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白色城堡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内容简介 年轻威尼斯学者被俘虏到伊斯坦布尔,成为土耳其人霍加的奴隶。二人竟然外貌神似。时间久了,他们甚至比对方更熟悉对方的生命历程和生活习惯。 他们联手对付了席卷土耳其本土的一场瘟疫,霍加晋升为皇宫的占星师,威尼斯人则成了苏丹的倾诉对象。他们还为苏丹发明了一件用来对抗波兰与其西方盟军的战争武器。武器在围攻白色城堡时上阵,当然,他们不可避免地失败了。 此时,两在城堡的身底下,浓浓大雾中,霍加选择了逃离,奔向他的想像城市威尼斯,威尼斯人则作为替身留了下来继续霍加的生活 前言 每年夏天,我总会到附属于盖布泽县长办公室的那间被人遗忘的“档案室”,花上一星期时间翻寻文件。一九八二年,在一只塞满大量皇室法令、地契、庭审记录与税务卷宗的尘封的柜子底部,我发现了这份手稿。它梦幻般的蓝色精致大理石纹封面与清晰可辨的字迹,在褪色的政府文件中闪耀,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仿佛要更进一步激起我的兴趣似的,别人又在书本的扉页题上了书名“被褥匠的继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标题。书页的边缘与空白处满是小孩画的人物画,头儿小小,身着钉上纽扣的服装。我带着无限喜悦,立刻读起了这本书。我很欣喜,但又懒得抄写这份手稿,所以从这间连年轻县长都不敢称之为“档案室”的储藏室偷出了它。守卫对我非常恭敬,因而未在旁监看,我利用了这样的信任,一眨眼将它顺势放进了我的手提箱。 刚开始,除了反复阅读之外,我不是很清楚如何处理这本书。那时,我对历史仍有深深的怀疑,只想单纯专注于故事本身,而不是手稿中的科学、文化、人类学或是“历史”价值,这也就使我深受作者本身的吸引。自从被迫和友人离开大学,我便从事了祖父的工作,担任百科全书编纂者。而此时,我有了一个想法,要在我负责的名人百科全书历史部分,加入该作家的条目。 就这样,我把编纂百科全书与饮酒之外的空闲时间,都用在了这项任务上。当我查阅那个时期的基本原始资料时,立刻发现故事描述的一些事件和史实不太相符。例如,柯普鲁吕担任大宰相那五年期间,伊斯坦布尔曾遭大火蹂躏,却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当时曾爆发过值得一提的疾病,更别说书中所提的那种瘟疫。一些那个时期的高官名字也拼错了,有些是彼此混淆,有些则根本就是换了名字,而那些皇室星相家的名字也不符合皇家记录。但我认为这种矛盾在这个故事中有特别的作用,所以并未多予追究。另一方面,我们的历史“知识”大多证实了该书所讲述的事件,有时我甚至在小细节上看到了这种“真实”。例如,皇室星相家侯赛因大人被处死的情形,以及穆罕默德四世在米拉贺宫狩兔,都和历史学家奈伊玛的描述相似。可以看出,这名作家显然喜爱阅读与幻想。于是我想到,他可能相当熟悉这类资料及其他许多书籍,并从中拾穗,写成了他的故事。他声称认识艾夫利亚?却勒比,但可能只是看过他的书。想到可能如其他例子所示,与此相反的情况也可能属实,我便努力使自己不要失望,继续追查故事作者的踪迹。但是,在伊斯坦布尔各图书馆做的调查探究,粉碎了我的大部分希望。不管是在托普卡匹宫的图书馆,还是其他我觉得可能从那儿流落散佚的公立、私立图书馆,我都找不到任何文中所提到的那些在一六五二年至一六八○年间,呈交穆罕默德四世的文章和书籍。我只找到了一个线索:这些图书馆收藏了书中所说“左撇子誊写员”的其他作品。我搜寻翻看了一段时间,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曾给意大利大学的诸多大学写了无数的信,而此时,他们也给我寄来了令人失望的答复。我徘徊在盖布泽、占尼特希萨尔和于斯库达尔墓园的墓石间,希望找到作者的名字(虽然书名页未提,书中却曾提及),仍徒劳无功。我放弃了可能的线索,仅根据故事本身写了加入百科全书的条目。如同我所担心的那样,他们并未刊出这个条目内容,不是因为它缺乏科学证据,而是他们认为这个人物不够有名。 或许是这个缘故,更加深了我对这个故事的着迷。我甚至想过辞职抗议,但我喜欢这份工作和这里的朋友。有一段时间,我逢人就说这个故事,热烈得仿佛那是我写的,而不是我发现的。为了让故事听起来更有意思,我谈及它的象征价值、与当代事实的基本关联、我如何通过这个故事来理解我们这个时代,如此等等。当我说出这些主张时,那些关注政治、暴力、东西方关系或民主等主题的好奇的年轻人对此颇有兴趣,但他们和我的酒友们一样,很快就忘了我的故事。在我的坚持下,一名教授友人翻阅了这份手稿。归还文稿时他说,伊斯坦布尔街巷的木房子里,有着数以万计写满此类故事的手稿。住在这些房子里的无知的人们,不是把这些书当成《古兰经》放在碗橱顶端的神圣位置,就是把它们一页页撕下来点火用了。 所以,在一位戴眼镜且烟不离手的女孩鼓励下,我决定出版这个我一次又一次重新阅读的故事。读者们会发现,我把这本书修订为现代土耳其文时,并未刻意去追求行文的风格——看了几句这份放在桌上的手稿后,我就来到另一个房间的桌前,努力以当今的文字来描述我心中体悟的文稿意涵。选择这个书名的人不是我,而是同意印刷出版此书的出版社。看到前面献词的读者可能会问,其中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存在?我想,把一切看作与其他事物有关联,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癖好,因此,我也屈从这个通病,出版了这个故事。 法鲁克?达尔温奥卢 1 我们正从威尼斯航向那不勒斯,土耳其舰队截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总共才三艘船,而对方的木船纵列不断从雾中浮现,似乎不见止境。我们心里发慌,船上一阵恐惧与混乱,大多是土耳其人和摩洛哥人的划浆手们却发出了欢喜的尖叫。像其他两艘船一样,我们的船也往陆地划去,朝西前行,但无法像他们那样加快速度。船长害怕被抓后会遭受处罚,因而也无力下达鞭打执桨奴隶的命令。后来几年,我常想,我整个的人生就因为当时船长的怯懦而改变了。 而现在我却认为,如果我们的船长没有突然被恐惧征服,我的人生就会从那一刻开始转变。许多人相信,没有注定的人生,所有故事基本上是一连串的巧合。然而,即使抱持如是信念的人也会有这样的结论:在生命中的某一段时期,当他们回头审视,发现多年来被视为巧合的事,其实是不可避免的。我也有了这样的一个时期——现在,坐在一张老旧的桌子旁写作,回想着在雾中鬼魅般现身的土耳其舰队的色彩时,我已进入了这个时期。我想这应该是说故事的最佳时机。 看见其他两艘船逃离土耳其舰队并消失在雾中后,船长重新振作起来,终于敢鞭打执桨手了,只是,为时晚矣。当奴隶受到获得自由的激情鼓舞,即使鞭子也不能让他们顺从。十多艘土耳其船只划过令人胆怯的浓雾屏障,猝然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我们的船长现在终于决定放手一搏,而我相信,他努力克服的不是敌人,而是自身的恐惧与羞愧。他命人无情地鞭打奴隶,下令备妥大炮,但奋战的热情燃起得太慢,而且很快就熄灭了。我们遭受到了猛烈的舷炮齐射,如果不马上投降,船就要被打沉。我们决定竖白旗。 我们停在宁静的海面上,等着土耳其船只靠近船侧。我回到自己的舱房,把东西归位,仿佛不是在等待将改变我整个人生的敌人,而是等候前来探访的友人。接着,我打开小行李箱,翻寻书本,沉浸在了思绪里。打开一本我在佛罗伦萨花大价钱购买的书时,我的眼眶盈满了泪水。我听到了外边传来的哀号声,来来往往的急促脚步声。我脑子里想着的是一会儿就会有人从手中把这本书夺走,但我不愿想这件事,只是思考书里的内容,仿佛书中的思想、文句及方程式中有着我所害怕失去的所有过往人生。我轻声念着随意看到的文句,仿佛在吟诵祈祷文。我拼命想把整本书铭刻在记忆中,这样当他们真的来了,我就不会想到他们,也不会想到他们将带给我怎样的苦难,而是记起自己过去的模样,有如回想我欣喜诵记的书中隽言。 那些日子里,我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人,甚至母亲、未婚妻和朋友称呼我的名字也不一样。有一段时间,我仍时不时会梦见那个曾经是我的男子,或者说我现在相信是我的男子,然后汗流浃背地醒来。记忆中的那个人已经褪色,就像早已不存在的国度,或者像从未存在过的动物,又或者像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武器一样,其色彩梦幻般虚无飘渺。当时,他二十三岁,在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研读过“科学与艺术”,自认懂得一些天文学、数学、物理和绘画。当然,他是自负的。对于在他之前别人所做过的一切,他都不放在眼里,嗤之以鼻;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有更好的成就;他无人能敌;他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聪明、更具创造力。简单地说,他是个普通的年轻人。这个与挚爱的人谈论他的激情、他的计划以及这个世界和科学,并把未婚妻崇敬自己视为理所当然的年轻人,其实就是我。当我必须为自己编造一个过去,而想到这一点时,我感到痛苦。但是,我这样来安慰自己:有朝一日会有一些人耐心地看完我现在所写的一切,他们会了解,那个年轻人不是我。而且,或许这些耐心的读者会像我现在所想的那样,认为这位在读着他的珍贵书籍之际放弃自己人生的年轻人,他的故事会从它中断的地方继续。 土耳其水手登上我们的船时,我把书放进行李箱,走了出去。船上爆发了大混乱。他们把所有人都赶到了甲板上,将大家剥得精光。我心中一度闪过趁乱跳船的念头,但又猜想,他们可能会在我身后射箭,或是抓我回来立刻处死,况且我也不知道我们离陆地还有多远。起初没人找我麻烦。穆斯林奴隶解开了锁链,欣喜呼喊,一群人立刻对曾鞭打他们的人展开报复。他们很快就在舱房找到了我,冲进来把我的财物抢了个精光,翻找行李箱搜寻黄金。当他们拿走一些书和我所有的衣服,而我苦恼地翻着遗下的几本书时,有人抓住了我,将我带到一名船长面前。 我后来得知,这位待我不错的船长,是改变了宗教信仰的热那亚人。他问我是做什么的。为了避免被抓去划桨,我马上声称自己具有天文学和夜间航行的知识,但没什么效果。接着,凭着他们没拿走的解剖书,我宣称自己是医生。当他们带来一名断了手臂的男子时,我说自己不是外科医生。这让他们大为不快,正当他们要把我送去划桨时,船长看到了我的书,问我是否懂得化验尿和号脉。我告诉他们我懂,因此我既避免了去划桨,也拯救了我的一两本书。 但这项特权让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其他被带去划船的基督徒,马上恨我入骨。如果可以的话,夜里他们会在囚禁我们的牢房杀掉我,但他们不敢,因为我非常迅速地和土耳其人建立了关系。而我们懦弱的船长遭到了火刑处死。那些曾鞭打奴隶的水手,则被割下耳鼻,放上木筏任其漂流,作为一种警告。我用常识而非解剖学知识治疗的几名土耳其人,在他们的伤自行复元之后,大家都相信了我是医生。即使那些因嫉妒心而告诉土耳其人我根本不是医生的人,晚上也在牢房要我治伤。 我们以壮观的仪式开进了伊斯坦布尔。据说,年幼的苏丹也在看着我们。他们在每支桅杆上升起了自己的旗帜,并在下面倒挂上我们的旗子、圣母马利亚的肖像及十字架,让地痞流氓们朝上面射箭。接着,大炮射向天际。和日后那些年我怀着哀伤、厌恶及欢欣的复杂心情从陆地上观看的许多仪式一样,这个典礼持续了很长时间,甚至有人都被晒昏过去了。接近傍晚时分,我们才在卡瑟姆帕夏下了锚。他们用链条铐住我们,让我们的士兵可笑地前后反穿盔甲,把铁箍套在了我们船长和军官们的脖子上,并且耀武扬威、喧嚣地大吹从我们船上拿走的号角和喇叭。我们被带往皇宫来到苏丹面前。城里的人们成群结队地站在街头巷尾,兴致勃勃、好奇地看着我们。苏丹隐身在我们目光未及之处,挑出他的奴隶,并把这些苏丹奴隶与其他人隔开。他们把我们送到加拉塔,关进了沙德克帕夏的监狱。 这个监狱是个悲惨的地方。在低矮、狭小、潮湿的牢房中,数百名俘虏在肮脏之中腐烂。我在那里遇到了许多人,得以实习我的新职业,而且真的治愈了其中一些人,还为守卫开了些治背痛或腿疼的处方。所以,我在这里受到与其他人不同的待遇,获得了一间有阳光的囚室。看到其他人的遭遇,我试着对自己的境遇心怀感激。但一天早晨,他们把我和其他犯人一起叫醒,要我外出劳动。我抗议说自己是医生,有医药及科学知识,却换来一顿讪笑:帕夏的庭园要增高围墙,需要人手。每天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我们就被铁链铐在一起带出城。搬了一整天的石头之后,傍晚我们依旧被铐着跋涉返回监狱。我心想,伊斯坦布尔的确是美丽的城市,但是人在这里必须是主人,而不是奴隶。 然而,我仍然不是寻常的奴隶。现在我不只照料狱中衰弱的奴隶,也给其他一些听说我是医生的人看病。我必须从行医所得中拿出一大部分,交给把我带到外面的奴隶管事和守卫。靠逃过他们眼睛的那些钱,我得以学习土耳其语。我的老师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家,掌理帕夏的琐事。看到我的土耳其语学得很快,他非常高兴,还说我很快就会成为穆斯林。每次收学费他都扭扭捏捏的。我还给他些钱,让他替我买食物,因为我决心好好照顾自己。 一个雾气弥漫的夜晚,一位管事来到我的牢房,说帕夏想见见我。怀着惊讶与兴奋的心情,我立即打理好了自己。我心想,一定是家乡的阔绰亲戚,或者是父亲,也可能是未来的岳父,为我送来了赎金。穿过大雾,沿着蜿蜒狭窄的街道行走,我觉得仿佛会突然回到自己的家,或者如大梦初醒,见到我的家人。或许,他们还设法找人来当中介让我获释;或许,就在今夜,同样的浓雾中,我会被带上船送回家。但进入帕夏的宅邸后,我明白了,自己不可能如此轻易获救。那里的人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的。 他们先把我带进一处长廊等待,然后引领我进入其中一个房间。一个和善的瘦小男子盖着毛毯,舒展着身子躺在一张小睡椅上,一个孔武有力的魁梧男子站在他的旁边。躺着的男人就是帕夏,他招手示意我近身。我们谈了话。他问了一些问题。我说自己学过天文学、数学,还有一点工程学,也有医学知识,并且治疗了许多病人。他不断问我问题,当我正打算告诉他更多的事时,他说,我能这么快学会土耳其语,必定是个聪明人。他说起自己有个健康上的问题,其他医生束手无策,听到关于我的传闻后,希望让我试试。 他开始描述自己的问题,我不由得认为这是一种只会侵袭世上惟一一位帕夏的罕见疾病,因为他的敌人以流言欺骗了神。但是,他抱怨时听上去只是呼吸急促。我仔细询问,听了听他的咳嗽声,然后去厨房找了些材料,制作了薄荷口味的绿含片。我也准备了咳嗽糖浆。由于帕夏害怕被人下毒,所以我先在他面前啜饮一小口糖浆,吞下了一粒含片。他告诉我,我必须悄悄地离开宅邸返回监狱,小心不要被人看见。后来管事解释说,帕夏不希望引起其他医生的嫉妒。第二天我又去了帕夏宅邸,听了听他的咳嗽声,并给了同样的药。看到我留在他掌心的那些色彩鲜艳的含片,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走回牢房时,我祈祷他能够尽快康复。翌日吹起了北风,温和凉爽,我想即使自己没有意愿,这样的天气也将利于改善健康。但却没有人来找我。 一个月后,我被再次召唤,同样正值午夜。帕夏精神奕奕地自行站起。我很宽慰地听见,他在斥责一些人时呼吸仍旧顺畅。见到我,他很高兴,说自己的病已经痊愈,我是个良医。帕夏问我想要什么回报。我知道他不会马上放我回家,因此,我抱怨自己的牢房,还有狱中的处境。我解释说,如果是从事天文学、医学或者科学工作,我对他们会更有用处,但是沉重的劳役让我精疲力竭,无法发挥长处。我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他给了我一个装满钱的荷包,但大部分都被守卫们拿走了。 一星期后的一个晚上,一名管事来到我的牢房,要我发誓不企图逃跑后,他解开了我的锁链。我仍被叫出去工作,但是奴隶工头现在给了我较好的待遇。三天后,那名管事给我带来了新衣服,我知道我已得到了帕夏的保护。 我仍会在夜间被召至不同宅邸。我为老海盗的风湿症、年轻水手的胃痛开药,还替身体发痒、脸色苍白或头痛的人放血。有一次,我给一个口吃的仆人之子一些糖浆,一周后他就开始张口说话了,还朗诵了一首诗给我听。 冬天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过去了。春天到来时,我听说数月没有召见我的帕夏,现在正带舰队在地中海。夏季炎热的日子里,注意到我的绝望与沮丧的人对我说,我实在没有理由抱怨,因为我靠行医赚了不少钱。一名多年前改信伊斯兰教并结了婚的前奴隶劝我不要逃跑。他说,就像留着我一样,他们总会留下对他们有用的奴隶,始终不会允许他们回国的。如果我跟他一样,改信伊斯兰教,可能会为自己换来自由,但也仅此而已。我觉得他说这些只是想试探我,所以告诉他,我无意逃跑。我不是没有这个心,而是缺乏勇气。所有逃跑的人都未能逃得太远,就被抓了回来。这些不幸的家伙遭受鞭打后,夜间在牢房替他们的伤口涂药膏的人,就是我。 随着秋天的脚步接近,帕夏和舰队一道回来了。他发射大炮向苏丹致敬,努力想像前一年一样鼓舞这座城市,但他们这一季显然不如人意,只带回了极少的奴隶关进监狱。后来我们得知,威尼斯人烧掉了他们六艘船。我找寻机会和这些大多是西班牙人的奴隶说话,希望得到一些家乡的讯息,但他们沉默寡言、无知又胆怯,除了乞求帮助或食物,无意开口说话。只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兴趣。他断了一只手臂,却乐观地说,他有一位祖先遭遇了同样的灾难却存活了下来,用仅存的手臂写下了骑士传奇。他相信自己会获救,去做同样的事情。后来的日子,当我编写着生存的故事时,常忆起这个梦想活着写故事的男子。不久,狱中爆发了传染病,这不吉利的疾病最后夺去了逾半数奴隶的性命。这段期间,我靠着买通守卫保住了自己。 存活下来的人开始被带出去干新的活。我并未加入。晚上他们谈论着如何一路赶去金角湾顶,在木匠、裁缝与漆匠的监督下,干着各种手工活。他们制作船只、城堡和高塔的纸模。我们后来得知,原来是帕夏要为他儿子娶大宰相的女儿举行一场壮观的婚礼。 一天早晨,我被传唤至帕夏的宅邸。我到了大宅,想着可能是他呼吸急促的老毛病复发。他们说帕夏有事正忙,把我带到一个房间坐下等待。过了一会儿,另一扇门打开,一个约比我大五六岁的男子走了进来。我震惊地看着他的脸,立刻感到恐惧不已。 2 我和进屋男子的相似程度令人难以置信!我竟然在那里……这是跃入我心中的第一个想法。就好像有人在戏弄我,从我方才进来的门对面的那扇门里,再次带我入内,然后说,听着,你应该像这样,你应该像这样进门,手和胳膊应该这样摆动,应该这样看着坐在屋里的另一个你。当眼神交会,我们彼此致意。但是,他看来一点也不惊讶。因此,我判定他其实不是那么像我。他留着胡子,而且我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脸长啥样了。当他坐下来面对着我时,我想起自己有一年没照镜子了。 过了一会儿,我刚才走过的那扇门又开了。他被叫了进去。等待期间,我想这必定只是出自混乱心智的想像,而不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玩笑。因为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在幻想,我回家了,受到了大家的欢迎,他们将立刻释放我;或是我其实仍睡在船上的舱房里,所有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类似这类慰藉人心的想法。我几乎要认定这也是其中一个白日梦了,只是栩栩如生,或者说是个讯号:一切将突然改变、重回原来状态。就在这时,门开了,我被传召入内。 帕夏起身,站在模样和我相似的男子身边。他让我亲吻了他的衣衫下摆。当他向我表示问候时,我想要说说自己在狱中的苦难,以及希望回国的想法。但他连听都没听。帕夏说,似乎记得我对他说过,我有科学、天文学及工程学的知识,那么,我是否知道关于射向天空的烟火及火药的事?我马上回答知道。但当我看着另一名男子的眼神时,刹那间,我怀疑他们为我准备好了陷阱。 帕夏说,他筹划的婚礼将无与伦比,会让人准备一场烟火表演,但它必须相当与众不同。以前苏丹诞生时,一名如今已经去世的马耳他人和玩火魔术师们一起准备了一场表演。那位面貌和我相似的人——帕夏只简单地称他为“霍加”,意指“大师”——也和他们一起干过,对这些事务略知一二。帕夏认为我可以协助他,说我们能彼此互补。如果表演出色,帕夏会给我们奖励。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大胆地提出我希望回国。帕夏问我,来到这里之后,是否和女人睡过觉。听到我的回答后,他说,如果连那种事都不做,那自由对我又有何用?他说着守卫用的粗俗言语。而我看起来肯定很傻乎乎的,因为他爆出了笑声。然后,他转向他称为“霍加”的我的相像人:由他负责。我们随之离开了。 上午时分,当我走向与我相似之人的家时,我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但是,他的知识显然不比我强。此外,我们的看法都一样:调配出好的樟脑混合物是整个问题的关键所在。因此,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仔细备妥按比例与分量调配的实验性混合物,在苏尔迪比的高大城墙附近向夜空发射,再观察推衍出结论。当工人点燃我们准备的火箭时,孩子们带着敬畏的眼神观看着,我们则站在阴暗的树下,焦虑地等待结果——数年后,我们在白天测试那个不可思议的武器时,也是这样的情景。后来有些实验在月光下进行,有些则在漆黑的夜里。我用一本小册子记下观察结果。天亮前,我们会回到霍加面朝金角湾的房子,仔细讨论实验结果。 他的屋子很小又有压迫感,平凡乏味。房子大门在一条弯曲的街道上,这条街被一道肮脏的水流弄得泥泞不堪,而我一直未能找到这道水流的源头。屋内几乎没有家具,但每次进屋,我总有一种紧迫的感觉,并被奇怪的忧虑感淹没。或许,这种感觉是源自这名男子:他在监视我,似乎想从我这里学到点什么,但还不确定那是什么。他要我叫他“霍加”,因为他不喜欢和祖父有同样的名字。由于我不习惯坐在沿墙排列的低睡椅上,所以站着和他讨论我们的实验,有时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我相信霍加享受这个情景。只需借着油灯的微弱光芒,他便能尽情地坐着观察我。 当我感受到他看着我的目光时,我感到更加不自在,因为他并未察觉我们的相像。我曾几度认为,他其实发现了,只是假装没有,就好像他正在玩弄我,正在我身上从事一个小小的实验,获取我不明白的一些讯息。因为开始几天,他总是那样端详着我,仿佛在学些什么,而他学得愈多,就愈好奇。但是,他似乎有点犹豫是否要采取下一步行动,进一步深究这种奇怪的知识。就是这种悬而未决让我感到压迫,使这栋房子如此令人窒息!确实,我从他的迟疑中得到些许信心,但是这并未让我安心。有一次我们讨论实验时,还有一次他问我为何仍未改信伊斯兰教时,我发觉他正悄悄地试着把我引进某种争论之中,所以我忍住了。他察觉到了我的压抑,我知道他因此看不起我,这种想法让我生气。那段日子,我们两个达成一致的问题可能就是:我们互相轻视。我克制住自己,心想如果我们能毫无意外地成功交出烟火表演,他们或许会准许我返乡。 一天晚上,一支烟火成功飞升到不寻常的高度。受到鼓舞,霍加说,有一天他会制造出可以飞到像月亮那么高的烟火,惟一的问题是找出适当的火药比例,并且铸造出能容纳这个混合物的匣子。我说,月亮可是非常远。他却打断我说,他和我一样清楚这件事,但它不也是离地球最近的星球吗?当我承认他说的没错时,他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放松心情,反倒变得更加激动,只是没再说什么。 两天后的午夜,他重提这个问题:我怎么能这么确定月亮是最近的星球?或许,我们都被某种视力的错觉给欺骗了。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谈及我学过的天文学,并且简单地向他解释托勒密的宇宙志原理。我发现他很感兴趣地听着,却不愿说出任何可能显现好奇心的话。我谈完不久,他说,他对巴特拉姆尤斯也略有所知,只是那并未改变他认为可能有一个星球比月球还近的想法。直到凌晨,他都在谈着这样一个星球,仿佛已取得其存在的证据。 第二天,他把一份翻译得很糟糕的手稿塞到我的手里。尽管我的土耳其语不好,但还是能看明白。我认为它并不是《天文学大成》一书的内容摘要,而是根据该内容摘要改写成的。只有星球的阿拉伯名字引起了我的兴趣,但我当时实在没有心情为此感到兴奋。见我反应冷淡,而且很快把书放到了一旁,霍加觉得很生气。他为这本书花了七枚金币,他说我惟一该做的就是抛却我的自大,翻开书埋首研读。我像个听话的学生,再度打开这本书,耐心翻阅了起来。这时我看到一幅简略的图表。图中的星球是粗糙绘制的球体,依照与地球的关系来安排位置。虽然球体的位置正确,绘制者对众星球的顺序却一无所知。接着,我注意到月球与地球之间的一颗小星球。略微仔细审视,从颇为清晰的墨汁可以看出,它是后来才加进手稿的。看完整份手稿后,我把它还给了霍加。他告诉我,他会找到这颗星球的,神情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我一言不发。随即产生了沉默,这种沉默让他和我都感到烦躁。由于我们再也没能制造出高飞到足以引出天文学对话的另一支烟火,也就没有再重提这个话题。我们小小的成功仍只是一个巧合,对于它的神秘,我们没能作出解答。 但是,就火焰的炽烈与明亮程度来说,我们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而且也明白了这项成功的秘诀。霍加在伊斯坦布尔众药草店中逐一搜寻,在其中的一家找到了一种连店家也不知道名字的药粉。我们认为这种可以产生超高亮度的微黄粉末,是硫磺与硫酸铜的混合物。后来,我们把各种可能增强亮度的物质,与这种粉末混合,却顶多得出一种咖啡色调的棕色,以及几乎无法区分的淡绿色。根据霍加的说法,这样就已经非常好了,已经是伊斯坦布尔前所末见的了。 我们在庆典第二晚进行的表演也是如此,大家都说非常好,甚至包括背着我们密谋的对手。得知苏丹从金角湾远岸抵达观看时,我非常激动、紧张,害怕出差错而导致必须再等许多年才能回家。接令开始演出时,我作了祷告。首先,为了欢迎来宾并宣布表演开始,我们发射了直入天际的无色烟火,随后立即展开我与霍加称为“磨坊”的圆圈表演。伴随惊人的轰隆爆炸声浪,天空旋即变成红色、黄色和绿色。甚至较我们预期的更美丽。烟火飞着飞着就划起了圆圈,旋转再旋转,骤然静止地悬浮在空中,把附近地区照得亮如白昼。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威尼斯,是那个第一次观看烟火的八岁男孩,只为自己新的红外套被哥哥穿走而不开心。哥哥的外套在前一天打架时被撕破了,他穿着我当晚不能穿也发誓永远不会再穿的排扣红外套。天空的烟火与外套的颜色一样红,也跟外套上搭配的纽扣一样鲜红。对哥哥来说,这件外套太紧了点。 接着,我们展开称为“喷泉”的演出。火焰从五人高的架台开口喷涌而出,站在远岸的人们应该有观赏了喷流火焰的好景色。当烟火自“喷泉”口发射而出,他们一定和我们一样兴奋,而且我们无意让他们的兴奋之情消退:金角湾上的木筏开始移动,先是纸模的城楼和要塞在烟火穿过城垛之后起火,燃起熊熊火焰——他们说这是用来象征前几年的胜利。当他们放出我被俘虏那年的船只模型时,其他船只以倾泄的烟火攻击我们的船。我再次领略了一下自己成为奴隶的那个日子。船只着火沉没时,两岸响起“真主,哦,真主!”的呼声。接着,我们逐一放出火龙。火焰从它们巨大的鼻孔、血盆大口及尖突的耳朵里喷出。我们让火龙彼此战斗,跟我们计划的一样,刚开始它们都无法打倒对方,我们自岸边发射火箭,把天空染得更红。待天空略微转暗,木筏上的人员转动绞盘,火龙开始缓缓升上天际。此刻大家敬畏地尖叫着。就在火龙展开激烈战斗彼此攻击时,木筏上所有的烟火齐射,我们置于火龙内部的灯芯同时引燃,整个场景如同我们期望的,变成了一个燃烧的地狱。听见附近一个孩子的尖叫与哭泣声,我知道我们成功了。他的父亲目瞪口呆地望着慑人的天空,忘了男孩的存在。我想,我终于可以获准返乡了。就在这时,我称为“恶魔”的怪物乘着一艘清晰可见的黑色木筏,滑行进了地狱。我们在上面绑了许多烟火,让人担忧整个木筏会不会连同我们的人员一起飞上天空,但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战斗的火龙燃烧殆尽消失于天际之时,“恶魔”突然随着燃放的烟火飞扑空中。火球从爆炸身躯的各部分散落,在空中隆隆作响。想到我们使整个伊斯坦布尔都陷入了恐怖之中,我兴高采烈。我同样也感到害怕,因为我似乎终于找到勇气,开始做人生中真正想做的事。在那个时刻,身处哪个城市好像不再重要。我希望那个恶魔飘浮空中,彻夜对人群洒下火焰。它开始左右摇摆,最后伴随着两岸狂喜的呼喊,飘落在金角湾中,没有危及任何人。沉入水里时,它仍能喷涌出火花。 第二天上午,就和童话中一样,帕夏通过霍加送来了一袋黄金。他对表演非常满意,但觉得“恶魔”的胜利有点奇怪。我们又表演了十个晚上。白天我们修复烧坏了的模型,策划新的表演,并让人带来狱中的俘虏装填火箭。一晚,十袋火药在一名奴隶脸上爆开,他的双眼都瞎了。 婚礼庆典结束后,我没有再见到霍加。远离这个不断观察我的古怪男子的探究眼神,着实让我自在许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想着和他一起共度的兴奋时光。回国后,我会告诉所有人关于这个和我长得极为相像、却从不提及这种相似的人。我待在牢房里,看护病人打发时间。听到帕夏召见时,我感到一股近乎快乐的战栗,急速赶往。他先是敷衍地夸奖我,说大家都很满意这次的烟火表演,大家也都非常开心,说我很有才华,等等。突然间,他说,如果我成为穆斯林,他马上会让我自由。我大为震惊,我变傻了,我说自己想回国,甚至傻乎乎、结结巴巴地提到母亲和未婚妻的事。帕夏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是重复刚刚说的语句。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小时候认识的一些懒惰的窝囊男孩,那些仇恨父亲、反抗父亲的孩子们。当我说我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时,帕夏大发雷霆。我回到了监狱。 三天后,帕夏再次召见了我。这次他心情很愉快。我还没作出决定,因为无法确定改变信仰是否能有助于我逃脱。帕夏问了问我的想法,并说会亲自安排我和当地的美丽女子成婚。趁着一时的勇气,我表示自己不会改变信仰。帕夏稍稍有些惊讶,说我是笨蛋——毕竟,我身边没有什么人,会让我耻于说出自己改变了信仰。接着,他介绍了一下伊斯兰教。说完之后,他又送我回了狱中。 第三次造访时,我并未被带到帕夏面前。一名管家询问我的决定。或许我会改变主意,但不会是因为一名管家问我!我说还没准备好放弃自己的信仰。这名管家抓住我的手臂,带我下楼交给了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瘦得有如我经常梦见的人。他架起了我的胳膊,就像在温柔地帮助一位衰弱的病人。他把我带到了庭园一角,又有人来到了我们身边,这个人有着庞大的身躯,真实到不像会出现在梦中的人一样。两人在一处墙边停下,捆住了我的双手,其中一人还带着一把不太大的斧头。他们说,帕夏已下令,如果我不成为穆斯林,就要立即被斩首。我呆住了。 我想,或许没那么快。他们同情地看着我。我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正当我对自己说,千万别再问我时,他们真的又问了。突然间,我的宗教似乎成了一种可以轻易为之献身的东西。我很看重自己,也像那两名一再强迫我改变信仰的男子那样怜悯起自己来了。试着思考别的事情时,眼前浮现出了我从我家面朝后花园的窗子所看到的景色:桌上一只镶嵌珍珠母贝的盘子中放着桃子与樱桃,桌子后方有一张垫着稻席的睡椅,上面放着与绿色窗框同样颜色的羽毛枕头。更远处,我看见有一只麻雀栖息在橄榄与樱桃林间的井边。一架秋千被用长索挂在胡桃树高枝底下,在似有似无的微风中轻轻摆荡。当他们再次询问我时,我说,我不会改变信仰。那里有一个树桩,他们要我跪下,把脑袋搁在上面。我闭上了眼睛,但接着又睁开了。其中一人举起了斧头。另一人说,或许我已后悔自己的决定。他们把我拉了起来,说我应该再想想。 他们一边让我重新考虑,一边在树桩旁边的地上挖坑。我心想,他们可能马上就要把我埋在这里;除了惧怕死亡,我还感受到被埋葬的恐惧。我告诉自己,等他们挖好墓穴朝我走来,我就会决定心意。但他们只挖了一个浅坑。那一刻,我觉得丧命于此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我觉得自己可以变成穆斯林,但我没有时间下决定。如果能回到监狱,回到终于开始习惯了的可爱的牢房,我可以彻夜不眠地思考,天亮前就可以作出改信伊斯兰教的决定,但不是现在这样,不是马上。 他们突然抓住我,推我跪下,把头放上树桩。我看见有人飞快地穿过了树林,吓了一跳——我,蓄着胡子,脚不着地地在那儿悄悄地走着。我想喊这个穿过林子的我自己的影子,但头被压放在树桩上,喊不出来。我心想,这与睡觉并无不同,于是放松自己,等待着。背上与颈后传来一阵寒战,我不想思考,但颈子上的凉意让我继续思索。接着,他们拉我起身,嘟嚷着帕夏一定会很生气。解开我的双手时,他们斥责我说,我是真主和穆罕默德的敌人。他们把我带回了官邸。 帕夏让我亲吻了他的衣服下摆后,对我进行了一番安慰。他说,因为我不为求生而放弃信仰,所以他开始喜欢我了。但没过多久却开始叫嚷咆哮,说我的顽固毫无道理,而且伊斯兰教是更优秀的宗教等等。他愈骂愈气,说原已决定要处罚我。接着他说,他对某人有承诺,我明白,是这个承诺让我免于原本可能遭受的灾难。从他所说的话中,我觉得他承诺的对象是个怪人,而最终我才明白那个人就是霍加。接着,帕夏突然说,他已经把我当成礼物送给了霍加。我茫然地看着他。帕夏解释道,我现在是霍加的奴隶。他给了霍加一份文件,现在霍加有权决定要不要给我自由,从此刻起,他可以任意处置我。帕夏离开房间走了。 他们告诉我,霍加也在官邸,在楼下等着我。于是我明白了,在庭园林间看到的人就是他。我们走着回到了他家。他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不会放弃信仰。他甚至已经在家中为我准备好了一个房间。他问我饿不饿。死亡的恐惧仍留驻在我身上,我吃不下任何东西,但是,我还是咽下了几口他放在我面前的面包及酸乳。在我嚼面包时,霍加开心地看着我。他看着我的愉快表情,犹如农夫喂着自己刚从市集买下的好马,一边想着未来它会为自己做的所有事情。我老想着这样的神情,一直到他忘记了我的存在,埋首自己宇宙志理论的细节,以及设计打算送给帕夏的时钟。 后来他说,我以后要教他一切,为此他才请求帕夏把我送给他,而且只有这样,他才会还我自由。几个月之后,我才了解到这所谓的“一切”是什么。这“一切”就是所有我在社会学校和宗教学校里学到的一切,也就是我的国家所教授的所有天文学、医学、工程学、科学!包括隔天他要仆人去我的牢房取回的书本中记载的一切,所有我曾经听闻与见识的事,所有我对于河流、桥梁、湖泊、洞穴、云、海的看法,地震及雷电成因……午夜时,他又补充说,星辰与行星才是他最感兴趣的东西。月光从敞开的窗户流泄进来,他说,我们起码必须找到关于月球与地球之间那个行星是否存在的确切证据。当我不禁以一个整天在死亡边缘打转的男子的疲惫眼神,再次注意到我们之间令人胆怯的相似时,霍加逐渐不再使用“教”这个字眼:我们将一起探索,一起发现,一起进步。 就这样,像两个有责任感的学生,即使没有大人在家透过龟裂的门聆听,仍能认真做功课,我们坐下来开始研习,宛如两个好兄弟。刚开始,我觉得自己像是愿意复习旧的功课以帮助懒惰小弟赶上进度的好心兄长,而霍加则表现得像个努力证明兄长其实并没比自己多懂多少的聪明男孩。对他而言,我们之间知识的差距,不过就是他从我牢房搬来并排放在一个书架上的书本数量,以及我所记得的书籍内容。凭着惊人的勤奋与聪慧的心智,六个月内他就对意大利语有了基本的领悟,后来更是继续精进。这段时间,他还读完了我所有的书,并且要我向他复述了我所记得的一切。此时,我再也不比他优秀了。可是,他表现得就像自己早就有比书本更自然、更深奥的知识。他自己也认为书里的知识大多不足取。六个月之后,我们不再是一起念书、一起进步的同伴。提出想法的人是他,我只会提醒某些细节来协助他,或是帮助他复习他已经知道的东西。 他常常在晚上发现这些我大多已经忘怀的“想法”,那时距离我们吃完随意凑合的晚餐已经很久,街区里所有的灯火已经熄灭,周遭一切事物都已沉浸在寂静之中。每天早上他会到两个街区外的清真寺附属小学教书,另外每星期有两天前往我不曾去过的遥远地区,造访一处清真寺计算礼拜时间的计时室。其余时间,我们不是为晚间的“想法”作准备,就是追寻这些想法。当时,我仍抱有希望,相信自己可以很快回国。此外,对于那些兴趣不大的“想法”,我认为与他争论细节只会延缓回家的时间,所以从未直接和霍加唱反调。 我们就这样度过第一年,埋首于天文学,努力为那个想像中的行星找出存在或不存在的证据。霍加花大价钱从佛兰芒进口镜片制作了望远镜。但当他用望远镜、观测仪与图表工作时,却忘了这个行星的问题,而涉入更深奥的难题。他说他要探讨一下巴特拉姆尤斯对于星球的排列问题,但我们并未对此进行讨论。他说着,而我只是听着。他说,相信行星悬挂在透明的天体上是很愚蠢的,也许有某种东西在那里支撑着它们,比如说一种无形的力量,或许是一种引力。接着,他提出地球可能像太阳一样,也是绕着某种东西转动,而所有星球或许都绕着我们对其存在一无所知的天际中心在转动。后来,他宣称自己的思想会比巴特拉姆尤斯更包罗万象。为了创造出更广泛的宇宙志理论,他研究了一堆新观察到的星星,提出了许多新的概念用以排列出新的天体体系:或许月球是绕着地球转动,地球绕着太阳转动,或许那个中心是金星。但他很快就厌倦了这些理论。后来,他说,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提出这些新的理论,而是要让这里的人们了解星球及其运动。这件事他会从帕夏开始,但我们却得知萨德克帕夏已被流放到了艾尔祖鲁姆。人们都在说他卷进了一个失败的阴谋。 等待帕夏结束流亡返回的那几年里,我们进行了一项学术论文研究。霍加要撰写博斯普鲁斯海峡潮流的成因,为此我们花了数月观察潮汐,顶着刺骨的冷风,漫步在悬崖上眺望海峡。两人带着各种容器走下山谷,测量流入海峡的水流温度及流向。 我们曾在帕夏的要求下,前往离伊斯坦布尔不远的城镇盖布泽三个月,替他关照一些事。此时,盖布泽各清真寺不一致的礼拜时间引发了霍加的新想法:他要制造一个可以精准显示礼拜时间的时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教给了他什么才是真正的桌子。当我把这张木匠根据我指示的尺寸制造出来的家具带回家时,一开始霍加并不高兴。他把它比喻成四只脚的棺材,说它不吉利,后来却开始习惯这些桌椅。他说这使他更好地思考与书写。我们必须回伊斯坦布尔,为铸成与落日弧度一致的椭圆形祈祷钟找寻装备。回程时,我们的桌子就放在驴背上,一路跟着我们回到了家。 在我们面对面坐在桌旁工作的前几个月,霍加试着找出计算北方寒冷的国度里礼拜与斋戒时间的方法。由于地球是个球体,因此这些地方日夜长短变动极大。另一个问题是,除了麦加之外,地球上是否有这样的地方,让人们无论转向哪里都可以面向克尔白。他愈是了解到我对这些问题的漠不关心,态度便愈加鄙视。但我当时认为,他了解我的“优秀和不同”,而且,或许他的急躁是因为相信我也清楚这一点:就像讨论科学一样,他也谈论智慧。帕夏回返之后,他要用他的计划,用他加以发展的宇宙志理论及新时钟去影响帕夏,其宇宙志理论会以模型的方式展现,这样就能更好地被理解。在这里,他内心燃烧的求知欲与热情将会感染所有人,并撒下引发新复兴的种子。我们两人都在等待着。 3 那些日子里,他思考着如何才能研究出一种较大的齿轮机械结构,让时钟只需一个月调整校准一次,而非一星期一次。研究出了这项齿轮装置之后,他又想设计只需一年调校一次祷告时间的时钟。最后他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能找到足够的动力,以推动这座伟大计时器的嵌齿轮,因为嵌齿轮的数量及重量必须依据调校的时间总计增加。也就在那天,他从清真寺计时室的朋友口中得知,帕夏已从艾尔祖鲁姆回来了。 第二天上午霍加前往祝贺。众多访客中,帕夏专门和他聊了聊,对他的发明表示出兴趣,甚至还问到了我。当天晚上,我们一再拆开重装那个时钟,在宇宙模型各处加了一些东西,并用刷子为星球上了色。霍加向我朗诵他辛苦写出并背下的演讲稿内容,希望以华丽而又富有诗意的语言去打动听众。到了早上,为了平息紧张情绪,他再次对我背诵这篇关于行星转动逻辑的华丽文章。但这次仿佛念咒语一般,他倒着背诵。把我们的装置放上一辆借来的马车后,他出发前往帕夏的官邸。看到几个月间堆满屋子的时钟与模型在一匹马拉着的货车上居然显得如此渺小时,我吃了一惊。当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 霍加在官邸庭院卸下这些装置后,帕夏以一种无心玩笑且脾气暴躁的老人的冷漠态度,看了看这些奇怪的物品。霍加接着对他背诵了自己熟记的演说。据他说帕夏又想起了我,对霍加说了一句多年后苏丹也说过的话:“是他教你这些玩意儿的吗?”这是他刚开始惟一的反应。霍加的回答让帕夏更惊讶:“谁?”他问道,随即明白帕夏指的是我。霍加告诉他,我是个博览群书的笨蛋——当他向我讲述这件事时,并没有想到我,他所有心思仍在想着在帕夏官邸发生的事。之后,他坚持说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发明,但帕夏并不相信。帕夏似乎想找个人来怪罪,而他的心却怎么也不想怪罪他非常钟爱的霍加。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没有谈论星辰,反倒谈起了我。我可以想见,霍加不太喜欢讨论这个话题。就这样他们陷入沉默,而帕夏的注意力随之就被周遭其他的宾客吸引了。晚餐时,当霍加再度尝试谈起天文学和关于他的发明的话题时,帕夏却说,他曾试着想起我的面孔,但想到的却是霍加的面孔。在座的还有其他人,他们开始闲聊人类如何成双成对被创造出来的话题,有关这个话题还提及了一些夸张的例子,比如连亲生母亲都无法分辨的双胞胎;相像的人看到对方大感惊讶,却着魔似的再也无法分离;或是歹徒盗用无辜的人的名字,过着他们的人生。晚餐结束后访客们渐次离去,帕夏要霍加留步。 当霍加再度发表言论时,起先帕夏显得并不那么感兴趣,甚至为自己的好心情再次受到一堆混杂且看起来难以理解的知识破坏而大感不快。但后来,第三次听了霍加背诵的演说,同时看到我们太阳系仪的地球与星辰在眼前呼呼转动几次后,他似乎理解了一点,至少开始专心听霍加说话,显现出了些微好奇心。当时,霍加激动地再次解释说星辰并不是像大家所认为的那样转动,而是像太阳系仪上显示的这么转动的。“很好,”最后帕夏说道,“我明白了,这毕竟也有可能,为什么不呢?”这时,霍加缄默了。 我想,当时必定出现了一段漫长的沉默。霍加望着窗外,看向金角湾上的黑暗,自言自语地说着。至于“为什么他停了下来,为什么他不再说点什么?”这一问题,和他一样,我也不知道答案。虽然我怀疑霍加对于未来会去的地方这个问题有想法,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好像因为没有人分享他的梦想而感到不快。后来帕夏对时钟起了兴趣,要他打开钟,解释嵌齿、机械结构与平衡锤的作用。接着,帕夏就像伸手探一个令人害怕的黑暗蛇穴一样,心惊胆颤地把一根手指伸进这个嘎嘎作响的装置,又迅速缩回。就在霍加提及钟楼,颂扬所有人精准地于同一时间进行礼拜的那种力量时,帕夏突然爆发了。“摆脱他!”他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毒死他;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给他自由。这样你就会比较自在了。”我肯定是怀着恐惧与期望看了霍加一眼。他说,在“他们”注意到这一事情之前,他不会还我自由。 我没有问“他们”必须注意到的是什么事情。或许我害怕发现,其实就连霍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有这种预感。后来,他们谈了其他事,帕夏蹙眉而鄙夷地看着面前的仪器。霍加虽然明白自己不再受欢迎,却仍在官邸一直待到深夜,满怀期望地等待帕夏的兴趣重燃。后来,他让人把仪器装置装上了马车。我心中描绘出一个景象:漆黑寂静的回家的路上,一间屋子里有人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听到了辘辘车轮声中夹杂着的巨大时钟滴答声,感到大惑不解。 霍加一直站到了天破晓。其间我想更换燃尽的蜡烛,却被他制止了。由于知道他希望我说点什么,所以我说了句:“帕夏会了解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天色仍暗,或许他和我一样明白,我其实并不这么想。但没多久,他大声说,问题的关键是要解开帕夏当时为什么停止谈话这一谜团。 为了尽快找出答案,一有机会他就去见了帕夏。这次帕夏很高兴地欢迎了他。他说,他已知道了所发生的一切,或者说已了解了霍加的目的。安抚了霍加的感受之后,他建议霍加从事对武器的研究。“一种把世界变成我们敌人牢狱的武器!”这就是他说的话,但他并未指出这种武器是什么样的东西。如果霍加把自己对科学的热情转向这个领域,那么帕夏就会支持他。当然,对于我们期望的捐助,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给了霍加一只装满银币的钱包。我们在家里打开钱包,清点了里面的钱:有十七枚银币——真是一个奇怪的数字!给了这只钱包后,他说会说服年幼的苏丹给霍加一个谒见的机会。他解释说,小苏丹对“这种事”感兴趣。不管是我,还是比较容易陷入狂热的霍加,都没有太认真看待这项承诺。但是一周后却传来了消息:晚间开斋后,帕夏将把我们——对,包括我——引见给苏丹。 为了让一个九岁孩童理解所讲的内容,霍加作好了准备,把对帕夏背诵的演说进行了修改并且熟记在心。但不知为何,他的心思仍在帕夏身上,而不是在苏丹身上,他仍在琢磨帕夏那时为何突然陷入了沉默。他说,总有一天他会找出其中的秘密。帕夏想制造的那种武器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霍加现在是独立工作。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待到午夜,而我则失神地坐在窗边,甚至不去想何时能够回家,而是像个蠢孩子一样做着白日梦:在桌边工作、可以随时自由前往任何地方的人不是霍加,而是我! 傍晚时分,我们把仪器装上马车,出发前往皇宫。我已经开始喜欢走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上,感觉自己像是隐形人,在他们之间,在高大洋梧桐、栗树与紫荆林间移动的幽灵。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我们把仪器架设在了他们指定的第二进庭院之中。 苏丹是有着红润脸颊的可爱孩子,身材与其小小的年龄相仿。他操作着仪器,把它们当作自己的玩具。现在我怎么也想不清楚,我是否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希望成为他的伙伴与朋友,还是在过了许久的另一个时刻,当十五年后我们再度相遇之时?但是,我马上觉得自己必须好好待他。苏丹身边的人群在一旁好奇地等待着。这时,霍加有点紧张。最后,他终于可以开始了。他在报告中加入了许多新的东西,谈论星辰时就好像它们是具有智慧的生物,把它们比喻成懂得算术和几何学的神秘迷人的生物,根据其知识旋转。看见小苏丹开始受到感染并不时抬头惊奇地看看天空,霍加变得更加热切。瞧,模型这里代表悬挂在透明旋转天体的星球;那里是金星,它这样转动;悬挂在那里的大球是月亮,也就是说,它遵循的轨道是不同的。当霍加转动星辰,附在模型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小苏丹吓了一跳而后退了一步,接着,他又鼓起勇气,像是靠近一个魔盒一样接近这部铃铃作响的机器,努力地想要去了解它。 现在,当我重新整理记忆,试图为自己编写一个过去时,我发现,这个快乐的景象,完全就像是我在孩童时期听到的神话,也完全像是画家在那些童话故事中绘制的图画。只是缺少一些像蛋糕一样的红顶房和那些翻过来就会下雪的玻璃球。之后,这孩子开始问霍加问题,而霍加则为这些问题找出答案。 这些星星是如何这样停留在空中的?它们挂在透明的天体上!这些天体是什么做的?是一种透明的东西做成的!它们不会相撞吗?不会,它们各有自己的区域,就像模型这样各自分层!有这么多星星,为什么没有这么多球体?因为它们非常遥远!多远?非常、非常远!其他星星转动时,铃铛也会响吗?不会,这些铃铛是我们加上去的,是为了让人明白星星转的是整圈!打雷和这个有关吗?没有!那它和什么有关?雨!明天会下雨吗?从天空的状况来看应该不会!对于苏丹生病的狮子,天空说了些什么?它会痊愈,但必须有耐心,等等,等等。 在谈论生病的狮子的时候,霍加仍像谈论星辰时那样,继续看着天空。回家后,他轻描淡写地谈到了这一细节。他说,重要的不是要小苏丹辨别科学与谬论的差异,而是要他“注意到”一些事。他又用了同样的字眼,仿佛我已经明白了他所指的要“注意到”的事情是什么。而其实我正在想,自己是否应该改当穆斯林。离开皇宫时,他们给了我们一个钱包,里面装着五枚金币。霍加说,苏丹已领悟到了星辰的运作是有逻辑的。哦,我的苏丹!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我真的认识了他!我惊讶地看着我们的窗外出现同样的月亮,我想当个孩子!霍加忍不住又回到了同样的话题:狮子的问题不重要,那个孩子喜爱动物,仅此而已。 第二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工作。几天后,他再次将时钟与星球仪装上了马车,在格子窗后的好奇眼神注视下,这次他到小学去了。傍晚回来时,他显得有点沮丧,但还不到沉默的地步。“我以为那些孩子会像苏丹那样能够听明白,但我错了。”他说。他们只是吓了一跳。当霍加上完课,开始问问题时,一个孩子回答天空的另一边是地狱,然后哭了起来。 接下来一星期,他都在鼓舞自己对君王智慧的信心。他一再和我重温我们在第二进庭院发生的每一件事,希望我声援他的判断:这个孩子很聪明。是的。他已经知道如何思考了。是的。他已有足够的毅力承受宫廷人士施予的压力。是的!因此,早在苏丹因为我们而开始做梦以前,我们便已因他而开始做梦了。霍加同时也在制作那个时钟,我相信,他也有点在思考武器的事。获召晋见帕夏时,他是这么对帕夏说的。但我感觉到,他已经放弃了对帕夏的希望。“他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了,”他说,“他已不再希望了解自己不明白的事情了。”一周后,苏丹再度宣见霍加,他又去了皇宫。 苏丹兴高采烈地接见了霍加。“我的狮子病好了,”他说,“就像你说的那样。”随后,在苏丹侍从的伴随下,他们走到中庭。苏丹指着池里的鱼,问他有什么看法。“它们是红的。”对我讲述这件事时,霍加说他是这么回答的。“我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接着,他注意到这些鱼有个行进模式。那情景就好像它们其实正彼此讨论这个模式,并努力让它尽善尽美似的。霍加说,他发现这些鱼很聪明。听到霍加的话,一名站在后宫太监旁的侏儒笑了出来,受到苏丹的斥责。苏丹身边跟着一群后宫太监,负责不断提醒这位君王谨记其母后的训诫。为了惩罚这名红发侏儒,苏丹上轿时,没把他带在身边。 他们坐着轿子前往赛马场的狮舍。苏丹一一向霍加展示了用铁链锁在一座古老教堂的柱子上的狮子、豹子和美洲豹。众人停在霍加预测会痊愈的狮子前面。苏丹对它说话,为霍加介绍这头狮子。然后,他们走到躺在角落的另一头狮子旁边。这头狮子怀着小狮,不像其他狮子有肮脏的气味。苏丹眨巴着眼睛问道:“这头狮子会生多少头小狮子?有几头公的,几头母的?” 心烦意乱的霍加做了一件事,他告诉苏丹,自己拥有天文学知识,却不是星相家。他后来对我讲述的时候说:“我做错了。”“但你比皇室星相家侯赛因大人知道得还多!”这个孩子说道。霍加担心左近的人听到,传入侯赛因耳中,所以没有回答。不耐烦的苏丹又追问道:难道霍加一无所知吗,难道他看星辰是白看的吗? 为了回应苏丹的疑问,霍加只好提出原本打算过些时日才作的说明。他答道,自己从星辰学到了许多东西,并且根据所学,作了很多有用的结论。苏丹瞪大眼睛聆听。而霍加觉得君王的沉默是件好事,便说有兴建星辰观测台的必要,就像九十年前,苏丹祖父阿梅特一世的祖父穆拉特三世让塔基亚丁大人建造的那种观测台。那座观测台后来因年久失修而荒废了。或者是,兴建比这种观测台更先进的东西——科学院。这个学院不止可以让学者观测星辰,还能协助他们观察整个世界,观察所有的河流、海洋、云、山、花草,当然,还有动物,让他们会聚一堂讨论观察心得,促进知识的发展,提高我们的智慧。 苏丹有如听着令人愉悦的神话般,聆听霍加谈论这项我也是首度听闻的计划。坐着马车返回宫殿时,他再度问道:“你说那头狮子的产子状况会怎样呢?”霍加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于是回答说:“生下的小狮子中公狮与母狮的比例会是均衡的。”在家时,他对我说这种说法很安全。“那个笨小孩将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他说,“我比皇室星相家侯赛因大人更有本事!”听到他用这样的字眼形容苏丹,让我大吃一惊,不知为何,我甚至有点生气。那段时间,我让自己忙于家务事以排解心烦。 后来,他开始使用这个词汇,仿佛它是一把神奇的万能钥匙,可以开启每一把锁:因为“笨”,他们看到了头顶上方的星辰却不去思考;因为“笨”,对于要学习的事物,他们会先问有什么用;因为“笨”,他们感兴趣的不是细节,而是大概;因为“笨”,他们都一个样,诸如此类。虽然几年前还在自己的国家时,我也喜欢这样批评人,但我没对霍加说什么。事实上,当时他整个心思都放在那些“笨蛋”身上,而不是我的身上。他说,我的“笨”是另外一种类型。那段日子里,我曾欠考虑地告诉了他一个自己做过的梦:他以我的身份去了我的祖国,和我的未婚妻结了婚,婚礼上没人发现他不是我。而我则穿着土耳其人的服装,在角落里观看庆祝活动,遇到母亲及未婚妻时,尽管我流着泪,但两人却没有认出我,都转过身离我而去了。最后泪水终于让我从这个梦中惊醒了。 那段日子里,他两度前往帕夏的宅邸。帕夏大概并不乐于见到霍加在远离他监视的情况下与苏丹建立关系。他曾询问霍加,探问我,调查我,但直到很久之后,帕夏被逐出伊斯坦布尔,霍加才告诉了我这件事。他担心如果我知道,可能会在遭人下毒的恐惧中度日。但是,我感觉,相较于对霍加,帕夏对我更加感兴趣。霍加与我的相似,困扰帕夏比困扰我更甚,这让我感到骄傲。当时,这种相似仿佛是霍加永远不想知道的秘密,而且他的存在给了我一种奇怪的勇气。有时我认为,纯粹是因为这种相像,所以只要霍加还活着,我就会远离危险。或许这就是当霍加说帕夏也是笨蛋之一时,我会反驳他的原因,他对此感到恼怒。我感觉到他既不愿意放弃我,同时又在我面前感到惭愧,这使得我产生了一种不常有的厚颜无耻:我不断问及帕夏的事,询问他对我们两人的看法。这让霍加大怒,而我相信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愤怒的原因。接着,他一再说,他们也会很快除掉帕夏,禁卫军很快就会采取某种行动,他感觉到皇宫里正在酝酿着某种事情。因此,如果要接受帕夏的建议,从事武器研发,他就不该为可能昙花一现的大臣制作,而应该为了苏丹。 有一阵子,我觉得他的心思只放在模糊的武器设想上。我告诉自己,他在干着,却并没有什么进展,因为如果有进展,我确信他会与我分享,哪怕是借此来令我相形见绌。他会告诉我他的设计,听听我的看法。每隔两三周,我们会去阿克萨拉依的妓院听音乐并和女人厮混。一天晚上,在我们从那里回家的路上,霍加说他打算工作到天亮,然后问我有关女人的事——这是我们从未谈及过的话题——接着又突然说:“我在想……”然而这时,我们进了家门,他随即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有说在想些什么。他留下我与书本独处,但我现在连翻都不想翻这些书,只是想着他的事,想着不管他有什么样的计划或想法,我确信都不会有进展;想着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坐在还没有完全适应的桌子旁,瞪着眼前空白的纸页,一事无成地坐上几个小时,既羞愧又气愤…… 子夜过后好一会儿,他从房里出来,像是一个无法解决一些小问题、需要协助的困窘学生。他腼腆地把我叫到他的桌子旁边。“帮帮我,”他突然说道,“让我们一起思考,我自己没法有任何进展。”我沉默了一会儿,以为这件事和女人有关。看到我茫然的样子,他严肃地说:“我在想那些笨蛋。他们为什么这么蠢?”接着,仿佛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他又说,“好吧,就算他们不笨,但他们的脑袋里少了点东西。”我没问“他们”是谁。“他们的脑袋里难道没有储存这种知识的地方吗?”他说,一边环顾四周,像在找寻什么字眼,“他们的头脑里应该有个小隔间,就像这个柜子的抽屉,一个可以放置各种东西的地方,但看来他们并没有这样的空间。你明白吗?”我想让自己相信自己懂得了一二,但却不是很成功。我们保持沉默,面对面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底谁能够明白,一个人为何会是这样或是那样呢?”他终于说道,“嗨,如果你是真正的医生,可以来教我就好了。”他继续说着,“教我有关我们的身体,以及身体与头脑的内部。”他似乎有点难为情。我认为,为了避免吓坏我,他试图以一种佯装的幽默气氛宣示说,他不打算放弃,会一直坚持到最后。这不只因为他对可能发生的事感到好奇,也由于没有其他事可做。我什么都不懂,但想到他要从我身上学习这一切,就觉得很开心。 后来,他经常重复那时说的话,仿佛我们两人都了解那些话的意思。但尽管装做很有决心,他却仍有那种爱做白日梦的学生问问题时的态度。每当他说会坚持到最后,我就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不幸的恋人,在哀戚且愤怒地抱怨,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段日子里,他非常频繁地说着那句话。得知禁卫军正在策划叛乱时,他会这样说;告诉我初级学校的学生对天使的兴趣大过星辰后,也会这么说;还有,又花了一大笔钱购买了一份手稿,却连一半都没看完便愤怒地扔到一旁之后;离开现在只是出于习惯而来往的清真寺计时室友人之后;洗完不够热的澡,身体着凉之后;喜爱的书籍散放在花纹床罩上,伸展四肢躺在床上之后;听到清真寺庭院中做着净礼的人们愚蠢的对话之后;得知舰队败给威尼斯人之后;耐心听完前来拜访的邻居说,他已经年纪不小,应该结婚之后,他都会复述这句话:他会坚持到最后。 现在我不禁好奇,凡是看完我所写的这些东西,或者耐心观察我加以想像并能够叙述出来的一切的人当中,有哪个会说,霍加并没有遵守他的诺言? 4 接近夏季尾声的一天,我们听到了皇室星相家侯赛因大人的尸体被发现漂浮在伊斯廷耶岸边的消息。帕夏终于得到了对他的处决令:这位星相家不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藏身之处,却到处传送信件说,星相显示沙迪克帕夏很快就会死亡,因而泄漏了自己的藏身处。当他企图逃往安纳多鲁时,死刑执行者追上他的船,淹死了他。一听说这名死者的财产已被没收,霍加便急忙赶去把他那些纸、本和书籍弄到手,为此把所有的积蓄都拿来打通关节。一天晚上,他带回一只装满数千张书页的大箱子。而在只用了一星期时间读了这些文字后,他生气地说,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我协助他努力实践自己说过的话。他决定为苏丹撰写两篇文章,名为“野兽的古怪行为”及“神造万物的奇迹”。我对他描述了过去在恩波里我家宽敞的庭园中及草地上看到的骏马、驴子、兔子和蜥蜴。当霍加指出我的想像力实在不怎么样时,我又想起我的睡莲池里那有着触须的法国瞻星鱼、带着西西里口音的蓝鹦鹉,以及交配前会面对面坐着互相清理毛皮的松鼠。我们为探讨蚂蚁行为的一个章节,付出了许多时间及精力,这是苏丹为之着迷的主题,但他却没有多少机会了解,因为皇宫第一进庭院总是不断有人在打扫。 当撰写蚂蚁那井然有序且具逻辑的生活方式时,霍加幻想着我们或许可以教育小苏丹。他觉得本土的黑蚂蚁不足以达到这项目的,便系统地描写了美洲的红蚂蚁。这让他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要撰写一本寓教于乐的书,主题是关于一群住在名为“美国”这个国度的懒惰原住民。这是一个为蛇所苦的地方,从未改变过生活方式。我认为他不敢按他所说的内容完成这本书,因为他曾详细对我描述过书中也会提及如下情节:一位喜欢动物和狩猎的年幼国王因为不注重科学,最后被西班牙异端钉上了火刑柱。我们雇佣了一位细密画家,希望他为有翼水牛、六脚公牛及双头蛇赋予栩栩如生的面貌,但我们两人都不满意他的画作。“或许真实的东西以前是这样子的,”霍加说,“但是现在,任何东西都是三维的。你不明白吗?真实的东西是有影子的。就连最普通的蚂蚁,也把影子像双胞胎般耐心勤奋地携带在身后。” 苏丹并未派人来找霍加,所以霍加决定请帕夏替他呈交这两份文章,但他后来对此感到后悔。帕夏训了他一顿,说星相学是谬论;皇室星相家侯赛因大人便是自不量力搞起了政治阴谋;他怀疑霍加现在是不是盯着这个职缺;他相信所谓的科学,但那指的是武器,而不是星星;就事实来看,皇室星相家明显是个不祥的职位,所有担任这项职务的人迟早会遭人谋害,或是更可怕地,因为遭灭口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他不希望自己仰赖其科学知识且挚爱的霍加来接替这个职务;而且无论如何,新任皇室星相家都会是瑟特克先生,其愚蠢及单纯足以胜任此一职位;他并且听说霍加得到了前任星相家的书籍,希望他不要掺和这件事。霍加回答说,他本身只关心科学,不关心其他事,然后把希望呈交给苏丹的文章留给了帕夏。那天晚上在家时,他说自己真的只在乎科学,但为了让它付诸实践,会做出一切必要的举动。而首先,他诅咒了帕夏。 接下来那个月,我们试着猜测小苏丹对于我们想像出来的形形色色的动物会有什么反应,同时霍加还在想着皇宫里为何还不派人来传召。终于,我们被宣召去参加狩猎。我们前往卡尔特哈内河岸旁的米拉贺宫。他站在苏丹身边,我则从远处观看,这里的人很多。侍卫队长作好了一切准备。他们把兔子和狐狸放了出来,随后就放出了灵提猎犬。我们在一旁观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一只甩开了同伴的兔子身上,它跳进了河里,发狂似的游上了对岸。侍卫们请求往那里也放出猎犬时,即使站在远处的我们,都可以听见苏丹制止了他们:“放了那只兔子。”但是,对岸有一只野狗,那只兔子再度跳进了水里,但野狗追上前去逮住了它。侍卫们急忙拥上前去从狗嘴里救下这只兔子,把它带到了苏丹面前。小苏丹立刻仔细看了看这只动物,很高兴地发现它没受什么重伤,于是下令把这只兔子带到山顶放生。接着,我看到包括霍加及那位红发侏儒在内的一群人,聚集到了苏丹身旁。 那天晚上,霍加向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苏丹问该怎么来看这件事,大家都说完之后,轮到霍加。他说,这件事意指会有敌人从苏丹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现身,但他将毫发无损地躲过这一劫。当包括新任皇室星相家瑟特克先生在内的人群七嘴八舌地批评这一解析,指责其中居然提及苏丹的敌人和死亡的危险,甚至将君王与兔子相提并论时,苏丹要他们全部住嘴,并表示会把霍加的话放在心上。后来,他们观看了一只被一群猎鹰攻击的黑鹰惨烈地叫着为生存而搏斗,还看了一只狐狸可怜地被凶狠的猎犬撕成碎片。这期间苏丹说,他的狮子生下了两头小狮,一头是公的,一头是母的,如霍加预言的那样比例均衡。此外,苏丹还说他很喜欢霍加写的动物寓言集,问到了关于栖息在尼罗河附近草原的蓝翼公牛及粉红猫。霍加陶醉在胜利与恐惧交织的奇怪心情之中。 从这天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才听闻了宫中发生的事情:苏丹的祖母柯珊苏丹与禁卫队首领们密谋杀害苏丹及其母亲,打算让苏莱曼亲王取而代之,但计谋没有成功。柯珊苏丹被绞死了,死前被绞得口鼻都流血了。霍加从清真寺计时室那些笨蛋的闲聊中获悉了事情的经过。他继续在学校教书,除此以外就不去别的地方了。 秋天时,他一度想再次研究其宇宙志理论,却失去了信念。这需要观测所,而且就像这里的笨蛋们不在乎星辰一样,星辰也不在乎他们。冬天来临,天空阴沉了起来。一天我们得知帕夏也被革了职。原本他也要被判绞刑,但皇太后不同意,于是改为放逐到艾尔辛疆,财产充公。除了他的死讯,我们没再听到过他的其他任何消息。霍加说,他现在不怕任何人,也不亏欠谁了。我不知道他这么说的时候,对于自己从我身上学没学到些东西这件事,到底是怎么考虑的。他宣称,他再也不怕那个小孩或是他的母亲了。他一副孤注一掷的样子。但是,我们却还在家里如羔羊般静静地坐在书堆中,谈着美洲红蚂蚁,构思着关于这个主题的新论文。 就像过去许多年,以及未来很多年一样,我们在家里度过了那个冬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那些寒冷的夜晚,北风吹进烟囱与门缝,我们常常坐在楼下一直谈到天明。他已不再轻视我,或该说是懒得费心再装做如此。我想,不管是皇宫方面,还是宫廷圈人士都没有人找他出去,这才使他产生了这种亲近感。有时,我觉得就像我一样,他也察觉到了我们之间不可思议的相似。我担心现在看着我时,他其实是在看自己:他在想什么?我们已完成了另一篇以动物为主题的长篇论文,但自从帕夏被放逐,这篇论文一直就放在桌子上。霍加说,他还没准备好能够容忍皇宫周遭人士的反复无常。这些日子我无所事事,闲得无聊,偶尔会翻翻这篇论文,看着我画的蓝紫色蚱蜢和飞鱼,好奇地想着苏丹看到这篇文章会有些什么想法。 直到春天来临,霍加才被宣见。那孩子看到他很高兴。根据霍加的说法,苏丹的每一个动作与每一句话都明显透露出一直想念着他,却迫于宫里白痴们的阻挠而没能召见。苏丹谈及祖母的谋反,说霍加早就预见到了这项威胁,而且预料他会平安度过。那个晚上,听到宫中传来意图谋杀他的人的叫声时,他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他记得那只凶猛的猎犬并未伤害嘴里的兔子。称赞完之后,他下令授予霍加一块合适土地的收入。还没来得及谈起下一个预言,霍加就不得不告退了。有人告诉他,可望在夏末得到这项赐予。 在等待着这项赐予的同时,霍加基于这笔土地的收入,拟订了计划,准备在院子里盖一间小观测所。他计算了需要挖掘的地基大小,以及所需仪器的价钱,但这次很快就失去了兴致。就是这个时候,他在旧书摊找到了一份抄写得十分糟糕的手稿,上面记录了塔基亚丁的观察结果。他花了两个月时间核查这些观察的准确度,最后气恼地放弃了,因为他无法确定哪个错误是来源于粗劣的仪器,哪一个是塔基亚丁本身的错误,哪一个又来自抄写员的粗心大意。使他更为气恼的是,这本书的前任主人之一在六十度的三角柱之间,潦草写下了诗作。这本书的前主人利用字母的数值及其他方法,对未来世界提出了低俗的观察结果:生下四名女孩之后,最后他会得到一个男孩;将爆发一场区分无罪者与罪孽深重者的瘟疫;而他的邻居巴哈丁先生会死亡。虽然刚开始,这些预言让霍加觉得好笑,但后来他愈来愈感到沮丧。现在,他用一种奇怪与可怕的信念,一再谈论我们头脑的内在,仿佛他谈论的是我们可以打开盖子来观看其内部的皮箱,或是屋里的柜子。 苏丹承诺的赠予并未在夏末到来,冬天的脚步快要接近时,也还不见踪影。第二年春天,霍加被告知一项新的契约登记正在准备中,他必须再等待。这段时间,虽然不是非常频繁,他偶尔也还被邀请到宫中,对一些现象提供解释,例如,破裂的一面镜子、打在亚瑟岛附近空旷海面上的一道绿色闪电、在置放处无缘无故裂成碎片的装满冰咸樱桃汁的血红色水晶瓶。还要回答苏丹对我们撰写的最后那篇论文中的动物所提出的问题。回家后,他常常会说,苏丹已进入了青春期,这是男人一生中最容易受影响的阶段,他会掌控住这男孩。 抱着这个目的,他重新着手写一本全新的书。他已从我这里了解了阿兹特克的衰败与寇蒂兹的回忆录,并且脑袋中早就有了因为不关心科学而被钉上火刑柱的悲惨孩子国王的故事。他经常谈论那些恶棍,他们凭恃大炮与战争机械、骗人故事及武器,趁好人们睡着时,突然袭击,迫使对方顺从他们的秩序。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未向我透露独自埋首苦写的东西。我感觉到,他起先期盼着我表现出兴趣,但在那段强烈思乡的日子里,我突然陷入了不寻常的忧郁中,对他的憎恶也越来越强烈。我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假装蔑视他从那些廉价购得而装订破损的陈旧书籍以及我所教授的内容中,以具创造力的思考能力推衍出的结论。就这样,他先是对自己,接着是对他所尝试撰写的东西慢慢地失去了信心,而我则带着报复性的快感,冷眼旁观。 这段时间他经常上楼到充当私人书房的小房间,坐在那张我打造的桌子前面思考。但是,我可以感觉到,甚至可以说我就知道,他写不出来。我知道,没有听到我对他想法的意见之前,他没有勇气去写。让他对自己失去信心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缺少我那些被他佯装蔑视的卑微看法。他真正想要的是,知道“他们”怎么想,就是那些像我这样的人,以及曾教导我相关科学知识,并把那些装满学识的隔间和抽屉放进我脑袋里的“其他人”。如果置身于与他相同的情况下,他们会怎么想?这才是他真正迫切想问,却又问不出口的问题。为了等他咽下自尊,找到勇气来问我这件事,我不知等了多久!但是,他没问。他很快就放弃了这本书,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写完。接着,他又重新展开了关于“笨蛋”的老话题。他不再认为值得实践的基础科学就是可以分析这些笨蛋为何会如此愚昧的东西,也不再想去了解为什么他们的头脑内部就是这个样子!我相信这些沉重的想法源于绝望,因为他期盼的来自皇宫支持的征兆迟迟未能出现。时间徒然流逝,苏丹的青春期毕竟没有太大的帮助。 但到了夏天,柯普鲁吕帕夏还没有成为大宰相之前,霍加终于得到了他的赐予,而且还是他自己可以挑选的地方:他被授予的收入来自盖布泽附近两座磨坊,以及距离城镇一小时路程的两座村庄。我们在收割季节前往盖布泽,凑巧租下了我们以前住过、现在刚好空置的旧房子。但是霍加已经忘记了我们在这里度过的那几个月,忘记了那些他厌恶地看着我从木匠那里搬回家的那张桌子的那些日子。他的记忆力似乎随着这栋屋子一起陈旧变丑了,事实上,他有着一种急躁的情绪,无法再关注过去的任何事。他去村子里视察了几次,了解了前几年这些地方的收入。另外,他受到了影响,宣称自己找到了一种较简单且迅速易懂的方式来记录账册。而关于塔尔浑珠?阿赫梅特帕夏,他则是与清真寺计时室友人闲聊时听来的。 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项改革的创新与实用性,但他还不满足于此,因为在他坐在老屋后的庭院里看着天空虚度的那些夜晚里,重新燃起了对天文学的热情。有一阵我也鼓励他,以为他会把自己的理论再往前推进一步,然而,他的心思不在观察,也不在运用心智。他从村里和盖布泽把自己所认识的最聪明的年轻人叫到家中,表示将教导他们最高等的科学。他派我回伊斯坦布尔为他们取来了太阳系仪,安置在后院,并修了修上面的铃铛,上了油。一天晚上,他以一种不知从何萌生的热情与活力,毫无遗漏与错误,充满激情地重复着多年来先后向帕夏及苏丹讲解的天体理论。但是,隔天早上我们在门阶上发现了一个羊心,上面写着咒语,仍留有余温而且血淋淋的。这就足以让他对那些未问一词便在午夜离开的年轻人,以及天文学,放弃了所有希望。 然而,他没有过分地看重这次挫折。要了解地球及星星转动的人当然不是他们,他们现在也没有必要了解这些事。应该了解的人,是即将度过青春期的那位,而且或许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还找过我们,而我们为了收割季节过后可以从这里拿到那么三五个库鲁士,却错过了机会。于是我们安顿好一切,雇佣了那些伶俐年轻人中看起来最聪明的一位当管家,然后返回了伊斯坦布尔。 接下来三年是我们过得最糟的日子。每一天、每一个月都没有两样,每一季都重复着我们曾度过的令人厌烦、焦躁的季节,就好像我们痛苦而绝望地看着同样的事再度发生,白费力气地等待着我们无以名状的挫折。他偶尔仍被召唤入宫,宫里指望他提供不涉及敏感问题的解析;每周四下午,仍然和清真寺计时室科学领域的友人聚会;每天上午仍去看看学生,偶尔还给些处罚,只是不像以前那么有规律了;仍然拒绝那些偶尔来提亲的人,只是不像以前那么坚决;仍然强迫自己听着自己说过不再喜欢的音乐,以便与女人厮混;有时仍然像是对他所谓的笨蛋感到厌烦得要死;仍然会把自己关在房里,躺在铺好的床上,气恼地翻翻堆在四周的手稿和书籍,然后好几个小时盯着天花板,等待着。 令他感到更加不痛快的是,他从清真寺计时室友人那里得知了柯普鲁吕帕夏的胜利。当他告诉我舰队击溃了威尼斯人,或是收复了波兹加岛和利姆尼、制伏了叛党阿巴札?哈桑帕夏等消息时,都会加上一句说,这不过是他们最后一次短暂的成功,是跛子最后的挣扎,很快就会陷入愚笨与无能为力的泥沼。他像是在等待某种灾难,以改变这些不断重复、令我们更加精疲力竭的单调日子。更糟的是,由于不再有耐心和信心专注在他执拗地称为“科学”的事物上,他难以转移对这些日子的注意力。他无法对一个新想法保持超过一星期的热情,很快就会想起那些笨蛋而忘了一切。难道迄今为止在他们身上花费的心思还不够吗?值得为他们费脑子吗?值得这么生气吗?而且,或许因为他才刚学会让自己不要成为他们,所以无法鼓起仔细研究科学的力量与欲望。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已开始相信自己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第一个刺激直接来源于他内心的烦躁,这对于我来说则标志着光明的未来。由于至今仍无法专注在任何课题上,那些日子里他完全就像是一个不会自己玩耍的自私愚笨的孩子,在屋里从一个房间游走到另一个房间,不断地上楼又下楼,茫然地看着窗外。木造房屋的地板在这种无止境的、令人发疯的来回游荡之中,发出抗议的呻吟与吱嘎声。当他经过我身旁时,我知道他希望我说出一些笑话、新奇的想法或鼓励的言语。尽管我很胆怯,但我对他的怒气和憎恨却丝毫没有减弱,因此没有说出他所期待的话。即使他放弃自尊,谦卑地用一些亲切字眼迎合我的倔强,我也不说出他渴望听到的话。当我听到他从宫中得到的好消息,或是他的一些新的想法——如果他能按照这些想法坚持下去,结果便值得一提——我不是假装没听见,就是找出他话中最乏味的一面,浇熄他的热情。我喜欢看着他在自己心灵的空洞状态和绝望中兀自挣扎的样子。 但后来,即使是在这种非常空虚的情况下,他也还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新想法。或许是因为终于能够独处,也或许是因为他那无法专注于任何事情的心思没能逃出这种急躁情绪。这个时候,我给了他一个答复,因为我想鼓励他,他想到的事情也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想,或许这个时候,他会在乎我。一天晚上,霍加吱嘎吱嘎逛进了我的房间,仿佛在问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问题般说:“为什么我是现在这样的我?”我想鼓励他,因而就给了他答复。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是现在这样的他,还说“他们”经常问到这个问题,一天比一天问得多。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并无任何东西可以支持这样的说法,内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想如他所愿回答问题,或许因为我本能地意识到他会喜欢这个游戏。他很惊讶,满是好奇地看着我,希望我接着说下去。看见我保持沉默,他忍受不了了,要我重复刚才的话:也就是说他们在问这个问题?看到我面露赞同的微笑,他马上变得非常生气:不是因为“他们”问了这个问题,他才这么问,他是在不知道他们问这个问题的情况下问的——他完全不在乎他们做了什么。然后,他以一种奇怪的声调说:“好像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耳中吟唱。”这个神秘的声音让他想起了已故的父亲,父亲死前也曾听到像这样的声音,但曲调不同。“我听到的都是同样的副歌叠句。”他说,然后突然有点困窘地补充,“我就是现在这样的我,我就是现在这样的我,唉!” 我几乎大笑出声,但抑制了这样的冲动。如果这是无伤大雅的笑话,他应该也会发笑;但他没有笑,却也知道自己的模样几近可笑。而我所要做的,就是表现出自己既知道他的可笑模样,也知道副歌叠句的含意,因为这次我希望他继续说下去。我说,应该认真看待这个副歌叠句。当然,在他耳中唱歌的人一定就是他自己。他应该是从我的话中感受到了一些嘲弄的意味,因而生气起来——他很清楚我的想法。他想要知道的是,为什么那个声音一直在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那是因为他的忧郁。当然我没有说出来,但说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仅由本身的经验得知,也从兄弟姐妹们的经历中知道,自私自利的孩子们身上的忧郁要么产出丰硕的成果,要么带来荒谬的东西。我说,他应该思索的不是这个副歌叠句的来由,而是它的意义。或许当时我也想到,他可能因为这种空虚而发疯,我可以通过观察他,逃离自身因绝望和怯懦而带来的忧郁。或许,这次我还会真正地崇拜起他来。如果他办到这一点,我们两人的人生可能都会出现某种真实的东西。“那么,我该怎么办?”他终于无助地问道。我告诉他,他应该思考自己之所以是现在这样的他的原因,还有,我不是因为放肆给他建议才这么说,我没法帮助他,这是他必须自己解决的事。“那么,我该怎么办?要我照着镜子看吗?”他讽刺地说,但看起来还是一样地苦恼。我没说什么,给他时间思考。“要我照着镜子看吗?”他又说了一遍。我突然觉得很生气,感觉霍加永远无法独立完成任何事。我突然想要当面告诉他,没有我,他根本不会思考。但是我不敢。我以一种冷淡的态度对他说,想做就做,去照镜子。不,我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没有气力。他生气了,怒气冲冲地快步摔门而去,离开时大喊:“你是笨蛋!” 三天后,当我提起这个话题时,发现他仍想谈论“他们”,这让我开心地想要继续这个游戏。因为,无论如何,那时候只要他的心思在这件事上,就会给我希望。我说,“他们”真的会照镜子,而且事实上比这里的人更常照。不仅在国王、王子和贵族的宫殿,平民百姓家的墙上也挂满了特意加框的镜子。除了这个原因,也因为“他们”经常反省自己,认为“他们”在这方面已有所进展。“在哪方面?”他以一种令我惊讶的渴望与天真问道。我以为他相信了我说的每一句话,但最后他却笑了:“那就是说,他们从早到晚都在照镜子啰!”这是他第一次嘲弄我留在祖国的东西。我愤怒地找寻一些可以伤害他的话。出其不意地,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并不相信的话:人只有自己才能探索自己是谁,但霍加却没有做这种事的勇气。看到他的脸如我所愿因痛苦而扭曲,我高兴了起来。 但是,这份快感让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是因为他威胁要毒死我,而是几天后,他要求我展现我所说的那种他所缺乏的勇气。刚开始,我试着让他把这件事当做玩笑,和照镜子的事一样,人可以自己发现自己是谁也是玩笑话,是我想要激怒他才说的话。但他似乎不相信我,他威胁说,如果我不证明自己的勇气,他就要减少我的食物,甚至要把我关在房里。我必须找出我是谁,并且写下来。他要看看这件事是怎么做的,要看看我有多少勇气。 5 刚开始,我写了几页关于在恩波里农庄度过的快乐童年,与兄弟姐妹、母亲和祖母在一起度过的日子。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选择写下这些回忆,作为探索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的途径。也许是出于我对已逝人生的快乐时光应该感到的思念。当我在盛怒之下说出那些话后,霍加一直逼迫我,使我不得不跟现在一样,杜撰一些读者会觉得可信的事,而且努力让人感觉内容有趣。但是,一开始霍加并不喜欢我写的东西,说这种东西任何人都写得出来。他不相信那会是人们看着镜子沉思时所想的事,因为这不可能是我说的他所缺乏的那种勇气。我又写道:一次与父亲和兄弟们一起去狩猎时,我突然和一只阿尔卑斯熊面对面地站着相互瞪了好一阵子;我们目睹了我们亲爱的车夫被自己的马儿踩死,他临终时我的感受。他读了这些之后,反应却依旧如此:这种东西任何人都写得出来。 对此,我说,在那里,每个人所做的不过就是这些。我以前说的太夸张,当时我满心愤怒,他不该期望太多。但霍加没听进去。我害怕被关在房里,于是继续写下心中所做的幻想。就这样,我用了两个月时间,时苦时乐地唤起并重温了许多这样的回忆,全是一些小事,但令人回味无穷。我想像并重新体验了成为奴隶前经历的好事及坏事,最后发现自己对这件事竟然乐在其中。现在,我已不用霍加再强迫我写了。每当他说他所想要的不是这些的时候,我就会继续写下另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回忆和故事。 过了好一阵子,注意到霍加喜欢读我写的东西之后,我开始找寻机会拉他参与同样的活动。为了铺陈说服的理由,我谈到了一些童年的经历:我有一位非常亲密的友人,他让我养成同一时间思考同一件事的习惯。这位友人去世的那个无尽的无眠夜晚,我感到一阵恐惧。我多么害怕自己被认为已经死亡,遭人活埋与他葬在一起。我知道他会喜欢这些东西!很快地,我便大胆地告诉了他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我的躯体离我而去,联合一个长得像我但脸孔被阴影遮盖的人,两人共谋对我不利。那些天里,霍加也一直说,他又听见那个荒谬的副歌叠句,而且次数比以前更多了。如愿地看到他深受这个梦境影响时,我一再跟他说他也应该尝试这样的写作,这既会让他不再执著于永无止境的等待,又会让他找到他和那些笨蛋们之间的真正分界线。偶尔他仍被召唤入宫,但没有令人鼓舞的发展。刚开始他扭扭捏捏地不愿接受这个写作的提议,经我极力劝说,他带着好奇、害羞的复杂情绪说会试试看。他害怕别人会觉得可笑,甚至还开了个玩笑:我们一起书写,是否也要一起照镜子? 当他说要一起写时,我一点也没想到他真的是要我们在同一张桌子写。我原本以为,等他开始撰写,我就可以重新拥有作为一名懒惰奴隶那种无所事事的自由了。我错了。他说我们必须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头,面对面地进行写作。面对这些危险的事情时,只有以这种方式,我们想要偷懒的脑子才会走上正路;只有以这种方式,我们才能彼此给对方以工作和有秩序的感觉。但是,这些都是借口。我知道他害怕独处,害怕思考时感受到自己的孤寂。我也可以从他望着空白书页喃喃低语、声音刚好大到让我听见的情景中,明白了这一点。他在等我对他将要写下的事表达赞同之意。潦草写下几句话后,他就以孩子般的天真谦卑与热切态度拿给我看:这些事值得一写吗?无疑地,我表示支持。 就这样,关于他的人生,我在过去十一年中没能了解到的,却在这两个月期间内了解到了。他的家族原本居于埃迪尔奈——后来我们曾和苏丹造访过这座城市——父亲早逝。他模模糊糊地还记得父亲的样子。母亲是个勤劳的女人,后来又结了婚。她和第一任丈夫育有一男一女,与第二任丈夫则生了四个儿子。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做床上用品的。几个兄弟当中最喜欢学习的,当然是他自己。同时,我也得知他是几个兄弟当中最聪明、最有能力、最勤奋与最强壮的,此外,还是最正直的。除了妹妹之外,他对兄弟的记忆只有厌恶。他不确定这一切是否值得写下来。我给了他鼓励,或许那时我已经意识到,将来我会把他的风格与人生故事变成自己的。他的用语和心性中,有一种我喜爱并希望学到手的东西。人应该充分喜欢他所选择的人生,我就很喜欢自己所选择的人生。当然,他认为他的兄弟们都是笨蛋,只有要钱时,他们才会来找他。然而,他让自己更致力于研究学习。他进入了塞里米耶学院,却在毕业前夕受到了诬告。之后,他未再提及这个事件和有关女人的话题。刚开始,他曾写到自己差点就结了婚,接着又愤怒地撕毁了所写的一切。那天晚上下着倾盆大雨。这是我后来将经历的许多恐怖夜晚中的第一夜。他侮辱了我,他说他写的全都是谎言,然后又试图重新开始写。自从他强迫我坐在对面写,我有两天没有睡觉。对于我写的东西,他已看都不看一眼了。我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不再费心去想像,只是写写过去写过的东西,然后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 几天后,每天早晨他都开始在让人从东方买来的昂贵的白纸上,撰写题为“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的文章。但在这个标题下,他写的都是为什么“他们”是如此的低劣和愚蠢,却写不出其他的东西来。不过,我还是了解到,母亲死后,他受到了虐待,后来带着自己所有的钱来到了伊斯坦布尔,有一阵子经常出入于一家苦行僧修道院,但看到那里的人既下流又虚伪就又离开了。我想让他多讲讲在苦行僧修道院的经历,我想,对他来说,能够摆脱他们是个真正的成功——他做到了不和他们同流合污。当我告诉他我的这种想法时,他生起气来了,说我想听这些卑下的事,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利用这些事来对付他。他说,事实上,我知道的事已经太多,还想了解这一类——他在这里用了一种粗俗的性措辞——细节,让他不禁产生了怀疑。接着,他讲了许多关于妹妹塞姆拉的事。她是多么的好,而她的丈夫又是多么的坏。多年没能见到她,他感到很伤心。但当我对此事也表现得很好奇时,他又有了怀疑,便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因为买书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钱后,好一段时间,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看书。后来他在各地零星做抄写员的工作,而人们却都是如此的不知羞耻。就在这个话题之中,他又想起了萨德克帕夏——他死亡的消息刚从艾尔辛疆传来——就是在那段时间,霍加认识了他,他对科学的热爱立刻引起了帕夏的注意。初级学校的教学工作就是他替霍加找的,但他也只是另一个笨蛋。这次写作活动持续了一个月,最后在一个夜晚,他感到无比后悔,把写的一切都撕成了碎片。因为这样,当我试图重现他所写的与我自身的经历时,只能仰赖自己的想像力。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会拘泥于如此令我心醉神迷的情节。他在最后一次热情涌现时,以“我所熟识的笨蛋”为题,写了些东西,分了分类,但又发起了脾气:这些写作对他毫无益处;他没学到任何的新东西,而且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是现在的自己;我欺骗了他,让他毫无意义地想起了自己所不想回忆的事;他要惩罚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里他为何总是想起“惩罚”这个词,这个词让我们想起了两人最初共度的日子。我有时认为,我怯懦的顺从让他变得大胆了。然而,当他第一次提到惩罚时,我就决定要勇敢地抗拒他。霍加彻底厌倦写出过去的事之后,在屋里来来回回地晃了好一段时间。然后他又跟我说,我们应该写下的是思想本身。如同人可以从镜子里审视其外表,他也能由自身的思想,看到其本质。 这项类比的灵巧对称鼓舞了我。我们立刻坐在了桌旁。虽然半带讥讽,这次我也在页面上方写下“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的标题。我立刻写下了自己儿时很害羞的回忆,因为回想起这一点,觉得它像是我重要的人格特质。后来,看到霍加写的是关于他人的卑鄙行为时,我产生了一种那时认为很重要的想法,并且大胆地说了出来:霍加也应该写下自己不好的方面。看完我写的东西后,霍加说自己不是懦夫。我反驳说,是的,他不是懦夫,但就像所有人一样,他自身当然也有负面的一些东西,而如果挖掘这些事,他就会发现真实的自我。我就是这么做的,而他也想跟我一样,我可以从他身上感受到这一点。我发现当我这样说时,他非常生气,但仍控制住自己,努力保持理智地指出,行为不端的是其他人。当然不是所有人,但因为大部分的人不完美且消极,所以世间的一切都出了问题。对此,我说,他身上也有许多惹人厌、甚至恶劣的地方,他自己也应该知道这一点。我挑衅地加上一句,他比我还要坏。 那些荒谬、骇人、不幸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他把我绑在桌边的椅子上,面对着我坐下,命令我写下他想知道的事,但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要知道的是什么。他心中想的只有那个类比:正如人可以从镜子中审视外表,人也应该能够通过思考去观察思想的内在。他说我知道怎么做这件事,却对他隐藏了这个秘密。当霍加坐在面前,等着我写下这个秘密时,我在面前的纸上写满了夸大自己过失的故事:我愉快地写出儿时卑劣的偷窃行为、嫉妒的谎言、为了让自己比兄弟姐妹更受喜爱所设计的伎俩以及年少轻率的两性关系,愈写愈铺陈更多事实。我非常讶异,霍加阅读这些故事时表现出了不知厌足的好奇,并且好像从中得到了古怪的乐趣。看完后,他却变得对我更加恼怒,对我加强了本来已经失去了分寸的虐待。或许,这是因为他已意识到未来他将把这些当成自己的过去,而他无法忍受这般的罪恶往事。他开始打起我来了。看完我其中一件罪行后,他会大叫:“你这恶棍!”然后半开玩笑地朝我背后用力挥拳。也曾经因为无法克制住自己而直接打了我一巴掌。他会这么做,或许是由于皇宫愈来愈少召唤他;又或者现在他说服自己,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找不到任何可以关心的事;同时或许也是完全出自他内心的忧郁。但是,他愈是阅读我写下的自我罪行,并且增加卑劣幼稚的处罚,我愈是置身于一种奇特的安全感之中。我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想法:我已把他抓在了我的手心里。 有一次,当他严重伤害了我之后,我发现他在可怜我。但那是一种恶意的情绪,掺杂着觉得与某人不再平等的反感。他终于可以不带憎恨地看待我,而我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我们不要再写了。”他说,“我不希望你再继续写了。”随后他更正了说法,因为几个星期来,我在写着自己的罪过时,他则在袖手旁观。他说,我们应该离开这栋房子,把过去的每一个日子深深埋藏在阴暗中,然后去旅行,或许就去盖布泽。他打算恢复天文学的研究工作,并且考虑撰写一份更精确地讨论蚂蚁行为的文章。看到他即将失去对我的所有敬意,我感到不安。为了维持他的兴趣,我再度捏造了一个极度贬低自己的故事。霍加津津有味地读着这个故事,甚至看完后也没有生气。我知道,他只是好奇我如何能容忍自己成为如此邪恶的人,又或许,看到如此卑劣的事迹,他不想再模仿我,非常满足于做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当然,他也非常清楚,这一切可以说是一种游戏。那天我和他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知道自己不被当成人看的宫中小丑,努力进一步引发他的好奇心。动身前往盖布泽之前,如果他再试着最后一次写下自己的过错,以便了解“我之所以是我”,又有什么损失呢?他甚至不需要写出真话,也不需要别人相信它。如果这么做,他就可以了解我,以及像我这样的人,有朝一日,这样的知识对他会有所帮助!终于,他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与我的胡言乱语,说第二天要试试。当然,他没忘记补充,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想做,而不是被我可笑的游戏所骗。 第二天,是我身为奴隶的日子中最快活的一天。虽然他没把我绑在椅子上,我还是整天都坐在他的对面,以便享受地看着他变成别人的模样。刚开始,他是如此深信自己所做的事,甚至懒得在页面上方写下那可笑的标题:“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后来,他摆出一副淘气孩子在脑子里搜索有趣谎言的自信态度,我可以瞥见他仍留在自己安全的世界里。但是,这种得意洋洋的安全感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对我装出的那种假惺惺的罪恶感也一样。很快,他佯装的嘲弄变成了焦虑,游戏成为了现实。尽管只是假装,但扮演这个自责的角色,已经让他仓皇失措,也令他惊骇不已。他马上把自己写的东西涂抹掉,没拿给我看。但他的好奇心已被挑起,而且我认为他在我面前也觉得羞愧。他继续往下写。如果他依照脑子中的第一反应立刻离开桌子,可能就不会失去内心的平静。 接下来几个小时,我看着他慢慢理出头绪。他写下一些自责的东西,之后,不给我看就直接撕掉。每一次都让他丧失更多的自信和自尊心,但随后他又重新开始,希望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本来他要把那些自白拿给我看,但到了傍晚,对那些迫切想要看到的内容,我还是没见到半个字。他都撕毁扔掉了,精力也耗尽了。当他大吼大叫地辱骂我,说这是个令人作呕的异端游戏时,他的自信心已降到了最低点。我甚至厚着脸皮回答说,他不要这么伤心,对于自己的变坏会习惯的。或许因为无法忍受我的目光,他起身出了门。深夜他才回来,从渗透在他身上的香水味,我知道,正如我所猜测的那样,他去和那些下贱的女人睡觉了。 隔天下午,为了激发霍加继续写下去,我对他说,他当然够坚强,不会从这种无伤大雅的游戏中受到伤害。况且,我们做这件事是要学得一些东西,而非只是打发时间,最后他会了解到他称为笨蛋的人为何是那个样子。我们两人之间可以真正地互相了解,这不是一件很吸引人的事吗?我提出,人会像喜欢噩梦一样迷恋一个自己对其了如指掌的人。 他对这些话就像对宫中侏儒的谄媚言词一样漫不经心。因此,促使他再次坐在桌边的不是我的言语,而是阳光带来的安全感。那天晚上当他自桌边起身时,对自己的信心比前一天更少了。看到那晚他再次出门去找妓女寻欢,我怜悯起他来了。 就这样,每天早上他都会坐在桌边,相信自己可以超脱出当天即将写下的邪恶,而且希望能重新取得前一天失去的东西。但是每到晚上,他都在这张桌子上丧失更多残余的自信。现在既然发现了自己的卑劣,他就无法再鄙视我了。我想自己终于找到了平等的感觉,而以前,刚开始和他一起共度的那些日子里的那种平等的感觉却是一种错觉。这让我非常开心。我在场,他会感到不安,所以他表示我不必再跟他一起坐在桌边。这也是个好现象,但经过多年的情绪积聚,我的怒气现在已难以控制。我想报复,企图攻击。和他一样,我也失去了平静。我觉得,如果可以让霍加多怀疑自己一点,如果能看到一些他小心不让我看到的自白,并且巧妙地让他出丑,那么这屋里的奴隶及罪人会是他,而不是我。无论如何,这些都已经有了征兆:我感觉到他想要确定我是否在嘲笑他。像那些没有自信的弱者一样,他开始等待我的认同。现在对于日常琐事,他也更多地开始询问我的意见:他的服装合适吗?他对某人的回答是否正确?我喜欢他的笔迹吗?我在想什么?不想让他彻底绝望到放弃这个游戏,有时我贬低自己,以便振奋他的士气。他会对我投以“你这家伙!”的眼神,但不再用拳头打我了。我相信,这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也活该挨一顿毒打。 我对那些让他感到如此自我嫌恶的自白极度好奇。但既然习惯了把他当成劣等人——即使只是私下这么想——我认为那些自白必定是一些微不足道与琐碎的坏事。现在,当我为了给自己的过去赋予一些真实性而想要仔细想像出一两篇这些从未看到的自白时,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找出霍加可能会犯下哪些过失——那些会破坏我的故事和我想像出来的人生的一致性的过失。但是,我猜想,像置身于我这样处境的人,是会再次找回自信的。我肯定说过,我让霍加在不知不觉中有所发现,尽管不是很明确,但也使他找出他自己以及像他那样的人的缺点;我大概也想过,离我和他及其他人算账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我可以证明他们有多么的邪恶,借此来摧毁他们。我相信阅读我的故事的人,现在已经明白了,霍加从我身上学到了东西,而我应该从霍加身上学到了同样多的东西!或许,我现在这么想,是因为我们年纪增长时会寻求对称,而在小说当中会寻求更多的对称。我必定已因多年来累积起来的憎恨而失去了控制。在让霍加彻底地贬低自己之后,我会让他接受我的优越,或至少让他同意我独立,然后厚颜无耻地要回我的自由书。我梦想着他会不带任何牢骚地还我自由,并想着回国后如何写出自己的冒险经历以及关于土耳其人的书。对我来说,我是多么容易不自量力呀!一天早上,他告诉了我一个消息,而这个消息突然改变了这一切。 城里爆发了瘟疫!由于他说的时候好像不是在说伊斯坦布尔,而是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所以刚开始我并不相信。我问他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我想要知道所有的细节。因为猝死的人数无缘无故地激增,人们才明白是出现了某种疾病。我想这也许根本就不是瘟疫,所以我问他疾病的症状。霍加嘲笑我,说我用不着担心,如果我得了病我就一定会知道,人如果发烧三天就可以断定是得了这种病。有人的耳后会肿大,有人则是在腋下或腹部出现淋巴肿块,接着就发烧;有时疮疖会破裂,有时从肺部咳出血,还有人像肺病患者一样激烈咳嗽至死。霍加还说,各街区都有三五个人死了。我忧虑地问及我们周遭的情况。你没听说过吗?一名砖瓦匠,和所有的邻居都吵过架,因为孩子们偷吃他园子里的苹果,邻居家的鸡越墙进了他的家,一个星期前他在高烧中喊叫着死了。直到现在,大家才知道他是死于这次瘟疫。 不过,我仍然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外面的一切看来都一如往常,行经窗外的人们也是那么的平静,如果真要相信有瘟疫发生,我似乎得找到一个与我一起分担这份恐慌的人。第二天上午,趁霍加到学校去的时候,我跑到了街上。我找寻那些改信了伊斯兰教的意大利人,这些是我在这十一年间所能够结识的人。其中改名为穆斯塔法?雷依斯的那位去了造船所;而另一位叫奥斯曼先生的人刚开始不让我进家门,尽管我仿佛要用拳头把门砸破似的奋力敲着他的门。他让仆人说他不在家,但还是忍不住在我身后把我叫住了。我怎么还在问这场疾病是不是真的,难道一点也没看到街上搬运的那些棺木吗?接着,他说可以从我的脸上看出我害怕了,而我之所以会害怕是因为仍然信仰基督教!他教训我,说在这里要想过得快乐就得成为穆斯林。但是,隐身回到他那湿冷黑暗的屋子里之前,他既没有和我握手,也没有伸手碰我一下。那时已是祈祷时间,看到清真寺天井里的人群时,我感到了一阵恐慌,于是快步回到了家。我身上有着那种人在面临灾难时会出现的呆傻和惊慌。我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过去,记忆一片空白,无法动弹。看到街区里的人群抬着棺木,我的精神彻底地垮了。 霍加已从学校回到了家,我感觉他看见了我这个样子很高兴。我发现我的恐惧增强了他的自信,这让我感到很烦躁。我希望他抛开觉得自己无惧无畏的这种自负和骄傲,于是我努力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把我所知道的所有医学与文学知识都倒了出来。我讲述了记忆中的希波克拉底、修昔底德斯及薄伽丘作品中的瘟疫场景,说人们相信这种疾病是会传染的。这些话却只让他的态度更加轻蔑,对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说他不怕瘟疫,因为疾病是真主的旨意,如果一个人命中注定要死,那他就会死。因此,我所说的那些怯懦、愚蠢的做法——像是足不出户,断绝与外界的联系,或是试图逃离伊斯坦布尔——都毫无用处。如果这是命中注定,即使我们逃到了别的地方,死亡也会来找到我们。我为什么害怕?是因为我几天来写下的那些自身罪行吗?他说话时面露微笑,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直到我们失去彼此的那一天,我仍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看到他如此勇敢,我一度感到害怕,但后来回想起我们在桌边讨论的话题,以及那些可怕的游戏,我又不禁心生怀疑。他在兜圈子,把话题引向我们曾一块儿写下的罪恶,以一种几欲让我发狂的自大态度重申同样的想法:看我这么害怕死亡,就知道我根本没有从我假装勇敢而写下的那些恶事中解脱出来。借由坦承自己罪行所显示出来的勇气,只不过是源于我的厚颜无耻。然而,他是这般费心专注于最微小的过失,使他一时有所迟疑。现在他轻松下来了,面对瘟疫时所感受到的强烈的无所畏惧,让他心中再也没有怀疑,确信自己必然是纯洁无邪的。 这个令我愚蠢地信以为真的说法让我很反感,决心与他争辩一番。我天真地指出,他的信心不是来自于问心无愧,而是因为不知道与死亡是如此的相近。我解释了我们可以如何来避免死亡。我说不能碰触感染了瘟疫的人,尸体必须埋在撒有石灰的坑洞里,同时应该尽可能减少与他人接触,而霍加不该再前往那拥挤的学校。 我最后提到的那件事,竟然使他产生了比瘟疫还可怕的主意!第二天中午,他说自己触摸过学校里的每一个孩子,之后向我伸出了双手。看见我退缩,见我害怕接触,他兴高采烈地上前搂住了我。我想大喊,但如同做梦一样,喊不出声来。至于霍加,他以一种很久之后我才了解的嘲弄语气说,他会教我什么是无畏无惧。 6 瘟疫蔓延得很快,但我怎么也学不会霍加所说的无畏无惧。同时,我也不像刚开始时那样小心谨慎。我再也无法忍受像个生病的老妇人一样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成天只能看着窗外。有时,我像喝醉了酒似的冲上街头,看着那些在市场购物的妇女、在店里忙碌的商人以及埋葬了亲人后聚集在咖啡馆里的人们,努力去适应瘟疫肆虐的环境。我原本可能会稍稍有所适应,但霍加却一再地吓唬我。 每天晚上,他都会向我伸出双手,并宣称他这双手一整天都在触摸别人。而我则一动也不动地屏息以待。就像你一觉醒来,突然发现一只蝎子在你身上爬,而你就会僵直不动一样,每到此时,我就会这样!他的手指和我的不一样。霍加一边冷漠地用手指在我身上游走,一边问道:“你害怕吗?”我没有动。“你害怕。你在怕什么?”有时,我有一股推开他并且和他打上一架的冲动,但我知道这只会使他更加气恼和狂热。“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会觉得害怕。你是因为有罪才感到害怕。你是因为满身的罪恶才害怕。你是因为你相信我远胜于我相信你才害怕。” 也是他坚持说我们必须坐在桌子两头,一起写些东西。现在是写下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的时候了。不过,他最后仍然只是再次写出了“其他人”为何是这个样子。他第一次骄傲地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我看。想到他多么期望我看到这些文字后会变得谦卑,我就无法掩饰自己的反感。我告诉他,他和他写的笨蛋没有两样,而且他会比我先死。 也就从这个时候起,我认定这句话即是我最有效的武器。接着,我提醒他十年来的辛勤,说起了那些他为宇宙志理论投入的岁月,为观察天空而赔上的视力,以及目不离书的那些日子。这一次,轮到我来吓唬他了。我说,在有希望避开瘟疫继续活下去的情况下,却白白去送死,这是多么荒唐愚昧的事。我的这些话,不只增强了他的怀疑,也增加了他对我的处罚。而且我注意到,当他看着他写的东西时,似乎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找到了对我已然消失了的敬意。 所以,为了忘掉我的不幸,那些日子里我在纸上一张又一张地写下夜晚和午睡时经常做的美梦。为了忘怀一切,我一醒来,就会努力用诗一般的语言写下这些情景与意义都相一致的梦境:我梦到有人住在我们屋子附近的森林里,他们知道多年来我们所想要了解的秘密,如果你有胆量进入那片黑压压的森林,你就能成为他们的朋友;我们的影子不再随着日落而消逝;当我们安详地睡在干净凉爽的床上时,我们会发现我们正在不知疲倦地检查着成千上万件我们必须学会而且也必须经历的琐事;那些我梦中所画的画中的人们,不仅仅是些三维立体的人像,他们走出了画框,和我们融合在了一起;母亲、父亲和我一起在后花园里安装钢制机器,让它们为我们出力…… 霍加不是不知道这些梦境是魔鬼的陷阱,他不是不知道这些梦境会把他拖进不朽科学的黑暗里,但他在明知每问一个问题就会多失去一点自信的情况下,还是继续问我问题:这些荒唐的梦是什么意思呢,我真的梦到这些了吗?就这样,多年后我们一起对苏丹所做的事,第一次由我先对他做了,从我们的梦境推衍出关于我们两人未来的终局。人一旦染上癖好,就像瘟疫一样,显然就逃不开科学了;不难发现霍加已经染上了这一癖好,但人们还是会好奇霍加的梦!他一边倾听,一边公然嘲弄我。然而,由于提问伤了他的自尊,他也就无法过多地问我问题。此外,我发现我讲的东西更加引发了他的好奇心。看到霍加面对瘟疫装出的镇定态度开始动摇,并没有减轻我对死亡的恐惧,但至少在自身的恐惧中,我不再感到孤单。当然,我也为此付出代价,每晚都要承受他的折磨,但现在我明白自己的抗争没有白费。当霍加把双手伸向我,我再次告诉他,他会比我早死,并提醒他,那些不怕的人是无知者,况且他的文章才完成一半,而我当天写给他看的梦则充满幸福。 不过,让他忍无可忍的并非我的言词,而是其他事。有一天,一名学生的父亲前来家中拜访他。他看起来像是个与世无争的人,自称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区。我如一只懒洋洋的家猫,蜷缩在角落里听着。他们拉拉杂杂地谈了好一阵子。然后,我们的客人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他姑姑的女儿,去年夏天丈夫重新为屋顶铺瓦时摔死了,成了寡妇。她现在有很多求婚者上门,而我们的访客想到了霍加,因为他从邻人口中得知,霍加正打算结婚。霍加的反应比我想像的更粗暴,他说他不想结婚,而且就算想结婚,也不会娶个寡妇。对于霍加的回应,客人提醒我们,先知穆罕默德并不介意哈蒂杰的寡妇身份,还纳其为第一任妻子。霍加说,他听过那位寡妇的事,她甚至连尊敬的哈蒂杰的一根小指头也比不上。针对这一点,我们骄傲得出奇的邻居想让霍加明白,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说,虽然他并不相信,但街坊邻居们都说霍加已经彻底疯了,没人把他观测星辰、摆弄镜片与制造奇怪时钟当成什么好事。带着一种商人故意贬低他所想买的货物的语气,我们的客人又补充说道:邻居们都说霍加像个异教徒一样不是盘腿坐在地上,而是在桌上吃东西;花了一笔又一笔的钱买了书后,他把它们丢弃在地板上,践踏着写有先知名字的书页;同时霍加无法借着长久凝视天空平息内心的恶魔,只能大白天躺在床上瞪着肮脏的天花板,并且不从女人身上而是自年轻男孩那里找寻欢愉;我是他的双胞胎兄弟;他在斋月期间没有戒斋;也是因为他真主才降下了瘟疫。 打发走访客之后,霍加大发雷霆。我认为,他由于和其他人拥有同样的感觉或者故意装出这么一种样子而感到的安宁已不复存在了。为了给他最后一击,我说,那些不怕瘟疫的人和这家伙一样蠢。他开始担心了,却还称自己也不怕瘟疫。无论理由是什么,我认为他是衷心这么说的。他极度烦躁,手足无措,并且不断重复最近被他遗忘的“笨蛋”这一口头语。黑夜来临后,他点亮灯火,把灯放在桌子中央,要我和他一起坐下。我们必须写点什么。 就像为了度过无尽无止的冬夜而看相的两个单身汉一样,我们面对面坐在桌旁,在面前的白纸上划拉着一些东西。我觉得我们真是可笑!早上,读着霍加所写的他的“梦”时,我发现他甚至比我还可笑。他仿照我的梦也写了一个,但从他隐藏的每一件事中都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杜撰出来的梦:他说我们是兄弟!他把自己打扮成了哥哥的角色,而我则乖乖地听着他的科学演说。隔天早上我们吃着早餐时,他问我如何看待街坊邻居们说我们是双胞胎的闲话。这个问题让我高兴,却并没有满足我的自尊心。我没说什么。两天后,他在半夜叫醒我,告诉我刚才真的做了他写过的那个梦。或许是真的,但不知为何,我并没在意。隔天晚上,他向我坦白,他害怕死于瘟疫。 成天关在屋子里,我感到枯燥乏味,黄昏时我出门到了街上。在一个花园里,孩子们都爬上了树,把五颜六色的鞋子都脱在了地上;在水泉边排队打水的长舌妇们不再因为我经过而闭口不语了;市场、集市满是购物的人;街上有推搡打架的,有些人忙着劝架,有些人则在一旁看好戏。我试着说服自己,传染病已自行消失,但一看见从贝亚泽特清真寺院落里一具接着一具抬出的棺木,我的神经立刻就绷紧了,心慌意乱地迅速返回了家中。刚走进自己的房间,霍加便喊道:“你过来看一下这个。”他衣衫的扣子都开着,指着肚脐下方一个红色小肿块说:“这里到处都是蚊虫。”我上前端详。那是个略微肿起的小红点,像大蚊虫的叮咬痕迹。但他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我不敢再靠近了。“是蚊虫咬伤,”霍加说,“不是吗?”他用指尖摸了摸这个肿块,“要不就是跳蚤咬的?”我沉默不语,没有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跳蚤咬痕。 我找借口在花园里待到了日落。我知道自己不该再待在这个家里,但想不出有什么其他地方可去。而且那个斑点看起来真的很像蚊虫咬伤,不像瘟疫的淋巴肿块那么明显和大面积。但是不久,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可能因为正漫步在花园里迅速变绿的草丛之间,我觉得那个红斑似乎会在两天内肿起,像花朵一样绽放,胀裂流脓,使霍加痛苦地死去。我想这应该是出没在夜间的一种热带昆虫,但却怎么也记不起这种幽灵般的生物叫什么名字。 坐下吃晚餐时,霍加努力装做情绪高昂,开开玩笑,戏弄戏弄我,但这种情绪没能维持多久。我们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晚餐,夜幕在无风的宁静中降临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霍加说:“我烦死了,太郁闷了,我们坐在桌边写点什么吧。”显然惟有如此他才能打发时间。 但是,他写不出来。当我舒心畅怀地写着时,他只是无所事事地坐着,用眼角看着我。“你在写什么?”我把自己写下的东西念给他听。那是结束第一年的工程学学习后的一段往事:一放假,我就归心似箭,搭上一匹马拉着的马车急匆匆地返回了家乡。但是,我也非常喜欢我的学校和我的同学,假期中,当我独自坐在河边看着带回家的书时,我是那么的想念他们。经过短暂的沉默,霍加突然像吐露秘密般地悄声问道:“在那里,人们是否总是生活得这样快乐?”我以为他一问出口就会后悔,可是他仍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好奇心看着我。我也和他一样悄声回答说:“我那时是很快乐!”他的脸庞闪过一抹羡慕的神情,但却不是令人害怕的那种。他扭扭捏捏地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当他住在埃迪尔奈时,他才十二岁,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和母亲、妹妹一起到贝亚泽特清真寺的医院去探望患有胃病的外祖父。早上,他的母亲将还不会走路的弟弟托给邻居,带着霍加、他的妹妹,拿着事先准备好的一锅布丁,一起出门。他们沿着有白杨树遮荫的路走着,路途不远,但却有趣。外祖父常常讲故事给他们听。霍加喜欢这些故事,更喜欢医院,因此他常常会跑开,在医院里四处遛达。有一次,他在灯笼光照射下的大拱形门下听着为精神病患者演奏的音乐,那里还有水声——流水的声音。然后,他又漫步走进其他房间,里面有着奇形怪状、五颜六色、闪耀着光芒的瓶瓶罐罐。有一次,他迷了路,就放声哭了起来,于是人们带着他走遍了医院的每一个房间,直到找到他的外祖父阿布杜拉先生。他的母亲有时会哭泣,有时则和女儿一起听父亲讲故事。然后,他们带着外祖父交还的空锅,离开医院。回家的路上,母亲会给他们买哈尔瓦糕,并小声说:“趁别人还没看见,我们赶快吃掉它吧。”他们三人会去河边白杨树底下的一个秘密地方,趁别人没看见,一边在水里晃着脚丫子,一边吃甜点。 说完这些事后,我们都陷入了一阵沉默,让我们两人很不自在;同时,一种说不上来的兄弟情谊之感,也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好一会儿,霍加沉入了这种紧张气氛。之后,附近一户人家不管不顾地将屋子粗糙的大门猛力关上后,他又说道,也就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对科学萌发了兴趣,就是因为病人及那些让他们康复的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和天平。不过,外祖父死后,他们就再也没去过,霍加则一直梦想长大后自己一个人重回那里。但有一年,顿加河泛滥成灾,把病人都冲离了病床,肮脏混浊的泥水溢满了医院所有的病房,很长时间没有退去。洪水终于退去后,由于无法清理,这座美丽的医院也就经年累月地掩埋在了恶臭污泥之中。 当霍加再度陷入静默,我们之间的距离就不再那么近了。他从桌旁站了起来,我从眼角可以看到他在房里踱步的影子。接着,他拿起桌子中央的灯,走到我身后。我看不到霍加,也看不到他的影子。我想转身看他,但却不敢看,似乎我在担心,担心他会对我使什么坏。不一会儿,我听见脱衣的窸窣声,便心惊胆战地转过了身。他站在镜子前面,上身赤裸,借着灯光仔细检视胸膛和腹部。“天哪,”他说,“这是什么样的脓包?”我没有吭声。“过来看看好吗?”我动也不敢动。他咆哮道:“我叫你快过来!”我像准备接受他处罚的学生一样,提心吊胆地靠近了他。 我从未如此接近他赤裸的身子。我不喜欢这样。刚开始,我试图相信是这个原因让我无法靠近他,但心里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害怕那个脓包。他也明白这一点。然而,为了隐藏自身的恐惧,我以一种医生的姿态倾身靠近,嘴里念念有词,眼睛盯着那个肿块,盯着那个发炎的部位。“你在害怕,是吧?”霍加终于说道。为了证明自己不怕,我将头靠得更近了。“你害怕它是瘟疫的淋巴肿块。”我假装没听到那个词,并准备说那是蚊虫咬伤,可能就是不知在哪里叮咬过我的那种奇怪蚊虫,但总想不出这个东西的名字。“摸摸它看!”霍加说,“不摸你怎么会知道?摸摸看!” 见我停在那儿没有动,他显得很高兴。他把刚摸过肿块的手指伸向了我的脸。看见我厌恶地退后,他大声笑了出来,取笑我害怕一个寻常的蚊虫咬伤。但这种高兴没有持续太久。“我现在很怕死。”他突然说道。仿佛说的不是关于死亡的事,他的愤怒多于羞愧,那是一种觉得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愤怒。“你没有这样的脓包吗?你确定吗?把你的衣服脱掉,马上!”在他的坚持下,我像痛恨被抓去洗澡的孩子一样,脱掉了衬衫。房间里很热,窗户紧闭,但有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冷风,我不知道,或许是镜子的冷冽让我起了鸡皮疙瘩。我对自己这个样子感到不好意思,迈了一步,站到了镜子的映像之外。现在,当霍加把头靠近我的身体,我从侧面看见了他映在镜子里的脸。那个人们都说长得很像我的大脑袋,朝我的身体弯了下来。我突然觉得,他这么做是要毒害我的精神,相反地,我从未对他做过这样的事。这些年来,我都以当他的老师而自豪。就连想到这一点都很荒谬至极,但我有片刻认为这颗留着胡子、在灯光影响下显得奇形怪状的脑袋,即将要吸我的血!显然我深受儿时爱听的恐怖故事影响。想到这里,我察觉到他的手指放在了我的肚子上。我想跑开,拿东西敲他的头。“你身上没有。”他说,他走到了我的身后,检查我的腋窝、脖子及耳后,“这里也没有,你似乎还没被这种蚊虫叮咬。” 他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上前站在了我的身边,好像我是他的一个分担忧愁的儿时伙伴。他从两侧抓住我的脖梗儿,把我拉了过去。“来,我们一起来照照镜子。”我看着镜子,在让人无处遁形的灯光下,再次看见我们是多么的相似。我回想起在沙迪克帕夏的官邸等候,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这种相似是那么的让我不知所措。那时候,我看到了应该是我的一个人;而现在,我认为他应该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们两人就是一个人!现在,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事实。犹如我被牢牢束缚,绑着双手,无法动弹。仿佛要证实我就是我本人一样,我做了一个动作来拯救自己。我匆匆地用手梳理头发。但他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而且做得天衣无缝,完美得没有破坏镜里映象的均衡感。他也模仿我的表情、头部的姿势,仿照着我虽然无法忍受却又因为好奇而无法将视线从镜子移开的惊惧。接着,他像个模仿其言语动作来戏弄伙伴的孩子一样,欢天喜地。他大声喊叫了起来“我们会一起死!”真是无稽之谈,我心想。但同时也感到害怕。这是我和他一起共度的夜晚中最可怕的一夜。 接着,他声称自己自始至终都害怕瘟疫,过去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考验我。当他看着沙迪克帕夏的刽子手把我带走准备行刑时是如此,人们拿我们互相比照时也是如此。接着,他说他已捕获了我的灵魂:就像刚才模仿我的动作时所做的那样,不管现在我在想什么,他都知道;不管我知道什么,他也都在思考它!之后,他问我此刻正在想什么,我说事实上我脑子里除了他之外什么也没想。但是他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因为他并不是真的想要了解,而只是想要吓唬我,想要玩弄他本身的恐惧,并且要让我分享这种恐惧的感觉。我意识到,他愈是感受到自己的孤独,就愈是想要伤害我。当他的手指在我们的脸上游移,或试着以这种神奇相似的恐怖来迷惑我时,他自己甚至比我更兴奋更激动,我想他正打算做某件坏事。我告诉自己,他一直让我站在镜子前面,挤捏我的脖梗儿,是因为他的心还无法承受马上做出这样的坏事。但我发现他并不是完全荒唐,也不是完全无助。他是对的,我也想说、想做那些他说过与做过的事。我羡慕他,因为他比我先采取了行动,而且可以玩弄瘟疫和镜子中的恐惧。 但是,尽管我是那么的害怕,尽管我认为自己感觉到了以前从没想过的与自己有关的东西,却还是怎么也无法摆脱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的感觉。他早已松开了掐着我脖梗儿的手指,但我却没有离开镜子前面。“现在,我和你一样了。”他说,“我已经知道你有多么的害怕。我已变成了你!”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仍试图说服自己这个预言是愚蠢且幼稚的,而如今这个预言有一半我已深信不疑。他宣称可以像我这样去看待这个世界。他又再度提及“他们”,现在,他终于明了“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又有什么样的感觉。他又谈了一会儿,视线游移到了镜子之外,扫视着被灯光照亮了的桌子、玻璃杯、椅子及其他物体。接着他声称自己现在可以说一说某些事情了,而这些事情以前由于一直看不到而无法说,但我认为他错了:话语依旧相同,物体也是,惟一新的东西就是他的恐惧。不,就连那也不是。是他对恐惧的感受形式。但我想,即使是这种就连目前我也还是无法确切形容到底是什么的方式,也还是他在镜子前面装出来的一种东西,是他的一个新把戏。他似乎又不情愿地放弃了这个游戏,心思总是围绕着那个红色脓包,不停地问道:这是蚊虫咬伤,还是瘟疫? 有一阵子,他说自己想从我停止的地方继续做起。我们仍半裸着身子站在镜子前面。他想替代我,而我取代他。要做到这一点,对我们来说,只需要交换衣服,同时他把胡子剃掉,而我则把胡子留起来。这个想法让镜中我们的相似程度更为可怕,我的神经着实紧张了起来,我听他说着:到那时我便会还他自由之身。他得意洋洋地说着以我的身份回国后打算做的事。我惊恐地发现,他记得我对他说的童年及少年时代的每一件事,甚至包括最微小的细节,并且从这些细节构建出了一种合他爱好的奇特的幻想国度。我的人生已脱离了我自己的控制,被他拉到他操控下的其他地方。而我,就如同做梦一般,除了远远地消极地看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之外,什么也没法做。但是,他想变成我返国的旅程,以及打算在那里度过的人生中,有种古怪与天真,这让我无法彻底相信这件事。同时,他幻想的细节中的合理逻辑又让我惊讶。我有种冲动,我想说,这些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我的人生原本也可能会如此。此时,我明白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了霍加人生中更深层的东西,不过还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只不过,听着我多年来在我渴望的旧世界中做了些什么时,我却也忘却了对瘟疫的恐惧。 但是,这也没有持续太久。现在霍加要我说说看,如果我换成他,我会想做些什么。一直僵硬地保持这种奇怪的姿势,还努力让自己相信我们长得不像,让自己相信那个肿块只是蚊虫咬伤,这使我几近精神崩溃,心头一片空白。在他的坚持下,我想起曾一度计划归国后撰写回忆录,我告诉他说:如果真是那样,有朝一日我可能会以他的经历写出一个好故事。听了这话,他嫌恶地鄙视起我来了。我不如他了解我那样地了解他——事实上,我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他把我推开,独自站在了镜子前面:如果他在我的位置,他要说出我会遭受到的事情!首先,他说,这个肿块是瘟疫的淋巴肿块,我就快死了。接着,他描述了我死前会在痛苦中如何如何地挣扎。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这一点,因此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恐惧比死亡本身更难受。当说到我会如何与疾病的痛苦搏斗时,他已离开了镜子前面。不一会儿,当我再看的时候,他已摊开四肢躺在地板上凌乱的床上,继续描述我将遭受的痛苦与疼痛。他的手放在了肚子上,我想到,这个动作就好像他此刻正承受着这种痛苦。就在此时,他大喊出声。心惊胆战地走到他身边之后,我立刻后悔了。他又试图用手摸我。不知为何,我现在认为它只是个蚊虫咬伤,但还是觉得害怕。 整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当他努力想把这种疾病及对它的恐惧传染给我时,他又不停地说着我是他,而他是我。我想,他这么做是因为他喜欢脱离自身来观察自己。而就像努力要从梦中醒来的人一样,我不断地这样对自己说:这是个游戏。因为,他也使用“游戏”这个字眼。但是,他汗水淋漓,像一个身体不好的人,而不像是一个在闷热房间中因害怕那些令人窒息的话语而透不过气来的人。 太阳升起时,他正谈到星辰与死亡,说着他那些虚假的预言、苏丹的愚昧以及比这更糟的忘恩负义,还谈到他爱谈的笨蛋、“我们”与“他们”,以及他多想成为别的什么人!我已经不在听他说话了,径自走到外面花园。不知为何,以前在一本旧书中读到的永生思想,现在占满了我的思绪。外面没什么动静,只有麻雀发出啾啾声,在椴树林间不停地变换位置。这种寂静真令人迷惑!我想到了伊斯坦布尔其他的家以及那些患有瘟疫的人。我思忖,如果霍加得的是瘟疫,情况将这样继续下去,直到他死去;如果不是,便要等到红肿消失,情形才会改变。事到如今,我明白自己不能再待在这个家了。走回屋内时,我还不知道可以逃去哪里,躲在何处。我梦想着一个远离霍加、远离瘟疫的地方。当我把一些衣物塞进袋子里时,我知道那个地方一定要近到在被抓住之前能到得了,这就足矣。 7 我积攒了一些钱,那是利用一些机会从霍加那里一点一点偷来的,当然也有自己四处赚来的。我把这些钱藏在柜子中一只袜子里,和霍加不再阅读的书放在一起。离开这栋屋子之前,我从柜子里取出了这些钱。受到好奇心驱使,拿了钱之后,我走进霍加的房间。他睡着了,汗流浃背,油灯还亮着。我很惊讶那面镜子居然这么小,它以我始终无法彻底相信的神奇相似,吓了我一整晚。我什么也没碰,飞快地离开了这个家。走上附近空无一人的街道时,一阵微风吹来,我有股想洗手的冲动,我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自己也心满意足了。走在黎明时分宁静的街上,走下通往海边的山坡,在喷泉处停下清洗双手,欣赏金角湾的景色,这些都让我感到心旷神怡。 从一个自黑贝利岛来到伊斯坦布尔的年轻僧侣那里,我第一次听闻了这个岛。我们在加拉塔相遇时,他热情地对我描述了这些岛屿的美丽。我一定对此印象深刻,因为离开住处后,我明白这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和我讨价还价的渡船夫及渔夫,对载我前往黑贝利岛开出了天价。我开始沮丧地想,他们知道了我是逃亡者,他们会出卖我,把我交给霍加派出的追兵!后来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们看不起害怕瘟疫的基督徒,因而采取了威胁的态度。我努力不引人注意,与第二位谈价的船夫敲定了渡资。他并非一个强壮的人,花在划船上的精力不及用于谈论瘟疫以及瘟疫降临所要惩罚的罪恶。另外,他还说,想逃到那座岛上避开瘟疫是没有用的。他谈论这些话题时,我明白他一定和我一样害怕。这趟行程历时六小时。 直到后来,我才把在岛上的日子视为快乐时光。我付了一点钱给一个孤身一人的希腊渔夫,作为在他家中住宿的费用。由于觉得还不是很安全,我尽量不抛头露面。有时我会想,霍加已经死了;有时则认为,他会派人来抓我。岛上有很多像我这样来躲避瘟疫的基督徒,但我不想让他们见到我。 每天早上,我会和那名渔夫一起出海,傍晚时分返家。有一段时间,我热衷于用鱼叉刺捕龙虾及螃蟹。如果天气恶劣无法捕鱼,我就在岛上散步,有时也会到僧院的花园,在葡萄树下安详地睡个觉。那里有一个无花果树撑起的凉亭,天气好的时候,可以从那里远眺圣索菲亚大教堂。我会坐在凉亭的阴影下,凝望伊斯坦布尔,或是连做几小时白日梦。一次,我梦见来这座岛屿的时候,看见了在船边泅游的海豚,还有霍加,他和它们交上了朋友,并且问起了我。他追我来了。还有一次,梦到母亲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在怪我,问我为什么迟到了。当我因阳光照得脸上流汗而醒来时,我想要重新回到这些梦中,却没法重返梦境。这时,我会强迫自己沉思。有时我想霍加已经死了,能够想到躺在那间被我遗弃的空屋里的尸体,想到来抬尸体的人,想到没有人出席的葬礼的静寂;接着,我会想到他的那些预言,那些他快乐地发明的有趣事物,以及那些他厌恶与盛怒之下捏造的事;还有苏丹和他的动物。被我刺穿背部的龙虾及螃蟹,它们挥舞着大螯伴随着我这些白日梦。 我努力说服自己,慢慢地我总是能够逃回国的。为此,我只需要从岛上门窗洞开的家中偷钱就足够了,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先忘记霍加。因为我不知不觉中了迷咒,沉溺在自己遭遇的事与回忆的诱惑里:我几乎要责备自己在他快要死的时候抛弃了一个与自己如此相像的人。正如现在这样,我热切地想念着他。他是否真如记忆中那般长得像我,还是我自己愚弄了自己?接着我认定是因为这十一年来,我从未真正端详过他的脸,然而事实上,我却是经常这样做的。我甚至有股冲动想回伊斯坦布尔,最后去看他的尸体一眼。我认为,如果希望获得自由,我就必须说服自己,我们之间不可思议的相似只是一个错误的记忆,是一个必须要忘怀的痛苦假象,而我必须让自己相信这一点,也必须去适应这一点。 幸好我并未适应它。因为有一天,我突然看到霍加站在了面前!感觉到他的身影时,我才刚在渔夫家的后院舒展身体,闭着眼睛朝着太阳正做着白日梦。他面对着我,微笑着,就好像他不是一个赢得了游戏的人,而是因为他喜欢我。我有一种奇特的安全感,奇怪到让我感到惊恐。或许,我一直在悄悄地等待着这一刻,因为我立即陷入了一种出自懒惰的奴隶或谦卑且顺从的仆人的罪恶感。收拾行李时,我没有憎恨霍加,而是瞧不起自己。他替我付清了欠渔夫的钱。霍加带了两个人来,他们是划着双桨来的。我们很快就回来了,黄昏前便到了家。我怀念家的味道。而那面镜子已从墙上取了下来。 隔天早上,霍加把我叫到了面前说,我犯的罪非常严重,他很想处罚我,不只是因为我逃跑了,还因为我相信那个蚊虫咬伤是瘟疫肿块,在他临终前遗弃了他;只是,现在还不是处罚的时候。他解释说,苏丹终于在上周召见了他,询问这场瘟疫什么时候结束,将夺走多少人命,他的性命是否有危险。霍加非常兴奋,但因为没有准备而圆滑地作出了回答。他请求多给他一些时间,表示需要观察星相。他带着胜利感欢喜雀跃地回到了家,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巧妙利用苏丹的兴趣。因此,他决定把我找回来。 他很早就知道我在那座岛上。我逃跑之后,他染上了风寒,三天后才开始追我,并从渔夫那里得到了线索。等他拿出一点钱之后,那名爱讲话的船夫便说曾带我到了黑贝利。霍加知道,既然我不可能逃离岛上,也就没再跟着我。当他说这次和苏丹的会面是他人生中的关键机会,我深表同感。他坦白表示,他需要我的知识。 我们马上开始了工作。霍加有着一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果敢。我很高兴看到这样坚定的决心,这是以前很少在他身上看到的一种特质。既然知道他隔天会再受召见,我们决定要争取时间。我们立刻商定了原则,那就是不提供太多的讯息,但只要是我们所提供的就要很快去证实。霍加很敏锐——这点是我十分赞赏的——他马上产生了一种看法:“预言是滑稽的行为,但能善加利用来左右笨蛋。”他听我说话时的样子,似乎赞成瘟疫是一个灾难,只能借由加强卫生防御措施来加以遏止。和我一样,他并未否认这个灾难是真主的旨意,但这种关系是间接的。因此,我们凡人面对灾难也可以做一些事,而这并不伤及真主的骄傲。为了使他的军队免于瘟疫,先贤厄梅尔不是也把艾布?于贝德将军从叙利亚召回了麦地那吗?霍加将请求苏丹尽量减少与他人接触,以便保护自己。我们也不是没想过向苏丹散播对死亡的恐惧来迫使苏丹采取这些防护措施,但这种做法很危险。这件事不是单纯到以浮夸的死亡描述便足以吓倒苏丹,因为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即使霍加的喋喋不休对他产生了影响,周遭仍有一群笨蛋会帮助他克服他的恐惧感。这些不择手段的笨蛋日后就可以时时刻刻指控霍加的无宗教信仰。因此,凭借我的文学知识,我们虚构了一个故事来告诉苏丹。 对霍加构成最大威胁的事情是判断瘟疫何时可能结束。我感觉我们的工作必须围绕着每天的死亡人数进行。当我对霍加提及这件事时,他似乎不是很感兴趣。他同意向苏丹要求协助以取得这些数据,但这同样也会包装成另外一个故事。我不是十分相信数学,但我们的手脚已被束缚住了。 隔天早上,他去了皇宫,而我则到了城里,到了瘟疫肆虐的地方。我和以往一样,还是害怕瘟疫,日常生活的喧嚣活动以及多少能够控制这个世界的欲望,使我头昏脑胀。这是一个微风轻拂的凉爽夏日,缓步走在死亡与濒死的人们之间时,我思忖自己已有多少年没有如此热爱人生了。我走进清真寺的庭院,在纸上记下棺木的数目,在街区里走着,努力在所见景物与死亡人数之间建立一种关联。要在这些房子、这些人们、这些群众、这些兴高采烈、悲伤与快乐中找到意义,并不容易。而且奇怪的是,我的眼光只关注着一些琐事,关注着他人的生活,关注着人们和亲友一块儿住在自己家中的快乐、无助与冷漠。 将近中午时,我带着人群与尸体给我的沉醉来到了对岸,来到了加拉塔。我转了转船厂周围的工人咖啡屋,扭扭捏捏地抽着烟,仅仅是出于想了解的渴望,我在一家简陋的小餐馆用了餐,还到市集和商店逛了逛。我想在心中牢记每个细节,以便作出某种结论。黄昏后我回到了家,精疲力竭,听霍加述说着宫中的消息。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们捏造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苏丹。他接受了瘟疫就像魔鬼、试图化作人形来欺骗他的想法。他决定不让陌生人入宫,进进出出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当问到瘟疫将何时结束、如何结束时,霍加用上了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以至于苏丹听了之后害怕地说,他可以想像死亡天使阿兹拉尔像个醉鬼一样在城中漫步的样子——阿兹拉尔拉起他看中的人的手就把他带走。霍加慌忙纠正说,把人们带向死亡的不是阿兹拉尔,而是撒旦——而且他也没喝醉,而是诡计多端。如同我们计划的,霍加指出,向撒旦宣战势在必行,要想了解瘟疫何时才能放过这座城市,关键就在于要注意它的动向。虽然有些苏丹的侍从说,向瘟疫宣战无异于与真主对立,但苏丹没有在意这些话。后来,苏丹还问到了他的动物:瘟疫魔鬼会不会伤害他的隼、鹰、狮子和猴子?霍加立刻回答说,恶魔以人形接近人,而以老鼠的外貌接近动物。于是苏丹下令从一个未受瘟疫侵扰的遥远城市,送来五百只猫,也给了霍加所想要的人手。 我们立刻将交由我们指挥的十二个人分派至伊斯坦布尔各地。他们负责巡视每个区域,汇报死亡人数及任何观察到的事。我们在桌上摊开了一张我临摹自书本的伊斯坦布尔的粗略地图。怀着畏惧又愉悦的心情,晚上我们于图上标示瘟疫散播的地方,准备好要向苏丹禀报的东西。 刚开始,我们并不觉得乐观。瘟疫在城里散播的情况像个漫无目标的流浪汉,而非诡计多端的魔鬼。有一天,它在阿克萨拉依区夺走了四十条人命,之后就放过了这儿;又一天袭击了法蒂赫,并突然出现在对岸,来到了托普哈内、吉罕吉尔;翌日再一看,这天它却几乎没有侵扰这些地方,而去了泽依莱克,又进入我们这眺望金角湾的地区,造成二十人丧命。一天五百人死亡,隔天一百人,我们无法从死亡人数中得出什么结论。当我们明白我们需要知道的不是瘟疫夺命的地方,而是最早出现感染的地区时,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苏丹再度召见了霍加。我们谨慎地想了想,决定了他的说法,他应该说:瘟疫散布在人潮拥挤的市场、人们彼此欺诈的市集以及他们毗邻坐下闲聊的咖啡馆。他去了皇宫,晚上才回到家。 霍加将瘟疫的情况告诉了苏丹。“我们该怎么办?”苏丹问道。霍加建议,应当采取强制性措施,对市场、集市及城内的往来活动加以限制。当然,君王身旁的那帮蠢蛋们立刻表示了反对:这样一来城市将如何来保障生活?如果商业活动停止,生活也就会停止;瘟疫以人的形体在游荡,这一消息会吓坏所有听闻的人,就会有人相信世界末日已经到来而不听从管束;而且,没有人想被关在瘟疫魔鬼徘徊的地区,他们会起来造反。“他们说的没错。”霍加表示。当时就有个蠢蛋问道,哪里能找到足够的人力来对百姓采取这种程度的控制。苏丹闻言大怒,表示他将惩罚任何怀疑他的力量的人。苏丹的话吓坏了所有人。带着这种愤怒的情绪,苏丹下令按霍加的建议去做,不过还是没有忘记征询群臣的意见。皇室星相家瑟特克先生一直在伺机对霍加进行报复,因而他提醒说,霍加仍未说明瘟疫将何时离开伊斯坦布尔。霍加担心苏丹会听从瑟特克先生的话,于是说下次晋见时将带来时间表。 桌上的地图已被我们画满了记号和数据,但仍然找不出城里瘟疫散播的任何逻辑。现在苏丹的禁令已经开始实施,而且持续了三天多。禁卫军守在市场的出入口、主干道、码头,拦下行人并询问他们:“叫什么名字?要去哪里?从哪里来?”他们把胆怯、吃惊的旅客及闲逛的人们送回了家,免得这些人染上瘟疫。得知市场封闭和翁卡潘的日常活动趋缓后,我们把最近一个月收集到的死亡人数资料写在小纸片上,钉在墙上,思索着。就霍加看来,等着找出瘟疫是依何种逻辑散布,无异于白费力气,而如果我们想保住项上人头,必须编出一些东西来应付苏丹,以便争取更多的时间。 许可证制度也就在这个时候出台了。禁卫军首领把许可证分发给了那些被认为有助于维持商业活动及城市供给的人。当我们得知首领从这项许可证制度中赚取了大笔金钱,不愿付费的小商人们已开始准备叛乱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数字中的逻辑。霍加正跟我谈到大宰相柯普鲁吕计划与这些小商人结盟共谋时,我打断了他的话,告诉他死亡数字中的逻辑,并努力让他相信,瘟疫已经慢慢退出了边缘街区及贫苦地区。 他对我的话不是很信服,但仍把准备时间表的工作交给了我。他说,他写了一个转移苏丹注意力的故事,这个故事不带任何意义,所以没有人可以从中作出任何结论。几天后,他问道,人是否可能编造出一个让人乐于听读,却没有什么寓意或意义的故事。“就像音乐?”我说。霍加看来相当惊讶。我们讨论着,认为这个理想的故事应该有一个像童话一样纯真的开场,主要内容又必须如噩梦般令人惊骇,同时结尾要像未能结合的爱情故事那样是个悲剧。他进宫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愉快地熬夜聊着,紧张地工作着。隔壁房间中,我们的左撇子誊写员朋友正为霍加尚无法安排完成结局的故事,誊写着开场部分的漂亮文稿。到了早上,借着手中有限的数据,我从几天来努力得出的综合因素中作出结论:瘟疫将在市场夺走最后的人命,并于二十天内在城里绝迹。霍加并未询问这项结论的依据,只是说这个解救日太遥远,要我把时间表改为两周,并以其他数据隐藏瘟疫的持续时间。对此我并不那么乐观,但还是按他说的做了。霍加当场就时间表中的某些日期编了几行诗,塞给了就要完成工作的抄写员,同时要我画一些图来说明这些诗句。临近中午,他急急忙忙让人用蓝色大理石纹封面装订好论文,带着它出了门。出门时,他显得抑郁、烦躁。他有点怕。他说,他对那些他塞进故事里的鹈鹕、长翅膀的牛、红蚂蚁和会说话的猴子要比对时间表更有信心。 晚间回到家时,他显得兴高采烈,随后的三周也一直洋溢着这种生气勃勃的情绪,因为他彻底说服了苏丹相信他的预言是正确的。刚开始他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第一天,他一点也不抱希望。聆听一位声音优美的年轻人朗诵他的故事时,苏丹身边有些人甚至笑了出来。他们当然是故意这样来贬低霍加,减少君王对他的喜爱,但苏丹让他们肃静并斥责了他们。他只问霍加,根据什么迹象作出了瘟疫会在两周内结束的结论。霍加回答,一切都包含在故事中。而这是个没人能听得懂的故事。接着,为了取悦苏丹,他对充斥在宫中内院与每个房间的各色猫咪表示出了喜爱之情,这些猫是从特拉布宗用船运来的。 他说,第二天进宫时,宫中已分成了两派:一派希望取消城里实施的各种防疫措施,这派人士包括皇室星相家瑟特克先生;另一派支持霍加的人则说:“就算让这座城市屏住呼吸,也别让在城中游荡的瘟疫恶魔呼吸。”看到死亡人数一天天地减少,我充满了希望,但霍加仍非常忧虑。有传言说,第一派人士已与柯普鲁吕达成协议,准备发动政变,他们的目标不是战胜瘟疫,而是要摆脱他们的敌人。 第一周结束时,死亡人数明显减少,但我的计算结果显示,这种传染病不会在一周内消失。我抱怨霍加不该改变我的时间表,不过现在他却满怀希望。他兴奋地告诉我,关于大宰相的传言已经停止。此外,支持霍加的那派人士还散布了柯普鲁吕正与他们合作的消息。至于苏丹,已完全被这些阴谋诡计吓坏了,转而向他的猫咪寻求心灵的平静。 第二周接近尾声时,防疫措施对这座城市的压抑更甚于瘟疫。死亡人数逐日减少,但只有我们及像我们这样追踪死亡人数的人才知道这一点。饥荒的谣言已经爆发,伟大的伊斯坦布尔像座荒城。由于我从未离开这个地区,霍加告诉我,可以感受到在这些紧闭着的窗户与庭院门户的后面与瘟疫进行搏斗的人们的绝望,也可以感受到他们正等待着瘟疫与死亡之外的某种东西。皇宫中也可以感受到这种期待,每当有杯子掉落地板,或是有人大声咳嗽,那帮蠢蛋们便吓得直哆嗦,他们在下面窃窃私语:“看看苏丹今天会作出什么决定。”但就像那些无助的人一样,他们也渴望有事发生而且不管那会是什么事。霍加受这股骚动影响,努力向苏丹说明瘟疫已逐渐消退,他的预言正确无误。但苏丹却并没有受他太大的影响,无奈之下,最后只好又谈论起了动物。 两天后,霍加根据从清真寺得到的死亡数作出结论:这次传染病已经彻底远去。但是,那个星期五让他快乐的却不是这个。一群绝望的商人与看守道路的禁卫军发生了冲突;另外,一群不满防疫措施的禁卫军,则联合几位在清真寺讲道的愚蠢伊玛目、一些渴望劫掠的流浪汉以及其他游民,声称瘟疫是真主的旨意,不该加以干涉。不过,情况失控之前,这场骚乱便已平息。取得伊斯兰教长的裁决后,二十人立即被处死,这或许夸大了这些事件。霍加感到心满意足。 隔天晚上,他宣布了自己的胜利。宫中再也没人说要取消这些防疫措施。禁卫军首领被召见时,谈到了宫中的叛乱党羽,苏丹大为恼火。这群人的敌意一度让霍加处境艰辛,现在他们却作鸟兽散了。一度有传言说,柯普鲁吕会对反叛人士采取严厉手段。霍加兴高采烈地说,就这一点而言,他也成功地对苏丹发挥了影响力。反对叛乱的人一直努力让苏丹相信,瘟疫已经平息。他们说的没错。苏丹用从未称赞过他的话语称赞了霍加。为了向霍加展示他让人从非洲运来的猴子,苏丹带他参观了他特别订制的笼子。这些猴子的肮脏及无礼令霍加厌恶。当他们看着猴子时,苏丹问道,这些猴子是否可以像鹦鹉那样学会说话。然后苏丹转向侍从,宣布希望将来能常看见霍加随侍在旁,他准备的时间表已证明正确无误。 一个月后的星期五,霍加被任命为皇室星相家。他的地位甚至比这更高:苏丹前往圣索菲亚大教堂进行周五礼拜,庆祝瘟疫结束,整座城市的人都参加了这一庆典,而霍加就紧跟在苏丹身后。防疫措施已经解除,我也加入了感谢真主与苏丹的欢呼人群。当君王骑在马上经过我们身边时,民众尽情喊叫。他们欣喜若狂,失去了理智,不断挤压推挡,一波波涌上前去,又被禁卫军推挡回来。我一度被身边沸腾的人群挤到了树旁,等奋勇推开人潮挤进前方后,正好面对着霍加。他离我只有四五步的距离,看起来满足又开心。他的眼睛避开了我的视线,仿佛不认识我。在那可怕的喧嚣声中我突然愚蠢地冲动了起来,我相信霍加没有看见我。我全力对他喊叫,似乎只要他发现我在这里,就会拯救我脱离人群,如此我便能加入掌握胜利与权力的快乐游行!但我并不是想分享胜利,也不是想从自己做的事中得到回报。那时我心中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我应该在那儿,因为我就是霍加本身!就像我常做的噩梦一样,我和真正的自我分离了开来,从外面看着自己,也就是说我已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甚至不想知道这个我身处其内在的另外一个人到底是谁。当我满怀惧怕地看着没认出我就从我面前走过去的自己时,我只想尽快与他团聚。但是,像牲口一样的一个士兵使劲将我推入了人群中。 8 瘟疫平息后那几周,霍加不只被擢升为皇室星相家,也与苏丹建立了比我们原先希望的更亲密的关系。挫败了那起小暴动之后,大宰相向苏丹的母亲进言说,必须让苏丹从养在身边的那批小丑中摆脱出来,因为商人和禁卫军们都认为这群用废话诱导君王作出错误决断的蠢货要为这次的灾难负责。据说前皇室星相家瑟特克先生也涉及了这次密谋,所以他的那帮人就被逐出皇宫或流放或被派到了外地,他们的工作也就落到了霍加身上。 现在,他每天前往苏丹居住的宫殿,在苏丹为两人安排的例行谈话时段中,与君王谈上几个小时。回家后,霍加总会兴高采烈且得意洋洋地告诉我,每天早上苏丹先是叫他解析自己前晚的梦境。在霍加担任的所有职责中,他或许最喜欢这一件。一天早上,苏丹难过地坦承自己前夜无梦,霍加便提议解析别人的梦。君王好奇地接受了这个提议后,皇家卫兵迅速找到了一位昨晚做了好梦的人,把他带到了苏丹面前。就这样,每天早上解析一梦便成为了惯例。剩下的时间里,当他们在庭院里,在紫荆及大洋梧桐树遮荫的花园里散步时,或是搭着划桨小船游览博斯普鲁斯海峡时,他们会谈论苏丹喜爱的动物,当然还有我们想像出来的动物。他也与苏丹谈及其他主题,这些都是他激情洋溢地对我详述的内容:博斯普鲁斯海流的成因是什么?蚂蚁们有规律的生活中有哪些是值得去学习和理解的?撇开真主的赐予,磁铁的磁力从何而来?星星这样旋转或那样旋转有什么重要性?异教徒的生活中,除了不信教之外,还能不能找到值得了解的东西?是否能发明出打败他们的武器?跟我说完苏丹是多么专心聆听他的这些话之后,霍加会猛然走到桌子旁,在厚实的昂贵纸张上为这种武器画下设计图样:长炮管大炮、自行引爆的发射装置、让人想起恶魔巨兽的武器。他会把我叫到桌边,说他这些想像出来的东西很快就会实现,要我为他做个证人。 而我也想和霍加共享这些梦想。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的心还在想着瘟疫,它让我们以兄弟般的情谊经历了那些恐怖的日子。整个伊斯坦布尔都在圣索菲亚大教堂进行了礼拜,感谢真主使他们摆脱了瘟疫魔鬼,但是这个疾病尚未完全在这座城市绝迹。每天早上,霍加赶往苏丹的皇宫时,我好奇地漫步城中,数着附近有叫拜楼的清真寺,以及红瓦屋顶长满苔藓的贫微小清真寺中举行的葬礼。出于一种自己也不明了的动机,我期望疾病不要离开这座城市,不要离开我们。 霍加谈论他如何对苏丹产生了影响及他的胜利时,我对他说,传染病还没有结束,由于防疫措施已经解除,随时可能再度爆发疫情。他会愤怒地叫我住嘴,说我在嫉妒他的胜利。我理解他的心情,他现在是皇室星相家,苏丹每天早上都会告诉他自己的梦境,他可以在不被那些蠢货包围的情况下,让苏丹私下听他谈话,这是我们等待了十五年的事,是一项胜利。但他为什么说得好像这些全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胜利?他似乎已经忘了是我提出了防范瘟疫的措施,也是我准备了那份被视为正确但后来证实不很精确的时间表;更令我生气的是,他只记得我逃到小岛的事,而忘了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匆匆忙忙把我找回来的。 或许他说的没错,我的感觉可以说是嫉妒,但他不了解的是,这是一种兄弟般的感情。我希望他明白这一点,因此我提醒他回忆回忆瘟疫之前的日子,当时我们经常坐在桌子两端,像两个努力忘怀寂寞夜晚的无聊乏味的单身汉。我也提醒他,有时他或我会感到害怕,但我们都从这些恐惧中获益良多。我向他承认,即使在独居岛上时,依旧十分怀念那些夜晚。他鄙夷地听着这一切,仿佛只是一个目击者,见证我的伪善从他自身并未参与的游戏中浮现。他没有给我一丝希望,没作出任何许诺说我们可能回到那些兄弟般共同生活的日子。 信步从这一区走到另一区时,我发现尽管禁令解除,瘟疫却像不想让霍加所谓的“胜利”蒙上阴影似的,确实慢慢从城里消退了。偶尔,我不知道为什么死亡的阴暗恐惧从我们之间退去并逐渐消失后,我会感到寂寞。有时,我希望我们谈的不是苏丹的梦境,或者霍加向他描述的计划,而是我们昔日共度的日子——我早就准备好与他并肩而立,站在那面已从墙上取下的恐怖的镜子前,哪怕有着死亡的恐惧。但是,好长时间以来,霍加一直轻蔑地对待我,或是佯装如此;而更糟的是,有时我相信他甚至懒得装做如此。 为了将他拉回我们之前快乐的日子,我偶尔会说,我们应该再次坐在桌边。为了给他做个榜样,有一两次,我试着坐下写点东西。当我在纸上写满描述瘟疫恐怖的夸大叙述、提到想做一些源于恐惧的坏事、论及我尚未做完的罪行,然后念给他听时,他甚至听都不听。也许,比起本身的胜利,他很可能更多地从我的无助中得到了力量,他嘲弄地说,即使是在当时,他就已经了解我们写的不过是无用的东西。他是因为无聊才玩了这些游戏,只是想要看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而且也想考验考验我。在我以为他染上瘟疫而逃跑的那天,他就已经看清了我的为人。我是个坏人!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像他这样的正人君子,另一种则是像我这样的罪人。 我没有回应这些话,认为他是因为陶醉于胜利才说出了这些话。我的心智仍如往常一样敏锐,当发现自己对琐事生气时,我知道我没有失去愤怒的能力。但是,我似乎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挑衅,或是怎么引领他,又如何挤兑他。在黑贝利岛上远离他的日子里,我知道自己已经迷失了目标。回到威尼斯,我又能怎么样?经过十五年的岁月,我的心早就接受了母亲已逝,未婚妻不再属于我并嫁做他人妇、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的事实。我不愿想到她们,她们出现在我梦中的次数也愈来愈少了。此外,我不再像前几年一样,梦到自己和她们一起置身威尼斯,而是梦到她们在伊斯坦布尔、在我们之间生活。我知道即使回到威尼斯,我也无法重新开始失去的人生,最多可能开始另一段新的生活。除了曾计划撰写的那一两本关于土耳其人及我的奴隶生活的书外,对于从前生活的细节,我不再有任何狂热的感觉了。 我有时觉得,霍加看不起我,是因为他意识到我没有国家、没有目标,也知道我很软弱。但有些时候,我又怀疑他是否真的感觉到了那么多。他每天都如此沉醉于对苏丹说的故事,以及梦想中惊人武器带来的幻想与胜利,并说一定会说服苏丹,因此或许甚至不了解我在想些什么。在羡慕地观察他这种全然不顾他人的志得意满时,我发现,我喜爱他,喜爱他这种从夸大的胜利感中得来的多少有些做作的兴奋,喜爱他那些没完没了的计划,也喜爱他说自己很快就会掌控苏丹时看着自己掌心的那种目光。我甚至无法对自己承认,我有这种想法。但当我看着他的日常生活举止时,我总会陷入这么一种感觉,感觉自己正在看着自己。人们看着小孩和年轻人的举止时,有时会从他们身上看见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时期,因而也会产生对他的一种喜爱及好奇。我感觉到的恐惧与好奇心就是这样。我经常想起他抓着我的脖梗儿说:“我已变成了你。”但是,每当我提醒霍加那些日子,他就会打断我,谈起当天为了让苏丹相信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武器而说了些什么,或是仔细描述那天上午解梦时,他如何抓住了苏丹的心。 当他眉飞色舞地描述这些成功时,我也想相信它们的辉煌。有时,我也会被自己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弄得神魂颠倒,欣然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对这些事深信不疑。然后,我会更加喜爱他和自己,还有我们,并且像个在听美妙故事的傻子一样,张着嘴巴,沉迷于他所述说的内容中,相信他提及的这些未来的美好日子,会是我们俩共同追求的目标。 我就是这样开始加入了他,为苏丹解梦。霍加决定煽动这位二十一岁的君王确立他的统治地位。因此,霍加开始这样向苏丹解析他的梦:苏丹经常梦见的那些奔驰着的孤寂马匹因为没人驾御而不快乐;而以残酷利齿咬向敌人喉咙的狼则因为它们自己主宰了自己的命运而感到幸福;哭泣的老妇、美丽的盲眼女孩、叶子被黑雨打落的树木,都是在向他求救;神圣的蜘蛛与骄傲的雄鹰象征着独立的美德。我们希望苏丹掌控政府后,对我们的科学感兴趣,为此,我们甚至连他的噩梦都加以利用了。在漫长的令人精疲力竭的狩猎行程夜晚,就像多数喜欢打猎的人一样,苏丹会梦见自己成了猎物,或是在失去王位的恐惧中,梦到自己变成小孩坐在王位上。霍加对此解释道,身居王位将使他永葆青春,但惟有制造出和敌人一样的先进武器,他才能从那些时时都在窥视的敌人所设的陷阱中解脱出来。苏丹还梦到祖父穆拉特苏丹为了证明他的力量,一刀把驴子劈成两半,而且,挥刀速度快到驴子被劈成两半后,驴身还在向前奔跑;他也梦见他那泼妇祖母柯珊苏丹活生生、赤裸裸地向他走来,想要掐死他和他的母亲;跑马场上长着的洋梧桐,在他的梦中却变成了无花果树,树上不是结满果实,而是摆荡着血淋淋的尸体;长得像他的坏人们拿着袋子追他,想把他塞进袋子闷死;或是背上携着蜡烛的乌龟大军,从于斯库达尔入海,直接朝皇宫行军而来,它们背上的烛火连风都吹不熄。当苏丹梦到这些时,我们认为,那些私下说他荒疏国政、心中只有狩猎和动物的人们,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我们努力借助科学及必须制造的惊人武器来解析这些梦境。同时,我耐心且愉快地把这些梦分类记在了一个本子上。 在霍加看来,我们已逐渐影响了苏丹,但我不再相信我们会成功。霍加从苏丹那儿得到了许诺,要建立科学观测所或是科学院,要制造新武器,因而热切地幻想了好几个晚上,但在随后的好几个月里,他一次也没有和苏丹认真谈论过这些话题。瘟疫过去了一年后,大宰相柯普鲁吕去世了,霍加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因为他又找到了另一个乐观的托辞:苏丹迟迟未能把他心中的计划付诸实行,是因为害怕柯普鲁吕的势力及行事作风,现在这位大宰相过世了,他儿子接替了父亲的职位,势力没有那么大,是期望苏丹作出勇敢决断的时候了。 但是,我们又用了三年等待这些勇敢的决断。现在让我迷惑的,不是苏丹只沉迷于他的梦境和狩猎而迟迟不采取行动,而是霍加依然将希望放在了他的身上。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他失去希望并变得像我的那个日子到来!虽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谈论“胜利”,也不再感受到瘟疫后那几个月间的兴高采烈,却仍保有梦想,相信有一天可以用他所谓的“大计”操控苏丹。他总是可以找到借口:在大火将伊斯坦布尔摧毁为瓦砾之后,苏丹如果给他的“大计”投入大笔的钱财,就会给敌人以谋反、改拥其弟为王的机会;苏丹目前无法放手施展,因为军队远征匈牙利去了;第二年,我们还是在期待着,因为他们对日耳曼人发动了进攻;然后,还有位于金角湾岸边、霍加经常和苏丹及苏丹母亲图尔罕苏丹前往的新瓦里德清真寺尚未完工,也花了大笔金钱;还有那些我从未参加过的没完没了的狩猎。在家里等待霍加打完猎回来时,我会尝试遵从他的训诫,为“大计”或“科学”提出一些闪光的想法,并懒洋洋地打着盹儿,翻阅着他的书籍。 幻想这些计划,甚至都已经不再让我觉得有意思。即使这些计划真的能实现,我也不太在意它们所能带来的结果。霍加也和我一样清楚,刚认识的那几年,我们对于天文学、地理学或甚至自然科学的想法,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那些时钟、仪器和模型早被遗忘在了角落里,锈迹斑斑。我们将一切延后,直到可以实施这个他称为“科学”的晦涩事物那一天。我们手中拥有的,不是让我们免于毁灭的大计,而只是这样一个计划的梦想。为了相信这个完全没能骗倒我的单调的幻想,也为了能够与霍加站在一起,我有时试着以他的观点来看正在翻阅的书页,或是用他的眼光来看待那些偶然在我脑中擦出火花的想法。他打猎回来后,我会装做在他留下来耗损我心智的任何问题上发现了新真理,而且基于这些新的真理我们可以改变一切:“海平面的高低与注入海洋的河流温度有关”,或者“瘟疫是通过空气中的颗粒传播的,天气一发生变化它就会消失”,或是“地球绕着太阳转,太阳又绕着月球转”。每当我说这些的时候,正在换下染尘猎装的霍加,总是作出同样的回应,让我报以挚爱的微笑:“而这里的白痴甚至都没有注意这些事实!” 接着,他会爆发一阵怒火,将我也卷入其中。他会谈到苏丹如何荒唐地好几个小时骑马追着受惊吓的野猪,或是多么荒唐地为一只他叫猎犬追捕到的兔子掉眼泪。同时,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狩猎时他对苏丹说的话,苏丹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此外,他还一次又一次怨恨地问道:这些白痴什么时候才能了解事实?这么多笨蛋集中一地纯属巧合,还是不可避免?为什么他们如此愚蠢? 因此,他逐渐觉得自己应该重拾他称为“科学”的事物,这一次是为了了解他们的内心深处。由于想起了那段我喜爱的日子——当时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边,互相看不起,却又如此相像——所以我也和霍加一样,热切地重新展开我们的“科学”研究。但是,经过最初的尝试,我们发现,事情已和过去不一样了。 首先,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引导他,或者该把他往哪儿引,所以我无法无所顾忌地来做这件事情。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他的苦恼和挫败好像是我自己的一样。有一次,我向他提及这里人们的愚昧,举出夸大的例子,让他感觉到自己也注定与他们一样要失败——尽管我不这么想——然后观察他的反应。虽然他和我激烈争论,指出失败并不是注定的,如果我们先采取行动,并全身心投入这项工作,例如,如果我们能实现那项武器制造计划,仍旧可以扭转将我们冲得向后倒退的洪流,让他朝着我们想要的方向去流,而且就像他灰心的时候一样,他没说“他的”计划,而用“我们的”计划一词,这让我很开心,虽然如此,但他还是陷入了对于遭遇不可避免的失败的恐惧。我把他比作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喜爱他的狂怒与悲伤,那让我想起自己最初的奴隶生活,而且我想和他一样。当他在房里来回踱步,看着屋外夜雨中肮脏的泥泞街道,或是看着金角湾边一些房舍中仍然点着的昏暗抖动的灯火,仿佛要从那里寻找维系希望的新迹象时,我一度以为这个在房间里踱步、苦恼的人不是霍加,而是年少的我。这个曾经是我的人,曾经离我而去;而现在于角落假寐的这个我,渴望着他,仿佛要重新找回我失去的热情。 但是,我也终于对这种不断自行恢复生气的热情感到厌倦了。霍加成为皇室星相家后,在盖布泽的地产扩大了,我们的收入也增加了。他除了和苏丹聊聊天打发时间外,没有必要做其他事情。我们时不时地会去盖布泽,看一看荒废的磨坊和村落——这里最早出来迎接我们的,是健壮的牧羊犬——查一查收入,翻一翻账目,尽量想要看看我们上了管事多大的当。我们为苏丹写一些有趣的文章,有时大笑,但多数时候却在唉声叹气,除此之外也没做什么其他事。如果不是我一再坚持,他也许就不会在度过了这些愉快的时光后,去重新审视这个我们和香喷喷的女人厮混的世界了。 让他更为沮丧的是,由于军队远征,帕夏们为了出征日耳曼或吉里特要塞而离开了伊斯坦布尔,苏丹的母亲又无力劝阻他,因而苏丹有了勇气,再度把那些被逐出宫的饶舌蠢蛋、小丑及造假者们召集到了身旁。霍加为了让自己有别于他所厌恶且憎恨的这些骗子,并且使他们认同自己的优越,决心不和他们掺和到一起。但是,在苏丹的坚持下,有一两次他却不得不听了他们辩论的事情。在这些集会中,这些人谈论的是:动物是否有灵魂,如果有,哪些会上天堂,哪些又会下地狱;珠蚌是公的,还是母的;每天早上升起的太阳是新的太阳,抑或只是晚上的落日从后面绕过来,早上又从另一端升起来?听了这些内容,霍加绝望地离开了。他表示,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苏丹很快就会脱离他的掌握。 由于他说的是“我们的”计划、“我们的”未来,我欣然和他站在了一起。一次,为了努力了解苏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们仔细翻了翻我记录多年的笔记本,其中有他的梦,也有我们的回忆。如同清理柜子抽屉里倒出来的所有物品一样,我们努力想要理清苏丹心灵的凹痕,结果却一点都不振奋人心:尽管霍加依然还在谈论那会拯救我们的惊人武器,还在谈论我们心中应该尽快解开的那些谜,但他现在再也无法表现得好像从没感觉到即将到来的那可怕的失败。几个月来,我们费尽了口舌,一直都在谈论这个问题。 难道我们是明白了,“失败”意味着这个帝国将会一一失去她所有的疆土?我们在桌上摊开地图,哀戚地决定先是哪一块领土,接着是哪一处山脉或河流将会失去。或者,失败意味着人们和信仰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我们想像着某天早上,伊斯坦布尔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他们不知道怎么穿衣服,不记得叫拜楼是干什么用的。又或许,失败意味着承认别人的优越,努力向他们看齐:这样他就会让我描述我在威尼斯的一些生活情节,而我们想像这里的熟人们如何头上戴着外国的帽子,腿上穿着外国的裤子,借此来重新体验我的回忆。 构思这些幻想时,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快地流逝。作为最后的解救手段,我们决定把这些幻想呈交给苏丹。我们认为,这些在我们各种幻想下显得栩栩如生的所有失败场景,也许会使他担忧起来。因此,在那些寂静的黑夜,我们带着一种悲伤与绝望的欣喜,虚构出挫败及失败的幻想,把这些源自幻想的东西写成了一本书:所有那些头儿低垂的贫民,泥泞的道路,未完工的建筑,阴郁的怪异街道,吟诵着他们不懂的祷文来祈求一切可以回到过去的人们,哀伤的父母,没命向我们讲述其他国土上发生了些什么事、记录了些什么的不幸者,无法转动的机器,因悲叹美好昔日而眼眶湿润的灵魂,瘦得皮包骨的流浪狗,没有土地的村民,在城里到处闲逛的流浪汉,穿着长裤的不识字的穆斯林,以及以失败告终的所有这些战争。书的另一部分,我们提及了我褪色的记忆:和父母及兄弟姐妹们一起生活在威尼斯时以及求学时期,我所经历的快乐和具有启发性的经历中的一两个场景——那些将征服我们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采取行动!结论的部分,我们的左撇子誊写员抄写了霍加极为欣赏的一首韵律优美的诗篇,这首诗篇以凌乱的碗橱作为隐喻,可被视为一扇敞开的门,能通往我们心灵难解谜题中的阴郁迷惑之处。诗中巧妙编织的朦胧及其本身的庄严与宁静,带着一种悲伤,完成了我和霍加一起撰写的书和文章中最好的一篇。 就在霍加呈交这本书一个月之后,苏丹下令要我们着手进行这种惊人武器的研制。我们困惑不已,一直无法确定我们的成功有多少是拜这本书所赐。 9 “把这种可以歼灭敌人的惊人武器造出来看看。”苏丹说这话时,或许是在考验霍加;或许他有一个不让霍加知道的梦想;或许他想证明给不断找他麻烦的母后及帕夏们看看,他养在身边的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也能做些事情;或许他认为霍加可以继瘟疫之后,再创另一个奇迹;或许他真的深受我们在书中创造的各种失败意象的影响;也或许不是因为书中的失败想像,而是实际上尝到的几次军事失利,使他担心了起来,害怕那些想让其弟取而代之的人,可能会把他拉下王位。我们一边恍惚计算着为了资助武器研发,苏丹赐予我们的那笔来自各村落、驿站及橄榄园的庞大收入,一边思考着所有这些可能性。 最后,霍加说,我们应当感到吃惊的是我们的茫然不知所措。我们都不敢相信,他年复一年告诉苏丹的所有那些故事,我们写的文章和书,难道都是错的?还有,苏丹已经开始对我们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些什么感到好奇了。霍加兴奋地问我,这不就是我们多年来盼望的胜利吗? 的确是的,而且这次我们是分享着这一胜利开始这一工作的。我不像他那么急于想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所以我非常快乐。接下来的六个年头,是我们致力于研发武器的六个年头,也是我们最危险的六个年头。这不是因为我们和火药打交道,而是因为由此招来了敌人对我们的妒忌,是因为人人都在焦急地等着看我们成功或失败——我们也在恐惧中等待相同的事。 刚开始,我们只在桌边作业,白白浪费了一个冬天。我们既兴奋又狂热,但拥有的只是武器的概念,以及想像着它如何摧毁敌人时萦绕在我们心头的模糊和混沌的想法。后来,我们决定到户外作业,开始用火药进行实验。就像准备烟火表演的那几个星期一样,在我们退回到大树下的凉爽树荫里后,我们的手下依照我们准备好的比例,配置好火药,在远处点火引爆。好奇的人们从伊斯坦布尔的各地前来,观看这些爆炸时伴随着不同巨响的多彩烟雾。再后来,放置着我们让人浇铸的大炮、长枪、标靶和帐篷的溪边,由于这些好奇的人群而变成了一个像是庆贺节日的地方。夏末的一天,苏丹本人也突然来到了这里。 我们为他进行了一场演示,巨响撼动了天地。我们逐一展示了手中用来装火药的弹药桶、弹壳、新型大炮、尚未铸造的长枪模型计划以及自动点火的机械装置设计。他对这些东西的兴趣,还不及对我的兴趣大。霍加原本不想让我接近苏丹,但展示开始后,苏丹发现我和霍加一样经常下达命令,我们的手下问我和问霍加一样多,他开始感到好奇了。 相隔十五年,如今当我第二次走到他身边时,苏丹看我的模样,就好像我是某个他从前认识但现在无法马上认出的人。他的神情看起来像闭着眼睛,正试着分辨口中所吃的是什么水果。我亲吻了他的衣摆。了解到我在这里二十年,但仍未成为穆斯林时,他并没有生气。他脑子里在想着别的事情。“二十年?”他说,“真奇怪!”接着又突然问我,“是你在教他这一切吗?”他提出这个问题,显然不是要听取我的回答,因为他随即离开了我们这个充满火药及硝烟味的破烂帐篷,向他那骏逸的白马走去。突然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俩,而此时我们正并肩站在一起。苏丹忽然面露微笑,仿佛看到了真主创造的一个无与伦比的奇迹——这种奇迹是用来粉碎人类血统的尊贵,是为了让人感觉到自身的愚蠢——一个十足的侏儒或是完全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着苏丹,但不是按照霍加希望的那样。他还在厌恶地谈着他,但我明白自己无法对他心怀憎恶或鄙夷,我很喜欢他的那种轻松、可爱,以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那种受溺爱的孩子气。我想当像他一样的人,或者成为他的朋友。霍加的愤怒爆发完毕之后,我躺在床上尝试入睡,一边想着:苏丹看来不像是个该上当受骗的人,我想把一切告诉他。但这一切又到底是什么呢? 我的关注没有石沉大海。一天,霍加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苏丹那天早上在等着他和我,所以我与霍加一起进了宫。那是一个空气中飘溢着海洋和水草味道的秋日。我们在一片落满红叶的小树林里,在紫荆和洋梧桐树下的莲花池畔度过了整个上午。苏丹想谈谈池塘里随处可见的青蛙。霍加一点面子都没给,只说了一两句缺乏想像力和色彩的陈词滥调。苏丹甚至没有注意到这种让我极震惊的无礼。他更多地是在关注我。 因此,我开始详细讲述关于青蛙跳跃的生理机制、它们的血液循环系统,讲到如果小心移除,它们的心脏还可以在体外跳动好一阵子,还有它们吃的苍蝇和昆虫。我要求送来纸笔,以便更清楚地说明从卵到池里成蛙的各个阶段。一组芦秆笔放在镶嵌红宝石的银盒中送上,当我用这些笔绘图时,苏丹专注地看着。他显然愉快地听着我记得的青蛙故事。讲到公主亲吻青蛙那个段落时,他发出作呕的声音,摆出了一副酸脸,但一点都不像霍加所描述的那个愚昧少年,他看起来更像是想以科学和艺术开始每一天生活的有理智的成年人。在这美妙时光中,霍加始终皱着眉头。最后,苏丹看着手中的青蛙图画说道:“我一直怀疑那些故事是你编的。看来那些图也是你画的!”然后,他问了我有关触须青蛙的事。 我和苏丹的关系就是这样开始的。现在,每当霍加进宫,我都会和他一起前往。刚开始霍加没说多少话,大部分是我和苏丹在交谈。当我与他谈及他的梦、他的激情、他的恐惧以及他的过去与未来时,不禁总在想,面前这个颇具幽默感且聪颖的人,有多少像多年来霍加对我所讲的那位苏丹。从他提出的老练问题以及他的敏锐中,我可以看出,从我们呈交给他的书开始,他在好奇,霍加身上有多少是霍加,有多少是我,而我身上又有多少是我,有多少是霍加。至于霍加,他毫不关心他认为愚蠢的这些好奇,那一阵子一直在忙于大炮和他尝试铸造的长枪。 着手研究大炮六个月后,霍加有些慌张了,因为他了解到皇室炮兵事务长非常气愤我们插手这些事,扬言要么解除他的职务,要么就把我们这样坏了枪炮工艺名声、自以为在发明新事物的疯狂笨蛋逐出伊斯坦布尔。但霍加并没有寻求妥协,尽管皇室炮兵事务长看起来像是准备好了要与他互相取得谅解。一个月后,苏丹下令我们不得在大炮领域研发新武器,而霍加并未因此感到很伤心。我们俩现在都明白,我们铸造的新的大炮和长枪,并没有超过已经使用了多年的旧枪炮。 就这样,依霍加的说法,我们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在这个阶段,我们要重新构思一切。但是因为现在习惯了他的怒气与梦想,所以对我来说,惟一新鲜的事,就是认识了这位君王。而苏丹也很高兴认识了我们。就像为了解决两兄弟的弹珠争执,说着“这是你的,而那是你的”来劝架的慈爱父亲,他也观察着我们的言语及举止,来调解我们的争端。我觉得这些观察有时很幼稚,有时又很聪明,这让我更加感到好奇了。我越来越相信,不知不觉中,我的人格已自行脱离,与霍加的人格合而为一,反之亦然;而苏丹借着评估这个想像的创造物,已经比我们本身更了解我们了。 当我们解析他的梦,或是谈论那个还只是停留在想像中的新武器时,苏丹会突然打断我们,然后转向其中一人说:“不,这是他的想法,不是你的。”而有时,他会区分我们的动作:“你现在看东西的样子就像他一样。照你自己的样子看!”当我惊讶地大笑时,他会接着说:“就这样,好极了。你们俩可曾一起照过镜子?”他还会问,当我们照镜子时,谁可以一直做自己。有一次,他拿出多年来我们为他撰写的所有文章、动物寓言集和时间表,一页页翻着看时,说出了哪一部分是我们哪一个人写的,甚至哪一部分是其中一人以另一人的立场写的。不过,真正让霍加生气、令我吃惊迷惑的,却是我们谒见苏丹时他召见的那个模仿者。 不论长相还是外形,这个人都不像我们。他既矮又胖,衣着也完全不同,但是开口后却让我震惊不已:那就像是霍加在说话,而不是他自己。如霍加那样,他会靠近苏丹的耳朵,仿佛耳语着一件秘密。如同霍加,论及较细微的观点时,带着深思熟虑与慎重的态度,他的声音会变得缓慢低沉。而突然间,也完全像霍加一样,当他因正在说着的事而激动不已,热切地挥舞着双手和胳膊来说服对方时,也会气喘吁吁。但是,当他以霍加的声调说话时,他描述的并不是与星辰或惊人武器相关的计划,只是列举着从御厨那里得知的饭菜,以及烧菜时需要的原料和香料。苏丹面露微笑,这位模仿者继续他的模仿表演,逐一指出伊斯坦布尔与哈莱普之间的驿站,使得霍加的脸色变得更加难堪。接着,苏丹要这位模仿者模仿我。那个注视着我、震惊得合不拢嘴的人,简直就是我——我惊愕不已。当苏丹要他模仿半是霍加半是我的人时,我完全着了魔。看着这个人的行动,就像苏丹做的那样,我也想说:“这是我,而那是霍加。”但这名模仿者自行这么做了,轮流用手指指着我们俩。苏丹称赞并遣退了这名男子后,要求我们依这种方式来思考问题并且经常到宫里来。 这句话会是什么意思呢?那天晚上,我告诉霍加,苏丹远比多年来他向我描述的那个人聪明得多,并指出苏丹现在是自觉自愿地朝着霍加希望引领他的方向走来。霍加再次勃然大怒。这次我也觉得他大有理由生气,那名模仿者的诡计实在令人难以忍受。霍加说,除非被强迫,否则再也不会踏进宫中一步。多年等待的机会终于到手的时候,他却根本不打算浪费时间和那些笨蛋混在一起。他说,既然我了解苏丹的兴趣,而且我有足够的机智来做这种小丑的把戏,那就由我代他进宫。 我报告说霍加生病了,苏丹并不相信。“就让他去忙武器的事吧。”他说。就这样,霍加计划并实施制造那种武器的四年期间,我前往皇宫;他则和我过去一样,怀抱梦想留在了家中。 这四年间,我学会了人生并非只是一种等待,也可以是一种用来享受的东西。那些看到苏丹像尊重霍加一样尊重我的人,几乎每天都邀请我参加那些典礼和庆祝活动。一天是一位大臣的女儿结婚;隔天是苏丹又添了一个孩子,接着是为他的儿子们举行割礼;另一天是庆祝自匈牙利人手中夺回了一座城池;接着安排标志王子第一天上学的仪式;之后又开始了斋月和节日庆祝活动。不断吃着这些丰盛的美食与肉饭,加上在这些经常持续数日的节庆中,大口大口吃着糖做的狮子、鸵鸟、美人鱼和坚果,我很快就变胖了。多数时间我都在看表演:一直扭打到昏倒为止的橄榄油摔跤手们,在清真寺叫拜楼之间拉起的高空钢索上把玩着手里的棍棒跳舞的走钢丝的人,用牙齿弄扁马蹄铁钉、用刀或串叉刺着自己的耍杂技的人;从袍子里变出蛇、鸽子和猴子,转眼间把我们手中的咖啡杯、荷包里的钱变没的魔术师们,还有演卡拉郭兹与哈吉瓦特故事的皮影戏,其中有我喜爱的骂人对白。晚上如果没有烟火表演,我就会跟着大多是当天认识的新朋友一起,前往大家去的一处宫殿或宅邸,喝着拉克酒或葡萄酒,听着音乐。几个小时后,我会与模仿倦懒瞪羚的美丽舞娘、走在水面上耍弄的俊俏舞男以及用疲惫的嗓音唱着动情而快乐的歌曲的歌手们一起,尽情碰杯、娱乐。 我经常前往那些对我非常感兴趣的大使们的官邸。在欣赏了年轻男女伸展美丽身躯演出的芭蕾,或是来自威尼斯的乐团演奏的最新的无聊夸耀曲目后,我开始享受名声渐隆的好处。聚集在大使馆的欧洲人经常会问我经历过的可怕冒险,他们对我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我是如何忍受这一切的、现在又是如何继续撑下去的感到好奇。而我则会隐藏自己在屋里打瞌睡、撰写愚蠢书籍而度过整个人生的事实,就像在苏丹面前做的一样,就他们想要了解的这块有趣国土,给他们讲述我即兴编造出来的惊人故事。不仅仅是那些婚后前来看望她们父亲的年轻女孩,和我打情骂俏的使节夫人,就连那些显贵的使节与官员们都带着崇拜之情听我讲着我编造的宗教和暴力的血腥故事,听我讲着我编造的宫廷倾轧和爱情阴谋。如果他们一再要求,我会悄声说出一两件国家机密,或是描述一些苏丹的奇怪习惯,没人知道那些都是我当场捏造的。当他们想要了解更多的情况时,我就会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乐在其中。我会装作无法全盘道出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且以沉默作为掩护,以此来激起这些霍加努力想要我们模仿的笨蛋们的好奇心。但是,我知道他们相互之间也在悄声谈论着,说我参与了某种需精通科学的大型神秘计划,那是一项必须投入巨资的秘密武器设计。 当我晚上想着那些我所看到的美丽身影,带着一身的酒气,头昏脑胀地从这些别墅、宫殿回到家时,总会看到霍加坐在我们已有二十年历史的桌子旁边工作着。在他身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对工作的狂热,桌上则铺满了纸张,纸上画满了我看不懂的奇形怪状的图案,写满了神经质的文字。他会让我说一说一整天都做了些什么,都看到了些什么,但很快就厌恶起这些他觉得无耻又愚蠢的消遣,打断我的话,开始谈论起“我们”和“他们”,向我描述他的计划。 他再次谈到,一切都与我们心灵的内部构造有关系,他所有的计划也都是根据这一点来设计的。他兴奋地谈论着满是垃圾的碗橱(也就是我们称为脑的东西)中的均衡或混乱。但是,我不明白如何能从这一点出发,来构思出他把自身及我们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其身的武器的形状。我认为没有人能够明白这一点,有时我也认为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明白。他告诉我说,有朝一日有人会打开我们的头脑,证实他所有的这些想法。他谈到瘟疫期间我们一起照镜子时,他察觉到的一个伟大的真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已在他的心中明朗化了,而那个武器也就来自于这一真理!对于他的这些激动的话语,我并没有明白多少,却也受到了感染。接着,他会用颤抖的指尖把纸上一个奇怪而且不明确的图形指给我看。 每次他指给我看时,都会让我觉得这个图形多少有了点进展,这个图形似乎让我想起了某件事。看着这块我称为图形“恶魔”的黑色污点,我以为我会马上说出我把我看到的东西比作了什么。然而,一时的犹疑,或者想到可能是记错了,结果我什么也没说。这四年期间,每张纸上画的这个图形都有细微的变化,每次也都有所发展而得以明确,最终,在耗费了多年来积攒下来的钱财和人力后,他终于能够把这个图形变成了现实。而在这四年期间,我却总是这么来看这个图形的:有时我把它比作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某样东西,有时把它比作我们梦中的某个意象,有一两次则把它比作昔日彼此叙述自己的回忆时看到或谈论的某样东西。但是,我就是迈不出这最后一步,说不明白我脑海中闪现的东西,所以只能屈服于这种混乱思绪,徒然等待着这个武器自行揭开它的秘密。即使四年后,当这个小小的污点转化为庞然大物,高如大清真寺,成为整个伊斯坦布尔谈论的骇人异象,霍加称其为“真实的战争机器”,而每个人也都把它比喻成某种东西时,我依然无法理清过去霍加对我描述的这个武器未来将获胜利的各种细节。 进宫时,我像起床后努力要想起记忆本身执意忘怀的梦境的人一样,试着向苏丹重述这些逼真的惊人细节。我提及那些霍加不知向我描述了多少次的车轮、整速轮、炮塔、火药及操作杆。我用的这些文字不是我的风格,而尽管我的叙述也缺乏霍加那种激情狂热,但我还是发现苏丹已经受到了感染。看到这些晦涩的言词、我粗枝大叶转述的霍加关于胜利与拯救的热情诗句为这个我觉得很聪明的人点燃了希望,我也深受鼓舞。而苏丹也会说,留在家里的霍加是我。对他这种彻底迷惑了我的心智的智力游戏,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当他说我是霍加的时候,我觉得最好装作什么也不明白,因为他很快就会提出所有这一切都是我教霍加的——不过不是现在迟钝的我,而是许久之前改变了霍加的我。我心想,要是我们谈的是娱乐、动物、过去的节庆或商人游行的准备,那该多好。后来苏丹说,大家都知道,这项武器计划的背后有我的存在。 这就是最让我担惊受怕的。霍加多年未公开露面,几乎已被人遗忘。那个不管在别墅里、在宫中、在城里如此频繁出现于苏丹身边的人都是我,现在他们嫉妒的人是我!他们对我这个异教徒恨得咬牙切齿,不只因为那笔来自于那么多村庄、橄榄园与驿站的收入将投注在那项日渐引人说长道短的不明武器计划上,也不只是因为我和苏丹走得这么近,还因为研制这个武器就干涉了别人的事务。当我无法对他们的诽谤充耳不闻时,我就会向霍加和苏丹说一说我的担心。 但是,他们并没有太在意。霍加完全地埋首于他的计划。我就像老人羡慕年轻人的激情一样,羡慕他的怒气。最后那几个月,他为纸上那个可疑的黑色污点增添了细节,并将其转化为一个令我害怕的庞然大物,开始了它的模型浇铸计划。他在这些模型上投入了惊人资金,浇铸出了任何炮弹都无法穿透的厚钢板。他对于我转述的那些坏的传言甚至听都不听。他只对谈论这一切的大使官员感兴趣:这些使节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是怎么来思考问题的?对这个武器有什么想法吗?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苏丹从未考虑派遣使节,在这些国家设立代表帝国的使馆?我意识到他希望得到这个职务,逃离这里的笨蛋,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但即使在对自己的设计能否实现感到绝望、铸造的钢铁开裂以及觉得资金将要不够了的日子里,他都未曾坦白说出这个想望。只有那么一两次,他顺嘴说想和“他们”培养的科学人士建立联系,认为或许他们会了解他所发现的关于头脑内在的真理。他想与威尼斯人、佛兰芒人或任何当时他想到的远方城市中的科学人士通信。他们当中最优秀的人是谁?他们生活在哪里?如何才能与他们通信?我是否可以从使节们那里了解到这些?最后那些日子,我不太关心这个武器是否终将成真,而是放任自己享乐,忘记了他的这一请求,而这一请求有着令我们的敌人高兴的消沉迹象。 苏丹也对我们敌人的流言充耳不闻。准备测试这个武器的那些日子里,霍加在找寻有勇气的人,这个人必须进入那个可怕的金属堆里面,在锈铁臭味中转动整速轮。在这期间,当我对那些谣言抱怨的时候,苏丹连听都不听。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要我重复霍加说的话。他相信霍加,对一切都很满意,一点也不后悔对他抱以信任——对这一切,他很感激我。当然,这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是我把一切教给了霍加。他也和霍加一样,也谈论起关于我们头脑内在的事来,然后提出其他与这个感兴趣的话题类似的问题。就像有一阵子霍加所做的那样,苏丹也会问我,在那里,在那个国家,在我以前的国家,人们是如何生活的? 我给他讲了一大堆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讲着这些故事,如今我已相信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真的,但现在我无法分辨这些故事是年轻时真正经历的事,还是每次坐在桌旁写书时从笔尖流淌出来的幻想。有时,我会说出一些当时心头浮现的有趣谎言,也有一些是我编得越来越完美的故事;我总说那里的人的衣服上有许多纽扣,因为苏丹对这样的细节感兴趣;我还讲一些故事,这些故事中的细节不知道是来自我的记忆还是来自于我的梦。但是,仍有一些二十五年来我依然无法忘怀的真事——在椴树底下吃早餐时,我和父母、兄弟姐妹们在餐桌上的谈话!苏丹对此最不感兴趣。有一次,他对我说,实际上,所有的人生都很相像。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句话感到十分害怕,苏丹的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魔鬼般的表情,我想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看着他的脸,我心里想说:“我就是我。”那情形,仿佛当时如果我有勇气说出这句毫无意义的话,就可以让所有那些想耍阴谋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的造谣中伤者们的游戏化为灰烬,也可以让霍加和苏丹的游戏泡汤,然后再度宁静地生活在自身的存在之中。然而,就像那些害怕提出任何可能危及自身安全的疑虑的人一样,我在恐惧中保持了沉默。 这是春天发生的事,当时霍加已完成武器的制造,因为尚未召集到他需要的人手,还没能进行武器测试。不久,我们惊讶地获悉,苏丹随军参加对波兰领地的远征去了。为什么他没将这个能够打败敌人的武器一起带去?为什么他没有带我去?他不相信我们吗?就像其他留在伊斯坦布尔的人一样,我们相信苏丹事实上不是去打仗,而是打猎去了。霍加对多了一年的时间感到高兴,而我也没有其他的娱乐消遣,所以我们便一起为这武器忙碌了起来。 为找到操作这个武器的人员,我们费了很大劲儿。谁也不愿意进入这个可怕的不明机械里。霍加放话出去,将提供丰厚的酬劳。我们让人沿街传布消息,派人去了城里、造船所与大炮铸造厂,并在咖啡馆的游民、无家可归者与喜爱冒险的人中间找寻人手。即使我们找到的人克服恐惧进入了这个铁堆里,也大多很快就逃走了,因为无法忍受挤在这个铁甲虫里,操作热得发烫的整速轮。夏末,当我们能够开动这个机械的时候,多年来为这项计划积蓄的钱也已告罄。在好奇的人们困惑而惊骇的注视下,这个武器笨重地动了起来。胜利的呼喊声中,它向一座想像中的堡垒发起了进攻,摇摇晃晃地发射炮弹,然后停了下来。资金继续从各个村庄及橄榄园涌来,但因为费用太高,霍加只好遣散了我们召集来的人员。 冬天在等待中过去了。远征归途中,苏丹驻留在了他非常喜爱的埃迪尔奈。没有人来找我们,只有我们俩在一起。上午皇宫没有人聆听我们的故事,晚上也没有官邸的人款待我,因此我们没什么事做。我请一位来自威尼斯的画家为我绘制肖像,并学习乌德琴,以此来消磨时间;霍加则时不时地到库勒底比去看看他派了一个看守人守卫的武器。他也不是没有到处为它加点东西,却又很快厌倦了。我们最后共度的那些个冬夜里,他没再提及这个武器,也没谈论要用它来做的事情。他突然显得缺乏活力,但不是因为失去了热情,而是因为我没再把他的激情给鼓动起来。 晚上多数时间我们都在等待,等待着风雪停止,等待着深夜小贩最后的叫卖声经过,等待着炉火减弱再多添柴火,等待着金角湾对岸最后一盏灯熄灭,等待着怎么也不来的困意到来,等待着早上的宣礼词。在这样的冬夜里,我们很少交谈,经常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个这样的晚上,霍加突然说我改变了很多,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我的胃开始翻腾,背上开始直冒冷汗。我想反驳他,说他错了,告诉他自己一直是原来的样子,我们很相像,他应该像以前那样注意我,我们仍然有很多很多事情可以谈论;但是,他说的没错。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靠放在墙边的肖像,那是当天早上才拿回来的我的画像。我变了。大啖美食佳肴后,我变胖了,有了双下巴,肌肉松弛,行动迟缓。更糟的是,我的脸也完全不一样了。经过那些宴会的狂饮与纵情声色,一种低俗的神色悄悄爬上了我的嘴角,加上不在正常时间睡觉及酩酊大醉,让我两眼无神。就像对自己的生活、对这个世界和对他们自身感到满意的那些笨蛋们一样,我显露出了一种粗鄙的自得模样。但我知道,我很满意自己新的状态,我什么也没说。 后来,直到得知苏丹点召我们及我们的武器到埃迪尔奈加入军队之前,我一直反复做着同样的梦:我们身处威尼斯一场化妆舞会,它令人恍惚地想起伊斯坦布尔的宴席。当我母亲和我未婚妻拿下她们脸上的“普通女人”面具时,我在人群中认出了她们。而当我摘下面具,满怀希望她们也会认出我时,不知怎么地,她们却不知道那就是我。她们手握面具指着我身后的一个人。我转身看去,发现这个人是霍加,他会知道我就是我。然后,我走向他,希望他认出我。而这个是霍加的人一语不发地拿下了面具,我吓了一跳。一股罪恶感让我从梦中惊醒——面具底下出现的是,我年轻时的样貌。 10 夏初得知苏丹希望我们带着那个武器前往埃迪尔奈时,霍加终于有了行动。此时,我才知道他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整个漫长的冬季一直都与武器操作小组保持着联系。三天内,我们就作好了出发的准备。最后一天晚上,霍加收拾整理着他那些破烂的旧书、写了一半的文章、发黄了的初稿和杂七杂八的行李,样子好像是我们要搬迁新家似的。他让他生锈了的祈祷报时钟再度转动起来,擦了擦天文仪器上的灰尘。他独自一人在二十五年来我们所写的书、我们所画的机械草图和我们所涂写的草稿之中,琢磨到天明。日出时,我看到他在翻阅那本破旧泛黄的小笔记本,我在里面写满了对我们第一次烟火表演的实验观察。他扭扭捏捏地问道:我们是否该把这些一起带去?这些东西会不会有用?看到我茫然地望着他时,他生气地把这些东西扔到了角落里。 然而,这次前往埃迪尔奈的十天旅程中,即使不像以往那样,我们仍感觉彼此非常亲近。尤其是霍加,心中充满着希望。人们说我们的武器是怪物、大虫、撒旦、带弓箭的乌龟、移动的城堡、黑铁堆、大家伙、带轮子的锅、庞然大物、独眼巨人、巨兽、猪、黑崽、蓝眼怪,它伴随着骇人的尖叫及奇异的喧嚣声,缓缓上路。观者都确切感受到了霍加希望传达的那种恐惧,而且它前进的速度比他预期的要快。他开心地看见自附近村落聚集而来的好奇的人们,排排站在路边的山丘上,激动地观看着这个他们因为害怕而不敢接近的机器。经过一整天的流血流汗,晚上在蟋蟀声衬托出的宁静中,我们的人员在帐篷里进入了沉沉的睡眠中。霍加向我描述了他的庞然大物将对敌人做的事情。虽然没有了以往的激情,而且和我一样,也担心苏丹身边的人与军队对这个武器会有什么反应,在进攻当中它会被安排在何种位置,但是,他仍能以轻松而坚定的态度谈论我们“最后的机会”,谈论着我们可以把河水的流向扭转到我们所希望的方向来,还谈论着更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时刻能够鼓起他的激情的“他们与我们”。 这个武器在只有苏丹和他周围的一些无耻的阿谀奉承之徒参加的欢迎仪式中来到了埃迪尔奈。苏丹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对霍加表示了欢迎,此时已有传闻说可能要爆发战事,但没有什么太多的准备与慌张。他们开始共度时光,我也加入了他们俩的行列。当他们骑马到附近阴暗的森林里去聆听鸟鸣声时,当他们划着船在顿加河及梅里奇河中游览看青蛙时,当他们到塞利米耶清真寺的庭院里去爱抚与老鹰搏斗受伤后落到这里的鹳鸟时,或是当他们为了再看看武器的性能而去研究的时候,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但是,我却完全搭不上话,说不出他们感兴趣的或是发自内心的话。或许,我嫉妒他们的亲密,但我知道,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霍加仍吟诵着同样的诗句,此时我震惊地发现,苏丹仍然相信相同的虚构故事:那些关于胜利,关于“他们”的优越,关于我们摆脱一切采取行动的必要性,还有关于未来和我们脑子内部构造的故事。 到了仲夏,有关战争的传言越来越多。一天,霍加说他需要一位坚强的同伴,叫我跟他一起去。我们在埃迪尔奈快步走着,经过吉普赛人居住区和犹太人居住区,走过一些我以前逛过时感到烦心的灰色街道,穿过了样子大多一样的穆斯林住家。当发现先前在左边看到的那些覆满长春藤的房子现在却出现在了右方时,我知道我们转悠在了同样的街道里。我开口探问,得知我们在菲尔达姆区。霍加突然敲其中一间屋子的门,一名约八岁、有着绿色眼眸的男孩开了门。“狮子,”霍加对他说,“苏丹宫中的狮子逃走了,我们正在寻找。”他推开男孩进入了屋内,我也紧随其后。屋里弥漫着灰尘、木板和肥皂的味道,我们很快爬上了咯吱作响的阴暗楼梯,来到楼梯口。霍加开始一扇一扇地打开楼梯口的门。第一扇门内有一个老人,张大着没有了牙齿的嘴巴在打盹,两名嬉笑的孩童把玩着他的胡子,想要问他些什么,看到门被打开时,他们都吓了一跳。霍加关上那扇门,打开了另一扇,里面有一堆被褥和被单布。为我们打开大门的那个男孩,抢在霍加前面把住了第三扇门,说:“这里没有狮子,只有我妈妈和阿姨。”但霍加还是将门打开了,看到两名妇人背对着我们,在微弱的光线下进行祷告。第四个房间中,则是一名在缝制被褥的男子。他没有胡子,看起来比较像我。“你这疯子,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看到霍加时,他起身大喊:“你还想要什么?”“塞姆拉在哪里?”霍加问道。“她十年前去了伊斯坦布尔。”那名男子说,“我们听说她染上瘟疫死了。你怎么没和她一起死?”霍加一语不发地走下楼梯,离开了这栋房子。随他离去时,我听到那个孩子在身后大叫:“妈,他说这里来了狮子!”一位妇人回答:“不,孩子,是你伯父与他的兄弟!” 或许因为我无法忘怀过去,也或许因为我在为新生活及这本你仍在耐心读着的书作准备,两个星期后,一大早我又去了那个地方。刚开始,我在清晨的光线下无法看清楚,一直找不到那条街和那间屋子。终于找到之后,我试着想要找到之前断定的前往贝亚泽特清真寺医院的最快捷径。然而,或许我以为这是他们所走的最近的路,但却错了,因此没找到那条通往大桥、映着白杨树荫的捷径。我的确找到了一条有着白杨树的路,但附近没有昔日他们休息、吃着哈尔瓦糕的河流。医院也没有我们想像中的那些玩意儿,院中非但不泥泞,还极干净,既没有流水的声音,也没有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看到一名铐着锁链的病人时,我忍不住问医生关于这个人的事。他坠入了情网,疯了,而且就像大部分疯子一样,以为自己是别人。医生还要跟我说更多关于此人的事,但我没再听就离开了。 原以为不会再出现的开战决定,在夏末一个我们最意想不到的日子里到来了。因为无法接受前一年的战败以及随后而来的重税,波兰人送来了这样的消息:“拿着你们的剑来收税吧。”此后那些日子里,霍加快要气死了,规划进攻编制时,军中没有人想到要部署这个新武器。没人想在作战时看到这堆黑铁在身边,也没有人期待这口大锅能发挥什么作用,更糟的是,他们认为它是个不吉利的东西!预定出发的前一日,霍加毫无顾忌地对战争的结果作出判断时,敌人把他们的话都传到了这儿,明明白白地说这个武器就跟能带来胜利一样,也能轻松招来诅咒。当霍加告诉我,他们认为我比他更应该受到诅咒时,我陷入了恐惧。苏丹表示自己对霍加及这个武器很有信心,而且为了避免引发更多争端,下令战争期间这个武器直接隶属于他,隶属于他带的部队。九月初一个炎热的日子,我们离开了埃迪尔奈。 大家都觉得,就时节来说,现在开战已经太晚,但这个问题谈论得并不太多。现在我才知道,在战争中,士兵害怕凶兆就跟惧怕敌人一样,有时更甚,他们时时努力克服这样的恐惧。第一天,我们经过繁荣的村落往北,行经的多处桥梁因承受我们的武器重量而嘎嘎作响。我们很惊讶当晚就被召至苏丹的王帐。与他的士兵一样,苏丹突然变得像个孩子一样,他身上有一种好奇与兴奋,就像开始玩一种新游戏的男孩一样。他和手下的士兵们一样,向霍加询问对一天下来发生的各种事情的解释:日落前的彤云、低飞的猎鹰、村中房舍的破败烟囱以及南飞的鹤群,这些都代表了什么意思?霍加当然全部往好的方向来解析了。 但是,我们的工作显然还没有结束。我们俩都刚刚发现,旅程中苏丹特别喜欢在晚上听怪奇的恐怖故事。霍加从多年前我们呈送给苏丹的那本我最喜欢的书中激情洋溢的诗说起,描绘出了一幅黑暗的画面,里面充满着尸体、流血战役、失败、背叛与苦难的一幅丑恶画面。不过,他也把苏丹瞪大的双眼引向了场景中闪烁着胜利火焰的角落——我们必须以自己的智慧来煽旺这把火,我们应该摆脱一切,应该尽快发现关于“他们”和“我们”的事情,尽快发现我们大脑内部的东西,尽快发现霍加对我说了多年而我现在想忘怀的所有其他的事情!我开始厌倦这些无聊的故事,但是霍加每晚都给这些故事加重一点黑暗、丑陋与残忍的色彩。或许这是因为他认为,苏丹现在也已经听够了这些故事。当谈到我们大脑的内部构造时,我再次感受到了苏丹愉悦的战栗。 我们出发后的那个星期就开始了狩猎。一支跟着军队的队伍是特别为这个目的成立的,他们先行走在前面,搜索过场地、选择了恰当的场地并把村民们轰走后,我们和苏丹及猎手们就离开了行进中的队伍,前往以瞪羚闻名的小树林,奔上野猪出没的山坡,进入有许多狐狸和野兔的森林。这些有趣的小消遣持续了几个小时,然后我们煞有其事地以从战场上凯旋而归的夸耀姿态,回到了队伍,站在苏丹身后,看着军队向他致敬。对于霍加所恼怒憎恶的这些仪式,我却非常喜欢。我更喜欢在晚间和苏丹一起谈论打猎,而不是谈论部队的行军、军队经过的城镇村庄的状况或是有关敌人的最新消息。然后,霍加会对这些他觉得愚蠢无用的闲谈大感愤怒,开始说起逐夜增加激烈程度的故事及预言。就像苏丹周遭其他人一样,现在看到苏丹相信这些只是用来吓唬人的故事、这些关于大脑内部的鬼故事,就连我也感到伤心不已。 但是,似乎我注定还要目睹比这更糟糕的事情!我们又进行了一次狩猎。附近一个村庄里的人已被疏散,分布到森林各处敲打锡壶,利用喧嚣的声音把野猪及鹿群赶至我们骑马备武等候的地方。但是,直到中午,我们仍未见到任何动物的身影。为了舒解我们因午晒引起的烦躁,苏丹命令霍加说一些曾让他在夜里听了发抖的故事。我们非常缓慢地向前移动,耳里传来远方几乎无法听闻的敲壶声,而在偶然发现一处基督教村落时,我们停了下来。这时,我看见霍加与苏丹指着村中一间空屋,让人把一个从门缝里往外探头的瘦弱老人拖了过来。刚刚霍加与苏丹还在谈论“他们”,以及他们头脑的内在,现在他们看来兴味浓厚。听见霍加通过翻译在对那名老人提出一些问题,我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因而也靠上前去。 霍加在质问那名老人,并要求他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他一生中最大的罪过是什么?他一生中做过的最坏的事是什么?这个村民嘟囔着一口很不地道的斯拉夫语,翻译也对我们缓慢地说着:他说自己是个无过无失的可怜老人。但是,霍加以一种奇异的狂热,一再追问,要这名老人告诉我们关于他自己的事。当发现苏丹与霍加一样对此感兴趣时,老人才承认了自己的过失。是的,他有罪,他本应该与其他村民一起离开家,他也应该与他的同乡们一起去追赶动物,但是不行,他有病,他不能一整天都在森林里到处跑。当他指着心口,做出请求原谅的动作时,霍加大发脾气,高声吼道:他问的不是这个,而是真正的罪!然而,这名村民听不懂我们的翻译一再对他重复的这个问题,痛苦地把手放在胸口,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把老人带走了。下一个被带上来的人也说了同样的事后,霍加愤怒地涨红了脸。为了提醒这个村民什么是坏事和罪孽,霍加告诉了他我童年的罪行,那些我为了比兄弟姐妹更受宠爱而编造的谎言,以及大学时代轻率的男女关系,仿佛在描述无名氏的罪行。我一边听,一边厌恶而羞耻地想起了瘟疫期间我们共度的日子。不过,现在写这本书时,我却带着强烈的渴望回忆着那段时光。他们最后带来的村民是个瘸子,当他小声坦承自己曾偷看在河里洗澡的女子时,霍加稍微平静了些。是的,没错,面对自己的罪行时他们就是这样的,他们可以面对这些事;但是,我们现在应该了解心灵隐密处发生的事了,诸如此类。我很想相信苏丹不曾为此所动。 然而,他的兴趣已被挑起。两天后,在另一次猎鹿活动中,他对再度上演的同样戏码采取了默许的态度,或许是因为禁不住霍加的一再坚持,又或许是因为在那场审问中,他比我以为的要享受了更多的乐趣。现在,我们越过了多瑙河,来到另一个基督教村落。但他们讲的是拉丁语。至于霍加强要村民回答的问题,没有太大的改变。它们让我想起瘟疫期间那些夜晚的狂热,当时我成功地让他写下了自己的罪行。而现在,一开始,我甚至听都不想听村民们的回答,他们害怕这些问题及质问他们的人,那个人是得到苏丹默默支持的匿名判官。一种奇怪的作呕感袭上心头。我内心里怪罪苏丹更甚于霍加,他受了霍加所欺,或是无法抗拒这种邪恶游戏的诱惑。但是,没多久我也被这种丑陋的好奇心诱惑住了,心想听一听不会有什么损失,便也靠上前去。现在,他们用更加优美悦耳的语言在讲着,但这些罪行与坏事听来大多很相似:简单的谎言,小小的欺骗,一两个卑鄙的把戏,一两件背信弃义的事,顶多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盗窃行为。 晚上,霍加说,村民们并未透露一切,他们隐瞒了事实,而我之前所犯的罪行要大多了。他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们必定曾犯下过更严重、更真实的罪行。为了说服苏丹,并得到这些事实,以便证明什么样的人是“他们”,什么样的人是“我们”,必要时他会采取强硬手段。 此后的日子里,这种丑恶的游戏愈演愈烈,也越来越荒唐了。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简单,那些天里,我们就像在玩游戏的孩子们一样,在比赛的每一回合间开些无伤大雅的粗俗玩笑。这些审问就像是我们在漫长而愉快的狩猎过程中举办的一场场不需要舞台、不需要幕布的民间戏表演。但到后来,它们却变成了消耗我们意志、耐心与勇气的仪式,而我们不知为何却无法舍弃。我看到了被霍加的质问和他不可思议的怒气吓得不知所措的村民,如果他们确切地知道问他们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或许会回答;我看到了被赶到村子广场的牙齿都掉光了的疲弱老人,在结结巴巴地说出自身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罪行前,他们会用无助的眼神乞求周围的人及我们的帮助;我看到了被认为没有说出他们所干的足够分量的坏事而被殴打责骂的年轻人——这个情景让我想起,当霍加看完我趴在桌上写的文字后,嘴里说着“你这个家伙!”手却给我背部来上一拳,一边生气地喃喃自语,因为想不明白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而生闷气。尽管不是非常明确,但他现在比较清楚自己想要找寻的是什么,想要得到的结论又是什么。他也尝试了其他方法:他时不时地打断村民的话,指出对方在说谎,然后我们的人就会殴打这个犯错的人;有时,他会打断村民的话,表示对方的一个朋友已经说出了他所犯的罪孽。有一段时间,他还试着把村民们两人一组两人一组地带到跟前来。这时,他发现,尽管我们的人坚决地采用了暴力手段,但村民们所说的事实并没有丝毫的深入,而且他们相互之间在另一个人面前都感到羞愧。他一阵狂怒。 当无情而猛烈的雨季来临时,我也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事。我记得在一个泥泞的村子广场上,那些没说什么话,也不太愿意说什么的村民们,平白无故地挨了打,被迫整小时整小时地在雨中站着,淋得全身都湿透了。日子一久,打猎的吸引力开始减退,我们的行程也越来越短了。虽然我们偶尔能够捕猎到令苏丹伤心的美眼瞪羚或肥胖的野猪,但现在我们专注的不是打猎的细节,而是完全和猎物一样事先都准备好了的审问。仿佛是对一整天的所作所为有罪恶感似的,晚上霍加会向我倾诉他的心里话。他自己也对发生的事、对那些暴行感到不安,但他想证明某件事,某件让大家都受惠的事。他也想向苏丹证明这件事。而这些村民为何要隐瞒事实?后来他说,我们应该在穆斯林村落也进行同样的实验,但这也没有成功。虽然他没有以带有压迫意味的方式询问,但是他们也和他们的基督教邻居们一样,承认了大致相同的过失,说着同样的故事。在一个雨势未歇的糟糕日子里,霍加喃喃地抱怨,说了一些这些人不是真正的穆斯林之类的话,但到了晚上,在解析白天所发生的所有事情时,我看出,他已经注意到,这个事实并没有逃过苏丹的眼睛。 这项发现不只使他更为气恼,也使他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采取了更为激烈的手段。对这种手段,苏丹并不乐于亲眼目睹,但或许苏丹和我一样,只是因为好奇才跟着霍加做这件事。随着军队向北推进,我们又来到了一个森林密布的地区,村民们说斯拉夫语。在一个迷人的小村庄里,我们看到霍加亲自痛打了一个只记得儿时说过谎言的英俊少年。到了晚上,霍加比我想像得还要深地陷入了奇特的罪恶感,他说再也不做这种事了。另外有一次,天空下着微黄的雨,我觉得自己好像看见远处有村庄的妇女们为村里的男人们所遭受的一切在哭泣。即使我们已非常熟习这项任务的士兵们,也厌烦了这些事。有时,在我们还没有择定人选之前,他们便会挑出下一个告白的人,把他带上前来,我们的翻译则会代替因愤怒而疲惫不堪的霍加,自行询问第一个问题。我们不是没遇过有趣的受害者,他们大谈自己的罪行,仿佛内心深处已等待这个审判日多年。据说我们的暴行已经一村又一村地流传开来,成了一种传说。这些人对于我们的暴行,或者对于他们无法猜透的神圣的正义感到惊恐和迷惑。但是,现在霍加不再对有关相互欺骗的夫妻或是贫穷村民羡慕富有邻居的故事感兴趣了。他不断重复说还存在一种更深层的事实,但是我觉得,他也和我们一样,渐渐地开始怀疑我们是否能发现这种事实。至少他感受到了我们的怀疑,因而才会怒火连连,但我们和苏丹都觉得他无意放弃。或许是这个缘故,我们都变成了顺从的旁观者,看着他自行操控一切。有一次,在屋檐下躲一阵骤雨时,我们看见霍加在全身湿透的情况下,仍不停地审问一名少年。我们满以为会有点结果。这名少年因母亲受虐待,所以憎恶继父和他的孩子们。不过,到了晚上,他说这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不值得挂怀,就此结束了这一话题。 我们愈来愈逼近北方,曲折穿行于高山之间,走在深邃黑暗的森林中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地向前推进。我喜欢满是松树与山毛榉的林间透出的冷冽阴郁气息,我喜欢林间令人起疑的雾中寂静与模糊不清。虽然没有人会用这个名字,但我相信我们是在喀尔巴阡山山麓。儿时我曾在父亲的欧洲地图上看过这个地名,那张由某位平凡艺术家绘制的地图上,还画上了鹿及哥特式庄园的图案装饰。霍加淋雨受了风寒,病了,但我们每天早上仍脱离行军行列,进入森林。目前队伍沿着一条弯曲的道路徐行,路途蜿蜒得像是要让人永远到不了终点。我们现在似乎已忘记了出行狩猎。我们之所以流连在湖畔或悬崖边,仿佛不是要猎鹿,而是为了让为我们所准备好了的村民们等得更久一点!等到认为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会进入一个村庄,做了我们要做的事之后,霍加就像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宝石似的,为了忘却那些挨打的人,也为了忘却自身的绝望,又奔向下一个村子,而我们也在他的要求下随他一同前往。有一次,他希望进行一项实验。为了这个实验,其耐心与好奇心令我感到十分惊讶的苏丹派人叫来了二十名禁卫军。霍加先询问他们同样的问题,接着质问站在自家屋前发愣的金发村民。还有一次,他把村民们带到了行军队伍里,让他们看我们那个为了在泥泞路上努力赶上苏丹军队而发出尖锐吱嘎声的武器。霍加问他们对这个武器的看法,并要书记员记下这些回答。但是霍加的气力已经耗尽了——或许是因为如他所说的那样,我们的确没有搞明白,又或者是因为他也为这种无意义的暴行感到了恐惧,也或许是因为晚间困扰他的那种罪恶感,也或许因为他厌倦了军队及帕夏们对这个武器和林间发生的事情不以为然的抱怨,或者仅仅只是因为他病了,我不知道——他粗嘎的声音不再像以往那么有朝气了。询问心知肚明的问题时,他也失去了昔日的活力;晚上论及胜利、未来以及我们必须奋起拯救自己时,他的声音逐渐降低,仿佛他自己也已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了。我现在记得,最后我们看到,在硫磺烟雾颜色的惨淡黄雨中,他在质问几个不知所措的斯拉夫村民。我们因为不想再听了,所以站得比较远。透过因雨势而失去亮泽的朦胧光线,我们看到那些村民轮流照着一面金框大镜,神色茫然,而镜面早已被雨淋湿。 我们没有再外出进行“狩猎”。我们已经渡河来到了波兰人的土地上。恶劣的雨势使道路泥泞,让我们的武器难以前进,它一日日变得益发沉重,在部队需要加快脚步时,阻碍了行军的速度。这时,关于我们这个帕夏们原本就不喜欢的机器会为我们带来厄运甚至是诅咒的传言甚嚣尘上,参与霍加“实验”的禁卫军更是窃窃私语着为此添油加醋。与往常一样,遭到指责的不是霍加,而是我这个异教徒。当霍加开始喋喋不休时,连苏丹也感到不耐烦了。当他谈到这个武器的不可或缺,谈到敌人的力量以及我们应该如何振作且采取行动时,在王帐聆听这些话的帕夏们更加坚信,我们是骗子,我们的武器会带来厄运。他们将霍加视为病态者,虽然迷失方向,但还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真正危险、真正有罪的人是我,是我哄骗了霍加和苏丹,策划了这个不祥的东西。晚间我们返回帐篷时,霍加带着过去几年咒骂所谓笨蛋的神情,以病怏怏的声音谈起了他们,语气中充满了厌恶和气愤,丝毫不见那些年中我相信我们会一直维持下去的欢欣与希望。 不过,我发现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打算放弃的。两天后,当我们的武器陷在行军队伍正中央的泥里无法动弹时,我不再抱任何希望了。而霍加虽然有病在身,仍努力不懈。没人给我们一兵一卒,甚至连马都不给我们。他直接去找了苏丹,得到了近四十匹马,让人把大炮的链条都卸了下来,并集合了一小队人手。折腾了一整天,接近晚间时分,在那些祈祷让这个武器陷入泥中不再动弹的目光面前,他猛力鞭打马匹,终于让我们的大虫移动了。帕夏们想抛下我们,说这个武器不仅不吉利,而且还带来了军事上的困难。晚上霍加和他们争吵了起来,但我察觉他不再对胜利怀抱信心了。 那晚,在我们的帐篷里,当我拿着出发前随手带上的乌德琴,准备用它弹些什么时,霍加从我手中把琴抢走,丢到了一旁。他说,他们想要我的脑袋,问我知不知道这一点。我知道。他说,如果他们要的是他的头,而不是我的,他会感到很幸福。我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但什么都没说。我想拾起乌德琴,他却阻止了我,要我多跟他说说那个地方——我的祖国。我告诉他一些如对苏丹说的小小虚构情节,他大为生气。他要的是真相,真正的详细事实,他问及我母亲、未婚妻和兄弟姐妹的事。当我开始向他描述“真正的”细节时,他插了进来,用从我这里学会的意大利语,声音嘶哑地嘟囔着一些词和短句,而我却听不太懂他在说些什么。 接下来几天,当他看见我们的先锋部队攻下的残破碉堡,我感觉他心中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脑中强烈盘踞着一些奇怪的邪恶想法。一天早上,我们缓缓地经过一个被烧毁了的村庄时,他看到墙边有一些受伤挣扎的垂死之人,下马跑向他们。我远远看去,原以为他想帮助他们,仿佛若有翻译在旁,他会问他们伤势如何,但后来我发现,他陷入了一种我似乎可以明白从何而来的狂热。他想问的是别的事。隔天,当我们和苏丹一起视察被摧毁的堡垒及道路两旁的小小瞭望台时,他又陷入了同样的兴奋状态。看到一个头还没有完全断掉的受伤男子,躺在被炮火夷平的建筑物与满是弹孔的木制防御工事中时,他跑到对方身边。明知别人会以为是我唆使他做的,但我担心他会做出一些丑恶的事,或者也可能只是纯粹出于好奇,我便跟着他一块儿跑过去。他仿佛相信这些身体遭枪弹和炮火撕裂的伤者,在挂上死亡面具之前,可以告诉他一些事。霍加打算进行审问,这样他们可能透露一些消息,从他们身上,他将学到立即改变一切的深奥真理。但我看到,他马上便发现,这些濒死之人脸上呈现的绝望神色,和他自己的绝望非常相似,越靠近他们,他就越说不出什么话来。 那天傍晚,得知苏丹因为尽了全部力量仍无法攻下多皮欧堡而大发雷霆,霍加又以同样的兴奋心情前去面圣。从苏丹那里回来时,他有所疑惧,但似乎不知道所要怀疑的事情是什么。他已经告诉苏丹,希望自己的武器能上战场,他为这个机械费尽多年心血,就是为了这一天。出乎我意料地,苏丹同意时机已到,但认为要再等一等他稍早授权攻打该堡的萨勒?侯赛因帕夏。苏丹为什么这么说?这是多年来,我始终无法确定霍加是在问我还是问他自己的问题之一。不知为何,我不再觉得与他亲近,我已经厌倦了这种不安。霍加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因为他们害怕他会分享胜利的果实。 直到隔天中午,我们听说萨勒?侯赛因帕夏仍无法攻陷该堡时,霍加一直在竭尽全力想要让自己相信这一答案。自从有大量的谣言指称我是个不祥之人,而且是个间谍后,我就不再前往王帐。那天晚上,前往王帐解析当天发生的事情时,霍加努力编造出了胜利与好运的说法,而苏丹似乎也相信了。回到我们的帐篷后,霍加摆出了一副深信终究会打断撒旦双腿的乐观神情。聆听这些话时,我看到的不是他的乐观,而是他显然想保持乐观而作出的努力。 他又开始老调重弹,谈论着“我们”和“他们”,以及即将到来的胜利。但是,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悲伤,伴随着他所讲的这些故事。他仿佛正述说着一个因我们生活在一起而两人都非常熟悉的儿时回忆。当我拿起乌德琴时,他没有加以阻止,当我笨拙地拨弄琴弦时,他也没有加以阻止。他在谈论着未来,谈论着当我们把河流的方向转到我们所想要的方向后将享有的美妙生活。但是,我们俩都知道,他谈论的是过去。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平静的后花园中宁静的树、灯火闪亮的温暖房间、亲友们汇聚在一起的一张餐桌。多年来,他第一次给了我宁静的感觉。他说他爱这里的所有人,要离去很难,对此我表示同意。想了这些人一会儿后,接着,他想起了那些笨蛋,又大发雷霆。我觉得他确实有正当的理由,他的乐观似乎不是装腔作势——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又或许是我认为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我不知道。 隔天上午,启动我们的武器,攻击接近前线的一座敌军小碉堡进行测试时,我们有着一样奇异的预感,认为它不会真的成功。在这个武器的第一次突击行动中,苏丹提供的近百名支援人员,溃不成军,四处逃散。有些人被武器本身压得粉身碎骨,有些人因为脱离了武器的保护而中弹身亡。我们的武器经过一些无效的射击后,笨重地陷进了泥沼中。多数人因害怕这个不祥之物而后撤了,我们无法重新整队准备新的一轮攻击。我们俩大概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后来,胖子哈桑帕夏和他的部队用了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几乎没有伤亡便攻占了这座碉堡。霍加怀着一种期望——我想这一次我也非常了解那是什么样的期望——想再次证明那个深奥的科学研究,但这座碉堡里所有的异教士兵都被砍了头。烧毁的防御工事中,找不到任何一个一息尚存的人。当他看见堆积一旁、准备献给苏丹的头颅时,我马上明白他在想什么,甚至我还认为他的好奇是有道理的。但现在,我已经不想再见证这么多了。我转身背对着他。没多久,我无法战胜自己的好奇心,转过头去,发现他正从那成堆的头颅旁离开。我永远也无法得知他有了多大的发现。 正午时分,当我们返回大部队时,有人说多皮欧堡仍未攻下。苏丹震怒,说要处罚萨勒?侯赛因帕夏,而我们所有人,整支军队,都要往那儿开进!苏丹告诉霍加,如果到晚上还无法攻占该堡,我们的武器就要在上午的攻击行动中上场。接着,苏丹下令把一名无能的指挥官斩首,因为他一整天甚至连个小碉堡都没攻下。苏丹甚至都不在乎我们的武器在那座碉堡前的失败行动,也没有在意有关厄运的流言。霍加不再谈论分享胜利果实的话题,而虽然他没说,但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当我想着在他之前的皇室星相家们的结局,或者想着我的童年和我们庄园里的动物时,我知道他心中也浮现出了同样的画面。我知道他在想,攻陷这座城堡的胜利消息是我们最后的命运,而他并不是真的相信这种命运。他们因未能攻占这座城堡而烧毁了一处村庄,而我知道这村庄里的小教堂、燃烧着的钟楼,还有一位勇敢的神父吟诵的祷告词,正召唤着我们迈向新的生活。随着部队向北推进,太阳落在了左侧森林小丘的后方,而我知道这太阳让他和我一样,心中对于那件暗地里仔细筹划的事有了非常圆满的感觉。 太阳西沉后,我们得知不仅萨勒?侯赛因帕夏已告失败,而且奥地利人、匈牙利人及哈萨克人也都已赶到多皮欧来增援波兰人了。我们终于看见了那座城堡。它位于一个高丘的丘顶,落日的些微余晖照在旗帜飘扬的塔楼上,堡身是白色的,白白的,很漂亮。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如此美丽且难以抵达的地方。在那样的梦中,你会焦急地奔跑在一条浓密森林间的蜿蜒道路上,想要赶到山丘顶上明亮的白色建筑物那里去,就好像那里举办着一场你也想要参加的娱乐晚会,有着你所不想错过的幸福。但是,你以为马上就要到头的路却怎么也走不完。泛滥的河水在浓密的森林与山麓间的低地形成了一处恶臭的沼泽,步兵虽然得以通过,但在炮火的掩护下费尽全力却仍无法登上山坡。当我了解到这些时,我想到了那条将我们带到这里的那条路。仿佛一切与鸟儿在其上空飞过的那座白色城堡以及逐渐变暗、布满岩石的山坡和寂静的黑森林一样,看上去完美无缺。现在我知道,多年来视为巧合的事,其实是不可避免的,我们的士兵永远无法抵达这座城堡的白塔,而我也知道,霍加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我再清楚不过,如果上午投入进攻,我们的武器会陷入沼泽,它里面和周围的人都会死掉,结果就是,为了平息有关不祥的传言、恐惧及士兵的怨言,他们会要求当着他们的面砍下我的脑袋,而我也明白霍加非常清楚这一点。记得多年前,为了刺激他多谈论自己,我是说到过一位让我养成和他同一时间思考同一件事这一习惯的儿时伙伴。我毫不怀疑,他现在也在想着同一件事。 当天深夜,他前往王帐,好长时间都没有回来。我可以轻易猜出,面对要求他为帕夏们解析当天事件及未来发展的苏丹时,他打算说些什么,因而有一阵子我想,他被就地处死了,刽子手们马上就会过来找我。后来,我又幻想他已离开了王帐,没有通知我就径自前往在黑暗中闪现微光的城堡白塔,他摆脱了守卫,渡过了沼泽,穿越了森林,早已到达了那里。正当我并不怎么激动地想着我的新生活、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时,他回来了。直到多年以后,与当时在王帐中的人详细地谈了许久,我才知道那时霍加的确说了我猜想他会说的话。当时,他没有对我说任何事,匆忙得像个准备启程的人。他说,外头有浓雾。我明白了。 直到天明,我都和他谈着以前在祖国的事,告诉他怎么能找到我家,谈到在恩波里与佛罗伦萨人们怎么看我们的以及我父母和兄弟姐妹的个性。我提到人们之间一些细微的差别。我跟他谈了所有的这一切,包括我小弟背上的大痣。谈着谈着,我想起来这一切我早已跟他说过。对我来说,偶尔,当我取悦苏丹,或是像现在这样写这本书时,这些情节似乎只是我幻想出来的结果,而非事实,但那时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姐姐真的有一点口吃,我们的衣服上的确有很多纽扣,甚或我从朝着后花园开的窗子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临近清晨时,我想自己已经被这些故事说服了,因为我已经相信即使过了很久,它们还是会从停留的地方继续发展下去。我知道霍加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愉快地相信着自己的故事。 我们不慌不忙、一语不发地换穿了衣服。我给了他戒指,以及多年来想方设法没让他发现的项链坠,里面有我曾祖母的照片,还有一绺已变白的我未婚妻的发丝。我想他很喜欢这个项链坠,他把它挂在了脖子上。然后,他出了帐篷,走了。我看着他慢慢地消失在了寂静的雾里。天色逐渐转白。我困极了,便躺在他的床上,静静地睡了。 11 现在,我已经写到了这本书的结尾。或许,聪明的读者们认定我的故事其实早已结束而已经将书抛在了一旁。曾有一段时间,我也有同样的想法。许多年前,我把这些书页塞进了一个角落,打算不再翻看了。那些日子里,我想将心力放在自己创作的其他故事上去,这些故事不是为了苏丹,而是为我自己而创作的。这些故事里讲的是一位变成了狼、与狼生活在一起的商人以及在我未曾去过的国家里的荒凉沙漠与天寒地冻的森林中发生的爱情故事。我想忘记这本书,忘记这个故事。虽然我知道,听过了那么多的传言,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情,忘记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若不是听信了两周前那名访客的话,我可能已经成功地将这本书遗忘了。现在,我把这本书又拿了出来,而且今天,我终于知道,这是我所有的书中我自己最喜爱的一本。我会完成这本书,遵照它应该有的终局,像我所想要的那样,像我所幻想的那样去完成它。 我坐在那张旧桌子前,要完成我的书。从那里,我可以看见海面上一艘从天堂堡航向伊斯坦布尔的小帆船,可以看见远方橄榄园中的磨坊,可以看见庭园深处的无花果树下互相推搡嬉戏的孩子们,还可以看见伊斯坦布尔通往盖布泽的那条尘土飞扬的路。冬天风雪时节,很少有人经过这条路,而到了春天与夏天时,我可以看见前往东方、安纳托利亚,甚至到巴格达和大马士革的驼队。我经常看到龟速前进的破烂牛车,有时远远瞧见看不出穿着什么衣服的骑马者,会引起我一阵兴奋,但当他走近以后,就知道他不是来找我的。在那些日子里,没有人来;而现在,我知道也不会有人来。 但是,我没有怨言,而且也不孤单。担任皇室星相家那些年,我存下了一大笔钱,结了婚,有了四个孩子。或许是得自这一职业的预感,我预见灾难即将来临,及时放弃了职位。在苏丹的军队开赴维也纳之前,在阿谀奉承的小丑及接替我的皇室星相家因狂败被斩首之前,在我们那位热爱动物的苏丹遭到废黜之前,我就逃到了这里,来到了盖布泽。我建了这栋别墅,然后和我喜爱的书籍、我的孩子们及一两个仆人移居到了此地。我是在担任皇室星相家期间结的婚,妻子比我年少许多,她很会做家务,为我掌理整个家务及一些小事务。她让年近七十的我,整天独自留在这个房间里写书与幻想。因此,为了替我的故事与人生找寻一个合适的结局,我一直不停地想着他。 然而,刚开始几年,我却努力不去想他。有一两次,苏丹想谈论他,却发现我根本不喜欢这个话题。我相信苏丹对此也感到很满意。他只是好奇,但我永远无法得知他特别好奇的是什么,也无法知道他有多么好奇。刚开始,苏丹说我不该因为曾受他的影响、曾受教于他而感到羞愧。他一开始就知道,那些年间我呈上的所有书籍、时间表及预言,都是出自他的手笔,而且甚至当我留在家中奋力设计我们那个后来陷在沼泽里的武器时,他也曾这么告诉过他。他也知道他已经告诉了我这件事,如同我也习惯告诉他一切一样。或许当时,我们两人都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但我觉得苏丹比我们更实际。到那些日子里,我才认为苏丹比我聪明。他知道一切该知道的事,而且在玩弄我,让我更加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或许,这里面有我对他的心存感激,因为他从那个沼泽中的挫败和士兵因诅咒流言所爆发的怒气中拯救了我;而当时,他们发现那个异教徒逃跑后,有些士兵想砍掉我的脑袋。如果刚开始那几年苏丹就坦白问我的话,我相信自己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那些日子里,还没有流言指称我不是原来那个我。我想和别人谈谈发生的事,我想念着他。 独居在那栋我们共处多年的屋子里,让我感到更加心烦意躁。我的荷包满满,也就在那时,我经常去奴隶市场。我来来回回去了好几个月,直到找到了我想要的。最后,我买了不是真的很像我或他的可怜家伙,并带他回了家。那天晚上,当我告诉他,要他教我一切他知道的事,告诉我关于他的国家、他的过去,甚至承认他曾犯下的罪行,并把他带到镜子前时,他被我吓坏了。那是个可怕的夜晚,我同情起了这个可怜人。我原本打算早上放他自由,但我的吝啬却阻止了我,于是又把他带回奴隶市场卖掉了。之后,我决定结婚,并将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街坊。他们欣然来访,因为他们认为终于可以让我变得和他们一样了,街坊安宁的日子终于就要到来了。我也甘于像他们一样,我很乐观,认为流言已然平息,我可以年复一年为我的苏丹编造故事,平静地生活。我慎重地选择了妻子,她甚至会在晚上为我弹奏乌德琴。 流言再起时,刚开始我以为这必定是苏丹的另一个游戏。因为我以为他喜欢观察我的忧虑,喜欢问些让我感到不安的问题。起初,当他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并不是很紧张。“我们了解自己吗?一个人必须非常清楚自己是谁。”我以为他是从对希腊哲学感兴趣却又不懂装懂的谄媚人士身上学来这种令人不安的问题的,那时他又开始在身边聚集这些阿谀奉承之辈。当他要我为这个主题写些东西时,我交给了他一本我撰写的关于瞪羚与麻雀的新书,内容是它们从不自我反省,对自身也一无所知,所以能够过得很幸福。当我了解到他认真看待这本书,并且愉快地阅读时,我松了一口气。但闲话开始传进了我的耳朵里,说我把苏丹当成了笨蛋,因为我甚至不像我接替其位的那个人,他比较瘦,也较纤弱,而我变胖了;当我说我无法了解他所知道的一切时,他们知道我在说谎;说有朝一日再战时,我也会像他一样带来厄运并逃亡,我会向敌军出卖军事机密,轻易引来战败,等等,等等!为了保护自己不受这些我相信是由苏丹发起的流言的伤害,我退出了宴会和节庆,不再频频公开露面,减轻了体重,小心探询到了那最后一晚王帐里谈论过的事情。妻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我的收入不错,我想忘记这些流言,忘记他,忘记过去,平静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我几乎坚持了七年。如果我的神经再坚强一点,或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察觉到苏丹身边将有另一波整肃异己的行动,我可能会一直走到最后,因为我走过了苏丹为我打开的一扇扇大门,使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希望忘怀的自己的身份,也使我已经忘记了他。最初,有关我身份的问题让我胆战心惊,但现在我已经可以厚着脸皮回答了。“一个人是谁有什么重要?”我会这样说,“重要的是,我们做过的与将要做的事。”我相信,苏丹是通过这种家常便饭的话题进入了我的内心深处!当苏丹要说说关于意大利这个他逃往的国家的事,而我回答对此所知不多时,他大发雷霆:他曾经说他已经告诉了我一切,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只要记得他曾说过些什么就足够了。就这样,我再次向苏丹仔细描述他的童年与他的美好回忆,其中一些我已写进了这本书。刚开始,我的胆量还不错,苏丹如我所愿地倾听——仿佛在听某人说着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事,后来几年他却大不相同,听我说话的样子开始变了,仿佛说话的人是他。他会问我一些只有他才可能知道的细节,还告诉我不要害怕,要我说出浮现于脑海的第一个答案:造成他姐姐口吃的突发事件是什么?帕度亚大学为什么没有让他入学?当他在威尼斯首次观看烟火表演时,他哥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当我如亲身经历般告诉苏丹这些细节时,我们要么在水上泛舟徜徉,要么在满是青蛙的荷花池边休息,要么在关着不知羞耻的猴子的银笼前面,要么在他们曾一起走过、充满共同回忆的一个花园中。此时,我的故事,以及我们那些如园里绽放的花朵般变幻闪现的回忆片段,让苏丹龙心大悦,觉得与我更亲密了。然后,仿佛回想一个背叛我们的老朋友,我们会谈起他的事。也就在这时,他说,他跑了也好,因为虽然觉得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但是,他的无礼行为常让他忍受不了,好几次想要杀了他。接着,他又作了一些解释,因为我无法确定他到底在说我们哪一个,因而感到心惊肉跳,不过,他是以一种亲昵而非激烈的语气说的:有一段时间,因为无法忍受他那种看不清自我的愚昧,他害怕自己会在盛怒中杀了他——最后那天晚上,他差点就要叫刽子手了!后来,他说,我并不傲慢无礼;我没有将自己视为世界上最聪明、最能干的人;我并未擅自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来解析瘟疫的恐怖;我没有拿年幼国王被钉在火刑柱上这样的故事,让大家晚上睡不着觉;而且,现在听过苏丹的梦境后,回家我也没有可供描述并嘲弄这些梦境的对象,也没有人和我一起编写哄骗苏丹的荒唐而有趣的故事!听着这些,我觉得像是在梦中一样从外面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我们两人,我惊恐地感觉到我们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但最后几个月,苏丹仿佛要把我搞疯似的,继续讲述道:我不像他,我没有像他一样把心力放在区别“他们”与“我们”的诡辩上面!早在苏丹八岁,还没认识我们,从对岸观看烟火时,我自己的“恶魔”就为了他,替漆黑夜空中的另一个恶魔带来了胜利,而现在我的恶魔则和他一起到了那个他以为能找到安宁的国家!后来,在几乎千篇一律的花园散步中,苏丹会很认真地问道:是否要成为苏丹,才能了解到世界各地七大洲的人实际都彼此相像?我心怀恐惧,未置一词。仿佛是要瓦解我最后一丝的抵抗努力,他再次问道:各地的人一模一样,他们可以取代彼此的位置,这不是最好的证据吗?事情已经败露了。 我希望终有一天,苏丹会和我一起成功地忘怀他,我也想积存更多的钱,所以也许我会耐心地忍受这些折磨。因为,我已经逐渐习惯了伴随着暧昧不清而来的恐惧。但他无情地打开又关上了我的心灵之窗,仿佛在一处我们骑马追兔子时迷失了方向的森林里随意闲逛似的。而且,现在他还公然在每个人面前都这么做,他身边再度聚集了一群阿谀奉承之辈。我感到害怕,我想就要开始肃清异己的行动了,我们的财产就要全部被没收了,而且我察觉到灾难即将到来了。就在苏丹要我说说威尼斯的桥梁,要我说说他童年吃早餐时的桌布花边,要我说说他因拒绝改信伊斯兰教即将被砍头前心中想起的那个面朝后花园的窗景,要我像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般把这些故事写成一本书时,我决定尽快逃离伊斯坦布尔。 我们搬到了盖布泽的另一栋房子,以便忘记他。刚开始,我担心皇宫会来人抓我回去,但没有人来找我,收入也不受影响。要么是他们把我忘了,要么就是苏丹正悄悄监视着我。我不再想这件事,开始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我盖了这栋房子,并依内心的冲动,设计布置了我想要的后花园。我看书打发时间,写故事自娱,同时听听那些得知我做过星相家而前来咨询的访客的话。我这么做是为了乐趣,而不是为了金钱。我或许就在这段时间才更加认识了自己从小居住的国家:我会先要来访的跛子、因丧子或兄弟而迷惑的人、久病缠身者、女儿迟迟不嫁的父亲、一直未能长高的人、嫉妒的丈夫、瞎子、水手及无可奈何的恋人们,仔细道出他们的人生故事,然后才把他们的未来讲给他们听。到了晚上,我把听到的一切写在记事本上,作为日后写作的材料,就像我为这本书所做的一样。 也是在这些日子里,我认识了那个将深切的哀思带进我屋子里的老人。他应该年长我十到十五岁,名叫艾夫利亚,一见到他脸上流露出来的哀伤,我便断定他的苦恼就是寂寞,但是他没有这么说。他说他整个人生都用在了到处游走以及即将完成的十册旅游书上;他说死之前,他打算前往最接近真主的地方,他要去麦加和麦地那,并且写下关于这两个地方的事;但是,他对自己的著作有所缺漏困扰不已,他想让读者知道意大利的喷泉及桥梁,这些事物的美丽他已耳闻多时。伊斯坦布尔流传的关于我的传闻使他决定来拜访我,不知我可不可以告诉他这些事物?当我说自己从未去过意大利时,他表示他和其他人一样明白这一点,不过听说我曾有一名来自那里的奴隶,他对我描述过一切,如果我也能将这些事告诉他,他也会对我说一些有趣好玩的奇闻轶事作为回报——编造与聆听有趣的故事,难道不是人生最愉快的事情吗?他扭扭捏捏地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张地图,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的意大利地图,我决定告诉他他想要知道的事。 他伸出孩子般的胖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城市,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念出名字后,仔细写下了我所描述的幻想。而且,他还想听听每个城市的奇特故事。就这样,由北向南,在十三个城市的十三个夜晚中我们走过了这个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国家。整个一上午做完这件事后,他从西西里搭船回到了伊斯坦布尔。他很满意我所讲述的内容,决定回报我以同样的喜悦。他给我讲述了消失在亚克(以色列西北部港市,十字军东征时的战场)空中的魔术师、产下大象的科尼亚妇女、尼罗河畔的蓝翼牛、粉红猫、维也纳的钟楼,并微笑着露出了他在那里安的门牙,还讲述了亚速海沿岸会说话的山洞、美洲的红蚂蚁。不知为何,这些故事激起了一种奇怪的忧伤,让我潸然欲泣。落日的红晖映满了我的房间。当艾夫利亚问我是否知道一些像这样的惊人故事时,我想要他大吃一惊,便邀请他和仆人当晚留宿——我有一个他会喜欢的故事,一个关于两个男人交换人生的故事。 那天晚上,当其他人都回房休息,我们两人等待的寂静降临这间屋子之后,我们再次回到了那个房间。那是我第一次想像出这个你们即将看完的故事的地方!我所说的故事似乎不像是虚构的,而像是真的发生过,仿佛有人在我耳边娓娓道出这些文字,一句句幽缓地依序说出:“我们正从威尼斯航向那不勒斯,土耳其舰队截住了我们的去路……” 说完我的故事时,已过了子夜许久,房间里出现了很长时间的沉默。我感觉到我们都在想他,但是艾夫利亚心里的他,却和我心中的完全不同。我敢肯定,他其实是在想他自己的人生!而我,则在思索我的人生,还有他,以及我是多么喜爱自己创造的这个故事。我非常骄傲自己生活与梦想的一切,我们所在的房间洋溢着我们两人曾经希望拥有,以及我们已经拥有的东西的所有悲伤回忆。也就在这时,我才第一次清楚地体会到,我再也无法忘记他,而这将让我的余生抑郁寡欢。此时我也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独自生活,似乎随着我所讲的故事,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一个幽灵诱人的身影降临了这个房间,令我们感到不安。黎明将近时,我的客人说他喜欢我的故事,让我很高兴,但他也说对有些细节不以为然。或许是想挣脱这种令我们俩失去平静的回忆,尽快回到我新的人生,我全神贯注地听了听他所说的话。 他说我们应该追求我故事中的那种奇特与惊异。是的,或许我们只有这种东西才能对抗这世界令人厌烦的沉闷;正是因为从千篇一律的童年及求学时代开始,他就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一生从未想过把自己关在四面墙壁之内;因此他一生都在旅行,无止境地一路寻找故事。但是,这种奇特与惊异,我们应该到世界当中去寻找,而不是从我们自己身上!想从我们内心去寻找,如此长期地思考自身,只会让我们不快乐。这正是我故事中的人物经历的事。正因为如此,我故事中的主角无法忍受作为自己,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一直想要成为另外一个人。接着,他问我:假如说这个故事中的内容都是真的,我是否相信这两名交换了身分的男子在他们的新生活中能够快乐?我沉默不语。后来,不知为什么,他提到了我故事中的一个细节:我们不能让自己沉迷于一名独臂西班牙奴隶的希望中!要真是那样,借着写下此类故事,借着从自身寻求这种奇特,我们亦会成为另外一个人,我们的读者也会——真主保佑。如果人们一直谈论他们自己,谈论他们的奇特,如果书和故事都是讲述这样的事,那么这个世界会有多么可怕,他甚至想都不愿去想这样的世界。 但是我想这么做!所以,当我一天下来就喜欢上了的这个矮小老头在天破晓时集合随从,轻轻地踏上旅程前往麦加后,我立刻坐了下来,写出了我的书。为了更好地想像未来这个可怕世界的人们,我尽我所能,用了最多的笔墨把自己以及我无法与自身分离的他写进了这个故事。但是,最近我重新翻阅十六年前丢置一旁的这本书时,觉得自己在这点上做得不是非常好。因此,我向那些不喜欢作者自己谈论自己——尤其他又陷入了如此混乱的情绪中——的读者们表示歉意,因为我给我的书加上了下面这一页: 我爱他,就像爱梦中所见的可怜的无助的自己的影子那样爱他,就像被这影子的羞耻、怒气、罪孽与忧伤压得透不过气来似的爱他,就像看到野生动物痛苦垂死而深陷羞愧似的爱他,就像为自己儿子的贪得无厌而生气一样爱他,就像是以愚蠢的厌恶和愚蠢的欣喜之情来认识自己似的爱他。也许,更多的是这样:我对他的爱,就像逐渐习惯了像昆虫一样抬手举足,就像了解每天撞击我的心灵之墙然后消逝的思想,就像认得从我可怜的躯体里散发出来的某种东西的独特气息、稀疏的头发、丑陋的嘴巴、握笔的粉红色手一样。正因为这样,它们始终无法蒙骗我。完成我的书之后,为了忘记他,我把书抛在了一旁。我从未受任何流言所欺,对于那些曾听闻我们的名声,想利用这一点的人所玩的把戏也一样——一点也没有被这些欺骗!有的人说他在开罗的一位帕夏的庇护下正在设计新的武器!有的人说那场失败的维也纳战役中,他就在城里,向敌人提供彻底击溃我们的建议!有的人说曾有人看到他乔装成乞丐,出现在埃迪尔奈,并在一场他煽动的商人争斗中刺死了一名被褥匠后消失了!有的人说他在遥远的一个安纳托利亚小镇的街区清真寺里当伊玛目,建起了一间计时室——述说这件事的人还发了誓,而且他开始为一座钟楼募集起资金来了!有的人说他随瘟疫去了西班牙,在那里写书发了财!甚至有的人说是他操纵了把我们可怜的苏丹赶下台的政治阴谋!有的人说他住在斯拉夫村落,像一个传奇的癫痫神父一样受到崇敬,并且根据他终于得以听闻的真实告白,撰写着充满苦恼的书!有的人说他在安纳托利亚流浪,声称要打倒那些笨蛋君王,领导着一个用他的预言及诗文蛊惑而来的团体,并叫我也到他那儿去!为了忘记他,为了用未来的那些可怕的人及他们可怕的世界来自娱自乐,也为了充分享受自己的幻想,我花了十六年的时间来写书。在这十六年间,除了这些传言之外,我还听说了其他的各种说法,但我一个都不相信。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这样。有时当我们把金角湾遥远地区的房子当做牢房时,有时当我们等待怎么也不来的别墅或皇宫的邀请时,有时当我们饶有兴致地彼此憎恶时,有时当我们相视而笑,为苏丹写着另一篇文章时,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俩会同时突然专注于一个个小小的细节:早上我们两人一起看到的湿漉漉的狗,晾在两棵树间一排衣物的色彩与形状中隐含的几何学,道出人生的对称性的一个口误!现在我想念最多的就是这些!因此,我回到了这本有着自己身影的书,想像一些好奇的人会在我们死了多年或许是数百年后阅读此书,更多地幻想他自己的而非我们的人生。我真的不是很在乎是否有人看这本书,因此,即便不是非常彻底,我也在书中隐藏了他的名字。为了再度梦到瘟疫期间的那些夜晚,再度梦到在埃迪尔奈的童年,再度梦到在苏丹的花园里度过的愉快时光,再度梦到第一次在帕夏宅邸看到没有蓄须的他时我后背上感受到的一股寒意,我又回到了这本书。人人都知道,要找到我们失去的人生和梦想,就要再次梦想这所有的一切。我相信我的故事! 最后,我就来讲一讲我决定完成这本书那天的事,以此来结束这本书。两个星期前,当我再次坐在我们的桌子旁,试着构想另外一个故事时,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伊斯坦布尔方向的路上过来。最近都没有人给我带来他的消息,或许因为我善于对访客们守口如瓶,所以也不太相信以后他们还会再来。但一看到这位身着披风、手持阳伞的奇特旅客,我马上明白他是来找我的。他还没进到屋子里,我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的土耳其语与“他”的有着同样的错误,只是不像“他”那么多。不过,进屋之后,他马上换成了意大利语。看到我酸着脸未作任何回应后,他用蹩脚的土耳其语说,他以为我至少听得懂一些意大利语。随后,他说,他从“他”那里得知了我的名字及我是谁。回国后,“他”写了一堆书,描述他在土耳其人之间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冒险经历,以及那位热爱动物与梦境的苏丹,还有那场瘟疫和土耳其人民、我们宫廷的规矩及战争中的规则。由于贵族,特别是贵妇人之间,刚开始流行对神秘东方的好奇,“他”的文章大受欢迎。“他”的著作拥有许多读者,同时“他”在各个大学里讲课,变成了富人。此外,“他”的文章中的浪漫激情虏获了昔日的未婚妻,使她完全不顾年龄问题,与丈夫离了婚;他们结了婚,买回了因家道中落而卖掉了的家族旧宅,在那里住了下来,将房子和花园整修成了原来的样子。我的访客知道这一切,是因为曾赞赏“他”的著作而造访过“他”家。“他”非常客气,给了访客一整天的时间,回答了他的问题,并再次讲述了“他”在自己书中所写的冒险经历。就在那时,“他”详详细细地谈到了我。“他”正在写一本关于我的、名为《我所熟知的一名土耳其人》的书,在书中,“他”准备把我一生的故事呈现给“他”的意大利读者,从我在埃迪尔奈的童年开始,到“他”离开我的那一天,并且还将辅之以“他”个人对土耳其人的特性的评价。“您跟他说了这么多自己的事!”我的访客说道。接着,为了给我一个惊喜,他回忆了他读过几页的那本书中的一些细节:童年时期,我无情地痛打过附近街坊一位儿时友人后,我感到了羞愧,伤心地哭了;我很聪明,六个月内就全盘掌握了“他”教给我的天文学;我非常爱我的妹妹;我笃信我的宗教,总是做礼拜;我很喜欢樱桃果酱;我对继父的职业——缝被工作特别感兴趣,等等,等等。在他对我表现出了这么多兴趣后,我知道不能冷淡对待这个笨蛋,像他这样的人必定充满好奇,于是我带他逐个房间逐个房间地参观了我的屋子。后来,他对我的儿子和他的伙伴们在花园玩的游戏深深着迷,不仅是棒击木片,他还让他们讲了捉迷藏、跳马以及他所不太喜欢的骑长驴等游戏的规则,并记在了本子上。这时他说,他是一个土耳其人的朋友。当我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做而在下午带他参观我们的花园,介绍盖布泽以及多年前和“他”一起居住过的屋子时,他又说了同样的话。当我们在他相当感兴趣的食品储藏室里小心翼翼地走在果酱瓶与泡菜坛、橄榄油与醋罐子之间时,他看到了我请一位威尼斯画家画的油画肖像,这时,他又进一步地像是透露什么秘密似的说,事实上,“他”并不是土耳其人真正的朋友,“他”直言不讳地写出了他们丑陋的事。“他”写道,我们现在正在走下坡路;“他”像谈论塞满旧垃圾的脏碗柜一样谈论我们的头脑;“他”说我们不会再有好转了,除了向他们投降,我们没有其他的出路;而此后我们会有数百年一事无成,只能模仿我们投降的对象。“但是,他本想拯救我们的。”我插嘴,希望他就此打住。他立刻回答说,没错,“他”甚至曾为此而为我们制造了一个武器,但我们不了解“他”。一个雾气弥漫的早晨,这部机器就像在暴风雨中触了礁的海盗船残骸一样,陷在了令人作呕的沼泽里。接着,他又补充说,是的,“他”的确曾经非常非常想要拯救我们。但这并非意味着“他”就没有魔鬼般的邪恶。所有天才都是这样的!他拿起我的肖像,一边仔细端详,一边嘟囔着一些关于天才的话:如果不是落入我们手中当了奴隶,而是在自己的国家过自己的人生,“他”甚至可能成为十七世纪的达?芬奇。后来,他回到了他所喜欢的有关邪恶的话题,说了一两个他脑中大约记得的关于“他”贪财的流言。“奇怪的是,”他随后说道,“您根本没有受他影响!”他说,他已经了解了我,喜欢上了我。他还表达了自己的惊讶之情:他无法理解,共同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两个人,彼此为何如此不相像。他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问我要我的画像。把画放回原处之后,他问我,他是否可以看看那些被褥。“什么被褥?”我疑惑地问道。他显得相当惊讶,问:“你不是靠缝制被褥来打发时间的吗?”这时,我决定把那本已经十六年没碰过的书拿给他看。 他变得非常激动,说自己看得懂土耳其文,对任何有关“他”的书,当然都很有兴趣。我们上了楼,来到我那间朝向后花园的书房。他坐到了我们的桌子旁。十六年后的此刻,我就像是昨天才放下了那本书似的从我把它塞进去的地方找到了它,把书摊开在了他的面前。虽然有点慢,但他还看得懂土耳其文。他带着我在所有游客身上看到的、令我十分生气的那种不需离开自己可靠而安全的世界就能得到惊喜的欲望,沉浸在了我的书中。我让他独自一个人待着,自己来到了花园,坐在覆有稻草垫的睡椅上,从这个位置,我可以从打开的窗户中看见他。刚开始,他显得很愉快,还探出窗外对我大喊:“您显然从未去过意大利!”但他很快就忘了我的存在。我在花园里坐了三个小时,偶尔以眼角余光打量打量他,等着他把书看完。看完了,他也就明白了。一脸的尴尬。他还喊了一两遍那座白色城堡的名字,那座在吞噬了我们武器的沼泽后方的城堡。他甚至白费力气地试着想和我说意大利语。然后,他转头看着窗外,沉思着,想要消化他所读到的东西,减轻他的惊讶,也顺便稍事休息。我愉快地看着他先是注视空虚无垠的一点——就像这种情况下人们通常都会做的那样,注视着并不存在的焦点;接下来则如我预期的,他看到了——现在他站在窗口看着他所看到的东西。是的,我聪明的读者必定已经明白了,他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愚蠢。如同我所期待的那样,他带着一种强烈的欲望开始翻我的书。我兴奋地等待着他找到那一页,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他所想要找的那一页,读了这一页。接着,他再次从那朝向后花园的窗子,看着他所能看见的东西。当然,我非常清楚他看到了些什么: 桌上一只镶嵌珍珠母贝的盘子中放着桃子与樱桃,桌子后方有一张垫着稻席的睡椅,上面放着与绿色窗框同样颜色的羽毛枕头。现已年近七旬的我坐在那里。更远处,他看见一只麻雀栖息在橄榄树和樱桃林间的井边。再往远处,一架秋千被长索挂在核桃树的高枝底下,在似有似无的微风中轻轻摆荡。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