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玻璃珠游戏 作者:赫尔曼·黑塞 内容简介 《玻璃珠游戏》是黑塞毕生的压卷精心杰作,也是他一生最后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描述主人翁克尼克在艺术的理想国成为最佳珠戏导师的过程,全书通过完整的奏鸣曲的结构,把主人翁的出生、感召、修业的心路历程淋漓地勾勒出来,可以说是黑塞毕生文学的高峰,也是他文学创作的总结。这部小说出版三年后,黑塞荣获地位崇高的歌德文学奖,同年又获得1946 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 这部小说是了解黑塞思想的锁匙,也是他一生文学事业的天鹅之歌。 玻璃珠游戏向圈外人士简介它的历史发展 ……non entia enim licet d uodammodo levibu squehonfinibus acilius atque incuriosiu s verbis reddere quam entia, verunltamen pio diligentique rerum scriptori plane aliter res se habet:nihil tantum repugnat ne verbis illustretur, at nihil adeo necesse est ante hominum oculos proponere ut certas quasdamres, quas esse neque demonstrari neque probari potest, quaecontra eo ipso, quod pii diligentesque viri iRas quasi ut entiatractant, enti nascendique facultati paululum appropinquant. ALBERTUS SECUNDUS tract.de cristaU.spirit. ed.Clangor et Colloof.lib.I, cap.28. 约瑟·克尼克亲笔译述如下: ……虽然,从某一方面来说,对于浅识之士而言,不存在的事物,比之存在的事物,较为轻易,故而不负责任地形诸语言,但对严谨且有良知的史家而言,情形恰好相反。述说某些事物——其存在既无法举证、又不可推测的东西——固然难之又难,但也有更大的必要。严谨且有良知的人士,以对待存在事物的态度对待不存在的事物,这个事实的本身,就使他们向存在和由无生有的可能性跨进了一步。 我们的意向,是将我们所能搜集得到、与约瑟·克尼克,或如玻璃珠戏档案中所称的珠戏导师约瑟甫斯三世(Ludi Magister JosephusⅢ)相关的少数传记资料,纳入下文之中,以便保存。我们并非不知,这种做法,与当前有关知识生活的法则和习惯似有抵触,或背道而驰。何故?因为,毕竟说来,摒除个人主义,尽量将个人纳入教育专家和学者阶层之中,向来是我们的指导原则之一。就因为这个原则,在我们的悠久传统中,一直受到极为彻底的遵守。以致到了今日,要想求得常在这个组织中以身作则的各种人员的传记与心理资料,这才难上加难,乃至往往完全无法办到。有时候,在许多情况之下,甚至要判定他们的原来姓名为何,亦不可能。这个教会组织,不但抱持隐姓埋名的原则,而且近乎百分之百地达到了这个要求。直到如今,这个事实,仍是我们这个学区的知识生活的主要特色之一。 虽然如此,但假如我们要查出某些与珠戏导师约瑟甫斯三世生平有关的事实,至少是勾出其人的大概轮廓的话,那么,我们相信,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既非出于任何种类的个人崇拜,亦非刻意违背传统的风俗习惯,而是专诚一志地为了服务真理和学术。古人有言,你愈要明白而又合理地去申述一个命题,结果就愈来愈难抗拒一个与它相反的逆叙。对于教育当局和知识生活应当匿名的想法,我们不但支持,而且尊重。不过,我们只要一瞥心灵生活的早期历史,这也就是说,我们只要一览《玻璃珠游戏》的发展历程,就会无可反驳地看出,在其发展的每一个层面上,每一次扩张里,每一种改变中,在其历史的每一个重要环节之中——不论是进步的还是保守的——莫不皆有主持其事之人的明显印记。其人虽然不一定就是其事的唯一的或实际的创作者,但总不失为促成此种变化,使其臻于至善的媒介。 不用说,我们今日对于性格的理解,与此前的传记作家和历史学家大为不同。对于他们而言,尤其是在偏好传记的作家看来,一个人物的精神,似乎就是其人的偏执性、反常性、独特性,实在说来,往往就是他的病态性。与此相反的是,我们现代人甚至连主要的个性都不提——除非碰到已经超越一切固有和特异性质,达到和光同尘、用超个人的极致之士。关于此点,我们只要深入透视,便可看出古人早已就有这个理想了。例如,古代中国人中的圣人或完人的形象,或苏格拉底伦理学中所定的理想,与我们当今的理想,几乎就没有什么差别可言;又有许多伟大组织,譬如罗马天主教会,在它达到鼎盛的时期,亦曾看出与此相类的原则。实在说来,它的许多尖锋人物,例如圣·汤玛斯·阿奎那(st.Thomas Aauinas),在我们的眼中,就像古代希腊的雕刻一样,所显示的形象,也都是典型的代表,而不是个人的角色。 尽管如此,但早在知识生活改革以前(此种改革始于20世纪初期,因此,我们是它的继承人),那种真正的古代理想,显然就已快要丧失殆尽了。当我们检阅当时的传记,发现作者如何唠唠叨叨地叙述某个人曾有多少兄弟姊妹,或在童年期和青春期,乃至在争取名位和追求爱人方面留下了怎样的心理创痕和疙瘩时,也许要惊异不已。我们现代人对于一位主要人物的病理或其家族史不感兴趣,对于他的精力、他的消化,或其睡眠如何,莫不皆然。纵然是他的心智背景——影响他所偏好的学科、所爱读的书籍,等等发展的事项,对我们亦无特别重要的分量。在我们看来,一个人是否成为一位要人,是否值得特别重视,只看他的天性和他所受的教育,是否能够让他个人近乎百分之百地专注于教会组织的功能,同时又不致丧失那使个人值得吟味的活泼、清新、令人激赏的冲劲。因此,假如个人与组织之间发生了矛盾的情形,我们便将此类矛盾视为考验其人是否具有才干的一种试金石。我们不支持因受欲望和激情的驱使而干违犯法律和秩序之事的叛徒;我们认为,只有为了大体而牺牲自己的人物,才值得我们的敬重和心仪。 后者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之士,而就这些足资矜式的楷模而言,对于其人的本身,他的姓名、他的相貌以及他的言谈举止发生兴趣,在我们看来,不但可以容许,而且也是自然的事情。这是因为,我们不将此种最为完善、至为调和的教会组织视为一架由若干一文不值、毫无生气的零件拼凑而成的机器,而是将它视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体,虽然亦由各个部分所构成,却由各有自性和自由的器官加以运作。其中的每一个分子,悉皆参与生命的奇迹。因此,我们就在这种情形之下,着手收集有关玻璃珠戏导师约瑟·克尼克的生平资料,特别是他所写的每一种东西。尤其值得高兴的是,我们已经弄到几篇我们认为值得一读的手稿。 我们对于克尼克其人及其生平所要陈述的一切,不用说,乃是这个组织的许多成员,尤其是玻璃珠戏的球手们,所完全或部分熟知的事情,因为这个原因以及其他一些理由,我们决定,不使本书的对象限于圈内人士,而且要大大扩展,泽及具有同感的读者。 对于为数有限的圈内人士,本书既然不必加以引介,更是不用加以解说。但因我们希望圈内人士亦有机会研究我们这位主角的生平和著述,因而也就碰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在本书前面冠以一篇简短通俗的导言,好让没有准备的读者亦可略知玻璃珠戏的意义与历史。在此我们必须声明的是,这篇导言只以一般的读者为对象,对这个组织本身所要讨论的有关此种游戏的内部问题,无意做任何种类的澄清和说明。要为这个问题做一番客观的说明,尚嫌为时过早。 因此之故,谁也不能指望从我们这里得到有关《玻璃珠游戏》的完整历史和学理。就目前而言,纵使是地位和才能高于我们的作家也无从奉告。这个工作,只好留给后代去做了——假如做这个工作的资料和知识上的先决条件仍未丧失的话。较此更少可能的,是将我们这篇文章视为《玻璃珠游戏》的一种教本;实际说来,这样的东西将不会有人编写。想要学习此种游戏中的游戏规则,唯一的办法是接受一般规定的课程,那得需要数年的时间才行;内行之中谁也不可能有兴趣要将这些规则弄到简单易学的程度。 这些规则——此种游戏的记号语言和文法——是一种已有高度发展的秘密语言,系由多种科学和艺术——尤其是数学和音乐(以及/或者音乐学)——聚合而成,故而不但可以表现,同时亦可建立近乎一切学科内容与结论之间的相互关系。由此可知,玻璃珠戏是搬弄我们整个文化内容与价值的一种法式,就像一位画家在伟大的艺术时代在他的调色盘上摆弄色彩一样。人类在其创造时期所得的一切见解、高贵思想,以及艺术作品,乃至由此而起的一切学术研究,皆已简化而成种种不同的概念,进而转化成为知识上的财产——玻璃珠戏好手运用这种集合一切知识价值的总体,就像风琴手运用他的风琴一样。而这架风琴已达到一种几乎难以想象的完美;它的键盘和踏板涵盖整个的知识宇宙;它的音栓之多,几乎无法计算。从理论上来说,这个乐器在此种游戏中可以复制整个宇宙的知识内涵。此等键盘、踏板以及音栓,如今皆已固定。要想改变它们的数目和次序,使其臻于至善,除了理论上或有可能,事实上已经办不到了。大凡增加新的内容,充实这个游戏的语言,都在董事会的最最严格的管制之下。另一方面,在这个固定的组织里面,或者,换句易于想象的话来说,在这个巨琴的繁复结构之中,各个能手可以用到一整个宇宙的可能事象及其组合要件。平均而言,在一千个严格玩出的游戏中,要想找出两个不止是表面相同的游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有两个能手碰巧选择两个稍稍相同的题目作为游戏的内容下,这两个游戏也会因为两个能手的性灵、个性、心情,以及造诣有别而出现完全不同的外貌乃至完全不同的历程。 史家要将玻璃珠戏的起源与前例置于历史的哪个时期,毕竟终究是他本人的取舍问题。因为,它跟每一种伟大的意念一样,并没有真正的开始时期;倒是,它是向来就有的东西,至少是它的观念。我们查出,它系以一种隐约的预期和希望显示于若干世代以前。举例言之,我们可在毕达哥拉斯的思想中找到它的线索,而后,到了古代文明的末期,我们又可在希腊诺斯替教的圈子中发现它的踪迹。同样的,我们亦可在古代中国文明中看到它的面目,而后又在阿拉伯摩尔文化的几个顶峰中见到它的足迹;并且,我们还可看到它从史前的小径蹑足前进,走过经院哲学和人文主义,而至17和18世纪的数理学会,并由此继续前进,而至罗马哲学与诺伐利斯的幻视诗篇。这个在我们看来一直在《玻璃珠游戏》中得到具体表现的永恒意念,一直支撑着心灵趋向文科大学理想目标的每一种运动,每一个柏拉图式的学园,每一个知识阶层的联想,严格与自由学科之间的每一种结合,科学与艺术或科学与宗教之间的每一种调和。毫无疑问,哲学家如阿培拉德(中世纪法国哲学家)、莱布尼兹以及黑格尔等人,都曾梦想捕捉集中体系中的知识字宙,将思想与艺术的生命之美与严正科学的神奇表现结合起来。在那个音乐与数学几乎同时达到古典高峰的时代之中,这两种学科之间常有互相接近、彼此交流、相辅相成的情形发生。我们可在两个世纪以前的寇斯的尼古拉斯(Nicholas of cues)的作品中看到大意相同的语句,例如:“心灵不但可以运用它的潜力,以可能的方式衡量每一样东西,而且可以运用绝对的必然性,以统一而又单纯的方式衡量每一样东西,如神所作的一般,并且,它还可运用连结的必然性,衡量与每一样东西的特性相关的一切;最后,它还可以测定潜力的情形,借以衡量与每一样东西的存在相关的一切。而尤甚于此的是,心灵亦可以比较的办法作象征性的衡量,就像它在运用数字和几何图形使它们与其他事物相等时所作的一样。” 附带一提的是,在尼古拉斯的意念中,几乎是暗示玻璃珠戏,或在珠戏中与作为思想游戏出现的某些相似的想象想通的地方,不在少数。我们可在他的著述中找到许多类似的反响。此外,他之以数学自娱,以及他之喜欢并善于运用欧氏几何学的原理与图法作为比喻,借以澄清神学与哲学上的若干概念,与玩玻璃珠戏的心理,似乎亦颇切近。有时候,他那种奇特的拉丁文(他造了许多新字,但其意义,任何拉丁学者都可一望而知)。亦可使我们想到珠戏语言的即兴趣味。 正如本书前面的题词或许业已揭示的一样,亚伯都斯·塞孔道斯,在玻璃珠戏的诸大始祖之中,亦有其应有的地位。并且,我们觉得,尽管无法举证,但我们感到,此种游戏的观念亦曾支配过16、17,以及18世纪那些博学音乐家的心灵,因为他们曾以数学的冥想作为作曲的依凭。在古代的文献中,我们不时读到一些传闻,说是某些精明而又微妙的游戏,系由某些学者、僧侣,或高尚的王公大人构想出来,并尝试着玩过。此等游戏,也许是以下棋的方式进行,但其中的棋子和棋盘,除了具有一般的功用之外,尚有若干秘密的意义存在其间。还有,不用说,每一个人都曾听过各种文明成形时代的寓言和传说:音乐的力量远远超过任何一种单纯的艺术——能够支配人类和国家。这些故事使得音乐成了一种潜在的摄政,乃至成了一种要人民和政府遵守的法典。从中国的远古时代,到希腊的神话时期,我门可以看到人类有在音乐的控制之下过理想的天堂生活的观念。由此可见,玻璃珠戏与此种音乐崇拜结有不解之缘。(“此种歌曲的神秘力量以无穷的转变召引下面此处的我们。”诺瓦利斯如此云。) 虽然,我们如此将玻璃珠戏的观念视为永恒常住的东西,故而认为它在成真很久之前就已存在于那些隐约的激动之中,但它之以吾人今日所知的形式出现,却也有其明确的历史轨迹可寻。下面,我们就试着将几个重要的历史阶段做一个简单的陈述。 此种知识运动(其成果颇多,就中以组织与玻璃珠戏本身的成立为最)的发端,可以溯自文学史家普尼略斯·柴根豪斯(Plinius Ziegenhalss)所指的“副刊时代”(the Age of the Feuilleton),因为它与这个名称一同流传了下来。这类的名称相当漂亮,但也有其危险性:经常诱使吾人对我们所指的那个时代作偏颇不实的观察。事实上,所谓“副刊时代”,并不是没有软化的时代,甚至也不是知识上的贫乏期。不过,假如我们相信柴氏所言不虚的话,那个时代对于与软化有关的东西只有极为模糊的认识而已。或者,换句话说,那个时代还不知道如何在生活与国家体制之间派给文化以适当的地位。坦白说来,对于那个时代我们所知确实很少——尽管它是使得我们今日文化生活不同凡响的近乎每一样东西所由滋生的土壤。 据柴根豪斯说,那是一个十分“粗俗”的时期,几乎为一种肆无忌惮的个人主义所独占。从柴氏的描述中列举一些与它相关的特色。借以烘托当时的气氛,则我们至少可以确信,那些特色并未经过胡乱杜撰、东拉西扯,或夸张瞎说。我们之所以从这位学者求取线索,是因为,直到现在为止,他是认真探究副刊时代的唯一史家。但我们必须记住的是,在阅读下文的时候,对这个遥远时代的错误和野蛮不可嗤之以鼻,否则的话,那不仅是轻率,而且是愚昧之举。 自从中世纪结束之后,欧洲的知识生活似乎一直沿着两条主要路线发展下来。其一是思想解放与信仰自由,摆脱一切权威的支配。实际上,这是理性的斗争,它终于感到,反对罗马教会统治,争取本身独立的时代已经来到了;与此相反的另一个倾向,是悄悄而又积极地寻求一种手段,以理性的本身建立一个崭新而又胜任的权威,以使此种自由获得它的合法地位。我们不妨概括地说,心灵终于赢得了这场往往极为矛盾的战斗,此盖由于这两个目标基本上是互不相容的。这场战争系由无数牺牲而来,值得吗?我们目前的心灵生活结构得到充分发展了吗?能够持续到足够的程度吗?所有这些牺牲,这些痛苦、动乱,以及反常的变态:审判异端,实施火刑,导致科学“英才”发疯或自杀,值得吗?对于我们而言,这是不容置疑的问题。历史已经如实写了下来。不论它是好是坏,不论它的发生要得要不得,不论我们愿不愿意承认它已有了“意义”——所有这些,如今皆已了不相干。总之,为了人类知识“自由”而作的斗争,终于“发生”了,而到了前面所述的“副刊时代”,人们终于得到了极度的知识自由——自由得几乎使他们感到难以忍受。此盖由于,他们虽然完全废除了教会的“守护权”,甚至还部分地摆脱了国家的“保护权”,但他们却未能制定一套他们能够遵守的真正法律——一种新的权威性和合法性。对于那个时期所发生的知识的堕落、腐败,乃至自欺,柴根豪斯曾经列举了若干令人咋舌的实例。 我们得坦白承认,所谓“副刊时代”,它的作品如何,我们实在无法给它一个确切的描述。它们在每日的报纸上似乎成为一个颇为吃香的部分,销路有数百万份之多,是缺乏软化的读者的精神食粮的主要来源。它们所报道或“闲聊”的知识项目,有一千零一种之多。尤甚于此的是,在它们的作家中,较有才智的人似乎都取笑他们自己的作品。但无论如何,柴根豪斯认为,许多这样的作品,由于非常难以理解,只可视为作者本身的一种自我解嘲。很可能的是,这些粗制滥造的作品里,确实含有一些讽古和自嘲的东西,除非重新找到它们的关键所在,否则无法理解。这些琐屑的制造者,有的是属于报馆的同仁,有的是属于自由投稿者的代书。他们往往享有响亮的“作家”头衔,但其中也有不少似乎属于学者阶层。著名的大学教授,为数很少。 在这些文章之中,比较吃香的题材,是出自著名男女生活或函札的奇闻趣事。它们的标题种种不一,如《尼采与1870年的妇女时装》《作曲家罗塞尼所偏爱的小菜》《巴儿狗在名妓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如此等等,皆属其例。另一类比较吃香的文章,是以历史为背景的作品,也是当时富人之间时常谈到的东西,例如《若干世纪以来的造金梦》《理化实验对于气候的影响》,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话题,数以百计。我们如将柴氏所列的标题过目一下,对于当时的人竟以吞食此类闲聊作为日常的精神食粮,自然不免感到讶异,而比这更加使我们感到吃惊的却是,那些颇有名望且受过良好教育的作者,居然也曾帮着为这种空洞无聊的庞大消费尽过一分“服务”的心力。说来颇有意思的是,“服务”一词不但是当时流行的习语,同时也被用以指称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 在某些时期,访名人、谈热门话题的文章特别流行。对于此点,柴氏另辟专章。例如,化学名家或钢琴好手,会质询政治方面的问题,而名演员、舞蹈家、体育家、飞行员,乃至诗人,则会情不自禁地谈起光杆生活的利弊或财政危机的可能成因。所有这些作品中的要点,总是将某个名人与某个热门话题扯在一起。柴氏为此举了上百的例子,其中不乏惊人之笔,读者不妨参看。 如前所述,毫无疑问的是,所有这种匆匆造出的产品中,一定混入了不少讽刺之作;那也许是一种有些邪气的讽刺,一种不顾死活的讽刺——对于我们而言,要使我们自己设身处地地站在那些人的立场去看去想;好使我们真正了解他们所知所感的一切,实在很难。不过,可以想见的是,那些似乎颇爱看报的多数读者,必然都曾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领受了这些怪异的东西。如有名画易主、贵重的手稿在拍卖会上售出、古老的宫殿遭到回禄之灾,或有贵族头衔的人士涉及丑闻案中,数以万计的专载,读者马上就可洞悉事实的真相。尤甚于此的是,事出当天,最迟不过次日,他们就会收到一份增刊,以当时的时髦语书刊出有关的奇闻趣事、历史串述、心理分析,以及色情资料。不论巨细,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事情,都会有大量的急就章倾泻而出,而所有这些,不论在性质上、种类上,以及用语上,都带有批发标记的货色,都被不负责任地竞相制造出来。 附带一提,报上经常刊出某些游戏项目,作为专载文章的陪衬。在这些游戏中,读者多扮演积极的角色,运用它们的一些知识饲料。柴根豪斯曾以“纵横字谜”这个奇妙的题目写了一篇长文,将此种现象做了一番描述。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大多是工作辛劳而生活艰苦的人——利用余暇,附身在用字母拼成的方格和十字上面,依照某些规则填充其间的空隙。但我们必须小心的是,不但不可只看其荒谬或癫狂的一面,而且要避免采取嘲弄的态度。此盖由于,这些人虽玩这些孩子气的猜谜游戏,但既不是天真无知的孩童,更不是喜欢吃喝玩乐的有闲阶级。相反的,他们不但焦虑地处身于政治的、经济的,以及道德的混乱之中,同时还参与了许多可怖的大战和内战。而他们所玩的这些小小的软化游戏,也并不只是没有意义的孩童稚气而已。他们玩这些游戏,完全出自内心的需要,好让他们能够闭起眼睛,尽可能天真地回避一下未了的现实问题,逃避一下想象世界的逼人凶兆。他们勤恳地学习驾驶汽车,玩玩那些难玩的纸牌,让自己沉浸于纵横字谜之中——因为他们几乎毫无保障地面对死亡、恐惧、痛苦,以及饥饿,不但不再能够得到教会的安慰,即连理智的忠实也没有了用处。这些人由于读了太多的文章,听了太多的讲演,以致没有时间和精神锻炼他们本身,抗御外来的恐惧和怕死的心理;他们一时一刻地挨着过活,对于明天没有任何信念。 因为,此外尚有大量的演讲,也是此种专载文章的一种较为庄重的变体,是故,我们也得在此略加申述。各种专家与知识掮客两者,都以大量的讲演供给那个时代的中产阶级市民(他们仍然依恋着固有文化观念——尽管它早已丧失了以前的意义)。这些讲演不仅具有在特殊场合举行节日演说的性质,而且有一种热烈的交易存在其间,故举行的场次之多,几乎无法理解。那时,一个中等城市的市民或其妻子,每周至少可有一次(大城市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机会出席,听他们为某个讲题——艺术作品、某些诗人、学者、研究人员、环球旅行——提出学理的说明。此类讲演的听众大多抱持纯粹被动的态度,此盖由于,尽管听众与所讲内容之间不无某种关联,但因缺乏某种程度的基本知识、心理准备,以及感受能力,故而大都沉默无言。有些是具有娱乐性的热情或机智讲演,如讲歌德的事迹,便描述他穿着一袭蓝色的大礼服,从一辆驿马车上下来,勾引史特拉斯堡或魏滋拉尔的某个女子;或者大谈阿拉伯的文化。但不论讲些什么,都会有不少时髦的语句,像骰子一样从盘子里面掷将出来,使得每一个听众都感到开心不已——假如能在隐约中听出一两句流行新语的话。人们时常聆听谈论作家的演讲,有时还可看到投影在银幕上的相片,但他们过去从未读过那些作家的作品,将来也无意去读。他们聆听这些演讲,就跟拜读报纸上的专载文章一样,往往得非常吃力地穿过一道由孤立的文化事实和失去意义的知识碎片构成的洪流才行。简而言之,他们已经面临贬低语言价值的边缘——此种情形,首先在某些小圈子里面潜滋暗长,形成那种苦行式的英勇反动,不久之后,开始作显明而又强大的流动,最后终于导入新的自我训练和人智的庄严之中。 我们必须承认,那时的知识生活,曾有许多方面显得生气勃勃而又辉煌壮观。我们现代人将与之俱来的那种不安和虚假解释为一种恐惧的征候——人们在一个显然胜利和成功的纪元完了之后,忽然发现他们所面临的是一片空虚:物质奇缺,民生困乏,成了政治和军事悉皆陷入危机的时期,因而对于知识的本身,对于它的长处和庄严,乃至对于它的存在,愈来愈加怀疑。不过,那个时代尽管充满了灭亡的预兆,但在知识上却也获得了若干良好的成绩,其中,使我们后代感恩不尽的,是一种音乐科学的发端。 然而,尽管我们不难巧妙而又明白地将任何过去的碎片嵌入世界历史的模型之中,但要当代人见出他们自己在这个历史模式之中的地位,却非易事。因此之故,纵使是知识上的雄心和成就在那个时代迅速地衰退了下去,但那时的人们,尤其是知识分子,却碰到了种种可布的疑惑和一种绝望之感。他们刚刚完全体会到——(自从尼采以后就不时悬在空中的一种发现)我国文化的青春期与创造期已经过去,老年和暮气已经来临。突然之间,每一个人都感到了此点,而不少人则率直地将这种识见表达了出来,于是有人以此来解释那个时代的许多险象:可厌的机械生活、深沉的道德堕落、国际间的信心衰退,以及艺术上的虚假。“衰世之音”已经发出,就如那篇微妙的中国寓言所说的一样;就如风琴上一道轻弹的低音一般,经过数十年的余音缭绕之后,它的震波终于逐渐消退下去;它的悸动可以闻之于中小学校、各种期刊,以及大专院校的腐败之间,乃至可以见之于仍可正视的艺术家和批评家的忧郁和癫狂之中;在各种艺术中,它以缺乏节制又颇泛滥的过度生产大吵大闹。对于这个已经破城而入,且已不再能够逐出的敌人,可以采取种种不同的态度,最好的办法是默默地承认并静静地忍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有些人企图否认它的存在,多亏某些预言文化没落的文学预言家露出了思想上的破绽,因而在他们的论文中寻出了不少弱点。尤其重要的是,凡是对上述预言家提出异议的人,都可在中产阶级之间得到发言权而产生影响力。此盖由于,认为他昨日还引以为豪的那种文化而今已经死去,认为他曾尊重的教育和艺术如今已不被视为真正的教育和真实的艺术,这种主张和论调,在中产阶级看来,简直像突然的通货膨胀和威胁其累积资本的革命一样,使他感到刺耳而难以忍受。 对付普遍灭亡的情绪,另一种可能的办法,是讥诮人生的犬儒主义。人们以跳舞排除忧郁,将挂虑未来视为一种过了时的愚行;人们写作迷人的文章,畅论即将来临的艺术末日、科学末日,以及语言末日。人们在他们用以建立报社的副刊世界中大谈心灵的完全投降,观念的彻底破产,并且故作姿态,以讥诮的镇静或闹饮的狂欢看待一切,以为,不仅是艺术、文化、道德,以及诚实而已,就是整个欧洲乃至“这个世界”,也都趋向毁灭的命运。因此,好人之间流行着一种谦逊的忧郁,而坏人之间则盛传着一种恶性的悲观。实际说来,若要打倒过时的形式,并以政治和战争为手段,重整这个世界和它的道德,必须先使文化的本身变得能够作真正的自我分析而成为一种新的组织才行。 然而,在这数十年的过渡期中,文化并未打盹。倒是,在它的衰落期,以及似由艺术家、大学教授,以及专栏作家带头的投降期中,它却进入了一种高度警觉和自我检讨的层面。这个变化的中介在于少数几个人的良知。就是在副刊时代的旺盛期,随处也曾有过若干个人和小团体,决定继续忠于真正的文化,而不遗余力地为未来保存一份优良的传统、戒行、方法,以及知识的活力。当时的实况如何,已非如今的我们可以得而知之了,但一般而言,为了防御没落而作的自我检讨、反省,以及意识抵抗的历程,大致上似乎分成了两组。学者的文化良知在音乐史的研究与教法之中寻得了栖身之处,此盖由于这个学科当时恰好达到它的顶点,因此,即使是在副刊世界当中,亦有两个著名的养成所,培养一种以细心和周到为特色的模范方法学。尤甚于此的是,好似命运曾对这一小队勇敢的人马有意眷顾一般,竟在这个悲惨无比的时候出现了那个虽属事出偶然,但有神谕效果的光辉奇迹:巴赫的11篇手稿——一直保存在其子佛瑞得曼的手中——再度被发掘了出来。 抗御退化的另一个焦点,是东方旅游联盟。这个联盟的同人开出一门精神而非知识的学科。他们不但提倡孝道,而且敬老尊贤,我们目前的文化生活和玻璃珠戏形式,尤其是静思的要素,可说都是他们之所赐。此外,这些旅游之人尚有另一种贡献,就是重新透视我国文化的性质及其延续的可能,但不是运用学者的分析法,而是依照古代的密法,以他们的本能与远古时代和文化状况作神秘的结合。例如,他们之中有些巡回乐师和行吟诗人,据说可用十足的古法演奏此前若干世纪的音乐。就这样,他们可以准确地演唱1600或1650年的一首乐曲,对于其后的手法、改良,以及名家的成就,就如仍无所知一般。这在大家疯狂地追求那种支配一切音乐演奏的动力学与渐层法之时,在大家讨论指挥的“构思”与执行时几乎把音乐本身忘得一干二净之际,确是一种令人讶异的绝招。当旅游联盟的一个交响乐团最初以另一个时代和世界的天真与纯洁——不加任何渐强和渐弱的技法——公开演出韩德尔以前的一组舞曲时,据说观众之中曾有人表示完全不知所云;但另外一些人,不仅感到耳目为之一新,而且觉得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聆赏音乐。在介于布丽嘉登与摩尔比奥之间的一座音乐厅中,有一位团员做了一架巴赫式的风琴,可以说跟音乐大师巴赫所要做的一样完美——假如他有机会和办法去做的话。这架风琴的制造人,为了遵守当时流行于联盟的一项原则而隐藏了自己的姓名,只是采用18世纪时的一位老前辈的姓氏,姑且名之为西尔柏曼。 我们在讨论这些问题的当中接近了现代文化观念产生的源头。其中,领袖群伦的一个,是新近的学术科目,音乐历史与音乐美学。另外的一个是不久随之而起的数学方面的突飞猛进。锦上添花的是东方旅游者们的一点智慧的传布,而与音乐的新构想和新诠释密切相关的,则是对于文化的老迈所取的那种勇敢的新态度——沉着和忍从。对于这些问题,不必在此多说,因为这已是人人熟知的事情了。对于文化历程采取的这种新态度,或者,与文化历程保持此种新的从属关系,所产生的一种重大后果,是人们大都停止创造艺术作品。尤其重要的是,知识分子逐渐退避了扰攘的尘世。最后,同样重要的是——实在说来,确是整个发展的高潮或顶点——玻璃珠戏由此兴起。 音乐科学的日臻奥妙——这在1900年不久之后,副刊风气仍处顶峰状态之时就可看出了——对于玻璃珠戏的开创,自然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作为音乐学继承人的我们相信,对于那几个伟大创作世纪的音乐,尤其是17、18世纪的音乐,包括古典音乐本身在内的音乐,较之以前的各个时期,不但知道得多些,而且,从某一意义来说,亦了解得多些。不用说,作为后代的我们,与古典音乐的关系,与创造时代的前辈,自然完全不同。我们对于真正的音乐——频频受到忧郁引起的污染——所持的知识上的敬意,与对于那时的音乐演奏所持的真诚喜爱,大异其趣。每当我们因为欣赏他们的音乐而忘却当时创作的情况和艰辛之时,我们总会情不自禁地羡慕那个幸运的时代。几乎整个20世纪,都将哲学或文学视为中世纪末期到现代之间的那个文化纪元的最后伟大成就。然而,数代以来,我们已经输给数学和音乐了。在创作上,自从我们放弃——不论如何,大体如此——与那几代竞争以来,并且,自从我们断然放弃音乐创作上的谐和崇拜以及动力学上的纯粹感觉崇拜——自从贝多芬时代以及浪漫主义初期以来支配音乐实务达整整两个世纪之久的一种崇拜——以后,我们始可更为纯正地了解我们继承的那个文化的大体形象。否则的话,我们怎能相信我们这种不是创作的,但却可敬的回顾做法!而今我们已不复再有那个时代的旺盛创作力了。15、16世纪的那种音乐风格能够纤尘不染地保持如此长久的时间,在我们今人看来,几乎是不可理解的事情。我们要问,在那个时代所作的大量音乐之中,竟找不出一丝不良的东西,这怎么可能?18世纪是个开始堕落的时期,何以会有那些五花八门的风格、时式,以及流派产生?虽只昙花一现,却是那样的自信。虽然如此,但我们相信,我们不仅已经发现我们所称的古典音乐的奥秘,不仅已经了解那几代人的精神、美德和虔诚,同时也将那一切视为我们的模范了。例如,今日的我们,对于18世纪的神学和教会文化,或启蒙时期的哲学,都不太重视,但我们却将巴赫所作的那些咏唱曲、受难曲,以及前奏曲,视为基督教文化的无上精髓。 附带一提的是,我国文化对于音乐的态度,有一个古老而又可敬的范例,这也是玻璃珠戏能够以敬重的心情加以回顾的一个模范。这使我们想起,在传说的春秋战国的华夏,音乐在全国朝野占有一种支配性的地位。一般认为,音乐的兴衰,关系着文化、道德,乃至国家的隆替。音乐大师们被要求作为音乐的卫士,严格地维护“正音”本有的纯朴性。音乐一旦腐败,便被视为那个朝代和国家的衰象。诗人们写了不少可怕的寓言,描述那些逆天的妖魔之音,例如“清商”和“清仄”之音,称之为“衰世之音”;皇宫之中一旦响起此种靡靡之音,顿时便天昏地暗、地动山摇、城墙倒塌,而国家和王朝即将灭亡。可供我们引用的古人之言颇多,但在此处,我们只想从吕不韦所著的《春秋》一书中谈到音乐的一章列举几节文字—— “音乐之所由来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生两仪,两仪出阴阳。 “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皆化其上,乐乃可成。成乐有具,必节嗜欲。嗜欲不辟,乐乃可务。务乐有术,必由平出。平出于公,公出于道。故唯得道之人,斯可与音乐。 “凡乐,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也。 “沉沦之国,颓废之人,亦不可无乐,但其乐不欢。是以,乐愈杂,则民愈衰;国愈危,君愈消沉。职是之故,音乐亡矣! “凡古之圣王,所贵乐者,为其乐也。夏桀殷纣,作为侈乐,以巨为美,以众为欢,仿诡殊魂,耳所未尝闻,目所未尝见:务以相过,不用度量。 “楚之衰也,作为巫音,侈则侈矣,自有道者观之,则失乐之情。失乐之情,其乐不乐。乐不乐者,其民必怨,其生必伤。此生乎不知乐之情而以侈为务故也。 “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平也;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也;亡国之音悲以哀,其政险也。” 这位中国作家所说的一番话,相当明白地指出了一切音乐的起源及其真正的意义——尽管几乎已被世人遗忘。此盖由于,在史前时代,音乐跟舞蹈以及其他各种艺术工作一样,原是巫术的一个分支,为合法的古老法术工具之一。它是一种百试百验的设计,一开始就有节奏(拍手、踏足、敲梆、击鼓)。可使许多人互相“合调”,保持同样的心情,调整各人呼吸和心跳的步调,激励他们呼唤永恒的神力,乃至去跳舞、竞赛、作战,以及礼拜。而音乐之保持这种固有的、纯朴的、原始有力的性质——它的魔力——比之其他诸种艺术、历史都更悠久。对于音乐的力量,从古希腊人到歌德所说的一切,我们只要回溯一下史家和诗人所作的许多证言,即可了然。实际说来,音乐在行军和舞蹈中从未失去它的重要性……不过,且让我们言归正传,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来吧! 下面,我们且将玻璃珠戏的肇始做一个简要的叙述,此种游戏似乎同时在德国和英国兴起。尤甚于此的是,在这两个国家之中,它原是一种练习——少数音乐学家和乐人在新成立的乐理研习所做的一种功课。我们如果以这种游戏的原始状态与其后的发展情形,以及目前的样子相比的话,就如以1500年以前的乐谱与没有小节的原始音符,乃至与18世纪的总谱相比一样,更别说与带有太多表示强弱、速度、构句等等符号(往往使得此类乐谱的印刷成为一种非常繁复的技术问题)的19世纪乐谱了。 此种游戏当初只不过是学生与乐师之间用以训练记忆和机巧的一种聪明办法而已。并且,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一样,在此间科隆音乐学院尚未“发明”这种游戏之前,英、德两国不但早就有人玩它,而且早就有了今日所见的名称——虽然,事经若干代之后,早就与玻璃珠毫不相干了。 它的发明者——卡尔阜的巴斯卿·皮洛特,是位虽颇怪异,但聪明博达,颇有人味,甚得人缘的音乐学家——用玻璃珠代替字母、数字、音符或其他的表象记号。皮洛特(顺便在此一提,作有《对位法的沧桑》一文)发现科隆研习所的学生常玩一种颇为精巧的游戏。他们先由一个人叫出古典作曲法中的主题或起头的小节——以他们那一科的标准缩语说出——接着由另一个人以这件作品的下文——最好是以或高或低的发声、反衬的主题,如此等等——作为应对。这原是一种练习记忆与即兴演奏的办法,与在舒兹、巴其尔巴尔,以及巴赫时代或曾流行于练习对位法的学生之间的那种方法,颇为相似——虽然,那时并非用理论上的公式去做,而是实际上以古琴、笛子、琵琶,或人声进行。 巴斯卿·皮洛特很可能是东方旅游联盟的一分子。他偏爱手工艺品,曾经亲手制造几部古雅的钢琴和翼琴。传说他善于演奏一种旧式的小提琴——自从1800年即被遗忘,带有高拱式的弓把,且以手调整弓弦的一种小提琴。在这些兴趣的驱使下,他情不自禁地仿照学童习算用的珠串,做了一个框架,架上穿以数打铁丝,以便穿以各色各样大小不等的玻璃珠子。铁丝相当于谱表上的横线,而珠子则相当于音符的时值,如此等等。这样一来,他不但可以用玻璃珠表示音乐的引句或创作的主题,而且可以加以调整、颠倒、发展、变化,使其彼此配成对位的形态。用专门术语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玩具而已,但颇受学生的喜爱;它不仅被人仿造,而且还在英国变成时髦的玩意。这种音乐练习的游戏,就这样被人以这种迷人的原始方式玩了一段时间。但是,正如常见的一样,一种历久不衰而颇有深意的惯例,就这样在一种转瞬即逝的偶然情况之下得到了它的名称。因为,学生所玩的那种游戏和皮洛特所做的穿珠框架,经过不断的发展之后,终于成了众所周知的玻璃珠戏了。 事隔二三十年后,这种游戏似乎曾在音乐学生之间失去部分的宠爱,但却得到了数学家的奉承。在这种游戏的发展史中,有一个特别的特色,那就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任何一个正好处于高度发展或复兴时期的学科,都曾不断地予以偏爱、运用,并予改进。那些数学家使这种游戏得到了一种高度的适应性和升华力,因而使它开始达到一种接近自知其本身及其潜能的境地。这种历程类似整个文化意识的发展,不但渡过了重大的危机,并如柴根豪斯所说的一样:“以适度的自负接受一种度过盛期的文化——例如近古时代的文化——亚历山大时代的希腊文化——所遭遇到的命运。” 柴根豪斯的话,我们已经引得太多了。下面,我们拟就玻璃珠戏历史的进一步发展做一个简单的速写。此种游戏既从音乐研究所过渡到数学研习所(这个变化在英、法两国略快于德国)之后,发展神速,至此已可运用特殊的符号略写表现数学上的演算程序了。参加游戏的人互相推敲这些程序,将这些抽象的公式抛向对方,借以展示这门学问的结果和潜能。玩这种数学与天文学的公式游戏,须有极大的注意力、敏锐力,以及集中力才行。这在数学家中,纵然是在那个时代,“玻璃珠戏好手”这个赞誉,已是不可轻视的了,因为它已成为“数学能手”的一个同义词了。 此种游戏在各种不同的时候受到近乎各种科学和学科的接纳和仿效,这也就是说,受到各种专门科目的采用。有案可稽的是,它曾被用于古典语言学和逻辑学上。在音质的分析研究中,已将各种音乐化为物理和数学上的公式。不久之后,语言学借用此种方法测度语言的结构,就像物理学测度自然的作用一样。视觉艺术随后跟进,建筑学早就带头在视觉艺术与数学之间架起了桥梁。自此而后,愈来愈多的新关系、新类比,以及新的相通之点,都在以这种方式求得的抽象公式当中得到了发现。每一种学科只要用上此种游戏,莫不创造了各自的语言公式、略写符号,以及其他可能的组合。各地的优秀知识青年,都爱上了这些游戏及其公式的对答和级数。此种游戏,并不只是练习,也不只是休闲活动而已,它已成了知识分子的一种专注的自觉运动。尤其是数学家们,莫不皆以苦行僧兼运动员的严格精神和高超的技法从事此种游戏。它给他们的那种乐趣,似乎可以补偿他们舍弃世俗的享受和野心的损失。因为,此种克己的精神那时已经成了知识分子的一种不可或缺的美德。玻璃珠戏,对于副刊主义的彻底失败与新近唤醒的那种严格精神锻炼的兴趣,都有不少的贡献,因此,我们认为它是像修行一样严格的一种新兴的知识科目的起点。 世事已经变了。副刊时代的心灵生活,可以比作因为过度生长而耗尽精力的衰退植物,只有以衰败的枝叶培植它的根株了。如今打算埋首知识的青年,再也不想去上大学听课了,再也不想吃那些有名无实的教授所给他的零碎美食了,因为,毕竟说来,那只不过是过去高等教育剩下的面包碎屑而已。如今,他们像过去的工程师和机械师一样勤勉而又有系统地从事研究工作了。他们必须爬过一道陡坡,必须以数学和亚里斯多德哲学中的学术锻炼来净化、强化他们的心智。尤甚于此的是,他们必须学着放弃前代学者认为值得努力追求的那些利益:轻而易举地挣得金钱和荣誉、得到报纸的奉承、做银行家或工业巨子的乘龙快婿、过一种骄奢而又豪华的生活,著有畅销名著、得到诺贝尔奖、拥有乡村别墅的作家,手拥富婆太太、家有豪华客厅的教授,佩带荣誉勋章,又有制服仆人伺候的名医,在董事会占有要职的药师,占有副刊园地,在座无虚席的大厅作动人的演讲,而得如雷掌声和美女献花的哲学家——所有这一类的个中要角,如今不但皆已大江东去,而且一去永不复返了。尽管如此,但毫无疑问的是,而今仍有不少青年才俊羡慕此类人物,视之为心向往之的模范。然而,达到荣誉、财富、名望,以及豪华之境,如今已经不再能够经由讲堂、学院,以及博士论文得而致之了。此种根株业已败坏的知识行业,已在世人的眼中破产了。不过,他们得以再度热切而又忠诚地献身于艺术和思想,也不失为一种补偿。那些向往富贵荣华的才智之士,只好背弃已经变得过于淡泊的知识生活,转而追求仍有机会捞钱过舒适生活的职位了。 如果我们要将净化后的心灵世界如何在全国占得一席之地做一番详细的描述,也许离题太远。但经验立即晓示我们,一连数代的知识训练松弛,对于实际生活亦足以导致严重的损害。所有一切高等专门职业,包括与科技相关的专业在内,能力和责任皆已逐渐低落了。其补救的办法,是将人民和政府之间心智训练的监督之权交给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这在整个教育体制方面尤应如此;而此种情形迄今实无大变。在今日欧洲近乎所有的国家中,仍未受到罗马教会支配的学院,都在那些匿名的教会组织手中,由优秀的知识分子填充其缺。这班人的严厉和傲气,虽然不时受到舆论的指责,不时受到某些人士的反对,但此种领导地位依然屹立不动。它的刚正不阿、它的舍弃一切利益和方便——除了知识上的利益和方便——不但维持,同时也保护了它的地位。不仅如此,它还得到了久已成为常识,至少是一种普遍意识的支持:文明的延续,就靠这种严格的训练。人们知道,或隐约地感到,如果思想不能保持纯净和灵敏,如果心灵世界不再受到尊重,不久之后,船舶和车辆就要出轨了,工程师的滑尺与银行和证券交易所的计算就要失去合法性和权威性了,而混乱则随之而起了。使人明白到:文明的外观——科技、工业、商业——亦须有知识上的诚实和德性作为一种共同的基础,一定费了不少时间。 现在且将话题拉回玻璃珠戏:那时所缺乏的能力是统摄一切、超于各科之上的通才。天文学家、古典学家、经院哲学家、音乐学生,皆依照他们自订的规则去玩他们的游戏,但这种游戏却有一套可以用于每一种学科和分科的特别语言与规则。这需半世纪的时间,始可向超越此等隔阂的目标跨出第一步。其所以如此迟缓的理由,无疑是道德上的原因多于形式上和技术上的困难。弥缝的办法即使是在那时亦可找到,但与这种新兴的知识生活同时并行的,是一种清教徒式的退缩,避开所谓的“不智的越轨”,以免使各种学科与类目混淆不清。此外还有一种深切而又合理的畏惧:唯恐重犯肤浅不实和副刊主义的罪过。 几乎一下子使人明白玻璃珠戏的潜力,因而使它接近圆满边缘的,可说是某一个人的成就。而这个进步,又与音乐搭上了关系。一位热爱数学的瑞士音乐学家给这个游戏注入了一种新的激素,因而为它的最高发展开辟了一条道路。这位伟大人物在世俗的姓名已经无从稽考;在他那个时候,知识界的个人崇拜已经不太流行了。在史籍上,他曾以鲁索或约科拉多·巴席连西士(Lusor or IoculatorBasiliensis)之名活在人间。虽然,他的这种发明,跟所有他人的发明一样,乃是出于他本人的长处和兴趣,并非完全出于个人的需要和野心,而是受了一种更大动机的鞭策。他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有一份热切的欲望,希望找到一种新方法表现他们的新观念。他们渴慕哲学,希望综合。完全退入本身学科的那种自娱方式,如今已经被认为不太适宜了。这儿,那儿,不时有一位学者突破他的专业藩篱,企图进入总持的境地。有些人梦想一套新的字母——一套新的符号语言以便传述和交换他们所得的新的知识经验。 这种冲力的强大,可由当年一位巴黎学者所写《中文警号》一文得到证明。当时被人讥为“唐吉诃德先生”的这位作者(顺便一提,他是中国语言学方面的一位杰出学者),在指出文化所面临的危机时表示,尽管目前的情况颇为体面,但如不能发展一套国际性的符号语言,则将不堪设想。这样一种语言,应如中国的古代文字一样,能以象形的办法表达极其繁复的物事,而不致排除个人的想象和证明,以使全世界的各种学者皆可理解。约科拉多·巴席连西士致力于这个问题,就在此时。他为玻璃珠戏发明了一种新语言的原理原则。这种语言系由符号和公式组成,数学和音乐在它里面都扮演着一个同样重要的角色,故而亦可结合天文学和音乐上的公式,以使数学和音乐化为一种公分母——似乎如此。虽然,他所做的工作并非完全没有争论的余地,但实在说来,这位来自瑞士巴席尔的无名氏,却为这种游戏的以后发展奠立了坚固的基石。 这种玻璃珠戏,起初为数学家所专享,其后又为语言学家和音乐家所酷爱,到了此时,又将它的法力逐渐施展到所有一切真正知识分子的身上。不少的古老大学,许许多多的联盟,尤其是已有历史的东方旅游联盟,都接二连三地转向了它。若干天主教会也因嗅出了一种新知的气息而拜服了它的魅力。在本笃会的若干修道院中,修士们对于这种游戏的热衷达到了极点,以致在那个时候就发生了一个受到热烈争论的问题——其后亦被时常提起的一个问题:此种游戏,究该予以容忍还是加以支持?抑或应由教会和教廷出面禁止? 此种游戏,自从有了约科拉多·巴席连西士的重大创新之后,便非常快速地演进而成今日的伟观:知识与艺术的精华,最高的崇拜,文科大学所有一切卡斯达里校友的神秘结合。在我们生活中,它一方面承担了艺术的任务,另一方面又扮演着思辨哲学的角色。例如,在柴根豪斯时代,人们往往以种种不同的名字称呼它,而在副刊主义时代的文章中则又以一个共同的名字称呼着。那个名称——在那个富有太多先知精神的时代具体而微地表现了一种奇幻的理想,就是:魔术剧院。 玻璃珠戏,自从创始以来,因了这些原因,在技术与范围方面,均皆有了长足的进步,因为它对于玩它的人提出一切的知识要求,也正因为如此,它才变成一种崇高的艺术与科学——在约科拉多·巴席连西士的时代,它还缺少一个不可或缺的要件。直到那个时候,每一种游戏莫不皆是许多思想与美学方面的浓缩观念的一种系统安排,一种整理、组合和对比,莫不皆是永恒价值观念与形式的迅速追忆,莫不皆是扫视心灵境域的一种特技飞巡。直到过了若干时期之后,才有人将默想的观念从教育体制的知识资产中,尤其是从东方旅游者的生活习惯中提出,纳入这种游戏里面。 这个新的要件系因某个显著的弊病而起。记忆专家,亦即有惊人记忆而无其他长处的人,可以玩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游戏,以其能够快速地集合无数的理念,而使其他参与的人沮丧混乱。此类绝技的展示,在其演进的过程之中,逐渐受到了严格的禁止,因而使得静思或默想成了这种游戏的一个重要成分。到了最后,在参观每次游戏的观众看来,静思或默想就成了主要的项目。此系趋向宗教精神的必然转变。从前所着重的事情,是以迅捷的注意力、熟练的记忆力,以及充分的理解力,追求各种理念的秩序和一次游戏的整个知识剪接。但是,如今出现了这样的一种要求:要有更加深刻、更有灵性的门径。每次游戏的指导人每拈一个符号之后,每一个参加的人便依照规则进行静思,默想那个符号的内容、起源,及其意义,热切而又有条理,使它的整个要领了然于心。此种观想的技巧和方法系由教会人士和游戏学会成员从他们的英才学校传来,此盖由于这种静坐冥想的艺术原是校方极为重视的一门课程。此种游戏的象形文字,就这样保存下来而没有退化成毫无意义的空洞记号。顺带一提的是,直到此时为止,玻璃珠戏仍然只是私人玩的一种练习——尽管它在学者之间颇为流行。此种游戏,个人玩、双人玩,或多人玩,皆无不可,组合很好而又成功的出色戏局,有时会被笔之于书,从此一城市传至另一城市,从此一国家传至另一国家,供人欣赏或请人批评。但到如今,一个新的功能,使它开始逐渐充实起来,因为它已成了一种公共的礼仪。时至今日,人人都可自由自在地私下玩这种游戏,青年人尤其喜欢这么做。而今几乎每一个人都将玻璃珠戏与正式的公共竞技连在一起。此种游戏在珠戏导师——亦即全国玻璃珠戏导师——手下几位干练老师领导之下进行,应邀而至的贵宾固然是兴高采烈,而来自世界各地的广大观众更是全神贯注了。有些戏局,一连持续数天乃至数周之久。而在举行这样一种游戏之际,所有参加的人士和来宾,都过一种绝对专注或一心不乱的清静无欲的生活——依照包括时数在内的规定,容许睡眠——就像参加圣·伊格那丢·罗约拉修法的人所必遵守的那种规定严格的忏悔仪式一样。 话说至此,几乎已经无以复加了。此种游戏中的游戏,时而在这门科学或艺术的主导之下,时而在那门科学或艺术的支配之下,终于发展而成一套共通的语言,使得参加玩弄的人,不但可以表达种种价值观念,而且能够列出彼此之间的关系。从它的历史发展来看,此种游戏一直与音乐有不解之缘,故而通常亦依音乐或数学的规则进行。一个主题,两个主题,三个主题,其提出、推敲、改变,以及展开,与巴赫逃亡曲或协奏曲中的主题运动,颇为相近。举例言之,一局游戏,既可从天文学上的某一方位开始,亦可从巴赫一首逃亡曲的实际主题展开,更可从莱布尼兹或奥义书的一句话发端,并且,还可依照玩者的意向和才能,从这个主题对最初的主旨作更进一步的探究和推敲,或以暗指同类概念的办法充实其表现意味。初学者学习如何运用此种游戏的符号,在一首古典音乐与表示某种自然法则的公式之间建立对等的关系。此种游戏的行家和大师可以灵活地将最初的主题编成无限的组合。有很长一段时间,某派游戏能手喜欢运用两相并呈的技巧,以对位的方式开展下去,最后则将两个敌对的主题,例如法律与自由、个人与团体等,和谐地结合起来。在这样一局游戏中,它的目的在于以平等无偏的态度开展这两个主题或命题,尽可能使这两个正反对立的主题化成一种最为纯粹的综合。大体而言,除了某些出色的例外,含有矛盾、否定,或怀疑结论的戏局,不但不很流行,有时还会受到禁止。这与此种游戏在顶峰时期为它的玩者所取的意义具有直接的关系。它所表现的是一种精华,是追求完美的象征形式,是一种崇高的炼丹术,是达到超乎万象而一、多不二的心境,亦即达到神境的一种法门。早期的思想家们不但曾将众生的生活视为趋向上帝的一种道路,并且还认为,森罗万象的世界,只有在神圣的合一之中才能达到完美的境界和穷极的认识。同样的,玻璃珠戏的符号和公式,在一套共通语言的架构中,以建筑、音乐,以及哲学的方式结合着,亦须以各种科学与艺术加以培育滋养,始可在游戏的当中得到完美、纯粹存有、真实圆满。因此,“体会”一语便成了游戏能手之间一个常用的表词。他们将他们的戏局视为一种门径:由变化而至存有,从潜能而至成真的一种通道。我们愿意再度向读者提示前面所引寇斯的尼科拉斯所说的那些语句。 顺便在此一述的是,基督教神学上的用语或其中的任何一个部分(似已成为整个文化遗产的一个部分),自然也被吸入了此种游戏的符号语言之中。因此,教义上的一个原则、《圣经》中的一节经文、某位教父或拉丁弥撒祭典中的一个片语,都可像几何学的一个原理或莫扎特的一个曲调一样,得到轻易而又适当的表达而被收入此种游戏里面。就以一小撮真正的玻璃珠戏能手而言,如果我们冒昧地表示,这种游戏实际上就是宗教的礼拜,也不算言之过火——尽管它极力避免开出任何属于本身的神学。 为了能在这个无情的世界权势中生存下去,玻璃珠戏的成员与罗马教会两者,都变得亟须相互依赖,以致根本不容有重大的对抗局面存乎其间——尽管此种危险经常存在,那是因为知识分子的真诚和做成明确公式的真实冲动,经常驱使双方的党徒走向分手的境地。好在是此种分裂从未发生。对于此种游戏,罗马教廷一直在怀柔与敌对的态度之间摇摆不定。此盖由于,在玩这种游戏的人中,不但含有很多极有才能的群众,而且还有不少高级的圣职人员。因此之故,此种游戏的本身,自从举行公开竞赛并设置珠戏导师综理其事之后,就得到了教会当局和教育部门的庇护,此二者对于罗马教廷一向都表现得非常礼貌和侠义。教皇庇护十五世,在任红衣主教期间,曾是玻璃珠戏的一名热情而又出色的好手,但他当了教皇之后,不仅效法他所有的前任,从此洗手不玩,而且更进一步,试图将它交付审判。但那也只是一种意图而已;如果他达到这个目的的话,天主教徒早就被禁止玩这种游戏了。但就在这事快到那个地步之前,这位教皇离开了人间,因此,这位要人的一篇广为传诵的传记说,玻璃珠戏是他深爱的玩意之一,但就任教皇之后,他就只好采取敌对的态度了。 这种游戏,首先流行于个人和圈内人之间,后来受到教育部门的大力促进,经过很久一段时间,才达到一种公共体制的地步。它先在法、英两国受到这样的编组,接着,其他各国亦很快跟进,每一个国家都成立了一个玻璃珠戏委员会,并设一个号称“珠戏导师”的最高头目总理其事。在这位导师亲自指导之下进行的正规竞赛,都被提升成了文化节目。不用说,这位导师,跟负责文化生活的任何高官一样,自然也是在默默地工作,而不为人所知。除了少数几个至亲好友之外,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只有珠戏导师亲自主持的公开大赛,才会用到公共与国际性的大众传播媒介。这位导师的职务很多,其中,除了指导公开游戏之外,便是监督这个游戏的选手与学校。而比这一切更为重要的一个任务是,这位导师必须督促玻璃珠戏作更进一步的精究和改进。只有由各国导师组成的世界委员会,才能决定新符号和新公式的吸收(这在如今已是难得一见的事了)、游戏规则的修改,以及新科目的增列。设使我们将此种游戏视为有头脑的人所用的一种世界语书,则在世界各国导师领导之下的珠戏委员会,便是负责维护此种语言之字汇、发展,并保持其纯净的一种学术院了。每一个国家的全国委员会都设有相关的档案管理处,负责掌管所有一切经过检视而纳入的符号和译语,其数量之多,不但早就超过了古老的中国汉语,而且超出了很多很多。一般而言,一个人如能在某个学院,尤其是英才学校的毕业考试中获得及格的成绩,作为玻璃珠戏的一名选手,也就有了足够的资格了;不过,如果想有高段的表现,在某种主要学术或音乐方面必须学有所长,则是不言可知的事情,过去如此,而今依然。有朝一日跻身于珠戏委员会委员,乃至登上鲁迪导师的宝座,乃是英才学校中几乎每一个15岁学子的梦想。但这些青年一旦成了博士候选人之后,仍然雄心勃勃,要为珠戏献身,而在它的发展中担任一个积极角色的人,比例就非常之小了。但凡真正的珠戏爱好者,不但皆会勤勤恳恳地努力精究珠戏学问,而且会实实在在地练习静坐的功夫。他们于举行“大赛”的时候在专诚的参与者中形成一种核心,以使那些公开竞争具有名副其实的性格,而不致落入纯然的美学展示。在这些真正选手和热衷者的眼中,珠戏导师简直就是一位王者,一位高级祭司,几乎就是一位神明。但对每一个独立选手而言,尤其是对珠戏导师而言,玻璃珠戏主要是音乐创作的一种方式,它的真正要旨略如约瑟·克尼克在谈到古典音乐的特性时所曾阐示的意义: “我们认为,古典音乐是我国文化的缩影和精髓,为什么?因为它是这个文化最明白、最有意义的姿态和表现。在这种音乐中,我们拥有古典时期和基督教的文化遗产,一种证明、振奋而又英勇的诚敬精神,一种高尚的骑士侠义德行。因为,毕竟说来,每一种重要的文化姿态,莫不皆以一种德行为依归,莫不皆是人类行为的一种楷模。我们知道,在1500年到1800年之间,曾有各式各样的音乐创作出来,其风格与表现方法虽极为庞杂,但其精神或德行都完全一致。以古典音乐为表现的人类态度,总是一样的,总是以同样的人生透视为其建立的基础,对于盲目时机总是努力求得同样的胜利。作为姿态的古典音乐,意味着人类悲剧情况的认知,人类命运、勇气、乐观、沉着的肯定。韩德尔或科甫杜的美女爱好舞曲之美,许多意大利作曲家或莫扎特的化为微妙姿势的感性,巴赫的视死如归的宁静安详——在所有这些作品中,总是可以听到一种挑战精神、一种无视死亡的刚毅、一种侠义之气、一种超人的豪笑、一种神仙的逍遥之音。且让这种音调也响在我们的玻璃珠戏之中吧,也响在我们整个的生活、行为,以及苦难之中吧。” 这一席话系由克尼克的一名弟子记录下来。且让我们以此来作为考量玻璃珠戏的一个结语吧。 一、感召 约瑟·克尼克的出身如何,我们无从稽考。他跟英才学校的许多学生一样,若非早年丧亲,就是由教育委员会将他从不良的家庭环境分离开来而加以照顾。不论怎么说,他是免除了存在于英才学校与家庭之间的那种矛盾的夹击,那种情况使得许多跟他一样的男孩变得混乱不堪,不但更难进入教会组织,甚至还使若干天赋良好的青年变成问题人物。 克尼克是幸运儿中的一个,似乎是为了服务卡斯达里、服务教会组织,以及服务教育委员会而出现于世。虽然他并没有免除心灵生活的迷惘,但这种迷惘之情却使他有机会体验每一个献身思想心智的生命与生俱来的那种悲剧,而不必身受其苦。诱使我们如此深切地探入约瑟·克尼克的心性的,也许并非完全出于这种悲剧的本身;他之所以能使他的命运和才能达到圆成的境地,也许在于他的从容沉着,乐观勤奋,至于他那光芒四溢的风采,更是不在话下了。他跟其他要人一样,既有他的“恶煞”,亦有他的“吉星”;而他的“吉星”所显示于我们的,是使他没有受到忧郁和盲信的困扰。纵使此话没错,其间总有许多幽隐难明的东西,因此,我们不要忘了:史籍里的文章——不论写得多么枯燥,不论求取客观的意欲多么恳切——仍然不出文章的限域。史书上的第三次元,总是虚拟的小说家之言。 因此之故,以某些重大的例子来说吧,巴赫和莫扎特所过的实际生活,究系愉快还是颓废,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莫扎特以他特有的那种早发早谢、可悲而又可爱的天赋感动我们;巴赫则对上帝的父性计划——形成疾苦与死亡的一个部分——表示启导和安慰的服从。但我们得知这些特性,既非由于拜读他们的传记作品,亦非由于浏览他们的生活实录,而是由于欣赏他们的作品,聆听他们的音乐。并且,尽管我们很熟悉巴赫的传记,并由他的音乐推知他的为人,但我们仍然情不自禁地要将其遗作的命运绘入这幅画像之中。我们想象他在世时即已认为——这曾使他暗自神伤——所有他的作品,将在他死后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他的手稿将被人当作废纸加以处理;被人视为“伟人巴赫”而获其应得功德时,将是他的一个儿子,而不是他自己;而他的作品重新被人发掘出来之后,又受到副刊时代的误解和蹂躏,如此等等。同样的,我们也会以为,莫扎特在仍然活得很好,且正谱写最健全的作品时,就已知道他的安全握在死神的手里了,就已预知死神要以慈怀拥抱他了。只要有一件作品存在世间,文史家就不能自昧良心;他不得不将这件作品与其作者的生平结合起来,作为一个活体的两个不可分割的部分加以列述。我们对于莫扎特和巴赫也是这样,对于约瑟·克尼克亦然——尽管他属于我们这个本质上不是创作的时代,故而也没有像那两位大师那样的作品留存下来。 我们尝试追踪克尼克的生命历程,同时也尝试稍加解说,虽然,跟那些历史学者一样,我们也以找不到他的末期生活资料深以为憾,虽然如此,但我们仍有勇气照常承当这个任务,为什么?因为克尼克一生的这个最后部分已经成了一篇圣徒故事了。我们不但接受了这种传说,而且敬服它所表达的精神——不论它是否只是一篇忠实的小说。我们对于克尼克的诞生和身世毫无所知,对于他的死亡亦然。但我们也没有些微的理由假定他的死亡可能只是一种纯粹的意外事件。就我们所知来看,他的生活系由一连串明显的阶段所组成,因此,我们只要对它的结局做一番默想,不但会欣然接受传说的内涵,而且乐意如实地将它报道出来。我们之所以愿意这么做,是因为传说所传的他的生命最后阶段,似乎与前述阶段完全相符。我们十分认真,乃至必须承认,他的生命虽然流为传说的圣徒故事,但在我们看来,不但有组织、有系统,而且完全确当,就像我们相信一个消失于地平线下的星座仍然存在于宇宙之间一样,毫无勉强之处。约瑟·克尼克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中——此处所说的“我们”,系指本书的作者和读者——达到了他的顶点,获得了最高成就。他身为珠戏导师,成了所有一切力求上进和陶冶性灵之人的领袖和楷模。他不但掌理、同时也扩展了他所承传的文化遗产,因为他曾担任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神圣庙堂的高级祭司。而他的成就,并不只是达到一位大师的境地而已,也并不只是填充教会组织顶层的职位而已: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超越了这个界限;他出入其间,跃进了我们只能揣摩的一种境界。因了这个缘故,为与他的生活取得一致,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是,他的传记似乎也应超过通常的层次,终而至于进入传说的境地。我们不但乐意接受此一事实上的奇迹,并且以此为幸,不以解释的办法使它虚耗而去。但就克尼克的生平即是历史——而且是截至某一天为止的历史——而言,我们自然就得将它当作历史处理。因此,依照我们的研究所得,如实地将这个传说传递下去,才是我们所要尽力的工作。关于他在进入英才学校之前的童年生活,我们只知一件事情。但这件事情具有象征的重要性,因为那是心智境界最初向他发出的重大呼声,亦即向他发出的任务之声。而这个最初的召唤有个特点,就是:它既非来自科学,亦非来自学术,而是来自音乐。对于这个片段的传记资料,正如对于几乎所有有关克尼克的往事回忆一样,都得感谢一位玻璃珠戏学生所作的即席笔录;这个学生是玻璃珠戏的忠实敬慕者,为他这位伟大的导师笔录了不少言论和轶话。 那时候的克尼克,大概已有十二三岁的年纪了。因为,他拿奖学金,在毕罗梵根——位于查碧华市郊的一个小镇——拉丁学校就读,已有一段时间了。毕罗梵根或许也是他的出生地吧!该校的老师们,尤其是他的音乐老师,向最高委员会推荐他进入英才学校,已有两三次了。不过,对于此事,克尼克尚无所知,而与英才学校或最高教育委员会的师长,亦未有过任何接触。教他小提琴和琵琶的那位老师告诉他:音乐导师不久就要来到毕罗梵根视察音乐教学了。因此,约瑟·克尼克必须像个好学生似的好好练习,不要让他的老师丢人现眼。 这个消息使这个学生深受震动,因为,不用说,这位音乐导师究系何等人物,他是非常清楚的。这位音乐导师不同于每年从教育委员会某处来校考察两次的督学。他是这个最受尊重的委员会的12位最高头目之一,是12位半人半神的那种神明之一。在所有一切的音乐事务之中,他是全国的最高当局者。想想看,这位身为音乐主管的音乐导师就要亲自驾临毕罗梵根了!在约瑟·克尼克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比他更有传奇性和神秘性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玻璃珠戏导师了。 对于这位即将来临的贵宾,约瑟·克尼克早就充满了敬畏之情。他将这位音乐导师想象成种种不同的人物:一位国王、耶稣12位门徒之中的一位、古典时代传奇性的伟大艺术家之一、一位普拉托留斯、一位蒙特维尔第、一位傅洛拜尔嘉或巴赫。他以欢喜而又畏惧的心情期待着这位巨星的出现。他在心里想着,一位往来天上人间的神人兼天使长,一位统治思想世界的神威摄政王,就要以血肉之身来到凡间这个小镇和拉丁学校了;他不久就要与他见面了,而这位导师也许要训示他、测验他、申斥他或夸奖他——那将是一种奇迹,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奇事。尤其是,正如老师们使他相信的一样,一位音乐导师亲自驾临这个小镇和这所小小的拉丁学校,这是数十年来的第一回。这个孩子在他心里以种种不同的方式描绘这个即将来临的事象。尤其重要的是,他不但想到一次盛大的公共节庆,同时还想到他在某位新任市长就职时见过的一次欢迎场面,那时街上悬灯结彩,有管弦乐队演奏音乐,甚至还大放烟火。克尼克的同学也有这样的狂想和希望。他的这种快乐的兴奋心情,只有在他想到他自己也许会跟这位伟人太接近时,只有在他想到他的演奏和答话可能太糟而使他遭遇难以忍受的丢人结局时,才稍稍缓和一下。但这种焦虑是苦中有甜的。私底下——他自己虽不承认——他并不认为,这种张灯结彩、大放爆竹,如此美好、如此迷人、如此重大、如此可喜,以致令人焦急期待的节庆,可能使他——约瑟·克尼克——会在附近瞻仰这位伟人。实际上,这位大师,要来毕罗梵根略事逗留,并无他事,只是为了他,约瑟·克尼克——因此,毕竟说来,他是为了考察音乐教学的情形而来的呀,因此,他的音乐老师这才想到这位导师可能也要考考他。不过,事情也许不是那样——唉,也许不是。毕竟,那是很不可能的事。这位导师一定有比较重要的事情要办,而不是要听一个小孩演奏小提琴。他也许只是来看看岁数较大的学生而已,也许只是考考年级较高的学生罢了。 如此等等,这就是这个孩子在等待这一天来临的当中在心里思虑的念头。而当这一天来到时,一开头就令他大失所望:街上既没有乐队演奏,人家的门前也没有张灯结彩。约瑟·克尼克得跟往常一样,带着教本和笔记簿去上平常的课。甚至连教室里也没有些微装饰或过节的征象。一切的一切都是平平常常。上课开始了;老师穿着每天都穿的工作服;他没有演说,对于伟大贵宾的光临,甚至连提都没提。 虽然如此,但到第二、三节课的时候,贵宾终于到了。首先是有人敲门,接着校工走进教室通知老师,要约瑟·克尼克在15分钟内去见音乐导师,最好是把头梳整齐,手洗干净了再去。 克尼克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他脚步不稳地走出教室,奔向寝室,放下课本,洗了手脸,梳好头发。他颤抖着拿起提琴匣和练习簿。他哽着喉咙,一路走向设在附属建筑中的音乐教室。一位在楼梯口兴奋地迎着他的同学,指着练琴室对他说道:“要你在这里等着,直到有人来叫你。” 等待的时间并不很长,但对他而言似乎没有尽头。没有人来叫他,却有一个人走进室内。那是一位年纪很大的老人,乍一看,似乎并不很高,但有一头白发、一副光洁的面孔、一双锐利的淡蓝色眼眸。他的视线也许有些可怕,但除锐利之外,却也显得颇为沉静快活,既非狞笑,亦非微笑,而是充溢着一种光彩的安详愉悦。他与这个孩子握握手、点点头,然后慎重地坐在那架陈旧的练习钢琴前面的一只凳子上面。“你就是约瑟·克尼克吧?”他说,“你的老师似乎对你非常满意。我想他很喜欢你。来,让我们一起来奏一首小小的乐曲吧。” 克尼克已经取出了他的小提琴。老人弹出了A调,而这孩子便跟着调准音调。然后,他以询问的眼神焦急地望着这位音乐导师。“你想演奏什么?”导师问道。这个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对这位老人充满了敬畏之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他迟疑地拿起他那本练习簿,将它递给导师。 克尼克慌张起来,接着又对导师那种面色和眼神着了迷,以致答不出话来。他对他这样混乱颇感羞愧,但就是有口难开。好在这位导师并未紧迫盯人。他以一只手指击响了一首乐曲的第一部分曲调,接着以探询的眼光望着这个男孩。克尼克点了点头,随即非常高兴地演奏了那首乐曲。那是学校里常唱的一支老歌。“再来一次。”导师说道。克尼克又将那首乐曲演奏了一次,接着老人弹出了第二部分人声。于是,这支老歌便以两个部分在这座小小的练习室中回响起来。 “再来一次。” 克尼克照做了,而老人则弹出了第二部分,接着又弹第三部分。于是,这首美丽的老歌便以三个部分在这个练习室中演奏起来了。 “再来一次。”说着,导师便配合这个曲调演奏三个部分。 “好一支美丽的歌,”导师温和地说道,“再来一次,这回以最高音演奏。” 导师为他起音,克尼克跟着演奏起来,而导师则以另外三个声部伴奏。导师接二连三地说“再来一次”,声调一次比一次愉快。克尼克用高音演奏这个曲调,每次都伴随着第二或第三部分。他们对这支歌曲演奏了多遍,每演奏一遍,都在不知不觉间增加了一些装饰和变奏。这间空空的小练习室,就这样在午前的喜悦光线中快乐地回响着。 过了一会,老人停下手来,问道:“够了吗?”克尼克摇摇头,接着再度开始。大师愉快地以他的三个声部相和,于是这四个部分绘出了它们那种细薄、透明的谱线,彼此交谈,互相支持、交叉,以愉快的曲折和润饰往复回环交织着。这个孩子和老人这时什么也不想了;他们两个已将他们自己交给他们在交互演奏时形成的那些意气相投的谱线和澜饰了。他俩投入了他们的乐音造成的网孔之中,服从一位无形的指挥,跟着这张网缓缓地摇摆。最后,当这支乐曲再度演奏完毕时,导师终于转过头来向克尼克问道:“约瑟,你喜欢吗?” 克尼克只是望着他,面露兴奋之色。他神采飞扬,但仍然无话可说。 “你也许知道什么是遁走曲吧?”导师问道。 克尼克一脸不解的样子。他早就听人说过遁走曲了,但从没在课堂上学过。 “好吧,”导师说道,“那就由我来指点你吧。只要我们亲手来演奏一支遁走曲,你就会快些明白了。好吧,现在,演奏一支遁走曲,首先需要一个主题,但这个主题,我们不必到别处去找。我们只要从我们演奏的这支歌曲之中摘取一个就行了。” 他弹出了一个简短的乐句。只是这支歌曲中的一个片段。这个乐句就这样被截了出来,没头没尾,听来有些奇怪。他将这个主题重新弹了一次,这回加入了第一个过门;第二个过门使一个第五度音程变成了第四度音程;第三个过门以一个高八度音复奏了第一个过门;而第四个过门亦以一个高八度音复奏了第二个过门。这个说明以属音音调的一个休止音告一段落;第二次说明更为自由地举示了其他音调的转变;第三次说明解释次属音,以基音上的一个休止音结束。 这个孩子注视着演奏者那双白皙的手指轻巧地活动着,目睹着曲调发展的历程隐约地反映在他那副专注的表情之中,而他那双眼睛却在半开半闭的眼睑里保持着宁静的神情。约瑟·克尼克的心膨胀了起来,他对这位导师充满了敬爱之情。他的耳朵沉醉在这首遁走曲里了;他感到他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了音乐。他身临其境地在这支创作的乐曲中体会到了心灵的世界,领略到了法律与自由、服务与统治的愉快和谐。他拜服得五体投地,发誓要为那个世界和这位导师服务。在这几分钟时间中,他看到了他的本身和他的生命,看出整个宇宙受着这种音乐精神的指引、调节,以及说明。而当这个演奏告一段落之时,他看着他热切敬爱的法师兼君王稍稍顿了一会,微微闭着眼睛,静静地向那些琴键鞠了一躬,而他的脸上则透出一种柔和的光辉。面对这一刹那的至福,约瑟·克尼克不知道该是欢喜还是悲泣,因为这个时刻,一转瞬之间就已过去了。老人缓缓地从琴凳上站起身来,以那双快活的蓝眼睛非常锐利而又无限友好地凝视着他,并且说道:“一起演奏音乐是使两人成为朋友的最佳办法。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这是一件美事,希望今后你我永远是朋友。约瑟,你或许也会学会演奏遁走曲的。” 他跟约瑟握了握手,然后走了开去。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向着约瑟微微颔首,并举手打了一个告别的招呼。 许多年后,约瑟·克尼克向他的学生表示,当他走出那座建筑时,他感到那个小镇和整个世界都变了,变得比张灯结彩和施放烟火还要迷人。他已尝到了感召的滋味,那可以说是一种圣礼。以前他只在道听途说和胡乱梦想中隐约识知的那个理想世界,如今一下有了眉目而历历如在眼前了。它已敞开欢迎的大门了。当此之时,他已看出了这个世界不仅存在于某个遥远的过去或隐约的未来,同时也活活泼泼地存在于此时此地;它光耀四射,并派遣使者、使徒、大使,像这位老师(在当时的约瑟看来似乎还不太老)的人物。而那个世界甚至还透过这位可敬的使者,为他——拉丁学校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带来了圣谕和征召的信息。 这就是这次经验所晓示他的意义。费了几个星期的时间,他才真正明白,并且确信,在那个神圣时刻所发生的神奇事件,与这个真实世界所发生的事件,并无二致;此种召见并不只是他自己灵魂和良知上的一种幸福和慰勉之感而已,同时也是世间权力所给他的一种恩宠和勉励的表示。因为,终究无可掩饰的是,音乐导师的来访,既非事出偶然,亦非真的视察学校;而是,克尼克的名字已经上了似乎值得推荐英才学校就读的名册,并且已有一段时间了。不论如何,依照老师的报告,他已被推荐给教育委员会了。这个孩子已因品行和拉丁文成绩良好而得到推荐了,但最高的奖励还是出自他的音乐老师。因了这个缘故,音乐导师才于一次公务途中特地拨出几个钟头的时间到毕罗梵根来看这名学生。在测验的时候,他对约瑟的拉丁文和指法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对于这些事情他信得过老师们的报告,他已用了一个钟头的时间审阅过了)——他的兴趣在于:这个孩子有没有成为一个真正音乐家的天性,有没有热情、服从、敬上,以及真诚服务的能耐。一般而言,公共学校的教师们什么都好,只是在推荐“英才”学生方面未免大方了一些,当然,这是出于好意。虽然如此,但往往有些人得到推荐,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不良的动机。尤其常见的是,有些老师,由于缺乏洞视的能力,往往不顾一切地推荐自己宠爱的学生,但这种学生,除了死读书、有野心,并对老师卖俏之外,多半别无长处可言。这位音乐导师对于这类学生特别厌恶。他只要一眼就可看出一个学生是否知道他的未来前途即将受到考验,因此,凡是接近他的学生,如果表现得过于乖巧、过于狡猾、过于机灵,那就惨了,至于刻意巴结、奉承他的孩子,更是不用提了。这一类候选人中,有不少例子,甚至连测验都没做,就被剔除了。相反的,音乐导师却很喜欢克尼克。他非常喜欢他。他在继续他的行程途中,总是以愉快的心情惦记着这个孩子。他在他的笔记簿里既没有记录什么,也没有写下他对他的感想,因为他已将这个纯朴未凿的孩子记在他的心上了。因此,公事一毕返回后,他就亲笔将他的名字填在教育委员审查合格的学生名册上了。 在学校里,约瑟不但经常听到同学提到这个名册,而且常听到他们以种种不同的腔调谈到它。学生们大都称它为“金榜名册”,但有时也有人以轻蔑口气称它为“爬藤目录”。每当一位老师提到这个名册时——只是提醒某个粗野的学生:“像你这样不肯用功的学生做梦也别想金榜题名!”语气中总会带着一种肃然起敬和自尊自重的腔调。但当学生们提到这个目录时,他们不仅以一种揶揄口气出之,而且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某次,约瑟就曾听到一位同学说出这样的话:“去他的,我才不在乎那个愚蠢的爬藤目录哩!你可以确信,那上面一个正派的学生也找不到。那是老师们为了低劣的磨洋工和马屁精保留的位置。” 约瑟自从与音乐导师有了一分奇妙的经验之后,又过了一个奇异的时期。他仍然不知道他已是属于“上帝的选民”了——就像教会组织中的学生所说的一样,已被列入“青年之花”了。当初他并未想到,这个插话对他整个命运或其日常生活会有什么实际的后果和显著的影响。在他的老师们看来,他已以绩优上榜而即将出发了,他本人也意识到他的感召了,清楚得就像在他自己心中进行的历程一样。纵然如此,这也在他的生活中划出了一条显明的分界线。虽然,他与巫师(他常如此想到音乐导师)相处的那段时间,才使他在自己心中感到的事情有了结果或快有结果,但那段时间却也使过去与现在和未来分了开来——就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一样,纵使是在他所梦见的情境之中醒来,亦不能不怀疑他此刻是否已经醒来。感召的形式和种类虽然很多,但这个经验的核心总是一样:它已唤醒、转变,或提升了灵魂。由此可知,召唤来自外面,而不像梦境和预感一样出自内心。部分的现实不但已经呈现,而且已经抬起头来了。 以此而言,这个现实的部分就是音乐导师。这位来自远方的可敬神人,这位来自最高天体的天使之长,已以肉身的形象不凡了。约瑟已经见过他那双无所不知的蓝色眼睛。他曾坐在练习钢琴前面的琴凳上面,曾与约瑟一起演奏音乐,曾将音乐演奏得非常美妙;他几乎不落言诠地为他举示了何谓真正的音乐,为他祝福,而后消失了。 就目前而言,约瑟简直无法想象可能的实际结果,无法想象这件事情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因为,单是这件事情在他心中所引起的直接震荡和回响,已经使他忙得不可开交了。就像一株一直在静静悄悄、断断续续发展之中的幼苗,在某个不可思议的时刻忽然悟到成长的法则,而开始努力趋向生命圆成的目标一样。这个孩子亦然,一经法师点化之后,便开始迅速而又急切地将他的精神聚集、收拢起来。他感到自己改变了,长大了;他感到自己与世界之间已经有了新的张力和新的谐和关系了。如今,在音乐、拉丁文,以及数学方面,他有时可以做远非他的同年同班同学所可做到的功课了。有时候,他觉得他可以达到任何目标了。在另一些时候,他又可以忘怀一切而以一种新的柔顺做起白日梦来,乃至随流荡漾,谛听风声雨响,凝视花心的嫩蕊或河上的流水,不求甚解地、不加分别地,消失于同情、好奇、求悟的渴望之中,从他本身的自我游离开来,趋向另一个自我,趋向另一个世界,趋向那奥秘而又神圣,痛苦而又可爱的现象世界的神游境界。 约瑟·克尼克的感召,就这样从内部展开,而后朝向会合和肯定自我与世界的方面生长,终而得到完全纯净的发展。他通过了它的每一个阶段,备尝了它的喜悦和焦虑。这个升华的历程向它的终点前进,没有受到顿悟和草率的障蔽。他的这种进步是每一个高贵心灵的典型发展;学习与成长互相调和,内在的自我与外在的世界以同样的步调彼此趋近。这个孩子到了这些发展的终点之后,终于明白了他的处境和未来的命运。他体会到他的老师们待他有如同事,甚至待他像随时皆会告辞的贵宾;他体会到他的同学们对他既羡慕又嫉妒,对他敬而远之,甚或疑忌不信。现在,他的一些对头开始公开嘲弄他、憎恶他了,而他不但亦感到自己逐渐与老友分离了,同时也觉得他们亦在弃他而去了。但到此时,这个分离与孤立的历程亦已在他心中完成了。他的感觉已经教他逐渐将老师们视为同仁而非上级了;他的老友成了送行的临时伴侣,如今也要留步了。他在学校和镇市里已不再有处身同辈或同等之人之中的感觉了。他已不再有可立足的地方可待了。他所知道的每一样东西,都渗入了一种潜在的死亡、一种虚妄的溶媒、一种属于过去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了一种暂时将就的东西,就像一件已经不再合身的破旧衣衫一样。而当他待在拉丁学校的时间快要终了之时,由于逐渐成长而超出这个心爱的和谐故乡,由于不再适合于他而不得不委弃这种生活之道,活在即将离去的这种边缘之上,对他而言,虽在离情别绪的当中点缀着极乐的时刻和自信的光彩,却也成了一种可怕的折磨,成了一种几乎无法忍受的压力和苦事。因为,一切的一切皆从他的身上脱落开去,而他却无法确定即将抛弃一切的,是否是他自己。他也无法说明,如此离弃他所热爱且已习惯的这个世界,是否应该自责。他也许已用野心、傲慢、自负、不忠,以及缺乏爱心将它宰杀了。在这个真正的召唤里所含的种种痛苦之中,最难忍受的,莫过于此。一个已经接受此种征召的人,不但在接受的当中接受了一份恩典和训令,同时也承受了某种相当于“罪”的东西。同样的,就如一个小兵突然被抓去当官一样,他升得愈高,愈是高兴,对原与他同阶的同志就愈有一种良心上的罪疚之感。 然而,约瑟·克尼克却很幸运,清清静静地度过了这个发展的阶段,没有受到任何干扰。最后,当校方通知,说他成绩优异,即将进入英才学校就读时,乍听之下,他不禁大感意外——虽然,待了片刻之后,对他而言,这个新闻似乎已是久已知道的事情,老早就在预料之中了。但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这几个星期以来,不时有人在他背后以揶揄的口气叫出“神的选民”(electus)或“天之骄子”(elite bov)这个词儿。他曾听到这个词儿,但他只是听而不闻,除了当个玩笑看待之外,从来没把它当回事情。他并没有以为他的同学真的称他为“神的选民”,只是以为他们挖苦他说:“你自高自大,真的以为你是神的选民哇。”他虽曾因为与他的同学之间有了鸿沟而常感痛苦,但实际上从来没有将他自己看成一个神的选民。他已想到,这次征召并非升级,而是一种内在的训诫和策励。虽然如此,但是,难道他一向不知,没有一再揣摩、一再探索它么?如今,好事终于成真了;他的喜事终于得到证实、成了合法之事了;他所受的痛苦已经有了意义;他一直穿在身上,至此既已破旧不堪且已过于窄小的衣服,终于可以抛弃了。一套新衣正在等他去穿。随着获准进入英才学校就读,约瑟·克尼克的生活层次也有了重大的转变。发展中的第一个决定性的步骤已经踏出了。并不是所有获准进入英才学校的英才学生皆与这种征召的内在经验完全一致。征召是一种恩典,套句俗话说,是一种纯然的幸运。碰上此种幸运的青年,都以一种利益为出发点,就如它是一种可使身心灵巧的好事一样。几乎所有的英才学生都把他们的中选视为一件大大的幸运,视为使他们感到骄傲的一种殊荣,而他们当中也有不少人早就渴想这种殊荣了。但对绝大多数的中选学生而言,从家乡的普通学校调到卡斯达里的英才学校,不但会碰到比想象更甚的困难,而且会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挫折。尤其是,对于一向在家过惯舒服生活的学生而言,这种改变往往弄得难分难舍和难于自制。其结果是为数可观的学生知难而退,尤以在入学的最初两年之内为多。其个中原因,不在他们缺乏才能和不肯用功,而是不能适应寄宿的生活,并要他们逐渐割弃他们与家庭和家人之间的脐带,终而至于只知对教会组织忠贞不二,也是使他们无法忍受的事情。 与此相反的是,另外一些学生,却把获准进入英才学校视为一种莫大的良机,以为从此可以摆脱严管严教的家庭和学校,远离严管严教的父亲和老师,乐得逍遥自在。这些少年却也可以过上一段可以自在喘息的生活,但因他们对于整个生活上的这种改变寄予太大且过于离谱的希望,结果,要不了多久,幻灭就接踵而至了。 就是真正用功的学生和模范学生,乃至少年学者,也不一定能在卡斯达里坚持下去。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对他们的学科不能胜任;而是因为,在英才学校中,学科的成绩并不是唯一的评判标准。除此之外,尚有教学上和艺术上的目标,往往这类学生难以达成。虽然如此,设有许多分科和分支机构的四大英才学校,可以容纳种种不同才能的学生,因此之故,一个有志于数学或语文的学生,果真具有成为学者的资质,就不会因缺乏音乐或哲学资赋而受到轻视。实际说来,即使是在卡斯达里,对于培植纯正的学科,有时也会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倾向,而支持此种倾向的人士,不但诋毁这些“幻想家”——亦即热衷音乐以及其他艺术的单子——有时甚至还变本加厉,在他们的圈子里发誓抛弃和禁绝各种艺术活动,尤其是玻璃珠戏。 由于克尼克的一生,就我们所知而言,大部系在我们这个山区最宁静的地带(古称“学区”——借用诗人歌德的用语说)度过,因此,我们愿以久为人知的事情冒使读者厌倦的危险,将这个著名的卡斯达里及其学校的性质和组织再做一个简略的描述。这些学校——简称英才学校——有一个明智而又富于弹性的制度,而行政部门(一个研究咨询会,由20位参议组成,其中10位代表教育委员会,另外10位代表教会组织)则以此在全国各种部门和学校中选拔最有才能的学生,予以训练,俾为教会组织和中等学校与大专院校所有的重要职员提供新的血轮。全国各地,许多普通学校、大学预校,以及其他学校,无论是属理工还是人文,对于90%以上的学生而言,都是为了求职而设的预备学校。这些学生,一经通过大学入学考试,即行升入大学,修习一种特定的研究科目。这就是众所周知的标准课程。这些学校的要求相当严格,尽其可能地排除缺乏才能的学生。 但与这些学校平行或高于这些学校的,是英才学校,只收天分和品格均皆出众的学生,且其招生办法不是考试,而是由老师评选,向卡斯达里当局推荐。某日,某位老师向一名十一二岁的学生表示,如果他希望,他也许可于下学期进入卡斯达里的一所学校就读。他对这种想法心向往之吗?他对这个推荐有无奉召的感觉?对于这个提示,他不妨再三考虑。考虑的结果,他如果首肯了,并且得到了双亲的无条件同意了,他便可以进入一所英才学校试读了。由这些英才学校的校长与水准极高的导师(绝非大专院校的教职员)组成的教育委员会,掌管全国所有的教育事务和所有的知识组织。一个孩子一旦成了英才学生(且对任何课程皆能不负所望,否则遣返普通学校),他就不再需要为某种谋生专业或一技之长去做准备了。相反的,教会组织和学术机构却要到英才学生中征求人才:从文法学校的教员到高级职员,12个研究主任——亦称导师——乃至玻璃珠戏指导人,亦即珠戏导师,都在征求之列。 一般而言,英才学校的最后课程,通常在22到25岁之间修习完毕,毕业后即可进入教会组织。自此以后,大凡属于教会组织和教育委员会的一切教育与研究机构皆为他们所有,而假如他们有意作进一步研究的话,则所有的图书馆、档案室、实验室,如此等等,加上大批的助理人员,乃至所有的一切属于玻璃珠戏的设备,也供他们使用。一种专科学位甚至在未毕业时就已开始了。凡是对语言、哲学、数学,或其他任何学科,显出特别兴趣的学生,都可转修高级班的课程,得到因才施教的培植。这些学生毕业后,大都担任公共学校和大学的专科教师。他们永远是教会组织的成员,纵使离开卡斯达里了,仍然如此,终生不变。这也就是说,他们不但与一般“常人”(未在英才学校接受教育的人)保持一种截然的分野,而且永远不得从事医师、律师,以及工程师之类的专业工作——除非脱离教会组织。他们得终生遵守教会守则,包括安贫乐道与终身不娶。一般人多以尊敬中带着讽刺的口气称他们为“达官贵人”。 英才学校的毕业生,大都以小学教师为他们的最后归趋。卡斯达里学校的少数顶尖人物,可以自由专攻他们所喜欢的学科,时间不受限制。一种勤奋的、冥想的求知生活,已为他们准备好了。许多天分较高的学生,由于某种原因,也许因为身体缺陷或性情欠稳,以致不宜担任教师或在教育委员会占据单位主管的职位,则可继续进修,以助理的身份终生从事研究或搜集的工作。因此,他们对于社会的贡献,多半属于纯粹的学术著作。有些人到辞书编纂委员会、档案管理处、图书馆等类机构充任参议或顾问,有些人则从事为艺术而艺术的学术研究。他们之中有不少人专心致志于高度深奥,且往往冷僻的科目:例如鲁道维卡斯·克鲁德利斯,辛辛苦苦耗费了30年时光,将仅存的古代埃及经文译成希腊文和梵文;或如有些古怪的却托斯·卡尔文席士二世,则为我们留下了对开本四大巨册的《12世纪末期意大利南部各大学拉丁文之发音》。这部著作原拟作为“12至16世纪拉丁文发音发展史”的第一部分,但因无人续成,致使这部已有千页之谱的手稿至今仍是一部巨著之中的一个片段,殊为可惜。 不难理解的是,这一类的纯粹学术著作,一直受到人们的嘲弄。其所以如此的原因,主要是它们对于未来学术和整个民族的真实价值,无法做出具体的估计。虽然如此,但学术工作亦如古代艺术一样,自然亦应有其广大的牧场,以使学者在研究他人不感兴趣的科目时,得以从中累积知识,而为其他研究同仁提供资料——跟储存于辞书或档案里面的东西同样宝贵的资料。 上面所述的学术著作,都尽可能地予以印成专书。真正的学者可有近乎绝对的自由去做他们的研究和玩他们的珠戏,尽管他们的著作中有不少东西对于一般大众或社会没有直接的益处,并且,在不学无术的人看来简直是奢侈的玩意,但却没有人表示反对。这些学者中虽有不少人因为此种著作的性质而受到嘲弄,但没有一个人受到指责,更别说是使他们的礼遇受到剥夺了。并且,他们也不仅是得到大众的容忍而已,他们还可获得百姓的敬重——尽管会成为许多笑话的对象。这种敬重得来并不容易:是学者社团的每一个分子为了争取求知的特权而牺牲其他一切所建立。他们有不少赏心乐事;他们有相当充裕的衣、食、住方面的配给;他们有漂亮的图书室、资料室,以及实验室可资利用。但他们也以放弃舒适的生活、婚姻,以及家庭的温情作为回报。作为一个修道的社团,他们无意于世间的名利竞争。他们不蓄私产,不要头衔和荣誉;而在物质生活方面,他们亦颇简朴。如果有人要穷毕生之力去译释一篇古代的铭文,他不但可以得从所愿,甚至还可得到帮助。但是,如果他想得到上好的饮食、华丽的衣服、大把的金钱或尊贵的头衔,他会发现此路不通。以此为重的人,通常会在年纪颇轻的时候还“俗”,改行去做有薪资可得的教师、家教,或记者,乃至结婚生子,或以其他方式去过适合他们口味的生活。 约瑟·克尼克离开毕罗梵根的时候来到时,送他到火车站的是他的音乐老师。向这位老师告别已经使他感到十分痛苦,而当火车开动之后,那古堡塔楼上的粉白阶磴三角墙终于逐渐退出他的视野而不复再见时,他的心中更是充满了落寞与不安。其他许多学生,刚刚跃上这个旅途,就显得混乱,惊慌得泪流满面。约瑟早在内心之中转变了他的心志,他对此行很能适应。并且,他也不必长途跋涉。 他被分到艾萧尔兹学校。他曾在他的校长办公室墙上见到这所学校的图片。在卡斯达旦的4所英才学校中,以艾萧尔兹的综合建筑最大最新,完全现代化。附近没有城镇,只有一个村庄样的小聚落,坐落于树林之中。这个村落的对面便是广阔、平坦,而又富于生气的校区。其中的建筑环绕着一块四方形的空地,空地中央长着五棵大树,排列得像一只骰子上的五点一样,而它们那些苍郁的锥状树顶高耸云霄,显得颇为庄严雄伟。这块宽敞的方形空地,部分位于草坪之中,部分在于石子路下,只有充满流水的两座大型游泳池截断这条石子路的延续。旁有宽阔、平坦的阶砌通向池中。校舍位于这片阳光普照的广场入口之处,是这座综合建筑之中的唯一高楼大厦。楼分左右两翼,各有一座五柱拱形的门廊。所有环列这个广场的其他建筑,均皆非常低矮、平板,毫无装饰,且被分隔成完全相等的部分,各由一道拱廊和阶砌通向广场。而一株一株的盆栽花卉,则点缀于那些廊庑的空隙之间。 依照卡斯达里的习惯,约瑟未由校工带至校长室或教师委员会,而是由一位身材高大,长相漂亮,穿着一身亚麻布蓝衫,较他年长数岁的学长出来接他。这位学长和他拉拉手说:“在下奥斯卡,是希腊宿舍的高年级学生,你将住在希腊宿舍。我奉派来欢迎你,同时带你参观一下。你要到明天才会上课,因此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参观。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左右逢源了。还有,在你完全适应之前,请先将我看作你的益友良师,乃至保护人——万一有人烦你的话。总会有些人认为应该给新生一点颜色看看,不过,有我在,不会太糟。我先带你看看希腊宿舍,好让你先见见你要住的所在。”奥斯卡就以这种传统的方式迎候这位新到的学生;舍监派他担任约瑟的学长,而实际上他也努力将他的角色演好。毕竟说来,这也是高年级学生通常乐意扮演的一个角色,因此,假如一个15岁的学长以一种志同道合的口气带一点保护人的语调不厌其烦地殷勤接待一位13岁的学弟,几乎总可扮演得相当成功。在约瑟到校的头几天中,他这位学长像接待来宾一样地对待他,好像怀着一个希望:假使他于次日离开了,也好让他带着一个好客的良好印象离去。 约瑟被带进一个房间,那是他将与另外两个学生共住的地方。在此他得到了一些饼干和果汁的招待。接着,他被带去参观整个希腊宿舍——大方院中的许多宿舍之一;到了蒸气浴室,有人为他指出悬挂毛巾的所在和可以放置盆栽植物的角落——假如他有此雅兴的话。此外,在夜幕低垂之前,他又被带到洗衣房去见洗衣工,为他选了一套蓝色的亚麻布衣,并且试穿合身了。 到了这个地方,打从一开始,约瑟就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他很高兴他能投合奥斯卡的调调,只是稍稍露出一丝羞怯的痕迹——虽然,他不免要把这个比他年长的孩子视为一种半人半神的人物,但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为奥斯卡在卡斯达里早已自在无拘了。他甚至颇欣赏奥斯卡的一些小小卖弄,例如,奥斯卡常在他的话中插入一个复杂的希腊引语,只是礼貌地提醒对方说:这个新来的孩子听不懂了——当然他听不懂了:你怎能指望他能听懂嘛! 无论如何,寄宿学校的生活,在约瑟看来,并无新奇之处;他毫无困难地适应了。就此而言,他在艾萧尔兹就读期间并无重大事件被记录下来。校舍发生的一场大火,大概是在他离校之后的事情。我们查过他的部分学业记录,发现他常在音乐和拉丁文方面获得优等成绩,而在数学和希腊文方面的成绩,亦较一般学生略胜一筹。“舍监手册”上不时记着与他相关的事项,例如“天资聪慧,好学不倦,品行端正”,或“禀赋颇高,品学兼优,颇得师长好评”。(“ingenium valde capax, studia non angusta, moresprobantur”or“i:agenium felix et profectum avidissimum, moribus placet officiosis.”)至于他在艾萧尔兹受到一些什么的处罚,而今已无从稽考了;惩戒记事已与其他许多记录一并毁于大火了。据他的一位同学表示,克尼克在艾萧尔兹四年期间只受过一次处罚(取消每周一次的外出一次)。而他的这种过失,系因他悍然拒绝指出一位违反校规同学的姓名而起。这段逸闻听来似乎可信。毫无疑问,克尼克一向是位良好的伙伴,从来没有做过媚上谄下的事情。虽然如此,但说这是他四年期间唯一受到的一次惩罚,似乎也不太可能。 关于克尼克在英才学校的初期情形,由于我们所得资料十分稀少,且让我们从他后来所做的玻璃珠戏讲述中引取一段讲辞,作为佐证。应该在此说明的是,他为初学者所做的这些讲述,并无亲笔手稿留下;他只是即席而谈,而由他的一名弟子以速记的方式记录下来。他在讲到某处时曾经谈到玻璃珠戏中的“类推”与“联想”,并将后者区分为“正统的”普遍含容联想与“私人的”或主观的联想两种。他说: “关于私人的联想——这种联想在玻璃珠戏虽然没有地位,但也不失其私人的价值——且让我为你们举一个例子。那还是我自己当学生时的事情。那时的我大约14岁的样子,正是春天将临的季节,时当二、三月之际。一天午后,一位同学邀我跟他出去砍一些接骨木枝子。因为他做一个模型水磨,想用树枝做管子。我们一起出发了。在我的记忆中,那天的天气必然非常美好,因为它给我留下了一些生活体验。地面潮湿,但无雪迹;强劲的绿芽已经冒出地面。刚发的蓓蕾和初开的柔荑,已为光秃秃的灌木着上了一些彩色,而空气之中亦弥漫一种气味——一种饱含着生命同时又充塞着枯萎的气息。大地上到处是潮湿的泥土、腐朽的树叶,以及幼苗的气味;人们不时像要闻到初开的紫罗兰似的——尽管一朵也没有。 “我们走到接骨木丛旁边,只见它们已经发出了细小的嫩芽,但新叶尚未长出,而当砍下一根枝子时,忽觉一股又苦又甜的强烈气味向我扑来:它的里面似乎聚集并且扩散着所有一切春天的气息。我完全被它惊住了;我禁不住闻闻我的刀,闻闻我的手,闻闻那根树枝。发生这种挥之不去而又难以抗拒的芬芳的,就是它的树汁。我们虽然没有谈到此点,但我的朋友也在若有所思地闻了好一阵子。这股芳香对他也已有了某种意义。 “而今知道,每一种经验莫不皆有它的神奇要素。就以此例而言,那个春天的来临,那个夏天的来临——它在我走过潮湿、柔软的草地,并嗅闻泥土和嫩芽的时候就已将我迷住了——而今已由那根接骨木香气的‘最强音’浓缩成了一种感觉上的符号。可是,我怎么也不会忘记这种香气了——纵使是此种经验保持孤立的状态亦然。岂止如此,从此以后,直到我的晚年,每次碰到那种香气,都会使我忆起我当初着意体验它的情境。不过,而今又加入了第二个要素,那时我在我的钢琴老师那里发现一本老旧的乐谱。那是舒伯特的一册歌集,但它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吸引。我在久候老师不至的当中约略翻阅了一遍,见了老师后我就向他借阅几天的时间。一有余暇,我就让我自己完全投身于这种发现的喜悦之中。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不知舒伯特是怎样的人,但此时,我对他完全拜服了。而今,在我去砍接骨木枝的那天和次日,我发现了舒伯特的春之颂:‘菩提树吐露芬芳。’而其钢琴伴奏的最初和音,使我突然感到如遇故友一般。那些和音具有着那种接骨木枝树汁一样的芳香,一样的又苦又甜,一样的浓烈,一样的充满着新春的气息。自此以后,有关最初的春临、接骨木的芳香、舒伯特的和音,对我而言,不但皆已固定起来,而且绝对适当。这第一道和音一旦响起,我立即就闻到了那种树汁的清香,而这两者对我都意味着:春天上路了。 “我的这种私人的联想,是我绝不轻易放弃的一种宝贝。但是,每当我一想到‘春天来了’这两种感知经验就跳将出来的这个事实——这个事实是我一己的私事。当然,它是可以表达的,就像我刚才所做的一样,我已将它表达给你们了。但它无法传授。我可以使你们明白我的联想,但我无法影响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使我的私人联想也能成为你们的一个适当符号,亦即成为一种机械作用,能够毫无错误地反映一种信号,并且永远遵循同样的规则。” 据克尼克的一个学生——后来升任玻璃珠戏第一档案室管理员——表示,克尼克大体上是个快活的孩子,但没有一丝胡闹的形迹。每逢演奏音乐的时候,他总会露出一副聚精会神的幸福表情。他很少现出兴奋或愠怒的样子——除了在玩他所喜爱的那种韵律珠戏之时。不过这个与人无争、身心健康的孩子,也有引人注意,因而引起嘲弄或焦虑的时候。每逢有学生被开除时,都会发生这样的情形,而这是英才学校低年级常有的事情。第一次班上有人缺席,游戏时也不见踪影,而次日又没返回,后来有人说他不是因病请假而是被开除了,并且已经离校而一去永不复返了,这时,克尼克才显出难以忍受的样子。他显得如痴如呆,往往一连几天,不见笑容。 若干年后,他提到这件事情时曾经亲口表示:“每次有学生被艾萧尔兹遣送回家而离开我们时,我总会感到好像有人死了一般。设使有人问我因何烦恼的话,我不但要说我怜悯那个可怜的同学,因了好逸恶劳而断送了他的前途,同时还要表示我的怜悯里面也有一分焦虑的因素,生怕这种事有一天也会发生在我身上。直到我把这事体验多次,因而根本不再相信这种命运也会落到我的头上之后,我对这事才有更深一层的认识。自那以后,我才不把开除英才学生视为一种纯然的不幸与责罚。那时我明白到,在被勒令回家的许多孩子中,有不少是正中下怀的。我所感到的,并不是那已不再只是一种裁判与处罚的问题,而是我们所有‘英才’听从来的那个‘世界’,并非像我曾经觉得的那样忽然不再存在了。相反的是,在我们中的许多人看来,它仍然是一个伟大而又有吸力的真相,时时刻刻在诱引着那些孩子,不达目的不止。它所诱引的,也许不止是某些个人而已,同时也是我们大家;这个遥远的世界发出如此强大的吸力,也许并不止是针对那些心志卑劣的灵魂而已。他们那种显然的颓堕也许并不是一种跌落和一种苦因,而是一种向前的跃进和一种积极的行动。我们这些自以为留在艾萧尔兹为上的人,也许才是名副其实的弱者和懦夫哩。” 正如我们将要看出的一样,这些想法不但还要出现在他的心中,而且显得很有势力。 对他而言,每与音乐导师碰面,总是一种赏心乐事。这位导师至少每隔两三个月,就到艾萧尔兹一趟,监督音乐的教学情形。此外,他也常应与他交谊深厚的老师之请,作客数日。某次,演出蒙特维迪的晚诵曲,他还亲自为最后的排演担任指挥工作。但比这些更要紧的是,他总是留意着音乐天分较高的学生,而克尼克亦在其慈心照顾之列。他时常在练习室中与约瑟并列而坐,不是与他一同欣赏他所喜爱的作曲家之作,就是与他一起演奏旧有作曲理论中所举的一个古典范例。后来,他常如此回忆:“与音乐导师同奏一支轮唱曲,或者听他使一首结构不佳的乐曲来一个不合逻辑的结尾,往往会有一种无可比拟的严肃之感;或者,我也许可以说,一种快乐之感。有时候,几乎使你忍不住掉下眼泪,有时候又使你大笑不止。私下向他学习音乐课程,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就像做罢沐浴或按摩一样。” 克尼克在艾萧尔兹求学的日子终于接近尾声了。他与其他十来个与他程度相若的同学即将调往另一个学校升级。校长依例向这些候选人训话,不但再度阐释了卡斯达里学校的宗旨和章程,同时还以教会名义为这些毕业生约略描述了他们今后要走的道路,乃至终将得到跻身教会的资格。这个训话,是全校师生为欢送毕业学生而举行的庆典仪式的一部分。在一连数天的这样的庆祝活动中,校方不但总要安排一些筹划妥善的演出——这回演出的是17世纪的一支伟大的咏唱曲——同时,音乐大师亦会驾临观赏。 校长训示完了,在大家起身向布置华丽的餐厅走去时,克尼克走到导师面前问道:“刚才校长对我们说了卡斯达里外面,亦即一般学校里面,情形与我们这里如何不同。他说到大学里的学生研习‘自由’职业科目。假如我没有听错的话,我想那是我们这儿卡斯达里所没有的专门职业。那是什么意思?那些职业为什么要称为‘自由’职业?我们卡斯达里学生又为什么自外于那些职业?” 音乐导师将这位青年拉到一旁,站在一棵大树的下面,一道近乎狡猾的微笑使他眼角的皮肤形成了一丛细小的皱纹,当时他如此答道:“我的朋友,因为你姓克尼克(意为‘奴仆’),也许这就是‘自由’一词对你那么迷人的原因。但对这种事情,不要过于当真。非卡斯达旦人说到自由职业这个词儿时,不但显得十分认真,甚至还鼓动人心。但我们用到这个词儿时,总带一点讽刺的意味。自由之在那些职业,亦只是在学生的选择而已。这种选择造成一种自由的假象,何况,在大多数的情形之下,这种选择,与其说是出于学生本人,毋宁说是出于他的家庭!何况许多为人之父者,宁愿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愿让他们的儿子做自由的选择。不过,那也许只是一种污蔑;且让我们抛开这个异议不提。我们不妨这样说,自由是有的,但亦只是限于选择职业这个行为而已。职业既然选择之后,自由便完了。学生进了大学,一旦开始选上医科、法科,或工科之后,他就不得不修习极其严苛的课程,最后还得通过一系列的严格考试。设使他考试及格,领到开业执照,从此可以在似乎自由的情形下展开他所选择的职业了,但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低级势力的奴隶,而倚靠成功,倚靠金钱,倚靠他的野心,依附求名的渴望,全看人家的颜色。他不得不屈服于选举,不得不拼命赚钱,不得不参与阶级、家族、政党,以及新闻报纸的无情竞争。他有了成功与富裕的自由,但也得到了被失败者憎恨的回报,反之亦然。对于英才学生以及其后的教会分子而言,一切的一切正好相反。他不‘选择’任何职业。对本身才能的判断,他不以为他优于他的老师。对他在组织中的地位和职务,他接受他的师长为他所做的选择——这也就是说,只要他没把事情搞砸,老师就不得不按照学生的品格、才能,以及缺点,去做适当的安插。每一个英才学生,一旦通过初期的必要课程之后,都可在这种似不自由的情况之下享受可以想像得到的最大自由。从事‘自由’职业的人,必须屈服于狭窄而又严苛的研习课程和严格的考试项目,才能为未来的前途打一点基础,而英才学生一旦开始独立研究之后,不但即可享受无可比拟的自由——自由到使得许多人终生选修极为深奥难解,且往往极其愚蠢的科目——而且可以毫无阻拦地继续研究下去——只要不致中途颓堕就行。是天生的教师就被聘为教师,是天生的教育家就被聘为教育家,是天生的翻译家就被聘为翻译家;每一个都各行其道,各尽其职,就如出自己意愿一般,不但可以服务,而且可在服务的当中得到自由。尤甚于此的是,自此以后,他在有生之年都可以免除那种奴役于人的职业‘自由’。他不必为了金钱、名声,以及地位而挣扎;他不必陷身于党派的斗争,不必跌入于私人与公家之间的夹缝之中:他不必在乎成败与得失。现在,我的孩子,你看出,当我们说到自由职业时‘自由’一词所含的颇为讽刺的意味了吧?” 克尼克告别艾萧尔兹,也结束了他的生活中的一个时期。在此之前,如果说他所过的,是在甘愿顺从与和谐的情况下,几乎毫无困难的快乐童年,那么,自此以后,他要面对的,便是一个奋斗、发展,因而困难重重的时期了。他接到即将转学的通知时,差不多已经17岁了。他的若干同学也接到这样的通告,故而,在这段短促的时间当中,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除了各人将被移植的地方之外,也就没有别的问题可以讨论了。依照传统习惯,校方在他们离开之前几天才通知他们,故而在毕业典礼与离校之间仍有数天的假期可过。 在这几天假期当中,克尼克遇到了一件赏心乐事。音乐导师提议,要他步行去看他,并在他家作客数日。那是一种罕有的殊遇。一天清晨,克尼克伙同另一位毕业同学一起出发——因为他们仍被视为艾萧尔兹的学生,而此种程度的学生依章不许单独旅行。他俩一路走向森林和山岳,经过大约三个小时的攀登之后,终于穿过森林的林荫而至一座赤裸的山头,由此下望,已经变小的艾萧尔兹尽呈眼底,尽管距离已经不近,但由五棵巨树构成的黑块,由碧绿的草坪、发光的泳池、高大的校舍组成的四方院子,乃至旁边的教堂、村落,以及学校以之命名的梣林,仍然清晰可辨,如在目前。这两位青年伫立山头,向下俯视。我们中有不少人怀念这种可爱的景色;抚今追昔,看来它依然如故,并无太大的不同,此盖由于那些建筑虽在大火之后加以重建,但那五棵大树中的三株由于没遭回禄而屹然未动。他们看到他们的学校位于他们的脚下,那是他们已经住过多年的家,而今他们即将向它道别,触景生情,他们感到自己的心脏忍不住收缩了一阵子。 “我想我以前从未见它如此漂亮过,”约瑟的同伴如此说道,“其所以如此的原因,也许是因为直到现在才看出它是我不得不道别的什么。” “正是如此,”克尼克说,“你说对了,我有同感。不过,尽管我们即将走开,但毕竟我们总是不会离开艾萧尔兹的。只有一去永不复返的人才会离开它,例如会做滑稽拉丁打油诗的奥图,或如能在水底潜藏很久的查理曼,以及其他一些人。他们真是一去永不复返了,真是一刀两断了。我已好久没有想到他们了,但现在他们又回到我心中了。要笑不妨笑我,但我认为,那些变节的叛徒,虽有种种的不是,却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如堕落的天使鲁希佛一样,也有一种慑人的威严。他们也许是做错了事,不,他们确实做错了事,但他们总算做了某些事,完成了某些事;他们冒险犯难,向前跃进了一步,而那是需要勇气的事情。此外的我们,虽然一直勤勉用功,既有耐性又讲理性,但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一步也没有跃进。” “我倒不那么想,”他的同伴说道,“他们中不少人既没有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做什么冒险;他们只是鬼混,直到被开除为止。不过,也许是我没有完全听懂你的意思。你说‘跃进’,究竟是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指能够投入,对事认真,嗯——就是投入,就是跃进。我既不想跳回我以前的那个家庭,也不想恢复我以前的那种生活;它们对我已经失去吸力,我也几乎已将它们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倒希望,如果时机到来,且有必要的话,我希望我也能够放开自己而向前跃进——不是跌回某种低劣的境地,而是向前和向上挺进。” “好啊,那正是我们努力的方向。艾萧尔兹是一步,下一步更上层楼,最后有教会组织等着我们。” “不错,但那还不是我所指的意思。让我们继续前进,amice(朋友);步行实在太好了,它可以使我再度打起精神前进。我们真的已使自己困在一只烦闷的囚笼里面了。” 由他的同学记录下来的这种心神和言词,已经显示出克尼克青年期间的狂烈主调了。 这两个徒步旅行者,脚踏实地地走了两天的工夫,终于抵达音乐导师当时的住处蒙特坡,此地位处深山之中,原为修道院,如今被这位导师用来教授指挥课。克尼克的同学被安置在客房之中,而克尼克本人则被分配在导师公寓中的一间斗室里面。他刚一卸下行囊梳洗完毕,主人便走了进来。这位可敬的长者和这个孩子握手之后,微微叹了一口气,坐下身来,稍稍闭了一下眼睛——那是他感到非常疲倦时的一种习惯性表情。不一会之后,他抬起头来带着友善的笑容说道:“原谅我,我不是一个很会待客的主人。你一路长途跋涉而来,一定非常累了,说实在的,我也很累——我的日程排得实在太挤了一些——不过,假如你还没有准备上床就寝的话,我想邀你到我的书斋谈上一个钟头的时间。你将在这里盘桓两天的时光,明天你和你的同学跟我一道用餐。遗憾的是,我的时间实在太有限了,因此,我们不得不设法为你节省几个钟头的时间。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如何?”他将克尼克带进一间有大圆拱顶的房室之中,其中空空如也,除了一架古老的钢琴和两把陈旧的坐椅之外,并无别的家具。他俩各就一把椅子坐下。 “不久,你就要进入另一个阶段了,”这位导师说道,“到时候你将学习各种新的东西,有些是非常有趣的东西。要不了多久,你或许也要开始试试玻璃珠戏了。所有这些东西,不但很好,也都非常重要,但比其他一切更为重要的一件事情是:那时你将学习静坐冥想的法门。大概每个学生都要学习这门功课,但没有人可以去为他们指点迷津。我要你好好学习这个法门,并且要把它学好,就像学习音乐一样,学得很好;只要把这门功课学好,其他的一切自会迎刃而解。因此之故,我想亲自为你上两三堂入门的基础课程,这便是我邀你前来的目的。今天、明天,以及后天,我们都要尝试静坐冥想,每天一个小时,尤其是要观想音乐。现在,你先喝杯牛奶,以免饥渴扰乱你的身心;晚餐待会儿送给我们。” 他敲了敲门,有人端来一杯牛奶。 “慢慢喝,慢慢喝,”他训示道,“不要着急,也不要说话。” 克尼克非常缓慢地喝着那杯凉爽的牛奶。这位可敬的老人坐在他的面前,再度闭上了他的眼睛。他的面容看来颇为苍老,但却显得非常友善,并且充溢着安详的神情,而且他还在暗自微笑,好像他已步入他自己的思绪之中,就如一个已经疲倦的人将他的脚踏入脚盆一般。宁静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流泻出来。克尼克感到了那种气息,他自己也因此变得愈来愈为沉静了。 现在,这位导师在他的椅上转过身子,将他的两手置于钢琴上面。他弹起一个主题,继而加上变奏;那似乎是一首出于意大利某位大师之手的作品。他教他这位来宾想象音乐的进行,将它想作一种舞蹈,一系列连续不断的平衡动作,一连串或大或小的舞步,从一个均衡的轴心当中展开,并教他将他的整个心思集中在由这些舞步构成的图式上面。他将这些乐节复弹一遍,静静地观想它们,接着又弹一次,然后将手置于膝上,双目半闭,一动也不动地静静坐着,在他自己的心中复奏、观想这支音乐。他这位弟子亦然,亦在他自己的心中聆听,谛视片片的线谱在他的眼前飞跃,看着某些东西在活动、在踏步、在跳舞、在飞翔,并努力去体会,读出此种动作,就如那是鸟飞空中的曲线一样。这种图式一混,形象就在他眼前消失了,他只好从头开始;他在杂念纷驰的一刹那后落入一片空无之中。他茫然四顾,只见导师那副沉静、专注的面容飘浮在黄昏的微光之中,于是赶紧回头,循着旧径回到刚刚逸出的心灵空间。于是他再度听到音乐在他的心中响起,看着它踏步而行,看着它划下动作的线纹,并在他的心中追随那些不可目睹的舞者们舞着的足迹…… 似乎过了很久一段时间,他再度从那个空间滑将出来,又感到他坐着的那把椅子、那块铺着草席的石板地段,以及窗外昏暗的暮色。他感到有人在注视着他,于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与在审视着他的音乐导师的视线碰个正着。这位导师以一种几乎无法感到的动作向他点了点头,接着用一根手指以极弱的音调弹出那支意大利乐曲的最后变奏,然后站起身来。 “留在这里,”他说,“我还要回来。试着再将这支乐曲追想一番;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图式上面。但你不必过于勉强;这不过只是一种游戏而已。万一你在这上面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害处。” 说罢,他走了开去;他赶着赶着忙了一天,还有一件事情等他去办。那既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也不是他心向往之的工作。跟他上指挥课的一名学生,虽然有些天分,但却因此显得过于虚浮和傲慢,使得这位音乐导师不得不在此时跟他谈谈,指出他的错误、消消他的恶习,所有这些,都得用恩威并重的办法对之。他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悲,承认的错误总是改个不完,同样的缺点总是除个不完,同样的莠草总是拔个不了!有才无德,华而不实,这种风气,曾经支配着副刊时代的音乐生活,曾在音乐复兴时期扫除得一干二净——而今死灰复燃,竟又卷土重来! 当他办完这事回来与约瑟共进晚餐时,他发现这个孩子在静静地坐着,显得颇为满足,而不再有些微的疲倦神态。“美哉,妙哉,”约瑟做梦似的说道,“乐声完全消失,而后继续进行;它的样子变了。” “那就让它继续在你心中回响吧。”这位导师说道,将他引入一间小小的厢房,房里面的一张桌子上已经放下面包和水果。他俩开始用餐,导师邀他明早去听他所讲的指挥课。他在送这位客人回房过夜之前说道:“你在静坐冥想时看到某种东西;音乐以一种图式呈现在你的眼前。如果你感到十分遂意,可以试着将它笔录下来。” 在客房里,克尼克看到桌上放了铅笔和纸张,于是尝试在上床就寝之前先将那支乐曲向他显示的那个图式描绘下来。他先画出一条线,然后又从这条线上画出若干短短斜斜的支线,每条支线之间皆有韵律的空隙,看来好似一些叶片排列在一根树枝上面。他对他所画的这个图式不太满意,但他精神勃勃,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着重画。他画了又画,最后,终于使那条线屈成一个圆圈,并使那些支线辐射开来,犹如花圈上的花朵一般。然后,他上床就寝,很快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他又到了曾与他的同学歇脚的那座山林的高处,在那里俯视着伸展在他脚下的艾萧尔兹。而当他正在向下俯视的时候,他看到学校的四方院子逐渐皱缩而成一种卵圆,然后又扩展开来而成一个圆圈,形成一只花环,而这只花环开始缓缓旋转,愈转愈快,直到转得令他眼花缭乱,终而至于轰然一声,爆成许许多多闪烁的星星,向四面八方飞散开来…… 到他一觉醒来时,他已忘了他做的这个梦。不过稍后他与导师作晨间漫步时,后者问他有没有做梦,他又感到他似乎曾经做了一个不太愉快的梦。他想了一下,想起来了,于是将梦中的景象说了出来,而使他感到非常讶异的是,这个梦一点害处也没有。导师仔细地谛听着。 “我们应该在意于梦吗?”约瑟如此问道,“我们可以解释梦境么?” 导师凝视着他,简洁地答道:“我们对于每一件事情都应该注意,因为我们对于每一件事情都可以解释。” 他俩走了几步之后,这位导师慈爱地问道:“你最想进的是哪个学校?” 约瑟的脸红了起来。他快速地喃喃地说道:“华尔兹尔,我想!” 导师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当然,你是知道这样的一句老话的:‘Gignit autem arti&iosam……’(意谓:“更是培植高手……”) 约瑟仍然红着脸,把每个学子都熟知的这句谚语说完:“Glgnit autem artificiosam luSOl:um gentem(]ella Silvestris.”(意谓:“更是培植高手的林中圣堂。”或:“华尔兹尔培植高明的玻璃珠戏好手。”) 老人热情地向他看了一眼,“约瑟,也许那就是你要走的路了。你很清楚,有些人对玻璃珠戏不以为然。他们说它是艺术的一种代替品,故而认为从事这种游戏的人只是一些附庸风雅的凡夫俗子而已;因而认为他们已经不再是能够献身心灵之事的人物,只不过是一些艺术上的票友,偶尔弄些即兴曲和没头没脑的幻想曲玩玩罢了。你将看出这里面究竟有多少真实性。你对玻璃珠戏或许也有你自己的看法,对它寄予过高的希望,或许正好相反。毫无疑问的是,这种游戏也有它的危险。但正因为它有危险,我们才爱它;只有弱者才被打发去走没有风险的小径。但千万记住我经常对你说的话:我们的任务在于看清矛盾的本来状态:先视矛盾为矛盾,而后视其为对立的统一。这就是玻璃珠戏的性质。爱好艺术的人之所以喜欢这种游戏,乃因为它能提供即兴和幻想的机会。严谨的学者和科学家之所以瞧它不起——若干音乐家亦然——乃因为他们认为它缺乏他们的专长所可达到的那种严谨程度。嗯,好吧,不管如何,你不但会碰到这些矛盾,而且将会发现它们都是主观的感觉而非客观的事实——例如一位不喜幻想的艺术家,其所以避免纯粹数学或逻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对它们有所了解且可发些议论,而是因为他天生喜爱其他某些东西。此等天生的本能和强烈的爱憎,乃是凡俗小辈的特征。这类爱憎之情,不见于大人和上人之间。我辈之中的每一个人,只是一个凡夫,只是一个试验、一个小站而已。虽然如此,但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力求完美,都应该努力达到中心,而不是在边缘打转。不要忘了:一个人既可在身为严谨的逻辑家或文法家的同时富于想象和音乐的情怀,亦可在身为音乐家或玻璃珠戏好手的同时完全遵从规则和秩序的规定。我们想要培植的这种人,我们所要养成的这种人,随时随地皆可与任何人交换他所修习的学科或艺术。他既可将澄明的理则注入玻璃珠戏之中,亦可使文法学里充满创作的想象精神。这是我们应当努力的目标。我们应该养成这样的一种本质:可在任何时候承担另一种不同的任务而不致发生任何阻力或变成没头的苍蝇。” “我想我已听懂你的意思了,”约瑟说道,“爱憎之心如此强烈的人,岂不只是天性比较热情,而其他的人只是比较温和稳健?” “这句话听来似乎不错,其实不然,”导师笑着答道,“若要事事皆能且做得恰如其分,不但不能缺少精神力量、锐气和热心,而且多多益善。你所说的热情,只是灵魂与外界的摩擦,而不是精神力量。以热情做主,与其说是欲望和雄心较大,毋宁说是欲望和雄心的误导——导向一个孤立不实的目标,结果形成一种紧张火热的气氛。将最大的欲望之力导向中心,导向真实的境地,进而臻于至善的人,之所以似乎要比热情的人沉静得多,乃因为他们的热情之火不能经常外现。例如,在辩论的时候,他们既不高声吼叫,更不挥舞臂膀。虽然如此,但我向你保证,他们在以文火熏蒸。” “啊,要能得到了解就好了!”约瑟感叹道,“要有一个可以信仰的教条就好了!样样矛盾,样样脱轨;凡事都不实在。每一样东西,既可以这样解释,又可以那样解释。整个一部世界史,既可以说成发展和进步,亦可以视为堕落和荒诞。难道一点真理都没有吗?难道没有真实有效的学说吗?”导师从未听他把话说得如此剧烈过。他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而后说道:“孩子,真理是有的。但你渴望的那种学说,绝对、完美,只有使人智慧的教条,却是没有的。朋友,你也不该渴求一种完美无缺的学说。倒是,你该力求你自己完美才是。神在你自己的心中,而不是在观念和书本里面。真理须在生活体验中求之,不是言说可以传授的。约瑟·克尼克,准备对付矛盾的冲突吧——我不妨说它们已在发动了。” 在这几天相处的时间当中,约瑟终于从这位可敬导师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看到了他的为人——尽管他所看到的只是这位音乐导师每日完成的工作之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但最要紧的还是这位导师以如下的办法赢得了他的心:对他表示如此的兴趣,邀他前来亲近,并在百忙中为他抽出空当,而不管他自己往往已经那样工作过度,那样疲倦。并且,使他心折的,也不只是那些课业或教训而已。此种冥想的入门课程之所以使他获得如此深刻而又持久的印象——确是如此,这是他后来体会到的事情——并不是由于这位导师的技巧高人一筹,而是出于这位导师的为人和以身示导。在以后的一年中教他冥想的那些老师,也曾给他更多的指导,给他更精确的教训;他们不但更为仔细地控制了冥想的成绩,同时还提出了更多的疑问,并设法作了更大的改进。自信对这位青年具有影响之力的音乐导师,教的和谈的都非常之少。大多的时候,他只是出出题目,剩下的便是以身示范。克尼克看到这位导师往往显得十分苍老而又疲乏的神情,但他一旦半闭着眼睛收视返听之后,他就有办法再度显得那样镇定、活泼、快乐,而又友善。对于约瑟而言,这种精神的更新,乃是一种令人心服的现身说法,使人踏上走向真正灵源的正道,使人走上宁静致远的路程。关于此点,这位导师所须道及的一切,都是在用餐或作少许散步漫步的当儿偶尔对克尼克稍作指点。 此外,我们知道,关于玻璃珠游戏,这位导师也为克尼克提出了一些初步的暗示和指示,可惜的是,实际上他说了些什么,一句也没有保存下来。使得约瑟难以忘怀的另一个事实,是这位导师不厌其烦地照顾了约瑟的同伴,使得那个孩子没有产生只是食客的感觉。这位老人似乎什么都想到了。 在蒙特坡略事盘桓,受了三次冥想的启示,旁听指挥的课程,与这位导师所做的几回简略的交谈——所有这些,对于约瑟·克尼克而言,莫不皆有深远的影响。毫无疑问的是,这位导师寻出了最为有效的时间,为克尼克的生活作了片刻的调整。他邀约瑟前来的目的,正如他曾说过的一样,是向他推荐冥想的法门;但这个邀请的本身亦有同样的重要性,就其作为一种殊遇而言,表示了他的师长对他颇为关心,对他怀有某种期望。这是他感召的第二个阶段。他已获准一窥圈里的内情。在全部12位导师中,如有一人召见程度相若的学生与他亲近,那就不仅是一种个人的慈善行为了。身为一位导师,他所采取的行动,总不至于只是个人的事情。 告别之前,这两个孩子各自得到了一件小小的礼物:约瑟得到两本巴赫合唱序曲总谱,他的朋友得到一册袖珍本的贺拉斯文集。音乐导师在与约瑟握别时对他说道:“要不了几天你就会知道你被分到哪所学校了。我到高级学校的次数少于到艾萧尔兹,但我相信我们也会在那里相见的——只要我的健康状况保持良好。如果你愿意,不妨每年写封信给我,特别是谈谈你学习音乐的情形。批评你的老师虽不禁止,但我对那种事不太关心。等你去做的事情很多;我希望你能迎接那些挑战。我们卡斯达里不止是一群英才;尤其重要的是,它应该是一种教阶组织,是一种建筑,其中的每一块砖头,只有从它在全体所处的位置来看,才有其应有的意义。离开这个全体,便无路可走了,因此之故,一个人爬得愈高,所得的职位亦愈高,但所得的自由却不因此增加,倒是责任愈来愈多、愈多愈重。青年朋友,等我们重聚时再谈吧。得你来此,对我而言,是一件快事。” 两个孩子踏上了归途,比起前来蒙特坡时,他俩不但快活多了,同时也更健谈了。几天来处于另一种气氛和另一种景况中,面对另一种生活的层面,不但使他俩轻松多了,同时也使他俩对于离开艾萧尔兹的事和那种离情别绪感到自在多了。在林中的许多歇脚之处,尤其是在蒙特坡附近的一座峡谷之上,他俩从衣袋之中取出木笛,吹了几支二部合奏,多半是些民谣。等到他俩再度登上艾萧尔兹上面的绝顶而俯视它的建筑和树丛时,他俩以前在此所作的对话,似乎都变成遥远的过去了。所有的一切事物,都有了一种新的面貌了。对于此点,他俩只字未提;他俩对于不久之前所感所说的一切感到了一些惭愧——虽然,时过境迁,那已成了没有实质的事情了。 在艾萧尔兹,他俩只须等到次日便知他们的去处了。克尼克被分发的学校是华尔兹尔。 二、华尔兹尔 “华尔兹尔培植高明的玻璃珠戏好手。”是说明这座著名学校的一句老话。在卡斯达里属下的几所学校中,以二、三年级的课程而言,它是对艺术最为专诚的一所学府。这也就是说,其他各校皆以某支学科见长,例如古柏汉学校长于古典语言学,波尔达学校长于亚里斯多德与经院哲学,普兰瓦斯特学校长于数学,而华尔兹尔学校则以培植通才并结合学术与艺术为其旨趣,而此种趣向的最高象征就是玻璃珠戏。但此种游戏之在华尔兹尔学校,亦如在其他三所学校一样,既不正式传授,更非必修科目。所不同的是,华尔兹尔的学生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把课余时间献给它了。这是可以理解的:正式的玻璃珠戏及其所属的各种机构悉皆设籍于华尔兹尔。为了举行大赛而建的著名珠戏会馆,正如巨大的珠戏档案管理所及其属员和图书室,乃至珠戏大师的公馆,亦即珠戏导师的官邸,莫不设籍于此。并且,尽管这些机构都是完全独立存在的,而华尔兹尔学校亦不在其管辖之下,但此等机构的精神,不但弥漫于整个学校之中,而公开大赛的神圣气氛,更是遍布这整个市区之内。该市本身不但以有这所学校为荣,同时亦以有此种游戏自豪。市民们不仅称学生为“学者”,并且还指就读这珠戏学校的学子为“解结者”(1users)——“游戏者”(1usores)一字的转讹。 顺便一提的是,华尔兹尔学校是卡斯达里四所英才学校中最小的一所,其学生人数很少超过六十,因而,毫无疑问的,此种情况亦使它有了一种独特性和贵族性的样貌,一种与众不同的神情。实在说来,它也是作育才俊的所在。尤其重要的是,过去数十年来,不少艺术大师和多数珠戏能手都出自这所令人起敬的学校。这倒不是说华尔兹尔的卓著声誉完全无可訾议。有人认为华尔兹尔人只是一些自鸣得意的审美家和奢侈浪费的王子,除了会玩玻璃珠戏之外,没有一点用处。其他学校有时会兴起一阵风气,对华尔兹尔的学生发出冷嘲热讽的讥评,但所有这些半真半假的玩笑亦只是出于一种羡慕和嫉妒之情而已。毕竟,转到华尔兹尔求学这件事情的本身总是有着某种殊荣的意味存在其间呀。约瑟·克尼克也体会到了此点,因此,他虽没有俗世那种好出风头的野心,但多少也以一种得意的心情接受了这份殊荣。 他和数位同学一路步行到华尔兹尔。他怀着高度的期望迎接未来的一切,刚一跨进南门,便被该城的褐色外观和雄伟的校景所吸住——该校的前身是西笃会教士的修道院。他在接待室刚刚用过茶点,还没有穿上新制服,就等不及地独自溜去察看他的这个新家了。他踏上一条河边步道,沿着这座古城的遗址前进,走到拱桥的上面,站在那里聆赏水磨的吼声,而后步过墓园,跨上菩提树的林荫小径。透过高高的树篱,他看到了“选手学园”(thevicus Lusorum),玻璃珠戏能手所住的小型聚落。这里有大会堂、档案室、教室、客房,以及教师休息室。他看到一个穿着珠戏选手服装的人从其中的一间房子走来,并判断此人就是传说中的一个“游戏者”,说不定就是珠戏导师其人。这里的气氛对他产生了一种巨大的魅力。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显得颇为古老,颇为可敬,颇为神圣,充满着传统的色彩;人在此处,比在艾萧尔兹更与那个中心接近。而当他由珠戏园区转回时,他又感到了另一些魅力的吸引,也许没有那么可敬,却也同样令人兴奋。这些吸引力出于此城的本身,出于这个俗世的样品,出于它的公务和商情,出于它那些猫狗和孩童,出于它那些商店和艺术品的气息,出于它那些留着胡子的市民和看守店门的胖太太们,出于那些在游戏喧嚷的儿童,出于那些在向行人学样和抛媚眼的女郎。许许多多的东西,使他想起了那些已经变得遥远的世界,使他忆起了他曾熟知的毕罗梵根。他已记起了他已完全忘掉的一切事情。如今,埋于灵魂深处的一切,都对这些东西,都对这些情景,这些声音,这些气味,有了反应。一个没有艾萧尔兹宁静,但更富丽的花花世界,似乎正在这儿等待他的光临。 约瑟开始上课,虽然增加了几门新课,但实际说来,也只是旧有课程的延续而已。真正的新东西可说一样也没有——除了冥想的练习,但毕竟说来,音乐导师早就让他尝过一次滋味了。当时他虽心甘情愿地接受了静坐指导,但那也只是将它视为松弛身心的一种轻松游戏而已,从来没有把它当回事情;直到后来——正如我们将要说到的一样——他才从实际的生活中体会到它的真正价值。 华尔兹尔学校的校长奥图·齐宾敦,是位不同凡响,但有些怪癖的人,故大家都对他敬畏三分。克尼克入校时,他已年近六旬。我们所检视的有关约瑟·克尼克的事情,有不少项目是用他那一手劲道的书法写成。但对约瑟这个少年发生好奇心,起初是他的同学大于他的老师们。克尼克跟其中的两位同学,曾经建立特别强烈的关系,这有许多文件可以佐证。其中第一个是年龄相若的卡洛·费罗蒙蒂,在他刚入华尔兹尔最初的几个月间,就结了不解之缘(费罗蒙蒂后来升为音乐导师的代理,地位仅次于教育委员会的委员:我们得他不少帮助,尤其是《16世纪琵琶乐风史话》一文)。其他的同学都称他为“米食者”,对于他在游戏方面的资质颇为欣赏。他与约瑟之间的友谊始于谈音说乐,以后便一起研习这个课程,持续了多年的时间;我们之所以得知此点,部分出于克尼克写给音乐导师的信,这些信虽然非常稀少,但都相当冗长。克尼克在这些信中的第一封里称费罗蒙蒂为一位“音乐的专才与行家,善于运用装饰法、装饰音、颤音等类技巧”。同学们演奏科帕林、普赛尔,以及17世纪左右其他大师的音乐。克尼克曾在其中一封信里将这个练习时期和音乐作了一番详细的描述:“在许多作品中,几乎每一曲调都加上了某种装饰音。”接着他又写道:“反复不断地演奏回音、颤音,以及连音,一连弄了几个小时之后,使人感到手指上面犹如充了电气一般。” 实际说来,他在音乐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他到华尔兹尔第二或第三年时,不但便已研读并演奏各个世纪和各种格局的乐谱、调号、略符,以及加花的最低音符号,而且相当熟练。他力求进步,使他自己进入了西方音乐的境域——我们今天所得的一切,他大都通晓了——他不但从实用的技巧着手,而且不厌其烦地注意于每支乐曲的感觉与技术层面,以之作为贯通精神的一种手段。他热切注意于音乐的感觉性质,他用功从声音的物理性质,从声音在耳中的感觉作用,体会各种乐风的精神,使他无法专注于玻璃珠戏的基础课程,以致延搁了颇长的一段时间。事隔若干年之后,他在一次讲演中说道:“只从玻璃珠戏所采的选粹中去认识音乐的人,也许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珠戏选手,但绝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音乐家,而作为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怕也不行。音乐并非只是由我们用理智从它抽离出来的那些纯粹振幅和句型所组成。综观上下古今,可见它的趣味根本在于它的感觉性质,在于气息的迸发,在于节拍的敲击,在于音色的渲染,在于由人声在乐器的谐和中混合而起的摩擦和刺激。不用说,精神是主要的东西;不用说,新乐器的发明与老乐器的改进,与创作跟调和有关的新乐调和新规则或新禁忌的引进,总不过是一些姿态和皮相而已,就如各国的风俗和时尚亦只是一些皮相的表现而已。但我们必须以感觉体会,品味了这些皮相的感官分别之后,而后才能说明它们的时代和风格特征。吾人演奏音乐,必须运用我们的双手和指头,必须运用我们的口腔和肺腔——不仅是用我们的大脑而已,因此,只会读谱而不善于操使任何乐器的人,就不配加入有关音乐的对谈。因此之故,音乐的发展也不只是能从风格的抽象历史术语所可得而理解的。就以认识音乐上的衰微时期为例来说,设使吾人不能看清其在各个时期之中感官与数量要素凌驾于‘精神要素’的情形,我们便要完全不得其门而入了。” 有一段时间,克尼克似乎只想做一名音乐家。因为他特别偏爱音乐,以致忽略了包括珠戏入门在内的各种课外选修科目,情形十分严重,乃至第一学期尚未终了之前,就被校长召见,要他说明理由。克尼克不肯接受威胁,他顽固地坚称他有权如此用功。据称他曾对校长如此说:“如有任何正规的课业不及格,你有权责罚我。否则的话,我就有权把四分之三甚至全部课余时间用在音乐上面。我是遵照校规行事的。”校长齐宾敦是位相当通达的人,故没有十分坚持,但他自然不会轻易忘掉这个学生,据说此后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对他显得非常冷酷。 克尼克求学时代中的此一尴尬时期,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也许是一年又半。他的成绩平平而非突出——从他与校长的争执判断——而他的行为也是一种无视一切的退缩,可说没有结交值得一提的朋友,虽以热爱音乐求得补偿。他几乎摒除了所有一切其他的课外研习项目——包括玻璃珠戏在内。毫无疑问,他这种特性,多少有些青春发动期的征象;在这个时期中,他或曾偶尔面对异性而疑惑不信;也许他很害羞——就像家里没有姊妹的其他学生一样。他读了很多东西,尤其是德国哲人的作品:莱布尼兹、康德,以及浪漫派的著作,尤以黑格尔的著述对他发生了极为强大的吸力。 现在,我们得略述一下克尼克的另一位同学,在他在华尔兹尔的生活中扮演怎样重要的角色了。此人就是当时的寄读生普林涅奥·戴山诺利。所谓的寄读生,就是以来宾的身份在英才学校求学的学生,这也就是说,虽在英才学校就读,但既不想终身留在这个学区之中,更是无意进入教会组织的学生。这样的寄读生不时有之,但为数很少,此盖由于教育委员自然不太喜欢去教此类学生,因为他们一旦修完英才学校的课业就要回家还俗了,岂非白费工夫?虽然如此,但国内总有几个古老的贵族家庭,因其曾在卡斯达里草创时期出过大力,而选送一个孩子以贵宾身份至英才学校就读的习惯依然如故(迄今仍未完全消除)。对于这少数几个贵族家庭而言,此种习惯已经成了一种既定的特权——虽然,选送的子弟也得有足够的天分,符合英才学校所要求的起码标准才行。 这些寄读的学生,虽然处处皆跟所有英才学生一般遵守同样的校规,然而,却因不致逐年疏离家庭和乡土而在全体学生当中形成一个特别的集团。相反的,与英才学生不同的是,凡是假日,他们都回家去度,故而保留了他们出处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在英才学生间,不但总是客人,而且总是外人。家庭,一个俗世的前途,一种职业和婚姻,总是在等候着他们。这样的贵宾学生,受到这个学区的精神感召,而征得家长的同意,自愿永远留在卡斯达里并进入教会组织的,并非没有,只是偶一有之,可谓少之又少。与此相反的是,考之我国历史,每当舆论界因了某种原因转而反对英才学校和教会组织时,在毅然挺身出来为此二者担任护法使者的政治家中,曾经作过此种贵宾的学生,倒是不在少数。 普林涅奥·戴山诺利,就是约瑟·克尼克在华尔兹尔见到的这样的一名寄读生,年纪比约瑟略长。他是一位颇有天分的青年,特别善于言谈和辩论,性情刚强而略带倨傲。他的出现经常使齐宾敦校长感到烦恼,原因在于他虽是一个好学生,从不给人可以指责的把柄,但他不仅不肯忘掉他那寄读生的特殊地位,而且尽其可能地招引他人的注目。不但如此,他还以挑战的态度坦然承认他自己是一个代表俗世观点的非卡斯达里人。 无可避免的是,这两个学子之间展开了一种特殊的友谊。他们两个都极有天分,且都得有感召;这两个要件使得他俩成了兄弟——尽管其他每一个方面莫不互相对立。这需一位既有超人智慧又有非凡手段的老师,才能从如此扬起的矿渣中炼其真金,运用辩证的法则从对立的当中求得综合。校长齐宾敦并不缺乏此种才能和意愿;他并不是认为天才难化的那种师表。但就此一特例而言,他却缺乏一个重要的先决条件:不能信赖这两个特殊学生。喜欢扮演党外人士兼革命党员角色的普林涅奥,在与校长的关系方面总是保持着警戒的态度;而不幸的是,约瑟却因选修课程的问题而与校长起了冲突,故而也就没有转向齐宾敦求教的意愿了。 幸好有音乐导师在。克尼克确是向他做了一些求助和请教,而这位睿智的老乐师不但认真正视了这个问题,并且,正如我们将要看出的一样,还以巧妙的手腕将这个游戏的课程导上了正路。年轻时的克尼克所遭逢的此种重大危机和走火入魔,终于在这位导师的手中化成了一种荣誉的使命,而这位青年确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约瑟与普林涅奥之间的恩恩怨怨——两个主题并进的一支奏鸣曲,或者两个心灵之间的一种相辅相成的辩证作用,他俩之间的一种心理历史——约如下面所述。 不用说,最先吸引对方的,当然是戴山诺利了。他的年纪较长;他是一个长得漂亮,性情刚烈,而又能言善道的青年;尤其重要的是,他不是卡斯达里人,而是一个“外来人”,一个有父母、有伯叔、有姑姑、有兄弟、有姊妹的人,对他而言,卡斯达里及其所有一切的校规、传统,乃至理想,只不过是沿途的一个驿站而已,只不过是一次短暂的逗留罢了。对于这位“稀客”(rara avis)而言,卡斯达里并不是整个世界;在他看来,华尔兹尔只是一个普通的学校,跟其他任何学校并无两样;在他看来,“还俗”既不丢人,亦非受罚;等待他的未来并非教会组织,而是事业、婚姻、政治,总而言之一句话,是每一个卡斯达里人暗自渴想认识的“真实生活”。因为“人间”或“俗世”一词,对于卡斯达里人,跟对很久以前的忏悔苦修的僧侣并无两样:都是某种卑下而不可触及,故而也是显得神秘,诱惑而又迷人的禁地。而普林涅奥亦毫无隐秘地表现他对这个人世的依恋之情;他对此点,不但一点不以为耻,相反的,却因此引以为荣。他强调他自己与众不同的差异之处,一半出于稚气与儿戏的热忱,但也有一半出于有意识的宣传。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以他那些俗世观点和标准反衬卡斯达里的看法和尺度,并且争论说还是他自己的想法比较美好,比较公正,比较自然,比较合乎人情。他在这些争论中搬弄“自然”与“常识”等类字眼,用以诋毁失之纤细、不合世情的学校精神。他用了种种标语口号和夸张之词,好在他趣味不恶,而且机智老到,故而不至于落到低级的叫骂,倒是他或多或少地运用了华尔兹尔辩论惯用的手法。他不但要为这个“人世”和非冥想的生活辩护,攻击卡斯达里那种“妄自尊大的烦琐知性”,而且要向人证明,如果以敌之矛攻敌之盾,他也不会输到哪里。他不希望被人视为盲目践踏文化花园的愚痴畜生。 约瑟·克尼克不时站在一撮以戴山诺利为中心的学生边沿,默不作声但聚精会神地谛听着。通常以普林涅奥说话的时候居多。约瑟以好奇、讶异,乃至惊慌的心情,谛听普林涅奥贬抑所有一切的权威,痛诋卡斯达里所视为神圣的每一样东西。他听到每一件事情都受到了质疑,他所相信的每一样东西都被指责为可疑或可笑。不久,约瑟发现听众中有许多人根本没把这些言论当作一回事;显而易见,有些人只是为了消遣而听,就好像人们在市集听人叫卖一般。并且,他还不时谛听某些学生以嘲讽或严肃的态度回敬普林涅奥的攻击。虽然如此,总是仍有几个同学聚在普林涅奥的身边;他总是大家注意的核心,而且,不论其中有无对手,他总是发出一种近乎魔力的吸力。 约瑟几乎跟其他听众一样震动地聚在这个活跃的演说家四周,带着惊讶或哄笑的神情听他发出激烈的言论。尽管在谛听时会有一种震颤乃至恐惧之感,但约瑟仍然觉得那种言论的邪气诱惑在吸引着他。他之所以受到吸引,并不只是感到那些言词有趣,而是觉得它们与他具有直接而又严重的关系。这倒不是因为他与这个大胆演说家具有同感,而是因为你一旦知道那些疑问确实存在或颇有可能,你就情不自禁地为他们感到痛苦。开始时那并不是任何严重的痛苦;那只是一种受扰乱而稍感不安的事情——一种由强大的冲动与罪疚的良知混合而成的感觉。 必然来到的时候终于来到了,而这个时候便是戴山诺利注意到他的听众之中有一个人没有将他所说的话当作纯然的嬉笑和胡辩。此人是个美发少年,不仅长得相当英俊,并且神情亦很不俗,但颇害羞,每当普林涅奥向他搭讪,他就满面通红,结结巴巴地应答。普林涅奥心想,这个孩子在他后面跟梢显然已有相当时间,因而决定以一个友好的姿态作为回报,于是邀他下午到他的住处一叙,以便将他完全征服。但使普林涅奥大感意外的是,这个孩子离他远远的,没有一点跟他攀谈的意思,居然就这样谢绝了他的邀请。普林涅奥受此挑激,遂一反常态,转而开始追逐这个沉默的约瑟。他这样做,起初也许是出于虚荣,但到后来,他竟变得认真起来,因为他感到他已碰到一个对手,而这个对手,也许是未来的朋友,也许是个对头。他不仅一再看到约瑟在他的周围逗留,而且注意到他在认真地听他说话,但每当他尝试与他接近,这个怕羞的孩子马上就向后撤退。 这种行为的背后是有原因的。约瑟很久以来就已感到这另一个孩子对他或有重大意义,也许是某种良好的意义,可以扩展他的境界、见解或悟域,但也可能是魔境和陷阱。不管那是什么,都是他必须通过的考验。他已将普林涅奥当初在他心中激起的那些怀疑和不安之感告诉了他的朋友费罗蒙蒂,但他这位朋友却不甚在意;他认为普林涅奥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不值得浪费时间去注意,说罢又埋首于他所演奏的音乐之中。本能警告约瑟:校长是他问道解惑的适当权威,但自发生那个小小的过节之后,他与齐宾敦之间也就不再有什么率直的关系了。同时,他也怕校长也许会将他的向他求教视为挑拨是非。 这种进退维谷的困境,由于普林涅奥的积极攀交而使他感到痛苦日增,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只好转而求助于他的支持者兼守护神的音乐导师,于是向他写了一封长信,陈述他的苦情,并请指示迷津。 这封信被保存了下来,其中的一段云: “普林涅奥是否想争取我附和他的想法?或者,他是否只是想找一个人与他讨论这些问题?目前我还无法确知。我希望他的目的属于后者,因为,要我顺从他的观点,无异是将我引入不忠不义的邪路而毁掉我的一生,而毕竟说来,我的生命已经植根于卡斯达里了。纵使我真的想要还俗,外面也没有父母和朋友可以投靠。然而,就算普林涅奥说那些亵渎的言词目的不在引人交谈并左右别人,那也够使我感到无所适从的了。因为,敬爱的导师,实在不瞒您说,普林涅奥所持的看法里面确实有些是我无法反驳的东西;他引起我内心的共鸣,而这种共鸣有时会强烈地支持他的说法。假如那是一种自然的呼声,那它就与我所受的教育和我们习见的情形完全背道而驰了。普林涅奥称我们的老师和导师为祭司阶级,称我们同学为一群骄奢的太监。他这样说当然是一种粗劣且过甚之词,但他的话里也许颇有几分真实性,否则的话,我就不致被它弄得那样烦心了。普林涅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包括令人十分吃惊和泄气的言论。例如他争论说,玻璃珠戏是一种开倒车的玩意,使人退回到那种副刊时代,是一种完全不负责任的字母游戏,搞垮了各种艺术和科学的语言。他说它一无是处,只是联想和类此的搬弄。此外,他还宣称,我们隐逸而不躬耕,证明我们整个文化和知识态度完全没有价值可言。据他指称,我们分析各个时代各式音乐的法则和技巧,却拿不出我们自己创作的作品。我们以拜读和解释平德尔(希腊抒情诗人)或歌德的作品为荣,而羞于拿起笔来创作我们自己的诗歌。所有这些,都不是我可一笑置之的指责。他的指责还不止此,这些还不是使我最感痛苦的言论。最糟的是,例如,他说我们卡斯达里人所过的生活,犹如不能自食其力的笼中鸣禽,既不面对现实的需要,又不致力生存的竞争,对于以劳苦和贫穷建立我们奢侈生活基础的那一部分人,更是装聋作哑,不知不闻。” 这封信的结尾云: “至尊的导师,也许我已辜负了您的慈爱和好意,因此我准备接受责罚。申斥我吧,加我以惩处,令我悔改吧! 我会因此感激不尽的。但我亟须指点迷津,对于目前的情况,我还能支撑一阵子,但我却无法使它形成实在而又有益的发展,因为我太柔弱了,而且毫无经验。尤甚于此的是,也许这是最糟的地方,是我无法向校长吐露真情——除非您明白地命令我去向他投诉。这是我以此事烦您的原因,因为它已成了使我苦恼不已的一种根源。” 设使我们也有这位导师答复求助的白纸黑字,那就真是再好不过了,可惜他只作了口头上的答话。这位音乐导师接到克尼克的求助信后不久,亲自来到华尔兹尔主持一次音乐测验,于是就在逗留的那几天当中为他这个青年朋友用了相当的工夫。我们之所以知道此点,是得自克尼克后来所作的追叙。音乐导师并未使他轻易过关。首先,他不但仔细看了克尼克的成绩单,同时还查了他的课外研究项目。他由此判断,克尼克实在太偏于后者了;关于此点,校长的看法是对的,因此,他坚持要克尼克照实向校长认错。他为克尼克对戴山诺利的行为提出了明确的指示,直到他将这个问题与校长作了一番讨论之后,始行离去。结论约有两点:其一,戴山诺利与克尼克之间形成了令人难忘的竞争;其次,克尼克与校长之间重新建立一种全新的关系。这倒不是说这种关系有着联系克尼克与音乐导师的那种感情和奥妙,但它至少因为变得明朗化而缓和了下来。 音乐导师为克尼克厘定的路线,曾有一段时间决定他的生活方式。他获准接受戴山诺利的友谊,让他自己承受他的影响和攻击,而不受老师们的干涉或监督。但他的精神导师特别要他为卡斯达里对这个抨击者提出辩护,并将观点的冲突提升到最高的层面。这话的意思是说,约瑟必须在种种情形之下将卡斯达里与教会组织现行制度的基本原理做一番深切的研习,并反复背诵,铭记在心。不久,这两个朋友敌手之间的辩论,很快就因变得众所周知而吸引了大批的听众。戴山诺利原先那种攻讦和嘲讽的语调逐渐温和了,他的立论也较严谨和负责了,批评也较客观了。在此之前,普林涅奥仍是此种竞赛的赢家;因为他来自“人间”,不仅具有人间的经验和竞争的方法,而且亦有攻击的手段和某种程度的冷酷。他在家乡时曾因与成年之人交谈而得获知世间对于卡斯达里可能所作的种种指责之词。但是,到了现在,克尼克的答辩已经迫使他体会到:尽管他对俗世的认识颇为不错,可说优于任何一个卡斯达里人,但他对卡斯达里及其内在精神,比之熟知卡斯达里、已以卡斯达里为乡土并接受命运安排的人来,不论怎么说,仍是无法企及的。他不得不明白,乃至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只是此间的一个过客,而不是当地的一个土著;这些不言自明的原则和真理,系从若干世纪的体验之中得来,外界的俗世没有绝对的独占权。并且,此处的这个学区之中,亦有一种甚至可以名为“自然”的传统,对此,他只有残缺不全的认识,而它的发言人约瑟·克尼克,而今正在为它提出辩护。 为了扮好他的答辩角色,克尼克不得不加倍努力读书、静坐,以及自律,以便用以廓清并深入了解他必须申辩的问题。在修辞方面,戴山诺利比他的对手略胜一筹;他的俗世历练与黠慧对于他的天生欲望和野心颇有帮助。纵使他在某一点上被击败了,他也会因为想到听众而找出一个保持体面或不伤大雅的退路。另一方面,他的对手克尼克每逢被他逼入一角时,则往往委婉地表示:“普林涅奥,关于这个问题,我得思索一下。且等几天再行奉告。” 他俩之间的关系就这样保持了一种庄重的形态。实际说来,对于这两个参加辩论的人及其听众而言,此种论辩已经成了华尔兹尔学校生活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了。但对克尼克而言,此种压力和矛盾几乎一直未能稍减。由于身负重任和信赖,使他未辱使命,而这也证明了他的潜力和天性的健全:他完成了此种任务而未造成任何明显的伤害。然而,在内心里,他却颇为苦闷。假如他对普林涅奥怀有友情的话,那不仅是对一个聪明而又可爱、心胸宽大而又能言善辩的同学,同时也是对他这位朋友兼对手所代表的那个外在世界,因为他已由普林涅奥其人,他的言谈和举止中结识了那个世界——虽然印象仍然模糊不清:在那个所谓的“真实”世界之中,有的是慈爱的母亲和可爱的孩童,饥寒的百姓和贫苦的人家,新闻报纸和选举竞赛;每逢休假,普林涅奥都要返回那个原始而又阴险的世界之中,去看望他的父母、兄弟,以及姊妹,向他的好友表示殷勤,出席职工会议,或在高雅的俱乐部里作客;而在这些时候,约瑟则留在卡斯达里,不是漫步,就是游泳,不是拜读黑格尔的哲学著作,就是练习傅罗拜格那些微妙而又别致的遁走曲。 约瑟不但确知他自己属于卡斯达里,而且知道他好好地在过着一种卡斯达里式的生活——一种既无家室之累,但也没有种种神奇娱乐的生活,一种没有报纸,但也没有贫穷和饥寒之苦的生活——虽然,普林涅奥曾经因此而连连指责英才学子所过的是懒虫生活,但直到现在为止,他自己既没有受过饥寒之苦,也没有自食其力啊!非也,普林涅奥的世界既非好些,亦不健全。但它存在那里,不仅存在,并且,正如约瑟从历史上读到的一样,它不仅一直存在着,而且跟今日的情况并无二致。许多国家从未有过别的模样,从未有过英才学校和教学区域,从未有过教会组织、学科导师,乃至玻璃珠游戏。地球上的人类大都过着一种较为纯朴,较为原始,较为危险,较为混乱,没有庇护的生活,与卡斯达里的生活全不一样。而这种原始的世界为每一个人的心中所固有;每一个人都可在他的内心深处感觉到它,都对它有些好奇,都对它有些怀念,都与它有些共鸣。真正的功课是对它公正不阿,是在自己的心中为它保留一席之地,但仍不是复归其中。因为,与它平行且凌驾其上的,是第二个世界,是卡斯达里世界,是心灵世界——较有秩序,较为安全,但仍须不断监督和研究的人为世界。要为教会组织服务,而不亏待另一个世界,且不以某种隐约的欲念或怀念目之,加以轻视,更是不可——非有此种允当的正道不可。因为,卡斯达里这个小世界,难道没有为那个大世界出力么?难道没有为它提供教师、书籍、方法么?难道没有扮演守护人的角色、以保持它的智能和德行的纯净么?卡斯达里一向是献身心灵和真理之人的训练场地和庇护之所。那么,这两个世界为什么不能兄友弟恭,并行不悖,并且打成一片呢?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在他心里使此二者结为一体呢? 难得来访一次的音乐导师,终于在约瑟因为被他的任务弄得筋疲力尽而面临一种难保平衡的时期来了一次。这位导师从这个孩子的一些暗示中诊断了他的状态;他从约瑟那种绷紧的面容,勉强的神色,略显紧张的动作中看出了他的近况。他向他问了几个探测性的问题,所得的结果只是愁眉苦脸和沉默寡言,因而也就没再多问。在十分焦急的情况之下,他把这孩子带到一间练琴室中,借口要将音乐学上一个小小的发现告诉他。他叫他将翼琴取出,把音调好,然后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他讲述奏鸣曲式的起源,直到这位青年稍稍忘了他的焦虑而显得稍稍屈从,而开始用心谛听,乃至放松心情,而对导师的言词和演奏生起感激之情。这位音乐导师非常耐心地用了必要的时间,才将约瑟导入一种可以接纳忠言的状态。而当他达到这个目标之时,并使讲述告一段落,且以演奏盖布瑞里的一支奏鸣曲作结之后,终于立起身来,开始在这间小小的练琴室中来回踱步,并说了如下的一则故事—— “距今许多年前,我曾一度对这支奏鸣曲着迷。那是我奉令担任教席以及其后升任音乐导师之职以前的事,正是我从事自由研究的期间,当时我雄心勃勃,要从一个新的观点写一部有关奏鸣曲的发展史;但自此以后,有好一阵子,我不再有任何程度的进步。于是我开始逐渐怀疑,这些音乐与历史的研究有无任何价值?它们是否真比懒散之人所做的那种无益游戏更好一些?它们是否只是冒充真实生活的一种贫弱的美学代替品?简而言之,我必须突破一个危机,因为,在这危机之中,所有一切的研究工作,所有一切的求知努力,被我们指为心灵生活的一切,悉皆因为显得可疑而失去了价值,乃至使得我们情不自禁地羡慕起每一个扶犁耕作的农夫,进入夜幕的每一对情侣,在树丛鸣啭的每一只小鸟,在夏日枝头高唱的每一只知了,为什么?因为他们似乎都比我们活得更自然,更实在,乃至更快乐。当然,我们对他们的苦恼毫无所知,对于他们所遭遇的那些艰难、困苦,以及危险因素完全不晓。简而言之,我差不多完全失去了我的平衡。那绝不是一种轻松自在的状态;实在说来,那真是一种非常难受的苦境。我想出了许多荒唐的逃避计划去争取我的自由。譬如,我想像我是一个进入俗世的巡回乐师,在新婚的喜宴之中为人家演奏舞曲。倘有一位募兵军官不远千里而来,就像人们传说的一样,请我穿上军服,跟着任何军队开赴任何战场,我都会毫不踌躇。而事情愈来愈糟,这是心情如此抑郁的人们常常遭遇的情况。我对我自己完全失去了掌握,以致不再能够独力对付自己的烦恼而不得不求人帮助。”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轻轻咳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当然,我有一位指导老师,这是学校规定的办法,因此不用说,我有问题向他请教,不但合理,而且应该。可是,约瑟,实际说来,正当我们碰到困难、偏离常轨而极需指正之际,正是我们最不情愿返回常轨寻求正当改进办法之时。我这位指导老师对我的学季报告颇不满意;他曾向我指出严重的缺点;但我因为自以为已经有了新的发现,故而对于他的指责颇为不悦。简言之,我不想去请教他;我既不愿向他低声下气,更不愿意承认他是对的。并且,我也不想向我的朋友吐露真情。不过,附近有位怪人,人皆称其为‘瑜伽行者’(the Yogi)而不名,是位梵文学者,我对他的认识,也只是曾经目睹其人和耳闻其事而已。一天,在我心境坏得实在难以忍受之际,我情不自禁地前去拜访此人,虽然,对于他的离群索居与怪异行径,我曾加以嘲笑而又暗自敬慕。我走到他的斗室,想跟他谈谈,但发现他在静坐;他采取印度教的正规坐姿,显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他脸上露着一丝隐约的微笑,好似卓尔不群。我无可奈何,只好站在门口,等他从甚深的定境出来。我等了好久一段时间,约有一两个钟头之久,最后,因为站得很累了,就顺势蹲下身去,在那里背墙而坐,继续等待。末了,我终于见他缓缓醒来了;他微微转动头部,伸伸臂膀,慢慢放开盘着的腿脚,而在他正要起立时一眼瞥见了我。 “‘有何贵干?’他问。 “我站起身来不假思索地说道:‘是安德鲁·盖布瑞里的奏鸣曲。’真是不知我在说些什么。 “这时他立起身来了,要我坐在他那把唯一的椅子上,而他自己则侧身栖息在那张桌子的边沿上面。‘盖布瑞里?’他说,‘他的奏鸣曲对你怎样了?’ “我开始向他陈述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并将我所陷入的困境供了出来。他查问我的生活背景,详确得似乎有些卖弄。他要知道我研究盖布瑞里及其奏鸣曲的情形,问我每天早上几时起床,读书多久,练习多少,几点用餐,乃至何时就寝。我不得不对他吐露实情,事实上我已将我自己完全交给他了,因此我也就只好忍受他的盘问,但他弄得我颇为难堪;他探测种种细枝末节,愈来愈为残忍,乃至迫使我将过去数周数日以来的整个知识和道德生活做了一番自我的剖析。 “然后,这个瑜伽行者忽而默然不语,而当我面露迷惘之色时,他便耸耸肩头说道:‘难道你自己还看不出错在哪里吗?’我真是无法看出错在哪里。于是他将从我问出的每一件事情一五一十地重述了一遍。他追述了我最初现出疲乏、厌倦,以及知识停滞的征象之后,接着向我表示,这种情形,只有过分埋首于功课的人才会发生,并说,积极恢复我的自制之力,并借外援重振我的精神,此正其时。据他指出,我既贸然中断经常打坐的习惯,那么,至少该在最初的恶果一经出现时马上就会体验到毛病出在哪里而立即恢复打坐的修持。他说得一点不错。我打坐的事情已经荒废了很久一段时间,理由很多,不是没有时间,就是精神不济,不是事情太忙,就是心绪过于散乱,再不然就是对我的研究工作太感兴奋。尤甚于此的是,我继续不断地犯此疏忽之过,竟随着时间的进展而忘得一干二净,乃至完全不知不觉。即使到了如今,每当我感到绝望而至近乎搁浅的时候,仍然须借某个旁观者提醒我这件事情。实际说来,我费了好大一番手脚,才能挣脱这种懵懂状态。我得恢复锻炼的常规和静坐的入门功课,才能逐渐从头学习自制和沉思的法门。” 说到此处,这位音乐导师顿住他在室内的踱步,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直到今天,我仍然有些羞于说起。然而,约瑟,事实却是,我们要求自己愈多,或者,在某种时间之内,事情要求我们愈多,我们愈要借助静坐,作为一种养精蓄锐的源泉,作为一种不断更新心智与灵魂的和弦。并且——关于这一点,但愿我能为你再举几个例子——一件事情愈是热切地需要我们的精神——时而使我们兴奋得意,时而使我们疲乏抑郁——我们愈是容易忽略这股源泉,就像在某种求知的工作将我们吸开之时最易忘记照顾我们的身体一样。世界史上的真正伟人,若非熟知打坐的妙诀,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摸到打坐的窍门。其他的一些人,甚至是精力过人而才气纵横的人,到头来之所以遭遇失败的命运,就在于完全被他们的工作或野心所左右,以致丧失了解除眼前束缚而达成目标的能力。好了,所有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了;不用说,这在开始练习的时候就已说过了。而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多么真实!多么确切!只有曾经走火入魔而误入歧途的人才会明白。” 这个故事已对约瑟有了足够的效用,使他体会到他自己所冒的危险,因而重新认真地练习静坐。真正使他铭感不忘的一个事实,是这位导师破天荒头一次向他透露了他的个人生活、他的青年时代,以及早期研究时期之中的一些事情。因为,这使约瑟有生以来第一次充分体会到,即使是像导师这样的一位神人,也曾有过稚嫩的时期,也曾有过犯错的时候。此外,他也觉得应该感激的,是这位令人敬重的导师对他所示的信赖,乃至向他吐露了这样的秘密。一个误入歧途,灰心丧志,屡屡犯错,违反规则的人,不但仍可对付所有这些困难,重新回到自己的正路,甚至后来还能成为一位导师。约瑟克服了此种危机。 在华尔兹尔两三年间,在普林涅奥与约瑟的友谊持续不断之时,校方对于这两个朋友的相争场面始终保持观剧的态度,上自校长,下至最小的新生,每一个人至少都在这出戏里扮演了某种角色。这两个世界,这两种原则,都在克尼克与戴山诺利两人身上具体表现了出来;他俩互相激励;每一次的辩论都成了一种富于庄严和象征色彩的竞争,都是全校每一个人所关切的事项。普林涅奥,每次放假回家,与故乡的泥土接触之后,都带回新的精神;而约瑟亦然,每逢避静冥想,每读一本新书,每作静坐修习,每与音乐导师聚晤一次之后,也都有了新的力量,使他自己更能适于扮演卡斯达里的代表兼辩护之人。他幼时已曾体验到初次感召的滋味,如今他又在体验第二次了。这些年来的锻炼已经将他铸造而成一个十足的卡斯达里人了。 并且,在此之前不久,他也修完了玻璃珠戏的基础课程,甚至还在那段时间的假日,在一位珠戏指导人的照顾之下,开始拟出他自己的珠戏草案。如今,他已在这种活动中发现到一个有趣而又轻松、旺盛的泉源。自从与卡洛·费罗蒙蒂永无餍足地练习翼琴和钢琴以来,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像刚刚踏入珠戏星空一样使他感到如此美妙,如此新鲜、有力,如此自信,如此笃定,如此开心。 就在这些年间,年轻时代的约瑟·克尼克写了一些诗篇,在费罗蒙蒂的手抄本中保存下来。可能的情形是,原有的作品比传到我们手中的为多,因此,我们可以假定,这些诗篇——最早的作品早于克尼克初入珠戏之门之前的某个时候——不但曾经帮助他演好他所扮演的角色,同时还协助他渡过那些危机年代的许多考验。这些诗有的写得颇见功力,有的只是匆匆草成的急就章,但每一位读者都可从中窥出克尼克在普林涅奥的影响之下所曾遭遇的重大激变与危机。有不少行诗发出一种音调,显示他曾有过重大的混乱,对他自己以及人生的意义发生根本的怀疑——直到他写那首题名“玻璃珠戏”的诗,似乎才得到信心而有所依归。顺便在此一提的是,其中含有一些对普林涅奥那个世界略作让步的痕迹,与反对卡斯达里某些不成文规定的要素,在于一个纯然的事实:他不但写了这些诗,有时甚至还向几位同学出示。为什么?因为,大体而言,卡斯达里弃绝艺术作品的展示(即连音乐的演出也只有以严格的乐式组合练习才被容许),作诗是被视为极不合理,非常荒谬,故而严格禁止的事情。因此,这些诗可以说什么都是,但绝不是一种游戏;什么都是,但绝不是一种闲逸的书法娱乐。激起此种创作之流,必得承受颇高的压力,而写出这些诗句,更是非有一种挑战的勇气不可。 亦应在此一提的是,同样的,普林涅奥·戴山诺利在他的对手影响之下,也有了相当的改变和发展。这可从他不时改善辩论方法上窥见一斑。普林涅奥在与约瑟互相激励的这几年间,眼见他的对手逐渐成长而成一个典型的卡斯达里人。他这位朋友所扮演的角色,在他眼中愈来愈强,生动而又具体地表现了这个学区的精神。正如他本人曾以他自身世界的那种大气的动荡感染过约瑟一样,他自己也曾因了吸入卡斯达里的气息而拜倒在它的魅力之下。在他在校的最后一年,以出家生活的理想与危险为题,在玻璃珠戏最高当局的面前做了为时两个钟头的论战之后,普林涅奥拉了约瑟外出散步,向他做了一次告白。 下面所引,出自费罗蒙蒂的一封书信—— “约瑟,不用说,我当然早就晓得你不是轻信于人的珠戏能手兼演技出色的卡斯达里圣徒了。在这种论战中,我们两人各有一个明显的立足点,可能也都知道辩论的对方不但亦有存在的权利,而且亦有不可否定的价值。你站在热切培养性灵的一边,我站在自然生活的一面。你已在我们论战中学会了追踪生活的危险并以之作为你的把柄而加以攻击的诀窍。你的职务在于指出,缺乏心智锻炼的自然生活,如何会变成一种陷入的泥坑而使兽性复现;而我的任务则是必须一再提醒你们,纯以心智为基础的生活是多么冒险,多么危险,乃至终无所获。好,我们各自为我们所信为根本的东西辩护:你为心智申辩,而我则为自然申诉。但请不以为侮的是,我有时似乎觉得你真是天真地将我视为你们卡斯达里原则的一个对头:一个真的将你们的研究、修炼,以及游戏视为一种纯粹蠢事的家伙——尽管因了某种理由他也偶然涉足其中。我的朋友,如果你真的认为如此,那就错了。我愿坦白对你说,我对你的圣秩制度也很着迷,往往将它当做快乐的本身加以追求。不瞒你说,几个月前,在我回家与父母小住期间,我曾向家父述及此点,结果得到他的允许:毕业后可以继续留在卡斯达里并为进入教会组织而准备——到时候假如我仍然如此向往和决定的话。他终于同意了,令我非常高兴。事情演变的结果,我决定不利用他的允许;这是最近才明白的事情。这倒不是我对此事失去了兴趣,绝对不是。只是我愈来愈明白到,继续留在你们当中,对我而言,无异是一种逃避。那也许是一种很好的逃避,或许是一种高尚的逃避,你不论怎么说,仍是一种逃避。因此,我要回去做一个外界人,但这个外界人不仅对你们的卡斯达里永怀感激之情,而且要练习你们的许多修持方法,并且每年还要参加伟大的珠戏庆祝活动。” 克尼克深为感动地将普林涅奥的自白告诉了他的朋友费罗蒙蒂,而后者则亲自在上面所引的信中接着说道: “普林涅奥,我对他的看法一向不太公正,但他的这份告白,在我这个乐人看来,好似一种音乐上的体验。俗世与心灵之间的反衬,或普林涅奥与约瑟之间的对比,从两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原理,在我的面前转化而成一种双重的协奏。” 普林涅奥在即将结束为期四年的学业而准备重返家园时,将他父亲邀约约瑟·克尼克到他家中跟他度假的邀请函呈请校长定夺。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提议。出外旅行来到学区外面逗留之事,并非不曾有过,但主要目的在于从事研究工作。此类情形虽然并非十分稀有,但大都是特殊例外,一般而言,只有年纪较长且较老练的研究人员始可获准,年纪幼小且仍在学的学生,则从无前例可援。但因此项邀请出于一位颇受尊重的家族,齐宾敦校长不便以他自己的名义拒绝,于是将来函转呈教育委员会卓裁,结果得到一个简明的复示:“不准。”如此,这两个朋友只好互道珍重了。 “待些时我们再尽力邀请,”普林涅奥说道,“这件事迟早总会办成的。你总有一天要来看看我们的家庭,见见我们的家人,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们并不是财迷心窍的人渣。我会非常想念你的。还有,约瑟,你要相信你将会在你们这个复杂的卡斯达里迅速蹿升上去。不用说,你很适于做教会组织的成员,并且,在我看来,领袖群伦比位居基层的可能要大得多——尽管你的姓氏含意正好相反。我预祝你有远大的前程;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当上导师而跻身风云人物之间。” 约瑟向他瞥了一眼,显得有些黯然神伤。 “尽管去取笑我吧,”他带着离别的愁绪挣扎着说道,“我才不像你那么野心勃勃,等到我弄得一官半职,你早就当上总统、市长、大学教授或国会议员了。普林涅奥,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们,不要忘了卡斯达里,不要完全忘了我们而把我们当成素昧平生的路人。毕竟,外面总要有几个了解卡斯达里的人而不只是嘲笑我们的人才好。” 他俩彼此握手,于是,普林涅奥告辞了。 克尼克在华尔兹尔继续读完最后一个学年,依旧过着韬光养晦的生活。作为一个抛头露面的风头人物,他所担当的那个重任,至此忽然告一段落。卡斯达里既然不再需人为它辩护了,他就将他的余暇投注在玻璃珠戏上面,而它亦愈来愈能引他入胜。在此时期匆匆笔述的一本杂记簿中,有一篇阐述玻璃珠戏意义与学理的文章,其开头的第一句有云:“由物质与心灵两者合成的整体生命是一种动力现象,在这当中,玻璃珠戏基本上只能理会美学的一面,而其所以如此的原因,主要在于作为一种具有韵律作用的意象。” 三、自由岁月 当此之时,约瑟·克尼克的年纪是24岁的样子。既已从华尔兹尔毕业了,他的学校时代也就过去,而他的自由研究年代也就展开了。除开在艾萧尔兹所过的平静童年之外,这几年也许就是他一生中最宁静、最写意的岁月了。毕竟说来,对于一个初离学校约束而向无限心智世界历险的青年而言,总会遇上一些微妙而又动心的美好事物的。直到此时为止,他还不曾见他的任何幻境消逝,对于他自己做无限奉献的能力或其广阔无垠的思想领域,均皆毫无疑虑。 尤其是,对于像约瑟·克尼克那样有天赋、受了某种长才的驱使而投注于某种专业科目上面,但其天性倾向于统整、综合,以及普及的青年而言,此种自由的春潮往往是一种热切快活和近乎沉醉的时期。假如没有英才学校的训练操守,没有静坐冥想的心理卫生,没有教育委员会的仁慈监督在先,此种自由不但会危及到这样的天性,甚至还会成为许多人的一种无妄之灾,就像在我们卡斯达里现行教育模式建立之前几个世纪发生在无数天才青年身上一样。那时的大专院校里可说到处都是富有浮士德精神的青年,他们乘风破浪,扬帆于学术自由的公海之上,而横冲直撞的结果,碰上了漫无节制的玩票沙洲而搁浅。就实质而言,浮士德本人就是此种堂皇玩票及其悲剧下场的原型。 在卡斯达里,就实而言,学生的知识自由,比之此前若干世纪的一般大学,要大上不知多少倍,此盖由于这里的研究资料和研究机会,要多很多。尤其重要的是,在卡斯达里从事研究工作,既不会有物质上的顾虑,也不会受到野心、胆量、家境、生计与事业情况等类的限制或影响。在学区辖下的各学院、研究室、图书室,以及实验室中,每一个学生,不论家系和现状如何,悉皆完全平等。这个圣秩组织只按学生的心理和性格特性分级。从另一方面来说,使得俗世大学很多有才能的学生屈服的那类自由、诱惑,以及危险,在卡斯达里是不存在的。这倒不是说卡斯达里没有危险、痛苦,以及困惑——人类生活中怎能完全没有这些因素?而是说,至少是某些使人越轨、令人绝望乃至陷入于不幸之境的情况,都被排除了。卡斯达里的学生既无变成醉鬼的危险,也不会把青春年华浪费在秘密结社的愚蠢行为或空吹大牛上面,那是数代以前的学生常做的糊涂傻事。此外,他既不致发现他的学位是一种误取,更不致感到他的预备教育有了无可弥补的破绽。卡斯达里的处事条理使他防范这样的错误。 为了女人而浪费生命或沉醉于某些运动之中这样的危险,也减少到了最低限度。就以女人而言,卡斯达里的学生,既不会因为受到诱惑而落入婚姻的陷阱,也不致像从前的学生一样为了假装正经而不得不强制禁欲,或被迫转向多少有些卖笑性质的懒散女人求欢。卡斯达里既然没有婚姻制度,爱情也就不受婚姻道德的约束了。由于卡斯达里人既无金钱,又无财产可言,故而也就无力购买爱情了。境内民女习惯上都不早婚,因而,在婚前都将区内学生和学者视为特别理想的意中人。这些青年人,就其本身而言,对于家庭和财产都没有兴趣,对于心智和情感至少都能给予同等的重视,并且,通常都富于想象力和幽默感,因此,既然手头不便,故而也就不得不比一般人更须以身相报了。在卡斯达里,一个学生的女友,不会问她自己:他愿意娶我为妻么?她知道他不会愿意。实际说来,这种事可说时有所闻;英才学生因了婚姻而还俗,而放弃卡斯达里和教会组织成员的身份,可说已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但在这些学校和圣秩组织的整个历史中,此种稀有的背教事件,只不过是难得一见的奇事而已。 英才学生自预备学校毕业之后,不但即可享受真正高度的自由,而且还可自行决定求知与研究的范围。除非学生一开始就由他的才能和兴趣自动决定他的方向,否则的话,他所受的唯一限制,就是每个学期提出一份研究计划,而主持其事的当局者对于此项计划的执行,亦只是以非常温和的方式从旁督导而已。对于多才多艺的青年——而克尼克正是其中的一个——他获得如此广阔的活动余地,不但令人向往不已,而且可以说是一种延续不断的快乐源泉。当局容许这些学生享有近乎天堂似的自由——只要他们不流为纯然的懒散就行。他们既可涉足各式各样的知识境域,抓住种种不同的学科,同时爱上七八种科目,亦可一开始就使自己限于某种偏窄的项目。除了遵守适用于整个学区和教会组织的共通道德规条,每年提出一份记录——记下当年所听过的演讲、所读过的书籍,以及在各个研究所所做的研究工作之外,没有别的义务要尽。只有参加技术性的课程和研习——包括玻璃珠戏和音乐讲习——才有比较严密的成绩考核,并依照研习主任的要求撰写论文或做作业,但这也是必须做的事情。不过,这些课程皆系自由选修,并非非修不可。如果他高兴,他不妨一连几个学期或一连几个学年,只是运用图书馆和参加听讲而不交任何作业。有些学生拖了很久一段时间才选定一个专修的研究科目,以致延搁了进入教会组织的时限,但当局者极有耐心,不但允许,甚至还鼓励他们去探测一切可能的研究项目和类型。只要德行良好,除了每年写一份“行传”之外,当局对他们别无要求。 我们如今之所以能有克尼克在此自由研究年代所写的三篇“行传”可读,就靠这种古老而颇受嘲讽的习俗。由此可见,这些作品既不是一种出乎至情的非官方文章,更不是一种多少含些隐私的纯粹文学作品——例如他在华尔兹尔时期所写的那些诗篇——而是一种平常的正规作业。这种习俗早在学区成立初期就已兴起了,其目的在于要求尚未获准进入教育组织的年轻学子,按时撰写一种名为“行传”的特别随笔或文体习作。那是一种虚拟的自传,由作者选择过去任何一个时期作为它的背景。这种学生作业的写法,是要作者设身处地地使他自己回转到从前任何一个时期的文化与学术环境之中,并想象他自己在那个时代度过一种适宜的生活。以时代和时尚为准来说,帝制时代的罗马帝国、17世纪时的法兰西、15世纪时的意大利、斐克里斯时代的雅典,或莫扎特时代的奥地利等,都是学生最喜设想的历史时期。已在专攻语言的学生之间成为习惯的做法,是运用他们最擅长的那个国家的语言和那时代的作风撰写他们想像的传记。因此,在若干颇为高明的“行传”中,就有以12世纪前后的教廷文体,有以修道院运用的拉丁文,有以“古代传奇集”(centoNoveue Antiche)中所用的意大利文、蒙田所用的法文,以及马丁·欧匹兹所用的奇异德文写成的传记。 古代亚洲天神下凡与灵魂转生之说的遗迹,就在这种谐趣而又颇富弹性的文体之中残存了下来。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熟知这样的观念:在他们的今生今世之前,可以有过前生前世——可能曾在以前的肉体中,在以前的时代中,在以前的情况之下生活过。当然,严格地说,他们并不信奉此种学说;这个观念的里面并无任何教条的成分。那只是磨炼想像官能,设想自身处于种种不同情况和环境之中的一种练习,一种游戏而已。此盖由于写作这样一种传记,就像研究文体和玩珠戏一样,可对过去种种文化、种种时代,以及种种国度,做一次谨慎而又小心的透视。他们学着将他们的本身视为面具,视为永恒实体的一种无常外衣。写作此种传记的风习,不但有其引人入胜的地方,而且亦有许多实际的好处,否则的话,也许就没有这种历久不衰的劲头了。顺便一提的是,有不少学生,不仅多少有些相信转生之说,而且还相信他们自己杜撰的那些传记真实不虚。由此可见,这些想像而成的前生前世,大多并不止是文体的习作和历史的研究而已,同时也是意愿的造物和随意的自描。作者将他们自己铸成他们渴慕的人物了;他们将自己的梦境和理想描绘出来了。从教育的观点来看,写作这种传记的主意,也还不恶。它们为青年的创作冲动提供了合法的发泄管道。若干代以来,严肃的创作性作品虽因受到蹙额的待遇而为学术研究和玻璃珠戏所取代,但年轻人的艺术创作并未因此受到压服。它在这些往往被炼成短篇小说的传记中找到了一种安全的表现手段。尤甚于此的是,有些作者在写此种传记的当儿向自觉的国度跨进了一步。 又,学生们往往利用写作此种自传的机会,对当前的俗世和卡斯达里作指责性相革命性的发泄。对于此类攻击,老师们通常都以体谅的慈爱视之。此外,在学生们享受最大自由而不受严密监督的时期,这些传记对于老师了解学生的言行也极有裨益;它们对于作者的智德或品学往往提供极其明白的揭示。 约瑟·克尼克所写三篇这样的传记,已被保存了下来,我们打算将全文照录于本书之末,也许是本书最为珍贵的部分了。他是否只是写了这三篇,或是否另有散佚,可资揣摩的地方很多。我们可以确知的一点只是,克尼克交了他的第三篇作业“印度生活”之后,教育委员会秘书曾有指示说,如果再写任何传记作品的话,他不但应该以接近现代的历史时代为背景,而且要多多旁征博引,尤应注意历史的细节。我们从轶闻与函牍之中获知,其后他曾着手为一篇以18世纪为背景的传记下过一番初步的研究工夫。他让他自己扮演一位斯华比亚地方的牧师,后来背离教会而投向音乐,他曾当过约翰·亚伯瑞克·班吉尔的弟子,做过伊鼎革的朋友,且曾在辛善道夫的莫拉维亚兄弟教派的会众中作过来宾。我们知道,他曾阅读并笔录大量古老而且往往过时的相关书籍,其中既有谈论教堂组织、虔信教徒,以及辛善道夫的文章,亦有讨论那个时期的祷文和教堂音乐的著述。此外,我们还知道他曾迷上灵能派主教伊鼎革,曾对班吉尔导师有过真正的敬爱之情;他曾不厌其烦地请人从班吉尔的肖像摄制一张相片,安置在他的书桌上面。并且,他曾尝试将他对辛善道夫好恶相克的地方做过一番诚实的描述。但到最后,他因以已习的东西为满足而放弃了这个计划。他说他已失却写作传记的兴味了。因为,弄到这些材料之后,不但要从太多的角度去研究其中的主角,还要聚集太多的细节加以描绘。由这些陈述看来,我们与其将他完成的这三篇传记视为一位学者的著述,不如看作一种诗情的产物,比较适当。我们这样说,相信对它们并无任何不公之处。 克尼克除了已经享有随意自选研究科目的自由之外,如今终于又得了另一种不同的自由与轻松。毕竟,他一向就是一个跟其他学生不一样的学生;他不仅曾经受过严格训练,做过精确的课业,有过老师的小心督导和审察——总而言之,有过严格的学校教育,而且,除了所有这一切之外,由于他与普林涅奥的特殊关系而担负过重大的责任,这种压力固然曾经激发了他的最大潜能,但也大大地消耗他的精力。他在扮演卡斯达里公共辩护人这个角色时,曾经负起确非他那种年龄和能力所堪负荷的责任。他曾冒过严重的危险,而其所以获得成功,亦只是运用他那过人的意志和才能。实在说来,如果不是音乐导师从旁大力协助的话,他就不能将他所负的任务贯彻始终。 克尼克在华尔兹尔度过那几年非比寻常的岁月之后,我们发现他——一个刚刚24岁的青年——不但比他的实际年龄早熟了一些,而且还显得有些紧张或疲劳过度的样子,但令人颇为讶异的是,却没有可见的损伤迹象。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他的整个活力,已被榨到完全干枯的程度,关于此点,我们虽无直接的文献可资证明,但从他运用他曾深切渴望、但好不容易得到的最初几年的自由时光看来,仍然不难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在学校最后几年期间立于那样一种显眼的地位之后,他立即而且毫无保留地自大众的眼前引退了。一点不错,我们只要将他那时的行迹查看一下,就会得着这样一种印象:如果事实可能的话,他早就使他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似乎没有任何环境和社会对他能有足够的体谅,似乎没有任何生活方式对他能有足够的隐蔽。例如,他对戴山诺利的几封冗长而又恼怒的来信,起初还作潦草而又勉强的答复,而后竟完全相应不理了。克尼克这位著名学生,完全消失了,人们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了;但在华尔兹尔,他的名声不但继续传扬着,而且后来竟成了一种令人神往的传说。 在自由研究年代展开之初,他曾为了上述原因而避开华尔兹尔。这意味着他曾暂时回避大学与研究所的珠戏课程。从浅处看来,他曾特意忽视珠戏的课程,但我们知道的情形正好相反,他这种看似完全任性而又脱轨,并且完全出乎常情的做法,不仅曾受珠戏的影响,而且还因此使他回向珠戏并为珠戏献身。关于此点,我们打算稍加详述,因为他的这种特性非常显著。约瑟·克尼克以如此奇怪而又极其特异的方式运用他的研究自由,显示出他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天才青年。在华尔兹尔求学的那几年间,他不但曾像往常一样修习了珠戏入门,同时也参加了它的复习课程,并且还在最后一年中在他的朋友间赢得优秀选手的赞誉。而且,当时他还对这种戏中之戏产生了十分浓烈的兴趣,以致在修完另一份课程而在尚未离校之前获准参加为第二阶段选手而开的一门课程,这在当时实在是一种非常稀有的殊遇。 数年之后,他在一封信中对后来作他助手的朋友佛瑞滋·德古拉略斯(在校时曾与他一起参加珠戏复习课程)叙述一个经验,这个经验不但决定了他当珠戏能手的命运,而且还对他的研究课程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封信至今仍在,其中有云: “且让我向你重叙一段往事,那时我们两个,被分配在同一个小组,都等不及地拟出我们第一份珠戏草案。 你还记得那是哪一天和哪一局吧?我们的组长给了我们种种不同的建议,并提出各式各样的主题要我们加以抉择。我们刚刚学到那种微妙的转变,从天文学、数理学,以及物理学,转到语言学和历史学,而我们这位组长是位行家,善于使像我们这样的性急初学者落入陷阱之中,并诱使我们踏上不通的抽象理念和类比的薄冰。他往往从语言学和比较语言学里弄些哄人的玩意,悄悄放进我们手中,而后眼看着我们奋力去抓它们,而以我们苦抓不着为乐。我们计数希腊文的音量,数得我们力尽神疲,只觉得我们脚下的地板犹如被人抽去一般,而他这时却突然出现,使我们明白重音分节,而不是音量分节的可能性,乃至必然性,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实在说来,他的工作做得非常精彩,十分适当,只是我不喜欢他那样的神情。他给我们指引不实的路径,诱使我们去作错误的揣摩。他这样做自然带些善意,好使我们熟知危险的所在,但也含有一些捉弄的成分,因看我们如此愚笨而在我们这些狂热的戏迷身上注入浓重的怀疑精神。话虽如此,但在他的指导之下,在他所上的一次繁复的手法实验课程之中——我们都胆怯而笨拙地尝试车疑一个半生不熟的游戏难题——结果我却豁然顿悟了我们珠戏的意义和伟大,而使我的整个身心受到了彻骨彻髓的震动。当时我们在从语言学史中挑出一个难题,似乎要仔细检讨其中的光荣顶峰时期;我们只用几分钟的时间就检视了经过若干世纪才踏成的路径。而在这个当中,我突然感悟到一种幻无常性的景象:历经多代始克建立的这样一种复杂、古老,而又可敬的有机组织,就在我们眼前达到它的最高顶点时,其中因已寓有衰朽的腐菌而使整个理路明白的建筑开始衰颓、退化,而摇摇欲坠。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使我感到喜悦而又惊异的思绪忽然掠过我的心头:那种语言虽有衰败和死亡,但并未因此丧失;它的生长、成熟,乃至败落,不但仍然保存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不但仍可在我们对它的认识及其历史里面生存下来,而且随时都会以学术符号和公式乃至玻璃珠戏的奥妙法则得到重建。我由此顿然了悟,就语言而言,或者,就玻璃珠戏的精神而言,实际上每一样东西莫不皆有充分的意义;每一个符号,以及符号与符号的结合,既不走到这里和那里,也不挑拣标本、实验,以及证明,而只是进入这个世界的中心,它那神秘莫测的最内心脏,进入根本的认知之中。一支奏鸣曲调中的每一个长短变化,一个神话或宗教崇拜中的每一种改变,每一种古典的或艺术的构成,我们在灵光一闪的刹那之间领悟,就像以真正的三昧慧眼亲见的一样,都是直通宇宙内部奥秘的捷径,而真正的神性,就在呼吸,天地,以及阴阳交替的当中,得到永恒不断的造就。 “不用说,那时我已参加了多次构想与执行俱佳的玻璃珠戏。谛听此种游戏所能提供的见地,往往使我得意扬扬而大喜过望;但直到那时为止,我对珠戏的真正价值和要义仍然不时抱着存疑的态度。毕竟,每次干净利落地解决一个数学难题,都可得到知性上的乐趣;每听一支,尤其是每奏一支优美的音乐,都可提高和扩展灵魂进至大全的境界;乃至,每做一次虔诚的静坐,都可调整心弦而与宇宙合调。也许就为了这个原因,我的疑虑才在我的心中轻轻地说,玻璃珠戏只是一种形式的艺术而已,只是一种聪明的雕虫小技而已,只不过是一种机智的拼合罢了,因此,最好是专心致志于纯净无染的数学和美好良善的音乐,而不去玩这种游戏。 “可是而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了此种游戏本身的内在声音而听出了它的意义。它已抓住了我,透入了我,而就从这个时候起,我就确信我们这种高贵的游戏真是一种a lingua sacra(一种神圣的语言)。你会想起,因为那时你自己曾经说到它,我的心中起了一种变化,我已得了一次感召。我只能将它比作那个终身难忘的召唤,因为它不但曾经一度提升了我的心灵,同时也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因为那时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但经音乐导师测验之后,我便奉召来到卡斯达里了。关于此事,你是注意到了;你虽只字未提,但我感到你是注意到它了。对于它,我们今天可以不再提了。不过,现在我倒想求你一件事情,而为了便于说明我的请求起见,我得告诉你一件无人知晓的事情:目前我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研究工作,并不是由于偶然心血来潮所致,而是出于明确腹案的一种结果。你或许还会想起,至少还有一个大概的轮廓,我们那时构想的那个珠戏练习——有组长的协助,当时我们在上第三阶段课程——在那次课程进行中我不但听到了那个呼声,同时也体会到了担任a lusor(游戏者)的感召。那次游戏的开头,是对一支遁走曲的主题做一个韵律的分析,它的中央有一个出于孔子的文句。如今,我要将那个游戏做一番彻头彻尾的研究。这也就是说,我要彻底研究它的每一个乐句,将它从这个游戏的语言重新翻译为原来的语言,使它还原为原来的数学、装饰音、中文、希腊文,如此等等。至少,这回我想尽平生之力按部就班地将一局珠戏的全部内容重新来上一次彻底的研究,并重新加以设计一番。我已完成了第一部分的工作,费了两年的时光。不用说,它还要费上我好几年的时间,始能竣事。我们在卡斯达里既然获得可贵的研究自由,问题就在我要打算如何加以运用了。对于反对这样做的说法,我已耳熟能详了。我们的老师大都会说:我们费了若干世纪的精神,才把玻璃珠戏发明、改进而成一种表达一切知识概念和一切艺术价值的普及语言和方法,并使它们化成一种共同的分母。而今你要重头复核每一样东西,看它是否正确。那不但要耗费你一辈子的时间,因此,到头来你会后悔莫及的! “好吧,我既不想耗费一辈子的时间,更不想为此后悔。现在,且说说我的请求。因为你现在珠戏档案室工作,而我却又因了特殊原因须再避开华尔兹尔一阵子,因此,我希望你能经常为我查复一堆问题。这也就是说,我要请你将有关各种主题的正规调号和符号——未经省略的调号和符号——抄写一份给我。一切拜托你了,同时也拜托你要求互助,倘有任何可以效劳的地方,一定马上照办。” 在此引述克尼克的另一段信文,也许并无不当之处,因为这封信也谈到玻璃珠戏的问题,虽然,此信的受件人是音乐导师而非德古拉略斯,并且至少是写于一两年之后。“以我想象,”克尼克在这封信中对他的支持者说,“一个人纵使没有些微真正精通玻璃珠戏及其究极意义的征候可见,亦可成为一个优秀的珠戏能手,甚至成为一个珠戏行家,乃至成为一位完全胜任的珠戏导师。更加可能的是,一个能够推知或确知个中真相的人,对于此种游戏而言,结果可能会是一个大大的危险人物——假如他变成一位珠戏专家或一名珠戏组长的话。因为,对于此种幽隐的内部,善于这种游戏的神秘家可以窥见大一和大全,可以直入永恒真我恒常呼吸的深处,可以圆满自足而不假外求。因此,打从内心体会到珠戏究竟意味的人,也就不再是一个珠戏选手了;他就因为尝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喜悦和大乐,而不再系着于这个众生世界,乃至不再能够享受发明、构想,以及结合了。因为我认为我已接近明白玻璃珠戏的意义了,因此,无论是对己还是对人,最好的办法是将心思传向音乐,而不以玻璃珠戏作为我的专业职务。” 音乐导师接获此函后,对于这些话显然颇为烦恼,一向极少写信的他,这回却写了一封颇长的信,作为一种友谊的忠告—— “很好,你自己不要求一位珠戏导师作为一位你所谓的‘神秘家’(‘传授秘教之人’),很好,我这样说,是希望你写这个词儿的时候未带讽刺的意味。一个只想十分接近此种‘最内意义’的导师或教师,将是一个很差劲的教师。坦白说,以我本人为例来说,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对我的弟子说过一个与音乐的‘意义’相关的字儿;纵使曾经说过,那也是不言自明而不须我去加以解释的。与此相反的是,我倒是经常要他们好好地计算八分之一拍和十六分之一拍。不论你当教师、学者,还是做乐师,都得尊重‘意义’,但不要以为它可以传授。从前有一批历史哲学家,其所以糟蹋了半数的世界历史,就是因为他们刻意讲授此种‘意义’;他们揭开副刊时代的序幕,部分在于指责流血的数量。假设我要向学生介绍荷马作品或希腊悲剧的话,我将尽力要他们好好体认诗的语言和韵律技巧,以使他们得以接近诗的本身,而不试图告诉他们,说诗是神明的一种显示。教师和学者的工作在于研究手段,开发传统,并使方法保持纯正,而不是传授不可传授的经验——这事要留给英才学生亲自去做,而这个恩宠,往往需要付上足够代价,始可办到。” 在克尼克在这个时期所写的信中,除了上面所引的一部分之外,没有再提到玻璃珠游戏及其“神秘”的一面。实际上,若非他写信不多,就是散失了一部分。且不论究竟如何,数量最多,且保存最好的,是他写给费罗蒙蒂的手札,而其中所谈的,几乎全部都是与音乐及其风格分析有关的问题。 由此可见,克尼克这种曲折的研究历程里面,含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和决心,而这并无别意,亦只是对一局珠戏的模式做一番详细的探索和深长的分析而已。为了吸收消化这个模式的内容——学童们只要几天工夫就可做成,而在珠戏语言中只要一刻钟时间就可读罢的一种练习——他一年又一年地坐在演讲厅和图书室里研究佛罗柏格和阿力山大·史卡拉蒂的作品,分析遁走曲和奏鸣曲的形式,复习数学,学习中文,并从一种音调的装饰系统与传氏色阶音键感应说加以推究。 也许有人要问:他何必选择这条崎岖、怪异而又特别寂寞的道路昵?因为,他的最终目标(卡斯达里外面的人们会说这是他的职业抉择)无疑就是玻璃珠戏啊!他本可自由自在地进入“珠戏学园”的某一研究机构做一名客座学者;那样做的话,所有一切与珠戏有关的专门研究,自会轻易得多;他不但随时可以查询所有的细节问题,而且可以与研究同样科目、同样献身珠戏的其他青年学者一同追求他的目标,而不必在一种往往等于自愿放逐的情况之中独自挣扎。虽然如此,但他还是依照他自己的办法行事。我们猜想,他之所以要回避华尔兹尔,部分的原因在于从他自己和别人心中淡掉他在学生时代所任角色的印象,部分原因在于避免重蹈覆辙而在珠戏社团中扮演类似的角色。因为,他也许早就有了注定要做珠戏领导人兼发言人的预感,故而尽其全力摆脱命运的压迫。他早就感到责任的重大;他早就从华尔兹尔的同学身上感到此点了:他们不断吹捧他,即使他避不见面,也不放松。他对德古拉略斯尤有此感——他本能地感到他要为他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因此之故,他在他的命运尽力迫使他进入公众境地之时,采取隐遁和闭门沉思的一途。我们就是以上述情形想像他那时候的心态。不过,使他避开高级珠戏学院一般常课并使他自己成为一个旁观者的,尚有另一个重要因素存在其间,那便是由他以前怀疑玻璃珠戏的本身引起的一种不可遏抑的研究冲动。不错,他曾一度体味过那种经验,并认为此种游戏可以崇高而又神圣的精神加以玩味;但他也曾亲眼看到大多数的珠戏选手、学生,乃至若干组长和教师,对于珠戏的本身却无任何崇高、神圣的感受。他们并未将珠戏语言视为神圣语言,说好听一点,只是将它看作一种巧妙的速记术而已。他们练习此种游戏,只是将它当作一种有趣或取乐的特长,只是将它视为一种知识的操练或施展野心的斗技而已。实际说来,正如他在写给音乐导师的那封信中所显示的一样,他早已感到:究极意义的追求与否并不一定可以决定珠戏选手品格的高下;它的浅显层面也是珠戏所不可缺少的要件;珠戏的本身系由技术、科学,以及社会制度所组成。简而言之,他对玻璃珠戏有着怀疑之情和好恶相克的感觉;玻璃珠戏已经成了他的一个重要问题,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主要难题,而他又不甘听候命运的摆布,让那些好心的精神向导安抚他的挣扎,或让那些笑面迎人的老师将他的苦心视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一笔勾销。不用说,他自然可以从数万种有案可查的珠戏和数百万种可能做到的游戏之中任择一种作为他的研究基础。他明白此点,故而亦曾把握这个机会从他和他的同学在初级班课程中创作的那个游戏草案着手进行。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一切珠戏的意义并体验到要他担任选手的感召的,就是这则珠戏。在那几年之间,他一直将那则珠戏的大要记在心中,并用一般的速记术将它记录了下来。一道天文学上的公式,一支古老奏鸣曲的形式原则,孔老夫子所说的一句名言,如此等等,都用珠戏语言中的符号、暗号、调号,以及缩写符号记了下来。一个不知玻璃珠戏为何物的读者,也许以为这样一种珠戏模式与西洋棋戏的模式颇为相似——除了棋子的意义和彼此之间的潜在关系有所不同,因而相互间的影响也有多重,故而每一种实际的内容都应归于每一个棋子,每一个星座,每一个棋步,而在这些当中,这个棋步,这个方法,如此等等,都是符号。 华尔兹尔的研究工作超过了他所预定的目标:如实地认识这个珠戏草案中所含的内容、原理、书籍,以及系统,并在回溯各种文化、科学、语言、艺术,以及世纪的当中逐一销案。此外,他还给他自己安排一件连他的老师都不甚了然的工作:运用这些项目详实查验珠戏艺术中所用的表达系统和可能性质。 我们且试着预测他所得到的结果:这儿,那儿,他不时发现到一些缝隙,一些有欠圆满之处,但大体而言,我们的玻璃珠戏还经得起他那严格的复检和重估。否则的话,他也就不会在他的研究工作告一段落之后返回它的身边。 如果我们要写一份文化史的研究的话,克尼克学生时代所曾待过的许多地方和场所,自然值得一述。他尽其可能地选择可以让他独自工作或与少数朋友共同研究的地方,其中某些场合,是他毕生感念不忘的处所。他不时到蒙特坡稍作盘桓,有时是拜访音乐导师,有时是参加那里的音乐研习会。我们发现他曾两度到教会组织总部所在地希尔兰,参加在该地举行的“共修会”——为期12天的斋戒和默想。后来他常向他的好友津津乐道的一个地方,是他学习《易经》的一个优美茅庵,名叫“竹林精舍”。他不但曾在那里学习并体验到不少极为重要的东西,而且,在某种微妙的预感或神意的指引之下,还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环境和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那个中国茅庵的开山祖师兼住持,通称“道长”。我们认为,在此稍微详述一下他在自由研究年代所经历的这段极为突出的插曲,也许并无不当之处。 克尼克开始学习中国的语文和古典经书,是在著名的远东学院——一所专研古典语言的学园,此园若干代以来一直与圣·欧班教堂具有血缘的关系。他在该院期间,不但在阅读和书写方面皆曾有过神速的进步,而且还与几位在那里工作的中国人建立了友谊关系,并且因而学会背诵《诗经》中的许多作品。他在该院留学的次年,对于《易经》的兴趣越来越浓,但是,中国人供给他各式各样的研究资料,就是没人教他入门的课程,因为那里没有胜任的老师。为了将《易经》做一番透彻的研究,于是他再三请求他们推介一位讲师,而他们则对他说了那位“道长”及其隐庐的情形。 显而易见,克尼克对于《易经》的兴趣使他进入了院中教师宁愿敬而远之的一种境地,故而他在作此追寻时也变得愈来愈为谨慎。到他对这位传奇性的人物“道长”有了进一步认识之后,他终于发现,这位隐者不但颇受敬重,而且相当有名,但与其说他是一位学者,毋宁说他是一位古怪的隐士。克尼克由此感到,他必须力求自助;他尽快写完了他在某次研究会开始写作的一篇报告之后,便离开远东学院了。他一路缓步而行,来到这个神秘人物——也许是一位圣哲,也许是一位大师,也许是一位愚人——久已建立其竹林精舍的地区。 关于这位隐士,他已搜集了一些情报:25年前,此人曾是中文系最有希望的学生。他好像就是为了研究这些东西而来到人间,在书写毛笔字和译解古经方面,比最佳的中国老师和西方教授都略胜一筹。但他似乎有些走火入魔,即在一般外物方面,也使他自己化身为一个中国人,以致弄得声名狼藉。就这样,他顽固地拒绝像其他学生一样以师长的头衔——从研习会的讲师到各科导师——称呼他们,而以“我的道长”取而代之,弄到后来,这个称谓倒成了他自己的一个绰号。他对《易经》的占卜特别注意,因而学到一手熟练的技术,能够运用传统的蓍草来卜卦。他最爱读的书籍,除了有关《易经》的注释之外,就是庄子的哲学著作。显而易见的是,远东学院中文系所具的那种理性主义,略反神秘的儒家精神,正如克尼克所碰到的一样,已在当时流行起来了,何以见得?因为,一天,这位“道长”居然离开了乐意留他任教的远东学院而去行脚参访,随身只带了中国的笔、砚和两三部经书。他一路走到南部,就近与教中的兄弟交往。他四下勘察,终于觅得了他计划结庐的地点,几经以书面和口头向俗世当局和教会组织请愿,最后终于获准了定居和躬耕的权利。自此以后,他就依照中国古人的规范,过起一种田园诗般的隐士生活。有人戏称他为怪物,也有人将他当作一种圣者加以尊重。但显然,他无求于人而与世无争,每日,除了整理他的竹林——它已成了一座屏障北风的中国庭园——便是坐禅观想,并以抄写古代经卷自娱。 于是,约瑟·克尼克一路向着他的茅舍走去,不时歇下脚来,观赏沿途的山水,并在穿越山道的当儿,含笑俯视脚下的风景,只见一道淡淡的轻雾向南伸展而去,一片片照着金色阳光的葡萄园子,褐石的围墙上窜跳着一只只活跃的蜥蜴,一棵棵的栗树聚成一丛丛庄严的果林,南方的国度与高山的村野交织成了一幅生趣盎然的画面。他于傍晚时分抵达竹林精舍。他举步入林,出乎意料地看到一座中国式的亭子矗立在这个奇异的花园当中,一道喷泉由木制的管子引来水源,而喷出的水则沿着一条石子的河床,流入一个长满各种植物的石砌水塘,而数条金鱼则优游于这清澈见底的晶莹之间。轻盈雅致的叶丛,在细长而又坚强的竹竿上面随风摆动。草地上点缀着一座一座的石碑,碑上镌刻着古雅的铭文。 一位戴着眼镜,身穿黄褐色衣衫的男子,从他注视着的一座花坛上面直起身来,带着询问的神情,从容不迫地向这位来宾缓缓走近。他的态度虽然并非没有好意,却也略带一丝隐者和方外之人常有的那种羞怯。他以询问似的表情望着克尼克,并且等着这位来宾的开言。克尼克略显窘迫地说出了他早已造好的中文语句:“小弟冒昧向道长致敬。” “贵宾光临,竭诚欢迎,”这位道长回答道,“欢迎贤弟常来品茗闲话;话若投机,不妨寒舍过夜。” 克尼克叩头称谢毕,便被带进亭中,享用清茶。稍顷,主人带他参观庭园、石碑、池塘、金鱼,甚至还将金鱼的年纪告诉了他。直到晚餐时分,他们才在婆娑的竹影下面坐定,互相慰问,互诵《诗经》上面的佳句,互说古典作家的名文。他们看罢扶疏的花木,接着欣赏山脊上面的落日余晖,然后返回室内。道长端出面包和水果,并在一只小火炉上煎了两块蛋饼,待到两人用餐完毕,他才用德语探问嘉宾的来意,而克尼克亦用德语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和希望:“如蒙道长不弃,愿作弟子侍奉。” “关于此事,且待来日商量。”这位隐士如此答言,说罢便带他的客人就寝。 次日清晨,克尼克坐在金鱼池畔,凝视着那个由光与暗交织而成的清凉世界,只见金鱼在墨绿与漆黑的液体之中畅游着,形成一道道神奇的光彩。每当这个世界似乎完全陷入魔境之际,那条久久沉睡在这种梦幻之中的金鱼,就不期然地以一种虽颇柔顺,但却似惊恐的动作蓦然跃起身来,犹如一阵阵水晶与黄金的闪光突破那昏睡的黑暗。他向下瞧着,显得愈来愈是专注,但与其说是在静观,不如说是在做梦,以致没有意识到那位道长轻移脚步,走出家门,停住,伫立良久,注视他这位出了神的嘉宾。最后,等到克尼克抖落他的昏沉而站起身来之时,他已走了开去,但不久之后,屋内传来了一阵邀请饮茶的招呼之声。他俩互道了早安,于是坐下饮茶,在拂晓时的宁静之中谛听那道小小泉水的喷发之声,恰似一道永恒的韵律。而后,隐者立起身来,在那间不太规则的室内随处走动着,不时茫然地向克尼克瞥上一眼。最后,他忽然问道:“你准备穿鞋继续你的行程了么?” 克尼克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假如不得不如此的话,那我就准备了。” “假如机缘要你在此稍作逗留,你准备谦逊服从并像金鱼一样保持静默么?” 克尼克又说了一次他准备了。“好的,”道长说道,“我就摆蓍草问卦看看。”克尼克带着又敬畏又好奇的心情坐在那里望着,“像金鱼一样保持静默”,而道长则从一只颇似箭筒的木筒中抽出一把蓍签,仔细地数了一下,将一部分放回筒里去,然后从手中取出一支,置于一旁,而后将其余的部分平分为两把,一把留在左手,然后用敏捷的右手指尖从左手一小束一小束地拈取。他数取拈得的蓍签,然后置于一旁,直到手上只剩少数几支。他用左手两根手指夹着这剩下的几支。他以如是行礼如仪的办法将一把蓍签分配到只剩下少数几支之后,接着又以相同的程序处理其余的一把。他将数过的蓍签置于一旁,然后又去处理其余的两把,逐一计数,将剩余的部分一小束一小束地夹在两指之间。他的手指以精练的动作和沉着的敏捷摆弄着这些蓍签;看来好像一种有严格规矩的神秘技术游戏一般,练习了已经不知几千遍,才达到如此高度的专业程度。如此拈弄数遍之后,最后剩下三小束蓍签。他从其中的签数读出一个会意文字,用尖细的毛笔画在一张纸片上面。他将这整个繁复的程序又重来了一遍;复将蓍签平分为两把,然后计数,置于一旁,投于两指之间,直到最后又剩三小束,形成第二个会意文字。这些蓍签的运动犹如舞者,时而聚合一处,时而交换位置,时而组成一束,时而分散,复又计数,不时发出非常轻柔而又清脆的声音;它们颇有节奏地变换着地位,恰似幽灵一般的澄明。每告一个段落之后,便写下一个会意文字,直到最后,共得六个阴阳卦爻,由下而上,依次排成六行。直到此时,这位盘腿坐在芦席上面的圣贤,才将蓍签收起,恭恭敬敬地放回签筒之中,然后检视画在纸上的卦象,沉默了好一阵子。 “这是蒙卦,”他说,“此卦名叫蒙卦。上为山,下为水;上为艮,下为坎。山下有泉,童蒙之象。彖辞是: “蒙,亨。 “匪我求童蒙。 “童蒙求我。 “初筮,告。 “再三,渎。 “渎则不告。 “利贞。” 克尼克不免有些精神紧张,一直屏着气在看着,直到随后而来的一阵静穆,他才深深舒了口气。他不敢探问,但他想他已明白卦意了:童蒙已经出现,他将获准留下了。甚至在他还在着迷地看着那些手指和蓍签所作的傀儡灵舞之时——他不但看了很久,而且看得津津有味——他就被结果吸住了。现在卦已卜出,它的裁定对他有利。 我们之所以要如此细述这个插曲,只因为克尼克本人后来经常向他的朋友提起这件事情,可说是津津乐道。现在,且让我们回述他的学习情形吧。 克尼克在竹林精舍待了好几个月的时光,学习操使蓍签的技术,学得几乎跟他的老师一样好。后者每天和他共度一个钟头的时间,练习数签,解释卦象和卦辞,磨练书法,背诵六十四卦。他对克尼克读诵《易经》古解,并且常在黄道吉日向他讲述庄子的寓言故事。课余之暇,这位弟子还得学习洒扫庭院,洗涤毛笔,研磨墨汁。此外,他还要学习烹调茶汤、捡拾燃柴、观察天候,以及查看中国日历。他很想将珠戏和音乐引进他们的交谈之中,但无任何结果;他所说的话不是如春风过耳,就是被一笑置之,再不然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被“密云不雨”或“白玉无瑕”等类的习语拨转开去。不过,克尼克收到一架从蒙特坡寄来的翼琴,每天拨弄一小时,道长却未表示异议。有一次,克尼克向他的这位老师禀告说,他要好好学习《易经》,以便能够将它融入玻璃珠戏。道长听了哈哈大笑。“试试看吧,”他说,“你将看到结果如何。在这个人世之间,任何人都可以建立一座小小的竹园,但他是否能将人世纳入他的竹林,我就不得而知了。” 此事已经说得很够,我们只要再提一个事实,也就行了:若干年后,克尼克已在华尔兹尔变成一个颇受敬重的要人之时,邀请这位道长到他那里去开一门课程,结果他所得到的答复是:石沉大海。 后来,约瑟·克尼克不但将他住在竹林精舍那几个月的时间描述为一种非比寻常的快乐时光,而且不时将它称之为“我的觉醒”开始时期——并且,实际说来,从那个时期开始,那种“觉醒”的意象,不仅愈来愈常在他的言词之中提及,而且,比之他以前所说的感召意象,虽非完全相同,但也颇为近似。我们不妨假定,他所说的“觉醒”,指的是他认识了他自己,明白了他在卡斯达里与一般人世组织中的地位;但在我们看来,这个重点似乎逐渐转向自知的一面,这也就是说,打从“他的觉醒”开始以后,他就愈来愈明白他的地位和命运的不比寻常,故而有关俗世的传统制度与卡斯达里教阶组织的观念和范畴,对他也就成了愈来愈为相关的问题了。 克尼克在竹林精舍所做的汉学研究尚未结束,其后他又继续下去,尤其着意于中国的古代音乐,发现中国古籍中随处皆可见到赞叹音乐的地方,视之为整个社会秩序、德行、善美以及健康的根源。他对此种博大的伦理音乐观早就熟知了,何以见得?因为音乐导师本人就可视为此种观念的一个具体化身。 他不但从未放弃此一基本的研究计划——关于此点,我们可在他写给佛瑞滋·德古拉略斯的信中所列述的情形见个大概——而且一直积极地推向一个广阔的战线:不论任何地方,只要是他感到对他有重要价值的所在,这也就是说,凡是他已着脚的那个“觉醒”之道似在引导他的方面,他都全力以赴,精进不懈。他随道长学徒期间所得到的正面结果之一,是他克服了阻止他返回华尔兹尔的抗拒心理。自此以后,他每年都要回选手学园去参加一个高级进修课程,而在不知不觉间成了那里一个受人注目和尊重的人物。他已属于整个珠戏组织中那个最为敏感的核心机关了,这也就是说,他已成了随时掌握珠戏命运,至少是决定当时流行法式的那个匿名小组的成员之一了。 珠戏研究所的官员们隶属这个小组,而不支配这个小组;他们通常都在珠戏档案管理处的几个僻静房舍里面聚会,对于此种游戏做批评的研究,为了纳入或排除新的项目范围而辩护,为了赞成或反对游戏方式、程序,或其比赛方面某些经常改变的趣味而争论。在这个小组之中,凡是占有一席之地的人,莫不皆是珠戏鉴赏家;他们每一个人对于其他所有成员的才能和癖性,莫不了如指掌。其中的气氛,与政府部会或贵族俱乐部回廊中的情形颇为相似,各部首长与即将接受新职的人士,都在这里彼此碰面,互相认识。这个小组里面实行着一种谈吐文雅而不喧哗的声调。它的成员虽都野心勃勃,但都锋芒不露,目光锐利而极善挑剔。卡斯达里内内外外的人,都把这群英才人物视为卡斯达里传统的最高精英,看作最高知识贵族的中坚,因而使得许许多多的知识青年都梦想有一天也能跻身其中;但在此外的另一些人士看来,这一群将在珠戏组织中跃登高位的英才候选人,不但可厌,而且下贱,简直是一群目中无人的游民,是一群虽有天分但被宠坏了的天才,对于生活与现实毫无所知,是一群傲慢自大而寄生于人的纨绔子弟,整日在玩一种愚蠢的游戏,在作一种无益的心智自溺,沉醉在他们的感召和他们的那种生活内容之中。 克尼克并未染上这些习气。对于他在学生的闲谈中究系被赞为某种难得一见的现象还是被指为暴发户和野心家,他都不太介意。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是他的研究工作——如今皆以玻璃珠戏为重心了。他所系心的一个问题,也许就是:此种游戏是否真是卡斯达里的最高业绩?是否值得为它奉献一生的心力?因为,尽管他对珠戏法则与潜力的内在奥秘已经愈来愈为熟悉,尽管他对复杂的档案迷宫及其符号的内在世界已经愈来愈为了然,但他对它的疑虑却并未因此稍减。他已从经验中学到:信仰与怀疑彼此相处,就像吸气与呼气一样互相推进,而他在玻璃珠戏这个小宇宙的各个方面所取得的种种进展,自然亦磨利了他透视珠戏疑云的眼力。因为,有一阵子,竹林精舍的田园生活,既可说恢复了他的信心,亦可说搞混了他的信念。道长的例子使他明白:避开此种疑虑的路子很多。例如,一个人可以使他自己变成一个中国人,将他自己关在一座园篱的后面,过一种圆满自足的生活,就像那位隐士所做的一样,并非不可能之事。此外,他也可以做一个到处游历的哲士,或当一个只管念经的和尚,再不然就做一个皓首穷经的学者——然而,所有这些,仍然是一种逃避,仍得放弃大全的追求,只有少数人可以接受,而这些人为了求得相当的完美而舍弃现在与未来,只活在过去的光荣里。克尼克适时地感到:这种逃避办法不是他可行走的道路。那么,什么才是他可行走的道路呢?他很清楚,他除了具有音乐和珠戏方面的长才之外,他的心里还有别的一些能力,一种内在的独立,某种固有的自恃。而他这些能力不但绝不妨碍他服务于人,而且要求他专诚服事最高的真主。而他这种能力,这种独立,这种自恃,不止是他性情里面的一个特点而已,不止是对他自己才有效应而已,同时也能影响到外在的世界。 早在他求学时代,尤其是在他与普林涅奥·戴山诺利抗衡的那个时期,约瑟·克尼克就已注意到许多与他同年,甚至更多比他年幼的同学喜欢他,跟他攀交,并且愿意听他支配。他们向他请教,承受他的影响。自那以后,此种经历就经常反复重演。此种经历固然有其令人快意、满足虚荣,以及强化自信的一面,但也有其黑暗和危险的另一面。此盖由于这里面也隐藏着不良和不快的问题:面对那些急着向他恳求忠告、指导,以及示范的同学,态度上不免有些骄傲;他们既然没有自恃自尊之心,他在心里不免有些贱视;因而不时产生一种隐秘的诱惑(至少是在心念上),要使他们变成乖巧的奴隶。尤甚于此的是,在与普林涅奥辩论的当中,他曾尝到负责、尽力,以及心理负担的滋味,而那便是每一种荣耀的公众代表地位所要付出的代价。此外他还知道:音乐大师本人就曾有过被他自己的地位压垮之感。对人施展权力而耀武扬威,固然是一种颇为陶醉的事情,但权力的本身也是一种含有危险性和毁灭性的玩意。大体而书,历史系由一连串君王、首领、将军,以及大老板所形成;他们开始时大都名正言顺,结果却违反前态,可说极少例外。所有这些人,起初都说为了行善而争权——他们至少曾经如此说过——但到末了,一旦迷于权力而变得麻木不仁之后,就只是为了当权而夺权了。 他所必须做的事情,是以服务教会组织的办法使自然赋予他的这种能力得到净化和健全。这是他一直认为当然的事情。但是,哪里才是他的适当去处呢?他该将他的能力用到哪里,才能得到最佳的效用和结果呢?此种能够吸引,且多少可以影响他人,尤其是比他年轻的人的能力,对于一位军官或政治家固然大有用处,可是卡斯达里却没有这样的职务可资发挥。这种能力在这种地方,只有对教师和教育家有用,但克尼克对这类工作却很难感到劲味。如果这只是他一己意愿的问题,他大可去过独立学者或珠戏选手的生活而不接受其他任何一种职务。而在他得到这种结论时,他又面对了那个折腾熬人的老问题:这种游戏真是至高无上的吗?真是知识王国中的最高君王么?尽管有说不尽的好处,到头来会不会只是一种游戏呢?值得为它去做全身奉献和终生服务么?若干代前,这种著名的游戏,开始时原是一种艺术的代替品,后来逐渐发展而成为许多人的一个宗教信仰,让受过高度训练的才智之人埋首于冥想、熏陶,以及虔诚的修炼之中。 显而易见,美学与伦理之间的古老矛盾,又在克尼克的身上重演了。这个问题既未得到充分的表露,亦未受到完全的压抑,仍然不时从他在华尔兹尔所写的那些诗篇的表面下爆发出来,乌烟瘴气,咄咄逼人。这个问题,不只是针对玻璃珠戏,同时也是针对整个卡斯达里而发。 有一个时期,每逢这整个复杂的问题困得他无以复加时,他就梦想与戴山诺利一决胜负。而后,有一天,他正在华尔兹尔选手学园一个宽敞的庭园上面漫步而过,忽听后面有人呼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听来颇为耳熟,但他未能立即认出出于何人。他回首望去,只见一个须发整洁的高大青年向他狂奔而来。他看出那是普林涅奥,于是在百感交集的情形下和他热切地打起招呼来。他俩安排当晚碰面。普林涅奥早已在俗世的大学中完成了他的研究工作,如今已经做了一名政府官员,而他此刻来到华尔兹尔,是在假日参加一个为外宾举办的短期珠戏课程,事实上,几年前他已参加过一次了。 当晚,这两个朋友一起度过,但彼此皆颇尴尬的是:话不投机。在这里,普林涅奥所扮演的是一个外宾学生,是一个颇有耐性的外来艺术爱好者;尽管他兴致勃勃地来求学,但那终究是为外行和业余爱好者而办的一种讲习。他俩之间的距离实在太大了;普林涅奥现在所面对的,是一个已经登入堂奥的专业人员,后者对他的热衷珠戏虽然表示了周到的体贴和礼貌的兴趣,但也无可避免地使他感到:在对方已经深入心髓的那门学海中,他只不过是一个在外缘浅滩上踢水的学童而已。克尼克尝试掉转话头,向他探询做官和处俗的生活情形。这样一来,主客倒置,约瑟反倒成了一个迟钝的小孩,因了只是问些无知的问题而受到了圆到的折磨。普林涅奥已经进了法律界,正在谋求政治的影响,并且即将与一位党头的女儿订婚。他所说的话约瑟只能听懂一半;许多反复出现的字句在他耳中显得空空洞洞,毫无内容可言。不论如何,他总算体会到普林涅奥在他的俗世天地中已有相当的地位,不但有他的野心,而且知道如何达到他的目的。可怕的是,距今十年之前,这两位青年曾经各以好奇的试探和一份同情之心与之接触两个世界,如今已经产生难以调和的裂缝了。 约瑟颇能欣赏这样一种事实:这位俗人政治家对于卡斯达里仍然保留一份依恋之情。毕竟,他已两度将他的假日献给玻璃珠戏了。不过,约瑟心想,假如有一天他造访普林涅奥的地区,作为一个好奇的来宾,旁听几次法庭的审判,而后要普林涅奥带他参观几家工厂或福利机构,结果还是一样。他俩彼此都失望了。克尼克感到他这位老友显得相当粗浮。戴山诺利觉得他这位老同学在他那种唯我独尊的秘软和知识方面表现得十分傲慢;他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完全专注于自己及其游戏的“纯粹知性”了。 虽然如此,但他两人还是勉力以赴了,而戴山诺利更有各式各样的故事可说,从他的研究和考试说到他的英伦之行和南方之旅,乃至政治集会和国会,应有尽有。并且,说到某一点的时候,他还提到一件听来好像威胁或警告的事来。“等着瞧吧,”他说,“要不了多久,骚动,甚至战争的时候就要来到了,到了那时,你们卡斯达里的整个存在都很可能受到攻击的。” 对于此点,约瑟没有看得过于严重;他只是淡淡地问道:“你呢?普林涅奥,你怎么说?假如那个时候来到的话,你对卡斯达里究竟是支持还是反对?” “噢,那啊,”普林涅奥勉强地笑着答道,“看情形,似乎不会有人征询我的意见。不过,不用说,我是不赞成干扰卡斯达里的;否则的话,我就不会到这儿来了,这是你晓得的。然而,总括说来,你们的物质需求虽颇节制,但就这样,卡斯达里每年仍要耗费国家一笔不算很少的款子。” “不错,”约瑟笑着说道,“比之百年战争期间每年用于军备的费用,据说约占十分之一。” 此后他俩又碰了几次面,愈是接近普林涅奥的课程结束时间,彼此相对的礼貌亦显得愈是殷勤,但当那两三个星期完了而普林涅奥告辞之后,对于他们两人而言,可说都是一种解脱。 当时的珠戏导师汤玛斯·冯·德尔·卓夫,是一个周游各地,以四海为家的名士,对于每一个与他接近的人,莫不皆以温厚亲切的态度待之,唯为防护珠戏的遭受污染,却又严厉到了偏执不化的程度。他是一位伟大的工作者,在主持珠戏大赛或接见外国代表时,总是穿上他主持庆典时所穿着的长袍,对于此点,只知他扮演此种公共角色的人,都毫无所疑。据说他是一位冷静,甚至冷酷的唯理主义者,他对艺术的态度,保持敬而远之的礼貌。在年轻而又热切的珠戏票友之间,对他颇为不满的言论时有所闻,但那只是一些错误的判断,因为,假如他不是一位珠戏热衷者而在大规范的珠戏竞赛时有意避免触及重大而又令人兴奋的主题的话,那么,他所设计的那种出色结构和无比形式,在行家看来,也就不能证明他能完全掌握珠戏世界的微妙问题了。 有一天,这位珠戏导师派人去请约瑟·克尼克。他在自己的家中穿着平常的服装接见克尼克,问他以后几天可否每天在同一个时间来谈半个钟头的时间。克尼克与这位导师从未有过任何种类的私交,乍听之下,自然不免有些讶异。 这位导师首先向他出示一沓签呈,是一位风琴家寄给他的一件提议,也是珠戏董事会必须经常审议的无数提案之一。一般而言,这些都是请求档案处采纳新材料的建议。这类东西,种类很多,譬如有一个人,将情歌的历史做了一番精细的研究之后,在此种体式的发展中发现了一条曲线,于是从音乐与数学两种方式将它表示出来,以便列入珠戏的语汇之中。另一个人,将恺撒所作拉丁文的韵律结构做了一番研讨之后,发现它与另一种知名研究——拜占庭赞美诗中的音程研究——结果完全一致。另有一位热心家,再度发现到某种新的想法,隐藏在15世纪时的音乐记号之中。此外还有一些奥妙的实验家,不时以狂暴的函件表示,如将歌德与斯宾诺沙的十二宫图做一番比较的研究,即可得到令人讶异不止的结论;并且,这些函件中往往附有数种色彩绘成的几何图案,看来似乎颇有启示作用。 克尼克等不及地动手翻阅了那份文稿。毕竟说来,他本人也曾不时想做此类提案,只是不曾提出而已。自然,每一个积极的珠戏能手都会梦想经常扩张珠戏的境界,直到把整个宇宙都纳入其中。或者,毋宁说,每一个活跃的珠戏能手,不但经常都在他的想象和私人游戏中做着此种扩展的工作,而且暗自希望那些似可留传的戏局得到官方的嘉赏。在高级能手所作的私人游戏中,确实而又精究的策略,自然是在培养控制珠戏表现、命名,以及形成因素的能力,以便能够将个人的和原创的意念注入任何用客观历史材料玩弄的戏局之中。一位著名的植物学家忽然大发奇想,以如下的一句名言表示了这样的一个意念:“玻璃珠戏应该容纳一切,甚至一株植物也应以拉丁文与植物分类家林涅谈话。”接着,克尼克帮助这位导师将这个建议做了一番分析。半个钟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次日他准时到达,此后他每天都按时来跟这位珠戏导师碰面,一连来了两个星期。起初几天,使他感到有些讶异的是:这位导师居然要他小心评鉴那些一望而知全是不堪采用的提议。这位导师居然把时间用在这种事情上面,使他感到有些茫然不解,但他终于逐渐明白:导师派给他这件差事,并不只是为了减轻他本身的工作负担而已,同时也是借这个机会对他这个年轻的内行来一次虽颇礼貌却极严格的考验。这件事件的发生,与音乐导师在他的童年时代出现,颇为相似;他突然从他同伴的举止上明白了此点,因为,他感到他们此刻对他不但显得比较拘谨,比较冷淡了,而且有时还带一些讥刺。某种风声已经传开了;他已有所感觉了;但这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是一种快乐的源头了。 到了最后一次碰面之后,珠戏导师带着颇为高亢的声调,但十分郑重的语气对克尼克说道:“很好,很好。明天你不必来了。到此为止,我们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但待些时我还有事情要麻烦你。多谢你的合作;这件事对我很有价值。附带一提的是,在我看来你现在应该申请加入教会组织了。这事不会有什么困难;我已向有关主管打过招呼了。”而后他在起立要走时又补充说道:“再有一言,只是顺带。也许有时候你也有一种倾向,就像大多数优秀的珠戏选手曾在年轻时做过的一样,将我们的玻璃珠戏当作一种哲学推理的工具加以运用。我的话治不了你这种毛病,但我不妨说出试试:哲学的推理工作,应该只用哲学的工具,亦即哲学的手段去做。我们这种游戏,既非哲学,亦非宗教;它自成一个学科,性质上与艺术最为相近。它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艺术。言下得旨,比之尝试百次之后而至,是谓大进。哲学家康德——如今已经少为人知了,但他曾是一位不可轻视的思想家——曾说神学的哲理推究是‘一种妄想的幻灯’。我们不应该将我们的玻璃珠戏弄成那种东西。” 约瑟听了大吃一惊,几乎没有听清后面几句警戒之言。他打从心底忽然明白:这表示他的自由终了,他的研究时期完毕了,就得加入教会组织了,即将跻身圣秩行列了。他向珠戏导师深深鞠了一躬,表示他的谢意,接着匆匆前往设在华尔兹尔的教会秘书处查看究竟,果然不错,他发现他的名字已被登录在最近被推荐入会的新人名簿上了。他跟其他一切与他程度相等的同学一样,对于教会的章程不但相当清楚,并且还记得其中一条:入会仪式可由任何一位占有高级官位的教会成员执行之。因此他要求此项仪式请由音乐导师主持,获准之后,他又请了一个短假,即于次日启程前往蒙特坡——他这位支持者兼忘年交的住处,结果发现这位年高德劭的导师病了。不过,他还是得到了热烈的欢迎。 “你来得正是时候,”这位老人说道,“不久我就无权引你入教了。我就要离职了;我的请辞已经获准了。” 这个仪式的本身非常简单。第二天,音乐导师依照会章规定邀了两位教会兄弟担任证人。若干年前,他曾从这个章程中引用这样一节大家熟知的文字给克尼克作为一个默想的题目: “如有上级指派职务,当知职位每高一级,不是自由高人一等,而是束缚高人一等。权责愈大,做事愈严。个性愈强,执著愈少。” 于是,这几个人集合在导师的音乐室中——很久以前克尼克曾经学习观想法门的那个房间。为了表示庆祝入会,导师指定这位刚进山门的沙弥演奏巴赫的一支合唱序曲。然后,其中的一位证人宣读了教会章程的节本,而音乐导师则亲自问了几个仪式性的问题,接着听受了他这位青年朋友的誓词。仪式完毕后,导师又陪约瑟坐在园中谈了一个钟头;他指点他如何与规章认同并依照章程生活。“真是太好了,”他说,“你在我正要离职的时候进来准备担当重任;这好像我有了一个继承父业的儿子。”而当他看到约瑟显得愁眉苦脸时,他又补充说道:“不要那样垂头丧气。我就没有那种情绪。我很疲倦了,因此希望享受一下清闲的生活,也希望你常来与我分享。下次碰面时,用通常的人称代名词称呼好了,不必再像我在职时那样毕恭毕敬了。”说罢,他用克尼克熟知二十年之久的那种使人顺服的微笑要他辞退了。 克尼克迅即返回华尔兹尔,因为他只请准了三天的事假。他刚刚回到住处,珠戏导师就派人将他请去,以同事对待同事的态度热切地迎接他,并恭喜他进入教会组织,“现在,你在我们组织里面,一旦得到明确的任职令,就完全是我们的同仁和同事了。” 约瑟听了不免又吃一惊:如此说来,他的自由真是告终了。 “噢,”他胆怯地说道,“希望我能在某个小地方有些用处。但不瞒你说,我原希望我能继续做一阵子自由研究的工作。” 这位导师以一种隐含讽刺意味的微笑向他逼视道:“你说‘一阵子’,究指多久?”克尼克尴尬地笑道:“我也不很清楚。”“正如我想的一样,”导师说道,“约瑟·克尼克,你如今仍用学生的语言说话,仍用学生的词句思想。现在这样做还没有什么不对,但不久就完全不对了,因为我们需要你做些事情。此外,以后你会知道,在我们教会组织里,即使身居要职,仍可为了研究而请假——只要能使当局相信你要做的研究确有价值就行。例如,我的前任兼老师,在他仍然担任珠戏导师且年迈时,就曾为了要到伦敦档案室去做研究工作而请为时一年的假期,结果因为理由充分而获准了。但他获准的假期不是‘一阵子’,而是明确的月数、周数和天数。今后你得注意此点了。现在,我有一点提议要向你提出。我们需要一个尚不为圈外人士所知的可靠人物担负一个特殊的任务。” 这整个差事的内容约如下述:玛丽费尔斯地方有一个属于本笃会的修道院——是全国最古老的修道中心之一,数十年来,不但与卡斯达里保持友好的关系,对于玻璃珠戏的活动尤为支持——要求指派一位年轻的教师,长期居留那里,一则推介珠戏入门课程,同时激励院中的几名高手。这位导师挑兵拣将,结果选上了约瑟·克尼克。这就是他何以受到那样审慎测验的原因了,这就是他何以被加速推入教会的缘由了。 四、两个教会 从许多方面看来,约瑟·克尼克的目前处境,与音乐导师当年访察之后他在拉丁学校的生活情形颇为相似。约瑟本人几乎没有想到他被派往玛丽费尔斯,不仅是一种殊荣,同时也是登上教会组织阶梯的第一大步,但时至今日,他对这类事情不但聪明多了,而且可从他的同窗的态度举止上明白看出应召的意义。不用说,他在珠戏选手英才内圈中早就占有一席之地了,但如今的这项特遣工作,在众人眼中看来,已经使他成了一个受到上级重视和打算重用的青年才俊了。他的一些同事和怀有野心的珠戏同好,虽未明白显出绝交或现出不太友善的态度——这个高级贵族集团的成员都是颇有气度的人士,尚不至于变得那么难看——但也露出了一些冷淡的气氛。昨日的朋友可能成为明日的上司,因此,这个圈子里的人们终于以极其微妙的举止表露了这样的等级和差别。 其中的一个例外是佛瑞滋·德古拉略斯,我们不妨称之为约瑟·克尼克一生中最好的密友,仅次于费罗蒙蒂。德古拉略斯,跟克尼克入教时的年纪相若——34岁的样子——早在十年前就在一次珠戏课程上结识克尼克了;他的才能注定他可获得最高的成就,但他因健康欠佳,平衡不足,加上信心不够,使他的前途受到了严重的阻碍。他俩刚刚结识之初,克尼克就感到自己对这位沉默寡言而又颇为忧郁的青年产生了一股十分强大的吸引力。既然他在那时就有了这种精神本能——尽管知道得并不十分清楚——那么,他当时能够体会到德古拉略斯的这份友爱,也就不在话下了。那是一种随时随地皆可做出无条件奉献的友谊,是一种随时随地皆可绝对服从的敬意。不过,这里面虽然灌注着一种近乎宗教的狂热,但却被一种贵族的矜持和一种潜在的悲剧预感所掩而有了界限。起初,由于戴山诺利的冲击,余震未息而又过度敏感——疑惑更是不必说了——克尼克对他一直保持相当的距离,对他总是保持着一种不可侵犯的样子——虽然,骨子里他对这位有趣而又不同凡俗的同学亦有一种倾慕之情。为了描述一下德古拉略斯的性格,我们不妨从克尼克的秘密签呈中引取几节文字,那是他在其后几年经常为了专呈最高当局而写的文件。我们要引的几节文字是: “德古拉略斯,笔者好友,在科柏汉学校时曾获多次嘉奖。长于古典语言学,热爱哲学,精究莱布尼兹、鲍尔札诺,后攻柏拉图。是笔者所知之最出色、最有才气的珠戏好手。该是珠戏导师的最佳人选,可惜的是,不稳的性格,加上不良的健康,使他完全不适于此一职位。他不宜受任何具有重要性、代表性或组织性的职务,否则的话,于公于私两皆不利。他的缺陷,在生理上是精力偏低,患有周期性的失眠症和神经痛,在心理上是精神抑郁,渴求独处,怕负责任,可能亦有自杀的念头。不过,他的情况虽颇危险,但在静坐和努力自制的支助下,他一直勇猛精进着,竟使认识他的人多半只知他很羞怯和沉默,而不知他的情况多么严重,他不适任高级职位,此为憾事,虽然如此,仍不失为选手学园的一颗宝珠,可说是一个无可取代的至宝。他精通珠戏技巧,犹如伟大乐师操持其所擅长之乐器;他可以凭本能找出极其微妙的差别,故而也是一位少有的教师。在高级班与进修班的复习课程中,如果不是他从旁指导,我简直不知如何下手——他往往为了我的关系而不惜在低级班中浪费时间。他分析学生的珠戏实例而不使他们灰心丧气,他测察他们的诡计,指出每一个仿冒或伪饰的地方,对于开展顺利而中途出岔的戏局,他不但找出错误的根源所在,而且毫无遮掩地将这些错误表露出来,就像展示制备妥善的解剖标本一样——所有这些,都为他人望尘莫及。他之所以赢得学生和同事的敬重,就凭这种敏锐而又精明的分析和改错能力,若非此点的话,他也许早就毁在他那种不稳的性格和羞怯上面了。 “我拟举一个例子,说明德古拉略斯的珠戏长才。在我与他结交的初期,在我们两个都感到珠戏课程中的技巧已经没有什么可学的时候,某次,他让我看了他所组合的几局珠戏——那真是一种非常信赖的时刻。我一眼看出它们都是设计出色、风格相当新颖而又富于创意的戏局,于是向他将草图借回研究,结果发现它们的组合竟是名副其实的文学作品,真是太奇妙、太卓越了,我想我应该在此略作叙述才是。这些戏局可说都是小型的剧作,近乎独自的结构,就像一幅惟妙惟肖的自画像一样,反映了作者那种虽然危险但颇光辉的心智生活。这些戏局所赖以建立的各种主题和各组主题,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和对抗,悉皆得到精心的设计、理则的配合与对称。并且,除此之外,这些对立呼声之间的综合与调和,并非以一般的古典做法推至最后的结局,而是经过一系列的折射、分裂而成种种不同的弦外之音,而在分解的开头蓦然顿住,就像困顿绝望了一般,最后在疑问和疑惑的当中逐渐淡化而去。其结果是,这些戏局有了一种从未有人敢于尝试的活泼色彩——就我所知而言。尤甚于此的是,作为一个整体而言,这些戏局表现了一种悲剧性的怀疑和克己,变成了怀疑一切知识学问的象喻陈述。但在另一方面,它们的知性结构,以及它们的书写技巧,却又美得令人禁不住眼泪直流。这些戏局个个皆以十分庄重而又诚挚的态度向着结局挺进,直到最后才豪爽地放弃尝试解决的意图,就像一首完美的悲歌一样,哀叹了美好事物的变幻无常和才智飞扬的终究可疑。 “附记:德古拉略斯,只要他的寿命不比我短,或者,只要他在我的任期之内活着,我都要将他当作一个极为美好、极为宝贵,而又极为危险的宝贝加以推荐。他应该得到最大的自由;所有一切有关珠戏的重要问题,都应该向他请教。只是珠戏学生不应交给他单独指导。” 在以后的几年时间中,这位奇人居然成了克尼克的真正知交。他不仅敬佩他的心智,同时也欣赏他的领导才能,因而对他表现了一种感人的忠诚。实在说来,我们所知有关克尼克的资料,就有不少是由德古拉略斯留存下来。在这群年纪较轻的珠戏能手的内圈之中,他不但可能是唯一不嫉妒约瑟得到重用的人,同时也是唯一为了克尼克的无限期的离别而感到痛苦难受和若有所失的人。 当初,克尼克忽然丧失了他所珍惜的自由,如遭晴天霹雳,不免有些惊慌失措,如今事过境迁,一旦恢复镇定之后,他对目前的新事态,又有些喜不自胜了。他感到他等不及地要去旅行,乐于活动,对他即将派往的那个外界充满了好奇之心。意外的是,他必须先做妥善准备,而后才能前往玛丽费尔斯;首先,他被派往“警察局”,为期三个礼拜。所谓“警察局”,原是学生对教育委员会内一个小部门所起的名称,亦可称之为政治部,甚至还可称之为外交部——若非过于夸张的话,因为这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啊。他在此处接受有关教中兄弟驻外时期处世守则的训示,由这个部门的主管杜布瓦每天对他现身说法一个小时。这位忠心耿耿的人,对于这样一个青年被派这样一个外事工作,似乎颇为担心,因为这个青年对于外界既然毫无所知,又无经验可言。他毫不掩饰地对珠戏导师的这个决定表示不满,同时也不厌其烦地加倍尽力将外界的人生真相和防微杜渐的手段晓示这个刚入教门的新人。所幸的是,他的诚挚父爱得到了克尼克欣然受教的反应。结果是:在介绍与外界交往规范的那几小时之间,这位老师对约瑟·克尼克产生了一种真正的爱惜之情,终而至于完全确信这位青年必能成功地担负他的使命。杜布瓦甚至尝试以个人的善意——不止是政治的需要而已——自动派给约瑟一个额外差事。身为卡斯达里“政客”之一的杜布瓦,也是以致力维护卡斯达里经济、法律地位,调理它与外界的关系,并解决它因依赖外界而起的问题为主要研究工作的少数官员之一。大多数的卡斯达里人——其中官员不少于学者和学生——都住在学区和他们的教会组织里,就如此二者是一个安定、永恒,而又究极的世界。当然,他们知道,这个世界并非古来就有,而是经过许多艰难困苦逐渐形成;他们知道,这个世界创始于战争时代的末期,而其渊源有二:其一是觉悟的学者、艺术家,以及思想家们,所做的英雄式的艰苦努力;其次是流血、流汗,而又被人出卖的人民,渴求秩序、常态、理性、法治,以及祥和的结果。卡斯达里人不但知道此点,而且也明白世界各地各个教会组织和学区的职务:禁绝支配和竞争,进而奠定普遍祥和与法治的精神基础。但是,他们尚未体会到的是:目前的秩序尚不可以视之为当然;俗世的人间与文化卫士之间必先建立某种程度的和谐关系;这种和谐关系经常会受到破坏;作为一种整体的世界历史,尚未发展到人生理想的、理性的,乃至美好的境地,顶多只可视为某种例外偶尔容忍一下罢了。对于卡斯达里之所以能够续存的潜在复杂问题,除了像杜布瓦那样的少数政治思想家之外,几乎所有的卡斯达里人都莫知究里。克尼克一旦赢得了杜布瓦的信赖之后,对于卡斯达里的政治基础,马上就得到了晓示。起初,这个问题使他感到颇为反感和厌恶——这正是绝大多数教会成员的反应。但不久之后,他想起了普林涅奥·戴山诺利曾经说过卡斯达里的可能危机,由此而触发了他心中的往事,回味了他年轻时代与普林涅奥苦争的况味。而今,这些似乎久已解决而忘怀的往事,忽然灵光一闪,不但对他显示了极为重大的意义,而且在他走向“觉悟”的路上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在他俩所作的最后一次对谈完了之后,杜布瓦对他说道:“我想我现在可以放你走了。你不但要一丝不苟地遵行珠戏导师大人交代你的差使,也要一丝不苟地遵守我们在此致你的行为规范。能够协助你是我的荣幸。不久你会发现,我们让你在这里所待的三个星期时间,没有白费。假如你有意回报我对你的教导的话,我不妨指出一个办法:你进入本笃会的一所修道院,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使你得到神父们的好感,你也许就会因为听到那些可敬的神父与来宾谈论政治局势而嗅出政治的潮流和趋向。关于这些事情,如果你不时给我透些消息,我就感谢不尽了。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既不是要你充当某种间谍,更不是叫你滥用人家的信任。与你良心相背的事,你都不能马虎。我向你保证,我们所得到的情报,只为我们教会和卡斯达里的利益而采用。我们既非真正的政客,又无实际的权力,但我们也要倚赖俗世,而俗世不是需要我们,就是容忍我们。对我们有利的情况也许可以出现——只要我们知道:某位政治家在某修道院避静,传闻教皇生病,或者,未来主教名册上面又添了一些新的候选人。我们并非只靠你的情报——我们有种种不同的来源——但多一个小的来源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只管去吧,对于这件事情,你既不必说是,也不必说否。因为,你目前所要做的事情,只是好自为之,做好官方交代你的任务,为我们在那些神父之间争些光彩。只是如此,祝你顺风。” 出发之前,克尼克用蓍草做了一次卜卦仪式,结果占得的六爻是“旅卦”,意为“旅人”,它的象辞是:“旅,小享。旅,贞吉。”他在《易经》查出“六二”的释辞,辞曰: 旅即次。 怀其资。 得童仆贞。 克尼克高高兴兴地出发了,只是:他与德古拉略斯的诀别,却成了他们两人性格上的一次无情考验。佛瑞滋尽力自制,迫使自己摆出一副极端冷漠的面孔。对他而言,他最珍惜的一切即将随他这位朋友告别而去了。克尼克的天性不但不容许他显得如此多情,更不容许他如此专一地依恋一个朋友。如有必要,他没有朋友也可以过得去;他很容易将他的感情导向新的东西和人物。对他而言,这次分手算不得一种痛苦难忍的损失;但他对他这位朋友了如指掌,知道这对他的朋友是怎样一种震惊和折腾,故而有些担心。他对这种友谊的性质不但已经思虑再三,而且还曾向音乐导师求教过。他多少已经学会以客观态度省察本身的感受和感情了,故也能以批判的眼光视之。因此,他已了悟到:他之所以受到德古拉略斯的吸引,实际上并非由于他这位朋友的才能出众——无论如何,这不是唯一的原因——而是由于此种才能与如此严重的缺陷和脆弱之间所具的关联。他由此体会到:德古拉略斯对他表示如此赤诚的友情,不仅只是有其美好的一面,同时也有一种危险的引力,诱使他对一个爱心强似他而能力不如他的人展示他的力量。因此,在这种友谊关系中,他一直尽力将自制和克己视为他的责任。他虽喜欢德古拉略斯,但这种友谊,若非使他明白到他对比他脆弱和欠稳健的人具有支配之力的话,对他自己也就不会产生如此深切的意义了。他由学而知之,此种影响他人的能力,乃是教育家才能的一个主要部分,故而其中也隐藏着种种危险和迫人负责的成分。毕竟,德古拉略斯只是许多人中的一个而已。在其他几个人的眼中,克尼克很少看到此种暗自追求的神情。 同时,在过去一年中,由于他住在珠戏学园的关系,故而对于那里的高涨气氛也有了更为清楚的体认。此盖由山于他属于那里一个虽非正式存在,但轮廓鲜明的圈子或阶层——珠戏研究员和助教中的最佳人选。这个集团中不时有人应召担任珠戏导师或档案处上任的助手,或协助教授某种珠戏课程,但从未有人被派充任中低级官员或教员。这些人只是填补首脑空位的预备队或后备军。他们彼此之间了如指掌,对于才能、性格,以及成就,几乎不存任何妄想。正因为如此,这群志在顶层的圈内人士,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在演示、学问,以及成绩方面,莫不是名列前茅的好手——正因为如此,个人性格上的特色和微差,才有重大的关系而受到密切的观察。在这个集团里面,有一些容人的气度,有一点和蔼的性情,对上对下都有一点说服之力,都是颇为重要的优点,往往使得具有此等优点的人比他的对手略胜一筹。显而易见,德古拉略斯只是这个圈子里面的一个局外之人;他之所以被作为一个客人安置在这个圈子的外圈,乃是因为他缺乏统率的才能。同样的,克尼克则是这个圈子当中的核心人物之一。他之所以成为青年人心仪的对象,是因为他有着健全的活力和仍然年轻的魅力,这使他看来不致滥情,不会腐败,再有的就是一种孩子气的不负责任——这也就是说,一副与世无争的天真气息。而使他得到上级好感的地方,也是此种天真的另一面:超出于野心的拘系,无意于地位的腾达。 最近,他的这种性格已经开始影响到青年人了。他已觉到,他不仅对在他下面的人具有吸引力,并且还逐渐晓得,他对在他上面的人亦已有了影响。而当他从这种觉晓的新立足点回顾他的童年时,他发现这两条线一直穿过他的生平而使它逐渐成形。他的同学和比他年轻的学生一直在追求着他;师长们对他也是慈心照顾着。其中固然不无例外,譬如齐宾敦校长,即是其中之一;但从另一方面看来,他也得到不少殊遇,例如音乐导师以及最近的杜布瓦和珠戏导师,都是他的恩主。尽管克尼克既未指望,亦未完全接受此种恩遇,但事实摆在眼前,无可置疑。显而易见的是,他的命运注定他到处跻身英才群中,到处都碰到钦慕他的朋友和栽培他的师长。所有这一切,悉皆出于自然,毫无勉强之处。显然,环境不容许他安身于教会基层的庇荫之下,他必须稳定地向它的顶峰挺进,抵达顶端的那盏明灯。他既不得当一个附属的随员,又不得做一个独立的学者;他得做一个导师。在相似的处境中,他得到的是后者而非别的,这一点使他有了难以描述的额外魔力——那种纯真的韵味。 然则,他何以领会得如此之迟?又何以如此勉强?其故安在?因为他既未曾有心去求,又没有真心想要;他既没有支配他人的需要,又没有发号施令的兴趣;他渴求沉思默想而非积极活动的生活,若非他的生活大势所趋,他会满足地再以多年的时间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做一个追求理想的朝圣香客,浏览历史的圣堂,音乐的神殿,以及神话、语言,与理念的花园和森林。而今他既眼看自己被人无情地推进这种积极进取的生活境地(vita activa),对于在他周围形成的那种热望、竞争,以及迫切的紧张情形,也就看得更加清楚了。他感到他的纯真受到威胁了,再也把持不住了。此时他已体会到:对于上级塞给他的职位,他只有认命了,否则的话,他就要被一种囚禁之感和缅想过去十年自由的念旧之病所困了。而今,因为他对那种认定心理上还没有完全准备妥当,也就感到暂时离开华尔兹尔和教学区域,前往外面的俗世一游,无异是一大解脱和轻松之举。 建立已有若干世纪的玛丽费尔斯修道院,曾经经历过西方历史的成长和苦难。它曾有过绽放和衰颓的时期,曾经度过复兴与腐朽的日子,曾在各时代和各方面有过卓著的表现。它曾一度成为经院哲学和辩论艺术的中心,至今仍然保有一座巨大的中世神学图书馆,几经沉滞之后,再度有了荣耀的提升。而后,它又以音乐,以其颇有好评的合唱队,以及由神父作曲、演奏的弥撒曲和神谭曲,而扬名于世。打从那时起,它就有了一种优美的音乐传统,半打的栗色木柜满贮着音乐的手稿,还有一架全国最好的风琴。而后,这个修道院进入了一个政治时期,同样的,这也留下了一种传统,以及某种手腕,在战争和野蛮时期,玛丽费尔斯曾有数次成为一座理性的小岛,各党各派的有心人士,都小心翼翼地彼此协调,到这里来探求和解的途径。还有一次——那是它在历史上的最后一个高潮——玛丽费尔斯成了一个和平条约的诞生地点,缓和一下凋蔽的民生。其后,一个新的时代展开了,卡斯达里应运而生,这个修道院表面上采取静观的态度,但骨子里仍然怀有敌意,说不定是出于罗马的谕旨。教育委员会函请该院惠予接待一个人到该院经院哲学图书室做一段时间的研究工作,结果遭到婉拒。另外,函邀该院派一位代表出席一次音乐学家研究会,结果亦然。卡斯达里与该院之间的交往,最初开始于比约担任该院院长期间,肇因于这位院长暮年对玻璃珠戏发生了浓烈的兴趣。自此以后,一种虽然不很积极,但还算友好的关系终于展开了,而互相交换书籍、彼此招待来人的工作,于焉开始。克尼克的支持者,亦即音乐导师,年轻时曾在玛丽费尔斯待过几个星期的时间,在那里抄录音乐手稿,还弹奏过那台著名的风琴。克尼克既然知道这件往事,对于他这位可敬的导师时常津津乐道的那个地方,也就心向往之而乐于前去待上一个时期了。 他到玛丽费尔斯之后所受的尊重和礼遇,远远超过了他所预期的程度,不免使他颇为局促不安。毕竟,这总算是卡斯达里有史以来第一次派遣一个珠戏高手前来该院做一次不定期的居留。杜布瓦曾对约瑟表示,他在该院驻节期间,尤其是刚到该院的初期,不可将他自己视为一个与卡斯达里无关的个人,只应将他自己视为卡斯达里的代表,因此之故,他唯有以一位大使的身份去接受和表现当有的礼貌和可能的超然态度。此种态度协助他度过了他最初感到的那种“不敢当”的尴尬情况。 同样的,他不久也就克服了那种生疏、焦虑,以及轻度的兴奋之感,这些,最初几夜曾使他感到烦恼不安而难以入眠。又因嘉华修斯院长向他表露了和蔼慈祥的态度,使他很快就在那种新的环境当中感到轻松自在了。那里的清新空气和风景,使他颇感愉快。这座修道院位于粗犷的山野之间,四周有悬崖峭壁为其屏障,当中一片嫩绿的草地则牧着漂亮的牛羊。他其乐融融地品味着那些雄伟而又坚实的古老建筑,其中有着许多世纪的历史可以拜读。他占住客舍顶层上面的两个房间,对于那里的优美、简朴,以及舒适,颇为欣赏。他在这个小小的城邦里寻幽探胜,漫步于它的两座教堂、修道院、档案室、图书馆、院长室,以及院落之间,作为一种消遣,而它那些蓄满牲口的畜厩,汩汩作响的喷泉,有巨型拱顶的地窖里储存着美酒和水果,它的两间餐室,那著名的会堂,那些照顾周到的花园,以及铜匠、鞋匠、裁缝、铁工等等世俗兄弟的厂房——所有这一切,都在那座最大庭院的周围,形成一座小小的村落——也都是他的休闲之地。他获准进入图书馆查考资料;风琴师带他看了那台巨大的风琴,并让他演奏一番;而那些栗色的橱柜对他具有一股强烈的吸力,因为它们里面保存着大量从未出版,且少为人知的早期音乐手稿,等人去加以研究、整理。 修道士们似乎并不急着要他展开他的公务。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乃至一周一周地过去了,仍然没有一个人提起他到那里的目的。不错,他到那里的头一天,曾有几位神父,尤其院长本人,热切地与约瑟谈到玻璃珠游戏的种种,但没有一个人提及珠戏课程或与珠戏相关的系统作业。至于其他方面,克尼克也感觉到,修道士们的举止、生活方式,以及彼此交谈的语调之中,都会有着一种非他所知的节拍。这些神父们似乎都有着一种令人起敬的从容,一种悠闲而又温厚的耐性,连那些颇爱活动的兄弟,也都有着这种性情。这是他们这个教派的精神,是一个历经变乱而屹立不倒的古老社团所具的那种千年至福样的步调。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这种精神,就像每一只蜜蜂一样,与全窝的蜜蜂同甘共苦,同寝共息,共同分担全体的命运。本笃会的这种脾性,乍一看来,似乎没有卡斯达里的生活那么富于知性、弹性、尖锐性,以及积极性;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却也较为沉着,坚定,老成,较能抵御灾难的袭击。这里的精神和心情,早就达到了与自然打成一片的意境。 克尼克怀着好奇的心理与强烈的兴趣,对这个修道院中的生活情调敬佩得五体投地,因为,这个修道院,在卡斯达里尚未在人间建立之前——即使在那时,亦已有1500年的历史了——不但就已有了近乎目前的成就,而且与他天性中沉思冥想的一面十分契合,他在这里是一个受到礼遇的贵宾,所受的礼遇远远超过了他的期望而使他有了受之有愧的感觉;然而他又明白地感到,所有这些礼遇,只是一种形式和习惯上的事情,既不是特别对他自己这个人而发,也不是因了卡斯达里或玻璃珠戏的精神可佩而作。而是,本笃会的这些教士在展示着一个古老权力对待一个晚辈团体的庄严礼数。对于这种潜在的优势,他只有一部分的心理准备,而在他在玛丽费尔斯待了一阵子之后,由于生活过得十分写意而使他开始有了不安之感,乃至不得不更进一步向他的上级请问如何处之的指示。珠戏导师亲笔回了他如下数语: “你研究那里的生活之道,尽管运用你所需要的时间,不必焦虑。利用你的日子学习,努力使你自己受人喜欢和利用,只要你感到你的东主们乐意接纳就行,但不要使你自己勉为其难,更不要显出些微急躁的样子,不要像受到比他们更大的压力。纵使他们每天皆如来宾刚进大门一样待你一年的时间,你都从容不迫地从善如流,莫说一年两年,就是十年以上,你都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不妨将这事视为磨炼耐性的一种考验。好好静坐,设使你有度日如年的沉滞之感,不妨每天放开几个钟头的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去做一些常规的工作,例如研究或抄写手稿之类。但要避免给人孜孜不倦的印象;不论何人,如欲与你闲聊,不妨悉听尊便,奉陪一番。” 克尼克听从了这个指示,不久就感到轻快多了。 在此之前,他一直过于重视他要担任的业余珠戏教师的差使——这是他奉派来此的表面任务——而这个修道院的神父们,却如接待不得不保持良好风度的友邦使者一样接待他。而到最后,当嘉华修斯院长终于想起这个工作,因而集合几位已修珠戏艺术入门课程的僧侣,希望他给他们来个高级课程时,结果使他大感意外且极为失望的是:在这个好客的地方所培植的这种高尚游艺,不但程度极为肤浅,而且纯属业余玩票性质。显而易见,他只好以此道的浅显程度为满足了。虽然,他终于逐渐体会到:他奉派来此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提升这个修道院里的珠戏水准。以浅显的技巧教导这几位浅尝此道的神父这种浅显的工作,真是太容易了,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任何其他内行,就是距离英才学校的程度再远一些,亦可胜任这个事情。由此看来,可教学工作并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标了。他由此体会到:他被派来此的目的,大概是学习的成分多于教导的成分了。 但当他想到他已明白此点之时,当他想到他在这个修道院中的威信之际,他的自信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强化。此种了悟可算来得正当其时,因为,在此作客固然非常写意,但他已经感到他的驻留好似一种惩罚性的调职了。话虽如此,但有一天,他与院长交谈时偶然提及了中国的《易经》。这位院长显出了热烈的兴趣,略略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发现他的这位贵宾出乎意料地通晓中文和《易经》,因而不加掩饰地表示了他的喜悦之情。这位院长也喜欢《易经》,因为他不识中文,故而对于这本占卦书及其他中国神秘学的认识也颇有限——这个修道院中的大部分同仁,因为对于学术的兴趣范围较广,有了这样一种无伤大雅的认识,似乎也就满足了。然而这个有头有脑的人,比起他的贵宾来,自然要老练、世故得多,故而对于古代中国人对于政治和人生的态度与精神,显然具有一种真实的同情。于是,一席不同寻常的热烈谈话由此展开了。一种真正的温暖注入了宾主相见以来常见的那种淡然的虚礼之中。谈论的结果是:克尼克答应每周对院长讲两次《易经》。就在他与这位院长东主的关系这样变得愈来愈有趣味,愈来愈有意思之时,就在他与那位风琴师的友谊日渐看好而他所居住的这个小小的教会国度也逐渐变成他所熟悉的领土之际,他在离开卡斯达里之前所占得的卦辞,亦已近乎完全应验了。作为一个带有资财出外远行的旅人,他不但有了旅居的住处,同时也“得”了“童仆贞”的回应。这个旅者感到他有理由将此卦的应验解释为一种吉兆——解释他真是“怀其资”的一种卦象。换言之,在他远离他的学校、老师、朋友、支持者和赞助人时,在他远离卡斯达里那种裨益身心的家庭氛围时,他是怀着那个学区的精神和力量而来的,而他如今亦正在他们的协助之下迈向一种积极而又裨益于人的生活境界了。 卦中预言的“童仆”,结果应验在一个名叫安东的神校学生身上。这个青年以后虽然没有在克尼克的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但在约瑟驻留修道院期间所具的那种特别的纷乱心情中,却也成了预示某些大事的一种先兆。安东是个口风紧闭的小伙子,但看来颇有气质和才能,差不多就要进入修道士的僧团了。克尼克时常在过道中碰见他,而他几乎又不认识任何其他神校学生,因为他们都闭门局处于一个“来宾止步”的边厢之中。显而易见的是,当局不许神校学生与他接触,不许他们参加珠戏课程。 安东在图书馆担任助理员,每周到班数次。克尼克就在此处遇见他,有时与他交谈几句。日子久了,克尼克看出这个有着浓眉深眼的青年,对他表露一副愿意效劳的热情,那是一种典型的孩子气的敬慕之情,这已是他时常碰见的神情了。虽然,每当碰见此种神情时,他总要回而避之,但在很久以前,他早就将它视为卡斯达里教会生活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重大要素了。但在这个修道院中,他决定加倍小心;他感到,如果他对这个仍在接受宗教教育训练之下的孩子发生任何支配性的影响,对于地主殷勤待客的好心将是一种冒犯。尤甚于此的是,他很清楚,忠贞不二是此间的重要圣训,而他觉得,这似乎可能使一种孩子气的依恋变得更加危险。不论如何,他必须避免让任何有冒失或开罪于人的情形发生,因此他要好好约束自己的言行。 在他时常遇见安东的那座图书馆中,他也认识了另一个人,此人因为其貌不扬,几乎无法一下看出他的内涵。但不久之后,他不但看出他不同凡响,而且在他以后的余生中,以只有对现已退休的音乐导师才有的那种铭感的心情敬爱他。此人是约可伯斯神父,也许是本笃会中最杰出的历史学家了。那时他大约六十岁,是一个身材瘦小的长者,一个长而多筋的脖子上,长着一个鹞子似的脑袋。从正面看去,他脸上有着一种沉滞而没有生气的表情,因为他很少抬头向外张望;但从他的侧面看来,有着强烈曲线的前额,深深的皱纹刻画在他那尖锐的鹰钩鼻梁上面,以及,虽然颇短,但样子非常可爱的下颚,在在都显示他有一种不含糊而有创意的性情。 这位沉静的老人——顺带一提,面对熟人,却又显得活泼非常——有一张属于他自己的书桌,摆在与图书馆大厅相隔的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这个修道院中虽然有着那样多的无价宝书,但他似乎是其中唯一认真工作的学者。约瑟·克尼克之所以注意到约可伯斯神父其人,说起来还是由安东这个神学见习生偶然引起的。克尼克注意到,这位学者置放书桌的那个研究室,几乎被视为一个私人的领域,少数几个使用图书馆的人,只有在必要时才会涉足其中,而且会轻轻地踮起脚尖走路,深恐打扰到他——尽管这位埋首书中的神父,似乎根本旁若无人。不用说,入乡随俗,克尼克自然仿效了这种周到的克己办法,进而与这位勤奋的老人保持一段侵犯不到的距离。 然而,有一天,安东拿一些书给约可伯斯神父时,克尼克注意到,这位青年在那敞开着的书房门前流连了一阵子,不时回头凝望那位埋首工作的学者。安东的脸上露着一种仰慕之情,一种夹着有良好教养的青年有时对老弱妇孺表现的那种殷勤体贴与扶助的敬慕之情。克尼克的第一个反应是高兴;这个景象的本身就是一种使人感到愉快的情景,显而易见,安东能够如此照顾年老之人而无任何物欲的痕迹,乃是一件难得的事情。随后而来的是一个颇为讽刺的心念,一个几乎使克尼克感到羞愧的想法:这个机构的治学风气真是差劲,竟使这唯一认真用功的学者被人当作一头怪兽看待。虽然如此,但安东敬慕这位老人的神情却也使克尼克睁开了眼睛,他由此察觉了这位饱学的神父其人。他自己也不时向这位老人瞥上一眼,看出他有着罗马人的那种外形,由此而逐一发现到,约可伯斯神父似乎是一位心智和性格都很不凡的奇人。克尼克早已听说他是一位历史学家,在本笃会教史的研究方面,可以说是无出其右的最高权威了。 有一天,这位神父终于对他说话了。他的说话态度之中没有老前辈那种故示仁慈和故装和蔼的语调,而那似乎是这个修道院的典型作风。他以一种谦逊、低下、近乎畏怯,但轻重合度的语气,邀请约瑟于晚课完了之后到他的住处一叙。“你会在我身上看出,”他说,“既不是研究卡斯达里历史的专家,也不是擅长玻璃珠戏的能手。但是,正如目前似乎的一样,我们这两个如此不同的教会组织如今既在形成一种日渐密切的亲善关系,我本人不但不想置身事外,而且乐于趁热打铁,乘你屈驾敝地之际不时向你请益。” 他的话说得非常严正,但他那种低下的语调,加上他那副苍劲的面色,却使他那种过于礼貌的语句产生了一语多义的微妙含意——从真诚恳切到挖苦讽刺,从恭敬谦下到愚弄嘲笑,从热烈参与到滑稽打趣,如此等等,可说应有尽有,就像教廷两位圣人或两位王公大人相见,以不断打躬作揖比赛彼此的礼貌和考验彼此的耐性之时所见的一般。研究过中国语言和生活的约瑟·克尼克,对于这种优越混合着嘲讽和智慧混合着虚礼的作风,颇为熟悉。他不但感到这种调调具有一种无比新鲜的趣味,同时明白到从他上次听到这种语调——玻璃珠戏导师汤玛斯等人对此都极拿手——至今已有相当时日。克尼克以铭感而又愉快的心情接受了神父的这种邀请。 那天晚上,克尼克拜访了这位神父所住的颇为偏僻的居处,那地方位于修道院一个静僻边厢的尽头。他一脚踏入里面的走道,正不知要敲哪一扇门时,忽听一阵钢琴之声传入他的耳鼓,使他颇感意外。那是蒲色尔所作的一支奏鸣曲,演奏得非常朴实,无什么花巧,不仅干净利落,节奏也很完美。这阵纯净的乐音由室内传出门外,它那种打从心底发出的快乐配合着优美甜蜜的三和音响,顿然使克尼克忆起了他在华尔兹尔与他的好友费罗蒙蒂以各种乐器演奏这类作品的时光。他等待着,静静地洗耳恭听着,等待这支奏鸣曲奏完。在寂静而又幽暗的过道中,它显得那样孤高,那样脱俗,那样勇敢,那样纯真,既如童稚,又似长上,就像一切优美的音乐在尚未改变的世间沉默之中所显示的一样。 克尼克敲了门。约可伯斯神父应了一声“进来”,以他那种毫不做作的庄严声调接待约瑟。两支蜡烛仍在那架小小的钢琴旁边燃烧着。“是的,”约可伯斯神父答复克尼克的询问时说道,“我每晚弹琴半小时到一小时。我通常在天黑时停止日间的工作,睡前几个钟头不读书,不写作。” 他俩谈论音乐,谈到蒲色尔,谈到韩德尔,谈到本笃会中的古代音乐传统——在所有一切天主教组织中,该会是最热心此道的一个。克尼克表示想知道该会的一点历史梗概。谈话由此逐渐热络起来,结果触及了上百的问题。这位老神父的历史知识似乎真是出人意料,但他坦白承认,卡斯达里的历史、卡斯达里的观念和组织,还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说他几乎还没有研究卡斯达里,但他却又毫不掩饰他对卡斯达里的批评态度,不但将它的“教会组织”视为基督教模式的一种仿效,而且说那根本是一种亵渎的模拟,因为这个卡斯达里教会组织,既无宗教信仰和上帝,又无教堂作为它的基础。克尼克恭恭敬敬地谛听着,但他指出,关于上帝与教堂,除了本笃会和罗马天主教所持的宗教观念之外,不但也有成立的可能,而且还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因此,不论是否定其宗旨的纯净性,还是否认其对于人心所产生的深切影响,都是说不过去的。 “一点不错,”约可伯斯说道,“毫无疑问,在这些当中,你想到了那些新教徒了。他们虽然未能保存宗教和教堂,但有时却显得非常勇敢,同时也出了一些模范人物。我曾用了几年时间去研究他们所作的种种尝试——尝试调和基督教间互相敌视的宗派和教派,尤其是17世纪左右的那些宗派和教派,因为我们发现,那个时期的名流,例如哲学家兼数学家的莱布尼兹和那位怪人新生道夫伯爵等人,都曾努力结合互不相容的兄弟教会。整个18世纪,尽管在批判方面往往显得相当草率和肤浅,却也留下了一部多彩多姿的知识史。我对那个时期的新教徒特别感到兴趣。我发现他们中有一个人——一个很有才气的语言学家,教师兼教育学家——斯华比亚地方的一个虔信派信徒——他的道德影响,单就有明显迹象可求的情况而言,就垂及到他死后的两百余年之久。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暂且不表。且让我们回到真正教会的合法传承和历史任务的问题上面吧……” “啊,别忙,”约瑟·克尼克插口说道,“请你再谈谈你刚才提到的那位教师。我几乎以为我可以猜到他是谁了。” “猜猜看。” “我起初想到的是哈勒市的佛兰凯,但你说他是斯华比亚人,因此,我想那就只有是约翰·亚尔布烈·班吉尔了。” 约可伯斯大笑起来,一个愉快的表情改变了他的面形。“你倒使我大感意外哩,我的朋友,”他大声叫道,“我心里想到的果真是班吉尔哩。你是怎么碰巧知道他的?或者,在你们那个异常的学区中,有人知道这样一类深奥难解而且已被遗忘的事情和姓名,是否正常?假如你拿这个问题去请教我们这个修道院中的所有神父、教师,以及学生——包括前几代的所有神父、教师和学生,我敢保证,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此人的名字。” “卡斯达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情,或许除了我本人和我的两位好友之外,没有一个知道。为了私人的原因,我曾用功研究过18世纪时的虔信派,结果,以班吉尔为首的几位斯华比亚神学家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在我看来,他似乎是青年人的理想教师兼向导。我对此人敬佩得五体投地,甚至还请人将他在一本古书中的肖像翻拍下来,装在相框里供在我的书桌上面。” 约可伯斯神父继续不断地大笑着。“我们的聚会真是吉星高照,”他说,“你我二人在研究途中居然不约而同地碰上这个被人忘得一干二净的人物,真是奇特。尤其奇特的也许是,这个斯华比亚地方的新教派,居然能够同时影响到本笃会的一个僧侣和卡斯达里的一个珠戏能手。顺便一提的是,据我猜想,你们的玻璃珠戏是一种需要丰富想象力的玩意,因此我有些奇怪,像班吉尔那样一个极度严肃的人怎么会引起你的兴趣?”克尼克也高兴得笑了起来。“好啊,”他说,“假如你记得班吉尔曾花数年的时间研究圣·约翰的启示录,并厘定某种体系解释它的预言的话,那你就得承认我们这位朋友与严肃恰好相反哩。” “那倒不错,”约可伯斯神父愉快地承认道,“那么这种矛盾你怎样解释呢?” “如果你容许我开个玩笑的话,我得说班吉尔所缺乏的,以及深心渴求的,正是玻璃珠戏。你看,我将他列入我们玻璃珠戏的秘密先驱和祖师了哩。”小心翼翼地,约可伯斯再度一本正经地反斥道:“不论如何,将班吉尔附入你们的系谱里面,在我看来,是一件颇为狂妄的事情。关于此点,你的说辞如何?” “我说过这只是一个玩笑,但这个玩笑却也可以言之成理。班吉尔,在他仍然相当年轻的时候,在他埋首于伟大的《圣经》研究工作之前,曾对他的朋友谈起他所拟定的一个计划。他说他希望以一个中心观念为主,以匀称和对观的办法,将他那个时代所有一切的知识做一番整理和总结。那正是玻璃珠戏要做的事情。” “总括说来,”约可伯斯神父申斥道,“整个18世纪都是玩弄这种百科全书式的观念。” “确是如此,”约瑟同意道,“但班吉尔的意思并不只是并列各科的知识和研究而已。同时还寻出其间的相互关系,求出一种有机的分母。而那正是玻璃珠戏的根本观念之一。实在说来,我愿进一步提出我的论点:假设班吉尔有过跟我们珠戏提出的一样的体系的话,他或许就不致做出那些引人误解的事情,而陷入计算先知数字和宣布反对基督与千年王国的错误了。班吉尔没有找到他所渴求的东西:使他的各种才能导向一个单一目标的输导之道。相反的是,他有与他那种哲学兴好相关的数学天赋,却以此制造了玄学与狂想兼而有之之人的那种怪异的混合——所谓的‘时代的秩序’,使他平白浪费了多年的时光。” “好在你不是一个历史学家,”约可伯斯神父评述道,“你太容易让你的想象跟着你奔驰放逸了。不过我懂得你的意思。我本人只有在搞我自己这一科时才会卖弄学问。” 这是一次获益匪浅的对谈,不但增进了彼此的了解,同时也建立了一种友谊关系。他们两人,各各在其本身的限域之内运思——在本笃会的或卡斯达里的宗派观念拘束之下设想——居然发现了这位在武敦堡一所修道院中执教的可怜教师,居然发现了这个既温文又硬臭,既幻想又实际的人物,在本笃会的这位学者看来,似乎并不只是一种巧合而已,或者退一步说,至少也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巧合。约可伯斯神父由此得了一个结论:其间必有某种东西将他们两个连在一起,因为这个望之不见其形的磁石,对他们两者的影响真是太大了。自从那天晚上以蒲色尔的奏鸣曲展开以后,这个无形的桥梁就已实实在在地出现了。约可伯斯很高兴他与这个已有良好训练但仍然如此柔顺的青年交换了意见;这是他难得遇见的一种乐趣。而克尼克亦已在他与这位历史学家交谊和领受对方教导当中,感到他又在他的觉悟之道——如今被他称为他的生活之道的道路——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简单地说:他从约可伯斯神父那里学到了历史。他习知了历史研究与历史编纂之间的法则和矛盾。而在以后的几年之间,他又学到了将现在和他自己的生活视为史实的要诀。 他们的谈话往往形成一般的辩论,既有正式的抨击,亦有正规的反驳。在他两人之中,约可伯斯神父首先发难,显出较大的攻击性。他对这个青年的心智认识愈深,就愈为这个有为的青年感到惋惜:不但没有受到宗教教育的熏陶,却受到了一种知识的与美学的思想体系的熏染。每当他发现到克尼克的思维方式有了可以非议的地方,他就将它归罪于“现代”卡斯达里精神及其玄妙难解之处,乃至它的喜欢搬弄那种游戏式的抽象概念。而当克尼克出其不意地以与他自己的想法相近的健全观念和言辞向他袭击时,他就因为他这位朋友的健全天性能够如此坚强地抗御了卡斯达里教育的损害而高兴万分。约瑟非常平静地接受他对卡斯达里所作的批评,只有在这位老学者对他显得似乎有些过分感情用事时,他才加以反击。但在这位好好神父对于卡斯达里所作卑视评述中,却也有着使得约瑟不得不予承认的部分真理存在其间,而在某一点上也在他驻留玛丽费尔斯期间使他有了彻底的改变。这与卡斯达里思想与世界历史的关系有关,关于这一点,约可伯斯神父表示,不论如何解释,都是卡斯达里完全阙如的东西。“你们数学家和玻璃珠戏能手,”他会这么说,“已经依照你们自己的口味蒸馏了一种世界历史,其中,除了观念和艺术的历史之外,别的一无所有。你们的历史既然没有血肉,更缺现实之性。对于第二或第三世纪拉丁句法的式微,你们无所不知,但对亚历山大、凯撒,或耶稣基督,却毫不知情。你们对待世界历史犹如数学家对待数学一般,其中,除了定律和公式之外,一无所有——没有现实,没有善恶,没有时间,没有昨日,没有明天,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永远的肤浅的数学上的现在。” “可是,研究历史而不尝试加以整理,给它秩序,行得通吗?” “研究历史当然要加以整理了,”约可伯斯大声吼道,“别的不说,每一种科学,莫不皆是一种整理和简化的方法,以使心智无法消化的东西能够消化。我们以为认识几条历史法则,便可拿来做史实的研究工作。假设一位解剖学家解剖一具尸体,他不会碰到完全使他感到意外的发现,而是,他在表皮的下面发现到一块一块的组织、肌肉、筋腱,以及骨骼,大体上与他用以工作的图式一致。但是,假如这位解剖学者只见他的图式,而无视其解剖对象特有的个别真相的话,那他便是一个卡斯达里人了,一个玩玻璃珠戏的人了;他便是将数学用到最不当用的对象上面了。我不反对这样的历史学者将他对于吾人心灵力量所怀的那种动人的童稚信心用到他的研究工作上,也不反对他以我们的研究方法整理历史的真相,但是,最最不可忽略的一个要件是:他必须尊重那不可以理解的真理、实相,以及各种事象的独特之处。我的朋友,研究历史并不是可以闹着玩儿的事情,更不是不负责任的游戏。一个人要研究历史,首先必须知道的是,他要尝试去做的工作,乃是根本无法办到,但因非常重要而不得不做的事情。所谓研究历史,意思是面对一团乱麻,而对秩序和意义却抱持信心。年轻人,这是一种非常严肃的工作,也许算得是一种悲剧性的任务。” 约可伯斯神父所说的这一类话,除了克尼克当时在写给朋友的信中直接引用的那些之外,尚有如下的一段滔滔讲词: “对于青年人而言,伟大人物好似世界历史蛋糕里面的葡萄干。不用说,他们也是此种蛋糕的实质材料的一部分,因此,要想把真正伟人与拟态伟人分离开来,也就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容易了。就以后者而言,使他们得以藐视真正伟人的地方,是历史关头的本身和他们能够预见历史时刻的来临并加以掌握的本领。不少历史学家和传记家——记者之流更不必说了,都将他们可以预卜和把握某个历史时刻(亦即暂时成功)的能力本身视为伟大人物的一种标记。一名能在一夜之间变成独裁执政者的小小班长,或者,一名能够一度控制某个世界统治者的情绪的妓女,都是这类历史学家偏爱的角色。另一方面,心怀理想的青年,则喜欢悲剧性的失败者、烈士、殉道者,出场稍早或略迟一步的人。就我而言,因为,毕竟说来,由于我主要是我们本笃会的一个历史学家,因此,我觉得最能引我入胜的、最能使我惊奇的,以及最为值得研究的历史方面,既不是某些个别的人物,也不是某些人的揭竿而起,得到胜利或者败落衰亡;而是,我所喜爱,并且使我产生永不餍足的好奇心理的,乃是像我们的圣会这一类的现象。因为它是长住的组织之一,其宗旨在于凝聚、教育,以及改造人类的心地和灵魂,使他们成为一种贵族——既非用优生之学,亦非用血腥手段,而是以人类性灵——一种既能统治又能服务的贵族。拜读希腊的历史,使我难以释手的,既非光辉荣耀的英雄豪杰,亦非在亚戈拉城狂呼猛喝的议士,而是某些社团,例如毕达哥拉斯兄弟会或柏拉图学园,所做的努力。在中国的历史中,一个无与伦比的特色,是儒家一系的历久不衰。而在我们西方的历史中,基督教堂以及作为其结构一部分而存在的教会组织,在我看来,可说是最为重要的历史要素。一个冒险家千方百计地征服或建立一个垂二十年、五十年,乃至达到百年之久的王国;或者,一个登上国王或皇帝宝座的善意理想主义者,一度以更大的诚实推行全国的政治或尝试推行某种长远的文化计划而抵于成;或者,一个国家或其他团体,能在重大的压力之下获得了不可思议的成就或承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艰苦——所有这些事实,对我而言,都远不如为了建立像我们这个教会一样的组织而不息在做的那些努力来得有趣,而在这些努力当中,有的已经持续了一千或两千年之久。至于神圣教堂的本身,我不拟置喙;因为,对于信徒而言,那是超越讨论范围的事情。但可一述的是,像本笃会、道明会,以及后来的耶稣会等类社团,都已生存了若干世纪之久,尽管兴兴衰衰,屡遭攻击,时时适应改进,但总算保住了它们固有的面貌和声音,以及它们的姿态和个别的灵魂——在我看来,这才是最为突出、最可赞叹的历史现象。” 克尼克对约可伯斯神父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对他所作的一连串不平之鸣都很欣赏。但直到那时为止,他对约可伯斯神父究系何许人这个问题,仍然毫无所知。他只将他视为一位学养深厚的学者,而不知这个人正在有意识地参与世界历史的工作,更不知这个人正以其教会组织带头政治家的身份在左右历史的造型。身为政治历史专家兼当代政治学老手的约可伯斯神父,不时有人从许多方面来向他寻求消息,乞求忠言,乃至请求调停。一连持续了两年左右的时间,直到他的第一次休假时间来临,克尼克仍然把约可伯斯神父看作一个纯粹的学者,对于其人的生平、活动、声誉,以及影响,只知这位僧侣小心透露的部分。这位饱学的神父深谙藏身之道,即在友谊方面亦然;而他的院中兄弟亦皆如此,莫不皆比约瑟所想的更加善于隐藏得多。 事隔大约两年之后,克尼克已像任何贵宾和外人所能做到的一样,完全适应了这座修道院中的生活。他不时协助那位风琴师,以使该院小型圣歌合唱队原有的一线悠久而又伟大的传统得以延续下去。他在该院音乐档案中得到了几件发现,抄了几件副本寄给华尔兹尔,尤其是蒙特坡。他训练了一小班玻璃珠戏新手,其中最用功的一个学生是年轻的安东。他没有教嘉华修斯院长学习中文,但总算将操持蓍草的特殊技巧和默思卦辞的改良方法传给他了。这位院长既已习惯了他的性格,也就不再勉强他这位嘉宾来上一杯老酒了。这位院长每年寄两份报告给玻璃珠戏导师,是应公务上的需要,考核约瑟·克尼克的工作情形,其中尽是赞美之词。卡斯达里方面,审查克尼克的珠戏课程计划和成绩,甚至比看这些报告还要仔细;此种教学程度虽是差强人意,但当局者对于这位教师为了配合该院的程度、习惯,以及精神而采取的适应办法,大体上尚称满意。使他们喜出望外的是,他与那位著名的约可伯斯神父有了频繁而又友好的交往——虽然,对于此点,他们只是心照不宣,暗自欢喜而已。 这种友好的交往产生了各式各样的果实,因此,我们也许不妨在此略叙数言,纵使是稍稍泄露故事的情节,也还值得;或许,无论如何,我们只是说说克尼克最为珍惜的那个成果也行。这个果实成熟得非常之慢,就如被种在肥沃低地的高山树种一样,一直作着小心而又谨慎的生长;这些移居肥沃土壤和温和气候之中的种子,带着祖先的遗传性质一直作着自制而又疑惑的成长;这种缓慢的生长速度为它们的遗传性质所特有。这个惯于小心避免受到种种可能影响的世故老人,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让他这个年轻的朋友、正好与他相反的同道将卡斯达里的精神要素向他传来,因而在这里勉为其难地逐步生根。但无论如何,它总算萌芽了;克尼克在该院多年所经验到的各种事物中,对他而言,最为美好,最为宝贵的一件事情,就是这位世故老者的信赖和开放,起先似乎难以发端,但终于在迟疑不决的情形下勉为其难地慢慢增长了起来,这位老者不但对他这位年轻的羡慕者慢慢地有了同情心,甚至还对其人心中的卡斯达里精神慢慢有了共鸣之情。这个看来似乎不比门生、听众,以及学徒好到哪里的年轻人,终于一步一步地将当初只是讽刺,且往往谩骂“卡斯达里”和玻璃珠戏的约可伯斯神父带进先是容忍,终而至于恭敬接纳这另一种心地法门,这另一种教会组织,这另一种尝试——尝试创造另一种精神贵族的境地。自此以后,约可伯斯神父不再苛求这个教会组织的年轻稚嫩——尽管比之成立才不过两个世纪的卡斯达里,本笃会要长1500岁的年纪。他不但不再将玻璃珠戏视为一种纯粹的美学时尚,而且也不再排除这两个年纪如此悬殊的教会组织之间或有亲善和结盟的可能。 克尼克将他赢得约可伯斯神父的部分信赖视为他个人的一种赏心乐事。他仍然不知道卡斯达里当局将这件事视为他被派往玛丽费尔斯工作成绩中最高的功勋。他不时徒然自问:他派到这个修道院来的真正目的究系是什么?虽然,当初那似乎是被他的竞争者们嫉羡的一种破例擢升,然而,那不也是一种可耻的遣退而被打入冷宫之中?如果说是学习,任何地方都可学到东西,这里又有何不可?另一方面,从卡斯达里的观点看来,这所修道院,既非学习园地,又无学者模范——只有约可伯斯神父是个例外。同时,他还暗自寻问:他孤陋寡闻,只和这些玩玩的半票选手在一起,是否影响到了他的珠戏能力?他是否正在退化之中?他也无法说个明白。然而,尽管他显得如此疑惑不决,但他那原来就已缺乏的耐心和他那已经晋级的amorfati(命运之爱,对于命运的默受),倒使他受益匪浅。大体而言,作为一个宾客,兼任一名无关重要的教师,生活在这个安逸的古老修道院中,比离开华尔兹尔之前几个月处身于那群野心人士之中,更能投合他的脾性。如果命运有意永远将他弃置在这个小小的边远地区的话,他在这里当然会尝试改变他的某些生活层面——例如,设法弄一个朋友来到此地,或者,至少每年弄一个较长的假期到卡斯达里走走——除此之外,其余的一切也就不难满足了。 阅览这部传记速写的读者,也许会期待我们描述克尼克在修道院所得生活体验的另一面,亦即宗教生活的一面。但我们只敢作某些试探性的提示。不用说,克尼克在修道院期间必然曾对宗教——亦即那里日常修行的基督教——有过深切的体认。实际说来,从他以后的言行与举止看来,显而易见,他确曾有过此种遭际。但他曾否信奉基督教及其信奉的程度如何,则是我们不得不置而不答的一个问题;这些方面与我们的研究具有密切的关系,除了尊重卡斯达里广泛培植的种种宗教信仰之外,克尼克还有一种内在的敬意,而这种内在的敬意,我们如果称之为虔诚的信念,也不会错到哪里。尤甚于此的是,他在学校求学时代,特别是在研究教堂音乐时期,就在古代基督教义方面得了良好的教益。更甚于此的是,他对圣礼的意义与弥撒的祭仪也都了如指掌了。 他在本笃会修士之间发现了一种活的宗教,使他感到颇为惊讶而又肃然起敬;在此之前,他对这种宗教只在理论和历史方面略有所知。他曾参加多次的礼拜仪式,而在他熟读约可伯斯神父的若干著述并与他作过一些恳切的交谈之后,他终于完全明白这个基督教是一种多么令人讶异的宗教——在若干世纪的生活历程之中,它曾有多次因为变得过时而不再时髦,曾有多次因为显得陈旧而失却活力,但每次又因接上它的生命源头而得到新生,而将那些曾因一度时髦而占便宜的层面置之脑后。对于常在交谈中在他心中出现的那个观念:卡斯达里文化或许只是西式基督教文化的一个世俗化的暂时支流,终有一天会被生出它的父母吸收回去,他并没有认真地加以抗拒。某次,他对约可伯斯神父表示,纵然如此,他约瑟·克尼克本身的立场,仍然站在卡斯达里的一边,而不是倒向本笃会的一面;他必须为前者而非后者服务,才能证明他不失立场。他的任务是为他是其中一分子的那个系统工作,而不问它是否可以永垂不朽,乃至可否有一个长寿人的寿命,他都不管。他说他只能将改宗视为一种颇不体面的逃避勾当。同样的,他俩都很敬重的约翰·亚尔布烈·班吉尔,在世时也曾为一个渺小而又短命的宗派服务,也没有疏忽他对那个永恒者必须要尽的义务。所谓虔诚,亦即赤心服务且忠实到不怕牺牲个人生命的敬信,乃是有关个人成长的每一个信念和每一个阶段所不可缺少的要件;这样的服务和忠诚乃是衡量虔诚的唯一有效尺度。 克尼克在与本笃会的神父们相处大约两年之后,忽有一位不速之客来访这座修道院,并且小心翼翼地避免与他碰面,甚至连通常的引介都省掉了。他对这些处置办法发生了好奇心理;他一连用了几天的时间观察这位贵宾的来访;他作过种种不同的思索之后,终于相信这个陌生人的宗教习惯实是一种伪装。这个不知名的客人不但经常与院长和约可伯斯神父在关起的门后举行冗长的会谈,并且不时收到和发出紧急的信息。截至目前,由于克尼克至少已经风闻到该院的政治关系相传承,故而猜测这位贵宾若非一位地位颇高的政治家,就是便装巡行的君主之类。他在如此思索时,忽然想起前几日也曾有一些贵客来访,在他看来,似乎也有相同的神秘感或重要性。这时他忆起了卡斯达里的“警察”头子,同时也是他的良师益友的杜布瓦,同时也记起了他曾请自己留意该院的此类事件。虽然,他对打这样的报告既无兴趣又无感应,却也因为一直未曾写信给这位好好先生而感到有些歉疚。毫无疑问,杜布瓦对他必然感到失望了。因此他写了一封长函,尝试解释他之所以保持缄默的因由,同时,为了使得此信有些实质而不致显得空洞起见,也就将他与约可伯斯神父交往的情形略述数言。至于卡斯达里方面会有多少要人以及怎样细心拜读这封长函,他就不得而知了。 五、使命 克尼克在这所修道院中待了两年的时光,时年37岁。在他给杜布瓦的那封长信发出大约两个月的时间之后,一天早晨,院长请他到他的办公室一叙。他以为这位和蔼的院长又要找他谈谈中文了,于是不假思索地匆匆赶了过去,而嘉华修斯院长则手持一封书信迎上前去。 “我的道友,我今有幸为你做个信差,”他以他那种亲切的东主态度愉快地说道,但随后又降成了那种讽刺的语调,亦即由于本笃会与卡斯达里教会组织之间的亲善关系尚未明朗而起的一种表情——实际上,可以说是出于约可伯斯神父之口的一种声调,“请你替我向你们的珠戏导师致敬。看他写了什么样的信!这位大人先生竟用拉丁文写信给我,只有上帝知道为了什么。你们卡斯达里人做起事来,真是叫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你看,这究竟出于礼貌还是挖苦?到底是心存敬意还是要打手心?且不论怎么说,这位尊贵的主上(the venerable dominus)不但用拉丁文写信给我,而且用了非此时此地的任何人所可对付的那种拉丁文——约可伯斯神父或许是个例外,也许略懂一二。这可能是出自西塞禄那一派的拉丁文,但其中又小心地点缀了一些教堂用的拉丁文——不用说,这又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对于我们这些和尚,究竟是循循善诱?还是心存讽刺?抑或只是出于一种不可抗拒的意欲摆摆排场,弄弄程式,乃至装装门面?且不管意思如何,这位大人在信上说,你那些可敬的上级不但要见见你,抱抱你,同时还要看看你久久待在我们这种半开化的野蛮人当中究竟受到怎样不良的影响。简言之,假如我没有错解这封长函的话,它的意思是说,他们不但准你休一次假,并要我将我的贵宾送回华尔兹尔娘家,期限不定,但非无期;相反的是,当局想要你不久即回——假如那样做对我们没有什么不便的话。我得请你原谅,信中的妙意实在非我所能完全领会。并且,我也不以为汤玛斯导师指望我完全懂得。我遵照来信将这个通知转告你,你现在可以去考虑是否希望以及何时起程了。我的朋友,我们会想念你的,如果你离开太久,我们会记住要你返回的。” 克尼克在院长给他的那个信封中发现一件由教育委员会发出的通知,上面说,请假照准,他可以回去休假,并向他的上级请示,还说,希望他在不久的将来即回华尔兹尔。目前的初级珠戏课程,他可不必照顾到底——除非院长特别要他那样做。前任音乐导师附笔问候。约瑟读到这一行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因而有些焦虑起来。这封信的执笔人珠戏导师怎么会被要求附笔致候呢?不论怎么讲,这与此信的公文语气总是不同的呀!必然是全体教育委员会开了一次会,前任音乐大师也应邀出席了。好吧,教育委员会的会议和决议如何,他可不必过问,但这种问候的语气实在太奇怪了,使他颇感讶异。此中的信息看来真是有些怪异,好像是对同事而发的一般。这次会议上面讨论了一些什么问题,并不打紧,要紧的是这种问候,证明最高当局者们亦曾在会中谈到他约瑟·克尼克本人。是有某种新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么?他又要奉召了么?这回究竟是升迁还是贬降?但这封信上只提到请假照准而已。不用说,他急欲休假,恨不得明天就走。但是,至少他得向他的学生告别并给他们一些指示才行。安东对他的离去必然感到非常难过。此外,他也得向某些神父说声珍重。 这时,他不但想到了约可伯斯神父,并且略带讶异地感到有些心痛,而这个感觉使他明白到,他对玛丽费尔斯的依恋之情比他所想的要深切得多。虽然,这里不但缺乏许多他所习惯和珍视的东西,而这两年之久的远离又使卡斯达里在他的想象中显得更加美好;但在此时他也清楚地看出,约可伯斯神父对他的重要性是无法取代的,因而想到,他回到卡斯达里之后,将会因此惦念不已。而在这时使他比以前更加明白的是,他在该院学到多少东西。由于他在此处得了不少经验,因此,他可以欢欣与自信的心情展望华尔兹尔之行,回去与师友团聚一堂,返回玻璃珠戏,以及他的假期。但是,设使没有回来的希望,他的这种快乐就要大打折扣了。 他突然决定去拜见约可伯斯神父。他不仅向他说出了奉召的事情,同时还对他表示他在回家探友的快乐底下意外地发现到一种期待回来的欢欣。他恭敬地表示,这种回来的欢欣之情与约可伯斯神父本人具有重大的关系。因此,他鼓起勇气来向他恳求一件恩典:待他休假返回后,可否请约可伯斯神父做他的导师,每个星期只要给他一两个钟头的时间就行。 约可伯斯神父先发出一阵求饶的大笑,接着又来了一套优美的挖苦恭维:一个单纯的修行之人,对于卓绝的卡斯达里文化,只有张口结舌和摇头赞叹的份儿。但约瑟不难看出,此种谢绝只是姿态而已,并非当真,而当他俩握手道别时,约可伯斯神父不但亲切地要他尽管放心,说他乐意为他尽其所能,并且还热诚恳切地向他道了珍重再见。 他高高兴兴地启程回乡度假,打从心底感到他在修道院期间所过的生活并非没有益处。出发时他感到他自己好似一个兴奋的小孩。但不久之后他又明白到,他不但已经不再是个小孩,甚至连青年也不是了。他可以体会到此点——每当他想以一个姿势,想以一声大叫,想以某种孩子气的行为一舒学童休假时的快乐和轻松心情时,他就觉得他的胸中充满了窘迫和内在的阻力。毫无疑问,曾经一度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声无谓的轻叹,向树上的鸟儿欢呼一阵,大声吟唱一支进行曲,以轻快而又有韵律的舞步沿途摇摆而进——所有这些,如今再也不行了,勉强行之,不但变得生硬僵直,而且也显得愚蠢可笑了。他感到他已经是个成年之人,在感觉和气力上虽仍年轻,但已不再惯于投合一时的情性,不再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而只唯有勇往直前,接受义务的牵缠——为了什么?为了某个官职?为了对这位出家僧侣代表他的国家和教会组织做事?这都不是,毋宁说是为了教会组织的本身,为了这个圣秩制度。他在这种蓦然生起的自我分析当中顿然体悟:他已在不知不觉中投入了这个圣秩组织而成了它的一个部分。他的这种自制就是出于此种负责之心,因为他已属于这个高等的集团。这就是使得许多青年变老,使得许多老人年轻的原因,这就是推举你、支持你,同时又像树桩系住猎狗一样夺你自由的事情。这就是使你丧失纯真的事情——纵使在它要你更加纯真的时候亦然。 他到蒙特坡去问候了前任音乐导师,后者不但曾在年轻时到玛丽费尔斯作客,并且还在那里研究过本笃会的音乐,因而向约瑟询问了那里的种种情形。约瑟感到这位老人好像比以前谦退了一些,但较之上次碰面,似乎却又坚强、愉快了一些。他以前的那种倦容消失了;这倒不是他离职之后变得更加年轻了,而是看来显得比较俊俏且更有精神了。使得克尼克大感意外的是,他不但问起了修道院中那架古老的风琴和那几柜音乐手稿,同时也问到了院中的圣乐合唱队,甚至还问起园中那棵巨树是否依然无恙,但他对于克尼克在那里所做的工作,在那里所讲的珠戏课程,乃至此次回来休假的意图,却无一点好奇之心。不过,在他继续他的行程之前,这位老人却也给了他一个颇有价值的暗示。“我曾风闻,”他半带打趣地说,“你已成了一位外交人员。那虽不是一种很好的职业,但我们的人对你似乎还很称心。这句话的意思随你怎么解释都行。不过,约瑟,假设这个职业不是你的永久志趣的话,那你就得警惕一点了。我想他们想要以此来笼络你哩!善作自卫吧,你有权利如此做……不要,不要问我;到此为止,问我也是枉然。不久你就会看出苗头的。” 约瑟听罢这个警告,犹如芒刺在背,不免有些惶恐,但他对返回华尔兹尔一事,仍然感到快乐异常。在他看来,华尔兹尔不仅是他的家园而已,也是人间最美的地方,不过,若非它已变得更可爱、更有趣的话,那就是他回来之后已经有了新锐的眼力,而这双眼睛不但可以用以观察此处大门、塔楼、树木以及河流,而且亦可用以欣赏这儿的庭院、厅堂,以及熟悉的面孔。在此休假期间,他感到他对华尔兹尔、对教会组织,以及珠戏精神的领纳大大地提高了。此系这个已经变得成熟而又智慧得多的返乡游子的感恩之情。他将华尔兹尔和卡斯达里作了一番热烈的赞颂后,对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说道:“我感到我以前在这里的岁月好像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一般,虽然十分幸福,但总是不知不觉。现在我感到我已觉醒了,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实实在在地看到每一样东西了。想想看,在外两年的时间,可以磨利一个人的眼光。” 他享受他这个假期,就如它是一种延长的佳节似的。他的最大乐趣在于与选手学园的天才同道玩弄和讨论玻璃珠戏,在于探望老朋友,在于浸淫于华尔兹尔这个地方的精神气息(the genius loci)之中。这种飞扬的快乐之感一直高涨着,直至他第一次晋见珠戏导师,才达到它的顶点;自那以后,他的这种欢欣里面便混入惶恐之感了。 珠戏导师所问的问题,较克尼克预期的为少。他几乎没有提及初级珠戏课程的教学和音乐档案的研究工作。与此相反的是,说到约可伯斯神父的地方,不但总是听之不厌,而且不时回述到这位学者,对于约瑟所述的有关此人的点点滴滴,无不表示热烈的兴趣。约瑟从这位导师所表现的高度友善得到一个结论:他们对他本人及其在本笃会所担任的任务,悉皆满意,非常满意。他的这个结论由杜布瓦先生的举止加以证实了。约瑟辞别汤玛斯导师之后,后者立刻要他去见杜布瓦先生。杜布瓦才一见他,便笑着说:“你做了一件漂亮的工作。”接着又补充说道:“当初我反对派你去那修道院,自然是我的本能判断错误了。你不但赢得了院长的欢心,同时还得到了约可伯斯神父的好感,使他对卡斯达里更加有利,这真是一大功劳——一件大于任何人敢于指望的功劳。” 两天之后,汤玛斯导师邀请约瑟与杜布瓦和华尔兹尔英才学校校长齐宾敦的继任人一道用餐。餐后交谈时,最高委员会的另外两位成员——新任音乐导师和教会组织档案室主任——不约而同地先后来到。其中一位将约瑟拉到贵客室做了一次长谈。此次邀宴首度公开将克尼克推入高职候选人的内圈之中,同时也在他本人与一般珠戏英才成员之间建立了一道隔墙,而这正是克尼克目前最为敏感的一类事情。 就目前而言,他所得到的,是为期四周的假期和住宿学区宾馆的公务证明。虽然,他还没有奉派任何职务,甚至连报告都还没要他做,但显而易见的,他仍在他的上级观察之下。因为,他刚出去拜访了几个地方,一次到科柏汉,一次到希尔兰,一次到远东学院——这些地方的高级官员马上就邀他吃饭。实在说来,他在这几个星期中,不但结识了教会组织的全部委员,同时还会见了大部分的科系导师和主任。若非此等高官的邀请和见面,他这几次外出可说是又恢复了自由研究时代的逍遥自在了。他开始减少这些交际性的拜访,主要是为了德古拉略斯——因为他对这些有碍他俩共处的事情极为敏感——同时也为了玻璃珠戏,因为他急欲参加最近举行的几次练习,借以考考他对新近问题的应对能力。就以此点而言,德古拉略斯正是他的宝贵助手。 他的另一位好友费罗蒙蒂,已经加入新任音乐导师的麾下,但在这段期间,约瑟只能见他两次。他发现他正在努力工作,从事于一项重要的音乐研究,探究希腊音乐在巴尔干半岛各国舞蹈和民谣之中所以历久不衰的原因。费罗蒙蒂将他所得的最新发现告诉了他的这位好友。他正在探究18世纪末叶那个时期,发现那个时期的巴洛克音乐开始逐渐没落,但也从斯拉夫民间音乐之中吸取了新的材料。 虽然如此,但在华尔兹尔,克尼克仍将他的大部分假日用在玻璃珠戏方向。他与佛瑞滋·德古拉略斯一起研究珠戏导师在过去两个学期为进修班举行的一次私下研习会而由佛瑞滋笔录的讲词。阔别两年之后,克尼克如今又重拿起全副精神投入了这个高尚的珠戏世界之中,它对他的吸力就像音乐对他的魔力一样,似乎与他结了不解之缘,几乎热到难分难舍的程度。 直到他的假期即将结束的最后几天,珠戏导师才来提及约瑟在玛丽费尔斯的任务及其在不久的未来即将担任的另一项工作。起初,他以随意闲聊的方式侃侃而谈,但不久之后,他就改变说话的口气,以认真而又恳切的态度,将由委员会所设想、而大部分导师,乃至杜布瓦先生都认为非常重要的一个计划,告诉了约瑟:卡斯达里在罗马教廷设立一个永久性的常驻代表。汤玛斯导师以他那种真诚而又文雅的神气解释说,消弭罗马教廷与教会组织之间的古来隔阂这个历史时刻已经来到了,或者,不论怎么说,就要来到了。毫无疑问,在未来的危机中,它们两个应该面对共同的敌人,担负共同的命运,因此,亦应成为自然的盟友。毕竟说来,目前的局面就已很难维持了,适当地说,已经不成体统了。这两大势力在世间的历史任务,在于保存和促进精神文化,并推进世界和平。如果各自为政,互如路人的话,那就要两败俱伤,一事无成了。罗马教会挨过了几次大战的震撼,渡过了难关重重的危难,虽然受了严重的损失,但总算得到了更新的净化,而俗世的艺术和科学中心却遭遇了普遍的文化衰落。这个教会组织和卡斯达里理想,系从它们的废墟中崛升而起。为了这个原因,因为它的年高德劭,承认罗马教会的优越性,不但应当,而且适当。她是年纪较长,较有成就,且曾在较多和较大的风暴之中受过考验。就目前而言,问题在于唤醒罗马天主教徒深切体认这两大势力之间的亲属关系,及其在未来一切危机中相互依存的重要性。(说到这里,克尼克心想:“噢,原来他们要派我到罗马去了,也许是永远的了。”一想到前任音乐导师的警告,禁不住在心里摆起了防御的阵势。) 汤玛斯导师继续表示,克尼克在玛丽费尔斯所担任的任务既然有了良好的结果,彼此的关系自然也就向前跨进了一大步。这个任务的本身只是一种礼貌的表示,对于对方的邀请既然没有什么义务要尽,更没有什么不良的动机存在其间。当然,否则的话,委员会所派的人,就不是一个不懂政治的玻璃珠戏选手,而是杜布瓦手下的一位青年官员了。但这个试验,这个无伤大雅的任务,却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当代天主教的一个重要人物约可伯斯神父,不但因此了解了卡斯达里的精神,而且对这个精神采取了有利的观点,而在此之前,他是一向抱持否定的态度的。当局者们对于约瑟·克尼克所扮演的这个角色至为感奋。他的任务之所以成功,意义就在这里。克尼克以后所要担任的工作,都得从这个角度来看,因为为了改善此种亲善关系,此后要做的一切努力,都要以这次的成功为其建立的基础。他已获得一次假期——如果他想延长一些,不妨延长一些——大多数的高层当局者们也都与他见面交谈过了。他的上级不但表示了他们对克尼克的信任,并且还促使珠戏导师派给他一个特殊任务,并赋予较大的权力,让他回到玛丽费尔斯,因为他在那里曾经快快乐乐,实实在在受到友好的待遇。 珠戏导师停了一下,似乎要给约瑟一点发问的时间,但约瑟只做了一个礼貌的顺从姿态,表示他在全神贯注地谛听并恭候他的命令。 “我现在要派给你的任务是这样的,”这位导师继续说道,“我们正在计划,迟早要在梵蒂冈建立一个永久性的使馆。代表我们的教会组织,以互惠为建立的基础——假如可能的话。由于我们是比较年轻的团体,因此,我们准备对罗马采取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我们心甘情愿接受后辈的地位而让罗马居先。教皇或许会直截了当地接受我们的提议——虽然,对于这件事,我还没有杜布瓦那样有把握。问题是我们不能冒被拒绝的危险。巧的是现在有一个人,他的呼声对罗马有极大的影响力,而此人正是我们够得着的,他就是约可伯斯神父。因此,你的任务就是返回本笃会修道院,像以前一样住在那里,从事研究工作,开一门非正式的珠戏课程,集中全力慢慢将约可伯斯神父争取过来,并设法让他答应支持我们对罗马所拟的计划。换句话说,你这次的任务目标十分明确。你需多少时间完成这件工作并不打紧;我们推想这事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但也可能需要两年或数年的时光。你如今不但已经熟知本笃会的生活步调,同时也学会了适应之道。不论情况如何,我们都不能给人缺乏耐性或操之过急的印象;这件事情必须顺其自然,让它瓜熟蒂落才行,对不?我希望你同意这个差使,而假如你有任何反对的意见,也不妨坦诚说出来听听。你还有几天的时间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假如你需要好好考虑一下的话。” 对于克尼克而言,这个差遣并不是十分意外的事情,因为,最近的若干谈话已使他有了大概的体认,因此,他说他对这件事大可不必好好考虑了。他恭敬地接受了这件差使,但他补充说道:“导师,你知道,这类任务最易成功,只要密使本身没有内心的抗拒和压抑就行。我接受这个工作毫无勉强之处;我了解这个工作的重要性,因此我希望不辱使命。但我对我的前途确实感到忧虑。导师,请您怜悯听我陈述一下我个人的切身问题。我是一个珠戏选手。如您所知,因为奉派本笃会工作的关系,我忽略珠戏的研究已有整整两年的时间了。这两年我不但没有学到新的东西,甚至连学会的技术都已荒废了。如今至少又要加上一年甚至几年的时间。我不想在这段时间变得更落后。因此,我希望时常给我短暂的假期,回到华尔兹尔看看,并继续收听您为进修班所做的讲演和特殊练习。” “当然的。”这位导师说道,语气中已经有了要他告退的意思,但克尼克提高嗓门又说出了他的另一个心事:设使他在玛丽费尔斯的任务达成了,他也许要被派或被雇到罗马去做外交工作。“任何这样的情势,”最后,他终于说道,“都会因为对我产生抑郁的影响而妨碍到我在修道院中的工作。因为我根本不想永远受托去从事外交的事务。” 导师皱起眉头,举起手指申斥道:“你说受托,这个词儿用得实在太不适当了。谁也不会将这件事视为一种受托;相反的,倒是有人将它看作一种荣誉,一种奖励。至于我们将来如何用你,我既无权给你任何消息,更是无权给你任何承诺。不过,凭一点想象,我可以体谅你的疑虑,因此,假如你的疑惧果然成真的话,将来我也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现在好好听着:你有一种逗人喜爱的天分。与你作对的人几乎可以骂你为巫师;促使委员会再度派你到修道院去的,也许就是你这种天分。可是,约瑟,不可随便运用你这种天分,更不可任意强调你的功劳。等到你对约可伯斯神父运用成功了,再向委员会提出你个人的要求,那才是时候。今天提出,在我看来,未免太早了一点。准备好了要动身时告诉我一下。” 约瑟默默聆受了这一番训示,承受话中的慈悲甚于明说的责斥。不久之后,他便返回玛丽费尔斯住所了。 他在那里发现,这个界线明确且可稳操胜算的工作,乃是一大恩典。尤甚于此的是,这不但是一个重要而又光荣的任务,且在某一方面完全投合他自己内心的意欲,尽其可能地与约可伯斯神父亲近,并争取他的全部友谊。如今他在修道院,不但显然被以使节的身份受到认真的接待,并且还被认为地位也已得到提升了。院中的高僧大德,尤其是嘉华修斯院长本人,所显示出的一举一动,都向他表明了此种态度。他们对他虽跟以往一样友好,但显而易见的是,比以前又增加了一分敬意。他们不再将约瑟当作一个没有地位的年轻外宾加以看待了;他们对他表示礼貌,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因了他的出身和为了对他个人慈悲而发了。如今他已以卡斯达里的一位高级官员受到接待了;如今他已以一位全权公使的身份受到尊重了。约瑟得到了这样一个结论:他对这些事务已经不再盲无所见了。 虽然如此,但他发现约可伯斯神父对他的态度并未改变。这位老学者以友善而又愉快的心情迎接了他,不等请求或提醒,他就主动地提出了他俩的研究工作。这使约瑟深受感动,因而重新安排了他的日课表,以致与度假之前的常规大为不同。如此一来,玻璃珠戏课程便不再是他的功课和职务重心了。他放弃了音乐档案的研究工作,也抛开了他与风琴师的友好合作。现在,他的主要工作是接受约可伯斯神父的教示:学习历史科学的几个部门。这位高僧向他这位特殊门生介绍了本笃会的背景及其早期的历史,进而探索了它在中世纪初期的渊源。他特别拨出一个钟头的时间,与约瑟一起阅读古老的编年史原文。当克尼克求他准许年轻的安东参加这些课程时,约可伯斯神父虽未露出不悦之色,但他毫不留情地告诫约瑟:对于这样一种热切的私下讲授,让第三者介入其中,纵使用心再好,也会形成严重的障碍。结果,安东因被邀参加而喜出望外,但只参加编年史的阅读,不过,他却不知道克尼克曾经为他尽过提携之力。获准参加此等课程的研习,对于这位青年僧侣而言,无疑是一种特别的殊遇,可惜的是,关于他的生平,我们没有得到进一步的资料。这些课程必然曾是一种最高的乐趣和激励,因为他被允许参与的,乃是当代两位心地最纯,且最富创意的学者所做的研究工作与知识交流。不过,说他参与其中,未免言过其实了,因为,这位青年新手绝大部分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而已。 约瑟用以回报约可伯斯神父的办法,是向他引介卡斯达里的历史和组织,以及奠立玻璃珠戏的主要观念。这个引介工作紧接在他自己所开的金石学与史料研究课程之后,学生由此一变而成老师,而这位可敬的老师则成了一个用功听讲的弟子,有时也成为一位吹毛求疵的批判家兼质询者。这位可敬的神父,对整个卡斯达里的心智一直抱持着存疑的态度,持续了好一阵子。他看不出它的里面含有什么真正的宗教情致,因此他怀疑它有培养他所正视的人类善良的能力——尽管克尼克本人就是卡斯达里教育精神之下培养出来的一个最佳产品,而这正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听了克尼克的现身说法很久之后,他虽已有了一种转变,并且还准备推动卡斯达里与罗马的亲善关系,但他的这种疑惑就是没法完全消除。在克尼克当时匆匆草就的笔记簿中,就有很多显著的范例。下面所录,就是其中的一个—— 约可伯斯神父:“你们卡斯达里人都是大学者和美学家。你们测度一首古诗中母音的轻重,并将所得的公式与某个行星的轨道公式关联起来。那虽是一种有趣的玩意,但只是一种游戏而已。而你们那种无上的奥秘和象征——玻璃珠戏——也只是一种游戏而已。我承认你们在努力尝试抬举这种漂亮的游戏,使它变成与某种圣礼相类的事情,或者,至少是使其成为一种软化的工具。然而,圣礼圣事不是这一类的努力所可得而生出的。游戏就是游戏,总不会成为别的东西。” 约瑟:“敬爱的神父,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缺乏神学的基础?” 约可伯斯神父:“省了吧,说到神学,还是不谈为妙。你们距离那个还远得很哩。你们至少要有几样简单的根基才行,例如,一种与人相关的学问,一种关于人类的真实学说和真正知识。你们不知人,既不明白人里面的兽性,更不晓得他之作为神的形象。你们只晓得卡斯达里人,一种特殊的产品,一种稀有的种族,一种难得的品种实验。” 不用说,对于克尼克而言,这自然是一种好运当头的事情,因为他与这位神父共同研究讨论,不但使他的视野作了最大的扩展,同时也使他有了绝佳的机会,让他争取神父对卡斯达里的好感,进而让他相信与教廷结盟的好处,借以完成上级交代他的任务。这种情况对于他的意图实在太有利了,以致不久使他开始感到了良心的不安。每当他与神父面对而坐或在院中踱步时,他就想到这位老人那样恳切地为他牺牲时间,而他却对他暗怀鬼胎,将他当作一个政治阴谋的对象加以征服,因而感到羞愧交加,乃至感到自己的卑下、不配。在这种情形之下,克尼克自然无法永久沉默下去,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当他正在思量如何向这位老人吐露真情时,后者竟棋先一着,在他之前说出了他要说的话。 “我亲爱的朋友,”一天,他若无其事地对克尼克说道,“我们果真踏上了交流之道,不但非常愉快,并且,我也希望,获益匪浅。教学相长,这两种活动一直是我爱做的事情,如今已在我们两个互相切磋的当中结成了一种新的融合,对我而言,这事来得可谓正逢其时,因为我已开始进入老境,正愁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养老办法。因此,就我本人而言,我是这次交流的受益者。至于你们,我的朋友,尤其是你所代表出使和要服务的那些人,是否也如他们所希望的一样从这件事情得到好处,我就没有这么确定了。为了避免将来的失望,澄清我们之间的关系,请容许我这个老人提出一个问题。不用说,我有时会想到你逗留敝院的事由,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快事。直到最近,这也就是说,直到你休假的时候,你和在我们当中的意旨,在我看来,即连你自己似乎也不甚了解。我的观察对么?” “对。” “好。从你休假回来后,这个情况就变了。你对你处身此地的事由不再像以前那样困惑或焦虑了。你已明白你来到此地的事由了。我说对了?好,那我没有估错。那么,我对这个事由的猜想也没有弄错了。你负有一种外交性的任务,而这个任务所涉及的,既非我们这个修道院,也不是敝院的院长,而是我。如你所知,你的秘密所剩已经无几了。为了将这种情况弄个清楚,我要采取一个决定性的步骤,要求你将这个秘密的其余部分完全告诉我。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克尼克听了,不觉吓了一跳,立即站起身来,带着近乎惊恐的神情,尴尬地面对约可伯斯神父,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说对了,”他终于叫道,“你先发制人,你以先说使我蒙羞,但也因此减轻了我的负担。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怎样将你我如此迅速建立的这个关系澄清一下。可以保住面子的一件事是:我的请求指教和两人的协议,是我休假以前敲定的事。否则的话,所有这一切都成了我的外交工作,而我们的研究亦只是一种借口了。” 老人友善地说道:“我只是想促使你我的关系向前推前一步。你不必为你的动机纯洁提出证明。假如我早先着鞭,促使你似乎亦望成真的事情加速实现,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等到克尼克将他的任务性质说出之后,老人评述道:“你在卡斯达里的上级并非真正出色的外交家,但也不很差劲,总算能够知时达变。你的任务我会尽力考虑,而我的决定如何,部分在于你能否将卡斯达里的制度和理想做一个良好的解释,以使它们让我看来似乎还能言之成理。就让我们为这件事情全力以赴吧!”他见克尼克仍然有点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现出垂头丧气的神情,于是发出一阵激励的笑声,说道:“如果你高兴,不妨也将我这种举措视为一堂课程。我们是两个外交家,而外交家的交道总是一种战斗——不论形式上多么友好,都是如此,就我们这场战斗而言,我暂时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我已失去了制人机先的权利。你所知道的东西胜过于我。现在,均势已经恢复了。这盘棋走得非常成功,故而也是决定胜负的时候了。” 克尼克觉得,争取约可伯斯神父同意卡斯达里当局的结交计划,固然重要;但在他看来,比这更为重要的,似乎是尽其可能地尽量多向这位神父学习,并为他自己所担任的角色,将这位博学多闻且有势力的老人作为卡斯达里的一位可靠向导,加以服事。克尼克的许多友人以及其后的许多门人,之所以像羡慕杰出人物一样羡慕他,不仅是因为这些人有伟大的心灵和精神,同时也因为他们生来就有似乎极好的运气,生来就受到命运的似乎极好的提升。比较渺小的人物可在比较伟大的人物身上见到许多东西,而约瑟·克尼克给了每一个观察者的印象,则是不同寻常的出色,快速无比的腾达,并且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我们自然禁不住要说他生逢其时,说他非常幸运。不过,我们既不想以理性论的方式或从道德论的观点来解释这种“幸运”,也不想将它解释为某些外在境遇的偶然结果或某种特殊美德的特别报偿。运气与理性或德性皆无关系可说;性质上它与魔术颇为相近,在人类历史中,属于某种比较原始,比较年轻的阶段。傻人行大运,系得天仙的恩赐和诸神的眷顾,故而也就不是理性所可研究的对象,也就不是传记所可分析的题材;此种人物是一种象征,经常超出个人和历史所划的范围之外。话虽如此,但也有些杰出人物与“幸运”结了不解之缘——尽管那种幸运只在这样的一种事实:他们本身和与其才能相当的任务,恰好在历史和传记的平面上面交会了;他们生逢其时,既不过早,亦不过迟。克尼克似乎就是此类幸运儿当中的一个。他的一生,至少是他的大部生平,就给人这种万事如意,福自天降的印象。对于他的生平的这一面,我们既不想一口否定,也不想加以巧饰。尤甚于此的是,我们只能用传记的手法从理性的观点加以解说,但这不是我们的办法,因为这在卡斯达里,既不合适,亦不容许;这也就是说,如果那样做的话,我们对于极端个人、极其隐私、跟健康与疾病相关的问题,对于活力和自信的波动与曲线,就得作近乎毫无限制的讨论了。我们非常清楚,任何这类的传记手法——这不是我们所能办到的办法——都可在克尼克的“幸运”与不幸之间求得一种十足的平衡;但是,如果那样做的话,我们对于他的为人及其生平所作的描写,就变得虚假不实了。 闲言少叙。我们刚才要说的是,许多认识克尼克的人或只是听人说起他的人,都羡慕他的幸运。在一般凡夫俗子看来,在他一生中,最令人羡慕的几件事情之一,要算他与本笃会这位老神父之间所建立的那种关系,因为,在这当中,他既是弟子,又是老师;既是受者,又是施者;既是被征服者,又是征服者;既是朋友,又是合作者。尤甚于此的是,自从他在竹林精舍追随那位道长以来,还没有一样胜利像征服这位神父那样使他感到如此快乐过。直到今日,还没有另一个人像这位神父那样使他感到如此强烈的光荣和羞愧过,使他得到如此重大的奖励和策勉过。在他后来的得意门生中,几乎全部都可证明他曾如何经常以愉快而又欢悦的神情提到约可伯斯神父。克尼克从本笃会的神父身上学到了一些几乎无法在当时的卡斯达里学到的东西。他不但总览了历史研究的方法和工具,并且还作了实际的运用。尤甚于此的是,他体验历史的本身,不是将它视为一种知识的训练,而是将它视为一种现实,视为一种生命;而与此一致的,是使他个人的生活转化和提升融入历史之中,这是他无法从一个纯粹的学者那里可以学到的东西。约可伯斯神父不只是位学者、先知,乃至圣者而已,同时也是一位发动者和塑造者。他运用了命运为他安排的地位,并不只是为了坐在温暖的炉边过舒适的冥想生活而已,而且还让世间的风潮吹过他那学者的窝巢,让那个时代的危机和先兆进入他那清净的心房。他不但曾经采取行动,同时亦为他那个时代所发生的事情分担责任和谴责;他并没有以观察、整理,以及诠释往古发生的现象为满足。而且,他不仅处理了人间的观念,同时也对付了物理的折射和人性的顽固。他与他的一位同道兼对手——最近归天的一位耶稣会教士——一同被人看作为衰颓已久的罗马教廷重建外交与道德力量,以及政治威势的真正建筑师。 尽管这对师生很少讨论当前的政治问题(对于这些问题,由于这位老神父不肯随便乱出主意,而这个青年人又不愿卷入其中,故而有此障碍),但约可伯斯神父的政治地位和活动已经完全反映了他的心灵,致使他对纷乱的世局所提出的一切意见和所作的一切透视,看来都像出自一位实际的政治家一般。他虽不是一位摄政兼领袖,也不是一个野心家,而是一个参议兼仲裁,一个因为贤明机警而使举止儒雅的人,一个因为对人性的谬误有深切的认识而使举措温和的人,但他的名望、经验,对人对事的了解,加上他那完整的人格与利他的精神,却也使他有了重大的权力。 克尼克抵达玛丽费尔斯之初,对于这些,可说毫无所知,甚至连约可伯斯神父的鼎鼎大名,也还不曾听人说过。卡斯达里的居民大都活在一种不知政治为何物的天真状态之中,与前几个世纪那些教书先生颇为相似;他们不但没有政治上的权利和义务,甚至连报纸都很少看。这就是一般卡斯达里人的习惯,这就是他们对政治所抱持的态度。厌恶当前的问题、政治、报纸,这种情绪,在玻璃珠戏能手之间,甚至更加浓重,因为他们不只是将他们自己看作真正的天之骄子,不只是自视为这个学区的才俊而已,甚至还设法防止任何物事搞混他们那种学术和艺术生活的纯净空气。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一样,克尼克当初来到这个修道院,并不是以外交特使的身份,而是以珠戏教师的角色出现,并且,除了杜布瓦先生在少数几个星期中为他恶补的那些东西之外,可说还没有什么政治知识可言。比起那时,如今固然有了更多的认识,但他仍然没有抛弃华尔兹尔那种不屑参与当前政治活动的旧习。他与约可伯斯神父交往,虽然使他在政治方面有了觉醒并且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但他终究没有积极参与,其所以如此的缘故,就因为他仍受这个学区的精神吸引。事情就这样作为一种虽属偶然,但无可避免的结果发生了。 为了充实他的配备,以便达成他的光荣任务——对他的弟子约可伯斯神父讲述有关卡斯达里的谜底(de rebuscastaliensibus),克尼克特地从华尔兹尔带来了与学区组织章程及其历史、英才学校制度,以及玻璃珠戏发展相关的文献资料。其中的部分书籍,距今二十年前他与普林涅奥·戴山诺利辩论时曾经派上用场,自那以后,就没有再看它们。另一些书,是专供卡斯达里官员阅读的参考资料,也是他在学生时代禁止借阅的东西,而今情形不同了,他可以借用了。如此一来,他这时的研究范围不但大大扩展了,同时还得再度加倍用功思索、理解,以及强化他自己的知识和历史基础。无可避免的是,在他努力以极度简明的方式向约可伯斯神父介绍教会组织和卡斯达里制度的性质时,他在他自己以及整个卡斯达里的教育方面碰到了最大的弱点。他发现他本人对于奠定教会基础以及其后一切的历史情况,只有一个粗浅的概念。他对促进此种新制度成长的种种条件所作的描述,不但了无生气,而且杂乱无章。由于约可伯斯神父不是一个消极被动的学生,结果便是两人热烈合作,积极交换意见。约瑟努力介绍卡斯达里教会组织的历史,约可伯斯就从旁指导他,教他从适当的观点察看这个历史的许多方面,并从世界各国的历史中探寻它的根源,这都是他以前从未如此做过的办法。由于本笃会的这位神父性情比较刚烈,致使他们的讨论往往形成热烈的争论,而这种热烈的争论,正如我们将要看出的一样,不但曾在其后的几年中不断开花结果,而且形成一种重大的影响,直到克尼克的生命告一段落。另一方面,由于约可伯斯神父对于克尼克的讲解至为专心,以致因对卡斯达里有了彻底的认识而有了欣赏的意思,这可从他以后的言谈举止中得到证明。由于他俩的热心合作,终于使得罗马与卡斯达里之间形成了一种互不侵犯的中立情况,乃至偶尔互惠的学术交流,而这种情况又不时发展成为实际的合作与联盟,终而至于产生了互相协调的和谐,直到如今仍然保持不错的关系。约可伯斯神父及时要求克尼克将他原本不屑一顾的玻璃珠戏的学理介绍给他,因为他已感到,这个教会组织的奥秘,乃至可以称为它的信仰或宗教的东西,就在它的里面。他一旦同意进入这个他一直只是耳闻,且一直不太喜欢的世界,他就拿定主意决定以他那种勇猛精进的作风直探它的核心。尽管他没有因此变成一名珠戏能手——以此而言,他的年纪委实也太大了一点——但就卡斯达里所有玻璃珠戏和教会组织的忠实成员而言,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像本笃会的这位伟大神父那样热诚恳切,那样具有影响之力。每过一段共同的研究时间之后,约可伯斯神父往往会向约瑟示意,表示他当晚在他的住处候他。经过了一些辛勤的课程和热烈的讨论之后,那便是他俩共度的悠闲时光了。约瑟经常带着他的翼琴或小提琴,而这位老人则坐下在他的钢琴前面,在柔和的烛光下交替或一起演奏柯瑞里、史卡拉蒂、戴勃曼或巴赫的音乐,让乐音像蜡油的芳香一样充满那小小的密室。老人就寝的时间较早,而受到这些短暂音乐晚课鼓舞的克尼克,则继续去做他的研究工作,直到他的自律所可容许的夜间。 除了他上约可伯斯神父的历史课、他教这位老人的珠戏课,以及偶尔教教嘉华修斯院长的中文口语课之外,我们发现这时的克尼克还从事另一项精细的工作。他在准备参加每年一度的华尔兹尔英才选手的珠戏竞赛——他已两年没有参加了。参加竞赛的办法是:以三或四个规定的主题为依据,拟出玻璃珠戏的草案。重点在于新颖、大胆,而又富于创意的主题联想、无懈可击的逻辑法则,以及优美典雅的书法。并且,这是唯一容许与赛选手可以超越规则限制的情况。这也就是说,他们可以运用尚未纳入正式密码和象形文字词汇的新符号。在华尔兹尔,除了公开的正规大赛之外,这是每年一度最最令人兴奋的大事——不仅是最有希望的新戏符号提倡者之间的一种竞争,同时也是夺标者的一种最高荣誉:不但承认他提议列入珠戏文法和语汇的新符号,而且将它们纳入珠戏档案和珠戏语言之中。这确是一种千载难逢的殊遇;通常,优胜者只能够参加决赛的正式演出就很满足了。距今25年之前,伟大的汤玛斯·冯德尔·卓夫——现任的珠戏导师,不但曾以代表十二宫炼金术之要义的新增缩写符号获得此种荣誉,其后复以作为一种颇有意义的秘密语言的炼金术之研究与分类,而对玻璃珠戏有了重大的贡献。 克尼克的与赛办法,是不提出任何新的珠戏符号,那是其他每一个角逐者一心想做的事情。并且他也避免将他的戏局作为依附心理学珠戏建设法的一种声明加以运用——尽管那是与他的性向较为接近的方法。相反的,他所建立的一种戏局,在结构与主题上虽然颇富现代性与个人性,但既有澄明典雅的组合,又有严密对称的发展,颇有古代大师的气派。也许是因为距离华尔兹尔和珠戏档案室太远的关系,致使他不得不采取这条路线;也许是因为他的历史研究需要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不过,也有可能的是,他或多或少有意要使他的戏局设计尽可能地符合他的师友约可伯斯神父的趣味。是否真的如此,那就不得而知了。 上面我们所用“心理学珠戏建设法”这个片语,有些读者也许无法一看就懂。在克尼克的时代,这个词曾是一个颇为流行的口头禅。毫无疑问的是,在每一个时期的珠戏选手之间,莫不皆有种种不同的时潮、风尚、争执,莫不皆有种种不同的观点和手法。在克尼克那个时代,曾有两个对立的珠戏观念,引起争议和讨论。最先进的好手将玻璃戏分为两大类:形式类与心理类。我们知道,克尼克跟德古拉略斯一样,属于后一类的高手——尽管后者经常被拒于讨论的会堂之外。不过,克尼克通常喜欢采用“教学法”一语,而不称其为“心理法”。 就形式类的珠戏而言,选手皆以每一局戏的客观内容为其组合的要件,以数学的、语言的、音乐的,以及其他的要素,组合而成密切、连贯,而形式力求统一和谐的戏局。心理类的戏局与此相反,以创造统一而又和谐的宇宙性的圆融完美为其旨趣,其主要手法在于每个阶段皆用静观默想的办法,而非侧重内容的选择、排列、交织、联想,以及对比。这样的一局心理游戏——或如克尼克所说的教学游戏——与其说向旁观者展示它的完美无缺,毋宁说是以一系列明定的观想法门引导玩它的人体验完美而又神圣的境界。“这种游戏,”某次,克尼克在他写给前任音乐导师的一封信中说,“涵容完成静坐之后的选手,就像某种球体的表面包含它的核心一般,使他感到他已从这个祸乱频仍的世界引出一个完全对称而又和谐的宇宙,并且将它吸入他的本身之间。” 由此可见,克尼克所作的戏局,从结构上来看,与其说是属于心理类,毋宁说属于形式类。这也许是他要向他的上级以及他自己证明:他在玛丽费尔斯修道院,虽有初级珠戏课程要教,又有外交工作要做,但他既未因此丧失他的灵巧、优雅,以及圆熟,更未因为缺乏练习的机会而有所损失。倘果为此,他这个证明是做成了。由于他的珠戏大纲的最后修正和誊清,只有在华尔兹尔的档案室中始可完成,他便将这个工作委托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去做,因为后者本身也准备参加这次的竞赛。约瑟不但有机会亲自将他的手稿交给他的朋友并与他当面讨论,同时还可将德古拉略斯本人所拟的参赛大纲审阅一下,这是因为他的这位朋友终于可以前来修道院待上三天的时间了。克尼克曾经两度请求汤玛斯导师允许德古拉略斯来访,但皆不准,经过第三度恳求,才得如愿以偿。 德古拉略斯,身为一个岛民般的卡斯达里人,对于玛丽费尔斯修道院的生活情形充满了好奇之心,因此等不及地要来看个究竟,但既来之后,却感到浑身不是味道。他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刚一到了这些友善而又纯朴、健康,乃至有些粗犷的神父之间,刚一见到那些异样的景象,几乎就被弄得病倒下来——对于他的想法、心事,以及问题,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有丝毫的了解。“你在这里好像活在另一个星球上面,”他对他的朋友如此说,“而你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年,我真不懂你是怎么受得住的。对于这点,我可真的服了你。不用说,你这里的神父们对我相当礼貌,但我对这里的一切仍有一种排斥和抗拒之感。对我而言,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半生不熟的,既不自然又不自在,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吸收同化而不感到阻力和困扰。要是我在这儿住上两个星期的时间,我会感到犹如身陷地狱一般!” 克尼克与他这位朋友度过了一段不易度过的时间。何况,作为一个旁观者,乍看这两个教会,这两个世界竟然如此地相异,怎不叫人惊惶失措?并且,他还感到,他这位过度敏感的朋友,加上那种焦躁难耐的神情,在那些修行的僧侣之间也不会产生什么好的印象。虽然如此,他们终于将参赛的珠戏草案做了一番彻底的修正,各人皆以批评的眼光检讨了对方的作品。每当这个工作告一段落而克尼克去见约可伯斯神父或去用餐时,他总会感到他好像忽然被从自己的故乡送到一个风土人情和气候星象全然不同的异国一般。 佛瑞滋走后,约瑟写下了约可伯斯神父对他的印象。“我希望,”约可伯斯如此说,“卡斯达里人大都像你而不像你这位朋友。你给我们看到的这个朋友,是一个缺乏历练,娇生惯养,柔弱不堪,却又傲慢自大的人物——我看如此。我愿继续认为你较有代表性;否则的话,我对你的温厚就有欠公平了。因为,这个不幸、过敏、聪明过头而又烦躁不安的人物,可能糟蹋人们对你们整个学区的敬意。” “啊嗯,”克尼克答道,“在这几个世纪当中,我想你们尊贵的本笃会偶尔也曾出过几个身体虚弱,但精神反而健全的干才,就像我的朋友那样。我想我邀他到这里来,或许未免轻率了一些,没想到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把他的弱点看得一清二楚,而不见他的真正优点。他是为了帮我大忙而来。”于是,他将他俩准备联手参加竞赛的事向约可伯斯神父做了一番说明。本笃会的这位神父,听到克尼克为他的朋友辩护,显得颇为欣慰。“答得好。”他和善地笑道。 “不过,使我感到讶异的是,你的朋友都很难缠哩!” 他对克尼克那副窘迫而又惊讶的神情颇为欣赏,随后,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这回我指的是卡斯达里圈外的一个人。你有没有听说过你的朋友普林涅奥·戴山诺利的新闻?” 约瑟听了神父的补充,显得更是讶异了;大惑不解之余,他要求对方直接说明。 情形似乎是:戴山诺利写了一篇政治辩论的文章,不但强烈地表示了他反对教士干政的看法,同时附带一笔,对约可伯斯神父作了一次猛烈的攻击。约可伯斯透过他在天主教新闻机构工作的朋友,取得了一份有关戴山诺利其人的资料。因而得知普林涅奥在卡斯达里求学时的情形及其与克尼克之间的关系。 约瑟向神父借来普林涅奥所写的那篇文章,读罢之后,便开始与神父讨论当前的政治问题,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后又讨论了几次,但亦只是少数几次而已。“眼看着我们的普林涅奥这个角色——还有我本人——忽然登上了世间的政治舞台,”约瑟在他写给费罗蒙蒂的一封信中如此说道,“对我而言,不仅有些怪异,简直令人吃惊。这真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事。”结果是,神父谈到普林涅奥的论文,言下颇为欣赏。不论如何,他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情。他赞许戴山诺利的风格,说他显然受了英才学校的锻炼;并且表示,一个人如搞日常政治,势非大大降低他的智慧程度不可。 大概就在这时候,费罗蒙蒂将他那篇后来成为名著的作品(斯拉夫民俗音乐之受到海顿而下的德国艺术音乐的接纳与吸收)的第一部分寄了一份给克尼克。我在克尼克的复函里发现不少东西,其中有云:“你已从你的研究工作——我有幸曾经参与一阵子——得到一个肯定的结论。描述舒伯特的那两章,尤其是讨论四重奏的那一部分,在我所读过的现代音乐学中,可说是最最健全的范例之一。偶尔想想我吧!比起你所得到的任何此种收获来,我都差得很远。虽然我有理由以我在这儿的生活为满足——因为我在玛丽费尔斯的任务看来似乎有了某种程度的成功——但我因为离开我们的学校和我所属的华尔兹尔小圈太远而不时感到苦闷,异常苦闷。我在这里学了不少东西,但既不能强化我的信念,又不能增长我的专门技术——只有增加我的烦恼。虽然,我得承认我的眼界确实扩大了。不论如何,对于初来此地两年经常打击我的那种不安、怪异、沮丧、失神、自疑,以及其他种种疾苦,现在已经好受得多了。德古拉略斯最近曾来此地——只待了三天,尽管他等不及地要来看我,对于玛丽费尔斯修道院又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理,但才到第二天,他就变得几乎坐立不安了,他感到实在太郁闷而手足无措了。因为,修道院毕竟是一种颇有庇护作用的安静世界,对于修身养性十分有利,跟监牢、兵营及工厂绝不相类。我从我的亲身经验体会到,出自我们敬爱的学区的人,实在比我们想像的要骄纵得多,过敏得多。” 大概就在写这封信给卡洛的那一天,克尼克说服了约可伯斯神父,请他出面写一封简略的便函,给卡斯达里教会组织的当局者们,默许拟议中的外交步骤。约可伯斯在这封便函中附了一笔,要求他们慨然准许为他本人讲解卡斯达里之谜及在此处受到普遍欢迎的珠戏能手约瑟·克尼克多留一段时间。不用说,卡斯达里的当局者们自然是乐意从命了。自认比任何此种“收获”仍然差很远的约瑟,这时收到一封由董事会和杜布瓦先生签署的贺函,恭喜他达成了他的使命。关于这封公函,使他感到无比重要,且使他觉得无限快慰的(他在一封便函中以一种近乎得意扬扬的语调将这个消息报告了佛瑞滋),是一个简短的文句,大意是说,教会组织承珠戏导师谕知,准他返回珠戏学园,并且交代,一俟目前任务完成,即如其愿。此外,克尼克还大声将这几句话朗诵给约可伯斯神父听,并且供认他曾因了可能被派驻罗马,乃至永远被从卡斯达里放逐而担心受怕,约可伯斯神父听了大笑着说道:“教会组织就是有些烦人;人都喜欢活在中心,不喜欢待在边缘,流浪他乡,更是不必说了。你已触及了污秽的政治边缘,不过现在大可将它置之脑后了,你到底不是一个政客。但可不要断绝你与历史的关系,纵使永远将它视为你的次要项目和业余兴趣也好,因为你有历史家的素质。现在,且趁我们还有机会共处的时候好好利用我们的光阴吧!” 约瑟·克尼克似乎没有利用他的特权多多往访华尔兹尔,但他经常用收音机从一个讲习会收听许多讲演与游戏。此外,他还坐在修道院中他的上等客室里,参加在遥远的珠戏学园大礼堂举行的“隆重仪式”,聆听比赛的结果。他曾缴送一件既没有什么个人性,又没有什么革命性,但颇坚实而又优美的作品参加比赛。他对这件作品的价值相当清楚,因此他想,只要能得个三奖或二奖,也就够有面子了。但使他大感意外的是,他现在亲耳听到宣布他居然得了首奖,而使他尤感意外的是,在他的惊讶尚未变成欣喜时,紧接着他又听到代表珠戏导师说话的发言人以他那种优美的低音宣布了第二奖得主德古拉略斯的名字。不用说,他们两人携手合作参加此次竞赛,居然爆出冷门而同时登上冠军宝座,自然感到有些大喜过望了。他立即跳起身来,不听其余的部分,就急忙奔下楼梯,一路穿过嗒嗒作响的走廊,跑出室外的旷野之中。 在他在这个时候写给前任音乐导师的一封信中,我们读到如下的一段文字: “我很高兴,敬爱的老师,这是你可以想见的。首先是我任务的成功和会董的推奖,加上不久的还乡——这事对我太重要了——重归老友和珠戏,而不是被绊住在这种外交工作之上;其次是我这次获得竞赛首奖,而我对珠戏的形式方面虽曾费了一番苦心,但因种种理由,却没有被我必须奉献的一切榨干。而今喜上加喜,又与我的朋友共享此种殊荣——这真是锦上添花了。我很高兴,不错,我很高兴,但我却不能说我很快乐。由于此前的饥馑——不论怎么说,对我而言似乎是一种饥馑——我的真正感觉是这些成就来得太突然了,来得太猛然了。我的兴奋里面夹带了一些不安之感,就像这个容器已经装得太满了,只要再加一滴,就要溢出来了。但请不要介意我说了这样的话;在这种情况之下,几乎每一个字都是多余的。” 正如我们将要看出的一样,这个已经装满的容器已经注定要加上那么一滴了。而就在约瑟·克尼克尽情高兴的当儿,他所觉到的那种不安之感,亦以浓烈的强度伴随而来,就像他已预感到某种巨变就要临头了。对于约可伯斯神父而言,这几个月过的也是一种快乐,一种丰硕的时光。他不久就要失去这位弟子兼同事了,自然不免有些怅然;因此,他在他们一起研究的时候,尤其是在他俩自由交谈的当儿,尽其可能地努力将他在他漫长的一生中辛勤工作和努力苦思所得的体悟,以及在人民和国家的生命顶点与深处所得的认识,尽量传授给他。此外,他对由克尼克的任务所导致的结果亦有一些话要说,对于罗马与卡斯达里之间达成亲善和政治协调的意义和价值,亦须做一些评估。他建议约瑟,不但要研究卡斯达里教会组织建立时期的历史,对于罗马教会经过一段屈辱的灾难之后的逐渐复兴,亦应探究。此外,他不但向他推荐两本论述16世纪时的宗教改革与分派的专书,并且还鼓励他将研究原始史料列为一种原则。他劝告约瑟,与其阅读卷帙浩繁的世界历史巨著,毋宁精究能够到手的断简残篇。最后,约可伯斯神父毫不隐瞒地表示了他对一切历史哲学抱持深切的怀疑态度。 六、珠戏导师 克尼克决定将他返回华尔兹尔的最后归期延至春季,那正是举行珠戏年度大会或大典(the Ludus anniversariusor sollemnis)的季节。那种每年一度,一连持续数周之久,并有世界各地权贵与代表参加的盛会时代——我们可以称之为珠戏史上值得追忆的伟大时代——虽已成为过去了,但此种为期十天至两周的春季大赛,仍然是整个卡斯达里每年一度的重大节庆。举行如此隆重的庆典,亦有它的宗教与道德意义,此盖由于它能使整个学区所有一切以往各立门户、各自为政的人士在一种象征和谐的行动之下汇聚一堂。它不但已在数种学科的本位主义野心家之间建立一种休战的状态,同时,还不时教人向涵容杂多的统一局面挺进。对于它的信徒而言,它具有一种真正圣典的神力;对于不信它的人们而言,它至少也是宗教的一种代替品;而对于两者来说,它都不啻为纯净美泉的一种沐浴。同样的,巴赫的“受难曲”,对于若干乐师和听众而言,亦曾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圣典;对于其他的一些人来说,也是一种礼拜仪式与宗教代替品;而对所有一切的人来说,也不失为艺术与心灵作者(the creator spiritus)的一种庄严示现。 克尼克的决定延缓归期,轻易地得到了修道院和卡斯达里双方当局者们的同意。至于返回珠戏学园之后将担任什么样的职务,他还无法确定,但他猜想,闲不了多久,就会承担和荣任某种新的职务和任务。就目前而言,他只盼望快快乐乐地返乡看望朋友并参加即将来临的节庆。他高高兴兴地度过了他与约可伯斯神父共处的最后几天时间,并在告辞时,亦庄亦谐地接受了院长和诸僧之颇为铺排的饯行。接着,他离开了一个已有好感的地方和一个即将告别的人生舞台,不免带有几分怅然的离情别绪,但同时也怀有一种准备好好过节的心情,因为,虽无师友的指导和协助,但他总算在自动自发的情形下认认真真地做过一系列冥想的功课,为参加珠戏大典做了准备工作。他虽未能说服约可伯斯神父接受珠戏导师的正式邀请,跟他一起去参加年度大会,但他的愉快心情却未因此受到影响;他体谅这位反卡斯达里的老人采取保留的态度,因而暂且完全放开所有一切的责任和拘束,准备将他的全副心思用在即将来临的珠戏庆典上面。 此种节庆活动的本身亦有它所特有的特性。真正的节庆大致上不会完全出岔——除非受到某些不祥的高等势力的干扰。一个游行队伍,对于一个虔诚的人而言,即使是在一场倾盆大雨之中进行,亦不失其神圣的性质;而一个闷热的节日,也不会使他们感到沮丧。对于这样的玻璃珠戏选手而言,每一次的年会游戏,不但都是一种良辰吉日,而且都有一种圣化的感觉。虽然如此,但正如我们每一个人所知的一样,有些节庆和游戏,进行得可谓事事如意,其中的每一个要素,悉皆相辅相成,莫不提升、推进,以及举扬其他每一个要素,正如某些戏剧或音乐演出一样,虽无明白可见的原因存在其间,却如奇迹般地达到光辉的高潮,使人得到强烈的感受,而另外的一些节庆和赛会,尽管也有同样妥善的准备,但其结果,也只是勉强过关而已。就是否能够获致此种强烈的感受而言,端视观众的情感状态如何而定。约瑟已经做了可以想见的最好准备:他既无烦恼的心事可言,又是刚刚载誉归来,故而也能以愉快的心情期待这个即将来临的吉庆。 然而,这次的珠戏庆典,既未得到那种奇迹般的灵气的点拨,亦未达到圣礼特有的程度和光彩。实际说来,它变成了一次了无生气,显然不快,并且近乎失败的赛会。尽管有不少参加者自认得了同样的教益和提升之感,但此种游戏的真正演出者和主编人,却如在此种情形之下常见的一样,依旧感到那种冷酷无情、缺乏雅兴、受到压制,以及噩运当头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会场。当然,克尼克不但也有此种感觉,并且还发现他的热望亦受到了某种程度的损害,但在自认这次演出彻底失败的那班人中,他仍是一个例外。纵然这次盛会没有达到完美与极乐的真正顶峰,但因他不是这次年会的演出人,没有责任可负,故而还能以一个热心的旁观者,以欣赏的态度追随此种精心制作的游戏,让他的静观默想摇摇摆摆地告一段落而不为所动,并以感激的热诚分享所有与会来宾都很熟知的那种经验:在神明的脚下体会仪式与奉献的意义,领会与众合一的境界——纵使是被少数圈内人士视为“败招”的仪式亦能传达的那种神秘结合的境地。虽然如此,但似乎曾经笼罩整个大会的那颗恶星,也没有完全影响到他。不用说,这次赛会的本身,正如汤玛斯导师所主持的每一次珠戏大赛一样,在计划与组织上,悉皆无可指责;实在说来,这也是他所获得的最干净、最直接,而且不可抹杀的重要成就之一。可惜的是,它的演出真是流年不利,在华尔兹尔的历史中,直到如今仍是一件令人难以淡忘的憾事。 克尼克于大赛开幕前一个星期抵达珠戏学园时,接待他的不是珠戏导师本人,而是他的代理人巴尔川,后者非常客气地欢迎了他,但又心不在焉地向他表示,导师最近得了病,而他巴尔川对于克尼克返回后的任务如何,也不太清楚,因此,只有请他到希尔兰去向会董报到待命了。 克尼克离去时,不自觉地由语调或举止泄露了他对接待的冷淡和匆促而起的惊讶之情,巴尔川表示歉意。“如有令你失望之处,务请多多包涵,并请谅解我的处境,”他说,“导师病了,年会的事完全落到我们头上,而一切的一切悉皆悬而未决。我既不知导师能否主持赛会,更不知我是否需要跳此火坑。”他继续表示,导师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生病。他像往常一样准备代行导师的公务,但除此之外,他还得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之下,预备主持珠戏大会,而对这样一件工作,恐怕亦非他的能力所可胜任。 克尼克不但为这个显然惊慌的代理人感到难过,同时亦为大会的责任可能落到这人的身上而感到遗憾。约瑟离开华尔兹尔的时间太久了,不知道巴尔川的焦虑究有怎样的依据。可能发生在一个代理人身上的糟糕之事,已经落在此人的身上了:他已在不久之前失去了英才人物的信任,因此,他确是陷入了一种非常麻烦的困境。 克尼克以相当凝重的心情惦念这位珠戏导师,这位典雅与讽刺的伟大代表,这位完美的大师与卡斯达里人。他曾渴望这位导师接见他,聆听他的报告,再度将他安置在那个小小的选手团体之间,也许担任某种机要的工作。他不但曾经希望珠戏大赛在汤玛斯导师的主持之下进行,并且还想继续在他的麾下工作,争取他的赏识。如今发现这位导师卧病在床而被指令向其他上级报到,怎不令他难过,失望?幸好还算得到了一些补偿:教会秘书和杜布瓦先生以尊重的善意接见了他,并听了他的细说从头。事实上,他们已经将他当作一个同事看待了。他已在他们所作的初次谈话之中发现,他们目前还没有用他推动与罗马建交工作的意向。他们将尊重他的意愿,准许他返回珠戏社团,不再外放。目前他们更加友善地邀他住在珠戏学园的贵宾室中,以便参加珠戏大会,并相机而行。举行大典前几天,他与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一起将时间用在斋戒和静坐上面。这就是他所以能在某些人的记忆中留下不快余味的情况之下,以一种至诚感激的心情目睹此一怪异赛会的原因之一。 代理导师的职位,俗称“影子”,是一种非常特别的角色——尤其是音乐导师和玻璃珠戏导师的代理人。每一个导师都有一个代理人,但并非由当局指派给他,而是由他本人在他自己的一小撮候选人中遴选。导师本身得为他的代理人所采取的任何行动和决定担负全部的责任。因此之故,对于一个候选人而言,一旦被他的导师遴选为代理人了,那不但是一种重大的恩遇,同时也是一种极度信任的表示:因为,从此之后,他便被视为大权在握的导师的亲信和左右手了;导师一旦因故不能执行他的公务,就要派他代理他的职务了。但是,作为一个代理人,并不是什么职权都可行使,例如,最高委员会投票表决某项提案时,他只能以导师的名义表示赞成或反对,而不能以自己的身份对众致词或提出动议。对于此等代理人,为了防止弊端发生,除了上述各点之外,尚有其他种不同的限制。 此种遴选虽然可将代理人的地位提得很高,有时高得极为令人注目,但也得付出相当的代价。在正规的圣秩组织中,代理人是没有名分寸言的,因此,尽管他可得到高度的尊重,而且往往被委以极度重要的职务,但他却因有了这个职位而失去他人拥有的某些权利和机会。这有两点特别显明:其一是,代理人对他的公务不负任何责任;其次是,他在圣秩组织中不再可以晋升。当然,这只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但在卡斯达里的历史中却屡见不鲜:在一位导师辞世或退职之时,经常代行其职的这个影子气理应递补其缺才是,但事实上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看来这似乎已经成了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这个看来似乎不难消除的障碍,事实上已经成了一种不可克服的难关。导师与代理人之间的这条界线,犹如分清公务与私交界限的一个符号一样,不可逾越。因此,一个卡斯达里人一旦接受了代理人的亲信职位,不但就得放弃他本人晋任导师的希望,同时也不要想真正永远占有他在执行代理职务时常穿常佩的官袍和徽章了。另一方面,他却拥有一种特别暧昧的特权,就是,在执行他的代理职务时,不致因了可能的错误而受到责备,因为,所有这一切,都落到应该为其行为负责的导师本人身上了。身为一位导师,往往被他所遴选的代理人害得很惨,往往因为他的代理人犯了某种重大的错误而不得不引咎辞职。在华尔兹尔,“影子”一词原本用以指称珠戏导师的代理人。这个词,用以描述他那种特殊的职位,用以说明他与导师之间的那种近似一体的亲密关系,并表示他那种公务生活的虚假不实,可说再妙不过了。 若干年来,珠戏导师汤玛斯·冯·德尔·卓夫一直任用一个名叫巴尔川的影子,此人所缺乏的,似乎不是才能和善意,而是运气。不用说,他是一位优秀的珠戏选手。作为一位教师,他至少还算称职,并且,他也是一位正直的官员,对他的导师绝对忠诚。虽然如此,但在过去数年之间,他却显得不负众望。所谓“新的一代”,亦即年纪较轻的英才选手,对他颇有敌意,而他又因缺乏他的导师所具的那种爽朗的侠士气度,致使这种敌意影响了他的平衡。若干年来,这位导师没有让他辞职,只是尽可能地防避他与英才选手发生摩擦,逐渐让他少在众人眼前抛头露面,进而要他多在秘书室与档案室工作。 这个虽然无可指责,但人缘欠佳,显然不被命运之神眷顾的人,如今却因他的导师得病而一下成了珠戏学园的首领。假设情况演变的结果使他不得不主持这次珠戏年会的话,那他就得在整个年会期间占据整个学区最最令人注目的职位了。如能得到大部分珠戏选手或全体教师支持,他或许可以担当此种大任;但可惜的是,事实正好相反。这就是此次珠戏大典何以变成华尔兹尔的一种严格考验,乃至几乎成了华尔兹尔一次重大灾难的原因。 直到大赛揭幕前一天,有关方面才正式宣布:导师因为病重无法主持大会。此一消息如此迟迟发布,是否出于导师本人,我们不得而知,也许他曾希望等到最后一刻即可起来亲自主持,亦未可知。或许是他已病得很重,连这种奢望也没有了,但他的影子会错了他的意思,致使卡斯达里一直不明华尔兹尔的情况,直到最后关头,才不得不将病情宣布出来。就算此种推想可以言之成理,但此种延搁是否真是一种误解,亦有可以争议的余地。毫无疑问的是,其所以如此做,当系出于善意,以免一开始就使这次节会蒙上一层阴影,而使仰慕汤玛斯导师的人怯于参加。又,假如一切顺利,假如华尔兹尔的选手集团与巴尔川之间又有一种互信关系的话,这个影子也许就可以名副其实地成了他的职务代理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而导师的缺席,也就差不多不致受到注意了。如此不厌其烦地思索这个问题,无异闲扯;我们之所以述及此事,乃因为我们认为我们必须指出,巴尔川绝不是那样一个无能的人,更不是华尔兹尔当时的舆论所指的不能称职。我们与其说他是个罪犯,不如说他是个受害人,较为妥当。 跟往年一样,来宾蜂拥进入华尔兹尔,参加珠戏大赛。有些人,毫无疑虑地来到;另外一些人,因为对珠戏导师的健康深为焦虑,而对大会的前途怀有阴郁的预感。华尔兹尔和附近的村舍都挤满了人。教会组织的每一位董事和教育委员会的每一位委员,几乎都来了。来自全国各地和海外的旅客,都带着度假的心情挤进附近的宾馆。 大会的仪式在大赛开始的头一天晚上静坐时间展开。像往常一样挤满来宾的华尔兹尔,一听揭幕时的钟声响起,立即形成了一种深切虔诚的静默。次晨的第一个节目是音乐演奏,随之而来的是最初的珠戏活动,接着是观想这个活动的两个音乐主题。身着庆典礼袍的巴尔川,展示了一种从容而又镇定的神态,但脸色显得非常苍白。日子一天接着一天过去,他的神情亦跟着愈来愈为紧张,显出了一副痛苦而又疲惫的样子,直到大会最后几天,几乎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影子。大会揭幕第二天,谣传汤玛斯导师的病情恶化了,甚至还有人说他危在旦夕了。那天晚上,到处有人交头接耳,尤其是在那些圈内人士之间。首先是一些街谈巷议,不久就发展而成一种传说,说的都是与病倒的珠戏导师及其影子有关的事情。这个传说出自珠戏学园的圈内人士,亦即那些珠戏教师,传的是:导师本来愿意且亦可以主持大会,但他为了满足影子的雄心而牺牲自己,以致将他这个庄严的职务让给了巴尔川。但是这个传说又继续发展,又说由于巴尔川似乎不配担当这个重任,加上这次大会办得又颇令人失望,因此,病倒的导师这才为大会的失败及其影子的颛顸无能感到罪过,故而此刻正在做着苦行的忏悔,为他的错误赎罪。据说,这就是他的病情之所以迅速恶化而热度居高不下的唯一原因,除此别无其他因素。 当然,这并不是唯一的一种传说,但英才选手的一种传言却指出了:一群野心家,虽已看出情况岌岌可危,但抵死不肯插手救援。此盖由于,他们对于大师所怀的敬意,被他们对于他的影子所怀的恶意抵消了;他们为了要让巴尔川完全栽倒,不惜使导师本身蒙受其害。 不久,又有消息传出说,导师曾在病榻上恳求他的代理人与两位资深英才选手和平相处,不要危及珠戏节庆。次日,有人断言,说他已经口授了他的遗嘱,同时还提名了他所认为合适的继任人选。并且,所提的名字也已悄悄传了出来。还有其他种种传言,亦与导师病情逐渐恶化的消息一起传播开来。而在大礼堂和贵宾室的人们,精神也日渐消沉——虽然,还没有人消沉到放弃竞赛和束装离去的程度。尽管大会在表面上看来进行得有板有眼,但整个会场都笼罩着一片阴郁之气。不用说,以往年会所见的那种愉快欢腾的气氛是没有了;待到大会闭幕的前一天,这个竞赛会的发起人汤玛斯导师,竟然闭起两眼,长辞人间了,尽管当局者们曾经阻止噩耗的传出,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奇怪的是,不少与会人士,反而因此松了一口气,感到轻松自在起来。珠戏学生,尤其是英才选手,都受到指示,在珠戏大会结束之前,不可穿着丧服或佩带丧章,必须按照排定的时间表继续下去,使表演与静坐交替进行,不得中断。然而,尽管他们都毫无异议地照做了,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动作,但他们仍然禁不住露出了哀伤之情,就如那是为这位可敬的死者所做的一种丧礼似的。他们环绕着这位缺乏睡眠,面色苍白,并且力尽神疲的巴尔川,而他则半闭着眼睛,带着孤单冷漠的神情,继续执行他所代理的职务。 克尼克一直由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与英才选手保持密切的接触。身为一位老手,对于此种情势和情绪,他已有了充分的感受,只是他没有让它们影响他的心志罢了。从揭幕后的第四或第五天起,他就着实地禁止佛瑞滋拿与导师病况有关的消息烦他了。对于悬在大会上空的那片悲剧性的乌云,他不但已有所感,而且十分明白,他不但以难过和深切的关注之情挂念这位导师,同时还以不安与悲悯的心情想到他的影子巴尔川——尽管他对导师之死负有一部分责任,似乎该受谴责。但他只管集中精神,把全副身心用在静坐观想那些结构美妙的珠戏历程上面,而不让任何真实的或神话的传闻影响到他的心绪,因此,尽管人事纷扰有如乌云蔽日,但他对这次赛会所得的体验,仍是一种隆重的提升。 大会结束时,巴尔川避开了一个额外的负担,没有以副导师的资格接见贺客和教育委员会诸公。为珠戏学生举办的传统庆功会也被取消了。最后一场音乐节目一经演毕之后,教育委员会立即宣布了导师死亡的消息,而珠戏学园亦跟着依照规定展开悼念的事宜,仍然寄居贵宾室的约瑟·克尼克,亦参加了这次追思的仪式。他们依照卡斯达里的传统习惯,为这位好人——人们对他仍然怀有崇高的敬意——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葬礼。他的影子,曾在大会期间强打精神鞠躬尽瘁的巴尔川,对于自己的处境至为了解,因而告假到山中徒步散心去了。 整个珠戏学园,实在说来,整个华尔兹尔,到处都沉浸在哀伤之中。也许没有一个人曾与这位已故导师有过密切而又显然的友谊关系,但他那种卓绝而又完美的贵族气质,加上过人的才智和修养有素的审美功夫,使他成了大体上以民主为基调的卡斯达里难得一见的摄政与典范。卡斯达里人一向以他为荣。我们如果说他对于激情、爱情,乃至友情的境域,悉皆敬而远之的话,那正是使他成为青年热烈敬爱对象的原因。这种庄严而又尊贵的气派——这使他得了一个相当敬重的绰号:“大人”——尽管曾经受到强烈的反对,但事经若干年后,却为他在教会组织最高会议和教育委员会的会议和工作上赢得了一种特殊的地位。 不用说,他的继任人选的问题,成了热烈讨论的事项,特别是在英才珠戏选手之间,讨论得尤为激烈。被这些选手设法推倒的影子离开之后,导师的职务便由英才集团本身投票表决,暂时分由三位临时代理人负责——当然,只是代理珠戏学园内部的事务,而非代理教育委员会的公务。依照传统习惯,导师的遗缺应在三个星期之内递补起来。一位导师如在辞世或临终之时,明白遴选一个没有竞争对象或不致受到争论的继任人选,只要经过一次全会通过,即可递补。这次,这个程序可能要费些手脚,需要颇长的时间始可完成。 在志哀期间,约瑟·克尼克曾经不时与他的朋友谈到此次珠戏大赛及其特别困扰的历程。“巴尔川这位代理人,”克尼克说道,“不仅以忍辱负重的精神毫不苟且地尽了他的本分——也就是说,他以鞠躬尽瘁的精神扮演了一位真实导师的角色——而且在我看来还不止此。他为这个珠戏大典牺牲了自己,就如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后一次最为庄严隆重的公务行为一般。你们大家对他未免太苛刻了——岂止苛刻,实在太残忍了。你们本来可以挽救这次赛会并饶了巴尔川,而你们却没有那样做。我对此种行为不想表示意见;我想你们所以如此也许有你们的理由。但我现在要说的是,可怜的巴尔川既被排除了,你们也称心如意了,就该宽宏大量一些才是。等他回来时,你们必须在路上迎候他,并表示你们已经了解他所做的奉献了。” 德古拉略斯摇摇他的头。“我们不但已有了解,”他说,“同时也领受了。你很幸运,能以来宾的身份参加这次大赛;在这种情形下,你对事情的经过情形也许不太清楚。不,约瑟,纵使我们对巴尔川有任何同情之心,也不会有采取行动的机会了。他已经明白他的牺牲在所必然了,故而也就不想再来一次了。” 直到此刻,克尼克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陷入了一种扰攘的沉默。他现在已经明白到,他既不是以一个真正华尔兹尔人,也不是以一个与他人同志的人,而是以一个事实上更像来宾的人,体验这些节日的实况;因而直到这时,他才确切地体会到巴尔川的牺牲性质。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巴尔川是个想出风头的野心家,因为力不从心而栽倒,故而不得不放弃他的野心,乃至只好勉力忘掉他曾是一位导师的影子,曾是一个年度大会的头目。直到现在,听了朋友的最后这几句话,他才惊讶地明白:巴尔川已被他的裁判们完全裁定而一去不再回头了。他们不但曾经容许他主持赛会直到闭幕,而且亦曾给予足够的合作,以便使大会进行到底而不致家丑外扬;但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亦只是为了保全华尔兹尔的体面,而不是为了巴尔川其人。 实在说来,影子这个职务,不仅要得到导师的完全信任——关于此点,巴尔川是得到了,但并不止此而已:他还须得到英才选手的同等信任才行,不幸的是,他没有得到。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他犯了大错或一意孤行,教会组织不但不会像他的导师兼模范一样支持他,更不会护卫他。既然没有这样的权威为他撑腰,他就只有乞怜于他的老同事,亦即那些珠戏教师了。而设使他们对他没有敬意的话,他们不但不会支持他,反而成了他的判官。如果他们不肯让步,这个影子就完蛋了。相当可信的是,他到山里远足没有回来,而不久消息传来,说他坠崖丧生了。这件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不再有人提起了。 同时,教会组织和教育委员会的高级官员与董事们,每日接二连三地在珠戏学园出现,英才选手和行政人员都被召去问话。所讨论的事情时有传闻,但也不出英才集团的本身。约瑟·克尼克也被召问了,一次是教会组织的两位董事,一次是一位语言导师,然后是杜布瓦先生,接着又是两位导师。也曾被召询问多次的德古拉略斯,对于他所谓的这种秘密会议气氛,不但显得兴高采烈,同时也说了一些无伤大雅的笑话。约瑟早在节会期间就已注意到,他以前与英才选手之间所建立的一点亲密关系,已经所剩无几了,而在这种秘密会议期间,他更是痛苦地看清了此点。这不只是说他像个外宾一样歇足宾馆而已,同时,他的上级似乎也以同辈的身份对待他。英才选手的本身,作为一个集团的教师们,都已不再以伙伴的态度接纳他了。他们对他装出一种嘲讽的礼貌,或者,说好一点,摆出一种逢迎的冷淡。他们早在他接受玛丽费尔斯的差事时就开始疏远他了,但这不仅正常,而且自然。一个人一旦采取步骤,从自己走向劳役,从学生或教师的生活转而成为教会组织的成员之后,他便不再是一个伙友,而是将要变成一个上司或老板了。他既不再属于英才集团,他就得明白他们此时要对他采取一种批判的态度了。这种情形,凡是处于他这种处境的人,都是难以避免的事情。所不同的是,此时他所感到的这种疏远和冷淡,显得特别强烈,部分原因在于这群英才人物此时顿失依靠,即将接受一位新任的导师,故而以一种防卫的态度,借以巩固他们的阵营;部分原因在于他们刚以残忍无情的态度对待过前任导师的影子巴尔川。 一天晚上,德古拉略斯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下,一路奔跑着走进宾馆。他找到克尼克,将他拉进一间无人的房间,把门关上,然后大声叫道:“约瑟,约瑟!我的上帝,我早该猜到了,我早该知道了,好像十分……啊,我已经欣喜若狂了,真不知该不该高兴。”珠戏学园的这位消息灵通人士,就这样滔滔不绝地继续表示:这已不只是一种可能的事情,可以说已经是一种确定了的事情——约瑟·克尼克要被推选为玻璃珠戏导师了。曾被许多人视为汤玛斯导师先定继任人选的档案室主任,显然已在前天举行的复选中被排除了。在征询期间曾经一度领先的三名英才候选人中,没有一个得到一位导师或会董的特别眷顾和推荐。相反的是,两位教董与杜布瓦先生却转而支持克尼克。除此之外,前任音乐导师的一票也极有分量,因为他对几位候选人都有相当的了解,曾有几位导师征询他的意见。 “约瑟,他们要推选你当导师了!”佛瑞滋再度叫道,而他的这位朋友却用手掌掩住他的嘴巴。有一阵子,约瑟惊讶、兴奋的程度不亚于佛瑞滋,对他而言,那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在德古拉略斯还在报道在珠戏学园传述,与这次“秘密会议”的情况和经过相关的种种看法时,克尼克已经开始体会到他这位朋友的猜想似乎也不会错到哪里了。并且他的心里也已感到某种近乎赞同的东西,感到他不但已有所知,而且一直期待着的一件事情,一件不但适当,而且自然的事情。因此,他才用手掩住他这个朋友的嘴巴,并以一种责备的眼光瞥了他一下,好像突然与他有了一大截距离似的,接着冷冷地说道:“老兄,不要那样多嘴;我不想听这种闲扯。到你的同伴那里去。” 还有许多话要说的德古拉略斯,突然沉默无言了。他在这个十足陌生人的凝视之下,带着一副苍白的面色走了出去。据他后来表示,他起初感到,克尼克在此一时刻所表现的那种显著的沉静和冷漠,好像一顿拳头,一种侮辱,一记耳光,好像背叛了老友,对他的即将担任珠戏首领作了近乎不可理解的过分强调和预期。直到他开始离去时——他确实像个挨了耳光的人一般走了开去——也才体会到那种令人难忘的眼色——那种遥远、严肃,而又痛苦的眼神——所表现的意义,因而恍然大悟:他这位朋友并非因为受到命运的眷顾而傲视于人,只不过是虚心地准备接受而已。他说,他最近询及巴尔川其人及其所做的牺牲时,他才想起约瑟·克尼克所现出的那种忧虑神情和同情语调。如今看来,就如他本人即将牺牲自己并像影子一样消失不见了。他那时的表情显得自负而又谦下,得意而又温顺,孤高而又认命;就如他的容貌已经成了各种历任导师的雏像一般。“到你的同伴那里去。”他如此说。就这样,这个不可理解的人,就在他刚刚听到他自己即将担负一个新的大任的那一刹那一下子投入了那个新的情境,而从一个新的核心看待这个世界,而不再是一群朋友中的一个同伴了,再也不是了。 克尼克本来可以轻易地猜到,他这最后最高的感召,亦即珠戏导师的任命,就要来到了——至少亦可看出它的可能性甚至或然率来。但是这次,他的荣升,也使他吃了一惊。这件事情,他也许已经猜到了,事后他曾如此想,因此,他才嘲笑他那位热情的朋友德古拉略斯,不用说,后者自始就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任命,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两样,因为他总算在此事决定宣布之前几天推算、预测到了。实际说来,对于克尼克的当选,最高委员会可说没有异议——除了一点,也许是他稍嫌年轻了一些;他的前任大都在45到50岁之间才荣登这样的高位,而约瑟几乎还不到40岁。不过,对于这样的早升,法律上并没有明确的限制。 且说,佛瑞滋一经将他观察和预测的结果告知克尼克之后,他的这位朋友立即就明白到佛瑞滋所说的话没错;他不但当下就体会到他已当选的事实,同时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因为,毕竟说来,佛瑞滋总算是个富于经验的英才选手,对于复杂的华尔兹尔这个社区,可谓了如指掌,巨细靡遗,而他所作的观察和推测,自然不会错到哪里。但他对这个消息所作的第一个反应,却是申斥他的朋友,拒绝听“这种闲扯”。佛瑞滋带着惊异和近乎受辱的神态走开之后不久,约瑟便到一间静坐室去整理他的思绪。他的静思从一件毕生难忘的往事开始。在他的心幕上,他见到一间空室和一架钢琴。室内透射着一道午前的清凉阳光,而它的门前则映现着一位英俊而又友善的男士——一位有着灰白头发的长者,纯净的面上露着慈祥而又庄严的神采。那时的约瑟还是一所拉丁文法学校的学童,带着既惊又喜的心情,在室内恭候着这位音乐导师,接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受人尊敬的人物,而这位来自英才学校传奇学区的导师,先是向他开示音乐的真谛,而后又逐步将他带进他的学区,他的境界,让他进入英才学校和教会组织,乃至使他成了他的同事兼道友,而这位老人如今功成身退,放开了他的魔杖和权柄,转变而成一位闲静少言,但仍慈祥,仍受尊敬,且更神秘的长老,不但仍以他的慈光和身教继续照顾约瑟的余年,而且总是比他超前一代,总是比他超前几个人生的阶段;而且在尊贵方面,在谦德方面,在师道方面,乃至在神秘方面,也总是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倍,然而却又不知为他的支持人兼身教的模范,从容不迫地勉励他踏着他的足迹前进,就像一个时升时降的行星引着它的兄弟循着它的轨道运行一般。 当克尼克让内在的意象之流,像刚刚放松身心之际所现的梦境一样,任其自动映现而不加约束时,忽见其中流出两个主要景象,两个画面,两个象征,两个寓言故事,且流连忘返,徘徊不去。他在第一个景象中,只见少年时代的克尼克,在音乐导师的引领之下,沿着种种不同的路线前进。这位导师担任他的向导,在他的前面带路,走向一个永远智慧而又庄严的理想目标,显而易见,每当他掉头露面一次,就变得苍老一些,但也变得沉着而又可敬一些;而他约瑟·克尼克本身,则恭敬而又顺服地跟着导师前进,以导师为榜样,但他自己仍是那个少年,总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对于此点,他时而感到羞愧,时而相当高兴——纵然不是十分满意。而另一个画面则是:景在练琴室中,老人走进少年等待的地方,这个镜头一再重映,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导师与少年彼此追随,就如沿着某种机械的铁线运行一般,不息前进,直到再也分不清谁来谁往,谁先谁后,谁老谁少。时而是少年向老人、向权威和尊贵表示恭敬孝顺之意,时而是老人适时追随、服从,崇拜青春的、开展的、欢乐的偶像,颇为显然。而当他目睹着这个既然毫无意义却又颇富深意的梦境不息地回环往复之时,这个在梦中做梦的人不时感到老人与少年有如一体,时而敬人,时而受敬,时而带头,时而跟随;而在此种交替转变的过程当中,有一瞬工夫,他感到老少集于一身,既是老师同时又是学童,甚或超于两者之上,而在此种老少交替的虚妄轮转之中,成为策勉者、操作者,乃至旁观者。他带着此种转变的感觉,时而放慢步调,时而加快速度,而成一种狂热的冲击。而在此种历程当中,又发展出一种新的意念,与其说是一种梦境,不如说是一种象征,与其说是一种意象,不如说是一种悟见;他想见或悟见到,此种既有意义而又虚妄的师生轮转,此种青春与智慧的相互追逐,此种永无穷尽的交替游戏,正是卡斯达里的象征。实际上,它就是整个的人生游戏,而分为老与少,日与夜,阴与阳,如此等等。约瑟·克尼克既在他的静观之中达到了此种地步,也就发现了一条从万象世界走向清静境地的道路,而当他从久久一心不乱的定境出来之后,也就感到精神倍增,思路清明,而心情愉悦了。 数天之后,教会组织的董事们召他前去时,他就显得非常沉静。他以从容不迫的态度接受了上级所作的友好招呼、简短的掌声,以及拥抱的仪式。他们向他表示,他已被荐任珠戏导师之职,将于后日在大礼堂举行授职与宣誓仪式。这个礼堂就是已故导师的代理人在不久之前像个装了金的牺牲一样完成那些狼狈仪式的场地。举行授职宣誓的前一天,在两位上级的指导和监督之下,仔细研究了宣誓的程序、“导师每日祷告”,以及仪式性的静坐。这次担任督导的两位上级是教会秘书和数学导师,而演习的这一天工作非常紧张,中午休息时,约瑟忆起了他当初进入教会的情形,以及音乐导师事先向他说知的情况,历历如在目前。不用说,这回的就职典礼不同于每年一度的入会仪式,因为那是有数以百计的人由一座大门同时进入一个大的社团,而他如今却是一人穿过针孔,单独进入一个最高但却最窄的圈子,亦即导师们的圈子。据他后来向前任音乐导师表示,在他认真自我检讨的那一天,一念之差给他招来了烦恼,那可真是一个十分荒谬的念头。他说他曾害怕到时会有一位导师出来指称:他年纪太轻,不配承当这种至高至尊的重任。他不但曾经认真地抗拒这种恐惧、竭力消除这种孩子气的虚浮念头,同时还认真地抗拒答辩的意愿,就像会有某种与他的年龄相关的讽刺一般:“那么,为何不等我年纪再大一些呢?你知道,我压根儿就不曾有过这种高升的志趣。”但进一步的自我检讨向他指出,他这种无意识的升官念头,以及志在必得的意愿,与他的心灵根本不相为谋。接着,他对音乐导师继续表示,他已向他自己承认此点,他已看出此种心念的虚浮而加以遣责;尤其重要的是,不论是哪一天,还是其他的任何时候,他的同事都没有向他提过他的年龄问题。 不过,对于新任导师的遴选问题,却也在克尼克的竞争者们之间展开了颇为热烈的讨论和批评。他虽没有真正的对手,但总有几个对头,其中不乏年龄比他成熟的人。这个圈子的成员,并非完全同意此种抉择而不加以试炼,至少也要使这位新任导师受到一次极为严苛的审查。大凡一位新任导师,在就职之前和上任之初,几乎都要受到那种近乎炼狱的洗礼。 一位导师的授职典礼,并不是一种公开的仪式。出席参加的人,除了教育委员会和教会董事会成员之外,只有英才学校高年级学生、英才教师,以及即将接受一位新任导师领导的行政官员。新任珠戏导师必须在大礼堂举行的这种仪式中宣读就职誓词,接受职务标记——包括若干钥匙和印章——并由教会组织发书人着上导师的礼服——参加各种重要庆典,尤其是主持珠戏年会时要穿的长袍。此种活动没有公开庆典所具的那种热闹场面和陶醉气氛,性质上只是一种严肃的仪式,故而也就相当冷静。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单是两系的最高当局者们出席观礼,也就使得这种集会平添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庄严尊贵的气息。这个由玻璃珠戏选手组成的小型共和国,就要接受一位即将作其总统,并在委员会内为其利益发言的新领袖、新主子了。这是难得一见的重要事项,尽管年纪较轻的学子只知耳目所及的仪式,而不能充分体会它的真意,但此外的其他一切参与者们可就不同了,莫不皆能完全确切地知晓它的重要性。因为这些人都能体会到他们本身与团体之间具有一种休戚与共的关系,故而亦能将这件事当作他们本身的一个重要部分予以体认。 此次珠戏庆典的欢乐气氛,由于悼念前任导师的过世,加上年会的不快情绪,以及代理人巴尔川坠崖的悲剧,而蒙上了一道阴霾。这次的授职典礼,系由教会组织发言人与珠戏档案管理处主任共同主持,共同将一件新礼袍高高举起,而后放在新任珠戏导师的肩上。简短的贺词由文法导师,科柏翰古典语言学导师宣读。华尔兹尔的一位英才代表交出钥匙和印章,而年事已高的前任音乐导师则站在风琴的附近。这位老人此番前来的目的,是亲眼目睹由他一手培植起来的这个门徒披上此种官袍,并以出其不意的出席方式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此外,也许还要给他提供一些有益的忠告。他本想亲自为这个仪式演奏音乐,但因他已不再能作如此吃力的冒险,遂将此一工作交由身为珠戏学员的一位琴师担任,而让他自己站在琴师的后面,帮着翻动演奏的乐谱。他带着愉快的微笑望着约瑟,看着他接受礼袍和钥匙,听他复诵誓词,并对他的未来同事、职员,以及学生发表即席演说。在他看来,这个少年的约瑟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令人喜爱过,因为,他不但几乎已经不再是昨日的约瑟,并且几乎也不再是身着官袍、位居要津的约瑟,而是皇冠上的一粒宝珠,圣秩组织中的一根巨柱了。但他只能与他这个少年的约瑟单独交谈数分钟的时间而已。他向他发出一种爽朗的微笑,接着对他告诫云:“好好掌握此后三四个星期的时间;需要应对的问题很多。今后永远要顾全大体而勿拘小节,你得集中全力照顾英才学校而不去想任何别的事情。将有两个人会奉派前来帮助你,指引你,其中的一个是瑜伽学者亚历山大,我曾亲自教过他。对他你要厚道一些,他不是盖的。你现在所需要的,是一颗不可动摇的信心:相信上级长官使你成为他们自己的一个同事绝对没错。信任他们,信任奉派前来协助你的人,并且要毫无保留地信任你本身的能力。但要注意英才分子;那是他们指望的事情。约瑟,我知道你会得到胜利的。” 这位新任导师对他本身的大部分职务都很熟悉,因为他曾做前任导师的助手,对于需要种种能力对付的种种场合,还能得心应手。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珠戏课程——从学童班、初级班、假期班、贵宾班的课程,到为英才选手而举办的实习会、讲演会,乃至研究会,应有尽有。每一位刚刚上任的导师,对于各班课程都可胜任愉快,唯除后面几种工作,而此前不在其职务范围之内的这些新工作,则需要他付出更大的心力和体力。这也是约瑟必须面对的问题。首先,他想以专注的精神面对这些新的任务,亦即导师的固有任务:出席最高教育会议,参与各科导师会议和教会组织董事会的工作,代表珠戏学园与各有关当局打交道。他跃跃欲试,他要熟知这些新的工作并为它们排除未知的威胁。他希望他一开始就能用几周的时间仔细研究一下组织的资料和训令,他随时可以取用。他只要找杜布瓦先生,熟知导师的规程和传统习惯的专家,教会组织发言人就行了。这位发言人本身虽然不是一位导师,故地位也低于导师,但他不仅在委员会的各种会议中都占有一席之地,而且拥有要人遵守教会传统规则的职权——就此而言,他的职务颇似宫廷里面的掌礼官。 约瑟非常乐意向这位严谨老到、彬彬有礼、刚以庄严肃穆的态度亲手为他披上官袍的发言人,作一些私下的请教,可惜的是他不在华尔兹尔,而是居于离此半日行程之外的希尔兰。此外,他更恨不能一下飞到蒙特坡去,为这些事情向前任音乐导师请示机宜。然而,这些求助之事想也不用想了;既然身为导师,就不能像个学生似的怀有任何此类私心了。相反的,他不但得亲自着手处理他自以为棘手的职务,而且得集中精神全力以赴才行。 在巴尔川主持赛会期间,他曾目睹一位导师被他自己的社团亦即英才选手加以舍弃,犹如被封在没有空气的地方窒息而死一般。当时他已有所感,而他这种预感终于由前任音乐导师在他就职那天所说的几句话加以证实了。而今,他不但在上班时间时时面对这个问题,而且稍有空闲就得思索他的处境:最最紧要的,他必须关心英才选手和珠戏教师、注意珠戏研究的最高阶段、留心珠戏讲习会的课程,以及亲自与珠戏教师沟通意见。他可以将档案交档案管理员去管,将初级班的课程交给现任的教师去教,将公文交给秘书去处理,而不致疏忽任何重要的事情,但对英才选手的事,他一点也不敢放任,一刻也不敢。他必须步步跟踪,紧迫盯人,使他们感到凡事非他莫办。他得使他们相信他的真才实学及其意愿的纯洁;他得征服他们,争取他们,赢得他们,以智慧战胜他们中每一个有意向他挑战的竞争者——而这样的竞争者自然是不乏其人。 在这种奋斗中,曾被他视为障碍和缺憾的许多因素,尤其是他的久离华尔兹尔以及因而有时将他当作一个homo novus(“新人”)看待的英才选手们,甚至连他与德古拉略斯之间的友谊,也派上了用场。这是因为,德古拉略斯,这个虽有才气,但体质虚弱的局外人,不但不会被人看成一个角逐高位的对手,而且似乎也没有雄心大志,故而,纵使得到新任导师的偏爱,也不会被其他的竞争者视为一种侵犯。虽然如此,但在克尼克看来,探测、透视珠戏世界中这个最有活力,最难控制,而且最为敏感的最高层面,并像一位骑士驯服一匹良马一样驾驭它,却也是一种值得一做的工作。因为,在卡斯达里的每一个机构之中(不仅是在珠戏学园里面而已),英才候选人(又称英才教师)这个集团,亦即已经完成正规教育,但仍从事自由研究工作,而未奉派到教育委员会或教会组织服务的这群才俊,乃是卡斯达里社会中最为宝贵的干才,也是未来的真正预备队员与希望。这群俊逸不羁的年轻才俊到处——不仅是在珠戏学园方面而已——都在对抗、抨击新任教师和上级,对于新任的主管,连起码的礼貌和服从都没有,故而必须以纯粹的个人为基础,一一加以说服、制服,乃至收服。身为长官者,必先以他的全副精神使他们变得心悦诚服,他们才会承认他的地位并服从他的领导,而无任何挑剔的余地。 克尼克毫不畏怯地担起了他的工作,但其中的困难却也使他惊讶不已。而当他突破难关,逐渐赢得这场艰困的消耗战后,他原有些焦虑的其他难事,也都迎刃而解,而不必去费太多的心思了。他向一位同事告白云,他第一次参加教育委员会的全体会议——来回都乘特别快车——当时犹如置身梦中一般,事后也无暇回想:眼前的工作将他全部的精力都耗干了。实际说来,尽管会议的议案是他感到兴趣的,也是他急切期待的——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该会委员的身份出席——但是,即使是在会议正在进行的时候,他仍有多次发现他自己在想的,不是与会的同仁和讨论的议案,而是华尔兹尔的事务。他看到他自己置身于档案处那间阴暗的房间中,因为他目前正在该处举办一个论理学讲习会,每隔三天一次,参加的学员只有五个。诸如此类的事情,比之其他的公务——那也不是轻松的事情,既不能回避,亦无法拖延——可说时时都会形成高度的紧张,需要付出大量的精神与体力。因为,正如前任音乐导师所说的一样,教育委员会给他派来了一位计时员兼教练的人物,监督他的作息时间,规劝他的工作日程,既要他避免全面性的过度劳累,又要他避免过于专注于任何一件事情。克尼克对他非常感激,而对亚历山大尤为铭感,后者是教会董事会派来的代表,是位精通静坐艺术的大师,颇有名气。亚历山大的任务,是督促约瑟每天做三次“小小的”或“短短的”静坐冥观,每次都要严格地按照规定的程序和时间进行,分秒必争,一丝不苟,纵使他已工作到了精疲力竭的程度,也无由例外。 每晚静坐之前,他和他的两位助手——他的教练和静坐老师——都要检讨一天的公务,查核何事做妥,何事未当,就像静坐老师对于此点所说的一样,为他自己把脉,这也就是说,查看并诊视自己目前的处境、健康状况、精力分配,以及个人的希望与隐忧——总而言之——以客观的态度省察一个人的本身和日间的工作,而不将未完未妥的事情留到夜里和次日。 就在珠戏教师带着既表同情又含好事的心理看着他们的导师承担繁重的劳务,一有机会就借故考验他的能力、耐性,以及机智,一会儿为他鼓掌打气,一会儿又拖他后腿之时,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感到他的周遭形成了一种不快的空虚。不用说,当此之时,克尼克实在无法为他分出任何心力,任何时间,任何念头或同情。但因他无法强化自己,也就不甘受到如此的冷落。尤其使他感到痛苦的是,他不但觉得他这位朋友似乎在一天一天地逐渐离他而去,同时还发现他自己已经成了同事的怀疑对象而很少与他交谈。这事说来不足为奇。因为,德古拉略斯虽然不会认真地挡住那些野心爬藤的出路,但他也已被人视为这位新任导师的党羽和亲信之一。 克尼克不难想到这一点。当然,他目前要负的责任很多,使他不得不暂时搁置一下一己的私事,包括他的友谊在内。但是,据他后来向他这位朋友告白,他之所以如此做,并非出于意愿,而是在不知不觉间忘了佛瑞滋的存在。他已彻头彻尾地使他自己变成了一种工具,以致使得友谊之类的私事沉入了东洋大海之底。在某种情况之下,例如在他为五位杰出珠戏选手而开的那个研习会上,当佛瑞滋的面孔及其身影出现在眼前之时,他就没有将德古拉略斯当作一个朋友或某人看待,而只是将他视为一个英才分子,一个学生,一个候选人,一名教师,他的工作的一个部分,他为了能打胜仗而须加训练的军队之中的一名士兵。这位导师第一次以此种态度呼唤佛瑞滋之时,曾经使他有过一种不寒而栗的感受。从克尼克的表情看来,显而易见,这种冷漠和客观,并非故意伪装,而是可怕的事实;由此可见,这个在他面前,以此种公事公办的礼式和机智灵敏的神态待他的人,已经不再是他的朋友约瑟,而是一个十足的老师兼监考官,一位十足的玻璃珠戏导师,被他那些沉重而又严肃的公务包围、隔离着,就像一只经过烈火烧过的陶器,被冷却、硬化了的彩釉包围、隔离了一般。 在这几个发高烧似的星期当中,发生了一个与德古拉略斯有关的小小意外。由于连续的失眠加上严重的心理紧张,他在研习课上犯了一次失礼的事件——犯了一次小小的情绪爆发,但并非对导师而发,而是对一位同事,因为后者的学舌语调刺伤了他的感情。克尼克不但注意到了这件事情,同时也发现到这个犯者的过分紧张状态。他没有用语言申斥他,只是做了个手势,随后又派他的静坐老师安抚这个激动的灵魂。经过数周的休养之后,德古拉略斯便将此种关怀视为恢复友谊的一种征兆,因为他以为这是直接对他这个人所作的一种关注,故而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矫治。实际说来,克尼克几乎没有注意到他所关心的这个人究系何人。他只不过是以导师的身份采取行动而已;他看出了他的一个教师情绪不稳且缺乏自制力,便以一位教育家的身份加以反应,既没有将这个教师视为一个个人,更是没有将他与他自己连在一起。事隔数月之后,当他这个朋友向他提起这幕闹剧并诉说他对此一善意的表示感到多么快慰之时,约瑟·克尼克几乎无言以对。他已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他没有纠正他这位朋友的误解。 最后,克尼克终于达到了他的目标。这场硬仗终于打胜了。镇服这些英才分子,将他们磨得筋疲力尽,驯服野心家,赢取骑墙者,折服自大狂——所有这些,都非容易完成之事,但如今皆已办到了;珠戏学园的教师们,不但都已承认他是他们的导师了,而且都已臣服于他了。突然之间,一切的一切都运转得顺顺当当的了,就如一架锈了的机器,只不过擦了一点点油罢了。教练与克尼克拟定了最后日程,表达了教委会的激赏,接着便功成身退了,同样的,静坐老师亚历山大也跟着告辞了。克尼克恢复惯常的清晨散步,而不再做晨间按摩了。虽然,他还无法想到研究乃至读书之类的事情,但他终于有时可在晚间睡觉之前演奏一点音乐了。 其后,他在出席教育委员会的一次会议时明白地感到,尽管这件事已不再像以前那样被人提起,但他的同事们如今已经将他视为一个经得起考验的人了。他已与他们平分秋色了。经过这次自我考验的奋斗之后,如今他情不自禁地再度起了一种觉醒之感,一种冷静而又清明的意识。他见到他自己处于卡斯达旦的核心之中,身在圣秩组织的最高阶层,并且,清清醒醒,几乎有些失望地发现到,纵然是这么稀薄的空气,亦可呼吸;但是,而今好像从来不知任何差别似的呼吸此种空气的他,已经完全变了。这便是他经过此番无情的试炼而来的结果。这已将他烧得一干二净了,绝非此前的任何工作、任何努力,所可比拟。 这回,英才选手们终于以一种特殊的姿态承认克尼克为他们的最高头目了。当他意识到他们的抗拒已经结束,他已得到这些教师们的信赖和认同,明白他已成功地将这项艰难工作打发过去之时,他晓得他遴选“影子”的时机来到了。实际说来,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人减轻他的负担,因为,经过了这次近乎超人的试炼而打赢了这场硬仗之后,他突然发现到,他已获得相当的自由了。过去曾有不少导师,就在这个当口因为气力不济而倒了下去。现在,克尼克放弃他自己选择代理人的权力,要求作为一个团体的教师们为他推选一个“影子”。由于巴尔川的前车之鉴不远,英才选手们对于这个安抚的姿态看得非常认真,经过多次会议和秘密投票之后,才做了最后决定,在他们的最佳同伴中推出一个最为适当的人选,作为他的代理人——在克尼克就职之前,曾被视为最有希望获得导师职位的人选之一。 他已渡过了最大的难关。现在,终于又有时间散散步、奏奏音乐了。待些时候,他又可以想到读书的事儿了。与德古拉略斯打打交道,偶尔和费罗蒙蒂通通书信,也有可能了。现在,他也不时可以偷个半天的闲了,有时或许还可给他自己度个小小的短假。但是,所有这些赏心乐事,对于另一个人也许有益,但对从前的那个约瑟——曾经自以为是锐利的珠戏能手,自以为是善于容人的卡斯达里人,但对卡斯达里体系的内在性质却毫无所知的那个约瑟——却无裨益可言。在此之前,他一直以那种无害的自私、幼稚的玩乐、随心所欲而不负责任的态度活着。某次,他记起他向汤玛斯导师表示他要继续做一会儿自由研究的工作时所得到的严厉申斥:“你说一会儿,究指多久的时间?约瑟·克尼克,你仍在说学童说的话。”那才不过是几年之前的事情而已。当时他曾以深深的敬慕之情谛听此人的教诲,而对他那种无我的完美与自律又怀有相当的敬畏之情,因而感到卡斯达里也在伸手招他,也在设法将他拉近教会组织,或许有一天也要将他造成这样一个汤玛斯,一位导师,一位元首兼仆人,一个完美的工具。而今他站在当年汤玛斯导师立足的地点,当他与他的教师之一,与那些聪明世故的珠戏选手、学者之一,与那些用功但很傲慢的王爷之一交谈之时,他从对方的身上看到另一个异样美丽的世界,一个曾经属于他自己的奇异世界,就像汤玛斯导师曾在他自己的身上见到他自己的那个奇异的学生世界一样。 七、服职 刚服导师职务之初,似乎是得不偿失。这个职务几乎吞噬了他的全部精神和私人生活,粉碎了他的癖习和爱好,而在他的心中留下一片冷清,以及好似过劳之后的头昏目眩。但这段时期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精神、思想,以及常习的恢复。并且,与之同时而来的,还有新的观感和体验。 在这当中,最最重要的是,他打胜了这场硬仗,而以互信和友好为基础,与英才分子互助合作。他与他的影子商量要办的事务。他与佛瑞滋·德古拉略斯一起工作,尝试请他担任他的通信助理。他逐步研究、复核,并补充前任留下来的有关学生和同事的报告以及其他记录。而克尼克亦在进行此种工作的当中逐渐认识了他以前自以为了如指掌的这群英才分子,因而对他们的感情亦随之日渐加深。而今,这群人的真正性质、珠戏学园的整个特性,及其在卡斯达里生活中所担任的任务,都以全新的姿态如实地在他的眼前充分地展示出来了。 不用说,多年来他一直属于这个多才多艺而又野心勃勃的英才集团,一直属于华尔兹尔的这个选手学园。他早已感到他完全是它的一个部分了。而今,他已不仅是它的一个部分了。他不仅感到他与这个社团的生活具有休戚与共的密切关系,同时还感到他也是它的头脑、它的意识,以及它的良知,不仅与它的意愿和命运结在一起,同时还得引导它们,还得为它们负责、尽职。 某次,初级珠戏师资训练班结业,在说到得意之处时,他曾如此宣称:“卡斯达里的本身是一个小小的国家,而我们的珠戏学园更是这个小国之中的小国——一个体形虽小但古老而又值得自豪的民主共和国,不但在权利和尊严方面与她的姊妹国完全平等,而且,由于她的使命意识,由于她的特殊艺术功能和真正的神圣任务,而得到了提升和强化。因为,我们的特点在于保有卡斯达里的真正圣堂:她这独特无二的奥义和象征——玻璃珠戏。卡斯达里培育杰出的音乐家、艺术史家、语言学家、数理学家,以及其他的学者专家。每一个卡斯达里机构和每一个卡斯达里学人,都应抱持两个目标和理想:求得其所习科目的最大效用,并使其本身及其所习科目保持活力和弹性,认清它与其他各科之间的密切联系,并维持它与其他各科之间的亲善关系。此中的第二项目理想,亦即一切人类文化努力的内在统一或普遍含融这个观念,已在我们这种光辉的珠戏之中得到了完全的表现。可能的情形是,物理学家、音乐学家,或其他学者专家,也许不得不经常完全埋首于其本身所习的科目之中,扬弃通才教育这个观念,也许可在某一专门科目方面得到某种暂时最高的表现。但无论如何,我们玻璃珠戏选手,绝不容我们本身采取此种分化的办法。我们既不可苟同,更不可实行这种办法,因为,我们本身的特殊使命,正如大家所知的一样,就是文科大学的目标。我们的目标就在促使这种高尚的游戏得到穷极的表现,并经常不断地将各种学科从自满自足的倾向之中挽救出来。然则,我们怎能挽救任何不愿接受挽救的东西?并且,我们怎能促使考古学家、教育学家、天文学家,以及其他学者专家,避开自满自足的分化倾向,进而开放他们的门户而接纳其他各种学科呢?我们既不能运用强迫的手段,将玻璃珠戏列为低年级学校的正式课目,也不能运用因袭的办法,借助我们的先辈对于此种游戏所作的指示。我们只能表示:我们这种游戏和我们本身,不论是在使得此种游戏永远处于吾人整个文化生活的顶峰方面,抑或是在使它结合每一种新的成绩、每一种新的法门,以及出于各种学术的每一种新的问题方面,我们这种游戏和我们本身,均皆不可或缺。我们必须以此种统一的观念来塑造和培养我们这种普遍含融的性质,我们这种高尚而又重大的游戏,使它永远新鲜,永远可爱,永远使人信服,永远具有魅力,以致使得纵然是极度清醒的研究人员和极其精勤的学者专家,也都一再感到它所发出的信息、诱惑,以及吸力。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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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且让我们略述一下我们用来完成使命的手段。我们面前是一个优美而又健全的器官,它的核心是珠戏档案管理处,这是我们怀着感激心情时时刻刻加以利用的,也是我们每一个人——上自导师和档案处主任,下至打杂的工友——都要奉事的。我们这个机构,最为美好,最有生气的一个方面,就是历史悠久的卡斯达里选择英才的原则。卡斯达里学校选择全国各地英才而教育之。同样的,我们珠戏学园亦努力在天生爱好珠戏的学生当中择其精英而训练之,使其达到一种更为完美的标准。我们所举办的珠戏课程和研习会,往往吸收数以百计的学生,不久,他们各行其道,但我们继续训练其中的精英,直到他们成为真正的珠戏好手,成为此道的艺术名家。诸位知道,我们这门艺术,正如其他各种艺术一样,其发展都是没有止境的;我们每一个人,一旦成了英才选手之后,就得为了促进本身和我们的珠戏艺术的发展、纯化和提升而努力一辈子——不论是否在我们的官场占一席之地,都是一样。 “我们英才选手的存在,曾经被人指为一种奢侈。有人认为,我们不应该训练太多的英才选手,只要可以补充各级官员就行了。但是,这有一说。其一,我们的官场并不是一种圆满自足的机构;其次,并不是人人都适于服行公职,就如不是每一个优秀的语言学家都适于教书一样。无论如何,我们官员确实感到,我们的珠戏教师,并不只是为了填空补缺而设的储备人才而已。我禁不住要说,这不过是英才选手的附带职务罢了——尽管我们大力向门外汉强调这就是我们这个机构设立的意义和理由。 “不是,教师并不就是未来的珠戏导师、课程指导、档案管理。他们就是本身的一种目的;他们这个班底就是珠戏的真正故乡和前途。我们珠戏的发展、改良、推进,以及面对时代精神和各种学科,都在这儿少数几十个人的心里和脑中进行。我们的珠戏只有在这里作适当而又正确的展示,以全副的精神使其达到彻底的发挥。它只有在我们英才选手中才是它本身的一个目标和一种神圣的使命,才能避免半瓶晃荡、文化虚饰、自高自大或迷信执著。珠戏的前途就在你们——华尔兹尔的教师手中。又因它是卡斯达里的心脏与灵魂,而你们又是华尔兹尔的灵魂和火花,故而你们就是这个学区的生命、精神、动力。你们的人数增加太多了,你们对于珠戏的热情太大了,你们对于珠戏的爱护太深了,这都不会有什么害处。尽管增加吧!对于你们,正如对于所有的卡斯达里人一样,骨子里只有一个危机,我们大家必须谨防的一个危险。我们学区和教会的精神,系以两大原则为其建立的基础:其一是做学问要求客观,要爱真理;其次是培养静观的智慧和精神的和谐。对于我们而言,使这两个原则保持平衡,就是明智的抉择,就不负我们教会的期望。我们喜爱此种学问和各种学科,各有所长,各有所本,但我们要知道,专心致志于某一科目,不一定就能使一个人免于自私、邪恶,以及荒谬。此种情形,历史上到处都有前例,而民俗则给我们浮士德博士这个角色表示此种危险。 “此前的若干世纪,都在理性与宗教合一、研究与清修综合的当中寻求安身立命之处;在那时的文科大学中,以神学当家。在我们当中,则用静坐法门——改进的瑜伽妙术——努力驱除我们人心中的兽性和潜伏在每一门学问中的‘魔鬼’(the diabolus)。现在,你们跟我一样清楚的是,玻璃珠戏里面也有隐藏的妖精,因为它往往引人走向空泛的技巧,艺术的浮夸,而只求自我腾达,追求支配的权力,并滥用那种权力。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除了接受知识教育之外尚需另一种教育,以使我们服从教会道德教训的原因——并非为了要将我们心智上的行动生活改造而成精神上的植物性梦幻生活,正好相反:而是为了使得我们本身适于登上知识成就的顶峰。我们既不想从行动的生活逃向默观的生活,亦不想从默观的生活逃向行动的生活,而是要使两者交互为用,并行不悖,以使两者相辅相成而无偏颇之弊。” 我们之所以引用克尼克的这段讲词(被他的学生记录,保存下来的这类陈述很多),是因为它颇能表明他对玻璃珠戏导师一职的看法——至少亦能表明其就职最初几年的看法。他曾是一位优秀的教师;我们只要看他所留下的讲词之多,即可证明此语绝非过甚之词。就职之初,使他感到意外的许多事情之一,是他发现教学是一件非常有趣的工作,而他胜任愉快,做得非常之好。他大概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意外的收获,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曾有过教书的意愿。当然,他跟其他每一个分子一样,也曾偶尔有过短期执教的差使,甚至在他还是一名高年级学生时,就曾有过这种机会了。他不仅曾经代理过种种不同水准的珠戏课程,甚至还常常协助参加的人复习和磨炼此种课业;只不过是,在那些时候,由于他太喜爱、太重视他的研究自由和闭门静坐了,以致这类差使被看成了一种可厌之事——尽管事实上,纵使是在那时他已是一位善于教学的吃香老师了。虽然,他在本笃会的修道院中工作时就已做了执鞭之士,但那类教学工作的本身只是次要的,对他自己也是次要的。因为,他在那里从事自己的研究工作,又与博学多才的约可伯斯神父有了交往,致使此外的其他一切工作都成为次要的了;因为那时,他的最大雄心只是做个好学生,好好学习,多求进益,以便造就自己。而今,这个学徒不但已经成了一位老师,并且以老师的身份,在他服职的初期掌握了他的主要工作:争取权威的地位,成就公私一如的境界。在此奋斗的当中,他发现了两大乐趣:其一是以心传心,将这些心灵的成就传入另一些心灵之中,并加照顾、培育,使其转化而成崭新的姿态和实质——换句话说,这就是教学的乐趣;其次是克服困难,与英才学生的倨傲角力,得到威权,并发挥诱导之责——换句话说,这就是教育的乐趣。他视此二者为一体,从未分而行之,而他在他的导师任内,不但训练了大批优秀和部分杰出珠戏能手,同时还以身教、言教、极度的耐性,以及人格的感召,循循善诱地使他的许多学生发挥了他们本有的最高能耐。 就在这种教学的过程当中,他有了一个特别的发现——在此,我们不妨将这个故事的梗概先透露一点。前面我们曾经说过,他在接掌珠戏导师一职之初,以全副精力面对英才分子,面对最进步的学生和教师们。后者中有不少人的年龄与他不相上下,并且每一个人都是已受彻底训练的能手。但是,逐渐逐渐地,他一旦对英才分子有了把握之后,便开始轻缓而又谨慎地转身,逐年逐渐地抽出部分时间和精力,直到最后,有时几乎亦可完全将他们交给他的同事和助理了。这个过程相当缓慢,经历了好几年的时间始行完成,但在其后每一年中,在他所主持的每一次演讲、授课,以及练习当中,他都愈来愈是回向愈年轻的学生,以致到了最后,他竟有几次亲自指导低年级的入门课程了——这是珠戏导师很少去做的事情。此外,他还发现,教导愈年轻、愈无知的学生,所得的教学之乐亦愈深、愈厚。但在这几年时间当中,此种情形往往亦使他感到不安,并且也使他费了不少心力,再度从这些学童回到高级班学生身边,回到英才群中,更是不在话下了。实在说来,有时他甚至还想更退一步,尝试去教那些更加年轻的学童——那些尚未上过珠戏课程、对于珠戏仍然毫无所知的孩子。有时候,他甚至还发现他自己想到艾萧尔兹或其他一所预备学校待上一段时间,教教那些小孩拉丁、歌唱,或者代数。因为,那里的知识气氛虽比最基本的初级珠戏课程差上一大截;但在那里,他可教导那些较有领悟力,较有可塑性,较为可教的孺子,因为,在那样的地方,教学与教育只是一种愈来愈深切的统一。在他担任导师的最后两年之间,他曾两度在他的信中自称“小学教师”“蒙馆先生”“启蒙教师”——尽管它在卡斯达里被用以专指“珠戏导师”已有多代的时间了。 当然,对他而言,要想实现这种启蒙教师的愿望,无异痴人说梦,简直就像身处阴冷的冬天而梦想仲夏的蓝天和阳光一般。因为,对于克尼克而言,如今已经不再是条条大路皆可通行无阻的时候了。他的官位决定了他的职务;但因他希望怎样完成这些职务的办法仍可由他自己决定,故而,毫无疑问的,这些年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先是逐渐留心于教育问题,愈来愈关心于他所能照顾得到的初年级学生。他年纪愈大,青春对他的吸力也愈大。至少,从我们的观点看来,确是如此。当此之时,批评他的人,要想在他的公务行为上找出任何狂妄的痕迹,实非易事。并且,单是他的地位本身,也会一再地迫使他回过头去注意英才分子。纵使是在他将研习会和档案室几乎完全交给他的助手和他的影子时,种种长期计划,例如一年一度的年度大赛或公开大赛的筹划事宜,使他每天忙不迭地与英才分子碰头。某次,他打趣地对他的朋友佛瑞滋表示:“自古以来,就有不少君王因为单恋他们的臣民而痛苦一辈子。他们的心念将他们拉向农夫、牧人、工匠、教师和学童,但他们却很少有机会接近他们的子民,为什么?因为他们的部长和军人总是包围着他们,就像被一道围墙横在他们与百姓之间一样。身为导师的人也是一样:他想接近大家,但只见到同事;他想接近学童和小孩,但只见到高年级的学生和英才分子。” 话说至此,我们已经超越故事的进度了,且让我们回叙克尼克就职之后的第一年的情形吧!与英才分子建立适当的关系之后,下一个步骤便是将他的注意力转向档案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向他们表示他要做一个虽会友好但不马虎的主管。接着而来的,是研究记录处的组织与作业程序,并学习如何掌理的问题。由于公函往来不绝,教育委员会又经常召开会议或发布通告,使他不得不注意于那些千头万绪、使得一个新任主管几乎无法下手的任务和工作。各级教职员之间,不时发生权职不清或互相嫉妒的问题——例如管辖与赏罚的问题。由于逐渐理解而欣赏,他终于明白了教会组织的微妙功能、卡斯达里国的生命灵魂,及其法制的看守作用。 如此紧张而又忙碌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在这当中,约瑟·克尼克根本没有时间想到德古拉略斯。不过,他之所以无暇想及德古拉略斯,可说一半出于天性,因为,他总算派给了他这位朋友种种不同的工作,以免让他显得过于清闲。佛瑞滋已经失去他这位朋友了,因为他这位朋友已在一夜之间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使他不得不按照规矩敬称他为“导师大人”。但他将这位导师命他去做的工作视为一种关注的表示加以接受。佛瑞滋虽是一个郁郁寡欢的人,但他却也感到他自己兴奋起来,部分原因是他这位朋友的高升和整个英才分子的情绪激动,部分原因是他派到了工作,而这些工作又因适合他的个性而使他振奋不已。无论如何,他总算好好地接受了此种完全改变了的情势——比起他在向克尼克报告当选珠戏导师的喜讯时,后者冷冷地将他遣开之后所可能想到的反应总要好些。并且,他不但颇为明智,同时也很有同情之心,故而不但可以看出他这位朋友当时的心情多么紧张,同时也能体会到他所受的那种重大的能力考验性质为何。他亲眼看到约瑟受到此种烈火的淬炼,故而,就情感的感受而言,他的感觉或许比承受此种考验的当事人还要痛切。德古拉略斯以忍辱负重的心情接受了这位导师派给他的差使,若说他曾经遗憾自己的虚弱无能而不适于担当公职和重任的话,如今为何又要接受此种差使呢?这是因为他当时极想支持他曾那样热切敬慕的这个人,故而愿以一个助手,一个职员,一个“影子”的身份,尽其所能地助他一臂之力。 一天,当华尔兹尔上面的桷林已经染上一层棕色的时候,克尼克带着一本小书走进宫邸旁边的一所专供导师游憩的花园——一座面积虽然不大,但相当可爱的花园,已故的导师汤玛斯在世时对它颇为钟爱,常以诗人的兴致前来游赏晏息。克尼克曾像其他所有的学生一样将它看成一个令人敬畏的圣地,视之为哲人的国度、诗神的魔岛、导师休养静坐的地方。自从他本人当上导师并据有此园之后,他一直很少进来,几乎没有闲情前来欣赏。即使到了而今,他也只是在用餐之后进来散步一刻钟的时间而已;并且,他进入此园,也只是在高高的灌木丛间(他的前任曾从南部弄来许多常绿植物移植于此)略事漫步散心罢了。接着,由于林荫下面已有凉意,他便拿一把轻便的藤椅放在有阳光的地方,坐下身来,打开带来的那本小书——《珠戏导师年中行事手册》。作于距今七八十年之前,系由当时在任的一位珠戏导师罗德威克·华塞迈勒亲自编订。自从这位导师编出这本手册以来,他的每个继承人都曾因地制宜地做过修正或增删。这册行事历原系为了接任不久、尚未熟悉本身职务的珠戏导师而作的一种年度工作便览,以便提醒何时该为何事去做准备,以免到时措手不及,其中所列项目,有的只是点到为止,有的不但详为列述,并提出个人的一己之见。克尼克翻到当月当周的一页,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他没有看出其中有什么使他感到意外或特别紧急的地方,但在这一部分的末尾读到了如下几行的描述: “逐渐将你的心念转向那即将来临的年度珠戏大会上面。时候似乎还早,而在你看来,实际上也许仍嫌过早,虽然如此,但我还是劝告你:对于此次年会,除非你的心中已经有了腹案,否则的话,从现在开始,都要念念不忘地将你的心思转向这个未来的游戏大赛,而不要让一个星期的时间悄悄溜过,莫说是一个月的时间了。把你的想法用笔记下来;不时参考以前某一次的赛会模式,纵使因公差亦不可稍忽,只要一有半个小时的空闲,就好好看它一遍。不要迫使你自己想出什么好点子,只要从现在起时时提醒你自己:有一个美好的节庆工作在等着你去做,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因此之故,你必须强化、镇定,并且调整你自己才行。” 这些话出于一位智慧的老人兼此道的导师,迄今有三代之久,那时的玻璃珠戏在形式方面也许已达到它的最高极致,而在装饰的微妙与丰富方面,可以媲美于后期哥德式或洛可可式的建筑和装饰艺术。其间约有二十年的时光,它曾变成一种十分脆弱的游戏,让人看来好像真是用玻璃珠玩的游戏,真的好似一种空洞无物的玻璃器皿,犹如一种充满脆弱饰物的浮夸消遣,好似一种装满微妙韵律结构的空中舞蹈,有时又像一种空中走索的娱乐一般。曾有一些选手称那时的珠戏作风好比一种迷失的符咒,更有人指责它是一种肤浅、颓废,而又没有生气的玩意,除了满眼装饰之外,别无所有。在导师手册中写下这种明智的忠告和训诫的,就是此种作风的导师兼作者之一,因此,当约瑟·克尼克以探索的眼光将这几句话读了两三遍之后,不觉在他的心窝里面感到一种幸福快慰的震动,这样的一种心情,他以前似乎只曾有过一次。他想了一下,想起来了:那是他在就职前静坐时所经验到的一种心情;那是在他想象那支奇异的圆舞曲在音乐导师与约瑟,在大师与初学,在老年与少年之间不断轮转时掠过他的心头之际所感到的一种心情。想到并记下“不要让一个星期的时间悄悄溜过……”和“……不要迫使你想出什么好点子……”这些话的,曾是一位年纪很老的长者,担任珠戏导师至少有二十年之久,也许还不止此。毫无疑问的,他在那个花哨俗丽的洛可可时代,曾与一群娇生惯养而又傲慢自大的英才分子打过交道。他曾设计并主持过二十多次辉煌的珠戏年度大赛——那时的年会往往持续一个月的时间——对于这样一位年迈之人而言,年年筹组那样一种堂皇而又庄严的赛会,必然因为久已不再是一种纯然的崇高荣誉和欢欣而变成一种颇为吃力的重担了,变成一种必须调整他自己、说服他自己,乃至策勉他自己的一种杂务了。 就在这个时候,克尼克对这位明智而又富于经验的老年顾问生起了一种不只是感激的敬意——因为,他所留下的这册行事历早就成了一种颇有参考价值的指南而经常派上用场了。同时,他还生起了一种心情欢畅、精神昂扬的得意之感,一种青年得志的优胜之感。因为,身为珠戏导师,必有很多挂心之事——对于这些,他早就熟知了——而他特别挂心的这一点都没有发生。他果真不必在快乐时光迫使他自己为年会去想什么点子,更不必挂虑他没在心安意乐的时候面对这件工作。对于这样一种年会,他既不必担心缺乏计划,更是不怕没有点子。相反的是,这几个月来,尽管他有时让人看来比实际的年龄老了不少,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显得年轻而又力壮。 这种美好的感觉他还无法持久。他对它还没法作充分的品味,这是因为他那短暂的休息时间几乎已经过去了。不过,那种令人快慰的心情仍然没有消失;他在他离开时随身带着它了;因此,他在导师花园中所作的短暂休息和他对这册行事历所作的阅览,总算有了收获。这不但使他因为心情放松而得片时的活力升高,同时还给他引出了两个颇富启示性的意念,并且两者都有决定性的意味。其一,他一旦变得年老而又倦怠,致使年会的筹组工作成了一种繁重的职务,而他自己又没有什么好点子可出时,他便放下他的导师担子。其次,事实上,他要尽快着手进行他上任后的第一个年会,并且要征召德古拉略斯担任此项工作的主要助手。这不但会使他这位朋友感到高兴,并且,对他自己而言,也可使他俩暂时僵住的友谊,朝向一个新的modus vivendi(生活之道)好好踏出一个考验的步伐。因为,这件事情的发动,应该出于身为导师的他本人,而不是出于他的这位朋友佛瑞滋。 不用说,这回要给他这位朋友不少可做的工作了。早在他居留玛丽费尔斯修道院时,他就在构思一局玻璃珠戏了,而今他决定将这局珠戏用在他就任珠戏导师的第一次珠戏大会上面。这个漂亮的点子在于以表示中国房屋建筑的古代儒家礼仪作为该局珠戏结构和层次的组合基础:以罗盘上的经纬度决定方位、大门、院墙、房舍等庭院之间的关联与功能,它们与星空、历法和家庭生活的对等关系,以及花园的象征与设计原理。很久以前,他在研究《易经》上的一条注解时就曾想到,这些规则中的神话秩序和意味,使得整个宇宙和人在天地之间的地位构成一种非常可爱而又引人入胜的象征。在他看来,中国人民的这种古老的神话精神,与官吏和导师的思辨学术精神,在此种住宅建筑之中,以乎亦有微妙而又密切的融和关系。他一向在推究这局珠戏的计划,虽到现在还没有做任何记述,但在他的心里,总算经常作了足够的整体规划,只是自从就任导师以来,一直没有机会完全专注于它而已。现在,他决定以中国人的这个观念来建立这局赛会游戏了;并且,只要佛瑞滋赞同此一计划的内在精神,他就要请他立即着手先做必要的背景研究,并拟定译成珠戏语言的程序。这里面有一个困难:德古拉略斯不谙中文。现在要他去学,已经来不及了。不过,只要他肯向克尼克本人和远东学院来些请教,再加读些相关资料,对于中国建筑的法术象征,就没有不能熟悉的理由可说了。总而言之,这与语言学并没有太大的瓜葛。但这是颇费时间的事情,特别是对他这位不愿天天工作的娇贵朋友,尤其如此,因此之故,最好也是立即进行为妙。那么,就以此点而言,他终于因了体悟到这本袖珍行事历的谨慎作者完全说对而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和得意的惊叹之情。恰好就在第二天,他的公务提早结束,于是便派人把德古拉略斯请来。德古拉略斯来了,用平常晋见克尼克所取的那种态度,以颇为谦下的表情向他鞠躬敬礼,而使他感到十分讶异的是,后者未以最近常用的那种简略语气跟他打招呼,却以一种相当淘气的神情向他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学生时代曾经有过一件好像争吵的事情,而我未能使你同意我的观点吗?那件事情与远东学院研究,特别是与中文课程有关,当时我曾尝试劝你花些时间去学中文,你还记得么?好啦,我现在又在想我当时未能说服你真是太可惜了。现在,如果你会中文就好了。现在我们有一个奇妙计划可以合作了。” 他对他的朋友又稍稍逗趣了一会儿,逗得他不知所云,而后才道出他的提议:他要着手年会的事情了,想请佛瑞滋承担大部分的工作,就像在克尼克居留本笃会时请他协助准备参加英才选手大赛一样——假如这事合他意思的话。佛瑞滋愣愣地望着他,被他这位朋友的快活语调和笑脸惊住了,几乎难以相信这就是前些时还以师长的态度待他的那个人。但他喜出望外,十分高兴,不仅意识到了此一提议对他所表示的面子和信任,同时也体会到了此种漂亮姿态所透露的意义。他明白这是一种弥补的尝试,在于重新打开他俩之间最近关闭的友谊之门。他撇开他不通中文这个要素不谈,忙不迭地宣称愿意全心全意地恭候导师大人的支使,愿以他的全部时间和精力为了珠戏的发展而奉献。 “要得,”这位导师说道,“我接受你的奉献。那么,我们又要共同工作,共同研究了,就像我们以前在那些似乎已经远逝的日子曾经做过的一样——那时我们曾经同心合力并肩作战,弄过好多戏局。我很高兴,德古拉略斯。现在,你的主要工作,是要你自己用心于这个戏局的根本观念。你必须明白中国的房屋是个什么样子,它的建筑规格含有什么意义。我要介绍你到远东学院去一下,他们那里会有人助你一臂之力。或者——我又另有妙计了——一个更好的想法。也许我们可以试试道长——就是住在竹林精舍的那位,我曾时常对你说起他。他也许会觉得这会损伤他的尊严,或者懒得与不懂中文的人打交道,但我们不妨试试。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将你造成一个中国人。” 他们写给道长一封公函,恳切地邀他光临华尔兹尔,且作珠戏导师的座上客,略事逗留,由于珠戏导师公务繁忙,无法分身亲往拜见,请他见谅,而后将求助之事做了一番说明。可是这位师兄却未离开他的竹林,只用毛笔写了一纸便简,交给来人带回:“晋见大人,是乃荣幸之事,惜行动不便。且以小碗两个,聊作奉献,敬颂政躬康泰。晚生谨上。” 克尼克费了一番口舌,说服他的朋友到竹林精舍一行,请求道长收为弟子。结果,此行可算白费工夫。这位竹林隐士虽以近乎虚怀若谷的态度接见了德古拉略斯,但对他所提的每一个问题皆用典雅的中文格言作答,并且也没有邀他留下,纵然拿出珠戏导师用优美书法写在上好信笺上的亲笔推荐函,亦属枉然。佛瑞滋毫无所得,败兴而返,只是带回这位隐者奉送导师的一份礼品——一件书法,上以恭谨的笔法挥就一首歌咏金鱼的古诗。 现在,德古拉略斯只得到远东学院试试运气了。结果证明,克尼克的这封介绍函比较有效。这个身为导师特使的求助者,不但受到了友善的接待,同时也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协助。尽管他不懂中文,但他尽其所能地多多学习与他的主题相关的东西,因此,不久之后,他就在努力用功的当中,对克尼克运用房屋象征作为珠戏基础的点子感到十分的入迷,乃至忘了他在竹林精舍所碰的钉子。 克尼克,在他听了佛瑞滋报告造访道长的经过之后,接着拜读这位隐士背来的金鱼佳句,读罢,不觉身边清风徐来,周遭也生起了一片山林气息。很久以前身居茅庐的情景,随着沙沙的竹响与黄黄的蓍草,以及自由轻松的学生时代的往事,乃至青春梦幻的彩色乐园,都栩栩如生地复映了出来。这位勇敢的怪异隐士怎会想到此种退隐保身的事情?他那清净的竹林怎能使他免于世事的纷扰?他如何能过那种博学慎思的中国式的生活?他怎能以那种一心不乱而又如如不动的方式,年复一年地将他自己掩藏在他那生命之梦的神咒里面?而使他的竹林化为一个中国,使他的茅屋化为一座庙宇,使他的金鱼通通化成神明,并使他本人化成一位圣贤?克尼克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抖掉这种奇怪的念头。他自己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路——或者,毋宁说是被带进了另一种境地,而今,要紧的是忠贞不二地继续走他被指定的道路,而不是与他人所走的道路较量得失、优劣。 他尽可能利用余暇与德古拉略斯一起设计和组合他的戏局。他将到档案室选材和草拟初稿、二稿的整个工作完全交由他这位好友处理。他俩的友谊因为有这个新的内容而获得了生命和形态——尽管这种形态与前大为不同。佛瑞滋的奇特之处及其微妙的想象,使得他们这个戏局的花式不但增色不少,同时也充实了很多。他是一个永不满足而又相当自负的人物,往往在别人认为已经布置妥当的一束花卉或一张桌子的前面逡巡半天,以乐此不疲的心情和神经质的美妙动作重新安排其中的细节,乃至将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弄成一种全天候专注的工作。 在未来的若干年中,这种关系一直保持着:此后的每一次大赛,都以一种合作的成果展现出来。对于德古拉略斯而言,这是一种双重的满足:在这样一种重要的事情中,他对他的朋友导师比想像的更为有用,可说不可或缺,而在大众看来,他虽以一个无名的合作者参加演出,但他所扮演的角色,在英才分子的心中,却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 一日,时在克尼克到任后第一年的暮秋时分,当他的朋友仍然埋首于开始不久的中国学术时,这位导师翻阅秘书所做的工作日报,翻到某个项目时忽然停了下来。他刚刚翻到的一个附记,引起了他的兴趣:“学生彼特洛斯,来自蒙特坡,由音乐导师介绍,前任音乐导师交代特别问候,请求借宿并请准许借用档案。已于学生宾馆安置。”学生借宿和借用档案,他可以不管,因为那是例行公事;但“前任音乐导师交代特别问候”一节,却非亲自处理不可。他着人将那位学生叫来——原来是个文静的青年,看来善于思考而又热情。显而易见,他是蒙特坡的英才学生;无论如何,他对晋见导师的事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克尼克问他前任音乐导师托他带来什么样的信息。 “问候,”这位学生答道,“非常恳切而敬重地问候您,导师大人,并且还邀请您。” 克尼克要他坐下。这位学生谨慎地斟酌字句继续说道:“我刚才说过,前任导师大人要我替他向您致以至诚恳切的问候。此外,他还暗示他希望能在最近见到您,实在是愈早愈好。他邀请你或教请你去看他,不要太迟,当然,假如此行能够作为一趟公差,并且对您没有太大的不便的话。这就是这个口信的大旨。” 克尼克将这位学生打量了一下,相信他是老导师的得意门生之一。于是他慎重地问道: “你要在我们的档案室studiose(用功)多久?” “直到我看出您准备出发前往蒙特坡,导师大人。”学生如此答道。 克尼克思索了一下。“很好,”他说,“那么,你为什么没有一字不差地复述前任导师口信的确切语句?你应该那样做的?” 彼特洛斯毫无畏惧地面对克尼克的凝视,仍是字斟句酌地,好像在说某种外国语言似的答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口信,导师大人,故而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语句。您认识我们敬爱的导师,故而也知道他一向是个极度谦逊的人。在蒙特坡,据说,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在他虽然还是一名教师但已被整个英才分子视为音乐导师的注定人选的时候,大家就已依照他所说的话给他起了一个绰号,称他为‘大者小’了。嗯,他的这种谦下精神,还有他的虔诚,他的乐于助人,思虑周到,以及忍让精神,实在说来,可说与他的年事并增,特别是退职以后,尤其如此。关于此点,无疑您比我更加清楚。他这种谦让精神使他做不出像邀您导师大人去看他这样的事情——不论他多么想那样做。Domine(主上),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奉交任何此类口信而我却装得若有其事的原因。假如那是一种误解,您可以将这个不曾有过的口信视为一种名副其实的空穴来风。” 克尼克微微笑道:“你在珠戏档案室的工作又怎样呢?是不是只是一种借口呢?我的好兄弟!” “哦,不是。我有许多音部记号必须查出暗码,因此,不论如何,我得在不久的将来叨扰您。但我想不妨使此行稍稍提早一些。” “很好,”这位导师说道,点了点头,表情再度严肃起来,“可否说说此行如此匆促的原因?” 这位青年闭起眼睛,眉头深锁,好像难以启齿一般。隔了一会,他再度以他那双年轻人的锐利目光凝视着导师的面孔。 “这个问题很难答,最好由您做更为准确的猜估。” “那么,好吧,”克尼克说,“是不是前任导师的健康不佳了?坏到足以使人担心的程度了?” 尽管导师说话的神态极为镇定,但学生还是感到他对老人怀有深切的关注。自从他俩开始交谈以来,一线善意的微光终于第一次出现在这个青年颇为锐利的眼神之中,而当他准备直说此行的真正目的时,他的语声中也有了一丝较为友善和亲切的音调。 “导师大人,”他说,“您放心吧,大师他的健康还说不上坏。虽然,他的体力因年事日增而大为虚弱了,但他的健康一向很好,至今依然。这并不是说他的外表起了太大的变化,也不是说他的体力忽然开始迅速衰弱了。他每天仍然散散步,奏奏乐,直到最近,他甚至还教两名学生弹风琴,而且都是初学,因为他一向喜欢有幼年的学子在他身边。不过,几个星期前,他退了那两个学子,这个征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并且,自那以后,我更加仔细注意他的状况,并对他做了一个判断。这便是我来晋见您的原因。假如我的判断,乃至采取此一步骤,都不太离谱的话,那是因为我本人也曾是前任音乐导师的门人之一,或多或少还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假如不太掠美的话;尤其是,过去一年来,我一直以秘书兼伴侣的身份服事他,现任音乐导师指定我去照顾他。这是一件很受欢迎的差使;在这个世界上,我对我这位老师兼赞助人是最敬爱,最依恋的。他不但为我揭示了音乐的奥秘,同时还使我能够为音乐效命;而我在启导观念、尊重教会、成熟心志,以及内在调和方面所得的每一种益处,也莫不皆是他的恩赐。这一年来,我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身边,尽管我自己也有几样研究和功课要做,但我总是随时听他使唤,陪他用餐,伴他散步,与他一起演奏音乐,并且还睡在他的邻室。我既一直如此接近他,故而也就能够对他的——我想我得说对他的衰老阶段,对他的肉体老化程度,得以就近细加观察。我的少数同事因我接受这样一种怪异的差使而不时批评我,说是像我这样一个年轻力壮的人竟然服侍并陪伴这样一个老朽,而表示可惜或嗤之以鼻。可惜他们不知,我想除我本人之外怕也没有人真正晓得,这位得天独厚的导师究在经历怎样的一种老化过程。他们看不出他的身体虽然逐渐衰弱,所进的饮食愈来愈少,每作短程散步回来,也是愈来愈觉疲乏;然而,他不仅没有真正的病痛,而且,虽因年迈少动,却愈来愈精神,愈来愈虔诚,愈来愈庄严,同时,心地亦愈来愈纯朴了。如果说我这秘书兼侍者之职有何难为之处的话,那也只是出于一个事实:他老人家根本不要别人服侍他。他依然只愿施而不愿取。” “多亏你,谢谢你了,”克尼克说道,“知道他老人家有这样一位忠诚而又知恩的弟子随侍在侧,实在太好了。那么,现在,请坦白告诉我:你既然不说他老人家要你做些什么,你又怎会觉得我该前往蒙特坡一趟呢?” “你关切地问到前任音乐导师的健康情形,”这位青年答道,“显而易见,我的请求使你感到他也许病了,因而觉得也许到了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了。坦白说,我也认为现在正是时候。当然,在我看来,他似乎尚未接近他的大限,但他辞世的方式颇为特别。例如过去几个月来,他几乎完全失去了说话的习惯;并且,他虽然一向言简意赅,但他最近却到了沉默寡言的程度,这不免使我有些惊骇。起初,当他不答我的问题或不答我的腔时,我以为是他的听力衰退了。但是,实在说来,他的听力几乎跟以前一样好,这我已试过多次了。因此,我只好猜想:他的心神涣散了,不再能够集中注意了。但这也不是一个适当的解释。倒是,好像他已动身到别的地方去了,已经不再完全活在我们当中了,只是愈来愈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面了。他很少去探望别人或请别人来见他;除了我之外,他有时一连多天不见别人。自从有了这种情形,这种心不在焉,这种超于现实之后,我就尝试怂恿几位我知道他最喜欢的朋友去看看他。如果您去看看他,Domine(主上),我相信,您不但会使您的老友感到高兴,而且您将会发现您曾敬爱的那人差不多仍是老样子。再过几个月,也许只有几周的时间,他见您的乐趣和对您的兴趣或许就会大为减少了;更可能的是,他也许将不再认识您了,或者,也许就不再注意您了。” 克尼克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向外凝视了一会,深深吸了口气。到他转过身来面对彼特洛斯时,看到这个学子亦已起立了,好像他以为此次晋见已经结束了。于是,这位导师伸出了他的手。 “彼特洛斯,我得再度向你致谢。当然,你会知道,身为导师,负有各式各样的责任。我总不能戴上帽子就走;若干事务总得重新安排一下。我希望我能在后天出发。时间够吗?到了那时,你能完成你在档案室所做的工作吗?可以?那么,好,到时我准备好了叫人来找你。” 数天之后,克尼克在彼特洛斯的陪同下前往蒙特坡。他俩走近园中那座小屋前——那是一座美丽而幽静的修道院密室,前任音乐导师现住于此——听到后房传来一阵优美、纤弱,但节奏稳定而又清澈悦耳的音乐。老人坐在那里以两只手指演奏一个旋律——克尼克立即猜出那是16世纪末叶出品的许多二部合奏曲之一。他俩驻足门外,直到乐声停止,彼特洛斯才将他的老师叫出,说他已经回来,并带来一位客人。老人走到门口,对他俩表露了一种欢迎的神情。这位音乐导师露出的迎人微笑,一向有着一种开怀的赤子之诚,一种光彩四溢的友善精神;克尼克第一次见到这种微笑,是在距今将近三十年前的一个虽然紧张但颇为快乐的早晨,当时他一见到这种微笑,他就打开心房,将他自己交给了这个友善的人。自那以后,他就不时见到这种微笑,每次都感到一种深切的欢畅和内心的震动;并且,尽管这位导师的头发由灰转白了,语声逐渐柔和了,握手的劲儿逐渐减弱了,动作逐渐迟缓了,但这种笑容却并未因此失却它的明朗、优雅、纯净,以及深切。然而这回,毫无疑问的,约瑟·克尼克——这位老人的及门弟子兼朋友——却看出了显著的变化。这位老人的面孔、蓝色的眸子,以及微红的两颊,都随岁月的流逝而黯淡了不少,而这种光彩的迎人微笑,既似依然如故,却又不似老样子了。它变得比较深沉了,也较热切了。直到此刻,到他与老人互相问候时,他才真正开始明白学生彼特洛斯有所忧虑的原因,而现在大为不安的是他自己了,他原以为他要为这种忧虑而牺牲自己,想不到却因此而受益匪浅。他的朋友卡洛·费罗蒙蒂,是第一个听他谈起此事的人。此时的费罗蒙蒂正在著名的蒙特坡音乐图书馆担任管理员的职务,故而克尼克得以在来到此地数小时之后去拜访他。他俩的谈话内容已在费罗蒙蒂的一封信中保存了下来。 “不用说,这位前任音乐导师曾经当过你的老师,”克尼克说道,“而你也曾非常喜欢他。最近你常去看他吗?” “没有,”卡洛答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最近常常见到他,当然,在他出来散步时,碰巧我从图书馆走出时。但我已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没有与他谈过话了。他显得愈来愈内向了,似乎不再喜欢与人交谈了。以前,他常腾出一个晚上的时间,对像我这样现在蒙特坡任职的老部下谈话,但这种事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了。他到华尔兹尔去参加你的就职舆礼,使我们大家颇为惊讶。” “啊,也是,”克尼克说道,“在你偶尔见到他的时候,你难道没有被发生在他身上的改变吓了一跳?” “噢,有。你是指他的优美外观,他的快活心情,他的奇异光彩,是吗?当然我们都见到了。尽管他的体力日渐衰退,但他那种爽朗的精神却与日俱增。对这我们都已习惯了。不过我可以想到那也许会使你吓上一跳哩。” “他的秘书彼特洛斯看得比你清楚多了,”克尼克叫道,“只是他还没有习惯——如你所说。他特地前往华尔兹尔怂恿我来此一趟——当然是找了一个煞有其事的借口。你对他的看法如何?” “对彼特洛斯么?他对音乐有第一流的知识——尽管是卖弄学问胜于真才实学:纵使不能说是反应迟钝,亦可说是动作迟缓。他完全忠于前任音乐导师,不惜为他赴汤蹈火。我想他服侍他所崇拜的这位大师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内容了;他对他着迷了。难道你也没有那种印象吗?” “着迷了?不错,但我认为这位青年的着迷,并不纯是出于喜爱和热情;他并不只是迷恋他的老师而将他当个偶像加以崇拜,而是对一个真真实实的现象入了迷,因为,他对这个现象看得比你我都更清楚,或者,在感情上体会得比你我都更真切。我要告诉你这个现象多么令人吃惊。今天,我今天来看这位前任导师时,心里是不存什么奢望的,因为,我已有六个多月没来见他了,何况,他这位秘书又给了我那些暗示,我只是惶恐地想到:他老人家也许要在最近突然离开我们而去了,因此匆匆忙忙地赶到此地,以便能够至少再见他一次。当他见到我并和我打招呼时,他的脸上马上就发出了光辉,但他除了叫我名字并和我握手之外,却没有再说别的话。他那种姿态,还有他那只手,在我看来,似乎也在发光;他整个人,至少是他那双眼睛、他的白发,以及他那红润的皮肤,似乎也发出一种纯和的清辉。我随着他一齐坐下。他用眼色将那学生打发开去,接着便展开一次我所见过的最奇异的谈话。我得承认,开始之初,我感到非常烦闷,同时也很惭愧,因为,我总是对他说东道西或问这问那,唠叨不休,而不论我说啥问啥,他老人家只用一瞥作答。我不知道我对他说的话和我所问的问题对他是否只是一种烦人的噪音。他对我感到混乱、失望,乃至厌倦了;我也感到我自己十分肤浅而又可厌。不论我对这位导师说些什么,所得的反应只是微微的一笑和一瞥。那些瞥视如果不是充满善意和恳切的话,我想我就不得不认为他在毫不掩饰地嘲笑我这个人、嘲笑我所说的事情和我所问的问题,嘲笑我自找麻烦来看他。实在说来,他那种沉默和微笑确实含有那种意思。那确是一种劝阻和斥责的方式,不同于讽刺的地方,只是表现的态度和意义有别而已。起初,我想我得用竭尽平生之力乃至不惜孤注一掷的办法来以我的耐性努力展开一次交谈了,但不久之后,我开始感到他老人家可以轻而易举地显出比我大上百倍的耐性、毅力,以及礼貌等等的涵养工夫来。这段插曲大概只持续了一刻钟或半个小时的样子,但对我而言好像熬了老半天似的。我开始感到悲哀、厌倦,乃至恼怒,因而后悔此行是多此一举的事情。我感到口干舌燥。坐在我面前的,曾是我尊敬的人,曾是我的恩主,曾是我的好友,打从我会思考以来,我就爱戴他、信赖他了,以前我不论对他说些什么,他总是有反应的——而今他坐在那里听我说话,甚至根本就没有听我说话,只是让他自己完全隔绝在他那种光辉和微笑后面,隐藏在那种遥不可及的金色面具后面,置身于有着不同法则的另一个世界里面;而我努力以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向他那个世界传达的每一样东西,都像落在石头上的雨滴一样从他身上飞溅开来。最后——我已经放弃希望了——他终于突破了那道魔墙;他终于向我伸出援手了;他终于开口说一句话了。那是我今天听他说出的唯一的一句话。 “‘你在徒劳,约瑟。’他轻柔地说,语声中充满那种感人的友善和你们熟悉的关切之情。就是这样。‘你在徒劳,约瑟。’就如他久已在看我从事一种劳而无功的事情而要叫我终止一般。他相当用力地说出这句话,就像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似的。就在这时,他以一只手搭在我的臂上——像蝴蝶一般轻悄——透视我的两眼,而后微微一笑。我就在这一刹那间被他慑服了。他那种恬悦的沉默,使那种耐性和定力,传进了我的心中;于是我突然了解了这位老人及其天生的性向:从喧哗转向静默,从语言转向音乐,从杂念转向纯一。我明白了我在此地有幸目睹的一切,并且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此种微笑和此种光辉的意义。一位已达完美境界的圣人让我在他的慈光之中居留了一个钟头的时间,而我这个大笨牛却一直在竭力讨他欢心,问他问题,引他说话。感谢上帝,此光使我开眼总算没有太迟。他本可将我支遣开去,从此不再理我。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体会不到我有生以来所曾体会过的这种最为殊胜而又美妙的体验了。” “我懂了,”费罗蒙蒂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你已在我们这位前任音乐导师身上发现了近乎圣者的东西。好在,这事是由你而非别人告诉我。老实说,这样的一种故事,若是出于别人之口的话,我会极度怀疑的。总而言之,我是个不喜欢神秘主义的人;身为一个乐人兼史家,我有的是博学省思的分析精神。我们卡斯达里人既不是基督教的会众,也不是印度神庙或中国道观的信徒,因此我认为我们当中任谁都没有成圣的资格——从纯粹的宗教范畴来说。这节话如果出于任何别人之口而不是你的话,约瑟——对不起,我指的是Domine(主上)——我会把这样的推崇视为没根没底的事的。不过,我想你并非要为我们这位前任导师进行封圣的程序,我们的教会组织里几乎找不到一个合格的主教法庭。不要打岔,我是说真的;我根本不以为那是一种玩笑。你对我说起了一种经验,而我也得承认这使我感到有些可耻,因为,不论是我还是蒙特坡的任何同事,都完全忽略你所描述的这种现象。不错,我们仅仅察觉到它,而没有加以注意。我是在回想我之所以没有注意和漠不关心的原因,其中的一个解释自然是,你把这位老师的转变视为一种完成的产物,而我所见的则是它的逐渐发展。你在几个月前所见的这位导师与在今日所见的截然不同,而我们经常看到他的这些邻居,几乎看不出什么显著的变化。不过我承认这种解释连我自己也不会满意。若有某种类似奇迹的事情发生在我们面前的话,不论多么平静,不论多么悠缓,那我们不但应该会比以前更加感动,而且一定会比以前格外感动——只要我们没有先入为主的偏见。此处,我想我已说着了我所以迟钝的原因:我并非完全没有偏见。我之所以没有见到这种现象,是因为我根本不想见到它。我跟其他每一个人一样,在我遇见他老人家而他默默回答我的问候时察觉到他的日渐退避和沉默,以及随之而起的日渐友善,乃至日渐显明和日渐微妙的面部光辉。我当然察觉了这些,而其他每一个人也莫不如此。但我反对疑神疑鬼,而我所以反对的理由,并非因为我对他老人家没有敬意,而是,部分原因在于厌恶个人的崇拜和浮泛的热情,部分原因在于厌恶诸如此类的盲信,讨厌彼特洛斯这个学生把导师当作偶像加以崇拜的那种盲目崇拜。早在你开始叙述你这个故事之前我就完全体会到这些了。” 克尼克笑了笑。“你转弯抹角,绕了这么个大圈子,只是为了说明你自己讨厌可怜的彼特洛斯,”他说,“可是现在怎样昵?难道我也是一个神秘家,一个浮泛的热情盲信者么?难道我也沉迷于这种禁止的个人崇拜和圣徒崇拜么?或者,你也要向我承认你不愿向学生承认的这个事实:我们亲眼目睹和亲身体验的,乃是真实客观的事情,而不只是梦想和幻境吗?” “我当然要向你承认了,”卡洛若有所思地缓缓答道,“没有人要否定你所体验到的这种经验,也没有人要怀疑他老人家本人的那种优美和清静——他能以那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向着我们微笑。问题只是:我们该将这种现象归于何类?我们应该称它什么?又如何加以解说?这话听来好像出于喜欢卖弄学问的小学教师,不过,毕竟说来,我们卡斯达里人就是小学教师啊;而我之所以要为你和我们这个经验加以归类并给它一个名称,并不是因为我想用归纳的手段破坏它的优美之处,而是因为我要尽可能地加以描述和保存。假设我在途中听到一位农夫或小孩哼唱一支我从未听过的优美曲调,那对我似乎是一种重要的经验,而假如我要尽可能准确地立即将这个调子抄录下来的话,并不是为了草草使它归档了事,而是给我这个经验以应有的尊重,并且留意不要让它遗忘。” 克尼克向他友善地点了点头。“卡洛,”他说,“可惜我们今后可以相见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年轻时期结交的朋友不是都能重聚的。我之所以要将老导师的情形告诉你,乃是因为你是唯一在此服务的老友,故而你对这件事情的了解和分享对我亦有关系。现在,你对我们说的这个故事究竟作何处理,悉听尊便了,你愿用什么术语指称老师的转变状态,也都由你。如果你肯去看看他,在他的灵光里待上一会儿,我会感到很高兴的。他那种优雅、完美的状态,他那种成熟、圆满的智慧——不论我们称它为什么——也许属于宗教的生活境界。然而,尽管我们卡斯达里人既无宗派、又无教堂,但虔诚一词,对我们并非完全陌生。而尤其是我们这位老音乐导师,一直都是一位绝对虔诚的人。既然许多宗教都有因虔诚而得至福,臻至圆满,因而达到光辉四溢、气质变化境地的心灵,我们卡斯达里人的虔诚为何就不该偶尔获得此种花果?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应该去睡觉了——我明天清晨就得动身了。但我希望很快再来。且让我简单地将这个故事的结尾告诉你。到他对我说了‘你在徒劳’这句话之后,我终于能够不再勉强找话说了;我不但力求安静,而且放弃了企图用语言探测这个静默老人以求获得教益的那种愚蠢目标,就在我放弃这种努力而让一切由他的那一刻,所有这一切都自动自发地呈现了出来。你也许要用你的术语取代我的用语,但请暂且听我说下去——纵然我似乎语意含糊或搞错范畴。我在他老人家那里待了大约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的样子,可惜我无法将在我俩之间进行的那种交往传达给你;不用说,那并不是一种语言的交谈。我的障碍一经破除之后,我就感到他将我摄入了他那种清静和光明之中;我们两个都进入了那种爽快的清静和微妙的安宁之境。那好像是一种非常成功、非常愉快的观想;没有存心刻意地去打坐,这位导师的生平就自动自发地映现了出来。我看到或感到他和他的成长历程,从他当初进入我的生活境域之时——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直到目前的一刻。他生平所过的是一种奉献和工作的生活,其间既无障碍,又无野心,有的只是满满的音乐。他选择音乐,似乎以成为音乐家和音乐导师,作为达到人类最高目标,内在自由,纯洁,完美的途径之一;并且,打从他做了这个选择之后,他就一心无二意地让他整个自我接受音乐的逐渐熏陶、转变、净化——从他那双机敏灵巧的钢琴家之手和他那种无所不备的音乐家记忆之库,到他整个身心的各个部分和所有器官,乃至他的脉搏和呼吸,以至他的睡眠和梦想——致使他而今只是音乐的一个符号,成了音乐的一种显现,乃至音乐的一种化身。不论怎么说,我体验到了从他身上放射出来的什么,或者像有韵律的呼吸一样在他与我之间往复跃动的什么,完全犹如音乐,好似一种完全无形的神秘音乐一样,将每一个进入它的魔圈的人吸入其中,就如一支许多人声合唱的歌曲吸收一个加入其中的人声一般。一个不是音乐家的人,也许会以不同的心象感受这样的美境;一个天文学家也许会将它看成一颗绕着某个行星运行的月球;一位语言学家也许会将它听成涵容一切意义的一种原始魔术语言。不过,暂且到此为止,我得走了。这真是人生一大乐趣,卡洛。” 我们之所以相当详细报告这段插曲,乃因为这位音乐导师在克尼克的生活和心中占有颇为重要的地位。此外,克尼克与费罗蒙蒂所作的这次谈话,由后者亲自写在一封信中而流传下来的情况,也使我们偶然作了冗长的叙述。不用说,这是这位音乐导师“变形”的最早同时也是最为可靠的报告之一;当然,此后的传闻和增饰可说多得不可胜计。 八、两个极端 这一届的珠戏年会——至今仍被人称为“中国家屋游戏”,而且往往被人当作经典之作加以引证——对于克尼克和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而言,可说是由他俩的劳绩而来的一种善果,而对卡斯达里和教育委员会来说,也证明了他们征召克尼克担任珠戏的最高首长,是做对了。华尔兹尔、珠戏学园,以及英才集团,由此再度过了一次辉煌而又欢乐的庆会。此种年会,已有多年没有像此次这么热闹了,而这是自从卡斯达里有史以来,由这位年纪最轻、最受争议的珠戏导师初次公开露面、小试牛刀的结果。尤足称道的,是华尔兹尔决意补偿、洗刷去年所招的败绩和耻辱。这次既没有人病倒在床,又没有被吓坏了的代理人,在幸灾乐祸的英才分子的冷酷封杀中,在虽然忠实,但有气无力的胆怯职员的勉强支撑下,怀着恐惧紧张的心情等待大会的来临。这次,这位导师、这位祭司长、这个饰以金银的主要祭品,在以符号作成的庄严棋盘上面,以静默无言、不可侵犯的神态,对众发表他和他朋友合作的作品。他浑身放射着任何世俗集会不可企及的那种沉着、强劲,以及尊贵的光彩,在许多助手的簇拥之下进入大礼堂,有板有眼地依照规定的仪式指导他的年度大赛。他拿起一支发光的金笔,以优美的笔触,一个字一个字写在他面前的小板上,而这些清秀的字迹,便以珠戏的字体被放大一百倍,投射到大礼堂后壁的巨大看板上面,被数以千计的人悄声拼读而出,被发言人朗读出来,播放到全国和世界各地。而到第一节完了之时,他便将那一节的节要公式写在他的小板上面,以优雅动人的姿势指示静坐事项,放下金笔,登上他的座位,摆出完美的打坐姿态,而当此之时,在此大礼堂,在珠戏学园,在卡斯达里的里里外外,在全球的许多国家里面,所有一切玻璃珠戏的忠实信徒,也都一起坐下来做与此完全相同的冥想,直到大礼堂中打坐的这位导师再度立起身来。这整个仪式,看来好像已经做过许多次了,但仍是一样的新颖感人。这个抽象而又似无时间限制的珠戏世界颇富弹性,可以上百的微细差别反映一个人的心灵、口音、气质,以及字迹,而这次的这个人是个伟人,其所得的涵养工夫足以使他自己的灵感遵从珠戏本身的不可破坏的内在法则。所有的助手和对手,英才选手,莫不皆像训练有素的军人一般服从指示,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纵然只是在导师身边奏乐或协助拉幕的人,好像都在依照他自己的灵思演出他的戏局一般。而那些群众,挤满会堂和整个华尔兹尔的广大信众,成千上万的灵魂,都跟着这位导师踏上那神圣的曲径,穿过无数多重次元的珠戏心象,而为这个仪式提供了根本的和弦与动人心魄的洪亮钟声——对于心地较为纯朴的社区成员而言,可说是此次庆会带来的最妙乃至唯一的感受,而对那些高明珠戏鉴赏家和英才批评家,以及珠戏助手和职员,乃至珠戏首长兼导师来说,亦可在他们之间唤起一种肃然起敬的情境。 这真是一次盛况空前的大会,连来自外界的使节也都感到了此点并加以称道了;而在这几天当中,亦为玻璃珠戏争取了许许多多而永远皈依的新信徒。但在这次为期十天的庆会结束后,约瑟·克尼克却在此种胜利之光中对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结述此一经验时,说了一些颇为奇异的话。“我们也许可以满足了,”他说,“不错,卡斯达里和玻璃珠戏都是美妙的东西,两者都已接近完美的境地了。只是它们太完美、太美好了。它们实在太美了,美得使人才一想到它们就为它们担忧了。我们只要想到它们也跟其他各种东西一样注定有一天也要成为陈迹,心里就不是滋味。虽然如此,但我们却不得不想到此点。”有了这种历史性的陈述,本传的作者就不得不去探究此一工作之中最为微妙而又神秘的部分了。诚然,他很想将这件工作稍稍延后一点,以便乘着此等清楚明白而毫不含糊的情势,继续描述克尼克的成功、他的公职典范,及其人生的顶峰,但是,假如我们不将这位大师生活和性格中的双重性或两极性先做一番说明的话,那我们不但似有引人误解之嫌,同时也离题太远了——虽然他的这种特性,除了德古拉略斯之外,并无他人知晓。实在说来,从现在起,我们的工作将是:以克尼克心灵中的此种二分性,或其不断交替的两极性,作为他的天性里面的主要特色,并如实地加以证实。实际说来,作为一位传记作家,如果他认为应当完全以写圣徒言行录的精神来写卡斯达里一位导师生平的话——ad maiorem gloriam castaliae(为了彰显卡斯达里的光荣),他就不难将约瑟·克尼克担任导师的那几年时光——除了临终那一段时间,完全写成一系列光荣的业绩,完成的任务,所得的成就。在只信文献史实的史家眼中,克尼克导师的服职行为跟历史上的任何珠戏导师一样,不但无可指责,而且值得赞美,就是比之在华尔兹尔一窝蜂热衷珠戏的时期担任导师的罗德威克·华色马勒,也不逊色。然而,克尼克担任导师的职务,却得了一个异乎寻常、特别轰动的结果——而在许多判官心中,更是一种可耻的结局,但这结局并不只是一种纯粹的意外或不幸,而是一种完全合乎逻辑的前因后果。在此,我们的部分工作就在指出:此种结局与这位可敬导师的辉煌成就并没有什么抵触之处。克尼克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是一位德范长昭的行政长才,是他那种高级职位的一种荣誉,是一位无可非议的珠戏导师。但他不仅看出,卡斯达里的光荣——甚至在他为它献身的时候就已感到了——乃是一种有了危机而正在衰退的伟大。他参与它的生活之中,并非没有顾虑,没有怀疑——就像大部分与他同辈的卡斯达里人一样——因为,他不但知道它的起源和发展,而且晓得它是一种历史的实体,不出时间的范畴,免不了要受无情的时代浪潮的冲击和摧残。他对此种历史脉搏的感触,他对他本身及其活动所得的此种感受,就像一个在成长与转变的血流之中运行的细胞一样,早在他从事历史研究的时候就在他的心中成熟了。这虽受了本笃会那位大神父约可伯斯的影响,但这种意识的根苗,很久以前就在他的心中出现了。不论何人,只要真正有意探测此种生活的意义,分析它的特性,都会轻而易举地发现到这些内在的根源。 这个人,这个能在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天,能够在他第一次主持珠戏大会之后,能够在他成功地发扬卡斯达里精神之后,说出“我们只要想到它们(卡斯达里和玻璃珠戏)也跟其他各种东西一样注定有一天也要成为陈迹时,心里就不是滋味——虽然如此,但我们却不得不想到此点”这句话的人,对于自然的变幻无常和人为之事的可疑性质,在他尚未洞悉历史的演变之前,早就有了哲学上的感悟。我们只要回顾一下他的童年时代,我们就会记起,每当他的一位同学因使老师失望而被英才学校降调一般学校,乃至从艾萧尔兹消失而一去永不复返时,他就感到心情抑郁而惶恐不安。据记录所载,在被赶走的那些学生中,没有一个曾是少年约瑟的好友;使他感到烦恼的,并不是为了个人的损失,并不只是因了这或那个人消失不见了。而是,使他感到悲哀的,是他儿时对于卡斯达里的永恒性和完美性所抱持的信心,起了轻度的动摇。他自己将他的奉召看得非常郑重,乃至视之为神圣的使命,而有幸进入英才学校的其他孩子和青年,却不知珍惜此种恩典而平白地将它丢了开去。这事令他吃惊,同时也显示了俗世吸引人的魔力。此外,还有一点——虽然,关于此点,我们只能推想——就是:这类事情导致了他对“教育委员会绝不会错”这种说法的怀疑,因为,该会经常把外面的学生选进卡斯达里,随后又将人家赶将出去。至于这些批评当局的早期疑虑,是否也影响到了他的思想,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么说,孩童时的他总是觉得,开除英才学生,不但是一种不幸之事,同时也是一种不当之举,是一种丑陋的污点,而这种事情的发生,咎在整个卡斯达里。我们认为,这就是学童时代的克尼克之所以在此类情况中感到惊慌和烦恼的根由。在卡斯达里这个学区的范围之外,另有一种与卡斯达里及其规则背道而驰的生活之道,既不为卡斯达里的体系所能接纳,而卡斯达里又无法加以驯服和提升。并且,不用说,他也知道他的心中也有这么一个世界。并且,他也有与支配他的那些法则背道而驰的种种冲动、幻想,以及欲望,而对这些,他只有设法用苦功逐渐加以克制。 他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些冲动,在其他许多学生心中,可能显得十分强烈,以致冲破种种抑制而爆发出来,而使甘拜下风的学子背离卡斯达里的英才天地,走进另一个只受本能支配而不受教养节制的世界。在力求卡斯达里美德的人看来,那个外在的世界,有时似乎是一种邪恶的地狱,有时似乎是一种诱惑的游乐场和斗技场。若干代以来,已有不少有良知的青年体验了卡斯达里规范的这种罪的观念。而事隔多年之后,作了成年历史学者的克尼克更加清楚地感到:如果没有这种自我与本能的罪恶世界为其支持的实质和动力,历史也就无从产生了,而像教会组织这样崇高的造物,也是在此种浊流之中出生,迟早仍为浊流吞没的产品。在克尼克的生活中,这就是支持一切强力活动、志趣,以及上进的基础。对他而言,这并不只是一种理智上的问题而已。因为,它比其他的任何问题都更触及他的最内自我,故而他感到他对它也有部分的责任。他的天性之一是,一旦见到他所信仰的理想或他所爱敬的国家、社会有了弊端,就会生病、憔悴,乃至死去。 我们沿着这条线索继续上溯,来到克尼克初至华尔兹尔时期,他当学童的最后几年,以及他与寄读生戴山诺利相见的意义——关于这一点,我们已在适当的地方做了详细的描述。卡斯达里理想的忠实追随者,与来自俗世的普林涅奥所作的此种邂逅,不仅有其强烈而持久的影响,对于年轻的克尼克,亦有一种深切的象征意义。因为,当时强加在他身上的那种艰难而又重大的任务,使他走上其后所走的道路,从表面看来,似乎完全出于偶然,但实际上与他整个的天性太切近了,致使我们情不自禁地要说他此后的生活,只是一再复演这个角色,且愈来愈能作完美的适应。不用说,他所担任的这个角色,就是扮演卡斯达里的代战者兼代表人。事隔十年之后,他又不得不面对约可伯斯神父重演一次,其后他又以珠戏导师的身份演到终了:演的虽是教会组织的斗士兼代表,但他不但不息努力向他的对手学习,并且,他的努力旨趣,不在促进卡斯达里的严格隔离,而是使它积极地面对那个外在的俗世,并与之合作共勉。他与戴山诺利所做的那种演讲竞赛,多少还有一些游戏的成分;但他与远为实在的朋友对手约可伯斯神父所打的那种交道,就完全是认真不苟的事情了。他以这两个对手为对象考验了他自己,在与他俩所作的对抗里逐渐成熟,向他俩学了不少东西,而在与他们所作的辩论和观点互换中付出了相当的东西。对这两个对手,他一个也没有击败;他与他们争论的目的,自始就不在于此。但他成功地赢得了他俩的敬意,成功地使他们尊重了他所拥护的原则和理想。就算他与那位饱学的本笃会神父所作的辩论没有直接导致实际的结果,但卡斯达里得以在罗马教廷设立一个半官方的特使,亦是一种不小的贡献——比起大多数卡斯达里人所能猜估的功劳要大出很多。 英雄不打不相识,克尼克与他的俗世同学普林涅奥·戴山诺利和本笃会那位智慧的老神父所做的舌战之交,使他对与他本无多大关系的外在世界,有了相当的认识,至少是有了相当的直觉认识。在卡斯达里,能够自称有些认识的人,为数很少。自从他过了幼年时代以来,他一直就没见识过或体验过此种俗世的生活——除了居留玛丽费尔斯那段时期之外,而那几乎也没有使他能够结识真正的俗世生活。但他透过戴山诺利、透过约可伯斯,以及透过他的历史研究,对于它的实际情境获得了一种活生生的感受,他的这种感受,虽然大部分只是直觉的认识而少直接的体验,但也使他比包括高层当局者在内的绝大多数卡斯达里同仁更能认知和接纳那个世界了。虽然,他一向是个忠贞不二的卡斯达里人,但他从未忘记:卡斯达里只是整个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尽管那是他最珍惜、最宝贵的一个部分。 他与佛瑞滋·德古拉略斯(那个难以相处的问题人物,那个卓越的珠戏专家,那个娇生惯养、过于敏感,才到玛丽费尔斯修道院与那些粗犷修士相处不久,就变得鸡飞狗跳,乃至宣称一个星期也待不下去,因而对在那里待上两年时间而毫无难色的朋友表示大为敬佩的纯粹卡斯达里人)之间的友谊,究系怎样的一种性质呢?对于这样一种友谊,已有种种不同的想法,我们不得不排除其中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似乎仍待检讨。所有这些看法大概皆以此一持久友谊的根基与意义为何这个问题为其中心。尤其重要的是,我们不可忘了:克尼克与朋友相交,所扮演的角色,都不是寻找、追逐,乃至有求于人的搭档——他与约可伯斯神父之间的关系,也许算是一个例外。他吸引他人而受到他人的钦慕、嫉妒、爱戴,只因为他具有高贵的气质;而自从他“觉醒”的某一阶段之后,他甚至就已意识到此种天赋了。只因如此,早在学生时代的初期,就已受到德古拉略斯的羡慕和讨好了,但他一向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虽然如此,但也有不少迹象显示他确也喜欢这位朋友。就我们所知的情形而言,克尼克之所以对他发生兴趣,并不只是因为后者具有卓越的才能,突出的风采和悟性——尤其是对一切珠戏问题的敏悟能力。克尼克特别感到兴趣的,不仅是他这位朋友的长处,还有他的缺点,他的多病,使得其他华尔兹尔人感到烦恼且往往难以忍受的那些特性。这个怪人是个十足的卡斯达里人。他的整个生活情调,虽非外人所可想象,但与卡斯达里的文化气氛和水准却完全一致,若非他的性情太怪且过于难以相处的话,“卡城骄子”这个绰号对他倒是名实相当。可惜这个骄子简直无法与他的同伴相处;他在他的同伴面前跟在他的长官面前一样不受欢迎。他经常打扰别人,一再侵犯他人,因此,如果不是他这位细心朋友给他坚定的保护和引导的话,他早就毁在他自己的手里了。因为,他被指为病态的地方,大体上只是一种缺陷、一种性格上的弱点、一种强固的执拗。他的态度与行为完全属于个人主义,与教会制度根本不相为谋。他适应教会组织的生活,只是勉强合乎此种制度的要求而已。 作为一个卡斯达里人,他是一盏良好的灯,甚至是一盏光灿的明灯,因为,他不但有多方面的心智,对学术与珠戏两者都很积极,而且能够不眠不休地苦干实干;可惜他在性格上,在对教会组织与德育所持的态度方面,纵然不是一个十分低劣,也可算是一个非常平庸的卡斯达里人了。他的最大缺陷是经常轻忽打坐的工夫,从来不肯认真实行。实在说来,打坐的目的就在使人适应教会生活,并且,如加以适当运用,也许早就治好他的神经衰弱症了。由于打坐对他绝对有益,因此,每过一段行为不良、过于兴奋,或心情抑郁的时间之后,他的上级都要他在严格的监督之下依照规定实行打坐,以为锻炼。即连性情敦厚,宽于待人如克尼克那样的人,也不得不时常采用这个办法,借以培植他的定力。毫无疑问的是:德古拉略斯是个十分任性、脾气执拗而又不肯合群的人物。他经常卖弄他的知识和学问。他一旦戴上高帽子,就会变得得意忘形,而显得才情焕发、口不饶人,灵思泉涌、大言不惭。但基本上,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家伙,因为他从来不肯接受矫治;对于和衷共济,以及个人与团体的关系,他根本不管。他只爱他的自由,永远处于学生的状态,宁愿一辈子做那尾大不掉的独行客、有才能的愚人和虚无主义者,也不肯走顺从教会组织、以求安静的路子。他对安静满不在乎,对于教会组织毫无敬意,对于申诉和孤立,也是心不在焉。不用说,在一个重视和谐和秩序的团体里,他确是一个碍手碍脚、难以融化的分子。然而,虽有这种难以同化的麻烦,但在这样一个注重整洁的小世界中,他却是不安生命的一股永恒清泉、一种责备、一种谏言和警告,激发新颖、大胆、禁忌、无畏意念的一种警策,牧群之中一头顽固不化的山羊。因此,在我们看来,这就是他的朋友克尼克之所以爱惜他的根本原因。 当然,克尼克对德古拉略斯的友谊,总是含有一些怜悯的成分。他为这位朋友所具的那种隐含危机,往往不快的状态,付出了一份道义之交的感情。但是,如果仅凭此点的话,克尼克一旦肩负重职而为工作、任务,以及责任所累之后,此种友谊就不足以维持了。我们认为,德古拉略斯对于克尼克的重要性,实在并不亚于戴山诺利和约可伯斯神父。尤甚于此的是,他在克尼克的生活中,正如另外两位一样,乃是一个有力的要素,一扇展望新境界的小小门窗。我们认为,克尼克在这位奇特的朋友身上感到了一种典型的特色。随着岁月的增长,他逐渐明白到:这是一个尚未出现的典型——除了德古拉略斯。因为,卡斯达里的生活如果没有新境遇、新力量注入新生命的话,德古拉略斯可能就成了卡斯达里人的一个前兆了。跟绝大多数的孤独天才一样,德古拉略斯也是一个先驱。实际上,他是活在一个虽然尚未存在,但将来可能出现的卡斯达里之中,活在一个虽仍远离俗世,但内部已因老迈、已因静坐德育的松懈而日渐退化的卡斯达里之中,活在一个心智仍可高翔、仍可专诚致志于崇高目标的卡斯达里之中——但这个已有高度发展、自由翱翔的知性文化,除了以自高自大的心态欣赏它那娇生惯养的成员之外,已经不再含有任何目标了。克尼克看出德古拉略斯一身而兼两个特点:既是卡斯达里培植出来的微妙才华的具体化身,又是此等才能的失德、堕落的一个先兆。职是之故,若要避免卡斯达里沦为满布德古拉略斯族类的梦魇之境,应该采取适当措施了。 此种危险虽然仍颇遥远,但已出现了。正如克尼克所知的一样,只要卡斯达里将它那贵族式的孤立围墙筑高一点,只要让教会组织的纪律松弛一点,只要将教士的德育降低一点,那么,德古拉略斯就会不再是一个怪人了;那样的话,他就变成一个颓堕的卡斯达里的原始典型了。克尼克导师的深切洞察,他所关切的一切根源,乃是:此种颓废的潜在势力已经形成了。此种败落的倾向已经存在了,实在说来,已经展开了。关于此点,假如这个未来的卡斯达里人,如果没有活在他的身边,如果对他没有如此适切的认识,他也许要很迟才会明白,也许永远没有明白的一天。克尼克的敏锐本能使他感到,德古拉略斯是个危险的信号,就如一位很有悟性的医生看出第一个得了某种新奇病症的患者一般。而德古拉略斯又绝对不是个泛泛之辈;他是一个贵族,一个才华出众的人物。即将落在这位先驱人物德古拉略斯身上的此种怪病,万一因为传播开来,改变整个卡斯达里人的形象;这个学区和教会组织,万一有了潜伏其中的那种退化的病态模样的话,那么,这些未来的卡斯达里人,可就不全都是德古拉略斯其人了?毕竟说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他那种难得的才能,他那种忧郁的性情,他那种闪烁的热度和绝妙的艺术手法;相反的,他们大都将会只有他那消极的一面:他那不可信赖的特性、他那浪费才能的倾向、他那缺乏纪律或没有团体意识的性情。在焦虑不安的时候,克尼克似乎曾经有过此种阴暗的预感;因此,不用说,他必然费了很大的精神,才能克服心头的这些暗影——部分以静坐为法门,部分以积极工作为手段。 德古拉略斯这个案例,为克尼克尝试以直接面对的办法克服病态心理和脾气障碍提出了一个颇有教益的范例。如果不是克尼克加以细心的观察并予适当的引导,他这位危险的朋友可能早就遭逢可悲的命运了。尤甚于此的是,他必然会为珠戏学园带来无止境的纷乱。就这样,佛瑞滋自从成了一名英才分子之后,就已引起了不少这类的倾轧。这位导师运用巧妙的手段,一面使他这位朋友保持可以让人容忍的状态,同时为了珠戏运用他的天赋,展露他在这方面的长才。他永不厌倦地以耐心用这位朋友的长处克服他的怪癖,在应付人际关系的技巧方面,实在可以称之为杰作或绝招。顺便在此一提的是,如果将克尼克任内所主持的珠戏年会的风格特色做一个切实的分析,那将是一个很好的计划,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发现(我们非常乐意向某些珠戏史家推荐这个工作)。这些如此庄严而又散发着可喜灵思和系统公式的火花,在韵律上如此光彩、如此富于创意,绝非自鸣得意的绝技可比拟的年会,它们的背后意念、它们的发展,以及它们那一系列静坐观想的见地,悉皆归功于克尼克的运思,而珠戏技术上的精微修饰和次要细节的处理,则多半是与他合作的伙伴德古拉略斯的工作。对于后代而言,纵然是这些竞赛会被人遗忘了,克尼克的生平和工作也不会失去它们的吸引力和适当性。但,我们感到非常幸运的是,所有这些,已跟其他一切正式珠戏一样,不但都被记录、保存了下来,而且,并不只是埋葬在档案室里而已,还在我们的圣传中活到今天,受到青年人的研究学习,被许多珠戏讲习班和研习会奉为宝贵的范例。而他的合作者的名字,也跟着流传了下来,倘非如此的话,早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顶多也只是往昔许多逸闻趣事之中的一个怪异的影子人物罢了。 克尼克就这样设法为他这位倔强难化的朋友佛瑞滋安排了一个位置,给了他一个能够有效工作的范围,因而,不但充实了华尔兹尔的历史和文化,同时也使他这位朋友在世人的记忆中获得了某种程度的不朽。顺便在此一提的是,这位伟大的教育家,对于他对这位朋友所发生的教育影响及其真正基础,颇有所知。这个基础,就是他的朋友对他的爱戴和敬慕之情。如前所述,这位导师的和睦个性,他那与生俱来的驾驭意识,几乎一开始就使他赢得了其他许许多多同辈和学生的好感,以致使他在维持他的权威地位方面,倚重此种特点更胜于运用他的职权——因为他有的是仁慈而又温和的性情。他可以非常精确地感觉到一句善言问候或欣赏、一句退让或轻视之言的效果如何。很久以后,据他的一个十分热情的学生表示,某次,克尼克在课堂上和研习会中对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好像他根本没有见到他一般,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并且表示,在他求学的那几年所受的处罚中,以这一招最难忍受,但也最为有效。 我们之所以认为上述的回顾工作不可或缺,是希望我们的读者能够在克尼克的性格中体会到两个相反的倾向。读者既已跟着我们的叙述到了克尼克的卓著生平的这个顶峰时期,接着就要预备面对它的最后几个阶段了。在他生活中所显示的这两个倾向或相反性格——它所显示的阴面与阳面——一方面是他对于忠于并毫无保留地奉事教会组织所显示的保守倾向,而另一方面则是他对“觉醒”和体会实相所显示的进步倾向。对于扮演信徒和忠仆的约瑟·克尼克而言,教会组织、卡斯达里、玻璃珠戏,都是不可侵犯的圣物。就其所扮演之觉悟的、有慧眼的、开拓者的角色而言,所有这些,不论价值如何,都是已经完全成熟的制度,而它们的奋斗早已成了过去,故而也都有着老化、乏力,以及衰颓的危机。尽管支持它们的那个理念在他心中一直保持着神圣不可侵犯的状态,但他也已体会到那个理念所撑持的这些特别形态,也是无常多变、容易腐败、需要批评的。他所奉事的这个心智社团,它的力量和理性,都是他所敬服的;但他认为,如果将它本身的存在视为一切的一切,无视它对整个国家和外界的义务,那将是一种极为冒险的做法。如果这样继续下去,逐渐与整体的生命脱离关系,无疑的,势非招致落败的命运不可。早在若干年前,他对这种危机就有了预感;这就是他何以总是那样迟疑不决,不敢贸然毫无保留地献身玻璃珠戏的原因。这个问题,甚至是在他勇敢地为卡斯达里辩护的时候,在他与那些修道士,尤其是在他与约可伯斯神父讨论的当儿,就以较大的势力在他的心头骚动了。打从他返回华尔兹尔就任珠戏导师之职之后,他就经常看到这个危机的显著征候,在他自己的部属和其他部门的许多官员之间、在那些很有知识但颇为傲慢的英才专家当中,以及在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那种非常感人但颇难缠的性格上面出现了。 他在就任导师之职、度过艰辛的第一年之后,恢复了他的历史研究工作。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睁开眼睛检讨卡斯达里的历史,没用多久工夫就已感到:事情的发展并不如这个学区的居民所想的那么顺当。卡斯达里与外界的关系,它与全国生活、政治,以及文化之间的相互影响,一直在衰退之中,已有数十年之久。虽然,在教育与文化问题方面,联邦会议仍然就教于教育委员会,这个教学区域依然以优秀的教师供应全国,并对一切学术问题表示意见,但所有这些事情,早已成了一种例行公事和机械模式了。出身卡斯达里各科英才学校的青年,对于extra muros(校外)教学工作,如今愈来愈不热心,愈来愈少自告奋勇了。全国各地的朝野人士亦愈来愈少向卡斯达里叩教了——而在此之前,卡斯达里的意见,曾被外界视为法律等等事项的重要范例而加以援引和听受。如果将卡斯达里的文化水准与整个全国的教化程度做一个对比研究的话,显而易见,这两者不但没有互相接近,反而背道而驰。卡斯达里的知识教育愈是受到过度特殊化的培植,俗世对这个学区就显得愈是不相闻问,愈是不将它视为一种必备之物,一种每天必吃的面包,愈是将它视为一种外来的异物,好似一件值得向人夸耀的珍贵古董,虽然不愿白白丢掉,但却因为缺乏实用价值而束之高阁。对于此种情形不甚了然的外人,虽将那种心智发展、道德教化,以及自我意识归功于卡斯达里,但所有这些,已在实际生活之中失却生机了。 全国人民对于这个教学区域的兴趣,对于它的教育设施,尤其是对于玻璃珠戏所寄予的欣赏之情,像卡斯达里人对于全国人民的生活和命运所寄予的同情之心,也都在不断的低落之中。克尼克早就体会到,此种彼此缺乏兴趣的悲剧,咎在双方,而使他感到悲哀的是,他身在珠戏学园担任珠戏导师,所面对的完全是卡斯达里人和珠戏专家。因此之故,他才愈来愈勤于初级的课程,愈来愈想接近幼年的学生——因为,他们的年纪愈小,与整个生活和外界的关系也愈密切,所受的压制、训练,以及殊化的程度也就愈少。他对世间、对人民、对那种无思无虑的生活,时常感到一种狂热的向往之情——认为这样的生趣仍然存在于他所不知的那个世界之中。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也不时为此种向往之情,此种空虚之感所动,而渴望生活在比这远为清净的空气之中。对于这个问题,教育委员会亦颇熟悉,至少它也不时寻求解决的办法,譬如加强体操和游戏,推行各种手艺和园艺的实验,如此等等。假如我们的观察没错的话,教会组织董事会最近有了一种倾向,放弃某些过于精细的专业课目,借以强化静坐的练习。纵然不是命运的怀疑者或先知,纵然不是教会的叛离分子,也可以承认克尼克的看法是对的,因为他在距今很久之前就已看出:我们这个复杂而又敏感的共和国器官,已经成了一种老迈的组织,已有不少方面亟需更新了。 如前所述,我们发现,就任导师之职后第二年,他曾恢复历史研究的工作。除了探索卡斯达里的历史外,他曾利用不少余暇拜读约可伯斯神父所写与本笃会史有关的各种篇章和专论。并且,他不但找机会抒发他对某些历史问题的看法,而且在与杜布瓦先生和科柏汉的一位语言学家(此人身为教育委员会秘书,故能经常与会)交谈的时候再度引发他对历史的兴趣。对他而言,这种交谈不但是一种赏心乐事,同时也是一种令人鼓舞的休闲活动,因为在他日常所见的同事之间,就是缺乏此种机会。实在说来,在这些同事之中,一个漠视历史问题的具体人物,就是他的朋友佛瑞滋其人。我们在许多资料里面发现一纸谈话笔记,德古拉略斯在这次谈话中硬是主张:历史完全不是卡斯达里人宜于研究的科目。 “当然,谈到历史诠释,谈到历史哲学,人们不妨出之以机智的、谐趣的,甚至情绪的语气——只要有其必要,”他如此宣称,“谈论历史哲学,跟谈其他哲学一样,其中自有不少趣味,因此,如果有人愿意以此自娱,我自然没有理由反对。不过,这种玩意的本身,这种娱乐的话题——历史,是一种既陈旧又不祥、既可怖又沉闷的游戏。我真不懂,何以有人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它上面。它的唯一内容,只是人类的自大和权力的斗争。从事此种争斗的人,总会高估它的身价,总会歌颂他们本身的那种事业——但他们所追求的,只是那种残暴的、兽性的、物质的权力——不是卡斯达里人心中所想的一种东西,纵然想到,也不会将它看在眼里。世间的历史,只不过是一连串弱肉强食的枯燥记述而已。将真实的历史,亦即没有时间性的心灵历史,与这种老朽的、愚蠢的权力斗争,与在光天化日之下争一席之地的爬藤相提并论,这种事情的本身,就已背叛了这种活生生的精神,更别说是将两者扯在一起,企图以此释彼了。这使我想到一个在19或20世纪相当流行的一个宗派,因为它的成员真的相信:古代人民所以奉献牺牲、崇拜神祇、建立神殿,以及传播神话,乃至做其他种种愉快的事情,显然都是由于食物或工作不足或过多的关系,显然都是由于工资和粮价不太平衡的结果。换句话说,他们相信,艺术与宗教只是一些表面的装饰而已,所谓高居人类之上的那种观念,所关注的问题,亦只是饥饿和饮食罢了。” 克尼克耐着性子听他滔滔不绝把这一席话讲完,然后谨慎地问道:“思想、文化,以及艺术的历史,与其他的历史之间,难道也没有某种关系么?” “绝无关系,”他的朋友叫道,“那正是我要否定的一点。世间的历史,只是与时代所作的一种竞走,只是为了求利,为了抓权,为了掠夺财宝而做的一种打劫。凡是手握实力、好运当头,或当利不让的人,都不会错过他的机会。思想、文化,以及艺术的造诣,与此正好相反。它们总是摆脱时间的奴役,从人类的本能粪坑和懒散泥淖挣脱出来,登上一个更高的层次,进入恒常不变,不受时间束缚的神圣境地。它们是完全非历史的,反历史的。”对于这个论题,克尼克让德古拉略斯继续了一会儿,对他的夸张之词以一笑置之,而后平静地以如下的评述为这次对话做了一个结语:“你的爱好文化和心灵产物,对你是一种颇为光彩的事情。但要晓得,文化的创造并不是如某些人所想的那样可由我们充分参与的事情。柏拉图的对话录,或以萨克的合唱曲——所有一切我们称之为心灵产物、艺术作品,或具象精神的东西——都是为了追求净化和解脱而作的一种奋斗结果。借用你的话说,它们都是摆脱时间的奴役,进入自在永恒之境的东西,而在绝大多数的情形之下——此类作品里面的上乘之作,都是洗尽铅华,淘尽烦恼渣滓的纯精上品。我们能有此类作品,是非常幸运的事,不用说,我们卡斯达里人几乎完全为它们而活;我们所剩的唯一创造工作,就在保存它们。我们永恒活在这些作品具体表现的那种超越时空和冲突的境界里面,而对这些作品,若非为了它们,我们就一无所知。而我们更上一层楼,进入纯粹心灵的或纯粹抽象的境界——假如你喜欢这么说的话:在我们的玻璃珠戏中,我们将圣哲和艺术家们的那些作品分解成为它们的组成要素,从它们里面求出组合的规则和模式,而后搬弄这些抽象概念,就像搬弄积木一般。当然,这一切都是很好的;否则的话,就不会有人争论了。但要晓得,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一辈子完全呼吸和吃喝抽象概念而不做别的。历史对于华尔兹尔的教师感到值得一试的事情具有重大的支配力:它可以处理现实问题。抽象符号是很美的东西,但我认为,生而为人,也得呼吸空气,也得吃些东西才行。” 克尼克经常抽空去看衰老的前任音乐导师。这位可敬的老人,尽管体力日渐衰退,并且久已丧失言语的习惯,但精神却一直保持澄明安静的状态。他并没有生病,而他的死亡也只是一种渐进的精神化,一种肉体物质和功能上的逐渐消减,因此,他的生命力也就逐渐向他的两眼和他那副虽在消瘦但仍有光彩的面部集中。在蒙特坡大部分居民的眼中,这已是大家熟知、敬重的景象。只有克尼克、费罗蒙蒂,以及年轻的彼特洛斯少数几个人,有幸沐浴于这种落日余晖和逐渐淡化的纯洁无私的生命慈光之中。他们这几个人,首先调适心情,然后步入老人坐着的小室,如此便顺利地走进灵魂脱离肉身的这种柔和光辉之中,随着老人静静地趋向完美之境。他们就在此种极乐的时刻逗留于这个灵魂的透明氛围里面,犹如处身于一种无形的辐射之间,谛听那种脱俗的神秘音乐,而后带着清净的心情和充足的精神恢复日常的生活,就像从一座高山的绝顶上面返回一般。 一天,克尼克收到他的讣闻。他匆匆赶到蒙特坡,看到老人躺在床上,据说是安然而逝,瘦小的面孔皱成了一幅沉默的古字和奇异的花纹,成了一幅虽不再可读,但仍传达微笑和极乐的魔术图案。克尼克接在现任音乐导师和费罗蒙蒂后面发表致哀之词,他既没有歌颂这位已有所晤的音乐圣哲,也没有表彰这位师表的伟大之处,更没有以他是卡斯达里最高统治阶层的最老成员而赞扬他的仁慈和智慧。他只说到这位老人垂暮和逝世的从容之情,只是谈谈这位老人精神的不朽之美,因为这些都曾透过他本人传达给与他老人家共享最后时光的朋友。 我们从克尼克的几份供述中得知,他本想为这位前任导师写传,但因公务缠身,使他无暇顾及此事。他已习于克制自己的私欲了。其次,他曾对他的一名教师表示:“可惜,你们学生犹未完全明白你们的生活是多么快乐和富裕。不过,我做学生时也没什么两样。我们研究、工作,不浪费太多时间,以为这样就可以自称勤学、用功——但我们几乎不晓得我们能够做到的一切,不知道利用我们的自由所能办到的一切。而后,我们突然接到教阶组织的征召,上级需要我们了,要派给我们一个教职、一个任务、一个岗位,从此升了一级,没想到自身陷入了公务的罗网,愈想活动,困得愈紧。虽然,所有这些工作的本身,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一桩桩、一件件,都得在适当的时候完成,而每天的工作却又多于办公的时间。那也只好接受了;我们不想与众不同,但是,假如我们想到,在教室、档案室、秘书处、医务所、会议室,以及公差之间——只要我们想到我们曾经拥有和已经错失的自由——自选工作的自由、随意研究的自由,我们不但会非常渴望那些日子,而且会作如是想:我们若能再有那样的自由,一定要充分享受它的乐趣,充分发挥它的潜力。” 克尼克有一种突出的禀赋,可以使他的学生和职员各展其长,以为教会服务。他为各种任务和各种职位遴选人才,特别细心。他为部下所作的报告,显示他的判断十分深切,尤其是对性格的观察,特别敏锐。其他的官员时常向他请教如何处理性格上的问题。譬如前任音乐导师的那位最后得意门生彼特洛斯,即是一例。这个青年人是个典型的安静热狂者,伺候前任导师时扮演伴侣、护士,兼信徒的角色,扮得非常之好。但当前任导师辞世而他所扮的这个角色自然终止之后,他却陷入了一种忧郁症的境地。当然,这不但可以谅解,亦可稍予容忍。但不久之后,他这个毛病变得愈来愈糟,以致引起了蒙特坡现任音乐导师鲁德威格的严重关切。因为他赖着要继续留在已故导师临终时所住的茅舍之中。他守护着那个茅屋,小心谨慎地使得其中的家具和布置保持原来的样子,尤甚于此的是,他要将这位导师过世时所住的那个房间当作一种圣堂,而将其中的安乐椅、卧榻,以及芒琴,视为一些圣物。除了照顾这些遗物之外,他的唯一活动就是守护他所敬爱的先师的坟墓。他认为他的终生天职就是永远崇拜这个死者,永远看守与这个死者生前相关的地方,就如他是一个照顾圣堂的忠仆一样。他也许要眼看着这些处所变成朝圣的地方吧!送葬之后,起初几天他不吃东西,接着就以导师临终前几天所用的微量食物为限。看来他似乎走火入魔,大有效法导师,随他同赴黄泉的意欲。但因他难以如此继续下去,于是便改变做法,而以这些庵堂和墓园的永久看守人自任,作为永久的纪念。由此看来,显而易见的是,这个天生顽固的青年,在有过一度特殊的地位之后,如今因为想要继续守住那个位置而不欲恢复日常的生活义务;毫无疑问,他已暗自感到他已不再能够胜任那些事情了。“顺便一提:奉派伺候先师的彼特洛斯那个家伙发疯了!”费罗蒙蒂在写给克尼克的一纸便函中如此尖刻地报告道。 严格说来,蒙特坡的音乐学生发生什么问题,华尔兹尔的珠戏导师大可不必烦心,不必因了多管闲事而加重本身的责任负担。但事情愈来愈糟,那个青年终于不得不被迫迁出那个茅舍了,而他的激动却并未因为时间的拉长而消退。他仍在哀伤之中,心情混乱到了避不见人的地步,乃至无法接受一般的犯戒处罚。由于他的师长知道克尼克对他颇有慈心,因此,音乐导师办公室里的人就向他叩教并要求排解,同时将这个犯戒的学生送到疗养院的密室中加以监视。 克尼克本来不愿介入这件麻烦的事情,但因他曾为这件事动过脑筋,故而决定助他一臂之力,就郑重地接了下来。他提议将彼特洛斯置于他的翼护之下,以便相机而行,但必须不将他当作一个常人看待,并准许他单独出外旅行,以便作为一种试验。他给音乐导师办公室写了一封信,信里附了一纸简单恳切的邀请函,邀请彼特洛斯到华尔兹尔略事盘桓,并且暗示他希望一叙前任音乐导师临终之前几天的情形。 蒙特坡方面的医生勉勉强强地同意了这个办法。克尼克的邀请函转到这个学生的手中,结果正如克尼克所预料的一样,对于这作茧自缚的青年而言,最受欢迎、求之不得的事情,莫如赶快逃出这种可悲的困境。彼特洛斯不但当下同意了这个邀请,同时也接受了适量的餐饮,而于得到旅行许可后,立即徒步出发。他在良好的情况之下到了华尔兹尔。由于克尼克吩咐在先,大众对他那种神经质的举止都只当视而不见。他被安插在来档案室查考资料的外宾当中,使他感到,既没有被人看作罪人或病人,也没有被视为超于常情的人物。毕竟说来,他还没有病到不能欣赏此种愉快气氛的程度,因此,他也就踏上了这条为他铺好的重返人生的道路,尽管在他初到的几个星期之间,对于珠戏导师而言,他仍是一个不小的累赘。克尼克假装派他一件差事,要他在严格的督导下将先师所做的最后音乐演习和研究记载下来,并且要他在档案室做些小小的常规工作,借口说是目前档案室人手不够,一时忙不过来,如果他愿有暇时去助一臂之力,真是再好不过。 简而言之一句话,这个暂时误入歧途的学子又被导上了正路。等他逐渐安静下来,并且似乎可以适应教士生活之后,克尼克便开始对他施展一种直接的教育影响。这位导师以一系列简洁的谈话解除了这个青年的妄想:将已故的音乐导师当作一种偶像崇拜的对象加以崇拜,在卡斯达里,既不是一种宗教行为,也不是一种合乎情理的勾当。不过,尽管他看来似乎已经痊愈,但因他仍然害怕返回蒙特坡,于是,克尼克便给他委派一个职位,要他在一所英才学校担任低年级助理音乐教师。有了这样一种职掌或资格,从此之后,他的行为也就变得颇为令人满意了。关于克尼克所做的精神治疗和陶冶感化工作,我们还可以举出其他许许多多的实例。但更重要的是,有不少年轻学生,由于受到他的人格熏沐,因而克服生活上的障碍,体会卡斯达里的真正精神,恰如克尼克本人当年受前任音乐导师的人格感化一般。所有这些例子都可证明:这位珠戏导师什么都是,就不是一个问题人物;所有这些情形,莫不证明他是一个健全而又均衡的人。不过,他如此好心尽力帮助性情欠稳而又危险的人物,例如彼特洛斯和德古拉略斯等人,却也暗示了他对卡斯达里人所患的此类病症或其易感特性具有一种高度警觉的感受能力。这表示出,自从他第一次“觉醒”之后,对于卡斯达里生活中固有的问题和危机,一直保持着警醒的感应。不用说,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假思索地或自以为是地拒绝正视此等危机,唯有大勇不忮的他无法任其发展。在绝大多数当权同事当中,他可以说是一个不同流俗的人,因为,他的同事虽也看出这些危险,但原则上却又视之为空穴来风。他不但看出这些问题的发生,并且因为他熟知卡斯达里的早期历史发展而将处于此类危险当中的生活视为一种奋斗,而这也是他已证实的一点。他喜欢面对危险,而绝大多数的卡斯达里人,却把他们的社区和他们在这个社区里面所过的生活视为一首纯粹的田园诗。此外,他还从约可伯斯神父纵论本笃会教团的著作中吸收了这样的观念:应将教会视为一个战斗的社群,并将虔诚视为一种战斗的态度。“不知妖魔鬼怪为何物,”某次,他如此说,“不与妖魔鬼怪周旋到底,便没有什么尊贵而又高尚的生活可言。” 在我们这个教学区域之中,占据高位的人士之间很难见到显然的友谊表现。因了这个缘故,当我们发现克尼克在就任珠戏导师的最初几年竟未与他的任何同事建立这样的关系时,也就不足为怪了。他不但打从心底喜爱在科柏翰任教的那位古典语言学家,对于教会组织的董事们亦有深切的敬意。但在这些关系中,个人的感情几乎都被排除了,私下的关切几乎都被表面化了,以致超过公务合作的亲密关系几乎都无从建立了。虽然如此,但也有这样的一种友谊确确实实地在发展着。 由于教育委员会的秘密档案非我们所可得而窥视,因此,克尼克出席会议时的态度如何或怎样投票,就只有从他偶尔对朋友所作的谈话之中去推断了。在他上任之初,每逢出席此类会议时,他都保持沉默,后来他虽开口说话了,但那似乎也是难得一见的事情——除非他本人必须提出某种动议。有人述及,他很快就学会了教阶组织高层人士的传统语调,并以优雅、巧妙,以及机智的态度加以运用。如众所周知,我们教阶组织的头头们、教会组织的导师们和董事们,都以一种小心演示的仪式做法彼此相待。尤甚于此的是,他们彼此之间的异议愈多,争论的问题愈大,就愈是小心谨慎地运用老练而又严格的礼数,不知始于何时,但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倾向,甚或秘密的规则。这种礼式大概是从过去的仪式及其可能含有的其他功用一齐传了下来,主要的目的系被作为一种安全气阀或活门加以运用。讨论报告时运用极为礼貌的语调,不但可使当事人避免情绪发作,有助他们保持无懈可击的气度,而且可以维护教会组织和高层当局者们本身的尊严。它为他们穿上大礼长袍,并以神圣面纱将他们遮掩起来。毫无疑问的,这就是此种互相恭维的微妙艺术的理论基础或根本理由了——尽管成了学生不时取笑的对象。在克尼克当权之前,他的前任汤玛斯·冯·德尔·卓夫导师,就曾是此道的一位特别受到钦慕的大师。实在说来,就此而言,克尼克既算不上他的继承人,更不是他的师法者,但更甚于此的是,他是礼仪之邦的一个信徒,因此,他的礼法就较圆融而少讥讽。虽然如此,但在他的同事之间,他也被视为此种礼术的能手之一。 九、夜谈 现在,我们必须将全部精神集中在下面所述的显著转折点上面了,因为,这不但占据着这位导师一生的最后几年时光,同时还使他告别他的官职和学区,踏入另一种生活境域,乃至死亡。尽管他以忠贞不二的态度来执行他的职务,直到离职的一刻;尽管他深得门人和同事的信赖,直到挥别的一天;但我们将不再继续描述他处理公务的情形,因为,如今我们发现他已因在他的内心深处厌倦这个职位而开始转向另外的目标了。他鞠躬尽瘁,已以职务上的种种方便运用了他的能力,而今已经到了伟人转身的关头,必须离开传统的服从小径,踏上没有足迹可循、没有经验可引的新路,转而信赖那至高无上、无法界定的力量。 他一旦意识到此种情况已经出现了,便冷静地将他目前的处境和可能的应走之道做了一番思量。他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达到了一个既有才能,又有野心的卡斯达旦人始可认为值得努力争取的顶点。而使他达到这个地位的,既非野心,亦非努力。他既没有尽力博取荣誉,也没有存心僭取高位。因为,对他而言,官运亨通几乎是违反本身志愿的事情;因为,韬光养晦,过一种没有公务缠身的自由研究生活,才是与他自己的欲望较为切近的事情。他并没有特别重视做官可得的那许多利益和权力。实际说来,他上任不久之后,似乎就已厌倦了某些荣誉和特权。尤甚于此的是,他一向将最高委员会的政务和管理工作视为一种精神负担——尽管他总是凭着良心全力以赴了。甚至是他本身职务上的那个独特无二的工作,亦即珠戏选手英才小组的训练,虽然有时亦可使他感到快乐,而这班英才亦皆以他为荣,但到后来,似乎对他也成了一种苦多乐少的事儿了。真正使他感到欢喜和满足的事情是教学,而他在教学的当中体验到:他教的学生年纪愈轻,他得的快乐和成就也就愈大。因此,使他感到怅然若失的是:他的职位为他带来的学生,只是青年和成人,而非儿童。 不过,此外还有别的一些考虑、经验,以及感悟,促使他对他本身的工作和华尔兹尔的许多情形采取了一种批判的态度,至少使他将他的职位看成了展现本身长才的一大障碍。这里所说的事情,有些是已为我们大家所知的,有些只是我们的推测而已。珠戏导师克尼克,想要摆脱公务的束缚,以便从事虽欠堂皇,但较热切的工作,这种想法对吗?他对卡斯达里的现状所作的种种批评,是否适当?我们究该将他看作一个勇敢的拓荒者兼无畏的战斗员,还是将他视为一种叛徒——假如我们不认为他是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的话。对于这些问题,我们打算不予追究,为什么?因为它们已经受到太多的讨论了。有一个时期,此类问题的争论,曾使整个学区分为两大阵营,直到如今仍未完全散场。尽管我们自认是这位伟大导师的知恩敬慕者,但我们却不愿在这种争论中采取某种立场;对于约瑟·克尼克其人及其生平所作的那些对立看法,最后终将出现的必然综合,很久以来早就开始形成了。因此,对于我们所敬爱的这位导师的往后生活小史,我们既不想批判,亦无意改变,只是尽可能忠实地叙述出来。不过,适当地说,这并不是真正的史实;我们宁愿称它为一种传记,由真人实事和纯粹谣传糅合而成的一种故事,就像从种种不同的清泉和涡源流泻而下,流到这个学区的我们——他的后代——之间而形成的一条流水。 约瑟·克尼克正在想到如何才能找个呼吸新鲜空气的门路之时,出其不意地碰到了一个几乎已经被他忘记的人物,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年轻时代的对手普林涅奥·戴山诺利——一个曾为卡斯达里出过大力的古老家族的后裔。这个曾是英才学校寄读生的人,如今成了颇有影响力的角色——身为众议院的议员,又兼一家报社的政论撰稿人——系因公务来到这个学区的最高委员会。主管卡斯达里预算的委员会每隔数年改选一次,而戴山诺利此次恰好成了这个委员会的一个成员。他第一次以此种身份在希尔兰教会组织董事会举行的一次会议中出现时,这位珠戏导师恰好也是与会的一个。这一次的碰面,不但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产生了若干后果。 关于那次聚会的资料,部分来自德古拉略斯,部分出于戴山诺利本人。因为,我们对于克尼克这个时期的生活情形不甚了然,而戴山诺利却再度成了他的好友,甚至成了他的知音。 在他俩暌隔数十年后首次碰面的时候,发言人像平常一样,向各科导师引见预算委员会的几位委员。当克尼克听到戴山诺利这个姓氏时,他不禁暗自吃了一惊,惊讶自己竟没有立即认出这位青年时代的朋友来。但他随即弥补这个缺憾,省掉官礼和问候的常套,微笑着伸出他的右手,同时审视对方的特色,想要找出使他未能认出的改变部分。开会期间,他的视线不时溜向那张曾经熟识的面孔。因为戴山诺利不经意地以他的导师头衔向他打招呼,致使约瑟不得不两度要求他恢复童年惯用的小名(教名)称呼,他才改口。 克尼克记忆中的普林涅奥,是个精神勃勃、能说会道、聪明外露的少年,既是一个优秀学生,同时也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俗世青年,不但自以为优于离俗的卡斯达里人,而且还时常逗弄、取笑他们。尽管他也许曾经有些虚浮,但他也曾心胸开阔,绝无小家之气,故而也曾将他的同学吸引在他身边。实在说来,有些同学简直被他那副好看的长相、那种自信的神情、浑身的异域气息,以及俗世的好客精神迷得眼花缭乱。数年之后,在他的学生时代即将结束之时,克尼克曾经与他再见一次,所得的印象是颇为失望;在他当时看来,普林涅奥显得肤浅而又粗俗,完全失去了以前的那种魔力。当时他俩的诀别,显得颇为冷淡。 现在的普林涅奥似乎又完全成了另一个人。最显著的是,他似乎已经完全丢掉或失去了年轻时的欢乐,他的喜欢与人交往、争论、谈话,他那主动、积极、好胜、外向的性格,似乎也都不见了。他在遇见老友时所现的那种冷漠,与克尼克打招呼时所现的那种沉滞,以及在接受约瑟以乳名相称的要求时所现的那种犹豫,在在都显示出他在外貌、神态,以及言谈和举止方面也都有了显著的改变。这种拘谨和局促取代了从前的大胆、率性,以及热情。他变得驯服、沉默、退缩了;这也许是僵化了,也许只是厌倦了。他年轻时的魅力隐退了、消失了,不过,以前那种虚浮嚣张的气焰也都不见了。他整个儿的人,尤其是面部,似乎都被痛苦的表情烙上了残破而又高贵的印迹。我们这位珠戏导师一面随着会议的程序跟进,一面留心发生在这人身上的变化,不知是什么样的痛苦压服了这个曾是活泼大方、英俊洒脱、热爱生命的人,而在他的身上烙上了这样一种痕迹。克尼克心想,那也许是一种异样的折磨,是他自己从未尝过的痛苦,而他愈是揣摩,愈是探究,对这个受苦的人也就愈感同情。而与这种同情与友情混在一起的,是一种隐隐的感觉,感到他自己好像应为朋友的这种痛苦受到谴责,感到他自己好像必须以某种方式加以补偿才是。 他对普林涅奥的苦恼原因作了种种不同的假设,而后又逐一推翻之后,终于发现:展露在此人面上的这种痛苦表情极不寻常。那很像是一种高贵的,也许是一种可悲的痛苦,而它的表现方式也不是卡斯达里所可见到的一种。克尼克忆起他有时曾在居俗之人面上见过的一种类似表情,只是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显著,如此迷人的一种样子而已。他由此明白,他也曾在古人的造像中见过这种表情,也曾从学者或艺术家们的画像中见到过一种半病态、半命运的悲哀、烦恼、孤独,以及无助的神情。在这位既有艺术家善观表情秘密感性,又有教育家擅体性格层次悟性的导师看来,世人的脸上具有若干面相学上的特征,而他纵然不将这些特征纳入一种体系,也可以直觉地感知出来。举例言之,他既可以看出卡斯达里人和世俗之人所特有的一种大笑、微笑,以及表示欢乐的样子,同样的,亦可看出居俗之人所表现的痛苦或悲惨的神态。现在,他在戴山诺利的脸上看出了这种居俗之人的悲惨以最高的纯度和强度展示着,就如这张面孔有意代表许许多多的面孔一般,就如它要具体呈现群众的内在疾苦一般。 他被这张面孔困扰、感动了。他似乎感到,俗世将他这个失去的朋友送回此地,好让普林涅奥与约瑟能够真真实实、正正当当地分别代表俗世和教会,就像他们曾在学生时代以辩论的方式做过的一样,是一件颇有深意的事情。而使他感到更为重要,更有象征意义的是:俗世以这副满布苦恼的孤独面孔为卡斯达里带来的,不是它的笑声,不是它的生活之乐,不是它的权力滋味,不是它的粗杂,而是它的悲哀,它的痛苦。戴山诺利之避他胜于找他,对他的反应显得那样迟疑,带着那样的抗力,给了克尼克不少焦思苦虑的食料,但也使他感到颇为高兴,因为,不管怎样,他总相信他一定可以将普林涅奥争取过来。不用说,他的这位老同学——多亏他在卡斯达里所受的教育——不致像克尼克曾经碰到过的那些委员一样刚强难化,甚至敌意十足。情形正好相反,他不但是这个教会的钦慕者,同时也是这个教学区域的支持人,过去曾经出过不少力量。可惜的是,他放弃玻璃珠戏已有多年的时光了。 至于这位导师究以何种方式逐渐再度赢得这位朋友的信赖,我们不宜在此作详细的报告。我们熟知这位导师处世为人的人,不妨照我们自己的办法去设想其中的历程。克尼克既已继续不断地且不屈不挠地向普林涅奥表示好感了,既已认认真真地存心要赢得他的欢心了,到了最后,他还抗拒得了吗? 结果,在他俩第一次重逢数月之后,戴山诺利拗不过克尼克的一再敦促,终于应邀来访华尔兹尔了。在一个多风微阴的秋日午后,他们两人驱车驶过一处时明时暗的乡野,前往他俩过去求学交友的地方。克尼克的心情显得轻松而又愉快,而他的客人则显得沉默而又忧郁,好似刚刚收割后的稻田一样,忽而是阳光普照,匆而是云影当头,时而是重聚的欢乐,时而是分别的离秋。他俩在珠戏学园附近下车,踏上他俩曾在学生时代一起走过的老路,追叙那时的若干同学和老师,以及当时曾经谈过的话题。戴山诺利在克尼克那里作客一天,依照事先约定的办法,观察他的种种公务活动和劳务。这一天时光完了之后,由于客人须于次日清晨告别,因此他们两个便坐在克尼克的起居室中促膝长谈,几乎到了恢复往日旧情的边缘。在这一天的时间当中,由于他有机会时时察看这位导师的工作情形,故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戴山诺利返回家中之后,立即将他们两个在那天晚上所作的交谈记录了下来。虽然,这篇笔记里面插入了一些无关宏旨的琐事,读者也许会感到有碍叙述的流畅,但我们认为还是照录全文比较妥当。 “我原想让你看的东西很多,”导师说道,“而我现在未能完全办到。例如,我那座可爱的花园——你还记得那座导师花园和汤玛斯导师所植的花木吗?对了,此外还有其他许多东西。我希望你将来有机会看看它们。但不论怎么说,你已有机会察看过你的许多往事了。因此,你对我的公务和日常工作的性质也有一些概念了。” “我对这点非常感激,”普林涅奥说道,“直到今天我才再有机会开始探测你们学区的实质和它里面所含的奥妙——虽然,若干年来我一直想着你们这儿的一切,比你们想的远为深切。约瑟,你既已让我窥视了你的办公处所和你的生活情形,因此,我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但愿我们将有很多机会谈谈我在这里所见的一切,因为我今天还不能谈到这些。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应该以某种方式回报你的热忱,并且我也明白我的保留态度必然使你吃了一惊。不过,你有一天也得去看看我,看看我的故土。此刻我只能先对你略述数语,你只要略知我的近况就够了。坦白地说,说来不免有些尴尬,不过对我也算是一种忏悔,因此,也许可以减轻心里的负担。 “你知道,我出自一个古老的家庭,一个地主和高官构成的保守家族,他们不但曾为国家出过绵薄之力,并且对你们这个学区也还不错。但你晓得,即连这么简单的事实也使我面对这样的鸿沟,使我们两个难以接近。我刚才说到‘家族’,以为我要说的是种单纯、明白、绝不含糊的事情。可是,果真如此吗?你们这个学区的人有的是教会组织,有的是圣秩系统,但你们没有家族制度,因此你们不知道家系、血统,以及门第是什么,因此,你们对于所谓‘家族’的潜在法力没有认识。我想这也是我们表示生活意义用得最多的字眼和观念。对我们重要的事情,对你们就不尽然;其中有很多事情对你们简直不可理解,其他的一些事情对你们与对我们可有不同的意义。似此,我们怎么可能彼此交谈?你晓得,你对我说话时,就如一个外国人对我说话一般——虽然,这个外国人所说的语言也是我年轻时亲身学过说过的,因此也能听懂它的大部分意思。但反之则不然;我对你说话时,你听到的一种语言,你只熟知它的半数语句,而你对于其中的细微差别和言外之意,更是完全不知所云。你听到的,是一种与你无关的生活故事,是一种不属于你自己的生活之道。其中的大部分内涵,纵使恰巧合乎你的兴趣,你对它仍然莫知究里,顶多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你想想我们在学生时代所做的那许多论战和谈话,就我一面而言,它们只是一种尝试,许多尝试之一,目的在于使得你们学区的这个世界和语言与我自己的天地和语言得到调和。在我那时想要沟通的人当中,你是最有雅量,是最有心,同时也是最为诚实的听者;那时你勇敢地站出来为卡斯达里的权利发言,但你既没有反斥我的另一种世界,也没有轻视它的权利,更没有对它说出藐视轻薄的话。不用说,我们彼此走得颇为相近。但那是我们稍后要谈的一个话题。” 在他闭口整理思绪时,克尼克谨慎地插口说道:“关于能否听懂的问题,也许没有你所强调的那么糟糕。不用说,两个国籍不同而语言相异的民族彼此相交,自然没有属于同一个国家且说同一种语言的两个个人彼此对谈那样来得亲切。但这并不成为我们放弃沟通努力的理由。即使是一个国家里面,也有种种不同的障碍,使得人们难以很完全的交往和完全的互谅,例如文化上的障碍、教育上的障碍、才能上的障碍、个性上的障碍,如此等等。我们可以断言,基本上,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和任何另一个对谈;反之,我们亦可说,世上任何两人之间,都不可能有确实、完全,而又密切的认识——这两句话莫不皆有其本身的真实性。这是阴之与阳和日之与夜的事情;两者皆是对的,因此,我们有时必须照顾两者。你可以相信,我也不以为你和我可以做彻底的沟通而彼此之间不留任何误解的成分。然而,就算你是一个西方人,而我是一个中国人,就算我们各说各的语言。但是,只要我们是有善意的人,那样,我们彼此不但可有很多事情可说,而且,除了可以确切交谈的东西之外,我们彼此还可猜摸和感觉许多东西。不论如何,且让我们试试吧!” 戴山诺利点点头继续说:“我暂且先对你说一些你必须知道的事情,好让你对我的处境有一些认识。嗯,那么,主要的是,在一个少年的生活中,家庭是最高的权力机构——不论你承认与否,都没有两样。我在你们英才学校当寄读学生期间,我和家人一向处得很好。在你们当中的那一年,我一直受到很好的照顾;每逢假日回家,我都受到宠爱,因为在家我是独子。我对我母亲有一种深切的爱,实际上可说是一种热切的爱;每次和她分离,是我唯一感到难过的事情。我与家父的关系比较平淡,但颇友好,至少是在童年和在你们之间度过的那几年少年期间,确是如此。他是一个羡慕卡斯达里的老人,不但以我能在英才学校接受教育为荣,还以我能够进入高尚的珠戏之门自豪。我在家度假时,日子过得非常愉快,简直好像过节;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几乎可以说,我与家人只有穿着宴会服装时才能互相认识。有时候,在我回乡度假时,我往往会因为你们待在校中无缘享受这种快乐而可怜每一个人。 “关于那段时间的事我不必多说;总而言之,你比任何别人都更了解我。我几乎成了一个卡斯达里人,也许有些轻佻、粗俗,乃至肤浅,但很快乐、很热情、浑身是劲、志气高昂。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期,虽然,不用说,人在福中不知福,当时我并未如此想;在华尔兹尔那几年时光之间,我曾预期,那种幸福和人生的顶峰经验,将在我离开你们学校,返回故乡,运用我在你们那里得到的优越感征服外面的世界之后来到。可是,事实正好相反,我离开你们之后不久,内心就感到一种矛盾、冲突,于是我开始努力挣扎,但直到如今,未能得胜。因为我返回的那个地方已不再只是我的家族了;而我的国家也已不再只是等着欢迎我并承认我出身华尔兹尔的优越性了。不久之后,即是在自己的家中,我所碰到的,也是失望、难题,以及纷乱了。这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的事。因为,我的天真信心、我的儿时自信,以及我的幸福之感,一直在护卫着我,此外,我由英才学校随身带回的那种教会精神,以及静坐冥想的习惯,也都一直在护卫着我。 “我要到大学里面研究政治,可是那里的情形实在太叫人绝望了。那里学生的一般语调、他们的教育程度与社交生活,以及许多教师的心性——所有这些,与我在你们当中已经见惯的情形,实在太不同了。你还记得,我在针对你们的世界为我们的世界辩护时曾经如何歌颂我们那种未受污染的纯朴生活吗?我的朋友,如果那是一件该受惩罚的蠢事的话,那我就已受到严酷的处罚了。因为,那种淳朴、天真的本能生活,这种孩子样单纯灵魂的自由光辉,尽管还可存在农人或技工之间,甚或其他什么地方找到。但我一直未能发现,更别说得以分享了。此外,你还记得我是多么喜欢夸大其词地宣扬卡斯达里人那种傲慢自大和装模作样吗?我指责他们是一批狂妄的堕落之人,以他们那种阶级精神和他们那种英才骄气傲视于人,还记得么?如今我发现到,这个世界中的人,竟也一样以他们那种卑陋的态度,以他们那种贫弱的教养,以他们那种刺耳的幽默,以使他们自己保持实际、自私目标的那种穷凶极恶藐视他人。他们那样短视、毛躁,却把自己看得那样尊贵、那样神圣、那样稀有,自以为可以媲美于华尔兹尔最会虚张声势的英才人物。他们不是嘲笑我,就是拍打我的臂膀,而他们中有不少人,以一般流俗仇视任何美好事物所怀的那种敌意,毫不含糊地对我本身所具的卡靳达里特质表示憎恶。但我却决定把他们的憎恶视为一种殊荣加以接受。” 说到这里,戴山诺利稍稍顿了一下,向克尼克瞥了一眼,看看他是否在使他感到厌倦。他的注视遇着了克尼克的视线,看出他这位朋友正以一种全神贯注而又和善友好的表情在听着,这使他感到颇为宽慰。他看出克尼克正在聚精会神地侧耳谛听着;他既不像倾听一种随意的谈话,也不像倾听一个有趣的故事,而是专诚致志,一心不乱地在谛听着,就如集中精神专注于一个默观的主体一般。而在这个时候,克尼克的眼中还露出一种纯净热心的善意——善心得使普林涅奥感到他像赤子一般。他在同样一个人的面上竟然看到这样一种表情,情不自禁地觉到一种惊异之感扫过全身,因为他曾以一整天的时间欣赏他那多方面的日常俗务及其支配公务的智慧和权威态度。心情宽松了,他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是否毫无益处,是否只是一种误会,或者是否具有一种意义。假如它有一种意义的话,我该说它是这样的: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某一个人,在某种极度痛苦的情形之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体认到卡斯达里已经远远地背离了它的母国。或者,从我的立场来看,也许可以换个方式说:我们的国家与她那最最尊贵的学区显得多么相异,与那个学区的精神多么相背;肉体与灵魂、理想与现实,在我们这个国家中完全背道而驰;它们彼此相知或有意相识的东西何其之少。假如我平生有任何一种工作和理想的话,那就是要我自己努力将这两大原则综合为一,在这两者之间担任一个解人、一个通译、一个仲裁。我已尝试过了,但失败了。既然我无法将我全部的生活情形告诉你——纵使告诉你,你也无法理解——我且在此将我失败的许多情由之一说明一下。 “在我初入大学之后所遭遇的难题,并不完全在于无法面对自己身为一个卡斯达里人或一个喜欢卖弄的人而来的那种逗弄或敌视。倒是将我出身英才学校视为一种荣誉的那几个新朋友,却给了我更大的麻烦,实在说来,给我招来了更大的困扰。问题还不止此,其中最苦的地方,也许是我自定的一个行之不通的功课,是继续在俗世的环境中去过卡斯达里人所过的那种生活。起初,我几乎没有感到什么难处;我依照我在你们当中学来的那些规则行事,而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这些规则似乎亦可用于俗世的生活。它们似乎可以策励我、护卫我,似乎可以保持我的愉快心情和内在的健全,可以加强我尽可能以卡斯达里的办法度过大学时代的决心,依照我的求知欲所指的门径前进,而不让任何事物将我逼上为专业学生特别设计的那种学习之道:实实在在地,彻彻底底地,尽其可能地以最短的时间学会一种谋生的专长,不顾一切地践踏一个学生本来可有的任何意义的自由和博大。 “但卡斯达里所给我的保护,结果不但颇为危险,同时也很可疑,因为我并不是要做一个志在灵魂平静的隐士,保持一种安定的默想心态。我要的是,征服这个世界,你晓得,去了解这个世界,并且迫使它了解我。我要的是证实这个世界,并且更新它、改革它——假如可能的话。我要的是亲身将卡斯达里和这个世界拉在一起,使它们互相调和,言归于好。经过一些失望、一些冲撞或混乱之后,我退而静坐沉思,起初颇有助益,静坐就像放松精神,吐故纳新一样,每次都可恢复良好的亲善力量。但时日一久,我终于感到,这种静观默想的修行法门,这种培养性灵和锻炼精神的手段,乃是一种使我孤立的东西,使我在别人眼中显得非常怪异,并且,使我无法实实在在地真正了解他们。我打从心里明白,我若要真正能够了解他人,了解这个世界里面和它外面的那些人,我只有再度变得和他们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优越之处,甚至连静坐的凭借也没有,始可办到。 “当然,当我如此描述这件事情的经过时,我也可以采取一个较佳的观点来做。可能的情形也许只是:一旦没有了受过同样锻炼的同伴,一旦没有了老师们的督导,一旦没有了华尔兹尔那种奋发向上的气氛,我就逐渐丧失了修得的功力,以致变得日渐懒散、心不在焉,乃至变得漠不关心;而在我受到良心苛责的当儿为自己寻找借口,以为漠不关心本是这个人世的特性之一,只要让它几分,就可逐渐了解我的环境。我既不想在你面前美化原有的真相,也不想否认或掩饰我曾苦苦挣扎、奋斗,甚至犯错的事实。我对这整个问题的态度是很认真的。我尝试为我自己寻得一席有意义的地位,不论是否只是我的自负心理作祟——不论如何,事情终于就这样结束了,那是理所当然的。这个世界的力量比我强大,它终于慢慢地压倒了我、吞噬了我。说来十分恰切的是,生命好像真的听了我的意思,居然完全依照俗世的模式彻底地翻造了我,因为,这个俗世的诚实、天真的力量,以及本体论上的优越性,都是我曾在华尔兹尔与你辩论时针对你的逻辑予以高度赞赏和辩护的论点。你还记得。 “现在我得提醒你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你或许早就忘了,因为那是对你无足轻重的事情,但它对我意义重大,非常重要,不但重要,而且可怖。我的学生时代既然告一段落,那我就适应新的环境,但我吃了败仗,好的是并未全军覆没。内心上,我不但仍然自以为是你们的同类,并且以为我已做了若干调节,丢了某些旧习,但这与其说是战败的结果,毋宁说是出于谨慎小心和自由抉择。但除此之外,早年的习惯和需要,仍然保有不少。其中之一是玻璃珠戏,不过,那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既然没有经常练习,又没有经常与旗鼓相当、尤其是技高一筹的选手较量,自然也就学不到什么东西了。一个人独玩,说得好一点,顶多也只如以自问自答的方式取代认真而又严肃的对话。身为一个出身英才学校的英才学生,我竟不知我的处境如何了,不知我的珠戏技巧怎样了,我的涵养工夫,我的境界地位怎样了,因此,我奋发努力,挣扎着保留了至少这少数几样有价值的东西。在那些日子里,每当我为那些一知半解的朋友略述一局珠戏的样式或分析一局珠戏的运作之时,我就感到,对于那些十足的外行而言,此种游戏或许近似魔术。其后,到了大三或大四的时候,我到华尔兹尔参加了一次珠戏讲习,再度看到这里的乡野和城市,再度来到我们的母校和珠戏学园,旧地重游,使我不免有些悲喜交集;可惜当时你不在这里;那时你正在蒙特坡或柯柏翰什么地方从事研究工作,被人视为一个野心勃勃的怪物。我参加的珠戏讲习,只不过是为可怜的俗人和像我这样的半瓶醋举办的一系列暑假课程之一而已。虽然如此,但我用功学习,并且,课程结束,我还以拿到普通的“丙”字沾沾自喜,因为,得到这个及格的成绩,以后就有资格报名参加同类的假期讲习了。 “嗯,而后,事隔数年之后,我再度打起精神,报名参加你的前任主持的一个假期讲习。我认认真真地准备前往华尔兹尔。我仔细读了我以前的作业簿,对收心的技巧作了一些尝试——简而言之,我以我有限的能力镇定自己,集中精神,并使我的心情配合讲习的气氛,颇似一个真正的珠戏选手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珠戏大会一般。就这样,我到了华尔兹尔。因为离别长了一些,因而也自感生疏了不少,但同时也着迷了许多,就像又回到了一个曾经失去的故乡,连故乡的语言也变得饶舌了。就在这个时候,我想与你重逢的热望如愿以偿了。你还记得否?约瑟?” 克尼克热切地注视着他,点头微微笑了一下,但没有开口说话。 “好,”戴山诺利继续说道,“那你是记得了。但你到底记得什么?跟一个同学不期而遇,一次偶然的相逢和失望,而后各奔前程,从此不再想起——除非事隔数十年后,另一个人笨笨地向他提起。难道不是这样吗?此外还有什么?对你还有什么?” 显而易见的,他是在竭力抑制自己,但不难看出的是,经过多年蓄积,但一直未能好好统御的情绪,已经到了山洪暴发的边缘。 “你在期待,”克尼克谨慎地说道,“等轮到我说话的时候,我再说我的印象。现在该你发言,普林涅奥。我看那次会面对你不太愉快。当时对我亦然。现在说吧,告诉我那是怎么一回事情。坦白地说吧。” “我就试试,”普林涅奥说道,“我当然无意指责你。我得承认你对我非常客气——不止如此。在我接受你的邀请来到这儿华尔兹尔之时,由于自从第二次珠戏讲习之后,甚至自从我担任卡斯达里预算委员会委员之后,就不曾来过这里,因此我决定拿我那时所经历的事实与你对质,不论此行的结果愉快与否。现在我真的要说下去了。那时我来参加讲习,被安置在宾馆里面。参加讲习的人几乎全都跟我同年;有些人甚至比我还要年长许多。我们至多不过二十个人,以卡斯达里人居多,但不是差劲、冷淡或懒散的珠戏选手,就是迷迷糊糊地认为应该见识见识此种游戏的十足生手。使我感到轻松的是,我对他们一个也不认识。我们的教师——档案处的助理之一——虽然十分卖力,并且对我们也很友善,但这整个事情,打从一开始,就给人一个感觉,好像是一种半生不熟的废物、一种滥竽充数的讲习;随便凑合起来的学生,对于它的要义或成功的机会,几乎跟指导的老师一样没有信心——尽管参加的人谁也不愿承认。你也许感到奇怪,这一批人为什么要凑在一起,以那样的耐心和热诚来从事他们既不擅长,又乏兴味的事儿?而一位训练有素的专家,又为什么不厌其烦地要给他们讲课并给他们指派他明知不会有何结果的作业?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只是我的运气不好,才碰上这个班次,后来我从经验老到的朋友那儿得知,要是我碰上的是另一组学员,也许就显得紧张刺激、受益匪浅,甚至精神鼓舞、士气大振。往往,我后来听说,若有两个能够彼此策发,或已相知而成好友的同学互相勉励,就足以使全体学员乃至教师,以及整个课程,得着一种不可或缺的刺激。但你身为珠戏导师,对于这类事情必然完全明白。 “嗯,然而,我的运气太糟了。我们那个临时凑合的小组,原有的一点生气也不见了;一点转机也没有,甚至连一点暖气也没有了。那整个情形使人想到的,是一个为了成年学童设置的补习班:有气无力。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失望与日俱增。好的是,除了玻璃珠戏之外,还有华尔兹尔这个圣地可以供我怀念。纵使是珠戏讲习失败了,我仍应为了能够返回母校与老同学话旧而庆幸,说不定还能与在我看来最能代表卡斯达里的好友——你,约瑟——重聚一番哩。只要能够重逢几个学生时代的同伴,只要能在步过这美丽可爱的学区时再度碰见几位年轻时代的守护神,尤其是,如果运气好的话,只要我们两个能够再度彼此接近,并像往日一样来上一次你我之间的对谈,而不像在我对卡斯达里所提的问题与我自己之间所作的那种自问自答——那么,我这次的假期就没有虚度了;那么,这次珠戏课程的失望以及其他一切也就不必那么介意了。 “我在路上最先碰到的老同学,是两个不足挂齿的泛泛之辈。他们见到我非常高兴,拍拍我的肩膀,问了一些幼稚的问题,问的是我在外面俗世所过的传奇生活情形。但接着碰到的几位就不那么单纯了;他们是珠戏学园的成员和年轻一辈的英才学生,故而没有向我提出天真的问题。相反的是,当我们在你们那些神殿圣堂之中劈面相逢而他们回避不及时,他们便以一种突出而又颇为热烈的礼貌或谦下而又颇为亲切的神情对我打着招呼。他们这种举止颇为明白,表示他们也有许多与我相当的要事要赶,表示他们对于恢复旧交的事情没有时间、没有心情、没有同感、没有意愿。好吧,我不勉强他们;我让他们沉湎于他们那种奥林匹亚式的卡斯达里宁静里面而不加干扰。我远远地望着他们的本身和他们那种忙碌自得的神态,就像一个囚人透过铁窗窥视或如一个饥寒交迫的穷人瞪眼凝视那些有钱有势,又有教养,营养充足、保养良好、意态悠闲而又少病少恼的上层阶级分子和他们那种清秀光洁的面孔与整齐洁净的手指。 “而后是你,约瑟,你出现了,而我一见到你就喜出望外,心中升起了一种新的希望。当时你正穿过院子,我从你背后看你走路的神态认出你,于是立即叫出了你的名字。终于遇见了一个有灵魂的人类,当时我在心里说,终于见到了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也许是一个对手,旦不管怎样,总是一个可以交谈的人类,不用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卡斯达里人,但这个卡斯达里人的卡斯达里精神还没有冻结成为一副面具和盔甲。他是一个人,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你必然看出我是多么的高兴,对你又寄予多大的希望,而实际说来,你也以极大的礼貌在半路上迎我而来。你仍然认得我,我对你亦非泛泛,再度见到我的面孔使你颇感愉快。因此,我们也没有将那短暂的温暖问候丢在院子里面;你不但邀我到你那里小叙,甚至还为我拨出或牺牲一个黄昏的时间。然而,那是怎样的一个黄昏!我们两个自我折磨,力求显得幽默、谦恭,企图以同志相待,而我们拖着那种跛腿的对话前进,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多么费劲!别人待我冷淡,与你碰面更糟——为了恢复失去的友谊而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才更痛苦!那个黄昏终于打消了我的妄想。那使我毫不含糊地明白到:我不是与你追求同样目标的一个同志,不是一个卡斯达里人,不是一个有地位的人,而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一个从事逢迎的傻子,一个缺乏教养的老外。而所有这一切都那样周到的礼貌和举止向我表达出来,所有那种失望和不耐又都以完美的面具遮掩着,这种事实,对我而言,才是糟得不能再糟的事情。如果你指责我说:‘喂,朋友,你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堕落到这步田地?’倒会打破冰冻而使我感到快活。然而事实却非如此。我看我对卡斯达里的所属之感是毫无结果了;我看我敬爱你们大家、学习玻璃珠戏,以及与你为伍的事,是一文不值了。英才教师克尼克发觉我拜访华尔兹尔遭遇了不幸的待遇;他为了安抚我使他自己挨过整整一个黄昏的无聊时光,而后以无懈可击的礼貌将我送到门口。” 戴山诺利挣扎着捺住他的激动情绪,以痛苦的表情望着这位导师。克尼克坐在那里聚精会神谛听着,并无不耐烦的样子;他坐在那里,带着充满同情的微笑望着他的老友。由于戴山诺利没有继续说下去,克尼克就以一种善意和满意的眼光——实在说来,以一种安慰的神色——凝视着他。持续了约有一分钟左右的时间,普林涅奥才在他的凝视下瞥见那种神情。而后,虽未生气,但大声地叫道:“你还在笑哩!好笑么?你以为这全是好事么?” “我得承认,”克尼克微笑着说道,“你将那段插曲描述得十分生动,太生动了。栩栩如生,正是如此,而你语声中那种吞吞吐吐的委屈和指责之感,对你而言,大概也需要有效地将它倾诉出来,并以如此鲜活的描述使我忆起那一幕情景。此外,尽管我恐怕你仍以从前的眼光来看这件事情,直到如今仍然没有化解,但你却以客观正确的态度说出了这个故事——两个青年陷入了一种只得装聋作哑的尴尬境地,而其中的一个,也就是你,犯了严重的错误:不但没有拿掉伪装的假面,却以一种快乐的外表遮掩由这件事情引起的内心痛苦。看来,直到今天,你仍将那次的不欢而散归罪于我——尽管化解的权柄完全在你的手里。难道你真的没有看出此点?然而,我却得说你已将它描述得十分生动。你已使笼罩那个怪异黄昏的迫促尴尬景象完全重现出来了。有一阵子,我曾觉得我好像又要力求镇定了,并且又要为了我俩感到惭愧了。不错,你的故事完全正确。能够听到一个说得如此生动的故事,也不失为一件人生乐事。” “好吧,”普林涅奥颇为惊讶地说道,语声中回响着一种屈辱与怀疑的音调,“很好,我的故事至少娱乐了我俩中的一个。不过,我得对你说,我对它一点兴趣也没有。” “但你总可看出,”克尼克说道,“我们现在看这个故事是多么的有趣吧?难道这不正是你我的功劳吗?我们不妨一笑置之。” “一笑置之?我们为什么应该一笑置之?” “因为,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过去的卡斯达旦人普林涅奥,而此人不但曾要精通玻璃珠戏,同时还为得到老友的欣赏而痛下工夫,但事到如今,这个故事不仅已经成了过去,而且已经一去永不复返了,就像英才教师克尼克的故事一样:尽管他以卡斯达里的方式受了种种训练,但当这个普林涅奥突然打来时,他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废物,以致,事隔多年,到了今天,那种笨拙的举动再度映现在他的眼前,使他好比面对明镜一般,看得一清二楚。再说一次,普林涅奥,你的记忆实在太好了,故而能将这个故事说得如此之好——我就没法将它说得这样好。幸运的是,这个故事已经过去了,并且一去永不复返了,因此我们可以一笑置之了。” 戴山诺利显得颇为混乱。他不知不觉地从这位导师的良好心情中感到了温暖和愉快。显而易见,那与嘲弄绝不相同。并且,他也感到此种愉悦的背后含有一种强烈的严肃性。只是在描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过于认真地复演了那个插曲的苦境,而他的故事又说得颇像忏悔,以致一下难以改过口来。 “也许你已忘了,”他迟疑地说道,已有一半被说服了,“我所叙述的东西,对我的意义跟对你并不一样。对你而言,顶多只是一种懊悔而已;对我而言,却是惨败和垮台,同时也是我一生重大转变的开始。那时,在我离开华尔兹尔的时候——正是那次讲习刚刚结业的时候——我不但决意不再返回此地,而且几乎痛恨卡斯达里和你们那批人。我因失去幻想而明白到:我永远不会跟你和在一起,也许从来就不曾像我所想的那样跟你们和在一起过。只要再有一点点不如意的地方,就足以使我背离卡斯达里的一切而成为卡斯达里的一个死敌了。” 克尼克以一种快活而又锐利的眼神定定地凝视着他。 “当然,”他说,“要不了多久你自然就会将那一切全都对我说了,我很希望哩!不过,就目前而言,我看出我们的关系是这样的:我们早年交往,而后分手,各行其道。而后再度相逢——那是在你不幸参加那个假期讲习会时。你已有一半或全部成了一个俗世之人;而我则是一个颇为自负的华尔兹尔人,忙着卡斯达里的事情;而今我们又想起了那次那个令人失望而又惭愧的会合。我们回顾了那个时候的自己和我们的窘态,而我们之所以能够以一笑置之,乃因事过境迁,今日的一切已与过去完全不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承认,你当时给我的印象确曾使我感到颇为尴尬;那完全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反面印象。那时,我对你无可指望;你显得颇为轻率、粗陋、俗气,令人感到意外、烦恼、可厌。那时的我是个年轻的卡斯达里人,对于俗世一无所知,实际上也不想有所了解。而那时的你,嗯,那时的你则是一个年轻的老外,你来看我们的原因我也没有正确的理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参加一个珠戏讲习,因为英才学生的东西你几乎已经毫无所剩了。你扰乱我的神经,正如我扰乱你的一般。我不得不给你一种怠慢的印象,因为我不得不与一个非卡斯达里人兼业余珠戏选手保持一点距离。而你在我印象中则是一种半开化的野蛮人,因为你似乎在对我的兴趣和友谊提出令人为难的无理要求。我们彼此回避,近乎互相憎恨。我们除了分手之外别无良策,因为,我们既无任何东西可以奉献对方,又不能彼此公平相待。 “然而今天,普林涅奥,我们既能挖出这久已埋藏的可耻往事,对于那种场景和我们两个也就可以一笑置之了,为什么?因为,我们今日相聚,已是与前不同的人,有了不同的意向和潜力——不再多愁善感了,没有压制的嫉恨了,不再自高自大了。现在,我们两个早已长大了;我们两个都已成人了。” 戴山诺利微笑着舒了一口气。但他仍然问道:“对于此点,我们那样笃定吗?毕竟说来,纵然是在那时,我们也曾有过十足的善意呀!” “我该认为我们有过,”克尼克说道,笑了起来,“而我们却以我们的善意驱使、强制我们自己,直到我们无法忍受下去。那个时候的我们不知不觉地互相厌恶。在我们每一个人看来,总是对方见外、可恼、疏远、可厌,另有一种想象的义务感和相属感迫使我们演出那种沉闷的闹剧,演了整整一个晚上。你走之后不久我就体会到了此点。不论是以前的友谊还是以前的对立,我俩任谁都没有随着年龄的渐增而丢弃。我们没有让这种关系死掉,却认为必须将它挖出墓来,并使它持续下去。我们感到对它有所亏欠,却不知如何去还这笔债务,可不是么?” “我想,”普林涅奥若有所思地说道,“即使是在今天,你仍然有些过分礼貌。你说‘我们两个’,但寻求对方而寻之不着的,实际上并不是我们两个。此种寻求,此种敬爱,完全是我这一面的事情,因此,失望和苦闷,也是我这一面的事儿。现在我来问你:自从那次分别后,你的生活有了什么变化?什么也没有。对我而言,恰好相反;那次的会面却成了一条痛彻心肺的分水岭,因此我无法领会你那种一笑置之的态度。” “对不起,”克尼克温和地致歉道,“我也许冒失了一些。但我希望到时候你也能对那件事情以一笑置之。不用说,你的感情那时确是受了伤害,但那种伤害并不是出于我——尽管你当时那么想,至今似乎仍然那样以为。你的伤害出于你自己与卡斯达里之间的鸿沟,出于你的世界与我的世界之间的裂缝——这条勾缝我们似乎曾在求学交友的当中弥补连接起来,但后来又在我们面前忽然张开了可怕的大口。你对我还有什么指责的地方,请你坦率地提出指控。” “噢,那绝不是一种指控,但那是一种投诉。当时你听不入耳,甚至到了现在,你似乎也不想听。当你以礼貌一笑置之时,也不还是那个调调?” 尽管他已从这位导师的眼中看出此种友谊和深切的善意,但他仍然情不自禁地强调此点;这种积压已经很久的重担一旦抛下之后,他自然需要唠叨一番,吐上一口苦水。 克尼克面不改色。经过片刻思索之后,他谨慎地说道:“朋友,直到现在我才开始了解你。也许你是对的,因此,这点我也须检讨。但我仍可提醒你:你是有权利要我将你所称的投诉听在心中——但也要你实实在在地将它表达出来才行。然而事实却是,那天晚上在宾馆对谈时,你并没有提出任何种类的投诉。相反的是,你却像我一样,尽力以轻快而又勇敢的态度面对这整个情形。你跟我一样,扮演那种不发牢骚的无畏勇士。但你在心底不希望我听听你那藏着的怨苦,要我看看你那面具背后的真正面目——就像你现在对我投诉的一般。嗯,我想我在那个时候就已觉出那一类的事情——尽管并非全部。但我要怎样向你表示我为你担心,表示我可怜你而不冒犯你的自尊呢?并且,我的手中既然空无所有,既然没有东西可以给你——没有忠言、没有慰语、没有友情——因为我们已经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纵然我伸出援手,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实在说来,藏在你那粗鲁态度背后的那种不安和不快之感,当时使我颇感烦恼;老实说,我当时对它颇为反感。它里面含有一种要求,要求我寄予同情,而你的态度又与我的同情对抗。我感到那里面有一种可厌而又幼稚的东西,而它使我对你感到更加胆寒。你要对我的友谊提出要求。你想成为一个卡斯达里人,想要做一名珠戏能手;但在同时,你又显得那样任性,那样怪异,那样迷于自我中心的情绪,这是我当时的大概观感,因为那时我已可明白看出,卡斯达里精神在你身上可说已经荡然无存了。显而易见,就连那些基本规则,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好吧,那不关我事。可是,之后你为什么又要到华尔兹尔来?又要对我们称兄道弟?我曾说过,我对那点颇为烦恼厌倦,因此,假如你那时将我对你的彬彬有礼解释为一种排斥,那倒一点没错。我确是曾经存心排斥你,但那不是因为你是一个世俗之人,而是因为你要求被视为一个卡斯达里人。但是,事隔多年之后,当你最近再度来到时,那种矛盾已经不见踪影了。你不但看来是个世俗之人,说话的神情也像来自俗世一般。我看出了其中的差别,特别是你脸上所现的那种凄凄惨惨的样子或忧愁不乐的表现,尤其明显。但我喜欢你的一切,你的态度、你的言词,甚至你那种愁苦的样子,我都喜欢。它们不但看来可观,而且适合你,配得上你。我对它们一点也不烦恼;我不但可以接纳你,而且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些微内在的排拒。这回不必过分的礼貌和客气,因此,我不但以朋友的身份与你相见,而且尽力向你表示我的感情和关切。不过,这回处境逆转了;这回是我努力争取你而你坚持后退。我唯一的鼓励只是:我默默地将你来到我们学区和你对我们的事情感到兴趣视为一种依恋和忠诚的表现。因此,最后,你对我的殷勤终于有了反应,因此,我们终于到了彼此敞心的时候,同时,我想我们也能以这种态度更新我们的旧有友谊。 “你刚才说,我们那次的会面,对你是件痛苦的事情,而对我却无足轻重。我们不要为此争论;你也许没有说错。但是,朋友,我们这次的会面,对我绝非没有意义。它对我的意义,比我所能对你说的要大很多,比你所能猜想的还要大些。我不妨先给你一点暗示:它对我的意义,比寻回一个失去的朋友更大,比以新的力量和新的光景复活过去的时光还要大些。最重要的是,对我而言,它代表一种召唤,是从外面向我接近的一个门径。它为我打开了一条通往俗世的道路;它可以使我再度面对那个老问题:调和你我之间的歧见。而这件事情来得正是时候。这回的这个召唤不会发现我充耳不闻;它会感到我比以往更为警醒,为什么?因为,实在说来,它并非出乎我的意料。它并不是以某种外物向我接近,它并不是我可理可不理的那种外来物事。而是,它出于我的本身;它与我内心之中那个非常强大而又持久的欲望,是孪生兄弟,与我深心里面那个非常强劲的需要和渴求,是难兄难弟。不过,关于此点,且让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时候已经不早,我们两个都需要休息。 “你说到我的快活和你的悲哀,而你所指的意思,在我看来似乎是:我对你所称的‘投诉’有欠公平,并且,直到今天,我对它然处理不当,因为我以微笑对待此种投诉。这里面有些我不很明白的问题。为什么不该以愉快的心情谛听诉怨?为什么一定要愁眉苦脸而不笑面迎人?从你带着愁苦和负担再度来卡斯达里和到我这里来这个事实来说,我想我也许可以下个这样的断语:我们的沉着从容,对你是有意义的。而假如我没有与你同声一哭,没有让我自己受你感染的话,那既不表示我不明白你的悲伤,亦不表示我对你的痛苦视若无睹。我不但明白,而且尊重你的态度,因为那是世俗生活印在你身上的形迹。那是成为你、属于你的东西;它对我很尊贵,值得我尊重——尽管我希望它有所改变。不用说,对于它的起源,我只能猜测;关于此点,以后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对你而言似乎都是正当的。我只能看出你似乎曾经有过一段艰苦的生活。但你何以认为我对你和你的困苦不会或不能公平允当呢?” 戴山诺利的面上再度罩上了一层黑云。“有时候,”他黯然地说道,“在我看来,我们不仅有两种不同的语言和表达方式,其中每一种只能含糊暖昧地译成另一种,而且我们本身也是完全根本不同的造物,彼此永远无法了解对方。我们中究竟谁是真正完整的人类?是你还是我?我不时怀疑:我们谁也不是。有时候,当我以十足的敬意,以十足的自卑之感,以十足的羡嫉之情,仰望你们教会组织的成员和玻璃珠戏能手之时,以为你们或许都是快活神仙或超人,因为你们总是那样从容自在,总是那样游戏人生,总是那样受用你们自己的生活,总是那样不受疾苦的感染。另一些时候,在我看来,你们似乎又是可怜可悯或卑鄙下流的宦官阔人,肤浅地局限于一种永远长不大的童年,天真而又幼稚地蛰居于你们那种围着紧密篱墙的整洁游乐场和幼稚园中:在这里面,每一只鼻子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每一种情绪都被弄得平平稳稳,每一种危险念头都压得服服帖帖;在这当中,每一个人一辈子都在玩那些优美、安全、没有生气的游戏;在这当中,每一种生命的震动,每一种强烈的情感,每一种真正的热情,每一种大喜大乐,都被果断地用冥想疗法加以制止、拨开、中和、抵消。这岂不只是一种肤浅、干枯、说教、整饰的世界?岂不只是一个让你懦弱地过单调生活的虚假世界?岂不只是一个没有邪恶、没有苦恼、没有饥渴、没有果汁和盐味、没有家庭、没有母亲、没有儿女、几乎没有女人的世界?本能的生活被用默想驯服了。多代以来,你们一直将危险、大胆,以及负责的工作,例如经济、法律,以及政治等等事情,留给别人。懦弱无能,却由别人妥为保护、饲养,并且不负什么沉重的责任。你们过你们那种懒虫的生活,为了免得它们过于沉闷,于是你们忙着培植这些博学的专家、计算音节和字母、演奏种种音乐、玩赏玻璃珠戏,而那些穷苦的人们却在外界的泥污之中过真实的生活,做真实的工作。” 克尼克一直以毫不动摇的友善态度聚精会神地谛听着他的议论。 “我亲爱的朋友,”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你的言词大大地使我想起了我们在学生时代所作的那些热烈论战。所不同的是,而今我已不再需要扮演那时需要扮演的那个角色了。我今天的工作不是针对你的攻击为教会组织和教学区域提出辩驳,因此我很高兴我已不必再为那个使我过分吃力的工作出力了。你晓得,要想击退你刚才再度发动的那种光辉骑兵队式的冲锋,是颇为吃力的事。譬如,你所说到的全国其余各地人民都‘过真实的生活,做真实的工作’即是一例。这话听来真是太好了,绝对正确——实际的公理——如果有人想要反驳的话,无疑是告诉说这话的人:他本身的部分‘真实工作’,就是坐镇为了改善卡斯达里而设的某个委员会了。不过,且让我们暂时撇开笑话不说。显而易见,从你的言词和语调听来,你一方面仍对我们充满恨意;另一方面又对我们满怀失望的爱心,满怀羡慕和向往之情。你一方面将我们看作懦夫、懒虫,或在幼稚园玩耍的小童;另一方面又将我们视为逍遥自在、清明在躬的神仙。虽然从这一切,我想我也许可下一个适当的结论:卡斯达里不应为了你的烦恼、为了你的不快,或我们所要说的其他什么受到指责。那是出自别处的事情。设使我们卡斯达里人应该受到指责的话,那你对我们所作的指控就与我们童年时所作的争论不相一致了。在以后对谈的时候,你一定得再对我多说一些,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找出一个办法,使你变得更快乐、更从容,至少使你与卡斯达里的关系变得更自在、更愉快。就我目前所可见到的而言,你对我们抱有一种虚假、勉强、滥情的态度。你将你自己的灵魂分割成了卡斯达里与俗世两个部分,而为了不该由你负责的事情过度地折磨你的自身。你对其他确实应该由你负责的事情,或许也不太认真。我想你大概已有相当时间没做任何静坐练习了。可不是么?” 戴山诺利发出一阵苦笑,“主啊,你的眼光太锐利了!你想有多少时间了?自从我放弃这种静坐魔术以来,已有好多好多年的时间了。而今你竟突然对我如此关心起来了!自从那次假期讲习你在这儿华尔兹尔以太多的礼貌和轻视会见我,并以那么委婉的态度压下我的友谊请求之后,我就以坚定的决心离开这儿,决定终止一切与卡斯达里有关的事儿。自那以后,我就放弃珠戏,停止静坐了;即连音乐也被我糟蹋了相当的时间。我一反常态,结交了一些可在世俗娱乐一面给我教益的朋友。我们喝酒、玩妓;我们尝试各种可以到手的麻醉药品;我们轻视体面、诚敬,以及理想。不用说,如此粗鄙的事儿做了并没有多久,但也长得足以将卡斯达里外貌的最后形迹扫得一干二净了。接着,若干年后,当我偶尔想到我已走火入魔,因而亟需静坐加以补救时,我却因已变得过于自负而不屑从头做起了。” “过于自负?”克尼克喃喃问道。 “是的,过于自负。那时我已踏进俗世,成了一个世俗之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跟别人和在一起;我不要过别的生活,只要过俗世的生活——它那种热情、幼稚、粗鄙、不受约束的生活,经常在快乐与恐惧之间摇来摆去。我不屑运用你们那种办法求取一点点的自我安慰和超于他人的感觉,甚至连想都不屑一想。” 这位导师用锐利的目光向他瞥了一眼,“你为此忍受多年么?难道你没有运用别的办法去对付那一切么?” “噢,用过,”普林涅奥坦白地说道,“我曾用过,现在仍用,有时我再度求助于老酒,通常我需要服用各式各样的镇静剂,才能入眠。” 克尼克闭起两眼,好像突然疲倦了;隔了一会之后,他再度定定地凝视着他的朋友。他默默地注视着他的面孔,起初是认真而又严肃地探索着,但不久之后,他的表情便变得愈来愈温和,愈来愈友善,愈来愈沉静了。据戴山诺利的记述表示,他以前从未在任何人的眼中见过这样一种神情——一种既是那么锐利而又那么慈祥,既那么纯真而又那么挑剔,放射着那么温和、那么博识的光芒。他承认这种眼神起初使他感到心烦意乱,但不久之后,又被它那种温柔的注视逐渐稳定和制服。但他仍然想要反抗。 “你说你有办法可使我变得更快乐、更自在。但你却不问我那是不是我真正需要的东西。” “嗯,”克尼克说道,笑了起来,“只要我们能使一个人变得更快乐、更自在,不论情形如何,我们都应该尽力而为,不论他是否要求我们。你又怎能不要快乐,不求自在?这便是你来此处的目的,这便是我们再度促膝面谈的原因,毕竟说来,这便是你回到我们这里的意向。你憎恨卡斯达里,你看它不在眼里,你因为太以你在红尘打滚自豪,以致不愿运用理性和静坐寻求解脱。然而,这些年来,你对我们本身和我们的从容自在,却一直怀着一种隐隐的、难以抑制的向往之情,而这种向往之情将你诱惑回来,好让我们再试一番。我得告诉你:你此番来得正是时候,因为这也是我热望俗世征召我的时候,因为我也正在寻求一道通往俗世的门路。但关于此点,我们且留待下次再谈。朋友,你已向我透露了不少东西,我为此向你道谢。时候已经不早了,你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而我也得办理另一天的公务。我们必须上床就寝了。不过,且再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吧!”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口,仰望繁星点点,清如水晶,但有浮云掠过的夜空。由于他没有立即坐回他的椅上,于是,他的客人也跟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他的身旁立住。这位导师站在那里,颇有节奏地呼吸着清新而又凉爽的秋夜空气。 “瞧,”他指着夜空说,“这白云蓝天的景色,乍看之下,你也许会以为最暗的地方就是宇宙的深处;但不久你就看出,柔柔暗暗的地方只不过是浮云而已,而宇宙的深处只在这些浮云山脉的山脊边缘和悬崖绝壁之间展开——象征那庄严而又崇高的沉静和秩序。宇宙的深度和神秘不在浮云和阴暗之处;它的深度须在沉静澄澈的太空之中去寻。请在去睡之前再看一看这些满布繁星的湾流和海峡,如果它们有什么观念或梦境传给你,也不要排斥。” 一阵奇异的寒战穿过普林涅奥——他说不出那是悲哀还是快乐。他想起了,在难以想象的久远前,在他以华尔兹尔的一名学生展开他那清明美好的生活时,他曾被与这相类的话鼓起勇气去做初步的静坐练习。 “且容我再讲一句,”这位珠戏导师再度低声地说道,“关于快活的沉静、星星和心灵的澄明,以及我们卡斯达里人的那种沉静,我愿再说一些事情。你与沉静背道而驰,大概是因为你不得不走悲惨的路子,而今所有这一切光明与欢欣,尤其是我们卡斯达里人的这种愉快心情,在你看来显得幼稚、肤浅,而又懦弱,无疑是摆脱现在的恐怖和深渊,逃进一个清楚明白、秩序井然,纯由形式与公式,纯由抽象概念和细微区别构成的世界之中。但是,我亲爱的悲哀信徒啊,对于某些人而言,就算这是一种逃避,就算有些懦弱胆怯的卡斯达里人只敢玩玩符号和公式,就算我们卡斯达里人真的大都属于这一类人——所有这一切,也不会损及真正沉静的价值和光辉,也别说是有损蓝天与心灵的清明了。就算我们中有些太易满足的人,就算我们中有些混充沉静的人,但我们也有一些不同此类的人,一连几代的人,他们的沉静可不是混混的肤浅,而是着实的深沉。我就认识这样一个人——我指的是我们的前任音乐导师,你在华尔兹尔时曾经时常见过的那位导师。这位导师在去世之前的几年有了一种高度的沉静美德,像一颗明星的光明一样地从他身上发出;这种光明以同样的亮度,以慈悲的形式,生命的安享、美好的脾性,以信赖和信任的方式传给每一个人。它继续不断地向所有一切承受它的人放射,向所有一切已经吸收其光的人继续不断地放射。他的光芒也放射到了我的身上;他将他的光彩传了一点点给我,他将他的心光传了一点点给我,也传给了我们的朋友费罗蒙蒂,也传给了其他许许多多的人。对我,以及对其他许多人而言,达到这种快乐沉静的境界,乃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最高目标。此外,你还可以在教会组织董事会中的几位祖师身上见到这种光彩。这种乐观的风采,既不是玩玩的儿戏,也不是混混的自满;它是最高的洞察和爱心,是整个实相的证实,是濒临一切深处和深渊边缘的警醒;它是圣徒和侠士的一种美德;它不但不可毁灭,而且会因年老和接近死亡而增进。它是美的秘密和一切艺术的实质。用舞蹈的节奏歌颂生命光辉与恐怖的诗人,在一种纯粹永恒的现在中演奏此种韵律的乐师——所有这些,都是人间光明的传播者,世间欢乐的增进者——尽管他们首先带着我们走过眼泪与苦恼的困境。以诗句鼓舞我们的诗人也许是个悲哀的独居者,以音乐娱乐我们的乐师也许是个忧郁的梦想家,但他们的作品却含有着诸神和群星的快活沉静。他们所给我们的,已不再是他们的阴郁、痛苦,或者眼泪,而是一滴纯净的光明、永恒的欢乐。尽管各个民族和各种语书,都曾尝试在神话中、宗教中,以及宇宙进化论中探测过宇宙的奥秘,但他们所得的最高的、究极的成就,仍是这种沉静的快乐。想想那些古代的印度人——华尔兹尔的那位老师曾经谈到他们,谈得非常优美动人。他们虽是一种生活困苦,喜欢沉思冥想,乐于苦行禁欲的人,但他们的最高思想成就,却是沉静快乐;苦行沙门和诸佛的笑容,也是沉静快乐:深刻难解的神话人物所表现的,也是沉静快乐。这些神话所表现的人间世界,以一种春天的可爱气氛展示出来,显得颇为神圣、颇为快乐、颇为光彩,可真是一种黄金时代。而后,它生病了,而病情逐渐恶化;它愈来愈为粗陋,以致陷入不幸的困境;最后,情况愈来愈坏,而过了四个世纪之后,毁灭的时机终于成熟,于是,被一位载舞载笑的湿婆神踏在脚下——但它并非就此告终。它再度与昆瑟纽的梦中微笑一同展开:她以她那双顽皮的手捏造一个年轻、新鲜、美丽、光辉的新世界。妙哉——看这些印度人如何以一种几乎无与伦比的洞察和耐苦能力,带着恐惧而又羞愧的神色,看着这残酷的世界历史竞赛,望着这永远不息旋转的饥渴与痛苦的轮子;他们不但看到而且明白造物的脆弱、人类的爱力和魔力,及其渴求清净与谐和的愿力;因而他们设计了这些光辉的寓言,表现创造的美好和悲剧:伟大的湿婆神在她的舞蹈中将这个完成的世界摧毁,而在睡眠中微笑的昆瑟纽,则顽皮地在他的金色仙梦中造出一个新的世界。 “不过,且让我们回到我们卡斯达里本身的快活沉静上来吧!虽然,它也许只是这个伟大宇宙沉静的一个小型的迟生变种,但它也有其完全合法的形态。学术研究并非时时处处都是快乐的——尽管理当如此。但在我们这里,这种崇拜真理的学术工作,不但与美的崇拜密切相连,而且与静坐的精神修养结有不解之缘。因此,它才永远不会完全丧失它的沉静快乐。我们的玻璃珠完全结合了学术、爱美,以及静坐这三大要素;因此,一个真正的珠戏选手,应该充满乐观愉快的精神,就像一个成熟的水果饱含甜美的果汁一般。尤其重要的是,他应该保有音乐的愉快沉静,因为,毕竟说来,音乐乃是一种勇敢的行动,乃是一种沉着、微笑、向前跨进,舞蹈着穿过人间的恐怖和火焰,乃是节日的一种牺牲奉献。这种愉快的沉静,自从我在学生时代开始隐约感到它的意义之后,一直就是我所关切的生活境界,今后怎么也不会轻易丢弃,纵然身处不快的苦境,也不轻易放松。 “现在我们要去睡觉了,明早你就得离开了。尽早回来,再告诉我一些关于你自己的事情,我也要开始对你说些我的情形。你将会听到,纵然是在华尔兹尔,纵然是在一位导师的生活中,免不了也有疑惑、灰心、失望,以及情绪的危险。不过现在我要你把耳中装些音乐再去上床。眼中映些星空,耳中装些音乐,而后就寝,比起你的任何镇静剂来,都是一种更好的序曲。” 他坐下身来,非常细心地、非常轻柔地,演奏一章蒲色尔的奏鸣曲——约可伯斯神父最爱玩赏的作品之一。音符像点点金光一般地静静落下,轻柔得连庭中的古泉之歌都清晰可闻。这两种本来彼此分离的可爱声音,以轻缓、朴实、节拍优美的神态相会、交融了;它俩勇敢而又快活地以轻盈的回旋舞步,穿过时间与无常的虚空,顿时使得这个小小的房间和夜晚犹如宇宙一般广阔无垠。而当这两个朋友互道晚安之时,来宾的面色也变得开朗起来了——尽管他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十、预备 现在,克尼克已经设法打破此种僵局了,恢复他们两人关系的一种热烈往还,终于又在他本人与戴山诺利之间展开了。多年以来一直赋闲在家过着忧郁生活的普林涅奥,终于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朋友说对了:他之所以身不由己地被牵引着返回这个学区,实际上就是因为他渴望一种精神休养,渴望得到心境上的澄明,渴求卡斯达里的适性快乐。就在德古拉略斯以一种疑忌的眼光注视着这种新的发展时,普林涅奥对克尼克展开了频繁的拜访,就连在没有公事要办的时候,亦然。不久之后,克尼克对他便有一个初步的认识了。这位导师由此发现,戴山诺利的生活情形,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超特或复杂。普林涅奥年轻时曾经有过一些失望和屈辱的遭遇,由于他的天性积极、热情而感到更加难受,关于此点,我们早已听说过了。他曾想沟通俗世与卡斯达里之间的关系,但他的努力失败了;他不但未能设法以他的背景和性情综合俗世与卡斯达里之间的矛盾要素,相反地,却使他自己成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局外人。虽然如此,但他并不只是一个纯粹的失败者,因为他已在失败和灰心的情形下形成了一种个性。 对他而言,卡斯达里的教育似乎是白受了。至少,就目前来看,它所带给他的,只有矛盾和失望,以及非他那样的人所能忍受的那种孤单寂寞。尤其糟糕的是,自从他踏入这种适应不良的荆棘之途之后,更因心情不佳而犯了各种行为上的错误,以致格外加深了此种孤独的困境。因此,在他还是一个学生时,他就与他的家人,尤其是与他的父亲,发生了难以调和的争执。 他的父亲虽然算不上实际的政治领袖之一,但他却跟所有戴氏家族一样,毕生以支持保守党的亲政府派为务。他仇视任何种类的革新运动,反对平民要求新的权利和公平分享经济的成果。他忠于旧有的秩序,怀疑一切没有名望或地位的人,随时准备为任何被他视为合法和神圣的事情牺牲奉献。他虽没有什么特别的宗教倾向,但对教会却颇为友好。他虽不乏正义、仁爱、慈心,以及助人之心,但他却顽强不屈地反对佃农为了改善本身命运而作的努力。他常以他那一党的政纲和口号说明何以如此苛刻的原因,说来似乎蛮有道理。实际说来,使他如此做的动机,既非出于信心,亦非出于见识,而是盲目地忠于他那一个阶层及其家族的传统观念。此种精神,皆因热衷骑士精神、爱护骑士荣誉,轻视一切假现代、进步,以及革新之名而行的每一件事情。 对像他这样一个人而言,当他发现他的儿子普林涅奥还在求学的时候就已参加一个明目张胆地以现代化为号召的反对党时,无疑是晴天霹雳,打击非轻。当时有一个身兼政论作家、民意代表,以及动人演说家数职的魏拉古,从一个古老的中产阶级自由党中脱颖而出,组成了一个年轻的左翼。他是一个颇富情绪的人民党员兼自由主义者,对于他自己的雄辩术有一种走火入魔的倾向。此人在大学城中以公开演讲诱引青年学子,颇有所获,而戴山诺利就是被他收服的热情追随者之一。这位青年学子,由于对当时的大学感到失望,正欲寻求某种可以使他自持的东西或某种新的理想和计划,借以取代对他已经失去吸力的卡斯达里精神,因此一听魏拉古的演讲,便被吸引了过去。他崇拜此人的热情和机智,他的煽动作风和战斗精神,他的漂亮面孔和美丽言词。不久之后,普林涅奥就加入了一个被魏拉古折服的学生党派,并为他那一派的本身及其目标效命。 普林涅奥的父亲一听这个消息,立即赶到大学城。他非常震怒,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的儿子大发雷霆,指控他儿子阴谋出卖父亲,背叛家庭以及家族的传统精神,令他痛改前非,立即与魏拉古及其党派断绝一切关系。不用说,这自然不是影响这位青年的适当办法,因为他已以为党牺牲的烈士自诩了。他勇敢地站起来,面对他父亲的怒吼。他大声宣称,他上英才学校十年并读大学多年,不是为了放弃他自己的判断能力。他说他将不容许一批自私自利的地主规定他对政治、经济,以及正义的看法。他在答辩中利用魏拉古本人为例,说他以伟大的护民官为楷模,只讲纯粹绝对的正义与人性,从来不谈自己或他那一阶层的利益。 普林涅奥的父亲发出一阵苦笑,而后表示他的儿子至少要到完成学业后再插手成人的事务,并且表示他不懂人生和正义,只知已有多代的古老高贵家族出了一个不肖子孙,如今正在背后阴谋暗杀他。他们父子愈吵愈凶,以致口不择言,说出了伤人之话,直到为父的好像突然在一面镜子里面瞥见了他自己那副气歪了的面孔而在耻辱之中打住。然后,他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从此以后,普林涅奥与他父家原有的那种愉快而又亲密的关系便没有恢复过。他仍然忠于他所参加的那个党派及其标榜的新自由主义。尤甚于此的是,他在完成学业后,不但做了魏拉古的门徒、助手,乃至亲信,并且还在数年之后,做了他的乘龙快婿。由于戴山诺利在英才学校所受的教育使他的精神平衡受到了干扰,或者,我们也许应该说,由于他无法调节他对人世的态度和适应回家之后的生活,以致他的精神失去均衡而为种种问题所困扰,乃至被这种新的关系牵入一种毫无遮蔽的复杂处境之中。不过,他不但因此获得一些颇有确实价值的东西,一种信心,某些政治信念,并在党中争得了一席可以满足青年争取正义和进步欲望的地位。他在魏拉古身上找到的是一位导师、一位领袖,以及一位忘年之交——首先,他对此人不但具有无瑕可指的敬爱之情,尤其重要的是,此人对他似乎亦颇需要和欣赏。如此,他的生活不但有了方向和目标,同时也有了实际的工作和使命。这个收获可谓不小,但也必须付出重大的代价。这个青年,或多或少能面对丧失他在父家及其同辈之中应有的地位而来的苦恼;他或多或少得以一种殉道的心情面对他被逐出特权阶级以及由此而来的敌视。并且,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些永远无法摆平的事情,而其中使他最难忍受的一种啃噬之感,是他为他所敬爱的母亲所招来的痛苦,因为他使她在他父亲与他自己之间陷入了一种左右为难的困境,很可能因此使她缩短了她在人间的寿命。她在他婚后不久便去世了。她死之后,他便很少回家了,而到他父亲过世之后,他连那座古老的祖传家屋也给卖了。 为了某种地位——一个官职、一桩婚姻、一个职业——而付出重大牺牲的人,往往会因了此种牺牲而更加爱惜和肯定他所获得的那个地位。他所做的牺牲构成了他的幸福和圆满。戴山诺利的例子却与此大为不同。尽管他一直忠于他的党派和党头、他的政治信念和工作、他的婚姻和理想,但他却对与这些事项有关的每一件事情起了疑惑。在他看来,他的整个生活都成了问题。他年轻时代所抱持的那种政治热情和梦想消逝了。到了最后,为了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而作的奋斗,几乎跟鲁莽承担的考验一样,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专业生活的体验自然有它的警醒效果。最后,他终于怀疑起来:他追随魏拉古,不知是出于他的真理和正义之感,还是受了此人的诱惑——因为此人不但能言善道,善于鼓动,而且相貌堂堂,声如洪钟,尤其谈笑风生,敏于应对,并且还有一位聪明而又美丽的女儿。 他愈来愈怀疑:他那忠于自身阶层而不理佃农要求的父亲,是否真的短视?他弄不清楚,善之与恶,是之与非,是否确有其事。毕竟说来,只有自己的良心之声才是唯一合法的裁判,而假如此言没错的话,那么,错的就是他普林涅奥自己了。因为他既不快乐、安静,而且有欠平衡;他既没有信心,又没有安全之感。相反的是,他却被不安、疑惑,以及罪疚之感所困。大致而言,他的婚姻既非不幸,亦无差错,但仍充满着紧张、纠葛,以及阻力。在他所拥有的东西中,这也许是最好的一件事情,但它却没有让他获得他所希求的那种沉静、那种快乐、那种纯真,以及他所渴念的那种良知。这需要非常谨慎和自制才行。这使他费了不少精神,尤其要紧的是,他那聪明而又漂亮的小儿子铁陀,不久就成了一个争斗和相夺,乃至争宠和互嫉的焦点,直到这个被父母溺爱惯坏的孩子,愈来愈偏向他的母亲,乃至成了她的一个同党。由此可见,这是戴山诺利生活中最近的情况,故而似乎也是最大的烦恼和损失。但他还没有被这件事情弄垮:他不仅已经消化了这种苦恼,并且还找出了一种忍受的办法——一种虽颇庄严,但亦严肃、累人,而又忧郁的忍受之道。 克尼克在与他这位朋友经常面谈的当中从对方得悉这一切的当儿,同时也将他自己的许多遭遇和问题告诉了他的朋友。他不但小心谨慎地没有让普林涅奥陷入首先坦诚相告而后懊悔的困境;相反地,他不仅以他自己的坦直赢得了普林涅奥的信心,并且还以他自己所得的启示加强了他的信赖。他在适当的时候向他这位朋友透露了他本身的生活情形——在一个层次分明的圣秩组织中过着一种像是单纯、正直,而又有规则的生活,虽然得了不少成功和赞誉,但也作了不少奉献和牺牲,故而实际上仍是一种十分辛酸而又寂寞的生涯。虽然普林涅奥是一个局外之人,仍有很多地方不甚了然,但他总算明白了其中的主要流程和基本情绪。不用说,他对克尼克渴想接近未被不当教育误导的青年和少年学生这种心情,自然可以体会,故而对于他想在低年级学校弄个像拉丁或音乐教师之类的职位,过一种既不必施展权力,又不必扮演大众角色的朴实生活,亦可寄予同情。克尼克运用他那一套教学方法和心理疗法,不仅以他的坦诚赢得了这个病患的好感,同时还在他的心中植下了这样一个意念:他不但可以协助他,同时亦可砥砺他,使他走上正道。因为,实在说来,戴山诺利对于这位导师亦颇有用,这倒不是说他可以帮助他解决重大问题,而是说他可以满足他想识知无数俗世生活细节的好奇与渴望。 我们既不知道克尼克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承担这份教学工作,何以不避艰难地要使他这位忧郁的童年朋友恢复往日的欢笑,也不知道他俩之间是否有一种互为效劳的想法。不论如何,可以知道的是戴山诺利并没有这种想法。据他后来说:“每当我尝试探索我的朋友克尼克如何服侍一个像我自己这样郁郁寡欢的人之后,我就愈来愈清楚地看出,他的力量不但来自魔力,而且,我得补充一下,来自一点淘气的脾性。他是一个十足的无赖,充满顽皮、机智、狡猾的气息,喜欢玩弄魔术师的把戏,善于假托和伪装,真是难测,远非他的部属所可想象。在我第一次出席卡斯达里预算委员会之初,我以为他要诱我入其圈套,对我施展他那特殊影响——亦即想要唤醒我,改造我。但不论如何,他一开始就不厌其烦地争取我的好感。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何以对我不厌其烦?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我想象他那一类的人,做起事来总是不经大脑,只是出于一种神经的反射而已。他们一旦碰到一个为烦恼所困的人,就以为有求必应,是他们的分内工作。他看出我苦恼重重而又羞答答,根本无意投入他的怀抱,更别说是向他求助了。 “他发现我这个曾经坦诚相交的朋友因为理想幻灭而变得沉默寡言了,但这个障碍似乎却激发了他的兴趣。尽管我浑身是刺,但他却没有因此而退缩,结果他如愿以偿了。别的不说,他给人一个印象,使得我们的相处看来好像是一种互助,好像我的能力与他的旗鼓相当,好像我的价值与他的无分轩轾,好像我的求助与他的一般无二。他在我们第一次长谈时表示,他一直等待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出现,事实上已经期待很久了,进而逐渐逐渐地让我参与他挂冠求去的计划。他总是要我明白他多么重视我的忠言,我的协助,我的守口,因为除了我之外,他没有别的俗世朋友,更别说是俗世经验了。我承认我很爱听这类话,而这不但使我完全相信了他,并且多多少少受了他的摆布。我毫无保留地信赖他了。但是,到了后来某个时候,这整个事情开始显得完全暧昧起来而令人难以置信,使我无法看出他是真的想从我身上得些什么,不知他笼络我的手段究系纯真的,还是政治的;究系天真的,还是狡诈的;究系诚实的,还是阴谋诡计的;抑或只是一种游戏而已。直到此时,他一直比我优越,并且对我也非常之好,故而对于这件事情,我也不便做更进一步的探测。不论如何,直到如今,我仍然将他的处境与我相同,他之需要我的同情和协助亦如我之需要他的支持这种故事,视为一种纯粹的礼貌,视为他在我周遭编织的一面令人感到熨帖的罗网。直到今天,我仍然说不出他跟我玩的这个游戏,究竟有多少成分出于他的刻意预谋,究竟有多少成分出于他的纯真性情。因为,实在说来,约瑟·克尼克导师毕竟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一方面,他要教育、影响、疗治、协助,以及开发他人的意愿,显得十分强烈,以致往往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另一方面,即使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工作,他一旦承担下来,要他勿将整个身心完全投入其中,对他而言,可说是难上加难的事情。但可确信的一点是:那时他像一位好友、一位良医、一位导师一样,将我置于他的翼护之下。他一旦开始帮助我了,便不会中途弃我而去,终而至于唤醒了我的迷梦,并尽其可能地祛除了我的恶疾。一个突出的典型例子是:他假装求我助他挣脱公职的束缚之时,他在以平静的心情和赞许的态度谛听我对卡斯达里作粗鲁而又憨直的讥刺之时,在他本人正在努力挣脱卡斯达里的系绊之时,却实实在在地将我引回那里。他苦口婆心地劝我恢复静坐的习惯,他以卡斯达里的音乐和静坐为手段,以卡斯达里的沉着与坚定为范例,来达到他教导我、改造我的目的。他使我再度成为你们卡斯达里人——尽管我已因向慕你们卡斯达里人的生活之道而成了一个非卡斯达里人乃至反卡斯达里人;他将我对你们付出而无回报的爱转化成了一种有回报的爱。” 这就是戴山诺利的评述,由此可见,他有理由表示此种钦慕感激的态度。借助我们这些屡试不爽的实际教学方法,将教会组织的生活方式教给青少年学生,也许并不太难,但若以此改变一个年已半百的成年之人,那就难上加难了,纵然此人满怀好意,亦非易事。这倒不是说戴山诺利已经成了一个模范卡斯达里人之类的人物,而是说克尼克完全成功地达到了他当初想要达到的目标:祛除了普林涅奥的沉痛压力,使这个刚强而又脆弱的灵魂恢复了和谐沉静的心情,并以许多优良习惯取代了他的不良习惯。当然,这位珠戏导师无法一一亲自承受所有与这些相关的细密工作。他为这位贵宾动用了华尔兹尔和教会组织的设备和人力。有一阵子,他甚至还派遣希尔兰(教会组织董事会所在地)的一位静坐导师去指导、督促戴山诺利练习此道,但有关治疗的计划和方针仍然操在克尼克自己的手中。 克尼克到了就任导师第八年的时候,他终于俯允他这位朋友的一再邀请,到首都他的家中去拜访他。得到教会董事会的许可(董事长亚历山大与他关系密切且私交甚笃)之后,他用了一个假日的时间去看他的朋友。尽管他很早就想作此拜访,但拖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始可成行。部分原因,是他希望首先确知他这位朋友的实际情况;部分原因,毫无疑问的,是他的天性本来就有畏首畏尾的倾向。毕竟,这是他跨进俗世的第一步呀,因为这个俗世,不但是为他保存许多重大秘密的处所,同时也是他的朋友普林涅奥遭受悲惨创伤的地方。 他找到了他的朋友用家传祖屋换来的那栋现代化的住宅,发现它的当家主人是一位聪明、庄重,而又谨慎的女士,而她却又在她那漂亮、忤逆,而行为颇为乖张的儿子支配之下——此子似乎是全家的唯一中心,对于他的父亲,显然从他母亲身上继承了一种颇为嚣张和盛气凌人的态度。 起初,母子二人对于卡斯达里的一切都抱持着颇为冷淡和怀疑的态度,但不久之后,他们便进入了这位导师的咒力之中,在他们看来,单是他这职位,就有一种近乎神秘与神圣的神话气息。虽然如此,但在他刚到之初,气氛仍然相当局促和紧迫。对此,克尼克始终保持静观其变的态度。女主人对他的态度是外表礼貌而内存厌恶之心,就如他是寄宿他家的某个敌国的高级军官一般。其子铁陀,是一家三口中最少拘束的一个,他经常以好玩的心理观望着此类情景。毫无疑问,他也是渔翁得利的一个。他的父亲似乎只是在装扮一家之主的角色而已。他与其妻之间的主要表现,是温和、谨慎,而又颇为热切的礼貌,似乎各人都要踮着脚尖走路一般。这种表现的保持,妻子要比丈夫轻易、自然得多。普林涅奥对于他的儿子,总是露着求友寻伴的神情,而这个孩子往往亦在有利可图的情形下示好一番,但一转头又翻脸不认人了。 简而言之,一家三口生活在一种郁闷的气氛之中,带着罪疚之感勉强隐忍内心的冲动,充满摩擦和爆发的恐惧,可以说是处于一种持久紧张的状态之下。言谈举止的作风,正如整座屋子的格局一样,未免显得过于慎重,过于周到了一点,好像要建一道坚固的围墙,借以防范最后的侵犯和攻击一般。此外,克尼克还注意到,普林涅奥复得的沉静,又从他的脸上消失不见了。虽然,如今在华尔兹尔或在希尔兰教会组织的宾馆之中,他几乎已经完全摆脱了阴郁的心情,但一回到他自己的家里,他不但仍然身处于重重的阴影之间,而且还要招致许许多多的批评和怜悯。 这是一栋颇为精致的住宅,它显露着富有和华丽的气息。在每一个房间中,家具的摆设都有适度的空间比例;两三种色彩的调配,加上几件珍贵的艺术作品,看起来亦颇和谐爽眼。克尼克兴趣盎然地浏览了一遍,但看罢之后,觉得这些玩意未免过于漂亮,过于精致,乃至设想得过于周到了一点:其间没有成长的余地,没有活动的余味,没有更新的余韵。他感到此屋之美及其附属物品,亦有一种符咒的意味和防御的姿态,而这些房间、绘画、花瓶,以及花卉,亦表露了一种虽然渴求和谐与美,但属枉然的生活情境。因为,这种生活境界唯有好好照顾此种调配得宜的环境始可达到。 这次造访,得了一些无甚教益的印象,接着不久,克尼克便派了一位静坐教师到他这位朋友家中。这位导师在那种山雨欲来的气氛中挨过了一天的时间之后,了解了许多他不想知道,但为了朋友不得不知的事情。第一次造访如此,最后一次亦然。接着他又去了几次,而在这次他们将话题转到了少年铁陀的教育与难缠方面。在这次谈话中,铁陀的母亲充当了一个生动的角色。她是一个聪明而又多疑的女士,但这位导师终于逐渐地赢得了她的信赖和好感。某次,他半开玩笑地表示,没有趁早将她的孩子送去卡斯达里接受教育,实在可惜,她将这话看得颇为严重,就像那是一种指责似的,因而提出她的辩白。她说,铁陀是否能够获准,颇成问题:他虽有足够的天资,却也不易管教,并且,她也不想将她自己的观念强加在孩子的身上。毕竟,他的父亲也曾做过此种尝试,到头来也没有得到好的结果。此外,不论是她本人抑或她的丈夫,都没有想为他们的儿子提出此种特权的要求,因为他们不但已与普林涅奥的父亲断绝了关系,同时也脱离了那整个古老家族的传统。最后,她带着一脸苦笑补充说,无论如何,她也不能与她的孩子分开,因为他是唯一能够使她感到值得活着的一切。 克尼克对于最后一句、显然未加思索即脱口而出的话吟味了好一阵子。如此说来,她这栋陈设优美而又调和的房子,她的丈夫,她的政治哲学,她的党派观念,她那她曾引以为荣的父亲——所有这一切,可见皆不足以给她的生命以意义了。只有她的孩子可以使她感到值得活下去。并且她宁可让她的孩子在这种不良的家庭环境之下长大,也不愿为了孩子的未来而与他分离。就这样一位通情达理,而且看似颇为冷静明智的女人而言,这实在是一种令人讶异的告白。克尼克既无法像帮她丈夫一样直接助她一臂之力,同时也没有些许姑且一试的意图。但因他的造访乃稀有难得之事,而普林涅奥又在他的影响之下,故而在不知不觉间将一些折中调和与注意改进的办法引进了这个被歪曲误导了的家庭情况之中。然而,这位导师本人,尽管在戴府的影响力和权威性随着造访的次数逐渐增进,但他自己对这些俗人的生活却愈来愈感到困惑不解。可惜的是,由于我们对于他的首都之行及其耳闻目睹与亲身体验,所知实在太少了,因此,我们也就只好以我们已曾指出的一些事情为满足了。 在此之前,克尼克与希尔兰教会组织董事长之间的亲密关系,只是以公务上的需要为限,从未超过此点。他大概只有参加在希尔兰举行的教育委员会的全会时才会见他一面,而即使是在那个时候,这位董事长通常也只是行使比较正式和充充面子的职务,以及一些迎新送旧的应酬事项,而将指导全会的重要工作交给发言人去处理。前任董事长在克尼克担任珠戏导师时已是一位老人,故而颇得这位导师的敬重,但他对于他俩之间的距离却未做过任何缩短的表示。对于克尼克而言,他几乎不再是一个凡夫之人了,可说已经不再有任何凡夫的性情了;他是一位高居于整个圣秩组织之上的高级祭司,是一种尊贵自在的象征,是一座静默的山峰和一种无上的荣耀。不过,这位可敬的长者已于最近逝世,而教会组织亦已选了亚历山大担任新董事长。 亚历山大是教会当局在若干年前约瑟·克尼克就任珠戏导师初期派来的那位静坐导师。自那以后,克尼克对他在圣秩组织精神方面所作的这种典范表现怀有了深切的感激之情。而亚历山大本人则因在此一时期逐日观察这位珠戏导师的性格和行为,成了他的告解神父并对他有了爱护之意。自从亚历山大做了克尼克的同事和教会董事长那一刻起,他们两个就已发觉到早就存在的潜在友谊了。自那以后,他俩不仅经常见面,而且时常一起工作。诚然,这种友谊缺乏一种日常工作的基础,正如它缺少年轻时期的共同经验一样。我们毋宁说它只不过是处于不同职位顶点的两个同事之间所表现的那种同情而已,因为,他们只是以一种较点头之交稍大一点的热情,只是以互相怜惜的圆熟,顶多只是以开会休息时间闲聊上几句的方式表示他们的友好罢了。 董事长一职——亦称教会导师——在组织章程上,地位并不高于他的同事,亦即其他各科导师。但因教会传统的关系,他有了一种难以界定的优越性:最高委员会开会时由他担任会议的主席,已经成为一项不成文的习惯法了。而在过去几十年间,由于教会当局逐渐重视静坐清修的生活而使他的地位日见提高——虽然,这只是圣秩组织和教学区域内部的事情而已。在教育委员会委员诸公当中,教会董事长与珠戏导师两人,已经愈来愈像卡斯达里精神代表中的一对典型人物。此盖由于,比对从卡斯达里前期传下来的古典学科——例如文法、天文、数学,或音乐之类——玻璃珠戏与静坐练心这两个课目,如今已经成了卡斯达里特别重视的法门。因此,现在在这两个方面担任头目的这两位导师出面互示友好,乃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情。因为对于他们个人而言,这是自身价值的一种表白,是个人生活中的一些额外温暖和满足:对于他们两人而言,这是一种额外的激励,可以促使他们完成他们以身作则的教学工作,发挥卡斯达里世界的内在价值和神圣力量。 因此,对于克尼克而言,这无疑是又一种关系,对于他那渐欲放弃每一样东西,进而突破难关,迈入另一种生活境地的意愿而言,可说是又一种平衡之力。虽然如此,但这种意愿,仍是不屈不挠地向前推展着。自从他本人完全意识到这个意愿之时——可能在他就任导师之职的六七年之间——它就已经开始日渐壮大了。他像过去奉事“觉醒”这个观念所做的一样,一直坚定不移地将它纳入他的意识生活和思维之中。我们相信我们可以这样说:他欲挂冠求去的念头,自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了然于心了。有时候,就像一个囚犯相信他终有获得自由的时候;有时候,就像一个病重之人自知他的死期将至一般。 他第一次与普林涅奥恳谈时,就是他第一次将这事形诸语言之时。他之所以这么做,也许只是为了争取朋友的好感,借以劝他敞开心胸;但也可以说是借此初交的机会,将他这种新的觉醒,将他这种看待人生的新态度,推向外面。这也就是说,以让人知道他的秘密为手段,作为达到目标的第一个步骤。克尼克在与戴山诺利作进一步交谈时,他说他迟早要摆脱目前的生活方式,进而跃入另一种新的生活境界,这种意愿就曾占有一种决定性的地位。与此同时的是,他谨慎小心地与普林涅奥建立友谊的关系,因为而今的普林涅奥之所以与他有了不解之缘,不仅是出于以往的倾慕,同时也出于病愈患者对良医的一种感激之情。克尼克如今既有这个友谊作为桥梁,就不难步向外面的俗世去体验那充满哑谜的俗世生活了。 说来不足为奇的是,这位导师等待那么久的时间才让他的好友德古拉略斯一窥他的挣脱秘密和计划。尽管他一向以好心和善意与人交往,但他对于此种关系不仅尽力保持一种清楚、独立的看法,并以此种观点指导它的发展。现在,普林涅奥,既然再度进入他的生活之中,无形中也就成了佛瑞滋的一个对手——一个有权关心克尼克的兴趣和情感的新老朋友。对此,德古拉略斯以一种猛吃干醋的姿态表现出来,几乎没出克尼克的意料。这位导师,有好一阵子,直到完全赢得戴山诺利的信赖之后,都可将佛瑞滋的恼羞生怒视为一种求之不得的解脱;但到后来,另一种顾忌又在他的思虑之中占据了一个更大的位置。对于德古拉略斯这样一个人,怎能使他听信他要弃官溜出华尔兹尔的意愿呢?因为克尼克一旦离开华尔兹尔了,那他便是永远失去这个朋友了。带着佛瑞滋走上眼前那条狭窄而又危险的道路,简直是一种连想都不能想的事情,纵使是佛瑞滋出乎意料地明白表示此种冒险的意愿和勇气,也是行之不通的事情。 克尼克在将佛瑞滋引入他的计划之前,等待、思量、犹豫了好久一段时间。最后,他在下定决心离职之后又等了很久一段时间,终于将他的计划告诉了佛瑞滋。将朋友蒙在鼓里,或瞒着朋友去做将使对方遭受打击的预备工作,那完全不是克尼克的做法。如果情形许可的话,克尼克不但要使他跟普林涅奥一样成为一个入伙人,而且还要使他担任一个真实的或假想的助手,因为行动可使每一种情况显得较易忍受一些。 不用说,克尼克很久以前就将他对卡斯达里面临末运的想法悄悄告诉了德古拉略斯,由于他是以非常关切的态度说出,故而他这位朋友也就同意了他的看法。这位导师将他离职的意图告诉了佛瑞滋之后,他便利用此等观念作为沟通的桥梁。出乎他的意料而使他如释重负的是,佛瑞滋对他这个计划却没有抱持悲观的态度。与此相反的是,一位导师将他的纱帽掷还教育委员会,顿去脚上的卡斯达里灰尘,追求一种合乎自己口味的生活,这种想法在佛瑞滋看来,似乎颇为恰意。实在说来,这个想法使他颇感高兴。身为个人主义者的德古拉略斯,既然仇视所有一切的标准化做法,无可避免的,自然也就毫不畏缩地偏向反抗权威的人。只要有反抗、痛骂,乃至以智克制官方权力的情况存在,他总是附而和之。 他的这种反应,对克尼克如何继续进行的问题提供了一条线索。这位导师立即体会他这位朋友的态度,由于感到良心稍安而发出了会心的微笑。他既没有纠正佛瑞滋把这整个事情视为反抗官僚的一种coup de main(突击或奇袭),也没有派他担任同路人、合作人,以及共谋者的角色。他认为须由导师署名写一纸陈情书给教育委员会,申述使他挂冠求去的所有原因。这纸陈情书的草拟工作,主要由德古拉略斯着手。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先将克尼克对于卡斯达里的起源、发展,以及现状所持的历史观加以吸收消化,而后搜集可以记述克尼克的意愿和他提示的历史资料。这件工作将使他进入他以前一向排斥和轻视的一种境地——亦即历史的境域,不过,德古拉略斯对此似乎并未感到烦恼,因此,克尼克很快就将必要的手续告诉了他。不久之后,德古拉略斯便以他一向支持孤立无援的冒险工作所具有的那种热情和干劲埋首于这个新的差使了。这个刚强难化的个人主义者就这样兴致勃勃地开始了他的历史研究工作,因为这个工作不但使他得以向当今的大亨和整个圣秩组织提出挑战,而且可以使他有机会揭开他们的缺陷和疮疤。 克尼克对于此种努力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对于它们的结果也没有什么信心。他既下定决心使他本身摆脱目前的拘束,就让他自己毫无牵挂地等待他觉得已在等他去做的工作。但他完全明白,他既无法以合理的论证说服委员会,而他的代表德古拉略斯也做不了必须去做的实际工作。虽然如此,但他知道佛瑞滋已有了可以使他转向的事情可忙,也就感到非常高兴,因为这又可使他俩彼此接近一阵子了。如此一来,他下次见到普林涅奥·戴山诺利时,就可对他如此报告了:“德古拉略斯这位朋友此刻正在忙着,正在弥补他认为由于你的再度出场而遭受的损失。他的醋意几乎已经完全消除了,而今正在为我出力,而反对我的同仁,对他似乎很好。他现在几乎快活起来了。不过,普林涅奥,你可不要以为我对这个计划存有任何具体的奢望——除了对他自己有益之外。要我们的最高当局俯顺我这个陈情,似乎是件不太可能的事。实在说来,这是一件提也不用提的事情。说得好一点,他们顶多以一种温和的申斥作答而已。我们圣秩组织本身的性质,注定我的请求遭遇失败的命运。话说回来,一个俯顺陈情而放走它的珠戏导师,而派他到卡斯达里辖区外面去工作的委员会,不论怎么说,也是不合我的脾性的。何况,我们现任教会导师亚历山大这个人,也是无法说得动的。无法可想,我只有单枪匹马去打这场硬仗了。目前,我们且让德古拉略斯去磨炼磨炼他的心智吧!我们顶多只是损失一点时间而已,而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因为不论如何,我得把这里的事情料理得停停当当了,然后离开,才不致使华尔兹尔受到损害。不过,同时你得为我在外面找个栖身之处和某种工作才行,好歹不拘:事非得已,弄个音乐教师之类的职位,我也会感到满意的。只要有个开头,有个踏脚石,也就好了。”戴山诺利表示他认为可以找到某种事情,届时,他的家可以暂时供他的朋友使用,要住多久随他便。但克尼克谢绝了这个提议。 “不行,”他说,“要我做客,我是办不到的;我必须有事可做才行。并且,在府上小住几天,固是美事,但日子久了,那就只有制造紧张和麻烦了。我对你很有信心,而尊夫人最近待我亦颇友好,但我一旦不再是个来宾,不再是珠戏导师,而成了一个难民和永久的食客之后,那情形可就大为不同了。” “关于此点,你可真是未免有些拘泥了,”普林涅奥说道,“你一旦脱离此处,住到首都去,不久就会获得合适的职位,至少可以到大学里当个教授——这点你可以十拿九稳。但你知道,这类事情需要时间,并且,不用说,我只有等你得到自由之后才能开始为你进行。” “直到那时为止,我的决定仍须保密。在我的上级将他的决定通知我之前,我不能将我自己交给你的当局;这是自明之理,且不必说。但你晓得,我目前根本不想去找什么公家的事做。我的需要很少,可能比你所能想到的还要少些。我只需要一间小小的房间和一日三餐的面包,最主要的是有事可做,有某种教书先生的工作可做;我只要有一个或少数几个我可以接近和影响的小学生教教就好了。大学里的教席是我最不想要的职位。我乐意——不,我宁愿做一个孩子的家庭教师或诸如此类的事情。我要寻找的,我所需要的工作,是一种单纯自然的事情,一个需要我的人。受聘于一所大学,无异一开始就将我自己安置在一个神圣化、机械化的传统官僚机构之中,而那正是与我愿望相反的事情。” 戴山诺利迟疑不决地将他自己在心中酝酿已久的一个计划提了出来。 “我倒有个提议,”他说,“希望你至少愿意考虑一下。倘若你有可能接受了,那倒是帮我一个大忙。自从我第一天到这里来看你,你已帮了我不少忙。并且,你对我的家庭背景和现状也已知道大概了。我的处境并不太好,但比起前几年来已好多了,其中最棘手的问题,是我父子两个之间的关系问题。他被宠得实在太不像话了;他在家中为他自己建立了一种特权地位——这是你已知道的了,实际说来,他自幼就被他母亲和我自己惯坏了。他自幼就偏向他的母亲,日子久了,我只要稍加管教,都被轻轻挡了开去。我对此点早已死心了,就像对自己窝囊的一生一样。但是而今,我又恢复了一些信心,多亏你的指点,我又有希望了。你不难看出我要追求的目标。目前正是铁陀在学校里遭遇难关的时候,如果能有一位家庭教师愿意接手,那将是一件大大的幸事,我知道这是一个自私的请求,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对这事是否感到兴趣。至少是有你的鼓励,我才提出这样的建议。”克尼克微笑着伸出了他的手。 “谢谢你,普林涅奥。对我而言,这是最受欢迎的建议了。一切具备,只差尊夫人的同意。还有,你们二位必须准备将你们这位少爷暂时完全交给我。如果我对他有什么处置的地方,日常的家庭影响必须排除。你必须与尊夫人商量,说服她接受这个条件。你去小心进行,但不必过于紧迫。” “你真的以为你能应付铁陀吗?”戴山诺利怀疑地问道。 “哦,是的,为何不能?他有良好的血统,有双亲的优秀天分。所缺的是这些要素的调和发展。我的工作就是唤醒他要求此种调和的意欲,或者强化这种内在的意愿,终而至于使他明白它的意义。对于此点,我乐于尝试。” 克尼克就这样让他的两个朋友各以不同的方式,为他的这件事情忙了起来。戴山诺利依计在首都将这件新的计划告诉他的太太,并以让她听得入耳的言词征求她的同意;而德古拉略斯则仿效克尼克的办法,坐在华尔兹尔图书馆的书库之间寻求草拟陈情书所需的资料。这位导师已在他所开列的阅读材料中放进了诱人的香饵,使得一向憎恶历史的佛瑞滋一旦咬住了战争时期的历史之后,便放它不开了。他以业余娱乐的兴致到教会组织成立之前的那个黑暗时期之中发掘遗闻轶事,所得资料之多,到他拿去交差时,他的朋友克尼克只能采用十分之一而已。 这段时间,克尼克又到首都戴家走了几趟。由于健全而又完整的人,比较易于接近难于相处、但心有烦恼的人,因此之故,戴山诺利的太太对他也愈来愈加信赖了。不久之后,她就同意了她的丈夫所提的那个计划。至于铁陀本人,则在这位导师某次来访时大胆地告诉他,从今以后,他希望人家不要再用通俗的代名词称呼他,就像他是一个小孩似的,因为现在每一个人,包括他的老师在内,都用礼貌的代名词称呼他了。克尼克非常礼貌地向他表示了谢意,同时也表示了歉意。但他解释说,在他那个学区里面,老师都用通常的方式称呼学生,即使是对已经长得很大的学生,也是如此。用过晚餐之后,他邀这个孩子出去走走,并要他带他去看市内的某些东西。 散步途中,铁陀将他带到位于旧城的一条庄严大道之上,只见那儿矗立着许多已有数百年之久的富有的贵族家屋,看来好像排列成为一种连续不断的行列。铁陀止步在一座坚实、高耸的庞大建筑之前,指着大门上面的一块盾牌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当克尼克表示不知道时,他便解释说:“那是戴氏家族的武器,而这便是我们的祖屋。它曾属于戴家,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而我们现在所以住在那栋俗不可耐的屋子里,是因为家父在祖父死后莫名其妙地将这座雄伟的古屋卖掉,建了那座现在已不再时髦的现代住宅。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你能够谅解吗?” “你为这座老屋感到非常遗憾吗?”克尼克问道。 “非常遗憾,”铁陀痛惜地说道,接着再度问道,“你对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能够谅解吗?” “如果你从适当的角度去看,原来不可谅解的事情就会显得可以谅解了。”这位导师说道,“老屋是一种美好的东西,因此,如果将它与新屋并置一处而要你父亲从中选择其一的话,他可能会保留老屋。当然了,老屋不但漂亮,而且非常突出,特别是像这样一座,真是太棒了。但建造一栋属于自己的屋子,也是一件美事,因此,一个有志青年若有机会去做这样一种选择:搬进一栋安适的旧巢,还是另建一栋全新的新屋?我们不难看出,他可能会选择后者:自建新居。令尊大人,据我所知——在他还是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年轻小伙子时我就认识他了——因为把这栋房子卖掉而所受到的痛苦,恐怕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深的了。他曾与他的父亲和家人有过一次激烈的冲突,由此看来,他在我们卡斯达里接受教育,对他似乎并不是一件完全适当的事情。无论如何,这种教育并没有能够使他抑制几次暴躁的情绪冲动。这栋屋子的出售说不定就是出于此类冲动。他以为这就是向传统所作的一种突破,这就是对他的父亲、对他的家人、对他的整个过去和依赖心理所作的一种宣战。至少这是看待事物的方式之一。但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因此,另一种想法,在我看来,亦非完全没有可能——这也就是说,你的父亲卖掉这栋老屋子,与其说是存心伤害家人,不如说是有意伤害自己。不用说,他对家人非常恼火:他们将他送到我们英才学校就读,要他接受我们那一种的教育,结果使他毕业后无法适应世间的工作、需要,以及非他所能应付的要求。但对此点,我还是不做进一步的心理分析为妙。不论如何,这个售屋的故事生动地表露了父子之间的冲突——表露了这种憎恨,这种由爱而生的恨意。这种冲突,在有能力、有才能的人身上,多半会朝正的或好的方面发展、升华——世界史中比例甚夥。随便说说,我不妨想象:一个后来的小戴将以为他的家人收回这栋屋子作为他的平生使命,不惜任何代价。” “好啊,”铁陀叫道,“难道你不认为他是对的吗?” “我对他不想有所批判。假如一个后来的小戴能够想到他的家族的伟大之处和此种伟大所给他的义务,假如他以他的全部力量为他所属的那个城市、乡村、国家、正义,以及福利服务,而在这些当中逐渐成长,乃至有足够的能力收回这栋老屋的话,那时,他将是一个不虚此生的人,而我们将乐意脱帽向他表示敬意。但是,如果他只以收回这栋老屋为务而没有其他人生目标的话,那他只不过是一个着了迷的人,一个盲目的热狂者,一个被某种激情俘虏的家伙。而尤其可能的是,一个永远不能体悟父子冲突真意的人,以致成年很久之后,仍然肩负着那种沉重的包袱而不得自由。我们可以谅解,甚至怜悯他,但他就是不能提高他那一系的家声。一个古老的家族永远和睦地聚居它的祖屋之中,固然不失为一件美事,但只有为比家族更大的目标服务的这种子孙,才能恢弘和光大其祖先的基业。” 在这次散步中,铁陀虽然不但聚精会神,而且非常温顺地谛听他父亲追求理想的故事,但在另外一些场合却又展示了他的厌恶和轻蔑。在这个连他那失和的父母两人似乎都很尊重的人身上,他感到了一种威胁他本身任性的力量,因而不时以十足的粗鲁对待这位来宾。但每次做得过火之后,不免又因感到抱歉而尝试补偿他的过失,因为在这样一位沉静有礼,好像披着闪光甲胄的导师面前暴露他的弱点,是有损自尊的事情。此外,他也在他那既乏经验,又颇狂妄的心中隐隐感到:这也许是他值得敬爱的一个人。 他的这种感觉,在他碰见克尼克独自等待他那正在忙于家事的父亲的那半个钟头中,特别显著。当时铁陀一脚跨进琴室,猛见他家这位客人正半闭着眼睛像雕像一般静静地坐在那里,浑身放射着宁静而又安和的光辉,使他情不自禁地放轻脚步,踮起脚尖悄悄退出门外。而就在那个时候,这位导师睁开两眼,向他打了一个友好的招呼,站起身来,指指室内那架钢琴,问他喜不喜爱音乐。 铁陀说他喜爱音乐,不过他已好久没上音乐课了,连带练习也丢开了,因为他在校中还没有学得很好,而那些自称老师的教练却总是不息地紧迫盯人。虽然如此,但他一向喜欢欣赏音乐。克尼克揭起琴盖,坐在琴前,发现琴已调好,于是便弹了史卡拉蒂所作的一个慢板乐章,那是他最近用来作为一局珠戏练习的基础。然后,他停下手来,因见这个孩子显出一副爱听的样子,于是便开始将这种练习的情况做了一个大略的概述。他解剖了这支音乐,并且举例说明了若干可以采用的分析方法,以及可将这种音乐译成珠戏象形文字所取的途径。 铁陀第一次没把这位导师看作一位贵宾,没有将他看作一位危害本身自尊的博学名流。相反的是,他这次所看到的这位导师是位正在用功的人,是位已经学到一种精确微妙的艺术,并用精练的手腕加以表现的人。铁陀虽然只能模糊地感到这种艺术的意义,但他知道它似乎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人值得全心全力去做的事情,而这个不但认为他已长大、并且还以为他有足够的智慧去尝试这些复杂的事情,也使他有了大大的自信。他静下心来,开始在这半个小时当中卜测这个奇特之人所具的这种快快活活而又镇定沉着的精神根源究系什么。 克尼克的最后这段时期的公务活动,几乎跟他刚刚就职后的情况一样繁难。他曾决定为他下面的各个部门留下一个示范性的榜样,这个目标他达到了,但还有一个使他本人让人看来可有可无、至少不难取代的目标,没有达成。这种情形,在我们教学区中,几乎已经成了高级职位的常例了。身为导师,高居于他所管辖的复杂事务之上,好像一枚最高的勋章,犹如一枚发光的国徽一样。他如天马行空,来去匆匆,说几句话,点一点头,表示同意,挥一挥手,表示差遣,一转眼,人已不见——已与另一个部属交谈去了。他指挥他的公务机构,恰如乐师把弄他的乐器一般,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几乎不动任何脑筋,然而事事顺利,有条不紊。但他这个机构中的每一个职员悉皆知道,这位导师一旦离开或生病,将会发生怎样的情形,一旦有人代他职务——哪怕只是几个钟头或一天的时间——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克尼克再度穿梭于整个珠戏学园这个公国之间,把他的时间用于考查每一件事情,不厌其烦地悄悄挑选他的“影子”——即将代表他本人处理他工作的职务代理人。然而,尽管他如此忙碌,但他心里明白,骨子里他不但已经脱离了这些束缚,而且早就远走高飞了。这个秩序井然、过于讲究的小世界,已经不再能够系得住他那已经翱翔的心灵了。他已把华尔兹尔和他这个导师的职务看成了一种身后的事情,一个已经路过的境域:所有这些虽曾使他获益匪浅,但现在已经不再能够诱导他去创造新的境界,已经不再能够诱导他去倾污新的精神了。在这段逐渐挣脱枷锁、告别官场的时期之间,他对他这种背离的真正原因和逃避的实际意欲,愈看愈为清楚。他想,他之所以要如此做,可能的是,既不是因为他看出了卡斯达里的危机,也不是因为他担心卡斯达里的前途,而是他那一直懒散,一向空虚的自我、心智、性灵,如今已在争取充实它自己的权利了。 这时,他再度仔细研究了教会组织的法令与规章,结果发现,逃离这个教学区域的问题,并不如他起初所想的那样困难,也不是什么行之不通的事情。只要以良心为理由,他不但有权挂冠求去,甚至离开教会也行。入教的誓言也不是一种必须终生遵守的事情——尽管教友中要求此种自由的人,少之又少,而最高委员会的成员中想要享受此种权利的人,更是从未之闻。在他看来,此一步骤之所以显得如此难以下足,与其说是在于法令的规定太严,毋宁说是在于圣秩组织精神的本身,在于自己内心的忠诚。当然,他并没有打算一走了之;他正在准备一份请求准予离职的陈情书,把实际的情况申述一下,而他那位敬爱的朋友德古拉略斯正在日以继夜地赶写这份文件。但这份陈情书的效果如何,他并没有什么信心。当局者们或许会给他一些安慰、保证和训勉,或者给他一段假期,让他到罗马或玛丽费尔斯走走——那里的约可伯斯神父刚刚过世不久。但他们不会将他放走:那似乎已是愈来愈为明显的事情了。让他走开,将会违背教会组织的传统习惯。设使教育委员会这样做了,那无异承认他的请求确有正当的理由,无异承认卡斯达里的生活,尤其是位居这样的高位,在某些情况之下不能满足一个人的需要,无异承认这种生活没有价值,甚至是一种拘人的囚笼。 十一、传阅函件 我们这个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正如我们曾经指出的一样,我们对于这个结局只有残破不全的认识,与其说它是史实的记述,毋宁称之为传说的铺叙。事非得已,我们只好以此为满足了。因此,我们乐意以一份真实的文件,亦即我们这位珠戏导师亲自递呈卡斯达里当局的那份连篇累牍的备忘录,来充实克尼克传的这个倒数第二章的内容,因为这里面含有他何以要做此决定并请求准予辞职的理由。 正如我们已曾一再说明的一样,约瑟·克尼克对于他曾刻意准备的这份备忘录,已经不再认为有何效果了。不仅如此,并且,我们还得承认,等到那一刻来临之时,他甚至还希望他既未写过,亦未递过这份“陈情书”哩。在不知不觉中对于他人产生一种自然影响的人,都会遭遇到这样一种命运;因为大凡对人产生这样一种影响的人,自然难免要为它付出相当的代价。尽管这位导师曾因获得德古拉略斯的支持,并使他成为这个计划的后援与伙伴而感到高兴,但其结果却远远超过了他原先构想或希望的程度。他哄骗或误引佛瑞滋去体会一件连他自己都已不再认为有何价值的工作;但到他这位朋友将其劳作的结果呈献给他时,他也就不再能够自食其言了。何况这份差使的本来意图就在使得佛瑞滋较能忍受他俩的别离之苦,而今又怎能置之高阁而不使他的朋友感到恼火和失望呢?当此之时,我们不难想象,克尼克宁愿直截了当地辞去他的职务并宣布退出教会组织,也不要转弯抹角地去递这份“陈情书”。因为在他看来,那简直是一出十足的闹剧。但为了德古拉略斯着想,他不得不再耐着难耐的性子再耐上一些难耐的时候。 毫无疑问,他这位孜孜不倦的朋友所写的这份稿件,如能听候我们支配的话,那将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虽然它里面所含的内容,主要是用来作证或举例的史料;但我们可以大胆地推定,它对圣秩制度与这个世界及其历史,亦有不少尖锐而又机智的讽刺。不过,纵使这份花费数月心血写成的文件至今仍未散失——非常可能——在此,我们也只有忍痛割爱,为什么?因为我们这本书根本没有适当的篇幅可以容纳。 在此,我们所能注意的,只是这位珠戏导师如何运用其友人所写的作品。当德古拉略斯正正经经地将这份文件呈给他时,他不但表示了诚挚的感谢和欣赏之意,并且当面要求佛瑞滋加以朗诵,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会使他的朋友感到如何高兴。因此,德古拉略斯一连用了多天的时光,每天以半个钟头的时间,在导师的花园里面——因为时值夏季——兴高采烈地诵读若干页数,往往因了两人的连珠笑语而中断片刻。不用说,这几天是德古拉略斯的得意时刻。虽然如此,但读罢之后,克尼克还是闭门索居,草拟致教育委员会的函件。我们且将这纸函件的原文照录于此,不再另加按语。 珠戏导师致教育委员会函: 种种不同的考虑,促使我这个珠戏导师,在这份比较含有私人性质的备忘录中,而非在我的公务报告里,向委员会提出一个特别的恳求。尽管我将这份备忘录附于目前该送的公务报告中,并以此静候官方的函复,但我宁愿将它视为写给服职同仁的一封传阅函件。 按照规定,每一位导师都有责任将他在执行职务时所遇到的障碍或危机报告委员会。尽管我已尽我所能地努力从公了,但我本身职务的执行还是受到了(或在我看来似乎是受到了)一种危机的威胁,而这种危机似乎只在我的本身——虽然,那也许不是它的唯一出处。且不论怎么说,我看出我服职珠戏导师的适任性受到了危害,而这种危害出于非我所能控制的环境。简而言之一句话:我对我自己能否圆满执行公务的能力开始有了疑问,因为我认为玻璃珠戏的本身已经陷入了一种险境。我写这份备忘录的主旨,就在欲使委员会相信此种危机已经存在,而我既然有些警觉,也必须尽早另谋出路。 请容我用一个譬喻来说明此种处境:有一个人,坐在一个阁楼里从事一项微妙的学术研究工作,他突然发现楼下发生了火灾。当此之时,他既不能考虑救火是不是他的责任,更不能去想是不是先完成他自己的工作再说。他只有赶紧跑下楼去,尽力挽救整个屋子要紧。在此,我坐在我们卡斯达里大厦的顶层,以精密而又敏感的仪器操持我们的玻璃珠戏,但我的本能告诉我,我的嗅觉通知我,下面已有某种东西着了火,即将危及到我们的整个建筑,因此,我此刻要做的工作,既不是分析音乐的微妙之处,亦不能解释珠戏的规则,而是赶快冲到冒烟的地方,立即将火扑灭。 我们教会组织的兄弟,大都将我们卡斯达里、教会组织、学术体系、教育制度、玻璃珠戏,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就像绝大多数人将他们所吸的空气和所立的土地视为天经地义的东西一般。几乎没有人想到此种空气和土地会有失去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想到我们也许会有缺乏空气的一天,乃至发现我们脚下的土地忽然不翼而飞了。我们有幸受到妥善的保护,得以生活在这个清静而又愉快的小世界里,而说来似乎奇怪的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却抱持这样一种虚妄的想象,以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们生来就在它的里面。我本人虽在此种极其愉快的妄想之中度过年轻时代,但我完全明白我并不是生来就在卡斯达里,而是由教育当局将我送到这里加以培植。同时我也知道,卡斯达里、教会组织、教育委员会、英才学校、档案处所,以及玻璃珠戏,既非本来就有,亦非自然产生,而是后来的人为造物,虽然颇为高贵,但也跟其他一切人为造物一样无常不实。我早就明白此点,但它对我没有实感;我只是没有善加思维,只是未加注意,并且我还知道,我们中有四分之三以上的人,仍将在这种奇妙而又恰意的妄想之中生活,死去。 然而,正如过去没有教会组织,没有卡斯达里而有几百年,几千年的黄金时代一样,将来仍然会有那样的时期出现。而今我之所以要以此种老生常谈提醒我的同仁和委员会诸公,促使他们睁开眼睛一睹威胁我们的危机,之所以要暂时扮演一下那不但不值得恭维,且往往使人感到发噱的预言家、警告家,以及说教家的角色,乃因为我对于当面掷来的嘲笑,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虽然如此,但我仍然希望你们中能有大部分人将我这份备忘录读完,甚至能有少数人同意它的观点。倘能如此,也就不负撰写这份文件的苦心了。 一个像我们卡斯达里这样的机构,一个从事心智工作的小小区域,难免会有内内外外的危机。内在的危机,至少是其中的若干部分,都是我们熟知的了;我们不但经常注意它们,而且采取了必要的措施。我们之所以经常将已核准进入英才学校的学子打发回去,就因为我们在他们身上发现了难以根除的积习和冲动,以免他们因为不能适应我们这个社团而危及到它。我们相信,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只是因为不能适应卡斯达里的生活方式而已,并不是低于一般水准的次级人类,因此,他们一旦回到俗世后,就因能够找到比较合适的环境而发展成为有用的干才。单就此点而言,我们的做法已证实了它的价值,而就整个大体来说,我们的社团可说不但保持它的尊严和自律,同时也执行它为了经常补充一种心智上的贵族而做的工作。大概说来,卑鄙龌龊和不求上进的人,在我们当中只占一个不值担忧的比例而已。 可在我们教会组织成员中见到的那种妄自尊大,颇为可厌。我指的是那种高层阶级的傲慢,不但是每一个贵族易犯的毛病,同时也是每一个特权集团受到指控的原因——不论有理没理。社会史已显示一种不变的倾向,以某种贵族的形成为那个社会发展的顶峰和极致。可能的情形似乎是,人们对于社会化所做的一切努力,大都皆以优者主政的某种贵族制度为其理想,纵然行不通,亦不在意。自古以来,大凡大权在握的人——不论是国王还是某种幕后集团——莫不乐意以保护和赐予特权的方式促成贵族的崛起。这已是成了常规的办法,不论那个贵族的性质为何:不论出于政治地位、血统门第,还是出于选举和教育程度,都是一样。得势的贵族总是如沐春风般地晒着太阳;但过了发展的某个阶段之后,它的阳光地位,它的特权状态,总会因为受到某种诱惑而走上腐败的道路。现在,我们假如将我们的教会组织视为一种贵族,尝试对我们本身做一番自我检讨,看看我们获得今日的特殊地位,对于整个民族和整个世界究竟做了一些什么?我们对于贵族特有的毛病——过分的傲慢、自大,阶级地位的骄纵、自负,自以为是的欺妄、伪善,只顾自利的剥削、营私,已经受了怎样的感染?假如我们来上这样一种自我检讨的话,也许会被许多疑惑吓上一跳。现今的卡斯达里人,虽可服从教会的规矩,力求上进,培养性灵,但对于他在国家组织里面的地位,对于他在人间与世界历史之中的处境,岂非往往缺乏应有的认识?他明白他的生存基础么?他知道他自己是一个生命机体的一片叶子、一枝花朵、一根枝条或根茎么?他对国家为他所做的牺牲——给他饮食和服装,供他上学和研究——又有何体认么?还有,他对我们这种特殊地位的意义非常关切么?他对我们教会组织和生活的宗旨有无真实的概念? 就算有的是例外,许许多多值得赞美的例外。虽然如此,但对所有这一切的问题,我仍然禁不住要用一个“否”字予以作答。一般的卡斯达里人虽然不致用轻视、嫉妒,或恶意的眼色看待不是学者的世俗之人,但也不会将他看作一位兄弟,更不会将他看作一个雇主,而对于世间发生的事故,更没有些微分担责任的心理。对他而言,他的生活旨趣似乎就是为了学术而学术,甚至只是在一种混充世界文化的文化花园里散步消消遣而已。简而言之,我们这种卡斯达里文化,看来虽颇崇高而又富于贵族气质,而我对它亦感恩不浅;但对与它相关的绝大多数人而言,却不像他们所演奏的一种大风琴,既不能积极地向着目标前进,又不能服务于比它本身更大或更深的东西。相反地,它却有些自赞自夸,自命清高,为培养知识偏才而自鸣得意的倾向。我知道有不少卡斯达里人,他们不但正直无偏,而且确有为人服务的意愿。我指的是在我们这种教育制度之下培养出来的师资,他们走出我们这个气候宜人而知识繁复的区域,到遥远的穷乡僻壤,从事公而忘私的服务,做无法估计的奉献。实在说来,只有这些教师,才是我们当中真正脚踏实地推展卡斯达里宗旨的志士。我们只是以他们的工作回报我们从国家获得的许多恩典。就算我们每一个教会兄弟都知道我们的无上神圣任务在于保存我们这个国家和我们这个世界的知识基础,就算这个基础已经证明为一种最有效益的道德要素——因为它是正义以及其他许多事情赖以建立的那种真理之感,但是,假如我们将本身的真情做一番检讨的话,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将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并没有将照顾人间的福利和保持我们这个清净学区里外知识上的诚实和纯洁视为首要的任务。实在说来,我们都以为这事对我们无关宏旨。我们毫不迟疑地将这件事情留给那些在外面以自我牺牲的方式替我们向世人偿债的教师们去做,好让我们这些享受特权的珠戏选手、天文学家、音乐学家,以及数理学家,多多少少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此种待遇。我们之所以不太在意我们的特权是否以我们的成就争取而来,就在上面所说的那种狂妄自大和优越心态。即使我们的节俭生活之道系由教会组织所规定,但我们中仍有不少人以此自夸,就好像那是我们纯粹为了节俭而行的一种美德,而不是为了感谢使我们卡斯达里式的生活得以实行的国家所作的一种表示。 我想我只要略略提及一下这些内在的缺陷和危机,也就够了。它们并非微不足道——尽管平时尚不致危及我们的生存。但要晓得,我们卡斯达里人不但倚仗我们本身的德行和理性,同时也仰赖国家的情况和人民的意愿。我们吃自己的面包,用自己的图书馆,扩展我们的学校和档案室——但是,假如国家一旦不再愿意委托此事,或者受到贫穷、战争等类的打击,那么,我们的生活和研究一下就完蛋了。有一天,我们的国家也许会认定它的卡斯达里和我们的文化是一种奢侈品而不再支持。那样的话,它不但不会再以我们为荣,甚至还会将我们看成一群有害无益的寄生虫、骗子,乃至敌人。下面是威胁我们的外在危机。 为了将这些危机做一具体的描述,我也许得从历史引些例证。每当我与一般的卡斯达里人谈话时,我总会碰到一些消极的反抗——一种近乎幼稚的无知和冷漠。众所周知,我们卡斯达里人对于世界历史的兴趣极为微弱。实际说来,对于历史,我们大多数人不但缺乏兴趣,而且没有敬意。我不妨说,我们对它有欠公平。此种感觉——对于世界历史抱持冷漠而又傲慢的混合态度——经我多年的追根研究之后发现,出于两个原因:其一,历史的内容给我们一种颇为卑劣的印象——我指的不是知识与文化史,当然,那是属于我们范围之内的事。假如我们对于世界历史有什么看法的话,我们认为它所记述的只是权力、货物、土地、原料、金钱的争夺——简而言之,只不过是与心灵境界相距甚远、故而不屑一顾的物质和种种东西的争夺而已。对于我们而言,17世纪乃是笛卡儿、巴斯卡、佛罗柏格,而不是克伦威尔或路易十四的时代。 我们厌恶历史的第二个原因,是我们对于曾在我们教会组织成立之前的那个堕落时期颇为流行的那种历史著作,一向抱持传统的、故而也是合法的怀疑态度。由此而来的结果是,我们对于那种所谓的历史哲学——黑格尔是位最出色、最危险的代表——没有一点信心。到了下一世纪,它不但大大地歪曲了历史,同时也破坏了一切真理的探求。在我们看来,偏向此种虚假的历史哲学,乃是知识堕落和政治斗争时代——我们有时称作“战争世纪”、屡屡称为“副刊时代”——所具的主要特色之一。我们现今的文化、教会组织与卡斯达里,就是从那个时代的废墟之中屹立起来,就是从与它那种错乱或疯狂相抗而结果失败的斗争之中站立起来。 然而,我们的知识却傲慢地表示,我们面对世界的历史,尤其是面对现代世界的历史,心情上跟早期基督教的隐士和修士面对那伟大的theatrum mundi(世界舞台)颇为相似。对我们而言,历史是本能与时尚,是嗜欲、贪欲、权欲,是肉欲、暴力、破坏,以及战争,是野心的部长、腐败的将军,以及被炸都市的一种斗技场,而我们又颇善忘的是:这只不过是它的许多方面之一而已。尤其重要的是,我们忘记了我们本身也是历史的一个部分,也是成长的一种产物,因此,一旦失却继续成长和转变的能力,就得面对毁灭的命运。我们本身既然也是历史,就得为世界历史和我们的处身其中分担责任。然而,我们对于此种责任却茫无所知,实在严重。 且让我们一窥我们本身的历史,一窥现在这个学区建立的时期,一窥我们自己和其他许多国家的情形。我们的教会只是其中的一种——当下即可看出,我们的圣秩制度和我们的故国——我们所爱的卡斯达里,绝不是由像我们一样以超然于世界历史为荣的人们所建立的。我们的前辈和开山祖师们,系在战争时代末期的残破世界之中展开他们的工作。我们官方对于那个时代——大概始于所谓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所作的解释,几乎全是一偏之见或一面之词。我们解释说,心智工作在那个时代不受重视;大权在握的统治者们将心智的本身视为一种低劣的武器,只是偶尔用用而已。我们说此种态度是“副刊”腐败的一种后果。 说得好——那个时期的反知性而重兽性,如今看来,可谓如在目前。我称那为反知性,无意否定它在心智与方法学方面所做的重大贡献。只是,我们在卡斯达里接受教育的人,多以真理的追求衡量知识的要义,而当时所显示的那种知识与真理的追求似乎并无共通的地方。不幸的是,那个时代没有坚定的道德秩序用以对付由于人口迅速膨胀所导致的巨变和混乱。那时所剩的一点道德秩序都被当时的标语口号压倒了。而那些斗争亦在它们本身之间形成了怪异而又可怖的冲突。跟四个世纪之前由路德导致的那个教会分裂时期一样,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到处都有战线形成;到处都是壁垒分明,互不相容:老年与青年互斗,祖国与人道相争,赤色与白色厮杀。对于那种赤、白标记的机势和力量,对于那些战斗呼号的真意,如今的我们已不再能够重建了,更别说是理解和共鸣了。我们发现,就跟路德时代所见的一样,整个欧洲,可说是大半个世界,都可见到教徒与异端之间,青年与老年之间,过去的拥护者与未来的支持者之间,都在不顾一切地彼此火拼。他们的战线往往突破边界、国家,以及家族的范围。我们不妨相信的是,对于绝大多数的战士本身而言,至少是对他们的领袖而言,所有这一切莫不皆有高度的意义,正如我们无法否定的是,为这些冲突发言的许多人士,莫不皆有一些坚实的信念,莫不皆有一些理想观念——正如当时的人们所说的一样。到处都是战斗、杀戮、破坏,双方都说他们是替天行道,都说是为了上帝而打击魔鬼。 那种高度热情,激烈憎恨,而且完全无法形容的野蛮时代,已被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了。这真是难以理解的事,因为它与我们一切制度的起源曾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曾是这些制度成立的基础和原因。一位讽刺家也许可将这种记忆的丧失比作那些暴发户冒险家的健忘:一旦争得贵族的标记之后,便把他们原有的出生和家系置诸脑后了。 且让我们继续将那些战争样的时期稍稍叙述一下。我曾读过它们的许多文献,但我的兴趣不在那些被征服的国家和被摧毁的都市,而是在于当时知识分子的态度。他们面临的是一种艰苦的时代,多半难以苟延残喘。学者和教士间皆有因此而以身相殉的人,而此种殉身的范例,即使在那个已经习惯于残暴的时期,亦非完全没有一些影响。尤其于此的是,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向那个暴力时代的压力低头了。有些人竖起白旗之后,便以他们的才能、知识,以及技术听候当时的统治者发落——且让我们温习一下麻萨矶地共和国(the Republic 0f the Massaetes)一位大学教授所说的一句名言:“一加二等于几?只有将军阁下,而非全体教授,可以斟酌决定。”其他的人则以一种合理的安全方式尽力奋斗,发表抗议文章。根据柴根豪斯报道,当时,一位世界知名的作家,所签这类的抗议书、警告书、讲理书等,单是一年之间,就有两百多篇——实际的数字可能还不止此。但绝大多数的人,不但学会了缄口的妙诀,同时也学到了忍饥耐寒、乞食避警的办法。他们英年早逝,受到生者的羡慕。自取其命者,不计其数。不用说,身为学者或作家,既无乐趣可言,亦非荣誉之事;投身统治者,设计标语口号的人,虽然有官可做,有饭可吃,但不仅吞尽同类上司的窝囊之气,免不了还得受自己良心的责备;不愿卑颜屈膝的人,只有忍饥挨冻的一途,不得已铤而走险,沦为盗匪之类,不是死于非命,就是受到放逐。一种残忍无情、令人难以置信的大扫除,于焉展开。未为当道与战争直接服务的科学研究工作,很快就销声匿迹了。整个的教育制度,亦遭到了同样的命运。任何一个时期,任何一个大国的历史,凡是照它本身法则写出的篇章,都会受到任何的修改和删削,只有历史哲学和副刊主义支配它的领域。 此种情形,已经说得够多够细了。总而言之,那是野蛮而又狂暴的时代,是人民与政党,老与少,红与黑不再互认的混乱的巴比伦时代。等到血流够了,脸丢够了之后,那个时代也告终了:于是逐渐地,人们愈来愈渴望理性,渴望恢复共同的语言,渴望秩序、道德、合法的标准,渴求一种字母顺序和九九乘法表,而不再由当权集团任意规定和改变。人们渴求真理和正义,渴求理性,要求克服混乱的愿望随之而起。在这个只关心表面事物的狂暴时代终了之后的真空状态之中,在这种普遍锐意渴求开创新局面和恢复旧秩序的需要之下,我们卡斯达里于是应运而生。这群微不足道,已经饿得半死,但仍勇敢不屈的真正思想家,于是开始感到了他们本身的潜力。他们以英勇的苦行和自律着手建立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机构。他们在每一个地方,甚至在最小的小组之中,重新展开他们的工作,将那些宣传的垃圾扫除干净。他们从最低的底层开始重建知性的生活、教育、研究与文化。 他们的心血没有白费。他们白手成家,凭着百折不挠的勇气,终于创建了一座辉煌的大厦。经过数代的努力,他们建立了教会组织、教育委员会、英才学校、档案处、资料室、技术学院、讲习班,以及玻璃珠戏。而今,我们以继承人的身份住在一座过于堂皇的大厦之中。且让我们重说一次,而今我们住在它的里面,犹如一批颇为不快而又自满的贵宾。如今,我们既不想知道当年奠基时所献的重大人类牺牲,亦不想知道为了荫被我们后代所受的种种磨难,更不想晓得当时支持或容许建筑这栋大楼的历史——尽管这个历史如今不但仍然支持并容忍着我们,而且还会支持并容忍我们后面的许多卡斯达里人和导师,但它迟早终会推倒并吞掉我们这座建筑,就像推倒并吞没它曾容许成长的其他一切一样。 且让我撇开历史,做一个结论。所有上述各点,对我们当前的意义是:我们的制度已经过了它的绚烂时期,它已在某个时期之前达到了神秘的世界历史游戏有时容许美好事物达到的那种幸运顶峰。目前我们已在走下坡路了。我们的前程也许还可展延很长的一段时间,但不论怎样说,今后再也不会有比以前更好、更美、更为可意的景况可以指望了。今后的路是下山的路了。从历史的观点来看,我相信我们已经到了成熟腐烂的时候。无疑的,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但这不是今天或明天,而是后天的事。我这个结论,并非从对我们的成就和能力作过分的道德评估而来,而是从我看出已在俗世进行的运动而得。危急时刻已在接近之中,恶兆随处可见,世间的重心又要转移了。改朝换代的事儿就要来临了,战争和暴力势将难免了。来自远东方面的风暴,不仅威胁到我们的安宁,而且会威胁到我们的生命和自由。纵使我国在政治上保持中立态度,纵使我们全国上下一致坚持传统路线(事实不可能)并继续努力效忠卡斯达里的理想目标,亦属枉然。我们在国会的某些代表,已在表示卡斯达里是我国颇为靡费的奢侈品了。我们这个国家不久就要被迫认真重整武备了——当然只是为了自卫而备战——大量节省开支,自然在所难免。尽管政府对我们非常仁慈,但大量的节省开支对我们将是一种直接的打击。我们的教会组织及其所做的文化延续工作,一向以尽量少用国库的钱为原则,这是我们值得自豪的事。比之其他时代,尤其是副刊时代的初期,在那些漫无节制的大学,那些为数颇众的顾问人员和那些所费不赀的研究机构上面所花巨额开销,这笔款子实在并不算大,而比之战争世纪消耗于战争和军备的数字,更是微乎其微。然而,要不了多久,那种军费开支又得列为当务之急了;那些将军们又要控制国会了;而当人民面对此种抉择:究竟是牺牲卡斯达里还是让他们自己置于敌人的炮火之下?当此之时,我们当不难想象他们将做何种抉择了。毫无疑问地,那时将有一种好战的意识形态抬起头来,而大力宣传的结果,最先受到鼓动的,将是青年之人。而后,学者与学术,拉丁与数学,教育和文化,将视它们是否符合战争的目的而被规定存在的价值。 波涛已在升起,终有一天会将我们冲掉。那也许是当然的结果。不过,敬爱的同事们,目前我们仍然拥有那种抉择与行动的有限自由,而那正是人类的特性,也是使得世界历史成为人类历史的所在。我们仍然可以依照我们对于事件的了解程度加以抉择,仍然可以依照我们的警觉和勇敢程度加以取舍。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不妨闭起眼睛,不睬不顾,因为此种危险距离我们还遥远得很。我们如今身为导师的人,将在此种危机接近得人人可见之前,在平安中完成任期,并在平安中安详而逝。但对我而言,相信对于他人亦然,不昧良心而能心安理得,恐非易事。我就无法认为风潮来时我已不在人间而继续执行我的职务,而继续玩弄我的珠戏。在我看来,事情已经相当紧急,我们应该赶快振作起来,因为,尽管我们不是政治人物,但我们既不能与世界历史脱离关系,故而也就不能袖手旁观。因此,我在这份备忘录中,一开头便表示我担任导师的能力有了破绽,因为我无法安安稳稳地服职而不挂虑这个未来的危机。我可以不想:这个灾难会以何种形态发生在我们大家和我自己身上?但我却无法不问:我们要怎样做,我又该当如何,才能面对这个危机?关于此点,请容我略加申述。 我无意提倡柏拉图的政治主张:国家应由学者或哲人统治,因为柏拉图时代的世界还很年轻。柏拉图虽然算是某种卡斯达里的开山祖师,但他却不是卡斯达里人。他是皇家的后裔,生来的贵族。就算我们也是贵族,也有贵族的气质,但我们是心智上的贵族,而不是血统上的贵族。我不相信人类教养一种同时也是理智贵族的世袭贵族。那是一种非常理想的贵族,但只是梦想而已。我们卡斯达里人不宜于做统治的工作,因为我们都是已经开化的人,都有高度的智力。假设我们不得不治理国家大事的话,我们将不会运用真正统治者所不可或缺的那种武力和天真。尤其是,假如我们那样做的话,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疏忽我们本来的田地和真实的关注,亦即培养一种模范性的文化生活。治理国事虽不像某些自负的知识分子所想的那样需要愚鲁或老粗的气质,但不仅需要有全心全意地乐于外务的习性,亦即要有使本身与外在目标认同的性向,同时还要有一种毫不迟疑的果断精神,亦即为求达到目标而不择手段的本领。而这一切却是学者(我们不想自称哲人)所不能有、所不会有的特性,为什么?因为,我们不但认为冥想重于行动,而且,我们亦已学会,在为了达到目标而选择手段时,势必要尽人智之所能而小心谨慎,而步步留神。 因此之故,治国不是我们的工作,参政也不是我们的事情。我们是擅长检查、分析,以及测度的专家。我们是一切规矩、一切章程,以及一切做法的维护者、确定者,我们是专管文化度量衡的标准局。就算我们也做其他许多事情——在某些情况之下,我们也做革新家、发明家、冒险家、征服者,以及重新解释者,但我们的首要任务,却是使得一切知识的源泉保持纯净,这是人民需要我们和保有我们的主要原因。在交易时,在政治中,偶尔指鹿为马,称黑为白,往往是一种天才手笔,但所有这些,都不是我们所能办到的事情。 在过去的一些时代,在所谓“鼎盛时代”的战乱期间,知识分子有时会因受到怂恿而投身政治圈中。这在副刊时代的末期尤其显著。那个时代走火入魔,竟至超过了它所需要的限度,居然坚持心灵必须服务政治或服从军事的主张。正如教堂里的铁钟被拿去熔铸枪炮,无助的学童被拉去补充军队的缺额一样,心灵的本身也被钳制起来而作为一种战争物资受到消耗。 不用说,我们自然无法接受此种要求。在局势危急之时,一个学者可以被从讲台上或书桌旁拉去当兵;在某些情况之下,他可以自愿投笔从戎。当国家被战争弄得民穷财尽,乃至物资缺乏时,学者不但必须节制一切物质享受,有时甚至还得束紧肚皮,准备挨饿。不用说,所有这一切,都应视为当然而加以接受。一个人所受的教养愈高,所享的特权亦愈大,必要时所做的牺牲亦愈重。我们希望每一个卡斯达里人都将这些视为当然的事情——假如那种时候来到的话。情势紧迫时,我们可以准备为人民牺牲自己的舒适、安乐,乃至生命,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准备为了一时的需要,为了人民或将军的要求而牺牲心智的本身,而牺牲我们精神生活的传统和德性。逃避人民所受的挑战、牺牲,以及危险,当然是一种懦夫的行为。但是,如果为了物质上的利益而出卖心智的生活原则——例如将二乘二的结果交由统治者斟酌决定——则不仅是懦夫,同时也是叛徒了。为了其他任何利益——包括自己国家的利益在内——而牺牲真理之爱,而牺牲知识上的诚实,而牺牲忠于心智法则和方法的精神,都是一种叛逆的行为。政治宣传和利益冲突一旦损害、歪曲,乃至破坏真理的价值——就像个人、语言、艺术,以及其他一切不可或缺、且已有高度发展的东西已经受到的一样——那时,我们的责任便是为了挽救真理而反抗,而奋斗,因为那是我们的最高信条。故意宣说、笔述,或教授不实之事的学者,存心支持谎言和骗术的学人,不仅破坏有机组织的原则,同时也严重损害人民的利益——不论当时的情形看来如何,都是如此。何以故?因为他污染人民的空气、土壤、饮食,以及水源;他不但毒害人民的思想和法则,而且还助长一切威胁国家安全的敌对邪恶势力。 因此,卡斯达里人不应该做政治家。假如不得不做的话,他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能改变他对心智生活的志节。人类的心智只有在服从真理的判断时,才有益处,才是尊贵。一旦背弃真理,一旦不再尊重真理,一旦出卖真理,它就成了十足的妖魔,比本能的兽性更加恶劣,总是留存着某种天生的无知。 敬爱的同事们,国家与教会组织的本身一旦遭遇危机时,教会组织的任务为何?我将这个问题留给各位自己去想。不用说,那时将会有种种不同的意见出现,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我也有我自己的看法,对于上列各种问题做了一番深思之后,我对我的职务问题,得了一个对我自己以乎合适的明白构想。这个构想引导我向可敬的教育委员会提出一份个人的陈情,下面,我将以此作为这份备忘录的结语。 在组成教育委员会的全部导师之中,由于职务特殊的关系,可能以我这个珠戏导师与俗世的距离最为遥远,数理学导师、语言学导师、物理学导师、教育学导师,以及其他各科导师,所攻的学科莫不皆与俗世学术具有共通的性质。数学和语言学,在我国一般学校中,亦即在非卡斯达里学校中,乃是正规课程的一部分。天文学与物理学,在俗世大学中,也占有一席之地。甚至连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亦可演奏音乐。所有这些学科悉皆相当古老,比我们的教会组织还要老些;它们不但在有教会组织之前就已存在世间,而且在没有教会组织之后还可存活下去。只有玻璃珠戏是我们自己的发明,是我们的特长,是我们的宠物,是我们的玩具。它是我们卡斯达里型知性之最微妙、最穷极的表现。它是我们宝库中最为贵重而又最无功利价值、最受敬爱而又最为脆弱的珠宝。卡斯达里的延续一旦遭遇厄运,最先被毁的就是这颗尊贵的宝石。这并不只因为它是我们最最脆弱的财产,同时还因为它在俗人看来显然是卡斯达里最无必要的一面。因此之故,国家一旦到了必须节省每一种不必要的开支之时,英才学校的经费就会受到减缩,图书馆和资料室的维持与扩充基金,先是受到削减,而后完全排除,我们的伙食费将被压低,我们的服装补助费将被取消,但我们文科大学中所有一切的主要科目将会获准延续下去——除了玻璃珠戏。毕竟说来,设计新式武器有需数学帮忙的地方,但没有人相信,至少是没有军事人员认为,关闭珠戏学园,废除我们的游戏,会对我们的国家和人民造成些微的损失。玻璃珠戏是我们组织之中最为偏远、最易受损的一个部分。这也许可以说明珠戏导师——最非俗世科目的头目——对于即将临头的灾难何以最先感知的原因,或者,何以最早向教育委员会陈述此种感受的道理。 因此之故,我才将玻璃珠戏视为一种失败的导因——一旦政治发生动乱,尤其是涉及战争之时。到了那时,它会一落千丈,乃至一蹶不振,不论有多少人对它依依不舍,也没法使它恢复旧观。随着一个新的战争时代而起的那种气氛,将不会给它容身的余地。毫无疑问地,它将会自人间消失,就像音乐史中某些具有高度文明的风习一样,例如1600年左右以专业歌手组成的合唱队,或1700年前后在教堂里面进行的主日定型音乐演奏会。那时人们亲耳听到的那种纯净之音,非今日任何科学或魔术所可得而重视。同样的,玻璃珠戏也不会被人遗忘,但它将永难恢复旧观,将来研究它的历史,发掘其兴起、鼎盛,以及没落遗迹的学者,不仅将会因此嗟叹好事的无常多变,更会因为我们曾经有幸活在一个如此太平、如此文雅而又和谐的心灵世界之中而羡慕不已。 而今我虽身为珠戏导师,但却不能将阻挡或延搁珠戏的此种最后结局作为我的(或者我们的)使命。美,纵使是超越一切的美,跟其他任何物事一样,一旦成了人间的历史现象,就会消灭。我们不仅知道事实如此,并且也会因此而哀伤感叹,但我们却无法认真地努力加以改变,因为那是不可改变的法则。玻璃珠戏一旦遭到厄运,对于卡斯达里和整个世界都是一种损失,但当那个时刻来到时,人们将不会留心此点,因为,等到那种大难临头之际,他们将会专心致志地挽救仍可挽救的任何东西。一个没有玻璃珠戏的卡斯达里,尚不难想象;但一个不爱真理、不忠于心智生活的卡斯达里,就不成体统了。一个没有珠戏导师的教育委员会,照常可以运作;然而,尽管我们几乎已经忘了“珠戏导师”一词,并不是我们现在我所指的职位,原来的意思只是“蒙馆先生”或“启蒙老师”(Magister Ludi),亦即现在的“小学教师”而已。而卡斯达里所受的威胁愈大,它的宝贝愈易沉滞崩解,我们的国家也就愈加需要蒙馆先生,愈加需要勇敢而又优秀的启蒙老师。师资重于其他任何东西,因为他们可以培养青年的判别能力,可以以身作则,诱导学子爱护真理、顺从性灵、尊重语言。这个道理,不只是适用于我们的英才学校(迟早会关门大吉)而已,而且更适用于卡斯达里外面的俗世学校,因为那里是教导和培植市民与农民、技士和士兵、政客和军官,以及统治者的所在——在他们仍是孺子可教的儿童之时。建立国家文化生活的基址,就在这些地方——而不是在我们的讲习班或玻璃珠戏之间。我们一向以教师和教育人员供给全国,而他们正如我曾说过的一般,都是我们当中的最佳人选。但我们今后必须加倍努力才行,为什么?因为我们必须不再依赖外面的学校经常派出大批这样的人选来协力维持我们的卡斯达里了。相反地,我们必须逐渐地将为那些俗世学校做些谦卑负责的服务,视为我们任务中首要而又光荣的部分。这是我们必须设法加以扩充、延伸的工作目标。 以上是我向钧会提出个人陈情的缘由。谨此恭请钧会解除我的珠戏导师一职,委派我到外面乡间一般学校(大小不拘)服务,让我与教会组织的一群年轻成员共襄盛举。我将征募一些我可信赖的教师为副手,以便将我们的卡斯达里精神注入外面俗世之中的青年之人。 敬希钧会俯察愚情,并将决定赐复为荷。 玻璃珠戏导师谨上 再者: 请容许我引述约可伯斯神父的一节话,那是我从他所作的一次私人教诲中节略而来的: “恐怖而悲惨的时刻也许就要来到了。设使那种悲惨的境遇之中尚有任何乐事可得的话,那就只有是一种精神上的快乐了:回顾此前的文化保存时期,展望未来沉着捍卫精神事业的时代。否则,那就只有完全向物质投降之一途了。” 德古拉略斯不知道他所写的东西被这份备忘录采用的如此之少:克尼克虽然曾将初稿和二稿让他过目,但最后定稿如何,他就不得而知了。珠戏导师将这份备忘录递呈教育委员会之后,即以比他这位朋友更大的耐心静候批复。他已决定以后不再将佛瑞滋牵入其中了。因此,他要他以后不要再讨论这件事情了,但他只是表示,等到教育委员会对这份备忘录提出答复,那一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但事实上,复函到达的时间,比他原来预期的日子还要早些,竟使德古拉略斯没有听到任何消息。这封发向教会组织总部所在地希尔兰的公函写道—— 致华尔兹尔珠戏导师阁下 敬爱的同事: 教会组织董事会与导师联席会,已以不同寻常的兴趣注意到了你这封赤诚而又有洞见的传阅函件,我们觉得你的历史观察跟你对于未来所作的预描同样引人入胜,因此,毫无疑问,我们中的一些人,将因细细吟味你的感想而受益匪浅,因为你的想法并非完全没有根据。我们都以欣慰而又钦慕的心情体认了使你感悟的原则,亦即真正卡斯达里人的利他精神。我们看出,你是出于一片至诚,如今几乎可以说是天生的爱心,出于一种关切的,而今似乎有些过虑的爱心——爱护这个教学区域,爱惜它的生活,爱惜它的风习。对于你这种爱心的弦外之音,它的牺牲精神,它的积极动机,它的恳切与热忱,以及它的英勇成分,我们亦以同样欣慰和欣赏的心情加以领略了。我们在所有这一切当中体认到我们珠戏导师的性格,与我们所知的情形完全相符,我们看出他的能力,他的热情,他的勇敢。名师出高徒,那位本笃会著名神父的这位弟子,真是气宇不凡,很有个性;他研究历史,却不以历史本身及其为学的目的,他做一种美学的游戏,却并没有深情;相反地,他却将他的历史知识直接用于当前的需要上面,他的真知灼见迫使他采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由此可见,敬爱的同事,你避开政治性的任务,不求显赫的职位,只要扮演一个单纯朴实的蒙馆先生,只要去当一个默默耕耘的启蒙老师,一个不慕荣利的小学教员,这种性格,与你的为人完全相合。 上面所述,是我们乍读尊函所唤起的部分印象、部分想法,你的大部分同事多有这样的反应。虽然如此,但是教育委员会对于你的警告和请求,却未能表明一种态度。对于你所说的我们的生存已受威胁这种看法,我们曾经聚会做了一次热烈的讨论,对于此种危机的性质、程度,以及可能的紧急做了广泛的探究。诚然,对于这些问题,显而易见,大部分委员都表示严重关切,因而讨论得亦颇热烈。虽然如此,但我们却不得不告诉你的是:对于这些问题,大部分的人都没有支持你的观点。你对历史政治的观察所具的想象能力和远大眼光,都得到了认可;但你所做的明白推测或预言,却没有得到充分的赞同,几乎没有一样获得完全心服的接纳。甚至对于教会组织和我们卡斯达里系统对于这个特别长久的和平时期究竟分担了多少责任,甚至教会组织是否可在政治史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问题,也只有我们少数几个人同意你的看法(而这也是带有几分保留态度的)。多数认为,此番降临欧洲大陆的这种稳定局面,部分归因于恐怖战争流血之后而起的普遍衰惫,尤其重要的是,如今的西方既不再是世界历史的焦点,更不再是争夺霸权的斗技场了。当然,我们固然不愿对我们教会组织的真正成就投以怀疑的阴影;虽然如此,但我们也不能认为,卡斯达里的理想,在训练有素的静坐掩护之下的高度文化理想,对于历史的塑造会有任何力量,对于世界的政局会有任何影响。这一类的刺激或野心,与卡斯达里的心态完全搭不上关系。关于这一点,已有多篇严肃的论文强调了这个论点:对于战争与和平,卡斯达里既不寻求政治势力,亦不谋求政治影响。实在说来,要使卡斯达里订立任何此类的目标,那是提也不用提的问题,因此,这个争论就这样过去了,何以故?因为卡斯达里的每一件事情,莫不皆与理智互相关联,莫不皆以理性为其运作的规范——这自然不能称为世界历史,或者,只有愿意退回浪漫主义历史哲学之神学与诗学的滥情主义的人,才可那么说。当然,从有利的观点来看,这完全充满谋杀、破产的政治历史进程,不妨仅仅解释为宇宙理性的方法。尤甚于此的是,纵然是随意一瞥思想的历史,亦可看出,伟大的文化时代,从来没法以政治情况给予适当的解释。倒是文化,或者心智,或者灵魂,却有属于它本身的独立历史——另一种秘密的、非血腥的、神圣化的历史——与一般所谓的世界历史,与为了物力而不断斗争的世界历史,互相平行而并驾齐驱。我们教会组织与此种神圣而又秘密的历史相关,而不与“真实的”残暴的世界历史相连。继续不断地探究政治历史,怎么也不会成为我们的功课,帮着去塑造它,更是不用说了。 职是之故,不论政治局势是否如尊函所述,悉皆无关宏旨。不论如何,对于政局,我们教会组织悉皆无权提出任何措施。我们唯一能够采取的立场,只有静观其变。因此,尊函所云此种局势需要我们采取积极立场一节,已被多数委员毅然否决,只有少数几人表示支持而已。 你对当前世界局势所作的观察和对最近的将来所作的指陈,显然使得我们大多数同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实在说来,其中还有些人因此大惊失色。然而此处亦然,尽管多数人对你的知识和敏锐表示敬佩,但却没有迹象显示他们同意你的看法。与此相反的是,大家一致的意见认为,你对此事所作的评述,虽颇杰出而又极为有趣,但未免过于悲观了一些。有位同事提高嗓门表示,身为一位导师,以这样一种不吉利的言词,向委员会提出大难临头的警告,与其说是危险万分,不如说是危言耸听——假如不说是为害匪浅的话。当然,偶尔向大家提示一下世事无常多变,并无不可;每一个人,尤其是身负重责的人,都得不时以memento mo ri(死亡警告或死亡象征,如骷髅之类)提醒他自己。但以这样一种凌厉的词句宣称所有导师、整个教会组织,以及整个圣秩制度,即将面临世界末日的厄运,不但无谓地侮辱了同事的定力与头脑,同时也威胁到委员会本身的办事效率。作为一位导师,每天带着这样的念头去上班:他的职位,他的劳力,他的弟子,他对教会组织的责任,他为了卡斯达里和在卡斯达里所过的生活——所有这一切,也许将在明天或后天会被一笔勾销……那就必然不会有什么意义可言。提出此种说法的那位同事虽未获得多数的支持,却也博得了不少的掌声。 我们拟使本函保持简洁,以便做一次私下的讨论,是否可行,由你定夺。你不难从我们所做的简单结语中看出,你这封传阅信函并未得到你原先可能希望得到的效果。其所以失败的原因,大部分在于一个客观的事实,那就是你的意见与大家的看法难以调和,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点。不过,此外还有一些纯属形式上的原因。不论怎么说,我们觉得,如果由你本人亲自与你的同事们做一番直接的讨论,情形似乎就会显得和谐积极得多。此外,我们还得指陈的是,使得教育委员会产生相反或不利反应的,不仅是因为你运用书面备忘录的方式表达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而且更加显眼的是,你在一封专用的公函中插入一个私人的请求——一种陈情,这在我们之间是一种很不寻常的做法。你的同事们大都将这种混杂看成一种不幸的创新尝试:有些人指称这是一种违反常规的做法,而率直地表示此风不可长。 你要求辞去现职,并调往某国俗世学校服务,是我们最感棘手的敏感问题。陈情人早该想到,教育委员会对于一个如此突兀而又受到奇异争论的请求,是不可能批准的。因此,不用说,委员会的答复自然是“不准”了。 假如教会组织不再能够分配每一个人的职务,我们圣秩制度还有什么体系可言?如果每一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才能为他自己选择职位,我们卡斯达里将会像个什么样子?对于此点,我们建议珠戏导师仔细反省,并令他继续执行他所受任的此一光荣职务。 我们如此说,就算已经答复了你要答复的要求,我们歉难给你一个如你所愿的复示。但因来函颇有策励和告诫的价值,我们仍应表示深切的谢意。对于它的内容,我们想我们可在不久的将来与你做一次口头的讨论。因为,尽管教会组织相信它可以信赖你,但你在函中所述不能执行公务一节,我们自然没有不予关切的理由。 克尼克捧读这件复函,虽然没抱太大希望,却也全神贯注。他曾预料教育委员会将有“关切的理由”,尤其会有焦虑的征象。最近有位客人从希尔兰来到珠戏学园,持有教会组织委员会给的一般通行许可证和推介函。他要求数天的接待,说是要在档案室和图书馆查考一些资料,并请求准许旁听克尼克的讲演。他是一位沉静而又专注的长者,几乎探望了珠戏学园的每一个部门和每一座建筑,此外还特别向德古拉略斯致候,并数度造访住在附近的校董。几乎无可置疑的是,此人是奉派而来的视察人员,看看珠戏学园有无疏忽之处,珠戏导师的健康是否良好,是否忠于职守,职员是否勤勉,学生是否用功。他待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听了克尼克的每一堂演讲。对于他这种默默的随处现身,有两位官员甚至还做了一些评述。显而易见,教会组织董事会要等这份调查报告送达之后,才好决定给珠戏导师复函。 他对这封复函有些什么想法?它的执笔人可能是谁?它的做法不露痕迹:它是一封传统的公函;没有特定主题,但很得体,颇能应景。但经仔细分析之后,他又感到它比初读时透露了更多的个性。全篇要旨皆以圣秩制度的精神为基础,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正义之感和秩序之爱。我们不难看出的是,克尼克的此种陈情曾是多么令人感到不快、不便,更别说是棘手和烦厌了。毫无疑问的是,它的执笔人看了之后当下就决定批驳而不问别人的意见如何了。虽然如此,但此种恼火却受到另一种情感的影响而缓和了下来,何以见得?因为函中含有一种显然同情的语气,因为它述及了克尼克的陈情曾在教育委员会聚会时得到比较宽厚而又友善的评述。因此,克尼克可以确信,这封复函的执笔人一定是教会组织董事长亚历山大本人了。 现在我们的旅程已经告一段落了,希望我们已将约瑟·克尼克一生的重要事迹做了完整的报告。毫无疑问的是,以后的传记作者,将有机会考查并补充更多的细节和详情。 对于这位导师逝世前几天的生活情形,我们不想提出我们自己的报告,因为,对于这段时间的实况,我们所知的既不比华尔兹尔的每一个学生为多,故而要说这个故事,也就不会比正在流传的《珠戏导师遗闻》一文说得更好了。此文大概出于这位已故导师的某些得意门生之手。我们希望就以此文作为本书的终结篇。 十二、遗闻 我们谛听同窗谈论导师失踪的消息,失踪的原因,有关这种决定和行为的是是非非,以及此种命运的有无意义,感到好似谛听西西里世界史作家狄奥多罗·席科乐斯解释尼罗河水何以泛滥的假定原因一般,如果再加揣测,不仅无益,亦且错误。 相反地,我们宁愿以我们的赤诚纪念我们的导师,因为他神秘地进入外间的俗世之后,不久就越过了一个更为神秘的未知境域。他的一言一行对我们都很珍贵,因此我们希望将我们所听所闻的有关情形笔之于书。 导师阅罢教育委员会用以批驳他的陈情的那纸公函之后,不禁感到一阵隐约的寒战,而一阵清晨的冷静告诉他:此其时矣!自此以后,不可再有踌躇、徘徊之意矣!此种特别的感觉——他惯常称之为“觉醒”——对他已不陌生,因为,他已见过多次——在他每逢人生抉择的时刻。这是一种生机勃勃而又痛苦异常的感觉,含有一种诀别老朋友和从事新历险的混合感受,就像一阵春天的风暴在他的潜意识深处蓦然吹起一样,震得他昏天黑地,难以自持。他瞥了一下时钟,他得在一个钟头之内赶去授课。他决定将这一个钟头的时间用于静坐,于是便缓步进入导师花园。在途中,一行诗句忽然跃上他的心头: 每一个开端里面皆含一种魔术的根源…… 他喃喃地吟味着这句诗,想不起曾在何处读到过。这行诗不但能引起他的共鸣,似乎亦适于描述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在园中一张点缀着缤纷落叶的石凳上坐下,缓缓调节他的呼吸,力求内在的平静,直到心灵净化,进入甚深的定境,而使他此生此时的模式,自动自发地以超于个人的普遍形象排列起来。但在走向小讲堂的途中,那行诗又在他的心中跳了出来。他在心里推敲其中的字句,以为他念得不太正确。接着,他的记忆豁然明朗起来,如云开见日一般。于是他悄声背诵道: 每一个开端里面皆含一种魔术的力量, 为了守护我们并帮助我们生活下去。 但直到傍晚时分,直到授课完毕并将各种例行工作交代完了很久之后,他才想起这些诗句的出处。它们并不是某位老诗人的作品,而是他自己的诗作之一,作于他的学生时代。至此,他终于记起这首诗系以如下的一行作为结语: 心啊,但愿如此: 说声再见吧,永远! 当晚他派人将他的代理人请来,表示他须于明天离开,日数不定。他要他代理所有一切的例行公务,于略加训示之后,便像往常因公出差一样,以一种颇为友善而又笃实的态度告辞而去。 他早先曾经想到,他对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也许要不告而别,以免增加对方的别离之苦。这种途径十分重要,不仅可以饶了这位过度敏感的朋友,亦可避免破坏他的整个计划。对于这个既成的事实,佛瑞滋或许可以相安无事,但是,突然表露他的做法而来一个匆匆诀别的镜头,也许会使他的朋友发生一种情绪错乱而后悔莫及。克尼克虽然想到不辞而别,一走了之,但此刻他又觉得,此种做法简直犹如临阵脱逃,不可原谅。避免引发朋友的情绪激动乃至做出傻事,固然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但不论怎么说,他总无权为了自己而把事情弄得如此轻松自在。现在距离就寝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他不但仍可探访德古拉略斯,而且也不致打扰他这位朋友或任何别人。 当他穿过宽阔的内院走向朋友的住处时,夜色已经降临。他敲了门,内心不禁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是最后一次了。门开处,他发现德古拉略斯独自一人在家。佛瑞滋见到老友来访,显得非常高兴,连忙将正在看的书放在一旁,邀请克尼克坐下。 “今天我忽然忆起一首旧诗,”克尼克不经意地说道,“其实只是其中的几行。你也许知道其他几行在哪里。”接着,他吟出了它的首句:“每一个开端里面皆含一种魔术的力量……” 德古拉略斯追踪它的思路,没有显出太难的样子。经过数分钟的思索之后,他认出了这首诗,于是立起身来,打开一只抽屉,取出克尼克以前交给他的一沓手稿。他略略翻寻了一会,从中取出两页写有此诗的初稿,微笑着递给这位导师。 “在这里面,”他说,“大人您也许可以亲自看看。若干年来,这是你第一次交代回忆这些诗篇。” 约瑟·克尼克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这两页稿纸,显得有些怅然若失。他在这两张纸上写作这些诗句之际,还是他在学生时代在远东学院逗留的时期。它们向他道出了一段遥远的往事。与它们有关的每一样东西——微微发黄的稿纸,充满青春活力的笔触,诗中删削和修改的字迹——无不使他想起了几乎已经遗忘的时光而感慨万千。他想他不仅可以想起他写作这些诗句的年代和季节,甚至还可想起日期和时间。他一经想到此点,忽如旧地重游一般,往日在这首诗中表现的那种雅兴和豪情,不觉又涌上了心头。这系在他体验那种精神震撼,他称之为“觉醒”的那些特殊日子当中的一天写下此诗。 显而易见,这首诗的题目,甚至在这首诗的本身尚未写出之前就已写下了,并且,看来似乎原本打算作为它的开头第一行写将出来。它系被用狂放的大楷草书写成,而且看来颇为醒目:“超越!” 其后,在另一个时候,在不同的心情和处境之下,这个标题及其后面所加的惊叹号都被擦掉了,而以比较纤细、温和的笔触写上了另一个题目:“阶段。” 现在,克尼克想起他当时如何在这首诗的诗情的鼓舞之下挥就“超越!”一词的感兴了:作为一种创新和命令,作为一种自我策励的提示,作为一种最近形成但坚强不屈的决心,以超越的盾牌维护他的行动和生命,使它成为一种坚定沉着的前进,沿途占据,而后抛开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据点。他近乎像自语般地独自轻声吟咏了如下的数行: 让我们沉着地向遥远的地方前进, 而不要让乡情绊住我们的脚跟。 宇宙精神不但无意拘系我们, 而且要逐渐使我们向广阔的太空提升。 “这些诗句我已忘记多年了,”他说,“因此,今天它们偶然在我心中显现时,我就因为不再认识它们而不晓得它们原是我的东西了。你今天对它们的印象怎样?它们对你仍有一些意义不?” 德古拉略斯沉吟起来。 “我对这首诗一直有着一种颇为怪异的感觉,”他终于如此说道,“这首诗的本身,在你所写的诗中,是我不太喜欢的少数几首之一。它里面含有某种使人感到排斥或不安的东西。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今天我想我已看出来了。我所以一直不太喜欢你这首诗,是因为你一开头就写上‘超越!’两字,就像它是一道进军命令似的——多亏你后来换了一个较佳的标题——我所以一直不太喜欢,是因为它里面含有一种讲道、说教,或教书先生的口气。如果能将这个因素抽掉,或将这块粉笔灰擦去,它就是你的最佳作品之一了——这是我刚才再度想到的一点。‘阶段’这个标题颇能暗示它的真意,虽然,当初你如果称它为‘音乐’或‘音乐的性质’,不但会一样好,甚至会更好一些。因为,我们只要抑低讲道或说教的姿势,它就是一首真正描写音乐性质的诗歌,或是一支真正赞美音乐特性的歌曲了——赞美音乐的沉着与坚定,赞美音乐的恒常呈现,赞美音乐的动力与自强不息的意愿,离开它刚刚占过的空间。设使你当时以思维或赞美音乐的这种精神为满足,设使你当时没有使它变成一种告诫或说教的话,这首诗也许就成为一颗完美的宝珠了——尽管你那时显然具有教人的雄心。但就它的现状看来,不仅显示说教的意味太浓,而且受到逻辑错谬的损害。它只是为了道德教训而将音乐与生活混为一谈。但那样做不仅很有问题,而且颇有争论的余地,为什么?因为它将作为音乐上的主要动机的自然与道德上的中性动力,亦即音乐的主要动机,转化成了一种‘生活’——征召我们,呼唤我们,指挥我们,并给我们以良好教训的那种‘生活’。简而言之,这首诗里原有的一种景象,一种独特、美丽,而又光灿的东西,为了达到说教的目的而受到了破坏和滥用了,而我对它总是怀有偏见的原因,也就在此。” 导师克尼克一直兴致勃勃地谛听着,望着他这位朋友由冷静的分析变成那种虎虎有生气的热情,因为这正是他所以如此喜欢他的地方。 “但愿你说对了,”他半带打趣地说,“你所说的这首诗与音乐的关系,这点确是说对了。 “‘沉着地向遥远的地方前进’这个意念,和支撑这些诗行的概念,确是出自音乐,虽然我自己并未意识到此点。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破坏了它的景象和意念,你也许是对的。不论如何,在我写作这首诗的时候,它所描述的,已不是音乐,而是一种感受了——那个可爱的音乐寓言,不但已经对我揭示了它的道德的一面,且在我心中变成了一种觉醒和一道回应生命征召的训令。这首诗的命令式的语气——这是使你感到特别不快的一点——并非表现任何命令或说教的意欲,因为这种命令只是对我自己本人而发。朋友,关于此点,纵使你事先不太明白,最后一行应该亦可看出。当时我得了一种见地,一种感觉,一种内在的景象,因此急欲将这种见地的内涵和寓意告诉我自己,将它印在我自己的心版上面。这就是这首诗何以至今仍然留在我记忆之中的原因——尽管我当时并未意识到它。因此,且不论这些诗句是好是坏,它们总算达到了它们的目标;这种告诫至今仍然活在我的心中,并未完全忘掉。今天我又听到了它的呼唤,就如它是崭新的一般。那是一种小小的美好经验,因此你的嘲讽不足以糟蹋它对我的意义。不过,现在该是我走的时候了。那些日子真是令人怀念,朋友,那时我俩还是学生,不时可以容许我们自己打破一下陈规,待在一起促膝而谈,直到深夜。如今身为一名导师,可就不能容许自己再有那样的奢侈之举了——这真是不幸的事情。” “噢,”德古拉略斯说道,“他可以那么做——问题在于缺乏勇气。” 克尼克听罢笑了起来,以一只手搭在他这位朋友的肩上。 “说起勇气,我的老弟,我也许该为比这更糟的玩笑感到罪疚哩。晚安了,老牢骚。” 克尼克高高兴兴地离开了佛瑞滋的住处。但他一旦穿过无人的走廊,来到珠戏学园的庭院时,马上又变得严肃起来——一种离愁别绪的严肃。离别总会引起一些往事的回忆。现在,他在这深夜独行时想起了他当初第一次步过华尔兹尔和珠戏学园时的心境:那时他还是一个毛头小子,一个刚刚来到华尔兹尔的小学生,心中充满疑惑和希望。直到现在,直到他此刻在沉寂的树木和建筑当中穿过冷冷的夜空时,他才痛苦地体会到:他在最后一次看望所有这一切,最后一次谛听这一片笼罩着珠戏学园的沉默与酣睡(白天非常热闹),最后一次凝视警卫室上面的小灯反射在喷泉的水池里面,最后一次仰观夜空的白云掠过导师花园中的树顶。他缓步踏过珠戏学园的每一条小径,进入珠戏学园的每一个角落。他觉得他很想打开导师花园的园门,再度进去走它一圈,但他发现未将钥匙带在身边,而这个事实不但使他清醒过来,同时也使他死了此心。他回到住处,写了几封信,其中一封给戴山诺利,说他即将抵达首都,然后用些时间耐心静坐,借以安抚激起的感情,因为他希望次晨精神强健,以便料理他在卡斯达里的最后一件事情——面见教会组织的头目。 次日清晨,这位导师按照往常的时间起身,叫了车子,然后开拔;只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他的离去,没有一个人想到那是怎么一回事情。他一路向希尔兰方向驰去,早秋的轻雾似乎淹没了这个清晨。他于近午时分抵达目的地,请人通报教会组织董事长亚历山大导师。他腋下夹着一只用布包着的漂亮金属盒(平常保存在他办公室里的一个密室之中),里面放有导师的徽章、印信和钥匙。 他被接进教会组织的办公“大”厅,不免感到有些意外。作为一位导师,未经通告和邀请就在这种场合出现,几乎是一件史无前例的事情。有人遵照教会组织董事长的指示为他奉上午餐,然后将他带到那座老修道院中的一间休息室,并告诉他说,董事长大人可望在两三个小时之内抽空来见他。他要了一份教会组织规章,坐下身来翻阅这本小册子,再度确定了他这个计划的单纯性和合法性。虽然如此,但即使到了这个时刻,他仍然不知如何用语言来表达它的意义及其心理学上的原因。其中有一条规则,曾被作为一个默想的题目指派给他,那时他还很年轻,自由研究的时代尚未完全结束。那是刚刚奉准进入教会组织不久之前的事情。如今他重读了这节文字之后,再度对它做了一次默想,因而由此感到:他与从前那个颇为焦躁的年轻教师,前后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上级召你担当某个职务,”这条条文说,“应该知道,官阶每升一级,不是向自由跨进一步,而是更多一层限制。职权愈大,服劳愈严;个性愈强,意志愈弱。”所有这些,过去看来是多么决断,多么明白,可是而今,其中的许多字眼,尤其是“限制”“个性”“意志”这一类的吃紧用语,意义上都已有了重大的改变。然而,这些字句过去曾是多么铿锵有力,多么清楚明白,多么引人入胜;而它们对于青年,又曾是多么绝对,多么永恒,无可置疑地真实!哦,是啊,它们过去该当如此,只要卡斯达里即是整个世界,即是包罗万有而又不可分割的完整世界,而不是大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而不是粗暴地从大世界中挖出的一个地段。假如人间即是英才学校,假如教会组织即是整个人类社团,而假如教会组织的头目即是上帝的话,这些文句该是多么完美,而这整个规章又是多么的无懈可击。啊,如果如此的话,那该是一种多么可爱,多么兴盛,多么纯真美丽的生活!而那曾经一度确是如此,他曾一度可以这样看:将教会组织和卡斯达里精神看作神圣和绝对的相等物,将教学区域看作整个世界,将卡斯达里人看作整个人类,而将非卡斯达里区域视为一种儿童的世界,视为跨入教学区域的一道门槛,视为仍待开垦并作究极救济的处女地,一个恭敬地仰望卡斯达里并经常派遣像普林涅奥那样可爱的青年来访的世界。 他本身的情况多么奇怪!约瑟·克尼克自己的心性多么奇怪!在从前的日子里——实际上只不过是昨天而已——他不是曾将他自己那种特殊的觉知——被他称为“觉醒”的那种体会实相的方式——视为一种逐渐、逐步透入宇宙中心、进入真理核心的方式么?不是曾将它的本身视为一种绝对的东西,视为一种继续不断的道途或须逐渐达到的进步么?在年轻的时候,他曾认为,承认普林涅奥所代表的外在俗世的合法性,不但适当,而且重要,但在同一个时候,他又处心积虑地对它敬而远之。那时,在他看来,只有使他自己成为一个卡斯达里人,才是进步、觉悟的事。而经过若干年的疑惑之后,到他决定对玻璃珠戏和华尔兹尔生活表示好感之时,那不但也曾是一种进步,而且还是他自己的真理。其后,他在汤玛斯导师命令下奉派服务、在音乐导师引导下进入教会组织,以及后来接受任命担任导师之职,情形亦复如此。每一次,他都在一条似是笔直的路上向前跨进一大步或一小步——而今他已到了这条路的尽头,但既没有到达宇宙的中心,更没有进入真理的最内核心。他此刻的觉醒亦然,也只不过是略略睁开两眼而已,只不过是进入一个新的境地,投入一群新的星座罢了。曾经将他引到华尔兹尔,带到玛丽菲尔斯,将他带进教会组织,使他坐上珠戏导师宝座的那条严格、明确、毫不含糊的笔直路径,如今又将他带了出来。曾是觉醒的一种结果,同样也是离去的一种结局。卡斯达里、玻璃珠戏、导师职位——所有这些,莫不曾是一个必须展开而后舍弃的主题,莫不曾是一个需要掠过、超越的间隙。它们都已抛在他的身后了。显而易见的是,即使是在过去,每当他想到并做与他今日想到和要做的事情完全相反的事儿时,他对其中的疑虑皆曾略有所知,至少曾隐约感到。他不是曾在学生时代所写的那首描述“阶段”和分离的诗中加上一个命令式的标题“超越!”了么?是以,他所走的路线一向是个圆形,至少是个椭圆形或螺旋形,而不是一条直线;显而易见,直线属于几何,而非属于自然和生活。然而他一直忠实地服从他那首诗所写的自勉和自励,即使是在他忘了那首诗和其后所体会的那种觉醒很久之后,亦然。就算他没有彻底服从,并非不曾有过踌躇、疑虑、诱惑,以及挣扎,但他总算勇敢、镇定,而又沉着地通过了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跨过了一个空隙又一个空隙——尽管没有老音乐导师那种光彩四溢的兴致,但也没有灰心丧志,没有背叛失节。而在这个时候,就算他终于背离了卡斯达里的观点,就算他在轻视教会组织的道德规范,似乎只在为他一己的需欲而作——这也是要有勇气和音乐的精神才能办得到的事情。不论结果将会怎样,他都得以沉着而又从容的步伐前进。但愿他能将他自己似乎明白的地方向亚历山大导师弄个清楚;但愿他能向他证明,他目前的行动看来虽似胡作妄为,但实际上却是为了服务和服从而做,他要追求的目标,不是自由,而是某些尚未得知的新奇约束:他此行的目的不是去当临阵开溜的逃兵,而是要做一个接受征召的勇士;不是任性,而是服从;不是做主人,而是作牺牲——只要能如此表白就好了! 而沉着、坚定,以及勇敢这些美德,又是怎样的呢?它们在量上也许已经减少,但在质上依然未变。纵然他不能照自己的意思前进,只可被人牵着走;纵然他要进行的事情不是独立的超越,只是绕着他四周的空隙打转,但这些美德仍因继续存在而保持它们的价值和效力。它们在于肯定而非否定,在于接纳而非闪避。就算他曾以主子和大众焦点的姿态自居,以此承受生活和自欺——以及由此而起的自决和负责——而不太仔细检讨这些事情的话,其中或许也会含有小小的美德。说来这也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美德:为了某些不知名的原因,他有一种天生的倾向:行动多于求知,本能甚于理智。哦,对于这些问题,如果他能与约可伯斯神父谈谈,该有多好! 这一类的念头或幻想,在他进入静观的境地之后,仍在他的心中回响。与“觉醒”相关的似乎不是真理和认识,而是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之中体验和证实一个人的本身。当你有了这样一种觉醒时,并不表示你已透入事物的核心而与真理接近了一些;只能说是你掌握、完成,或耐受了你本身自我对当前处境所取的态度而已。你并没有找到法则,但你有了决心;你并没有使你的道路伸入世界的中心,但你使它伸入了你自身个性的中心。这也就是觉醒的经验何以那样难于表达、何以那样难以缕述,与言语的陈述何以那样遥远的原因。语言似乎并非为了沟通此种生活境界而设计。一个人若要了解另一个人的心境,必须也要有过另一个人的处境,吃过另一个人所吃的苦头,或有过同样的觉醒经验,才有可能,而这乃是难得一见的事情。佛瑞滋·德古拉略斯有过若干程度的体会,普林涅奥·戴山诺利的认识更深一层。此外还能指出谁人?一个也没。 黄昏的余光已经开始谢落,他已完全沉入了他的思绪之中,已与他的实际处境完全隔断了,而在这时传来一下敲门的声音。他没有立即回应,敲门的人稍稍等了一会儿。接着又试了一次,敲得很轻。这次克尼克回应了:他站起身来,然后跟着来人走过秘书室,进入董事长的办公室。亚历山大导师走上前来迎接了他。 “抱歉,你不请而来,我们只好让你久等了,”他说,“我等不及地要听听是什么风突然把你吹来。不是什么坏消息吧?但愿不是。” 克尼克笑了起来,“不是,没有什么坏消息。不过,我真的来得这么出乎意料么?而你也真的不知我来见你的原因么?” 亚历山大向他露出了一种尴尬的神色。“嗯,啊,是啊,”他说,“我确有所知,例如,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那封传阅函件的问题,对你而言,自然没有得到适当的处理。教育委员会不得不作颇为简略的答复,语气与内容两方面不免令你有些失望,大人。” “并不尽然,”约瑟·克尼克答道,“就复函的内容而书,我根本没指望得到任何另一种答复。至于语气,那倒使我非常高兴。我敢说这封复函的执笔人费了不少心血,几乎是一件苦差;我可以感到,他不得不在这封对我而言是又苦又辣的复函里面加上几滴甜美的蜂蜜。他做得十分漂亮,使我感激不尽。” “那你是记得复函的内容了,敬爱的导师?” “岂止记得?并且我得说,我不但了解它,同时也赞同它。我想这篇复函只能批驳我的陈情,加上一点温和的申斥,而不可能做别的任何事情。对于教育委员会而言,我那封传阅函件可说是一种出言不逊,完全棘手的事情——对此我绝对清楚。尤甚于此的是,其中既然含有一种个人的陈情,那它的表现方式可能也就不太相宜了。除了一种否定的答复之外,我几乎无法指望任何别的东西。” “你能以这种眼光看待这件事情,”董事长带着几分苦涩说,“而使我们的复函不致对你造成任何种类的伤害,这倒使我们感到颇为宽慰。对于此点我们感到非常高兴。但我仍然不懂,你在写这封信时既已相信它不会发生任何效果——我没有误解吧?既未指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并且,实在说来,早就确信它将失败无疑了,那为何还要坚持将它写完并不厌其烦地加以誊清、发出呢?这个过程必然要费很大气力的呀?” 克尼克以友善的眼色望着他答道:“大人,我那封信含有两个要旨,我不认为两者都无益处。它里面含有一个私人的请求,请求准予辞去现职并派给另一个职务。我可以将这个私人的请求视为次要的目的,因为,每一个当导师的人,都应该尽其可能地将他的私事视为次要的目标。这个陈情的事是被批驳了,我不得不尽量利用此点。但传阅信函的里面,也含有一些与陈情大为不同的东西,亦即许许多多的事实和意念,都是我认为有义务促请教育委员会注意,并请你们大家慎重衡量的事情。所有的导师,至少是大部分的导师,都读到了我的申述——且不要说是我的警告了——尽管他们大都因了厌于吞食而大为烦恼,但不论如何,他们不仅读了,而且记下了我认为紧要的地方。他们没有为这封信喝彩,这是事实,但在我看来,这并不等于我的信没有效用。我并不是为了得到喝彩和赞许而写;实在说来,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在于引起不安,在于吵醒他们。如果我为了你所说的原因而压住这封信不发的话,那我会非常后悔的。不论它的效果如何,至少它已发生了呐喊或呼叫的作用。” “自然了,”董事长踌躇地说,“但这种解释仍然没有揭开我心中的哑谜。你写这封信的目的,既然在于将你的忠告、警告、呼吁,送达教育委员会,那你为什么又拿一个私人的请求,尤其是拿一个连你自己都相信不会或不可能获准的要求夹在里面,来减少或削弱你这些金玉良言的效力呢?直到此刻,我还是不懂。但我相信,我们只要好好谈一下,这件事就会得到澄清。不论怎么说,你这封传阅信函中有一个弱点:你将你的呼吁与陈情混为一谈了。我认为,你根本不必利用你的陈情作为说教的工具。假如你要拿某些危机向你的同事示警的话,无论用口头或书面陈述,都不难达到目的。那样的话,陈情的事情,可以单独透过行政管道向前推进。” 克尼克仍然以极度友善的眼神望着他。“不错,”他轻松地说道,“也许你是对的。然而——再将这事的复杂性衡量一下。无论是忠告还是说教,都不是平常、普通或一般的事儿——两者皆属不同寻常的事情,都是出于需要并打破常套的事情。不论何人,如果没有紧急的外在刺激,突如其来地请求他的同事记住他们整个人生的无常性和可疑性,都不是一种平常、正常的事情。身为卡斯达里的一名导师,请求调到教学区域外面去做一个蒙馆先生,去当一名启蒙老师,也不是一种平常、普通的事情。就其不同寻常的程度而言,我将信中两种互不相关的事项归入一类,十分恰当。在我看来,凡是认认真真读完全函的人,必然都会得到一个结论:这并不是一个怪人要向他的同事宣布他的预感并尝试向他们说教,因为这人对于他的意念和忧悲极其恳切,因为他不惜准备放弃他的尊贵地位和考绩,而从最卑微的基层从头开始努力,因为他已厌倦尊贵、安逸、荣誉和威权而要抛开它们,跳出它们。由这个结论——我仍然尝试站在读者的立场设身处地地为他们设想——可得两个必然的结果,因此,在我看来,情形似乎如此:其一是,这篇说教的作者不幸有些精神分裂了;否则就是,做这种烦人说教的人显然没有精神分裂;神志完全正常而又健全,这也就是说,他这些悲观说词的后面,必然含有一些不只是奇想和怪行的东西。那么,这些‘不只是’的东西,必然是一种真相,一种真理了。由于我曾想象这样的心理活动在读者的心中进行,因此我得承认我估计错误了。我的陈情与忠告不但没有产生相辅相成的效果;相反地,两者皆因没有得到切实的正视而被抛开了。不过,对于此种批驳,我既不觉得怎么难过,也没感到意外,因为,让我重复一句,说句老实话,我早就料到它有这样的结果了。并且我还得承认的是:我乐意见到它有这样的结果。至于我的陈情,只是一种佯装,一种姿态,一种形式而已,因为我早就断定它会碰钉子了。” 亚历山大导师的表情因为变得愈来愈为凝重而罩上了一层阴霾,但他一直没有打断克尼克的叙述。 “情形并非如此,”克尼克继续说道,“我发出陈情书时,既没有认认真真地希望它得到合意的答复,更没有欢欢喜喜地盼望去接受那样的答复;但同样真实的是,我也没有打算将它视为一种无可改变的上级决定而恭恭敬敬地去接受一个否定的答复。” “……没有打算将它视为一种无可改变的上级决定而恭恭敬敬地去接受一个否定的答复——导师,我没听错吧?”董事长插口问道,一字一顿地复述了对方的语句。显而易见,直到此时,他才完全体会到情况的严重。 克尼克微微鞠了一躬,“你当然没有听错。事实上,我根本无法相信我的陈情会有多大的希望,但我觉得我必须使它完成礼貌上的要求才行。我这么做可以说是提供教育委员会一个机会,以相当无害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但它如果避开这样一种解决办法的话,那么,不论如何,我的决定就是:既不愿被搁置,也不接受安抚,而是采取行动。” “那么,怎么行动法?”亚历山大以一种低沉的声音问道。 “听命于我的心意和理智。我既已决定辞去现职到卡斯达里外面另找工作,即使得不到教育委员会的派令或准许……” 董事长闭起两眼,似乎听不下去了。克尼克看出他在做教会组织成员在遇到紧急事件时常用的应变技术,借以恢复自制之力和内心的镇定。其法是两度吐尽肺中的空气,而后屏息良久。克尼克望着亚历山大的面色微微苍白起来,而后在缓缓吸气的当中逐渐恢复了原有的血色。使得他如此尊重、如此敬爱的人遭受如此的精神折磨,克尼克感到颇为歉疚。他看着亚历山大睁开两眼,先是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情,而后焦点逐渐集中,终而至于恢复了原有的锐利。现在,他看到这双明晰、镇定,而又老练的眼睛,一双既能唯命是从、又能发号施令的眼睛——以一种隐约的警醒在凝视着他,以一种冷静的沉着在注视、探测、批判着他。他默然地承受着这种锐利的注视,支持了似乎好久一段时间。 “我想我现在已经了解你了,”亚历山大终于轻声说道,“你早就厌倦你的职务或者卡斯达里了,早就被想过俗世生活的欲望所苦了。你宁愿多多照顾此种心愿,而不太理会法令和你的职责。并且,你还觉得你不必信赖我们,不必向教会组织请教和求助。为了形式上的需要,为了减轻良心上的不安,你才给我们来上一道陈情——你明知不会受到接纳,但到讨论时可以指陈的那种陈情。且让我们假定你这种超常的行为不无理由,而你的意旨亦颇正当——我真的想不出别的说词。然而问题是,你的心中既然有了这样的念头、这样的意欲,以及这样的决定,骨子里已经成了一个叛徒,那你又怎能不声不响地待在你的办公室这么长久的时间,并继续执行你的职务?且如任何人所见的一样,完全无懈可击呢?” “我来这里,”珠戏导师仍以不变的友善态度答道,“就是为了与你讨论这些事情,答复你所提出的一切问题。并且,我既已决定采取一意孤行的途径,也就下定决心:不到你对我的处境和行动有了相当了解,绝不离开希尔兰和你府上。” 亚历山大导师沉吟了片刻。“这是不是说你指望我赞同你的行动和计划?”他犹豫着问道。 “啊,我倒没有想到争取你的支持。但我倒希望你能了解我,好让我带着一份对你的敬意离去。这将是我离开我们教学区域的唯一办法。今天我已离开了华尔兹尔和珠戏学园,永远。” 亚历山大再度闭起两眼,感到自己好像被这个不可理解的人用使他闪避不及的闷棍狠狠打了一顿。 “永远?”他说,“那你是根本不想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了?我得说你真是一位奇袭大师了!今有一问——假如我可以问的话:你看你自己还是珠戏导师么?” 约瑟·克尼克取出他随身带来的那只小盒子。 “直到昨天我还是,”他说,“今天我将这些印信和钥匙奉还你——身为教育委员会的代表——就解除尘累了。徽章完整无缺,并且,如果你到珠戏学园视察业务的话,你会发现那里的一切有条不紊。” 教会组织董事长缓缓立起身来。他显得疲惫不堪,突然老迈了。 “暂时将你的盒子放在这里,”他干涩地说道,“假如我收下印信就算接受辞职的话,那我得提醒你:我并没有那样的权力。教育委员会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委员出席才行。你一向重视那些旧有习惯和形式,而我也无法一下就能适应此种新作风。也许我得请你等到明天我们继续面谈时再说。” “我完全听候你的吩咐,董事长大人。多年相交,你不但早已知道我的为人,并且也知道我一向很敬重你。请你相信我,这点一直没有任何改变。你不但是我离开教学区域之前唯一想要辞别的人,而我现在与你相交,也不只是以教会组织董事长的身份称呼你而已。正如我将印信和钥匙交还你的手中一样,我希望你亦将废除我入会的誓词——等到我们把每一件事情皆做一番充分的讨论之后,大人。” 亚历山大以一种充满烦恼的探索神情迎住了他的注视,忍住了一阵悲哀的叹息,“现在离开我吧!你不但已经给了我足够一天的操心,并且还给了足够的思索材料,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我们做进一步的交谈,明天中午以前一个小时左右再来这里。” 他以一种礼貌的手势示意这位导师离开,而他这种勉力为之,但满不在乎,用以对待外人而非同事的礼貌,比他所说的任何言词都更使这位珠戏导师感到难受。 片刻之后,为克尼克去取午餐的那位侍者,将他带到一张贵宾席上,并对他说,亚历山大导师已经退去默想了,说导师今晚不想见客,又说客房已经为他准备好了。 珠戏导师这种突乎其然的来访且作出让人意外的宣布,使亚历山大受到完全措手不及的袭击。教育委员会的复函即是由他一手编写的,他不但料到克尼克迟早终究会出面一下,而且想到其后的讨论必有一些棘手。但他却没想到,一向以服从、有礼、谦逊而又圆融老到著称的这位导师克尼克,会有一天不约而来,不向教育委员会咨商就率尔自行挂冠求去,就以这种令人震惊的态度一脚踢开了所有的习惯和传统——这一切,都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绝不可能的举动。就算克尼克的态度、语气、言辞,以及礼式,仍和以往一样,然而他所说的每一件事情的内容和精神,又是多么骇人,多么无礼,多么奇异,多么令人感到意外!尤其是,完全不是卡斯达里人所能想得出的。凡是眼见耳闻过这位珠戏导师的人,都不怀疑他是身体有病、工作过度、情绪激动,乃至完全失却自制能力了。教育委员会最近派人到华尔兹尔所作的一次仔细调查,结果发现,不但没有一丝不安或混乱的形迹,即连珠戏学园的生活和课程,也没有任何疏忽的迹象。虽然如此,但这个令人惊骇的人,直到昨天还是他同事中最受爱戴的人,如今却来到这儿,丢下盛放印信和徽章的锦盒——就如那是一只手提皮箱似的——声称他已不再是珠戏导师,不再是教育委员会的成员,不再是教会组织的兄弟,更不再是一个卡斯达里人,而他此番前来的目的,只不过是向他说声再见而已。这是他就任教会组织董事长这个职务以来所碰到的最尴尬的处境,因此,要他保持外表的从容镇定,实在很难。 而今又该怎样呢?他该诉诸武力吗?例如,将这位珠戏导师拘留家中,同时立即,就在今晚,发出紧急通告,召集全体委员,开一次紧急会议,行吗?他这么做,会招致反对么?这岂不是合情合理的手段么?不错,这是合理合法的办法,但他的内心却有某种东西提出异议。采取这样的措施,他究竟会得到一些什么样的结果呢?除了屈辱克尼克导师之外,他什么也得不到,而对卡斯达里,更是毫无益处可言;顶多只能使他本人缓和一下窘迫的处境,不再单独面对此种丑恶而又复杂的情势,不再单独肩负全部的责任而已。假如有任何办法可以补救这种恼人的事情,假如有任何办法诉诸克尼克的荣誉感,假如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他的心意的话,那也只有以私下面谈的方式,才有积极的结果可言。他们两个,克尼克与亚历山大两人——而非其他任何人——必须不屈不挠地,面对面地来打这场硬仗,来解决这种难解的纠葛,才能达到目的。而即使在他如此想时,他也得承认克尼克的做法——直接来找他商谈最后挣扎和离职的事情,避免与他已不再承认的教育委员会作进一步的接触——基本上不但适当,而且得体。约瑟·克尼克这个人,即使是在做出如此悖逆而又可厌的事情之时,仍然不会有失风度和老到的。 最后,亚历山大导师终于决定信赖他自己的说服力,而不让任何别的官员插手其间。直到现在,在他得了这个决定之后,他才开始思索这件事情的细节,并且自问这位导师的行动究有怎样的适当性——因为,毕竟说来,克尼克的此一步骤,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但它的诚实性与正直性似乎是无可置疑的。现在,他将珠戏导师的大胆计划试着做一个分类的研究,看看它的法律根据究在哪里——因为他对教会组织章程是再熟悉不过的了——结果得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论:实在说来,克尼克并没有违反章程的规定。就算数十年来一直没有人引用过相关的条文,亦可看出这个章程确有明文规定:凡是教会组织成员,人人皆可随时依照自己的意愿辞职不干。当然,凡是辞职的人,不但必须放弃他所拥有的一切特权,而且必须离开卡斯达里社团。而今假设克尼克交还印信,向教会组织提出辞呈,并且自动踏入俗世之中,不用说,他确是做了从未之闻,颇不寻常,可说惊世骇俗的事情,但他却没有违反任何规定。尽管他这种行为不可理解,但从任何规定来看,都没有违法的情节可言,而他所采取的办法,并不是在董事长的背后私自进行,而是亲自前来宣布他的决定——而这种做法,不但完全合法,甚至还不免过于拘泥细节了一点。然而,问题是,这样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圣秩组织的这样一个台柱,怎么会做出这样一种决定呢?不论怎么说,他所计划的一切,莫不皆有背弃的成分。在有上百虽不成文,但同样神圣、同样不言自明的关系可用时,他该怎样采用此类成文的规定来使他避免采取这个步骤呢? 亚历山大听到一阵钟声响起。他挣脱这种无益的思索,起身去洗了一把澡,耐心地做了十分钟的调息,然后进入他的静室打坐一个小时,以便储蓄精力和定力,而后上床就寝。他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直到明晨。 次日早晨,在董事会宾馆执役的一位青年,带着珠戏导师来见董事长,因而有机会一窥这两人互打招呼的情形。虽然这位青年早已见惯了这些导师们打坐和修炼的神态,但这两位名人互相问候的表情、举止,以及说话的语气,却令他颇感意外。其中含有一种新鲜的要素,一种过度的沉着和镇定。据他告诉我们,那种情形看来很是不像教会组织两位显要会面常见的样子,因为,一般而言,这些人见面时,大都从容沉着,偶尔拘泥一下仪式或形式,但总像参加庆会一般地高兴——尽管往往也会变成一种殷勤、钦敬,以及过度谦下的竞赛。但他们这次的主客相见,好像一个陌生人,譬如外地的一位瑜伽大师,前来拜见教会组织董事长并与他一较高下一样。他们两人的言谈和举止都显得非常谦虚和忍让,但他们的眼神和面色,尽管显得十分安静、专注,而又镇定,但却充满着一种潜在的压力,好像两人都在发光或带有一种电流一般。可惜我们这位目击者没有机会看到或听到其后的情况,因为他们两人不久就在办公室里消失了。大概是进入亚历山大导师的书斋了。他俩在那里一连待了好几个钟头的时间,一直不许人去打扰。我们所得这次谈话的记录,系由戴山诺利议员在种种情况之下记述而成,因为约瑟·克尼克后来曾经对他透露了一些详情。 “你昨天使我吃了一惊,”董事长开始说道,“几乎将我难倒了。同时,这也使我将这件事情约略想了一下。不用说,我的观点并未改变,我是教育委员会和教会组织董事会的一分子。依据组织章程规定,你有权辞职不干并宣布退出教会。你不但已将你的职位视为一种累赘,而且已把尝试到俗世过活视为一种必要了。假如我现在提出这样的建议:你且作此尝试,但不要坚持辞职——采取请长假,甚至不定期休假的方式,意下如何?实际上,这正是你的陈情书所要达到的目标。” “并不尽然,”克尼克答道,“假如我的陈情获准了,我当然愿意留在教会组织中,但不能留在办公室里。你的好意提议,将是一种闪避、一种借口、一种遁词。说句闲话,作为一位珠戏导师,如果长期或不定期休假在外,如果可以回来可不回来上班,对于华尔兹尔和玻璃珠戏,几乎可说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就算他休假一两年之后回来复职了,他处理公务与指导珠戏的技巧,也就只有退步而无进展了。” 亚历山大:“他也许可以得到种种不同的教益。他或许感到外界并不像他当初所想的那样,并没有他原先所想的那样需要他。他也许会回来复职而乐意待在熟悉的老地方。” “你的好心未免太过了。我很感激,但歉难领情。我要追求的目标,既非满足闲时的好奇,更非眷恋世俗的生活,而是放开胸怀的体验。我此番出去,不办失望可回的保险,我不想做一个一瞥人世即回的谨慎旅客。相反地,我渴望冒险犯难,我渴求真实,我渴求建立功业,但也不避艰难困苦。可否请你不要再以好心的提议来压迫我?请你死了这条心,不要再想动摇我的信念,好不?那是白费气力的事。纵使你现在同意我的陈情,也是枉然,否则,我此行来见你,岂非毫无价值和意义?何况同意与否,我已不再在乎。我如今已经踏上的这条路,已是我的一切,已是我的法律、我的归宿、我的圣事了。” 亚历山大叹了一口气,点头表示同意。“那么,且让我们假定,”他耐着性子说道,“假定我真的已经无法影响或劝阻你,且让我们假定,假定你已与整个表面相反,对于任何建议、任何理由、任何好意,均皆充耳不闻,假定你已成了不分黑白的黄巢,逢人就杀,好教人家赶快让路。我且避开风头,暂时不想改变你的心意或对你有所影响,只请你告诉我你来这里要告诉我的事,让我听听你变节的故事,何以会有此种惊人的行动和决定?请你说明说明。不论你要说的是一种忏悔、是一种辩白,还是一个指控,我都要听个明白。” 克尼克点了点头,“纵然我已发狂,我也歇下狂念来表达一下我内心的喜悦,我无指控可提。我想说明的是——但愿不那么难以说明,但愿不那么难以形诸语言——对我而言,似乎是一种表白;对你而言,也许是一种忏悔。” 他靠回椅背,抬头仰视,只见原为古修道院的希尔兰的往日痕迹,显示在天花板的横顶上面,显示于那些稀疏的线条和色彩之间,显示于那些梦样的花纹和装饰当中。 “厌倦这个职务而想辞职不干这个念头,早在我就任珠戏导师之职才不过几个月工夫之后就已出现了。一天,我坐下身来,翻阅一位曾经红极一时的老前辈罗德威格·华塞马勒所著的一本小册子,那是他给后辈继任人选作为年度工作指标的一种行事历。当时我读了他教人及时筹谋来年珠戏大赛的训示,大意是说:如果你对此事还不太热切,并且还没有好点子可用的话,那你就该努力收拢身心,使你进入适当的心境了。由于自知我是年纪最轻的导师,故而读到此处,禁不住冷峻地笑了起来。当时年轻无知,见到这位老先生如此过虑,不免有些好笑。不过,除此之外,在这当中,我也听出了一种沉重而又可畏的音调,一种含有威胁性和压迫性的东西。我将此点思索了一下之后,便做了一个决定:假使那天来到了,而筹谋下年度珠戏庆会的事,使我感到的是焦虑与恐惧,而非喜悦和得意的话,那我宁可立即向教育委员会挂冠求去,也不愿拼命挣扎着去设计一个新的赛会。这是此种念头第一次在我心中出现。当时我新官上任,刚好做完一番大力整顿,可谓一帆风顺。那时年轻气盛,心里根本不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厌倦工作和生活的老头,根本不相信自己有一天会不能胜任为珠戏出点子的工作。虽然如此,但我当时却做了这个决定。那时你对我颇为清楚,董事长大人,甚至比我自己还要清楚。那时,在我就任最初遭遇困难时,你曾是我的顾问兼忏悔师,但你在华尔兹尔只待了一段颇短的时间就离开了。” 亚历山大以锐利的目光向他瞧了一眼。“我几乎不曾有过更好的差使,”他说,“而那次与你相处,却颇为满意,可说绝无仅有。如果说,人生在世必须为每一件乐事付出代价的话,那我现在一定是在为那一次的得意偿付宿债了。那时我确是为你感到自傲,今天我可就不能那样想了。如果你使教会组织感到失望,如果你动摇了整个卡斯达里,我可就不能说我没有一份责任。当时,在我仍是你的拍档兼顾问时,我该在珠戏学园多待几个星期的时间,或对你严格一些,着实督察你一番才是!” 克尼克颇为高兴地向他回视了一眼,“大人,你绝不可因此自责,不然我就得提醒你,在我,当时是最年轻的导师,对于公务过于认真时,你曾以各式各样的教诫提示过我。有一次——我只想起这一次——你曾对我表示,假如我,珠戏导师,是个无赖之徒或颟顸之辈,做下一个导师不该做的种种事情,实在说来,就算我存心利用我的职权,尽量去做假公济私的勾当,对于我们卡斯达里所造成的损害或影响,最多亦只如一颗石子投入湖水而已,虽不免激起一些涟漪和波圈,但不久即告平静,了无痕迹可得。当时你说,这可说明我们卡斯达里教会组织多么坚固、多么安全,因为它的精神基础犹如磐石,不可破坏。你还记得吧?是的,你确是不该因为我成了一个罪大恶极的卡斯达里人,乃至对教会组织造成巨大无比的损害而受到责备。而且,你还知道,不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动摇你的定境,而我还要将我的故事向前推进一步。实在说来,我可能在就任导师一职之初就已做了这种决定,而我一直没有忘记,如今只是着手执行而已——这个事实,与我不时常有的一种精神体验有关,我称之为‘觉醒’。不过,关于此点,你早就知道了:我曾对你说过一次,在你仍是我的顾问兼上司之时。实在说来,当时我曾向你埋怨说,自我接触公务之后,那种体验不但一直没有再度出现,并且似乎就此逐渐消失于无形了。” “我记得,”董事长同意道,“你有这种经验,当时曾使我颇为惊讶,这在我们当中是颇为稀有的事情,但却以种种不同的形态出现于俗世:有时出现在天才身上,特别是出现在政治家和将军身上,但也会出现在心志虚弱、有些病态的人身上,总而言之,出现在无甚才能可言的人身上,例如千里眼、顺风耳,以及灵媒之类。在我看来,你与好战的英雄人物或千里眼和地理师这两类人物似乎皆无甚关系。倒是,在我当时看来,直到昨天为止,你似乎是一个优秀的卡斯达里人,谨慎、明智,而又恭顺。我当时认为,如果说你是因为某种神秘声音附身——不论出于何方神圣或妖魔,甚或出于你内心的自我——都不可能。因此,我只是将你对我描述的这种‘觉醒’状态解释为你不时觉察到本身的成长而已。依据这种解释,可以推知,此类精神上的内视景象,当不致经常在你的眼前出现。毕竟说来,你当时刚刚上任,并且承担一件过重的工作,就像穿上一件过大的外套一样,不免有些不太着实之感——你仍须再成长一些,才能合身。但请告诉我:你曾相信过这些觉醒经验像是来自高等神力的一些启示,或是出自某种客观、永恒,或神圣真理境界的一些交感或召唤?” “你这么说,”克尼克答道,“倒是说出了我现在的难题:用语言表达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用理性说明显然超于理性的东西。没有,我从来没有将此等觉醒视为某位神明、某种妖魔,或某种绝对真理的化现。使得此类经验具有分量而令人信服的地方,不在它们的真理,不在它们的究极出处,不在它们的神圣性,或其他诸如此类的特性,而是在它们的真实性。它们显得极其真实,略似某种剧烈的肉体痛苦,或某种突如其来的自然事象,一种暴风或地震一般,使我们感受到一种完全不同寻常的真实性、前瞻性、严密性。暴风雨来袭之前,将我们赶进家中,几乎要将我们的大门掀去的那种疾风——或者,好像要将全世界所有一切的紧张、痛苦,以及冲突完全聚集到吾人下颚的那种剧烈牙痛——觉醒的经验,就有这样的真实性。事后,我们也许会开始追寻或检讨它们的意义所在——假如我们有那种兴趣或性向的话;但当它们出现时,它们却因显得完全真实不虚而无任何置疑的余地。我的‘觉醒’对我就有这种强烈的真实性,这就是我何以如此称呼它的原因。每逢碰到这种经验时,我都实实在在地感到我好像已经熟睡或假寐了很久一段时间,而此刻忽然醒来,头脑清楚而敏于体会,完全是平常所没有的现象。历史上亦可见到这种情形,每逢灾难或大乱之时,亦有这种令人心服的必然性要素:它们往往形成一种不可抗拒的直接性和紧张感。这一类的动乱,不论其结果如何——不论是雨过天晴还是乌云蔽日——凡是发生的情形,不但都会有着壮观、必然,以及重要的样子,而且因与日常事件完全不同而显得特别突出。” 他停下来舒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不过,且让我尝试从另一个角度来检讨这个问题。你还记得圣克里斯多福的传奇故事吧?记得?嗯,好吧,克里斯多福是位很有才干、很有勇气的人,但他要做的是服务于人的仆从,而非发号施令的主人。服务于人是他的长处和艺术:他有能力这么做。但他对服务的对象并非没有选择。他觉得他必须服务于最为伟大、最有权能的主人。因此,他一听说何处有一位更有力量的主人,他马上就去投效。我一向喜爱这位伟大的仆人,大概跟他有些相似之处。不论如何,在我生平的某个时期,在我有权支配自己的时候,在我还在求学的时代,我就开始搜索,但迟疑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决定服务怎样的主人。很久以前,我就把玻璃珠游戏视为我们教学区域最为宝贵、最为殊胜的成果,但我对它一直疑信参半,总是将它隔在墙外,一连观望了多年的时光。我曾尝过它的甜头,知道它是世上最为吸引人、最为微妙的玩意。并且,我很早就曾作过相当透彻的观察,深深觉得这种引人入胜的游戏,对于拜服它的魔力的人,需要尽心竭力地全体奉献才行,只是业余玩玩,是不行的。而我的内心有一种本能的感觉,反对我永远将全部精力和心情完全投注在此种魔术的里面。某种追求淳朴、追求完整与健全的纯真意愿,促使我防范华尔兹尔珠戏学园的此种妖精。我从它的里面感到了一种专精的精神,当然是一种已有高度开化、颇为考究的东西,但因与整个人类和整个生活不相连属,而成了一种曲高和寡的玩意。我迟疑、探索了多年的时间,直到此种决定在我的心中酝酿成熟,才不顾一切地拿定主意投向这种游戏。我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全力追求最高成就和只为最为伟大的主人效命的意愿。” “这点我懂,”亚历山大导师说道,“但不管我的看法如何,不管你又怎样加以表现,我仍以同样的理由反对你这种偏差做法。你的自我意识太强了,或者,太倚重你自己了,而这与作为一个伟大人物相距甚远。一个人可在才华、毅力,以及耐性方面作为头等明星,但他必须保持均衡平稳,与他所属的整个系统并行不悖,而不致发生任何摩擦或浪费精力。另一个人,才能与前者相等,甚至更胜一筹,但因他的轴心偏出中心,以致使大半的能力消耗在离心的活动方向,如此,则不但削弱他自己的光华,同时也扰乱了周遭的群星。你显然属于这一型。只是我不得不承认的是,你对此点太会掩饰了。只因如此,这个毛病如今似乎才以更大的毒性发作出来。你提到圣克里斯多福,我得说这位圣徒虽有他的伟大和感人之处,却不能作为我们圣秩组织的仆人模范。一个发愿服务于人的人,应该义无反顾地忠于他发誓服侍的主人,而没有任何私心的保留,不能一遇到更有力量的主人,马上就弃旧趋新。这样的仆人以这样的态度喧宾夺主,而这正是你的行径。你一直要服侍最高的主人,因为天真到让你自己判定你选作服务对象的主人们的高下优劣。” 克尼克一直全神贯注地谛听着,听罢,脸上不免掠过一道凄然的阴影。于是他继续说道:“我尊重你的看法,想不出这有什么不同。不过,且让我继续叙述我的故事,再说一点点。我当了珠戏导师,实在说来,我也曾有一阵子确信我是在服侍至尊无上的主人。不论如何,我的朋友戴山诺利——我们在联邦议会的支持人——曾以极为生动的词句描述我,说我曾是一个傲慢自大、厌倦享乐的英才珠戏高手。但我也得对你说明的是,自从我求学和‘觉醒’以后,‘超越’一词对我的意义。我想这是始于我读启蒙时期的一位哲学家的著作,同时受到汤玛斯·冯·达尔·卓夫导师的影响。自那以后,对我而言,它跟‘觉醒’一词一样,一直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魔术咒语,就是一种动力、一种安慰,以及一种希望。我当时决定,我的生活应该是一种不息的超越、一种进步,过了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我要它超越一个境涯,再进入下一个,又将下一个丢在后头,就像音乐不断演进,从一个旋律至另一个旋律,从一个拍子到另一个拍子,节节推进,将每一个章节演奏到底,完成每一个阶段,而后将它抛在后面,永不疲厌,永不打盹,永远清醒,永远处于现在、当前。与这种觉醒经验相关的是,我发现到,这样的阶段和这样的境涯,确有其事,并且感到,生活中每一个接续的时期,当它接近它的终点时,它的本身里面都含有一种凋谢的意味和求死的急切,而当山穷水尽之时,不觉又是一个转机,转向一个新的境界,转向觉醒而又有了新的开始。我所以要对你说‘超越’对我的意义,目的在于为你提供另一条线索,以便协助你解释我的生活。决定献身玻璃珠戏,是一个重要的阶段,就像我当初因为接受一个差使而在圣秩组织中占取一席之地是一个重要阶段一样。我在就任珠戏导师一职期间,也曾体验过此种逐节推进的动向。珠戏导师一职给我的最大好处,是让我发现到,演奏音乐和玩弄珠戏,并非人生的唯一乐事;教导学生和培植人才,同样也有它的乐趣。并且,我还逐渐发现到,教导尚未被错误教育教坏的年轻学生,其乐尤多——学生年纪愈轻,其乐愈醇。这跟其他许多事情一样,亦在这若干年间使我愈来愈想教导年纪更小的学生,以致最想到初级小学去当一个启蒙老师或蒙馆先生。简言之一句话,我的想象不时想到我的职务本身之外的那些事情。” 他停了片刻,略事休息。董事长接口说道:“导师,你愈来愈使我讶异了。你在这里尽谈你自己的生活情形,除了谈你主观的经验、个人的愿望、个人的发展过程和决定之外,几乎没有提到别的事情。一个像你这样有地位的卡斯达里人居然以这样一种眼光看他自己和他的生活情形,真是使我不知所云。” 他的语声中含有一种介于指责与烦恼之间的调味。这使克尼克颇为痛苦,但他仍然保持平静,并愉快地宣布道:“敬爱的导师,我们此刻不是在谈卡斯达里,不是在谈教育委员会和圣秩组织,而是在谈我自己的心路历程——在谈一个不幸被迫使你感到别扭之人的内心感受。如果谈的是执行公务的情形,是我尽义务的方式,以及身为卡斯达里人和当珠戏导师有无贡献的问题,对我而言,是不太适当的。我执行公务的情形完全展示在你的眼前,你可以一望而知,就像你可一望而知我的整个外在生活一样。对于这点,你是找不出什么差错来的。我们此时此地所要谈的,完全是另一种事情。我在努力向你指陈我个人践履的路径,因为这是已经使我走出华尔兹尔,明天还要走出卡斯达里的路线。请你慈悲垂听,再听我说一会儿。 “我之得知我们这个小小学区之外尚有一个大世界,并非出自我的研究工作——因为在书本中,那个世界只在遥远的过去出现过,而是,主要的,归功于我的同学戴山诺利——因为他是来自那个世界的一名寄读生。其后,我被派到本笃会修道院服务,与约可伯斯神父搭上关系,所得更多。我亲眼所见的那个世界,非常之小,但约可伯斯神父给了我一些所谓的历史知识。也许这就打下了我后来决定离开卡斯达里的基础。我从那座修道院回到了一个几乎没有历史可言的国度,一个只有学者和珠戏选手的学区,一个经过高度洗练、故而极度愉快的社会,但我发现,在这个社会中,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对那个世界略有所知,只有我一个人对它有些向往,只有我一个人对它有些同情。不用说,这里具有使我得到足够补偿的东西。这里有好几位我所敬爱的人物,让我以同事的身份与他们一起工作,使我感到既汗颜,又高兴,又光荣;这里有很多出身良好而涵养很高的人们,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作可做,有许许多多聪明可爱的英才学子可教。麻烦的是,我在师事约可伯斯神父期间发现,我不仅是一个卡斯达里人,同时也是一个世界公民;那个世界,整个世界,不但使我感到关切,同时也对我发出某些要求。需要、希望、要求,以及义务,由这个发现生了出来,但我却无法面对其中的任何一项。依照卡斯达里人的看法,在俗世生活,乃是一种堕落而又低劣、混乱而又残忍、痛苦而又散漫的事情,完全没有美好或理想的情境可得。但实际说来,那个世界和它的生活境地,比卡斯达里人所想的,不知要广大、丰富多少倍;它的里面充满演变、历史、奋斗,以及永远常新的开始。它也许变得混乱如麻,但它却是一切命运、一切得意、一切艺术,以及整个人类的归宿和故土;它不但产生了语言、政府,以及文化,同时也产生我们和我们卡斯达里,并且还要眼看着这些东西再度沦亡,而又残存下来。我的老师约可伯斯神父已在我的胸中燃起了一颗爱心,使我爱上了这个永远成长、不断寻求养分的世界,但卡斯达里却没有滋养它的东西。我们这里是世外桃源;我们本身虽是一个完美的小世界,但已不再演变、不再成长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由于董事长没有答腔,只是带着等待的表情看着他,因此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继续说道:“对我而言,这意味着一种双重的负担,而我已经负担了不少年头。我既得肩负一项重要的公务,面对它的许多责任,同时又得为了爱护这个世界而放心不一。我从外面体会到,我的公务不但不致因了这种爱心而受到损害;相反地,我却认为它还可以因此获益。我希望我彻底地执行我的职务,就像一位导师应当全力以赴的一样,做得无懈可击;不过,万一如有不到之处,我不但明白,我比许多比较拘谨的同事要机警圆滑得多,而且知道,我有东西可以给我的学生和同仁。我认为我的使命是,逐渐而又温和地扩展卡斯达里的生活和思想境界,从俗世与历史方面输入新的血液,提升它的热度,而不破坏它与传统的关系。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或许是出于天意,就在这个时候,在我们这个国度的外面,有一个世俗之人,恰好也有这种想法,真是不谋而合。他想在卡斯达里与俗世之间建立一种亲善与沟通的关系。此人就是普林涅奥·戴山诺利。” 亚历山大导师撇起嘴角,做了一个微微不屑的表情,接着说道:“好吧,是的,我从来没有希望这个人对你会有什么很好的影响,他比你那位被宠坏的部下德古拉略斯好不到哪里。如此说来,那么,使你极端到完全破坏制度的人,就是戴山诺利了?” “并非如此,大人,他虽曾助我一臂之力,但对这件事情并不知情。他将外面的新鲜空气带进了我的沉寂生活之中。透过他,我又与外面的世界搭上关系了,而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并且自认:我在这里的生涯已经到了尽头,我对我在这里的工作已经了无余味,因此,结束这种苦刑的时候也到了。又一个阶段被抛在后头,不,我已越过了另一个境界,另一个境地——这回是卡斯达里。” “瞧你说话的口气!”亚历山大摇头说道,“说得好像卡斯达里的境地不足以使得许多高人奉献他们的全部生命似的!难道你真的相信你已横过了这个空间并已超而越之了么?” “啊,话不是这么说,”克尼克带着激动的心情答道,“我从来不信那一类的事情。我说我已到达这个境地的边缘,意思只是说我已做完了这儿的一个官员所能办到的一切了。就这个意义而言,我已尽了我的最大极限。若干时间以来,我一直立足于这个限界上面,担任珠戏导师这个工作,已经成了一种永无止境的反复,一种没有内涵的操练和公式。我就这样工作着,没有乐趣,没有心情,有时甚至连信心都没有。该是停止的时候了。” 亚历山大叹了一口气,“那是你的看法,教会组织和它的章程可没有这种说法。作为一位教会兄弟,偶尔情绪低落、厌倦工作——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特别的事情。服务守则会给他指出一条恢复和谐的途径,使他再度找到他的重心。这点你忘了么?” “大人,我可不以为然。我的工作一直摆在那里让你视察,直到最近你收到我的传阅函件之后,你才派人调查珠戏学园和我本人。你得知那里的工作照常进行,秘书处和档案室有条不紊,珠戏导师既未得病,亦未闹情绪。我之所以能够继续处理公务,并且保持我的体力和定力,就是仗你巧妙教给我的那些章程守则。但这却也费了我不少心力。可是现在,不幸的是,为了使你相信我并非因为情绪发作、突发奇想,或隐欲撞头而如此,几乎也费了我同样的心力。不论我是否白费力气,但我至少得坚持要你承认:我的本身和我的工作,直到你上次评估之时,一直都是健全而且有用的。这点要求对你是否过分?” 亚历山大导师眨了眨眼睛,显得颇为讽刺。 “我亲爱的同事,”他说,“你对我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我们两个是偶然交谈的私人似的,但这个意思只适用于你本人;实在说来,你现在只是以私人的身份说话。我则不然,因此,不论我想些什么,说些什么,我都不是为我本人而想而说,而是以教会组织董事长的身份而想而说,因为,我所说的一言一语,都得向教育委员会负责。你今天在这里所说的话,都不会有什么效果。不论你的意图多么恳切,你说的话都是为了个人利益而发的私人言词。至于我,因为我有官职在身,因此,我今天所说的话或所做的事,自然都有效力。我愿意将你的案子送请教育委员会裁决。你可以要求教育委员会接受你对现况所作的陈述,甚或承认你做了正确的决定。那么,你这个案子便是,直到昨天为止,你仍是一个无可指责的卡斯达里人,一位以身作则的模范导师:你也许曾经受到诱惑,中了倦勤的蛊毒,但你一直百折不挠地抗拒,结果终于战胜了——尽管你也许曾经有过各式各样的奇怪念头。且让我们假定我承认此点,那么我请问你:我要怎么才能了解这位正直不苟的导师,昨天还循规蹈矩的,今天怎么忽然无法无天了?你得承认这样说比较容易理解:一位导师因为心志受伤了,真的得了心理疾病,因此,实际上久已不是一个优秀的卡斯达里人,还是坚称他确是卡斯达里人。并且,我还感到奇怪的是,事到临了,你为什么还要建立你一向是个负责尽职的导师这种论点呢?毕竟说来,你既已采取这个步骤,就已违反了服从的誓言,就已干下了背叛的行为,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建立这样一种论点呢?” 克尼克提出抗辩,“对不起,董事长大人,我为何不应该、不关心此点呢?这关系到我的名誉,关系到我在这里留下的印象。并且,这也关系到我在外面为卡斯达里工作的可能。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挽救我自己的什么东西,甚至也不是争取教育委员会同意我的行动。我不但已经算准我的同事们今后要把这件事情看作一种可疑现象了,并且我也已有了心理准备了。但我不愿被人视为一个叛徒或疯子,那是我无法接受的一种指控。我已做了你大概不会同意的事情,但我这样做是因为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我有义务这样做,因为这是我的命运——对此,我不但相信,而且要以善意承担。如果你不太承认此点,那我便是失败了,便是跟你白费口舌了。” “说来说去还是老样子,”亚历山大答道,“你要我承认个人在某些情况之下有权破坏我所奉行和代表的法律,但我不能同时兼顾,一面信奉我们的法制,一面同意你个人有权违背我们的规章——请别插嘴。我可以同意的是,从种种迹象看来,你不但相信你采取此种可怖的步骤是正当而又有意义的举动,而且确信你采取这样的行动是为了接受召唤而做。你自然不能指望我同意这个步骤的本身了。从另一方面来说,你倒达到了一个目的,因为我已放弃使你改变主意、将你争取回来的初衷了。我同意你退出教会组织,并将你自动辞职的消息转达教育委员会。我无法再对你做任何程度的让步了,约瑟·克尼克。” 珠戏导师做了一个顺从的手势,然后平静地说道:“谢谢你了,我已将印信交给你了。现在我再将华尔兹尔的现状报告,尤其是关于教师团体和继任人选方面的记述,一并呈送给你——教育委员会的代表人。”他从衣袋里掏出数张叠着的文件,将它们放在桌上。而后,他立起身来,而董事长亦跟着站了起来。 克尼克向他走近一步,以哀求的眼神向他注视了好一阵子,接着鞠躬说道:“我原想要求你和我握手道别,但我想我现在只好断了这个念头了。我一向对你特别敬爱,今天也没有任何改变。再见了,我亲爱而又敬爱的导师。” 亚历山大伫立着,脸色显得颇为苍白。有一阵子,他似乎有意向这位告别的导师伸出手来。他感到他的两眼逐渐湿润起来。而后,他点了点头,回答了克尼克的鞠躬,让他走了开去。 这位董事长,等到克尼克将门带上之后,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谛听那逐渐离去的脚步声,直到最后一阵足音超出耳朵的听域之外而完全消逝之后,他才开始在室内来回踱步,直到另一阵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接着传来一阵轻柔的敲门声。那位年轻的仆人进来报告有客求见。 “对他说我在一个钟头内接见他,请他长话短说,我有急事必须料理。别忙,等一会儿。另外,到秘书处去,通知第一秘书,后天召集全体委员开会。每一位委员皆须出席,只有病重才可请假。然后到事务员那里,我必须于明天清晨前往华尔兹尔,要他在7点以前把车准备停当。” “对不起,”这位青年说道,“那位珠戏导师的车子要听你使唤哩。”“是怎么回事?”“那位大人昨天乘车来到这里。他刚才留话说:他要以徒步继续他的行程,将车子留在这里供你驱使。” “好吧,好吧,我明天就坐华尔兹尔的车到华尔兹尔去。请将交代复述一下。” 这位仆人复述道:“一个钟头内接见来宾,请他简单扼要一点;请第一秘书召集全体委员后天开会,只有病重才可缺席;明天清早乘珠戏导师的车子前往华尔兹尔。” 等到这位年轻人一经离开之后,亚历山大导师立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走向他与克尼克对坐的那张桌子。他的耳中仍然回响着那个不可理解的人所留下的脚步声;他一直爱护此人,甚于其他每一个人,而此人却给他带来了如此重大的悲伤。自从他第一次辅助他的那一天起,他就喜爱此人了:此人有种种特色,其中之一是他走路的神态,使他最有好感——那是一种稳健而又有韵律的步调,显得非常轻柔,可谓健步如风,表现了一种介乎尊贵与赤诚、高僧与舞者之间的韵味;一种奇异、可爱,而又优雅的步态,与克尼克的面貌和语调完全一致。这与他身为卡斯达里人跟珠戏导师,与他那种随处做主和镇定沉着的奇特表情亦颇相称,有时使人想到他的前任汤玛斯导师那种贵族样的风采,有时使人想起前任音乐导师那种温柔敦厚的神态。他就这样走开了,匆匆步行而去,不知走向何处,而他亚历山大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了,再也看不到他用修长优美的手指描画玻璃珠戏语句的象形文字了。亚历山大拿起他留在桌上的那数页文件,开始阅览起来。它们相当于一篇简短的留言,简洁之极而又一丝不苟,往往只是提示语词而非完整字句,它们的意思在于便利教育委员会考察珠戏学园和委派新任导师。那些简单明白的语句,以工整纤细的笔画矗立着,其构句与书法正如他的面貌、他的语声、他的步态一样,也是约瑟·克尼克的独特无二而又不可误解的另一典型特色。教育委员会要找一个像他一样有才干的继任人选,将非易事;真正的导师与真正的人品,真如凤毛麟角;找到这样一个人选,完全是一种幸运之事;可说是一种纯然的天赐良缘,纵使是在卡斯达里,在这个英才荟萃的教学区域,亦不例外。 约瑟·克尼克一路享受着步行的乐趣,他已有多年没有徒步旅行了。实在说来,他将这件事情回顾了一下之后,感到他的上一次真正徒步旅行,好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从玛丽费尔斯修道院走回卡斯达里参加华尔兹尔举行的珠戏年会,那次年会曾因汤玛斯·冯·德尔·卓夫导师逝世而蒙上一层阴影,结果导致他自己被遴派为新任珠戏导师。通常,每当他忆起那些日子之时——想到他的学生时代和在竹林精舍逗留的时期更是不用说了——他总觉得好像从一个寒冷而又沉滞的房中注视那阳光普照的广阔原野,注视那呼唤不回的往事,注视那记忆的乐园一般。这一类的回忆总是平凡的现实被一种神秘的喜悦分开而现的一幕遥远而又特别的景象,纵然是在没有愁虑萦怀的时候亦然。然而现在,在这个晴朗而又愉快的九月午后,当他以轻快的步伐一路向前踏去,不时止步四下张望,瞥见周遭片片的碧绿、块块的棕黄,以及远方那些由蓝而紫,像薄纱一般的轻霭时,很久以前的那次徒步旅行,似乎并不像一种被退隐的现实割开的远方乐园。他现在所做的这种徒步旅行,跟他过去所做的那次并无两样;现在的这个约瑟·克尼克,与从前的那个约瑟·克尼克,接近得像个同胞兄弟。一切的一切都更新起来了,都充满神秘了,都充满希望了;过去的一切可以再度出现,许多新的东西亦然。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盼望这一天和这个世界了,而今见到它们如此自在、如此美好、如此纯真。自由自在、自主命运的快乐,像一壶浓酒一般地流遍他的全身。自从那次之后,他有多久没有有过此种感觉了?究有多久没有有过此种可爱而又极乐的幻觉了?他思索了一下,想起了这种稀贵的感觉先是挨了一记闷棍,而后遭受致命打击的时候。事情发生在他与汤玛斯导师所作的一次对谈之间,在后者所作的那种友善而又讽刺的瞥视之下。现在,他想起他丧失自由那个时辰的那种怪异感觉了。实在说来,与其说那是一种苦闷,一种烧灼的痛苦,毋宁说它是一种畏缩的开始,颈部背后的一种隐约震颤,横膈膜上面某处的一种有机警报,生活意识的温度上,尤其是速度上的一种改变。那个致命时刻的那种焦灼、收缩之感,那种潜在的窒息威胁,如今已经获得补偿或消除了。 在驱车前往希尔兰的前一天,克尼克就已下定决心,不论结果如何,都不怨天尤人了:现在,他不许他自己去想他与亚历山大对话的情形,不许他自己去想他与他争斗和争胜的细节。他让他自己完全敞开胸怀,让那种轻松自在的感觉充满他的全身,就像一个做完一天工作的农夫迎接黄昏的清闲一样。他感到他既安全而又没有非尽不可的义务要尽。他可以暂时豁免一切,免除每一种责任,不必去做任何工作,不必去想任何事情。这是光明灿烂的一天,满眼光彩,完全可见,全体呈现,没有任何外来的要求,既无昨天,亦无明日。他边走边唱,不时满足地哼着一支进行曲,那还是他在艾萧尔兹英才学校就读时与他的同学外出远足之际常常分为三或四部轮唱的一些进行曲之一,而从他生命中那个晴朗早晨,现出一些小小的明亮记忆和声音,像一些啁啾着的小鸟一般鼓着银色的翅膀向他飞来。他停在一株叶色已经斑斓的樱桃树下,坐在青草丛中休息。他将手伸进他的外套口袋里面,取出一件亚历山大导师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随身带着的东西——一支小小的木笛,以温柔的心情对它凝思片刻的时间。他拥有这支像小孩一样天真可爱的乐器并不很久,大概不过半年的时间,接着他想起了他得到它的那个日子,心情颇感愉快。那天他驱车到蒙特坡去与卡洛·费罗蒙蒂讨论一些音乐理论的问题。他们的话题转到某些时代的木制管乐器时,他请他这位朋友带他看看蒙特坡的乐器收藏品。他俩愉快地参观了几间陈列古老风琴、竖琴、琵琶,以及钢琴的敞厅之后,来到一个贮存学校教学乐器的建筑。克尼克就在那里看到一只橱柜,里面装满着这样的小型木笛;他取出一支,把玩了一会,并且试着吹了片刻,接着探问他的朋友他是否可以拥有一支。卡洛大笑着请他挑选,随后又大笑着拿一纸收据请他签名,但接着他就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明这种乐器的构造、指法及其吹奏的技巧。克尼克一直随身携带着这件漂亮的小玩具,并且不时加以练习——他自童年就读艾萧尔兹之后,就没有再吹管乐器,但经常发愿要再从头学起。除了练习音阶之外,他还运用费罗蒙蒂为了初学之人编辑的一册古歌选集,因此,导师花园或其卧室中这才经常传出柔和而又优美的笛声。他虽还不配称此种乐器的大师,但已学会吹奏不少合唱诗歌;他对这些诗歌,不但熟知它们的乐谱,而且还记得其中许多的歌词。想到这里,其中的一支歌忽然在他的心里浮现了出来;它似乎颇能反映目前的心境,于是情不自禁地低吟了如下的数行: 我的脑袋和肉体,卧倒昏睡犹如死。但我而今坚强立,仰天长啸乐无比,仰天长啸乐无比! 他将笛子举到唇边,一面吹奏这种美妙的旋律,一面凝望那光辉的平原伸向远处的山冈,一面谛听这支庄严的诗歌在甜美的笛声之中回荡而出,感到与天空、与山岳、与这支歌,乃至与这一天合而为一,而圆满无缺了。他在此种陶然之乐之中感到这支光滑的魔杖在他的十指之间溜动,并且想到,除了随身穿着的这套衣服之外,这支玩具笛子是他唯一容许他自己从华尔兹尔带出的财物。这些年来,他累积了不少可以视为私人财物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文章、笔记之类的东西。他将它们全部丢下了,好让珠戏学园随意利用。但他带出了这支木笛:他很高兴有它同行,它是一个谦和而又可爱的旅伴。 他一路步行,于次日抵达首都,进叩戴山诺利的家门。普林涅奥飞步奔下楼梯迎接他,热烈地拥抱他。 “我们一直在盼望着你,十分焦急地等待着你!”他兴奋地叫道,“你已向前跨了大大的一步,朋友——但愿此行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好处。真不敢相信他们竟放你走!我怎么也不会相信!” 克尼克笑了起来,“你看吧,我到了这里,不过,说来话长,容后奉告吧!现在我倒想见见我的弟子,当然还要拜见夫人,与你们谈谈每一件事情——看看大家如何安排我的新职。我恨不得马上就着手进行。” 普林涅奥叫来一位女仆,要她立即将他儿子带来。 “你指的是小少爷吗?”女仆似乎有些讶异地问道,但马上就匆匆走开了,而普林涅奥则将他的朋友带向客房。他等不及地描述他为克尼克的降临做了怎样的准备,并且说明他如何设想使小铁陀的家教能够有效。他表示,每一件事情皆依克尼克的意愿安排妥当了;铁陀的母亲起初不太同意他们的想法,但后来想通了,也就答应了。他家有一座度假用的别墅,位于山边湖旁,取名“碧尔泮”,景色颇为宜人。克尼克将与他的弟子暂且住在那里,将有一位年老的女仆为他们照顾家事,她已于数日前到那边去做整理工作了。当然,他们在那里只能住一个短期的时间,顶多住到冬初而已;但这种分离对于启蒙确是有益,尤其是在开课的初期,特别适宜。所幸的是,铁陀不但爱山,更爱碧尔泮,因此将他送到那边,应该没有什么困难。不仅如此,他甚至盼望这个计划快点实现哩。说到这里,戴山诺利忽然想起他有一本那座房子及其周遭环境的照相簿,于是便将克尼克拉进他的书房,急切地去找那册相簿。相簿找到后,便开始向他的客人展示并说明那栋宽敞农庄的厨房、起居室(二者相连)、砖砌的炉灶、树木、湖岸,以及瀑布。 “在你看来似乎还好吗?”他紧盯着问道,“你住那里会感到舒服吗?” “为什么不舒服?”克尼克冷静地说道,“可是铁陀怎么还没来?派人找他已有好一会儿工夫了。” 他俩继续闲聊了一阵子,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开了,但进来的人既非铁陀,亦非去找的女仆,而是铁陀的母亲,戴山诺利夫人。克尼克起身向她问好。她伸出一手,以一种略带做作的友善态度微笑了一下:他可以看出她这种礼貌的微笑展露着一种焦虑和着急的表情。她勉勉强强地说了几句欢迎辞,就转向她的丈夫大吐苦水。 “真是糟糕,”她叫道,“想想看,孩子不见了,并且到处找他不着。” “哦,啊,我想他是出去了,”普林涅奥安慰地说道,“他会回来的。” “糟糕的是,好像不太可能,”他的太太说道,“他已经出去一整天了。今天一早我就没有见到他了。” “那么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呢?” “因为我当然预料他随时皆会回来,没有必要没有理由打扰你。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出去走走而已,到了中午还没回来,我才开始担心。今天你没和我们一起用午餐,否则的话,我早就对你说了。即使是到了那时,我还勉强劝我自己说:只是他心不在焉才叫我等那么久。但现在看来情形似乎不是那样了。” “请容我插嘴,”克尼克说道,“少爷知不知道我很快会来?知不知道你们为他和我所做的计划?” “当然知道了,导师。他不但知道,而且似乎还很喜欢这个计划哩——至少是他宁愿要你当他的老师也不要被送回某个学校去。” “哦,啊,”克尼克说道,“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夫人,令郎一向自由惯了,尤其是最近,更是没有拘束了。不难理解的是,有一个教师兼教官要来管教他,对他自然是一种颇为可厌的事情。因此,他才在他被交给他的新上任的老师前一刻开溜一下——也许他会认为,要想完全逃避这个命运,势不可能;但稍稍拖延一下,也不吃亏。此外,他也许想对他的双亲和他们为他找来的启蒙老师来耍一个把戏,借以表示他对整个成人世界和老师都满不在乎。” 戴山诺利很高兴克尼克以如此轻松的态度看待这件事,因为他自己的心里已经充满了焦急之情;由于爱儿心切,他竟至想到了各式各样的危险。说不定,他在心里想,这孩子也许已经真的出走了;说不定,他也许存心要伤害他自己。看来,当他们正要设法有所补救的时候,他们似乎就要为了教养上的疏忽和错误而付出重大的代价了。 他不听克尼克的忠告,坚持要采取某种行动:他无法被动地承受这个危险,以致使他显得极度焦躁而变得神情激动,乃至使他的朋友为他感到可悲可悯。因此,他们决定派人到铁陀有时过夜的几个友人家里打听。等到戴山诺利夫人为了此事出去走动时,克尼克这才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终于有机会与普林涅奥独处一会儿了。 “普林涅奥,”他说道,“看你的样子就像你的儿子刚刚死了被人背进家来似的。他既然不再是一个小小孩了,看样子也就不像是被汽车辗过或误食毒物了。因此,我的好友,赶快稳定你自己一下吧。这个孩子既然不在这里,且让我来代他教你一些东西吧。我一直在观察着你,发现你的样子不算顶好。一个有功夫的拳手,一旦受到了意外的打击或威胁,他的肌肉就会以必要的运动自动自发地予以反应,自动自发地伸展收缩,以使他自己得以掌握整个的情境。你,我的弟子普林涅奥,也是一样,你一旦受到了打击——或如你夸张想象的一般,挨了一拳——就应该运用此种最初的应变措施来防止精神上的袭击而恢复深长、悠缓而又有节制的呼吸方法。与此相反的,你的呼吸显得好像一个想要表现极端情绪的演员似的。你的武装还不够充分,你们尘世之人似乎都毫无掩护地暴露在困苦和忧患之中。处在你们这种境地,确是有些可悲可怜,虽然,每当你们陷入真正的痛苦之境而受苦亦非没有意义之时,往往显得亦颇庄严感人。但就日常生活而言,这些保护措施极有价值,不应忽视。我要你注意到:使你的儿子得到更好的武装——当他需要此种装备之时。现在,普林涅奥,好好跟我来做些练习吧,好让我看看你是否真的将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以严格而有规律的口令引导普林涅奥做起呼吸练习来,终于使他放开了由自我诱导而起的苦恼,进而心甘情愿地谛听理性的呼唤,乃至拆除了他随意建立的紧张、焦急的建筑。而后,他们上楼到铁陀的卧室查看,克尼克在那里以慈和的眼光看了看四周胡乱放着的孩子气的玩物。他从床头桌上拿起一本小书,看到一张纸条突出在书的外面,发现它是这个走失的小孩留下的一张便笺。他笑着将它递给戴山诺利,后者的表情立即开朗起来。铁陀在这上面写着,他于黎明出发,独自上山,在碧尔泮恭候他的新任老师。信上说,他想在他的自由再度受到可怕的限制之前来一次最后的小小远足,希望他的双亲不要介意;他一想到这种小小的愉快旅行由一位老师陪着,使他像个犯人一样受到监视,他的精神就会消沉下去。 “颇可谅解。”克尼克说道,“我明天就去碧尔泮,说不定发现他已先到了。但现在你最好先去找你太太,赶快把这消息告诉她。” 这一天的其余时间,家中的气氛显得颇为轻松愉快。当天晚上,拗不过普林涅奥的坚持,克尼克将这几天的奋斗情形做了一个扼要的叙述,并特别描述了他与亚历山大导师所作的两次对谈的详情。此外,那天晚上他还在一张纸片上涂写了几行罕见的诗句,原稿现为铁陀·戴山诺利所有。经过的情形约如下述: 晚餐前,男主人因事外出,让克尼克独处一个钟头的时间。他看到一具书橱,里面陈列的全是古书,使他颇感好奇。读闲书是他的另一种乐趣,虽是不学而能,但这些年来收束身心,几乎忘了这回事情。此情此景使他情不自禁地忆起学生时代的一幕:站在一橱不知名的图书之前搜索,凡是烫金书名或作者姓名、书的开式或其色彩引他兴趣的,就伸手随意抽取一本。现在,他随意浏览了一下书脊上的标题,看出橱内所放的,全是19、20世纪的文学作品。最后,他选取一本褪了色的布面精装书,它的标题《婆罗门的智慧》,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伫立片刻,然后坐下,翻阅其中的内容,发现它由数百首训诲诗组成。它是一种奇妙的大杂烩,里面有冬烘的唠叨和真正的智慧之言,有市僧的俗语和纯正的诗篇。他觉得这本奇妙而又感人的书含有不少重要的神秘哲理,但因处理不善,几乎丧失殆尽。书中最好的诗篇,倒不是诗人刻意要赋予某种学理或真理以形式而作的东西,而是表达诗人之性情、爱心、赤诚、人道,以及内在虔敬的作品。克尼克带着敬重与好玩的混合心情向下探索,忽有一节使他感到满意和首肯而爱不释手的诗句,吸住了他的注意。他一面吟味玩索,一面点头微笑,好像那是为了他这一生的这一天而特别送给他的赠言一般,因为它写道: 我们的日子诚然可贵,但我乐于见到它们离去, 只要我们看到它们留下的空处长出的东西更为可贵: 一株罕见的异国植物,使我们园丁心喜的小树, 一个我们要教的童子,一本我们要写的小书。 他打开书桌的抽斗,找出一张纸,将这节诗抄了下来。其后,他将它递给普林涅奥过目,并且表示:“我喜爱这几行诗。它们里面含有一种特殊的韵致:枯燥无味但感人至深。并且它们对我本人和我目前的处境和心情亦颇投合。我既不是一个园丁,也不想把我的时光用在培植一株异国植物上面,但我是一个教师,并且就要执教,教我想教的孩子。我真恨不能马上就做这个工作!至于这几行诗的作者,诗人鲁克特,我想,园丁、教师,以及作家这三者的高贵感情,他全具备,而以其中第三项为其最高的顶点:他如此组织这节诗,使其承受最大的重点,而他如此爱惜他所热爱的这个对象,以至显得十分温柔,以至不称它为一本书,而称之为一本‘小书’,这是非常动人的所在。” 普林涅奥笑了起来。“有谁知道,”他说,“他用这个‘小’字,是不是只是打油诗人所玩的一种押韵噱头?因为他这里须用一个两音节的名词,而不是一个单音节的单字。” “我们可不要把他低估了,”克尼克说,“一生写出数万诗行的人,当不至于被小小的押韵问题逼入绝境。绝不至于,你且听听看,多有韵味,同时还带一些些儿羞怯:‘一本我们要写的小书’。使这本书变成一本‘小书’,也许不只是他的爱好而已,说不定他当真有些歉意哩。这位诗人如此忠于写作,也许不时感到有心作书是一种罪过。就此而言,‘小书’一词,不仅含有一种怜惜之意,同时也有一种告罪、求谅的言外之音,就像一个赌徒邀人来个‘小局’,酒鬼找人来次‘小酌’一样。当然,这只是遐想而已。但不论如何,我对这位诗人所说要教的‘童子’和要写的‘小书’,颇有同感,可谓深得我心。为什么?因为,我不仅熟知教书的心情,同时也想涂鸦一番哩。而今我既摆脱官场的束缚,自然情不自禁地想要利用我的余暇和意兴来写一本书——‘一本小书’,写给朋友和跟我见解略同的人士赏玩的‘小’东西。” “写些什么呢?”戴山诺利好奇地问道。 “哦,任何东西,题材无关紧要。对我而言,那只是借题发挥,谈谈自己隐居人间,享些清福而已。我认为,要紧的是语气问题——要不偏不倚,得乎其中,庄严而不失亲切,热忱而不失谐趣,方为妥帖——目的不在对人说教,而是彼此沟通,讨论我认为我已学到的种种东西。我虽不想采取这位诗人将说教与思维、知识与闲谈熔为一炉的手法,但这种做法对我亦有颇大的吸力。它虽是个人的抒发,却不流于独断;虽然有些俏皮,却非没有规矩。这点我很喜欢。不过,目前我还不想体会写作小书的乐趣和苦经,我必须将我的心智用在别的工作方面。我想我以后也许会好好体会我所预想的那种着作之乐:做一种无拘无束,但谨慎小心的检讨,但并非只是为了我的独乐而已,心中总要有多数好友和读者共享才好。” 次日上午,克尼克出发前往碧尔泮。戴山诺利想要陪他同去,但克尼克坚定拒绝了这个想法,而当孩子的父亲企图施加压力时,他几乎禁不住对他大发脾气。“这孩子必须对付一个刚刚上任的老师,已经够他烦的了,”他简捷地说道,“再加让他父亲插手哄骗他,于事必然无益。” 他坐在普林涅奥为他雇用的汽车中,一路驰过九月的清新早晨,昨天的良好兴致又来了。他不时与司机闲聊,每遇特别吸引人的景色就要他停车或放慢速度,并有数次吹弄他的短笛。从首都所在的低地一路开向山脚,而后折上高山,是一趟美丽而又刺激的行程。并且,这趟行程也将游人从凋谢的夏日带入深秋的季节。行至中午时分,开始最后一段爬升,车子一路蜿蜒而行,穿过疏落的常绿树林,绕过湍急的山涧,通过桥梁,有大院墙和小窗户的独立农家,进入一个怪石嶙峋,且更加崎岖,更加粗犷的山野世界,而在这些苍凉冷漠的岩石之间,却有片片草地,像小小的乐园一般开着分外可爱的小花。 他们终于抵达的那座小小别墅,坐落于一面小湖的附近,蜷缩在一片灰色的悬岩峭壁之间,看来几乎不成对比。这位旅客一眼就觉出了这种严肃,乃至阴沉的建筑,与峥嶙嵯峨的山石颇为相称。但一转眼,他的脸上绽开了愉快的笑容,因为他看到敞开着的门口立着一个人影,一个穿着彩色外套和短裤的少年。那只有是他的弟子铁陀了,尽管他并未真正为这个离家出走的家伙担心,但他却也因此怀着感激的心情舒了一口气。如果铁陀是在这儿门口欢迎他的老师的话,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那样的话,他在路上所想到的种种可能的纷扰就不用烦心了。 这个孩子走上前去,以友善而略带尴尬的神情微笑着迎候他,并在扶着克尼克下车时说道:“让你单独旅行,不是我要故意吓人。”而后,不等克尼克答话,他又信心十足地紧接着说道:“我想你是了解我的心情了。不然的话,你一定会带着我的父亲一起来。我已让他知道我已安全抵达了。” 克尼克听了哈哈大笑,与这孩子握起手来。他被引进屋里,仆人向他表示欢迎之意并说餐食不久就好。基于一种不曾有过的需要,他在餐前躺下略事休息,这才发现他已出奇地困乏,实在说来,是因为旅途劳顿而感到精疲力竭了。尤甚于此的是,到了晚上,在他与他的弟子闲聊,并观赏铁陀搜集的山花和蝴蝶标本时,他的疲倦更是变本加厉了。他甚至还感到有些头昏目眩,这都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现象,此外还感到有些虚弱无力和心律不整。但他继续坐在那里与铁陀交谈,直到他们约定的就寝时间,仍然强自镇定着掩住身体不适的征候。使得铁陀不免有些感到讶异的是,这位老师竟然只字未提开课日期、作息时间,以及作业报告等类的事情。相反地,当他乘着这个兴头提议明晨来一次山野漫步,以使他的老师熟悉此处的环境时,这个提议就毫不费力地得到接纳了。 “我盼望这次漫步,”克尼克接着说,“现在还要请你帮忙。我在看你搜集的植物标本时看出,你对山中的植物懂得比我多出很多。我们住在一起的目的之一——其他还有——就是彼此交换心得,达到互相平衡的程度。且让我们这样开始:先由你校正我对植物的浮浅认识,在这方面帮助我向前跨进一步……” 谈到两人互道晚安之后,铁陀显得精神十足,因此当下做了一些决定。他再度感到这位克尼克老师非常得他喜欢。这位沉静而又友善的老师,虽不像一般小学教师那样爱用玄虚的语言大谈学术、德性、知识的贵族等等东西,但他的言语举止里面却有某种东西,使你努力尽责,将你那些善良的、侠义的、高尚的志向和能力引发出来。愚弄一般的小学教师,不但有趣,有时简直犹如佩上一枚荣誉勋章,使你得意洋洋。但是在这位老师面前,你甚至连这一类念头都不会有。他是一个——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铁陀思索这个问题,要求一个解答:这个陌生人究有什么魔力,使他显得这样可爱,同时又那样感人呢?他想到了:那是他的高贵气质,他的天生贵族品格。这就是将他吸向克尼克的力量,这是高于一切的魔力。他是一个贵族——尽管谁也不知道他的家系如何,也许他的父亲是个鞋匠。他比铁陀所知道的绝大多数人还要高贵,更有贵族气质,比他自己的父亲还要高贵,更有贵族气质。这个特别重视贵族本能和家族传统的少年,这个不肯原谅父亲断绝此种关系的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碰见了知识上的贵族,涵养上的贵人。克尼克就是运用此种魔力的一个范例:有时可在适当的情况之下行使奇迹,纵身一跃跨过多代祖先的地位,而在单单的一生之内由一个平民的孩子变成一个至尊的贵人。这在这个自负而又炽热的孩子心中激发了一个隐约的认识:归向这种贵族,进而为它出力,对他而言,也许是一种义务和荣誉。这位老师也许是个示范——他那文雅和友善的风度就是一个道道地地的贵族——因此,他自己的生活意义,就是逐渐亲近他,接受他的亲炙和陶冶,使他自己也变成一个高尚的贵族。他自己的目标就这么定了。 克尼克被带进卧室之后,虽已渴望休息,却没有立即躺下身来。这个晚上耗了他很大的精神。他费了好大的劲努力自持,才没让这个显然在仔细观察他的少年从他的表情、姿态或语调看出他的特别疲倦、郁闷或病征。虽然,他似乎成功了,但他此刻却不得不面对并克制此种空虚、此种恶心、此种可惊的眩昏,此种要命的,同时也是不安的疲乏之感,他只要看出它的成因,就好办了。原因不难查出,但也费了一些时间。他感到,他之所以如此不适,只因为这趟旅行,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将他从下面的低凹地区送到这个海拔将近七百英尺的高山地带。除了少年时代少数几次远足之外,他一直不太适应这样的高度,而对迅速的登高,反应亦不太好。这种不适之感,也许还得持续一两天的时间才能过去。到时仍不消除的话,那他就只好偕同铁陀和女仆下山了,那样的话,普林涅奥所拟的碧尔泮小住计划就要泡汤了。那当然不免有些可惜,但也不是什么大不幸的事情。 经过这番思索之后,他才上床休息,但因一直难以入眠,他就一面回顾离开华尔兹尔之后的旅途风光,一面尝试安定他那不太规则的心跳和过于紧张的神经,借以消磨黑夜的时光。此外,他还以愉快的心情想到他这个弟子,想得很多,却没有拟订任何计划。他觉得,若要驯服这匹高贵,但颇难驾驭的小马,比较明智的做法,是以温和渐进的办法加以感化,既不可操之过急,更不可强加鞭挞。他想他将逐渐逐渐地使这个孩子觉察到本身的天赋和才能,同时培养他那种高贵的好奇心,使他从那种贵族的不满情绪中生起爱好科学、人文,以及艺术的情怀。这是一件不会白费心血的工作,而他这个弟子也并不只是他要唤醒和训练的任何聪明少年而已。他不但是一个有钱有势的贵族家庭的独子,同时也是未来的一位领袖,政治和社会方面的一位塑造者,注定发号施令而为民表率的一个人物。卡斯达里未能达成戴氏家族的寄望;它未能给铁陀的父亲以足够的彻底教育,未能使他坚强到足以度过左右为难的困境,致使本来才貌双全的青年普林涅奥变成一个郁郁寡欢的人,因为失去平衡而过着一种手足无措的生活。而因果循环,层层相因,致使他的独子亦因受到波及而陷入其父的绝境。这里是补救的所在,此处是偿债的地方。这个任务没有落在任何别人身上,而只是落在他的身上,只是落在他这个执拗不驯且形同叛徒的卡斯达里人身上,似乎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情,使他感到颇为高兴。 次日清晨,他刚一感到屋里有人走动,随即爬起身来。他见到一件睡袍放在他的床边,拿起将它披在身上,就走出铁陀昨晚带他走过的后门,进入通向湖畔浴室的长廊。 这面小湖在他的眼前展开一片平静的碧绿。前方的远处是一座陡峭的巉岩,它那利齿状的峰顶仍在阴影里面,冷峻地插入亮丽的晨空之中。但他可以感到,太阳已在峰顶的那面升起,它那细碎的金光正在每一块岩石的角上闪烁着。要不了数分钟的时间,太阳就要跃升在山脊之上,以它的光明流注在下面的湖水和山谷之间了。克尼克仔细地观察了这个景象,感到它所显示的那种沉静、庄严,以及秀美,颇为陌生,却又含着深切的关注和教示。现在,他甚至比昨天在旅途中还要强烈地感到了这个山岳世界的凝重、冷静,以及威严的异象——它既不与人中途邂逅,更不邀请世人入山取闹,几乎无法容忍人类。而使他感到奇怪但颇有意义的是,他刚刚踏入俗世生活的这种自由天地之中,就被引进这儿的这个地方,引进这种沉寂而又冷冽的宏伟壮阔之中。 铁陀出现了,身上穿着浴裤。他跟老师握了手,然后指着对面的峭壁说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太阳一会儿就要升起了。啊,这里真是太棒了。” 克尼克和善地向他点点头。他早就听说铁陀是个早起的鸟儿,一个喜欢竞走、角力,以徒步旅行的少年——只是为了反对他父亲那种随随便便、马马虎虎,只图舒服的生活方式。他不饮酒,也是为了这个缘故。这些性向往往使他摆出一副反对知识的自然儿女的姿态——戴氏家族似乎都有这种反应过度的倾向。虽然如此,但克尼克不仅不抗拒此种倾向,而且决定分享他在运动方面的这种兴趣,以之作为一种手段,以便争取和驯服这个违逆不驯的少年。不过,这只不过是多种手段之中的一种而已,故而也不是最为重要的一种;其他如音乐之类,亦不失为一种更为有效的办法。不用说,他并不想在体能方面与这位小伙子并驾齐驱,超而越之的念头更是不用提了。但在不伤大雅的情况下参与他的活动,足可以向这个孩子表示:他这位老师既不是一个胆小鬼,亦是一个书呆子。 铁陀急切地望着暗暗的山峰,天空正在它的后面倾注着晨光。这时,忽有一块岩脊发出猛的闪光,好像一片开始熔化的赤铁。山峰变得模糊不清了,似乎突然变矮了,好似烧化了,而耀眼的太阳就从这个炽热的峡口出现了,大地、屋子,以及湖岸,也都在这个时候被照亮了,而立在此种强烈光彩之中的师生两人,也都立即感到了这道光线的温暖。这时,充满庄严之美和青春活力之感的铁陀,伸开四肢,以有节奏的臂膀运动使他的全身跃起,以热烈的舞蹈庆祝这一天的破晓,并表示他与这光明晃耀的自然要素深深合一。他那飞跃的脚步,在向胜利的太阳致以欢欣的敬意,而后又恭恭敬敬向后退回;他那展开着的两臂,在拥抱着山岳、湖泊,以及天空;他跪下身去,似乎要向大地之母献礼一般,而后伸出双手,好像要掬湖水似的;他献出他的本人、他的青春、他的自由、他那炽热的自我生命意识,一如在节庆的日子向诸神献祭。阳光在他那双古铜色的肩部照耀着;他眯着两眼面对着那耀目的光芒;他那年轻的面孔发着点点的星光,好像带着感悟的、近乎热诚而又严肃的面具一般。 他的老师亦然,亦拜倒在这沉寂的山野所显示的这种庄严的破晓景观之下了,而使他甚至比这更加着迷的,是在他眼前展开的这一幅人为的景象,是他这位弟子为了欢迎清晨和阳光的来临而跳的这种祭仪之舞。此种舞蹈提升了这位抑郁不乐、尚未成熟的青年,给了他一种圣职样的威严,而在一刹那间对这个旁观者揭示了他那至为深切、极为高贵的性向、天赋,以及命运,正如太阳刚一出来,就照亮了这个寒冷、阴郁的山谷一般。在他看来,就在这一刹那间,这个年轻人似乎变得比他此前所想的更加坚强、更加动人了,但也更加难缠、更难亲近了,距离软化更加遥远了,也更像异端了。在牧神的征象之下所作的这种祭仪之舞,显示了不只是这个小普林涅奥用言词和诗句所能表现的意义:它不但使得这个孩子一连升了几级,同时也使他显得更加疏远、更难捉摸、更加不听召唤了。 这个孩子已经落入他本身冲动的掌握之中而不自知那是怎么一回事情了。他所跳的,是他不曾见过、不曾练过的舞。这并不是他很久以前想出来庆祝太阳和清晨的那种仪式,直到后来他才明白,此种舞蹈和他那种完全忘形的状态,只有一部分系由山上的空气、日光、黎明和他的自由之感所引起。这也是他对即将到来的改变,亦即由这位使人敬爱有加的老师为他的青春生活带来的新乐章,所作的一种反应。许许多多的因素,都在这个清晨的时光一齐钻进了少年铁陀的心中,来同谋共造他的命运,而使此一时刻超于其他成千时刻,使之成为一种崇高、一种欢乐、一种神圣的时光。他既不明白他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追问那是怎么一回事情,只晓得服从此种出神时刻的支配,只晓得向太阳舞出他的礼拜和祈祷,以至诚的动作和姿态表露他的喜悦,他对生命的信仰,他的虔诚和敬意,自负而又顺从地在此种舞蹈中将他的诚心作为一种祭品献给太阳和诸神,同时也献给他所敬畏的这个人,这位智者兼乐人,这位来自神秘境域的魔术游戏导师,他未来的老师兼朋友。 所有这一切,就像来自日出的光涛一样,只不过持续了几分钟的时间而已。克尼克深为感动,凝望着这种奇妙的展示,眼看着他的学生在他面前改变、揭露他自己,以一种新的面目表露他自己,与他本人完全不同而又等无差异。他们两个一同站立在由家屋到浴室之间的步道上面,一同浴在来自东方的光辉之中,都被他们所得的感受吓了一跳。几乎还没有跳完最后一个舞步的铁陀,忽然从这种出神状态之中清醒过来而呆呆地站住不动了,就像一头独自玩耍的动物忽然警觉到他并非独处,不仅明白到他已经验并行使了某种非比寻常的事情,而且发现到还有一个在看他表演的观众。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如何摆脱这种他此刻已经感到相当危险而又可耻的处境。他必须赶快采取行动,赶快打破刚才将他完全吸住和压服的这种奇怪魔术。 他的面孔,刚才还是一副没有年纪的严肃面具,此刻已经露出了一副幼稚而又颇为愚蠢的表情,就像忽然被从熟睡之中惊醒的孩子一般。他的双膝仍在微微摆动,他吃惊地望着他的老师,接着,突乎其来的,好像忽然想起一件对他非常重要,被他疏忽的事情一般,猛然伸出他的右手,指向着湖的对岸——湖面仍有一半睡在那已被朝阳征服的峭壁的阴影里面,两相对照,正好形成一个尖锐的对比。 “如果我们很快很快地游过去,”他以孩子气的急切叫道,“我们就可以在太阳刚刚抵达对岸之前到达那边。” 这句话几乎还没说完,与太阳竞泳的这个挑战几乎还没发出,铁陀这个孩子已经纵身一跃跳进了湖水之中,好像恨不得一下就将他这种兴奋或羞耻打发开去,把刚才那种热狂仪式活动的情形完全从记忆之中擦得一干二净。浪花四溅,接着将他包围起来。不一会之后,他的头部、肩部,以及两臂,再度露出水面,接着在碧绿的水面迅捷地向前划去。 克尼克出来时,并未想到沐浴或游泳。这里的气温和水温都嫌太低,加上他昨夜不很舒服,游泳对他可能没有什么益处。然而现在,面对这美丽的阳光,又被刚才那幕景象所动,再加上他这位学生怂恿他以同乐的方式跳进水里,他就感到这个冒险并没有什么可以阻难的地方。尤其令他担心的是,如果他以冰冷为由,以成年人的理智考虑拒绝这个膂力测验的邀请,而使这个孩子感到失望的话,在这个晨间所作的承诺就要告吹了。诚然,由于迅速登山而招致的这种虚弱和困惑之感,在警告他要小心谨慎,不可大意;也有一种可能,迎头痛击也许是根除此种不适的最快办法。此种召唤强于警告,他的意志胜过本能。他迅即脱下轻便的睡袍,深深吸了一口气,纵起身来在他弟子刚才跃下的地方跳进水中。 湖水(此湖系由上游的冰水倾注而成,即使是在最热的夏日,也得好好磨炼才能习惯)以一种寒冰似的冷冽接待他,以它的敌意鞭打着他。他只得硬起心肠来穿过一道彻骨的寒冷,但包围着的似乎不是这种剧烈的寒冰,而是跳跃的火焰,而不一会之后,这种猛烈的火焰便迅速地穿透了他的全身。他跳下之后很快就浮出了水面,瞥见铁陀远远地游在他的前面,尽管这种冰冷、狂热,而又怀有敌意的元素(水大)在无情地侵袭着他,但他仍相信,他可以缩短这段距离。他在从事这种游泳比赛了,他在为争取这孩子的尊重和友谊而战了,在为他的灵魂而战了——在他已与将他摔倒、而此刻正以摔跤家的手将他抓住的死神搏斗之时,克尼克在以他的全副力量搏斗着,只要他的心脏仍在跳动,他就要坚持着将死神抵挡开去。 年轻的泳者不时回顾着,看到他的老师跟着他下了水,感到十分高兴。稍顷,他又回顾了一下,却没有再见到他,心里变得不安起来。他张望着、呼唤着,而后转过身来,赶忙向他回游来。他无法寻到他。他在这汪苦寒的水中时而平泳,时而潜入,四下搜索失落的泳者,直到他的气力开始衰竭,他惊慌地逡巡着,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终于到了陆地,看到那件睡袍摆在岸上,将它捡起,开始机械地擦拭着他的躯干和四肢,直到冻僵的肌肤重新温暖起来。他目瞪口呆地坐在阳光下面凝视着湖水,只见碧绿冰冷的涟漪在眨着眼睛,显得特别空洞、陌生,而又邪恶。他感到深切的迷惘和苦恼在袭击着他,因为,他从本身体力逐渐衰竭的情形得知,某种可怖的事情临到了他的头上。 啊!他悲哀而又恐惧地想道,现在,我得为他的死亡负责了。直到现在,只到不再需要维护自己的虚荣或提出抵抗之时,他才吃惊而又苦恼地感到这个人对他已经多么的重要。因此,尽管他有着种种不同的理由反对他应为老师的死亡负责,但他仍然带着敬畏的战栗感到:这个罪过不但将会彻彻底底地改变他的本身和他的生活,而且将会向他要求很多很多的东西,比他以往向他自己需求的还要多出很多。 克尼克学生时代诗作 哀歌 人生无常;我们只是 随着环境转变的波浪: 流过日夜、洞穴或教堂, 永远渴求凝聚的模样。 我们填土,填土,填土, 就是没有大喜大悲的屋住。 我们迁徙,我们永远做客, 我们没田没犁,没有收获。 神拿我们做啥?仍然未知: 他说,我们是他掌上的泥。 我们可塑、不笑、不吭、不响。 他捏,却不以火把我们锻制。 硬化而成玩石,不挠不屈! 我们渴求永远常住的权益。 但与我们长相厮守的却是 恐惧,以致永远不得安息。 妥协 主义单纯的人 与我们的大疑势不两立。 世界是平的,他们说,而且大叫: 深度的神话是十足的胡说! 因为,在我们一向怀抱的二度之外, 倘若仍有其他什么度数的话, 一个人怎能安安稳稳地活着而不惊怪? 怎能安稳地活着而不担心末日到来? 为了和平共存, 且从我们的表上叉去一个次元。 他们,那些主义单纯的人, 如果是对的:深度的生活危害于人, 那么,省了第三度也行。 而我们悄悄地渴望…… 优美如舞者的独立前倾, 我们的生活沉着而又从容, 我们将当下和现前献给 一种绕着清空而转的舞蹈。 我们的梦境可爱而游戏漂亮, 音调和谐,又有美妙的模样, 但平静的表面之下却燃烧着 热血、野性,以及黑夜的渴望。 我们的生活旋转无碍,我们的呼吸 犹如空气一般地自在,活得真愉快, 但我们却悄悄地渴望现实: 结婚、生子、受苦,乃至呜呼哀哉。 字母 我们不时拿起笔杆, 在白纸上画些符儿。 符号的意思人人皆懂; 这是一种有规有矩的玩儿。 但是,倘若来了一个野蛮人或月中人, 发现一页纸张,一片耕过的文字古田, 因而好奇地研究了其中的畦沟和框框: 这里面显示的世界将是多么的奇怪, 可真是一座陈列奇珍异物的魔术艺廊。 他会把A和B看作人和兽, 看作活动的舌头、臂膀、腿脚或眼睛, 时快时慢,没有任何的拘限, 好似乌鸦踏雪的爪印一般。 他将随着它们一起跳跃,飞来飞去, 并且看到上千个世界,可能隐藏 在这些冻结了的黑色符号之间, 在这些疏密有致的笔触下面。 他将看出爱以燃烧而苦以颤抖表现的方式, 他会奇怪、大笑、惊骇,和哭泣, 因为,在这种密码的门闩那边, 他将看到这个充满滥情的人间, 缩小、变矮,迷失在这些符号之间, 而像逃犯一般认真地奔跑。 他会这样想:每个符号都很相像, 致使生与死,或者欲与苦, 成了难分彼此的孪生儿郎…… 直到这个蛮人发出一阵死亡的 恐怖叫声,点燃、扇起一把柴火, 念念有词,且以额触地, 将这纸符号献给他的火葬场。 在他的意识在昏睡中淹没之前, 他也许会感到,这个诡异的欺骗世界, 这种实在难以忍受的恐怖, 已经烟消云散,就如不曾有过的一样。 他会嗟叹、微笑,再度感到一切无恙。 读罢一位古哲之言 昨天,那些高贵的思想消遣我们; 我们像品尝葡萄美酒般吞咽它们。 而今它们已酸,意味亦毫无所剩, 恰似枯藤蔓上飘落下的一叶歌本。 调号和婴号已被粗心地擦拭干净: 一座屋宇一旦失去了原有的重心, 它便摇摆倾坍,意义亦丧失殆尽, 原是和谐的乐音成了轧耳的噪音。 我们所爱、所敬的一张智慧面形 亦然,亦可变老变粗而满脸皱纹, 而心灵则在行将就木时离弃眼睛, 留下一副空洞、萎缩的可怜迷津。 得意忘形亦可引发种种不同感情, 麻木不仁的人随时都会勇往直前, 就如我们的心中居住着一位识神, 识知一切皆会凋谢、死亡、颓倾。 然而,在这不断死亡的山谷之上, 百折不挠的人类精神却升起狼烟, 不顾艰难地奋力挣扎,向死挑战, 而以无尽的渴望争取不朽的永生。 最后一个珠戏好手 彩色的珠子,他的玩具,在他手里, 他坐下,垂头;在他周围有一块地, 被战争和疾病蹂躏,正荒废在那里。 沙砾上长着连钱草,蜜蜂嗡嗡其间; 一种教人纳闷的和平以压住的圣歌 响起在一个老迈的宁静的世界里面。 老人在数着他那些彩色的玻璃珠子: 他配一颗蓝珠在彼,一颗白珠在此, 确定一颗大的或小的应当摆在哪里, 恭恭敬敬地布置他这种珠戏的场地。 时间使他在珠戏场中赢得伟大胜利, 使他精通多种语言和许许多多艺术, 使他认识这个世界,行脚异国区域—— 从天南到地北,他的名声远播无际。 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同事和弟子。 而今他年老力衰;生命所剩无几。 门徒不再前来找他祝福, 导师们也不再邀他说理。 一切皆已成陈迹,图书馆、神殿、 卡斯达里、英才学校,皆已过去。 歇足废墟当中,手握玻璃珠子, 那些曾经一度颇有意义的象形文字, 而今只不过是彩色的玻璃珠珠而已。 他让它们滚动,直到它们余势无余, 而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沙土的里面。 巴赫随想曲 冰冻的沉寂……黑暗胜过黑暗。 一线光明穿过锯齿状的云隙, 来自虚空而透入玄冥, 以日合夜,建长与宽, 预示顶峰、山脊、斜坡、堡垒, 一片广阔的蓝色大气,深密充实的大地。 这道光辉将富足的世代 分成勋业与战争,并在一阵疯狂的创造中照亮一个光辉可惊的新世界。 光种落处一切皆变, 秩序建立,笙歌盈耳, 赞美生命,赞美光的大胜。 这种强大的冲劲向前滑进, 将它的力量注入众生之中, 唤起遥远的神性,神示的精神: 如今的苦乐、语言、艺术,以及歌曲, 在胜利的大众中,世界叠着世界 以冲力、心灵、竞争、快乐、爱。 梦 在山中的一座修院里做客, 在所有的修亡全去祈祷时, 我踏入一个陈列书的房间。 在黄昏的微光中闪耀,沿着墙,我看到一排排犊皮纸的书背 上有奇妙的铭文。等不及地, 在喜悦的好奇心的驱使之下, 我取出最近的一本,书名是: 《圆中求方——最后阶段》 我想:我要拿这一本从头细读! 一册四开本的书,皮面金字, 要讲一个还没讲过的故事: “亚当如果也吃了另一棵树……” 另一棵树?哪一棵树?生命之树? 那样,亚当就永生不死了么? 我看出我来此馆并非偶然。 我窥视一册发着七彩虹光的 对开本的封面里页和它的边缘, 它的手绘标题陈述着一个告示: “色彩与音响之间的相互关系: 证明:每一种色彩皆可在音乐中 找到一个适当的相关调子。” 一组组的色彩在我的眼前发亮 于是我开始推想: 这儿是乐园的书房。 我被迫追询的一切问题, 如今都可给我一切答案。 这儿我可解除求知的饥渴, 因为一切知识都在这儿听我发落。 这儿供应每一种需要: 每一本书皆有一个充满希望的标题, 本本皆有回应我每一个迅捷的顾视。 这里有的是满足求知的果实, 可以满足任何学子的小小渴求, 可以满足任何导师的大胆研究。 这儿有的是内在的奥义,有的是探求 诗歌、智慧,以及科学奥秘的钥匙。 魔法与实学联手,打开 关着每一种神秘的门户。 这些书提出无所不能的保证, 给在此魔法时刻来此的人。 一具阅览台摆在附近,以颤抖的手 我拿一本迷人的书放在它的上头, 一看便解其中的图画文字, 如在某个梦中感到我们自在背诵 我们从未学过的一首诗或一堂课。 一刹那间我高翔到满天星斗的 灵魂太空而与十二宫一起转动, 在此,所有一切种族的一切显示, 直觉所已卜知的每一样东西, 所有国家的千年至福经验, 都以新的关系在此和谐地相遇, 旧的见解与新的符号重新结合, 使我在几分钟或几小时的阅读之间 得以再度涉足人类的所有路径, 乃至使得人们做过和说过的一切 在我心里揭示它的内在意义。 我读着读着,看着那些难解的形式 聚而又分,然后又成群地结在一起, 一起共舞片时,而后分离, 再度以更新的式样加以统合, 成为一个包含无限隐喻的万花筒—— 各自阐示某种更大、更新的义理。 这些景象使我头昏目眩,我将视线 从此书移开,好让眼睛休息一会, 这才看出我不是这儿的唯一客人。 一位老人站在那排堂皇的巨册之前。 他或许就是这儿的案卷管理员。 我看出他正热切地在做某种事情, 而我抗拒不了一个奇怪的信念, 情不自禁地想要知道 他这工作的性质和目的为甚。 我望着这位老人以虚弱的手 取出一本书,检视直直写在 它背上的金文,而后看到他 以苍白的口唇呵气在书名上面—— 一个书名可能会有更大的诱引? 难道有使人乐此不倦的苗头不成? 但他此时以一只手指抹着书背。 我看到他悄悄地在擦那书名, 接着,我带着可怕的失落之感望着 他在擦过的地方写上另一个名称, 而后又微笑着继续去擦另外一本, 但也只是雕上一个较新的名称。 我望着他,望了好一阵子,颇为茫然, 然后,由于理性完全没法 理解他这种做法的意义为甚,于是 我便回看我的书本——我才看了不过数行—— 但我发现我已不再能读这些符号, 甚至不再能够看清字行之间的形象。 我刚才还曾涉足,以 一种意义的宇宙为中心的 那个世界,似乎在剧烈的收缩之中 崩溃、散开、倾倒、摇摆、颤抖着, 而后消失不见,只剩下 一张空无所有的灰色羊皮纸。 我感到一只手落到我的身上, 我感到它滑过我的肩头。 老人站立在我的阅览台畔, 而使我禁不住毛骨悚然的是: 他拿起我读的书,以一种微妙的笑容, 用他的手指轻轻抹去原有的标题,而后写出 新的希望和难题,稀奇的探究, 一些古传秘法的新公式。 他不声不响地做完他的法术, 然后带着我的书在我的眼前消失。 礼拜 太古有圣王,圣王行圣治: 圣化田与地,乃至禾与犁; 传下奉祀法,定下限与制, 以使凡夫人,常饱永不饥。 诸神不可见,但有严敕令: 规定日与月,平衡永无偏; 以神为身者,常恒放光明, 没有痛与苦,不受死欺凌。 诸神之圣裔,于今很久前, 离开此世间,人类失照应: 陷身苦与乐,脱离真生命, 堕落于无常,垢秽无止境。 然而真生命,消息未曾止, 我等诸凡人,逢此苦厄时, 仍在隐喻间,符号圣诗里, 想起从前那种神圣的敬意。 也许有一天,黑暗将被禁, 也许有一天,时光将倒行, 太阳复为神,重临照我们, 重新接受我们奉献的牺牲。 肥皂泡泡 一位老人,经过多年的研究和沉吟, 酝酿了一篇思路明晰的作品, 一篇乐观而又老到的论文, 以谐趣的笔触阐示微妙的智慧。 一个热望征服高原的学生, 在档案室和图书馆里挖宝, 写出第一本至玄至妙的书, 这才露出一些天才的特性。 一个孩子,手拿水碗和麦管, 坐在那里吹出一个一个的泡泡。 个个皆像赞美诗一般赞美,发光: 他将他的灵魂吹成了薄膜的念珠。 老人、学生、小孩三者, 悉皆出自宇宙的虚幻泡沫, 悉皆创造幻影,无分轩轾。 但永恒之光却因在他们身上 看到它的影像而更欣然炽燃。 《护教大全》浸淫之后 生命似乎曾经一度较近真理, 世界曾有秩序,理智曾较清晰, 智慧与知识尚未分为两截。 古人面面俱到,活得较有定力, 那时的柏拉图,中国的圣哲, 曾经述说过他们的灼热真际。 每当我们进入阿奎那圣殿, 拜读那优美的《护教大全》,便有 一个新的世界迎上前来,甜美而又纯熟, 一个真理的世界,澄明而又清净。 那时的一切似皆清明,自然亦充满心灵, 人离神还归于神,就像神所设计的一般。 法律在一种伟大的仪式范围之内 形成一个整体,一个仍未破裂的圆。 然而,作为后代的我们, 似乎注定了要怀疑,要被讽刺所困, 要在荒野流浪,要不断扰攘, 要被蛊惑,要为一种更好的生活渴想。 然而,我们的子孙的子孙,若像我们 遭遇这样的苦境,他们将会赞美我们, 称我们是福慧双全的人,非常幸运。 我们将在他们的眼中以圣化的样子显现, 因为,从我们生活的刺耳噪音, 他们将只听到褪色的谐韵, 一种苦境常常述说的圣传, 久已冷掉的斗争的回声。 而对我们中那些最无自信, 最会疑问的人,所有这些, 也许会在永恒上面留下他们的印痕, 而青年人则将转向它们,犹如赴宴一般。 这些人将被列为福人, 这样的时代或将来临: 忏悔自己怀疑自己的人, 从未烦恼或不知畏惧的人, 活得光荣而又愉快的人, 像孩童一般过着单纯快乐生活的人。 因为我们本身也有这样一份永恒心灵, 因为它历劫以来一直在呼唤它的兄弟: 你我均将成为过去,但它将不灭永生。 阶段 正如花会凋谢,正如青春消逝, 生命的每一个阶段,亦复如是, 每一种美德,真理的体会,也是, 都有开花的时节,但不会永远如此。 因为,生命会在每一个阶段召唤我们: 心啊,预备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心啊,勇敢地,绝无反悔地预备, 预备寻找旧关系无法提供的新境地。 每一个开端里面皆含一种魔术的力量 为了守护我们并帮助我们生活下去。 让我们沉着地向遥远的地方前进, 而不要让乡情绊住我们的脚跟。 宇宙精神不但无意拘系我们, 而且要使我们逐渐向广阔的太空提升。 如果我们接受一个自造的家庭处境, 家庭的习惯便会使我们养成惰性。 我们必须预备离乡背井, 否则便要受到终身监禁。 即使是在我们死亡的时辰, 亦可促使我们加速走向更新的环境, 而生命亦可召唤我们走向更新的赛程。 心啊,就是这般:要不断告别,辞行。 玻璃珠戏 我们以恭谨之心重演 宇宙的谐韵,大师的和弦, 在清净无染的灵交中唤起 至圣的时刻和心境。 我们走进这幅圣像, 它的妙处在于能将 无限与森罗万象含容其间, 给混沌以形态,于生活以马缰。 这种模式像水晶的是群一般歌唱, 我们摆弄珠子就是服务大全的模样, 既不可弄出珠窝,亦不能搞错方向, 总要运行在宇宙灵魂的轨道之上。 小传三篇 一、气象学家 距今数千年前,是女人当权的时代。在家族和家庭中,身为母亲和祖母的,都受到敬重和服从。那时候,只重生女不生男的情形非常普遍。 那时候,村中有一位年逾百岁女祖宗,尽管人们很少见她举过一根指头或说过一句话,但每一个人对她却是又敬又怕,就像她是女王一样。在担任侍从的亲戚围绕之下,她时常坐在她的茅屋门口,让村中的妇女前来向她致敬,向她报告家务之事,带孩子给她看,请她祝福她们。怀孕的妇女则来请她摸她们的肚子,为即将来临的孩子命名。这位部族的母亲,有时会伸手抚摸一下,有时只是点头或摇头,再不然就是如如不动。她很少说话,她只是坐在那里统治,只是坐在那里让她那头苍白的发丝垂落在她那副坚如皮革、有着老鹰一样远视眼的面孔上面,只是坐在那里接受致敬、献礼、请求,谛听新闻、报告,以及控诉;只是坐在那里让大家知道她是七个女儿的母亲,是许多孙儿孙女和曾孙曾女的祖母和曾祖母;只是坐在那里将村中的智慧、传统、法律、道德,以及荣誉保存在她那起皱的面孔和棕色的脑袋后面。 一个春日的傍晚,天上乌云密布,夜幕落得很早。这天晚上,老祖宗本人没有坐在她的泥屋门口。代替她的是她的女儿,头发几乎跟她一样苍白,年纪也轻不了多少。她坐在那里休息。她的座位就是门槛,一块平整的石头,天冷时铺上一块兽皮。距她不远处,有几个女孩、妇女和男孩,围成半圆形,坐在沙地或草地上。除了下雨或太冷,他们每天都到这里蹲着,因为他们要听老祖宗的女儿讲故事或念咒语。以前都由老祖宗亲自做这些事情,但现在因为她年纪太大而不中用了,这才由她女儿取代她的位置。她不但向老祖宗学会了所有的故事和咒语,同时学到了她的声调、她的模样、她的动作、她的话语、她的静默和威严。这些年幼的听众只晓得她比她的母亲面熟,但直到现在几乎还不明白她坐在那里代替另一个人传递部族的故事和智慧。每到傍晚,知识的泉源就从她的口中汩汩流泻出来。她将部落的宝贝藏在她的白发之下。她那微微起皱的脑袋里面装着村民的记忆和心智。任何人所说的故事或所念的咒语,都是从她那里学来。除了她本人和她的母亲之外,族中只有另一个知识的守护人,但这个人很少露面,可以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神秘人物,有人称他为雨师,也有人称他为气象学家。 有一个名叫克尼克的男孩也蹲在这些听众之间,而在他身旁蹲着谛听的,则是一个名叫艾黛的小女孩。克尼克喜欢这个小女孩,常常陪她一起玩,并且努力保护她,但那不是由于他爱她,因为他还是一个小孩,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爱;他喜欢她,因为她是那位气象学家的女儿。克尼克最崇拜这位气象学家,仅次于女祖宗和她的女儿,但后面两位都是女人;你可以敬畏女人,却没法想象她们究竟怎样,更是没法希望变成她们那个模样。这位气象学家是个很难接近的人:一个男孩想要待在他的旁边,很难办到。这就只有运用种种迂回战术了,而克尼克所用的一个迂回战术,便是关心他的女儿。他尽可能时常到气象学家那座相当偏僻的茅屋去带她来一起听老奶奶讲故事,听完再送她回家。今天他又这么做了,而此刻正和她并排蹲在暗中谛听。 老奶奶今天要讲的是“女巫村”的故事: “从前,某一个村子里,有一个坏女人,一心想害每一个人。这样的女人大都不会生孩子。有时,一个女人实在太坏了,坏得使村民再也忍受不住,只好决意将她驱逐出境。那时,他们会在夜里走进她的茅屋,先将她的丈夫绑起,而后再用皮鞭打她,将她赶进很远的森林和沼泽地带。他们先用咒语诅咒她,然后将她丢在那里。而后,他们将绑她丈夫的绳子解开,还他自由;如果他年纪还不太老,他不妨另找一个老婆。那个被逐的女人,如果侥幸不死,她会在森林和沼泽到处乱串,学习动物的语言,跟动物说话,等到她流窜得够久的时候,迟早就会摸上一条走进‘女巫村’的道路。所有被本村逐出的坏女人,都会集中到这儿,形成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村落。她们就住在这里,做她们的坏事,行她们的邪术。而她们最坏的是,因为她们自己不生孩子,便拐诱善良村落的儿童,因此,如果有一个孩子在森林里面走失,而再也寻找不到的话,那既不是被淹死在沼泽里面,也不是被野狼吃掉了,而是被一个女巫拐诱到女巫村去了。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在我祖母年纪最老的时候,有一次有一个小女孩和其他小孩到野地里去采覆盆子,在采覆盆子的当儿,因为采累了,就倒在地上睡着了。因为她个子很小,被羊齿植物遮住,致使其他儿童没有注意到她,等到这些孩子返回村中时,夜幕已经低垂了。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这个女孩没有跟他们一起回来。村民推派青年男士去找,他们在村中呼唤、搜寻,直到夜深,还是没有找到。这个小女孩,一觉睡饱之后,便起来在林中继续前进,不断向前奔跑。她愈跑愈害怕,愈怕跑得愈快,但她已经迷失了方向,因此愈跑背离村子愈远,愈跑愈进深深的原野,愈进愈深。她的颈上戴着一个级木项圈,圈上系着一颗野猪牙。那是她父亲在一次狩猎中获得的战利品,已用石器钻了一个小孔,故可用级木绳子穿起,挂在颈上,而且,她父亲在将它送给她之前,还用野猪血煮了三次,并且还念了吉祥的咒语,因此,不论谁人,只要戴上这样一颗猪牙,便可抵抗多种邪术的侵袭。话说这个时候,林中出现一个女人。她是一个女巫。她装出一副和善的面孔说道:‘你好,漂亮的小女孩,你迷了路么?跟我走吧,我愿带你回家。’这女孩跟着走了。但她想起她的妈妈和爸爸曾经对她说过,不要让陌生人看到她的猪牙,因此,她一面走,一面悄悄地将猪牙从级木绳圈上取下,悄悄地塞在腰带的里面。那个女人带着这个女孩走了几个时辰的路,直到夜深才走到一个村落,但那不是我们的村子,而是女巫村。女巫将这个女孩关在一个黑暗的马厩里,而她本人则回到她自己的茅屋里睡觉。到了清晨,女巫走来问她:‘你没有戴一颗猪牙吧!’女孩说没有,她说她曾有一颗,但已遗失在树林里了,说罢,并且把级木项圈拿出给她,猪牙果真不在上面了。于是,女巫拿出一只花盆,里面长着三棵植物。女孩看到这些植物,就问那是什么。女巫指着第一棵说:‘这是你妈妈的生命。’接着,她指着第二棵说:‘这是你爸爸的生命。’然后,她指着第三棵说:‘这是你自己的生命。只要这些植物长得青青翠翠的,你们三个就会活得健健康康的。如果有一棵枯萎了,那就表示它代表生命的那个人病倒了。如果有一棵被拔出来了——就像我现在就要拔出的一样,那么,它代表生命的那个人就死定了。’说完,她抓住代表女孩父亲生命的那棵植物,开始拔将起来,而当她将它拔出一点点,使它那白色的根部露出一些些时,这棵植物便发出了一阵深深的哀鸣……” 故事说到这里时,蹲在克尼克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忽然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就像被蛇咬着了一般。她一直坐在那里抗拒这个故事所造成的恐怖,直到这时才忍受不住了。一位老太太大叫一阵,其他的听众几乎也跟这个小女孩一样的害怕,但他们咬紧牙关,硬是坐着不动。克尼克怕得魂不附体,也被吓了一跳,跟在那个女孩后面跑了开去。老奶奶继续讲她的故事。 气象学家的茅屋建立在村中池塘的旁边,因此克尼克就朝这个方向寻找吓跑的小女孩。他一面搜索着前进,一面用壮胆的小调、单纯的歌唱,以及女人呼唤小鸡的咯咯声——一种甜美而悠长的语调——努力将她从躲藏的地方哄诱出来。“艾黛,”他连喊带唱地叫道,“艾黛,小艾黛,走出来嘛,艾黛,我,克尼克在这儿。”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叫唱念着,而在他还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或瞥见她的人影之时,忽然感到她那柔软的小手已经伸进了他的手心,她一直站在路边,将身贴在一座茅屋的墙边,刚一听到他的呼唤就在那里等候着他了。她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向他走近;她看他好像又高大又强壮,就像一个成年男子一样。 “你被吓着了吗?”他问道,“不要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每一个人都喜欢艾黛。走吧,我们要回家了。”她仍然有些颤抖和抽咽,但已镇定了一些,于是,怀着感谢和信赖的心情跟他一道向前走去。 一道暗红色的火光从茅屋的门口透射出来。气象学家垂着头坐在炉灶的前面,黄中带红的火光从他那头飘起的头发当中散发出来。炉火在燃烧着,他正用两个小锅在煮着什么东西。在跟艾黛进屋之前,克尼克在屋外向内注视了一会,显得非常好奇。他一眼就看出那里煮的不是食物,因为煮食物要用别的锅子,何况,此时煮吃的东西也太晚了。但气象学家已经听到他的声音。“谁在门口?”他喊道,“向前来,走进来,艾黛,是你吗?”他将锅盖盖在锅上,将炎炎的炭火拨起,然后转过身来。 克尼克仍在窥视那两个神秘的小锅子,他感到好奇、敬畏,以及一种迫促之感,一起向他袭来,不论何时,他一进入这座茅屋,就有这种感觉。他尽量设法常到这儿来,找了各式各样要来的借口,但他一旦到了此地,他就会有这种微微不安、十分好奇,以及快乐与畏惧互相争战的刺激而又紧张的感觉。气象学家早就知道克尼克在偷看他的秘密了:他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和地点在他眼前出现。这个孩子一直像个追踪兽迹的猎人一样在追踪着他,并且经常默默地为他效命,做他伴侣。 这位名叫土鲁的气象学家,以锐利的鹰眼瞧着克尼克。“你来这儿干吗?”他冷冷地问道,“孩子,这不是探望陌生人家的时辰啊。” “土鲁大师,我是送艾黛回家的。她在老奶奶那里谛听女巫的故事,突然之间,吓得大叫起来,因此我才送她回来。” 气象学家转身对他的女儿说道:“艾黛,你的胆子真是太小了。聪明的小姑娘不必害怕女巫。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可不是吗?” “是的,但女巫懂得各种诡计,假如你没有一颗野猪牙齿……” “我明白了,你想戴一颗野猪牙。好的。但我知道一种更好的东西,我要给你一种特别的树根。我们到秋天就去找这种树根。它不但可以保护聪明的小姑娘,使她们不会受到邪术的侵袭,甚至还可使她们显得更加漂亮一些。” 艾黛高兴得笑了起来。茅屋里的气氛,身边的火光,已经使她恢复镇定了。克尼克羞怯地问道:“我可不可以帮助去找那种树根?你只要对我说明一下那种植物的样子就……”土鲁的眼睛眯了起来。“想要知道的小男孩可真不少哩,”他略带嘲讽地说道,但并没有显出生气的口气,“到时候再说吧,也许要到秋天。” 克尼克悄悄溜开,到他住宿的“少年之家”去。他没有父母,他是一个孤儿,也正因为如此,他对艾黛和她的茅屋才更加向往。 气象学家土鲁是个不喜欢唠叨的人,既不喜欢自己噜苏,也不爱听别人闲聊。许多族人都认为他非常古怪,还有些人觉得他相当阴沉,但他既不古怪,也不阴沉。他对他周遭发生的事情明白得很,一点也不含糊,至少要比人们对一个看似落落寡合、心不在焉,而又博学的人所知的要多些。他知道的事情很多,尤其明白的是,这个有些烦人,但相当俊美,且显然聪明的男孩,总是跟在他的后面观察着他。此事刚一开始,他就发觉了,至少有一年多的时间。此外,他还明白这件事情的意义,十分清楚。这件事情不仅对这个男孩的前途很有关系,对他这个气象学家亦同样重要。这表示这个男孩不但已经爱上气象这门学问,而且渴望学习这种艺术了。村中经常有这样的男孩在他四周打转,就像这个孩子所做的一样。有些孩子很容易被吓退,有些孩子不然;他曾收过两个孩子作为徒弟。但这两人都嫁给了远方的村子,做了气象学家或采药专家。自那以后,土鲁就没有再收学徒,如果他要再收徒弟的话,他就要将他当作自己的继承人加以训练了。这是自古以来的办法,这就是何以应该如此的原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这种事情,总得有个有天分的男孩出现,并且愿意依附被他视为此道师范的人才行。克尼克是个有天分的孩子,他不但具有必要的条件,而且还有几样可以使他得到推许的特征;最重要的是,他有敏锐而又善于梦想的眼神,温厚而又安详的神态,而他的面部表情和脑袋模样又有着喜欢探究、直觉,以及机灵的表征,对于各种声音和气味亦有一种专注的精神。他的身上具有苍鹰和猎人所具的特性。不用说,这个孩子不但能够成为一个气象学家,同时亦可成为一位魔术法师。他确是孺子可教,但不必操之过急;他的年纪还太小,现在还不能向他表示他已得到认可。收徒的事情不能让他过于轻易,他必须尝试求师的味道才行。如果容易被吓住、难倒而灰心、丧志的话,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那就让他耐着性子侍奉、效劳吧,那就让他巴结、逢迎,献些殷勤吧。 克尼克在云层密布、只见两三疏星的夜空之下,一路闲荡着向前走去。他怀着满足而又高兴的心情一路走进村中。村民非常朴实,对于我们今人视为当然,甚至被现代赤贫之人视为不可或缺的精美衣食、化妆用品,以及风雅装饰,可说不识不知。这个村子,既无文化,亦无艺术。它的唯一建筑,只是歪歪斜斜的泥墙茅屋。至于钢铁用具,自是从未之闻。甚至小麦和米酒,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蜡烛或洋灯,要让这些村民看到,简直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奇迹。但克尼克的生活和他想象中的世界,却并未因此而比我们如今逊色。在他周遭的世界,犹如一本充满无限奥秘的画册。他每天认识一点点,从动物和植物的生态到满天星斗的天空,一样一样来;而在默默无言的神秘自然与在他那孤独而又敏锐的少年心怀之中感应的灵魂之间,则含容着一切的亲属关系和所有的紧张、焦急、好奇,以及渴望了解人类灵魂所能了解的种种事物的意欲。虽然他这个世界里面既无书本知识可求,亦无历史、图书,以及文字可读,虽然,距离本村三四个钟头脚程之外的一切完全知不到、达不到,但他在他的村中所过的生活,却是圆满而又无缺地充实,对于属于他的东西都能了如指掌。在老奶奶们指导之下的这个村子、家庭、部落,可以使他获得国家和民族所能给予国民的一切:一块充满千根万株的土地,而他自己则是这种错综的网状组织之中的一枝根须,在这里面分享整个生命的滋润。 他心满意足地一路向前荡着。夜风在树林里悄悄耳语,树枝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里有湿土、芦苇、泥巴的气味,有未干木柴烧出的气味,有油油甜甜的气味,这表示离家不远了;最后,当他接近少年之家时,那里又出现了另一种气味——男孩的气味、少年的体臭。他不声不响地爬过芦席,进入温暖而又有气息的黑暗之中。他钻进草窝里面,回想女巫的故事、野猪的牙齿、艾黛、气象学家和火上煮着的小锅,直到进入梦乡。 土鲁对克尼克的恳求只是迟迟不肯让步,他不愿让他轻易过关。但这个少年总是跟在他的后面紧追不舍。有某种东西将他牵向这位老人,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那是什么。有时候,当气象学家前往远方森林、沼泽,或树丛某些地方装设陷阱、追踪某种兽迹、挖掘某种树根,或者采集某种草种之际,总会突然感到这孩子的两只眼睛在盯视着他。克尼克不露身影,不吭不响,已经在他后面跟踪了几个时辰,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这位气象学家,有时只当没有看见,有时对他怒吼几声,有时无情地令他赶快消失。但,他有时又向他示意,让他整天待在身边,有时又派他做些工作,向他指示一些事情,给他一些忠告,试试他的反应,告诉他一些植物的名称,命令他去取水,或者燃火。因为,他对这些事情,都有特殊的技巧、妙诀、窍门、秘密,以及公式,并且,他还要使这个孩子明白,所有这些秘法,都要严守秘密。最后,待克尼克又稍稍长大了一些,他便将这个孩子从少年之家带回他自家的茅舍之中,就这样承认了他的学徒身份。这么一来,克尼克便与众不同了。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男孩了,他已成了气象学家的徒弟了,这表示他将来长大成人而学有所长的话,他就是以后的气象学家了。 自从这位老人将克尼克带进他的茅舍那一刻起,他们两个之间的障碍——不是恭敬和服从的障碍,而是怀疑和限制的障碍——就自然拆除了。土鲁已经让步了,他已容许克尼克用不屈不挠的奉承来征服他了。现在他最想做的事,只有使这个孩子成为他的衣钵继承人,成为一个优秀的气象学家。在这种课程之中,没有概念好说,没有学理好讲,没有成规可循,没有法本可依,没有数字或图表可言,有的只是少数几句口传秘诀而已。这位老师训练克尼克的办法,是感觉重于理智。一笔传统与经验的伟大遗产,那个时代人类对自然所得的全部认识,必须加以整理、运用,甚至传递下去。一套广博而又繁复的实际经验、观察结果、直觉所得,以及探究习惯,都要从容不迫地、完完整整地、毫无隐瞒地,传授给这个孩子。所有这些,几乎还没任何概念可言;实在说来,所有这些,都得用感觉加以体会、温习、试验。此道的根基和心髓,在于认识月亮,认识它的盈虚消长及其对人的影响,因为它的上面住着死者的灵魂,为了腾出空位让刚死之人的灵魂居住,必须打发居住已久的灵魂重到人间投生。 就像那天晚上护送受惊的艾黛回到她父亲的身边一样,另一件事情也深深地印在克尼克的记忆之中。那件事情是:午夜过后两个小时,师父将他叫醒,在天昏地暗中带他去看最后一次上弦月升起的情况。他在森林当中的一块岩石上注视着师父指出的地方。师父一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着,而徒弟则因睡眠不足的关系,蹲在那里直打颤。他们两个等了很久,终于见到月亮淡淡的曲线在师父事先指陈的地方出现了。克尼克注视着这缓缓上升的天体,心里感到又害怕,又着迷。它在晴空岛屿的浮云浪峡之间浮动着。 “不久它就要改变形状,再度变得圆满起来了;那时,播种蓄麦的时候就到了。”这位气象学家说道,屈指算了算日期,然后又沉默下来。克尼克蹲在那块露珠晶莹的岩石上,好像只有他独自一人一样。他冷得直打战。森林深处传来一阵悠长的猫头鹰叫声。老人蹲在那里沉思了好一阵子,然后站起身来,伸手摸摸克尼克的头发,接着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一般柔和地说道:“我死之后,我的灵魂就飞进月亮里面。到了那时,你已成年,需要妻子。我女儿艾黛将是你的妻子。到她有了你的儿子之时,我的灵魂就返回人间,住在你儿子的身中,到时你要称他为土鲁,就像现在名叫土鲁一样。” 徒弟听了这些,心里颇感惊愕,一句话也不敢说。那弯淡淡的银钩已经升起,并且已被浮云吞了一半。一阵奇异的寒战掠过这个少年的全身,那是万事万物时空交错所形成的一种信息。作为一个旁观者兼参与者,面对着这异样的夜空,眼看着一钩锐利的新月,完全像师父指出的一样,升起在一望无尽的森林和山岳之上,使他感到出奇的镇定。这位师父可真是妙人一个,身怀数以千计的秘密——他居然能够想到他自己的身后之事,居然能够说他的灵魂将住在月亮里面,而后又从月亮返回,进入一个将是克尼克之子、并以师父前生之名为名的人中。他将来的前途、将来的命运,似乎像是有云的天空在无云的地方打散了一般,非常奇怪;而不论何人皆可知道、皆可解释、皆可说明这个事实,似乎更是使人大开眼界,得以见到无量无数的太空,充满不可思议的奇迹而又秩序井然的世界。在一刹那间,他似乎感到心灵可以体会每一样东西,认识每一样东西,听到每一样东西的秘密——天上星球的柔软而又确实的轨道,人类和动物的生命,其间的亲和与敌对、会合与斗争,每一样大大小小的东西,都与死亡一起锁在每一个生物之中。他在一阵预感的最初震颤中看到或感到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使他自己投入其中,列入其间,作为此种秩序的一个部分,接受心灵可知的法则的统辖。这位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窥知这些伟大的奥秘,得知它们的尊贵和死亡,以及它们的可知性质,就在黑夜走向黎明时的寒林之中,蹲在这块俯听松涛的岩石上面之时。这种认识就这样出现在他心中,像一只无形的鬼手触动了他的心弦一般。他无法加以说明,以后一辈子也没法办到,但他却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到此点。在他做进一步的学习和体验时,这个时刻的强烈感受总会在他心里出现。“想想它,”它提醒他说,“想想这整个万有世界,想想月亮与你和土鲁与艾黛之间有种种光线流动着,想想世间的死亡和灵魂之国,以及从那里重回人间,想想你的心中含有万事万物和世间万象的答案,想想每一样东西都与你自己息息相关,你应该尽可能去认识人类可能认识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件事情。” 那个声音就这样说了这一类的话。这是克尼克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此种内在的声音这样说话,第一次听到人类心灵具有如此诱惑而又权威性的吩咐。他见过月亮横过天空已不知多少次了,听到猫头鹰在夜里呼叫也有好多次了;尽管他的师父沉默寡言,但他也已从他的口中听过不少古人的智慧之言或其孤独的思索之语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意外地感到了某种大为不同的新东西——浑然的整体、彼此的关联,将他包含在内,并要他为各种事情负一份责任的秩序。你一旦有了这把钥匙,就不必倚赖兽迹去识别动物,就不必凭借根株或种子去判别植物了。那时,你就可以体悟整个的世界:星辰、鬼神、人类、动物、药品,以及毒物,就可以了悟每样东西的整体精神,就可以从每一个部分和迹象鉴别其他每一个部分和迹象了。有些猎人好手特别善于辨别动物的足迹、羽毛、皮毛,及其遗留物;他们不但能从少数几根细毛看出动物的种类,而且可以说出那种动物是老是小、是公是母来。有些人可从云的形态、空中的气味、动物或植物的特殊反应预报今后几天的天气;他的师父就是此道的顶尖人物,几乎每言必中。还有一些人生来就有一种神技:有些孩子,能在三十步内以石击中小鸟。没有人教过他们,他们就是有这种本领;而这种本领不是由于努力而来,只是出于魔力或天惠。石头在他们手中会自动自发地飞跃出去;石头要打,小鸟愿挨。据说还有一些人能够预知未来之事,能够预言一个病人的生死,可以说出一个孕妇将要生男还是育女。女祖宗的女儿就是这方面的能手,据说这位气象学家也有这方面的知识。此时此刻的克尼克似乎觉得,这面广大的关联网中必然具有一个中心;你如果立在这个中心点上,你就可以认识每一样东西,能够知晓过去和未来的一切。知识倾注于立在这个中心点的人,就像瀑布奔入山谷,兔子跑向大白菜一样。他说的话百发百中,就像神箭手射出的镞矢一般。他可以运用心灵的力量,将所有这一切不可思议的天赋和才能集中于他的一身,并且要怎么运用就怎么运用,非常自如。他将成为一个完美、智慧、无人可以胜过的人。唯有效法他、接近他、步武他,才是生活正道,才是生命的目标,才能使人生得到净化和意义。 像这样的情形,就是他感到的大概样子,而我们尝试使用他不可能知道的概念语言来加以说明,无论如何,也无法表达他这种可畏而又可爱的经验。深夜起来,被带着走过黑暗、沉寂,充满危险和神秘的森林,蹲在岩石的顶端,在夜间和凌晨的寒气中等待那深深的月影,师父的几句智慧之言,在这样的一个非常时刻与师父单独相处——所有这一切,都被克尼克作为一种庄严的秘密,作为一种隆重的入门仪式,作为参加一种盟誓和一种礼拜,与那不可名的宇宙奥秘建立一种虽然卑微,但颇光荣的关系,加以体验,保存下来。这个经验与其他许多相类经验一样,都是无法想象的,更别说是用语言加以描述了。甚至距离他的思维办法更加遥远的,乃至比任何其他思想办法更不可能的,要数诸如此类的话:“得到这种经验的人,是否只有这一个?或者,它是不是客观的真实?师父也跟我一样有这种感受吗?或者,我的感受会使他感到快慰么?我的思想是新的吗?是独特无二的吗?是属于我自己的吗?或者,师父和许多在他之前的人也曾有过与此完全相同的经验和思想吗?”没有,对他而言,世界上是没有这样的分析和区别的。一切都真实不虚,一切都浸在真实里面,一切都充满真实,就像面团饱含酵母一样。云彩、月亮,以及天空戏场中不息变换的景象,他的光脚板下所跺的湿冷岩石,在苍白的夜空之中落下的湿冷露滴,师父燃起的家中炉火似的烟味和在他身旁堆起的树叶床铺,老年的庄严和淡淡的语调,乃至以粗豪的声气说出死亡的预备——所有这一切,悉皆超越了现实的限域,几乎猛烈地钻进了这个孩子的感官之中。而这些感官印象,对于正在增长的记忆而言,比起最好的思想体系和分析方法,乃是一种更为深厚的土壤。 气象学家虽是这个部落中少数有专长、有才能、有地位的成员之一,但他的日常生活,表面上与其他的成员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他是一个有相当声望的要人,每当他为社区做些必要的服务工作时,也要收取报酬,但这只是在特殊的情况之下才有的事情。他最重要、最神圣的职务,是在春季择定播种各类水果和五谷的吉日。他做这种工作的办法,是小心考察月亮的情形——部分依照口传的规则,部分参照自己的经验。但展开播种季节——在社区的土地上撒出第一把种子——这种庄严的行动,已不再是他的部分职务了。任何一个凡夫俗子都不配担任这个工作,此事每年都由族中的女祖宗亲自执行,或由她的年纪最长的女眷代理。这位师父只有在他真正执行气象学家的职务时,才是村中的主要角色;而这种角色,只有在久旱不雨、久雨不晴,或寒气不散,侵袭农田,使得族人遭受饥荒的威胁之时,才会找他担任。那时,土鲁就得拿出有效的办法,例如献祭、驱邪,以及仪式、游行,来对付旱灾和歉收的困境。据传,万一亢旱不除或阴雨流连忘返,所有一切其他的办法悉皆无效,假如劝说、恳求,乃至威胁,都无法感动为害的邪魔,在母亲和祖母当权的时代所用的一个最后有效办法就是:由村民将气象学家本人作为牺牲献祭。据说这位女祖宗就曾目睹过这样的一种献祭实例。 这位师父除了观测气候变化之外,还做一种私人的行业,担任驱鬼法师,制作符刨和咒文饰物,有时还做做医病的大夫——每当女祖宗无暇兼管医务工作之时。但除了这些之外,土鲁大师所过的生活,与其他的每一个族人并无两样。村上的公田轮流耕作,故而轮到他时,他也要帮忙照顾照顾,并且,他自己也有一座小小的果园,位于他的茅屋附近。他采集、储存水果、蘑菇,以及木柴。他打猎、捕鱼,并养一两头山羊。作为一位农人,他跟其他的人完全一样,但作为一个猎人、一个渔人、一个采药人时,他就与众不同了。他是一个稀有的天才,因为懂得许多自然的与魔术的设计、妙法、奇技,以及辅助办法而知名于世。据说他能用柳条编成一种巧妙的圈套,使被中的动物无法脱逃。他会调制一种特别的鱼饵,他知道怎样诱使蝲蛄上钩,还有一些人认为他可以听懂多种兽类的语言。但最神秘的还是他自己的真正专长:观察月亮和星星,识别气候变化的征象,预测气候与生物的成长,并且还能掌握许多法术的效果。由此可知,他不但是搜集动物和植物材料的一位大家,并且还能有效地将它们用于治病和抗毒,用于行使法术,用于为人祈福,用以祛除危险的妖魔鬼怪。他知道到哪里去找各式各样的蛇类和蟾蜍,知道怎样利用它们的角、蹄、爪、毛。他知道怎样对付肿伤、畸形、怪异而又可怖的赘疣:树上、叶上、谷物上、坚果上、角上以及蹄上的节瘤、肿瘤、疙瘩、疤痕。 克尼克求学,需要运用自己的脚、手、眼睛、皮肤、耳朵,以及鼻子的时候,多于运用理解的时刻,而土鲁师父教他的办法,也是实例和手势多于语言和规定。这位师父很少开口说话,即使不得已开口说了,也没有什么系统可言,因为他说话只不过是为了补充他那已能使人印象深刻的手势的不足而已。克尼克的学习方式,与一般从师学习渔猎的少年并无两样,而这使他颇为高兴,因为他所学习的东西,都是已经隐藏在他自己心中的事物。他学习埋伏、等待、谛听、潜行、观察、提防、警醒、侦探,以及感觉;但他与他的师父悄悄追踪的猎物,并不只是狐狸和穴熊、水獭和蟾蜍、飞鸟和游鱼而已,同时还有实质、整体、意义,以及彼此之间的关联。他们设法判别、看清、揣摩,以及预测瞬息万变的气候,认知一只浆果或毒蛇咬伤的里面隐藏的死亡因素,窃听云层或风暴与月亮盈虚消长之间的秘密关系——就像影响人畜生死一样影响谷物成长的关系。毫无疑问的,他们真正追求的目标,与若干世纪之后科技所追求的目标并无二致,旨在驾驭自然和掌握自然的法则,只不过他们系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办法罢了。他们既不远离自然,更不会企图使用暴力刺探她的秘密。他们不但不与自然作对为仇,而且经常作为她的一个部属而对她恭恭敬敬。非常可能的是,他们对她有较佳的认识,故而对她也较明智。但对他们而言,有一点是绝不可能的,那就是:纵使是在他们胆大包天的时刻,他们也不敢不以畏惧的心情面对自然和精灵世界,更别说是对它们生起优越之感了。诸如此类的狂妄态度,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对于大自然的势力,对于死神和魔鬼,除了心存畏惧之外,他们不可能想到采取任何别的态势。畏惧之感笼罩着人类的整个生活。它是无法克服的势力,但你可以安抚它、遮掩它,以智战胜它,使它就范,将它置于整体生命的秩序范围之中。这有种种不同的牺牲方式,用以达到这个目标。这些人的生命经常受到畏惧的压迫,但他们一旦没有了这种压力,他们的生活不但就没有了张力,自然也就没有了热力。一个人如将部分的恐惧之情转化而成敬畏之心,以使他的畏怯高贵起来,他便是大有所获的人了。这一类的人,能使恐惧变成一种诚心的人,都是那个时代的善人和进步人士。那时不但曾有许多牺牲的人,也有许多牺牲的方式;而某些牺牲的方法与相关的仪式,都在气象学家的职务范围之内。 这位老人的掌上明珠,那个漂亮的小姑娘艾黛,终于长大成人了;当他认为成婚的时候已经来到时,他便将她给他的徒弟克尼克当妻子了。自此以后,克尼克便被视为气象学家的助手了。土鲁带他去见村中的老奶奶,承认他是他的女婿兼衣钵继承人,自今而后,由他代表他执行许多公事和职务。季节如逝而岁月如流,若干年后,这位年老的气象学家终于进入了沉思默想的阶段,而将他的全部职务交给克尼克。到了这位老人被人发现已经逝世之时——蹲伏在几小锅做法酿制物的上面,白发都被炉火烤焦了——他的徒弟克尼克,这个男孩,早已成了村民熟知的气象学家了。他要求村议会为他的师父举行一次隆重的葬礼,并在墓前燃烧大堆贵重的药草和树根,作为一种牺牲。这也是很久以前就曾有过的事情,而今克尼克的几个子女亦已挤满了艾黛的茅屋,其中的一个男孩取名土鲁。老人已从死后飞往的月宫回到他的里面了。 克尼克所过的日子,跟他师父生前所过的颇为相似。他的部分恐惧已经转化而成虔诚和心念了。他年轻时的志趣和那种深切的向往,仍有一部分继续活着,但也有一部分,由于年事渐增而消退、耗散于他的工作和照顾艾黛与子女身上了。他的最大热情仍然用于探究月亮及其对季节和气候所产生的影响上面;对于此点,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全力以赴,以致对这些问题的认识,不但达到了他的师父土鲁所获得的成就,并且最后还更胜一筹。由于月亮的盈亏与人类的生死具有如此密切的关系,由于人生在世最大的恐惧就是死亡,因此之故,克尼克也从他的崇拜和认识月亮的当中对死亡建立了一种虔诚而又纯净的态度。待他到了知命的年纪时,他便不像别人那样臣服于死亡的恐惧了。他能够以恭敬的、虔诚的,甚或温柔的心情谈到月亮了,他明白到他与月亮具有微妙的精神关系了。他对月亮的生命不但有了非常准确的认识,并且还以他的全副心力分享有关月亮命运的插曲。他体会月亮的消失与再生,就像那是他本身里面的一种奥秘一样,故而每当可怕的事项出现而月亮似乎陷于疾病和危险,受到改变和伤害,似乎失去它的光明,改变它的色泽,变得黯淡无光,乃至濒临灭绝的边缘之时,他就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而惊惶起来。一点不错,每逢这样的时刻,每一个人都会同情月亮,为它的遭遇怕得发抖,从它的被蚀看出大难的将临,而满怀忧虑地瞪视着它那苍老的面孔。但就这样的时刻而言,气象学家克尼克,却比别人格外接近月亮,故而也比别人看得格外清楚。因为,尽管他分担着它的痛苦,尽管他的心脏因为焦急而收缩,但他对此类经验的记忆却比别人清明得多,故而他的信心也比别人坚强得多。他对永生与复生具有更大的信心,相信可以改变和克服死亡的观念。而更大的是他的虔诚之心;在这样的时刻,他会感到他的内心有一种愿望,有一种近乎蛮劲的精神,决定以心灵的力量向死挑战,以委身于超人的命运强化他的本身。他这种精神从他的态度上显出了部分的迹象;别人也感到了此点,因而将他视为一个明智而又诚笃的人,一个有大定力而无畏死亡的人,一个与高等神明相安无事乃至把手共行的人。 他必须在许多艰苦考验中证明他的才能和德行。有一次,他得对抗为期两年之久的恶劣气候和不良收成。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考验。起初是灾患频仍和恶兆时现,使得播种的日期一再迁延,而后又是各式各样的不幸事件,影响作物的收成,到了最后,几乎毁了他们。整个村民都受到了饥荒的煎熬,而作为气象学家的克尼克亦有与焉。能够熬过这个不幸的一年而没有完全丧失信心和立场,乃至仍然能够协助族人以相当的镇定精神和谦让行为忍受此种灾难,这件事情的本身可说是他的一大成就。次年,过了一个酷寒的冬天,死了许多族人之后,所有上年发生过的灾变,再度复演了一次,而到夏季,又逢一次持久的干旱,所有的公田都干枯龟裂了,而鼠类又大量繁殖,猖獗至极,十分可怖,致使这位气象学家所做的独自祈求,跟整个社区所做的公开仪式、鼓队合唱、结队游行一样,悉皆罔效。而当事实证明气象学家这回祈雨不灵之时,这就显示了此事的非比寻常,必须拿出更大的力量来担负这个责任,只有抬起头来面对惊慌愤怒的大众了。一连两三个星期时间,克尼克完全孤独地面对着全村的族人,面对着饥饿与绝望的苦难,面对着村民的一个古老信仰:只有牺牲气象学家,才能缓和神明的怒意。他曾以顺从的办法求得战斗的胜利。他不反对这个观念,曾以他自己作为牺牲献祭。尤其重要的是,他曾以劳苦和诚心协助村民减轻困境,曾经一再发掘新的水源,测出不少泉水和涓流。即使是在灾情极端严重之时,他也没有让村民宰杀他们的牲口。最要紧的是,他曾全力支持过屈服于宿命论而在此类苦难时期一蹶不振的女祖宗。他曾以忠告、威胁、法术和祈祷,并以示范和恐吓挽救她,使她不致完全崩溃而使一切付诸东流。显而易见,逢到这种大灾大难而人心惶惶的时代,还是男人比较有用,而在生活与思想上愈是倾向精神事务而超越个体限域的男人,愈能学到敬畏、观察、礼拜、服务,以及牺牲的意义。这两年的艰苦岁月,几乎要了他的老命,但结果却也使他获得更高的敬意和信赖——当然,对他有如此认识的人,并非没头没脑的大众,而是少数几个负责尽职,且能知人善任的人士。 他的生活就这样在这些以及其他许多试炼中度过,最后终于达到完全成熟的阶段——人生的顶峰时期。他主持过两位老奶奶的葬礼;失去一个年方六岁的儿子(被野狼攫走);他得过一次重病,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之下担任自己的医生,逃过了一次大难;他曾忍过饥、受过冻。所有这些灾难,不但在他的面孔上面留下了痕迹,亦在他的心灵之中留下了印记。此外他还发现,有头脑的人往往会使他的族人生气而受到厌恶,说来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可在相当距离之外得到重视,逢到紧急事故时也有人向他们求助,但在平时,这些人既不敬爱他们,更不容忍他们,而只是对他们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并且他还从经验得知,生了病的人和遭遇其他不幸的人,宁愿接受咒语和驱魔的法术,也不肯接受理智的忠告;人们宁可接受痛苦的折磨和表面的忏悔,也不愿改过自新或检讨自己,他们相信法术和秘方甚于理性和经验。这些现象,数千年来,就像许多史书上面所宣称的一样,大概至今仍然没有多大改变。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明白到,一个善于思考的求知之人不敢轻易放弃爱心,他必须迎合人们的愿望和愚行,对他们谦恭有礼,但也不可谄媚他们。智者与愚人、教士与神棍、助人的益友与寄生的懒虫,其间只有一步之差而已。人们宁愿给骗徒以报酬而被江湖郎中剥削利用,也不愿接受慷慨无私的相助。他们宁可交付金钱和货物,也不愿拿出信心和爱心。他们互相欺骗,更指望自己受骗。你必须学着将人视为一种脆弱、自私,而又胆小的造物;并且,你也必须知道你自己也有着这许多邪恶的特性和冲动。虽然如此,你不但要使你自己相信,而且要实实在在地以这样的信念滋养你的灵魂:人也是有灵有爱的造物,他的心中因为亦有某种与本能不同的东西而渴望净化。但毫无疑问的是,所有这些想法,对于克尼克而言,因为太抽象、太明白了,反而无能为力。且让我们这样说:他已踏上了这条道路,而这条道路不但有一天会使他达到这个目标,而且更超而越之。 他依照他的这条路线前进,追求抽象的思想,但更生活在感觉中、月亮的吸力中、药草的刺激中、树根的咸味中、树皮的滋味中、草药的栽培中、药膏的配制中,随着气候与大气的变化而变化,使他自己培养了许多能力,包括我们后代人已经不再明白和一知半解的能力。不用说,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本领,当然是祈雨。虽然,其中曾有许多特殊的时候,老天不但相应不理,甚至好像还嘲笑他白费气力。但克尼克不仅曾有数百次的成功纪录,而且几乎每次的情况都有一些儿不同。当然,在奉献牺牲、举行仪式、诵念祷词和击鼓方面,他一点也不敢改变或省略。不过,那只是他这工作的公共层面,只是他的祭司职务的一面,只是做来给大家看的而已;虽然,毫无疑问的,那是一种非常美好的事情,尤其是做了一天的祭祀和法会之后,到了傍晚的时候,苍天开始让步,乌云笼罩大地,风中有了湿气,乃至第一批雨哗哗落下之时,更可使人产生一种扬扬得意的感觉。但这也要气象学家择日适当才行,如果情况太糟,盲目努力,也是惘然。你可以祈求神明大发慈悲,甚至包围、说服他们,但你必须出于恭敬至诚之情,必须顺从它们的意愿。比之此种微妙代祷的得意感受来,他更喜欢只有他自己明白,甚至连他本人也不甚了然,并且是感觉胜于理解的某些经验。对于种种不同的气候状况、大气和温度的张力、云雾的形成和大风的发生、水土和尘埃的气味、威胁和希望、气候神灵的情绪和心意,克尼克总是先用他的皮肤、头发,以及所有的感官加以侦测,以免被任何情况吓上一跳而大为绝望。他将各种气候的变动集中在他自己的心中,紧紧地掌握在他的手里,以使他能够对风和云发号施令——当然并非随心所欲,但因他与它们亲密相处和依附的关系,而至得以完全泯除他本人与世界、内心与外境之间的差别。到了这个时候,就快乐得连全身毛孔都张了开来,就可以狂喜地站着或蹲着仔细谛听,不但可以感到风和云在他自己的心中活动,而且可以指挥和发动它们,就像我们可以唤起和复演我们背诵过的一个乐章一般。那时他只要屏住自己的呼吸,风声或雷声马上就停;他只要点头或摇头一下,冰雹便哗哗落下或戛然而止;他只要以微笑表示他内在矛盾势力的平衡,头上云涛即行消散而晴朗的蓝天即现。当他以万无一失的前知在他自己的心中预测此后几天的气候时,他的身心当中可有多次非寻常可比的纯和与泰然,就如这整个的乐章都已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血流之中,以使外在的世界必须丝毫不差地演出每一个音符一般。这才是他的吉日良辰,这才是他的最大酬劳,这才是他的赏心乐事。 但是,这种内外的密切联系一旦中断,气候与天地一旦变得似不相识,难以理解,不可侦测之时,彼此之间的交流即受干扰,而混乱亦在他的内心呈现。那时,他便觉得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气象学家,因而感到,由他负责气象和农作的测定,乃是一种错误、一种烦恼。每当逢到这样的时候,他就变成一个爱家的人,对艾黛表现得温顺而又体贴,勤勤恳恳地分担她的家务工作,为孩子做玩具和工具,晃来晃去调配汤药,渴求爱情,只想与别人和光同尘,尽量减少彼此的差异,在风俗和习惯上力求与人一致,甚至还耐心地谛听他的妻子和邻妇闲扯生命、健康和他人的是非——尽管他最讨厌长舌妇。但在时和境顺的时候,他的家人就很少见到他了。因为,他已到处漫游、捕鱼、打猎、寻找树根、伏在草丛里面或蹲在树林当中,嗅闻、谛听、模仿动物的叫声,燃起一堆烟火,比较烟雾和浮云的形态,让他的皮肤和头发浸润在雾滴、雨水、大气、阳光或月色之中,并且,还像他的师父兼前任土鲁一样,随手搜集内在性质与外表形状似乎不相类属的东西,似乎能够显示大自然的智慧或心意,因而可以窥见她的部分规则和创造秘密的东西,似乎以象征的方式结合相异观念的东西:形如人面或兽脸的树瘤、有着木纹的水磨石子、原始世界的石化动物、畸形或双生的果凹、形似腰子或心脏的石头。他仔细推详一片树叶的脉络、一棵菌子上面的花纹,并卜测事物的种种神秘、关联、未来,以及可能:符号的魔术、数字和文字的预示,将无限和多数约为单纯、化为系统、形成概念。因为,毫无疑问的,所有这些透过心灵理解天地的办法,都在他的心中,虽然没有名称,尽管尚未命名,但并非不可想象,并未超出预感的范围之外,仍然没有显示出来,但对他的天性已很重要,已经成了他本人的一部分,正在他的心中作有机地成长。如果我们继续回溯,超过这位气象学家和他的时代——尽管在我们看来似颇遥远而又原始,如果我们回到距今数千年以前的过去,回到我们仍可发现有人的时期——这是我们可以确信的一点——那还没有开始而能含容其后所生的一切的真心。 这位气象学家既不能以他的预感赢得不朽的生命,也不能与他的预感接近一些。他既没有成为文字或几何学的发明人,也没有成为医学或天文学的创发者。他仍是这条锁链中的一个无名的环节,但这个环节跟其他任何环节一样不可或缺。他不但承前启后,同时还加上他亲自奋斗而得的一些心得。因为他也有他的弟子呀。这些年来,他训练了两名准备充任气象学家的徒弟,其中一名后来继承了他的衣钵。 长久以来,他一直从事这项工作,执行这一行业,独来独往,无人窥其堂奥。而后,经过一次严重的歉收和饥荒时期以后,一个男孩开始出现,注视他、窥探他、崇拜他,并且到处追踪他——一个向往气象之学和这位大师的孩子。他心里觉得一怔,奇妙而又痛苦地感到,他少年时代的伟大经历重又出现和回转了,而在这同一个时候,他有一种既痛苦又兴奋的严肃感觉,感到人生的暮气已来,青春的日子已经不再,日正当中的顶峰时期已成过去,花朵已经结成了果实。而使他自己大吃一惊的是,他对这个孩子的反应竟与当年年老的土鲁对他所表现的一般无二。那种严厉的排斥、一再推延,以及等着瞧的态度,可谓不招而来,如出一辙。那既不是仿效他的先师,也不是出于德育的考虑:对于后生小子必经长期考验,看出他是否认真勤恳,不可轻易示以堂奥,如此等等。与此正好相反的是,克尼克只是以每一位年老心孤的饱学怪人对待崇拜者和入门弟子的态度对待他的徒弟。他颇为尴尬、羞怯、冷漠,显出一副随时准备逃避的神情,生怕他那适意的清静、旷野的遨游、独自狩猎和采药,乃至梦想和谛听的自由受到妨碍。他为他所有的习惯和嗜好,为他的秘密和沉思感到一种十足的嫉妒之情。毫无疑问,他应该接纳这个怀着崇高的好奇之心胆怯地向他表示敬意的少年;毫无疑问,他应该鼓励他,帮助他克服此种胆怯的心理;毫无疑问,他不但应该高兴,而且应该有一种得到奖励、欣赏,以及成功遂意之感才是。因为,别人的世界终于派来了一位特吏,呈上了一道表示爱戴的宣言;因为,终于有人来奉承他了,终于有人对他感到吸力了,并且像他自己一样应召前来为神秘之学服役了。相反的是,首先,他感到这只是一种讨厌的干扰,妨碍他的权利和习惯,有损他的独立和自由。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他是多么珍惜此种独立和自然。于是他抗拒这种殷勤,于是他变得聪明起来,要以智慧击退这个孩子,于是掩藏他自己,遮盖他的形迹,显得难以捉摸。但是,曾经发生在土鲁身上的事,如今也在他的身上出现了:这个孩子长久默默的殷勤,终于逐渐软化了他的心肠,终于逐渐松弛了他的阻力,乃至这个孩子所得的让步愈多,克尼克也就愈是转向他,对他敞开胸怀,嘉勉他的志气,接受他的奉承,终而至于将收徒授课这种新兴但往往烦人的行业视为一种命运注定的职务,视为思维生活的必需条件之一。于是,他只好逐渐告别梦想,逐渐告别探索以及享受无限潜能和多重未来的乐趣了。取代这不断进步之梦,取代这整个智慧之想的,是侍立身旁的一个弟子,一个又小又近的现实需要,一个闯入者,一个碍手碍脚的家伙,但他不再排斥他,不再闪避他了。因为,毕竟说来,这个孩子代表了走向真正未来的唯一道路,代表了实践最大要务的唯一途径,代表了能使气象学家的生活、行为、原则、思想,以及光辉得以在一个新的小小芽体中继续保持它们的生命而不致中途夭折的一条小径。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咬咬牙根,微笑着承受了这个累人的重担。 但是,这位气象学家,即使是在他的工作的此一重要层面,也许得说是他最大的责任方面,亦即传授技能和造就继承人才方面,有时免不了要遭遇痛苦的失望。第一个拍他马屁的徒弟名叫马罗;然而,经过了长久迁延和种种阻难之后,他终于接纳了这个孩子,但马罗使他颇感失望,使他一直无法排解。这个孩子对他巧言令色、阿谀奉承,并且有很久一段时间,假装对他无条件地服从,但他却有一些缺陷。最重要的是,他缺乏勇气,尤其怕夜怕黑,而他却尽力掩饰这个事实。克尼克终于发现了这个缺点,但他仍然继续观察了很久一段时间,将它视为一种迟褪的孩子气,以为迟早必会消失,但结果却没有。此外,这个孩子还有另一个缺点:对于观察天象的本身、对于气象工作的历程,以及对于种种意念和想法,都缺乏一种无私的天性。他聪明伶俐,反应敏锐,学习对他轻而易举,但无论学什么东西,都放不开自我。而愈来愈明显的是,他有自私的目标要追求,而他之所以要学气象,就是为了这些。最重要的是,他要争取社会地位,他要出人头地,受人注意。他有才子的虚荣,而无天才的使命之感。他渴望人家对他喝彩,刚刚学到一点皮毛知识和一些小小诀窍,马上就拿到他的朋友面前炫耀、卖弄。这也可以视为一种迟早必将消失的稚气。但他所要的却不只是喝彩而已,他还要争取权力,支配他人。这位师父发觉此点之后,不禁吃了一惊,于是便慢慢收回他对这个少年的宠爱。马罗当了几年的学徒之后,犯了一些严重的罪过,而被克尼克逮个正着。有一次,因为受不住礼品的诱惑,他竟瞒着师父,私自用药医治一个病童。另外一次,是未经师父许可,就擅自念咒驱除一家茅屋的鼠类。尽管师父再三警告,而他自己也再三发誓下回不敢,但他总是悔而不改,因此,到他再犯而被捉到时,师父不但开除了他,还将情形报告了村中的老奶奶,要把这个忘恩负义的无益少年逐出他的记忆。 他的后来两个徒弟补偿了这个缺憾,尤其是第二个弟子——他的儿子土鲁。他非常喜爱这个年纪最轻,同时也是最后一个弟子,相信这个孩子将来会有比他自己更大的成就。显而易见,他外祖父的神灵已经返回到他的心里了。克尼克有了一种心满意足的感受:一则是已将他的全部学问和信念传授下去,一则是他有了一个儿子兼弟子的人选,一旦自己能力不继,随时可以交出他的棒子。可惜的是,被他开除的那个学生仍然没有被逐出他的生活和思想范围。马罗在村上成了一个名流,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荣誉可说,但不仅非常吃香,而且颇有影响力。他讨了一个老婆,以江湖郎中兼小丑的才能娱乐村民,甚至还在鼓队里面当了首席鼓手。他仍在悄悄地与气象学家作对,由于嫉妒心重,一有机会就用大大小小的毁谤加以中伤。克尼克没有广结善缘和从事社交的兴致,他需要清静和自由;他从来没有追求声望或得人爱戴的意思——除了少年时向他师父土鲁争取好感之外。不过,而今他终于尝到了有人与他作对、被人嫉恨的滋味。这事挂在心头,糟蹋了他的许多美好时光。 马罗本是颇有才能的学生之一,但因这种才能非从根本和内部发展起来,故而总是使得他的老师感到难过和悲哀。因为这种才能没有以固定的能力为其建立的基础(此系优良天赋、健全血统和稳健性格的高贵标志),而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偶然形成,甚至巧取豪夺而得的东西。一个品格低下而智能较高或想象奇特的学生,总会使他的老师左右为难,啼笑皆非。他不但有义务将他本人继承而来的学问和方法传给这个学生,而且还得为他准备心灵的生活——然而他却情不自禁地感到:他的真正高尚义务应该是维护艺术和科学的安全,以免受到有才无德的青年的侵犯。因为,老师的任务不只是服侍学生而已;实在说来,师生两者本身都是文化的仆人。这就是为师的何以会对某些炫耀的才子感到有些排拒的原因。这一类的学生常把整个教学的意义曲解为服侍学生。帮助只会卖弄而不能服务的学生,不仅有损服务的真义,同时也是一种出卖文化的行为。我们知道,在许多国家的历史中,每逢文化大乱的时候,有才无德的人总会乘机而起,在社会团体、各级学校、学术机构,以及政府机关占据主管的地位。这些很有才能的人盘踞在各种职务的宝座上面,但他们只想统治大众而不能服务于人。不用说,要想认清这些人,往往非常困难,而到他们一旦有了知识的专业以自保之后,那时已经悔之晚矣。要想以毫不客气的态度将他送回其他的岗位,同样亦非易事。克尼克也曾犯过这样的错误,对他的徒弟马罗就是因为容忍太久了。他将他的秘术交付了一个肤浅的野心家。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憾事,为他自己招来了未曾料到的苦果。 有一年——其时克尼克的须发已经斑白了——天地之间的良好关系似乎遭到了大力恶魔的破坏。此种变故始于那年的秋天,当时发生的可怖景象,使得村中的每一个人都怕得直打哆嗦。秋分日点(此系气象学家常常聚精会神地加以观测,并以庄严崇敬的心情加以歌颂的现象)过后不久,天上出现了一个人类从未见过的现象。一天傍晚,天气干燥,多风,颇为凉爽。天空像水晶一样透明,只有几块小小的浮云在很高的高空漂浮着,高举着玫瑰色的落日霞光,持续一段非常长久的时间。它们在清凉、苍白的太空之中飘动着,看来好像一些稀疏的泡沫光束。一连数天的时间,克尼克天天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比他每年在这个日头渐短的时候所感到的还要强烈,还要显著:天空诸神的一种激动之感,大地、植物,以及动物之间的一种惊慌之感,大气之中的一种紧张之感,某种浮躁不安,可以预期,令人惊恐的东西,在整个大自然之间盘旋着。那几块晚霞,与它们那些流连不去、不息抖动的火焰,也是这个奇异景象的一个部分。它们那种飘浮的运动,与地上的风向完全相反。经过了一段漫长而又艰难的求存挣扎之后,它们那种凄惨的红光终于慢慢变冷而逐渐褪色,最后,忽然消失不见了。 村中显得非常安静。围在老奶奶茅屋前听故事的那群孩子早就分散了。虽然还有少数几个男孩仍在追逐扭打,但所有其他的族人都已回到他们的茅屋里面去了。每个人都吃过晚饭了,不少人都已睡觉了:几乎没有一个人观看朦胧的云彩——除了这位气象学家克尼克,在他屋后的小花园中来回踱步,紧张而又不安地思忖着这种气候的状况。他有时坐下在荨麻丛中的木墩上面,那是劈柴的地方。最后一道云彩一旦消失之后,星星立即就在天空的青光之中出现,而数目和亮度亦跟着迅速增长起来。刚刚只有两三颗隐约可见,这时已有十颗,二十颗了。气象学家熟知其中很多星座,个别的,成组成群的,他都熟悉。他已见过它们不知几百次了:它们经常出现,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星星予人一种安适之感。它们虽然高高挂在天空,显得遥远而又冷漠,不发温暖之光,但它们固定不变地排列着,宣示秩序的模样,默示持久的情状,十分可靠。这些明星,对于人间的生活虽似显得颇为冷淡、疏远,似乎不为人类生活的温暖、折腾、痛苦,以及狂喜所动,似乎在以它们那种肃穆和永恒的优越嘲笑人间的物事,但与我们却有一种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它们也许曾经引导我们,也许曾经统治我们,因为,对于无常的事物,假如有任何人类的知识,任何知性的掌握,任何心灵的确实性和超越性可以获得,可以保持的话,那一定跟这些明星一样,散发着冷静的光辉,以寒战的怖畏,淡淡的讽刺,永远不断地俯视,安慰着下方。这就是这位气象学家似乎时常持有的感觉,尽管他对星星的感觉,没有他与月亮,与这伟大、靠近、湿润的天体,与这天空海洋魔术肥鱼之间的常变而又常现的关系来得亲切、兴奋,而又刺激,但他不仅敬重它们,而且还将许多信念系在它们身上。久久仰望它们,让它们的影响在他身上产生作用,将他的智性、他的温情、他的焦虑,陈示在它们那种清冷的凝视之下,往往使他犹如饮用一剂清凉去火的仙丹一样,感到无比的轻松、舒畅。 今晚亦然,看来它们跟平常并无两样——除了显得非常明亮,似乎在坚实而又稀薄的空气中受到高度的琢磨一样,但他内心却没有了托付它们的那种安静之感。从某些不知名的境域传来一股力量,似乎在牵引着他:它刺痛他的毛孔,抽吸他的眼睛,在静静悄悄地,继续不断地伤害着他。那是一股电流,一种警告的震颤。温暖、暗淡的炉火,在他附近的茅屋里面跳跃。生命在窄小但温暖的室内流动着:一声叫喊、一阵大笑、一个呵欠,人体的气味、皮肤的温暖、母道的慈爱、孩子的睡眠。所有这一切纯真的流露,似乎都在加深黑夜的浓度,似乎都在进一步将星星向不可思议的距离和高处推去。 而在这个时候,正当克尼克听到艾黛在屋内低声吟唱一支小调安抚孩子之际,天空忽然发生了使得村民难以忘怀的剧变。沉寂而又光灿的星网之间,只见这儿闪闪,那儿烁烁,明灭不定,就像通常无形的星际网线忽然被火焰烧着了一般。其中几颗星星,像被抛出的石头一样,这儿一颗,那儿两颗,这儿又是几颗,只见焰光灼灼,形成沟渠,好似蜡泪,劈斜掠过天空;而在眼睛尚未从最先消失的星星转开,心脏被这种景象惊住,尚未开始再跳之前,那些以一条斜线或拱形纷纷落下或掠过天空的光点,开始成群结队,成打成百地出现。其数无量,好像出自一片广漠无声的风暴,它们拨斜横过沉寂的夜空,好像宇宙的秋气在扯落整个的星群,如同秋风将枯萎的树叶从天空的树上吹落,使它们飘进无声无息的虚空一般。它们像枯干的落叶,像飘动的雪花,在可怖的沉默中,成千累万地冲开、落下,消失在东南方那片山林的彼方,那里自古以来从未落过一颗星儿。 克尼克两眼昏花,心情凝重地站在那里,带着恐惧不安但又目不转睛地仰头注视着变了形的险恶天空,不相信他的眼睛所看的异象真实不虚,然而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他跟所有目睹这幕夜景的人一样,以为这些常见的星星本身都在波动着、分散着,向下倒栽着,因而预料到,即使大地本身不先将它吞下肚去,青天不久也要变得漆黑一片而空无所有了。但是,隔了一会之后,他看出了别人不会知道的情况——那些熟知的星星仍然出现在这儿、那儿,以及每一个地方。此种可怕的分散并非发生在熟知的星星之间,而是显现在青天与大地之间的虚空之中,而这些正在堕落或投射着、迅起速灭的新星,都发出一种不同于原有老星的火光。这使他感到稍稍宽心了一点,使他稍稍恢复了一些内心的平衡。但就算这些在空中分散的星星是另一种短暂的新星,仍然含有着灾难和混乱的意味。一声声深长的叹息,从克尼克的焦干喉咙之中发了出来。他瞧向大地,他倾耳谛听,察看这种不祥的景象是否只对他一个人而发,察看其他的人是否也看到了此种情况。不久,他听到了恐怖的呻吟声、尖叫声,以及号哭声,从其他的茅屋里面传来。其他的人也看到了,他们的号叫声惊醒了睡着的人和懵懂无知的人,一转眼间,全村陷入了惊惶失措的状态之中。克尼克叹了一口气,承受了这个沉重的担子。这个不幸的灾象,对他的损害最大,因为他身为气象学家,应该为天空的秩序负责。他一向总是事先测知或预感重大的灾害、洪水、冰暴、风暴。他一向总是事先警告各家的母亲和父老防患于未然。他曾拨转过许多非常糟的恶兆。他曾以他本人、他的学问、他的勇气,尤其是他对天神的信心,排解村民与灾祸之间的关系。他这回何以事先毫无所知,致使手足无措?他为什么没将他隐约预感到的情况对人说一声?究竟为甚? 他揭起挂在茅屋入口的门帘,轻声呼唤他妻子的名字。她走了过来,怀中抱着最幼的孩子。他将孩子接过,放在小小的草席上面。他握住艾黛的手,以一根指头按住她的口唇,要她不要吭气,然后将她带出茅屋。他看到她那副沉静的面孔忽然吓得变了模样。 “让孩子睡觉,我不要他们看到这种景象,听到没有?”他紧张地耳语道,“不要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出来,甚至土鲁。还有你自己,也待在屋内。”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应该向她透露多少。最后,他终于肯定地接着说道:“这对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什么害处。” 她立刻相信了他的话,尽管她的面色和心情还未恢复镇定。 “是怎么一回事?”她问道,再度向天空瞪视着,“是不是很糟?” “很糟,”他悄声说道,“我想情形可能非常之糟。待在屋内,放下门帘,不要拉起。进去,艾黛。” 他将她推进门去,细心地拉下门帘,面向明灭不息的流星雨伫立了片晌。然后,他低下头来,再度深深叹了一口气,迅速地穿过夜空,向老奶奶的茅屋走去。 全村的人已有一半聚集在这里了。他们之间发出一种无声的怒吼,一种由恐惧和绝望造成的暴乱,几乎麻痹、窒息了一半的人。有些女人和男人,由于感到恐怖和大祸临头而向一种无名的怒火投降了;有些人呆若木鸡,好似出了神一样;另外一些人四肢急遽地抽动着,好像失去了控制一般;一个女人独自跳着一种绝望而又淫猥的舞蹈,口吐白沫,同时扯动着她的长发。克尼克明白到影响已经发生作用了。几乎每一个人都像中了剧毒一样:他们都被那些堕落的流星迷住或逼得发疯了。一场癫狂、愤怒,以及自毁的悲剧可能就要发生了。该是集中少数几个勇敢、沉着的族人支持他们的勇气的时候了。 老奶奶显得非常镇定。她相信世界末日已经来到了,不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对于这种无可避免的命运,她露出一副坚定冷酷的面色,看来好像嘲讽它的收紧一般。他劝她听他一言,他竭力向她指陈,那些经常露面的老星仍在天上。但她无法理解,不是因为她老眼昏花,无法看清它们,就是因为她对星星的观念与气象学家不太一样。她摇摇她的脑袋,仍然保持着她那种英勇的冷笑,但当克尼克请求她不要轻易将村民交给恐惧之时,她却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意。一小群虽被吓坏但尚未发疯的村民,仍然聚在她和气象学家的周围,愿意接受他们两人的领导。 在此紧要关头,克尼克走向他们,希望用举例、推理、说说、解释,以及鼓励的办法,遏止这种恐慌的局面。但他从他和老奶奶所作的简短对话中发现,为时已晚,已经来不及了。他本想引导他人分享他自己的经验,免费奉送,免缴学费,他本想说服他们:那些星星的本身并未堕落,至少并非全部堕落,绝对不会有什么宇宙风暴将他们扫除开去。他原以为他可以这样说服他们,使他们从无可救药的绝望转为积极主动的观察,乃至能够忍受这种可怖的震惊。但他立即看出,愿意耐心听他解释的村民非常之少,而当他刚刚说服这几个人时,另一些人马上就完全陷入了疯狂状态。没法道,这跟经常常见的一样,诉之理性和合理的言词,都没法达到这个目的。 所幸的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可想。虽然,要用理性去消除他们这种要命的恐惧,已是绝不可能办到的事了,但这种恐惧仍可加以引导、组织,使其成形,以便使这批错乱的疯人结成一种坚强的统一体,以使这些散乱的狂叫化成一种合唱。但时间紧迫,该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了。克尼克大踏步走到这些狂人的面前,大声疾呼地朗诵公开举行忏悔哀吊仪式时所念的那种耳熟能详的祈祷词:为了悼念一老奶奶之死或者面临疾病流行和洪水泛滥而行祭礼和忏罪时所念的那种祷告词。他很有节奏地吼出这些祷词,并以拍手来加强它的节拍;并在以这种韵律吼叫和拍手的同时,将身向前弯去,几近地面,而后缩回、伸直,再度弯腰,复又伸直。如此不停屈伸,几乎才一转眼之间,就有十来个、二十来个人加入了他的这种韵律活动。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也跟着喃喃有词地念诵起来,并以微微鞠躬的方式参加了这个仪式的韵律。那些刚从各家茅屋蜂拥来集的人,也都立即加入了这个仪式的节拍和精神,那几个因为怕得昏了头的人,不是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就是跟上了这种合唱队的喃喃之声和虔诚的跪拜。他的办法生效了。一群失魂落魄的疯子,变成了一队恭恭敬敬地准备献祭和侮罪的村民,各个都藏起自己恐惧和怕死的表情,或独自对他自己的这种心理大叫大吼,借以互相影响、互相砥砺。至此,每一个人都自动自发地加入了这个秩序井然的大众合唱,与这个祛邪的仪式保持一致的韵律。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在这个仪式之中显示了出来。它的最大安慰在于它的上下一致、同心协力地强化了团体的意识,在于它的绝对有效的医疗节奏和秩序,以及韵律和音乐。尽管整个夜空仍然布满大量的流星,像一道无数光滴组成的无声瀑布一般在不息地冲泻而下——它大笔大笔地挥洒它那些巨型的红色火球,持续了另外两个钟头的时辰——但村民的那种恐惧心情已经转化而成顺服和虔诚,变成了祈神的祷告和一心悔过的真情了。人们在畏惧和软弱之中以井然的秩序和真诚的协和面对天上的大乱了。这个奇迹,甚至在这种流星之雨尚未开始缓和之前就已发生了;这种内心的奇迹,放出了具有神效的治疗力量。等到天空似乎逐渐平静下来而恢复常态之时,所有已经累得要死的悔过村民,也都有了赎罪得救的感觉:他们的礼拜不但已经消除了众神的愤怒,同时亦已恢复了天上的秩序。 人们没有忘掉这个恐怖之夜。村民继续谈论这件事情,直到过了秋季和冬天。但不久之后,人们不再以胆怯的耳语来谈了,他们不仅以日常的语调来说,而且还以人们在回顾一场曾经勇敢面对、抗拒,并且予以克服的灾难和危机时所感到的那种满足心情来加以描述了。现在,村民们都在推敲其中的细节了,每一个人都各以自己的方式描绘他被这件怪事惊吓的情形了,每一个人都自称他是最先发现此事的人。有些人甚至胆敢取笑曾经受到特别震惊的人了。村民以相当兴奋的心情谈论这件事情,谈了很久一段时间。村中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一件超乎寻常的巨大灾难。 对于这次发生的此种现象,克尼克虽没有参加谈论的心情,但也没有逐渐失去探究的兴趣。对他而言,这整个不祥的经验仍是一种不可忽视的警告,犹如一根芒刺一般,一直在继续不断地刺激着他。他不能说它已经过去而将它轻轻打发开去;他不能说危险已被游行、祈祷,以悔过改向而将它置诸脑后。实在说来,时间过得愈久,他感到它的重要性也就愈大,这是因为他已以充分的意义贯注了它。这件事情的本身,这整个奇异的自然景象,曾是一个涉及许多方面的重大难题。一个人一旦见到了它,也许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思索它。 村中只有另一个人会从相似的观点并以相类的知识基础来观察这场流星之雨,而这个人不会是别人——只是他的儿子兼弟子——土鲁。只有这个人所目击的一切,始可说是可以辨明或校正他自己的观察所得,只有这个人的看法对克尼克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但可惜的是,他在那天夜里让他的儿子睡着了,没有将他叫起身来;但他愈想他何以那么做,愈想他何以不让儿子与他一起目睹那场奇异的景象,他就愈相信他是做对了,因为那种做法是顺从一种明智的本能而行的。因为他想避免让他的家人目睹那种景象,包括他这徒弟兼同事在内;他要特别避免让他看到,因为他最疼爱的就是土鲁。因此之故,他这才掩住这种堕落的流星之雨,没有让他目击到它。他相信睡眠的善神,尤其相信少年人的睡神。尤其重要的是,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种天象的最初呈现,对于村民的生命,可说并未显示任何立即的危险。倒是他当下感到,这件事不但是未来灾难的一个预示,而且是与他这个气象学家本人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恶兆。这个灾难,一旦来到,将只降临他一个人身上。某种事情,一种威胁已从与他职务相关的境地出现了,不论它以何种方式出现,他都是首当其冲的那个人。使他自己对这种危机保持警觉,在它来到时予以坚定的反攻,使他的心灵准备迎接它,但绝不让它威胁或羞辱到他——这就是他所下定的决心,这就是他认为他对这个恶兆所得到的展望。这个阴森森地逼近的危险,将会造访一个成熟而又勇敢的男子汉。因此,如果将他的儿子牵入其中,使他成为一个跟着受苦的人,甚至使他成为此种认识的一个伙伴,都是不当的。因为,尽管他将他的儿子看得很高,但他却不知道一个没有受到考验的年轻之人是否对付得了这样的威胁。 但他的儿子土鲁却因睡过了这场好戏而闷闷不乐。不论怎么解释也没用处,毕竟说来,那总是一种千载难逢的大事,他这一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因此,有好一阵子,他对他的父亲非常不悦。克尼克对他愈来愈加关怀,借以克服此种怨恨。他逐渐将土鲁引入他的整个职务之中。他愈来愈不厌其烦地训练土鲁的预测能力,尽其可能彻底地使他成为一个行家和继任人。尽管他很少对他谈论星雨的事情,但他不仅逐渐减少限制,让他逐渐窥视他的秘密、他的业务、他的学识和研究工作,并且还许他跟他一起散步、一起探究自然现象,乃至加入他的实验工作。所有这些,他以前从来没有让任何人与他分享过。 冬天来了又去,那是一个温和但颇潮湿的冬季,既没有流星堕落,也没有什么超常的大事发生。村子恢复了安定状态。猎户勤勉地出外寻找猎物。屋旁的架子挂着一束一束冻硬的兽皮,在朔风之中互相碰击,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人们将光滑的长木板放在雪地上面,满载着采集而得的木柴,一路滑雪拖回家来。就在这寒霜冰冻大地的时节,村上死了一位老太太。由于一时无法埋葬,就把冻结的尸体停在她家的茅屋门前,直到冬天之后地面解冻,才完成葬礼。 这个春季部分印证了气象学家的预测。那是一个沉闷无趣的春季,没有一些儿热情和精神,都给月亮搞砸了。月亮总是姗姗来迟,决定播种日期的各种征象总是欠缺不齐。林中的花朵很少开放,枝上的花蕾都枯萎了。克尼克五内俱焚,只是没有表露出来;唯有艾黛,尤其是土鲁,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焦急。他不但念了常念的咒语,并且还为恶魔做了私人的祭礼、煎煮的薄荷、芳香的酒酿和浸液,而且还在新月之夜,剪短了他的胡须,将剪下的部分拌在松脂和潮湿的树皮里焚烧,产生浓烈的烟雾。他尽其可能地延期举行公开的仪式,全村的祭礼、游行,以及鼓队的合奏。他尽其可能地拖延着将这种邪恶的春季气候当作他个人的私事加以料理。但是,到了最后,当通常的播种时间已经过了多天而不见情况好转时,他就只好去向村中的老奶奶报告了。不用说,他在这里也碰到了不幸和麻烦。这位一向待他很好,视他如子的老奶奶没有接见他。她病倒在床,将全部职务都交给了她的妹子。不幸的是,她这位妹子对于这位气象学家极其冷酷。她不但没有她姐姐那种正直的性格,而且非常喜欢玩乐和卖弄风骚,故而也就非常喜爱马罗——那个善于逗她欢心的鼓手兼郎中。而马罗又是克尼克的对头。克尼克刚与她交谈,就感到了她的冷酷和不悦——虽然她并没有怀疑他所做的提议。他极力主张他们把播种的日子,以及任何献祭或游行的事情,再向后挪移一段时间。她同意了这个提议,但她对他面色冰冷,好像对待属下一般。她不但拒绝了他拜见老奶奶的要求,甚至他要为她配些汤药,也不许可。 克尼克败兴而回,不仅精神颓丧,而且满口苦水。他以半个月的时间,尝试以他自己的办法改进气候状况,以使它适于播种。但往往跟他内部的血流一样循着同样方向进行的气候,依然无法节制。它嘲笑了他所做的每一种努力,无论是念咒,还是献祭,都不管用。这位气象学家别无选择的余地,他只好再去拜见老奶奶的妹妹。这一回,他几乎是请她忍耐,求她延期了;而他几乎立即感到她必然已与那个小丑马罗谈过他本人和他的事情了。因为,在谈到择日播种的需要或备办公开祈祷仪式的当中,她不但卖弄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并且还用了一些相关的术语,而这些只有是从被他开革的那个徒弟马罗那儿学来的了。克尼克要求三天的宽限,认为那时的星座对于播种比较吉利。他择定月满四分之三的第一天为播种日。老奶奶同意了,并且宣布了仪式的事情。村民都知道了这个决定,于是每一个人都为准备播种的仪式忙起来了。 可是,当一样事情刚刚顺手之际,那些恶魔又露出了它们的恶意。到了期待已久,并且妥善准备的播种日,村上的老奶奶断气了。播种的仪式只好延后,进而准备她的葬礼了。 这个仪式显得庄严而又肃穆,克尼克身穿举行大游行的长袍,头戴高高尖尖的狐皮大帽,在新上任的女祖宗及其妹妹们和女儿们后面跟着。他的儿子则当他的助手,一路敲着两种音调的硬木响板。大家都对死者和新任老奶奶,亦即死者的妹妹,表示了重大的敬意。马罗带着鼓队,走在送葬行列的前面,赢得了不少注目和喝彩。村民们一面悲泣,一面庆祝,一面哀悼,一面大吃大喝,一面欣赏鼓乐,一面举行祭礼。这是全村的一个好日子,但播种的日子又被延后了。克尼克以庄严而又镇定的态度举行了这个仪式,但他的内心却颇为黯然。他似乎感到,他一生中所有的美好日子,如今都随着老奶奶一起埋葬了。 不久之后,播种的事情,也在新任老奶奶的要求之下做了特别堂皇的仪式。游行的队伍庄严地绕着田地进行,新任的老奶奶庄严地将第一把种子撒在公地上面。她的妹妹们在她的两旁走着,各人手里提着一袋种谷,让她伸手抓取。这个仪式终于完成了,克尼克也稍稍舒了一口气。 但如此兴高采烈地播出的种子,却没有带来喜悦和收获。这真是一个残酷无情的年头。先是严寒的霜雪复临,而后又是反复无常的春季,真是可恨。到了夏季,当贫弱的作物好不容易稀稀落落地长在田地上面——只有往年的一半高——致命的打击又来了:一场从来不曾有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严重旱灾出现了。太阳一周接一周地以一种白热的火光烧烤着大地,小河干枯了,村中的水塘只剩了一片泥沼,成了蜻蜓的乐园和蚊虫的温床。焦干的大地出现了深大的裂缝。谷物在村民的眼前枯萎下去。尽管天上不时有乌云相聚,但只见雷电交加,而不见雨滴下来。纵有霎时的阵雨,但接着又吹起一连多天的灼热东风。雷电经常击中高大的树木,而使枯萎的树顶燃烧起来。 “土鲁,”一天,克尼克对他的儿子说,“情形不妙,所有的邪魔鬼怪都在和我们作对了。此事由那些陨星引起,我想这回可要我的老命了。你要记着:假如我必须牺牲的话,你要立即接替我的职务,并且坚持火化我的遗体,把烧剩的骨灰撒入田野里面。冬天将有大饥荒,但这种邪气也会破除。你必须注意,不许任何人去碰公家的种谷,违者处死。来年情况自会好转,人们将会说道:‘好在我们有这位年轻的新任气象学家。’” 全村陷入了绝望的境地。马罗煽惑了村民,使这位气象学家不时受到威胁和诅咒。艾黛病倒了,躺在那里颤抖、呕吐、发烧。游行、献祭,以及震动人心的悠长鼓乐,都无效用。克尼克带领他们,因为那是他的职责所在,但当众人解散之后,他又为大家所避而变得孤立无援了。他不但早已知道他必须做些什么了,同时也已知道马罗已经包围老奶奶,要求拿他做牺牲了。为了他自己的荣誉和他儿子的前途,他采取了最后一个步骤:他替土鲁穿上礼袍,带他到老奶奶那里,推举他为自己的继任人,同时提议以他本人作为牺牲。她以一种好奇的探究眼神向他瞥视了一会儿,然后点头表示同意了。 献祭就在当天举行。本来全村都要参加的,但因许多人患了痢疾而病倒在家。艾黛也得了重病。身着长袍而头戴狐皮高帽的土鲁,差点因为热得中暑而垮倒在地。村中所有的显要和头目,包括老奶奶和她的两位年长妹妹,以及鼓队队长马罗在内,除了病倒的人之外,全都参加了这个行列。一般的村民大众,则在他们的后面跟随着。没有一个人侮辱这位年老的气象学家,人们一言不发,显得非常沮丧。他们一路走进森林,找到克尼克亲自指定的一片圆形空地,作为牺牲的场地。男人大都带了石斧,用以砍伐火葬的木柴。他们到达那块空地后,便将克尼克放在中央,而村中的显要便在他的四周围成一个小圈,而其余的村民则在小圈的外面围成一个大圈。大家都默然无语,气氛显得尴尬而又窘迫,直到这位气象学家本人亲自开口说话。 “我一直是你们的气象学家,”他说,“若干年来,我一直负责尽职,尽我所能地做好我的工作。如今魔鬼和我作对,使我一事无成。因此,我决定拿我自己献祭。这可以平息魔怨。我儿土鲁将是你们的新任气象学家。现在,杀了我吧,待我死了之后,再依我儿子的话去做。再见了,珍重啊!现在,谁愿做我的刀斧手呢?我推荐鼓手马罗担任,他当然是这个工作的适当人选。” 他沉默下去,没有人吭气。戴着厚重皮帽的土鲁,红着脸痛苦地向四周望了一下。他的父亲嘲讽地撅了撅嘴唇。最后老祖母终于生气了,她顿了顿足,示意马罗动手,并且对他大吼道:“上前去!拿斧头干呀!” 马罗双手接过斧头,在他的前任师父面前摆起姿势。他现在比以前更恨他了;他那副苍老的嘴角对他露出一副不齿的表情,使他感到更加厌恶。他举起斧头,在他的脑袋上面虚晃着。他将斧头举得高高的,一面瞄准着,一面注视着受刑人的面孔,等他闭起眼睛。但克尼克不但不把眼睛闭起,而且还睁得大大地紧盯视着这个手执斧头的刽子手。他这双眼睛几乎没有什么表情——除了泛出怜悯而又不屑的神情。 马罗恼火地抛开了斧头。“我才不干哩。”他喃喃说道,说罢挤出显贵的圈围,钻进了人群中。数位村民轻轻笑了起来。老奶奶被气得脸都发青了,她既气气象学家的桀骜不驯,亦气马罗的怯懦无用。她示意一位沉着而又严肃的老者接手,因为这位老者倚斧而立,对刚才那一幕似乎颇为不齿。他踏步向前,友善地向受刑人点了点头。他们两个自幼就已相识了。于是,这位受刑人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睛;他不但把眼睛闭得紧紧的,而且还将头微微低下一点。老者举斧砍下去。克尼克倒了下来。新任气象学家土鲁,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只能以手势作了必要的指示。火葬堆很快累积起来,遗体也放了上去。以两根圣杖引火举行庄严的葬礼,是土鲁上任之后所执行的第一件公务。 小传三篇 二、听罪神父 在圣希乐里翁仍然在世时——已经很老了——迦萨城中有一个名叫约瑟·法默拉斯的人,直到三十多岁,一直过着俗世的生活,研读异教的书籍。其后,透过他在追求的一个妇人的关系,他听信了基督教的教义,体会了基督教的美德,因而接受了神圣的洗礼,从此洗心革面,以数年的时间,在城中教会长老们的座前聆教。他最好奇、最爱听的讲说,是沙漠隐士的通俗传记故事。直到36岁的某一天,他出发了,走的是圣保罗和圣安尼走过之后即有许许多多虔诚信徒追踪踏迹的路线。他将他的财物交给城中的长者们,请他们分送当地的穷人,在城门口告别他的亲友之后,便走出了这个卑污的尘俗世界,一路流浪着进入沙漠之中,过起忏罪的苦行生活。 许多年来,他一直忍受着沙漠烈日的熏烤。他跪在岩石和沙地上面祈祷,把膝盖都磨破了。他守斋戒,每天等到日落之后,才嚼几粒枣子。魔鬼以诱惑、嘲笑,以及试炼折磨他,都被他用祈祷、用苦行、用克己、用我们可在《教父行传》中读到的办法打退了。他在许多不眠之夜,凝视天上的星斗,而那些星斗也都迷惑他、扰乱他。他仔细观察那些星座,因为他曾在有关诸神的故事和人类的图像之中读到它们。教会长老们对于这门学问大都持厌恶的态度,但他依然故我,仍然热衷于他在异教时代曾经用以自娱的那些奇想和意念。 那个时候到荒野潜修的隐士,大都住在有泉水流动,有植物生长,有或大或小的绿洲之处。有的索然独处,有的结契而住,实行守贫爱邻的美德,就像比萨墓园中的一幅图画所描绘的一般。他们长于一种逐渐衰微的arsmoriendi,亦即善终之术:净化自我,委弃世间,透过死亡而到救主面前,而得永恒的奖励。他们有天使和魔鬼照顾,他们写作圣诗,驱除妖魔,为人治病和祈福,并且似乎还负有一项任务:以无限的热忱,以极度的无我精神,补偿古往今来的纵乐、兽行,以及淫荡。他们中或许有不少人熟知古代异教的净化方法,已有若干世纪之久的亚洲修炼法门,只是无人说起而已。这些方法和瑜伽法门,已经不再有人传授了,它们已因基督敌对于异端事物的限制愈来愈严而遭到禁止了。 有些苦行者由于热爱生命而修成了种种特殊的能力:通神祈祷、按手治病、预言未来、驱除邪魔、判处罪刑、安慰祝福。约瑟的心中也酣睡着一种异能,而它随着岁月的增长,到他的头发斑白时,终于有了结果。那是一种谛听的本领,每当一位潜修兄弟或世间教友带着痛苦的心情前来求教约瑟,向他吐露他的行为、苦恼、诱惑,以及错失,叙述他的生活情形,他的努力向善奋斗而失败,或者倾诉他的损失、痛苦,或烦恼之时,约瑟不但知道如何张开耳朵、打开心扉,耐心地谛听,而且知道如何将来人的困苦和焦虑纳入自己的心中,按住,以使来人得以一泻而尽,轻松而去。这个能力经过多年的发展,终于为他所有,成了他的一种工具——得人信赖的一种耳朵。 他的美德是:耐性、容忍,以及慎断。愈来愈多的人来向他倾吐心中的苦水,解开心中的积郁;但也有不少人,即使不惜长途跋涉而来,到了他的茅庐之后,就感到他们因为缺乏勇气而难以开口。他们会面红耳赤,羞答答,除了俯首长叹之外,往往数个时辰不发一语。但他对他们一视同仁——不论他们侃侃而谈,还是吞吞吐吐;不论他们滔滔不绝,还是欲言又止;不论他们如山洪暴发,还是自尊自重,都无二致。他对每一个人都一律看待——不论那人诅咒上帝或他自己,不论那人夸大或缩小他的罪苦,不论那人自诉杀人抑或只是通奸而已,不论那人哀叹爱人不贞或灵魂堕落,都是一样。纵使有人自称与魔鬼交往、与邪恶要好,约瑟也不会大惊小怪。纵然有人对他彻夜长谈而显然隐瞒真情,他也不会失去耐性。纵然有人以幻想捏造的为实之罪指控他自己,他也不会对他板起面孔。所有向他倾出的这些怨恨、忏悔、攻击,以及良心的责备,似乎都像雨水注入沙地一般钻进他的耳朵。他对前来告解的人,既不加批判,亦不表示可怜或鄙视。虽然如此,也许正因如此,来人不论对他告解一些什么,不但都没有对牛弹琴之感;相反地,都在说和听的过程当中得到了转化、减轻,乃至超度。他不但很少提出警告或训示,更少给人忠告或劝谕,更不必说是发号施令了。他的任务似乎不在于此,而来看他的人似乎也感到了此点。他的任务在于唤起信心,加以宽容,耐心谛听,协助来人使得残缺的告解得以完全,使得阻塞或包裹于每一个心灵之中的一切倾泻出来。他一旦完成了这个任务,就把来人倾吐的一切接收过来,包裹在他的沉默里面。 他的反应始终如一。每次听罪完了,不论其人是刚强的,还是温顺的;是感悟的,还是虚浮的,他都要与他一齐跪下,诵念祷文。而后,他亲吻忏罪者的前额,令他离去。强制悔过和处罚都不是他的事,而他自己也不以为有权宣读正规教士的赦罪文。判罪或宥罪,也不是他的工作。他似乎以听罪和谅解的方式分担一分罪过,在助人受罪。他似乎以沉默的办法埋葬他所听到的罪过,将它置诸脑后。他在听罪后与忏罪者一同祈祷,似乎认他为手足,认他为道友。他亲吻忏罪者的额头,似乎是以兄弟而非教士的身份祝福他,似乎是以热情而非仪式的态度对待他。 他的名声传遍整个迦萨内外。有时候,人们提到他,就像提到伟大隐士兼听罪神父狄翁·蒲吉尔一样,肃然起敬。但后者不但比他年长十岁,而且系以大为不同的异能为其工作的基础。因为狄翁神父之所以知名于世,在于他可不用语言探问而能看出来人的灵魂如何。他往往毫不客气地指责忏罪者仍有保留而使对方大吃一惊。对于这位神父的锐利之处,约瑟已经听到上百的精彩故事了,故而从来不敢妄自与他比附。除此之外,狄翁神父还是犯罪灵魂的一位明智顾问、一位大判官、一位处罚者、一位矫正者。他交付悔过、惩罚,以及朝圣,指令婚嫁事宜,迫使仇家和解,因而享有主教的威权。尽管他住在阿斯卡珑附近,但人们却从耶路撒冷,乃至更为偏远的地区赶来求教于他。 约瑟·法默拉斯跟大多数的潜修隐士和忏悔之人一样,常年活在焦灼而又困顿的挣扎之中。尽管他已抛弃了世俗的生活,放弃了他的田地房产,离开了繁华的都市和它那些形形色色的感官享乐,但他仍然带着他的故我同行。他的身心内外仍然有着那一切能使人陷入苦恼和诱惑陷阱的本能欲望。起初,他跟他的肉体争斗;他对它严酷而又苛刻,使它忍饥挨饿,使它创伤累累,磨成老茧,直到它逐渐枯萎凋谢下去。然而,即使是在这个枯瘦的苦行僧的臭皮囊之中,老亚当仍然出其不意地攫住他,以愚昧的贪婪、欲望、梦想和幻觉来折磨他。我们都晓得,魔鬼特别喜欢捉弄以苦行悔过和逃世之人。因此,每当有人前来寻求安慰和听罪之时,他都带着感恩的心情,将他们的前来找他,视为他的苦行生活中的一种恩典、一种安慰。因为,他已由此得了一种超于自己的意义,得了一种为人做事的任务。因为,他可以服务他人了,或者,他可以服侍上帝了——他可以他自己作为一种工具,将苦恼的灵魂引向上帝了。 那是一种微妙而又高尚的感觉。但到了相当时候,他又领悟到,即使是灵魂的本身,亦属尘世之物,故而亦可变成诱惑和陷阱。因为,每当有一位旅人步行或骑马前来,歇足于他的洞前,索取一口饮水,并请求这位隐者听他忏罪之时,就有一种满足和快活之感掠过约瑟的全身。他对他自己感到非常快意。待他一经发觉此种虚浮和自恋之心时,他又感到诚惶诚恐了。他常跪在地上恳求上帝宽宥,祈求上帝不要派悔罪的人,从附近苦行僧侣的茅庵或从俗世的村镇前来找他这个鄙猥的人。但如一时没有人来找他听罪时,他又感到自己没什么用处了;反之,如有悔过的人川流不息地蜂拥而来时,他又抓到他自己累犯的罪过。听人做过一些告解之后,他就感到自己好像打了摆子,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甚至不把忏悔者看在眼里。他叹了一口气,也承受了此种挣扎。此外还有一些时候,每次听了忏悔之后,他就对他自己加以着实的侮辱和惩罚。尤甚于此的是,他定了一个规则,不但要以手足的情分对待一切的悔过之人,而且还要以一种特别的敬意对待他们。他对他愈不喜欢的人,表现得愈是尊敬,因为他把每一个人都看成上帝派来考验他的特使。岁月如流,事隔多年之后,当他已近老境之时,终于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沉静。在居住附近的人们看来,他似乎是一个没有瑕疵的人,已在上帝的里面得到了他的宁静。 但宁静也是一种生物,而生物也跟所有的生命一样,亦有它的盈虚消长,亦须适应环境、接受考验,乃至承受变迁。这就是约瑟·法默拉斯所得的宁静之例。它显得很不稳定,刚才还在目前,现在又了无踪影,有时近如手中蜡炬,有时又远如天边之星。隔不了多久,又有一种特殊的新罪和诱惑之感出现,往往使他的生活愈来愈难招架。这并不是一种强烈的情绪,不是一种勃然的大怒,不是一阵本能的冲动,情形似乎恰好相反。它是一种感受,起初颇易忍受,因为他几乎还察觉不出;它是一种没有真正痛苦或失落的情况,是一种松散、冷落而又厌倦的心态,只能以消极的用语,将它形容为欢乐的一种消失、一种衰微,乃至一种完全的缺乏。就如有些日子,既不出太阳,又不下大雨,但天空却愈来愈沉,沉得犹如包了厚纸一般;它灰灰暗暗,而非漆黑一片;它又热又闷,却没有山雨欲来的气势。在他接近老年的时候,他的生活也渐渐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变得愈来愈难分别清晨与黄昏的差异,愈来愈难分清平日与节日的差别,愈来愈难判断大喜与沮丧的时刻。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慢条斯理、拖泥带水、没精打采。他凄然地想道:这就是所谓的老境。他之所以有此凄然之感,乃因为他原指望老年逐渐消除他的烦恼,而过一种清朗自在的生活,使他得以逐步接近和谐而又圆熟的精神和平,可是而今,老年不但令他颇感失望,而且还在对他施以骗术,使他一无所得——除了此种厌倦、灰色,除了此种毫无乐趣的空虚,除了此种慢慢的餍足之感。尤其令他感到难以消化的是:纯然的存在、呼吸、夜间睡眠,活在这个小小绿洲旁边的岩穴里面,永远不息的晨昏轮转,旅客与香客的来来去去,骆驼客与驴子客,特别是那些前来拜访他的人们,那些愚蠢、焦躁,像孩子一样容易被哄的人们,前来对他诉述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罪过和恐惧、他们所受的诱惑和自控。他有时觉得,所有这一切,就像聚集于绿洲石塘里的些微泉水一般,首先流过青草,形成一条小溪,而后流进沙地,不久即行干涸而消失不见。同样的,所有这些告解,这些忏悔的流水账,这些生活的情况,这些良心的折腾,大大小小,真真假假,成打成百,愈来愈多,全都倾入了他的耳中。而他的耳朵可不像沙漠一般是个死的东西。他的耳朵是有生命的器官,不能永无止境地汲取、吞咽、吸收。它感到疲倦了,感到被滥用了,被填得过饱了;它渴望那些忏悔、焦虑、指控、自责的语言流溅赶快停止;它渴望宁静、死亡,以及沉寂赶紧取代这种永无止境的奔流。 就是这样,他希望了结。他疲乏了,已经受够了,已经超载太多了。他的生命已经沉滞了,毫无价值可言了。事情对他真是太过分了。致使他有时禁不住要来个了断,要惩罚他自己,消灭他自己,就像出卖人主的叛徒犹大所做的一样,将他自己吊死。就如魔鬼曾在他过苦行生活的初期陷害他而悄悄地将俗世的欲望、想法,以及情欲之梦注入他的心灵一样,如今这个坏蛋又以自我毁灭的观念来不住地加害他,使他从是否可以悬挂套索的观点来看每一棵树,使他从是否可以投身而下的角度来看附近的每一个悬崖。他抗拒这种诱惑,他努力挣扎,他没有屈服,他日以继夜地活在自恨的火焰与求死的渴望之中。生命已经变得无法忍受了,实在可厌透了。 约瑟终于走上了这样一条狭路。一天,当他再度伫立另一个悬崖上面时,他看到远处的天地之间出现了两三个细小的人影。显而易见,他们是旅客,也许是朝圣的香客,也许是想来找他听罪的访客。突然之间,他起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渴想:赶快离开,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立即逃避这种生活。打从他的心底生起的这个渴想,显得非常有力,十分自然,乃至扫除了所有一切的意念、异议,以及随之而来的顾虑——因为,一个虔诚的悔罪人,怎能服从一种盲目的冲动而无良心的交责之苦?但他已经奔跑了。他急忙赶回他所住的岩穴,因为他不但已在这儿挣扎了多年的时光,同时也曾在这儿经历过多次的得意和挫折。他草草地抓了一把枣子,匆匆地拿了三壶饮水,塞进他的破旧行囊,背在他的肩上,取了他的手杖,转身撇开了他这个本来熟悉的小家,像个被人追逐的亡命之徒,一个足不暇暖的浪游之客,逃开上帝和人类,尤其是逃开他曾认为最佳奉献的一切,逃开他的任务和使命。 起初,他疯狂地拔足飞奔,就如他在悬崖上面看到的那些细小的人影是赶来追杀他的敌人一般。但他拖着脚步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他的焦虑消退了。运动使他感到一种恰适的疲倦,于是他驻足休息,但不许他自己进食——因为他规定的日落之前不进食,已经成了他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习惯。他那在自我检讨中被串了的理性,在他休息的时候再度抬起头来。它透视了他这种本能的行动,要来一次适当的批判。而这个行动显然看来似乎颇为草率,但他的理性不但没有提出反对的批评,反而做了有益的观察。他的理性认为: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做一件纯真、无害的事。就算这是一种逃避,一种突兀而又莽撞的逃避,但却不是一种可羞可耻的逃避。他抛开了一个已经不再适合于他的工作岗位。他以逃走来承认他辜负了他自己和可能在监视着他的上帝。他放弃了那日日反复的无益挣扎而供承他自己被打败了。他的理性判定:这里面虽然没有堂堂皇皇、轰轰烈烈、如圣如贤的东西可说,但不仅是诚实无欺,并且似乎也是无可避免。现在,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居然迟到如今才想逃走,居然忍耐了这么久的时间。如今他似乎觉得:他那么长久地守着一个失落的岗位,死死地不肯放手,原是一种错误。或者,这也许是受到他的自我主义,他的老亚当的怂恿。现在,他想他已明白此种执著何以导致这样的邪恶,何以招致这样险恶的后果,何以在他的灵魂之中造成这样的分裂和昏睡,乃至落得被魔所着的原因了,否则的话,他又能称他的死亡和自毁为什么呢?当然,一个基督徒不该与死作对:当然,一个忏悔者和圣徒应该将他的生命视为一种奉献;但自杀的念头完全是魔鬼的恶作剧,只有使灵魂接受邪魔的驱使而不听天使的管制和守护。 他坐下身来沉思,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最后,终于颤抖着有了深切的悔悟。他从踯躅数里而得的透视看清了他曾有过的比较明智的生活,有过走上歧途而积重难返,乃至情不自禁地要在垂暮之年像救主的叛徒一样,将自己吊在树上的悲惨生活。假如这种自愿送死的念头使他感到如此恐惧的话,那么,这种恐惧的里面就仍然残留一份基督教成立以前的原始异端的认知了——认知以人献祭的古老风习:国王、圣人、族中推选的人,为了大众的福祉而牺牲他自己的生命,且往往亲自动手。但这种异端风习的回响,只不过是使这种事情显得如此可怖的层面之一而已。比这更为可怖的莫如此种想法:毕竟说来,救主死在十字架上,也是一种自愿的人类献祭。他想到这里,终于明白:这种认知的胚种早就出现在自杀的渴望之中了;这是一种厚颜无耻的牺牲冲动,故而也是一种模仿救主的狂妄做法——乃至妄自尊大地暗示:救主所做的赎罪工作仍然不够充分。他既被这种念头吓了一跳,但也庆幸他如今已经逃过了这种危险。 有好一阵子,他认为这个以苦行赎罪的约瑟,而今不但没有模仿犹大或基督;相反地,却已逃开了这种陷阱,并重新将他自己交到上帝的手里了。他对刚刚逃出的地狱看得愈来愈为清楚,心中的羞愧和沮丧也就愈来愈甚。隔了一会,他这种悲哀像一团食物一样梗在喉中,使他感到非常难过。它逐渐成长,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压迫之感,而后,突然之间,一阵暴发的泪水,奇迹般地使他感到如释重负。他已有很久欲哭无泪了!泪水汩汩而流,模糊了他的视线,但这种致命般的绞杀却也停止了,而他一旦恢复神志,尝到自己唇上的咸味之后,这才晓得他刚才曾经哭过,刹那之间,他感到他自己又成了一个纯真的小孩,而不知邪恶为何物了。他微微地笑起来,为他的哭泣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最后,他终于立起身来,继续他的旅程。他感到茫然若失,因为他不知道他该逃向何处,他将来又会如何。他想他简直像个小孩,但他的心中也不再有任何矛盾或意志。他从容不迫地向前迈进,就如冥冥中有人带路一般,就如远处有一个和善的声音在招呼、诱导一般,就如他这次旅行乃是浪子回头而非出走一般。现在,他渐渐感到疲倦了,而他的理性也沉默了,也休息了,或者,也认为可以原谅了。 约瑟在一个水坑的旁边过夜,那里有几匹骆驼和一小群旅客驻扎。由于他们里面有两个女人,因此,他就安分一点,只举手和他们打个招呼,避免与他们交谈。太阳落山时,他吃了几粒枣子,作罢祷告,躺下身来休息,忽听一老一少躺在他附近对谈。他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谈话的片段,轻声悄语的全部内容为何非他所知。这使他有了思索的材料,够他吟味半夜的时间了。 “好啊,”他听到那位老者的声音说道,“你要到一个虔诚的人那里去做告解,是件好事。让我告诉你,那些人懂的东西可真不少。他们不但懂得一两件事情,而且还有人会使法术。他们只要向扑来的狮子大叫一声,那个畜生就乖乖地蹲下身去,夹着尾巴悄悄地溜掉。他们会驯狮子,我告诉你。其中有个人十分神圣,神圣到能使他驯服的两头狮子在他死了时为他掘墓;它们不但扒起泥土盖在他的身上,做成坟堆,而且日夜轮流为他守墓,守了很久一段时间。而他们这些人不但会驯狮子,其中一位隐士还给了一个罗马百夫长一点心灵。那个军人是很残酷的杂种,是全阿斯卡珑最坏的婊子养的。但这个隐士将他的坏心捏好了,使他变得像只胆小的耗子,一见到人就吓得溜走,恨不能钻进地洞里躲将起来。他后来变得非常安静、胆小,几乎教人认他不出了。但这个人不久就死掉了——这是值得思考的事。” “那个圣人吗?” “哦,不是那个圣人,是那个百夫长,他名叫瓦罗。这位圣人给了他这样震撼之后,他很快就瓦解了——发了两次烧,三个月后就死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损失。可是,我常常想到,那个隐士就是没有把他身上的恶魔赶掉。他也许曾经念了一道小小的咒语,才把那个大汉制服。” “这样一种虔诚的人?我才不信。” “信不信由你,我的朋友,但从那天起,那个人就变了,且不说是中了蛊,但三个月之后……” 沉寂片时,年轻人接着说道:“有一个圣人,大概就住在这儿附近。有人说他孤家寡人一个住在附近迦萨路旁的一道小泉水边。他名叫约瑟,约瑟·法默拉斯。关于他,我已听到不少了。” “真的吗?像个什么?” “有人认为他虔诚得不得了,从来没有瞧过一个女人。如果有几只骆驼碰巧经过他的住处,而骆驼上又坐着一个女人的话,无论她戴着多厚的面纱,他都会一溜烟躲进洞去。很多很多的人——成千上万的人,找他去向他忏悔。” “我想他不会那么有名,否则的话我早就听说他了。他,你说的这个法默拉斯,做些什么样的事情?” “哦,你只要去向他忏悔就知道了,如果他为人不善,又没什么学问的话,我想人家就不会去向他求教了。据说他几乎从不开口,既不随便骂人,又不对人怒吼乱叫,更不下令悔过或者处罚。据说他文质彬彬,非常羞怯。” “但他既不骂人,又不罚人,又不开口讲话,那他到底做些什么呢?” “据说他只听人诉说,暗自叹息,和画十字,妙不可言。” “在我看来像个伪装的圣徒。你不会笨得去向这种不会开口的哑驴去求教,是吧?” “是的,我正想这么做。我要去找他。他离这里不会太远。你晓得,晚上曾有一个可怜的僧侣站在这儿水坑旁边。明儿早上我就去问他。他看来好像是一个隐士哩。” 老人肝火上升了,“你可真的要浪费时间了。一个只会听人说话,只会唉声叹气,又怕女人的人,是做不了什么事,懂不了什么事的。免了罢,我告诉你一个你可以去找的人。离这儿稍远一点,在阿斯卡珑那边,但他是当今最好的隐士兼听罪师父。他的名字叫狄翁,而人家所以称他为狄翁·蒲吉尔——蒲吉尔的意思是‘拳手’——就因为他能击败所有一切的妖魔鬼怪,因此有人向他忏悔时,我的老弟,蒲吉尔不会只是叹气而不提出他的忠言。他会直言无隐,当面奉告。据说他曾着着实实打过人,打得人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曾使一个人光着膝盖在岩石上面跪了整整一夜,最后命他拿出四个铜子布施穷人。我的老弟,这位隐士适合你,因为他会叫你乖乖坐着洗耳恭听。他只要瞧你一眼,就让你直打哆嗦;他的眼睛非常厉害,可以看穿你的五脏六腑,他没有唉声叹气这种事,那个人有本钱。让我告诉你,一个人如果睡不着、做噩梦、有幻觉,蒲吉尔就会让他恢复健康。我这么说并不是道听途说得来,我知道是因为我曾亲自到他那里去过。是的,我是去过——我也许是个大笨蛋,但我却曾亲自去看这个狄翁隐士——他是上帝的人,是天主的拳手。我好凄惨,带着卑污可耻的良心到他那里,干干净净离开那里,精神清明得犹如晨星,就像我名大街一般真实。我告诉你不要忘记:他名叫狄翁,人称蒲吉尔。你尽快去看他,保证你大感意外。连县太爷、大长老,甚至大主教,都对他不耻下问哩!” “好吧,”年轻人说道,“下次我到那一带时我会考虑。但此时是此时,此地是此地,我此时既到此地了,而约瑟隐士又住在这一带,而我又听说他有很多的好处……” “好处?这个法默拉斯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喜欢他那种不骂人、不烦人的作风。我就是喜欢他那个样子,我告诉你。我既不是一个百夫长,也不是一个大主教,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我本人也有些胆怯。我受不了太多的火药气。天晓得,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人家和和气气相待——我就是这个样子。” “和和气气相待——我也喜欢!你告解完了,然后悔过,接受处罚,净化自己,好的,而后可以对你和和气气相待。但当你一身污垢,像只臭狗一样站在你的听罪神父兼判官面前供承你的罪状时,那可不行!” “好了,好了。别这么大叫——你不睡觉别人要睡哩!” 隔了一会,这个青年“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顺便一提,我刚刚想到一个关于他的趣事。” “关于谁?” “关于约瑟隐士。你瞧,一个人向他告解、悔过之后,这位隐士居然在那人的颊上或额上亲吻一下。” “他现在还这么做么?那可真是他的怪癖了。” “还有,你看,他怕见女人。听说附近有个婊子,穿了男人的衣服去找他,他没有看出来,于是便听她胡扯一通,等她告解完毕,恭恭敬敬地向她鞠了一躬之外,还庄庄重重吻了她一下。” 老人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青年人赶忙要他小声一些,因此,以下一段时间,约瑟就只能听到压低的笑声,关于说些什么,就有耳难闻了。 他抬头仰视天空,只见一弯淡淡的鹅毛月高高挂在棕榈树梢上面。夜凉如水,他不禁有些颤抖。谛听这两个骆驼客谈论他本人和他那刚刚丢弃的职务。好像面对哈哈镜一般,不免有些怪异之感。怪是怪异,但也不无教益。如此说来,可真的有个妓女开过他的玩笑了。啊哈,那虽够糟,但并非不可救药。他躺了好一阵子,细细吟味这两个人的对话。到了夜已很深之时,他终于入睡了,这是因为他的冥想并非没有收获。他已得到一个结论,下了一个决心,于是牢记着这个新的决定呼呼入睡,直到天亮。 他的决定正是那个年轻人还没有接纳的那个。他决定采取老人的建议,拜见这位号称蒲吉尔的狄翁,因为,他不但久仰他的大名,而且今夜还曾恳切地背诵他的祷词。这位鼎鼎大名的听罪神父、精神指导兼灵魂裁判,必然会为他提出指导、裁判,以及处罚,必然会为他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约瑟不但要去叩见身为上帝发言人的他,而且要心甘情愿地遵行他为他指出的途径。 他在那两个人仍在大睡的当儿走了开去,走了一段累人的路程之后,到了一个他知道有虔信道友居住的地点。他想他可能由此踏上前往阿斯卡珑的商队路线。 到了傍晚时分,他抵达的地方是个可爱的小小绿洲。他见到高耸的树木,听到山羊的鸣声,并且以为他看出了绿荫之中的屋影。而且,他似乎还觉得他可以闻到了人的气息。他迟疑着向前走近,感到好像有人在注视着他。他止步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只见一个人影笔直地坐在林边的一棵大树下面。那是一位有着灰白胡须的老人,他那一副庄严而又肃穆的面神正在向约瑟凝视着。显而易见,这位老先生已经向他注视了好一阵子。他的目光锐利而又镇定,但却没有什么表情,就像一个惯于视察他人,但既无好奇,亦乏同情之心的人;就像一个冷眼观察来人特性而对人家不将不迎的人。 “赞美耶稣基督。”约瑟向他招呼道。 老人喃喃地答腔。 “对不起,”约瑟问道,“你是一个像我一样的过客,还是这个美丽绿洲的居民?” “一个过客。”白胡老人答道。 “师父,你也许知道,从这儿前往阿斯卡珑,可不可以?” “可以。”老人答道,说罢缓缓站起身来,颇为僵直,原来是位面容威猛的巨人。他矗立在那里凝视着一望无际的空旷沙漠。约瑟感到这位老巨人没有什么交谈的意欲,但他仍然鼓起勇气再问一句。 “师父,请容我再求教一个问题。”他很有礼貌地说道,只见老人收回远游的视线,将焦点集中在他身上,冷冷凝视着他。 “不知您是否知道哪儿可以找到狄翁神父——人称狄翁·蒲吉尔?” 这位过客的额头皱了起来,两眼显得更加冷漠了。 “我知道他。”他随口答道。 “你知道他!”约瑟叫道,“哦,那就请您告诉我吧!因为我此行就是要拜见狄翁神父!” 老人从高处俯视着他,仔细地打量着他,却不急于回答他的问话。最后,他又退回到他曾倚靠的那棵树干,缓缓地坐在地上,恢复了原有的姿势,他微微摆了一下手,示意约瑟也坐下来。约瑟乖巧地服从了他的指示,坐下时感到两腿疲乏,但因他已将全副精神专注在这位似乎已经专注于沉思的老人身上,不久也就忘了。老人的庄严面神上露出了一丝不甚友善的严酷。但这种神情的上面又蒙上了另一种表情,可说是好像透明面具的另一副面孔:一种年老心孤,但因自尊和体面而不便现出的痛苦表情。 过了好一阵子,老人才把视线转到他身上。而后,他再度以锐利的眼神将约瑟仔细打量了一番,并以一种命令的口气突然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忏罪的人,”约瑟答道,“我已过了多年的遁世生活。” “这我可以看出。我问的是,你是何人。” “我是约瑟,约瑟·法默拉斯。” 约瑟报出自己的姓名时,老人没有动弹,但他的双眉紧紧皱在一起,致使两眼几乎不可得见。他似乎被他听到的话怔住了、扰乱了,或者感到失望了。或许是他疲倦了、精神涣散了,有了某种虚弱的现象,如此等类老人常有的小毛病。不论如何,他仍然一动也不动,两眼继续闭着。隔了一会,待他张开眼睛时,他的眼神似乎变了,似乎变得更加苍老、更加孤独、更加冷漠,乃至更加痛苦了。他缓缓地开口说道:“我曾听人说起你,你不是听人忏罪的人么?” 约瑟颇为尴尬地承认了。他觉得被人指认出来,是一种难堪的曝光。这是他此行第二次由他的名气召来的羞愧。 接着,老人又冷冷地问道:“那你现在是要去找狄翁·蒲吉尔了?你要找他干吗?” “我要向他忏悔。” “你要向他忏悔,指望得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相信他,并且,实在说来,好像有一个来自天上的声音要我去找他。” “那么,待你向他忏悔过后,打算怎样?” “而后我将照着他的指示去做。” “假如他的建议或指示有了错误呢?” “我只管服从去做,不问错与不错。” 老人不再说话,太阳更近地平线了。树叶间传来了一只小鸟的鸣声。由于老人仍然默不作声,约瑟便站起身来,羞怯地重新提出他的问话。 “你刚才说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狄翁神父。可否请你指点迷津?” 老人的双唇缩成一种隐约的微笑。“你以为他会欢迎你么?”他轻柔地问道。 出其不意地,约瑟被这句话问住了,一时答不出话来。他局促不安地在那里站着。最后,他终于说道:“至少我总可以希望再见你一面吧?” 老人点点头。“我将睡在这里,直到明天日出之后不久,”他回答道,“现在走吧,你又困又饥。” 约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随即转身赶路,于黄昏时分抵达那个小小的村落。这里的情况颇似修道院,住着一群所谓的共修信士——来自各乡各镇的基督教徒,在这个孤僻的地方建立了这些住处,以期安安静静地来过一种纯朴的默想生活。约瑟在此不但得到了饮水和食物,还有了一个睡觉的处所,由于他显得十分疲倦,东主也就省了与他问答的仪式了。有位修士念诵祷文,其余的人则跪在地上,而后同念“阿门”。 若在平时,他会跟这群修士打打交道,但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情要做:须在黎明前赶回他告别那个老者的地方。他依时赶到了,只见老人裹着一条薄薄的草席睡在地上,于是便在那棵大树的另一面坐下,等他醒来。不久,老人有动静了,他睡醒了,推开草席,笨笨地站起身来,伸伸僵硬的四肢。然后,他跪下身去,做了他的祷告。约瑟等他立起身来,立即走上前去,默默地向他打了一躬。 “你吃过东西了?”老人问道。 “没有,我的习惯是每日一餐,并且要到日落之后才吃。师父,你饿了吗?” “我们就要出发了,”老人答道,“而我们两者都已不再年轻,因此最好先吃些东西,然后再动身。” 约瑟打开他的行囊,取出一些枣子给他。在共修会那里过夜时,那些善良修士曾经给他一块小米卷子,这时他也取出与老人分享。 “我们可以走了。”他们吃完后,老人说道。 “哦,我们一道走吗?”约瑟高兴地叫道。 “当然了。你曾要求我为你指点迷津。走吧。” 约瑟喜出望外地向他瞧着。“师父,你真是仁慈得很!”他如此叫道,并开始搜索铭感的语句,但这位过客用一个简单的手势使他沉默了下来。 “只有上帝才仁慈,”他说,“我们现在走吧。还有,不要再叫我‘师父’。两个苦修隐士,彼此虚礼客套,干吗?” 巨人大踏步向前走去,而约瑟则亦步亦趋地随后跟进。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这位向导似乎是识途老马,十分笃定;他保证中午抵达一个荫凉的地方,在那儿度过最热的时刻。他们两个由此一路向前走去,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在灼热的阳光下一连赶了几个小时的路程,到达一个可以休息的处所,将身躺下在一些荫凉的巨大卵石上面之后,约瑟再度求教他的向导。他问还要几天日程才能到达狄翁·蒲吉尔那里。 “那全看你的了。”老人答道。 “全看我的吗?”约瑟叫道,“哦,如果全看我的话,我恨不得此时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老人似乎不比以前有较多的交谈兴致。 “看着瞧吧!”他简捷地说道,说罢转过身去,闭起他的眼睛。约瑟不喜欢在他打盹的时候瞧着他,他悄悄移到一边,躺下身来,想不到竟也睡着了,因为他夜间根本没有入眠。再度上路的时候到了,他的向导将他唤醒。 他们于午后抵达一个扎营的地方,那里有水、有树,还有一片青草。他们喝水、洗脸之后,老人决定休息一下。约瑟怯怯地表示反对。 “今天你曾说过,”他指陈道,“何时要到狄翁神父那里全看我的。如果真的能于今天或明天赶到那里的话,我乐意再赶若干小时的路。” “哦,免了吧,”老人应道,“今天我们已经走得够远了。” “对不起,”约瑟说道,“难道你不能谅解我很心急吗?” “我了解。但急对你没有好处。” “那你为什么要说全看我的呢?” “我是这么说过。你一旦确定了告解的意愿,一旦准备要忏侮了,随时都可以做。” “纵使今天?” “纵使今天。” 约瑟吓了一跳,惊得呆呆地瞪视着那一副苍老的面孔。 “可能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你本人就是狄翁神父吗?” 老人点点头。 “在这儿树下歇歇吧,”他以和蔼的语气说道,“但不要睡着了。你定定神,我自己也要歇口气,也要定定神。然后你不妨把你要对我说的话说给我听。” 就这样,约瑟忽然感到他已到达他的目的地了。现在,他几乎无法理解的是:他跟这位可敬的老人同行同歇了一整天,何以竟没有早些认出他来?他退至一旁,跪下身去,然后祷告,接着绞榨他的脑汁。一个小时过后,他回到老人身边,请示狄翁神父是否可听他忏罪了。 现在,他可以忏罪了。现在,这许多年来他所过的生活,长久以来似乎完全失去意义的一切,都以叙述、哀叹、质问,以及自控的方式从他的口中倾泻而出——他成为基督教徒,做了苦行修士,希求净化生命,结果却弄得混乱不堪、昏天暗地,乃至绝望透顶的整个生活故事。他还述及他的最近经历、他的落荒而逃和解脱之感,以及逃避所给他带来的希望,说出他决定去找狄翁神父的原委,前晚的遭遇,他对老人的立即信赖和好感,并且,他也诉述了白天他曾如何数度埋怨老人冷酷无情,怪里怪气——总而言之,阴阴沉沉。 到他把话说完之后,太阳已经西下了。老人一直聚精会神地谛听着,完全避免打岔或发问。而即使到了现在忏悔告一段落了,他仍然一言不发。他笨笨地站起身来,非常友好地瞧瞧约瑟,然后俯身吻了他的前额,并在他的身上画了十字。直到后来,约瑟才明白,这跟他自己曾经用以打发许多忏悔者所用以表示宽容的友好姿势,并无两样。 不久,他们吃了东西,做了祷告之后,便躺下睡觉了。约瑟回想了一会儿,他原以为要着着实实忍受一顿强烈的申斥和严格的教训,但结果却没有。虽然如此,但他既未感到失望,亦无不安。老人的顾视和友善的亲吻已经安慰了他。他感到了一种内在的安静,不久便进入了慈惠的梦乡。 次日早晨,老人带着他一起前进,没说任何闲话。那天,他们走了不少路,接着又走四五天的路程,便到了狄翁的住处。他们在那里住了下来。约瑟帮助狄翁做些日常的杂务,熟悉了他的生活常规,同时也与他共同作息。这跟他自己过去多年所过的那种生活,并无太大的差别,所不同的只是:他现在不是单人独居了。他活在另一个人的庇荫和保护之下了,因此这毕竟还是一种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寻求忠告和悔罪的人,急急切切地从周围的聚落,从阿斯卡珑,乃至从更远的地方,前来告解。起初,每逢这样的访客到来时,约瑟总是匆匆忙忙地退避一旁,直到来人走了,才再露面。但愈来愈多的情况是:狄翁往往像呼唤仆人似的将他叫回,令他取水或要他做些别的贱役;如此做久了,约瑟不但逐渐能够旁若无人似的常常照顾告解的事务,而且也习惯于旁听别人的忏悔了——只要当事人自己不反对就是了。倒是大多数的忏罪者宁愿有他这个文静、和善,而又勤快的助手在旁观礼,而不太喜欢单独一人面面相觑地坐在或跪在那位威猛的听忏师父蒲吉尔的跟前。约瑟就这样逐渐熟知了狄翁听忏、安慰、面斥、处罚,乃至开示。约瑟很少敢于向狄翁提出质问,除了某日有一位学者或文人顺道来访之后。 显而易见,这人结交了一些专搞法术和星相的朋友——这可从他所说的话中看出。由于他在这里驻足小歇,便与这两位老苦行同坐片刻,结果显示,他是一位斯文有礼,但却颇为饶舌的来宾。他短话长说,显得很有学问,谈锋甚健,颇有辩才,而他所谈的是星相与朝圣的事,说人类和人类所信奉的神明,自有天地以来,直到每劫终了,都得通过整个黄道十二宫。他说到人类始祖亚当,认为他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同为一人,故称耶稣的赎罪为亚当从智慧之树走向生命之树的历程。据他辩称,乐园里面的那条蛇,原是圣泉的守护者,而所有一切形象,所有一切人类和神祇,都是出自那个漆黑的圣泉深处。 狄翁聚精会神地谛听这个人用带着浓重的希腊口音的叙利亚语胡扯这些故事,使得约瑟对他的耐性感到颇为讶异。实在说来,使他感到颇为烦恼的是,狄翁居然没有批驳此种异端的邪说。相反地,狄翁对于这些自圆其说的独自之言,不但似颇喜欢,而且似有同感,因为他不但洗耳恭听,而且还对某些语句点头微笑,好像听得非常入神。 等到那个人走了之后,约瑟以一种近乎责备的热狂语调问道:“你怎么能够那样安静地谛听那个异端的邪说?在我看来,你不但耐心地倾听了,而且还真的表示了你的同感,而且显出相当欣赏的神气。你怎能不反驳他?你为什么没有尽力批驳这个人?没有尽力指陈他的谬误,而使他皈依我们的上主?” 狄翁的脑袋在他那瘦而又皱的脖子上摇了一下,“我之所以没有反驳他,是因为那是白费口舌的事情,亦可说是因为我还没有能力去做那样的事情。就辩才和理路而言,就神话和星相的知识而言,这人都比我高明得多。在这方面我是驳他不倒的。尤其是,我的孩子,攻击一个人的信仰,指陈他的信仰为谎言和谬论,既不是我,也不是你的事情。我承认我对这个聪明人的谈话相当欣赏。我所以欣赏他,是因为他说得很好,懂得又多,尤其是因为他使我想起了我年轻时的往事。因为,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曾在这些学问上花了不少时间。这个陌生人所听说的那些神话故事,不但说得非常动听,并且也不是毫无意义。它们原是一个宗教的意念和寓言,只因我们对唯一的救主耶稣有了信心,这才不再需要它们。但对那些尚未发现我们这种信仰的人——也许永远找它不到了——他们这种来自祖先智慧的信仰,总是值得尊重的。当然,我们的信仰与此不同,完全不同。但我们不能因为我们的信仰不需要星座和劫时,不需要原始水分和宇宙母亲等类学说和象征,就说这一类的教义是谎言和骗术。” “但我们的信仰比较优越,”约瑟叫道,“而耶稣又是为了整个人类而死。因此,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得反对那些过时的学说,而代之以正确的新教义。” “我们早就那么做了,你我和其他许许多多的人都曾做过,”狄翁沉静地说道,“我们之所以成了信徒,是因为我们被救主和他为了拯救整个人类而死的信心和力量压服了。但那些依黄道和古说搬弄神话和神学的人还没有被这种力量所征服——到现在还没有——因此强迫他们接受,不是我们的事情。约瑟,难道你没看到这位神话学家的谈论和设喻做得多么优美和巧妙?难道你没看出他优游于那些智慧的形象和象征之中的神情显得多么自在和平静?这就表明了这个人没有拂逆的事可以烦恼,他的生活过得非常满足,世间一切对他都很顺利。对于诸事顺利的人我们是无话可说的。一个人要到诸事不遂,万事不利的时候,才会需要拯救和拯救的信仰,才会抛开失效的信仰而尽其所有,将整个赌注押在相信得救奇迹的信仰上面。他得历经烦恼和失望,饱受痛苦和绝望,才有向道之心。水要淹到脖子,他才着急。不要操之过急,约瑟,且让这位饱学的异教徒享受他的哲学之乐、理念之乐,以及雄辩之乐吧。也许明天,也许一年,或许十年,或许就会发生某种事情,使他的艺术和哲学冰消瓦解;或许是他所爱的女人香消玉殒了,或许是他的独子被人谋害了,或许是落到贫病交迫的地步了。若有那样的事情发生而我们又复与他相见的话,我们可就要试着助他一臂之力了,我们可将我们如何努力驾驭痛苦的法门告诉他。到了那时,他如果问我们:‘你们为什么没在昨天或十年前告诉我?’我们会答:‘那时你正好运当头哩!’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好像忽从恍惚的往事回忆里面醒来一般,接着说道:“我本人也曾一度以教父时代的哲学自娱,甚至到了我已踏上十字架圣道之后,玩玩神学往往也能得到一些乐趣,虽然,有时也感到悲哀得很。我的心念多半逗留在世界的创造上面,尤其是在创造工作完了,世间一切都该美好这个事实上面,因为经上告诉我们:‘上帝看了他所造的一切,看呀,一切都很好。’但实际上,所谓很好,所谓完美,也只是一阵子,也只是乐园完成时的那一阵子,到了下一刻,罪恶和诅咒便因亚当吃了禁果而使完美蒙上了缺陷。有些教师说:创造世界与亚当和知识之树的上帝,并不是独一最高的真神,只是真神的一个部分,只是一个低级的小神,只是一个造物主——物质世界的创造者而已。他们表示,这个世界不但造得不好,而且是一大败着;因此,被造的众生这才受到诅咒而被交给魔鬼一劫的时间,直到作为圣灵的真神亲自决定,经由他的儿子来结束这个被诅咒的一劫。自此以后,他们说,而我也这么想,这个造物主和他的造物将开始消灭,而这个世界也跟着逐渐腐朽,直到一个没有创造、没有世界、没有血肉、没有色欲和罪过,没有色身生、老、病、死的新劫来到,而随之而起的,是一个完美无缺,充满圣灵的得救世界,其间既无亚当的诅咒,亦无永远的处罚和贪欲、繁殖、出生,以及死亡的冲动。对于当前的邪恶世界,我们指责这个造物主甚于归咎人类的始祖。我们认为,如果造物主果真是上帝的话,他就应该以不同的态度创造亚当,或者使他免于受到诱惑而堕落。而我们如此推理的结果是:我们有了两个上帝,一个是作为造物主的上帝,一个是作为天父的上帝,于是我们对于前者予以不加掩饰的批评。我们中甚至还有人作更进一步的争论,说创造根本不是上帝的工作,而是魔鬼的勾当。我们都以为我们这些聪明的想法,有助于救世主和即将来临的圣灵世纪,因此我们推论出各式各样的神、各式各样的世界,以及种种不一的宇宙蓝图。我们彼此辩论、研究神学,直到有一天我发了一场高烧,几乎病得要死。在我昏迷、谵妄的时候,造物主仍然充塞在我的心中。我得浴血奋战,而种种异象和梦魇却愈来愈阴森可怖,直到一天夜里高烧肆虐,使我以为我得杀死我的亲娘,才能解除我这色身的成因。是的,在我昏迷的时候,魔鬼驱使他所有的走狗追逐我、折磨我。不过,我的病却好了,而使我的老友大为失望的是,我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如愚若鲁的人,尽管肉体的气力很快复元了,但搞哲学的兴趣却一直没有恢复。因为在我逐渐痊愈的康复期中,当那些可怕的高烧幻象消失而我几乎成天睡着的时候,不论日夜,只要有一刹那的清醒,我都感到救主与我同在。我感到气力由他在我身上注入倾出,而当我复元的时候,我又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因为我不再感到他的显示了。那时我对他的显示怀有一种很大的渴望,而将这种渴望视为我最珍惜的财物。但我一旦再听神学的辩论,我就感到我所渴望的东西有陷于消失的危险,就像泉水沉入沙中一样沉入思想与语言里面。朋友,长话短说,那就是我的聪明和神学的末日。自那以后,我一直过着返璞归真的生活。但我对精究哲学、善搞神话,以及会玩我自己曾经沉迷过的那些游戏的人士,既不轻视,也不鼓励。正如我不得不让有关造物主与圣灵神、创造与赎罪之间的关系和实体,继续成为我的不解之谜一样,同样的,我也不得不以这样的事实继续使我安分守己:我无法使哲学家归化为信徒。那不是我的职务。” 某次,一个人供承犯了谋杀和通奸罪后,狄翁对他的助手说:“谋杀和通奸——听来罪大恶极,当然也是够坏的事,我不妨对你这么说。但我告诉你,约瑟,实际说来,这些世人根本不是真正的罪犯。每当我设身处地以他们的眼光去看时,我都会惊讶地发现到,他们跟儿童完全没有两样。当然,他们既不庄重,又不善良,更不高尚。他们自私、好色、自大,而又好发脾气,但实实在在归根结底说来,他们是天真无知的,天真无知得跟小孩一般无二。” “然而,”约瑟说道,“你不但时常重罚他们,还活神活现地对他们描述地狱的苦楚。” “一点不错。他们都是小孩,因此,每当感到良心不安而来向我忏罪时,所要的就是严厉的对待、严格的申诫。至少这是我的观点。你的看法不同:你既不责骂,又不处罚,却以友好的态度,用一个手足的亲吻将忏罪者打发开去。我不是有意指责你,不过是说那不是我的办法而已。” “毫无疑问,”约瑟迟疑地说道,“但我问你,在我向你告解之后,你为什么没有像对其他忏悔者那样对待我?却静静地吻我一下而对于惩罚的事一字不提?” 狄翁·蒲吉尔以他那双锐利的目光凝视着克尼克。“是我做错了吗?”他问。 “我没有说你做错。那当然是对的,否则的话,那次忏悔对我就不会这么有益了。” “那就不用提了。话说回来,我倒是确确实实给了一次漫长而又严格的惩罚哩,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我带着你跟我走,将你当我的仆役看待,引你恢复你的任务,迫使你谛听人家忏悔——在你千方百计地想要逃避这种事情的时候。” 神父说罢,将头转了开去;对他而言,这次谈话已经太长了。但约瑟这回却紧迫盯人了。 “你早就知道我会服从你的命令了;我相信在我向你忏悔之前,甚至在我尚未结识你之前,你就已知道我会了,现在我要问你:你这样对待我,果真就是这个缘故么?” 狄翁·蒲吉尔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停在约瑟的面前,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我儿,世人皆如小孩。而圣人——嗯,圣人是不会来向我们忏悔的。但你我这一类的人,我们苦行僧侣,追求真理的人和潜修至道的人——我们都不是无知的孩童,故而也不是道德教训所可矫正的人。我们是名副其实的罪人,我们是有知识有思想的人,我们是吃了知识之果的人,因此,我们不应像对小孩一样彼此相待,打几棒子,而后听其自然。我们做过忏悔和苦行赎罪之后,不能跑回俗世,像孩童一样纵情欢乐,而后做些事情,然后又彼此相残。我们犯罪不像做一场噩梦,故而也不是忏悔和牺牲所可抛开,我们活在罪的里面。我们绝非天真无知的小孩,我们是积重难返的罪犯,我们住在罪过和良心之火里面,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永远无法偿清这笔巨债——除了等到我们离开这个世间之后,得到上帝的怜悯将我们纳入他的慈怀。约瑟,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能对人说教,不能命你令我悔过的原因。我们并不是犯了某个错误或某个罪过,而是经常不断地永远沉浸在原罪的本身里面。这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只能彼此相知相敬而不能用惩治的办法矫正对方的原因。想必你早就明白此点了吧?” 约瑟温和地答道:“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那我们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闲谈上面了。”老人简捷地说道,说罢,转身走向门口,跪在门前那块石头上面祷告。 时光迅速,数年时间过去了。狄翁神父的体力日渐衰颓,早晨如无约瑟扶持,往往无法站起身来。起身之后,他要祈祷,而祈祷之后,他又站不起来了。于是约瑟再加扶持,而后狄翁神父便整天坐在那里凝视虚空。他的体力时好时坏,有时需要扶助,有时却又可以自力支撑着站起身来。此外,他也难以天天听人忏罪了;有时候,在约瑟代行他的职务之后,狄翁往往要与来宾略叙数语,而后对他说道:“孩子,我的大限近了,孩子,我的大限近了。告诉人们:这儿约瑟是我的继任人。”而当约瑟对这种话表示异议时,老人便以寒光一般锐利的严酷眼神定定地注视着他。 一天,他显得比较强壮,不需扶持也能站起时,他将约瑟叫到眼前,并将他带到小园边沿的一个角落。 “这里是你将来埋葬我的地方,”他说,“我们要一起挖掘墓穴,我想我们还有些时间可用。替我把铲子拿来。” 自此以后,他要约瑟每天早晨挖一些儿。狄翁自觉体力稍好时,也会亲自掏出一些泥土,虽然看来颇为吃力,但神情显得相当愉快,就如他很喜欢这件工作似的。这种愉快表情往往持续整天工夫。自从他展开这个计划之后,他一直都保持着这种良好的兴致。 “你要在我的坟上栽一棵棕榈树,”某日他们正在工作时,狄翁如此说,“也许你会活到吃它的果实。否则别人会吃。我经常种树,但种得太少了,实在太少了。有人说,一个人如果不种一棵树,不留一个儿子,就不应该死。好了,我不但要种一棵树,还要留个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他的神情颇为沉静,而心情也比以前更为愉快了,而他的精神也愈来愈爽朗了。一天晚上,天将摸黑时,他们两人已经吃过晚餐,做过祷告了——他将约瑟唤到面前,要他在他的卧榻旁边坐一会儿。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他高兴地说道。他显得神志清明,毫无倦意,“约瑟,你还记得你在迦萨附近所过的日子吗?那时你变得非常悲哀,乃至厌倦了你的生命么?而后你逃开你的住处,决定去找老狄翁,对他诉述你的遭遇?而后你在共修会的居处遇到那个老头,向他请问去找狄翁·蒲吉尔的路?还记得么?好,你还记得。结果发现,那个老头竟是狄翁本人,难道不也像个奇迹么?我要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因为,你看,这件事情对我也像奇迹一般稀奇哩! “你知道,一个苦行僧人兼听罪神父,到了老年,听了许许多多罪人向他忏悔,那些人都以为他是纯洁无瑕的圣人而不晓得他是一个更大的罪犯——你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到了此时,他所做的一切工作,对他都显得毫无意义,白费工夫,而以前似乎曾经显得重要而又神圣的一切——上帝曾经差遣他到这个地方来洗涤人类灵魂的污垢这个事实——所有那一切,这时似乎都成了他的一种太大的劳役。他实实在在感到那是一种诅咒,而不久之后,一见有人带着孩子气的罪过的可怜虫来找他,就怕得直打哆嗦。他不但要摆脱那个罪人,而且还要摆脱他自己,甚至不惜悬树自尽。这就是你当时的感受。而今该我忏悔的时候也到了,而我要告白的是:这也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形。当时我也认为我不但毫无用处,而且精神上亦已亡故。眼看着人们怀着那样的信心蜂拥而来,眼看他们带着凡夫俗子的污秽臭气来我这里,我想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们无法消受的一切,我也无法承受下去。 “那时我经常听人说起一个名叫约瑟·法默拉斯的隐士。人们也成群结队地去找他听罪,并且我还听说,有不少人宁愿找他而不找我,因为他是一个性情慈和的人,既不盘问,又不责骂,只是谛听他们诉苦,好像对待兄弟一般,末了还给他们亲吻一下。你很清楚,那不是我的办法,因此,我起初听到这个约瑟的故事时,觉得他的做法似乎颇为愚蠢,颇为幼稚。不过,而今我既开始怀疑我自己的做法,不但不该随便批评约瑟的做法,更不应该自以为高他一等。当时我感到奇怪:这人究有什么魔力?我知道他比我年轻,但岁数也不小了。这使我有了信心,因为我不太容易轻信年轻之人。不过我对这个约瑟·法默拉斯确是感到了吸引之力。因此,我决定去朝拜他,向他供述我的苦处,请他指点迷津,纵使不给指点,也许可以得些安慰和鼓励。这个决定没有白下,结果使我得到了解脱。 “我启程上路,一路向传说中他的住处走去。但在同一个时候,这位修士约瑟也有了与我相同的感受,也做了我正在进行的事情;他为了向我请求开示而逃开了他的住处。当我碰到他时——不错,那是一个少有的处境——他很像我要认识的人。但他是个被人追赶的逃兵,他的处境已经变得很糟了,跟我一样糟,或许还要糟些,连听人忏罪的心情都没有了。更糟的是,他凄凄惶惶地要找人听他自己忏悔,等不及地要把他的苦恼交到另一个人的手里。那使我非常失望,非常痛苦。因为,假如这个约瑟,他还没认出我,也已厌倦了他的工作,并且对他的生命意义亦已绝望的话——那么,那岂不是等于说我们两个都一文不值?岂不是等于说我们两个都马齿徒增,一无是处? “我要对你说的话你已知道了——那我就略述一下吧!你受共修会接待的那天夜里,我自个儿独处。我独坐静思,并站在约瑟的立场考量,而我心想:如果他知道蒲吉尔也是一个开小差的逃兵,也受不住诱惑的牵绊,他又会怎样?我愈替约瑟着想,就愈为他感到悲伤,也就似乎愈加感到上帝要着他到我这里来,好让我了解他、治愈他,并在治疗他的当中治好我自己。得了这个结论之后,我就安然入睡了;那时夜已过了一半了。第二天你加入了我的行列,并且成了我的儿子。 “我早就要对你说这一段原委了,我听到你在哭泣。尽管哭吧,哭哭对你也好。既然我已落入这种唠叨的陷阱,那就帮忙再听一会儿,并且将我现在对你说的话牢记在心:人是奇怪的动物,几乎不可信赖,因此,那些磨难和诱惑,也许会有一天再度打击你,再度威胁着要征服你——非不可能。唯愿我主那时送你一个和善、耐心,而又体贴的儿子兼弟子,就像他将你送给我一样。关于让以色加略人犹大上吊致死的那棵树,亦即诱惑者在那段时间显示给你的那种幻象,我不妨告诉你一点:使自己招致这样一种死亡,并不只是一种蠢事和罪过而已——虽然,对于这样一种过失,我的救主也不难宽恕。但一个人死于绝望,也是一种可怕的憾事。上帝要我们绝望,并不是要宰了我们;他要我们绝望,是要唤醒我们心中的新生命。从另一方面来说,约瑟,当他要我们死,当它使我们摆脱人间和肉体的束缚,将我们召到他本身那里时,那是一件重大的乐事。疲倦了获准安眠,累极了获准放下重担,自然是一件难得的美事。自从我们掘墓——不要忘了你要种植那棵小棕榈树——自从我们开始掘墓以来,我比以往的许多岁月都更快活,都更满足。 “我儿,我已唠叨了半天,你大概也累了。去睡觉吧,到你的住处去吧。上帝与你同在!” 到了第二天早晨,狄翁既没有出来做晨祷,也没有呼唤约瑟去扶助他。约瑟感到有些惊慌,向狄翁的卧榻看了一眼,发现老人已经长眠了。他的脸上露着一道孩子样的光辉笑容。 约瑟将他埋葬了。他在他的墓上种了那棵树,活到亲见那棵树第一次结了果实。 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 天神昆瑟纽下凡,化身为英雄罗摩,而与魔王大战时,他本身的一部分便因以人类的形态出现而再度进入人间的升沉回转。他的名字叫做拉瓦纳,住在恒河之畔,过着一种尚武的王侯生活。拉瓦纳有个儿子,名叫达萨。不幸达萨之母早逝,于是这位国王便另娶了一位娇妻。不久,这位美丽而又有野心的女士有了她亲生的儿子,因此她很嫉恨年幼的达萨。尽管他是国王的长子,但她老谋深算,一意要使她自己的儿子纳拉继承统治之权。因此她千方百计,离间她丈夫与达萨之间的父子感情,一有机会,就将这个孩子支遣开去。但拉瓦纳朝中有一位御用祭司——婆罗门僧人华苏德瓦——得知了她这种阴谋诡计。他为这个孩子感到难过,尤其重要的是,他觉得达萨不但有他母亲的虔诚性情,而且具有正义之感。因此,这位婆罗门僧人经常暗中照顾达萨,尽量使这个孩子不致受到伤害,以便俟机使他脱离继母的魔掌。 这时,拉瓦纳国王养了一群乳牛,是献给梵天的。它们被视为不可侵犯的圣牛,因为它们所产的鲜奶和奶油是要供神的。全国最好的牧场,都保留给这些乳牛享用了。一天,有一位照顾圣牛的牧人,押送一批奶油来到宫中,并且报告说,牧养圣牛的那个地方有了干旱的现象,因此,牧牛队就要将圣牛带进山中,因为那里水草丰足,即使到了最干的时期,也不虞匮乏。 婆罗门僧人认识这位牧人已有多年的时间,知道他是一个忠实可靠的男子汉,一直将他当作心腹朋友看待。于是,到了次日,当小王子不知去向时,就只有华苏德瓦和这位牧人知道他的失踪秘密了。这位牧人已将达萨这个孩子带到山区里面去了。他们两人赶上了缓缓移动的牛群,而达萨亦高高兴兴地加入了牧人的行列。他帮着看管圣牛,学挤牛奶,跟小牛玩耍,在草地上面徜徉,渴了就喝鲜奶,赤裸的脚上沾满了牛粪。他喜欢牧牛的生活,研究森林和它的树木和果实,喜爱芒果、野无花果树,以及瓦楞伽树,在翠绿的荷花中采取鲜藕,在宗教节日戴上一只红红的火树花环。他习知了所有野生动物的生活方式,知道如何避免老虎的侵犯,与聪明的狐猿和温顺的豪猪为友。在梅雨季节来到时,在临时搭起的克难寮房中与孩子们一起游戏、念诗,或编织竹篮和芦席,来打发阴郁的时光。达萨虽未完全忘掉他的老家和宫廷生活,但不久之后,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都已成为一场春梦了。 一天,牧群迁移到了另一个地区,达萨便到森林里面寻找蜂蜜。自从他结识了种种树木之后,他就爱上了森林,尤其是这座森林,在他眼中显得特别美丽。太阳的光芒像金蛇一般盘绕在枝叶之间;森林的声音:小鸟的鸣声、风吹树梢的沙沙声、猴子的叽叽叫声,都像树丛之间的光亮一样,交织而成一副柔和的光网。还有种种不同的气息:各种花卉的芳香,各色各样的木头、叶子、流水、苔藓、动物、水果、泥巴与沃土,甜的与辣的,野的与家的,愉快的和悲哀的,刺人的和止痛的气味,亦在时聚时散中。一道清泉从某处深谷之中汩汩流出;一只有着黄黑斑点的绿色蝴蝶在白色的花丛上面飞翔着;在浓密的树荫中,一根树枝断裂了,树叶纷然交舞而下,时而忽听黑暗中传来一只雄鹿的叫声,时而忽闻生气的母猿申斥小猿的语声。 达萨忘记寻蜜的事情了。他在谛听几只珠光宝气的小鸟鸣啭的当儿,发现一条羊肠小径穿过一丛高大的羊齿植物,好像是大森林中的一座小森林,但更浓密。那是一条窄得不能再窄的步道,他静静悄悄而又小心翼翼地拨开羊齿植物,踏着它的路迹前进。走了一阵子,他来到一株有着许多树干的大榕树前,只见树下矗立一座小小的茅屋,是用羊齿植物的枝叶结合而成的一种茅棚。屋前有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脊梁挺得笔直,两手放在盘起的两足之间。他那双眼睛,在白色的头发和宽阔的脑门下,用志不分地专注着地面;眼虽睁着,但并非向外窥视,而是向内反观。达萨心里明白,此人是位圣人,是位瑜伽行者。他曾见过这一类的隐士,他们是诸神宠爱的人。向他们献礼致敬,是一种善举。但这个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这个结得好、藏得好的小茅屋前,一心不乱地专注于他的禅定之中,使得这个孩子感到更为强大的吸力,感到这个人比他所见过的任何其他圣者更为稀有,更为可敬——他端坐在这里,好似浮在半空中一般,而他那副出神的眼睛,更似能见能知任何事情一样。他的周身围绕着一道神圣的光晕、一种尊严的魔圈、一种集中的烈焰,以及一种瑜伽灵力的光波,都是这个孩子无法通过,也不敢用一句敬意或惊叫的呼声加以干犯的。他那副庄严的法相,从内部发出的光彩,如如不动的身影,在他安坐着的地方像月亮一般放射着种种不同的光波和光线;而他那种蓄积的灵力,沉着专注的毅力,也在他周围交织而成一种强大的法力,使得达萨确感到坐在这儿的这个人,只要一发愿或一举念,甚至连眼睛都不用睁,就能取人一命或者救人一命。 这位瑜伽行者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他的屋前,比一棵树还要寂静,简直像石雕的神像一般,因为树干固然纹丝不动,但枝叶还在迎风摇摆;而这个孩子,自从一眼瞧见此人之后,就像中了魔一般,被这个景象所迷,所吸,所拴,也一动不动地定住在那里。他见到一点阳光照在他的肩上,一隙阳光落在他的一只放松了的手上;他看到点点光明缓缓移去,而新的光点又照射过来,于是他开始明白:这些光线与此人没有关系;附近小鸟的鸣声、猴子的细语,与他亦无关系;落在圣者脸上,嗅他的皮肤,爬到他的颊上,而后飞去的那只黄色野蜂,也与他没有关系——林中所有一切的生物,皆都跟他了无关系。达萨感到,所有这一切,所有眼可见到、耳可听到的每一样东西,所有一切美好的或丑陋的、可爱的或可怕的事——所有这一切的一切,皆与这位圣人毫无瓜葛。雨不会淋着他,火不会烧着他。他周遭的整个世界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表象。这位王子牧童隐隐地觉到:这整个世界,只不过是吹在地面的一息微风而已,只不过是现在海面的一个涟漪罢了。他之意识到此点,并不是出于一种纯然的思维与推想,而是出自一种具体的震颤和微微的眩晕,一种恐惧与危险之感,同时也是一种热切的神往之情。因为他觉得这位瑜伽大师已经突破了世界的表层,越过了表象的世界,进入了存在的根基,深入了万物的奥秘。他已打破障碍,揭去了感官的魔网,抛开了光线、音响、色彩,以及知觉的游戏,进而安住在不变的本体之中了。这个孩子虽然曾经受过婆罗门的教导,得过不少灵光的加被,但他既无法以他的理智理解此点,更不能用语言加以申述。可是而今感到了它,就像一个人在极乐的时刻感到圣神的显现一般;而今他因敬畏此人而起的一种凛然之情感到了它;他因敬爱此人并渴望去过此人在此坐禅所过的一种生活感到了它。说来奇怪的是,这位老人却使他想起了他的出身,使他想起了他的尊荣。这使他十分伤感,使他定定地伫立在那丛羊齿植物的边缘,忘记了飞翔的小鸟和细语的树木,忘记了身边的森林和远处的牛群。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位圣者,完全被这位圣者的法力所攫,被他那种不可思议的沉寂和冷静所俘,被他脸上所现的那种澄明所吸,被他那种从容不迫的神力所慑,被他那种彻底奉献的精神所镇。 后来,他说不出他在那座茅屋那里究竟待了多久的时间——不知到底是两三个小时还是几天的时光。当他脱离那种法力的吸引,不声不响地穿过那丛羊齿植物,踏上走出森林的小道,终于回到那片开阔的草地和牛群之时,他根本不晓得他做了些什么。他的心灵仍在迷惑着,直到一个牧人骂了他,他才真正清醒过来。那位牧人对他非常生气,怪他去了那么久才回来。但达萨只是瞪着大眼讶异地望着他,好像根本不知人家在对他说些什么。那位牧人被他这种怪异的眼神和严肃的表情吓住了,于是惊问道:“我的老弟,你到哪里去了?到底是见到了神还是碰到了鬼?” “我到树林里去,”达萨说道,“有件事情将我吸引过去了。我本来是去寻蜜的,但我忘了寻蜜的事,因为见到了一个人,一位圣者,一心不乱在打坐或祈祷,而当我看到他脸上发光的样子时,我禁不住定定地站在那里察看,看了很久时间。今晚我想再去一次,同时带些礼物给他。他是一位圣者。” “好吧,”那位牧人说道,“带些鲜乳和奶油给他。我们应当敬重圣人,尽我们所能供养他。” “可是我该怎样向他打招呼呢?” “不必向他打招呼。达萨,只要向他敬礼,把供品放在他面前就行了。就这样就够了。” 达萨如说而行。他费了好一阵子工夫才找到那个地方。门前的那片空地空无人影,而他又不敢移身走进那间茅屋,于是他将他的供品留在门口地上,便离开了那个地方。在牧人们在那一带牧牛期间,达萨每晚都送供品去,有一次还在白天走了一趟。他发现那位圣人进入了很深的三昧境界,这次他情不自禁地在那里站了很久,领受这位瑜伽行者所发出的灵力和加被之光,心身非常快乐、舒畅。 他们离开了这一带地方,将牛赶到其他牧场,并且过了很久之后,达萨仍然没有忘记他在这片森林里面所得的感受。他跟其他许多男孩一样,每当独处之时,就将他自己想成一位潜修瑜伽的隐士。但这种记忆与梦想随着岁月的消逝而逐渐褪色,少年的达萨亦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成了一个强壮的青年,兴致勃勃地加入同伴的运动和角力。虽然如此,他的心灵中仍然存留着一丝隐约的遐想,希望有一天能以瑜伽的尊贵和神力恢复失去的王爷生活和统治权力。 一天,他们来到首都附近的地方,听说皇家正在筹备一次盛大的庆会。由于拉瓦纳国王年老力衰,难以治国,便择定日期,将他的王位传给他的儿子纳拉。 达萨想去参观庆会,以便重睹一下首都的风光,因为他自幼离家,对它只剩一些隐约的记忆了。他不但要听庆会的音乐、观看游行的行列和贵族的比武,而且还要一睹市民和权要的风采。因为他知道他们在故事和传说里都被形容得犹如巨人一般,尽管这只不过是一种故事或传说,甚至比小说还要虚幻,但他也知道,很久以前,他们的这个世界,也曾经是他自己的天下。 牧人得到指示,要送一车奶油到宫中,供作献祭之用,使达萨非常高兴的是,牧队长选了三名青年担任这个差使,而他达萨亦在其中。 他们在庆会的前夕将奶油送到了宫中,签收的人是掌管祭祀的婆罗门华苏德瓦,但他却没有认出达萨这个青年。而后这三个牧人就加入了观礼的大众。清晨,他们目睹祭礼在这位婆罗门祭司的指导之下展开。他们看到大批金黄色的牛油投入火焰之中,望着它转化而成跃动的火舌,发出闪烁的光芒,浓密的烟雾冲向无垠的苍天,以飨为数三十的神明。他们看到金碧辉煌的轿舆在游行队伍前面开道。他们看到年轻的国王坐在花团锦簇的御轿当中,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鼓声。场面显得非常光彩,非常灿烂,但也有些可笑——至少是在年轻的达萨看来,似乎确有此种感觉。他对这个庆会的闹声,对那些马车和穿着马衣的骏马,对那整个富丽堂皇的场面,感到又惊又喜,十分着迷;此外,他对在皇舆前面跳跃的那些舞女,也很喜欢,她们那些修长而又坚韧的肢体,看来犹如出水的莲茎一般矫健。他对首都的壮丽感到讶异不已,虽然如此,但即使是在他兴奋快乐到极点的时候,他仍然以轻视都市人的牧者那种清明意识,静观着所有这一切浮华现象。 他自己是真正的长子,他的继母所生的弟弟纳拉——他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雀巢鸠占,已经僭取了他达萨的王位,坐在那辆花轿里面巡行的,理当是他达萨本人才对——所有这些念头,都没有在他心中出现。倒是他对这个纳拉很看不惯,他觉得这个少年未免有些愚蠢而又鄙下,瞧他那副自高自大,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就让人看不顺眼。他颇想耍耍这个扮演国王的小子,给他一点教训,可惜实在无机可乘,何况,才一转头,他已将这件事情置诸脑后了,因为,实在说来,可看、可听、可笑、可以欣赏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城里的女人都很好看,不但都有着灵巧诱人的面貌和动作,而且能说会道,都很善于辞令。她们以种种俏皮的言词抛给这三个牧人,事情过了很久之后,仍在他们的耳中回旋。那些话里含有一些讽刺的意味,这是因为都市里的居民对待山中的牧人,正如山中的牧人对待城里的居民一般,他们彼此轻视。不过,话虽如此,但城市的妇女仍然非常喜欢这些英俊而又健壮的年轻牧人,因为他们不但经常食用牛奶和乳酪,而且几乎一年四季都活在广阔无垠的天空之下。 达萨从首都回到山中之后,已经成了一个成年之人。他开始追求女孩,并在他与其他青年之人所作的许多拳击和摔角竞赛中艰苦奋斗,力争上风。此时他们来到了另一个地区——一个有着浅浅青草的牧场和长着蔺草与竹林的地区。他在这个地方见到了一个名叫普乐华蒂的姑娘,一见到她那美丽的长相就对她爱得发狂。她是一个佃农的女儿,达萨被她迷得昏头转向,为了赢得她的芳心,他不但抛开了他的自由,同时也忘了所有的事儿。当这群牧人必须迁往别的牧场时,他抛开了种种的劝解和警告,放弃了他曾热爱的牧人生活,向他们道了珍重,吉祥。他成功地赢得了她的芳心,与她结成了连理。他的回报是:耕种岳父的麦田和稻田,帮做磨谷和砍柴的工作。他用竹子和泥巴为他的妻子建了一栋茅屋,作为藏娇的地方。 爱情必然是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才能感动一个青年抛开以前的乐趣、朋友,以及习惯,进而彻底改变他的生活方式,在一群陌生人之间扮演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婿角色。但普乐华蒂的美实在太伟大了,从她脸上和身上发散出来的妖娆魅力实在太强大、太诱人了,使得达萨忘了其他的一切,乃至完全盲目地投入了这个女人的怀抱。而实在说来,他确也在她怀中获得了无比的快乐。有许多故事说:有些神祇和圣者迷上了妖冶的女人,以致乐不思蜀而忘了其他一切,完全沉溺于肉欲之中,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乃至年复一年地和她们黏在一起,难解难分。达萨也有这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意欲,但他命里注定,此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因此,他的幸福也没有地久天长——只不过维持了一年的时光,而在这一年当中,也不是事事遂心的。烦恼的机会多的是:岳父的需索、舅子的讥讽,以及娇妻的脾气。但他只要一与她上床,所有这一切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日出雾散一般。这就是她的微笑的魔力;单是抚摸她那修长的肢体,就有如此微妙的地方;她那娇嫩的肉体乐园,绽放成千的花朵,发出美妙的芳香,结成可爱的荫凉。 一天,他的快乐生活还不到一周年的时候,一阵喧哗和叫嚷扰乱了邻近的安宁。骑着马儿的钦差前来宣布说,年轻的国王快要驾临了。接着来了军队、马匹、辎重,最后是纳拉国王本人,要在这一带狩猎。四面八方都扎了帐篷,满耳都是战马的悲鸣和号角的鸣声。 达萨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在田里工作,照顾磨坊,回避猎人和朝臣。可是,某日,他从田间回到他的小屋时,发现他的妻子不翼而飞了。他曾严格禁止她在这段时间走出门外,如今他不但感到心如刀刺,而且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兆。他匆匆赶到岳家,不但没有找到普乐华蒂,并且没人承认见到她。他心头的疼痛更加剧烈了。他搜索了菜园和麦田;他在那里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然后又在岳家与他自己的茅屋之间走来走去。他躲在田野里面,爬进井中,呼唤她的名字,婉言哄诱她,厉声诅咒她,不息地寻找她的踪迹。 最后,年纪最幼的小舅子——一个天真的小孩——终于向他吐露了真相,普乐华蒂跟国王在一起;她住在他的帐篷里,曾有人看到他骑的大马。 达萨带着牧牛时常用的弹弓,隐藏在纳拉的帐篷附近。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只要警卫稍一松懈,他就偷偷摸近一点;可是,每当警卫再度出现时,他又只好逃开。最后他终于躲进了一棵树的叶丛里面,从那里向下俯视,终于看到了纳拉,他记得他在首都参观国王登基游行时曾经见过他那张可厌的面孔。达萨看着他登上坐骑策马而去。过了几个时辰之后,他又转身返回,下马,揭起帐篷的门帘,这使达萨看到阴暗的内部正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上前来欢迎这位王爷。达萨一眼看出那是他的妻子普乐华蒂,几乎惊得从树上坠落下来。眼见为凭,这下他可看准了,而心头的压力也变得使他难以忍受了。他爱普乐华蒂所得的快乐固然很大,可是而今所遭受的烦恼、痛苦、丧失和屈辱之感也更大。这便是一个人一心专爱一个对象所得的苦果。他所爱的这个对象一旦失去了,他的其他一切也就跟着垮了下来,而使他两手空空地伫立在一片废墟之中。 达萨在附近的林中徘徊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他已变得精疲力竭了,但他每作一次短暂休息之后,内心的苦恼又鞭策他继续前进。他不得不打起精神继续前进,他感到他好像不得不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走到他生命的终点,因为他觉得他的生命已完全失去了它的意义和光彩。虽然如此,但他却没有岔开到那些不可知的远方去,他仍然在他遭遇不幸的这个地方流连下去,他仍然在他的茅屋、磨坊、田园,以及国王的帐篷周围来回打转。最后,他终于再度躲进了那顶帐篷上面的那棵树里。他蜷伏在枝叶浓密的藏身之处,像一头野兽一样在饥饿的煎熬中伺候他的猎物,直到他蓄积最后余力以赴的时刻——直到国王走出帐篷的那一刻。而后他从树上悄俏溜下,扳起弹弓向他的仇人射去,不偏不倚,一颗石子正好打中他的脑门。纳拉倒了下去,躺在那里,没有一点动静。周围似乎寂无人影。一阵复仇得手的快感风暴还没扫过达萨的感官,就被一阵深沉的寂静禁住,显得可怖而又怪异。于是,在这个被杀的人旁还没有发出喊声之前,趁着仆从们还没有蜂拥到这项帐篷前面的刹那之间,达萨已经逃入树林,钻进竹丛,滑下山坡,走向山谷了。 在这种疯狂的行动之中,当他从树上滑下,扳起弹弓,放手发出致命的一击时,他感到他好像要竭尽他的全部生命,好像要发出他所剩下的最后一些精力,好像要将他自己和那要命的石弹一齐射进灭亡的深渊一般,只要使他的仇敌倒下,哪怕只是一刹那的工夫,死也甘心。可是,随着这个行动而来的,却是一片没有料到的沉寂,而他没有想到的一种求生意欲,亦在他的心里将他从那个深渊的边缘拉了回来。一种原始的本能掌握了他的感官和四肢,驱策他进入森林和竹丛的深处,命令他赶快逃走并且躲藏起来。 直到他来到一个安全地带,脱离迫在眉睫的危险,他才明白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在他精疲力竭地倒下,挣扎着喘息的时候,因为虚弱而不再狂热,乃至清醒的时候,他曾对他的逃跑行为感到失望和憎恶。但当他喘息渐缓而眩昏消失之后,他的此种憎恶又变成了一种大胆的求生决心,而使他的心灵再度热烈地歌颂他的此种行动。 追捕凶手的行动展开了。不久之后,搜索的人群就穿透了森林。他们整天敲打浓密的树丛,而他之所以能够避开他们,乃因为他一直动也不动地躲在沼泽地带的藏身之处——人们由于害怕碰到老虎而不敢过于深入的地方。他警醒地睡一会儿,向前爬一点儿,然后再歇一会儿,就这样蹑手蹑足磨了三个钟头的时间,终于越过了一些小山,进而勉力而为,爬进更高的山岳。 这种有家归不得的日子,从此使他到处流浪。这使他显得更加坚强,更加冷酷了,但也更加聪明,更能看开了。虽然如此,但每到深夜,他总是一再地梦到普乐华蒂和他以前的幸福,或他曾经有过的所谓幸福。此外,他还多次梦到来人的追捕和他自己的逃亡——一些使人心跳停止的可怖梦境,例如:他正在林中逃跑,而追捕的人则击鼓鸣金地随后追赶而来。在穿过森林地带、沼泽地区,以及荆棘乱丛,跨过腐朽、败落的桥梁之际,他总是带着某种东西,一副重担、一只包袱,某种包裹着、掩藏着,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他所知道的只是:那是一种非常宝贵的东西,故而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的东西;那是一种很有价值的东西,故而也是容易招来横祸的东西,一件宝物,或许是一件偷来的东西,紧紧地包在一块有着红蓝花纹的白布之中,就像普乐华蒂在喜庆节日所穿的那类亮丽的花布衣裳。就这样,他背着这个包袱、这件宝物,或这些偷来的东西,逃逃躲躲,历经艰难和危险,爬过低悬的树枝或高悬的岩石,偷偷绕过可怕的毒蛇,在摇摇摆摆的木板上跨过满是鳄鱼的河流,直到力尽神疲而止步,才伸手摸索捆绑包裹的绳结,慢慢解开包布,将它展开,而他终于以颤抖的双手取出并举起的那件宝物,竟是他自己的脑袋瓜儿! 他过起躲躲藏藏的流浪生活,虽已不再逃亡,但仍避免与人碰面。一天,他路过一个长满青草的山区,看来非常清静可爱,有如正在欢迎着他,好像对他说他应该结识结识它一般。他在一块地方认出一片草地,上有开花的青草在迎风摇摆着;在另一块地方,他又认出一丛柳林,使他想起一段清净无染的日子,因为那时他尚不知人间有爱和嫉,有恨和仇。那是他曾与他的同伴牧牛的一块牧场,那是他曾度过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的地方。而今他回顾往日,颇有大江东去之感。在他心中泛起的一道甜美的忧郁,回应了在此向他表示欢迎的心声:摆动银柳的风声、小溪清吟的歌声、鸟儿鸣啭的乐声,以及土蜂飞旋的嗡嗡之声。这儿耳闻鼻嗅的一切,莫不含有安身之所的气息;他以前当牧人过那种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时,从来没有感到一块山野之地如此像家一般的温馨,如此成为他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 在这些心声的陪伴和引导之下,带着百战归乡的战士神情,他载欣载奔地浏览了这儿的宜人风景,亡命多月以来,第一次不像一个异乡人,不像一个被人追捕的人,不像一个死亡的候选人,而只是毫无隐蔽地敞开心怀,毫无所想地,毫无所求地,毫无保留地将他自己完全交给这个清净的眼前,带着感恩和些微惊讶的心情,讶异地看看他本人,面对着这种稀有的快乐心境,体验着这种无求于人的感性,领会着这种从容不迫的清净,吟味着这种静观万物的自得之情。他感到他被吸向草地那边的森林。到了林中,来到阳光照射的斑斓沙地上面,回家的感觉又深了一层,使他在不知不觉间信步踏上了羊肠小径,而后穿过一丛羊齿植物——大森林中一个浓密的羊齿植物小林——进而抵达一座小小的茅舍。在这座茅屋前面的地上,如如不动地坐着那位瑜伽行者:他曾来瞻仰,曾来奉献鲜花和奶油的那位圣人。 达萨停住脚步,恍如大梦初醒一般。这里的一切依然如故,这里既无时间流过,亦未有过杀人事件。这里,时间和生命皆如水晶一般坚固、永恒。他伫立在那儿瞻视着那位老人,心中油然生起了他当初瞻仰这位瑜伽大师时曾经感到的那种心仪、敬爱,以及渴慕的心情。他看看那座茅屋,想到雨季来临之前也许需要一番修缮。于是,他鼓起勇气,小心地向前跨了几步。他进入屋中,环顾了一下。里面东西很少,几乎空无所有,一张用树叶堆成的卧榻、一只装着少许饮水的水瓢,以及一个空空如也的级木箩筐。他拿起这只箩筐,前往林中寻找食物,而后带着水果和某种甜美的树心回来。然后,他又将那只水瓢装满新鲜的饮水。 就这样,他已做完他在这里可以做到的一切了。一个在此生活的人,所需要的东西非常之少。达萨屈膝跪在地上,进入沉思之境。他对林中的此种闲静和神游颇为满足,对他自己,对曾在他童年将他引到此地,曾经使他感到犹如宁静、幸福,以及温馨的那个心中之声,也很满意。 就这样,他留了下来,与这个沉静的瑜伽行者待在一起。他更新了铺床的树叶,为他们两人去找食物,修好了那栋茅屋,并开始在不远处为他自己另造一栋。老人似乎默认了他,但达萨却无法确定他是否真正关心他。因为,当他打坐完了起身时,只是为了到屋内吃点东西和睡觉,或者只是为了要到林中漫步片刻。达萨与他活在一起,就像一个仆人活在贵人的眼前,就像一只小动物,例如一只乖巧的小鸟或猫鼬一般,活在人类之间,虽然有用,却很少受到关怀。因为他当逃犯当得太久了,故而对他自己也就不太笃定,总是受着良心的责备,总是躲躲藏藏,总是害怕追捕,故而这种安定的生活、这些不太吃力的小小劳作,以及待在这个似乎不太注意他的人的眼前,也就使他感激不尽了。因为,他在这里睡觉,不会受到噩梦的困扰;因为,他在这里睡觉,往往一睡就是半天乃至一天的时间,睡得他忘了曾经发生的事情。他的心中没有未来,纵然生起一些希望或意愿,那也只是继续留在他已待下的地方,受到这位瑜伽大师的收容,将他引入瑜伽行者的生命堂奥,使他自己也能成为一个瑜伽修士,进而分享瑜伽的超然境界。他已开始模仿这位可敬的苦行头陀的姿势,像他一样盘起腿来如如不动地坐着,像他一样透视某种非一般凡夫所可窥视的实相世界,并且像他一样培养一种等视周遭一切的超然心态。然而,每当他尝试做这一类的努力时,不久就感到垮了下来;他感到他的腿僵脚硬,腰酸背疼,不是苦于蚊虫的叮咬,就是受到奇痒和抽筋的干扰,使他不得不动来动去,不得不伸手去抓他的痒处,乃至不得不站起身来走动走动。但也有几次,他也曾有过一些特别的感受,一种空寂、轻松之感,犹如浮在半空之中,就像有时在梦中感到的一样,时而轻悄地触及地面,时而柔缓地升上天去,就像一缕羽毛似的不息飘荡着。每当碰到这样的时刻,他就想到经常如此飘荡的况味:身心脱离了一切的重力之感,分享到一种更广大、更纯净、更光明的生活境界,进而达到一种彼岸,一种永恒不朽的提升与吸引。但这类景况只不过持续一刹那的工夫而已。而每次跌回故我的境地时,他就感到大失所望,他就想到他必须恳求这位大师收他为徒,引他入门,教他修练,让他进入此道的堂奥,使他自己成为一个瑜伽行者。但他怎样恳求?看来老人似乎不会理他,连对谈一句似乎都不可能。这位瑜伽大师,正如似乎已经超越了日夜与时辰的分野,超越了森林与茅屋的差别一样,似乎也已超越了一切语言的限界。 虽然如此,但有一天,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有一段时期,达萨再度连夜做梦:有时是极度甜美的梦,有时是极为可怖的梦:不是梦见他的娇妻普乐华蒂,就是梦见恐怖的逃亡生活。而在白天,他修习瑜伽,毫无进步可言,因为他既然无法久坐,又不能不想女人和爱情。他在树林里走来走去。他怪气候干扰了他的身心,那时的天气确是闷热,往往突然吹来一阵一阵的热风,让人坐立不安,手足无措。 又是一个这样倒霉的日子。蚊子嗡嗡地叫个不停。达萨又做了一个扰人的噩梦,使他整天置身于恐惧和郁闷之中。这梦他已忘了,但在刚醒时他曾感到那似乎是重蹈了他早年生活的状态和阶段,看来非常邪恶,非常残暴,非常可耻。一整天,他不是心神不宁地在屋外踱来踱去,就是呆呆地蹲在屋角。他做了一些零星的工作,三番两次地打坐冥想,但每次都被一种剧烈的烦躁所苦。他的四肢抽搐,他觉得好像有蚂蚁在他的腿上爬行,感到颈背犹如火烧,使他无法定下心来,即使是片刻的安静都无法得到。他不时向老人瞧上一眼,感到又羞又愧,因为这位老人总是以完美的姿势坐着,两眼目光内敛,面孔浮在他的身上,好似一朵不动声色的花蕾一般。 就在这一天,当老人起身向屋内走去之时,达萨立即迎上前去。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因此他不但挡住他的去路,并且还鼓起勇气向他申诉。 “对不起,敬爱的师父,恕我打扰你的清净,”他说,“我在追求安宁、平静;我要像你一样生活,变得跟你一般。如你所见,我还年轻,但已尝到太多的痛苦。命运耍了我,非常残忍。我生为王子,却被赶出,做了牧人。我做了牧人,逐渐长大,长大成为一个强壮而又快乐的青年,像一头小牛,纯真无邪。而后,我的眼睛睁开,注视女人,而当我看到最美的一个时,我便把我的一生奉献给她,为她服务。我发下重誓:如果得不到她,宁可死掉。我离开了我的同伴,那些牧人朋友。我向她求婚,得到了允许;我做了农家的女婿,为她辛勤耕作。普乐华蒂不仅属于我,而且也爱我,或者,这只是我的想法。每晚我回到她的怀中,和她相依相偎。而后,有一天,国王来到了附近,我自幼被逐,就是因他而起。他来了,将普乐华蒂从我身边夺去,该死!我亲眼看到她向他投怀送抱。那是我有生以来感到的最大痛苦;这事不但改变了我,同时也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我杀了国王。我杀了人,过起逃犯的生活。每一个人都对我不利;我的生命没有片刻的安全,直到我碰巧来到此地。敬爱的师父,我是一个愚人,我是一个杀人凶手,也许仍会被人提起,问吊,分尸。这种生活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要了此残生。” 这位瑜伽大师垂着眼皮,静静地听了他的倾诉,然后睁开两眼,以一种明晰、锐利、镇定、清澈,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坚定视线,紧紧地凝视着达萨的面孔。就在他好像在思量他的诉述般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时,他的嘴巴先是缓缓地扭成一种微笑,而后爆出一阵大笑——一阵无声的大笑,接着摇头叹息着说:“虚幻!虚幻!”达萨呆若木鸡,愣愣地立在那里,内心感到极为混乱而又羞愧。那位瑜伽修士,在吃晚餐前,到通向那丛羊齿植物的羊肠小径上做了一次短程的漫步。他以沉静而有韵律的步伐在那里走来走去。他走了约有数百步之遥,然后转回身来,进入他的茅舍。他的面孔再度恢复了原来的神情,重又转向了超于现象世界的某种东西。从他那种冷漠的面孔爆出的大笑,究竟表示什么呢?他对达萨那种痛苦的告白和请求发出那样的哄笑,究竟表示好意,还是嘲弄?表示安慰,还是申斥?表示慈悲,还是恶意?只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老头所作的一种讥讽,还是一位圣者对另一个人的愚行所作的一种抚慰?那表示排斥,示意退去,还是叫人快滚?抑或表示劝导,示意达萨以他为榜样,跟他一齐大笑?这个哑谜,达萨解它不开。直到夜深了,达萨仍在继续地猜想此种大笑的意义,因为老人似乎以此总结了他的生活,他的幸福,以及他的不幸。他念念不停地咀嚼着它,就如它是含有某种风味的坚韧树根一般。接着,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咀嚼、揣摩、推敲老人何以那样大声,那样好笑,那样开怀的心情,并以那样不可思议的兴致叫出一个词儿:“虚幻!虚幻!”他一知半解地猜想这个词儿的大概意义,而老人在笑声中发出的那种音调,似乎也暗示了某种意义。虚幻——那就是达萨的生活,达萨的青春,达萨的甜美幸福和痛苦不幸。美丽的普乐华蒂是虚幻,爱情和爱的愉悦是虚幻,整个的人生都是虚幻。达萨的生命,所有一切人类的生命,世间的每一样东西,在这位圣者的眼中,莫不皆是一种儿戏,莫不皆是一种景象,一种戏剧,一种幻影,一种皂泡,美丽包装里面的一种空气——莫不皆是一种可以嘲笑,可以轻视,而不必过于认真的东西。 尽管这位老人可以用一阵大笑和“虚幻”一词打发达萨的一生,但达萨本人可不那么容易。尽管他曾希望他自己也成为一个嘲笑人生的瑜伽行者,大可将他自己的人生视为一种无足轻重的虚幻,但那种寝食难安的生活又在这几天几夜之间现了出来。如今他又想起几乎忘了的那些事情——当他经历一番紧张的逃亡生活之后在这儿找到安身之处的种种情形。在他看来,当时他似乎只有一线希望:希望他能学习瑜伽之道,至于是否能像老人一样成为一位高手,自然不用说了。那么——老是在这座森林之中徘徊,又有什么意义?它曾是一个避难所;他曾在这里恢复一点元气和体力,也曾恢复一点理智。那是不可轻视的一点,实在说来,是非同小可的一点。然而,外面追捕国王凶手的案子也许已经结束了,而他也许亦可继续流浪而不致遭遇什么重大的危险了。 他决定继续流浪。他希望明天就动身。世界很大,他总不能永久滞留在这藏身之所啊。 这个决定使他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点。 他原打算天一亮就走。但他一觉醒来之后,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老人已经开始打坐了,而达萨又不能不辞而别。并且他还有一个请求没有提出。因此,他就等着,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直等到老人爬起身来,伸展四肢,开始漫步。到了此时,达萨才又挡住他的去路,继续不断地向他磕头行礼,坚持不懈地向他恳求,直到这位大师向他表露了询问的眼神。 “师父,”他谦卑地说道,“我要走了。我不再打扰你的清神了。但是,敬爱的师父,请你容许我向你做这最后一次的请教。当我将我的遭遇向你说了之后,你大笑着叫道:‘虚幻!虚幻!’什么是‘虚幻’?求你为我做些开示。” 这位导师转身走向茅舍,以他的眼神命令达萨随后跟着。老人拿起水瓢递给达萨,示意要他净手。达萨恭恭敬敬敬地洗了手。接着,师父将剩余的水倒入羊齿植物丛中,再度将水瓢递给达萨,要他去取新鲜的饮水。达萨遵命而行。他一路奔跑而去,离情别绪不住地扑打他的心脏,因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通过这条小径到池中取水。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拿着这只口已磨光的水瓢,到这往往映着麋鹿头角、拱形树顶,以及美丽蓝天的小池取水。现在,他俯下身去,这水池也最后一次映现他在晚霞中的面孔。他将水瓢缓缓浸入水中,让水慢慢流进瓢中,心头忽起一种怪异的迷惑之感。使他无法理解的是,他既然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了,老人又没有要他再住一阵子或要他永远留下,何以使他会有这种感觉,为何使他感到如此的难过? 他蹲在池边,掬了一口水喝下,然后站起身来,小心地捧着水瓢,不使一滴水溅出。他正要转身踏上小径,耳中忽然听到一种使他感到又喜又惊的语声。那是常在梦中听到,而在醒时经常渴念的一个人声。这个声音,在这黄昏的森林之中,轻悄地呼唤着,实在太甜美了,实在太迷人了,听来像童子一般地娇美、可爱,使他感到惊喜交集,连心脏都禁不住悸动起来。那是他的娇妻普乐华蒂的声音。“达萨。”她如此迷人地呼唤道。 他难以置信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手里仍然捧着装了水的水瓢;接着,突然之间,她在那些树干当中出现了,修长的腿亭亭玉立,苗条得犹如一根芦苇——她,普乐华蒂,他难以忘怀的那个不忠不贞的爱人。他丢了水瓢便向她奔去。她略带羞怯地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以她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向他凝视着。他缓缓向她接近,看出她脚上穿的是红色的凉鞋,身上着的是华贵的衣裳。她的臂上戴着一只金制的手镯,而她那头乌溜溜的黑发上面,则闪烁着宝石的光辉。他止住了他的步伐。她仍是国王的一名爱妾么?难道他没有杀死纳拉么?她仍戴着他的首饰走动么?她怎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到他的面前?又怎能敢于直接呼唤他的名字? 但她已比以前更加可爱了,以致使他等不及探问情由,就已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中,以他的前额抵住她的秀发,扳起她的面孔,亲吻她的嘴巴。而他立即感到,他以前所失去的一切都归还于他了,他以前曾经拥有的一切——他的幸福、他的爱人、他的欲望、他的激情、他的生之欢乐——都在他做这一连串动作的当儿回到他的身边了。他所有的一切心思意念,都已远离这座森林和隐士了;树木、茅舍、打坐,以及瑜伽,都已消失不见了,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了。老人给他取水的水瓢,他也不再想到了。它仍然停留在水池旁边,那是他在奔向普乐华蒂时将它丢掉的地方。而她,她也等不及地开始向他诉述她何以来到此地的前因后果,以及其间所发生的种种事故了。 她的故事非常离奇,令人感到又惊又喜,犹如出人意表的童话故事一般,而达萨也就这样跃入了新的生活境界,就如那是一则神仙故事一样。普乐华蒂又属于他了:可厌的纳拉国王死翘翘了,追捕凶手的通缉令早就注销了。而喜上加喜的是,一度贬为牧人的王子达萨,已被宣布为合法的王位继承人和统治者了。首都的一位老牧人和一位婆罗门老祭司,复活了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放逐故事,并且已经使它成了全国家喻户晓的新闻了。曾被当作谋杀纳拉的凶手而被通令全国各地缉拿归案惩罚、处死的他,如今已被以更大的热心在全国各地加以寻访,以便使他得以堂堂正正地进入父王的宫殿,并且庄严肃穆地登基为王了。 这真是如梦一般,而使达萨最感惊喜的是,在派到全国各地寻找他的人中,第一个碰见他并向他报喜的人,竟是普乐华蒂,真是太巧太妙了。他发现到,森林的边缘已经扎了营帐,空气中充满了营火和烧烤猎物的气味。普乐华蒂在侍从的簇拥欢呼之下,在一场盛大的欢宴展开之际,介绍她的丈夫与大家见面。大众中有一个人,是达萨在山中当牧童时的伙友:想到达萨也许会隐居在他以前曾经喜爱的一个地方,并带着普乐华蒂和侍从来到此地的,就是此人。此人一经认出达萨,立即开怀大笑起来。他随即向他奔去,准备热烈地拥抱他或拍打他的肩背以示友好,但他忽然想起他这位牧人朋友已经当了国王,因此突然止步,好像蓦然僵住一般,愣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向前走去,毕恭毕敬地向他行跪拜之礼。达萨将他扶起,把他拉到自己的胸前,热情地呼叫他的名字,并且问他,他该怎样奖励他。这位牧人说他想要一头小母牛,新王听了非常高兴,立即下令挑选三只最漂亮的小母牛赏赐给他。 被向新王引见的人愈来愈多,官员、猎人,以及御前婆罗门祭司,应有尽有,而他也一一接受了他们的敬礼。筵席摆了起来,皮鼓、琵琶,以及鼻笛之乐于焉奏起;而结彩张灯,杯觥交错,使得达萨更有置身梦中之感。他无法完全信以为真。就眼前而言,在他看来,唯一真实不虚的,似乎只有他的娇妻普乐华蒂,因为她此刻真是实实在在拥在他的怀里。 一行人逐日按驿向京城开拔。信差一路飞奔而去,宣布新王已被找到,正向首都前进中。而当达萨和他的随员来到时,全城立即敲锣打鼓,震天价响。一队穿着白色长袍的婆罗门祭司走上前来迎接他,为首的一位是华苏德瓦的衣钵继承人,而华苏德瓦就是距今二十年前暗中将达萨送往牧队,以免受到新后迫害的人,可惜刚刚过世不久。这些婆罗门僧侣先向新王欢呼,接着高唱颂歌,而后将他引进已经燃起巨大祭火的宫殿之中,达萨被拥进了他的新家。更多的欢迎礼、致敬礼、祝福礼,以及演讲会,接踵而来。而在王宫外面,全城的居民也都在欢天喜地庆祝着,直到夜深。 每天在两位婆罗门的教导下,达萨不久就学到了一个统治者所必备的知识。他参与祭祀,宣布判文,学习骑马与战斗技能。一位名叫弋巴拉的婆罗门教他为政之道。他向他解释王室的地位与合法的特权,向他说明未来王子的继承问题,并向他提示哪些人是他的对头。他的主要敌人是纳拉的母亲,她不但曾经篡夺达萨王储的王位继承权,而且还曾阴谋杀害他的生命,而今她的儿子被杀,自然痛恨杀子的凶手。她已逃往邻国高文达大王那里寻求庇护,此刻正住在他的宫中。自古以来,这个高文达王族一直是个危险的敌人,他们不但曾对达萨的祖父发动战争,而且还曾提出割让领土的要求。另一方面,达萨的南方邻居盖巴里国王,则不但曾与他的父亲友好,而且一直讨厌纳拉国王。邀请这位国王来访,赠以厚礼,并请他参加下一次的大狩猎,乃是达萨的当前要务之一。 普乐华蒂很快就适应了贵族的生活之道。她有着公主的气派,而穿起美丽的衣服,戴起漂亮的首饰,更是显得雍容华贵,看来跟她丈夫一样,出自一个高贵的家系。他们年复一年地守在一起,过着和谐的爱情生活,而他们的幸福又为他们增添了某些光彩,使他们跟受神宠的人们一样,得到了人民的爱戴。而经过了长久的等待之后,普乐华蒂终于为他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达萨为了纪念他的父王,替这孩子取名拉瓦纳——使他的幸福臻于圆满的境地。自此以后,他所拥有的一切——所有的土地与权力、地产和谷仓、乳牛、猪羊,以及马匹——在他眼中,也就有了一层新的意义,一种附加的荣耀和价值。他以前之所以喜欢他的财富,是因为它可以让他慷慨地花在普乐华蒂身上,因为美丽的衣装和珠宝可以使她显得更加可爱。而今,他的财产之所以使他更加欢喜,同时也显得更加重要,则是因为他可以从它们身上看出其子拉瓦纳所得的遗产和未来的幸福。 普乐华蒂的主要乐趣在于宴会、游行、漂亮的衣着,以及成群的仆从。达萨比较偏爱庭园之乐。他订购了许多珍贵的花木种在园中,还在园里饲养了许多鹦鹉和其他种种有着彩羽的鸟类。喂养这些宠物并与它们交谈,已经成了他的日常娱乐之一。此外,学问也在吸引着他。他成了婆罗门僧侣们的一个好学生,用功学习读书和写字,背诵许多诗歌和格言,并且,他还请了一位私人书记,利用贝叶制作书卷,而一个相当可观的书斋就在这位书记的妙手之下成长起来。这些书卷保存在一间华美的房间之中,而这个房间里面则布置着用贵重木料做成的镀金嵌板,上面刻着神明生活故事的浮雕。他有时将他的婆罗门僧侣——祭司中的第一流学者和思想家——邀到此处,举行圣理的辩论:世界的创造、昆瑟笯的幻化、神圣的吠陀经典、献祭的力量,以及更大的苦行赎罪之力——凡夫之人可以此种方式使得诸神敬畏得直打哆嗦。辩才无碍而又能提出优美论证的婆罗门可以得到精美的赠品。有些辩论出色的人,有时可以牵走一头漂亮的母牛。这里面有时亦可看到滑稽而又动人的场面:有些伟大学者,念罢吠陀圣典中的箴言及其出色的经疏不久,或者,刚刚证明他们对于诸天和四海的认识多么深切,马上就得意扬扬地带着他们所得奖品高视阔步地走开,甚至为了他们的奖品而互相斗起嘴来。 然而,达萨王爷尽管有了他的幸福,他的财富,他的花园,以及他的图书,但大体而言,他有时仍然禁不住要把属于人生和人性的一切视为奇异而又可疑,动人而又可笑的物事,就像这些聪明而又虚浮的婆罗门僧侣一样,显得明智而又愚暗,可喜而又可鄙。在他凝视荷池里的莲花时,在他凝视光彩夺目的孔雀、山鸡,以及犀鸟时,在他凝视宫中的镀金雕塑时,他有时感到这些东西似乎都在发着永生之火的光辉,确有不可思议的神圣意味。但在另一些时候,甚至在同一个时候,他又在它们身上感到某种虚幻不实,颇有问题,不可信赖的意味,感到一种易于消灭和瓦解的倾向,感到一种容易化为无形,变成混沌的性质。就像他本人一样,原是一位王储,后来变成牧人,进而沦为凶犯,最后成了国王,所有这一切都在某些不可知的力量推动和引导之下,使他的每一个明天永远处于不定的状态之下,而整个人生的无常虚幻亦复如此,到处都同时包含着尊贵与卑贱、永恒与死亡、庄严与荒谬。即连他那美丽可爱的普乐华蒂,有时亦会失去她的魅力而显得滑稽可笑;她手上戴了太多的镯子,眼里露出了太多的骄傲和得意,并且,为了表示威严,又做作得过于厉害了一些。 比他的花园和书卷更令他喜爱的,是他的儿子拉瓦纳,可说是他爱的结晶和生命的完成,是他的温情和关注的对象。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王子,一个娇美可爱的小孩,一双鹿眼像他的母亲,喜欢沉思冥想像他的父亲。每当达萨看到这个孩子久久站在园中的一株观赏花木之前,或坐在一张毛毯上面,聚精会神地观想一块石头、一个雕成的玩具,或一茎鸟类的羽毛时,看他微微扬起眉毛,两眼定定静观,略显出神的样子,他就觉得此子跟他自己一般。达萨第一次不得不离开这个孩子一个不定时期时,才完全体会到他是多么热切地疼爱着他的这个宝贝。 某日,一位信差从与强邻高文达国接壤的边疆赶来报告说,高文达手下的人侵入边界,掠夺牲口,甚至还抓走了达萨的若干臣民。达萨听了报告,立即准备前往。他带了羽林军和数十名精壮兵马,出发追捕侵略者。在上马开拔的前一刻,他将他的儿子抱在怀里亲吻;父子的亲情突然炽热起来,他感到心中犹如火灼般痛苦。此种痛苦的力量使他吃了一惊,他感到犹如一道来自冥冥之中的命令一般。而在漫长的征途之中,他对这件事情的思索终于得到了领悟。因为他一面策马前进,一面思索他何以要如此认真而又迅速地奔赴边疆的原因。他如此思索:是什么力量促使他采取如此的努力?他想着想着,终于明白:就算边疆某处有些人畜被人掳去了,这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就算他的威权受到窃笑,那也不足以燃起他的心头怒火而激使他远赴疆场。以同情的一笑打发此种入寇的消息,对他而言,才是比较自然的做法。但他知道,他如果那样做的话,对于拼命赶来报告的信差,未免太不公平了。并且,这对那些已被敌人抓去,当了俘虏,远离自己的家乡,失去安乐的生活,成了外人奴隶的人民,也一样地有失正义之感。尤甚于此的是,所有一切其他的臣民,尽管尚未受到些微损害,但也一样会有受到亏待的感受。他们会对他的忍辱感到愤慨,因为他们无法理解他们的国王何以不能好好捍卫他的国土。他们认为,任何国民,一旦受到武力的侵犯,倚仗他们的统治者出力搭救和复仇,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明白到,进行此种报复性的远征,乃是他的责任所在。可是,他的责任又怎样呢?往往被我们毫不在意地忽略的责任,究有多少?何以只有这个报复的责任非同小可?不可忽视?何以没有使他马马虎虎,敷衍了事,反而拿出全副的热情以赴?这个疑问刚在他的心中生起,他的心脏随即就提出了答复,因为他刚一想到他与小王子拉瓦纳告别时的痛苦,他的心脏马上就痛苦地悸动起来。 他明白到,如果牲口和人民被抢而国王袖手不管,更多的打劫和暴力侵犯就会扩大开来,越过他的国界而逐渐向腹地逼近,终而至于大敌当前,乃至专找他的痛处——他的儿子本身——下手。他们会将他的儿子——他的王位继承人——从他身边夺去;他们会将这个孩子带走,然后加以杀害,也许是折磨而死:而这将是他最难忍受的痛苦,比弄死普乐华蒂本人还要难受,还要糟糕。这就是他所以那样热切地跃马而去的原因,也是一个元首如此尽责的根由。既不是为了关心人畜的损失,也不是为了善待他的百姓,更不是有意宣扬父王的英名,而是出于他对这个孩子的一片热烈、痛苦,而又背理的爱心,出于他对失去这个孩子将会感到的那种热切,而又非理的畏苦之心。 这便是他在征骑上面所得的体认。但他还没有想到捕捉和惩罚高文达手下的人。他们已经带着掳掠物逃走了,因此,为了表示他的决心和勇气,他得亲自率领他的人马越过边界,摧毁对方的一个村落,捞回一些牲口和奴隶。 他出征已有多天了。在得胜归来的途中,他再度沉思起来,而返回家中后,显得非常沉默而又颇为烦恼了。因为,他已从他的沉思之中体悟到,他已完全落入了陷阱,没有了任何摆脱的希望:他的整个天性和他的种种行动都陷入了一种魔网之中。他对哲学的喜爱,对于静坐和清净无为的爱好,都在不断地增进之中;然而,他对拉瓦纳的爱心、对于其子的生命与未来的忧心,以及同样困人的战斗义务和纷扰,亦在从另一个源头日见滋长中。情感生矛盾,爱心起战争。他已在讨回公平的行动当中抓回了一批牲口,恐吓一座村庄,并且强行拘捕了一些无辜的人民。不用说,此一行动当然会导致新的报复,新的暴力,如此往返不息,直到他的整个生活和他的整个国家完全投入战争和暴力之中而变得刀光剑影,乃至兵连祸接。他自回宫之后,所以变得如此沉默,如此烦恼,就是因了这种透视或识见。 他的想法没错,对方果然没有让他安心过活。侵犯和掠夺之事一再发生。为了索偿和自卫,达萨只好再度带兵出征,而当敌军退避之时,他的部下就只有将气出在对方的平民身上了。武装的骑兵逐渐成了首都的常见景象。边境的许多村庄,如今也驻扎了永久的警备队伍。军事会议和作战计划扰乱了达萨的生活。他看不出这种永无了期的游击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为受到池鱼之殃的百姓感到难过,为因此丧生的死者感到悲痛。他感到悲伤,因为他逐渐疏忽了他的花园和他的书卷;他感到悲伤,因为他逐渐失去了生活的平静和内心的安宁。对于这些问题,他常与那位婆罗门僧戈巴拉讨论,有时亦与他的妻子普乐华蒂谈谈。 难道他们不该请求一位受人尊敬的邻国君王出面做个和事老么?就他这一方而言,为了求得和平,他乐意割让一些牧地和村落。但对这种论调,无论是那位婆罗门僧,还是他自己的妻子,都听不入耳,这不但使他感到失望,而且有些气愤。 对于这个问题,由于他与普乐华蒂的意见不合,不但导致了一场非常剧烈的争吵,结果还造成一种严重的感情破裂。他一再地向她申述他的观点,但她总是觉得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是针对她本人而非对这场战争和徒然的杀戮而发的。她在一场冗长而又恼怒的反驳中宣称,这是正中敌人下怀的下策,因为对方正要利用他天性善良和爱好和平的弱点——畏战的心理更是不在话下了;她认为敌人会接二连三地迫使他签订和约,签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要让出一些国土和人民,永无餍足之日,而且会趁他衰蔽脆弱的时候卷土重来,再度发动战争和劫掠,将他所剩的一切完全夺去。她说她所关心的并不是牲口和村落,也不是战功和罪责,而是整个的命运,他们的生死和存亡。并且还说,如果达萨不知道他对他的尊严,对他的儿子,对他的妻子负有什么责任的话,她愿意担任教导的职务。她的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焰,她的语声中带着气愤的颤动,她已很久没有显得如此美丽,如此热情了,但他唯有感到烦恼而已。 同时,边疆的侵略和骚扰仍然继续着,对方只在雨季开始的时候暂时休兵一下。到了此时,达萨的宫中演成了两个派系:一边是主和派,人数很少,除了达萨本人之外,只有少数几位老年婆罗门僧侣,都是喜欢冥想的饱学之士;另一边是主战派,亦即以普乐华蒂和戈巴拉为首的一派,有绝大多数的祭司和所有军官为其后盾。全国都在做着狂热的备战工作,据传敌方也在做同样的准备。狩猎队长指导拉瓦纳王子练习箭术,而他的母亲则带着他巡视每一个战斗部队。 在这段时间中,达萨有时会想到他在逃亡期间所住的那座森林和在那里专心打坐的那位白头隐士。有时他感到一种向往,想去拜望那位瑜伽行者,再去见他一面,并向他讨教讨教。但他不知那位老人是否仍然健在,更是不知他是否愿意听他倾诉并加开导。然而,就算他仍活在世上并愿意提出开示,一切仍然不会出乎它的常轨,什么也改变不了。冥想和智慧都是优美而又高贵的东西,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些东西只对生命的边际有效。如果你在生活的河流之中游泳而与波浪搏斗的话,你的活动和痛苦都与智慧搭不了关系。你的动作都是自动自发的,都是命运注定的,因此,除了尽力而为,就只有逆来顺受了。即连天上的神明,也无法活在永恒的和平和永恒的智慧之中。他们仍然需要面对危险和恐惧,仍然需要挣扎和战斗:这是他从许多神话故事得知的事实。 因此,达萨让步了。他不再跟普乐华蒂争论了。他校阅了军队,眼看着战争就要来临了,因而在虚弱的梦中期待着,而在他的身体日渐消瘦,面色愈来愈暗的时候,他看出他的幸福也跟着消逝,他的快乐也跟着萎谢,直到只剩对他儿子的一片爱心。这片爱心与他的忧心同时并增,与军队的武装和训练同时并进。它是他的干枯花园中一朵火红的鲜花。他不知一个人究能忍受多大的空虚与沉闷,不知多么容易习惯于忧愁和阴郁,更不知道这样一种忧虑与关注的爱心竟会如此痛苦地支配一种似乎已经失去爱护能力的生活。就算他的生活没有了意义,但并非没有一种重心;它仍以他爱儿子的心为中心而在运动着。为了拉瓦纳,他清晨起床,而将白天的时光和精力完全用在使他感到厌恶的战争事务上。为了拉瓦纳,他耐心地与他的将帅研商,而按主战派的意见,仅到宁可静观待变而不贸然冒险的程度。 正如他的欢乐、他的花园,以及他的书卷日渐弃他而去一样,许多年来,那些曾经为他缔造幸福和快乐的人们,亦在日见与他疏远。这事始于政治上的争端,始于普乐华蒂的激烈言论;她严厉指责他的害怕犯罪和爱好和平,几乎公然指称那是一种懦夫思想。她以愤怒的面神和猛烈的词句大谈英雄的气势、国王的荣誉,以及屈辱的下场。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使他感到震惊和混乱的当儿,他终于突然了悟到,若非他的妻子已经疏远了他,就是他已疏远了他的妻子。自此以后,他俩之间的裂痕日渐加深,并且仍在继续扩大之中,谁也没有设法加以遏止。或者,采取行动的责任也许应由达萨来负才行,因为,只有他明白这个鸿沟形成的原因。在他的想象中,这条鸿沟已经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悬隔,已经成了一种遍在的深渊,横亘在男与女,是与非,以及灵与肉之间。经过一番回顾之后,他想他看清了这件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他想起了普乐华蒂如何以不可思议的美貌拴系他的心,直到他离开他的朋友,放弃他那无忧无虑的牧人生活,为了她而像个仆人似的活在一个异样的世界之中,为了她而入赘于一个心地不善的人家,让他们利用他的迷恋去剥削他的劳力。而后纳拉出场,而他的不幸于焉展开。这位富有的国王以他那些精美的服装和帐篷,以他那些骏马和仆从,诱引了他的妻子。这对他也许没费吹灰之力,因为可怜的普乐华蒂从来没有见过那样豪华的场面。可是,假如她果真有她忠贞的美德的话,还会那样轻易、那样快速地被人引上歧途么?好了,国王就这样勾引了她,或者只是带走了她,就这样为他招来了他从未有过的哀伤。不过,他达萨也报了仇,雪了恨。他已杀了这个偷他幸福的奸贼,并把下手的刹那视为一种大胜的时刻。但刚一下手,他就得拔腿而逃。他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地在沼泽和森林地带求生,成了一个不敢信赖任何人的亡命之徒。 但在这段时间,普乐华蒂究在做些什么?对于这点,他俩向来很少提起。不论怎么说,她并没有跟着逃命。她之出面找他,只是在他已被宣布为纳拉的王位继承人之后的事,而她之所以需要他,亦只是因为他的出身可以带她进入王宫,登上后座而已。她因此出场,来到森林和隐士的住处,找他出来。他被装扮起来,拥立为王,自那以后,他一帆风顺,只有荣耀——但实际说来:那时他放弃了什么?得了什么?他得了一国元首的荣华和责任——先是轻而易举,而后是愈来愈难的工作。他失而复得他的美妻,与她做爱的甜美时光,而后生了他的儿子,使他学到了一种新的爱心,因而日渐关切到他那有了危机的生活和幸福,以致而今弄得全国面临战争的边缘。这就是普乐华蒂在那片林中池塘旁边发现他时所给他带来的一切。但他丢开了什么?他牺牲了什么?他丢开了林中的安宁、虔诚的独修,以及一位瑜伽圣者的示现和示范。此外,他还牺牲了种种希望:皈依那位大师,成为他的衣钵继承人,分享他那深切、光辉,而又不可动摇的心灵平静,摆脱人生的痛苦和挣扎。由于被普乐华蒂迷昏了头,落入这个女人的罗网之中,中了她那种野心的毒害,他才放弃了那可以使他获得自由和宁静的唯一道路。 这就是他的生活故事如今在他心中呈现的大概模样,实际上也很容易作此解释,只有少数几个污点和忽略,需要如此看待。他已忽略了一些地方,其中一个事实是:他根本没有成为那位隐者的徒弟。相反的是,他已到了自愿离他而去的程度。但观点因了事后的悔悟而有所改变,也是常见的事。 普乐华蒂对于这些问题的看法颇为不同,虽然比起她的丈夫来,她是不太喜欢深思熟虑的人。她根本没有想过纳拉。相反的,她认为,假如她没记错的话,为达萨带来好运的人,只是她,而非别人。她曾负责使他成为国王。她已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毫不吝惜地给了他爱情和快乐。但到头来,她却发现他不配她的伟大,不值她的远大计划。因为在她看来,显而易见的是,这个即将来临的战争,只能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摧毁敌人,加倍扩增她的权力和财产。但达萨却没有一点王者的气概,对于这个理想不但不高高兴兴地予以热切的合作,反而畏畏缩缩地避免战争和征服,宁愿懒懒散散地把时间浪费在他的花鸟和书卷上面,也不肯勇往直前。与他相反的是骑兵司令官昆瑟瓦密陀罗。此人很有男子气概,一再主张尽快打胜这场硬仗,是主战派的一个极端分子,其热情的程度仅次于她普乐华蒂自己。两人之间,无论从哪个角度比较,总以昆瑟瓦密陀罗占取优势。 达萨并非没有注意到他的妻子与昆瑟瓦密陀罗的友谊正在日渐增长之中。他已看出,她不但非常欣赏他,同时也让她自己接受这个勇敢而又快活,但或许颇为肤浅,甚或有些愚蠢的军官,以他那种男性的微笑、强健的齿牙,以及修饰得很好的胡子欣赏她自己。所有这些,达萨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心酸,但也相当不齿。他不免有些自欺自骗,说那根本不值一顾。他既没有侦察他们,也不想查明他们的友谊是否已经超越了文明的限度。他以他平常看待一切不幸事件惯用的那种强自镇定的态度注视着普乐华蒂与这位英俊骑兵之间的恋情和她表示她喜欢他甚于喜欢她丈夫的种种神情。不论他的妻子是否存心不贞和背叛,是否只是表示她轻视他的怯懦,这都没有什么关系。这件事情已经发生,并且正在发展之中,就像他所感到的战争和灾祸一样,即将临到他的头上。对于此点,无计可施,无事可为。对于它,唯一可能采取的办法是:逆来顺受。因为,达萨的英雄气概和丈夫本色,就在于忍辱负重,而非攻击征服。 不论普乐华蒂与这位骑兵队长之间的互相钦慕是否已经逾越了道德规范,不论怎么说,普乐华蒂的罪过总比他达萨本人要小一些。他对此点颇为了然。他既然是个喜欢思考和怀疑的人,自然会怪她瓦解了他的幸福。或者,不论怎么说,他如今之所以落入人生、爱情、野心,乃至报复和侵略的陷阱,普乐华蒂至少要负部分的责任。在作如是想的时候,他甚至归罪女人,归罪爱情,归罪贪恋世间的一切,归罪整个的狂歌热舞,追求情欲、通奸、死亡、杀戮,以及战争。但同时他也十分明白的是:普乐华蒂不该受到责备。她并不是一个祸因,相反的,受害的却是她自己。她既没有造罪,故而也无责可负,不论是她的美,还是他对她的爱,都是如此。她只不过是阳光中的一粒微尘而已,只不过是河流中的一个涟漪罢了。避开女人与爱情,避开野心和享乐,应该是他自己的事情。他应该安分守己地在牧人群中做个牧者,再不然就该克服他自己的障碍,去修那不可思议的瑜伽之道。他忽略了此点,没有能够办到:他没有远大的抱负。再不然就是他没有忠于他的志趣,以致终于被他的老婆名正言顺地视为一个懦夫。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她已给了他这个儿子,给了他这个脆弱而又漂亮的男孩,使他为这个孩子担心受怕,畏首畏尾,但也使他自己的生命有了意义,实在说来,使他有了一种大大的乐趣——不用说,自然是一种充满痛苦和恐惧的乐趣,但不管怎样,总是一种乐趣,一种真正的幸福。而今他要为这种幸福付出代价了——以他内心的烦恼和辛酸,以他的甘愿作战和赴死,以他的有意趋向一种可怕的命运,作为补偿。 就在这个时候,高文达国王正在他的京城里面,听候邪恶记忆的妖媚唆使者纳拉之母的吩咐。高文达的侵略和挑战,不但愈来愈为频繁了,而且也愈来愈无耻了。只有与强大的戈巴里国王结为同盟,才能使达萨有足够的力量维持和平与睦邻的关系。然而戈巴里这位国王,尽管对达萨颇为友好,但也是高文达的亲戚,故而也婉转地回绝了达萨求他结盟所做的一切努力。完全无法逃避,连保持稳健和人道的希望都没有。此种注定的结局愈来愈近,唯有忍受的一途了。事情演变至此,连达萨本人几乎也渴望战争了。既然战争已到无可避免的地步,那就只有希望那蓄积已久的雷霆早些打来了,就只有盼望这场灾难快些来临了。 达萨再度拜访了戈巴里国王,但只作了一次没有结果的礼貌交往。戈巴里国王以节制与忍耐相劝,但这种办法现在已经没有指望了。此外的建议便是改进武装设施了。意见的分歧点只在这样一个问题上面:对于敌方的下一次突袭和侵略,究应立予还击,还是等到对方实行大规模侵犯时再行下手,好让所有的人们和保持中立的人士明白谁是破坏和平的真正祸首? 对于这类问题毫不在意的敌方,既不考虑,亦不讨论,更不迟疑。一天,高文达终于发动攻击了。他搬演了一场大规模的侵犯,诱使达萨和那位骑兵队长及其最为精良的部队立即冲向前线。但在他们尚在途中前进时,高文达的主力已经侵入国内,拥到达萨的京城大门,包围了他的王宫。达萨一听消息,立即转身折返。他知道他的妻子和儿子已被困在宫里,全城大街小巷皆在肉搏血战中。当他想到他的亲人和他们所面对的危险时,不觉心如刀割而充满了愤怒和烦恼。于是,他不再是一个厌战而又慎重的统帅了。他怒气冲天,即使他的兵马火速赶回京城,发现大街小巷正在恶战,于是突破重围,冲向王宫,一路像个发了疯的狂人一般与敌苦战,血战了一天的时间,直到黄昏时分才因体力不支而倒了下来,身上有好几个伤口在流着血。 当他恢复知觉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名囚人。这场仗已经打输了,整个京城和王宫已经落入敌人手里了。他被绑着带到高文达国王面前,受到后者的傲慢待遇,被带进宫中的另一个房间,正是达萨用以保存书卷的地方,壁上装有镀金的雕刻嵌板。面如青石,僵直地坐在这儿一张地毯上的,是他的妻子普乐华蒂。她的背后站着几名武装的警卫。在她膝上横躺着的是他们的儿子。这副脆弱的躯体,像一枝被人摧毁的花朵,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面色灰白,衣服上面浸满着血液。当达萨被人带进来时,这个女人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她没有看到他:她正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但在达萨看来,她似乎发生了奇怪的变化。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她那头几天前还曾乌溜溜的秀发,如今已经夹杂了许多银丝。她那样坐着似乎已经有很久一段时间了,孩子躺在她的膝上,她的表情木然,犹如一副面具。 “拉瓦纳!”达萨叫道,“拉瓦纳,我的孩子,我的花儿!”他跪下身来,将他的脸部俯向孩子的头上。他像祈祷一般地跪在这个沉默的女人和孩子面前,向两者致哀,向两者致敬。他闻到血液与腐朽的气息夹杂着孩子头上芳香发油的气味。 普乐华蒂以木然的视线茫然地俯视着他们父子两个。 有人在达萨的肩上拍了一下。高文达的一个手下令他站起身来。几个士兵将他带了出去。他还没有对普乐华蒂说过一句话,她也没有对他吭过一声。 他被绑着带上一辆篷车,送进高文达国都的一座地牢之中。有人为他松了一部分的镣铐。一个士兵拿一壶水,放在他面前的石头地上。门被关起,上了铁闩,只剩他一个人了。他肩上的一个创口发出了火烧一般的灼痛。他摸到那壶水,湿润一下干痛的双手和面部。他想喝水,但忍住了:这样可以死得快些,他在心里如此想。还要多久?还要多久!他渴求死亡,就像他那焦干的喉咙渴求饮水一样。唯有死亡可以平息他心中的苦难。只有死了之后,妻儿的苦相才会消失。但在他痛苦到极端的时候,慈悲的疲倦和虚弱镇住了他的苦处。他倒下身去睡着了。 他只是打了一个瞌睡,便在迷糊中醒来了。他想伸手揉揉眼睛,但无法办到,因为他的两手都被占据了,正紧紧地握着某种东西。当他振起精神,迫使他的两眼张开时,他蓦然看出他周围的牢墙已经不见了。明亮的绿光在树叶和青苔上流动着,非常显眼。他眨了几次眼睛,只觉那道光线像一只拳头般不声不响地向他猛然袭来。一种恐惧的抽搐,一阵害怕的震颤,通过他的颈椎,直贯他的脊柱。他再度眨眨眼睛,好像要哭似的扭起他的面孔,张大他的两眼。 他站在一座森林之中,两手抓着一只装满清水的水瓢。水池在他的脚下反映红红绿绿的色彩。他忽然忆起,这丛羊齿植物的那边便是隐士的茅舍和在那里等他的瑜伽行者——不错,这位师父曾经派他来此取水,而在他向他请教何谓“虚幻”的时候,他曾发出令人费解的怪笑。 他既没有打过败仗,也没有失去儿子。他既没有当过国王,更没有做过父亲。倒是这位瑜伽行者答应了他的请求,向他开示“虚幻”的真义。王宫与花园、书斋与鸟舍、国王的忧心与父亲的爱心、战争与嫉妒、他对普乐华蒂的迷恋与猜疑——所有这一切,悉皆空无所有。不,不是空无,而是“虚幻”!一切都幻灭了!达萨站在那里,泪水奔上他的双颊。他两手发抖,震动了他刚为隐士注满的水瓢,将水溅落到了他的脚上。他感到好像有人刚刚切断了他的一只腿,从他头中取走了某种东西一般。突然之间,他所度过的漫长岁月,他所珍惜的种种宝物,他所享受的种种欢乐,他所受过的种种痛苦,他所忍受的种种恐惧,他所品尝的那种濒临死亡边缘的绝望——所有这一切,都忽然被从他的身上取走了,消灭了,化为乌有,然而却又不是空无所有!因为,记忆犹在。这些东西的意象仍在他的心中。他仍然看到普乐华蒂僵直地坐在那里,仍然看到她头上忽然发灰了的长发,仍然看到他的儿子横在她的膝上,历历如在目前,好像是她刚刚亲手杀了他一般。这个孩子就像某种野兽似的躺在那里,两腿还在她的膝上软弱地摇晃着。 啊,他所得到有关“虚幻”的开示是多么迅速,是多么迅速而又可怕,是多么残酷而又透彻啊!一切皆是颠倒梦想,漫长的岁月缩成了刹那。所有那种杂然纷呈的现实只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此前所发生的一切:达萨王子的故事,他的牧人生活,他的婚姻波折,他的报复纳拉,他的皈依隐士——所有这一切,大概也是他所梦见的事罢,所有这一切,莫非皆是空中图画,就像人们在宫殿建筑看到的一样,虽然见有花卉、星辰、鸟类、猴子,乃至神明,位于叶饰之间,栩栩如生,毕竟是画非实,是幻非真。那么,他此刻所感受到的,他眼前所呈现的,从治国、作战,以及被拘的梦中醒来,站在水池旁边,刚刚被他溅掉一点水的这只水瓢,加上他现在所思所想的一切,岂非皆是如此幻化而成的了?那么,他将来还要经验的一切,还要亲眼去见,还要亲手去摸的一切,直到他临终之前所要感受的一切,性质上还有任何不同,还有任何差别么?一切都是游戏和伪装,一切都是泡影和梦幻。一切都是“虚幻”——这整个可喜而又可怖,美好而又险恶的人生万花筒,以及它那铭心的欢乐,它那刻骨的悲哀,莫不皆是“虚幻”而已。 达萨依然木然地呆立着。他手中的水瓢再度震动了一下,再度溅出了一些清水,弄湿了他的脚趾,流进了地里。他该怎么办呢?再将水瓢装满,送还瑜伽行者,为了刚才在梦中所受的一切痛苦再被嘲笑一番?那并没有什么趣味可言。他让水瓢歪了一下,将水倒光,然后将它抛在泥沼当中。然后,他坐下在那绿色的床铺上面,开始做严肃的思索。这种梦他已做得够多了,做得实在太多了,而在这类邪恶的经验中,那些欢乐,以及使你心寒血冷的那些痛苦,只不过是为了使你顿悟为幻而已,只不过是让你知道你是一个十足的愚人罢了。所有这一切,他都已经受够了。他既不再渴求妻子或儿女,也不再渴求王位、胜利,或者报复,至于幸福或聪慧、权力或美德,更是不再妄想了,他只求平静,只求不再混乱,不再骚动。除了制止这种不息的转动的轮回,除了停止这种永无了期的丑剧,使它灭绝无余,永不复现之外,他已别无祈求了。他要为他自己寻求安息,使他自己消灭。这正是他在那场最后决战中扑向敌人,见人就杀,也被人杀,伤害别人,也被人伤,直到倒下之时所要做的事情。可是,后来又怎样了呢?后来一度昏厥了,睡着了,或者死掉了,但紧接着你又醒来,只好再让生命流进入你的心里,再让那些可厌、可喜、可怖的图画之流,继续地、无法避开地,流入你的眼中,直到再度昏迷不醒,再度死亡。那也许是一种暂停,一种片刻的休息,一种喘息的机会。可是,轮子又转动了,于是你又成了千万人中的一个,再度跳起了那种狂热、陶醉,而又绝望的生命之舞。啊,根本没有灭绝。它永远转个不停。 不安之感迫使他再度挺胸前进。这个可恶的圆舞当中既然没有休息之时,他的最大顾望既然无法实现,那他就不妨再将水瓢装满清水,送给那位派他前来取水的老人——尽管他没有任何权利支配他。这是人家请他来做的一件服务工作。这是分配下来的一种作业。他不妨从命而行。这总比坐在此处思索自毁之道要好一些。总括而言,服从和服务,比起指挥和负责来,总要好办一些,轻松一些,合宜一些,无害一些。这是他很清楚的一点。好了,达萨,那就拿起水瓢,好好装满清水,送给你的师父好了!他取水送到茅屋,师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接待他,以一种略带询问,半带同情半带逗趣的表情望着他——就像一个大孩子望着一个刚刚做过某种颇为刺激,但有些不太体面的冒险或刚刚受过一次勇气测验的小老弟一样。这个牧人王子,这个滞留此处的可怜人儿,只不过是刚从池塘取水回来而已,只不过刚刚去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罢了。但他也是刚从一座地牢回来,已经失去老婆、儿子,以及王位,已经过完一段凡夫的生活,已经窥见了不息转动的轮回景象。可能的机遇是:在此之前这个青年不但已经觉醒过一次或多次,而且已经呼吸到一口真正的实相了,否则的话,他就不会来到这里,并在这里停留如此之久了。不过,现在他不仅似乎已经真正觉醒了,而且已经成熟到足以踏上修行的长途旅程了。单使这个青年学会正确的瑜伽姿势和调息方法,就得花上多年的时间。 这位瑜伽大师,就以这种眼神,就以这种含有一种慈悲摄受,并暗示他们之间的关系——师徒关系——已经建立的表情,接纳了这个弟子。这个表情不但祛除了这个弟子心中的妄念,同时也为他定下了学道和事师的事情。关于达萨的生活到此为止,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此后的一切,已经进入一种绝非图画和故事所可描述的境界了。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这座森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