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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朗宁夫人爱情十四行诗诗集
作者:白朗宁
内容简介
1889年,白朗宁在威尼斯逝世前不久,把一个镶嵌细工的木盒交托给他的儿子,里面珍藏着他和妻子间的全部书信。1898年,两位诗人间的情书公开发表,即两卷本《白朗宁巴莱特书信集》,这洋洋一百万字以上的来自现实生活的情书文学在世上绝少出现,它情深意真,诗趣盎然,受到读者的喜爱,短短十四年间再印六次。 十四行诗的故乡在意大利,它原是配合曲调的一种意大利民歌体,后来才演变为文人笔下的抒情诗,以莎士比亚成就最高,英国文学史上每一时期的重要诗人如弥尔顿、雪莱、拜伦、济慈都曾写过十四行诗。
新版序言
一
爱情战胜死亡,是欧洲民间故事中一再出现的一个主题。
年轻的公主,美丽得象一朵刚开的鲜花,安静得象睡去一般,但是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她只是昏昏沉沉地躺在那儿,直到有一天,一位英俊的王子闯进了那笼罩着死亡的阴影的城堡,看到睡去的公主是那样地美,情不自禁地吻了她。这是爱情的一吻。于是魔法破除了,公主的眼睛渐渐睁开了,一张英俊的脸映进了她的眼帘,她笑了。获得第二次生命的公主和深深爱着她的王子于是结了婚。这就是《睡美人》的故事。
爱情战胜死亡,从人类文化史上看,是积淀着世界各地民族的美好愿望的一个神话原型。
这一动人的主题,同样出现在我国古代的一些戏曲里。我国明代戏曲家汤显祖为他那富于浪漫主义气息的杰作《牡丹亭》在卷首题词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笔下的杜丽娘就是有感于柳梦梅的一往情深而起死回生的。
如果翻读一下白朗宁夫人的爱情十四行诗集,又了解了女诗人的身世,那么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在离神话时代已经很遥远了,离我们的时代那么接近的作品里同样回响着“爱情战胜死亡”这一主旋律。
整个诗集一开头,“死亡”和“爱情”这一对主题同时出现了,就象扭结在一起、反复较量、而又难解难分的两个顽强的对手。经过好几番剧烈的搏斗,“爱情”终于从“死亡”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取得了胜利。第23首诗这样写道:
真是这样吗?如果我死了,你可会
失落一些生趣、由于失去了我?
阳光照着你,你会觉得它带一丝寒意
为着潮湿的黄土已盖没了我的脸?
……好吧,那我就拋开了
死的梦幻,重新把生命捧起来。
爱我吧,看着我,用暖气呵我吧!
有多少闺秀,为着爱,不惜牺牲了
财富和身分;我也要放弃那坟墓,
为了你;把我那迫近而可爱的天国的
景象、跟载负着你的土地交换!
伊丽莎白?巴莱特(后来的白朗宁夫人)并不是民间故事中的美丽的公主,也不是浪漫主义戏曲里的伤春的少女,她的爱情诗集并不是编织着梦幻的童话诗,而是用自身经历和亲身感受,再凭借光辉的才华,用抒情诗体写下的一篇自传。
这感人的爱情诗集以《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的总称闻名于世;取这一标题,是为了掩护女诗人的真实身分,与诗集的内容并不相干。假如需要为这一诗集另找一个合适的总称,那么首先让人想到的该是“爱情战胜死亡”。长期流传在古老的神话、传说、童话里的这一美丽的主题竟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了印证,正是在这里,这组爱情诗最感人肺腑。
去年,我又开始为女诗人写传。女诗人写下爱情诗集和环绕这组情诗而展开的“爱情战胜死亡”的事迹,可说是传记中令人读后再难以忘怀的部分,那么即以此为传记的标题也许是合适的选择吧。
二
白朗宁夫人生前是当时繁荣的英国文坛上最负盛名的一位女诗人。自从1860年她最后一本诗集《写在和会之前》问世之后,一个多世纪已经过去了。时代的潮流在滚滚前进,诗歌艺术追随时代,也加快了变革的步子,面貌日新月异;无论诗的表现手法,吐露的心曲,都有了新的发展,新的追求。现代诗歌比较偏重于捕捉飘忽的情绪,瞬间的感受,朦胧的意识流,新奇、跳跃的联想;趋向于散文化,平淡化;往往呈现一种理性化的冷色调,带有一种自嘲似的苦涩味。
诗歌欣赏的口味变了,隔着沧海桑田的一个多世纪,回头再读白朗宁夫人的诗歌,有时不免会感到女诗人在字里行间倾注着太浓太亢奋的感情;博得当时读者赞美的那种铺张的笔调,鲜丽的修辞色彩,格律化的逻辑思维,就象一度曾经十分流行的妇女服装,随着时代的变迁,变得不那么时兴了,甚至显得有些可笑了,终于连老奶奶都穿不上身了。
因此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所知道于白朗宁夫人的,只是她的四十四首爱情十四行组诗。她的作品被冷落了,声誉一度下降了。有的评论家认为:现代读者对于白朗宁夫人的不平凡的个人经历,比对于她的诗歌更感到兴趣。
但是当代有见地的评论家审视前人留下的历史足迹,看到了白朗宁夫人在英国诗歌发展的道路上所作出的贡献,给予了新的评价。《奥萝拉?莉》,女诗人自以为代表她最高成就的诗体小说,尤其受到重视。
在19世纪中叶,英国最有声望的评论家阿诺德(M.Arnold,1822—88)认为,诗人要创作出伟大的作品,只能回到遥远的古典时代去发掘题材,因为在这个失落了英雄气魄的散文化的现代社会里,是再找不到适合于史诗的永恒的主题了。这是一种复古主义倾向的论调。
白朗宁夫人承认过去的传统应该尊重,但是另一方面,不赞成为了传说中的黄金时代而忘记现实生活。她在长诗《圭迪公寓窗前所见》中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我们不是为长眠者效力——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第217行)
她既不同意阿诺德提出的:诗人应该回到古典时代去找灵感;也不象丁尼生(1809—92)那样回避和现实正面相视,借用中世纪阿瑟王朝的传说,在诗篇中以古喻今。她以她的创作实践证明,就在紧张的现代生活中蕴藏着史诗的题材。
这一真知灼见得到英国著名女作家沃尔芙夫人(A.V.Woolf,1882—1941)的充分肯定,她说伊丽莎白?巴莱特为纯粹的天才的灵感所鼓舞,一头冲进会客室,宣布道:就在这儿,就在这我们生活着、工作着的地方,才是诗人的立足点。”对于《奥萝拉?莉》的女主人公,沃尔芙夫人也给予很高的评价:“她是她那个时代的真正的女儿。”
的确,白朗宁夫人塑造了一个不平凡的女性形象。年青的少女奥萝拉敢于单枪匹马,冲出家庭,走向社会,靠手中的笔杆儿自食其力;而且不是独善其身,她关注着当时社会问题的一个症结:妇女问题,为争取姐妹们的解放而吶喊着。
两位美国当代女权主义文学评论家在她们的文集《顶楼上的疯女人》(1979)中有充分的理由把《奥萝拉?莉》认作属于自己阵营的作品,称道这部诗体小说是“女权主义者自我肯定的一部史诗”,白朗宁夫人是“所有的英国和美国的现代女诗人的祖母;她确实是艾密莉?狄金森的精神上的教母”。
我们都知道,艾密莉?狄金森(1830-86)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她是现代美国诗歌的开拓者,开一代之诗风,由此可以体会到当代美国批评家所给予的“精神上的教母”这一评价的分量了。
在奥萝拉这位新女性的形象中有着白朗宁夫人自己的影子,她作为女权主义的先驱,在许多诗歌中为受社会歧视的妇女发出不平的呼声;她的诗思无疑有好些方面可以和我们现代人的思想认识相沟通。白朗宁夫人值得为后世的人们所纪念,不仅仅因为她曾写下了不朽的爱情组诗。
三
1961年5月底,白朗宁夫人逝世一百周年,英国伦敦举办了一个纪念性的展览会,主办人有一个目的,希望引起人们的兴趣,以便得到各方面支持,获得更多的有关女诗人和她丈夫的生平资料。就在展出期间已取得了可喜的成果,女诗人从二十五岁到二十六岁曾写了一年日记,这日记本被发现了。以后又陆续搜集到她给弟妹们和友好们的信札。这些日记,信件,经过整理、编辑,都陆续出版;此外,更有白朗宁夫妇书信全集也在分卷出版中;这样,到了八十年代,为白朗宁夫人撰写传记,当代学者拥有丰富翔实的第一手资料,是以往学者无法比拟的。英国女学者玛格丽?福斯特在她的《伊丽莎白?巴莱特?白朗宁传》中甚至这样自信地宣称:“我们现在对于女诗人的了解甚至胜过她本人对自己的了解。”
可以在文学名著的出版史话上提一下的是,这情诗集出现过伪印本。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有一个叫做魏斯(W.J.Wise)其人,自称发现了十四行组诗的最早的1847年单行本,还编造了一段故事:白朗宁夫妇在比萨定居后,1847年初,有一天早晨,白朗宁正独自站在窗口眺望,他的妻子悄悄走近来,从他身后把一卷稿子塞进了他的口袋,请他看一下,是否喜欢,她随即逃上楼去。这就是爱情组诗的原稿。她丈夫读了,不敢独占这文学上的无价之宝,可是女诗人很不愿把个人的情诗公开发表;结果就在那年委托她的女友在伦敦自印少数本子,未标书名,内封上只简单地写着“十四行诗集,E.B.B.作,1847”。
实际上这是伪造本,当时却骗过了许多人,信以为真。直到1934年,两位年青的英国学者卡德和波拉德,用版本目录学的研究方法证明了所谓1847年的“试印本”所用的那种纸张是1874年以后制造的,所用的印刷字体是1880年以后才出现的,这才真相大白。
但是谎言的阴魂似乎一直不散,直到1990年9月,美国出版了一本装帧印刷都很讲究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及其他情诗》,编者介绍十四行诗集时还是这么说:“白朗宁夫妇从巴黎来到比萨,就在比萨,她把十四行诗集给丈夫看了。”
我们曾经有相当长一段时期,奉行闭关政策,海外文化信息比较闭塞,八十年代初,情况已有所改善,但我为自己的十四行诗集译本写女诗人小传时,手头除了两卷本情书集外,只能以道屯所写的《白朗宁传》(1915年版)为主要依据,其他参考材料也嫌陈旧了,不免以讹传讹,我依据纽约克罗威尔书店1945年版《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所附的一段谈版本由来的笺注,不自觉地重复了这无稽之谈。
实际上,白朗宁在1849年意大利一个避暑胜地才第一次读到他夫人的爱情组诗,直到1894年这组诗才第一次出版单行本,由戈斯(Edmund Gosse)作序,在序言中他还认为另有一个1847年的版本。1992年我在美国白朗宁图书馆查阅了一些专著,才弄清楚这段公案的来龙去脉;这使我感到愧对读者,也使我下了决心,应该利用较新的材料,为白朗宁夫人重写一个比较翔实可靠的传记,才好向爱好这十四行情诗集的读者有个交代。
1955年拙译问世,因原名生涩,改称《抒情十四行诗集》。没有想到这个小册子在我当时出版的几种译本中,印数最大,最受读者欢迎。但它的出版生命很短促,前后不过两三年罢了——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对于民族,那是多么值得怀念、而消逝得太快的两三年啊。1958年,这个译本还准备印第4版,肃杀的气氛给予知识分子的精神压力越来越沉重,我违反自己的心意,主动要求出版社停印此书。
可想不到的是,在那天地变色、民族浩劫的十年动乱中,由于越来越可怕的精神统治而早已绝版的这个诗集,并没有完全被遗忘,它仍然深印在当年的读者的心里,而且出现了秘密的手抄本,甚至还有根据手抄本的转抄本。在那黑暗的岁月里,《抒情十四行诗集》成了一种受珍惜的“地下文学”。当时被禁闭在精神沙漠里的男女青年们从没有机会在文学作品中接触到这样美好的精神世界,这情诗集对于他们就象一片绿洲,是惊喜的发现。
祸国殃民的政治小丑被揪出后,冬尽春来,这本译诗集重新获得了艺术生命,三年中(1982—84)连续再版,印数近35万册,加上五十年代印过几次,前后印数当有40万册。根据巴金的名著《寒夜》摄制的故事片,男女主人公定情之夜,有一个动人的场面,他们俩在烛火的两边,以深沉的语调对念着组诗中的第10首情诗:“……爱就是火,火总是光明的……”前年有一位读者在报刊上说道:这本情诗集充当了他和妻子结合的信物。一位外地的女读者通过出版社向译者表示感谢,这本情诗集给予了她生活的勇气。这本情诗集也许在我国青年读者中间有很多动人的故事。
这部诗集沿用“意大利式”十四行诗格律,韵脚排列是:abbaabbacdcdcd,限于在四个韵中回旋反复,比起可七次换韵的“莎士比亚式”十四行诗(abab,cdcd,efef,gg)来,技巧上的难度显然更大些。我限于功力,依韵译出的,只有九首(按照韵脚的转换,诗行参差排列),其余三十五首都译成了大致上是每行五音组的无韵诗。这自然是很不得已的办法。放弃用韵,就失去了原诗那种委捥缠绵的风貌;然而力有所不及,勉强凑韵,又不免以韵害意。权衡得失,我想还是尽可能求神似,而舍弃形式上一丝不苟的忠实。荷马的史诗,莎士比亚的诗剧,译成各国语言,不是也有很多是散文译本吗?翻译这组诗,更感到翻译艺术毕竟是一种“遗憾的艺术”。这次重排,部分译诗作了修订。
“情书选译”是原有的,这次又增选了一些有情趣的书信。女诗人的情书可以和她的情诗对照阅读,有助于我们了解那一段不平凡的爱情的曲折发展的过程,也多少可以从另一个侧面看到女诗人的气质和才华。她的情书不仅文笔清丽潇洒,而且渗透着一种特有的风趣和幽默感,这在她的情诗却是很少看到的。
艺术家迈尔(F.Mayer)为情诗集作剪影插图45幅,富于装饰风格,现在全部复制,每诗一图,为读者增添欣赏的情趣。封面设计,清新典雅,是老友曹辛之兄的精心之作。
1992年2月,承美国白朗宁专家赫林教授(Prof.Jack Herring)热情安排,我访问了得克萨斯州贝娄大学(Baylor University,Waco)内以收藏丰富著称的白朗宁图书馆(Armstrong Browring Library),受到嘉宾礼遇,蒙以馆内珍藏的白朗宁夫人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手稿见示,我坐在女诗人生前所用的书桌前,观摩女诗人的娟秀的字迹,宛如面对古人,一个半世纪的阻隔忽然消失,随着绵联蜿蜒的笔迹,似乎让人隐约辨认出女诗人当时动荡起伏的情意。这是译者难得的荣幸,感受很深。在访问期间,又有机会阅读了馆内的好些有关藏书。谨向担任了二十五年馆长的赫林教授和现任馆长勃洛克博士(Dr.Roger Brooks)表示我的感谢。
为了撰写传记,我平时积累了一些读书札记,有选择地阅读了女诗人和白朗宁的两卷本情书集,以及女诗人的一些佳作。不过给我帮助最大的该是福斯特女士的《伊丽莎白?巴莱特?白朗宁传》,这一部多达五十万字的大型传记是我所读到的几种女诗人的传记中最好的一种,不仅详于事实,而且对于传主的内心活动也有深入的理解。向她谨致谢意的同时,也献上我的一份敬意。
方平
1993年5月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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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S.Gilbert,S.Gubar:“TheMadwomanintheAttic”(1979)P.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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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MargaretFoster:“ElizabethBarrettBrowning”(1988)导言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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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选译
1889年,白朗宁在威尼斯逝世前不久,把一个镶嵌细工的木盒交托给他儿子,里面珍藏着他和妻子向的全部书信。1898年,这两位诗人间的情书公开发表,即两卷本《白朗宁一巴莱特书信集》。在文学史上曾流行过书翰体的言情小说,但象这洋洋一百万字以上来自现实生活的“情书文学”,却很少看见。这些书信情深意真,诗趣盎然,受到读者喜爱,十四年间再印了六次;这里介绍的少数几封信和一些片段,根据1934年第11版译出。
最初的书信
第一封倍(邮戳1845,1,10)
亲爱的巴莱特小姐,你那些诗篇真叫我喜爱极了。我现在写给你的这封信,决不是一封随手写来的恭维信——不管它是怎么样一封信,这信决不是为了顺口敷衍、一味夸你有多大多大的天才,而的确是一种心悦诚服的流露。正好是一个星期前,我第一次拜读你的诗篇,从此我脑子里就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着,不知该怎样向你表达我当时的感受才好——如今记起这一番情景,真要失笑。原来我当初一阵狂喜,自以为这一回我可要打破向来那种单纯欣赏一下算了的习惯了——为什么不呢?我确然得到了欣赏的乐趣,而我的钦佩又是十足有道理的——说不定我还会象一个忠实的同行所该做的那样,试着挑剔你一些缺点,贡献你些许小小帮助,让我今后也可以引以为荣!结果却是劳而无功。你那生气蓬勃的伟大的诗篇,已滲入我的身心,化作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它的每一朵奇葩都在我的心田里生下根、发了芽。假使竟让这些花儿晒干、压瘪,十二万分珍惜地把花瓣夹进书页,再在书页的天地头上头头是道地加一番说明,然后合起书来,置之高阁……而这本诗集居然还给称做“花苑”!那将会面目全非了啊。可是话得说回来,我还用不到完全断绝这个念头,也许有一天我能做到这一步。因为就说眼前,跟无论哪个值得谈的人谈起你,我都能说得出一个我所以钦佩的道理来;那清新美妙的音乐性啊,那丰富的语言啊,那细腻精致的情操啊,那真实、新穎而大胆的思想啊,都是可以列举的种种优点。可是如今在向你——直接向你本人说话的当儿——而这还是第一次,我的感情全都涌上了心头。我已经说过,我爱极了你的诗篇——而我也同时爱着你。你知道有这回事吗?——有一回我差些儿就能见到你,当真能见到你。有一天早晨,坎宁先生问起我:“你想要跟巴莱特小姐见见面吗?”问过之后,他就给我去通报;接着,他回来了——你身子不太舒服。这已经事隔多年了;我觉得这是我生平一次不凑巧的事,正好比探奇寻胜,我已经快达到那个圣地,只消一举手之劳,揭起幕帘,就可以身历其境了;不料(我如今有这样的感觉)中间却还横隔着一个细微的障碍——尽管细微,却足以叫人无从跨越。于是原来那扇半开的门完全关上了,于是我折回家去——这一去就咫尺天涯,从此再也无缘瞻仰了!
好吧,这些诗篇是会永远存在的,还有是,藏在我心头的那种衷心感谢的快乐和自豪感。
永远是你忠诚的
罗伯特?白朗宁
回信(1月11日)
亲爱的白朗宁先生:我从心坎深处感谢你。你写那封信,原是想给我带来点儿快乐——就算这使命没有完成吧,我还是应当感谢你。可是这使命十分圆满地完成了。这样的一封信,又出自这样的手笔!心灵的共鸣是值得珍惜的——对我说来,尤其值得珍惜;可是一位诗人(而且又是这样一位诗人)的共鸣,对于我更是达到同情的极致了!你可愿意接受我的感激作为我的报答吗?而且,还得承认,从泰尔到迦太基,那古往今来的一切交易中,再没有象那以同情的共鸣来换取感激那样崇高的一笔帐了。
再说,你的仁爱在吸引着我。你一旦给了人太多的甜头,就别懋再把他撵走——明事理也罢,不明事理也罢,这是个无可奈何的事实。我所想要说的是(没说之前少不了有一番小小的踌躇):如果你没有什么不便,也不费多大劲儿,愿意从你那“消极状态”中暂且摆脱出来一会儿,把你从我的诗篇里所看出的显而易见的重大缺点给指点出来(当然我不敢拿细枝末节的批评来麻烦你),那你就给了我没齿难忘的恩惠了。我是那么珍视你的意见,我已经在远远地盼望着了。我并不打算把自己说成一个能够十二分虚心接受批评的人,很可能对你的意见我也并不是百依百从。但是我对于你在艺术上的功力,和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经验都怀着极其崇高的敬意,我相信,如果你愿意把你认为是我的主要的缺点给指点出来,那我听了以后,决不会一无所得的。我只要求你给我一两句概括性的意见——甚至连这点点我都不敢要求,免得叫你腻烦,我只是小声柔气地在吐露自己的心愿——运用这种声气,女人家是最拿手不过的了,尤其当她们有求于人的时候!我通常所受到的批评,我想大都在文体方面。“只要我肯改变一下我的文体就好了!”但是那不就等于在否定作者本人吗?布封说过(其实每一个认真的作家也一定都会体会到):“文如其人。”可惜这个事实是很难期望能叫某些批评家平心静气一下的。
难道真的是我差点儿有幸拜识你吗?难道你想起失去了这个机会,果真感到有几分遗憾吗?可是你知道,假如你真的一旦“身临其境”,你也许难免遭了凉,也许会厌烦得要死,倒宁愿保持着那远在“天涯”的距离,甚至比不远千里而来的时候心境还迫切哪。不过为我自己设想,我又何必拿“安知非福”的话来向你譬解呢。我倒希望错过了一次机会,以后还另有机会可以补偿。冬天把我封闭了起来,就好象它封闭了睡鼠的眼睛一样。到了春天,我们便开眼了;到那时,我的日子就好过得多,仿佛翻了个身,重又面向外面的世界了。同时,我已经捉摸出你的心声——不仅从你的诗篇里,也从流露在你诗篇中的那一片仁爱里……
我写得太长了——尽管已经太长,我可还是要加上一笔。我要说,我欠下了你的情,这不仅为了你写给我这封热情的信,绐我带来了欢乐;而且还有其他的一面——是最崇高的一面。我要说,只要我还继续活着、追求着这崇高的诗的艺术,那么,本着我对诗歌的爱好和忠诚,我一定同时也是你的作品的热诚的爱慕者和学生。这是我心里想要说的话——现在终于说出来了。
你的感激而忠诚的
伊丽莎白?巴莱特
一封求见的信(邮戳1845,2,26)
亲爱的巴莱特小姐:
温暖的春天当真快来到了——这一点鸟儿们知道得很清楚。到了春天我就会见到你,一定会见到你——有哪一回我存心想做一件事而结果没有做成的呢?有时候我不免带着异样的忧虑的心情问我自己。
抽出信纸来的时候,我原打算写它洋洋一大篇——可是现在却只怕这信写不长了——“反正我就要见到你了,”我说!
请告诉我你目前的写作和计划;再也不要对我自称是“感激的”了,是我,感到感激——对你十分感激。
永远忠诚于你的
罗伯特?白朗宁
回信(2月27日)
不错,亲爱的白朗宁先生,可是我心目中的春天却是与众不同,另有一格——不是你以及其他的诗人一向所想象的春天。说也可怜,对于我,“雪花跟雪片并没多大区分——踏在脚下同样觉得寒冷。斑鸠的欢鸣并不曾叫我放得下心,东风还是呼啸得那么紧。四月好比是施展回马枪的安息人,五月呢(至少是五月的初头),好比是混进军营的奸细。这就是我对你们所谓的春天的看法。我的春天,是别具一格的!还得再挪后一些,才来了我的春天。真的,挨过了这么严酷的季节,总算逃过了一条命,我也不妨谢天谢地,春天终于来到了。你是多么幸福啊,你可以一心倾听百鸟歌唱,用不着去理会那东风的絮叨——不愁有谁来打扰你欣赏的心境。我读着你这一封亲切真挚的信,听到了你的心声,我又是多高兴啊!
…………
你当真总是如愿以偿的吗?一旦如愿了,你不会又觉得不合你的口味,反而希望事与愿违吗?啊,人生,人生!听人说,不如人意的事里就有着安慰,我也几乎相信了这话——不过在屋子里,那最明亮的场所就是倚窗向外眺望的地方——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当然,你是有自知之明的——不然,你怎么能做一位诗人呢?告诉我吧。
永远忠诚于你的
E.B.B.
第六封倍(星期六夜晚,1845.3.1)
亲爱的巴莱特小姐,我好象突然发现(其实我是早就意识到了),你在用崭新的金色的琴弦绐我生命的竖琴的音域加宽了一个八度又一个八度,而且还给我添上了另一根悲惨的心弦,可不是吗,而且还用你的手指拨弄它。今天早晨,我收到来信,读到你开头的那些话“总算逃了一条命”等等,我就产生了这样一番感受。要是我最其诚的愿望,就象过去那样,总是能得到实现,那你准会对着紧峭的东风展颜而笑,跟我一样地笑!你现在明白了吧,悲伤对我是一种十分生巯的感情。……我已被这个世界“宠坏”了。
你已是我的好朋友了,是吗?那么请不要“倚窗向外眺望”,当我的足步刚跨上了楼梯,请稍候片刻吧。
永远属于你,
R.B.
女诗人的几封信
3月20日
白朗宁在邮戳1845年3月12日的长信中写道:“你能不能赏我一个天大的面子?来信时,当然务必谈谈你自己的诗作(不仅是希腊诗剧而已)。而且请经常发布一二条正式的小小通报,上面写道:‘我起居甚佳,’或是‘健康尤佳,’——你应允吗?”
信中还说:“写作并没给我乐趣,我所感到的喜悦只是完成了任务罢了。我想你是喜欢写作的吧,是吗?”
亲爱的白朗宁先生:
请你信得过,凡是逢到我没有立即给你去信的当儿,我并非在享我的福,而是在受罪。承蒙关怀,问我近况如何,这自然是你的好意,而我迟迟不回复你,那也并非是我的不怀好意。真的,我这一阵日子不太好过——把这话说出来,我自个儿心中也并不怎么妤受。这种一点儿不饶人的天气啊!这种好象从太阳和月亮的夹道中间吹来的东风哪!刮着这样的风,谁还想过好日子呢?可是就我来说,我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并不比往常更坏到哪儿去,只是身子又比以前虚弱些罢了——只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温习我那“人生几何”的醒世格言——可是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四月快来了,接着还有五月、又是六月要来——只要我们能够活在世上眼看到这一天——想来我们总能够巴盼得到的吧。说到还能跟你见面,我看你就有些信不过我了;这或许由于你看透了我的病况,猜想到当我临到要会见一张我不熟悉的脸儿时,我将会怎样地畏缩和泄气!你是不是这样想?你熟知人性,你自会懂得,过着象我这样隐居的生活,会落到怎样一个下场——尽管我对于社会的责任等等,自有一套高明的见解。好吧,你究竟有没有这本领,我说不上来,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当真愿意跟你见面,只等天气转暖,大地“复了元”,我也稍稍有了些活气,使得这一欢乐有实现的可能。要是你以为我会不乐意见你,那你就想错了——尽管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可是一上来,我对你可能有些害怕——虽然现在这么写的时候,并不如此。你是帕拉司塞斯,我是一个蛰居者,在痛苦的煎熬里,根根神经全都断裂了,如今是七零八落地悬荡着,每走一步路,每喘一口气,都要颤栗一下。
听到你的社会见解,我不禁把你我的生命前后作一番比较。你高举着满满一杯生命之酒,还有阳光映照在杯口;我只是生活在内心的世界里,或者说,只是和哀怨作伴——哀怨是我强烈的内心活动。即使在我得病蛰居之前,我就一直是与世隔绝的。世上的年轻姑娘,无论她怎样少不更事,她的见闻和阅历也总比我来得广博些——而我现在很难算作一个年轻姑娘了。我是乡间长大的,没有社交的机会;我的心完全沉浸在书本和诗歌中,我的经验局限在出神幻想的境界里。我的情怀无所寄托,总是沉沉地句地面倒垂,就象一株未经修剪的忍冬藤一样——要不是我家里还有一个人---可是这方面声不能讲。这是象青苔一般寂寞的生命。我生活在书本和梦幻里,而家庭的日常生活仿佛只是飘过耳边的一片轻柔的营营声,好象萆坪上飞舞着一群蜜蜂一般。时间就象水一般流过去,流过去——后来我就得了病,我仿佛站在人世的边缘,什么都完了,有一段时间看来,从此休想再跨出房门一步了。后来,我熬过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悲哀,透出了一口气,我就辛酸地想到,我一向只是蒙着眼站在这个我将要离开的“圣殿”里,我还没有懂得丰富的人性,人间的兄弟姊妹对于我只是一个名称而已。高山大川我都不曾瞻见——我什么都没有看到过。我象一个将死的人还不曾读过一行莎士比亚,想读,已经太晚了!你懂我这意思吗?你能不能看出,这种简陋无知,对于我的诗艺是怎么样一个致命伤啊!不是吗,要是我这样活下去,却又无从跳出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你难道不能感到我是在怎样一个极端不利的环境里挣扎吗?那我不就象一个瞎眼的诗人吗?当然,在某种程度内,补偿还是有的。我有着充分的内心生活;既然养成了自觉和自我分析的习惯,我对于大体上的人性,往往作着极大的揣测。可是作为一个诗人,我是多么愿意拿这些累赘、迂阔的书本上的死知识去跟现实生活中的经验交换啊!
……喜欢写作吗?当然,当然啰,我喜欢。在我写作的时候,我才似乎生活着——对于我,写作就是生命。什么叫生活着呀?不是在吃,在喝,在呼吸,——而是你整个存在的每一根纤维都热情地、欢乐地在感受着生命。这么说,有人确是生活在他的作品里。……你不也是这样吗?——啊,一定是这样!
你的永远忠诚的
E.B.B.
4月18日
……我并不想单纯地把资料当作资料;没有人会这样做。可是人生总是需要有充实的经验,多方面的经验——我而且深深相信,要是一个诗人同那形形色色的外界生活切断了关系,那他的遭遇是多么悲惨、不利。拿你自己来说吧,你能不能把你自己的成就,看作完全与周围的外来的影响无关,竟会毫无顾虑地说,我从这世上一无所得?你并非直接有所获益,那我知道——可是你一定间接地,通过了反应的方式获得了好处。不论是什么因素,对你起了作用,就化作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不论是什么事物,为你爱也好、恨也好,叫你喜悦也好,让你鄙夷也好,对你起了作用,也就化作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你读过《即兴》这本作品吗?或者说,你高兴读一读吗?那位作者倒象和我具有同感,也体会到外界的生活的美好;那位作者是具有诗人的灵魂的。这是本充满了美、对我具有极大艺术魅力的书。
永远是你的
伊丽莎白?巴莱特
星期五晚上(邮截1845,5,24)
这是女诗人答复白朗宁的求婚的信。请参阅后面“关于一封被退回的情书”。
我原想在昨晚和今晨写信给你,可是提不起笔来。你不知道,你那些失了分寸的话给我带来了多大的痛苦。假如我违抗你,我说你的话失了分寸——亲爱的朋友,那也不是我存心要得罪你啊,而是为了要使我在我自己的心目中,在上帝面前,还有些许可取的地方——或者说,还不至于一无可取,完全不配你的抬举。你这样抬举我,而我却不由得往后退缩——这是出之于天性,出之于一瞥之间,而且不留一点思考的余地。对这一回事,假使我默不作声,那就是在一切表白中最不忠实的表白了。听我说吧:你说了不知轻重的话,胡思乱想的话,那是你决不会开口再说——或是改口否认的;而是说过就完事,随即就忘了,永远也记不起来了;而这些话,就消失在你我二人中间,就像你跟排字工人的一个误植一样。我是你的朋友(你再也不会有更忠实的朋友了),为了我,请忘了这事吧——我提出这个请求,是为了这是我俩以后自由自在地交往的必要条件……,要是再来一言半语的答覆,或是再有一言半语提到这回事,那我就没有办法——我就不愿意跟你见面了——将来你问你自个儿,你会在内心说我做得对。所以,请你为了我的缘故,以后别再提这个了吧——我想你是不会的,这样就解除了我的苦恼,免得正当我俩的友谊呈现美好的光景,让我得到些安慰的时光,我却必须把它割断了——而我是那么多于忧愁、少于欢乐啊……
你的友情和同情,不管多长久还是多短暂,我都会终生珍惜的。你看错了我,我可不能错看自己啊。——你太抬举我了,真叫我无地自容!我是眼里噙着感激的泪花,委婉推辞的呀。……
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不行,那可是一场冰雹夹着闪电啊!……你知道,我并非石头,哪怕象石头般不吭一声。如果我吭了一声,有什么话得罪了你,那就可怜我的不得已吧。没什么要说的了,除了祈求上帝祝福你:你宽宏大量,不会因为我的说话行事而感到一丝烦恼!
你的感激的朋友
E.B.B.
第二次求婚(邮戳1845年8月30日)
…………
我对你的信任是绝对的,完全的。那一回,你不许我再提一字,我相信那就是你的意旨,我始终没敢再提起……现在让我说一说吧(只此一遭)——我从灵魂深处爱你,我愿意把生命交给你,由你接受多少就多少,当初是这样,现在也决不变更。……我这份自决自愿的爱,跟能不能从你那儿得到回报是完全不相干的……你许给我的友谊,你对待我的那份亲切,已成了我生命中最可靠、最深沉的欢乐……你能够给我的,你愿意给我的深情厚意,那就是我至高无上的幸福,不管那一天还有多遥远……
属于你的——上帝祝福你——
R.B.
回信(星期日,1845年8月31日)
……可是叫我怎么能为自己辩解呢?我能糟蹋你的最好的感情吗?能眼看你把一瓢清水全倾注在沙地里吗?……本来,我以为你对我的错爱,只是一种高尚的感情冲动,也许不消一星期这股劲儿就过去了;谁想你却这样死心眼儿!这真叫我感动,深深感动,甚至感动得叫我没法说出来。
……你的生命!假使你把生命交给我,我把整个心儿给了它,我能拿出的只有忧愁和悲哀啊!(你决不是天生为了担负起那么多悲哀!)我能拿出什么不算太寒伧的东西作为回敬呢?这回事,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只能相信你,到此为止,再也不提一字了。……
永远是你的
E.B.B.
女诗人的几封信
星期五(邮戳1845,10,17)
你那些花儿多美啊!尽管搁了一夜,还是那么美,那么鲜艳,我把一枝枝花儿插进盛水的花瓶时,我一直觉得你还留在我身边,还没走。我脑海里涌起了千思万绪,我低头看着那些小朵儿蓝花,眼前却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我在想着一小时前我难以启齿的话,只怕一说出口,我的泪珠就断了线,比这会儿滚下得还快。我这会儿要说的是:此情此最,我永远忘不了,我欠你的情最多,别人的情我还可以还得起,你的情我永远也报答不了。就在这会儿,你对于我,比整个世界都还重要——我这么表白,无非换一祌口气诉说自己的心里话:听凭你的幸福去冒风险,糟蹋你的恩德,我这是做了对不起我自个儿的事呀。……
愿上帝祝福你!你的过错是你给人的恩德太多了。你跟别的男子不一样,与众不同,这是我一眼就看出来的。
(邮戳1845,11,1)
…………
[你的信给我带来的梦,对我的关心]这一切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你是不可能完全猜透的——尽管你是一位戏剧诗人。你无法想象,因为你不知道,在被你接触之前,我的生命意味着什么。……我的惊讶胜过了你的惊讶。这不过是昨天的事罢了,我一个人独坐着,早厌倦了我这生命,甚至为了对自己的诗篇有一点关切之情,我得费劲地硬是把诗篇撕断跟自己的牵连,把诗篇拋出我生命之外,扔进在阳光之下;那阴影中的我可感受不到一丝照在我诗篇上的阳光……
也许这是一种病态心理吧,我把一堆堆的[别人的]来信,一封又一封地全都扔进了炉火里。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又写了几首诗,你们男人就觉得这挺好玩,写封信去,看看有什么新鲜事,……那么多来信,还抵不上一天里有那么一会儿照射进来一道狭狭的阳光;躺在地板上的弗勒煦把鼻子伸进了阳光里,它的两只耳朵还只能留在阳光外。……我很感谢弗勒煦,它不知厌倦地宁可整天伴着我,不下楼去。它太抬举我了。我也有理由感谢我家里的亲人们,不让我感觉到我对于他们是一个负担。
……我写那封信,允许你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你知道吗,泪珠从我的眼里簌簌滚下来——为什么哭,我也说不清;也许一半是为了神经紧张罢了。接着我就恼你,为了你象别人一样要求看我;我又恼我自己,为了我做不到象拒绝别人那样拒绝你。
星期五(邮戳1846,4,3)
最亲爱的,你送来的那些花,使得整个室内象是四月里的光景,这些花,色彩多么丰富啊,而且越开越盛,当我们靠近阳光的时候。……我喜欢多云半晴的四月天,就象我们英国这个季节的天气,而吹来的是西风或者南风——我喜欢这种天气,我感到舒服。我鲜明地记得,过去我经常在那些湿漉漉的青草中散步着,或者在那些几乎深可没膝的野草中间“蹚”过去,那时头上有阳光照耀,一阵风吹来使得周围一片青翠明亮起来,或者暗下来。
但这都不是幸福,最最亲爱的亲人呀。幸福并不随太阳或雨水而来。自从我得病以后,未来的大门好象当着我的面关上了,而且锁上了;我为了节省些气力,并没把这门一直敲打下去。我本以为我算是幸福的,因为我在死亡面前竟是十分平静。现在,自从我成长为一个妇人以来,第一次懂得了和死亡分开来的生命,懂得了那没有哀怨的生命……
你的亲人
巴。
星期二晚上(邮戳1846.8.19)
说真的,亲爱的,对于我天下只有一件事是奇迹,那就是你爱上了我。除此之外,苍穹覆盖之下,阳光普照之处,什么事都是稀松平常,都是理所当然,不足为奇了。即使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骑着一头金蹄子大白象,在天堂里漫游,我想我也会不当一回事儿吧,挥动着手里的缰绳,而只是出神地惊叹着发生在前世的那一段奇迹。……
我,是属于你的。
关于一封被退回的情书
女诗人的信(邮戳1845,11,6)
…………
现在,也不必为一个简单的归还问题而转弯抹角了:我能讨回我那封信吗?——那封信是属于我的——我是说,假使你没有把信毁了,没有为它很久很久以前的罪过而惩罚它。如果信给毁了,那么由于我的罪过,而只能失去它了。如果还没给毁掉,那我是可以要回的,不是吗?这不是我的信吗?我不能讨回吗?——是我把那封信退回去的,现在转过身来又要讨回了,这是进一步的赎罪。现在我这样请求,还不够低声下气吗?假使没有给毁了的话,就立即把它送来吧——不要耽搁到星期六了。
祝福你,亲爱的,最最亲爱的——
我永远是属于你的。
回信
这封回信没有日期,女诗人的上封信的日期是“星期三”,下一封信是“星期四晚上”(邮戳1845,11,7)。
…………
难道你以为那封不得体的信在给退回来之后,还能容许它多存在一分钟吗?我把它烧了,还嚷道:“烧得好!”可怜的信!假使当时有人对我说,我将来会比目前爱你更爱得深,那我一定要大生其气,认为受到冒犯了。人们说:“活到老,学到老”;我说:“活到老,爱你到老!”最最亲爱的,爱你的——
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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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宁(J.Kenyon),女诗人的远房表兄,又和白朗宁是世交。两位诗人的结识,他在中间出过一份力。白朗宁夫人把她的长诗《奥萝拉?莉》(1856)献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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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尔(Tyre),古腓尼基的商业城市,在中亚西岸,沿地中海。迦太基(Carthage)在非洲北岸,临地中海,古代商业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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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封(deBuffon1707—-88),法国自然学家,“文如其人”(Lestylec’estl_homrae)—语出自他的著作《论风格MDiscourssurleSty-le,17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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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snowdrop),一种球茎植物,常在融雪的地上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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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古代安息军队临退时于射回头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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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诗人的闺名,全称为“Elizabeth Barrett Barrett”,此为缩写:结婚后,E.B.B.是“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的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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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该是说三月里刮的风一阵冷、一阵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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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拉司塞斯(Paracelbus),白朗宁同名诗剧中的主人公,到处浪游,探索人生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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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诗赏析十二首
先介绍一下十四行诗体。
十四行诗的故乡在意大利,原是配合曲调的一种意大利民歌体,后来演变为文人笔下的抒情诗。文艺复兴早期,著名的意大利诗人彼得拉克(1304—1374)采用这一诗歌体裁,写下了著名的歌颂爱情的诗集。到16世纪下半叶,英国一些宫廷诗人把“十四行”这一诗体从南欧移植过来,在英国诗坛上风行一时,而以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1598)最为著称。以后英国文学史上每一时期的重要诗人,象弥尔顿、雪莱、拜伦、济慈等都写过十四行诗。《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是白朗宁夫人的代表作,历来认为是英国文学史上的珍品,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相互媲美。
从个别的单篇而言,我们很可以举出莎士比亚的一些使人反复吟诵、难以忘怀的十四行诗来;如果从诗集的整体看,白朗宁夫人的爱情组诗前后贯穿、脉络分明,内容更集中、整体感更强,一腔幽怨,象春蚕吐丝那样,语语出自肺腑,句句诉述亲身经历,因此更委婉亲切、更富于激情,更能打动读者的心弦。
十四行诗的格律多种多样,例如《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的韵脚排列方式:abbaabbacdcdcd,不同于莎士比亚式十四行诗:abab,cdcd,efef,gg。当然,写好一首十四行诗,并不是按照格律的要求、凑满行数、凑齐韵脚就算数了。在艺术手法上,它有自己的要求,正是那独特的艺术手法,才构成了十四行诗歌艺术的主要特点。
一首好的十四行诗一般往往要求能表现出一个思想感情的转变过程,或者发展过程;这和我国旧体诗的七绝、五绝有些相类似。绝句讲究构思布局,要求在四行诗句中写出起承转合,这样,诗歌就有一个深度,就有回味,耐人咀嚼。十四行诗体同样讲究构思布局,要写出层次、写出深度、具有饱满的立体感;开头第一行诗句和最后的结句不应该处于同一个思想感情的平面上。从起句到结句,已经历了一个起承转合的过程。
举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中第29首诗作例子。这是很有名的一首诗,有代表性,很能说明十四行诗的艺术形式和艺术手法间的相互关系。“莎士比亚式”十四行诗的结构,很象西洋音乐中奏鸣曲的三段体,每段四行,留下最后两行构成骈韵双行,作为结尾。现在且看这诗的具体内容。
开头四行,诗人的情绪很低沉,是身世飘零的悲叹,又为生不逢辰而痛苦。这第一段就是“起”:——
当我受尽命运和人们的白眼,
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飘零,
徒用呼吁去干扰聋聩的昊天,
顾盼着身影,诅咒自己的生辰;
接着,跟别人相比,他自惭形秽,觉得处处不如人家,这第二节进一步吐露了他的自卑感,是“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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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我和另一个一样富于希望,
面貌相似,又和他一样广交游,
希求这人的渊博,那人的内行,
最赏心的乐事觉得最不对头;
他正在自怨自艾,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忽然想起了可贵的友情,于是精神顿时振作起来,这第三段是“转”:——
可是,当我正要这样看轻自己,
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精神,
便象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着圣歌在天门:
这就引出最后两句结尾,这时诗人意气奋发,神采飞扬,诗句的色调十分明亮,和开头的抑郁消沉、自怨自艾的阴暗心情,恰好成为一个对照:——
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
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
这样,在总共十四行诗句中,完成了一个思想感情的转变过程;诗人写自己从消沉到振作、从忧郁到舒畅,从自卑到自豪,正是反衬出友谊(或者爱情)的精神力量,也是对友谊(或者爱情)的歌颂。这首诗的整个布局,起承转合,轮廓分明,线条清晰,最后一结,概括全诗、点明主题,又十分醒目,形成了一对警句。一首诗最怕写得平淡空泛,而这首诗波澜迭起,层层推进,最后形成一个高潮,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首十四行诗,艺术形式和艺术手法、以及和思想内容间的相互关系,十分协调,可以看作古典诗歌的一种典范。
跟“莎士比亚式”十四行诗相比较,白朗宁夫人的“意大利式”十四行诗在结构上犹如单乐章的协奏曲。段落的划分不太明显;就连诗句也常常“跨行”(换行时不能用标点切断),有一种连绵不绝的情致。但是诗的内在感情并不凝滞,仍然可以让人感知,在流转、在起伏、在跳荡。不妨拿第32首“当金黄的太阳升起来”一诗为例:
本来,女诗人一直把白朗宁对她的一片情意,当作错爱,不敢相信这就是爱情,这样的爱会是天长地久的。她总以为一切是个梦,昙花一现,接着就是凋落;太美的梦经不起跟残酷的现实生活接触,是注定要破灭的啊:“爰情”当着金黄的阳光,立下盟誓;银白的月亮照见,这脆弱的情结已经给解除了。(全诗的第一个主题:疑虑。)
她惴揣不安,因为她是一只破琴,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谁会拿这样一只破琴去给金色的情歌伴奏呢?一听到发出沙沙的声音,破琴就会给厌恶地扔下了。(第一主题的发展:绝望。)
可是谁想到,一只破琴落在乐圣的尹里,忘记了它只会发出沙沙的破声——听哪,完美和谐的旋律从琴孔里流出来了!(第二个主题:惊讶。)
满天疑虑,现在全都消散了,她已不是原来的她,而是一个得到点化的新人了。爱情在祝福她的同时,也改造了她;好象一位小提琴圣手用一张弓在爱抚琴弦的时候,硬是叫破琴唱出了它从不知道的动人的歌声。(第二主题的发展:信仰。)
从爰的疑虑到爱的信仰,从动摇到坚定,这一段不平凡的心路历程,在十四行诗里曲折地表达出来了。
此外,象第23、第35首诗等都是很好的例子,说明一首十四行诗要求有深度、有布局、有思想感情上的盘旋曲折;要求在相对小的体积内包含较大的诗的容量。这样,诗创作就必须苦心经营、写得精练含蓄、情绪饱满,避免写得太松、太薄、太直、一览无遗。
我们的前辈诗人曾作过努力,想把十四行诗这朵花移植到我国的新诗园地中来,也的确取得了成绩。在今天百花齐放的诗坛上,十四行诗体这一严谨的外来的艺术形式是否还能发挥它的生命力呢?这很难说,但至少十四行诗的艺术手法,有它可取之处。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抒情诗集,不仅意境美,对于我们的诗创作,在艺术上应该也是有借鉴意义的吧。
第一首
这是整个组诗的一首序曲,以伤感的、回忆的调子开始:
我想起,当年,希腊的诗人曾经歌咏……
女诗人生长在英国中上层社会,她的天地本来就是狭小的,后来终年卧病,和现实生活隔离的情况就更加严重了。这种令人痛苦的局限性,在这首序诗里显示了出来。
人生的幸福究竟在哪里?她这样问自己的时候,不是抬眼望向未来,而是低头吟思,留恋往昔,在古希腊诗篇里遥寄着她的一片憧憬。
也许真象传说中所说的那样,人类曾经有黄金时代吧——那时候,人们已拥有了劳动生产的工具:弓和箭、斧子和绳索,却还没有作为战争武器的弓箭,斧子和绳索也绝不是杀人、绑人的刑具;人们已经积累了不少生产经验,可以在秋熟季节、在狩猎季节,用载歌载舞、芬芳的醇酒来庆祝自己的收获了;而在史前的氏族社会的大家庭里,人和人之间还不存在压迫与剥削,壁垒森严的阶级分化的过程还没开始……总之,对于失没在遐思中的女诗人,人类在他的透露曙光的幼年时期、是最值得羡慕的黄金时代了。当她吟读着古希腊诗人的诗篇时,在她模糊的泪眼前,展现出一幅类似我国《桃花源记》中所描绘的太平、欢乐的景象;那时候的人,就是无限自由、无限希望的象征。慷慨的时间女神,年年都为老老少少的人们带来了一份厚礼,带来了新的祝福……
再回顾自己在病床上年年月月挨过来的那一长串没有欢乐的日子,却象是接踵而来的黑影,重重叠叠地投掷在她的心灵上……她正在顾影自怜,却忽然惊觉到她的身后晃动着一个庞大的、神秘的黑影,它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往后拉,逼着她抬起头来,无从躲避,正眼看向她不敢正视的未来。
于是在这生命的危机里,出现了全诗的两个主题:期待中的“死亡”和向她突然袭击、跟“死亡”一样威猛的“爱情”。
第二首
在万分惊惶中,她抬起头,睁眼看见了“爱”的周影,她的耳边,又响彻了一阵银铃似的震荡。这声音充实、明朗,不容她再有怀疑了。可是就象瞎眼的人,一旦重见天日,受不住万道光芒的刺痛;她,一个如同残废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正对着“爱情”的不可逼视的光彩,她那颗眩晕的心,
立即往下沉,
就象堕落是它的本性……
--第25首诗
这闪电般的一瞥光明,带来的反应是那么强烈:她眼前立即扑过来一片天昏地暗的黑影。命运岂不是太残酷了,拿无比美妙的幻象来嘲弄一个对人生已经放弃希望的人!她能够拿她的哀怨去跟爱情交换?还是能够伸出手来,象接受布施似的接受人家的爱情——她,一个颠扑在生死边缘的女人?
唉,并不是她不懂得珍惜那人间最可贵的爱情,实在是她太寒伧了;要不然,哪怕隔离在她和她情人中间的是高山,是大海,是狂风暴雨,是可畏的世俗毁谤,她还是要坚强地站起来,冲破重重阻碍,跟她所爱的人手儿相携,向天上的星辰宣誓:“人间没有什么障碍可以阻隔我们!”
可是如今把她的情人从她眼前挡住,不让她致以崇拜的眼光的,是威严的死神所投下的一片庞大的黑影!
那银铃似的一声“爱”才响彻在她痛苦的心里,她耳边就同时轰响着闪电之后的雷鸣,上帝的一声诅咒:“不行!”
第三首
在虔诚的教徒的心目中,上帝不是虚构的幻象,上帝的诅咒可怕极了,比现实生活中的重重阻力更可怕,更显得命运的不可抗拒,更叫人死心塌地的认了命。
出身于庸俗的资产阶级家庭里的女诗人,她一向耳闻目见的所谓“爱情”,无非是那个阶级用来掩饰买卖婚姻所奉行的门当户对的交换条件而已。女诗人向来反对把婚姻建筑在金钱和社会地位上(读她的诗可以知道),可是,有意思的是,在诗集的开头几首情诗中,为了向情人表示她怎么也不配接受他那么高贵的爱情,她一再借用贫贱富贵之间不可超越的鸿沟来形象性地强调他们两个原不是一对称配的情侣:
你是宫廷里后紀的嘉宾……
千百双明眸都集中在你一身,那你为什么还要从灯火辉映的窗子里望向我:——
我,一个凄凉、流浪的歌手,疲乏地靠着柏树,哀吟在茫茫的黑暗里。
从世俗的眼光看,那两个身分悬殊的人无论怎样也拉不到一块儿。褴褛怎么能和华贵匹配?她的凄凉的归宿又怎么能向他的锦绣前程看齐?这是绝望的爱情啊,唤起的只是痛苦,叫她更强烈地意识到了死,因为——
只有死,才能把这样的一对扯个平。
第四首
在结识白朗宁之前,女诗人曾经写过一个歌颂爱情的叙事诗《杰拉婷郡主的求爱》,这篇长诗值得我们注意。讲到《十四行诗集》的由来,追本溯源还得归功于它促成了两位诗人的一段姻缘;爱情在这篇长诗里同样蒙上了一层凄苦的色彩,那种情调和《十四行诗集》是多么地近似。
出现在叙事诗里的一对主要人物是美丽高贵的杰拉婷郡主,和富于天才、但是清贫的诗人。他有幸拜识郡主,有机会在她济济一堂的贵宾中间奉陪末座。诗人在内心里把他们俩的社会地位对比一下:郡主是养尊处优,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
她的脚下铺展着殷红的地毯,
她呼吸着的空气都薰过了香料。
多少王孙公子拜倒在她的裙下;而他呢,——
只是一个微贱的诗人,只配
象一头画眉,象一只小雀子,
在她的窗前卖弄歌声,
那会儿,她只顾想她自己的心事。
然而他偏不由自主地爱上了郡主。这分明是一段绝望的、只能埋藏在心坎、给他带来痛苦的爱情罢了。
现在再看《十四行诗集》,在上一首诗里同样出现了这么一对贵贱悬殊的人物形象(只是彼此的性别颠倒过来了),这首诗里又把“宫廷诗人”和“流浪歌手”作了进一步的对比:
你曾经受到遨请,进入了宫廷,
英俊的歌手!你唱着崇高的诗篇;
贵客们停下舞步,为了好瞻仰你,
期待那丰满的朱唇再吐出清音。
另外一个呢,——她正躲在墙坍壁倒、夜禽出没的破屋里独自哀泣着。这样一对情人,居然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中彼此擦肩而过,所谓萍水相逢,这已经够叫人瞠目吃惊了,难道还能存着把彼此命运结合在一起、终生厮守的痴念吗?
《杰拉婷郡主的求爱》在结尾一转,成为一个象春梦般美丽的喜剧。美丽的郡主鄙弃了金钱和门第,看重的是才华和深深地感动了她的真挚的爱情。她把自己的芳心交托给了一怒之下,正要和她告别的平民诗人。女诗人在构思这一部富于浪漫气息的叙事诗时,她绝对想象不到,几年后她还得再写一部同样富于浪漫主义色彩、歌颂爱情的诗篇——只是她写的不再是虚构的人物的虚构的爱情,不再是出现在梦境中的爱情了;现在她是在写她亲身经历的爱情,她不敢相信、不敢接受的爱情。使人惊奇的是,这现实生活中的爱情,甚至比她曾经用彩笔描绘的虚构的爱情更美妙,更富于理想的光彩!
第五首
我在你面前只是往后退缩,难道我真是那么一个不知好歹的人儿吗?我一再指着自己那副寒酸的模样儿来回答你的求爱,难道我不感到一些儿辛酸?我的心儿,难道真给年年月月的忧伤蛀空了,真象一泓不起波澜的死水了吗?
不,我但愿能把自己的心儿掏出来就象把一坛死灰一古脑儿倒出来,全堆在你脚下。啊,有多大一堆悲哀埋藏在我心里!可是,在这灰暗深处,请看吧,还隐约燃烧着一星星惨红的火烬呢。快别去拨弄吧,鄙夷地一脚把它踏灭,这样倒更好些,如果你偏要守在我身边,那么等一阵风吹来,难保不会死灰复燃,顿时燃烧起一大片火焰来。亲爱的人儿呀,你该知道,火焰是猛烈的,火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这给你救活了的火苗,会反而扑过来烧坏了你!你听听一个女人的迫切的呼吁吧:——
快站远些呀,快走!
第六首
“舍下我,走吧。”女诗人把前言重申了一遍。这一句从痛苦中迸发出来的恳求,呼应着上一首诗,总结了前面反复诉说的哀怨和绝望。顶到这时候,诗篇的调子始终是低沉、辛酸的。可是接下去,我们看哪,女诗人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爱情,象一弯纤细的新月,终于渐渐地从浓密的乌云堆里透露出来了——
可是我觉得,从此
我将会始终徘徊在你的身影里。
一旦你明白过来,看清楚这是一段没有希望的情谊,把我留在死亡的边缘,走了,奔你的前程去了;可是在我的心里,我却仿佛还是偎依在你身边,哪怕是天悬地殊的隔绝,也不能磨灭珍藏在我心里的这段回忆;我一闭上眼睛就浮现起你的手指在我掌心留下的温暖。
在那漫长的生物进化的过程中,一定曾经有过尾随着人类祖先、跟人做过“朋友”的野狼,虽然还没有完全被驯化,它的野性里已贮存了“人”的可亲近的影子,纵然有一天重又流落在荒野里,比原来的那头野狼已多了一点灵性。这好比我们的女诗人,一旦意外地饮下了那浓浓的一杯爱情的苦酒,也不可能完全是她从前的本人了。在她的心灵里浮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形象;在她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因素。死神再不能绝对控制她了。她那表面上依然是孤独的生活已经起了看不见的变化了。请听她的自白吧。从今再不能——
把这手伸向曰光,象从前那样,
而能约束自己不感到你的手指
抚摸过我掌心。
你无时不在我的身边:我的思想里有你,我的行动里有你,我的梦里也有你;我的心儿在为你而跳动,我的泪珠因你而流,我为自己向上帝祷告,他却在我的声音里听见了你的名字。……
读着这首深情的诗,仿佛让人听到了贝多芬的G大调“第四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一开始,是弦乐队的齐奏:粗暴、威猛,显示出一阵阵浪卷潮打的声势(象是命运在发出严厉的警告);第一阵浪潮过后,我们才听到钢琴正在那儿怯弱地低诉着人们的卑微的愿望。这强弱悬殊的对比真够叫人心寒。但是听哪,钢琴和乐队经过了几次对答(或者说,经过了几个回合的较量),形势转变了。乐队的力量逐渐减弱,正在向后退却;终于只剩下依稀的梦影,而钢琴以独奏乐器的身分,唱出了舒畅的、充满着信心的歌声。
把诗比作音乐,这整个十四行组诗可说是一首《爱情和死亡的协奏曲》,其中展现的是“爱情”和“死亡”两个主题的不断冲突,反复较量,和“爱情”的最后胜利。在这首诗里,死神还在那儿不断地咆哮着,威胁着,仿佛乐队鼓铙齐鸣的全奏;可是在这一片粗暴、凄厉的不协和的音响里,我们已经能够清晰地听到了“爱情”开始唱出她那动人的、但是在最初还带着涩味的歌声。
第七首
这倾吐心声的旋律眼前还是怯弱的,断续的,但是它毕竟逐渐在变得明亮起来,舒畅起来;那一弯眉月似的情思在逐渐饱满起来。感激和喜悦,在每一个音符里跳荡着;在每—行字句里预示着圆满和光明。有那么一刹那,死神收敛起它的庞大的黑影,悄悄地退到了即将被遗忘的一个角落,万分不甘心地瞪视着它从前统治过的领域所发生的变化:
全世界的面目,我想,忽然改变了,
自从我第一次在心灵上听到了你——
轻轻的步子,在向我走近……
当她把感激,渗和着爱情,这么轻柔地倾诉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她当真忘了她的悲哀,她的疑虑,她的苦泪;空气里,甚至仿佛有一串早已祜萎的笑声在隐隐荡漾。
爱情——对,爱情给我们的女诗人带来了希望和新生。
第八首
在中外的情歌里有很多用细腻的笔触描绘出少女的种种痴情娇态,例如我国古代的一首民歌(《子夜歌》)这样形容道: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这位焕发着青春美的姑娘,饮着爱情的蜜汁,是多么的幸福啊,情歌的色调又何等鲜艳!我们的女诗人已是年近四十了,半辈子的光阴都是消磨在寂寞的病室中,当她的情人把宝贵的爱情献给她时,她真是自惭形秽,代替朱唇玉颜的夸耀,她只能用这样灰暗的色调来刻划自己的形象:
那连绵的泪雨冲尽了
我生命的光彩,只剩一片死沉沉的
苍白,不配给你当偎依的枕头。
她几乎怀着绝望的心情问自己道:“叫我拿什么来作为你应得的报答?”一首情诗往往是一篇海枯石烂的宣誓,特别是出之于女性口吻的情诗,对爱情的忠贞最看重;难得见到的是,这含着眼泪的呼吁,一次又一次恳求情人舍下自己,“走吧!”
没有倾心于一颦一笑的欢乐,为了对方的幸福而不愿忠诚的爱情受到信誓的束缚;这就是这部情诗集在感情色彩上和一般的恋歌很不一样的地方,这第八首情诗同样清楚地表明了这个特点。
第九首
她把忠诚的爱情看作人性中的金碧辉煌的宝藏,她把自己的情人看作是世界上最慷慨的施主,然而她却是那么疑虑不安:
该不该让你紧挨着我,承受那
簌簌的苦泪;听着那伤逝的青春,
在我的唇边重复着叹息……
她只有两道常流的苦泪,夹着一声声的叹息,半辈子都是这么挨过来的。难道就能拿自己年深月久的悲苦作为她情人应得的报答吗?——“啊,我但怕这可不应当!”她终于把心一横,回答道:
我什么爱也不给,因为什么都不该给。
先前她不加思索地拒绝爱情,是出于恐惧的畏缩,她是不敢相信,只道自己是被错看错爱的对象,只道对方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谁知她的情人情深如海,并没掉头就走,还是耐性地守在她的门口,一声声唤她、求她;情人的忠诚使她不能再有所怀疑了。她“动情”了,然而到底还是狠着心拒绝了他。但现在她是不敢接受——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连累她这么爱着的人,要知道,这也算是她对于爱情所表示的忠贞啊:
唉,可是我怎能够
让满身的尘土玷污了你的紫袍。
这是她被爱情彻底征服之前的最后一次挣扎。让人感动的是,她终究敢于把埋在内心深处的爱情第一次明确地吐露出来了:——
爱呀,让我只爱着你,就算数了吧!
第十首
在这首情诗中,出现了女诗人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满天的惨云愁雾消散了,地平线上浮现起迎接熏风丽日的片片朝霞;幽微曲折的感情的细流盘旋到这里,突然迸发为一股不可抑制的汹涌洪流,向来的哀怨、疑虑、畏缩都给淹没了……这是一首热情奔放的十四行诗,使人眼前为之一亮。
向来有这句话:“相敬相爱”。的确,真诚的“爱情”和由衷的“钦佩”往往携手同行。爱慕到极点,也就成了倾心的崇拜:既为自己又敬又爱的人儿感到自豪,又自愧不如,唯恐辜负了那份深厚的恩情。这耿耿于怀的不安、惭愧,就成为爱情的一种鼓舞的力量,成为鞭策自己不断上进的积极力量:
扩大些你的爱,好提高些我的价值。
——第16首诗
我们的女诗人一向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对于她,战胜了死亡,克服了世俗偏见的爱情就是创造奇迹的巨大的精神力量,她本人就是这一奇迹的见证人。于是她抑制不住心头的感激,用她全部的热情,为爱情唱起了一曲“生命的新歌”(第7首诗)。爱神,在她的笔下,仿佛具有神奇的点金术,她的光辉所照耀之处,顿时成了一片金光灿烂的世界:当我——
不由得倾吐出:“我爱你!”在你的眼里,
那荣耀的瞬息,我成了一尊金身,
感觉到有一道新吐的皓光从我天庭
投向你脸上。
优秀的诗篇,由于丰富的形象性和深刻的思想性,留给读者以宽广的想象余地,使人浮想联翩,想得很多很远,以下的诗行就是这样,很富于启发性:
是爱,就无所谓卑下,
即使是最微贱的在爱:那微贱的生命
献爱给上帝,宽宏的上帝受了它,
又回赐给它爱。
我们为之献身的事业所要求于我们的,和我们个人的能力之间,往往存在着很大差距;但即使个人的能力、个人的作用很有限,当我们真心诚意地把毕生的精力贡献给崇高的事业,那人格美、精神美,同样使得一个人的形象(不管他怎样貌不惊人)焕发出一种光彩:
我那迸发的热情
就象道光,通过我这陋质,展现了
爱的大手笔怎样绐造物润色。
在这里,情诗达到了感情升华的境界。深沉的感情,丰富的内涵,深远的意境,加上鲜明的形象,凝聚成一首使人难忘的好诗。
第十四首
她曾经恳求他:舍下她快走吧;现在却唯恐失去了他——她用整个生命爱着的人。她曾经犹疑重重:象我这样寒伧的人,该不该接受爱情的祝福?现在她担心的却是:我怎么能永久保持这无价的爱情?——我,这样一个全然不值得爱的人。
这是一首很有名的十四行情诗,经常被选入各种英国诗歌集,但我以为最好不要把这首诗从整个组诗中抽出来,单独成篇,仿佛这里诉述了一个完整的思想。实际上,它只是反映了女诗人在恋爱过程中某一阶段的思想情绪而已。换句话说,这首诗写的是女诗人的新的不安和疑虑:她唯恐爱情得而复失。她并不是在总结她对于爱情的认识。我们最好是从戏剧性、从内心独白的角度(而不是从哲理性的角度,给予它以某种普遍化的意义),去欣赏这首情诗。
伊丽莎白时代有一首无名氏的短歌,叫做《爱我别为我长得漂亮》,他希望他的情人别为他的外貌爱他,也别为他的内心爱他;人的容颜要憔悴,情意会冷淡,到那时候彼此就不免拆散了,所以他这样要求道:
睁着你一对真正的女人的眼睛,
只知道爱我,却不懂得原因。
那么凭着这一个理由,
你就能把我永存在心头。
藏在内心深处的爱,有时的确很难形之于言辞,但如果完全是没有理由可言的“无名之爱”,却近乎痴恋了。白朗宁夫妇这一对诗人之间的爱情原是心心相印、最富于诗意的,但是现在女诗人也在情诗中这样写道:
如果你一心要爱我,別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爱才爱我……
我们不妨读一下她在订婚后写给未婚夫的一封信(1846年5月12日),看看她在初恋时曾经经历过怎样一番惶惑不安的心情:
你以为当初我俩刚相识的时候,我对你的“只是为了我的诗才爱我”感到不满吗?我才不呢,我就是不相信你会爱我——不管你为了什么理由。除此之外,人家还有什么好爱我的,我想我并不怎么在乎。真的,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好爱我呀;我一心只希望(这是我一再提到的)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好表白。要是总得有个什么理由的话,那么为了这个,或是为了那个,都没有什么两样。只要你高兴,就为了我的鞋子爱我好了——只怕我这双鞋已穿破了。我当时以为你根本不爱我呢……
这种“处于痛苦的不安中”(第21首诗)的心情,她曾在好几首情诗中表达过,例如:
当金黄的太阳升起来,第一次照上
你爱的盟约,我就预期着明月
来解除那情结、系得太早太急……
——第32首诗
现在这首诗正是集中地写她后来在情绪上变得“坦然、坚定”(见第36首诗)之前那一个恋爱阶段的心曲。光是为爱而爱,不知其所以的爱,有时可以很热烈,却又显得很冲动、很肤浅;而女诗人由于她特殊的身世遭遇,表达了这样一段婉转曲折的心路历程,给他们的倾心之恋,终生不渝的爱,更添上一重戏剧性色彩。
第四十首
这是一首富于社会意义的诗。一个精神空虚的世界所显示的一个病症是:那儿开不出爱情的鲜花——那儿没有闪耀着理想的光彩、永不凋落的爱情花朵。
是啊,咱们这世道,谈情说爱,多的是!
女诗人出生于英国中上层社会,在那里那些红男绿女是怎样谈情说爱的呢?且听听王尔德的喜剧《温德米尔贵夫人的扇子》(1892)中贝维克公爵夫人的一段现身说法的“恋爱经”吧:
贝维克口口声声闹着要自杀了,真吓死人,我才接受了他的求婚。可是不到一年,只要是女人,不管是老是少,是美是丑,是什么货色,他都钉着不放。事实上,蜜月还没度完呢,就给我捉住了:他正在跟我家女仆人做迷眼!
这位公爵夫人又一手安排,把她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来自澳洲的暴发户,而她那宝贝女儿阿迦莎郡主只是个感情苍白,没有个性的小东西,在整个剧本中她只会说一句话:“是,妈妈,”对于这一桩没有感情基础、“金钱”和“门第”达成交易的买卖婚姻,她作为当事人,却仍然只有一句话:“是,妈妈。”这意味着她答应下来了,这是她的终身大事,声调却还是那么平淡、呆板。
女诗人的这几行诗对于那个精神空虚的上流社会是多么深刻的一种批评啊:——
从没想把这称做
“爱”的东西,跟他们的“恨”并列,
或是跟“淡漠”比。
他们的谈情说爱,象是在做游戏:“笑一笑,手绢儿就摔过来”,可是一哭(破坏了打情骂俏的游戏规则),“谁也不理了。”
只有心胸高尚的人,才能真诚相爱,把爱情升华到一个很高的精神境界;这种精神美,和市侩习气、世俗作风有泾渭之分,就象一朵洁白的素莲“从山头往上挺伸,高出于世间的攀折”。(第24首诗)
出污泥而不染,一朵洁白的素莲——这也是整个情诗集给人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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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梁宗岱译《十四行诗集》,《莎士比亚全集》第十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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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想起,当年,希腊的诗人曾经歌咏:
那可爱、温馨的岁月,在殷切的期待中,
年年都轮流着带来了一份厚礼
分送给世上的人们——年老的,年少的……
当我这么想,低吟着古诗人的音韵,
透过我泪眼,逐渐升起了幻觉,
我看见,那欢乐的岁月、哀伤的岁月——我自己的年华,把一片片光影接连地
掠过我的身。紧接着,我觉察(我哭了),
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在移动,
而且一把揪住了我头发,往后拉,
还听得一声吆喝(我只是在挣扎):
“这回是谁逮住你?猜!”“死,”我答话。
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
-
希腊的诗人,原文为“Theocritus”(肖克里特斯),公元前三世纪的希腊田园诗人,描述西西里岛及希腊各地的风光景色和风土人情,富于生活气息;著有《田园诗》,第15卷中有一首挽歌,这样说:阿芙洛苔蒂呀……那纤步款行的时间女神,到了第十二个月上,终于把阿董尼从阴间带给你了。那最可爱的时间女神最姗姗来迟,可是终于在殷切的期待中来临了,因为时间女神总要给一切世人带来一些礼物。
“时间女神”是希腊神话中统治一年四季的三女神(译诗作“岁月”)。阿芙洛苔蒂(即爱神维纳斯)和阿董尼是希腊神话里的一对情人;后者射猎时为野猪所伤而死,但是年年春季,转回阳世,跟爱神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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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可是在上帝的全宇宙里,总共才只
三个人听见了你那句话:除了
讲话的你、听话的我,就是他——
上帝自己!我们中间还有一个,
是他,出来答话;那昏黑的诅咒
笼覃我眼帘,挡了你,不让我看见,就算我瞑了目,放上沉沉的“压眼钱”,
也不至于那么彻底的隔绝。唉,
比谁都厉害,上帝的那一声:“不行!”
要不然,世俗的诽谤离间不了我们,
怒海和风暴,也不能动摇那坚贞;
横隔着山岭,手和手连要相连;
终于有一天,天空滚到了我俩中间,
我俩向星辰起誓,更加要握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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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指白朗宁第一次向她求婚的信中的话。参阅女诗人在1845年5月24日写给白朗宁的信(见附录第1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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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眼钱:原文“death-weight”,指英国旧俗,人死后,在他的眼皮上各放便士一枚,使死者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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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们天生就不一样,尊贵的人儿呀,
天生不一样:我们的职司和前程。
你我头上的天使,迎面飞来,
翅膀碰上了翅膀,彼此睁大了
惊奇的眼睛。你想,你是宫廷里
后妃的嘉宾,千百双殷勤的明眸
(哪怕挂一串泪珠,也不能叫我的眼
有这份光彩)请求你担任领唱。
那你干吗从那灯光辉映的格子窗里
望着我?——我,一个凄凉、流浪的
歌手,疲乏地靠着柏树,哀吟在
茫茫的黑暗里。圣油搽在你头上——
可怜我,头上承受着凉透的夜露。
只有死,才能把这样的一对扯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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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习俗,常以柏树枝表示对死者的哀悼,因此柏树引起死亡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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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举行加冕礼时,先在帝王头上搽油,然后加冕。参阅第38首诗:“是爱神搽的圣油!——先于爱神的华美的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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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你曾经受到遨请,进入了宫廷,
英俊的歌手!你唱着崇高的诗篇;
贵客们停下舞步,为了好瞻仰你,
期待那丰满的朱唇再吐出清音;
而你却抬起寒舍的门闩,你果真
不嫌它亵渎了你的手?沒谁看见,
你甘心让你那音乐飘落在我门前,
叠作层层金声的富丽?你忍不忍?
你往上瞧,看这窗户都给闯破——
是蝙蝠,猫头鹰的窠巢占据在顶梁,
是啾啾的蟋蟀在跟你的琵琶应和!
住声,别激起回声来加深荒凉!
那里边有一个哀音,它必须深躲,
在暗里哭泣……正象你该当众歌唱。
06
舍下我,走吧。可是我觉得,从此
我将会始终徘徊在你的身影里。
在那孤独的生命的边缘,今后再不能
把握住自己的心灵,或是坦然地
把这手伸向日光,象从前那样,
而能约束自己不感到你的手指
抚摸过我掌心。劫运叫天悬地殊
把我们隔离,却留下你那颗心,
在我的心房搏动着双重的声响。
正象是酒,总尝得出原来的葡萄,
我的起居和梦寐里,都有你的份。
当我向上帝祈祷,为着我自个儿,
他却听得了一个名字、那是你的;
又在我眼里,看见有两个人的眼泪。
05
我肃穆地双手托起了我沉重的心,
象当年希腊女儿捧着那坛尸灰,
眼望着你,我把灰倒在你脚下。
请看呀,有多大一堆悲哀埋藏在
我这心坎里;在那灰暗的深处,
那惨红的火烬又怎样隐隐地在烧。
要是那点点火星给你鄙夷地
一脚踏灭、还它们一片黑暗,
这样也好。可是,如果你偏不,
偏要守在我身边,等风来把尘土
扬起,把死灰吹活;爱呀,那戴在
你头上的桂冠可不能给你做屏障,
保护你不让这一大片火焰烧坏了
那底下的发丝。快站远些呀,快走!
-
古希腊阿迦门农王的女儿爱蕾克特拉(Electra),曾联合她的兄弟奥莱特斯,准备替被母亲谋害的父亲报仇,并帮助他逃出母亲的掌握。后来她兄弟乔装回来,捧着一坛尸灰,假说奥莱特斯已死;爱蕾克特拉大为悲痛;于是奥莱特斯告诉她,这尸灰里依然有着生命。故事见索福克勒斯的悲剧《爱蕾克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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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全世界的面目,我想,忽然改变了,
自从我第一次在心灵上听到了你——
轻轻的步子,在向我走近,穿过了
我和死亡的边缘:那幽微的间隙。
我站在那里,只道这一回该倒下了,
却不料被爱救起,还教给一曲
生命的新歌。上帝赐给我洗礼的
那一杯苦酒,我甘愿喝下,赞美它
甜蜜——甜蜜的,如果有你在我身边。
天国和人间,将追随你的存在
而更换名称;而这曲歌,这支笛,
昨日让人爱,今天还有人想听,
那歌唱的天使知道,只因为
一声声都有你的名字在荡漾。
-
诗人对她情人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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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你,那么地慷慨豪华的施主呀,
你把你心坎里金碧辉煌的宝藏
原封地掏出来,只往我墙外堆,
任凭我这样的人去拣起,还是
把这罕见的施舍丟下;叫我拿什么
来作为你应得的报答?请不要说
我太冷漠、太不领情,你那许多
重重叠叠的深情厚意,我却是
沒有一些儿回敬;不,并不是
冷漠无情,实在我太寒伧。你问
上帝就明白。那连绵的泪雨冲尽了
我生命的光彩,只剩一片死沉沉的
苍白,不配给你当偎依的枕头。
快走吧!它只配踏在脚下,作垫石。
09
我能不能有什么、就拿什么给你?
该不该让你紧挨着我,承受那
簌簌的苦泪;听着那伤逝的青春,
在我的唇边重复着叹息,难得
浮起一丝微笑,哪怕你连劝带哄,
也随即在叹息里寂灭?啊,我但怕
这可不应当!我俩是不相称的
一对,怎能成一双情侣?我承认,
我也伤心,象我这样的施主.
只算得吝涅。唉,可是我怎能够
让满身的尘土玷污了你的紫袍,
把我的毒气喷向你那威尼斯晶杯!
我什么爱也不给,因为什么都不该给。
爱呀,让我只爱着你,就算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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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诗人曾在给白朗宁的信中写道:“我有什么能拿得出来给你,而不算太不人眼?除了忧愁和悲伤之外,我还能拿什么来交托给你的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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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晶杯:中世纪时,威尼斯以制玻璃精品著称,其所产的一种名贵的玻璃酒杯,据说一沾到毒药就自行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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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不过,只要是爱,是爱,可就是美,
就值得你接受。你知道,爱就是火,
火总是光明的,不问着火的是庙堂
或者柴堆——那栋梁还是荆榛在烧,
火焰里跳出来同样的光辉。当我
不由得倾吐出,“我爱你!”在你的眼里,
那荣耀的瞬息,我成了一尊金身,
感觉到有一道新吐的皓光从我天庭
投向你脸上。是爱,就无所谓卑下,
即使是最微贱的在爱:那微贱的生命
献爱给上帝,宽宏的上帝受了它,
又回赐给它爱。我那迸发的热情
就象道光,通过我这陋质,展现了
爱的大手笔怎样给造物润色。
11
这么说,把爱情作为我的名份,
我还不算完全不配承受。虽然,
你看,两颊那么苍白,那摇晃的
双膝仿佛负担不了沉重的心房;
这疲乏的行吟生涯也曾想望过
把奥纳斯山峰攀登,却只落得一片
辛酸的哀吟,怎妤跟谷莺竞奏?——
干吗提这些来着?啊,亲爱的,
不用讲,我高攀不上,不配在你身边
占一个位置。可是,就因为我爱你,
这爱情提拔我,让我抬起了头,
承受着光明,许我继续活下去,
哪怕是怎样枉然,也要爱你到底;
也要祝福你——即使拒绝你在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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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纳斯(Aornus,意谓“无鸟”)在印度,山势挺拔,只有巨大的猛禽才能飞上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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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说真的,就是这为我所夸耀的爱吧,
当它从心头涌上眉梢,为我加上
一顶皇冠——那一颗巨大的红宝石,
光彩夺目,显示它价值连城……
就算我这全部的、最高成就的爱吧,
我也不懂得怎样去爱,要不是你
先立下示范,教给我该怎么办——
当你恳切的目光第一次对上了
我的目光,而爱呼应了爱。很明白,
即使爱,我也不能夸说是我的美德。
是你,把我从一片昏迷的软乏中
抱起来,放上了黄金的宝座,靠近在
你的身边。我懂得了爱,只因为
紧挨着你——我唯一的心爱的人。
13
你可是要我把为你涌起的爱情,
形之于言词:说不尽的千言万语,
不管刮多猛的风,高举起火炬,
让光辉,从两张脸儿间,把我俩照明?
可火炬却掉在你脚边,我沒法命令
我的手托着我的心,高高地超出于
我自己;难道我就能借文字作证据,
掏给你看、那无从表白的爱情
深藏在心坎?不,我宁愿表达
女性的爱凭女性的沉默,而换来
你的信任——眼看我始终不软化,
凭你怎么地求,我只是咬紧嘴,
一股劲儿撕裂着一角衣裙;生怕
这颗心一经接触,就泄露了悲哀。
14
如果你一心要爱我,别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爱才爱我。别这么讲
“我爱她,为了她的一笑,她的模样,
她柔柔的细语;为了她这感触,
这想法,正合我心意,那天里,的确
给我带来满怀的喜悦和舒畅。”
亲爱的,这些好处都不能持常,
会因你而变;为之而唱出的爱曲
也将为之而消失。也别爱我因为你
又怜又惜地给我揩干了泪腮,
可怜虫会忘了哭泣,受惯了你
温柔的安慰——却因此失了你的爱。
爱我,请只是为了那爱的意念,
那你就能长久地爱,爱我如深海。
-
女诗人给白朗宁的信上(1845,11,11)有一段话提到在阵阵的疑虑中,“那闪电般最早的一刹那”:我暗中向自己认可:你对我的爱情并非一场春梦而已,而是有着更大的可能性——那最早的一刹那来自听你跟我说:你心上有个我,并不为了什么缘故,就因为你心上有个我。这一种“因为'喜欢讲道理的人们是要认为缺乏理性的,可对于我的理解力,在那一个特殊的问理上,却正好合适。“妇女的理由”对妇女就是合适。
“……越是完全讲不出一个所以然,越好,那动机应该深深地藏在感情本身中,而不是对象的身上。”
按,“妇女的理由”出自莎士比亚喜剧《维洛那二绅士》I.ii.23—24:
除了妇女的理由,我没有别的理由;我这样看待他,就因为我这样看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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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请不要这样埋怨我:我在你面前
露出一副太冷靜、太忧郁的容颜;
你我原是面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
那普照的阳光照不到两人的前额。
你看着我,心中沒半点儿不塌实,
象看着一只笼罩在水晶里的蜜蜂;
哀怨把我密封在圣洁的爱情中,
想张开双翼,扑向外面的世界,
是绝不可能的失败——哪怕我狠着心
追求这颠扑和失败。可是我向你看,
我看见了爱,还看到了爱的结局,
听到了记忆外层的那一片寂寥!
就象从千仞万丈之上,向下望,
只见那滚滚的浪涛向大海奔流。
-
罗马神话中有两面神杰纳斯(Janus),—喜一怒,一正一反,面朝两个方向。?
??????????
16
然而,因为你完全征服了我,
因为你那么高贵、象尊严的帝皇,
你能解除我的惶恐;把你的
紫袍裹住我,让我那颗心紧紧地
贴着你的心,直到我再也想不起
当初,独个儿,我的心怎样地在颤抖。
那安抚,就跟把失败者践踏在脚下,
同样是威严、彻底的征服!就象
投降的将士捧着战刀呈交给
把他从血摊里搀扶起来的主人;
亲爱的,我,终于认了输,承认:
我的抗拒到此为止。假如你召唤我,
顺从着这呼唤,我要从羞愧中站起。
扩大些你的爱,好提高些我的价值。
17
我的诗人,在上帝的宇宙里,从洪荒
到终极,那一系列音律,无一不能
从你的指尖弹出。你一挥手
打断了人世间熙熙攘攘的声浪,
奏出清音,在空气里悠然荡漾;
那柔和的旋律,象一剂凉药,把安慰
带给痛苦的心灵。上帝派给你
这一个职司,而吩咐我伺候你。
亲爱的,你打算怎样把我安排?——
作为希望、绐欢乐地歌唱?还是
缠绵的回忆、溶化入抑扬的音调?
还是棕榈,还是松树——那一树绿荫
让你在底下歌唱;还是一个青冢,
唱倦了,你来这里躺下?请挑吧。
-
“棕榈”和“松树”在这里分别象征生命的活力和死亡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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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我从不曾拿我的发卷送给谁
除非是这一束,我最亲爱的,给你;
满怀思绪,我把它展开在指尖,,
理成棕黄色的一绺;说道:“爱,
收下吧。”我的青春已一去不回,
这一头散发再也不跟着我脚尖
雀跃,也不再象姑娘们,在鬓发间
插满玫魂和桃金娘,却让它披垂,
从一个老是歪着的头儿——由于
忧郁的癖性——披下来遮掩着泪痕。
原以为理尸的剪刀会先把它收去
沒想到爱情的名份得到了确认。
收下吧,那上面有慈母在弥留时给爱女
印下的一吻——这些年始终保持着洁净。
-
1845年11月24日,白朗宁在信中向女诗人乞求发卷—束,“我将生死与共,永为纪念。”
女诗人当天作覆:“你要我给你的,我从没给过谁,除非是给我的最亲的亲人,”但是也并没拒绝,透露口气说:也许有一天她可以满足他的要求。
三天后,女诗人提出了公平交易,相互交换,意即互赠发卷。请参阅《白朗宁夫人的故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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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朗宁夫人的故事》卷首白朗宁夫人画像就是这样,发丝披垂,头儿微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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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希腊罗马习俗,人殓时,给死者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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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莱特夫人死于1828年10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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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心灵跟心灵,也有市场,有贸易,
在那儿,我拿鬈发去跟鬈发交换;
从我那诗人的前额,我收下了
这一束,那一绺发丝,在我心目里
却重过飘洋大船。它乌亮,带些紫,
就象当初平达曾经瞻仰的
斜披在缪斯玉额前暗紫色的秀发。
为了媲美,我猜想,那月桂冠的阴影
依然逗留在发尖——爱,你看它
有多么黑!我借轻轻的一吻,吐出
温柔的气息,绾住了那阴影,不让它
消失;又万无一失地把珍品放在
我心头,让它就象轻贴在你额头,
感受着体热,直到那心儿有一天冷却。
-
平达(Pindar〉,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诗人,他写过一首短诗,这样开始:“金黄色的七弦琴呀,你是阿波罗和紫发的缪斯九女神所共有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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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亲爱的,我亲爱的,回想起从前——
一年前,你正健步在人海中间,
我当时却在那一片雪地中独坐,
望不见你到东到西留下的踪迹,
更听不见你的謦咳冲破了这死寂;
我只是一环又一环计数着我周身
沉重的铁链,怎么也想不到还有你——
仿佛谁也别想能把那锁链打开。
人生的奇妙啊,——我喝了一大杯美酒!
奇怪啊,我从沒感觉到白天和黑夜
都有你的行动、声音在空中震荡,
也不曾从你眼看着成长的白花里,
探知了你的消息——就象无神论者
那样鄙陋,猜不透神在神的化外!
21
请说了一遍,还要再跟我说一遍:
“我爱你!”别管那么地一遍遍重复,
会让你看成一支“布谷鸟的歌曲”
可是记着,在那青山和绿林间,
那山谷和田野中,即使清新的春天
被一身绿纱降临,也算不得完美无缺,
要是她缺少了那串布谷鸟的音节。
爱,四周是那么黑,耳边只听见
悸跳的心声,处于痛苦的不安中,
我嚷道,再说一遍:我爱你!”谁嫌比
太多的星,即使每颗都在太空转动;
太多的花,即使每朵洋溢着春意?
说你爱我,你爱我,一声声敲着银钟!
可记住,还得用灵魂爱我,在默默里。
-
布谷鸟声声啼叫,音节简单,人们因此把千篇一律地说个没完,比作“布谷鸟的歌曲”。又,英国诗人常把布谷鸟作为报春的使者,所以诗中接着说:如果清新的春天缺少了布谷鸟的叫声就算不得完美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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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当我俩的灵魂壮丽地挺立起来,
默默地,脸对着脸,越来越靠拢,
那伸张的翅膀在各自弯圆的顶端,
迸出了火星。世上还能把什么苦恼,
扔给我们,而叫我们不甘心
在这里长留?你说吧。再往上,就有
天使抵在头上,为我们那一片
深沉、亲密的靜默掉落下成串
金黄和谐的歌曲。亲爱的,让我俩
相守在地上吧——人世的纷争、熙攘
都向后退隐,留绐纯洁的灵魂
一方隔绝,容许在这里面立足,
在这里爱,爱上一天,尽管昏黑的
死亡,不停地在它的四围打转。
23
真是这样吗?如果我死了,你可会
失落一些生趣、由于失去了我?
照着你的阳光会带来一丝寒意,
为着潮湿的黄土盖沒了我的脸?
真沒想到啊!我体味着你这份情意
在信中。爱,我是你的,可就这样
给珍重?我能用我那双颤抖的手
为你斟酒?好吧,那我就抛下了
死的梦影,重新把生命捧起来。
爱我吧,看着我,用气息呵我吧!
有多少闺秀,为着爱,不惜牺牲了
财富和身分;我也要放弃那坟墓,
为了你;把我那迫近而可爱的天国的
景象,跟载负着你的土地交换!
24
让世界收敛起它的锋芒,象一把
合拢的折刀,投入了爱情的掌握,
温柔热诚的中心,而不再为害。
让嗒的一声,刀锋进了槽,从此
我们再也听不见人世的争吵。
我紧挨着你,生命贴恋着生命,
亲爱的,我什么也不怕,只觉得安全,
象有了神符的保护,世人的剑戟
怎么稠密,也无损于毫发。我们
生命中的素莲,依然能开出纯洁
雪白的花朵;那底下的根,只仰赖
天降的甘露,从山头往上挺伸,
高出于世间的攀折。只有上帝,
他赐我们富有,才能叫我们穷。
25
亲爱的,年复一年,我怀着一颗
沉重的心,直到我瞧见了你的容颜;
一个接一个忧伤剥夺了我所有的
欢欣——象一串轻贴在胸前的珍珠,
在跳舞声中,给一颗跳动的心儿
逐一地拨弄。希望随即转成了
漫长的绝望,哪怕上帝的厚恩,
也沒法从那凄凉的人世托起来
我这颗沉甸甸的心。可是你,
谁想你,当真命令我捧着它,投到
你伟大深沉的跟前!它立即往下沉,
就象堕落是它的本性;而你的心,
立即紧跟着,贴在它上面,挡在
那照临的星辰和未完成的命运间。
-
“照临的星辰”指人的命运。“未完成的命运”似指诗人如果没有白朗宁热情的帮助,她的人生本该成为怎么一个样儿——可是白朗宁来了,他扭转了她人生的道路,引导着她跨进一片新的天地,使她的命运改变了面貌,照临她头上的星辰因此失去了主宰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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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是幻象一并不是男友或是女友,
多少年来,跟我生活在一起,做我的
亲密的侣伴。它们为我而奏起了
缥缈的曲调,那是最动听的音乐了;
可是那紫色的幻想的长裙终于
沾上了人世的尘土,仙乐消逝了,
那许多星星般的眸子逐渐隐灭了,
留下的是茫茫然的我,头晕眼花……
于是你来了,亲爱的,来接替它们。
它们的辉煌的前额、甜蜜的歌声,
集合在你一身,通过你而征服了我,
象河水盛入了洗礼盆、水就更圣洁,
你给予我最大的满足。上帝的礼物
叫人间最绚烂的梦幻失落了颜色。
-
女诗人在1845年3月20日给白朗宁的信中写道:“我是乡间长大的,没有社交的机会;我的心完全沉浸在书本和诗歌中,我的经验局限在出神幻想的境界里。……我生活在书本和梦幻里,而家庭的日常生活仿佛只是飘过耳边的一片轻柔的营营声,好象草坪上飞舞着一群蜜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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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爱人,我亲爱的人,是你把我,
一个跌倒在尘埃的人,扶起来,
又在我披垂的鬓发间呵入了
一股生命的气息,好让我前额又亮起来
闪耀着希望——有所有的天使当着
你救难的吻为证!亲爱的人儿呀,
你出现在我面前,人世已舍我远去,
一心仰望上帝的我,却发现了你!
我获得了你,我安全了,强壮了,快乐了。
象一个人站立在干洁的香草地上
回顾他曾经捱过来的苦恼的岁月;
我以满腔的激情,拿自己作证:
这里,在一善和那一恶之间,爱,
跟死一样强烈,带来了同样的解脱。
-
诗人似乎认为光焕的前额是充满生气和充满希望的象征。参阅前面一首诗第11行:“它们的辉煌的前鎮、甜蜜的歌声,集合在你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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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草",原文是"asphodel"(日光兰),按照荷马在《奥德赛》第11卷里描述,天堂里长满日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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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我的信!一叠沒生命的白纸,不出声,
可它们又好象具有生命、颤动在
我拿不稳的手中——是那发抖的手
解开了丝带,今晚,让信笺散满在
我膝头。这封说:他多盼望有机会,
作为个朋友,见见我。这一封又订下
春天里一个日子,来看我,跟我
握握手——很平常的事,我,可哭了!
这一封,象闪着光,说道:“亲,我爱你!”
我却惶恐得象上帝的未来在轰击
我的过去。这封信说:“我属于你!”
那墨迹,紧贴在我悸跳的心头,褪了色。
而这封……亲人啊,你的话有什么奇妙,
假如这里吐露的,我敢把它再说!
-
指白朗宁写给女诗人的第一封信。(见附录,第1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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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朗宁在星期五晚上(邮戮1845,5,17)写道:“亲爱的巴莱特小姐,感谢你的同意和万分的好意。我将于星期二下午二时趋府拜访——不能更早了,为了万一有什么不方便,你就可以写信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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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诗人在1845年11月1日的信中回忆道:“我写那封信,允许你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你知道吗,泪珠从我的眼里簌簌滚下来……”(请参阅附录第154页)
下句“亲,我爱你!”:白朗宁在邮戳1845年8月30日的信中写道:“现在让我说一说吧(只说这一遭!)——我从灵魂深处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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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9年,诗人的儿子编辑白朗宁夫妇情书集,在序文中说:他要向某夫人表示感谢,“为了她帮助辨认那因为墨水褪色而几乎辨认不出来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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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参阅第二首诗开头两行:“在上帝的全宇宙里,总共才只三个人听见了你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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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我想你!那一片相思围抱住你,
绕着你而抽芽,象蔓藤卷缠着树木、
遍发出肥大的叶瓣,除了那蔓延的
青翠把树身掩蔽,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是我的棕榈树呀,你该明白,
我可不愿怀着我的思念而失去了
更亲更宝贵的你!我宁可你显现
你自己的存在;象一株坚强的树
沙沙地摇憾枝杈,挣脱出赤裸的
躯干,叫这些密密层层的绿叶
都给摔下来,狼藉满地。因为在
看着你,听着你,在你荫影里呼吸着
清新的空气,洋溢着深深的喜悦时,
我不再想你——我是那么地贴紧你。
-
这一意象可能采自莎士比亚喜剧《暴风雨》I.ii.85-86:
他好比那
常春藤把参天的树木来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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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今晚,我泪眼晶莹,恍惚瞧见了
你的容颜;然而就是今朝,我还看到
你在笑呀!爱人,这是为什么?是你,
还是我——是谁叫我这么愁苦?
一个沉浸在欢颂和崇拜中的僧侣
把苍白无知觉的额头磕在祭坛下,
就这么五体投地,他耳内轰响着
“阿门”的歌声;我耳边有你亲口的
盟誓,心里却是一片怔忡不安——
沒有你在我眼前。亲爱的,你当真爱我?
我当真看见了那梦境一般的荣光,
经不起强烈的逼射,而感到了眩晕?
这光芒可还会照临,就象那盈盈的
泪珠,一颗颗滚下来,又热又真?
-
教堂里的合唱队唱完圣歌,合唱“阿门”,作为尾声,声调悠长而庄重。“阿门”是拉丁文,意为“从心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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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你来了!还沒开口,心意都表明了。
我坐在你容光下,象沐浴在阳光中的
小女孩,那闪烁的眸子无声地泄露了
颤动在那颗小心里的无比的喜悦。
看哪,我那最后的疑虑是错了!
可是我不能只埋怨自己,你想,
这是怎样的情景,怎样的时辰?
我俩竟轻易地、脸对脸地站在一起。
啊,靠近我,让我挨着你吧;当我
涌起了疑虑,你宽坦的心胸给我
清澈而温柔的慰抚;用你崇高的
光辉来孵育我那些情思吧;失去了
你的庇护,它们要惊慌——就象那
羽翼未丰的小鸟给撇下在天空里。
32
当金黄的太阳升起来,第一次照上
你爱的盟约,我就预期着明月
来解除那情结、系得太早太急。
我只怕爱得容易、就容易失望,
引起悔心。再回顾我自己,我哪象
让你爱慕的人!——却象一具哑涩
破损的弦琴、配不上你那么清澈
美妙的歌声!而这琴,拿起得匆忙,
一发出沙沙的音,就给恼恨地
扔下。我这么说,并不曾亏待
自己,可是我冤了你。在乐圣的
手里,一张破琴也可以流出完美
和谐的韵律;而凭一张弓,高高的
灵魂,可以在勒索、也同时在溺爱。
-
参阅莎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Ⅱ.ii.117—8:
今夜这盟约可并不叫我喜欢——
太匆忙、太急促、太没有思量。
女诗人在1845年2月3日信中,就引用过朱丽叶的这两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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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对啦,叫我小名儿吧!让我再听见
我经常飞奔着去答应的名字——那时
还是个小女孩儿,无忧无虑,沉浸于
嬉戏,偶尔从一大堆花花草草间
抬起头来,仰望那用和蔼的眼
抚爱我的慈颜。我失去了那仁慈
亲切的呼唤,那灵榇给我的是
一片寂静,任凭我高呼着上天,
那慈声归入了音乐华严的天府。
让你的嘴来承继那寂灭的清音。
采得北方的花,好成全南方的花束,
在迟暮的岁月里赶上早年的爱情。
对啦,叫我小名儿吧,我,象当初
随即答应你,怀着同样的一颗心。
-
女诗人在家庭里的小名叫“Ba”(巴)。白朗宁在邮戳1845年12月19日的信上,第一次称呼她这个小名:“巴——这就是你!星期三,我真巴不得用那个名字称呼你!”后来乂在信中称呼她“我的最甜蜜、最好、最亲爱的巴”(1846,2,19)等等。女诗人在信中也自称“你的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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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诗人在她的最后一首诗《北方与南方》(1861年5月,赠给丹麦童话家安徒生)里说:“北方”羡慕“南方”,有使葡萄成熟的太阳,火焰似的花朵,而“南方”羡慕“北方”的人们具有在风雪里煅炼出来的强健的体魄。这里所说北方和南方的花,也许有集不同的美质(即母爱和情爱)于一起的意思。当然,此外也可以有这样的意思:南方的花先开,好比青春的爱情;北方花讯来得迟,有如迟暮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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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怀着当初同样的一颗心,我说,
我要答应你,当你叫我的小名。
唉,这分明是空有此心!我的心
还能象童心?——饱经了人生的挫折!
从前,我听得一声喊,就扔下花束,
要不,从游戏里跳起,奔过去答应,
一路上都是我的笑容笑声在致敬,
眼星里还闪烁着方才那一片欢乐。
现在,我应你,扔下的是一片沉重的
忧思,惊破了孤寂。可是,我的心
还是要奔向你,你可不是我一种的
善,是百善所钟!我最可爱的人,
你把手按着我胸口,同意吗:儿童的,
小脚从沒这么快——象这颗跳动的心。
35
要是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你可愿意
作为交换,让我整个地拥有你?
我可是永不会缺少家常的谈笑、
朝晚的亲吻,相互的祝福?也不会
感到生疏、当我抬头向四周打量:
新墙壁,新门户——家以外另一个家?
不,我还要问,你可愿顶替那一双
瞑合了的柔眼在我身旁留下的位置
而同样地不懂得变心?这可是难!
征服爱,如果费事,征服怨,那就更难。
怨是,爱不算,还得加上个怨。我的怨,
唉,那么深,就那么不轻易爱。可是,
你依然爱我——你愿?敞开些你的心,
好让你那淋湿了羽翼的鸽子扑进来!
36
当初我俩相见、一见而倾心的时光,
我怎敢在这上面,建起大理石宫殿,
难道这也会久长——那来回摇摆在
哀怨与哀怨间的爱?不,我害怕,
我信不过那似乎浮现在眼前的
一片金光,不敢伸出手指去碰一下。
到后来才坦然、坚定了;可我又担心,
上帝该另有安排:未来的变故……
爱啊,要不然,这双紧握着的手
就不会接触;这热热的亲吻,一旦
从嘴唇上冷却了,何以不变成虚文?
爱情啊,你快变了心吧!要是命运
这样注定他,为了信守一个盟誓
就非得拿牺牲一个喜悦作代价。
37
原谅我,啊,请原谅吧,并非我无知,
不明白一切德性全归你、属于你;
可是,在我心里却把你的形象,
构成了脆弱的一堆泥沙!都是那
年深月久的孤僻,象遭了当头棒,
从你面前尽往后退缩——
迫使我眩晕的知觉涌起了疑虑和
恐惧,盲目地舍弃了你纯洁的面目,
最崇高的爱给歪曲成最荒谬的形状。.
就象一个在浪涛中沉了船的异教徒,
安然脱险,上了岸,酬谢保佑他的
海神,献上了一尾木雕的海豚——
那两腮呼呼作响、尾巴掀起了
怒浪的庞大的海族——在庙宇的门墙内。
38
第一次他亲我,他只是亲了一下
写这诗篇的手,从此我的手
越来越白净,不善于世俗的结交,
而乐于招呼:“啊,快听哪,快听
天使在说话呀!”即使在那儿戴上
紫玉瑛戒指,也不会比第一个吻
在我的眼里显现得更加清楚。
第二个吻,就往高处升,它找到了
前额,可是偏了些,一半儿的吻
落在发丝上。这无比温馨的恩情啊,
是爱神搽的圣油!——先于爱神的
华美的皇冠。那第三个,那么美妙,
正好按上了我嘴唇,我真自豪啊,
从此就敢于呼唤:“爱,我的爱!”
39
为着你有气魄,有美德——你那样
犀利地望着我,通过我那给泪雨
冲洗得成了灰白的面具、直看到
我灵魂的真实面目(灰暗疲乏的
人生的证明);也为你只知道忠诚,
用饱含着爱的眼光,透过我那麻
木的灵魂,瞧见了那忍耐的天使
一心仰望着天堂的大门;又为着
无论是罪孽、是哀怨,是上帝的谴责,
死神的逼近的威胁——不管这一切,
叫人们一望就掉首而去,叫自己
想着都厌恶……却沒什么能吓退你;
亲爱的,你教我吧,教我怎么样把感激
尽量地倾吐,正象你把恩惠布施。
40
是啊,咱们这世道,谈情说爱,多的是!
我不想问:真有爱这回事?就算有吧——
从小就听惯了人们嘴里的“爱”,
直到才不久——那会儿采下的鲜花
香味还沒散呢。不管是回教徒、“外教徒”,
笑一笑,手绢儿就摔过来;可是一哭,
谁也不理了。“独眼龙”的白牙齿咬不紧
硬果子,假使淋过了几味骤雨,
果壳变得滑溜溜——从沒想把这称做
“爱”的东西,跟他们的“恨”并列,
或是跟“淡漠”比。可是你,亲爱的,你不是
那样的情人!你从那哀怨和疾病里
伺候了过来,教心灵终于沟通了心灵,
人家会嫌“太晚”了,而你想都沒想到。
-
外教徒(Giaours),回教徒对非回教徒的称呼。?
??????????
-
妇女把手巾摔向某人,就是选中某人的意思,可能是从游戏中得来的成语。
一哭,这也许是说一般的世人(回教徙和非回教徒)只能爱在微笑着的幸福的姑娘,那哭泣的不幸的妇女很难期望得到他们的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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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神话,独眼巨人波利非(Poiyphemus)居于西西里岛上,曾爱上嘉拉娣(Galatea)仙子,而遭到仙子的取笑;他的白牙齿似乎津津有味地啃着硬果子,就是他可笑的形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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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我满怀着感激和爱,向凡是在心里
爱过我的人们道谢。深深的感谢啊,
好心的人们,从牢墙外经过,停步
倾听我奏出了三两声清亮的音乐,
才继续赶路,奔赴各自的前程:
市场,或是庙堂,留不住,也唤不回。
可是你,当我的歌声微弱了,接不上了,
只会哭泣了,你却让最神圣的乐器
掉在你脚下,倾听我夹杂在泪珠里的
怨声……啊,请指点我,该怎么报答
你的恩情吧!要怎样才能把这一片
回旋荡漾的情意奉献给未来的
岁月,由它来为我表白,向永久的
爱情致敬,凭着那短暂的人生!
42
“未来啊,你怎么样临摹,也描不成
我过去的样本了,”有一回我写下那句话
以为守护在我身边的天使会同意
我这话,把仰天呼吁的眼光投向那
高居玉座的上帝。待我回过头来,
看见的却是你,还有你我的天使
结伴在一起!一向为哀怨、病痛
所折磨,我就把幸福抱得那么紧。
一见了你,我那根朝拜的手杖
抽了芽、暴出了绿叶,承受着清晨的
点点露珠。如今,我再不想重复
我生命中前半的样本,让那些反复
吟叹、卷了角的书页放过一边吧,
我给我重写出新的一章生命!
-
女诗人曾有过沉浸在母爱和幻想中的快乐的童年生活,参阅第26、33首诗。白朗宁曾说,这第42首诗(原名《过去和未来》)是使他最受感动的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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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压参阅王尔德《雷亭监狱之歌》iv.15:
谁能说得准基督将借
怎样的奇迹而显现他的意旨?
自从那朝拜者手持的节杖
当着教王的面绽出了花叶。
这故事出于汤霍泽(Tannhauser)的传说。汤霍泽,十三世纪德国宫廷诗人,曾遍游德国各地;在十六世纪德国歌谣中,他受爱神维纳斯的诱惑,和她在仙境中同居一年,后来受到良心谴责,摆脱淫乐生活,回到人间,去罗马朝拜教皇,乞求赦罪;教皇断然拒绝,宣布除非本人手持的节杖重又暴芽,他的灵魂方能得救。汤霍泽绝望而去,仍回到爱神维纳斯的怀抱。第三天,教皇的节杖果然抽芽发叶,派人四出寻找,汤霍泽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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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我是怎样地爱你?让我逐一细算。
我爱你,尽我的心灵所能达到的
深沉、宽广、和高度——正象我探求着,
不知有尽头,为了深厚的神恩。
我爱你的程度,就象日光和烛焰下
那每天少不了的需要。我不加思索地
爱你,就象男子们为正义而斗争;
我纯洁地爱你,象他们在赞美前低头。
我爱你以童年的信仰;我爱你以满怀
热情,不差于当初满腔的辛酸:
我爱你,代替了那随着消失的圣徒
而消逝的爱慕。我爱你以我终生的
呼吸,微笑和泪珠——如果上帝容许,
我还要更加地爱你在我身后!
-
诗人似乎说,她早年曾经崇拜过圣徒,基督教所宣扬的圣徒的种种奇迹,在她幼小的心灵中,仿佛历历在目;随着她的成长解事,奇迹已不再那么可信,圣徒的形象在她心中也逐渐淡薄了。?
??????????
44
亲爱的,一整个夏天到冬天,你总是
从花园里采集了那么多鲜花送给我;
来到这幽闭的小室内,你的花还是
那么香,那么红,仿佛不缺少阳光
和雨水的滋养。那么请同样地凭着
爱的名义——那份爱是属于我俩的,
也收下我的回敬吧:那是在热天,
在冷天,发自我心田哪.情思的花朵。
不错,在我那园圃里确是长满着
野草和苦艾,有待于你来耘除;
可这儿也有白玫魂,也有常青藤!
请收下吧,就象我一向接受你的花。
护养着,看守它,别叫暗淡了色泽,
你知道:那根根须须都埋在我深心。
-
白朗宁在给女诗人的第一封信中写道:“你那生气蓬勃的伟大的诗篇,已渗入我的身心、化作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它的每一朵奇葩都在我的心田里生下根、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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