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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游精灵国度的女孩:九月的奇幻冒险
作者:凯瑟琳·瓦伦特
内容简介
很久以前,在奥马哈有个叫九月的女孩,她的爸爸入伍出征,妈妈成天忙于飞机制造厂的工作,而她,则一个人在家做家务。 十二岁那天晚上,绿风来到她的窗前,邀请她前去精灵国度冒险。 精灵国度有着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翼龙的爸爸居然是座图书馆,香皂人可以帮你洗涤勇气、愿望和运气,两轮车是种禽类,死亡爱听摇篮曲,家具活到一百岁会苏醒九月受到了女爵的威胁,在图书馆翼龙和水精的陪伴下,去寻找令堂之剑一把扳手,并完成一个她一无所知的任务
出场人物
九月,一个小女孩
九月的妈妈
九月的爸爸
绿风,一阵刺骨风
小微风花豹,绿风的坐骑
你好,一个巫婆
再见,你好的妹妹,也是巫婆
多谢,你好跟再见的丈夫,巫师兼人狼
A到L,一条翼龙
碱液,一个香皂人
好女王锦葵,精灵国度前任统治者
查理·嘎扎蟹,一个精灵
几个水马
女爵,精灵国度现任统治者
依阿高,暴风雨黑豹
星期六,一个水精
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一个精灵
便士·四分之一便士,卡珀尼亚的被监护人
为数众多的高轮脚踏车
休耕博士,一个遗迹守护灵
红金,研究生,也是遗迹守护灵
柠檬黄,天才炼金术士,也是遗迹守护灵
死亡
两只狮子,都是蓝色的
地图先生,皇家制图师
既不,一个半身怪
一条不幸的鱼
一条鲨鱼(其实是山怪)
汉尼拔,一双草鞋
微光,一个灯笼
01 乘着花豹退场
一个名叫九月的女孩在花豹的帮助下遁入神秘世界,学习精灵国度的规则,并解决了一道谜题。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女孩名叫九月,她对自己的家愈来愈感到切切实实的厌烦:每天都得洗那几个粉红带黄的茶杯和配对的酱料碟;每天睡在同一个绣花枕头上;每天跟那只黏人的小狗玩。因为九月的生日在五月,也因为她的左脸颊上有块胎记,还因为她的脚又大又丑,所以绿风很同情九月,于是在她刚过完十二岁生日后的晚上吹到她的窗前。绿风身穿绿色男士便袍、绿色马车夫斗篷、绿色骑马裤,还有绿色雪鞋。毕竟六道风居住的贫民窟位于云层上方,那里可是冷得很呢。
“看来你是个坏脾气又爱生气的小孩,”绿风说,“想不想跟我一起离开这里,让小微风花豹把你载到大海边呢?大海再过去就是精灵国度了,恐怕我不能进去,刺骨风都不准入内,不过我很乐意送你到阴险海。”
“噢,太好了!”九月兴奋地说道,她实在不喜欢粉红带黄的茶杯和黏人的小狗。
“那就来吧,坐在我旁边,不要太用力拉扯我这花豹的毛皮,她可是会咬人的。”
九月从厨房窗口爬了出去,留下一水槽沾满肥皂泡的茶杯。残留在杯底的茶叶渣呈现出带有预兆意味的图样:其中一个看起来有点像她爸爸,穿着咖啡色的军用长雨衣,帽子上有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带着来复枪远渡大海;另一个看起来有点像她妈妈,身穿工作裤,弯腰对付难缠的飞机引擎,手臂肌肉贲张;还有一个看起来有点像一棵被压扁的卷心菜。绿风伸出手,他的手舒适地裹在手套里。九月深深吸了口气,牵住他的手。爬过窗台的时候,九月的一只鞋松了,这点之后会变得很重要,所以当这只黄铜扣带小鞋咔嗒掉落在拼花地板上时,就让我们花个一分钟,好好跟它道别吧。再见,鞋子!九月很快就会想念你的。
“现在呢,”绿风说道,这时九月稳坐在花豹弯弯的绿宝石色背脊上,手紧缠点点花纹的毛皮,“精灵国度有些重要的规则——只要他们快点处理好我的文件,我拿到外交豁免金戒,就可以不受那些规则约束;不过现在要是你无视精灵国度的规则,恐怕我也帮不上忙。他们可能会给你开罚单或是判你死刑,得看女爵的心情了。”
“她很讨人厌吗?”
绿风整张脸挤成一团,藏在刺藤般的胡子里,最后坦承:“所有小女孩都很讨人厌,不过女爵至少有顶非常好的帽子。”
“告诉我规则吧。”九月坚定地说。很小的时候妈妈教过她下棋,她觉得既然自己都能记住马该怎么走了,那么记住精灵国度的规则肯定不成问题。
“首先,禁止携带各种铁器。这点海关查得很严。可能你带在身上的所有铁制品,比如子弹、小刀、硬头锤,甚至千斤顶,都会被充公,然后熔掉。第二,禁止使用炼金术,除非是星期二出生的女孩——”
“我就是星期二出生的!”
“这我早就知道了。”绿风眨眨眼,“第三,飞行只能搭乘花豹或有牌照的千里光草茎。如果你发现自己两种都没有,那就劳驾待在地面吧。第四,所有的交通都要逆时针进行。第五,垃圾收集日是第二个星期五。第六,所有替换儿都须穿着可供辨认的鞋子。第七,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可跨过精纺林的边界,否则就会极为痛苦地死去,或者被迫和几位织女树精共度冗长的下午茶。这些律令都神圣不可侵犯,只有来访的显贵和遗迹守护灵可以豁免。明白了吗?”
九月呢,我向你保证她真的努力地在听,只不过飒飒强风不断把她的黑发吹到她脸上。“我……应该吧……”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把头发从嘴边拨开。
“要记住,只要你吃了精灵食物,就等同订立了一项有效力的契约,必须按季节性的神话周期,每年至少回精灵国度一趟。”
九月吃了一惊:“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绿风捋了捋他那股精心梳得尖尖的山羊胡。“意思是,喜欢什么就吃什么,珍贵的樱桃小孩!”说完他像风呼啸过树梢般呼呼地笑了,“甜蜜如樱桃,艳丽如浆果,我月空中的光芒!”
小微风花豹打了个呵欠,远远抛开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市的片片屋顶,而九月甚至没有挥手道别。不过我们也别因此就对她下定论。小孩都是无心的,他们还没长出心来,所以才能爬上高高的树,说些惊世骇俗的话,或从高处一跃而下,要是大人准吓得心脏怦怦乱跳。心的分量颇重,所以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成长。不过就像学习阅读、算术和绘画一样,每个小孩进展的速度不尽相同(大家都知道,没什么比阅读更能加速心的成长)。有些小家伙就是这么古怪惹人厌,十足的无心;有些则可爱又伶俐,几乎像是有颗心。绿风带走九月这天,她刚好就介于两种状况之间,“有点无心”,又“有点长了心”。
就这样,九月没跟她的家挥手道别;妈妈的工厂在远远的下方冒着白烟,九月也没跟它道别;甚至在经过欧洲的时候,九月还是没跟爸爸挥手道别。你我可能觉得震惊,不过九月读过很多书,她知道父母就只会生气,除非发现他们的小小冒险家不是在街角的酒吧鬼混,而是到精灵国度去了,这才会平息怒气。所以她没回头,反而直勾勾地盯着云朵,直到被风刮出眼泪为止。她偎向小微风花豹蓬松鲜艳的毛皮,聆听她巨大的心脏雷鸣般的搏动。
“希望您别介意我问问题,风先生,”颇长一段时间后,九月问道,“我们要怎么去精灵国度呢?再过一会儿,我们肯定会经过印度、日本和加州,然后绕一圈又回到我家。”
“如果地球是圆的才会这样呢。”绿风咯咯笑了。
“我有理由确信……”
“你知道,像这种落后、落伍的想法不能再有。过度保守可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优点。精灵国度的科学可发达了,我们订阅了所有最好的期刊。”
小微风花豹轻轻吼了一声,几片小云朵恼怒地掠过,避开九月一行人的路径。
“地球呢,亲爱的,它差不多是个不规则四边形、有点像长菱形,还有点像超立方体。如果你没用对的方式抚摸它的毛,它会整个大暴走!总而言之,地球是个谜题。我的小九月啊,就像你九岁那年你玛格丽特阿姨从土耳其带回来的九连环一样。”
“您怎么知道玛格丽特阿姨?”九月惊呼,一手把头发往后收拢。
“那天中午,我跟平常一样弄得到处尘埃飞扬。她穿了一条黑短裙,你呢,穿着你那件上头印有猴子的黄色连衣裙。刺骨风吹皱了哪些东西,我们自己记得可清楚了。”
九月的橘色连衣裙现在又皱又乱,她伸手抚平裙摆。所有橘色的东西九月都喜欢:落叶、某些夜晚里的月亮、金盏花、菊花、乳酪、南瓜(无论是不是做成馅饼都喜欢)、橘子汁,还有橘子酱。橘色明亮又抢眼,橘色的东西令人无法忽视。有一次,她在宠物店看到一只橘色的鹦鹉,她这辈子还不曾那么想要拥有一样东西过。九月想把它取名为万圣节,喂它吃奶油糖。不过妈妈说鸟儿吃奶油糖会生病,而且小狗肯定会把鹦鹉给吃了。所以九月再也不跟小狗说话了——原则上。
“这个谜题跟九连环有点像,又不是那么像。”绿风的视线越过绿色的眼镜上方,“我们要把地球解开再扣上,完成的时候,我们就在另一个环了,也就是精灵国度。这会儿差不多该到了。”
的确,在世界之上的浅蓝色云层中,已有众多屋顶陆续探出头来。屋顶很高,东倒西歪:有木板钉成的教堂高塔、生锈的金属穹顶、窗扇破破烂烂的方塔,还有少数几个巨大的圆屋顶,九月曾在关于意大利的书里看过,不过这里的圆屋顶大多砖块脱落、碎成尘土。这里到处是那种会让风呼啸得最大声、咆哮得最高亢的建筑。所有事物的尖尖角角都结冰了——包括那些振翼飞翔穿过城镇的人,他们就像绿风一样裹得紧紧的,马裤和外套或黑或红或黄,鼓着圆圆的脸颊,就像那些画在旧地图角落,鼓着嘴吹气的小天使。
“九月,欢迎来到西风城,这里是我的家,六道风都住在这里,不过离和睦相处可远着呢。”
“这里……很好。也很冷。我好像掉了一只鞋。”
绿风低头看着九月冻得微微发紫的脚趾。他多少还有那么一点绅士风度,于是粗手粗脚地脱下身上的便袍,帮九月穿上,只是袖子实在太长了,还好便袍见多识广,或多或少懂点礼貌,裹着九月自发地调整了起来,膨胀缩短几回,最后合身得就像她的皮肤一样。
“我觉得我好像南瓜喔,”九月低语,心里暗暗高兴,“全身又绿又橘。”
她低头,发现在绿宝石色的天鹅绒宽大翻领上,便袍替她长出了一枚小小的橘色胸针,是把镶宝石的钥匙,闪闪发光,仿佛就是用太阳打造。便袍腼腆得微微发热,希望讨九月欢心。
“说真的,掉了鞋子真是损失惨重。”绿风啧啧惋惜,“不过想要进入精灵国度,总得牺牲点什么。”他神秘地压低声音,“西风城是个边境城市,而红风极度贪婪。无论如何,你的鞋子最后还是很有可能会被偷走。”
绿风和九月平稳地进入西风城,小微风花豹降落时特别小心,没造成碰撞。一行人大步走过斯阔米什大道,经过长着一副大饼脸的蓝风跟金风,他们忙着采购食品杂货,抱了满怀的风滚草,准备做盘丰盛多刺的沙拉。云打着旋飘过街道,如旧纸张一般在城里飞扬,这景象你我都曾见过。他们走向大道尽头两根细长的柱子。柱子体积庞大,九月一时还没看出来原来那是两个人,高瘦得不可思议,他们的脸也又大又长。九月看不出他们是男是女,只知道他们宽度不及铅笔,高度高过西风城里所有的钟塔与高台。他们的脚直直穿过下方的云朵,消失在一朵积云之中。他们都戴着薄薄的深色镜片,以阻隔西风城的烈日。
“他们是谁?”九月低语。
“黄色皮带的是纬度,涡纹领带的是经度。要是没有他们,我们就去不了太远的地方,所以要对他们礼貌点。”
“我以为纬度和经度只是地图上的线。”
“他们不喜欢拍照。名人都这样。所有人都对着你咔嚓咔嚓按个不停,实在非常烦人。所以几百年前他们跟制图师公会达成协议——给点尊重,只用符号代表就好,你懂的。”
在经纬度跟前,九月感到非常不起眼。她年纪小,很习惯身旁的人都比她高。不过此刻状况截然不同,而且她从早餐之后就滴水未进,骑乘花豹又是件非常累人的事。她觉得应该不用行屈膝礼,那太老套了,所以她深深地鞠躬。绿风似乎被九月的举动逗乐了,也跟着有样学样。
纬度打了个呵欠,嘴巴内部是亮蓝色的,学校地图上的海洋那种蓝。经度用一种无聊的方式叹了口气。
“呃,你没期待他们说话吧?”绿风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是名人呢!很注重隐私的。”
“我记得你说有个谜题。”九月受纬度影响,也打了个呵欠。绿风假装整理袖子,似乎有点生气九月的反应不够热烈。
“你都怎么玩拼图的,南瓜甜心?”他说道。
九月在大道上平整的蓝色石板上挪动发冷的脚:“呃……从角落开始,然后沿着边缘先拼出外框,接着往内拼,直到所有图块都摆对。”
“那从历史的角度看来,这世界上有几道风呢?”
九月回想她的神话书是怎么说的。这是本亮橘色的书,所以是她最爱的东西之一。
“我想是四道吧。”
绿风露齿微笑,嘴唇在绿色的胡子下弯了起来。“的确:绿风、红风、黑风和金风。当然啦,这些差不多算是家族称号,像史密斯和古塔一样。其实还有银风跟蓝风,不过他们因为在突尼斯海岸捣蛋,被罚不准吃晚餐,得直接上床睡觉。如今实际状况是这样:今天,我们是角落,”他指了指沉着的经度和纬度,“他们是边缘。而你呢,九月,”——他轻拉九月一缕松脱的头发——“就是中间的图块,奇形怪状,很难对付。”
“我不懂,先生。”
“嗯,都在那些废话里啦。其中一片图块是一个女孩逆时针单脚跳九圈,一片是穿五颜六色的衣服,一片是在一只眼睛前拍手,一片是放弃某个东西,一片是有只猫科动物随侍在旁。”
“可是那很简单!”
“大部分很简单。但是精灵国度是个很古老的地方,而古老的地方会有奇怪的渴望。最后一片是:一定要见血。还有:说一个谎。”
九月咬住嘴唇。她从来就不喜欢玩拼图,她奶奶倒是很喜欢,在家里贴了一千片图块,好像壁纸一样。慢慢地,九月试着回想全部,她在她的一只眼睛前拍了一下手。她抬起一只脚,朝她希望是逆时针的方向绕着小微风花豹跳了起来,身上的绿袍在阳光下闪烁,橘色裙摆又翻飞在绿袍上。跳完后,九月取下翻领上的宝石钥匙胸针,用上头的针尖猛地刺伤手指。鲜血涌出,滴落在蓝色石板上。她将钥匙轻轻放在冷漠的经度和纬度脚下,接着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回家。”她轻声撒了个谎。
经度和纬度像是立在柱脚上般,平稳地转身朝向彼此。他们弯腰,像楼梯一样折叠起来,探向对方并缠绕在一起,手缠手、脚绕膝、手臂叉腰。他们像机器人一样踏着奇怪的马戏团舞步,关节像洋娃娃般痉挛地摆动。街道微微震动后又趋于平静。接着经度和纬度飞快地亲吻了一下,分开后,他们的嘴间出现了一个缺口,大小正好容得下一只载着一阵刺骨风跟一个小女孩的花豹。九月望向另一边,只看见云朵。
绿风庄严地朝橘衣女孩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
“做得好啊,九月。”他扶着九月攀上花豹绿宝石色的背脊。
乘着花豹退场之后,你将永远无从得知会发生什么事。这可是违反戏院规则的。不过作弊一直是精灵的特权,而我们既然正要进入精灵国度,理当入乡随俗。
因为呢,你瞧,当九月和绿风乘着他们的大猫穿过世界的谜题时,宝石钥匙爬了起来,扑向他们身后,要多安静有多安静。
02 世界之间的衣橱
九月穿越不同世界,提出四个问题,得到十二个答案,并接受海关审查。
当一位女士来到她生命中盛大、金黄色的傍晚时分时,通常已积攒了为数众多的事物。你知道的——夏天到湖边奶奶的家中拜访时,你总会对眼前所见感到惊讶:墙上挂满你一个都不认识的人物肖像;各式各样的瓷鸭、铜制平底锅、书本、收藏用的汤匙、旧镜子、小木块、打了一半的毛线、棋盘游戏、拨火棍等等,塞满屋子的各个角落。你想不通留着这些垃圾有什么用,也不理解为什么要长久收藏,各个物品都渐渐被阳光晒得褪色,一律变成羊皮纸般的棕色。你觉得奶奶有点疯狂,才会收藏玻璃猫头鹰和陶瓷糖碗。
精灵国度和我们的世界之间看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像奶奶的巨大黑暗的衣橱、屋后的小库房或地下室,堆满杂乱物品和长年累积的废物。世界不是很清楚还能把那些东西放到哪里去。她很节俭,不会丢掉完好无缺的青铜头盔、纺车或是水钟,毕竟你不知道哪天还会派上用场。至于人物肖像嘛,等你活到跟你奶奶一样老,也会需要照片来帮你记住孙子的长相。
世界之间的衣橱里满坑满谷的古怪玩意儿让九月大开眼界。衣橱顶非常低,还有植物的根穿透垂下,一切都有种风华褪尽的气息,像是旧蕾丝、解码器、锚、沉重的画框,还有恐龙骨头和太阳系仪。花豹穿过灯光昏暗的走道时,九月趁机端详法老涂了颜料的眼睛、失明的诗人、药剂师以及安详的哲学家——因为他们身上都披披挂挂的,跟穿窗帘一样,因此九月觉得他们是哲学家。不过大多数肖像就只是人物,身穿他们平常喜欢穿的衣服,或耙干草或写日记或烤面包。
“风先生,”九月冷静下来,眼睛也适应黑暗了,“我有一个问题,希望您认真回答,不要用可爱的昵称叫我,也别捉弄我。”
“当然好,甜……九月。你可以叫我阿绿,我觉得我们已经很熟了。”
“为什么你要带我离开奥马哈?你常常带小女孩走吗?她们都住在内布拉斯加吗?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九月觉得小微风花豹笑了,不过她不太确定,可能只是嘲弄地哼了哼。
“这样不只一个问题哦。因此,我想我得给你超过一组答案才公平。”他夸张地清了清喉咙,“第一,奥马哈不是人住的。第二,没,我的行程已经够满了。第三,如上。第四,这样你才会喜欢我,才不会感到害怕。”
前头排了一列队伍,人人身穿色彩缤纷的长大衣,缓慢移动,不时检视手表、抚平帽子底下的头发。花豹也慢下脚步。
“说好不能捉弄我的。”九月说。
“第一,我很寂寞。第二,大家都知道我拐走过一两个小朋友,我很诚实。风的天性就是‘抓住并抢走东西,再把它们吹走’。第三,内布拉斯加并没有盛产该去精灵国度的女孩。第四,我要是对你不好,不知道怎么去精灵国度,又没有这么一头了不得的大猫,你就不会对我微笑或跟我说好笑的事情了。你只会礼貌地跟我说你喜欢茶杯和小狗,然后请我离开。”
他们挤上前排进队伍里。排队的人潮可能很多也可能很少,九月无法判定,因为每个人都比九月高。九月跳下花豹,踩在世界之间的衣橱里干燥、紧实的泥土地上。绿风也轻快地跳下来,落在她身边。
“你说我脾气坏!这是真正的原因吗?”
“第一,精灵国度有个部门专门负责拐走小男孩和小女孩(大多数是孤儿,不过后来范围比较开放了点),这样等到冬天来临,除了喝茴香啤酒和盯着火炉之外就没事可做的时候,某种故事的补给量才能维持稳定。第二,如上。第三,干燥、棕色的地方是小孩最想逃离的所在。要想在纽约市找到愿意乘花豹流浪的小孩,难度可是高上许多。毕竟大都会博物馆就够他们玩了。第四,我对你根本一点也不好,看到我是怎么骗你、逼你听我的话了没?这在精灵国度算是礼貌表现的极致,所以我在帮你做好住进精灵国度的准备。”
九月握紧拳头,非常努力不哭出来。
“阿绿!停下来!我只是想知道——”
“第一!因为你出生在——”
“我要特别就好了。”九月的声音最后只介于耳语和微弱的老鼠叫之间,“故事里,如果有人出现在一片绿云中,邀请小女孩一起冒险,都是因为那个小女孩很特别,因为她聪明又强壮,会解答谜语、拿剑作战,或是说出很厉害的话,而……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的脾气是不是像别人说的一样坏。我不是什么笨蛋,我懂地理、会下棋,妈妈去上班的时候我还会自己修理锅炉。我想说的是,会不会你要去的是别的女孩家,让她骑花豹。会不会你根本不是要选我,因为我不像故事里的女孩。我很矮,爸爸又跟军队走了,而且我还没办法不让小狗把鸟吃了。”
花豹巨大、点点斑纹的头转了过来,庄严的黄色大眼睛盯着九月。
“我们是为你而来,”她咆哮着说,“只为了你。”
大猫粗鲁地舔了舔女孩的脸颊。九月笑了,不过只笑了一点点。她吸吸鼻子,用绿袍的袖子揩揩眼睛。
“下一个!”突然一阵雷鸣般低沉、严峻的声音在衣橱里回响,把他们震得往后退,撞上默默排在他们后头的人。在他们前面的那群人个个擦了粉红色眼影,尖刺状的头发上还撒了亮片,他们旋风似的带着乱飘的纸张和行李冲过一座高台。
高台上隐约有尊巨大的滴水兽,脸部以大量青铜色和黑色岩石雕刻,石头眉毛轻轻地摆动,还有令人望之生畏的金属下颚,懒洋洋的眼睛冒着燃烧的红焰,沉重的手臂发出咔嗒声和呼呼声,上了油的活塞正在抽动。怪物的胸口镶着满布节瘤的银板,粗粗的接缝半开,露出里头怦怦跳动、粉紫罗兰色的心脏。
“文件!”滴水兽暴喝。泥土墙上的肖像画惊慌失措乱成一团。滴水兽的呼吸热气腾腾,机器下颚里则是一条咔嚓作响的钢铁舌头。九月缩在花豹身边,滴水兽强烈的鼻息猛喷在她脸上。
“贝琪·巴西尔斯托克,你立刻给我滚出来!”绿风吼了回去,只不过毕竟肺活量不够,音量小了许多。
铁滴水兽停顿了一会儿。“不要!”它大声喝道。
“知道吗,你现在没那么吓人了。”绿风叹道。
“她就吓到啦。看,她抖成这样。”滴水兽回嘴。
“贝琪,我要给你一顿好打,你知道我有那能耐。别忘了是谁用鞭子抽了叶峡谷之王一顿,还把他当狗骑。我不是游客,别想用游客那套对我。”绿风说道。
“对,你不是游客。”还是雷鸣般混浊的声音,不过音量小了许多。一个矮小的女人跳出滴水兽,攀上高台。她不比九月高,说不定还略矮些。滴水兽眼里的火焰熄灭,宽大的肩膀也垮了下来。矮女人肌肉发达的胸膛像熊一样,粗腿长了疙瘩,短发像抹了泥似的往上梳,沿着头形竖起,刀尖般的发尾刺向天空。她嚼着手卷纸烟,烟味甜甜的,闻起来像是香草加朗姆酒加枫糖浆,还加了其他你可能觉得不怎么美妙的东西。“你不是游客,”她用隆隆作响的粗哑声音又说了一次,“你是绿名单,也就是坏恶棍,所以禁止进入,以上根据女爵命令。”
“贝琪,我几百个星期前就提出移民申请了,上头可是有‘四大机密’的戳记。‘好精灵议会’还帮我写了推荐函。好啦,只是里头的职员帮我写的,不过信头什么的一应俱全,而且我想我们都知道信纸有其意义。”绿风辩解道。
贝琪对着绿风挤挤浓密的眉毛,然后一眨眼跳回滴水兽傀儡里。滴水兽吼叫着又活了过来,双眼冒火,手臂当啷作响。
“走开。不然就看看谁会被痛打一顿。”
“阿绿,”九月低语,“她是……地精吗?”
“正确无误。”贝琪隆隆地说道,又挤出傀儡。没人操控的滴水兽再次瘫成一团。“你很敏锐嘛,说说看,我哪里露出破绽了?”
九月的心脏仍然因为滴水兽的吼叫而剧烈搏动。她抬起颤抖的手,举到略高于头部的位置。
“尖尖的,”她挤出话,清了清喉咙,“地精都戴……尖尖的帽子?我想……尖尖的头发应该跟尖尖的帽子一样,大概吧?”
“她是个十足的逻辑学家,绿仔。我祖母戴尖帽子,女孩。我曾祖母也是。我呢则是死也不戴,就像你也不想戴花哨的绑带淑女帽,对吧。地精现在很时髦的,甚至比时髦还棒。你瞧着。”贝琪挤出相当可观的二头肌,差不多有油罐那么大,“这可不是在院子里钻来钻去或是上天赐福而来的。我上过职业学校,真的。现在我是海关职员,自己操控我这尊笨重的大块头。你有什么?”
“我有花豹。”九月迅速回答。
“也对。”贝琪寻思,“不过你没文件,而且只有一只鞋,这可麻烦。”
“你为什么需要那个滴水兽?”九月问,“机场入境的地方都没有。”
“有,只是你没办法直接看到它们。”贝琪·巴西尔斯托克咧嘴一笑,“所有海关职员都有这玩意儿,不然大家怎么会愿意乖乖排队,忍受审视、接受审查?我们都住在可怖的权威引擎里,它碾磨、尖叫、烧炙,如此一来才不会有人说出‘地图上的线很蠢’这种话。在你住的地方,这个吓人的机构规模比较小,比较难以察觉,也比较不老实,就这样。而这个鲁伯特呢?他和他们来时同样诚实可靠,盒子上怎么说就怎么做。”
她搔搔滴水兽应该是耳朵后面那块厚重的壳。它暗沉沉地一动不动。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傀儡和引擎呢?难道你不希望我让你盯着审查吗?”九月问道。
贝琪示意九月上前,直到两人鼻贴鼻,九月鼻端只闻得到贝琪嘴里烟卷散发的香草加朗姆酒加枫糖浆味,地精的皮肤也渗透出这个气味。
“因为当人类来到精灵国度,照理说我们要对他们恶作剧、偷他们东西、赏他们巴掌,同时我们也应该迷惑他们,让他们开开眼界。不是全部啦,最多就是利用蘑菇的魔力让他们头昏眼花,也不至于用精灵黄金骗你两次。那可是真正的科学。以前通常会用上一点油膏。规则手册里写了。”
“这样的话,你要在我的眼睛里放什么黏黏的东西吗?”
“跟你说过了,孩子。地精现在可时髦了。我个人拥护圣麦芽浆制药。打开你那笨脑袋的方法可多着呢。鲁伯特就很擅长应付笨脑袋。我让大多数人看鲁伯特,他们都会看到我想让他们看见的东西。现在,请交出文件。”
绿风瞥了九月一眼,接着盯着自己的脚。九月发誓他脸红了,应该说透着胡子脸绿了。“你明明知道,贝琪,”绿风低语,“受拐儿不需要文件。写在手册第七百六十四页第六段。”绿风委婉地轻咳,“珀耳塞福涅1条款。”
贝琪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眼里说的是,原来你这老滑头打的是这个主意?她朝绿风的脸喷了口甜腻浓厚的烟,嘴里嘀嘀咕咕的。
九月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唯一的一个。
“那也帮不了你,高个儿。好,她可以通过,但你得留下。”贝琪又嚼起纸卷烟,“那只猫也得留下。我才不要为你们这些人违抗绿名单呢。”
绿风用长长的手指轻抚九月的头发。
“我们分开的时候到了,橡子宝贝。我确定我的签证很快会通过……或许你可以帮我在大使馆那边说点好话。这段时间内,要记得那些规则,刚吃过东西的一个小时内别跑去游泳,也别告诉任何人你真正的名字。”
“我真正的名字?”
“我是为你而来,九月。只为你。祝福你,想得到的好事都让你遇上;意料之外的坏事不会发生。”他倾身靠近并亲吻九月的脸颊,礼貌、温和,如沙漠之风般干燥。花豹则热情地舔舐她的手。
“闭上眼睛。”绿风低语。
九月合眼。一阵和煦的暖风吹向她的脸,充满绿色的气味:薄荷、青草、迷迭香和清冽的水,还有青蛙、树叶和干草。风将她的黑发往后吹,当她张开眼睛,绿风和小微风花豹已经不见踪影,只在她耳边留下最后一句缥缈的叹息:看看你的口袋,我的烟囱宝宝。
贝琪双手在空中挥了挥,仿佛在驱散恼人的香水味:“他还真烦人。摆脱他之后你就会渐入佳境了——除了长篇大论和焦虑的头痛之外,戏剧化的人什么也做不了。”
地精从高台后方拉出一本绿皮小本子和一枚圆润的红宝石握柄印章。她打开本子,带着点邪恶的愉悦盖上印章。
“临时签证种类:石榴。住所分配:无。外籍注册类别:人类,强拐来,非替换儿。体型:中等。年龄:十二岁。基本权利:无,或抓得住多少有多少。有要申报的东西吗?”
九月摇头。红眼眶的贝琪翻了翻白眼。
“海关申报:鞋子一只,黑色。连衣裙一件,橘色。男士便袍一件,不是你的。”地精从高台上斜睨着九月,“一个吻,绿到极点的绿色。”她断然结束,用力在本子上盖印,然后将本子递给高台下的九月,“现在走吧,别挡住队伍!”
贝琪·巴西尔斯托克拽住九月的衣领,把她抬离地面,拖过高台,移向世界之间的衣橱后墙上一个垂根、发霉、虫爬的洞。最后,贝琪停了下来,像吐掉烟草卷般吐出一句精灵的咒骂语,从口袋拿出一个黑色小盒子,轻轻地推出一根红色小杆,盒盖随即弹开。里头装着糊糊的金黄色果冻。
“牧神的宿醉啊,孩子。”贝琪又骂了句,“积习难改。”她把一根油腻的手指戳进盒里蘸了蘸,糊在九月的眼睛上。糊糊的东西像蛋黄似的从她的脸颊滴落。
地精看起来似乎非常尴尬。“呃,”她盯着自己的脚趾,嘴里咕哝着,“要是鲁伯特失败了,你到了那边却只看得到棍棒、蚱蜢和一片片又长又空荡的沙漠怎么办?沙漠上要走的路可长了。随便啦,没必要跟你解释我在干什么。上路吧!”
贝琪·巴西尔斯托克把女孩硬塞进衣橱柔软、树叶般的墙里。蠕动、挤压,然后啪的一声,九月背对着滑过墙,进入了另一边。
03 你好、再见、多谢
九月差点溺毙,接着遇见三个巫师(其中一个身兼人狼),并接受了跟汤匙有关的任务。
咸水像面墙壁撞上九月,泡沫在她眼里翻涌,紫绿色、冰冷的手纷纷捉住她的头发、拖住她的脚。她猛吸口气,却吸了一大口冰冷、混浊的海水到肺里。九月已经很会游泳了,还在林肯市的锦标赛上得过亚军。她得到一枚奖牌,上头有位长翅膀的女孩,不过九月老觉得奇怪,会飞的女孩跟游泳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个女孩应该要有长蹼的脚才对,九月很确定。然而课后练习的时候,教练从没顺利地让九月记住练习蝶泳有多重要,尤其当你没有任何预兆地从高处被抛进海里时。只有眼睛上的精灵药膏。真是的,九月心想,他们怎么会漏掉这样的事?
她在巨浪之下挣扎、下沉,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她呛出积水,大口吸气。她用力踢水,努力把腿保持在身体下方,同时把自己转向海岸——前提是真有海岸——这样海浪才会把她带往陆地——前提当然还是得有陆地——而不是离岸愈来愈远。浮在一个高度令人作呕的恐怖浪峰上头,她尽可能快地环顾四周,隔着仅存的一点顽强油膏,九月隐约瞥见西边有座橘色海滩。她对抗着海水的力量,调整方向,直到差不多对准海滩,然后在下个浪头浮起时全力划水,在浪往岸边推的同时,让它推着她、猛击她或拖着她,怎样都好,只要离岸边愈来愈近就好。九月的手臂和腿像火在烧,而她的肺则是正在认真考虑弃械投降,但她继续,继续又继续,突然,她的膝盖撞到沙地,接着脸着地,最后一波浪潮从她身边涌过,涌到玫瑰色的岸上。
九月咳嗽、颤抖。她四肢跪地,呕出不少阴险海海水在沙滩上。她紧闭双眼、打战,直到心脏不再狂跳。等她张开眼睛时,虽然已经平静多了,但半个人都已经陷入沙子里,而且正急速下陷。遍目所及,整片沙滩堆满厚厚的红玫瑰花瓣、枝丫、带刺的叶子、泛黄的栗子壳、松果,还有生锈的锡铃铛。九月磕磕绊绊地在这片奇妙、香喷喷的垃圾间穿行,试着在黑莓刺藤、知更鸟蛋壳和干瘪的伞菌间踩稳脚步。这片土地并不比海洋坚实,不过至少她还能呼吸,虽然不时被刺藤刺到、被嫩枝钩到头发,害她发出尖锐急促的抽气声。
我才刚到精灵国度没多久,还不到哭的时候,九月心想,然后猛咬住舌头。好多了,她能思考,而且随着她挤过那些残骸,堆积在海滩上的漂流物也愈来愈浅,最后深只及膝,现在只要像跋涉过那么深的积雪就好了。海岸的另一头是高耸的银白色悬崖,点缀着勇敢、顽固的小树,在岩石上找到着力点,从岩壁横向生长。悬崖上方,巨鸟盘旋鸣叫,长脖子在午后的光线中闪耀着亮丽的蓝色。她孤零零地站在海滩上,沉重地呼吸着。残余的地精油膏像干掉的眼屎,她揉揉眼睛抹掉。九月清掉眼睛里的盐和地精油膏后,回头望向刚才一路走来的海滩。突然间,海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由玫瑰花瓣、嫩枝和蛋壳铺成的。从海滩一路到紫绿色的海里都是闪烁的黄金。有古西班牙金币、项链、皇冠、金砖和光彩夺目的长权杖。闪耀的黄金太过刺眼,九月不得不遮起眼睛。而且无论她怎么走,往右还是朝左,现在海岸都是遍地金光的样貌。
九月发起抖来。她饿坏了,而且疯狂滴水。她对着一顶上头有十字架的大皇冠拧干头发和橘色连衣裙。绿便袍觉得很羞耻,区区短暂溺水就让它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急急忙忙膨胀起来,在海风中鼓起翻飞,直到水气全干。好吧,九月心想,这一切显然非常奇怪,不过绿风已经不会在我身边替我解释了,而我可不能像做日光浴一样整天站在海滩上。没了花豹的女孩自己还有双脚。她又一次遥望着翻涌的紫绿色海浪,身体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骚动——深邃又奇妙,应该跟大海和天空有关。不过在那股骚动底下则是饥饿,她需要找到产水果或是卖肉或是烘焙面包的地方。九月把胶着的目光从狂暴的海浪中拔起,她开始步行。
过了一会儿,她谨慎地跪下,拾起一根上头细致地镶嵌着珠宝的权杖。你可不会知道,她心想,我可能需要付赎金或行贿,甚至买点东西。九月没有偷窃的习惯,不过她也不全然是个笨蛋。她继续走上海滩,把权杖当作手杖使用。
这趟路可不简单。走在黄金上面很滑,而且那些黄金又坚持要到处滑来滑去。九月发现赤脚可以用脚趾抓住闪烁的黄金表面,走得比穿鞋那只脚好多了。无论如何,她的每一步还是会引发小型的金币瀑布。到了下午,九月觉得她踩过的黄金价值多半已经比芬兰全国的财产还多了。正当这个颇小大人的想法横过她心头时,一道奇怪的长影子落在她面前。
奥马哈的路标是亮绿色底,上头写着白色字,偶尔也有白底黑字。这些路标九月全看得懂,也了解其间含义。不过她眼前这个路标是用风干褪色的浅色木头做成,高耸屹立,上头刻了一个头发插花的美丽女人,一条长长的山羊尾巴缠绕她的腿,受海风侵蚀的脸上表情庄严。精灵国度深金色的阳光在她雕工细致的头发上戏耍。她有一对宽大、发光的翅膀,就跟九月游泳奖牌上的女孩一样。木刻的女人有四只手臂,各自伸向四方,权威地给予指示。朝东方的手臂指向九月身后的来时方向,有人在内侧深深刻下优雅的文字:
让你迷失方向
朝北方的手臂指向悬崖顶,上头刻着:
让你丢掉性命
朝南方的手臂指向大海,上头刻着:
让你丧失神智
朝西方的手臂指向一个小小的海角和愈来愈小的金色沙滩,上头刻着:
让你遗失真心
九月咬住嘴唇。她当然不想丢掉性命,所以直接排除掉悬崖方向,虽然她觉得她应该爬得上去。丧失神智也没好到哪去,而且也没有造船的材料,除非她想尝尝搭黄金筏立刻下沉的滋味。她已经迷失方向,往这个方向走了好几英里了;反正迷失方向的话就哪里也到不了,而她确实想抵达某个地方,虽然她不知道某个地方在哪里。总之是跟食物、床和火炉有关的地方,不像这里只有精灵黄金和翻腾、冰冷的大海。
所以就剩下遗失真心了。
你我都已长大成人,一路走来,真心至少也遗失过两三次,这个时候或许会忍不住闭上眼大喊,孩子,别走这条路!不过如我们先前所说,九月“有点无心”,而且自觉走那条路会相当安全。小孩子都这样。
而且她看到远方有烟,画出稀薄的花纹往上飘送。
九月朝盘旋的烟奔去。在她身后,指点方向的美丽四臂女人合眼,摇了摇白桦木刻制的头,悲怜、了然。
“你好!”九月边跑边喊,跌跌撞撞地经过仅剩的金砖、权杖,“你好!”
三个黑乎乎的人影驼着背围在一个大锅旁,一只真正的大釜——巨大、铁制、做工粗糙。他们穿着体面:两个女人身穿旧式高领连衣裙,里头有裙撑,头发往后绑成厚厚的法式假髻;一个年轻男人,穿着一套可爱的黑色燕尾服。不过九月注意到的主要是他们的帽子。
每个小孩都知道巫婆长什么模样。疣很重要,没错,还有钩鼻和残酷的微笑。不过帽子才是决定性的要素:黑色的、尖尖的、帽檐宽大。很多人都长疣,还有钩鼻和残酷的微笑,但跟巫婆完全扯不上关系。帽子改变一切。九月打从内心深处知道,就像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就算她没有挥手道别,妈妈还是爱她。而那天,爸爸戴上一顶附有金色饰品的帽子,突然间他就不再是九月的爸爸了,他变成军人,然后就离开了。帽子有力量。帽子能把你变成不一样的人。
他们的帽子不是用薄缎或包装纸做的万圣节巫婆帽,上头还撒了亮晶晶的便宜亮片。他们的帽子是皮质的,陈旧厚重,皱得乱七八糟,帽尖太雄伟、沉重,完全不可能直挺挺地站着,所以倒向一边。结构繁复的古银饰散发着威胁的微光,别在帽子侧边。帽檐外展,稍微有点下垂,跟你想象中的牛仔帽一样,不是做秀用的那种,功能是遮风挡雨兼防晒。帽子的重量压得他们微微驼背。
“你好?”九月这次稍微礼貌了点——不过只有一点点。
“什么?”其中一个女人从喃喃自语中抬起头,厉声回话。她单手拿着一本摊平的黑色书本,书页都翻烂了。
“我说‘你好!’”
“没错,就是我。”
“什么?”九月迷惑了。
“你是蠢蛋还是聋子?”另一个女人说道,一边把一只惊恐的蜥蜴扔进大釜里。
“哇!”年轻男人大喊,“一个聋小孩!多可爱啊!我们应该领养她,教她写交响曲。她一定会风靡全村。我要帮她买一顶撒粉的假发三角帽!”
“我没聋。”九月说,她肚子饿的时候脾气超坏,“我也不蠢。我说‘你好’,你的回答一点道理也没有。”
“礼貌,孩子。”拿书的女人说道,她的嘴角卷起残酷的巫婆的微笑,“要是你没礼貌,干脆把规矩通通丢掉来当巫婆好了。”她凝神盯着大锅,不满地瞪了一分钟后吐了口口水进去。“我的名字是‘你好’。”她若无其事地接着往下说,“所以你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吧。这是我的妹妹,再见,还有我们的丈夫,多谢。”
“他同时跟你们两个结婚?这太奇怪了!”他们突然都眯起眼睛,挺直身躯。九月赶忙改口:“我是说——我的名字是九月。你们好。”
“我们非常好。”再见冷漠地说道。她从脖子附近拔下一枚黑珍珠纽扣丢进锅里。“状况非常令人满意,真的。我跟我姐姐非常亲近,我们很有效率,年轻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追求伴侣、躲在帘子后脸红、爱情魔药和结婚十分无聊,两个人都要经历这一套烦人的愚蠢过程实在非常浪费时间。所以我们决定两个一起经历这么一次。我们估计这样下来可以帮我们各自节省整整两年的生命。而且巫婆的私人生活必须有某种程度的偏差,不然会被赶出工会。”
你好尽巫婆所能摆出最端庄的笑容:“我们因为多谢的许多美德才选他,他很会做菜,是个超棒的数学家,而且还是人狼。”
“真的吗?你是说狼人?满月的时候你会变成狼吗?”
多谢露齿而笑。
“不,亲爱的,”你好说,“是人狼。”她的说法稍微有点不同,不过九月觉得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很不一样。每个月有二十七天,我心爱的丈夫是头强壮的狼,下颚有力,尾巴砰砰挥动。满月的时候他才变成人,像现在这样。我的丈夫是狼,她的是人。”
“这样好像不大公平。”九月说,“她的丈夫多很多。”
“哦,我们很久以前达成共识。我不喜欢男人太多话,她不喜欢男人碍手碍脚。”你好笑道。再见深情地看着她的丈夫。
“你……不怕狼吗?”九月暗自觉得,如果狼爱她、保护她,而且不会把泥巴沾在椅套上,那么自己应该可以克服恐惧。
“我很文明的,我保证。”多谢抽了抽鼻子,微笑道,“人狼很有教养。我们有唱诗班、慈善竞赛和扶轮社。我们变成人的时候你才要小心。”
“那么你要什么,孩子?如你所见,我们忙得很。”再见深深地嗅了嗅锅里的东西。
要勇敢,九月心想,坏脾气的小孩应该要很勇敢。“我……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一点食物。我才刚到这里,而且……嗯,我没有迷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也就没什么路好迷。”这番话就连九月自己都觉得怪怪的,“我倒希望迷路,这样表示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过绿风没有明白地告诉我到这里之后该怎么办,只说了哪些事别做,所以全盘考量之下,迷路倒应该算是大有进展。但是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而海滩堆满垃圾,一转眼又不是了——”
“精灵黄金。”多谢打断九月,“到处都是,等着让某个精灵要去人类世界时顺手拾起。你的眼睛一定涂了地精油膏,不然根本看不见。某些东西所有受拐儿都看得见,某些东西只留给当地人。”
“对,贝琪……她让我看鲁伯特,不过她还是把那东西抹在我脸上。”九月把权杖握得更紧些。
“她一定很喜欢你。鲁伯特应该很恐怖很吓人吧?吓个一大跳,把眼球震到够角落的位置,你才看得到几个棕仙。但还不够让你看到精灵黄金和其他东西。要不然对游客恶作剧的乐趣就少了大半。”人狼重重叹气,他的眼角几乎没有皱纹。“不过最近有限额,地精的东西很珍贵。你还有剩吗?”多谢细看九月的眼睛,又失望地叹了口气。九月不喜欢被这样细细检视。
“我很饿,狼先生。”她满怀希望地低声说,“那里面是汤吗?”
“好大的胆子!”再见轻声说道,“那是我们的魔咒,你不能吃。”
九月稍稍振奋了一些。她就是为此而来:巫婆、魔咒和人狼。“是哪种魔咒?”
三个人都看向她,那神情仿佛她问的是胡萝卜是什么颜色。
“我们是巫婆。”你好说。
多谢意味深长地比了比他的帽子。
“不过巫婆不是会念各种咒语——”
“那是术士。”再见纠正道。
“还有法术——”
“那是巫术师。”你好叹气道。
“把人变成别的东西——”
“那是魔术师。”多谢有点恼怒了。
“让别人听他们的话——”
“女巫。”再见冷笑着说。
“诅咒和迷惑人——”
“斯特雷加2。”两姐妹嘶声说道。
“变成猫头鹰和猫——”
“布鲁哈3。”多谢咆哮道。
“呃……那巫婆都做些什么?”九月不想觉得自己很蠢。人类进入精灵国度已经够难了。真正的故事应该几乎不可能出得去吧。
“我们观看未来,”再见龇牙咧嘴,“然后从旁协助。”
“那为什么要用蜥蜴跟纽扣?还穿这么好的衣服?”
“瞧这下谁才是巫婆啦?”你好嘲弄道,啪的一声合上书,“你又知道什么了?未来是个混乱、烦杂的差事,小女孩。”
“我们要衣着体面,”再见低声说道,“不然未来不会把我们当一回事。”
多谢把手伸向他的两个妻子:“她只是个小孩。我们以前也是小孩。她对未来一无所知。对她好一点。她眼前的路还很长,我们可以对她好一点。”多谢探手进口袋,掏出一个用蜡纸包得鼓鼓的包裹。他一个角落一个角落慢慢地打开包裹,仿佛魔术终了时要放出消失的鸽子。里头是厚厚一块深红色的蛋糕,裹着浓厚的红色糖衣,湿润得包装纸都浸湿了。蛋糕在海滨的黄昏微光中闪闪发亮。人狼朝九月弯下腰,燕尾服的黑色尾巴在风中拍打,他把蛋糕巧妙地平放在一只手掌上,递给九月。
九月忍住冲动,没飞快一把抢过蛋糕。但她狼吞虎咽,三大口就吞下肚,她真是饿坏了。但是绿风不是说过什么跟吃精灵食物有关的事吗?嗯,九月推论,根本两码事,这是巫婆食物。
“我猜,”九月有点噎住,这时蛋糕已经安全抵达她的胃,“你们应该不会跟我说我眼前是什么样的路,好让我预先留意吧?”
“你好,我相信我们遇上了一个极端独特的案例:懂得聆听的小孩。”再见笑道。她笑了好久。
多谢摇头:“这说起来更像是先知的工作,亲爱的——”
“我很乐意让你看看你的未来,小家伙。”你好打断多谢,但是她语气阴郁。这个巫婆徒手伸进大釜里咕噜咕噜冒泡的沸腾热汤中,捧出一掌凹凸起伏的泥糊,颜色像瘀青和变质的果酱。她把泥糊甩到地上,泥糊蠕动着,冒出阵阵蒸汽和恶臭。三个巫师都凑上前凝视。多谢用一只修剪整齐的手指甲戳了戳泥糊。泥糊颤抖起来。俩姐妹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下。九月也盯着看了会儿,不过摸不着头脑。
“我的未来看起来凹凸起伏。”九月迟疑地说。
再见脱离家人的小圈圈,猛地绕过大釜,在九月跟前跪下。这个巫婆突然看起来非常美丽,浅色头发扫向身后,双眼漆黑明亮。九月不记得她刚刚搅拌大锅时有这么美丽。不过现在的再见容光焕发,嘴唇是完美的玫瑰红色,高颧骨,仪态高贵,脸颊甚至微微泛红。“九月,”她低语道,声音像纯粹的蜂蜜酒,温暖、深沉、甜蜜,“你刚刚说你叫作九月,对吗?我个人偏好十月,不过那还真是个可爱的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才会帮你取这样的名字。你喜欢我的名字吗?我的名字跟你一样独特。”
“是……的。”九月觉得很怪。她非常想讨再见欢心,不对,应该说她希望再见喜欢她,甚至爱她,跟她说更多她们有多相像的话。巫婆又笑了。这次的笑声像涟漪般绵长,充满音符,听起来几乎像首歌。
“我姐姐真是没羞没臊,九月。”再见继续说道,“她刚刚做了一件非常私密的事——就在你面前!你瞧,未来就像是一道炖肉、一锅汤,加了现在跟过去的奶油浓汤。未来是这么来的:把你今天和昨天,以及更早之前的所作所为,加上你遇到过的人所发生的事,还有你遇到的人各自又遇到的别人所发生的事,通通混在一起。再加盐加蜥蜴加珍珠加雨伞加打字机和好多好多我不能告诉你的东西,因为我发过誓,巫婆发的誓可是有牙齿的。魔法就是这么好玩。不能直线思考。重点在于,如果你把所有东西搅和在一起,而且你的锅子够大,你又非常擅长巫术的话,最后你就会得到满满一大锅的明天。那坨油腻、黏滑的泥糊就是预言,而我姐姐刚刚为你施展了预言。”
“预言怎么说?”
再见露出初升旭日般的笑容:“哦,预言说了好多,九月,只要你知道怎么看。你想了解怎么做吗?你想学会解读锅里的东西、马铃薯泥的色泽和泥糊的纹理吗?你想不想当巫婆呢?”
“巫婆的生活奇妙无比,”你好说,“天上运转的星辰听你号令,未来的每一天为你展开,就像一列身穿青铜盔甲的娃娃兵!”
“还会有一顶最棒的帽子。”多谢补充道。
“女爵也有顶好帽子。”九月说道,摇摇头想甩掉再见身上突然出现的香水味,“有人跟我说过。”
巫婆们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点阴郁。
“唔,我确定我们到秋天都会穿上花呢裤。”再见挖苦地厉声说道。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再张开眼的时候,又是闪耀着承诺的两汪深紫:“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的前途,亲爱的。虽然我很想今天就带你加入我们的巫婆集会,但是要接受这么个迷人、彬彬有礼、聪明的小学徒,实际上却又受到阻碍。巫婆要是没了她的汤匙就什么也不是,而女爵多年前偷走了我的汤匙,因为她是个任性又自私的捣蛋鬼。”
你好和多谢闻言连忙闪开再见身边,仿佛女爵随时可能现身严惩这个厚脸皮的巫婆。
再见紧接着说:“不过,要是有哪位坚韧不拔、勇敢、迷人的孩子愿意到城里帮我取回汤匙,嗯,某巫婆将铭感在心。你一看到就会认出来:那是根木汤匙,上头留有髓液、酒、糖、酸奶、昨天、哀伤、热情、嫉妒和明天的痕迹。我确定女爵一定不会想念它,毕竟她有那么多好东西。你回来的时候,我们会帮你做一个黑色裙撑和一顶黑帽子,然后教你怎么召唤月鸥,怎么和守卫时间储藏室的巨蜗牛共舞。”
九月胃痛了起来。她觉得非常难以启齿:“我才刚到这里,再见小姐。我……我觉得目前还是做我自己就好。你说的话套用在我家乡,就像是当场决定当个地质学家,但要是我长大后不喜欢石头怎么办?现在巫婆听起来很美妙,不过我肯定应该更慎重考虑我的……我的前途。”
“但那是未来啊,孩子!你想想看!如果你不喜欢眼前所见——啪!丢一把韭菜和甘草进去就能改变一切。有什么比得过呢?”
“真的是这样吗?你们真的能改变未来?”
多谢耸耸肩:“我肯定有人做过那么一两次。”
九月用力把视线从美丽的再见身上移开。她的脑袋冷静、清醒、平静下来。“小姐,”她说,“你应该只是想要回你的汤匙吧?”
再见猛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黑色连衣裙。香味散去,她缩小了些,姿色还是不错,但那光芒、那完美的气色,都已淡去、回归平常。
“没错,”她草草回答,“我拿不回来,女爵有狮子。”
“呃……你知道,你用不着对着我发光,也不用送我裙撑。我……我可以帮你拿回来。怎么说我都可以试试。不然我来精灵国度做什么呢?像我爷爷一样,在海滩上闲逛,找寻掉落的婚戒吗?”离开奥马哈之后,九月第一次笑了,脑海里出现穿着补丁夹克的爷爷对着满沙滩的精灵黄金挥着金属探测器的情景。一个任务,她想着,身体里像发起的面包一样燃起兴奋之情,就像真正的骑士接受真正的任务,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很矮,而且没有剑。
“嗯……孩子,你真有骑士风度。”你好说,“她不是故意要用发光那套把戏冒犯你的……都是因为女爵可怕又邪恶。很久以前,她猎捕巫婆,骑着一头巨大的黑豹,用冰叶弓对付我们。她折断了我们妈妈的汤匙,还杀了我们的哥哥再会和幸会,他们都是巫师界的翘楚,却死在女爵箭下,摆在雪地示众。只因为我们不给她她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什么?”
再见用混浊可憎的声音答道:“一天。她命令我们帮她熬煮出一天,她死亡的那天,她才能想办法躲开。而我们不愿意替她服务。”
九月吐出长长一口气。她瞪着那锅翻搅的暗紫色浓汤,思绪翻飞。问题是,九月不知道她身处哪一种故事里。是欢乐的故事,还是严肃的故事?她该怎么应对?如果是个欢乐的故事,她或许该立即动身寻找汤匙,这会是场了不得的冒险,有好笑的诗歌,有人翻筋斗,最后还会有场张灯结彩的盛大宴会。但如果这是个严肃的故事,她或许该有某些重要的举动,涉及白雪、箭和敌人。当然,我们很想告诉九月究竟是哪一种。不过没人能够知道自己所处的故事是什么样子。而且,可能我们都不知道那是哪种怪兽。故事有其变换面貌之道。它们不受驾驭、毫无纪律,喜欢让小孩犯罪和丢橡皮擦。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一定要把故事关进牢固的厚厚书本中,它们才不会跑出来作乱。
绿风出现在厨房窗前时,九月肯定猜想过她的故事是什么样貌。某些迹象错不了。但是她现在是个孤零零的、可怜的孩子,而且看来并没有多到吓人的精灵;她虽然不必在蘑菇环里跳舞,却必须对付正规的巫婆和她们死去的哥哥,所以我们要同情她。由我来告诉你她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很简单——当然啦,我只要选一个名词和几个动词,她的方向就这么定了!但是做选择和行动的人必须是九月,当你展开自己的冒险生涯时,一定要记住此刻九月眼前的任务有多艰难。
不过,机械工的女儿有时相当机灵、实际。而且难道不能同时有白雪、敌人和红灯笼以及翻筋斗?还有至少一个蘑菇环?只要九月应付得来,这样会是十全十美的,真的。
一定会见血,女孩心想,总是会见血。绿风也这么说,所以一定是真的。过程将艰难血腥,但也将出现奇迹,不然何必把我带来这儿呢?我追寻的就是奇迹,流血也在所不惜。
最后,九月往前踏了一步,还没发现自己的意图,就单膝在巫婆再见跟前跪下。她低头掩饰颤抖,说道:“我只是一个来自奥马哈的女孩。我能做的事情不多。我会游泳、读书,锅炉坏得不严重的话我也会修理。有时候我明明该安静地做个乖女孩,偏偏做了粗率的决定。如果你觉得这些可能是派得上用场的武器,我就带着这些去追寻你的汤匙。如果我回来,”——九月用力咽了口口水——“我只求你把我平安送回世界之间的衣橱,一切结束时我才能回家、睡在我自己的床上。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再见谨慎地说。
九月皱眉:“唔,我现在还想不出有什么忙好帮的。不过我会很快想出来的。”
月亮躲在云后看着他们。你好和再见极度庄严地往手心吐了口口水,然后握手达成协议。
“狮子怎么办?”再见担心地说。
“嗯,我对和大猫相处有些经验。我想狮子应该不会比花豹可怕吧。”九月其实不像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肯定,“只要告诉我,女爵住在哪里?我要怎么去她家?”
三名巫师不约而同地举手指向西边悬崖间的一个裂隙。“她还能住在哪里呢,”多谢说,“首都。万魔都4。”
“很远吗?”
他们满脸羞愧。那就是比很远还远了,九月心想。
“再见。”你好说。
“多谢。”再见说。
“再会。”多谢说,然后轻轻吻了九月的脸颊。人狼的吻就盖在绿风的吻上,从各方面看来,两个吻相处愉快。
满月喜气洋洋地洒落光芒,九月大步攀上沙丘,进入精灵国度内陆,肚子里装满巫婆蛋糕。她闻到海草的小麦甜味,听见猫头鹰追着老鼠的叫声。然后就像心里亮起一道闪电,她突然想起绿风离开时说的话——看看你的口袋。她把权杖放在草地上,手探进绿便袍的口袋。九月掏出一颗小水晶球,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一片完美的绿叶悬浮其中,就像受精灵风所吹拂,正和缓地飘来荡去。
04 图书馆翼龙
一条翼龙发现了九月,九月则得知了一条异常恼人的法律,而且她想家了(只想了一下下)。
九月在一片开满迷你红色花朵的草地上醒过来。她整夜都在走路,看着月亮慢慢落入地平线,黯淡的晨星像银色的旋转木马一样在空中旋转。她想,千万不能在黑暗中睡着,否则也许会有什么东西让她丧命。无论她多累、脚多痛,她都要等到早上才放心,太阳会在她做梦的时候帮她保持温暖。太阳用温暖的光芒像被单一样盖住小女孩,把她舒服地裹进温和的阳光里。九月披在草地上的头发已经晒干,泡过海水的橘色连衣裙现在只稍微有点硬硬的。她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
“你的鞋子跑哪去了?”一个巨大、低沉、隆隆作响的声音说。九月的懒腰中途冻结。一条龙像猫般蜷在长长的青草中,兴致勃勃地盯着她瞧,尾巴懒洋洋地摆动。这头野兽蜥蜴般的皮肤闪耀着深邃的红光,那是火堆余烬的颜色。他的角(就是因为角,九月才假设这条龙是个“他”)像小公牛的角一样从头顶凸出,精致、漆黑。他的翅膀整齐地叠在一节一节的脊椎两侧——被一条粗粗的青铜链条捆了起来,还上了把看起来非常像回事的锁。
“我……我弄丢了。”九月说,她动也不动,怕吓到龙也吓到自己,连手臂都还伸在半空中,“我爬到花豹背上的时候掉进水槽里了。”
“那不叫弄丢。”龙低沉的声音听来非常贤明,“应该说是你丢下它了。”
“嗯。”九月说。
“我个人是不穿鞋的。”龙轰隆地说,“很小的时候试过,但鞋匠觉得不可行。”他用肌肉结实的后腿站起来,然后小心地改用单脚站立,伸出另一只绯红色的三趾大脚。黑色的下颚咔嗒作响,像敲击打字机键盘的声音:“你好安静啊!说点什么吧?不如变个把戏?我保证我会印象深刻。从你的名字开始好了,这最简单了。”
九月缩回手臂,交叠在膝上。龙挪近了些,巨大的红色鼻孔冒出带着甜甜烟味的鼻息。“九月。”她轻声说,“然后……呃,我很害怕,不知道你会不会想吃掉我,人害怕的时候很难变得出把戏。总之,在我来的地方,大家都知道龙吃人,但是如果真说到吃东西,我比较喜欢是我吃东西。我昨晚之后就没吃东西了。我猜你应该不会刚好有蛋糕吧?我想龙的食物应该没关系,只要避开精灵食物就好。”
“你好好笑喔!”巨兽开心地大喊,“首先,我不是龙。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很仔细地让你看过我的脚了。我是翼龙,没有前脚,看到了吗?”翼龙让九月看他引以为傲、长鳞的胸膛,颜色像熟透的桃子。他巨大的后腿和臀部平衡良好,上半身抬起形成个蹲踞的S形,顶端是庞大的头颅,上面有好多牙齿、厚厚的下颚和几根火红的胡须。“在你之前待的地方应该都是些很粗鲁的龙!我听都没听过!如果有人跑到龙的山上,大喊着要献祭和‘噢,你这邪恶的怪物,放过我的村子’之类的,或是‘巨龙啊,吾将屠杀汝’,好吧,毫无疑问,我的同类可能会吃上一点。但是你不能这样就下评断,就像你也不应该因为一位小姐在餐厅享用侍者送上的新鲜沙拉就对她妄下定论。其次,我没有蛋糕。”
“噢,我无意冒犯。”
“为什么我该觉得被冒犯?龙对我来说虽然比表亲亲一点,但关系又不如亲手足。龙(Dragon)我可熟了,你懂吧,因为他们的开头是D。”
“你叫什么名字,翼龙?我真是失礼。”
“我是尊贵的双足翼龙A到L,小妖精。我该说‘任你差遣’,不过太夸张了,我没办法真的任你差遣,你懂吧,所以那样说不对。”
“真是个有趣的名字,对……”——九月斟酌用词——“像你这么优秀的巨兽来说。”她继续说道。
“是家族传统。”A到L高傲地说,一边搔搔一根角后头,“我的爸爸是一间图书馆。所以精确说来,我应该是一头翼图书馆龙,还是……翼龙图书馆?还是图书馆翼龙?我还在找最适合的说法。”
“呃,我觉得这不大可能。”九月说。她比较喜欢图书馆翼龙。
“听起来再不可能都是真的,所以应该是百分之百可能。我已故的妈妈是某个知名法国科学家的使唤精灵,而他爱她。他每周用蜜蜡和松露油擦亮她的鳞片,喂她糖水和苦萝卜,因为是他在实验室手栽的萝卜,所以长得特别大、特别苦。他很宠她,说她是头好翼龙,用激流、丝絮和老骨头帮她铺床。(他并不认识骨头的主人,所以没关系,而翼龙的巢一定要有骨头,不然就称不上家了。)对我妈妈来说待遇真的很不错,尽管她不是非常喜欢他,还是觉得他非常博学。爬虫都知道,眼镜愈大代表戴的人愈聪明,法国科学家那副眼镜可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不过,再聪明的人都会死,尤其这位人中之龙热衷于工业化学。我妈的老板就这么去了,在一场壮观的科学展示中。”
“真令人难过。”九月叹息。
“非常难过!不过悲伤用在烤熟的肉上也是浪费。失去了同伴后,我妈独自住在叫作‘大全’的大图书馆废墟里,那真的是间非常热情、潇洒的图书馆。我妈就住在稍微变黑的屋椽和坍塌得稍微有点严重的墙下,她读书、做梦,和大全愈来愈亲近,也注意到即使建筑结构上的压力很沉重,大全的书架还是维持得笔直、恰到好处。这年头这种精神上的坚忍可不常见。不久,我的兄弟姐妹和我出生,在阳台上嬉戏,在龟裂的楼梯上下追逐,钻研百科全书和刺激的小说。我差不多什么都知道——只要开头是A到L的我都知道。后来一个房地产经纪人害我妈成了寡妇,所以我没机会读完百科全书。总之呢,我们周岁时,妈妈跟我们说了爸爸的事。我们问:‘为什么我们没有爸爸?’她说:‘你们的爸爸是图书馆,他很爱你们,也会照料你们。别幻想会有头强壮帅气的翼龙出现教你们喷火,亲爱的。不会有翼龙来的。不过大全有大量关于燃烧的藏书,而且,无论看起来多怪,你们都有爱你们的父母,就跟其他动物一样。’”
九月咬住嘴唇。她不知道该怎么温和地说出心里的想法。“我在家乡有个朋友叫作安娜玛丽,”她悠悠说道,“她爸爸在内布拉斯加卖割草机,有时也在堪萨斯卖。安娜玛丽还小的时候,她爸爸跟托皮卡的一位小姐跑了,那位小姐有全国最大的草地。安娜玛丽甚至不记得她爸爸,有时她心情不好,她妈妈会跟她说她没爸爸,她是天使的女儿,讨厌的割草机推销员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觉得,会不会……你妈妈也是这样?”
A到L同情地看着九月,鲜明的红脸迟疑地皱成一团。“九月,说真的。你觉得哪个比较有可能?某条没良心的翼龙丢下我妈和蛋,跑去卖搁巢鸡?还是说她跟图书馆结婚,并生下许多可爱又讨人喜欢的小孩?我是说,我们实际点吧!而且大家都说,我跟我爸完全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看到我的翅膀了吗?它们的材质难道不是轻飘飘的上等羊皮纸吗?你要是眯起眼睛仔细看,甚至还能读到一段热气球旅行的历史呢!”
A到L稍稍举起翅膀,让九月看看有多轻飘飘,但是翅膀被青铜链条绑住,施展不开,只能微微摆动。
“哦,当然,我真傻。请原谅,我才刚来到精灵国度。”九月安抚他。不过事实上,他的革质翅膀骨瘦如柴,跟翼手龙一样,一点也不像羊皮纸,上头肯定什么也没写。九月觉得这条龙有点悲哀,不过也有点可爱。
“你的翅膀为什么被锁起来了?”九月急着想转换话题。A到L看着她,仿佛她不知怎么地变糊涂了。
“法律规定,你知道的。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飞行只能搭乘花豹或有牌照的千里光草茎。你应该也同意我不是花豹,更不是用千里光草做的。法律不准我飞。”
“为什么不准呢?”
A到L耸肩:“女爵裁定飞行在爱与跨国竞赛中是‘不公平之举’。不过她极度爱猫,又没人能让千里光静静待着,所以她颁布了特许令。”
“不过你肯定比女爵大,你不能抗拒她吗?把她压扁还是烤熟之类的?”
A到L惊讶得嘴巴都有点合不上了:“你真是个暴力的小东西呢!当然我比较大,也的确可以说不,而且确实这不可能发生在好女王锦葵的年代,我们也都觉得很不开心,不过她可是女爵啊。她有一顶帽子。而且还有强大的魔法。没人会对她说不。你会对你的女王说不吗?”
“我住的地方没有女王。”
“我可真替你感到遗憾。女王棒透了,就算她们自称女爵,还把可怜的翼龙锁起来。嗯,很厉害,也非常吓人。不过厉害的东西常常都很吓人。有时候就是那种惊吓才让人觉得厉害。你到底来自什么样的地方啊?居然没有女王,却有坏爸爸和那些安娜玛丽?”
“只有一个安娜玛丽。我来自内布拉斯加。”九月说。现在家感觉非常遥远,而她还没开始想家。她隐约知道这样的她算是个坏女儿,但到目前为止,精灵国度已经让她觉得又大又好玩,她尽量不去想起那些事情。“我家那边很平坦,而且一片金黄色,我妈妈住在那里。每天她都要到飞机引擎工厂工作,因为大家的爸爸都去打仗了,没人留下来造飞机。她很聪明,而且很漂亮。不过我后来很少看见她,爸爸又跟其他人一起走了。他说他很安全,因为他的工作主要是学习和其他军队有关的事并记录下来,他不需要拿枪射别人。但我不觉得他安全。我也不觉得妈妈安全。而且晚上的房子很暗,草原上有东西在咆哮。我努力保持所有东西整洁,妈妈回来的时候才会高兴,才会说睡前故事给我听,教我锅炉和其他她知道的事情。”突然一阵微风吹过开满小红花的原野,九月摩挲着手臂取暖。“我在我家那边并没有很多朋友。我喜欢读书,别的小孩喜欢打棒球或是和长耳大野兔玩,不然就是把头发缠卷。所以当绿风来到我窗前,我知道他的目的,因为我读的书上也有类似的事情。而且我除了妈妈之外没人可以想念。”九月轻轻抹了抹鼻子,“我们飞走的时候我没跟妈妈挥手道别。我知道我应该要挥手的。但是我早上还没起床她就去工厂了,只在桌上留下小面包和一个橘子,所以我想既然她没跟我说再见,我也不用跟她说再见。我知道我这样很坏!但我忍不住。其实她留下了小面包和小纸条,有时候还有好玩的画,我却什么也没留给她,这样一点也不公平。不过我不想回家,因为家里没有地精、巫婆和图书馆翼龙,只有鬈发的坏小孩和需要清洗的茶杯,所以我晚一点才会说对不起。整体而言,我觉得在精灵国度比不在精灵国度好。”
A到L小心地用脚爪环住她的肩膀。在他的爪子旁九月愈显矮小。九月伸臂抱住一根爪子,倾身靠在上头。在家时她也会这样靠在橡树树干上。
“只是……精灵国度并不是事事如意,对吧?巫婆的哥哥们死了,她们的汤匙也没了,而且你的翅膀被锁起来,一碰就痛——别否认,艾尔。我看到你都磨破皮了。我可以叫你艾尔吗?A到L念起来好长。这里不大对劲,我根本连个像样的精灵也没看见,就是翅膀闪闪发亮,身穿小连衣裙那种。只看到悲伤的人,而且没东西吃。这已经是我有史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了,就连跟绿风我也没说这么多。真希望他能够跟我一起来。我觉得我已经受够听到这个准那个不准的。所有可爱的东西都被禁止,这样的精灵国度有什么意义?不就跟真实世界一样了?”
“你好可怜喔,九月。听了真替你感到难过。我知道‘想家’(Homesick),这是H开头的词。你要怎么办呢?”
九月抽抽鼻子,直起身来。她不是那种花很多时间自哀自怜的人:“主要说来,我要去万魔都,去偷那把属于再见的汤匙,这样她才能不再伤心,继续熬煮未来。”
A到L呛了一下。“那是女爵的汤匙。”他低语。
“我才不管!女爵一定是个非常糟糕的人,才会有这些丑链子、弓箭和那顶蠢帽子!从她那边偷东西,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图书馆翼龙收回巨大的脚,像只猫一样往前蹲坐,这样他的脸才会和九月差不多高。九月这才发现,他的眼神非常善良,一点也不可怕,带着一抹漂亮的橘色。
“我也要去城里,人类女孩。自从我妈开始守寡,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就各奔东西:M到S去当家庭女教师,T到Z从军,我则要去寻访我们的爷爷——精灵国度的市立图书馆,世界上的所有书本都在里头。我希望他接纳我,把我当孙子疼爱,并教我怎么当图书馆馆员,毕竟人人都该学个一技之长。我知道我有缺点——尤其是呼吸会喷火这项——不过我是头好野兽,我喜欢按字母顺序排列事物,说是家族传统事业应该多少也会加点分吧。”图书馆翼龙噘起庞大的嘴唇,“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走一小段?我们都有不可靠的爸爸,应该要团结。而且找食物的时候我应该可以帮上很大的忙。”
“哦,那真是太好了,艾尔。”九月开心地说。她不喜欢独自旅行,她也极度想念花豹和绿风:“我们现在就走吧,趁太阳还没下山。精灵国度的晚上好冷。”
他们启程往西走去,捆住图书馆翼龙那双红翅膀的链条一路叮叮当当。九月的身高甚至不到他的膝盖,所以没一会儿,他就让九月沿着链条爬上他的背,九月将手上的权杖穿过青铜链环。九月无从得知的是,人类也不准骑乘“体积如此庞大的神奇生物”。A到L知道,不过就这一次,他觉得无所谓。
“这一路上我还可以提供消遣,”他用隆隆的声音说道,“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背给你听。非洲食蚁兽、竞技场、废嫡、慢板、短吻鳄、阿拉伯5……”
05 没有警告的房子
九月测量到万魔都的距离,上了一堂历史课,遇见一个香皂人,被彻底洗刷了一顿。
九月咬了一口丰满、多汁的柿子。应该说是某个像柿子的东西。大很多、比较绿,味道像蓝莓奶油,不过看起来超级像柿子,所以九月决定叫它柿子。A到L还在骚扰一棵可怜的树,那棵树太高了,树干粗壮;就算明知道淡黄和银色相间的枝丫上结有果实,也没有哪个小女孩会想爬上去。九月心想,跟之前一样,如果一条龙——翼龙——拿水果给我吃,那就算是龙的食物,完全不能算是精灵食物,而且总不会有人因为我吃早餐而责怪我吧。九月在隆隆巨响和欢笑声之间一再强调她已经吃饱了,图书馆翼龙仍旧开开心心地袭击那棵树,伴随着兴高采烈的咆哮,全速向树撞去,直到无助的水果放弃抵抗,颤抖着掉落。每次冲击之后,A到L都往后坐在庞大的后腿上摇晃脑袋,胡须也随之飘动。这情景让九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翻飞的裙摆里装满香气四溢、橘中带绿、尝起来像蓝莓的柿子。
太阳穿上裤子,顽强地爬上天空。九月迎着阳光眯起眼,纳闷这里的太阳是不是跟内布拉斯加州的不一样。看起来似乎更温和、金黄,色泽也更深,投射出来的影子似乎更暗些。但九月没办法确定。当你旅行的时候,眼前所见似乎都更明亮、可爱,但事实上并不真的更明亮可爱;只能说,甜蜜亲切的家被拿来和盛装打扮的外地比较实在很吃亏。
“艾尔,到万魔都有多远?”九月打了个呵欠。她抓抓腿,伸展伸展左脚裸露的脚趾。
“说不准呢,小家伙。”巨兽又一次冲撞树干,“‘万魔都’(Pandemonium)是P开头的,所以我不是很清楚。”
九月想了一会儿:“那‘首都’呢?‘首都’(Capital)是C开头,然后‘精灵国度’(Fairyland)是F开头,你可以试试看,呃,交叉参照。”
A到L放过那棵类柿子树,头偏向一边,像只好奇的德国牧羊犬。“精灵国度的首都外头环绕着一条环状的大河,”他说得很慢,仿佛在朗读书里的字句,“叫作‘大麦扫帚’。城市分为四区:懒惰百合、枯萎之歌、空洞忧郁、锦葵草地。人口流动不定,夏季估计有一万灵——就是灵魂的意思——”
“而‘万’指全部。”九月低语。翼龙不会知道,在九月的世界里,很多词都是‘万’开头的,像万事万物、万象、万夫莫敌、万灵丹、万籁俱寂,还有万能。这些当然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词汇,不过正如先前所说,九月读过很多书,而且特别喜欢不假装自己很简单的文字,就让它们全副武装,飘扬着绶带骑马出击吧。
“最高点是回旋呻吟塔,皇家发明家协会(疯狂前提)的所在,最低点是即刻吵闹沼地,水中仙曾在此展开海藻大战。一般进口谷物、许愿鱼、脚踏车零件、小孩、三明治、白兰地、银子弹——”
“直接跳到‘我距离一个名叫九月的女孩这么远’的部分。”九月提出有建设性的建议。
A到L对她扮了个鬼脸,弯起猩红色的嘴唇。“所有书本都应该像这样给人方便,像管家一样精明。”他喷了喷鼻息,“正如你所预料,精灵国度首都的地理位置变化无常,而且脾气暴躁。恐怕结果会依故事情节所需而变动。”
九月把柿子放在长草地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我猜想,如果我们表现得像那种能一边经历跟精灵、魔鞋、耍无赖有关的冒险,一边找到精灵城市的人一样,那座城市自会找到我们。”
九月眨眨眼:“事情在这里都是这样吗?”
“在你的世界不是这样吗?”
九月想了很久。她想起有些小孩表现得体,大人就会对他们很好、信任他们,就算他们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偷拉你头发,或是取笑你的名字也一样。她也想起爸爸总是表现得像军人一样严谨、简朴、有条理——结果军队就找上门了。她还想起妈妈就算难过,还是表现得很坚强、快乐,所以没人帮她,没人愿意帮忙煮个砂锅,或是在九月放学后看顾九月,甚至连来一起打牌喝茶也不愿意。最后她想起自己,她表现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小孩,不满足又爱抱怨,结果绿风就来找她了。
“我想在我的世界里也是这样,虽然相对来说比较看不出来。”
“这就是地精药膏的功用。”翼龙眨眨眼。
“嗯,我们接着走吧。”九月说,“至少我的鞋子没问题。”她留下一两个柿子当作晚一点的午餐——她的绿便袍口袋满满,不过因为便袍很在意外表,所以完全没有鼓起来。A到L局促地低下身子让九月攀上青铜锁链,九月不可一世地坐在上面,手里紧握一缕从图书馆翼龙长长的颈部垂下来的红色硬毛。她从便袍腰带里抽出权杖,像一把剑般水平举起。蓝色山脉在道路两旁升起,像蓝宝石一样闪耀。
“前进,高贵的骏马!”她大喊。
不过什么也没发生,只有几只鸟发出尖锐的颤音。
他们两个一同旅行的同时,我想暂停一会儿,毕竟我有权这么做。因为这里非常值得记上一笔:如果有人想找庞大的同伴,翼龙——或是图书馆翼龙——肯定是最佳选择。首先,他们不容易累,虽然脚长得像放错位置的家禽脚,步伐却相当平均。第二,要是真累了,他们会打鼾,贪婪的强盗会吓得不敢靠近。第三,他们源自法国,因此品味极佳,不大可能找来难吃的食物,像是骑士的胆囊和少女的骨头。他们更偏爱来个一两大盆松露、一群鹅和一整湖的葡萄酒,而且他们很懂得分享。最后,他们的交配季短而罕见,机会之少,所有旅游介绍都不会注意到,当然更无需任何对交配事宜完全无知的棕发小女孩挂怀。真的,最后这一项几乎无人曾提及。
九月一无所知。她只知道,A到L巨大、温暖、亲切,闻起来是烘烤肉桂和栗子的味道,而且他几乎无所不知。栖在他背上看出去的世界里,其他字母的魅力少得出奇。
A到L一直走到傍晚。覆满小红花的高山草地逐渐被宽广、潮湿的山谷取代,山谷里满是浓巧克力般的泥浆,鲜艳的七彩花朵在珍珠色、比九月还高的草茎上摇曳。九月坐在龙背上,竭力装出勇敢的样子,而艾尔则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毅不屈。不过这似乎并没有把万魔都移到他们身边。过了很久,九月把权杖塞进两个链环之间,脸靠着艾尔的背。或许城市还没吃早餐,早上得花很长时间才起得了床,她心想。也可能它要先照料别的小女孩。
接着,突然间,一栋房子在他们面前升起,仿佛它缩着躲了几个小时,等到觉得能狠狠地吓他们一跳时才猛地跳出来。房子看起来像西班牙清真寺——被巨人坚决踩过的清真寺。每一扇有波纹的门框和所有镶嵌壁面都残破倾斜,一面面蓝绿色的墙东倒西歪。香气四溢的红木随意堆叠,大厅里渗漏出一滩滩黑色泥浆。每一根颓圮的柱子上都覆盖着青苔。九月和她的图书馆翼龙跟前是一座雕刻华美的拱门,通往一个小庭院,里头有座破败的喷泉,仍英勇地汩汩喷涌。拱门上头写着:
没有警告的房子
“这是什么地方?”九月低语,一面从图书馆翼龙身上爬下来。她现在爬得驾轻就熟。A到L耸肩。“有点超出我的范围了,”他也轻声说道,“要是我弟弟在这里就好了!”
“这是我女主人的房子。”他们身后传来一个模糊、软弱的声音。
九月转身,看到一位最古怪的小姐,沉静地站在一块上头画了一朵蓝色大玫瑰的地砖上,不偏不倚就站在玫瑰中央。她散发出浓郁、干净的香味,周身是朦胧一片的淡粉红色,这位小姐全身都是用香皂雕刻而成。她的脸是深橄榄绿色的橄榄香皂,头发是油脂丰厚的马赛皂,掺杂着一条条酸橙皮。她的身体则是由不同香皂拼凑而成:这里一块露出点点红色果实的草莓香皂,那里一块橘棕交错的藏红花檀香皂。她的腰带是用凝固油脂般的蜂蜜皂编成,手是素蓝色沐浴皂,指甲闻起来有雏菊和柠檬的味道。她的眼睛是两小块尖锐、多切面的滑石碎片。有人用老师那种整洁、流线、秀丽的笔法在她额头写下“真理”二字。
“我的名字是碱液。”香皂小姐说。几个泡泡从她嘴里冒出来。她完全静止,一丝香皂肌肉都没牵动:“在我的女主人回来之前,由我负责迎接你们,带你们去浴池,照料你们和所有疲倦的旅人。我确定女主人很快就会回来。”
“为什么要在你的额头上写上‘真理’?”九月害羞地问。在图书馆翼龙面前,她可以很勇敢,不过遇到高大、可爱的小姐,她总是很害羞,就算是香皂做成的小姐也一样。
“我是个香皂人,孩子。”碱液平静地回答,“这两个字是我女主人写的。她聪明非凡,知晓各种奥秘。其中一个奥秘是把浴池客人留下的香皂屑收集起来,捏塑成女孩的形状,在香皂女孩的额头写上‘真理’,然后唤醒她、帮她取名字,对她说:‘这个世界孤单至极,我很悲伤,请爱我、做我的朋友。’”
“碱液,你的女主人是谁呢?”A到L问,尽量把自己塞进小小的庭院里,脚蜷起抵住一根断掉的柱子,“听起来她应该是那种花很多时间在图书馆的人,人类之中当属这类最好。”
碱液叹息——月桂香皂肩膀猛地升起又落下,仿佛之前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叹息:“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头发像新香皂,大大的绿眼睛,左脸颊上有颗痣,她是处女座,她喜欢先洗热水澡,紧接着再洗很冷的冷水澡,她总是打赤脚,而且我好想她。她的确花很多时间在图书馆,她总是在读书,小本的书挂在她腰带上,正常大小的书封面装饰华美,还有大本的书,太大了,读的时候只能摊开、书背靠在她肚子上。她的名字是锦葵,她离开好多好多年了,我却还在这里,我不停走动,从不停下来,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停下来,因为她说我永远不需要停。”
“锦葵!”图书馆翼龙大喊,鳞片般的红色眉毛高高竖起,“锦葵女王?”
“我相信只要她想,她的确可以当女王。先前说过了,她聪明非凡。”
“锦葵女王是谁?”九月问道,觉得自己被排除在这股兴奋之情外,“你之前提到过她。既然有个女王,为什么现在还会有女爵?我是觉得,如果你要瞎搞君主政治,你应该,我是说至少应该维持正统的传统吧。”
“哎,九月,你不懂!”艾尔用尾巴圈住九月,“女爵带着她的狮子和那头佩戴象牙项圈的大型老黑豹出现之前,精灵国度原本处在聪颖勇敢的好女王锦葵的永夏之中。她爱我们,用押韵的诗歌统治精灵国度,星期日发樱桃给所有人民。假日时她骑马外出,头上的皇冠缀有海豹人送给她的珍珠,所有山怪一起做体操,只为了博她一笑。每张桌子都摆满牛奶、小麦、糖和热巧克力。每匹马都很肥。所有搅乳器都是满的。锦葵女王绕着银色蘑菇环跳舞,为我们带来春天,而且很显然,她当女王之前的工作是经营浴池。”
“但是‘锦葵’(Mallow)是M开头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跟她有关的事?”九月问。
“每个人都知道好女王锦葵呀。”图书馆翼龙很讶异,九月居然不认识锦葵女王。
“翼龙少爷,请问你,我的女主人去哪里了?已经好多年了,我放过好多洗澡水,她却不曾回来找我,我没办法吃也没办法睡,因为她没教我怎么吃睡,夜晚好黑,下雨的时候我的身体会一点一点地剥落。”
“噢,亲爱的碱液,”图书馆翼龙大喊,“多希望我能给你带来好消息啊!不过在女王统治的黄金时期,女爵来了,她杀死女王,或是把女王监禁起来。众说纷纭啊。女爵颁布了复杂的法令,丘陵在哀悼,我的翅膀也被锁得死紧,而且没人喝得到可可。我们有些人希望女王还活着,被关在荆棘丛生的监狱里,跟自己玩单人牌打发光阴,等待骑士拯救,以废除女爵的恶法,让可可重回精灵国度的水壶。”
一滴眼泪滑落,融化了香皂人的脸颊。“我在想,”她含糊地低语,“我在想这个地方什么时候会开始破败、毁灭,在夜里流下大颗大颗的灰尘眼泪。我猜我不是很会跟人做伴。都能当女王了,谁还会想跟个蠢香皂人待在一起?虽然她说我是她的朋友。”
“我相信她一定想回来。”九月想安慰这个体贴善良的香皂人,“我们正要去万魔都偷回女爵抢走的一部分东西。”
“或许是个绿眼睛的女孩?”
“呃,不,是把汤匙。”九月觉得她的可爱任务突然变得微不足道。但总归是她的任务。
“你知道万魔都距离这里多远吗?”
“好奇怪的问题啊。”碱液说。
“我不是本地人,你了解吧。”九月认真地说。她渐渐觉得或许她该把这句话绣在便袍上。
“无论你在哪里,孩子,没有警告的房子都位于你和万魔都之间。你得先经过这间房子,在里头好好清洗、准备;从你身上把路洗出来,把你的脚泡软、灵魂彻底擦洗过,否则无论你怎么转弯也到不了城市。我还以为所有城市都这样呢。不然城市怎么受得了一大堆污秽、疲惫的人在它里头胡乱打转,乖戾、紧张又肮脏?”香皂人伸出一只僵硬的长手臂,皮肤上有一圈圈奶油般的绿色。九月握住她的手。“离开这里的时候,人类小孩,你将会找到万魔都。这两个地方紧紧相系,就像船与码头。也像曾经,好多好多年前,我的女主人和我。”
香皂人带着他们到没有警告的房子中央;其实这不能算是间房子,只是许多以瓷砖长廊和庭院相连的小房间,以前可能很迷人,现在却被烂泥覆盖、老旧泛绿、崩坏,而且阴沉沉的。碱液周到地将A到L带到一个大瀑布,瀑布下的水潭刚好容得下他。接着她领着九月往房子深处走去。
香皂人的香皂脚跟踏在地板上发出软软的啪啪声,听起来很悦耳,有种舒缓的效果。房子里看来没有其他人。四下一片静谧——不是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死寂。整个地方感觉像是,呃,在打盹儿。最后,她们走进目前看到的最大的一个庭院。生锈的铜像和喷水池之间有三个大澡盆。地板上画着两只奔腾的鹰马兽,一只是钴蓝色,另一只是翠绿色。澡盆刚好盖住它们的蹄子,看起来活像它们穿了巨大的马蹄铁。
碱液拉开九月的便袍,九月顺势扭动脱下——不过香皂人接着要脱她的橘色连衣裙时,九月畏缩了。
“怎么啦?”
“我……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光溜溜。”
碱液想了一会儿:“我的女主人曾说过,除非你愿意,否则你不可能真的光溜溜。她说:‘就算脱掉所有衣服,你仍旧保有你的秘密,你的过去,还有你的真名。完全光溜溜说起来相当困难。要很努力才办得到。只是踏进澡盆而已,并不算光溜溜,不真的算。只能说是露出肌肤。而狐狸、熊也都有肌肤,如果它们不觉得难为情,我也不该觉得难为情。’”
“锦葵跟你说过她的真名吗?”九月问。
碱液缓缓点头:“不过我不会告诉你。那是个秘密。告诉我之后,她割伤她和我的手指,她流出鲜血,我流出皂液,然后两种液体混合变成金色,然后她亲吻我的伤口,并告诉我她的名字,还要我不能说出去,绝不。所以我不会告诉你。她也知道我的真名。”香皂人害羞地指指写在她额头上的字。
“绿风告诉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我的真名。但我只知道九月这个名字再真实不过了,要是我不跟别人说我叫九月,他们要怎么叫我?”
“那不可能是你的真名,不然你麻烦就大了,居然四处告诉别人。如果你知道别人的真名,他就得像个娃娃一样听从你的命令。”碱液不自在地打住,这个话题似乎让她觉得痛苦,“那样真的很讨厌。”
“如果你知道锦葵的真名,你不能呼唤她回来吗?”
碱液哽咽了一会儿,从她的喉咙后面传出一个非常奇怪的声音,像是把一块香皂折成两半:“我试过了!我试过了!我一再呼唤,她都不回来,她一定死了!而我除了一直让澡盆里装满水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九月退开一步,稍稍远离香皂人强烈的悲伤。她缓缓脱掉橘色连衣裙——说真的,连衣裙现在真够脏的——也脱掉仅存的一只珍贵鞋子。夜晚很冷,她光溜溜地站在五彩缤纷的香皂人面前却没一声抱怨。“洗澡水闻起来真不错。”她轻声说道,只希望香皂人别再难过了。
一阵微风飒飒吹进庭院,拾起九月的衣服鞋子甩了甩,浸入喷泉中冲去海水和沙滩上的脏东西。绿便袍很不高兴,皱成一团还劈啪作响。
碱液忽然一把抱起九月,把她放进第一个澡盆。说是澡盆,其实更像装葡萄酒的橡木桶,尤其当你有很多酒要装时就更像了,因为这个澡盆非常巨大。九月的头立刻沉入浓稠的亮金色洗澡水中。她一浮出水面,洗澡水的味道随即像一件温暖的披巾一样包裹住九月:壁炉、暖脆的肉桂、秋天嘎吱踩过落叶的气味。她还闻到苹果酒和风雨欲来的气息。金色洗澡水一条条、一块块地缠裹住九月,她笑了。尝起来像奶油糖。
“这个澡盆可以洗涤你的勇气。”碱液的声音又像先前一样平稳安定,她执行任务,在九月洗澡的期间暂且止住悲伤。
“我不知道勇气也需要洗!”碱液往九月头顶淋了一壶水,九月倒抽一口气。也不知道原来洗勇气需要脱光光,她心想。
碱液又朝九月当头倒了一桶金色洗澡水。“你出生的时候,”香皂人轻柔地说,“你的勇气崭新纯净,足以面对一切:四脚着地爬下楼梯,开口说出你的第一个字而不顾会不会被人笑话,把奇怪的东西放进嘴里。长大一点后,你的勇气引来黏腻和硬壳般的东西,开始蒙尘,知晓事情能有多糟、疼痛又是什么感觉。再大一点,但还没变成大人的时候,你的勇气觉得了无生趣,不大愿意动了。你得不时来场大扫除,让它重新动起来,不然你再也无法勇敢起来。不妙的是,你的世界没几个单位会提供像我们这样的服务。所以大多数人都带着脏兮兮的装备走来走去,殊不知只要吐一点口水,好好擦亮抹净,他们又会成为勇士,真正无畏的骑士。”
碱液弄断自己的一根深蓝色手指,掉进浴盆里。一个奶油般的泡泡旋即冒了出来,紧贴住九月的皮肤,挠她的痒痒。
“你的手指!”她大喊。
“不用害怕,小家伙。并不会痛。我的女主人说:‘把自己贡献出去,贡献出去的部分很快会回来,而且要多新有多新。’来洗澡的人离开后,我的手指真的会再回来。”
九月仔细检视自己,想看看她的勇气是否焕然一新。不过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只觉得洗过热水澡全身干干净净的很满足。可能稍稍轻盈了点,但她没办法确定。
“下个澡盆!”碱液说着,一把从橡木桶里抱起全身还都是金黄色泡沫的九月,放进一个有斜底的青铜浅浴缸,电影里的贵族仕女都用这种。九月喜欢看电影,不过经济状况不允许她常看。在她最私人的时刻里,她觉得妈妈比银幕上所有女生都漂亮。
青铜浴缸里的水闪着冰冷的绿光,散发着薄荷、森林之夜、甜蛋糕、热茶,还有非常寒冷的星光的味道。
“这可以洗涤你的愿望,九月。”碱液说着又折断了一根手指,发出混浊的啪嗒声,“陈年愿望如果没有随世界变迁而更新,会像老去的树叶一样衰弱、枯萎。而世界老是变来变去。愿望会沾上污垢、褪去颜色,很快就完全化为泥,和其他泥土再无分别,不再是愿望,只剩悔恨。问题在于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清洗他们的愿望。就算某人发现自己身处精灵国度,离家万里,通常还是会忘记跟上世界的变化。”
碱液把断掉的手指丢进浴缸,这次没冒泡,直接融化在绿色的水面,仿佛平底锅里的牛油。九月憋气潜进水里,就像在家里为游泳比赛而练习时一样。我常常希望爸爸能回家,也希望妈妈让我像小宝宝时一样跟她一起睡。我还希望在学校里有个朋友,我们可以一起玩,一起读书,一起讨论书里的小孩发生哪些奇妙的事。这些愿望现在都感觉好遥远。现在我希望……我希望女爵放过所有人。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一个勇士,就像碱液说的那样。真正无畏的骑士。希望我害怕的时候不会哭。希望艾尔真的有一部分是图书馆,虽然我知道多半不可能。还希望我回家的时候妈妈不会生气。
九月的鬈发漂浮在她的头上方。碱液用一把粗刷子刷洗着九月,水底下的部分也不放过,九月的皮肤都被刷红了。突然香皂人又一把抱起九月,把她放进下一个澡盆。银白色的澡盆有爪子般的脚,里头装满奶油般的热牛奶,闻起来是香草、朗姆酒和枫糖浆的味道,跟贝琪·巴西尔斯托克的雪茄一样。碱液摸摸九月泡在新洗澡水里的头发,又舀了几壶朝九月当头倒下。她折断拇指,在洗澡水里逆时针画了三圈。所有交通都逆时针前进,九月心里暗自发笑。香皂人的拇指嘶嘶闪耀,在水面洒下蓝色火花。
“最后,我们得洗你的运气。”碱液说,“灵魂排队等候出生时,会在最后那一刻跃起,触碰世界的门楣以求好运。有些人跳得高,抓到很多好运;有些跳得矮,只捉到几缕松脱的运气。每个人都会设法抓到一些。如果没有一点运气,人很难活过童年。但是运气会耗尽,像金钱一样;会遗失,像记忆一样;会浪费掉,像生命一样。要是你懂得怎么看,可以从人的膝盖骨查看他们剩下多少运气。运气要是用在避免早早死于车祸,或是买中过多连号奖券,就没办法再用沐浴的方式补充。洗澡没办法恢复因心不在焉和过度自信而用掉的运气。但如果是因为保存、疲惫和不冒险的生活方式而萎缩,我们可以再让运气充盈——毕竟不用花太多力气就能做到。”
碱液再次把九月浸入牛奶中。她闭上眼沉入温暖的乳脂,好好享受,伸展疼痛的脚趾。她不知道她的运气是否变得更饱满,但也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在意。不管怎样,洗澡都很神奇,她心想,而精灵式的洗澡更是其中之最。
最后香皂人终于把九月从好运澡盆里拉起来,并用又平又长、硬邦邦、被太阳烤成棕色的香蕉叶帮她擦干,拨乱九月潮湿但干净的头发。九月差不多开始觉得自己颇干燥,也相当开心时,图书馆翼龙快步走入庭院,一面像只发怒的猫一样抖动鳞片。他想把翅膀抖出来,不过因为链子的关系戛然而止,他缩了一下。九月的权杖锵的一声撞上锁头。
“啊!”他的声音隆隆作响,“我想我干净了,虽然这不重要。书本不会因为人经过丰富旅游的装点就评断他。”
香皂人点头:“准备好让城市带你们进入。”
那阵微风送回九月的衣服,清爽、洁净、干燥,闻起来有勇气、愿望和运气三种洗澡水的味道。九月不很确定,不过她觉得这阵微风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跟花豹好像啊。
“如果你们看到她,”碱液轻轻地说,几乎像在耳语,“我的女主人。如果你们看到她,请告诉她我还是她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玩好多好多游戏……”
“我会的,碱液,我保证。”九月说着突然靠上前抱住香皂人,她原本没这打算的。
碱液缓缓地抬起香皂手臂环住她。不过当九月抬起头想亲吻香皂人的额头时,嘴唇都还没碰到写在上头的字,香皂人却猛地退开。
“小心。我很脆弱。”碱液说。
“没关系。”九月冷不防地说,她觉得泡过澡后暖洋洋的肉桂勇气在身体里冒起泡泡,清新又明亮,“我不脆弱。”
没有警告的房子里有一扇门,就在一座大理石像旁,石像是位吹着号角的牧神潘——但愿九月知道“Pan”不只是一个前缀,也是一位神祇的名号!不过算了,别在意。现在要警告也太晚了,这房子再清楚不过。那扇门挺直,并殷勤地为图书馆翼龙和女孩敞开。门内一片黑暗,却传来海鸥鸣叫,还有好多声音交杂。慢慢地,他们跨过门,走入黑暗中。
“艾尔。”他们跨过门槛时九月开口,“你在哪些澡盆里洗的澡?”
图书馆翼龙不肯开口,只摇摇巨大的头颅。
06 水中的影子
九月渡过一条河流,上了一堂进化课,遗失了某个珍贵的东西,不过拯救了一个山怪。
九月和图书馆翼龙穿过澡堂门,来到一处肥沃、潮湿、翠绿的河岸,大麦扫帚河奔腾呼啸。至少九月推测这应该是大麦扫帚河。河流冒着泡泡绕了一个大圈,正中央漂浮着一个五彩缤纷、雾气朦胧的东西。九月看傻了,差点被绊倒。他们被人群包围着,人们推挤、欢笑、大喊,各自都带了形形色色的手提箱和行囊,有黄铜握把的轮船衣箱,也有绑在多节的山楂树枝上的绿手帕。九月挺直背,直视前方,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太突兀。黑色河泥在她裸露的脚趾间吱吱作响。
所有生物都推挤着争取好位置,争先恐后地抢着第一个抵达暗淡的长码头,有人马、羊人、棕仙和鬼火;长了女孩腿的鸟和长了鸟腿的女孩;佩戴壮观肩章的巨人和身穿丝绒裤搭背心的矮人;边走边拉小提琴的大地精;比九月还高的老鼠;还有一大群看起来应该是人类的先生女士和小孩。九月和其中一位对上眼,那是一个小女孩,身上穿着整洁的榛子壳连衣裙,一只红色鸽子缠在她的金发里。小女孩绕着她的妈妈跳舞,嬉闹地拉扯她妈妈的裙子。那女孩跳到一半时视线对上九月,她邪恶地眨眨眼并抖动肩膀——突然间,女孩变成一头毛色油亮的黑色小胡狼,背上有一道金色的斑纹。你瞧,某些不负责任的民俗研究者总让小朋友误把胡狼当作邪恶的生物,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它们其实贴心又温柔,巨大的耳朵非常灵敏。那小女孩就是变成了这种可爱的生物,不过细长的蓝眼睛还是一样。她长长的大耳朵抽动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用小狗般的尖叫缠扰她妈妈。
图书馆翼龙抽动巨大的鼻孔纳入新鲜空气,他开心地说:“知道吗,以前大麦扫帚河的河水是茶。下层有一道茶叶逆流,从某个支流汇入。以前,哦,是白兰地的颜色,水面漂浮着柠檬皮和睡莲叶般的糖块。”
“现在应该不是茶了,至少我没看过靛蓝色的茶。”
“唔,女爵说这种事很蠢,还说大家都知道河流长什么模样。她派水马拦住支流,牵网捞起所有茶叶,还把柠檬皮跟糖块通通吃掉。水马边哭边做呢。不过你看,现在变成这种宜人、普通的蓝色,”图书馆翼龙沉下脸,“看上去也蛮合适的。”他叹气。胡狼女孩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艾尔,那女孩是什么?”
“嗯?噢,我猜只是山怪(Pooka)。P开头的字,也不在我的范围内,你知道的。”
最后,队伍在一个由多节瘤的浮木和绳索般的黄色藤蔓构成的巨大码头前成扇形散开。一艘像层层黑色蛋糕的大驳船系在码头边。摇曳的绿色纸灯笼挂在壁架和拱门上,木头上呈现着早年刻下的可怕图案。船上,几个老男人倚靠着巨大的柱子,缎带和百合花串在柱顶飘扬。整体效果非常艳丽欢闹,不过那几个老人看起来憔悴沧桑又阴森。
“大麦扫帚渡轮!”图书馆翼龙大喊,“当然,以前从不需要渡轮,因为大家都可以飞进万魔都,要多快有多快。不过进步是所有好灵魂的目标。”
九月瞠目结舌地缓缓接近梯板。她拉住A到L的翅膀尾端。
“那是精灵。”她低语。
“对啊,渡轮,女孩!我刚刚不是说了?”
“不,不是渡轮,是精灵6。”
摆渡人年老驼背,灰发绕着像是长了藤壶的两根羊角,缠成几股狂野的辫子。他的眼睛发炎般湿润,眼镜像啤酒杯底一样厚,单耳挂了三只金环。老人身穿钉了黄铜纽扣的海军厚呢蓝大衣和帆布裤——剪裁合身的大衣后面伸出一对七彩翅膀,镶金边,阳光在翅膀上投射出旋转的紫罗兰色折射光圈,光彩耀人。一条雅致的铁链锁住翅膀,铁链虽细,却足以将翅膀平绑在摆渡人背后,失去作用。
“船费。”轮到他们时,老人朝他们咆哮。
图书馆翼龙清了清巨大的喉咙。九月吓了一跳。“哦!”她大喊,“我猜经济大权掌握在我手上。”她从艾尔的链环里抽出权杖。就知道可能会派上用场!九月对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相当满意。她借用艾尔的爪子尖端从权杖的圆顶撬下两颗红宝石,自豪地交给摆渡人。
“他太大了,”摆渡人冷淡地说,“超重行李须付双倍。”
“我不是行李。”图书馆翼龙倒抽一口气。
“我哪知道。她把闪亮亮的玩意儿放在你身上。可能是行李。而且你肯定超重。总之要付双倍。”
“没关系!”九月安抚双方,又从权杖上撬下第三颗发亮的红色石头。三颗光彩夺目的宝石都在九月掌中,像是伤口滴落的鲜血:“反正也是捡来的。我才不要丢下你!”
“成交。”摆渡人板着脸,抖动毛毛虫般的眉毛,接着铲起宝石。图书馆翼龙庞大的身躯跃上黑色大渡轮顶层,优雅地安顿妥当。九月目不斜视地走上甲板,爬上回旋梯,走到图书馆翼龙身旁。或许是因为碱液帮她洗过澡,她真觉得自己很勇敢、坚忍,还像个大人一样自己付船费。这心思必然导致九月做下灾难性的决定,不过现在阳光正烈,河水又蓝,她还不会知道。我们就让她暂享当下新奇的愉悦。
不要吗?
很好,虽然我一直很努力做个慷慨的旁白,也尽全力照料我的小女孩;偏偏读者不受我控制,总坚持要冒险;尽管悲伤不见得要冒险,冒险却总伴随着悲伤。
蓝色和金色的躺椅散布在渡轮甲板上。轻盈的蓝色女人和高大苍白的巨人躺着做日光浴。A到L随着渡轮脱离码头的嘎吱声开心地喷着鼻息。
“我们离城市愈来愈近,真叫人开心啊。在大城市,每个人多少都期望能变得不凡!”
九月没有回应。一道阴影落在她心里,因为她想起常常在学校淋浴间里听到年长的女孩谈起,她们有天会去一个叫作洛杉矶的地方,她们将成为明星,变得美丽富裕,并和电影里的男人结婚。有几个说她们可能索性抛开加州,前往纽约,她们将成为舞者和摄影模特儿,并和名作家结婚。九月总觉得半信半疑。她两个城市都不想去,感觉又大又吓人,塞满适婚男性。她不希望把万魔都也想象成那样的城市。她不希望精灵国度里都是想成为明星的年长女孩。
“看起来很暴躁呢,女孩。”摆渡人咕哝着,他上顶层回到柱子边。老人还没就位,渡轮却已平稳地驶过水面。他靠着柱子,对着远方的城市眯起眼:“做白日梦的小东西很容易掉下去,你可不希望这样吧。”
“我会游泳。”九月略带愤慨地说,回想起她在大海里的冒险。
“你当然会。不过大麦扫帚河里都是水马,他们可比你还能游。”
九月想问关于水马的事,不过她的嘴巴自有想法。
“您是个精灵吗,先生?”
摆渡人给了她一个令人胆寒的眼神。
“唔,我的意思是,我以为您是精灵,不过觉得还是问一下比较好。我也不喜欢别人把我当成某种我并不是的东西!我要说的是,如果您是精灵,您就可以告诉我精灵就分类上来说是什么,还有为什么您是我唯一见到的精灵。”她很高兴自己用了“分类上”这个词,不太久之前,她还只是写得出来而已呢。
“从科学的角度而言,精灵——我就是精灵——和人类并没有太大差别。你们人类是从猴子进化而来;而我们进化自……哎,斯文人不谈这个,不过人类从来就不是斯文人。精灵的始祖是青蛙。两栖类,对吧?唔,当青蛙一点都不好玩,所以我们四处偷些好东西:蝴蝶的翅膀、人类的脸孔、鸟类的心脏、多种山羊的角、一些像羚羊的东西、火精的灵魂,还有乳牛的尾巴——然后我们进化了几百万几百万分钟,就跟你们一样。”
“我……我觉得进化不是这样……”九月轻声说道。
“怎么,你的名字突然变成达尔文了吗?”
“不是,我只是——”
“这可是最擅瞎掰者生存,女孩!”
“我的意思是,人类不是这样进化的——”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别想用你那些愚蠢的废话诋毁我的真相。要我说,想进化的就去吧,就让他们吸收掉其他人。至于为什么没有看到满地精灵,那可不干你的事,要是你能别打探我们的家务事,我会非常感激。”摆渡人从口袋捞出一只玉米杆烟斗,弹弹手指,一缕烟随即从斗钵袅袅上升,闻起来像潮湿的玉米田,“当然,如果你想要保持自我不断进化,我建议你到底下好好藏着。”
“什么?为什么?”
“我不该说的。重点中的重点是你不知道哪天会宣布课征什一税。”摆渡人眨眼,眼神突然闪烁着模糊的欣喜,模样更接近九月想象中的精灵。“喏,瞧哪,”他露齿而笑,“我可是说出口了。”
九月大可逃跑,但她不能丢下她长鳞片的红色朋友,而且,尽管她已经会在句子里使用“分类上”这个词,却对“课征什一税”的意思不甚了了。就这样,当渡轮嘎嘎响着、水花四溅地停在奔腾的河中央时,九月就是一副嘴大张着的模样。
“早跟你说过了,不过你的耳朵跟牛一样硬。”摆渡人叹气,撑着柱子迎向海盗般从六根绳索爬上甲板顶的六个男人。
他们站上甲板,身上除了银护手、护胫之外未着片缕,本该是人头的部位是庄严的黑色马头。领头者丝绸般的鼻子上穿了一个大黄铜环,像头公牛似的,他用隆隆回响的声音大喊:“查理·嘎扎蟹,依‘精灵贸易法律与权益’规定,水马前来课征什一税!”
“听到了,老马。”摆渡人嘟囔着,“也不是那么密集嘛。今天早上收到传唤那些的。不用那么正式啦。”
精灵民众聚集在顶层甲板,胆怯、恐惧地不发一言,彼此紧靠。他们的视线凝结在地板上,拼死不对上马人的眼睛。九月越过人群看着艾尔,他摇晃着巨大的脑袋想要蹲下,而且试图隐身,但其实不大可能。
“把小孩带上来!”其中一个马人大喝。
粗糙的手抓住九月的手臂,连同几十个小孩,一把拖到水马面前站着。水马的眼睛闪着蓝绿色的火焰。九月低下头,看见小山怪女孩在她身边颤抖着,胡狼耳朵紧张得忽而现形、忽而又消失。九月握住那孩子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不是我。”那孩子低语,“拜托不要是我。”
水马走过这排小孩面前,一一望进他们眼里。领头的水马怒目紧盯九月,手抬起她的下巴检查她的牙齿。不过最后他从九月面前走开,和其他几个马头凑在一起商议。
“那个!”水马首领大喊。解脱的涟漪漫过其他人。有那么一瞬间,九月的呼吸停了,他肯定直直地指着她。
结果并不是她。
小山怪女孩发出一阵纯动物恐惧的尖叫,颤抖着化为胡狼,攀着九月的腿,爬上她的肩背,尾巴圈住她的喉咙。
“不!不!”山怪又哭又抖,紧紧地抓住九月。
“怎么了?”九月被勒得喘不过气,被惊慌的胡狼女孩压得站不住脚。
“她就是什一税——只能这样了。”摆渡人查理·嘎扎蟹说,“也有可能是大人。渡轮穿行于水马的领域。他们也有权收取费用。没人知道他们哪天会来,也没人知道他们会选中谁,不过,嗯,大家都要去城市,总得有人牺牲,对吧?”
“不要!不是我!我不要去!拜托,妈妈!我妈妈呢?”
但九月看得到她妈妈,就在一张躺椅旁,一头长着金色耳朵、修长的胡狼侧身躺着,悲伤地用脚爪盖住脸。
“这是我听过最糟糕的事!”那女孩紧黏着九月。
“这就是进化,亲爱的。有什么拿什么。”
“他们要对她怎么样?”
“不干你的事。”水马首领厉声说道。
山怪嚎啕大哭:“他们会吃了我!把我淹死!把我捆在渡轮上,逼我在水底来回拖渡轮!”
“我们够好心了。”另一个水马咆哮。九月这才注意到每一个水马拳头里都抓着缰绳和丑陋残酷的嚼子。
“拜托,拜托,拜托。”女孩啜泣。她用令人担忧的速度颤抖着在人形和胡狼之间切换,眼白闪现。九月抬手拍抚她,慢慢地撬松她的钳制,从头发拉开她的爪子,从喉咙松开她的尾巴。她摇晃小胡狼,不过因为胡狼并不那么小,所以显得有点笨拙。她哭的时候一下子用嘴巴,一下子又是胡狼的吻部。
“你们不能拿别的东西吗?”九月难过地说,“一定要拿小孩吗?”
“一定要见血。”水马平静地说,“你自愿代替她吗?确实有这传统。”
高尚的九月考虑了半晌。她是游泳健将,可能不会淹死,而且他们并没有确切说会吃掉任何人。九月毕竟只是有点无心,不可能怀里抱着个颤抖的孩子,却不替她感到难过,还任她被丢进水里。但九月自己也不想要变成什一税,她不想死,就算只是死一点点也不要,甚至只是和死亡擦身而过,九月也压根不愿意。
“不。”九月低语,“我没办法。没有别的办法吗?我有红宝石……”
马人嗤之以鼻:“没生命的石头。”
“我有一件夹克和一只鞋。”
他们盯着九月。
“哎呀,我只有这些了!但是我不能让你们带走她——她只是个小孩,可怜的东西!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吓她?”
水马的视线射穿九月,眼里的蓝色火焰算计着。
“你有声音,”他缓缓说道,“还有一道影子。选一个,我就放了这堆抖个不停的毛皮。”你可能会认为没什么好选的,不过九月觉得事有蹊跷。精灵国度不可能有那么简单的交易。然而——她不能没有声音,绝不!没声音要怎么跟艾尔说话?怎么唱歌?又怎么跟妈妈解释她去了哪里?而她不能让这个手还环着她脖子的女孩被丢进黑乎乎的河里。就算他们不会把她溺死,也不吃她,那女孩总归不想去。九月最讨厌这种事了。
“我的影子,”她说,“拿去吧。虽然你也知道,影子一点血也没有。”
九月把山怪放下。那孩子直溜溜地冲向她妈妈,才过甲板一半,就颤抖着完全化为胡狼。两只胡狼呜呜哀鸣,舔着对方的脸。水马朝查理·嘎扎蟹伸出手,精灵从腰带解下一把丑陋、生锈的锯齿刀递了过去。
九月还有闲暇想着,噢,会很痛,水马就一把抓起她,把她翻过身,沿着她的脊椎来回锯了起来。她觉得冰冷、虚脱。刀子发出割碎丝帛、磨碾骨头的声音。她觉得她要瘫了,极度的疼痛沿着她的背脊上下跑。不过,她还是不哭。最后,传来一声令人作呕的咔啦,水马拉下一片东西。一滴九月的血从刀尖滴下,落在晒得褪色的木头甲板上。
水马把那片东西摊在他面前。那东西黑乎乎的一片,有点发亮,突然用女孩子的形状立了起来,恰好就是九月的高度,黑烟、暗影般的眼睛和头发也和九月一模一样。慢慢地,影子九月露出微笑,用单脚旋转起来。那个微笑并不温和,也不亲切。影子探手伸向水马,也在微笑的水马伸手握住。
“我们要把她带到水底,爱她,还让她在游行队伍中领头。”他说,“因为她是别人给我们的,不是我们抢来的,所以她是我们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
影子屈膝行礼,在九月眼里有种说不出的邪恶,如果真有邪恶的屈膝礼。九月现在无法确定她做得到底对不对——当然,她会想念她的影子;毫无疑问,水马打算用影子做某种坏事。不过一切都太迟了:水马整齐划一地跃入水中,影子九月就坐在首领的肩膀上。其余精灵都讶异地盯着九月,但没人跟她说话。最后,A到L迈过甲板来到九月身边。他闻起来香香的,有股熟悉感,而且他的皮肤好温暖。九月抱住他的膝盖。
“我做得对吗,查理?”九月轻声问摆渡人。
他摇摇满头狂乱灰发的脑袋:“是对还是错,做了就蒙尘。”
九月越过水面看着朦胧的城市升起,高塔林立、光彩夺目。接着她低头看着大麦扫帚河。
六个黑色马头滑过渡轮前方的水里,嘴里都咬着嚼子。在他们的背上,影子女孩腾跃舞动,鬼魅般的笑声被水波吞噬。
插曲 钥匙和它的旅行
我们回头关心一下被遗忘已久,且历尽沧桑的宝石钥匙。
像你这么谨慎又聪明的读者,现在一定打心眼里疑惑这个老像在纺羊毛的旁白,是不是已经彻彻底底地忘掉了那把忠实追随九月进入精灵国度的宝石钥匙。不是这样的!只是一把钥匙的冒险,怎么说都会比小女孩的冒险安静许多,也更专心,而且孤单至极。
钥匙从经纬度之间悄悄溜走,在世界幕后繁星点点的黑暗中跌跌撞撞了一阵子——只有一小阵子!它贸然降落在大地精微微发光的外套上,这名大地精正从布罗西利安德森林转往亚特兰蒂斯。钥匙混进外套上其余亮晶晶的蠢装饰品里,贝琪·巴西尔斯托克和滴水兽鲁伯特都没有怀疑。
身为天生的文盲,钥匙没兴趣造访亚特兰蒂斯的蓝水晶大学,所以它及时松开别针,掉进那个通往精灵国度,垂根、发霉、虫爬的通道。它搭上一道上升的海风,翱翔在羊毛般的云朵上方,还和蓝颈吉立鸟玩捉迷藏。
它经过那几个巫婆,惊险躲过下周预言卷起的漩涡,这道不停吸卷的漩涡威胁要把它拉进大釜里。
它飞过开满小红花的原野,但没有图书馆翼龙,连普通翼龙也没有;没人来陪它,跟它解释事情是怎么运作的,告诉它以前的精灵国度是什么模样。
钥匙也找到没有警告的房子,在九月痛快刷洗完很久之后。在碱液温和的目光之下,它拘谨地掉进一个小澡盆,浸泡到微微发亮才出来。
钥匙错过九月搭进万魔都的那班渡轮,只能在青草覆盖的河岸睡觉,结果被一位快活的小报丧女妖捡起。小女妖发出穿透力十足的尖叫,并把钥匙钉在她绿金色的胸口。妈妈告诫她不可捡拾不属于她的陌生珠宝,不过没人能在报丧女妖愤慨的尖叫声中坚持太久。所以就这样,钥匙登上渡轮,进入万魔都,这时九月已经离开城市三天了。
钥匙咒骂自己行动缓慢。它留下一滴橘色眼泪,有点生锈了。
钥匙记得自己曾是某件绿色便袍的配件。它记得曾想讨人开心。它记得,只记得一点点,自己从翻领上长出来,空气突然涌上宝石和黄金。它忧伤地想起自己被从妈妈——也就是那件便袍——身上拔起,也想起女孩留在针尖上的血是什么味道。夜里,记起女孩的血让它颤抖。
钥匙知道它和九月有所牵系,知道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要跟女孩在一起,恰恰栖息在她肌肤附近。钥匙被造来逗女孩开心。它不能抑制地就是想逗女孩开心,就好像你不能停止用两条腿走路,也无法改用肝脏呼吸。要是九月需要钥匙怎么办?要是世界变得又黑又可怕,它却无法在九月身边安慰她怎么办?钥匙知道,它一定要飞更快些。
只不过九月总是在奔跑,跑得又远又快,几乎就像是,她并不知道钥匙正在用尽全力想跟上她。
07 精灵电影胶卷
九月终于进入万魔都,女爵也发现了她的行踪;而A到L享用了柠檬冰。
“去啊,”图书馆翼龙用大鼻子拱拱穿橘色连衣裙的女孩,“问呀。”
九月怀疑地眯起眼。她跟前的黄铜脸动也不动。
事实上,这张黄铜脸垂吊在一座塔上,塔由一团纠缠的黄铜手构成,似乎在抗辩、祈祷、恳求、演讲、指示、戳刺。它们彼此缠绞,其中五只手成扇形散开,像一朵边缘都是手指的花,把脸高高举起。这张脸相当光洁,脸颊饱满膨胀,噘着嘴,眼睛紧闭。喇叭般的巨型耳朵甚至比头还大。岗哨后头耸立一座庞大的城市,外头有城墙,里头熙来攘往,而且就像所有熙来攘往的地方一样,传出模糊的喧闹声。城墙看来并不特别坚固——东拼西凑、五颜六色,材料有几十种,像是锦缎、硬丝绸、绸缎、毛织布,全部用南瓜色纱线缝在一起,绳索般的纱线像起毛球一样,比三棵树的树干合抱还粗。
他们站在山羊皮做成的城门前。转换点——艾尔这么称呼那张脸——作势亲吻他们。他们四周是一片妥善保养的草坪,一路延伸到大麦扫帚河岸,满布和缓的小径,沉静的紫罗兰快活地点头。日晷的影子悠悠洒落在一丛丛黄芍药上。想象中,叫作万魔都的地方完全不是这模样,真的,甚至还有鸟澡盆和刻有纪念文字的长椅。说是精灵城市的郊区,这里还更像奥马哈的汉斯康公园。
转换点还是朝他们噘着嘴。一只麻雀降落在一只超大耳朵上,旋即又飞走,仿佛黄铜会烫脚。艾尔却坚持认为就是从这儿进城。
“我要问什么?”九月局促地问。
“嗯,你想去哪里?”艾尔伸展长长的脖子,完全拉开,打了个呵欠,再盘起来。
“我想去女爵住的地方。”
“荆棘地。”
“但是……小偷大多在晚上工作;如果我要偷东西,最好现在就开始有小偷的样子。所以我们应该等到晚上,你知道的。偷偷摸摸的事还是黑暗中比较适合。”
“九月,小偷中的女王,你这样永远进不了万魔都。你必须有一个目的,必须有正事要办。闲晃、懒散和其他讨厌的家伙在别的城市或许还能混得不错,不过他们对万魔都过敏,万魔都也对他们过敏。如果你没有正事要办,至少也得用非常坚定的模样假装一下,或是学着吃紫罗兰以及和日晷说话。”
“我们可以去市立图书馆看你的……祖父。”九月对艾尔的家系理论仍然没什么把握。
A到L脸红了,整张脸变成橘色。“我……我还没准备好!”他突然大喊,“我还没温习我的研究!我的角还没上蜡、证书还没用漂亮的花体字写好,什么都还没好!明天,我们可以明天再去,不然下周也好!”
“艾尔,不用担心。”九月叹气,“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啦!而且你算是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动物。”
“你认识多少动物?”
“呃,你……还有花豹和人狼。我才十二岁!三个已经很了不起了。”
“称不上统计意义的样本数。不过没关系。今天我们走你的任务那个路线,不是我的。我还没准备好。就是还没好啦。”A到L满眼恳求,还冒出闪闪发亮的蓝绿色眼泪。
“好吧,没关系,艾尔!不要哭!”九月摸摸他革质的膝盖。她转身面对转换点,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用洪亮坚定的声音说话。
“听着,黄铜耳朵先生!我想要找一个阴凉的地方,距离荆棘地有点近又不会太近;我们想在那里等太阳下山,顺便休息、欢笑,还要看看万魔都有什么有趣的。”
“还要柠檬冰。”艾尔对九月耳语。
“那个地方还要提供柠檬冰。”九月坚定地把话说完。
转换点发出一阵悠长高亢的口哨,脸颊像瘪掉的气球一样往内缩。它睁开双眼,耳朵拍动。岗哨上头的所有手都收缩握拳,然后又放松。
“文件。”转换点的声音微弱空灵。它的眼睛是两颗黄铜球,闪烁着批判的光芒。
九月从便袍内袋捞出贝琪·巴西尔斯托克给她的绿皮小本子。便袍很高兴自己有替九月尽善保存的责任。她拿高本子好让小天使般的小脸查验,结果它嗤之以鼻。
“受拐儿,啊?好久没看到了。”转换点怀疑地看着A到L,他伸出一只巨大的爪子耙了耙草地。
“他是我的……同伴。我的翼龙。”九月急忙补充,希望把他说成她的不会太冒犯。
“你有他的契约吗?”
图书馆翼龙拉长身子完全站直,体型相当可观。“只有自愿才能构成真正的束缚。”他轻轻地说,“你当然知道。你当然也曾选择站在这儿,对想进城的人皱眉。你当然还曾经做过别的事,像是卖手套,或是在庆典吓小朋友,最后才选择现在的工作。”
转换点眯起眼看着他。“以前是军人,我们。”它咕哝道。
山羊毛大城门像剧院帘幕般拉开。转换点岗哨底部的四只手挥舞着忙碌了起来,飞速舞动的手指糊成一片,九月根本看不出它们的动作。慢慢地,一个暗红色的小碎片逐渐从岗哨里扩散开来,一面编织一面扩散,一只小小的黄铜拇指像梭子般来回滑动。闪烁微光的生丝往前蔓延到九月没有影子的脚下,直到通过城门后才停下来,仿佛召唤他们前进。
九月往前跨了一步。那些手再度忙碌地舞动成一片模糊的影子,迅速织出猩红色小径,进入万魔都。
“没关系,”他们经过城门的时候,艾尔偷偷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说我是你的。”巨大的野兽挥动红色的尾巴,“不过我没有意见的,而且你也可以是我的!我们可以一起玩好多好玩的游戏!”
“很棒对不对?”A到L快乐地叹道,九月则是看得目瞪口呆,“很多很多年前,锦葵女王把城市盖成了这个样子。”
万魔都在九月四周延展开来,织物之城。一间接着一间明亮的店面是用紫罗兰衬布和绯红玻璃纱盖成。硬挺华丽的锦缎缠绕成晃动的高塔。纪念雕像的脸是斜纹布做的,头戴毛毡头盔。高挑细长、毛茸茸的房子鼓起安哥拉呢门;别致的塔夫绸办公楼在黑色蕾丝滴水兽的凝望下发出微光。就连他们所在的这条宽阔大道,也是一片坚韧的南瓜色罗缎。还有那边!歪倒皱褶的老皮革方尖塔一定就是回旋呻吟塔!暖风充满塔顶的铜色缎制气球,飘进一个精美的穹顶里。编织出来的猩红色小径在他们脚边耐心等候,满足他们的乡巴佬行径。
“她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做出这一切!”九月喘着气说。
A到L耸肩:“她热衷针织,把针当作佩剑,甚至还会拿来挥舞呢!她说织东西感觉很温暖、亲切,像家一样。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啰。当然女爵想要改变,想把所有东西改成刺藤捆绑的石块,只不过烧砖人已经改学纺纱和编织小巷,早就忘记以前的手艺,而且就算是女爵,也不能事事如意。”
耐心的小径发出一阵小小的窸窣声,听来像咳嗽,前提是自行编织成的织品真的会咳嗽。事实上,九月发现,好多匆匆走过的人面前都织出了颜色各异的亚麻小径,钴蓝色、赭色、银色、玫瑰色,忙碌地织过后街大道,灵巧地闪避马车路线、用四只手弹奏手风琴的街头艺人、沿街叫卖的小贩——卖的是烤甜瓜和给恋人的新鲜茴香花束。行人——长蹄的、有蹼的、八只脚的,各式各样——自信满满地跟着各自的小径。每一个粗麻布街角都有各自的转换点,只是尺寸小了点,大家都忙碌勤奋。
因为九月和艾尔站着不动,他们的红色小径变得更红了些。
九月笑了,往前奔跑,对着万魔都的太阳笑开怀。小径跳了起来,加紧往前织,勉强闪过一盏薰衣草绉布街灯,还径往两个对着一条绿海藻讨价还价的小恶魔之间直冲过去。A到L跟在她后面蹦蹦跳跳地走过街道(街名是洋葱烦),发出隆隆声响,把亚麻布踏得一团乱,形形色色的生物全都急忙躲开。
猩红小径带着他们朝偏北方前进,虽然九月觉得这样的追逐很好玩,也喜欢烤枫树花和酿酸橙酒的味道,她还是不禁注意到,他们走过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似乎都直指一栋低调的小房子,盛开的金色花朵覆盖了整栋建筑,花瓣随风飘动——不是丝绸花,而是真花,盖满墙面和绿色黑色交杂的荆棘围篱。那是万魔都唯一一栋活生生、不是织出来的房子,散发出某种妖异、邪恶的氛围。九月不喜欢看着它,艾尔则是忍不住盯着看。猩红小径突然慈悲地停步,自己拆解开来,往他们来的方向退去,一面把剩余的线卷成整齐的线球。
一栋玫瑰色的提花建筑矗立他们眼前,墙面有精美的花朵、杂色涡旋纹和花体字浮雕。门口上方有个弯弯的大招牌,绿色霓虹灯写着:银梭五分钱戏院。
其中一个绿色灯泡稍微有点闪烁。
“那是电灯泡吗?”九月问。
“当然,”似乎因为对闪烁的白热光线感到敬畏,艾尔轻声回答,“精灵国度是个很科学化的地方。”
“我猜这也是女爵的功劳。”
“不。她憎恶电。是皇家发明学会做的。在回旋呻吟塔里吵了好几天,闪电气精不知怎地居然也有份。他们和玻璃食尸鬼达成某种秘密协定,然后就——有电了!现代化真是个迷人的玩意儿。女爵说电很邪恶,不过如果我们想要做出这么‘不精灵’的举动,反正倒霉的是我们自己。这里仍然是个勇敢的地方,九月。虽然被荆棘地的阴影笼罩,我们还是会反抗她。”艾尔探头看着冰冷黑暗,满是天鹅绒、厚绒布和黄铜栏杆的大厅,“他们有柠檬冰卖。”
九月又从权杖撬下两个红宝石买《火精与齐柏林飞艇》的电影票。她把宝石交给一位友善的年轻林精。她身穿红色制服,头戴时髦的侍者帽;头发像松树一样是光亮的绿色针状,像灌木一样探出无边便帽,所以九月才知道她是林精。因为“林精”(Dryad)是D开头,所以艾尔赞颂远方森林向她致意。这名林精的眼睛闪着银光,脸颊胖嘟嘟的。九月买票和用红宝石付账时,她都笑脸迎人。
九月害羞地说:“如果你是林精,你的树在哪里呢?你在这里,离森林这么远,会不会很不开心?”
林精售票员笑了,笑声有点像是雨落在树叶上:“你不知道吗,小可爱?电影胶卷是用樟木做的,樟木就是树呀。精确说来是桂木家族的一分子;这个家族很庞大,而且爱闹又爱聊天。我负责操作放映机,所以我的树整天都会在我手里转呀转的!透明、散发银色光泽,又卷成一大卷的东西,不一定就不是树喔。”
幸好戏院很大,天花板像大教堂内部一样高耸。艾尔舒服地窝在后排,优雅地舔着他的柠檬冰。灯光转暗,九月倾身向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条纹盒里的爆石榴子。这是林精的食物,真的,她心想,所以吃了不会怎么样。
在家乡,她也喜欢看电影。她喜欢坐在黑暗里,等待奇妙的东西上演。她尤其喜欢悲剧和恐怖电影:小姐昏倒失去意识,怪物在黑暗里咆哮。就像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带她去看的那部卡通片,里面的黑发公主逃进可怕的森林,猫头鹰冲向她、啄她的手。那很精彩——世界突然变得生机勃勃、刺激,而且有所渴求,她自己有时候也会这样渴望某个东西。即使世界似乎并不需要公主碍手碍脚。九月也不大喜欢那个公主,她声音尖尖的,而且气虚,九月觉得非常讨人厌。不过还有猫头鹰、矿井和森林里闪烁的眼睛——这才是九月喜欢的。而现在,她就在森林里,确实无误,闪烁的眼睛包围着她。精灵电影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联合新闻社《精灵移动报》精彩呈献:精灵国度要闻!”一道悦耳的女声宣布,同时银幕开始出现画面。噢,老天,九月心想,新闻影片。大人做电影就是会这样。不能直接跳到黑发公主被围攻的部分吗?
“魔灵吉亚斯和水精萝芭芭的婚礼于星期二在磁化的北极海岸盛大举行。”平稳甜美的女声继续说道,“到场的巫婆熬煮出一锅法式海鲜什锦烩,预言了一段绵长有趣的婚姻生活:五个小孩(其中一个是人鱼);两人都将经历某种友好的出轨;吉亚斯将早逝,而萝芭芭则将度过漫长、绯闻不断的寡妇生涯。”
一个壮硕、皮肤像沙漠的男人热情地拥着一个女人,一只冒着火焰的手搁在她冒泡的头发上,一只手臂环过她大海般滑溜的腰部。女人穿着一件海葵连衣裙,不停地一开一合。几个看起来一样潮湿的人倚着云朵鼓掌,礼貌但显得无聊。画面是黑白的,九月靠回座位,等不及想看火精和她的齐柏林飞艇。
“月亮工艺展周日于市立博物馆开幕。科学家发现月亮实际上是由珍珠构成,目前正在研究月亮如何能镶在天空中,以及月亮研究能为各位精灵带来什么益处。”
银幕上出现一名一脸高傲、鼻子细长弯曲的遗迹守护灵,正在展示月亮岩石碎片如何溶解在神秘的溶液中。他用三趾的脚爪把石块丢进水晶轧碎机里,然后一饮而尽。还没来得及看到任何变化,银幕就切换了。
“替换儿演奏会上周于浮华羽绒厅盛大举办,演出者有小提琴弦乐队、几把双簧管、一架钢琴、一个镍桶板、两把大号,一名莱茵河女妖,还有一整个牢骚风部。替换儿演出艾格尼斯·奶油淇淋著名的《D小调驯鹿与大鹏鸟蛋之挽歌》。然而指挥不智地选择以激昂的《锦葵女王中指指甲颂歌》作为安可曲,导致防暴警察到场关切。”
银幕上出现一群穿素黑色服装的小孩,在形状像超大橡树叶的舞台上热烈地弹奏乐器。他们的鞋子样式一致,很像九月的扣带低跟鞋;穿在他们脚上看起来又小又紧,一副很痛的样子。他们原本演奏的是悲伤、温和的音乐,后来变得开朗活泼,随后两个满脸不开心的地精突然上台把指挥扛走。和他们矮小的身材比起来,那两个地精似乎强壮得过分。
“依法惩罚数名绿名单音乐家成为该场演奏会的高潮,他们算是罪有应得。”
那些地精——或是他们的表亲——把几个吓坏的羊人拖上灯光闪烁的灰色台阶,逼他们把手上的排笛丢到脚下。银幕再度转暗前,出现一个戴大礼帽、留小胡子的男人威吓地挥着鞭子。
“最后,敬爱的女爵将与岛国布杨签订合约,为双方带来繁荣与秩序。联合新闻社谨此向美丽君主献上无上赞颂。”
银幕上,一个小女孩活力十足地和一头巨大的熊握手。她很高,但年纪绝不可能比九月大超过一天。她身穿一套为她的小骨架量身打造的华丽套装,绣花便袍搭流苏裙撑,脖子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黑领带,很像九月的爸爸以前用过的领带。闪烁的电影银幕上,这女孩丰盈的头发闪着银光,像腊肠一样大卷大卷垂在肩头。然而,九月最先注意到她的帽子。那是顶黑帽——或是其他在老电影里看起来是黑色的颜色。帽子的形状有点像块蛋糕,被饰品的重量压得微微倒向一边:有孔雀和雉鸡羽毛,平顶上还镶着一朵丝质玫瑰,瀑布般垂下一串串珠宝。丝带、蝴蝶结、缎带一层层像糖衣般包裹帽身;帽檐干净利落、完美,看起来似乎致命般锋利。
那头熊皱起吻部。他看起来不是很满意。
九月打了个冷战。女爵看来极度真实。她对熊拉开大大的微笑。播报员接着念叨合约如何如何时,她还是无声地笑着。
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兆,银幕上的女爵转向摄影机,她的手还握在熊掌中。她像只好奇的鸟儿一样,头歪向一边。她眨眨眼,倾身向前,望向镜头外的戏院——直直地盯着九月。
“你。”女爵用播报员的声音说。其他人扭过身子看着吓呆的九月。“是你。”
艾尔保护性地用爪子环住九月的座位。
“九月,”电影里的女爵说得很慢,仿佛是把话语一个字一个字从橱柜里拉出来,“今天天气这么好,你不该待在戏院里。怎么不去外面玩呢?”
“我……”
“嘘。我懒得听。九月,要是你不立刻来荆棘地,我会生你的气喔。如果你乖乖的,我会是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女爵。”
九月动弹不得。她的手紧抓着装石榴子的袋子,顶端的石榴子撒了出来。她觉得好像是做什么糟糕的事情被抓到了。但她什么也没做呀!还没做!女爵怎么会认识她?她还能躲在哪?
“立刻,”女爵咆哮道,“你这个邪恶的小偷。”她伸出一只戴戒指的手指威吓地比了比。银幕发出细碎的爆裂声,轻弹了一下。银色火花闪烁了一会儿,女爵的脸倏地消失在一个烧灼的小圈圈里,戏院突然陷入黑暗。
08 谒见女爵
九月终于和女爵会面,争得几个有效得分,不过终究还是遭皇室利用,唯一的安慰是得到汤匙和一双新鞋。
丛丛荆棘覆盖之下的某处可能有一栋房子。
甚至是座皇宫。九月当然分辨得出几座塔、一个升降闸门,还有漂满金黄花朵的护城河。不是那种漂亮、可爱,我们用来形容毛茛或某些女孩头发的金黄。这些花朵是真正的黄金,抛光、艳泽而又深沉。不过这些黄金花是软的。花朵漂在一道缓慢的水流中,旋转、轻轻相碰,一阵宜人的风吹皱花瓣。但除此之外都被荆棘缠卷,粗壮的藤蔓——比九月整个人还粗——上头的棘刺尖锐异常,看起来怒气张扬。藤蔓彼此缠绕,上上下下攀满墙面,纠结成巨大的结。淡金色莓果东一丛、西一丛,果皮非常薄,九月甚至看得到里头搅动的汁液。不过她和图书馆翼龙连一小角石造墙面也看不到。仿佛荆棘地本来就长这样,不曾有过什么不同。
门口没守卫——该说连门也没见着。刺藤缠卷成某种拱门的模样,巨大的花朵挑衅地探出拱门盛开,花朵中央是一团团闪闪发光的花粉。九月伸手触碰其中一朵花,A到L警告地大叫了一声。但花粉的部位已吸入九月的手,花瓣合拢,盖住九月的手指,丝绸般的花吸吮、探询。终于满意后,花朵皱缩到一旁,让九月钻进一个幽暗、阴影斑驳的大厅。
花朵猛地又关上,图书馆翼龙被关在外头。A到L怒吼,而无论哪一头翼龙,他们的怒吼可都非常吓人。他猛击花朵;花朵没有反应,像青铜一样顽强不让步。刺藤倒是稍稍扭了一下,仿佛是藤蔓式无声的笑声。
九月走过雄伟的大厅,小心地不在漂亮抛光的地板上踏出声音。巨大、心形的双翼楼梯上方是一排窗户。有一个整洁的置物架供人放伞和鞋子。灯光飘浮在刺藤之间,投射在一幅宏伟的裱框画上,画中是一名高挑、动人的女人,长长的金发用一个丝绒蝴蝶结扎在脑后。她的手搁在一头花豹头上,另一只手握着一柄简单的木制猎弓。她头戴一顶象牙皇冠,大大的微笑好亲切,九月不禁觉得她会就这样爱着这位女士,一辈子的每一天,永远不会觉得受骗,就算这位女士永远不会往九月这种可怜、邋遢的灵魂看第二眼。画中,她似乎在发光。大人就该是这样,九月心想。不像我的世界里的大人,看起来都好悲伤、沮丧,案牍劳形,什么都觉得乏味。故事书上都怎么说的?
“她风华正茂。”
“你这一路上都只穿一只鞋吗?”一个悦耳的声音疑惑地问道。
九月迅速转身。一个小女孩坐在心形双翼楼梯中央,双手托着下巴,浓密的樱桃紫老式腊肠鬈发垂在肩头,那顶华丽、可怕的帽子稳稳戴在头上,像个倒向一边的蛋糕。那是顶黑帽,九月现在看清楚了,这孩子在银幕上跟熊握手时,九月猜对了。羽毛交杂蓝色、绿色、红色和奶油色,珠宝则是闪耀着黑色和紫罗兰色的光芒。她身旁一头黑豹阴沉地低鸣,一只绿色眼睛望着九月。
“你的脚一定痛到极点了。”那孩子假笑,“你好勇敢喔!”
女爵单手骄奢地滑过黑豹的背脊,手指耙梳他的毛——拉出一双精美的黑鞋,像是九月的鞋,只不过大了点,镶着一大堆小球和夸张的装饰,然后还找到同样华丽的另一半。这双鞋有一点跟,足尖饰有黑水晶百合,一层层一圈圈的小段缎带布满整个鞋面,石榴石和小黑珍珠点缀其中。她捧着鞋送到九月面前,而说真的,九月没穿鞋的那只脚确实让寒冷和水泡磨得阵阵生疼。她想收下这双鞋,真的好想,不过收下邪恶女王的礼物是很危险的,就算这个女王号称女爵,而且还是个年纪小得伤不了人的漂亮孩子,危险依旧,九月可清楚了。
她满腹哀伤地摇了摇头。那双鞋好美。
“我只是想帮你,孩子。”那小女孩说。她把鞋搁在晶亮的地板上,又把手滑过黑豹背脊。这一次,女爵拉出一个银盘,上头堆满鲜红欲滴的樱桃、一大块糖霜黑蛋糕、熟透的覆盆子和草莓,还有裹粉的黑巧克力和装在高脚杯里热气蒸腾的苹果酒。
“你一定很饿了吧。走了这么长一段路。”
九月咽了口口水。她的喉咙好干,胃里什么也没有。但这肯定是精灵食物。而且还是最糟的那种,只要吃上一口,绝对走不了。“那是锦葵女王吗?”所以她岔开话题,朝画像点点头,用力挤出友善的声音。
女爵抬头望向那幅巨大的画,皱起眉头。她的鬈发抖动,接着转为深蓝,是大海的颜色。她叹了口气,一弹指,那盘盛宴就消失了。
“你会以为新的管理阶层有权重新装潢。无论我扯掉几次,画还是在那儿。她根本没画里那么漂亮。画家一定是忠诚派的。”女爵把视线从锦葵女王甜美的凝视中掉开,再次盯着九月。她笑道:“不过她已经死了,孩子。我保证。像秋天和去年的苹果酱一样死透了。再说,我们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闲聊古代历史。到目前为止,你觉得精灵国度好玩吗,九月?”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啦,你填了文件。你不是有签证吗?如果不是为了确保我能掌握大小事,你以为那些流程是做什么用的?”
九月一语不发。
“好啦,我真的希望大家都有好好对你,也希望他们都竭尽所能招待周到。你有没有受到妥善款待对我来说很重要,九月。”
“噢,有的!大家都好亲切,而且非常乐于助人——我想只有水马除外。我听说精灵脾气很差、狡猾又残酷,不过他们并不会,不真的会啦。”
“是吗?”女爵带着淘气的兴味,她小小的手轻抚黑豹,珠宝戒指覆盖她的手指,“不过他们就跟你听说的一样呢,真的,九月。最糟的那种人,邪恶得你无法想象!他们人很好,那是我逼他们的。如果他们不乖,我会处罚他们。如果他们不乖,会被我放进绿名单里。我来之前,精灵国度是个危险的地方,到处都是让牛奶腐败的棕仙、高兴踩谁就踩谁的巨人,还有爱说双关烂谜语的矮人。我把一切整顿好,九月。在一个连会计总账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方,创建官僚系统有多难你知道吗?要让他们归降,甚至愿意把翅膀锁起来?但我做到了。为了像你这样的孩子,我把一切都整顿好了,你在这里才会安全,才能有一段愉快的冒险,没人烦你,也没人尝试偷走你的灵魂。你该不会以为是你迷人的性格迷倒他们吧,孩子。”
“你为什么要叫我孩子?你年纪又没有比我大。”
“九月,真是的。如果你想在这里继续过下去,眼光可要更敏锐点才行。我猜我不应该对中西部人抱太大期望。关于世界,他们教你的事都好可怕。”女爵停顿下来,她的发尾变成闪闪发亮的银色,“你喜欢我的黑豹吗?他叫依阿高。我好爱他,而他也爱我。我以前有一只花豹,不过她有天跑掉了。我猜应该是没办法跟上时代吧。”女爵朝锦葵女王的画像点点头,画中女王的手仍栖在花豹头上,“那种事好悲惨,你不觉得吗?所以我很看重适应性。”提到黑豹的前辈时,他咆哮了一声。
她说的会是我的花豹吗?九月心想。小微风花豹?她不喜欢女爵骑着她的花豹这个画面,就算只骑一下下也不喜欢。
“猫咪都捉摸不定。”九月轻声回话,“我听说你还有狮子。”
“没错!”女爵大喊,头发全部转为银色,像真正的金属一样闪烁,“两件事都说对了!狮子花好多时间睡觉,因为它们的力量主要来自它们的梦。我把它们关在房间里,让它们在蕾丝床罩上打盹。话说,我相信你想从我这里偷走一把汤匙?”
九月咬住嘴唇内侧。她想象中的冒险跟现在不大一样。都还没试就被发现,她又要怎么为了巫婆再见勇敢起来?
“不用不好意思,亲爱的。要是麻烦的小受拐儿进来时心里打我和我财产的坏主意,我却不知道,那我就不能算是一个很好的女爵了。说起来,受拐儿总是很麻烦。精灵国度的所有统治者都要学会特别注意受拐儿,因为他们习惯很差,老是喜欢罢黜君王,破坏别人几十年努力的成果。”
“但是……女爵小姐,那把汤匙并不是你的财产。你从巫婆再见那边拿走,算是小偷行径。所以我想把它偷回来一点也不邪恶——把东西偷回来根本不能算是偷东西。”
女爵头歪向一边,露出微笑。不知怎地,她的微笑看起来比皱眉还糟。黑豹舔洗黑脚掌,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吗?说我偷走汤匙?真是个可怕的误会!我应该立刻邀请她来茶会好跟她道歉。请你体谅我的处境,九月,我总觉得我国境内所有东西都属于我,而再见则觉得好女王锦葵随时将出现并拯救她。你应该看出事情有多混乱了吧!”
“在我……”九月清清喉咙,她的手在抖,“在我先前住的地方,汤匙如果属于某个人,没人可以因为他是州长之类的就把汤匙拿走。”
“我觉得你好天真喔,九月。”女爵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纤细的下巴,一副刚迸出一个绝妙想法的样子,“告诉我,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九月觉得自己脸红了:“呃,他以前是老师,现在是军人。”
“啊!依阿高,你听到了吗?你的意思是,有一天州长之类的人来把你爸爸带走,尽管你很确定他是你的爸爸,只属于你?嗯,当然状况并不一样。爸爸的价值远不及汤匙!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比较喜欢你那个明理、有逻辑的世界。”
“呃,过程中他们没杀任何人!”
“不,九月。他们会等到像你这样的小女孩都不在时才杀。战争一定都得发生在看不见的地方,不然会吓到人民,人民被吓到就会立刻阻止。”女爵的发色缓缓加深,转为血的颜色。
九月把眼泪挤回眼里。“你为什么杀掉再见和你好的哥哥?”她难过地大喊。
“因为,孩子,他们不乖。他们公然反抗我。不过我不想谈他们,也不想谈任何死掉所以已经没用处的人。我们在说你的父母。我会希望小孩集中注意力!”她的语调突然变得好严厉,带着追根究底的偏见,不再开朗、充满午茶闲聊的氛围,“你的妈妈呢,九月?”
“她……她制造引擎。”九月觉得她不应该在精灵国度提起飞机——女爵坐拥轰炸机队的画面涌上心头。
女爵突然站起身。她穿着黑莓色短连衣裙,搭配着紫罗兰色长袜和洋红色蕾丝蓬蓬衬裙。她冲下楼,直直地盯住九月的眼睛——她们的身高一模一样。女爵的蓝眼睛里满是兴味。黑豹跟在她身后缓缓步下楼梯,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如果我说我愿意把汤匙给你呢?我们再也别提起什么偷窃案?你可以把汤匙送回去给再见和她的蠢姐姐,或是要拿来喝汤也可以,任凭你处置。”女爵靠得非常近,近得像在亲吻九月。她闻起来像美丽但濒死的花朵。“我也可以很好心的,九月。”她低语,“我怎么要求我的人民,我自己理所当然也该符合那些要求。我可以帮助你、宠爱你,还送你漂亮的礼物。我可以当忠实的导游。”
九月觉得现在的状况跟再见试图说服她当巫婆时如出一辙。不过女爵不是巫婆,没有那种诱惑力。她只是吓人地强大,又吓人地靠近。“但永远有交换条件。”九月低语,“永远有交换条件。”
“永远有交换条件。”女爵像引蛇人一样前后摇晃着,“不过只是个很小的交换条件,却可以得到那么多乐趣,我相信你一定会扑上这个机会。你想要开心地玩,对吧?还要不可思议冒险?这是你来精灵国度的原因,不是吗?来冒险?”
“对……”
“那就对啦!如果不能让小孩快乐,统治精灵国度还有什么意义?有这么一个地方,九月,噢,离万魔都非常遥远。那个地方永远都是秋天,天天喝得到苹果酒、吃得到南瓜派,叶子总是橘色,一天到晚燃烧着刚砍下的木头,那个地方一直,真的一直都是万圣节。听起来是不是很棒啊,九月?”
“对……”
“我需要那里的某个东西,藏在精纺林中央的一个玻璃棺里。”
“不过绿风说精纺林禁止进入——”
“政府享有一点小特权。”
“他说那里很危险——”
“呸!他懂什么?精灵国度根本禁止他进入。而且无论他怎么跟你说的,都不可能有放行的一天。精纺林就是一般的树林。危险程度和其他树林一样。如果有饥饿贪婪的野兽,嗯,它们也有权过生活、吃东西,对吧?如果有魔咒,它们也有权编织魔力。你只要到那儿吃吃糖果,和遗迹守护灵开心地玩一阵子,跳进树叶堆,在月光下跳场舞——然后当冰雪的第一道耳语飘过你的头发,你的肚皮饱饱,该离开之前,你去打开那个玻璃棺,无论里面是什么,都把它带回来给我。就算那东西很可笑,还是似乎毫无用处、很小也一样。应该没什么疑问吧?用来交换一把预言未来的汤匙?”
“那个……那个玻璃棺里是什么?”
“这你就别操心了,漂亮的孩子。你美丽的脑袋不需要自寻烦恼。”
九月咬住脸颊内侧,但女爵靠得好近。她试着在心里想着绿风,想着他宜人的绿色气息,想着他们飞越西风之城时掠过的云朵。她觉得冷静些了——冷静一点点。但还不算非常冷静。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拿?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女爵明亮的蓝眼睛翻了翻白眼:“如果你非知道不可,那个盒子很爱胡思乱想,如果去的是我……嗯,这样说吧,它给我的礼物会和给你的不一样,你的灵魂很纯洁、甜美,而且仁慈。”
“我不……我脾气不好,又爱生气……”
“好了,谁告诉你的?”女爵轻轻抚摸九月的脸。她的手很烫,像火一样。她灼热的碰触让九月缩了一下。“他们还真粗鲁。你是我遇过最甜蜜的小孩。”
“我做不到。除非我知道盒子里是什么,我才能帮你。大家都怕你;如果大家都怕某个人,通常表示那个人在某些方面很残酷,而我也觉得你残酷,女爵小姐,但拜托不要因为我这么说而惩罚我。我想你也知道自己很残酷。我觉得你喜欢残酷。我想,说你残酷,意义应该跟说别人仁慈一样。我不想替残酷的人执行任务。”
“九月,我永远不会对你残酷。你常常让我想起我自己。”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说,毕竟你是女爵,我什么也不是,而且无论在哪里都没人会害怕我。”九月说道,她真的好勇敢,“我还是做不到。”九月眨了几次眼,想理清思绪。她紧握口袋里绿风给她的那颗玻璃球。“除非你告诉我真相。”她尽可能坚定地说道,“而且现在就把汤匙给我,别等到我回来。”
女爵打量着九月,她血红色的头发慢慢变亮,转为温和的粉红色,像是糖果牙线。
“孩子,你很坚强。你从前一定把菠菜和芽甘蓝都吃光光,牛奶也喝得干干净净。现在我们来想想!美丽的统治者会派你去拿什么?哦,我知道!玻璃盒里有一把魔法剑。它太强大了,所以没有名字。这把剑完美无瑕,和它比起来,亚瑟王的断钢剑和圣剑杜兰达尔7都只能算是业余程度。帮这样的剑取名字,只会降低它的价值,让它变得俗气。玻璃棺很老旧,而且顽固,如果是我站在森林里、切断棺外的束缚……玻璃棺不会把真正的剑给我。”
“你会用这把剑……杀更多巫婆的兄弟吧,我猜……”
“九月,我发誓,此时此刻,依阿高、锦葵女王和你那只落单的鞋子为证,我永远不会用这把剑伤害任何一个灵魂。统治一群邪恶、说谎成性的人民,统治者有必要说点难听的话。但我不会用简单、日常的杀人行径玷污这样一把剑。我有更远大的企图。”
九月想问,想问得不得了。
“啊,不过我可不会告诉你,小家伙。你还没准备好。口风太松可是会让壮丽新世界沉沦的。你眼中的精灵世界还是很美好。告诉你其中的酸楚,你也不会相信。这样说应该就够了:我会找出酸楚的源头,用你带给我的剑锋去芜存菁。你会帮我拿回来吗?你愿意带着再见的汤匙,以我之名去秋之领地吗?”
九月想着那些可怜、愤怒、失落的巫婆,她们在阵阵海潮声中凝望着大铁锅。她想着人狼和他对她的善意。她想着她的图书馆翼龙和他被锁住、擦伤的翅膀。
“不要。”她细细地说,血液撞击她的额头,她觉得头晕目眩,“我不会以你之名做任何事。”
女爵耸耸肩。她弯腰亲吻黑豹的耳朵:“好吧,我只好把你那头上当、可笑的二流翼龙变成胶水和香料啰。”
“不要!”
依阿高轻声咆哮。女爵抓住九月的手,用她灼热的手使劲挤压九月的手指。“我想你说够多‘不要’了,小女孩。”她咬牙切齿,“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某个乡野女巫?我不是在请你帮忙,也不是在求骄纵的捣蛋鬼配合。我很少谈条件的,而我可是对你开了不错的条件,公平的条件!如果你不想要公平交易,也别期望我公平相对。依阿高,去把翼龙抓来。”
“不!拜托不要!我去!我去。只要你保证不用那把剑伤害任何人。”
女爵的头发愉悦地翻红,转为深南瓜橘,正巧是九月最爱的颜色。她抓着九月的手压在她嘴唇上——仍旧捏得九月生疼。“我就知道我们会变成朋友!”她柔声说,“既然你不再固执,我们来换掉你那只破烂的旧鞋吧!”
九月麻木、机械地任凭女爵扔掉忠诚、正直的扣带皮鞋,滑进那双缎带黑鞋。鞋子刚好合脚。当然,鞋子刚好合脚。
女爵拍拍她的手臂,把她带到荆棘地门边。九月突然发现她完全没看到房子长什么样子,完全不了解女爵的力量,跟来的时候一样无知。女爵操控了她,而且轻而易举。
“我还是要现在就拿到汤匙。”她低语,只是一个小小的反抗。
“当然。你如果乖乖听话,我也是很讲道理的。”女爵又轻抚依阿高。黑豹拱起背享受女爵的爱抚。她拉出一把木制长汤匙,上头污渍斑斑,握把裹着皮革。九月接过汤匙,塞进绿色便袍的腰带。
女爵踮起脚尖亲吻九月的额头。她手是热的,嘴唇却相当冰冷。拉开身子时,她的头发转为深深的墨绿色。
“依阿高会带你出去。再见面时,我想我们之间的事情应该已经大有进展。”
依阿高轻轻衔起九月被捏扁的手,拉着她往花门走去。
“九月,一路平安。”女爵爽朗地大喊。她又笑了,就在心形楼梯底,九月不曾在别的小孩脸上看到过那么甜美的微笑。“还有,如果你没能在七夜之内带回我的剑,我会收回那把汤匙——还会把你的头挂在花园里的棘刺上。”
09 星期六的故事
图书馆翼龙牺牲自己,九月则忙着胡乱破坏龙虾笼和交新朋友。
黑豹领着头昏脑涨又发着抖的九月踉跄走出荆棘地。花门在她身后窸窣着关上。A到L不在,他没等九月。当然了,他不会等的。他早就知道九月很软弱,只要女爵表现出一点善意就会屈服。他早就知道九月是个卑劣、懦弱的小孩。她咒骂自己,为什么没有更勇敢、更聪明。如果不是为了阻碍邪恶的统治者,一个小孩又怎么会被带到精灵国度?艾尔早就知道她不够好。九月猛地把手从黑豹口中抽出,她跪倒在草地上,透过渐渐满溢的眼泪瞪着眼瞧它。
“哎呀,”依阿高说,“你实在不应该浪费时间自怨自艾。”
“我应该拒绝的。勇敢些的女孩会拒绝。坏脾气的女孩也是。”
“性格啊,你终将发现,其实得看时值当天哪个时段、天气、午睡频率以及是否饱足。女爵总是得其所欲,小女孩。无法抗拒她并不可耻。”黑豹嗅了嗅,用黑脚掌搔搔鼻子,“而且拒绝她也得不到什么乐趣,这我可了解了。”
“哦,嗨!九月!”突然传来一阵深沉、熟悉的隆隆声。九月跳了起来,绕过荆棘地的刺藤墙,奔向声音来源,依阿高紧跟在后。图书馆翼龙站在护城河岸上的某种围栏里,他的尾巴像小狗找到藏起来的骨头时一样摇个不停。和服丝柱架起高高的围篱,高度只及他的膝盖。A到L挥了挥一只脚,接着又弯腰往一个笼子里瞧。
那是个木制的破笼子——龙虾笼,九月认出来了。在遥远的东边,玛格丽特阿姨住的地方,龙虾渔夫就是用这种笼子把龙虾拖出海床。好多龙虾笼四散,都是空的,有些坏得一塌糊涂。只是在其中一个笼子里,有个男孩蜷缩着,他发着抖,目光低垂。这个男孩全身皮肤深蓝,背上有盘绕的黑色图案,像卷曲的波浪。他抬眼望着九月。男孩的脸又瘦又长,油腻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他的黑色大眼睛里盛满泪水。
“不要让我出去。”他低语,“我知道你想放我出去,好灵魂都会想这么做。不过她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噢,九月。你在路上都找到这么些寂寞、迷失的东西。如果你是唯一迷失的人,事情将会容易许多。只是迷失的小孩总是会找到彼此,在黑暗中,在寒冷中。仿佛有磁性,而且只吸引同性。我多想带你找到勇敢、强壮的朋友,让他们保护你、掷骰子玩游戏,并教你唱没有悲伤结尾的欢快歌曲。如果你就这么放任笼子上锁,并厌弃没人爱的翼龙,你就可以继续保持无心。不过你总是那么固执,而且总是不听长辈的话。
九月在龙虾笼前跪下:“噢!但是你在里面一定很痛苦吧!”
“我的确很痛苦。”蓝小孩答道,“不过你绝对不能放我出去。我属于她。”
“他的确属于女爵。”黑豹依阿高出声警告。小棉纱甲虫飞掠过布满灰尘的围栏,他伸掌挥打。“我要是你,根本连想都不会想。不过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是我;如果我不是我,我就没办法给你建议;如果我没办法给你建议,你想怎样就怎样。所以你还是想怎样就怎样,动手做吧。”
“嗯。”九月渴望反抗女爵,任何事都好,以补偿她在荆棘地的软弱行径,“这把汤匙也属于她,直到几分钟前为止。”
“我不一样。我是个水精。”
九月一脸茫然。男孩叹气,文身的肩膀垮了下来,仿佛他一向疑心世界会令人失望。
“你知道神怪是什么吗?”依阿高夸张地叹了口气,一副听不下去她这么无知的模样。
九月摇头。
“就像神魔。”图书馆翼龙尖声说道,他很高兴能帮上忙,因为“神怪”(Djinni)是D开头的,“他们让人许愿,也毁灭东西,不过主要还是让人许愿。”
“嗯,他就像神怪,而神怪就像……神魔,就像龙说的。”
“但我不是神怪。”男孩说,“我是水精。神怪生于大气。他们住在大气中,也死在大气中。他们吃云朵蛋糕和烤风暴、喝闪电啤酒。水精住在海里。他们生于大海,也死于大海。大海在他们体内呼啸。潮水总是高涨。在我的身体里。没错,我们让人许愿。所以女爵爱我们。她自己也有强大的魔法,狂暴又古老。但到最后,她知道就算她的魔法失效,她也仍旧安全,因为她有水精。她可以迫使我们把她的意志编配在愿望中。”
“为什么你不许愿让自己逃脱笼子?”九月提出非常明智的问题。
“许愿不是这样的。只有在战斗中被打败,我才能让人许愿;要在我伤重几乎致死的时候才行。我不能改变规则。当她需要我们,她会召唤我们。她给我们木剑。至少她还算有运动家精神。”
“噢,好恐怖。”九月低语。
“她派黑猫到我们住的遥远北方追捕我们。他猛扑上我妈妈——她叫萝芭芭——让她动弹不得,女爵的渔夫把我关进笼子里。我那时候很小。我没办法救她。我用尽全力许愿,但我没办法跟我自己搏斗。我有一把冻盐弯刀,我用刀砍黑猫,但他用嘴挡住,还把刀咬碎,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刀了,也见不到妈妈、姐姐和美丽、孤寂的大海。我现在离海好远,甚至连海的气息也闻不到。”
依阿高舔洗脚掌,温和地看着九月。来啊,小人儿,他的视线似乎这么说着:跟我说我真的很邪恶。
“我听说过萝芭芭!”九月突然说,“我在新闻影片里看到她!但是她好年轻!而且她刚结婚!”
男孩坐立不安:“水精……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们的生命跟大海一样深沉。我们往四面八方流动。所有事情同时发生,一个叠一个,从海床到海面。我妈妈知道该结婚了,因为她的孩子开始出现,四处流浪,对着月亮咧开嘴笑。这很复杂。水精可能会在她只有十二岁的时候遇到她儿子,而她儿子已经二十四岁。然后她会花几年的时间在大海中寻觅长得像她儿子的配偶,也就是对的人,这个人一直以来就是她的配偶。妈妈会找吉亚斯,是因为他的眼睛跟我很像。”
“听起来好混乱。”
“因为你不是水精。我一看到萝芭芭就认出了她。她的鼻子跟我很像,她的头发跟我是同个色度的黑。那时她走在海岸;一团薄雾像小狗般跟在她身后。我送给她一朵花,是沙丘雏菊。我把花拿给她,我们凝视彼此好长一段时间。她说:‘那么,时间到了?’我说:‘现在我们应该来玩捉迷藏。’然后我跑下海滩。当然,她一定得抓到我。就像一道洋流:我们必须去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数量庞大,因为我们一直一起在长大,同时也已经长大。就跟海里的泡沫一样多。不过我们都独来独往,以避免尴尬的社交状况。不过这表示女爵能一面和我们搏斗,同时还能确保我们健康完好。我们是她的蛋糕,而且她拥有我们。我想比较老的那个我应该已经死了。”
“如果比较老的你已经死了,是不是表示你永远不会有配偶,也不会有小孩?”
“不,我不久就会变成他。我只需要等待。”
“可怜的家伙,你的人生真的好奇怪呀!你叫什么名字?”
“星期六。”男孩说,“只有你觉得奇怪。”
“就算这样……我叫作九月。我不会让你继续待在笼里,星期六。今天不行,也不用什么理由。”
要不是九月太过内疚自己居然接下女爵的任务;要不是她已经在思考该怎么告诉图书馆翼龙,他们必须去帮那个暴君拿回一把剑(视线要避开他被链子磨出水泡的皮肤);要不是她希望不留下任何伤害,她可能会安于现状。然而她退后一步,从腰带抽出汤匙,猛力挥击;艾尔站在她后方,膝盖骨差点被狠狠打中。她挥着汤匙砸在笼子的锁头上,满意地看着龙虾笼的碎片四处飞散。
星期六又蜷缩起来,像是一只确信捕狗人就在附近的猎犬。九月伸出手。蓝色男孩犹豫不决。
“如果我拒绝,你会打我吗?”他担心地低声问道。
九月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噢……噢亲爱的。不是整个世界都像那样。至少,我不是那样。”
男孩终于握住她的手。比她料想的重,仿佛他是海里的岩石做成。他的眼睛好深,在瘦瘦的脸上显得好大,九月觉得好不可思议。就像望进最黑最黑的海里,里面有奇怪的鱼悠游海底。他盯着九月,沉默、猛烈。
“我猜你现在自以为勇敢了,嗯?像骑士?”依阿高咆哮。
“星期六。”九月故意忽视黑豹,她轻轻地环住水精的肩膀,“你觉得,如果我想要,我可以许愿让我们两个都离开这里吗?还有许愿要一个地方,有温暖火焰,有苹果酒给你喝,有食物给我们所有人,还有避风港等一切一切?”
“我告诉过你——”
“不,我知道,但是我们可以假装对打。你可以偷让步。这样应该可行,对吧?”
星期六稍稍挺直些。他比九月高,但只高一点点。他皮肤上一圈一圈的黑色图案在他皮包骨的胸口汇聚成漩涡。他穿着某种海豹皮裤,膝盖处破洞,裤脚磨损。“我不能作弊。我不能假装。而且就算是现在,我也还是很强壮。我一定要被迫屈服。跟大海,我的祖母一样,我不能被改变——我只能被控制。”他的肩膀垮了下来,“不过我比较喜欢别人温柔对我,爱我,而且永远永远不要对我许愿。”
“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你的。”
“我不觉得冒犯。我对你感到抱歉。你会因为释放我而遭惩罚。那只猫可能会吃掉你。或是我。或是把我们两个都吃掉。他大多数时候都非常非常饿。”
“他不能吃艾尔。要是他敢,艾尔会把他打扁,一定会的。说不定还会把他烤熟。跟我们一起走,星期六,我们离开万魔都。我们进入森林,到她不想去的荒野。我虽然不高,但我有汤匙和权杖;只要办得到,我会保护你。”
黑豹依阿高带着微微的无趣感看着他们。“我希望你留下来吃午餐。”他呼噜道,“我会把头枕在你腿上。”
“衷心感谢你,不过我不觉得我喜欢这样。”九月伶俐地说。
“你偷走她的水精。”这只猫语气平板地说,“你也想挨颗她的大炮吗?那些大炮都一个样:愚蠢、危险,而且有用。”
“星期六不属于她!”
“唔,他绝对属于她。”依阿高露齿微笑,粉红色的舌头在尖锐牙齿间拍动,“不过我不会告状。依阿高不告状,不。”
“为什么?她是你的主人!”
“因为我是一只猫。一只大猫,事实上是暴风雨黑豹。不过还是一只猫。如果可以打翻浅碟里的牛奶,我宁可打翻它,不让它搁在那儿。如果我的女主人漫不经心,落下一颗毛线球,我会用脚掌拨打、拆开毛线球。因为好玩啊。因为猫就擅长这些事。”他试着微笑,不过被牙齿阻碍,“如果我有心,甚至还可能帮你忙。毕竟如果你不必走路,而能直接飞到目的地,那可有效率多了,而且也更现代。身为军官有些小小消遣。有时非常微不足道。我可以给你的翼龙特许,让他拿掉链子。当然只是暂时。她会赞成的。”
A到L慢慢地用臀部着地坐了下来,激起一阵尘土。
“我可以飞?真的飞?像小时候一样?”
依阿高翻了个白眼:“没错,像你小时候一样。像你还是只小不点蜥蜴,在这世上什么也不关心,只知道舔眼球和吸食乌鸦蛋的时候一样。就像回到还小的时候,身上长满鳞片,像只小虫子一样在遥远伊甸园的生活。我肯定那一定很棒。所以需要我帮你拿掉链子吗?”
艾尔低头看着青铜链条。他怯生生地用爪子提起链子,又松爪让链子掉回皮肤上。他好几次张口要说话,但都把话吞了回去。有一次,就这么一次,他放纵自己抬头望着禁忌的天空。最后,他摇了摇头。阳光照得他的角闪闪发光。“我……我不能这样。”他可怜兮兮地说,“不能在这个时候:我妹妹M到S不能飞,我弟弟T到Z不能飞,我妈妈也只能用她的双脚走路。女爵很好心——她真的很好!如果她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会感激得臣服在她脚下。但我不能接受她的好意。我不能只为自己的乐趣就接受这种协议——只有我能够飞翔。我怎么可以呢?我又不特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她真的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会恳求她:‘请把您的宽宏大量用在其他想飞的生物身上,解开他们的链子吧。’无论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徒步走去。我可以走路去找我的市立图书馆祖父,他会称赞我的无私。我这一辈子都是徒步,继续走下去也不会怎么样。”
九月热泪盈眶。为什么我不拒绝呢?她也可怜兮兮地想着。但她的声音自己提出回答:我要救他,让他可以想拒绝就拒绝。胶水不能拒绝,也不会接受。我没做错,没错的。
依阿高耸耸毛茸茸的肩膀:“随便你。省得我还要用门牙挑开锁。”
他的杏仁眼突然盯住星期六,眯了起来。黑豹踩着脚底的肉垫走向星期六,在他身上闻闻嗅嗅。黑豹看似暗自在心中盘算了一会,深思熟虑地舔了男孩的脸:“保持联络,蓝莓男孩。九月,你如果再遇到我姐姐,帮我舔舔她的脸。”
依阿高高举着尾巴迈步走开。剩下的三个人,艾尔、九月和星期六,都依赖着九月的力量。快步走向荆棘地大门的时候,他们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归属感,而且不像是在做一件错误的事。
他们没回头,一次也没有。
当他们终于把荆棘、黄金花朵和潺潺的护城河抛在身后时,图书馆翼龙这才惊讶地开口:“九月,你这双鞋子哪里来的?”
10 脚蹬两轮车大迁徙
九月、图书馆翼龙和星期六离开万魔都,他们骑着巨大的脚踏车横越精灵国度。
“那么,”A到L说着,用猩红色的鼻孔用力吸了口气,“我们最好上路了。你们知道,‘秋天’(Autumn)是A开头的。这个地方非常遥远。”
九月在一条阴凉的小巷里停下脚步。街道的一边是面包店,外墙是像烤面包一样的棕色羊毛;另一边是银行的金银锦缎墙。街角有个转换点正在活动它的手,拗折上百根手指,发出劈劈啪啪声。
“艾尔,你不会觉得我很丢脸吗?”九月惨兮兮地哭喊,“你是不是要说我很可怕?”
图书馆翼龙不自在地皱起脸,赶忙往下说:“你记得我是在哪边找到你的吗?在海边?嗯,秋之领地要一路一直走到另一个海边,在精灵国度的另一头。如果我死命奔跑,只停下来打盹和喝水,应该不用太久就到了。你不一样,你可以立刻飞过去,或是坐在我背脊上弹跳,震断你的骨头!”
“艾尔!我在帮女爵做事!我一点儿都没抵抗她!我遇到了坏人——很显然她就是那个坏人——我却没勇敢面对,没勇敢面对!”
艾尔庞大的头颅轻轻地蹭蹭九月:“哎,没人预期你要勇敢,亲爱的。她是女王,大家都要听女王的命令;一旦女王下达命令,最最勇敢的人也会变得完全不勇敢。狮子来给我绑上链子时,我只是躺在地上哭呢。至少你还用你那双细小的腿站立着。你拒绝了一次——这就比我好太多了!而且是为了我而拒绝!为了拯救我!一条傻乎乎的半图书馆蜥蜴。你救我,我还责备你,那我还算什么朋友?”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小小、怪异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咕噜,“当我软弱、表现得很蹩脚时,我根本承受不了责备。但要是得责备你,你才会觉得被爱,我也可以好好责备你,真的。”
“而且你打破了我的笼子。”星期六帮腔,“你没必要那么做的。”他的声音很怪,哗啦哗啦的,仿佛一道急涌而上的浪站起来讨茶喝,“你不想听女爵的命令,但又非听不可,女爵最喜欢这样了。对她来说,就像……一大碗软奶油和果酱。”
“而且啊,说真的,帮巫婆拿汤匙和帮女爵拿剑又有什么不同呢?我必须说,差别并不大。”
九月仔细思考:“我想是因为我愿意帮再见拿汤匙。我想这么做。想让她开心,想做一件高贵的事,让自己也变得有一点高贵。拿剑却是屈于女爵的命令,她还说我不帮她,或是我的动作不够快,她就要杀你。两种情况完全不同。”
“无论如何都是帮助别人。”星期六柔声说。
“不能拒绝时就算是奴役。”九月觉得她说的一定没错。
“我们离秋天还很远。”图书馆翼龙再次强调,“而且我们的时间并没有比刚才多,更确切地说还少了点。”
“你怎么说得好像你也要去一样,艾尔?你已经在这里了,在万魔都!你应该去找你祖父,开开心心地做学问,只是要小心别喷火!”
“别傻了,九月。我要去。如果我祖父知道我居然让一个小家伙独自前往危险的地方,我又要怎么面对他?”
“她不是独自一个人。”星期六低声说道。
“完成一个和剑有关的伟大任务后,再带着桂冠进入图书馆,不是会更加美好吗?我祖父一定有数百本藏书都是在赞扬这样的骑士和这样的任务。而且我们都应该是骑士,三个都是!这对谁都没坏处!”
九月迟疑地看着他。她仔细地把长长的黑发塞到耳后。
“拜托,小小的朋友。既然我都到这里了,近得闻得到他装订的胶水味,我真的不确定。我怕他不爱我。如果有个辉煌的故事能说给他听,我会觉得好很多。如果我确定你安全无虞,不会像王冠一样被串在女爵花园里的棘刺上,我也会觉得好很多。如果没人说我懦弱,我也会好很多。我不想当懦夫。当懦夫可不好。”
九月伸出手,图书馆翼龙则是探下长长圆弧的吻部,放进她双掌中。九月温柔地吻了他。
“艾尔,你要是真的能跟我一起去,我再高兴不过了。”
星期六别开视线,让他们保有一点隐私。你再也找不到更有礼貌的水精,就算是现在,他还那么野性,该呼吸第三次时才想起该呼吸,他依旧礼貌,而且渴望帮助他人。
“当然,你说得对,脚蹬两轮车正在奔驰。”他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仿佛这话是别人告诉他的。他现在还太过害羞,提出建议时,还想妥善包装以确保安全。
“好复古的词啊,真好玩!”九月说道。她把手搁在插在腰间的汤匙柄上。光是握住汤匙,就让她觉得更强壮些。
“你一定知道那就是脚踏车的意思。”星期六局促地挪动着脚。九月没想过,她居然会遇到比她对这个世界更没信心的人。“我不是故意说你不知道的。”
“哦!”艾尔大喊,“脚踏车(Bicycle)!没错,这在我的知识范围里!现在是盛夏,九月!是脚踏车奔驰的时节,也就是‘全速运输’的意思!”
九月没把握地看着少了几颗宝石的权杖。权杖可怜地挂在艾尔的青铜链上。“我想我的红宝石不够用来帮我们两个买脚踏车。”
“嗨!我们不用买;要用抓的!九月,脚踏车畜群,不对,应该叫作禽群,对吧,星期六?禽群。总之,它们的迁徙路线经过城东的牧草沼地,如果我们有绳子,而且运气不错的话,就可以套住它们,一路骑去秋天。或至少骑完将近全程。不过这很困难:它们是野兽,你也知道。如果我尽全力冲刺,应该可以跟得上你们,而且也不会把谁的骨头震得嘎嘎响。不用说,我觉得我骑在高轮脚踏车上一定很可笑,就算骑在强壮的大公牛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立刻出发!我绝对不想错过。不然我们会很懊恼的,而且还会陷入僵局。”
“九月。”星期六恳求,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更大更深邃了,“我需要吃东西,再不吃,我很快会倒下,然后就再也起不来了。”
“哎呀,我真没礼貌!”九月自己兴奋得忘记饥饿,但现在饥饿感又回来了,而且更加强烈。就这样,九月没想太多,她撬下最后的红宝石,花在一间叫作“蟾蜍与帐篷”的酒馆里。酒馆的桌椅和墙壁都是深黑色的寡妇丧服;在丝绸分枝烛台的乳黄烛光照耀之下,星期六的皮肤看起来就像天花板一样黑。
“盐。”男孩懊悔地低语,“我需要盐和岩石。”
“你的食物是盐和岩石?”九月皱起鼻子。
星期六羞愧得垮了下来:“大海的食物就是这样。我饿到极点的时候,只能靠盐和岩石维持下去。如果是一般状况下,就可以和你一起吃甜菜馅饼和山楂奶冻,真的。”
“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过的!拜托,不要这么沮丧!而且我也不确定我能不能吃这里的食物。这些应该都是精灵食物;我想到目前为止我都还很理智——也很安全——但在精灵酒馆用餐肯定行不通。”
A到L牵动嘴唇,仿佛他恰好对“精灵”(Fairies)和“食物”(Food)都稍有了解,毕竟这两个词都是F开头。但他什么也没说。九月客气地坐着啜饮一杯清水;清水怎样也不算食物,因此显然无害。她努力安抚她的胃别咕咕叫,A到L则是扫光三盘小萝卜,还喝掉一瓶纯正的翌日地衣井水。星期六啃着一块蓝色海岩,一边津津有味地舔舐一坨盐。他迟疑地想分一些给九月,但九月礼貌地拒绝了。
“我肠胃比较敏感,吃石头可能会消化不良。”她说。
装在大浅盘里的彩色鸭蛋、扎实的甜面包和棉花糖蘸热融干酪从他们身旁经过,盘子搁在侍者的肩膀,这名侍者很可能是个矮人。九月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努力不去看那盘食物。终于一切妥当,该吃的也吃完,而九月虽然仍旧饥肠辘辘,却也为自己成功抵抗诱惑而满心欢喜。她把最后的权杖缴入过路费收银柜,搭上一艘比较小也比较朴素的渡轮。航程风平浪静,渡轮的蹼轮划过另一边的大麦扫帚河。渡轮带着他们三个远离万魔都柔软、闪闪发光的螺塔,抵达空旷的青草河岸。
“离开感觉好难过啊。”踏上泥泞的河岸时,九月语带哀伤地说,“我们刚到的时候,我好希望能够多了解万魔都!”
九月把绿便袍塞到图书馆翼龙的青铜链底下,两只袖子打结。便袍哀痛地无声哭喊,流露出翡翠色的惊骇。唉,那些身上长腿和鼻子还有眉毛的人,他们的耳朵原本就不是用来倾听内接缝、纽扣眼和翻领的哀泣的。九月已经可以听到远方传来某种隆隆雷声。他们沿路走着,牧草沼地在他们四周延展开来:平坦、好脾气的青草,没有树或宜人的阴影,连最小的小白花都不见一朵。要不是青草本身那么丰厚翠绿,九月几乎要觉得这片草地荒芜了。
“记住,它们很高、手脚很快而且活力充沛!很多试图骑野生脚踏车旅行的人都不幸暴毙,至少也会被直接抛下车,弄得一身瘀青。”A到L看起来很苦恼,大脚重重踩在青草地上。雷声愈来愈近。
九月改把便袍带子绑在汤匙柄上。没钱可买恰当的冒险装备了,不过她是她妈妈的女儿,永远都是,她认定无论她手碰到什么东西,那东西一定能用。有一次,她们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修理阿伯特先生那辆坏掉的福特A型车,这样九月就不用每天走好几里路去上学。九月很喜欢看妈妈双手沾满引擎油的样子,不过妈妈并不喜欢。她让九月彻底学会离合器的运作方式,哪边该转紧、哪边该放松,到最后,九月好累,不过那辆车轰的一声启动了,引擎噗噗作响。九月最喜欢这个部分了,既然现在妈妈不在身边,她可以放肆地三不五时想想她——像是学新东西的时候,妈妈懂好多啊。她不曾说过任何东西太难、太脏,也没跟九月说过等她长大就知道。由于种种这些因素,九月用腰带打了个非常结实的结,而腰带身为便袍的一部分,也忠实地把自己拉得更紧些,以应对待会肯定会出现的极度不适。整个过程九月都兴致勃勃地看在眼里,但她一句话也没说。
空中传来一阵绵长响亮的号角声,烈日下响起几声呼应的喇叭声。
“他们来了!”艾尔兴奋地大喊,他跳跃着,翅膀在青铜链下摇晃,舌头像小狗一样垂在嘴边。事实上,他什么都不必说。脚蹬两轮车禽群扬起一阵尘土,星期六和九月听到号角声时也就清楚看到,脚踏车几乎已经来到他们上方。那是一大群复古高轮脚踏车,前轮大,后轮小——虽说小,但也比九月整个身体大了。它们五颜六色的斑点旧天鹅绒坐垫高傲地拱向天际,轮胎上有像土狼一样的斑纹,轮辐在牧草沼地毫无遮蔽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星期六,抓紧我!”九月大喊。他用手臂环住九月的腰。九月再一次被他的体重吓到:星期六明明看起来个头很小。号角再次响起,一辆巨大、飞腾的高轮脚踏车呼啸着靠近,九月用尽全力把汤匙丢了出去。汤匙飞得又高又远,九月紧握住带子尾端。带子伸展开来,长度比你所想象的还长,腰带太想讨主人欢心了。汤匙缠进轮子的轮辐,他们一飞冲天,转动的轮子把他们拉近。星期六闭上眼——九月则是睁着双眼。随着他们和橘黑斑点宽坐垫的距离愈来愈近,九月开怀大笑。她伸手想抓坐垫,结果只有手指够到坐垫下的铜弹簧。她的膝盖撞上轮胎,转动的轮子磨得她像被火烤,她流血了,而且好痛啊——九月还是奋力爬上坐垫。
“九月!我没办法!”星期六在她身后大喊。他的脸因恐惧和用力而扭曲,他想抱紧九月,却一点一点滑开,到最后只勉强抓住九月的脚踝。“我会掉下去!”
九月抬起腿,想把星期六拉上来,却不敌又推又撞还一边拉响喇叭的脚蹬两轮车。脚踏车气极了,想甩开不请自来的骑士。九月把手肘弯勾靠在麝香味的坐垫上,尽可能地往下探,手指也用力伸长想抓住星期六。这样还不够。他没办法使力,而且他又重得不可思议。高轮脚踏车后轮高抬,决心把九月的骨头摔到草地上,九月无声地大喊。
星期六掉下去了。
他没有叫喊。他只是看着愈冲愈前,离他愈来愈远的九月,深邃的眼里是无尽的悲伤与遗憾。
九月呼喊星期六,喇叭声听起来像是庆祝这场野性胜利的笑声——它们至少可以把一个小孩踩在脚下了!然而,艾尔砰砰的脚步声紧追在他们身后,他强壮的腿把年轻弱小的脚蹬两轮车都踢到一边去。图书馆翼龙接住掉落中的水精,叼着他的头发把他往上抛,仿佛他的重量微不足道,最后还用鼻子撞了他一下,好让九月捉住他的手肘,把他拉上斑点坐垫。
水精紧抱住九月,有点发抖。九月没办法松手放开长长的黄铜手把。她牢牢紧握,直到手没感觉,但她还是低下头,用脸颊磨蹭星期六的额头。她上次吓坏时艾尔也这么做。星期六似乎冷静点了。然而下方还是包围着纷乱的喧哗和尘土。艾尔跑在他们旁边,舌头垂在嘴边乐呵呵地欢呼,一辆小脚蹬两轮车把他当作公牛,还试图骑上他的肩头。
“完美救援,亲爱的小咕咕!”从跃动的脚踏车群里传来一声大吼。九月四处张望,看到附近一辆高轮脚踏车上有个健美的女人,她有着深棕色的皮肤和狂乱的鬈发,身上的衣服像是一件羊毛领皮革短夹克,头上的帽子附带着翻飞的大耳罩。她还戴着一副大护目镜以防眼睛进沙,脚上穿了一双带有许多带扣的厚重靴子,裤子是某种可笑的马裤,九月只在电影里看过。裤子侧边鼓起,穿的人看起来像是在学松鼠,在口袋里藏了两颗西瓜。她后面有两样可爱的东西:一对被细链子缚住的翅膀,颜色是灿烂光辉的铜黑色;还有一个穿着打扮和她一模一样的小女孩。
那女人熟练地骑着脚蹬两轮车在车阵中穿梭,骑到他们旁边和他们并排。
“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她再次在喧嚣中大吼,“那是我的被监护人,便士!”小女孩开心地挥手。她比九月小很多,可能只有四岁或五岁。她蓝黑的头发编成纠结的辫子,戴着一条脚踏车链条做成的项链,弄得她的脖子油腻腻的。她脚上穿着扣带低跟鞋,跟九月那双旧鞋一样,只是女孩的是金色的;虽然又是灰尘又是泥泞,仍旧是双金鞋。
“你……你好!”九月回答,她几乎要抓不住了。
“你会习惯的!这些碰撞和吵闹,过一会儿就会变得很平常!你逮住的这一辆还真是头母牛啊;她肯定是领头的!我第一次也想弄头挤奶的小牛。”
“我是饥不择——”
“哦,是啦,我是在恭喜你,你知道的!她真美!”
“呃,这个时候,四分之一便士小姐,您也知道,要好好谈话实在很难……”
“啊,好吧,你还没习惯的话的确很难!”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伸出手。便士往她的手心吐出一坨山毛榉树脂。卡珀尼亚手往下探,把那坨黏糊糊的东西抹在一根断掉的轮辐上。她的高轮脚踏车发出刺耳的声音,可能是觉得解脱,也可能生气她用这种独门的乡野药材。“好吧,”她大喊,“它们晚上还是会停下来喝水!你知道的,它们对水的需求很大。要花几个小时大口啜饮才喝得饱!”
“那就等到那时候啰?”九月礼貌地说。
“哟呵!”卡珀尼亚胡乱地转向,便士沿途笑声不断。
营火劈啪作响,火花飞溅,烟飘入星空。九月不曾看过那么多星星,而内布拉斯加的星星已经算不少了。好多陌生的星座和银河、微弱的彗星一起在天空中闪烁。
“那是油灯座。”星期六低声说着,一边用一根长棍拨弄营火,他似乎低声说话的时候最自在,“上面,围成圆圈的几颗星星——那是把手。”
“才不是。”艾尔哼了一声,“是狼蛋座。”
“狼不下蛋的。”星期六盯着营火。
九月讶异地抬起头——这是星期六第一次反驳别人。
“嗯,有这么一个故事。我还是小蜥蜴的时候读过。有一头狼、一个报丧女妖,还有一只预言鸟,他们一起打了个赌——”
“那头狼说:‘强者未必有耐性。’”卡珀尼亚说着往火里丢了一片棕榈叶。便士丢进一丛草。
“不是啦,他说:‘给我蛋,不然我就吃掉你妈妈。’”A到L气恼地说。
“各地的传说不同。”卡珀尼亚耸耸肩。
高轮脚踏车骑士拉开夹克,拿出几条深色的长肉干和一个别致的橡木酒瓶一起传给其他人享用。便士满足地啃着肉干。
“这……是什么?”九月迟疑地问。
“你觉得呢?干轮胎。我和脚蹬两轮车骑士们同甘共苦。这样才对啊,毕竟生活艰辛。你可别瞧不起人!干轮胎跟别的肉一样好。是有一点腥味,毕竟脚蹬两轮车是野生的。也不像羊肉那么肥嫩。吃啊。也喝点啊——这可是上好的轮轴油。跟牦牛血一样滋补呢。”
艾尔大口咀嚼,然后一口吞下。九月则是细嚼慢咽。这根本称不上食物,更别提什么精灵食物了。但是吃起来并不糟,一点也不糟,完全不像橡胶。反而像是有人找到一只极瘦,肉又老又硬的火鸡,再用炉火彻底烧过。酒瓶里闻起来气味浓烈,带点咸味。九月喝下一口,差点没吐出来——或说喷出来——这是她喝过最像生血的东西。但她立刻觉得精力充沛,身体轻盈温暖。星期六冒险试了一点轮胎,也啜了一口轮轴油,结果完全受不了。他拿出先前从地上挖起的一小块岩石吸吮了起来。便士恶心地吐出舌头。
“亲爱的,这样很没教养。”卡珀尼亚责备便士,“替换儿,你知道吗?毫无礼貌可言。”
“她真的是替换儿?”
便士拨弄着脚上的金鞋。所有替换儿都须穿着可供辨认的鞋子,九月想起来了,好像很久以前听说过。“不喜欢管弦乐团,”便士咕哝,“什么都不能玩。”
“她说得对。我当时去听演奏会——这可怜的孩子把牢骚风倒着吹。也够幸运的,我的口袋里装满了油罐糖以备不时之需。我抓了一把给她,她就这么跳进我怀里。带来骑脚踏车还比较好——你会说她根本就是天生的脚踏车人!”
“但是替换儿,”九月说,“应该是精灵带走一个宝宝,然后在婴儿床留下一个精灵。”
“应该说是……一种文化交换计划。”卡珀尼亚说,她剔下一块黏在牙齿上的轮胎。她的眼睛是野性的金黄色,星光都投射在她的翅膀上。九月忍住不瞪着眼看。“嗯,除非他们留下一个傀儡。有点在开玩笑啦。不过等到他们长大,大家都变聪明了,能够维系国度之间完整的通讯之后,我们通常会再把他们替换出来。这样很好。嗯,其实并不好,但是很好玩。不过我带走我的便士时没有留下傀儡!我要让她当高轮公主!”
“我跟小脚踏车们聊过,”那孩子低声说,“他们说,‘便士,你的座位在哪里?’”
“我不赞同替换儿管弦乐团,一点都不可爱,说真的,根本就是动物园。供那些受花哨鬈发小姐本人青睐的有钱精灵观赏用。他们容不下像便士这么漂亮的小家伙。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替换儿在镇上可是人人称羡,大家都喂他们吃小面包配新鲜奶油;他们得在春季蓟花舞会上献舞,一直跳到鞋子磨穿,还得再接着跳一会——”
“听起来没有好到哪里去……”九月不确定地说。
“哎呀,总比被绑在牢骚风上,直到脊椎都变成W形好吧!”
“而且牢骚风的声音听起来像乳牛叫。”便士发起牢骚。
“没错,亲爱的小咕咕。不过你再也不需要吹牢骚风了。总而言之,我根本不赞同室内乐。那本身太高傲了。我更喜欢脚蹬两轮车喇叭。”
“她原本叫什么名字?”九月问。
“那是秘密。除了她本人,没人有必要知道。”
“莫莉!”便士大声尖叫,“我以前是莫莉!我有一个莎拉和一个唐纳,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哥哥。我自己有一辆脚踏车!只不过它不是野生的,也不会讲话。我的脚踏车是粉红色的,有一个小车铃,轮子是三个不是两个。不过我没有卡珀尼亚,所以我以前一定很伤心。其实我不记得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凝视营火,像身上没轮胎、没轮辐的人自世界拉开序幕起就会做的一样。图书馆翼龙不由自主地飘入梦乡,他直挺挺地坐着,微微打着鼾,听起来像翻书的声音。卡珀尼亚搔搔帽子下的头皮。
“你们这群人要去哪?抱歉,你们看起来不像追求生活风格那种人。短期交通,对吧?”
“秋之领地。”星期六回答,他的声音在高轮脚踏车此起彼落的喷鼻息声间低低回响。脚踏车群聚在饮水池边,轮辐转动,跳着古老的求偶舞。
九月发现她并不想说出他们此行的目的。她巧妙地用便袍带子包裹住失而复得的汤匙。卡珀尼亚吹了声口哨。
“哟呵,那可真够远的!我们差不多要花一两个星期的时间才到得了。希望你们有自备粮食!”
“一到两个星期!”九月大喊,“这样不够快啊!我们要在七天内来回。”
便士咯咯笑着说:“不可能!”
不过卡珀尼亚思索着。她伸出三根棕色长手指抓抓下巴,接着舔舔手指,再把手指迎风举起:“好,我们是有可能……如果你觉得你控制得了你那辆领头的。我不喜欢这样,但我也没蠢到看不出你们拼命在跑,这通常表示后头有野兽在追赶你们。”
九月悲惨地点点头。
“好吧,脚踏车说到底是很懒惰的东西。它们不喜欢尽全力奔跑。好整以暇地慢慢晃荡才适合它们。现在是大迁徙季节——它们都要回家,回去轮辐巢交配、死亡。它们有些感受到的交配欲望比其余的强烈,有些则只感受到死亡的欲望,所以它们总是拖拖拉拉。但我们要是给它们一点刺激,它们就会像晚餐时间到了一样压低身子赶路。而我所说的刺激,当然是指鞭打,当然我知道这样很野蛮,我也很厌恶考虑用这种做法,不过有时候对骏马你也只能这样了。”
“不想打我的脚踏车。”便士啜泣了起来。
“它们会忘记的,小咕咕。它们都会忘记。”
“不,它们不会!它们会在背后说:‘那个便士,她又坏又顽皮!’”
“便士,你什么都不用做。”星期六温和地说,他多少知道鞭打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星期六,我们没时间……”
星期六定定地盯着九月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情还是一样高深莫测。接着他突然倾身用脸颊磨蹭九月的额头,就像九月之前做过的一样。水精起身,从营火边走开,步入黑暗、摇曳的青草和喷着鼻息、不停转动的脚蹬两轮车群中。
“所以他是你的?”卡珀尼亚问,她津津有味地喝干酒瓶里的液体,接着往护目镜上吐了口口水,用手指抹干净。
“我的?不是,他是他自己的。”
卡珀尼亚怀疑地哼了声,眯起眼看着黑暗中。
“四分之一便士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这要求包装得这么漂亮,我哪拒绝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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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帮助我们是因为你想这么做吗?因为你喜欢我们,因为你友善又好心?还是因为女爵要你乖乖的?因为如果你不乖,就会被放进绿名单?”
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意味深长地望进九月的眼睛。九月觉得自己好像又光溜溜了,仿佛又回到浴池。精灵金黄色的凝视感觉好沉重,而且热辣辣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已经被放进绿名单了,女孩?你以为从管弦乐团带走替换儿不用付出代价吗?”她猛拉帽檐,“如果能让你觉得好一点,我也可以把你带进森林里的陷阱、偷走你的呼吸,或是做出我年少轻狂时的任何勾当——先说了,我什么也不会承认。这些日子以来,我要照料我的脚踏车和我的小女孩,没什么时间让酿啤酒用的大麦腐坏。等我退休时,或许会重操旧业。要是女爵认为是她那个虚张声势的名单让我不敢越雷池一步,就随她去吧。我帮助你,主要是因为走失的人类小女孩是我的业余兴趣。”便士依偎着卡珀尼亚,还把头枕在她腿上。女精灵抚摸着她的替换儿纠结的头发。九月微笑。她喜欢她们。在她们身边,九月觉得很有安全感。
星期六走出黑暗,回到更胜刚才的喧嚣吵闹之中,他身后领着两辆巨大的高轮脚踏车。它们温顺地驶过来,紧靠彼此,偶尔用手把轻蹭对方。
“它们会尽全力快速载我们去——比尽全力还快。”星期六坚定地说,“它们准备好要回家了,它们不想等。我们要的话它们可以立刻出发。它们已经喝饱了。”
“嘿!只有我能跟它们说话!”便士把手叉在瘦小的髋部。
星期六摇头,在她旁边弯下腰,古怪的蓝发染上火光,闪耀着亮眼的橘色。“所有活着的生物都有愿望,便士。而我总是听得到许愿,再简短的愿望都听得见。”水精直起身,“不要鞭打。”他轻声说,几乎要觉得尴尬了,“永远不要。就算鞭打似乎可以让它们眨眼间就乖乖听令。尤其只是‘似乎’而已。”
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伸出一只手。星期六以更大的善意回握住,然后印上一个彬彬有礼的吻。卡珀尼亚说:“我说过我不喜欢鞭打任何人。它们应该已经原谅我了。它们应该会再次爱我,但不是你。”
“我知道。”星期六低语。
卡珀尼亚拍拍屁股:“那么我们出发吧。我送你们到秋分的边界。至少还能为你们这些脚踏车生手做到这点。”
两辆大脚踏车安静地驶入点点银光闪烁的夜晚,载着他们进入黑夜,速度如此之快,月亮根本没看到他们离开。A到L在他们旁边跑着,舌头垂在牙齿间,一心一意要把脚步再加快些。
当他们把营火的最后一丝红色微光抛在身后时,九月说:“卡珀尼亚,我以为精灵都是大家族,总是大家一起绕圈圈跳舞。”
“哟呵,我们是啊。”
“那你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查理·嘎扎蟹也是?其他精灵都到哪里去了?”
卡珀尼亚别开脸。她的翅膀在铁链下微微拍动,九月看到金属下的皮肤都冒出荨麻疹了。是铁的关系,她心想,精灵对铁过敏。
当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脚蹬两轮车女王,再次放眼远望沼地,无声、倔强的眼泪流下了她的脸庞。
11 秋天的总督
九月终于吃了精灵食物,而且差点获大学录取,还发现了秋天的本质。
我想你自认了解秋天的模样。就算你如九月的同学所梦想般住在洛杉矶,你肯定也从明信片和照片上看过我所说的秋天。树木转红,迸射出橘色、金色的光辉;夜里燃烧柴火,所有东西闻起来都带着鲜脆树枝的气味。世界在成堆的苹果酒、糖果、苹果和南瓜中欢欣鼓舞地滚动,寒星在丝状的云朵间冒了出来,越过骨头般的月亮。你肯定也经历过一两次万圣节。
上面所说的这些,当然在精灵国度的秋天也都看得到。精灵国度森林的颜色或精灵国度月亮的病态绝对不会让你有上当的感觉。还有万圣节面具!多么光彩夺目!看看面具上的鬈发、尖喙、勾爪,还有触须!但是漫游在精灵国度的秋天,就好像望进一汪漆黑的池塘,只看得到秋之领地永恒之秋的模糊倒影。而人类的秋天,更只是这抹倒影的照片,遭人遗弃、半焚毁,飘荡穿越于人类世界和精灵国度之间的时空。
所以我可能会告诉你,当九月和她的朋友们骑着连连喷气、喧腾不休的高轮脚踏车仓促进入乍寒的空气中时,树叶才刚开始转红,而你也会相信我的话。不过那里的树是鲜血般的绯红色,你绝不可能见过这样的红。在十月转为橘色、长出节瘤的橡树,都不及横过九月头顶的枝干一半艳丽;枝干上硬实美味的橡子掉进九月脚下转动的轮辐。但你一定要尽可能地尝试。用力闭起眼,闭得愈紧愈好,在你脑海中回想每一个你最爱的秋天,爽脆完美,把它们像一叠卡片一样全部捆在一起。精灵色彩极致美好的光辉就是像这样。试着闻闻看在午后冒出辛辣绿烟的苍白硬木。感受柔和、金黄的阳光洒在你的皮肤上,比一日将尽时,你最爱用来读书的角落那盏灯光更柔和、更舒适、更金黄。
九月的橘色连衣裙突然变得像是黄褐色,图书馆翼龙的猩红色皮肤看起来则像是晦暗的棕色。他们无法匹敌——但他们仍旧欢笑,树叶从树上缓缓飘落在他们头发上。便士熟练地在高轮脚踏车上保持平衡,一面高声欢呼,一面咯咯笑,伸手抓取飘在空中的树叶。
“啊,便士,我们没有要进去哦。”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叹气,她抬起护目镜,把眼前的森林色彩尽收眼底,看着林荫小径和歌声悲切的棕色鸟儿。
“卡尔8,为什么?他们一定有煎饼!我饿了!”
“我们要继续带领脚踏车群啊,亲爱的。高轮脚踏车的家还要更往海边走一点,在油潮和镍池里。我们会扎营,然后我唱《单轮车和单腿女孩的无铃抒情诗》给你听——你喜欢这首对吧!等其余脚踏车追上来,我们就把它们带到水边,我再让你抽一口我的烟斗。”
“就待一晚也不行吗?”便士拉着她的辫子恳求。
卡珀尼亚耸耸肩。“我们最好……没事最好不要进森林里。秋天的心很饥渴——九月是死亡的开端。”精灵看着身穿橘色连衣裙、一脸严肃的女孩,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马上笑了笑,“呃……牧神宽恕所有双关语。便士,我们精灵都庆幸秋天很短。至于你呢,九月,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请你多加小心,但我想你是不听劝的。请记住秋天也是凋落的季节,有些地方掉落得太深,小心爬不回来。”
“龙,再见!”便士尖声道别。才刚卖力奔过大平原的A到L还喘不过气来——整整跑了三天,中途仅仅暂停一次稍稍打盹。他没纠正便士的称呼,还让她在脚趾上亲了一口。“星期六,再见!”
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唐突地朝星期六伸出一只手,星期六正要伸手相握,她却一把抓起星期六的手,用贵族亲吻仕女的方式亲吻他的手指。她弯腰注视着男孩的眼睛:“水精,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星期六耐心等候。
“我们不是同族,不过精灵对精灵说句话,你可愿聆听?”
他点头。卡珀尼亚倾身在他耳边低语,不让九月听见。
但我们有特权。我来告诉你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说了什么。“受拐儿的谜题,”她悄声说,“就是他们一定要赤裸、孤单地走入黑暗,回到光明时,却不能独自一人。”
秋之领地的光线总像是傍晚时分,是那种倾斜照射、会叹息的金色完美光线,在地面映下温和的影子。
当然,九月没有影子。
但是旁人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走在鲜血般艳丽的林木间。它们受不在场的同伴侵扰,被拉离九月的影子缺席之处。影子间有某种革命情感。就像人交朋友、冒险,人的影子也会玩耍嬉闹、胆怯退缩,也会在和敌对影子的战斗中获胜,只是我们全然无知,总以为我们就是故事里的行动者。所以图书馆翼龙的影子哀悼失去同伴,而水精的影子则感染了它的忧郁。
然而,几条宽敞、平坦的小径在他们面前展开,一床爽脆的棕色落叶一小丛一小丛被风吹起旋舞,又再次落定,他们没人挡得住欢欣的心情。几只鸟儿唱出悲切的歌曲。风里有烟熏、烤面包和苹果的味道。星期六闭上眼,像只猫儿般大口吸入空气。A到L小心地蹦蹦跳跳。
“秋天(Autumn)是我的季节,真的。”猩红色的野兽得意地咯咯笑,“‘春天’(Spring)、‘夏天’(Summer)和‘冬天’(Winter)的开头字母都排好后面!但是我最爱秋天,因为秋天最讨人喜欢。”
他们三人可能从任何一条小径穿越森林,一路上除了毒蘑菇和橡子之外什么也没遇上。然而并非如此,毕竟精灵城镇酷爱跑出来坚定地挡在路上。他们还没来得及讨论在森林里唱出美丽歌曲的究竟是夜莺还是麻雀,就发现自己已经大步迈进了丹砂镇的传令广场。九月的鞋子虽然黑暗、狡猾,而且肯定熟知他们在这世上该何去何从,但却跟这一切绝无关系,我非常肯定。
真奇怪啊,精灵国度的每个城市都是某种怪东西做成的吗?九月心想。因为某个疯狂面包师用一条条湿润的厚面包建造了丹砂镇。屋瓦是糖霜,水泥是奶油。厚沉沉的棕色派皮屋檐蔽荫着小餐包门。很多房子都小小的。如果有意,九月抬手就可以撕下一片屋顶来吃。不过有更多巨大的面包屋,像塔那么高,糕饼一层叠一层,烤得又黑又香,比树顶还高。铺在广场的鹅卵石都是松饼,所有喷泉都涌出新鲜香甜的牛奶。就好像童话故事中盖姜饼屋的女巫有很多朋友,他们决定来个共同创作似的。
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用奶油色煎饼组成的雕像,九月现在很清楚这位女士是谁了。在她慈爱的凝视之下,有一张堆满食物的桌子:苹果布丁、苹果馅饼、糖煮苹果和酸甜苹果酱装在大水晶碗里;巨大的烤鹅闪烁着金棕色光芒;剖开的大马铃薯和芜菁热气蒸腾;还有朗姆酒蛋糕、蓝莓派;麦子般一束束串在一起的太妃糖;盛在星形盖碗中的南瓜浓汤;金黄色薄煎饼;切成厚片的姜饼;成堆的榛果和胡桃;雕成松果形状的奶油球;还有一头巨大的烤野猪,嘴里塞了个梨子,蹄子上有香芹。还有南瓜,到处都是南瓜:橘色的南瓜汤在中空的葫芦里冒着泡、南瓜面包、南瓜松饼、泡沫南瓜牛奶、南瓜丁拌生奶油、鹌鹑填南瓜,还有各种不同尺寸的南瓜派,摆在干净的餐巾纸上冷却。
桌边没人享用美食,也没人看守盛宴。图书馆翼龙、水精和人类带着赤裸裸的饥饿瞪着眼瞧,他们已经好几天都只吃轮胎肉干、喝轮轴油威士忌了。艾尔往前跨了一步后犹豫不前。
“这肯定属于某人。”他很苦恼。
“肯定。”星期六也附和。
“无论如何,我一口也不该吃。”九月凄惨地说,“不知打哪来的大餐,看不到厨师,也不知道是为谁准备的?这肯定是精灵食物。”
一个矮小的男人敏捷地从烤猪后面跨出来,仿佛他早就在那,不过他们都很确定刚刚在桌子下面并没有看到脚。他的鼻子往下弯:形状瘦长,像鸟喙般勾起,仿佛是天生用来从木材中挖出甲虫。一副方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大眼睛是橘色的,眼眶发红,仿佛读太多书。他小小的双手互搓——每只手都只有一根拇指和两根手指,像他的鼻子一样成细长的勾状。他全身的皮肤都是烘烤过般的深咖啡色,像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然而最怪的是他身上的衣服:肘部有麂皮补片的花呢外套、焦糖色背心、吐司棕格纹裤;还有一条橡树叶领巾,颜色从绿色渐层到棕色,上头都是小洞,别着一枚橡子纽扣。在这全副衣装外面还罩着一件年久泛黄的实验袍,从他拱起的肩膀上垂挂而下。
“那当然是精灵食物。”他咯咯笑道,“你以为你在哪?”
“嗯,”九月回答,“我不能吃精灵食物。我一直都很小心,只吃巫婆食物、龙的食物,还有妖精食物之类的东西。”
矮小的男人放声大笑,几个长得跟他很像的人纷纷好奇地从面包屋的窗子探出头。他抱着肚子,还是咯咯笑个不停。
“哦,你是认真的!”他努力保持庄重,“这里是精灵国度啊,女孩!没有什么巫婆食物或是龙的食物还是妖精食物。只有精灵食物——全部都是精灵食物。那些东西都生长在精灵土地上,由精灵的手料理、烹煮和上菜。我猜你满肚子都是吧。如果说会造成什么损害,我保证现在就已经发生了。”
九月张着嘴。她的眼睛充满泪水,现在,终于,眼泪涌出眼眶,滴落在松饼石广场上。星期六把手放在九月的手臂上,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安慰她。为这种事哭似乎很蠢,但九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承受了那么多磨难,而且她原本很确定自己对食物已经够谨慎的了。她一直很小心!即使女爵那么恐怖、星期六那么可爱又心碎,还有艾尔那么忠实——她都觉得至少她没吃下精灵食物!至少,她表现得比故事里大部分的小女孩好,大家都一再告诉她们不要吃东西,但她们还是会吃下去,真是糊涂又愚蠢得过分!
“我会怎么样?”她啜泣。
A到L忧伤地挥动尾巴:“我们不知道,九月。我们不是受拐儿。”
“不过往好处想!”矮小的男人大喊,“现在就甭担心,尽情地吃个饱吧。精灵食物美味无比,否则哪还需要警告小孩别碰呢。我觉得你努力……节制,真的是非常珍贵的行为!我的名字是休耕博士,我是秋天的总督。我们收到消息有客人往我们这边来。”他九十度鞠躬,紧急拉住从肩膀滑落的实验袍,“这是我研究助理的婚宴,非常欢迎你们加入。”
九月依样鞠躬:“这是我的朋友A到L,他是翼龙,不是龙;那是星期六。我的名字是九月。”
休耕博士眉开眼笑。“真是个好名字。”他低声说。
小镇南端突然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喧闹声,广场空荡荡的原因突然不言自明:所有人都去参加宴会了。有一大群跟休耕博士一样鼻子瘦长、身穿可爱小衣服的人,跳着舞,头戴树叶编织的皇冠——秋之领地的树叶比任何花朵都艳丽。好多人戴着黑色、金色、红色和银色的华丽面具。有些人吹奏着精致的树枝笛,有些人唱着粗野的歌,歌词老是出现“膨胀”“生长”和“伸展”的复杂双关语。
“我……我猜他们一定是遗迹守护灵。”艾尔有点窘。这些强调跟变大有关的词汇在他的知识范围以外,他完全没办法提供进一步解释。
领头的东道主是两名遗迹守护灵,他们透过睫毛看着彼此,脸颊红通通的,满脸笑意。其中之一是一名年轻男子,从发尾到脚尖都是红色的,他的皮肤闪烁着苹果的光泽,身上的晚礼服从袖口到袖口链扣都是绯红色。另一个是年轻女孩,她则是从睫毛到腿都是金色,头发恰恰是黄叶的颜色,礼服是明亮的奶油色。
“红色那位是红金。”休耕博士开心地说,“专长是‘全质’,很有前途的一个男孩,当然,数学不是很好。女孩叫柠檬黄,我的明星学生。她正在研究最高阶的炼金术之谜。这些谜一定得解开,就像侦探破解龌龊的案件一样。我好替他们开心,开心得几乎要抽长啦!”博士从口袋抽出一条褪色的橘色手帕按压双眼。
“各位,”柠檬黄大喊,她的声音犹如穿透渐暗夜晚的阳光一样明亮、干净,“吃吧!今天要是有人饿肚子,我们肯定会遭厄运!”
艾尔迈着重重的步伐走到桌边,快乐无比:“我猜你们应该没有小萝卜,对吧?”他问道——话还没说完,一个小遗迹守护灵就端出一盘光亮的红色小萝卜,一定刚上过蜡才会像这样发亮。星期六也挪步靠近桌子,一脸抱歉地回头看九月。
“好吧,”九月说,“如果伤害已经造成……这些食物看起来的确很可口。而且我没办法抗拒南瓜。”她妈妈老是喜欢说她没办法抗拒某些东西:巧克力、刺激的小说、机械杂志、她爸爸。九月觉得这是一种很成年人的说法。
我们可以说,没有哪个小孩像九月那晚这样吃过。她每种东西都尝了一点——有些东西还多吃了几口,因为精灵食物是最冒险的料理,既复杂又大胆。她甚至啜了一口榛果啤酒,也舔了几口花菜冰淇淋。她还和星期六一起挑战嘎嘎那蛋;星期六说嘎嘎那蛋根本不是真的蛋,而是玻璃般的五彩糖霜外壳,里头装着一整个套餐。星期六灵巧地在一个巨大的红铜球周围摆放了八只骨杯,然后用冰锄(现场贴心提供)在蛋上敲出八个洞,让里头热气蒸腾的液体流进八个不同颜色的小杯子里。九月每一种都好喜欢:紫罗兰色的是烤栗子和蜂蜜口味啤酒;红色那杯尝起来像酥皮无花果派;奶油粉红色那杯则是稠稠的玫瑰花香糖浆。星期六自己也喝,不过总跟在九月后头喝。他先前饿过头,胃现在还很虚弱,而且他还是比较喜欢舔一口盐配块岩石,但为了九月,他愿意吃任何一种糖,也愿意喝所有红色桶装酒。九月喝完八杯饮料,星期六又示范给她看,如何在蛋壳上半部多敲四个洞,就可以整个拿起来,再注水进去泡一种醋栗口味的茶。蛋里面有一只烤禽,偎着油脂浸渍的面包、白兰地煮蛤蜊,还有几种烧灼般辛辣的水果,九月叫不出水果的名字,吃了以后几乎无法呼吸。
说真的,吃到最后,九月直后悔居然等这么久才让自己痛快享用精灵食物。
休耕博士大声打嗝:“你们还有力气参观我的办公室吗?我想你们应该会觉得很好玩。”夜已深,这名遗迹守护灵的眼睛像烛光中的狼眼般闪闪发光。硬实、明亮、寒冷的秋天星辰爬过头顶。温暖、红润的村庄外头刮起一阵孤单的风。“当然,红金和柠檬黄一定要一起来。”
“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九月提出抗议,“他们一定想带着牛奶和一本好书回房休息了。”
艾尔喷着鼻息。他的胡须上还残留一些小萝卜。映着营火,他的目光柔软,像泛起了波纹。九月想起他说的话,他说他们属于彼此。她还挺喜欢想起这件事的。她觉得这个记忆像是个她可以在一片黑暗、寒冷中拿出来细细端详的东西,而且也许可以为她带来温暖。
休耕博士摇摇手:“胡扯。每晚都是他们的婚礼,每夜都是他们的节日。明天也是,他们会在一模一样的盛况和歌曲中结婚,我们也会同样大吃大喝,然后一起去我的办公室,因为就算在新婚之夜,工作还是得做。然后全部重来一次。老规矩真是太棒了,黑暗时期的无上安慰啊!”
九月想起女爵说过的话:“那个地方永远都是秋天,天天喝得到苹果酒、吃得到南瓜派,叶子总是橘色,一天到晚燃烧刚砍下的木头,那个地方一直,真的一直都是万圣节。”真是这样——许多遗迹守护灵都带着面具,他们狂野地跳舞,还从阴影中跳出来吓人。
“九月,你也应该一起来。大家都期待你来,而让别人有所期望的人都该听别人的话。这是一种基本礼仪。”
“但是森林里的玻璃棺……我没时间了……来这里花了好多时间!”
“都留到明天吧,亲爱的!肚子饱饱的时候可不能操太多心!”
红金和柠檬黄手勾手,A到L提高警觉,星期六沉默地紧跟在九月身后,大大的双眼里满是警惕,还有九月本人,以及领头的休耕博士,这一大群五颜六色的人穿越广场,走向最大的一间房子。屋顶高过树冠,被细密的云朵遮蔽。对这些体型小的人来说,这房子实在太大了。
休耕博士扭扭浓密的眉毛,眨两次眼,捏了捏长鼻子,鼓起脸颊,然后单脚旋转。红金和柠檬黄也如法炮制——他们三个突然抽芽般长大,这景象绝无仅有:他们膨胀、生长、伸展,直到高过A到L,体型大得恰恰能进入那栋大房子。
“我……觉得以我的体型,走在里面应该会不大自在。”艾尔叹气,“虽然高度是差不多。我最好还是在外面等。要是里面真的很好玩,请一定要对着窗户大声告诉我。”他安坐下来,满肚子都是小萝卜,准备在休耕博士办公室外的院子里打个盹。
他们穿过一扇扇门,走过一道道走廊,遗迹守护灵总是配合通道大小适时膨胀或缩小。九月和星期六有时得肚子贴地爬行,有时甚至看不到头顶门框的上缘,还必须像登山客一样攀上楼梯。像这样的房子,应该只有遗迹守护灵才能自在穿行。终于,遗迹守护灵固定在比进门前小,但又比婚宴时大的体型。他们打开一扇门,里头是一间大实验室,到处都是冒着泡泡的东西。
“这是我们大学的中心。”休耕博士开朗地说,“当然只是大体上称得上大学啦。”
“事实上我们没有班级。”红金说。
“也没有考试。”柠檬黄说。
“我们是仅有的学生。”夫妻俩异口同声。
“但我们的工作无比重要。”红金做结语。
“你们是……炼金术士,对吧?”九月害羞地说。她又想起:禁止施行炼金术,除非是星期二出生的女孩。还有遗迹守护灵,如果绿风没骗人,他们做所有事情都有豁免权。
“像等式一样精确!”休耕博士高呼。
“那么我该告诉你,我是在星期二出生的。”
“太棒了!”柠檬黄惊呼,“我一个人负责学生委员会都快累惨了。”
“助理又能帮得上什么忙!文献的数量实在太庞大了。”红金懊恼地瞪着他的新婚妻子。
“好了,好了,我们就别猴急了。”休耕博士抬手要两人安静,“小女孩对‘崇高的科学’可能只有最基础的认识。或许她想当个芜菁农夫。听说今年市场状况非常好呢。”
“炼金术是……把铅变成黄金吗?”九月问。
三名遗迹守护者闹哄哄地笑了起来。星期六退了一步——他不喜欢别人取笑九月。
“我们很久以前就解决这个问题啰!”红金咯咯笑着,“我记得是绿绞架,亨里克·绿绞架?是吗,亲爱的?古代历史一向不是我的强项。还有一项个案研究甚至提出把稻草变成黄金的方法!发现这个方法的小姐提出一份超级薄的论文,却还能开设巡回讲座多年!她的长子再加以精炼,这样她就能把黄金变成稻草,顺便解决了穷困棕仙住宿的麻烦问题。”
“应该是海德薇·绿绞架才对,亲爱的。”柠檬黄若有所思地说,“亨里克只是她的兄弟。男人怎么都那么喜欢把女人的成就算到她兄弟头上!九月,你都不知道海德薇的突破让我们着实松了好大一口气。花几个世纪研究一个问题实在非常乏味。现在我们有好几个系:红金致力于研究怎么把黄金变成面包,这样我们才能食用我们盛产的东西;我在写论文,题目是‘殁殆灵丹’,就是‘死亡灵丹’啦。”
“在我看来,”星期六害羞地说,“在秋之领地做实验还真奇怪。这里万物都不会改变,炼金术却是一门改变的科学。”
“这男孩说得还真贴切!”休耕博士大喊,“不过事实上,秋之领地的环境再适合我们的研究不过了。秋天是质变的精髓。世界就悬在冬天门口,也就是死亡之门,但又还没真的凋落。这个时候的世界充满矛盾:丰收富足的时节,也是寒冷艰困的时候。我们存在于生命的中央,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万物都将消逝、凋敝。秋天把世界从这个模样变成另一个模样。一年到此已经很老练、很聪明,但又还没破败衰老。就算你写正式申请函,也找不到比这更适合练习炼金术的地方。”
“‘死亡灵丹’是什么?”九月问,她的手指滑过几样奇形怪状的器具:一把沾了一点水银的解剖刀,刀锋上缠了一大团金发的剪刀,还有一罐不断由黄变红、由红变黄的浓稠液体。
柠檬黄的脸亮了起来——如果说全身金黄的她还能变得更亮的话。她那三根指头的手捧在胸口:“哦,没有比‘死亡灵丹’更迷人的东西了!你肯定知道,‘永生灵丹’是借由化学婚礼炼制而成,这是一种最神秘的工法。制作出来的东西能让人永生不死。而‘死亡灵丹’显然更为稀有,能让死者复活。我想你应该听过‘男孩与狼’的故事吧?没有?好吧,那真是很可怕:男孩的哥哥背叛了他,把他切成碎片,但男孩的朋友,也就是那头狼,帮男孩找到一瓶死亡之水,使他复活。这是个很有名的故事。当死亡自己感动到落泪时,她就炼制出了这种灵丹——这十分罕见,我可以跟你保证!我目前正试着用比较……不那么晦涩的原料来合成。”
“那精纺林里的玻璃棺呢?跟这些奇妙的研究有什么关系?”九月精明地问道。
“呃,”红金犹豫不决地说,“精纺林位于秋之领地的中心。我们都不能进去。这里的雁群每天晚上都要迁徙,其中一只雁说有个女孩想进精纺林,已经在路上了,而我们为她感到难过。”
“你当然可以任意进入,虽然我们没人建议你这么做。”休耕博士急匆匆地吐出字句,“我们承认是我们做出了那个玻璃棺。恐怕是我某个学生的作品!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想,你是自从,啊,自从锦葵女王来此索讨她的剑之后,第一个对玻璃棺感兴趣的人。”
九月大吃一惊:“玻璃棺里是锦葵女王的剑?”
“不,不,我没那么说,是吗,女孩?我说她来索讨。你不能索讨某个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如果那是你的,那就是你的,是吧?玻璃棺真的非常聪明。我给了它最高分。该怎么解释呢?在打开之前,它既是空的也是满的。当一个盒子盖起来时,你说不准里面会装些什么,所以你也可以说里面装着所有东西,因为,真的,里头可能有任何东西,懂了吗?不过当你打开之后,你也就影响了其中内容物。观察带来改变,规则就是这样,没办法改变的。哦,你早上就会看到了!你会发现那极其壮观!”
“但是,九月,”柠檬黄伤心地说,“像这样的东西,嗯……通常都被严密看守,对吧?所以你最好还是先跟我们一起注册入学,等你学业稍有进展的时候再来烦恼玻璃棺的事吧。”
“不行啊,我没时间了!我必须在明天打开玻璃棺,否则就来不及在女爵摘下我的头之前回去了。”
“九月。”星期六低语。
“那么或许你想现在排课表?我早上的炼金术课还有空位,我想柠檬黄应该很乐于帮你追上元素本质的上课进度。”
“九月。”星期六提高音量,不过遗迹守护灵嗓门大,又不断拉扯九月,所以她并没有听到星期六的声音。
“我们在南瓜团队那边甚至还有块免费的空地!太幸运了!”红金大喊,一面拍着红通通的手。
“九月!”星期六哀号,他猛拉九月的袖子。她被这些大吼大叫弄得慌了手脚,这才转向星期六。
“怎么了?”九月心烦意乱。
“你的头发变红了。”星期六轻声说。大家的注意力突然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九月低头看着她长长的深色头发。一绺发卷确实已经变成火焰般鲜红,跟其余头发相较之下显得明亮异常。她讶异地伸手碰触,当手指梳过那绺红发时,头发却开始断落,随着一股看不见的风飘走,像极了一片飘荡的秋天落叶。
12 令堂之剑
九月进入精纺林,头发全部掉光,还遇见她的死亡,不过九月唱歌把它哄睡着了。
“一定是因为我吃了那些食物。”九月悲伤地吸着鼻子,她把脸埋在图书馆翼龙的胸口。A到L像人面狮身兽般趴在落叶覆盖的地上,用吻部磨蹭九月的头发。虽然他很快就打住,但还是有更多头发断落,飘进夜空中。
“别傻了,我们都吃了呀!”他说。
“我到底是怎么了?”九月哭了起来。
她的头发变成光泽明亮的红色,边缘卷起漂亮的弧度。她掉了很多头发。三个遗迹守护灵一脸为难,但还是努力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
“我觉得这样很好啊!”休耕博士尖声说,“我认为这是一项改进!”
“你现在真的跟我很相配了。”艾尔努力想帮上忙,也想乐观一点。
九月卷起绿色便袍的袖子。便袍非常苦恼,它想尽可能地盖住九月好保护她,她却硬是把袖子拉高到手肘,挥着手让博士看仔细。袖子下的肌肤原本是跟爸爸一样的温暖棕色,现在却变得灰白粗糙,还带着些许灰色和绿色,活像树皮一样。
“这也是改进吗?”她哭喊。
“呃,这种事难免发生。我们要适应。秋天是万物变迁的国度。只要你还没扎下根,离开的时候应该就会恢复。”
“尽管如此,我的课程大纲……”红金锲而不舍,结果吃了柠檬黄粗暴的一肘。
九月弯起手腕用力揉了揉眼睛——她的手背开始长出一点点健康的银色苔藓。“好。”她立即说,“那好。那我现在就出发,去那个森林,在我变成榆树前解决这件讨厌的差事。”
“我想你应该会像桦树多些。”休耕博士仔细打量。
“说这个没用啦!”艾尔厉声说,“要是你那座怪异的丑塔里有什么药可以给她吃,这样才能帮上忙。”
“我们跟医学无关。”柠檬黄无力地说,“而且……改变是秋天的祝福。她应该觉得幸运才对。”
艾尔朝柠檬黄喷了一点点火,九月之前从没看艾尔这么做过。火势不大,还不至于把她整个烤焦,但也足以烧掉她的头发。柠檬黄痛喊出声,往后跳开,一面拍打她的鬈发。图书馆翼龙又把九月环得更紧些。
“呃,你不能跟她一起去,所以也不用这样紧紧地护着她了。”休耕博士动怒了,“这完全是个单枪匹马的任务。”
“那她就不去!要是没有体型大、会喷火,还有加倍聪明的东西守在她背后,我哪里也不让她去!我在你们三个之中看不到一个冒火星的嗝,我看你就别管我们了!”
“艾尔,如果规矩是这样,你不能光凭说话大声就想用别的方式去做。”九月叹气。她站起身,挣脱艾尔的怀抱。烈焰般的鬈发飘落地面。
“我可以试!”艾尔毫不退让。
“不,我要自己去。我一直都认为我会一个人去。我保证很快回来。你也要保证你会等我,你和星期六一起,保证你们没有我哪里也不去,保证等我从森林回来时,会看到微笑的红脸和蓝脸!”
艾尔的眼里盈满惊慌的蓝绿色眼泪。他信誓旦旦,焦虑的翅膀震得链子叮当响。
星期六一言不发。他弯腰扯下一边裤管的翻边。这块蓝色的布料破破烂烂的,但完全没沾到脚蹬两轮车油。水精把它绑在九月的手臂上。他的手指有点颤抖。绿便袍礼貌但有点冷淡地对裤脚翻边自我介绍,想要让它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
“这是什么?”九月困惑地问。
“这是……礼物。”星期六回答,“我的小礼物。战斗的时候……骑士少不了它。”
九月探手轻轻地触碰他的脸表达谢意。她的手指擦过他的脸颊。九月的手指皱缩成光秃秃、细瘦干燥的树枝,收束在手腕的位置。
九月走在满天星斗、雾气朦胧的夜空下,努力不盯着毁坏的手看,她突然发现她已经好几天没独自旅行了。她立刻开始想念艾尔,他会告诉她各式各样的事情,让她不再害怕;还有星期六,他会安静、坚定、忠诚地陪在她身旁。
她发着抖,低声对自己说话好止住发抖:“澡盆、盆栽、栽种、种植、植物、物理……”
慢慢地,原本由木材和树叶组成的树木变成某种更奇怪的东西:高高的黑色纺纱杆缠卷着毛茸茸的丝线、羊毛,和其他长得像羊毛,但九月叫不出名字的纤维。纺纱杆和所有毛线的颜色都和秋天森林如出一辙,有红,有金,有棕,还有淡淡的白。它们通通挤在一起,各个充盈饱满,形状多少有些像松树。九月只看到尖尖的纺纱杆凸出于一株红色大树怪纤细的树顶。万魔都的建材一定就是来自这里!九月突然想到。他们不砍森林,他们把森林织成布!
月亮从云后偷看,害羞得不好意思露出整张脸。不久,九月来到一小块林间空地,几根羊皮纸色的纺纱杆褪尽纤维,像松针一样铺满林地。空地的角落坐着一位小姐。九月伸手到嘴边,她太震惊了,竟忘记她的手指现在只是树枝了。
那位女士坐在蘑菇宝座上。鸡油菌、龙葵菇、平菇,还有深红色的野生香菇在她四周高高堆起,呈扇形框住她的头——那位女士本身主要也是由蘑菇构成,可爱的奶油黄菇像连衣裙领般圈着她棕色的脸庞展开,图案花哨的菌类一路从她的手指蔓生到脚趾。她苍白的眼睛是一对迷你洋菇,她的视线投向远方。
“晚安,女士。”九月用她所知最礼貌的方式屈膝行礼。
蘑菇女王一言不发,表情不变。
“我来找森林里的玻璃棺。”
刮起一小阵风,吹皱了女士脚边的香菇。
“希望没冒犯到您,只是我没什么时间了,而且我似乎整个人快变成树了。”
女士的下巴往下掉,嘴巴洞开,掉落出一些泥土。
“别管她。”九月身后传来微弱的说话声。九月旋过身子。
一个迷你棕色生物用双脚站立着,高度不及一根手指长。她全身都是棕色,是坚果外壳的颜色,只有嘴唇是红色的。她的头发很长,像树皮一样几乎盖满全身。她看起来很年幼,头上戴着一顶潇洒的橡子帽。
“她只是展示用的。”小不点轻声说道。
“你是谁?”
“我是死亡。”这个生物说,“我还以为很明显呢。”
“可是你很小!”
“那是因为你也很小。你年纪小,离死亡还很遥远,九月。当你从很远的地方看一个东西,那个东西该是什么模样,我就是什么模样——非常小,非常无害。不过我总是比看起来近一点。你长大,我也会跟着长大,直到最后,巨大黑暗的我会阴森地逼近你床边,而你会紧闭双眼,不想看见我。”
“那她是谁?”
“她是……”她转过头,仔细思考着,“她就像是宴会服,当我想让来访贵宾印象深刻时就会穿上。就像你的朋友贝琪,我也是‘可怕的引擎’。我偶尔也需要一些敬畏。不过,我想你我之间就不需要华丽装饰了。”
“如果我们之间的距离还很遥远,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秋天是我的国度之始。也因为你有极小的可能会死得比我所预料的还早,那我就会在短时间内快速长大。”
死亡意味深长地看着九月的手。在绿便袍之下,她的手臂从肩膀到指尖已皱缩成一根长节瘤的长树枝。
“因为死亡住在这里,所以精纺林才禁止进入吗?”
“织女树精也是原因。听她们说话可无聊了。”
“所以女爵让我来送死。”
“我不会做这种判断,孩子。我只是收下人家在黑暗中、在森林里给我的东西。”
九月瘫倒在地。她盯着变成冬季树枝的手。一大团橘色头发随风飘走——她几乎秃头了,只剩下几缕鬈发还附着在头皮上。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应该说她想哭出来,眼睛却干得像老种子一样流不出眼泪。
“死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死亡爬上她膝盖,拘谨地坐下。九月的膝盖已经开始发黑、干枯。
“承认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很勇敢。我遇过大部分英勇的人都只会强迫我跟他们玩象棋。我根本不喜欢象棋!说到策略游戏,‘阴郁残骸’,甚至围棋都比象棋厉害多了。而且这种比喻完全错误。死亡不是什么‘将军’……反而比较像狂欢节把戏。无论你怎么走,你永远不会赢。”
“我只跟我妈妈下过象棋。跟你玩的话感觉怪怪的。”
“反正我会作弊。他们一转过身,我就移动棋子。”
慢慢地,九月的脸颊上出现一个洞,很小一个。她心不在焉地摩擦那个洞,结果洞变大了。她感到洞变大、延伸,她怕极了。她颤抖着,觉得埋在蘑菇泥里的脚趾极度寒冷。她的皮肤下已经渐渐看得到嫩枝和树叶了。死亡皱眉。
“九月,如果你不注意点,可能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森林!人类女孩,你比你想得还靠近。我守护着玻璃棺。”死亡亲切地眯起微小的眼睛,“所有棺材都在我的势力范围内。这是理所当然。”
九月打呵欠。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实在忍不住。她的脸颊里弹出一根嫩枝,随即化为尘土。
“你想睡觉吗?也该如此。在秋天,树木就跟熊一样睡着。整个世界拉上睡衣,舒服地蜷缩起来,睡过一整个冬天。除了我之外。我从不睡觉。”
死亡从九月膝上抬头,用冷酷的橡子眼盯着她。九月非常努力专心地听她的死亡说话,忽视她的脸颊缓缓打开的声音。“我会做可怕的噩梦,你知道吗?”死亡像在诉说一个秘密,“每天晚上,我在外面死了漫长的一天之后回到家,我脱掉皮肤,好好地摆进衣柜里。我脱掉骨头,把骨头挂在帽架上。再把我的长柄大镰刀拿到旧火炉边清洗。然后来碗没药老鼠汤解决一顿不错的晚餐。有几天我会喝掉一瓶上好红酒,白酒不适合我。我躺在百合花床上,不过还是睡不着。”
九月并不想知道。月亮无声爬过头顶,对着她们做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睡不着是因为我会做噩梦。死去的东西希望自己曾做出不同的决定,而这些不同的决定就会全部进入我的梦。真的太可怕!所有生物都是这样做梦吗?”
“我想应该不是吧……我有时候梦到爸爸回家,或是梦到数学考一百分,有时候还梦到妈妈的头发全部都是拐杖糖,我们住在果汁软糖岛上的一条可可河边。妈妈唱歌哄我睡觉,我偶尔才会梦到吓人的东西。”
“那有可能是因为没人唱歌哄我睡觉。我好累。整个世界都可以享受睡眠,只有我除外。”
九月很确定她该做点什么。应该就跟经纬度一样,精纺林也是某种谜题,只要她知道每一片拼图的形状,应该就能轻易完成。九月的死亡沉浸在自己的梦魇及恐惧之中,蜷缩起来窝在九月的膝盖上,看起来娇小又野性,斗篷般的树皮头发像张毯子一样包裹住她。九月用好的那只手——相对来说比较好而已,真的,就算是这只手,也已经发黑,像山楂树枝一样粗糙,指甲下还流出树液。总之九月用这只手抱起她的死亡,把她放在自己的臂弯。她不是很确定要做些什么。九月没有弟弟妹妹好哄着入睡。她只记得妈妈是怎么唱歌给她听。她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不过她还是轻柔地将死亡的头发从脸上梳开,然后唱出记忆里的歌,歌声温柔但嘶哑,因为她的喉咙也已变得粗糙干燥:
小小云雀快快睡,
乘着印了油墨的纸飞机,
飞到月亮上。
你的翅膀嘎吱响,
气球托着你飘扬,
引擎为你唱首歌。
快睡吧,云雀宝贝。
小小云雀快快睡,
乘着阳光结霜的纸飞机,
飞越天上繁星。
穿过彗星和流星,
掠过海王星和火星,
引擎继续为你唱着歌。
快睡吧,云雀宝贝。
小小云雀快快睡,
乘着思念的银色纸飞机,
在夜色里穿梭,
从星光下滑过,
从高空降落,
因为妈妈在为你唱着歌。
快睡吧,云雀宝贝。
九月唱到结尾,又从头唱了一次,因为死亡的眼睛几乎完全没合上。妈妈总唱这首歌,但不是从小就唱,而是爸爸离家之后才开始。妈妈唱歌的时候,总是让九月窝在她的臂弯,就像现在九月也让死亡窝在她的臂弯一样;妈妈总是对着九月的耳朵唱歌,她长长的黑发垂落九月的额头,就像现在九月残余的头发也垂落在死亡的额头一样。九月想起妈妈的味道,还有伴随而来的安适,虽然妈妈闻起来大多是柴油味。她好爱这个味道。她学会爱这个味道,像窝在毯子里一样让这味道包裹住她。九月又唱到海王星和火星的部分,死亡在她臂弯里放松了,树皮棕色的头发微妙地垂落在九月的手肘上。九月继续唱着,虽然她的喉咙干枯疼痛,一唱歌更痛。就在她唱歌的同时,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
死亡长大了。
死亡延展拉长,而且愈来愈重。她的头发鬈曲,披散开来;她的手臂和腿长得跟九月的一样长,而且就在一眨眼之间,死亡已经长成真正小孩的体型,但九月还是把她抱在怀里,而她沉甸甸的,仍旧沉睡。
噢,不!九月心想。我干了什么好事?如果我的死亡长这么大,那我不就死定了!
然而死亡在睡梦中呜咽,九月看见她的嘴里有个坚硬发亮的东西。死亡在睡梦中打了个呵欠,嘴巴洞开。要勇敢,九月告诉自己。暴躁的小孩应该要勇敢。轻轻地,她把发黑、渗出树液的手指伸进死亡的嘴巴。
“不!”做着梦的死亡大喊。九月倏地缩回手。“这么多年来她都爱着你,只是你视而不见!”
九月又试了一次,不过手指只是擦过那东西。
“不!”死亡又大喊,她还在做梦。九月又缩手。“如果你不是左转,而是朝右,你就会遇到穿工作裤的老先生,他会教你打铁!”
九月再试了一次,把手指滑入死亡的牙齿间。
“不!”死亡又大喊,她还在做梦。九月缩回手。“要是你给你儿子铅笔而不是剑就好了!”
九月停手。她觉得好热,脸颊上的洞好痒,仿佛洞口有树叶在沙沙作响。她深呼吸。她用毁坏的手抚平死亡的头发。甚至是现在,她的手还在长出新芽。她倾身亲吻死亡热烫的额头。然后她再次开始唱歌,歌声轻柔:
“小小云雀快快睡……”她勾住那东西的边边。
“乘着印了油墨的纸飞机……”那东西像玻璃一样尖锐,还滑溜溜的。
“飞到月亮上……”九月拉扯。死亡呻吟。幽灵般的鸟儿从夜晚的森林中飞起。
“你的翅膀嘎吱响,气球托着你飘扬……”死亡嘴里的东西渐渐松动,发出一阵可怕的咔咔低响。死亡的嘴巴张得好开,不停地往后撑开、撑开、撑开,整个身子诡异地往后折拢,嘴里的东西跟着慢慢外露,最后当九月终于把那东西整个拉出来后,死亡就这么消失了,只发出折断嫩枝般的微弱声响。
“引擎为你唱首歌。”九月轻轻地收声,几乎像是在耳语。她怀里只剩一个烟灰色的玻璃棺,恰恰是一个小孩的尺寸。玻璃棺上挂着红色丝绳和铃铛,正面有一小块金铭牌。上头写着:
剑柄在手岂能复原?
拿起我吧,令堂之剑。
九月的手滑过玻璃棺。她不懂。但是只要遇上有魔法的盒子,所有小孩都会忍不住立刻打开。她用树枝手笨拙地摸索绳结,好几次摇响铃铛,最后在血红色的丝带下找到一个小小的玻璃碰锁。她把木头拇指塞到锁下,玻璃锁弹开来,整个森林都共鸣回响。
一个接着一个,蘑菇女士脸上的蘑菇开始剥落、飘开,到最后,九月整个人被一阵温和的旋流包围,飘荡其中的是细致、带花边的蘑菇,还有她变得跟丝绳结一样红的最后几缕头发。她打开玻璃棺盖。
里头是一柄耐用的长扳手。
13 秋天是万物变迁的国度
我们的女英雄屈服于秋天,星期六和图书馆翼龙遭挟持,九月还做了个颇怪的梦。
九月奔跑着。
她身后的天空转为冷冰冰的柠檬奶油色,深蓝色的夜空被推到一旁。露水和霜像镶钻般挂在柔软光洁的线卷上,在精纺林中闪耀。她的呼吸凝结成白雾。落叶在她脚下碎裂,发出沙沙声。她跑得好快,非常非常快,但还是担心不够快。每一步,她都觉得腿变得更细、更硬,像是树苗的小枝干。每一步,她都觉得她的腿会断掉。穿着女爵给她的鞋,她的脚趾磨得厉害,肯定也破皮了。她的头发已经全部掉光,她虽然看不见,也知道她的头正在变成一个光秃秃、冒出秋天树枝的盖子。像是死亡的骷髅。她没时间了。
小女孩急匆匆时,很少会留意她们身后。尤其是还有那么点没长心的女孩,虽然我们现在已经很确定,自从九月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早晨爬出窗户之后,她的心已经长得比预期还重得多了。因为没留意身后,九月没看到玻璃棺硬邦邦地自行关上。她没看见玻璃棺对半折起直到发出爆裂声,然后死亡又跳了出来,看起来很好、很清醒,而且再次缩小。她肯定没看到死亡踮起脚尖,朝她送了一个飞吻,那个飞吻虽然飞快穿过秋天森林中所有结霜树叶,但还是赶不上一个全速奔跑的小孩。所有妈妈都知道,小孩跑得可比亲吻快多了。事实上,休耕博士可能会把亲吻的速度视为宇宙常数。小孩的速度则没有上限。
在前方,九月已经可以看到丹砂镇,遗迹守护灵的村落窝在烈焰般的橘色树林里,面包烟囱惬意地冒出炊烟,早餐、南瓜煎饼和栗子茶的香味飘荡在树林,传进她枯萎的鼻子里。九月试着大喊。红色树叶像一阵猩红色的烟般从她嘴巴喷出,然后飘走。她喘着气,介于啜泣和精疲力竭的痛苦咳嗽之间。结果我还是失去了声音,她心想。她把扳手紧握在胸前,用变成嫩枝的臂弯勾住。她的手肘长出黏黏软软的叶芽,像是野玫瑰果。抛光的铜扳手在曙光中闪闪发光,前端呈优雅的手形,准备好用开口紧紧地钳住螺栓。一切的一切都在早晨的水气中闪烁着微光。
A到L在镇上广场打了个呵欠,长长的脖子伸展开来,在阳光下闪耀着红色光芒。九月冲进广场的时候,看到图书馆翼龙正在和星期六下某种棋,用葡萄干杯子蛋糕当棋子。休耕博士舒服地坐在一张华丽的软垫椅上,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脸满足地抽着陶制长烟斗。他们开心地抬头和九月打招呼,九月也想微笑,张开双臂拥抱他们。但是,当他们看到九月残坏的身躯踉跄着走在面包砖地上时,他们脸上的震惊和慌乱九月不可能错看。九月不知道她的眼睛还在不在。不知道她的眼睛是否仍是温暖的棕色,还是已经变成干燥的种子荚。九月几乎没办法呼吸。绿便袍也绝望了。如果它有手,它会痛苦地绞扭双手;如果它有嘴,它会哭泣。它收紧腰围,裹住九月的腰部——现在只是一束枫树枝了——努力想待在她身边。
“九月!”A到L大喊。星期六跳了起来,把杯子蛋糕棋子都弄乱了。
星期六呼吸急促:“噢,不,不……你还好吗?”
九月跪倒在地,她摇摇头。星期六用细瘦的手臂环住她。星期六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做,但他忍不住。他轻手轻脚地抱着九月,就跟九月刚刚抱住死亡的时候一样。星期六以前也没人可以抱在怀里哄,可以保护。
星期六,我现在懂了。九月试着说话,但嘴里只喷出红色树叶。树枝在她的喉咙里层层叠叠地生长,她没吐出一个字来。红金和柠檬黄从一间圆形矮屋探出头来,他们啧啧作声表示同情。红金摸着自己红里翻白的脸。柠檬黄神经质地拿金色发束打结。只有休耕博士继续抽着烟斗,还噘起嘴吐出烟圈。
艾尔!女爵需要我是因为我妈妈!金色树叶落在广场上。星期六轻抚九月的额头,而有那么一瞬间,只有一瞬间,九月觉得讶异极了,星期六居然不觉得她丑,居然还敢碰她。
因为妈妈修理引擎,艾尔。所以这就是她的剑。你懂了吗?如果是别人,就会拿到不一样的东西。像是你的话,可能会是一本书。星期六的话可能会是一朵雨云。要是知道她要一把魔法扳手做什么就好了!只要我们努力想,我们三个一起,一定可以想出来的。橘色树叶从她干燥的棕色嘴巴里喷涌而出。九月笑了。飞出更多树叶。稀奇古怪的东西多的是,她大概是全精灵国度唯一一个可以从玻璃棺里拿到扳手的女孩。谁的妈妈会挥舞像这样的武器?图书馆翼龙和水精露出悲惨的表情互望。
“我们得把她带走。”柠檬黄说,“怎么会发生得这么快?”
“这常常发生吗?”星期六气冲冲地问,他看起来颇激动。眼泪慢慢聚积在A到L的眼眶,一颗泪珠扑通一声落在九月可怜的光头上。
“呃……不常,不过我们也不常有人类访客……”红金怯懦地咽了口口水。
“秋天,”休耕博士、总督、系主任说话了,“改变一切。她只要放轻松,也可以很快乐。经过几年的细心修剪,她可能还会结果实。人必须接受世界运作的方式,因为世界无论如何总会遂行其愿。”
“但什么都没改变呀。”A到L说,“他们举行婚礼,每天晚上都一样。因为每一天都是丰年祭和庆典!我可能不了解冬天或春天或夏天,休耕博士,但对秋天我可熟了,无论哪种说法,都在我的范围内!这里唯一改变的只有九月!冬天永远不会来。永远不会降雪。树叶永远不会枯萎落尽,永远都是金色和红色。为什么她不是这样?为什么她就得整个枯萎?你做了什么?我们只有几天的时间回到女爵那边……”
星期六像头小公牛般来回摇着头。他的脸色转黑,仿佛有乌云在他的皮肤底下游移。“女爵要你们这么对付她吗?”他冷冷地说。
“啊,不对!”柠檬黄大喊,“不对,是因为她是受拐儿,又是人类。秋天的化学变化太难以预料……”
“不过她应该知道吧。”红金咕哝,“她应该猜到会发生什么事,心里应该也有所预期。”
休耕博士继续抽他的烟斗,靠着椅背,表情高深莫测。
一个可怕的声音穿破清晨,听起来像有人用铁锤敲打大号。休耕博士被震得弹跳起来。星期六无情地笑他,不过随着敲击声愈来愈响,就连他的笑声也噎在喉咙里。九月发现自己起不来了,她的膝盖被缠进幼苗枝条间,动也不能动。红金和柠檬黄同声尖叫,奔回他们的房子里,还把门闩上。休耕博士发出嘎吱嘎吱声,突然就缩小成昆虫尺寸,从他们脚间急匆匆跑开。九月、艾尔和星期六被丢下,紧紧相依,艾尔尽可能地用链锁住的翅膀庇护两个小家伙。狮子来了。
他们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中飞奔而至,脚掌轻柔地落地。有两头狮子,每一头都几乎和图书馆翼龙一样巨大。他们的毛是深蓝色,色泽比星期六的皮肤还深沉,是冬至夜的颜色,银色的星星在他们的鬃毛和尾巴上闪耀发光。他们一起呼啸,刺耳可怕的大号声再一次响起。星期六尖叫起来,如果能够,九月会伸出一只手来安抚他,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来不及理解。一头狮子张开下颚咬住星期六。几滴水精血滴落在广场上,是海水的颜色。狮子的牙齿衔住星期六时,他却没有再尖叫。男孩只是闭上眼,朝九月伸出手,哀求着,虽然他知道没用。第二头狮子用爪子挥打艾尔的脸,在他的红色鳞片上留下深长的刮痕。他们的爪子上一定抹了糖蜜般浓黑的毒药,巨大的红色图书馆翼龙居然就这么摇摇晃晃,砰地倒在林地上,深深昏睡过去。闪烁着星光的狮子叼住艾尔颈部,拖着他就要离开。两头狮子连看都没看九月一眼。
不!九月大喊。但从她嘴里吐出的只有树叶,而她动弹不得。不!
不过就算她能大声、确实地说出话来,仍旧于事无补。狮子的眼睛不曾张开。就连他们完成任务,带着猎物走进明亮晴朗的日光中时,女爵的狮子也一直都在睡梦中。
九月无声地尖叫,苦涩地哭泣,还用树枝手捶打地面。她的心痛得像是有把匕首无声无息地插入她的肋间。太阳不曾受小女孩的哀痛影响,依旧宜人;九月抬头看着太阳,眼睛挤出琥珀色的枫树液。
九月终于往后倒下,多半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思,然后世界滑开了一会儿。
九月做梦了。她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不过她停不下来。她很好、很完整,坐在一张非常好的桌子旁。铺着蕾丝桌巾的桌子上摆着几件油腻腻、脏兮兮的铁制工具,还有许多配不成对的螺帽和螺栓。九月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何用途,但她很肯定,只要她照它们该有的样子把它们都配成对,一切都会突然真相大白。
“需要我来服务吗?”星期六问,他拘谨地坐在九月对面,穿着精美的节日盛装,衣领高耸,袖口还附有链扣。他的头发梳理整齐,他的脸也洗刷得干干净净。水精拿起桌上的一个齿轮,用奶油刀刮了几下后交给九月。
“很晚了,十一月。”一名年轻男子说。他坐得非常靠近九月,还牵着九月的手。九月很肯定她没见过这位先生。他一头暗红色头发,皮肤是诡异的金色,有一对大大的蓝眼睛,浸泡在蓝绿色的眼泪中。
“我叫作九月……”她轻声说。她的声音很微弱,就像平常做梦时一样。
“当然,十月。”年轻男子说,“在梦的国度里,你一定要大声说两次,别人才听得到你。这跟物理有些关系。不过说到底,有什么跟物理没关系呢?‘梦’(Dream)的开头是D,所以我可以帮你。让你被听见。”
“艾尔?你的尾巴呢?还有翅膀呢?”
“现在是交配季。”图书馆翼龙说,拉直他的翻领,“我们一定要表现出最好的一面,一月。”
“你说这些她不会懂的。”星期六语带责备。九月突然发现星期六膝上有一只呼噜作响的猫。猫的毛是蓝色的,毛茸茸的尾巴上有一颗耀眼的星星。“真是个懒惰的女孩。读书马马虎虎的。如果她都照进度做好物理功课,我们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吃磅蛋糕了。”
“我才不懒惰!我尽力了!”九月低头看着手上抹了奶油的齿轮,上头沾了水精血,像海水一样。
“玛莉,玛莉,晨钟响起。”第三个声音唱着。九月转过头,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她另一边,双腿在椅子下摆荡。女孩出奇地眼熟,但九月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她。女孩一头没光泽的金发,剪短到齐下巴,脸有一点脏污。她身穿一件像是农家女的连衣裙,灰扑扑的,满是灰尘,褶边缀有黄色蕾丝。她揉了揉鼻子。
“所有赞美和荣耀都归女爵。”星期六虔诚地说,递了一个厚重的铁齿轮给女孩。那孩子接下工具,还让星期六亲吻她满布尘埃的手。
“她跳着舞,在花园谷地里!”女孩继续唱着。这个金发小孩发出格格的笑声,腿晃得更用力了。
“拜托,噢,拜托,说些有道理的话!”九月大喊。
“我一向都很有道理,十二月。”艾尔说,他正在抹发油,“你知道的。”
梦中的星期六举起双手,他的手铐着一副象牙手铐:“你觉得那是在说我吗?当说到你会失去你的心的时候?”
“不过当夜晚急忙赶到。”女孩还在唱歌,一边失控地笑着。她咬了一口她的铁螺栓。螺栓像蛋糕一样被她嚼碎。“玛莉坠落,死翘翘!”女孩微笑,牙齿上满是黑色的油。
有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九月看见他们了:星期六、艾尔和奇怪的金发女孩,他们都被捆绑拘禁,锁在一个阴沉潮湿的牢房里;他们都在睡觉,都骨瘦如柴,都死了。
14 乘着自己造的船
九月离开秋天前往冬天,遇见一位有办法的绅士,并思考航海工程的问题。
九月在落雪声中醒来,灰夜枭在头顶上叫着:“呼吗噜!呼吗噜!”太阳藏在绵长的云层后,阳光毫不炽烈。一道带着松林气息的冷风吹过她的皮肤。
她睁开双眼——她有眼睛!她有皮肤!她甚至在发抖!九月正躺在一张用杂色毛皮绑在两根长杆上拼凑成的担架上,双手——她有双手!——整齐地交叠在胸口,头发则从肩头往下披到兴高采烈的绿袍腰带上,是熟悉的深棕色,又干爽又干净。她整个人又完好如初了。
而且孤单一人。之前发生的一切重新涌上心头:睡着的蓝狮子、星期六和A到L,一切。还有那场梦,仍紧紧缠住她,像旧衣服似的。
玛莉,玛莉,晨钟响起。
惊恐之下,她探向她的剑——感觉到铜扳手安稳地躺在担架上,就在她身边。汤匙也舒舒服服地夹在腰间。不过,星期六送的礼物不见了,遗落在森林里。九月坐起身来,感到头重重的,昏昏沉沉。一根树枝环着她往外伸,看起来,秋天老早过了,树木黑压压、光秃秃的,一切都覆上白雪,将事物原本锐利的边缘柔化成精巧完美的白色。绿袍赶忙噗噗噗地喷着气,好把飘落的雪花吹跑。
“看吧,你又复原了,我就说你会的。”柠檬黄坐在稍远处,仿佛不敢靠太近似的,长着三根指头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一副惨兮兮的样子。她搔搔黄色的长鼻子,把一顶黄色的大帽兜拉到头上,然后弹了弹手指,一朵金色小火焰便冒出眼前,在雪上飘动。柠檬黄怯怯地从口袋里捞出一个棉花糖,用拇指甲串起,放在火焰上烤。
“我的朋友呢?”九月质问,也很高兴发现自己能出声了,声音中气十足地回荡在空旷的林间。
“你知道我没必要把你带出来的。我大可把你丢在那里,那样简单多了,比大费周章一路穿越冬协把你拖过来要轻松得多。这么靠近春天!她可不是坐落在正中间!红金甚至不想来!他可是一直很想旅行的!休耕博士是个懦夫——狮子来时他躲起来了!不过,总之我们会找到他的。我猜他在生你的气——你在整个……变成树之前也许至少会获录取。而我的婚礼完蛋了,多亏了你啊!”
“你还有明天!还有,不管怎样,如果这么麻烦,为什么你不干脆长大?这样跨个三步就可以过来了。”
“这个嘛,”柠檬黄的脸孔涨成深赭色,“我是变大了。可是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心怀感谢,以及你要怎么表达。”
九月咬着牙。她有牙齿,她喜欢这种感觉。“我的朋友呢?”她冷冷地重问一次。
“喔!我怎么会知道?我们只知道要喂你,然后把你送进森林。没人告诉我们任何事情,除了‘柠檬黄,混合烧瓶里的生命给我!’,‘柠檬,烤一块青春蛋糕给我!’,‘把这些论文改一改!’,‘顾着那个烧杯!’,‘小黄,一份论地精谜语本质的专论!’。我向你发誓,我受够博士后研究了!”
金黄色的遗迹守护灵用拳头捶着膝盖。她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尖,最后简直就像水沸腾的茶壶般尖鸣。
“不管怎样,拷问我也没用,我就是不知道。不过我已经把你带到雪地上,而雪是一切事物的起始与终结,大家都知道。我已经把你带来雪地上,到了这个部门,接着里头的职员就会……嗯,他大概会冲你说‘噗嘶’。不过我觉得他们会在‘孤独监狱’,你知道的,因为狮子通常会把人带去那儿。那里很远,哦,远得不得了。总之对你没什么好的。假释出狱早在几年前就失效了,监狱还是由‘非常讨厌的人’看守,而你只是个小女孩。”
九月的脸颊发烫。她起身,大步走向柠檬黄,在她身边蹲下。或许是碱液的沐浴(哦,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真的给了她一剂红色泡沫般的勇气,要不然她无法想象自己竟然胆敢嘘这个可怜兮兮的守护灵。“我不只是个小女孩。”接着她站直,狠狠地瞪着炼金术士,“我能变得更大,就像你一样。只是……只是要花比较久的时间。”她转过身,握紧她的铜扳手,起步跨过水晶般的雪堆,朝一幢夹在两棵巨大紫杉之间的小屋走去,那只可能是“部门”,至少她希望是,不然她会显得很蠢。她没回头望。
“对不起!”柠檬黄在她身后哭喊着,“真的!炼金术其实很好玩,只要你通过炼金术士……”
九月置之不理,径自往山坡上走。落雪掩盖了守护灵的声音。
她呼出一大口气。女爵送的可爱黑鞋被融雪给浸湿了。一个讨喜的路标从一座雪堆上升起,红黑相间的文字像是才刚写上去不久:
地图先生的神奇部门
(圣诞分部)
小屋覆盖着白色毛皮和一点冬青枝,但冬青枝摆得很随意,像是有人起意布置节庆,半途却开始觉得无聊,随手一扔就跑了。门扉很坚固,门上刻了个拙劣的罗盘图。九月很有礼貌地敲门。
“噗嘶!”屋内传出回应。是个古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同时又吐痰又咳嗽又吼叫,还一边问候他的亲戚。
“不好意思,地图阁下!是柠檬黄要我来的,请让我进去!”
门嘎嘎作响。
“是先生,小猫咪,叫我先生!你看到我胸口的‘绿袍勋章’吗?是个水晶十字?这真是新鲜事啊。哎呀呀,请用合适的称谓称呼我。”
一个老人俯视着她,他的眼袋下方皱纹纵横,像片陈旧纸页。头发和螺旋状的长胡须甚至不是白色的,而是古老泛黄的羊皮纸色。褐色的皮肤上画满线条,头发梳理整齐,卷得非常庄严肃穆,并且用黑色缎带系住,模样就像九月课本中那些老总统的画像。他有个快活滑稽的肚子和宽脸颊,还有一对肥嘟嘟、毛茸茸的狼耳朵,上头长着茂密的灰毛。他穿着一套鲜蓝色的衣服,在一片白茫茫的树林中蓝得发亮,袖子卷得很高,露出令人敬畏的上臂——手臂上覆满了水手图腾。一时之间他和九月两人只是对望,等着对方先开口。
“您的衣服……很好看……”九月喃喃开口,突然感到很害羞。
地图先生耸耸肩。“这个嘛,”他说,仿佛这件事十分合乎逻辑,“这个世界绝大部分都是水,何必假装不是?”
九月凑近细看,近得有点失礼。她这才发现整套衣服原来是张地图,上面有许多细线跟手写字迹。他的法兰绒上衣上头的纽扣和袖扣原来是碧绿的岛屿,腰带上巨大闪烁的宝石扣环则是全地图上最大的岛屿。九月认出那个扣环的形状:她见过,喔,虽然只是短暂一瞥,在她出了海关从空中掉落的那一刻。她心想,那是精灵国度!
地图先生离开门廊,回到工作间继续工作,九月跟在后头进屋。小小的屋子里摆了一个大大的画架,地图先生正在画架前,忙着在一串列岛边缘的怒浪里添上一条海蛇。整间屋子都快被各式各样的地图淹没了,有地形图、地质图、海底图、人口分布图、艺术地图,还有被涂涂改改的军事地图。除了地图以外,屋内就只见一张椅子、画架和一张摆满颜料和画笔的桌子。九月轻轻把身后的门关起来,咔的一声门锁上了;在森林深处,一道锁转了一圈。
“地图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了,不过炼金术士女士说您知道我该上哪去找我的朋友?”
“噢,我有什么理由该知道?”地图先生舔舔画笔——他的舌头全被墨水蘸得黑黑的,而笔毛马上浸得饱满。他回到地图前:“我倒是认为,最清楚朋友所在之处的,莫非朋友。”
“他们……被带走了。被两只狮子,女爵的狮子。她说它们的力量来自睡觉,可是我不懂……我想我现在懂了。”
“你知道我在哪儿学得我的技艺的吗?”地图先生满不在乎地说道,从手中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酒杯里啜了一口白兰地。九月敢发誓她先前绝对没看到他曾从桌上端起杯子。“噗嘶!”地图先生缓缓叹了口气,咂了咂嘴,“我敢保证,提问从没浪费我什么。我就像艘船那样,总是回到出发点。”
“不,先生,我不知道。”
“在牢里,我的小猫咪啊我的小幼仔!在那儿,你可以学到所有值得学的事!在牢里你什么都没有,就是时间多。时间简直就是没完没了。你可以精通‘阴郁残骸’,学会梵语,或记住所有提到渡鸦的诗(正确说来,目前为止我算到七千零九十四首,可是下面城里有只蠢老鼠一直扰乱我的计算),而时间仍然无穷无尽,你会烦得睡不着。”
“您为什么会坐牢?”
地图先生又啜了一口白兰地。他闭上眼,甩甩梳得光滑的发卷。他把酒杯递向九月,九月此时早已放弃任何小心的托辞,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尝起来有烤焦的核桃和热腾腾的糖浆味,她咳起来。
“小狗儿,老护卫都得去坐牢,信不信由你。我们这些服侍的人,让世界运转的人。等到世界改变了,我们没办法再让它照原本的方法运转了,它就把我们埋藏起来。”地图先生睁开眼睛,扬起哀伤的笑容,“也就是说,我曾经站在锦葵女王身旁,爱戴着她。”
“您以前是个士兵?”
“我没这么说。我是说我站在她身边。”地图先生脸红了,看起来像是墨水涌上他的皮肤。他窘得狼耳朵不住地前后摆动,“小羊儿,你还小,不过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在从前,你大可以喊我‘阁下’而没有人会纠正你。”
“哦!”九月吐了口气。
“噗嘶!”地图先生啐了一口,“都结束了——都过去了,只余老歌和老酒。历史尘埃啊。她现在只是女王列表上又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罢了。”
“我朋友图书馆翼龙……翼龙说,有些人认为她还活着,只是在地窖里,或者女爵用来关人的其他地方……”
地图先生凝视着她,接着哀伤地垂下眼。他想微笑,但似乎笑不出来。
“我在牢里遇见一位女士,”他当九月没开过口似的继续说,“她是个捷侯。她们把记忆保存在项链里,终身佩戴。这位捷侯,由于记忆保管得如此安全,她简直过目不忘,而她——她叫页子,那对长耳朵真是既毛茸茸又光滑柔软——教我如何把记忆复制到羊皮纸卷上,如何画出完美的路径……一条能带我回到所爱事物、我年轻岁月的路。你知道,那就是地图。一份记忆,一个想回家的愿望——在某天,走某条路。页子将之保存在喉间的珠宝中,我则保存在纸上,无止尽的纸张,耗不完的时间,直到女爵有求于我,把我遣来冬协的野地,一个波澜不兴、毫无生机、我不可能惹出乱子的地方,自然也没有捷侯抚慰我,更遑论有任何住民需要我的地图帮助他们找路。”
九月看着自己的脚,看着那双优雅闪亮的鞋。白兰地让她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我……需要找路。”她说。
“小幼仔,我知道。我会告诉你该怎么走。那条路通往世界底端,通往孤独监狱,狮子把女爵痛恨的灵魂都带到那儿去。”地图先生倾身向前,舔着画笔让它吸饱墨汁,然后把一片珠宝匠用的镜片嵌入眼睛,好开始绘制地图上小岛的精密细节。“九月,你瞧,精灵国度是座岛,而岛周围的海洋只循着一个方向流。它一向如此,从不改变。海洋没办法改变流向。牢房要是位于我们此地的逆流向方位,逆流航向是到不了的,因为海潮不往那里流。你得环游整个精灵国度一周才能抵达那里,而这不是件简单的差事。”
“您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等着看吧。”
“不过,一定有个地方离那儿的距离最短!只要从对的方向过去。”
“当然,不过我不会带你过去。”
“为什么?”
地图先生再度面露哀戚。“噗嘶!”他轻轻说,“我们都有所属的主人。”
九月捏紧拳头。一想到她的朋友待在又湿又冷的监牢里,她一刻也不能忍受:“这不公平!我本可以在七天内把这把扳手什么的带去给她!她根本不给我机会!”
“九月,我的小牛犊,我的小雏鸡,七天永远不会是七天。可能是三天,或八天,或一天,随她想要是几天就是几天。如果她要你去孤独监狱,她必定有其理由,你就不可能去别的地方。而且我猜”——他看了看铜扳手,一只大手捻了捻八字胡——“她已经在那儿帮你安排好事情,等着你用你的致命宝剑去完成。嗨,老伙计,”他向它致意,“没想到我俩会在这样的场合重逢,外头还刮着大雪呢!”
“您认识我的……我的扳手?”
“我当然认识它。上次我们相识时,它不是扳手这模样。不过就算你的朋友换了衣服,你还是认得他们。”
“她为什么要我大老远地去她那可怕古老的监狱?我拿到剑了,狮子大可把剑带走就好,然后放过我们!”
“九月,事情自有其节奏,自有其道。一旦剑被执起,唯有赢得剑者才能真正挥舞它。尽管她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也没办法碰这把剑,但是你能。而且,是你的双手唤醒它,形塑它,赋予它生命。”
“地图先生,我真的非常累了,我比我自己料想的还要累。”
地图先生在一张羊皮纸上龙飞凤舞地签了字。
“噗嘶,可爱的小猫咪,一向如此。”
九月转身离开。她的双脚重得要命。她扭转大门上的喇叭锁,听着林中门锁呼呼转开的声音。当她打开大门,门外不再是冬日林景,却是条长长的海岸和一片明亮的大海。吉立鸟在头上呼叫着,争夺鱼肉块。潮流与她抵达精灵国度时恰好相反,正卷着白沫退离银色海滩。这儿,沙子是形形色色的银币、银王冠、银权杖和银条,还有银丝冠冕、镶了珍珠的长项链、闪耀的玻璃吊灯。紫绿相间的海——阴险海,她想起来——朝岸边拍着巨浪。
“地图,”地图先生说,“如果不能把你带到你想去的地方,那还能是什么?”
“那把剑,”九月悄声说,她满眼映着海水,“在我之前,是谁拥有它?”
“我以为你知道。是我所效忠的锦葵女王。”
“那,当她拥有它的时候,它是什么样子?”
地图先生歪着头,喝完杯里最后一口白兰地。
“一根针。”他轻声说。
九月踏出小屋,迈步走向银色海滩。
九月看见地图先生所说的海流了,就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流动,在紫色海浪之间形成一股更深的紫色,又急又冷又深。她看得见——但她只不过是九月,没办法一路游泳绕精灵国度一周。空荡荡的狭长海滩延伸得很远,举目所及,连艘可让她乘坐的破船或木筏都没有。她走了这么远,就只因为少了条船,她的朋友就得在天晓得有多么阴暗的地方受苦?尤其是星期六,他是那么害怕密闭空间和陷阱。还有艾尔!贴心、巨大的艾尔!至少,“监狱”(Gaol,也作Jail)是G开头——还是J?她不怎么确定。他们会把她的翼龙关在多可怕的牢笼里?
她不能任他们待在那里,等着女爵哪天心情不好找个借口把他们处理掉。她不认为他们会在冬之原野中接到什么好官职。她得思考,而且要快。
九月迈入遍地银器的海滩,努力从中搜寻真正的木头,或任何能漂浮的材料。但是,她突然想起,在国度另一边的海岸,这些曾经全都是木头!木头、花朵、栗子和橡子!这些都不是真的金银珠宝!人狼说那是精灵黄金!就像故事中那样,当你用灵魂去换了一箱珍珠,却发现只是一箱泥巴和木棍!九月在银器堆中翻找,抓出一根巨大的银杖,顶端镶有蓝宝石,很像她之前用掉的那根权杖,只是这根银杖是做给巨人用的。她把银杖拖向海边,试验性地推到海里。
它漂着,快活地随着波浪起伏。
九月胜利地欢呼起来,回头又找了几根长短相仿的权杖,拖到海边,整齐排好。等她完成时,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了,她全身是汗。可是,我该怎么把它们捆住呢?她突然泄了气。整个海滩上找不到银绳或银丝线,远处沙丘上的野草长得短,边缘锋利又毛茸茸的,总之行不通。但是我才刚找回好运,九月心想,我一定可以找到别的东西来替代。仿佛在回应她,九月的手触到一把银剪刀的把手。
好吧。如果非这么做不可,那就做吧。
她抓起一段头发。厚重的头发不再是红色,也不再一把一把地脱落。她并不想抽咽——一小截头发算什么?她还曾经整头掉光呢。但那是魔法,可以恢复,而这是剪刀,恢复不了。因此,当剪刀平滑地划断头发时,她还是哭了一下。只掉了一两滴眼泪,缓缓地滚下脸颊。不知为何她觉得会痛,尽管这样想很蠢。她把脸抹干净,把发绺编成许多股结实的细绳,然后把权杖捆成一艘十分经用的木筏。她把巫婆的汤匙插在木筏正中央权充桅杆。
“现在,便袍,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你一直是个很忠诚的朋友,可是接下来你恐怕会全身湿透,但是我必须请你原谅我这么做。”九月难过地用那条绿色的长腰带把汤匙固定好,然后用绿便袍堵住木筏上一条缝隙,以免海水渗上来。便袍一点也不介意,它先前也湿透过,而且它一点也不记恨。
最后,一艘木筏完成了。九月感到十分自豪,我们也以她为傲,当然是因为我从没造船造得这么快过,而且我敢说你们之中只有一两个想得出这样的妙计。现在她只缺帆了。九月想了好一会儿,想着香皂人碱液说过的话:“就算脱掉所有衣服,你仍然保有你的秘密,你的过去,还有你的真名。完全光溜溜说起来相当困难。要很努力才办得到。只是踏进澡盆而已,并不算光溜溜,不真的算。只能说是露出肌肤。而狐狸、熊也都有肌肤,如果它们不觉得难为情,我也不该觉得难为情。”
“嗯!我不羞耻!我的连衣裙,我的船帆!”九月大喊道,把身上的橘色连衣裙脱下来。她把袖子绑在桅杆顶,把裙缘绑在底端。风勤快地把帆吹鼓起来。她继续脱掉女爵那双可怕的鞋子,塞在权杖之间。她站着,刚剪短的头发往四面八方飘扬,全身赤裸,精神高昂。潮水涨高,她把木筏推向海里,一跃而上,差点把它翻过来。她抓起扳手当船舵用,好控制航向。她其实还不知道舵是什么,但她需要一样东西推动她,指引她,而手边只剩下这把扳手了。风吹着她的橘色小船帆,海流推着小船,很快她便在一阵微风下沿着海岸前行。她的皮肤刺痛,她在发抖,但她忍受得住。她咬紧牙关,任凭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做到了!我靠自己办到了,没靠精灵、遗迹守护灵,甚至图书馆翼龙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当然,她宁愿图书馆翼龙来教她,当她的红色大船,让她乘坐。但是他不在这里,而她身处于一艘自己亲手打造的船上——用她自己的头发、汤匙、连衣裙以及她忠诚的便袍打造而成,它正静静地为她欢欣鼓舞,在海面上随着海浪起起伏伏,头顶上有吉立鸟尖叫、鸣唱。
这晚升起的月亮又弯又细。满天星辰闪烁扭动,许许多多九月叫不出名字的星座。有一个看起来像本书,她把它命名为“艾尔的父亲”;另一个看来像只花猫,两颗夺目的红星刚好是眼睛,她命名为“我的花豹”。还有一个看来像是暴风雨,在她望向它的时候,还不断有流星在其中闪烁,就像真的在下雨。
“那是‘星期六的家乡’。”九月低声对自己说。
夜风很温暖,九月躺在橘色船帆下,伸展着四肢,望着远方漆黑一片的海岸慢慢掠过。她没怎么考虑到粮食问题——真是傻女孩,经历了种种跟食物有关的麻烦,还是没学乖!在黑夜中,她从筏上解开七八股发绳,绑到扳手上,希望能抓条鱼当晚餐。但就连九月自己也没期望能成功。她对钓鱼有些概念,因为有一年夏天,妈妈和爷爷带她去池塘钓小鱼,不过他们总是帮她抛竿、在钓钩上装饵——啊,钓钩。这就麻烦了。还有鱼饵。不过她也无法可想,只好就这么把发绳垂进木筏边的海面下。
尽管遭遇这一切,尽管万分担忧朋友,也完全不知道牢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九月还是不得不承认,独自一人在夜间航海实在惬意得不得了。自她第一眼看见大海,一股激动就在她体内振荡,生在内陆的孩子对这种感觉熟得不能再熟——现在那股激动也在她体内摇动,伴随着头上金色的星星,岸边林间闪烁的绿色萤火虫。她小心翼翼地把紧紧打包起来的激动摊开来,它像风帆一样啪啪拍打,她忘我地大笑起来,把饥饿、眼前的困难全都抛在脑后。
黎明将至,九月睡着了。她的扳手紧紧蜷在她身边,她的发绺还在水里载浮载沉,而且,当然没钓到半条鱼。
插曲
我们再度回到宝石钥匙与它的旅程。
现在,你完全有权询问,在九月遭遇这么恐怖又神奇的大事期间,我们的老朋友宝石钥匙,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会告诉你的。我生来就是要讨人欢心的。
钥匙终于进入万魔都,立刻明白这城市有多美、多丰饶、多可口——只可惜就是少了个名叫九月的小女孩。它泄气颓丧,窥望一条条玻璃纱小巷——虽然人去楼空,但还不至于毫无希望。它追踪的不是她的气味,而是她记忆所留下的一道绿色弯曲痕迹,只有孤独的仿生命体和某位眼科医生的病患看得见。那位医生十分贫乏,没什么好谈的。最后,关着星期六的龙虾笼残骸以破碎的气音告诉钥匙,几天前整个队伍往秋之领地去了。钥匙重拾信心,鼓起小小的宝石胸膛,以最快的速度飞越大麦扫帚河和牧草沼地,只见天空掠过一抹不比金盏花瓣大的橘色踪迹。
它看见疾驰的脚蹬两轮车队后方扬起的大片尘埃,但追不上他们。钥匙气喘吁吁地向上天哭诉,但是钥匙有最高速限,就算我们好心肠的钥匙满怀爱意,也无法超速。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自秋之领地边界折返的旅途上,瞥见了赶路的钥匙,心想这还真稀奇。便士尖叫着要求捉住它来养,但卡珀尼亚不准,因为养宠物对游荡族来说可是个麻烦。卡珀尼亚透过护目镜眯着眼望,心想,那是把钥匙。只要有钥匙,就还有希望。
钥匙进入秋之领地时已经太迟了,但它仍循着九月的记忆痕迹一路跟到精纺林里。在那里,它遇见钥匙的死亡,这部分恕我不便多说。的确,小说家都很无耻,毫无节操,也丝毫不值得信赖。但有些奥秘,就连他们也得尊重。
钥匙浑身颤抖地返回,见到崩坏的九月,她破灭的身体全转为枝干、树叶、新芽,柠檬黄带着她,大跨三步就远得不知所踪,钥匙颓然跌落在林地上,好半晌动弹不得。
然而,最后它还是动了。万一九月碰到一把锁,要是没有她的钥匙就打不开,该怎么办?万一她被关入牢里呢?万一她的朋友都离开了,她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办?不行。钥匙不能抛下她。它再度启程,追着她弯曲螺旋的绿色轨迹,一路来到地图先生的小屋。地图先生给它一杯加了酒的茶,指出往海边的路,然后在钥匙离开前,轻轻吻了它的别针扣一下。
钥匙整个发红了,动身前往阴险海。它意志坚定,相信很快——哦,非常快!——就能再见到九月了。
15 纳斯纳斯岛
九月搁浅,见识到民间传说的脆弱性,并半受诱惑。
与其说九月撞上一座岛,还不如说她和一座岛发生意外事故。这不能全怪她。洋流直直地向这座小岛冲去,就算她人清醒,掌着舵,也很难避得开。事发后,九月醒来,发现木筏陷在一丛百合、海草和一种她不认得的奶黄色钉状花朵中。让她醒来的不是冲击力,而是从荒凉海滩上随着海潮飘散的阵阵香气。她的嘴唇又黏又干,肚子空空,阳光又照得她头发昏。她的手背和两颊都覆着一层紫色的海盐。老实说,她看起来糟透了。
如果这儿有人住,我得把自己打理得看起来好相处一点,九月想。她解下船帆,连衣裙现在已经浸透了海水,一点都不宜再穿。她将绿便袍抖开,穿上束紧,最后不情不愿地套回女爵的鞋子。不过,玫瑰有刺,女孩有脚,她们俩怎样都处不来。九月仍然觉得又湿又酸痛,但她想她外表多少比较体面了。她弯下腰,想在繁花盛开的海岸找些莓果当早餐。她找到一些圆圆硬硬的粉红色果实,尝起来有点像咸的葡萄柚皮。总不可能每次都吃到蓝莓奶油口味,还有图书馆翼龙帮我从树上摇下来。想到艾尔,她不禁心一沉。
“我又是一个人了。”她低语,“只有我和大海,没有别的了。喔!多希望我的朋友就在这儿!我快到了,我保证,只是我得吃些东西,喝点淡水,否则我没办法继续环游精灵国度。”
“不完单。”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九月吓了一跳,四处张望。
一位女士犹疑地站在一旁,看似随时准备拔腿就跑——如果她真的能跑,因为她其实只能算半个女士。她被干净利落地从头到脚切成正好一半,只有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张嘴、半个鼻子。但她似乎一点也无所谓。她身上的衣服剪裁“合身”,紫色的丝质长裤只有一条裤管,浅蓝色的对开襟——或者该说单襟——紧身上衣也只有一条衬棉袖子。半头秀发披垂在侧,是暗夜的颜色。
“什么?”九月说。一条腿的女士脸一红,往后跳了跳,把自己的半脸藏在竖起来的黄色硬领后。
“哦!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听不懂而已!”
“全孤。”女士又试了一次,便用一条腿,从海滩上跳开,再蹦过一片延伸向岛中央的乱糟糟的石楠荒地。她跳得很优雅,仿佛那是上天创造的最自然的移动方式。黑色的小花在她身后摇曳。
九月明知自己应该回到航道上,直奔孤独监狱,别再左顾右盼。但是没有人会抛下几句怪话就跑走,这摆明就是要人跟上去。在九月的心开始担心她的小船,或在世界底端的悲惨监狱里有什么可怕的时钟正滴答滴答地倒数计时之前,她的脚已经带着她攀上石楠荒地。她迈步追赶,呼唤那位半女士,她渴得要命,觉得喉咙快烧起来了。我们得相信自己的运气,还好她记得带上扳手,没把它留给哪只热爱冒险的乌龟。
这个岛既不大也不宽广,九月早该追上那位女士了,只不过比赛还未能分出胜负,她们俩已同时跑进一座村子中央。九月马上便明白那个奇怪的生物到家了——所有的房子都是一半。房子排成温柔的半圆形,每间甜蜜的青草小屋都有着一半的窗户、一半的门、一半的珊瑚瓦屋顶。每样事物都精准仔细地为半个灵魂量身打造。在村庄长排草地的尽头竖立着半座大楼,每根柱子都是一半,银色的楼梯也是一半。女士全速冲向一位年轻男子,他高高的,也像女士一样只有半个人,裤子也是紫色的丝质,高竖的立领也是黄色的。两人从切口处贴合——啪!然后女士转身面对九月。他们的接合处,从头到脚形成一条发亮的线。
“不完全孤单。”那个生物以一种非男非女的声音说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不完全是孤单一人。”
“哦!”九月只是应了一声,便滑坐在草地上。她一路跑来,疲累加上陌生感,让她再也撑不住了。她真想喝杯水!只有半个杯子也没关系……
“当我只有我自己时,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我只能说一半的话。我需要我的双生子才能对外地人说话——我不是说你是外地人!”
“我倒觉得我是!”
“万物皆平等,”半女士以同样温柔的声音继续说,“外地人就该待在外地。但是我们看得出来,你是我们的一分子。”
“谁……的一分子?”
“纳斯纳斯,一半一半,因为神知道二分是好的。我的名字是既不,这是我兄弟,叫作也不。”他们两个一齐行了个完美的礼,两人之间的亮线完好无损。
“我的名字是九月,不过我不是……纳斯纳斯。”
“可是你被切成了两半。”
“我没有!”九月双手抱胸确认。
“你没有影子。”既不也不说,并漫步走向那座巨大的银色半宫殿。“你的一半不见了。”她转头对着九月喊道。
九月跟上前。
“没了影子,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她喘着气说道,一面努力跟上跳跃前行、才刚跳过一丛石楠的既不也不,“不过,缺少一半的生活,想必非常困难!”
“纳斯纳斯居民都是双生儿。我有另外一半,只是他不黏附着我。就像你的影子没附着你,反而跑去进行自己的冒险,唱自己的影子歌,享受阴暗朦胧的大餐。就算没跟你结合在一起,它还是你的影子,而且,跟你分开,它或许会有麻烦。我们总是得为自己的另一半着想。”
既不抖了抖,她和她兄弟之间那条发亮的接缝线暗了下来。她跳离他,抓住一个路过女孩的手,与她转起圈圈,就像一对舞伴。两人接着往对方一跳合体,就像既不先前和她兄弟做的那样。“并不!”新的生物对自己喊道,“好久不见!”一个新的既不转向九月,现在看起来就像个一般女子,只是脸上有条线。她的声音也不一样了,声调高了些,更抑扬顿挫。
“当然,每个人都可能有很多另一半。”既不咧了咧嘴,“那些不得不孤单一人的人,我们总是为他们感到遗憾。他们会一生孤单到死!我和我兄弟是既不也不,我姐妹和我则是并不既不。我们不停地组合,共享梦境、劳动、生活。我们是半体,但我们创造无限个整体。”
“我……不像这样。”九月悄声说。她说不出为何她们吓着她,不过比起死亡,纳斯纳斯女士和她众多兄弟姐妹还更让她感到迟疑、不安:“你们为何会是这样子?”
“你为何有两条腿?你的头发为何是棕色的?”
九月想起摆渡人查理·嘎扎蟹:“进化吧,我猜。”
“嗯,我们也这么想。”
“可是,你们没有故事吗?关于你们自己的,叙述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你是说民间传说?”
九月没把握地耸耸肩。
并不既不搔搔下巴:“我想我们曾经有个民间传说。我好像还记得。我们把它锁在地窖里保管。还是在图书馆里?实在太像了。不过来了强盗。强盗啊强盗,总是虎视眈眈!戴着面具,背着麻袋。恐怕他们来打劫过,他们留下一些面包屑——强盗总是很邋遢。我猜我回想起了一些事情,关于‘宇宙剪刀’‘熵’和‘爱从哪里来’等等。不过,没人能想起更多了,警察也不常巡访内陆。”
“对于你们的损失,我很遗憾。”
“我也为你的损失感到遗憾!我生来就是一半,可是你在青春年华时失去了自己!多么悲惨啊!”
“坦白说,我不怎么会想到它。水马割下它的那一刻是很痛,不过我现在没病也没痛。”
“你想你的影子没有了你,会怎么样?它可能正被钉得很难受!”
九月回想起影子邪恶的笑容,在顶着马头的水马肩上起舞。“我想它不会。”她说着,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轻率便割舍掉影子,事后更没有写信给它或探问它的状况,实在有些不应该。
“小女孩,我得上班了。并不已经值完班,我要看着别让她吃烤鱼打盹。”
“你值的是什么样的班?”九月好奇地问,“还有,你工作的地方会有水吗?”她当然知道值班是什么,妈妈就值过班。值班就是她以往世界的太阳与月亮,把一切区分成妈妈在的时间和妈妈不在的时间。
“小女孩,我在鞋厂工作!我们都是,我们就是鞋匠。啊,在女爵降临之前,我们成天只是躺在海滩上,吃芒果,喝椰奶,对工业一无所知!真高兴她让我们明白了自己的懒惰!现在我们知道整天劳动的成就感,也满足于打卡和税前收入。”
九月咬住嘴唇。她猜想女爵该不会正巧在他们的民间传说被偷后出现吧。“我喜欢芒果。”她闷闷不乐地说。
“我们制作替换儿的鞋。”并不既不接着说道,一面大步走向银色半宫殿,九月现在知道那是工厂。
“就这样?不做其他人的鞋子?”
“这个嘛,替换儿很多很多。还有强盗,总是虎视眈眈。再说,帮替换儿做鞋子是相当困难的差事。”
九月等着。她很早就学会,只要她眨着眼安静等待,表现得像个学生,最后终会有人给她上一堂课。
“你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最胜任。这里位于十分南方的地方,磁力非常强,明白吗?要是我们不做鞋子,哎,替换儿可能就会飘回他们的世界,那些正正当当把替换儿偷换来的老实乡民怎么办?”
“我没有飘走啊。”
“你又不是替换儿!你的床上没有小宝宝或地精,不会在晚餐时代替你。在你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之间有不止一条通路。有替换儿之路;有受拐儿之路;还有藏在树丛里等人失足跌入的裂缝,或是蘑菇环、龙卷风,或一个挂满冬天大衣的衣柜。这些路都很危险,可是要详实记录每个替换儿更是困难之至。总是有人想要抓他们,或者在化装游行时想把他们推落马。不过这些鞋子呢,可以把他们固定在这儿。不然,他们就会……像气球那样,咻!我制作右脚的鞋子,在鞋底装了铁。不会让铁露出来。精灵国度会过敏。我当然也会,不过我有照女爵指示吃药。”
“那么,受拐儿呢?他们怎么回家?”九月发现这是她头一次想到该怎么回家这件事。
并不既不咧嘴一笑。她的牙齿尖尖的,像狼牙。她笑着说:“很难说,对吧?或者,不能说,能吗?不过说真的,最好当个失足儿,要是你真心想回家。”
在工厂大门口,并不既不把一大摞皮革抱在手上。接着她以眉头示意在门外的一口公共水井。九月扑向一柄长柄铜勺,牛饮起来。正当她咕嘟咕嘟地喝水时,纳斯纳斯人又挠了挠下巴。
“我也许可以帮你做双作用不同的鞋子,”她终于说道,“不就是逆向工程吗?一双可以带你回家的鞋子。”
“真的?你能做?”
“鞋子是很有趣的动物。你以为它们只是服饰,但其实它们是活的。它们有欲望。镶宝石的炫鞋子想去舞会,大靴子想要工作,便鞋想跳舞,或者睡觉。鞋子会塑造你所走的路。换双鞋,就会换条路。”并不既不意味深长地瞧着那双女爵送的时髦黑鞋。九月真希望自己当初赤脚过来。“替换儿的鞋子想要留在这儿。我打赌我能做出一双鞋,带你回到你来的地方。在鞋跟上抹一点老泥巴,鞋扣里放一点恶魔盐,再敲打进一点成长。你会醒来,仿佛这只是一场梦。这一切都是梦,没有烦恼,没有过失,没有责怪。就带着花生奶油三明治,照常去上学!”
九月忍住眼泪。她突然好想妈妈,她失去了影子和头发,盐巴在手肘处龟裂,她好累好累,而且真的,她没料到冒险会这么令人精疲力竭。她还很饿,也好想念图书馆翼龙!她怎么知道这趟旅程还有多远?九月仍然不觉得自己有多勇敢,一想到大海上的口渴,以及可能有鲨鱼和其他可怕生物存在时——就算只有一点可能——她就不禁颤抖。当星星满天、夜风温暖,地图先生的白兰地还在她肚子里烧着的时候,一切都不成问题,甚至还很棒;但是现在她的膝盖很痛——手指也是——又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九月裹着又湿又沾满盐粒的连衣裙发抖。她也痛恨那双该死的鞋子,打从心底里讨厌它。
“不行,”她终于挤出话来,“我不能。我的朋友不是梦,他们需要我。”接着她记起那场可怕的梦,还有小星期六再度被锁起来,缩在黑暗牢房地上的画面,“如果我不去,还有谁会去找他们?”
“小女孩,你心地很高贵。”并不既不说,“当然,她最后就是因此才会抓到你。”
“你怎么知道——”
“小宝贝,我懂鞋子。而且我懂那双鞋。”纳斯纳斯人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不能迟到,你知道。世界上的其他兽类会有麻烦。”
既不用手指滑过她和并不之间的接缝线,于是两人啪地分开来。并不向她姐妹点头致意之后便跳走了。既不把卡片推入工厂银色大门旁边的机器。
九月任由那位半女士离开。她走回黑色小花摇曳的石楠野地,然后回到海边。她再度脱下连衣裙,绑成船帆。她将扳手探入海流中,看着岛渐渐变小。
“我不是他们。”她自语,“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不在可怕的旧工厂里工作,影子也不是半个我。”
但是她想到艾尔和星期六,他们迷失在世界底端,被束缚在黑暗中。有一部分的她感到痛,那个部分已经和他们结合在一起,仿佛中间有条发亮的接缝。
16 直到我们停止
九月使出骇人的手段喂饱自己。
“我会抓到鱼!等着看吧!”四下无人,九月对着唯一的观众——月亮——大喊。月亮基于自己的角色,以一只白皙的手半掩着微笑,试着表现得很认真。
不过九月已经想过钓钩的问题。她将发绺重新绑上扳手,接着突然抓起扳手柄,往一个头部弯曲缠绕的权杖狠狠敲下去。扳手急着有所表现,于是敲碎了杖头,几块碎片飞到木筏甲板上。九月捡起一块形状合适的,绑在长长的发辫末端。
“接着是鱼饵。”她说,“我一丁点儿也没有。”
九月立刻咒骂自己当初怎么没想到要带走一些海滩上的莓果。
“后悔无益。”她叹道。
九月把鱼钩替代品压入大拇指肉里,直到她痛得忍不住叫出来为止。血滴涌出来,她将钓钩抹上血,抹了又抹,直到整个鱼钩闪闪发红。泪水盈满她的眼眶,但她没哭出来。和大拇指的疼痛比起来,咕咕叫的胃更令人难以忽视。接着,她慢慢地把染血的钓钩沉入水里,然后等待。
你们许多人都知道,钓鱼是项非常乏味的活动。鱼很固执,也不喜欢被杀、被吃。得非常安静,动也不动,直到几乎睡着,就算如此鱼也不见得会来。月亮也跑走了,这时正在观看一个满是貂和鸟妖的松林,看着他们绕着圈圈互相追逐。星辰升至中天,在长长的银色跑道上竞逐,九月仍然坐着,线垂在水里,耐心十足,就像死亡。
终于,钓线变得紧绷,往温和的水波里拉扯,九月跳了起来。“我抓到什么?”她兴奋地喊着,“会是什么?哇,好像圣诞节,你不知道包裹里面会是什么礼物!”
九月用力把扳手往后拉,随着她的奖品跃上甲板,她整个人往后一倒。那是一条粉红色的鱼,就是粉红色蜡笔的颜色,大大的翠绿色眼睛外凸。它可怜兮兮地张大嘴,突然间被迫呼吸空气而非水。九月为它感到一阵难过。
“我知道你不想被吃掉,”她支支吾吾地说,“我也不想吃你!可是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得吃东西!”
鱼还是张大嘴。
“要是你是条魔法鱼就好了,你可以让我许个愿,我就可以再吃点遗迹守护灵的美味大餐——或是艾尔的萝卜。”
鱼大口呼吸,却发现没有海水可呼吸。
“我很抱歉,”最后她悄声说,“我不想只是为了活到明天而吃另一个生物!你是活的,但我也是活的!活着就是除了活下去之外什么也不在乎。就像你要吃我的血一样,所以你才会被抓。我想我不该再说下去了。我想你不是魔法鱼。”
九月其实不懂得怎样杀鱼。那通常是妈妈和爷爷的事。还好她的脑筋够清楚,于是她举起扳手,朝粉红鱼的头用力敲下去。不过她在最后一刻闭上了眼,因此失手两次才成功,尽管她很希望自己没得手。虽然如此,九月知道这还不是最艰难的阶段。你不能就这样咬着鱼吃,得先把内脏掏出来。九月忍着恶心,拿起钓钩,刺入鱼柔软的粉红色肚子;她略微别开脸,不想正眼看见自己的手在做什么。但是鱼皮比她想象的要坚硬,不看着根本切不开。她的双手沾满鲜血,在月光下显得黑黑的。她终于把鱼肚剖开,伸手进去。鱼肚里又温暖又滑溜,这时她哭了出来,大颗眼泪滚落脸颊,滴到鱼身上。她手一扯,把鱼内脏扯出肚子,往水里一扔,然后跪在木筏上对着晚餐抽噎。
你千万别认为她哭泣是软弱的行为。在此之前,端到她眼前的鱼都是去骨片好、烹调过,还撒上盐、滴上柠檬汁的样子。孤单一人,饿得半死,没有旁人指导正确的做法,实在很艰难。鱼血溅染得她满脸满膝盖都是。
九月没法煮鱼。湿透了的绿便袍想帮她生火,但它实在做不到。月亮想要给她一个炉子,但只能看着这个小女孩跪在木筏上,任海浪在周遭涌流,把生鱼肉一条条从骨头上剥下来。九月慢慢地、小心地咀嚼。直觉告诉她,她也必须喝下血,因为在海上,水是很珍贵的。她直到早上才吃完,眼泪流个不停。这实在是个糟糕的循环,她从鱼身上补充的水分又因此流失了。
黎明将至,九月窥见了鲨鱼鳍。对鲨鱼鳍的恐惧从人类古老记忆深处觉醒颤抖,即使这小女孩出生在奥马哈,但长这么大还没看到过鲨鱼。就在太阳升起前的那一刻,鲨鱼鳍从雪白珍珠般的浪沫中浮现,又黑又尖锐。鳍懒洋洋地沿着九月的木筏绕了个大圈。海风此时完全静止,九月的连衣裙无力地垂挂在汤匙桅杆上。小小的涟漪在水面上荡漾,海流推着她前进,不过好几个小时以来流速都不快,九月还睡了一会儿。但她现在清醒了,星星也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天际。稍远处,鲨鱼那绝不可能认错的三角鳍正缓缓地、漫不经心地绕着圈。
这是海盗故事的情节,九月记得。一旦有人落海,哗啦!鲨鱼来了。可是我不是海盗。不过话说回来,海盗通常会被鲨鱼吃掉。所以,要是我没配着弯刀,也没戴插着羽毛的大帽子,或许就不会像他们那般下场?
鳍缩小绕圈的范围,九月能看见海面下的阴影。看起来不巨大,不过也算大了。也许是只鲨鱼宝宝,到头来会放过她。
它愈绕愈靠近。九月靠向木筏正中央,尽可能地离水愈远愈好,不过实际上也没多远。最后它靠近到与权杖擦撞,九月怕得叫出声来。她握好扳手,打算给鲨鱼来个用力一击,她握得指节都发白了。如果他们都说这是把剑,她心想,那我就把它当作剑来用!她已经害怕得什么都不顾了。
“拜托,”她低声说,“别吃我。我很抱歉吃了鱼。”
鲨鱼懒洋洋地绕着木筏游。它略为浮起,露出漆黑的腹部——这只鲨鱼全身都是黑色的,身侧有几条金色线条,它的眼睛也是金色的,正探出水面,冷酷地瞪着九月。
“你为何道歉?”它轻轻地说,声音刺耳粗糙,“我也吃鱼。鱼就是用来吃的。”
“我敢说,你也认为小女孩就是用来吃的。”
鲨鱼眨眨眼:“有些是。”
“那,谁吃你?”
“更大的鱼。”
鲨鱼继续绕着木筏游,鱼身迎着海浪浮起以便说话。
“你打算吃我吗?”
“你最好别再提吃的事,我听得都饿了。”
九月赶紧闭上嘴。“你一直绕圈子,搞得我很晕。”她悄声说。
“我停不下来。”鲨鱼哑着嗓子说,“我一停,就会沉没,死掉。我生来注定如此。我得一直不停地保持游动,就算我到达目的地,还是得继续游。生命就是这样。”
“是这样吗?”
“如果你是鲨鱼的话就是。”
九月揉着膝盖上的血迹。“我是鲨鱼吗?”她虚弱地问道。
“你看起来不像,不过我不是科学家。”
“我在做梦吗?感觉像场梦。”
“我不这么想。我可以咬你,看你会不会觉得痛。”
“不用了,谢谢。”九月望向波澜不兴的灰色海面,在阳光下显得平坦荒凉。“我得继续前进。”她轻声说。
“对。”
“我得一直走,这样才能一直追逐,直到永远。”
“不是永远。”
“鲨鱼,你为什么没吃掉我?我吃了鱼,我应该被吃。”
“事情不是照这样走的。”
“可是你是鲨鱼,吃东西是你的天性。”
“不。我游,我吼,我冲,我睡,我做梦。我从底下知道精灵国度是什么样子,它所有阴暗的地方。我有个女儿,她本来会死,但是有个穿橘色连衣裙的女孩拿她的影子交换了她的生命,而影子或许知道别为鱼哀泣。”
九月吃了一惊:“山怪女孩?”
鲨鱼一个翻身潜入水里,硕大的背鳍露出海面,接着划开海面:“九月,我们都要保持行动。我们一直行动,直到停止。”鲨鱼倏地住口,迎头冲破一道突如其来的大浪。碎浪当头盖下,九月在浪花底下瞥见巨大的黑色尾巴一抖变成双腿,消失在紫色的海面下。
17 一百岁
九月发现为数众多的老旧家具,置身于一个非常暗的地方,只有一小道光。
这次,九月看到岛屿迎面而来。它在海平线上闪闪发亮,一会儿呈绿色,一会儿呈金色。海上漂流第五天傍晚,九月操着舵往岛上划去。她渴望重新感受脚底踩着土地的感觉,喝到真正的水,吃面包。她感激涕零地扑向沙滩,像小狗玩耍般在上面打滚。她发现海滩上散落几个椰子,抱起一个往石头上一砸,椰子便应声而破。
你知道,大海让女孩变得坚强。
九月啜饮饱满的椰汁,嘎吱嚼着果肉,然后她拆掉木筏,穿上连衣裙,套上绿袍,小心地把腰带绑好,便往内陆走,希望能找到更好的食物。她现在一定更靠近孤独监狱了,肯定可以花一点时间用午餐,只要不必再经历捕鱼的恐怖折磨就好。
然而,这座绿油油的小岛内陆毫无人迹。没有可爱的房子,没有冒着烟的烟囱,没有竖着公告的广场,也没有教堂钟声。举目所见只有垃圾。
沿海的沙岸再过去是随风低语的细长海草,一片长长的草地上散布为数可观的古怪东西,仿佛这里是废物弃置场。有旧凉鞋、茶壶、坏雨伞、破罐子、破丝帘、牛仔的马刺、摔坏的时钟、灯笼、念珠、锈剑等等。
“有人吗?”九月喊道。回答的只有风拍打着草的声音,除此之外一片沉寂。
“好孤单的地方!我相信有人忘了清理这里就拍屁股走了……好一阵子,我猜。啊,算了,也许我可以找双新鞋……”
“我说不可以!”
九月吓得半跳起来,差点回头就往木筏跑,从此不再看任何一座岛一眼。但是她的好奇心胜过理性。她望向草地,想找出声音来源。但她看到的只是一双鞋底包着一块皮革的旧草鞋。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想看清楚些,鞋跟上张开两只老迈的黄眼睛。
“谁说你能穿我?我可没说,而且谁的脚能踩上我整天可是我说了算,我倒要好好想想!”
“不……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是活的!”
“哼,有脚的人都是一个样!总是只想到自己。”
有些废弃物爬向九月:刀剑们伸出长长的钢臂,罐子瓶子冒出结实的腿,丝帘像手风琴风箱般一伸一缩,茶壶们把壶嘴转向地面,喷出蒸汽把自己往前发射。有只橘色的大灯笼随风飘来,微微发光,灯笼底下垂着一条绿色的流苏摇曳着。废弃物聚集过来,一路哗啦当啷响。
“鞋先生……”
“你不介意的话,请叫我汉尼拔。”
“汉尼拔……我读过很多书,遇见过遗迹守护灵、山怪,甚至一只图书馆翼龙,不过我没办法想象你是什么!”
“是谁!”鞋子怒吼着往上跳,鞋带啪啪拍打着,显得十分愤慨,“‘什么’是用在指称东西上,我是活物!我是个‘谁’!而我们是付丧神。”
九月犹疑地露出微笑。那个词对她来说跟地图先生的“噗嘶”一样没有意义。一对马刺呼啸着敲打蜘蛛般的细腿。
“我们活了一百岁。”他们说,好像这样就已经解释清楚了。
橘色大灯笼(九月老是忍不住要联想到南瓜)闪了几下引她注意。犹如火焰般的金色文字缓慢优雅地浮现在灯笼的纸面上:
你们在家里使用器具,却对它们毫不在乎,
这令我们痛苦。
九月用手捂嘴:“对不起!我不知道!如果一张沙发就只是像张沙发那样坐在那里,我不可能知道它不是沙发!”
这就是麻烦所在。
但是当一件家用品活到一百岁时,它会觉醒。
它会活过来。
它有了名字、哀伤、抱负,还有不幸的恋爱。
这不尽然是理想的交易,
有时候我们忘不掉曾经住在那个家的欢乐和悲哀。
有时,我们记不起来。
付丧神是百岁之物,它们觉醒了。
“我家里所有的……只是沉睡到觉醒那天?”九月咬着嘴唇,望向孤单的草原,“真是又奇怪又悲伤。我常常掉东西,打破东西,它们离一百岁都还远着。可是……你们为什么没有自己的房子?或是一座村子?”
一百年来我们一直待在一个屋檐下,关在四面墙内。
我们有幽闭恐惧症。
我们宁愿享受阳光、风和海,
尽管它们会侵蚀部分铁器,撕坏纸做的心。
“你几岁?”草鞋汉尼拔哼着气问。
“阁下,我十二岁。”
一阵哗然:茶壶尖叫,刀剑敲击,鞋子跺地。
“哎,一点也不好!”汉尼拔喊道,“不到百岁者,绝不可信!”付丧神们窸窸窣窣地赞同。“恐怕你得离开。不到百岁的住民令人无法忍受——他们不够成熟。不够老到。他们没见过孙子来来去去,也没在冬季主人全家去海边度假时留在家里积灰尘!他们难以预料,随时会变质!全都赶着跑来跑去,忙这忙那!”
“十二岁!”马刺以鼻子喷气,“连五十都不到!”
“离五十远得很。”一条丝帘气冲冲地说,“甚至还不到二十。她可能是革命者!年轻人总是喜欢这档子事。”
橘色灯笼闪着:
如果她是革命者,
我想她应该会带着来复枪……
但没一个付丧神理会灯笼。
“我真的不想打扰各位,”九月辩白道,“我会离开,我会的,只是,不知道各位能不能给我一点东西吃?在海上漂流很艰苦。”
“门都没有!”汉尼拔斥道,“笨矮子,快滚!”
九月知道自己何时不受欢迎。至少,别人对她大吼大叫着滚开时,这点毫无疑问。不过她心里感到很受伤。精灵国度有这么多居民待她和善。在这群被丢弃的家居用品注视下,她双颊涨红。但是话说回来,或许有些内陆、有些荒岛上,女爵还没机会迫使住民对她友善。她转身要走——哦!她真不该背向着他们!但这或许并非她的错。或许只是捣蛋的风一路拂开长草,正巧让九月脚上的黑鞋亮了相。
好几只破钟敲起警报,汉尼拔在她身后像头麝香公牛般刨地。接着他冲向她,软软的草鞋底拍打着她的背,把她打得往前扑倒。
“鞋!”他踩在九月身上高喊,“黑鞋!嘿呵!”
“放开我!”九月喊叫,她挣扎着想要抓住草鞋。
“我就说!我就说!就算九十九岁的家伙也靠不住!十二岁?啊呀,差不多就代表‘邪恶和一无是处!’”
“我才不是一无是处!我正要去救我朋友!”
“不管,不管!”草鞋大吼,“剑,抓住她!也别在意你的剑刃!把她押去井里!”
冰冷锐利的手攫住九月的手臂,茶壶用蒸汽烫她的脚,直到她痛得尖叫,爬起身来。剑紧抓的手割进她的皮肤。他们推推拉拉地把她拖过草地,汉尼拔一旁咯咯地笑,还和同伙唱起歌来。
“看着吧,她会奖赏我们!”他向他们担保,“我们会拥有自己的小茶壶,再也不必用米尔德里德茶壶煮伯爵茶了!”
“她?”九月喊道,“谁叫你们这么做的?是女爵吗?”
“我们才不把国家机密告诉小毛头!”
队伍忽然间止步,停在地上裂开的一个大黑洞前。沿着洞口排着石头,洞口一路往下。九月看不见底,但她想她听得到底下传来海潮声,海浪在黑暗中拍打。
“不要!”她哭着,想逃开那无底的黑暗。剑身狠狠地割着她的手,痛楚模糊了她的视线。血把肌肤染得滑滑黏黏的。
橘灯笼在她眼前摆动,就在离洞口不远处,可爱的手写字体浮现在灯笼表面上:
女爵说要找一个穿着美丽黑鞋的女孩。
我很抱歉。
“要做什么?”九月打着哆嗦问。
杀了她。
剑把九月往下一推,推入黑暗中。
她跌了很长一段路。
起先,九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醒着。她分不清张开眼和闭上眼有什么差别。慢慢地,她感受到一股湿意,她坐在几英寸深的海水里。她想,她伤口的血止住了,至少大多数止住了。但是她没办法移动手臂,她猜想腿可能也摔断了。腿不可能在她身体底下弯成那样的角度。冷冷的海水麻木了她全身的神经,九月轻轻地、悄悄地在黑暗中哭了起来。
“我想回家。”她在黑暗中浑身颤抖地说。她是说真的,这是头一次。不像那个把她带来精灵国度的谎言,而是真真切切的实话。她的嘴唇发抖,牙齿打战:“这里一切都好可怕,妈妈,”她轻声说,“我好想你。”
九月把脸颊贴在冰冷的石墙上。墙上布满湿湿的青苔,一片毛茸茸。她试着想象星期六把脸颊贴在可怕的墙上,就像这样,等着她,相信她会去救他,像之前一样把关着他的笼子砸破。她试着想象艾尔温暖的身体在黑暗中蜷起来包围着她。
“救命!”她嘶吼,“救命啊……”
然而没有任何救援出现。九月看着天色渐亮,井口出现一片蓝。天空看起来非常远。不过那一线日光带给她一线希望。她试着全心想象碱液金色的沐浴,火炉毕毕剥剥,温暖的肉桂和秋叶在脚下嘎吱嘎吱响。她把全身重量移到没受伤的腿上,把身体撑高离开水面——结果整个身体垮下来,她跌落在原地,大口喘气。
一段时间过去,一个软软的东西轻刷她的脸。九月在井底失去时间感,但现在应该是晚上了,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她伸手摸索。橘光照亮了整个井底,原来是灯笼下到井里来。它像个南瓜般,又圆又美丽。灯笼下方的流苏绑着一个大大的绿色水果,九月一把抓过来,用牙齿撕开果皮,狼吞虎咽地吸吮粉色的果汁,嚼食果肉。她没说谢谢——她已经顾不得礼貌了。灯笼看着她吃。九月吃完水果后狂乱地张望四周,一边还因刚刚吃得太猛而喘气不已。
一只细手从灯笼顶端伸出来,极为缓慢谨慎,仿佛害怕被发现似的。接着伸出另一只。浅绿色的双手抓住灯笼球面两侧往上拉,好让两条女孩般的腿从底下伸出来。九月等着,但没有头跟着出现。
“请救我出去。”九月小声地说。
金色字体浮现,横跨灯笼表面:
我不能。
他们会把我撕成两半。
不过橘灯笼将手环住九月,脚也是,在黑暗中拥抱住小女孩,抚着她的头发。假如九月往上看,就会看到一首温柔的摇篮曲显现在付丧神表面:
睡吧,小小萤火虫,
慢慢飘向地面……
但她没往上看,而且很快她便进入梦乡。
等她醒来,灯笼已经离开。海水微微上升了些。天空也没在井口露脸。九月沮丧地尖叫,用完好的腿踢墙壁。
“我不可能活到一百岁,你知道的!”她嚷着,“待在黑暗中,还断了条腿,人类这样根本活不了那么久!”
九月再次尖叫,她已无话可说。寒气慢慢渗入,停留不去。她把手伸入甚感抱歉的绿便袍口袋里以保暖——这不是绿风留给她的那个小玻璃球吗?在愤怒和沮丧之下,九月抓出玻璃球往对面墙上重重扔了出去,觉得舒服了些。打破东西可以抚慰伤痛,因此孩子才常常这么做。
被包在水晶内的绿叶落在停滞的水面上,微微转动,像指南针里摇摆不定的指针。
九月感觉到一个沉重、毛茸茸的东西落在她膝盖上。整个井里回荡起一阵大猫低沉的呼噜声。
“噢……”九月的喉头哽住,“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这不可能。”
她抚摸着安稳靠在她腿上的大头。尽管一片漆黑,她知道大猫毛皮上有斑点。她感觉得到胡须扎着她的手臂。
“九月,你愿意跟我走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一阵芳香绿意满溢井内:混合薄荷、青草、迷迭香、清冽的水、青蛙、树叶和干草。九月往黑暗中投出双臂,知道自己会抱住宽阔的胸膛。她的眼泪沾湿了绿风的脸颊,他咯咯笑着任她抱住。
“喂,我滚来滚去的小榛果,你迷路到哪里去了?”
“阿绿,阿绿!你来了!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直到女爵说她要把艾尔变成胶水,我偷放走她的水精,然后我们骑上脚踏车,我努力要表现得勇敢、暴躁、坏脾气,可是他们不见了,全都消失了,我得造一艘木筏,我把头发剪掉,我失去影子,现在我想我的腿断了,我好怕!还有,我拿到一只扳手!可是我不知道该用它做什么,在故事里没有一个主角摔断过腿,好像是因为我的鞋子,但这表示女爵一定知道,她一直都知道我来到这里。我只想回家。”
“真的吗?就这样?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回家。”绿风喃喃地说,“如果这就是你希望的。只要一眨眼,我们就会在奥马哈,一点伤也没有,不会有事,结局也会好好的。好了,好了,没什么好哭的。”
九月的腿发烫,双臂好重:“好,可是……我的朋友……他们被关起来……而且他们需要我……”
“这个嘛,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别担心。我敢说他们会自己解决问题。梦自有其道。”
“这是梦?”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这当然像是一场梦。我是说,会说话的花豹!我的星辰啊。”
九月在黑暗里握紧拳头。
“不,”她低语,“这不是梦。就算是梦,我也不在乎。他们需要我。”
“好女孩,”绿风沙沙地说,“小孩子说想回家时,几乎都不是当真的。他们只是表示厌倦这个游戏,想玩别的了。”
“是的,拜托,我想要玩新游戏。”
“亲爱的,我没有这种魔法。你身在这个故事里,要是想完全离开这个游戏,你必须自己跳出来。”
“可是这故事要怎么结束?”
绿风耸耸肩:“我不知道。到目前为止的一切,我都很熟。一个孩子突然被带到一个陌生国度,那里被一个邪恶的统治者控制,居民都在受苦,孩子被派去找一把剑……”
“所以我要拯救精灵国度吗?你挑选我来做这件事吗?我是天选者,就像所有腿从不曾折断的主角一样?”
绿风抚着她的头发。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她知道他神情严肃。
“当然不是。没有人是天选者,从来没有。在真实世界里没有。你选择爬出窗户骑上一头花豹。你选择帮巫婆拿回她的汤匙,和一只翼龙做朋友。你选择拿影子交换一个孩子的性命。你选择不让女爵伤害你的朋友——你选择破坏她的笼子!你选择面对自己的死亡,没因为无船可航行而选择在大海前止步不前。现在,你再次有机会回家,也再次选择不回,只因为不愿抛弃朋友。九月,你不是天选者。精灵国度没有选择你——是你选择了你自己。你大可以在精灵国度过个快乐的假期,从头到尾没见过女爵,不用为本地政治伤脑筋,跟几个小棕仙玩玩闹闹,然后带着足以回味一生、堪比小说的美妙回忆回家;但你没有。你做了抉择。这全是你的抉择。就像你在沙滩上选择的路:失去心,那可不是给软弱容易昏倒的人走的路。”
“可是,我不能选择离开一口井。”
绿风笑了起来:“对,对,你不能。不过,九月,我的小雀鸟,小鸽子……我仍然被禁止进入精灵国度。”
“可是你在这里!”
“严格来说,我在精灵国度底下。多亏这些小漏洞让我可以这么轻松地骗过他们。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你推上去——哦,任何一阵风吹口气就做得到。可是我不能跟着你。我没办法再帮助你。除非大门打开,否则我进不去。”
绿风弯下头,对着九月受伤的腿轻轻吹气。九月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伤处被强制在一瞬间全部治愈,骨头碰撞,肌肉扭正,感觉还蛮糟糕的。小微风花豹抬起头粗暴地舔着她手上的伤口时,她不禁呻吟出声。花豹一直舔着,直到伤口全部消失。
不过,九月仍然紧紧攀住绿风,她的安全港,她的保护者。“我不得不杀一条鱼。”她最后悄声说道,仿佛在忏悔一桩重大罪刑。
“我原谅你。”绿风温和地说,然后在她的臂弯中消散,花豹发出最后一阵巨大的呼噜声。原本绿风所在之处冒出一阵旋风,转啊转,呼呼响着,把九月卷起往上推送,直往井口推去。
现在是夜晚,星星全在天上尽责地闪烁着。付丧神们睡在温暖的平原上。最后一点绿风在草叶沙沙声中散去。
“再见。”九月轻轻说道,“真希望你能留下来。”
九月蹑手蹑脚地走过平原,尽量保持安静。小船的汤匙桅杆出现在眼前,她高兴得差点欢呼出来,不过赶紧压抑下来——因为橘色灯笼一脸期待地飘浮在木筏旁边,她的绿色流苏静静悬着。
“别叫出声,”九月悄悄说道,“你带食物给我,我知道你不觉得我是坏人。请你别把我供出去!”
橘色灯笼发散出意味着担保的温暖光辉。金色文字跑马灯似的环过她的表面:
带我一起走。
“什么?为什么?你不想待在这里?我只有十二岁,我可以给你什么?”
我只有一百一十二岁,
我想看看世界。我很勇敢,我很坚强。
他们曾经在节庆时把我挂起来,
我会让黑夜远离。
当你在黑暗中迷失,我能照路。
你得承认,迷路经常发生,
迷路就像是处在黑暗中。
“我恐怕不是个好导游。我要去孤独监狱把我朋友救出来,到时想必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我发誓,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我的名字是微光,带我一起走,
我会在黑暗中支持你。
我反抗草编凉鞋,带了日光果给你。
我会有用的,
活了一百一十二年,总会有些用处。
九月脱下便袍和连衣裙。她看看脚上闪耀光辉、华丽夺目的鞋子。她慢慢脱下鞋子,先脱一只再脱另一只,然后摆在沙滩上。好一阵子,九月就看着沙滩上漆黑发亮的鞋子。最后她拎起鞋子,全力地往大海扔去。鞋子在海面上浮浮沉沉一会儿后,便沉入海里。
“好,”九月说,“这样好多了。”她向橘色灯笼微笑,“哦,微光,你知道吗,我忘了告诉花豹,我遇见她弟弟黑豹了……”
九月把木筏推入浪潮中,微光很快地跟随在后,在夜里发光,就像一轮小小的秋月。
18 孤独监狱
九月终于到达世界的底端,虽然出乎意料,却也在预期之中。
一圈蓝色的暴风包围住孤独监狱。他们正在进行社交活动——他们春天跳方块舞,秋天跳丰收舞。要是有人具备正确的风速和冲劲,就能参加暴风的婚礼、丧礼和洗礼。暴风的日子过得很愉快。没有一位暴风想要出门远行,更不用说要扬帆远航,或前往未知国度探险之类的。他们不明白自己为何留在世界底端,挤成一团,只知道他们总是住在这儿。这儿也曾是他们父母和祖父母辈常聚集的地方,还可以一路上溯到古时覆盖整个大陆的那位暴风始祖。
不过,我是个狡诈恶劣的说书人。为了你的好处着想,亲爱的读者,要是有什么秘密需要探索,我就会戴上头灯扛起鹤嘴锄,一路把它挖出来。
精灵国度的海流环绕着孤独监狱,从巨塔地基里的洞穴流入,再从另一边流出,重启环绕精灵国度峡角的漫长旅程。无休无止的循环激起了暴风,原理就像你快步跑在一条土径上,脚下总会激起一片灰尘那样。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在很深很深的地底,位于孤独监狱基底,住着一只年纪很大的老野兽,有点像龙,有点像鱼,也有点像条山泉。她比牢房还要年老,比注入塔里的海流还要古老——恐怕也比精灵国度还要古老。当她吸气,她会吸入地表岩石里的水晶,呼气时,会吹出水晶泡泡,因此水晶愈积愈高,愈堆愈巨大。海水拍打冷却着晶体,晶体也愈长愈大。或许她睡着了,或许她太庞大、太古老,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呼吸。不过这就是孤独监狱一开始突出海面的原因。它起先也不是什么监狱。你要是眯起眼窥看,可以看见她的气息在轰隆隆的浪花间闪着红光,仿佛码头上的警示灯。
九月能看见。她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这是当主角而非说书人的坏处。她只知道红光一闪一灭,一闪一灭。在嘶嘶吼叫的暴风里,她紧抓着铜扳手往红光前进。雨水冲刷着她的脸,皮肤早已麻痹,半呈蓝色。为了保持木筏的航向,奋力与大海搏斗,结果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微光起起落落地飘在前方,勇敢地想要照路,但是狂风暴雨之中,黑暗厚重得难以穿透。闪电把整个世界照成一片白——这时九月又看得见了,她抬起头,正好瞥见她的橘色连衣裙被撕裂了一个大洞。一股厉风来袭,完成最后一步:连衣裙从肩膀处裂开,被刮走,消失在黑暗中。暴风吞掉了九月绝望的呼喊,对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暴风都是这副德性。
微光在上方闪了几次,她橘色的糊纸也湿透了,破破烂烂:
注意!
起先九月还没明白灯笼的意思,在灯笼前方只有重重暗影。红光忠实地一闪一灭,一闪一灭。但当她奋力睁大眼想望穿层层深紫色的乌云时,发现有个阴影比其他的更大、更暗。它高耸参天,仿佛巨大的瘤块、卵石或扭曲的圆顶。淡淡的火光从高塔的小窗流露出来。在阵阵闪电中,九月可以看见较矮的圆顶覆满了苔藓、霉菌和地衣,并往上蔓延。不过高塔全是由水晶打造,在塔后方呼啸发紫的暴风映得清清楚楚。
木筏发出一阵刺耳的撞击声——她们触礁了。一片玻璃般的岩石切入银色权杖间,险险地从九月的腿边掠过。大雨倾盆而下,有一刻,九月庆幸自己剪了头发,否则此时长发肯定会在眼前翻飞,不时遮蔽她的视线。她疲惫不堪,颤抖着把塞在权杖缝隙里的绿便袍拉出来。便袍是多么想抱住她,安抚她,告诉她这一小撮雨没那么糟糕!现在没了连衣裙,九月把便袍直接穿上身,又从汤匙(它一直尽忠职守地执行桅杆的本分)上解下腰带,紧紧地绑在腰间。绿便袍马上变长变宽,化成一件连衣裙,还努力发热以保暖。九月把汤匙和扳手一左一右穿过腰带插在腰际两侧,就像牛仔的枪。
微光从灯笼底部伸出一条细长的浅绿色手臂。九月探手握住,开始爬上孤独监狱滑溜的水晶丘。
在远远的下方,那头既非龙,亦非鱼,更非山泉的生物,仍在那儿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微光,”九月低语道,“你可以飞到塔顶上吗?看看能不能看到一头红色的翼龙或一个蓝色的水精?”
微光瞬间发亮,随即消失,像枝橘色的箭矢般往上急冲过咆哮的暴风。九月蹲在一块糊了厚厚一层软泥的大圆石后,看着微光远去。她不想思索大门的事。所有监狱都有大门,所有的监狱大门都有守卫。孤独监狱的大门在暴风中微微发亮,那是铁做的门闩。
为了把他们关在里面,九月心想。因为铁会伤害他们。两头蓝狮子守在门口两侧,头上的鬃毛微微摆动,仿佛他们身在水里。他们的身上和尾巴上有银色的星星在闪烁。他们还是在睡觉。不过九月记得,就算睡着,他们也能在眨眼间夺走她的朋友。没错,她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
九月愤怒地想着。她绝不可能跟狮子正面对决——他们有房子那么大!要是艾尔打不过他们,那她更是毫无希望。她手上有的不过是一把汤匙、一把扳手、一件湿漉漉的便袍。而且说真的,我不该使用汤匙,它不是我的。我完全不懂魔咒怎么运作。还不如叫我在这里做个上面有冰淇淋球的馅饼算了。
然而,汤匙在她脑海中变大,似乎可以发挥什么作用。九月看了看四周,窥见一个小小的水洼。她慢慢地爬过岩石,把手伸进冷水里。她摸到几个贻贝顽固地附在水晶上,旁边有大量死海藻和泥巴。嗯,可以算是某种汤吧?九月摸索着刮下身边水晶块上的地衣和苔藓及不知名的油污,扔进水洼,然后尽量装出一副勇敢睿智的巫婆模样,假装很了解自己正在做什么。她举起汤匙,探入水洼,往顺时针的反方向搅拌,也就是说,逆时针搅拌。
“拜托,”九月低声说着,紧紧闭住眼睛,仿佛在许愿,“请让我看到我已经通过那道大门的未来,并显示我是怎么通过的。”
好一会儿,水洼只是一片黑乎乎的。暴风嘲笑她,又补了几道闪电。九月搅拌得更用力。她不知道当个巫婆还该做什么。或许这根本行不通,因为她没有帽子,穿着还一点也不正式。“我们必须盛装打扮,不然未来不会把我们当回事。”再见这么说过。嗯,显然这洼像汤的小水池没理由认真看待九月。她甚至连鞋子也没了。
渐渐地,水洼开始颤动。哦,拜托!九月不顾一切地祈祷。一个模糊扭曲的影像闪现在水面上,好像坏掉的电影胶卷。九月看见一个紧闭的缩小版铁门,两边各有一只小狮子。它们不全是蓝色的,反而带着绿色,一面蠕动,像发霉一样。有个绿色的小东西走向狮子。在那小绿东西之后飘着一个更小的光点,像个鬼火。九月歪着头,想看清楚水洼里出了什么事。绿色的小东西一定就是她和微光了,她们大胆地走向大门,她自己从外衣中掏出一样东西,然后举高。过了一会儿,狮子便趴在绿色的小九月脚下,把前掌覆在眼睛上。
是扳手!九月心想,它们认得扳手!当然了,那是锦葵女王的剑!它们一定还保有某种猫科动物的忠诚之心,即便她已经不在了。
就在此时,微光打着圈子从光滑的高塔顶端降落,她躲到大岩石后,让身上金色的文字暗淡下来:
你的朋友在最高的牢房里。
我想红色的那位生病了。
“噢,艾尔!我来了!”九月低呼。
九月和微光一起走近大门。九月鼓起勇气,表现得像水洼映像里的她自己那样大胆。不过当然,水洼里的女孩不会流汗,不会呼吸急促,也不会挂念着图书馆翼龙。狮子比她记忆中还要巨大,毛茸茸的蓝色眼睑下显现一丝银光。九月猜想,要是他们并非永远沉睡,是不是也总是处于要醒不醒的阶段;又或许他们醒着的时候其实善良体贴,一点也不凶恶。她握住铜扳手,它在闪电银光下发亮。等待令人恐惧——九月后退了些,等着巨掌挥来。但他们只是温和地卧倒,左边的先,右边的后。他们把前掌覆在眼睛上。
九月跑向大门,把门拉开,她的光脚在雨中打滑。她滑进门内,微光跟着她,随后是三道霹雳排成一列追上来:砰砰、轰隆、劈啪。
温暖的火光下,孤独监狱显得十分宜人。一座白色的大火炉里燃烧着新鲜木材,毕剥作响。墙上插着嵌金丝的银制火炬,一条五颜六色、又长又厚的地毯横铺过宽广的地板。一块块拼凑而成的水晶墙外,暴风还在呼啸,不过不再令人害怕,反而成了大厅墙上一幅赏心悦目的油画。翻卷的云层无声而鲜艳迷人,蓝色、紫色、浅金色彼此渲染。雨泼洒在拱壁上,留下一道道雨痕,仿佛镶了碎钻。甚至还有几颗星星透过天花板往下窥探,星光穿过螺旋窄梯洒下来。
在大厅尽头,一道门砰地打开。九月吓了一跳,马上备战(若有必要)。她只想要踏上楼梯找到星期六和艾尔,为此她什么都能做。
一阵欢欣的笑声回荡在水晶房间内,一个小女孩身穿打褶的白色连衣裙,从花地毯那头直直地跑过来,金色发卷晃动着。她拥住九月,高兴地又笑又喊,就像迎接一个失散已久的姐妹。
“哦,九月,你安全归来!你终于来到这里,而且毫发无伤,我真是高兴万分!”女爵放开九月,然后双手捧住九月的脸颊。“我们将会过着多么好玩的日子啊!”她喊道。
“好玩?”九月吼道,她全身湿透,还在滴水,“好玩?你抢走我的朋友,要付丧神杀了我!我摔断腿,差点死掉,又差点冻死在暴风中!还有,你骗我!我本来可以在七天内取得扳手带回来给你,什么事也不会有,结果现在艾尔病了,他需要我,这叫作好玩?”
九月实在忍不住了。想都没来得及想,她就挥了女爵一巴掌。不过女爵只是又笑了起来,发色转为浅蓝。她的笑声像是把刀子。九月的手印在她脸上发红。
“我当然骗了你。我为什么不骗?如果我没骗你,你就会像个执行任务的小骑士那样把剑带回来给我,那样对我一点用也没有。我没法碰那个可笑的玩意儿。我需要你,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身边带着你那忠心耿耿的小宝剑。”
“那为什么叫那些家用品杀我?”
女爵把头歪向一边,她的黑帽子愉快地上下摆动。
“九月,我得让它像真的一样,否则你会起疑,会发现原来你一直都照着我的计划走。喔!就因为每个人都告诉你我有多坏——你对我就有这么大的偏见。更重要的是,你必须亲眼见识到精灵国度有多么危险。这些可爱的小生物,带着他们好玩的小习惯,很快就可能会对你不利,毁了你。要不是如此,你不会完成我的任务。我真的一点也不邪恶。他们才是恶劣又残酷。九月,我也可以非常非常善良。”
九月直视女爵闪亮的蓝眼睛:“可是我会,为了救我朋友,你吩咐什么我都会照做。”
“不,”女爵哀伤地回答,“你不会这么做,就算是为了救他们也不会。相信我,这件事我已经过千斟万酌。我为此做的计算会把你的灵魂给耗尽。故事里头的坏蛋在结尾都是怎么说的?‘你跟我很像,比你自以为的还要相像。’这个嘛”——女爵拉起九月的手,温柔地印上一吻——“我们是很像。哦,我们相像得不得了!我觉得跟你非常亲近,我只是想保护你,就像我希望有人保护我一样。来,九月,和我一起看看窗外。这不困难,这么说吧,就是一场信念表演。”
九月任自己被带向透明水晶墙前。微光默默地跟在身后,紧张地闪烁着。在她们底下,海水冲击着激起水花与浪沫。女爵伸出手——海瞬间平静下来,往旁退开。天空露出一块圆形的晴空,仿佛瞳孔。星星现身,还有一弯半月。原本海水覆盖之处露出石块,缓缓转动着。咔嗒。石块长着宽宽的方齿,好像齿轮。远古的石头齿轮,庞大而无法撼动。咔嗒。它们牵动彼此。咔嗒。
“这是什么?”
“世界的齿轮。九月,我们在精灵国度的神秘核心之中。大海中奔涌的洋流始于此,也终于此。而且还不止这样——远远不止。”
女爵再次举起手,海水退得更远。九月注视着石齿轮咬入另一个——铁齿轮,制作得更为精巧、更为锐利。
“这就是你们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接轨之处。人类世界接触到精灵国度的地方,只有一会儿。这里是唯一允许住民从一处旅行到另一处的地方——只能偶尔为之,而且必须走怪路。碰到铁会让精灵虚弱,因此他们没办法扫荡征服你的世界。这块石头也守住了人类的界线,不过还是有人跨越了。铁与石齿轮若不再短暂接触,两个世界就会脱离开来,完全分离。不会再有人被困在这里或是人类世界,再也没有小孩会被偷,被换成地精或更糟的东西,留下心碎的母亲。再也没有人会迷失。”
“噢……”
“你知道你该做什么,不是吗?”
“我不想。”
“但这是对的事情。九月,拿起令堂之剑,你是精灵国度中唯一能从玻璃棺中取出扳手的女孩,只有你妈妈懂得并热爱机器、引擎跟工具。你一对我提起她,我就知道我们注定要找到彼此,在这里,在一切的尽头。把世界松开吧,九月,把它们分开,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把可怜、迷失的小孩抓过边界,丢在这儿,任她无依无靠,一个朋友也没有。”
19 时钟
一切都揭晓了。
“扳手显然太小了。”九月说。
“我说过,”女爵哄道,她的头发现在呈暴风般的颜色,又紫又灰,“它不是扳手,它是一把剑,而且古老得难以想象。你要它变成什么尺寸,它都办得到。”
“可是……这样就不会再有冒险了。我的世界里不会再传颂精灵的故事;没有人类会来这里,知道翼龙是什么样子;再也没有童话故事,它们要从哪来?”
“再也没有精灵恶作剧,把啤酒和奶油变酸,偷走小孩,吃掉灵魂。没有人类会在精灵国度管闲事,插手别人的政治,把人家家里弄得一团糟。”
“那我就永远回不了家了。”
“这就是我得绕这么大圈子把你带来这里的原因,我要让你看到精灵国度真正的样子。这就是我向你要求的牺牲。是个很大的牺牲,我懂。可是为了未来其他的小孩,你必须这么做。”女爵的头发渐渐转为深蓝色,“再说,也没那么难。你甚至没向你在可怕的战场上杀敌的爸爸说再见。你根本没怎么想念妈妈!你根本不想回家。留下来跟我一起玩。我会放你的朋友自由,我们可以在雪中、在暴风中一起跳舞。我知道很多很棒的游戏。”
要是在一个星期前,想到自己这样对待爸爸妈妈,九月可能会羞愧得哭出来。但现在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我不要。”她坚定地说,“没向爸爸妈妈说再见是我做错了。但这不表示把事情中止掉就是对的。没有别的孩子能看到我所见过的事物,骑在翼龙上,骑着高轮脚踏车,还遇见巫婆。说这样的话实在太可怕了。”
女爵皱起眉头,她的头发瞬间变成霜白色:“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毕竟你既自私又没有心,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不过,能容我举出我的论点吗?”
依阿高,暴风雨黑豹,静悄悄地出现在她身边,仿佛他一直都在那儿似的。他呼噜一声。
九月的皮肤终于渐渐感到暖和起来,她任由女爵把她拉上依阿高的背,背上安置了一个缟玛瑙鞍座让她可以登上去。当精灵国度的统治者坐到九月身后,将手臂环住她的腰时,她不禁想起花豹和绿风。
微光犹疑:
她会对你说谎。
“我知道。”九月叹气,“可是要让星期六还有艾尔再见到太阳,我还能怎么做?”
我已经一百一十二岁,
那是很长的岁月。我了解她——
句子写到一半,一声歌唱般的劈啪声响起,一枝银箭射穿微光的纸皮肤,她应声落地。九月倏地转身,女爵正把她的冰叶弓收到背后,弓像烟一般消失了,多刺的枝丫隐没之前还微微颤抖。
“老家伙实在烦人,你说是吗?老是拿往日回忆唠叨个不停,破坏我们的乐趣!”
九月还来不及反驳,依阿高往空中一跃,飞腾上孤独监狱的高塔,把残破的纸灯笼抛在身后。
一只浅绿色的手臂从灯笼顶端缓缓伸出,手臂上全是血。过了一会儿,手臂不动了。
九月举目四顾,四周尽是时钟。在石笋状抽长的高塔顶端有个小房间,女爵、依阿高、九月一起进去,差点被满坑满谷的时钟给塞住:有老爷钟、床头闹钟、里头住着金色小鸟的瑞士小咕咕钟、怀表、有大钟摆的钟、水钟、日晷等等。整个房间充斥着滴答声,没有停歇,仿佛心跳。每个时钟底下都有个小黄铜牌子,牌子上刻着一个名字。那些名字九月都很陌生。
“九月,这里是非常机密的地方,也是非常哀伤之地。每个钟分别属于一个来到精灵国度的孩子。当钟走到午夜十二点整,小孩就会被送回家——就在眨眼间,甚至没问过孩子要不要走!有些时钟走得快,快到那孩子可能待在精灵国度还不到一小时。他起床,只觉得做了个好棒的梦!有些钟走得慢,慢到那孩子可能会在精灵国度度过余生,年复一年,直到她被啪的一声送回自己的世界,只能哀悼失去的岁月。你永远不知道你的时钟怎么走,但它的确在走——而且永远比你想象中要快。”
女爵倾身,她的头发闪耀着比任何苹果都要鲜艳的红色。她的手伸向一只特别的时钟,摩挲着底下的铜牌,时钟呈乳粉红金色,用一颗硕大珍珠直接雕刻而成。时钟上,金色的指针停在十一点五十分处,静止不动。
铜牌上的名字是:九月。
“看见了吗?”女爵轻哼道,“你的时间所剩无几。只够你乘着依阿高飞到下面那里,照我所说的去做。不然你很快就会被送回去,把你的朋友丢在这儿。我保证我绝对会把我的挫折发泄在他们身上。别这么死脑筋!只要用你的扳手轻轻一转,就皆大欢喜了,你可以尽情享用柠檬冰,骑乘高轮脚踏车,还有你的男孩们安全地跟在你身边。”
九月触碰珍珠时钟的钟面。她拿起钟,难以置信地盯着看。她好累。她现在只想大睡一觉,醒来喝杯热可可,再继续蒙头大睡。要是星期六和艾尔安全了,她就能睡觉了。她试着不去想微光。能永远待在精灵国度,真的很棒。这不是每个人所期盼的吗?这不是她自己天天梦想的吗?会飞,会跳,会魔法,可以吃嘎嘎那蛋,遇见精灵?九月闭上眼睛:她看见妈妈,就在她的眼皮背后。妈妈在她的床边哭泣。因为九月不告而别,甚至没跟她挥手说再见。
她再度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块小黄铜牌上:九月。她将视线移向别的铜牌,偷偷地,以免女爵发现。其他铜牌上写着:格雷戈里·安东尼奥·贝兰卡、哈莉叶·玛莉·席格雷夫斯、黛安娜·佩内洛普·金凯德等等。可是她的铜牌上只是写着九月。还有,她的铜牌看起来有点像是粘上去的,难道——铜牌底下有别的东西?九月低下头,用拇指抠着铜牌下缘一角。
“你在做什么?”女爵尖声问道。
九月没理她。铜牌有点松动——她用指甲把它撬开,铜牌掉落地上。底下露出一块较旧的牌子,已经长出绿色的铜锈了。牌子上写着:
茉德·伊莉莎白·史迈斯
“真名。”九月讶异地说,“这些都是真名,就像当父母叫你吃晚餐但你没动的话,他们会再叫一次,你还是没动,这时他们就会连名带姓地一起叫,到那时,你当然就得动,而且得马上行动。因为真名有力量,碱液说的。但是我没跟任何人说出我的真名。绿风叫我别说。那时我不懂他的意思,现在我懂了。”九月抬起头,与依阿高平静的圆眼睛对望。他的目光转向女爵,那一瞬间九月恍然大悟。她明白了,虽然她没办法确切说明她怎么明白的。“这是你的钟!”她挥动着钟,“而且它停住了!”
女爵的头发转为狂怒的黑色。她双颊涨红,依阿高低嚎一声。然而,最后她只是吐出一口长叹,摘下帽子。她温柔地把帽子挂在咕咕钟顶的三角板上,然后双手梳过头发——头发褪成平淡无奇的金色。她的双手滑过连衣裙——连衣裙变成一件农夫女儿的灰裙,领子镶着老旧的黄色蕾丝。
“我梦见过你!”九月喊道。
“我说过,我们很像。我们相像的程度会让你心碎的。这是我十二岁时的模样,住在我爸爸的农场上。我们生产的番茄比安大略其他农场要多,非常非常多。可是我们没有钱,钱都被我爸爸喝酒喝掉了。我妈妈是个裁缝,她把附近邻居的女红活儿都接回家做。我八岁的时候她过世了,我接手她的裁缝工作,这样才能在采收季结束、威士忌酒店关门后还有东西吃、有主日服可穿。我浑身都是番茄味。然后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骡子、所有的家务和农务以及没完没了的番茄了,于是我躲在阁楼上,直到我爸爸终于放弃找我,自己一人去田里工作。我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徜徉在妈妈和外婆留下来的老东西里。当然,你猜得到接下来的事。那里有座老旧的大衣柜,用一块罩布盖着。我拉下布,打开衣柜门,里面好深好暗,伸手不见五指。所以我爬了进去。门马上在我身后关起来。我一直往前走,直到不知怎地又见到阳光,我站在一片我见过的最绿的草原上,满地开着你所能见过的最可爱的红花。在我面前有只花豹,活生生地蹲在那里。”女爵的双眼满溢泪水,“九月,我跌进了精灵国度。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只知道那里好美,风好甜,一个番茄也没有。我当然不知道我有个钟。我经历了好多好多冒险!我长大了些,也很高兴自己不再是又瘦小又灰扑扑的样子。我学会好多事情——我遇见一个年轻的巫师,他长着好玩的狼耳朵,他让我读他所有的书。你想象得到吗?一个农夫的女儿,可以成天坐着读书,没人来打扰?我想我会因为太过快乐而死。每天巫师都会问我的名字,但是我羞于告诉他。茉德这个名字又难听又平庸,而这里每个人的名字都好炫。但是有一天,我们正在花园工作,巫师让我看他如何照顾一株特别的根,使它结出糖果,如果你正确地把它煮熟,这糖果能把你的头发变成各式各样的颜色。”女爵抬头看着九月,眼泪流过她的脸颊。她摊开双手,颤抖着:“我握住他的手,说:‘你可以叫我锦葵。’”
九月不禁张开口。
“每天都过得像在梦里,九月。我还没意识到这点,就有了把剑,把金嘴国王和他的如云大军打倒,然后我成了女王。我治理了很久,我英明又睿智。人人都会这么跟你说。我和我的巫师结婚,我们非常快乐。精灵国度欣欣向荣,我几乎完全忘记番茄是什么东西。我的花豹陪着我,我每天探索新发现,然后我有了宝宝。我还没告诉我的巫师,我躺在王宫外的宽广草地上,抱着秘密暗自欢喜,不知不觉睡着了,头还靠在我的花豹身侧。”
“嗯,我想我现在记起来了,我想起那个滴答声。我的钟的最后一声滴答。随着那声可怕的滴答,我被扫出精灵国度,仿佛我从没来过。我在我爸爸的屋子里醒来,蜷在衣柜里,仿佛时间又回到原点。没有花豹,没有巫师,没有宝宝。我又是十二岁,饿着肚子,我爸爸刚做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他大吼大叫着找我,满口酒臭味。可是,噢,我全都还记得!我在精灵国度的一生,那么鲜明,却在一瞬间被夺走!只因为一个时钟走到尽头!九月,你一定能从心里感受到这有多不公平!这种种失落!我在衣柜里尖叫,我踢着衣柜的木壁,想要回去。我哭得死去活来。我爸爸在阁楼找到我,打了我一顿,因为我不应该待在那里。我的嘴里尝到血味。”
女爵双膝跪下,依阿高把他丝滑的黑色头颅靠在女爵脸颊边。
“你……怎么回来的?”九月轻声问。
“我爬回来的,九月。为了爬回来,我会把整个世界掀开。我翻遍阁楼上所有家具的每一块碎片,只为找到另一条路。可是衣柜就只是衣柜,衣橱就只是衣橱,珠宝盒就只是珠宝盒。我拼命读报纸,找失踪小孩的消息,求我爸爸带我去他们失踪的地点,他拒绝了。他娶了新老婆,她把我送去寄宿学校,想把我赶走。我不在乎——我很高兴能离开他们!我的新学校老旧得摇摇欲坠,到处是积灰的角落和通风的走廊。就像故事里会有秘门通往精灵国度的那种地方!一天早上,我只不过是走去上地理课,前脚踩在那些肮脏的鹅卵石上,后脚就踏在开满怒光小麦的金色原野上。那条路非常难走——我的鼻子流血,整个人都快晕厥了。那条路不是我们该走的,太艰难了,但那是唯一的路。”
“是什么?”九月其实不想知道答案。
“钟,九月。钟就是一切。它是唯一的仲裁者。我所需要的是一名内应。一个身在精灵国度的人,一个朋友。不是丈夫也不是花豹。有人始终对我忠心耿耿,爱着我,胜过一切法条、规范、禁令,强过血、道理、猫还有人。是我用双手亲自打造出来,只爱我一人,无法忍受与我分开。”
“碱液!”
“是的,碱液,我可怜的香皂人。她一路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这儿的水如此狂暴无情,把她冲走不少。她对抗守卫,那时守卫体型跟熊差不多大。然后她进到这个小房间。她让我的钟逆行,拎着我的后颈把我拉回这个世界。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些事,要到后来才明白。我自己来到这里,发现了她的踪迹。我站在她冒着泡沫的足迹里,把钟停住,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拎着我的后颈把我拉回原来的世界了。我又是个小女孩,但我回到家了。在这里,时间是个谜。我不过离开了一年,我在这儿以锦葵之名所结识的生命,却已经全都老去或死亡。没有人记得我还是小女孩时的模样。我跟他们说我杀了锦葵。我扯下她的旗帜,毁坏她的王座。然后我展开报复。”
“但是为什么?你大可以好好治理,再次受到爱戴!也许你的时代结束了,也许你的命运就是打败金嘴国王,重建精灵国度,这些都完成之后……”
女爵整张脸都纠结起来。她再次用双手梳过头发——黑色的鬈发回来了。她用双手滑过衣服——黑色的硬衬布包围住她,还有蕾丝,以及珠宝。她把帽子戴回头上,擦干眼泪。
“九月,我不是玩具!精灵国度不能在玩腻我之后就把我扔到一边不管!如果这地方偷走了我的生命,那么我也可以偷。我知道世界是怎么运行的——我是指真实世界。我把那一套全带过来——税收、海关、法律、绿名单等等。要是他们想这样把我踢回人类世界,我也可以把人类世界丢给他们,一分一毫,丝毫不少。我惩罚他们全部!我绑住他们的翅膀,要是有人啰嗦什么,我便派狮子去制服他们。我把精灵国度变成适宜儿童的地方,那些越过齿轮而来的孩子,他们在这里很安全。我是为了那些在我之前来到这里过了一生的孩子,他们在这里很快活!你不这么认为吗,九月?没有人应该回去。绝对没有。你和我,我们两人可以修复这个世界。把齿轮松开,拯救我们俩!让这里不再有人莫名被丢回家,在番茄田里尖叫着,挨上爸爸一顿拳头!”
九月一阵摇晃。她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哭够了,没想到女爵的故事还是让她无法承受。热泪夺眶,她又惊讶又苦涩。依阿高低吼,是在为锦葵、女爵还是精灵国度哀悼,她分不出来。
“我很抱歉,锦葵……”
“别那样叫我。”女爵喝止她。
“那么,茉德,我很抱歉。”
“你打算说我很邪恶吗?”
“不。”
“很好。现在照我说的做,小女孩,不然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你的朋友掐死,让依阿高吃掉他们的血肉。”
依阿高皱了皱脸。
九月仍然把珍珠钟揣在胸口。她无法想象——在这里过了一辈子,然后突然间,再度成为迷失儿童,一切都消失了。这实在太可怕了,她不敢想象。九月轻轻地把钟翻转过来。但是女爵,可怜的茉德,她已经心碎了,而她也要毁掉精灵国度,把这里变得像她一样悲哀痛苦,像条蛇般紧紧蜷曲,随时准备攻击,不管对方是朋友还是敌人。九月把指甲滑过扣闩,时钟的小门弹开来。要是九月跟她一样,住在这里久到忘记了家呢?
九月的手摸索到停止的齿轮组。她知道她办得到。时钟构造很简单,几年前妈妈曾教她了解时钟。就算我是她,她想,我也不可能把艾尔的翅膀像那样锁起来。
九月抽出腰间的扳手。它又大又长,铜把手闪闪发亮。
“它会照我的需要变化。”她喃喃道。
接着扳手叹了口气。它在她手里熔化,像夏日太阳底下的冰棒一样,直到成了一把娇小精细、钟表匠专用的钳子。在女爵叫她住手之前,她已经用扳手变成的钳子夹住茉德·伊莉莎白·史迈斯时钟芯里作怪的齿轮,用力拉扯。
“你好大的胆子!”女爵嚷道。她将手抚过依阿高黑色的背脊,但他只是看向她,翠绿色的眼眸满含哀伤。
“锦葵……”他低语,“我累了。”
“求求你!我不能回去!”女爵抓住九月的手,猛力地掐。
“别碰我!”九月喊道,“我跟你不一样!”
女爵再次发出刀锋般的笑声:“你以为精灵国度爱你?它会把你留下来,疼爱你,只因为你是好女孩,我不是?精灵国度谁也不爱。它没有心,它什么也不在乎。它会把你吐回去,就像它对我一样!”
九月悲惨地点点头。她们都哭着,一边争夺扳手。九月把手指戳进时钟,拼命想用自己的手转动齿轮。齿轮割伤她发冷的手,血染得时钟内部到处都是。
“不!不!我不会让你得逞!我不要回家!”女爵啜泣着,接着她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她放开九月,往后退了一步,在这么狭小的房间里,这一步可算是一大步。在她背后,风狂雨骤,闪电大作。“我不会让你得逞。你们。你别想,精灵国度也别想。你不会赢的。”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我还有魔法。如果你要让那时钟开始走,我就必须静止不动。我跟你一样读过很多故事,九月。肯定比你多。而且我知道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我不是坏人。我不是黑暗君王。我是这个故事里的公主。我是个王国被夺走的少女。而公主要怎么在几百年来都受到保护,安全无虞,无论遭受什么袭击?入睡。一百年,一千年。直到她的敌人尽遭消灭,阳光重新照耀她完美纯真的脸。”
女爵往后一倒。那是瞬间的事——前一瞬,她站着;下一瞬,她像朵折断的花般瘫倒在地。她静静地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眼睛紧闭,神情安详。
九月拿着小钳子转动齿轮。指针动了起来,起先缓慢,而后愈转愈快。
房间里,一阵轻柔的闹铃突然间响了起来。
20 星期六的愿望
成功逃脱,完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搏斗,一个陌生人出现。
“她死了吗?”依阿高低语。
女爵的呼吸绵长平缓。暴风雨黑豹压低巨大的黑色头颅,用拧自己一把以测试是不是在做梦的那种方式,试探地咬了一口。她一动不动。
“应该没有吧……”九月害怕地说。
“我应该要把她带走,去个安静的地方。这种状况,依传统需要有个棺材之类的。”
“她现在不是应该……回去了吗?毕竟钟开始走动了。”
“我不是专家。她可能回去了。她可能正梦见番茄和她爸爸。希望不是这样。”黑豹发出吓人的喵喵叫声,“我真的爱她。她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好像锦葵。我总是想,有一天,她会醒过来,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我们会一起吃蛋糕,一边笑着聊事情变得有多蠢。”
远处传来一阵碰撞破碎的声响,回荡在孤独监狱里。
依阿高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她靠自己的意志把半个世界凝聚起来,现在这半个世界将要分崩离析。不知道没了她,我们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得救出我的朋友!帮我,依阿高,拜托,我自己没办法到他们身边去!”
“哎……好吧,我想我们之中总得有人得到好结局。”黑豹的眼睛晶莹剔透,眼神恍惚。“她喂我吃鱼,”他低语,“还有黑莓果酱。”
“应该不是混在一起吃吧。”九月想逗黑豹笑,她一边说着一边爬上黑豹的鞍座。黑豹从静止、冰冷的女主人身边起飞时,一颗巨大的眼泪溅落在女爵沉睡中的脸颊。
“噢,星期六……”
水精躺在一间牢房的地板上,手缚在背后,嘴巴也被塞住了,狮子咬过之处留下又黑又紫的严重瘀伤。他气色很糟,眼睛凹陷。
“星期六,快起来。”
他在睡梦中发出呻吟。他身后的塔墙出现巨大的裂痕,还发出尖锐的嘎吱声,仿佛就要爆裂。
“星期六!”九月大喊。她握住扳手手柄——扳手又一次在她手中变大。她用尽全身力气挥起扳手砸向覆着苔藓和软泥的水晶牢门。门碎了,碎片叮叮当当掉落一地。九月用扳手手状的前端撬开星期六的束缚,并拿出塞在他嘴里的东西。她把星期六抱在怀中,手轻抚他的头发。慢慢地,星期六张开眼睛。
“九月!”他的声音粗哑。
“你能走吗?我们得走了:牢房要垮了!”
“没关系——龙会再把它盖好……”
“什么?我们在这么高的地方,我们会摔死的!”
“嗯,她其实不是龙,不过……”
“星期六!醒醒啊!艾尔在哪里?”
水精虚弱地指了指隔壁牢房。依阿高探头查看。
“那边那个真的非常虚弱。我认为你没办法把他弄出来。”
九月轻轻地放下星期六,走进艾尔的牢房。图书馆翼龙在地板上卷成巨大的一团猩红色,他沉沉地熟睡。丑陋的绿色伤口划过他的鳞片,还在渗出鲜血。他可爱的脸沾染着干掉的蓝绿色眼泪。
“噢,艾尔!不,不可以,你不可以死掉,拜托!”
“为什么不可以?”依阿高说,“朋友最后都是这样。他们会离开你。几乎可以说朋友就是生来离开你的。”
九月再次挥起扳手击碎牢门,但艾尔还是动也不动。水晶塔墙外,九月看到塔尖开始断裂,落进惊涛骇浪中。
“依阿高,我搬不动他!”
“的确不大可能。”
“帮我!”
“我会飞。就这样。我可不是无所不能。”
屋顶爆裂,落下一阵水晶雨。九月的手臂冒出鲜血。雨水灌进来。
“拜托!”她尖叫。
“不过呢,这里的某人倒是无所不能。”大猫说,“几乎啦。”
九月呆了一会儿,接着从艾尔身旁爬开。
“星期六!”她大喊,“星期六,起来!”
“嗯?某种鱼,但不完全是……”水精喃喃低语。
“你得跟我搏斗!”九月发疯似的笑了起来,一半是因为心里实在怕极了。
“什么?龙讨厌搏斗……而我……我连跟老鼠搏斗都没办法……”
“很好!那么打败你应该不难。”
星期六缩了缩。
“你还不懂吗?”九月说,“我可以许愿让我们都安全逃出去!只是你必须跟我搏斗。你跟我说过该怎么做。只要水精在搏斗中输了,他就能让人许愿。”
星期六慢慢地听懂九月的意思,他的脸红了又白。他颤抖着站起。他身后的裂缝愈来愈大,嘎吱嘎吱的,发出尖锐的破裂声。
“一旦开始就不能退缩。”他提出警告。
“我知道。”九月说着猛地冲向他,想出其不意地抱住他的膝盖。
星期六敏捷地闪开。九月又一次扑向他,却被他一把抱住,往水晶墙撞去;水晶墙乒乒乓乓地碎裂,他们两个一起摔进夜空中。他们随着一阵落雪般的水晶掉落在几层楼下。星期六帮九月挡住落地时的撞击,不过突然间,就在九月的双臂间,星期六的钳抱愈来愈紧。他的眼睛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愿望在他体内海水般明亮、风暴般狂烈的水精血中觉醒。它不会让遍体鳞伤的星期六输,就算是现在,就算是星期六迫切需要输的时候。
星期六用双拳攻击九月的胸口。九月撑住——勉强撑住。星期六挣脱开九月,爬上一道水晶梯。九月紧追在后,从他身后把他击倒在地。九月攻击的时候闭上眼——她不想看到自己伤害星期六。她挥拳击中星期六蓝色的背肌,星期六痛得大吼,转身面对九月,野蛮地拉扯她的头发。九月痛得尖叫,挥手用指甲往星期六身上抓去。他们短暂分开,气喘吁吁,血流如注,像两头彼此仇视的胡狼。星期六又一次扑上九月,但楼梯已承受不住他们两个的体重,连同底下的地板一起抖震、破碎。他们再次跌落,这一次摔在坚硬的岩石上,孤独监狱的水晶散落在悬崖上。同样,星期六还是承受住最严重的冲击。他呻吟。九月抽开身。
“你还好吗?”
水精用手抓她的脸当作回应。愿望的力量在他体内,猛烈挣扎着不被释放,他的瞳孔收缩转暗。九月紧抓住他的腰,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开。两人再度缠斗在一起,沉重地喘息,推挤着对方,僵持不下。九月知道星期六若是身体无恙,她绝不可能打得过他。她残忍地咬住星期六的脖子,星期六猛地往后缩,撞上已经半毁的墙,摊平四肢倒在世界的齿轮的石板地上。女爵可珍爱这组齿轮了。大雨倾注在他们身上。九月又扑上前压制住星期六,他们在石板上扭打成一团。
再往前一点,她心想。一点点就好。
她甚至不再试着攻击星期六,只任凭他有力的拳头落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背脊上。鲜血流进她的眼睛里。她抛开情感,紧紧地压制住星期六,一次又一次,一点一点地慢慢往前推进,突然间,事情发生了。
星期六从精灵国度的石齿轮边缘摔到九月世界的铁齿轮上。他背脊着地,痛喊出声。接触到对他来说有毒的铁,他的手臂立刻灼伤。星期六在痛苦中哭泣扭动。九月往下爬到星期六身边,跨坐在啜泣的水精身上。九月好想停止缠斗,抱起星期六,让他好起来。但她反而压住星期六的手臂,再次挥拳打他。
“投降!”她在风雨中尖叫。
星期六尖声喊出他的愤怒与挫败,声音如此尖锐刺耳,九月差点忍不住松开钳制,把手拿来盖住耳朵。但她没松手。被她压在底下的星期六突然瘫软,某种东西倾泻而出,他安静了下来。
“九月,我投降。”
九月垮在他身上,雨水重击着她,鲜血在他们之间交融。星期六发出一阵微小的呜咽,贴着九月的肌肤闭上了双眼。
“我许愿,希望我们全部都能离开这里。”她对着星期六的耳朵低语,“还希望艾尔、微光和我们全都温暖安全。”
她放开星期六,伸出手拉他起身。星期六握住她的手。他们一起站在风暴中,脸上露出微笑。
“你好。”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道。
九月转过身。高高的石齿轮上,一个小孩站在那儿往下看,在大雨中眨着眼。她的皮肤是蓝色的,但不像星期六那么蓝;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她的左边脸颊上有颗痣;她的脚很大,而且有点难看。那孩子看起来相当严肃——但是突然间,她笑了。
“现在我们应该来玩捉迷藏!”她朝他们大喊。
星期六懂了,他睁大眼睛。他惊愕地看着九月。
然后,他们一起消失无踪,如思绪般闪逝。
21 你看到她了吗?
一切都相当好,只是时间不够了。
温暖的金色太阳落进一片微光闪烁的小麦田——只余边缘一抹蓝和中央一抹玫瑰色,就跟怒光小麦田的风光一样。开枝散叶的树上结满果实,投下阴影遮荫树下四个身影。他们躺在草地上,仿佛正在做梦。一个是身穿绿便袍的女孩,她静静地躺着,双手环抱胸前,长发乌黑鬈曲,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一个是蓝皮肤男孩,丰厚浓密的头发在头顶扎成一个发髻,他蜷缩着睡在女孩身旁,身上一点瘀青也没有。离他们一点点远的地方,一头巨大的红色翼龙愉快地打着鼾,身上红色的鳞片完好如初,一点破损也没有。
在他的尾巴附近,一盏橘色灯笼发出暗淡的光辉。
九月起身伸展手臂,打了个呵欠。接着她碰碰她的头发,马上记起来一切:女爵,孤独监狱,还有那场可怕的暴风。她低头看着甜甜熟睡的星期六。她靠过去躺下,非常非常靠近星期六,然后她哭了起来,静静地,才不会让星期六看见。所有的疼痛和恐怖,大海、鱼、锦葵女王的哀伤、依阿高,还有一切的一切,全部从她体内涌出,流进青草间,流进这一天里。最后,她用指尖非常轻柔地碰触星期六蓝色的背脊。
“星期六。”她低语,用手抹了抹眼睛,“成功了。无论如何,我想都成功了。”
他的眼睛悄悄地打开。
九月拉扯自己的鬈发:“我的头发怎么长回来的?”
星期六在长长的青草上翻过身。“你许愿让所有人都恢复完好。”他轻声说。
九月爬到艾尔身边。因为怀抱着希望,她几乎无法呼吸。慢慢地,她碰触翼龙巨大的脸、宽宽的脸颊,还有柔软的鼻子。
“噢,艾尔,请起来吧。你一定要好好的。”
一只巨大的橘色眼睛咯吱咯吱地打开。
“我错过了什么吗?”A到L打了个惊人的呵欠。
九月开心地尖叫了一声,扑上前抱住图书馆翼龙的鼻子。
“还有微光!微光,你回来了!”
金色字迹环过微光的表面:
纸张总能修补。
九月拥抱灯笼,虽然这个动作做起来稍微有点困难。浅绿色手臂从灯笼纸面探出抱住九月,不过很快就消失了,仿佛微光对自己的肢体感到很不好意思,也仿佛这是个秘密,只有九月和她知道。还有,如果灯笼会笑,微光大概会像圣诞节一样光芒四射。
“你们好!”从天空传来一阵隆隆的吼叫声。他们四个抬起头,看到花豹俯冲而下,跳跃着降落在他们身旁,背上除了绿风没有别人。绿风还是穿着绿骑马裤和绿雪靴,绿色头发迎风飞舞。
九月觉得她要爆炸了。她数不清拥抱了几次,被大猫舔了几回,在草地上翻滚了起来。
“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禁止进入精灵国度!”
绿风展开大大的笑容:“女爵的规则都玩完了!现在没有任何锁链能阻隔我们,我的小栗子。而且我还带了礼物!”
绿风啪的一声脱下帽子,炫耀地搁在草地上。转眼间,帽子上摆满所有能吃的绿色美食:开心果冰淇淋、薄荷果冻、菠菜派、青苹果、橄榄,还有香喷喷、青草似的面包——还有几根巨大、深绿色的萝卜。
然而,花豹焦虑地踱着步。
“我弟弟没跟你们一起来吗?”她号叫,“我没看到他。”
九月的脸垮了下来。
“你没替他许愿。”星期六焦躁地耳语。
花豹轻轻地哭吼了一声,很像是失去同窝手足的小猫叫声:“没关系。他会为了她而回来的。我很确定。毕竟那还是锦葵,我们都爱着的那个锦葵。而且他对付暴风很有一手。”
“她只是睡着而已,阿绿。”九月缓缓说道,“她有天还会回来吗?”
“我们永远也不知道。”绿风叹道,“对睡梦中的少女来说,她们总是有被亲吻的危险。不过你现在是安全的,而且会安全好一阵子,况且,何必担心可能永远不会遇上的事情呢?别用哀悼明天毁了今天。”
九月看着手。她不大知道该怎么问出她应该要知道的事情。
“阿绿,”她的声音在颤抖,“我知道女爵让我看的不是我的钟。这样的话……我的钟在哪里?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绿风笑了。隆隆的笑声把几颗水果从树上震落:“亲爱的,你并没有钟!女爵也知道,因此才用她的钟来骗你。失足儿才有钟。这是他们的悲剧。不过每个人的悲剧不尽相同。替换儿要是没人帮忙就走不了。而受拐儿……”绿风从外套里掏出一个沙漏,里头装了深红色的沙,是红酒的颜色。沙漏的黑檀木底座有个小铜牌,上头写着:
九月·晨钟
沙漏的上半部几乎要空了。
“这也算是钟啊。”九月指出。
“的确。受拐儿有属于自己的悲剧。失足儿不能留下——受拐儿不能离开。”
“什么?”九月大喊。
“九月,还记得你那本橘色大书吗?你很爱的那本,里头都是古老故事。你还记得那本书里的某个女孩吗?她下到地底,在那儿待了整个冬天,结果世界陷入哀悼,落雪、枯萎,一切都被冰霜覆盖,而且因为她吃了六个石榴籽,她必须待在那儿过冬,只有春天才能回家。”
“记得。”九月缓缓地说道。
“受拐儿就是这个意思。沙漏流光的时候,你必须回家,就像可怜的锦葵一样。但是等到春天重返,你也会再回来,沙漏也会再翻转过来。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你跟我们牵系在一起了,但你永远无法完全生活在这边,也无法完全生活在那边。受拐儿代表你不能留下,也不能离开。你在精灵国度大吃大喝,我真开心你这么做了,虽然我这样骗你实在很调皮。不过我想我的确警告过你别吃,所以你可不能对我提出诉讼。”
九月笑了:“你确实警告过我。”她想起妈妈,想到每个春天都得离开她。不过她又想到,女爵不是说过,当你回家,一切会像你从不曾离开?或许妈妈不会想念她。或许会像一场梦一样。
A到L把大头塞到九月的脖子边,磨蹭着她。
“春天来的时候,我跟你在市立图书馆碰头,你会看到我学了多少东西!你会以我为荣,而且还会爱我!”
“哦,艾尔,不过我本来就爱你啦!现在就爱!”
“再多的爱也不嫌多。”图书馆翼龙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突然间,九月突然想起一件她原本完全忘记,但也完全怪不得她的事情。
“阿绿!如果旧法律全部废除,那艾尔的翅膀就再也不用锁起来了!”
“当然!”
九月跑向巨大的青铜链——链子还是被一个大挂锁锁住,完全没有松动的意思。
“噢,知道该怎么开锁就好了!”九月叹气,“结果我根本称不上什么小偷嘛!”你我可以想象,这个简单的请求飘浮了起来,离开金黄色原野,飘进天际,迂回地往我们坚定勇敢的朋友飘去:宝石钥匙一路追随着九月的冒险。我们无法完全理解当钥匙听见九月的呼喊时,在它心里爆开的喜悦是怎么回事,也无法理解当它知道九月需要它、它的女孩正在呼唤它时,它飞得又有多快。
钥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萤火虫。它发出闪光,像一支光彩夺目的箭,降落在九月希望它出现的地方——在图书馆翼龙的锁链上安顿下来。听到召唤及时赶到的惊人之举让钥匙高兴极了,它因此更加光彩焕发。咔嗒一声,钥匙转动。平静和满足冲刷过钥匙小小的身体。挂锁消失,青铜链掉落到地上。自从A到L还是一只窝在妈妈身边的小蜥蜴以来,这是第一次,他展开了翅膀。
巨大的猩红色翅膀把他们全部盖在阴影下。他拍动翅膀,一次、两次,刮起一阵暖风,接着他有点犹豫地飞了起来。艾尔哽咽了,眼里涌出泪水。
“九月,你本来知道我会飞吗?我会飞!我会飞!”图书馆翼龙一飞冲天,他激动地呼喊着,对云朵喷出喜悦的火焰。
“哦,我知道啊,艾尔。”九月低语,她的朋友在空中绕着圈飞行,还翻筋斗,“我知道。”
最后,九月低头看着钥匙。她的钥匙,她曾用它解开世界的谜题。钥匙沐浴在她的目光中。
“你这一路都跟着我吗?”她屏住呼吸。
钥匙旋转了起来,它开心极了。
“钥匙,你太了不起了!”
钥匙觉得它会因九月的声音而死。九月把钥匙握在手里,它觉得自己又要再死一次了,就因为她手指的碰触。
“你愿意帮我做一件事吗?”
任何事它都愿意,它当然愿意。
“去帮其他人开锁。精灵国度里所有被锁起来,无法自由飞翔的生命。当你完成时,春天应该来了,我也会再回来,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你可以栖在我的翻领上,我们会在月光下分享笑话,而且在游行里会看起来棒极了。”
钥匙对她鞠躬,一点骄傲自大也没有。接着它升起,远远飞出视线之外,像颗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时间差不多了。”绿风温柔地说。酒红色的沙几乎漏尽。
“我现在懂了。”九月悔恨地说。
“懂什么?”星期六问。
“路标上写的是什么意思。让你遗失真心。当我回家时,我的心会留在这里,我想我再也拿不回来了。”
“我会替你好好保管。”星期六低语,差点就不敢说出口。
“阿绿,你会帮我把汤匙送回给巫师再见吗?”
“当然啰,我的小羊毛。”
“艾尔,你会带微光去看万魔都、大海、高轮脚踏车,还有一切一切吗?就如她所希望的那样,见识这个世界。”
图书馆翼龙在他们头顶笑着:“如果图书馆让我周末放假,当然没问题!”
橘色灯笼弹起,散发光芒。
九月转向星期六。
“你看到她了吗?”水精紧张地问,深色大眼睛直盯着九月,“我们的女儿。站在齿轮上。你看到她了吗?”
“什么?”九月说——说着她突然消失,像是有人吹熄了蜡烛,而整片原野静止下来。
22 被拐走,代表你不能再留下
九月终于回家了。
夜晚正要透进九月小屋的窗子,散发出蓝色和玫瑰色光芒。九月发现自己站在厨房的水槽边,手深深埋在早已冷却的肥皂水中,还握着一只粉红与黄色相间的茶杯。在她身后,黏人的小狗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狂吠。九月低头看——她那只落单的扣带鞋,错过了整个冒险,被遗落在拼花地板上。她光着双脚。
“妈妈应该还没回家!”她突然说,“啊,真开心可以再见到她!”
九月帮妈妈煮了一壶茶,还摆出一只干净的小碟,放上一个橘子。
她打开所有窗户,让新鲜空气进入屋子。她甚至还让那只小狗亲吻她的鼻子。九月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毯子,窝进爸爸那张破旧的大扶手椅,椅子就在门边,所以妈妈回到家,一进门第一个入眼的就是她的小女孩,安然无恙。而且,九月觉得她可以睡上一百年。她把羊毛毯拉高到下巴,小狗子在椅脚边嚼着自己的尾巴。
“不知道精灵最后都怎么样了?”她对小狗说。小狗摇动尾巴,很开心受到注意。“再回去的时候,我应该最先问艾尔这个!毕竟‘精灵’是F开头的!春天再来的时候,我一定要给妈妈留张字条和一杯好喝的牛奶。”
九月在扶手椅上渐渐睡着,长发包覆着她。妈妈值完漫长的班,从工厂回到家,她微笑着把她的小女孩连人带毯抱到床上,舒适、完好,而且温暖。
她没注意到。当然,她不会注意到。毕竟刚值完地狱般漫长的班,背又痛得要命,谁还有余力注意呢?妈妈看不到所有细微之处——我们也许也该为此高兴——否则将会给九月带来多少永远解释不了的麻烦。所有故事都必须这样结束:下一个故事费劲地从最后几页的角落探出头来,承诺还有更多,承诺会有月光、跳舞和狂欢,只要你在下一个春天时回来。
因为,当她从老旧的扶手椅抱起女儿时,九月没投下一丝丝影子。
名家及媒体评价
在现代主义和维多利亚风格童话之间取得了完美的平衡,是一本用真诚与智慧铸就的佳作。
——尼尔·盖曼,《美国众神》作者
这本书从第一页开始就牢牢抓住了读者,绝妙地展现了不可思议的趣味性和出人意料的张力。
——彼得·毕格,《最后的独角兽》作者
一部疯狂、喧闹、让人大快朵颐的童话——满是怪诞、欢乐的奇思妙想。
——霍莉·布莱克,《奇幻精灵事件簿》作者
瓦伦特为她的小说注入了深不可测的创造力……作为一本青少年小说,它意蕴丰富、内容诡奇,同样适合成年读者。
——莱夫·格罗斯曼,《魔法师》作者
“精灵国度”系列打造了一个同奇境或奥兹国一样诡异和神秘的世界,塑造了一个同爱丽丝或多萝西一样好学、机智、勇敢的女主人公。情节曲折,意旨丰富,令人难忘。
——《柯克斯评论》
到目前为止,本世纪最棒的幻想小说之一。
——《时代周刊》
这本书是用《爱丽丝漫游奇境》的方式讲述《绿野仙踪》的故事,让人爱不释手。
——《出版人周刊》
这本书简直就是一座金矿。
——《书单》
一部二十一世纪的《爱丽丝漫游奇境》……举重若轻,栩栩如生,令人捧腹。每一页都有值得细细品读的句子或者点子;人物塑造则是妙不可言。
——《星期日电讯报》
阅读此书时,你会迅速地从现实中抽离,坠入奇幻的童话世界!
——《卫报》
注释
[1]Persephone,希望神话中的冥后,主神宙斯的女儿。
[2]Strega,意大利女巫。
[3]Bruja,西班牙女巫。
[4]Pandemonium,出自十七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著名长诗《失乐园》(Paradise Lost),为地狱首都之称。
[5]“非洲食蚁兽”(Aardvark)、“竞技场”(Abattoir)、“废嫡”(Abdication)、“慢板”(Adagio)、“短吻鳄”(Alligator)、“阿拉伯”(Araby)皆以字母A开头。
[6]在英语中,“渡轮”(ferry)和“精灵”(fairy)谐音。
[7]Durendal,为十一世纪法国史诗《罗兰之歌》(La Chanson de Roland)中查理大帝赐给圣骑士罗兰的剑。
[8]“卡珀尼亚”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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