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王之道:从痞子刘季到高祖刘邦/作者:刘小川』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王之道:从痞子刘季到高祖刘邦》是一本关于刘邦的书。虽然刘邦的故事已经不再稀奇,但作者讲述故事的语言和角度却很特别。这可能也正是刘小川的《品中国文人》在2008年如此受读者追捧的原因吧。在小川的笔下,刘邦的形象从刻板的史料中突然变得亲切起来,像一个我们熟识的朋友:有点懒,有点爱吹牛,有点怕老婆,但也十分讲义气,十分大方,还喜欢喝酒,喜欢在众人面前耍宝,更喜欢美女……但正是这样一个有点“痞子气”的刘邦,用他“痞子气”的个人魅力征服了萧何、张良、韩信等一大批天才级的人物,并甘愿为他出生入死,最终战胜强大的对手项羽,建立大汉江山。”   』 ------章节内容开始------- 第一章中阳里著名的痞子   (本章免费)   当秦始皇派人四出寻仙、做他的万世帝王的美梦之时,在远离京都咸阳的沛县,出了一件怪事,确切点说,是出了一个怪人,这个人后来成为秦王朝最大的克星。   这人就是刘邦。   刘邦的出生地,是沛县丰乡中阳里。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   刘邦的父亲叫刘执嘉,世代务农。他继承了祖上的一点财产,并生性节俭,所以家道还过得去,在中阳里属上等人家。村里人大都尊敬他,称他太公,尽管他只有三十多岁。他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相貌堂堂,鼻子尤其生得不同凡响,既高又直。   不久,这只鼻子将准确无误地遗传给他的第三个儿子,作为一代帝王的象征,在刘氏汉朝的四百年间,被无数上流和下流人家传为美谈。   值得一提的是刘执嘉的妻子。   她叫王含始,不过村里人知道她的姓名的人并不多,按照习惯称谓,她被称做刘媪。她十八岁嫁给执嘉,是个称职的女人,接连为丈夫生下了两个儿子,分别取名为刘伯和刘仲。有史料记载,中阳里的女人当中,连生三胎男婴的,仅她一人而已。   她为此感到骄傲。刘太公也因此而待她不薄,她时常是笑眯眯的。   刘媪除了能生男孩,姿色也过得去。她偶尔下地干活,更多的时候是呆在家里,织布、照料孩子,并安排一日三餐。头两个儿子渐渐长大,她轻松了许多。怀上刘邦的那一年,她刚刚三十岁,白净、结实,眉眼之间尚有妙龄时代的韵味。她是村里仅有的几个俏媳妇之一。   活该她有一桩风流韵事。   这年四月的一天傍晚,两个儿子放牛未归,她不放心,出门寻找。她走出村头,往山脚下走去,她知道儿子喜欢在那儿放牛。她穿着素绢做成的襦裙,在长满青草的小路上迈动着双腿。地平线上的圆圆的落日照着她,使她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动人。   到了山脚下,却不见两个儿子的踪影。也许他们绕道回家了,她想。她原路返回,心里想着儿子。路过一个大泽时,她的身体忽然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   她先是听见水声淙淙,继而看见水色溶溶,水声和水色仿佛是前奏,她浑身酥软,身体内部泛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求。她晕晕乎乎地坐到一棵大树下,背靠树干,伸直两条圆润的长腿。   放牛的儿子从意识中消失了,竟有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面如冠玉,举止飘然,像是传说中的神仙。   这人微笑着对她说:“我与你们刘氏有缘,此来别无他意,只想授你一个龙种。”   说着,他靠近她,并伸手解她的裙子。   刘媪羞得满脸通红。她试图阻止这个神仙似的男人,却挥不动手臂。伴随着羞涩而来的,是一阵阵身体的快意,它把她淹没了。   刘媪兀自靠在那棵树上,双目微闭,回味着刚才的。她得到的满足是空前的,笑容挂在她的嘴角上。这一挂,少则十天半月,多则经年不散。   偌大的中国,成千上万的女人,而这场奇妙的偏偏落在刘媪身上,可见她是个非凡的女人。她怀上的儿子,远不是在民间自生自灭的阿猫阿狗,而是人间至尊,赫赫有名的一代开国君主。   比较奇怪的是,当她睁眼时,发现周围一切来变,太阳倒是退下了,但西边的晚霞还在,夕阳的余晖染红了白云。   她想:或许我刚才是做了一个梦。   这时,她看见一个布衣男人朝她走来,她认出那是刘太公。她记起她是出来寻找儿子的,现在,丈夫又出来寻她。她欠起身,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两腿之间,见裙子系得好好的,她再一次感到诧异。   太公走近了,扶住她的身子,嗔怪地说:“我找你半天,你却在这儿歇息,就不怕狼把你吃了?”   夜里,夫妻二人躺在床上,刘媪将她在大泽旁所历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是梦非梦,是吉是凶,全凭丈夫拿主意。太公望着屋顶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说,梦是无疑的,至于凶吉,他很难判断,因为他于占卜之道向来是外行。接着,他操起平日的口吻教训妻子:   “梦幻无凭,何必去管它!我们务农人家,只要上不欠皇粮,下不欠私债,吉也吉不到哪里,凶也凶不到哪里。你以后别再胡思乱想。”   刘媪道:“可是他亲口说过与刘氏有缘,要授予咱们一个龙种。”   太公赶紧捂住她的嘴:“快别乱说。此话若被别人听了去,将有灭族之灾。你我只望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娶媳抱孙,已是天大的福气,龙种之类的话,日后休要提起。”   刘媪被丈夫的一席话吓住了,作声不得。   来年二月,刘媪果然涎下一个男胎,却与头两胎大不相同。此子一下地来,声音洪亮,已像三五岁小孩的啼声;又生得长颈高鼻,左边大腿上有七十二粒黑痣。太公偶然记起龙种之语,暗忖他的确有些不同寻常,于是取名为邦。   刘邦排行第三,又名刘季。他是最小的儿子,受宠是自然的。两个哥哥都没有正式的名字,刘伯刘仲,类似阿猫阿狗,唯独他叫刘邦,可见太公暗里对他寄予厚望。乡里中人,做起白日梦来往往漫无边际,或许太公真的希望他这个宝贝儿子有一天能坐上龙椅。   刘媪牢记丈夫的教诲,只字不提去年春天的那个梦,但不提不等于不想。事实上,她想得很厉害。她把刘邦视为掌上明珠,处处溺爱他。太公知道她的意思,也不来干预。夫妇二人心照不宣,—味关注着刘邦的成长,年复一年地在他身上寻找龙种的迹象。   然而,逐渐长大的刘邦令人失望。   刘家世代都是农民,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是每年必做的功课。太公是种田好手,又有两个儿子追随左右,日子便越过越滋润。刘邦在这样的家境中,备受宠爱,俨然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他颇有造反精神,首先是造父亲的反。他不屑于继承祖业,从不下地干活,稼穑之事,一概不闻不问。其他人家的男孩,像他这样的,通常到私塾读书,以备日后求取功名。刘邦一度对那些竹简产生了兴趣,太公不禁心中暗喜,可惜好景不长,刘邦识了几个字,便把书籍抛到脑后。   长到十七八岁,刘邦露出一副浪子相,专爱斗鸡走狗,狂嫖滥赌。但他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市井无赖,他讲义气,肯为朋友两肋插刀,在中阳里一带的村落中渐渐混出了名头。打抱不平,裁决私人纠纷,以及仗义疏财,总有他的份。他即使闭门不出,来找的阿猫阿狗也从不间断。   应该说,这就是一种帝王之相。对帝王来说,至关重要的是驾驭别人的本领,刘邦从小就表现出这方面的天赋。而在乡里之中,他所能结交的只能是一帮无赖,他驾驭一群无赖,为日后驾驭一群精英打下了基础。事实上,无赖可能比精英更难驾驭。   不务正业的刘邦遭到乡村父老的一致谴责:这个游手好闲的后生实在令人看不顺眼,他成天东游西荡,呼朋引类,像个二流子。正经人家的子弟被禁止与他交往,然而刘邦的魅力是挡不住的,他只需吹一声口哨,院墙内的少年朋友便会翻窗子跳墙,拥到他身边,他的威信远远大于这些朋友的父亲。   太公对他很失望,时常教训他,可他哪里听得进去。   刘邦的两个哥哥先后娶了妻子,一大家人合住刘家老宅,难免生出是非。身长八尺的刘邦食量如牛,却不事生产,两个女人便开始说东道西,大多是坐吃山空一类的话。刘邦气不过,有时和她们顶撞几句。争吵的结果,是太公在一怒之下分了家。老大老二迁了出去,刘邦未娶,仍随两老度日。   刘邦二十岁了,仍是旧性不改,终日游荡。他一个人的花销已经够大了,还要招引朋友,以小孟尝自居,每隔数日,便满屋子三教九流,这些人猜拳喝酒,通宵喧哗。太公透过门缝打量刘邦,见他端坐屋子中央,俨然是一帮泼皮无赖之首,太公差点气得晕过去。   刘媪却坚信她的儿子会有大出息,二十年前的神秘启示始终深藏在她的记忆中。她私下给他钱花,不惜变卖金银首饰,无奈财力有限,很快贴个精光。   刘邦年长无成,太公对他彻底失望了,动不动就训斥他。父亲对儿子的厌恶,使刘邦难以忍受,他终于离家出走,寄居到大哥刘伯家中。   刘伯不顾妻子的反对,待他甚厚。不过,刘伯命不好,刘邦住进来不久,他就一病归西了。刘邦被大嫂视为丧门星,也无脸住下去,于是再度夺门而走。   刘邦钻进了一家酒肆,这家酒肆的主人是个名叫武负的寡妇。   武负三十多岁,难守寂寞,平日便有勾搭刘邦的意思。刘邦爱理不理,弄得她心头发痒。如今,刘邦自动送上门来,声称要在酒肆住上十天半月,她乐得眉开眼笑,当即洒扫庭院,为刘邦收拾—间干净整齐的屋子。   刘邦公然与寡妇同居,在中阳里村曝出一大丑闻。他照旧我行我素,太公也奈何他不得。不久,村里流传着一个更大的新闻:刘邦不是凡人,而是一条金龙!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这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有个后生到酒肆寻找刘邦,其时刘邦喝得烂醉,正躺在床上酣睡。后生掀开蚊帐,看见的竟是一条金龙,不禁吓得倒退几步,待再往前时,又见是刘邦侧身而卧。后生大感惊异,急忙退了出去,将这事告知众人。众人论议一番,一致认为此乃异相,不可等闲视之。几个老者也改变了对刘邦的看法,由他们牵头,凑集了一笔银子,替刘邦运动了一个泗水亭长的职务。   秦时十里设一亭,每亭有个亭长。亭长的职权范围相当于后来的地保,主要是处理民间纠纷和缉捕盗贼。刘邦上任后,搬出了酒肆。他现在大小是个吃公家饭的,武负不敢强留他,任他去了。   此时的刘邦,大约二十五岁。   刘邦在亭长的任上,每天办几件里人的讼案,大的公事,自然详报县里。他善于结交朋友,不久便与沛县几个吃衙饭的人物混熟了:功曹萧何,捕役樊哙,书吏曹参,刽子手夏侯婴。这四个人,后来为刘家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   萧何等人每过泗水,必与刘邦开怀痛饮。刘邦一介亭长,俸禄极其有限,不过他倾其所有,也要让县上来的朋友吃饱喝足。这是情感和钱财的双重投资,日后的回报当在情理之中。   回报很快就来了。   这一年,刘邦受县衙门的差遣,西赴咸阳。由于路途花费较大,一帮吃官饭的朋友便纷纷赠钱。一般是三百钱,也就是百钱三枚。唯有萧何,悄悄递给刘邦五枚。刘邦暗喜,从此把萧何视作知己。   刘邦在秦都咸阳办完公事,一个人在宫外闲逛。恰好这天秦始皇正带了一群嫔妃在九霄楼上饮酒取乐。宫乐飘然而起,随风吹进刘邦耳内。他凝神谛听,又翘首仰望,远远看见那座御楼上塞满了粉白黛绿。他羡慕得不得了,脱口而出:   “大丈夫当如此矣!”   这一豪言壮语,确定了他一生的奋斗方向。   刘邦回到沛县,仍做他的泗水亭长。和以往不同的是,这回他做得很索然无味。他心中老是想到秦始皇,记不清容貌,却记下了威严,并在脑子里日复一日地加以发挥,秦始皇成了他的白日梦。相比之下,一个小小的亭长算什么呢?   有时萧何过泗水与刘邦叙谈,刘邦言谈中露出这层意思。萧何扫他一眼,目光如电。萧何的年纪和他相当,但为人沉稳,并富于心计。萧何倒没觉得刘邦是口出狂言,他知道村里关于刘邦的传说。刘邦是一条龙!这条龙困了一时,却总有翻江倒海的一天。   刘邦能说大话,却不能在大话中过日子。日常生活是极其平淡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刘邦将要翻江倒海。萧何再来晤谈时,他不提秦始皇了。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刘邦三十岁了。三十当立,而刘邦只能立在村头的那棵大榕树下,呆望着通往县城的那条小路。他希望外面的世界发生点什么,最好是天下大乱。乱世英雄起四方,他这条卧龙便会横空出世。   当然,他每回都失望。始皇末年,尚来露出明显的败相,除了北方的匈奴时有骚扰,宇内大致是太平的,秦始皇还忙着寻找神仙。   日子没什么盼头,刘邦便在酒色中打发时光。他原本是个无赖,又有许许多多的狐朋狗友,吃酒不付钱是常事。一般人家都惧他三分,躲着他。他娶不成老婆,因为没人愿把女儿嫁给他。   不过,刘邦倒是不缺女人,他有自己的路数。秦始皇筑长城,修陵墓,拉走了成千上万的男人。许多人一去不复返,他们的妻子便成了寡妇。中阳里也不例外,每年都要新增一两个独守空房的女人。刘邦专打这类女人的主意,今天这个明天那个,搞得很红火,比之有妻室的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他很少碰钉子,泡女人是他的长项。软泡硬磨,或曰软硬兼施,他总能把想要的女人搞到手。   这一天,他在一个姓曹的女子家中闲坐。他席地而坐,面前的长案上摆着一壶酒,曹女坐在他身边,手上拿着针线活。她比刘邦年轻,二十五六岁左右,脸上有雀斑,五官倒还整齐。她垂着头,长时间一声不吭;刘邦也不说话,望着门外的那棵榆树。这是夏季炎热的午后,两人静静地呆着,像两尊泥塑。   对刘邦来说,激情已成为过去。一个多月前到手的曹女,此时在他身边,更像是他娶了十年八年的老婆。没日没夜地交欢,仿佛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他把她遗忘了,脑子里忽东忽西地想一些事情。   她偶尔抬头望他一眼,见他不吭声,又埋下头去做她的针线。她也在想心事,想刘邦日后的飞黄腾达,想跟着他享点儿福。这自然是空想,却也并非毫无凭据。   没有一丝风,户外是大毒日头。刘邦虽是静坐着,身上仍不断冒出汗水。他起身光着脚走到后院,脱得赤条条的,—提了一桶水从头浇到脚。他系上短裤,复又回到前堂,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   “你也去冲一冲,”他对曹女说。“冲了就凉快多了。”   曹女瞥他一眼,摇了摇头。   刘邦又说:“去呵,瞧你脸上的汗。”   曹女这才启口:“光天化日的,冲什么澡!亏你说得出口。”   刘邦说:“这倒怪了,在自己家中不能冲澡,又没人偷看你。”   曹女开始犹豫:“万一有人撞进来呢?”   恰巧萧何这时来了。   “大白天的,关了门做甚?”萧何说。他坐下,又问:“嫂夫人不在?”   曹女在里屋应了一声。少顷,她穿戴整齐,堆了一脸笑容出来。萧何称她嫂夫人,她听着很受用。她为萧何沏了一杯茶,“先生请用。”   萧何拱手谢过。自从刘邦与这位曹女有染,他也成了她家的常客。   刘邦同萧何已是多年老友,说话不忌讳的。刘邦说:“你来得不是时候,迟来半个时辰就好了。”   萧何接过曹女递给他的一把扇子,使劲挥动,驱赶着热浪,一面问:“这又为何?”   刘邦笑而不答。曹女红了脸,瞪他一眼。萧何是个明白人,心下已猜了分。不过他素来正经,不善于开这方面的玩笑。他换了个话题,对刘邦说:   “此来有一事相告。前几天,来了一位吕公,与我们县尊有旧,带了妻室子女一大群人,托县尊随时照应。他住在城里。县尊说,凡为县吏,都该出资往贺,这也是县上多年的惯例。”   刘邦听罢,沉吟不语。萧何奉县尊之命来通知他,说明他是个有身份的人物。他也喜欢那样的热闹场面,只是出钱令人费踌躇。他区区一个亭长,能有几个钱?   萧何又问他:“你去还是不去?”   “去。当然去。”刘邦打起精神,笑着对萧何说。   “那就好,明天你须到县城走一趟,我和曹参、樊哙几个都在的。”   萧何又坐了坐,便起身告辞。他大老远的赶来,说几句话就走,刘邦和曹女都甚觉过意不去,刘邦留他喝酒,萧何说,天太热了,他想回家歇着。刘邦也就不强留,顶着太阳送他出去。在村头的榕树下,两人拱手而别。萧何骑上一匹瘦驴,头戴草帽,悠悠晃晃地去了。   刘邦倒背了手,踅回曹女家中。   曹女迎着他,嫣然一笑,而刘邦忽视了她的笑容。他在想心事。   曹女有点失望。不过,她很快发现她自己的欲望也被热浪化为无形。   她对刘邦说:“明天你到县城,拿什么去贽敬这位吕公呢?”   “是啊,我正考虑这件事。”   “通常情形,一人出多少?”   “一千钱左右吧。”   “那么多?!”曹女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大不了一人拿出三百钱。她劝刘邦干脆不去,素不相识的什么吕公,出手就给他一千钱,凭什么呢?   刘邦笑笑,说不凭什么,就凭县令的面子,凭他说出了一句话。   曹女急了:“可你上哪儿去找一千钱?我有言在先,你别跟我借,我也是穷得揭不开锅了。”   刘邦笑道:“你放心,我跟谁借也不会跟你借,借女人的钱,哪是大丈夫所为。我自有办法的。”   刘邦的确自有办法。而这个办法,使他在一夜之间成为沛县的大名人。   第二天,刘邦天没亮就上路了。他无马可骑,只能步行。   他要赶在上午进入沛县县城。沿途路过一些水草丰美的沼泽地,沼泽地散布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中。沛县丰乡,名副其实,一年四季雨量充沛,乃是长江之北的一块宝地。   两手空空的刘邦健步如飞,远远看去,他的身形真有点异于凡人。   上午十点左右,刘邦进城了。他访得吕公寓所,昂然而入。在大门口恭候客人的吕家总管问他的尊姓大名,他轻描淡写地说:“丰乡刘邦。”   “原来是亭长大人。”管家毕恭毕敬地说。“你的朋友萧何先生和我家主人已等候你多时。”   刘邦知道,亭长是很难被称做大人的,这管家高看他,完全是看在萧何的面上。萧何是县衙的功曹,比亭长大多了。   其时萧何正忙得不可开交。他奉县令之命,主管人们进献的贺礼,并安排祝贺人的坐席。沛县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许多,争先恐后地同吕公交朋友。吕家门第俨然成了龙门,一经踏人便身价十倍。   吕公和县令呆在内厅,人们便往内厅涌,一时人满为患,有些乱套了。县令向萧何示意,萧何提高了嗓门,宣布说:   “各位请注意:座次按上中下三等排列,贺礼不满一千钱的,不要到内厅的正座上来,就请在堂下就座。”   座次按出钱多少来排列,这办法简单易行,省事多了。这样一来,贽敬菲薄的人,自觉低人一等,纷纷退出内厅,秩序很快好起来。留在内厅的人则神气活现:他们才是有钱阶层,有资格向有钱兼有势的吕公靠拢。   这种情形,按说会把刘邦置于尴尬的境地。但刘邦毕竟是刘邦,他毫不经意地探手入怀,旁人以为他要取钱,不料他取出的是一片木简,上面写着几个字:刘邦,贽敬万钱。   萧何接过刘邦的木简,笑了笑,转呈吕公。吕公一看上面的数字,吃了一惊,立刻说:“快请!”   刘邦一进内厅,吕公就急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领刘邦到上座位置坐下。这时,萧何走过来,半开玩笑地说:“刘邦这人,喜欢说大话,却很少办成正事的。”刘邦瞪他一眼,他嬉笑着一边去了。   吕公只顾端详刘邦的相貌,没太注意萧何说的话,他被刘邦的面相吸引住了。刘邦的面相比他空口抛出的万钱更使吕公感到惊异。   宴饮开始了,吕公频频向刘邦投去目光。刘邦的美髯长颈,尤其是那只不同寻常的鼻子抓住了吕公的视线。吕公朝刘邦看,众宾客自然也朝刘邦看,众目之下,刘邦浑无知觉,兀白吃肉喝酒。应该说,这既是流氓本色,也是帝王本色。萧何看了直摇头,心想:这家伙吹牛也罢了,还如此托大!   宴罢,宾客相继离去。刘邦也要走,被吕公悄悄拉住。吕公说:“先生请留步。”   刘邦心下惴惴,以为吕公要讨账,便道:“万钱不便随身携带,明天我一定派人送到府上。”   吕公笑道:“那是小事一桩,你不必挂在心上。你听我讲,我年轻时就喜欢给人相面,我相过面的人成百上千,但我敢打赌,没有一个能同你的面相相比。这么说吧,依我看,你的面相贵到不可明说的程度。”   刘邦心中一凛,联想到龙种,暗自欢喜。表面上却谦虚着,说自己其实生得不怎么样。   吕公思前想后,忽然问道:“你可曾婚配?”   刘邦说:“尚未娶妻!”   吕公说:“我倒有个亲生女儿,虽然不很出众,却也贤惠有姿色。如不见弃,愿奉箕帚。”   愿奉箕帚是自谦的说法,以吕家的千金小姐下嫁刘邦?照一般人的眼光看,简直是鲜花插到牛粪上。也许吕公确实是独具慧眼,看准了这个未来的帝王。这件事,既见于正史,又见于野史,令人难辨真伪。若是真的,神奇的就不是刘邦,而是这位见一面就急于把女儿嫁给刘邦的吕公。   刘邦兴奋之至,嘴上还得谦虚:“鄙人不才……”   吕公说:“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你和小女择日成婚吧。”   从吕公寓所出来,刘邦乐得一颠一颠的。   几天后,刘邦与吕公的女儿吕雉成婚,轰动了整个沛县,于是,关于刘邦的面相的传说不胫而走。至于吕雉,大家知道,她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吕后。   眼下的吕雉尚在二八妙龄,漂亮而且风骚,正合刘邦的胃口。洞房之夜,二人颠鸾倒凤,不提。一年之后,吕雉生下一女,即是后来的鲁元公主。又过一年,再生一子,取名刘盈,即是后来的惠帝。   这几年间,刘邦过得颇为滋润,上天为他安排了一段平静而又富足的生活。有吕公这样的岳丈做后盾,他在各方面都得心应手。他仍做他的泗水亭长,据史书记载,还干得很投入。他继续与沛县的三教九流厮混,暗中仍与曹女往来,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刘肥。   风云未起之时,刘邦就这么打发时日。闲来无事,他自做了一顶竹皮冠,高约七寸,上平如板,式样奇异,自称为刘氏冠。有人说刘邦早有帝志,此冠便是证据。   吕雉和刘邦不同。从她的早年生活看,她是一个务实的女人。她嫁给刘邦后,便住进了中阳里。刘邦在泗水公干,她就在田里侍弄庄稼,并不因为父亲有钱就坐吃现成。她把两个孩子也带到了田间,并对他们讲道理:   “做人,在没有任何依靠的时候,要仁慈,要做些好事;在得到高位的时候,要狠,要把来夺位的人统统除掉!”   她又教给孩子种田、锄草、施肥等方法,然后说:“除掉影响你发展的人,就像除掉禾苗旁边的草一样,不要可惜,这叫做侧隐非男子,无毒不丈夫。”   上述两段话均见于史籍,听上去像是文人的编造,但吕雉早年务农,大概是事实。   这年春天,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刘邦的命运。   秦始皇在骊山大修陵寝,征集七十万人充作劳役。这项费时三十余年的巨大工程,如今已进入堆土筑台和挖掘地下空间的阶段。秦始皇希望在死前亲眼目睹自己的这座万年屋,于是下令加快工程进度。   征集劳役的工作,在全国各地展开。沛县征集了五百名民夫,需由一个能干的官吏送往咸阳,差事落到了刘邦头上。   这是一桩苦差事。沛县距咸阳千里之遥,途中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且不谈,最麻烦的是民夫逃走。偌大的—支队伍,今天跑一个,明天跑两个,防不胜防。这些年,秦始皇修长城,修阿房宫,修咸阳通往各处的驰道,刘邦曾多次往咸阳押送民夫,深知其中甘苦。这一次人数最多,难保不出差错。   果然,从离开沛县的第一天起,民夫就开始逃跑。他们当中纷纷传言,说是修好了陵寝,并不能回返故乡,而是要被始皇帝当成殉葬品。传言的影响是巨大的,几天后,民夫跑了一半,到河南境内的芒砀山附近时,只剩下三分之一,刘邦索性把这三分之一的民夫统统放走。为此举他付出了代价:由泗水亭长一变而为县衙通缉的犯人。他获得的好处是赢得了被遣散的民夫的一片欢呼声,为他日后举事打下了群众基础。   他不敢回沛县,只身躲进了芒砀山。   在芒砀山中,刘邦有一桩奇缘。确切点说,是一桩艳遇。   芒砀山是芒山和砀山的合称,两山相连,当时的海拔高度在一千二百米左右,山上有虎狼出没。有一些猎户住在山脚和半山腰上,人数不多,通常十余里之内不见人烟。   刘邦背了一把剑闯进山林中,他希望找个山野人家投宿,避避风声,一年半载之后再作打算。   这是下午四五点钟左右,太阳尚未落山,林中的光线已显得黯淡。刘邦学过几天功夫,又有宝剑在手,倒也不惧野兽。他穿行了一会儿,来到一条小溪旁。顺着小溪前行,或许会找到一户人家的。他捧起溪水洗了脸,然后靠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歇息。   这时,忽听身后传来霍霍的风声,刘邦预感不妙,正欲拔剑,一只虎爪已搭上他的肩头。回头一看,竟是一只白额大虎,他差点吓得晕过去。   我命休矣!他想。他动弹不得,根本不敢拔剑,老虎一口就可以咬下他的脑袋。   奇怪的是,老虎像是跟他戏耍,并无伤他之意。它用鼻子嗅他的脸,似乎还有几分亲热。刘邦正惊异间,只听—个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逆畜,走一边去,不可伤害将军性命。”   刘邦顺着声音望去,见一个十岁的女子笑吟吟地站在几步开外。   她很漂亮,这不言而喻。面孔和身段都是第一流的,而且不像是山野之人,皮肤很白,又穿一件白色的绕襟深衣,越发显得冰清玉洁。   刘邦傻了眼,他可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他的老婆吕雉够靓了,却也没法同眼前这位姑娘相比。   刘邦倒身下拜,口称救命恩人。那女子慌忙上前扶起,一面说:“将军不必行如此大礼。小女子姓袁名姣,居此山已有数年,这只虎曾是家母的坐骑,去年家母仙逝,它就随了我。刚才吓着将军了,真是万分抱歉。”   袁姣一口一个将军,刘邦听着很受用。他何曾是什么将军,一介亭长而已。   刘邦说:“在下……”   “你叫刘邦对不对?”袁姣笑着打断他,“你排行第三,所以又叫刘季。”   刘邦大奇:“我与姑娘素昧平生,也从未踏上过这座宝山,姑娘怎么会知道我的姓名?”   “我知道的不止这些呢。”袁姣说。她转过话题,指着白云缭绕的山顶,又道:“寒舍就在那儿,将军同小女子到了寒舍,自当细细奉告。”   刘邦说:“此去恐有不便。”有些事,他已经预先想到了,心里巴望着,嘴上却客气。这是试探口风。   袁姣一笑,仿佛洞察了刘邦的心思。“有什么不便的?将军是正人君子,想必不会对小女子有所非礼。”   “那当然。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刘邦一味奉承。   袁姣沿一条羊肠小道拾阶而上,刘邦跟在她身后,渐渐感到吃力。袁姣身轻如燕,登山如履平地,刘邦却爬得气喘吁吁,袁姣不时停下来等他。刘邦不禁暗自惭愧:七尺男儿竟不如一个红颜女子。   到了山顶,果然看见几间茅屋,篱边墙下盛开着野花。门前一溪流水,屋上半抹斜阳,如此幽景,刘邦不觉神清气爽。刘邦正欲进屋,却见那只白额大虎从屋后转了出来,又吓得倒退两步。   袁姣说道:“将军不必害怕,它是来欢迎你的。”   刘邦战战兢兢地走进室内,但见布衾纱帷,竹椅板凳,甚是雅静。看情形,这茅屋只有袁姣一人居住,有那老虎相伴,倒也安全。只是她孤身一人住在这山峰之上,不免令人生疑。   莫非她是个仙女?刘邦想。能驯服老虎的人,哪能是寻常之辈?   刘邦这么想着,拿眼去看袁姣,越看越觉得她像个仙女,行动举止,分外飘逸。这位仙女请刘邦坐下,从墙上取下弓箭,出门去了。不多时,她回来了,手上拎着野兔和山鸡,还有一壶酒。   刘邦问:“这附近渺无人家,你在何处买的酒?”   袁姣说:“将军原有不知。离此地不远,有一个小小的村落,都是打猎谋生的人家。寻常用品,那里都有,买东西很方便的。”   晚餐是野味下酒。刘邦转了大半天,肚子早已饿得呱呱叫。他向来是不顾吃相的,纵有靓女在前,也顾不了许多,兔肉鸡肉,只管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大嚼了一回,才抬起头来,问及袁姣的身世。   袁姣沉吟片刻,讲了一段故事。   她原籍冀州,先父曾在秦廷担任御史大夫。一日,秦始皇大宴群臣,兼及命妇。男席设在偏殿,女席设在后宫。酒过三巡,秦始皇忽然转入后宫,与各位大臣的夫人共饮,局面一时很尴尬。袁姣的母亲袁夫人姿色出众,引起了秦始皇的注意。秦始皇要她陪饮,她无法推辞;听说她善于舞剑,又让她当众舞了一回。嬴政看得眼花缭乱,看得欲火升腾。宴罢,他命袁夫人暂缓出宫,袁夫人迫于圣旨,只得留下。   接下来,这位不可一世的皇帝要同臣下的妻子睡觉。袁夫人柳眉倒竖,却不便给他当面难堪。她借口更衣,悄悄地飞身上屋,逃回家中。   她把宫中被逼的事告诉了丈夫。夫妇二人商议,认为秦帝决不会善罢甘休,他看上的女人,无论如何要弄到手,袁夫人与其留在咸阳招祸,不如远走他乡。于是,她携带年龄尚幼的袁姣来到芒砀山中。她有武功在身,不怕野兽,也不怕别人欺负。   三个月后,她得到凶信:丈夫被秦帝杀害了。   说到这儿,袁姣流下了眼泪。   其后的十余年,母女二人就住在山顶上。袁夫人把剑术传给女儿,期望她有朝一日能为父亲报仇,为母亲雪耻。当然,她一个女子,刺杀秦帝的可能甚小。有神算之称的袁夫人料定有个叫刘邦的人将到山中避祸,此人正好是秦帝的克星。去年秋天,袁末人染疾在身,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便嘱咐女儿,一定要善待刘邦,必要时,做他的小妾也行。   袁姣讲完这段话,一张粉脸已臊得通红。   刘邦则听得心花怒放。他到山中避祸,有人管吃管住不说,还自动送上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就叫福星高照。看来他的确不同凡响:关于他的来历的传说竟已远播京都咸阳。   窗外月光如水。刘邦忽然有了抒情的兴致,拉了袁皎的手往外走,袁姣由着他。她已是他的人了,今生今世都将由着他。   月光下的山峰一片银亮,万籁俱寂,连野兽都入眠了。远处隐约传来山中溪流的声音,再远处,是山下的那片沼泽地。芒砀山一带,雨水奇多,今夜却是个大晴天,一轮皓月静静地挂在天幂上。   刘邦有理由想:这是上苍专门为我安排的。他是龙种嘛。   袁姣向他指点着,哪儿是村落,哪儿是下山的小路,娇声软语,款款动人。刘邦不时看她一眼,意荡神驰。他喝了几杯酒,有几分醉意,满脑子颠鸾倒凤的想像,什么诗情画意,他才不管呢。   他一把揽住袁姣。不难想像,他的动作很大套,显示出帝王风度。而这动作的起源,却是他在沛县的漫长的嬉皮生涯。   出于本能,她推了刘邦一掌。   这一掌,刘邦被推出几步远,险些跌倒。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娇艳的姑娘原是习过武的。   他不能以力相逼,作为男人,便失掉了最大的优势。   他折了兴头,沮丧地回到茅屋。袁姣过来安慰他,并暗示,交欢须待以时日。刘邦苦着一张脸,只不做声。他想用这副苦相来打动对方。   这一招奏效了。袁姣终于作出让步:可以和他同床共枕,但不能行男女之事。刘邦转嗔为喜,心想:上了床再说吧。   两人上了床,拉开了一点距离,脸对脸地说话,主要是讨论报仇的问题。这是一件遥远的事,可谈的并不多;再者,刘邦一心想着对方的身体,常常走神。渐渐地,袁姣受他的影响,也有些走神了。 第二章芒砀山斩蛇起义   (本章免费)   这段时间,刘邦过得很快活。他和袁姣在一起,白天同出打猎,夜里同床睡觉,风中狂歌,月下醉舞,真有点世外高人的味道。他几乎忘了沛县还有一个家,有老婆吕雉和两个逐渐长大的儿女。   他忘了老婆,但老婆没有忘他。   刘邦逃走后,吕雉带着孩子,回了沛县的娘家居住。丈夫犯罪,按秦法她应当受到株连,仗着吕公与县令的关系,她没遇到什么麻烦。有一种说法是:她一度被关进县衙,失身于狱吏,后来的生涯由此发端。这种说法不可信。吕雉并非寻常妇人,除了县令,她在县衙还有丈夫的一帮子朋友,例如萧何、曹参,他们断不会坐视她受辱。   吕雉决定到芒砀山寻找丈夫。从逃回沛县的民夫口中,她大致知道刘邦的隐藏之地。   这一天,袁姣骑虎到后山打猎,刘邦一个人闲居家中,忽见门外匆匆走进一位娇滴滴的少妇。定睛看时,不觉吃了一惊:这少妇竟是他的老婆吕雉。   刘邦感到奇怪,问道:“你是怎么寻到这儿的?”   吕雉说:“夫君所住的地方,常有云气缭绕,顺着云气就找到了。”   刘邦又问:“此话当真?”   吕雉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刘邦高兴得大拍脑门:看来我的确不同于普通人。   他向吕雉讲述了山中的遭遇。提到袁姣时,他偷偷察看吕雉的脸色。吕雉非但没有愠怒,反而显得高兴,她对刘邦说:   “只要你日后真能富贵,娶个三妻四妾也不在话下!”   不多时,袁姣打猎归来。两个女人相见,倒也亲热。两人同是出生于大家门第,举止谈吐,自非寻常村妇可比。吃饭时,她们争着往对方碗里夹菜;夜里睡觉,又把刘邦推来推去,推进对方的怀抱。这场面使刘邦暗自感慨,他想:我不过是个农夫的儿子,却在这儿锦衣玉食,被佳人双双环绕,这难道不是上苍的特殊照顾?   刘邦越来越相信自己是个龙种。这点很重要:他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奋斗目标。   刘邦王气升腾之时,秦始皇日益走向穷途末路。   秦始皇三十六年,在东郡的上空,有一颗被众星撞毁了的星辰迅速下坠,落到地面就是陨石。于是,人们纷纷传言:始皇帝快要驾崩了!   在陨石坠落的地点,东郡的百姓围着陨石看个不休。有人边看边说:“这星星在天上树敌过多,所以被撞得粉碎?”   谁都明白,这是暗喻秦始皇。有更大胆的,甚至在陨石上刻下几个字:“始皇一死,天下将重新分裂。”   秦始皇统一六国,是顺应了历史潮流,但他的残暴统治和严酷赋税搞得天下不宁。尤其是晚年,百姓怨声载道,暗中诅咒他早日死亡。   消息传到咸阳,秦始皇大怒。立刻命令御史调查此事。御史到东郡走了一通,未能查出结果。陨石是找到了,上面也的确刻了几个字,和传闻的差不多,只是刻石的人无法寻找。民间是一片汪洋大海,从中找一个人,等于大海捞针。   御史派人回京复命,秦始皇越发恼怒。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连一个诅咒他的人都抓不到,真是一种讽刺。他责骂御史无能,又命令御史把陨石旁的居民都抓起来,一一加以拷问。   御史别无选择,只能照他的话办。拷问仍然没结果,百姓在始皇眼中,成了十足的刁民,他下令把这些人全部杀了。   这一杀,就是数百口人。   接着又将那块陨石当众焚烧。烧过之后,该万事大吉了,岂料民间又传出更刻毒的话:始皇了!   秦始皇终于意识到:杀人无济于事。如果天下人都怨他,他总不能把天下人都杀尽。   他换了一个招数,让博学之士作仙人歌,歌颂他的丰功伟绩。在朝廷上,在后宫中,配了乐的颂辞不绝于耳。秦始皇听着格外舒坦。   然而,凶兆纷至沓来。   秋天,秦国使者从函谷关归来,经过华阳的平舒道时,有个人拿着一块璧玉,拦住使者说:“替我把这块璧玉送给周武王!”   使者茫然无对。这个神秘的人物又说:“今年祖龙死!”   使者想:武王伐纣,已过数百年,今天说送给武王,是送给谁呢?莫非有个像武王那样的人来伐秦?他说“今年祖龙死”,难道祖龙就是始皇?   使者欲再问时,那人已消失了踪影。   回到咸阳,使者不敢隐瞒,把事情的详细经过报告了秦始皇,并呈上那块璧玉。   始皇开始是沉默,过了—会儿才说:   “朕不怕!湘山之神已被我用火烧了,这事不能证明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终究放不下。他又说:   “那人大概是个山鬼。山鬼的话是不可信的,因为山鬼的话只能在一年内管用。”   他命令掌管财宝的官员察看璧玉,认出是八年前他过长江时掉到水中的。旧物归还,吉凶难卜。卜者算了一卦,卦辞上说:   “皇帝出游或是迁移民众,两件事都吉利。”   秦始皇放心了,卦辞上的话通常不会错。他首先按卦辞的要求,往北河、榆中一带迁去了三万户。次年,他外出游历。出游可避免死亡,求得长生。   秦始皇带着小儿子胡亥、左丞相李斯等人出发了。十一月,巡游队伍到了云梦,秦始皇站在九嶷山上,向着远方拜祭了虞舜帝。这回他比较谦虚,不像去年烧湘山祠那么狂妄。他不但拜祭了舜帝,而且想:   舜帝已是仙人,我拜祀他,就能保佑我长生,躲过民众的诅咒。   接着下山搭船,沿江而下。到达籍山时,他观赏了高大的柯树群,想到建骊山墓的需要。他又从海滨渡过诸水,再过丹阳,到了钱塘江。到浙江时,水势汹涌,波浪滔天,始皇害怕了,于是改道西行约一百二十里,才从余杭渡过。他登上会稽山,祭祀了大禹,面向南海遥望,立石刻上颂词,似乎在盼望仙人的到来。   始皇从会稽山上下来,就准备回咸阳。渡过长江后,靠海北行到了琅玡山。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跟海神交战。醒来问卜占梦,占梦的博士说:   “水神是不能见到的,它常借着大鲸鱼、蛟龙的出现为征候。皇上祈祷神祠完备而又恭敬,却有这种恶神出现,应当加以铲除。铲除之后,善神就可以到来。”   始皇于是下令,给入海的人员送去捕大鱼的器具,他自己亲手用连弓等候着,一旦有大鲸鱼出现,就立刻射死它。   他从琅玡山向北走,直到荣成山也没见到大鲸鱼。又继续前行,方见到几条鲸鱼在海水中出没,始皇发连弓一阵猛射,结果射中了一条。他很高兴,便靠着海边向西而行。恶神已被射死一条,其余的都畏惧而逃,仙人就要来了,民众的诅咒也将归于无效。   不过,他高兴得太早了。   到平原,他一病不起。他讨厌死亡,但死亡终于来了。尽管群臣都缄口不谈,他的病却越来越重,出游吉利的卜辞看来像一个圈套。七月丙寅那天,不可一世的始皇帝终于病死在沙丘平台。   皇帝死在外地,容易生变,左丞相李斯便秘不发丧。他命人把始皇的棺材放在宽大的丧车中,车有门窗,又有帘幕遮着,只有从前宠幸的宦官、参乘官以及给皇上送饭的人,在丧车中陪着。百官向皇上请示,一如往常,宦官就在丧车中答复。   七月流火。当秦始皇的丧车被拖回京城后,他的尸体已然腐烂,不成形状。九月才下葬,豪华的骊山墓,埋下的只是一堆骨架。   其后,即是朗亥继位和赵高专权。   秦二世是个标准的亡国之君。他和他父亲一样频频出游,回朝就继续修阿房宫,向全国征发徭役超过劳动力的三分之二,向民众征税超过人们收入的百分之六十。普天下的百姓,啼饥号寒,再也没法忍耐了。   于是,有了著名的陈胜起义。   陈胜,字涉,秦末阳城(今河南登封县)人。家里很穷,以替人佣耕为生。   这是一个血性汉子,有些头脑,不甘世代贫穷。对秦末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想必有所感应。当然,他没料到会由他来首先发难。   秦二世元年深秋的一天,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尽,晴朗的阳光照耀下的原野,显得格外广阔。村外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他望着大片沃土,想着心事:这么多土地,为什么都属于富人?难道这真是上天的安排?   能如此发问的人,显然不同于一般的农民。   这就是陈胜。据说他读过几册书。“苟富贵,勿相忘”、“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这些豪言壮语就出自他的口。   和刘邦一样,陈胜在一群男人当中颇具威信,这是举事的先决条件。   第二年七月,一道圣旨颁到阳城,征调闾左贫民,出戍渔阳(今北京市密云县西南)。按秦时的习俗,富人权贵居右,平民百姓居左。富人输财可免役,穷人无钱只得冒死服役。   阳城县令派人四处征调,一时鸡飞狗跳,搅得百姓昼夜不宁。好不容易征得九百人,在这九百人中,陈胜和阳夏人吴广被县令命为屯长,他们由两名秦军将领督察着前往渔阳。   渔阳距阳城有数千里之遥。陈胜、吴广一行走了几日。方至大泽乡(今安徽宿县东南),忽遇大雨,道路泥泞,尤其是大泽乡这个地方,地势低洼,雨水一下,一片汪洋,行人根本无法通行。这批戍卒只得停下来,等待天晴,方可启程。   然而,大雨下起来就没个完。   陈胜心急如焚。到渔阳是有期限的,如此等下去,非误期不可,而按照秦律,误期当斩。他找到吴广商议此事,吴广一听就跳了起来:   “与其送死,不如逃走!”   陈胜摇了摇头。逃走并非上策,因为逃到哪儿都可能被官府抓到,到头来仍是一死,倒不如另图大业,或许能死里逃生。   陈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也是他多年来深藏于心中的念头。   吴广也是个血性汉子,反就反,怕什么呢?他当即同意了。   名目却是个问题。没有名目,就不会有人响应,单凭陈胜、吴广两人,显然寸步难行。陈胜思虑良久,然后对吴广说:   “天下苦秦已久。我听说秦二世乃秦始皇的小儿子,按照规定,不应该登基即位,应登基的是公子扶苏。扶苏因多次进谏,秦始皇将其派至长城监军。如今风闻扶苏并无罪行,秦二世却置之于死地。百姓只闻其贤,不知其已死;而项燕是楚的将军,多次立过战功,此人爱士卒,故楚人怀念他,有人以为他仍在世。如今我们将这支队伍诈称公子扶苏、项燕的队伍,以此号召天下,天下必多响应者。”   这席话,吴广听了连声叫好。   事实上,这个名目错得离谱,因为楚国遗臣大将军项燕和秦国故太子扶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陈胜把他们扯到一起,以为旗号,只能哄一般百姓。   能哄就行,而且哄的方式多种多样。这令人想起一句现代格言:只要目的合理,手段可以不必计较。   接下来的几天当中,这支滞留大泽乡的戍卒队伍接连发生怪事。   一个戍卒奉陈胜之命,外出购鱼。戍卒购回数十尾大鱼,经由陈胜过目后,交给厨房处理。烹鱼的师傅见其中一条腹部甚为膨胀,感到奇怪,他用刀剖开鱼腹,不禁大吃一惊:里面竟有一封帛书。   帛书上写着三个大字:陈胜王。   头脑简单的厨师扔了刀,惊呼起来。   此事自然惊动了陈胜。陈胜听了,也露出惊恐的模样:   “不可胡说!鱼腹中哪来什么帛书?”   “这是真的!兄弟们正在观看。”   “果有此事?这倒怪了。”陈胜佯装不解。又沉吟着说:“快把那帛书烧了,不可叫将尉得知。让他们知道了,我非灭族不可。”   帛书烧掉了,这件奇事却在营中不胫而走。陈胜的头顶上罩上了一圈光环,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屯长了,他的身上负有了某种神秘的使命。   当天夜里,在营帐之外不时传来狐狸的叫声,其中隐约夹杂着人语,所有的戍卒都竖起了耳朵。那声音开始模糊不清,后来渐渐分明,第一句是“大楚兴”,第二句是“陈胜王”,时断时续,一直重复到深夜。   戍卒们又议论开了。预兆一个接一个显现,陈胜称王,看来是上苍的旨意。   人心已动,举事的时机到了。   两个烂醉如泥的将尉被陈胜吴广刺于血泊中。接着,他们召开戍卒大会,慷慨激昂地宣布:   “兄弟们!我们在此被大雨所阻已有多日,就是天晴后我们继续赶路,到达渔阳也已误期。秦律严酷,不问缘由误期当斩。即使不死,北方夏日炎热,冬天酷寒,再加上胡人犯边,古来戍者能有几人回?同样都是死,大丈夫不死便罢,死也要死得壮烈,如果举大义,也许还能寻一条生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一番话极富煽动性,而且,情势所逼,戍卒们不得不反。   陈胜吴广遂建队立旗,陈胜自称为将军,吴广为都尉,并任命了几个领队的头目,他们做成一面大旗,上书一个巨大的“楚”字。   这支起义队伍首先向大泽乡以北的蕲县发动了进攻,一举而下。   不久,陈胜率军攻下陈县,并在陈县称王。起义队伍如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九月,已有战车六七百乘、骑兵千余、步卒数万人,陈胜王于是传檄四方,号令天下反秦。   沛县与蕲县相距不远,沛县县令慌了,因为陈胜的军队随时都可能兵临城下。   天下大乱,却给刘邦提供了契机。   陈胜在大泽乡举事之初,对刘邦的触动并不大,他在芒砀山中过得很快活。青山绿水,娇妻美妾,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所谓胸有大志,对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说,实是过誉之辞,是后人杜撰来抬举他的。打天下无非是为了享福,眼下刘邦享不完的艳福与清福,他何苦去动那个心思?   从各方面看,刘邦都是个惰性很强的人,这也是一种无赖本色。   倒是两个女人不甘于现状。袁姣之跟随刘邦,原是受了母命,她要报仇,她要亲手血刃害死她父亲的秦始皇,如今,那暴君已死,她把账记在了秦二世胡亥头上。吕雉则是素有野心,她可不愿看到丈夫始终藏于山中,过流亡的日子,她希望他成大器。   两个女人的劝告,刘邦只当成耳旁风,在山中,快活一日是一日。他还想把儿子和女儿都接进山来,和他一般逍遥,反正袁姣有的是钱,养活几口人不在话下。   他回了一趟中阳里,没能接到儿女,却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件大事。   这天黄昏,他潜回故里,在一家小酒肆喝了几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在酒肆里,恍惚听见有人说什么大白蛇,他也没去深究,竟自出了酒肆,摇摇晃晃地走在通往中阳里的小径上。   八月天气,秋高气爽。风从树梢上拂来,刘邦顿觉舒畅。他发现自己是个独行者,前后都不见行人,这使他产生了一种独立于天地之间的感觉,他的身形似乎变得高大起来。   这时,他看见了那条大白蛇,很难说这一切不是命运的安排。   那蛇至少有碗口粗,一丈多长,它横卧在小径当中,昂头吐芯,两只小眼睛死死地盯着刘邦。它知道,它命中的克星正朝它走来。   刘邦原本胆小,此刻忽然有了勇气。命运在瞬间的昭示,使他充满了神奇的力量。他拔出佩剑,奋力向那白蛇砍去,只听咔嚓一声,鲜血喷起了几米高,刘邦闪身一旁,看那巨蟒,已然被砍成两截。   接下来的事情很奇怪,刘邦往前走了几步,居然走不动了,他躺在路旁,呼呼地酣睡起来。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秋日的太阳正徐徐上升。刘邦未及睁眼,先听见一个老妪的哭声,哭声很近,几乎就在他身边。   老妪在哭那条白蛇。   渐渐有行人围上来,老妪边哭边诉说,她说,白蛇原是她的儿子,也即是白帝之子,它在这沼泽里吐纳修炼,遇上了赤帝之子,被斩成两段。   众人循着老妪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躺在路边上的刘邦。有人认得他,于是惊呼起来:这不是消失了一年多的刘亭长吗?   刘邦是龙种,尽人皆知,如今又有老妪的话加以证实。人们围上来,用敬畏的目光打量这个高鼻长颈的汉子。有熟悉阴阳五行的人当即阐释说:秦廷祭祀,向以白色为主,白帝即为秦廷之象征,眼下白帝为赤帝所杀,表明新的天子将要横空出世了。   这人说得煞有介事的,人们对刘邦越发敬畏了,他们围着刘邦,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而刘邦兀自坐于地上,望着众人发呆。   他在想:难道我真的是……?   “刘亭长,县令要捉拿你哩。”有人说。   “县令算什么东西!亭长是龙种,将来会坐上龙椅!”另有人对刚才说话的那人加以反驳。是呵,县令算什么东西呢?   “别胡说!”一个老者立即制止道,他是见过些世面,知道厉害的。“什么龙种不龙种,你小子不怕灭族?”   老者话一出口,刚才说县令不是东西的汉子伸了伸舌头,左右瞧瞧,并及时把脑袋缩回去,隐藏在人群中。   刘邦仍然坐在地上,一脸呆相。   众人依然围着他,却没人吭声了,龙种似乎有些吓人。   “老妪没了!”有人惊呼。于是大家掉过头去,自称有个白帝儿子的老妪果然不见了,白蛇的尸身在初升的阳光下化为一滩血水。   “没了,没了!”众人异口同声,他们同时抬头望天,想在云气中搜寻老妪的身影,望了半天,云还是云。   刘邦直起身子,拍拍衣衫上的泥土,拔腿便走,他没朝中阳里走,而是原路返回。认真说来,他脑子里晕乎乎的,并无一个明确的念头。   这时。十多张嘴同声发问:“亭长何往?”   刘邦不得不停下,因为有人拉扯他的衣衫。“回芒砀山。”他没好气地说。看得出这些人对他怀着某种意图。   “想拿我送官领赏不成?”刘邦愤愤地说。   “岂敢岂敢!”几个后生面色惶恐,又竭力往脸上堆笑。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抛出一句:   “我们也去芒砀山,跟随亭长。”   “豁出去了,将来坐天下……”另一个后生胆子更大,掏出肺腑之言。那老者急忙瞪他,他佯装不见,一味挖着圆圆的鼻孔。   “你们进山吃什么?”刘邦有些不耐烦了。   “我们自己寻吃的,不劳亭长。”又是异口同声。   这场面也有几分感动人。天下苦秦久矣,看来秦朝确实气数已尽。改朝换代者,舍我其谁?刘邦胸中忽然涌出一份慷慨激昂。   他拔腿就走,不再说什么,一旁的树木和另一旁的沼泽地飞也似的向后退去。   一群衣衫不整的汉子跟在他身后,俨然一支队伍。   刘邦带人进山,两个女人喜欢无状:她们共同的夫君终于要出人头地了。她们弄好吃的,替他擦身,又轮翻侍夜,宠得他晕晕乎乎,以为身在后宫,以万金之躯抱了皇后又抱皇妃。翌日醒来,环境依旧,不禁发狠:有朝一日,必定住进咸阳的巍峨宫殿。   还是吕雉熟悉丈夫。她惊喜地对袁姑娘说:他目露精光,这可是头一回哩。   那帮穷汉在山中扎下营寨,少不了干点剪径的勾当,以为生计。他们每日必向刘邦及二位夫人请安,暂时把刘邦尊为山大王。刘邦也不管,任他们闹去,任他们自行壮大。而他本人一如既往:只管喝酒,与两位丽人周旋。   赤帝斩白帝的故事,却在山外传得纷纷扬扬,不到半月,几十人的队伍已发展成二三百人,而且收来破铜烂铁,开始铸造兵器。   穷人要翻身,这是挡不住的历史潮流,古今皆然。   且说沛县县令日夜惶恐,担心陈胜打来。这一日,他召来萧何与曹参商议对策。   萧何是个老鬼,知道县令迟早会为这事找他,他早就同曹参商量妥了如何对答。眼下的形势很微妙,若是秦廷将倾,他们就没有必要为县令卖命。   县令的开场白有板有眼:“今陈涉兵起,天下混乱,我欲献城降涉,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这分明是试探,萧何如何不知?他想了想说:   “万不得已时,这也是一条路。只怕陈涉敌不过朝廷,那时,县尊大人就交不了差了。”   曹参点头,表示同意萧何的意见。   县令又说:“非降即守,舍此别无他途,而守城就需要扩充县军。请先生为我图谋。”   这话是对萧何说的。萧何略一沉吟,说道:   “依属下的拙见,不如召沛人刘邦回县。他自逃亡以后,隐匿深山,据说手下已聚集了数百人。县尊免了他当日释放役犯的罪过,他必定感恩,为本县效力。”   县令道:“旧罪可免,但不知刘邦是否愿意为我所用。”   萧何笑道:“先试试,再作计较。”   县令想了半天,想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前往芒砀山与刘邦联系,这人就是捕役樊哙。樊哙是他的手下,又是刘邦的朋友,此人前去,最为恰当。   樊哙是丰邑人,与刘邦是同乡,进县衙公干之前,以屠狗为业。他的形象类似后来三国时期的张飞,豪爽,满脸胡须,而且据说粗中有细。   樊哙进山,见了山中的热闹景象,索性投了刘邦,连官饭都不吃了。天下纷扰,强者为王,几口官饭算什么?跟县令不如跟刘邦,刘邦是有大出息的人,或许真是一条龙呢!区区县令岂在话下。   两个女人整日相劝,如今又来了一个樊哙,三个人合力鼓吹,刘邦便心动了。他决定起事,“大丈夫当如此矣!”他雄心勃勃,指望有一天能打进咸阳,在九霄楼中饮酒作乐。   几天后,刘邦的队伍向沛县进发。第一步,自然是杀回老家,既能抖威风,出恶气,又能以之为根据地,壮大势力。这主意不用别人替他拿,审时度势,刘邦自非庸常之辈。   刘邦骑在一匹栗色大马上,回首望时,但见蜿蜒的山路上,密密麻麻满是他的人马,他得意地捋须而笑。尽管他的军队实在是一支叫花子军队,衣冠不齐,兵器简陋,有人打哈哈,有人哼小调,倒是快活得如同刘邦。   行到半途,远远看见一辆轩车疾驰而来,车后扬起一路尘土。轩车在不远处停下,从车上跳下来几个人,刘邦定睛看时,不觉大喜,来人是萧何、曹参、周勃。   刘邦滚鞍下马,奔将过去,一把抓住萧何的手:“啊哈,老兄,我们又见面了!”   萧何抹一把脸上的汗,有些不自然地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部下了。”“此话怎讲?”   萧何说,自樊哙投奔刘邦后,县令就对他和曹参不放心,暗中派人盯他们的梢,并随时准备缉拿。萧何是何等精明的人,早已察觉,便与曹参、周勃商议,决定干脆一并投到刘邦帐下。   有萧何相助,天下几乎就得了一半。刘邦高兴昏了,说话都有点颠三倒四的,忽然大谈起他在芒砀山中的艳遇:他如何遇见猛虎,而猛虎背后又如何闪出一位佳人来。萧何用眼神制止他,他浑无知觉,犹自说得手舞足蹈,还要让袁姣走下香车,与萧何等厮见。萧何只得垃他的衣袖,提醒他说:   “你现在是将军,要有将军的威严,嫂夫人改日再介绍吧。”   刘邦哈哈大笑,那副情态,倒有点猛龙出水的味道。   队伍拉到沛县城下,城门已关,守城者多为城中百姓,若刘邦下令攻城,几百人一拥而上,得手并不难,但萧何、曹参、周勃等人的家眷都在城中,恐遭不测。刘邦于是修书一封,将书信绑在箭头上,弯弓搭箭,大喊一声:   “请看我书,不可为沛令白白送死!”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箭已射人城内。   城头上的守军急忙拾起书信,围拢观看,但见信中写道:   “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兄弟,虽为沛令守城,然诸侯并起,必有一日屠城。为全沛县百姓着想,不如共诛昏令,择能者立之,以应诸侯,如此,方可城好家全,否则,妻子父母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封信被一个叫任敖的守将拿去四处宣扬,此人素与萧何交厚,且对县令不满。他向城中父老陈说厉害,劝他们放弃抵抗。父老被说动了,因为刘邦信中所言,并非恐吓之辞,他要攻城,易如反掌。   按秦时习俗,父老的威信并不在县令之下。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乃是另一种权威的象征,类似西方的元老院,只是较为散漫而已。他们连夜密谋,几张打皱的老脸凑到烛光下,表情严肃,掉光了牙齿的嘴嚅动着,发音模糊,却字字有力。   他们终于决定,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与朝廷对抗,投靠刘邦。应该说,这几个老者颇为明智,顺应了历史潮流。   在他们的怂恿下,第二天,一群后生冲进县衙,按倒县令,割了他的脑袋,高悬于城头,并大开城门。这样,刘邦不战而屈人之兵,以仁者之师,浩荡入城。城中百姓呼喊着他的名字,仿佛一夜之间,他就成了万众拥戴的英雄。   接下来,推举新的沛令。这事有些微妙,刘邦自然想做,表面上却要推辞一番。有人顺势推荐萧何,理由是:萧何官居功曹,又有很高的威信,由他担任沛令,对各方面都有好处。其他人想想也是,便纷纷附议。形势突然倒向萧何,这是刘邦始料未及的。他暗自心焦,嘴上还得说一通萧何的好话,表明他同样看好萧何。   这时候,若是萧何点一点头,沛县令之职便会落到他头上。   那样的话,历史可能就改写了,不单没有后来的刘家天下,能否有四百年汉朝,也要打上问号。以此往后推,中国历史教科书将有若干章节不会是现在的这种写法。   这就是所谓“历史的紧要关头”,看似不起眼的场景,干系甚大。把玩历史的人,常常为之长吁短叹。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萧何脸上。这是一张国字脸,一样的浓眉高鼻,只不及刘邦的醒目而已。萧何笑了笑,刘邦不禁心中一紧。   萧何又咳嗽一声,像是故意兜圈子,逗刘邦玩玩。后者直直地盯着他,脸上的嬉皮相荡然无存。   萧何终于开口,刘邦也终于松了口气。   萧何力辞沛令,同时力荐刘邦担任此职。他洋洋洒洒发表了一大通议论,简直是一篇对刘邦的颂辞。大意无非是刘邦生有异相,豪爽讲义气,德能服人,威能制众,最近又斩了白帝之子等等。他的描述使刘邦的头顶罩上了一轮光环,舆论的重要性由此可略见一斑。   刘邦自感不凡,表情随之肃然。十几双眼睛又一齐转向他,并发现了这种不凡。群众的激情重新把刘邦圈定,这次,他是想推也推不掉了。   刘邦出任沛令,以他为首的权力集团诞生了。于是,择日就职,祭黄帝,祭蚩尤,杀牲衅鼓旗,以求福祥。刘邦有赤帝子之说,故立赤旗、赤帜,张挂城中,表示顺天来秦。   从此,刘邦又称沛公。这一年,他大约三十八岁。   就职仪式上,刘邦宣布了一批属下名单。萧何为丞,樊哙为将军,曹参、周勃为中涓,周昌为舍人,夏侯婴为太仆,任敖、周苛、卢绾等以客相随。同时张榜安民,征召沛县子弟,共伐暴秦。   诸人当中,周勃也是个人物。他是沛城人,善于吹箫,一般人家办丧事,总能听到他的箫声,他也以此混一口饭吃。他长得高大,自幼嗜武,拳脚弓马无一不通,和樊哙一样,他后来在刘邦帐下南征北战。刘邦称帝,周勃被封为太尉。   樊哙、周勃、夏侯婴,日夜操练兵马,准备向胡陵、方与(两地均在今山东金乡县)进军。   这年十月,樊哙带两千人马东进,直逼胡陵城下,正欲攻城,忽接沛公之令,命樊哙退守丰邑,樊哙不知何故,只得引兵返回。   原来,刘邦的母亲刘媪突然去世。这位曾与神龙交合的非凡的女人,未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称王称帝,便一命呜呼,她死在中阳里的老家。   刘邦悲痛不已。萧何进言道:“丧期不宜进兵,可召樊回。”   刘邦遂下令退兵。同时带了袁姣,匆匆奔中阳里而去。   这次奔丧,刘邦一味沉浸在悲痛中,对丧事之外的一切浑无知觉,倒是袁姣发现了吕雉的一件秘事,而这一发现,使她不得不悄然出走。 第三章吕雉和她的情人   (本章免费)   时间得倒溯个把月。   刘邦在沛城做了县令,忙得不可开交,老家的事便一并托与吕雉照料。其时,刘太公患了轻度的痴呆症。当初刘邦犯案,他受惊不小,现在刘邦居然拉起人马反抗朝廷,他又是一惊。这个向来安分的老农在惶恐中度日,反倒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快乐。   刘媪卧病在床,太公整日守着病榻,长吁短叹或沉默不语,老两口闭门不出,家中大小事,都交给吕雉。吕雉上要侍奉老人,下要照看两个逐渐长大的儿女,便向刘邦抱怨:她太累了,如此熬下去,不消几年,她就会青春尽失,熬成个黄脸婆。她不过三十出头,日子还长着呢。   刘邦体谅她,在家中添了丫头,但丫头不懂事,对吕雉帮助不大。吕雉复又抱怨,刘邦便派了一个小卒到里阳村,做她的助手。   这人叫审食其,十七八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吕雉见了很是喜欢,从此不再向丈夫抱怨了。刘邦一天到晚千头万绪,偶尔问起这个小卒在家中的表现,吕雉就说,他表现得很不错。   审食其的确表现不错。他不单人长得俊,而且伶牙俐齿,讨人喜欢。他在刘邦身边,原也充当勤务兵的角色,鞍前马后地跑,蹦蹦跳跳,且能唱几支曲子,逗主子开心。如今伺候长官夫人,他越发显得出色。启齿唱歌,红口白牙;开口笑时,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吕雉望着他,时常走神。   她几乎大他一轮,但这不要紧,他已是个发育成熟的男人,体格健壮,精力充沛。劈柴担水,举重若轻,连干活都哼着曲子。他围着吕雉转,吕雉也围着他转。几天功夫,便亲昵得如同姐弟,须臾不见,心就发慌。尤其是吕雉,一个劲儿地呼唤审食其,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呼唤她的宝贝。   初始阶段,尚属正常,渐渐地,就有些邪味了。吕雉向审食其投去的目光,已含有男女之欲。也许,这仍是不经意的,是情欲在自然状态下的喷发。   刘媪病故,刘邦带了袁姣从沛城赶回家中。悲痛之余,心中仍挂念着他的军机大事,倒是袁姣心细,察觉了吕雉与审食其有些眉来眼去的。她行事谨慎,在没有确助的证据之前,也不便向刘邦透露什么。   丧事办妥后,刘邦立即离开老家,他决定亲率大军东进。他要袁姣暂且留在中阳里,帮助吕雉处理家事。   袁姣留下了,不过,刘邦临行之前,她忽然有一种预感:他们之间的缘分已到尽头。   袁姣在刘邦身边呆了一年多,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感情是一回事,缘分是另一回事。中断他们的缘分的,并非他们自己,而是另一个人。   她就是吕雉。   刘邦此番回家,住了十余天,这十余天对吕雉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她和审其食正在兴头上,一日不寻欢,便难受得不得了。刘邦一走,欲火再也难捺,纵有袁姣在,她也顾不了许多了,当了袁姣的面,她竟然与审食其嬉笑调情。袁姣眼睁睁地瞧着,心里不是滋味,嘴上却不便说什么。   在芒砀山中,袁姣曾与吕雉处过一些日子,深知对方的性情。这是一个霸道的女人,刘邦也得让她三分。日后刘邦事业有成,她们势必长期呆在一块儿,一正一庶,颇难谐和,不如趁早抽身。   袁姣动了抽身的念头,恰好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促使她把念头变成行动。   这天黄昏,她闲着没事,在自己的房中独坐。有人敲门,她起身把门打开,见门外站着审食其。这美男子衣冠整齐,像是刚刚化过妆,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脂粉。他借口借一样东西,然后赖在房中不走,东一句西一句,绕着弯子恭维袁姣。这是他的拿手戏,一般女人都会动心的。何况他生得如此标致,唇红齿白,面如敷粉。   袁姣听他说着,少不了应酬几句。平心而论,她对审其食并不反感。她的年龄与他相近,青春男女,言语容易投机,她只是自重身份,并预先存了戒心。   审食其扔下一大堆好听话,抬腿走了。走到门口,忽又掉过头来,一对亮眼望着袁姣,启齿说道:“嫂夫人若有驱遣,叫一声就是,食其随时都乐意为嫂夫人效劳。”   话很甜,一如他的长相。然后,他躬身退出。那张俏脸隐入黑暗之前,又对袁姣笑了笑,笑容中蕴含了某种弦外之音。   袁姣发了一回呆,自觉身子懒懒的,她打算熄灯睡觉。这时有人来敲门,她心中一紧:会不会又是他?   来者却是吕雉。   吕雉坐到床沿上,执了她的手,亲热地问一些家常。袁姣心里正纳闷,吕雉忽然话锋一转,问起她对审食其的印象。   袁姣一怔,脱口问道:“姐姐此话是什么意思?”   吕雉笑道:“你不觉得他生得很英俊?方圆百里,挑不出比他更俊的男子。”   袁姣正色道:“我仍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吕雉复又笑道:“别哄我了,我的好妹妹。你二人刚才促膝交谈,我在窗外已看得一清二楚。”   袁姣红了脸:“姐姐这话,越发说得不像了。他是谁?我是谁?凭什么说我与他促膝交谈?”   吕雉在袁姣的脸颊上轻轻一拍:“我只知道你是美貌女子,而他是美貌男子。”   袁姣被激怒了,她愤然道:“姐姐何不将此话向沛公说去?”   袁姣抬出了刘邦,以为能将吕雉镇住,不料吕雉只微微一笑。她说:“我与沛公十余年夫妻,轮不到你来说我。他称了王,我是王妃;他做了皇帝,我便是皇后。哪怕我老了,颜色尽失,你也得服从我,这是命。凭你是什么大家闺秀,姿质超群,也逃不出这个命字。实话告诉你轻,我喜欢审食其,喜欢就是喜欢,我这人可不善于绕弯子。你是个聪明人,在家中又住了些日子,想必已瞧了分,我们想瞒你也是瞒不住的,不如推开天窗说亮话。他刚才来找你,明摆着是投怀送抱,而你未必对他有多大的反感——或许正相反,他的英俊已让你动心,你不过加以掩饰罢了。容我劝你一句:不妨成全他一番美意吧。我们姐妹二人共同委身于同一个男人,也不是头一回。”   听了这席话,袁姣不禁身子发抖,眼泪扑哧扑哧往下掉。吕雉太厉害了,或者说,她这一招太厉害了。两条路摆在袁姣面前,凭好挑选:要么与吕雉一同做奸,要么走人。不可能有第三种选择,因为她已知道吕雉的秘密。   对袁姣来说,不存在选择的问题,偷汉子的举动,在她是不可想象的。她只能走人,离开刘邦,同时也离开这个厉害的女人。   她收了泪,渐渐平静下来。她对吕雉说:“你尽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夜已深了,姐姐请回吧。”   第二天,当吕雉再来时,发现已人去房空。袁姣消失了,不仅从中阳里消失,而且整个沛县再难寻她的芳踪。半年后,据说有刘邦的手下曾看见她在咸阳的宫墙外徘徊,她大约想飞身人宫,单刀取秦二世胡亥的性命。徘徊的结果,却是走掉了,大概她终于明白凭她那点武功,只能白白送死。   袁姣未能为刘邦生下一男半女,因而正史不载,但她的故事至少见于两部以上的野史,例如唐朝之,有一定可信度。本书不愿略掉她的芳名,故加以沿用。   袁姣一走,吕雉便乐得眉开眼笑。没人再来碍手碍脚,她也少了一个未来的竞争对手。她继续和审食其暗中往来,直到审食其被调走。   秦二世二年十一月,刘邦率樊哙等驻扎在丰邑(今江苏丰县)。丰邑与沛县相邻,是刘邦的另一个根据地。   这天,忽闻秦军来攻丰邑,刘邦遂调集人马出城迎敌,来敌乃是秦泗水监平。一秦将在阵前耀武扬威,樊哙早已按捺不住,挥舞着长枪冲了过去,没战几合,秦将败走,刘邦急忙挥军掩杀,秦军大败。泗水郡守被左司马曹无伤一刀劈于马下。   刘邦初战告捷,便继续进军,数日后抵达亢父(今山东济宁市南)。正准备驻兵亢父,突接探马来报:陈胜的西进将领悉数死于章邯之手,规章邯又得咸阳援兵,向东扑来。   这消息不妙,表明陈胜不是秦军的对手。陈胜若败,将使其他的起义军陷入不利的境地。刘邦正惶然间,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他留在丰邑的守将雍齿又拱手降魏。   丰邑原是魏国故都,魏公子咎投奔陈胜,讨得这块故地,立为魏王,但这只是名义上的,因为丰邑在刘邦手中。刘邦引大军追击泅水监,魏王认为机会来了,派人游说雍齿,许以封侯,两相权衡,他觉得魏王的势力毕竟在刘邦之上,经不住诱惑,便献出了丰邑。   丢了根据地,刘邦大为震怒。他立即班师回故乡,欲夺回丰邑。岂料丰邑防守坚固,屡攻不下,刘邦又气又急,终于病倒,只得住进沛城。   萧何、曹参等一班部下都来望他。大家议论局势,觉得十分复杂。在反秦的旗号之下,各种势力竞相抢夺地盘,力量分散,甚至互相蚕食,致使秦大将军章邯的军队频频获胜。齐、赵、魏、燕、韩诸国的旧贵族则忙于进行复国活动,无意与义军联合。   这种形势下,特别需要一支有实力、有号召力的队伍,像个大磁铁,把众多力量吸引过去,先击败秦军,然后再划分势力范围,或是再战亦可,然而目前恰好缺少这样一支队伍,刘邦仅有三千人马,远远谈不上号召力。   前途渺茫,刘邦心情抑郁,病情也缠绵起来,总不见大好。加以严冬天气,沛城接连下了半个月的阴雨,街上泥泞不堪,大多数居民都闭门不出,整座县城更觉冷清,失去了举事之初的那份热闹。   刘邦住在县衙,虽不是画栋雕梁,毕竟比一般人家整齐些。三进大院,兼有花园和小规模的楼台亭榭,刘邦在花园踱步,在亭中沉思。有时萧何伴着他,与他讨论天下事。萧何擅长政务,有丞相之才,打仗却是外行,也缺少这方面的战略构想。两人时常相对无语,唯有叹气。   吕雉从坐阳村赶来侍候丈夫,同行的是审食其,这美少年越发出落得一表人才。不见袁姣,刘邦问吕雉,吕雉故作惊讶地反问:   “她不是早就回沛城了吗?”   刘邦愕然。细问缘故,吕雉将编好的一番话说与丈夫。刘邦将信将疑,心想:多半是吕雉容她不下,将她逼走。不过,他没有想得更多。   人既已走,刘邦徒自神伤了几天。凭高远眺,但见烟雨迷茫,哪有佳人身影?忆及去年相逢于芒砀山中,交欢于绝顶之上,那是何等畅快!刘邦想一回,掉一回眼泪。男人堆中,他不失为一条汉子;儿女私情,却能使他柔肠寸断。别的女人他丢得下,例如曹女,经年不见也无所谓,唯独这袁姣,正值妙龄,又英姿飒爽,乃是他的心头肉。生生剥离,他怎能不痛苦?   吕雉劝他无用,倒是审食其能逗他破涕为笑。这小男人每天在刘邦身边转来转去,编笑话,唱曲儿,乃至翻筋斗,故意跌个狗吃屎之类,千方百计博主子一笑。刘邦便命他住在外房,随时传唤。   十二月下旬,天始放晴。刘邦再次带兵攻打丰邑,一则要夺回故地;二则要生擒叛将雍齿,剥他的皮,吃他的肉。三千人马几乎倾巢出动,攻了几天,仍不能破城。魏王闻讯,领兵来助雍齿,刘邦只得退守沛城,一时别无良策。   刘邦领兵打仗,对吕雉来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夜深人静,她悄声呼唤审食其,命他倒茶,小男人应声而来。烛光下,吕雉倚在床头,酥胸半裸,斜了眼,色迷迷地瞧着他,小男人居然叹一口气,然后宽衣解带。   两人拥作一团,不提。   吕雉抓紧时间行乐,而县衙人丁众多,不被人察觉倒是一桩怪事。这天,她带了审食其在后花园散步,冬季的阳光暖暖地照着,腊梅初绽,满园芬芳。数十里之外,刘邦正挥舞长剑,死命攻城,吕雉却在花丛中握着情人的手。男人打仗,女人调情,在她看来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三十出头的妇人,俏脸生春,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竟要同梅花争春。小男人及时恭维说:   “嫂子,依我看,你比梅花还艳哩。”   吕雉笑得身子乱颤,笑得欲火升腾。她左右瞧瞧,忽地脑袋—晃,凑到审食其跟前,吻住了他的嘴。   这场面恰好被一个园丁发现了。园丁埋首在草丛中,所以吕雉未见。他直起身子,恰好看见那一幕,不禁吓得魂飞魄散。光天化日之下,女主人竟然跟人通奸!这是真的么?他揉了揉眼睛,分明看见那对男女搂抱着,身子贴着身子!   园丁躲到了假山后,一颗心犹自跳个不停。他是个老光棍,一辈子没碰过女人。他期待着不堪入目的画面,同时又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道德感:先是视觉享受,然后加以批判,以获得心理平衡。   老园丁紧张地注视着,然而,接下来的场景令人失望:奸夫淫妇彼此分开了,并没有做那件他想看的事,他顿觉兴味索然。等他们走后,他从假山背后转了出来,东寻西望,急于找个人分享秘密,在倾诉中获得另一种快感。   他步履匆匆地走着,在偌大的县衙转悠,寻找着合适的人选。他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蜡黄的脸皮竟有些泛红了。   迎面遇上萧何,萧何问他何往,他站住了。   他寻思:萧何是一位可亲近的长官,从不拿架子,不如与他说罢。   “我正找你呢,想跟你说一件事。”   他先是自己发笑,继而突然将笑容收敛,露出一脸严肃。   “老先生有话请讲。”萧何颇感诧异。   他抖抖索索地把萧何拉到背静处,“这事可严重哩,”他神秘兮兮地说。他两眼发亮,连比带划地描绘着刚才见到的情形,在某些细节上玩味,诸如亲嘴、抚摸、身子紧贴之类。讲完了,他又嘿嘿地笑了两声。   萧何皱起眉头。“那男人是谁,你看清了么?”   “不甚面熟,八成是刚来的。”   “说说他长得怎生模样。”   “模样儿倒生得整齐,人也年轻,比夫人年轻了许多不过,两人的那股亲热劲……”   “别说了。”萧何打断了他。   萧何心想:定是审食其无疑。这家伙色胆包天,竟敢偷沛公夫人,真是该死。   转念又想:多半是嫂夫人勾搭上他的,他二人在中阳里住了些日子,大约就是那时搅上了。此事若让沛公知道,他们夫妇必大闹一场,或许沛公在一怒之下,杀了吕雉也未可知。   吕雉平日待萧何不错,萧何实无心告她一状。再说,此事闹开去,也有损沛公的形象。私情事小,如今在节骨眼上,切不可让这种事搅乱了沛公的心绪。   主意拿定,萧何便道:“除你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人看见?”   老头摆首:“没别人了。”   “那你听着。”萧何稍稍板起脸,对待下人,威严是必要的,“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乱讲。如果再说与别人,只怕性命难保。”   老头被吓住了,做声不得。萧何又缓和下来,拿出二百钱,让他买酒吃,老头接了钱,拜谢而去。他有些扫兴,当晚在沛城的一家小酒肆自斟自饮,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有人问他时,则缄口不言。   且说萧何将这事瞒下,刘邦攻城归来,他只字不提。过了三五日,他对刘邦说,审食其手脚勤快,他想借过去,帮他做些后勤方面的工作,这是小事一桩,刘邦随口就答应了。当晚告知吕雉,吕雉一百个不情愿,却不便加以阻拦,于是,只得眼看着妙人儿离去了。   审食其在萧何手下做事,萧何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暂且断绝他和吕雉的往来。时隔不久,审食期又回到吕雉身边。后来刘邦称帝,吕雉变成吕后,审食其也做了辟阳侯。刘邦嫔妃成群,自然冷落了吕后的身子,吕后便不时把审食其召进宫去。时光飞逝,当初的美少年已是微胖的中年人,但五官依然是那副五官,而且其间尚有旧情闪烁,仍能打动皇后宝座上那位老妇人的芳心。   此系后话。   萧何处理这件事,可谓各方面考虑周全。日后的名相,由此可略见一斑。   吕雉是聪明绝顶的女人,不久便悟出萧何之借走审食其,必是另有缘故。莫非自己的奸情已泄漏?她留意下人,察看他们的举止,别人倒没什么,只是那园丁见了她,神情有些怪怪的。她猛然忆及不久前曾在园子里与情郎调笑,多半被这老光棍瞧了去,暗里告诉了萧何。   这么一想,吕雉惊了一身冷汗。那老头没对沛公讲,想必是被萧何拦下了,以顾全她的脸面。她不禁对萧何存了一份感激。   她把老头打发回了家。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老头打点行装,凄凄惶惶地离开县衙。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无意中撞见别人的风流事,却丢了自家的老饭碗。老家远在数十里之外,他还得踏着泥泞,一步步地走了去。   可冷的老头,哪里料到吕雉又下了狠心,派人骑马追上他,从背后只一刀,便结束了他的老命。   吕雉放心了,做事当做绝,她还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   这年初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秦嘉在距沛县东南不远的留县,立楚国王族的后代景驹为楚王。从目前看,几股反秦的势力中,数这股力量最大。刘邦与萧何等人商议,决定暂且投靠景驹,借助景驹的兵力攻打丰邑。   刘邦带兵到留县,局势已起了变化:秦大将军章邯正命令他的别将扫荡楚国边界。刘邦想打丰邑,景驹根本不予考虑,反而命他引兵南下抵挡秦军。结果在萧县,刘邦打了一仗,杀敌一千,自损数百,灰溜溜地退回留县。   二月,经过了一番修整和补充兵源,刘邦再度出战,攻打砀县。经过三天三夜的苦战,终于破城,并俘获了秦兵六千。这六千人马归到刘邦旗下,加上原来的,刘邦已有一支近万人的队伍。   这回,刘邦觉得自己羽翼丰满,有能力攻下丰邑了。他脱离了景驹,杀回故乡,岂料雍齿为对付他,又招来许多士卒,大大加固了丰城的防御。刘邦连攻数日,均被击退,只得暂停攻城,把队伍屯于下邳城西。   刘邦甚感沮丧,一个小小的丰邑都打不下,还说什么打天下。他整天在营帐中喝闷酒,萧何留守沛城,曹参、樊哙追随左右,二人除了陪刘邦喝酒,同样无计可施。这支九千人的队伍,放哪儿合适,该打向何方?刘邦拿不定主意。   这九千人是他的全部本钱,如果不小心被别人吃掉,他就完蛋了。   类似的例子不是没有,比他更强的人也会遭到歼灭。不单被秦军围剿,就是义军与义军之间,也互相虎视,随时准备扑向对方。   果然,在三月上旬,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会稽起兵的项梁攻下了留县,杀掉了楚王景驹。看势头,项梁想自立为楚王。   刘邦大怒,欲转攻项梁。曹参劝他说,项梁不可小视,他手下的八千子弟是出了名的勇武之师,兼有项羽这样的力能扛鼎的猛将,仓促问罪,恐非上策。   刘邦咽不下这口气,不过他答应缓几天再出兵,先派人刺探军情,摸摸项梁的虚实。   刘邦执意要进攻项梁,名义上是为楚王景驹报仇,而事实上他是不喜欢看到比他晚举事的人声势反而在他之上。   幸好他没有进攻留县,正面为敌,他根本不是项梁的对手。   几天时间,他举棋不定。酒越喝越凶了,喝到七八分醉,便独自在营帐中且歌且舞,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满腹焦愁无处发泄。刘邦跳舞,在做亭长的时代是出了名的,特别高兴和特别不高兴的时候他就跳。看过他跳舞的人曾留下文字说,他看上去像一条龙在翻滚。   眼下,这条龙的四周,布满了愁云惨雾。   他边跳边唱,嗓门奇大,像是在吼叫。   曹参、樊哙等人在一旁瞧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这些做部下的,不能为主公化解忧愁,只能望着他大跳,伤心舞。两军对阵,他们可以冲锋陷阵,但长远的战略考虑,他们却是外行,忠勇兼备,欠缺的是对时局的宏观把握。   这时候,刘邦很需要一位出色的谋士。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现在刘邦已经是一位草头王,但要横行天下,单凭几条枪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个杰出的头脑来指挥这些枪。   刘邦运气不错,在这个节骨眼上,他遇到了一位奇士。   历史上有一种说法,称此人“兴汉四百年”,话有些夸张,但刘邦之成就帝业,此人确是立下了第一功。   不言而喻,这人便是张良。   秦朝末年,诸侯并起,拥有大智慧的人不多,张良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且,其后的两千余年,能与他比肩的智慧型人物也是寥寥无几。张良这个名字,几乎就是智慧的同义语。   他的故事已广为人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句话便是起源于刘邦对他的评价。而最为令人称道的,是他功成身退,“从赤松子游”。这不是消极避世,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看透了人性,尤其是吃透了刘邦。与他相比,韩信略逊一筹,因而吃了大亏。   张良这种人,无论制敌还是与自己人周旋,都显得轻松自如。这种人毋宁说是可怕的,他看得太透,玩同类于掌股之上。   当然,张良并非一开始就如此,他同样有血气方刚的时代,欲逞匹夫之勇,刺秦皇于博浪沙。这使他的形象更丰满也更可信,不像传说中的诸葛亮,多智而近妖。人非神圣;都有一副血肉之躯,智慧乃是慢慢积聚的,要靠经验,更要靠悟性。   张良刺秦皇不成,一面东躲西藏,一面总结教训。在下邳郊外的屺桥,他有一段传奇般的经历。   屺桥是一座石拱桥,张良爱在桥上散步。一天,他遇到一个奇怪的老人,老人穿得破破烂烂,一双眼格外有神。张良起初并未留意他,老头的一只破鞋掉到桥下,要张良为他拣起来。张良照办了,并为他套到满是泥垢的脚上。   老头也不言谢,仿佛是张良该做的。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另一只破鞋弄到桥下的淤泥中,张良只作未见,心里想:这大概是个疯老头吧。   这时,老头开口了:“喂,后生,我的鞋又掉了,劳驾你再跑一趟。”   张良皱起眉头:今天真是撞了鬼了。不得已,对方是老人,听他说话也不像疯癫,张良只得第二次奔到桥下,从淤泥中拔出鞋,用清水洗净,第二次穿到老头的臭脚上。老头摸着肮脏的胡子嘻嘻地笑。   张良转身就走,再待下去,这老头多半还会耍什么花招。刚走到桥头,老头又叫起来:“唉呀我的鞋!后生,后生……”   于是,张良第三次奔向那破鞋。   张良忍气吞声,老头眉开眼笑。笑过以后,他忽然严肃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对张良说:“孺子可教矣!”   张良诧异地抬起头。   这段故事见于。关于它的意义,苏东坡在中说:“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愤而就大谋。”   老头原来不是寻常老头,而是一位世外高人,名叫黄石公。黄石公隐于山林,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他本人无意于功名,却要通过授徒来介人世事,希望他的徒弟将来为帝王师,可见他的一只眼睛始终是盯着朝廷的。事实上,张子房名垂后世,黄石公的大名也随之写进了历史。   老头约张良第二天五更时分在桥上见面。这又是一个神经兮兮的举动,但张良立即答应下来,他已经察觉到老头的不同寻常。   赴约的结果,是张良得了三卷本的,于是埋头苦读,终成一代智谋大师。   这故事的结尾,令人想到现代的武侠小说:某人得了武功秘籍,便理所当然地坐上武林的头一把交椅。这种故作神秘,反倒冲淡了神秘的气氛。我们宁愿相信张良根本没得过什么兵书,老头的意义,只在于训练了张良的韧性。   张良是韩国人,祖上曾经五世为韩相,是个地道的贵族。史书上形容他“貌如好女”,这也令人想到他的贵族血统。就是这样一个面目清秀的男人,胸中装着千军万马。   秦始皇灭掉韩国,张良蓄志报仇,于是有博浪沙刺秦之举。他并不是一个顽固的复国主义者,日后帮助刘邦,从未试图打出韩国的旗号,可见他是明智的,识时务的。博浪沙事件后,秦始皇下令全国大收捕。收捕带有盲目性,因为替张良行刺的壮士已击柱而亡,死前一直拒绝供出主使者的名字。   眼下,张良住在下邳城项伯家中。时殊势易,张良刺秦的豪举已使他的大名远播天下。在秦军的势力之外,张良不必再躲藏了。   刘邦屯兵下邳,张良自然知道。这天傍晚,他潜出城外,造访刘邦。   刘邦正在大帐中独坐,长几上摆着一壶酒。士卒报告张良来访,刘邦说:“请他进账。”   一个白净面皮,身穿儒服的男人悄然而入。   “在下张良,特来拜见沛公。”   刘邦好奇地打量着对方:“你就是博浪沙行刺秦皇的张子房?”   “正是在下。”   刘邦笑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不意竟是个文弱儒生。”   张良淡淡一笑。双方分宾主坐了,刘邦吩咐换烛摆酒。   “先生酒量如何?我与你对饮。”   “我酒量有限,不敢与沛公相比。”   “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豪饮才是。”   “若是借酒浇愁,喝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刘邦一怔,继而笑道:“讲得好。我目前的处境的确有些不妙。不过,酒还是要喝的。”   刘邦举杯,一饮而尽,张良只喝下一小口。   “下邳城守担心我攻城,先生此来,想必是为他做说客。”   张良摇头。   “那么,你是来投奔我的?”   “我是韩国人,还得为国家效力,或许以后与沛公有缘。”   “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我对你印象不错,尽管你像个儒生。”   刘邦快人快语,张良也颇觉畅快。对这个农民出身的草莽英雄,他产生了好感。   刘邦兀自饮酒,长时间一声不吭。他的脸红红的,挺直的鼻子在烛光下格外惹眼。张良默默地望着他,想着心事。   张良原是有备而来,准备与刘邦讨论时局,必要的时候点拨他几句。张良有一种预感,不久他就将投到刘邦帐下,共谋大业。就他的学识和雄心而言,韩国太小,并不是理想的栖身之地。   但刘邦不发问,他也不便启口。   两人就这么呆坐着。夜很静,大帐之外,月光如水,两个手执长枪的士兵直挺挺地站在大帐门口。   刘邦忽地抬头,对张良说道:“我欲攻项梁,先生以为如何?”   “我以为不可。”   “哦,说说看,为何不可?”   “论实力,项梁在沛公之上,何况他现在气势正旺,沛公避之尚恐不及,何苦与他正面交锋。”   “他杀了楚王景驹,着实令人气愤。”   “小不忍则乱大谋。目前秦军势大,各路义军若互相残杀,总有一天会被秦军消灭。”   “依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老是按兵不动吧。”   “不如向项梁借兵,转攻丰邑。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消除项梁对你的猜疑,二是增强实力,一口气拿下丰邑。”   刘邦面呈喜色:“这主意不错,只是得派个能言之士前去。”   张良说:“若沛公信任,我愿前往。”   刘邦大喜:“如此甚好,甚好。以先生这样的辩才,说动项梁,谅也不难。”   “我试试,也没有绝对把握。”   两人又谈了许多。张良稍稍抖搂胸中之学,刘邦即为之倾倒,只恨相见太晚。   第二天,张良去了薛城,摇动三寸不烂之舌,果然把项梁说动了。项梁原本疑心刘邦与景驹是一伙,现在刘邦借兵,便消除了他的疑虑。刘邦有一支九千人的队伍,未可小视,与其得罪他,不如做个人情。   项梁答应借兵五千,助刘邦夺回丰邑。   这年五月,刘邦第三次攻打丰邑,终于得手。遗憾的是,雍齿逃到了魏国,并从此隐姓埋名,刘邦始终未能抓到他。   刘邦率军人城,一脸怒容。丰邑城中的百姓惶惶不安,因为他们曾经帮助雍齿抵抗刘邦,他们担心刘邦屠城,杀个鸡犬不留。   刘邦无意屠城,但他要杀掉一批人,以儆效尤。黄昏时分,几百条汉子被五花大绑,置于城中的一块空地上。只要刘邦一声令下,这几百颗脑袋就会被砍飞,鲜血将从几百个颈腔喷射而出……   围观的百姓堆山泄海。杀人的场面既吓人又好看,嚓嚓嚓,满地脑袋打滚,血流如注……有亲人将被砍头的,则强忍悲声,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更有可怕的消息在人群中传开:这几百人只是第一批,还将有第二批、第三批……于是,许多张脸呆成一片。他们暗自盘算,自己是否会列入被诛杀者的名单。   城门早已关闭,稍有叛军之嫌者,势必在劫难逃。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情形比屠城更可怕。屠城意味着赶尽杀绝,大家死在一块儿,没有生者值得羡慕,也就无所谓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要命的是一批人先死,另一批人等死,再一批人则不得不亲眼目睹亲友被处死。如果刘邦有意设计这个场面,那么,他就简直是个魔鬼!   太阳退下,最后一抹晚霞也渐渐消失了。仲夏的风吹来,竟像是阴风,带来的是地狱的讯息。死期临近,那几百条汉子纷纷垂下头。   刘邦尚未出现,他一旦出现,死神也随之降临。成千上万的眼睛盯着县衙方向,成千上万的嘴都屏着呼吸……   刘邦却迟迟不现身,莫非他改变了主意?   原来,他遇到了阻力。有一个人反对他杀人,而且反对得异常坚决。这人是张良。   张良说,欲得天下者,必先得人心,现在杀这几百人,除了泄愤,别无益处,实在是一种愚蠢的举动,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令他们感念沛公的恩德,也使更多的人归附于沛公。善行与暴行,都能使人名扬天下,但两者的结果截然两样,沛公应当三思。   张良的话有道理,这是明摆着的,刘邦握在剑柄上的手渐渐松开了。他转而下令,押在刑场上的几百犯人统统释放。   这是刘邦的可贵之处:只要你说得有道理,我就照你的办。所谓从善如流,原本不是一句空话。张良笑了,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对他来说,一句话就免了几百人的死罪,那是什么样的功德啊。不过,他无意居功,对外只说是刘邦忽动怜悯,与别人无关。   张良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谦虚,对从事政治的人来说,有比德行更为重要的东西,这便是谋略。如果形势需要,张良也会把善名往自己身上揽,眼下却没这个必要,刘邦作为义军统帅,有个好名声,比别的任何人都管用。   刘邦领悟了张良的深意,对张良越发敬重。   在张良的陪同下,刘邦出场了。此时天色已晚,刑场四周燃起了火把,到处是身披铠甲、手执利器的士兵,气氛异常森严。刘邦缓缓走向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左右是樊哙与曹参两员猛将,其后才是宾客身份的张良,文弱的张良在人群中很不显眼。   恐惧像风一样刮过,有人昏了过去,有人开始哭爹叫娘。   刘邦使劲挥了挥手,人群大致安静下来。他发表了一通讲话,由于激动,有点语无伦次,大意是说他斩蛇起义,只为反抗暴秦,为天下苍生着想,丰邑的百姓应该理解他,不该为雍齿这样的叛逆小人效命,等等。   刘邦这段话,语焉不详,于是人群复又骚动开来,议论声不绝于耳。有胆子稍大的犯人,已知横竖是个死,索性提高嗓门嚷道:要杀便杀,何必再编什么堂皇的理由!   这一嚷,便有人应和,抗议之声此起彼伏。   刘邦一时懵了。话说到一半便卡了壳,却怎生是好?总不能对着人群大叫:你们误会了!火光熊熊,刘邦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张子房在一旁暗笑:这个刘季呵,看来还得加强锻炼,提高提高讲话能力。身为领导者,面对的就是群众,焉能如此词不达意。   但刘邦毕竟是刘邦,慌乱只是一时,统帅固有的镇静便又重新控制了他。   当刘邦颁布特赦令时,所有的人都以为听错了,刘邦只得重复一遍。人群突然静得出奇,接着,爆发出各种声音:有人高兴得大哭,有人高兴得大笑,甚至有人高喊沛公万岁。   此时此刻,刘邦感动得无以复加。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高峰体验,比之芒砀山遇美女、大泽斩白蛇有过之而无不及。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争着向他发出欢呼,这就是群众的力量,这就是民心。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刘邦觉得自己学会了许多。 第四章赵高的阴谋   (本章免费)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五月,刘邦收回丰邑,扭转了进退两难的局面。更重要的是他赢得了民心,为扩大势力打下了基础。   前途变得乐观了,刘邦的心情也随之好转。他仍然每天喝酒,不是借酒浇愁,而是开怀畅饮。萧何、曹参、樊哙、夏侯婴等人和他一同举杯,大家兴高采烈,畅想未来。兴之所至,刘邦还要在席前舞一回,由于经常跳舞,他的舞姿已堪称专业水平,一班子部下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几个席间助兴的舞女也看得发呆。   张良客居丰邑,继续为刘邦出谋划策,不过,这位高人迟早要回韩国。刘邦为之黯然,张良安慰他说,或许还会有相见之日。刘邦只当是客套话,殊不知张良是当真的。韩国势小,很难成气候,而且没有一个像样的人物值得辅佐,张良欲做大事,做帝王师,恐怕还得回到刘邦身边。   当然,这是后话,张良也没有多提。   这天,吕雉来到丰邑。夫妻二人似乎好久没见面了。刘邦意外地发现,吕雉竟比以往白嫩了许多,言谈举止,额外增添了几分妖媚,并且养成了化妆的习惯:每天早晨,必在房中涂抹一番,然后才出来与人见面。   刘邦纳闷,对吕雉说:“你不在我身边,反倒越活越滋润了,这是什么缘故?”   吕雉笑道:“我时常想着你,不在你身边,倒胜似在你身边。你打了胜仗,我一高兴,人就显得年轻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刘邦亦笑:“我就说呢,还以为不需要我来滋润你哩。”   吕雉瞪他一眼:“你是我丈夫,除了你,难道还有别的男人来滋润我?”   刘邦嘻嘻一笑:“你背着我养汉,我哪会知道?”   吕雉红了脸,指着刘邦的鼻子说:“你这没良心的,亏你就说得出口!人家为你——”   刘邦赶紧捂她的嘴。“逗你玩儿的,你倒急了。我知道你想着我,撇开丈夫这层,方圆百里,也数我刘季最英雄,你不想我想谁?”   吕雉点头道:“这话也是。我一路上来时,只听见百姓说你的好处。”   刘邦为之一动:“他们说些什么?快讲来听听。”   “说你能打仗,说你宽厚,有仁人之德,还说你将来要得天下。”   “是么?”刘邦喜不自胜,连呼摆酒,他要与夫人共饮。这是午后,夏季的阳光正在头顶上,县衙内静悄悄的。   刘邦喝得三分醉,细看吕雉,越看越觉得媚气十足。而吕雉有心伺候丈夫,也是故意露出这副媚态,斜了眼,低了头,脸儿红红的,不知是由于酒,还是由于春心荡漾。   刘邦凑过去,悄声问:“你夜里也想我么?”   吕雉也把声音压低:“怎么不想?尤其是前些日子,春暖花开的时候,有时在床上翻来覆去,竟无法入睡。”   这时有客来访。来者是张良,被守在门口的士兵拦住。士兵说:“沛公吩咐过了,无论是谁,都不得进屋。”   张良甚觉好奇,问那士兵:“这屋里除了沛公,是否还有别人?”   士兵回答:“只有夫人。”   张良恍然大悟,转身就走。走出院子,忍不住打起了哈哈。   刘邦与吕雉交欢方罢,仍倚在床头说话。刘邦问她在沛城的生活可有不便,她回答说,别的尚可,只是审食其走后,诸事没个帮手。她上要伺候太公,下要照顾儿女,有时也觉得劳累。虽有下人,毕竟比不得审食其那样聪明伶俐。   刘邦说:“我叫萧何将审食其交还与你,如何?”   “如此甚好,”吕雉把脸贴在刘邦的胸脯上,“只怕萧先生未必答应。你们是老朋友,这点小事,你也不能对他下命令。”   “那是自然。我试试看吧,他真舍不得的话,也罢了。你另找一个吧。”   “可别说是我的意思。”   “这又如何?”   “我是妇道人家,哪能干预丈夫的公务?何况这种人事问题,人人都很敏感的。”   “哈哈,我的女人多守本分!日后我做了皇帝,你也如此么?”   “那要看情形。你是皇帝,我便是皇后,我领导后宫,总会参与一些事的。那时候,一大群女人围着你转,难免会出事端。”   “一大群女人,个个如花似玉,唉呀我的妈,我怎么应付得了?!那时候,你该吃醋了。”   “我吃什么醋!当初在芒砀山中,袁姣与你如胶似漆,我何曾露出半点不满?等你得了天下,我也老了,说不定已是个老太婆,哪有资本同那些小女孩较量?不过,她们也得放尊重些,和你睡觉,为你生几个娃儿,我没意见。若是敢来抢我的位置,我必让她死,死得不像个人样,大卸八块……”   吕雉说得起劲,比划起来,脸上呈现出某种痴迷。   刘邦吓得一愣,这个见过血雨腥风的汉子,竟觉得背上一阵阵发冷。   五月到六月,刘邦无战事。从项梁手中借来的五千人马如数奉还,却从丰沛招募了两千丁壮,这样,刘邦自己已有一万余人,势力仅次于项梁。而项梁乐意与他交好,对他不构成任何威胁。项梁以下,则没人能威胁他。章邯的军队除了征讨诸侯国外,便以项梁为主要对手,还轮不到刘邦。战争的间隙,刘邦乐得偷闲。短暂的和平时光,倍显珍贵,刘邦便把心思投向别处。他不是那种居安思危的人。为了谋划未来而大皱眉头,不是刘邦的性格。对他来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好日子过一日是一日,何必忧愁许多。打仗的事,不妨到打仗时再说。   内务有萧何,演练军队有曹参与樊哙,作为最高首长的刘邦倒格外清闲。刘邦并非有意为之,却暗合了极高明的统治术:无为而治,放权给部下,让他们有充分展示才能的机会,让他们也能品尝权力的甜头。权力这东西,是男人都想要,最好是大家都有份。刘邦雄居权力金字塔的顶端,只占据一个点,便俯视臣僚,威风第一。如果一味独裁,凡事躬亲,权力面倒是大了,却焉能持久?   刘邦东走走,西看看,隔个三五日,与张良叙谈一回,其余时间便留给吕雉。吕雉坚持每天化妆,大热的天,胭脂有时被汗水冲了,她用冷水洗净了脸,又重新来过。她化妆只化给丈夫看,这表明她真是个好妻子,而刘邦则坚持每天与夫人同床,表明他是个好丈夫。俩口子恩恩爱爱,竟有点新婚的味道。   刘邦向来好色,自己也不忌讳这个,正如杯中物,乃是男人的嗜好。不过,带兵打仗,他一般不携带女人,这习惯是如何养成的,他本人也说不清,总之就是不带。为此,部下每每对他颇有赞辞。   吕雉有一个随身侍女,唤做小翠,年方二八。不单人生得俏,而且行动可人,一颦一笑都充满诱人的气息。她时常在刘邦面前走动,刘邦听她说话,看她走路,有时竟能发呆。那呆相,小翠回头瞥见时,常常禁不住发笑。   刘邦有事没事找小翠说话,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小翠迎着他,从不借口闪避。在她心中,刘邦是主子老爷,是众口称赞的英雄好汉,亦是能抚慰女人的男人,她有意奉承,只碍着吕雉,不便展露风情。   两人明里暗里,眉来眼去的,都有意了,都以为瞒过了吕雉那双锐眼,殊不料吕雉才是此中圣手,早已瞧得明明白白。   这天下午,三点钟光景,刚才还是艳阳天毒日头,一眨眼功夫,天就黑了,风就来了。好大的风,吹得大树弯下腰,吹得房顶呜呜响。随风而来的,是劈里啪啦的暴雨,打着房前屋后的石板地,打着园中的石拱桥,打着桥下初绽的荷花——白雨跳珠,围着粉红色的花朵舞蹈,煞是好看。   这等好景致,可惜无人观赏。因为人都跑光了,躲进了房屋,听凭老天爷发怒。   唯有一个人,特别喜欢这种暴雨天气。狂风呼啸,电闪雷鸣,似乎刚好与她内心的节奏合拍。她不喜欢缠绵的秋雨或是春雨,那太小气了,即使是抒情,也该是暴雨式的,陡来陡去,大起大落。   称她“性刚毅”,真是入木三分的概括。   此人自然是吕雉,一个比大多数男人更像男人的女人。   有人称她是“中国伟大的女性之一”,笔者不敢苟同,尽管对她的行为不无欣赏。她敢想敢做,完全不像一个旧式女子。即如养汉,对一个两千年前的中国女人来说,似乎也称得上一桩壮举。   话扯远了,且说吕雉喜欢暴风雨。   刘邦倚在床头,手上拿着一册古书,这是张良赠给他的,书上专门讲述尧舜的事迹。刘邦读得很勉强,并暗忖这些个竹片真他妈的费神。有话直说好了,文绉绉的,又绕来绕去,令人讨厌。如果不是张良的赠物,他早扔进灶膛里去了。   天色暗下来,刘邦唤一声小翠,命她点上蜡烛。小翠进来,一面点火,一面说:“快下暴雨了,天黑得像夜晚似的,真有些吓人哩。”   刘邦抬起头来:“别怕,有我呢。”   小翠点上蜡烛。烛光照着她的脸,艳丽不让荷花。她说:“小时候,我最怕打雷了,雷声一响,我就往父亲怀里钻。”   刘邦笑着问:“你现在还怕不怕?”   “怎么不怕?”小翠瞥了刘邦一眼。后者的目光落在她嘴上,她意识到自己的嘴唇鲜艳欲滴。她接着说:“不过白天要好些。若是夜里打雷,我就直往被窝里缩。”   刘邦很想说,打雷时,你往我怀里钻好了。他看一眼吕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吕雉倚在窗前,正望着天空出神。   刘邦心想:但愿她此刻出去……   一念未已,吕雉已转过身来。“我想出去走走,”她说,“看看池子里的荷花。”   刘邦又想:奇怪,她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   走到门前,吕雉扭过头,对小翠说:“你不用出去了,就呆在这屋里,免得大雷砸下来,砸破你的头。”   小翠说:“外面风狂雨急的,夫人就不怕?换了我,打死我也不敢出去。”   吕雉轻轻一笑:“有啥好怕的?打雷不过跟放爆竹差不多,我听着只觉得好玩。暴雨天,这屋里怪闷的,外面可要凉爽得多。”   刘邦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一双眼只看着竹简,好像读得很投入。   吕雉出去了,在回廊中穿行,走向那座石拱桥。她穿—条长裙,裙裾在风中飞舞,她轻飘飘的身影既像仙女又像鬼魂。回廊的尽头是一座小亭,她到了亭中,抱着双臂,四下观望。小亭之上,大块大块的乌云急速飞动,风声、雨声、雷声交织在一起。   吕雉脸上乐滋滋的,胸部剧烈地起伏,像是迎接前所未有的高氵朝。   室内,刘邦把书放下,搜寻小翠的身形。小翠比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好看得多。   小翠却不见了。刘邦喊一声,她在外屋答应。俄顷,她端了一盅热茶进来,小心翼翼地走向床榻。刘邦接茶时,顺势摸了摸她的手指。   这不是第一次了,小翠只佯作嗔怪,在他手背上拍一下。   刘邦说:“你就在床边坐下,咱们说话。”   小翠推辞着,刘邦便拉她的手。小翠坐下了,嘴上却说:“让夫人看见,可不大好,我还是到外屋去吧。”   刘邦说:“你怕什么?咱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什么事见不得人呢?两人互相看一眼,都心照不宣。小翠脸红了,毕竟是少女,情窦初开,一颗芳心止不住地扑扑乱跳。   英雄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喜欢,几乎就要动手,到底又忍住了。吕雉说得好,好事得慢慢来,不可操之过急。   两人忽东忽西地说着闲话,心思都在别处。小翠失掉了往日的伶俐,前言不搭后语,说出的话,自己听了也发笑,笑声银铃般地响,听上去十分悦耳。笑过之后,她把头埋得更低了,因为她的脸更红了。她拨弄着裙带,不胜娇羞之状。刘邦看得呆了。   刘邦住了口,不再言语,小翠也沉默着。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窜来窜去,使两人的呼吸急促起来。刘邦是老鬼,仍在玩味,小翠把持不住,起身欲走。   这时,一阵风猛地刮来,蜡烛闪了两下,熄掉了。紧接着,一道闪电几乎撕裂了天空。   “大雷!”小翠叫了一声,近乎本能地靠向刘邦,刘邦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果然是一个大雷,打得惊天动地。   另一种震撼发生在两人之间。刘邦趁势抚摸起来,小翠低低地叫着:“别,别……”身子却在原处,脸也贴着刘邦的脸。刘邦亲她的嘴,她闭上了眼睛……   “这屋里黑洞洞的,你们在干些啥?”   两人吓一跳,同时分开。吕雉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们竟未知晓。   “这蜡烛被风吹灭了……”小翠慌乱地说,一面悄悄地理着头发。   蜡烛重新点上,但见吕雉笑吟吟地站在屋子中央。刚才的情形,她八成是看见了,却装作未见,她打什么主意?眼下不发作,日后再来整治小翠:毒打—顿,然后打发回家,甚至派人将她干掉,把尸首扔进荒野。   小翠想到这些,脸都吓白了。   床上的刘邦兀自架着二郎腿,那些个竹片又捧到了手上。他当然不用怕,他是沛公嘛。   吕雉对小翠说:“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沛公讲。”   小翠不安地走了,走到外屋,细听动静,吕雉回身把门关上了。   “说吧,刚才你们是不是正在亲热?我来得不巧,打搅了你们的好事。”吕雉不紧不慢地说,她仍然站在屋子中央,抱着双臂。   刘邦一脸不解的神情:“你说啥?谁跟谁亲热?”   吕雉抿嘴一笑:“别装了,从实招来吧,我明明听见你吻得吱吱响,那个劲头呀,只差没有吞了她。多鲜嫩的小妮子,味道想必好极了。”   吕雉的模样,不像要闹事。刘邦便道:“小姑娘家,我逗她玩的,并不想真的和她做什么。”   吕雉收敛了笑容,狠狠地说道:“你一味哄我,只当我是个傻婆娘。告诉你吧,我早就察觉你存了这个心。什么小姑娘家,小翠的年龄比袁姣差多少?凡是好东西,只要经你眼前一过,你哪有不伸手的?旁人不清楚你这德性,我还不清楚?事实面前还想抵赖!刚才,若是我晚来二步,你们只怕已弄得天翻地覆了。”   吕雉发怒,刘邦只得赔笑脸:“夫人息怒。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这样。你不让动,我不动她就是了。譬如一盘好菜,没你的允许,我就决不动箸。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   “你也不用发誓,”吕雉笑着说,“我也没说不让你动她。真像你说的,一盘好菜摆在你面前,我不让你吃,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刘邦翻身坐起,急切问道:“那夫人的意思是……”   “你尽管和她好。不过,得依我两件事。”   刘邦喜出望外:“快讲,哪两件事?”   “头一件,小翠是我丫头,日后我回沛城时,她须跟着我回去——你不许向我要第二件,不许她为你生孩子。即使怀上身孕,也得服药打下。你这种男人,见一个爱一个的,若是个个女人都为你生下一男半女,将来岂不乱了套?依我这两件事,凭你和她如胶似漆,我都不管!”   “依得,依得!”刘邦跳起身来,欲以抱吻答谢夫人。吕雉闪开了:“省着些力气吧,用到小翠身上去。这会儿,我还要去看我的荷花。”   吕雉转身出门,迎面碰上小翠,小翠垂着头,一副听候发落的可怜相。吕雉托起她的脸,莞尔笑道:“快进去吧,沛公的蜡烛又熄了。”   这天傍晚,刘邦与小翠做成了好事,其间的缠绵或狂放,不消细说。吕雉独自在亭中,一呆就是两个钟头,天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其后的半个多月,刘邦时常与小翠捉对成双,吕雉站到了一边。她说话算数,表明她是个有风度的女人。有时她在外屋倾听,脸上还浮现笑容:她想起同审食其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遗憾的是,审食其暂时还不能回到她身边。萧何倒是答应了,又说须缓一段时间,因为他必须找到一个能替代审食其的人手。   公务要紧,吕雉无话可说,何况萧何手里捏着她的把柄。   刘邦与小翠的恩爱,自不在话下。小翠动了感情,刘邦是她一生中的头一个男人,又有几分像她的父亲。她希望长期留在刘邦身边,做他的小妾也行。这当然行不通,吕雉根本不予考虑。   分手的日子说来就来了。七月下旬,项梁派人送来书信,邀刘邦前往薛城议事,刘邦约张良同行,择日启程,他有一种预感:这将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聚会。   有了正事,情事就退居次要了。小翠亮丽的面孔不再占据着刘邦的心思,她整日伤心,而刘邦只管同张良、萧何议论不休,似乎遗忘了她的存在。这就叫男人,而且据说是有出息的男人:权力的欲望是第一位的,情欲当在其次。   赴薛城的前一天,刘邦同吕雉讲好,留小翠在自己房中过夜。吕雉嬉笑着说:“这是最后一夜了,好生享受吧,明天我就带她回沛城。”   刘邦记住了这句“好生享受”,当晚早早就上床,与小翠恩爱。   第二天,两人各自东西,以后再未见面。刘邦南北转战,无暇顾及这位小情人,虽时有念及,终不能一面。小翠在吕雉身边又呆了三年,然后嫁给一位沛城的富家子弟。刘邦的军队几度被项羽打得七零八落,急于扩充兵源,这富家子弟亦未能幸免,垓下一战,血溅沙场。小翠从此守寡,膝下有一子,相伴度日,不复再嫁。   刘邦称帝,小翠曾被吕后召人后宫,叙谈旧事。两人都不提入见高帝一事。后宫到处是莺莺燕燕的少女,单凭颜色,小翠当然没法与她们相比。纯粹叙旧,也未见得有多大意思。小翠宁愿守着一份记忆,以至终老。   这段故事见于明末的,野史的记载,或于史实有出入。小翠其人,我们宁信其有,因为她的形象较之武负、曹女更为感人,尤其是结尾一笔,展示了中国女人特有的忍耐与谦让。   小翠与吕雉不同,她是传统型的,吕雉则像个现代妇女:为了自己的权利,不惜与男人一争高下。两种女人各有特色:小翠可爱,吕雉可敬,如果不计较她后来的某些杀人伎俩的话。   刘邦赴薛城,与项梁合兵一处,对秦王朝发起强有力的冲击。他即将轰轰烈烈地大干一番:闯关夺城,一路西进,最终直捣秦都咸阳。一系列精彩故事即将围绕他展开,一个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也即将登场,各呈姿态。   与此同时,一个阴暗的人物正在咸阳大肆活动,能量之大,一般人绝难想像。他巨大的阴暗覆盖了整个秦都,这个霸道的秦王朝与其说是被刘邦项羽打垮的,不如说是不明不白毁在他手上。他一心一意做着拆解大厦的工作,刘邦称帝,要感谢的第一人,不该是张良或韩信,倒应该是他。   此人名叫赵高。   指鹿为马,就是他的杰作,今天的中国人也几乎是家喻户晓。   这个人是怪异的,有一张苍白的脸,一对看似没精打采的眼睛。他不苟言笑,似乎少有开心的时候,即使在皇帝面前,也总是木着那张脸。秦二世即位,他已是五十开外的人,在秦宫混了二十余年。   赵高是宦官,却有个女儿,史书上记载得很明确,日后杀二世,即是他与女婿阎乐合谋。这不免令人生疑:宦官哪来的生育能力?有人猜想是阉割未尽,那玩意儿尚未完全失去功能。   另一种说法是,秦国历来有一种官,叫做隐官,属工匠之类,负责宫廷的修缮工作。这种人可以出入后宫,但不得抛头露面,所以称为隐官。赵高初入宫时,即在隐官之列,不知什么时候,他混到了宦官的位置上:这大约是内侍总管的一个疏忽。他暗中生了个女儿,女儿长大后,他又暗中有了一位女婿,并想方设法让这女婿做了将军。   如果此说成立,赵高的本事就太大了,称得上搞阴谋的天才。   始皇末年,赵高已是皇帝身边首屈一指的宦官。丞相李斯也右几分怵他,尽管从表面上看,李斯与赵高简直不能相比。作为秦王朝最大的功臣,作为文字、度量衡统一和焚书坑儒的直接策划者,作为名副其实的百官之首,李斯的威颦无人可比。而且,这老头把自己的根须深入到皇族之中,他的几个儿子都讨了公主做老婆。如此盘根错节,使他本人、也使他的家族的地位更为牢靠。   李斯这样的人,何以怵赵高?原因很简单,赵高是皇帝身边的人,见皇帝的机会比他多得多。   其时,秦始皇大抵过着一种隐居的生活,隐于后官,被美酒、女人和方士所包围,大臣们难得见他一面,所有的圣谕都由赵高转给丞相府。赵高宣读圣谕,李斯率百官跪了一地,时间一长,赵高的身形和面孔便沾了几分皇帝的威严。李斯甚至养成了习惯,一见赵高就想下跪。   赵高像影子一样穿梭于后宫之中。他走路永远是静悄悄的。光线幽暗的深宫密帏,地上铺着黑色地砖,赵高悄无声息地行走着,身后总是跟着两个小太监,他们竭力模仿赵高,不发出任何声响。赵高偶尔也回头看一眼,他从沉思中醒来,觉得身后没人似的。   这个影子似的人物,这个幽灵般的男人,内心却充满欲望,除了权欲,还有情欲。   秦始皇每个晚上都有女人侍寝,而赵高负责挑选这些女人。他深知皇帝的胃口,由谁侍寝,他说了就算。嫔妃争宠,于是都来讨好赵高。她们暗中潜入赵高的住处,献上珠宝,并献上自己的身体,赵高一概笑纳。最初他还比较谨慎,只动那些二流角色,后来便越搞越大胆,皇帝最心爱的女人他也敢品尝。   他自忖是安全的,一个太监能对女人们做什么呢?   事实上他也很安全,年近五十的秦始皇正走向死亡,他朝思暮想的是天上的神仙,而不是身边的女人。赵高忠心于他,替他传旨,替他安排生活中的大小事宜,这就够了,赵高同他的嫔妃鬼混,他偶有所闻,却懒得去深究。说到底,一个太监能混出什么名堂?   于是,赵高在百花园中左摘右采,猖狂得很,皇帝不来过问,别的人就没资格过问了。   秦始皇五十岁那年,最后一次外出巡幸,终于一病不起,死在河北境内的沙丘。从那天起,赵高把手伸向权力的最高层。   谁来继承皇位?这问题敏感之至。按理该是太子扶苏,据说扶苏与胡亥大不相同,学问、品行都远在胡亥之上。胡亥继位,事实证明是昏君,而且昏得超凡出众。如果是扶苏继承皇位的话,情形就是两样了,秦王朝不会如此短命。   其时扶苏远在塞北,以监军的身份,住在蒙恬的军营里。蒙恬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战将,秦荡平六国,他功居第一。帝国成立后,他又率三十万大军北上,追击匈奴。秦始皇筑万里长城,蒙恬就屯兵于接近边境的上郡(今陕西绥德县东)。   秦始皇的二十多个儿子当中,堪称英才的,只扶苏一人,余者均是享乐之徒。有威播四海、雄视百代的父皇在,这些个皇子乐得整日逍遥。扶苏是长子,阅历广阔,深知秦王朝的弊端。与始皇不同,他是主张仁政的。丞相李斯建议焚书坑儒,他竭力反对,结果,秦始皇嫌他多嘴,将他远谪塞外,太子身份却没有予以取消。   扶苏是赵高的一块心病,因为他是太子;蒙恬是赵高的另一块心病,因为蒙恬手中有几十万军队。两块心病合成一处,又同时发作的话,赵高就完蛋了,他将被逐出权力的舞台。   所以,宴紧的是废长立幼,摆平扶苏,把胡亥扶上台,胡亥做皇帝,赵高的日子就好过了。胡亥是他的学生,从小就跟他在一起。   秦始皇的尸体被置于辇车中,赵高找胡亥商议,决定秘不发丧。庞大的巡幸队伍回转咸阳,时值炎夏,尸体很快腐烂,臭不可闻。赵高早已考虑到这一层,混以鲍鱼,对外只说是鲍鱼的气味。一般人哪能料到秦皇已死,只道是一日三餐,均在辇车中进行。臣下有事奏请皇上,也都由赵高代呈。   始皇生前,赵高时时伴驾,并引以为无上光荣。现在,始皇变成了一具尸体,赵高出于权谋的需要,还得随侍左右。从沙丘到咸阳,路途遥远,赵高日复一日地守在尸体旁,那滋味想必是十分难受。不过,为了权力,他豁出去了,在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他可不能放任自己,让某些感觉器官——嗅觉和视觉——摧垮了意志。   车队昼行夜伏,到了晚上,赵高得以离开腐烂的皇帝,到附近的林子里走走,透一透新鲜空气。胡亥总是跟在他身后,两人在密林中窃窃私语,一谈就是几个钟头,仿佛是一对恋人,情话绵绵说不完。负责警戒的士兵远远地注视着他们,心中偶有猜疑,但大抵是一片空白。   这天晚上,与赵高一同走入林子的,是另一个男人,这人是丞相李斯。李斯的背影比较宽厚,不像赵高,薄得像一张纸。   这一厚一薄的两个男人,面对面地站定了。头顶上是皎洁的半轮月,月光下,赵高原本苍白的脸一片死灰:他不知不觉地染上了尸体的颜色。   李斯望着赵高,等他开口,是赵高约他到这儿来密谈的。   赵高淡淡地说:“有一件事,公子胡亥要我转告丞相:皇上已驾崩了。”   李斯惊得说不出话,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政治家的敏感自然启动,像一台电脑,若干个问号同时显示在屏幕上。   赵高又说:“皇上是三天前去世的,为了稳定人心,公子决定秘不发丧,到咸阳再说,未能让丞相及时知道,还请丞相见谅。”   李斯说:“这个不妨,不妨……敢问公公一句,皇上有没有遗诏?”   “有。”赵高回答得很干脆。   李斯张大了嘴,准备聆听下文。   “不过,皇上的遗诏对我们都不利。”   “我们?”李斯表示不解,心里想:什么时候“你们”把我也拉扯上了?李斯历来不属赵高一党,毕竟是丞相,有自己的一派势力。始皇在时,他的势力并不弱于赵高。   赵高微微一笑,“是的,我们。你,我,连同公子胡亥,我们三个人的利益已经连在一块儿了。”   “此话怎讲?请公公见教。”   “皇上的意思,是让太子扶苏继位。”   “那好啊,扶苏这人不错,将来一定是个明君。”   赵高皱了皱眉头:“丞相,你怎么老不爱说心里话?恕我直言,若是扶苏当上皇帝,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   李斯又是一惊。旋即竖起耳朵,准备细听赵高的高论。   赵高平常不说话,像哑巴一样沉默着,而一旦开口,就显得不同寻常。在宫中,赵高向来享有辩才之誉,倒不是高谈阔论,旁征博引,而是简单明了,每一句都击中要害。   赵高说:“请问丞相,太子一向与什么人交厚?”   “当然是蒙恬将军。”   “蒙恬文韬武略,均非常人可比,太子继位,恐怕他就得回咸阳,不只做一个将军了。依我看,你的丞相位置……”   李斯“啊”了一声,像是被谁打了一拳,赵高此言的确有道理。他想了想,对赵高说:“如今之计……”   “如今之计,只能阻止扶苏登基,另立胡亥为秦国之主。”   “可是,先皇遗诏……”   “这还不好办?我们另造一份就是了,反正死人不会重新说话。”   “啊!这不是矫诏么?”   “矫诏就矫诏吧,瞧你吓成什么样子,还老丞相哩。处变不惊,方是英雄本色。丞相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该为这点小事惊惶失措。”   “小事?”   “以赵高观之,只能算小事,大事还在后头呢。”   李斯直想说:你太伟大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担心此言有讽刺对方的意思。在“伟大”的赵高面前,他自觉渺小,干不得大事。无法可想,唯一的选择是跟在“伟大”的屁股后头……   月光下,但见赵高面色如常,而李斯头上一阵接一阵冒虚汗。   赵高暗笑:你这个老家伙,等我摆子扶苏,下一个就轮到你。   几天后,矫诏出台,立胡亥为太子。另有书信一封,专门针对长子扶苏与将军蒙恬,书云:   “朕巡天下,祷词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赵高命车驾继续往咸陷进发,同时派一心腹,持矫诏赶往上郡的蒙恬大营。   扶苏接旨,大惊失色,当即就要挥剑自刎,蒙恬急忙拉住,并说:   “这封诏书来得古怪,恐其中有诈。殿下不如亲赴咸阳请命,如果属实,再自杀不迟。”   扶苏对此事亦有怀疑,无奈使者催促甚紧,便乱了方寸。他长叹一声,泪如雨下,“父教子死,子不得不死,何必多请!”   言讫,把剑一横,倒在血泊中。   扶苏一死,秦朝最大的希望便破灭了。亡秦者胡,有史家开玩笑说,这胡不是指匈奴,而是指胡亥。   蒙恬不像扶苏那么老实,为一纸书信就去抹脖子,也被押解咸阳,囚在大牢中。蒙恬的囚车抵达咸阳之时,胡亥己正式登上皇帝的宝座。蒙恬几番上奏,均被驳回,自知性命难保,索性自杀了事。   这一年,胡亥二十一岁,虽是成人,看上去却像个孩子,只一味贪玩。他是被赵高扶上台的,所以格外亲近赵高。赵高做了郎中令,为内廷之首,虽在丞相之下,但说话行事,只有李斯瞧他的脸色的份儿。   是年九月,秦始皇的棺木移往骊山安葬。   胡亥率百官、后妃前往参加葬礼。仪式刚刚结束,胡亥突然下一道旨令:先帝后妃,未有子者,一律殉葬。此令一下,号哭之声响彻山谷,不少绝色女子当场撞壁而亡,真是惨不忍睹。连赵高也直摇头,因为命令是突然下达的,事先他并不知情。   事后问胡亥,胡亥嬉笑着道出隐情:他历来讨厌父皇的嫔妃,恨不得让她们死,如今有这殉葬的借口,何不加以利用呢?   赵高板起面孔说:“陛下太任性了。凭自己的好恶杀人,不是一件好事。那些女子有什么错?你不喜欢她们,尽可以逐出宫去,何必非要置之于死地呢?该杀的你不杀,不该杀的你倒杀了。”   胡亥忙问:“什么人该杀?公公快讲。”   赵高说:“陛下的兄弟姐妹,一个个猖狂得很。据可靠消息,他们正在暗中调查矫诏之事,并联络朝臣,伺机发难。陛下的宝座是朝不保夕啊。”   胡亥愤怒了,拍案而起:“他们敢!”   赵高笑道:“有什么敢不敢的?二十多个皇兄,各有各的势力,只消其中的一半联手,就足以同朝廷抗衡。再者,朝廷的军队未必靠得住,蒙恬死在狱中,他手下的将士必定心中不服。若有人去号召,拉起为扶苏、蒙恬报仇的大旗,倒戈相向,杀奔咸阳而来,几十万军队,我们如何抵挡?”   胡亥脸色发白,感到问题严重了:“那可怎么办?请公公教我。”   “杀啊。陛下不是喜欢杀人吗?”   “对,杀!杀它个痛痛快快。所有的皇兄,一个不留。”   “不必。杀掉一半就够了,剩下的一半就不敢再猖狂。另有几个刁蛮的公主,也应当教训一下,投入大牢或流放边塞。”   “依我看,还是杀掉为好。这几个公主,我历来就看不顺眼:动不动就教训我,挑我的不是。他妈的,好像我是傻瓜痴儿。如今我做了皇帝,她们表面上不挑三拣四了,但我敢肯定,她们背地里仍旧瞧不起我,一有机会,她们就要谋反!”   胡亥越说越气,脸色转而发红,红得像一摊血。赵高有点想笑,又忍住了。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两个可怕的男人呼吸着,大觉畅快。   接下来,他们开始分头行动。赵高忙着罗列罪名,胡亥则忙着降旨。李斯也被拉了进来,他是丞相,想躲也躲不开。参与了一次阴谋,就得参与一百次,这老头只得自认晦气,闭了眼,铁了心,与赵高保持行动上的一致(思想上是否一致,已经无关紧要了)。好在于杀人之道,他并非生手,当初他一句进言,四百六十个儒生就被生生活埋。   肃杀的深秋,咸阳城满是杀气。捉人的马队忽而冲进这个门,忽而包围那个家,而且多是在深更半夜,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袭击的对象全是豪华府第,没有一个是寻常人家。公子王孙披头散发,千金小姐花容惨淡,转眼间,一个个被扔进死牢,倒以为是一场噩梦,未曾转醒。   短短几天时间,十二个皇子,十个公主,二十多个朝廷大臣尽遭屠戮,几十颗尊贵的脑袋在刑场上被快刀砍下。围观的百姓成千上万,他们睁大眼睛,伸长颈项,并一个劲地往前涌,当砍下的脑袋像足球一样朝他们滚来,他们又急速往后退。如此一进一退的,搞了几十回,真是刺激得无法言说。   百姓当中,不时可以听见“权力斗争”之类的字眼,毕竟是京城的百姓,对政治的敏感远在别的城市之上。秦国历来崇尚刑名,杀人乃是寻常景观。秋天是杀人的最佳季节,所以每到九月,人们便期待着观看砍头。那股疯劲,远远超过今天的中国人观看足球。   头砍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是大规模的流放。被诛的皇子和公主的家人,全部赶出京城,迁往边寨或西蜀等蛮荒之地。对朝廷略有不满的大臣,一旦被告发,亦在流放之列,总计有两千余人。车驾如流,满载着细皮嫩肉的上流人士。当初是何等风光,今日却背井离乡,而且很可能是有去无回了。男人垂首,女人抹泪,白发苍苍的老人仰天长叹。   刚刚看完大砍头的咸阳百姓,转过脸来,又目睹悲惨的大流放。前者令人恐惧(恐惧自有恐惧的魅力),后者令人悲伤(悲伤亦有悲伤的妙处),两者加到一块儿,这个秋天就太丰富了,一生一世也说不完。   恐惧和悲伤之余,一般庶民还深感庆幸:幸亏他们是老百姓,与荣华富贵不沾边,不然的话,他们也可能被砍头,被流放。“还是穷人好哇!”他们互相告慰,并用以教育自己的儿孙。   说到底,老天爷是最公道的。今日享福的人,保不定明日不遭殃;今生得意的人,保不定来世不倒霉。一切都有定数,想逃是逃不掉的。   看来老天爷的确很公道,类似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远的不说,且说这赵高。   赵高铲除了异己分子,安静了一段时间。整个冬季他闭门不出,除了上朝,一般就呆在户内,胡亥有时请他去,他也称病拒绝。他拥有一座堂皇的府第,仆从如云,整日里却静悄悄的。他不喜欢轻歌曼舞,宁愿安静。朝中大臣都以为他又在策划新的阴谋,瞄准了下一个清洗对象,而事实上,他不过是在养神。   有几个年轻貌美的女人陪着赵高,赵高需要女人,已是公开的秘密,没人敢说什么,他也不需要煞费苦心地隐瞒了。权倾朝野的大人物,玩几个女人岂在话下?最能理解他的,首先是皇帝胡亥。胡亥特意从他的嫔妃中,挑了两个绝色的送给赵高。   但赵高对付女人,不像玩弄权术那样得心应手,欲望和能力都有限。大约他当年是做过手术的,只是不彻底,满足自己和满足性伙伴,对他来说都是一件艰难的事。为此他感到焦躁,他刚好能够想像性力充沛的男人是怎么回事。   好在时间不长,欲望一经退潮,他就恢复如初了。   天长日久,他已经习惯把自己摆在合适的位置上。既然女人不能构成他关注的对象,他就拿男人开刀,这同样能够获得一种精神上的、乃至肉体上的满足。   权力是一切。他已经接近权力的顶端,换了别人可能就此罢手,但他不会,他一旦收手,生活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春天来了。富丽堂皇的秦宫,到处是春的气息。红花绿叶映衬着女人的笑脸,她们四处游荡,花园里,水池旁,秋千下,随处可见她们俏丽的身影。唯一的男人是胡亥,他混在女人们中间,调笑着,追逐着,这儿一台酒宴,那儿一场歌舞,简直是人间天堂。   出乎意料的是,久不露面的赵高也出现在御园中。他倒背了手,慢慢穿行于亭台之间,一个小太监跟在他身后,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他登上假山,远远看见皇帝正与一群嫔妃戏耍。她们银铃般的笑声传过来。这种充满情愫的、极富感染力的笑声,赵高听了无动于衷。   他在想心事,那张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决定除掉李斯,这老头不该呆在丞相的位置上,而应该去干点别的。当然,最好是去死。   李斯一死,赵高便是丞相的唯一人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当年的赵高连想也不敢想的,如今有机会变成现实,他岂能放弃?   单是动一动念头就令人愉快,它带给他的冲动和快感将是空前的,绝不亚于一位绝代佳人。   这件事,他已经想了几天了。对方毕竟是丞相,除掉他,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得想个巧妙的法子。   赵高朝胡亥游玩的方向望着。胡亥正与女人们捉迷藏。他的眼睛被一块绢蒙上,众嫔妃在他身边,一面大呼小叫,一面东躲西藏。胡亥终于捉到了一个,那女人显然是有意让他捉到的,趁机偎到他怀中。胡亥大笑……   假山上,眯着双眼的赵高忽地心中一动。   他想出了一条妙计,这妙计使他兴奋起来,双颊竟有些泛红了。   他没去找李斯,李斯倒来请他了,大约是命数,这老头活该倒霉。   李斯把赵高请到丞相府,设宴款待。主要目的是叙谈。李斯心中有话,已经憋了好长时间了。他对赵高说,眼下只有咸阳是一片太平景象,关东一带,群盗蜂起,陈胜吴广刚被剿灭了,项梁等人又冒出来,公然与朝廷作对。各种各样的势力也想趁机捞一把,攻城掠地,雄霸一方。朝廷的军队虽然强大,却不能力敌四方。再者,阿房宫旷日持久,耗资巨大,国库为之一空,民间也怨声载道,如此发展下去,只恐……   只恐什么,李斯不往下说了。他是聪明人,不能给赵高留下话柄。   赵高说:“丞相这一席话,自然是极有道理,不过,我是个宦官,外面的事,不便插手,丞相不如直接找陛下说去。”   李斯面呈难色:“陛下住在深宫,十天半月不见他老人家的影子。我去了几次,都被挡在宫门外。陛下传话说,有事让赵公公转告。”   赵高笑道:“丞相要见陛下,却也不难。我先为你通报一声。选个适当的时机,去便是了。”   “如此甚好,甚好!我就说呢,公公神通广大……”   李斯打着哈哈,把手上的一杯酒干了。赵高瞥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两天后,赵高派人给李斯送去一个消息:皇上正在宫中闭着。赵高已通报过了,皇上答应见李斯一面。   李斯立即赶往后宫。他之所以急着见胡亥,并不单为劝谏,他好久没见过皇上了,心里堵得慌。君臣之间不沟通,可不是什么好事,哪天祸到临头也未可知。见一面,说几句体己话,人就踏实了。   到了后宫,李斯让守门的侍臣通报:丞相李斯求见。   岂料此时的胡亥正忙着,他新得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正和她们一块儿饮酒寻欢。侍臣进屋,寻不见胡亥的影子,两个女人格格娇笑,原来胡亥埋首于她们的酥胸之间。侍臣把丞相的意思说了,胡亥仍不抬头,只从她们的娇躯中透出声音:“不见。”   待臣走了,不多一会,又来禀告:丞相李斯求见。   这一回,胡亥冒了出来。“不是跟他说过不见吗?这老家伙,真讨厌。你去告诉他,有事上朝再奏,不必跑到后宫来。”   待臣答应一声“是”,退了出去。然而,几分钟后,侍臣第三次出现在胡亥面前,说丞相有要事上奏。胡亥与妃子调情,已有七八分火候,正欲左抱右揽奔向床笫。李斯竟敢接二连三败他的兴头,他气得嗷嗷直叫:   “老东西,朕不灭你的九族,誓不为人!”   待臣一溜烟跑了,紧接着,宫门外的李斯也一溜烟跑了。   李斯回到相府,大呼上当:原来是赵高使绊子,设圈套,可恶之极!他娘的,咱们且来斗一斗,堂堂丞相,难道怕你赵高不成?老夫今日豁出去了,不和你拼个你死我活,誓不为人!   李斯大嚷大叫,一面提笔疾书。熬了一个通宵,终于写下了洋洋千言,历数赵高的罪状共计二十四条。写完了,把笔一扔,倒在床榻上,口中犹自念念有词:“参他一本,砍他的头,灭他的族……”   然而,最终被砍头灭族的,却是李斯自己。   赵高岂能让李斯抢在前面?当天他就去了胡亥的寝殿,胡亥仍未消气,气呼呼地把李斯三次求见的事讲给赵高听。   赵高说:“这表明丞相没有把陛下放在眼中。”   胡亥倒没想到这一层,他睁大了眼睛望着赵高。   赵高叹了口气。“有些话我原是不想说的,但李斯如此猖狂,再不说,恐于陛下不利。他自恃功高,扬言要裂土为王。他的儿子李由为三川郡守,暗中与楚贼相通,一俟时机成熟,便要反叛。李斯在咸阳,则为内应。这老家伙的野心是深不可测的。”   胡亥倒抽一口冷气,简直呆了。   赵高又说:“陛下宜先下手,不然,反为李斯所制。”   胡亥略呈难色:“他是先朝大功臣,不同一般……”   赵高打断胡亥:“沙丘之谋,他是知情者。他若有反意,必联络百官,反咬陛下一口:说是陛下欲自立为皇帝,与他无干。那时候,陛下想治他也迟了。”   胡亥终于一拍大腿:“好,就照你说的办!如何处置,凭你拿主意。流放?下狱?还是砍头?”“灭三族。”赵高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胡亥盯着赵高,装作思考的样子。后者神情自若,仿佛灭族不过是小事一桩。   胡亥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就意味着几百口人将身首异处。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赵高静悄悄地退下,走出寝殿,穿过偌大的御花园。黑暗中,他瘦长的身影比鬼魅更可怕。   几天后,李斯遭到灭顶之灾:族人砍头,他本人则被腰斩。刑场上,数万人引颈观望,白发苍苍的李斯显得有些痴呆。他对儿子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你还记得家乡那只黄犬吗?”   “记得。”儿子哽咽着说,“它经常追随父亲捕猎。”   “我想和你同返故乡,带了黄犬,到山中去打野兔。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打到一头野猪……”   儿子已说不出话,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   这段话,史家视为一桩疑案,话中似乎含有深意。什么样的深意呢?有人想了半天,终究想不出结果。它的浅显的意思却是比较好猜的:视死如归而已。   赵高除掉李斯,自己做了丞相:一切都按他的意愿发展,顺利得很。权力的道路上可谓一帆风顺:先是摆平扶苏、蒙恬,继而清洗皇室成员,现在,又让丞相李斯上了西天。   做到这一步,赵高该收手了吧,然而他不。还有人在他之上,有权对他发号施令。   这就是胡亥,大秦帝国的二世皇帝。   赵高得势不饶人,直逼胡亥。弑君的念头恐早已有之,只眼下不便动手:杀胡亥又比杀李斯难度大些,同时却更具诱惑:权力的最顶层,那该是何等风光!   赵高摩拳擦掌了。   杀机已动,第一步是压住对方,做臣子的在君王面前颐指气使,这便是著名的指鹿为马。   一天,有人牵来了一头鹿。胡亥、赵高连同一帮大臣都在场,大家随便谈论着,说着闲话。胡亥大谈鹿子的好处:鹿血怎么样,鹿肉又怎么样,群臣自然附和。赵高在一旁默不作声,胡亥察觉他面色有异,便问他:“丞相以为如何?朕没有说错罢?”   说这样的话,胡亥已经掉价了。群臣一齐转向赵高,看赵高的神态不下于看皇上。   “这不是一头鹿。”赵高说,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可它……明明是一头鹿。瞧它的皮毛,它头上的鹿茸。”胡亥谨慎地说。   “不是,绝对不是。”赵高坚决地摇头。   “那丞相以为它是什么?”胡亥仍然显得谦卑。   “一匹马。”   群臣“啊”了一声。有人斗胆问一句:“丞相是不是看错了?”   赵高立刻横他一眼:“胡说!你当我是傻瓜不成?连鹿跟马都分不清。”   群臣面面相觑,没人立即附和,因为胡亥尚未表态。   胡亥呆了半天,心想:丞相这么说,大概是含有某种深意吧。他带头想通了,于是朗声说道:“丞相说得是,这的确是一匹马!”   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大臣立刻说:“是马,是马。皇上和丞相所言极是。”   赵高露出了一丝笑容。奇怪的是胡亥并不显得尴尬,反倒乐呵呵的。   却也有两三个大臣缄口不言,赵高瞥他们一眼,只这一眼,就伏下了杀机,不久,这几位不善趋奉的大臣相继被除掉了。   赵高弄权,弄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中国历史上,像他这样的人,确乎少见。指鹿为马,不失为弄权史上最精彩的一页。   从此,赵高畅行无阻,一手遮天。他成了事实上的皇帝,而真正的皇帝则退人深宫,日夕与女人们厮混:那才是胡亥的兴趣所在。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精力旺盛,只管在女人身上做功课。大权旁落,他也不管了。   赵高一味弄权,终于弄到自己头上,日后杀胡亥,扶子婴上台,百般刁难大将军章邯,使其反投项羽,彻底抽空了秦帝国的砥柱。大厦将倾,他才悔之晚矣。他暗中联络刘邦,欲与刘邦分地而王,然而,刘邦不买他的账。杀人者终被人杀,赵高动不动就灭人三族,到头来,自己也难逃此劫。   这是后话。 第五章义结金兰的死对头   且说刘邦。   刘邦偕张良赴薛城,晋见项梁,项梁势力大,刘邦得暂时依附他。丰邑距薛城有百里之遥,两人骑快马,半天可到。但他们不急,一路上悠悠晃晃地走着。七月天气,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原野上一派清新,满眼皆绿色,空气湿润,绝无尘埃。刘邦有一种天宽地阔的感觉,张良则感到心旷神怡:青山绿水太美妙了,他日功成之时,定当归隐林下。   张良是知识分子,又对人性了悟甚深,自然会有这种想法,刘邦是俗人,且半生贫穷,所以满脑子荣华富贵,这也不奇怪。两人各有一套对未来的构想,心情却是一致的。且能言语相投,结伴而行,就相当愉快了。   午时,刘邦觉得渴了,想喝酒,张良说:“前面或有酒肆。”   又行十余里,果然望见道旁有一家酒肆,杏潢色的酒旗在风中飞舞,刘邦甚喜,说道:“我想喝酒的时候就有酒,这不是天助我么?”   张良笑道:“但愿沛公想什么是什么。”   刘邦扭过头,故意问:“我想什么?不过占一块地盘,混一口饭吃罢了了。”   张良说:“这地盘可大可小,这口饭嘛,也须看怎么个吃法。依我看,沛公的胃口大得很哩。”   刘邦大笑:“知我者子房矣!”   说话间,两人已携手进入酒肆。   酒肆的主人是一对老年夫妇,早已堆一脸笑,迎了上来。来客衣帽整齐,显然不是寻常百姓。   刘邦坐了,对那老头说:“好酒好菜只管上,不会欠你酒钱的。”   当年在中阳里,刘邦时常赊酒吃,甚至赖账,现在另是一番光景,故出此语:无赖一旦拥有物质基础,便不再无赖了。   老头忙说:“客官,瞧您说的。您这样的贵人,别说欠酒钱,就是赏我们几个,也是有的。”   这句话把刘邦逗乐了,立刻拿出五百钱,赏与老头。当时的五百钱,吃十回酒都有余了,老头原是随便说说的,不料真的得了一笔厚赏,欢喜得难以言状,一面拜谢,一面说:“敢问客官高姓大名?”   “在下刘邦。”   “啊,原来是沛公!早就听说您的大名了。您是龙种哩,芒砀山刀斩白蛇,这方圆百里,谁不知晓?唉呀呀,不得了,我这小酒肆,竟来了大贵人。”   老头激动着,胡须打颤,刘邦和张良都笑了。   酒菜上来了,寻常的鸡鱼之外,竟有一块鹿肉。刘邦先喝下两角酒,然后挟了鸡腿,撕了鹿肉,左右并举,大嚼起来——纵有下人在侧,却也不顾吃相。老头见刘邦吃得香,便高兴得一颠一颠的。看那张良,吃得斯斯文文,大约是个随从吧,老头想。在长官面前,不敢怎么动箸的。   这时,门帘一挑,两个青年男女走了进来,男的长得粗壮,女的生得苗条。他们挑个位置坐下,要了小菜和馒头,埋头吃起来。旁边大鱼大肉,那香味飘过来,自是诱人,那男人忍不住朝刘邦这边看,看了一眼,又看第二眼,女的察觉了,细眉皱了皱。她始终不掉头,只一味拈她的小菜,啃她的馒头。   刘邦也朝那边看,不是看小菜或馒头,而是看那女子。有五分姿色,他想。身材蛮不错的,那腿,那臀,那耸起的胸部,这一看,竟把酒肉都忘了,露一脸呆相,并不知不觉地吞着口水。   对方的男人也是呆着,也是吞着口水:他太想吃肉喝酒了!   两个男人各看各的,张良在一旁窃笑,继而感叹: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有五分姿色的女子忽然脸红了。   刘邦盯着她,一味呆看,她哪有不察觉的。女人对男人的目光的敏感,向来不下于男人对女人的姿色的敏感,哪怕是良家女子。   当然,看归看,敏感归敏感,却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圣人云:发乎情,止乎礼。刘邦可能没读过,但一般的规矩还是要要的。民间自有民间的道德法则,刘邦不至于任意胡来,嬉皮时期尚有可能,而现在,他已经是大名人了。   刘邦看了几遭,硬生生把目光收回,依旧往嘴里塞肉倒酒。   那粗壮男人仍在渴望,脑袋扭来扭去的,神态像鸡,女子依旧红着脸,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这一次,大概是为丈夫的馋相感到羞愧:太丢人了,男子汉大丈夫,竟是这前德行。没出息的东西!她决定回家教训他:当了生人的面,不便开口。   张良总是处在局外人的位置上,所以把问题看得全面,他唤来老头,悄声吩咐说:“为邻桌的两位顾客上一只烧鸡,一盘牛肉,账可以另算,不过,要等我和沛公走后再上。”余下的意思,张良自不会道破:他担心如此一来,刘邦会趁机同那女子攀谈,继而搅上,也未可知。   老头诺诺连声:“一定依照先生吩咐,一定一定。那五百钱,我们已千恩万谢了,说啥另算不另算!我还存有一小块鹿肉,一并给他们罢了。”   张良抱拳说:“老先生真是厚道之人,晚生谢过了。”   老头急忙还礼,同时心想:此人似乎不像是什么随从。   刘邦听他二人嘀咕,一句也没能听清:他的心思仍在那女子身上。笔直的长腿,鲜美的红唇,哇!只可惜……   刘邦转而惆怅,几乎生出才子的缠绵。   张良吃完了,起身,拉了刘邦就走。   刘邦说:“稍等片刻吧,我这酒还没喝完呢。”   张良说:“赶路要紧,到了薛城再喝吧。”   刘邦还想赖在店中,张良却不由他,推他出门。聪明的刘邦这才明白过来,叹了口气。佳人别矣,奈何奈何!到了门首,又回头望一眼,恰好那女子也抬起头来,两道目光在空中一碰,“嚓”地一声,像是点燃了空气。   刘邦、张良一走,那老头方端出三份大菜,并如此这般地解释一通。壮汉喜出望外:今日真是好运气,可以太吃特吃了。也顾不得多问,先把一条鸡腿塞人大嘴中。倒是女子心细,首先关心的是刚刚离去的两位先生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为什么如此慷慨。   老头故意卖关子:“美髯高鼻的那位,你道是谁?”   女子奇道:“他是谁我怎会知道?”   “说出来吓你一跳。”老头继续卖关子:“刚才我就吓了一跳。”   女子笑了:“你吓了一跳,不等于我就会跟着吓一跳。凭他的身份再高,不会是当今皇上吧。”   老头说:“不是今日的皇上,但保不定不是明天的皇上。”   女子终于肃然,有些吓住了。那壮汉也停了吃肉,直愣愣望着老头。   “他就是刘邦啊,二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刘邦?就是腿上有七十二颗黑痣的沛公?唉呀,这可了不得。难怪他请我们吃肉,也不留下姓名。他是龙种哩,果真是明日的皇帝。”   老头和壮汉谈论起来,脸上都喜滋滋的。老头得了许多钱,壮汉吃下许多肉,对刘邦又是崇敬又是感激。唯独女子不做声。她陷入痴想,脸又红了:刚才与她眉目传情的男人,原来是一位……   她不敢往下想了。   至于夜里睡觉,高鼻美髯的大人物是否闯入她的梦中,又作别论。   这种事,最精细的史家也考证不来的。   下午,刘邦到了薛城。项梁亲自出门迎接,延至大厅。厅中已有各路英豪,若论手下人马,却都在刘邦之下,所以刘邦堂而皇之地坐了贵宾席。张良与项梁见过一面,且是项伯的好朋友,互致问候,不在话下。   项梁是楚国名将项燕的儿子。当年秦始皇灭楚,在他父亲手上很吃了些苦头:秦将李信带领的三十万大军,被项燕打得大败,秦始皇不得不动倾国之力,集六十万大军,花一年时间,才灭了楚国,故而项燕的名声极大。   虎父无犬子,项梁是名将之后,从小习武,饱读兵书。他有勇有谋,和他的侄儿项羽大有区别。推翻暴秦许多人对他寄予厚望。如果不是后来死于章邯之手,很难说刘邦能打赢他,夺得天下。   项梁召来刘邦等人,名义上是商议如何对付秦军,而实质上存了一个私念:他想自立为楚王。这意思一经点明,举座默然。显然,大多数人都不乐意他这么做,包括他的部下。他一意孤行也可以,至少他的侄儿会支持他。但家心中不服,空有楚王的名号又有何用?   项梁心中不快。会议没有任何结果就结束了。有人走掉,有人留下来,刘邦和张良住进馆驿,打算过几天再返回丰邑。   第二天,项梁设盛宴,款待刘邦和诸英豪。席间,大家只说闲话,不谈正事,唯恐项梁拾起昨日的话题。项梁是聪明人,如何不知晓?倒也知趣,附和着众人东拉西扯。   这群草莽英雄,许多人是头—次见刘邦,却早闻他的大名,于是把焦点集中到刘邦身上。纷纷问这问那:其母与神龙交合是真的吗?提剑斩蛇是怎么回事?还有股上的七十二颗黑痣,以及传说中的风流韵事,等等,问个没完。刘邦得意了,一一作答,谈笑风生,张良拉他的衣角,他不予理会。   在众人的要求下,刘邦当众展览左腿上的黑痣。果然密密的一片,有人说形状像北斗星,但立刻有人反对,说是像西进入关、直扑咸阳的进军路线图,两派意见争执不下,于是请项梁裁决。   项梁原有些矜持:刘邦成主角,他被摆到一边,心中不是滋味,当了众人,又不便有所表示。他勉强离席,走到刘邦身边,低头察看刘邦腿上的黑痣,还伸手摸了摸。这一看,项梁着实吃惊。   此人果然不同寻常,他想。他从未见过腿上有这么多痣的,单单又是七十二颗,与地煞星的数目相等。生有异相者,必为异人,莫非将来的真龙天子真是刘邦?   众人催促着,项梁只好说像北斗,于是北斗派雀跃不已。   刘邦兴奋之至,当众起舞。有喝得半醉的座客与他对跳,一时,击掌的,嚎叫的,敲盘子敲碗的,乱作一团。项梁瞧得直摇头,但这些人都不是他的部下,他也不便喝令停止。   席间唯有一人,安闲地坐着,不为所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何况只是几个朋友乱叫乱嚷。他不时向项梁举酒致意,仿佛是安慰对方。   这样的人,只会是张良。   一群汉子闹得差不多了,渐渐安静下来,复又喝酒。一角酒相当于现在的三两酒,往往一口就喝个精光。这场酒宴,从午后开始的,看样子要喝到黄昏,喝他个昏天黑地。项梁和刘邦均是豪饮,千杯不醉的,肚子喝饱了,跑一趟茅厕,又从头喝起。   正喝得起劲,忽听一阵雷霆似的脚步声,并挟带着一阵狂风,所有的人都停了杯,朝门口望去。   谁来了?谁的脚步声如此吓人?   大概是天降神将,人间不会有这等威猛的人物。   来者当然是项羽。急匆匆地,一手按宝剑,一手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是项羽的标准形象:金刚怒目,手上总是提着别人的人头,然而有朝一日,他的脑袋也会被别人抛来抛去,像球一样被戏耍。   酷爱杀人者,大抵有这种下场。   关于这个人物,得多费些笔墨,得从头说起。   项羽是项梁的侄子,换言之,他同样是名将项燕之后。身长九尺,折合今天的高度,大约不下一歹八十五厘米,赫然一条大汉。据说他有两个瞳孔,但仅仅是传说而已,这在今夫,是无法想像的,或许两千年前真有这样的人。   项羽本名籍;“羽”是他的表字。有名有字,一般来说,乃是贵族风尚或曰专利,寻常百姓的儿子是不配有字的,譬如刘邦就叫刘邦,樊哙就叫樊哙,张良不同,因为张良是贵族。此风到汉末,方得以在民间普及。   项羽生于下相,那是江苏境内一个不太繁华的小镇。厢水流经这一带,小镇在相水下游,故称下相,其时在楚国的旧版图上,属偏僻之地。   秦灭楚时,项羽十岁。他的父亲大概是战死的,但毫无名气,查遍了史籍也找不出他的名字。十岁的小男孩,对父亲的死已能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对人的仇恨,或者说对生命(别人的生命)的轻视,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   父亲既死,项羽由叔父收养。项梁带他辗转各地,收罗父亲的旧部,以图东山再起,复兴楚国,同时悉心教导项羽,杀望他日后民才。   不可否认的是,项羽堪称武学方面的天才。虎背熊腰为其提供了先天的身体优势,对诸般武艺的了悟又远在他人之上,这使他成为天下第一员猛将。他习武不堪费力,学了几年,就对叔父表示,不想再习武了,项梁问他想学什么,他回答说:   “万人敌。”   简单的一句话,却使项梁惊喜不已。万人敌者,就不单是将才了。   于是项羽开始读兵书,研究阵法。不久,项梁的惊喜变成失望:项羽在兵法上的悟性大逊于武功。方人敌原来是一句空话:舞枪弄棍的匹夫不知道天高地厚。   叔侄二人浪游荆楚,最后落脚在吴中。吴中是春秋时代吴国的旧都,秦时属会稽郡。会稽郡人口众多,户数多达二十多万,人口一百余万,郡守各叫殷通。   项梁在吴中暗里培植势力,一是靠钱,二是靠名声和人缘,前者使他有了一些门客,后者使他在百姓中获得广泛赞誉,二者均是日后举事的基础。据称,吴中有人办丧事,必请项梁帮忙,他娴熟各种礼仪,且善于理财,聘请他的人家总是非常满意。   对项梁来说,参与这类事,远不止是为了混口饭吃,广结人缘是他的真正目的。   项梁名气大了,主动结识他的人自然就多。有钱或没钱的人家,遇事都来向他请教,即使说几句闲话也行,项梁永远是彬彬有礼的。   项梁以敦厚圆通的姿态博得善名,项羽则相反:他以武力服人。他动不动就是显示力气,几百斤的大鼎,他扛起来,绕场一周,高兴时还向天空抛去,然后又轻轻接住,脸不红,心不跳,吴中的后生大为折服。   吴中习武的人不少,武功精湛的汉子,对项羽并不服气:力能扛鼎算什么,岂不闻四两拨千斤?于是找上门来,要和项羽切磋切磋。他们往往三两个回合便败下阵来,欲以四两拨千斤者,反被项羽拎小鸡似的提起,小孩似的抛上去,又用双手接住:项梁再三叮嘱过这个侄子,切不可伤人性命。   于是武林中人,对年纪轻轻的项羽佩服得五体投地,视为神人,纷纷交学费,送腊肉,要拜项羽为师。这种事,项梁手舞足蹈地表示欢迎:日后复楚,看来是大有希望了。   这时,一个重要的人物登场了,耍跟项梁叔侄交朋友,他就是会稽郡守殷通。   以郡守之尊,下交项梁,项梁自是受宠若惊。殷通拜访一次,他回拜十次,数月之后,两人已是无话不谈的密友,继而换帖,义结金兰。   对殷通来说,这次拜兄弟,拜出了日后的血光之灾。   殷通其人,史料记载的不多。有人称他是丞相李斯的高足,此说不大可信,若如是,殷通必效忠于秦廷,然而事实上正好相反。   关于殷通的人品,台湾有个作家形容为极端自私,换句话说,殷通是不折不扣的贪官污吏,此说更不可信。那位作家的那本书,原是称颂项羽的,似乎项羽杀人,总是有道理,殷通之死就是其中一例。殷通真心和项梁交朋友,希望日后共谋大事,项梁则是半真半假。两人朝来暮往,喝酒谈天,项梁私造兵器,殷通也为之遮掩:这是冒了灭族之罪的。朋友做到这一步,可谓顶天立地了。   项羽是侄儿辈,视殷通为义父,自然会得到诸多好处。堂堂郡衙,项羽来去自如,像是出入自己的家。大宴小宴,项羽必为上客。殷通甚至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项羽,向项梁暗示了几次,对方没反应,方才罢了。其中缘故,却是郡守的千金小姐容貌欠佳,项羽自视为英雄,英雄是要美人来配的。项羽执意不从,做叔父的也不好勉强,于是,有政治意义的联姻归于无效。   后来,项羽果然得了个大美人,那是大家都知道的,暂且不表。   秦始皇死,胡亥上台,天下就乱将起来。胡亥的无能使许多人想杀进权力的圈子,或为复国,重振六国雄风;或为白手起家,趁机大捞一把,运气好的话,还能捞个皇帝来做做。   长江以北,叛军蜂起,很快波及到江南。会稽失去了平静,这块富庶的大地盘,必是争夺的焦点之—,官军不来争,叛军也会来夺,避开烽火断不可能。   形势对郡守是个严峻考验,他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至于项梁,却是兴奋得无以复加。天下大乱,哈哈哈!他兀自在家狂饮,连项羽都吃惊不小,叔父这是怎么啦?二十余年,第一次见他疯疯癫癫的。   这位貌似敦厚的阴谋家,忽然不到殷通府上去了,后者一请再请,他只称病不出,殷通略有狐疑,但一闪就过了。他亲自登门探望,坐在项梁的病榻前,先问病情,后谈起国家大事,项梁勉强应答着,言辞暧昧,忽而又“唉哟”一声,显然是身体的某个部位在作怪。   殷通坐了两个钟头,未能讨得一句实话,只得告辞,人家有病,岂可过于打扰。走到门口了,项梁忽然说:“三天后,我一定到郡衙,与大人商议。”   殷通老老实实等了三天,果真等来了项梁:俨然换一个人,面色红润,精神抖擞。殷通十分高兴,仿佛是已摆脱了病魔。   两人进密室密谈,一谈就是半天,两颗脑袋凑到一块儿,越谈越投机。项梁离开郡衙时,不觉天色已晚了,义兄义弟拱手而别。   官场的巨头和民间的巨头想法合拍,大事便定了一半。殷通转回家时,禁不住面呈喜色,几天来的焦虑一扫而空,妻子女儿见他如此,也高兴了。   是夜,合家欢喜。这大约是仁慈的上帝有意安排的场面,因为第二天,这家人就将死于非命,老老少少,连同郡衙的卫士、仆人,一个不剩。   且说项梁回家,开始了第二轮密谈,主要是研究第一轮密谈的内容。微弱的烛火之下,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家中也有奸细。   俗语云:隔墙有耳,不可不防。   参与密谈的,自然是项羽。他的重瞳闪闪发亮,令人想起猫头鹰即将扑向硕鼠时的眼睛。   项羽问:“他如何打算?”这个他是指殷通。项羽说话历来是短句。   项梁把下午谈话的内容大致讲了一遍,概而言之,殷通不想为秦廷效力,他要拉起队伍自己干。   项羽嘿嘿笑了:“这老家伙,胃口不小哩。”   “他想跟我们联合。他是郡守,我们是名将之后,两股力量拧到一块儿,便足以成事,比陈胜举事之初强十倍。”   “叔父答应了?”   “当他的面我是答应了,不过,那只是一句话而已。能说出去,也能收回来。他倒是深信不疑,乐得眉开眼笑的,还想留我在郡衙吃酒,庆贺合作,我心中尚在踌躇,故而推辞了。”   “合作个屁!”项羽忽然愤愤地说,“他殷通算老几?”   项梁说:“是啊,所谓合作,无非是让我们做他的部下,听命于他。”   “做梦!”项羽低声道。他开始发怒了,脸上的肌肉抽动不已,显出他暴戾的一面。   “撇开他又不行。”项梁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殷通毕竟是郡守,在郡内不乏号召力,而且手下有些人马,我们拒绝合作,他必来干预,那样一来,我们岂不是多了一个对手?唉,这事真让人犯愁。”   项羽笑道:“叔父太多虑了。依我看,事情简单得很。”   “如何简单?你且说来听听。”   “杀了他。”项羽做了个干脆的手势。他的身影投到后面的墙上,显得极其庞大,这是魔鬼的身影,魔鬼的声音和魔鬼的动作。   项梁并不感到吃惊,他已经考虑到这—步,只在犹豫着。他和殷通是异姓兄弟,此事传出去,名声不好,他花了几年时间树立的形象会因之受损。   想来想去,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合作不可能,不合作又不杀殷通亦不妥,看来,那位异姓兄弟只有死路一条了。   “你打算如何下手?”项梁这么问,表明他已同意干掉殷通。   “这易如反掌。”项羽以不屑的口吻说,“我提剑直入郡衙,立马砍下殷通的人头,献与叔父。”   “可他手下有几十个卫士。”   “纵有几百个、几千个,项羽视之为草芥。”   “不可托大。此事不做则已,要做就必须成功,而且要干净利落,不留任何后患。”   “侄儿明白!”   照项羽的理解,不留后患显然是不留活口。因为某种快乐,他兴奋起来,两眼放光了。   项梁又想了一条计:须如此如此。由于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项羽不得不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上,两颗头一大一小,大的是项羽,小的是项梁。   叔侄二人商议已定,接下来便是行动。说到杀人,当是项羽的专利了。   第二天一早,项羽只身前往郡衙,他没有佩剑,只在衣内藏了一把匕首。他是熟门熟路,守门的武士也不拦他,于是直奔殷通的住处。   住处很漂亮,先是一个花园,小桥流水,曲栏游廊,然后是几栋红房子,红房子之后,又是一座花园。一百多万人的行政长官,有这等住宅,是再寻常不过了。   项羽步履匆匆(杀人的快感使足下生风了),顾不得欣赏园中景致,却迎面碰上殷通的女儿殷素素,也即是曾欲说与项羽联姻的那位小姐。她相貌的确很一般,身段还过得去。她手上拿着一枝秋海棠。   “项羽哥哥,你早呵。”项羽是她心中的偶像,话一出口,脸就红了,只装作嗅花,把头埋下去。   “你早,殷小姐。”项羽淡淡地说一句。   “项羽哥哥,你是来玩儿呢,还是找我爹爹有事?”   殷素素巴不得是前者:项羽是来玩的,而且是找她玩。当然,她注定要失望(岂止失望!)。   “找你爹爹有事。他在么?”   “在书房看书。爹爹一向都是这样的,早晨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捧读那些竹简,饭也不吃,只要一杯茶,有时竟连茶也不要呢……”   殷素素讲述着她亲爱的爹爹的生活习惯,仍是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她的偶像。及至抬头,才发现项羽早已走远,魁梧的身形隐人了红房子。   她不禁发呆。“我自作多情哩。”她想。眼泪不觉流下来了,和眼泪一同掉到地上的,是那枝秋海棠。   且说项羽与殷通相见。项羽一大早赶来,殷通亦觉诧异,不过转念一想,多半是项梁派他来,有事相告。于是命人上茶,心中不存半点戒备。   “贤侄此来,想必有什么要紧事吧?”   “有一件事,倒不甚要紧。叔父昨夜想起—个人,或于大人有些帮助。”   “此人是谁?”   “桓楚。”   殷通“哦”了一声,随即点了点头。这桓楚是吴中出了名的大侠,项羽之下,数他的名头最响,前些日子,由于牵涉一桩命案,逃往别处去了。   殷通表示,桓楚的命案可免,可他下落不明,无从联系。   “我知道桓楚躲藏的地方,”项羽说着,心跳加快了,不是紧张,而是兴奋,怀中锋利的匕首似乎也按捺不住,要一尝鲜血的滋味。   “桓楚在何处,贤侄不妨道来,我今日就派人去找他。起义之事,宜早不宜迟。”说罢,殷通喝了一口茶——这是他一生中喝的最后一口茶。   项羽趋前,作低语状,殷通也凑了上来。忽见项羽探手入怀,掏出一件亮铮铮的东西,他认出那是匕首。意识当然比动作快,刺杀!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意动身动,他转身便逃,同时大呼:“项羽杀人……”   可惜身体比意识慢了一拍,腿长手长的项羽猛追两步,便将匕首插进了殷通的背心,然后大步走出红房子,到外面等待厮杀。   郡衙的武士闻讯赶来,纷纷亮出招式,围定项羽。项羽哪放在眼里,转眼间,摔死一个,踢翻两个,其余的武士返身就逃。项羽持剑穷追过去,一剑一个脑袋,只听“咚、咚、咚”的声音,许多脑袋在地上乱滚,其中一颗,插着鲜花和黄金饰物,竟是殷素素的人头。她曾经哀求她的项羽哥哥,留她一命,然而项羽杀得兴起,见颈项就砍,哪管什么男头女头。   项梁带人冲进衙门时,项羽已砍翻大半,没剩几个了。如果不是项梁及时制止,这几个也难逃活命。   一身血污的项羽站到叔父面前,嘻嘻笑着:“杀人真好玩儿……”   项梁瞪他一眼,却没有责备他。事已至此,责备有什么用?重要的是政变成功了,昨夜的密谋变成了今天血淋淋的现实。若论功行赏,项羽须是第一功。   当天,项梁对郡衙的各级官员及吴中三老发表措辞强硬的讲话:   “郡守殷通,阴谋不轨,意欲背叛朝廷,我已代天声讨,将其诛杀。从今日起,由我暂代郡守。从我者视为义士,当有厚赏;逆我者;视为殷通同党,杀无赦!”   话音未落,已有人高呼拥护新郡守,于是一呼百应,郡府的议政大厅响起一片欢呼声。没人愿意杀无赦,再者,几年来项梁广结人缘,也算是没有白费功夫,他堂而皇之地坐到了郡守的位置上。   接着,遍贴文告,招兵买马。数日后,已得江东子弟八千人。   这是一支骁勇的队伍,几乎所向无敌。他们攻城掠地,势力迅速壮大,第二年,已增至数万人。又收了英布和陈婴,前者为六县(今安徽六安县北)壮士,曾判黥刑(秦时的一种肉刑。用刀刺刻额颊等部位,然后涂上墨),故又称黥布,有万夫不当之勇;后者为东阳县令,素有善名,且手下有一支人马。   项梁叔侄一路西进。四月,杀楚王景驹。七月,屯兵薛城,项梁召刘邦等人议事,欲自立为楚王,却出乎意料地遭到了普遍反对,山个潜在的强硬对手出现在他面前。却说项羽提了人头,兴冲冲地走进议事大殿,众人都吃惊不小,以为天降神将。尤其是刘邦,直盯着项羽,眼睛都有些发直了。心想:如此威猛的人物,日后怎生对付?即如樊哙,恐怕也不是项羽的对手。   旁边的张良不得不拉他的袖子,意思是说:别怕,有我呢。   刘邦扭头看了张良一眼,心里有些莫名其妙,文弱的张子房,竟然对金刚似的项羽全无惧色,岂非怪事一桩?   项羽来得正是时候,项梁把他介绍给在座的诸位,趁机炫耀。对项羽,诸豪杰只闻其名,未见其实,今日一见,果然是神勇无敌。   项梁问:“襄城的战事如何?”   项羽说:“区区襄城,不在话下,凭他怎么坚守,也挡不住我的猛攻。这颗脑袋,便是城守的,我一口气杀了他全家。这厮晦气,早降了我,哪有这般下场?”   “有多少降卒?”   “一万余人。”   “那好呵,尽快将他们收编。”   项羽摇头:“都被我活埋了。”   所有的人都“啊”了一声。一万多降卒,悉数活埋,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项梁皱了皱眉头,但他反应很快:事已至此,他没有必要当了众人的面责备项羽,只轻描淡写地说:“埋了就埋了吧,以后这种事,须告诉我一声,没我的命令,不可擅自采取行动。”   项羽说声“是”,退下了,手上仍晃荡着那颗人头。   项羽的出现,使形势产生了逆转:许多人转而支持项梁自立为楚主。实力即外交,这话一点不假。以项羽的神威,而且动不动就活埋人,能避则避,何苦与他争锋?——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项梁目视刘邦,就只差刘邦未表态了。刘邦沉默着,当初项梁杀景驹,他是要为景驹报仇的,现在,要反过来拥戴项梁为楚王,确实有些艰难。他沉默,不表示反对,已经很不错了。用今天的话说,他投了弃权票。   项梁自立为王的事就算定下了,于是宣布散会,择日再举行正式典礼。   刘邦回到馆驿,接连长吁短叹,叹人心多变,墙头草似的,也叹势不如人,没有项羽这样的虎将。张良只不做声,刘邦叹够了,张良才说:   “沛公能忍则忍罢。目前项梁势大,他要做楚王,就让他做好了,陈胜不是楚王么?下场如何?项梁做楚王,意在号令各地,但依我看,他只能适得其反。不是楚王室的后代,恐难以服人,沛公不如卖个人情给他,拥戴他罢了。”   刘邦想了想说:“先生言之有理。这一席话,扫尽了我的忧虑。可见许多事,单看一面是不够的,先牛事事比我看得宽,刘邦心服口服。只拥戴这一层,委实说不出口。”   张良笑道:“沛公曾自称嬉皮,今日便嬉皮一下,谅也无妨。”   刘邦亦笑:“好吧,依你所言,我就嬉皮嬉皮,我已经好久没有嬉皮过了。明天我就拥戴他,过一回嬉皮的瘾。”   二人大笑。张良又说:“既然是过瘾,便不妨过得彻底,过得痛快。我有个建议,不知沛公愿不愿采纳。”   “先生请讲。”   “同那项羽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这个……”   张良的建议,显然大出刘邦的意料之外,若是别人提起,刘邦或许会动怒的。   “我是这样考虑的。”张良说,“项梁对你存有疑虑:一者,你今天不表态,显然是对他心有不服;二者,关东一带,你的实力仅次于他。同项羽结拜,等于做他的子侄辈,便可消除他的疑虑,以免他对你起疑心。”   刘邦这人的长处,是一点就通,他意识到张良的深谋远虑,便同意和项羽拜兄弟。理由不难找:只说倾慕项羽的神威,倾慕得一夜睡不好觉,必欲与之义结金兰,方为快事。以项羽的自傲,项梁的自矜,没有不同意的。   两人商定了,心下欢喜,当即唤来酒菜,开怀痛饮。刘邦喝得半醉,不禁拉了张良的手说:“今日一席谈,先生教我识透了一个字:忍。   张良想起黄石公,亦复感慨:“这个忍字,乃是吾师授予我的,受用不尽,不下于那三册兵书,只不知他老人家现居何处。”   不轻易动感情的张良,此刻已是泪光闪烁。   刘邦与张良痛饮之时,项梁亦在家中喝酒。陪着他的,是一个叫做小芸的姑娘。   项梁年近六十,妻子很早就死了,以后是十余年浪迹楚地的生活,不复再娶。但女人却是需要的,这位小芸,是他在吴中认识的,同居数载,也相当于他的妻子。小芸年纪轻,眼下不过二十出头,在旁人看来或许称不上漂亮,在项梁,却实实在在是一位红颜知己,所以行军打仗,也时时带在身边。   项梁情绪极佳,因为他即将是楚王了,单是这个称号,就足以令人兴奋得头晕目眩。小时候,他羡慕父亲项燕。成人后,他又到处打着父亲的旗号。他是项燕的儿子,他是名将之后,他永远是同一副形象:今生今世,走不出父亲的名声。   他做梦都想不到会有今天:超过父亲,登上楚国的王位,统治几百万人口,拥有一大片富庶的土地。而且,明天或许更辉煌:他一统天下,成为秦始皇那样的人间至尊。   他快活得眯起双眼,哼着小调。小芸紧挨他坐着,不时替他斟酒。   他摇晃着脑袋,不觉沉入漫无边际的回忆中。小芸忽地唤他一声:“楚王!”他回过神来,不禁喜上眉梢,把将小芸揽入怀中。他做了楚王,小芸就可能是王后,因为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   暮色在室外展开,周遭静悄悄的。虽是军队驻地,但项梁向来纪律严明,没人敢无故喧哗,几个守卫主帅的士卒也是静悄悄地走动。   月明星稀。夏夜的风掠过原野,发出轻微的声响。   月光下,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头朝项梁的住处走来,他走得很慢。   在士卒的喝问下,他停了脚步。   “站住,这是军营重地,你来何事?”   由于对方是老者,士卒的口气也不甚严厉。   “小兄弟,请通报项梁将军,说居巢范增求见。”叫范增的老头不紧不慢地说。他站立在月色中,长髯飞飘,看上去很有几分神仙气概。   负责守卫的士卒虽然欣赏他的风度,却也不敢轻易放他进去。这孤老头,身负绝世武功也料不定。   “你是项将军的朋友还是故旧?”   “非亲非故。”   “那你找他做什么?”   “有一要事相商。”   “你明天再来吧,今日天色已晚,项将军已歇息了。”   范增捋须笑道:“小兄弟,你可别哄我,将军房中不是还亮着灯光么?”   士卒有点生气了:“你这老头,怎的老是纠缠?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范增依然笑道:“我走还不容易?只怕我这一走,你就会倒霉了。”   士卒感到奇怪:“我倒霉?你发神经是不是?哦,我知道了,你原来是个疯老头。”   范增仍是逗着士卒玩儿:“你说我是疯老头,我自己也觉得像个疯老头。好,好,好,小兄弟,疯老冰现在就走,误了军机大事,项将军要砍你的头,你可别来怨我。”   范增说罢,果然转身便走。士卒一愣,慌了,冲范增的背影喊道:   “喂,你过来。”   范增笑嘻嘻地扭过头。于是,经过了一番检查,得以进入项梁的住处。   项梁叫小芸暂避,接着打量范增,亦觉这老头气度不凡,身子也硬朗。   “找我何事,老先生不妨直说。”   “我听说将军偷欲自立为楚王,果有此事么?”   “有这回事。”   “若如此,将军危矣!”   “请讲,我如何危矣?”   “恐蹈陈胜之辙。”   项梁默然。类似的劝诫他早已壁报过,不过,他行事向来谨慎,也想听对方把话讲完。   “陈胜本非贵族,不立楚后,擅自为王,故而败亡。秦灭六国,楚国是最无辜的。楚怀王被秦昭王骗至秦国,一去不返,楚人至今怀念不已民。隐士南公曾讲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今将军起自江东,楚地豪杰争相趋附,就是因为将军本是楚将世家,定能立楚之后,以同心协力,共图霸业。若如此,天下定矣!”   范增一席话,简单明了。项梁犹豫了,看来自立为王,确乎弊多利少。   可他正在兴头上,被人当头浇一盆冷水,通体冰凉,那滋味也不好受。   范增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正色道:“如果将军一味贪图名号,置长远的利益于不顾,那么,老朽今日就算白走一趟了,就此告辞。”   范增已走到汉口,项梁才徐徐说道:“先生请留步,容当再议。”   这表明他心回意转。范增复又坐下,大论滔滔,说得项梁几乎喝彩。相见恨晚,那是不用说了,项梁缺的就是这种人,如今自动送上门来,岂非天意?   项梁请范增留在军中,做他的军师,范增也不推辞,他就是为这个来的。几十年世外高人,想必已有些厌倦了(老人的孤独和智者的寂寞),于是出山,首先是求功名,百世留芳;其次呢,也吃几回玉盘珍馐,坐几回高车驷马。   是夜,二人作竟夜谈,天文地理,政治军事,乃至神鬼巫卜,直谈得眉飞色舞,两颊通红,不知东方之既白。只苦了那位叫小芸的姑娘,在里屋挨到半夜,终于挨不住,伏在床头上睡了……   第二天,项梁宣布改变主意,不再当楚王了。他把范增引见与众人,张良冷眼打量这年逾七旬的老者,暗自皱了皱眉头。观其貌,听其言,大不寻常,此人助项梁,沛公又添一劲敌。   张良素来不露锋芒,所以范增对他不加留意,倒是刘邦令范增吃了一惊。   范增天生异禀(换句话说,等于今天的特异功能),初见一人,往往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刘邦生得高鼻长颈,这是明摆着的,人人都看得见,说是帝王相,说说而已,未必当真的(若是当真,天下该拱手送给刘邦了)。然而范增一眼瞥见的,是环绕在刘邦头顶上的那团五彩王气,虽然时间很短,一闪就消失了。   这团王气,当年吕雉看见过,在民间广为流传,范增也曾风闻,却不当回事:老婆说丈夫头上有王气,只有傻瓜才相信。而居巢范增,难道是傻瓜?   如今亲见,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我错投了主矣!他暗想。项梁势大,刘邦势小,于是他选择了项梁,昨天他是对的,今天却错了。当然,说到底,错不在他:这是天命。   罢,罢,罢,纵是天命难违,我范增也认了。总不能改投刘邦帐下吧?那岂不是羞杀老夫!   范增转这些念头,前后不过几秒钟时间,而刘邦兀自和他客套着,说着久仰之类的话。站在一旁的项梁呈得意之色:瞧,你有张良,我也有范增!   这一天,刘邦在说了一通恭维话之后,与项羽结为兄弟。项羽是直人,说拜便拜,刘邦为兄,项羽为弟。项梁十分高兴,从此对刘邦另眼看待,视为自己人。只范增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刘邦显然有讨好项梁的意思,这是什么缘故?但疑问一掠就过了,他毕竟初来乍到,不便事事都过问。   项梁不做楚王,王位却不能空着,于是调派钟离昧等人,四出寻访楚王后裔。这钟离昧乃是一员虎将,先在殷通帐下,后归顺项梁。这是一位出了名的悲剧英雄,关于他的故事,容后再表。   钟离昧在乡间找到一个牧童,衣裳褴褛,一副可怜相。经仔细查问,方知是楚怀王的孙子,名叫米心,年仅十三岁,却已放了七年羊,米心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个老妪保存了一件旧汗衫,上有小字数行,写着:“楚怀王嫡孙米心,楚太子夫人卫氏。”且有国宝钤记,眼见是无疑了。钟离昧大喜,派人报与项梁。   项梁立刻派出特使,带着车马服饰,迎米心进薛城。小牧童先是吓坏了,死活不肯走,宁肯继续放他的羊,众人解释了半天,才勉强登车,离开了他熟悉的乡村。   福兮祸所伏。小牧童这一走,诚然是大富大贵了,却没能活几年,便死于项羽之手,倒不如在山间放羊,可以终天年。此是后话。   在项梁的主持下,小牧童晕晕乎乎地登上王位,号为楚怀王,定都旰眙(今江苏省西部)。项梁自号武信君,封陈婴为上柱国,日夕伴随怀王。陈婴人品学问俱佳,在他的悉心教导下,怀王进步很快,渐知国事。这大约也有遗传方面的因素:到底是王室后代,与众不同。这又是后话。   张良见楚王已立,人见项梁。   “君已立楚后,现齐楚燕赵,均已复国,只韩国未立,君何不顺民意,趁机立一位韩王,以免他人争先。韩主也会感恩于君,受君驱遣。”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项梁沉吟片刻,方问:   “不知韩裔还有人否?”   张良说:“韩公子成还在。曾被封为横阳君,听说颇有贤名。可立为韩王,以为楚党。”   于是,项梁任命张良为韩相,辅佐韩成还都阳翟,带一千兵马,先夺几座韩国旧城,站稳脚,再作计较。   对张良来说,十余年的复国之志变为现实,自然值得欣喜,只苦了刘邦,张良一去,他又觉得前景渺茫了。饯别之时,竟失声痛哭——这是真实的眼泪,倒不是装出来的。张良十分感动,就他个人而言,他更愿意辅佐刘邦。   有些话,张良原本不打算说得过早,但刘邦哭个不停,只得略略透一点消息。   张良说:“韩公子成,其实我早已见过了,是个平庸之辈,难成大事的。我此去韩地,能辅则辅,不能辅,还会回来,沛公但请宽慰些。”   刘邦这才转忧为喜。   这天晚上,两人边饮边谈,直至深夜,然后抵足而眠。刘邦很快入睡了,有节奏地响起鼾声,张良迟迟不能进入梦乡,欲翻身时,又怕惊了刘邦。   惯于思考的人,往往有这种失眠的毛病。张良也不例外。看那刘邦,虽是粗莽些,却是能吃能睡,岂非人生一大福气?   张良感叹着,渐渐接近了刘邦的境界,亦睡意蒙眬了。 第六章关中王   楚王既立,项梁大大增加了号召力,这年秋天,已拥兵三十万。消息传到咸阳,丞相赵高惊骇不已。他在朝内一手遮天,却对外敌毫无办法。于是召来章邯,责之曰:“如今天下兵马纵横,尤其是吴楚一带,十分混乱。你身为大将,何不将其剿杀?要让他们闹到震动京师的时候,你才出师么?”   章邯说:“章某正欲具奏出兵,便接到丞相召议。兵贵神速,明日即可启程。先东行伐魏,然后伐楚。丞相以为如何?”   对军事,赵高完全是门外汉。他装作沉吟的模样,想了想才说:   “好吧,依你所言,先伐魏,后伐楚。”   第二天,章邯大起精兵三十万,战将数十员,出函谷关,向魏国杀去。   魏王咎见秦军来势凶猛,自知难以抵挡,遣使求救于齐、楚。齐王亲自领兵救魏;项梁派项明领三万人马星夜驰援。然而三国的军队均被章邯打得落花流水:齐王死于乱军中,魏王引火,项明被章邯一刀斩于马下。   章邯乘胜进军,人齐地,围田荣于东阿城(今山东阳谷县东北)。   项梁闻讯,急忙率项羽刘邦挥师北上,解东阿城之围。   时值秋雨绵绵,阴风怒号,道路泥泞不堪。项梁担心东阿落人章邯手中,命楚军日夜兼程,终于赶在章邯拿下东阿之前,进入战区,扎下大营。   一场大战在即。天始终是阴沉沉的,阴沉的天空之下,却是一片暗中酝酿着的杀气。   章邯自出战以来,鲜逢对手。一般战将,十合之内,必败在他手下。若未能及时逃走,他大刀一挥,往往将其斩为两段。   然而,今天他遇到了对手。   两军急于交战,冒雨对阵。章邯唤项梁答话,厉声说道:   “吾乃上国天兵,所向无敌。汝等不过是一帮江湖草莽,妄立楚后,还不快快下马投降,吾在天子面前说情,免汝等一死。”   项梁正待答话,旁边的项羽早已忍不住了,举槊直取章邯。战三十合,章邯败走。项梁挥军掩杀,田荣也引兵自东阿城内杀出,秦军受两面夹击,死伤无数,遂向濮阳(今河南濮阳县西南)方向逃去。   项梁获胜,复分兵两路,项羽、刘邦转攻城阳(今山东鄄城县),他自己亲率大军追赶章邯。   两天后,项羽、刘邦攻下城阳。城中守军不多,只一千余人,百姓却有一万多,而且多为富裕之家。项羽杀人掠货的机会又来了,他一马当先,驰骋于大街小巷,逢人便杀,见物就抢。紧随其后的刘邦急得大叫:   “百姓无罪,将军不可屠城!”   但项羽正杀得开心,哪里听得进去。几个时辰之后,已将百姓和降卒杀个精光。到处是尸体和鲜血,城阳变成了一座死城,数千只黑乌鸦在城的上空盘旋。   刘邦黯然,几乎掉下眼泪。而项羽兀自在尸体之间跃马扬鞭,一副不可一世的胜利者的姿态。他对刘邦说:“你这人打仗不行,婆婆妈妈的。你该尝尝杀人如麻的滋味,那真是爽透了!”   刘邦瞠目不知所对。   项羽杀人杀得大笑(爽透了!),接下来,却也有大哭的时候(这叫做报应)。   且说项梁西追章邯,于濮阳城外再破秦军。章邯退入城中,坚守不出。项梁转而打定陶(今河南杞县),也久攻不下。于是团团围定,寻机破城。   秋雨又来了,而且一下就是七八天。晴天攻城尚且不易,何况雨天。项梁只在帐中喝酒,等雨停了再说。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中,他和小芸一次又一次交欢。有个叫宋义的谋士几番进账,提醒他秦军有增兵的迹象,他几乎动怒,把宋义挥退了。   这天夜里,他独卧中军帐。也是小芸运气好,命不该死(后来她被项羽送回吴中,得享天年)。   子夜时分,帐外忽然杀声四起:章邯趁雨夜前来袭营。可怜项梁,刚刚从梦中醒来,就被章邯砍成两段。楚军大败,四下逃命,小芸被英布救走。   项羽闻讯,哭得死去活来。项梁虽是他的叔父,却比亲生父亲还亲。他要寻章邯报仇,刘邦苦劝说:   “楚军新败,军心难免动摇,与其勉强应敌,不如东还护都。”   范增等人也支持刘邦的意见,项羽无奈,只得同意返回盱眙。   回到盱眙,因怕秦军来犯,又将楚都迁至彭城。调整军队,备足滚木、弓箭,专等秦军来攻。然而,章邯认为项梁已死,楚军已不足惧,不攻彭城,反而北上伐赵。数日后,拿下了赵都邯郸,赵王退守巨鹿,形势十分危急。   其时,楚怀王正在彭城召开军事会议。这次会议很重要,决定了楚军西进的战略方针。对刘邦而言,这是他的军事生涯中的一个转折点。   当楚怀王朗声发问,有没有人敢领兵西进时,帐下并无一人应声。章邯骁勇,秦军强盛,打人关内谈何容易?弄得不好,将被秦军悉数吃掉。   怀王大概料到了这个局面,又说:“先入关者,便立他为关中王。”   话音刚落,刘邦站了起来,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冒险入关,得有相应的奖赏。   怀王见是沛公应命,面呈喜色,正欲颁令时,项羽又挺身而出。   “某也愿往!”   两人同时应命,该派谁去呢?怀王一时难以定夺。于是说:   “你二人同心灭秦,其志可嘉,但二人中只需一人前往。究竟谁去,容后再议。”   散会后,几个老将故意迟走一步,向怀王进言道:   “项羽太残忍,所过之处,无不灭绝人烟。秦地百姓,苦暴秦已久,项羽此去,等于雪上加霜。沛公宽厚,实是西进的最佳人选。”   怀王但笑不语。他身后的陈婴开口了:   “楚王心中自有定数。诸位请回吧。”   次日升帐,怀王宣布由刘邦领二万人马,克日西进。项羽气得毛发倒竖,要和怀王争吵。这时,有使者入账,说章邯三十万兵马围攻巨鹿,赵王弹尽粮绝,危在旦夕之间。项羽听了,立刻改变主意,请求救赵,他一心寻章邯报仇。   怀王正求之不得,当下同意了。   于是,刘邦和项羽各自整顿人马,一个向西,一个向东。论实力,项羽远在刘邦之上,他的本部人马就有二三十万。他绕了一个大圈子,且与秦军主力周旋,所以后来迟了一步,让刘邦夺了人关的头功。   如果项羽不是报仇心切,而要强行西进,怀王也拿他没办法。如项羽所言,这个怀王是他们叔侄扶上台的,可以立就可以废。说到底,项羽不必听命于任何人。   但他只思报仇,不管其他,那就另当别论了。范增苦劝,也无济于事,这时候,他在项羽心中的分量还有限,何况怀王已经下了命令。   项羽正待进军,怀王忽又派来一个上将军,位在项羽之上,显然是想约束项羽,伺机削弱他的兵权。项羽表面上服从命令,心里是不买账的。   此人即是宋义。一个月前还是项梁帐下的普通谋士。定陶之败,他有预见在先,只是项梁不肯听从。楚军惨败,宋义的名声直线上升,故而受到怀王重用。   这一重用,把宋义重用到项羽头上,引来了日后的杀身之灾。   刘邦告别怀王,打马回砀县。此时,砀县成了他的老巢。芒砀山中的优游岁月,斩蛇起义,均与此地有关。而这次回来,又得了西进的号令,那种自豪的心情,那副得意的模样,殊难用笔墨形容。   这次进军,不比往常,不是抢地盘,扩大根据地,而是一路打到咸阳,做关中王,乃至做皇帝(刘邦从未放弃这个念头)。故尽起本部人马,文官武将,一个也不留。萧何、曹参一向是看守老巢的,此番也跟着刘邦,加入了进军队伍。   十一月,刘邦初战告捷,在城阳、杠里二地连破两支秦军,击退了秦军名将王离,并沿途收编了陈胜的余部。年底,又在东郡打了几次胜仗。   二世三年(前207年)初,信心倍增的刘邦率军攻打昌邑(今山东金乡县西北),这座城比较坚固,箭石如雨,攻了几次都未能攻下。于是舍去昌邑,西取高阳(今河南杞县北)。   途中,刘邦结识了一条山东好汉,名唤彭越。彭越在巨野(今山东西南部)一带的泽地中以打渔为业。自幼习武,臂力惊人,手下有一帮汉子,常干些劫富济穷的勾当。陈胜发难,彭越趁机起事,如今有一支两三千人的队伍。   彭越与刘邦气味相投,所谓英雄惜英雄,好汉识好汉。但彭越愿意单干,不愿归在刘邦帐下,刘邦自不能强勉。两人在泽中痛饮一番,然后作别。这次相遇,为日后的重逢埋下了伏笔。   刘邦一口气攻下高阳,驻军城中。在这儿,刘邦又遇到一位高人:高阳酒徒郦食其。   郦食其少有大志,读过不少书。在高阳城中,他是首屈一指的知识分子。然而秦朝历来不重儒生,反而将其坑杀,他那些书都白读了。加上家贫,始终混不进上流社会,只做了个小小的门监,不过,他名气很大。带给他名声的,当然不是知识,而是酒和狂。有点钱,他都拿去喝酒了,每酒必醉,既醉,便狂歌,狂舞,口出狂言。即使他清醒的时候,一般人也不来惹他,包括他的顶头上司。   这一狂,就狂了几十年,头发都狂白了,如果不是遇上刘邦,他可能会一直狂到死。   天下大乱,正合他的心意:或能得机遇,一展胸中之学。还要择木而栖,许多人他都看不上眼。路过高阳的义军,少说也有十来支,他一概不屑一顾,其中甚至有陈胜和项梁的军队,他单单对刘邦情有独钟。   刘邦一来,郦食其坐不住了,酒也不喝了,整天只忙一件事:托人求见。   这事却有些难办,他高看刘邦,刘邦未必高看他。所托非人,更怕误了机遇。八方打听之后,终于找到一个同乡,在刘邦麾下做骑士。他对骑士说:   “我闻沛公素来倨傲,不肯礼贤下士,这是真的么?”骑士一听,立刻反驳:   “里中传言,不可信。沛公每到一地,总是遍访豪杰俊士,还时常登门求教哩。你听了些混账话,也来混说,小心你这张嘴,给人撕烂了,再也喝不成酒。”   食其笑道:“照你说来,沛公真是胸有大志喽。我倒想见他一见。你我是同乡,肯为我传一句话么?自然,不会让你白传的,这是一点小费,不成敬意。”   食其说着,探手入怀,从破棉袄中掏出二百钱,递与骑士。   骑士犹豫着。并非嫌钱少,而是担心在沛公账前碰一鼻子灰,有碍前途。   食其不耐烦了,索性狂起来,对那不识高人的骑士说:   “你道我是谁?老不中用么?且去告诉你那沛公,就说此地有个郦生,年六十余,身长八尺邻里称他狂生,其实他不狂,一肚子诗书学问……”   骑士笑道:“此言差矣。沛公平生最不喜儒生。有个儒生去见他,被他羞辱一番,撵出来了。你猜怎么着?沛公将那儒生的帽子当溺器,撒了一泡尿。”   食其哈哈大笑:“好个沛公,亦一狂士耳。你自管去说,沛公必不拒我。”   骑士无奈,硬着头皮去见刘邦,如实转告。刘邦说:“此人有些胆量,叫他来。”   刘邦的意思,是要玩一玩这个酒徒兼儒生。不过,他换了新招。郦食其进账时,看见两个年轻女子正为沛公洗脚,郦食其号称狂生,却从未有过类似的举动。作为儒生,这也是一种禁忌,刘邦这么做,等于是见面就给他难堪。   郦食其长揖不拜,刘邦草草看他一眼,不予搭理。两个女子一人捧一足,洗得很殷勤,连趾缝都照顾到了,并调笑着,说刘邦的脚长得神气。   刘邦不禁仰面一笑。   狂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朗声道:   “足下领兵到此,不知是助秦伐诸侯呢,还是和诸侯一起伐秦?”   这句是故意惹刘邦,叫做以其道还治其身。果然,刘邦一听就火了。   “竖儒怎敢胡说八道!天下苦秦已久,诸侯争相讨伐,我刘邦……”   刘邦上当了。狂生不复狂,莞尔笑道:   “沛公既如此,为何傲慢长者?你这副尊容,谁敢来为你献计献策?”   刘邦无言以对,他这才意识到来者并非腐儒。于是命女子退下,自己转入后室,整衣出迎,请郦食其坐了上座。   接下来,照例是谈一通天下大势。主要是郦生谈,刘邦听。刘邦频频点头,尽管谈不上有任何惊喜。同样的话题,张良谈得更精彩。   谈完了,刘邦说:“凭你的学识,可以到我手下做事。”   语气淡淡的。言下之意,是郦生混口饭吃不难,却不能得高位。   郦生原是有备而来的,想必料到了这一层,当下说道:   “沛公别急嘛。我有一计,尚未开口哩。”   刘邦感兴趣了,忙道:“既有良策,请先生,陕讲。”   “沛公下一步作何打算?”   “实不相瞒,正为这事儿犯愁哩。”   “何不先取陈留?”   “取陈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沛公有所不知。这陈留乃天下要冲,四通八达,且城中粮草甚多,足够军用,攻下陈留,沛公不复有后勤方面的忧虑。再者,我与陈留县令有些交情,愿为沛公说之。他若肯降,可免刀兵。不肯降时,沛公再兴兵攻打,伐自为内应。”   刘邦大笑而起,拍着郦食其的肩膀说:“先生这一计,可谓帮了我的大忙。粮草不济,正是我一大心病。拿下陈留,刘邦决不亏待于你。”   当天,郦生往说陈留令,刘邦起兵相随。   郦生进了县城,拜见县令。县令认他是朋友,以礼相待。他随即摇动三寸不烂之舌,陈说种种厉害,不料那县令是个死脑筋,说不动的角色。郦生也不敢多劝,万一对方动怒,他可是性命难保,当下自去馆驿歇息。   夜半三更,他悄悄起来,打开城门。刘邦的军队一涌而人,不怎么费事就占了陈留,那县令死于乱军中。郦生转而惭愧,觉得对不起朋友。   刘邦说话算数,封他为广野君,留在身边听用。六十多岁的老头,佯狂了几十年,终于得志,实在值得高兴。不过,又是福兮祸所伏,他日后死得特别惨,被人扔进油锅烹了。这是后话。   郦生得了高位,趁机向刘邦推荐他的弟弟,名商,据说勇谋兼备。刘邦见了人,亦觉是个人才,遂拜郦商为裨将,统领四千人马。   三月,经过一番休整,刘邦兵发开封。开封是一座大城,有重兵防守,打了几天未能打下。一天忽接探马来报:秦将杨熊领一哨人马从北面杀来,欲解开封之围。刘邦有腹背受敌的危险,于是干脆放弃开封,掉转马头,迎击杨熊。   两军在白马(今河南滑县东),先有一场遭遇战。刘邦是有备而来,把杨熊打了个措手不及。杨熊退至曲遇(今河南中牟县东),方收住败军,摆开阵势,与刘邦决战。   刘邦追至曲遇,传下命令,樊哙领军在左,夏侯婴领军在右,自统中军,然后,又派周勃领一支人马,绕至秦军后,待两军大战正酣之时,从后面发起突然袭击。   一切布置就绪,刘邦领兵出战。樊哙连斩杨熊的两员部将,杨熊只得拍马舞刀,来战樊哙。战不数合,忽见秦军背后一片混乱,原来是周勃领军杀到。杨熊大惊,拔马便走,刘邦趁机挥军掩杀,把秦军割成几块,围而歼之。整个战场,只闻杀声震天,秦军一倒就是一片。   杨熊见大势已去,遂带着几百败兵,杀出一条血路,向荥阳奔去。   这一仗,是刘邦西进以来最为激烈的一仗,大获全胜,军心大振。   刘邦进曲遇城,大小将士一一论功行赏,并杀猪宰羊,犒劳全军。   几天后,又得到一个消息:杨熊回咸阳,因惨败,被二世处以极刑。这一来,刘邦西进的路上,已无厉害的角色。章邯在东线与项羽较量,项羽吸引了秦军主力,刘邦这一边就轻松多了。接下来,攻城拔地,直指关内。   好事总是接着来的。四月,刘邦在拿下一座小城之后,复又围困阳翟(今河南禹县)。此地有重兵防守,攻了几次均未能奏效。刘邦正在帐中喝闷酒,苦思良策,忽帐外来报,张子房求见。刘邦大喜过望,三步两步就奔出帐外。   果然是张良。   二人携手入账,各叙别后情形。张良在韩地,助韩王夺了几座城,但因兵力不足,得而复失。闻沛公攻阳翟,故赶来一叙。   刘邦问:“韩王待先生如何?”   张良说:“待我倒不错。但此人量小,对我颇有防范,担心我夺他的王位。”   “既如此,不如与我共图大业。”   “我也正考虑此事,尚未定夺。”   “别考虑了。天下知先生者,莫如刘邦;知刘邦者,亦莫如先生。”   “我所虑者,是韩王飘无定所。这阳翟原是韩国旧都,沛公攻下时,若能交还给他,我就放心了。彼时,愿为沛公效犬马之劳。”   “甚好,甚好。这样一来,先生可解除后顾之忧。一座阳翟城算什么?十座也抵不上一个张子房。只是韩王同意么?”   “他高兴都来不及哩,哪能不同意。”   说到战事,刘邦皱起眉头:阳翟城似乎固若金汤,委实难打。   张良说,用火攻,或可破城门。   刘邦一拍大腿:“唉呀!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子房一言,胜我千军万马。”   于是火烧城门,果然奏效,一举攻下阳翟。   接着人韩地,势如破竹,收编降卒数万。刘邦与韩王成相见,提出以阳翟换张良,韩王慨然应允,喜得什么似的。刘邦亦喜,只张良有点黯然。至此,他年少时代的复国理想宣告终结。   六月,刘邦兵临宛城(今河南南阳南)。宛城乃南阳郡首府,亦屯有重兵,急切难下。而一过宛地,离武关(今陕西商南县西北)就不远了。   刘邦大概是入关心切,决定绕过宛城,直扑武关。张良谏道:   “不可。前边既是关口,秦军必重重设防。宛城守军从背后杀来,使我首尾不能相顾,那时就危险了。宜先下宛城,再行人关。”   刘邦恍然大悟,忙道:   “多亏先生提醒,否则我将犯下大错。”   遂下令攻宛城,于入夜时分,悄悄把宛城围定。同时放出消息说,沛公大军已向武关方向进发。   南阳郡守只道是刘邦已绕道西去,放松了戒备,自在府中安睡。半夜,忽被城外鼓角之声惊醒,登上城楼看,立时吓呆了:城下敌军如蚁,早已展开攻势,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城守长叹一声,拔剑欲自刎,被舍人陈恢拉住。   城守道:“时至今日,唯有死路一条。舍人阻我,莫非别有良策?”   陈恢道:“今天下大乱,秦廷气数已尽。公为秦廷死,既无益,也于事无补。素闻沛公宽厚,不如归顺他,得身家性命,且能让全城百姓免受战乱。”   城守心动了,放下宝剑,命竖起降旗,大开城门。   刘邦不战而屈人之兵,与宽厚之名直接相关,换了项羽,就另当别论了。   刘邦人宛城,一面安抚百姓,一面封城守为殷侯,仍守宛地;封陈恢为千户;辅城守理政。城守感激陈恢:若非陈恢一句话,他早已赴黄泉了。于是合家老小涌人陈恢宅中,齐斩斩地对这位恩人跪谢。   南阳郡守投降,产生了极大影响。丹水、胡阳(今河南唐河县)等地的城守,纷纷望风而降。刘邦严令将士,所过之处,不得惊扰百姓。   至此,关外的秦军大抵荡平,刘邦长驱直入,扑向秦咆最后的隘口。   再来看项羽。   宋义、项羽领楚军三十万,离开彭城,向巨鹿进发。行至安阳(今河南信阳市西南),忽停滞不前。命令是宋义下的,他是怀王封的上将军,项羽尽管不明所以,却姑且听他,在安阳住下了。   这一住,差不多就是两个月,赵使几番催促,宋义只置之不理。   项羽忍不住了,闯入中军帐,质问宋义何不发兵,宋义发了一通高论,说是要等秦军与赵军战得疲乏了,方可进军,以逸待劳,置章邯于死地。   说罢,宋义捋须自笑,显然是嘲讽项羽不懂兵法,只知一味猛打。   项羽悻悻退下,寻范增商议,范增亦无良策。宋义位在项羽之上,这支队伍,得由他说了算。   “我杀了他!”   项羽以手按剑,却在犹豫着。范增说过些时候再考虑杀宋义,目前杀了他,怀王面上不好交代,须找个适当的理由,寻个适当的时机。   于是继续等待“良机”。好在赵王有了齐国的援军,章邯一时也难以攻下巨鹿。   这期间,楚军中发生了一件事,此时看似小事,后来影响甚大。有个自称淮阴韩信的年轻人来投项羽,态度不卑不亢,项羽向来自傲,初次见面就看他不顺眼,立时打发他走人。范增在一旁插言道:   “此人外貌清癯,中有蕴藉。既来相投,将军不妨留下。若弃置,恐塞贤路。”   范增一句话,韩信被留下了,却只做了个执戟郎中。成天作木偶状,呆立账前,与别的卫士一般无二,他几次试图为项羽献计,都被挥退了。   关于韩信,故事太多,这儿只是顺便提一句。   且说项羽对宋义不满,宋义早有察觉,他颁布了一条军令:“猛如虎、狠如豹、贪如狼,有不服军令者,杀无赦!”   显然,这是对项羽而发。宋义欲以上将军之威,镇住项羽。   项羽听了军令,气得暴跳,也不通报范增,提了剑,直奔宋义帐内。宋义的卫士围上来,却哪里拦得住,项羽冲过去,揪住宋义,只一剑,便结果了性命。   宋义的儿子宋襄,此时在别处,项羽派人一并追杀,同时遣使者报怀王。怀王明知项羽杀宋义夺权,却拿他没办法,只得任命他为上将军。   项羽拔营北进,命英布为先锋,领兵二万,渡漳水进击秦军,项羽自领大军在后接应。   不久,英布传来捷报,项羽立即指挥全军渡漳水。过河后,令部下沉掉船只,毁去釜甑,只准备了三天的干粮,誓与秦军决一死战。   楚军逼近巨鹿,秦将王离领一支人马迎战,正碰上项羽。王离岂是项羽的对手,没几个回合,便拖枪败走,报与章邯,章邯只得将围困巨鹿的秦军主力撤下来,转攻项羽。   两军在巨鹿城外约三十里处,摆开了决战的架势。   秦军队列整齐,甲戈生辉;楚军装备简陋,三五成群,活脱脱一支农民武装。然而,楚军士气之旺,非秦军所能比。穷人要翻身,这道理古今相同,加上项羽破釜沉舟,进则生,退则死,士卒们个个目露凶光,恨不得将秦军生吞活剥,两军相对,章邯的人马先自有了几分怯意。   项羽见了章邯,直恨得咬牙切齿,不等战鼓擂响,已骑了乌骓马,直取章邯。章邯跟项羽打过,自知不敌,却也举枪迎上来。秦军中,数他武艺最高,他不上,别人更不敢上。   两人刀来槊往,战十余合,项羽越战越勇,章邯渐渐不支。素军王离冲上来,欲助章邯,这边英布拍马出阵,接战王离,两对人马杀得昏天黑地。章邯不是项羽的对手,王离也打不过英布,双双败下阵去。   楚军将士见主将得胜,便如猛虎般扑向秦军,喊杀声惊天动地。   兵败如山倒。三十万秦军如潮水决堤,只管逃命,单是被自己的人马踩死的,就不计其数,王离被项羽生擒,章邯引军退往棘原。   此时,章邯手中尚有二十万秦军。   汉元年(前206年),秦军与楚军在漳水之南,相挣达数月之久。   章邯豁出去了,欲与项羽拼个你死我活,然而,这时朝廷出了问题。   章邯屡败于项羽之手,消息传到咸阳,引起一片恐慌。消息传来传去,传出了惊人的数字:章邯的三十万大军,已被打得只剩数万,而且全是残兵败将。   消息传到丞相府,赵高也慌了,一面报与二世,一面遣使赶往秦军驻地,对章邯严加训斥。章邯没头没脑地挨一顿训,过后才知道,是京中误传他几乎全军覆没。“我手下还有二十万精锐之师!”他对使者怒吼。   吼过之后,转觉不安,对方毕竟是赵高派来的,他可惹不起赵高。   章邯派司马欣和赵高的使者一同回京城,向朝廷报告军队的真实情况。秦廷到垂亡之时,人心混乱,情形复杂得很,莫名其妙地被奏上一本,是大有可能的,司马欣口才好,最好能直接向二世禀告,以免横生事端。   但司马欣这一去,却被赵高留在丞相府,没法见二世。司马欣把前方的战事报与赵高,希望这位丞相在皇帝面前为章邯说几句好话。   赵高听了,沉吟不语,那神态,显然是不相信司马欣说的是真话。   司马欣在丞相府中,与外界不通消息,等于软禁,禁不住心乱如麻。素闻赵高为人奸诈,诡计多端,天知道他会对皇帝说些什么。司马欣越想越怕:在这深宅大院中,被人干掉了也未可知。   于是趁人不备,他悄悄弄了一匹快马,溜出丞相府,继而出了城门,绝尘而去。   赵高闻讯,气得哇哇叫,急令四个牙将往函谷关方向追赶。两天之后,牙将垂头丧气地回来,说连司马欣的影子也寻不见,让他给溜了。   赵高将此事奏知二世,自然瞎编了一通。又说章邯在外,非但没有立功,反而引来外寇,震动关中,宜将章邯、司马欣连同都尉董翳等三人赐死,另选大将,以敌楚军。   如今的胡亥,在霸道的赵高面前,早已变得木头人似的,赵高说一句,他点一下头。他当即下诏,将章邯及其部将司马欣、董翳赐死,同时拘禁三人在京中的家小。   再说司马欣逃回大营,向章邯备说前事,章邯仰天长叹:“我等在外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受了多少辛苦,却横遭奸人陷害,是何道理!”   司马欣说:“眼下的态势是内有权奸,外有劲敌,我们被夹在中间,只有死路—条了。”   董翳也说:“赵高的心计是最难测度的,一言之间,李斯就被灭了三族,何况我辈。不如另做打算,为今之计,保命是第一件大事。”   三人正商议间,忽有章邯的一个谋士从咸阳赶来,说赵高已将三人的家小拘禁在狱。章邯一听,几乎昏倒。他有娇妻美妾,连同几个儿女,均在咸阳,若遭不测,他也不想活了。司马欣、董翳也忧心如焚。   几天后,朝廷的使者到了,此人是丞相赵高的侄子,名叫赵常。赵常只二十来岁,却傲慢得很。他命章邯、董翳、司马欣三人接二世诏书。诏曰:   “章邯等统兵征伐,丧师辱命;差官奏事,未有降旨,乃敢私逃。上下之分,殊为叛背。今差骑将赵常往拘,系颈来见。顺命不违,尚有酌处;如复矫抗,罪不容诛!”   章邯听罢,脸都气黄了,持剑欲斩赵常,司马欣抢上一步拦住。   章邯大叫:“这厮该杀,你如何拦我?他是赵高的侄子,赵高拘我们全家,如今又来取我等的人头,杀他的侄子,也算泄愤!”   司马欣说:“正因为他是赵高的侄儿,所以不能杀,一杀,我们在京中的家小都完了。据我所知,这赵常是赵高胞妹的独子,赵高一向视为自己的儿子,十分宠爱。与其杀他,不如将他扣下:拿他一条命,换我们三家人的陆命。”   章邯恍然大悟,忙握了司马欣的手说:   “多亏你—言提醒,不然,我等在京师的妻子儿女都没命了。”   于是扣下赵常,命他的随从速回咸阳,向赵高备陈三人的条件。   这一招,大出赵高的意料之外。“反了,反了!”他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却转不出一个好办法。妹妹又找他闹,要他务必救赵常一命,不救她就撞死在丞相府,等等。赵高心乱如麻,那张苍白的、永远无表情的脸忽然露出各种各样的奇怪表情。   最后,他不得不作出让步,放了章邯等三人押在狱中的家小,并将他们送出城外。章邯倒也说话算话,立即释放了赵常。赵高放走几百人,只换回一个,这一次,他是大大失算了。羞于见人,整天闭门不出,二世召见他,他也称病不朝。   不过,赵高毕竟是赵高,工于心计,搞阴谋,堪称天下第一。经过一番苦思,他又有了新的计划。   章邯以赵常换回了家小,自是欢喜无状。但接下来的问题更严重:拘下朝廷使者为人质,等于罪上加罪,回咸阳,看来是不可能了,如何是好呢?   董翳建议投降楚军,章邯摇头说:   “我杀了项羽的叔父项梁,项羽必记恨于我。投降楚军,岂非白送性命?”   董翳说:“我以为不然。项羽虽鲁莽,但他的谋士范增是极有远见的。我们带二十万秦军过去,以此为投降的条件,对项羽是太有利了。范增必力劝项羽,免我等一死。”   章邯沉吟片刻,方道:“得派个能盲之士前往楚营,务必得到确切的答复。”   司马欣说:“某愿往。”   他去一趟咸阳,险遭不测,现在又冒死赴楚营,表明他不单善辩,亦是一条有胆识的汉子。   秦军与楚军相距三十里,司马欣当天就进入楚营,面见项羽。他运气不错,被带入帐时,见范增亦在帐内,正与项羽对面而坐,商议着什么。   秦使进账,项羽霍地站起,凶神恶煞地紧盯着对方,范增仍坐于地上。   “你是章邯派来的?”   “是,将军。”   “别叫我将军!你他妈的不配。章邯那厮有何话讲?叫你来下战书?”   “非矣。章邯欲带二十万秦军投于将军麾下。”   这时,范增站了起来,显然是对司马欣的话极感兴趣,不过,他仍未插言。   项羽大怒,拍案叫道:“章邯杀吾季父,乃千载之仇,我正欲擒他碎尸万段,出这口恶气,岂容他归降于我?”   司马欣听了,只是冷笑。   项羽越发恼怒:“你还冷笑,是想试试我的宝剑么?”   司马欣说:“我笑将军所为者小,所失者大也。为一己之私愤,而置大业午不顾,岂是大丈夫所为?前时章邯败楚军,杀项染,乃是各为其主。此人臣之忠,若是智者,非但不加害,反而会赞同哩。将军欲得禾下,何必记私仇呢?”   项羽细细一想,亦觉有理,那恶气却终难咽下。范增见说话的时机到了,便进言道:“我军旷日持久,不得入关者,即为章邯所阻。今章邯受二世、赵高所逼,主动来降,真是天赐良机,将军宜忍小愤而就大谋。如是,霸业可成。”   项羽被说服了,于是答应受降。   司马欣回复章邯,章邯先是一喜,转又狐疑:万一是范增的计谋呢?诱他归楚,然后一刀杀之。想那项羽的凶残,这完全是可能的。   司马欣只得再赴楚营,转告了章邯的忧虑。项羽一听,立刻涨红了脸。   “大丈夫一言重如泰山,岂可反悔!”   说罢,折箭为誓。司马欣将断箭带回秦军驻地,章邯才放心了。   漳水南岸,二十万秦军归降了楚军。项羽果不食言,立章邯为雍王,留在营中,命司马欣为将军,仍统秦军原部人马。至此,秦军主力已被消灭,西进之路畅行无阻。   其时,刘邦已在人关的前夕。   通往关中的道路有两条,北有函谷关,南有武关。既然称“关”,就有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之意。两个关口相比较,函谷关的守军大大强于武关。   刘邦决定取武关,把函谷关留给项羽,这样,他可以赢得更多的时间。   这武关位于今之陕西丹风县东,是秦时关中的重要门户,也是东西交通的枢纽。武关的守将是个上了年纪的将军,论骁勇,在秦将中亦算佼佼者,秦始皇横扫六国,他是先锋之一。不过,他的姓名史料无载,只说是一员老将,守武关已有多年。   若干年来,武关平静如水,没人来犯关,这老将乐得清闲,平时只爱邀约几个朋友喝酒,纵论天下。秦始皇刚刚死,陈胜就发难,虽被章邯荡平了,但随之而起的诸侯却使秦军难以应付。及至赵高专权,二世昏庸,楚军声势夺人,最后,连章邯也带了二十万秦军降楚,这老将军明白秦朝的气数已尽。   眼下,刘邦领十万大军攻武关。凭着雄关险道,他可以抵挡一时,却不能持久,且各地都穷于应付,等援军是等不来的,于是召集幕僚部将,紧急商议对策。有主战者,以为食秦禄,当为秦廷效命,但更多的人主张投降,性命比气节更重要。   大家望着守将,听他一句话。若是死守关口,这些人连同数千士卒都要丧命。   守将沉吟着。这是卖关子,其实他在开会之前就决定了。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所有的人都紧张得要命,而他兀自倒背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老将军终于发话了:“弃关投降吧,诸位。几千人对十万人,硬拼唯有死路一条。何况,据我观之,秦廷元道,活该有今日之亡。日后咱们都去刘邦帐下混饭吃,别想什么秦禄了。诸位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一帮部将、幕僚异口同声,几个持不同政见者垂下了头。   刘邦领大军杀气腾腾地扑来时,发现关门大开,不禁大吃一惊,以为是空城计,关内埋有伏兵,倒不敢进了。待守将亲自出来,领一班部下跪倒在他的马前,他才如梦初醒:原来敌人是来投降的!   一座雄关,就这么兵不血刃地得手了。   刘邦喜得手舞足蹈,当即设筵款待守将。酒至半酣,竟然离席,跳起舞来。张良、萧何等人见惯不惊,樊哙乐得哇哇叫,欲上前同舞,被夏侯婴拉住。隔一个座位的曹参伸过头来,对樊哙悄声道:   “沛公只喜独舞,连女人伴舞都不要,你这一去,岂不是乱了套?”   樊哙更乐了,仰面喝酒,呛得直咳,众将大笑。那守将直愣愣地望着且歌且舞的刘邦,心想:原来这位草莽英雄,却是一位舞蹈专家。   武关一过,即是蛲关(又名蓝田关,在今陕西蓝田县东南)。蛲关位于咸阳东南,是进入秦都的最后关口,蛲关失守,咸阳城不攻自破,所以守军比武关更强。刘邦若强行破关,必定付功惨重的代价。   进军途中,刘邦与张良商议着破关之策。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求见刘邦,在刘邦耳旁密语一阵之后,刘邦的脸色立时变了。   原来,风云突变,秦都咸阳已然易主。胡亥不再是皇帝,因为他已经一命归西。   杀胡亥的,不会是别人,只会是赵高。   前些日子,赵高闭门不出,苦思冥想的就是这件事。这是个心智极高的人,换句话说,是个极其狡猾的家伙,他比谁都清楚秦廷维持不了几天了。   他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章邯降楚,继而武关失守,咸阳一片恐慌。赵高又是闭门不出,二世急得团团转,召他进宫议事。他只派人回禀,说卧病不起,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   事实上,他精神好得很,日夜在丞相府中笋创密谋。参与密谋的,主要是两个人,一个是不久前从项羽手中逃生的死党赵常,另一个是女婿、咸阳令阎乐。   当赵高轻描淡写地说将除掉胡亥时,两个死党同时吃了一惊。   “胡亥不是丞相亲手扶上皇位的吗?”   “当时是形势需要。现在杀他,同样是形势需要。胡亥必须死,你二人不必多问。”   阎乐说:“宫中禁卫森严,只怕不易下手。”   赵高问:“你能调动的军队有多少?”   阎乐回答:“一千余人。但比较精悍。”   “这就够了。”赵高说,“你持我的手谕,只说宫中有变,须进宫救驾,那些卫士不敢拦你。万一动起刀枪,我的卫队还可以前来接应。”   密谋之后,阎乐离开丞相府,自去准备。   赵高向来多疑(工于心计的人,往往疑心别人亦有心计),对这位攻婿也不能完全放心。阎乐一走,他立即命令赵常,将阎乐的母亲带来,软禁在丞相府,以免阎乐中途生变。阎乐闻讯,奈何不得,只有拼死一搏了。   这天午后,阎乐领一千多人直奔胡亥居住的望夷宫。宫前卫令、仆射见阎乐引兵来,忙问何事,阎乐说,宫中有贼寇,特来捉拿。卫令不信:宫外有卫队日夜巡逻,哪来什么贱寇?即使有,也不需别的军队来相助。   阎乐见卫令争辩,大怒,一剑将其刺死,并出示丞相手谕。宫禁内外,人人都怕赵高,哪里还敢多说一句?阎乐领军直人深宫。   其时,胡亥正与一群嫔妃和几个太监呆在内殿。他觉得闷闷的,神思恍惚,早晨起来就是这样,也说不出具体缘由。女人们为他唱歌跳舞,非男非女的太监为他讲笑话,说故事,他仍然提不起精神,没情没绪的,倚在宽大的龙床上,只是发呆。有个太监斗胆解释说,大约跟天气有关,时值八月,秋之为气矣,乃在于肃杀万物,又接连几日不晴不雨,阴沉沉的,故而惹人生出灰色的心境。   太监的说法木无道理,胡亥直起身子,想打起精神,却打了一个呵欠。   众嫔妃以为皇上要午睡,便纷纷过来,几双纤手同时伸向胡亥的身子,要扶他躺下。胡亥把她们推开:“谁想睡呢?”他没好气地说。   一个近来受宠的妃子觉得受了委屈:皇上的动作是冲着她来的。她背过脸去,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这一哭,胡亥更心烦,复又唉声叹气起来。   解释“秋之为气”的那位太监正待说什么,忽听殿外一阵喧哗。   胡亥皱了皱眉头:“出去看看,叫他们别闹。”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卫士踉跄人殿,浑身是血,拼了最后的力气吐出几个字:   “阎乐……谋反!”   说罢,倒在了地上。   女人们一阵惊叫,太监也个个呆若木鸡。胡亥霍地翻身下床,连呼救驾,却哪里还有卫士?全都被阎乐杀光了。胡亥逃入内室,看左右时,除了刚才为他解释天气的那个太监,已无一人相随。太监说:“外间早有传言,宫中必有灾祸。”   胡亥责备他:“为何不早报我?”   太监苦笑:“若早报,恐怕臣已活不到今天了。”   胡亥说:“那你现在跟着我,又是何故?”   太监实言相告:“奴才觉得陛下可怜。祸事一来,大家都溜了,我一把老骨头,反正活不了几年,要死,就跟陛下一块儿死吧——奴才是铁了心的。”   胡亥大受感动,泪如雨下,那太监也哭了。   这时,阎乐破门而入,十几把利剑指向胡亥。   “你们是何人委派,胆敢闯宫弑君?”胡亥仍操着皇帝的腔调。   “奉丞相之命,取你的人头!”阎乐倒也不隐瞒,他往前跨了一步。   胡亥悲哀地摇了摇头。其实阎乐一来,他就明白了分。此人是赵高的女婿,不是赵高委派,还能是谁?他想到养虎遗患这句话,却为时已晚。   胡亥确实智商有限,到了这种时候,还跟赵高提条件。他可怜巴巴地说:   “请将军转告丞相,这皇帝我不做了,让位与他,只求为一郡之主,不知可否?”   阎乐冷笑。心想:这个呆皇帝,真中呆到家了。赵高要杀你,岂容你做什么郡主?   胡亥见做不成郡主,便退而求其次:“请丞相封我个万户侯,如何?”   阎乐忍不住笑起来,旋即又板起脸,显然是不准。   胡亥再退一步。“那么……那么……我就和皇后做普通百姓吧。把我们赶出咸阳,到哪儿都行,只求留一条活命。求丞相千万开恩……”   阎乐说:“你太天真了。今天你非死不可,你不死,我们这些人都活不成!”   说罢,再跨一步,剑锋直指胡亥的咽喉。胡亥终于绝望了,一瞬间明白了许多,关于政治,关于人生。反正是死,横竖逃不掉的,他反而冷静下来,忽地语气一变对阎乐等人喝道:   “退下!朕自行了断,不需你们来动手。”   阎乐果然退了好几步:他被吓着了,胡亥居然重一了皇帝的威风,他双膝一软,差点跪了下去。使劲定一定神,才稳住身形。   胡亥整理衣冠,朝那太监点了点头,以示诀别,然后拔剑抹喉,鲜血四溅……   赵高闻胡亥己死,抢得传国玉玺,原想自己做皇帝,但担心群臣不服,便把秦始皇的另一个儿子扶上台,呼为三世。此人名叫子婴。   同时派人赶往武关,与刘邦联络。   那富商模样的中年人即是赵高派来的使者,他讲完了,刘邦、张良均嗟叹不已。胡亥虽无道,却也不该被逼成这样。换了刘邦,至少会留他一条生路。赵高太残忍,真他妈的不是人,跟项羽差不多。两个杀人狂,只风格有所不同:一个阴悄悄置人于死地,一个暴跳着向你扑来……   感叹之后,还得说正事。刘邦问那富商打扮的使者:此来何意?   使者不急于答话,先令随从抬了几个箱子进来,打开一看,全是金银珠宝。   刘邦瞥了珠宝一眼,表面上不为所动。如今的刘邦,已有几分政治家的风度。   “赵高派你来做什么,不妨直说。”   使者显然是善辩之士,他反问刘邦:“沛公以为当今的局势如何?”   “这还用说。我已破了武关,下一步就直捣咸阳,秦廷大势去矣。”   使者冷笑:“沛公自以为得计,依我看,眼下是你最危险的时候。”   刘邦一愣:“此话怎讲?”   “东有赵高,西有项羽,沛公夹在中间,岂不危险?”   “这是胡说!项羽和我是结拜兄弟,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共灭暴秦。至于赵高,他能挡住我的十万大军?三五天内,我必定打进咸阳。”   使者又笑了:“沛公当我是三岁小孩哩。你能打进咸阳,我完全相信。但打进去又能怎样?项羽的几十万人马随后就到,你能坚持几天?不如与我们丞相联合,凭借两座雄关,同项羽一战,等摆平了项羽,然后……”   “然后怎样?”   “赵高与沛公分王关中。”   “他做梦!”刘邦跳将起来,几乎在吼,“赵高是什么东西,想和我平分天下?告诉他,他不配!我宁愿跟项羽争高下,决一死战,也决不与他为伍。”   刘邦越说越怒,几至拔剑,被张良止住。使者无罪杀了他,岂不是自损名声?刘邦猛然醒悟,随即缓和下来,对那使者说:   “你且回去,我不伤你,这些珠宝不能带走,我有用的,反正是不义之财。”   使者无奈,只得空手而回。   使者一走,张良便发笑。刘邦不解,问道:“我很可笑么?”   张良说:“我笑沛公不答应别人的条件,却又收下人家的财礼。”   刘邦亦笑,把手一挥说:“这个小意思。当年在沛县,我两手空空,号称贺万钱,做了吕公的上宾,还娶走了他的女儿。我这空手道,水平不算低吧?另有一件,在芒砀山中,我遇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我吃她的,用她的,还跟她睡,快活得神仙似的。我这人运气好,将来或许真要做皇帝哩。”   二人大笑,然后各自歇息,不提。   第二天一早,继续向峣关进发,到关前扎下营寨。峣关的防守力量比武关更强,若强攻,损失太大,张良向刘邦建议,决定计取。先使郦食其携重金,逞口舌,买通了几个守将,使其军心涣散。接着,刘邦带主力绕过晓关,突然出现在秦军背后,大破秦军。   汉元年九月,刘邦在蓝田消灭了最后一股秦军之后,直至霸上(今陕西西安市东),亲笔写下了一封招降书,派人送往秦廷,秦朝的末日到了。 第七章秦宫美人   回过头来,再说赵高。   赵高派人与刘邦联络,欲分王关中,遭到刘邦的断然拒绝。这一来,他真的慌了。原以为这个举措有相当的把握:刘邦忌惮项羽,与他联手,实在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殊不料刘邦根本不买他的账。   怪只怪他名声太坏,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刘邦向来以仁人的面目出现,同赵高这样的人勾搭在一起,岂不为世人所耻笑?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赵高变得神思恍惚,整天木着一张脸,看上去像死人。玩弄权术,他称得上天下第一,却玩不过人家的十万大军,刘邦进咸阳,只是时间问题。   一切都完了。大厦将倾,往事如烟,真是不堪回首。他像个老牌间谍似的,深藏于秦宫之中,一步步走向权力的最高层。他成功了,一个个顶尖人物先后败在他手下:扶苏、蒙恬、李斯、胡亥,而现在的这个秦王子婴,不过是他的掌中玩物。   但成功之日,即是失败之时。恶人有恶报,这大概是老天有意跟他过不去。   说来可笑,这座巍峨的大厦是他亲手拆掉的。几十年心血,数不清的阴谋诡计,到头来,发现所有的工作只趋向一个目的:自掘坟墓。真是天大的讽刺。老天爷不仅惩罚他,而且玩弄他,一如他玩弄别人。他心灰意懒,茶饭不思。秋天的黄昏,一个人在园子里走动,迎着漫天落叶,不断有人追上来向他报告情况:宫廷、朝政、刘邦和项羽的最新进展,他木然听着,然后一一将他们挥退。   不再有什么大事小事,有的只是一件事:死亡。   他嗅到死亡的浓郁气息,不知是从空中飘来的,还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他不想逃。逃到哪儿去呢?到一个穷乡僻壤埋名隐姓、打发余年?那还不如死了好。两眼一闭,世界就清静了,再也听不见内心和外界的喧嚣。   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喧嚣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是的,没有任何意义。赵高喃喃自语。这话是谁说的?说得真不赖。   他在脑子里搜寻着,搜到的只是一片茫然。他的脑筋已不够用了,不像当年。   唉,当年哪!   一夜之间,赵高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面皮如风干的胡萝卜。丞相府中的人、朝廷大臣,以及咸阳城里的百姓见了他,无不惊讶万分,他简直是一具直立行走的尸体。   这一天,是子婴的登基大典,照例需要斋戒,到祖庙朝拜,煞有介事地接受玉玺,子婴却病了,闭门不出,很像赵高喜欢玩弄的花招。百官都在祖庙等待,等得心焦,于是议论纷纷。有人拿异样的眼光看赵高,更有人怂恿他:   “丞相,您不到宫中去看看么?圣上到底来不来,讨个准信儿……”   赵高一走,背后的人立即兴奋地交换眼色,他们猜测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丞相此去,凶多吉少!   其实,赵高也猜到了,他是这方面的大行家,纵是神思模糊,心下也明白三五分:宫中可能设有陷阱,他正向着死亡迈进。几天来环绕他的那股气味浓得化不开。   不过,他无意回头。   进入内殿,见子婴伏案而睡。赵高站了足有一分钟,方徐徐言道:   “宗庙重事,吾王该去走一趟,百官已等候多时了。”   子婴猛然抬头,目露凶光,两个少年从左右窜出,各持利刃。“刷”地一声,子婴也拔剑在手,指向赵高:“你这奸佞,今天你活不成了!”   奇怪的是,赵高并不后退,反而迎着剑锋走过去。   “动手吧。我知道你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子婴略一迟疑,仍刺出一剑,宝剑直透赵高的胸部。与此同时,两个少年分别把匕首插进赵高的后背,赵高薄薄的身子被穿了三个洞。   他直挺挺地倒下,扑通一声倒在地板上,背上的两把匕首像是身上长出的什么东西。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血色十分鲜艳,在地板上恣意奔流,画出若干抽象画似的图案。   子婴仍不太相信赵高已死,这个人太强大了,似乎不该这么简简单单地死掉。他用剑拨了拨赵高,赵高翻了一转,仰着脸孔,两只眼睛瞪得很圆,一动不动。   这是一具尸体。子婴放心了,舒了一口气。他扔了长剑,往后退几步,坐到床榻上。两个少年都是他的儿子,父子联手,终于除掉了心腹大患。   然而,正如赵高所料,子婴同样好景不长。他接手的是一个垂死的王朝,一个多月后,刘邦的十万大军开进咸阳城,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朝廷官员纷纷逃亡,留下来的,则跟随子婴出降。子婴十分惶恐,担心刘邦杀他,刘邦没有这么做。后来,当刘邦还军霸上,另一拨人马气势汹汹地踏入咸阳时,对子婴就不客气了。那拨人马的首领名叫项羽。   刘邦进咸阳,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女人,是秦宫中成百上千的美女,城中随处可见的华屋美宅,叠阁重楼,他视而不见。萧何去了丞相府,忙着检点秦帝国的典籍、文献,张良呆在军队的住处,跟樊哙、夏侯婴等武将喝酒,庆祝胜利,唯有刘邦,只带了几个随从,便直奔后宫。   对秦宫嫔妃,他渴望已久。当年做泗水亭长时,他到咸阳公干,遥遥望见九霄楼上挤满了粉黛,心中羡慕得不得了,禁不住发出“大丈夫当如此矣”的慨叹,芒砀山斩蛇起义,有一半也是为了女人,他梦想着做个秦始皇式的“大丈夫”。   刘邦好色,乃是史家公论,一般含有谴责的意思,似乎倾慕女性是一件坏事。雄心壮志,尤其不该为女人起,而应有更高尚的目的:推翻暴秦,为天下苍生造福。   不过,两千多年前的中国人还不大习惯装门面、说大话,不具备这种“现代意识”。如果刘邦是一个现代人,进咸阳后,他不会首先找女人,他会发表演讲,赢得民心。接下来,还要显示正人君子的风度:发乎情,止乎礼,对秦宫中的美女以礼相待,决不乱动手脚,等舆论界将他的形象塑造完备,再回过头来享受。   可惜,所有这些,刘邦都不会,他有点“生不逢时”。   所以才直奔后宫,满脑子颠鸾倒凤的意念。这副形象真不够完美,简直有失体面。但以笔者观之,倒有几分率真,几分可爱。   按年代推算,此时的刘邦已满五十岁,好日子不多了,而西进以来,一年多的时间他忙于打仗,男女间事,不得不暂且抛开,眼下胜利了,另一种欲望自然抬头,且有大好机会,他焉能不“直奔后宫”?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刘邦运气不坏(他总是运气不坏),刚进后宫,就遇见一位姿色一流的美女。   秦时后宫极大,占地近百亩,实际上是几座宫殿套在一起,以墙相隔以门相通,建筑物扑朔迷离,对初人者形同迷宫。刘邦这个乡巴佬,闯进去容易,要找到皇帝的寝宫,后妃的居所,却十分艰难。而且宫中静悄悄的,许多人跑了,剩下的又大都藏了起来。刘邦好不容易才捉住一个小太监,在小太监的指引下,方得以靠近皇帝的住处。   转入御园,忽然看见一个俏丽的身影,只是背影。刘邦在这方面训练有素,一眼认定必是个上等佳丽。佳丽站在水池边上,看那身形,大约有往水中跳的意思。   这可使不得!如此尤物,跳下去就惨啦。千万别跳!刘邦一面在心里念叨,一面悄无声息地掩上去。走近了,一把将那佳丽拦腰抱住。   佳丽吃了一惊,回头见是一个陌生男人,更是惊得叫起来。   刘邦捂住她的嘴,继而松开她。她定了定神,方启口问道:   “你是谁?如何寻到这儿来的?”   刘邦笑道:“你先别问我是谁。我且问你,你刚才是想寻短见么?”   佳丽低头不语,显然是默认了,那副忧伤的情态,别是一番韵味。刘邦大为心动,说道:“好端端的一位美人儿,何故寻死?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自为你做主。”   佳丽抬眼道:“你是一位将军?”   刘邦笑而不语:“那你呢?能否请教芳名?”   “奴叫赵吹鸾,原是秦帝二世的妃子。二世被弑之后,赵高另立新主,便把奴和一班嫔妃打发到一边。今日午后忽听沛公已入城,恐他来清宫,故有刚才的举动。与其做他的刀下鬼,不如自己死了干净。”   “照你说来,那位沛公很可怕了?”   “说法倒有好几种。有说他是一位仁人;有说他杀人不眨眼。这两种还不算可怕,第三种说法奴最担心:他是个色中饿鬼,长着青面獠牙。”   刘邦皱了皱眉头。见过他的人,无不称赞他生得奇伟,莫非全是奉承之辞?莫非他原来长得难看?即使并非青面獠牙,至少有一点:他不能讨女孩子们的喜欢。   这可是要命的一点!   刘邦略带不安地问道:“那沛公的相貌,比我如何?”   “我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比将军如何?”这位名叫赵吹鸾的妃子边说边打量刘邦,“将军相貌堂堂,那沛公及得你—半,我也不怕了。”   刘邦大笑。这回他放心了,原来他“相貌堂堂”!他高兴得差点原地打转,独自舞一回。   赵吹鸾表示不解:“将军何以发笑?难道奴刚才的话说错了?”   刘邦说:“你没说错。恰好相反,你说得好极了。单凭你这句话,我就会保护你,不受别人欺负。”   “将军不怕沛公?他手下有十万人马哩。”   “我与沛公是拜把兄弟,他得听我的。别说他有十万人马,他就是做了皇帝,凡事还得由我说了算。”   “此话当真?”   “当真。若我不能制伏他,立刻就跳进这池子里去。”   “快别说这种话,”现在,轮到赵吹鸾来捂刘邦的嘴,一只纤手软软地贴在刘邦脸上,“将军刚才说了,好端端的寻什么短见。将军是奴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奴的身家性命都在将军身上了。”说罢,粉脸通红。   刘邦早已不耐,一把将赵吹鸾揽近了,在她的香腮上亲了一下。几个随从远远地瞧着,只是发笑。   在赵吹鸾的引导下,刘邦进入二世的寝宫。继而上龙床,与赵吹鸾双双拥入衾被。二人都是风流高手,尽情嬉戏,足足玩了一个时辰,高氵朝迭起,不消细说。   当赵吹鸾发现刘邦左腿上那七十二颗黑痣时,不禁失声叫道:   “原来你就是沛公!”   刘邦再次大笑,笑声在金碧辉煌的四壁间回荡。此刻他得意极了,沛公两个字,简直就是皇帝的同义语。   赵吹鸾说:“陛下请稍坐片刻,容奴出去召后宫嫔妃,一齐来拜见陛下。”她把刘邦视为新帝了。   不多时,赵吹鸾果然带来一群佳丽,粉白黛绿塞了一屋。刘邦晃眼一看,个个都如花似玉,细看时,才发现亦有高下之分。其中有个绛衣女子,亮丽逼人,犹在赵吹鸾之上。一问,果然是有些来头的:原是胡亥的宠妃,唤做冷梅枝。   刘邦既是新主,这班嫔妃便争相奉承。她们原是供人娱乐的,胡亥也好,刘邦也罢,反正都差不多。刘邦年纪大了点,但“相貌堂堂”,而且举止温和,全然不像传闻中的凶神恶煞,于是各呈姿容,各展媚态,团团将刘邦围在中间。   刘邦乐得神仙似的,满眼皆春色,哪里应接得过来?   也有不如意处:那个叫冷梅枝的漂亮妃子,神情有些淡淡的。她姓冷,或许性格就冷,原本是个冷美人。刘邦揣度着。又抛开心思,暂且不去管她。   冷梅枝这样的人,是需要个别谈话的。   时近黄昏,寝宫中红烛高照。酒宴摆了上来,刘邦被女人们簇拥着,坐了正席。美酒,美人,美轮美奂的宫殿,真把刘邦给乐坏了。当年里阳村中的嬉皮士,三十岁还娶不上老婆,如今过上了皇帝的生活,怎不叫入神魂颠倒?   赵吹鸾极是善解人意,早已察觉了刘邦的心思。她坐到冷梅枝身边,好说歹说,把这位冷美人拉到刘邦座旁。冷梅枝既已坐了过来,少不得替刘邦斟酒,应答几句,脸上也有了少许笑意。   宴席既终,女人们笑着,一哄而散。冷梅枝被留了下来,刘邦要单独做她的工作。   刘邦启口道:“听说二世待你不错。”   冷梅枝说:“先帝对妾,确实恩宠有加。”   “可二世无道,普天下的人都在骂他。且养虎遗患,任用赵高这样的人做丞相,结果反被其害。你不觉得二世是个十足的昏君么?”   “这些大事,妾也不管。就算先帝是昏君,可他对我好,却是事实。”   “你天生丽质,他当然对你好,换了别的男人,也会同样对你好的。譬如我,这么多嫔妃,我一眼就看中了你,还不是因为你比别人生得好些。”   “多谢沛公厚爱。只是妾身……”   “你不愿伺候我么?”   “妾不敢。只是觉得离先帝的死期太近,不该有那些寻欢之事。”   “二世死了多久了?”   “快三个月了。”   “三个月足矣。按民间的规矩,死了丈夫的女人,若非正配,一个月之后便可嫁人。你为二世守节至今,表明你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不单人长得美,而且重感情,真是难得的好女子。我今天也不来勉强你,一切只在缘分。”   说到这儿,刘邦叹了口气。这是他的老把戏,意在让女人垂怜,曾经屡试不败,这一次,看来亦有七八分把握。冷梅枝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头,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定了刘邦,说道:   “沛公是仁德之人,妾今夜就……就伺候沛公吧。不过,妾有一件心事未了。”   “什么心事?”刘邦边问边想:这女人,肚子里的东西真多,不会是让我封她做皇妃吧?以她的姿色,倒可以考虑。   “宫中的姐妹们,这几天怕得要死。沛公能否保护她们,让她们免受惊扰?”   “这个容易。”刘邦慨然道,“秦廷有罪,她们是无罪的。我会严令部下,不得擅启人宫。”   冷梅枝盈盈一拜:“妾替姐妹们拜谢沛公。”   翌日醒来,刘邦见冷梅枝偎在自己怀中,睡得很香甜。她的脸红喷喷的,通身温软,摸上去像玉一样滑手。几番拨弄之后,冷梅枝醒了,二人相视一笑。   “陛下醒得这么早?”和赵吹鸾一样,冷梅枝也改了对刘邦的称呼,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认同。   “我一向如此。”刘邦说,“多年的戎马生涯,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陛下进咸阳,已是关中之主,戎马生涯该结束了吧?”   “那可说不准。”刘邦想到项羽,不言而喻,如今这位结拜兄弟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尽管楚怀王曾当众宣布,先人关者为关中王,但怀王的话对项羽并无多大的约束力,项羽什么时候都可以翻脸。   想到项羽滑稽的重瞳,那张易怒的、时常发红的孩子似的圆脸,刘邦不觉笑了。说来也怪,初见项羽时,他几乎心惊肉跳,然而时间一长,这种畏惧心理渐趋消失。项羽不可怕,尽管他生性残暴,力敌万人。   项羽更像是一个孩子,凶狠的、缺少心计的孩子。这种人,可以让人一时战栗,却不能令人长久害怕。   “陛下笑什么呢?”冷梅枝伸出纤纤玉指,抚摸着刘邦黑糊糊的胸部。   “我想起一个人,这个人有点儿可笑。”刘邦转过身子,将冷梅枝搂入怀中,一面抚摸她,一面又说,“不过,这个人也很可怕,动不动就烧杀抢掠。”   “他会进咸阳城吗?”   “极有可能。”   冷梅枝慌乱起来“那可如何是好?我们岂不是仍要遭殃?”   刘邦笑道:“你尽管放心,有我呢。即使我有朝一日退出咸阳,也会将你带走,还有赵吹鸾。我刘邦在一日,就断不会让你们二位受惊。”   “那其他姐妹呢?”   “可以回家,也可以暂时找地方避一避。等我日后打回来,再一一加以安抚。”   “若如此,妾就放心了。跟陛下打仗,也很好玩的。”   “胜仗好玩,败仗就不好玩了。”   “陛下打了败仗,妾也决不相弃:妾骑一匹快马,紧紧跟随在陛下身边。”   “那可不行。那样一来,大家都将倒霉。你骑马骑得太慢,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照顾你,于是敌人追上来,我们两个都完蛋。我吃了败仗,就把你藏在某个地方,我打回咸阳时,再来寻你回宫。——这方是上策。”   “陛下能打回咸阳么?”   “那当然,我是龙种嘛,普天下尽人皆知的。”   “陛下再进咸阳时,就会正式登基做皇帝了。那时,陛下封妾做什么?”   “封你做贵妃吧。”   “不做皇后?”   “皇后恐怕没你的份。我有个老婆,结婚许多年了。所谓糟糠之妻不可弃。”   “陛下的夫人厉害吗?”   “嗯,厉害。你最好别去招惹她。”   “皇后厉害,我们这些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不如这样吧,妾不进宫,只在这京城内,做陛下的地下情人,以免万一冲撞了皇后,妾担当不起。”   “地下情人?这个词儿倒不错。”   “寻常时候,妾在宫夕卜一心一意等候陛下的消息,陛下一旦召唤,妾便悄悄地溜进宫来。”   “有时我也潜出宫门,与你相会。那场面一定有趣,人不知鬼不觉的。那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叫做娶不如偷。”   “陛下说得真难听!”   “哈哈!难听不如难看哩。”   刘邦笑着,搂紧了冷梅枝,又想做那种事了。冷梅枝推开他:   “干吗这么急呢?陛下圣体要紧。往后,咱们有的是时间。妾既是陛下的人,今生今世都服侍陛下。咱们起床吧,妾的肚子都有些饿了。”   于是二人起床。刘邦待要自己穿衣,被冷梅枝止住,一声传唤,两个宫娥上来,替刘邦穿戴。接着,又有几个宫娥端了银盆玉盆过来,服侍刘邦洗漱。刘邦自从做了沛令,也时常玩阔,却从未玩到这个级别。不禁叹道:   “这皇帝真是值得一做!”   宫娥齐声娇笑,笑出了粉泪,笑弯了纤腰,险些把盆里的水洒一地。   用过早膳,刘邦携了冷梅枝和赵吹鸾,到御园中散步。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四处一片金黄。两个女人摘下菊花,插到对方的头上,互相调笑、追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刘邦跟在她们身后,心满意足。千娇百媚的女人,而且结队成群,刘邦要的就是这个。打天下,做皇帝,缺了这些尤物,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园中有一座三层高楼,矗立于草木之上,登上高楼,但见宫外的豪华建筑,也是迤逦相连,令人吃惊。   咸阳的繁荣,是在大秦帝国建立之后,之前,不过是中国西北边陲一座普通的城池。咸阳旧城,面积不大,而且民风尚俭朴,不尚奢华,除王宫外,城中很少画栋雕梁。到秦始皇一统天下,咸阳成为帝都,情形就不同了。始皇本人嗜土木,讲气派,几年间,咸阳在他手中扩大了三倍,景观大异往昔。又令天下富户十万家,迁居咸阳,富豪们斗阔,竞建府第,咸阳城更是锦上添花。   而在京城南面,隔着渭河,还有一座空前绝后的大宫殿,这便是阿房宫。阿房宫以数十万劳役,经年累月,至秦始皇驾崩,犹未完工,其规模之大,设计之精,不难想见。然而,它不久就会被人烧个精光,这人被某些学者称之为“悲剧英雄”。好像给人间带来的灾难越多,就越能够成为英雄。   这样的英雄,如果再多几个,中国历史就被改写了,或是没处写了。   阿房宫呈现于刘邦眼前,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刘邦很想去看看,不是去放一把火,而是以参观者和未来的主人的身份,各处走走,饱一饱眼福。   身边的两位佳丽表示,刘邦若是愿去,她们即可带路,她们曾经随胡亥去过几次,大致熟悉宫中的布局。   刘邦点头,却没有马上走的意思。将来得了天下,这座宫殿便是他的,并不急在一时。当赵吹鸾说,一部分美女已陆续进入阿房宫时,刘邦才有些心动了。   他想:下午或是明天,得去走一趟,或许能寻得一位绝代佳人。   他去了就好了。此时的阿房宫中,真有一位天姿国色的佳人,刘邦这一去,必定与她相遇。这位佳人,也许称得上秦末汉初的第一美人。   然而,刘邦终于没去,于是错过了机缘。不久,佳人落入项羽之手,四年之后便玉殒香消,年仅二十一岁。据说红颜薄命这句话,最初就是讲她的。   行文至此,大家已知道她是谁。半数以上的中国男人,孩提时代就熟悉她的芳名:虞姬。她的形象频频出现在舞台上、银幕上和电视屏幕上。有人甚至建议把中国的四大古典美人增为五大古典美人,候选名单有十来个,而高居名单之首的,正是虞姬。   刘邦这一错,真是错得太远。   据说后来他十分后悔。后悔管什么用呢?一念之差,一代佳人就落到别人手中,就有了另一种命运:四年后,刘邦的三十万汉军困项羽于垓下,虞姬挥剑自杀。消息传人汉军营地,刘邦大哭一场,亲自设祭招魂。   这是后话。   刘邦已决定去阿房宫,为什么又终于没去?原来,有一条汉子闯宫登楼,扰乱了刘邦的心绪。   这汉子是樊哙。   樊哙跟刘邦的关系比较特殊,他既是刘邦麾下的一员虎将,又是刘邦的贴身保镖。刘邦很喜欢他,把自己的小姨子吕媭嫁与他为妻。这样一来,他们的关系更密切了。樊哙目不识丁,是个直肠子,早年以屠狗为业,耍刀弄枪是他的老本行。他不单武艺出众,而且敢于直谏,别人不敢在刘邦面前讲的话,他就敢讲。   刘邦进咸阳,一转眼就消失了身影。樊哙急得团团转。沛公如今是大人物了,将来做皇帝也说不定,沛公若是丢失了,被人绑架或是遭人暗杀,他可吃罪不起。他问张良,张良也不清楚刘邦的去向,刘邦走时并来跟他打招呼。   樊哙四处寻找刘邦,但咸阳这么大,上哪儿去找呢?十万大军入城,到处乱哄哄的。有人安抚百姓,有人抢东西,更多的将士在开怀畅饮。樊哙跑了许多处,处处落空,不禁心想:糟了,沛公恐怕真被暗杀了!   京城中不乏朝廷的死党,刘邦遭暗算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樊哙越想越怕。入夜了,仍不见刘邦的音讯,他只得再找张良,苦着一张脸,几乎掉眼泪。   张良想了想说:“樊将军,你不用怕,我猜沛公八成去了某个地方。”   樊哙转忧为喜:“先生快讲,沛公去了何处?”   张良笑道:“沛公好色,远近闻名。这京城美女如云,你想沛公当去何处?”   樊哙一拍脑袋:“嘿,我这脑袋,怎么就想不到呢?布公一定去了妓院。”   张良摇头:“以沛公的身份,人妓院岂不让人耻笑?另有个地方,佳丽成群,比之妓院不啻天上地下。将军想想看,这是何处?”   樊哙再拍脑袋(这脑袋不管用,可以随便拍),叫道:“后宫,后宫!”   于是拉了张良就走,和刘邦一样直奔后宫。到宫门前,见守门的武士全是自家人,一问,方知沛公果然在后宫,而且已经进去大半天了。   樊哙欲进宫,被武士拦住。武士说,沛公有令,任何人都不得放进。   樊哙大怒。“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拦我?快给我闪开,不然,我这口宝剑可不认人!”   武士抱拳,正色道:“将军请息怒。小人不敢顶撞将军,但沛公有令在先,小人更不敢违背。将军请回吧,今晚横竖是不能进宫的。”   樊哙气得瞪圆了眼,“刷”地一声,拔出长剑。几个武士急速后退,也都拔剑在手。论武艺,他们均非泛泛之辈,却哪里敌得过樊哙神勇。   张良见状,急忙拉住樊哙,拍到一边去。   张良说:“自家人,何苦动干戈。今日天晚了,明日再来寻沛公不迟。”   樊哙把眼一翻,讲开了大道理:“沛公入城,不安抚百姓,不与将士在一起,却匆忙往这脂粉堆里扎,这算什么?古来的明君,有几个是这般模样的?先生别拦我,我此番闯进去,非把沛公剋一顿不可。”   张良亦有一番道理:“依我看,将军今晚最好别去。沛公正在兴头上,你这一去,必定惹他不高兴。你刚才讲的句句在理,但讲给沛公听,得挑个时机。古代贤臣进言,都要讲究时机。将军听我一句话:今晚罢了,明早再来。   樊哙无奈,只得依言,二人打马回转。樊哙在马上扭过头去,恶狠狠地瞪了那几个把守宫门的武士一眼。武士纷纷打寒战,彼此瞧瞧,脸上都有怯意。   张良又说:“你明天来,切不可动武:吓唬他们一下就行了。”   这回是下命令,樊哙唯唯而已。   幸亏他今晚没去,刘邦果如张良所言,正在兴头上,与表面上冷淡的冷梅枝爱得热火朝天,樊哙冒冒失失地闯进寝殿,必定给骂个狗血喷头。   第二天,刘邦在御园中的层楼之上,近看远眺,神清气爽。昨日的两度狂欢,已将欲望摆平。樊哙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倒也不加责怪,只是笑问:   “守门的武士没拦你么?”   “怎么没拦?都被我打翻了。”   刘邦板起脸:“你把他们杀了?”   “没有。军师有令,不可动武,不然的话……哼!”   “没杀就好。他们奉命行事,对他们动武,很没道理。来,见过二位美人。”   刘邦把冷梅枝和赵吹鸾介绍给樊哙。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倒把樊哙弄得几分窘,他涨红了脸,竭力不看她们的面容(担心看花了眼),只对刘邦道:   “能否让二位暂避,我有话要单独对沛公讲。”   这句话,显然是不给她们面子,把她们当外人。赵吹鸾还不怎么样,那冷梅枝却是冷下了一张脸,冷冷地对樊哙说:   “将军的什么重要话,我们原是听不得的。我们即刻就走,不妨碍将军同沛公说话。”   说罢,拉起了赵吹鸾的手,就要下楼。   刘邦有点冒火:这个樊哙,太不像话,竟敢对我的女人无礼!   刘邦道:“二位且慢。你们都不是外人,他有话,当面讲好了。什么避不避的,没那个必要。樊哙,你今日闯宫,我不治你的罪,已是便宜你了。有话快讲。”   刘邦站在女人一边,气煞了樊哙。他有大道理撑着,却也不怕,犹自虎声虎气地嚷道:“沛公,我且问你,你是想拥有天下呢,还是仅仅做个富家翁?”   刘邦道:“这还用问?当然是拥有天下。”   “既如此,就应当离开此地。”   “此地怎么了?不就是有几个美貌女子么?”   “几个美貌女子,沛公说得倒简单。二世为何败亡,还不是因为她们!”   “樊哙,你说话客气些。二世荒淫,是他自己的事,与她们无关。再说,你也不该把我跟二世扯到一起,说这样的话不吉利。”   “我看这地方才不吉利!”樊哙豁出去了,为刘邦的前途,他要冒死以谏。“这些美女,好看好玩,让人意志松弛,不思进取。沛公,你要三思!”   刘邦笑了起来:“这些小道理,还用不着你来教我,退下吧。你是个粗人,哪里懂得风流。”   赵吹鸾掩口娇笑。这一笑,樊哙更难受,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中窜来窜去:佳人的嘲笑原来如此厉害。而在刘邦面前,他又不敢过于放肆。于是,一转身,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往楼下冲去。   楼上,刘邦一手揽一个佳人,冲他的背影笑得更欢。   然而,樊哙并非一去不返,他搬救兵去了。为了日后的江山,他决定把自己的一点委屈抛到脑后。而令人困惑的是,一路上,他老是听见赵吹鸾的笑声,还有她的身影,赶都赶不去。他想:这倒怪了,莫非我喜欢她,看上了那副媚相?   这念头使他受不了。去你妈的!他大吼一声,那笑声止住了,那身影也不复再现。   樊哙搬来了张良。   张良原不打算去的,他想过两天再说。刘邦是明白人,一般说来,不会糊涂到呆在后宫不想走。让他过两天瘾,未必不是好事,免得日后老是牵挂。   但樊哙死活要拉张良去,张良拗不过他,只得随他进了后宫。   刘邦仍在那座楼上,不同的是转入了室内。他倚在榻上,眯着双眼,哼着小调。榻前,一队宫娥正翩翩起舞,伴奏的宫廷乐低回婉转。   一个随从进来,说张良求见。刘邦笑道:   “一定是樊哙请来的。这厮说不动我,便去搬军师。子房先生我是不能不见的,快请。”   随从出去。刘邦问两个妃子:“听说过韩国的张良么?”   冷梅枝说:“莫非是博浪沙行刺始皇帝的那位张子房?”   “正是他。如今做了我的军师。”   “他做军师?妾还以为这位张良先生跟樊将军是同一类人物。”   说话间,张良走了进来。冷梅枝眼睛一亮: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而且举止有度,隐隐透出贵族气派。她凑到赵吹鸾耳边说:“这一位倒是气度不凡。”   “我也没料到呢,”赵吹鸾说,“只当又来了一个凶神。”   两个女人嘀咕着,张良只作未见。华屋美女,他见得多了,因而不以为意。   张良未曾作声,刘邦先开口了:“先生是樊哙请来的么?”   张良点头,说樊哙就在门外。   刘邦笑道:“这厮和我赌气哩。唤他进来。”   随从去而复回,禀告说,樊将军宁愿呆在门外。   “也好,让他观一会儿风景。”刘邦转向张良:“先生有话教我么?”   “无话。特来看望沛公。”   “那就请坐吧。咱俩一块儿看她们跳舞,挺有趣的。”   张良坐了,把目光投向扭动着身腰的宫娥。刘邦纳闷:这张良弄什么鬼?明明是来劝诫我的,却又不言不语。   看了几分钟,张良对刘邦说:“要不我还是出去吧,樊将军一个人呆着,究竟不大好。”   说罢,站起身来。刘邦恍然明白,张良是要他到门外说话。张良不明说,是因为两位佳人在侧,他既不得罪她们,又把信息传给了刘邦,单是这个细节,就比樊哙高出许多。   刘邦亦起身,携了张良的手,往室外走去。身后的妃子体会到张良的用意,大为感激。善于思考的冷梅枝想得更远:刘邦帐下有这等人物,不愁得不到天下。进而想到由她设计的地下情人的生活,又好玩又刺激,真是天下少见。想着想着,不觉把脸飞红。冷不防赵吹鸾粉脸一晃,凑过来打趣:   “妹妹脸红什么?莫不是看上了那位貌若好女的张子房?”   冷梅枝一声冷笑:“我看上谁了?别把自己的心思往别人身上搁。”   赵吹鸾红了脸:“我若存有这个心,不得好死!”   “那你脸红什么?”   “我……”   赵吹鸾说不出话。冷梅枝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方饶了她。二人说些闲话,亲密如初。榻前的宫娥暂停了跳舞,三三两两地站着。有人捋发,有人低语,有人翻弄衣襟,有人却向门口张望,大约同样看上了张子房。   可惜张良对这一切浑无知觉。   此刻,他正附在刘邦耳边,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   “昨天接战报,楚军已逼近函谷关。”   刘邦一愣:“这么快?”   张良又说:“项羽的四十万大军,破关毫不费力。破关之后,他必定马不停蹄地朝咸阳打来。沛公估计,能否抵挡得住?”   “恐怕不能。先生估计呢?”   “以十万对四十万,悬殊太大。况且楚军气盛,我们胜的把握几乎等于零。”   “那眼下我该怎么办?”   “还军霸上,恭请项羽入咸阳——先做做样子,表明无意称王关中,等避过了这一阵,日后再与他周旋。除此之外,恐再无良策。”   刘邦想了想说:“好吧,我照先生的话做,今天就退出咸阳。”   张良笑道:“不用这么急嘛。三两天之内,尚无大碍。沛公且在宫中再住一宵,明天启程去霸上。”   刘邦大笑:“知我者子房矣!”   复又压低了声音道:“那两位佳人,姿色不错吧?”   “不错。沛公看上的女人,哪能有错?”   “我送你一个如何?”   “不敢生受。沛公留着自己用吧。”   “子房对女人不感兴趣?”   “哪会呢。食色,性矣。只是眼下情形,不容放纵。   沛公可以享福,我们不行。过了这段时间,沛公若赠美女,我会收下的。”   刘邦与张良作密语状,樊哙就知趣地站在一边。他盯着楼下,自以为被御园中的景致迷住了,事实上,却是留意着传到门外的女人们的欢声笑语。想不听都不行:一连串娇语似乎主动来骚扰他,他甚至能分辨出哪个声音是赵吹鸾,哪个声音是冷梅枝。再听下去,他简直能嗅出声音中的气味……   刘邦招他时,他如梦初醒,吓了一跳。 第八章鸿门宴   刘邦说话算数,十万大军第二天就退出咸阳,屯于霸上。霸上是霸水上游的一个小镇,小镇四周,有层层波浪式的小丘环绕,这一带被当地居民称为“白鹿原”。除霸上外,方圆百里不见人烟。   刘邦的军队一去,霸上热闹了。大大小小的营帐搭起数百个,直入人荒原深处。   这天,刘邦举行盛宴,遍请关中各县的父老豪杰。他本来名声不坏,退出咸阳的举措更使秦地的百姓对他刮目相看:这完全不像一支强盗的队伍。   参加宴会的人十分踊跃,有些人不请自来,或献计,或自荐,刘邦一概以礼相待。宴会之前,他讲了一通话,这就是著名的“约法三章”。   刘邦说:“秦地百姓苦秦苛法,时日已久。我奉怀王之命,率军伐无道。怀王与诸侯有约:先人关者,为秦王。今我已入关,当为秦王。现我与诸父老约法三章:   “杀人者死;   伤人及盗贼,按轻重处罚;   亡秦苛法,一律废除。”   刘邦一席话,赢得了一片欢呼声;   三秦大地是秦国六百年的根基,秦始皇也正是由此出发,荡平六国的。秦地百姓对战争的记忆尚未淡去,新的战事又起。诸侯把复仇的利剑指向关内,一旦杀进来,必定杀个血流成河,所以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兼之暴秦新亡,盗贼蜂起,社会秩序极为混乱,而苛法仍在,各郡县的官吏动不动就对百姓砍头灭族,惹得怨声载道。刘邦的“约法三章”,来得非常及时,受欢迎是自然的。   刘邦打民心这张牌,打得非常成功。这一方面是天性使然,他原本宽厚,生长于农家,长期在底层混,深知民间疾苦,“爱民”大概是一种真实的感情。另一方面,形势也迫使他必须赢得民众的支持:论实力他远不如项羽,再失掉民心,他就完了。两方面的因素,使刘邦把民心提到战略高度。一心一意走群众路线,不单是他,同时也是他帐下的众多谋臣的共识。   刘邦爱民,立刻得到回报:秦地百姓纷纷送来牛羊酒食,以飨士卒,但刘邦辞而不受,说仓中粮多,不劳费民。这样一来,百姓更拥戴他,唯恐他不做秦王。   听到这些议论,刘邦不禁飘飘然。霸上的日子虽不如秦宫舒适,却有民众的赞誉作补偿。白天,到处是聚会,到处是美酒,夜里,热烈的冷美人依偎在他身边,交颈而眠。民心和美女,把他对项羽的恐惧抵消了一半。   赵吹鸾终于没被带走,留在了宫中。这是张良的意见,萧何也竭力附和。舆论很重要,对外只说沛公对秦宫的珠宝妇女原封不动,如果将两个头等姿色的嫔妃都带走,未免太惹眼。带一个,则问题不大,不致引起民众的猜疑。   冷梅枝在刘邦的营帐中,绝少外出。偶尔露面,一般人只道是沛公的小妾,不予留意。以沛公的身份,拥有一位漂亮姑娘,当属正常。   冷梅枝死心塌地跟随刘邦,几年后,刘邦称帝,吕雉做皇后,冷梅枝像她自己预言的那样潜入了地下,她不想与吕后争高下,不愿同别的女人争宠,而宁愿呆在宫外。刘邦召她进宫,偷尝禁果似的与她同床共枕,有时,刘邦也微服出宫,到她的住所销魂一回。   冷梅枝后来为吕后所知晓,吕后非但不为难她,反而赠她许多珠宝,并默许她继续和刘邦暗中往来。吕后希望宫中所有的女人都以她为榜样,不搞宫闱斗争。至于陪刘邦睡觉,那不算什么:许多年前,吕雉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刘邦死后,冷梅枝终身不嫁。她历经四朝,死于景帝初年。刘邦以后的三个皇帝都待她很好,惠帝又把她召进宫中,供她锦衣玉食。汉宫之中,她被称为最长寿、也最幸运的女人。   以今天的眼光看,她未必幸运。刘邦死时,她还年轻,不超过三十岁,后来的漫长岁月,不知她是怎么捱过来的。花容月貌的大美人,年复一年无人问津,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她从此冷下去,成了名副其实的冷美人。   这是题外话。   且说刘邦在霸上,专等项羽到来,而项羽是不客气的,此时正率领雄兵四十万,杀向关中。   项羽入关前,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确切点说,他做的这件事,是苍天也要为之号哭的:他坑杀了二十万秦军降卒。   二十万,相当于今天一个中等城市的入口,而且全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项羽在一夜之间,把他们全都变成了尸体。尸体填平了山谷,又耸起来,成了一座山。   杀人的理由说来非常简单。   秦将章邯败于项羽之手,他投降项羽,手下的二十万秦军随之归入楚营。这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加上项羽的原班人马,足有六十万之众。四十万大军已将刘邦吓得不敢住咸阳,若是六十万,情形可想而知。   当然,收编降卒,需要做些安抚,以稳其心。这是一项细致的工作,没有耐心不行,而项羽是不会有这种耐心的,他有的只是疑心,疑心使他做出惊人之举。   秦卒被纳入楚营,日子自然不好过。这原是一支装备精良的骄傲的军队,横扫诸侯,几乎战无不胜,却撞上了项羽,终于一败涂地。秦卒在楚营中,受尽了楚卒的嘲弄和凌辱,发点牢骚是正常的,可牢骚偏偏被项羽听了去。   项羽想:降卒人数众多,一旦哗变,可是一件麻烦事。与其婆婆妈妈地做什么开导工作,不如杀了省事。杀掉这些人,他还可以节省许多粮草。   主意已定,他召来两个心腹部将:英布和蒲将军。他避开范增,因为那老头子肯定会反对。经过一番秘密商议,一个恐怖的行动计划出台了。   此时,项羽的军队在新安(今河南渑池县东)境内,新安有荒原,南面有山,山不高,但坑杀士卒已绰绰有余。这天夜里,驻扎在荒原上的二十万秦军降卒忽然被唤醒,说是有军情,于是他们向南疾走,进入两山之间的谷底。这时,忽听一声炮响,两边山上齐刷刷站起无数楚卒,张弓搭箭,一齐劲射。更用火烧、用滚木巨石往下砸。可怜这些降卒,开始还以为遇上了敌人,待明白过来,已死伤大半,余下的小半死命突围,但两端隘口均被楚军封锁。冲了几次,都被打退了。火光熊熊,山上的楚卒吼一阵,山下的秦军就倒一片。更有被火烧的,连蹦带跳,哭爹叫娘,及至烧成熟肉,山谷之中弥漫着人肉的香味……   一夜之间,二十万降卒无一生还。   从技术的角度看,项羽做得很漂亮,不愧是杀人好手。   杀完就完事了,了却疑虑,解除了后顾之忧。项羽不像后来的诸葛亮,火烧藤甲兵,自己却在山顶上大哭,自谓必损阳寿。项羽是简单的,做一件事,只考虑它的直接后果。这个天真的杀人狂,比别的复杂的杀人狂可怕一千倍,有人偏偏盯住他的天真,说他可爱,为他写诗,为他写小说、拍电影……   英布和蒲将军回营复命,项羽尚在帐中酣睡。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的倒不是杀人场面,而是一位绝色女子。女子朝他走来,鲜活的大腿仿佛挟带着雷鸣电闪。疯狂的交欢,力拔山兮气盖世,接下来,子孙绵绵……项羽乐得咧嘴笑了。   一觉醒来,英布正侍立榻前。   项羽定了定神,继而谈起梦中情景,开怀大笑,英布也跟着嘿嘿笑。   笑完了,项羽转问正事,英布轻描淡写地说:“都解决了。一个不剩。”   “干得好!”项羽使劲拍了拍英布的肩膀,大呼:“拿酒来,拿酒来!”   正痛饮间,忽见一个老头踉踉跄跄地奔入帐内,泪流满面,指定了项羽,厉声斥责:“那二十万降卒,都给你杀掉了。伤天害理呵!你要倒霉的!”   老头是范增。   范增搅了项羽的好兴致,且说话晦气,旁边的人都为他捏一把汗,但项羽脸上不见怒容,反而陪着笑脸,一口一个亚父息怒。   自项梁死后,项羽尊范增为亚父,军中大小事宜,都尊重范增的意见。单单这件大事,却瞒着范增,范增如何不怒?照他看,项羽坑杀降卒的举动既残暴又愚不可及:残暴失民心,遭天谴,愚蠢是毁掉了一支生力军。   项羽一味陪笑,范增也奈何不得,只得拂袖而去。到帐外,自己寻思:遇上了这种人,真是老眼昏花,这天下是难以得手了。即使用强力打下来,也断不能持久。得民心方能得天下,他教过项羽一万遍,项羽只当耳旁风。看来,本性难移,说什么都不管用的。   范增很想一走了之,让这刚猛的、自以为是的家伙自去折腾,思之再三,又按下了冲动。离开此地,他到哪儿去混饭吃呢?改投刘邦帐下?好倒好,却让人耻笑。一把老骨头了,这又何苦?何苦让人家说他朝三暮四?   罢,罢,罢,范增一声长叹,终于决定不走。他认命了,命运让他遇上项羽,就陪项羽玩到底吧。   项羽坑杀降卒的消息传到关中,哀声动地。半数以上的百姓家都少了亲人,他们捶胸顿足,泣血斑斑,从此,恨项羽入骨,吃其肉,饮其血,也难解胸中之恨。关内关外,项羽失尽了民心。   然而项羽是不管这些的,有四十万雄兵在,管什么民心不民心。民心值几个钱?刘邦打民心牌,是由于势弱,不得不走群众路线,项羽根本不需要这个。他太强大了:本人的武艺天下第一,率领的军队同样是天下第一。谁能跟他抗衡?谁敢跟他抗衡?答案是明摆着的。   项羽挥军,浩荡西进。函谷关有刘邦的士卒把守,被英布一气拿下。然后马不停蹄,直达戏亭(今陕西临潼县东北),在一个叫鸿门的地方扎下大营。   时为汉元年(前206年)十二月。   鸿门与霸上,相距仅四十余里。   如果项羽发起攻击,刘邦势必全军覆没,四百年刘家天下将无从谈起。   所谓历史的机遇,摆在了项羽面前,但这傻瓜糊里糊涂,不加以利用。打不打刘邦,他一直摇摆不定,刘邦是他的结拜弟兄,这弟兄能打么?再者,他一到戏亭,刘邦就派人送来大批酒肉,犒劳他的军队,并恭请他入主咸阳。   刘邦不称王,项羽放心了,后患之类,他根本不想。他是凭印象行事的,在他的印象中,刘季软绵绵的,不像个将军。刘季的十万军队不过是乌合之众,哪里经得住打?他的大军扑过去,等于数十只猛虎扑向几头羔羊。   打刘邦是范增的主意,这老头把形势看得很清楚。刘邦进咸阳,复又还军霸上,不动京师的财宝妇女,还约法三章,如此种种,用意已非常明显:刘邦打不过项羽,想避过一时,再借助百姓的力量,同项羽对抗。在范增看来,刘邦的软绵绵是绵里藏针,比项羽外在的刚猛更厉害。   范增劝项羽趁机消灭刘邦,他清醒而项羽糊涂,以清醒劝糊涂,往往不能收效。范增火气大,一发火,又犯口吃的毛病,只听他结结巴巴地对项羽说:   “你,你,你听不听我的?你,你不听,我马上就走!”   范增激动得脸红脖子粗,想必不是说来吓人的,项羽只得陪笑道:   “好吧,我听亚父的。打刘邦还不容易?只须手到擒来。”   说归说,却不动。两天过去了,项羽仍无发兵的迹象。范增再进言时,项羽只说士卒太劳累,休整几天再说,反正刘邦也跑不了。   糊涂虫怎么劝也是糊涂,范增一气,转身走了,到帐中喝开了闷酒。   促成项羽下决心的,是一个偶然事件。   历史的关键时刻,心思动得厉害的,不只是主帅和谋臣,一般人也会眼珠子乱转,试图从中捞点什么。刘邦帐下的曹无伤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   曹无伤位居左司马,按说不是泛泛之辈。刘邦得天下,他或能封侯,可惜他和范增一样看清了形势,继而作出判断:刘邦断不是项羽的对手。与其陪刘邦送死,不如早打主意。他决定出卖主子,投降敌人,以谋取日后的高位,岂止封侯,他还要称王哩。   曹无伤开始行动了。有道是聪明人先发制人。有道是无毒不丈夫。刘邦待他不薄,他反咬刘邦一口,打他的翻天印,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这叫什么?叫无情。而无情乃是社会和自然界的普遍法则。   这天夜里,一个百姓装束的男人潜入楚营,要见项羽。项羽召他进帐,问道:   “你夜间找我,为了何事?”   这男人回答:“小人是左司马曹无伤派来的密使。特来禀告上将军:沛公人关后,欲称王关中,用子婴为相,秦宫中的一切珠宝妇女,都想据为己有,因将军势大,不得已才暂居霸上。沛公的野心,关中已是路人皆知。”   项羽听罢,二目圆睁:“此话当真?刘季真有这个胆量?”   男人笑道:“将军别小看刘季。左司马说,将军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将来与将军争天下的,必是刘季。”   “既如此,我明天就发兵,踏平刘季!”   别人的话,项羽倒是听得进去,他下了决心。   男人又说:“左司马有一个请求,不知将军肯不肯应允?”   “你讲。”   “将军攻霸上,左司马愿做内应,以减少将军的损失。事成之后,请将军封左司马为王。”   “你一口一个左司马,你的左司马叫什么?你刚才讲的,我已经忘了。”   “将军,左司马叫曹无伤。”   “好,曹无伤。我记住了,也答应他的请求,日后封他为王。”   男人退下,连夜赶回霸上,向曹无伤报告消息。曹无伤欢喜无状,激动得彻夜难眠,召来美酒,与扮作密使的小吏痛饮。他就要称王了,什么王姑且不论,是王就不错。项羽是大王,他是小王,小王亦有小王的封地、派头,娇妻美妾、珠宝玉器,更不在话下。   喝得半醉,曹无伤禁不住口吐狂言:张良算什么?一介书呆子而已。萧何等而下之,大不了是个郡县之才。谁是真正的智者?用什么样的标准衡量?标准只有一个:看谁能抓住历史的机遇。   张良显然不行。此刻他仍在刘邦帐中,装作运筹帏幄的样子,和刘邦讨论如何对付项羽。这叫以卵击石,表面聪明,其实愚蠢。   萧何更差劲。此刻他亦在刘邦帐中,一副愁容,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真是愚不可及,没救,死定了。   唯有曹无伤是高人,唯有他掌握着时局。他得意之极,压低了声音狂笑,小吏受他的感染,也把脸笑歪了。不过,笑完之后,小吏随即问到自己的前途。曹无伤说:“我封了王,还怕没你的官做?放心好了,我曹某决不亏待你。”   小吏高兴昏了,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曹无伤上前扶起,二人复又饮酒,直饮到酩酊大醉,呼哧哧做起了美梦。   帐外,飘起了雪花。雪落无声,荒原上一片静寂。   所有的营帐都熄了烛火,只有刘邦的中军帐灯火通明。几个人影在帐中,时而移动,时而不动。   这样的夜晚,做首脑的哪能入睡?不要说刘邦,就连张良也是心中没底。世间事,偶然居多,谁能算尽?项羽每一分钟都可能改变主意,袭击霸上,那样的话,刘邦就完了。   又不能观天象。外面,除了白的雪,就是黑的夜,刘邦凶吉如何,不得而知。   于是,只能默然等候,看命运之手怎么安排。   刘邦总是运气不错,这回又撞上了一位福星。   霸上有人吃里爬外,戏下也有人胳膊往外拐,所不同者,是戏下的这位先生并非为了私利。   这人叫项伯,项羽的叔父、张良的朋友,一位颇具侠义心肠的忠厚长者。在楚汉战争的开幕式中,由于忠厚,他扮演了一种近乎滑稽的角色。他不惜打乱自己人的战略部署,以保障对手的安全,为此,范增气得七窍生烟,而项羽的最终失败,至少有一半责任要由这位叔父承担。   事情发生在同一天夜里。   曹无伤的密使一走,项羽立即下令:五更造饭,清晨发兵讨伐刘邦。   项伯得到了消息,立时慌了。   张良是他的好朋友,当年他杀了人,多亏张良相助,方免于灾难。知恩图报,现在机会来了。   他骑上一匹快马,冒着漫天大雪离开楚营,径往霸上奔去。他具有特殊身份,楚卒也不来拦他。他的念头很简单:叫张良尽快离开霸上。张良一走,他就放心了,至于刘邦的安全,他暂时还不会去操心。   快马在雪夜里奔驰,四十里路,片刻工夫就到了。刘邦的营地静悄悄的,显然没有任何准备,几个零零星星的哨兵在雪地上游走。   幸亏我赶来了,项伯想。不然,子房休矣!   张良在刘邦的营帐中,士卒报告项伯来访,张良颇感吃惊。刘邦说:   “项伯此来何意?”   “必有要事相告。”   “那就请他入帐吧。”   张良出帐,见项伯在不远处站着,四周都是纷纷扬扬的雪花。二人相见,项伯却不肯进帐,他对张良说:“愚兄此来,只为一件事,说完就走。”   “什么事急成这样?”   “请子房今夜速离此地。”   “这又为何?”   “楚军明日来攻,沛公决非项羽的对手。子房且到别处避一避,或是随我到戏下,我把你推荐给项羽,我那侄儿也一向看重先生的才学。”   “沛公待我不薄,弃他而去,非君子之所为。”   “既如此,子房自己保重,我得走了。”   “且慢。”张良哪能让他走。他这一来,刘邦就有了一线生机。张良本是侠义中人,然而事关大局,也不得不对项伯加以利用。原则问题上,张良可不含糊。   “大冷的天,仁兄不妨到帐中,暖暖身子再走。”   项伯摇头:“沛公在,我是去不得的。军机大事,未可泄露。”   张良笑道:“你把消息告诉我,就等于告诉了沛公。”   项伯看张良一眼,有些不满:“你我交厚,所以赶来向你通报,没想到你会告诉沛公。你这么做,岂不是令我尴尬?”   张良说:“我不告诉沛公,沛公就完蛋了,于公于私,我都不忍。请仁兄务必见谅。”   项伯默然。张良的话不无道理,怪只怪他不该来。但不来也不可能,除非他不是项伯。侠义二字,远不止是贴在身上的标签。他非来不可,而张良又非告诉沛公不可,这样一来,倒霉的只能是项羽和范增。   当然,项伯不至于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有点不快。张良拉他进帐,他不再推辞了,这时,才感到雪地里委实太冷,周身已冻得冰凉。   帐内,刘邦和萧何围坐在火炉旁,还有一个戴儒冠的老者,白须红脸,瘦高身材,项伯却不认识。刘邦介绍说,老者名叫郦食其。   郦食其拱手为礼,然后默默地坐到一旁,滔滔辩才,此刻一无展施的余地。   项伯心想:这大约又是一位足智多谋的高士。   张良把项伯刚才对他讲的话转述了一遍,只略去瞒着刘邦这一层。刘邦听了,大为感激,忙叫军士摆下酒宴,款待项伯,项伯莫名其妙地做了个大人情,只得应允,在席前坐了。张良、萧何、郦食其依次相陪。   张良目视刘邦,刘邦会意,对项伯说道:   “我入关后,秋毫不敢有所取。之所以派兵守住函谷关,是怕有盗贼出入,岂是为阻挡项将军?请足下转告项将军,我移军霸上,日夜盼望尊驾入关,决无二心。”   项伯答应转告,仅仅是转告而已,他不会在项羽面前为刘邦力辩,这一点,不用张良提醒,刘邦也明白。他不禁心下焦急:明天项羽打来,他只能逃跑。   急中生智,刘邦忽然想到自己有个未出嫁的女儿,联姻,这可是个好主意。于是脱口问道:“项伯兄,你膝下的儿女大概已成人了吧?”   “大儿快满十八了。”   “不知有无婚配?”   “没有。”   刘邦松了口气。如果对方没儿子,或即便有,却已定下婚事,他的宝贝女儿就是想塞也塞不出去。   刘邦笑呵呵地说:“我有个女儿,姿色尚可。如蒙不弃,可与你家大公子结为佳偶。”   项伯迟疑着,连说:   “沛公乃一军之长,不敢高攀。”   张良大笑,接过话来:   “刘项二家,情如兄弟,共约灭秦。又齐至咸阳,现大事已定,两家结为婚姻,正是门当户对,项伯兄何必过谦。来,我们以杯酒为盟,一言为定!”   张良率先举酒,项伯只得相随。饮过之后,气氛渐趋融洽,刘邦一口一个亲家,项伯开始觉得别扭,多听几遍,耳就顺了。他转而寻思: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能娶上沛公的女儿,亦是他的莫大福分。   思想通了,脸上就有了笑容。刘邦和张良、萧何诸人也相视而笑。炉火熊熊,映照着五个男人的笑脸,帐外的寒意似乎远隔千里。   项伯喝到三分醉,把马而回。临行前,刘邦少不得叮嘱再三,项伯拍着胸口说:“沛公放心好了,一切包在我身上。但明日清晨,你须到鸿门走一趟,拜见项将军。”   刘邦应允,亲送项伯走出营门。   项伯回到楚营,已过半夜。营中人马多已安睡,唯项羽大帐,灯火仍明。项伯步入帐内,见项羽和衣倒在榻上,鼾声如雷。   项伯使劲把项羽摇醒。   项羽抹了一把涎水,问道:“深更半夜的,叔父有何事?”   项羽说:“我刚从霸上归来,有话要与你说。”   “叔父去霸上何干?”   “我有一故友张良,以前曾救过我的命,现在刘邦麾下。我怕明晨攻打刘邦,张良亦难保,因此前去寻他,欲邀他来降……”   项羽性急,忙问:“张良可来否?我得此人,如虎添翼矣!”   项伯摇头:“不仅张良未来,反说沛公入关,未负将军,而将军欲加害沛公,故不肯轻易来投。”   项羽闻言,忿然道:   “刘季守关拒我,怎说不负?他将财物妇女据为己有,怎说不负?”   “将军怎不想想,沛公若不破关,我军岂能轻易入关!况且,沛公守关,全为防备盗贼起见。他攻取咸阳后,封库府,闭宫室,还军霸上,财物不敢取,妇女不敢幸,以等将军入关,商议处置,你若草率发兵攻打,岂不令天下诸侯失望!”   这番话,是项伯在返回戏下的路途中想好的,和刘邦的口吻完全一致,他觉得自己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因而说得振振有词。几年后,当项羽血溅垓下,项伯在逼人的血腥气中陡然想起这些话,才感到当年的他事实上是个内奸。   项羽本来就有些犹豫,听了项伯的话,寻思一回,因问:   “那曹无伤所言,又如何看待?”   “一面之词,不足为凭。”   项羽默然。看情形,态度已有所转变。   项伯又说:“明日沛公来当面谢罪,宜热情款待,以结人心。”   项羽说:“好吧,就照叔父的话办。”转而笑道:“若非叔父一席话,刘季明日就惨哕。那十万人马,正好让我杀个痛快。”   随即传令三军,明晨只须睡大觉,等刘邦送来好酒好肉,大嚼一回。   传令之后,项羽复又倒在榻上,很快响起了鼾声。   项伯悄然退出。雪仍在下,他走向自己住的营帐,心里乐滋滋的。他做了一件仁义之事,三言两语就免去了一场战争,这场战争毫无意义,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并不需要说服自己。他确实做了一件大好事,刘邦真该好好感谢他。   想到那门亲事,他乐得一颠一颠的。真是一举三得呵,于公于私,皆大欢喜。那一趟真没有白跑:四十里快马加鞭,几百年美名流传。妙呵,妙呵!   到了帐中,项伯唤过一名军士,命他速去霸上,向沛公报告消息。好事做到底,他不能让自己的亲家太着急。   军士去而复返,带回了几件珍宝,全是沛公赠给项伯的。自家人,干吗这么客气呢——项伯想。一高兴,干脆扔了一件珍宝给军士,军士喜出望外:雪里送消息,值!   然而,有人喜得眉开眼笑,有人却恨得兄咬牙切齿。喜的是项伯(包括四十里之外的刘邦),恨的是范增,这老头得知项羽不发兵时,脸都气歪了。   时已五更,范增翻身下床,待要披挂出征,却见周遭毫无动静,一问,才知道改了军令。   妈的,朝令夕改,能成什么大事!范增一路骂着,直奔中军帐。   项羽尚在梦中,脸上挂着笑意,看来是一场好梦。范增三两下就把他摇醒,他的脑袋像是范增手中的一个玩具。   项羽两度被人摇醒,不禁大怒,叫道:“老子杀了你!”   定睛看时,却是范增,只得按下怒火,怏怏地问:“亚父有何事?”   项羽发火,范增先是吓了一跳,挟带的一腔忿恨消失了一半。毕竟年纪大了,哪里禁得住项羽打雷似的吼叫?他本来也想吼几句的,不得已,转为冷冷地质问:   “听说你又改了主意,不打刘邦了?”   “是的。”项羽打着呵欠,表示他没有睡醒。   “这是为何?”   “刘季这小子,谅他不敢对我无礼。我打他,天下人会耻笑我,说我不义。”   “面子重要,还是破敌的机会重要?失去这一次良机,你将悔之莫及!”   “亚父,你恐怕把刘季估计得太高了。他算老几?沛县的一个无赖而已。十万人马无非是乌合之众,我要擒他,易如反掌,不必非要在这一次动手。”   “将军糊涂!将来与你争天下者,必是刘季!”   “那又怎样呢?他能打过我么?”   “他今天打不过你,明天可说不定。”   这话把项羽激怒了,又吼起来:“我今日偏要放他一马,看他明日能奈我何!”   范增哑然,有点后悔不该把项羽逼急了。事到如今,劝他发兵恐大不易,不如改弦更张,另作图谋。   范增缓和了语气,对项羽说:   “不发兵也罢。老夫有三条计,望将军选择其中一条。”   “亚父请讲。”   “明日请刘邦到鸿门赴宴,未入席时,责之入关三罪:放子婴,藏玉玺,派兵守关,拒我入内。若刘邦不能答,一剑惭之,此为上计;将军不欲自己动手,可令帐下埋伏二百余人,刘邦入席后,老夫看时机,举玉块为号,即唤伏兵杀之,此为中计;如二计不成,可使一人将刘邦灌醉,醉后必失礼,因而杀之,此为下计。”   范增一口气说完,由于激动,胡须乱颤。为杀刘邦,他使出了浑身解数。   上中下三条计,条条都要杀刘季。莫非亚父跟刘季有仇?项羽闪过这个念头。当然,他缺乏证据。再说,杀不杀刘邦,他都觉得关系不大,亚父若有适当的理由,杀便是了。   于是表示同意,并委托范增安排一切。   范增走了,项羽第三次倒在榻上,呼呼大睡。   范增迅速以项羽的名义修书一封,遣一伶俐小校送往霸上,呈与刘邦。书云:   “初与公受怀王约,共伐暴秦,以安黎庶。幸今天兵西下,子婴授首,关中收附。百工之绩,三军之劳,宜陈宴乐,以贺亡秦。公为元勋,礼请端席,惟乞早临,以倡群僚。”   小校走后,范增捋须自笑。狐狸再狡猾,终究逃不过好猎手。狐狸者谁?刘邦是矣!猎手者谁?居巢范增矣!   小校驰往霸上,已是破晓时分。刘邦一夜未睡,此刻正搂着冷梅枝,睡得格外香甜。帐外,雪已经停了,东边还出现了亮光:今天或许是个晴天。   楚使送信来,自然要唤醒刘邦。刘邦懒得下床,倚在床头展开写在绢帛上的书信,看了几行,不觉额上冒汗。这觉是睡不成了,并立即唤来张良、萧何、曹参、樊哙、郦食其等人:到大帐议事。   大家看罢书信,感觉与刘邦相同:这个彬彬有礼的邀请暗藏杀机。刘邦原计算主动去戏下的,这跟对方的邀请大不一样。越是委婉的措辞,越让人放心不下。张良断言,信是范增写的,与项羽无干,至多征得了项羽的同意。范增既能写信,主意也多半他拿。由此观之鸿门设宴,凶多吉少。   刘邦去还是不去?去了,凶古难卜很难说范增那个老匹夫,会耍出什么样的鬼把戏;不去,则更麻烦,等于公然与项羽作对。   两相权衡,刘邦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一趟。   上午十点左右,刘邦启程了。太阳果然跳了出来,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荒原上一片耀眼的白色。霸上的士卒在雪地里嬉戏、奔跑,显得兴高采烈,他们的主帅刘邦却垂头丧气的,他对身边的张良说:   “我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来。”   “沛公不必过于消沉。”张良说。“此行虽有凶险,未必有大碍。”   “先生是安慰我么?”   “不尽然。项羽虽残暴,但头脑比较简单,沛公只须镇定对答,多奉承他,令他不能动杀心,范增则由我去对付。再者,沛公是有福之人,上苍不会扔下你不管。这一次,亦定能逢凶化吉。”   张良言之有理,刘邦的情绪有了好转。   这时候,情绪是非常重要的,沉得住气,就赢了一半。   接近午时,刘邦一行百余骑抵达戏下,到鸿门拜见项羽。   刘邦领人步入营内,但见士卒环列,刀枪林立,弥漫着浓浓的杀气。刘邦边走边感到一股寒意流布全身,不禁握住张良的手。   来到中军大帐,樊哙等人被挡在帐外,只准刘邦和张良入内。   身入虎口,刘邦或张良肯定想到了这个词,没有比这更恰当的词汇了。当然,接下来涌入他们心中的,可能是另一个词:虎口脱险。   帐内,项羽居中而坐,左有项伯,右有范增。身材魁伟的项羽全身甲胄,刘邦进帐,他只身子微动,就算待客之礼。范增也死死地盯住刘邦,意在让对方胆寒。   刘邦趋前几步,跪下了。   这举动颇使人感到意外。刘邦与项羽原是结拜兄弟,各率人马击秦,如今胜利会师,至少名义上是来赴宴,共贺亡秦的,兄弟相见,长揖为礼就够了,但刘邦二话不说就跪拜于地,不单是帐中的楚军将领,连张良也吃惊不小。   对刘邦来说,这举动却是自然而然的。二十余年的嬉皮生涯,练就了一身嬉皮本领,见机行事,见强人低头,原是他的长项,没什么难为情的,只要形势需要,向谁下跪都行。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话对项羽适用,对刘邦不适用。刘邦膝下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下跪的念头一经生出,双膝已然着地,继之以双掌、脑袋,五体投地了。   真有点煞风景,帐中有人捂了嘴笑。   然而,谁是真正的男儿,还难说得很。   项羽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也许是嘲笑。他本来就看不起这个刘季,现在更看不起了。但刘季正好需要他看不起,岂止看不起,最好是看成一堆不起眼的狗屎。   项羽的笑意稍纵即逝,然后是冷笑:   “刘季,你知罪吗?”   刘邦此时已横下一条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遂朗声说道:   “我与将军同力攻秦,受怀王之命,将军战河北,我战河南。虽是两路并进,但仰仗将军神威,力挫秦军主力,我才得以先入关灭秦。尔后,我遂下令封存秦廷珠宝财物,还军霸上,以待将军。因不知将军何时到来,所以派兵守关,以防盗贼。今日亲见将军,我之心愿已了,一切处置,全凭将军定夺。可恨的是有小人在中间谗言,令将军与我有隙,还请将军明察!”   刘邦讲话时,项羽听得很仔细,同时察看刘邦的表情,看他是否在撒谎。察看的结果是:刘邦没有撒谎,还挺委曲似的。据项羽判断,撒谎的人,不会有这副委曲的模样。于是心想:刘季所言,和叔父的话大致吻合。   项羽的长处是性情豪爽,胸无城府。既然认为刘邦没说假话,便把杀他的念头抛开了。他走下座来,扶起刘邦,拍了拍刘邦的肩膀说:   “你我兄弟,闹到这步,全怪你那左司马曹无伤。是他跑到我这儿来,说了许多你的不是,不然,我怎会如此待你?”   项羽话一出口,曹无伤就死定了。可怜的聪明人,此刻尚在霸上静候佳音哩。   而另一个人再次气歪了脸,这就是范增。项羽不动手,他的第一条妙计落空了。当然,他还有第二条、第三条,伺机而发,专取刘邦的性命。   接下来,正式开宴,项羽笑呵呵地邀刘邦入席。刘邦朝北面坐了,项羽和项伯朝东,范增南向,张良西向。帐外乐声大作,帐内杯斛交错,你喝我饮,但各人心境不同。项羽豪气大发,刘邦提心吊胆,范增时时寻找杀机,张良处处小心防范,除了项羽,这顿酒宴没人吃得轻松。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上来了,虽然是一种虚假的气氛。项羽大叫大嚷,只要找人赌酒。找张良,张良不行,一个状如好女的男士,哪里是项羽的对手?三两杯就被摆平了,面红耳赤,东歪西倒。项伯见了,不觉心疼,连声叫道:   “子房醉矣,子房醉矣!贤侄快找别人赌去,别难为了子房!”   项羽闻言,立时收手,对张良笑道:   “博浪沙刺秦王的英雄,我以为必是豪饮。”   张良佯醉,口齿不清地说道:“张良不……英雄,大王才……英雄。”   项羽哈哈笑道,转过身去,一把捉住刘邦。   “你我兄弟,先饮十杯再说。”   刘邦本来善饮,这时却不敢放开酒量。性命要紧,若是醉了,一言惹来杀身之祸,岂不是太不划算?因而央求道:   “刘季是上了年纪之人,将军且饶我这回吧。十杯太多了,三杯行不行?”   刘邦一副可怜相,项羽不便用强,许他只饮三杯。喝过了,项羽越发神气活现,指着刘邦、张良道:   “尔等不能豪饮,战场上哪有豪气?”   刘邦赶紧承认,确实没豪气。张良想到一句话,出不得口,硬生生吞了回去。这话是:我等没豪气,却有灵气加运气,我的灵气能将你的豪气变成傻气。至于运气,更不得了。运气来时,直把你弄成没气!   这段话,近于顺口溜,而张良原是编顺口溜的好手,有眼前和后来的事迹为证。所惜者,是发乎脑袋,止于唇齿之间,自己的作品只能自己欣赏。   今日之张子房,远非昔日之张子房。昔日博浪沙一击,全凭匹夫之勇;今日谈笑自若,胸中装着十万兵。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炸弹崩于侧而目不瞬,区区项羽,何足道哉!   不过,旁边还坐着一位高士,名曰范增。   据说范增曾经和张良的师傅黄石公同窗读书,按师承关系,当是张良的师叔。以才智论,不说在张良之上,至少在伯仲之间。张良运气好,遇上刘邦;范增运气坏,遇上项羽。项羽自负,死要面子,自己没远见也罢了,最恼人者,是对别人的远见不当回事。范增有劲使不上,合该闷一肚子气。   项羽喝酒喝得高兴,四处找人赌酒。他麾下的英布、钟离昧等人,个个是海量,陪他猜拳,乱叫乱嚷,闹得一塌糊涂。范增以目示之,却抓不住项羽的目光,索性举起身上佩带的玉块,连举三次。这个杀人信号,只有他和项羽能懂,项羽兀自哇哇叫着,视若无睹,旁人倒是注意到了,凑上前来,嬉笑着问:   “范老先生,这玉块很值钱么?”   范增脸都气青了,一把将这人推开,夺门而去。   项羽这才愣了一愣,叫声亚父。亚父头也不回,径自出帐走远了。   范增一走,刘邦松了口气。这老家伙始终板着一张脸,目露杀气,比项羽更可怕。他一再举玉块,刘邦猜了七八分,不禁周身冰凉,幸而项羽未予理会,不然,刘邦恐已吓得昏死过去。上苍保佑,那老匹夫终于愤而离席。   刘邦松了口气,转而寻项羽猜拳,露出嬉皮本相,哇哇哇地叫开了。   半醉的张良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性,范增这一去,他觉得不是好兆头,不过,为今之计,只能坐观其变。   帐中煞是热闹,酒气弥漫,肉气翻腾。门口,一个年轻的执戟郎中冷眼瞧着。时已午后,他肚子早饿了,酒气肉气扑面而来,他忍不住一再吞口水。真不公平,但无法可想,谁叫他只是个小小的执戟郎?而席上的这些人,论级别都可以称将军。   他一面吞口水,一面冷眼打量。所以叫冷眼,是因为他有一颗不同寻常的脑袋,看问题向来入木三分。他嗅到了隐在热闹之下的腾腾杀气:和张良一样,他知道范增离帐决不是危险解除的信号。   谁有这样的眼光,几乎不让张良?   不言而喻,只能是韩信。   张良偶然接触到他的视线时,不觉为之一动。这眼神古怪得紧,张良想。他问身边的项伯,此人是谁?项伯嘻嘻一笑,答曰:   “韩信,一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当年曾钻过别人的裤裆。”   几个武夫闻言,仰面大笑。韩信大约听见了,背过脸去,武夫笑得更欢了……   韩信。张良把这名字默念了一遍,并记住了那张脸。   众人发笑,刘邦忙问:“你们笑什么?说来听听,让我也笑一回!”   此时,刘邦的安全感大大增强,他同样要闹要笑,笑完了,打马回营,搂着千娇百媚的冷梅枝,睡它个三天三夜!活着,是多么美好!   可惜他高兴得太早。正当一武夫指着门口的执戟郎中,欲告诉他发笑的缘故时,忽听到一阵忽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一老一少两个人闯进帐来。老者银须飘动,非范增而谁?少年壮如铁塔,从长相到身材都活脱脱是一个小项羽。   少年姓项名庄,乃是项羽的同胞兄弟(一说是堂弟,殊难考证)。   项庄拱手一礼,说道:“愿在席前舞剑,以助酒兴。”   项羽说声“好”,项庄便拔剑起舞。他既是项羽的兄弟,剑术也自然了得。只见他剑随身走,跨越腾挪,挽起朵朵剑花,煞是好看,众人一齐喝彩。   只是苦了刘邦。   项庄入帐,他就感到不对劲,因为那小子竟然恶狠狠地盯着他,忽而又舞起剑来,越舞越快,剑光游走,渐渐向他的座前逼来,他惊得直冒冷汗……   由于事起仓促,张良也惊呆了,这时候,再有妙计也派不上用场。而张良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纵有十个,也挡不住项庄刺向刘邦的利剑。   沛公休矣!张良闭目长叹。   在赤裸裸的肉体的力量面前,他第一次痛苦地感到所谓智慧的软弱。   然而,世间事,偶然性太大,也是刘邦命不该绝。正当项庄渐渐逼近时,有人忽然起身拔剑,说道:   “一人舞剑不好看,两人对舞,更为可观!”   座中人急视之,原来是项伯。   历史的紧要关头,他又跳了出来,站到了敌人一边。从楚军这一面看,他简直是跳梁小丑、不折不扣的内奸。有趣的是,他主观上并非如此。当时的氛围是暧昧的,他不明所以,只看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于是,不加思索就挺身而出,要保护自己的亲家。   单论剑术,项伯不是项庄的对手,但他以叔父的身份出招,项庄不得不让他三分。两人战成平手,项伯把刘邦护得风雨不透,项庄要杀刘邦,除非先杀项伯。   这个怪诞的局面,范增事先根本没想到。只道刘邦必死无疑,不料跳出个项伯,又是自家人,身份亦高,除了项羽,没人敢叫他滚一边去。   范增恨得跺脚,长吁短叹,拿眼看项羽时,项羽正看;得津津有味。   竖子不足与谋!现在,轮到范增闭目长叹了。   张良见此情景,自然是惊喜莫名。不过,他历来行事谨慎,只项伯一人护驾,恐不能做到万无一失。趁两人斗得正紧,急切之间,难分高下,他便悄悄溜了出去。   他找到樊哙,把帐中的情形说了一遍。樊哙一听,二话不说,直奔大帐,两旁的卫士见状,纷纷举枪拦截。樊哙力大如牛,甩翻了几个,一面大呼:   “鸿门设宴,随从通无毫厘酒饭。我见项羽,讨些酒饭吃!”   樊哙带剑拥盾,撞到中军帐,用剑尖将帐帷挑起,大步走到项羽座前,仗剑而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这又是一个凶神!项羽暗自吃惊,一手按剑,一手指着樊哙问:   “你是何人?”   樊哙正待回答,被张良抢了先:   “他是沛公参乘樊哙。”   项羽听后,随口赞道:   “好一个壮士,可赐他卮酒彘肩。”   左右闻命,忙取来好酒一斗,生猪肘一只,递给樊哙。樊哙谢过,立着就将斗酒一气喝干,又将猪肘放在盾上,用剑切割,边切边吃,顷刻也尽。   如此豪气,项羽不禁引为同类,满心喜欢。看他吃完了,又问:   “壮士,可再饮否?”   樊哙见问,越发豪气大发,朗声道:   “臣死且不避,还怕喝酒?”   项羽有些奇怪:“壮士何出此言?”   樊哙正色道:   “秦有虎狼之心,天下皆叛。怀王与诸侯约,先破秦者为关中王。今沛公先入咸阳,秋毫无所取,还军霸上,以待将军。如此劳苦功高,将军不予封赏,反听小人之言,欲诛有功之人,此又亡秦之续耳,窃为将军不取!今见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臣不避诛戮,干冒盛筵,一则为饥渴而来,二则为沛公伸冤:此臣所以死且不避矣!”   堂堂正正的一席话,说得项羽无言以对。于是挥退项庄,命樊哙坐下,吃肉喝酒。   刘邦惊魂稍定,不敢在席上久呆,借口上厕所,溜出帐外。张良、樊哙也跟了出来。   张良说:“这儿太危险,沛公宜速回霸上。”   刘邦尚犹豫:“不辞而别,恐不大好。”   “事到如今,顾不了许多了。沛公先走一步,我留下来对付项羽。”   樊哙也接话道:   “有啥好不好的,如今我们是人家菜板上的肉,凭他宰割,不走还等什么?”   刘邦仍在犹豫,张良又说:   “沛公请回吧。这里的一切,由我担当。沛公来时,可带来什么礼品?”   刘邦即令随从取出白璧一对和玉斗一双。白璧是呈给项羽的,玉斗是送给范增的,由于刘邦的慌乱,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张良接了礼品,复又催刘邦上马,刘邦这才拿定了主意。三人正欲分手,却见一个楚军将领走过来。   这人叫陈平,项羽麾下的一个都尉,出了名的美男子。陈平的故事很多,好故事坏故事都有,坏故事甚至不堪入耳——此系题外话,容后再表。   陈平是奉了项羽之命,专门来寻刘邦的:刘邦上厕所的时间太长,项羽已经起疑了,可他派出的陈平偏偏对刘邦素有好感。   刘邦见了陈平,立刻装作醉得东歪西倒的模样。张良代为求情,对陈平说:   “沛公已不能饮,几杯酒就醉了,我们正为他发愁呢。”   刘邦趁机说酒话:“陈都尉,你来得好。快扶我归帐,我还要喝,喝个痛,喝到死……”   陈平皱起眉头:“沛公醉成这样,不能再喝了。”   樊哙道:“不如回霸上。”   陈平没作声,显然是默许了。这美男子有心帮刘邦一把,目送着刘邦从小路走远了。樊哙等人也跟着回霸上,只留下张良与项羽、范增周旋。   张良回帐,取出白璧玉斗,分别献上。项羽见白璧光莹夺目,心中喜欢,便置于座上,又问张良:   “沛公现在何处?”   “因怕将军督责,沛公已脱身而去,此时怕已返回营中了。”   项羽有些不快:“为何不辞而去?”   张良坦然道:“将军与沛公本为结义兄弟,不致加害沛公,惟将军部下,有的与沛公有隙,想乘将军宴请之时,除掉沛公,也乘机嫁祸将军。沛公对此不便明言,只好脱身避祸,留臣禀告实情,还望将军明察!”   项羽闻言不语,不觉把目光移向范增。范增此时说不出的恼怒,见项羽注视他,禁不住怒火上升,气上加气。人要是动了真气,礼节就多余了。只见他取过玉斗,掷在地上,一剑将其砍成数块,口中还恨恨地说:   “将来夺项氏天下者,必是沛公。今日不听劝告,他日必成为人家的俘虏!”   项羽念他一片忠心,不与计较,转身走入内帐。   至此,宴席不欢而散,范增设下的三条妙计,终于条条落空。   张良于黄昏时分返回霸上,刚入军营,就听到一个消息:左司马曹无伤已被沛公斩首。   张良想:这个沛公,动作倒快得很!一念未已,忽听哈哈一声朗笑,薄暮中,刘邦已带了萧何、曹参等人,远远地向张良迎了上来。 第九章霸道的王与倾城的佳人   且说项羽鸿门宴杀刘邦未成,范增痛心疾首,项羽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刘邦的分量太有限了,不足以构成日后的威胁。再说,刚灭暴秦,便杀兄长,名声不大好。项羽把名声看得极重,由此,嘲笑他的人多,钦慕他的人也不少,但无论如何,这最终导致他自取灭亡。   项羽不杀刘邦,却对另一个人耿耿于怀,这就是降了刘邦的秦王子婴。   项羽西进以来,一路上杀气腾腾,入秦地,更是怒不可遏,恨不得把秦地的一切毁个精光。这种愤怒,可理解的成份不多,更多的是疯狂,是不可理喻的复仇之举。   子婴投降刘邦,旋即受到刘邦的庇护,可惜好景不长。项羽一来,刘邦的庇护就立刻显得苍白无力,项羽向刘邦索要子婴,刘邦不敢不给,鸿门宴已经把他吓得半死。他召来子婴,对后者说:   “项羽有信来,要你去见他,我是留你不住了。”   子婴一声长叹:“此去惟有死路一条。项羽的为人,我早已听说了。”   “未必。你多赠些珠宝给他,或可保命。”   子婴的旧臣劝他逃走,他拒绝了,理由是:他一旦逃走,项羽很可能屠城,那样一来,咸阳的百姓就要遭殃。   子婴死到临头,还为百姓考虑,可见他与胡亥不是一路货色,项羽不管这些,只要砍他的头。子婴携了大量珠宝,提心吊胆地前往楚营,等着他的果然是死亡。   项羽简单问了他几句,便喝令推出斩首,送来的珠宝一律照收不误。   帐外,年轻的子婴人头落地,这仅仅是个信号,是大屠杀的开始。   刘邦进咸阳,第一件事是直奔后宫,专在美女身上下功夫。项羽则不然,对他来说,首要的快感源自杀戮,而不是什么男欢女爱——鲜血比女人的颜色更为动人。   项羽坑杀二十万秦军降卒,秦地百姓恨不得剥他的皮,吃他的肉。项羽丝毫不考虑缓解这种仇恨。他迎着仇恨上:这才是英雄本色。他铁蹄入咸阳,身后跟着四十万强大的楚军。他有的是力量粉碎任何一种仇恨,并在旧仇之上再添新仇。   项羽是什么人?力拔山兮气盖世!区区咸阳百姓,何足挂齿。他每天杀一千人,让英布和钟离昧统计数字,不多不少,正好一千。接连杀了好几天,几千个脑袋在空中飞舞,咸阳终于鸦雀无声了。项羽提长槊,骑乌骓马,耀武扬威地走过咸阳街头,百姓从门缝里偷看他,内心满是恐惧。这位凶神,比秦始皇可怕一万倍。   “彼可取而代之!”当年的豪言壮语,如变成了现实。岂止取代,项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他的寿命比秦始皇更短,仅仅是后者的一半。不说天命,只看人事,他也活该倒霉。过于霸道的人,或迟或早都有这种下场。   而眼下,他得意得很。   杀人杀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是抢东西。咸阳既为秦都,宫中的财物应有尽有。刘邦白走了一趟,除了在后宫睡了几觉,并偷偷带走一个叫冷梅枝的女人外,别无所取。他不取是因为不敢取,项羽可不同,他想杀便杀,想要就要,普天之下,谁敢说个不字?   他把宫中的珠宝玉器悉数装车,并将有姿色的女人捆在车上,准备东归。曾与刘邦有过一夜之欢的赵吹鸾亦未能幸免,她隐瞒了身份,并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这样,连项羽的部下都没人要她,车行至中途,她被放回了咸阳。几年后,刘邦称帝,赵吹鸾再度入宫,封为妃子,一辈子荣华富贵,尽管不复受宠:其时,刘邦已有许多大美人,顾不上她了。   项羽东归,反对的人不少,最激烈的当数范增。咸阳是一块宝地,秦始皇因之以成霸业,放弃了太可惜,但范增的话,项羽听不进去,偏要一意孤行。   这老头于是气得不行,在项羽帐下,他真有生不完的气。什么远见卓识,全他妈的不管用。项羽愚蠢也罢了,还自以为是。范增简直觉得自己像个糟老头子,被尊为亚父,完全是名义上的,和张良相比,他可差远了,刘邦对张良,言听计从,可他呢?   一把老骨头,总有气得散架的一天。   项羽执意东归,有个堂皇的理由,这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叫做富贵不归故里,如衣锦夜行。这段话,项羽是对一个叫蔡生的人讲的。   蔡生乃咸阳高士,和范增一样,想到项羽手下谋个一官半职。他对项羽说:   “大王切不可东归,咸阳是最理想的都城,土地肥沃,山河险要,周围有函谷关、武关、散关和萧关,再强大的敌人也不易进犯。大王据守咸阳,就能做天下诸侯的霸主,何必非要回江东呢?大王听我一句话,霸业可成。”   殊不料项羽听了,哈哈一笑,对蔡生道:   “你这个书呆子,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咸阳有什么好?我看这地方很有些晦气。胡亥的下场如何?还有那个子婴,刚刚被我杀了,可见咸阳呆不得。至于雄关险隘,更是扯淡,连刘季都挡不住!还有一个道理,你在书上是学不到的,让我来教你吧。富贵不返故乡,不让家乡父老知道,就譬如穿着锦绣的衣服在夜里行走,有谁看得见呢?”   项羽话没说完,蔡生心就凉了。原来项羽是这种人,表面上刚猛无敌,其实呢,是个目光短浅的家伙。且让他回江东,衣锦昼行去吧。   蔡生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谨受教”,然后躬身而辞。一代高士,从此收拾稻粮谋,不问世事,终老于咸阳,不提(真正的隐士,想提也无从提起)。   蔡生之后,又来了一位韩生,亦有高见。不过,这位韩生与蔡生不同,他喜欢讽刺别人。他也劝项羽留在咸阳,本是一番好意,可项羽听了心烦。项羽懒得跟他饶舌,只打发他走人,韩生走也罢了,偏偏又在出门之前冒出一句俏皮话,惹来杀身之祸。   韩生说:“我常听别人说,楚人是沐猴而冠,干什么都只凭心血来潮,没个常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大约楚人都是猕猴变的吧。”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一声大喝:“站住!”韩生扭头看时,脸立刻白了。   项羽怒目圆睁,吼道:   “你祖宗八代才是猕猴!来人,把这狂妄之徒给我烹了!”   可怜韩生,活生生被扔进油锅,转眼间,变成了一堆香气四溢的炸肉。   项羽撤离咸阳之前,还做了一件使他名传千古的事,那就是火烧阿房宫。   阿房宫位于渭水之南,与咸阳隔水相望。秦始皇以七十万劳役,经年屡月,建造这座前所未有的宫殿,未及建成,就一命呜呼了。到二世胡亥手中,阿房宫大致成形,选自全国各地的美女源源不断地流入宫中,但胡亥没享几天福,也一命呜呼了。接下来的三世子婴,在秦王位上仅四十六天,历代史家一般都对他忽略不计,秦二世而亡,并没有三世。   在中国历史上,阿房宫极负盛名。何以如此?原因有两个。一是它的规模空前绝后,二是它刚刚建成,就被一把大火烧了。此外,唐朝杜牧的一篇,也为它增色不少,全仗着这篇文字,人们才得以想象阿房宫究竟有多大、有多美。   阿房宫号称三百里,其实际规模,当不在百里之内。一座绵延百里的宫殿,在今天看来,已不可思议,何况它还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豪华得令人目瞪口呆。正由于它,蜀中的山全都变成了荒山,所有的材木均被伐光,用以建筑宫殿,难怪后来的大火一烧就是三个月。   阿房宫是秦始皇性格的外化,秦始皇不愧为中国的第一个皇帝,干什么都要求第一流。燕赵齐楚的建筑艺术,在阿房宫得到最完美的体现。杜牧写道: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盘盘焉,困困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袖冷,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中,而气候不齐。”   至于流入宫中的珠宝和美女,更是不计其数。杜牧描写这些美女,真是不惜笔墨。这儿不妨再录一段。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漫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从这段文字看,杜牧亦对女色颇为敏感,后面写到的六国珠宝,就没有这样的想象力。   如此堂皇的宫殿,项羽何以要毁它?有论者认为,宫殿是建立在人民的血肉之躯上,所以项羽才看它不顺眼。这纯属谬谈,照这种说法,万里长城也应当拆掉。项羽看它不顺眼是真,动机却与人民无关(尤其是秦地的人民,即使死光了,项羽也断不会心痛)。项羽火烧阿房宫,决无深刻的、堂皇的理由,他也不需要这类理由,看它不顺眼,这就够了。   为什么不顺眼?因为它是秦王朝最大的宫殿,而秦王朝之于项羽,国有国仇,家有家恨。项羽西进灭秦,灭就是灭掉一切,与刘邦的概念大不相同,后者的目的只在于推翻一个王朝。项羽一路杀过来,心中始终有一团复仇之火,坑秦卒,屠秦都,焚秦宫,这一连串举动,都是这团复仇之火喷发的结果。换句话说,阿房宫毁于项羽的私愤。   如果项羽决定不走,以咸阳为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阿房宫会免于劫难。而项羽欲东归,留它何用?这么漂亮的宫殿,项羽不享用,别人谁敢享用?与其让它白白地矗立于渭水之畔,不如放一把火,烧掉了事。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八个字,说尽了无限悲哀。   司马迁中也记叙道:“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然而,鬼使神差的是,项羽烧阿房宫,不仅烧出了一个千古骂名,也烧出了一段千古姻缘。   美人配英雄,虞姬配项羽,中国英雄美人的模式,大约就由这对男女而起。不过,以笔者观之,项羽不应是英雄。列宁说过,真理再往前迈一步,即是谬误。即使承认项羽走的是英雄路,但他也未免走得太远,所以是魔鬼。英雄杀人是不得不杀,魔鬼杀人则是嗜杀成性,两者的区别很明显,用不着求证或争辩。   虞姬是大美人,三言两语恐难搪塞过去,得细细道来。   阿房宫中,一座吴国式样的建筑物里,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倚在门首,呆望着院子里的梅花。梅花开得正艳,粉红的花瓣恰如她两颊上的轻红。   不过,她似乎看得心不在焉。这几天,宫中乱糟糟的。有各种各样的传闻,闹得人心惶惶。宫女和太监都诉说着一个叫项羽的名字,说项羽日食斗米;项羽力能扛鼎;项羽有四十万大军,还有一匹日行千里的乌骓马;项羽进咸阳,一口气杀了几千人……   人们几乎谈项色变,但这位少女不为所动。没什么好怕的,她觉得这些事跟自己无关。   前些日子,已经闹过一回了,那时是闹刘邦。这个刘邦又叫沛公,沛公的十万人马开进京师,引起普遍惊惶。都说沛公原是山上的强盗,带兵下山,打进关来,不为别的,只为烧杀掠抢。可结果如何呢?沛公的军队仅仅驻扎了几天,又秋毫无犯地撤出咸阳,还在霸上约法三章,安抚关中的父老乡亲。   沛公赢得了咸阳百姓的好感,于是,关于沛公的说法大大改变,宫女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说沛公原是个美男子,高鼻长颈,左腿上生着七十二颗黑痣:这可不得了,乃是龙种的标志。而且,沛公待人很温和,永远微笑着,尤其对女人……   宫女们越谈越兴奋,少女则站在一边不说话,她沉默的姿态像一尊玉雕。   有姐妹推推她,问她怎么不说话,她灿然一笑:“听你们说就行了,叫我说什么呢?”   是的,她不必说话,她站在那儿,已经表达得够多了。她身体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足以构成完整的句子,绰约多姿,梨花带雨,难道还需要声音作额外的表达?   美到极点的女人,不开口则已,一旦开口,看她启玉齿、动红唇的男人,岂不是要昏死过去?   幸亏少女周围没有男人,有的只是几个假男人:非男非女的内侍,或曰太监。   少女身边没有男人,不等于心里不想男人,青春妙龄,对异性的憧憬和花开一样自然。姐妹们谈论沛公,她倾听着,心想:这沛公既是美男子,又待人和气,必是个可亲近的人物。   宫中一度传闻,沛公要到阿房宫来。而沛公好色,尽人皆知。这不要紧,男人不好色,岂不成了太监?少女很想见沛公一面,当然,想想而已,说不上对传说中的美男子有什么倾慕。   有宫女跟她开玩笑:“虞姬,你是我们中间最俏的一位,沛公来了,必让你去见他。”   叫虞姬的少女微微红了脸。“去你的,”她说,“你才最俏呢。你去见那位沛公吧。”   “怎么,你不想见他?嫌他年纪大了?”   “混说!什么年纪不年纪的,沛公有多大?总不至于是个老头吧。”   “那可说不准。嘻嘻嘻……”   宫女笑着走开了。虞姬歪着头想了想,想不出一个所以然。她发现自己无法把心思集中到那个叫沛公的男人身上。没影儿的事,来不来还不一定哩。   两天过去了,沛公果然没到阿房宫来,稍有姿色的女人便显得失望,认为失掉了一次机会。沛公不扰民,来去都静悄悄的,宫里的女人们把他想象成一个好皇帝,或一个好的关中王。但沛公竟去了,无意留在咸阳。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长吁短叹,都有些夸张。   虞姬倒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叹息的,走就走呗,犯不着大家都来叹气。沛公是好人,可沛公跟咸阳无缘,也跟她们无缘。虞姬别的不信,最信缘分。   此刻,虞姬倚在门首,望着院子里的腊梅。昨夜下过一场雪,地上有雪痕,今天太阳一晒,雪已化得几近于无。虞姬无心看腊梅,也无心回想今儿早晨铺了一地的雪是什么样,她另有心事。她想着一个男子,这个男子既非沛公,亦非项羽。   男子是她的哥哥,叫虞子期。   她从江南来(具体是江南何处,史料不载),江南有她的家,有日夜劳作的父母,她家不算很穷,比她家穷的人家比比皆是。男人们大都抽走了,不是当兵,就是做劳役,只剩下女人维持生计,哪能不穷?虞姬有个大哥,前些年被拉去修骊山墓,去便去了,十余年杳无音信,母亲一度气得卧病在床。母亲也生得漂亮,原是里中的一朵花。亭长怜悯她,亲自到病榻前问候,并拍了胸脯,决不让她的第二个儿子去充劳役。   这第二个儿子即是虞子期,虞姬是小妹妹。   亭长一句话,管了许多年。这些年,虞姬无忧无虑地生长着,家里有两个男子撑着,明显强于一般人家。虞姬快乐地生长着,极少有皱眉头的时候。转眼已长到十六岁,村里的后生一见她,一颗心便怦怦乱跳,多美的人哪,长腿、纤腰、圆而坚挺的乳房,还有那张俏脸儿,别提了,简直像春天的太阳,光灿明艳,谁也不敢仰视,怕晃花了眼。   后生见虞姬,不是心跳便是叹气,他们自惭形秽,老远就低了头,夜里在榻上,却一个个欢天喜地,在梦中与虞姬捉对成双。当然,一觉醒来,依然是叹气。   父老见虞姬,一面拍她可爱的脸蛋儿,一面亦复叹息。他们互相印证,然后诅咒发誓:上溯三代,方圆百里,绝对没有出现过虞姬这样的美人儿。有外出闯荡过、见过些世面的老者甚至断言,天下的女人,没一个比得上虞姬。   虞姬听着这些话,只报以淡淡一笑,她早已听惯了。小时候,人家说她乖,说她可爱;长大了,又说她漂亮、标致、俊俏、好看,所有好听的词儿,仿佛生来就与她结缘。她究竟有多美?这问题一来没法比,二来呢,是她自己没兴趣。她极少照镜子,从不在水边顾影自怜。对她来说,美丽从来不是一个问题,正如大观园中的贾宝玉,天生富贵,不用为钱财操心,只一味在姐妹们中间混。   虞姬美成这样,做父母的自然格外留了一份心。提亲的人家,一概婉拒,只说孩子尚小,过些日子再说。非为一心攀富贵,却总得找个象样的人家,不然,委屈了如花似玉的女儿。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白居易写杨玉环的这句诗,放到虞姬身上,一样贴切。   半年前,秦廷的采花使者到江南,挑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送进京师。父母问虞姬愿不愿去?虞姬回答说:随便吧。她对京师和皇宫充满好奇,又舍不得离开日渐衰老的父母:去了京师,恐怕再难见上一面。想到分离,娇媚的女孩子眼眶儿红了。   虞姬的态度是可去可不去(至于去不去得成,则不在话下),父母便决定:干脆不去。于是找来亭长,央求他别把虞姬报上去。亭长还是那个亭长,喝下三杯酒,和当年一样拍着胸脯说:   “放心,包在我身上。咱虞姬是孝顺孩子,不会走远的。日后嫁人,远了就不嫁。”   出于感激,虞姬叫声大伯,把头靠在亭长大伯的肩上。亭长笑眯了双眼……   几天后,亭长又找上门来,一脸愁容。原来情况有变,上面来了一道命令:凡三十岁以下的男子,不问情由,一律当兵去。亭长说,多半是关内吃紧,皇帝老儿慌了手脚。   如何是好?二十出头的虞子期,生得高大,在家中早已是一把好劳力,又说了媳妇,年底就要娶过门。他这一走,好好的一个家就垮了一半,虞姬的笑容再也不会那么甜了……   合家沉默着。父亲叹气,母亲抹眼泪,哥哥闷在门首,使劲扯一根麦草。虞姬也垂下了头,这颗可爱的头,十六年来是第一次垂下。   亭长闷了一会儿,直愣愣地望着虞姬,忽地抛出一句:“有个办法,不知行不行?”   一家人都抬起头来。虞姬的眼睛闪闪发亮,忙道:“什么办法?大伯快讲。”   亭长将视线移向一家之长。停了停,才说出口:“为今之计,只有将虞姬报上去,方能留下虞子期。除此之外,再无良策。”   做父亲的忙问:“这样行么?”   亭长道:“怎么不行!上面有规定的。有女人入选皇宫,便是莫大的光荣。将来在宫中,料不定做贵妃、做娘娘哩,谁敢动她家中的一根汗毛。只是……”   说着,目光转向虞姬,父母兄长也望着虞姬,大家只等她一句话。   虞姬笑了笑,启齿道:“好啊,就这么定啦!”   大家一齐问:“怎么个定法?”   虞姬细眉一挑:“还能怎么定?我去京城呀。我这一走,哥哥就可以留下,爹妈也不用犯愁。我一个女子,迟早要离开这个家。咸阳有多大?皇宫有多美?我多想明天就去……”   于是,合家欢喜,虽然欢喜中夹杂着别离的悲哀。亭长再度被留下来喝酒,醉得一塌糊涂。亭长何以喝醉?因为亭长高兴。亭长何以高兴?因为替亭长斟酒的人是虞姬。虞姬也高兴,喝下了几口酒,喝着喝着,眼泪却下来了……   汉元年(前206年)5月,一个骄阳如火的日子,虞姬离开父母,离开江南的青山秀水,西赴咸阳。与她同行的,还有十来个漂亮女孩。这些女孩,都以为自己姿色天下第一,谁也不让谁,及至见了虞姬,才将争奇斗艳的心思收起。所谓山外有山,她们心服口服……   虞子期一直把妹妹送到咸阳。阿房宫前,兄妹作别,抱头哭了一场,虞姬一步一回头:妹去矣,莫牵挂!   虞姬进宫后,只做了个普通宫女,暂时隐没于成百上千的女孩子当中。她大部分时间用来学习宫廷礼仪和宫廷舞蹈,她学得很认真,一学就通,一点就灵。尤其是舞蹈,她挺拔的腰身和柔软的四肢,天生就是跳舞的材料,加上标致的面容,简直流光溢彩,很快就呈现出压倒群芳的势头。   不过,时间长了,虞姬也发现,宫中不那么简单。除了一大群女孩子,还有一小群不长须发的男人,他们被称做内侍,亦叫太监。女孩天真活泼,了无城府,太监则始终木着一张脸,偶尔发笑,笑容也显得虚假……但就是这群太监,个个都称得上人物,他们都善于心计,无一例外。性力消失了,心计就漫天涌来。他们只关心两件事:一是互相排挤,二是在女孩中间做手脚,施展本领。   虞姬不喜欢太监,除了工作关系,一般不跟他们搭腔,可太监们偏要主动接近她,关心她的学习和起居。这些个假男人,看女人倒有一双锐眼。虞姬色艺超群,眼见得是个大美人,日后,谁把她献给皇上,谁就会升官发财,这是明摆着的,所以他们才争先恐后,像苍蝇一样围着虞姬打转。   虞姬很烦,躲瘟神似地躲着太监,实在躲不开,就给他们冷脸瞧。大小太监一个接一个碰钉子,一腔热情渐渐冰凉,所有计划化为泡影,不禁恼怒了,一个小小的宫女,竟敢如此!几个太监决定联手整治她,不给她出人头地的机会。   虞姬入宫数月,不曾一睹圣颜。圣颜者,即是胡亥的那张脸。胡亥倒是时常到阿房宫,有时一住就是几天,却显得心烦意乱,对成群结队的美女不甚留意。他爱美女胜于爱江山,但江山都快要保不住了,哪有心思谈什么爱美女?   八月,胡亥死于赵高之手。九月,赵高倒在子婴剑下。再过四十六天,子婴率群臣降沛公于轵道(咸阳东郊)。接着,沛公来而复去,项羽挟雷霆之势,入驻咸阳……   一连串的变故,使阿房宫混乱异常。一些人跑了,一些人留在宫中,坐观其变。   虞姬属于后者,她有点留恋宫中生活,暂时还不想回家。   “虞姬,发什么呆呀?”   虞姬回过头来,见是同伴彩鸾。众多的宫女中,彩鸾和她最要好。   “昨夜下过一场雪。”虞姬答非所问。   “昨夜好像有个男人来找过你。他穿着黑色的夜行衣,有人看见了,说是很英俊呢。虞姬,咱俩是好朋友,你有事,可别瞒着我。告诉我,那英俊的男人是你的什么人?”   “我哥哥。”   “我不信。一定是你的相好。”   “骗你干吗?真是我哥哥。他专程赶到咸阳来看我,见宫中有些乱,便悄悄摸了进来,打听了半天,才找到我的住处。我们只说了几句话,他就走了。”   “你哥想接你回去?”   “是的。我想等几日再说。”   “项羽就要来了,你不怕?”   “有啥好怕的?他再凶,总不至于对咱们怎么样。你呢,彩鸾,你走不走?”   “姐姐不走,我也不走。将来姐姐出息了,我宁愿做姐姐的侍女,一辈子伺候姐姐。”   彩鸾一口一个姐姐,虞姬听着很感动,握了她的一只手。彩鸾靠过来,两人脸挨脸地站在门边上,瞧着几步之外的梅花。宫中寂寞,女孩子成天嬉戏,也掩盖不了这种寂寞。寂寞之源是缺少异性,她们不得已,便在同性之间想办法:几乎人人都有一两个最要好的女伴。   虞姬和彩鸾同住一间屋,夜里为方便说话,常常同榻而眠,开起玩笑来,不是你压着我,就是我爬到你身上,说到动情处,则相偎相挨,俨然一对情侣。有一回从梦中醒来,竟发现紧搂着对方光滑如玉的身子,于是,各自一笑,分开了。   这天夜里,两人仍是同榻而眠。由于天太冷,她们紧挨着,说话时,呼吸相接。好在口中的气味都好闻,所谓吹气如兰。虞姬心中无事,不多一会就睡着了。灯火之下,她的睡态十分迷人,两颊鲜艳欲滴,嘴唇也红红的。彩鸾怔怔地望着……   第二天,项羽果然来了,带了几百人,蜂涌而入。一来就下令,珠宝、妇女,一律装车!   内侍们抱头鼠窜,担心被砍头。项羽顺手抓住一个,拎小鸡似地提到半空,厉声问:   “可有绝色女子?藏在何处?”   也是机缘凑巧,这太监偏偏认识虞姬,一面手脚乱舞,一面在慌乱中闪过一念:将那小蹄子塞给这大魔头。   “吴宫……吴宫有一个,叫虞姬。”   “哈哈,虞姬!”项羽将太监往地下一扔,太监立时跌得昏死过去。   项羽直奔吴宫。   和昨天一样,虞姬仍倚在门边上,身后是彩鸾,正翻弄着她的衣带。   项羽入宫的消息,她们已经知道。阿房宫这么大,项羽未必会寻到吴宫。再说,纵是寻来了,虞姬也不怕,瞧他能怎么着!彩鸾胆子小,已吓得埋头垂泪。   忽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项羽从另一道门仗剑而入,一帮全副武装的汉子紧随其后。   项羽冲着虞姬的背影走来,大约是受了命运之神的大力牵引,自以为威风凛凛,其实是身不由己:他即将进入一场由上苍导演的爱情悲剧。   “谁是虞姬?谁是虞姬?谁……”   喊声未落,门首的虞姬转过身来。   项羽怔住了。十步之外的虞姬,疑非凡间女子,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项羽不觉改了语气:“请问,你是虞姬么?”   虞姬点了点头:“敢问将军是谁?”   “项羽。”   项羽说罢,再也吐不出一个字,只觉得喉咙被哽住了。眼前的少女光芒四射,刚猛无敌的大魔头,刹那间已被折服,差点拜倒在少女的石榴裙下。   当然,拜倒的是虞姬。盈盈一拜,急煞了铁塔似的伟男,赶紧上前扶起,一双巨手,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抖。这颤抖传给虞姬,伸出的玉指也像触了电。   瞬息的阴阳交流,奠定了长达四年的爱情基础,对他们来说,这四年也是一生一世。   金刚似的项羽,留给虞姬的第一印象完全是另一回事。杀人也好,放火也罢,通通烟消云散了。项羽的呆样,表明他陷入了爱情,而且脑袋发昏,两眼都直了。   虞姬忍不住想笑:这大王真好玩,哪里是什么凶神恶煞?同时意识到他爱上了自己,不觉芳心乱跳。偷眼打量他,除了长得威猛外,还很年轻。   不能说虞姬对项羽一见钟情,没那回事。颤抖归颤抖,爱情还在后头。   这天晚上,项羽留宿阿房宫,自然由虞姬侍寝。   红烛高照的夜晚,金碧辉煌的宫殿,佳人把盏,霸王痛饮,四目相对,两心相通,一个长袖起舞,舞姿柔曼,端的妙不可言;一个在座上呆若木鸡,忽地豪气大发,击节而歌,破嗓子声震屋宇。项羽笑了,佳人更是捂了嘴,娇笑不停。   夜深人静,该是卸衣解带的时候了。   虞姬背朝项羽,俏立着,显然是不胜羞怯:毕竟是第一次,尽管说不上太勉强。项羽讪讪地走过去,想动手抱她,手伸到半途又缩了回来。气吞山河的一条汉子,此刻深陷在柔情中,生怕吓着眼前的绝代佳人。   据史载,虞姬之前,项羽一直未娶,遇上虞姬时,约二十七岁。二十七岁的男人,且是一军统帅,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项羽之所以迟迟不娶,大概是要学他已故的叔父项梁:霸业未成,不谈婚事。眼下,霸业既成,恰遇虞姬,可谓天赐。   人是的人,往往变得最快,一日不见,面目全非。现代人叫做灵魂的升华,古人叫什么,不得而知。   傍晚,虞姬跟随项羽入咸阳城,离开了呆了半年多的阿房宫。她一身珠宝,坐上了皇后才能坐的辇车,别的宫女羡慕得要死,彩鸾横竖要跟她走,服侍她,做她的丫头。   辇车行进着,穿过偌大的宫殿,项羽骑着乌骓马,缓缓相随,黄昏的天光中,他的身形显得异常高大。有这样的伟丈夫,虞姬心满意足,一种类似幸福的东西在心中油然而起。   许多士卒在宫中忙碌,虞姬探出头来,问项羽他们在忙些什么。项羽左右看看,笑了笑说,他也不清楚,这些事,只有下级军官才知道,他一般不予过问。车马沿渭水朝咸阳方向行驶,速度加快了。身后,隐约有火光闪烁,虞姬再问时,项羽回答说,大概是士卒生火取暖。   然而,火越烧越大。车抵咸阳,虞姬回首望去,渭水之南的阿房宫已陷入一片火海。她大惊失色,项羽方道出实情:他命令手下在宫中放了一把火。   火光冲天而起,映着项羽的脸,那重瞳闪闪发亮,呈现出某种痴迷。毁灭带来的快感丝毫不亚于男欢女爱,以至虞姬责备他,他听而不闻,反倒哈哈大笑。   魔鬼!虞姬想。但她已是魔鬼的女人,只能随他去了。   旁边还有个老头,望着河对岸的大火,双泪长流。他对项羽大吼:   “你要遭报应的!”   项羽皱了皱眉头,转向老者:   “亚父何故出言不逊?”   范增不理他,扭头便走。虞姬忙叫:   “亚父!”   “别理他。”项羽说,“他不会走得太远的。”   项羽所料不差,范增走出百步,果然停下了,一屁股坐到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以手托腮,像以往一样生开了闷气。   几天后,项羽连同他的四十万大军撤离咸阳,又放火烧掉了这座有六百年历史的都城,皇家宫殿成为焦土,富豪府第变为瓦砾。百姓逃亡,街巷一空,野外处处见新坟。那些凄凉景象,在项羽看来,大抵称得上赏心悦目。他惬意地微笑着,如果不是对范增和虞姬的态度有所顾忌,他随时都可能开怀大笑。   其时刘邦在霸上,见咸阳方向烟火蔽日,不禁悲从中来。冠绝天下的一座都城,就这样被毁了,而他实力有限,欲与项羽抗衡,只能假以时日。   项羽驻军戏下,开始筹划一件大事:分封诸侯王。谁来分封呢?当然是项羽本人,他觉得自己像春秋霸主,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唯一的一个障碍,是彭城还有一位楚怀王,号令天下者,名义上是这位当年的牧羊童。项羽耐着性子,修书一封,命人火速驰往彭城,看怀王对分封之事怎么说。   怀王回信了,只有两个字:如约。   项羽大怒,立刻把信扔进火盆,写信的绢帛化成了一道轻烟。   当初在彭城约定,先入关者为关中王。如约的意思,是让刘邦称王关中。言下之意,分封诸侯王的人,不该是项羽,而应该是怀王。   按项羽的脾气,很想把怀王废了。若他不从,一刀杀之,比杀一条狗还容易。范增认为不可,杀怀王,诸侯一定不满,不如留他一个名号,反正他的王位形同虚设。   这一次,项羽采纳了范增的意见,不但不杀怀王,反而尊他为义帝,条件是不能住彭城,必须迁往江南,都于郴州(今湖南郴县)。理由很巧妙,想必不是出自项羽之口:   “古之帝王,地方千里,必居上游。”   项羽安置怀王,如理家中事。“怀王者,吾家武信君所立耳”,当年起事之初,把乡间放羊的穷小子扶上王位,对项羽是有用的。如今暴秦已灭,怀王大可弃若敝履,尊他为义帝,已相当不错了。   然而怀王偏偏不买项羽的帐,这年轻人血气方刚,欲以空名与实力雄厚的项羽相搏,死活不离彭城。项羽仁至义尽了,先礼后兵,几个月后,派刺客暗中干掉了怀王。   可怜的牧羊童,做楚王只活了不到三年。   项羽分封诸侯,纯粹以一己的好恶为标准。十八个诸侯王,大半是项羽看得顺眼的,有几个是他的直接部下,如九江王英布、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等。难办的是刘邦,项羽和范增商议,打算封刘邦为蜀王。蜀地僻远,乃秦时罪地,也就是专门流放犯人的地方。刘邦功最高,反而被打发得最远。   消息传到霸上,刘邦终于沉不住气了,拍案而起。樊哙、周勃、夏侯婴等武将也嚷着要跟项羽决一死战。这当然是匹夫式的冲动,以刘邦的智力,原不该在此列的。他被迫离开咸阳,接着又在鸿门宴上惊一身冷汗,心中早已憋了一大口闷气,眼下覆被扔到蜀地,封个什么鸟王,哪能不怒?众将一嚷,他越发血往上涌,拔剑在手,大有明天早晨就发起进攻,一日之内把四十万楚军扫平之势。   张良默然。他吃透了刘邦,知道刘邦是虚张声势,稍一冷静,自会把宝剑插回鞘内。吼几句也好,免得憋久了生病。   萧何急了,连忙劝谏。说了一大通话,归为一句就是:当忍则忍,封个蜀王也不错,日后再作良图。高阳酒徒郦食其也进言,意思和萧何差不多:不能跟项羽硬拼。   刘邦气消了一半,又转问张良:“先生何故不语?莫非另有高见?”   张良道:“有一个想法,未必行得通。我试试看,成功了,再告诉沛公。”   刘邦是急性子,忙问是何妙计。帐内人多,张良不便明言,便附在刘邦耳边说了几句。刘邦听了,面呈喜色,几个文臣武将不知所云,个个茫然,又都想知道张良说些什么。别人不做声,独樊哙叫道:“子房先生有妙计,何不说出来?俺也想听听,吃个定心丸。”   张良有些为难。这事的把握并不大,再者,牵涉到另一个人,那人几乎是打入敌人心脏的间谍,轻易暴露不得。张良只得目视刘邦,后者瞪樊哙一眼,斥责道:   “不让你知道的,你就休问。”   樊哙唯唯,其余的人便不复打听。   张良的妙计,是利用一个人,此人在鸿门宴上是帮了刘邦的大忙的,再帮一次,想必问题不大。他既是刘邦的亲家,又是张良最要好的朋友。   不用说,此人是项伯。   鸿门宴后,刘邦感激张良,赠他金百镒、珠二斗。一镒等于二十两,百镒就是两千两,这是什么概念?且不说还有珠二斗,或许更值钱。刘邦出手阔绰,一则是张良功高,二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没钱时嬉皮,有钱则随手闲抛,不当回事。一大帮人才方能团结在他周围,替他卖命。这是刘邦为人的高明处。   而张良不爱财,且不说视钱财如粪土,至少和刘邦一样不当回事。五世相韩的人,何曾缺过钱?何况是天下第一高人,胸中装着万里江山,一点钱自然不算什么。沛公所赐,他悉数转赠别人。赠给谁?赠给项伯。   赠给项伯是为了大局,换句话说,是为了公事。按照今天的规矩,是可以报帐的。然而张良自己掏腰包,一掏就是金百镒、珠二斗,这等举动,刘邦如何对他不敬?   是夜,张良潜入楚营,见项伯于帐中。项伯正在火炉旁打盹,这几天他心情不好,范增跟他吵了一架,说他在鸿门宴上袒护刘邦,坏了大计。他反唇相讥,指责范增不该暗里放冷枪,鬼鬼祟祟的,自作主张,简直目无霸王。二人各不相让,范增气得发抖,项伯呼地拔出了剑,若不是项羽把他们分开,说不定会干上一架。   张良进来时,项伯揉了揉眼,原本模糊的双眼忽地发亮,眼前竟摆着几大箱子金银珠宝。   “子房,你这是干吗?”   “一点小意思。”张良轻描淡写地说,“你救我一命,这些东西不足以报答万一。”   “见外了,真是见外了。当年你救我一次,如今我救你,也算扯平,何必又送此大礼。”   “务必收下。项兄请毋多言。”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项伯旋即命人把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抬入内帐,这事若让他侄儿知道,毕竟不大好。   项伯问起刘邦。十七个诸侯王齐集戏下,为何单单不见沛公?张良回答说,沛公染疾在身,已向霸王禀告过了。停了停,又叹口气说,沛公眼下情绪亦欠佳。   项伯问:“什么事让沛公心烦?”对这位未来的亲家,项伯格外关心。   张良再次叹气:“唉,这事不提也罢。”   项伯哪肯放过,追问道:“沛公究竟怎么了?子房但讲无妨。我这儿,不碍事的。”   张良这才说:“沛公先行入关,不做关中王也罢了,却被封为蜀王。蜀地险恶,尽人皆知,沛公有被流放的感觉,故而郁郁不乐。我想,这未必是霸王本意,多半是范增的主意。”   提起范增,项伯气就来了,将日前吵架之事向张良讲了一遍。张良暗喜:撞上这种事,真是运气。于是简单附和几句,未作过多的表示。此时的张良,看上去像个老滑头。   话题回到刘邦身上,张良方直言,请项伯在项羽面前美言几句,改封别的什么王。后者想了想说:   “替沛公求情没问题,但没有绝对把握。范增那老匹夫……”   说话间,有人掀帐进来,项伯随即住口。这举动,已有几分间谍相。   来者是陈平。   美男子披着虎皮风衣,进门后脱下,里面是一身玄裳,越发显得身子修长,面如冠玉。汉朝初年,以貌美著称的男人,仅他一人而已,张良状如好女,亦须让他三分。   陈平官居都尉,在项羽帐下不可谓不得志。但此人聪明绝顶,且能审时度势,他跟随项羽已久,知道项羽难成大器。别看项羽拥有雄兵四十万,文有范增这样的高人,武有英布、钟离昧等一大批悍将,但项羽自负,这是他的致命伤。   陈平看好刘邦,所以才有鸿门厕所旁之举,任刘邦溜掉。   近来,陈平跟项伯往来密切,所谓臭味相投,都有一副间谍相。自然,有些话还不能说到明处。三人寒暄后,陈平对项伯道:   “刚才你二人好像谈得很起劲。什么新鲜事儿,且说来我听听。”   项伯支吾着:“也没说什么。只闻戏下有一美妇人……”   陈平笑着打断他:“别哄我了。那美女是否叫范增?且是个老匹夫。”   三人大笑。   张良以实言相告,说沛公被封蜀王,有些牢骚。陈平快人快语:   “项伯兄为沛公说情,甚好。适当的时候,我也助上一臂之力。”   陈平此言,显然是讨好刘邦,为日后跳槽作铺垫。张良已猜到了七八分:陈平有不悦项羽之意。项伯只道是陈平做个顺水人情,帮自己的忙,亦复欢喜。   三个男人想法一致,谈话就轻松了。   项伯唤随从摆酒,围着火炉欲畅饮一番。张良告辞,说是回霸上还有事,项伯强留不住,任他去了。张良出帐,上马,消失在夜幕中。   留下项伯与陈平对饮,谈起张良的离去,均感遗憾。与张良做彻夜谈,不失为一种享受,如此高人,一席话也就是一本书,且不说胜读十年书。   事实上,张良无事,之所以要走,是别有考虑。   陈平与项伯,一个是有心向汉,一个是无意间做了内奸,二人可抵千军万马,其重要性,张良最清楚。留下来围炉煮酒,畅快倒是畅快,却容易引起怀疑,为日后计,大不划算。   智与忍,张良一生就是这两个字。眼下是小忍,不值一提。夜色中,他纵马归霸上,单骑走荒原,但闻马蹄嗒嗒,天上不见月色明,天外几颗星,隐隐约约地放着寒光。张良放慢了速度,荒原有种特殊的韵味,说不清,摸不着,只在胸中鼓荡。如果他活在两千年后,一定会下马,坐到草地上,抽它几支香烟,望孤星闪烁,听野狼嚎叫,置身于层层夜色,一任荒原的风掀动衣襟。美是人生极致,这话用于张良,不为过。男儿本色,并非只为你争我夺,终身不渝(或曰不知悔改)。归隐林下,看野鹤闲云,不硬充豪气,染些仙气,未尝不是一种大境界。人境作仙境,古往今来,有入境资格的人不多,张良是其中一个。   张良缓缓行进着。坐下的良驹,日行八百里,去霸上,须臾可至。它此刻却悠悠晃晃,和它的主人一样悠闲,想必对荒原之美亦有某种感悟。它沉默着,像个旷世智者,偶尔朝天打个响鼻,以示内心之愉悦。   远处忽见几簇火把,有人飞骑而来。原来是樊哙和周勃。刘邦见张良久不归来,担心出事,特派二员猛将前来接应。樊哙眼尖,见前面一人一骑,必是张子房,于是大叫,那巨大的嗓门,在寂静的荒原上听上去像是鬼叫,野狼都吓得屏声静息。   张良走得慢,看上去似乎没精打采。二将便想:大约在楚营碰了钉子,所以才灰溜溜的。唉,高人亦有不高明之时。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樊哙话多,待张良走近了,便加以安慰说:   “先生好像不快活,莫非事没办成?没办成就没办成,有甚要紧?回霸上,俺陪你痛饮几杯。”   张良笑了笑:“回去再说吧。酒是要喝的,倒不是为替我解闷。”   周勃忙问:“先生大功告成了?”   张良去戏下,所为何事,二将并不知晓,只猜测必是大事,与沛公封王有关。难道张良摇三寸舌,说动项羽,改封沛公为秦王或齐王?有这等神力,张良就太伟大了。樊哙缠着张良,想让后者透露点消息。张良但笑不语,猛一加鞭,良驹四蹄扬起,绝尘而去,樊哙与周勃奋力追赶。   不多时,三骑跃入汉营。   进中军帐,张良对刘邦耳语了几句,刘邦大喜,包括萧何在内的其余诸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刘邦不宣布,大家不便问,连樊哙也学乖了,只大呼:“拿酒来拿酒来!”   再说项伯。   第二天,项伯入见项羽,未提刘邦事,项羽先问:   “听说昨夜张良来过,他找叔父何事?”   项羽斜着眼睛看项伯,说不上怀疑,但目光有点那个。幸亏项伯有备而来,从容道:   “刘邦染疾,不能来戏下,特遣张良前来通知我,让我转告大王。”   “这张子房,何不直接来找我?”   “他有点害怕你。”   项羽一笑:“世之高士,怕我一武夫么?”   项伯亦笑。“上次鸿门宴,刘邦和子房都吓坏了。”   说着,瞟了旁边的范增一眼,范增扭头看一边,少顷,借故出去了。   范增一走,项伯转向项羽:   “张良到戏下,大王何以知之?”   项羽无甚心计,说是范增告诉他的。一大早,范增入帐,谈的就是这件事。项伯听罢,哼了一声,欲说什么,项羽打断他:   “你二人一个是我叔父,一个是我亚父,论亲疏,你在他之上;论职位,他在你之上。你俩扯皮,闹不团结,我就难办了。从今往后,不可在军中像一对斗鸡眼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明白吗?”   项羽问起刘邦得的什么病,项伯趁机说,刘邦卧病,一来是身体不适,二来是情绪欠佳。被封为蜀王,远走蜀地,心里着实不舒服,又不敢声张,闷在胸中,故而闷出病来。   项羽笑道:“这刘季原来如此小气。蜀王好歹也是个王,若我不封他,只让他做个郡守,他岂不是要气死?人称刘季大度,看来徒有虚名。”   “刘季可怜,确是实情。大王能否改封他,让他到别的地方去?”   “叔父对刘邦蛮有感情嘛。鸿门宴上护着他,如今又为他求情。噢,我想起来了,你们原是儿女亲家,可以理解。但这事不好办,十八个诸侯王,已然受封,不便更改。再者,亚父一再提醒,对刘季这样的人,得时时加以防范,他手上毕竟有十万人马。”   正说话间,陈平掀帐进来,问项伯与霸王讨论何事。项伯说刘邦为封蜀王事,生病云云。陈平沉吟道:   “此事在诸侯王中亦有议论,替刘邦叫屈。刘邦先行入关,分封倒落在众人之后,难免有怨气。依我愚见,对刘邦这种人,要么一刀杀之,要么加以安抚。他若心怀不满,暗中联络诸侯,鼓噪是非,反于我们不利。大王以为如何?”   项羽点点头。陈平说话,水平就比项伯高。项伯系武将出身,而陈平是读书人,应付这类事,当然比项伯强。何况他在项羽手下,一向扮演心腹的角色,心中所想,不漏点滴。项羽头脑简单,真以为这美男子都尉对自己忠心耿耿。   项羽思忖片刻,对二人说,可将汉中之地加封给刘季,且改蜀王为汉王。   二人互相瞧瞧,心想这也不错了,于是告退。项伯亲往霸上,把这消息告知刘邦。   刘邦改封汉王,胸中略平,众将也不复嚷着要跟项羽拼命。现在,刘邦得到的地盘是:巴郡(今四川西部)、蜀郡(今四川东北部)、汉中(今汉水上游,陕西秦岭以南一带),以南郑(今陕西南郑县)为都城。   项羽在戏下一呆就是两个月,主要为两件事。其一是分封诸侯,把华夏版土分为十九块。有个名义上的皇帝,尚赖在彭城,不肯迁往项羽指定他居住的江南。项羽自封楚王,因为一经复国,念念不忘在家乡父老面前扬眉吐气。在王号之前,他又加上一个霸字,效仿春秋霸主,号令天下,全称是西楚霸王,等于皇帝的别号。   如此安排,项羽心满意足。时年他二十有七,称得上年少得大志,指点江山,如理家中事。兼有虞姬这样的娇娃,夕夕相伴,夜夜同床,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完的缱绻。人生于项羽,已达巅峰状态,复有何求?但项羽这人,毕竟与人不同,他还想要,要个没完。   要什么呢?   要财宝。   男女之欲,项羽比较专一,不需妻妾成群,一个虞姬已足以快慰平生。但于财宝,他的欲望无止境。秦宫被洗劫一空,珠宝堆成山,他还嫌少,又打起了秦始皇陵墓的主意。   秦始皇葬于骊山(今陕西临潼县东南),此山山势峻美,地出温泉。秦始皇生前看中此山,征调数十万人穿山造墓,深达三泉,方圆五六里。骊山有土无石,筑椁之石,都是人力从巴、蜀运来。待石椁建成,犹如一座豪华宫殿,上如天,下如地。上嵌无数绝大的珍珠,当作日月星辰,下铺无数水银,当作江河大海。墓中堆满了珍奇玩物、人间瑰宝。为防人盗墓,又令能工巧匠在各种关卡设置了机弩、暗器。再从东海捕捉人鱼,取油作烛,点燃后可长久不熄。   项羽对始皇陵墓垂涎已久,必欲盗之而后快。不然,一旦东归了,让别人盗去,岂不是大大失算?项羽早有这念头,待十八路诸侯相继离开戏下,他便开始行动。   挖别人的坟,历来是件缺德事,比之生前谋杀,更令人愤慨。当年伍子胥鞭楚昭王尸,乃是怀着深仇大恨,鞭完了,出了胸中的恶气,便掉头而去,并不计较墓中有多少财宝。项羽对秦始皇,有国仇无私恨,还抱着某种钦佩之情:他为自己定下的奋斗目标,就是做第二个秦始皇。而事实上,他比秦始皇厉害多了,烧杀抢掠,件件在始皇之上。现在,还要掘始皇墓,非为鞭尸,而是掘出奇珍异宝,一股脑儿装车运往江东。   范增竭力反对,他一出现,项羽便皱眉头。这老头自恃亚父身份,坚决反对这件事,说了一大通,无非是帝王坟墓挖不得,挖了要倒霉,且招天下人非议,等等。   项羽不予理睬,我行我素,骊山墓中的财宝,可比范增的几句话重要。   好个西楚霸王,自领十万兵,往骊山掘墓,士卒个个争先,劲头之足,远非打仗可比。苦战三天三夜,大冢挖开了,却不见正穴,显然是一座疑冢。项羽焦躁起来,召来英布,命他务必在数日之内找到真正的始皇陵。   项羽找对了人,恰好英布当年是修过骊山墓的,他率人仅用两天时间,便挖个正着:入地五丈深,发现空隙。这空隙显然是通往墓穴的,再挖数尺,一座石牌楼赫然出现,楼的后面是石城石门,两扇石门紧闭。英布命军士爬上城头,见石龙两条,一升一降,中间有石管心,用铁锤将石龙击碎,里边一声响,管心落地,石门开了。   项羽大喜,带人蜂涌而入。只见一条用白石砌成的大路,比咸阳的街道还宽,路两旁全是白玉栏杆。奔入二三里,方见坟门,门内大殿、享殿、寝殿、三宫六院一应俱全,石雕的人物宛如活人,陪葬的男女煞是可怕,一触就倒,一碰就碎,墓室中,到处弥漫着腐烂的人体气味。   始皇灵柩置于寝殿中,照例有女人陪伴,十二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已变成十二具干尸。灵柩前,堆积着金银宝物,数不胜数。秦始皇把生前的豪奢延续到死后,宝物美女,华丽居所,样样不缺,缺的只是生气,金碧辉煌的寝殿,一片死气沉沉。   一个男人的狂笑声陡然响起,在阴森的墓道中久久回荡。   狂笑之人,当然是项羽。   秦始皇的财宝,悉数落入他的掌心,秦始皇拥有的东西,他全都拥有了,包括权力。他不叫皇帝,但西楚霸王四个字,比始皇更动听,“彼可取而代之!”他说到做到了。   项羽伸手摸了摸灵柩,对身边的英布说:   “把它砸开怎么样?我想瞧瞧他是否像当年一样威风。”   英布说,人已死去多年,哪来的威风?况且石椁之内,定有暗器,或许还有毒气。暗器不可怕,大不了死几个人,毒气就麻烦了,为一睹始皇容颜而丢了性命,太不划算。   项羽笑笑。“好吧,依你所言。这墓穴已被我等掏空,留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这儿吧。”   旋即命令士卒搬运财宝。金银玉器之外,尚有珍珠、玛瑙、翡翠、琉璃,多为易碎之物,士卒由于兴奋,免不了手忙脚乱,不知打碎了多少。有人偷偷往怀中揣几件,一人动手脚,十人相仿效,衣袖、帽子、头上、脚下,乃至口腔与肛门,都成了藏珍宝的所在。及至到墓外,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心中窃喜的士卒才傻了眼:   九江王英布带了军士,对走出墓穴的士卒严加搜查。那些个军士甲胄不同,一律高大威猛,面若冰霜,相当于现代的宪兵队。项羽下令:凡私藏珍宝者,格杀勿论!   这一杀,杀了几百人。   只一种人侥幸过关,他们将珍珠、宝石之类的光滑的东西塞进肛门,有小如豌豆,有大如乒乓,后者就值钱了,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项羽掠宝东归,浩荡入楚地、进彭城。骑乌骓马,携大美人,身后四十万雄兵,几十车财宝,普天之下,古往今来,衣锦荣归(或曰衣锦昼行)者,莫如项羽。那得意劲,可想而知。江东百姓扶老携幼,来迎接这位楚国的大英雄。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几个诸侯王就起来造反了。 第十章火烧栈道   项羽欢天喜地归彭城,有个人却哭得很伤心,这便是义帝——数月前的怀王,数年前的牧羊童米心。项羽早就催他迁往江南,他不愿意,现在项羽来了,一城不容二主,他不走亦得走,走得非常凄惶,那是不用说的。一班老臣随他而去,包括素有善名、官居上柱国的陈婴。项羽亦派了几个臣子同往,明义是护驾,实则是监视。   项羽派出的几个人,有些昏头昏脑,途中,竟为陈婴言辞所动,转憎霸道的霸王,发誓效忠正直的义帝,殊不料这一来,反送了义帝的性命。   有细作把情况通报项羽,项羽立刻动了杀机。日前,按范增的意见,是要暂留义帝一条命的,以免诸侯以弑君为由,起而反叛项羽,如今义帝一帮人露出反相,死期便提前了。   史载陈婴其人,善而有智,辅佐义帝,已有数年,义帝由无知无识变为有主见、有胆量,全仗陈婴的功劳。可惜聪明人一时糊涂,说动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臣僚,却招来灭顶之灾。   这一次,范增不加阻拦,大约他也认为义帝是非死不可。   项羽自己不动手,暗中命令衡山王吴芮、临江王敖截杀义帝。二王出手,马到功成,可怜义帝一行三百余人(一半是妇女老幼),均遭屠杀,尸首扔进了长江。   纸是包不住火的,项羽所为,迅速传遍了诸侯。范增十分紧张,担心诸侯王联手来攻,催促项羽严阵以待。但事实上,没人打出为义帝复仇的旗号,最有资格反抗的汉王刘邦,此时正前往蜀地,在崇山峻岭之中艰难地跋涉着。   倒有人怕得要命:韩王成呆在项羽身边,日夜提心吊胆。他的封地在阳翟。别的诸侯王早都走了,各赴各的地盘,唯独他被留下来。项羽告诉他,之所以留他,是倚重他的才干,借用他一段时间,共同治理天下。   其实韩王成屁本事没有,项羽留他,意在张良。张良是罗到楚国,项羽便如虎添翼,而刘邦则少了一只臂膀。不过,凭韩王一句话,张良并不会背汉就楚。   韩王成不知这一层,住在彭城,无所事事,心中莫名其妙而又七上八下。项羽根本不来找他议事,倚重之类,纯属戏言。时日一长,韩王成复又大胆起来,生异心,与别的诸侯王联络,终被项羽所杀。此系后话。   反项羽的人是齐王田荣,但与义帝被杀无关。   田荣本非齐王,而是原来的齐王田市手下的一员骁将。这两个人,项羽都不喜欢,戏下封王,田荣落空,田市勉强得了个胶东王。还有个叫田都的将领,项羽看他顺眼,封为齐王。   田荣肺都气炸了,于是踞临淄(齐国都城),扣田市,不准他前往胶东,同时摆开阵势,在临淄郊外与田都大战,田都败北,逃往彭城。   田荣得胜回城,发现田市跑了,到胶东做他的胶东王去了。田荣恨其无志,引兵追杀。六月,杀田市于胶东之都即墨(今山东平度县东南),自立为齐王。   三个姓田的,多半本是一家人,为了一个王位,三田去掉二田。司马迁叹曰:“相残如此,人性本善乎?”   还有一位济安王田安,被彭越所杀。   关于彭越,大家知道他是刘邦兵过高阳后,在巨野相遇的那位壮汉,武功既高,独立性也特强,与刘邦相知,而不愿归其麾下。一年多来,他纵横沼泽地,拥兵万余,是个有实力的草寇,一般人也不来惹他。不过,他的势力范围仅限于巨野。项羽在齐地封了三个王,真想消灭他,亦非难事。他观望着,想有所归属,时局迫使他收敛独打天下的雄心。   田荣以新立齐王的身份招安彭越,授予将军印缓,供给粮草甲兵,彭越便为他效命,领兵杀济安王田安于博阳(今山东秦安东南),田荣遂并三齐。   田荣势力大了,投奔他的人不止彭越一个。   赵将陈余,也是以为自己会封王的,但项羽只给他三县之地。另一个赵将张耳,就封为常山王,地盘比陈余大了几十倍。陈余大为不满,想借田荣的力量把张耳赶走,条件是把赵国变为齐国的藩国,永不背叛,田荣求之不得,当即应允,派兵助陈余攻打张耳。   陈余张耳交锋,张耳一败涂地,率残兵向西逃窜,竟投刘邦去了。   陈余迎回原来的赵国君主,而自己做了代王,满意了。齐王田荣有了一个卫星国,等于做上小霸王,也十分满意。齐赵联手,加上彭越,正式扯起了反抗项羽的旗号。   项羽在彭城得讯,发兵讨伐,派去的将领被彭越杀得大败。项羽怒不可遏,欲亲率大军杀向齐地,忽闻关中又乱将起来。   回头说刘邦。   刘邦离开霸上,往南郑出发,成千上万的秦地百姓主动来送行,赠钱赠物者不计其数。刘邦被迫入蜀,心里不痛快,但见此情景,也着实感动,一感动,有些话就往嘴边涌。他很想说,这是战略性撤退,总有一天会打回来的。话未出口,已被张良拦住。张良指了指后面,汉军之外,尚有数万楚军尾随于后,意在监视汉军入蜀。   刘邦垂下头来,叹一口气。旋即催促三军,速速西进。   十余万汉军昼行夜宿,一日百里,四、五天后,入宝鸡县再行两百里,过大散关,过清风阁,于凤州境内的蚀中山谷,踏上了栈道。汉军多为山东人,哪里见过什么栈道?但见依山搭起的窄窄的木板路,蜿蜒起伏,不知其几百里。年久失修,却要承受十万大军的重量。每天都有士卒从断裂处栽进深谷,绝望的喊叫声撕人心肺。这样走一段修一段,一日十数里,走得极其艰难。樊哙、灌婴、周勃等武将,一路发着牢骚,要杀回关内,跟项羽拼命。将领发牢骚,士卒的情绪更受影响,叫苦声盖过了阳春三月的百鸟齐鸣。   于是思想工作成了重要课题,主要是针对刘邦。刘邦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眼见山重水复,耳听将士叫嚷,一股恶气便一阵接一阵往上蹿:年过半百的人了,干吗要吃这个苦,受这种气?思想情绪渐与樊哙等人合拍:凭什么一忍再忍,不如返身杀向咸阳!   返与不返,只在刘邦的一念之间。瞧他木着脸,皱着眉的模样,随时都有返回的可能。这样一来,几个谋士可忙坏了,张良、萧何、高阳酒徒郦食其,轮番相劝,苦口婆心,终于按下了刘邦心中的那团恶气。汉军继续在栈道上歪歪斜斜地行进。   好歹到了南郑,三军休整,刘邦吃了睡,睡了吃,别的一概不管。睡是荤睡,搂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苗条而又丰满的冷梅枝。大美人随刘邦翻山越岭,刘邦感激不尽,差点许下诺言,封她为汉王王后。转而想起陪着刘老太公呆在沛县的吕雉,又觉不该如此。两个女人都对他忠贞不二(事实上,他的正配夫人在沛县,不时与美男子兼老情人审食其鬼混),而吕雉在先,王后的位置应当为她留着。   刘邦讲信用,对冷梅枝直言相告。这佳丽倒不在意,王后或是皇后,她不是很在乎,她在乎的是刘邦本人,她喜欢他,用今天的话说,她爱上了他。初见他时冷若冰霜的冷美人,如今已热得里外都是一团火。颠鸾倒凤,撇开不谈,更重要的是心意相通,爱意绵绵,帝王与嫔妃,还原为男人与女人,单纯的欲望和单纯的情感,不夹杂权势之类,双方都是既爱又被爱,这基础就夯牢了。   当然,两人不可能完全平等。对冷梅枝而言,刘邦是唯一的男人,对刘邦,冷梅枝则不是唯一,远远不是。遇上好的,刘邦不会放过。三十年前他就以好色著称于沛县丰乡,何况眼下他是三军统帅,堂堂汉王。   冷梅枝最大的心愿,是日后做刘邦的地下情人,神秘、好玩、刺激。过栈道时,她几乎如愿,真的到了地下,将神秘尝了个饱。这地下乃是万丈深渊,她一不留神,娇躯一晃,已跌在半空,幸亏樊哙的一只巨手抓住了她的裙带。   刘邦惊了一身冷汗。佳人一旦跌将下去,他保不准自己不往下跳。   此刻在小城南郑,冷梅枝回想当时情景,犹自芳心乱跳。刘邦说:   “你死了,就真做了我的地下情人了。可见有些话,平时说不得。”   冷梅枝把脸贴紧他:   “有惊无险。不会再有第二回了。”她悄声娇语,一面伸手抚摸他。   “我死后,你会想我么?”   她像全世界所有的女人一样,对这个话题饶有兴致,而刘邦也像所有的男人那样回答:   “想呢。哪能不想?”   “可你身边有的是女人。”   “可她们都不如你。”   “可她们是活的,又鲜艳又活泼,白天陪你说话,夜里陪你上床。”   “可我还是要想你。每天都想,即使每天都和她们上床。”   “可我毕竟亡故了,人一走、茶就凉。亡人越望越远,你不会每天……”   “不可!”刘邦伸出大手,捂住冷梅枝的小嘴,“不可再说这些,再说会灵验的。”   “好吧,不说这些了。咱们换个别的话题。”   这是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山中的太阳斜斜地从窗户中照进来。刘邦欲小睡片刻,闭了一会儿眼,睡不着,几天来他睡得够多了。过栈道他掉了几斤肉,数日工夫又恢复如初。   他盯着窗外,脑子里忽东忽西地想些事情。   明天开会,已与萧何定下了。萧何被内定为汉丞相,他提出了今后行动的总战略:   “王汉中,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   这个战略,刘邦征求过张良的意见,张良完全赞成,明天在会上,想必会获得一致通过(通不过也不要紧,一切刘邦说了算)。“还定三秦”,说得太好了,这是全体汉军将士的心声。   问题是,张良要走。   韩王成被项羽软禁在彭城,探马早已报来了消息,张良一直心中不安,他毕竟是韩国丞相的后代,对韩王有一份眷念。他想到彭城看看,主要是想为韩王成说几句话。   刘邦舍不得张良,却也不强留,走或是不走,由张良自己拿主意。他们曾经分过一次手,这是第二次,但愿亦有第三次相逢,张良对刘邦太重要了。刘邦表面上不说什么,只在言语间显出依依不舍。他善于演戏,一向是个好演员,这次是动了真感情。   张良送刘邦一直送到南郑,未提东返之事,刘邦窃喜,以为张良改变了主意。张良不开口,他也不问,反正他已表明了态度:去或留,张良自行定夺。   几天过去了,张良仍待在南郑,闲居无事,时常一个人在山间散步。刘邦偶尔看见他清瘦的身影,穿行于草木之间,不禁心想:子房先生大约已决定留下了。   眼下,他躺在榻上,想着这件事,脸上浮现了笑容。忽闻军士在门外禀报:张良求见。刘邦翻身下床,一面大声说道:   “快请!”   二人在外屋相见,刘邦衣冠不整,鞋也穿倒了。张良笑道:   “沛公何事如此匆忙?”   刘邦笑了笑:“难得几日清闲,有啥好忙的?一天只有三件事:吃,睡,跟女人同床。”   话题扯到女人身上,刘邦问张良何不找个红颜知己。   张良的妻室在韩地,一年难见一面,有个女人陪着,未尚不是一件好事,不过他对女人似乎兴趣不大,至少远不如刘邦。   张良半开玩笑地说,他在楚国有一位红颜知己,此番去彭城,正好顺路探望她。   刘邦一愣:“先生仍然要走?”   张良点了点头。   刘邦默然。张良道:   “这些天未能启程,并非犹豫,我考虑了几件事。项羽拘韩王于彭城,意在不让我对沛公尽心,这点我明知,却也不得不走一趟。我不会为项羽谋,沛公但请放心。我与沛公有缘,今日一别,不至于相见无期。这是第一件。   “昨晚我算了一卦,此番出行,或能为沛公觅一帅才。沛公手下不乏勇将,樊哙、曹参、灌婴、周勃、夏侯婴等,皆为将才,而调度三军,有奇谋、知兵善战者,得另有人选。我觅得此人,不管他在哪路诸侯的帐下,一定叫他投奔汉王。此系第二件。   “最后一件,也最为伤脑筋。我想了几天,方下定决心,只恐沛公不能答应。”   刘邦抬起头来:“先生请讲。”   “我欲火烧栈道。”   刘邦一惊:“烧栈道,岂不是绝了我们的后路?”   “正是要断绝后路,令项羽放心。项羽所深忌者,沛公一人而已。烧了栈道,表示你一心做汉王,无意与他争天下。沛公赢得时间,于汉中培植势力,日后方能杀回关内,平定三秦。”   刘邦沉吟着说:“栈道已毁,我如何杀得出去?”   张良笑道:“我已为沛公定下一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日前我走访了几位山中老人,探知山后尚有一条通往陈仓的小路。时机成熟时,沛公以奇兵袭取陈仓,定能打破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的联手布防。”   刘邦大喜,趋前,握紧张良的手说:   “先生临走,还殚精竭虑,为我定下妙计。大恩不言谢,请受我一拜。”   刘邦说拜就拜,张良赶紧扶起:“沛公尊为汉王,怎可轻易下拜。”   刘邦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笑道:   “我刘邦人称嬉皮,也不见得逢人就拜。今生仅拜过两个人,鸿门宴上拜项羽,那时双膝一软,不知怎么就跪了下去。今日拜先生,乃是心甘情愿,你别见笑。一般说来,不会有第三回了。”   二人皆大笑,笑声惊醒了睡在里屋的冷梅枝,伸懒腰的依呀声隐约可闻。   刘邦唤她出来,与子房先生道别。少顷,随着佩环声动,打扮停当的佳人转了出来。   张良不觉眼睛一亮。   用脑过度的男人,这时想到了另一个词:秀色可餐。   这天晚上,刘邦大摆筵席,为张良饯行。文臣武将,济济一堂,欢乐的气氛中夹带着些许伤感。足智多谋的张良,人缘也非常好,军中人人都乐于亲近他,如今他就要走了,或许一去不返,再难见面,许多人心中都不是滋味。文臣比较能忍,例如萧何,只淡淡地说几句祝福之类的话。武将则不然,例如樊哙,跟张良接连干了三杯酒,动感情的话便脱口而出,眼圈儿竟有些发红,猛一扬头,唱起了当时流行的别离歌。   每个人都想和张良干一杯,文弱的男子如何招架得住?于是由樊哙代饮,樊哙醉倒,周勃又上,周勃喝得颠三倒四,灌婴再来接替他,为张良挡驾。   灌婴之后,还有高阳酒徒郦食其……   如此感人的场景,刘邦最高兴:大家喜欢张良,张良去而复回的可能性就会增大。这叫做情感投资,必能获得相应的回报。情感投资,当时没这个词,但不等于没这层意思。   刘邦这人激动不得,一激动,老毛病就犯了(其实说不上毛病):他要走下王位,当众跳一回舞,萧何急忙拦住他。   “使不得。”萧何说,“你现在是汉王,汉王得有汉王的威仪!”   刘邦颇不以为然:汉王怎么了?汉王就不许跳舞么?汉王就必须高坐在王位上,拿腔拿调,木着一张脸,像个高级傻瓜?真是这样,做个汉王有啥意思?   萧何横竖拉住他,不松手。他挣不开,只得作罢,收敛了舞兴,复归王位。   宴席闹到深夜方罢,百十条醉醺醺的汉子,一一与张良拥抱作别……   第二天,却传来消息:张良火烧栈道。他命其所随之人,走一段,烧一段,直到将三百里栈道全部烧光。   汉军大哗:栈道烧了,不要说杀回关内,就连回家探亲的可能都不复存在了。   三军将士先是茫然:张良为什么这么做?   继而疑虑:张良莫非投项羽去了?烧绝栈道,只为向项羽邀功?   然后是愤怒: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个张子房,表面向汉,实则向楚。装得倒像哩,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十足的伪君子,十恶不赦的奸人,彻头彻尾的肖小之辈……   汉军营寨,对张良的臭骂声处处可闻。包括樊哙在内的高级将领都面呈忿忿,士卒更相信张良此举是坑汉,置十余万汉军于险山恶水之中,永无出头之日。   几位将军约好,到丞相府见萧何。上午开会,在宣布萧何为汉丞相的同时,丞相府三个金字招牌已挂在萧何住宅的门口。萧何峨冠博带,正在房中与一班幕僚喝茶,幕僚们正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樊哙等人一到,都住了口。他们大约亦是在谈论张良火烧栈道之事。   樊哙粗中有细,当了众人,不便嚷嚷,将萧何拉到一边去,压低了声音问:   “子房烧栈道,莫非有深意?”   萧何摇头,表示他也莫名其妙。张良临走时,他曾和刘邦一道送出数里,张良没有露出半点口风。   “该死!”樊哙骂了一句,显然是骂张良。这面色转青的汉子想了想,又问:   “汉王没召你进宫议事?”   萧何说,他去过一次汉宫,汉王称病不见。上午开会时刘邦还好好的,下午却称病,连丞相都拒之门外,樊哙分析,此事肯定与张良有关:沛公多半气出了病。沛公视张良为知己,反受张良的翻天印,且击中要害,焉能不病?   樊哙掉头就走,要去见刘邦,周勃、灌婴等人随了樊哙,大踏步离开丞相府。萧何在后,艰难地追赶着,大呼:   “樊将军,不可鲁莽!”   走过半条街,即到汉王宫前。所谓汉王宫,不过是南郑郡衙换了一块招牌,一切均处于草创阶段,比不得咸阳的豪华宫殿。宫门前,一队持枪荷戟的军士倒站得很整齐。   樊哙先通报姓名,然后等着闯宫。蓄势待发,那样子就有些吓人:不时恶狠狠地朝那些守门的军士盯一眼,令后者一再打寒战。片刻工夫,刘邦传话,让他们进去。   军士个个转忧为喜。樊哙从他们身边走过,鼻腔中哼了一声,没能闯宫,似乎很有些遗憾。   刘邦在后花园欣赏初开的玫瑰,神态悠闲,不像有病。   樊哙叫了一声汉王,觉得拗口,改口叫沛公。周勃、灌婴不敢放肆,仍称汉王,并伏地跪拜。他们跪下了,樊哙亦少不得跪了一跪,心中却想:老朋老友的,耍什么派头!   “你等入宫,有何要事?”   刘邦慢吞吞地说,他这时的神态,很有几分像张良,俨然世之高士。   “张良烧栈道,汉王知否?”   “知。”   “张良此举,是否另有深意?”   “不知。”   “栈道一烧,我等如何能打回老家去?”   “那就不回去嘛。汉中不亦很好?”   “可‘还定三秦’的大政方略又如何实现?”   “当实现便实现,不当实现便不实现。尔等不用多问,都退下吧。”   诸将告退,到宫外,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汉王的话扑朔迷离,让人摸不着边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汉王没病,而且心情不坏,这说明……   说明什么,诸将不得而知。汉王既乐,他们也乐将起来:是谓知亦乐,不知亦乐。   乐陶陶者,还要数刘邦。诸将走后,他捋须而笑,刚才一席话,句句藏机锋,俨如后来的禅宗太师。既不走漏消息,又安慰了众人,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十分高明。   于是,迈开方步,寻他的爱妃冷梅枝去了。   且说张良。   烧栈道是一件痛快事,走一截烧一截,带着火苗的木板一块接一块落入深谷,煞是好看:惹得虎啸狼啼,引来山民的一阵痛骂。山民的骂是小骂,汉军的骂才是大骂,张良完全能想象他们义愤填膺的模样,汉奸、小人、势利之徒、伪善之辈,除此之外,他们还能骂些什么呢?   但愿他们别骂我的祖宗三代。张良想。   一路烧过去,他的确异常快活。破坏有一种快感(从根本上讲,破坏是为了建设),暂且遭人误解是另一种快活。许多年后,当他归隐林下之时,回想这段奇妙的经历,仍然忍不住发笑。   善做大事者,举重若轻。烧栈道关系重大,弄得不好,刘邦“还定三秦”的战略将变成一纸空言。换了常人,多半左思右想,临到纵火时,还会犹豫:万一搞砸了怎么办?凡事都有个万一,比如那条通往陈仓的小路,虽经几位蜀中的老者一致证实,但张良毕竟没去亲自考察过,万一……   张良非常人,他不考虑万一。凡事有七分把握就可以干了,而且干得轻轻松松。三百里栈道,他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如果真有万一的话,刘邦就得委屈一下,终身做他的汉王。说到底,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历史就是这么回事。   玩历史于掌股之上的张良,烧完栈道,出蚀中山谷,过凤州,将入宝鸡地面,忽见山中闪出一支人马,为首的将领大叫:“子房休走,亚父命我等在此,我已等候多时!”   张良惊得几乎跌下马来。脑中闪过一念:天外有天,范增竟高我一筹。吾命休矣!   然而不过是虚惊一场。那将领跳下马,赶紧赔不是,原来是项伯的手下。   项伯料定张良送刘邦入蜀,必从原路返回,故派了个心腹专门等候。张良惊魂方定,也不加责怪,两哨人马并作一哨,往楚地行进。几天后,入楚都彭城(今江苏徐州市),住进项伯家中。   作为礼节,张良拜见了西楚霸王项羽。项羽对张良比对刘邦客气。他向来看不起刘季,张良则不同。首先他是韩国贵族,和项羽一样出生高贵。其次他有韬略,是个难得的人才。这样的人才居然乐意为刘季做事,项羽觉得不可思议。他希望张良成为自己的谋臣,试探了几句,发现张良无此意,张良是奔韩王成而来的,并于言谈间表示,已脱离汉王刘邦。   项羽不予勉强,此等高人,勉强也勉强不来的。于是吩咐项伯,善待张良。   范增吃不透张良,却也不来为难,张良在项伯家中,既舒适又安全。   他拜见了韩王成。这时的韩王成,正加紧与其他诸侯的联系,离死期也不远了。张良没曾想到,他翻山越岭,千里迢迢赶来朝见,倒碰了一鼻子灰:韩王成认为自己之被软禁彭城,全因为张良。事实也似乎是这样,张良欲辩无辞。他有隐情,却说不出口:如果他改投项羽,韩王成就可能被释放,而张良又不可能这么做。   二人话不投机,君臣间的缘分淡了下去。   张良呆在彭城,优哉游哉,今天这儿喝酒,明天那儿做客,逢着好天气,便邀了项伯一同出城远游,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韩王成下榻的馆驿,他偶尔去一次,更多的是一纸问候。他已经有种预感:脱离韩王只是时间问题。   他倒是时常牵挂远在巴蜀的刘邦。他想着刘邦的性格为人,脑子里不时闪过刘邦日常生活中的片断。   这一天,有个丽影浮现在脑海,竟是冷梅枝。   张良不会对冷梅枝动非分之想。不过,冷梅枝确实非常迷人。止乎礼是一回事,发乎情又是另一回事,如果对冷梅枝这样的佳人全然无动于衷,那就怪了。   项羽请他到宫中赴宴,唤虞姬出来,在席前翩然起舞,张良的眼睛又是一亮,并再度想到那个诱人的词:秀色可餐。   是呵,秀色可餐。佳人为伴,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这些年,张良东奔西走,忙于动脑筋,把身体和情感(男女之情)的需要大致抛到了脑后。而眼下,他闲居无事,日子过得非常轻松。富贵思淫欲,轻松想佳人,面对美人,张良自然而然地浮想联翩。   张良看女人的目光,瞒得过别人,瞒不过项伯。   一日,项伯对张良说:“你一个人过,夜里未免孤单,我替你物色一位绝色女子,如何?”   张良道:“女色之类,我生疏得久了,只怕不容易讨人家的喜欢。”   项伯笑道:“子房貌如好女,不似我等粗俗之辈,不讨人喜欢才怪哩。”   张良又说:“不一定十分姿色,善解人意就行。”   楚地多美女,项伯很快找到了一位,此人姓李,叫李媛媛,父母双亡,流落彭城,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收为养女,商人有纳妾的意思,老妻却从中作梗,故迟迟未动。项伯与商人有些交情,一次造访府第,见李媛媛举止动人,打听身世后,便提出将她说与张子房。商人不情愿,无奈老妻竭力赞成,只得首肯,不受财礼,权且做个人情,让项伯带走了李媛媛。   李媛媛十九岁,除了人长得妩媚,还识得几个字,能歌能舞。她一见张良,顿生好感。此时的张良,虽是四十出头的男人,但究竟比那商人年轻了许多,而且相貌英俊,待人温和。不用项伯费力,二人已然有情有义了。   得来太顺手,缺少刺激性,但张良似乎不需要这种刺激,花前月下,你爱我怜,已经足够了。   三两个月下来,两人已是如胶似漆、难解难分子。   李媛媛得到好男人的滋润,越发生得玉润珠圆。一笑百媚生,再笑可就不得了啦。张良和她同吃同睡,饱餐秀色之余,不禁大发感慨:佳人的诸般滋味,真真妙不可言。   高人悟出最基本的道理,从此在女人身上格外留了一份心。当然,他不是刘邦那样的花花公子,一生拥有的女人很有限,佳丽级别的,就只有这位李媛媛,后来功成身退,家中添了几位侍妾,不过是年轻活泼,富有朝气而已。这些故事见于,那是刊行于明朝崇祯年间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正史不载,当在意料之中。   六月齐地乱,七月赵王反,楚都彭城每天都有军队调动,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百姓纷纷闪避,躲进家中,不敢出门。却见一辆漂亮轻便的轺车,不时穿城而过,士卒让道,将军行礼,羡煞了城中的老百姓,他们满腹疑问:轺车中坐的什么人,竟有如此派头?   有知者答曰:那是韩人张良,携带了一位红颜女子,出城游玩山水。   问者再问:可是当年刺秦皇于博浪沙的那位张子房?   知者曰然。于是,问者不复再问,听众一片肃然。再逢着轺车出现时,他们壮了胆,站到街边上,一齐向驾轺车的张良行注目礼。车内的李媛媛不明所以,掀开帘子问:   “子房,他们都是你的朋友么?”   张良笑而不答。   张良在项伯家中一住就是几个月,快活得无以复加,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转为红润,体重也增加了。幸福既是一种添加剂又是一种麻醉剂,他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反正起床也无事可干。挑灯看剑、闻鸡起舞的日子变得十分遥远。   两人恩恩爱爱没个完,一代高人意志松懈,杰出的大脑时常陷入晕晕乎乎的状态,很难把一个问题从头想到底。“这不好”,他提醒自己,但转眼便忘了。眼前李媛媛的那张娇媚而又可爱的脸,显得比一切都重要,现在不是秀色可餐,而是被淹没于秀色之中了。   项羽知道了这件事,觉得有趣。他告诉范增,老头子乐得直打哈哈,亲到项伯家中看视,果然看见张良一脸幸福,两眼朦胧,大约从此沉入温柔乡……   范增出门,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仰天叹息: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智者亦复如是。只有我这糟老头子,不为色欲所动,始终保持头脑清醒。啊哈!   范增认为项伯做了件大好事,不管有意无意,总之对西楚、对霸王均有益处。往常,项伯以刘邦的亲家和张良的朋友自居,接连干了几件有损国家利益的傻事,范增对他很不满,两人互相抬杠,谁也不买谁的账,项羽夹在中间,委实难处:一个是叔父,一个是亚父,偏向谁都不妥。而自从范增得知项伯把李媛媛塞进张良的怀抱,立刻尽释前嫌,主动和项伯修好,项伯莫名其妙,倒也不拒。   张良居南郑时,曾经有过一个想法:到彭城小住一阵,然后效仿苏秦,凭三寸舌,游说诸侯,背楚向汉。几个月后的今天,想法仍在,张良却懒得动身。游说诸侯须是只身前往,带个女人可不像话,而把李媛媛扔在彭城,他又于心不忍。   过两天就走,张良总对自己说。可是两天过去了,他仍待在原地不动,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止他迈出客居的寓所:天气不好,出门不吉,李媛媛身子不舒服,项羽派人送来请柬,请他某日进宫赴宴……等等,张良明白,类似的理由可以无穷无尽。   夏日将尽,眼看就要进入秋季了。秋高气爽,正是出门的大好时机,张良再不动身,真有些说不过去。他首先说服自己,然后去说服李媛媛。她会哭的,他想。她无父无母,他既是她的男人又是她的父亲,他走了,她等于同时失去两个亲人,重返孤独无助的境地。尽管他不是一去不返,但很难预计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会哭得非常伤心,他想。他对自己缺乏把握:或许她这一哭,他又会动摇。   李媛媛在园子里的水池旁看残荷,张良冲她的背影走过去。这是午后,风掀动她的白色裙裾,几片落叶在她的头顶飞舞。她优美的身形一动不动。   张良走神了,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的生命中若是没有我,她就会枯萎!   他进入了情人角色,而且有意无意地强化着。他不是什么谋臣、天下首屈一指的智者,此刻,他仅仅是个普通情人,有着普通情人的念头。   听见脚步声,李媛媛回过头来。   张良走过去,欲言又止。他装作欣赏残荷,却装得不像,李媛媛瞅着他,抿嘴笑笑。捕捉情人的心思并体贴入微,她可比他强。   “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讲。”她望着他的脸。   张良叹口气,终于说出他的远游计划,他选择着词句,说得结结巴巴,可他刚一开口,李媛媛就听懂了,“你去吧”,她简简单单地说,“我等你回来。”   张良吃了一惊:她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她会哭,可是……   莫非她不喜欢我?张良犯疑了。她嫌我老了,希望我及早离开?几个月柔情似水,难道只是一场戏?或者她看上了某个后生,等我一走,便跟他约会……   一代高人满腹狐疑,几乎妒火中烧。李媛嫒又道:   “你有心事,我如何不知?你要离开我,又不愿把我一个人留在别人家里,故而时常叹气、发呆。我是你的女人,岂能连这点心思都猜不透?你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出了名的男儿伟丈夫,当做大事的,不该一味守在一个小女子身边。你且放心去吧,我在这儿等候你的消息,三年五年也等。”   李媛媛如此识大体,张良一阵感动,当即发誓:无论他走到何处,一定回到她身边。彭城不行,就派人接她出去,到别处聚首。总之,分离是暂时的,接踵而来的将是重逢的欢娱。这时候,李媛媛眼圈儿一红,两滴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扑灭了情郎的妒火。   二人回屋,张良摇了一卦,两天之后有个吉日,宜远游,这意味着他们在一块儿的时间不多了。   晚上,张良去了项伯的住处,向这位老朋友打一声招呼。他穿过一条连接厢房的甬道,步履匆忙,并边走边系衣带。他刚刚起床,肚子有点饿,身子有些歪歪斜斜。最好是在项伯那儿吃点什么,补充点能量,以备夜里不时之需。方便的话,把李媛媛一并叫来……   张良一面转着这些念头,一面踏上项伯住处外的台阶。有下人告诉他项伯将军在书房,他皱了皱眉头,进书房时,心想:项伯已吃过晚饭了,看来还得饿上半个时辰。   项伯正埋首于灯下读着什么,见张良进屋,遂笑脸相迎。二人在案几前席地而坐,一个侍女端了茶进来,又悄然退出。   张良说:“项伯兄夜里还读书,未免太辛劳。”   项伯扫了桌上那些竹简和绢帛一眼,淡淡说道:   “并非读书。有人呈文策与霸王,霸王读过了,转于我处收藏。”   项伯当时主管各类奏章和文策,所谓书房,更多的是这类东西。   张良说,既是机密之地,不妨移到别处说话。项伯表示没有这个必要。老朋友他还信不过么?   张良喝着茶,欲提正事,项伯却谈起摆在桌上的那篇文策,说是霸王读后,火冒三丈,要治那呈上文策的家伙的罪,经项伯苦劝方免。   张良顺便问了一句:“那是个什么人?”   “韩信,一个执戟郎中。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指责霸王这也不是,那也不行,好像他比霸王高明十倍,好像堂堂西楚,没人比得上他。”   张良对韩信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倒是对执戟郎有点儿记忆,于是再问:   “莫非是鸿门宴上,执戟站在门口的那个年轻人?”   “正是。子房认识他?”   “噢,不认识。当时有人开玩笑,说他钻过别人的裤裆,所以记得。”   项伯仰面一笑:“并非开玩笑,真有其事哩。狗都不如的东西,竟口出狂言。”   “怎么个狂法?可否让我一览?”   项伯拿过写在绢帛上的文策,递给张良:“子房看了,只怕会笑掉大牙。”   张良看了一遍,还给项伯。他嘿嘿发笑,笑得不自然,所幸灯光较暗,项伯未曾察觉。   事实上,张良大吃一惊。文策的高明处,不仅十倍于项羽,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及。   这一惊,把他从绮梦中彻底惊醒。能纵观全局者,天下绝不只他一人,楚军中就藏龙卧虎。幸好他今晚来了,幸好这些日子他一再延宕,以至阴错阳差,撞上这位名叫韩信的奇人。他得想法结识他,如果此人受到项羽重用,刘邦就惨啦。   智者的大脑一旦恢复正常,便思绪如潮,他想得很远。当初在南郑,他曾算过一卦,此行或可为刘邦觅一帅才,难道韩信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他边想边和项伯搭话。项伯问他是来闲聊呢还是有事相告?他说没事,几天不见,特来聊几句。项伯说,既是闲聊,不妨摆上酒菜,边喝酒边聊天。张良喜道:   “如此甚好!”   项伯出了书房,命下人安排酒菜。张良起身,在房中转悠,趁机把那篇文章再看一遍。   文策非同小可,故全文录于后:   臣闻治天下之道,贵审天下之势,贵识天下之机。势者,察虚实,明强弱,知利害,详得失,然后天下可得而理也!不然,则虽强盛一时,不过恃其勇力,终必败亡。机者,辨兴亡,定治乱,究几微,明隐伏,然后天下可得而图也!不然,则草莽倥偬,苟且得国,张难久安。   今陛下虽霸关中,人心未服,根本未立,民畏其强而已,惧其威而已,格其面而已。然而强可弱也,威可抑也,面非心也。三者乃陛下之所恃,使一旦馁而不振,天下不可一朝居也。欲望长治,岂可得乎?此臣所以寒心而为陛下忧也。   刘邦昔居山东,贪财好色,今入关中,发政施仁,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约法三章,收束人心,秦民悦服,恨不得为关中主也。陛下入关,不间善政而唯有杀戮,听谗邪之言,蹈嬴秦之弊,杀子婴,掘骊山,烧阿房,大失民望,盖不知势之可立,机之可察,而弊端恶孽隐伏于天下而未动耳。使刘邦一倡,诸侯从风,不期强而自强,不期胜而自胜,陛下之所恃者,毕为刘邦得之也。就如近日,烧绝栈道,使陛下不疑其东归,三秦不为严备,然后收用巴蜀之民,复取关中之地,此正审天下之势,识天下之机,而陛下茫然莫之知也!   为今之计,莫若益兵严备,巡哨边关,收回章邯等三人别用,另选智勇之士阻塞关隘,更取刘邦家属,拘于辇毂之上,昭布仁义,整饬兵马,训练行伍,内求贤相,外访元戎,制服诸侯,遵行周政。如此,则刘邦不敢东向,而社稷有磐石之固矣!   看罢第二遍,张良微微一笑。韩信的见解固然高明,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锋芒太露,措辞不留余地。处处揭项羽的短,项羽不火冒三丈才怪哩。即如刘邦,对如此尖刻的指责,亦未必能平心静气地接受。   年轻人,犯了急躁的毛病,和当年在博浪沙逞匹夫之勇的张良一样。   张良这么想时,心中释然了:比之年轻的韩信,他毕竟更成熟,更能知己知彼。炉火纯青的智者与初出茅庐的智者,在自制力上拉开了距离。   而韩信的急躁,想必与处境有关。怀才不遇,满腹牢骚,方有此等激烈的言辞。劝他背楚归汉,到刘邦帐下一展才学,对张良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张良盘算已定,身后响起脚步声。项伯提了酒壶,打着哈哈走进来。一个厨子模样的中年人跟在旁边,手上有鱼,有狗肉和几样果子,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狗肉,香味儿四溢。张良旋即意识到肚子饿得不行,胃口好极了。   酒足肉饱之后,张良告辞,回自己的住处。推开门,却见李媛嫒坐于几前,几上同样摆着酒菜。“我叫下人弄的。”李媛媛说,“有你喜欢吃的狗肉,一大盘呢。”   张良说,他已经吃过了。李媛媛作失望状。张良挨着她坐下,在她耳边低语几句。佳人回嗔作喜:“怎么又决定暂不动身了?莫非是牵挂奴家……”   “放心吧,这次与你无关。我须寻一个人,办一件事,办好后,再定行止。”   “这人很重要么?”   “非常重要。”   “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无关紧要,我今天也是头一次听说。快吃吧,狗肉趁热吃最好。”   李媛媛挟一块狗肉送进口中,边咬边说:“子房对我也保密?”   “并非保密。有些事,你不知为妙。来,我替你斟一杯酒。”   “那我不问了。”李媛媛喝下一口酒,顿时两颊泛红,“从今往后,我什么也不问,只知世间有你,有我。”   “还有这盘香喷喷的狗肉。快吃,别说话。孔子说:食不言,寝不语。”   “好吧,我食不言,可你也得做到寝不语。”   “寝不语更好,那咱们就……”   余下的话,张良不说了,两人互相看一眼,眼里满是柔情蜜意。   窗外,月光如洗。 第十一章追回来的将军   张良在彭城盘桓数月,欲游说诸侯而迟迟未能成行,离开彭城的,倒是另一个人。   这人大约二十七八岁,长身,短须,身后背一把长剑。他骑马出城,快马加鞭,往汉中方向行进。他骑的是一匹枣红马,那原是张良的坐骑,临行时赠予他,让他速往南郑。张良还交给他一张地图,上面标有通往汉中的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因栈道已毁,只有通过这条小路,方能进入汉中,抵达汉王刘邦的都城南郑。   楚天空阔,楚地亦是沃野千里,枣红马跑得格外起劲,四蹄翻飞,尘土高扬。疾行数日,入宝鸡地面,道路便渐渐迂曲,马蹄声的节奏缓慢下来。   宝鸡地处咸阳以西,在雍王章邯的封地之内。相传秦文公在这一带狩猎时,发现了一块石头,夜间能发光,黎明能啼,文公便把这块石头称为宝鸡石。后因商业繁荣,人口增多,便筑为城池,名为宝鸡城。   经宝鸡城向南,越过秦岭,即是汉军的所在地南郑。   这时候,马是派不上用场了,年轻人将它变卖,换作盘缠,开始了徒步旅程。   进入深山,光线暗了许多。山间有剪径的强盗,有伤人的大虫,他不敢夜行,看看天色将晚,便投宿于山野人家。偶有客栈或酒肆,即使天光尚早,他也留下,住一夜再走。   越过小松林,攀上峨眉岭,有个樵夫主动来为他指路:前面是太白岭,岭下有酒肆,岭后有人家。下太白岭之后,直走孤云山、两角山,然后渡黑水、过寒溪,再走数十里,南郑便到了。   年轻人深谢樵夫,拿出二百钱作酬谢。樵夫收下了,却无论如何要留他吃一顿饭。   走出二三里,即是樵夫的家:三间草屋,倒也干净。堂上有一位老母,闻客人来,满是皱纹的脸上堆起笑容。除老母外,家中再无别人,樵夫看来是独身,是娶不起老婆的那种汉子。   樵夫弄了几样野味,又走出几里地,买回了一罐村酿。村酿有些浑浊,年轻人瞧了瞧,心想:山中的酒大约就是这样。更不相疑,拿碗就喝,接连喝下三大碗。喝下之后,只觉脑袋昏沉沉的,只想上床睡觉。樵夫殷勤侍候,扶他进屋躺下。   时为正午,秋天的阳光在窗外闪烁。年轻人睁开眼,往口中塞了一颗什么,复又闭上眼。   几分钟后,他呼噜呼噜地睡将起采,嘴角奇怪地露着一丝笑意。   门开了,有人进来,在榻前停了停,大概对他的鼾声感兴趣,然后轻轻掩上门走了。   门外,响起一阵简短的对话。   “我儿,你拿刀去做什么?”   “儿决意将他砍了”。   “是个好人呐,出手就给你二百钱,你砍一月的柴也值不了这么多。”   “可他那布袋里的钱更多,我砍了他,全都是我的了。”   “不砍成不成?”   “不成。不砍他,我就娶不上媳妇儿,你老也抱不上孙子。我砍了他,便把翠姑娶过来。娘,我想老婆想了好多年,索性狠一回心。”   “不砍死成不成?一条人命哩。”   “不成。他是个会武艺的汉子,瞧他身上那把剑。我砍死他,会为他垒一座坟的。”   “不可以埋在附近。村里人知道了,会骂你、骂我、骂你死去的老爹。”   “老娘放心,儿自会处置。儿将他埋得老远,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   对话结束了,接着又是开门的声音。樵夫闪进来,手持一把明晃晃的砍柴刀。   光天化日之下,砍人可不像砍柴那么简单,樵夫的手在抖,大约心也在抖。为了稳住心,同时稳住颤抖的手,他必须想他以后的好日子,想那个名叫翠姑的好姑娘。他想她好几年了,但愿今天是最后一次想,因为以后就不用想了:将她娶过门,早晚搂着,睡它个昏天黑地!   动力变成了定力,樵夫持刀向床榻逼近。年轻人仍在打呼噜,他必须像砍一截粗大的树枝一样砍下年轻人的脑袋。干净利索,对双方都有好处。   樵夫走近时,年轻人的鼾声忽然停了,并且睁开眼。   “想杀我?”他冷冷地问。   樵夫惊得说不出话,一阵战栗,砍柴刀掉到地上。   年轻人坐到床沿上,打了个呵欠。他拿过床边的那把剑,抽出来,又插回去,神情仍然显得冷淡,甚至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想杀人,确实不想杀人,早在几年前,他就错过了杀人者的生涯。   这时候,樵夫已退到墙角,看样子似乎要贴到墙上去。   “我不杀你。”床边的汉子说。   樵夫得了这句话,便慢慢向门口移动,几步之遥,却觉得十分艰难。他终于一闪身,溜了出去。   年轻人重新躺下,门外再次响起老妪与樵夫的对话。   “我儿手软了么?”   “不……是他手软,儿从他剑下逃了出来。”   “我就说呢,是个好人呐。”   年轻人重新闭上眼,不久,鼾声如故,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半个时辰之后,他醒来,一摸身边,发现羌女不在,他笑了,原来刚才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和羌女同榻而眠,羌女柔软的四肢环绕着他结实的身子。他揉了揉眼睛,方始明白身在何处。地上有一把锋利的砍柴刀,有个樵夫曾打算用这把刀砍下他的脑袋。   他翻身下床,背了剑,胳膊上挎了那只沉甸甸的布袋。出门时,见那老妪依然坐于堂屋中央,一张老脸似笑非笑。她儿子蹲在房前的小院子当中,见他出来,立即戒备地站起身。   “要走啦?”老妪跟他打招呼。   “多谢款待。”他不冷不热地说。   “山里穷,没啥可款待的。走好呵,小心路上窜出一条大虫。”   樵夫才是大虫,他想。穷得娶不起老婆的樵夫,或许个个都是大虫。这么想着,他已经迈出门槛,来到院子里。樵夫已离开原地,站到了院子的边缘,那儿有一条通往山下的小路,供他随时逃跑。也许是有了安全感,于是他贪婪地瞅着那壮汉挎在肩上的布袋。   感觉身后亦有一道老人的目光,直射布袋,年轻人探手入袋,摸出一块金子,扔到泥地上。   “拿去娶老婆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里许,却见樵夫一阵风似地追上来,他下意识地望一眼自己身上的布袋,心想:这厮恁地贪心,连命都不要了?身形一晃,剑柄已握在手中。   然而,樵夫扑通一声跪下了。   “敢问恩人高姓大名?”   “姓名怎地?要为我立墓碑么?”   “小人不敢。小人一时财迷心窍……”   年轻人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走,樵夫紧追不舍,走出十余里,两人仍是一前一后,一个像是另一个的影子。年轻人不得不再次停步,拼腿力,他显然不是樵夫的对手。   “你这家伙是不是有毛病?我姓甚名谁?与你何干?再不走,我这剑可不留情。”   “恩人有些不知。这山里的规矩,若遇大恩人,须在家中为他立下牌位,朝朝叩头,夜夜祈祷,祝他将来大福大贵。今日若是讨不得恩人姓名,我回去,一定被老娘骂个狗血喷头。”   神仙似地供着倒也不坏,——年轻人想。于是启齿一笑,说道:   “淮阴人韩信。韩国的韩,信义的信。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吧?”   樵夫傻笑着,叩一个响头,转身就跑,边跑边冲着山崖大声喊叫:   “淮阴人韩信,淮阴人韩信……”   秦时的淮阴是一座大城,淮河环绕城郭,滋润着这一片土地,城里不乏富户,堂皇的府第随处可见。和任何一座城市一样,这淮阴城除富人区之外,亦有贫民区,韩信生于后者。   韩信的早年生活已不可考,只知道他是个生长在穷人家的穷孩子,但不是那种穷得叮不好看响的人家,不然,他也没法读书,习武树立志向。他还有一把祖传宝剑,可见并非三代赤贫。十六岁起,他开始背上这把宝剑在淮阴城中晃荡。说晃荡,是因为他在一般人眼中不务正业:不当兵,不做买卖,不入仕途(例如混个门吏或亭长之类)。他从城东走到城西,从城南走到城北,由于背上的宝剑而俨然是个人物。他不说话,总是沉默着,所以不少人以为他天生就是一个哑巴。   韩信不说话,倒不是因为无话可说,恰好相反,他的话太多了,一旦涌上来就滔滔不绝。若是出现这种现象,说者和听者都会觉得莫名其妙,继而陷入尴尬,重归于无言。韩信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两次都是在醉酒之后,面对一群不三不四的听众,他突然大说特说。事后,有人向他描绘当时的情形,他后悔得不得了,从此不复在酒馆中醉酒。   韩信晃荡了几年,没能晃出个名堂,既没有显贵发现他,也没有伯乐推荐他,他依旧默默无闻,满脑子思想,在淮阴城中走来走去。他与刘邦不同,刘邦是里阳村中的无赖,他却同城里的任何一个二流子都划清了界线,不过,以他的家庭背景,他也攀不上富人家的子弟。两头不沾边,他就成了独行侠式的人物,在人群之中格外惹眼。   韩信对自己充满信心,这几乎是所有成大业者早年生活的共同标志。刘邦自信,有一定的外在条件:他生有异相,尤其是左腿上那七十二颗黑痣,赢得了舆论的广泛关注。而韩信找遍全身,也找不出特异之处。他长得像一个普通人,所以必须在行动上与普通人保持距离,若是一味混同于后者,天长日久,很难说他熊保持异于常人的自我意识。   韩信一如既往地晃荡着,而家境每况愈下。父亲死掉了,母亲在病中挣扎了半年,也一病归西。韩信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用以安葬母亲。他看中了城外的一块高地,但此地价格昂贵,他若买下它,就再也付不出买棺木的钱。两相权衡,他舍去了棺木,代之以几张草席。   逝者长已矣,活着的人是宝贵的,他希望母亲的在天之灵保佑他飞黄腾达。   晃荡变成了流浪,他常常是饱一顿,饿一顿,形体消瘦,面色苍白,衣裳是襟襟片片,且又短又小,头发倒是老长,在风中飞飘,形如饿鬼。虽如此,他却仍然固执地背着那把镶了金的宝剑。   街上的二流子于是看他不顺眼,他们早就对他有看法,只因摸不透他的底细,没来惹他。现在,他终于露出底蕴,一副乞儿相,而神气一如当年,拒绝与他们为伍:这岂不是一副挨打相?   二流子来找碴了,先是尾随、取笑,继而迎面相撞,挽了袖、叉了腰,在韩信的鼻头上指指点点。韩信欲躲避,哪里躲得过?二流子最大的特性就是无处不在。   这一天,一个二流子拦住韩信的去路。   二流子说:“你成天佩剑上街,想跟人比试么?”   韩信摇头,算是作答。他侧身要走,二流子摊开了双手,嘻嘻一笑:   “今儿豁出去了,向你讨教一招,你不会不给面子吧?我叫王二,老爹是屠户,街面上都闻我的名头!”   韩信盯着对方,仍是一言不发。叫王二的二流子发火了,嚷将起来:   “你韩信今天别想走,我王二横竖是缠上你了!你有宝剑,你不得了,我王二也不是吃素的。大家说,我王二吃不吃素?”   王二振臂一呼,一群围上来的二流子齐声回答:“王二不吃素!”   王二一脸得意:“听见了吧?这是群众的声音。今天我和你打个赌。这是你的剑,这是我的头,你若是条好汉,就把我这头砍下来,否则,须从我胯下钻过去。”   韩信被逼到这个地步,只得启口:“我凭什么要砍你的脑袋?”   “你是个剑客啊。”   “剑客也不能随便杀人。”   “可我要你杀,怎么着?我偏要你杀!杀死不偿命,我王二说话算话。大家说,我王二是不是说话算话!”   十来个二流子再次响亮地回答:“说话算话!”   王二得意之极,一张丑脸笑得稀烂:“不杀也成呵,那就从我的胯下爬过去!”   “爬过去,爬过去,从胯下爬过去!”所有的二流子齐声呐喊。   二流子们富于节奏的喊声,惊动了半个淮阴城,市民奔走相告,闻讯而来,看热闹的人众堆山泄海,轧断了一条街,几百个人伸着鸭子似的长颈项,个个笑逐颜开。   韩信平生头一回被这么多人瞩目。他曾在想象中无数次地扮演主角,指挥千军万马,想象不能变为现实,又使他无数次地感到头痛,今天倒好,他终于有了观众。他终于被人群围在中间,一举一动都有人观赏。当他走神时,一种大人物的感觉油然而生。   然而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太短,十来个二流子又开始狂叫:爬过去,爬过去!一些小孩也加入进来,声势更大了。韩信不得不面对现实,而所谓现实只是王二叉开的胯。   他决定钻胯,而不是用剑洞穿这个二流子的身体。   他趴下身子,屏住呼吸,从王二的胯下钻了过去。哄笑声冲天而起。   这一钻,把中国的“忍”字哲学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一个瞬间确立的象征意义,延续了两千余年。大丈夫能屈能伸,今天的中国人几乎人人熟悉的这句话,与韩信的胯下之辱有极大关联。   他成功了,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他站起来,由于憋气而涨得满脸通红。   有人扔果皮,有人吐口水,有人大笑,有人尖利地打着口哨,韩信垂下了头。   这头垂下了,就再也抬不起来。有个鱼贩的女儿,曾对他有点意思,而自从他钻胯的名声远扬,小姐的媚笑就变成了冷笑。士可杀不可辱,虎落平阳被犬欺,韩信也觉得自己确实是一副熊样。   后来,有了漂母的故事。淮阴城下一个浣衣的女人,见韩信可怜,便不时赏他一口饭吃。韩信为一口饭而感激涕零,发誓日后富贵,定当图报。不料漂母反而斥责他。   漂母说:“你一个堂堂男子汉,经常饿肚子,我是可怜你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图你的厚报吗?前程要紧,小伙子好自为之吧!”   韩信记下了漂母的话,也记下了王二胯下的奇耻大辱。项梁起兵反秦,他远走会稽,离开呆了二十多年的淮阴,他暗暗发誓:不混出个名堂,决不重返故乡。   在项梁军中,他不受重用。项梁死,项羽立,韩信转而寄希望于这位力能扛鼎的人物。他得了个执戟郎中的职务,不是因为才华,而是因为外表:他披挂执戟的模样像那回事,明显强于一般士卒,所以合该站立在中军帐下,以显示主帅的威风。   离项羽近,应该说进言的机会就多,但韩信多年的沉默,给表白带来障碍,他没有张良那样的滔滔辩才,甚至不如郦食其,饮酒辄醉,醉辄高谈阔论。一方面是急于出人头地,另一方面却是不善言辞,他迟迟得不到项羽的提拔。再者,他的才华重在指挥三军,不在于沙场驰骋、百万军中取人首级,后者容易表现,前者却难。   项羽九败章邯,打入关内,鸿门宴上吓得刘邦抱头鼠窜。继而入咸阳,烧杀抢掠:烧阿房宫,杀老百姓,抢奇珍异宝,掠走天下第一美女虞姬。然后,衣锦昼行,带着西楚霸王的名号回他的江东去了。   楚军驻扎咸阳时,韩信亦有收获:他在京城的废墟中结识了羌女,她是选入秦宫的美女,姿色不难想见。   兵匪入城,高官大贾和稍有姿色的女人都十分害怕,有财有势的怕失去财势,女人则担心失去贞操。连年转战的军士,大半是性饥渴者,见了女人便如饿狼扑食。   姿色出众的美女,均被项羽装车运往彭城。霸王自己不用,因为他拥有虞姬,掠来的妇女通常用来赏赐给部下——这是古代战争的通例,不独项羽如此。刘邦“妇女无所幸,财物无所取”,主要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   羌女属次一等的美女,故而免于装车。她躲在一座被烧得七零八落的府第中,用木炭将俏脸涂成丑脸,光顾废墟的士卒竟对她不屑一顾。   韩信发现她时,最初是可怜她,给了她一点吃的东西,并和她闲谈了几句。也许韩信获得了羌女的好感,羌女拉他到淮河边上,用河水洗净了脸,将本来面目呈现于韩信面前,韩信这才吃了一惊。不过他没去动她,而是默默地领略她的姿容——这个举动再次赢得了羌女的好感。   楚军东返,韩信把羌女带往彭城。按他的级别,原是没有资格带家属的,他向项羽求情,项羽破例恩准他——对这类事,项羽历来不放在心上。   有个心爱的女人,韩信的功利之心更为急迫:他要让羌女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于是上书霸王,洋洋千言,却惹得霸王动怒,如果不是项伯从旁相劝,项羽或许会将他斩首。   韩信心灰意懒,对项羽彻底失望了。   他转思投往别处。项羽之外,刘邦的实力最强。韩信也一向看好刘邦,可刘邦远在南郑,且栈道已毁,他欲投之而不得。如何是好呢?   于是,整日价唉声叹气,羌女的抚慰也无济于事。大丈夫建功立业,乃是头等大事。   恰好张良来找他了。张良来得正是时候,不须大动唇舌,韩信便决定跳槽,背楚向汉。张良写了一封推荐信,信中备述韩信的过人之处。韩信略一迟疑,将书信收下。他向来自信,一切靠自己,不喜欢别人来推荐,尽管他深知张良对刘邦的影响力之大。   羌女的去留是个问题。蜀中山水险恶,韩信不想带她同往,受那份罪。留下亦有麻烦:项羽知他人汉,可能降罪于羌女。张良说,不妨把羌女留在项伯府中,与李媛媛同住,一来可受项伯保护,二来两个女子在一起,也有个伴。再说,羌女非韩信正配妻室,只是个女友而已,项羽未必会留意她,对她不利。   韩信同意了。说走便走,与羌女洒泪而别。   几天后,张良也离开彭城,游说诸侯去了。他临走再三叮嘱项伯,善待两个弱女子,不能让她们受委屈。项伯满口应承不提,而两位留守女子在彭城的生活,亦不在话下。   深秋时节,韩信到了南郑。南郑与彭城没法比,处处显得简陋。汉王宫和丞相府,设在同一条街上,看上去像是中等人家的住宅。但汉军纪律严明,士气高昂,重返关内、还定三秦的口号随处可闻。韩信感到,这支队伍迟早会打回去,与西楚霸王项羽一较高下。   这一趟,他认为走得不冤枉。   然而,刘邦待他,并不比项羽更热情,只让他做了个连廒官,也就是粮仓管理员。称为官,无非是手下有一群伙计。韩信初到时的热情减去大半。   前面说过,韩信不善言辞,且有恃才傲物的毛病。他不愿出示张良的荐书,而宁愿自己推荐自己。到南郑不久,刘邦倒是召见过他一次。作为项羽麾下的军人,不远千里转投刘邦,刘邦自然很高兴,见面的结果,却是双方都不满意。   刘邦问韩信:“你说你能带兵打仗,那你能带多少人马?”   韩信回答:“先给我十万吧。”   刘邦笑道:“我总共才十来万人马,给你十万,岂不是让你做了大将军?”   韩信似乎听不出刘邦话中的揶揄,天真地说道:“我投奔汉王,正是想做大将军。”   刘邦怫然不悦:这小子也太狂妄,昨天的执戟郎,今天就想做大将军,简直是欺我军中无人。当即冷冷地对韩信说:“其志可嘉。我也希望日后能为你设坛拜将,可眼下你得从基层做起。退下吧,你的职位自有人安排。”   连廒官也叫治粟都尉,手下的一帮伙计叫兵曹,人数大约有几十个。韩信到任上,由于情绪低落,便每日喝酒,不理正事,几个兵曹趁机偷粮食到市中卖掉,买回酒肉,大吃特吃,甚至请来韩信一块儿吃——他们看准了这位醉眼迷离的长官,跟他们是一个道上的人。韩信也不问情由,坐下便吃,吃完便走。兵曹越偷越大胆,终于东窗事发。   刘邦大怒,喝令将几个兵曹斩首,兵曹一急之下乱咬人,一致把责任推到韩信身上,说是长官支使,他们不过是跑腿而已。韩信欲辩无辞——他时常和他们一起吃喝,有目共睹。   刘邦下令,将韩信一并杀掉。   性命攸关,韩信慌了,奉命捉拿他的士卒未及抵达他住的营寨,他先溜进了丞相府。由丞相萧何出面,进宫为韩信求情,才免了他的死罪。   堂堂丞相,何以为一个仓库管理员说情?这中间有个缘故。   韩信曾求见萧何,与萧何有过一席谈。萧何在人前不拿架子,所以韩信见他时,比见刘邦要轻松得多。在放松的状态下,韩信谈了许多,尽量抖搂胸中之学,萧何大为叹服,不过,他老于吏事,并不立即向刘邦禀报,他要选择进言的时机。韩信这样的大才,要做就做三军统帅,做个将军也嫌小。   这些话,萧何当然不会说出口,只安慰韩信,暂且委屈一时,以后再说。   韩信死罪免了,而活罪难逃:被重杖五十,打得皮开肉绽。且被解除治粟都尉的职务,降格为兵曹,混同于军中的任何一个大兵。   行刑之后,韩信伤心透了。皮肉之苦倒在其次,当年的胯下之辱他都忍过来了,重杖五十算什么?伤心伤在前途渺茫。萧何赏识他,关于他的将来却语焉不详。这位年过半百的汉丞相,韩信相知不深,不敢相信他真会把自己推上高位。   在一间黑洞洞的屋子里,韩信躺在地上,一动就呻吟:背上和臀部均是血渍。黑暗中,眼泪涌了上来。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当着别人的面。现在他一人独处,无人照料,吃着军中最差的伙食,眼泪一来就收不住,扑赤扑赤往下掉,如果不是门外有人——那些个幸灾乐祸的兵曹和新上任的连廒官,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泪眼迷离中,忽地有个笑脸在空中一闪。   那是羌女,笑靥如花的羌女,伺候他,陪他说话,和他上床的羌女。   他突然感到归心似箭。   回彭城去,继续做他的执戟郎中。什么前程,什么大业,去他妈的!今生今世,唯愿与羌女长相厮守。有了颜如玉,还要什么黄金屋?粗茶淡饭的爱情,更能天长地久。   当初离开彭城时,他向顶头上司撒了个谎,说是回老家服父丧,告假半年。他塞给上司一千钱,上司乐坏了,当即放行,并保证他回来时仍居原职。   一经做出决定,韩信不哭了,他望着空中时隐时现的羌女,心中一阵接一阵感动:男儿的权力意志让位给女性的漫无边际的温柔。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韩信骑马出走,出东门,往寒溪方向疾驰而去。他留下了一封书信,那是写给萧何的,信中只字不提汉王刘邦。对萧何的救命之恩千谢万谢,表示将来一定报答——恩怨分明,是韩信为人的一大准则。   书信送到丞相府时,已是后半夜。受韩信委托的士卒原想等到第二天早上再送——若如此,韩信出走的计划就成功了,他本人的命运和汉朝的历史都可能改写。对他来说,那未必是坏事:选择情人的角色和平庸的人生要比做几年大将军幸福得多。至于千秋万载名,不过是身后事,与他本人不相干。他的出走,对刘邦、萧何一班人,则绝对是一件坏事。   士卒改变了主意,大概是担心信中有什么要事,呈送晚了,自己担当不起。   萧何看罢书信,大吃一惊,急忙披衣下床,跳上一匹快马,出城追赶。守城门的士卒报告说,韩信已走了一个多时辰,萧何叫声晚了,仍然纵马向前。   四野笼罩在月色中,蜿蜒的山道清晰可辨,空气中绝无半点尘埃。一轮圆月挂在蓝色的天幕,像是舞台上的布景道具,月下,一个身穿灰白官衣的男人单骑飞奔。萧何月夜追韩信。这是一幅画,一出戏,一本小说和一首诗。当代,则是电视剧一再重复的镜头。虚构的场面太多,事件本身就仿佛变成了虚构。   追出五十余里,仍不见韩信的踪影。   道路却越来越难走,马行的速度大为减慢。   萧何很清楚,如果韩信及时渡过了寒溪,他就万难追上,只得由他去了。   寒溪,实际上是一条宽约数丈的河,因由山间的几道溪流汇集而成,一年四季寒彻骨,故名寒溪。溪上有渡船,但不知夜里开不开船。   开船就糟了。萧何想。   再行十余里,寒溪到了。萧何一眼看见溪边有个人影在徘徊,不禁大喜:   那人不是韩信是谁?   确实是韩信。   韩信在溪边已徘徊许久,苦于无船渡河。对岸倒是有一只渡船,他喊了几声,不见回应,船家大概回家睡觉去了,看来须等到天明。   初冬天气,山中已然冷气逼人,韩信身上穿得单薄,只得不停地走动,寻一些暖意。   溪清月近人。一棵树倒影在水中,婀娜多姿,令他想到羌女。羌女此时正睡得香甜,她梦见了谁?韩信相信多半是他自己,羌女不可能梦见别的男人。   重逢在即,韩信心中涌出一股暖意,加上不停地走动,身上竟然暖洋洋的。   远处,一人一骑向他驰来。   难道还有入夜渡?他想。他没想到这人是来追他的,更没想到追他的人是萧何。   认出来者时,他惊得说不出话,急忙迎上去,紧紧抓住对方的大手。   堂堂汉丞相,连夜追他到寒溪,他感动得不能再感动了。许多年后,当他中了萧何的圈套,落入汉高祖刘邦手中,回想这一幕,真是感慨万千。后人流传有一句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二人在溪边坐下,望着月光下的溪水。   “韩信,你此去欲投何处?”   “回彭城。”   “项羽能容你去而复回么?”   “项羽并不知道我投了汉王,我回去,他不会责怪的。”   “可他也不会重用你。在他手下,你仅仅是个执戟郎中。”   “可我现在仅仅是个兵曹。”   “以后不会了。请相信,以后决不会这样。”   “丞相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做大将军。”   韩信一震,眼中的兴奋持续了几秒钟,又黯淡下来。“恐汉王不允,众将不服。”   “汉王面前,我将竭力保举。至于众将,他们迟早会被你的才华所折服。”   “如果保举不成呢?”   “那就暂居丞相府,我总会说服汉王的。汉王爱才,只是对你不够了解。”   “丞相,你如此重看我,不怕看走眼么?”   “我年逾半百,阅人可谓多矣。若是看走了眼,那只能证明我是个老糊涂,不堪当丞相重任。”   “既如此,我有样东西给丞相看。”   韩信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帛,递给萧何。萧何借着明亮的月光展开一看,喜道:   “原来你有子房的荐书,何不早拿出来,呈与汉王?”   韩言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有靠别人推荐的习惯。再说,我也不知道张良先生的一封书信有这么重要。”   “你有所不知。汉王对张良,向来言听计从,他一封信,胜过我磨破嘴皮子。大将军的位置看来非你莫属。咱们往回走吧,天都快亮了。我这一趟总算没白跑。”   萧何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他跑了半个夜晚,这时才感觉到疲倦,二人上马往南郑方向走。东方泛白,远近的村落鸡鸣不已。不多时,太阳出来了,霞光万道。路边的一家酒肆已开门迎客,远远就看见酒旗在晨风中飞飘。韩信说,肚子饿得厉害,想吃点东西再走。于是下马,进入酒肆。萧何抖擞精神,将睡意驱开。店家端来几样野味并一罐村酿,韩信一阵狼吞虎咽,连称味道好,喝酒也用大碗,一口就是半碗。萧何瞧着直摇头,叫他慢慢吃,别撑坏了肚子。   韩信放慢了吞咽的速度,却提到羌女——这叫做饱暖思淫欲。淫欲不恰当,就当下而言,应该叫爱情:肚子填饱了,爱情便在胸中激荡。韩信把羌女的故事从头到尾讲给萧何听,讲他是如何思念她:这次离开南郑,小半是受委屈,大半都是为了羌女。萧何笑道:   “这还不好办?派人将她接到南郑便是。”   韩信又提到李媛媛一张良先生的红颜知己,亦在彭城的项伯府中。萧何大笑:   “我还以为子房不近女色哩,哈哈,原来如此!怪不得一去音讯杳无。”   说到女人,萧何倦意全消,亦复换成大碗喝酒。看这架势,用不了多久,丞相府中也会添几位姿色亮丽的女孩。——此系题外话,按下不表。   再说刘邦,未及天明,便被人叫醒,他心里很不痛快,厉声喝问发生了什么事。门外的军士禀报说,萧丞相昨夜骑马出城,至今未归,或许是投项羽去了。   刘邦大骂:“放你娘的狗屁!丞相是什么人,会去投项羽?尔等不可胡说八道!”   但萧何单骑出走,却是事实,并且没有任何交代。到上午,太阳升得老高了,仍不见萧何回来,刘邦心里不免有些发毛:萧何转投别处,似乎也有可能。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萧何有王佐之才,不愿老呆在穷乡僻壤,并非说不过去。前途比交情更重要,所以才不辞而别。   不想则已,一想,可能性就无端增大。刘邦疑虑重重,不断派人外出寻找,派出去的人又灰溜溜地返回,都说不见丞相的踪影。   刘邦垂头丧气,茶饭不思。萧何这一走,关系重大,身居丞相高位,尚且要走,别的人更难留住——势必人心浮动,军心动摇,甚至一哄而散!   这事想不得,越想越可怕。午后,刘邦在城里坐不住了,换了便装,带上几个随从,径出东门,驰往寒溪——这是出汉中,通向陈仓的唯一一条路。萧何真要走,舍此别无他途。   但愿别在这条路上碰上他。刘邦想。多年的老交情,翻脸可不易。   沿途但见带锄的农夫,提篮的农妇。随从下马打听,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干瘦的男人,官衣官帽,腰间还挎着一把剑。农夫茫然,农妇亦摇头。刘邦想,萧何出走时,天光尚早,难怪这些人未曾看见,要知端的,须问寒溪摆渡的梢公。   刘邦继续走,视野中闪出一家酒肆,也就是萧何与韩信喝酒的那家酒肆。此刻,二人在肆中呼呼大睡。一来是酒喝多了,二来是昨夜几乎没睡觉,狂饮之后,趴在桌上便响起了鼾声,店家也不相扰,兀自坐到门外晒太阳。刘邦一行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向他们打招呼:   “客官赶路呵。”   刘邦停马问:“此去寒溪,还有多远?”   “不远,只是路不大好走。客官喝口酒再走吧。”   “我们带着酒哩。”一个随从晃了晃挂在腰间的酒葫芦。   “我这儿的酒可是上等好酒,又醇又香哩。”店家打起了广告。   “我们有事。”刘邦说,“我们要寻一个人,回头再来喝你的上等好酒。”   “寻什么样的人?”店家问。他想起肆中那两位酣睡的客人。   刘邦把萧何的外貌形容了一番,店家笑道:“客官,看来你我有缘。”   刘邦忙问:“此话怎讲?”   “你要找的人,不在别处,只在我这小店中。他喝了我的上等好酒,正趴在桌上大睡哩。”   刘邦闻言,急忙下马,奔入肆中。迎面就看见萧何,果然趴在桌上,头歪在一边,嘴角流着涎水。另有一个年轻人,脸朝下,看不清面容。跟在身后的店家犹自贫舌:   “我没说错吧。这二位客人,喝了我的酒,足足睡了两个时辰。你说醉人不醉人?我这酒呵,方圆几十里,没人不说好!客官,来两碗如何?”   萧何被说话声吵醒,抬头一看是刘邦,忙拜伏于地,口称汉王恕罪。   店家一时呆了:原来是汉王,我的妈呀!两膝一软,跟着跪下了。柜台边上的店家老婆,连同随刘邦而来的几个随从,也都伏地而拜,唯有韩信,身子动了动,依旧鼾声如雷。   刘邦把萧何拉到门外说话。   “你是怎么搞的?不辞而别,连声招呼也不打,有人说你投项羽去了。”   “汉王莫怪,我有急事,所以才走得匆忙——我要追一个人。”   “什么人值得你这个大丞相半夜去追?就是桌上趴着的那位?”   “是呵。汉王没认出他是谁?”   “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是谁。他是你的什么人,对你如此重要?”   “他对汉王很重要,极其重要。”   “是么?他是谁?”   “韩信。”   “韩信?就是刚刚被削了职的那个治粟都尉?”   “正是。”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他!当年钻别人裤裆的家伙。在项羽手下不得志,跑到汉中来,自以为了不起,却每日喝酒,害我杀掉了几个兵曹。萧丞相,你是不是得了病,脑袋发烧?这种不三不四的人,竟然说对我极其重要,还连夜去追他,累我跑这一趟!”   “我有一句话,汉王可能不信:此人有元戎之才。如果没有他,我们就别想打回关内!”   萧何加强了语气,一脸严肃。刘邦有点被镇住了,他仔细瞧了瞧萧何的脸,又伸手摸他的额头,他发现萧何的额头和自己的额头温度差不多。   “我没说胡话,汉王。我清醒得很哩。”   刘邦吸了一口长气,视线停在萧何脸上。看样子,他开始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了。   “萧何,我先问你一句。这个人,我是说韩信,他没向你行贿吧?”   “他一个穷光蛋,行什么贿!再说,汉王看我像一个受贿的人么?”   “我看也不大像。那么,你是对他很了解?”   “长谈过几次。凭我多年的经验,我敢保证:韩信决不是泛泛之辈。”   “那好吧,我相信你。我提他做校尉,同时免了他私自逃跑的罪。”   “这不行。汉王得拜他为大将。”   “拜为大将?这未免操之过急了吧?他年纪轻轻,寸功未取,还刚犯过错误,拜大将恐怕不成,让他做校尉已经不错了,比樊哙、曹参等人只差一级。”   “若如此,韩信还会逃跑。”   “他敢!我立刻抓他回来,严加惩治!”   萧何一笑:“汉王杀了他也不管用。杀了他,吃亏的将是汉王,是我们大家。唉,汉王既然不信,我这个做臣下的也不便多言。从今往后,只铁了这颗心:随汉王老死在汉中罢了。”   刘邦笑道:“你能随我刘邦老死汉中,我感激不尽。不过,请放心,我一定会打回去,跟项羽争个高下。这韩信嘛,你把他说得太神,超过管仲、乐毅,简直就是孙膑、姜子牙。我并非不信,只是拜将之事,事关重大,我不能单凭你一人之辞做出决定。”   “我一人之辞分量固然有限,但如果还有人举荐韩信做大将军呢?”   “那要看是什么人举荐。”   “张子房。”   “别说笑话了。子房烧绝栈道之后,便一去不返,连我都没他的一点消息。咱们走吧,叫醒你追回的那位人才,回南郑,我再找几个人商议商议。”   刘邦说着,转身欲走。萧何说:“汉王且慢。”随即拿出了那块绢帛。   刘邦接过一看,失声叫道:“果然是子房的手迹!”   看完了,叹一口气,对萧何说道:“这个韩信,看来还非得拜他为大将不可。昔日胯下小儿,今日汉大将军,传出去,我刘邦不被天下人耻笑才怪。罢,罢,罢,张子房之书,萧丞相之言,我不听也得听,不从也得从!且看他日后造化,能不能证明你二人所言非虚。”   回南郑后,刘邦和韩信谈了一次。张良与萧何的一致推崇,对刘邦不可能不产生影响。刘邦这人的特点,就是容易受人影响,当然,是受那些比较优秀的人的影响,例如受张良和萧何的影响。而从现在起,他又开始受韩信的影响,尽管后者比他小得多,不到三十岁。   谈话之前,刘邦心里老想着韩信,想着他对韩信的印象,不言而喻,这印象不算好。首先,韩信表现欠佳;其次,韩信过去有污点,钻过别人的胯。这些都是事实,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但人对事实的看法会改变。现在,刘邦受了张良和萧何的影响,对韩信的看法就开始改变了。   韩信在治粟都尉的任上不好好干,每天喝酒,纵容贪污,那是因为心里有委屈。大材小用的人,通常都会这么着,不然引不起上面的注意。如果认真干,一级一级往上升,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者,能忍受胯下之辱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真正的懦夫,甘愿受辱;另一种则是真正的好汉,能屈能伸,修炼功夫炉火纯青,视奇耻大辱为寻常小事。刘邦相信,韩信属于后者,是一条好汉。   这两件事,刘邦想通了,对韩信的印象便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及至与韩信促膝相谈,他已经换了新的眼光看待这个年轻人。   刘邦果然被折服了。韩信谈古论今,大论滔滔,尤其对军事,既谙兵法,又对当前各诸侯的强项弱势了如指掌,剖析项羽,更是入木三分,刘邦不禁为之拍案叫绝。说到具体的战略战术,如何还定三秦,韩信的想法与张良不谋而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打它个措手不及,一举击破章邯等人的联手布防。   韩信确是天才!这样的天才,险些让他给跑了。刘邦几乎不能宽恕自己,拍脑袋,捶胸脯,一刻三叹。韩信不明所以,问他这些个动作的具体含义时,他又仰面一笑,状如疯子。   第二天,刘邦召见萧何,宣布自己的决定:择日设坛,拜韩信为大将军。   坛筑郊外,数日而成。汉王刘邦斋戒三日,静候佳期到来。   吉期清晨,丞相萧何早早将文武百官汇集宫内,专候汉王出宫。不多一会,衣冠修整的刘邦步出宫门,登车而行,萧何率百官紧随其后,直抵坛下。   坛高数丈,前面竖一面大旗,上写一斗大的“汉”字,坛被彩旗所绕,旗随风动,呼呼作响。坛下,环列着队队武士,静寂无哗。不久,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光照全坛。   如此壮观的场面,刘邦见了,不禁面呈喜色。他下车登坛,徐徐而上。   丞相萧何,手捧符印,也拾级而上,向刘邦行礼,并将手捧之物交与刘邦。   斗大的金印在刘邦手上,刘邦会交给谁呢?谁将成为指挥三军的大将?   金盔铁甲的将官们,个个翘首伫望,眼睛都睁圆了。   此前,刘邦与萧何合谋,耍了一个小花招:宣布了拜将的消息,却不告知具体人选。这样一来,不少人都抱了点希望,以为那金灿灿的将军印可能会落到自己头上。樊哙、曹参、周勃、灌婴、夏侯婴,堪称五员虎将,而这五个人当中,樊哙的呼声最高,谁都知道他和刘邦的特殊关系:他娶了吕公的小女儿,也就是吕雉的妹妹,他一直担任刘邦的贴身侍卫,武功高强,屡立战功,鸿门宴上,又挺身而出,力挫项羽的威风,救下刘邦一命。樊哙拜将,人们不会感到意外。   樊哙呼声既高,对自己的期望值也就不小,以至兴奋得睡不好觉。夜里反复盘算,算来算去,军中确实只有他最有资格,大将印绶,非他莫属。   眼下,他盯着将军印,只等刘邦念出他的名字。   坛上,刘邦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朗声道:“请韩信登坛!”   全场哗然。樊哙呆若木鸡。一个个将官交头接耳。唯曹参不语,却也摇了摇头。   韩信出列,从容登坛,一时鼓乐齐鸣,惊天动地。   樊哙满是胡须的脸渐渐变得苍白。旁边有人明知故问:“韩信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樊哙答道:“那个曾受胯下之辱的淮阴人,难道你真没听说过?鼎鼎大名哩。”   樊哙一腔怒气,因而说话不避左右。恰好韩信从他面前走过,他越发提高了音量,故意让对方听到。韩信只作未闻,昂然而过。   韩信登上将坛,面北而立。礼官宣仪之后,汉王刘邦亲授印绶。授毕,刘邦对韩信说道:   “今后,内外军事,皆归将军节制,愿将军勿负我意,严格治军,以匡扶王业。”   随后,刘邦又向众将下令:   “自此,如有藐视大将军,不听军令者,尽可军法从事,先斩后奏!”   韩信听罢,跪拜谢恩。   众将听罢,面皆变色。   樊哙猛地将脖子一扭,望着一边,仿佛遭受了平生之奇耻大辱。   仪式结束后,刘邦登车还宫。樊哙环顾众将,愤然道:   “我等千辛万苦,随主上到此,却反听饿夫节制,真是岂有此理!我欲向汉王进言,尔等且来附和,不能让那钻裤裆的小子得意!”   众将默然,显然是慑于刘邦刚才发布的命令。樊哙见状,越发恼怒,趋近刘邦车驾,叩首大呼:   “汉王车驾稍停,臣有一言上告。韩信乃淮阴饿夫,乞食漂母,受辱胯下,在楚为执戟郎。弃楚归汉,空钓唇舌,未见有尺寸之功。汉王今日屈驾,拜为大将,若项羽闻之,一定耻笑!天下诸侯,以为我汉中无人,却用这等饿夫兼懦夫,不待对敌交兵,人已知我虚实也!阻三军踊跃之心,长敌人敢战之气,三秦决不能下,强楚决不能破!事关重大,还望大王三思!”   这番话,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包括刚刚接受了印绶的韩信。韩信不语,只望着刘邦,刘邦气得胡子乱抖:太不像话了!岂止是藐视韩信,简直是藐视他本人。他立即传令:   “将樊哙拿下,押于朝门,听候发落!”   樊哙这才明白自己闯了祸:当着三军将士的面,给刘邦难堪。此时的刘邦不是当年的哥们儿,而是堂堂汉王,汉王得有汉王的威仪,岂能由着部下乱来?   樊哙后悔,却已迟了。当天,刘邦下令,按军令从事,将樊哙斩首。   命令一经下达,樊哙魂飞魄散,急忙求人在汉王座前说情。其实不用求,说情的人已不请自来,萧何、郦生并一干武将,齐刷刷跪倒在刘邦面前,历数樊哙功劳苦劳,求刘邦免他一死。其时韩信在侧,刘邦目视韩信,韩信知趣:樊哙不比阿猫阿狗,轻易杀不得的,刘邦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于是加入求情者的行列。刘邦这才发话,说看在丞相及大将军面上,免了樊哙的死罪,但倘若再犯,定不轻饶。   樊哙之后,又有人来惹韩信,惹得这位新上任的大将军动了杀机。   此人叫殷盖。   韩信上任后,第一件事是演练人马。汉军的战斗力原本平平,入汉中以来,政治口号多,阵法训练少,故虽有十万之众,却称不上一支骁勇的队伍。此外,一部分军官散漫惯了,不把军令当回事。鉴于此,韩信首先强调纪律,禁令一列就是十七条,条条都要杀人。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   其二,呼名不应,点视不到,违期不至,此谓慢军,犯者斩。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违筹度,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   其四,多出犯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梗教难治,此谓横军,犯者斩。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   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此谓欺军,犯者斩。   其七,谣言诡语,造捏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此谓妖军,犯者斩。   其八,奸舌利齿,妄为是非,调废吏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   其九,所到之地,凌侮其民,逼淫妇女,掠夺百姓,此谓奸军,犯者斩。   其十,窃人财产,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   其十一,军中聚众议事,私近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犯者斩。   其十二,军中谋略号令,漏泄于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佝首,面有难色,此谓浪军,犯者斩。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   其十五,托伤诈病,以避征伐,扶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士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   其十七,观冠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   韩信治军之严,从这十七条禁令中可略见一斑。在今天看,未免太严了,动不动就犯者斩,谁还敢去当兵?不过古人治军,大约就是如此。   禁令一出,三军为之震动。当然,也有不怕事的,视之为纸上条款,偏要往韩信的刀口上撞。而韩信正需要这种人试刀,杀一儆百。   这天五更时分,韩信来到教军场。诸将升帐,司辰者报时之后,韩信点视诸将,发现监军殷盖未到,他也不加追问,吩咐各队人马照常演练。   午后,喝得半醉的殷盖摇摇晃晃地来了。这人生得高大,在战场上亦是一员猛将,官居监军,仅在曹参、灌婴之下。他跟随刘邦已有多年,和樊哙一样,从心眼里看不起韩信。他要试试韩信的锋芒,有意姗姗来迟。这一试,却把性命试掉了。   到辕门,殷盖即被拦下。守门的牙将说,没有大将军的命令,不得进入。殷盖很不耐烦,以不屑的口吻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小人得志便猖狂,牙将只不理会。不多时,韩信传令,让殷盖入军营。殷盖对牙将道:   “这不是多事么?我殷盖是什么人?堂堂监军,他韩信怎敢不让进?”   牙将冷笑。殷盖人中军帐,立时傻了眼。韩信面若冰霜,两旁的刀斧手一律虎视着。殷盖强作镇静,解释说,今日有亲戚来访,留坐饮酒,故而来迟。韩信毫无表情地听着,等他说完了,却转向执掌禁令的有司:殷盖犯了哪一条?有司随口说道:   “监军殷盖犯了第二条慢军之罪,当斩。”   “既如此,那就推出去吧。”韩信轻描淡写地说。杀殷盖如杀一小卒。   樊哙、曹参等人皆来求情,韩信拂袖而去。殷盖被绑在辕门外的行刑台上,只待未时一到,即当问斩。这时殷盖方涕泪交流,大呼饶命。樊哙平日与殷盖交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自己出不得军营,只得派人火速前往汉宫,向汉王刘邦报告。   刘邦一听也急了,连声叫道:“殷盖杀不得,殷盖杀不得!”即令郦食其持他的手谕,驰往军营救人。郦生飞骑入辕门,却又犯了“驰突军门”的轻军之罪,被军士拿下,同样五花大绑,置于殷盖之旁,一同问斩,这高阳酒徒吓得脸如死灰。未时,韩信到了,下令开刀。一刀下去,殷盖身首异处,脑袋滚出几米远,咬住了地上的青草。郦生魂都不在了,闭目等死。过了一会,不见动静,忽听一声悲鸣,睁眼看时,却是刀斧手砍死了他的坐骑。韩信传下令来:   郦大夫持汉王手谕,故不得死。但所犯第五条轻军之罪,须以坐骑抵罪。   郦生捡了一条命,回报汉王。刘邦怫然不悦。问萧何:韩信杀殷盖是何意?   萧何道:“此正所谓杀权贵以威众心,使三军只知有主将,而不知有敌国。兵法云:内惧主将者必胜。外惧强。敌者必危。汉王得韩信,何愁强秦不灭?”   韩信是萧何推荐的,萧何的话,刘邦半信半疑,于是转问郦生。郦生笑道:   “韩信治军有方,杀殷盖是为了明禁令、正军威。臣被他吓得半死,但毫无怨言。   刘邦这才回嗔作喜。   四月,春暖花开的日子,韩信有了一件喜事:萧何暗中派人把羌女接到了南郑。情侣重逢,亲密得不得了,夜夜同房,如胶似漆。以韩信现在的身份,三妻四妾不在话下,但韩信看重旧情,只知有羌女,不知有别的女人。他未得意时,羌女和他爱得如火如荼,如今他得意了,尊为汉军之帅,羌女更爱他,他也没有理由降低情感的温度。他总是记着几个月前的那一幕:他吃了五十军棍,独自躺在黑洞洞的小屋时,是何等思念羌女。   韩信问到张良的行踪,羌女说,不久前,张良回彭城,将李媛媛接到魏国的都城平阳(今山西临汾县南),打算过些月子,再把李媛媛送往韩国的都城阳翟,与其家人住在一起。张良如此安排,看来有两层意思:一是正式接纳李媛媛为妾。二是从男欢女爱中脱出身来,一心游说诸侯,向汉背楚,助刘邦一臂之力。张良呆在魏都平阳,极有可能是意在魏王豹,欲劝其归到刘邦麾下。   韩信对羌女说,过不了多久,汉军将向三秦之地发起攻击。战事一起,他俩就得分开,少则数月,多则一两年。如果战事不利,还可能是永别——男儿效命沙场,永别的可能随时都存在。   说到永别,芜女顿感伤心,眼泪涌了上来。韩信笑道:   “你看你,真是应了别人的一句话:女人的眼泪说流就流。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哪会轻易就死?打三秦易如反掌,项羽实力强,比较难打,但我最终将把他打得一败涂地。咱俩的好日子还在后头:那时相聚,就再也不分开了。”   羌女说:“我不能随你去打仗么?我为你弄好吃的。打了胜仗,为你唱歌跳舞。”   “那可不行。”   “为何不行?大将军不可以带女人打仗么?”   “不是不可以,而是不方便。打仗是一件苦差事,并非游山玩水。一次急行军,往往就是几百里,你受得了那个折腾?我打胜仗,你唱歌跳舞,这倒不坏。但倘若吃了败仗呢?我要逃跑,又舍不得扔下你,所以说不方便。”   “你吃了败仗,我跟你一起逃跑。跑不动时,咱俩死在一块儿——那才叫天长地久!”   “我死了,汉军咋办?”   “不是已经被敌人打败了吗?”   “可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只要不是全军覆灭。”   “那你就尽管逃吧,不用管我,反正我这条命也不值钱。   “对我来说,你的命非常值钱。”   “说来说去,咱俩还得死在一块儿,你一剑刺死我,然后挥剑自刎。”   “真够悲壮的。可汉军咋办?”   “又回到老问题上来了。大将军,你说咋办就咋办吧。我是你的女人,我听你的。”   “办法十分简单。我在前方行军打仗,你在后方静候佳音。”   “不嘛。我禀告汉王,求他恩准我。”   “汉王不会同意的。汉王自己就不带女人打仗——夫人至今还留在老家沛县哩。”   “我试试看。”   “你最好别试。我这个大将军寸功未取,不该在军中搞特殊。我带女人,别的将军也带女人,那岂不乱了套?听话,留在南郑,等我的好消息。打下三秦之后,汉王可能迁都咸阳,那时候,我们在你熟悉的咸阳相见。”   “好吧,我不跟你去。”   羌女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她那带了点儿忧伤的侧影看上去异常动人。   韩信揽过羌女,移向床榻。   一个多月后,韩信开始部署进攻事宜。他召来樊哙,命他带一万人马,在一个月之内修复被张良烧毁的栈道。樊哙一听便咧嘴笑了:   “大将军,你大概没走过栈道吧?你知道它有多长?地势有多么复杂?”   “我没走过栈道,但并不等于不了解栈道的情况。樊将军,执行命令吧。”   韩信提到命令,樊哙不敢作声了。弄不好,又犯下他的哪一条,要砍你的脑袋。这小子,不知是真糊涂呢,还是故意找我的碴。——樊哙心想。   樊哙进宫见汉王,备言修栈道将是如何艰难: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也未必能修好。韩信让他干这件事,不是明摆着要给他难堪么?甚至更糟糕:他完不成任务,便以军法从事——咔嚓一声,脑袋没了。汉王从此少了一位心腹爱将,很不划算哩。   一席话,把刘邦逗笑了。刘邦道:   “你想得太多了,这可不是你平素的风格。大将军既已下令,我不便更改,照他的话去做吧。”   “命令可以执行,哪怕这是一个狗屁命令!一个月修复栈道,简直异想天开。”   “去吧。”刘邦拍着樊哙的肩膀说,“我只能向你保证一点:你不会被砍头。”   脑袋保住了,樊哙便去修栈道。这自然是一项荒诞的工程,比十七条杀人军规更不可思议。三百里栈道,接连云汉,杂木丛生,三军几无立足之地。樊哙同周勃、陈武登上孤云山顶,举目一望,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如此险峻的工程,虽十万壮夫,一年也修不完。   然而,军令如山,不修也得修。樊哙向部属下令:有条件要修,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修。士卒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上。高崖插木,巅峰搭桥,半个月下来,一个个面目全非,筋疲力尽。时间过半,而栈道只修了十余里,照此进度,足足需要两年。樊哙咬紧牙关不做声,士卒则怨声载道,不敢骂韩信,却骂张良:狼心狗肺张子房,走便走了,何苦烧毁栈道!   韩信每天都派人催促工程进度,派来的使者是个细皮嫩肉的太中大夫,对樊哙也打着官腔,只问进展,不管困难,樊哙恨不得撕碎那张从不日晒雨淋的小白脸。   工期一天天逼近了,栈道又延伸了几百米,士卒却垮掉了一半:有人受伤,有人掉下山崖,有人开了小差。樊哙心灰意懒,只呆在工程指挥部喝闷酒。   韩信遣入修栈道的消息,经由开小差的汉军传入关内,雍王章邯几乎笑掉了下巴。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已经是一个大笑话,而韩信欲从栈道出师,则是更大的笑话。不过,话说回来,刘邦这种人,除了闹笑话,难道还能传出什么佳话?刘邦拜韩信,乃是痞子拜胯夫,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胯夫能做什么呢?只能修栈道。   等他修完了,师出蚀谷,我再把他打回去。再放一把火,把栈道烧个精光!——章邯这样想。他曾经是项羽的手下败将,现在对付痞子出身的刘邦,应该说绰绰有余。   七月中旬,韩信限定的日期到了,栈道修复三十余里,这比头几天预想的要好,虽然仅仅是全部工程的十分之一。这天下午,韩信亲自到山中视察,樊哙陪他走了一圈,闷声不响。事实摆在眼前,樊哙也懒得诉苦。他偷眼打量韩信,发现这位大将军同样沉默着,似乎心情沉重。   “你干得不错。”回到营帐,韩信对樊哙说。樊哙吃惊地望着对方。   “我事先估计不足。”韩信继续说,“再给你十天吧,十天之内,务必完工。”   樊哙跳将起来:“不可能!十天时间,神仙也做不到!大将军,你这不是逼我么?”   韩信冷冷地说道:“你再闹,我只给你三天。”   “姓韩的,你要杀就杀,别跟我来这一套!”樊哙把眼睛瞪圆了,头发上指。当年吓唬项羽,他就是这副模样,有过胯下记录的韩信大概会吓得昏死过去。   不料,韩信笑了笑:“樊将军,你这副凶神恶煞像,最好拿去对付项羽,对我没用。我要你三天之内撤出此地,留下几百军士继续修复。这条栈道,以后还是有用的。其余士卒,全部撤回南郑待命。”   “待命?待什么命?”   “命你做先锋,杀回关内。”   樊哙又想笑:“杀回关内?可是路在哪儿?你不会让我飞过去吧?”   这时,樊哙在想:这大将军,或许脑袋有问题。   然而韩信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别担心,我脑袋没问题,比你够用着呢。有一条小路,可通陈仓,我已派人拓宽了,车马亦能过。让你修栈道,使的是障眼法,令章邯那伙人高枕无忧。这条计,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张良先生早在去年就定下了,你这做将军的,至今蒙在鼓里,羞也不羞!”   八月的一天,汉兵突然出现在陈仓,陈仓守将惊得六神无主,一面仓促应战,一面派人驰往废丘(今陕西兴平县东南),报告章邯。章邯环顾左右道:   “栈道尚未修好,难道汉兵从天而降?”   一属将道:“刘邦一贯狡诈,怕有小路通达陈仓,我们不能不防!请大王派探马再探个究竟。”   探马出发不久,便于路上遇到从陈仓败下来的士卒,只得返回废丘禀报:   “报大王,刘邦、韩信亲统汉军,自山间兽路,暗出汉中,今已攻取陈仓。”   章邯如梦初醒,始知汉军修栈道是假,暗取陈仓为真。这著名秦将,竟为痞子胯夫所算,不禁气冲牛斗,亲提大军,扑向陈仓,欲阻汉军东下。   此时,汉军在离废丘五十里处安营。   两军相遇,二话不说便开始厮杀。章邯愤怒之至,亲自出阵,汉军中夏侯婴拍马相迎。战三十合,夏侯婴不敌章邯神勇,拔马便走。章邯欲挥军掩杀,忽听汉军阵上一声大吼:   “章邯匹夫,休要逞狂!”   话音未落,一红脸大汉跃马挺枪,直取章邯。来人是樊哙,二人正是对手,大战五十合,不分胜负。汉军将多,曹参、周勃、灌婴等一齐出马,章邯的部将抵挡不住,先自乱了阵脚,章邯心神不安,险些挨了樊哙一枪。自知难敌汉军,章邯急令后退,直退入废丘城中,坚守不出。   韩信催动人马,把废丘四门围了,传令诸将,队伍各安下营寨,预备攻城器具,随时发动进攻。这废丘周围都是高山,山麓之下,通白水大江,城池坚固,三五日难以攻下,董翳、司马欣救兵一到,势必对汉军形成威胁。   韩信决定暂不攻城。当晚,他带了周勃、曹参,骑马围着废丘城转了一圈,长时间盯着护城河看,然后再往高处察看地形。忽然他心生一计,吩咐周勃、曹参如此如此。   二将得令,各领一千人,每人扛一具沙袋,潜入废丘城外东南河口边,将沙袋抛入水中,堵住河口。时值秋水泛涨之时,河口受堵,那水不得顺流,直冲入废丘城来,城四边墙垣原是山石垒就,遇水一冲便倒,河水奔入城中,一路咆哮,有如千军万马。   章邯带人夺路而逃。翌日水退,韩信入废丘城。   不久,槐里、柳中、咸阳等地,均已平定。雍已归汉,刘邦转攻翟、塞二王,二王不战而降。自此,三秦之地,尽归汉有。自韩信出陈仓以来,前后仅用了二十来天。   咸阳已被项羽烧得七零八落,萧何建议,暂且以栎阳为都城。   九月底,刘邦进入栎阳。百姓扶老携幼,出城三十。里,箪食壶浆,迎接汉王。刘邦进城,一面张榜安抚百姓,一面大摆筵席,赏赐文臣武将,计议东征。   以后的几个月时间,刘邦大抵无战事。魏王豹被张良说动,愿归汉。按张良的说法,这是明智之举。汉王日后东渡黄河,直下河内(泛指黄河以北地区),必将顺便拿下魏都平阳,晚降不如早降,魏王豹向刘邦表示,他手下的军队,愿听从刘邦的调遣。   与此同时,张良又修书一封,呈与项羽。书中说:   “汉王出巴蜀,只在收复三秦,如约即止,本无东进之意。唯齐赵携手,意在攻楚。近闻齐兵已逼近楚境,窃为大王考虑,应挥师向东。”   西向征汉还是东进伐齐,项羽正犹豫着,张良的这封信起了作用,项羽决定伐齐。倒不是因为他信任张良,而是形势迫使他暂且放弃对刘邦的征讨。   张良做完了两个小动作(小动作取得了大效果),便带着红颜知己李媛媛,离开平阳,前往韩都阳翟,一代高人恢复了自信,在享受醇酒妇人的同时,玩历史于掌股之间。其时,韩王成已死于项羽之手,张良不复眷念韩室,打算在阳翟小住之后,即赴栎阳,与刘邦会合。   而在栎阳,韩信与羌女再度重逢。大将军初战大捷,前程无量,羌女自是欢喜,二人的柔情蜜意,不在话下。有谁说过,幸福的生活都是相似的,故事应当起源于波折。   倒是刘邦出了一点儿小问题,所以故事应当回到他身上。 第十二章美男陈平盗嫂   刘邦暂都栎阳,安顿了一段日子。整个冬季,他居于汉宫之中。这座宫殿,为司马欣所建,刚刚建成就易于刘邦之手,好像是专为刘邦修建的。   文有萧何,武有韩信,外交方面,还有往返于诸侯之间的张良,刘邦便乐得深居简出,把心思放在冷梅枝身上。刘邦以好色著称,既为汉王,自然不乏佳丽。冷梅枝能使刘邦不对别的女人产生浓厚的兴趣,一靠姿色超群,二靠善解刘邦之意。这两者缺一不可,单靠姿色是不行的,必须在姿色之外再加上性格的魅力。冷梅枝恰好具备这种魅力,因而在刘邦眼中可爱如初。   幸福生活总是相似的。刘邦与冷梅枝之间,也就没什么话可讲,大不了白天同吃,夜里同住。五十出头的刘邦和二十出头的冷梅枝,云雨交会,水乳交融,至多再加上一句:出双入对,形影不离。除此之外,实在没别的值得纸上铺陈。   还是那句话:故事起源于波折。   刘邦既在关内为王,便考虑把刘老太公和吕雉接到栎阳,他派王陵去办这件事。王陵亦系沛人,曾聚兵南阳,独树一帜。刘邦初入关,招降他,他不愿意,因为其时刘邦还在对项羽低三下四。现在刘邦杀回来,情势大变,王陵识时务,立即归汉。所谓势利,原亦是人情之常。   王陵带领五百骑兵,驰往沛县接太公吕雉。所以要带兵前往,是因为项羽可能会派人拘太公,解往彭城。项羽为人,未必对这种下流勾当感兴趣,但范增就很难说。这老头子的信条一向是为了目的不计手段,鸿门宴便是一例。   刘邦所料不差。果然有个叫刘信的楚军将领先到沛打尽,走丰泽小路,押解彭城。王陵晚到一步,叫声不好,调转马头便追赶刘信。刘信押着囚车,走不快,被王陵追上,在丛林中展开了一场厮杀。王陵骁勇,一刀斩刘信于马下,两千楚军落荒而逃。王陵护送太公,担心途中生变,日夜兼程。到洛阳附近,却被九江王英布截住,王陵独战英布,全无惧色,但楚军势大,形势十分危急,幸亏河南王申阳领兵赶来,接住英布厮杀,王陵得以护着太公车驾,脱身而走。车驾速度慢,两天后,杀退申阳的英布又从背后赶来,这回还多了一个钟离昧。这二人均是楚军名将,看来项羽是志在必得。   太公一再受惊,大叫吾命休也!倒是吕雉镇静得很。她相信命运,命运每次都对她格外青睐。身后尘土飞扬,马蹄声越来越近,她依然面色如常。   命运在吕雉身上显示了神奇的力量,追兵一到,救兵也到了:一彪人马迎面而来,旗上大书“汉将周勃”、“汉将陈武”,他们与王陵合兵一处,让过太公车驾,迎战楚军。双方混战一场,各有死伤,太公吕雉却安全了。   人潼关之后,汉兵又是几起迎接。方至栎阳地面,刘邦率文武出城三十里相迎,见了太公,抱头大哭,继而大笑。吕雉及儿女们与刘邦相见,也各垂泪。太公改乘逍遥车,两边执龙风日月扇,香风满道,笙簧齐鸣,与泥土打了几十年交道的老农民,仰天长叹,对左右道:   “刘三少不更事,却有今日!”   太公住进了玄德宫,每日逍遥,不是喝酒就是找人神侃,夸他的老三有福气,不得了。   刘邦东征之日,冷梅枝也离开栎阳,前往咸阳,暂且住一些日子。   其时咸阳新辟为郡,被项羽烧掉的地方,已相继建起一座座朴素的民房。豪宅消失了许多,但城市还在,百姓也照样过日子。冷梅枝说,她有个姨妈住在咸阳,她打算投奔姨妈。刘邦说,不用打搅姨妈,他给郡守打个招呼,叫郡守拨一栋房子供她居住,侍女佣人,一应俱全。冷梅枝说,何必兴师动众,惹得左邻右舍来猜测她的身份。惊动郡衙,更不得了:今天这个拜访,明天那个送礼,她欲清静而不得,遑论做什么地下情人?   冷梅枝言之有理。刘邦同意了。   短短几天时间,刘邦便分别同身边的两个女人达成了协议,自己感到很满意:他不仅能打天下,而且善于处理家庭矛盾。宫闱中事,看似寻常,实则重大,历代帝王,许多人为它大伤脑筋,刘邦当不在此列。吕雉虽霸悍,他总有办法制伏她。   两个协议都是针对冷梅枝的。吕雉来了,她必须走,事情就这么简单。后来,事情在协议的框架内取得进展。冷梅枝在咸阳隐居了四年,直到刘邦称帝,才迁到长安。须要指出的是,她是自己跑到长安去的,刘邦并没有派人去接她。那时天下方定,一切都乱糟糟的,百废待兴,刘邦忙得晕头转向,忽略她也是情有可原。   冷梅枝在长安找到刘邦,刘邦很高兴,虽然抽不出许多时间来陪她。再说,时过境迁,其时刘邦已有大美人戚姬,将冷梅枝也看得寻常了。高兴见她,多半是由于故人相见。关于地下情人的前约,刘邦倒没忘,他拨给冷梅枝一栋房子,令她在长安的富人区居住。整整过了一年,刘邦才召她进宫,共进晚膳,然后上床,几乎谈了一个晚上的旧事,就连也变成了寻找记忆的契机,她的身体的重要性大大降低。刘邦喃喃地抚摸她时,像是在抚摸记忆。   这使冷梅枝有些伤心,有一种幻灭感:她的地下情人的美妙构想看来难以实现。   后来,她自己提出并经吕后允许,住进了后宫。她改变了对幸福的看法,觉得应当名正言顺。在吕后的帮助下,她获得贵妃的称号。由于不再是竞争对手,吕后看她也顺眼了,时常召她过去,说些闲话,两人日渐亲密,乃至以姐妹相称。她们共同的话题是刘邦,从日常习惯到性生活,无所不谈。末了,通常是沉默,往事如烟,恍如隔世。   二十八岁那年,冷梅枝为刘邦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刘姣。名字是刘邦取的,用以纪念早年的情人袁姣。十七年后,刘姣嫁给张良的儿子张不疑,为高祖与留侯的友谊续写了一段佳话。   冷梅枝在汉宫一直过得很安稳,吕后专权,及至吕党崩溃,均与她无涉。她不问政治,又是高帝旧人,所以没人来惹她。她活了八十多岁,几乎活到了武帝时代。惠帝、文帝、景帝都待她很好。她一生见识过五个皇帝,算上子婴,就是六个。生前幸福,死后光荣,尽管她过了长达五十年的寡妇生活:锦衣玉食加上独卧空床。   话扯远了,就此打住。   这年年底,张良飘然到栎阳,由于事先没有通报,使刘邦喜出望外。   那是早晨,刘邦刚刚起床,下人禀报说,张良先生求见。刘邦一愣,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下人只得再说一遍:张良张子房先生在宫外恭候汉王接见。   于是,刘邦高兴坏了,忙道:“快请,请子房先生入宫!”   于是,张良飘然而入。   一再说张良飘然,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身子薄,似乎容易飘起来;二是他心境好,心中既有李媛媛的爱情,又有天下事。前些日子,他陶醉在爱情之中,忘乎所以,智慧的大脑变得晕晕乎乎,那时叫做飘飘然。现在,他好多了,大脑恢复了正常运转,所以只是飘然。   当张良告诉刘邦,此后不再离开时,刘邦更是激动得眼中蓄泪,使劲拥抱他最亲密的战友。在刘邦一生中,堪称莫逆之交的,大概只有张良。   这一天,刘邦设盛筵,为张良接风洗尘。   文臣武将都来了,欢喜之余,亦复惭愧: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曾经在背地里骂过张良,骂张良干缺德事,烧栈道,简直是叛徒、内奸。参与过修复栈道的人,甚至骂过张良的祖宗三代——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语,幸亏张良当时没听到,不然,肯定火冒三丈。而现在,这些人尽管惭愧,却也不会把骂人的话向张良复述一遍。   樊哙带头向张良谢罪,自罚三杯酒,吞下一块生猪肉。于是,所有骂过张良的人都自罚三杯酒,吞下一块生猪肉。生猪肉很不好吃,还不容易嚼烂,得在嘴里嚼好长时间。樊哙擅长吃生猪肉——鸿门宴上,他就吃过一大块——吃得不甚艰难,其余的人可就惨啦,半天咽不下。事后,他们责备樊哙搞恶作剧,樊哙乐得招认,笑了好几天。   除了刘邦和萧何,人人都在吃生猪肉,包括高阳酒徒郦食其。当初,他也忍不住骂了张良几句,他痛恨自己,所以坚持自罚六杯酒,吞下两块生猪肉。他和张良同属智慧型人物,不同于一千头脑简单的武将,因而特别痛恨自己不识张良妙计。   韩信是局外人,张良烧栈道时,他还在彭城做他的执戟郎。满座之中,唯有他识得张良妙计,并将妙计付诸实践。他也喝下三杯酒,并非自罚,而是感谢张良的举荐。   盛筵持续到深夜。刘邦宣布,明日全体官员放假一天,尽可以在家中搂着妻妾大睡一觉。百官哄笑而退,唯张良走得慢,显得形单影只。   刘邦猛然醒悟:张良身边是没有女人的。于是叫住张良,对张良说:   “先生莫怪。我忘了先生是孤身来栎阳。宫中的女人,你尽管挑吧,挑一个你最满意的。”   张良的回答出乎刘邦的意料之外,张良说,眼下他,对女人不是很感兴趣。说罢,他转身走了。单薄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刘邦目送他消失,兀自摇头感叹:   如此高人,高则高也,却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四十多岁的男人,好时光还有几年?   刘邦决定劝张良及时行乐,后来从韩信口中得知李媛媛的存在,才打消了这个有点愚蠢的念头。   第二年(公元前205年)春,刘邦趁齐楚相持之机,起兵东进。令丞相萧何留守关中,他自带张良、韩信,在临晋关渡过黄河,直指中原。   在殷王司马卬境内,刘邦遇到了抵抗。   司马卬迎战刘邦,首战失利,退守朝歌(今河南淇县东北),任凭汉军叫骂,只坚守不出。刘邦兵多将广,欲强攻这座殷国的都城,被韩信劝止。强攻必损兵折将,韩信要用计取。   这天傍晚,守城殷兵忽见汉营火起,杀声震天,忙报知司马卬。司马卬闻讯,匆忙登城察看,只见汉营多处起火,朦胧中,但见一将率领士卒,正向汉兵冲杀。一杆大旗在风中飞舞,旗上隐约可见一个斗大的“楚”字。   “援军到了!”   司马卬迅速作出判断。几天前,他曾派人向楚军求救。现在,楚军终于杀来了。   他跃马挺枪,杀出朝歌城,汉军四下逃走,他催动人马直赴激战之处。   赶到时,杀声已止。司马卬这才发现,起火之处都是空营,那些楚兵,都是汉兵所扮,那杆带给他无限希望的楚旗,倒在地上,任凭马蹄践踏。   司马卬情知不妙,急令退军,却哪里还有退路?正欲拔马回头,忽听一声炮响,一彪人马直冲过来,为首一将,乃是汉军第一猛将樊哙。樊哙指着司马卬,大叫:   “你这脓包,已中我大将军之计,快快下马受降,免你一死!”   司马卬恼怒,挺枪直取樊哙。战十余合后,却发现敌不住樊哙。周勃又引兵杀来,司马卬被团团围住,若死命抵抗,只能招至全军覆没,不得已,只得下马投降。   殷王既降,朝歌便落入刘邦之手。   汉军继续前进,西向攻取了修武(今河南获嘉县)。这时,美男子陈平来投刘邦。   陈平是一个重要人物,关于他的过去,得简单交代几句。有一个故事在中国民间广为流传,不太雅观,叫做陈平盗嫂。   陈平是阳武(今河南原阳县东南)人,年少时便父母双亡,和兄嫂住在一起。他生得高大英俊,人称美少年。美少年不务农事,专爱读书,贫寒的农家,时常响起朗朗的读书声。兄长厌恶他:成天吃白食,还读得摇头晃脑的。嫂子却支持他,以私蓄相赠,让他去买那些竹片片。陈平于是亲近嫂子,对兄长反倒疏远了。——这是盗嫂的前提。   嫂子有几分姿色,人亦霸悍,俨然一家之主,丈夫在她面前,一向不敢高声说话。丈夫一年四季在田间忙碌,她一年四季在家里呆着。除开夜晚,她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总是和陈平在一起。她围着小叔子打转,煮热茶,煎麦饼,补衣服,她总有事干,即使闲下来,也东一句西一句跟陈平聊天。陈平读书读累了,和嫂子说话,吃着嫂子递过来的热茶和煎麦饼,觉得是一种享受。若是夏天,嫂子还为他打扇,替他驱赶苍蝇和蚊子。   陈平在兄嫂家里很随便,因为这个家是嫂子说了算。兄长像土地一样沉默着,斥责他的时候越来越少。一旦斥责他,嫂子便会护着他,反唇相讥,兄长于是沉默下来,至多往上翻一翻眼皮。翻过眼皮之后,兄长扛了锄头,沉默着走出屋子,到他熟悉的土地上自言自语去了。   而陈平兀自在家中高声诵读,嫂子一如既往围着他打转。   天长日久,两人之间出现了暧昧情形:譬如嫂子端茶给陈平,无端失手,脸窘得通红;譬如陈平吃剩的煎饼,嫂子总是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即使刚刚吃过,也吃得津津有味。陈平望着嫂子的那张永远是薄施粉黛的俏脸,不禁心生一念:这倒怪了,兄长吃剩的煎饼她嫌脏,俺吃剩的煎饼她却不嫌……   一念生百念生,陈平这一念,可就差错得太远。   这种事,乡里中最为敏感,捕风捉影也会大加渲染,何况还掌握了真凭实据。陈平盗嫂的故事一时广为流传,并且平添了许多细节。有人说,他们大白天天天狂搞,声震屋宇。谣言一出,真有人潜至窗下,探听室内的动静。妇人察觉后,气得嗷嗷直叫。   兄长忍气吞声,比先前更沉默,沉默如一潭死水。陈平瞧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因而决定离家出走。晃荡了几天又饿着肚子溜了回来,手捧煎饼,一阵狼吞虎咽。饮食男女,毕竟饮食更重要,为了饮食,陈平不得不付出代价。而妇人已经豁出去了,置广大群众的舆论于不顾,瞅准机会便来骚扰他。   到这份上,陈平唯一的脱身之计是娶老婆,用另一个女人来抵挡如狼似虎的妇人。他找兄长商议此事,兄长立刻两眼放光,积极性无限高涨。对兄长来说,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他八方张罗陈平的婚事,媒人一个接一个踏进家门,却又一个接一个被妇人赶走。妇人终日守在门口,横眉怒目,直如横刀立马,一夫当前,万夫莫开!   陈平也豁出去了,自己出门寻找未婚妻。邻村有个财主叫张负,张负的孙女比陈平大三岁,人也生得妩媚,唯一的缺点是克夫,她已经克死了五个丈夫。一般后生为性命计,不得不远离这位漂亮的富家女,但陈平不怕,他已被逼到绝路上了,不被老婆克死,也得被嫂子逼死。   亲事一提就成。陈平虽然穷,虽然名声不好,却是仪表堂堂,仪表堂堂的男人通常会有出息。财主张负坚持这个观点,并把他犹豫不决的儿子教训了一番。张负的孙女见了陈平,很是喜欢。她暗下决心:如果克死了这位美男子丈夫,她自己也不活了!   陈平娶回富家女,另盖新房,另置家什,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妇人一旁瞧着,心中千种滋味,归于难受。她借故闹过两回,两回都在既有钱又有貌的富家女面前败下阵来。她从此不闹了,改为静观其变,希望陈平有个三长两短。倒不是希望陈平死,而是希望他患一场重病之类,以此证明他老婆是个不祥的女人。   几年过去,妇人失望了。陈平非但没病没灾,反而活得十分滋润,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风度翩翩。老婆有钱,美男子不愁用度,和沛县刘邦一样广交朋友。陈胜起兵,立魏咎为魏王,陈平往投魏王,授为太仆。陈胜败,他转投项羽,受官都尉。他得官容易,一半因为才学,一半因为相貌。初见他的人,往往对他有好印象。   陈平在项羽手下混了两三年,认定项羽不会成大器。他看好刘邦,所以在鸿门宴上帮了刘邦一把,为日后的投奔作些铺垫。由此可见,陈平是个很有心计的人物。   刘邦兵出栎阳,一路打到中原,平定殷王司马卬。其时项羽正激战齐鲁,闻讯后,暴跳如雷,深责部属,陈平是其中一个。陈平一来气愤,二来认为出走的时机到了,便封还印绶,只身仗剑,离开了楚营。行至黄河,雇船西渡,却撞上两个图财害命的船夫。   陈平的穿戴像个有钱人,难怪船夫要起歹心。船到河中央,一个摆渡,另一个进舱取刀。陈平暗暗叫苦,虽有宝剑在身,却不会武,且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动手,他绝对不是那两个后生的对手。情急之间,心生一计。船夫害他性命,无非是看重他身上的财宝,而他身上除了几两碎银,别无值钱的东西。他索性脱掉衣服,甩到船板上,赤条条走到船头,帮船夫摆渡,船夫见他如此,嘻嘻一笑,收起了杀人之心。船到对岸,赤身裸体的美男子落荒而逃。   陈平走到修武,与汉军相遇,故人魏无知禀知汉王,说陈平来投。刘邦大喜,即令召见。   刘邦始终记着鸿门宴上的那一幕,见陈平如见老友。陈平在楚军中任都尉,刘邦让他在汉军中亦任都尉。都尉相当于高级幕僚,可以随侍刘邦左右。陈平一来就担任这一要职,在军中引起了议论。议论的焦点是陈平盗嫂:有过如此劣迹的人,实在不该做都尉!   但刘邦对这件事有独特的看法:陈平能盗嫂,表明陈平有本事,同时表明陈平敢作敢为。他找陈平谈话,提起盗嫂一事,陈平闹了个大红脸,支吾着说,是嫂子先来勾引他,而并非由他主动。准确地说,是嫂盗陈平,而不是陈平盗嫂。刘邦听罢大笑,对陈平道:   “陈平盗嫂,嫂盗陈平,还不是一回事?谁勾引谁,这事是没法说清的。反正你俩上了床,捉奸拿双,你俩都有份。你放心,我不是怪罪你,更不会撤你的职。我当年在沛县,虽说没盗过嫂,也盗过几回寡妇。生为七尺男儿,干点儿偷鸡摸狗的勾当,无伤大雅。”   刘邦说起当年,一副得意相。他把陈平认作知己,陈平很感动。在霸王面前,陈平不敢开这种玩笑。汉王就不同,平易近人多了。在汉王手下做事,一定会很开心。陈平想:   如此说来,我还可以亲近女人。有机会的话,也学学汉王,盗一回寡妇!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刘邦赞成偷鸡摸狗,陈平就把约束自己的心思抛到了脑后。本来,他受到舆论的压力,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犯过错误的男子。他已经下决心痛改前非,不近女色,树立一个崭新的男子汉形象:勇敢、正直、多谋、非礼勿视,以实际行动洗涮过去的污点。而刘邦简单几句话,把一切都勾销了:陈平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美男子日后是否又有绯闻,暂且按下不表。 第十三章最惨烈的败仗   且说刘邦继续进兵,在洛阳附近的新城,有个老头求见,自称董公,时年八十有二。刘邦念他是长者,准其入帐。董公拄一根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斜着眼睛看了看刘邦,忽然冒出一句:   “顺德者昌,逆德者亡!”   他口齿不清,又兼说的是河南土话,刘邦没能听清。让左右问他,刚才讲的是什么话。   董公喘了口气,重复一遍。这次刘邦听清了,心里却很不高兴:这老头专来寻我的晦气,说我是逆德者亡。他妈的,老子千里迢迢,东进伐楚,凡事都要讲求吉利。你一味胡说,我就不认你是老者,照样推你出去,砍下你的白头!   刘邦作色,董公浑无知觉。他埋头咳了几声,抬起头来,又冒出一句:   “师出无名,事故无成!”   站在刘邦左侧的郦食其对刘邦耳语道:“这两句话均出自,老头似乎并无恶意。”   刘邦点点头,他也察觉董公另有话讲,刚才的两句引言,只是开场白。   刘邦说:“项羽无道,今往讨之。”   董公猛地挥起拐杖,上指苍天,声嘶力竭地说道:“那是个无父无君的乱臣贼子呵,弑义帝于长江之滨,连尸体也扔进了江水。乱臣贼子呵,大逆不道,禽兽不如!大王要为义帝发丧,要传檄诸侯,要把项羽的罪行公之于天下。如此,则是师出有名,天下仰德。大王切记,切记!”   说罢,董公掉头便走。刘邦亲自追出帐外,欲加挽留,随时聆听高论。董公笑道:   “我家里还熬着汤药哩。我这把老骨头,怎禁得起奔波?大王不至于想累死我吧?”   董公既这么说,刘邦便收起挽留的念头,派人驾高车送老人回家,并赠金二十镒,珠宝若干。董公以一席话,转眼间变成大富豪,合家欢喜,不在话下。   刘邦一到洛阳,立即下令:全军将士为义帝服丧三天。同时发下檄文,布告全国。   一纸檄文召来了五路诸侯的人马:常山王张耳、河南王申阳、韩王郑昌、魏王豹、殷王司马卬。四月,刘邦已征集诸侯兵马五十六万,命韩信镇守河南,自领大军浩浩荡荡杀奔彭城。   路过外黄,彭越领三万兵前来归附,刘邦命他为魏相国,将其兵略取梁地。   楚都彭城,守兵寥寥,所有的精兵良将,都随项羽伐齐去了,等于是一座空城,刘邦大军压境,一举击破。四月下旬,刘邦率领的军队入驻彭城。   彭城敌人不多,却有的是女人。项羽从咸阳运回来的美女,成百上千,除了充斥后宫,还分赐诸将,大街上随处可见风格各异的美女。刘邦向来见不得美女,一见美女,他的心就慌了,意就乱了,连吕雉也挡不住他。这次东征,他自度必胜,在洛阳时,就派人从栎阳接来了太公和吕雉,打下彭城后,让他们住进了楚都的宫殿。   刘邦入彭城,直奔楚宫,正如他当初进咸阳,直奔秦宫。他好色几十年,从未因女人吃过亏,而这一次,女人使他吃了大亏。他身后的五十六万大兵,个个都想要女人,他带头扎进温柔乡中,这些个大兵也就各施本领,追香逐玉,捞不到女人的,便抢财物,彭城一片混乱。   只苦了张良。他带着樊哙,四处寻找汉王刘邦。和上次在咸阳时一样,刘邦进入彭城之后,很快消失了踪影。不言而喻,他消失在女人们的粉臂玉腿之间。但城中远不止一座宫殿,张良不知道刘邦身在何处。他赶往某一座宫殿时,士卒告诉他,汉王去了另一座宫殿。他马不停蹄,匆匆赶去,那儿的士卒又说,汉王刚刚离开,至于去了何处,他们也不清楚。张良累得满头大汗,一肚子计谋无处施展。刘邦好像故意跟他捉迷藏,上次,樊哙闯宫,差点惊散了一群粉黛,这次,刘邦学乖了,明知他们要进言,挡他的好事,便不停地变换享乐的地点,与他的部属展开了游击战。   彭城越来越混乱,到处都在庆祝胜利,在胜利的名目之下,狂嫖烂饮、杀人越货都具备了正当理由。各路诸侯各行其是,汉军将领也不便过多地加以干预。而且,汉军自身就很混乱,单凭张良、樊哙等几个人,显然镇不住堂子,除非刘邦出面,而刘邦却不见人影。   几天后,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张良终于找到了刘邦。刘邦喝醉了酒,在卧榻上酣睡,旁边坐着七八个妙龄女子。樊哙可不客气,大步上前,分开这些个粉臂玉腿,瓮声瓮气地叫醒刘邦。刘邦睁开醉眼,对张良笑道:   “子房,我已经为你物色了一位……绝色女子。名唤……素桃。我向你保证,没动过她……”   说着,刘邦撑起身子,连声呼唤这个叫做素桃的女人。张良一时哭笑不得,而樊哙以手按剑,恨不得杀掉天下所有的美女。   当刘邦在张良、樊哙的苦谏之下有所醒悟时,已经晚了。西楚霸王项羽率三万精骑,有如出山猛虎,凶悍无比,昼夜兼程地向彭城急进。   彭城西南不远,有一座小城萧县,那里驻有盟军十万,全部陶醉在胜利的迷梦中,根本没想到楚军会回师反击。当他们感觉到楚军奔袭而来,翻江倒海,天翻地覆时,畏怯、惶乱便油然而生,大军立时溃乱,潮水似地退入彭城。项羽的三万虎狼之师紧紧尾追,彭城也立即陷入无可收拾的混乱之中。这就是所谓兵败如山倒。   “项羽杀回来啦!”   这惊呼声,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五十六万汉军笼罩在恐惧中,个个心惊肉跳,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只顾四下逃窜。项羽宝驹铁甲,挥舞着长槊,第一个杀人城中,三万楚军骑兵紧随其后,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这是一场奇怪的战斗,五十六万人被三万人打得全无招架的余地,创下了中国古代战争史上的奇迹。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个。首先,刘邦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五十六万联军成了乌合之众。其次,项羽采用轻骑战术,突然杀回彭城,一袭成功。再次,包括刘邦在内的各路诸侯对项羽几乎怀有一种先天的恐惧,一听项羽杀来,先自乱了阵脚,似乎处处都是楚军。   司马迁在中,以寥寥数语,记录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至灵壁东睢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   汉军的尸体阻断了睢水,那景象,真令人惨不忍睹。其后数十天,蜿蜒百里的睢水上漂满了男人们肿胀的尸体,在五月的阳光照射之下,泛着绿光,奇臭难闻。两岸的百姓纷纷远避,一年半载不敢回家。睢水上空,成千上万的乌鸦彻夜呜叫,有如鬼嚎。   而汉王刘邦似乎有神人保佑,再次躲过了他平生最大的一次灾难。   刘邦乘车逃出北门,身边有夏侯婴率领的一支数百人的卫队。汉军多走南门,刘邦北向,以为得计。殊不料走不多远,便被楚军认出,数千楚卒一涌而上,将汉军团团围困。刘邦仰天长叹:“想不到我刘邦死在彭城!”   话音未落,忽见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自东南而来,黑雾弥空,黄尘四塞,周围楚兵皆掩面站立不稳,惊惶迷乱,四散奔走。刘邦见马头前隐隐有白光引路,于是策马前进,奔出二十余里,黑风黑雾才渐渐止息。   这个奇特的场景,见于所有的正史和野史,可信度大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是否真有神人暗助刘邦?这很难说。时为初夏,大风忽起,天昏地暗的情形也有可能出现。不过,可能性太小,偶然性太大,令人不得不陷入神秘的冥想,视之为千古之谜。   刘邦本能地向丰沛方向逃窜,那儿是他的故乡。想到故乡,他才突然记起太公和吕雉不在身边,还有儿子刘盈和女儿鲁元。但眼下逃命要紧,老父妻儿都顾不上了。   行至中途,夏侯婴发现路边有一对少年男女,手拉着手,满身是泥。上前一看,竟然是公子和公主。夏侯婴大喜,忙将他们请到汉王的车驾之上。刘邦亦喜,问及太公与吕雉的下落时,两个少年茫然无对。正谈话间,忽见后面旌旗招展,尘土飞扬,似有楚军追来。刘邦大叫:   “追兵来也,打马快走!”   于是,数百汉军护着刘邦的车驾,飞快地向西奔走。后面的楚军紧追不舍,为首一员楚将,乃是季布。季布遥见汉王车马,立功心切,一马当先,猛追上来。   刘邦急了,为了减轻车上的负重,竟将亲生儿女推下车去,这一举动,使刘邦的仁爱之名大打折扣。虎毒不食子,刘邦做得太过分了,活该为此而留下千古骂名。身为帝王者,大约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极重。反正他有的是女人,儿女死了,可以再生,他自己却千万死不得,他死了,一切都完了,江山社稷,汉军将士,包括他的家族中的所有成员。   刘邦将儿女强行推下车,夏侯婴见状,大叫一声:“大王不可如此!”   随着喊声,又飞快地将两个孩子抱回车中。遭到父亲遗弃的儿女大哭不止,刘邦亦复伤感,掉过头去。不多时,追兵又至,刘邦欲再次将儿女推下车,以便自己轻车急驰,但夏侯婴早有准备,刘邦把儿女推下来,他就把他们抱回去,如是者三,远远看去,似乎在表演着马上绝技。   刘邦终于大怒,叱责夏侯婴道:   “我等万分危急,你要置我于死地不成?”   夏侯婴也急了,敞开嗓子大吼:   “再危急也不可弃儿女!”   刘邦拔剑,欲斩夏侯婴,并趁夏侯婴闪避剑锋之时,又将二子踢到车下。夏侯婴索性跳下马来,一腋一个,将二子挟住,再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这时,天色已晚,季布怕中伏兵,停马不追,刘邦这才得以逃脱。   又奔出几十里,感到离楚军远了,刘邦才下令在一片树林中歇息。   刘盈和鲁元公主仍在饮泣,显然是惊异于父王的残酷。夏侯婴好事做到底,一直呆在他们身边,加以抚慰。刘邦心中惭愧。他的性命保住了,回过头来,才感到既对不起刘盈、鲁元公主,也对不起夏侯婴。   刘邦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很感激夏侯婴。夏侯婴亦是沛县人,跟刘邦是老朋友,这条平时很少讲话的汉子,危急关头显露出好汉本色,刘邦从此记下了他的忠诚。而吕雉对他更是万般感激:他救下了她的亲生儿女,等于是她自己的救命恩人。   后来,夏侯婴被封为汝阴侯,食邑7000户,担任高帝、惠帝、吕后和文帝的太仆,一直到死,这在汉代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瞬间显露的忠诚奠定了长达三十余年的安稳和幸福,夏侯婴为后代的封建臣子树立了一个义薄云天的典型形象。   汉王刘邦在远离彭城的树林中歇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天刚放亮,便向下邑开拔。下邑在砀县以东,且有吕后的哥哥吕泽率领的一支人马。而砀县是他的老巢,斩蛇起义,就是在芒砀山下。项羽若是把他逼得太紧,他还可以把队伍拉上山去,同楚军展示游击战和持久战。   刘邦坐在车上,耷拉着脑袋,显得很沮丧,刘盈和鲁元公主靠着车子的另一侧,互相依偎,看样子仍有些怕他。他们吃不准这位父亲,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把他们踢下车去。   太阳出来了,照着远远近近的田舍,照着坑坑洼洼的山道。这是五月的太阳,一出来就格外刺眼,将热气弥漫到空中。穿戴过于复杂的刘邦感到很不舒服,他索性摘下冠戴,脱掉衮衣,将半个身子裸露到阳光下,任一头长发在风中飘飞。这使他看上去像个山野狂人,不过,感觉好多了,心情也似乎不再那么沮丧。   抵达下邑,被吕泽接着,刘邦方得以沐浴,洗掉了一身臭汗和污垢。   几天后,汉军的残兵败将陆续聚集下邑,刘邦检点人马,尚不足五万。进军彭城时的五十六万人马,被项羽的三万轻骑打掉了五十万,其中,大约三十万战死(包括落入睢水溺死),二十万逃亡,如此战绩,刘邦不能不垂头丧气。   刘邦又从将士口中得知殷王司马卬阵亡,原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投降了楚军,赵、魏等败兵均已逃回本国,赵王歇和魏王咎都有背汉降楚的迹象,刘邦以汉王的身份号令诸侯、共伐无道的局面已不复存在。   并且,已得到确切消息:太公与吕雉落入项羽手中,项羽动了杀机,幸好被范增劝止。范增待之如客,每日酒肉奉送,准备以此二人招降刘邦。   老父、妻子暂且无碍,刘邦这才放下心来。   五月中旬,刘邦退守荥阳。荥阳以北,有座小城名曰成皋(又名虎牢关,今河南荥阳县汜水镇),荥阳与成皋连成一片,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它依山傍水,进可攻,退可守,它是关东通往关中的咽喉,又是关中威慑关东的重镇,刘邦欲在此阻挡楚军的进攻。   五月下旬,大将军韩信领兵数万到达荥阳,不久,丞相萧何也从关内送来兵员与粮食,汉王刘邦的军威复又大振。张良对刘邦进言道:   “当今天下,有三个人可以破楚军、败项羽,这三人是:韩信,彭越,英布。前二人已归入汉王麾下,只九江王英布,虽与项王有隙,却一直持观望态度,汉王派人说之,陈说种种利害,或可使之来降,为我所用。”   刘邦说:“我刚吃了败仗,声威远不如先前,英布肯来降我么?”   张良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汉王不必小瞧了自己。汉王除了打仗不如项羽,其余各处均在项羽之上。而我刚才列举的三人,正好能弥补汉王之不足。英布是个聪明人,对时局看得很清楚。前时项羽征齐王田荣,他称病不从。汉王打彭城,他又稳驻九江,拒绝驰援。单凭这两件事,臣可以断定,此人已生外心,汉王遣使往说,正是时候。”   刘邦喜道:“先生一席话,真令我拨云雾而见青天。打仗,靠先生列举的韩信、彭越和英布。而审时度势,则非先生莫属也!我有先生,何愁得不到天下!”   谁去游说英布归汉呢?张良说,他愿前往,凭三寸不烂之舌,他有把握说动英布。但刘邦不同意,认为此举太冒险,眼下毕竟是楚强汉弱的时候,张良若一去不返,被砍头或扣下,刘邦可就惨了,刘邦输得起五十万大军,却输不起张良。   挑选使者的工作整整持续了三天,挑来挑去,挑中了一个小人物,名叫随何。   随何时为谒者——一个掌管传达的小官,亦属谋士之列,虽然是最小的谋士。随何在荥阳时,心里一直不痛快,前些日子,在虞地,刘邦召集低级谋士开会,把他们骂了一顿。   刘邦说:“你们这群不中用的东西,没有一个为我打天下动过脑筋!”   刘邦骂他们是不中用的东西,还算是好听的词儿。几乎所有的低级谋士都暗自庆幸:汉王没有操他们的祖宗。唯独随何闷闷不乐,不甘心挨骂。   随何认为自己有才,不该混在低级谋士中间,动不动就挨汉王一顿痛骂。当然,他的才华需要被证明,换句话说,他需要时机,以脱颖而出。   汉王挑选使者,往说九江王英布。机会来了,但机会与风险并存:谁都知道,那个受过黥刑的九江王脾气古怪,不大好惹,一句话说错了,就可能死在他的剑下。低级谋士们互相摇头,避之唯恐不及,只有这位谒者随何,在犹豫了两天之后,终于站了出来。   担任考官角色的张良同随何细谈了一个时辰,然后称之为辩士——辩士已经比谒者高了一个等级。张良说过的话无疑是管用的,因为张良是大谋士。   小谋士受到大谋士的夸奖和提拔,心里很高兴。辩士,他一再重复着这个称谓,像是抚摸一件新得的珍宝。但愿此去九江,能在英布座前大逞辩才,说其归汉。彼时,他为汉王立下大功,要地位有地位,要珍宝有珍宝。   六月,辩士随何带了二十个随从(他平生第一次有随从,并且是二十个随从。),连同他的升官发财的美梦,出发了。从荥阳到九江(今安徽寿县),走了大约四、五天。   随何到了九江,英布派他的太宰出来应付,过了三天也没与随何见面。   随何见不了英布,就无法向英布陈说辞、施展辩才。不过,真有本事的人,可以间接同英布讲话,因为随何与英布中间有一位太宰。看来,随何的确有本事,他采用隔山打牛的办法,对九江王英布施加影响。这天,他对太宰说道:   “我作为汉王的使臣,到这儿已经三天了。九江王拒不见我,其中必有缘故。他认为楚王强,汉王弱,而我此番出使九江,就是想辨明究竟是谁强谁弱。我说得有理,大王不妨采纳;如我错了,那就斩了我和随员,表明大王坚决臣服于西楚霸王。”   太宰把随何的话转达给英布,英布果然召见随何。   随何开口便道:“我受汉王之命,前来九江叩问大王起居。有一件事我甚觉奇怪:大王为何跟楚王如此亲近?”   英布道:“这有啥好奇怪的?我曾为楚将,当然要以臣下的身份侍奉楚王。”   随何笑道:“大王曾为楚将,这点不假,但要说以臣下的身份侍奉楚王,就有点言过其实。楚王伐齐,大王理应亲率部属,为楚先锋,为何只拨了四千人助楚,难道北向称臣,就这样做吗?汉王攻入彭城,大王坐观成败,不派一卒渡淮往救,难道身为楚将,能这样袖手旁观吗?如此看来,大王名为事楚,并无行动。大王这样做,我认为很危险。”   随何所列两件事,正是英布的心病。英布沉默着,显然在考虑随何的话。   随何趁机大逞辩才:“大王既不愿依附楚国,又不离开它,这种骑墙态度,我以为很不可取。大王认为汉弱楚强,然而,楚国兵力虽强,天下人却让他背上了不义的名声,他背弃盟约,杀害义帝,一味靠战争来强化自己。汉王能取得诸侯的信赖,退守荥阳,凭借蜀、汉的粮食和兵员,深沟高垒而守边陲。楚人出师,要深入敌国七八百里,攻城没有力量,老弱运粮辗转千里。楚军进攻荥阳、成皋,汉军岿然不动。楚军进而不能得手,退而不能解围,试问,楚军之强强在何处?大王助楚,不能灭汉;大王助汉,则必能灭楚。形势已摆得十分明显,大王不可再犹豫了。恳请大王归汉,汉王必然割地以加封大王,并且保留大王在九江的封地——汉王历来是说话算数的。”   一席皇皇大论,说得英布只有点头的余地,不过,事关重大,他并未作出明确的答复。   英布让随何退下。看样子,他要三思而行。   随何可不能让他犹豫:他夹在两股势力当中,倒向哪一边都是可能的。   其时,楚使亦在九江,天天催英布增援。随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逼英布摊牌。他乘英布正在传舍中会见楚使,径自推门而入,当着英布的面对楚使说:   “九江王已归从汉王,楚王怎能令他发兵?”   英布听了悚然一惊,无言以对。楚使见状,情知不妙,转身要走。随何一声大喝:   “大王不斩楚使,更待何时?”   英布无奈——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当,机立断,作出选择。他斩了楚使,正式起兵叛楚。   。英布归汉,大大分散了项羽的兵力,起到了牵制楚军的作用。项羽抽出两员大将:项声和龙且,领精兵数万,入九江讨伐英布,双方激战数月,一直打到年底。后来,英布由于中计而导致惨败。楚军冲进九江城,将他的妻子也杀了——归降刘邦,他付出了巨大代价。   一败涂地的英布收拾残部,与随何一起,到荥阳投奔汉王刘邦。他满以为会受到刘邦的隆重接待,殊不料刘邦对他冷淡之极:他进入内室参见刘邦时,刘邦正坐于榻上,两个女子一左一右,为他洗脚——这是刘邦怠慢客人的惯用伎俩,先前就对郦食其用过一次。   堂堂九江王可不比那位高阳酒徒:他气得想自杀,从娇妻于地下。   不过,当英布回到刘邦为他安排的住处时,又高兴起来:室内的一切陈设与汉王一模一样,完全是诸侯王的等级。当晚,汉室重臣张良、萧何、韩信先后都来看望他,对他很尊敬,他又觉得挽回了面子。   刘邦这一招,叫做先煞威风,后施恩惠。英布心高气傲,连项羽都不买账,刘邦不这么做,日后也难摆布他。   刘邦这种恩威并施的做法,作为一种长官策略,对后世影响很大。   而且,他完全是自己拿主意,不劳别人来提醒。干这类事,他历来在行——比他的任何一个部属都在行,他是天生的制人者,被制者还大都是高人,轮不到庸碌之辈。   随何功成而返,巴望着升官发财,由低级谋士一变而为高级谋士,但刘邦并未给他加官,只赏了他一些金帛。事后,刘邦似乎把他给忘了,及至打败项羽,开庆功会时,刘邦才记起他。却当了文臣武将的面,骂他是腐儒,干不成一件大事。随何先是莫名其妙,继而明白刘邦的用心所在。他问刘邦,用步兵五万、骑兵五千能不能打败九江王英布。刘邦说,不能!于是,他又说:我随何不费一兵一卒而使英布归汉,功在五万步兵、五千骑兵之上,汉王倒说我是腐儒。难道我随何真是一个腐儒吗?   刘邦大笑,当即论功行赏,升任随何为护军都尉——一个真正的高级谋士。   随何以一席高论说英布归汉,惹动了另一个欲以舌头横行天下的大辩士:这就是郦生。   其时,魏王豹宣布投楚。这又是一个骑墙高手,刘邦还定三秦,他觉得刘邦势大,投了刘邦。刘邦在彭城惨败,他又觉得刘邦势小,转投项羽。他这么投来投去,早晚要激怒某一方。   现在,魏王豹激怒了汉王刘邦,刘邦要兴师问罪,郦食其自告奋勇:凭他的一张嘴,使魏王豹重新归汉。刘邦想,这样也好,以免分散兵力。他对郦食其许愿说:   “先生如能成功,我把魏地给你,封你为万户侯。”   于是,郦食其满怀封侯的希望,星夜赶往魏都平阳,对魏王豹陈说利害,晓谕祸福。不难想象,他那张上了年纪的嘴,是如何唾沫飞溅。然而,凭他磨破嘴,魏王豹始终不为所动。最后,魏王豹感叹似地说道:   “人生在世,有如白驹过隙,我已是年逾半百的人,能自在几年就自在几年。汉王专爱骂人,辱骂诸侯、君臣,动不动就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简直是对待奴仆的态度,哪有什么君臣之礼!我可不愿归附他。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见到他。”   郦食其无功而返,并将魏王豹的这番话转达给刘邦。刘邦勃然大怒:   “老子骂你是为你好,不识抬举的杂种,老子不骂你时,就要取你的狗命!”   遂令大将军韩信,率大将曹参、灌婴并汉卒数万,北伐魏王豹。   韩信根本不把魏王豹放在眼里,孤军深入,一口气打到平阳。兵多将广的魏王豹,转眼间便被韩信打得昏头转向,只得下马伏地,投降了汉军。   韩信遣人将魏王豹及其家人押往荥阳,请汉王发落,又修书一封,请兵三万,继续北上伐赵。韩信征讨诸侯,意在为刘邦消除侧翼威胁。刘邦在征求张良的意见之后,立即发兵三万,由张耳率领,前往平阳与韩信会师。   韩信与张耳会师后,迅速翻越太行山,猛扑赵国,以极其高明的战术在井陉大破赵军二十万,斩陈余,俘获赵王歇,占领赵国,置常山、代郡。接着又乘战胜之威,招降燕国,顺利平定河北。韩信开辟的第二战场缓解了刘邦在荥阳的压力,项羽先后数次派兵渡河,在赵地攻击韩信,均被韩信打败。   再说刘邦。   魏王豹被押到荥阳,刘邦一见就拍案大骂,骂够了,喝令左右推出去斩首。魏王豹平时就惧怕刘邦,此时刘邦发怒,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魏王豹缩紧了脑袋(担心它被一刀砍下),一声不哼,心想:凭你怎么骂,不砍脑袋就行,然而刘邦骂到尾声后,突然提高音量,大喝一声:“给我推出去,砍了!”   魏王豹立时吓得屁滚尿流,磕头如捣蒜,连呼饶命。刘邦转而笑道:   “我以为你是个硬汉子哩,原来也是胆小鬼。你这副熊样,杀你真不如杀一条狗——你这条命,我暂且记下,如再生异心,定诛你三族!”   魏王豹复又叩头不止。他此刻的心境,等于死过一回了,已经尝到了死亡的滋味。刘邦饶他不死,他心中立刻充满了感激,讨好刘邦的念头油然而生。他说,他有个年轻貌美的姬妾,名唤薄姬,愿献与汉王,侍奉箕帚。   刘邦笑道:“你用过的女人,却又来呈献与我,这不是欺我么?”   魏王豹顿时脸色煞白:死亡再次溜回他的身边,用它冰冷的指爪搔他的后脑。献什么女人,他想,真他妈的多此一举,他简直想自己给自己一刀。   还好,这次刘邦没有动怒,只叫他退下。   魏豹一走,刘邦立即让人把那个名叫薄姬的女子带上来,刚才的话,不过是说着玩儿的。不用别人用过的女人,他可不那么清高。当年在沛县,他就是勾引寡妇的好手。   其时樊哙在侧,见刘邦又动色欲,便劝道:   “汉王,眼下楚军逼得紧,荥阳并不是固若金汤,这女色嘛,还是不近为好。”   刘邦瞪他一眼。“楚军逼得紧,就不要女人了么?冷梅枝不在身边,我老婆又在项羽手上,你要让我独卧空床?传令薄姬上殿,我要看看她是如何年轻貌美。”   樊哙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刘邦,又道:   “彭城之败,汉王宜吸取教训。”   这句话把刘邦惹毛了,立即加以训斥:   “彭城是彭城,荥阳是荥阳!你这屠狗出身的家伙,再敢说一句晦气的话,本王照样推你出去,砍下你的狗头!”   樊哙顿时血往上涌,因为他的头竟被称做狗头。大丈夫惜头如金,宁愿砍下而不愿受辱。如果不是旁边的萧何拉住他,他会跳将起来,为自己的脑袋辩护:这是一颗聪明的、忠诚的、粗中有细的好头。尽管有时失之鲁莽,但无论如何不是一颗狗头!刘邦必须作出解释,必须收回刚才的这句话,否则,他将自杀。   正吵闹间,一个通身洁白的女孩悄然上殿,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她。   这便是薄姬。她确实很美,在男人们的目光当中,含羞低眉,翻弄着衣襟。   不用说,刘邦当即决定,把薄姬留在身边。没人再来饶舌,劝刘邦远离女色,不知是慑于这位汉王之威,还是觉得薄姬这样漂亮的女孩确实有留下的必要。   薄姬被献给刘邦,就不再是魏王豹的女人。她悉心侍奉刘邦,除了奉献姿色,也奉献生育功能。不久,她为刘邦怀上了一个儿子,即是后来的汉文帝。大概由于她天性温顺,无意在宫中惹是非,所以逃过了吕后的毒手。吕后一死,吕党被刘党清洗,她安然坐上了太后宝座。   此系后话。   刘邦在荥阳期间,一面与楚军相持,一面大享艳福。上苍接连赐给他姿色超群的大美女,薄姬之外,还有一位戚姬。戚姬与薄姬不同,她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成为刘邦的女人之前,戚姬叫戚姑。   刘邦逃出彭城后,曾经路过一个叫戚家庄的地方。当时,天色已晚,刘邦下令休息,几百汉军就横七竖八地倒在路旁——虽遭惨败,但刘邦还是努力做到不扰民。他本人例外,因为他是汉王。   夏侯婴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这恰好就是戚姑的家。开门的是她父亲,人们叫他戚公。夏侯婴对戚公说,有一位大人想借宿一夜,明天一早就走。说着,他指了指身后的刘邦。这位戚公想必见过些世面的,认出刘邦头上戴着的王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拜见汉王。   刘邦当时想:一个山野村夫,居然认得我是汉王。   戚公自然殷勤款待,杀鸡宰鱼,让出最好的卧榻。刘邦很疲乏,吃过之后,倒床便睡。戚公却叫来了他的闺女,要献给汉王。对他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不是在逃亡的途中,堂堂汉王怎么会在他家住上一夜。这个闺女即是我们要讲的戚姑。   刘邦睁开睡眼,瞟了戚姑一眼,由于光线暗,刘邦又太疲倦,戚姑并未给这位汉王留下特别的印象。“身段还可以。”刘邦嘟哝一句,顺便抓起榻旁的一根玉带,向戚公抛过去,接着,翻身向内,又睡着了。戚公本来是让闺女来献身的,见汉王如此,只得把戚姑带走,好在他得了一根作为定礼的玉带。山里人,把定礼看得很严肃的。   第二天,刘邦匆匆上路,把戚姑完全忘了,后来在路上宽衣,发现少了玉带,才隐约记起昨夜的情形。到荥阳后,忙于调兵遣将应付楚军,已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戚公不把戚姑带到荥阳,向汉王刘邦出示玉带,也就不会有戚姬,同时不会有后来发生的、在中国历史上骇人听闻的人彘故事。   戚公带着闺女,辗转几百里来到荥阳,见到刘邦。这一次,由于光线好,戚姑得以完整地呈现在刘邦面前。刘邦一看眼前的戚姬,差点惊叫起来。   这无疑是他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长身玉立,明眸皓牙,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总之,所有形容女人的美好词汇都不妨往她身上堆,没有不贴切的。   不言而喻,戚姑很快变成了戚姬。 第十四章凄厉的楚歌,死亡的味道   刘邦在荥阳大约呆了一年。这一年,他总的说来是处于被动挨打的阶段,或者叫做战略防御阶段。项羽的正面攻势咄咄逼人,楚军主力几乎完全撤离了齐地,把矛头指向汉王刘邦。项羽终于明白,刘季,这个当年的结拜兄弟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以项羽的几十万虎狼之师,攻下荥阳应该说是轻而易举,然而,正是在这段时期,刘邦采取的战略是非常成功的。大将军韩信领兵北上,开辟第二战场,既摆平了诸侯,又吸引了大量楚军。谒者随何说英布归汉,又在淮南一带对楚军构成威胁。另外,被刘邦封为魏相国的彭越带着两万人马,仍在楚地打游击,声东击西,消耗楚军的力量。霸王项羽同时要应付八方,所以迟迟不能打下荥阳,生擒刘邦。   这时候,项羽显得非常急躁,恨不得立刻踏破荥阳,可是荥阳凭据险要的地势,急切之间,难以攻下。单靠项羽的猛打猛冲,显然不行,范增献计说:   “汉军能固守荥阳,全靠敖仓运来的粮食源源不断,若能断其粮道,荥阳就不能持久。”   项羽从其计,派出大将钟离昧并精兵一万,前往敖仓,截断汉军粮道。   敖仓位于荥阳西北的敖山上,为秦时所建。此前,韩信派人筑起自运河到敖山的运粮甬道,韩信北征后,大将周勃接守敖仓,大约五千汉军驻扎在敖山。   钟离昧对汉军采取突然袭击,周勃措手不及,粮道被攻破好几处。   项羽闻讯,挥师直抵荥阳城下。   粮道被断,项羽又在城下挑战,刘邦便慌了。偏偏这时候张良因事去了栎阳,尚未归来,刘邦只得问计于郦食其。这高阳酒徒前些日子赴平阳,说魏王豹未成,这一次,他要为汉王献上一条妙计,以期封侯。   郦食其说:“昔日商汤讨伐夏桀,却依然分封他的后人在杞国。周武王诛杀了殷纣王,也分封了他的后人。暴秦无道,灭六国之后,还把六国国主的后裔搞得很凄惨,因而导致天怒人怨,如果汉王能反其道而行之,效法商汤周武,立六国之后,定能使天下归心。汉王的德行播于天下,就可以南面称霸了。或许项羽也会来俯首称臣。”   应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馊主意,是书呆子的白日梦,可笑的是,刘邦居然视为高招。他立即下令铸造金印,让郦食其带上,授予分散在各地的六国后裔。   郦生颇得意,认为是个大动作,弄得好,就不单是立功封侯的问题,他还将留名青史。   平心而论,郦生说不上腐儒,大概是立功心切,智商降低了,本本主义就冒了出来,白日梦无边无际。   金印刻好了,郦食其踌躇满志,整装待行,恰好这时张良自栎阳返回。   刘邦正在吃午饭,见张良到来,忙道:   “子房来得正好。近日有人劝我,让我立六国之后,以牵制楚军,不知先生怎么看。”   张良吃了一惊。“此计若行,大势去也!谁为大王出此下策?此人该斩!”   刘邦亦惊,说是郦生所谋,并将郦生的话陈述了一遍。张良听说是郦生,不再言斩,却随手拿起桌上的几根筷子,一面比划,一面讲说,指出分封六国后裔有“八不可”,根本不能实行。张良说:   “当初汤武封桀纣之后,是因为能制其死命,今汉王能制项羽死命吗?古今形势大不相同,岂可妄加效法!眼下楚军尚处于强势,汉王新立六国,若向楚称臣,汉王又怎能制止得了?况且,诸将追随汉王,无非是为了日后事成,能得尺寸分土。汉王分封六国,非但不能使天下归心,反而会使诸将离心,汉王凭什么去夺取天下?”   刘邦猛醒,不禁大骂郦食其,欲治其死罪,张良从旁相劝,刘邦才息怒。   郦生大计不成,却险些丧命,但仔细一想,张良的话确实有道理。高人就是高人,他现在算是心服口服了。若按他的馊主意行事,汉王的大业势必陷于十分危险的境地。   幸好张良回来了,不然,他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这酒徒倒是个爽快人,当晚就请张良到舍下喝酒。他在饭桌上声泪俱下,自己抽自己的耳光,并以七旬老翁之躯,拜谢张良的点拨和救命之恩。   张良受不了这种场面,眼眶也有点红了,赶紧上前扶起郦生。   是夜,郦生大醉,长歌当哭,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听上去像是鬼哭狼嚎。正与一代佳丽戚姬交颈而眠的刘邦从梦中陡然惊醒,不觉大怒。   “这竖儒,要寻死不成!”   刘邦披衣下床,手提三尺宝剑,意欲直奔郦生住处,一剑斩断他的歌喉。一丝不挂的大美人移下床笫,从身后抱住了他。戚姬柔声说:   “半夜三更的,大王这是何苦。不如回到榻上,贱妾与大王再玩一回。”   刘邦依言,复又躺下,将怒气转化为性力,在郦食其的嚎叫声的伴奏下,展示了一轮。   刘邦依旧,困境也依旧。粮道被切断了几处,荥阳城一天比一天吃紧。项羽每日在城下耀武扬威,刘邦不敢出战。他历来惧怕项羽,再说,荥阳的守军也敌不过楚军主力,只能坚守,守一日是一日。韩信的军队正转战齐地,一时又抽不回荥阳。   刘邦愁眉苦脸,无计可施。这天,他不无伤感地对都尉陈平说:   “如此纷扰的局面,何时方能结束?我看是没有什么希望了。”   刘邦说的是真心话。从丰沛起义至今,十多个年头过去了,他仍在东奔西跑,四处征战或四处挨打。这天下也真难打,打来打去打不到尽头,一不留神,还会被别人打掉脑袋。早知如此,还不如仍做他的泅水亭长,喝酒泡女人,何其逍遥!   刘邦产生了消极情绪,这是他的另一个毛病:当事业转入低潮时,便一脸苦相,整日唉声叹气。两天前,他已经派出使者,向项羽求和,条件是割让荥阳以西的地盘,被项羽断然拒绝,所以刘邦才会对陈平说:我看是没什么希望了。   陈平听了这话,便思考起来。美男子的两道剑眉皱到一起,挺直的鼻子上呈现出了些详细纹。刘邦盯着陈平这张脸,心想:周勃和灌婴都说你像冠上的饰玉,外表光滑好看,里面未必有什么货色。我并不相信他二人的进言,不过,你总得拿出点真才实学,证明自己里外都有货。   陈平投到刘邦麾下一年多了,确实没干过一件大事。他风流潇洒,动不动就满口高论,还效仿刘邦,勾引了荥阳城中的一位漂亮寡妇,双双乘坐轺车,在大街上招摇。大家都忙于打仗:武将忙于厮杀,谋士忙于思考。陈平倒好,把战火弥漫的城市当成温柔富贵乡:当别人都在浴血奋战时,他却在城里恣意施展男性魅力,还官居都尉,拿着丰厚的俸禄。   一帮老将横竖看他不顺眼,他们暗地里观察他,随时准备打他的小报告。陈平勾引漂亮的荥阳寡妇,他们虽然气愤,却没有上告汉王。陈平盗嫂,刘邦尚且视为小事一桩,勾引个把寡妇算什么?   男女作风问题,老将们无计可施,但贪污受贿就另当别论了。陈平受刘邦宠爱,一些下级军官争相趋附,纷纷赠金送物,陈平一概收下,于是老将们欣喜若狂:他们终于拿到了陈平的把柄。按韩信韩大将军定下的条例,陈平犯下了第十条盗军之罪,当斩!   小报告迅速送到刘邦的桌案上,刘邦也很有些不快,召来陈平问话。   刘邦板起面孔,开口就是一句骂人话:   “你这小子,本王信任你,你的尾巴就翘上天了。你他妈的乱搞男女关系,影响极坏,我不责怪你,你倒愈搞愈猖狂,竟敢搜刮将士钱财。今天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话,你这美男子的脑袋可要搬家了。”   陈平伏地回禀:“诸将赠金,确有其事。臣为大王出谋划策,不受赠金何以为资?那些聚集的金银全在,我不曾动过分毫。大王不用我,我辞官回乡好了。”   刘邦派人到陈平家中查找,果然看见许多金银,封得好好的,谁人所赠,赠与何年何月,全都写得清清楚楚,可见陈平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刘邦会派人搜查。   刘邦很高兴。陈平是好样的,既廉洁奉公,又为汉室苦心谋划。刘邦对陈平说,诸将赠金,我也来凑一份。赠你二十镒,你留着备用吧。   陈平拜谢,抱着大堆金子走出临时设置的汉王宫,在宫外等候了半天的老将们全都傻了眼。不过,他们互相鼓励:咱们走着瞧,那小子,总有犯错误的一天!   陈平即使不犯错误,也很难长时间充当混混,他必须露一手,表明自己不单是面皮光滑,所以,这次是个关键。刘邦冲着他叹气,多少也有这种意思。   陈平思考了很久,大约二十分钟没说话。他坐着思考,又站起身,像张良那样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刘邦正眼看他,几分钟后又斜眼看他,心想:   这家伙走路的姿势蛮好看,但不知能不能走出什么名堂。我看玄,多半是没名堂。   事实上,陈平有意卖关子,吊吊刘邦的胃口。他来回走动,以滑稽的方式模仿张子房,待刘邦渐渐失望,才突然开口,抖搂出一手高招。陈平说:   “臣有一计,未必能解荥阳之围,却能瓦解项羽的军心。项羽善战,但有个大毛病:为人猜疑,喜听谗言。他的心腹重臣不过范增、钟离昧、龙且等人,若用重金买通楚军将士,令其反间项羽和谋臣之间的关系。项羽失掉心腹重臣,凭他如何勇猛,也决非汉王的对手。”   刘邦沉吟道:“计是好计,不过,你有把握买通楚军将士吗?”   陈平笑道:“我在楚军中混了多年,人缘极好,这点小事岂在话下?”   “美哉陈平,贤哉陈平!”刘邦喜形于色。时为冬季,屋里烧着火盆。刘邦跳过火盆,使劲摇着美男子的肩膀。这举动倒把陈平吓了一跳。   刘邦下令,拨出黄金四万斤,交给陈平调用,见机行事,反间楚军。而陈平表示,不用拨出这么多,他家里不是有诸将馈赠的金银吗,正好能派上用场。   刘邦道:“你家中的那点钱,你自己留着用吧。算我给你的赏赐,如何?”   陈平想,这样也好,我那位风流寡妇花销太大,正愁手头拮据哩。   于是拜谢汉王,躬身而退。   陈平说干就干,当夜便溜出城,潜入楚营。楚军四面围城,溜出几个百姓装束的汉子,也不易察觉。陈平找到老同事、老部下、老朋友,一一分赠重金,这些个楚军将士忽然得了巨款,个个欢喜,激动得语无伦次,纷纷向陈都尉拍胸脯,说一切包在他们身上。   很快,楚军中流言满天飞。流言先是指向钟离昧,说钟离昧身为大将,屡立战功,却始终不能裂土为王,于是很寒心,已决定择时机投靠刘邦云云。   项羽听到流言,满腹狐疑。他向来是听信流言的专家,从此不再重用钟离昧。   这一来,钟离昧真有些寒心了。   第二批流言指向范增。这回更厉害,说范增早已私通汉王,迟迟攻不下荥阳城,便是明证。并且为老不尊,与虞姬有暧昧关系。这流言编得离谱,项羽便不大相信。尤其是后一条,范老头年逾七旬,身体又不大好,背上还生着痈疽,怎么可能同小他五十岁的虞姬有染?   至于范增私通刘邦,项羽虽不信,却存了疑心。而项羽这人一旦存疑,就比较麻烦:疑点会无端长大。由一点长到两点,由两点长到四点……以此类推,直到疑虑重重。   这时,陈平开始实施反间计的关键一步。   有楚使入荥阳,听刘邦谈投降的条件,刘邦待之如上宾,美味珍馐加以款待。楚使入席,正欲举箸,刘邦说:   “你们亚父近来还好吧?”   楚使点头,同时挟了一块熊掌送入口,连称味道好,他平生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刘邦又说:“你是范老先生派来的吧?范老先生的使者,一向是我们的贵客。一顿饭算什么?我还为你安排了两位绝色女子,吃过饭,且回馆驿享乐去吧。”   楚使一愣,道出实情,他原是项王的使者。   刘邦亦是一愣,却不言语,转身便走。楚使正纳闷间,几个下人上来,撤掉了熊掌燕窝之类,换上萝卜白菜,且是水煮,没盐没味,难吃得要命。楚使勉强咽下几口糙米饭,奔回馆驿,心里还想着那两个绝色女子。也许汉王故意不让他吃饭,以免折腾开来,弄断了肠子。   到馆驿一看,哪有什么美少女?倒是有个老婆子,奇丑无比。老婆子嚷着叫他换房,从上房换到下房,从套间换到大铺,跟一群来自韩国的叫花子似的使者住到一起。   楚使肺都气炸了。   回到楚营?他一一向项羽回禀,不怨刘邦,倒暗示范增通汉。项羽怒不可遏,大骂范增:   “老贼叛我,不得好死!”   项羽立刻下令,削掉范增兵权。   范增也是个急性子,如据理力争,揭穿刘邦的诡计,等项羽冷静下来,多半会收回成命。然而,智谋过人的范增却受不得一口气,一旦火气上来,智力就下降若干。所谓感情用事,讲的就是范增这类人。忍的功夫,他显然不及张良。或许跟年老有关,有些人年纪越大,火气反而越盛。比如两个老头下棋,开始拱手为礼,中盘则怒目相向,到结局时,已经挥起了老拳。范增就像这种下棋的老头。   范增跟随项羽,立下的功劳颇多,受的气亦多,名为项王的亚父,实际上远不如张良之于刘邦。奇计迭出的老头,遇上了一个头脑简单又刚愎自用的霸王,合该吹胡子瞪眼。他曾经两度气得出走,走不多远又折回来,并非舍不下项羽,而是舍不下功名利禄。   这次,老头子豁出去了,对项羽说:“大王,你好自为之吧,我这把老骨头扔在沙场上,未免太凄凉,还是归葬乡里的好。老夫去也!”   范增说罢,掉头出帐。项羽也不追赶,君臣一场,连个告别的仪式都没有。   范增离开荥阳地面,往彭城方向走。他是居巢人,但家小都在楚都彭城,他打算到彭城,把儿孙通通接到居巢,闭门静养,远离人间的是是非非。   古道黄昏,西风瘦马,一个孤零零的断肠老头,走一路,咳一路,背上的毒疮又发了,忽而奇痒,忽而奇痛,到彭城,一病不起。据说他有位师尊住在离彭城不远的卧牛山上,道号张真人。这位真人既通兵法又精医术,隐居七十年,行止飘逸已接近神仙的境界。他调教过的唯一一名弟子就是范增,不过,他认为范增太不争气:没去辅佐刘邦(真人对未来世界一目了然),倒去辅佐项羽,因而拒绝下山为范增医治毒疮。真人爱弟子,却更爱真理(或曰上苍的旨意),一任范增辗转病榻,呻吟了几天几夜之后,终于命丧黄泉。   范增的死讯传到卧牛山上,真人掉下了几滴眼泪。但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   逆天而行的西楚霸王,离死期也不远了!   项羽闻讯,大哭一场。亚父范增的诸般好处浮现眼前,脑袋也有点清醒了,觉得上了刘邦的圈套。悲哀加上悔恨,项羽万丈怒火倾泻到刘邦身上,下令猛攻荥阳,务必在三天之内拿下这座城池,荡平汉军,生擒刘邦。   刘邦闻范增死,仰面大笑,当即重赏陈平。而陈平露了这一手,也摆出了高人派头,对那帮老将爱理不理,且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那风流寡妇出双入对。老将们目送他潇洒的背影,发一会儿呆,然后交头接耳,发表议论说:   “咱们看错了陈都尉:总是瞧他不顺眼,以为他仅仅是个小白脸,原来陈都尉真有两下子,略施小计,就搞掉了范老头。咱们别去惹他了,跟他和好吧。今晚就请他喝酒,表明咱们的不是。”   老将一般都比较耿直,一致赞成向陈平赔不是。当晚的筵席上,争相敬酒,改称陈平为先生,一如他们称呼张良。陈平自然很感动。向来看不起他的老将军对他毕恭毕敬,深埋在心底的委屈得以释放,在几滴清泪中化于无形。而刘邦和张良的突然到来,把宴会推向了高氵朝。   刘邦乐则乐也,而项羽兵临城下,昼夜攻打,喊杀声铺天盖地。荥阳眼看保不住了,如何是好?问计陈平。美男子再作思考状,前后不足两分钟。然后摇头,苦笑,两手一摊。刘邦转问张良,张良亦摇头。高级谋士看来也有计穷之时。   荥阳城下,楚军攻势如潮。   刘邦茶饭不思,张良也睡不好觉。夜里,张良出门转悠,倒背双手,瘦削的身形在荥阳空荡荡的街上徘徊。天幕上,繁星闪烁,而城外的楚军比繁星还多。此刻他们同样在酣睡着,等蓄足了劲,明晨再发起冲锋。估计荥阳失守,就在明天。   暮色中,张良轻轻叹了口气。   眼下是硬拼之时,智力几乎派不上用场。同一个张子房,彼时可抵十万精兵,此时恐怕一个也抵不上。他若是披卦上阵,挥刀舞戟,纸一样薄的身子往来奔突,楚汉两军都只会笑掉大牙。   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张良要叹气。他此刻的心境,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叫萨特的法国人不无相似:萨特说,他最得意的一本小说,抵不上工人们穿在脚上的一双廉价皮鞋。   当然,萨特是过于自责了。同理,张良的自责也没有必要。他应该想想,火烧栈道的时候,他是何等风光!   张良信步走着,索性停止无用的思考。眼下唯一的出路是逃跑,打不赢就跑嘛。而能否跑掉,还是个问题,项羽的乌骓马一日千里,谁跑得过他?   不知不觉,张良已走到汉军驻扎的营地。作为汉军第一谋士,他一般不住帐篷,除非在野外作战。值勤的武士向他问好,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这是夏季的夜晚,有风拂来,挟带阵阵凉意,营地空旷,看得见天边的星星。天地相接之处,有个高大的人影亦在徘徊,晃眼看,像是刘邦。   张良走过去,认出是大将纪信。   张良说:“纪将军深夜徘徊,莫非有什么心事?”   纪信叹了口气。与张良的轻叹不同,纪信叹得比较沉重。他想着一件事,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了,这件事非同小可,事关汉王或是他本人的生死。   决心难下,委实太难了。他一旦做出决定,这个五月的夜晚就将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晚。   张良盯着纪信酷似刘邦的脸,忽地心中一动。他已猜到了几分,却沉默着。   一句话定别人生死,这种话,张良说不出口。张良想:让他自己选择吧。   不过,沉默已构成某种特殊的语言。纪信明白,他的心事瞒不过张良,于是开口道:   “先生已知道我为何事徘徊?”   “你想代汉王去死。张良平静地说。他非常清楚,纪信一言既出,便靠近了死亡边缘。   “先生认为此计可行?”   “将军形貌均酷似汉王,哄项羽不成问题。”   “那么,先生认为我该去顶替汉王?”   “生死事大,请将军自行定夺,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纪将军,就此别过!”   张良对纪信深施一礼,转身走了。走出百步之外,忽然被身后的纪信叫住。   十来分钟后,满含热泪的刘邦向纪信跪下了。   刘邦派人出城,向霸王呈上一封降书,措辞诚恳,字里行间夹杂着惶恐。这降书乃是郦生手笔,把汉王既欲降楚又担心被杀的心情表现得恰到好处。项羽看不出任何破绽,便问刘邦何时出降。汉使说,汉王准备五更出城,永远归降西楚霸王,决不反叛。求霸王看在昔日结拜兄弟的分上,饶汉王及众臣一死。   项羽大笑:“这刘季真他妈的胆小如鼠。死算什么,一抹脖子不就完事了?早知有今日,何必又跟我项籍对抗!哈哈哈!罢罢罢,你回去告诉刘季,我不杀他!”   汉使拜谢,返回荥阳。   项羽立即对项庄、项声下令:“你二人带五百刀斧手,伏于帐下,待刘季靠近大帐时,便一齐涌上,把他剁成肉酱!刘季一死,本王自有重赏。”   项羽狞笑着。如今的项羽已非鸿门宴上的项羽,他已经学会了耍花招。他追思范增,暗暗地加以仿效。范增在时,他懒得想问题;范增死了,他不得不自己想计谋,耍花招。力能扛鼎的英雄,耍点花招岂在话下!以前,他并不是大脑不够用,只是没用罢了。   项羽哄了刘邦,颇为得意。项庄、项声恭维道:“大王刚才的表演真是惟妙惟肖。刘季那小子,这回是死定了!”二将同样得意,或者说更得意:汉王刘邦由他们来杀,这功劳该有多高!而且又不担任何风险,一剑击出,刘邦必血溅当场!   关于首级问题,二人悄声议定:一人一半。   两个姓项的,一个是项羽的胞弟,一个是项羽的表弟,项羽如此安排,用意太明显。   历史学家们曾经一再指出,任人唯亲,是项羽的另一大毛病,是他最终落败的重要因素。   如此看来,项羽的毛病真是太多了。   大将龙且、钟离昧面呈不悦。此二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虎将,打硬仗总有他们的份。拣便宜的活儿,则与他们不沾边。   不过,在项羽面前,他们作声不得。龙且是个死心眼,不为项羽战,也要为死去的项梁战。项梁起事之初,他就跟随项梁。论武艺,他甚至在英布之上。项梁待他不薄,他认定了一个死理:为项家打天下,不辞犬马之劳。遇上不平事,纵然不悦,也决不会发为言辞——这是一条凶猛而又忠实的走狗。钟离昧不一样。依他的脾气,他很想发几句牢骚。可是他当下正为流言所困,项羽对他的信任度大大降低,所以只能忍气吞声。   话扯远了,回过头来再说刘邦。   时近拂晓,汉军出降,荥阳城东门大开。一支歪歪斜斜的队伍涌出城门,一个个圆臀细腰,一步三摇。扛枪的、佩剑的、背弓的,各呈姿态,不是你撞了我的背,就是我踏了你的脚。有人嬉笑,有人啼哭,有人吵架,有人围观,总之一片混乱。队伍走三步退两步,速度很慢。   全副武装的楚军原是严阵以待,待凑近看时,忽然变得嘻嘻哈哈:   这是一支娘子军。多数是年轻女子,少数是半老徐娘,一律汉军装束。她们在扔掉武器的同时,索性也扔掉盔甲,一时秀发纷飞,酥胸纷呈。其中不乏姿色好的,更是媚笑迭起,秋波横生,仿佛随时可以投怀送抱。   楚军看得呆了。   将军们比较能克制。他们稳住心神,板着脸上前询问:   “汝等降卒,为何全是女人?”   一个俏女子闪出队伍,躬身应答:“男卒在后头哩,还有汉王,我等女卒先行一步。”   将军继续板着冷脸发问:“什么女卒男卒,乱弹琴!天下哪有女人参军打仗的?简直闻所未闻。”   俏女子飞他一个媚眼,嗔怪地说道:   “男卒几乎被你们打光了,我们女卒不参军打仗,谁来守这荥阳城?”   几个楚军将领一齐发笑。其中一个道:“守荥阳城?就凭你们这群粉黛,想跟我们干?哈哈,咱们不如干点别的吧!”   巧妙的双关语再度引起哄笑。俏女子粉脸通红,被火把照着,越发鲜艳欲滴。   这支乱哄哄的粉黛队伍,至少走了半个时辰。夹道站立的楚军为她们点数,竟有两千人之多!然后,刘邦的辇车缓缓驶出。头戴王冠,身穿衮服,不是刘邦是谁?有人持火把登车查看,验证确系汉王刘邦,于是飞报项王。   数万楚军欢声雷动:“刘邦投降啦,刘邦投降啦!”   趁他们欢呼之时,丢盔卸甲的娘子军四散开来,纷纷溜走。这时,天快亮了。   霸王项羽高坐中军帐,等候刘邦的到来。他要刘邦先给他下跪,向他忏悔、告饶,一把鼻涕一把泪。等他戏弄够了,然后才举手为号,伏于帐下的项庄项声连同五百刀斧手,将一涌而出,刀剑并举,把活生生的刘邦变成一堆烂肉。刘邦可能会带上樊哙,这也不打紧:项羽准备好了,跟那个屠狗出身的家伙单挑。他倒要比试比试,谁的武功天下第一!   “刘邦”出现了,缓步入帐,身形不乱,还有些挺胸昂首。   项羽纳闷:刘季这小子,何时学会了勇敢?居然也像一条好汉。   “刘邦”走到项羽座前,昂然不拜,而且目视项羽,眼神中不无嘲弄。   项羽喝道:“刘季,见了本王,还不快快跪下!”   “刘邦”冷笑:“本人乃堂堂汉王,凭什么向你下跪?”   项羽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刘季搞什么鬼?想了半天,仍想不出刘季的鬼名堂,只得再次喝道:   “你既来投降本王,当然要下跪!”   “刘邦”大笑。“你算老几?一匹夫而已。向你下跪,岂不辱我一世清名?”   项羽怒发冲冠,正欲拔剑,他要亲自手刃这个口吐狂言的刘季,忽然感到不大对头:刘邦不是这样发笑的。莫非此人是假刘邦?   这念头把项羽吓了一跳。   “你他妈的是谁?”项羽大叫:“你究竟是不是刘邦?”   “你他妈的客气点儿。”纪信回敬项羽,嘴边挂着讥笑,“本人姓纪名信,绰号灭楚。”   项羽一愣:“灭楚?你灭什么楚?”   纪信笑起来。“灭掉楚国啊,你连这个都听不懂?难怪世人都说你像个白痴。喂,白痴先生,实话告诉你吧,汉王已退守成皋,我纪信自动送上门来找死。你动手吧。”   言毕,纪信整理衣冠,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项羽气昏了,下令把纪信烧死。   火光熊熊,映照着纪信那张颇为英俊的脸。被烧的巨痛袭来之前,他始终微笑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展露笑容,这才称得上体面。迅速腾起的火焰将他吞没,肉体发出哧哧的声音。在倒下的一刹那,他突然嚎叫起来,听上去极其恐怖。   杀人如麻的西楚霸王惊得倒退两步。   纪信甘愿被烧死,使项羽很不痛快。刘邦手下的一个无名之辈尚且如此,其他将领可想而知。那痞子,不知弄些什么手段来笼络人心?项羽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不可思议的还不止纪信。   刘邦退走,纪信出城,荥阳城复又关闭,将楚军拒于城外。刘邦临走时,令御史大夫周苛、裨将枞公、前魏王豹留守荥阳,主要是为刘邦的逃走赢得更多的时间。   项羽烧死纪信后,挟带一腔怒火,催动三军猛攻荥阳。但汉军守将死命守城,飞箭、滚木、巨石、灰瓶,连同城中一切能充作武器的东西,全都用上了,男女老少齐上阵,全都杀红了眼。城中最漂亮的女人也是圆睁怒目,蓬头垢面,状如女鬼,她们挥动着粉臂,将石头源源不断地掷向城下的楚军。   楚军连攻数日,竟然攻不下一座小小的荥阳城。项羽气得哇哇大叫。   这时,偏偏探马来报:彭越在楚地大肆捣乱,破城池,断粮道,甚至逼近楚都彭城。项羽不得不分兵对付彭越,派大将龙且领兵杀回楚地。   回过头来,再攻荥阳。一座小城,粮食和武器都有限,打持久战是不可能的。城破在即,一个年逾半百的男人开始打自己的算盘,这就是魏王豹。   善于骑墙的家伙总会骑墙的。这天深夜,魏王豹溜上城头,飞箭传书,表示愿做楚军内应,对方举火为号,同意他按计行事。他乐得直打哈哈,为自己是个骑墙派而得意,甚至有几分自豪。识时务者为俊杰。谁是俊杰?魏王豹也。这荥阳城满城都是傻子,一味抵抗,自寻死路,为谁辛苦为谁忙?   魏王豹转完这些念头,正欲回家,却猛地被人揪住,转眼间,便被五花大绑起来。   回头看时,竟是周苛和枞公。   “你们……你们……”魏王豹不知所措,不明所以。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骑墙已经骑到了尽头。   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而这太阳已不是魏王豹的太阳。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悬于城门之上。曾经亲吻过大美人薄姬的那张嘴,向下斜拉着,混合着血污与泥土。   城下的楚军纷纷仰视,各自感慨不已。   感叹之后,发动总攻。二十四小时的连续攻击,荥阳城终于落入敌手。   周苛、枞公被押到项羽面前,和纪信一样,他们昂头不拜。项羽沉吟片刻,然后决定爱才。这两员汉将,守一座破城守了七八天,显然是难得之将才。项羽对周苛说:   “你投降我,我封你为上将军,食邑三万户。这很不错了吧,周大夫?”   项羽以吝啬出名,除了对他的亲戚。此番开口就是上将军,三万户,大约是想学刘邦。因为刘邦正好相反,是以慷慨闻名的,难怪纪信这样的汉子愿意为他去死。   项羽和蔼地笑着。他给出的条件蛮丰厚了,普天之下,大概没人会拒绝。   然而,周苛拒绝了。他宁愿选择死亡,不愿选择三万户。并反劝项羽降汉,说项羽根本不是汉王的对手。   不难想象项羽会气成什么样子,周苛被掷入鼎镬,化成一锅肉羹。   接下来,轮到枞公。居然又是一条硬汉,宁死不屈。理由很简单:他和周苛共守荥阳,周苛遭烹杀,他没有颜面独活于世上,唯求一死!   项羽大摇其头,喝令推出斩首。   楚军入驻荥阳。这一夜,历来不失眠的项羽终于失眠了。他意识到有种东西对他构成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它看似无形,实则存在。它正向他逼近,而反击是毫无用处的,等于挥剑砍虚空。   这东西叫做人心。   破晓时分,项羽方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千军万马荡然无存,倒是死神款款而来,这死神的模样竟有几分像刘邦。   项羽大喝一声,挥退死神,并翻身跃起,传令:即日扑向成皋!   项羽扑成皋,扑了个空。刘邦早已走了。   刘邦还没有到跟项羽硬拼的时候。彭越游弋梁楚,韩信的大军转战燕、赵、齐,尽管汉军的总力量已在楚军之上,但兵力分散,尚不足以对楚军形成绝对优势。成皋号称有天险,但单凭刘邦的那点人马跟项羽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要实行战略转移。   这一转,就转到修武(今河南获嘉县),修武是韩信的驻军之地。   韩信自开辟第二战场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队伍像滚雪球,越滚越大,他手下的人马已远远超过了刘邦。尾大不掉,历代为君王者,最头痛的就是这个问题。而刘邦比谁都明白,何况身边还有张良提醒。   这天清晨,刘邦带了张良、夏侯婴,突然出现在韩信的营地。   韩信高卧未起。四周静悄悄的。   刘邦入营门,被武士拦住。他和张良都身穿便服,武士自然认他不得。   刘邦说,有事要见大将军。武士横他一眼:   “大将军能随便见么?走开走开。”   刘邦掏出一块金子。“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将军容我等进去吧。”   沉甸甸的金子,至少相当于武士几年的薪水。武士瞟它一瞟,犹豫着,黄澄澄的金子在他的目光中闪烁,但他终于掉过头去,拒绝了这个致命的诱惑物。   刘邦含笑点头,示意张良,张良对那武士说:   “你尽忠职守,这很好。实话告诉你吧,我等是汉王特使,有重大军情禀报大将军。”   说着,张良出示汉王手谕:一块绢帛,上面几个歪歪扭扭的篆字,便是刘邦手迹。武士有点吃不准,却也不敢再加阻拦。刘邦跨进军营,随手将那块金子抛给武士。   “这点钱是赏给你的。放心用吧,小伙子。没人敢来治你的受贿罪。”   武士接过金子,并未欣喜若狂,而是左看右瞧,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知道,有一样东西比金子更值钱,那就是他自己的脑袋。大将军治军极严,性命要紧,他真想把金子扔进野地。   当然,事实上他并没有扔。他很快成为这块金子的问心无愧的主人,欣喜若狂了。   且说刘邦进入营地,直奔中军帐。中军护卫有认识汉王的,急忙伏地行礼。刘邦令其不许声张,直入韩信卧榻旁。韩信仍在睡梦中,拥着衾被,或许梦中正与羌女相会。   榻旁的案几上,放着将印兵符,刘邦取在手中,然后退出室外,传令升帐。   营中诸将以为是韩信点兵,赶来参谒。进大帐,见是汉王,惊愕之余,慌忙下拜。韩信随后进来,衣冠未整,手忙脚乱地参拜汉王。刘邦板着脸训斥道:   “你这副样子,像个大将军么?天已大亮,军士早起床了,你倒舒坦,兀自在床上做美梦。假如我是个刺客,取你的性命岂非易如反掌?还有那兵符,能随随便便到处放么?让人偷去了,你这大将军还做不做?不像话。以后不得如此,听见了吗?”   韩信唯唯,表示听见了,句句铭刻在心,终身不敢忘,并一再伏地请罪。   刘邦话锋一转,夸奖韩信的战绩,赐金帛若干,韩信又叩头谢恩。几分钟之内,韩信已向刘邦叩了三次头。他刚从梦中醒来,不免昏头昏脑,叩头叩重了些,额头几乎红肿,鼻子上又沾着尘土。肃立两旁的诸将个个木着脸,诚惶诚恐。汉王真厉害,真有威仪,他们想。大将军在汉王面前,简直像个被呼来唤去的三岁小儿。   韩信向刘邦叩头叩够了,转向张良,拱手为礼,张良还礼,二人执手相叙。   几天后,韩信带着新近收编的燕赵兵马,东往攻齐。而修武驻军,留归汉王指挥。   刘邦此行,达到了两个目的:催韩信动身荡平齐地,同时砍掉了韩信的一半人马,归自己调度。韩信本事大,一路打过去,队伍自会越打越大。刘邦本事小,打一仗,人马至少折一成,至多折九成,例如彭城那一仗(在中事史上,刘邦的彭城之战简直是个特大笑话)。   是年八月,专打游击战的彭越袭取燕西库(今河南延津县东北)。燕西为楚军辎重重地,连绵数十里,除粮草外,还存有兵器、甲胄、战车等物。既为重地,自有重兵把守。彭越自忖力单,无必胜把握,又向汉王请兵二万,夜袭库区。他一袭成功,把楚军杀得四散逃命,库内辎重,能运走的都运走了,不能运走的,一把火烧个精光。   项羽在成皋闻讯,差点当场昏倒:没了辎重,这仗还怎么打?   而刘邦在修武欢天喜地,又想翩翩起舞了。   彭越不断在后方捣乱,烧粮草,夺城池,搞得前方作战的项羽心神不宁。这厮太可恶,项羽决定亲自领兵回剿,留下曹咎和司马欣固守成皋。项羽叮嘱二人说,任凭汉军如何挑战,只坚守不出。不出半月,他将踏平彭越,然后迅速赶回成皋。   二将表示坚决执行命令,项羽放心地走了。   项羽一走,刘邦立刻杀回来。时为十月。还在一个月之前,张良就劝刘邦渡黄河,夺回成皋。刘邦推说时机不成熟,过一阵再说,其实他是惧怕项羽。跟项羽正面为敌,他从未取胜过,他已经被项羽打怕了。单是项羽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他心惊肉跳;战场上的项羽乃是他的噩梦之源。他甚至打算放弃荥阳、成皋,退守洛阳。因所有的谋臣部将听了都摇头,他才作罢。   项羽离开成皋,刘邦便开始耀武扬威了。挥军渡过黄河,在汜水岸边扎下大营。   汉军连日挑战,几千人在成皋城下放开嗓子呐喊叫骂,城头上的楚军用棉花塞住耳朵,不予理睬。刘邦无计可施,问计于张良。张良一番思考之后,想出了一个挑战的新招。   这天,城下扯出两幅白布幡,一幅画着曹咎,一幅画着司马欣,写上姓名,并写满诅语。汉军箭射枪戳,齐声喧哗,乐不可支,却气煞了城头之上的曹咎。   古人把名誉看得重,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司马欣牢记项王的嘱咐,虽然气得要命,却不出战。曹咎可就忍不住了,不顾司马欣的劝阻,召集人马杀出城来。   张良的主意立显奇效。   汜水之畔,曹咎陷入汉军重围。司马欣不能见死不救,带人杀来,同样跌入张良布置的陷阱。司马欣被樊哙枪挑于马下,曹咎挥剑自刎,成皋楚军全军覆没。   这一仗,汉军打得非常漂亮。刘邦首先归功于自己,因为他需要增加勇气。他私下对张良说,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惧项羽了,张良一笑置之。他知道,刘邦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接下来,便是著名的广武山对峙。   刘邦人踞广武山,依险扎营,意在阻挡项羽回军。广武山位于荥阳之东,东连荥泽,西接汜水。山中有一道涧水流过。涧水两旁,各有一座山峰,两峰相距大约百步。   刘邦进军广武时,项羽还在睢阳喝酒。他果然在半个月之内击败彭越,夺回城池十七座。如此盖世神勇,彭越这样的猛将也只能落荒而逃。一齐逃走的,尚有汉将刘贾和卢倌。   秋去冬来,按秦制,又要过年了。项羽打算过几天酒色日子,过了年再西返成皋。他左手抱虞姬,右手持美酒,正自陶醉之时,忽接探马来报,成皋已失,曹咎与司马欣均已身亡。   项羽一声长叹:这年是没法过了。美酒美人,只得暂且放到一边。   项羽回军成皋,却在广武山受阻。汉军占据了西边山峰的有利地势,堡垒坚固,旌旗纷飞。   项羽不得已,率钟离昧在东边山峰上扎营。双方都是易守难攻,所以对峙着。   一山不容二虎,一山也似乎不容二峰。刘邦和项羽各据一峰,具有一种奇特的象征意义,或许是神灵的安排也未可知。刘邦本人堪称一座高峰,而项羽无疑是另一座高峰,两峰对峙,各不相让,不是你削掉我,就是我踏平你,断无回旋的余地。   项羽拿刘邦没办法,刘邦就很得意,时常在山顶上摆酒,与张良对饮,而项羽只能在对面山上千瞪眼。刘邦哼小调,唱山歌,舞醉剑,兴趣来时,指着项羽笑骂几句,项羽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力拔山兮气盖世,项羽能扛鼎,拔山是说着玩儿的,乌骓马一跃丈余,却跃不过百步深涧。无法可想,只能对刘邦干瞪眼。   刘邦日日喝酒,项羽也日日喝酒。论酒量,项羽当然要大得多。醉酒之后,他的大脑反倒比平时管用,念头飘忽,来去无影,一不留神,一条好计就冒了出来。   当然,这所谓好计,只是对项羽而言。   项羽想到他手上的人质:刘老太公。此刻,人质正好派上用场。当初他打算干掉人质,被范增拦住了,项羽想到人质,自然就想到范增,不觉掉下了几滴眼泪。如果亚父仍在,他断不会有今日的窘境:眼睁睁看刘邦喝酒唱歌,却擒他不得!   这一年多来,太公食量不错,身子显得硬朗,体重还有所增加。他呆在彭城,完全不像俘虏,倒像是项羽的贵客,如今被请到广武山上,劝他的儿子归降项王,他觉得这件事并不难办:凭你是什么王,儿子总该听老子的。他颤巍巍地站到悬崖边上,向对面的儿子喊话。   刘邦见是父亲,大吃一惊。   太公要儿子归楚,在项王手下做个什么官就可以了,总比种地强,何苦大动干戈,你争我夺,非要跟项王见个高低。太公此言,或许真有道理,但刘邦哪里肯听?刘邦直摇头,连比带划,反劝太公别上项羽的当。   太公劝儿子不成,有些丧气。不过,他认为自己的任务业已完成。儿子不听老子的话,他有啥办法?他赌气要走,却被几个楚卒拦住。项羽一挥手,他立刻被捆绑起来。   太公先是一愣,继而嚷叫起来,霸王不是一向待他如宾客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太公不明白,刘邦倒是明白得很。他立时变得脸色煞白。张良等人也紧张地注视着。项羽指定刘邦,厉声呼道:   “刘季听着!你老爹在我手中,如不快快投降,我立即将你老爹煮成一锅羹!”   项羽杀人如麻,说得出就做得出。他两手插腰,两条腿分成一个八字,站在对面的绝顶之上,俨然一座凶神。太公已被吓昏了,瘫倒在地上,又被楚卒强行架起来,脑袋耷拉着,口中流着涎水,像个即将问斩的囚犯。   汉军这边,一片死寂。所有的将士都把目光投向汉王。   刘邦呆若木鸡。   刘邦或许称不上孝子,但老父将烹,无论如何是一个巨大的刺激,而且当着这么多部属的面。听凭项羽烹食太公,他的脸面往哪儿摆?日后何以以德服人?   投降项羽?断不可能。撇开大业不谈,一旦投过去,不只是刘邦性命难保,太公也多半活不成。这次可不比鸿门宴,项羽吸取了教训,一定会斩草除根,诛刘邦九族。   时间很短,前后不过几十秒钟,呆立着的刘邦已转了许多念头。然而,没有一个念头能改变目前的局面。   项羽又在高叫,限刘邦在三声鼓响之内作出答复,否则,他就要动手了。   一声鼓响,刘邦吓一跳。鼓声与鼓声之间的间隔大约只有十来秒钟。第二声鼓响,刘邦又吓一跳,急得团团转。只剩下最后十秒钟,要命的十秒钟啊。老天帮帮忙吧!然而老天不帮忙,漠然观望着。   刘邦转了两圈之后,竟然转出了一个破解项羽的绝妙招数。他突然大笑三声,像项羽那样昂首挺立,指定对方,大声说道:   “项羽听着!你和我曾在彭城结为兄弟,我的老父即是你的老父。你要烹食你老父,那好啊,且分我一杯羹吧!”   这大抵是的原话,除刘邦外,一般人是说不出口的,甚至连想都想不到。刘邦想到了,而且说出了口,他的秉性或曰特异之处,从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尤其是末一句,他居然想分食他老爹。有点耍无赖,但这无赖本性在关键时刻反弹出来,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项羽闻言,顿时语塞。这位贵族出身的霸王,耍无赖,哪是刘邦的对手?   从道理上讲,刘太公确实可以算作项羽的父亲。刘项今日势不两立,而当年结拜时的仪式何其庄重,所以兄弟仍是兄弟,尽管是反目成仇的兄弟。古人爱面子,项羽更是死爱面子的。他杀人不眨眼,动不动就屠城,一夜坑杀降卒二十万,却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下不了手。   楚汉两军的士卒都窃笑不已。项羽愣了片刻,索性也哈哈大笑,称刘邦言之有理。   太公终于未能被熬成一锅汤,项羽还亲自为他松绑,令人扶下山去,照例软禁起来。   转眼已是夏季,两军仍在对峙着,谁都希望对方来攻,以便后发制人。每隔几天,双方便派人挑战,侮辱谩骂的功夫登峰造极,只不动手,好像双方都是君子。   这一天,刘邦和项羽双双出面,各自为部将所簇拥,显示其威风,“汉”字大旗与“楚”字大旗漫卷东风,猎猎作响。汉王和楚王异口同声地要对方出来说话。   项羽说:“天下大乱,皆因我俩之故。你我不如单打独斗,一决雌雄,免得百姓受苦!”   刘邦说:“打仗我自然打不过你。大丈夫不凭匹夫之勇,咱们斗智,如何?”   项羽说:“你是懦夫!不敢与我独斗三合。大家听到了吗?刘季是懦夫!”   身后的楚军一齐喊:“刘季是懦夫!”   刘邦说:“你才是懦夫!因为你不敢跟我斗智。大家听到了吗?项羽是懦夫!”   身后的汉军一齐喊:“项羽是懦夫!懦夫懦夫懦夫!”   刘邦模仿项羽的腔调,一副嬉皮相。项羽气得面皮发紫,恨不得猛抽乌骓马,跃过百步深涧,直取刘邦性命。   两人继续斗口舌。项羽本来不善言辞,结结巴巴,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所言之事,又大都属于鸡毛蒜皮。他甚至指责刘邦乱搞女人,当年吃酒不付钱。   刘邦洗耳恭听,笑得前合后仰。   轮到刘邦,可就大不一样。宣称斗智者,毕竟比斗力者高出一筹。   但见刘邦跨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项羽的十大罪状。   其一:背彭城之约。刘邦先入关,却做不成关中王。远走巴蜀罪地;   其二:矫杀宋义,目无主上,令楚怀王君臣切齿;   其三:屠咸阳城,烧阿房宫,掘始皇陵墓,为天理所不容;   其四:奉命救赵,胜不报还,强迫诸侯入关;   其五:擅自杀害业已投降的秦王子婴;   其六:于新安境内,一夜之间,坑杀秦卒二十万。秦地百姓恨之入骨;   其七:戏下封王,极端自私。近我者拣肥缺,逆我者走罪地,全无王者之风;   其八:弑义帝于江南,还把义帝的尸体扔进长江,真是罪不容诛;   其九:自都彭城,又将韩梁故地据为己有;   其十:主持政事不公平,订立盟约不遵守。罪恶滔滔,大逆不道,神人共诛,看你项羽往哪儿逃!   刘邦凑了这十条罪状,其中半数以上是有分量的,至少有两三条击中项羽的心病。项羽焚宫、屠城、坑卒、弑义帝,未必干得心安理得。这些千夫所指的勾当,想必难逃良知的考问。而刘邦当着楚汉将卒的面,揭他的短,数落他的罪行,他当然恼羞成怒,暴跳如雷。   项羽一挥手,三名在楚军中以善射著称的壮士冲到涧边,张弓搭箭,一齐劲射。两峰相距百步之遥,射出的箭准头太偏,只一名汉卒被射中大腿。   刘邦亦挥手,汉军中一人闪出,连发三箭,将三名楚军壮士射杀于涧前。   汉军欢声雷动。   此人是谁?姓楼名烦。楼烦才是真正的善射者,百步穿杨。在汉军的一片欢呼声中,楼烦搭上第四支箭,直接瞄准西楚霸王项羽。霸王此番休也!大家都这么想。楚军人人为项羽捏一把汗。然而,项羽动也不动,重瞳欲裂,目光如电,直射楼烦。他大喝一声,有如虎啸狮吼,楼烦竟不敢发箭,手一软,强弓掉到地上,翻身便逃。据说他从此得了恐惧症,再也不射箭了。   这一回,轮到楚军欢声雷动。   项羽再度挥手,楚军忽然推出一台古里古怪的战器。那是弩机。   弩机是一座铜制的台座,座上刻有深沟的轨道。把长弩安置座上,沿着深沟向右移动,然后把弩的尾钩,扣于弓弦之上,用力拉弦,即可射出强弩,比用人手拉弓强多了。   刘邦不识这玩意儿,正白手舞足蹈,忽听一声簧响,接着是飞箭的破空之声。刘邦不当回事,他立在战车上,与楚军至少相距两百步。强弩直直地朝他飞来,左右大叫汉王留意时,已经晚了,这一箭射中他的胸部。   刘邦身形一晃,差点倒下。   楚军用弩机一击成功,兴奋得满山跳跃。项羽也捋须而笑,以为刘邦必死无疑。   刘邦忍痛拔箭,血如泉涌。左右欲扶他躺下,被他一把推开。这时,两边山上都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涧水的流动声,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刘邦身上。楚军希望他倒下,一命呜呼;汉军紧张地关注着他受伤的部位和程度:汉王死了,他们或许会一哄而散;汉王重伤,他们将垂头丧气。总之,这是个重要时刻。   这样的时刻,刘邦总能显示男儿风度。这有点奇怪,因为他时常胆怯得要命。   且看刘邦仰天大笑,对项羽大声道:   “你那破玩意儿不管用,准头太差,只射中我的脚趾头。项羽,你命中注定,非我敌手!”   楚军哑然。项羽立刻显得很沮丧。由于距离远,他看不清刘邦的胸部的答的答地流着鲜血,却对刘邦的提醒十分在意:命中注定,他不是刘邦的对手。平生第一次,他感到刘邦的强大和不可毁灭,虽然这中间夹杂着天意。   项羽掉转马头,回营去了。   刘邦当天被送往成皋养伤。   刘邦在广武山与项羽对峙的同时,韩信的三十万大军正深入齐地,一路所向披靡。   韩信伐齐,功勋卓著,显示了非凡的军事才能,却也葬送了一位老人——高阳酒徒郦食其。   刘邦对齐王田广的战略是双管齐下:一方面,令韩信大军压境;另一面,让郦食其到齐都临淄(今山东临淄市)劝田广归汉。军事威慑和外交手段同时实施,不失为一着高招。   韩信东渡黄河,越过赵地,郦生也从成皋上路了。去年劝魏王豹不成,今年向汉王献馊主意,封六国之后,被清醒后的刘邦骂了一通。这两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有人说他老糊涂,老不中用了,他气不过,很喝了些闷酒。大名鼎鼎的高阳酒徒岂是无用之辈?他一面给,自己打气,一面等待时机。他要立功封侯,荫及子子孙孙。   这次,机会正好。   郦生到了临淄,求见齐王田广。田广明知他的来意,却不敢不见他。他昂然上殿,摆出了上国使臣的派头,田广倒也不怪,因为田广惹不起刘邦。郦生僻头一句便问:   “王知天下所归吗?”   田广表示不知。郦生的第二句来得更陡:   “天下归汉!”   这叫自问自答式,为郦生所首创,后来的辩士纷纷加以效仿,并且公认郦食其是这种辩术的老祖宗。自问自答式的好处是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倒对方。郦生果然压倒了齐王田广,田广沉默着,等他往下说。而沉默通常表示不反对,郦生来劲了,接下来,大展辩才。   按照当时的惯例,他要从头说起,说暴秦无道,引起天下大乱。然后说诸侯纷争,楚汉称雄。说项羽从势大变为势小,说刘邦由劣势转为优势,而韩信的军队又是如何威不可挡。总之,他要说得很多很多,其间还须妙语连珠,具有幽默感,逗人发笑,并在话语中暗藏机锋。   郦生足足说了一个时辰,如果换成书面语言,一定不下十万字。他整整说了一本书。说到中途,照例要休息一次,时间不长,大约一刻钟。郦生唾沫飞溅,口说干了,这时就喝几口水,喘一口气,同齐王齐相齐臣说几句不相干的话,通常是扯家事、年庚生辰之类。这是个微妙的时刻,看似无关紧要,实则不可小瞧。若是双方气氛融洽,那就表明第一阶段的说辞取得了预期效果。倘若彼此客气,仅限于今天天气哈哈哈,则意味着情况不妙。   不言而喻,郦生的情形属于前者:他业已取得阶段性的成果。下个阶段,不会太难了。   小憩毕,郦生重新上场,抖擞精神,连比带划,动作优美,嗓音高吭,像个优秀的话剧演员。如此老迈之人,如此精彩的表演,已经令人叹服了,且不说他句句在理。末了,郦生把演说推向高氵朝,同时也是推向结局。但见他跨前一步,向齐王田广深施一礼,然后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大王现在归汉,齐国江山社稷尚可保存,齐国百姓也会免遭涂炭。不然,恐遭灭顶之灾!我为大王计,还是归降汉王了吧!”   郦生说完了。大殿一片静寂,只等田广的一句话。   田广点头。郦生大功告成!   田广降汉的附加条件是:韩信退兵,不复扫荡齐地。郦生当即表示,这不成问题,他只需修书一封,派人呈送韩信,韩信的三十万大军便会立刻撤退。   作为刘邦的特使,郦生可不是说大话。   于是,主客皆喜。田广对郦生的高论佩服得五体投地,留他住在宫中,以便时时和他倾谈。郦生眼看封侯有望,高兴得无以复加,一日三醉,被漂亮的齐国少女所簇拥。她们为他斟酒,为他挟菜,为他擦嘴,为他展露媚态和翩翩起舞。既醉,还扶他上厕所,回卧室,侍候到每个细节,直至宽衣解带。   遗憾的是,郦生这把年纪,在女人们身上已没有多大作为了。   可悲的是,郦生最快乐的日子没能持续几天。   锦衣玉食,美酒佳人,仿佛来自天赐。上苍怜悯他,在他被扔进油鼎之前,过一段好时光。悲剧以喜剧作为铺垫,便越发显得悲哀了。   其时,韩信大军已抵达平原(今山东原县西南)。阅罢郦生派人送来的书信,他喜形于色。齐国和平解决,就不用动刀兵了。韩信亲笔写好回信,让来人带回临淄。齐国君相再无疑虑,殷勤款待郦生不提。   韩信欲移兵南下,与刘邦会师,合力击楚。岂料有个叫蒯彻的辩士节外生枝。   辩士都是吃口舌饭的,郦生向刘邦邀功,蒯彻为韩信献计。辩士与辩士在同一件事情上相遇,就比较麻烦。郦生立下大功,蒯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精心准备了一篇说辞,看准时机,向大将军进言:   “将军率几十万大军,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攻下赵国五十余城,而郦食其凭他三寸不烂之舌,坐着马车到处游说,就得到齐国七十余城。难道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功劳反不如一个书呆子吗?况且,将军奉汉王之命伐齐,郦食其虽说动了齐王,但汉王并未让将军退兵。不如趁机灭齐,别让那狂生抢了头功。”   韩信沉吟道:“这样一来,郦生性命难保。”   蒯彻笑道:“大将军宁为一腐儒而舍大功乎?”   韩信一声长叹,终为所动。大军直扑历下(今济南市东),斩齐将田解,擒历下郡守华无伤,以迅雷之势,进逼临淄城下。   田广闻报,大惊失色,以为郦生与韩信串通一气,使齐国无备受攻。   郦生闻讯,立刻明白自己的死期到了。凭他如何辩解,也辩不过韩信背信攻齐的事实。舌头再也不管用了,因为连脑袋都保不住了。他最后大骂韩信,可惜临死之前,他并不知道世间有一个叫蒯彻的家伙。   郦生被扔进滚沸的油鼎。七旬之躯,发出噼劈啪啪的油爆之声。   对恨得咬牙切齿的齐王来说,这声音不失为一种音乐。   郦生炸焦的躯体,当天被抛下临淄城。韩信怒不可遏,下令全力攻城。两天后,齐国的都城临淄落入汉军之手,齐王田广逃往高密(今山东高密县),齐相田横逃往博阳(今山东泰安市东南)。   田广派人疾驰广武山,向项羽求援。项羽派出他手下的第一猛将龙且,领兵二十万,战将数十员,浩浩荡荡杀奔千里之外的齐国。大约两个月后,项羽得到了回报,龙且被韩信计杀于潍水(今山东东部)东岸,二十万楚军大半死于突然暴涨的潍水:韩信计杀龙且的同时,放水淹没楚军,为两年前死于睢水的十多万汉军报了仇。韩信进驻临淄,杀了齐王田广,派出部将四处略地。齐地遂定。   项羽气得暴跳,大骂韩信胯夫,几欲亲往齐地,找韩信单挑。若论单挑,韩信自非项羽敌手,但韩信的军事才能,岂止十倍于项羽?无敌于天下的,并非项羽,而是韩信。   不过,当韩信自认为盖世无双的时候,毛病就出来了。他在齐地按兵不动,却遣使到成皋,要刘邦封他为齐王。这显然很不得体,有胁迫刘邦的味道,尽管韩信声称是做假王,意在镇抚伪诈多变的齐人。天下未定,先自邀功,况且是在刘邦与项羽艰难相持的时候。刘邦怎不火冒三丈?当即对韩信派来的人骂道:   “韩信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话未说完,两人同时踩他的脚。张良踩右脚,陈平踩左脚。刘邦“哎哟”一声,扭过头去。张良附到他耳边,悄声说道:   “禁止他称王,恐于汉军不利。不如暂且答应他,封他为王,日后再作计较。”   刘邦猛然醒悟,改口骂道:“韩信这小子,要称王就来真格的,要什么假王?”   于是厚赏韩信使者,派张良亲赴齐地,宣布封韩信为齐王。   韩信此举,为自己种下了祸根。   回头说项羽。项羽没去齐地找韩信单挑,仍在广武跟刘邦讲和。   这时的项羽已过而立之年,火气想必有所减退,纵横天下的气概被打上了若干折扣。暴跳之余,不得已要学学冷静。楚军损兵折将,粮草又不济,眼下唯一的出路便是求和,好在刘邦亦有讲和的意思。   经过几天时间的谈判,楚汉签订了和平条约:以荥阳东南二十里外的鸿沟(今河南开封至淮阳的一条人工河)为界,沟东属楚,沟西属汉。这实际上是一个中分天下的方案。刘邦虽然在军事上占据上风,却始终对项羽心存畏惧,中分天下也不坏,做半个皇帝总比做一个汉王强。   项羽引兵东返彭城,并按照协议,送还太公。又从彭城迎来吕后、审食其等人,一并送还。刘邦父子、夫妇重逢,自是悲喜交集。   刘邦大大松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该休息了,该享一享福。这一年,他大约已经五十三岁,以当时对生命的普遍预期,这个年龄无疑已接近生命的尾声。或许他还能活上十年,这十年的时光应当是醇酒妇人,而不该是鞍马劳顿。以一个沛县农夫的儿子能有今天,他应当知足了。   他决定西返栎阳,安坐他的半壁江山。   不难看出,这是个愚蠢的决定,源自农民式的短见,跟陈胜吴广,以及后来的李自成如出一辙。   幸好刘邦身边有张良、陈平。   二人竭力加以劝阻,提醒刘邦说:汉已得天下大半,四方诸侯,皆已归附。更重要的是,项羽已兵疲粮尽,众叛亲离,正是天意亡楚之时。任凭项羽东归,岂不是养虎遗患?   刘邦听后,大悟。刘邦总能及时大悟,这是他的过人之处。若执迷不悟,结果可能就是另一回事:项羽缓过气来,反扑刘邦,置刘邦于死地,让他连半壁江山也坐不成。   大悟之后的刘邦做出相反的决定:穷追项羽,同时派出特使,向齐王韩信、魏相国彭越、淮南王英布发布命令,让他们发兵,会师击楚。   汉五年(前202年)十月,刘邦追项羽追到固陵(今河南太康县西)。他一路上耀武扬威,得意得很。历来都是项羽追他,追得他抱头鼠窜,现在,仿佛时光倒流,仿佛太阳从西边出来:刘邦开始穷追项羽了。   不过,刘邦的得意未免过早。项羽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手下尚有十万精锐部队。当项羽得知刘邦从后面追来时,立刻返身杀回。汉军抵挡不住,又倒退几十里,气势汹汹的刘邦再一次落荒而逃。   刘邦恼怒之极。他之所以落败,完全是因为韩信和彭越没有如期赶来会师。如果三军夹击,项羽岂能逞威?他破口大骂,难听的话真难以形诸笔墨。   等刘邦骂够了,张良上前说道:“此二人观望不前,盖因大王分封不够。”   刘邦道:“韩信现在已是齐王,彭越亦是魏相,他们还想怎样?”   “大王对他们的胃口可能估计不足。魏王豹已死,彭越一定指望封王。至于韩信,也许是对大王有猜疑。依臣之见,索性把韩信的故乡楚地加封给他。如此,二人定会领兵前来。”   刘邦依言(他不得不依言)。于是加封韩信,并封彭越为梁王。不久,二人果然带着人马会师来了。刘邦对他俩殷勤款待,心中却记下了一笔帐。   十一月,淮南王英布带兵来助刘邦。这样,汉军的力量就完全集中了。总兵力接近四十万,且有韩信这位从未打过败仗的军事天才负责汉军的全线指挥,专打败仗的刘邦可以放心地退居幕后了。   十二月,项羽退至垓下(今安徽灵璧县南)。他不得不后退,这回比不得彭城之役,尽管双方的兵力悬殊还不如当时,但对手变了,刘邦隐身而去,走上前台的是韩信、英布、彭越,项羽一向对这个三人有些忌惮。   此外,还有那个凶神恶煞的樊哙。这家伙在沙场纵横驰骋的英姿,很有几分像项羽自己。汉军之中,唯有樊哙敢跟项羽单打独斗。   当然,还有张良。但项羽对张良的忌惮比较模糊,智与力的较量不如面对面的厮杀来得痛快和清晰。智是种什么玩意儿?他始终不大懂,正如猛虎或雄师搞不懂人会设陷阱。他至死都不明白,行动如弱柳扶风的张子房,对他构成的威胁,并不亚于亲手布置十面埋伏的韩信。   项羽直觉不妙。不过,他不怕死。他天生就是不怕死的,因为他是项羽。   项羽要虞姬离开垓下,回彭城或是回她的故乡,虞姬温柔地加以拒绝。要死就死在一块儿,她的念头十分单纯。项王战死,她也不独活了。   在中国古代,虞姬这样的女人并不少见。女为悦己者容,亦为心爱者死。视爱情为生命,那可不是说说而已,要动真格的。文明、进步的现代人会发出疑问:   这是看重生命还是轻视生命?动不动就抹脖子,是否有点……?   看来,古人与今人很难沟通。   至于谁是谁非,那是上帝考虑的问题。   四十万汉军在九里山扎下大营。入夜,中军帐灯火通明,刘邦、韩信、张良、陈平等人凑在一块儿,面对一张军事地图,讨论破楚之策。说话的主要是韩信,张良和陈平不时发表补充意见。刘邦只做一件事:倾听,然后点头。   韩信横扫燕、赵、齐,未遇对手。这次却相当谨慎,因为对手是项羽。他为项羽布下十面埋伏的阵法,此阵是他的平生绝学之一,层层相围,回环相应,既坚不可摧又牢不可破。据说此阵法来自的启示,为韩信所独创,他从未使用过。现在对项羽使用,或许可以称作对这位西楚霸王献上的一份厚礼。除了项羽,没人有资格收受它。   一切安排停当,韩信亲自领军三万,到楚军营前挑战。   项羽听说韩信挑战,立刻披挂出阵。他看不起刘邦,弄不懂张良,却对韩信极为嫉恨。韩信调度三军远胜于他,这点他不会不懂。当年的胯下小儿和帐前小卒,竟敢欺上门来,视西楚霸王为无物,项羽怎能忍气吞声不出战!   你来得正好,项羽一面飞身上马,一面心想。我纵使杀不得刘邦,也定要取你韩信首级。善战的小子,且陪我踏上黄泉路咆!   项羽挥槊杀来,韩信挺枪迎上。韩信打仗神出鬼没,枪法却寻常;项羽打仗寻常(与韩信相比寻常,与刘邦相比则大不寻常),枪法却神出鬼没。战十余合,韩信便只有招架之功。不过,能与项羽战十余合而不被一枪刺于马下,已经表明他不是泛泛之辈。对韩信的军事生涯来说,这次挑战项羽,无疑最危险,也最具刺激性。后来,当项羽成为神话,每个跟项羽战过几回合的汉军将领都有一种永远的自豪感。韩信亦不例外。   项羽越战越勇,嚎叫着,恨不得生吞韩信。英布拍马上来,双战项羽。项羽全无惧色,力敌二将。这两个人都曾是他的部下,他要把他们打翻,碎尸万段。英布也渐渐招架不住了,韩信叫声不好,二人拔马便走。   项羽紧追韩信,撇开英布不管:杀十个英布也不如杀一个韩信。身后的钟离昧、季布大叫别上圈套,项羽哪里肯听?他已经杀红眼了。韩信的背影像一块磁石,吸牢了他的目光。他唯有一个念头:杀韩信,杀!   韩信转入一片小树林,忽然不见。   项羽正四顾间,忽听一声炮响,伏兵四起,为首的汉军仍是周勃、灌婴。项羽奋力杀退二将,冲出包围,扭头对身边的楚军道:   “韩信的什么鸟阵,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炮响,两路汉军从左右袭来。左边曹参,右边樊哙。曹参直取楚军大将季布。樊哙独斗项羽,竟缠斗五十合,不分胜负。项羽逢对手,战得兴起,樊哙虚晃一枪,溜了……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汉军如蜂如蚁,绵绵不绝地冲杀过来,饶是项羽神勇,也是多处受伤,血染战袍,十万楚军阵亡过半。天色将晚,项羽才杀开一条血路,逃回垓下大营。汉军渐停攻击,只将楚营团团围定。   项羽跌跌撞撞地走进大帐,虞姬迎上来。她第一次看见她神勇盖世的男儿如此仓皇,不觉泪流满面。项羽擦掉她的眼泪,笑道:   “胜败乃兵家之常。你不用悲伤,明天我一定把那些个汉兵杀退。”   项羽哄虞姬,虞姬如何不知?越发泪如雨下……   案上摆满美味佳肴,虞姬无心动箸,只痴望着项羽。项羽拼杀一整天,腹空如洗,埋头大嚼起来。虞姬默默地为他斟酒。   帐外,冬季的寒风往来奔突,听上去像是刘邦的千军万马。   项羽躺到榻上,转眼入梦。他太疲倦了,第二天还要接着厮杀……   虞姬坐于榻旁,像一尊玉雕。   夜半,忽听空中飘来洞箫之声。悠长的箫声中,楚歌四起。歌云: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伤。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披甲持戟兮孤立沙岗。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妻子何堪兮独宿空床?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家有余田兮谁与执守?邻家酒热兮谁与之尝?一旦交兵兮倒刃而死,骨肉为泥兮裹草蒿凉。魂魄悠悠兮往之所以,壮士寥寥兮付之荒唐。汉王有德兮降军不杀,指日檎羽兮玉石俱伤。我歌岂诞兮天谴告汝,汝其知命兮勿为渺茫!   九里山绝壁之上,一白衣人持箫而立,修长的身材,飘动的衣襟,像是天降玉女。   此人是张良。   张良箫声一起,数百汉卒便依声而歌。这些汉卒,大约经过了精心挑选,个个的嗓音都接近专业水平。这是一支庞大的合唱团,一遍又一遍唱着张良编的楚歌。字字人肺腑,声声进愁肠,楚军几乎全都竖起了耳朵。天寒地冻,战地悲凉。谁不思父母,谁不念故乡?谁愿意娇妻美妾独卧孤床?更不用说倒刃而死、骨肉为泥!“娘啊”、“爹啊”,楚卒开始呼号,泪眼望泪眼,心中思逃亡。   楚歌唱了十余遍,楚军散了成。   张良这支歌,因之而成为千古绝唱。可惜曲谱失传,只剩下这首歌词。   不单楚卒逃亡,楚将也纷纷溜走。季布和钟离昧不知去向。这是项羽手下仅存的两员大将,他们带头逃跑,中下级军官随之一哄而散。   项伯也逃了。这倒不让人感到意外,虽然他是项羽的叔父,但明里暗里帮着刘邦,从鸿门宴一直帮到广武山对峙——刘太公免遭烹杀,有他的一份功劳。出卖朋友可耻,出卖亲人可憎。但项伯留给人的印象,更多的是滑稽。他并非存心出卖项羽,而是莫名其妙地一再帮助刘邦,好像刘邦对他有种特殊的魅力,他总是身不由己地偏向对方。   这次不是身不由己,是出自预谋,是生死关头对项羽的背叛。项伯这一走,项氏家族的许多人也跟着出走,这些原本姓项的人后来都被赐姓刘。汉代以前,姓刘的并不比姓项的多。汉代之后,前者就远远超过了后者。时至今日,刘姓之成为大姓,与汉高祖刘邦有很大关系。笔者亦姓刘,谨此向汉高祖呈上一份敬意。   项伯逃入汉营,受刘邦厚待,自不在话下。不久,他被刘邦封为射阳侯,一直过着上等人的日子,高寿,子孙绳绳,叛徒的结局竟是寿终正寝。   被张良的一曲楚歌横扫后的垓下楚营,七零八落,只剩下八百人。   这八百人堪称八百壮士。   包括一位女壮士:虞姬。   楚歌声中,虞姬也掉泪了。女人心肠,毕竟听不得悲伤之曲。但悲伤使她更靠近项羽——她一生中唯一的男人。她默默地掉眼泪,抚摸熟睡中的、孩子般的项羽。大势已去,她不忍心叫醒他:让她的男人做最后一次梦吧。   项羽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大概正在做美梦。   一再响起的楚歌和帐外的嘈杂声,终于把项羽从美梦中惊醒。项羽茫然四顾,及至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所有的英雄豪气都化为一声长叹。   项羽也开始唱歌了。这是人生末路的慷慨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早已泪流满面,和而歌之: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项羽悲歌,虞姬泣和,双双涕泪纵横。左右军卒侍女皆痛哭失声。   虞姬歌罢,乘项羽不备,挥剑自刎。一代佳丽,倒在了血泊中。项羽大恸。   今天,虞姬墓仍存于安徽省灵璧县城东十六公里处,灵泗公路之南,唐河之东。怜香惜玉的男人们不妨去凭吊,以寄托千年哀思。清末的一位才子在墓前的石碑上刻下了两行字:   虞兮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   姬也安在独留青冢向黄昏   项羽草草收葬虞姬之后,趁天色未明,率残部突围,向南疾走。韩信闻报,急令灌婴引五千骑兵追赶。   项羽渡过淮水,进入阴陵县境(今安徽定远县东南),虽然身边只剩百余人,但总算突出了汉军重围。然而天意容他不下,当他向一个在田间干活的老农问路时,老农顺手一指:   “你向左直走吧。”   项羽向左直奔,奔出十余里,见一大湖挡住去路。情知上了老农的当,又打马而回,老农已从田间消失。原来老农认识项羽,恨其暴虐,所以要欺骗他。   项羽再寻路时,汉军骑兵已追了上来,一阵掩杀。项羽退至一座小山上,身边只有二十八骑。一员汉将紧跟着冲上山,大概想擒项羽,立头功。   项羽对诸将道:“你等看我斩杀此将!”   言毕,拍马上前,只一合,挑汉将于马下。二十八骑呐喊着冲下山来,杀人汉军之中。这二十八骑既是勇士,又是亡命之徒,个个奋勇拼命,形如猛兽。汉军一倒一片,五千骑竟对二十八骑没奈何。只听项羽一声召唤,分散开来的二十八骑又会合一处,以雷霆之势,将层层包围的汉军杀出一个缺口,直至乌江边上。   项羽检点人马,二十八骑只少了两骑。而汉军死伤少说也有数百。项羽与二十七个楚军壮士相顾而笑,除了项羽,谁都以为自己已经死里逃生。   乌江边上,一江东老翁正泊船以待。   而项羽拒绝过江东。   理由很简单。下面是中的一段原话:   乃天亡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亡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哉?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手?   项羽把乌骓马赠与老翁,他对老翁说:   吾知公长者也,吾骑此马五岁,所当亡敌,尝一日千里,吾不忍杀,以赐公。   项羽回身再战,又杀死汉军数十人,自身亦受伤十余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位盖世无双的勇士表现了足够的幽默感,他见汉军中有个熟人叫吕马童,便向吕马童大声呼叫:   “我闻刘季悬赏,得我头者赐千金,封万户侯。你且过来,我卖个人情给你!”   说罢,拔剑自杀。时年三十一岁。   汉军拼命抢尸体,项羽的尸身被分成五块,吕马童得了一条腿,后被刘邦封为中水侯。其他四人:王翳、杨喜、吕胜、杨武,也俱封侯。   项羽死,持续四年的楚汉战争宣告结束,刘邦得以一统天下。 第十五章历史的定格:汉高祖刘邦   汉五年(公元前202年)十二月底,刘邦率领他的谋臣战将离开尚未打扫的战场,向北迸发。大路旁、田野中,到处是楚军丢弃的辎重、粮草、兵器,还有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时值隆冬,北中国朔风怒号、雪花飘拂,但驱车行进在淮北战场上的刘邦却是热血澎湃,思绪万千。   刘邦知道,经过七年血战的洗礼,他已经是中国大地的主人了。当年在咸阳街头仰望秦始皇作威作福的那个小小的亭长、土得掉渣的乡巴佬,如今正大踏步走向龙椅——人间至尊的象征符号。   不过,刘邦并未得意忘形,称帝之前,他还有些事情要做。   首先是兵权问题,这是至关重要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有兵权的政权,则形同虚设。而兵权的问题,实际上就是韩信的问题,因为迄今为止,韩信手中拥有的兵权比谁都大。   韩信驻兵定陶,刘邦就前往定陶。他故伎重施,突然出现在韩信的大帐中。韩信慌忙迎驾,仓促之间,刘邦顺手拿掉了他的兵符。   刘邦要韩信择日返齐。仗打完了,韩信应当回到自己的封地。   韩信唯唯,他只能唯唯。汉王既是他感激的对象,又是他畏惧的对象。没有刘邦就不会有他的今天,他始终记着这一点,而知恩图报是他做人的一大原则。不过,刘邦又有点吓人,对待臣下常常神出鬼没,像韩信打仗。凭韩信的力量,足以横扫千军,摆平不可一世的项羽,而刘邦一旦出现在他面前,这种力量便自动消失了,刘邦说什么是什么,韩信只能照办。   韩信正欲动身返齐,刘邦又下一道令,改封韩信为楚王,理由是,韩信是楚人,楚地由楚人来治理,比较合适。韩信没说什么,依旧遵命。   齐地连城七十,地广人众,且有鱼盐之利,自古以来就是东方大国,韩信为齐王,刘邦自然不放心。相反,淮北地方地瘠民贫,四面又无险可守,由韩信经营其地,即使他日后反叛,也比较容易对付。刘邦这一着,可谓十分高明,不管韩信想没想到刘邦真正的目的所在,总之,他必须前往楚地。   韩信默然启程,心里不大痛快,却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称王故乡也不坏。   到楚都下邳,韩信派人寻来了两个老相识:漂母和王二,并对前者赠以千金。所谓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漂母认出了当年的潦倒少年,自是老泪纵横,欢喜无状。王二却吓得屁滚尿流:我的妈呀,这可不得了,昔日的胯下之辈,如今竟高坐王位!他叩头叩得山响,只求韩信免他一死。如果韩信允许的话,他宁愿钻韩信的胯!但话到嘴边没能说出口,他担心自己不配:楚王的胯乃是金胯,岂是他王二能钻的?   韩信不杀王二,反而封王二做了个小官。臣僚不解,韩信解释说,是王二教他学会了什么叫做忍。王二亦复欢喜无状,从此四处宣讲楚王博大的胸怀。   韩信在自己的封地呆了个把月,又接到汉王诏令,匆匆返回定陶。   刘邦打算在定陶称帝。   但此事不能由刘邦自己开口,刘邦如果对群臣说:我想做皇帝,你们择个吉日让我登基吧。那就不大好,缺少风度。于是,由韩信牵头,七个诸侯王联名上书,恭请刘邦做皇帝。书中把刘邦大大称颂了一番,刘邦看后很高兴,召集群臣开会时,还要谦虚一下。他对韩信等人说:   “我听说帝位是贤明之人所有的,虚名无实者,殊不足取。这个皇帝,我还是不做为好。”   群臣齐声道:   “大王从微小的职位上起兵,迅速诛灭暴秦,平定天下。又以汉中僻陋之地,行威德,诛不义,立有功,使有功之臣为王或为侯,可见大王决无一己私意。大王不称帝,受封赏的人反而于心不安。大王称帝,则天下幸甚,国家幸甚!”   刘邦还想推辞,群臣干脆跪请不起,大殿中黑压压跪了一片。这景象使刘邦极其满意,他抑制住兴奋,对群臣说道:   “诸位一定让我称帝,那么,为了国家的利益,我就听从大家的议定吧。”   二月初三,刘邦在汜水北岸的一个土台上举行了登基大典。   今天,当年清清亮亮的汜水已被数度决口的黄河水淤成了一马平川。在定陶县城之北的田野上,还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土台,它就是当年刘邦登基的地方,从当时的情况推断,刘邦登基的仪式必定是十分简单,甚至有点寒碜。大战甫毕,百业凋零,经济残破,人口锐减,物资匮乏,而刘邦登基的地点,既不是秦都咸阳,亦不是洛阳之类古老的名城,而是屡经战乱的定陶,当时的定陶,差不多是一片废墟。   这位早年以嬉皮著称的皇帝,看重的不是仪式本身,而是它的象征意义。名正言顺,这点很重要。从此以后,中国这个偌大的国家将归入他的掌心。   登基仪式上,汉高祖刘邦封吕雉为皇后,立刘盈为太子。曾与神龙交合而生下刘邦的刘媪,被迫封为昭灵夫人。刘媪死得太早,无福享受太后的尊荣。   大汉皇朝的国都定在洛阳。   五月,刘邦迁往初具规模的洛阳城。这座历史名城,始建于西周,至汉初已有八百余年。刘邦派人修缮了宫室,加固了城垣,打算在这儿长住。   这天,刘邦设宴南宫,召群臣共饮,群臣频频举杯,气氛十分融洽。博士叔孙通一再提醒刘邦注意形象,意思是让他板起面孔,不苟言笑,但刘邦随便惯了,哪能受许多约束。酒至半酣,他心血来潮,让大家给他提意见,必须说真话,不能说假话。群臣你瞧我,我瞧你,没人站出来,包括樊哙这样的提意见的专家。群臣不提意见,倒不是怕刘邦降罪,而是担心刘邦骂人。刘邦骂人,总是骂得你狗血淋头。举座之中,大约只有张良没挨过骂。张良的情况不同,他是帝王师,刘邦向来以先生事之。学生骂老师,那就太不像话。   百官不开口,刘邦不高兴了。他要搞群言堂,而不是一言堂。百官不提意见,似乎是怕他,他又想骂人了,不是骂某一个,而是骂全体,自然也就包括张良。张良可不愿自己的一世清名一朝受损,于是推了推恰好站在他身旁的王陵说:   “你去说几句吧,你是陛下的老乡,又救过太上皇,即使说错了,陛下也不会责怪你。”   王陵就站了出来。另一个叫高起的将军也跟着站出来。两人时常一块儿打仗,现在又一块儿向高祖提意见,准备要挨骂也一块儿挨骂。   王陵、高起向刘邦说道:   “陛下某些方面不如项羽。比如陛下平日待人,常常粗傲欠礼,而项羽就不是这样……”   说到这儿,两人顿了顿,察看刘邦的脸色。刘邦好像无异色,也不加鼓励。两人赶紧来一个转折词:不过……   “不过,”两人说,“陛下派人攻城夺地,每取一城,即作为封赏,能与天下共利,所以人人都愿意为陛下卖命。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了不给记功,大家得到土地也不给分利,这种人,不失掉天下才怪哩。”   项羽被说成“这种人”,刘邦脸上有了笑意。他对二人笑道:   “你们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与项羽不同,主要表现在用人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不如张子房;镇国家,抚百姓,供粮饷,我不如萧何;统百万之众,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我不如韩信。此三人乃当世奇才,我能任用他们,所以能取得天下。而项羽,只有一个范增,还将其赶走,不被我打败才怪哩。”   刘邦一通高论,群臣心悦诚服,三呼万岁,又一齐喝酒。大家把赞赏的目光转向张良,因为张良被高祖列为三大奇才之首,还因为张良不居功自傲,刘邦要他自择齐地三万户,他拒绝了,只受了个小小的留侯,食邑不到三千户。   张良不居功,不等于群臣不居功。张良的举动,有一种说法叫做功成身退,但知道这种说法或理解这个词的人并不多。大丈夫活在世上,但求有功,好不容易有了功,却要身退,凭什么呢?倒不如功成身进。   于是,群臣吵吵嚷嚷,都说自己的功劳大。武将说武将不得了,文臣说文臣不得了,武将和文臣之间发生了严重分歧,各自推出自己的代表,上朝之时,请刘邦裁决。武将推出曹参,文臣推出萧何,让这两人比试比试,谁的功劳当居第一。   曹参和萧何被推了出来,彼此笑笑,都有点儿尴尬。他们是二十年的老友,此刻各自代表一个利益集团,不得不摆出对手的架势。曹参当众展示身上的伤痕,大大小小七十多处,每一处都令人感慨万千,联想到刀光剑影,战场上的血腥。萧何却没啥好展示的,他身上找不出一个伤疤,脸上还堆着肥肉,表明他在后方一直吃得不错:搞后勤嘛,顺手捞点儿,可以理解。萧何脸红了,和出生入死的曹参相比,他觉得自己似乎无功可言。   这时,一个叫鄂千秋的辩士站出来,诉说萧何的功绩:萧何如何理政,如何保证前方需要的辎重,如何制定法度,等等。鄂千秋竭力表明,没受过一处伤的萧何功在受过七十多处伤的曹参之上。   鄂千秋属文臣集团,文臣为文臣说话,不足为凭。武将们仍在展示着伤疤,樊哙、灌婴、夏侯婴、王陵、高起等人纷纷撩起衣衫,专司礼仪的叔孙通气得面皮发紫。   高坐龙椅的刘邦一声大喝,乱哄哄的大殿才安静下来,许多人又忙着系衣带……   刘邦生气了,肯定又要骂人。骂谁呢?骂文臣还是武将?   百官全都屏气静息。   但这次刘邦没骂人,他打了一个比方,把萧何比作猎人,把曹参比作猎狗。他说,猎狗总是跑在前面,看起来比猎人更为辛苦,却不能因此就说,猎狗比猎人功劳大。   对武将们来说,刘邦的这个比喻,比骂人的话难听多了:他们推出的代表曹参竟然被说成一条狗,这意味着他们全都是狗,是一个狗集团,被人集团呼来呼去,指向哪儿他们就冲向哪儿。   武将们一个个脸色难看,作声不得,没人敢站出来,声称他不是一条狗。   刘邦裁决的结果是:萧何功居第一,封酂侯,食邑八千户。文臣集团欢声雷动。   武将们尽管沮丧,但刘邦待他们并不薄,就封侯的数量而言,武将仍比文臣多,万户侯就有好几个。而微妙的是,曹参被定为功居第二,但食邑超过萧何两千六百户。这意味着什么呢?武将们沮丧之后,又纷纷窃喜。   最终的结果是:两个集团的人皆大欢喜。   不言而喻,这是刘邦搞的平衡战略。这种领导艺术,值得领导者好好学习。   论功行赏,是一件很令人伤脑筋的事,刘邦称帝后,花了一年多时间,开了无数次会,才把这件事大致办妥。封赏部属的同时,他又致力于清洗敌对势力的余党。   刘邦除了以强力胁迫原六国贵族后裔服从自己的意志之外,对于逃匿民间的楚军及其盟军将领也发出了追捕令。两个楚军名将:季布和钟离昧都藏在民间,刘邦悬赏千金买他俩的人头,并布告说:“敢有舍匿,罪及三族。”   彭城之战,季布领兵紧追刘邦,使刘邦差点丧命,现在刘邦千金买他的人头,亦在情理之中。季布四处藏匿,最后躲进鲁国一个姓朱的大侠家中。朱大侠不重千金,只重义气,他亲自跑到洛阳,找到汝阳侯夏侯婴,为季布求情,还讲了一通道理,大意是各为其主,季布当年紧迫刘邦并没有错。   夏侯婴觉得朱大侠言之有理,便转达给刘邦。刘邦听后一笑,立即宣布赦免季布的死罪,又亲自召见季布,好言慰藉一番,拜他为郎中。季布对刘邦感恩戴德,从此死心塌地效忠汉廷,其忠心,超过刘邦的许多老部下。文帝时期他还担任过河东(今山西夏县)郡守,勤政安民,甚有政声。楚人谚曰:   “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   季布被刘邦赦免,并得到重用,一个叫丁公的人在民间耐不住了。此人亦系楚军将领,季布在彭城之战时逼刘邦甚紧,而丁公曾在与刘邦短兵激战时放过刘邦一马。一逼一放,区别就大了,季布官拜郎中,丁公岂不是要封侯!   这丁公兴冲冲赶到洛阳,殊不料刘邦二话不说,喝令推出斩首。   丁公傻了眼。行刑之前宣读罪状,原来他没有“各为其主”。   刘邦这种有悖常理的举动,司马光在中大加赞赏:   “戮一人而千万人惧,其虑事岂不深且远哉!”   丁公有罪,但罪不当斩,否则项伯卖主求荣、受刘邦厚待又作何解释?关于这点,刘邦自己说得很明白:“朕斩丁公,为使后为人臣无效丁公也!”   丁公死得莫名其妙,而田横五百壮士之死,则死得明明白白。   刘邦称帝不久,有司来报,说故齐王田横藏匿于一海岛上,有党徒五百余人。原来,自韩信平齐后,田横投奔了彭越,彭越被封为梁王,田横为避祸,逃到海岛上。   刘邦遣使到岛上招安,使臣无功而返。田横曾与其兄田广烹杀郦食其,担心刘邦治罪。刘邦知道了这一层,唤来郦生的弟弟郦商,当面告诫说:   “田横即将来朝,你如为兄报仇,私下陷害于他,我就灭你的三族!”   国家利益高于个人恩怨,郦商不从亦得从,除非他不想活了。   刘邦再次遣使持节往召用横,并令使者传谕:   “田横所虑,朕已为除。如来,大可封王,小则封侯。倘若违诏不至,朕将发兵加诛!”   刘邦语气强硬,田横不得已,方带了门客二人,随使臣登岸,前往洛阳。   这一日,一行四人到距洛阳三十里的尸乡住下,田横让汉使先回洛阳复命,他要住一夜,洗头洗澡,第二天再整衣入见汉皇。使者便不相疑,先自入城。   汉使一走,田横即对二门客说:   “我田横和汉王当初都南面称孤,今天汉王做了天子,我沦为亡虏,这耻辱已经够难忍受了。况且,我烹了人家的哥哥,再跟其弟同朝事君,纵使他们畏惧天子的诏令,不敢动我,我心里就不感到惭愧吗?汉帝所以要见我,不过是想看看我的容貌罢了。现在我自杀,你们砍下我的头,驰往洛阳,我的形状容貌大约还不至于改变,汉皇还可以看到我的本来面目!”   言毕,拔剑,刎颈身亡。   二门客阻拦不及,抚尸大哭一场,然后依言割下田横的头,携往洛阳。   刘邦闻报,急令召入。他细看田横首级,容貌如生,尚有刚毅之气,不觉叹道:“田横兄弟三人,起自布衣,相继为王,真乃当今贤士。可惜,可惜!”   刘邦以王者礼仪厚葬田横,那两位门客却在田横墓前双双自杀。   消息传到岛上,田横手下的五百壮士全部自杀。   在中国历史上,这无疑是最壮烈的事件之一。   天下轰动,刘邦震惊。不管后人对忠义的评价如何,此事千古流传。   田横墓至今存于河南偃师县境内,古往今来,凭吊者从未断绝。   汉高祖刘邦在洛阳住了不久,一个叫娄敬的人劝他迁都关中。这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陇西戍卒,身材矮小,衣服破烂得不像样,脚下穿一双草鞋。娄敬专程从陇西赶到洛阳,向刘邦献策。凭他这种小人物,见刘邦谈何容易。他找到一位同乡虞将军,请求引见。虞将军答应引见,却劝他换一身好看点的衣服,然而娄敬坚决不换。下面这句话,出自:   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终不敢易衣!   可见娄敬的倔脾气,很有几分像高阳酒徒郦食其:高人的风度,大抵有相似之处。娄敬入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关中好,洛阳不好。他衣著寒伧,形容猥琐,口音又难听,居然开口就让高祖迁都,百官只把他当成笑料,唯有刘邦静静地听着。   娄敬站在金殿上,一口气说了许多,照倒从古代说起,从周朝说到当今汉朝。这是辩士的通用文本,非旁征博引,不能显示博学。   娄敬显示了博学,一些人便开始竖起耳朵听高论,虽然他们仍然看他不顺眼。   娄敬建议迁都,主要是基于对地理形势的分析。他指出,洛阳虽处天下之中,却是争战之地,而连年战乱,洛阳所在的关东地区遭到的破坏非常严重。与洛阳相比,关中的有利条件要多得多。关中土地肥沃,人口众多,周秦以来所受战乱远较洛阳为轻。关中北笨黄土高原,西靠陇西丘陵,南界秦岭,东凭黄河,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进可攻,退可守,不失为建立国都最理想的地区。   刘邦边听边点头,他很佩服娄敬的识见,不过迁都事大,他需要广泛征求意见。征询的结果使刘邦颇为吃惊:满廷之中,几乎无人同意迁往关中。   刘邦的部下多为中原人,对自己的家乡有特殊的感情。但他们不说这一层,只说秦朝二世亡于关中,关中非吉祥之地,建都关中,岂不是要步秦朝的后尘?   百官坚决反对迁都,刘邦踌躇了。娄敬的意见遭到众臣断然否定,他也显得很沮丧。看来他是白跑了一趟,着实倒霉。原指望从此脱颖而出,做大事,顺便升官发财,却被大家斥责一通,他转而怀疑自己的建议是否真有道理。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中,可惜当时远未流行这句话。娄敬一向崇拜丞相萧何,可是连萧何也反对他,他还有什么话说?只能沮丧。   在百官的一致反对下,刘邦大致同意不迁都,不过,他还想问问张良。   张良身体不大好,被刘邦特许,一般情况下不上朝。迁都之事,非同小可,刘邦召他人朝,把娄敬所言和百官的否决都讲了一遍。娄敬亦在殿上,眼中掠过一丝希望。   娄敬的希望没有落空:张良赞成迁都关中,刘邦的眼睛也为之一亮。   百官哗然。不下十个人站出来,同张良争辩,但他们哪能辩得过这位天下第一辩士?张良力排众议,把灰头土脸、缩到了人群之后的娄敬重新推到前台。   娄敬又容光焕发了。   刘邦对张良向来言听计从,于是下决心迁都。   娄敬献策有功,被封为郎中,赐姓刘,号奉春君。娄敬一变而为刘敬,并从此开始衣帛了。满朝文武对他刮目相看,张良高看他,他们也就高看他。因为在他们眼中,深居简出、一味练吐纳之术的张良已接近神仙的境界。   七月,刘邦迁栎阳暂住,命萧何西入咸阳,监修被项羽毁掉的宫殿。   新建的都城,命名为长安。   刘邦在栎阳坐等长安建成一座宏伟壮丽的新国都,却等来了燕王臧荼造反的消息,这对他不啻是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燕王造反的原因不明,大概以为关中距燕地遥远,刘邦不会劳师远征。然而刘邦偏要远征,且是亲征。   在蓟城(今北京市西南)外,汉军与燕军相遇,一仗而决胜负:燕军大败,退守蓟城。几天后,蓟城被攻破。刘邦生擒臧荼,恨其无端造反,下令斩首。   这燕王据说一向胆小,忽然扯旗反叛,很可能是受了某些辩士的怂恿,一时昏了头。辩士闯下大祸,溜之大吉,燕王及其家族却遭受灭顶之灾,只一个弟弟逃脱,往北投了匈奴。刘邦抓住这件事,传檄各地,大做文章:这就是叛国者的下场!   新立的燕王是卢绾。   卢绾与刘邦同年同月同日生于同一个小村:中阳里。这很不容易,刘邦有理由对他格外看待。这是个面皮白净的、文静的男人,既不善文,也不善武,立功的机会太少。刘邦能让他随便出入自己的卧室,却不能随便封他为王。这次平乱,机会正好:燕王本不堪一击,刘邦有意让卢绾为三军统帅,燕地一定,便封他为燕王。刘邦此举,大家也不说什么,毕竟卢绾与刘邦的关系过于特殊,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   刘邦班师回栎阳,萧何兴冲冲地入宫禀报,说长安第一宫——未央宫已初具规模,请刘邦到长安视察。   未央宫富丽堂皇,单是门观就高达三十丈,前殿、武库、大仓廪,也都巍峨壮观。不失布衣本色的刘邦看后有些恼怒,对萧何说,天下战乱多年,百姓的生活还那么苦,为什么要修如此豪华的宫殿?   萧何解释说,天子以天下为家,没个壮丽宫殿,就显得不够气势。未央宫是一座永久性的宫殿,所以才搞得如此堂皇,别的宫殿并不都是这样的。   刘邦这才没说什么。况且,盖起的宫殿就得有人住,刘邦不住,谁去住?后来,未央宫正式落成,刘邦在宫中大宴群臣和诸侯王,把太公也请来了。其时不叫太公,叫太上皇。刘邦亲捧玉杯,向父亲祝酒。他的祝酒辞却是一句俏皮话:“当初父亲大人一直认为我是个无赖,成天东游西荡,不治产业,比哥哥刘仲差远了。父亲不妨说说看,今天我和刘仲比,谁治的产业大呢?”   殿上一片哄笑。许多人笑得东歪西倒,笑得淌出了眼泪。他们深知笑得越欢,高祖和太上皇就越高兴。这叫做君臣一堂,其乐融融。   不过,座中少了一位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人:韩信。   刘邦移都长安,设盛筵于未央宫时,韩信尚未死,只是软禁在长安,但一般抛头露面的场合已与他无缘:他的政治生命和军事生涯均已宣告结束,从此,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人,不能乱说乱动。   韩信搞到这步田地,是因为有人告他谋反。   汉六年(前201年)十月,刘邦至洛阳,在宫中接受群臣新年朝贺。有人上书,说钟离昧躲在韩信家中。刘邦吃了一惊,派人潜至楚都下邳查询,果有其事。   当年同在项羽麾下时,韩信和钟离昧有些交情,但两人在楚军中地位悬殊,这种交情想必不会很深。现在,钟离昧是刘邦通缉的要犯,悬赏千金十分可观,民间暗中查访他的人一定很多。他实在躲不下去,才跑到楚国找韩信。   韩信收留了钟离昧。   韩信既是楚王,在楚国就是他说了算。收留一个钟,离昧,他认为问题不大,而刘邦关于私藏要犯灭三族的谕旨,只是针对一般人,不会针对他这种显赫人物。由此观之,韩信在考虑利害关系时显得很天真。   再者,韩信重义。钟离昧来投奔他,前提是信任他,如果他把钟离昧交出去,岂不是出卖朋友?   韩信不愿出卖朋友,然而出卖他的人大有人在。   不断有人跑到洛阳,向刘邦报告钟离昧的消息,他们当中既有官员,亦有寻常百姓。不用说,他们全都是冲着那千金重赏而去的。由于互相不通消息,谁都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密报者,而邀赏心切,就难免加油添醋,说韩信在楚地招兵买马,时常与钟离昧密谈到深夜。   刘邦相信了,认为韩信已有反意。   燕王无端造反,使刘邦对所有的异姓诸侯王有了戒备。而对韩信,他原本就不大放心,这位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对战无不胜的韩信不放心,应该说不难理解。   韩信造反,问题就非常严重。刘邦欲发兵征讨,但自忖根本不是韩信的对手。问部将,部将个个摇头,谁都害怕做先锋:武艺一般的韩信比项羽更可怕,且不说他身边又多了一个钟离昧。   刘邦发脾气,大骂武将。然而骂归骂,问题还需要解决,武将不能解决的问题,只能靠文臣来解决。   张良已不问世事,陈平现在是首屈一指的谋臣,他向刘邦献上一条计。   “如此如此……”陈平说。这美男子已步入中年,仍然是个美男子。   刘邦笑了。当即对陈平表示,事成之后,赏他十个美女,并金帛若干。   奇计迭出的美勇子拜谢而退。   当天,刘邦遣使四出,说他欲游云梦(今潜江县西南),诏令诸侯会集阵地。   韩信在下邳接到皇诏,顿生疑虑。时下他已得知有人将钟离昧之事密报高祖刘邦,刘邦此行,多半与他有关,而陈楚交界,不去支不好。   属下献计说,高祖所忌者,无非是楚王收留钟离昧。将钟离昧斩首,人头献与皇上,则可免去灾祸。   韩信不得已,唤来钟离昧议论此事。几句话之后,钟离昧已知其意,不禁大骂韩信背信弃义。韩信任他骂,只垂首不言。你死我活的时刻,韩信顾不了许多。钟离昧骂够了,一声长叹,拔剑自刎。   韩信携了钟离昧首级,满怀希望地前往阵地,进门即被武士拿下。   现在,轮到韩信仰天长叹了:   “古人有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现强楚已破,天下已定,我韩信这种人,当然应被烹杀。”   刘邦大笑。   韩信被押到洛阳。刘邦移都长安,身为囚犯的韩信也随之前往长安。时间长了,刘邦不免想起韩信的好处来,于是下诏,只将韩信降为淮阴侯。   韩信在长安过了几年清闲日子,他不能离开京城,不能在某些场合抛头露面,但在京城之内,他大抵是自由的,过着上等人的生活,锦衣玉食,娇妻美妾,样样不缺,缺的是展示才华和重返仕途的机会。   刘邦有时召他进宫闲谈。一次,刘邦问他:   “依你看,朕能领多少人马?”   韩信老老实实地回答:   “陛下至多能领十万人马。”   刘邦又问:   “你能领多少?”   韩信道:“多多益善。”   刘邦笑道:   “那你为何被朕所擒?”   韩信愣了片刻,方答道:   “陛下虽不善于领重兵作战,却善于领导将领,为此臣才被陛下所擒。”   韩信在长安闲呆着,呆闷了也串串门。这天,他敲响了舞阳侯樊哙的门。樊哙见是韩信,立刻受宠若惊,仍像军中一样,向当年的大将军行跪拜之礼。韩信在樊哙家中坐了坐,实在没什么可谈的,便辞别而出。   到门外,韩信不禁失笑:   “我韩信居然跟樊哙为伍!”   韩信老是觉得闷,想改变处境,这个想法终于导致他真的生出反意。   汉十年(前197年),韩信串通代相陈豨谋反。陈稀由于对付匈奴,手上有许多人马,他在代地起兵,而韩信在长安做内应。   刘邦北征陈稀,韩信称病不从,准备趁高祖不在,发兵围攻吕后,但这女人耳目众多,韩信的密谋败露了。   吕后毕竟是吕后,惊而不乱,她急召丞相萧何入宫商议。事关重大,萧何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站在吕后一边。他亲自去见韩信,说高祖遣使报捷,诸将皆贺,而韩信处于特别时期,也应入宫道贺,以释前嫌。   韩信糊里糊涂地跟随萧何入长乐宫,即被吕后拿下。   当初,萧何月夜追韩信,使韩信登上大将军宝座;如今又向吕后献计,诱韩信入宫受擒,所以后人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韩信落入吕后手中,自然不会有好下场。他立即被问斩,并诛三族,包括那位漂亮的羌女。一代军事天才,死于一妇人之手。   刘邦平代地,返回长安,听说韩信受诛,心中一时千般滋味,说不清是喜还是悲。他问吕后,韩信死前说过什么话?吕后说,韩信后悔当初没有听从蒯彻之言,起兵反汉。   刘邦迁怒于齐人蒯彻,将其捉拿到京城,亲自审讯,但蒯彻很能辩,又讲了一通各为其主的道理,竟被刘邦释放,仍回齐地去了。   刘邦称帝之后,一直忙于剿灭诸侯王。这些谋反的诸侯王,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都不姓刘。刘邦剿灭异姓诸侯王,然后换上刘姓诸侯王。异性诸侯王当中,只有长沙王吴芮例外。吴芮很安分守己,勤于朝拜,所以免受剿灭。   韩信受诛之后,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赵王张敖、韩王信、燕王卢绾也相继受诛。最令人不解的是燕王卢绾,他同刘邦同年同月同日生,情同手足,却也在暗中做手脚,想造刘邦的反。他自非刘邦对手,大败之后,转投匈奴,做了匈奴的东胡王。   最惨的是梁王彭越。   彭越受诛,亦跟故燕王臧荼有关。   刘邦亲征臧荼时,命彭越带兵合击,当时彭越在病中,不能带兵打仗,只派了个副将前往。刘邦大怒(对这种事,刘邦一向大怒),遣使严加斥责,病榻上的彭越于是大为惊恐,担心自己成为第二个韩信。有部下劝他造反,另有部下却向刘邦密告他已经造反,这使他终于从病榻上被抓起来,押解洛阳。   不过,刘邦并不打算杀掉彭越,就像他此前并不打算杀掉韩信。   彭越鬼使神差地死于吕后之手,和韩信的下场相同。   彭越被刘邦流放到偏远的蜀地,从洛阳往西行,在郑县,撞上了从长安东赴洛阳的吕后。彭越向吕后哭诉,说他十分冤枉,吕后好言劝慰,并说一切包在她身上,不用远走巴蜀罪地,彭越欢天喜地随吕后回转洛阳。   吕后一到洛阳,即对刘邦说:   “彭越是一员虎将,不能放虎归山。趁这机会杀了他,以除后患。”   刘邦略为犹豫之后,同意让吕后去处置。   吕后把彭越剁成肉酱,并灭其宗族。   刘邦称帝后的几年间,花了大量的精力来做两件事:摆平男人和摆平女人。前者已如前述,而后者主要是针对吕后。   吕后是刘邦的结发妻子,虽与审食其长期通奸,但此事似乎一直没能传进刘邦的耳朵。刘邦即位,封她为皇后,表明刘邦一直视她为身边的第一夫人。吕后开始干预朝政,为刘邦出主意,消除异己分子。她自己也有对手,这就是戚姬,天姿国色的戚姬对她构成了最大的威胁。   刘邦晚年一味宠着戚姬。吕后老了,姿色消失殆尽,她不能和丈夫同床共枕,失去了枕边耳语的机会,这使她对戚姬恨得咬牙切齿。   而刘邦在,吕后无计可施,一切只能等到以后再说。   女人最了解女人。戚姬深知吕后对她怀着仇恨,出于本能,她需要自保。她为刘邦生了个儿子如意,封为代王,这是她的资本。加上她自己的姿色,她就拥有两个资本。前一个资本使她有可能做上皇后,而后一个资本又加大了她做皇后的可能。她几乎和刘邦夜夜同床,说悄悄话、体己话的机会太多太多。   数不清的夜晚和数不清的话语,终于使刘邦心动了。   刘邦决定废长立幼:废吕后的儿子刘盈,立戚姬的儿子如意为太子。   然而,朝中大臣几乎一致反对,理由是:废立太子,会引起朝野震动,且为将来埋下动乱隐患。御史大夫周昌反对得最激烈,他是死在荥阳的周苛的弟弟,哥哥不怕死,他同样不怕死。不过他患有口吃的毛病,说话很艰难,早朝时,一再对刘邦说:   “臣期……期以为不可。陛……陛下欲……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刘邦脑中掠过一幕:   不久前的一天,刘邦正与戚姬调情,周昌蒙头蒙脑地闯进门,见状,返身就走。刘邦追上去,惩罚他。将其按倒在地,并骑上去,笑问:   “周昌,你说朕像谁?”   憋红了脸的周昌回答:“陛下像……像……像桀纣!”   高祖一笑,众人随之,变成了哄堂大笑。   笑过之后,刘邦答应周昌,此事容后再议。   刘邦返回内宫,将朝议具告戚姬。戚姬大失所望,眼泪又顺腮而下。   刘邦说:“群臣无一赞成,若强立如意为太子,恐日后也难安宁。”   戚姬说:“臣妾并非定要废长立幼,但妾母子性命,悬于皇后手中,望陛下设法保全,不然,陛下千秋之后,妾母子二人……”   说着,泪如雨下。   刘邦亦悲从中来,指天发誓,要保住戚姬母子的性命。此事发誓容易,做起来难,尽管刘邦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皇帝也会死,而死后的事就很难说了。   刘邦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死后不久,他最心爱的女人戚姬就被吕后砍掉四肢,挖去双目,扔进厕所,变成了一只人彘。一代佳丽竟在粪便之中爬来爬去,连惠帝刘盈看了都痛哭失声。而戚姬唯一的儿子赵王如意亦死于吕后之手。   “做人要狠。”几十年前吕后就说过这句话,就这个标准而言,她的确做得十分出色。   刘邦更不会知道,他死后,江山易手,刘氏集团臣服于吕氏集团长达十余年,经过周勃、陈平、曹参等一批老将的殊死拼搏,天下才重归在刘氏名下。   汉十一年(前196年)的初夏,年届六十的刘邦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沛县。一如当年项羽回彭城,刘邦亦是“衣锦昼行”,而且比项羽气派多了。沛县百姓迎出县城几十里。中阳里的父老最为得意,逢人就宣称他们来自龙的故乡。这使邻村的人有些生气,因为沛县中人,谁都以高祖的同乡自居。高祖即位之初,便宣布沛地乃是他的汤沐之邑,世世代代豁免赋役,这岂不是对家乡人一视同仁?   当然,邻村的人不得不佩服中阳里的人,后者无论男女老幼,都能说一段高祖早年的故事。老者是亲见亲历,后生姑娘虽源自听闻,却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与亲历亲见一般无二。   两相对照,高下立判。   中阳里父老骄傲得如同刘邦本人。   四十年前的后生刘邦堪称无赖之首,成天斗鸡走狗,呼朋引类;三十年前的亭长刘邦练就了一身嬉皮本领,吕公府第,空口万钱得娇妻;二十年前的亡命徒刘邦躲进了芒砀山,撞上老虎的同时也撞上佳人,绝顶之上,夜夜缠绵,竟达半年之久;十年前的汉王刘邦正值彭城之战,五十六万汉军被项羽的三万精骑打得七零八落……   往事如烟,又历历在目,真令人感慨良多。   刘邦起义时,他身边的三教九流大多数蜂拥而去,也有些本分人家的子弟不敢造反,固守穷日子。如今,三教九流变成了王侯将相,这些人自是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也起来造反,一生富贵不说,且能荫及子孙,那该是何等不同的景象呵。可惜呵可惜,可叹呵可叹。叹惜之后,悲哀上来了,一个个胡子一大把的人,捶胸顿足,老泪横流。   高祖回沛县,设盛筵于行宫,凡为中阳里人,皆可与宴。这些穷哥们儿,既兴奋又惴惴不安。他们身穿褐衣(穷人的象征),三五成群,徘徊于行宫外。及至被传唤进宫,又长时间伏地不起。刘邦顿生怜意,遍赐金帛,引来了一片语无伦次的感激和欢呼。   刘邦召来当年的几个寡妇:曹女、武负、王媪,或许还有李媪和赵媪。一群头发斑白、面皮打皱的老女人站在刘邦面前,笑眯眯地望着这位四十年前的英俊青年。英俊青年向来善于勾搭风流寡妇,她们当中,半数跟他有过一手,剩下的一半曾和他眉来眼去。不过,逝者如江河,当年的风流韵事恍如隔世,刘邦唯一能清楚地记起的是曹女。   某个炎热的夏季,年轻的曹女赤裸裸地站在井边上,刘邦往她身上连泼了两桶冷水。刘邦不知道,自他走后,曹女便悄悄养成了往自己身上泼冷水的习惯(地点不变)。这习惯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旦冷水上身,她就会想起刘邦,想起那些疯狂而又缠绵的日日夜夜。再者,冷水从头浇到脚,的确非常舒服。何以如此?曹女自是茫然。   几位老女人一再伏地,一再笑咪咪地望着龙座之上的刘邦。唯有曹女残存着一点韵味,大概泼冷水收到了意外的养颜效果。另外,她可能最年轻,不到五十岁。她盈盈下拜时,竭力重现当年的媚态,引得刘邦仰面大笑,紧挨着刘邦的绝代佳人戚姬亦娇笑个不停。   曹女代表几位老姐妹,向高祖请求:能否随驾到长安,享一回荣华富贵?   高祖刘邦慨然应允。   地方长官和沛县父老轮番向刘邦敬酒,刘邦每人喝一小口,其余由臣子代饮。敬酒的人太多,排起了长队,刘邦高兴,一概不拒,于是大醉。   醉酒之后的刘邦仿佛回到了过去,不复像个皇帝。他下座,翩然起舞。这原是他的业余爱好,跳起来有板有眼,依然接近专业水平。他好久没跳过了,今天要过一回瘾。谁也拦不住他,包括一头白发、满脸严谨的叔孙通。这老太傅渐渐受到气氛感染,跟着打节拍,摇晃脑袋,任凭白发在风中飞舞……   六十岁的刘邦且舞且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词简单,唱来唱去就这么一句。大家很快学会了,跟着刘邦一齐高唱……   快活的气氛臻于极致。   而刘邦的寿限也快到了,上苍似乎有意安排了这次重归故地的盛大聚会。眼下的刘邦身子硬朗,他本人万万想不到这一点。   生命的极乐同极限往往携手而来。有人断言,古今中外概无例外。   以笔者观之,这话有点玄。   也是在这一年,淮南王英布谋反,这个受过黥刑的汉子亦想当皇帝。刘邦御驾亲征,两人于阵前面对面互相叫骂,然后双方交战,结果各有损伤:   淮南军被汉军踏平,淮南王英布被割下脑袋,而刘邦亦遭一支飞箭射中。   刘邦当时觉得奇痛难忍,经御医医治,有了好转。回长安,眼看箭伤渐愈,复闻燕王卢绾谋反。同年同月同日生、长期受照顾、无功亦封王的卢绾竟然扯起了叛旗,刘邦这一气非同小可,旧疮复发,病转沉重,终于不起。   这时候,吕后正加紧培植吕党势力。刘邦的死对她有好处:刘邦再活几年甚或几月,太子刘盈很可能变成太子如意。对她来说,这可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刘邦快死了,吕后悲从中来。毕竟几十年夫妻,不流几次眼泪也显得不近情理。   吕后召来最好的御医,到了刘邦的病榻前。   刘邦问:“朕伤势如何?还可以医治么?”   御医小心翼翼地回答:“陛下伤势虽重,但赖天子洪福,尚可一试。”   刘邦忽然来劲,欠身骂道:“朕提三尺剑取天下,一病如此,岂非天命。命悬于天,天叫我死,哪怕扁鹊重生,料他也只能干瞪眼。你这家伙,还谈什么‘一试’!”   这就是刘邦,死到临头了还要骂人。   刘邦让御医退出去,赐金五十斤,然后,让吕后也退下,召来萧何、张良、叔孙通等重臣入宫,安排后事,他关心的是刘氏天下能否持久。他对诸臣道:   “此后非刘氏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如违此言,天下共诛之!”   这段话,无疑是针对吕后。   几天后,刘邦病危,吕后坐于榻旁,俯身问道:   “陛下百岁后,萧丞相若死,谁能代之?”   这位汉高祖微启双目,答道:   “曹参可代。”   “曹参以后呢?”   高祖转动念头,说出了一个名字:王陵。   而周勃是刘邦一生中想到的最后一个人,高祖曾预言:安刘氏天下者必是周勃。而恰恰是这位身居太尉的周勃,十多年后为重振刘氏集团雄风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大概就是所谓天意。   汉十二年(前195年)四月二十五日,以布衣取天下的汉高祖刘邦崩于长乐宫,享年六十一岁。   当天,吕后召来辟阳候审食其,策划秘不发丧,这情形跟十五年前秦始皇死于沙丘之时大抵相似。 后记   这本书终于写完了。   以刘邦为首,几十个男人连同几个女人走马灯似地在我脑子里转悠,一转就是半年之久。对我来说,这些人虽然生活在两千年前,却比左邻右舍来得更实在:他们不单占据着我的白天,有时还闯入我的梦境。好像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成功与失败同我有着极大关联。不用说,这段时间我有点神经兮兮的。年仅十岁的儿子嘲笑我,说我进入了时空隧道。   刘邦用人然后杀人,性格随和,爱开玩笑,出手大方,满口脏话,勾引女人堪称一流好手,讨厌知识分子又尊重知识分子,不信鬼神却相信命运……所有这些,太接近现代了,人们想必还会对他津津乐道。   但对于我,这一切该结束了。从今天起,这位汉高帝应当从我的笔下和视野中同时消失。   说几句题外话。   写古代题材,我不是第一次,大约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想在营造古代氛围的同时,掺入一些现代的东西,这样做,弄得好不失新颖,弄得不好,则显得不伦不类。日前就有个朋友打电话提醒我,不要老是从书中跳出来。对书中的人物品头评足,而应当有所收敛。我想,这位朋友的建议值得考虑。   书要写得好看,这是我写历史人物的首要原则。当然,史实也很重要,乱来不得。大处不能杜撰,小处则不妨虚构,历代的野史和演义都是这么做的。我这本书,当划入此列,供和我一样的寻常百姓翻翻而已,不敢呈上专家学者的案头。   本书得以出版,巴蜀书社的谢艺波女士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并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谨此深表谢意。   刘小川   一九九七年岁末·眉山忘言斋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