化啦,虽然还没有开战,但显然我在这里很快就会不受欢迎了。”他停了一会。“我还一直想着要教你说我们那边的话呢。”他又停了下来,显然是给时间让我改变主意。“但我觉得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威尼斯或许不欣赏你,但这里有很多喜欢你的人。”他向我伸出手,“保重,我的小朋友,跟你相处很快乐。” “我也是。”我跟他握手,跟他握手的时候我想起了一座到处是大象、喷泉、孔雀、马赛克和杂技演员的城市,一闪念间,我在想如果我去了伟大的君士坦丁堡,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呢?但这只是刹那间的想法,很快就过去了。 我爬上楼,见到小姐在客厅中和加碧艾拉聊得很起劲。但她一见到我就不说了,把这个婢女打发走。 加碧艾拉走出去的时候眼睛没有和我对视。我心下一慌。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 “布西诺,过来,”小姐向我伸出手,微笑着。她的眼睛很明亮,但她善于在一点都不高兴的时候假装兴高采烈。而我又紧张得分辨不清大喜过望和绝望之间的区别。“你看上去很累。腿痛吗?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的腿没事。”我看到那本深红色的皮面彼特拉克诗集摆在桌子上,银锁没有打开。“这本书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 “我……我收到罗雷丹的消息。他好像……好像能让我们到监狱里探望她。但是需要钱,付一笔钱,也算是贿赂吧……” 贿赂。当然了。在这个纯洁的国家,钱能买通一切。看来康塔里尼的苦心白费了——因为这座城市已经卖给了魔鬼。 “要多少钱?” 她拉开桌子的抽屉,拿出一个钱包,在桌面上推给我。我把它拿起来,我比任何人都能隔着钱包估算出里面有多少金币。这是一笔不少的钱。 “你哪里弄来这么多钱?” “没什么的啦。” 我的眼光落在那本书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赶忙说,“我不会危及我们的未来。我没有把书卖掉。”她停了下来。“只是……抽了几页出来。” “什么?” “我抽了两页插画,还有和它们相配的诗歌。” “给谁?” 但我当然已经知道了。 “天哪,你把它们卖给了土耳其人。怎么……” “听我说,布西诺。这行得通。我知道我们的钱都是左手进右手出,我们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如果我想把整本书卖掉,那将会没有时间找到一个愿意出公道价钱的买家,而且关于这本书的谣言很快会传遍整个城市。但我听说土耳其人要走了,所以我去找他。苏丹喜欢新奇玩意是出了名的,再说他有过的女人比我有过的男人还多,我想他肯定会喜欢有几个淫荡的罗马人做伴。这样我们既能完整地保留这本书的大部分,又能筹到我们需要的钱。你的土耳其朋友可真够大方的。” “你干吗不先告诉我呢?我们应该商量一下的。” “因为……”她说,“因为你会觉得这对我们的未来影响太大,你会拒绝的。” 她说得对吗?过去的我肯定会拒绝。但现在的我会怎么做,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她已经替我下决定了。 “阿雷蒂诺呢?他知道吗?” “就是他让我去找阿卜杜拉·帕什纳的。他说反正如果没有我们这本书也不会保存下来,所以他允许我们卖给土耳其人。” 啊,土耳其人说得没错。威尼斯果然有些人对我很好。 “我觉得你妈妈可能会有意见。”我平静地说。 她耸耸肩。“我妈是得梅毒死掉的。她把生意看得比感情重要,所以才会这样。你很幸运。阿卜杜拉想花好多钱买你,这你也知道的。但因为我们是合伙人,所以我跟他说你不卖。” “谢谢你啦,菲娅梅塔·比安基尼。”我笑了起来。 “布西诺……”她抓住我的手,“我很抱歉……但有些事情一定得让你知道。” 什么?难道我还期待他们会让她恢复自由吗?难道我还期待他们会忽略那些骨头,忘掉那本书,原谅那些灵符、膏药、符号和咒语,对流言蜚语充耳不闻吗?实际上,按照法律来衡量的话,在被控诉之前,疏浚船早就是有罪之身了。我还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还没有蠢到不知道这一点。然而罪行和她一样深重的又岂止一千人,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能够寿终正寝呢?在基督教世界,所有国家的法律都是商品,如同丝绸或者妇女的贞操一样可供出售。你只要知道价格,知道该把钱付给谁就好了。所有基督教国家都这样。 但看起来威尼斯是个例外。 罗雷丹说他已经尽力了。他是这么对小姐说的,小姐也相信他。他说他不想事先透露审判的结果,但他想先提醒我们,好像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件案子了;虽然那些药物和占星术已经足够证明她是个异教徒,但真正置她于死地的是那些骨头。还有就是她公然和妓女结交。但这只是传言而已,因为她予以否认,没有说出哪怕一个妓女的名字。正如阿雷蒂诺所说的,她的这种下场既是由于她确实犯了罪,也是因为时局动荡。国外的政权摇摇欲坠,这座城邦必须维持内部的安定。所有这些因素导致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他说他能够帮上一点忙,布西诺。他答应过我的。她将不会被烧死,你听到了吗?她将不会被烧死,也不用遭受酷刑。” 不用遭受酷刑。看起来为了这一点,我们还得感激不尽。他妈的,他装什么仁慈啊,假仁假义的。要是疏浚船没有被抓起来,我肯定会跟她讨点药物,让他的鸡巴再也派不上用场。我气得头痛。但从现在开始,他来的时候,我还得强颜欢笑,感谢他的宽宏大量,因为实际上如果没有他的交涉,我们将永远走不进监狱。 然而到最后,走进监狱的并非我们两个。 第二天,就在天黑之前,我衣服里面藏着钱袋,走在小姐前面,爬上船,然后伸出手去扶她——这是我应该做的,这样外人就会看出我是她的仆人。但她笑着摇摇头。 “我不跟你一块去,布西诺。罗雷丹交涉的结果是只准一个人去探望她。再说无论我们花多少钱,闲言碎语总是避免不了。所以我不能去。别说了……”我的抗议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她截住了,“不用再商量了。已经决定好了。监狱门口的人在等你。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去吧。” 第三十六章 他不是我们每天送饭给她时见到的那个人。这家伙看到我的时候一脸怪笑——当然,一个侏儒来探望一个巫婆确实很搞笑——但看起来不是所有做下流工作的人都变得很下流,不管他脑里在想什么,他对我还是挺有礼貌的。他领着我走进一个小小的院子,那里有个人在等我,领着我穿过一扇门,走下一段楼梯,再走下一段楼梯,然后走下第三个楼梯。我们往下走,黄昏黯淡的天光渐渐消逝。我们来到暗无天日的最下面一层。第三个狱卒在这里等我。这个狱卒很强壮,身上和囚犯一样散发着臭味,不过除了他的体臭,还有一股劣质啤酒的味道。他像看着蟑螂一样看着我,我把钱袋放到桌子上。他把钱袋倒空,把钱分成三堆。三个狱卒,每人一堆。他又数了一遍,然后抬头看着我,轻蔑地笑起来,“其他的钱在哪里?” 我过去很怕他这么高大的人,既因为他们头脑不清,也因为他们的力量很大。但现在我什么都不管了。现在我只把他们当作是几堆有嘴巴的肉。上帝啊,你要是能找到他们的话,把他们干掉吧。 “在你的屁眼里。”我狞笑着说。 他对我狂叫了一阵,似乎准备拿我的头去撞墙,然后他开始哈哈大笑,走过来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突然之间他变得友好起来,请我喝酒,带我去监室的时候还坚持要多带一根蜡烛和一张凳子,这样我到时就不用坐在地板上了。 我跟着他走过阴暗的走廊。我们走过十来个房间,每间只有猪栏那么大,借着他手中两根蜡烛迷蒙的光芒,我偶尔能看到有人趴在地板上或者蜷缩在墙角,但看不到他们的脸。突然间我的脚步声比他刚才咄咄逼人的态度更让我害怕。阴暗,恶臭,潮湿,天哪,要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那还不如死了算了。他一边走一边数,确认他走到的监室是对的,然后放下蜡烛,把锁打开。 我走了进去。一开始我以为里面没有人。然后,我在阴暗中看到有个小小的身形坐在监室后部的草席上,面朝着墙壁。她——我该叫她什么呢?因为在我心里她再也不是疏浚船了。她,艾琳娜,在我走进去的时候既没有抬起头,也没有任何动作。我扫了狱卒一眼,他耸耸肩,在我身边放下凳子和一根蜡烛,然后走了出去,砰地把门关上。钥匙在锁头里面喀啦喀啦响。 我走到她前面,把蜡烛摆好,这样我就能看到她的脸。她的眼睛伤得很厉害,我一开始只看清了这一点。它们很肿,有一只几乎闭上了,她不断眨着另外一只眼,那只眼抽动着,流出很多脓。 “艾琳娜?” 没有回答。 “艾琳娜,你能看见我吗?我在这里,就在你前面。” 她把头扭向一边,皱起了眉。“哦!那你到底是一个魔鬼还是一条狗呀?” 因为我们以前从来没有相互开过玩笑,刹那间我有点害怕她这么说是因为疯掉了,而不是想跟我说笑话。 “都不是。是我,布西诺,”我吸了一口气,“还记得吗?” 她轻轻哼了一声。“那么你从现在开始最好穿白衣服,确保你自己直立行走,免得人家以为你是魔鬼或者是狗。” 我忍不住笑起来,不过还是很紧张。我听到附近某个地方,也许是隔壁的监室,传来砰的一声,接着听到一个女人的呻吟。 “你……我……你怎么样?” 她的脸色半是嘲弄,半是微笑。她的每一个表情我都已经见过一千次了,但这时看着她,我不禁悲从中来。“我是个巫婆,你知道的。可惜我不能飞出窗口,让自己获得自由。” “我……这里没有窗户。”我温柔地说。 她不耐烦地用舌头吧嗒一声。“这我知道,布西诺。你怎么进来的?” “花钱啊。菲娅梅塔向她那个大官求情,我们贿赂那些狱卒。” “哦。” “我们也会给审判庭钱的,让他们别审判你,但是……” “但是他们不会要。没关系。我知道。他们以铁面无私为荣。” “不过大家都说你和他们一样聪明。” 她耸耸肩。“她发誓说她见到魔鬼的狗从我窗口爬出去,但大家都知道她的视力很糟糕。我在审判庭问她的时候,她都分不清法官和他身边的雕像。” 想到这件事,她脸上露出一个歪曲的微笑。蜡烛变得更亮了,也可能是我的眼睛更适应黑暗了。她的脸脏乎乎的,沾满了灰尘。眼泪在她脸上冲出两道干净的沟渠。我很想抬起手把它擦干净。我看她强忍剧痛,眼睛不断抽搐。 “你吃到我们送来的食物了吗?” 她点点头。不过看起来她好像没吃进去多少。 “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这是我们送来的?能帮到你的,我们都帮了。” “他们说我有一个恩人。”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语气很郑重,“一个坏人的恩人。他们在嘲讽我,还以为我听不懂。他们开始以为我的笔记本是魔鬼写的,后来我把密码说给他们听。他们在审判庭上宣读了一点——那是治疗便秘的药方。也许我应该为这个收他们的钱。” “我怀疑那张药方没什么用。因为有些人肚子里的屎堆积得很快。” 我的粗鲁逗得她笑了起来。“她怎么样呢?福斯卡利走了吗?” “走了,”我说,“失去你她……她很难过。” “我觉得应该不会吧,”她的眼睛又很快眨了很多下,“她还有你。” 我见到她脸上又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我吸了一口气。“你的眼睛怎么回事,艾琳娜?它们怎么了?” “这是感染,那些玻璃引起的。我已经感染了很多年啦。我有一种用来减轻症状的药水。没有这种药水的话……嗯,你可能很高兴知道我现在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吧。” “哎呀,”我说,“不是。我根本不会为此幸灾乐祸。” 隔壁又传来“砰”的一声,接着又是一阵呻吟声,这次更响了。然后另外一个地方有人大喊救命,声音很焦急。 她把头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福斯蒂娜吗?别害怕。你没事的。躺下,试着睡觉吧。”她的声音很轻柔,我痛苦难忍的时候她跟我说起透明的灵魂时也是这样的语气。她朝我转过身来。“她用头撞墙。她说这样可能把脑子里的想法赶走。” 呻吟声渐渐降低,然后消失了。我们坐了一会,听着一片死寂。 “我……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 “把你的手伸出来。” 她伸出手,我见到她的手腕和小臂上有绳索留下的血迹。 “这是莫洛做的甜饼。每个甜饼里面都有一种特殊的糖浆,对你有益的。” “是谁配制的?”她的头向上仰起。这副样子我再熟悉不过了。 “你啊。是你写的配方。你教我们调配迷魂酒的那张配方。莫洛依照它制作了一种糖浆。他试验过了。吃一个就能让你减轻痛苦,安然入睡。吃两个就会……让你忘了病痛。” 她用手掌接住这一包甜饼。“我……我打算现在就吃一点。但半块就够了。对我来说莫洛下的料总是太多了。” 我从她手里拿起一块,掰开一部分——不止一半——喂她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她很仔细地咀嚼着,我看到它的甜味让她微微笑起来。 “他们打你了吗?”我伸出一根手指去摸她手臂上的血痕。 她低头看着它,好像这条手臂是别人的。“我看到别人受的伤更重,”她闷哼一声,“这让我暂时忘记眼睛的痛苦。” “哎呀,天哪,对不起,”我说,这话一说出口,我就再也止不住了,“我很抱歉……我没有去告发你,这你肯定知道的……这不是我故意……我是说,我确实闯进你的房间。那天我在穆拉诺看到你之后……我……我打开了你的箱子,我发现了那本书和那两块圆玻璃。但我把它们放回去了,我没有给别人看,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它们。至于那些骨头,嗯,我没有,我的意思是……它们当时在我手里,我离开的时候袋子掉了……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她面无表情,纹丝不动地坐着,到最后她的安详让我停止了喋喋不休。 “艾琳娜?” “别再说了,布西诺。没什么好说的。覆水难收。已经没有关系了。”她的声音很平静,一点都不紧张,一点感情都没有,虽然现在还不到药物生效的时刻。“水道对面那个女人很早之前就生我的气了。当时她子宫里面的孩子快死了,找我帮忙。我没能救他,她就认为是我杀了她的孩子。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大声宣扬——人们迟早会听到的。” “那些骨头呢?”隔了一会之后,我说,“它们从哪里来的?” 她什么也没说。这时从她的嘴唇之间,我第一次看到了过去的那个让我害怕的疏浚船,那个性格坚韧、有秘密总是藏在心里的疏浚船。如果五花大绑都不能让她开口,那么我肯定也无法让她说出来。也许那些骨头是她自己的孩子的?又或者像牧师一样,她是在给别人保守秘密?谁都知道城里有很多女人为了挽救名声而穿起裙子掩盖她们日益隆起的肚子。而且每天都有因为流产而死亡的婴儿。 “你肯定知道他们会因为骨头给你定罪的吧?” 她微微摇着头,脸色变得柔和了。“我没法预知未来,你知道的。我只是投几个豆子,说出人们想听的话。这钱赚得很容易。至于过去,嗯,没有人能够改变。啊,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你就发财了……”她犹豫了一下,“那我就能把红宝石还给你了。我爷爷说那是他做过的赝品里面最好的。” 我们坐了一会,没人说话。不用说,我们都在回忆过去。 “不过,我当时担心你拿它去找犹太人之前就会发现。” “哈哈……我没发现。你爷爷说得没错,它是一颗最好的赝品。” “但你知道是我偷的,对吧?你后来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我又回想起当天的情景,她坐在床上,像一只动物,浑身僵硬,我则把嘴唇凑到她耳边。我记得她皮肤的纹路,记得她黑色的眼圈,记得她的嘴唇微微发抖的样子。“是的,我知道是你偷的。”虽说我猜对了,但现在我一点都不高兴。“这是你的主意吗?” 她犹豫着。“如果你想问我是不是一个惯偷,那么答案是,不是。” “那你当时干吗要偷呢?” “梅拉格莎和我一起决定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为什么?我想说的是,我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她识破了我的底细。她知道我眼睛完好,她知道我在干什么,所以她逼我偷那颗宝石。”她停顿了一下,“但这不是事情的全部。我们一起偷了它,因为我们能够得手,而且当时,这么说吧,当时我需要一笔钱。” “那你有没有偷她妈妈的东西?” “没有,我没有!我没做过那种事情。”她突然变得很烦躁,“我对她母亲一无所知。梅拉格莎从来没有请我去给她看病——我本来能帮得上忙的,我有些东西可以减轻她的痛苦。我跟菲娅梅塔说过了,你得相信我。我对她的疾病和死亡一无所知。” “好啦,没关系啦。我相信你。”我抓住她的手,让她平静下来。我的手就这样放在她的手上,有一会两人都没说话。“我知道你并不残忍。” “嗯,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对你残忍一点,布西诺。”这时她的语气又有点像过去的疏浚船了。“我从一开始就很生你的气。我承认这一点。起初几个月我为她——为你们两人——竭尽心力。但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从来没有。她的头发刚一长出来,你就恨不得马上把我赶出你们家。梅拉格莎也是这么说的。对你们两个来说,我们永远都不够好。这是她说的。” 太迟了,现在说谎。尤其是欺骗我自己。梅拉格莎虽然人品低劣,但她说得没错。我们变成了合伙人,小姐和我。我已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人加入我们。即使想加入的是我们最需要的人。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你干吗还回去呢?你知道我怀疑你,可是你还是来了,又帮了我们一次。天哪,我当时对你太坏了。” 她什么也没说。一片寂静中,呻吟声再次响起。这时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头撞石墙的声音甚至比随它而来的哭喊更加响亮。一次,两次,然后一次又一次。 “福斯蒂娜?”她伸手拿了一块剩下的甜饼,吃力地向铁栅走过去。我站起来,打算帮她的忙。“福斯蒂娜,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把你的手从铁栅伸出来。你在那边吗?” 过了一会,我见到黑暗中有一只瘦长的手可怜兮兮地伸了出来。艾琳娜把甜饼放进她的掌心,让她的手指握住它。“吃了它。它很甜,你吃了就能睡觉。” 她手扶我的肩膀往床位走过去。我不知道她是太虚弱了还是药物开始生效了。 “你的个子正好当我的拐杖,布西诺。我的后背因为假装驼背而发痛的时候,我总想扶着你。但就算我不再生你的气,我也害怕你那乖戾的性格。” 我看见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她从一开始到现在总是在取笑我。然而这种取笑也含有别的意思在内,她和我心中并非只有愤怒。她好像害怕自己心里的某些想法。我一直知道她心里的感受:愤怒、悲哀、害怕、内疚、得意。我能从她脸色的变化看出每一种感情。她肯定也能看出我的。天哪,我们的误解怎么会如此之深呢? 这时我们一起坐在草席上。不过稻草很少,分不清到底是坐在草席上还是坐在地板上。她的背倚着墙壁。 “我还是不明白。你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帮助我们。可是你没拿走别的东西。”隔了一会我说。 “是啊……”她停顿了一下,“不过你的银锁里面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噢。” “什么?” “1526。” “天哪。你什么时候发现那本书的?” “你觉得是什么时候呢?我什么时候被允许进入你私人房间的呢?” “你破解了密码?” “我向来很擅长做这种事情,”她说,“她拿它给男人看过吗?” “没有。它是一笔财产。等我们老了要靠卖了它来过日子。” “那么我希望你们能卖个好价钱。等你老了,你得注意你的关节,布西诺。比起多数人,你的关节会更早变得硬起来。” 她的关怀让我再一次悲从中来。“你一直这么了解侏儒的吗?” “了解一点吧。遇到你之后我了解得多一些。” “我希望……我希望我过去用更多的时间去了解你。” 她摇摇头。“我们没有这样的时间了。”她伸出一只手,摸上我的头顶。“你的脑袋真的不像一个茄子,你知道的,”她说,“我那么说只是为了激怒你,当时你第一次问我的眼睛有多瞎。你还记得吗?你当时总是那么想跟我吵架……”这时,突然之间,我感觉到她内心的摇摆。“我不是……” “嘘。”我抬起手,再次抓住她的手,把它拿起来,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握着它。我抚摸她的皮肤,手指轻柔地滑向她的手腕上被绳索勒伤的部位。“你说得对。我们不用再谈过去了。”她的手指曾经给了我那么大的帮助,让我的剧痛消退。这时我愿意放弃一切来为她做同样的事情。 “我想……我想我累了。也许我应该躺一会儿。” 我扶她躺下,这时她身上又香又酸的气味像香水一样将我包围。我看到她浑身发抖。“你冷吗?” “一点点。你愿意和我一起躺下吗?你肯定也累了。” “我……我……是的,我愿意。” 为了避免把她弄痛,我尽可能小心地在她身边躺下,但我的身体刚一接触到她的身体,我觉得自己开始变硬了。天哪,人们都说刚从绞刑架放下来的男人也能勃起。亚当在吃下苹果之前能更好地控制他自己的身体吗?我想如果上帝希望我们举止更加端正,那么他得多帮帮我们才行。我赶忙退开,这样她就不会察觉到我身体的变化。 我们就这样躺了一会,然后,我慢慢地伸手搂住她的身体。她抓住我的手,握在她手里。 等到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迷迷糊糊的,看来药物生效了。“我怕我从来都做不好这种事情,布西诺。我只做过几次,而且我从来没有喜欢上这种事。”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但我还是不后悔。因为她的缘故。” 现在我终于全都明白了。不过已经太迟了。“啊,我觉得你没什么好后悔的,”我说,轻轻地捏着她的手,“相信我,这种事情我看得多了,我知道它跟肉体的关系比跟灵魂的关系密切。你这辈子解除了很多人的痛苦,这比带给他们快乐更有意义。” “你这么想吗?”我敢说如果她不是这么疲惫的话,可能会告诉我更多,因为这是一场迟到多时的谈话。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渐渐往下滑。我把她拉了过来,抱住她,感受着我们的呼吸的节奏,起起伏伏,直到她的身体软软地靠着我。她睡着了。可怜的福斯蒂娜也在隔壁睡着了。我并不想睡,因为我想记住这个夜晚的每一秒钟,但好像也睡着了。 黎明刺不穿地下的石头,蜡烛早就熄灭了。所以惊醒我的是一阵声音——他沉重的脚步声和钥匙开锁的响声。我坐了起来,因为我不想让人看到我们这样,但我没法完全抽身,因为她依然握着我的手,就算在睡梦中也不肯松开。 他站在门口,烛光照出我们亲密的样子。“时间到了。我要离开这里了。如果你现在不走,你这辈子剩下的日子就得在地下度过啦。” “艾琳娜。艾琳娜?” 我感觉到身边的她动了动身体。 “很爽,对吧?”他把蜡烛举到头顶,这样他就能看清我们两个了。“嗯,最后一次做爱是每个人都应得的啦,何况你们还为此付了钱。” 她坐了起来,不过她的眼睛肿得张不开,我无法确定她到底能不能看见我。 “艾琳娜,”我低声说,“我得走了。很抱歉。听我说,记得那些甜饼,痛的时候就吃一个,他们把你……你……就吃两三个。它会减轻你的痛苦。你能记得的,对吧?” “喂!走出去,快点。”现在钱用光了,我又是一只蟑螂了。 只是这时我舍不得松开她的手。 “没事的,布西诺,没事的。”她自己轻轻把手抽了回去。“我们再也不吵架了。你回去吧。” 我站起来,挪动僵硬的双腿,走过半开着的门。我看到狱卒一脸坏笑。刹那间我想杀了他,扑到他身上,用牙齿咬他的脖子,看他的血喷出来。 “布西诺?” 她的声音让我回过头。 “我……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菲娅梅塔。”她停顿了一会,好像把话说出来很费劲。“我回来是因为我想你。你们两个。因为我想成为你们的生活的一部分。” 门在我身后砰地关上,她转过身去,再次面对着墙壁。 第三十七章 她被处决那夜,我是坐在凉廊的椅子上度过的。凉廊位置很高,能看清下面的水道,相形之下,附近的屋顶很低,坐在那里能看到日出之前的第一缕晨光。时间慢慢流动,我没有睡,也没有想。或许我想起什么了,但我不记得我想的是什么,或者是谁。我早就起来等待这一刻的降临。这一刻是黎明前的黑暗,通宵滥赌的赌徒在这一刻押下最后的赌注,彻夜缠绵的恋人在这一刻延续最后的亲密,而虔诚的教徒则在晨钟响起之前的这一刻祈祷。 屋子里寂静无声,我走下楼梯,来到底层,走到外面的木板码头上。流水无心地扑打着我们的凤尾船,我走到木板的最末端,直到水道就在我下面流淌。天还没有亮,但空气中已经有黎明的气息。我能感觉得到,黎明就像一个巨大的绞盘,慢慢将太阳拉上来,直到它在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我低头看着流水。我依然很害怕它。尽管我知道它可能没有一座房子那么深,但我仍觉得它深不可测。我确实应该害怕。我曾经掉进水里。我知道淹死可能是人世间最可怕的死法。 但艾琳娜·克鲁西奇将不会被淹死。他们划船将她带到奥方诺河中央时,她将会听到流水扑打木船的空洞声音。虽然莫洛的甜饼会让她昏昏欲睡,她将会感觉到越来越惊慌,但她将不会知道自己被黑暗的深水吞没。因为当她到了那里,她将会坐在神甫旁边,双手被绑起来,静静等待死亡,而她身后的刽子手将会出其不意地用一条绳索套上她的头,勒住她的脖子,使劲勒上两三次,直到她断气,直到她香消玉殒。绞刑当然算不了什么。死刑有很多种,见效快慢也不同,它既可能很慢,也可能很快——砍头有可能只砍下血迹淋漓的一半,绞刑也可能突然之间便奏效。这全看刽子手的技巧和经验。他们向我们承诺派最好的刽子手去行刑。她将会挣扎着要呼吸,但这种激烈的挣扎很快便会结束。 沉没到深处的将只有她的身体。艾琳娜·克鲁西奇将会在那之前就走了。 这是莫洛的美食、我小姐的哀求和献身给我们换来的结果。她最后终究没有得到释放。罗雷丹没有欺骗我们。他确实已经尽力了,但他自己也说,换在别的时间也许结果会不一样。时局紧张,蛊惑人心的罪行当然会得到严惩。将不会有人幸灾乐祸,将不会有人在旁边观看。 至于她死后的事情,嗯,我虽然站在这里,却想起了阿雷蒂诺在罗马给我念过的一首诗,心下感到很宽慰。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和我都刚认识小姐不久,他经常到厨房和下人打成一片。哎,他当时标致得像个娘们儿,胆大包天,聪明过人,趾高气扬,而且热情奔放。当时我还年轻,虽然痛恨身材畸形的自己无法像他那样意气风发,但也觉得反叛教会,甚至反叛上帝的想法深得我心。我还记得他的声音,粗哑而响亮。 从夏天到冬天,富人 在天堂里,穷人在地狱里 那些等待圣灵的人都是盲目的白痴 因为斋戒、赦免和我们的神甫 只会搜刮民膏民脂 献给那些道貌岸然的修道士 “喂,布西诺!如果真的是这样,你说谁才应该怕死呢?是那些富人还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你想想看。如果人死了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而是毁灭了,没有灵魂了,那会怎么样呢?天哪,我敢说有很多人会为此而庆幸。” 我敢说很早之前他心里就有这种异教徒的想法了,但至于他现在大肆赞美上帝,我认为倒不仅仅是为了沽名钓誉而已。革命是年轻人的幻想,生活前面有很多事情会改变人们的想法。我已经不再年轻,可是我依然想起了那首诗,依然想起了写下那首诗的人,我在想如果死后没有灵魂,那是否意味着也没有痛苦。 空气温煦而迷蒙。我前面的天空染满了粉红色和淡紫色,极其鲜艳,此时此刻,这朝霞看上去也太过灿烂了——就像罗马的那个早晨,我从小姐的房子出发去找那个枢机主教的早上。当时死了那么多人。成千上万人……像那块马赛克地板上的碎片。 这时挣扎应该停止了。绞刑应该结束了。她应该也成为那些人中的一个了。 那我们呢?我们现在是什么人? “布西诺?” 我没听到开门的声音,所以她的声音虽然很安静,但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她穿着睡衣,一头长长的秀发凌乱地披在身后。她当然也睡不着,通宵未眠。她拿着一个陶瓷酒杯。“莫洛给你做了这个,加热了的甜酒。” “他起床了?” “他们都起来了。我想他们都没睡。” 我喝了一口。很甜,很暖。跟水完全两样。过了一会,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听见屋子里有人在哭泣。加碧艾拉。她当然应该悲伤,再也没有人会缓解她在月经期间锥心的疼痛了。 “结束了。”我说。 “是的,结束了。进去吧,我们回去睡一会儿。” 但好像还没有结束。没有完全结束。 我睡着了,但不知道睡了多久,因为当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将我唤醒时,天色好像依然是清晨。我迷迷糊糊间走到门口,打开门,见到加碧艾拉惊奇而兴奋的脸。天哪,天哪,会不会是他们放过她了呢?会不会是我们得救了呢? “你一定要去,布西诺。她在楼下的码头上。莫洛出去倒垃圾的时候看到她。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姐已经在那边了,但你一定要去。” 我的双腿累得发软,我冲出去的时候差点摔倒,我的腿真没用。我先走到客厅的凉廊,因为我在那里能看清下面的情况。小姐站在码头上,几乎就在我的正下方,她冻僵了似的纹丝不动。她前面是一个小孩子。她的头发是白色的,她身后是耀眼的朝阳。她脚下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 我冲下楼梯,穿门而出。小姐的手在身后摆了摆,让我别走近。我站住了。那孩子抬头一望,接着又低下头。 小姐的声音极其温柔。“……这么早,从那么远过来,一定很累。谁带你来的呢?你有没有见过太阳从海上升起呀?” 但那孩子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阳光中眨眼。 “你肯定饿了。我们家里有新鲜的面包和甜酱。” 她还是什么都不说。她母亲过去装成一个瞎子,现在她自己则装成聋子。她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能够面对诱惑而不动声色。一般的小孩子做不到这一点。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小姐的裙边,走到她面前。 她的个子比我小,她的双腿在过去几个星期长得更结实了。我敢说她在用这双结实的腿来支撑她的意志。天哪,她跟她妈妈太像了。再次看到她真让我心痛,但也让我非常、非常快乐。她的眼睛看着我,睁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很严肃地看了我片刻,然后又望向别处。至少她肯让我站在这里。 小姐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走了,去拿点吃的过来。” 我点点头。“把那个刻着字的高脚杯也拿出来,”我轻声说,“阿尔波利尼第一次送给你当礼物的那个。” 她的脚步向屋里走去。 我端详着面前这个小精灵。她的嘴角有点脏,好像最近吃了什么黏的东西,她额头上有一块污渍。也许她在肮脏的船板上睡着了,醒来之后就这样。在一头茂密的白色头发映衬之下,她的脸颊显得很胖,好像嘴巴里面含着两个大泡泡,她的嘴则嘟嘟的。天哪,她太可爱了。我能看见她在一座宫殿的屋顶上,胖乎乎的身体插着小小的翅膀,她的野性变成了淘气,举起圣母的裙摆,一齐朝天堂飘去。提香要是把她画下来,肯定能从那些抠门的修女手中赚到一大堆金币。如果他把这个场景画下来,画中会不会有天真呢?这我可不知道。但画中肯定有坚韧。有疑虑。我敢说她到这里来,肯定也是她母亲的主意。 她当然比谁都清楚这座房子里面不会有孩子,除非有人送一个过来。她当然清楚如果有人送一个孩子给我们,这个孩子会得到什么样的宠爱和照顾。她只有一个曾祖父,和一个长眠在大海深处的母亲。这是艾琳娜·克鲁西奇的遗愿。我知道她是托付给我的,我将不会辜负她的期望。从现在开始,直到我死去。这是我理应遭受的惩罚。 这是对我的惩罚,也是对我们的恩典。 小姐兴奋得非常紧张,差点把玻璃杯摔破。篮子里的面包是温热的,大约有十来个小小的圆面包。我拿起一个,放到她面前,因为这面包香得足以诱惑洗礼者约翰走出荒野。她想吃,我看得出来。只是不肯伸手来接。但这次她的脑袋稍微动了一下。 我放下篮子,拿起四五个面包球。它们太软了,不适合用来变戏法,但我还是玩了起来。我将它们抛到空中,直到我们身边弥漫着新鲜面包的香味。这时她在看着,脸色很兴奋。 我让一个掉下去。它掉在她的脚边。我把其他的收起来,然后捡起它,郑重其事地拿给她。她的手伸了出来,接住了面包。她先是把面包拿在手里,我以为她只会这样拿着,但她随即把面包塞进嘴里,一口吞进去。 她嚼着面包,我说:“看,我还有个东西送给你。”我抬起手,跟小姐要过高脚杯。“看到吗?旁边这里,这些字?很好玩吧?你曾爷爷也会做这样的东西吧?” 她轻轻点头。 “这是给你的。他把它留在我们这里。你明白吗?看。看这些字。这是你的名字。菲—娅—梅—塔。” 我听到身后传来小姐急促的呼吸声。 孩子热切地看向我指着的地方。她虽然很小,认不得那些字,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名字叫什么。 “这是给你的。给你在这里的时候用来喝东西的。如果想要,你可以拿着它。不过你得小心点,因为它很容易打碎。但我想你已经知道玻璃很容易打碎了。” 她点点头,伸出手来拿它,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它,好像她捧着的是一件有生命的东西,然后盯着字母看。看到她眼睛一亮,我知道她将会很快就能认得这些字。她看了很久,然后把杯子还给我。 “好了,那我们进去吧?” 我拿起她的包,她跟着我们走进了屋子。 [完] 作者说明 为了写这本书,我对威尼斯做了深入的研究。虽然主要角色,菲娅梅塔·比安基尼和布西诺·托多尔蒂是我虚构的,但古代威尼斯(就像劫难之前的罗马)的妓女很出名,少数妓女养侏儒、鹦鹉、狗和别的宠物。 小说中其他角色有些是真实的人物。画家提香和作家皮埃特罗·阿雷蒂诺当时都在威尼斯生活;建筑家雅科波·桑索维诺也是,城里多数美丽的文艺复兴风格建筑都是他建的;不过在小说的背景年代中,他那些最出名的工程才刚刚开始。 在漫长而辉煌的艺术生涯中,提香画下了不少裸女,最出名的一幅画着一个女人和一条小狗躺在床上,背景中还有两个婢女。这幅画的背景是一个他自己的房间,16世纪30年代中期,这幅画好像一直在他的画室里。它在1538年流落到乌比诺,被当时乌比诺公爵的法定继承人所购进。自此它有了名字,叫“乌比诺的维纳斯”。虽然艺术史家对这幅画的含义有所争议,但提香所用的模特很可能是一个威尼斯的妓女。现在这幅画悬挂在佛罗伦萨的乌菲兹博物馆里面。 皮埃特罗·阿雷蒂诺在他的祖国之外没那么著名。他的外号叫“讽刺王子”,写了很多讽刺文章,赢得了很多朋友,也树立了很多敌人。他和众多妓女的交往是出了名的,尤为特立独行的一点是,他既写宗教作品,也写色情文学。16世纪20年代中期,他的朋友朱利奥·罗马诺和马肯托尼约·莱蒙迪制作过春宫图,名为《体位》,一共十六幅画,阿雷蒂诺为了表示支持,给春宫图配了题为《插图十四行》的诗歌,这在罗马的上流社会引起了轰动,是一个巨大的丑闻。这些春宫图的原本没有传世,但不列颠博物馆藏有几份残卷。后来出现了原版插画的木刻临摹版本,虽然画工粗劣,但依旧刻上了阿雷蒂诺的诗歌,自16世纪之后,这些木刻画受到专喜古代性用品的收藏家的热烈追捧。然而,这十六幅画中,有两幅和相应的诗歌一起失传了。阿雷蒂诺后来又写了一本书叫Ragionamenti,也是一本色情书,里面有一部分谈到如何培训妓女,这本书在16世纪30年代出版。阿雷蒂诺于1556年去世,去世前几年,当局列出了禁毁书目,阿雷蒂诺的著作也在其中。 至于威尼斯的犹太人居住区,据传有个犹太人在16世纪30年代中期皈依了基督教,他的名字叫阿舍尔·米舒尔兰,是当地犹太人头目的儿子。因为我找到的相关史料很少,所以我给这个改宗信仰基督教的犹太人起了另外一个名字,当然也给了他另外一种生活。 说到疏浚船……她是一个叫艾琳娜·克鲁西奇的女人,外号叫疏浚船,这个外号更加出名。当时审判庭的记录真的有提到这个人。她是个声望很好的医师,有一点残疾,视力也很差。我找到一些零碎记录着她的故事的史料,这些史料和她的名字让我很感兴趣。不过我在很大程度上虚构了她的性格和她的命运,因为真正的疏浚船尽管受到当局的压制,但活到很老。实际上,在惩罚巫术这件事上,威尼斯比很多国家都要宽容,现存的资料没有提到曾经有人被当众烧死。然而,若有人犯了死罪,则会在夜间被悄悄地投进奥方诺河淹死。 坦白说,虽然威尼斯确实曾有妓女花名册(一本带点讽刺意味的小册子,上面有关于这些妓女的相貌和索价的评论),但我把它的出现提前了几年。 这些是我对历史有意的改动。若有其他错误——我预先道歉了——则是因为我再喜欢那个时期,研究得再多,终究也只是个小说家,而不是一个历史学家。 致谢 如果没有很多人的激励,我无法完成这本小说。 研究文艺复兴的历史学家劳洛·马丁尼斯学问渊博,给我富有启发的指点,在此深表谢忱。感谢我原来的艺术老师伯伦尼斯·古德温、席拉·黑尔和提香最近的传记作家,他们锐利的眼光以及对威尼斯的热爱使我少犯了很多错误。汤姆·莎士比亚帮我创造了布西诺这个栩栩如生的角色。吉利安·斯洛夫、伊琳·库因、迈克尔·克里斯托弗和詹妮莎·拉斯金全都是我的好旅伴。在威尼斯,伊斯蒂拉·威尔登给我提供了最完美的写作场所。在伦敦,不列颠图书馆和瓦尔伯格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为我的研究提供了最大限度的便利。 我还想感谢时代华纳英国公司和美国兰登书屋的所有人,谢谢他们的鼓励和支持,特别是我的代理人克拉尔·亚历山大以及多年的编辑和好友列尼·古丁斯。 尤其要感谢的是我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儿,祖儿和乔尔吉娅,她们忍受了无尽的威尼斯历史、文艺复兴时期的天主教以及性政治学课程,她们一直很幽默,极少表现出厌烦。有时候我为这个故事而兴奋,忘记做饭给她们吃,她们主动给我做晚饭。 但最后,我的爱和感激归于特兹·班特利,他在知识上陪伴我走过了这段丰富多彩、有时危机四伏的过去之旅。他的才智、敏感和洞察力帮助我的抱负变得更加远大。 译者附记 本书作者莎拉·杜楠特是英国作家,2000年访问佛罗伦萨以后,对文艺复兴时期产生强烈兴趣,于是放弃早年赖以成名的悬疑读物,转而改写历史小说,在2003年推出了以16世纪初的佛罗伦萨为背景的作品《维纳斯的诞生》。 这部初试牛刀之作大获成功,在英美登上各种图书畅销榜,引起了国内出版商的关注。2004年,世纪文景买了中文简体版权,把翻译的任务交给我。翌年5月出版的《维纳斯的诞生》是我第一部译作,也是我持续至今的文学翻译生涯的起点。由于这个缘故,我对莎拉·杜楠特的作品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所以当《烟花散尽》的原版在2006年上市时,正在世纪文景上班的我第一时间让同事买下了版权,并继续承担了翻译工作。《烟花散尽》是我第五部翻译作品,它在2007年5月出版以后不久,我便从世纪文景辞职,所以算是我的自由职业生涯的开端。 和《维纳斯的诞生》一样,《烟花散尽》也是一个富于历史、文化、艺术趣味的故事,但比起引人入胜的情节,更有吸引力的是莎拉·杜楠特绮靡华丽的文风,我以为。但愿我的译本能让你,亲爱的读者,有相同的体会。 新版的译文和旧版略有不同。我修正了个别翻译错误,调整了一些句子,以便提供更为流畅的阅读体验。限于时间和精力,容或有当改未改的欠妥之处;如果你愿意指教,我随时恭候,并在此先行致谢。 李继宏 lijihong@hotmail.com 2016年6月19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