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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的作品,早在1915年就已传到了中国。《新青年》当年就连载了他的《春潮》,次年又发表他的《初恋》。截至新中国成立,他的主要作品几乎都有了中文译本,而且大多出自名家之手。如巴金译有他的《父与子》《处女地》和一些散文诗,丽尼译了他的《贵族之家》和《前夜》,丰子恺译有他的《猎人日记》……改革开放以后,屠格涅夫不仅没有失去读者,反而赢得了更多的读者,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作品的精装豪华插图本,又出版他的节选本就是一个证明。 读者的多寡是检验作品好坏的主要标尺,没有读者,怎么说得上是好作品呢?一个时期有读者,也算不得真正的好作品。只有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作品,才称得上是好作品。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是经受住了时间考验的作品,读者不妨一读。至于这篇作品为什么值得一读,则有待读者讨论。我这个老朽就不在这里饶舌了! 译者谨识于长沙岳麓山下 2005年8月 纪念 维萨里昂·格利戈里耶维奇·别林斯基[1] 一 “什么,彼得?还看不见吗?” 一位年纪四十刚出头的老爷正在问他自己的仆人。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四日那一天,这位老爷没戴帽子从××公路上的一家客栈里走出来,走到低矮的台阶上。他身上穿一件满是尘土的大衣,下面穿一条有格子花纹的长裤子。他的仆人则是一个面颊丰满的年轻小子,下巴上面长着一撮浅白色的绒毛,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小小的,暗淡无光。 这个仆人身上的一切,包括挂在耳朵上面的一个绿色宝石耳环,颜色很不一致、涂过发油的头发和他那彬彬有礼的文雅举止,——这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他是一个属于最新一代的进步分子。他恭恭敬敬地朝大路方向望了一望,然后作出回答: “老爷,一点也看不见,看不见!” “看不见吗?”老爷又问一次。 “看不见。”仆人又一次作出回答。 老爷于是叹息一声,就在一条小小的板凳上坐了下来。他现在正弯着两条小腿,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不时朝四周瞭望。乘此机会,让我们把他的一些情况向读者介绍一下吧。 他的全名[2]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离这客栈十五俄里[3]处,他有一座包括二百名农奴的上好田庄,或者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把土地分给农民并开办了一个“农场”,他拥有两千俄亩[4]的土地。他的父亲,一位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5]的将军,是个识字不多的半文盲,虽然人很粗鲁,但并不凶恶。这个俄国人一辈子过着军人生活,先是指挥一个步兵旅,后来晋升当上了师长,长年驻扎在外省。由于官高位显,他在那里竟然扮演起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出生在俄国的南方,像他哥哥(关于他哥哥的情况,以后我们还要提到)一样,十四岁以前一直在家里受教育,身边围着他的尽是一些廉价请来的平庸的家庭教师、行为放肆但却善于阿谀奉承的副官和一些团队里的、各级司令部里的军官。他的母亲是科里亚金家的千金小姐,未出嫁以前,闺名Agath a[6],结婚以后当上了将军夫人,便改名为阿加福克列雅·库兹米尼什娜·基尔萨诺娃[7],完全是属于“军官太太”那一类典型的女人。她经常戴一顶雍容华贵的帽子,穿着沙沙发响的丝绸衣服,在教堂里她总是第一个走到十字架前[8]。她说话声音很大,而且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她每天早晨让孩子们走到跟前吻她的小手,晚上给他们祝福—— 总而言之,她生活过得十分惬意。作为将军的儿子,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仅不以勇敢出众,而且甚至获得了胆小鬼的绰号。他本应像哥哥巴维尔那样去服兵役的,但就在决定他就职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天,他折断了自己的腿,结果,卧床两个月之后,终生成了一名“跛子”。 父亲只好对他把手一挥,让他走文职道路了。父亲把他带到彼得堡(当时他刚满十七岁),安排他进了一所大学。顺便说一句,他哥哥当时却在近卫团里当上了一名军官。两个年轻的兄弟便住在一起,共租一套房间,共同受到堂舅伊里雅·科里亚金—— 一位重要官员的照看。他们的父亲便回到自己的步兵师里,回到他夫人的身边。只是偶尔给两兄弟寄封信来,灰色的大信纸上,总是写得密密麻麻的,用的是笔触豪放的文书大字体。信的末尾总要签上“陆军少将彼得·基尔萨诺夫”几个大字。然后用弯弯曲曲的花纹线条极其用心地将它们圈起来。一八三五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学毕业,获得学士学位[9]。也就在这一年,基尔萨诺夫将军因检阅失败而遭到撤职,随后即奉命退休。他便偕夫人来到彼得堡定居。他在塔弗里切斯基花园[10]租了一幢房子,并且加入了英国俱乐部[11],但却突然中风而死。阿加福克列雅·库兹米尼什娜不久也随着丈夫死去:她无法习惯过僻静、无聊的都市生活,是退休闲居的痛苦把她折磨致死的。还在父母亲健在的时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爱上了一个小官员的女儿。这件事使得他的父母亲感到很大的不快。女孩的父亲普列波洛文斯基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以前的房东。姑娘长相非常美丽,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开放型”的女子。她经常阅读报纸上“科学”栏目里面的严肃文章。服丧期一过,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把姑娘娶了过来,并且离开了他父亲通过关系把他弄进去的皇室地产管理局。从此他就同自己的妻子玛霞一起过起幸福的家庭生活来了。起先他们住在林学院附近的一所别墅里,后来搬到城里一套小巧玲珑的舒适住宅里,那里有干干净净的楼梯和一间有点寒冷的客亍,最后搬到了乡下。他最终便在这里永久定居下来。不久就生下了儿子阿尔卡季。这一对夫妻生活过得很恩爱,很平静,他们几乎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们一起读书,四只手同时弹奏一架钢琴,唱二部合唱。她种花、看管家禽;他呢,偶尔出去打打猎,料理料理田产。阿尔卡季也在平静的环境中越长越好,越长越大了。十年的时间,像一场梦一样,一闪而过。一八四七年基尔萨诺夫的妻子不幸去世。他好不容易才挺过这次打击,几个星期就白了头。本想出国去散散心,解解闷……但一八四八年[12]马上就到来了,于是出国成了泡影。他不得不回到自己的乡下,经过相当长时间的无所事事之后,才开始改革自己的产业。一八五五年他送儿子上大学,后来就同儿子一起留在彼得堡度过了三个冬天。他在那里几乎哪里都不去,而是想方设法竭力结交阿尔卡季的年轻同学。但最后一个冬天他却没去彼得堡,所以我们才在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四日这一天见到他。他的头发已经完全变白,不过身子倒是胖乎乎的,可是,背却有点驼了。他正在等他儿子回来,儿子也像他当年一样,获得了学士学位。 仆人出于礼貌,也许是由于不愿意在老爷的眼皮底下,便走到大门里抽起烟斗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垂下脑袋,开始察看台阶上破旧的阶梯:一只肥胖的花斑小鸡正迈开它那结结实实的黄色肥腿,大模大样地在阶梯上走来走去;一只满身尘土的猫儿装腔作势地蜷伏在扶手栏杆上,很不友好地朝它望着。太阳灼热烤人。从客栈半明半暗的过厅里散发出一股烤面包的热香味。我们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始遐想起来:“儿子……学士……阿尔卡沙[13]……”老在他的脑袋里转来转去。他竭力想去想点别的事情,但那些思想却又返了回来。这时他想起了他已故的妻子……“可惜她没能等到这一天!”他颓丧地悄声低语……一只蓝色的肥鸽子飞到了道路上,而且大摇大摆地走到井边一个水潭中喝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便开始朝它望去,可他的耳朵里却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车轮辘辘声。 “肯定是他们的车子来了,老爷!”仆人从大门里面钻出来禀报。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跳起来,两眼朝着道路方向望去。一辆三匹马拉的四轮轻便弹簧敞篷马车出现了,一张可爱的脸庞的熟悉轮廓和一顶大学生制帽的帽檐在车子里面闪动了一下…… “阿尔卡沙!阿尔卡沙!”基尔萨诺夫大声叫嚷起来。他一边跑,一边挥动两只手……不到一会儿,他的两片嘴唇便贴到了年轻学士那张没长胡子、满是尘土、晒得黝黑的面颊上。 二 “让我抖抖身上的尘土吧,好爸爸,”阿尔卡季愉快地回答父亲的亲热,由于旅途劳顿,他年轻的嗓子有点嘶哑,但听起来还是非常响亮,“要不然我会让你全身都沾上泥土的。” “没关系,没关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非常亲切地一边说,一边微微笑着,而且两次用手拍打儿子的大衣领子和自己的外套领子。“让我来看看你吧,让我好好看看你,”他一边后退一边补充说道,然后马上匆匆忙忙朝客栈走去,同时边走边说:“到这儿来,这儿来,快点套马!”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显得比他自己的儿子惊慌得多。他似乎有点手足无措,似乎相当胆怯。阿尔卡季赶忙将他拦住。 “好爸爸,”他说道,“请允许我介绍你认识认识我的好朋友巴扎罗夫,我在信中经常提到他的。他非常客气,竟然同意来我们家做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迅速转过身来,马上走到一位身穿肥大的外衣[14]、刚从四轮敞篷马车上走下来的高个子跟前,那高个子并没有立刻把自己没戴手套的红皮肤的手伸过来,可他却立即抢上前去,赶紧把它握住。 “您能光临寒舍,我感到非常高兴,请您接受我的衷心谢意!希望……请问您尊姓、大名和父称!” “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巴扎罗夫作了回答。那声音是懒洋洋的,但仍不失其神气。随即他就放下外衣领子,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看清了他的全部面孔。他的脸庞又长又瘦,前额宽宽的,鼻子上平下尖,一双大大的眼睛,似乎有点呈绿色,一副沙土色的连鬓胡子向下垂着,平静的微笑,使得他的面庞顿然活跃起来,同时显露出他的自信和智慧。 “我希望,亲爱的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15],您在我们这里不会感到寂寞无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继续说道。 巴扎罗夫薄薄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未说出什么话来作为回答,而只是掀了一下帽子。他的浅色头发虽然又长又密,却没能遮住他那高高隆起的宽大头盖骨。 “阿尔卡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转过身来对着儿子,又说了起来,“你看是现在就套马呢,还是你们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再走呢?” “我们到家再休息,好爸爸!请你吩咐套马吧!” “马上就套,马上就套马,”父亲马上接口说道,“喂,彼得,你听见了没有?快点套车呀,老弟!” 作为一个进步的仆人,彼得并没有马上走到主人老爷的跟前,吻他的小手,而只是远远地向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就消失在大门里。 “我是坐一辆带弹簧的轻便马车来的,不过给你们的四轮敞篷马车也准备了三匹马。”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唠唠叨叨地说道。就在这时阿尔卡季正从客栈女主人拿来的勺中喝水。巴扎罗夫则在点着烟斗抽烟,然后走到正在套马的车夫身旁。“不过轻便马车只有两个座位,我不知道你的朋友会……” “他坐敞篷马车走,”阿尔卡季小声地打断父亲的话,“请你不必同他讲客气,他是个很奇怪的好人,非常随便,你以后会看得出来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车夫把马牵了出来。 “好啦,你转过身来,大胡子!”巴扎罗夫对驾敞篷马车的车夫说道。 “米秋哈,你听见了吗?”另一个也站在那里的马车夫,两手插在羊皮袄后面开的口子里,马上接口说道,“老爷叫你什么来着?你真是一个大胡子呢!” 米秋哈只是把帽子抖一抖,然后把缰绳从汗淋淋的辕马[16]身上卸了下来。 “快点,快点干啦,伙计们,帮帮忙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声叫道,“等一会儿给大家发酒钱买伏特加[17]!” 不出几分钟,马就全套好了。父亲与儿子坐进了那辆有弹簧的轻便马车里,彼得便爬上车台。巴扎罗夫随即爬上那辆四轮敞篷车,把头靠在皮枕头上——于是两辆马车便辘辘地出发了。 三 “现在好了,你终于得到学士学位回家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停地说道,一会儿拍拍阿尔卡季的肩膀,一会儿拍拍他的膝盖,“终于回来了!” “伯伯在干什么?他身体好吗?”阿尔卡季问道。尽管他心里充满了真诚的喜悦,几乎还是孩子气的喜悦,但他却很想少说一点带感情的激动话语,多谈一点日常生活方面的事。 “他身体很健康。他本想同我一起乘车来接你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你等我们很久了吗?”阿尔卡季问道。 “大概五个小时。” “好爸爸!” 阿尔卡季迅速转过身来对着父亲,然后在他的面颊上响亮地吻了一下。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给你准备了一匹多好的马啊!”他开始说道,“你会看得出来的。你的房间也贴上了糊墙纸。” “给巴扎罗夫准备房间没有?” “也会给他准备一间的。” “好爸爸,请你对他亲热一些,我无法向你说清楚我对我们之间的友谊有多么重视。” “你同他认识不久吧?” “不久。” “这就对了,难怪我去年冬天没有见过他呢。他是研究什么的?” “他的主要专业是自然科学。不过他什么都知道。明年他想参加医生考试。” “啊!他是医学系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完就沉默下来。“彼得,”他补充说了一句就把一只手向前伸去,“这坐在车上的好像是我们的农民吧?” 彼得朝老爷的手指指着的方向望了一眼。由几匹没戴嚼子的马拉着的几辆大车正沿着狭窄的田间小道迅速滚动。每辆车上都坐着一个,许多还坐着两个穿着敞开的羊皮袄的农民。 “老爷,正是他们。”彼得回答说。 “他们坐车到哪里去,莫非是进城吗?” “应该说他们是进城,上酒馆!”彼得鄙视地补充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轻轻地俯过身去,对着车夫,好像是想征求他的意见似的。但车夫连一动也没动:这是一个旧派,不赞成时新的观点。 “农民今年闹事,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继续对着儿子说道,“他们不交租。你拿他们怎么办呢?” “你对自己雇来的工人总该满意吧?” “对,是满意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透过牙缝含含糊糊说道,“糟糕的是居然有人唆使他们捣乱,所以他们并不真正努力干活,而且弄坏马具。不过田还是耕得不错。水到渠成,麦磨成面,到时候一切总会好起来的。莫非你现在对管理家业发生兴趣啦?” “可惜你们这里没有一点遮阳的地方。”阿尔卡季这么说道,他却没有回答他父亲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在阳台北面已经搭起一个很大的遮阳凉棚,”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现在可以在阳台上吃饭了。” “那就很有点像是一座乡间消夏的别墅了!……不过,这倒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这儿的空气多好!味道真香!真的,我总觉得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地方有这里这么好!再说这里的天空有多……” 阿尔卡季突然停下说话,朝后面斜望了一眼,接下去就沉默下来不再吭气了。 “当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你是这里出生的,所以你总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有点特别……” “好啦,好爸爸,一个人出生在哪里,倒是无所谓的。” “然而……” “不,这是完全无所谓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侧面看看儿子,车子走了半俄里之后,他们之间的交谈才恢复起来。 “我记不清是否写信告诉过你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始说道,“你以前的保姆叶戈罗夫娜已经去世。” “真的?可怜的老太太!那普罗科菲依奇还健在吗?” “还活着,而且丝毫没有变化,还是那么唠唠叨叨,不停地嘀嘀咕咕。总而言之,你在马利因诺找不出什么大的变化来的。” “你的管家[18]还是那个没换吗?” “对了,管家我换了。我决定凡是以前的仆人获得了自由的,一律不再留用,至少不给他们担任任何重要职务。”(阿尔卡季以目示意,指着彼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轻声说道,“他不过是一名贴身仆人而已,虽然llest libre, en effet[19]。我现在的管家是一位城里的小市民,看样子倒像是个能干的小子。我给他每年二百五十卢布的薪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边补充说道,一边用一只手擦自己的前额和眉毛,这个动作通常是他内心感到难为情的表现。“我刚才对你说过,你在马利因诺找不出什么大的变化来的……其实这话也不大正确。我认为有义务事先告诉你,虽然……” 他欲言又止,结巴了一阵,然后才继续说了起来,但用的语言已经是法语了。 “严格的道学家肯定会认为我的坦率直言是不恰当的,不过,第一,这件事是掩盖不住的;其次,你知道,在父子关系上,我总是奉行一套特殊的原则。你当然有权责怪我。在我这样的年龄……总而言之……这个姑娘……这个姑娘你大概是所说过的……” “是菲尼奇卡吧?”阿尔卡季毫无顾忌地问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禁不住满脸通红。 “请你不要大声叫喊她的名字……嗯,是的……她现在住在我这里。 我把她安顿在家里……在那里占用两个小房间,不过,这一切都是可以变动的。” “好爸爸,就照你的办吧,为什么要变动呢?” “你的朋友要在这里做客……不好意思……” “关于巴扎罗夫,你就尽管放心好了。他对这一切都是无所谓的。” “好的,不过,对你终归还是不大方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遗憾的是那间小耳房太不像样了。” “你就饶了我吧,好爸爸,”阿尔卡季接着父亲的话说下去,“你好像老是在道歉,你不觉得害臊吗?” “当然,我是应该感到害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面回答,一面脸越来越红了。 “够了,好爸爸,够啦!你就行行好吧!”阿尔卡季亲切地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呢!”他暗暗一想,觉得心里充满了一种对善良、软弱的父亲宽容的爱,同时夹杂某种隐藏在心里的优越感。“请你别再道歉了,”他又重说了一遍之后,情不自禁地欣赏起自己思想的进步和开放来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继续用手擦着自己的前额,同时透过手指缝,看了儿子一眼,不知什么东西突然刺痛了他的心……不过,他马上就责备起自己来了。 “这就到了我们的地里了。”在长时间的沉默以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才又说起话来。 “好像这前面就是我们的林子?”阿尔卡季问道。 “对,是我们的林子,不过我把它卖掉了。今年他们就会来砍去的。” “为什么要把它卖掉?” “因为要钱用。再说,那片土地反正迟早都得分给农民。” “分给那些不交租的农民吗?” “那就是他们的事了。不过,农民迟早还是要交租的。” “林子卖了怪可惜的!”阿卡尔季说完就朝四周瞭望。 他们乘车经过的那些地方,说不上是风景如画的。田地,一片接一片的田地,一会儿轻轻地向上隆起,一会儿又徐徐向下伸去,一直延伸到天边。有的地方隐隐约约显现出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木,稀稀拉拉,低矮的灌木丛和一些弯弯曲曲的峡谷,就像是叶卡捷琳娜[20]女皇时代地图上绘出来的一样。他们还看到一些两岸陡峭的小溪和一些土堤窄小的小池塘。他们还看到一些小村庄:农舍低矮,屋顶黑黝黝的,一大半往往是倒塌了的;树枝条编织成围墙的磨坊,也是东倒西歪的;空空的打谷场旁,大门张着大口。还看到一些教堂:有砖砌的,不少地方的灰泥已经剥落;也有木制的,里面的十字架歪歪扭扭。公墓也是破败不堪。 阿尔卡季的心不禁紧缩起来。好像是故意安排好似的,沿途遇到的农民全都是衣衫褴褛,他们骑的都是瘦弱不堪的驽马。道旁的柳树也像一个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乞丐站立在那里:树皮被剥得精光,枝条也被折断了。骨瘦如柴、毛发蓬乱、骨肉好像被什么野兽啃去了似的奶牛贪得无厌地在沟边啃草。它们好像刚刚从凶禽猛兽可怕的、致命的利爪之下挣脱出来。在这春光明媚的美好日子,这些有气无力的牲畜可怜的模样,叫人想起那个充满风暴和霜雪、寒冷、寡欢、漫长的严冬的白色魔影……“不,”阿尔卡季暗暗想,“这不是一个富饶的地方。令人吃惊的是人们既不满意,又不好劳动。不行,它不能再照这样下去了,必须进行改革。……但是怎么改革,从何着手呢?……” 阿尔卡季就这样思索起来……可正在他如此这般思索的时候,春天又显示出了它的威力。周围的一切,呈现出一片金子般的绿色,在和煦的清风轻轻吹拂之下,一切都在闪闪发亮,四周的一切都像水波一样,轻轻地荡漾。所有的一切:树木、灌木丛、野草,都是如此。百灵鸟嘹亮的歌声,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凤头麦鸡一会儿在低矮的草地上空盘旋、鸣叫,一会儿又默不作声地从一个土墩奔跑到另一个土墩上;白嘴鸦在长得还不高的春播作物的嫩绿丛中悠然漫步;绿油油的麦苗,衬托出它羽毛的乌黑,使它们显得特别的美丽。它们消失在已经有点发白的裸麦丛中,偶尔从烟雾般的麦浪中露出头来。阿尔卡季看着这一切,看着看着身子就疲软下来了,于是他的思索也就跟着停止了……他突然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非常活泼可爱地望了望他的父亲,就像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父亲于是又同他拥抱起来。 “现在已经不远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只要爬过这座小山坡,就可以望见家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如果你不觉得厌烦,可以帮帮我管理家业。我们需要相互紧密合作,需要相互很好地了解,对吗?” “那当然是的,”阿尔卡季说道,“可今天天气真好!” “这是为了欢迎你归来,我的心肝宝贝儿子!是的,这是最最光辉灿拦的春天!不过,我同意普希金[21]的意见,你还记得吧,他在《叶夫格尼·奥涅金》中说道: 春天啊,春天!谈情说爱的时光, 你的出现, 给我带来多少忧伤!” 《叶夫格尼·奥涅金》这部长篇诗体小说是他的代表作。 “阿尔卡季,”四轮敞篷马车里响起了巴扎罗夫的声音,“给我捎根火柴来,我没法子点烟斗。” 尼占拉·彼得罗维奇不得不停止念诗,阿尔卡季本来是很注意听他念诗的,那态度虽然有点惊讶,却也不无同情。这时他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着火柴的银质小盒子,叫彼得给巴扎罗夫送过去。 “你要不要一支雪茄?”巴扎罗夫又叫了起来。 “给我一支吧!”阿尔卡季回答道。 彼得回到车里,把一支又大又黑的雪茄烟连同那个小小的银盒子一并交给了阿尔卡季,阿尔卡季便马上点燃雪茄,抽了起来。一时间他的四周便散发一股又浓又酸的怪难闻的烟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生来是不抽烟的,他于是情不自禁地把鼻子转了过去,不过他的这一动作是悄悄地进行的,生怕惹得儿子生气。 大约过了个把钟头,两辆马车便在一幢崭新的木头房屋的小台阶前停了下来。这幢房子涂的是灰色的油漆,红色的房顶是铁片做的。这就是马利因诺,也可以叫它“新村”,或者照农民的叫法:“贫民村。” 四 大群的奴仆并没全到台阶上来迎接老爷们。最早露面的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跟在她后面从屋里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样子很像彼得,穿一件仆人穿的灰色短夹克,上面钉着有纹章的白色扣子,是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的贴身仆人。他不言不语地打开轻便弹簧马车的车门,然后解开四轮敞篷马车的暖帘。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儿子,加上巴扎罗夫一起穿过一个漆黑的、几乎空无一物的大厅(从大厅的门后闪过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庞),走到收拾得干干净净、摆放着全部新式家具的客厅里。 “现在我们可到家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边摘帽子[22]、甩头发,一边说道,“头等重要的是现在该吃晚饭和休息。” “吃点东西倒的确不坏。”巴扎罗夫一边伸懒腰,一边说,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对,对,让我们吃晚饭,快点把晚饭拿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却在跺脚。“真巧,普罗科菲依奇也在这里。” 进来一个六十来岁的人,他白头发,又瘦又黑,穿一件褐色燕尾服,上面钉着铜扣子,颈脖上缠一块玫瑰色的领巾。他咧开嘴巴,走到阿尔卡季跟前吻他的小手,然后朝客人鞠了一躬就退到门口边,把两只手操在背后。 “你看,普罗科菲依奇,”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口说道,“他到底回到我们这儿来了……什么?你看他怎么样?” “很好,老爷,”老头儿说完又咧开了嘴巴,但马上就把他的粗大眉毛皱了起来。“您吩咐就端饭菜上桌吗?”他郑重其事地问道。 “对,对,请马上开饭。不过,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您是否要先进您房里去看一看呢?” “不,谢谢,不用去了。不过请命人将我的一只小皮箱和这件破衣服拖到房里去。”他一边脱下身上的外衣,一边补充说道。 “很好。普罗科菲依奇,把他的大衣拿着(普罗科菲依奇好像有点感到莫名其妙,用两只手捧着巴扎罗夫的破衣服,高高地举在自己的头顶上,踮起脚尖走了出去)。阿尔卡季,你要不要到自己的房里去一会儿?” “对,我得去洗一洗。”阿尔卡季立即作出回答。他正要朝门口走去,但就在这一时刻有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走进了客厅。他穿一套英国式的衣服,系一根时髦的领带,脚上穿一双半高腰的、漆过光油的靴子。 此人就是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看外表,他四十五六岁。他那剪得短短的灰白头发,像崭新的钣子一样,闪着幽暗的光;他的面孔,容易动怒,却没有皱纹,极其端正、干净,好像是用一把很细的刀子轻轻地雕刻出来的,显露出他当年惊人的美的痕迹;一对漆黑、明亮的椭圆眼睛特别漂亮。阿尔卡季伯父的整个外貌高雅、优美,保留着年轻时的挺秀体态和那种二十年代以后就大部分消失了的积极进取和超凡脱俗的追求。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从裤口袋里把他的一只漂亮的手伸给他侄儿(他的这只手留着长长的玫瑰色的指甲,一颗大猫眼石扣扣着的雪白袖口,使他的这只手显得更加漂亮)。他先是行了一个欧洲式的shake-hands[23]礼,然后按照俄国人的方式和侄儿吻了三次,也就是用他洒过香水的胡子在阿尔卡季的脸颊上挨三下,然后说了一声:“欢迎。”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他介绍给巴扎罗夫。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稍稍弯了一下他柔软的身子,轻轻地微微一笑,但是,他不仅没有伸出手来,反而把手放回到口袋里去了。 “我以为你们今天不会回来呢,”他用令人愉快的声音说了起来,非常可爱地摇晃身子、耸动肩膀,同时露出他的一口极其漂亮的白牙,“难道路上出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也没出,”阿尔卡季赶紧回答,“不过我们耽搁了一点时间,所以我们现在饿得像饿狼一样啦。好爸爸,你快催催普罗科菲依奇开饭,我马上就回来。” “你等一等,我同你一起去。”巴扎罗夫突然从沙发上蹦起来叫道。 于是两个青年人就走了出去。 “这人是谁?”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阿尔卡沙的朋友,据他说,此人非常聪明。” “他将在我们这里做客?” “是的。” “这个头发又长又多的家伙?” “嗯,对。”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用指甲敲了敲桌子。 “我发现阿尔卡季sést degourdi[24]。”他说道,“我高兴他回来。”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很少谈话。特别是巴扎罗夫几乎什么话也没说,但吃得很多。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讲了一些他所说的农场生活中的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谈到政府即将采取的某些措施[25],谈各种各样的委员会,选举代表、使用机器的必要性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问题。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在饭堂里来回缓慢地踱步。他是从来不吃晚饭的,只是偶尔从斟满红酒的酒杯里喝上一小口,很少发表什么批评性的意见,更多的倒是不时发出一些像“啊!哈!哼!”之类的感叹。阿尔卡季谈了几条彼得堡的新闻,但他总是感到有点不大自在。一个年轻人刚刚脱离孩提时代,却又回到了人们惯于把他看成小孩的地方,往往都是有这种不自在的感觉的。他故意把自己的讲话拉得很长,避免使用“好爸爸”这类的字眼,有一次他甚至用“父亲”这个词去取代“爸爸”,不过确实是透过牙缝含含糊糊说出来的。他不断给自己的杯子里倒酒,大大超过了他的酒量,但他还是把酒都喝光了。普罗科菲依奇两只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尔卡季,不过嘴巴却在不停地嚼动。晚饭以后大家马上各自回房里去了。 “你伯父可真有点怪。”巴扎罗夫穿着睡衣,坐在阿尔卡季的床旁,一边使劲抽着一个短烟斗,一边对阿尔卡季说道,“真想不到他在乡下还这么讲究穿着时髦!你看他那指甲,那么长的指甲,简直可以送去展览呢!” “可惜你不知道,”阿尔卡季回答道,“想当年他可是个风流人物。将来找个时间我把他的历史讲给你听。他曾经是个美男子,倾倒过许多妇女。”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他是在怀念往日的风流!可惜在这里,没有任何女人可以为他所倾倒了。我老是看了又看,发现他的衣领子真是硬得出奇,活像石头做的,再说那下巴也刮得真干净。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你不觉得这非常可笑吗?” “你说的大概是对的,不过,说老实话,他是一个好人。” “这是一个老古董!不过你父亲倒是个好人。他白白地糟蹋时间读诗,在家产的经营管理上也未必思考得对头,但他是个心地很善良的人。” “我父亲是个金子般的大好人。” “你是否注意到他有点胆怯呢?” 阿尔卡季摇了一下头,似乎他自己并不胆怯。 “这些老朽不堪的浪漫主义分子真是怪得出奇!”巴扎罗夫继续说道,“他们把自己的神经系统弄到了动不动就激怒的地步……连心理平衡都破坏了。不过,再见啦!我的房间里有一个英国式的洗脸盆[26],可是房门却关不紧。不过这一点还是应该鼓励:使用英式洗脸盆,总还是一种进步嘛!” 巴扎罗夫走了,但欢乐的情绪仍然控制着阿尔卡季。睡在自己出生的家里,躺在熟悉的床上,盖着亲爱的手,也许是老奶奶那双亲切、善良、不知疲倦的手做成的被子,感到特别甜蜜。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叶戈罗夫娜,叹息了一阵然后祝愿她魂升天国……为自己他倒没有祈祷。阿尔卡季也好,巴扎罗夫也好,都很快就睡着了,但家里其他的人却久久未能入睡。儿子的归来,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感到非常激动。他躺在床上,但没有熄灭烛光,而是以一只手支着头,翻来覆去地思考了好久。他的哥哥也在自己的书房里坐到半夜过后。他坐在壁炉前面一把加姆布斯式[27]的围椅上,壁炉里的炭火已经奄奄一息。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脱去衣服,只是一双中国式的没有后跟的红色拖鞋换下了他脚上的涂过拉克油的半高腰靴子。他两手捧着一份最新的Galignani[28]报,但他却没有看。他两眼凝视着壁炉,那里面的淡蓝色火焰在不停地颤动,一会儿熄灭,一会儿又升起……上帝知道他的思想在哪里徘徊,但不只是仅仅徘徊在往事上:他的面部表情非常集中,也非常忧郁,如果一个人仅仅在回忆往事,是不会有这种神情的。而在后面的一个小房间,一个穿一件天蓝色长袖短棉袄的年轻女子坐在一只木箱子上,黑黑的头发包着一块白色的头巾,那就是菲尼奇卡。她一会儿侧耳倾听,一会儿打打盹儿,一会儿仔细看看敞开的房门,从那里看得见一张小孩的摇床,听得见熟睡的孩子均匀的呼吸声。 五 第二天早晨巴扎罗夫比所有的人都醒得早,而且走到了房子外面。“咳,”他望望四周,心中想,“这么块小地方啊,并不好看。”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土地分给农民以后,他不得不划出四俄亩很平坦的荒地来修建一座崭新的庄园。他建成了一幢住宅,还修建了办公用房和一个农场的辅助用房,开辟了一座果园,挖了一口池塘和两眼井。但新种下的幼树长得不好,池塘里储存的水很少,而且井水带点咸味。只有架成凉亭的丁香花和紫罗兰还长得不错。大家有时坐在里面喝茶、吃饭。巴扎罗夫只花几分钟就跑遍了果园所有的幽径,而且顺便走到牲口院,看了马厩,找到了两个仆人的男孩子,马上就同他们混熟了,然后同他们一起,到离庄园大约一俄里远的一个小水洼里捉青蛙去了。 “老爷,你要青蛙做什么用?”其中的一个男孩问他。 “现在我就来告诉你做什么用。”巴扎罗夫开始对他作出回答。他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善于赢得穷人的信任,尽管他对他们从不姑息迁就,而且对他们非常漫不经心。“我要把青蛙剖开来,看看它体内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你我同青蛙是一样的,区别仅仅在于我们是用两条腿走路的,所以我就可以从中知道我们体内的情况了。” “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不犯错误,一旦你得了病,我就可以把你治好。” “难道你是大夫?” “对。” “瓦西卡,你听见没有,老爷说我和你同青蛙是一样的呢。真奇怪!” “青蛙吗?我怕它们。”瓦西卡说道。他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脑袋上的头发白得像亚麻一样,身上穿一件灰色的卡萨金[29]衣服,光着脚丫子。 “有什么可怕的?难道它们咬人?” “好啦,下水去吧,哲学家!”巴扎罗夫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醒来了。他走到阿尔卡季房里,看到他已经穿好衣服,于是父子二人便走到阳台的凉棚底下,站在栏杆旁边。在一大簇紫丁香之间的桌上,茶炊[30]里的水已经沸腾。昨天晚上第一个走到台阶迎接他们的那个小女孩来了,她用尖细的嗓音说道: “菲多西亚·尼古拉耶夫娜身体有点不舒服,她老人家不能来,命我来问问,你们是乐意自己斟茶呢还是叫杜尼亚莎来?” “我自己来斟,自己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急急忙忙接口说道,“阿尔卡季,你喝茶是放奶油还是放柠檬?” “放奶油。”阿尔卡季答道,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发问:“爸爸?”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惊慌不安地望了望自己的儿子。 “什么?”他说道。 阿尔卡季垂下了两眼。 “好爸爸,如果你觉得我的问题问得不恰当的话,那就请你原谅我,”他开始说道,“你昨天对我坦率地说了实话,所以引发我也要对你坦白……你不会生气吧?” “说吧。” “你给了我问你的勇气……莫不是菲……莫不是她不到这里来斟茶,是因为我在这里不方便?”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轻轻地背过身子。 “很可能,”他终于说了出来,“她以为……她感到害羞……” 阿尔卡季迅速地瞟了父亲一眼。 “她大可不必害羞。第一,我的思想方式你是知道的(阿尔卡季很高兴地说出这些话来);其次,我干涉过你一丝一毫的生活和习惯吗?而且我完全相信你不会作出坏的选择。既然你愿意让她和你住在一个房顶下,那就是说,她是当之无愧的。至少儿子总不能当父亲的审判官,特别是我这样的儿子,更不能审判像你这样的父亲,你任何时候也没在任何方面干涉过我的自由。” 阿尔卡季的声音起初是不停地颤抖的,他觉得自己非常宽容,但同时他又明白他是在对自己的父亲进行某种说教,而且他说话的声音正在强烈地感染着一个人,所以最后的几句话阿尔卡季说得很坚决,甚至有声有色。 “谢谢,阿尔卡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声音很低地说道,他的手指又摸起他的眉毛和前额来了,“你的设想确实是正确的。当然,要是这个姑娘不值得……这不是一个轻率的行动,和你来谈及此事,我的心情并不感到轻松,但是你明白,你在这里她实在不好意思到这儿来,特别是在你回来的第一天。” “既然如此,我就亲自去见她,”阿尔卡季重新涌出宽容的感情,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叫道,“我去同她好好谈谈,叫她不必羞于见我。”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站起身来。 “阿尔卡季,”他开始说道,“求求你……那怎么可以……那里……我还没有事先告诉你……” 但是,阿尔卡季没有听他说的话,已经从凉台上跑下去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望着他的背影,十分尴尬地坐到了椅子上。他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动起来……在这一时刻里他是否觉得他与儿子未来的关系不可避免地会变得很奇怪呢?他是否意识到阿尔卡季今后将不再给予他尊敬呢?如果他根本不提及这件事,他又会不会责备自己软弱呢?实在很难说得清楚。其实所有这些感情,他身上都有,但都只是一些感触,而且也不够明显。所以他脸上的红云没有消失,心也还在怦怦地跳个不停。 响起了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阿尔卡季走到凉台上来了。 “我们已经认识了,父亲,”他大声叫道,脸上露出某种亲切而又十分得意的神情。“菲多西亚·尼古拉耶夫娜今天并不怎么不舒服,她晚一点就会来的。你怎么不告诉我已经有了一个小弟弟呢?我本该昨天晚上就要好好亲亲他的,就像刚才亲他那样。”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说点什么,想站起身来,敞开怀抱……但阿尔卡季已经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脖子。 “这是怎么回事呀?又拥抱啦?”在他们的身后响起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他在此时此刻出现,父子两人都同样感到高兴。往往有许多动人的场面,人们还是希望尽快把它结束。 “你为什么感到吃惊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十分快活地说了起来,“多少年我才把阿尔卡季等回来……打从昨天起我就还没来得及好好地看看他。” “我根本不感到惊奇,”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甚至我本人也不反对同他拥抱。” 阿尔卡季赶紧走到伯父跟前,于是在自己的面颊上又一次接触到了伯父洒过香水的胡子。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坐到桌旁。他身上穿一套英国风格的、做工精巧的晨服,头上戴一顶小小的菲斯卡帽子[31]。这顶小帽和漫不经心地系起的领带暗示着乡村生活的自由,但是他那衬衫(的确不是白的,而是一件花的,因为这样才与早晨穿的衣服相适应)的硬领却像平时一样,衬托着他那剃得精光的下巴。 “你的那位新朋友到哪里去了呢?”他问阿尔卡季。 “他不在家。他通常都起得早,然后到什么地方去。我们不必对他加以注意,他是不拘礼节的。” “对,这一点看得出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始不慌不忙地往面包上放牛油,“他会在我们这儿做客很久吗?” “很难说。他是去看他父亲顺路来我们这里的。” “他父亲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们省,离这里大约八十俄里。他在那里有一份小小的田产,以前他在步兵团里当过军医。” “哦,得……得……得……怪不得我老在问自己:巴扎罗夫这个姓我在哪儿听说过呢?尼古拉,还记得吧,老爷子的步兵师里不是有个医生姓巴扎罗夫吗?” “好像是有一个。”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这么说来那个军医就是他父亲了。嗯!”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摸了摸他的胡子。“好了,那么巴扎罗夫先生本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一字一顿地不急不慢地问道。 “巴扎罗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阿尔卡季淡淡一笑,“亲爱的伯伯,您是希望我告诉您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好侄儿,麻烦你讲一讲吧。” “他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什么?”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道,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把刀尖叉着一块牛油的刀子举在空中,一动不动地呆住了。 “他是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重说了一遍。 “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据我的判断,这是由拉丁文nihil一词译过来的,意思是什么也没有。这就是说,虚无主义者是……对任何东西都不予承认的人吗?” “应该说是对任何事物都不予重视的人。”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接口说道:随即又着手叉牛油。 “是对一切都采取批判态度的人。”阿尔卡季说道。 “这不是一回事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不,这不是一回事。虚无主义者,这是不在任何权威面前低头,不相信任何一个原则的人,不管这个原则受到多大的尊重。” “怎么,你觉得这很好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打断了他的话。 “这得看对谁来说啦,伯伯。有的人觉得这样很好,可另一些人则觉得这样很坏。” “原来是这样。好的,不过我看这不是我们这部分人的观点。我们,老一辈的人,认为没有原则(按照法国人的念法,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把原则这个词念得很柔和,可是阿尔卡季则恰恰相反,念得很重,重音落在第一个音节上),没有你所说的大家共同相信的原则,我们就寸步难行,连喘气也是不许可的。Vous avez change cela[32],但愿上帝保佑你们身体健康,保佑你们获得将军头衔[33],而我们则只好站在一旁欣赏了;先生们……怎么样啊?” “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清清楚楚地说道。 “是的。以前是黑格尔分子[34],可现在叫虚无主义者。让我们看一看你们将在虚无中,在没有空气的空间里怎样生存。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弟弟,现在请你按按铃,我喝可可的时候到啦。” 尼古拉·得罗维奇按了一下铃,然后喊了一声“杜尼亚莎”!但走到凉台上来的却不是杜尼亚莎,而是菲尼奇卡。这是一位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女人,全身的皮肤又白嫩,又柔软,头发和眼睛都黑黝黝的,一张朱红小嘴像小孩子一样微微鼓起,还有一双细嫩的小手。她身上穿一件特别整洁的印花布做的衣服,一块天蓝色的崭新的三角头巾,轻轻地披在她圆圆的肩膀上。她拿来一大碗可可,把它摆放在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面前,满脸通红。她漂亮脸庞的细嫩皮肤下面,鲜红的血液像波涛一样汹涌、沸腾。她垂下两眼,站立在桌前,用手指尖轻轻地撑着身子。似乎她觉得不好意思到这里来,但同时又似乎觉得她完全有权到这里来。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严肃地皱起眉头,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感到十分尴尬。 “你好,菲尼奇卡。”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您好,老爷,”她作了回答,声音虽不大,却相当响亮。她斜着眼睛望了望朝她友好地微微笑着的阿尔卡季,就悄悄地走了出去。她走起路来,身子有点摇摇晃晃,但就是这一点也跟她很般配。 凉台上沉默了好久一段时间。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呷了几口可可,然后突然抬起头来。 “现在虚无主义先生马上就要到我们这儿来了。”他低声说道。 果然,巴扎罗夫穿过花园的花坛,大步走来了。他的亚麻布外套和长裤沾满了污泥;池沼里的一根水藻紧紧地缠住了他的一顶旧圆草帽的帽檐。他右手握着一个不大的口袋,袋里有什么活的东西在动弹。他迅速走近凉台,晃了晃脑袋,说道: “你们好,先生们!请原谅我喝茶来迟,我马上就回来。这些俘虏需要找个地方安顿一下。” “您那里是什么?蚂蟥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不,是青蛙。” “您是准备把它们吃掉还是养起来?” “用来做实验用的。”巴扎罗夫冷漠地说完就走进屋里去了。 “这么说他是要把它们杀了解剖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对原则他不相信,可相信青蛙。” 阿尔卡季怀着惋惜的心情,看了看自己的伯父,随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偷偷地耸了一下肩膀。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自己觉得他说的俏皮话并不成功,于是谈起了家务事和新来的管家。这个人昨天来找他发牢骚,说工人福马“调皮捣蛋”,而且根本不昕话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伊索[35],”他顺便说了一句,“他到处都说自己是个坏人,但过一会儿,他就会好起来的。” 六 巴扎罗夫回来以后,在桌旁一坐下来,便开始匆匆忙忙喝茶。两兄弟默默无言地望着他,而阿尔卡季则偷偷地一会儿望望父亲,一会儿看看伯父。 “您从这里出去走了很远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终于开口问道。 “你们这里有个小池沼,就在白杨树林旁边。我轰走了五个田鹬。你可以去把它们打死,阿尔卡季。” “你不是猎手吗?” “不。” “您是研究物理学的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这时问道。 “对,是学物理的,一般说来,是学自然科学的。” “据说,日耳曼人最近一个时期在这个领域里取得了很大的成绩。” “是的,德国人在这一方面是我们的老师。”巴扎罗夫漫不经心地答道。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故意不说德国人,而说日耳曼人,他这么使用是为了表示嘲讽,然而这一点谁也没有察觉出来。 “您对德国人的评价竟有如此之高呀?”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故意装出一副尊敬的样子说道。他开始暗暗地感到有点发怒了。巴扎罗夫满不在乎的放肆态度已经激起了他贵族性格的愤怒。这个小小军医的儿子不仅不感到胆怯,甚至回答别人的问题时言语断断续续,很不乐意的样子,而且在他的声音中还有着一种粗暴无礼的口气,近乎毫无顾忌的放肆。 “那里的学者是很能干的人。”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好,那么您对俄国科学家的评价大概就不会这么高了吧?” “大概是的。” “这倒是一种很值得称赞的自我牺牲精神,”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挺直身子,把头往后一仰,然后说道,“但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刚才告诉我们,说您不承认任何权威,不相信任何权威,这又怎么理解呢?” “为什么我要承认他们?我又要相信他们什么呢?他们只要说得对,我就同意是了,这就完了。” “德国人说的一切都对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完以后,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漠不关心的疏远表情,似乎他的全部身心已经走到九霄云外的高处去了。 “不是一切都对。”巴扎罗夫回答时打了一个短短的哈欠,表明他显然不愿意把这场辩论继续下去。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看了阿尔卡季一眼,似乎想告诉他:“应该承认,你的朋友是很有礼貌的。” “至于我嘛,”他又开始说了起来,但并不是没有用劲才说出来的,“我这个有罪的人,对德国人并不喜欢。关于俄国境内的德国人我就不说了,因为我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就是德国境内的德国人我也不喜欢。不过以前还出过几个人,比如他们有过一个席勒[36],嗯,还有一个什么来着,啊,对了,是歌德[37]……我弟弟对他们特别崇拜……可现在出现的尽是一些化学家和唯物主义者……” “一个像样的化学家比最好的诗人要强二十倍。”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说。 “原来是这样,”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完,好像要打瞌睡似的,把眉毛稍稍扬了起来,“这么说来,您是不承认艺术了?” “赚钱的艺术还是治疗痔疮的艺术!”巴扎罗夫带着轻蔑的嘲讽说道。 “是这样的,先生,是这样的,先生。你看您多会开玩笑。这就是说,您是什么都否定了?好,我们假定是如此吧。这意味着您只相信科学?” “我已经向您禀报过了,我什么也不相信。什么是科学——一般的科学吗?有的科学,就是一种手艺,一种职务,而一般的科学是根本不存在的。” “很好,先生。好吧,至于其他的东西,比如说人们生活中一些公认的准则,您也是持这种否认的态度吗?” “这是什么?是审问吗?”巴扎罗夫急急地问道。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脸色有点变白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认为必须参加进去,对谈话加以干预才好。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将来找个时间更加详细一点儿来探讨,亲爱的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您的高见我们要领教,我们的拙见也一定要说出来。从我个人方面来说,您从事自然科学研究,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听说李比黑[38]在农业肥料方面有惊人的发现。在我的农业工作中,您可以给我帮很大的忙:您可以给我提出有益的意见。” “我愿意为您效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但是离李比黑我们还差得远呢!首先得学好字母,然后才能开始念书,而我们现在连字母都没学会呢!” “咳,我看你真是一个十足的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心中暗暗想道。 “还是恳请您随时赐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声说道,“不过现在,哥哥,我看我们该去同管家谈话了。”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是的,”他口里说话,眼睛却谁也没望,“远离伟大的绝顶聪明的人物,生活在穷乡僻壤四五年,真是糟糕透顶!你马上就变成了大傻瓜。你以前学到手的知识,你千方百计想不忘掉,可是一转眼,别人就告诉你,原来那些东西全都是一派胡说,而且有头脑的人们早已不再学这些无聊的东西了,他们会说你是个落后的大草包。有什么法子呢!?看起来,青年人确实比我们聪明。”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地掉转过身子,缓缓地走了出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什么,他平时也总是这个样子吗?”巴扎罗夫很冷静地问阿尔卡季。那两兄弟刚一走,房门马上就关了起来。 “叶夫格尼,你听我说,你对他太激烈了,”阿尔卡季指出,“你伤了他的面子。” “对,我应该去捧他们,捧这些边远县城里的贵族老爷们!这一切都是爱面子的大人物的恶习、花花公子的脾气。好啊,既然他还保持这种秉性,那就继续待在彼得堡过他的放荡生活去吧……不过,让上帝同他在一起吧!我找到了一种罕见的水爬虫,叫Dytiscus mariginatus[39],你知道吗?我等一下拿给你看。” “我曾经答应过把他的历史讲给你听的。”阿尔卡季开始说道。 “水爬虫的历史?” “不,够啦,叶夫格尼。是讲我伯父的历史。你会发现,他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他应该得到更多的怜惜,而不是嘲笑。” “我不争辩,不过你为什么这么为他进行辩护?” “为人应当公正,叶夫格尼。” “你这是根据什么得出的结论?” “不,你听我说嘛……” 于是阿尔卡季给巴扎罗夫讲了他伯父的历史。这,读者在下一章中就可以读到。 七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起初也像他的弟弟尼古拉一样,在家里受教育,后来却进了贵族子弟军官学校。他从小就以长相特别漂亮而出众。而且他非常自信,有点好嘲笑别人,但也有点令人发笑的小脾气,因此他叫你不能不喜欢他。自从他当上军官以后,他就到处出现。有人给他抬轿子,捧他,他自己也自我吹嘘,自由,放荡,甚至干出许多荒唐的傻事来。但就是这些举动,也很合乎他的性格。女人们为他发疯,男人们则把他叫作花花公子,但又暗暗地羡慕他。前面已经说过,他和弟弟住在一套住房里。他真诚地爱着弟弟,虽然他与弟弟一点也不相像。弟弟尼古拉腿有点跛,他的面庞窄小、令人愉快,但经常现出一点忧愁的神情,一对小眼睛乌黑乌黑的,头发柔软,却很稀疏。他生性疏懒,却很乐意读书,而且害怕社交。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一个晚上是在家里度过的。他以大胆和灵活而出名(他把体操引进到上流社会的青年人当中,并使之流行起来),总共只读了五六本法文书。二十七岁那年,他已经当上了上尉。光辉灿烂的前程在等待着他。突然,一切全改变了。 那个时候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交际场所,偶尔可以见到一位至今人们还没忘记的女人,她就是P公爵夫人。她有一位受过良好的教育、文质彬彬但却有点愚蠢的丈夫,没有儿女。她一会儿突然远走国外,一会儿又突然回到俄罗斯来,总而言之,她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她是一位出了名的轻佻、好卖弄风骚的女人,对任何一种娱乐活动都喜欢到着迷的程度,跳舞可以跳到两脚站不稳要倒地,她喜欢同年轻人嘻嘻哈哈,说说笑笑,通常在吃饭以前在半明半暗的客厅里接待他们,可是到了夜里她就痛哭流涕,跪地祷告,哪里也找不到安宁,常常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着,一直走到天明。她寂寞无聊地绞着手,或者全身发白、周身发凉地坐在房里朗诵赞美诗集。白天一到,她又变成了一位雍容华贵的上流社会的夫人,又乘车出去拜客,谈笑风生,似乎凡是能使她得到一点小小的快乐的事,她都乐于去干。她的身材长得出奇的匀称。她的一条金色的辫子,像金子一样沉甸甸的,一直垂到膝盖以下,但谁也不说她是美人。在她整个的面庞中,只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她的一对眼睛,甚至也不是眼睛本身—— 眼睛不大而且是灰色的,但是她的目光,迅速、深沉,而且轻率到了大胆的程度,沉思到了忧郁的地步,那是一种神秘莫测的目光。即使她的嘴里说的是最最空洞无聊的废话,她的目光之中也闪烁着某种异样的光辉。她的穿着十分雅致。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一次舞会上遇到她,同她跳了一回玛祖尔卡[40]舞。虽然在整个跳舞期间她没有说一句正经话,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却热烈地爱上了她。他是惯于在情场上得胜的老手,这次他又很快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轻易取得的胜利并没有使他的热情冷却下来。恰恰相反,他更加痛苦地、更加牢牢地缠住这个女人,甚至就在这个女人把身子全部交给他的时候,她的心里似乎还是隐藏着某种可望而不可即、谁也无法深入了解到的东西。这个女人的心里到底隐藏着什么,只有上帝知道!似乎她是处在某种神秘的、她本人也不知道的力量的控制之下,这股力量想怎么样玩弄就怎么样玩弄她。她有限的智慧不足以应付这股势力的胡作非为。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一系列矛盾的混合,爱带有一种悲哀的味道。她对她选中的情人,既不说笑,也不打打闹闹,而是默不作声地听他说话,莫名其妙地对着他望。有时候,大多是突然地,她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惊奇转化为令人寒心的恐惧,她的面部现出一种疯狂的、死一样的神情,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她的女仆把耳朵贴在锁孔上,可以听到她低低的啜泣声。在情意绵绵的幽会之后回到家来,基尔萨诺夫不止一次地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这样的烦恼往往是在遭到彻底失败之后,才可能出现在心头的。“我到底还需要什么呢?”他不断地问自己,但心里却已万念俱灰。他有一次送给她一只钻石戒指,钻石上面刻着一个斯芬克斯[41]。 “这是什么?”她问道,“是斯芬克斯吗?” “对,”他回答道,“而且这个斯芬竞斯就是您!” “我?”她问完以后就把她那神秘莫测的目光,慢慢地朝他射去,“你知道吗,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恭维!”她带着毫无意义的嘲笑补充说了这么一句,而两只眼睛仍然还是那么奇怪地望着。 即使在P公爵夫人爱着他的时候,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也感到心情沉重,而当她对他冷淡的时候(这种情况来得相当快),他几乎发了疯。他感到非常痛苦,而且妒火中烧,不让她有一时一刻安宁,到处都跟在她的后面。她对他的形影不离的跟踪追逐感到十分厌烦,于是出国去了。他不顾朋友们的恳求、上级长官的挽留,毅然决然退了职,跟随公爵夫人而去。他在异国他乡度过了将近四个春秋,有时候追上了她,有时候又故意让她从视野中消失,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他对自己的软弱感到愤怒……但是什么也帮不上忙。她的形象,这个无法理解、几乎毫无意义,但又富有魅力的形象扎进他的心里实在太深。在巴登他似乎又同她和好如初了,好像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热烈地爱过他……但是一个月以后一切就全完了:火焰燃起最后一次亮光,接着便永远熄灭了。他虽然预感到分手已经不可避免,但仍然希望至少要做她的朋友,似乎同这样的女人保持友谊是可能的……她悄悄地离开巴登,从此就经常回避与基尔萨诺夫见面。他回到了俄国,企图重新恢复往日的生活,但已经无法回到过去的老轨道上去了。他灰心丧气,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四处漂荡,他还到处出访,保留着上流社会人物的一切习惯。他可以夸耀他所取得的两三次新的胜利,但他已经对自己、对他人都不抱任何特别的指望,而且他自己也不做任何努力了。他老了,头发也已经变白了。每天晚上坐在俱乐部里,闷闷不乐地消磨时光,毫无热情地在独身者群中参加辩论——这一切都成了他迫切的需要。大家都知道,这是不好的征兆。当然,关于结婚的问题,他也没有考虑过。十来年的时光就是这样无声无息、毫无成果地迅速过去了,非常可怕地迅速过去了。在任何地方时间也没有像在俄罗斯这里过得快。有人说,时间在监狱里过得还要快。有一天在俱乐部吃饭的时候,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打听到了P公爵夫人的死讯。她是在接近疯狂的状态下在巴黎去世的。他从桌旁站了起来,在俱乐部的各个房间里来回走来走去,走了好久,有时在玩牌的人们近旁停下脚步,就像被钉在那里一般,但并没有比平时早一点回家。过了一段时间,他收到一个寄给他的小包,里面装的是他赠送给P公爵夫人的戒指。她在斯芬克斯的像上画了一个由两条线组成的十字架,并叫人告诉他:十字架就是谜语的答案。 这事发生在一八四八年年初,当时正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丧妻之后来到了彼得堡。自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定居乡下以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几乎就没有与弟弟见过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结婚之日,正好是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与公爵夫人最初结识之时。从国外归来以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虽打算到弟弟的住处做两个月的客,欣赏欣赏弟弟的幸福生活,但在那里他只住了一个星期。两兄弟的处境,差别实在太大了。到一八四八年,这个差别减小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失去了爱妻,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失去了自己的回忆。公爵夫人死后,他想方设法不去想她。但尼古拉却仍然有着一种此生并不虚度的感觉,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巴维尔则恰恰相反,他还是一个孤零零的单身汉,而且迈进了那个昏暗的黄昏时期,那个遗憾类似希望、希望类似遗憾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里青春已经逝去,而老年却还没有到来。 这个时期对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来说,比对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困难:因为他失去了过去,也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我现在不要你去马利因诺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一天对他说(他给自己的村子取这么个名字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妻子),“还在我已故的妻子还健在的时候,你在那里都感到寂寞无聊,要是你现在去到那里,我想你会寂寞得要死的。” “我那时是又蠢又忙乱。”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从那以后,我虽然没有变得聪明一点,但却安静多了。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如果你允许,我准备永远定居在你那里。”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回答他,而是把他紧紧地抱住。但是这次谈话过后又过了一年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才下决心实现自己的心愿。但是一经在乡下定居下来,他就没再离开,即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儿子在彼得堡度过的那三年里,也是如此。他开始读书,多是读的英文书。总的说来他一辈子都是过的英国方式的生活。很少与邻居见面,也很少出门拜客,除非是参加选举。在选举的时候,他也大多是沉默不语,只是偶尔发表几句自由主义的言论,惹得那些旧式地主胆战心惊,但与新一代的代表们也不接近。所以新旧两个方面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极端狂妄自大的人,同时这两方面的人又都对他十分尊重,因为他有着最好的贵族风度;又谣传他在情场上频频得手,稳操胜券;还因为他穿着非常讲究,而且总是在最好的旅馆、最佳的房间里下榻;还因为一向吃得很考究,甚至有一次在路易·菲利普[42]的皇宫中与威灵顿[43]同桌吃过饭;因为他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一套真正的银质化妆用具和一个旅行用的洗澡盆;因为他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很不寻常的、极其“高贵的”香水味;因为玩维斯特[44]玩得特别精,次次都是赢家;最后一点他们尊重他的原因是因为他非常诚实,无可挑剔。太太们发现他是一位迷人的性格忧郁的人,但他却不同太太们来往…… “你看见了吧,叶夫格尼,”阿尔卡季说完他伯父的历史以后说道,“你对我伯父的批判多不公平!我还没说他多次帮助我父亲摆脱困境呢,他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了我父亲,也许你还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的田产还没有分开呢。但是他对任何人都乐于帮助,并且时时刻刻为农民说话,是的,每次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皱着眉头,闻香水……” “显然是神经受不了。”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说道。 “也许是的,不过他的心肠却是很善良的。而且他根本不蠢。他给我提出过许多有益的忠告……特别是……特别是在对待女人方面……” “啊!一旦喝牛奶烫了嘴,见了生水也要吹三吹[45]。这一点我们也知道!” “好啦,总而言之,”阿尔卡季继续说道,“他是极其不幸的,请你相信我的话!蔑视他是极其错误的!” “谁在蔑视他呢?”巴扎罗夫反驳他说,“不过我还是要说,一个人把自己一辈子的生命作为赌注,都押在一个女人的爱情上面,而一旦赌输就灰心丧气,甚至甘心堕落到什么也不能做的地步,这种人算不得男子汉,甚至也不是沉湎于肉欲生活的好色之徒。你说他非常不幸,这一点你当然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头脑里的各种糊涂思想并没有完全去掉。我相信,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并不是在开玩笑,因为他经常读加里纳尼办的那种无聊的报纸,而且每月替农民讲一次情,使他们少受一次肉刑。” “应该想想他所受到的教育,想想他所处的时代。”阿尔卡季说道。 “教育?”巴扎罗夫接口说道,“每一个人都应当自己教育自己,就拿我来说吧,比如……至于说到时代嘛,我为什么要受它的限制?最好是让我来限制它吧!不,老弟,这都是放荡、空虚!再说男女之间的神秘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生理学家知道得很清楚。你去读读有关眼睛的解剖学吧,你所说的神秘目光是哪里来的呢?那都是浪漫主义、胡说八道、腐败、做作。我们最好去看看水爬虫吧。” 于是两个朋友一起朝巴扎罗夫的房间走去,那间屋子里已经有了一种外科药物的气味,同时夹杂着一股廉价烟草的臭味。 八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他的弟弟与管家谈话的时候,没听多久。管家是个又高又瘦的人,有一副像得了肺痨病的甜蜜蜜的嗓子,还有一双狡猾的眼睛,不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作出什么指示,他总是回答:“哪能呢,老爷?知道了,老爷!”并且竭力把农民说成是醉鬼和小偷。前不久采用的新的管理方法,就像一个没有擦油的车轮嘎吱嘎吱发响,又像一件自己用湿木头做成的家具,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然没有灰心丧气,但常常唉声叹气,沉思默想。他觉得没有钱,事情就办不好,而他手头的钱又几乎全部用光了。阿尔卡季说的是实话: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地帮助过自己的弟弟。有好几次看到弟弟在绞尽脑汁,苦苦地挣扎、思索,不知怎么才能摆脱困境,这时候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便慢慢地走到窗前,把手插进裤口袋里,透过牙缝含含糊糊地说道:“Mais je puis vous donner de L’argent.[46]”然后把钱交给弟弟。但这一天他身上一文不名,所以他宁愿走开。经济上这些不顺当的琐事,使他感到烦恼。而且他经常觉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尽管非常尽心尽力,非常勤劳,但仍然没有把事情办得恰到好处,虽然要指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到底错在什么地方,他又不能办到。“弟弟的实践能力不够,”他经常这样自言自语,“常常受人欺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恰好相反,对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实际工作能力估计很高,他经常征求哥哥的意见。“我性格软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一辈子都是待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他不止一次地这么说道,“你和人打的交道多,见过世面,对人很了解:你有老鹰一般的锐利目光。”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对这些话只是背转身子作为回答,但也不使弟弟感到失望。 他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留在书房里,自己便沿着把房屋的前后两部分分隔开来的走廊信步走去。待走到一扇低矮的房门时,他停下脚步沉思了一会儿,才扯动一下他的小胡子,敲了敲房门。 “是谁呀?请进!”响起的是菲尼奇卡的声音。 “是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完就把门打开了。 菲尼奇卡正抱着自己的孩子坐在椅子上,她赶紧从椅子上跳起来,把孩子交到一个姑娘的手中,那姑娘便马上把他抱出房间,一边走一边匆匆忙忙整理自己的三角头巾。 “如果我妨碍了您,那就请您原谅。”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口说道,但却没有望她。“我只想问你一声……好像今天要派人进城……请您吩咐他们给我买点绿茶来。” “是,老爷,”菲尼奇卡回答道,“您吩咐买多少?” “我看半磅[47]就够了吧。我看你这里变化很大。”他补充说了这么一句,迅速地朝四周望了一眼,他的目光也从菲尼奇卡的脸上掠过。“你看这儿有了窗幔。”看到菲尼奇卡没听懂他说话的意思便解释说道。“是的,老爷,有了窗幔,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赏赐给我们的,早就挂起来了。” “不过我有好久没到你们这里来了。现在你们这里已经很好了。” “全靠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恩典。”菲尼奇卡悄悄地说了一句。 “你这里比以前住的小厢房好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很有礼貌地问道,但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当然好些,老爷!” “您过去住的地方现在安排谁去住了?” “洗衣女工现在住在那里。” “啊!”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把话停住了。“马上他就会走。”菲尼奇卡心中暗暗地想。可是他却没有走,于是她就站在他面前,像生了根似的,轻轻地摆弄她自己的手指。 “您为什么吩咐把您的小家伙抱走呢?”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说了出来,“我喜欢小孩子,让我看看他吧。” 菲尼奇卡又是高兴,又是尴尬,满脸涨得通红。她害怕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他几乎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话。 “杜尼亚莎,”她喊了一声,“请您把米佳抱来(菲尼奇卡在家里对所有的人都以您相称)!啊不,请您等一等,还得给他换件衣服才好。” 菲尼奇卡朝门口走去。 “不换也一样嘛。”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 “我马上就来,”菲尼奇卡说完就急急忙忙走出房去。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个人留在房里,这一次他特别注意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他所在的这个房间又小又矮,但却非常干净和舒适。里面散发着一股菊花和紫苏的香味以及新漆地板的油漆味。沿墙边摆着几把形似六弦琴的靠背椅,这还是已故的将军在征战华沙时买下的。房间的一角高高地放着一张小床,上面挂着一床罗纱蚊帐,旁边是一个圆顶盖的铁箱子。对面房角里一尊奇迹创造者尼古拉的漆黑的大圣像前,点着一盏油灯。圣像胸前用红绸带子悬着一个很小的瓷蛋,紧贴在金色光轮上。窗台上摆着几个罐头盒子,里面盛着去年做好的果酱,显得非常精细,发着绿光。在纸做的罐头盖上菲尼奇卡亲手写了两个大字:“醋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特别喜欢吃这种蜜饯。天花板下用一根很长的细绳子吊着一个鸟笼,里面关着一只短尾巴的金翅雀。它不停地叽叽喳喳又叫又跳,弄得鸟笼子也不停地摇晃、抖动,把几颗大麻子粒抖落到了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敲击声。在窗户与房门之间的墙壁上,在一个不大的衣柜的上头,贴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各种不同姿态的照片,这些照片是由一个游方摄影师拍摄的,拍得非常糟。这里也挂着菲尼奇卡本人的一张照片,照得完全不成功:一张没有眼睛的面庞在黑黑的小框架里紧张地微笑,除此以外就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菲尼奇卡的照片的上面,是叶尔莫洛夫[48]的照片,他穿着一件毛大氅,可怕地皱起眉头,望着遥远的高加索群山,一块包别针用的绸布正好落在他的前额上。 四五分钟过去了,隔壁房里传来的是一阵窸窣的响声和悄悄说话的声音。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从五斗柜上拿起一本油污的书,那是马萨里斯基[49]的《火枪兵》的残本,他动手翻了几页……房门开了,菲尼奇卡手里抱着米佳走了进来。她给他穿上了一件领子缀有金线的红衬衫,梳好了头发,洗干净了脸。他呼吸很费劲,全身都在动个不停,一双小手在抓来抓去,就像所有健康的孩子一样。但是,那件漂亮的衬衫显然对他发生了作用,他圆圆的脸蛋上都表露着他满意的神情。菲尼奇卡也梳理好了自己的头发,三角头巾也戴正了,不过她就照原来那样也好。事实上世界上有什么比一个年轻的母亲手里抱着一个健康的婴儿更加动人的呢? “一个多胖的小家伙!”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显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说道,随后就用他的食指上的长指甲尖搔了搔米佳的双层下巴。小家伙两眼盯着金翅雀,哧哧地笑了起来。 “这是伯父。”菲尼奇卡把自己的脸挨着孩子,轻轻地摇晃着他。 就在这时杜尼亚莎轻轻地把一支点着用来吸烟的蜡烛放在窗户上,下面垫着一块钢板。 “他几个月啦?”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六个月,到十一号就快满七个月了。” “不是快满八个月了吗,菲多西亚·尼古拉耶夫娜?”杜尼亚莎不无胆怯地插嘴说道。 “不,是七个月,怎么可能是八个月呢?”孩子又笑起来了,两眼望着箱子,突然用他的小手抓他母亲的鼻子和嘴巴。“淘气的小东西!” 菲尼奇卡说完,却没把脸躲开他的手指。 “他很像我弟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 “不像他还像谁呢?”菲尼奇卡心里暗想。 “对,”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好像在自言自语,“非常像。”他注意地、几乎是悲哀地望了望菲尼奇卡。 “这是你伯伯。”她又说了一遍,那声音已经等于是低语了。 “啊!巴维尔!原来你在这里!”突然响起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急急忙忙背转身子,皱起眉头,但弟弟望着他是那么高兴,那么感激,使得他也不能不报以微微一笑。 “你的小男孩真不错,”他说完就看了看手表,“我是为买茶叶的事顺便来这里的……”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装出一副冷漠的表情,马上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是他自己来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菲尼奇卡。 “是他老人家自己来的,老爷!他敲了敲门就走进房来了。” “好,阿尔卡沙没再到你这里来过?” “没来过,我是不是还是搬回耳房去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为什么?” “我想现在是不是搬过去住一个时期要好一些呢。” “不……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结结巴巴地说道,接着就擦了擦自己的前额。“要搬就该早搬……你好啊,小胖子。”他突然活跃起来,说道。然后走到小孩跟前,吻了吻他的面颊。在这以后他稍稍弯下身子,把嘴唇贴到了菲尼奇卡的小手上。这只小手在米佳的红衬衫上,显得像牛奶一样白。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这是干什么呀?”她悄悄地说完就把眼睛垂了下去,随后又轻轻地抬了起来。在她偷偷地斜着眼晴往上看,亲切而又带点傻气地微微笑的时候,她眼睛的表情是非常美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是这样认识菲尼奇卡的:三年前的一天,他在一个遥远的县城里的一家客栈过夜。给他安排的房间的整洁、被褥的干净,使他感到又舒服,又吃惊。“这里的女主人莫非是个德国人?” 他的脑袋里出现了这么一个想法,但是女主人是一个俄国女人,五十来岁的年纪,穿着整整齐齐,有一张很聪明的面庞,说话大大方方。喝茶的时候,他同那个女店主谈开了,很喜欢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当时刚刚搬进自己的新庄园,不想让过去的农奴待在自己的身边,正在寻找雇工。女店主正抱怨自己城里的过路客人太少,日子过得很艰难。他建议她去他家当女管家,她当即表示同意。她的丈夫早已死去,给她留下了一个女儿菲尼奇卡。大约两个星期以后,阿里娜·萨维什娜(这是新女管家的名字)和女儿一起来到马利因诺,住在小厢房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选择是很成功的。阿里娜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菲尼奇卡当时还不到十七岁,谁也没有说起她,也很少有人见过她。她安安静静地住在那里,从不抛头露面,只有到了星期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才在教区教堂的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看到她白嫩脸庞的侧面。时间就这样默默地过去了一年多。 有一天早晨,阿里娜来到他的书房,像平时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问他能不能给她女儿帮点忙,治一治她的眼睛,因为,火炉里的一个火星溅进了她的眼睛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像所有不爱出门的人一样,在家里研究医术,甚至订购了一个顺势疗法[50]的药箱。他马上吩咐阿里娜把病人带来。听说老爷叫她去,菲尼奇卡感到很害怕,不过还是跟着母亲去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她引到窗前,用两只手捧着她的脑袋。她的眼睛已经发炎,肿得红红的,认真仔细看过以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马上给了她一些他自己配制的洗眼睛的水汁,把自己的一块手帕撕成几块,给她看是怎样用水汁洗眼睛的。菲尼奇卡认真听完他的话后想走出房去。“快吻吻老爷的手嘛,傻丫头!”阿里娜对她说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把自己的手伸给她,心里一慌,反而自己吻了一下她偏着的脑袋和头巾。菲尼奇卡的眼睛很快就治好了,但她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留下的印象却没有迅速消失。他老是仿佛看到这张纯洁、温柔、有点害怕的稍稍抬起的面庞;他总觉得这些柔软的头发就在自己的掌心之中;总看到那两片天真无邪微微张开的嘴唇,两排珍珠似的湿润牙齿,映着太阳灿灿发亮。他开始特别注意到教堂里去看她,想方设法同她攀谈。她先是尽量躲着他,有一天傍晚前,她在麦田里一条行人走出来的田间狭窄的小道上遇到了他,她赶紧躲进又高又密的、长满甜瓜和矢车菊的裸麦地里,免得被他的眼睛看到。但是他透过密密的金色麦穗看见了她小小的脑袋,她正像一只小动物,探出头来张望,于是他亲切地对她喊了一声: “你好,菲尼奇卡!我不咬人呢!” “您好!”她低声回了一句,却并不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她开始慢慢地对他习惯起来,但是当着他的面还是有点感到羞怯。 忽然间,她母亲得霍乱病死了。菲尼奇卡到哪儿去呢?她从自己的母亲身上继承了讲究条理、谨慎、庄重的品格。但是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孤苦伶仃。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本人又是那么善良,那么谦虚……其余的事就用不着说下去了……“这么说,是我哥哥来看你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她,“他敲敲门就走进来啦,是吗?” “是的,老爷!” “好,这就很好。让我来摇摇米佳吧。” 接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开始抛米佳,几乎把他抛到了天花板上。这样做使孩子感到非常高兴,但却使母亲感到深深的不安,每次当他一抛起来,她就伸出两手去接住孩子光着的小腿。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到他那十分雅致的书房里去了。房中墙壁上贴着漂亮的糊墙纸,色彩斑斓的波斯壁毯上挂着一些兵器,家具是胡桃木做成的,上面蒙着深绿色的绒布,一个renaissance[51]书架是黑色老橡木做的,华丽的书桌上面摆着几尊小小的青铜半身像,还有一个壁炉……他坐到沙发上,两手叉在脑后,一动不动地、几乎是带着绝望的神情望着天花板。他是想不让墙壁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呢,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他只是站起身来,放下沉重的窗帘,又跌坐到沙发上去了。 九 就在那一天,巴扎罗夫也同菲尼奇卡认识了。当时他同阿尔卡季一起在园中踱步,向阿尔卡季解释为什么有的树、特别是小橡树长得不好。 “应该在这里多种一些银灰色的白杨树,还有枞树、小菩提树也可以,多搁一点黑土。你看,那个凉亭就搞得不错,”他补充说了这么一句,“因为丁香和紫罗兰是一群很好的孩子,不要求什么护理。啊!这里有人!” 凉亭里坐着菲尼奇卡、杜尼亚莎和米佳。巴扎罗夫马上停下脚步,万尔卡季则向菲尼奇卡点了点头,像老熟人一样。 “这是谁?”他们刚刚走过去,巴扎罗夫问他,“长得多么漂亮!” “你在说谁呀?” “你知道说谁,只有她一个人长相漂亮。” 阿尔卡季心情不无慌乱,他三言两语简单地向他解释了菲尼奇卡的青况。 “啊呀!”巴扎罗夫说道,“看来,你父亲的眼光真不错。我喜欢也,你父亲,哎呀!他真能干。然而应该同她认识认识。”他补充说了这一句,就转身朝着凉亭走去。 “叶夫格尼!”阿尔卡季惊恐地对着他的背影叫道,“小心点,看在上帝的面上!” “别激动,”巴扎罗夫说道,“我们都是有经验的人,在城里住过的。” 他走到菲尼奇卡身边,摘下了帽子。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开始说道,“我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的朋友,一个性情温和的人。” 菲尼奇卡从凳子上欠身起来,默默不语地望着他。 “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巴扎罗夫继续说道,“你放心吧,我的眼睛还从来没害过任何人呢。他的面颊为什么这么红?莫不是长牙齿了吗?” “是的,老爷,”菲尼奇卡悄声说道,“他已经长出了四颗,你看,现在牙龈又肿起来啦。” “让我看看……您别怕,我是医生。” 巴扎罗夫把孩子抱了过去,使菲尼奇卡和杜尼亚莎感到惊奇的是,孩子竟然没作任何反抗,而且也不感到惊慌。 “我看到了,看到了……没什么,一切都好,会长出一口好牙齿的。万一有什么问题,请您告诉我。您自己身体好吗?” “很好,谢天谢地!” “最好是感谢上帝。您呢?”巴扎罗夫补充说了一句以后,转身对着杜尼亚莎说道。 杜尼亚莎在富丽堂皇的住宅里是很严肃的,可一出大门就成了爱说爱笑的姑娘,她对他只是扑哧一笑,作为回答。 “好,这真是太好了!现在把你们的大力士还给你们。” 菲尼奇卡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 “他在你手上表现得多安静。”她低声说道。 “所有的孩子到了我的手里,都会很安静的。”巴扎罗夫回答说,“带孩子这种事我很内行。” “谁爱不爱他们,小孩子感觉得出来的。”杜尼亚莎说道。 “这是很对的,”菲尼奇卡证实这一点,“你看米佳,对别人就怎么也不伸手要抱。” “他会要我抱吗?”阿尔卡季在远处站了一会儿以后,走到凉亭的近处问道。 他抬手要米佳到他身边去,但是米佳把头往后一仰就哇哇地大声哭叫起来,弄得菲尼奇卡很不好意思。 “下一次等他同我混熟了再抱吧。”阿尔卡季很宽容大度地说了一句,于是两个朋友就转身往远处走去。 “她叫什么名字?”巴扎罗夫问道。 “菲尼奇卡……菲多西亚。”阿尔卡季回答道。 “她的父名呢?这一点也需要知道。” “尼古拉耶夫娜。” “Bene[52],我喜欢她的大方,不羞羞答答。换了别人,也许会对她的这一点不满。胡说八道!为什么要羞羞答答?她是母亲,她有权不羞羞答答。” “她是对的,”阿尔卡季说道,“不过,我父亲……” “他也是对的。”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 “嗯,不,我没看出来。” “看来,多了一个继承人您觉得不舒服吧?” “你怎么好意思设想我有那样的思想!”阿尔卡季很激烈地接着说道,“我不是从这个观点出发认为父亲是不对的,我认为他应该同她正式结婚。” “嘿!”巴扎罗夫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们真是宽宏大量!你还对结婚这么重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两位朋友又默默不语地走了几步。 “你父亲的产业我全看过了,”巴扎罗夫又开始说了起来,“牛没养好,马也没喂好。房屋东倒西歪,工人看起来也都是不折不扣的懒汉,至于管家到底是傻瓜还是骗子,我还没很好地弄清楚。” “你今天很严厉,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 “就是善良的农民也肯定会对你父亲不满意的。你知道一条熟语吧:‘俄罗斯的农民是可以把上帝的家产都喝光的。’” “我现在开始有点同意我伯父的看法了,”阿尔卡季说道,“你对俄国人的看法的确不好。” “这有什么了不起!俄国人的好处就在于他把自己看得很糟糕。重要的是二乘二等于四,其余的都是小事一桩。” “大自然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桩吗?”阿尔卡季说完就沉思地望着远方五颜六色的田野,落日的余晖正柔和地照着它们,使它们显得十分艳丽。 “说大自然并不重要,是指你对它的理解,它本身不是宫殿,而是工厂,人在它里面是做工的工人。” 正在这一个时刻,徐缓的大提琴声从屋里传出来,传到了他们的耳鼓里。不知是谁在弹奏舒伯特[53]的《期待》,尽管不熟练,但弹奏得富有感情,使得这首甜蜜的旋律,像蜂蜜一样,在空中荡漾。 “这是谁呀?”巴扎罗夫大吃一惊地问。 “是我父亲。” “你父亲会拉大提琴?” “对。” “你父亲多大年纪?” “四十四岁。” 巴扎罗夫突然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得了吧!一个四十四岁的人,一位pater familias[54],住在……县城里拉大提琴!” 巴扎罗夫继续哈哈大笑,但是,阿尔卡季不管他对自己的老师多么崇拜,这一次却没有跟着他笑。 十 大约两个星期过去了。马利因诺的生活还是正常进行:阿尔卡季逍遥自在、尽情享乐,巴扎罗夫则依然勤奋工作。家里所有的人都同他混熟了,对他随便的举止、对他简短而欠连贯的话语,都习惯了。菲尼奇卡特别同他合得来,有一天夜里甚至派人去叫他醒来,因为米佳全身抽筋。他像平时一样,来了之后,一边开玩笑,一边打瞌睡,在她那里坐了两个来小时,结果把孩子的病治好了。然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全部身心都恨巴扎罗夫,他认为巴扎罗夫是一个傲慢、无礼、厚颜无耻的平民。他疑心巴扎罗夫不尊敬他,甚至可能蔑视他,巴维尔·基尔萨诺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有点害怕这位年轻的虚无主义者,怀疑他对阿尔卡季有不好的影响。但是他乐意听他讲话,乐意看他做物理实验和化学实验。巴扎罗夫随身带来一架显微镜,而且一用就是几个钟头。仆人们也对他有好感,虽然他经常拿他们开玩笑:他们总觉得他还是他们的兄弟,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老爷。杜尼亚莎乐意同他嘻嘻哈哈,而且“像一只小母鹌鹑”一样从他身旁跑过去的时候,总要意味深长地斜着眼晴偷偷地望他一望。彼得是一个死要面子的蠢人,老是紧张地皱着眉头,这个人的全部优点在于他看起来很讲礼貌,能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读书念报,并且经常用一个小刷子刷自己的长衫。就是这个人,只要巴扎罗夫对他予以注意,也马上改颜变色,露出得意的微笑来。仆人们的小孩子老跟在“医宫”屁股后面跑,像一条条哈巴狗。只有老头子普罗科菲依奇不喜欢他,在桌旁给他端饭菜时,总是面带忧郁的神色,骂巴扎罗夫是“屠夫”和“骗子”,还硬说他带着连鬓胡子,是灌木丛中一头真正的猪。普罗科菲依奇身上的贵族味,其实并不比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少。 一年里面最好过的日子—— 六月上旬来到了。天气好极了,的确,远处已经出现霍乱的威胁,但某省的居民对它的降临已经习以为常。巴扎罗夫每天起得很早,往往要走到两三俄里以外的地方去,他不是去散步(没有目的的溜达他是不干的),而是采集草药、昆虫。有时他也把阿尔卡季带去,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往往发生争吵,而阿尔卡季往往是战败者,尽管他的话说得比他的同伴多。 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们在外面耽搁得太久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便到花园里去接他们,等走到凉亭旁时,突然响起迅速的脚步声和两个年轻朋友说话的声音。他们走在凉亭的那一边,看不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你对我父亲的了解很不够。”阿尔卡季说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藏了起来。 “你父亲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巴扎罗夫说道,“但他是个落伍者,他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侧着耳朵细听……阿尔卡季却什么话也没回答。 这个“落伍者”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三分钟,然后慢慢地走回家去。 “前天,我看见他在读普希金的诗,”这时巴扎罗夫继续说道,“请你告诉他,这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因为他已不是小孩子,该是把这种废物扔掉的时候了。而且在眼下这个时代,他还想当浪漫派!让他读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吧。” “拿什么书给他读好昵?”阿尔卡季问道。 “是的,我想,先让他读读比尤赫涅尔[55]的Stoff und Kraft[56]。” “我也是这么想的,”阿尔卡季表示赞同地说,“Stoff und Kraft是用通俗的语言写成的。” “你看,你我,”就在当天吃过午饭以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他自己的书房里对他哥哥说,“都是落了伍的人了,我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唉,有什么好说的呢?也许,巴扎罗夫的话是对的。但是,我得坦率承认,我有一点感到心痛:我本来希望,尤其是现在,与阿尔卡季亲密友好地相处,可结果发现我落到了后面,他却走到前面去了,所以我们彼此之间无法理解。” “为什么他走到前面去了呢?他与我们到底有哪点不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很不耐烦地大声惊叫,“这一切全是那位西尼奥尔[57],那位虚无主义者灌到他脑子里去的。我恨这个学医的家伙。照我看,他也不过是个冒充内行的骗子,我相信,仅仅解剖几只青蛙,他在物理学上也走不了多远的。” “不,哥哥,这一点你可不能这么说,巴扎罗夫人很聪明,知识渊博。” “他的高傲自大多叫人讨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又打断弟弟的话。 “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接着说下去,“他的自尊心很强,不过,看来不这样也不行。可是有一点我总是弄不明白。好像为了不落在时代的后面,我什么都做了:安顿好了农民,办起了一个农场,甚至全省的人都把我称为赤色分子。我经常读书看报,学习知识,想方设法使自己符合当代的要求,可他们还是说我的时代已经过去。哥哥,我自己也开始觉得我的时代确实已经过去了。” “这是为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我正坐在那里读普希金的诗作……记得是在读他的长诗《茨冈》[58]……突然阿尔卡季走到我的身旁,他一声不吭,脸上带着亲切的惋惜的表情,像对待小孩子那样,偷偷地从我的手中把书拿走,然后在我的面前放上另一本德文书……他微微一笑就走了,也带走了普希金的作品。” “原来是这样!他给了你一本什么书呢?” “就是这一本。”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便从后面的裤口袋里,掏出比尤赫涅尔那本有名的书,已经是第九版了。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把它拿到手中翻了一下。 “哼!”他的鼻孔里哼了一声,“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倒是关心起你的教育来了。怎么样,你试着读了没有?” “试过了。” “怎么样呢?” “要不是我蠢,要不就是这书全是胡说八道。肯定是我太蠢。” “你的德语还没忘掉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德语我懂。”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又把书放在手里转了转,皱着眉头望了弟弟一眼。兄弟两个都默默不语。 “对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始说道,显然他想改变话题,“我收到了科里亚金的一封信。” “是马特维·伊里奇吗?” “是他。他是来某省检查工作的。他现在已经是大人物了,他在信里对我说,他希望我们这些亲戚一起见见面,所以他邀请你我和阿尔卡季到城里去。” “你去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不,你呢?” “我也不去。坐五十俄里的车子去吃他那顿饭太划不来了。” “Mathieu[59]是想向我们显显他的荣耀,去他的吧!我们不去,省里也会有人给他捧场的。枢密院顾问[60],官职可真大呢!如果我继续供职,在部队里干那蠢差使,说不定现在我会当上侍从将军呢。不过,你我都是退了伍的人。” “是的,哥哥!看来该是订口棺材,把两手交叉成十字放在胸前的时候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叹息一声说道。 “嗯,我可不那么快就举手投降,”他哥哥喃喃说道,“我们与这个医生还会有一场恶斗,这一点我已经预感到了。” 这场恶斗就在当天晚上喝茶的时候发生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走进客厅时就已做好了战斗的淮各。他怒气冲冲,态度十分坚决。他只是在等待时机,寻找借口以便扑向敌人。但是借口好久都没有找到。凡是“基尔萨诺夫老头子们”在场,巴扎罗夫总是很少说话(他把两兄弟称为基尔萨诺夫老头子),而这天晚上他感到心情不好,所以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默默不语。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结果终于实现了他的愿望。 他们开始谈到附近的一位地主。“坏蛋,没出息的贵族老爷。”巴扎罗夫冷漠地说了一句,他曾经在彼得堡见过那个地主。 “请问,”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口说话了,他的两唇开始抖动,“照您说的意思,‘坏蛋’和‘贵族’是同一个意思不是?” “我说的是‘没有出息的贵族老爷’。”巴扎罗夫懒洋洋地呷了一口茶说道。 “正是,先生!但是我认为您对贵族和没有出息的贵族老爷是一样的看法。我认为我有义务向您宣布:我不同意您的高见。恕我斗胆说一句,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而且热爱进步。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尊重贵族,真正的贵族。请您回想一下,先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巴扎罗夫抬起眼睛望着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请您回想一下,先生,”他硬着心肠又重说了一遍,“英国贵族吧。他们一点也不放弃自己的权利,唯其如此:他们也尊重别人的权利,他们要求别人履行对他们的责任,唯其如此,他们自己也履行自己的责任。贵族给了英国自由,并且一直支持这种自由。” “这个调子我们听过许多次了。”巴扎罗夫反驳说,“但是您想以此证明什么呢?” “我想用这些个来证明,先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生气就想说‘这些个’或者‘这么些个’,虽然他很清楚,这在语法上是说不通的。这里包含着效忠于亚历山大时代的残余影响。当时的大人物,很少使用本族语讲话,即便用,一些人便说‘这些个’,另一些人又说‘这么些个’,他们以为:我们是地地道道的俄国人,同时又是宫廷宫员,完全可以不顾学校教的那一套语法规则。)我想用‘这些个’证明:没有自我的尊严感,不尊重自己——而在贵族身上这些品质是很发达的——社会的……bien public[61]……社会的这座大厦就不会有牢固的基础。个性,先生,这才是最主要的东西。人的个性应当像岩石一样坚硬,因为一切都是在它上面建造起来的。我很清楚,比如说,您认为我的习惯、我的装束,最后还有我的整洁都是可笑的,但是,这一切都是出自自我的尊重感,出自责任感,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是责任感。我是住在乡下,住在偏僻的地方,但是我不能降低自己的身份,我尊重自己作为人的尊严。” “请恕我说一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巴扎罗夫说道,“您是尊重自己的,所以您袖着两手坐着。这对于bien public又有什么好处呢?您不尊重自己不是也可以照样袖手坐着吗?”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这完全是不同的问题,是另一个问题。我根本不想现在向您解释:为什么我像您所说的那样,袖着两手坐在这里。我想说的只是:贵族制度是一个原则,而没有原则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只是一些不讲道德的人或者是心灵空虚的人。您来到的第二天,这一点我就对阿尔卡季说过,现在我对您重说一遍。尼古拉,是这样的吧?”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点了点头。 “贵族制度、自由主义、进步、原则,”这时巴扎罗夫接着说了起来,“想想看,多少外国字……毫无用处的字眼!俄国人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 “那照您说,俄国人需要什么?听您说话,好像我们是置身于人类以外,置身于它的法则之外。可是,历史的逻辑却要求……” “我们要这个逻辑干什么?没有逻辑,我们也行。”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意思。我想,您饿的时候,为了把一片面包塞进嘴里去,您大概是不需要逻辑的,我们哪里顾得上这些抽象的东西呢!”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两手往上挥了一下。 “这我就对您不理解了。您在侮辱俄国人民。我不明白怎么可以不承认原则、不承认规则!您又根据什么行动呢?” “伯父,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们不承认权威。”阿尔卡季插话。 “凡是我们认为有用的,我们就使用,就承认,”巴扎罗夫说道,“在现今这个阶段,最有用的是否认,所以我们就否认。” “一切吗?” “一切。” “怎么?不仅仅否定艺术、诗歌……而且也……说起来真可怕……” “一切。”巴扎罗夫以无法形容的平静态度重说了一遍。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直盯着他望。这一点他是没有料到的,阿尔卡季甚至高兴得脸红了起来。 “请允许我说几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了起来,“你们否定一切,或者更准确一点说,你们毁灭一切……可是你知道,也需要建设呢。” “那已经不是我们的事了……首先需要把场地清出来。” “人民当前的状态要求这个,”阿尔卡季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们应该满足他们的这些要求,我们没有权利沉湎于满足个人的私欲里。” 看来,巴扎罗夫不喜欢这最后的一句话。因为它散发着一股哲学味道,也就是浪漫主义味道,因为巴扎罗夫把哲学当成浪漫主义。但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去反驳他年轻的学生。 “不,不!”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突然激烈地惊呼,“我不愿意相信,你们,先生们,真正了解俄国人民,你们就是他们需要的代表者,他们的愿望的代表者!不,俄国人民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他们把传统看成是神圣的,他们是宗法制度下的人民,他们不能过没有信仰的生活……” “我不准备对此进行争辩,加以反对,”巴扎罗夫打断他们的话,“我甚至准备同意,您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 “既然我说的是正确的……” “这还是不能证明任何问题……” “正是不能证明任何问题。”阿尔卡季信心十足地说道,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棋手,显然已经预见到了对手危险的一着棋,因此一点也不慌张。 “怎么不能证明任何问题呢?”大为吃惊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喃喃说道,“这么说,你们反对自己的人民?” “即便是又怎么样呢?”巴扎罗夫嚷道,“人民认为打雷是先知伊里亚驾着车子在天空奔跑。怎么样?难道我也要同意他们的看法吗?再说,他们是俄国人,难道我就不是俄国人吗?” “不,在您刚才说了这番话之后,我无法承认你是俄国人!” “我爷爷耕过田,”巴扎罗夫带着高傲的自豪神情回答道,“请您问问你们的任何一个农民,他承认我们中的哪一个(您还是我)更像是他们的同胞。您连同他们讲话都不会啊!” “可是您虽然能同他们说话,但同时又蔑视他们。” “那又有什么奇怪呢,他们应该受到蔑视嘛!你们批评我的观点,可是谁对你们说过,我的这些观点是偶然出现的,而不是你们如此重视的那个人民的精神产物呢?” “怎么能这么说呢!真是太需要你们这些虚无主义者了!” “需要还是不需要我们,并不是由我们来决定的。你们不是也认为自己并非无用吗?” “先生们,先生们,请不要进行人身攻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惊叫一声,然后霍地一下站起身来。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笑,把手放在弟弟的肩上,强迫他又坐下去。 “请放心,”他说道,“正是因为有着医生先生把它说得一无是处的自尊心,所以我才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请允许我再说一句,”他又转身对着巴扎罗夫继续说道,“也许,您以为你们的学说是什么新东西吧?您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您所宣扬的唯物主义已经流行过许多次了,并且总是站不住脚……” “又来一个外国名词!”巴扎罗夫把他的话打断。他开始发起火来,面庞变成了青铜色,露出一副粗野相。“第一,我们什么也没宣传,这不是我们惯用的做法……” “那你们又在干什么呢?” “我们干的就是这么些事:以前,也就是前不久,我们说过,我们的官吏贪污受贿,我们既没有道路,又没有贸易,也没有公正的司法审判……” “对,对,你们原来是暴露派,好像是有这么个叫法吧。你们揭露出来的大多数东西我也是同意的,但是……” “可后来我们就懂得了:谈论,老是只谈我们的脓疮,并不费什么气力,这只能导致庸俗和教条主义。我们发现,我们的聪明人,就是所谓的暴露派、先进分子,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们成天干一些无聊的事情,谈论什么艺术啦、下意识的创造啦、议会制度啦、律师制度啦以及诸如此类天晓得的什么东西。至于谈到我们日常迫切需要的面包问题,最野蛮的迷信把我们窒息得要死;我们所有的股份公司全部破产,仅仅因为缺乏老老实实办事的人;政府正在忙着给我们的自由[62],未必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因为我们的农民高兴让人偷光抢光,只要能上酒店喝个酩酊大醉就行。” “是这样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打断他的话说,“是这样的,因为你们对这一切都信以为真,所以你们就决定什么事情也不切切实实地去干了。” “所以我们就决定什么事情也不干。”巴扎罗夫心情抑郁地重说了一遍。 他突然对自己感到恼火起来,为什么要在这位老爷面前讲这么多话。 “只是骂一通吗?” “只是骂一通。” “这就叫作虚无主义?” “这就叫作虚无主义,”巴扎罗夫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说得特别大胆。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轻轻地眯了眯眼睛。 “原来是这样!”他以奇怪的平静声音说道,“虚无主义应该是帮助人们摆脱一切痛苦的,你们也就是我们的救星和英雄了。但是你们为什么要辱骂别人,连那些暴露派也不放过呢?你们不是也像大家一样夸夸其谈吗?” “不管别人如何,这个毛病我们却没有,”巴扎罗夫透过牙缝含含糊糊地说道。 “那么会怎样呢?你们现在是在采取行动吗?或者说你们准备采取行动吗?”巴扎罗夫什么话也没回答。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因此身子一抖,但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 “哼!……行动、破坏……”他继续说下去,“你们既然连为什么要破坏都不知道,你们又怎么去破坏呢?” “我们破坏,是因为我们是一股力量。”阿尔卡季说道。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看了看自己的侄儿,不禁哑然失笑。 “是的,力量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阿尔卡季说完就挺直了身子。 “可怜的人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尖声大叫起来。他简直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你起码总该想一想你的这一套庸俗的说教在维护俄罗斯的什么吧!不,这会连天使也忍受不了的!力量!野蛮的卡尔梅克[63]人和蒙古[64]人身上也有力量——我们要它干什么呢?我们所看重的是文明,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我们所看重的是文明的成果。你们千万不要对我说这些成果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最糟糕的画匠,unbar-bouilleur[65],演奏一个晚上只得五个戈比[66]的低级乐师,所有这些人都比你们有用,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文明,而不是粗野的蒙古人的力量!你们把自己想象成先进的人物,可是你们却只配坐在卡尔梅克人的大篷车上!力量!有力量的先生们,请你们最后想一想,你们总起来满打满算不过四个半人,而那些不允许你们用脚践踏他们最神圣的信仰的人,却是以千百万计,他们会把你们踩死的!” “既然他们要踩,那也没有办法,就让他们踩吧,”巴扎罗夫说道,“不过老太太说话总是模棱两可的[67],事情还说不定呢。我们的人并不像您所说的那么少。” “怎么?你们真的以为对付得了全体俄国人吗?” “您知道,一个戈比的蜡烛,可以烧光整个莫斯科[68]呢!”巴扎罗夫回答道。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先是几乎像撒旦一样的骄傲,然后就是挖苦。你看,你看,就是靠着这一点诱惑青年,征服孩子们没有经验的心的!你们看看吧,其中的一个就坐在您的身旁,您知道他几乎要对您顶礼膜拜呢,您欣赏、欣赏一下他吧。(阿尔卡季赶紧把身子扭过去,并且皱起了眉头。)这个传染病已经传播得很远了。人们经常对我说,我们的画家到了罗马,连梵蒂冈[69]的门都迈不进一只脚。他们差点把拉斐尔[70]看成是傻瓜,因为他们说他不是权威。可是他们自己又不行,毫无成果,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他们的想象力超不过《喷泉旁边的少女》这一类的平庸之作!就是这类作品他们也画不好,他们画的少女就很糟糕。照你们看来,这些人是出类拔萃的杰出人物,是不是呀?” “照我看哪,”巴扎罗夫进行反驳,“拉斐尔一文不值,他们那些人也不比拉斐尔好。” “好啊!好啊!阿尔卡季,你快听听吧……你看现代的青年人到底应该怎么说话的!你想想看,他们怎能不跟着你们走!以前,青年人不能不学习,他们不想成为不学无术的蠢汉,所以他们虽然不情愿,却不得不努力。可现在只要他们说一声: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荒唐的胡说,事情就成了。所以青年人感到很高兴。事实上呢,他们以前不过是一群笨蛋,可现在他们却突然成了虚无主义者!” “您看您那么夸耀的自身的尊严感也已经没有了。”巴扎罗夫慢吞吞地说道,但在这时阿尔卡季却火冒三丈,两眼闪闪发光。“我们的争论扯得太远了……看来,最好是将它停止下来。”他站起身来,补充说了一句。“如果您能在我们的现代生活中,在我们的家庭生活或者社会生活中,找出哪怕是一个不必完全、彻底地加以否认的东西的话,到那时我就准备同意您的意见。” “这种东西,我可以给您举出几百万个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惊叫道,“千百万!比方说吧,村社[71]就是一个。” 一丝冷笑在巴扎罗夫的脸上掠过,把他的嘴巴都笑歪了。 “好,关于村社,”他说道,“您最好是同您弟弟谈谈吧。他大概现在在实际上领略到了什么是农村共社、连环保、戒酒运动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家庭、家庭,因为它存在于我们的农民之中!”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大声叫了起来。 “我认为就是这个问题,对于你们自己来说,也最好是不要详细研究。您大概听说过有关扒灰公公的一些丑闻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请您听听我的意见,给自己两天时间好好想一想,您一下子恐怕不一定想得出来。您把我们所有的阶层排排队,对他们中的每一个阶层好好想一想,我和阿尔卡季暂时要……” “怕是去嘲笑一切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接着说道。 “不,是去宰青蛙。我们走吧,阿尔卡季,再见,先生们!” 两个朋友走了出去。两兄弟却面对面地留了下来,开始只是相互望望而已。 “你看,”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开口说话,“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这就是他们——我们的继承人!” “继承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垂头丧气地叹息一声重复说道。 在整个争论期间,他一直好像坐在炭火上一样,只是偷偷地不时望望阿尔卡季,像害了一场重病似的。“你知道我想起什么来了吗,哥哥?有一天我同已故的母亲吵嘴:她大喊大叫,不想听我说话……我最后对她说:您无法理解我,我们属于不同的两代人。她非常生气,可我想:怎么办呢?药丸是很苦的,但必须把它吞下去。现在可轮到我们了,我们的继承人也会对我们说,您不是我们同一代的人,吞下药丸吧。” “你的心肠太好,为人太谦虚。”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反驳说,“我与你相反,相信你我比这些先生们正确得多,虽然我们用有点过时的语言说话,也许有点vieille[72],也没有那种狂妄自大……现在的青年人有多傲慢!你找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问一问:您想喝什么酒,红的还是白的?‘我已经惯于喝红的了!’他会用男低音回答,并且装出一副了不得的架势,似乎此刻全世界的人都在对着他张望……” “你们还要不要斟点茶呀?”菲尼奇卡把脑袋伸进门来,问了这么一句:双方正在激烈争论的时候,她不敢走进客厅里来…… “不,你可以吩咐人把茶炊拿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边回答,一边迎着她站起身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生硬地对他说了一句:bonsoir[73],就回到自己的书房里。 十一 半个小时以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到花园里他喜爱的凉亭里。他心中充满恼人的思想。他第一次明确意识到自己与儿子的距离。他预感到,这个距离会变得一天比一天大。看来,冬天他在彼得堡成天阅读最新的文章,偷听青年人的谈话,在他们争论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偶尔也能插上一两句,看来所有这一切他都是白费精力了。“哥哥说我们是对的,”他心想,“把自尊心丢在一旁不管,我自己也觉得他们比我们离真理远,可同时又觉得他们有一种我们所没有的优越感,一种比我们强的优越感……是年轻吗?不,不仅仅是年轻。这种优越感莫非是因为他们身上的贵族痕迹比我们的少吗?” 尼古拉垂下脑袋,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但是否认诗歌?”他又想,“对艺术、对大自然无动于衷吗?……” 于是他朝周围望望,似乎想理解一下怎么可以对大自然没有感情。天色已晚,太阳已经消失在离花园半俄里远的一个不大的杨树林后面。树影无边无际地躺在一动不动的田野上。一个农民骑一匹小白马,沿着一条又黑又窄的小道,从林子边上小跑过去:虽然他走在阴暗处,但他的全身却看得一清二楚,连肩膀上的补丁也不例外,就是马的四只脚也看得清清楚楚。太阳光射进林子,穿过密密的树叶,给杨树干涂上一层暖和的金光,使得它们看起来很像松树的树干,而把它们的叶子几乎映成了蓝色,上面则是一片淡蓝色的天空,被霞光映得稍稍显出一点淡红色来。燕子在高高地飞翔;风几乎已经静息;误了时辰的蜜蜂懒洋洋地、睡眼蒙眬地在丁香花丛中嗡嗡地鸣叫;一群小蚊虫像一根柱子似的在一根孤零零的、伸出很远的树枝上转来转去。“多好看啊,我的上帝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这么一想,于是心爱的诗句便从他口中飞了出来。这时他想起了阿尔卡季、Stoff und Kraft,于是默默无语,但他继续坐着,继续沉浸在孤寂的思想时喜时悲的交替变化之中。他喜欢幻想,乡村的生活发展了他的这种癖好。前不久他坐在客栈里等儿子,那时也幻想过,可是打从那时起,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时还不大明朗的关系,现在已经完全确定下来……而且是怎样确定的啊!他又想起他已故的妻子,但不是他多年了解的那个样子,不是善于持家的贤妻良母,而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有着天真无邪的目光,一根扎得紧紧的辫子垂在她小孩子般的颈脖子上。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他当时还是个大学生。他在他租住的房屋的楼梯上遇到她,无意之中碰了她一下,他回过头去,想表示歉意,但只说了一声:“Pardon, monsieur[74].”而她则偏着头,笑了一笑,好像受了惊吓一样跑走了,直到楼梯转角处,才迅速回过头来,朝他望了一眼,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随后脸就红了。可从这以后,起初是羞羞答答的造访,吞吞吐吐的一言半语,扭扭捏捏的一颦一笑,随后就是怀疑、忧伤、热情,最后就是这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欢喜……所有这一切都跑到哪里去了呢?她成了他的妻子,他像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男人那样,感到非常幸福……但是,他想:“为什么那些最初的甜蜜时刻不能永生不灭地存在下去呢?” 他不愿意把自己的思想弄清楚,但他觉得他很想用比记忆更为强有力的东西来留住那个幸福的时刻;他很想重新把自己的玛丽亚拉到自己的身边,重新感触到她身体的温热和呼吸,而且他仿佛已经感到在他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他的近处,响起了菲尼奇卡的声音,“您在哪里?” 他浑身一抖。他既不觉得痛苦,也不感到惭愧……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把妻子和菲尼奇卡加以比较,但是他感到遗憾的是菲尼奇卡居然想起来找他。她的声音马上使他想起他灰白的头发,他的年老,他现在的景况…… 他已经走进的那个神奇的世界,那个已经从模模糊糊、像雾一样的过去中呈现出来的神奇世界,晃动了一下,随即就消失了。 “我在这里,”他回答道,“我就来,你去吧。”“你看,这又是老爷派头的残余!”他的头脑中这么闪了一下。菲尼奇卡默默地朝凉亭里望了望他,就走掉了。而他则惊奇地发现,自从他开始大肆幻想以后,黑夜就已经到来。四周一片漆黑,静悄悄的,菲尼奇卡的面孔在他面前一闪而过,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弱小。他轻轻地站起身来,打算走回家去。但是那颗充满忧伤的心已经无法在他的胸腔中平静下来,于是他开始在花园里慢慢地徘徊,一会儿沉思默想,望了望自己的脚下,一会儿又抬起眼睛,仰望天空,那里的星星已经大量出现,彼此眨眼、闪烁。 他来回走了好久,已经达到精疲力竭的程度,但他心里的惊慌不安、一种正在寻找什么的、晦暗不明、悲哀的惊慌,仍然没有平息下来。啊,要是巴扎罗夫知道他当时内心的忧烦,肯定会对他嘲笑一番的!阿尔卡季也会对他进行责备!于是他,一个四十四岁的人,一个农学家,一个一家之主,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无缘无故地流出了眼泪。这比起他拉大提琴来,简直要坏一百倍。 尼古拉继续走来走去,怎么也下不了进屋里去的决心。这是一个和睦、舒适的家,所有被灯光照得通亮的窗户,都在很有礼貌地等候他;他无力与这黑暗、与这花园、与这拂面的清新空气分手,也无力摆脱这种忧烦、这种惊慌…… 在一条小道的拐弯处,他碰到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 “你出什么事啦?”他问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你面色苍白,像个幽灵,你身体不舒服吗?为什么不去睡觉?”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三言两语简短地向他解释自己的心境,随即就走开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走到花园的尽头,也沉思起来,也抬起两眼,仰望着天空。但在他漂亮的黑眼睛里除了星光之外,什么也没有反映出来。他不是一位天生的浪漫主义者,他那颗既极其冷漠又非常热情、有点法国味道的厌世者的心是不善于幻想的。 “你知道吗?”当天夜里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道,“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很好的想法。你父亲今天说,收到了你们家那位有名的亲戚发来的邀请信。你父亲不去,我们两个去那里吧,反正那位先生也是邀了你的。你看,这里的天气又好,我们乘车去,到城里参观参观。我们一起玩它个五六天,不就完了吗?” “你还回不回这里来?” “不,我得去看我父亲。你知道,他离那个城市三十俄里。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母亲也好久不见了。应该去安慰安慰两位老人。他们都是好人,特别是我父亲,他怪有趣的。我是他们的独生子。” “你在他们那里准备待多久?” “我不想久待。当然,待在那里是枯燥乏味的。” “你返回的时候还来我们这儿吗?” “不知道……到时候看看再说。好啦,怎么样?我们动身去吗?” “好,照你的意思办吧。”阿尔卡季懒洋洋地说道。 他内心里是对自己朋友的建议感到高兴的,但他却认为有必要掩饰这种感情。难怪他是一名虚无主义者! 第二天他就同巴扎罗夫一起乘车去了某城。马利因诺村里的年轻人对他们的离开表示惋惜,杜尼亚莎甚至放声大哭了一场……但上了年纪的人却感到呼吸轻松多了。 十二 我们这两位朋友要去的城市是在一位年轻省长的治理之下。这位省长既是一位进步分子,同时又是一位独断专行的人,正如在俄国到处都可见到的那种情况一样。他在他统治的一年之中,不仅同省里的贵族长、一位退伍的近卫军骑兵上尉、养马场主和一位盛情好客的人吵过架,而且同自己的下属官员斗过嘴。因此而产生的摩擦愈演愈烈,最后使得彼得堡的部里认为必须派一位信得过的重要官员去就地调查清楚,委托他就地解决。上司选来选去,结果选中了马特维·伊里奇·科里亚金。他就是那位曾在彼得堡照管过基尔萨诺夫兄弟的科里亚金的儿子。 他也是一位“年轻”人,也就是说他前不久才年过四十,但是他已经准备置身于大政治家的行列了,并且在胸脯的左右两边都挂了一颗星级勋章。确实,其中的一颗是外国的,而且是最低级的。他像他来审查的那个省长一样,也自称是一位进步分子,他虽然已经做了要人,但又与大多数的要人不同。他自视甚高,虚荣心极强,但他的举止却很朴素,看人总是使用赞许和鼓励的眼光,听别人讲话很虚心,很谦恭,而且常常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因此凡是跟他认识不久的人甚至都认为他是一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好人”。然而,在重要场合,他却像俗话所说的善于自吹自擂。“精力是必不可少的,”他常常这么说,“I energie estla premiere qualite d'un homme d'etat[75].他平时却总是装傻瓜,凡是稍微有一点经验的官员都可以把他当马骑,随便驾驭他。马特维·伊里奇经常怀着敬意谈到基佐[76],并且竭力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不是属于因循守旧者一流,也不是落后的官僚主义者,他对社会生活中任何一个重要的表现,都不会视而不见,不给予应有的注意的……诸如此类的话他已背得滚瓜烂熟。他甚至注意当代文学的发展,不过确实是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傲慢态度来注意的,这就好像一个成年人在大街上遇到一大群顽皮的男孩子,有时候也加入他们的行列里。实质上马特维·伊里奇并不比亚历山大时代的政治活动家进步多少,那些活动家在准备去参加当时住在彼得堡的斯维钦娜[77]夫人家的晚会前,往往都在早上念一页康吉里亚克[78]的书。不过他采用的方法不同,比较现代化。他是一个灵活的宫廷官员,非常狡猾,但除此以外他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并不精通业务,也没有头脑,不过善于做好自己的工作。在这方面没有人能够超过他,而这一点恰恰又是最主要的。” 马特维·伊里奇以有教养的官员所特有的和善态度接待阿尔卡季,我们要说的是,他的态度甚至带点开玩笑的味道。但是,当他得知他所邀请的两位亲戚留在乡下不来时,他大为惊讶。“你爸爸是个怪人,总是如此!”他一边让他的一件华丽的天鹅绒睡衣腰带上的穗子不停地甩动,一边说道。突然他转过身来,对着一个把衣服扣得整整齐齐的年轻官员,带着非常关切的神态惊叫:“您要什么呀?”那个年轻人由于长时期的沉默,两片嘴唇好像粘住了似的,他赶紧站起身来,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的顶头上司。但在把自己的下级弄得不知所措以后,马特维·伊里奇却又不再理睬他了。我们的大官们一般都喜欢作弄下属,使他们手足无措。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所使用的方法极其多样,简直五花八门。下面这个方法,就是使用得很多的,is quite a favourite[79],正如英国人常说的那样:大官突然不懂最普通的字眼,故意装聋作哑。 比如他问:“今天是星期几?” 下面的人恭恭敬敬对他回禀:“今天是星期五,大……大……人。” “啊?什么?怎么回事?您说什么呀?”大官故意紧张地重复问道。 “今天是星期五,大……大……大……人。” “怎么?什么?什么叫星期五?什么星期五呀?” “星期五就是一个星期中的一天,大……大……大……人。” “嗯,嗯,你想教训我吗?” 马特维·伊里奇终归还是一位大官,尽管他自称是一位自由主义者。 “我的朋友,我劝你去拜访一下省长,”他对阿尔卡季说道,“你明白,我劝你去见他并不是因为我支持必须拜谒权贵的旧思想,而仅仅因为省长是个正派的好人,再说,你大概也希望结识一下这里的社交界吧……我想,你大概不会是一头笨熊吧?而省长后天要举办一个大型舞会。” “您会去参加这次舞会吗?”阿尔卡季问道。 “他是为我举办的。”马特维·伊里奇差不多是以一种怜惜的神情说道,“你会跳舞吗?” “会跳,不过跳得不好。” “这不要紧。这里有不少漂亮的女人,青年人以不会跳舞为耻。我这么说,并不是受到旧思想的影响,我压根儿不认为,人的智慧应当表现在两条腿上,但是拜伦主义[80]也是极为可笑的,il a fait sontemps[81]。” “表叔,不过我根本不是因为信仰拜伦主义……” “我会介绍你认识这里的太太小姐,我会把你放在我的翅膀之下保护起来的。”马特维·伊里奇打断他的话,然后扬扬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会觉得温暖的,是吗?” 一个仆人进来报告,说省税务局局长来了。这是一位总是笑眯眯的小老头,嘴巴上布满皱纹,他特别喜爱大自然,尤其是在夏天,用他的话来说,在那时,“每一只小蜜蜂都从每一朵小花那里收取一点点贿赂”。 他一来,阿尔卡季便告辞走了出去。 他在他们下榻的酒店里碰到巴扎罗夫,他花了好长的时间说服巴扎罗夫去见省长。“没办法了!”巴扎罗夫最后说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来看地主,那就去看看他们吧!”省长接待他们俩很有礼貌,但没有请他们入座,他自己也没有坐下。他老是忙忙碌碌,行色匆匆。从大清早起他就穿上一件窄小的制服,打上一根系得很紧的领带,总是不吃不喝,一直忙着发号施令。省里的人都叫他“布尔达卢”[82],倒不是暗示他像著名的法国传教士,而是指他胡说八道。他邀请基尔萨诺夫和巴扎罗夫到他家参加舞会,过了两分钟又请了他们一次,而且已经把他们两人称为兄弟,叫他们是卡依萨罗夫兄弟。 他们从省长那里出来,正在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时,突然看见一个个子矮小的男子,穿一件斯拉夫派[83]爱穿的匈牙利式[84]的短上衣,从旁边驶过去的马车中跳出来,大喊了一声:“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就朝巴扎罗夫身边扑过来。 “啊,原来是您,赫尔[85]西特尼科夫,”巴扎罗夫一边说一边继续沿着人行道大步走去,“什么风把您刮来的?” “您想不出来吧,完全是偶然的。”那人一边回答,一边回头对着马车,挥了五次手,随着就喊了起来:“快跟我们走,走吧!我父亲在这儿有事要办。”他跳过一条小沟,继续说道:“嗯,所以他就要我……我今天才知道您来了,已经去过你们住的地方……(两位朋友回到自己住的房间时,发现那里有一张卷了角的名片,上面有西特尼科夫的名字,一面写的是法文,另一面用的是斯拉夫文字。)我希望你们不是从省长那里来!” “您的希望落空了,我们恰恰是直接从省长那里回来。” “啊呀!这样一来,我得非去他那里不可了……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请您介绍我认识您的……认识他们……” “西特尼科夫,基尔萨诺夫。”巴扎罗夫介绍说,但并没有停下脚步。“我很荣幸,”西特尼科夫一边说,一边侧着身子走路,同时脸上露着微笑,急急忙忙把他的过分漂亮的手套脱下来,“我已经多次听说过您的情况……我是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的老熟人,可以说我是他的学生,我的新生全得感谢他……” 阿尔卡季望了巴扎罗夫的这位学生一眼。他的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虽小一点却令人感到愉快的脸上,显露出惊慌不安的迟钝表情。一对小小的、好像是被压了进去的眼睛,惊慌不安地凝视着,他的笑也是惊慌不安的:笑声短促,像是木头发出的声音。 “信不信由您,”他继续说道,“当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说不应该承认权威时,我感到的那个喜悦啊……好像我把一切都看清楚了!‘好了’,我心想,‘我终于找到人了!’顺便说一句,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您一定要去见见这里的一位女士,她完全可以理解您的,而且您的造访对她来说,将是一个真正令人高兴的节日。我想,您是听说过她的,对吗?” “她是什么人?”巴扎罗夫不太乐意地问道。 布尔达卢(1632-1704年),法国耶稣教会的传教士,他的传道演说曾于19世纪初译成俄语,在俄国上流社会中有一定的影响。 “库克什娜,Eudoxie[86],叶夫多克西亚·库克什娜。这是一位杰出的女性,一位真正的emancipee[87],一位先进的妇女。您知道吗?现在我们一起到她家里去。她家离这里只有两步远。我们到她那里吃早饭。你们不是还没有吃过早饭吗?” “是还没吃过。” “那就太好啦。您知道,她和丈夫已经分道扬镳,她不从属于任何人。” “她长相漂亮吗?”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 “嗯……不,不能这么说。” “那您为什么邀我们去她家?” “唉,您真会开玩笑……她会给我们摆上一瓶香槟的。” “原来是这样!现在才看出来,您是个讲求实际的人。顺便问一句,您老爷子还在承包税务吗?” “还在承包,”西特尼科夫急急忙忙说完,就尖声笑了起来,“怎么样?行吗?” “我实在不知道。” “如果你想看看人,那就去吧。”阿尔卡季小声说道。 “您怎么样呢,基尔萨诺夫先生?”西特尼科夫接着说道,“也欢迎您去,您不去不行啊。” “可是我们怎么可以三个人突然一起跑到别人家里去呢?” “没关系。库克什娜是个奇妙的人。” “会有一瓶香槟吗?”巴扎罗夫问道。 “三瓶!”西特尼科夫大叫,“这一点我可以担保!” “用什么担保?” “用自己的脑袋。” “还是用您老爷子的钱袋来担保好。不过,我们走吧!” 十三 阿夫多吉亚·尼基季什娜(或者叶夫多克西亚·库克什娜)住的那座莫斯科式的小小的贵族公馆,坐落在某省城一条新近烧过的街道上。大家都知道,我们的省城一般是每隔五年就要烧一次的。门旁,在歪歪地钉着的一块门牌的上面,看得见有个门铃的小把手,在前厅里迎接来客的是一个既不像用人又不像伴娘[88]的女人,头上戴一顶轻便软帽——这是表明女主人具有进步倾向的明显标志。西特尼科夫问她: “阿夫多吉亚·尼基季什娜在家吗?” “是您吗,Victor[89]?”隔壁房里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声音,“请进。” 戴轻便软帽的女人马上就不见了。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西特尼科夫迅速地瞥了一眼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说道,同时大胆地脱下他穿的一件匈牙利骠骑兵制服式的短上衣,下面露出一件又像是背心又像是西装上衣的衣服。 “没关系,”那声音答道,“Entrez[90]。” 三个年轻人一齐走了进去。他们进去的那间房子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更像是一间工作室。书籍、信件、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俄文杂志(一大半的杂志的篇页都是没有切好的)凌乱地散在积满灰尘的桌子上;地面上都是胡乱扔下的白色烟蒂。在一张皮沙发上,半躺着一位年轻的女士,她的头发呈浅色,有点蓬乱。她穿一身丝绸衣服,但并不整洁,一双小小的手上戴了一对大手镯,头上披着一块饰有花边的三角头巾。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拿一件有点泛黄的银鼠皮里子的天鹅绒大衣,披在自己的肩上,懒洋洋地说了一声:“您好,Victor!” 接着就握着西特尼科夫的手。 “巴扎罗夫,基尔萨诺夫。”西特尼科夫模仿巴扎罗夫的样子,逐个地作了介绍。 “欢迎。”库克什娜回答道,随即将一双圆圆的眼睛盯住巴扎罗夫,在那两只眼睛之间,孤零零地生着一个又小又红的翘鼻子。她补充说了一句“我知道您”之后,也握了握他的手。 巴扎罗夫皱了一下眉头。这个身材矮小、长相并不好看的解放型妇女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叫人讨厌的东西,可是脸上的表情却给人以不愉快的印象。你情不自禁地想问她:“你怎么啦,饿了吗?或者您感到寂寞无聊?或者是感到害怕?你究竟为什么这么神色紧张?”她同西特尼科夫一样,心里老是惴惴不安。她说话和动作都没有一点儿拘束,同时又显得有点不自在的样子。显然,她自认为是个善良、淳朴的人,可是不管她做什么,你总觉得她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她的自愿。她所做的一切,都像孩子们所说的那样,是故意做出来的,也就是说并不朴实,也不自然。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巴扎罗夫。”她重说了一遍(她也像大多数外省的和莫斯科的太太一样,养成了一种习惯,从认识的第一天就称人家的姓)。“想抽支雪茄吗?” “抽支雪茄倒是好的。”西特尼科夫接着说道。他已经坐在一张围椅上,跷起了一条腿。“让我们吃早饭吧,我们饿得够呛了,并且请您吩咐他们给我们一瓶香槟。” “一个嘴馋的家伙!”叶夫多克西亚说完就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牙齿上面的牙龈都露出来了),“巴扎罗夫,他是个贪图享乐的人,对不对呀?” “我喜欢生活舒适,”西特尼科夫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一点并不妨碍我当一名自由派呀!” “不,这是有妨碍的,有妨碍的!”叶夫多克西亚大声叫道,不过她仍然吩咐女用人安排早点和香槟。她随后又转身对着巴扎罗夫补充说道: “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呢?我相信您会同意我的意见的。” “哦,不,”巴扎罗夫反驳说,“即便从化学的观点来看,一块肉也比一块面包好。” “您是研究化学的吗?这正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我甚至想出了一种黏胶汁。” “一种黏胶汁吗?您想出来的?” “对,是我。您知道我是用它干什么吗?做洋娃娃,有了这种胶汁它们的脑袋就不会弄破。你知道我也是讲求实际的人呢。不过,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还需要读读李比黑的作品。顺便说一句,您读过《莫斯科新闻》[91]上基斯里亚科夫论妇女劳动的文章没有?如果没读,请您务必读一读。您不是对妇女问题很感兴趣吗?对学校也感兴趣吧?您的这位朋友是研究什么的?他叫什么名字?” 库克什娜夫人以漫不经心的态度,一个接一个地提出问题,但并不等待对方回答,娇生惯养的孩子就是这样同自己的奶妈谈话的。 “我叫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基尔萨诺夫,”阿尔卡季说道,“我什么也不研究。” 叶夫多克西亚哈哈大笑起来。 “这倒真可爱!怎么,您不抽烟?维克多,您知道,我正生您的气呢。” “为什么?” “据说,您又开始吹乔治·桑[92]啦!她最多不过是一个落后的妇女而已,怎么可以把她和爱默逊[93]相提并论呢!她不论在教育方面,还是生理学方面,都没有提出过什么新思想,她对什么都一窍不通。我相信她也没有听说在一起。” “那是为什么?愿闻其详。” “您是一位危险的人物。您是一位非常严厉的批判家。哎呀,我的天哪!我真可笑,我说起话来,就像是一位草原上的地主婆,不过我确实是一个地主婆。我亲自管理过田产。您想象一下吧,我的那个管家叶罗菲是个令人吃惊的人,就跟库珀[94]笔下的拓荒者帕特法伊杰一模一样:他是个直来直去的粗人。我后来就在这里永久定居下来了。这座城市叫人挺难受的,对吗?但是,不住又有什么办法呢!” “城市终归是城市!”巴扎罗夫冷静地说道。 “这里的人关心的都是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真叫人感到可怕!我以前每年冬天都住到莫斯科去……不过,现在我的那位宝贝丈夫库克什姆西约[95]住在那里。再说莫斯科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它现在也不同于以前了。我想出国,而且去年我已完全做好了准备。” “当然是去巴黎啦?”巴扎罗夫问道。 “去巴黎和海德堡。” “为什么去海德堡呢?” “对不起,朋逊[96]在那里!” 对这个问题,巴扎罗夫什么也回答不出来了。 “Pierre[97]萨波什尼科夫……您了解他吗?” “不,不认识。” “对不起,Pierre萨波什尼科夫……他还经常在仁丽季亚·霍斯塔托娃那里。” “丽季亚·霍斯塔托娃我也不认识。” “嗯,就是他自告奋勇送我去的。感谢上帝,我是非常自由的,我没有女儿……我说什么来着?是说感谢上帝吧!不过这反正是一样的。” 叶夫多克西亚用她那烟熏黄的手指卷起一支烟,用舌头舔了舔,然后点燃抽起来。这时候一个女用人拿着托盘进房里来了。 “啊,早餐来啦!想吃点吗?维克多,快打开酒瓶,这是您的任务。” “对,是我的任务,我的任务。”西特尼科夫喃喃说道,然后又尖声尖气地笑了起来。 “这里有漂亮女人吗?”巴扎罗夫喝下第三杯酒问道。“有,”叶夫多克西亚回答说,“不过她们都很空虚,比如monamine[98]奥金佐娃就长相不错。可惜她的名声有点不……不过,这倒没有什么,但是她没有任何自由的观点,也没有什么广度……没有……这个。整个教育系统都得改变。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有过考虑。我们的妇女受的教育很糟糕。” “您拿她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西特尼科夫接着说道,“对她们应该轻视,我就看不起她们,一点也看不起她们!(对于西特尼科夫来说,有机会蔑视,有机会表达他自己对妇女的蔑视,是最最愉快的享受。他特别喜欢攻击妇女,但他却没有料到,几个月之后他就要拜倒在自己妻子的脚下,仅仅因为她是杜尔多列奥索夫公爵家的小姐。)她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们的谈话内容,也没有一个值得我们这些严肃正经的男子汉去议论的!” “她们根本就不需要理解我们的谈话,”巴扎罗夫说道。 “你们在谈什么人呢?”叶夫多克西亚插进来问道。 “谈漂亮的女人。” “怎么?这么说来,你们赞同蒲鲁东[99]的看法了?” 巴扎罗夫高傲地挺直身子。 “我谁的意见也不赞同,我有我自己的看法。” “打倒权威!”西特尼科夫叫嚷起来,他感到高兴的是有了一个在他顶礼膜拜的人面前激烈地发表自己看法的机会。 “但是马科来[100]……”库克什娜打算开口说话。 “打倒马科来!”西特尼科夫大声吼叫起来,“您袒护这些娘儿们吗?” “不是袒护娘儿们,而是维护妇女的权利,为了捍卫女权,我发誓要流尽最后一滴血。”“打倒……”但是西特尼科夫说到这里就停下来了,“我并不否认她们。”他说道。 “不,我看,您是斯拉夫派!” “不,我不是斯拉夫派,虽然……当然……” “不,不,不!您是斯拉夫派,您是《家训》[101]的门徒。您希望手里有一根鞭子才好!” “鞭子是个好东西,”巴扎罗夫说道,“不过我们只剩下最后一滴……” “最后一滴什么?”叶夫多克西亚打断他的话。 “最后一滴香槟,最最尊敬的阿夫多吉亚·尼基季什娜,是香槟,而不是您的血。” “在你们对妇女发起攻击的时候,我不能无动于衷。”叶夫多克西亚继续说道,“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们最好不要攻击妇女,而去读读米什勒[102]的De I'amour(《关于爱情的书》),那是一本很好的书!先生们,让我们来谈爱情吧。”叶夫多克西亚补充说道。她懒洋洋地把一只手放在揉皱了的沙发枕头上。 接着到来的是一阵突然的沉默。 “不,为什么要谈爱情呢?”巴扎罗夫说道,“您刚才提到奥金佐娃……好像您是这么称呼她的吧?这位夫人是个什么人?” “妙!妙极了!妙极了!”西特尼科夫尖声叫道,“我来给您介绍。她聪明,富有,是一位寡妇。遗憾的是,她还不够开放,她应该多同我们的叶夫多克西亚认识、接近。让我为您的健康干杯,叶夫多克西亚!让我们来碰碰杯吧!Et toc, et toc, et tin-tin!Et toc, et toc, et tin-tin-tin!”[103] “维克多,您是个顽皮鬼!” 早餐持续的时间很长。 第一瓶香槟酒喝完以后,接着又喝第二瓶,第二瓶喝完以后,喝第三瓶,第三瓶喝完以后,甚至还来第四瓶……叶夫多克西亚叽里呱啦一直说个不停。西特尼科夫重复她说的话。他们喋喋不休地谈到许多问题,什么是婚姻,是偏见还是犯罪?人生出来是不是都是一样的?究竟人的个性特点表现在哪里?后来,竟然弄到了这般地步:叶夫多克西亚喝得满脸通红,她用扁平的指甲尖敲动一架音调失常的钢琴键盘,用她嘶哑的嗓音唱了起来,先是唱的茨冈歌曲,然后就唱起了塞依穆尔·什弗的《睡眼蒙眬的格拉纳达在打盹》[104]这首情歌,西特尼科夫则把一条围巾包在头上,扮演死去的情人。他唱着: 一次热烈的接吻 粘住了你我的嘴唇 阿尔卡季终于忍耐不下去了。“先生们,这有点像是疯人院!”他大声说道。 巴扎罗夫只是偶尔插进一两句开玩笑的挖苦话——他更多的是喝他的香槟。他打了一个哈欠就站起身来,没同女主人告别,就和阿尔卡季一起走了出去。西特尼科夫也跟着他们跳了起来。 “喂,怎么样啊?喂,怎么样啊?”他一边问,一边讨好地一会儿朝左边跑,一会儿又朝右边跑。“我不是对你们说了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吗?这样的女人我们应该多一些才好呢!她体现着一种很高尚的道德现象。” “您父亲的这个酒店也是一个道德现象吗?”巴扎罗夫用一只手指头指着他们此刻经过的一家酒店说道。 西特尼科夫又尖声笑了起来。他平时总是感到自己的出身不好,羞于承认,所以不知道他对巴扎罗夫的突然一指,是感到光荣呢,还是觉得受到了侮辱。 十四 几天过后,省长家里的舞会举行了。马特维·伊里奇成了这次盛会上的“真正的英雄”,扮演了主要的角色。本省的贵族长则逢人就说,自己之所以来参加舞会,纯粹是出于对他的尊敬。而省长即便是在舞会进行之中,即便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也还是在继续“发号施令”。马特维·伊里奇待人态度的和蔼与他的尊严是很相称的,他对所有的人都表示亲热,不过对有些人的亲热中带点厌恶,对另一些人则亲热之中增加点尊敬。他在太太小姐们面前,却处处表现他en vrai chevalier francais[105],而且不停地发出一阵阵同样响亮的笑声:这完全符合他是一位重要官员的身份。他拍拍阿尔卡季的肩膀,大声叫他“亲爱的外甥”,对那个穿着一件有点陈旧的燕尾服的巴扎罗夫,只是心不在焉地随便给他送去俯就的一瞥,同时含糊不清地然而是彬彬有礼地吐出一句客气话,话的意思你怎么也听不清,只听见“我”和“极”这两个字。他向西特尼科夫伸出一个手指握手,然后微微一笑,但笑的时候已经把头扭过去了。即便是对库克什娜本人(她这次来参加舞会,没作任何打扮,也没穿用细骨架撑起来的那种钟式围裙,而且戴着一双脏手套,不过头发上扎了一个极乐鸟),他也只是说了一句:“Enchante[106].”人多得很,男舞伴并不缺少。文职官员大多挤在墙边,但军人却跳得很带劲,特别是其中的一个,他在巴黎待过五六个星期,学会了各种各样的下流感叹词,比如“Zut”“Ahfichtrrre”“Pst, pst, mon bibi[107]”等等。这些字音,他发得非常准确,而且是一口巴黎腔。但与此同时他又不用Si j’zbais而说Si jiaurais[108],而且把absolument[109]当成“一定”使用。总而言之,他使用的是大俄罗斯的法国土话。说这种话,法国人是会捧腹大笑的,如果他们认为没有必要恭维我们,说我们说法国话说得像天使一样commedes anges[110]的话。 我们已经知道,阿尔卡季的舞跳得不好,而巴扎罗夫则根本不会跳,所以他们两个坐在一个角落里,西特尼科夫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脸上装出一副轻蔑的嘲笑样子,口中不断地发出恶毒的批评。他大胆地不时朝四周望望,似乎他真的感到十分愉快。他的脸色突然一变,马上转身对着阿尔卡季,好像带着十分尴尬的神情说道: “奥金佐娃来了。” 阿尔卡季回头一望,发现一位个子高大、穿一身黑衣服的女人,站在舞厅的大门口。她高雅的体态,使他大为惊骇。她两只没戴手套的手,沿着她苗条的身躯垂下,给她增添了几分美丽。几小枝倒挂金钟花从她那闪闪发亮的头发上,轻轻地垂到她微斜的肩头,显得非常漂亮。一对明亮的眼睛从有点突出的白前额下面放射出平静而有智慧的光芒,正在平静地而不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嘴唇上露出勉强觉察得到的笑容。她的整个面庞散发出一种亲切而柔和的力量。 “您同她认识吗?”阿尔卡季问西特尼科夫。 “有点熟,想要我给您介绍一下吗?” “好……等跳完这一次卡德里尔舞[111]再说吧。” 巴扎罗夫也注意到了奥金佐娃: “这女人是什么人?”他说道,“和其他的女人完全不同。” 跳完一场卡德里尔舞以后,西特尼科夫把阿尔卡季引到奥金佐娃身边。但是他同她也不太熟,所以他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弄得她望着他不胜惊讶。不过她的脸上还是露出热情的表情,特别是在她听到阿尔卡季的姓的时候。她问阿尔卡季是不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儿子。 “正是这样。” “我见过令尊两次,而且也多次听人说过他的情况。”她继续说道,“我很高兴同您认识。” 此时,一个什么副官飞快走到她跟前,邀请她跳卡德里尔舞。她表示同意了。 “难道您会跳舞吗?”阿尔卡季很客气地问道。 “我会跳。可为什么您认为我不会跳舞呢?莫非您觉得我太老了?” “您说到哪里去了,怎么可以……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邀请您跳玛祖尔卡舞[112]。” 奥金佐娃宽容地微微一笑。 “请吧!”她说完就望了望阿尔卡季,那眼神不能说是居高临下的高傲,倒是很像出了嫁的姐姐看待自己很年轻的弟弟。 奥金佐娃比阿尔卡季年龄略大,她已经二十八岁了,但在奥金佐娃面前,阿尔卡季却觉得自己是一个中学生,似乎他们之间年龄的差别大得多。马特维·伊里奇带着庄严的神态走到奥金佐娃的身边,并且说了一大堆的奉承话。阿尔卡季退到一旁,不过仍然对她进行观察,就是在她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一双眼睛也没放过:她同自己的舞伴谈话非常自然,就像在同大官说话一样;她轻轻摆动脑袋,抬起眼睛,而且还轻轻地笑了两次。她的鼻子几乎与所有俄国人的一样,显得有点肥大,而且皮肤的颜色也不完全洁白,根据这一切,阿尔卡季认定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美丽动人的女人。她说话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她衣服上的褶痕,似乎在她身上也显得与别人的不一样,显得更协调、更飘逸。她的动作也特别柔和,同时又显得特别自然。 阿尔卡季内心有点胆怯,在玛祖尔卡舞曲刚刚奏起时,他坐在自己的女伴身旁,准备同她进行交谈,但他却只是用手摸摸头发,竟然找不到一句话来说。不过,他胆怯和激动的时间并不太久,奥金佐娃的镇静也传给了他。一刻钟还不到,他就已经自由舒畅地谈起了他的父亲、他的伯父和他们在彼得堡以及回乡以后的生活。奥金佐娃非常有礼貌地注意听他讲话,不时把扇子打开或者收起。有人来请她跳舞时,他的唠唠叨叨的话才停止。在这期间,西特尼科夫来邀过她两次。她跳完舞一回来,又坐下来,拿起扇子,她的胸脯甚至也并未因此而跳动得快一些。而阿尔卡季便又开始唠唠叨叨地说了起来,感到坐在她的近处,跟她谈话,望着她的眼睛,望着她漂亮的前额,望着她那可爱、庄重和聪明的脸庞,实在是莫大的幸运。她却说话不多,但在她的言谈之中,却透露出她阅历的丰富,从她对一些事物的看法中,阿尔卡季得出结论:这个年轻的女人对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有了新的感触和新的想法…… “当西特尼科夫先生引您到我身边时,”她问他道,“您同谁站在一起?” “您注意到他了吗?”阿尔卡季同时问道,“他有一张很可爱的面庞,不是吗?那是一个姓巴扎罗夫的人,我的朋友。” 阿尔卡季便开始谈起“自己的朋友”。 他说得那么详细,那么兴致勃勃,使得奥金佐娃情不自禁地回头对着他,注意地望了望他。这时玛祖尔卡舞曲快要奏完了。阿尔卡季怀着惋惜的心情同自己的女伴分手,他同她度过了多么愉快的半个小时! 确实,在这一段时间中他经常感到她似乎是在俯就他,似乎他应该对她表示感谢……但是年轻人的心并不会为这种感情而感到痛苦。 乐声停止了。 “Merci[113],”奥金佐娃站起身来说,“您答应过来看我,请把您的朋友一起带来。我很高兴见到一个有勇气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 省长走到奥金佐娃的身旁,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并带着关切的面容给她伸出一只手。走的时候,她回头对阿尔卡季笑了最后一次,并且对他点了点头。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望着她的背影(她那闪着银灰色光辉的黑绸子裹着的身材在他看来,显得多么苗条)心想:“就在这一瞬间她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于是,他的心灵中有了一种谦恭的感觉……“怎么样?”巴扎罗夫在阿尔卡季刚刚回到他身边的角落里时问道。 “玩得满意吗?刚才有个老爷告诉我,说起那位太太就哦哦哦的。看来,那位老爷是个傻瓜。喂,依你看,她真的是哦—哦—哦吗?” “我根本不明白这哦哦哦是什么意思。”阿尔卡季回答道。 “瞧你,有多天真!” “那我就无法理解你的那位老爷了。奥金佐娃很可爱,这是毫无疑义的,但她的举止是那么冷漠,那么严肃……” “平静的旋涡里[114]……你知道!”巴扎罗夫接着说道,“你说她冷漠。殊不知妙处正在这里。你不是喜欢吃冰淇淋吗?” “也许是吧,”阿尔卡季喃喃说道,“我对此无法判断。她希望与你结识,而且请求我带你去见她。” “我想象得出你会把我描写得多么的好!不过,你做得对。带我去见她吧。不管她是个什么人——省里的女皇也好,像库克什娜那样的‘解放’女性也好,单单她的那副肩膀,就是我好久没有见到过的。” 巴扎罗夫的冷嘲热讽,伤了阿尔卡季的心,但像经常发生的情况那样,阿尔卡季责备巴扎罗夫的地方,往往不是他不喜欢巴扎罗夫的地方…… “为什么你不希望妇女有思想自由!”他低声说道。 “老弟,因为据我的观察,在妇女中间只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人能够自由思想。” 谈话到此结束。晚饭以后,两个年轻的朋友就离开了。在他们的背后,库克什娜神经质地带着恶意地笑了起来,但不无怯意。他们两个人中哪一个也没对她加以注意,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她一直待到舞会结束大家都走了才走,到午夜三点多,她还同西特尼科夫跳了巴黎风格的波兰玛祖尔卡舞。省长举办的舞会便以这个启发性的表演宣告结束。 十五 “让我们来看一看,这个女人到底属于哺乳动物的哪一类?”巴扎罗夫第二天对阿尔卡季说道,他们当时正一起登上奥金佐娃下榻的旅馆的楼梯。“我的鼻子似乎觉得这里有点不大对劲。” “我对你感到奇怪!”阿尔卡季叫道,“你,你,怎么啦!难道还保留着那种狭隘的道德观点……” “你真是个古怪的家伙!”巴扎罗夫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话,“难道你不知道,在我们的方言中,‘有点不大对劲’对于我们兄弟来说就是‘有点对劲’的意思?也就是说有好处。你今天不是自己也说过吗?说她出嫁很奇怪,虽然照我的看法,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头子一点也不奇怪,恰恰相反,倒是一件有见地的好事。我不相信城里人一般的说法,但是我乐意承认,诚如我们这位高明的省长所说,他们是正确的。” 阿尔卡季什么话也没回答,就去敲了敲房门。一个穿着号衣的仆人把他们引进了一个大房间。那里像所有俄国旅馆的房间一样,陈设非常简单,但摆着鲜花。奥金佐娃穿一件普通的晨衣,不久就出来了。在春天阳光的照射之下,她显得更加年轻。阿尔卡季向她介绍了巴扎罗夫,他暗暗吃惊地发现,巴扎罗夫似乎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与此同时他又发现奥金佐娃像昨天一样,非常平静。巴扎罗夫自己也感觉到了他的局促不安,因而很恼火。“瞧你的熊样!怕起女人来啦!”他心里这么一想居然也像西特尼科夫一样,有气无力地坐在一把围椅里,大模大样地说了起来。奥金佐娃一对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奥金佐娃是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洛克捷夫的女儿。她父亲是个有名的美男子,同时又是一个有名的投机商人和赌棍。他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红极一时,足足待了十五六年,结果把家产输了个精光,不得不到乡下定居。不过回乡不久他就死去了,给两个女儿留下了一份很少的财产,当时安娜二十岁,卡捷琳娜十二岁。她的母亲是破落的赫公爵家的小姐。在他父亲财力鼎盛的时期,死在彼得堡。 父亲死后,安娜的处境非常艰难。她在彼得堡受到的良好教育,并不适于料理家业和管理家务琐事——更不适于过这种偏僻乡村的枯燥生活。她在周围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一个人为她出主意想办法。他父亲尽量避免与邻居交往。他看不起邻居,邻居们也看不起他。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然而,她在这时并没有张皇失措、失去头脑,而是立即把她母亲的妹妹、赫公爵的小姐阿夫多吉亚·斯捷潘诺夫娜请来了。这个凶恶、傲慢的老太婆刚在姨侄女的家里安顿下来,就把几间最好的房间统统占去了,而且从早到晚总是嘀嘀咕咕,满腹牢骚,即便到花园里散步,也要她随身带来的唯一的农奴跟着她。这个仆人面色阴沉沉的,整天穿一件灰黄色的破旧的仆人穿的衣服,上面系着一根金银绦子,头上戴一顶三角小帽。安娜耐心地忍受姨母的坏脾气,一步一步地对妹妹进行教育,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在这偏僻的乡村里度过一辈子…… 但是命运却给她安排了另一种生活。一个姓奥金佐夫的人偶然见到了她。这个人很有钱,四十六岁左右,是一个古怪的家伙。他是个忧郁症患者,身体肥胖,动作笨拙,精神萎靡不振,不过人并不蠢,也不凶恶。他爱上了她,随即向她求婚。她同意做他的妻子。可他只同她生活了六年左右就死去了,临死前他将自己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她。丈夫死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离开乡村。后来她带着妹妹一起出国,但只在德国住了一段时间。她感到在国外寂寞无聊,于是又回到了自己可爱的尼科尔斯科耶村定居。这个村子离××省城大约有四十俄里。她在那里拥有一幢富丽堂皇而且收拾得非常好的房子,还有一个很漂亮的花园,里面修有好几个温室。已故的奥金佐夫在享受方面是从不吝惜的。安娜很少进城,多半是有事要办才去的,而且待的时间不长。省里的人并不喜欢她,他们就她嫁给奥金佐夫这件婚事,曾经大声嚷叫过,还散布了许多有关她的各种可能的流言,硬说她曾经帮助她父亲在赌场上作弊,说她出国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出于掩盖不幸后果的需要[115]……“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吗?”流言扩散者们愤怒地说道。有些人说起她来就说“她是经过水与火的考验的”。而省里有一个著名的说俏皮话的,通常总还要加一句,“也经过铜管[116]考验的”。所有这些流言,都传进过她的耳朵里。但她却把它当耳边风,充耳不闻。她的性格是自由的,而且相当果断。 奥金佐娃靠在椅背上坐着,把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听着巴扎罗夫说话。与平时寡言少语的习惯相反,巴扎罗夫这次却说话很多,而且显然在竭力引起她的注意。这一点又使阿尔卡季大为吃惊,他无法判定巴扎罗夫是否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面部表情来看,很难猜出她究竟获得了什么印象,因为她保持着同样的表情:亲切、优美。她美丽的两眼一直闪现出注意的光芒,但这种注意却是毫无感情冲动的。巴扎罗夫最初的失常态度,给她留下了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好像是闻到了一种不好闻的气味,或者是听到了一个刺耳的声音。但她马上就明白了他是感到局促不安的,而且她甚至对此感到欣慰。她最讨厌的是庸俗,但是没有任何人指责巴扎罗夫庸俗。那一天有许多事情使阿尔卡季感到吃惊。他本来以为巴扎罗夫一定会同奥金佐娃这样聪明的女人谈谈自己的信念与观点的,因为她本人表示过希望听听“一个有勇气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的意见。但是巴扎罗夫不仅不谈这些,反而大谈特谈医学、顺势疗法、植物学。原来奥金佐娃并没有在孤居独处中虚度光阴,她抓紧时间读了许多好书,而且善于正确地使用俄语[117]。她谈到了音乐,但发现巴扎罗夫不承认艺术以后,便悄悄地把话题拉回到植物学来,尽管阿尔卡季已经开始谈论民间音乐的意义。奥金佐娃对待阿尔卡季仍然像对待小弟弟一样,似乎她看重的是他的善良和年轻人的单纯,但也仅此而已。他们的谈话持续了三个多小时,谈话是不紧不慢的,内容十分丰富而且气氛十分活跃。 两位朋友终于站起身来,开始告辞。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亲切地望了望他们,同时向他们两个伸出她的一只漂亮的白手。她略加考虑以后,带着犹豫不决的,但却是非常愉快的笑容说道: “先生们,如果你们不嫌寂寞,就请常来我们的尼科里斯科耶村!” “您说到哪里去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阿尔卡季大声说道,“我会把这看成是最大的幸福……” “您呢,姆西约巴扎罗夫?” 巴扎罗夫只是鞠了一躬——这又一次使阿尔卡季感到吃惊,他发现他的朋友竟然脸红了。 “嗯?”阿尔卡季到了大街上对巴扎罗夫说,“你还是认为她是哦—哦—哦吗?” “可是谁知道她昵!你看,她表现得多么冷漠。”巴扎罗夫反驳说,但沉默一会儿又补充说了几句:“她是真正的公爵小姐,女皇!她只差裙子的后头没有拖地,头上缺少一顶皇冠!” “我们的公爵小姐俄语说得都没有这么好。” “我的小兄弟,她是受过苦的,也吃过我们的面包。” “反正她很美!”阿尔卡季说道。 “多丰满的身躯!”巴扎罗夫继续说道,“应该马上送解剖室。” “快闭嘴,看在上帝的面上,叶夫格尼!这太不像话了。” “好啦,别生气,娇生惯养的孩子。我说的是第一流的躯体。应该去她家。” “什么时候去?” “后天去就行。我们待在这里干什么呢!和库克什娜一起喝香槟吗?听你的那位自由主义官僚的亲戚胡乱吹嘘吗?……后天我们就去。顺便说一句,我父亲的一个小庄院离那里不远。这个尼科里斯科耶村不是在某某大道上吗?” “是的。” “0ptime[118]。没必要耽搁时间了。磨磨蹭蹭的是傻瓜,不过也有聪明人。我告诉你,那是一个十分丰满的躯体!” 三天以后,两个朋友乘车前往尼科里斯科耶村。那天阳光明媚,也不太热,驿站的几匹马喂得饱饱的,步伐整齐地奔跑着,轻轻摇晃着编成辫子的尾巴。阿尔卡季望着大道,不知道为什么一路老是笑嘻嘻的。 “祝贺我吧,”巴扎罗夫突然叫道,“今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我的天使日。让我们看看他怎么保护我。今天家里人都在等我呢,”他降低声音补充说道,“好吧,等就等吧,没什么要紧的!” 十六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住的那个庄院,坐落在一个坡度不大、视野开阔的小山头上。不远处有一座石头砌成的黄色教堂。它有着绿色的房顶、白色的圆柱,正门上头有一幅al fresco[119],是意大利风格的油画《基督复活》。一个戴着头盔、面色黝黑的武士伏在前面,他那圆圆的外形特别引人注目。教堂后面是村里两排长长的房屋,麦草盖着的房顶上有的地方露出一些烟囱。这家地主庄园与教堂是一样的风格,也就是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亚历山大式的风格。这院子也漆成了黄色,房顶也是绿色的,也有白色圆柱,也有一个三角墙,上面饰着家族的徽章[120]。这两栋房屋是由省城的建筑师设计建成的,曾经得到过已故的奥金佐夫的赞许。这位奥金佐夫,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看不惯那些毫无用处的、自行臆想出来的新花样的。院子的两边是两排黑漆漆的参天古树,一条由经过剪枝的枞树所组成的林荫道,一直通到大门口。在前厅里迎接我们两位朋友的是两个身材魁梧、穿着仆人服装的仆人,其中的一个马上跑去找管家。管家胖胖的,穿着一套黑色燕尾服,即刻就出现了,并且带领客人沿着铺上地毯的楼梯走进一个特殊的房间,那里已经摆好两张床和一切洗漱用具。看得出来,院子里秩序井然,有条有理,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到处都散发着令人舒畅的香味,与部里的接待室一模一样。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请你们半个小时以后下楼相见。”管家禀报,“你们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任何吩咐,先生,”巴扎罗夫回答,“请您拿一小杯伏特加酒来。” “是,先生。”管家不无疑惑地说道,随即就走出去了,只听见他的皮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好大的气派!”巴扎罗夫说道,“好像你们是这么说的吧?公爵夫人,真是不假!” “公爵夫人真好!”阿尔卡季反驳说,“她第一次见面就把你我这样两个大贵族请到自己家里来。” “特别是我,一个未来的医生,一个医师的儿子,教堂执事的孙子……你不是知道我是教堂执事的孙子吗?” “就像斯别拉斯基[121]一样。”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巴扎罗夫歪着嘴巴补充说道,“反正她是娇生惯养的,啊,这位夫人多么娇生惯养啊!难道还要我们穿上燕尾服不成?” 阿尔卡季只是耸了一下肩……他也有点感到尴尬。 半小时过后,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下楼来到客厅里。这是一个又宽又高的大房间,陈设相当豪华,但并无什么特色,一些价值昂贵的笨重家具还是照老规矩摆放在墙边,墙上的糊墙纸是棕褐色的,上面印着金花。这些家具是已故的奥金佐夫通过他的朋友,也是他的代理人,一名酒商,从莫斯科订购来的。放在中间的一张长沙发上头的墙上,挂着一个面部微肿、头发金黄的男子肖像——他好像不大友好地在望着客人。“肯定是他了,”巴扎罗夫悄悄地对阿尔卡季耳语了一句,然后皱起鼻子又补充说道,“还是跑走吧?”但就在这一时刻里,女主人走进来了。她穿一件巴勒吉纱罗轻便连衣裙,头发很光滑地梳到了耳朵边,给她那洁净而容光焕发的面容增加了几分少女的风韵。 “感谢你们如约前来我家做客,”她开始说道,“我这里确实不坏。我现在来介绍你们认识我妹妹,她的钢琴弹奏得很好。巴扎罗夫先生,您倒是无所谓的;但是,基尔萨诺夫先生好像很喜欢音乐。除了我妹妹以外,我这里还住着我的一位老姨妈,还有一位邻居偶尔过来打打牌,这就是我们交往的全部人马。现在我们坐下来吧。” 这篇短短的欢迎词,奥金佐娃说得特别清楚,好像她已经将它背得烂熟。后来,她就转向阿尔卡季。原来她的母亲认识阿尔卡季的母亲,甚至在阿尔卡季的母亲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谈恋爱的时候,她母亲还是阿尔卡季母亲很信得过的朋友。阿尔卡季于是热烈地谈起他已故的母亲。巴扎罗夫呢,这时候开始翻看画册。“我变得多么温和了。”他暗暗地自言自语道。 一条漂亮的猎犬,颈上戴着一个天蓝色的项圈,跑进了客厅,爪子抓得地板咚咚响,而跟在它后面进来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她乌黑的头发,黝黑的皮肤,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有一点儿圆,还有一对小小的黑眼睛。她双手捧着一个装得满满的花篮。 “你们看,这就是我妹妹卡嘉!”奥金佐娃用头部的动作指着她说道。 卡嘉缓缓地坐下来,坐在她姐姐的身旁,然后开始清理花朵。那只猎犬名叫菲菲,走近前来,摇着尾巴,依次走到两位客人面前,用它那只冰冷的鼻子碰一碰他们每一个人的手。 “这些花都是你亲自摘下的吗?”奥金佐娃问道。 “是我亲自摘的。”卡嘉答道。 “姨妈会来喝茶吗?” “会来的。” 卡嘉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这笑容是很讨人喜欢的,既带点羞涩,又十分坦率。她自下而上地望着,叫人觉得好笑,样子又很严肃。她身上的一切都还非常年轻、很不成熟:包括她说话的声音、她整个脸庞上的绒毛、她粉红色的两手和长着白净旋涡的手心,以及她那略嫌消瘦的两肩……她羞红的脸蛋,急促的呼吸。 奥金佐娃转身对着巴扎罗夫。 “您仔细翻看画片,完全是出于礼貌,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她开口说道,“您对这个东西并不感兴趣。最好请您坐近我们一点,让我们来争论什么事吧。” 巴扎罗夫坐近了一点。 “您想要争论什么呢?”他说道。 “您想争什么就争什么。不过,我得预先警告您,我可是个很厉害的争辩对手。” “您吗?” “对,是我。这一点似乎使您感到惊奇。为什么呢?” “因为据我的判断,您的性格文静,而且冷漠,而争论是需要激情的。” “您怎么这么快就了解我了呢?第一,我的性子很急,而且很执拗,——您最好问问卡嘉;其次,我很容易激动。” 巴扎罗夫望了望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也许,您了解得更清楚。那好吧,您愿意争论就请便吧。我仔细看了您画册上萨克逊瑞士[122]的风景图片,可您却认为我对此不会发生兴趣。您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您认为我身上没有艺术鉴赏力,事实上我的确没有。但是这些图片却可以从地质学的观点使我对它们发生兴趣,比如说,从山的构造方面。” “对不起!作为地质学者,您最好去看一本书,一篇专业论文,而不必去看一两张图片。” “一张图片比一本书的几十页说明来得更直观。”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沉默了一会儿。 “您真的一点艺术鉴赏力也没有吗?”她说完就将一只手臂撑在桌子上,这样她的面庞更加靠近巴扎罗夫了。“您没有鉴赏力怎么能行呢?” “请问我要它干什么呢?” “哪怕是用来认识和研究人也好嘛!” 巴扎罗夫扑哧一笑。 “第一,要做到这一点有生活经验就行;其次,我告诉您吧,研究个别的人根本用不着花力气。因为所有的人不论在躯体和心灵上都是彼此相似的,我们每个人的脑子、脾、心、肺的构造都是一样的,就是所谓的道德品质,大家也是一样的,小小的变化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只要解剖一个人,就可以对所有的人作出判断。人们就像是一座树林,任何一个植物学家都不会去一棵一棵地研究白桦树。” 卡嘉正在不紧不慢地挑选花朵,扎成花束,她疑惑不解地抬起眼睛望着巴扎罗夫,但一碰到巴扎罗夫迅速投过来的漫不经心的目光,她马上就满脸绯红,一直红到了耳朵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则连连摇头。 “人就像林子里的树木,”她重复说道,“照您的说法,那么愚蠢的人和聪明的人,善良的人和凶恶的人就没有区别啦?” “不,有区别,就像健康的人和有病的人有区别一样。肺结核病患者的肺和您我的肺是不同的,尽管我们大家肺的构造是一样的。我们大体上知道肉体上的疾病是怎么发生的,而精神上的疾病则来源于不良的教育,来源于给人的头脑中灌输了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总而言之,来源于社会的不健全状态。您改进了社会,疾病也就不会出现了。” 巴扎罗夫说这些话的时候,那神态好像也是在对自己默念:“你信不信我的话,我都无所谓!”他用自己长长的指甲慢悠悠地摸着他的连鬓胡子,而两只眼睛却在向四个角落里迅速地望来望去。 “您也认为,”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一旦社会得到改善,就不会出现愚蠢的人,也不会出现恶人了吗?” “至少,在结构合理的社会之中,人的愚蠢与聪明,凶恶与善良,都是完全一样的。” “对,我明白了:大家的脾脏都是一样的。” “正是如此,夫人!” 奥金佐娃转而问阿尔卡季: “您的看法呢,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 “我同意叶夫格尼的意见。”他回答道。 卡嘉皱着眉头望了他一眼。 “先生们,你们使我感到吃惊,”奥金佐娃说道,“不过我们还要同你们谈谈。可现在我已听见了脚步声,我姨妈要下来喝茶了。我们不要让她听见我们的谈话,免得打扰她的耳朵。”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姨妈,赫某某公爵夫人是个身材又小又瘦的女人,整个面庞缩起来只有一个人的一只小拳头那么大,灰白的假发下面,一对恶狠狠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别人。她走进房里以后,只对客人们欠欠身子,算是打了个招呼,马上就坐在一张宽大的铺着天鹅绒单的扶手椅上。这把椅子除她以外任何人都是没有权利坐的。卡嘉给她放上一条小板凳垫脚。老太婆不仅没有对此表示谢意,甚至连望卡嘉一眼也没有,只是她的两只手在那几乎把她整个瘦小的身体全盖住了的黄色披巾下面动了一下。公爵夫人喜欢黄色,就是她头上戴的轻便小帽上也束着淡黄色的带子。 “您睡得怎样,姨妈?”奥金佐娃提高声音问道。 “又是这条狗在这里。”老太太嘟嘟囔囔说了这么一句,算是回答。 她发现菲菲朝着她的方向犹豫不决地走了两步之后,马上大声惊叫: “滚,滚出去!” 卡嘉将菲菲唤到跟前,然后给它把房门打开。 菲菲高高兴兴地奔了过去,以为是有人领它出去散步呢,但是等到它单独被关在门外时,便开始用爪子抓门,尖声吱吱地叫。公爵夫人皱起了眉头。卡嘉本想走出房去…… “我想茶已准备好了吧?”奥金佐娃说道,“先生们,我们一起走吧;姨妈,请您去喝茶。” 公爵夫人一声不响地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第一个走出客厅。大家都跟在她的后面,朝饭厅走去。一个穿着仆人服装的小家伙哗啦一声把一把已经垫上几个垫子的扶手椅从桌旁拖开,这也是专门供夫人坐的椅子,于是她便坐了上去。卡嘉把茶斟好以后,首先给夫人送去一杯,那杯子上面也是饰有族徽的。老太太给自己的茶杯里倒了点蜜糖(她认为喝茶放白糖是罪过[123],而且花费很昂贵,尽管她没在任何东西上花过一个戈比)。她突然用她嘶哑的嗓子问道: “伊凡公着[124](爵)在信上写什么来着?” 谁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很快就猜出来了:她们对她并不注意,虽然对她很客气。“是为了做做样子的,因为她是公爵家族出身嘛!”巴扎罗夫暗自想。喝完了茶以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提议出去散散步,但是已经下起了绵绵细雨,所以除公爵夫人以外,大家又全都回到客厅里。那个平时常爱来玩牌的邻居坐车来了,他名叫波尔菲里·普拉东内奇,是个头发花白的小胖子,两条小腿很短,活像是车床上车出来的;他彬彬有礼,也好开玩笑。一直老是跟巴扎罗夫讲话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问巴扎罗夫想不想同他们按老规矩玩一回“朴烈费兰斯”[125]牌,巴扎罗夫表示同意,但他说他得先去履行他作为县城医生的职责才行。 “您得小心点才好,”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我和波尔菲里·普拉东内奇会把您打败的。你呢,卡嘉,”她又补充说道,“给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随便弹点什么吧,他喜欢音乐,我们也顺便听听。” 卡嘉不大乐意地走到钢琴旁。阿尔卡季尽管确实喜欢音乐,却不大乐意跟着卡嘉去,他觉得这是奥金佐娃有意支开他。他跟他这样年龄的所有的青年人一样,心中有一种模模糊糊的一种折磨人的感觉在沸腾,这种感觉很像是爱情出现的预感。卡嘉打开钢琴盖,两眼没望阿尔卡季,轻声问道: “您要我弹什么昵?” “随您的便吧。”阿尔卡季作了冷漠的回答。 “您最喜欢什么音乐?”卡嘉重说了一遍,但没有改变坐的姿态。 “古典的。”阿尔卡季用同样的声音作出回答。 “您喜欢莫扎特[126]吗?” “喜欢莫扎特。” 卡嘉拿出莫扎特的c小调奏鸣曲中的幻想曲的谱子。她弹奏得很好,虽然稍嫌严谨,也过于干巴。她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眼紧紧盯着乐谱,嘴唇咬得紧紧的,直到奏鸣曲快奏完的时候,她的脸庞才红了起来,一小撮散开的头发,垂到了她的黑眉上。 奏鸣曲的最后一部分特别使阿尔卡季感到震惊。在这一部分里面,无忧无虑的迷人的欢快旋律之中,突然闯进来一阵阵悲哀的、几乎是悲剧性的哀伤声音……但是,莫扎特的声音在他心里所激起的思想并不是针对卡嘉的。他望着她只是想:“这位小姐的钢琴弹得不错,她本人的长相也不错!” 奏鸣曲刚奏完,卡嘉的手还没离开键盘,便问道:“够了吧?”阿尔卡季说不敢再麻烦她了,接着便同她谈起莫扎特来;他问她—— 是她自己选奏这首奏鸣曲的,还是别人向她推荐这首曲子的。但是卡嘉给他的回答只是“是”或“不是”,她躲起来了,躲到自己房里去了。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她都不会很快就出来的。她自己的脸庞当时的表情是执拗的,几乎是迟钝的。她倒不是害羞,而是因为对人对事不信任,而且有点害怕教育她长大成人的姐姐。当然姐姐对此却并未怀疑过。最后,阿尔卡季把已经回到房里的菲菲叫到跟前,装模作样显露出温和的微笑,开始抚摸起它的脑袋来。卡嘉又去清理自己的花儿去了。可这段时间里,巴扎罗夫又连连失败。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玩牌的技巧很高明,波尔菲里·普拉东内奇也可以保住自己。巴扎罗夫虽然输得并不多,但对他来说,终究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吃晚饭的时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又谈到了植物学。 “明天早晨我们一起去散步吧,”她对巴扎罗夫说道,“我想向您了解一些野生植物的拉丁文学名和它们的特性。” “您要知道拉丁文学名干什么?”巴扎罗夫问道。 “什么东西都得有个秩序。”她回答说。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阿尔卡季和他的朋友留在准备给他们住的房间里面对面的时候,高声赞叹道。 “对,”巴扎罗夫回答道,“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嗯,她还见多识广呢。”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 “是好的意思,是好的意思,我的好兄弟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我相信,她会很好地管理自己的田产。但是了不起的——不是她,而是她妹妹。” “怎么?是那个黑褐色皮肤的姑娘?” “对,是那个皮肤有点黑的姑娘。你看她清新、纯洁、有点害羞,也不大说话,总之,你要什么她都有。她才是值得注意的人。您想叫她变成什么样的人,她就可以变成什么样的人。至于那一位却是一只饱经风霜的老麻雀。” 阿尔卡季对巴扎罗夫的话没有回答。他们躺下睡觉时,各人的脑子里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天晚上也在想自己的客人。她喜欢巴扎罗夫,因为他不向女人献殷勤,而且谈吐激烈,见解犀利。她在他的身上见到她从未见过的某种新东西,而她又特别好奇。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个相当奇怪的人物。她既没有任何偏见,甚至也没有任何强有力的信仰,她在任何东西面前都不退让,也没有什么目标。她把许多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对许多事情都感兴趣,什么事情也不能使她得到充分的满足,事实上她也未必希望得到充分的满足。她很热烈,同时又很冷漠:她的怀疑从来没有平息到忘却的地步,也从来没有上升到惊慌失措的程度。如果她的家境并不很富有,又不是一个独立的人,肯定她会投身战斗,而且会认识到什么是激情……但是她活得轻松,虽然她有时也感到寂寞,她继续一天接一天地消磨时日,不慌不忙,只是偶尔有点激动。有时在她的眼前也出现彩虹般的色彩,但一旦这些色彩消失,她就休息,并不为色彩的消失而感到惋惜。她的想象甚至超出了一般的道德规则所能容许的范围;但即便是在那个时候,她的血液仍然在她那富有魅力的苗条和宁静的身躯中静静地流动。有时候,她从香汤沐浴中走出来,全身暖洋洋的,有气无力,便想起生活的空虚、痛苦、艰难和险恶……心灵里便突然充满勇气,燃烧起高尚的追求欲望;但是,一阵穿堂风从半闭着的窗口中吹来,于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全身紧缩,发出埋怨的声音,差不多要大发脾气,这个时刻她只需要一点,就是不让这讨厌的风吹到她的身上。 像所有没能恋爱过的女人一样,她希望得到点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她自己又不知道。实际上她什么也不想要,尽管她觉得她什么都想要。至于已故的奥金佐夫,她是很勉强地承受下来的(她嫁给他是有打算的,虽然她显然是会同意成为他的妻子的,如果她不认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的话),而且暗暗地对所有的男人都感到厌恶。她认为所有的男人都是不洁、蠢笨、萎靡不振、令人十分讨厌的东西。有一次她在国外某地遇到一个年轻、漂亮的瑞典人,他面部露出一种骑士的表情,宽阔的前额下面长着一对诚实的浅蓝色眼睛。此人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但这也没有阻止她回到俄国。 “这个医生是个怪人!”她躺在自己华丽的床上,枕着花边枕头,盖着一床薄薄的丝绸被子,心里在想……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一部分对阔气的爱好。她很爱她的那个罪孽深重然而心地善良的父亲;父亲也非常宠她,经常友好地同她开玩笑,把她当平辈人一样对待,并且完全信赖,遇事征求她的意见。她对自己的母亲,却不大记得起来了。 “这个医生挺奇怪!”她又自言自语重说了一遍。她伸了个懒腰,微微地笑了一笑,然后迅速地瞟了几页无聊的法国小说,最后把书一扔就睡着了。一套干干净净、芳香扑鼻的内衣,裹着她清洁而又冰冷的全部身躯。 第二天清早,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吃完早餐以后就同巴扎罗夫一起出发,到野外去学习植物学去了,直到吃中饭前才回来;阿尔卡季则哪儿也没去,和卡嘉在一起度过了半个来小时。他同卡嘉在一起觉得枯燥乏味,卡嘉则自告奋勇,主动提出再弹一次昨天弹过的奏鸣曲;但是当奥金佐娃终于回来的时候,阿尔卡季一见到她,他的心突然就难过起来……她脚步有点疲倦地在花园里走着;她的两颊绯红,两只眼睛在圆圆的麦秸草帽下面比往常显得更加明亮;她的手指正在玩弄一朵野花的细茎。一块薄薄的披巾滑落到了她的手肘上,草帽宽阔的灰色带子粘在她的胸脯上。巴扎罗夫走在她的后面,像往常一样,神态非常自信,但又漫不经心,但他面部的表情虽然愉快,甚至非常亲切,阿尔卡季却并不喜欢。巴扎罗夫透过牙缝含含糊糊说了一声“你好”以后,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而奥金佐娃心不在焉地握了一下阿尔卡季的手,也从他的身旁走了过去。 “你好!”阿尔卡季心想“难道我们今天没有见过面吗?” 十七 时间(尽人皆知的事实)有时像鸟儿一样迅速飞驰,有时又像蛆虫一样慢慢爬行,但是一个人如果察觉不到时间过得快慢的话,那就说明他的心情特别舒畅。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在奥金佐娃家里度过的十五天,情况正好是如此。这部分原因是奥金佐娃在家里和生活上定下了一套严格的规则。她本人严格遵守,也强迫别人遵守这些规定。整个一天之中,一切事情都得在一定的时间进行。上午八点整,所有的人集合起来喝茶;从喝完茶到吃早餐这一段时间,任何人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女主人本人则与总管(田产是采用收取地租的方式经营的)、男女管家商量工作。吃中饭前大家又分开活动,或闲谈,或读书看报;晚上全部用于散步、打牌、欣赏音乐;十点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便走进自己的房间,吩咐第二天的工作,然后上床睡觉。巴扎罗夫不喜欢把每天的时间做这样有规律的安排,显得有点过于庄严。他总认为这是让“你沿着轨道滚动”:那些身穿仆人服装的仆人、讲究礼节的管家伤害了他的民主精神。他认为,既然一切都这样干下去,那就得像英国人那样,吃饭的时候务必要穿上燕尾服,打上白领带。他有一次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当面提过这个问题。她的态度是那么平易,使得每个人在她面前都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听完他的话以后解释说:“从您的观点来看,您说出的意见是正确的,也许在这一点上,我的贵妇人的派头太足了,不过,在乡下生活不能不讲规矩,否则您会感到寂寞无聊的。” 于是她还是继续照自己的那一套去做。巴扎罗夫虽然嘟嘟囔囔表示不满,但是,他也好,阿尔卡季也好,却因此反而在奥金佐娃这里生活得很轻松,而奥金佐娃家里的一切“都像在沿着轨道滚动”。所有这一切使得这两位年轻人从他们来到尼科里斯科耶的头几天起,身上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显然对巴扎罗夫有了好感,虽然她很少同意他的观点,而巴扎罗夫也开始出现与以往不同的惊慌状态:他很容易发怒,很不愿意说话,见人就生气,而且老是坐立不安,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推动他似的。而阿尔卡季呢,则断然肯定自己已经爱上了奥金佐娃,开始慢慢地沉浸在闷闷不乐的颓丧之中。不过,这种颓丧心情并没有妨碍他与卡嘉接近,甚至反而促使他与卡嘉建立亲密的朋友关系。 “她看不起我!让她着不起吧!……可是这儿却有一个好人并不厌弃我。”他这么一想,他的心又品尝到了宽容感情的甜蜜滋味。卡嘉模模糊糊地感到他在与她的交往中,正在寻找某种安慰,可是她并不阻止他或者她自己去享受那种半羞涩、半轻信的友谊带来的纯真的欢乐。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场的时候,他们相互之间不交谈:在姐姐锐利的目光注视之下,卡嘉总是蜷缩成一团,把自己的内心完全隐蔽起来;而阿尔卡季则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在自己的恋爱对象身边,对什么事都无法加以注意;可是他与卡嘉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则感到心情特别愉快。他觉得他无法引起奥金佐娃的注意;当他与奥金佐娃面对面地待在一起时他就感到羞怯,手足失措;她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对于她来说,他是太年轻了。恰恰相反,阿尔卡季同卡嘉在一起却感到很自然,就像在家里一样;他对卡嘉很迁就,并不妨碍她说出音乐、小说、诗歌以及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在她心里所激起的印象和感想,他自己却没有发觉或者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也使他感兴趣。从他自己这一方面来说,卡嘉也不妨碍他发愁。阿尔卡季同卡嘉在一起,感到心情舒畅,奥金佐娃同巴扎罗夫在一起,也有同感。因此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四个人在一起待一会儿之后,便分成两对,各走一方,分散走开了,特别是在他们散步的时候。卡嘉酷爱大自然,阿尔卡季也爱好大自然,虽然他不敢大胆承认这一点;奥金佐娃对大自然是相当冷漠的,几乎与巴扎罗夫一模一样。我们的朋友几乎总是分开走,不能不留下后果: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发生变化了。巴扎罗夫不再同阿尔卡季谈论奥金佐娃,甚至不再骂她的“贵族派头”了。的确,他仍然夸奖卡嘉,不过劝他抑制她身上的伤感主义的倾向,但他的赞扬常常是匆匆忙忙说出的,他的劝告往往是干干巴巴的,总而言之,他与阿尔卡季谈话比过去少多了……他似乎在回避阿尔卡季,似乎羞于见到他……所有这些,阿尔卡季全都看在眼里,但他却把自己的发现,深深地隐藏在内心深处。 发生这些“新现象”的真正原因在于奥金佐娃在巴扎罗夫心里唤起了一种感情。这种感情使他感到痛苦,感到愤怒。如果有人哪怕是隐隐约约地暗示他心里已经可能产生了这种感情的话,他肯定会立刻加以否认,而且还会带着轻蔑的神情,哈哈大笑或者破口大骂一通的。巴扎罗夫对女性,对女性美是非常喜欢的。但是他的这种爱是理想主义的,或者照他自己的说法,是浪漫主义的,他把这种爱叫作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可饶恕的糊涂思想。在他看来,骑士的感情是一种类似于畸形和疾病的东西,所以他不止一次地表示自己的惊讶:为什么不把托更堡[127]和所有的骑士抒情诗人[128]和游吟抒情诗人[129]全部送进黄色屋子[130]里关起来呢?“你喜欢一个女人,你就想方设法去弄明白,究竟可不可能结合。”他经常这么说道,“如果不行,好,那就不要去追求了,背转身子一走了之就是,天底下大得很,不会走投无路的。”他喜欢奥金佐娃:包括散播出来的有关她的谣言、她思想的自由和独立,她对他始终如一的好感—— 似乎,一切都对他有利。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他对她“无法弄明白”,可是背转身子不理她,他自己感到惊奇的是,他又无力办到。只要一想起她来,他全身的血液马上就开始沸腾。使他的血液平复下来倒也不难,但另一种东西又钻进他的心里,而这个东西他是从不容忍的,对这个东西他总是要加以嘲笑的,而且也是会伤害他的自豪感的。在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谈话的时候,他比以前更多地表露出对浪漫主义的冷漠与蔑视;但一旦他单独留下来的时候,他就愤怒地意识到他自己心上也有这种浪漫主义。这时他便朝树林里走去,在那里面大步地走来走去,把碰到的树枝踩得稀烂,并且低声地谩骂她和他自己;要不就爬到柴草棚里的干草堆上,执拗地闭上两眼,强迫自己睡觉,当然,他往往不成功。他突然看到这双贞洁的手在某个时候紧紧抱住过他的脖子,这两片高傲的嘴唇回过他的热吻,这双聪明的眼睛情意绵绵地—— 是的,是情意绵绵地盯过他两眼,于是他的脑袋开始发晕,他便忘记了自己,直到愤怒又在他的心里升起。他又发现自己的脑袋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可耻”的想法,好像有一个魔鬼在作弄他。他有时候觉得奥金佐娃身上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她的面部表情中出现了某种特殊的东西,也许……但这时他通常是不停地跺脚,或者把牙齿咬得咯咯发响,同时攥紧拳头威胁自己。而这时候巴扎罗夫并没有完全弄错。他打动了奥金佐娃的芳心,他占据她的心,引起了她的兴趣,她经常想念他。在他不在的时候,她不感到寂寞,不等待他,但是一旦他出现,她马上就活跃起来。她乐于同他面对面地待在一起,乐意同他交谈,即便他怒气冲冲,或者伤害她的情趣,批评她的高雅习惯也是如此。她似乎想考验考验他,也了解了解自己。 有一天,他同她在花园里一起散步的时候,突然用忧郁的声音说他想很快回乡去见他父亲……她面色马上变得苍白,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刺痛了她的心,而且这一刺痛使她感到大为惊讶,后来她还思考了好久,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巴扎罗夫告诉她即将离开,并不是想考验考验她,看看这会有什么结果;因为他是从不“撒谎”的。那天早晨,他见到父亲的总管,过去照看他的季莫菲依奇。这位季莫菲依奇是个饱经风霜、动作灵敏的小老头,黄头发已经变了色,一张红脸庞,经过风吹雨打,一双眯起来的眼睛里有几颗小小的泪珠。他突然出现在巴扎罗夫面前,身上穿着一件粗呢做的短外衣,颜色深蓝,腰间系一根破皮带,脚上穿一双焦油味十足的靴子。 “啊,老人家,你好呀!”巴扎罗夫惊叫一声。 “您好,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少爷。”小老头开口说完,就高高兴兴地微微一笑,这么一来,他的全部脸庞突然被皱纹全盖住了。 “你来干什么?是派你来找我的吗?” “说哪里话!少爷,哪能呢?”季莫菲依奇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他想起了临走时老爷严厉的嘱咐),“进城给老爷办事来了,听说您在这里,我就顺便来,也就是——来看看您……不然,怎么好放心呢?” “好啦,别撒谎啦!”巴扎罗夫打断小老头的话,“难道进城的路在这里吗?” 季莫菲依奇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回答。 “父亲身体好吗?” “上帝保佑,少爷!” “母亲呢?”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也好,谢谢主!” “大概在等我回去吧?” 小老头把自己的小脑袋偏到了一边。 “哎呀,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怎么能不等呢?您相信上帝吗,看着您的父母亲,真叫人心痛啊!” “嗯,好啦,好啦!别再说下去了。你去告诉他们我很快就回。” “是,少爷。”季莫菲依奇叹了一口气回答。 小老头走出房门,用两只手把帽子深深地罩在头上,一直戴到了耳朵边,然后爬上一辆破旧的赛跑用的敞篷马车(这是他停放在大门口的),慢慢地走开,不过不是朝进城的方向走去的。 就在当天晚上,奥金佐娃和巴扎罗夫一起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阿尔卡季则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听卡嘉的演奏。公爵夫人到楼上自己的房里去了;她根本就忍受不了客人,特别是她称为“新流氓”的这两个人。在客厅、饭厅那些正房里,她只是嘟起嘴巴生闷气;然而到了自己房里,在她的使唤丫头面前,她就大发虎威,破口大骂,骂得她头上戴着的帽子都蹦跳起来。所有这些情况,奥金佐娃全知道。 “您怎么能就打算走呢?”她开始说道,“您答应过的事怎么办?” 巴扎罗夫身子抖了一下。 “答应过什么?” “您忘啦?您曾经想过给我上几堂化学课的。” “叫我怎么办呢,夫人!父亲在等我;我没法子再耽搁下去。不过,您可以自己看书。Pelouse et Fremy, Notions geuerales Chimie[131]是一本好书,写得很通俗易懂。您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在里面找到。”“您还记得吧,您曾经劝我相信,一本书不可能代替……我忘了您是怎么说的了,但是您知道,我想说的是……您还记得吗?” “叫我怎么办呢,夫人!”巴扎罗夫又重说了一遍。 “为什么要走呢?”奥金佐娃降低声音说道。 他望了她一眼。她仰起头,靠在扶手椅的椅背上,她的两只裸露到手肘的手,交叉在胸前。在孤零零的一盏用纸折成的灯罩罩着的暗淡的灯光照射下,她的脸色显得灰白。一件宽大的白色连衣裙用自己柔软的褶纹遮住了她的全身,也是交叉着的两只脚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点脚尖来。 “可为什么要留下来呢?”巴扎罗夫说。 奥金佐娃轻轻地把头转动一下。 “怎么为什么?难道您在我这里感到不快活吗?莫非您以为您走以后我们这里的人就不想念您吗?” “这一点我是相信的。” 奥金佐娃沉默了一会儿。 “您大可不必这么想。不过,我不相信您的话。您说这话不可能是认真的。”巴扎罗夫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 “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您为什么不说话?” “我对您说什么呢?一般的人都是不值得想念的,我就更不值得想念了。” “这是为什么?” “我是个讲求实际、缺乏情趣的人,连话也不会说。” “您这是在讨人说恭维话,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 “那不是我的习惯。难道您自己不知道,您那么看重的生活的美好方向,对我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吗?” 奥金佐娃咬着她的手绢的一角。 “您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过,要是您走了,我会感到寂寞的。” “阿尔卡季会留下来的。”巴扎罗夫说道。 奥金佐娃轻轻耸了耸肩膀。 “我会感到寂寞的。”她重说了一遍。 “真的吗?至少您不会寂寞很久。” “您为什么这么看呢?” “因为您自己说过,只有您的秩序遭到破坏的时候您才会感到寂寞。您把您的生活安排得那么有规律,叫人无可挑剔,那里面既没有给寂寞留下空间,也没有给烦恼留下位置……更容纳不了任何沉重的思想感情。” “您也认为我无可挑剔……也就是说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正确吗?” “那还用说吗!比方说,再过几分钟就是十点了,我早就知道您要赶我走了。” “不,我不赶您走,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您可以留在这里。请您把这扇窗户打开……我觉得有点闷。” 巴扎罗夫站起身来,把窗户推了一下。那扇窗户马上就“嘭”地一下打开了……他没料到那窗户那么容易打开,而且他的两手在不停地抖动。柔和的黑夜连同它那几乎是漆黑的天空、轻轻摇曳的树木和清凉、洁净、自由的新鲜空气的香味,一起探头进房里来了。 “请把窗帘放下来,再坐一会儿,”奥金佐娃说道,“我很想在您临走前同您聊一聊,请您随便谈谈您自己,您是从来不谈自己的。” “我想同您谈些有用的东西,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您非常谦虚……但是,我倒是很希望了解一点您的什么,了解您的家庭、您父亲的情况,而您正是为了看父亲才要走的。” “这些事一点儿也没有趣,”他大声说道,“特别是对您,我们都是普通的老百姓……” “照您的看法,我是贵族?” 巴扎罗夫抬起头来,两眼直望着奥金佐娃。 “是的。”他故作激烈地说道。 她淡然一笑。 “我看,您对我知之甚少,虽然您总是叫人相信所有的人彼此都是非常相似的,不值得去对他们进行研究。将来我找个时间同您谈谈我的生活……不过,您首先得把您的生活讲给我听。” “我对您了解很少,”巴扎罗夫重复奥金佐娃的话,“也许,您的话是对的,也许任何一个人都像是一个猜不透的谜。比如拿您来说吧:您回避交际,您觉得与人交往是一种负担,所以就把两个大学生请到自己家里来。凭您的智慧,凭您的美丽,为什么要住在乡下呢?” “怎么?您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奥金佐娃赶紧接住话头,“凭我的……美丽吗?” 巴扎罗夫皱起了眉头。 “这反正都是一样的。”他嘟嘟囔囔地说,“我想说的是我不大明白为什么您要迁到乡下居住?” “这一点您不明白……但是您却在任意向自己解释,是吗?” “是的……我认为您经常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是因为您娇惯了自己,因为您非常爱舒适、爱方便,而对其他所有的东西都非常冷漠。” 奥金佐娃又是淡然一笑。 “您根本不愿意相信我也有动情的能力吗?” 巴扎罗夫皱起眉头望了她一眼。 “那大概是出于好奇吧。但是,为别的事动情是不会有的。” “真的如此吗?好啦,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我们合得来了,因为您同我是一样的人。” “我们合得来……”巴扎罗夫低声地说道。 “是的……不过我忘了您是想离开这儿的。” 巴扎罗夫站起身来。灯光在这间幽暗、芳香、孤寂的房间的中间朦朦胧胧地亮着,透过间或摇动的窗帘,吹进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凉的夜风,传来黑夜神秘的悄悄私语。奥金佐娃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但是内心的激动却悄悄地把她控制住了……这种激动的心情也传给了巴扎罗夫。他突然感到自己正独自面对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 “您到哪里去?”她缓慢地说道。 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这么说来,您是把我看成一个平静、温柔、娇生惯养的女人了。”她继续用同样的声音说道,两眼一直盯着窗户,“我觉得我自己很不幸,这就是我对自己的理解。” “您不幸福?为什么?难道您对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看得那么认真?” 奥金佐娃皱起了眉头。她感到恼火的是他竟然如此理解她。 “那些流言蜚语,甚至引不起我的轻轻一笑,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我太骄傲了,容得下他们对我的打扰。我的不幸是因为……我心中没有活下去的愿望,没有生活的热情……您对我不信任地望着,您以为,这是一位全身穿花边衣服、坐在天鹅绒扶手椅上的‘女贵族’在说话。我也不隐瞒,我喜欢您所说的舒适,同时我又缺少生活下去的愿望。您知道如何调和这一矛盾。不过,这一切在你的眼睛中都是浪漫主义。” 巴扎罗夫摇了摇头。 “您身体健康,思想独立,家庭富有,您还缺少什么呢?您还要什么呢?” “我要什么?”奥金佐娃重复一遍以后,又叹了一口气,“我很疲倦,我已经老了,我觉得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是的,我老了。”她补充说了一声,悄悄地把纱巾的一端盖住她裸露的两手。她的目光和巴扎罗夫的目光碰在一起,于是她的面庞马上轻轻地红了起来。“我身后值得回忆的事很多:彼得堡的生活,财富,后来是贫困,再以后是父亲的死,出嫁,随后是出国旅行……可以回忆的事很多,但值得记忆的事却没有,所以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漫长、漫长的道路,可目标却没有……所以我就不想走下去了。” “您真的这么悲观失望吗?” “不,”奥金佐娃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我是感到不满足。我觉得,要是我能对什么发生浓厚的兴趣的话……” “您渴望恋爱,”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可您又无法恋爱,这就是您不幸的所在。” 奥金佐娃开始仔细察看她的短大衣袖子。 “难道我不能恋爱吗?”她说道。 “那倒未必!不过我把这个叫作不幸是大错而特错了。恰恰相反,一个人碰到这种事,倒的确值得惋惜。” “碰到什么事?” “恋爱嘛。” “您根据什么知道的?” “道听途说的嘛。”巴扎罗夫气冲冲地回答。 “你卖弄风骚,”他心里想,“你寂寞无聊,闲得发慌,便来逗我,我可……”他的心真的快要炸开了。 “不过,您也许要求太苛刻了。”他全身向前倾去,同时摆弄扶手椅的穗子,说道。 “也许是吧。在我看来,或者全要,或者什么也不要。一命换一命。我的你拿去,您的交出来,那时就既没有遗憾,也没有后悔。要不然,不如不要。” “什么?”巴扎罗夫说道,“这个条件倒是公平的,我感到惊讶的是,您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找到您想要的东西。” “您以为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交给某种东西很容易吗?” “如果你开始思考,而且进行等待,给自己赋予一定的价值也就是珍惜自己的话,那全部交出自己确实不容易;如果不加思考就把自己交出去,那倒是很容易的。” “怎么能不珍惜自己呢?如果我任何价值也没有,那还有谁需要我的忠诚呢?” “这就已经不是我的事情了。至于我究竟有什么价值,那是别人需要研究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要善于交出自己。” 奥金佐娃把后背离开椅背。 “听您这么说,”她开始说道,“好像这一切您都亲自经历过似的。” “我这是信口说说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知道,这不是我的专业。” “但是您善于交出自己吗?” “不知道,我不想夸口。” 奥金佐娃什么也没说,于是巴扎罗夫也沉默不语了。钢琴的演奏声从客厅里传进了他们的耳中。 “卡嘉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弹琴?”奥金佐娃说道。 巴扎罗夫站起身来。 “对,现在确实已经很晚,您也该睡觉了。” “您等一等,您急急忙忙到哪儿去呢……我有句话要对您说。” “什么话?” “您等一等。”奥金佐娃悄声说道。她的目光停在巴扎罗夫身上,好像她在注意地仔细观察他似的。 他在房里来回走了一趟,然后突然走近她的身旁,匆匆忙忙说完一声“再见”,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握得她差点痛得叫出声来,然后就走了出去。她把她被捏痛了的手指送到嘴边,对着吹了吹气,然后突然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迈着迅速的步伐,急急忙忙走到房门口,好像想把巴扎罗夫拉回来似的……一个使女端着一个银盘,托着一个玻璃瓶从外面走进房来。奥金佐娃停了下来,吩咐她出去,然后坐下来,又开始沉思。她的一条辫子散放开来,像一条黑蛇似的,落到她的肩膀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房里的灯光亮了很久,她默默地一动不动地也待了很久,只是偶尔用自己的手指摸摸自己的臂膀,夜间的寒气已经轻轻袭来。 两个多小时以后,巴扎罗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露水打湿了他的靴子,他蓬头散发,面色忧郁不乐。他碰见阿尔卡季正坐在写字台前双手捧着一本书,长衫的扣子扣得满满的。 “你还没睡吗?”他说着,口气中似乎带着懊恼。 “你今天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坐了好久。”阿尔卡季说道,并没有回答巴扎罗夫提出的问题。 “是的,在你和卡嘉一起弹钢琴的时候,我一直和她坐在一起。” “我没弹……”阿尔卡季本想说下去,却沉默下来了。他觉得泪水已经涌到眼窝里,在他好嘲笑人的朋友面前,他很不愿意哭出声来。 十八 第二天,当奥金佐娃出来喝茶的时候,巴扎罗夫俯身对着茶碗坐了好久,他突然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她扭过头来对着他,好像他推了她一下似的,他马上觉得,她的面容在一夜之间,稍稍变得苍白了一点。她急急忙忙回到自己的房里,直到吃早饭时才出来。打从大清早起,天气就变得多雨了,因此无法出去散步。所有的人都会集在客厅里。阿尔卡季掏出一份最新的杂志,开始阅读。公爵夫人像往常一样,首先在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好像他做出了什么不体面的事情,然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是他对夫人并没有加以理睬。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到我房间里去吧……我想问问您……您昨天提到一本参考书……” 她站起身来,就朝门口走去。公爵夫人看了看周围,那神态似乎想说:“你们快看看吧,你们快看看吧,我有多么吃惊呀!”随即她又把眼睛盯住阿尔卡季,但阿尔卡季却提高声音,和坐在他身边的卡嘉交换了一下眼色以后,继续阅读。 奥金佐娃迈着快步,迅速走到了自己的书房前。巴扎罗夫紧跟在她的后面,头没抬,只是耳朵里听到她那丝绸衣服轻轻地从他面前的地面拖过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奥金佐娃坐在昨天夜里坐过的那张扶手椅上,巴扎罗夫也随即占住了他昨天所占的位置。 “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来着?”在稍事沉默以后她开始说道。 “Pelouse et Fremy, Notions geuerales……”巴扎罗夫作了回答。“不过也可以介绍您读Ganot, Traite elementaire de physique experimentale[132],这篇论文里的插图比较清晰,一般说来,这本教科书……” 奥金佐娃把手伸了过去。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请您原谅!但是我把您叫到这里来,目的不是为了讨论教科书。我想恢复我们昨天的谈话。您走得那么突然……您不觉得寂寞无聊吗?” “我听从您的吩咐,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但是,请问我们昨天谈的是什么来着?” 奥金佐娃偷偷地向巴扎罗夫投过去一瞥。 “好像我们是谈的幸福问题。我给您谈了我自己的情况。附带说一句,我提到了‘幸福’这个词。请问,为什么,比方说吧,甚至在我们欣赏音乐、欣赏一个美好的夜晚、与一些有好感的人谈话的时候,为什么这一切好像是暗示某种无比的、存在于某处的幸福,而不是暗示实际的幸福,也就是我们自己所拥有的幸福呢?这是因为什么?难道您对此没有过任何类似的感觉?”“您知道一个这样的成语吧:‘这山望见那山高,到了那山没柴烧。’”巴扎罗夫反驳说道,“而且您自己昨天也说过,您并不感到满足。可我的脑子好像进不来这样的想法。” “也许,您觉得这些想法可笑?” “不,不过,这些想法从来没在我的脑海中出现过。” “真的吗?您知道吗,我很想知道您在想什么?” “怎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请您听我说吧,我早就想同您说清楚。用不着对您说——这一点您自己很清楚——您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您还很年轻,整个生活还在您前面。您准备自己干什么呢?什么样的前途在等待您呢?我想说的是——您想达到什么目的?您想往什么方向走?您心里在想些什么?一句话,您是个什么人?您想干什么?” “您叫我感到吃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明明知道我是搞自然科学的,至于我到底是什么人……” “是的,您是什么人?” “我已经向您报告过了,我是一名未来的县级医生。”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做出一个很不耐烦的动作。 “您说这个干什么呢?这一点连您自己也并不相信。阿尔卡季倒是可以这样回答我,您却不应该这么回答。” “为什么阿尔卡季……” “快别说下去了!这样不起眼的工作能使您感到满足吗?而且您自己不是经常喋喋不休地说对您来说医学是不存在的吗?您那么自负,会甘心当一名县级医生!您对我这么回答,是为了摆脱我,因为您对我一点也不相信。您是否知道,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是能够理解您的:我以前也像您一样贫困和自负,也许,我也经历过像您一样的考验。” “这一切都很好,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过,请您原谅我……一般说来,我不习惯说话,而且在您我之间的距离又是这么大……” “什么距离?您又要说我是女贵族了吧?够了,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好像我向您证明过……” “这一点可以不说了,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说道,我们谈论、思索未来又有什么用处呢?何况我们的未来如何,大半并不取决于我们呢!将来如果有机会干成点什么事——那当然很好;万一没有机会——至少对这一点可以感到满意:我事先没有大吹大擂,夸夸其谈。” “您把友好的谈话,叫作‘夸夸其谈’?……也许,您认为我这个女人不值得您信任?因为您看不起我们所有的人。” “我并不是看不起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一点您也知道。”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假定:我理解您不愿意谈论您的未来活动的心情;不过,您现在心里发生的……” “发生的!”巴扎罗夫重复说了一下,“好像我是一个什么国家、什么社会似的!无论如何这是没有一点兴趣的;再说,难道一个人可以经常大声说出自己心里‘发生’的事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使你无法说出你心里所想的一切。” “您能吗?”巴扎罗夫问道。 “我能。”经过稍事犹豫以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回答道。 巴扎罗夫低下了脑袋。 “您比我幸福。”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疑问重重地看了看他。 “您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吧,”她继续说道,“不过,我仍然觉得我们认识并不是白费精力,我们将会成为好朋友的。我相信您的这个……怎么说好呢?您的这个紧张的心情,这种克制,最终总会消失的,对吗?” “您发现了我身上的克制……您还怎么说来着……是紧张心情吗?” “是的。” 巴扎罗夫站起来,走近窗前。 “您希望了解我这么克制的原因,您希望知道我心里正在发生什么吗?” “是的,”奥金佐娃重说了一遍,但心里怀着一种她还不理解的恐惧。 “您也不生气吗?” “不生气。” “不生气吗?”巴扎罗夫背对着她站着,“那就请您了解吧,我爱您,既愚蠢又疯狂地爱着您……这就是您想达到的目的。” 奥金佐娃两手向前伸去,巴扎罗夫则用前额顶住窗玻璃。他开始喘气,看来,他的整个身子都在颤动。但是,这不是年轻人羞涩的颤抖,不是第一次表白爱情甜蜜的惊慌在控制着他,这是一种激情在他的心中挣扎,强烈的、沉痛的激情——不像仇恨,也许与仇恨有关的一种激情……奥金佐娃开始对他感到既可怕,又可怜。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她说道,声音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温情。 他迅速转过身来,向她投去要把人吞下去的目光——接着就抓住她的两手,把她拖进自己的怀中。 她没有立刻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已经站到了远远的角落里,从那里望着巴扎罗夫。他向她扑了过去…… “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她急急忙忙说道,露出一种惊恐的神色。似乎,他要是再朝她跨出一步,她就要喊叫起来……巴扎罗夫咬着嘴唇,走了出去。 半个小时以后,使女把巴扎罗夫写的一张纸条交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纸条上只写了一行字:“我应当今天走,还是可以待到明天?” “为什么要走呢?我没有了解您——您也没有理解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回答他说,可她自己却在想:“我也不理解我自己。” 在吃中饭以前,她一直没有露面,老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前后走来走去,两手放在背后,一会儿在窗前停停,一会儿又到镜子前站一站,用一条手帕慢慢地擦擦脖子,她老是觉得脖子上面有一个地方在燃烧似的。她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迫使她“逼迫”(照巴扎罗夫的说法)他坦白?她是否怀疑过什么?……“责任在我这儿,”她说出声来了,“但是,这一点是我无法预见到的。”她开始沉思,一想起巴扎罗夫向她扑过来时那张近乎野兽般的面孔,她的脸就红起来了……“要是不呢?”她突然说了出来,随即就停下来,甩了一下鬈发……她在镜子中看见自己的形象;她的脑袋向后仰着,半开半闭的眼睛和嘴唇上带着神秘的笑容,似乎在一刹那间告诉她一件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的丑事…… “不,”她终于作出了决定,“上帝知道,这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这可不能开玩笑,平静终归是人世间最好的东西。” 她内心的平静并没有受到震动,但是她感到伤心,甚至放声大哭过一场。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不过不是因为受到了伤害,她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什么伤害,她倒是觉得自己有错。在各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如对逝去的生活的觉悟,对新事物的渴望等)的影响之下,她强迫自己走到了一定的界线,强迫自己看看这条界线——于是她发现界线后面甚至不是无底的深渊,而是一团空虚……或者是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 十九 不管奥金佐娃怎么控制自己,不管她多么超出一切成见之外,当她来到饭厅吃中饭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不自在。不过他,巴扎罗夫倒是相当坦然地走了过去。波尔菲里·普拉东内奇来了,他说了许多笑话,他是刚刚从城里回来的。他说省长布尔达鲁下令所属官员都要在靴子上装好马刺,一旦他派他们去什么地方执行特殊任务,便可很快骑马奔去。阿尔卡季在与卡嘉低声议论,并且巧妙地装出一副听候公爵夫人吩咐的样子。巴扎罗夫则沉着脸,顽固地一声不吭。奥金佐娃有两三次——是直接地而不是偷偷地—— 望了望巴扎罗夫的脸庞,他那张脸很严肃,满脸怒容,眼睛垂着,每一根线条上都有着坚决蔑视的痕迹,于是她想:“不……不……不……” 吃完中饭以后,她和她的一帮人便朝花园走去,一见巴扎罗夫想同她谈话,便朝一旁走出几步,停了下来。他走近她身旁,但这时他并没有抬起眼睛,而是闷声闷气地说道: “我应该向您表示歉意,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不能不对我感到愤怒。” “不,我并不生您的气,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奥金佐娃回答道,“但是,我感到很难过。” “那就更糟了。无论如何,我已经受够了惩罚。我的行为是很愚蠢的,您大概会同意我的看法。您给我写信,问我为什么要走,可我不能,也不愿意留下来。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为什么您……” “为什么我要走吗?” “不,我想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过去的事已经挽不回来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而这种事迟早总是要发生的。因此,我必须走。我明白,只有一个条件可以使我留下来,但这个条件永远也不会出现。恕我斗胆说一句吧,您现在不爱我,而且永远也不会爱我,难道不是这样吗?” 霎时间,巴扎罗夫的一双眼睛在他的乌黑眉毛下面亮了一下。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我怕这个人。”这个想法突然在她的脑海中闪了一下。 “再见吧,夫人!”巴扎罗夫好像猜透了她的想法,说完这一句话就朝住宅走去。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随后把卡嘉叫到身边,挽起她的手来。直到傍晚降临,她一直没同卡嘉分开。她不去参加玩牌,而且笑得越来越多,这与她苍白和尴尬的面容根本不相称。阿尔卡季疑惑不解,他像所有青年观察家那样,一直对她进行观察,也就是老是对自己提出疑问:这是什么意思呢?巴扎罗夫把自己锁在房里。然而,到喝茶的时候,他回来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很想对他说几句好话,但她却不知道如何对他说起…… 突然出现的一个机会,使他摆脱了困境:管家来禀报,说西特尼科夫来了。 这位进步分子像一只小鹌鹑一样飞进了房内,那模样实在难以形容。此人一向是惹人讨厌的,这次他居然下定决心到乡下来看一位他几乎并不熟悉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又从未邀请过他。不过,根据收集到的情报,知道他认识的几个聪明人正在那个女人家里做客。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羞涩得要死,不仅把早已背得烂熟的问候语和道歉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一句也说不出来,而且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的胡话,说什么他是库克什娜派来问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健康的啦;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也经常当着他的面大肆赞扬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啦……他说这些话时,结结巴巴,手足失措,结果竟然坐在了自己的帽子上。然而因为谁也没有赶他,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甚至把他介绍给了她的姨妈和妹妹,所以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而且开始叽里呱啦、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在生活中,庸俗的出现往往是很有益处的:它可以把绷得紧紧的琴弦松弛下来;可以使自以为是或者自我健忘的情绪清醒过来,提醒它们原本是一家的孪生兄弟。随着西特尼科夫的到来,一切似乎变得不那么尖锐—— 也简单些了;大家甚至晚餐都吃得饱了一些,而且比平时提早半小时回房睡觉。 “您曾经有一次对我说过的话,我现在可要向您说了:‘你为什么这样忧伤?肯定你是履行了一个什么神圣的义务吧?’”阿尔卡季躺在床上对巴扎罗夫说道。巴扎罗夫这时也已脱下衣服。 这几天来,两个年轻人之间经常假装满不在乎地开几句玩笑,这往往是暗暗地不满或者猜疑的征兆。 “我明天回家看我父亲。”巴扎罗夫说道。 阿尔卡季稍稍抬起身子,用手肘撑着。他对巴扎罗夫说的话既感到惊讶,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感到高兴。 “啊!”他说道,“你就是为此事而感到忧郁的吧?” 巴扎罗夫打了一个哈欠。 “你知道的事情很多,会老得快的。” “那么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怎么办呢?”阿尔卡季继续说道。 “什么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怎么办?” “我是想说,难道她肯放你走吗?” “我又不是他雇的人。” 阿尔卡季开始沉思,而巴扎罗夫则躺了下去,而且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 他们有好几分钟一句话也没说。 “叶夫格尼!”阿尔卡季突然喊叫了一声。 “嗯?” “我明天也同你一起走。” 巴扎罗夫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不过,我是回家,”阿尔卡季继续说道,“我们一起走到霍赫洛夫斯克村,到了那里你问菲多特要几匹马。我倒是高兴认识认识你的家人,但是我怕对他们和你都不方便。你不是还要去我们家的吗?” “我自己的东西还留在你家呢。”巴扎罗夫作了回答,但没有转过脸来。 “为什么他不问我为什么我要走呢?而且也像他一样突然要走呢?”阿尔卡季心里在想,“真的,我为什么要走?他又为什么要走呢?”他继续在思索。他无法对自己的问题作出满意的回答,而他的心里则充满了酸苦。他觉得,和这个他这么习惯了的生活分手,他心里是会感到难过的,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又觉得有点奇怪。“他们两个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反复思索着,“他走了以后我还待在她面前有什么意思呢?她已经对我感到非常讨厌,我也就失去了最后的一线希望。” 他开始想象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模样,后来另一张面孔慢慢地把这个年轻寡妇美丽的容貌掩盖了。 “我也舍不得离开卡嘉!”阿尔卡季悄悄地对着枕头低语,那枕头上面已经滴下了一滴泪水……他突然把头发向上一甩,随即就大声说道: “西特尼科夫这个笨蛋到这里来搞什么鬼名堂呢?” 巴扎罗夫先是在被子里动了一下,然后说出了下面这番话来: “老弟,我看你还很蠢。西特尼科夫这种人,我们是很需要的。你要明白这一点,我就需要像他这样的傻瓜。真的并非神仙才能烧瓦罐[133]呢!……” “唉,嘿!”阿尔卡季暗自想,也就是在这时,巴扎罗夫那个自尊心的无底深渊突然向他展现出来了。“这么说来,你我都是神仙啦?如果说你是一位神仙,那么我不就是一个大傻瓜了吗?” “是的,”巴扎罗夫忧郁地说道,“你还很蠢。” 第二天,当阿尔卡季告诉奥金佐娃,说他要和巴扎罗夫一起离开的时候,奥金佐娃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惊讶,她显得心不在焉,而且显得很疲倦。卡嘉默不作声同时又是十分严肃地望了望他,公爵夫人倒是很高兴,甚至在披巾下面画起十字来,这一点他不可能没有看到;不过,西特尼科夫可完全慌了神。他刚刚穿着一套华丽的衣服(这一次可不是穿斯拉夫派的服装)下楼来吃早饭。昨天晚上他带来许多衣服,使拨给他使唤的那个仆人大吃一惊,可现在他的同伴们却突然要离他而去!他急急忙忙走了一阵碎步,心慌意乱,就像一只被赶到林端的小兔子——他也突然地、几乎是带着惊恐,几乎是边叫边宣布他也打算离开这儿的。奥金佐娃没有挽留他。 “我有一辆很平稳的轻便马车,”这位倒霉的青年人对阿尔卡季补充说了一句,“我可以把您送回家,而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则可以使用您的敞篷马车,这样甚至更方便些。” “谢谢您的好意,您根本和我不同路,离我家远得很。” “那没关系,没关系,我的时间多得很,而且我到那边还有事要办。” “是包税方面的事?”阿尔卡季问道,态度已经不太蔑视了。但是西特尼科夫感到非常绝望,以至于一反常态,甚至没有发起笑来。 “我向您保证,轻便马车非常平稳,”他喃喃说道,“而且大家都有座位。”“您不要拒绝西特尼科夫的好意,使他伤心。”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 阿尔卡季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垂下了脑袋。 吃完早饭以后,客人们就走了。与巴扎罗夫告别的时候,奥金佐娃给他伸出一只手去,说道: “我们还会见面的,对吗?” “听从您的吩咐。”巴扎罗夫回答道。 “那我们就一定会再见面的。” 阿尔卡季第一个走到台阶上。他爬上了西特尼科夫的轻便四轮带篷车。管家客客气气地服侍他坐好,他却恨不得痛痛快快地揍他一顿,要不就放声大哭一场。巴扎罗夫坐上了四轮敞篷马车。车到霍赫洛夫斯克村后,阿尔卡季等到客栈店主菲多特套好马,就走到敞篷车前,带着往日那种微笑,对巴扎罗夫说道: “叶夫格尼,把我带上吧,我想去你家。” “坐上来吧,”巴扎罗夫透过牙缝含含糊糊地说道。 西特尼科夫正围着自己的马车轮子走来走去,神气十足地吹着口哨,一听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的对话,只好张开大口望着,阿尔卡季则非常冷静地从他的轻便马车里把自己的行李拿出来,坐到了巴扎罗夫的身边—— 他很有礼貌地朝自己原来的旅伴鞠了一躬之后,马上叫了一声:“走啦!”于是那辆敞篷马车就开始跑动起来,很快就从视野中消失不见了……西特尼科夫被弄得狼狈不堪,看了看自己的车夫,那车夫正在用鞭子拨弄拉边套的一匹马的尾巴。当时西特尼科夫马上跳上轻便马车,对着两个过路的农民吼叫:“快戴好帽子,蠢货!”车便往城里驶去。他很晚才到达城里,第二天他到了库克什娜家里,恶狠狠地大骂:“两个讨厌的傲慢而粗野的家伙。” 坐进巴扎罗夫的敞篷马车以后,阿尔卡季紧紧地握着巴扎罗夫的手,好久没说一句话。似乎巴扎罗夫对这种握手、这种沉默非常理解,也非常珍视。昨天夜里他整夜没睡,只得抽烟,几天来他几乎什么东西也没吃。从他那顶戴得很低的制帽下面看,他那瘦了许多的面影显得特别突出,也显得特别阴沉。 “怎么,老弟,”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来根雪茄吧……给我看看,好像我的舌头已经黄了?” “是黄的。”阿尔卡季说道。 “这就是了……这雪茄抽起来也没有味道,我这台机器出毛病啦。” “最近一个时期你确实发生了变化。”阿尔卡季指出。 “不要紧!会恢复过来的。不过,有一件事不好办,就是我妈妈见了会心痛的:你一天不吃十来次,肚子不吃得胀鼓鼓的,她就会难过得不得了。嗯,父亲倒没有什么,他哪儿都去过的,见多识广,什么都经历过。不,不能抽烟了。”他补充说了这么一句,就把雪茄扔在道上的尘土里。 “这里离你家有二十五俄里吗?”阿尔卡季问道。 “二十五俄里。你问问这个聪明人吧!” 他指着坐在车台上的农民,菲多特请的一位雇工。 但是,聪明人却回答说:“谁知道呢——俄里又没有经过丈量。” 接着低声地骂驾辕的马“用脑袋”碰另外的马,也就是说它“晃脑袋”。 “对,对,”巴扎罗夫开口说起来了,“我的年轻朋友,这是给您上的一课,这是一个很有教育意义的一个例子。鬼知道,这是什么胡说八道。每一个人都被一根细绳子吊着,每时每刻他下面都可能出现无底的深渊,可他自己却还在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麻烦,破坏自己的生活。” “你这是暗示什么?”阿尔卡季问道。 “我什么也不暗示,我坦白地说你我两个的表现都很愚蠢。这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我在医院里就已经说过:谁对自己的病痛发火,谁就一定会把病痛战胜。” “我不完全明白你的意思,”阿尔卡季说道,“好像你没有必要抱怨。” “既然你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那我就把下面的情况告诉你。在我看来,宁肯在马路上锤石头,也比受一个女人控制要好,即使她只控制你的一个手指尖也罢。这都是……”巴扎罗夫差点把自己心爱的一个词“浪漫主义”说了出来,不过他忍住了,只是说,“胡闹。你现在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我还是要对你说,你我都已同女人打过交道了,而且我们都感到挺好过,但是不去打这个交道,那就会像在炎热的天气里往自己的身上浇冷水一样舒服。男子汉没工夫去干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男子汉应该凶狠,就像西班牙的谚语说的那样。你,”他对着坐在车台上的农民补了一句,“聪明人,有老婆没有?” 那农民转过脸来对着两位朋友,他的那张脸是扁平趵,眼睛有点近视。 “老婆吗?有的,怎么能没有老婆呢?” “你经常打她吗?” “打老婆?什么事都是可能发生的。无缘无故我们不打老婆。” “很好,喂,她打你吗?” 农民开始拉动缰绳。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老爷?您真好开玩笑……”他显然是生气了。 “你听到了吧,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可你我却挨了一顿打……这就是受过教育的人受到的遭遇。” 阿尔卡季勉强笑了起来,可巴扎罗夫把头扭了过去,一路上就没再张口说话。 二十五俄里对阿尔卡季来说,好像等于整整五十公里[134]。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终于出现了巴扎罗夫父母亲所在的小村庄。在村子的近旁,在一个幼嫩的桦树林中,露出一座贵族小院,屋顶是麦草盖的。第一家农舍旁边,站着两个戴帽子的农民,他们正在骂架。“你是一头大肥猪,”一个对另一个说道,“而且人比小猪崽子还要坏。”“可是你老婆是个巫婆。”另一个反驳他说。 “根据他们两人无拘无束的态度来看,”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道,“根据他们说话打趣调笑的用词来看,你可以作出判断:我父亲的农民已经不太受到压迫了。你看,他自己走到自己住房的台阶上来了。显然他是听到了铃声。是他,是他,我认出他的模样来了。唉,唉!他的头发白了,真可怜!” 二十 巴扎罗夫从敞篷马车里探出身来,而阿尔卡季则从他同学的背后把头伸出去张望,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站在一家院子的台阶上。他的头发蓬松,一只鹰钩鼻子又小又细,身上穿一件旧军大衣,敞开着没扣扣子。他叉开两条腿,站在那里抽烟,阳光照得他的两眼眯着。 马停下来了。 “到底回来了。”巴扎罗夫的父亲说道。他仍然在继续抽着烟斗,虽然他的烟袋杆在他的手指中间不断跳动。“好啦,快爬下车来,快爬下来,让我们接个吻吧。” 他开始拥抱自己的儿子……“叶纽沙[135],叶纽沙。”响起了一个颤颤巍巍的女人声音。房门敞开了,门口边出现一个圆胖、矮矮的老太太。她戴一顶白色的轻便小帽,身上穿一件短短的花上衣。她哎呀一声,身子晃了一下,要不是巴扎罗夫赶汇将她扶住,她肯定会摔倒的。她的一双圆圆的小手马上搂住了他的脖子,脑袋贴在他的胸口上,接下去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听见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老巴扎罗夫深深地呼吸,眼睛比以前眯得更厉害了。 “好,够啦,够啦,阿里莎!快停止吧。”他同阿尔卡季交换了一下眼色以后说道。阿尔卡季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敞篷马车前,但这时那个车夫仍然坐在车台上,甚至连身子也没有转过来。“这根本就不需要,请你快停下吧。”“哎呀!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老太太小声说道,“多少年我没看见我的儿子,我的心肝宝贝,叶纽申卡[136]了……”她还是没有把手松开,只是把她那泪水打湿的、带着感动表情、满是皱纹的脸庞,稍稍离开巴扎罗夫的胸膛,然后用一对感到无比幸福同时又十分好笑的眼睛朝他望了一望,随即又靠在儿子的身上。 “是的,当然,这一切都是人之常情,”华西里·伊凡内奇说道,“不过我们最好还是进屋里去吧。和叶夫格尼一起,还来了一位客人。请您原谅,”他对着阿尔卡季说道,一只脚轻轻地靠了一下,“您明白,这是女人的软弱,对了,还有一颗做母亲的心……” 可他自己呢,嘴唇和眉毛都在抽动,就是下巴颏也在不停地抖动……但是看得出来,他希望控制好自己,显出一副毫不在乎的冷漠样子。阿尔卡季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妈妈,我们进去吧,真的。”巴扎罗夫一边说,一边把虚弱的母亲扶进屋内,让她坐在一把安稳的扶手椅上。然后他再一次与父亲拥抱,并把阿尔卡季介绍给他父亲。 “认识您,我感到非常荣幸,”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不过一定要请您包涵,我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简陋,完全是按军队的方式。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请你安静下来,你怎么这样软弱?我们这位客人先生要责怪你的。” “少爷,”老太太破涕说道,“请问您的大名和父称是什么……” “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低声、庄重地提示她说。 “请您原谅我这个傻老婆子,”老太太擦干鼻涕,然后一会儿把头偏向左边,一会儿又偏向右边,仔细擦干一只眼睛后,又擦另一只,“请您一定原谅我。您知道,我还以为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我的……心……肝……宝……贝了呢!” “这不就回来了吗,太太!”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紧接着说道。“塔纽什卡,”他对着一个十三四岁的赤脚姑娘喊道,那姑娘穿一件大红的印花连衣裙,正怯生生地从门后探出头来,“给太太拿杯水来,用盘子装着,听见了吗?你们二位先生,”他带着某种旧式的诙谐口气说道,“请进一位退伍老兵的书房里坐坐。” “让我再拥抱你一回吧,叶纽舍奇卡[137]。”阿利娜·弗拉西叶夫娜呻吟道。巴扎罗夫对着她俯下身来。“你变得多漂亮了啊!” “好啦,漂亮不漂亮且不管,”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不过,他已长成了一个大人,成了所谓的homme fait[138]了。现在我希望,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你做母亲的心得到满足以后,你得关心关心我们高贵的客人们的肚皮才好,因为大家都知道,夜莺是不应该靠寓言来果腹[139]的。” 老太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稍等一等,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桌布就会铺好,我亲自去厨房里吩咐人烧茶炊,一切都会有的,都会有的。我不是三年没看到他,没给他吃、没给他喝了吗?容易吗?” “好啦,老婆子,你可得留心,快点张罗,千万别丢脸。先生们,我请你们跟我来。你看,叶夫格尼,季莫菲依奇给你请安来了。大概那条看家的老狗也高兴啦。怎么?老狗,你不高兴吗?请你们跟我来。” 于是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急急忙忙往前走去,脚上穿的一双破拖鞋吧嗒吧嗒地响个不停。 他的整幢房子由六个小房间组成。他引着他的朋友走去的那一个房间,就是所谓的书房。一张粗腿桌子把两个窗户之间的全部空间都占满了,桌上散乱地堆满文件,陈年的灰尘把它们弄得黑黑的,好像是被烟熏黑似的;墙上挂着几支土耳其式的长短枪、一把大刀、两张旧地图、一些解剖图片、古菲兰德[140]的一幅肖像、一个黑框子里框着一个用头发组成的组合字[141]和一张放在玻璃下面的文凭;一张沙发,有的地方已经被压坏,被撕破,放在两个巨大的桦木五斗柜之间;几个书架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书籍、盒子、鸟的标本、罐头盒子、药瓶子;一个角落里摆放着一架弄坏了的发电机。 “我事先已经告诉过您,我亲爱的客人,”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口说道,“我们住在这里,可以说等于住在兵营里……” “快别说了,你有什么可道歉的呢?”巴扎罗夫打断父亲的话,“基尔萨诺夫很清楚你我不是达官巨富,你家没有宫殿。我们把他往哪儿安顿呢?这倒是个问题。” “你不要着急,叶夫格尼,我的厢房里有一个很好的房间,他住在那里会感到挺舒服的。” “这么说来,你修了厢房啦?” “怎么不呢,少爷!就在洗澡房那儿,少爷!”季莫菲依奇插进来说道。 “就是洗澡房旁边那一间,”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急忙附和,“现在是夏天……我马上去那里安排;你呢,季莫菲依奇把他的东西拿去。叶夫格尼,我当然把我的书房空出来给你使用。shumcuigue[142].”“现在你看见了吧!老头子顶有趣、顶善良的吧!”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刚刚出去,巴扎罗夫就补充说道,“像你父亲一样,也是一个怪人,不过是另一类的怪人。他的嘴巴多得很。” “你母亲也是一位很不错的妇女。”阿尔卡季说道。 “是的,我妈妈为人不乖巧。你看她会给我们准备一顿什么样的饭菜吧。” “我们没想到你们今天回来,少爷,所以没有买来牛肉。”刚刚把巴扎罗夫的皮箱搬进来的季莫菲依奇说道。 “没有牛肉我们也过得去的,既然没有,谁也不会见怪。俗话说得好,贫穷不是罪过嘛!” “你父亲有多少农奴?”阿尔卡季突然问道。 “田产不是他的,而是母亲的。我记得,他有十四五个农奴。” “总共有二十二个农奴。”季莫菲依奇不满意地说道。 响起了拖鞋吧嗒吧嗒的声音,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又来了。 “过几分钟您的房间就准备好迎接您啦,”他庄严地叫道,“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好像您的大名是这么称呼的吧?这是服侍你的仆人。”他指着一个同他一起进来的男孩补充说道。那孩子头发剪得短短的,身上穿一件肘子破了的蓝上衣,脚上穿一双别人的靴子。“他叫菲季卡。虽然我儿子叫我不要说,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请您不要见怪。虽说不会干什么,但装烟斗还是会的。您不是会抽烟吗?” “我多是抽雪茄。”阿尔卡季回答道。 “您做得很对。我自己也宁肯不打牌,而要抽雪茄,但在我们这些偏僻的山乡,雪茄很难弄到手。” “你别给拉扎里唱赞歌[143]了,”巴扎罗夫又把父亲的话打断,“最好坐到我这里的沙发上,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笑着坐了下来。他的面庞很像他儿子,只是他的前额低一些,窄一些,嘴也稍稍宽一些。他不断地摆动身子、耸耸肩膀,好像他腋下的衣服刺得他不舒服似的。他不停地眨眼、咳嗽、活动手指,与此同时,他的儿子却显得特别漫不经心,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装穷叫苦!”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重复说道,“叶夫格尼,你别以为我想引起(所谓的)客人的同情:你瞧,我们住在一个多么偏僻的地方!恰恰相反,我倒是认为,对于一个有思想的人来说,是没有什么穷乡僻壤的。至少我在尽量想方设法,就像俗话所说的,不让脑子里长草,不落后于时代。”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的、黄颜色的眼镜盒子,这是他跑进阿尔卡季房间里及时拿来的。他一边把盒子举在空中挥动,一边继续说道:“我已经不说,比方说,我不是没有做出感情上的牺牲的,我把自己的土地分给了农民,让他们交租。我认为这样做是我的义务,理智也告诉我应该这样做,虽然别的地主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我说的是有关科学、有关教育方面的事。” “对,我看你家里有一本一八五五年的《健康之友》[144]。”巴扎罗夫说道。 “这是一位老朋友凭交情送给我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急急忙忙说道,“但是,我们,比如,就是对骨相学也有所了解。”他补充说了这么一句,不过,他主要是对着阿尔卡季说的。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放在五斗柜上的一个石膏小头像,头像画成一些四方格子,一个个编成了号。“就是申奈[145]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呢,对拉杰马赫尔[146]也是如此。” “××省里的人还相信拉杰马赫尔吗?”巴扎罗夫问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咳嗽起来了。 “××省里……当然,你们,先生们,知道得更清楚,我们哪里赶得上你们呢?!要知道,你们是来接替我们的。在我们那个时代有个什么体液病理学家霍夫曼[147],还有个布朗[148]和他的活力论[149]似乎是很可笑的,但他们却也曾名噪一时呢。现在你们那里又出现了新人来取代拉杰马赫尔,你们对他很崇拜,可是再过二十年,大概又会有人取代他的。” “我现在告诉你,免得你心里不舒服,”巴扎罗夫说道,“我们现在根本就看不起医学,我们对谁也不崇拜。” “这怎么能行呢?你不是想当一名医生吗?” “我是想当一名医生,不过,这二者并不矛盾。”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中指插进烟斗里。那里面还剩有一点点燃着的热灰渣。 “好啦,也许是的,也许是的,我不打算争下去了。我是一名退休的军医,沃拉杰[150];现在你看,成了一名农学家了。我在您爷爷的步兵旅里服过务,”他又对着阿尔卡季说,“是的,少爷,是的,少爷!我这一辈子也见过不少世面。什么样的交际场合没去过,什么样的人物没有接触过!我,就是你们看见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我,到过维特格什泰因[151]家,给茹科夫斯基[152]把过脉!那些参加过十四日[153]行动的南方集团军的人,你们明白吗?(这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意味深长地闭着嘴巴)我全都熟悉呢。嗯,不过,我的事暂且搁到一边不说,只要你会用柳叶刀,那就行了!可是您爷爷却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人物,一位真正的军人。” “你老实承认吧,你是一个真正的木头脑袋。”巴扎罗夫懒洋洋地说道。 “哎呀,叶夫格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看看吧……当然,基尔萨诺夫将军不屑于那种……” “好啦,别提他啦,”巴扎罗夫打断父亲的话,“我坐车到这里来的时候,看到你的白桦树林倒高兴了一阵,它长得顶挺拔的。”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活跃起来了。 “你现在去看看吧,我现在有一个多好的小菜园!每一棵草、树都是我亲自栽的。既有水果,又有浆果,还有各种各样的药草。不管你们,年轻的先生有多么聪明,还是老巴拉采里西依[154]说出了一个神圣的真理:inherbis, verbis et lapidibus……[155]你知道,我不是放弃行医了吗,可是我一星期还是有一两次重操旧业的活动。人家来找我请教,我总不能把他们赶走吧。有时候是贫苦的人来找我求助,这里又根本没有医生。你想想看,这里的一位邻居,一位退休的少校,也给人治病呢。我问他:你学过医吗?他告诉我:没有。他没有学过,他更多的是出于仁慈的心肠……哈哈,好一个仁慈心肠!啊!多么好啊!哈哈!哈—哈!” “菲季卡!快给我装烟斗!”巴扎罗夫严肃地说道。 “我们这儿还有一个医生去给别人看病,”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带着某种绝望的神情说道,“可是病人已经ad patres[156],家人不让他进去,说:现在用不着医生了。那位医生没料到这一着,十分尴尬,接着问道:‘你老爷临死前打过嗝儿没有?’‘他老人家打过嗝的,先生。’‘打过许多次吗?’‘打过许多次。’‘啊,好,那就好了!’说完就往后转身回家去了。哈—哈—哈!” 老头儿一个人笑了起来,阿尔卡季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巴扎罗夫只是一个劲儿吸烟。谈话就这样继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在这期间,阿尔卡季抓紧时间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一趟,那间房是澡堂的前房,不过很舒适也很干净,最后塔纽莎进房来报告,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第一个站起身来。 “我们走吧,先生们!如果我的话叫你们感到乏味,那就请你们宽大为怀,多多原谅。大概我的女当家会比我强,会使你们得到满足的。” 饭菜虽然准备得很仓促,但味道搞得却不错,而且很丰盛,只是酒却有点像人们通常所说的,不够有劲。几乎全是黑色的西班牙甜酒,散发出一股青铜不像青铜、松脂不像松脂的味道,是季莫菲依奇在城里的一个熟悉的商人家里买来的。此外,苍蝇也叫人感到讨厌。平时是由一个农奴的男孩用一根粗大的绿树枝把它们赶走的;但这一次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由于害怕遭到年轻一代的指责把那孩子支使开了。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已经抓紧时间作了一番打扮;她戴上了一顶有丝绸带子的轻便帽子和一块天蓝色带有花纹的纱披巾。她一见自己的儿子叶纽莎又放声哭了起来,但这一次却不用丈夫来劝她。她自己尽快擦干了自己的泪水,免得弄脏了披巾。只有年轻人在吃饭,男女主人已经吃过了。服侍他们吃饭的是菲季卡,他穿的是别人的靴子,显然感到不舒服,帮他的忙的是一个有一张威武面孔的独眼女人,她名叫安菲苏什卡,平时兼做管家、养鸡、洗衣等等工作。在年轻人吃饭的这段时间,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一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甚至是非常幸福的表情谈论拿破仑的政策给他带来的沉重的担心和复杂的意大利问题[157]。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没有注意阿尔卡季,也没劝他多吃;她捏成拳头支着自己的圆脸庞(她有点浮肿的樱桃色的两片嘴唇、面颊和眉毛上的几颗黑痣使得她的脸庞具有了非常和善的表情)以后,两只眼睛始终盯着儿子,而且不停地叹气。她很想打听一下他儿子回来住多久,但是她又害怕问他。“万一他说:‘嗯,住两天吧!’那又怎么办呢?”这么一想,心脏就停止了跳动。油炸丸子端上来以后,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带来了半瓶打开过的香槟。“你们看,”他大声说道,“虽然我们住在穷乡僻壤,但在喜庆日子里我们还是有东西开心的!”他斟满三个大杯和一小盅,提议为“尊贵的客人们”的健康干杯,按军人的方式,一饮而尽。他咕嘟一声,就把一大杯喝光了。他还强迫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把小盅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轮到吃点心的时候,阿尔卡季虽然不吃甜食,但认为有必要把四种不同的点心都尝一点才好,至于巴扎罗夫则完全拒绝,而且立刻抽起雪茄来了。后来又端来了奶茶、黄油和花形小面包。吃完以后,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大家引到果园里,为的是欣赏欣赏夜色的美丽。从一条长凳旁边走过去时,他对阿尔卡季悄声说道:“我喜欢在这个地方望着落日大发议论:这地方对我这个隐居乡间的人来说倒是一个很好的处所。而在再远一点的地方,我栽了几株贺拉斯[158]喜爱的树。” “什么树?” “啊,对了……金合欢!” 巴扎罗夫开始打瞌睡了。 “我看,我们的旅游者该投入莫尔菲依[159]的怀抱中去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 “也就是说该睡觉了!”巴扎罗夫接口说道,“这个意见是正确的。的确,是到该睡觉的时候了。” 和母亲告别的时候,巴扎罗夫吻了一下母亲的前额,母亲却把他抱住,并在背后偷偷地给他祝福三次。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阿尔卡季引进他的房内,并且祝他“好好地睡一觉,就像我在我们幸福的年代那样”。阿尔卡季真的在那间澡房前面的房里睡了一个好觉,因为房里有一股薄荷香味,而且有两只蟋蟀在争着唱催眠曲。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从阿尔卡季那里回到自己的书房,蜷曲着自己的身子,挨着儿子的脚边坐在沙发上,打算和儿子聊聊天儿,但巴扎罗夫马上把他送走了,说他很想睡觉,可是,他自己直到天亮还没有睡着。他圆睁着两眼,很生气地望着暗处:童年的回忆无法控制他,再说他还没有来得及摆脱前不久得到的痛苦印象。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先是心满意足地祷告了一阵,然后同安菲苏什卡谈了好久好久。安菲苏什卡像被钉子钉着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女主人面前,一只独眼死死地盯着女主人,同时暗暗地低声向女主人谈了她对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的一些看法和想法。高兴、酒、烟草味把老太太搅得晕头晕脑的,丈夫本想同她谈几句,一看这模样,只好把手一挥了之。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是古代真正的俄国小贵族妇女。她应该生在两百年前的古莫斯科时代[160]。她虔诚地相信上帝,而且非常敏感,相信一切可能的征兆、卜卦、符咒、梦幻,相信先知的预言[161],相信家神,相信树精,相信不吉利的会见,相信邪病,相信民间丹力,相信星期四不吃盐[162],相信世界末日很快就会到来;相信要是复活节的彻夜祈祷的烛光不灭荞麦就会得到丰收,如果让人的眼睛看见蘑菇就会长不大;她相信魔鬼喜欢待在有水的地方,每一个犹太人的胸脯上都有一个血斑。她害怕老鼠,害怕蛇,害怕青蛙,害怕麻雀,害怕蚂蟥,害怕雷响,害怕冷水,害怕穿堂风,害怕马,害怕山羊,害怕红头发的人和黑猫,并认为蟋蟀和狗是不干净的动物。她不吃小牛肉,不吃鸽子[163],不吃龙虾、乳酪、龙须菜、西洋野菜、野兔子,更不吃西瓜,因为切开的西瓜使人想起约翰·普列德捷契的脑袋[164]。她一谈到牡蛎就全身发抖,她喜欢吃,但又严格持斋[165]。她一天一夜睡十来个小时—— 如果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头痛,她就根本不睡。除开《阿列克西或者林中小屋》[166]以外,她没有读过一本书。她一年写一封信,最多写两封,可是在家务工作上,她很会做果酱和饼干,虽然她从不亲自动手。总的说来,她一坐下来就不愿意挪动位子。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心地非常善良,而且她有她的长处,一点也不蠢。她知道世界上有老爷,他们应该发号施令,还有普通的老百姓,他们应该为老爷服务—— 因此她不厌恶谄媚,也不反对跪拜的礼节;但是她对待下人很亲切,也很温和,她是从不让一个乞丐空着手离开他们家的。她有时候也议论别人,但从不说谁的坏话。年轻的时候,她长相很漂亮,会弹带弦古钢琴[167],而且还能说一点法国话。但是,自从她不是出于自愿而结婚以后,跟着丈夫在外面飘荡了许多年,她的身子发了胖,把音乐和法语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喜爱自己的儿子,但对他又有说不出口的害怕;田产的管理权她完全交给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 她已经什么也不过问了。只要她的老伴跟她一谈起即将实行的改革办法和自己的打算,她马上就唉声叹气,不停地挥动手绢,表示不想听他讲下去,而且吓得眉毛越耸越高。她怀疑心很重,常常以为大祸就要临头,而且一想起什么伤心事马上就放声大哭……这类女人现在是越来越少了。对这种现象到底应不应该感到高兴呢?只有上帝知道。 二十一 阿尔卡季从床上爬起来以后,把窗户敞开——首先映进他的眼帘的是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这位老人身穿一件布哈拉[168]睡衣,腰间用一块手帕围着,正在起劲地挖菜园。他一见到自己的年轻客人,马上把身子撑着铁锹,大声叫道: “祝您健康!您睡得怎么样?” “很好。”阿尔卡季回答。 “您看,我正在这里像辛辛纳特[169]一样,种晚萝卜。现在时代不同了——真该谢天谢地!—— 人人都应该用自己的两手来养活自己,不必依靠别人,应该自己劳动。看来卢梭[170]是对的。要是您早半个小时看见我,先生,那就会看到我是另一种模样。一个农村妇女说她得了‘绞肠痧’,这是他们的叫法,按我们的说法,她得的是‘痢疾’,我便……怎么说好呢……我给她注射了鸦片;给另一个妇女拔了一颗牙齿,我建议她上麻醉药……不过,她不同意……我做这一切都是gratis[171]——阿纳玛焦尔[172],不过,我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因为我是一个平民百姓,homonovus[173]—— 不是像我妻子那样的世袭贵族……您要不要到这里的背阴处来,在早茶前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呢?” 阿尔卡季走到他的身边。 “再一次表示欢迎光临!”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按军人方式,把手举到戴在他头上的那顶油渍斑斑的无边的小帽边敬礼,“我知道,您是过惯了舒适、阔气的生活的,不过,当今的伟大人物对于在茅草房顶下过一段很短的时间,并不感到厌恶!” “您说到哪里去了,”阿尔卡季高声尖叫,“我算什么当今的伟人?对于阔绰的生活我也没有过惯。” “请原谅,请原谅,”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表示反驳,但脸上仍然挂着可爱的笑容,“虽然我快要进博物馆了,但我还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从言谈举止就能看出一个人来的。我还是心理学家,一个相面专家。我斗胆说一句吧,要是没有这点本领,我早混不下去了,像我这样一个渺小的人物,早就被人踩死了。不是说恭维话,我坦率地告诉您:我看到您同我儿子之间存在深厚的友谊,我感到由衷的高兴。我刚才同他见了面,他像平时一样(这个习惯您大慨是知道的),很早就起床,然后跑到郊外去。请问您认识我的叶夫格尼很久了吗?” “去年冬天才认识的。” “是这样的啊,先生!请允许我再问您,我们是不是坐一坐呢?——请允许我作为他的父亲非常坦率地问您:您到底对我儿子叶夫格尼有什么看法?” “您的儿子是我生平遇到过的杰出人物当中最为突出的一个。”阿尔卡季很高兴地作了回答。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两只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两颊也微微红了起来。铁锹从他的手里落到了地上。 “这么说来,您认为……他开始说”。“我相信,”阿尔卡季接着说道,“您儿子会有一个伟大的前途的,他一定会给您扬名争光的。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怎么……这怎么会呢?”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高兴的微笑使他宽阔的嘴唇张得大大的,那微笑已经牢牢地挂在他的嘴唇上,没再消失。 “您想知道我们是怎样相遇的吗?” “是的……而且总的说来……” 阿尔卡季便开始讲起巴扎罗夫来,他这次比他同奥金佐娃一起跳玛祖尔卡舞那个晚上谈得更热烈、更起劲。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一直注意听着他讲,一边听一边擤鼻涕,两手搓手帕,一边咳嗽,同时把自己的头发弄得乱糟糟——后来他终于忍不住了,他把身子弯下去,对着阿尔卡季,吻了一下阿尔卡季的肩膀[174]。 “您这一席话,使我感到幸福极了,”他说道,同时没有止住笑,“我应该告诉您,我……非常喜爱我的儿子,至于我的老婆子,我就不必说了,大家都知道母亲是怎么爱儿子的!但是,我不敢当着他的面表露自己的感情,因为他不喜欢这样。他反对表露一切感情。许多人甚至对他的这种坚强的性格加以指责,把它看成是骄傲或冷酷的一种表现,不过,对他这类人,是不应当用普通的尺寸去衡量的,是吗?随便举个例子来说吧,要是别人处在他的位置上,肯定会向父母亲张口要这要那的,可他呢,您相信吗?他打从一生下来就没向我们多要过一个戈比,这是千真万确的!” “他是一位大公无私、忠诚老实的人。”阿尔卡季说道。 正是大公无私的,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我不但非常爱他,而且为他感到自豪,我的全部希望在于有朝一日在他的传记上出现这样的词句:“他是个普通军医的儿子,但是,这位普通军医早就发现了他的才华,并且不惜一切地对他进行教育……老人的声音突然中断,话说不下去了。” 阿尔卡季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怎么看呢?”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经过一段沉默之后问道,“他会在医学领域里达到您所预言的那种知名度吗?” “当然,不只是在医学方面,虽然在这一方面他也将会是一位第一流的学者。” “那会是哪一方面呢,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 “这一点现在还很难说,不过,他一定会很出名的。” “他一定会出名!”老人重说了一遍以后就陷入了沉思。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吩咐我请你们去喝茶。”安菲苏什卡端着一大盘熟透的马林果从他们身旁走过去说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马林果配有冷奶酪吗?” “有的,老爷。” “注意,要冷的!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您不要讲客气,挑大的吃!叶夫格尼怎么还没来呢?” “我在这儿呢。”从阿尔卡季的住房里传出巴扎罗夫的声音。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迅速转过身来。 “啊哈!你想去看望你的朋友,但是你去迟了,amice[175],而且我同他已经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现在应该去喝茶了,你妈派人来叫啦。附带说一句,我有事需要同你谈谈。” “谈什么呢?” “这儿有一个农民,他患icterus[176]……” “就是黄疸病吧?” “是的,是慢性的,而且是很顽固的黄疸病。我给他开了百合花和金丝桃,强迫他吃胡萝卜,给了他苏打水。但这都是治标的安慰剂,应该采取更为坚决的办法。虽然你嘲笑医学,不过,我还是相信你可以给我提供切实有用的意见。但这事可以以后再谈,现在我们一起去喝茶。”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很快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唱起了《罗伯特》[177]中的歌词: 法律、法律,法律由我们自己来制定, 为的是活得欢……欢……欢快高兴! “了不起的生命力!”巴扎罗夫离开窗前说道。 中午时刻来到了。太阳从一片密密的浅白色薄云后面爬了出来,像火一样烧烤着地面上的一切。万物都在默默不语,只有几只雄鸡在林子里互相寻衅对鸣,在每一个听到它们叫声的人的心中激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心烦、想打瞌睡的感觉。还有一只幼鹰在树梢的高处,不停地尖声高叫,那叫声像是求救似的哀鸣。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躺在一个不大的干草垛的背阴处,身子底下垫着两三捆沙沙发响的干草,那草虽说已经晾干,却还带着绿色,而且芳香扑鼻。 “那棵白杨使我想起我的童年,”巴扎罗夫开口说了起来,“它长在一个洞边(那个洞原来是一个砖瓦棚),我当时深信这个洞和这株白杨都是一个特殊的护身符,因为我站在它们旁边,从不感到寂寞。我当时并不明白,我之所以不感到寂寞是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好啦,现在我长大成人了,护身符也就不起作用了。” “您在这里总共住过多久?”阿尔卡季问道。 “大概连续住了两年。后来我们就出去了。我们过的是流浪生活,多半是在一些城里搬来搬去。” “这所房子建起很久了吧?” “很久了。它还是我外公,我母亲的父亲建起来的。” “他,你外祖父是干什么的?” “鬼知道。好像是一个什么少校吧。在苏沃罗夫[178]手下干过,老是讲如何过阿尔卑斯山的故事。肯定是瞎吹!” “难怪你们家的客厅里挂着苏沃罗夫的肖像呢!我很喜欢像你家这样的房子,又古朴,又暖和,里面还有一股特殊的味道。” “是灯油和木樨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巴扎罗夫一边打哈欠,一边说道,“至于这些可爱的屋子里的苍蝇……呸!” “你告诉我,”经过短暂的沉默以后,阿尔卡季开始说话了,“小时候父母亲没有打过你吗?” “你已看到我父亲是什么人了。他们不是很严厉的人。” “你爱他们吗,叶夫格尼?” “我爱他们,阿尔卡季!” “他们非常爰你!” 巴扎罗夫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他把两手放在脑袋下面枕着,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的父母亲在世界上活得很好!年过六十的父亲还在忙来忙去,谈论治标的安慰疗法,给人治病,他对农民很宽厚,——总之一句话,他活得快快活活;母亲也活得好:她的时间都让各种各样的活计占去了,要不就是唉声叹气,她连清静下来的时间都没有;可我却……” “可你怎么啦?”“可我在想:你看我躺在干草堆这里……我占着这么一块狭窄的地方,与没有我、与我无关的其余的地方相比,它显得多么小;我所度过的这一部分时间,与没有我以前和以后的永恒相比,它是多么微不足道……而在这个原子里、这个数学点上,血液却在循环流动,脑子在不停地工作,也在想着什么……这是多么荒唐!这是多么渺小!” “请允许我告诉你:你所说的,一般地说,适用于所有的人……” “你说得对,”巴扎罗夫接着说道,“我想说的是,你看他们,也就是我的父母亲,忙忙碌碌,并不担心自身的渺小,并不因此而感到乏味……可我却只是感到厌倦和愤怒。” “愤怒吗?为什么是愤怒呢?”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难道你忘记了?” “我全都记得,不过我还是不承认你有权愤怒。你不幸,这我同意,但是……” “唉!你呀,我看呢,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你对爱的理解,与所有最新的青年人是一样的:你咯咯咯地叫唤着母鸡,可一旦母鸡走近面前,你就撒腿跑开,天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可不是这样的人。不过这一点说到这里也就够了。既然是不能帮助解决的事,老谈它是叫人害羞的。”他翻过来把身子侧着,“喂!你看,一只小蚂蚁在拖着一只半死的苍蝇呢。老弟,你把它拖走吧,拖呀!别管它如何顽抗,你要充分利用你作为动物所拥有的一切,你有权不承认怜恤的感情,不像我们这位自我毁坏的兄弟!” “这话可不该你说,叶夫格尼!你什么时候毁坏过自己?” 巴扎罗夫把头稍稍抬起来。 “这正是我感到自豪的事情。我自己没有毁坏过自己,那么一个女人也毁坏不了我。阿门[179]!完了!关于这件事,你以后不会再听到我说它了。” 两个朋友在沉默中躺了一段时间。 “是呀,”巴扎罗夫开始说道,“人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只要你从旁边或者远远地看一看‘父亲们’在这里所过的与世隔绝的封闭式的生活,似乎觉得再好不过了!你吃吧,喝吧,而且知道你的行动是最正确的,最合乎理智的。可是不!你会感到苦恼。心里很想与人打打交道,即便是骂骂他们也罢,但总想与他们打交道。” “要把生活安排好,使它里面的每一瞬间都过得很有意义。”阿尔卡季冥思默想后说道。 “谁说的!有意义的事即使虚假也是甜的,但是,对没有意义的事也可以容忍……可这无谓的争吵,无聊的闲话……这才是糟糕透顶呢。” “只要一个人不想承认,那么无聊的闲话对他来说,也就不再存在了。” “嗯……你这是说的与众不同的反话。” “什么?你把什么叫作反话呀?” “是这么回事。比方说,教育是有用的,这就是大家公认的话,而说教育是有害的,那就是与大家唱反调的反话了。它听起来似乎更漂亮,可是实质上却是同一个意思。” “那么真理在哪里呢?在哪一方面呢?” “在哪里?我来像回声一样回答你:在哪里?” “你今天的情绪很忧伤,叶夫格尼!” “真的吗?一定是太阳把我晒得太厉害了,再说马林果也不该吃这么多。” “在这种情况下打个盹儿倒不坏。”阿尔卡季说道。 “那好。不过,你千万别看我,因为任何人睡觉的时候,面孔都是很难看的。” “你对别人怎么看你,不是都无所谓吗?” “我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一个真正的人对这个问题是不关心的。对真正的人是不必考虑的,对他的态度应该是:俯首听命或者仇恨。” “这就奇怪了!我却不恨任何人。”阿尔卡季略加思考以后说道。 “可我恨许多人。你心肠软,窝窝囊囊,你怎么能恨人呢!……你胆子小,对自己也很少抱有希望……” “那么你呢?”阿尔卡季打断他的话,“你对自己抱有希望吗?你对自己估计很高吗?” 巴扎罗夫沉默了一会儿。 “一旦我碰到一个在我面前不低头的人,”他一板一眼地说道,“我就改变我对自己的看法。仇恨!比如你今天从我们村长菲力普的房子面前经过时,说那座房子很好、很白——还说如果最后一个农民也有这样好的住宅的话,那么俄罗斯就达到了最完善的境界,因此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为促进这件事而出力……可我却恨这最后的一个农民,不管他是菲力普还是菲多尔,为了他我必须竭尽全力工作,而他却连谢谢也不说一声……再说就是他说一声谢谢对我又有什么用呢?嗯,他将来可以住上洁白的房子,我的身体却要拿去肥牛蒡[180]了,那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够啦……叶夫格尼……今天听你说话,我不得不同意那些责备你没有原则的人的意见了。” “你说话就像你伯伯。一般说来,原则是没有的——关于这一点你至今还没有理解到!——可是感觉却是有的,而且一切都取决于感觉。” “怎么能这样呢?” “就是这样的。比如我吧:我坚持否认原则的态度是因为有了感觉的关系,我觉得否认令人感到愉快,我脑子的构造就是这样的,这就完了!为什么我喜欢化学?为什么你喜欢苹果?也是感觉在起作用。这一切都是一致的。比这更深一层的理解,人们永远也得不到的。并不是人人都会把这一点告诉你的,就是我下一次也不会对你说得出这番话来。” “什么?连老实也是感觉吗?” “那还用说吗?” “叶夫格尼!”阿尔卡季开始用伤心的声音说话。“啊?什么?不合口味吗?”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说道,“不,兄弟!既然决心把一切都割掉,那就把自己的两条腿也割去吧!……不过,我们在这里大发议论已经够了。普希金说过:‘大自然送来了睡梦的沉默。’”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类的话。”阿尔卡季说道。 “好,就算他没有说过,但作为诗人,他是不仅能够,而且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的。顺便说一句,他一定在军队里干过。” “普希金从来不是一名军人!” “这就对不起了,他几乎每一页作品上都写着:‘去战斗,去战斗吧!捍卫俄罗斯的荣誉!’” “你这简直是在胡编乱造!你知道,这几乎就是诬蔑!” “诬蔑,好大的帽子!你想用这样的话来吓唬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言辞去诬蔑一个人,他实质上都比你的诬蔑还要坏二十倍!” “最好让我们睡觉吧!”阿尔卡季非常恼火地说道。 “完全同意!”巴扎罗夫作了回答。 但是,不论是巴扎罗夫还是阿尔卡季,两个人中谁也没睡觉。一种近乎敌对的感觉,抓住了两个年轻人的心。过了五六分钟以后,他们都睁开了眼睛,默默地相互望了望。 “你看啊,”阿尔卡季突然说道,“一片干枯的枫叶脱离开了树枝,正朝地面落下来。它的动作与蝴蝶的飞行非常相似。这不令人觉得奇怪吗?一个最悲惨的死物却同一个最愉快的活物相似。” “啊,我的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巴扎罗夫大声惊叫,“我对你有一点要求:请你别说漂亮话!” “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终归也是一种专制行为。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呢?” “原来是这样!但是为什么我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昵?我认为说漂亮话不礼貌。” “说什么才有礼貌呢?谩骂吗?” “唉!你呀,我看你是想跟着你伯父的脚印走,亦步亦趋。要是那个白痴听见了你的话,不知道会感到多么高兴!” “你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叫作什么来着?” “我把他叫作白痴,非常恰当的说法。” “这简直叫人无法忍受!”阿尔卡季大声叫道。 “啊哈!亲属感情出来啦!”巴扎罗夫平静地说道,“我发现这种亲属感情在人们的心里是根深蒂固的。一个人准备放弃一切,同他的各种各样的偏见分手,但是,要他承认,比方说,那个偷别人手帕的兄弟是小偷,他却无力办到。事情也确实如此:兄弟是我的,我的兄弟虽不是天才……这可能吗?” “我心里冒出来的纯粹是一种正义感,根本不是亲属感情,”阿尔卡季火冒三丈地说道,“但是,因为你不理解这种感情,你没有这种感觉,所以你不能对这种感情作出判断。” “换句话说:阿尔卡季·基尔萨诺夫太崇高了,高得我无法理解了,——我只能低下脑袋,沉默不语。” “请你别再说下去,叶夫格尼。再说下去我们最终是会吵起来的。” “啊哈,阿尔卡季!你就行行好吧,让我们好好地吵它一次——吵得我们昏头昏脑、不省人事才好呢!” “那我们结果会……” “打架吗?”巴扎罗夫接着说道,“那好嘛!就在这里,就在这干草堆上,在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环境里打一架。这里远离世界,人们的眼睛都看不到,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你打不过我。我一动手,马上就会掐住你的喉咙……” 巴扎罗夫撒开了他的又长又硬的手指……阿尔卡季背转身子,像开玩笑似的做出各种各样的准备反抗的姿势……但是,他觉得他朋友的面庞是那么凶恶,他朋友嘴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发光的两眼所表露出来的威胁,并不是闹着玩的,因此他情不自禁地感到有点害怕…… “啊!你看你们跑到哪儿来了!”就在这一刹那间响起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声音,接着这位老军医就出现在两位年轻人的面前。他身穿一件家织亚麻布上衣,头戴一顶也是家庭自制的草帽。“我四处寻找你们……你们倒是挑选了一个好地方,干你们的好事。躺在‘大地’上,仰望‘天空’……你们是否知道,这里面也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呢!” “我只有在想打喷嚏的时候才仰望天空。”巴扎罗夫喃喃说道。随即转向阿尔卡季,低声补充说了一句:“可惜他扰乱了我们的好事!” “好啦,不用再说啦,”阿尔卡季悄悄地说道,随即偷偷地握了一下自己朋友的手,“但是,任何友谊也不能长久经得起这样严重的冲突。” “年轻的朋友们,我望着你们……”这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他两手交叉着扶着一根拐杖,连连摇头。那拐杖是他自己亲手雕塑过的,弯弯曲曲,非常巧妙,头上还雕了一个土耳其人的头像。“我望着你们就无法止住我对你们的赞叹:你们身上有多少力量、多少才华、多大的能耐!简直是……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181] “你看你钻到神话学里去了!”巴扎罗夫说道,“现在可看清楚了,你当年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拉丁学者!我记得你的一篇文章还得过银奖,是吧?” “季奥斯库里,季奥斯库里[182]!”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反复说道。 “够了,父亲,别老说好话了。” “偶尔来一次倒是可以的,”老头子喃喃说道,“不过,先生们,我来找你们不是为了给你们说几句好听的奉承话的,我来的目的是:第一,来告诉你们,我们很快就要开饭了;第二,我想早点告诉你,叶夫格尼……你是聪明人,你了解人们的心,也了解女人的心,因此你一定会谅解的……你母亲想为你的归来,做一次谢恩祷告。你别以为我来叫你是要你去参加祷告。不,祷告已经结束,不过阿列克塞神父……” “神父?” “对,是一位牧师,他在我们家……要在我们家吃饭……这一点我没有料想到,甚至也没同我商量……不知道怎么弄成……他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嗯,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也……不过他是一位很好的人,一个很有理智的人。” “他大概不会把我的那份饭菜吃掉吧?”巴扎罗夫问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笑了起来。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不再提出任何要求了。我准备同任何人同一个桌子吃饭。”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正了正自己的草帽。“我事前就相信,”他说道,“你已摆脱了一切偏见,你看虽然我已经活了六十二个年头,不过,我也没有偏见(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不敢承认他自己也希望做祷告……而且他对宗教的虔诚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他妻子)。阿列克塞神父很想同你认识。你会喜欢他的,这一点你会看到的。他也不反对玩牌,甚至……(不过,这话只在你我之间说说……)不反对抽烟斗。” “怎么样?我们吃完饭坐下来玩一玩叶拉拉什,而且我要赢他。” “嘿嘿嘿!让我们走着瞧吧!老太婆说话模棱两可,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什么?难道你还想照老办法干吗?”巴扎罗夫特列强调说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青铜色的面颊泛起了一点淡淡的红晕。 “叶夫格尼,你怎么不感到害臊!……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是的,我准备在他面前坦白承认,我年轻时有过这一嗜好——的确如此,不过我也为它付出过惨重的代价!啊呀,天气真热!请您允许我坐到您的身旁。我不会妨碍您吧?” “一点也不会的。”阿尔卡季说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呼哧呼哧地一屁股坐在了干草堆上。 “你们现在的这个床铺,亲爱的先生们,”他开口说道,“使我想起了我的军事生涯,居无定所的不安定的生活,包扎所那也是在干草堆旁,而且有这样的住所也就要谢天谢地了。”他叹息一声,“我这一辈子经历过许多许多。举例来说吧,如果你们愿意,我就给你们讲一讲在比萨拉比亚鼠疫流行时发生的有趣故事吧。” “你就是为这事得到过一枚弗拉基米尔勋章吧?”巴扎罗夫接着说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附带说一句,为什么你不把勋章戴起来呢?” “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没有任何偏见吗?”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嘟嘟囔囔说道(他直到昨天夜晚才命人把红丝带从衣服上面拆下来)。他接着就谈起了鼠疫事件。“可他却睡着了,”他突然指着巴扎罗夫,善意地使了一个眼色,对阿尔卡季说道。“叶夫格尼!快起来!”他大声补充了一句,“我们吃饭去……” 阿列克塞神父是一位魁梧的胖男人,一头浓密的头发梳得精精致致的,穿一件淡紫色的绸袈裟,束一根绣花腰带。他却是一个非常灵活和机智的人。他首先握了握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的手,仿佛他早就明白他们是不需要他祝福的,所以总的说来,他的举止相当自然,无拘无束;他既不降低自己的尊严,也不触及别人的尊严;有时顺便笑笑中学里开的拉丁文课,为自己的主教辩护几句;他喝干了两小杯酒,但拒绝喝第三杯;他接下了阿尔卡季给的一支雪茄,却不打算吸它,说要把雪茄带回家去。他唯一使人感到不很愉快的是他时不时地、慢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来捕捉落在他脸上的苍蝇,而且间或能把苍蝇捉住捏死。他坐在一张绿色的牌桌旁,并不感到过分的高兴,但结果却赢了巴扎罗夫两个半纸卢布。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家里的人都弄不清如何折算成银卢布[183]……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仍然坐在儿子的身旁(她并不打牌),仍然用拳头支着面颊,直到需要吩咐下人送新的美味来时才起身。她害怕对巴扎罗夫表示亲热,巴扎罗夫既不鼓励她对他表示亲热,也不激发她表示亲热的愿望,而且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也劝她不必特别去“打扰他”。“青年人对此并不热衷。”他翻来覆去地对她说道(当天的午餐有多丰盛就用不着多说了:一大早季莫菲依奇就亲自去买一种特殊的契尔卡瑟[184]牛肉;一个用人到另一个地方去买江鳕、梅花鲈鱼和龙虾,仅蘑菇一项就付给村妇四十二个铜戈比)。但是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的一双眼睛一直向着巴扎罗夫,表露出来的不仅仅是钟爱和温情,里面也隐隐约约地表现出忧郁的心情,夹杂着好奇与担心,那里面也显露出某种温和的责备。 不过,巴扎罗夫没有心思去分析他母亲的两眼究竟表露的是什么,他很少对母亲说话,只是偶尔对她提提简单的问题。有一次他要求她母亲把手伸给他,碰碰“运气”,于是她悄悄地把她自己的一只柔软的小手放到他又硬又宽的手掌中。 “怎么样?”她等了一会儿问道,“没有帮上忙吗?” “更糟糕了。”他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回答说。“您的牌打得太冒险。”阿列克塞神父好像有点惋惜似的说道,随即就摸了摸他漂亮的胡子。 “拿破仑的规则,亲爱的神父,拿破仑的规则。”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接着说道,接着就打出了一张“A”。 “正是他的规则把他送到了圣海仑那岛[185]上。”阿列克塞神父说完就用一张王牌把“A”吃掉了。 “你想不想喝一点醋栗水,叶纽舍奇卡[186]?”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说道。 巴扎罗夫只是耸了耸肩膀。 “不!”巴扎罗夫第二天对阿尔卡季说道,“明天我要离开这里。我感到很苦恼。很想工作,可在这里干不成。我还要到你们家乡去,我把自己的全部标本都留在那里了。在你们家,我至少可以关起门来干。要不然,父亲老在这里对我翻来覆去说:‘我的书房供你使用,谁也不会来打扰你。’可是他自己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再说关起门来把他关在门外也觉得过意不去。对母亲也是如此。我老是听到她在隔壁唉声叹气,可走到她那里,又没有什么话对她说。” “你母亲她很难过,”阿尔卡季说道,“你父亲也一样。” “我还会回到他们身边来的。” “什么时候?” “去彼得堡的时候。” “我特别同情你母亲。” “为什么这样呢?莫不是她请你吃了浆果吧?” 阿尔卡季垂下了两眼。 “你对自己的母亲不了解,叶夫格尼。她不仅是一位很好的妇女,而且她很聪明,真的!她今天早晨同我谈了半个来小时的话,她说得那么实在,那么有趣。” “大概一直都在议论我吧?”“不仅仅是议论你。” “也许是的。旁观者清嘛!一个女人既然一谈就是半个小时,那是一个好的征兆。不过,我还是要走。” “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你是不会轻松的。他们老是在议论两个星期以后,我们将要干什么呢!” “是不会轻松的。今天有个魔鬼拉了我一下,要我去惹一惹父亲。他前几天吩咐人把自己的一个交租的农民打了一顿——他做得很对,是的,是的,你不用这样恶狠狠地望着我——他做得很好,因为那个农民是个小偷,一个可怕的酒鬼,只是我父亲怎么也没料到,我会像一般人所说的那样,对这件事竟然知道了。他感到很尴尬,而现在我又不得不使他再一次伤心……没关系!他会好起来的。” 巴扎罗夫虽然说了“没关系”,但是过了整整一天以后,他才下决心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最后他在书房里与父亲道别的时候,他假装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说道: “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请你吩咐一下,明天把我们的马送到菲多特那里去换班。”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大吃一惊。 “莫非基尔萨诺夫先生要走吗?” “是的,我也同他一起走。”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就地背过身子。 “你要走?” “是的……我必须走。请你安排好马匹。” “好……”老人结结巴巴说了起来,“去换班……好……不过……不过……怎么会这样呢?” “我必须到他家去住一段很短的时间……然后我再回到这里来。” “是的!住一段很短的时间……好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取出手帕,为了擤鼻子,几乎把身子弯到了地面上。“这没说的……一切……都会准备好的。我本来以为你在我们这里会待得……久一些的。三天……分别三年,这太少了一点,太少啦,叶夫格尼!” “我不是对你说了我很快就会回来吗?我必须走。” “必须……有什么好说的呢?首先需要履行职责……这么说要把马送去了?好的。当然,我和阿利娜对这一点是没有料到的。她到邻居家要花去了,想给你的房间装饰一下(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没有提到:每天早晨天刚亮,他就赤着脚、穿着拖鞋和季莫菲依奇商量,用颤颤巍巍的手指掏出一张又一张磨得稀烂的钞票,交给季莫菲依奇去采购各种各样的东西,特别是买吃的东西和红葡萄酒;从各方面来看,这两位年轻人非常喜欢喝红葡萄酒)。最主要的是给他们自由,这是我的规矩……不要使人感到拘束……不要……” 他突然停住话头,朝门口走去。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父亲,真的!” 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没有转过身来,他只是把手一挥就走了出去。回到卧室时,他碰到妻子正躺在床上,便开始悄声祷告,免得把妻子惊醒。但是妻子却已经醒来了。 “这是你吗,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她开口问道。 “是我呢,孩子他妈!” “你是从叶纽沙那里来?你知道吗,我有点担心呢?!他在沙发上睡得安宁吗?我吩咐安菲苏什卡把你的行军垫子给他垫上,放上新枕头。我本想把我们的鸭绒被给他,不过,我好像记得他是不喜欢睡软床的。” “没关系,孩子他妈,你不必担心,他睡得很好。主啊,你可怜可怜我们有罪的人吧!”他继续小声念着自己的祷告词。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非常怜恤自己的妻子,他不想告诉她明天会有多大的伤心事在等着她。 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第二天就走了。打从大清早起,家里就透着一种沮丧的沉闷气氛。安菲苏什卡手中的碗碟掉到了地上,连菲季卡也弄得颠三倒四的,结果稀里糊涂地脱掉了靴子。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忙乱:他显然在故作勇敢,大声说话,走起来双脚踩得地面咚咚作响,但他的脸庞却消瘦多了,他的目光也常常从儿子的身旁一闪而过,竭力避免与儿子的目光相遇。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在低声哭泣。如果不是她丈夫清早起来整整劝了她两小时,她早就惊慌失措,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了。巴扎罗夫不止一次地保证无论如何要在一个月之内归来,他才终于从父母挽留他的拥抱中脱出身来,坐上敞篷四轮大马车。待到马跑动起来,车铃叮叮作响、车轮辘辘滚动起来以后—— 很快就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了。在尘埃落定以后,季莫菲依奇伛偻着身子,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两位老人单独留在自己的住宅里时,觉得这栋房子好像也突然缩小了,变得老态龙钟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几分钟以前还站在台阶上神气十足地挥动手帕,现在却颓然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脑袋垂在胸前。“他把我们扔下了,扔下了,”他喃喃地说了起来,“他把我们扔下了,和我们在一起他感到心烦。他独自一人,现在他是孤零零的一个手指头[187]了!”他反反复复重复了好几次,而且每次都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向前面单单举起一个食指。当时,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就坐到他的身旁,把自己花白头发的脑袋靠在丈夫的花白脑袋上。她说:“有什么办法呢,瓦夏[188]!儿子是切下的一片面包。他就像一只雄鹰,想回来就飞回来,想走就飞走。你我却像长在树蔸上的两颗菌子,并排长在一起,一动也不能动。不过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一辈子也不变的,正像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一样。”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抱住自己的妻子,自己的朋友,他抱得那么紧,就像年轻时拥抱她那样:在他伤心的时候,她给了他安慰。 二十二 我们的两位朋友是默默地坐车走到菲多特那里的,一路上只是偶尔交换几句没有什么意思的话。巴扎罗夫对自己并不怎么满意,阿尔卡季则是对巴扎罗夫感到不满。再说他还在心里感到那种只有很年轻的人才有的无名的忧伤。车夫换好马,爬上车台,问道:往右转还是往左转? 阿尔卡季的身子猝然一震。往右转的道路是通城里的,从那里再转回家去;往左转的路则是通奥金佐娃家的。 他望了巴扎罗夫一眼。 “叶夫格尼,”他问道,“往左转吗?” 巴扎罗夫把脸转了过去。 “这不愚蠢吗?”他嘟嘟囔囔说道。 “我知道这很愚蠢,”阿尔卡季回答道,“难道这有什么不好吗?难道我们这是第一次吗?” 巴扎罗夫把帽子推到了前额上。 “照你的意思办吧。”他终于说了出来。 “往左转!”阿尔卡季大声叫了一声。 敞篷马车便朝尼科里斯科耶奔去。但是,两位朋友下定决心干这桩愚蠢的事以后,反而比以前变得更加沉默了,甚至都好像在生气似的。在奥金佐娃家的台阶上迎接他们的是一位管家,据此朋友们不难猜出:他们突然屈从于一时的冲动,采取的行动是不够审慎的。他们的到来,显然出人意料。他们带着相当尴尬的面容,在客厅里坐了好久。奥金佐娃终于出来见他们了。她以她常有的客气的态度欢迎他们到来,但对他们如此迅速地返回表示惊讶。根据她动作和言语的缓慢来看,她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感到特别高兴。他们匆忙宣布他们是顺路来看看的,再过三四个小时就继续往前走,进城里去。她仅仅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叹,请阿尔卡季转达她对他父亲的问候,随后就吩咐下人去请她姨母来。公爵夫人出来时满脸睡容,使得她那张皱纹斑斑的老脸显得更加凶恶了。卡嘉身体不好,她没有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阿尔卡季突然觉得,他想见卡嘉的心情至少与想见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心情一样迫切。四个小时在东拉西扯的毫无意义的闲聊中过去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论是听他们说话还是她自己说话时,脸上都没有露出过一点笑容。直到临别的时候,她以前的那种友好情谊似乎才在她的心中动了一下。 “我现在经常脾气不好,”她说道,“不过你们千万不必介意,希望你们下次再来,过几天再来。我这话是对你们两个人说的。” 巴扎罗夫也好,阿尔卡季也好,都没有说话,只对她默默无言地鞠躬,然后坐进马车,一路上哪儿也没停留,一直往家里,往马利因诺奔去。第二天傍晚,他们就安全到达了。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他们两个之中,谁也没有提到奥金佐娃的姓名,尤其是巴扎罗夫,他几乎没有开过口,老是望着另一个方向,离开道路很远的地方,脸上一直挂着冷酷的、紧张的表情。 在马利因诺,所有的人对他们的归来都感到很高兴。儿子长期不归,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已经开始感到有点不安了。当菲尼奇卡带着闪闪发亮的目光跑进他房里来,宣布“年轻的先生们”回来了的时候,他高兴得大叫一声,两腿一跳,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本人也感到一阵愉快的激动,并且露出了谦和的微笑,连连摇撼着归来游子的手。接着就是不停地说话,问长问短,话说得多的是阿尔卡季,特别是在吃晚饭的时候,这顿晚餐一直持续到深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吩咐下人把刚从莫斯科带回来的几瓶黑啤酒端上来,他本人也喝得两颊呈马林果色,他一直笑个不停,那笑声又像是小孩子发出的,又像是有点神经质。家人普遍的高兴心情,也传染给了上下的仆人。杜尼亚莎像发了疯似的,跑前跑后,时不时地把房门弄得啪啪发响,甚至到了夜里两点多,彼得还想用吉他弹奏一支哥萨克华尔兹舞曲。在寂静的空中,响着哀婉、动人的乐声,除开刚开始的一小段装饰音之外,这个受过教育的贴身仆人便弹不出什么好的东西来。他生性欠缺音乐才能,正如他在其他方面没有才能一样。 但在这段时间中,马利因诺村里的生活却不大顺利,可怜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处境很不好。农场的麻烦一天比一天增多—— 那些麻烦不仅令人丧气,而且说起来毫无道理。与雇工们的纠纷搞得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有的要求清账或者要求增加工钱;有的拿了工钱就不辞而别;养的马都生病了;马具好像被火烧坏了似的;活计都干得马马虎虎;从莫斯科订购来的一台打麦机因为过于笨重,无法使用,另一台用了一次就坏了;牲口院烧掉了一半,原因是仆人中的一个瞎眼老太婆在刮大风的天气里,拿着一根烧着的木头去熏自己有病的奶牛……的确,那个老太婆一口咬定,整个灾难之所以发生,原因全在老爷身上,因为他突然心血来潮,想做什么以前从未做过的奶酪和几种好吃的奶制品。管家突然变得懒惰起来,甚至开始发胖了—— 任何一个俄国人一旦得到“肥缺”总是会发胖的。老远见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就把一块碎木片朝身旁跑过去的小猪崽扔去,或者朝一个光着半个身子的小男孩说威胁的话,目的无非是表示他对工作的热心,其实他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那些规定交租的佃农经常不按时交租钱,而且偷砍树木。几乎每天夜里,看守的人都能在“农场”的牧草地上捉到几匹农民的马,不过有时是打了几仗才捉到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本来是决定罚款以挽回损失的,但结果往往是在老爷家待一两天,吃着老爷家的草料,马匹又回到了自己的主人家。这一切完了以后,农民们自己开始吵起架来了:兄弟要求分家,因为他们的妻子无法住在一栋房子里;突然打起来了,村里所有的人都爬起床来,好像听到谁的口令似的,大家全都跑到了事务所的台阶前,要求老爷给予公正的裁判与惩处;他们往往满脸伤痕,有的还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吼的吼,叫的叫,女人的尖声叫喊和男人的粗野谩骂混杂在一起。虽然明明知道要找到一个正确的解决办法是不可能的,但仍然要使尽一切力量把敌对的双方拉开,不得不连嗓子都喊哑。收割的人手不够,附近的一家单干户[189]装出一副高尚的样子,表示愿意提供收割的人手,每俄亩收取收割费两卢布,结果却不讲良心,硬是用卑鄙的手段把尼占拉·彼得罗维奇给骗了;他自己村里的农妇要价之高,简直闻所未闻,而这时麦子却纷纷撒落在田里,收割还尚未搞好,监护委员会[190]却威胁着要求立即归还欠交的利息……“我已无能为力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地怀着绝望的心情惊呼,“我自己是不可能去打架的,派人去找警察吧,我所坚持的原则又不允许;要是不用惩罚去吓唬他们,那你就什么事情也休想干得成!” “Du calme, du calme.[191]”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每次听到弟弟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这么说着安慰弟弟,不过他自己也免不了要皱起眉头,哼哼几声,同时扯扯自己的胡子。 巴扎罗夫总是对这些“无谓的争吵”保持着远远的距离,他作为客人也大可不必去干涉别人的事务。来到马利因诺的第二天他就着手研究青蛙、纤毛虫、化学组成物,而且成天与这些东西搅在一起。阿尔卡季则与他恰恰相反,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即使不去帮助父亲解决这些问题,至少也要装作准备帮助他的样子。他耐心地听完父亲说的话,有一次他还提出过自己的意见,那目的显然不是要人去照着他的意见办,而是表示他对事情的关切而已。管理家产并不使他感到厌恶,他甚至非常高兴地幻想着将来会从事农业工作,但此时此刻,他脑子里装着的却是一些别的思想。使阿尔卡季自己感到大吃一惊的是,他竟在不停地想着尼科里斯科耶村。以前要是有人对他说,他和巴扎罗夫同住在一个屋顶下,而且是在一个什么屋顶下啊—— 是在自己父母亲的屋顶下,可能感到无聊的话,他肯定只会耸耸肩膀;可现在他确实感到苦闷无聊,而且很想离开这里走出去。他突然想起出去散步,散到疲倦为止,但这也不起什么作用。有一天他在同父亲交谈时了解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收藏着好几封相当有趣的信,那是奥金佐娃的母亲写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已故的妻子的。从此他就死死缠着父亲,直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翻遍了二十几只各种不同的箱子找出那些信来交给他为止。拿到这些已经半腐烂了的信笺以后,阿尔卡季似乎放下心来了,好像他看到了他应该奔向的目的地一样。“我这话是对你们两个人说的,”他不停地反复轻声叨念,“这是她亲自补充说出来的。我要去,我一定要去,真见鬼!”但是,他想起最近的这一次造访,她冷漠的接待态度和他前一次的尴尬神情,于是他又感到有点胆怯了。到底还是青年人希望“侥幸成功”的愿望,暗暗地希望碰碰运气、单独试试自己的力量、不借助任何人的庇护去闯一闯的愿望终于取得了胜利。回到马利因诺不到十天,他就借口研究星期日学校[192]的机制,又进城去了,然后从城里去到尼科里斯科耶。他不停地催促车夫策马快跑,好让他尽快地到达那里,那样子就像一位年轻的军官急急忙忙奔上战场:他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快活,迫不及待的心情弄得他简直喘不过气来。“最要紧的是不要胡思乱想。”他反复告诫自己。他碰到的那位车夫倒是神气十足的,一见到酒馆,总要停下来说“喝一杯吗”或者“要不要喝一杯呢”,但是一杯喝完以后,他就毫不怜惜地赶着马拼命跑。很快那栋熟悉的房子的高屋顶就出现在眼前了。“我这是在干什么呢?”阿尔卡季的脑海里突然闪出这么一个想法,“是不是不应该回来呢?”三匹马步调一致地飞奔着,车夫一边扬鞭策马,一边吹着口哨。一座小桥出现在马蹄和车轮下轧轧作响了,一条经过修剪的枞树林荫大道马上出现在眼前……深绿丛中闪过一件玫瑰红色的女人衣服,一张年轻的脸庞从一把伞的细穗子底下探了出来。阿尔卡季认出了卡嘉,卡嘉也认出了阿尔卡季。阿尔卡季立刻吩咐车夫把正在奔驰的马儿停下来,从车上跳了下来,走到她的身边。“原来是您!”她说完就满脸通红,“我们一起去见姐姐,她就在花园这里;她见到您会感到很高兴的。” 卡嘉把阿尔卡季带进花园。与她会面他觉得是特别幸运的先兆,他很高兴见到她,把她看成是自己的亲人。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既未通过管家,又没需要禀报。在一条小道的拐弯处,他看见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她正背对着他站着。听见脚步声以后,她轻轻地把身子转了过来。 阿尔卡季又感到很不好意思了,但她说出的第一句话,马上就使他放下心来。“您好,逃亡者!”她用她的平静、亲切的声音说道,随即就迎着他走去;她脸上挂着微笑,同时被阳光和微风刮得眯了眼睛:“卡嘉,你在哪儿把他找到的?” “我给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他开始说道,“带来了一件您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东西……” “您把自己带来了,这比任何东西都好。” 二十三 巴扎罗夫怀着嘲讽的遗憾心情,送走了阿尔卡季,同时让阿尔卡季知道,他此次外出的真正目的一点也没有把自己瞒过。此后他就完全关起门来一个人躲在里面发狂似的工作。他已经不再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争论了,因为当着他的面,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贵族架子摆得更加厉害,他发表自己的意见更多的是用声音而不是用言语。只是有一次,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准备就当时非常时髦的波罗的海沿岸东部地区贵族的权利问题[193]与虚无主义者展开争论,但他自己突然停住了,以一种冷冰冰的语调说道: “不过,我们相互无法理解;至少我还没有理解您的荣幸。” “这还用得着说吗?!”巴扎罗夫叫道,“人对什么都是能够理解的——比如以太如何颤动啦,太阳上面发生了什么啦,都能理解,可是对于另一个人擤鼻涕与他自己擤的方法不同,他就无法理解了。”“怎么,这话说得俏皮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提出这一问题之后,就走到一旁去了。 不过,间或他也请求观看巴扎罗夫做实验,有一次甚至把他洒过香水、用高级香皂洗得干干净净的脸庞,凑到显微镜旁,为的是看看一条透明的纤毛虫吞食一粒绿色尘土的模样,以及如何用它喉咙里一些类似小拳头一样的小东西急急忙忙把吞食的尘土细细咀嚼的情况。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拜访巴扎罗夫的次数就比他哥哥多得多。如果不是家务使他分不开身的话,那他一定会每天都去的,那目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为了“学习”。他并不干扰这位年轻的自然科学实验家的工作:他总是坐在房内的某个角落里,注意用心地看着,只是偶尔小心翼翼地提出个把问题。吃中饭或晚饭的时候,他总是竭力把话题引到物理学、地质学或者化学上,因为所有其他的话题,即便是家业管理方面的问题,更不用说政治性的问题了,都可能引起即使不是冲突,至少也会是相互之间的不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知道,他哥哥对巴扎罗夫的仇恨丝毫没有减少。在许多别的事情中间,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情就足以证实他的猜想是正确的。周围的某个地区已经出现霍乱,甚至从马利因诺村里也“夺走”了两个人。有一天深夜,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得了病,而且病得相当严重。他被苦苦折磨了一夜,直到天亮,但他没有求助于巴扎罗夫的医术。第二天与巴扎罗夫见面时,对巴扎罗夫的提问“为什么不找他”,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回答是:“我记得,您自己不是说过您不相信医学吗?”巴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脸色还是非常苍白,不过头发却梳得整整齐齐,而且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巴扎罗夫顽强地工作,但心情忧郁……不过,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家里却有一个人,他虽然没有同她掏过心里话,却乐意同她交谈……这个人就是菲尼奇卡。 他同菲尼奇卡见面,多半是在大清早,在花园里或者在院子中,她的房间他是没有去过的,她也只有一次走到他的房门口问他,她到底该不该给米佳洗澡?她不仅对他非常信任,不仅不怕他,而且在他面前,比起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面前来,她的举止还显得自由些、随便些。很难说,这原因到底是什么。也许她下意识地觉得巴扎罗夫身上没有一点贵族的气味,完全没有那种使她感到既心向神往又感到忧心忡忡的高贵气派。在她的眼里,他既是一位很好的医生,又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当着他的面,她并不羞于照看自己的孩子,有一次她突然头发晕,接着就痛了起来,于是从他手中接过一调羹药水吃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场的时候,她似乎有点回避巴扎罗夫,她这样做倒不是出于狡猾,而是出于某种礼貌。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害怕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他就开始对她进行观察,而且有时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她面前,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出现在她背后似的。他穿一身英国式的衣服,一张面孔冷漠无情,却带着警觉的表情,两只手插在裤口袋里。“好像给你当头泼了一瓢冷水。”菲尼奇卡对杜尼亚莎抱怨说。可杜尼亚莎对她的回答,则是不停地唉声叹气,而且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没有感觉”的人。巴扎罗夫则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成了她心中“残酷的暴君”。 菲尼奇卡喜欢巴扎罗夫,巴扎罗夫也喜欢菲尼奇卡。他一同她谈话,连脸色都马上改变:他的脸上马上现出明朗的、几乎是和善的表情,他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现在也由一种开玩笑的关心所取代了。菲尼奇卡变得一天比一天漂亮。在年轻女人的一生之中,往往有那么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里她们像夏天的玫瑰,突然开始开花吐艳。对于菲尼奇卡来说,这样的时期已经到来。一切都在促使它到来,连当时七月的炎热也在帮忙。她穿一件薄薄的白色连衣裙,使她显得更洁白、更轻盈。太阳并没有把她晒黑,可是她躲避不了的炎热,使她的两颊和耳朵轻轻地抹上了一层红云,与此同时也给她的全身注进了一种慵懒,给她美丽的两眼增添了一种似睡非睡的恍惚的表情。她几乎无法干活了,她的两只手就这么滑到了膝头上。她走路很是吃力,而且老是唉声叹气,带着可笑的无可奈何的样子大发牢骚。 “你该多洗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她说道。 他把一个还没有完全荒芜的池塘搭上帐篷,改建成一个大浴池。 “哎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到池塘边——你就得死一次;再走回来,也得死一次。因为花园里连一点遮阴的地方都没有。” “的确一点遮阴处都没有。”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边回答一边擦自己的眉毛。 有一天早上六点多,巴扎罗夫散步回来,在碧绿的紫丁香组成的凉亭里碰到菲尼奇卡。丁香花早已凋谢,但叶子还很浓密。她坐在一条长凳上,像往常一样,头上披一块白色头巾,身旁摆着一束露水还没干的红白玫瑰花。巴扎罗夫同她道了早安。 “啊!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她说完就稍稍掀起头巾的一角,以便看见他。她抬起手臂的时候,她的臂膀便露到了肘子边。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巴扎罗夫说完就挨在她身边坐下,“您在扎花束吗?” “是的,早餐时摆到桌子上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喜欢这种东西。” “但是,离吃早饭还远着呢。这么多的花啊!” “是我才摘来的,要不然天一热就出不去了,只有现在才好呼吸。 天一热我就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我真担心我是不是有病了。” “你这是胡思乱想!让我来给您把把脉。”巴扎罗夫拿起她的手,找到她均匀跳动的脉搏,连脉搏跳动的次数都没数,他就把她的手放下来,说道: “您可以活一百岁呢!” “啊呀,您可不要乱说呀!”她大声惊叫道。 “怎么?难道您不想长寿吗?” “可您说的是活一百岁呀?我奶奶八十五岁,她可吃够了苦啊!她眼瞎、耳聋、背又驼,又是成天咳嗽不止,只是自己活受罪,那算什么生活啊!” “这么说还是年轻好些?” “难道不是吗?” “那它好在哪里呢?请您告诉我!” “好在哪里吗?您看我现在年轻,什么都能干,说走就走,说来就来,要拿什么来就拿什么来,不需要求任何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 “不过对我来说,年轻年老都无所谓。” “您怎么说无所谓呢?您所说的话,是不可能有的。” “您自己来判断吧,菲多西亚·尼古拉耶夫娜,我要年轻干什么呢?我独自一人生活,孤苦伶仃……” “这都是取决于您自己。” “这可由不得我哟!要是有个人可怜可怜我就好了。” 菲尼奇卡从旁瞟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您这是一本什么书?”她过了一会儿问道。 “这本吗?这是一本学术著作,写得很深奥的。” “您老是在学习吗?您不感到苦闷吗?我以为您什么都知道呢。” “很明显,我并不什么都知道。您试试念一点点看看。” “这里面写的我什么都不懂。您的书是俄文写的吗?”菲尼奇卡两手捧着厚厚的一本书问道,“多厚的一本书啊!” “是俄文书。” “反正我什么都看不懂。” “我倒并不是要您读懂。我希望看看您读书的样子。您读书的时候,您的鼻子尖动得很可爱。” 菲尼奇卡随手翻到一篇《论杂酚油》的文章,本想低声念几句,但笑着把书扔了……她自己也从凳子上滑到了地上。 “我也喜欢您笑。”巴扎罗夫说道。 “算了吧!” “我喜欢听您说话。您说起话来活像小溪淙淙的流水。” 菲尼奇卡把头扭了过去。 “您这人真是!”她一边说话,手指一边在挑选花朵,“您怎么会听我说话呢?您是听惯了那些聪明的太太小姐说话的。” “哎呀,菲多西亚·尼古拉耶夫娜!请您相信我:世界上所有的聪明太太小姐都抵不上您的一个胳膊肘。” “嗯,亏您想得出!”菲尼奇卡悄声说了一句就把两手抱了起来。 巴扎罗夫捡起了地上的书。 “这是一本药书,您为什么把它扔掉?” “药书吗?”菲尼奇卡重复他的话,然后转身对着巴扎罗夫,“您知道吗?您还记得您给过我几滴药水吗?从那以后我的米佳就睡得很好!我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您才好呢?您是一位很善良的人,真的!” “真正感谢就得给医生付报酬,”巴扎罗夫带着嘲讽的神情说道,“您知道吗,医生都是很贪心的。” 菲尼奇卡抬起她的一对眼睛,望着巴扎罗夫,她脸庞的上半部映着一片浅白色的反光,使她的两只眼睛显得更加黝黑。她不知道巴扎罗夫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如果您要钱,我们当然愿意……不过,得向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要……” “您以为我要钱吗?”巴扎罗夫打断了她的话。 “那又要什么呢?”菲尼奇卡说道。 “要什么?”巴扎罗夫重复着她的话,“您会猜得出来的!” “我怎么猜得出来呢?” “那我就告诉您吧!我要的是……这样的一朵玫瑰花。” 菲尼奇卡又笑了起来,甚至拍了一下手,她觉得巴扎罗夫的要求非常可笑。她一边笑,一边感到扬扬得意。巴扎罗夫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您随便挑吧,您随便挑吧,”她终于说话了,说完就俯下身子对着凳子,开始挑选玫瑰,“您要什么样的?红的还是白的?” “要一枝红的,不要太大的。” 她直起腰来。 “给,您拿着吧。”她说完就马上把伸出的手抽了回来,咬着嘴唇,朝凉亭的入口处望了望,又侧着耳朵听了一下。 “怎么回事?”巴扎罗夫问道,“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来了吗?” “不……他老人家到地里去了……我不是怕他……可这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我觉得……” “什么?” “我觉得好像是他,大老爷在那里走动。不……什么人也没有。您拿着吧!”菲尼奇卡把一枝玫瑰交给了巴扎罗夫。 “您为什么害怕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呢?” “他老人家老是吓唬我。他老人家又不说话,老是盯着您望。您不是也不喜欢他吗?您还记得您以前同他争吵的模样吧。我并不知道你们在吵什么,不过我看到,您搞得他晕头转向,那么……” 菲尼奇卡照着自己的理解,两手做着巴扎罗夫搅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团团转的模样。 巴扎罗夫微微一笑。 “如果他把我打败了,”巴扎罗夫问道,“您会出来帮我吗?” “您哪里需要我来帮呢?不,没人打得过您的。” “您是这么想的吗?可我知道有一只手,只要她愿意,只要伸出一个手指头,就可以把我打倒。” “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 “您大概还不知道?您闻一闻,您给我的这枝玫瑰有多香!” 菲尼奇卡伸着脖子,把脸庞凑到那朵玫瑰旁……头巾从她的头上滑到了肩膀上,于是露出她的一头乌黑的软发,那头发略微显得有点蓬乱,但富有光泽。 “您等一等,我要同您一起闻一闻。”巴扎罗夫一说完,就躬下身子,狠狠地吻了吻她张开的嘴唇。 她浑身颤抖了一下,急忙用两手顶住他的胸脯,但她顶的力气不大,所以他能再吻一次,而且把吻的时间拉得很长很长。 一声干咳从紫丁香花丛后面传来。菲尼奇卡赶紧坐到凳子的另一端。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出现了。他稍稍弯了一下身子,带着一种恼恨的颓丧表情说了一声:“你们在这里!”就走了。菲尼奇卡马上收拾起所有的玫瑰花,从凉亭里走了出去。“您作孽了,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她走的时候悄悄地说了这么一句。从她悄悄的低语中,听得出来,那不是做作的责备。 巴扎罗夫想起了前不久的另一个场面,他感到羞愧,又怀着鄙视的心情感到恼火。但他马上晃了一下脑袋,带着讥讽的表情,祝贺自己“形式上加入了谢拉东[194]的行列”,随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走出花园以后,迈着缓慢的步子,好不容易走到了树林子边。他在那里待了相当久的时间,当他回来吃早餐的时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关切地问他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因为他的脸色黑得很难看。 “你是知道的,我有时候胆汁溢出,害黄疸病。”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心平气和地对他作了回答。 二十四 大约过了两小时,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去敲巴扎罗夫的房门。 “我必须请您原谅我打扰了您的学术研究工作。”他一边开口说话,一边向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去,两手扶着一根很漂亮的、带有象骨柄的手杖(他平时走来走去是不带手杖的),“我不得不请求您从您宝贵的时间中抽出五分钟给我……用不着更多的时间的。” “我所有的时间都听从您的安排。”巴扎罗夫回答说道。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刚一跨过门槛,他的脸色就迅速有了改变。 “我只要五分钟就够了。我是来向您提一个问题的!” “问题?关于哪方面的?” “请您听我说吧。您来到我弟弟家的初期,我可没有放弃同您交谈的快乐,因此我有幸聆听了您对许多问题发表的高论,但据我的记忆所及,不论是在你我之间,还是在有我在场的场合,您都没有谈及打架和一般的决斗问题,请问您对这个问题有何高见?” 本想站起身来迎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巴扎罗夫在桌边坐了下来,两手交叉放在胸前。 “我的意见是这样的,”他说道,“从理论观点上讲,决斗是一种荒唐的行为,不过,从实践的观点上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要是我对您的话没有理解错误的话,您想说的是:不管您在理论上对决斗持何种观点,而在实际上您是不允许别人伤害您而不受到报复的,对吗?” “您完全正确地理解了我的意思。” “很好,先生!我很高兴从您口里听到这番话。您的这些话,使我摆脱了无知……” “您想说的是摆脱了犹豫不决吧。” “这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先生。我说话只求别人明白就行了;我不是……宗教学校里的耗子[195]。您的话使我免除了某些必要的、可悲的手续。我下定决心与您决斗。” 巴扎罗夫睁大了两眼。 “同我?” “肯定是同您。” “为什么?请您说个明白!” “我本来是可以向您说清原因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说出来的好。在我看来,您在这里完全是一位多余的人物,我对您实在无法容忍,我看不起您,如果您觉得这还不够……”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两眼闪闪发亮……巴扎罗夫的眼睛也充满了怒火。“很好,先生,”他说道,“进一步的解释就用不着了。您心血来潮,想在我身上试一试您的骑士精神。我本来是可以不给您这种享受的,不过,既然如此,那就悉听尊便吧!” “我非常感激您,”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道,“我现在可以指望您会接受我的挑战了,用不着迫使我采取暴力措施了。” “您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是使用这根手杖吗?”巴扎罗夫冷静地说道,“这是完全正当的。您一点也不必侮辱我了。这种办法对您来说也未必安全。您尽可以当您的绅士……我也像绅士一样,接受您的挑战。” “很好,”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完就把手杖放到角落里,“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我们决斗的条件,不过,我想先了解一下,您是否认为有必要采取吵一架的办法,以便把它当作我进行挑战的借口呢?” “不,最好不要搞这种形式。”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认为也没有必要去深入了解我们冲突的真正原因。我们彼此对对方都无法容忍。这还不够吗?” “这还不够吗?”巴扎罗夫以讥讽的口吻重说了一遍。 “至于说到决斗的条件嘛,因为我们不会有证人,——我们到哪儿去找证人呢?” “正是如此,我们到哪儿去找证人呢?” “那么就让我荣幸地向您提出以下的条件:明天早晨进行决斗,我们就在早上六点吧,地点就在林子后面,武器是使用手枪,距离十步……” “十步吗?这样可以。在这样的距离之内,可以做到相互仇视。” “八步也可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 “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可以开两枪,为了预防万一,我们每人给自己口袋里装一封短信,信中说明是自寻短见的。” “这一点我可不完全同意,”巴扎罗夫说道,“这倒有点像是法国的浪漫小说,似乎不大真实。” “也许是对的,不过,您一定会同意,受到谋杀的嫌疑总不会让人感到愉快吧!” “我同意。但是有一个可以避免遭到这种令人忧伤的责难的办法。我们虽然不会找到证人,但目击者是可以找得到的。” “请问,到底是谁?” “彼得。” “哪一个彼得?” “就是您弟弟的贴身仆人。他是一个站在现代教育高峰上的人。在此类场合,他会科米里孚[196]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的。” “我觉得您是在开玩笑,先生!” “一点也不。只要您把我的建议仔细考虑以后,您就会相信这个建议充满了健康的思想,而且是简单明了的。袋子包不住锥子[197]嘛,不过我一定负责让彼得做好一切准备并把他带到决斗地点。” “您还是在继续开玩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但是,承蒙您非常客气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已经无权再提什么要求了……一切就这样定下来了……附带问一句,您有没有手枪?” “我哪里有手枪呢,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我不是军人。” “既然如此,我把我的枪借给您。您可以完全相信,我已经五年没用过这些枪了。” “这倒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拿起了自己的手杖…… “对此,先生,我只有对您表示感谢了!同时请您继续您的研究工作。请允许我荣幸地向您鞠躬告别!” “希望高兴地再见到您,先生!”送走客人时巴扎罗夫说道。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走了出去,可巴扎罗夫还站在门边。他突然大声叫嚷:“呸,你这个魔鬼!多么漂亮,又多么愚蠢啊!我们竟然演出了一幕多么滑稽的喜剧!就像两只经过训练的狗直起两条后腿跳舞!可是不干又不行,因为说不定他会把我打倒,那时……(一想到这里,巴扎罗夫的脸色就变白了,他的全部骄傲都暴露出来了)那就只好将他当作小猫一样掐死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显微镜旁,但他的心还在怦怦地跳个不停,于是观察所必不可少的平静消失不见了。“他今天撞见了我们,”他心想,“莫非他这是为了帮助他弟弟?接一次吻,这有什么了不起?这里显然还有别的原因。哎呀,对了!莫不是他自己爱上了她?当然是他爱上了她。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您想想看,这堆乱麻有多复杂!……糟了!”他最后作出决定,“不论你从哪个方面看,都糟了。第一,应该把脑袋送上去,引颈受死,要不起码赶快逃走;可是阿尔卡季这里……还有那位老好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糟糕,真糟糕。” 这一天似乎过得特别平静,也特别没劲。菲尼奇卡好像不在世界上了。她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就像小老鼠藏在地洞里一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有人向他报告,说他的小麦里面出现了黑穗病,而他对他的麦子是抱有很大的希望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用他的冷冰冰的礼貌,把所有的人都压得透不过气来,连普罗科菲依奇也不例外。巴扎罗夫开始给他父亲写信,但没写完就把信纸撕了,把它扔在桌子底下。“要是我死了,”他心想,“他们就会知道的。不过,我不会死。不,我还要长久地生活在人间。他吩咐彼得第二天天一亮就到他那里去,有要事要办。彼得以为巴扎罗夫要带他上彼得堡。巴扎罗夫睡得很晚,通宵都在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奥金佐娃老是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她是他的母亲;一只长着黑胡子的小猫总是跟在她的屁股后面,那只猫就是菲尼奇卡;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像一座大森林出现在他面前,可是他仍然不得不要同他决斗。——彼得于夜里四点将他唤醒,他马上穿好衣服,和彼得一起走了出去。” 那是一个美好的早晨,空气新鲜,浅蓝色的明净天空里,挂着鱼鳞似的、五颜六色的小片云彩,树叶与野草上面撒满了小颗的露珠,挂在蜘蛛网上的露珠像银子一样,闪闪发亮,湿润的黑土地好像还保留着红色朝霞的余痕,百灵鸟的歌声从整个天空上纷纷飘落下来。巴扎罗夫走到林子里,坐在林端的背阴处,直到这时,他才告诉彼得应该干什么。受过教育的彼得一听,吓得要死,但巴扎罗夫一再安慰他,说并不要干什么别的事,只要站在远处看着就是了,而且不要他承担任何责任。“可你想想看,”他补充说道,“你的作用有多么重大!”彼得摊开两手,垂下脑袋,吓得满脸发青,他马上把身子靠在一株白桦树上。 道路从马利因诺出来,要绕过这座小树林。路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尘土,从昨天以来,还没有受到过车轮的碾压,也没有受到人脚的践踏。巴扎罗夫不由自主地沿着那条道路望去,摘了一根野草,衔在口里咬着,可他自己却老在反复默念:“多么愚蠢!”晨风吹来,使他打了两次寒战……彼得则灰心丧气地望了他一眼,但巴扎罗夫只是微微一笑:他并不感到害怕。 道路上响起了马蹄的嘚嘚声……一个农民从树丛后面露了出来。他前面赶着两匹用绳子拴着腿的马,经过巴扎罗夫身旁的时候,有点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并没有摘下帽子施礼。这显然使彼得感到不安,因为他把这看成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你看这人也起得很早,”巴扎罗夫心想,“不过他至少是去干正经事的,可我们呢?” “好像,他老人家来了。”彼得突然悄声说道。 巴扎罗夫抬起头来,看到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他穿一件薄薄的方格子上衣,下面配一条雪白的裤子。他迅速走在道路上,腋下夹着一个用一块绿色呢子包着的箱子。 “对不起,我好像让你们等久了,”他一边说,一边鞠躬,先是对着巴扎罗夫,后是对着彼得,此时此刻他把彼得当作类似于公证人一样来尊重的。“我不想唤醒我的贴身随从。” “没有什么,先生,”巴扎罗夫回答说道,“我们也是才到的。” “啊!那就更好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朝四周望了望。“什么人也没发现,不会有人来妨碍我们……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我们可以开始了。” “我想,您不要求作什么新的解释了吧?” “我不要求了。” “您要不要装弹?”巴维尔从箱子里拿出手枪问道。 “不,您装弹吧,我去开始量步数。我的腿长一些。”巴扎罗夫带着讥笑的神情,说道,“一、二、三……”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彼得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他浑身发抖,像害疟疾一样):“随便怎么量吧,我走开。” “四、五……老兄,你快走开;你甚至可以站到那棵树后面去,捂上耳朵,不过,不要闭上眼睛,要是谁倒下了,你马上跑去把他扶起来。六、七、八……”巴扎罗夫停了下来。“够了吧?”他对着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要不要再加两步?” “随你的便。”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着同时装上了第二颗子弹。 “好吧,我们再加两步,”巴扎罗夫用靴子尖在地上画了一道线,“这就是界线。附带问一句,我们每一个离开界线后退多远呢?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昨天我们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 “我认为要后退十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完了之后,把两支手枪交给巴扎罗夫,“恳请您挑选。” “好,我来挑选。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要是我说我们的决斗非常奇特,甚至达到了非常可笑的地步,您会同意吧!您只要看看我们公证人的那副尊容就知道了。” “您还是想开玩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我不否认我们的决斗有点奇特,但是,我认为有责任警告您:我是打算认真决斗的。bonentendeur, sdut[198]!” “哦!我并不怀疑我们下定决心相互要消灭对方。可是我们为什么不笑一笑把uti1e dulci[199]联系在一起呢?这样也好,您对我说法语,我对您使用拉丁文。” “我会认真决斗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重说了一遍以后,就朝他自己的位置走去,从他自己那一方到界线数上十步,然后停下脚步。 “您准备好了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完全准备好了。” “我们可以走拢来了。” 巴扎罗夫缓缓地朝前走去,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也对着他走来,左手插在裤口袋里,慢慢地把枪口抬起……“他正对着我的鼻子瞄准,”巴扎罗夫心里想着,“而且多么用心地眯着眼睛,强盗!然而这是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我来看着他的表链吧……”有个什么东西从巴扎罗夫的耳朵边上擦了过去,就在这一个时刻,啪的一声枪响了。“我听见啦,可是没有什么关系。”巴扎罗夫的脑海中突然闪出这个想法。他再走了一步,就扣响了扳机。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轻轻地抖动了一下身子,随即用一只手捂住大腿。一股鲜血流遍了他雪白的裤子。 巴扎罗夫把手枪丢在一旁,迅速跑到自己的敌手身旁。 “您受伤啦?”他说道。 “您有权把我叫到界线旁,”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这是一点轻伤,不要紧的。根据我们约定的条件,我们每一个人还可以开一枪。” “好啦,对不起,这一枪留到下一次再放吧。”巴扎罗夫一边回答,一边赶紧抱住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因为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脸色已经开始变白。“现在我已经不是您决斗的对手,而是一位大夫,因此首先我必须看看您的伤口。彼得!快到这里来,彼得!您躲到哪儿去了?” “这都是一派胡言……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字一顿地说道,“而且……应该……再……”他本想扯一扯自己的胡子,但他的手已经软弱无力,抬不起来了,两眼开始翻白,随即就失去了知觉。 “这倒是天大的新闻了!他居然昏过去了!从何着手呢?”巴扎罗夫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放到草地上,不由自主地惊呼。“让我们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掏出一块手帕,擦干鲜血,在伤口的周围摸了一摸……“骨头完好无损,”他透过牙缝含含糊糊说道,“子弹进去不深,碰伤了一根筋vastus externus[200]。过三个星期就是跳踢踏舞也是可以的!……可他却昏过去了!哎呀,我拿这些神经质的人真没办法!你看,他的皮肤多细嫩!”“他老人家被打死了吗?先生?”彼得颤颤巍巍的声音在巴扎罗夫身后响了起来。 巴扎罗夫回头一望。 “快去打水来,老弟,他比你我活的时间还要长呢!” 但这位受过教育的贴身仆人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地睁开眼睛。“完了!”彼得悄声说了一句,就开始画十字。 “您说得对……一张多愚蠢的面孔!”受伤的绅士强作笑容说道。 “还不快去打水来,你这个魔鬼!”巴扎罗夫叫了一声。 “不必了……这是一时的venige[201]……请您帮我坐起来……对,就是这样……这样的皮伤只需用点什么东西包扎起来就行了,我可以走回家去,要不派一辆出租马车来接我回去也行。如果您愿意,决斗就不再进行了。您的行为很高尚……今天,今天一定请您记住。” “过去的事,就不必回忆了,”巴扎罗夫反驳说道,“至于说到将来嘛,也不值得您去伤脑筋,因为我打算立刻溜走。现在让我来给您把伤腿包扎好;您的伤并不危险,不过还是要把血止住才好。但是,现在首要的事情是要把这个死家伙弄醒来。” 巴扎罗夫抓住彼得的衣领把他摇醒,然后派他去租马车。 “注意,千万别吓着我弟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对他说道,“你别自作聪明去向他禀报啊。” 彼得赶紧跑走。就在他跑着去找马车的时候,两个对手坐在地面上默默不语。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竭力不去望巴扎罗夫,他还是不愿意同他和解,他为自己的高傲自大、为自己的失败感到羞愧,为他策划的这一事件感到羞愧,虽然他也觉得,比这更好的结局是不可能的。“起码他不会再待在这里现眼了,”他在安慰自己,“对此我只有表示感谢才好。”沉默持续了好久,这是一种痛苦的沉默、尴尬的沉默。两个人心里都感到不好过。他们每一个人都意识到对方会理解自己的心思。这种意识对于朋友来说是愉快的,但对于仇敌来说就很不好受了,特别是在他们既不能解释说明又不能分开走掉的时候。 “您的腿我包扎得不紧吧?”巴扎罗夫终于开口问道。 “不,没什么,挺好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我弟弟,你是瞒不过的,应该告诉他,我们因为政治问题吵了一架。” “很好,”巴扎罗夫说道,“您尽可以告诉他,我把所有的亲英派都骂了。”“也很好!您以为这个人现在在怎么想我们呢?”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指着旁边的一个农民继续说道。就是这个农民在决斗前几分钟赶着用绳子拴着腿的马匹从巴扎罗夫身旁走过去,现在又沿着原来的道路走回来了,他一见到“老爷们”就“软了下来”,摘下帽子,表示敬意。 “谁知道他呢!”巴扎罗夫说道,“很可能他什么也没想。俄国农民——这是拉特克里夫[202]太太曾经多次描写过的那个神秘的陌生人。谁了解他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自己。” “啊!看您做的好事!”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本想开口说话,却突然大声嚷叫起来,“您看看吧,您的傻瓜彼得干的好事!那不是我老弟往这里跑来吗?” 巴扎罗夫转过身来,正看见坐在马车上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苍白的脸孔。马车还没有停下他就从车上跳下来,迅速朝哥哥的身边跑去。 “这是什么意思?”他用激动的声音说道,“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请您说一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您不必担心。我和巴扎罗夫先生吵了一小架,我为此付出了一点点代价。” “看在上帝的面上,请问,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怎么对您说呢?巴扎罗夫先生谈到罗伯特·比尔[203]先生时出言不逊。我得赶紧申明:在这个问题上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而巴扎罗夫先生则表现很好,光明磊落。争论是我挑起来的。” “哎哟,你身上有血!” “你以为我血管里流的是水吗?不过,对我来说,这种流血甚至还有好处。医生,我说得对不对呀?快帮我坐到马车上去,千万不要忧伤。明天我就会好的。对了,就是这样。车夫,走啦!”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马车后面走去。巴扎罗夫正打算待在后面远远的……“我在城里的医生没到达我们这里以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他说,“我请求您务必照应好我哥哥。” 巴扎罗夫默默地把头低下。 一个小时以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已经躺在床上,伤腿已经包得好好的。全家上下都被惊动了,菲尼奇卡心里很不是滋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偷偷地扭自己的手指,可巴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则有说有笑,特别是同巴扎罗夫老开玩笑。他穿一件细麻纱布薄衬衫,上面套一件很讲究的晨衣,头上戴一顶土耳其式的小毡帽。他不准放下窗幔,他抱怨不让他吃东西的治疗方法,模样叫人见了发笑。 但到了夜里,他就发烧了。他开始感到头痛。请来了城里的医生(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听他哥哥的意见,巴扎罗夫本人也希望如此)。巴扎罗夫整天坐在自己的房里,全身发黄,满脸怒气,他只用最短的时间去看望病人。他两次碰到菲尼奇卡,但她吓得躲开了。新来的医生建议喝点清凉的饮料,不过他也肯定巴扎罗夫的说法,看不到有什么危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告诉他,他哥哥是自己不小心伤了自己的,医生对此的回答是一声:“嗯!”但在收到二十五个银卢布以后,医生马上说:“您说得很对,这种事经常发生。” 这个家里的人谁也没有躺下睡觉,谁也没有脱下衣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踮着脚走进哥哥的房里,又踮着脚离开他从房里走出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恍恍惚惚,不断地低声呻吟,对弟弟说“Couchezvous[204]”,不断请求喝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一次碰见菲尼奇卡给他送去一杯柠檬水,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聚精会神地望了望她,然后就把它喝干了。到早晨,他体温又升高了一点,开始说起胡话来了,先是说出一些不连贯的词语,后来他突然睁开两眼,看见自己的弟弟正关切地对他俯着身子,坐在自己的床边,于是他说道: “尼古拉,是不是菲尼奇卡真有点像涅利的模样呢?” “哪个涅利,巴沙[205]?”“你这还要问吗?就是P公爵夫人嘛……特别是面庞的上部。C’est dela méme famille.[206]”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可心中却对于旧情在人身上的生命力如此顽强表示惊讶。 “你看又冒出来啦!”他心想。 “啊呀,我多么喜欢这个空无一物的东西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一双手枕在脑后,愁苦地呻吟,“我决不容许任何一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去碰她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叹了一声气;他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对谁说的。 第二天八点左右,巴扎罗夫出现了。他已经收拾好行装,把自己捉来的青蛙、昆虫和小鸟全都放了。 “您是来同我告辞的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迎着他站起来说道。 “正是,先生!” “我理解您,并且完全赞同您的行动。责任当然全在我可怜的哥哥身上。他为此受到了惩罚。他亲自告诉过我,是他迫使你不得不那样做的。我相信您无法避免这场决斗……这场决斗在某种程度上说,是由于你们彼此的观点经常对立的结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言语有点颠三倒四了)。我哥哥是个旧式人物,脾气火暴,思想顽固……事情这么了结,真该谢天谢地!我已经采取必要的措施,绝不让这件事张扬出去……” “我把我的地址留给您,以防万一发生什么事情。”巴扎罗夫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希望不要发生任何事情,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您在我们家里逗留竟会……如此结局。更加使我感到痛苦的是阿尔卡季……”“我肯定还会见到他的。”巴扎罗夫表示不同意,任何“解释”和“说明”之类的话语都使他感到很不耐烦,“如果我见不到他,请您代我向他致意并请求他接受我的歉意。” “我也请求……”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鞠躬回答说。但巴扎罗夫没有等到他把话说完,就走出去了。 知道巴扎罗夫要走以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希望见见他,同他握握手。但巴扎罗夫对此冷若冰霜,他明白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想表示自己宽宏大量。同菲尼奇卡他没能找到机会告别,他只从窗口同她交换了一下眼色。他觉得她面带忧伤。“她大概要倒霉了!”他暗自想,“不会要紧的,她马上会挺过去的!”不过,彼得却大动感情,甚至趴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直到巴扎罗夫问他:“你的眼睛是不是放在水里了。”他才止住流泪。而杜尼亚莎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心情,不得不跑进树林子里躲了起来。这场悲痛的罪魁祸首终于爬上了一辆大车,抽起雪茄来了。车子走了三俄里多,到了道路的拐弯处,基尔萨诺夫田庄连同他的一座新院子展开成一条线,最后一次展现在他的眼前时,他只是说了一句“该死的老爷们”,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用军大衣把自己包得更紧更紧。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很快就好些了,但他仍然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星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相当耐心地经受了自己的“囚徒”生活,只是他非常在乎梳洗,而且老是吩咐仆人给他洒香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给他读杂志。菲尼奇卡仍然照常侍候他,给他送菜汤、柠檬水、煎鸡蛋、茶水。但她每次走进他的房门就暗暗地感到惊恐。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出人意料的行动,把家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而菲尼奇卡被吓得比所有的人都厉害,只有普罗科菲依奇一人并不感到意外,他告诉别人,在他年轻的时代,老爷们也是常常打架的,“不过,那都是在高贵的老爷之间进行的,至于那些下贱的人,要是粗暴无礼,那就吩咐下人把他们拖到了马厩里打屁股。” 菲尼奇卡几乎没有受到良心的责备,但有时一想起争吵的真正原因,她就感到痛苦,再说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看她的时候,样子也挺奇怪……弄得她即使背转身子,背向着他,也觉得他的眼睛盯在她的身上。由于内心不停地担惊受怕,她消瘦了一点,但却显得更加妩媚可爱了。 有一天(事情发生在早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觉得自己好过多了,便从床上搬到了沙发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了问他的身体情况以后,就到打谷场上去了。菲尼奇卡端来一杯茶,将它放在小桌子上,便想起身走掉。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把她叫住了。 “您这么急急忙忙到哪里去,菲多西亚·尼古拉耶夫娜?”他开口说道,“难道您有什么事吗?” “没有,老爷……是的,老爷……我需要到那里去斟茶。” “您不去,杜尼亚莎也会做好的,您同病人坐一坐吧。附带说一声,我有话要同您聊一聊。” 菲尼奇卡默默地坐在围椅的边上。 “请您听我说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同时扯了扯自己的胡子,“我早就想问您:您好像怕我?” “我吗,老爷?” “是的,是您。您从来不望我,好像您良心上有愧似的。” 菲尼奇卡脸一红,但却看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眼。她觉得他有点奇怪,于是她的心暗暗地颤抖起来了。 “您的良心不是有愧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她。 “我为什么良心有愧呢?”她悄悄地说了一声。 “有愧的原因还少吗?不过您到底对谁有愧呢?对我吗?这不大可能。对这屋里的其他人吗?这也是不可能的事。难道是对我弟弟吗?但是,您不是爱他吗?” “我爱他。” “是全心全意地爱吗?” “我全部身心都在爱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真的?您看着我,菲尼奇卡(他是第一次这么称呼她)您知道,撒谎是一桩很大的罪过!” “我没撒谎,巴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如果我不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那以后我就不用活下去了!” “您不会拿他去换任何人吗?” “我能拿他去换谁呢?” “要换的人还少吗!比如说,就算是那位刚刚离开的先生吧。” 菲尼奇卡呼地一下站起身来。 “主啊,我的上帝!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您为什么要折磨我?我对您做过什么坏事呢?您怎么可以对我说这样的话?……” “菲尼奇卡,”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用悲哀的声音说道,“我看见了……” “您看到了什么,老爷?” “在那里……在凉亭里。” 菲尼奇卡马上满脸通红,连头发根子和耳朵根子都红遍了。 “可我有什么错呢?”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话来。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稍稍抬起身子。 “您没有错?没有?一点也没有吗?” “世界上我只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个人,而且要爱他一辈子!”菲尼奇卡突然用力说道,与此同时,她的喉咙却让呜咽声哽住了,“至于您看到的那件事,就是到了可怕的法庭上[207]我也要说,在那件事情上,过去和现在我都没有过错,要是别人怀疑我在这种事情上背叛了我的恩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宁愿现在就死……” 但在这时她的声音变了,同时她又感觉到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已经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而且紧紧地捏在手中……她望了他一眼,便惊呆了。他的脸色变得比以前更加苍白,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最最使人感到吃惊是,一大颗孤独的眼泪,顺着他的两颊滚了下来。 “菲尼奇卡!”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低低地说道,“您爱吧,好好地爱着我的弟弟吧!他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好人!不要背弃他去爱世界上的任何人,不要去听任何人的花言巧语!您想一想看,还有什么比爱一个人而不被人爱更可怕呢!您永远也不要离开我可怜的尼古拉!”使他感到非常惊奇的是:菲尼奇卡两眼的泪水干涸了,恐惧也消失了。但是当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亲自把她的一只手凑到唇边,头朝着她的手垂了下去,并没有吻它,而只是间或发出痉挛的叹息声时,她的心里不知道有什么感想…… “主啊!”她心里想了一下,“莫非他的病又发作了么?……” 就在这一时刻里,整个死去的生命在他的心中又颤动起来了。 楼梯在迅速的脚步重压下,轧轧地响了起来……他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仰头靠在枕头上。房门敞开以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了进来,他心情愉快,神采奕奕,脸色红润。米佳也气色很好,像父亲一样,脸蛋红红的,他只穿一件小衬衫,在父亲的怀里蹦蹦跳跳,而且用他光着的脚指头,紧紧抓住他父亲一件乡下人穿的外套上面的大扣子。 菲尼奇卡马上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身上扑过去,两手把他和儿子紧紧抱住,脑袋伏在他的肩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吃一惊。菲尼奇卡一向害羞、感情不外露,从来不当着第三者对他表示亲热的。 “你怎么啦?”他说道,朝哥哥望了一眼以后就把米佳交给了她。 “你不觉得你的身体不好吗?”他走到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跟前问道。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把脸躲进一块细麻布手帕里。 “不……还好……没有什么……恰恰相反,我觉得好多了。” “您不必急于转移到沙发上去。你到哪里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转身对着菲尼奇卡补加了这么一句,但菲尼奇卡已经随手把房门关上了。“我本来是把我的大力士抱来给你看的,他想念自己的伯伯呢。她为什么要把他抱走?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对吗?” “弟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非常庄重地说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浑身颤抖。他觉得非常可怕,但他自己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弟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重说了一遍,“你要答应满足我的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说吧!” “它非常重要;照我的理解,它关系到你一生的全部幸福。这段时期我老是想这个问题,有过许多考虑,现在我想告诉你……弟弟,履行你的责任吧,履行一个正直、高尚人的责任吧,你原本是一位很好的人,赶快放弃自己受到的诱惑,赶快抛弃你如此迷恋的坏榜样吧!”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呀,巴维尔?” “同菲尼奇卡结婚吧……她爱你,她是你儿子的母亲。”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后退一大步,高兴得两手一拍。 “你说的是这事吗,巴维尔?我一向以为你是这种婚姻最顽固的反对者呢!你说的是这件事!难道你不知道,唯一的原因是出于对你的尊敬,我才没有履行你正确指出的我的这一责任!” “在这种情况下,你大可不必尊重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带着颓丧的微笑反驳说,“我现在逐渐认识到,巴扎罗夫责备我有贵族派头的话,是说得不错的。不,亲爱的弟弟,我们不必再考虑什么面子问题了,我们已经伤透了脑筋,我们都是性情温和的老人,我们该是把一切忙乱抛到一边的时候了。你说得对,我们要履行我们的职责,你看吧,我们还是会得到幸福的补偿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扑过去抱住自己的哥哥。 “你彻底打开了我的眼睛!”他大声叫道,“我经常讲,你是世界上最善良、最聪明的人,果然没有说错。现在我又看到了,你不仅非常宽宏大量,而且同样深明事理。” “小声一点,小声一点,”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打断了他的话,“别把你深明事理的哥哥的腿弄痛了,他到五十来岁的年纪,居然像年轻的准尉那样,与人决斗。好吧,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菲尼奇卡将是我的……belle-soeur[208]了。” “我亲爱的巴维尔!阿尔卡季会说什么呢?”“阿尔卡季?他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的,你尽可以放心!婚姻他原则上是反对的,但平等的感觉却会在他的身上得到满足。老实说,社会地位au dixneurieme siecle[209]还有什么意思呢?” “啊呀,巴维尔,巴维尔!让我再一次吻吻你吧!你不要担心,我会小心的。” 两兄弟拥抱在一起。 “你觉得要不要现在就把你的意思告诉她呢?”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干吗这么急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反驳说道,“莫非你们已经谈过了。” “我们已经谈过了?Quelle dee![210]” “那就好极了!你首先把病养好,而这件事反正是跑不了的,应当好好地想一想,认真掂量掂量……” “你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当然,我确实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且衷心感谢你!我现在就离开你,你要好好休息一下,任何心情激动对你都是有害的……不过,我们以后还可以好好讨论。快点睡吧,我的好哥哥,愿上帝保佑你健康!” “他为什么这么感激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个人单独留下来的时候在想,“似乎这件事并不取决于他!至于我嘛,一旦他结婚,我就走开,走得远远的,到德累斯顿或佛罗伦萨[211]去,我就在那里一直住到死为止。”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用香水打湿自己的前额,随即就闭上两眼。在白天强烈的阳光照耀之下,他已经消瘦的美丽脑袋躺在雪白的枕头上,好像是一个死人的脑袋……他确实也是一个死人了。 二十五 在尼科里斯科耶,在花园里一棵高大的白蜡树的树荫下,卡嘉和阿尔卡季两人坐在一条用草皮铺成的凳子上。菲菲横躺在他们身旁的地面上,使它瘦长的身子有了一种漂亮的曲线,猎人把它称为“伏兔式”。阿尔卡季也好,卡嘉也好,都没有说话。阿尔卡季手里捧着一本打开的书,卡嘉则从篮子里挑选剩在里面的白面包屑子,把它扔去喂一小群麻雀。这些麻雀生性又大胆、又害怕,老在她的脚边蹦来跳去,叽叽喳喳。一阵微风刮来,把白蜡树的叶子刮得轻轻地摇动,在黑暗的小径上,把菲菲黄色背上的淡灰色的光点,吹得轻轻地前后移动,均匀的阴影罩住了阿尔卡季和卡嘉的全身,只在她的头发上偶尔现出一条光亮的线。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正是从他们的沉默中,从他们挨着坐在一起的模样中,反映出他们相互信任的亲密态度:他们似乎都没有想着对方,但却暗暗地为对方的亲近感到高兴。自从我们上次见到他们以来,他们的面貌都有了改变:阿尔卡季显得更加平静,而卡嘉则变得更加活泼、大胆了。 “你是否发现,”阿尔卡季开口说道,“白蜡树的俄文名字取得很好,没有哪种树像它那样在空中显得那么轻盈、明朗。[212]” 卡嘉抬起一对眼睛向上望去,接着就说了一声:“是的。”阿尔卡季则在心中想:“你看这位姑娘并没有责备我滥用漂亮辞藻。” “我不喜欢海涅[213],”卡嘉用眼睛示意阿尔卡季手中捧着的书说道,“不论是他笑的时候,还是他哭的时候。只有在他沉思和忧伤的时候,我才喜欢他。” “我可喜欢他笑的模样。”阿尔卡季这么说道。 “这是因为您身上还保留着您好讽刺的老痕迹……(‘老痕迹!’阿尔卡季心想,‘要是巴扎罗夫听到了会怎么想呢?’)您等着瞧吧,我们一定要把您改造过来。” “谁来改造我?您吗?” “谁?我姐姐呀。还有您已经同他吵过架的波尔菲里·普拉东内奇;您前天送她上过教堂的我姨妈。” “我不是不能拒绝吗?至于说到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一定清楚记得,她在许多问题上都是赞同叶夫格尼的意见的。” “我姐姐同您一样,当时都是处在他的影响之下。” “也同我一样!难道您没有发现,我已经摆脱了他的影响吗?” 卡嘉没有作答。 “我知道,”阿尔卡季继续往下说道,“你们是永远也不会喜欢他的。” “我无法对他作出判断。” “您知道吗,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我每次听到这样的回答时,总是不相信这种说法……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一个这样的人,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作出判断的!这样的回答无非是一个遁辞而已。” “好吧!我就这么对您说吧,他……不能说我不喜欢他,不过我觉得他同我格格不入,他也觉得我同他格格不入……其实,你同他也是格格不入的。” “那是为什么?” “怎么对您说好呢?……他很凶猛,而您我却很驯良。” “我也是驯良的?” 卡嘉点了点头。 阿尔卡季抓了抓自己的耳朵。 “您听我说,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这实质上是一种侮辱。” “难道您想成为一个凶猛的人吗?” “凶猛的人我倒是不想,但是我想成为坚强有力的人物。” “这一点是想不到的……你看,您的那位朋友并不想做到这一点,但他的身上却有这种东西。” “哼!这么说来,您是认为他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有过巨大的影响了?” “是的,对她谁也不能进行长时间的控制的。”卡嘉低声补充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您是这么想呢?” “她非常骄傲……我倒不是想说……她很珍惜自己的独立人格。” “谁又不珍惜独立的人格呢?”阿尔卡季反问一句,可自己的脑海中却闪过一个想法:“人格独立又有什么用处呢?”卡嘉的脑海中也闪出了这个想法:“独立的人格又有什么用呢?”经常友好相处的青年人,往往容易产生同样的想法。 阿尔卡季微微一笑,然后悄悄地靠近卡嘉,低声说道: “您得承认,您有点怕她。” “谁?” “她。”阿尔卡季意味深长地重说了一遍。 “那么您呢?”卡嘉反过来问道。 “也包括我,请您记住,我说的是:也包括我。” 卡嘉举起一个手指对他威胁了一下。 “这事我倒觉得挺奇怪的,”她开始说道,“我姐姐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您好过;现在比起第一次来,对您的态度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真是这样吗?” “这一点您还没有觉察出来吗?您难道对此还不感到高兴吗?” 阿尔卡季沉思起来。 “我靠着什么赢得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好感昵?莫非是我给她带来了我母亲的那几封信?” “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还有其他的原因,我不告诉您。” “这是为什么?” “我不说。” “哦!我知道了:您很固执。” “是很固执。” “还挺会观察。” 卡嘉从旁望了阿尔卡季一眼。 “也许,这事惹您生气啦?您现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您身上确实有的这种观察力,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您是这么胆怯,这么不相信人,而且回避与人接近……” “我长期过着孤独的生活,情不自禁地想得多。但是,难道我真的回避同所有的人接近吗?” 阿尔卡季向卡嘉抛去感激的一瞥。 “这一切都很好,”他继续说道,“但是,处在您这种地位的人,我是想说拥有您这么多财产的人,很少具有这种观察的才能;他们就像沙皇一样,你很难真正深入了解到他们的内心世界。” “我不是也没有财产吗?” 阿尔卡季大吃一惊,竟然没能一下子听懂卡嘉的话。“真的,财产都是她姐姐的!”他终于想到了,但这一想法并没有使他感到什么不快。 “您这话说得多好啊!”他说道。 “什么?” “您说得很好,简单明了,既不羞羞答答,又不装模作样。顺便说一声,我想一个人知道自己贫穷并能够将它说出来,他身上一定会有一种特别的东西,我们姑且说它是一种虚荣心吧。” “由于姐姐的好心照顾,我可从来没有过这类感觉。我刚才提到我没有财产,完全是顺口说出来的。” “是这样的,不过,您得承认,您身上确实有一点我刚才所说的虚荣心。” “您举个例子看?” “比方说,您不是,请您原谅我提出问题,您不是不愿意嫁给富人吗?” “如果我非常爱他的话……不,看来,我也不会嫁的。” “啊!您会瞧得见的!”阿尔卡季大声叫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道:“为什么您不嫁给他呢?” “因为歌里面经常歌唱不平等的婚姻。” “大概您想凌驾于他之上,或者……” “啊,不!干吗要凌驾于他人之上呢?恰恰相反,我倒是准备俯首听命,这一点我懂,这是幸福,但是,过一种依附于人的生活……不,我这样已经过够了。” “这样已经过够了。”阿尔卡季跟着卡嘉重复了一遍。“是的,是的,”他继续说道,“难怪您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同一个血统;您像她一样,都是独立性很强的;不过,您比较内向。我相信,您无论如何是不会首先表达出自己的感情的,不管这种感情有多么强烈,有多么神圣……” “怎么能不这样呢?”卡嘉问道。 “你们两姐妹都一样很聪明,您的性格与您姐姐的一样坚强,如果不是更坚强的话……” “请您不要将我和我姐姐相提并论,”卡嘉急急忙忙打断阿尔卡季的话,“这对我来说是太不利了。您似乎忘了我姐姐既漂亮又聪明,所以……特别是您,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不应该说这样的话,而且还带着这么严肃的面孔。” “‘特别是您’是什么意思?您根据什么断定我是在开玩笑?” “当然,您是在开玩笑。” “您这么想吗?如果我相信我所说的话,那又会怎样呢?如果我认为我还表达得不够强有力呢?” “我不明白您的话。” “真的吗?好啦,现在我发现我确实过高地估计了您的观察力。” “怎么?” 阿尔卡季什么也没回答就转过身去了,可卡嘉在篮子里又找出几片面包屑,开始扔给麻雀吃。但她的手挥得太重,结果麻雀没来得及啄上一口就飞跑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阿尔卡季突然开口说了起来,“这对您来说,大概是无所谓的,但是,您要知道,我宁肯要您而不要您姐姐,甚至不肯拿您去换世界上的任何人。” 他站起身来,很快就走掉了,好像是被他刚才脱口而出的话吓跑了似的。 而卡嘉则把两只手连同篮子一起放在膝盖上,垂着头,久久地望着阿尔卡季的背影。一片红晕渐渐地出现在她的面颊上,但她的嘴唇没有露出笑容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流露出惶惑和一种暂时还说不出名字的感情。 “您一个人吗?”她身旁响起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声音,“好像你同阿尔卡季到花园里去了。” 卡嘉没有急于把自己的眼睛转到姐姐的身上来(她打扮得非常雅致,甚至穿着十分讲究,站立在小径上,用张开的伞尖去搔菲菲的耳朵),也没有急于开口说话。 “我是一个人。” “这一点我看见了,”姐姐笑着回答,“他大概回自己房里去了?” “是的。” “你们一起读书啦?” “是的。”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捉住卡嘉的下巴,把她的脸庞稍稍抬了起来。 “我希望,你们没有吵架吧?” “没有。”卡嘉说完就轻轻地把姐姐的手推开。 “你回答得多么正经!我以为可以在这儿找到他,然后向他建议和我一起去散步。他自己一直要求我同他散步。给你从城里买来了皮鞋,你快去试试看:我昨天发现你原来穿的那双鞋子已经完全磨破。总的说来,你对这事注意得很不够,其实你倒是有一双很好的小脚!你的一双手也很漂亮……只是太大,所以应该特别注意你的小脚。但是,你却不爱打扮。”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沿着小径继续向前走去,漂亮的衣裙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卡嘉从凳子上站起身来,拿起那本海涅的作品也走了,不过不是去试穿皮鞋。 “一双漂亮的小脚,”她一边想,一边慢慢地、轻巧地沿着被太阳晒得灼热的石级,登上凉台,“您说一双漂亮的小脚……好吧,他将来会跪在这双小脚前面的。” 但她马上就害起羞来,随即她就迅速跑到楼上去了。 阿尔卡季沿着走廊朝自己的房间里走去,一个管事的赶上他,报告说巴扎罗夫先生正坐在他房里等他。 “叶夫格尼吗?”阿尔卡季几乎是带着惊慌的表情说道,“他来了很久了吗?” “他刚到,并且吩咐不要禀报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他来了,是他要求直接带他来找您的。” “莫不是我们家里出了什么不幸的事?”阿尔卡季心里想着。他急急忙忙登上楼梯,跑到门口,一下子就把房门打开了。巴扎罗夫的神态立刻使阿尔卡季放下心来,尽管这位不速之客仍然精神饱满,但样子显然有点消瘦,一位比较富有经验的人的目光,肯定会看出他内心激动不安的一些迹象的。他肩上披一件满是尘土的军大衣,头上戴一顶有遮檐的便帽。他坐在窗台上,就是阿尔卡季大声惊叫跑到他跟前搂住他的脖子时,他也没有站起身来。 “真是意想不到!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阿尔卡季在房里显得手忙脚乱,一直不停地老是这么说着,就像那种他自己认为他很高兴,也希望别人看到他很高兴的人一样。“我们家诸事顺利,大家身体都很健康吧,是吗?” “你们家诸事顺利,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身体健康!”巴扎罗夫说,“可你别尽管说话,叫人给我送杯格瓦斯[214]来,你先坐下,好好听着,让我三言两语把情况告诉你,但我希望我的话是相当有力的。” 阿尔卡季静下来了,于是巴扎罗夫给他讲了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决斗的情况。阿尔卡季非常吃惊,甚至感到十分痛心,但他认为没有必要表露出来。他只是问他伯父的伤是不是真的不危险。巴扎罗夫告诉他,伤很有趣,不过不是指的医学方面。听了这样的回答以后,他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感到很痛苦,甚至觉得有点可耻。巴扎罗夫似乎理解他的这种矛盾的心情。“是的,老弟,”巴扎罗夫说道,“这就是同封建人物住在一起的结果。你自己落到了封建人物堆里,你自然得参加骑士式的决斗。好啦,我现在就要到‘父亲们’那里去了。”巴扎罗夫最后这么说道:“我是在路上拐到这里来的……目的是把这一切转告您。如果我不认为无益的谎言是愚蠢的话,我就会说的。不,我拐到这里来,鬼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有时候一个人抓住自己头发,像拔萝卜似的把它拔出来,反倒是一件有益的好事。我前几天做的就是这种事情……不过,我很想再一次看看我已经放弃的东西,看看我曾经坐过的小山坡。” “我希望这些话不是对着我说的,”阿尔卡季激动地反驳,“我希望你不是想同我分手吧。” 巴扎罗夫死死地看了阿尔卡季一眼,好像要看穿他的心似的。 “好像我这么说使你很难过,对吗?我觉得你早已把我抛开了。你是这么容光焕发,一身穿得干干净净……你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事情肯定进行得很好。” “我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什么事呀?” “难道你从城里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她吗,我的小鸟儿?顺便问一句,星期日学校的情况调查得怎么样了?难道你没有爱上她吗?或者你觉得该说话做事要谦虚谨慎的时候已经到来啦?” “叶夫格尼,你是知道的,我对你一向是坦诚相见的,我向你保证,我向你发誓,你弄错了。” “哼,这倒很新鲜,”巴扎罗夫低声说道,“不过,你也没有必要着急,你知道,我对这事是完全无所谓的。要是浪漫派,他肯定会说:我感觉到我们的道路马上就要开始分开了,而我却只是简单地说我们互相感到有点讨厌了。” “叶夫格尼……” “我的好兄弟,这并不是糟糕的事。世界上讨厌的事不是还有吗?我想,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分手好呢?自从我来这儿以后,我就感到很不舒服,好像我饱读了果戈理致卡卢加省长夫人的信[215]。顺便告诉你,我还没有吩咐车夫将马卸下呢!” “对不起,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关于我自己,我就不说了,但这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来说,将是最大的无礼,她肯定会希望见到您的。” “好啦,您这就弄错啦。” “我恰好相反,深信我说的话是非常正确的,”阿尔卡季表示反驳,“你为什么就装假呢?既然话说到了这里,那么请问,难道你不是为了她才到这里来吗?” “这倒也许是对的,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错了。” 但是,阿尔卡季没有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希望与巴扎罗夫见面,并通过管事,邀请巴扎罗夫到她那里去。巴扎罗夫在去见她之前,换了衣服。原来他早已将新衣服放好,随手就可以拿到的。 奥金佐娃不是在巴扎罗夫出人意料地向她表白爱情的那间房里,而是在客厅里接见他的。她客客气气地向他伸出自己的指尖,但她的面部却情不自禁地表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巴扎罗夫匆匆忙忙说道,“首先我要您放下心来。出现在您面前的是一个早已清醒过来并且希望别人忘掉他所做的傻事的人。我这次一走,时间会是很长很长的,请您同意,尽管我不是一个心地脆弱的人,但是带着您想起我来就感到厌恶的想法离去,我是不会感到愉快的。”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好像一个刚刚爬到高山顶上的人,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随即脸上就露出愉快的笑容。她再次把手伸给巴扎罗夫,并且作为回答,也握了一下他的手。 “牢记往事的人是会瞎眼的,”她说道,“更何况凭良心说,当时我是有错的,即使不说卖弄风骚进行挑逗,至少也是行为有欠检点。一句话,我们仍然还是做朋友吧。那是一场梦,是不是?可谁还去记得梦呢?” “谁记得吗?可是爱情……要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假装出来的感情。” “真的吗?这话我听起来倒觉得挺舒服。”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么说着,巴扎罗夫也是这么说着,他们两人都以为是在说着真话。他们的话里有多少真实呢?全是真实的吗?这一点他们自己不知道,至于作者,那就更不必说了。但是他们就这样谈了起来,好像他们完全相互信赖了。 这时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问巴扎罗夫在基尔萨诺夫家干什么,他差点把他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决斗的事告诉她了,但一想到她会认为他是在有意炫耀自己便把话打住了,接着就回答她说,他这段时间都在从事科学研究工作。 “我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先是感到闷闷不乐,上帝知道是什么原因,甚至打算出国呢,您想想看吧!……后来,这一切都过去了。您的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来了,于是我又回到了自己的轨道上,扮演起自己真正的角色来。” “请问到底是什么角色呢?” “姑妈、女老师、母亲这类的角色——您愿意怎么叫都行。顺便说一句,您是否知道,我以前并不确切地了解您同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的亲密友谊,我觉得他相当平凡、不起眼。但是,现在我对他有了更好的了解,并相信他很聪明……而主要的是他很年轻,很年轻……不像你我,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 “当着您的面他还是那么胆怯吗?”巴扎罗夫问道。 “难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本想开口,但想了一会儿以后,补充说道,“他现在变得比较相信人了,经常同我谈话。以前他老是回避我。不过我也不寻求与他交往。他和卡嘉是好朋友。” 巴扎罗夫开始感到恼火。他想:“女人不可能不耍狡猾呢!” “您说他回避您,”他带着冷冷的微笑说道,“不过,他爱您,大概对您并不是什么秘密吧?” “怎么?他也爱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脱口而出。 “他是爱您,”巴扎罗夫恭恭敬敬鞠了一躬之后重说了一遍,“难道您不知道这事?我对您说的是新闻吗?”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垂下了两眼。 “您弄错了,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 “我不认为。不过,我也许不应该提起这事。”“你以后可不要再耍狡猾了!”他在心中暗暗地补充了一句。 “为什么不要提呢?不过,我认为,您对那个瞬间即逝的印象看得过于重要。我开始怀疑您有点爱夸张。” “我们最好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为什么?”她虽然表示反对,却又自动把谈话引向另一条道路上。尽管她对巴扎罗夫说,她已把过去的事都忘掉了,而且也反复说服自己,过去的事均已忘掉,但仍然感到同巴扎罗夫在一起不大自在。即便是同他交谈几句极普通的话,甚至是同他开开玩笑,她都感到有一点点轻微的恐惧。这就像人们坐船航行在大海上,谈笑风生,无忧无虑,既不给予,也不索取,就像站在坚硬的陆地上一样;但是,只要稍稍出点毛病,把船停下来,或者出现一点很小的反常征兆,大家的脸上马上就会露出特别惊慌的表情,证明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出现危险。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同巴扎罗夫的谈话持续的时间不长,她开始沉思默想,回答问题心不在焉,因此建议他转到大厅里去,于是他们在那里找到了公爵夫人和卡嘉。“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到哪里去了呢?”女主人问道,一听说他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不曾露面,便派人去找他。去的人找了好久才把他找到:原来他走到了花园的最深处,下巴颏儿支在两只交叉的手上,正坐在那里冥思苦想。他的那些想法非常深刻,也非常重要,但并不悲伤。他知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同巴扎罗夫单独坐在一起,他并不像往常那样感到忌妒,恰恰相反,他的脸上渐渐地出现了光彩,似乎他在为什么事感到惊讶,同时也感到高兴,而且慢慢地下定决心,要去干一件别的什么事情了。 二十六 已故的奥金佐夫(奥金佐娃的丈夫)不喜欢标新立异,但是容许搞一点“情趣高尚的活动”,因此他在自己的花园里、温室和池塘之间,用俄国砖砌了一个类似于希腊柱廊式的建筑物。在这个柱廊或者画廊的后山墙上,做了六个放雕像的底座:奥金佐夫打算订购六个雕像运回来放到里面。这六个雕像分别代表:孤独、沉默、思考、忧郁、羞耻、敏感。其中的一个即代表沉默的女神,嘴里衔着一个手指,一运回来就安放好,但就在当天,便有几个农奴的孩子打掉了它的鼻子,虽然附近的一个雕匠给它重做了一个“比原有的好两倍”的鼻子,但奥金佐夫还是吩咐将它搬走了。于是这尊雕像便出现在脱粒棚房的角落里,在那里一放就是好些年,使乡下的女人产生了迷信,吓得要死。柱廊的前面部分,早就被密密的灌木丛盖住:在浓密的绿叶上面只露出柱廊的圆柱顶。柱廊里面即便在正午也是非常凉爽的。自从在那里见到一条蛇以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就不喜欢光临这个地方了。但是卡嘉却常来这里,坐到一条嵌在一个底座上的石凳上。她在这空气清新的树荫底下读书报或者干别的事情,或者沉浸在完全宁静的感觉之中。这种感觉,大概人人都不陌生,它的美妙之处在于你可以在半自觉的状态之中,默默无言地偶然发现广阔的生活波涛在我们的心内和我们的周围汹涌澎湃。 巴扎罗夫到来的第二天,卡嘉坐在自己心爱的长凳上,阿尔卡季又同她坐在一起。他一再求她同他一起到“柱廊”上去。 离吃早饭还剩下半个小时。有露水的清晨,换来了炎热的白天。阿尔卡季的面庞上还保持着昨天那样的表情,卡嘉则神态不安好像有心事。喝完茶,她姐姐马上把她叫进自己的书房,先是对她亲热一番,这往往使她感到有点害怕,然后劝她在行动上对阿尔卡季要小心谨慎,特别要避免同他单独交谈,似乎姨妈和家中的其他人已经有所觉察。除此以外,前一天晚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心情很坏。再说卡嘉本人也感到不好意思,好像她已意识到自己有错似的。她在答应阿尔卡季的要求时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阿尔卡季带着有点羞涩的随便态度说道,“自从我有幸同您住在一栋房子里以来,我同您谈到了许多问题,但却有一个对我来说极其重要的……问题,我还没有触及。” “您昨天指出,我在这里得到了改造,”他补充说道,与此同时,对卡嘉向他投过来的疑问目光,他又想捉住,又想回避,“的确,我在许多方面都有了改变,而且这一点,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实质上,我的这一巨变,应该归功于您。” “我?归功于我?……”卡嘉说道。 “我现在已经不是刚来这里的那个自命不凡的愣头小子了,”阿尔卡季继续说道,“我到底没有白活二十三年。我仍然希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希望把自己的一切力量贡献给真理。但是,我已经不再到我以前寻找理想的地方去寻找理想了,理想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比我想象的近多了。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我自己,我给自己提出了我无力完成的任务……我的眼睛直到不久前才被一种感情打开来……我表达得不完全清楚,但是,我希望您会理解我的意思……” 卡嘉什么话也没有回答,但不再望着阿尔卡季了。 “我认为,”他又以更加激动的声音说了起来,一只苍头燕雀,藏在他头顶上的桦树叶子里,正在无忧无虑地唱起自己的歌来,“我认为每一个正直的人都有责任对那些……对那些……总而言之,对那些同他很亲近的人们坦诚相见,因此,我……我打算……” 但是,阿尔卡季说到这里,雄辩的才能没有了,他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最后不得不沉默一会儿。卡嘉一直没有把眼睛抬起来。似乎她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他要说这番话,因此她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我预计,我的话会使您大为吃惊,”阿尔卡季又鼓足勇气开始说话,“更何况这种感情有点……请注意,与您有点关系。我记得,您昨天责备我严肃不够,”阿尔卡季继续说下去,那样子就像一个人走进了沼泽地里,觉得越走会陷得越深,一步比一步深,但还是急急忙忙前行,希望尽快地爬上来,走出沼泽地,“您的这种指责往往是指的……是落在……那些年轻人的头上的,即便他们不应该受到这种指责,也是如此。如果我的自信心更大一点的话……(‘快帮帮我吧,快帮呀!’阿尔卡季绝望地想着,但是,卡嘉仍然没有把头转过来。)如果我可以指望……” “如果我能够完全相信您所说的话……”就在这一时刻里,响起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爽朗的声音。 阿尔卡季马上停止说话,卡嘉则脸色变得苍白。一条小径从遮住柱廊的灌木树丛边上通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巴扎罗夫的陪伴下,正走在这条小径上。卡嘉和阿尔卡季无法看见他们,但听得见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听得见衣服的窸窣声,也听得见他们呼吸的声音。他们走了几步,好像故意似的,直接停在柱廊前。 “现在您看见了吧,”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继续说下去,“你我都看错了,我们都已不很年轻,特别是我。我们都是生活过来的人,都已感到心身疲倦了。我们两个——这有什么客气的呢——都很聪明,最初,我们都发生了兴趣,激起了好奇心……可是后来……” “后来我就失掉香味了。”巴扎罗夫接着话头说道。 “您知道,这不是我们发生争执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相互并不需要对方,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我们身上有了太多的……怎么说呢……共同点。这一点我们没能一下子理解到。恰恰相反,阿尔卡季……” “您需要他吗?”巴扎罗夫问道。 “够了,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您说过他对我很热情,我自己也经常感到他是喜欢我的。我知道,我适合当他的姑妈,但是我不想对您隐瞒,我开始更经常地想他。这种年轻而新鲜的感情里面有一种美妙的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魅力’一词用得比较多,”巴扎罗夫打断了她的话,他平静而低沉的声音里流露出一股酸苦的味道,“阿尔卡季昨天同我谈话,还保留着某种秘密,既没有谈起您,也没有提到您妹妹……这可是一个重要的征兆。” “他对卡嘉就像兄长对妹妹一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我喜欢他的这一点,虽然,也许,我不应该允许他们那么亲近。” “这是您这个……姐姐的心里话吗?”巴扎罗夫拖长声音说道。 “当然……不过,我们为什么老站着呢?我们走吧。我们之间的谈话多么奇怪,对吗?我可否期待我不对您这么说呢?您知道,我是怕您的……同时我又对您很信赖,因为您,实质上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好人。” “第一,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其次,对您来说,我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所以您对我说,我心地非常善良……这无异于将一个花环戴在死人的头上。”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们并不总是能够控制自己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本来已经开口说话,但一阵风刮来,刮得树叶瑟瑟发响,把她的话也刮走了。 “您知道,您是完全自由的。”过了不久,巴扎罗夫说道。 以后的话就再也听不清楚了,脚步已经走远……一切全都静了下来。 阿尔卡季转向卡嘉。她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坐着,只是把头低得更低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他用颤抖的声音紧捏着两手说道,“我永远爱您,而且永不回头,除您以外,我不爱任何人。我想把这一点告诉您,想知道您的意见,并且向您提出求婚,因为我也并不富有,我觉得我已做好充分准备,做出一切牺牲……您不回答吗?您是对我不相信吧?您以为我是轻率地在说话吧?但是,请您回想一下最近这些日子!难道您早就不相信?一切别的事情,请您理解我,一切、一切别的事情,早已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吗?请您看一看我,对我说一个字……我爱……我爱您……请您相信我呀!” 卡嘉用庄重而明亮的目光望了阿尔卡季一眼,经过长时间的沉思默想,终于勉强笑了笑,说道: “是的!” “是的!您说了‘是的’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我爱您的话,您相信了……还是……还是……我不敢把话说下去……” “是的。”卡嘉重说了一遍,这一次他理解了她的意思。他抓起她的一双极其漂亮的小手,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他好不容易才勉强站住,口中只是翻来覆去地念着:“卡嘉,卡嘉……”她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天真地哭了起来,自己对自己的眼泪,暗暗地觉得好笑。谁没在自己心爱的人的眼中见过这样的泪水,他就还没有体会到,世界上的人竟然可以在感激和羞涩的陶醉之中,幸福到何等的程度! 第二天清早,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命人把巴扎罗夫请进自己的书房,她带着强装的笑容,递给他一张折好的信笺。这是阿尔卡季写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向她妹妹求婚。 巴扎罗夫迅速地看了一下信的内容,使劲控制着自己,以便不使幸灾乐祸的感情表露出来,而这种感情已经在他胸中突然涌起。 “原来是这样,”巴扎罗夫说道,“您大概不再认为他是像大哥一样爱着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了吧?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您劝我怎么办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继续笑着问道。 “我认为,”巴扎罗夫也带着笑回答,虽然他心里根本就不快活,因此也像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一样,一点也不想笑,“我认为,应该为两位青年人祝福。这一对各个方面都很好,基尔萨诺夫家财可观,他又是父亲的独生子,再说他父亲为人很好,心地善良,是不会反对的。” 奥金佐娃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轮流变化着。 “您是这么想的?”她说道,“那还有什么好说呢?我也看不出有什么障碍……我为卡嘉感到高兴!……也为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感到高兴。当然,我得等到他父亲的答复。我派他自己去见他的父亲。可这么一来,我昨天对您说我们两个都已经老了的话,就是我说对了……我怎么就没看出这一点来呢?这使我感到惊讶!”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又笑了起来,但马上就把身子转了过去。 “如今的青年人变得非常狡猾了。”巴扎罗夫说完,也笑了起来。 “再见吧,”经过短暂的沉默以后,他又说了起来,“希望您以最好的方式办完这件喜事,让我在远处也感到高兴。” 奥金佐娃迅速转过身来,对着他。 “难道您要走?为什么您现在还不留下来呢?请您留下来吧……和您在一起谈话很愉快……就好像走在悬崖边上,先是畏畏缩缩,可后来胆子就越来越大。您留下来吧。” “谢谢您的好意邀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也谢谢您对我交谈的才能的赞赏。但是,我发现,我在陌生的环境中待的时间已经太久。会飞的鱼只能在空中待一会儿,很快就应该钻到水里去,也请您允许我回到我原来的环境中去吧。” 奥金佐娃看了看巴扎罗夫。她惨白的脸庞上掠过一丝苦笑。“这个人爱过我!”她心里这么一想,于是觉得他可怜,便满怀同情地把手伸给他。 但他没有理解她的心意。 “不,”他说完就后退了一步,“我是个穷人,但至今还没有接受过别人的施舍。再见吧,太太!祝您健康!” “我深信,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做了一个身不由己的动作说道。 “世界上什么样的事不会发生呢!”巴扎罗夫回答以后,鞠了一躬就走出去了。 “这么说您是想给自己筑个窠了?”巴扎罗夫当天蹲在地上指着自己的皮箱对阿尔卡季说,“怎么啦?好事嘛。不过你不必耍花招。我还以为你是打的另一个主意呢。或许这事使你自己感到手足无措吧?” “在我同你分手的时候,我确实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阿尔卡季回答说道,“但是你为什么自己耍花招,故意说什么‘好事’,好像我不知道你对婚姻的看法似的?” “唉,我的好朋友!”巴扎罗夫说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你看我在干什么呢?皮箱里有空位子,所以我往里面塞干草。我们生活中的箱子也是这样的,不管你塞什么都行,只是不要有空地方。请你千万别生气,你不是清楚记得我经常对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的看法吗?肯定是记得的。有的贵族小姐仅仅因为她的气叹得聪明,就以聪明而闻名了,可你的这一位是可以维护得了自己的,不仅可以稳稳站得住,而且会把你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嗯,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嘭地一下把盖子关上,从地板上轻轻地站起身来。“现在是我们分别的时候,我对你再说一遍……因为不必再自我欺骗了:我们这一次是永别,这一点你自己也感觉得出来……你做得很聪明,你生来就不是过我们这种痛苦、难熬、孤独的生活的。你没有胆气,没有愤恨,但你有年轻人的那种大胆和年轻人的那种热情,但对于我们的事业来说,这是不合适的。你的贵族兄弟在行动上绝对超不出高尚的顺从或者高尚的愤慨的范围,可这类行为都是微不足道的。比方说,你不会去打架,却把自己想象为英雄好汉,而我们却是希望打架的。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掀起的灰尘会弄瞎你的眼睛,我们的污泥会弄脏你的身体,再说你也没有长到我们这么高,你会不由自主地自我欣赏,你还会高兴地谩骂自己。可我们对这些感到乏味——我们要压倒别人!我们要摧毁别人!你是个好小子,但你仍然是一个软弱无力的自由主义的少爷,照我父亲的话来说,是‘爱沃拉土[216]’。” “你要永远离开我了,叶夫格尼,”阿尔卡季悲伤地说道,“你没有什么别的话对我说吗?” 巴扎罗夫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 “有,阿尔卡季,我还有一些别的话对你说,不过我现在不说,因为那是浪漫主义,这就是说,是要动感情的。你可要快点结婚,把自己的小窠筑好,多生几个孩子。他们一定会成为聪明人,因为他们生得其时,不会像你我一样!嘿!我看,马都已经备好。我该走啦!我已经与所有的人道过别了……怎么样?要不要拥抱一下呀!” 阿尔卡季扑到自己过去的导师和朋友的身上,抱住他的脖子,眼泪便马上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这就是青春!”巴扎罗夫心平气和地说道,“不过,我把希望寄托在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身上。你看吧,她肯定会迅速地把你安慰好的!” “永别啦,兄弟!”巴扎罗夫爬上大车以后对阿尔卡季说道。接着他指着并排落在马厩顶上的一对寒鸦,补充说了一句:“这就是你的榜样!好好学习吧!” “这是什么意思?”阿尔卡季说道。 “怎么?难道你的自然史知识这么糟糕?或者你忘了寒鸦是最可敬的家鸟吗?它是你的榜样!……再见啦,西宁奥尔[217]!” 大车辘辘地响了起来,开走了。 巴扎罗夫说的是实话。晚上同卡嘉交谈时阿尔卡季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导师。他已经开始听命于她了,而且卡嘉已经感觉出这一点来,并不感到奇怪。他应该第二天坐车去马利因诺找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想约束青年人,只是为了遵守礼俗,才没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太久。她宽宏大量地让他们远离公爵夫人,因为老公爵夫人一听到这桩婚事即将达成的消息就气得双泪直流。首先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担心她看到他们的幸福场面会感到有点不痛快,但结果完全相反,这个场面不仅没有使她感到难过,反而使她感到有趣,最后竟然使她十分感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对此事既感到高兴,又感到悲伤。“看来,巴扎罗夫的话说对了,”她想,“好奇,不仅是好奇,还有对安谧的向往,还有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 “孩子们!”她大声说道,“难道爱情是假装出来的吗?” 但是,不论是卡嘉还是阿尔卡季,甚至都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他们常常回避她,无意之中偷听到的那次谈话,并没有跑出他们的脑海。不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很快就使他们安静下来了,对她来说,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因为她自己已经安静下来。 二十七 老巴扎罗夫夫妇俩没想到他们的儿子会突然归来,高兴得不得了。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急得在家里来回跑,使得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她比作一只“母山鹑”。她的一件短衫后面拖着一个很短的下摆,确实使她看起来有点像一只小鸟。而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本人则只是不停地哼着,老是咬着自己的长烟杆的琥珀嘴子,要不就用自己的手指抓住脖子,晃动着脑袋,好像要试试看他的脑袋是否装好了,随后就突然张开大口,放声大笑,但却没有笑出任何声音来。 “我来你这里准备逗留整整六个星期,老爸爸,”巴扎罗夫对他父亲说道,“我要从事研究工作,所以请你别打扰我。” “就是你把我的相貌都忘掉,我也不会来打扰你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回答道。 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他像上次一样,让儿子住进自己的书房,此后他差点儿没有躲着他的儿子,而且劝阻妻子,不要对儿子表露出太多的温情。“我们,孩子他妈,”他对妻子说道,“在叶纽什卡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我们使他有点感到厌烦,这次我们得放聪明一点。”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赞同丈夫的意见,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什么好处,因为她只能在吃饭的时候看到儿子,而且非常害怕同他谈话。她有时候也喊他一声:“叶纽什卡!”但没等到他回过头来,她就玩开了她的手提包上的小绳子,然后喃喃地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这是随便说说。”过后她就走到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那里,用手支着一边面颊,对他说:“亲爱的,你去了解一下:今天中餐叶纽沙想吃什么?是喝肉片汤还是菜汤呢?”“你怎么不亲自去问他呢?”“他会感到厌烦的!”不过,巴扎罗夫很快就不把自己锁起来了:工作的狂热已从他身上消失,代之而起的则是恼人的寂寞和沉闷的烦躁。他所有的动作都表现出一种奇怪的疲倦,甚至他的步伐,过去是坚定、急速、大胆的,现在也变了。他不再一个人散步,而是开始寻找别人同他谈话了。他来客厅里喝茶和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一起在菜园子里漫步,甚至默默不语地同父亲一块儿抽烟,有一次甚至打听起神父阿列克塞来。对这一巨大变化,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起初感到高兴,但这种高兴的心情持续的时间不长。“叶纽沙真叫我担心,”他私下偷偷地对妻子诉苦说,“他要是真的有什么不满或者生生气,那倒还没有什么关系,可他心里很难过,他非常忧郁,这就太可怕啦。他老是默默不语,要是骂你我一顿也好嘛。可他越来越瘦,脸色非常难看。”“主啊,主啊!”老太太悄悄地说道,“我想,给他脖上戴上一个护身香囊才好,可你又一定会不肯答应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好几次小心翼翼地想详细问问他的工作情况、他的健康情况……可是,巴扎罗夫每次的回答都是很不乐意的、漫不经心的。有一次他发现父亲在谈话中有点套他的话,于是他很恼火地对父亲说: “你为什么好像老是踮起脚尖在我身边转?这种做法比以前的办法更坏!”“好啦,好啦,好啦,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可怜巴巴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急急忙忙说道。他把话题引到政治方面的努力,也是同样的毫无结果。有一次谈起即将到来的农奴解放问题、进步问题,他希望借此可以激起儿子的同情心,但儿子却只是冷漠地说:“昨天我从篱笆旁边走过时,听到这里农民的孩子已经不唱老歌子了,”却喋喋不休地谈论:“正确的时代就要到来,心儿已经感受到爱了……依你看这就是进步。” 巴扎罗夫偶尔也到村子里去,一边像往常一样取笑逗乐,一边和某个农民交谈。“好啦,”巴扎罗夫对那农民说,“老兄,你给我谈谈你对生活的看法吧。你知道,人们常说,俄罗斯的全部力量和未来都体现在你们的身上呢,还说历史的新时代也从你们那里开始呢,还会由你们发号施令制定各种各样的法律法规。”农民对他的提问或者什么也不回答,或者讲几句下面这类的话:“可我们可以……因为……比如说,看给我们安排的是什么。”“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是你们的米尔[218]?”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说:“莫不是站在三条鱼背上的那个米尔?” “这个嘛,少爷,土地才是站在三条鱼背上的呢,”这个农民和和气气地解释,他悦耳的声音,带有一点宗法式家长的慈祥。“至于我们的米尔,大家都知道,那是照着老爷们的意志办的,因为你们老爷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老爷惩罚得越厉害,农民越感到亲切。” 听完这类说法,巴扎罗夫有一次轻蔑地耸了耸肩膀,就转身走了。那农民也就慢吞吞地走回家去。 “他说什么来着?”另一位面色阴郁的中年农民问道。他站在自己农舍的门槛上,远远地看着巴扎罗夫同那个农民谈话。“莫不是谈拖欠租税的事吧?”“什么拖欠租税的事呀!我的老兄!”第一位农民回答道。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那种悦耳的宗法制的痕迹了,相反的,却流露出某种满不在乎的粗鲁的调子。“对了,他胡说八道了一通,大概是想给发痒的舌头搔搔痒吧。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少爷。难道他会懂得什么东西?” “他哪里会懂呢!”另一个农民作了回答,接着他们抖了抖帽子,紧了紧腰带,两个人便开始议论起他们自己的事情和困难。唉!这位轻蔑地耸耸肩膀、自称善于与农民谈话的巴扎罗夫(他在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争吵时就是这么夸口的),这个非常自信的巴扎罗夫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在农民的眼里仍然是一个类似于逗人发笑的丑角而已…… 不过,巴扎罗夫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工作。有一天他在场,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为一个农民包扎伤口,但是由于老头子两手不停地发抖,怎么也包扎不好绷带,于是儿子上去帮忙,从此以后他就开始参加父亲给人治病的工作,尽管同时不断地嘲笑他自己建议采用的治疗方法,也嘲笑马上采用这些方法的父亲。但是,巴扎罗夫的嘲笑,一点也没有使华西里·彼得罗维奇感到难堪,甚至反而使他得到一些安慰。他用两根手指把他自己油渍斑斑的便衫压在肚子上,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津津有味地听巴扎罗夫说话。巴扎罗夫说的俏皮话越辛辣,他幸福的父亲便笑得越开心,把自己的一口黑牙齿全都露了出来。他甚至不停地重复这些俏皮话,其实有时候那些俏皮话并不俏皮,或者毫无意义,比如在好几天中,他无缘无故地老是反复念叨一句:“好啦,这是区区小事!”他这么说仅仅是因为他儿子知道他要去做早礼拜说了这句话。“感谢上帝,他停止忧郁啦!”他对他妻子悄悄说道,“他今天痛骂了我一顿,真奇怪!”然而,一想到他有了一个这样的助手,他就欣喜若狂,内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对了,对了,”他把一玻璃瓶古里雅尔药水或者一盒白药膏交给一个穿男人的粗呢大衣、戴一顶双角帽子的乡下女人时,对她说,“亲爱的,你应该时时刻刻感谢上帝,让我儿子住在我家里,现在可以用最新的科学方法给你治病了,你明白吗?法国皇帝拿破仑都没有比这更好的医生呢。”而那个来诉说她“浑身刺痛”(不过这些词的意思,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乡下女人只是一个劲儿鞠躬,然后把手伸进怀里,从中摸出用毛巾的一头包着的四个鸡蛋。 有一次,巴扎罗夫甚至给一个过路的布商拔掉了一颗牙齿,虽然那颗牙齿极其普通,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却把它当宝贝保存下来,而且在拿给神父阿列克塞看时,不停地反复说道: “您看看,多深的牙根!叶夫格尼多有劲啊!那个摆摊卖布的商人就这样差点跳到半空中……我觉得,即使是一株橡树,也会飞出去的……” “真是值得赞扬!”神父阿列克塞不知如何回答才能打发走高兴得不得了的老人,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 有一天,邻近村里的一个农民把他害伤寒病的弟弟领到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那里。这个不幸的农民俯卧在一捆麦草上,已经奄奄一息。他全身布满了黑色斑点,早已不省人事。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对于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要早一点找医生表示惋惜,然后宣布,已经没有办法可救了。的确,那位农民没能把自己的弟弟运回家,他就死在大车上了。 三天以后,巴扎罗夫走进父亲的房里,问他有没有硝酸银。 “有。你要它干什么?” “需要烧灼一下……小伤口。” “给谁烧?” “给我自己。” “怎么?给自己!这是为什么?是什么小伤?伤在哪里?” “瞧,在手指上。我今天到村子里去了一趟,你知道,就是送来过一个害伤寒病的那个村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打算解剖他的尸体,可我好久没干过这种事了。” “啊?” “后来,我就请求县里的医生允许我来解剖,所以就把自己割伤了。”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脸色马上变白了,他二话没说,立即跑进书房,迅速回来,手里捏着一块硝酸银。巴扎罗夫本想拿住硝酸银就走掉的。 “看在上帝面上,”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请让我亲自来干。” 巴扎罗夫微微一笑。 “你真喜欢行医!” “请你别开玩笑了。把手指伸出来看看。伤口倒是不大。不痛吗?” “你用点劲儿压,别害怕。”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停下来了。 “叶夫格尼,你看是不是用烙铁来烧灼更好呢?” “这本应该早点做的。可现在就是用硝酸银也无济于事了。如果我真的感染上了,那现在就为时已晚了。” “怎么……为时已晚……”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这还用说吗?从割伤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又对伤口烧灼了一会儿。 “难道县里的医生没有硝酸银?” “没有。” “这怎么可能呢?天哪!一个医生竟然连这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都没有!” “他该看看他的柳叶刀。”巴扎罗夫说完这话就走了出去。 这一天直到晚上和第二天一整天,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都在想方设法寻找可能的借口,以便走进儿子的房间,虽然他不仅不提他的伤,甚至想方设法说一些最不相干的事情,然而,他老是望着儿子的眼睛,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结果使得巴扎罗夫失去了耐性,威胁说要一走了之。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向儿子保证不去打扰他,当然更不用说要把一切都瞒着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了,因为她已开始缠着他问,为什么儿子不睡觉?到底他出了什么事?整整两天,他都挺住没说,虽然他一直偷偷观察儿子的举动,发现儿子的脸色已经看不下去了……到了第三天吃中饭的时候,巴扎罗夫终于坚持不住了。他垂着脑袋,坐在桌旁,任何一个盘子里的菜都没动。 “为什么你不吃,叶夫格尼?”他装出一副毫不关切的样子问道。 “我觉得,这些饭菜都做得很好嘛。” “不想吃,所以就没吃。” “你的胃口不好吗?脑袋怎么样呢?”他用怯生生的声音补充说道,“痛吗?” “痛。为什么它不痛呢?”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挺直了身子,注意听着他们讲话。 “请你别生气,叶夫格尼,”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继续说下去,“你允许我给你把把脉好吗?” 巴扎罗夫慢慢地站起身来。 “不用把脉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体温很高。” “也发冷吗?” “也发过冷。我去稍稍躺一躺,请您给我送点菩提花茶来。我肯定是感冒了。” “这就对了,难怪我听到你昨天夜里一直咳嗽呢。”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说道。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忙着准备菩提花茶,而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则走进隔壁房里,默默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巴扎罗夫那天就没再起来,而且整夜都处在一种半昏迷的、沉重的睡眠状态之中。午夜一点,他使劲睁开两眼,在灯光照耀下,看到父亲苍白的面庞就在眼前,他吩咐父亲走开。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听从他的意见,走了出去,但马上又踮起脚尖走回来,让五斗柜的柜门遮着他的半个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也没躺下,她把书房门稍稍打开,时不时地走过去听听“叶纽沙怎么呼吸”,接着就望望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她只能看到他一动不动的驼背,但就是这样也给她带来某种轻松感。到了早晨,巴扎罗夫企图爬起来,但他的脑袋开始发晕,接着又鼻孔流出鲜血,他不得不又躺下去。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默默不语地在服侍儿子。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走进他的房间,问他的自我感觉如何。他回答一声“好些了”之后,就把脸转向墙壁。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对妻子摇着双手,她便使劲咬着嘴唇,免得哭出声来,随后就从房里走了出去。家里的一切,似乎突然之间,都变得暗淡无光了,大家都紧绷着面孔。整个院子里笼罩着一种奇怪的宁静。一只大嗓门的公鸡被人从院子里带到了村子里,这只公鸡好长时间都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如此对待它。巴扎罗夫继续面墙而卧。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力图用各种各样的问题去问他,但这些问题却使他感到疲惫不堪,于是老人只好呆坐在自己的安乐椅里,只是偶尔捏捏手指,发出一点点响声。他有时走到花园里待几分钟,像一尊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里,似乎被一种难以言传的惊惶所吓倒(其实惊惶的表情一直就没有从他的脸庞上消失过)。于是他又回到儿子的身边,竭力回避妻子的盘问。妻子终于抓住他的手,颤颤巍巍地几乎是带着威胁的口吻问他:“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才猛然想起来,强制自己笑着对她回答。但使他自己感到可怕的是,他没有微笑,却不知从哪里发出来了笑声。天一亮他就派人去请医生。他认为有必要把此事告诉儿子,免得他生气。 巴扎罗夫突然在沙发上翻过身来,两眼目不转睛地、呆呆地望了望父亲,然后要求喝点水。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给了他一点水,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烧得很厉害。 “老人家,”巴扎罗夫用嘶哑的声音慢慢地开始说道,“我的事情糟透啦。我受到了传染,几天以后,你就得埋葬我了。”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身子猛然一晃,好像有人朝他的两腿狠狠地打了一下。 “叶夫格尼!”他喃喃地说道,“你这是说什么呀!……愿上帝同你在一起!你只是得了感冒呀!……” “算了吧,”巴扎罗夫不紧不慢地打断他的话,“做医生的不应该这么说话。传染的征象都有了,你是知道的。” “传染的……征象在哪里,叶夫格尼?……你别说啦!”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说完就卷起衬衫袖子,让父亲看到发出来的可怕的红斑。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浑身一抖,吓得一身都冰凉了。 “我们假定,”他终于说道,“我们假定……即便……即便……即便有……类似……于传染的……” “脓血症。”儿子提醒他说。 “是呀……是一种……类似于……传染病的症状……” “是脓血症,”巴扎罗夫严肃而清晰地重说了一遍,“莫非你忘记了自己的小笔记本?” “嗯对,对,随你的便……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一定要把你治好!” “好啦,这是痴心妄想!但问题不在那里。我没有料到我这么快就死。这纯属偶然,不过老实说,这事令人感到很不高兴。您和母亲现在应该好好利用你们坚信宗教的特点,现在正好是试验它的机会到了。” 他又喝了一点点水。“我要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趁着现在我的脑袋还听使唤。你知道,到了明天或者后天,我的脑子就不起作用了。就是现在,我也不完全相信我是否把意思表达清楚了。我躺着的时候,老是觉得有几条红毛的狗在我周围跑来跑去,而你则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好像在看着一只山鸡似的。我好像一个醉醺醺的醉汉,你听清楚我的意思了吗?” “你说到哪里去了,叶夫格尼?你说的完全是应该说的话。” “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告诉我,你派人请医生去了……你想以此安慰你自己……你也安慰安慰我吧:你派一个送信人……” “找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吗?”老人接着说道。 “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是什么人?”巴扎罗夫说道。他好像在沉思。“哦,对了!是那只小鸟!不,你不要去惊动他,他现在已经变成寒鸦了。你不要感到惊讶,这还不是梦呓!你给我派个人去找奥金佐娃,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里有这么一位女地主……你知道吗?(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点了一下头)叫他告诉她说,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巴扎罗夫吩咐他向她致意,说我快要死了。这事你能办到吗?” “我办得到……不过,你真的会死去吗,叶夫格尼……你自己判断判断吧!要真是这样,那公道又在哪里呢?” “这我不知道,不过你得给我派个人去送信。” “我马上就派,并且亲自写一封信去。” “不,为什么要写信呢?告诉他说我吩咐致意就行,别的什么都不必要了。现在我又看到红狗了。真奇怪!我想把思想集中到死这上面,可怎么也办不到。我只看到一个什么斑点……此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沉重地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则走出书房,走到妻子的卧室时,就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圣像前。 “快祷告吧,阿利娜,快祷告呀!”他呻吟道,“我们的儿子快要死去啦!” 医生,就是那个没带硝酸银的县级医生,乘车来了,检查病人以后,劝他们采取等待的办法,同时还说了几句有可能痊愈的好话。“您见过病得像我这个样子的人不去极乐世界的吗?”巴扎罗夫问道。他突然抓住摆在沙发旁边一个很沉重的桌子腿,摇了摇,然后把它推开。 “力气呢,力气,”他说道,“力气又全都在这里,可还得死去!……一个老人,至少已经厌倦了生活,可我……是呀,你去试试否认死吧。它要是把你否认掉,那就完啦!谁在那里哭呀?”他过了一会儿补充说道:“是母亲吗?真可怜!现在她做的那么好的肉片汤又给谁喝呢?你,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好像也在哭泣?好啦,既然基督不帮忙,你就做一名哲学家,当一名斯葛特派[219]吧!你不是经常夸口说你是哲学家吗?” “我是什么哲学家啊!”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尖声叫了起来,接着泪水就沿着他的两颊滚了下来。 巴扎罗夫的情况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更坏。病情迅速发展,外科中毒往往如此。他还没有失去记忆,也明白别人对他说的话。他还在拼命挣扎。“我不想说胡话,”他捏紧拳头悄声低语,“真是胡说八道!”接着他就说:“喂,八减十是多少?”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像疯子似的,走来走去,一会儿提出使用一个办法,一会儿又提出另一种办法,但他所做的却只是把儿子的脚盖上。“用冷褥子把它裹上……呕吐药……肚皮上贴芥末膏……放血……”他非常紧张地说着。他恳求留下的医生赞同他的意见,给病人喝柠檬水,他自己却一会儿要求抽烟斗,一会儿又要求来点“暖身体、健身体”的,也就是说,要求来点伏特加酒。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坐在门边的一条矮凳上,只是隔一会儿就出去祈祷一下。几天以前,一面梳妆用的镜子从她手中滑落下来,打碎了,她总是认为那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安菲苏什卡什么话也不会对她说,季莫菲依奇则到奥金佐娃那里去了。夜里对巴扎罗夫来说,更加不好……高烧折磨着他。直到清晨,他才感到轻松一点。他请求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给他梳梳头,他吻了一下母亲的手,喝了两口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高兴了一点点。 “谢天谢地!”他反复叨念,“转机来到了……危机过去了……” “唉,你想想看吧!”巴扎罗夫说道,“一个字眼有多大的意义!你找到了它,说出来了:‘转机’,于是就得到安慰。真奇怪,人还相信字眼!比如你告诉他说,他是傻瓜,即使不打他,他也难过;如果你叫他聪明人,即使不给他一点钱,他也感到满意。” 巴扎罗夫这一段小小的演说,很像他从前的“俏皮话”,使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确实高兴得不得了。 “好哇!说得真好,好极了!”他大声惊叫,做出要鼓掌的样子。 巴扎罗夫伤心地笑了一笑。 “怎么样?照你说的,”他说道,“危机是到来了,还是过去了呢?” “你好些了,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情况,这就是我所高兴的事。”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回答道。 “嗯,很好!高兴总不是坏事。你还记得吗?派人到那个女人那里去了没有?” “派去了,哪能不派呢?” 好转的时间持续不长,病情又转重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一直坐在巴扎罗夫的身旁。好像有一种特殊的痛苦在折磨着这个老人。他几次打算开口说话,但他又说不出来。 “叶夫格尼!”他终于说了出来,“我的儿呀,我亲爱的儿呀!” 这异乎寻常的称呼对巴扎罗夫发生了作用……他把头稍稍转了过来,显然是力图从压迫他的昏迷中摆脱出来,他说道: “什么事,父亲?” “叶夫格尼,”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继续说道,接着就跪在巴扎罗夫跟前,虽然巴扎罗夫没有睁开眼睛,看不到他,“叶夫格尼,你现在好些了,上帝保佑,你会好起来的、痊愈的,但是你利用这段时间,安慰安慰我和你母亲,你就履行一个基督徒的责任吧!这话我怎么对你说呢?说出来很可怕,但不说出来更可怕……因为你要永远……叶夫格尼……你想一想吧,怎么……” 老人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儿子的脸上(虽然他仍然闭着两眼,继续躺在那里)已经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如果这样做能使你们得到安慰,我就不拒绝去做,”他终于说道,“但是我觉得没必要这么急。你自己不是说过我好些了吗?” “是好些了,叶夫格尼,是好了一些,不过,谁知道呢?这完全是上帝的意志,要是履行了职责……” “不,我要等一等,”巴扎罗夫打断父亲的话,“我同意你的看法:转机已经到来。如果你我都错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嘛!失去知觉的人不是一样可以领圣餐吗?” “你就答应了吧,叶夫格尼……” “我要等一等。现在我想睡觉,请你别打扰我。” 接着他就把头放到原来的位置上。 老人站起身来,坐在围椅上,抓住下巴,开始咬起自己的手指来了…… 一阵弹簧马车的响声,突然使大家的耳朵感到震惊。那种响声在边远的乡村特别引人注意。轻便的车轮越滚越近,眼看就可以听到马喷鼻子的声音了……华西里一跃而起,扑到小窗前。一辆四匹马拉的双座轻便车开进了他的院子。他不知道这可能意味着什么,但在一种模模糊糊的高兴心情支配下,他跑到了小台阶上……一个穿着仆人衣服的小厮打开马车的车门,一位戴着黑面纱、穿着黑大衣的女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我是奥金佐娃,”她开口说道,“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还活着吗?您是他的父亲?我带来了一位大夫。” “恩人!”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大声惊叫,他抓住她的一只手,战战兢兢地把它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就在这时,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请来的那位医生,一个有一张德国人的脸庞、戴一副眼镜的小个子,不紧不慢地从轻便车里爬出来。“还活着,我的叶夫格尼现在可得救啦!老婆子!老婆子!……天使从天上来到我们家啦……” “主啊,这是怎么回事呀?”老太婆从客厅里跑出来说道。她什么也没弄明白,马上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跪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脚前,发疯似的吻她的衣服。 “您这是干什么呀!干什么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反复说道。 但是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不听她的话,而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则只是反复念叨:“天使!天使!” “Woist der kranke?[220]病人在哪里?”大夫终于开口说道。他的脸上不无怒色。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这才清醒过来。 “在这里,在这里,请随我来!维尔特斯特尔、赫尔、克列加。[221]”他凭着自己的记忆,补充了这么一句。 “哦!”德国人说了一句,随后就咧开嘴巴苦笑了一下。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他带进了书房。 “这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那里的医生,”他俯下身子,贴着儿子的耳朵说道,“她本人也在这里。” 巴扎罗夫突然睁开两眼。 “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奥金佐娃在这里,并且给你带来了一位大夫。” 巴扎罗夫两眼朝四周扫了一下。 “她在这里……我想见她。” “你会见到她的,叶夫格尼,但是,首先得同大夫先生谈谈。我要给他谈谈你的病历,因为西多尔·西多雷奇(那个县级医生的名字)已经乘车走了,我们还要搞一次小小的会诊。” 巴扎罗夫望了德国人一眼。“好吧,你们快点谈,不过,不要用拉丁文。因为我知道jam moritur[222]是什么意思。” “Der Herr scheint des Deutschen maachtig Zu sein.[223]”这位埃斯库提斯[224]的新弟子开始对着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 “依黑……加贝[225]……您还是讲俄语的好。”老人说道。 “啊,啊!原来是这样……那好,请吧!” 于是会诊便开始了。 半个小时以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伴随下,走进书房。大夫已经悄悄地告诉她,病人康复已经无望。 她望了巴扎罗夫一眼……就在门边停下来了,那张发红的同时又是死人似的脸和投向她的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使她大惊失色。她简直吓得要死。那是一种冰冷的、难堪的害怕。她的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念头:如果她确实爱过他的话,她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谢谢,”他使劲说了起来,“这是我没料到的。这是一件善事。您看我们正如您所答应的,再一次相见了。”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这么善良……”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说道。 “父亲,你让我们单独谈谈吧。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允许吗?好像,现在……” 他用头示意他无力地摊开的身子。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走了出去。 “好啦,谢谢,”巴扎罗夫重说了一遍。“这是沙皇的方式。据说沙皇也探望即将死去的人。”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希望……”“唉,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让我们开始说真话吧。我快要完了,掉到车轮之下,所以根本不必想未来了。死亡是个古老的玩笑,可每一个人又觉得它新奇。我直到现在并不觉得可怕……可是到了失去知觉的时候,那就糟糕透顶了!(他虚弱地挥了一下手)好啦,我该对您说什么好呢……我爱过您!这在以前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就更不用说了。爱是一种形式,可我本身这个形式都要瓦解了。我最好说您有多么好吧!您现在站在这里,多么漂亮……”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没关系,您不必惊慌……坐在那里吧……不要靠近我,因为我的病是传染性的。”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迅速横过屋子,坐在巴扎罗夫躺着的沙发旁边。 “您心地多么宽宏!”他悄声说道,“啊,您站得多近,您多么年轻、纯洁、精力充沛……可却站在这肮脏的房间里!……好啦,永别啦!祝您长寿,这比什么都好,好好利用您的时间吧。您看看,这是一个多么难看的场面:就像一条虫,身子被压住一半,可还在爬动。我不是也想过: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是不会死的,我怎么会死呢?!我有任务,因为我是一个巨人。可现在这位巨人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死得体面一些,尽管谁对这事都不会管的……怎么死都无所谓,不过我决不会摇尾乞怜。” 巴扎罗夫把话停了下来,伸手去摸自己的身子。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给他递水喝,但没有脱下手套,而且也害怕地屏住呼吸。 “您要忘掉我,”他又开始说话了,“死人和活人是不能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的。我父亲将来会对您说,我死了,俄罗斯失去了一个了不起的人……这是胡说八道,不过,您不要使老人失去信心。对小孩子,随便给他点什么,他都会感到高兴的……这一点您知道。我母亲,也要请您好言抚慰。因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在我们这个辽阔的世界,您白天打灯笼也找不到……俄罗斯需要我……不,显然并不需要。她又需要什么人呢?鞋匠是需要的,裁缝是需要的,屠夫……会卖肉……屠夫……您等一等,我思想糊涂了……这里是一片森林……” 巴扎罗夫把一只手放在前额上。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对着他俯下身子。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在这里……” 他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稍稍支起身子。 “永别了,”他突然用力说道,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最后的反光,“永别了……您听着……您知道我当时并没有吻过您……您面对着的是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让它熄灭吧……”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将嘴唇贴到他的额头上。 “够啦!”他说完就把头放到枕头上,“现在,黑暗……”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轻轻地走了出去。 “什么?”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悄声地问她。 “他睡着了。”她回答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巴扎罗夫已经命中注定再也醒不过来了。到傍晚,他就完全失去了知觉,到第二天他就死去了。神父阿列克塞在他身边做了临终前的宗教仪式。在给他举行涂圣油仪式,圣油涂到他的胸脯时,他的一只眼睛睁开了,好像看见了穿法衣的神甫、点着香的香炉和圣像前的烛光,已经死去的面孔上突然现出一种类似于恐怖的战栗。当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全家上下都放声痛哭起来。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突然发呆。“我说过我要控诉。”他哑着嗓子嘶叫,满脸涨得通红,连模样儿都变了。他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好像在对谁进行威胁:“我要控诉,控诉!”但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满脸是泪,抱着他的脖子,于是俩人一起跪倒在地。安菲苏什卡后来在下人房中说:“他们两个并排垂下了自己的头,好像中午的两只小羔羊……” 但中午的炎热过去以后,黄昏和黑夜就会到来,人们又会回到那个静寂的藏身之处,疲惫不堪、受尽苦难的人们就会甜蜜蜜地睡去…… 二十八 六个月过去以后,白色的冬天已经到来:万里无云的严寒天气异常沉寂;结实的积雪轧轧发响;树上挂着玫瑰色的霜花;天空碧蓝,烟囱上头冒着袅袅炊烟;突然打开的房门里冒出一阵阵的热气,人们的面庞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伤而肿得通红;忙忙碌碌奔跑的马儿,浑身颤个不停。一月的一天,已经接近结束,傍晚的寒冷在静止不动的空气中更觉刺骨,血红的霞光随着迅速熄灭。马利因诺村里的灯光开始点燃。普罗科菲依奇穿着黑色燕尾服,戴着一副手套,带着特别庄严的表情,在桌子上摆上七份餐具。一个星期以前,在本地区的一个小教堂里,静悄悄地、在几乎没有证人参加的情况下举行了两对夫妇的婚礼:一对是阿尔卡季和卡嘉,另一对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菲尼奇卡。就在那一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举行宴会,为因事去莫斯科的哥哥送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参加婚礼,给年轻夫妇送去一份厚礼以后,也立即去了莫斯科。 下午三点整,大家开始入席。米佳也给安排坐在这里,他身旁已经有了一位奶妈,她戴着锦缎做的盾形头饰。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坐在阿尔卡季和卡嘉的中间;“丈夫们”都挨着自己的妻子坐着。我们熟悉的几个人最近都有了改变:似乎他们都变得漂亮、英俊了,只有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人瘦了点,不过,这反而给他那富于表情的面貌增添了优雅和大贵族的派头……菲尼奇卡也变得不同了,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穿一件鲜艳的丝绸连衣裙,头发上面扎一根很宽的天鹅绒发带,脖子上戴一条金链子,她恭恭敬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仅对自己恭恭敬敬,而且恭恭敬敬对待她周围所有的人。她那么微微地笑着,好像想说:“你们一定要原谅我,我没有错。”不仅她一个人在微笑,其他的人也都在微笑,也似乎在表示歉意,大家都有点感到不大自在,有点忧郁;其实,大家的心情都很好。他们都带着近乎滑稽的谨慎,相互周旋,好像大家都同意演一出纯真的喜剧。卡嘉比所有的人都显得平静。 她信任地望了望自身的周围。宴会结束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身来,两手捧住酒杯,走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 “你就要离开我们……你就要离开我们了,亲爱的哥哥,”他开始说道,“当然,离开的时间不会很久,但我仍然不能不向你表示,我……我们……我多么……我们多么……糟糕的是我不会说话!阿尔卡季,你说吧。” “不,好爸爸,我没有准备。” “可我却好好准备了!哥哥,简单点,让我来拥抱你,祝你万事如意,并且尽快回到我们这里来!”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同所有的人都接过吻,当然,米佳也不例外。不过,对菲尼奇卡则不同,他只亲了一下她的手,可她还不知道怎么伸手呢。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喝干再次斟满的一杯酒以后,深深地叹息一声说道:“祝你们幸福,我的朋友们!farewe11![226]”这最后的一个英国尾巴,谁也没有察觉出来,但大家都深为感动。“为了纪念巴扎罗夫!”卡嘉对着自己丈夫的耳朵,悄声说道,然后同他碰了一下酒杯。作为回答,阿尔卡季握了一下她的手,但不敢大声说出这一杯的祝酒词。 一切都好像结束了?但是,或许有一些读者希望知道我们在前面提到的那些人物中的每一个人,此刻正在干什么吧?好,我们准备满足他们的这一要求。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前不久嫁了人,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一种信念,她相信丈夫会成为一位俄国未来的政治家。此人非常聪明,是一位实践经验丰富、意志坚强,并且具有出色的辩才的法学家。他还很年轻,心地善良,但对人冷若冰霜。他们生活得非常和谐,大概会获得幸福……大概会获得爱的。×公爵夫人死了,她一死就被人忘记了。基尔萨诺夫两父子就在马利因诺定居了。他们的事业开始好转。阿尔卡季成了一名热心的当家人,他们办的“农场”年年都有相当可观的收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当上了民事调解员[227],并且竭尽全力办事,他不停地在自己的地区里奔忙,经常发表长篇演说(他始终坚持一种意见,认为对农民应当“开导”,也就是说要经常把同样的话反复说上几遍,直到他们厌倦为止)。不过,说老实话,两方面的人还是都对他不尽满意:那些受过教育的贵族说起解放这个词来(他们念的时候,鼻子一哼,相当含糊),样子一会儿很优雅,一会儿又很忧郁;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贵族则蛮横无理地大骂“这些个解放”。对于这两种人来说,他都显得太软弱。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生了个儿子科里亚。而米佳则已经可以四处乱跑,而且会说话了。菲尼奇卡·菲多西亚·尼古拉耶夫娜除开丈夫和米佳之外,最喜欢自己的媳妇,要是她媳妇坐下来弹钢琴,她就高高兴兴坐在媳妇身旁,整天不离开。我们也顺便提一下彼得。愚蠢和老气使得他完全变呆了,他老是把e这个音发成IO,把“现在”念成“欠在”。不过他也结了婚,而且从妻子那里得到了一份可观的嫁妆,妻子是市郊一个菜园主的女儿,曾经拒绝过两个很好的求婚者,原因只是他们没有手表,而彼得不仅有手表,而且有一双上过拉克油漆的半腰筒靴子。 在德累斯顿的布柳列夫凉台上,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这个最适合散步的时间里,您可以碰到一位将近五十岁的人。他的头发已经灰白,好像还患有痛风病,可是他的长相还很漂亮,穿着非常讲究,而且还带有一种只有在上流社会生活很久的人才有的特殊印记。那就是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他离开莫斯科出国,为的是恢复健康,却定居在德累斯顿。他在这里多是与英国人和过路的俄国人交往。同英国人在一起时,他举止朴实,近乎谦逊,但不失尊严;他们发现他有点乏味,但尊重他是一位完美的绅士,“a pefect gentleman[228]”。对俄国人他比较随便,他随意发脾气,既挖苦自己,也嘲笑别人。不过,他的这些举动却使人觉得可爱,既显得漫不经心,也并不失礼。他坚持泛斯拉夫派的观点,大家都知道,这在上流社会,通常被称为tres distingue[229]。他任何俄文书报都不看,但他的书桌上却摆着一个俄国树皮鞋形状的烟灰缸。我们的旅游者很喜欢去找他。暂时处于反对派地位的马特维·伊里奇·科里亚金在去波希米亚温泉疗养途中,堂而皇之地拜访过他。他同当地人见面次数不多,但他们对他几乎达到崇拜的地步。倘使要弄一张去宫廷演奏厅或者剧院的戏票,谁也不能像der Herr Baron von Kirsonoff[230]那样迅速而容易地搞到。他总是尽力做好事,因此博得了一点名气:他没有白做交际场上的明星!但他生活相当艰难……比他自己想象的难得多……只消看看他站在俄国教堂里,身子靠在墙上,开始沉思默想,好久都不动弹,痛苦地咬着嘴唇,然后突然醒悟过来,几乎叫人毫不察觉地画十字,就…… 库克什娜也到了国外。她现在在海德堡,已经不再研究自然科学了,而是研究建筑学。用她的话来说,她在建筑方面发现了一些新的规律。她仍然同大学生们接触,特别是同年轻的俄国化学家和物理学家来往。在海德堡,这样的人多得很,在初来的时候,他们对事物的清醒观点使幼稚可笑的德国教授们感到震惊,后来他们的无所作为和无比的懒惰又使那些教授感到同样吃惊。西特尼科夫同两三个这一类的年轻化学家一块儿在彼得堡走来走去,他们连氢、氧都分不清楚,但却满脑子里装的是否认和自尊,还有那个伟大的叶利谢耶维奇也在一起。西特尼科夫现在准备成为一位伟大的人物,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在继承巴扎罗夫的“事业”。据说,前不久,有人打了他一顿,不过他马上进行了报复:在一家不知名的小报上写了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暗示打他的人是个胆小鬼。他把这叫作讽刺。他父亲还是照旧随心所欲地使唤他,可妻子却骂他是个大傻瓜……和文学家。 在俄罗斯一个遥远的角落里,有一座不大的乡村公墓。几乎同我们所有的公墓一样,它的外貌是叫人见了伤心的:它四周的水沟早已长满杂草;灰白的木制十字架都已倒下,在它自己的、曾经油漆过的顶盖下腐烂;石碑都被移开了,似乎是有人把它们从下面抬上来的;两三株光秃秃的小树,勉强遮住一点阳光;一群群的绵羊在坟墓中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但在它们中间,却有一座坟没有人触动过,也没有让牲畜践踏过,只有鸟儿在黎明时分落在它上面歌唱。它四周围着铁栅栏;它的两端种着两棵小枞树:叶夫格尼·巴扎罗夫就埋葬在这个坟墓里。常常有一对年迈体衰的老夫妻从不远的村子里来到坟上。他们相互搀扶着,迈着沉重的步伐走来,他们走到铁栅栏前,就趴着跪在地上,伤心地痛哭好久。他们久久地注视着那块无言的石头,他们的儿子就躺在它的下面;他们简短地交换几句话语,便拂去石头上的尘土,扶正枞树的枝叶,于是又祷告起来。他们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他们似乎觉得,从这里离他们的儿子要近一些,好像跟他们对儿子的回忆也更近一些……难道他们的祷告,他们的眼泪一点效果也没有吗?难道爱,神圣的、无限忠诚的爱不是万能的吗?啊,不!不管埋藏在坟里的是一颗多么热情、多么有罪、多么具有反抗力量的心,长在坟上的花朵还是用它那天真的眼睛平静地望着我们,它们对我们不仅叙说着永恒的安宁,也给我们叙说着“冷漠”的自然界伟大的安宁;更叙说着永恒的和解和无限的生命……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