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神的拉面 作者:多纪光 内容简介 人生,就是一场不断发掘美食的旅行!七十三岁新人作家多纪光发表如此宣言。早年的公司上班族生活让他有机会巡游各国,品尝到各地美食,同时,伴随美食听到了光怪陆离的故事。退休后,老人决定把这场美食之旅记录下来,经过时间的沉淀,加入不同国家的特色调味料,完成一桌口味迥异的大餐。 神的拉面 1? 前往浦冈 “喂,胜间,营业部东野丽子的老母亲活到九十岁,寿终正寝了。我抽不出空,你能不能代替我参加葬礼。地点在山阴的浦冈,稍微有点远。” “不行不行,我这种无名小卒可不够资格。让寺井课长代替您去怎么样?他看着很有威严,不正合适吗?” “哦,他可是个一脸刚正威严的男人,比起我们这儿,他倒是更适合去殡仪馆工作呢。不过那天他要去税务局,脱不开身。” 即使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横田课长也会一脸急迫,犹如世界快要灭亡了一般。其他同事都默不作声。而我,因为计划要去一家新开业的拉面店试吃,无论如何都想避免此次出差。 “我手头正忙着做上半年的决算呢。” “你只会帮倒忙吧。” 确实,我干活抓不住要领,计算起来也很慢,但横田课长这么说也太过分了。他这人过于严厉,发现报告书上有个错别字都要至少训斥我们一个小时,连来送年终礼的快递小哥都被他挑过毛病。因此,就算他工作起来一丝不苟,部长对他的评价也不是太好。 看到我不情愿的样子,横田课长抓了抓长长的下巴,突然换上一副轻蔑的笑脸。 “你的兴趣是到处吃拉面吧?对拉面的兴趣远远大于工作,对吧?说起来,去浦冈的话说不定能碰上美味的拉面店哦。没有比你更适合这件工作的人了。” 这个男人真是完全不明白。拉面本是源于中国的食物,没想到传入日本后更加出名。经过喜爱珍馐美馔的都市人的切磋、研究,如今拉面已经上升到日本文化代表的高度。在听不到美食家批判之声的乡村,怎么可能有美味的拉面! 同事中野在一旁帮我说话。 “胜间没参加过葬礼,连怎么烧香都不会。再说,他有点斗鸡眼,长得像搞笑艺人。这样的长相,再加上万一弄错了烧香方式,其他参加葬礼的人看到他慌里慌张的样子都会忍不住发笑吧。” 这家伙就爱多嘴!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倒打一耙。 “笨蛋!参加葬礼只要去献香就行了,谁都做得到。烧香的时候只要皱起眉头,学着前面的人的样子做就行了,去吧!” 我向朋友借了葬礼用的礼服。前往那个小乡村要先坐飞机再转山阴线,要花不少时间。我估算着,提前一小时从横滨出发,打算路上用漫画杂志和任天堂的NDS游戏机打发时间,结果一路顺畅,提前两小时就到达了。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破旧小乡村,静静地躺在一片慵懒的光线中。被时代遗弃的斑斑驳驳的公用电话亭;订在住家外壁上的、用搪瓷釉烧制出来的颇具年代感的肥料广告牌;还有一幅宣传村内相扑大赛的海报,经历过风吹雨打,就快要剥落了——这些画面依次进入我的视野。 车站前左首边的角落里有一幅巨型向导图。向导图画得很简略,而且久经日晒已经褪色,不过还是能大概看出这个乡村的整体布局。车站前有一条勉强算得上双车道的路,呈弧形通向远方的群山。这条路的东西两侧各有三条与其平行的路,横向又有五条有些歪斜的小路与之相交。整个村一共就这么几条路。眼下正是过午时分,却几乎看不到人和车。放眼望去,商铺都拉着卷帘门。看来经济不景气的浪潮已经波及日本的每一个角落了。 车站后面是一条还算宽阔的柏油路,穿过一片松树林,通向海边。路的尽头只有一家渔业合作社。为消磨时间,我走到了海边。岸边停靠着九艘渔船,系在一起。有位渔夫坐在一个箱子上,眺望着大海,除他之外再无别人。我看了看表,才过了二十分钟。这里的时间过得真慢,像祖父家的大挂钟一样,指针慢悠悠地移动。 我回到车站前的广场上,环顾四周。连一家便利店都没有,午饭可怎么办呐?我有些担心起来,便留神看车站前的店铺。发现有一家小店,门口立着一块满是尘埃的招牌,上面写着“盖饭、套餐、中华荞麦面”。那不是一家小饭馆嘛!虽然从外观看起来没什么特别,跟周围那些店一样冷冷清清,毫无客人进出的迹象,不过我却感受到一种生火烧汤的拉面店所特有的温暖。我注视着那家店,打起了一些精神,突然觉得饥肠辘辘。 我一边祈祷着这家店还在营业中,一边走到店门口。门口挂着一块深蓝色的布帘,久经日晒而有些褪色发白,且有多处磨损。布帘上没标店名,大概因为这是当地唯一的站前餐馆,所以压根儿没有起名吧。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心悸,随即停下了脚步。但最终我没有理会这种不祥的预感,伸手推开了拉门。 而这一推,竟成了日后那惊人命运的开端。 2? 站前食堂 “打扰了。” 连接土间的店面差不多六张榻榻米大,随意摆放着四张破旧的四人桌。店里没有一个客人。我挑了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 入口边坐着一个有些年纪的寸头老伯,穿着背心,脖子短粗,正借着从玻璃门外射进来的秋日阳光看一份《山阴日报》。其他店至少会用一声“欢迎光临”迎接客人,这位老伯却一言不发。 老伯五十岁上下,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五官像被随意丢在脸上似的,只靠一副粗玳瑁框的眼镜勉强维系在一起。脖子上有很多赘肉,凸出一圈,像挂了个轮胎似的。他那张大脸满面通红,真怕他犯蛛网膜下腔出血倒地。 老伯手里的那份报纸像是已经反复阅读过许多遍,上面到处都是油渍和面汤一类的东西。他透过老花镜朝我这边瞪了一眼,又将视线收回去,若无其事地继续看报。这种态度与其说是无视,更像是在表达不欢迎。只见他沙沙地抓了抓半白的头发,任凭头皮屑散落到报纸上,然后站起身,鼓起腮帮子对着报纸吹了吹,头皮屑便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金光飞散到了地上。 这是开饭店的人绝不应有的行为。老伯叠起报纸,往榻榻米上一扔,然后用不情不愿的口气跟我打招呼。 “客人,你是外地来的吧?” 都没有要给我倒杯茶的意思。 “从横滨来的。” “来干什么?” “去参加东野家的葬礼。” “怪不得。很少有外地人来浦冈。因为这里不是观光地,没什么可看的。也没有大公司、大工厂,一天只有五趟慢车经过。就算车上乘客多,也都是去出云、松江一带的。除非参加红白事,没人会在这个站下车。” “不过,这里不是个很休闲的地方吗?在横滨那种喧嚣的大城市住久了,就会想移居到这种充满乡土风情的地方来。” 听到我这番违心的客套话,老伯那栗子状的圆眼睛瞬间放出犹如超新星爆发一样的光。但他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移开了视线,眼神也恢复到原来阴沉沉的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哦,是东野家老婆婆的葬礼吧?这么说来,倒是有阵子没见到她了,原来过世了啊。那个老婆婆呀,六十五岁的时候丈夫过世,刚守完一周的孝七就开始操持家业,开了一家布料店,生意做得欣欣向荣。她的身子骨可是令人吃惊地硬朗啊,没想到过世了,大概是太过辛劳了吧。” “遗体告别仪式过一会儿就要开始了,在那之前我想先吃点东西。” “你想吃东西啊?” 这里是餐馆吧,我可是为了吃午饭才进来的,竟然问我是不是想吃东西,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我看了看墙壁,估计上面贴的菜单至少也是十年前的了,大部分褪了色,有些甚至剥落了。菜单上写着“拉面五百日元,蘑菇拉面七百五十日元”,此外还有亲子饭、炒饭等,都是些小餐馆常见的食物。 店里面有个小神龛,神龛里摆着一个有啤酒公司标志的玻璃杯,杯里胡乱地插着三枝野菊花。在这样一个地方吃饭,绝不可能对食物的味道抱以期待吧。 我不想浪费钱,便说:“来碗拉面吧。” “哦,蘑菇拉面?”老伯的视线仍集中在报纸上,淡淡地回了一句。 “不,就要普通拉面。” “我这里可没有什么不要钱的食物。” “我要一碗五百日元的拉面。” “我这里的蘑菇拉面可是山阴第一。来这里的客人全点这个。” “那个,我并不是太饿,来一碗拉面就行了。” “别那么客气啦,来碗蘑菇拉面吧。” 我看了看装傻的老伯。他是耳朵不好使吗?我将嘴凑到他的耳边说:“拉——面——” “是蘑菇拉面吗?” “是没有蘑菇的拉面!” 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冲老伯使了个眼色,然后靠着墙,手指着菜单再次叮嘱说:“要这一个。” “这样啊,你早点儿说明白就好了嘛。喂,克子,客人点了一碗蘑菇拉面。” 店里有一条昏暗的走廊,厨房似乎在那条走廊的深处。 “好,一碗蘑菇拉面。” 远远地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应该就是从厨房那里传来的。 3? 爆发前夕 透过玻璃门射进来的晚秋的阳光,慵懒地照在肮脏的桌子上,桌上只有一次性筷子筒和酱油壶。山阴线的柴油火车两个小时都不来一辆,每当火车开过来的时候,车站那里就会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火车开走后,这里就仿佛进入了无声的平行宇宙空间,两小时内保持着沉寂。 榻榻米间里立着一根ABU钓竿,大概是老伯的爱好吧。墙上还挂着巨大的真鲷和鰤鱼拓本,不知道是不是老伯用自己钓的鱼做的。拓本非常粗糙,一看就是外行做的。看起来就只是在圆形的鱼身上用墨水胡乱涂抹了一番,再盖上一层日本纸摩擦了一下。墨水印迹呈放射状飞溅出去,拓本上有用潦草字迹标注的制作日期,时间是昭和三十九年(一九六四)五月八日。看来老伯最近都没钓到什么大鱼。 我的脚碰到了一个东西,低头往桌子底下看,发现一只猫卧在那儿。毛发是褪了色一般的淡褐色,和老伯一样,又胖又脏兮兮的,身上还有好几个地方秃了。大概是营养不良或者生病了吧。想到这里我连忙缩回了脚。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和这样的老伯一起生活,堆积了很多压力。秃猫瞥了我一眼,又开始舔自己的前腿,它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触怒了我,我便用脚尖戳了戳它,没想到它突然一口咬了上来,大概是瞧不起我这个外地来的人吧。不过话说回来,在客人吃饭的地方饲养动物,这家店的做法实在是太差劲了。 我看着窗外,盯了一会儿车站方向。完全没有出站的乘客,当然也没有其他客人光顾这家店。 “请问,还没有好吗?” “才过了一个小时啊。” “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 “那又怎么啦?” “我接下来还有事呢。” “烦死了,区区一个客人还那么吵。给我闭嘴。” 我瞪着老伯,老伯也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白处浮现出粗大的血管,外眼角堆积着厚实的黄色眼屎,像小团子一样粘在眼睛边。 如果这个时候,屋外那淡淡的秋日晚霞洒落到我和老伯之间,一定会被我们俩放射出的愤怒视线贯穿,变得支离破碎吧。在这个乡村里无声流淌的时间仿佛无穷无尽一般,被我那混杂着愤怒、可悲和期待的心情染上了斑驳的色彩。我无法抚平心中的忐忑,只能祈祷拉面快点儿做好端上来。 “话说回来,下午我要去参加东野家的葬礼,但是忘了带花束过来。您知道哪里有卖花的吗?” 老伯不知道动了什么念头,突然开始大声朗读起《山阴日报》来: “佐加井郡的佐加井市与印度尼西亚的马塔兰市就建立姐妹城市关系一事达成一致意见。十月二十一日佐加井市将在公民会馆接见来自马塔兰市的十名权威人物,并召开庆祝大会。我方的出席代表是井上源太郎市长、田尻淳之助教育委员会会长。” 读到这里,他用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我的脸,我感觉就像被一条粗糙的大舌头上上下下舔了个遍。他的注视持续了二十几秒,我有些招架不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么一盯,我觉得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低下头,垂下眼,苦闷地忍耐着这莫名其妙的凝视。我感到胸闷气短,精神也快要崩溃了。 我为自己愚蠢地走进了这家店感到深深的后悔。我想起已经过世的父亲经常对我说的话,人可能会突然在某处遭遇意想不到的灾难,所以千万不要忘记随身携带某年大年初一从镰仓八幡宫求得的“武运长久”护身符。 为什么这个老伯非要让我吃蘑菇拉面呢?为什么我要在山阴地方的偏僻山村里遭这种罪呢?一种想要尖叫的冲动已难以抑制,即将冲出喉咙,但一向懦弱的我却不敢大叫。为了泄愤,我用尽全力,踢了桌子底下的那只秃猫一脚。猫就像炸开了一般,迅速飞窜出来,跳到老伯身上,随后又踩着他的脑袋纵身跳上了神龛。只见那只猫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身子胀得鼓鼓的。老伯张口结舌地抬头看着神龛处的猫。 我盯着老伯脑袋上的搔痕,心里一个劲儿地向神灵祈祷。希望北朝鲜那边这就按下发射键,送一颗核弹到这家店来,把我和老伯一起炸飞,让这一切立刻完结。 4? 拉面狂人 终于,蘑菇拉面端上来了。老伯把面碗往我面前的桌子上一掷,丢下一双筷子。 “蘑菇拉面”装在一个蚬贝壳形状的碗里,看起来很廉价,边沿还有几个缺口。不过拉面本身非常诱人,上面铺着大量的茶树菇和舞茸,做法上似乎保留了食材的原汁原味。作为一名吃遍各地美味拉面的食客,我一眼就看出这碗面的制作相当费功夫。 我先用勺子舀起热乎乎的面汤尝了尝,没放任何人工调味料、骨汤调料之类的东西,是“纯天然、无添加拉面”。汤底是用利尻海带、蘑菇、土鸡、本枯节等材料熬出来的,口感是传统日式风味,可谓清而不淡、鲜而不腻。 蔬菜的处理也花了很多心思,恰到好处地引出了它们天然的甜味。汤里还撒有飘着清香并带有轻微苦味的炒葱,这样的搭配简直绝妙透顶。哪怕在东京,能做出此等口感的拉面店也屈指可数。 叉烧肉的味道也非同寻常。“叉烧”,根据其字面含义,本应指经过烧烤的猪肉。然而很少有拉面店使用正宗的叉烧,大多数用的是煮的猪肉。烤猪肉是决定一碗面香味好坏的关键,这家店一定使用了最高级的黑猪肉进行预先调味,然后浸在一种名叫“红糟”的红色酱汁里,最后再用炉灶慢慢地烤出香味来。 巧妙地保留了烤猪肉柔嫩的口感和浓郁的香味,能做到这种程度,可以说手艺非比寻常。猪肉中适度的脂肪融化开,和茶树菇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口感醇厚。这碗拉面的味道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 面条的口感也不错。面条呈黄色,是因为碱水发挥了作用,使面粉中的黄酮类物质显色。很明显这是手打面,面条卷曲而微带弹性。虽说是细面,但吃到最后也没有被泡涨,面在汤中根根分明,强调着自己的存在。 这碗“蘑菇拉面”的筋道面条是用高筋小麦粉制作,手工拉细,在短时间内迅速煮熟捞出。以放入汤汁中的面条来说,它的细度已经达到了极限。煮好捞起的快速程度也要以秒来衡量吧。 绝妙的烹煮方法,能让人感受到名叫克子的料理人多年来练就的熟练度,及其性格中纤细的感性成分。如果这一刻她就在我眼前,我应该会站起来拍手称赞吧。我将面汤一滴不剩地喝完,闭上眼,品味口中残留的余味,为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的这场意外邂逅深深感动。 差点儿忘了说,我可是圈内人才知道的真正的拉面怪人。我周游全国,吃遍三百多家拉面店,一直在寻找终极美味。我对拉面的追求还不仅仅停留在吃上。两年前,我将自家厨房进行改造,并收集各种食材,周末就反复试做,调整口味。不自己试做就无法了解美味的关键所在,这也是我的自信来源,我可不想被人说成是“自以为很懂拉面的人”。 但我实在无法理解,山阴的一个小乡村里怎么会有如此绝妙的拉面,而且为什么要逼我吃我没点的“蘑菇拉面”。说不定,就算我在这家店里点的是猪排盖饭或者烤肉套餐,再或者是咖喱饭,最后端出来的都会是“蘑菇拉面”吧?还有,为什么我会对一个顽固的老头子口出不逊,搞成糟糕的对立关系? 我偷偷瞟了老伯一眼,发现他正以评估的眼神斜视着我。看来,他一直在观察我的吃相和表情。 吃完拉面,额头上冒出些许汗水。我掏出七百五十日元放在桌上,打算起身离店—— “喂,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你问我去哪里??我要回去了啊。谢谢款待。” “小伙子,吃完东西后评论一句好吃还是不好吃是应有的礼貌吧,怎么什么都不说就要走?” 本来我挺想给个“非常美味”的评价,但经历了刚才那么多的不愉快,现在我可不想那么说。 “还行吧。” “什么?吃了我家的蘑菇拉面居然只说‘还行’,这算怎么回事儿!” “我这是在肯定您家的拉面啊。” “像你这种家伙怎么可能懂拉面的味道。” 我强压心头的怒火。 “我至少吃遍了东京和横滨所有有名的拉面,你家的拉面和那些店相比并不逊色。” “大城市的那些家伙制作的食物不过是徒有其表,都是‘伪品牌’,什么‘细面’、‘浓郁’、‘多油’,还有什么‘浇头’,都是嘴上说说,乱用词装样子。实际上都难吃得让人贫血发晕吧?” “不是那样的。” “说什么大话!你倒是说说看,吃了我家的蘑菇拉面,觉得它好在什么地方?!” “那个??”我立刻在脑中整理词汇。不能简单地说“好吃”或者“难吃”,而是要正正经经地评价食物,这可相当地不容易。 “首先,面条很不错。” “那当然了,那是我家自制的面条。你知道那种卷曲的面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是手工揉制的卷面吧?我自己也做过。把揉好的面放在案板上,双手包住使劲揉。这种做法不但麻烦,还需要很大的力气。” 我一边说一边做出揉面的动作。 “没错。那汤汁又是怎么做的?” “面汤是拿一只整鸡用小火炖半天,加入大量蔬菜提味,接着再加入用高级利尻海带和本枯节煮出来的汤汁,最后淋上酒和酱油调味。” 老伯沉默地听着我说的话。 “这样做出来的汤汁会有多重味道。喝进嘴里时,会首先感觉到美味滑过舌尖,当你以为这味道会就此滑进胃里时,却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美味再次回到舌尖,让你品尝到第二重惊喜,之后再顺着喉咙滑下去。不过,你这么做拉面费用非常大,会亏本吧?” “我可不是为了挣钱!” “果然。” “那你知道为什么要将蘑菇用于拉面吗?” “油脂和菌菇类是很好的搭配,菌类的鲜味融在油里,味道会被提炼出来。你用的舞茸和茶树菇都是野生的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当然了。虽然不加蘑菇也很美味,但加了以后味道就更浓郁了。” “加和不加会是不同的美味。” “里面还放了一种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猴头菇吧。” 老伯的眼里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光辉。 “最后一个问题。这碗面是谁做的?” “刚才听到你说是克子小姐。” “这是我花了三十年研究出来的味道,我传授给了克子。刚才你说‘还行’,对吧?那究竟是哪里不满意,老实说出来!” “我可以说实话吗?你不会生气吗?” “废话,快说实话!” “我并不是有所不满,只是觉得最好再自然一些。” “什么??” 刚才带给我那么多不愉快,这下我可不想客气。 “也就是说,这碗拉面一看就知道用了各种技巧,手艺卖弄得太明显了。” 这种耍小聪明一样的技巧还太稚嫩,我刚想这么说,老伯已经发怒了。他将憋得通红的脸凑到我面前,几乎就要贴上我的脸。我吓得后退了一步,老伯将脸转向厨房方向,说:“喂,克子,快出来!” “知道了,我就来。” 过了好一会儿,克子才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掀起走廊口的门帘,出现在我们面前。 5? 克子登场 我本以为能做出这种拉面的人,一定是一位年纪比较大的厨娘。然而克子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是个年轻姑娘。她的身材有些胖,大概是因为一直在山阴地区生活的缘故,肌肤白得接近透明,让人不由得想到雪米糍。长相嘛,勉强也能称为美女。她穿着一件黑色毛衣,胸部高高地隆起,脖子和老伯的一样粗短,嘴唇又大又厚,用暗红色的口红涂出了一个比原唇形小一圈的唇印,大概是想伪装成樱桃小嘴吧。 克子不戴眼镜,但有些对眼,看起来像是高度近视。她的下巴很饱满,显示出刚强的意志。长长的头发随意地用橡皮筋束在脑后。 黑色毛衣的袖口卷到了手臂上,两只胳膊壮实得完全不像普通的年轻女子。这大概是因为经常自己打面的缘故吧。粗壮的腰身把牛仔裤撑得紧绷绷的,这倒也没什么,就是凯蒂猫图案的围裙穿在她身上实在很不搭。额头和脖子处隐约透出青色的静脉血管,带种奇妙的性感。但不管怎么看,都无法把这个姑娘的形象与“蘑菇拉面”那纤细的美味联想到一块。 “克子,这个男人给你的拉面挑毛病呢。” 老伯用手指着我,又对女儿使了个眼色。克子把小眼睛眯得更细了,然后从脚开始把我打量了一番,视线落到我的脸上后停止了移动。 克子将那双斗鸡眼凑到我跟前,近距离地观察,像是恨不得要在我的脸上挖个洞。接着她突然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扯到她身边,开始观察我的手指粗细度和手臂肌肉的情况。她的身上散发出青葱和茶树菇的气味。 “真的吗?好狂妄啊。长着这么一张脸竟然挑剔味道,难以置信。”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要是能再美味一点就好了。” “那你说该怎么做汤?” “那个,比如说久留米拉面通常用的‘回笼汤’,怎么样?一个锅里是熬制多年的老汤,另一个锅里做新汤,再用新汤和鸡架、猪骨这一类东西一点点地去补充用掉的老汤。那种汤回味无穷,不过要保持味道的稳定很困难。一般拉面店都采用一次性的汤。” 克子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汤里面为什么要放根菜、叶菜这些东西吗?” “怎么问这么基础的知识?当然是为了引出汤的甜味来。拉面的汤是以味道醇厚的油脂为中心的,增加甜味可以缓和油腻的口感。为了使汤具有自然的甜味,就要放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蔬菜,对吧?” “我们用的叉烧其他地方可没有哦。是用特殊材料做的,要猜出我们用的是什么可不容易。” “猪肉是筑波的三元猪吧?我猜对了吗?吃进去的口感跟一般的猪肉不一样呢。横滨市里的拉面店一般都用神奈川县产的高座猪。你们用的是大林养猪场用传统方式饲养出来的猪吧?是我的话,会订购从西班牙进口的伊比利亚黑猪,而且要最上等的,用橡果喂养大的黑猪。国产猪的肉,咬下去后渗出来的肉汁的鲜美程度比较一般。” 看得出来,我所拥有的关于美味的知识和用词的感性,使老伯和克子感受到了压力。这样的情形使我越发得意忘形。我知道这是我的坏毛病,却总也改不了。虽然我在公司里做会计的能力不怎么样,但论及拉面知识,我坚信不输任何人。 “你们做的拉面只能说很美味,但缺少那种令人沉沦的东西。” “令人沉沦的东西是什么?” “感情。好比被美国流行乐手玛丽亚?凯莉的酥胸压住一样,令人无法抵挡的性感滋味。又或者像演艺圈的人都爱吸食的海洛因那样,明知会毁了自己,却也抵挡不住那恶魔般的味道。” “跟我来。” 克子把我带进了厨房。昏暗的厨房整理得非常整齐,一口大锅里煮着热水,大概就是刚才煮面的水吧。克子努了努下巴,意思是让我做。 “面该怎么煮?” 克子一下子击中了核心,我也精神抖擞。我借了她的围裙系上,把衣袖卷起来,用头巾包住头,免得头发掉到汤里。我把锅里的热水倒掉,又装了水烧开。然后将整齐地摆放在一个盘子里的面团一个接一个地揉开,下到锅里,一连下了二十个。沉到锅里的面团过了一会儿就轻飘飘地浮了上来。水汽缓缓升起,厨房里飘着一股面的清香。这面条本身就很不错。等面条都煮开后,我用笊篱把它们全部捞起来扔掉,再把剩下的最后一团面小心翼翼地下到锅里。 “煮面的水浑浊了就必须换掉,但新烧开的水也不好。就像澡堂里的水一样,新烧的水对身体不好。要把面煮得柔软又好吃,必须用下过几十次面的汤。这才是终极煮面法。” 我捞起一根浮起来的面条,用指尖切了一下试了试软硬度,然后递给老伯。老伯将面条夹进嘴里,才咬了一口就发出呻吟声,像头部冷不防吃了一击的熊一样,大张着嘴。 “你还真行哪。” “光是这样还不够呢。” “你还要追求到怎样的地步?” “终极拉面。” “啊?” “该怎么说呢,就是好吃到让人觉得,吃到就能死而无憾了的味道。” 老伯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并一蹦三尺高。 “喂,克子,把这个男人抓住。” “知道了,这个人可以。” “喂,我女儿说可以了,你合格了。恭喜恭喜,和克子结婚吧。” 老伯突然说出的这句话,从我的右耳钻入,贯穿左耳而出,期间在我的脑内几度回响。过了好一会儿,我脑袋里的回音才全部消失,却依然未能理解究竟听到了什么。 “我是说,让你和克子结为夫妇。” “怎么可能?!这种事太不合逻辑了吧?突然提到结婚,让我怎么办?我这边也要考虑的啊。我现在要去参加葬礼,葬礼完后回横滨,回去以后我要上班,还有其他很多要忙的事。也就是说,那个——” 克子从背后倒剪住我的双臂,不容分说地抓着我的脑袋,把我的脖子扭向她的方向,强迫我和她接吻。 “啊,等等,再扭下去我的脖子就要被你扭断了!” 我想挣脱,双手却被克子牢牢抓住,无法动弹。克子从我身后伸出左手抓住我的双手,右手则把我的手臂扭起来,又是按又是捏,确认皮肤的弹性。随后她握住我的手腕,捋了捋关节。又把手伸入我的两腿之间量了量腿的粗细,然后又像挑选西瓜一样轻轻叩了叩我的脑袋听声音。我竭力挣扎,然而常年打面练就出一身肌肉的克子却不为所动,在我身上为所欲为。我一会儿被她勒住,一会儿被扭来扭去,一会儿又被弄成一团,感觉好像变成了一团面。 克子用左手环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头夹在腋下,捏住我的鼻子。我喘不过气来,便张开嘴。她伸进两根手指,左右扯动强行把我的嘴撑开,把脸凑近到快要贴到我的脸上,然后扯出我的舌头,仔仔细细地检查味蕾有没有变粗。终于检查到心满意足后,她才放心地放开了我的头。我终于获得了自由,长叹一口气。 老伯转头看向我说:“我女儿有厨师执照,你就和克子一起干吧。从现在开始认真修行,等终于能制作出你所说的终极拉面的时候,我就把这家店让给你。” 就算我的脑子烧坏了也绝对不会同意他的这个提议。我把已经拿出来的拉面钱塞给老伯,说:“我要告辞了,对不起,再见。” “喂,克子,可不能让他跑了。” “是啊。” 老伯背靠大门站在门前,挡住我的去路,并伸手到背后锁上了门,拔出钥匙。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克子则从正面袭击,别看她身材肥胖,动作却异常轻盈。我就在靠近店门口的地方被两个人夹击,两人扭住我的胳膊,将我按倒在水泥地上。我的脸颊碰触到冰冷的水泥地,身上却贴着克子温暖的肉体,两种触感混合在一起,令我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你已经是我的了。” 章鱼般的厚嘴唇紧紧地贴上我的脸颊、鼻子、额头和耳朵各处,弄得我的脸上满是口水。克子猛烈的喘息声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她那犹如动物一般沉重的身躯把我压得快要支持不住了。 “要不要用这个把他打晕?” 老伯拿起桌上的拉面碗递给克子。 我扭动着身子,刚从克子的身子下面爬出来,拉面碗就在我的耳边摔成了碎片。克子抓住我的左脚踝,试图把我拖向她的根据地——厨房深处的阴暗角落,就像动物把捕获的猎物带回到自己的巢穴一样。我已经被她拖到店面与长长的水泥通道的交界处,陷于一筹莫展的绝境。 突然,我灵机一动,放松全身力气,假装晕了过去。克子吃了一惊,蹲下身来。趁着这当儿,我伸直右腿,朝着她的脸使劲踢了一脚后,全力朝餐馆入口处的玻璃门跑去。 但老伯挡住了我的去路,我鼓足劲用力撞上去,老伯的身体撞到了玻璃门上,门从门轨里脱落,掉了下来。老伯被冲力弹得翻倒在地,像只被翻了个底朝天的乌龟一样手脚乱舞。我斜眼瞟了他一眼,成功跳到店外,脚蹬了一下地,像喷气式飞机起飞时的姿势一样,压低重心向前倾身,飞奔而去。我的双腿一刻也没有停歇,在这个晌午时分不见人影的小乡村里,一路朝举行葬礼的寺院跑去。 6? 暗转 我来到签到处,从口袋里取出奠仪袋,才发现刚才的一阵打斗导致奠仪袋变得皱巴巴的。我把奠仪袋放在手心,仔细抚平后交到签到处,紧张地按照同事嘱咐我的方式在登记簿上签到,随后进入了会场。参加葬礼的大约有一百号人,分坐在两个区域。我在正殿中找了个椅子坐下,这才喘了一口气。我看了眼手表,距离一点整葬礼开始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仪式正肃穆地进行着。 对葬礼并不了解的我看不出这场仪式是属于哪个宗派的,只见三个头上戴着形状怪异的东西的和尚正在用假声诵经。我听着诵经声,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好不容易才确认了场内确实摆着以我们公司社长名义送来的鲜花。为防出丑,烧香的时候我全过程完全模仿前面人的动作,但还是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当我以为可以回去而朝着出口走去的时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我转过头,看到一个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的年轻男人,像警察看守想要逃跑的犯人一样跟在我旁边。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把我从头到脚审查了个遍。 “那个,我现在要去京都,然后回横滨。告辞了。” 年轻男人向葬礼负责人递了个眼色,刚才主持葬礼的白发负责人便走了过来,插嘴道:“别说那么见外的话嘛,接下来要开斋了,一块儿来吧。” “你们这里不是守夜以后开斋,而是遗体告别式的时候就开斋?” “开两次,已经备好大量的酒了。” 葬礼会场的隔壁就是宴会厅,两个会场中间仅用一道矮篱笆隔开。刚才签到处的工作人员正将葬礼参加者一个个带入宴会厅。身处这样的氛围我很难推脱,最终还是被年轻男人抓着手腕带入了宴会厅。 名为“浦冈会馆”的大厅里挤满了参加葬礼的人,我被强行塞到不认识的客人中间坐下,旁边的男人马上开始劝酒,我只好鞠着躬把酒喝完。来的人都是这个村的居民吧。他们兴致勃勃地大声闲聊,大口大口地吃着烧菜和寿司。觥筹交错,这里的人似乎都嗜酒成瘾,此时每个人都举着装有本地特产“滨之誉”的酒杯,不断地碰来碰去。酒酣耳热之时,坐在我旁边、号称是开当铺的秃顶老头问:“客人,你从哪里来?” “我是亡者的女儿工作的那家公司派来的代表,从横滨来。” “哎哟哟,那可真是赶了大老远的路过来,辛苦了。好了,别客气,多喝点。” “我打算接下来就回横滨。” “就算你想走,可过浦冈站的慢车已经没有了哟。快车虽然会经过,但不停站。” 我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多了。我原本计划要坐的回横滨的那趟车早就开走了,最后一班车也没了。 “以前啊,这个地方一旦有人过世,家属就会把附近的人都召集过来,喝酒唱歌,热热闹闹地欢腾七天。葬礼仪式花费十五万日元,喝酒吃饭却要花上百万。没有这么多钱的就把家具什物拿去典当了来办,不这么做的话,那家人的子孙后代会一直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如今这些都简化了,现在这个年代,葬礼一般只办两天。总之,你今天就先住下来吧。” 当铺老头的眼神变得空洞又深邃,像是在怀念过去的美好时代。美食美酒还在不断被端上来,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份巨大的烤伊势龙虾。等一下,伊势龙虾不是办喜事的时候吃的吗?这个地方的风土习俗实在不是城里人能理解的。 酒至半酣,打下手的人和亡者家属也一起坐上桌,场面越发热闹。大厅里还钻进来一只猫,到处逛悠,伺机吃到一些残留的龙虾肉。咦,这不就是车站饭馆里的那只秃猫吗?! 把猫赶走后,一个戴着黑色眼镜,据说是过世的老太太的远亲的男人挤到我身边。我实在喝不下了,便客客气气地推脱。男人挽起袖子,晃动着胳膊上华丽的刺青说:“你不喝我这杯酒,是跟我有仇吗?” “不,我真的不怎么能喝。” “胡说!” 我没法推脱,只能被迫饮下一杯又一杯。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上半身开始剧烈地摇晃。 突然间听到太鼓声,仿佛是以此为信号,一瞬间灯光全灭,大厅里一片漆黑。黑暗降临的同时喧嚣声也戛然而止,一片寂静中只听到一个大概是负责人的声音朗朗响起。 “大家久等了。关于今天的葬礼,请允许我代表丧主来说几句。今天我们为东野本家的梅之婆婆举行了葬礼,她享尽天寿而去,实在值得庆贺。同时,我也要向各位前来参加葬礼的贵客表示万分的感谢。葬礼仪式和开斋宴到此结束。不过大家也知道,接下来我们将要举办结婚仪式和婚宴。咱们村地方小,应邀参加葬礼和婚礼的客人完全相同,不如就直接开始婚宴吧?Areyouready?” 所有人一起龇着牙回答:“Ready!” 喂喂,等一下,我怎么没听说有这回事儿啊! 黑暗中突然响起笙和筚篥吹奏的雅乐。天花板静静地裂开来,十个玻璃球从天而降,洒落大量蓝色和紫色的光斑。 “首先有请新娘。” 突然亮起一道聚光灯束,灯光下的负责人喝得满脸通红,只见他带着不可思议的笑容,敲了敲身后的隔扇。隔扇被粗暴地拉开,光线如泄闸的洪水涌入大厅。隔扇后面的房间灯火辉煌,立着一道金屏风。屏风前有一个超级巨大又厚重、堪称“巨无霸”的坐垫。坐垫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着花纹和服裙裤的中年男人,另一个是身着红白色日式豪华新娘服、头戴白盖头的年轻女人。那不是老伯和克子吗?看到这两个人,我顿时醉意全消。 媒人介绍后,克子深深鞠了一躬,随后抬起了脸。她挺直脊梁,抬起屁股,视线四下打转,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糟了!我察觉到自身的危险,忙弓起身子躲到前面的客人背后。结果前面的客人回过头朝我嘿嘿一笑,站起身走开了。 在连续敲击的低沉太鼓声下,那道聚光灯束在客人们的头上扫来扫去,最终停在无处可藏的我的头上。光线强烈得令我眩晕,在人群中发现了我的克子立刻笑得像绽开的爆米花一样。 “Comehere!My新郎!” 会场立刻笑声荡漾,所有的照明一齐点亮,照得场内如同白昼。与此同时,天花板上的扩音器开始大声播放《婚礼进行曲》。 喝得烂醉、身体无法自由行动的我,被戴黑眼镜的男人和主持人牢牢抓住双手,先将脖子上的黑色领带换成白色,然后被强行架到台上,站在克子身旁。在热烈的掌声中,等候在一旁、长得像野猴子一样的主祭跳着舞过来了。他发出奇妙的声音,举着一根祓串在我们头上野蛮地挥来挥去。接下来是交杯酒仪式,主祭看我犹豫不决,便按住我的脖颈,把我的脸都浸到涂成红色的酒杯里。家属和宾客喝着彩开始了大合唱。 鸢野的山上下起了雨。(然后呢) 村长老头插下了稻秧。(然后呢) 稻苗嗖嗖窜,杂草蓬蓬生。(然后呢) 村长的老婆放了个屁。(然后呢) 熏坏了隔壁住的大叔。(哟哟) 在一阵为喝酒唱歌助兴的太鼓声中,老伯以要打招呼为由,把克子和我领到客人席,挨个儿敬酒。我的头昏昏沉沉的,克子却酒量惊人,一杯接一杯饮得欢。我只能勉强跟上她的脚步。 葬礼时诵经的和尚也加入进来推杯换盏,结果被喝醉了耍酒疯的丧主一把揪住衣服前襟。似乎是和尚刚才诵经的时候跳过了几段,被丧主发现了就开始找碴儿。还有几个对烧香顺序表示不满的家属也加入了争论。 突然有人弹起了三味线,低沉的太鼓声也有了节奏。三个不知何时换好了衣服的客人站了起来,赤裸着一只胳膊,挽起裤腿,开始表演《安木节》。舞者中的一人拉住克子的手,把她拽到了客人中间。 已有些醉意的克子脱掉新娘装、拿掉假发、挽起衣袖、掖起裤管,混入正跳着捕泥鳅舞的人群中。在“呀——呀——呀”的喝彩声中,我也被扯进了跳舞的队列。 天地反转、左右翻腾之间,唯有我那可怜的灵魂彷徨不安。 “好了,差不多该开始演《鹤龟》了吧?喂,会唱的家伙到前面来。” 一个大概是首领的平头男子一声令下,三个年轻男人跳了出来。 “时值青阳,此乃四季节会之始,不老门内日月生辉——” 这三个人虽然年轻,声音却充满张力,动作舞姿也相当到位。喝醉的客人们穿行在他们中间,开始互相投掷中意的坐垫。客人们分成两派,又是争吵又是推来搡去。他们的语速太快,说的又是方言,我听不太清楚争吵的内容,不过似乎是分成“保守派”和“人口稀少对策派”在争吵。“保守派”主张车站饭馆家的女儿不能和外地人结婚,而“人口稀少对策派”认为村里的年轻人都跑去大城市了,应该抓住外地来的男人留在村里,帮助人口增长。 一个“保守派”成员冲到我和克子之间,克子使了个绊子,男人向后倒去,撞破了一扇山水画隔扇,滚到走廊上。“对策派”的大妈们也不甘示弱,她们躲过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坐垫,抓起伊势龙虾的头和没吃完的红白馒头扔出去。就连那只秃猫和克子的假发也在不知不觉间飞到了空中。宴席的每一个角落都闹得不可开交。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我不知何时被人举了起来。原来是克子,她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酒,用胳膊擦了擦肥厚的嘴巴,铆足劲儿把我举到了头上。她带着我从后门逃走,夜晚的风迎面吹来,我在她的头上摇晃着,不禁自问:会被她带去何处?后来听说,我们逃走后,村里人的能量还在持续爆发,犹如《荒山之夜》的剧情一直上演到第二天清晨。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这会儿大概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吧。床上铺着羽绒被,放着枕头。我和克子都全裸,在被窝中抱在一起。四周一片昏暗,没有一点响动,感觉自己远离了人类世界,飘到了比仙女座星云还要遥远的宇宙深处。克子注意到我醒来了,便喘着充满酒臭味的粗气凑到我的脸颊边。她脸上胡乱涂抹的白粉已经剥落,变成了大花脸。 克子的小眼睛眯得更小了,厚厚的嘴唇牢牢地吸在我的脸上,还用怪物般的巨大力量紧紧地抱着我。我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间有种莫名的快感,顿时惊慌失措。这时,我发现那只秃猫蹲在衣柜上,以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观察着我们,便想抬起上半身驱赶它。然而我的手腕被克子抓住,立刻被拖回了被窝。不知为什么,有什么东西高涨了起来,事态的发展令我愕然。身不由己,我只能任其自然发展,最终还是走到了最后一步。完事之后,我在克子的重压下喘着粗气,意识再度朝着六次元那一边飞去。 7? 逃脱大作战 浦冈是个多雪的地方。暴风雪后的清晨,山阴线上跑起了扫雪车,车站前的广场也被忠于职守的工作人员打扫得干干净净,乘客上下车完全没有障碍。饭馆这边,我和克子在老伯的指示下,天还没亮透就被叫起来干活。我挥动着铁铲清除屋檐下和店门前深达一米的积雪,干了整整两个小时。扫雪结束后,我已经累得浑身的骨头都发出咯吱声,肌肉也像要断裂开一样。我像条比目鱼似的趴在榻榻米上一动不动,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但我在公司里可从来没拿过比一刀复印纸更重的东西啊。 “就算不去管它,积雪也会自己融化的吧?一大早又没有客人,为什么要做这么累人的事儿啊?” 老伯擦了一把汗说:“你在说什么啊?在雪国,下了雪就要铲雪,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就跟你肚子饿了要吃饭是一个道理。 “接下来我和克子去准备开店,你一个人把剩下的雪运到车站后面的松树林里去。虽然你可能觉得自己做拉面的本事是最厉害的,但对我来说还远远不够。制作‘终极拉面’的修行,要从打扫厕所和铲雪开始,你给我用点儿心干活!” 老伯努了努下巴,示意我出去。我不情不愿地走到店外,觉得老伯的话荒谬透顶,从而完全提不起干劲,便倚靠在铁铲子上眺望车站。只见一辆山阴线的内燃机车开进了站台,没有一个乘客下车,也没有人上车。山阴线是单轨线,照以往的情况,经过这个站的列车的停车时间应该很长。我四下打量了一番,大清早的,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好机会!我急忙返回店里,注意不被两人发觉,换好衣服跑向车站。 售票窗口没有售票员,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通过检票口,从站台钻进暖气开得很足的列车里。此时还没有一个乘客上车。我心跳得厉害,胸中满怀期待,脚也开始发抖,一个劲儿地盼着赶快发车。 然而,发车时间过了十分钟,发车的汽笛声却依然没有响起。我焦躁不安地等待着,过去二十分钟了,车还是没有要开的样子。我突然不安起来,便从座位上站起来,探出头环顾冷飕飕的站台,看到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男人正好也从车里探出头来。 “请问,这辆车——” 不待我把话讲完,那个工作人员就盯着我的脸说:“车站饭馆家新上门的女婿要是突然不知去向了那可不妙吧?只要你在车上,这辆车就永远不会开。这一点请你牢牢记住。” 说完这些,工作人员就消失不见了。我下车回到家里,看到我老伯没有说任何话,克子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樱花凋零,梅雨季节开始。我注意到季节的变化,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这半年里,我尝试了各种逃脱方法,却通通失败了。公司里的同事们现在都在干什么呢?他们都知道我为了参加葬礼来到了这个小山村,我一直没回去,公司里的人应该觉得担心而去报警寻人吧。不,我希望他们去报了警。 我曾想用店里的固定电话求救,却找不到连接座机与电话插头的电话线。老伯肯定在自己不用电话的时候都把线拔了藏起来,而我当初带来的手机早就被锤子砸成稀巴烂了。 我每天早上都会打开《山阴日报》,瞪大了眼睛看有没有关于我失踪的报道,却一直一无所获。看电视新闻也是同样的结果。我不得不认为,是整个村的人联合起来不向外界透露我的存在。每次一想到城里大概已经没人关心我的消息了,我就越发急躁。不过,若我顺利逃离这里,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对别人说起在浦冈这里的事,会有人相信吗?公司里的人会用怎样的眼神看我?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存在正变得越来越稀薄,这一点令我万分焦躁。 车站饭馆再往前数,第十家店铺是中丸鲜鱼店,我经常去那里为饭馆采购鲜鱼,和老板娘混得很熟。据说她是二十三年前嫁到这里来的,自那以后就从未离开过这个村。 “我没什么别的用意,就是想问问,如果要从浦冈这里出发前往京都,不坐山阴线的话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这么说可能有点抱歉,但我劝你还是别打奇怪的念头。” “啊?” “这个村的人,即使是出门旅游,也需要得到两边邻居、邮局局长、居委会会长、消防团团长、自警团团长、村公所的副村长和村长这八个人的批准。申请表格倒是很容易拿到,但要得到所有人的批准可就相当难了。” 笑容从老板娘的脸上退去,她的表情看起来宛如严冬里浪涛汹涌的日本海。她左右打量了一番,又转过头确认家里有没有人,之后将嘴凑到我的耳边。我闻到她那微胖的身躯传来一股浓浓的海腥味。 “这事要被别人知道就麻烦了,但是,看你长得那么可爱,我就告诉你。你家店后面有个小山崖,对吧?爬上那座山,越过南面的山谷,再登上另一座山——山路很滑,要多加小心——那座山的另一侧有一条县道,沿着县道走到隔壁村,据说再乘坐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就能到京都了。不过谁都不曾走到那条县道,到底存不存在,我就不知道了。” 这个小乡村究竟是否存在能让我逃离的出口呢? 8? 神的味道 决行的日子到了。两天前,老伯和克子都患了感冒,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他们却还都没起床。我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慎重地准备行装。之后摸了摸秃猫的头,骚了骚它的下巴,又给了它一条竹荚鱼头让它听话别吵闹,然后站起身,轻轻拉开玻璃门,向外踏出了一步。这可是我翘首企盼的机会。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绕到后院,走到山崖下面。再往前走可就不能回头了。虽然走在可能会有狐狸出没的树丛中,呼哧呼哧喘着气登山也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但根据中丸鲜鱼店老板娘的说法,我只能选择这条路。 我身体前倾,开始攀爬打滑的土坡。平时除了干店里的活之外从不运动,因此才爬了十五分钟,我就喘不过气来,心脏怦怦直跳。我停下脚步,整理气息后回头看去,透过茂盛的树丛,看到了只有狗屋大小的车站饭馆。它依然和我初次到来时一样,满是尘埃。 我专心致志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已是下坡路。下坡比上坡更需小心谨慎,湿漉漉的泥土坡道很滑,我害怕摔倒,便睁大眼睛看着脚下,在路边捡了一根小树枝握在手里往下走。走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的沼泽地。我站在干涸的沼泽地上,抬起头,越过幽暗的山谷往上看,发现接下来要爬的那座山并不高,便加快了脚步。随着越爬越高,从树叶空隙间照进来的阳光也变得越来越强。当我最终登上山崖时,周围已经完全是一片昏暗的森林,能看到阳光照耀下明亮的县道。 我一路飞奔,冲到铺着沥青的马路上,用双脚好好感受着县道的坚硬。这条路是通往京都的。县道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车经过,只是静悄悄地沐浴在朝阳中。我注意到县道的左边有一个黑色的岔口,能看到远处一条隧道。全日本的隧道都会在入口处标注名称,然而无论我怎么寻找,都没有发现这条隧道的名字。 我走到隧道口,向里望去。隧道里没有照明,中间大概有转弯,所以看不到出口。但能微微看到些光亮,大概是入口与出口处的光线反射到隧道内壁的缘故吧。我扶着冰冷的内壁,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结果发现这条隧道比想象中要短,不到十五分钟就走了出去。我放下心喘了口气,这时却发现前面的道路设了一道栅栏,上面有大大的文字提示:“前方三公里处悬崖塌方,禁止车辆通行。步行者请走临时迂回路。” 我在不到栅栏的地方右转,发现有一条简陋的小路通向森林。要是不赶紧绕到悬崖塌方路段的前面去搭顺风车,就有被追上的可能。这个时候只能碰碰运气试试这条迂回路了。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走上这条小路,分开杂木丛走进森林。 一路前行,一开始郁郁葱葱的森林渐渐变得稀疏,森林里的植被也从山毛榉变成了松树。我走着走着,感觉到周围传来一阵压迫感,异样的紧张感使得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风声里夹杂着一种窃窃私语般的微弱声音,那是我非常熟悉的海浪拍打在岸边的声音,是波涛声! 大海应该在车站饭馆的另一侧,也就是北侧。而我明明是往相反的方向走的,越过南面的山崖后继续往南,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走到海边。但我还是朝着风吹来的方向继续走,突然之间,两旁的树丛消失了,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一片广阔的水域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一片海湾,海岸线蜿蜒至远方,有尖尖的海岬凸起。我脚下的迂回路笔直地通向海岸线,并消失在海里。四下里没有一个人影。 我闻到了什么味道。从海边吹来的风里并没有潮水的味道,现在不是日落时分,面前的这片广阔海域却是淡金黄色的。 我环顾四周,终于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发现了一艘仅供一人乘坐的小船。我走到船尾试着推了推,虽然船挺重但勉强还能推动。我推推歇歇,花了二十分钟才将它推至海岸线。船漂浮在海上,我跳了进去。 我在大学时代参加过划船部,对于划船还是很有自信的。打上岸来的浪头比较弱,我想在这片海域上划船并不是什么难事。通过观察海水表面的动向,我立刻就发现了离岸流。只要顺着离岸流,只需轻轻划动船桨便能轻松前进。 船往海里划,吹来的海风变得越发芬芳,淡黄色的海水变成黏稠的汤汁状。我用船上的水桶打了一点海水喝了一口。咦?这淡黄色的海水不是荞麦面的汤吗?!而且这个汤简直无可挑剔,恰到好处的热乎口感,浓郁度、醇厚度和清澈度都远在至今为止品尝过的所有拉面店的面汤之上,可谓梦幻般的汤汁。我无法想象这样的汤汁是怎么做出来的,非比寻常的美味让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花了这么多年时间研磨手艺,为什么还做不出这么好的汤来? 船继续行进,握着船桨的手突然感到沉重。我用尽力气晃动船桨后提起来,发现它被长长的面条缠住了!我摘了一段面条放入口中。这面条不粗也不细,筋道有嚼劲儿,有着小麦的天然甘甜,口感滑顺,自然地滑进了喉咙。 这煮面的方式,这煮面的程度啊!我开始双手拉扯面条,贪婪地大口吞食。突然,只听“咚”的一声,我的船重重地撞上了什么东西,接着船身开始倾斜。船尾开了一个大洞,汤汁渐渐流了进来。原来是船撞上了巨大的烤猪排。 我落进海里,沉入热乎乎的面汤三米左右,又立刻浮了上来。我用脚蹬水,同时将鞋子、T恤和裤子依次脱掉,让身体变得轻盈;随后挣脱开缠在手腕上的面条,腾出手来拨开水游到烤猪排那里,一口咬住。这猪排真是烤得恰到好处,褐色的表面又酥又脆,里面的肉柔软多汁。两种味道交互进入我的口中。 就算横滨中华街里三个最有名的叉烧名人聚在一起,用最上等的猪排烤,也不如眼前的这个烤猪排出色吧?这个烤猪排选取的材料既不是伊比利亚黑猪也不是三元猪肉,而是我从未品尝过的、一种玄妙的霜降猪肉。 要是老伯和克子吃到这种烤猪排,喝到这种面汤,一定会激动得狂喜乱舞吧?此时这两个人不在真是遗憾。 我沉醉在烤猪排的味道中,而拉面汤之潮正把咬住烤猪排的我往大海深处冲。陆地已经看不见了,我却浑然不觉。 太阳朝气蓬勃地放出光辉,我任凭自己被拉面汤带走,在波浪中漂荡。遇到漂过来的怪物或旋涡,我就用脚蹬走它。干笋我只尝了一口,其余时间就一直小口啜着汤汁和切碎的葱。就在这时,我发现一块巨大的鱼翅正翻滚着向我靠近。 这家伙可不能错过。不是切成丝状的那种鱼翅,而是整块煮的,采用的是红烧的做法,吸饱了丰富的汤。鱼翅闪闪发光,在波浪间一沉一浮。我被这壮观的景象深深感动,蹬着水还情不自禁地向它鞠了一个躬。 我游到鱼翅边,从中央部位咬下去,为那筋筋道道的口感和渗到里面的汤汁而感到心满意足。我叼一片海苔,又啜一口面条,这时身体开始下沉。我慌忙划动双手双脚想保持平衡,但不知为何,身体被吸进面汤之中,只能勉强让鼻子露出水面,最终还是连头顶都没到了汤里。 我的眼睛里都渗进了芳醇的高汤。汤汁顺着鼻子、喉咙、支气管,一路流向肺里。不知为何我并没有觉得呼吸困难,而是连肺部细胞都品味着汤汁的鲜美。我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品尝拉面,还是已经溶解到面汤里,变成调料之一了。 这两种感觉融合在一起,我仿佛置身于拉面宇宙中,感到无比幸福。这已经不是人类能做出的拉面了,这是全能的神灵赐予我的奇迹滋味。我陶醉地漂在汤里,享受着非同凡世的时光,不知不觉间,汤汁已缓缓渗入我的大脑,我的意识在渐渐淡去。 不知何处传来了人声。 “咦?” “我还在想你逃到哪里去了呢,原来在这个地方啊。” 是两个非常熟悉的声音,然而声音传到汤里变得含糊不清,我听不太真切。我狗刨着浮到汤的表面四顾,没看到任何东西,眼前依然是一片拉面汤的海洋。不经意间抬起头,发现一双巨大的筷子从飘浮在空中的云层中伸出来,一下子就把我夹住了。 我扭动着身子想要逃跑,但那双把我夹得紧紧的筷子一会儿把我翻个身,一会儿又让我头朝下,肆无忌惮地玩弄着我。过程中不断有黏稠的汤汁溅落到海面上。金色的空中出现了四个巨大的形状如同人类眼珠的东西,那四个眼珠正饶有趣味地盯着我。 那不是老伯和克子吗?!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里充满了喜悦。 “终于完成了,汤汁的味道都充分渗透到配菜里了。” “嗯,这样就行了,已经无可挑剔了。” “爸爸,不快点准备好汤的话,就赶不上今天的营业时间了。” 啃噬大战 1? 在山彦号上 斜前方的座位上坐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正在看杂志。他遮遮掩掩地把杂志卷成一个筒,防止别人偷看,却反而让我在意得不得了。但我只能看到杂志标题里有“会报”一词,下面还有“咬”这样的字眼。男人的骨架很大,看起来很矫健,年龄在四十岁上下。他个子很高,双腿修长,穿着藏青色底的细条纹高级西装,裹在西装下的身体看起来非常结实。 这个男人要是脱光上衣,一定会露出几块非常明显的腹肌吧。他的脚上是一双锃亮的巴利牌乐福鞋,那修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晒得黝黑的肌肤、粗黑的眉毛和一字形的嘴巴,都让人联想到斗志昂扬的拳击手。虽然男人的体形很像职业运动员,但那双藏在罗敦司得牌无框眼镜后面的眼睛和宽阔的额头,都充满知性和决断力。说不定他是一名外科医生。 男人脸上最醒目的部分是壮实的下巴。他的腮帮子很大,看得出来咀嚼肌很发达。紧紧抿成“一”字的嘴唇显示出他坚强的意志。偶尔能瞥见他的牙齿,不但整齐,而且洁白闪亮,就连演艺圈的明星见了也会心生嫉妒。大概漂白过,或是假牙吧。 男人显得很兴奋,他眉头紧锁,一边看杂志一边还念念有词。时不时咬紧牙关,下巴绷紧,这一点可以从他脸颊上的咬肌鼓起程度看出来。至于他为何如此兴奋,我就不得而知了。 车开过新白河站后,男人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装着一个红白两色的盒子,是一盒肯德基炸鸡腿。他将盒子捧在手里,并用两条胳膊遮挡着,四下打量了一番过后起劲地盯着盒子,像在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的双眼渐渐往脸中间聚焦,变得有些斗鸡。我正在猜测他的用意,他突然把盒子撕开,将脸埋到盒子里,直接用嘴咬住炸鸡腿,一瞬间,我看到了他那发达的犬齿。他如同一条饥饿的野狗,一口叼住鸡腿,犬齿全部露在外面。 鸡骨头不仅坚硬,而且咬下后容易裂成尖锐的小片,连狗啃起来都会十分小心。男人将如小孩拳头般大小的鸡腿啃了个精光,仔细地将骨头上残留的一点点肉都剔下来,闭上嘴用力咀嚼,下巴一上一下的。 这时男人的眼神突然变得直勾勾的,像是被什么催着,急急忙忙地将骨头咬碎,并飞快地咽了下去。从他那鼓起的喉咙可以看出,大块的骨头正顺着食道下滑。咬碎、吞下,他执着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像肉食性的动物一样将粗大的骨头咬碎。火车行进声中不时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我不禁担心,他的牙齿会不会崩碎。 这样的吃法,就连炸鸡腿本身都会受不了吧?由于我一直盯着他看,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便停止咀嚼,抬起头来看向这边,如同一头察觉到异样而提高了警戒的野兽。他凹陷的眼窝深处似乎藏着危险的兽性,我不禁发起怵来,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于是急忙将视线挪开。 我弯下腰,拉开放在脚边的包的拉链,伸手进去摸索了几下取出一本书。是我参加完在御茶之水召开的“古生物研究会”后,到神保町常去的一家旧书店里淘到的一本文献,名为《侏罗纪:乳类化石的分类》。我翻开发黄的书页,看了一页尊敬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化石学者所著的论文。然而我依旧在意斜前方的那个男人,完全看不进去论文。 我战战兢兢地将视线移回到男人身上,看到坐在他身后的一个年轻女人似乎正在同他说话。女人说的日语听起来很怪。她烫着爆炸头,肤色浅黑,脸部轮廓分明,大概是菲律宾那一带的人吧。我注意到她的眼神看起来特别阴暗。女人的穿着比较休闲,上身是一件深红色的羊皮大衣,下面配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瘦小的脸上几乎没涂什么脂粉,只有嘴唇像霓虹灯一样红艳,看上去颇具野性。 这个女人看起来就像一只去年还在棉兰老岛的热带雨林里跳来跳去的猩猩,今年却摇身一变,成了马尼拉的电话应召小姐。她几乎贴着男人的脖子说话,但这两个人看上去可不像夫妻或恋人。 “别只顾一个人吃嘛,也给我一些。” “烦死了。” 男人想把装炸鸡腿的盒子藏起来,女人则伸出晒得黝黑的手去夺。没想到男人突然往女人的脸上揍了一拳。 女人的膝头趴着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单眼皮、光头、额头突出,长着如同陶人偶一样的细长眼睛,看起来像是从小在山村里玩蛇长大的。男孩的五官和这对男女完全不像,唯一的共同点是三人都龇着大大的犬齿。爆炸头女人从男人手里抢过来的炸鸡腿又被男孩夺了过去,并一口咬住。 我恍恍惚惚地看着完全不像一家人的三个人,不知为何有种预感,觉得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和这些人产生某种关系。想到这里我开始坐立不安。 2? 前往森林 我在潺潺的流水声中苏醒过来。月亮已经落到了初秋的森林里,而太阳还未升起。四周一片漆黑,犹如置身于深深的洞穴中。唯有水声提醒我正躺在山谷间的溪流旁。我睁眼凝神扫视了一番,看到我那辆脏兮兮的丰田陆地巡洋舰停在森林边的山路上,车是四年前通过朋友介绍购买的,买到时它已经跑了五万公里了。虽然我的驾驶技术有些粗暴,但它还是坚韧地又跑满了十万公里,依旧没有出现任何状况。我非常心疼它,据说它是世界上最容易失窃的车型,这也是我钟爱它的理由之一。 出发前我换上了无钉防滑轮胎,也仔细地查询了天气预报。然而昨天天气突然大变,导致我的计划全被打乱了。离开札幌后我一直朝东行驶,看到路边的结冰预警信号,才发现气温的降幅已远远超出我的预估。 随着海拔的上升,地面结冰的危险度也会增加。我放慢了速度,不料前方道路设置了禁行屏障。我原本跟同伴们约好在日落之前赶到集合地点一起搭帐篷野营的,却因为在东京的工作推迟了出发时间,这下不得不失约了。 我右手握着方向盘开车,左手在手机键盘上盲打,输入同伴的号码。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提示音却是“对方不在服务区,无法接通”。我尝试拨打了好几次,结果都一样。 看来今晚只能在前面的山谷露宿,明早再翻过山去和同伴们会合了。于是我驶离县道,下了高速公路,借着夕阳沿崎岖的下坡路开往谷底。这是我第一次夜间行驶在没有护栏也没有照明灯的山路上。我牢牢地握着操纵性良好的方向盘,借着导航仪发出的亮光,好不容易开到了谷底。 周围弥漫着湿气,我沿着漆黑的溪谷向东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到达我设想好的地点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为防洪水突袭,我选了一块比河滩略高一些的低洼地带过夜。借着微弱的月光进行了简单的野营准备后,意识渐渐朦胧,周围岛上猫头鹰发出的叫声仿佛能穿透灵魂,像催眠曲一样催我迅速沉沉坠入梦乡。 露宿的那块地方表面非常坚硬,我却依然能酣然大睡。这是因为我有着多年的野外生活经验,身体锻炼得非常能吃苦。昨天长时间开车的疲劳,经过这一晚的睡眠已完全消除。在黑暗中侧耳倾听,能听到轻快的流水声。我从人形睡袋里钻出来,留神确认了一下周围有没有异样,然后就开始了惯常的早课。 我用力吸入一口清晨的空气,集中注意力屏气三十秒,随后用一分钟的时间缓慢地将气息吐出来。周围并没有危险的气息,刺骨的寒气却慢慢地侵入身体。昨天晚上气温似乎又下降了一些,此时我冷得牙齿直打架。但意识到自己正在努力忍耐侵袭身体的强烈寒气时,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活着的真实感。 因为是计划外的野营,也没搭帐篷。我浑身上下又冷又硬,腿肚子干得像放久了的年糕。我小心缓慢地活动起肌肉,并用掌心依次温暖腿、脚、手腕和身体其他部位,将僵硬的肌肉揉开。 我仔细地做了一遍全身伸展运动,最后慢跑了一小会儿来使身子变暖。手上的天梭牌多功能手表显示此时是清晨五点,目前位置的海拔高度是六百米。溪流两岸都是从断崖上掉落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岩石,曲折的河床上堆着很多木头,形成浅浅的水坝。 我脱去登山鞋,从岸边走向溪流,一直走到水没膝盖的地方。溪水的冰冷感刺透脚部皮肤,一直传到上半身。 我弯下腰,鼓足勇气将嘴巴凑到水边。富含矿物质的清凉液体顺着喉咙嗖地流入胃里,身上残存的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溪水的冰冷程度来判断,被森林包围的上游很可能有一个水温很低的湖。冷水渗入手脚和大脑的毛细血管中,把我全身的细胞都唤醒了。 我从口袋里取出折叠式牙刷,没挤牙膏直接浸入水中后含到嘴里。牙刷在上牙床与牙齿之间左右移动,一颗一颗地仔细洗刷。按照左右、上下、里外的顺序刷完上面的一排牙后,接着刷下面的牙。全部刷完后,我从水里走上岸,擦了擦脚,掏出一面牙医用的小镜子检查犬齿的情况,并试着咬合。我每年都要去看一次牙医,调整牙齿的咬合情况。只有舌尖感觉不到牙齿间隙的存在,我才能满意。 我取出已冻成半僵硬状态的毛巾,揉软后将脚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然后穿上配登山鞋的袜子。已经完全恢复了的身体在索求进一步的活动。黎明前夕的寒气刺穿了我的冲锋衣,把我的内脏都变得冰冷。为提高体温,我取出方便食品,合着矿泉水吃了下去。 冰冷的口腔几乎没有任何味觉,但为了增加体力我必须进食。不过即便带了很多方便食品也不能过度进食,虽然体力会增加,但吃得太饱注意力会变迟钝,瞬间爆发力与应对危机的能力也会下降,对我接下来将遇到的考验不利。 最后,我取出一条乌贼干,花了很长的时间细嚼慢咽。这是浓缩了海洋恩惠的味道。自然的甜味溶解在唾液里流入喉咙,我的心情也随之变得平静。黑压压的树梢上传来鸟鸣,东方的天空呈淡薰衣草色,接着微微泛白,周围的景色变得清晰起来。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离河滩十余米远的一块砂石地上,旁边是灌木丛。 这一带是针叶林遍布的山岳地带,是交通不便的深山老林。加上不是什么名山胜景,一般只有营林局的人或从事林木采伐的工人进山。但也正因为一般人不会进来,对我们来说比较便利,才挑中了这块地方。 这片拥有大量杉树和桧树、幽深阴暗的森林,其密度和庞大的范围带有一种慑人的力量。山谷两侧是两亿年前发生褶曲和断层形成的山崖,地质分层还清晰可见。这些地层都是久经时光的洗练而存留下来的,是地球变迁的证人,每次注视着它们我都会非常感动。我的手机导航显示,这条溪流越往上越窄,最后从山涧中跌落,形成瀑布。 在溪流上游,紧邻瀑布的北岸,能看到一座海拔一千三百米、遍布杉树林的山麓。经预测,越过那片山麓,会有一块向山峰的相对面——南面——倾斜的宽广平地。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我把人形睡袋和杂物放回车里,使劲系紧穿了好多年的马飞仕图牌登山鞋的鞋带。完成准备工作后,我看着山脊,将其棱线的走向牢牢记在脑子里,然后分开杂草丛,钻入茂密又阴暗的杉树林,准备一口气登上陡峭的斜坡。 一个人在深山中行走,令我想起年轻时代的爬山经历。我在大学里学习的专业是古生物学,毕业后受到邀请留在了研究室。为了采集化石标本,我爬了全日本范围内无数的山。比起关在研究室里搞研究,我更喜欢进行实地考察,可以说每个月有三周是在山里度过的。而且我喜欢独自一人登山,不喜欢组队行动,所以得到了“怪人”的称号,但我丝毫不在意。现在想来,我也许并不是为了搞研究而去爬山,而是在山中行走让我感受到了生存的意义,所以才选择了这份工作吧。 森林里弥漫着有些沉重的静谧。这个地区的杂草和灌木都长得很密,我一边用野营刀劈开路,一边前进,非常费劲。爬了三十分左右就累得喘不上气了。山坡的陡峭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只是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每踩一步脚都会埋在里面。加上地形复杂,很不好攀爬。头顶上是交错重叠的低矮枝叶,周围阴暗又寒冷,没有一丝风,唯有静寂支配着一切。随着身体的运动,我感觉到冲锋衣里渐渐暖和了起来。 针叶林间弥漫着树叶散发的4-异丙基环庚二烯酚酮等萜烯类气体的味道。这浓烈得令人喘不过气的绿色蒸发气体,是森林赐予的珍贵礼物。只要在森林里走一走,这些物质就会从肺钻入体内,帮助净化血液,不但能解除肉体的疲劳,还能赋予人更多活力。 我曾经读过一本关于自然史的书,里面说在太古时代,生活在东非大裂谷的猿和人的祖先分成了两个群体。留在食物丰富的森林里的群体变成了现在的猿猴,而另一个比较弱小的群体——也就是人类的祖先——被驱赶到了热带草原。他们用双足直立行走,为寻找贫瘠的食物资源而到处奔波,勉强维持着生命所需。在恶劣的环境下,他们只得勤用大脑,最终成了现在的人类。留在森林里的残党则至今仍是猿猴。我一进入森林就会有种安心感,也许是太古时代人类在森林里生活的记忆还铭刻在我的遗传基因里的缘故吧。 我看着手机导航继续前进。随着海拔的增高,周围的树木变得越来越细,密集程度却丝毫不减。太阳渐渐升高,气温也徐徐上升。我爬了四百米,内衣开始有点湿漉漉的了,才终于走出灌木丛,进入一条林间小道。这条路一直向东延伸,路上还留有曾被频繁踏过的痕迹,现在却已废弃,杂草丛生,只能勉强看出是一条路。头顶高度依旧被繁茂的绿枝覆盖,挡住了阳光。 这附近有很多倒下的树木。斜坡上、林间道上,到处都是横躺的树干,妨碍前进的脚步。这里的地质环境多石少土,树木的根原本就扎得浅,今年夏天又刮了场大型台风,躺下的树大概都是被台风刮倒的吧。 我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发现了一个意义不明的记号,是被刻上去的。是三道直接嵌入树干、抠掉了树皮的崭新刻痕。我凑上鼻子嗅了嗅,从树液的干涸程度和香味来判断,这个记号是最近三天弄上去的。光看形状,我无法分辨是棕熊的爪痕还是人类抓出来的痕迹。 说不定是某个预测到我会经过此处的人留下的记号。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也只能谨慎地继续前行。我跨过一根根横躺在地上挡住去路的树木,又前进了两公里。 3? 预兆 前方有条小路。借着从树叶缝隙里漏出来的光,我注意到这条小路上的草色稍微有些异样。被杂草覆盖的小路怎么看都很不自然,草的生长方式稍稍有些杂乱过头了。一般来说,草木的倒向会根据光照和风向来决定,这样杂乱无章的生长方式反而让人觉得可疑。 脑海中突然响起警报声,我立刻停下脚步,观察四周的情况。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只有风掠过树梢的声音,但肌肤感觉到的某种东西发出了不要向前的警报。我环顾一圈,发现了一棵细细的小橡树。我用野营刀砍下一段一米左右的树枝,并把前端削尖,然后拄着这截树棍,一边戳着前方的地面一边前行。 还未走出五步,我就听到一道锐利的金属声,握着树棍的手腕感受到了一股冲击力。下一个瞬间,树棍已被强行拽入草丛,我的手也差点儿进去。我迅速松开树棍,见其前端已陷到某种东西当中,无论按还是拔,树棍都纹丝不动。我小心地拨开草丛,看到咬着树棍的东西发出一道冷冷的光。树棍的前端被一个捕兽夹子咬住了,碎了大半。这个捕兽夹对野兔等小动物来说实在太大了,是为捕捉大型动物而准备的。尖刃部分没有一丝锈迹,毫无疑问,这意味着这个夹子是最近几天才被人放置在这里的。 我蹲下身调整了一下呼吸后再度前进。前方的路变成了平缓的上坡,头顶上方的枝叶越发繁茂,我又走了三十分钟。植被变为常青树,林间道非常阴暗。从树叶间隙漏下来的光斑在地上晃动着,大概是风晃动了树梢的缘故吧。不过真的只是那样吗?我察觉到周围有人的气息,停下了脚步,在昏暗的树丛中集中全部注意力凝视,身体里的神经仿佛都紧张得滋滋作响。 突然,我感觉到有一个巨大的东西从头顶落下,赶忙往后跳去。那东西与其说是落下,倒不如说是以离弦之箭般的速度砸下来的。我在一瞬间扭转身子躲开了冲击。黑色的块状物在林间道上高高地反弹了起来,再度朝我而来。而我为了躲开刚才那一击,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 第二次攻击我没能躲过,直接撞上了那个物体,身体被撞飞,一头栽在林间小道上。头撞上了石头的一角,顿时眼前一片漆黑。我甩甩头想恢复意识,但就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那个黑色物体已压到了我的身体上。我的喉咙处感受到了热乎乎的气息,攻击者的口水掉落到我的脖子上,同时抵上坚硬的牙齿。口水的臭味飘到鼻子里,我用手肘去挡,结果肩膀处传来一阵剧痛。于是改用脚踢开对方的身体,身上的重压突然消失,只看到一道黑影落入杂草丛中,瞬间消失了。我压抑住急躁的情绪,在原地站定,没有上前追赶。杂草丛猛烈地摇晃了一阵,就恢复了平静。之后我再怎么盯着看,那里都纹丝不动。 我察看了一下肩膀的情况。衣服被咬破了,不过幸好皮肤上只留下了一块紫斑。我揉着吃痛的肩膀,深深地自责!居然会因疏忽大意而被攻击,一个粗心犯了低级错误。如果这是在热带雨林里打游击战,刚才那一击就相当于对方埋伏在树上用枪射击,或是挥着厚刃刀跳下来砍,这种情况下我必死无疑。 虽然刚才身体感觉到的冲击力很强烈,不过那是因为那东西是从很高的地方下来的,有加速度的关系。而从落下来的时候影子的大小、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微微残留在我身上的椰子油的味道,以及高速移动的红色嘴唇的残像这几点来判断,刚才攻击我的绝对是个人类,而且是个女人。 我又屏息观察了好一会儿,同时保持着警戒,但对方似乎没有再度攻来的打算。我再次前进,看了看手表,为了不迟到而加快了脚步。另外,为躲避突然的攻击,我采取了同手同脚的古代“难波步”走法,并穿插奔跑和Z字形移动。走出森林地带后,四周瞬间变得异常明亮。 发现路上有躺倒的树木时,我都会非常警惕,可能树影后潜伏着敌人。从靠近山谷一侧绕到前方,再走二十分钟,应该就能到达目的地附近的山岭了。 我盯着左手边的上坡路向前走,忽然注意到湿润又柔软的路面上留有大型动物的脚印。成年棕熊的体重达四百公斤以上,我可不想在山里遇到这玩意儿。我用手机查了一下这块区域的棕熊出没周期,得知此时它们应该已经进入冬眠,几乎没有遇到的危险。不过网站上也写着,受地球变暖的影响,不同地区的情况可能不一样。据说比起铃声来,棕熊更害怕人的声音,那我就高声唱着歌往前走吧。 左边是断裂的山崖,右边则是深深的山谷。路面有许多处不规则坍塌,非常危险。我很想靠近山坡这侧行走,却又怕在急转弯处遭遇突然袭击,只能最大限度地贴着山谷一侧,小心翼翼地前行。转过第三处转弯时,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许多。有一条树木稀疏的小路穿过山沟,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越是这种一目了然的地带,越要小心敌人的攻击。我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有两头大鹫一高一低地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这也是危险信号的一种,意味着下面有什么东西。 前方转弯的地方在背阴处,从远处看看得不是太清楚,只能依稀看出路上有两团黑色的东西。我在距离那两团东西三十米的地方停下来观察,两个东西都一动不动。我捡了块石头掷过去,石头碰上了其中一团,反弹起来落入山谷。我又向前了一些,再度停下,然后紧盯着那两团东西,蹑手蹑脚地向前,终于看清靠近我一些的那团是一头小棕熊,距离棕熊十步远的地方则趴着一个人类的孩子。 我集中注意力观察四周的情形,这个时候还不能放松警惕。我先是远远观望了一阵子,熊看起来并没有生存迹象。然后我干脆一鼓作气走到熊旁边,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它。没有动静。又用手探了探,它的身躯也是冰冷的,喉咙处有一道深深的伤痕。 孩子大概是附近山村里的吧,看起来不到十岁,大大的脑袋剃光了,身材纤细。小小的眼睛紧闭着,嘴巴也紧紧抿起,仰面朝天横躺在路当中,一动不动。头上流出的鲜血渗到泥土中,变成了黑色。他脸色苍白,身上的防寒衣被撕得稀烂。脚上只有一只耐克轻便运动鞋,另一只滚到了山崖边缘。右手捏着一把熊的刚毛。 我走到孩子身边抱起他。他的脸上有轻微的抓伤,紧紧闭着眼,全身倦怠无力。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和心跳,伸出手触探,还能感受到微弱的鼻息。如果他遭到了棕熊的袭击,被棕熊的前爪抓伤,身上肯定会有深达内脏的严重伤痕。然而,他只是头上有血迹,却看不到什么伤痕,说不定只是溅到了熊的血。我出声呼唤,并晃动他的身体,又骑到他的身上进行人工呼吸。总觉得这个孩子的长相有些面熟。过了一会儿,只见孩子慢慢张开陶人偶般的细长眼睛,恍惚地盯着我。 突然之间,孩子伸出手,从下面抱住了我。我刚想闪开,但孩子出手又快又轻,我来不及防备。他张开嘴,露出所有牙齿,一脸兴高采烈地咬住我的下巴,小而尖的犬齿嵌入肉里。他用力让牙齿嵌得更深,同时左右晃动脑袋。要是我就此后退,下巴一定会被他咬掉一块肉。 我将脸朝孩子凑过去,同时攥紧拳头,注入全身的力量,对着孩子的下腹猛地给了一拳。孩子张开嘴,松开我的下巴。我又对着他的膝盖来了一拳,还想朝他的股间踢一脚把他踢飞,却看到这个吸血鬼一样的孩子一边擦着嘴里流出的血一边默默笑着倒了下去。 我仰头朝天,狠狠吸了一口气。连二接三的攻击唤醒了沉睡在我身体里的战斗本能,我感觉到体内的血糖值在升高,身体变得灼热起来。我几乎蹦跳着朝山顶奔去。 4? 战场 越过山岭,下方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平原。我用小型双筒望远镜观测前方,看到在北国冬季独有的铅色天空下,西侧是刚才走过的陡坡,东侧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微微向另一边倾斜。草原前方有个直径十公里左右的大湖。仿佛大张着嘴的湖面泛着钝色的光。 南北两侧都是繁茂的针叶林,一片深绿色包围着盆地状的原野。杂草及膝,虽然已经枯黄,却依然顽强地生长着。太阳时不时被云层遮住,凄厉的寒风间或吹来,芒草随之猛烈摇摆。是这里,就是这里没错! 几十个身穿迷彩服的男人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里。 我扔掉身上的装备和望远镜,不顾脚上纠缠的枯草,全速跑了过去。我的劲头很足,轻轻松松就跑到了五百米。很快就能凭肉眼看到那群集合在一块拔了草的圆形场地里的男人了。 三十个身强力壮、穿着战用迷彩服的男人,十五人为一组分成两组,站成里外两个圈的阵势。他们压低上半身,摆好架势,互相瞪着。外面一圈男人身上的迷彩服是橄榄色的,里面一圈则是黄褐色,图案也不相同。这群人的年龄各不相同,从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到五十岁左右的壮实中年人,多大的都有。但一眼就能看出,所有人都有结实的肌肉和灵敏的反射神经。咬肌异常发达,外貌剽悍利落,眼神里还透是癫狂,他们是一群野兽。 “喂,你来得太晚了。身为队长还迟到,算什么意思?” 我明白,所有人都用指责的眼神看着我。我抬起右手向队友们打招呼,然后对着敌人龇牙,发出威慑的吼声。 我向他们跑去,加入到队友们围出来的外面的那个圆阵中。外圈的队友和内圈的敌人都弯着腰,瞪着眼,两个圈以相反的方向缓缓转动着,同时一言不发地渐渐逼近。大家像相扑选手那样两脚用力踏地,气氛越来越热烈。 山中的寒风极为凛冽,吹到皮肤上像针刺般的疼。男人们的眼里闪着凶光,充满了杀气,只要对方有机可乘,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其中有几个已经开始滴口水了。圆圈转动的速度渐渐加快,眼看着两个圈之间的距离已不到两米了,即将正面接触。阵阵寒风呼啸而过,当中夹杂着战士们粗野的呼吸声。 男人们的脚步渐渐加快,从快走变为慢跑,又从慢跑变为全速飞奔。敌方队长一边跑一边将手放在嘴边,发出一阵短促的吼叫。我们这队的所有人一起出声回应。叫喊声水平穿过平原,在山谷中回荡。空气似乎都被这高涨的气氛点燃了,已经没人能制止这一切了。 风呜呜地吼着,我们队里个子最小的男人率先揭开了战斗的序幕。他那矮壮的身体里肾上腺素上涌,利用腰部力量蹿了出去,一口咬住对方一个大块头男人的喉咙。 被突袭的敌方大块头男人仰头向后倒下去,发出哀鸣在草丛中翻滚。他努力挣扎,痛苦之中握紧拳头对着紧紧咬住他不放的对手的脑袋一阵乱打。被打的小个子男人抱着头向后翻滚着退去。一声哨声劈开寒气,小个子男人抱着流血的脑袋咆哮着。 “黄牌!” 裁判员叫了起来。 攻击时用手是犯规的,脚踢也不行,用头冲撞也被禁止,能使用的只有牙齿。这是规则手册上严格规定的。防守方如果忍受不住被咬住的痛苦,发出三声哀鸣,或拍打攻击方的身体三次,就算失一分。另外,虽然手册上没有写明,但在比赛开始前磨牙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礼节。 如果某一方的队长被咬至放弃的话,比赛就结束了。所以在队长遇到困境时,其他队员会立刻过去防守。 战斗再度开始,所有人都参与到其中,展开了乱斗。一个人被脚下的杂草绊住倒在地上,敌方的三个人接连咬了上去。其他的战士也一拥而上,用身体相互冲撞,毫不留情地咬来咬去。两队人马彼此撞击,有咬住对方喉咙的,也有咬住大腿、侧腹的。三十个人混战成一团,张开嘴狠狠咬住敌人身体的各个部位。 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最先遭到攻击,甚至有人的头皮都被咬了。头皮被咬后出血很厉害,痛感也很强烈。隔着衣服咬下去的地方感觉要好一些。怒气、哀鸣和欢呼声飘荡在这片原野上。每当有人被咬,发出哀鸣,周围的气氛就变得越发兴奋。 在这场混战中,我撞上了一个像疯狗一样紧紧咬住人不放的战士。他看起来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身材壮硕犹如相扑选手。肉质看起来很柔软,充满了霜降神户牛肉的魅力,令人忍不住想加糖、淋上酱油,再放到打散的鸡蛋里浸满蛋液后咬一口。我先对着他的腿肚子来了一口。对方发出一声哀鸣,但脸色并没有改变。接着我又隔着衣服咬了他的两条胳膊。比起浑身肌肉的男人来说,这种肥溜溜、皮下脂肪丰富的男人被咬了也不怎么会感觉到痛楚,所以要让他投降反而更不容易。而且此人正以一贯的防守方式缩着下巴,双手分别护住喉咙和侧腹,我很难找到机会对其关键部位发起攻击。 防守敌方队长的两个年轻男人强行挤了过来。右边的是个圆脸的胖子,一直站在我面前堵住去路。这人的眼睛有点斗鸡,脸上都是痘痘,看起来像是那种热爱电脑、缺乏运动的宅男。这种人吃太多汉堡包和方便面,没多少体力,收拾起来应该很快。痘痘男的嘴巴宽得几乎咧到脸的两侧,他将嘴抿成一字凑了起来,就像一只饥饿的野猫懒洋洋地贴近人类。我用手护住喉咙,朝他扑过去,想要咬住他的鼻子。 当我的脸贴近他时,听到从他嘴里传出一种低沉的金属声。痘痘男突然张开嘴,只见他的嘴里没有牙齿,却有一台金属迷你粉碎机,正发出刺耳的转动声。还不是办公室里用的那种用来粉碎机密文件、入口狭长的机器,而是处理废旧金属、能把汽车压扁的高马力粉碎机的缩微版本。这家伙把自己的牙齿全部拔光,拼了个高速转动的机器嵌入口腔。这个装置的回转轮上装着尖锐的突起物,能将捕捉到的猎物直接咬碎送入喉咙。痘痘男的眼睛眯了起来,将我的双臂倒剪,抓住我的右手,强行要把我的手指掰开送入他的嘴里。 “喂,等一下,你这种装置是超级犯规啊。” 痘痘男背后还站了一个防守队员,巧妙地挡住了裁判员的视线。痘痘男得意扬扬地张大嘴,将我的拳头按了进去,已经快擦到粉碎机的入口了。我想挣脱开,但痘痘男的腕力意外地大,牢牢地按住我的手。我的头上冒出冷汗,马达声在耳边无情地响着。就在粉碎机快要碰到手指的瞬间,我从腰间拔出野营刀,将它插到了这家伙的嘴里。 只听“砰”的一声,火花飞溅开来,粉碎机停止了转动。野营刀和粉碎机的刀刃都断裂了,金属碎片顺着痘痘男的嘴飞进食道。我甩开手,痘痘男倒在草丛中,一边吐着血一边像条尺蠖一样弓起身子,四周飘起一股马达烧坏的焦臭味。 敌方队长的第二个防守者立刻靠了过来。这个男人架着一副圆框大眼镜,走路歪歪扭扭的像个幽灵,似乎随时会倒地。他脸颊消瘦,散乱的头发被染成茶色,一脸病容,身上也没什么肌肉。我凑近他的脸想要咬碎他的肩膀,他却呸的朝我吐了一口口水。 我迅速闪开。眼镜男咧开紫色的嘴唇,露出一口排列不整齐的黄牙,还有好几处缺口。齿槽发脓,肿得高高的牙床呈红黑色,流着脓,脓汁挂着丝从他嘴里流出来,落到地上。 眼镜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凑近我的脸打了个嗝。一股混合了云南省光进镇的猪的排泄物、印度孟买郊区的十大桶垃圾、吃了发酵了一年的臭豆腐的醉汉的呕吐物,以及海豹的内脏的恶臭扑鼻而来。我被熏得睁不开眼,同时鼻孔里的血管破裂,流出了鼻血。 要是被这家伙咬一口,说不定会像被科莫多巨蜥咬了一样,得破伤风而死。我明知是犯规,却还是用手肘撞击了一下他的胸骨下方,躲开他的嘴,绕到背后袭击他的下半身。我冲着他的大腿后部狠狠地咬了一口,眼镜男发出一声怒吼,放了一个长长的屁,听起来像是有一个月没有排泄了。随后他就倒在了地上。 5? 大逃杀 敌方队长身处混杂撕咬在一起的战士之中,仍占据着战场中央。尽管他丢失了两名防守队员,却依然表情自若。 那不就是我在新干线上遇到的,将鸡骨头嚼得粉碎的浅黑色的脸吗! 虽然眼下他没戴眼镜,但从那有特点的外貌和体形来看,绝对是他没错。男人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扬了扬眉毛,露出一副轻蔑的表情嚼着口香糖。 男人露在外面的胳膊上有无数怪异的紫斑,肯定是被咬出来的瘢痕。也许这个男人的作战方式是放任敌人咬自己的手腕,然后伺机瞄准对方的喉咙攻击。如果是这样的话,要打倒这个男人只能冒点险,从一开始就攻击他的喉咙。 我借助腰部的力量蹬了一下地,冲着男人的脖子扑过去。 男人微微往左一闪,我的牙齿擦过他的下巴,扑了个空。男人用手背摸了摸下巴,查看出血情况。 看到手背上的血后,男人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吐出口香糖,将双手抬至脸的位置摆好架势,牙齿磨得发出声来以威吓我,眉头皱得更紧了。 男人将身体的重心渐渐放低,腹部都快擦到地上了。如果没有足够强壮的脚力,是没办法摆出这种姿势的。我退后一步等待机会,对方擦着地面一点一点逼近,我防御着下半身,又后退了一步。 趁裁判员将视线挪开的一瞬间,男人借助强劲的腰腹力量,一口气跳到我的头顶上方。我甩动脑袋躲开他的直接攻击,但他将身体转了半圈,头朝下跪着向我冲来。 我刚抬起头,对方的头就顶到了我的鼻子上。鼻血流进喉咙,我反射性地咬住压在身上的男人的脖子。然而他的脖子用鞣革包着、系着皮绳,我的牙一点都咬不进去。不过虽然鞣革部分完全不行,但说不定有办法咬到被皮绳穿起来的部分。 男人的第二波攻击朝我的脚而来。脚被咬对我来说本应是早已习惯了的小事,男人却咬住我的跟腱,并将牙抵在小腿肚上,然后像工业织布机一样,一层层逐渐咬上我的大腿。 我伸出手,插到男人嘴里,翻出他的嘴唇让他的牙齿露出来。此人的犬齿有普通人的三倍长,齿尖削成稍稍有些外翻的形状,犹如鱼钩上的倒刺。 我用手护住侧腹,以防他继续往上咬,同时忍住剧痛晃着头,咬他脖子处的皮绳。他的护脖被我咬软,皮绳开始一点点松动。我的犬齿无法咬断鞣革,于是我来回移动下颚,用臼齿将已经松动的皮绳一点点磨开。 我嘴里满是粗糙的鞣革碎片,碎片的臭味与苦涩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有股东西在胃里倒腾,像有根棒子冲上喉咙,早上吃下去的东西都快吐出来了。 男人的牙齿已经抵到我的侧腹,想要刺入我的身体。他咬着我的侧腹,趁我不注意突然将体重压上来,使我的身体扭转。一阵绞痛令我忍不住痉挛起来。 短吻鳄式致命摇动!至今为止我们队里有多少人被这个犯规招式剜下肉、咬掉肉。我迅速用双脚缠住男人的下肢,逼他和我一起扭动。 我们俩牢牢地缠在一起,在枯草上翻滚了两三下,直至无法动弹。我能听到男人“滋滋”的呼吸声。 男人啃掉了我侧腹的脂肪和肌肉层,他的牙齿已经逼近我的内脏。大量出血导致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一片黑暗。 突然,我嘴里的皮绳松开了。男人的护脖嗖地一下飞弹了出去,柔软的脖子一下子完全暴露在我的眼前。我粗暴地磕上前,用嘴咬了进去。 我摇晃着头,想将他脖子上的肉咬下来。男人一副痴呆的神情,勉强挤出放弃的喊声。宣布比赛结束的尖利哨声断断续续地响了三次,我听到远处传来呐喊声,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6? 缓和 远方有什么人正在呼唤我,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被啃噬过的侧腹传来阵阵剧痛,我一边呻吟着一边侧耳聆听。意识从一片灰蒙蒙的薄雾后渐渐成形,周围是空调发出的低沉噪声。我伸出手,在梦幻般的场景中摸索,却找不到出口。我试着朝不清晰的呼唤声来源地高吼了一句“在这里”。声音劈开了迷雾,四周一下子变得清晰明亮。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天花板上吊着日光灯。一接触到光线,我的眼前就出现了光晕,眼睛一阵刺痛。我急忙闭上眼,先让眼睛在眼睑后面习惯了一会儿光亮后,才再度睁开眼。眼前的事物慢慢清晰。一张架着黑框眼镜、戴着口罩的大脸凑在近前,担忧地看着我。 “我是村井医生。你应该还很痛吧?咬伤非常厉害,万幸的是没有伤及内脏。要是伤痕再深一公分,内脏出血,那就严重了。你被送来得很及时,这也是你幸运的地方。我会先给你打麻药,进行伤口处理并缝合伤口。不过等你回到横滨后请立刻找专门的医生看一下,我认识非常好的医生,在你回去前我给你写封介绍信吧。我想他应该有办法处理你的伤口,而且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村井为我的伤口消了毒,涂上防止化脓的药膏,并注射止痛针。然后把我包得像一个木乃伊。 “谢谢你,话说回来,我的队员们都在哪里?” “他们都被这个俱乐部接回来了。大家都疲惫不堪,不过因为还年轻,倒还算精神,现在正在会议室里喝啤酒。” 我试图抬起上半身,医生却说:“就算麻醉药起作用了你也不能乱来。握好扶手,慢慢地起来。” 我按着侧腹,拖着脚来到会议室。全体队员用赞赏的眼神和热烈的掌声将缠着绷带的我迎入室内,毕竟我是今天这场游戏能取得胜利的功臣。队员们都换了衣服,干净整洁。他们当中有表皮出血的,有内出血的,也有满身瘢痕的,此时都举着大杯啤酒大口大口地喝着。 我注意到队里最年轻的队员正戒备地盯着隔壁的桌子。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那里竟坐着敌方的队员!他们也在开派对,和我们这队一样劲头很足,兴奋不已。我们队里有一个人站起来想走到那边去,我急忙将他按住了。 “对了,队长,你想吃点什么吗?这个俱乐部的鹿肉可是招牌菜,我们刚才已经点了半斤多鹿肉排当下酒菜了。我们要的是五分熟的,咬起来有点儿嚼劲,很不错呢。” 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会议室里飘着一股烤肉的香味。服务员走到我身边,递出菜单。 “你们还真是年轻啊。我今天下巴用得太厉害了,来个豆腐汤和野菜粥就行。” “队长,今天的比赛你迟到了吧?” “我从昨晚露营的河边翻了座山走到这里的,中途遭遇了意料之外的攻击。” 我向队员们讲述了一路上的经过。 “真是过分啊。那是自由式突发进攻的比赛风格吧,就是没有场地和手段限制的比赛方式。我听说,因为这种方式导致事故比较多,去年修改赛制时已经被禁止了。还好你是队长,才躲过了这种卑鄙的突然袭击,换成不成熟的队员,没准已经丧命了。” “裁判员不在场,就算采用不正当手段也不会被发现。但进行正统的场内战斗才是公正的运动。” 最近十年里,因自由式突发进攻导致下落不明的战士绝不少于二十个。 “话说回来,年轻人的血真是稀得跟水似的,一点儿也不好喝。就像廉价的红酒。相比之下,还是敌方队长的血味道正宗。” “最近那些家伙血红蛋白的含量太低了。” “前段时间的一次比赛里,我咬了一个大学生战士,结果都是防腐剂的味道。大概是吃了太多方便面吧。” “队长,你觉得什么样的血最棒啊?” “我的喜好对你们来说可能有点重口。要我说最喜欢的,是那种‘口感辛辣,略有些苦涩的完整身体的鲜血’。被称为德拉库拉伯爵的罗马尼亚瓦拉几亚公爵威拉德所著《吸血鬼大全》一书的第八章里写着,‘带有特兰西瓦尼亚森林的苔藓香和鞣革的丹宁味的才是最上等的口感’。要以现今罗马尼亚的红酒品牌来打比方的话,就相当于海波龙黑姑娘的味道了。如果是这种级别的味道,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给个AAA评价。” 每个人偏爱的味道不一样。我们队里既有喜欢富含纤维,追求像口香糖一样口感有弹力的成员;也有以在冷藏室进行过蛋白质分解的霜降牛肉为最佳标准的柔软派。嚼劲派与柔软派的纷争至今未分出胜负。 同伴们热火朝天的争论没完没了。战斗之后,在温暖的房间里和大家促膝而谈,我的紧张感得以渐渐消除,心情变得平静。会议室的西面有一块大玻璃,透过玻璃能看到那片广阔的战场,以及战场后方绵延的群山。冬季的原野笼罩在大块铅色的低云下,视野所及范围内净是慵懒的单一色调。明天大概会下雪吧。 同伴们的喧闹声不绝于耳。我听着他们的谈话,一股让人愉快的疲劳感袭上身来。啃噬的本能,是自太古时期在温暖浅海内觅食的三叶虫开始的,经过曾经大量繁殖,之后又一下子灭绝了的恐龙传承给哺乳类,然后是类人猿,最终通过DNA,像浪涛一样传给了人类的子孙后代。 “我先告辞了,队长。”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侧腹处跟着传来一阵阵痛。我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了酣畅饱餐后,队员们三五成群离开俱乐部的时间了。我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走出玄关的时候,我向一个队友打听:“对了,会议室里没看到敌方的队长,他怎么了?” “俱乐部的直升机直接把他从战斗现场送去市里的中央医院了。” “我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认为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再说已经过了会客时间了。” “我可以打破窗户进去。” “拜托你,不要闹得沸沸扬扬的。” “那么,我还是等下一次大战吧??” “辛苦了。” “再见了,下一次就是明年,在飞弹深山里召开的啃噬大战。” 美味诱人的玛利亚 1? 意大利女孩 “这里是阳光商贸吗?”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颗戴着粉色头盔、留着黑色长发的脑袋探了进来。 “是的。” “让您久等了,我来送意式餐厅‘TrattoriaPomodoro’的外卖。因为不知道地方迷了路,来晚了,真对不起!” 来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庞。这张脸上有一双杏仁形的蓝色眼眸和一张大得抢眼的一字形薄唇。从这张嘴里吐出的话语很有活力。她的皮肤犹如手机表面一样洁白光滑。一件式样简单的短款天蓝色短袖针织衫,将她“波涛汹涌”的上围衬托了出来,低腰牛仔裤的上缘刚好露出形状姣好的肚脐。 一直专心打字的田代捅了捅濑木聪的侧腹,濑木也毫不示弱地回敬了他一下。 “你是外国人吗?日语说得真好啊。” “我一年前从意大利过来的,现在终于能够说上几句了。你的日语也真好啊。” “谢谢,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你叫什么名字?” “玛利亚,横山玛利亚。” 她撩起被风吹乱的头发,头微微向右倾斜着回答。难怪早上订餐时觉得电话那头的语调稍微有些怪,接电话的一定就是这个女生吧。 她打开盖在蒜香辣椒橄榄油意大利面上的盖子,并迅速把塑料勺和叉子放在托盘上,动作十分娴熟。接过托盘的时候,濑木发现女孩的个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大,和自己非常般配。 “我们店一周前刚开张,现在在打折,还有优惠券哦。就在车站东口出来直接往前走,到那条中间种着杜鹃的大道后再往前,就在那个街区入口的角上。” 从玛利亚递过来的传单上看,从分店走到番茄餐厅也就十分钟左右。传单最上面印着一面红白绿相间的意大利国旗,以及大胡子主厨的画像。菜单里除了比萨和意面之外,还有“煮牛尾”、“炸石鲈排”等肉类和鱼类料理。 “这附近提供外卖服务的意式餐厅还挺少见的,倒是听说湘南那边有不少针对家庭派对的外卖店,是以法式和意式料理为招牌的。” “其实我们也不想做外卖的,意面冷了就不好吃了,还会发涨。所以我们的主厨煮外卖的面时都会让面硬一些。做外卖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记住我们店独有的味道,来店里吃的话味道会更好哦。意大利人爱说谎,但是我玛利亚从来不说谎。一定要来哦,我们勾勾小指吧!” 2? 经典意式料理AcquaPazza 五月的风会把人吹成贵族—— 即便吹不成贵族,也能让人开始做一些崭新的尝试。在这饱含新鲜绿意和清香的五月之风的吹拂下,濑木所在的公司在田园城市线青叶台站前新开设了一家小小的分店,位于一幢办公楼的三层。虽说名义上是个分店,但实际上不过是间小办公室,只有担任分店店长的小山田、主任濑木和处理营业事务的年轻人田代三个人而已。 办公楼的外墙上挂着一块招牌,写着“阳光商贸专业礼品定制商社帮助您的公司获得成功”。橙色的背景和反白的大字迎着朝阳熠熠生辉,抢眼得有点丢脸。 “虽然现在只有三个人,但我们要在五年内大幅盈利,并扩张到三十个人的规模。” 在总公司长年坐在窗边晒太阳的小山田这次被委任为分店店长,他年纪不轻,倒是有十足的干劲。 濑木回答道:“我们会努力的。为了提升业绩,除了杀人以外,我们什么事都愿意做。” “那个,我们会招女性职员吗?就是那种从一流大学毕业、可爱又能干的女生。”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濑木连忙打断田代的话头:“笨蛋,提升业绩是第一位的,这种事等到你拿出实绩来之后再说!” 刚进公司第二年的田代虽然活力十足,但作为销售主任的濑木知道,完成销售目标的实际责任是落在自己肩膀上的。 公司的主营业务是为其他公司定制周年纪念的答谢礼品、销售员送给客户的宣传礼品等。由于这个行业很简单,因此竞争也十分激烈,业务上必须融入当地的商业圈子。分店开张时,总公司的老总和营业总部部长特地赶来,招待所有优质客户,开了一个盛大的好头。随后,印有营业项目的总商品目录也被直接投递到本区域的各家公司和商店。接下来就是等待客户反应的阶段了,大家突然都清闲了下来。 “被意大利餐厅的可爱女生那么热情地看着,主任您是不是今晚就有冲过去吃饭的冲动啊?” 面对田代的取笑,即便被他说中了,濑木也必须在部下面前装样子。 “那个辣椒意面的口味一般啊,不过这个周日倒是可以去吃顿午饭,看看那是家什么样的店。” 其实呢,他早就心痒不已,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店里去。五月的风没把濑木吹成贵族,却把他变成了恋爱中的男人。 “啊,您来啦,太好了。” 今天的玛利亚穿着一件马德拉斯格纹衬衫,搭配大花长裤,腰间围着一条长及脚踝的印有店名的黑色围裙,红色和紫色的玻璃珠手链则作了很好的点缀。 “这家店比我想象中的要高级很多啊,真是令人吃惊。比起Trattoria,这里更像一家Ristorante吧?” “您真会说话。不过我很开心。” “TrattoriaPomodoro”的建筑有着芥末色的外墙和白色的窗框,店前挂着意大利国旗,并排摆放的银绿色橄榄植栽传递出一派地中海风情。阳光可以直接照进室内,室内的白墙上有故意留下的涂料痕迹,还挂着不知道是不是从意大利运来的二十多个红、黄、绿色调的彩绘装饰盘。 桌布是艳丽的红白方格,风格大胆,椅子是厚重的马蹄形,椅背是暗绿色的。也许是因为刚开张不久,店内只有两桌客人。濑木坐下来,稳稳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受从窗户吹入的微风,隐约能听到店里的背景音乐,是意大利民谣《玛利亚?玛丽》。 濑木闭上眼睛,一边回想着歌词一边跟着轻声哼唱起来: “Nuntrovon’ora‘epace: ‘anotte‘afacciojourno” 玛利亚以富有张力的高音伴唱,濑木睁开眼,发现她正两手撑在桌子上,身子前倾哼唱着。唱完后玛利亚在胸前轻轻地鼓着掌,濑木却忍不住开始想象她那活力十足的上围。 “这首歌妈妈教过我,她说这是我的歌。” 五月是最适合吃意料和恋爱的季节。玛利亚递出的彩色菜单是日语和意大利语双语的,菜单上的料理名称多种多样,丰富到令人惊讶。 “这可真让人不知道怎么选呢。” “就选AcquaPazza吧,虽然比意面稍稍贵一点。” “价格倒是无所谓,只是,那是什么?” “就是把类似蝎子鱼的一种鱼放在平底锅中,加入文蛤和蛤仔,还有干番茄和大蒜一块儿煮的一种料理。是意大利的经典鱼料理,很好吃哦。” 玛利亚双手捂着唇,突然一下子挪开,露出雪白的牙齿笑起来。这个动作令濑木感到一阵眩晕。 “这是我们意大利人表示好吃的手势。” “那我就试试AcquaPazza吧。” 玛利亚走到开放式厨房下单,并回头对濑木说:“来,向您介绍一下我们的大厨,是我丈夫。” “我是横山准。” 厨房里站着一位瘦高个的男人,微微点头致意。他脸颊消瘦、留着胡子,藏在粗黑框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看起来有些胆怯,但眼光很有神。像是个有点神经质、感情纤细却也拥有强硬一面的人,而且大概不太爱说话。 “准最擅长做鱼类和肉类料理,真的很不错。意面一般,时不时会煮过头,或者煮太硬。” 玛利亚伸出一根做了美甲的手指晃动着,嘴里数落着丈夫。横山主厨看着她,露出微妙的苦笑。 “意面是瞬间的艺术,一定要大胆有魄力地迅速做好才行。但准做的AcquaPazza真的绝赞。” “他更擅长做需要多煮一会儿的料理,对吧?” “确切地说,他喜欢做麻烦的、需要很多步骤的料理。” 横山的故乡是以民间故事知名的岩手县远野,高中毕业后来到东京的料理学校学习。像所有的东北人一样,他沉默寡言,总是被能言善语的玛利亚驳倒,不过他看上去并不在意。据说每日关店后他都一心扑在尝试新食材和研究新料理方法上,想必是那种少说多做,潜心研究的人吧。 濑木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喝起白葡萄酒,过了一小会儿,玛利亚端出一个热气腾腾的铜制平底锅。她打开盖子,热气立刻喷涌而出,橄榄油、罗勒、薄荷、罗斯玛丽等香草的香气悠悠地飘起来,锅中放着一条深红色的大蝎子鱼,周围堆满了相模湾的各种鱼贝类。 “小心哦,很烫。” 玛利亚探身过来,脸近到几乎贴到他的脸上,濑木不敢多想,告诉自己她并没有特别的意图,只是单纯地特别平易近人而已。因为工作的关系她没有用香水,濑木却强烈地感受到了她的女性气息。 他用刀切下一块白色的鱼肉,放到嘴里嚼了几下。 “嗯,真不错,我仿佛感受到了大海的能量。” 听到这句话的横山插嘴道:“鱼是今天早上刚从三崎港打上来运到店里的。” “番茄的甜味和酸味好浓郁。” “因为用的是干番茄嘛,新鲜番茄不会有这种味道。准会自己做干番茄哦。” “好厉害啊,其他店都没听过这种吃法。” 站在开放式厨房入口处的横山回答道:“很简单的,只要把完全成熟的番茄切成片,晒到完全干就可以了。” 玛利亚一直站在濑木身旁直到他吃完,也许是因为没有其他客人,但濑木还是觉得自己很受她欢迎。同时他也相当在意厨房里的横山,在玛利亚给他倒第二杯葡萄酒的时候,濑木问道:“玛利亚的故乡是哪里?” “意大利北部,靠近瑞士,叫伦巴第州米兰市区,就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濑木先生您知道吗?” “出差时去过,是不是道路非常宽阔,有很多现代大厦?米兰中央站也在那附近吧?还有个穆索里尼造的像希腊神殿似的大建筑物。” “车站对面左边往里走,就是有地上电车开的那条路哦,爸爸和妈妈开了一家高级餐厅,很好吃,生意很好。那里是米兰的商业中心,从早到晚人都很多,也有一些日本的公司。有几个日本人经常来我们餐厅吃饭,和我成了好朋友,还教我日语。” 横山准和玛利亚是在米兰边上的城市——都灵认识的,都灵是皮埃蒙特州的首府,名门贵族们的美食之城。数不清的知名餐厅散落于大街小巷,主厨们争相比拼手艺。准在都灵的名店“DelCambio”学习厨艺,玛利亚有一次去都灵玩时走进“DelCambio”吃午饭,两人就此邂逅。 听说自己吃的是日本主厨做的意大利菜,好奇心旺盛的玛利亚就跑进厨房,对着横山大喊了一声buono!后来她带横山回家吃饭,她的父母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话不多又诚实的准。 一周后,玛利亚的父亲也到“DelCambio”品尝了横山做的料理,并立刻作出决定:等横山结束三年的见习期,就立刻在米兰的教会举行只有至亲参加的结婚仪式。 结婚喜宴在米兰郊外的山上举行,租下的那幢贵族别墅周围种满了美丽的柏树。玛利亚的父亲用他最引以为豪的米兰料理招待大家,也许那时她的父母就想把自己的餐厅交给横山准和玛利亚继承了吧。意大利很重视各个地方的美食传统和特有食材,对美食怀有特殊的自豪感,他们肯定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和她的丈夫一起继承伦巴第州米兰料理的美食传统。 即便如此,后来他们还是同意了横山要带着玛利亚回日本的请求。据说主要是横山有些介意玛利亚的父母过于古板的性格。而看到一起回来的玛利亚,横山那有钱有势的富农父亲也毫不吝惜地出了一笔钱,给他开了这家餐馆。 “话说我还没问濑木先生的名字呢?” “我叫聪。” “那,我以后就叫你聪,可以吗?” 玛利亚大大的双眸注视着濑木的脸。 “明天您来吗?” “来。” 玛利亚呼出的气息吹上了濑木的脸颊。濑木拼命压抑着自己想一把抱住那柔软躯体的欲望。 3? 玛利亚的料理课堂 其后,濑木频繁出入TrattoriaPomodoro。最开始他决定只周末过去,但慢慢地忍不住了,晚上去不了的时候就中午去,最后基本上每天都会在那里吃一餐。 “聪你以前吃过哪些意大利菜呢?” “也就意面、比萨之类的。还有小牛肉。” “你去米兰就只吃过这些?这真是意料初级中的初级哦。我对意料很了解,让我来教你吧?” “请。” “玛利亚的意料入门讲座开始!今天先讲意大利面的故事。 “吃正式西餐时,在前菜Antipasto之后送上来的叫primopiatto,一般是意大利面或意大利调味饭。意大利面的种类实在太多了,没办法一次性说清楚。总体说来有长的意面和短的意面两种。今天我先介绍一些我觉得好吃的种类。 “长的意面中有种叫‘Capellini’的,特别细,特别好吃。‘Capellini’在意大利语中是‘头发’的意思,真的很不错,英语叫AngelHair。 “细的意面千万不能煮过头,因为它更适合冷制,做热的话要稍微煮得硬一些,一般用鱼贝类做汤汁。和在日本不同的是,在意大利我们更常吃那种短的意面。 “像笔尖似的Penne,搭配红红的辣椒酱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还有Orecchiette,字面意思是小小的耳朵,是将橄榄油和水加入小麦粉中揉,之后用指尖揪成小块,用指腹把中间按进去,做出耳朵形状的短意面。配上花椰菜和鳀鱼,浇上奶油酱,就是南意大利普利亚州的代表性家常料理。 “你知道有句话叫‘聒噪的意大利人只有在吃意面的时候才会变安静’吗?意面做出来以后每一秒钟味道都在发生变化,而且是不断地变差,因此,想要品尝到好吃的味道就必须停止交谈,专心致志地吃面。 “你知道吗?意大利面的第一口和最后一口味道是不同的,想要吃到美味的意面,一定要大口大口地吃哦。我每次看到那些聊着天不怎么动意面的人,就恨不得拿机关枪扫射他们。意料万岁!” 只要聊起料理的话题,玛利亚就会手舞足蹈,陷入停不下来的兴奋状态。她挥舞着长长的白色手臂,濑木禁不住看呆了。 “你说话的时候为什么总是这样挥舞双手?” “不这样我就不会说话。” 濑木捉住玛利亚雪白而柔软的手腕。 “那像这样抓住你的手,你就不会说话了吧?” “没错!” 被玛利亚的魔法所捕获的不只濑木一人而已。Pomodoro吸引了好几位常客,基本都是这个街区的住户。周五晚上,有五个特别被玛利亚所吸引的老顾客,会在餐厅挂出“营业结束”的牌子之后还聚在店里。 大家彼此熟悉,所以只要简单的料理就好。把多出来的比萨面团放到石头炉子中烤出玛格丽特比萨;肉上撒点盐,放上烤架烤一烤;往中等大小的沙丁鱼上淋点柠檬汁和橄榄油。大家举着酒杯,以这些廉价菜肴开始了聚会,高亢的势头势不可当,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横山主厨把为大家准备的食物放上桌后,又从冰箱中取出切好的鳗鱼片,用石头炉子的余火烤好。随后在桌子的一角坐下来,喝起岩手县的本地烧酒。 玛利亚则坐在大家中间,杯中斟满口感淡雅的水果味佛兰斯卡蒂,高举起来喊道:“Salute!” “干杯!” 一口气喝干杯中酒的玛利亚伸长了雪白纤长的脖颈,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平时就爱聊天的她喝过酒之后变得越发饶舌起来。 开始意大利语讲座的玛利亚,说到“爱的告白”这个话题时最为亢奋,话像连珠炮似的脱口而出。濑木坐在玛利亚的正对面,盯着她那夸张的动作不禁呆住了。那因为兴奋激动而蒙上了一层薄汗的肌肤所散发出来的气味真是刺激到了极点。 濑木有了主意,他脱掉右脚的鞋,一边观察着玛利亚夸张的动作,一边慢慢从椅子上滑下去。他在桌子底下伸出脚,尝试着轻触了一下玛利亚凉鞋的搭扣。玛利亚还在和旁边的男人聊着意式热吻的二十一种方式,完全没有发觉。 于是他继续用脚趾轻抚玛利亚的脚背,并向脚趾方向延伸。她的肌肤竟意外地冰凉。本以为她会避开,没想到她没有动弹,由着他继续,从那波澜不惊的表情上也看不出她究竟有没有发现。趾甲涂成粉红色的脚趾被濑木轻柔地抚摸着。 “干杯!” 濑木举起酒杯的同时将视线投向玛利亚,她平静地碰了碰杯,一口气喝干。这一次,濑木索性脱去袜子,光着脚向玛利亚发起进攻。他就像第一次轻触演奏会用钢琴的钢琴家一般,慎重地移动右脚,脚趾沿着玛利亚的脚踝一直爬升至她那汗湿的大腿。即便如此,玛利亚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濑木的脚底可以直接感受到玛利亚年轻而富有弹性的腿部肌肉,她绝不可能还没发现。濑木确信,她只是假装平静而已。 “上吧。” 濑木使劲伸出脚,一口气探到玛利亚的大腿根部。玛利亚喝酒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大腿上的汗使脚趾的触感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仿佛被吸住一般的触感让濑木禁不住在心中狂呼“成功啦”。而桌子上面的世界一如往常,玛利亚和熟客们的狂欢派对持续着。 “喂!等一下。” 濑木有点狼狈,桌下,玛利亚也脱了凉鞋,裸足突然向濑木反击过来,还是两只脚一起!濑木看向玛利亚的脸,即便视线相碰,她的表情依然是一副没事的样子,保持着灿烂的笑容。 玛利亚巧妙地活动脚趾,解开了濑木的皮带,毫不留情地拉下他的裤腰,进一步探到濑木的腿间。柔软的大脚趾和足底的触感一波波向濑木袭来。 战况立即逆转了。濑木直起腰想逃走,却无法避开玛利亚的攻击。玛利亚的下巴都抵到了桌面,伸长了双腿,双脚沿着濑木的腿一点点爬升,终于进攻到了关键位置。濑木的座椅背后就是墙壁,所以无路可退。玛利亚的攻击就好像重型装备的罗马军团一样猛烈,断了后路的濑木完全无力反击。和他的目光再次对上时,玛利亚居然是一脸“哎呀,你怎么啦”的表情。 濑木的手几乎要把红酒杯捏断了。他一口喝干杯中剩的酒,咬牙忍住快要攀上顶峰的感觉。玛利亚还在坚持着。 周围是众人醉酒后胡乱呢喃的混杂着日语的意大利语和意大利民谣,场面热气腾腾,只有濑木和玛利亚保持着扑克脸,在桌下进行着秘密交战。渐渐地,濑木的耳边听不见任何嘈杂声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时间静止了,连自己身处何方,还在不在地球上都不知道了。 终于,玛利亚的眉头皱成一团、双唇微启,露出痛苦的表情。就在下身感觉到湿润的同时,濑木的酒劲儿也一下子冲上大脑,随后便失去了意识。后来问熟客们,据说当时玛利亚也醉倒了。 4? 对手登场 濑木一边用指尖敲打着桌子上的菜单,一边焦躁地等待玛利亚过来。他已经在桌边坐下十分钟了,一般进店几秒钟之内就会过来的玛利亚今天却连头都没往这边转。濑木被她完全无视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玛利亚正在和一个剃着平头、皮肤黝黑、身穿迷彩服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亲密地聊着天。那男人的手臂肌肉非常发达,似乎就是老顾客间常说起的那个米谷刚。他精悍的气质和店里的其他客人完全不搭,就是个异类。那锐利的眼神完全不像个上班族,会让人以为是混黑道的。不过据说他是横滨某健身俱乐部的资深教练,平时喜爱打猎,没事儿就去长野岐阜的深山里打猎,狩猎季节更是连面都不露。 “用这个给我做点什么吧,剩下的就留给你们店里用好了。” 每到狩猎季节结束,他都会拎着腌好的鸭或鹿出现在Pomodoro门口。他开着一辆黄色法拉利,不时摆一些动作电影里的明星会摆的姿势。这些都让老顾客们十分不爽。 米谷喜欢红酒,基本上只吃肉。不过现在他眼前的肉动也没动,只是一个劲儿地和玛利亚干杯喝酒。濑木推测他一定是那种喜欢追逐猎物并将其控制在掌心的类型。玛利亚不知是没发现米谷的意图,还是故意选择无视,总之是一副开心的样子和他聊天,这让濑木无比在意却又无可奈何。这可是以恋爱手腕闻名世界的意大利女人啊。濑木不禁对玛利亚会如何处理这样的男人产生兴趣。 玛利亚向厨房里的横山主厨使了个眼神。横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米谷的侧面,他的眼睛红得充血,正在煎锅上翻炒的手也停了下来。 濑木早就发现玛利亚在和客人有亲密接触时会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厨房里的横山主厨。一开始他以为她是在意被横山看到,但后来发现,玛利亚和自己说话时会故意很大声,或者故意站在横山容易看见的角度,炫耀般地挑逗着。综合这些,他只能认为玛利亚是在故意和自己调情给横山看。也许玛利亚看到横山的表情变僵硬有种快感吧,因为每当这时,仔细观察她的脸色都能看到一丝轻微的笑意蕴含其中。自从发现玛利亚的举动有这些无法理解的地方之后,濑木就开始保持警惕。 “玛利亚。” 被横山主厨提醒,玛利亚似乎才回过神来,赶忙将米谷点的带骨菲力牛排从厨房端上了桌。随后才终于向濑木这边看过来,露骨地眨了眨眼。这眨眼的意思濑木马上就明白了。 米谷才吃了不到五分钟,就听“呕??”的一声,他将吃进嘴里的肉片全部吐到了盘子上,并拿起旁边的矿泉水大口喝了起来。他的表情十分痛苦,还用纸巾捂着嘴。之后他立刻站起身来结账,狠狠地瞪了厨房那边一眼,“砰”地一声甩门走人了。 那以后,横山主厨所做的菜便不时发生奇怪的问题。很明显,他是故意把菜做得那么难吃的。一会儿是意面煮得不够熟,一会儿是用快过期了的帕梅森干酪;橄榄油不再是以前那种特级初榨橄榄油,番茄也不是晒干的野生番茄,而是水水的没有甜味。有时候看似不经意地拿出来的甜品里居然有辣椒,辣得人几乎要从座椅上跳起来。那种味道与其说辣,不如说是对舌头的一种刺激,甚至很疼。当吃到vongole里的蛤蜊已经不新鲜到几乎要让人食物中毒时,濑木开始感到不安了。 对于味觉失调到这种地步的厨师,老顾客的意见基本分为两派。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头。”经常将疑问挂在嘴边的少数派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对玛利亚都抱有特别的情愫。 “喂,聪,最近意面的味道是不是有点乱七八糟的?”玛利亚来到他的桌边对他耳语。 “说起来的确有点奇怪。” “你没发现,我一出门,味道就复原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 “嗯,也许是感觉吧。我看准的脸就知道了。” 目睹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之后,濑木确信,只要玛利亚和客人表现出亲昵的态度,这样的事情就会发生。玛利亚聊得兴奋时会很随意地把手搭在客人的肩膀上,或者亲昵地把身体靠过去,这时候厨房深处就会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像箭一样刺穿他们。不仅老顾客,就连偶然造访的客人也一样,只要和玛利亚眉目传情,就会被送上奇怪的菜品。因为客人们实际上并没犯什么错,所以很难防范。按照玛利亚的话来说就是:“这是一种惩罚。” 吃到了难吃无比的菜,客人一个个都不再来了。 濑木对横山主厨的反感越来越严重。因为他是真心喜欢上了玛利亚,所以讨厌横山也是必然的。玛利亚的举止过于露骨时,濑木都会稍微注意,但玛利亚却从不约束自己的言行,弄得濑木很不好收场。店里的气氛越来越糟糕,这也让濑木很忧虑。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倒闭的吧? 濑木喜欢光明正大的对决,不喜欢偷偷摸摸。于是,在横山送出一盘难吃到极点的料理之后,濑木赌上这口气,昂首挺胸地再次来到店里。他和平时一样,和玛利亚在桌边聊着天,这时横山走了过来,试探自己此番攻击的效果。 “怎么样,Aldente很不错吧?” 如果这算“嚼劲”的话,那筷子杆也算有“嚼劲”吧?濑木心里这么想,嘴巴里却因塞满了硬邦邦的spaghettimarinara而发不出声音。但他仍用最自豪的健康牙齿使劲嚼着。心想绝不能输给他。 “嗯,真好吃啊,真是极品,可以称得上米其林三星啦!” 接到通知“初夏时节,Pomodoro特别优惠”的电话是在此后的七月。濑木想着也许这是个策略,不禁有点害怕会遭遇什么严重的事情。但另一方面他又想和横山对峙到底,所以最后还是来了。店里只有濑木一个人,或许是意识到氛围紧张,其他老顾客都不来了吧? 玛利亚和平时一样和他热情地聊着有的没的,就着醋味很重的前菜喝着啤酒。在这个初夏时节,玛利亚穿得更少了。无袖上衣,露出两截雪白的手臂。虽说濑木不是米谷那种纯食肉动物,此时也很难压抑想一口咬住这段极致胴体的欲望。横山主厨站在厨房里背朝这边做菜时,玛利亚来到濑木身边,问道:“味道怎么样?” 玛利亚那光泽美艳的双唇在濑木的脸颊上轻轻停留了一下后立刻离开了。不好!濑木连忙转头看向厨房,幸好横山主厨并没有注意到。不过,如此敏感的横山,可能能从气氛中感觉出来吧。想到这里濑木就很紧张。玛利亚则一脸没事地擦着其他的桌子。 濑木也装作平静的样子,开始品尝送上来的primopiatto——蘑菇汤。虽然土豆泥和奶油本身的口感还不错,但是汤的味道很奇怪。甜味之后紧随着猛烈的苦味。他又试着喝了一小口,舌头好像被榔头敲了一下一样疼。濑木装作平静地站起来,走向厕所,刚进门就倒在了地上。 胃部的激烈刺痛后是大肠紧缩发出的悲鸣,他慌忙脱下裤子,终于赶在爆发前坐在了马桶上。随后的十五分钟他一直占据着马桶,心中庆幸自己只喝了两口。 说起来,濑木听老顾客中有个人说,米谷在青叶台医院的内科住了两周。据说病因不明,就是全身出疹子并且发高烧。 从厕所出来的濑木发现横山主厨的眼光正追随着自己。虽然他恨不得立刻回家倒在床上,但为了赌这口气,他又挺直背坐回桌前。横山不知不觉间走到桌旁,在他背后轻声问道:“可以上下一道菜了吗?” 5? 失踪 一个月后,濑木心怀畏惧地来到Pomodoro。 “欢迎光临。” 一个围着围裙,看上去很年轻但性格沉稳的女生迎接了濑木。他没见过这个姑娘。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这个年轻女孩刚才似乎一直在看漫画。 “咦,玛利亚呢?” 女生露出一个不谙世事、开朗健康的笑容,咧着嘴说道:“她要休息一段时间,我是代替她的。” “她要休息到什么时候?” 女孩迟疑了,从厨房里传出横山粗鲁的声音。 “她回米兰探亲去了,所以我请来认识的留学生帮忙。” 早知道这样今天就不来了,濑木心想。他看了看菜单,点了看起来比较安全的虾仁色拉和凤尾鱼橄榄比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都没去Pomodoro。根据老顾客们提供的信息,玛利亚似乎一直没有回来,已经一个多星期了。 濑木终于忍不住给横山打了电话。 “是不是你们感情到头了,所以她不想回来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去把她带回来!这样她就是我的了!” 电话另一头的横山只是保持沉默。就是这样,玛利亚才对他厌烦了吧? 又过了一个月,事态没有任何改变。街区的老顾客们来Pomodoro打探消息时发现,横山主厨虽然勉强维持着,但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终于,有个老顾客忍不住逼问横山,他才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七月十三日早上,横山起床时发现玛利亚不见了。他慌忙给朋友和玛利亚的好友打电话,并到处找了很久。但哪里都不见玛利亚。横山给她米兰的亲人打电话,那边说玛利亚没有回去。横山没有联系濑木,应该是因为不太好开口吧。 老顾客中有四人对这家店最钟情,也就对这一状况最为担忧。他们自发地在附近的咖啡店碰头,互相交换信息,濑木也参加了。 “很多人都说濑木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因为你和玛利亚走得最近。” “濑木,你差不多也该说了吧。是不是和玛利亚好上了?把她关在哪个公寓里了啊?” “开什么玩笑?!真要是那样我现在肯定超级开心啊。” “三号楼的木岛说,他看到城岛的断崖顶端站着一个貌似玛利亚的女人呢。” “他肯定是刑警电视剧看多了吧。” “木岛说她当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来着?” “据说是巧克力色的开衫和驼色短裙。” “哈哈哈,玛利亚要是自杀的话,一定会穿成像外星人一样的米兰时尚装扮,在新宿的某座刚建好的高楼顶层,用喇叭大声唱着美国流行歌曲,然后一跃而下吧。” 最后大家得出的一致意见是,横山一定还隐瞒了什么。 在人前佯装平静的濑木其实早已无心工作了。这天他有点胃疼,没有食欲,没吃早饭就直接去上班了。平时他习惯在上班路上买一杯意式浓缩咖啡喝,但今天他连咖啡都没有喝。他坐在办公桌前,从二楼的窗口眺望青叶台站前的人流,机械地往电脑里输入前些天送来的顾客电话访问记录。 正值早高峰时期,站口不断吞吐着身穿白衬衫、黑裤子,拎着黑色公文包的上班族,以及穿着朴素的衬衣和低跟鞋的白领女性。随着时间的推移,之后进出站的变为退休老人和牵着孩子的妈妈,还混着一些大学生。他漫不经心地凝望着这平时被忽略的风景。 其他老顾客虽然也因为玛利亚的失踪而沸沸扬扬,但大部分是怀着起哄的心情。自己受到的打击比他们都要大,这让濑木十分失落。没想到和横山的矛盾会导致这样的结果,这一点渐渐成为他心头沉重的负担。 分店长让他中午之前将电话访问报告整理好,但他已经停下工作发呆好久了。 濑木看着窗外。出站口的人流中,有个戴一顶鲜艳的青色帽子、鼻子上架着墨镜、拉着黄色拉杆箱的女人。女人从进站口走了进去。虽然看不见脸,但那干脆的步伐非常眼熟,加上走动时摇动的下半身曲线,一看就不是日本人。濑木瞬间清醒了许多,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出去一下。” 濑木的激烈行动把田代吓愣了。 “分店长马上就要回来了哦,你不在不太好吧?” “我马上就回来,麻烦你帮我敷衍一下,拜托了。” 他伸手制止住还想说什么的田代,冲了出去。这种时候电梯总是特别慢,濑木拉开紧急通道的门,旋风一般冲下楼梯狂奔起来。濑木公司所在的大厦正好面对站前广场,不用穿马路。 但是,进站口的检票机拦住了他。濑木把全身的口袋都掏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月票,只好趁车站职员没注意,弯腰从栏杆下面钻了过去,直冲站台,正好看到一辆列车缓缓开走。 他连忙向站台工作人员询问。 “哦,一位外国女性啊。上了刚刚那辆车,还问了去成田最快的路线。” 濑木飞奔到站前的旅行社,咨询了大约四小时后起飞的从成田到米兰的班机。有经由米兰飞往罗马的日航JL1801和直飞米兰的意大利航空AZ787两班。现在赶去还来得及!但是玛利亚会坐哪一班呢?他试图回想以前玛利亚说过的关于回家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意大利人的话,应该会选便宜的意大利航空吧。 犹豫没有用。濑木立即离开横滨,坐上通往成田机场的快轨。一到机场他就在电梯上飞奔,冲到意大利航空公司的柜台。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队,大部分是日本人,其中也有几个看起来像意大利人。濑木看到头戴青色帽子、拉着黄色拉杆箱的女性正在换登机牌。 “你要去哪里,玛利亚?!” 他冲上去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回过头来、摘下墨镜的女性眼周有很多细纹和雀斑。濑木慌忙用蹩脚的英语道歉,说自己认错人了。不过那个女人似乎没听懂,还是一副怀疑的表情,责备道:“不是所有的外国女人都是玛利亚。”濑木只能呆呆地看着女人快步朝登机口方向走去。 6? 特殊料理 光临本店的各位顾客: 承蒙大家厚爱,本店TrattoriaPomodoro将从十月二十日正式停业。出于个人原因,本人将移居意大利米兰。在大家的指导和建议下,本人的厨艺得以不断提高,对此本人感激不尽。今后本人将在米兰继续努力,展示在这里获得的进步。 在此敬上一点小小的心意,特别邀请各位老顾客于十月二十日晚前来用晚餐,欢迎晚上七点准时光临。 九月二十八日 TrattoriaPomodoro横山准 店里冷冷清清,因这则告示聚集到这里的只有包括濑木在内的四位老顾客。想到这家店曾经的繁荣,今晚的寂寥就让人特别心痛。 横山主厨等在布置周全的店内,亲自将前菜和红酒端到了桌上。 “店里就您一个人,不太方便吧?” “我习惯了,独自当学徒学厨艺的时候也这样,前妻失踪后我也有过两年的空窗期呢。” 濑木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横山是再婚吗?他不禁看向横山的眼睛。 “之前的妻子也失踪了?” “那还是我刚开始在都灵学艺时候的事。” 横山的答非所问及回避的眼神都十分明显,濑木改变了话题。 “您还在继续研究新菜谱吗?” “偶尔研究一些吧。意大利菜会越做越发现食材的重要性。意大利南部的料理鱼是关键,北部料理肉是关键。” 虽说在烹饪方法和酱汁调制上下了很多功夫钻研,但在过去漫长的尝试中,意大利料理界的厨师们已经将所有可能全都试过了,时至如今也不可能做出新的味道了。今晚的横山主厨莫名地能聊,和平时大不相同。 “如今的意大利料理店,如果只用传统食材肯定开不下去,必须增加品种。比如现在最流行的是猪肉。猪是杂食性动物,比起只吃牧草和混合饲料的牛来说,更容易体现各个地区不同的特色。靠喂栗子来改善猪肉品质的伊比利亚黑猪现在很受欢迎,但是价格贵得离谱,高级餐厅也许可以,但像我们这样的店就进不起货。其实饲养在波斯尼亚的萨拉热窝猪也很受意大利人的欢迎,我们店尝试着进了一些。它和伊比利亚黑猪肉的口感很像,味道香醇柔嫩。这种肉有独特的野性味道,虽然每个人的喜好不同,但我觉得最近日本人中喜欢这种口感的人越来越多。更何况和伊比利亚黑猪肉相比,它的价格一点都不贵。 “日本的意式料理店还没有供应这种肉的,我进货的量也没多到可以将之列入菜单,但在今天这顿最后的晚餐里,我想请大家品尝一下这种猪肉。” 正如横山所推荐的,大餐最后,呈上来一道用红酒炖得酥烂的萨拉热窝猪肉。上面撒着大蒜、酸橄榄和生胡椒。 横山切割萨拉热窝猪的大腿部分时,动作慎重得有点夸张。他展示完诱人的猪肉切面之后,将肉分到每个人的盘子里,然后浇上丰富的酱汁。也许是体力有些不足,只是这些动作横山就满头大汗。 “我先将猪肉放到冰柜里充分冷藏,使其美味程度达到最佳状态后再进行烹饪。用了茴香、罗勒和意大利薄荷三种香草来消除肉腥味。我买的大型冰柜这次可算派上用场了。” 濑木试着吃了一口,猪肉一进入嘴里,鲜美的肉汁便立刻扩散开来。肉本身带一点甜,后味却有一丝不可思议的酸。那是细细的红肉中包裹着的丰富脂肪的味道,和普通猪肉的口感真不一样。 “味道如何?如果知道我在用这样的东西招待大家,玛利亚一定也会很满意的。” 横山主厨走过来探寻濑木的反应,他的嘴角歪斜着,眼睛却没有在笑。他仔细打量着濑木的脸,眼里闪着非同寻常的光。濑木心中一紧,继续咀嚼口中的猪肉,慢慢地,有一种涩味在口中蔓延,这是一种他从来没有尝过的味道。 这绝对不是猪肉!虽然有香草味道遮掩,但这肉的气味仿佛在哪里闻过。 怎么回事儿?濑木的腋下突然冒出冷汗,他急忙用纸巾按住嘴却没来得及——他吐了出来。胃里的东西仿佛喷泉一样爆发出来。桌上顿时炸开了锅。 呕吐物的臭味让反胃感更加强烈了,濑木弯着腰,继续吐着。大家都吓了一大跳,一齐看向他。濑木抬眼看向横山主厨,横山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人体试验者一样。 恐惧和愤怒混合在一起在濑木体内沸腾,血液从脚趾一直涌到头顶表皮。 他跳起来,握住刀叉摆出进攻的姿势。一名老顾客过来想阻止,濑木却冲破阻挠向横山袭击而去。 横山以脱兔之势冲回厨房,并将门紧紧关上。濑木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老顾客们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纷纷愣住。但濑木的样子令他们非常害怕,不久都纷纷逃离了餐厅。 濑木听见了牛叫一般的怒号,伴随着锐利的风声,从开放式厨房的窗口突然飞出来一个盘子。濑木避开,盘子撞上后面的墙壁破碎开来,碎片飞得到处都是。接着,各种大盘子、小盘子、汤盆纷纷飞来。 濑木立刻钻到桌子下面。飞过来的盘子中有一些因为力度不够,在碰到桌子前就碎了,有些打在桌子上弹了开去。横山把手边能拿到的东西都扔了出来,其中玻璃酒杯是最危险的,要是被反弹后的碎玻璃片刺中,可不仅仅是疼一下就能完事的。盘子和玻璃器皿的轮番攻击结束后,飞过来的物体变成了刀具。刀像飞镖一样转着飞过来,叉子则以五个一组的形式有序袭来。 刨芝士片的工具和勺子抱在一起飞了过来,横山的集中攻击命中率越来越高了。 三把打磨得十分锋利的菜刀深深地刺入餐桌,引发一阵震动,濑木吓得差一点尿出来。 空袭暂停了一瞬间,抱着头蜷在桌下窄小空间里的濑木害怕地探出头去窥视厨房的状况。突然,盛着奶油蘑菇意面的大盘子猛地撞上桌子,发出一声巨响后华丽地碎开。香气扑鼻的酱汁像雨一样倾注到地板上,美味的气息直接钻进濑木的鼻子。 他用手捏了一点意面放进嘴里,嚼劲挺好的嘛。濑木也开始利用桌子上的胡椒罐、花瓶,还有墙壁上的画框来应战。并将飞过来的盘子像掷飞碟一样扔回去,连碎成三角形的小玻璃片也一样扔回去。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战胜厨房那边的攻击。 头上袭来沉重的冲力,肩膀上的重量突然增加,濑木明白是桌子腿被截成两截了。装小麦粉的麻袋凌空飞来,压垮了桌子。濑木不得不用肩膀和两只手支撑着桌面,小麦粉在周围扬起,如白烟四起。 水晶灯也碎了,碎片从天而降,散发着宝石般的光辉。餐厅里一下子变暗了,只能靠厨房里射来的光线勉强看清楚事物。濑木刚从桌子下面稍稍探出脑袋,像重型坦克一般飞来的圆形深底锅就差点把他砸出脑震荡。他一边逃一般斜眼看向厨房。 横山主厨背朝光源,映出的剪影正往色拉碗里倒橄榄油,然后把厨房用纸扔进炉火里。伴随着燃起的黑烟,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油盆,做出扔的姿势。 濑木在地板上匍匐,用力爬行着。正当他就要爬出门去时,攻击突然奇怪地停止了,濑木谨慎地抬起头,观察厨房里的动静。 开放式厨房的开口处恢复了平静,看不见横山主厨的身影。濑木从飞过来的“炮弹”中选了一把刀刃很厚的切肉刀拿在手里,小心地避开地板上的各种碎片,慢慢走过去,用手握住通往里面房间的大门把手,想猛地打开。门却纹丝不动。 于是他只能站在门口探听里面的动静。他竖起耳朵,集中精力,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再次睁开眼。 他听见房间深处有一些细微的响动,一开始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渐渐地,他分辨出那是强忍着的笑声。笑声的音量和共鸣越来越明显,变成一阵仿佛从腹部勉强挤出来的笑声。声音抽噎着、扭曲着、膨胀着,带着长长的尾音回荡着,最后终于像洪水一样涌向整个房间。高高低低的哄笑忽强忽弱,到达顶点后又戛然而止。 门口的濑木好像鬼上身一样无法动弹,寂静之中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粗犷的呼吸声刺激着鼓膜。他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不知过了多久,紧张终于有所缓解,他慢慢能动了。他用身体撞开房间深处的门冲了进去,亮如白昼的荧光灯下是散放着的各种炊具,酱汁在地板上流得到处都是,锅里有热水在滚,横山却已经不见了。 7? 后来 来自米兰的国际长途打到公司大概是下午五点,接电话的是田代,他乖巧地将电话转给了分店长小山田。小山田用意大利语“ProntoPronto”地喂了两声之后发现是个女人,瞪了田代一眼骂道:“蠢货!干吗转给我?!” “对不起,我搞错了。” 田代背着分店长,冲濑木吐了吐舌头。米兰的当地时间现在应该是上午十点,濑木接过了电话。 “喂,濑木先生吗?是我呀,听得出来吗?” 濑木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紧紧握住听筒的手几乎要把听筒折断了。“是玛利亚吗?你活着啊!不是幽灵吧?” “聪,你听得见吧,我可是有脚的哦。” 从听筒中传来“嗒嗒嗒”用脚敲击地板的声音,其中还混杂着金属脚环碰撞发出的声音。濑木鲜明地回忆起那些脚环在玛利亚白皙的小腿上晃来晃去的艳丽场景。 濑木禁不住用玛利亚教他的意大利语喊了一句:“感谢上帝!” 分店长和田代惊讶地转过头来。濑木将头转向墙壁,压低音量。 “对不起啊,聪,我丈夫终于改变主意了,据说最后那晚他把店里搞得一塌糊涂,不过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什么?” 玛利亚的说明让人十分意外,她说她父母希望她和横山回米兰继承他们的店。玛利亚在日本时她父亲因为心肌梗塞突然病倒了,她母亲含着泪求她回去。然而横山却顽固地说不在日本获得成功就没脸回去,也没脸见身在岩手老家、为开这家店出了许多钱的父母。横山是那种一旦认准了就会拼上命的性格,于是每天晚上关店后两人都会吵架,后来嘴上说不过玛利亚的横山甚至动了手。而玛利亚也不善罢甘休,一般夫妇的话这样可能就到离婚的地步了,但玛利亚没有这么做,聪明的她思考了很久之后想出了一条计策。 “所以呢,我是故意装作对聪有意思的样子,对其他人也表现得很亲密,让准着急,让他认为继续留在日本会产生严重的后果??” “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啊?也就是说,我其实是幌子喽?” “真对不起。” “我周围有人。”濑木用右手遮住听筒,更小声地说,“但是,玛利亚,你其实对我也有一半是真的吧?” “都到现在了,就别问这种不好回答的问题了。” “即便被利用,我也还是喜欢玛利亚!” “濑木先生总是那么好。我也爱你!” “那,你的失踪和萨拉热窝猪肉是怎么回事儿?” “因为你实在陷得很深,所以我和丈夫就想索性让你上次当。怎么样,准的演技不错吧?” “你可把大家吓坏了啊!” “对不起,稍微有点做过头了。” “也就是说,我还是没能吃到玛利亚的肉啊。” “来我们在米兰的店吧。我请你吃在日本贵得离谱的牛肝菌和白松露菌,放很多在意面里,就算对美食十分挑剔的聪也一定会觉得好吃到想跳起来的!” “横山会怎么想啊?” “不用在意,不用在意啦!” “好吧,下次我要去尝尝真正的玛利亚的肉是什么味道!你准备好吧!” “我等你哦,一定要来,虽然在电话里没法拉小指。拜拜!” “拜拜——” 玛利亚那精神十足的声音消失了,濑木握着听筒的手有些僵硬,听筒几乎要从手中滑下去。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两个人赶忙装出专心工作的样子,濑木感受到了他们的视线,却觉得一切都离自己很遥远。 明知分店长正因为他讲太长时间私人电话而不高兴地瞪着他,但濑木装作没看见,将视线转向墙上的日历。虽然刚才在电话里那么说,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没有机会去米兰的。 电话里的余音还在濑木的脑海中缭绕,他停下手中的工作,眺望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站前大道起风了,心急的落叶乘着风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最后消失在大道上的某个地方。夕阳伸出长长的手臂,够到了事务所墙上的钟。 那么,今晚该去哪里吃饭呢?濑木发起了愁。 飞天仙人食 一? 老人 一瞬间,他还以为被袭击了。 一块长长的布顺着他的脖子边飞过,带过一阵疾风,落在百步开外的路上。 沈江明凝目一望。前方死胡同深处,有个包着白布的东西飘在空中。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发现那东西似乎悬浮在离地半人高的空中摇动着。他再次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还是觉得这不是错觉。 “是我喝多了吗??” 他使劲稳住晃晃悠悠的双腿,敲了敲迷糊的脑袋,又摇了摇,试图一下子甩开醉意、睡意和疲劳。他向四周望了望,发现这是一条从没见过的后巷。没想到在华丽的长安居然还有如此老旧的小路。看来是自己走错路了,走到西南面的贫民街来了。 迟迟不落的晚秋夕阳终于从破旧房屋的屋顶缝隙间消失后,地面的寒气从脚底渗上来,让他打了个寒战。身旁砖瓦墙面上的漆早已大片剥落,连墙壁本身都岌岌可危。他放下搭在肩膀上的麻袋,倚在墙上,丝丝凉意和墙壁的粗糙触感从背后传来。底下的石堆也已经磨薄了,到处都是缝隙。 他再一次注视从死胡同的黑暗中浮现出的白色物体,等眼睛习惯了黑暗后,他发现浮在空中的其实是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周围没有灯光,很奇怪居然能在黑暗中看出那个人的轮廓。脚下的路面很不平整,他只能一手扶着墙,慢慢地靠过去。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个盘坐着的行者似的老人。 老人身材矮小,衣服脏得要命,颜色像枯叶似的,露出来的身体因长期日晒而呈现古铜色,精瘦得没有一点赘肉。他有着古老木雕一般的端正相貌、深陷的眼窝,因闭着而看不见眼睛,紧绷的嘴唇很薄,显示出铁一般的意志。灰色的胡须占据了绝大部分脸庞,鼻子、眼睛和嘴好像被埋在胡子里了。 他看上去不像佛教信徒,也不像印度教的苦行者,但要说只是个普通的乞丐也未免过于威严。老人周身的气氛都与这脏兮兮的贫民街格格不入,仿佛在与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沈江明走过去,但老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口中轻声说着些不明所以的话。沈江明眼都不眨地盯着老人,为了醒酒,他把脑袋在墙壁上蹭了蹭,又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那个,您看上去像飘浮在空中??”沈江明战战兢兢地问道,“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您是怎么做到的?” 老人低着头,用沙哑的声音毫不在意地回答:“你真的认为我的身体浮在空中吗?” “这不正浮着吗?” “你认为浮着的话我就是浮着,不这么认为的人就不这么觉得。” 老人抬起微微低着的头,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的视线仿佛能把人的眼珠子挖出来一样尖锐。沈江明绕到这位飘浮老人的右侧,将身体挤进墙壁和老人之间的空隙里,从背后再次证实自己的看法。随后他又索性将手伸到地面和老人盘腿而坐的位置之间,确认那里的确什么也没有。一不做,二不休,他又战战兢兢地摸了摸老人的大腿下侧和臀部,只有坚实的肌肉和一片空空荡荡。 沈江明有点不知所措了,他退后几步,再一次审视老人的全身。可是再怎么睁大眼睛,老人的身体都是活生生飘浮着的。 “我不明白。” 这也许是最近长安流行的西域幻术吧,他想。怎样才能变不可能为可能呢?他再次询问老人。 “这是神仙的修行。” “除了浮游之外,还能飞上天吗?” “当然。我可以带着仙人在天上飞。昨天我刚花了一天时间从印度飞回来的。” 沈江明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才再次开口。 “您是在哪里,又是如何学到这飞天的秘诀的呢?” 老人再次闭上眼睛,陷入冥想。不知不觉间,老人的身体已经回到了地面。傍晚的暮色越来越暗,老人的轮廓也渐渐融入黑暗之中。沈江明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老人。 直到天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沈江明才离开了小路。他时不时地回头望一望,但老人的身影已经完全融入黑暗中。此时的他也完全清醒了,虽然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信,但从小就不太好的右脚开始有点痛。他皱起眉头,一瘸一拐地匆匆往家赶。 迷了好几次路之后,沈江明才终于在深夜回到了自己的家。敲了敲后门,值夜班的人替他开了门,他一进房间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起床上过厕所、洗了把脸后,他感觉头依然在发热,大脑就像一团发酵了的臭豆腐一样稀里糊涂的。妻子早起床了。 “昨晚你回来得特别晚吧,去哪里逛了?” “我去市场进完食材之后去了陆先生那里,跟他喝了几杯。陆先生人很好,而且开店时帮了我们很多忙,我和他边聊边喝,不知不觉就聊久了。” “你身上的酒臭味真重,就算多聊了几句,也聊得太晚了吧?” “后来我迷路了,不小心走到城西的贫民街去了。还遇见了一个会飘在空中的神秘老人。” 沈江明把他目睹到的不可思议的场景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遍。 “我看你是喝醉了吧?” “不是的。我确实稍微喝了一点酒,但那绝对不是幻觉。那个人真的浮在空中啊。” “你怎么一大清早还醉着啊,眼神看上去好像也有点问题。” “我喝的那个酒味道有点不对劲,可能是酒后的不良反应吧。” “话说,那边是从西域流窜过来的胡人经常滋事犯罪的地区,普通人都敬而远之。那个古里古怪的仙人没把你的食材偷走吧?” 麻袋果然不见了。妻子立刻吵闹起来,话语像机关枪似的,把他骂了快一个小时。 没有食材今天店铺就开不了张。被逼无奈之下,他又回到昨天遇见那位老人的贫民街,在周围到处乱转。角落里到处可见在阳光下曝晒的四合院的墙壁,却找不到麻袋的踪影。他回到大路上,在拐角遇见了昨天也见过的一个孩子,于是他叫住那孩子,给了一些零钱。 “你昨晚看到我来这里了吗?有没有看到一个像乞丐似的老爷爷?” “今天早上在一个小胡同里看见他拿着一个袋子,大嚼特嚼鲍鱼干和山草,吃得很香。” “对,就是那个人。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已经不在这里了,他说要回黄山,然后就飞走了。” 那孩子擦着鼻涕,举起一只手,指向东南方向的天空。 二? 餐厅贺宴 李大人来了,又来光临沈江明的餐馆了。 虽然他的店里接待过各式各样的客人,但这位侍奉皇上的大诗人可谓最尊贵的上上宾。他嗜酒如命,花钱如流水,且每个月都会来三次。 李大人捻着胖脸上的络腮胡,说道:“主人家,下个月我要举办贺宴,会招待很多客人。和我同乡的张学伦寒窗苦读二十年,终于科举考试一朝中举,摘得个状元光宗耀祖。本来这贺宴应该是他来办,但他穷得很,所以我就出点银两来帮他这个忙。你要想办法用最珍奇的食材,做些美味的菜肴来。” “遵命。李大人,这个,预算大约是多少呢?” “现在最重要的是面子,费用多少都行。” 不愧是李大人!让沈江明开起这个“胡菜富贵餐厅”的也是这位大诗人。从湖北广水镇来到京城的沈江明先是在郊区开了一家“家常餐馆”,偶然光顾的李大人相中了他的料理才能,遂成了店里的常客。 “每次来你们这儿我都在想,这味道是越来越好了,但店里实在太脏了。这般破落的店面关了也罢,再重新开一家长安第一的饭馆吧。多用些西域的材料,做些真正的美食,让那帮脑满肠肥的家伙们开开眼。” 于是,新餐厅设计成了西域风格。装了紫檀格栅、绿色和金色装饰的天花板,嵌玉的黑檀餐桌,还花重金请了一流的厨师。 长安的显贵们听闻李大人对这家馆子热衷到甚至亲自下厨房品尝菜品,便也纷纷照顾“胡菜富贵餐厅”的生意,这才带来了现在的繁荣。餐厅命名为“胡菜”,是为了以西域招牌吸引客人。而沈江明一直在不断创作新的菜品。 一个月后,盛大的宴会如期举行。 沈江明一如既往地在厨房指挥调度,比客人提前到达的诗人也和往常一样,手里拿着一杯酒,走到厨房看情况。厨房里如同战场般喧嚣。 “嗯??这味儿闻着真香。是什么菜啊?” 厨师们看到李大人的身影,干得更加起劲,以夸张的姿势奋力炒着肉和蔬菜,不时加入些香料并频频翻锅。火焰熊熊,炒菜散发出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李大人,今天的贺宴可谓盛况空前,想必出席的也全是达官贵人,恭喜贺喜啊。恭喜贺喜!” “准备得如何呀?” “差不多啦。” “准备好了,主人家就来陪我喝一杯吧。” 大诗人将沈江明拉到了宴席会场。会场里已经点起了烛台,红色和金色的绸布挂在墙上,营造出金碧辉煌的氛围。李大人绕着桌子,向客人们一一介绍沈江明,并解说菜品。特别对主管文教的礼部高官介绍得特别仔细。 “今天的菜品不知口味如何?今天的主题是‘清凉曜碎’,是一种麝香猫的冷羹,用很少见的食材做出来的西方菜肴。可是连皇上都没吃过的珍品,敬请好好品尝。” 沈江明说着为高官们盛了一碗。 “嗯,的确味道独特。肉汁入口颇有一番野趣。” “多谢大人的赞扬,我们会铭记于心。” “不过,接连吃了几道味重的菜品,我觉得有些腻,有没有什么口感清爽的东西啊?” “我已料到大人会提这样的要求,我们特别用栗子、椎茸、白菜加生姜翻炒,做了这道‘栗子白菜’,不知道大人是否称心?大家都说这是京城名店都没有的味道。” “真是勾起乡愁的味道呢。” “您的夸奖让在下的小店蓬荜生辉。” “说起来,主人家,这道菜肴里那形状奇妙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今天的头等菜,叫‘肥鸭火薰白菜’。是把养肥的鸭子久炖入味后再用烟熏,多了些熏制的口味,然后和白菜一起炒。经过这三道复杂的工序,才制成这道菜肴。其香气馥郁,口味层次丰富。想获得各位见多识广的贵人、富商的认可,必须拿出一道风格简洁、口味细腻却又丰富的菜品才行,于是我苦想冥思创作了这道菜。” “这香味真是沁人心脾。只是天天吃这么美味的菜,怕是会短命啊。看看我这大肚子,哎??但就算短命也值了。古话说得好,‘人死如灯灭,徒留一场空’,所以还是吃吧,喝吧,玩吧。” 每次沈江明和中书省的官员们聊的时间稍长一些,诗人一定会板起脸来大声叫唤:“吃了这么多差不多够了吧。什么都比不上好酒啊!喝酒喝酒!斗酒诗百篇,市上酒家眠!喝!大家喝!” 大诗人单手拿着酒杯,抱住沈江明。他有个坏习惯,就是一喝多就喜欢贴着别人的脸,距离近得让人尴尬。沈江明连忙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样下去怕是会越喝越多,没完没了,沈江明赶紧岔开话题。 “话说李大人,最近又收藏了什么宝贝古董吗?” “问得好!给你们欣赏一下我最近买到的高级玩意儿,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大诗人醉眼惺忪,话都说不顺溜,摇摇晃晃地拍拍手唤来随从,打开一个平板状的大包袱。 沈江明则支撑着醉酒大诗人的庞大身躯,同时探头看了看包裹里面的东西。 这是一幅绘在岩石上的壁画,被切割成板状,画的是一个在空中飞翔的天女。她的衣服轻柔地随风飘着,脸和服装显然都是一派异国风情。只是一部分有一些浅浅的割痕,但没有剥落,是一幅非常完整的藏品。 背景是一大片澄澈通透的深青色天空,即便壁画知识匮乏如沈江明般的也知道,这种名为“群青”的染料只有中亚高原的波斯才有,和黄金一样贵。而眼前这幅画却毫不吝惜地用了一大片。 “沈先生啊,在塔克拉马干沙漠边缘的天山南路上,有个叫‘库车’的地方。那儿的克孜尔石窟里除了颜色鲜艳的佛像以外,还有多到让人惊讶的壁画,墙壁和天花板上画满了各种人像和天女。作为西域的佛教胜地,它的名气也传到了我们京城这边。这个一定是谁到那边去敲下来、运回这里的,也就是所谓的偷盗品。现在和吐蕃的战役使得敦煌以西的治安情况很糟,那边已经不能去了,所以像这样的东西不会再运进京城了。怎么样,羡慕吧?” 沈江明被天女的形象夺去了心神,说不出话来。像被勾去了魂魄一般,情不自禁地用手去触碰天女。在让人倍感寂寥的红土荒漠之上铺展开一整片群青色天空,沈江明仿佛听到了呼呼吹过的风声,以及波斯琵琶、青铜打击乐器和胡笛的声音。 胡姬皱着眉、高举颀长的手臂,完美的侧脸高傲地抬起,一双有刺绣装饰的皮靴伸出裙外,在波斯那万里无云的蓝天翱翔。沈江明感觉自己也即将随风而去,与她比翼双飞。 大诗人还在耳边不停地说话。在沈江明耳中,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沙漠上空呼啸而过的风暴一样刺耳。 沈江明实在忍不住了,鼓起勇气把一直记挂在心里的那件事问了出来。 “其实,一个月以前,我在城西的贫民街遇到了一件怪事。我看到有位老人飘浮在半空中。这是真事。” “那肯定是神仙,和天女一样,绝对没错。真正的神仙会飘浮又会飞天。” 沈江明对妻子和身边的其他人讲述这件事时,从来没人真正相信。大诗人却认为是理所当然似的,全盘相信,这种信任让沈江明非常开心。贺宴结束之后,诗人已烂醉如泥,和天女壁画一起被随从们抬了回去。 三? 离京东去 “早上好。” 对家人及用人的招呼,以前沈江明都会一一回应,但最近他却心不在焉,似乎根本没听见。大家看到毫无反应的沈江明纷纷露出奇怪的表情。就连妻子递上他最喜欢的放了四川香草的皮蛋粥,他也是一闻就犯恶心,一口没吃又睡回床上,到了中午才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去店里。店里有很多客人,厨师们用大筐洗菜、切肉、烧锅,厨房里一片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但这一切在现在的沈江明心中激不起一丝感动。 主厨柴师傅正在向他询问菜单中菜品名目的事情。 “现在正值换季,为招徕客人,是不是应该把冷盘和推荐菜肴都换一下?您觉得怎么办比较好?” 如果不能连续不断地推出新菜品,那些口味刁钻的顾客就会慢慢地不再光顾。以前沈江明每个月都会推出至少五个新创菜品,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是个沉重的负担。厨师的问题他也懒得回答,只是无所事事地在厨房和店里逛来逛去。 沈江明变得越来越奇怪,整日面无表情,不和别人有视线接触,有时嘴里还嘟哝些不明所以的话。客人们都觉得奇怪,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有时会故意去和下人、顾客们谈笑说话,但从对方的反应来看,这样大家反而更加不知所措。于是沈江明越来越不想出门,只愿待在房间里,连去市场进食材都没劲。浑浑噩噩、一言不发地过日子,也没什么食欲,只有到晚上才勉强喝一点儿小酒。 夜深人静,沈江明看了看熟睡的妻子,打开了向大诗人借来的古书。破破烂烂的书封上写着《身毒国行者妙经》。书是从梵文翻译过来的,译得很蹩脚,不好读,理解起来十分困难。他的手指沿着难懂的文字滑动,在心中默读,来来回回好几遍,总算差不多弄懂了“浮术”这一章。 沈江明在地板上铺了一块腰布,盘腿而坐,首先从呼吸法开始练习。吸气一次,呼气六次,呼吸深长。吸了又呼,呼了又吸,一直持续,以此净化身体,驱除邪念。沈江明的腿从小就不太灵便,长久盘腿而坐十分辛苦。但一想起在贫民街遇见的那位飘浮在黑暗之中的老人,他就能坚持好几个时辰。练习完这个之后,接着锻炼被称作“昆达里尼”的腿部筋脉。将臀部抬高三寸,尾骨钉在地上,所有的念力集中在额头处,让阳气在那里聚集,最后汇成浮力。他练习了成百上千遍,每晚不落地坚持了好几个月,身体却一次都没有浮起来过。 晚间好几个时辰的修行让沈江明疲倦又困顿,练完后总是累到动弹不得,只能歪着头倒在地上休息,食欲不振的他一下子瘦了很多。 “你每天半夜都在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别管我。” “店里的事放着不管,就知道鼓捣些莫名奇妙的玩意儿,街坊们都在谈论你呢,说什么沈先生被鬼附身了。” “管他们说什么呢。” “你都不好好管管厨房和店里,伙计们都在偷拿材料呢,做菜时也偷工减料的,口味差了很多。你没发现来店里的贵人们少了很多吗?” “我知道,那又如何?” 一开始妻子只是不断地劝说和责备,希望能够阻止他的修行,但沈江明不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更加沉迷于此。 妻子给他准备了药膳,为缓解他的抑郁还劝他关店好好调理一段时间。又过了一阵,妻子终于发现他的病情非同寻常。未知的巨大力量夺去了沈江明的心神,身为农夫之女的妻子只能独自惊慌失措,想不到任何能将丈夫的心神从魔物手中夺回的办法。 “不要再做傻事了,要不一起去泡温泉放松一下?去郊外好好玩玩儿,恢复原来的你。行吗?求你了。” 但夺去沈江明心智的魔物非常强大,他的言谈举止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想驱散这种魔法已经完全不可能了。他的妻子越来越害怕、恐慌,觉得丈夫正在慢慢离自己远去。 最后局面变得不可收拾。七个月后的某个黎明,在妻子还在熟睡之际,钻进了牛角尖的沈江明留下一封信便离开了家。他拿了店里的殷朝怪兽纹鼎和唐三彩的马,在路上卖了些银两,之后一个人奔向了东南方。 四? 修行 “那像一把把剑似的山峰就是黄山了。层峦叠嶂中最有名的是三十六大峰、三十六小峰,及莲花峰、天都峰和光明顶三大主峰。超越三千尺的高峰共有七十二座。” 从山脚下的村里雇来的年轻向导眯着眼眺望远方,回过头来对沈江明这般解说道。 黄山位于长江中游的安徽省,并不是单座的高山,而是蔓延四省的山脉总称,由壮丽高耸的山峰和沟壑深谷共同组成。最高峰是海拔五千四百尺的莲花峰,虽不是什么极高的山峰,但经年累月,被岁月雕刻得锋利险峻的断崖,仍旧几十年如一日地拒绝着人类。黄山一直有着“天开图画”的美称,以其雄伟、奇异和险峻为世人所称颂。 终于到了。一想到用尽了银两、拖着一条不便的腿一路乞讨,如乞丐般潦倒的自己,终于在两个月后到达了目的地,沈江明就禁不住感慨。他递给向导一些铜钱,向他询问村子里哪里能买到谷物和盐。 紧贴着长满苔藓的岩石,穿过只有二尺宽的崖边小路,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沈江明终于爬到了山顶。他要拜访的是一位住在山顶洞穴中、广受尊敬的神仙,名叫“领起师”。真正见面之后,沈江明才发现这位神仙外表看上去就像个乞丐或流浪汉,衣服破破烂烂,拄着一根直接从树上砍下来的枝条当拐杖,手腕和脚腕都像枯木一般,看上去一折就断。但他全身所散发出来的威严却仿佛能洞穿沈江明的身体,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位仙人比他在长安的小巷里遇见的老人更有威慑力。 但沈江明没有说话,这是因为“领起师”的身上满是污垢,还散发出剧烈的恶臭。每次靠近都会被臭味熏回来,他周围三尺以内都没办法久待,连老鼠都不愿意接近。仙人长长的白眉毛下是一双眼神涣散的眼睛,满脸的皱纹让人反而看不出他的年龄。 “领起师”背后的古书一直堆到了洞顶。由于黄山的洞窟里湿气重,书本基本都发霉腐朽了。此外还有许多制作仙药的道具和一捆捆药草,占据了洞内绝大部分空间。这奇怪的画面让沈江明有些畏缩。 “我现在有三个弟子在修行,虽不问过往,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个是出身南方的小个子,总是很有活力,叫陈记秀,他是来学长生不老术的;一个是从渤海北面来的大汉,叫白翠男,是来学变身消失之术的;最后还有来自蜀国的王经行,他话不多,是来学读心术的。你想来学什么?” “我对这些秘术没兴趣,我想学的是飞天之术。” “从古秦开始,所有想学习仙道的修行者都会聚集到黄山来。到了盛唐,黄山之名更是远播整个中土。古往今来,数不尽的才子、思想家、异术家等有志者都在这里潜心修行过。据说,轩辕黄帝也曾在黄山修炼,才终成为仙人。古书记载,英氏乘鱼而飞,萧史乘凤凰而飞,晋朝的马丹被君主逼迫时,来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让他乘风而去。” “听闻师傅盛名,特来参见。” “飞天之术我虽所习不多,不过既然你自发情愿,我倒可以帮你一把。我的师傅鹏悦仙人曾教过我飞天之术的基本要诀,若你能迅速修得真髓,我可以将要诀传授于你。” 沈江明第一次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五? 仙食自在 黄山山中的药草多得让人惊讶。沈江明每天清晨开始采摘药草,午后锻炼身体,太阳落山以后调制仙药。根据古书记载,松果一直被称为“仙人食”而广受欢迎,也有记载说只要和猴子吃一样的东西就行。沈江明第一个试吃的就是松果。殷朝的仇生推荐以松脂作为仙人食,据说很有效,他也吃了。阐述神仙思想的书籍《抱朴子》中记载过的山蓟他也吃过了。还有峨眉山的陆通说把熊栌的果实和芜菁的种子混在一起吃最有效,他也尝试过了。尝试了许多种仙人的食物,最后沈江明自己总结,把瓜子、肉桂、松果和松脂混在一起吃,才是最有效的仙人食。 先用泉水清洗富含纤维的坚硬种子和药草,经过一个月时间晾干,然后放到嘴里咀嚼几百次后吞下去。最开始沈江明根本咽不下去,忍耐着坚持吃了一段时间后,竟能从咀嚼中感受到苦味和涩味之中一丝淡淡的天然清甜。另外,从山中岩石间涌出的清泉居然如此甜美醇厚,他也是第一次知道。 沈江明在京城为达官显贵供应最奢华的菜肴,见识过许许多多珍贵食材,但现在想来,那些都不过是对舌尖的低级刺激而已。它们只会毒害人体、缩短天寿、扰乱心神,和理想的仙人食正好相反。那不是真正的美味,只是一种虚之食,和自己想要的东西差得太远了。对沈江明来说,京城的生活已变得十分遥远。 四个修行者平时都是独自修行,只有在采药草的时候才会同行。这也是大家交谈、增进了解的唯一途径。 “明天又是每月一次的采药草的日子了,大家准备好了吗?”师傅这样问道。 天还没亮,大家就聚集在老师的洞窟前,向天神敬拜之后,一起走上通往黄山谷底的小路。 黄山药草的药效口碑极高,但不同的药草生长在不同的地方。四个人沐浴着从树叶间漏出来的阳光,漫步于草地之上,遵照老师的指点将特殊药草收到背上的筐子里。与连续多日的严苛修行相比,这样的活动算是一种放松,沈江明很是兴奋。 最危险的是采灵芝的时候。 直觉很准的白翠男负责解读山势,寻找灵芝容易生长的树木;身材瘦小的陈记秀最擅长爬树,其余三人就在下面看着。只见陈记秀拿出一块布套在树上,用布条固定住身子一段一段地往上跃。为不伤及灵芝本身,他下手谨慎,用山刀一点点将其挖下来。 第二天,大家带着摘到的灵芝等药草下了山。山脚下的村子里一大早就有集市。熟读《本草纲目》的沈江明将采到的灵芝分等级,接着在京城做过生意的白翠男巧妙地周旋于商人之间,将灵芝卖个好价钱。采到的灵芝都品质上乘,卖得自然不错。卖来的钱足够他们在集市上买一些山上没有的物资了。 大家手里拿着分得的铜钱,分头去购买必需品。充斥着各种叫卖声的嘈杂市场让沈江明感到平静温和,似乎稍稍回忆起了京城的喧嚣。 “陈先生,您买了些什么?” “一匹棉布,还有针和线,准备做一身新衣服。您看我这身,已经穿了十来年,都破得不成样子了。” “白翠男,你呢?” “我买了沉香,好贵啊。但是你闻闻,怎么样,简直是梦幻般的香味,对吧?沈先生买了些什么?” “我用之前存下来的全部铜钱凑起来买了这个。” 沈江明把一块大得够做一身衣服的白色丝绸展开,那白色甚至有些刺眼。大家摸了摸这块布料,轻薄光滑的手感令众人纷纷惊讶地张大了嘴,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不就是京城的花街姑娘穿的那种东西吗?您买这个干什么?” 沈江明保持沉默,仿佛避人耳目般赶紧把丝绸放进了口袋。 “神仙有两种,一种是能做到长生不老却不会飞天的地仙,另外一种是能够自由自在飞行,消失在天空中的神仙,这两种是完全不一样的。” 沈江明有点迷惑,领起师看出来了,进一步给他解释道:“只靠仙人食只能成为地仙,若想飞到天上还需要进一步修行,必须把身体里的‘气’激发出来。” 沈江明想了想,觉得也许只有传说中的神仙“黄帝”能够靠仙丹飞天,自己这种凡人还是先在树木岩石之间锻炼肉体凡胎,进一步研究飞天之术。于是他开始尝试在树之间飞行。他仔细观察并模仿猴子和猩猩的动作,训练自己在险峻的山路上飞一般地攀爬,然后坐在岩石上冥想度日。 老师说作为修行基础的体内之“气”来源于特殊呼吸法,他听从老师的教导,努力吸取含露水的晨风,风雨无阻地坚持自己的修行。两年之后,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年轻而轻巧起来,最不可思议的是,连长期困扰他的腿伤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艰苦的肉体训练告一段落后,沈江明再次回到古书典籍中寻找有关飞天之术的其他叙述。“萧史乘凤凰飞天、英氏乘鱼飞天、鹿皮翁和马丹乘旋风飞天,园客则变成五色飞蛾破茧而飞。” “凤凰什么样?乘鱼上升又是什么意思?还有,要怎样借助旋风的力量?” 领起师指了指在山间悠然翱翔的山鹰,它们没有扇动翅膀,却能自由自在地盘旋或从低谷攀上高峰。 “仅仅靠仙人食和修行是不够的,除了自己自身的‘气’之外,飞天之术还必须掌握‘天然之气’的操纵方法。” 沈江明更加沉迷于修行了。带来的好处是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巧,能够在林间飞速行走,一些低矮的悬崖甚至能轻易地跳下去。师傅则一直从远处看着他的身影。 十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沈江明在修行的疲劳中睡去,天女在他的梦中出现,召唤他飞向天空。那正是他铭记在心的、李大诗人在宴会上展示的那幅波斯壁画中的天女!沈江明惊讶地差点儿落泪。天女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仿佛能吸人魂魄般的眼神注视着他,伸直被长长的衣裙包裹着的手脚,表达另一个世界的邀请。 在梦里,沈江明发现自己也穿着柔和而轻薄的丝绸白衣。随后天女轻快地向空中升去,动作轻巧得似乎不花一丝气力。她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仿佛在说“跟我来”。大气的流动变幻莫测,沈江明也乘着风追了上去,很快就追到天女身后。天女引领着沈江明,穿过洞穴进入森林,在树木的缝隙间自由地飞翔。自己居然能在天空中自由飞翔,沈江明感到十分惊讶。 要取得浮力,最重要的是要保持衣服铺开和手臂张开的角度,而身体扭转的微妙角度也会决定成败。沈江明为自己经过那么久的训练还没能掌握这种浮力而感到奇怪,过去的驽钝仿佛是一场梦。他学着天女的姿态,模仿着她的动作,在昏睡中不断地飞行着。 黎明时分睁开眼时,他依然能清清楚楚地记得梦中的每一个细节。不断回味梦境让他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坚定,直到天亮。他没再睡回笼觉,一直躺在床上不停地思考。 六? 心醉飞翔 半个月后,沈江明站在以奇石闻名的黄山最高峰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正式向师傅及师兄们宣告试飞。眼前的广阔空间及其下五千尺的溪谷均被乳白色的薄雾所笼罩,四周是一片无声的世界。慢慢地,雾气变淡了,可以看见谷底有一条银色的细线闪着光芒。沈江明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等待气温逐渐上升。 神色都变了的陈记秀连连摆手阻止他。 “还是别这么做吧,这是不可能的。” 虽然陈记秀流着泪好言相劝,沈江明却丝毫不为所动。 “是不是再修行一段时间,考虑考虑比较好啊?” 继续劝说他的是王经行。 沈江明知道他只是想说服自己,其实并不相信人真的可以飞上天去。但沈江明坚定的决心不可动摇。他回头看了看领起师。 只有师傅沉默着,站在大家身后一动不动。他的眼神仿佛在对沈江明说:“去吧。” 太阳升了起来,雾气消散,天空呈现出一片湛蓝,高而远。阳光普照,这是怎样的一幅光景啊!一瞬间,沈江明甚至有点头晕目眩。他觉得现在身着一袭薄丝白衣、站在岩石顶端的自己,仿佛站在宇宙的中心,正接受天地光芒的照耀。 纯白丝绸制成的衣服袖子很长,一直垂到岩石表面。袖筒很宽,山峰间的风吹在轻薄柔软的丝绸上,形成细细的褶皱。风向有所变化后,褶皱又倒向了另外一边。沈江明在静静地等待。 “气”从下面升起来了。“气”是从下方三十尺处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产生的。他以灵芝做交换,请了三个村民一起来帮他。村民们收集了上千斤大大小小的松树枯枝,堆叠在一起,点起了火。 开始只是冒烟,当村民们借助巨大的竹筒向松枝中吹入空气后,火势一下子旺了起来,喷出大量的烟和热气。含有松脂的松枝瞬间产生强劲的火力,然后马上烧光。村民们不断将松枝投入火堆中以保持火力。强劲的“气”带着一股股热流,变得越来越猛,发出疾风般的呼啸一直冲上山顶岩石。沈江明身上的白衣被喷涌而上的热气吹得鼓了起来,仿佛膨胀了一般。白色丝绸在太阳下显得十分耀眼,像在催促他快些腾空而起。当热气将衣服袖子撑到最大时,沈江明向后挥动手臂,让气流向后方流去。 当他再次张开手,接受正面吹来的“气”时,袖子就像饿极了的野兽吞食猎物时一样,腮帮子鼓得高高的,大口大口地将“气”都吞进去,再从后面喷出。沈江明正在估算起飞的时机,当一团巨大的“气”一下子冲上来的时候,“就是现在!”沈江明充满自信地模仿自己在梦中起飞的样子,从山顶悬崖的岩石上,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面前的万丈深渊。 沈江明的身体一下子被吹上十多层楼房那么高,停了一下,又突然头朝下往下落。由于迎着风,坠落的速度很快。同时身体还在不停地转圈,完全不受控制。 “怎么会这样?!” 他一边打着转一边拼死回想自己在梦中的飞行方式,于是左右手臂大幅度张开,用力承接住大气流,试图在空中停住。 他将头抬起来,整个身体后仰,尽可能地与下坠的方向垂直,这样做能尽量让全身的每个部位都受到自然气流的影响。就这样,沈江明把能想到的办法全都尝试了一遍。 不知不觉间,四周的风景不再快速变化,终于不坠落了。他感觉到眼前的风景从看惯了的垂直角度变为水平,身体有一种轻飘飘的浮游感。他将头微微仰起,身体终于稳定了下来。“好像还不错。”他这样想着,轻轻地舒了口气。 接下来他更有自信了,两只手用力地上下挥舞,身体一下子就随之上升。看起来状态很不错。他尝试着模仿天女的动作,风卷着身子,将衣服撑得更开,仿佛有力量将他向后方拉扯一般。接着他又尝试以俯卧和侧卧的姿势飞行,还有仰面朝天地飘浮。肌肤能感受到嗖嗖刮过的风,他的双手时而张开、时而交叉,自由自在地操纵着风。 在一座座山峰之间飞行时,沈江明发现有些地方不断有“气”自发上升。山鹰应该就是利用了这种气流,才能连翅膀都不用动就能轻松地向上飞翔吧。于是,他也利用这股上升气流,一口气飞上了五十层楼的高空,和山鹰并肩飞行。 向上、向上,再向上,一切都那么地轻松。心情有说不出的爽快。衣服在风中飘扬,除了衣服拍打空气的声音之外,周围一片寂静。 远远看去,可以看到师傅和三位师兄还站在山顶的岩石上,正向他挥着手。山脚下的村庄看起来就像芝麻粒一样,点缀在广阔的原野之上。长年修行的辛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风温柔地抚慰着他,太阳的光芒也仿佛在祝福沈江明。他感到身体越来越暖和,一边飞一边念起突然想起的京城李大人所作的诗词: 太白何苍苍, 星辰上森列。 去天三百里, 邈尔与世绝。 他听着悬崖上的松涛,在各种奇岩怪石的缝隙中玩耍,将身体和气彻底融入天地竟是如此地愉快。他只想再多飞一会儿、多飞一会儿,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在天空中滑翔时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想起在荣华富贵的长安和妻子一起的生活,想起专供奢华菜品的“胡菜富贵厨房”,想起和显贵们的社交,最后想起与那位奇异老人相遇的那一天。是的,那就是一切的开始。还有那幅波斯画里的天女,她带来难以抵挡的诱惑。沈江明将身体托付给风,沉浸在回忆之中。 眼前渐渐变暗了。不知不觉间,沈江明的周围变成了淡淡的黑色,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为何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化?山雾急速涌出,太阳变得像月亮一样发出冷峻的白光,强风袭来。 周围的所有东西都被染成了灰色,视野大幅缩小。在呈现出单一色调的空间中,沈江明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还孤零零地飘浮着。时不时突破浓雾突然出现的山峰面目狰狞,坚硬的岩石近得仿佛就在眼前,似乎马上就会狠狠地撞上去。而下一个瞬间,山峰又突然消失了,周围再度回复灰色的世界。 如此往复让沈江明越来越害怕,与此同时,他体内的“气”也在急剧流失,这让他更加焦虑。他可以明显感觉到与之前飞行的轻松状态相比,自己的身体突然变重了,高度也在急速下降。 不应该这样的,这样下去会很危险,必须立刻回到刚才那块岩石去。他调转方向“飞”上回去的路。周围越来越暗了,衣服被雾气打湿,变得越来越重。 千变万化的灰色宇宙让他迷失了方向,为加快速度,他开始奋力拍打“翅膀”。但衣服失去了飞扬的能力,粘在开始发冷的身体上。沈江明开始发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被强风紧裹着,猛烈地挥舞手脚,企图抵抗将他往下拉扯的那股邪恶力量,重新向上飞翔。但他的挣扎没起到什么作用,掉落的势头无法阻止。潮湿的衣服粘在身上,将沈江明越裹越紧。 四肢被乌云所围绕,他喘着粗气,一心想着怎样才能爬得高一些,却在绝望中翻滚着不断下坠。 七? 超光速飞行 坠落了很长时间。最后他放弃了挣扎,也没有挥舞手脚向上飞行的力气了。他不再做任何思考,像一块石头一样掉落。 突然,全身受到炸裂般的冲击。他不知道撞到了什么,身子反弹开去,由此恢复了意识。身体再一次落下,然后又是强力反弹,接着再次落下,之后又像皮球似的反弹。这才终于收住了势头,成功着陆了。 身体被柔软的物体包裹着而无法动弹。眼睛也无法聚焦,周围的景色都在不断摇晃,沈江明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这里是天国吗?还是地狱? 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气闷的热气,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红色的世界中,似乎是太阳光直射在鲜红色的布料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辉。沈江明眯起眼睛向上望去,眼前是他从未见过的高楼。原来自己掉落在楼房玄关口搭起的防雨棚上了,真是太幸运了。浑身的骨头疼得像要散架一样,头也疼得像要裂开。周围弥漫着布料散发出的臭气,这是他从未闻过的气味,他恶心得吐了出来。 得先离开这里再说。沈江明在粗糙的硬布料中支起身,趴着转了个身,匍匐着往前蹭,像一条芊虫一样蠕动着身子,总算爬到了雨棚边缘。边缘处有根金属管,他探出头去向下望了望,看到有广场和石堆,还有许多外国人走来走去,似乎很热闹。天气好热,汗都流到眼睛里来了,刺得眼睛痛。 这里肯定是异国他乡,怎么看都不可能是长安。而且自己是从深冬的黄山山顶跳下去的,却来到了酷热的夏天。奇异的现实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但他下定了决心去面对。 雨棚离地面并不是很高,沈江明抓着固定住的金属管向下滑,一口气滑到了地上。但滑下的过程中撞到了什么障碍物,他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干什么呀,太危险了。” 四脚朝天倒在坚硬道路上的沈江明向上看去,只见一张长着金色头发、红色大嘴,鼻子和耳朵上都打了环的女人的脸就在他的正上方。这是什么?沈江明大吃一惊。女人又胖又高,不知道是吃什么长成这样的,比长安的女孩儿要大出两倍多。她身上的衣服布料很少,屁股和胸部都几乎露出一半,让他联想到三藏法师到印度时遇到的女妖怪。但她又好好的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睛,肯定是人类的女孩啊。 她说话有口音,很难听懂。此时她叉着腰,指着摔在路上的沈江明说着些什么。从她手掌向上、伸手向前的姿势来看,似乎是在阻止沈江明做什么事。但因为听不懂,沈江明摇了摇头。不料胖胖的女妖怪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 “你要干什么,住手!” 沈江明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对方是否能听懂。女人凭借蛮力把他拉了起来。沈江明向周围望了望,高楼像标枪一样高耸着,许多没有马拉的车子以恶梦般的速度飞驰而过,居然还有鲜红色的双层大马车。 一群群人穿着奇异的服装,脚步匆匆地走过。这里的人比热闹的长安城还要多上一千倍,大部分人的长相和大唐人士差不多,但也有跟丝绸之路上的胡人长得很像的。没人穿优雅的水袖,相反,每个人的衣服袖子都短得没法看。道路和台阶会自行移动,运送人群,天空中传来阵阵轰鸣。向上看去,有银白色的巨大鸟类从天空中飞过。 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块薄薄的铁片般的东西,他们把小铁片放在耳边,一边走路一边说话。 这个吵闹的、让人无法平静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沈江明暗自诧异。 在路的交叉口有红黄绿三色的灯,灯的变化奇妙地控制着车辆和行人的动向。 “这里是哪儿?” “你是从哪儿掉下来的?” “仙山黄山山顶。” “这里是香港的弥敦道。” 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地方。沈江明想从写着“人行横道”四个字的路上穿过,却差点儿被小型没有马的马车撞到,几乎丢了性命。沈江明只好被女妖怪拽着,转过建筑物的一角,朝有许多人通行的小巷走去。 八? 朱和丽花 “喂,丽花,你从哪儿捡来这么脏的一个家伙?把这种脏兮兮的家伙带到店里,会把客人都吓走的哦。” 在挂着“朱荣饭店”招牌的小餐馆里,看店的男人掀起黑色T恤的下摆,冲女妖怪抱怨道。 “那边不是有个大礼华商业楼吗?我在楼前走的时候,这个人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撞到我身上,把我撞得好疼,还把我的首饰弄坏了。他说他没钱没办法赔我,于是我就把他带到店里来了。哥哥,你雇他在这里刷刷盘子、洗洗碗吧,就当赚钱还我。” 朱半信半疑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沈江明一番。原来这个女孩是男人的妹妹,两个人都还很年轻。 “这样的老头儿哪里派得上用场,那么瘦,看上去就没什么力气,说话也很奇怪。” “我是神仙,休得无礼。” “就算是神仙也可以打扫打扫卫生、丢丢垃圾什么的吧。你就雇了他吧。” “你也知道,我从一年前开了这个店,生意一直不怎么样,客人也不多,昨天的营业额也就四百港币而已。三个月后我这家店还在不在都还是个问题。” “真可怜,但那又不是我的问题。” “喂,丽花。如果他一天只要十港币,我就雇他。他不愿意的话,你就把他丢进海里吧。” “三十港币怎么样?” 丽花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为了十港币还是三十港币的问题,他们争吵了将近两个小时,最终哥哥做出了让步。从他们的对话中沈江明听到哥哥叫朱学臣。沈江明被丽花带到里面的房间,丽花用橡皮水管帮他简单冲洗了下,又让他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把他领到另外一个房间里。 一瞬间,沈江明脑中久远的记忆复苏了。这是厨房!这场景,这味道,这种平静的感觉。好令人怀念的氛围!沈江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朱老板放下正在读的《上海时装》,说道:“你的脸色不太好啊,走路也摇摇晃晃的,是不是太饿了?” 说起来今天早上就随便吃了几口,从黄山顶峰起飞以后就没吃过任何东西呢。 “那个,下水道的盖子上堆着的是空心菜吧?我可以用那个随便做点什么吃吗?”沈江明问。 “那个太贵了,你还是用垃圾箱旁边堆着的葱吧。” 沈江明摸了摸葱芯。 “这个季节的葱很硬,不太好用。” 朱老板饶有兴趣地看向他:“哦?你还会做菜?” 接着用下巴指了指灶台,让他试试看。 那里放着许多莫名其妙的厨房用具,闪着光,和沈江明记忆中的不大一样。丽花将它们的用法教给他,那只要转动圆形开关,不用点柴火就会冒出火焰来的灶头让他瞪圆了眼。他好奇地慢慢抚摸打磨得锃亮的金属台面。菜刀和木砧板倒和之前用过的没什么区别。水槽里堆着许多脏碗盘,沈江明在学艺的时候洗过无数盘子,洗盘子对他来说驾轻就熟。他将泡在水中的脏碗盘一口气全洗干净了,为做菜腾出了空间。 用大火将锅烧热后加入化开的鸡油,用菜刀将大蒜拍扁后放入锅中煸炒一下,再放进洗好切碎的白菜。用手腕的力量迅速翻炒,同时加入盐和调味料,最后一口气装盘。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朱老板尝了一口油光光的炒白菜,不禁瞪大了眼睛。 “喂!从明天开始,你就代替我下厨吧,薪水我会给你涨一些的。” 第二天中午,丽花带了五个朋友来店里。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跟调色板似的,还搭配着各种宝石和金属配饰,装饰品随着动作晃动着,让人头晕眼花。和这帮人比起来,沈江明觉得昨天第一次见时以为是女妖怪的丽花要可爱得多。 “这就是那个神仙?不是和人一模一样吗,有意思。” “喂,你是怎么飞的啊?让我们看看吧!” 丽花赶紧把沈江明拉到身后,阻挡这帮女人的围攻。 “不要乱摸,这是我捡到的!” 接着丽花找到朱老板说:“给大家做点什么吃的吧!好吃的话我的朋友们会免费给你做宣传哦,所以,我们这顿就不要收钱啦!” 朱学臣无奈地摊开两手,向沈江明使了个眼色。沈江明回到厨房,看了看手头仅有的食材。全是些不像样的东西,但光抱怨什么也做不了。虽然这里的原料无法达到富贵餐厅的水平,但起码有用水浸泡后稍稍恢复了生机的硬葱、蔫白菜、放干了的大蒜、变了色的豆腐和猪肉,总共十来种食材。而且,用烹调方法让食材呈现最佳状态不就是厨师水平的体现吗? 吃完沈江明做的菜,丽花的朋友们纷纷称赞:“比朱老板做得还好吃呢!” 香港女生的口碑传得很快。很多附近的居民听到传闻后都来光顾,对原本不景气的餐馆来说如同及时雨。有了一定的资金就可以购买更好的鱼和肉了。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连报纸都介绍了这家店。很快,香港的美食家、老饕们纷纷前来品尝,客人的数量大幅提升,甚至爆满到很难预约的地步。朱老板重拾信心,租下了附近一家高达十层的餐厅。 建筑有点旧,中央有个巨大的挑空,直通十楼,各层都有朝向挑空的阳台。阳台相当大,能设下五百多组桌椅。朱老板就是喜欢这个大挑空景观,才把这里租下的。他一手支着下巴,对沈江明说:“沈江明啊,接下来我打算把我们的店做大,这会花掉我大量本金,所以必须想点主意招揽客人才行。有没有什么更受欢迎的新点子?” “我会做仙人食。” “那是什么东西?是药膳吗?药膳在香港虽然流行过一段时间,但现在已经过时啦。” “仙人食是黄山的仙人们为了研习飞天之术所做的菜。” “很厉害啊,吃了这种菜真的能飞天吗?” “这我倒不敢保证。” 朱老板的眼睛亮了起来。 “好,就用这个主意!反正那些野草一样的食材便宜得跟不要钱似的,只要用‘仙人食’的名头,定价就可以比普通粤菜贵三倍多。” 丽花有点担心,提醒道:“哥哥,你做得太过分客人可不会来的哦。” “笨蛋,这种东西就是要贵才好卖哪!鱼翅、燕窝,便宜了别人还不敢吃呢。” 沈江明有点担心味道。 “都是很朴实的菜品,不知道合不合香港人的口味?” “以我的直觉,一定没问题。” 朱老板迅速行动了起来,向黄山山菜贸易公司订购了整整三个集装箱的药草。 两周以后,集装箱运到了朱老板的仓库。打开捆扎的包裹,干燥药草所特有的浓厚香气喷薄而出,初次登上黄山造访领起师时的那一幕,随着香气在沈江明的脑海中鲜明起来。那时因为师傅实在太臭而屏住了气息,现在闻到这些药草的香味,沈江明感到十分怀念,不禁热泪盈眶。摘一片放在嘴里嚼了嚼,没错,质量很好,就是这个味道。 他们分出一部分立刻拿到厨房煮起来。但在试吃了沈江明烹饪出的菜品后,朱老板瞪大了眼睛。 “喂,沈江明,仙人食怎么这么难吃?!口感就像在嚼一根硬筷子似的,简直是狗屁!” “这就是真正的仙人食。” “这样可没人会来买啊,香港人肯定受不了,是我判断错误。” 沈江明看到抱着头、郁闷至极的朱老板,说道:“仙人食是成仙的药材,比起味道来,更重要的是药效。太好吃的话人们就会吃很多,导致体重增加,就飞不起来了。” “但是难吃也要有个度啊。如果只是有点难吃,我还能混合其他食材创造出独特的风味来,可难吃到这种程度,我的生意会被毁的。” 朱老板垂头丧气地推开仙人食,用筷子戳着旁边的葱炒肉说:“丽花,你说这该怎么办呢?”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退缩了吧,食材都买了好几个集装箱了。” 开业首日,他们邀请了一些好事的老饕来试吃这款新菜,后来果然没人再来光顾了。朱老板担忧仓库里的药材在香港酷热潮湿的天气中会很快腐烂,终日坐立不安,在店里来回踱步。 “沈江明,这都怪你。都是你说什么这是神仙吃的菜,才害我亏成这样。你说怎么办?你要负责,到了这个地步,不管什么,总之你必须想出个好卖的东西来。” 沈江明也十分郁闷,想到是自己的缘由导致这样的事情,他更无地自容,只能一个劲儿地道歉。 “要不把那个地方退了,回到原来的店继续做该做的菜吧。只要脚踏实地地做下去,起码能维持正常生活吧。” “沈江明,你太古板了。这种思路在香港是活不下去的,我借了一大笔钱才开起这个店,已经没有退路了,你明白吗?嗯,等一下,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 朱老板带着沈江明走过一段铺着深红色地毯的通道,然后沿螺旋楼梯走上去,走到最上层阳台的扶手边。两人面对着空旷的挑空空间站定。 “好了,去吧。” 朱老板突然重重一推,沈江明的身体翻过阳台栏杆,翻转着坠落。他赶紧展开双手双脚,调整身体的平衡,这才稳住了掉落的速度,最终抓住一二层之间壁灯的灯柱,挂在了上面。 冷汗流到眼睛里,十分刺痛,让他看不见东西。晃荡了半天才找准机会松了手,着地时他拼命张开两腿,才勉强没有摔倒,以站立姿势落了地。 九? 飞天仙人食 吃过各种珍奇美味的香港有钱人听到宣传后陆续来到朱老板的饭店前。丽花点燃的鞭炮热热闹闹地响起,为开店而特地雇用的临时小工挥汗如雨地来回忙碌着,店前小广场热闹得连朱老板都大吃一惊。 香港市长作为来宾代表,带着满脸笑容用巨大的金色剪刀将入口处挂着的深红色花带剪断。随即在热烈的掌声中,服务员们引领来宾纷纷在放有名牌的座位上坐下。 配酒叫“黄山神仙千年酒”,是种带有奇怪标签的老酒。大家坐下后纷纷交杯换盏,互相寒暄起来。 “大家久等了,今天我们将在这里为大家奉上失传已久的神仙菜——‘仙人食’。同时,为了给大家助兴,本店的沈江明老师将再次展示在黄山长年钻习的独家神技!有请沈老师!” 盛装打扮的沈江明静静地出现在餐厅顶层。向四面都行了一圈礼之后,他展开白衣的两袖,迎接顾客们的欢呼和喝彩。 随着朱老板一声令下,沈江明从十层楼一跃而下。坐在各层阳台的客人纷纷站了起来向上看。沈江明先将两手放在头顶,头朝下坠落。女性顾客们以为他会重重地砸在地上,不禁惊声尖叫。 沈江明一口气坠落了四十多米,就在即将和大理石地板发生激烈碰撞的千钧一发之时,突然掉转头,用手臂做翅膀,在十层高的宽阔空间里展翅飞翔。观众们轰然发出赞叹声。 他在挑空空间中盘旋了一阵后,慢慢地降落到接近地面的位置,然后再度拉高,像乘上了上升气流一般呈螺旋状上升,接着慢慢滑翔。 客人们看得目瞪口呆,大家都因为沈江明的表演而惊讶地忘记了手中的美酒。站在地板中央的朱老板则展开两臂,夸张地发出各种声音,制造戏剧效果。 “这就是一辈子只得见一次的神仙之术。接下来大家可以品尝本店的招牌仙人菜,一窥神仙的生活方式。” 在黄山修行了那么长时间都飞不起来,现在自己却飞得如此自由自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沈江明觉得不可思议。只要轻轻一挥衣袖,就能向上飞起,停止挥动就会顺畅地滑翔。沈江明有点不敢相信。这里远不如黄山高远开阔,却能飞得如此轻松。也许是被朱老板推下去的那一刻突然学会的吧,要真是这样还真难为情。 头顶突然响起波斯琵琶声和胡乐中打击乐器的声音,飞行中的沈江明抬头看天。在五层阳台座,一个五人乐队正在演奏。再往上看,竟然看到天花板附近有天女在飞翔! 她穿着宽松的衣裙,深红色与青色相间,大幅度地扭动着身体,吹着横笛在天空飞翔。小小的波斯皮靴似乎是故意露出的,和梦里见过的天女一模一样。 沈江明奋力摆动两手,迅速飞上挑空顶部,和天女并肩滑翔。天女伸开双臂,衣袖被吹出波浪,沈江明看到她的侧脸,不禁失笑。 “这不是丽花吗,你什么时候学会飞的?” 丽花转过头来,僵硬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些。近看这套古典又豪华的天女服饰,才觉得和丽花一点都不搭调,沈江明觉得还是闪亮亮的香港现代时装比较适合她。虽然她的嘴在笑,但眼神就像玻璃珠子一样了无生机。 她的身体还不太平衡,飞行时有点僵硬,但也算飞起来了。 “你瘦了好多,不过漂亮得光彩照人。” “我不是消失了一阵子吗?就是被我哥哥关起来,每天只给我吃仙人食,体重都只剩一半了。然而他又带我去山上特训。”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说比起让沈仙人独自飞,我也加入的话会更优美、更吸引人。客人会增加五成。” 这个回答真是让他无语。 丽花也会飞这件事让沈江明十分惊讶。虽然她奇怪的飞行方式让他有点担心,但她和自己一起飞,这一点还是让他很高兴。他们俩一起在挑高的空间里呈八字形飞舞着,客人们都站了起来,鼓掌喝彩,持续了很久。丽花一边飞一边送了他一个飞吻,现在的丽花不就是自己的天女吗?想到这里,他的胸口开始发热。 三十分钟的飞行终于接近尾声了,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声钢丝断裂般的尖锐声音。正画着柔和曲线的丽花的身体突然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向外弹了出去。沈的心脏一下子抽紧了,他立即向下飞去,想从下面接住丽花。 然而,下一个瞬间,沈也失去了平衡,周围的一切突然消失。灰色的视野中,黄山那黑色的岩石再度出现,仿佛充满恶意般逼近。他紧紧抱住丽花,将她的头藏在自己的胸膛下,死死地盯着逼近的岩石。 萤火虫与西兰花汤 1? 采萤火虫 “小丽,去不去看亮晶晶的东西?” “欸?什么东西?” 会突然像这样打电话过来的也只有野口翔吾了。高中毕业后两年,突然接到翔吾的电话,高岛丽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自从毕业典礼之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但那份心情果然还保留在心底。虽然也考虑过好几次主动给翔吾打电话,但最后还是搁下了听筒。这件事让她一直很在意。 “我老家木岛平村可是以看萤火虫出名的。” 位于长野县北端的下高井郡,是看萤火虫的知名景点,那里的水特别清,到现在还有很多地方能看到萤火虫,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柳久保地区。丽觉得自己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会显得有点轻浮,所以—— “这有点突然哪。我刚报了贝立兹的英语培训班,老爸要我今年考出托福六百分以上的成绩。而且工作很忙,周六还经常要加班。然后我妈妈住院,最近身体不太好,所以周末一般都没空。” “看萤火虫的季节一般是从六月中旬开始到七月上旬哦,只要告诉我小丽你方便的日期就好。反正日子还早嘛。” 不知不觉就到七月三号了。丽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小时,整理好东西,去了一趟位于御茶之水的医院。从两个月前住进精神科病房到现在,母亲的气色基本没什么变化。 “野口翔吾君约我出去旅行,两天一晚的那种。妈妈,对不起呀。” 母亲和平时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即便知道也许母亲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丽还是忍不住什么都开口告诉她。丽习惯像这样和母亲说话,并当母亲仍能理解她一样。 丽乘出租车赶到东京站,赶上了预计乘坐的上越新干线。穿过冷冰冰的高楼大厦前往长野县,途中不知不觉开始下起雨来,并慢慢转为暴雨。远处响起雷声,渐渐变成很有威吓度的音量。同时黑暗的天空中不时亮起闪电。丽蜷起身子,她从小就讨厌打雷,即便正和朋友们在外面开心地玩耍,一旦察觉天气有变,快要打雷,她就会立刻跑回家去,钻进母亲的怀里瑟瑟发抖。然而,母亲如今已年老体衰,精神都快被疾病消耗殆尽了。 她有点担心这样的天气没法看萤火虫。幸好,过了高崎之后,雨势慢慢变小,最后终于停了,出了太阳。在丰野站换乘饭山线之后,车窗外完全变了一副景象,满眼都是浓密的森林。到了饭山站,翔吾的车子已经在那里等着接她了。 “让你久等了。” “我开得太快了,到这儿发现还有三十分钟车才到呢。” “没想到你居然会开红色的奥迪。” “这是跟我老爸借的。加速时超爽。” “你爸爸很珍惜这辆车吧?真亏他肯借给你呢。” “我爸在公司虽然像模像样的,但在家对我这个儿子可宠了,我的要求他从来不拒绝。” 红色的汽车在被嫩绿色簇拥的山路上飞驰。即便是S形的盘山路,翔吾也丝毫没有放慢速度,而是迅速地左右转动方向盘,车身也随之左摇右摆,一路向上。丽觉得有点不舒服。 “开慢一点吧,又不是赶着去上班。”丽心里不止一次这么想,但看着一脸陶醉的翔吾,还是忍住了没说。丽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左边山峦,一只仙鹤缓缓飞过。 “你爸爸过得好吗?” “我老爸也就表面威风,其实不过是个做汽车零件的下游企业的厂长罢了。” “但也挺赚的吧?” “反正法拉利还买不起。” 开了大约一个小时,二人到达位于溪边的度假小屋。太阳已经下山,周围变得暗淡起来。 二人迅速办好入住手续,在温泉里舒舒服服地出了一身汗。正好服务员过来通知晚餐准备好了,于是他们来到筑有暖炉的餐厅。虽然已经过了季节,但还是端上了本地特产荚果蕨,另外餐桌上还摆满品种丰富的本地山菜,以及炭烧红点鲑。 “你喝酒吗?这家店有须坂的远藤造酒出产的名叫‘朝榨溪流’的本地酒,是我老爸的最爱。” 她用不熟练的手势给翔吾斟了一杯酒,突然意识到这还是头一遭给父亲以外的人斟酒。翔吾看上去十分高兴,大口吃着猪肉,并十分豪气地一口干掉杯中酒。丽也给自己稍微倒了一点,微微抿了一小口。丽比较像父亲,千杯不醉,但翔吾很快就红了脸。 “翔吾君,大学生活怎么样啊?” “最开始的两年都是基础课,基本跟玩差不多。交到了三个朋友,全是些有趣的笨蛋,没事儿就一起喝酒,特别开心。” 他手舞足蹈地描绘着校园生活。丽虽是派遣社员,但毕竟隶属于证券公司的企划部门,每天都紧张地关注着瞬息变幻的买进卖出信息,此时看着翔吾的她心里难免有些羡慕,同时也觉得有点幼稚。 吃完饭,翔吾带她来到度假小屋后面的河边,两人沿着土路向下游走。残留的一点点日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逝,坠入墨一般的黑暗中。泛着微光的河面在风的吹拂下皱起细细的纹路,蛙声连成一片。 两人走过河边的草丛,瞬间,无数光点涌出,每次眨眼都在变化,向着水面悠悠荡荡地飘去,留下无序的曲线轨迹。这是一场无声的光爆炸。翔吾的手在空中画了个半圆,随后捏成拳头伸到丽的眼前,展开,萤火虫在他的掌心一明一灭,仿佛会呼吸一般。 “我还从没见过真正的萤火虫呢,今晚是第一次。好厉害啊,萤火虫原来是这样成群结队一起飞的啊。一直盯着它们看,感觉自己也要被吸进去了呢。让人觉得心情好平静。” 丽很小的时候,一家人不得已从乡下搬到了东京,丽基本上是在东京长大的。翔吾则是因为父亲事业扩大,离开故乡来到东京的,高二时转进了丽所在的班级。翔吾一开始很不适应东京的生活,丽时不时戏弄他一下,同时也帮了他很多。两个人意趣相投,都选择了排球部,都不喜欢数学,都是桑田佳佑的粉丝,都不喜欢花菜。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还被大家传绯闻呢。 二人小心地确保浴衣不被弄脏,在堤岸上坐了下来。周围全是萤火虫,飞来飞去,丽几乎错以为自己身在萤火虫笼子里。 “那丽现在除了派遣的工作之外还做些什么?以前听你说想去美国留学?” “嗯,明年我打算去美国的高等专科学校学习。如果能顺利毕业的话,老爸打算让我再去波士顿商学院修一个MBA。” “哇,好厉害!像我这种最讨厌学习的人要是被这么要求一定会崩溃的。高中时我的成绩不就是倒数吗?” “我其实也没什么自信啊,但老爸有一定要我这么做的理由。” “什么理由?” “这是我后来听母亲说的。幼儿园的时候,我们还住在乡下,我老爸在历史久远的商店街脚踏实地地开着一家洋货店,谁知被实力雄厚的东京超市挤进来,抢占了市场。商店街上的大部分店铺都倒闭了,老爸的洋货店也一样。” “是这么一回事儿啊。” “老爸从这个经历中得出的教训是,要在今后的时代活下去,就一定要学习美国最先进的经济理论。所以,我现在在努力实现他的愿望,回到日本后我会在风投企业找个工作,希望可以做一些开发新产业的工作。” “你的职业规划好厉害,我是一点都不懂。反正将来顶多也就是进入老爸的公司。” “也就是继承公司,成为下一任老板?这不是更厉害?” 翔吾没有回答。丽也沉默着,看着萤火虫。 “有点凉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两人肩并肩走在夜晚的土路上。回头看去,萤火虫像在追随着他们的步伐。不说话一直走的感觉好舒服,真没想到,毕业两年后还能像这样和翔吾独处,走在飞舞着萤火虫的道路上。已被忘却的感觉又在丽心中复苏了。 回到度假小屋,打开灯,房间里已经铺好了床褥。白天的酷暑消失得无影无踪,山间的清凉充满了整个房间。 丽按住头发将所有发卡全部取下,放在桌上,随后慢慢梳了梳头,这才钻进被窝,闭上了眼睛。像这样和翔吾在一个房间待着,仿佛东京的现实生活都溶解在了窗外的黑暗中。 想起在小河河畔,黑暗中一明一灭、发出清冷光芒的萤火虫,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观察萤火虫的光,可以发现有些泛红,有些泛绿,明灭变化越来越激烈、狂乱,混杂在一起,难分彼此。它们就像身处乱战,不知道第二天就会丧命的人,狂乱得好似源氏和平家的合战。 而对丽来说,它们又像办公室电脑上跳动的红色和绿色的数字。 飞翔的萤火虫是在寻求交尾对象,是一场恋爱狂舞,优雅的性之纠缠。但到了早上,萤火虫们会落到草丛或水里死去。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秘密随着荧光缠绕、纠结,随后解开。不知不觉中,丽已在翔吾的怀中飞到了遥远的天际。 2? 野口机械 野口翔吾一到公司,就用刚磨好的新鲜咖啡粉泡了一杯黑咖啡,并打开了桌上的电脑。他像往常一样,一边浏览《日经新闻》电子版及东京证券的实时股价信息,一边向秘书询问今天的预约。秘书高村聪子是父亲带出来的,工作上十分老练能干,挑不出一点毛病。翔吾每天早晨都是这么度过的,如果房间里没有著名蓝山咖啡的香气,他就没有心情开始工作。 “下午一点,《日刊工业新闻》的永井记者会来公司。晚上六点,起野口社长代理的公司有个派对,邀请您参加,您还要在那里发表演讲,请提前准备好演讲稿。” “又全是些没意思的事啊。你跟社长说说,多给我些有趣的事嘛。” 高村聪子丝毫没有被野口翔吾的抱怨所影响,以熟练的动作将文件、资料等收进文件夹,走出了房间。 大学时都将精力投入到玩乐队上,基本没怎么学习的翔吾,一毕业就进入了老爸经营的野口机械。然而他又立刻迷上了游艇,为此经常挨老爸教训。 生气的老爸以一句“你去给我好好学习学习”,将他派遣到了日制汽车开发部。他在那儿一待就是五年,但期间还是高尔夫、夜店到处玩,和客户搞好关系的任务也完成得一般般,然后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回到公司后,他担任营业部部长,负责制作销售预算、带销售员一同上门推销等工作,每天还算繁忙。但由于他们公司做的不是啤酒之类的大众消费品,而是向大牌汽车制造商提供刹车零件,因此,他需要做的也就是陪那几家客户公司的采购部人员和关键人物喝喝酒、打打高尔夫,依旧过得十分悠闲。 当然,不时会有人建议他赶紧学学他的父亲,尽快成为一个有指导能力的经营领导。 说到父亲,就是那样一副形象——秃顶的脑袋上戴着安全帽,腰间系着条好像擦了一百年地板的脏毛巾,从早到晚蹲在制造现场,闻着机油的臭味到处巡视。只要是和刹车有关的事,父亲都非常了解。一聊到刹车他就能说上三天三夜。翔吾很尊敬这样的父亲,但要让他也去扮演这样的角色,却着实没兴趣。 “老爸怎么总这样呢,老妈你怎么认为,也觉得他是个很没意思的男人吧?” 他曾经因为看到老爸即使在家里吃饭,也是吃一口咸沙丁鱼串、喝一杯小酒,又看一眼图纸,而实在忍不住,问了母亲这样的问题。 “你爸爸的优点是,绝对不会出轨。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算了。” 那时候的母亲看起来就像个看透红尘的尼姑。如今翔吾早在江户川区的船堀买了公寓,和他们分开住了。所以父亲的生活方式到底如何,他也不再关心了。 “这份文件需要您盖个章。” 抬起头,翔吾看到了酒井的脸。经理部部长脸上的法令纹如同溪谷般深邃,脖子周围的皱纹也十分鲜明。翔吾认为,酒井脸上的皱纹就是创业时代那一串串经营赤字所刻下的伤痕。虽然这张脸看上去略显苍老,但实际上酒井一郎有着让人意外的灵活的一面。曾在银行工作的酒井是被野口社长说服,四十多岁时正式加入野口机械,成为父亲的共同经营者的。 创业之初野口机械还只是个小小的郊区工厂,酒井的加入,弥补了野口社长不善对付账簿的缺点。几次面临资金短缺危机时,都是酒井在金融领域四处奔走,化险为夷。他一直尽心尽力地帮着野口,脚踏实地地努力,终于帮助企业打败其他竞争对手,逐渐发展到上市的规模。 但若单看眼前的这个男人,可完全感觉不到他有着如此丰富的经历。 酒井穿一身浅灰色西装,戴一副无框眼镜,领带的选择显得很有品位。可能是在银行工作的经历到现在还影响着他的生活方式吧。翔吾最喜欢他的一点是,酒井完全不提过去受的苦,聪明地和他保持着普通的上下级关系。 “野口社长认为,公司里的事还是应该照他的想法来,但那已经是从前的事了,现在的经营环境完全不一样了,他还没有充分理解到这一点。” “公司里的什么事?” 翔吾知道他会如何回答,但还是故意反问。 “正如你所知,现在我们最主要的合作伙伴是滨野银行和日制汽车,对我们公司来说它们就是衣食父母。但因为最近经济不景气,银行卖掉了我们的大量股票,这说明今后无法依靠他们了。除了野口家族持有的股票之外,我们公司的股票大部分在一般散户手中,社长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今已经不是翔吾先生一个家族经营的时代了,我也不知道公司将来会怎样,不过至少目前的经营还算一帆风顺。” “酒井先生,我老爸之前一直在玩的那个大玩具进行得如何了?” “你是说那个‘防冲击刹车系统X3’的开发吗?用超高速电脑来防止汽车碰撞,是那个吧?日制汽车对那个系统的评价不错,被认为是我们公司未来的支柱技术。现在本公司生产的主力刹车产品还是满负荷生产,供不应求,但因为汽车制造商过于苛刻的压价,最近几年咱们野口机械的纯利润额下降得非常多。我们必须找到支撑公司利润点的其他产品,希望X3能够早日开发完成。” “据说贷了五十个亿作为开发资金?” “到现在为止,我们的业绩一直很不错,只要经营状况不出什么大问题,这种数额的贷款还是没有问题的。” 酒井的语气中隐藏着一丝不易发觉的犹豫,但翔吾没有忽略。 酒井转头看向窗外的景色,镜片反射出光芒。强风将野口机械的公司旗帜吹得高高飘扬。翔吾也沉默了。酒井将文件交给他后便离开了办公室。翔吾叫来秘书帮忙复印。以前对于酒井拿来的文件,他总是看也不看就盖了章,但这次,他打算在傍晚前把计算好的数字仔细检查一番。 接待完三位来访者,翔吾接了九通电话,然后请秘书写了两封邮件,时间很快就到了五点。之前天气就不太好,加上已接近傍晚,房间里迅速暗了下来。翔吾用电脑检索了一下野口机械的实时股价,早上的开盘价是七百五十四日元,现在已经涨停。 一年前还一直稳定在五百日元左右的野口机械,自从媒体上发表了“汽车安全的梦幻技术——防撞击刹车系统的开发”这样的报道后,最近几天涨到了六百日元、六百五十日元。如此迅猛的涨幅引来媒体的进一步关注,甚至登上经济杂志。社长和酒井部长为此都很高兴,但今天这样的涨幅却让翔吾觉得有些异样。他一边准备出门,一边在想着这件事。 3? 异变 第二天一早,滨野银行的常务董事比良约野口翔吾见面。于是酒井开着公司的奔驰载着翔吾出了公司,从位于日本桥的野口机械开到大手町的滨野银行,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 打开接待室的大门,身材高大、头发稀疏的常务董事比良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看到翔吾,便起身轻松地打了个招呼。他们在电话中聊过好几次,但见面这还是头一回。翔吾递上名片,比良接过后摆摆手,表示不必客气,并招呼他们在黑色的皮椅上坐下,一边随意地喝茶一边进入了正题。 “我们的调查部做了些资料。” 比良从桌上拿起厚厚的一沓资料,翻到贴有便签的内页,用粗粗的手指指着股价表。翔吾从酒井那里听说,比良虽然样子看起来鲁钝,下决定和行动力却都十分迅速,是滨野银行排名第一的干将。看他脸膛红红的,据说每天要服用三种降血压药呢。 “现在全世界经济都不景气,包括日经指数在内,基本上每家公司的股价都在下跌,只有贵公司不一样。股价上升得如此迅速,就好像突然昂起头的眼镜蛇似的,你们不觉得背后有什么吗?交易量也高得不正常。” “您所说的不正常,是指什么事情呢?”翔吾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诱比良董事继续说。 “谁会在这种不景气的环境下,还大量买进野口机械的股票呢?” “如您所知,我们公司的业绩也很不错,最近开发的防撞击刹车系统十分热门,因此,股价上升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野口部长,目前这段时期,无论业绩多么优良的公司,都因为泡沫爆破而股价大幅度下跌。与此同时,贵公司的股价却大幅反弹,怎么看都是异常现象。” “那您认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现在的问题是,是谁、为了什么原因买进那么多贵公司的股票?以我们过去的数据判断,有可能是哪家公司出于M&A的目的在进行TOB,也就是要约收购。即收购人为了取得上市公司的控股权,通过报纸等渠道,向所有股票持有人发出购买要约,要购买该上市公司的股份,属于一种恶意收购手段。” “这怎么可能?我们怎么会成为恶意收购的目标?!” “我们银行是大银行,但也只有贵公司股票的百分之三左右。日制汽车应该也差不多吧?现在和过去不同,我们已经不是稳定股东了。现在的股东基本都是个人,就是所谓的‘浮动股东’。对他们来说,只要股票上涨,就会轻易地卖掉。” “我和我的亲戚朋友,还有公司的职员,手里都有很多股份啊。” “您确定除了您和您的亲戚之外,其他股东也都是稳定股东吗?如果股价涨到两倍,甚至三倍,你还能确保他们会把股票拿在手上不动吗?股价高涨,无论是谁一定都会心痒,不为这种诱惑所动的股东是不存在的吧?” “就算有些人会想做这种事,我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野口部长,这不是同意不同意的问题。凭我的感觉,布下M&A陷阱的法人或个人,一定会在最近这几天发表TOB宣言。瞄准了猎物的野兽是不会一直躲藏在草丛里的。只要有绝对的把握,他们就会表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这是我凭借从业三十年的经验可以向你保证的。” “他们占领了我们公司之后打算干吗?” 翔吾有些着急地站了起来,没想到膝盖撞到桌子边缘,茶杯受到震动掉到了地上。 比良董事无视翔吾的反应,说道:“有三种可能性。一是他们收齐贵公司三分之二的股份之后,就能获得贵公司董事大会的决议权,由此掌管公司的经营权。他们可以解雇包括野口社长在内的所有职员,按照自己的意图来经营这个公司,也就是彻底占领野口机械。这样的事在美国可谓家常便饭,近几年日本也不时发生。” “我父亲是老派作风,如果他一砖一瓦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公司被他人收购,他可绝对不会接受。” “这可不是他接不接受的问题。第二种可能性是绿票讹诈,他们收集贵公司的股票,威胁贵公司社长及董事会,逼迫你们以高价买回他们手中的股票,谋取高额利益。” “我们公司没那么多钱,也不打算这么纵容他们。” “最后??” “我不想听了。” 翔吾的身体左右摇晃起来,酒井连忙从背后扶住他,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从你父亲的角度来说,从零开始、辛苦建立的公司被这样说不清道不明地玩弄,成了野兽的猎物,那感受必定十分难受,这种心情我非常理解。所以我今天才把你们叫过来,接下来需要你们二人冷静处理,我们银行也会全面支持你们。要赶快找一个能干的顾问律师,组成团队一起商量对策并立即实施。我个人也愿意帮忙。” “假设对方用不当手段设了陷阱,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对付他们?” “比如,你们可以立刻大量增资,降低恶意收购者手里的股票比例。” “这样一来,收购者就要追加更加庞大的资金,来购买更多的股票?” “正是如此。进入收购战之后,股价会越发上涨,购买者会慢慢跟不上脚步。” “这么多钱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可以利用收购公司的资产来贷款。” “这么荒唐的事情也被允许吗?” “哎??您先请坐,站着说话不方便。这确实是合法手段,美国有好几件实例。” “我们还有什么防御办法?” “在被敌人收购之前,以最不希望野口机械落入他人之手的人——野口社长——为中心,自己收购自己的股票。也就是MBO。具体说来还有很多种办法,但就现在的情形而言,这个办法应该是最有效的。如果贵公司需要融资的话,我们可以帮助。” “话说回来,为什么本公司会被盯上?” “可能是‘防撞击刹车系统X3’的开发。也可能不仅仅因为这个。野口机械的资产总额十分庞大,用现在的股价来购买、进而解散公司,对收购方来说能大赚一笔。” “这就是所谓的解散价值吧?对方有可能卑鄙到这种程度吗?” “如果我是收购者的话,一定会这么做的。”比良董事推了推眼镜,一脸平静地说道。 “那现在我们知道他们已经收购到什么程度了吗?” “现在还不能。三个月后,可以从公开交易额上看出来。” “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啊。” “正是如此,只能用别的手段旁敲侧击,搞清楚敌人所有的股票。必须用尽各种手段,来获取对方的信息。” “我知道了。我自己就可以是信息源。总之,我明白了,现在必须赶紧准备起来了。” “您能理解最好了。今天请您来这里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比良董事紧抿的嘴终于放松了一些。 翔吾走出滨野银行的大楼。直射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差点儿撞到柱子上。他手搭凉棚,忍受着受日光刺激蔓延到后脑部的不适。酒井部长去地下停车场取车了,车子开出来停到他面前,车门打开,车内的冷气一涌而出。 “不,我想走着回去。” “这么热的天,会中暑的。” 最后,酒井只能没办法地发动汽车离开。 翔吾在三伏天走上了大手町街道,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看向金融街上林立的高楼。银行、证券公司??建筑物由玻璃和钢筋构建,一片静寂。在这些高楼大厦之中,人类的欲望和巨额金钱如同通信线路中的信号,流动交织在一起。想到接下来必须面对的事情,翔吾就十分头痛,身体紧张得几乎痉挛。数个月前还平平稳稳的野口机械,怎么会突然遇上这样的灾祸呢? 虽然不喜欢父亲的做事方法和经营理念,但想到父亲不知能不能经受住即将席卷野口机械的这场台风,翔吾就觉得肩膀上有巨大的压力,沉甸甸的,压住他,让他喘不过气来。柏油马路反射的阳光烘烤着他的全身,翔吾从永代路右转,从JR大厦穿过去,然后向日本桥走去。刚从学校放学的孩子们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他,翔吾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步态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比良董事的预言果然是正确的。美资对冲基金MKMJAPAN在《日本经济新闻》和《日刊工业新闻》上登出了从六月十二日到七月二十五日,以八百九十二日元的价格正式收购野口机械股票的告示。证券市场沸腾了。一直在海底潜伏的怪鱼浮上了海面,摆动着臭气熏天的身体,张大了嘴,想将牺牲者整个儿吞下肚去。 “报纸竟登出这样的东西,这是什么挑战书,全是些胡言乱语!” 一向性格温和的酒井部长也忍不住言辞激烈。 “‘该公司防撞击刹车系统的开发需要大量资金,但该公司消极的经营理念阻碍了积极的投资,导致开发与实用化大幅度滞后。MKMJAPAN通过M&A将该公司收入旗下,将来会更新经营模式,大幅改善业绩来回馈股东。’” 酒井脸色发黑地看向翔吾,想看他的反应。 “MKM是一九八六年成立的美国投资公司,就是靠M&A发家的。日本的法人是在二○○○年成立的,事务所在六本木。从大证券公司出来的东伦太郎现在是那里的总经理。” 拿在手里的黑咖啡已经凉了,失去了原本的香气。翔吾勉强喝了一口,又将手中的调查报告翻了一页。 “MKMJAPAN专门盯着拥有特殊技术的小企业收购,把他们的职员安插进来获取最大收益,手段十分狡猾。而且这样不容易被媒体及民众攻击,这是他们的策略,但对我们来说,他们就是露着獠牙的狼啊。” “比良董事说的交易额信息,收集得怎么样了?” “交给我吧。我人脉广。” 4? 再会 在“东京西方酒店”大堂出现的翔吾君和以前相比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阿玛尼套装,十分正式的样子。看到这副和他完全不相衬的装扮,丽紧张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一些。丽还是喜欢以前那个野性十足的翔吾。 翔吾那双澄澈的眼睛还和十年前一模一样。黑色大理石铺装的大堂休息区里基本没什么人,但他们不希望对话被任何人听见,于是由酒店的活动经理引至二楼电梯旁的小会议室里。服务员为他们斟上柠檬冰茶后,翔吾对十年不见的丽说道:“你可真是光鲜到耀眼啊,不愧是外资对冲基金MKM的项目经理。” “翔吾君也一样,一表人才。” “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有点发福罢了。听说丽在公司是业绩第一的干将,不过咱们好久不见,你就别用财务部检察官一样的眼神来看我了啊。你的嘴角像在微笑,但肢体语言却是毫不松懈的样子。” 从波士顿的商学院毕业后,丽在华尔街的证券公司工作了两年。回到东京后进入现在的公司,至今已有五年。虽然她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改变,但因为一直做这样的工作,此时在翔吾眼里,想必自己是个相当难缠的女人,这一点丽很在意。想到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丽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翔吾往桌上放了一个细小的金属物,是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发卡,边缘有一点生锈。 “不知道。” “给你一个提示,萤火虫的小屋。” 丽的眼前浮现出长野县柳久保的晚霞。在河面上摇曳的萤火虫变成好多根线,纷乱地缠绕着、闪烁着。那个昏暗的房间里也有萤火虫飞舞。 “这是你忘在那儿的,我看它掉在地板上,就捡了起来。第二天早上忘记还给你了。” 丽接过发卡看了看,又放回桌上。这是一件她无法坦率收下的东西。“叫我出来,是为了野口机械TOB的事情吧?” “不要一开始就这么咄咄逼人嘛。工作的事情咱们先放一放,喝点酒,一块儿聊聊回忆吧。我知道一家店,鸡尾酒非常好喝,还有好吃的牡蛎,最近刚在这附近开了分店。他们会把九州五岛列岛、广岛、的矢湾和仙台的牡蛎放在碎冰块上拼成拼盘呈上来哦。” “这个话题很突兀啊。翔吾君,你结婚了吗?” “我妈到现在还在为这件事责备我呢。你呢?” “秘密。” 翔吾曾想过和丽结婚,却没能实现。在美国读书的丽和在日本继承父亲公司的翔吾,两个人之间的物理距离使这段感情无法修成正果。 “丽所在的对冲基金对我们野口机械设下的恶意收购陷阱实在太过分了,我们不能轻易接受。” “这次的收购是基于《商业法》进行的,绝不是违法行为。而且你和我说也没用,这件事是不会停止的。你今天也看见我们的收购告示了吧?八百九十二日元。对外虽然没说名字,但其实??我就是这宗收购买卖的负责人。” 翔吾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在丽所在的这家公司,操纵风险极高的对冲基金是每天的日常工作,稍有判断错误就有可能导致一百亿美金蒸发,这类收购可谓家常便饭。想必翔吾是无法理解这样的工作的,因此丽没作详细的说明,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要点。翔吾抖着腿听着。 “对野口机械进行收购,是因为这十年里我都没有联系你,而对我作出的复仇吗?” “别说傻话了。这是美国的老板根据本年度的利润预算下达的战略指标,我只是恰好被分到此项业务罢了,和个人感情完全没有关系。一切都为了MKM的投资者,要将他们的回报最大化而作出的纯逐利行为。只是不巧,野口机械成为我们的一个行动目标。这是老板交给我的最大的项目,对我来说十分重要。仅此而已。” “我是无所谓,但我老爸已经快疯了。丽,你那个对冲基金即将夺走我老爸用一生心血经营的企业,对我爸来说,野口机械就像自己的恋人,而丽却要把她抢走。” “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我夺走的,是MKM。” “的确,我老爸总认为那是他自己的公司,这方面很让人困扰,但是MKM的做法也是让人无法容忍的。” “你父亲在八年前把公司弄上市,就意味着那已经不是野口一个人的公司了。我们公司是根据《商业法》的规定来购买贵公司的,和强盗不一样。这是正当的商业行为。” “你以前跟我说过,你父亲在乡下商店街经营的洋货店就是被资本雄厚的超市挤垮的,对吧?那也是合法的商业行为吗?” 丽有一丝退缩,她想到了停业后老爸每天去钓鱼的表情。看着这样的父亲,母亲也迅速衰老,丽跟她说话,她也总是没反应,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会吃饭睡觉,像行尸走肉一般。丽这才开始拼命学习,一直走到现在。 “现在全世界都被卷入经济全球化浪潮,废除旧体制,提倡自由竞争。主动掌握信息的人能掌控被动掌握信息的人,我们只能在这场大潮中拼命生存下去。如果一直不作为,就只能被他人支配,被他人消灭。因此我才拼死学习,让自己强大起来,就是为了避免和父亲一样的遭遇。在战场上高呼和平有意义吗?翔吾君,你们也赶紧装备起强大武器,全力开战吧。” “别这么说,丽,你和你们公司的老板说说,让他停手吧。像这样没有意义的TOB——” “再这样说下去没有意义,只是浪费时间。我其实不想就这样的事情和翔吾君见面的。我回去了。” 丽拿起包站了起来。 “只要老爸、我,还有公司全部职员的股份合起来,无论你们在市场上怎么收购,也不可能获得股东大会的决定权!” “你太天真了。我们的目标是野口机械的共同经营者,你认为你父亲的反对者会跟你们站在一边吗?” 是说公司内部的反对派黑木田专务吗?翔吾感到后脑遭到重击一般,有点昏昏沉沉。 “你知道‘金色降落伞’这个词吗?就是公司被第三方恶意接管时,第三方事先和高层签订巨额退休金协议。而收购时将一部分公司职员笼络过来,以保证收购后他们在公司的地位,这叫作‘金色降落伞’。这样一来,被收购的公司会大伤元气,你最好注意一下。” “这怎么可能??” 丽的右脚脚踝突然被重重地踢了一下。不,大概只是不小心碰到的吧。丽揉了揉脚踝,站了起来。 “总之,信息我已经透露给你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丽没乘电梯,而是匆匆走下楼梯,穿过旋转门走了出去。太阳虽然已经下了山,但白天的热气依旧笼罩着地面。她知道翔吾正透过玻璃窗往下看,于是勉强忍住右脚的痛,尽量利索地往前走。回头向上看,看到翔吾果然向下望着。刚才离开房间时,他的脸色十分苍白,表情扭曲,完全不见之前的帅气。而现在站在路上向上看去,那表情已不是愤怒,而是和母亲一样的淡漠。丽对这种表情十分熟悉。华尔街股价暴跌的时候,证券人士都是这般苍白的表情。 翔吾够坚强吗?能撑过这次打击吗?转过酒店,脱离了翔吾的视线,丽立刻停下脚步,用纸巾擦了擦脸。一直装得很冷静的样子,但其实她心里十分动摇。今天穿的这套有蓝色镶边的白色套装是她最贵的衣服,她也问自己,为什么要特意穿这套衣服出来?无处发泄的无名火让她狠狠地跺着脚,向惠比寿站走去,也不顾几乎要折断的高跟鞋鞋跟。 三周后,丽一个人留在公司加班。事务所里只留了一盏夜明灯,十分昏暗,一个人都没有。 平时用来查询实时股价的电脑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荧光。丽正准备关电脑回家,却又想起了什么,于是把包放到小桌子上,再次坐了下来。输入密码后,数据显示了出来。 画面停留在三点的大盘上,股价大跌。丽的电脑能回看证券公司的实时股价画面,此时丽按下回车键,画面回到对冲基金发出收购宣言的十天前。她调出野口机械当天的股价变化。 从硬盘中读出的红色与绿色的数字在不停变动,红色表示股价上升,蓝色表示下跌。几年来一直慢慢腾腾逐步上升的野口机械的股价,在宣言发表之后迅速窜升,突破八百日元大关。虽然很快又下跌了百分之十,但之后再次从绿变红,重新冲高。 其他大部分股票都只在一个区间内上下变动,只有野口机械,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人之手向上拉扯一般,疯狂地上飙。和长野的木岛平村不同,这里的“萤火虫”们每一次明灭,都牵扯着以数百亿日元为单位的资金变动,因为操纵着它们的是人的欲望。而自己的职责就是点燃人们的欲望。自己所制订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安静的事务所里只能听到电脑风扇的嗡嗡声。 野口机械肯定也向各大银行和顾问律师进行了咨询,实施了防御对策吧。但他们依旧无法取胜。收购成功后,会把全部股票抛售兑现,还是解散公司、抛售资产获取巨额利益,这都不是由丽决定的,而是由她的老板来决定。 画面即将扫描到今天大跌的那一刻,数字还在闪烁。一千五百七十日元!达到这个最高点后,数字变成绿色,开始一口气跌落。这意味着确认了收购走向的投资者们开始一口气抛售。结束了。胸口传来一阵收紧的疼痛。显示屏上的数字渐渐模糊起来。不知道翔吾现在怎么样了?他能承受这次打击吗? 丽紧紧握住鼠标,关掉依旧闪烁着“萤火虫”光芒的电脑,站起来离开了座位。 回到公寓,她把包往沙发上一扔,换上宽松舒适的睡衣,走到厨房打开了冰箱。上周日没时间去超市,剩下的食材很少。只有过了期的牛奶,已经记不得什么时候买的鲜奶油,五天前煮的土豆,有点发黑的牛肉块,以及一个西兰花。她把这些东西切了切,扔到锅里点起了火,然后大脑一片空白地站在燃气灶前,心不在焉地搅动着锅里的食材。炒完了再煮一下,加入黄油,姑且做出了一锅能吃的东西。还有些喝剩的白葡萄酒,倒在酒杯里放到一边。最后将用西兰花做的汤盛在一个深碗里,放在桌边。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勺子吃起来,味道很难吃,就像穿旧了的内衣,软塌塌的。 还好有葡萄酒,让她的紧张得以缓解。她看向窗外,发现正下着大雨,这让她想起接受翔吾的邀请去长野县看萤火虫那天。那时也下了场大雨吧,萤火虫一个劲儿地飞着,最后落在河边黑暗的草丛中,无声地绽放出清冷的光,一明一灭。河岸边,蛙叫声和蝉鸣声此起彼伏。枹栎、栎树,还有野茉莉的叶子交织成一片,满眼生机勃勃的绿色。狐狸、鼬鼠及昆虫,都在这个世界上平静而安稳地活着。 但我所生存的世界和那个世界完全不同。在对冲基金的外资公司里,每个人每一天都过着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办公室里,经理级以上的职员都有专属办公室,排成一排,业绩最好的对冲基金经理年收入一亿日元,房间也在窗边最好的一间。每个月都会公布个人业绩及排名,业绩下降的人就会被移到比较小的房间,最后甚至可能被赶到厕所边、像储物间一样的地方。再往后就是被解雇,成为被业界抛弃的丧家之犬。不仅自己所在的公司如此,整个外资金融界都这样,和翔吾的公司那种大家和和气气的幼儿园氛围不一样。 疲劳感袭来,让丽的头脑有点混乱。今晚还有一份报告必须完成呢,是下一个项目的企划书初稿。丽从包中取出文件,放在餐盘边,开始以调查部制作的文件为基础,填写计划空白。她一边写一边用勺子舀汤喝,没想到勺子掉到了文件上,奶油色的汤汁在文件上摊成一片。她恼怒地撕掉文件,扔到了垃圾桶里,脑中好像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一样混乱不堪。思绪被暴风雨吹着,回到过往,追溯起曾经的种种。在开放式厨房的灯光下,文件上的文字在她的眼前慢慢模糊起来。 5? 职员大会 桌上的红色蜂鸣器响了。村井惠子慌慌张张地收拾起刚刚开始做的文件,放进书桌的抽屉里,站了起来。那个“野口部长”又在叫她了。她如果没有立刻赶过去他就会特别生气,什么责任心、制服的穿法、对长辈该有的尊敬和用词??开始没完没了地对她说教,还都是同样的内容,翻来覆去地说。 正要离开桌子的时候,她看到桌上有一把切纸刀,便拿在手上。走到“部长办公室”,只见野口部长一脸阴云地拿着一个茶色信封,头发乱乱地垂在额头上,胡子也没刮。 “有什么事吗?” “村井君,你能保守秘密吗?” 突然被这么问的村井惠子瞪大了眼睛。 “能,我入职时签了保密协议。” “这种表面功夫都没用。我接下来要拜托你的事可没那么简单。你过来一点儿。” 村井惠子的表情因为紧张而有点僵硬,她将耳朵凑到部长嘴边。部长的眼神好似热带雨林中潜伏着的野兽一般亮晶晶的,用低沉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你能把这份文件交给现在正在第三会议室开职员大会的野口社长吗?” “为什么部长不去呢?那样不是更保险吗?是份很重要的文件吧?” “黑木田专务会妨碍我。他知道我接近社长,可能会妨碍他帮助美国对冲基金收购我们公司的计划,所以总是百般阻挠。” “怎么回事儿?” “你刚进公司不久,还不太了解。我们公司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村井惠子沉默地等待着“部长”接下来的话。 “野口机械可能会被强行收购。对方的目标是我们公司内部的巨额保留金,进而阴谋夺取整个公司。他们把我们的汽车防撞击技术当作提升股价的道具,如果被他们收购了,那项技术就绝对不会实用化。一旦被他们收购,公司就会立刻解散。” “如果公司被解散了,我们是不是就失业了?” “社长挥洒了三十年的汗水建设起来的公司,会顷刻间灰飞烟灭啊。你明白吗,村井君!” 野口部长握着文件的手在颤抖,脸涨得通红,连眼球都有点突出,身子左右摇摆着。 “社长还不太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MKM购买的股票,加上黑木田所持有的股份,已经超过了百分之八十一。有了这些股份,不只公司的实际经营权,连解散权也会归他们所有! “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MKM知道咱们公司的总资产是他们收购金额的五倍之多,他们想把这庞大的利益连根挖起,占为己有。而阻止说英语十分流利的黑木田与美国那边串通,就靠我手中的这份调查资料啊。” 野口部长从信封中拿出一份文件,上面用红字写着“机密”两个大字。 “现任职员中,黑木田和竹内已经有了所谓的‘金色降落伞’。但我抓住了黑木田通过非法途径收集公司股权的证据,他所持有的股权是无效的。” “这种事对我来说太难了,我没办法理解。” “你只要赶在职员大会上社长被黑木田蒙骗,同意这一议题之前,将这份文件送到第三会议室社长的手中,确保他看完就行了。没有时间了,拜托了。” 野口部长的声音不像在拜托下属做事,已经有了哭腔。 文件又被装进信封,交到了村井惠子手上。她向门外走去,背后野口部长投来的视线仿佛会将她的背刺穿一般锐利。关上门,她环视四周,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她将夹在腋下的信封拿到手中确认了一下,信封粘得好好的。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她用准备好的切纸刀将其拆开,取出其中的文件浏览了一下内容。走廊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垃圾桶,村井惠子将这份“机密文件”揉成一团,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扔进了垃圾桶。谁都没有看见。 往前走了两三步,她又突然停下了。回到垃圾桶拾起丢掉的文件,再看了一遍放回了信封。她十分紧张,感觉身体都快爆裂开了。 她往前走到走廊拐角,推开门。浓重的食物香气充满整个食堂,职员们肩并着肩,餐盘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一边高声聊着天一边吃饭。 村井惠子穿过他们,来到旁边的配菜室,从堆起来的托盘中取了一个,看了看墙上的一周菜谱表。今天的菜是对健康很有好处的发芽玄米饭配烧鱼干,汤是西兰花加肉丝的奶油浓汤。感觉是十分健康且美味的套餐呢。 营养师今泉凉子从厨房门后探出头来,说:“啊,村井啊,今天又是星期一呢,是你负责‘野口部长’的日子吧?” 村井惠子点了点头。在这个地方,今泉是惠子最好的朋友。 “你的工作可真不容易。听说‘野口部长’和在公司的时候一样,又任性又讨厌呢。” “他还以为自己在公司工作呢,如果不叫他部长他还会生气。” 村井惠子从袋子里掏出那份“机密文件”,展开皱皱的纸,拿给今泉看。 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片上写着些字,但笔迹颤抖得几乎无法辨认。 “据说野口先生的‘机密文件’最后还是被反对派掌握了,没能送到社长手上,公司就这么没了呢。到这里住院之后,他还是每周写一次一样的文件要我送给社长。我十分理解他的心情,所以总是陪他演这出秘书的戏码。这份文件本来也想扔了的,后来想想,还是帮他收起来吧。” “要不趁汤还没凉,给‘野口部长’送去吧?” “啊,我这个笨蛋,老是一聊天就忘了要干什么。” 村井惠子用托盘装着餐点,在回野口部长的房间时想着,如果他问文件的事,就回答“文件已经完好无损地送到了”。作为护士自己虽然还是个新手,但如果不能为病人着想,肯定不算称职的护士。即便是重度患者,也一定要让他们露出满足的笑容。 天国的味道 序 玄关处传来声音。声音很响,听起来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撞门。正捧着饭碗的父母定住了,一动不动,筷子还插在碗里。 “俊郎,你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即使发生地震,父亲都不慌不忙的,最后一个出去避难。但这一次,他的脸上却罕见地挂满了担忧。 “还是你去看看吧,如果是野猪之类的东西在撞门的话,让孩子去太危险了。” “昨晚刮了一夜暴风雪,说不定只是门口屋顶上积的雪掉下来了呢。再说俊郎已经上初中一年级了,对于一般事情都有独立的判断能力。” “那可不是雪落下来的声音,绝对是什么危险的东西。要是你不想去??” “难道你去?” “我才不要。” 父母两人还在争执个没完,俊郎听不下去了。他把已经涂上蓝莓酱的羊角面包放在盘子里,向玄关跑去。通风良好的玄关室凉飕飕的,阳光透过高高的天窗射入,室内一片明亮。铺在玄关台阶的小地毯上整齐地摆放着客人用拖鞋,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门内侧没有任何异常,响声也已完全停止。问题在于门外。俊郎换上外出用拖鞋,悄悄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倾听门外的动静。然而,门外也是一片寂静。 不知是因为猫眼外的玻璃片脏了,还是因为室内温度太高,雾气吸附在上面,总之向外看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一向不经思考就行动的俊郎,这一次却没有急着开门,而是双臂交抱于胸前,开始思考行动计划。 突然,眼前这扇门外又传来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俊郎退后了几步。 “俊郎!等我过去,你先别动!” 看来,父亲终于也开始担心俊郎了。 然而,俊郎可不是个听了这话就会乖乖等待援助的孩子。为防止被外面的东西撞倒,他把肩膀顶在门上,打开门锁,一点一点拉开了门。紧接着,他的身体向后飞弹出去,仿佛被熊那种大型动物扑倒。一团白色的东西连同一股寒气一下子钻进屋里,俊郎的鼻子被那个东西打到,眼冒金星,仰头倒在了地上。那团东西则压到了他的身上。 俊郎双手扑腾,想挣脱身上的重压。突然之间,身体变轻了,原来是父亲推开了压在他身上的东西,他赶忙爬了起来。 父亲将那团东西上面的雪拍掉,使其逐渐露出表面的黑色。来者呈现出一个男人的轮廓。 “你没事儿吧?喂,快拿热水和毛巾来!” 母亲也跑了过来,和父亲一起将男人的身体翻转过来,费了一番劲脱掉了他的帽子和外套,又用热毛巾擦掉男人脸上的雪。这是一个老人,留着胡须,架一副无框眼镜,脸上有很多皱纹。身上穿着接近黑色的深灰色西服和皮鞋——这身行头实在不适合在暴风雪中行走。老人的身体硬邦邦的,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他还活着吗?”俊郎问父亲。 “既然能用那么大的力气撞门,肯定还活着。” 父亲把蜷缩成一团的老人的身体一路拖到二楼南面的空房间,让他躺在铺着报纸的床上。这个房间是俊郎已经过世的奶奶在生命的最后五年里使用的卧室。安置好老人的父亲看了看手表,对母亲说:“接下来就麻烦你了,我该去公司了。” “啊?我吗?该怎么办啊,这个人?” “还能怎么办啊。等这个人恢复意识以后,先听听是怎么一回事儿吧。” 母亲打开暖气,把热水倒进脸盆,使劲绞了绞毛巾,然后用力在已脱去西服的老人的胸口按摩。老人的皮肤渐渐现出血色,冻僵的肌肉也开始变软。 “俊郎,过来帮帮我。” 俊郎模仿着母亲的动作,拼命用毛巾擦拭老人的皮肤。他主要擦母亲没擦到的地方,从脖子一直擦到脚尖。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一件事,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动作。老人睁开眼,左右摇头,手脚笨拙地挥舞着,就像被快速充了电的机器人。 “笨蛋,别那么用力搓,好痛!” 这是老人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他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俊郎,嘴角周围都是胡碴儿。他的颧骨很高,椭圆形的脸,细长的眉毛,相貌端正,有种大城市里的人的感觉。他的个子不高,年纪大约六十岁。俊郎从没见过这个人。而从他说话没有口音这点来看,绝对不是这个城里的人。 母亲费了一番功夫,终于给老人换上了睡衣,累得直喘粗气。 这时老人说:“肚子饿,有没有什么能吃的?” 母亲急忙跑向楼下的厨房,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碗燕麦粥上来了。她扶起老人,将托盘放在床上。老人眯起眼睛盯着那碗粥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拿起勺子,将粥送进嘴里。 “煮过头了。” 老人嘴边的胡子有些长,他巧妙地操纵着勺子,不断将热乎乎的粥送进嘴里,一点都没弄脏胡子。喝完粥,他说:“困,我睡了。” 他闭上眼,再次一动不动。母亲蹑手蹑脚地收走托盘和毛巾,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度,示意俊郎和她一起离开。 俊郎回到玄关,打开大门。在耀眼的清晨阳光照耀下,覆盖着白雪的地面闪着金光。今天学校休息,他可以在家玩电脑游戏,也可以去和伙伴们打雪仗。他想给朋友健史和三保打电话,却又改了念头,向外面走去。 门口的小路笔直地向前延伸,一直通向镇里。雪地上有父亲上班时留下的足迹,当中夹杂着另外一个方向相反的陌生足迹。俊郎想沿着那个足迹走,看看老人是从哪里来的。足迹穿过镇里的公路,跨过杂树丛,登上后山的斜坡,到达一片矮竹林。这片矮竹林曾被昨晚的暴风雪刮得倒了下去,但今天又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足迹继续穿过矮竹林,爬上一条通向高高山顶的山路。俊郎走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伸出小手遮在额头,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台平山。这条山路连起一座座输电塔,沿着走就能翻越这座台平山。山顶处的海拔为五百六十三米,夏天时这条路是著名的郊游路线,但到了冬天,雪会积得很厚,父亲曾说,就算是习惯走山路的本地人,要在冬天翻越这座山也绝非易事。 如果那老人是乘坐地方线,从野奈井站下车,沿着河走到俊郎家里来的,那还能理解。但看足迹怎么都像是从台平山山顶一路走来俊郎家的。难道老人是坐直升飞机空降在山顶的,还是从地底乘电梯升上来的?俊郎满心疑惑,盯着那串足迹久久未动。 一? 谜一般的老人 三天后,镇公务所的一个姓中川的男人前来造访。 “正如您所知,野奈井差不多算是县里最穷的自治区。若发现流浪者进入这个镇,警察会对比失踪人员名单,弄清身份后立即将其遣回。然而,有报告显示,最近全国范围内发现多位身份不明的流浪者,在自治区联合会里也成了大问题。罹患重度痴呆症的人离家出走,导致失踪事件接连不断。失踪者的家人肯定心急如焚,但要调查清楚失踪者的身份至少要三个月。如果流浪者被收留,就需要更长时间。 “关于这次出现在贵府的这位先生,我会去拜托他们尽快调查。但是,调查尚未开始,很难说结果如何。镇公务所那边已经和镇长商量过了,不过也没决定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因此,我想拜托您,能不能先收留一下这位先生?是是,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镇公务所目前还没有保护流浪者的规章,我们会尽快出台一个办法,但这阵子只能请贵府代为收留。” 镇公务所的中川先生带着畏畏缩缩的神情,一个劲儿地鞠躬,拜托俊郎的父亲。看来,那个老人被当成了不知从哪里来的身份不明的失忆者。镇公务所自建立以来从未遇过这样的事情,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也没有相应的预算。 “狩野先生很会照顾人,应该肯暂时收留这位流浪者吧?这也算是一种缘分。” 镇长德永用这么一句话把这件事推给了中川。 “这位先生也很可怜。我很清楚,必须有什么人来帮助他??” 母亲一直坐在父亲身后,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发现情形不妙,就用力拧了一把父亲的屁股。 “我知道。最近这五年,内人一直照顾卧床不起的九十岁母亲。一年前母亲过世,内人也因过度劳累而把身体搞垮了。” “这么说来,夫人已经习惯这样的看护工作了。那真是太好了。” 中川先生推开父亲,凑到母亲身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玄关。 “虽然是个无理的请求,但还请您多多包涵。拜托了!” 中川先生跪下来,将额头抵在玄关处的水泥地上。 看到母亲的表情像是要高声呵斥,俊郎急忙说:“我来照顾老爷爷,交给我吧。” “你嘴上说得轻巧。俊郎,你还不理解,照顾一个人究竟有多辛苦。” “我之前求你让我养柴犬,对吧?你们就把老爷爷当成柴犬的替代品好了。” “当宠物啊??” 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中川先生则像弹簧似的跳起来,将信封塞到母亲手里,然后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人只有身上那一身衣服,没有任何行李,精致的鹿皮钱包里只有一张一万日元。来到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一件都想不起来。但父亲说老人穿的西装是个很有名的牌子,还缝有英国裁缝的名字。靴子好像是一个叫巴利的高档品牌。大概是一个出身良好,在一流大公司工作的社会精英吧。而这样的人却突然出现在东北地区的小小雪镇上。俊郎飞快地吃完晚饭,跑到老人的房间里。 “老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将烤柳叶鱼的焦黑部分去掉,然后大口咀嚼着。 “你是从哪里来的?” 老人依然没有回答,而是又盛了一碗饭,平静地吃着。 “唔。”吃完老人嘟囔了一句,把粗茶喝得一滴不剩。 他举起双臂,扭扭身体,似乎是在活动身子。随后盖上被子闭上了眼,就此进入梦乡。 第二天晚上,老人才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叫“三郎”,但不知道自己的姓,也不记得住在哪里。据父亲说,老人说起话来有种口音,像是说惯了美式英语的人的发音,而且话里不时带英语单词。看来应该在海外生活过很长时间,而且他总是腰板儿挺得笔直。 出于健康方面的考虑,父亲每天早饭都吃糙米饭。但俊郎讨厌糙米饭,他喜欢羊角面包、速溶牛奶咖啡和用微波炉加热的汉堡包。老人也更喜欢西式早餐,所以多数时候都和俊郎一起在饭厅用早餐。由于父亲回家很晚,晚上他们就在老人的房间用餐。 老人用手摸着胡须说:“喂,俊郎,今晚给我吃什么?有没有酒?” 和俊郎一家混熟后,老人的态度也变得傲慢起来。 “我不知道,我去叫妈妈。” 母亲走了过来。 “你还好吗?有食欲吗?” “我是那种不喝上一杯就很难进食的体质。有没有本地产的酒?” “我丈夫不怎么能喝酒,所以我们一般不买酒。不过,家里有别人送的‘神之座’。” “哦哦,我知道,是位于津轻半岛的鲹之泽造酒坊酿制的大吟釀,对吧?那是只有内行才知道的东北地区名酒。据说‘神之座’这个名字是森繁久弥命名的,以口味醇厚、后味清爽著称,还不赖。那就给我来这个吧。” “我去给你准备。” “我想喝凉的,最好配上江户切子的玻璃杯喝。” “啊?” “没有的话,用普通玻璃杯也行。还有,最适合那酒的下酒菜是腌鲇鱼肠,有没有啊?最好弄些不太咸的,放在益子烧的小酒盅里拿过来。” “对不起,家里没有那个。给你拿扇贝可以吗?” “是因为已经过了鲇鱼的季节所以没有了吗?那么就扇贝吧。” 老人说完这话,沉思了一会儿。 “我想到一个好点子。这里离大间很近吧?去把大间金枪鱼的大脂部分割下来当下酒菜。刚钓上来的黑金,肉还很硬,味道没完全出来。在冷藏库里放了五天的鱼肉柔软度最好,味道也更浓郁鲜美。选取这样的鱼肉,用磨得很锋利的刺身刀仔细地切成片。但不能用刚磨好的刀切,因为铁锈味会转移到刺身上。看来今天是没办法了,明天吧,提前一天磨好刀。黑金的话,就算是中落部分味道也不会差。给我来一些,稍微淋一下汤汁。” “呃,那种东西,我们都没吃过呢。” “那就没办法了。把雷鱼干快速烤一下,淋上蛋黄酱,趁热拿过来。冷了口感会变硬,就不好吃了,一定要一烤完就拿来。然后再弄些烤扇贝。味噌汤的话,能不能用高级的仙台味噌?加上大量津轻半岛十三湖的大蚬贝来煮?味噌放少一些,要等汤煮白,把蚬贝的营养煮出来。酱菜的话,我的要求不多,只要三片切得厚厚的烟熏萝卜干。” 母亲听晕了,左顾右盼了一阵之后双手抱头走下了楼梯。不一会儿,只听一阵很响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母亲从楼梯上滚下去了。俊郎虽然心里担心母亲,但对这个奇怪的老头子兴趣更大。 四十分钟后,传来母亲的呼唤声。俊郎走到厨房,发现母亲正揉着腰,端着放满了菜的托盘,用眼神示意俊郎把托盘端去老人那里。 “你对食物真挑剔呢。” 老人喝了口冰凉的清酒,一边咂着嘴一边说:“人是由吃下去的东西构成的,吃了奇怪的东西就会变成奇怪的人。” “可是爷爷,你总是吃奇怪的东西呢。” “胡说八道,我吃的是最正确的食物,才成了这样正直的人。” “爷爷真顽固。” “顽固有什么不好?正直的人都自我意志坚定,态度顽固,这是因为他们有一个信念。信念很强烈,于是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他们都绝对不认为自己有错。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就是个顽固的人。他拥有的信念是自己被神明赋予了使命,而且坚定不移地相信托斯堪内里告诉他的,从大西洋一直往西走,就能到达伦敦。哪怕船员接连死去,甚至差点儿发生叛乱他也毫不动摇。如果不是他那么顽固,就不会发现美洲大陆了。” “从你随身带的东西来看,你是个公司职员吧?你做的是怎样的工作?” “等一下,我想不起来。” 老人将左手的两根手指抵在太阳穴上,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他把扇贝打开,放在桌炉的网上烤,直到扇贝里冒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鼓起水泡。然后他将酒盅里残留的酒和一小撮盐倒进去,用筷子头戳了戳,确认扇贝肉的软硬度后放进嘴里。老人又将酒盅扣过来,注入“神之座”,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来。 “扇贝要带壳一起烤,法国人也这么吃呢。coquilleSaint-Jacques。对了??法国,我在一家和法国、美国合资的化学公司工作,事务所在横滨,干了三十五年,成天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每个月有二十天都在国外。” “那你一定吃过各种地方的美味料理了?” “那是我的职责所在。” “职责?吃好吃的东西吗?” “我在一家值得自豪的一流美资企业工作,做任何事都被要求注重品味。酒店要住五星级的,和客户吃饭也要选择当地最高级的餐厅。要是被人看见在廉价餐厅吃饭,就会被视为公司的耻辱。” “所以爷爷你才对食物那么挑剔啊。既然这样,那你每个月的工资和奖金之类的也很丰厚吧?” “算是吧。” 老爷爷的眼神犀利,气宇轩昂,像在和外国客户交流。 “等我长大了,也要像爷爷一样,找个待遇丰厚的工作,变得很有钱。” “可别想得那么美。人生有两种悲剧,没钱的悲剧和有钱的悲剧。一般来说,后者会招来更大的不幸。” “那你每天都做什么呢?” “等一下,我想想。呃,你想问啥?” “你做的工作。” “嗯,我慢慢想起来了。联系不同国家的公司,做些事务工作,发现利润大幅增长的公司,并前去谈判收购问题等。” “嗯,我不太懂,好像很难的样子。”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大家都为了赚钱努力地工作。因此,凡是涉及金钱的事,就一定会有人说谎,有人被骗。这是家常便饭。” “真可怕。爷爷也被骗过?” “偶尔,而且有过重大损失。” “不要和那样的坏人来往就好了。” “人不是能凭外表评价的。而且,遗憾的是,人性本恶,还会去追随大多数人的做法。” “话说回来,爷爷你为什么要来这个镇呢?” 老人冷不防放下筷子,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后将食指放在嘴巴上,脸凑到俊郎面前,眼里闪烁着深不可测的光。 “你的嘴严不严?要是严的话我就告诉你,你不准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爸爸妈妈。你能答应我吗?” “嗯。” 谈话内容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俊郎的心怦怦直跳。 “俊郎,到这里来。坐下,坐下来好好听爷爷说的话,我这就告诉你。” “知道了。” “你爸爸妈妈觉得我痴呆,对吧?这个镇的所有人都当我是傻子,对我没礼貌。但这件事太不寻常,我不能说给别人听。听着,因为是俊郎我才愿意说的。用心听好了。不,那个??不,还是不说了。” “啊?真没劲。别那么小气,告诉我嘛。” “别急,我以后会告诉你的,等着吧。” “真的?一定会告诉我吗?你能答应我吗?” “那么,我们来拉勾吧。” 二? 冥河 与老人约定后的第十一天,正在上数学课的俊郎被叫去教师办公室接电话。电话是母亲打来的,说黎明时分老人突然痉挛发作,然后就失去了意识,一直没醒来。 母亲打电话叫来熟悉的医生,医生说老人情况危急。父亲似乎已从公司回家了,于是俊郎也全速从学校跑回了家里。 医生诊断说是心肌梗死,无法治疗,叫了一辆救护车把老人送去了大医院。然而到达大医院后,心电图现实老人的心跳已停止,显示屏上只有一条直线。俊郎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转动,嗓子又干又火辣,脚下像是踩着个皮球,颤巍巍的。他无法相信,不久前还那么健康的老人竟然死了。俊郎的父母也惊慌失措,还好在邻居的帮助下联系好了殡仪馆,做好了举办葬礼的准备。 守夜仪式只有俊郎一家和镇公务所的中川先生参加。中川先生是第一个赶到的,他带着一副奇妙的神情进行指挥,一手承担起和殡仪馆的谈判事宜。因为涉及预算问题,他努力争取到了最便宜的棺材。俊郎一直恍惚地看着。一副疙里疙瘩的棺材被搬入老人的房间,摆在床边。父母的表情看起来都不怎么悲伤。来了一个和尚,念了五分钟经,烧了支香就草草结束了。接着所有人都离开了房间,只有俊郎没有起身。 一直忙着跑东跑西的中川先生露出一副“总算收拾完了”的神情,匆忙回去了。 俊郎一个人留在昏暗的房间里,拉了一张凳子放在棺材旁边,打开棺材盖望着老人。老人身穿一件白色寿衣,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俊郎第一次目睹一个人死去,老人悄无声息地死了,自他突然出现的那个下雪的清晨还不满一个月。 俊郎把衬衫袖子撸起来,翻起老人的寿衣,摸了摸他的脚。手指划过粗糙的皮肤,接着又摩挲过老人的全身,像是在回忆过去的点滴。如初次出现在这个家里时一样,老人的身体冰凉,硬邦邦的。然而这次母亲不在,只能自己来做。俊郎这么想着,便开始揉搓老人的身体,从脚底揉到腿部,再从腿到腰,仔仔细细一直揉到肩膀。在这个过程中,老人冰冷僵硬的皮肤似乎渐渐变得红润温暖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笨蛋,别那么用力搓,好痛!” “啊!” 老人睁开一只眼盯着俊郎,俊郎把手放到他的嘴边,感觉到嘴巴在微微地颤动,鼻孔里也有气息。“尸体”在狭小的棺材里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先扭动全身,然后反复屈伸僵硬的手脚。不一会儿,老人睁开了双眼,脸上僵硬的肌肉动了起来,双臂伸到棺材外面,双手扶着棺材的边缘,坐了起来。 “给我拿水来,不,还是酒更好。” 老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嘶哑。 “你没死吗?” “死了啊,那又怎样?” 老人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双肩,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然后小心谨慎地站起来,爬出棺材站到了地面上。他使劲地挺了挺身子,将寿衣随意脱下一扔,又从衣柜里取出睡衣穿上。接着将没用的棺材推到房间角落,无视一直看着的俊郎,在房间里来回跑了起来。他发现桌子上放着自己的死亡诊断书后,拿起来看了一眼,之后立即撕碎扔掉了。这些事都做完后,老人展开床上的毯子,钻了进去。 一旁的俊郎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人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说:“干吗露出那种表情?我不过是到那个世界稍微走了走而已。” “怎么走?” “要我从头说起,你可得好好听着。” “凌晨时分,我感到胸闷气短,我患有心绞痛,所以以为又是一次惯常的发作。结果钻心的痛疼使得我在地上乱滚,你妈妈叫来了医生,但那时我的心跳已经变慢,不到五分钟,心脏就咚的一下,停止了跳动。 “我想叫唤,却出不了声。 “我曾听说,人死后灵魂会先从头部离开身体。我的灵魂飞到大约三米高的空中,从上方低头俯视躺在床上的身体。身体和灵魂之间连着一条非常细的、发着银光的丝线。接着,有个黑影从上空飞下来,想用手割断那根线。我挣扎着大叫‘住手’,那根线还是扑的一下,被割断了。 “我的灵魂突然被卷入一阵风中,像风筝一样飞得高高的,嗖地一下冲出天花板和屋檐,浮到了三十米高的天空,像个气垫船一般停了一下。随后便开始水平移动。一开始是慢慢地飘动,接着渐渐加速,地上的风景像走马灯一样飞快地变换。我穿出森林、经过田园地带来到草原,接着从草原进入红褐色的沙漠,上面有寥若晨星的岩石。然后又穿过一片森林,掠过堆积着波涛般绵延不断的岩石的荒凉地带。这时地上渐渐暗了下来,看不到一丝光。 “我来到一处巨大的箱形山丘上,灵魂突然失去浮力掉落到地上。面前是一幢灰不溜丢的体育馆般的建筑,通体没有一扇窗。我推开入口处的大门走进去,里面像病房似的,一眼望去都是床,床上蠕动着婴儿。我正觉得这幅情景似曾相识,一个照看婴儿的护士走了过来。 “‘这里是即将前往人世的等候室。你是从这里离开的人,不能回到这里。’ “她并没有出声,却将心里的意思传达给了我。她朝我挥挥手示意我出去,我就转过身走到了建筑物的外面。” “你在骗人吧?这种故事可没人信。” 俊郎嘟起了嘴。 “那我不往下说了,到此为止。” “对不起,我收回刚才的话。接下来怎么了?” “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知道该去哪里,于是向那个方向走去。虽然四周很暗,但没一会儿我就看到眼前有条河,河边有幢屋子,里面亮着灯。那幢建筑就像一个时髦公园里的公共厕所,只不过放大了许多。我走进去,看到一个一脸贫寒相的老人。在美国,观光景点都有游客中心,那里看起来就像那个世界的服务站。服务站里备有《指导手册》,江户时代只需要六文钱,现在则要三百日元。手册里详尽地写着去往冥界的技巧和当地的礼仪。我讨厌麻烦事,看到有些人在渡河,就跟了上去。我想偷个懒,心想只要看他们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肯定能到达那个世界。 “我一边翻看手册一边朝松树林走,没几步就来到了河边,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这条河宽得可以跟中国的长江媲美,一眼望不到彼岸。河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由此入河,注意落差。’我慢慢地把脚尖浸到水里,开始渡河。” 听着老人的讲述,俊郎觉得背上阵阵发冷。老人继续说了下去。 “河水不冷也不热,感觉像变凉了的洗澡水。河底铺满了直径两厘米左右的黑色沙粒。没有一丝风,天上也没有太阳。河面很平静,就像一面模糊的镜子。 “我环顾四周,看到差不多十个人,正脚步颤悠地渡河。我也迈开步子,唰啦唰啦地踩着水里的小石子走。等走到靠近河中央的地方,原本及膝的水突然变深,河底的沙石一下子陷下去。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仰面朝天翻倒了。” “糟了!”俊郎吓出了声。 “我在河里扑腾,但还是头朝下坠入河底。” “你喝了河里的水不难受吗?”俊郎问。 “柏拉图在《理想国》一书里写,如果喝了连接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冥河里的水,就会失去活着时候的所有记忆。大概是为了让人忘却一切,在彼世获得重生吧。我不想失去记忆,就紧紧闭上嘴,拼命忍耐着,但意识渐渐模糊。” “啊!你淹死了吗?” 俊郎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 “笨蛋,要是我没有溺水而是过了那条河,就会到那个世界,等于死掉了。” “那么,要是溺水,就能回到人世了吗?” “别问我,你自己想!” 在冥河里溺水是会死去,还是活着回到人世——让我想这么困难的命题我肯定想不出啊。俊郎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老人把脸扭向一边,挽起衣袖,又把裤腿卷到膝盖处,开始仔细地检查身体。大概是刚从那个世界回来,灵魂再度进入身体,他想检查有没有什么不好的状况吧。 三? 大冒险 “哎呀,真是没办法。我们已经向全国的地方自治区发出申请,把申报失踪的人员全部比对了一遍,却没有能对上号的。” 镇公务所的中川先生再度拜访,嘟哝着辩解。 父亲说:“真是困扰啊,也不能一直把他放在这里。唉,能不能适可而止啊。” “你们能不能从他本人那里打听出失踪时的情况、走失前所在的家庭相关信息来作为线索呢?” “无论怎么问那老先生,他的回答都不得要领。说实话,他本人也一筹莫展。” “关于如何处理这位老先生,我也感到很棘手。总之,在弄明白他的身份,联络上他的家人之前,还请您再多照看一段时间,拜托了!” “好吧,没办法。” “话说回来,镇上有几个人说,曾在镇上和附近的山里见过那位老先生,您知道吗?” “有那样的传言?俊郎,你知道吗?” 其实这一点俊郎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虽然父母严加监视,但只要有机会,老人就会溜出家门,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俊郎经常发现他的房间空无一人。 老人在镇上的各个地方出没,似乎在到处转悠。镇上的人曾在银行、车站前的拉面店门口、车站大厅等地看到过他。俊郎也从好几个同班同学那里听说了老人的事。他就此询问过老人,对方却没有回答。 中川先生说:“据一个偶然在山里遇到他的农夫说,老先生穿着蓝色的运动衣和慢跑鞋,沐浴着夕阳,笔直地站在通向山顶的山路上。农夫出声叫他,他却跳了起来,之后一言不发地面向夕阳奔跑,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这是四天前看到他的人说的。” 听到这些关于老人极其活跃的传言,父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有些玩过头了吧?”俊郎对老人说。 “好像是。不过,我正打算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大冒险,被人指指点点也是没办法的事。” 老人一边兴味盎然地将“神之座”灌进喉咙,一边对俊郎说。 “大冒险?” “是的,我现在就遵照之前的约定,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来这个镇,又打算做什么。我已经上年纪了,迟早要死。我死后将前往冥界,也就是另一个世界。我正在研究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当然是因为希望死了以后能去自己喜欢的天国喽。在这个世界里,人们买房子的时候会做各种各样的调查,还会去实地考察,最后选择自己最喜欢的房子,对吧?另一个世界也是同样的道理。我要选择一个最想居住的死后世界。” “啊?!‘那个世界’不止一个吗?” 俊郎觉得自己的眼睛睁得快跟足球一样大了。 “什么,原来你不知道啊?不是自古就有死后有地狱与天堂两个世界的说法吗? “比如说,藏传佛教里说的彼岸就和东正教里说的冥界不一样,就算同为佛教,不同宗派关于死后世界的说法也不尽相同。那个世界是个多次元空间,有平行世界,很多、很复杂呢。” “就算是那样,一般来说,人死了以后会去哪个世界是神明决定的吧。死人只能老老实实地遵照安排。” “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这样,不过我不一样。”老人挺起了胸膛,“关于那个世界的事都可以问我,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关于死亡也有专家和业余之分吗?” “当然了。为了避免误会,我要先澄清一点,和尚可不是专家。和尚说的话,不是谎言就是谬论。那些家伙,只是把自古以来流传的错误论调继续传承下去,为了挣钱喋喋不休地宣讲。他们只是把书里写的和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内容向他人转述,不像我,是亲身实地去体验,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 虽然不能分辨这番话的真假,但俊郎能听出老人的语气里满是自信。 俊郎刚在社会课里学到,从平安时代末期开始,日本人就深信经过努力修行,就可以死后去往极乐世界。 老人煞有其事地继续说:“我们从那些越境者口中得知了‘境界’的存在,以及存在境界另一边的世界。于是我们就与从那个世界回来的人会面,收集情报。” “我爸爸看过一本叫《濒死体验》的书。” “那只是那些走到了那个世界的入口,又折返的人讲述的事,他们并没有走进去。 “那些声称通过濒死体验看到了那个世界的人说的话并不全真实。所谓的濒死体验,不过是人在濒临死亡时,由于心脏机能低下,血液里存积大量二氧化碳,脑内氧气浓度降低,从而出现的幻觉。这是立花隆得出的结论。只有那些确实死过一次,进入过那个世界,又返回人世的人才知道真相。” 老人越讲越兴奋。他挥舞双手,滔滔不绝地说着,吐沫星四溅。而他对那个世界的了解极其详尽,令人叹为观止。他简直就是一个“天国宅”。也许是夫人的过世使他对死后的世界越来越感兴趣,从而进行了疯狂的调查吧。 “爷爷,要怎么做才能往返两个世界呢?” “你别告诉任何人啊,我发现了一条可以偷窥那个世界的途径。” “是什么?” “其实我不想说的,不过还是告诉你吧。这个世界上有几处伟大的能量点,可以在那些地方、利用特殊方法进入冥界。包括泰国清莱的大象墓地、美洲印第安人的神秘地白沙公园、夏威夷的毛纳基山山顶、京都的安倍晴明神社背后。这些地方都可以利用。” “是吗?” “不过还有个最佳地点。听着,这是最高机密,不准对任何人说,包括你爸爸妈妈。知道吗,能遵守约定吗?” “能。” “那我告诉你。我还在横滨的时候,查到了这个镇——野奈井的地下有世界上最大的冥界孔穴通道。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除我以外,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不是野奈井,而是离这附近的恐山吧?瞧,就是位于下北半岛正中央的灵场,就在恐山地狱附近。那里是一个灵场。” 众所周知,下北地区是信仰地藏菩萨的人家供养死者的地方。俊郎知道有种说法,叫“人死则魂归恐山”。每逢恐山大祭和恐山秋诣时,巫女街(巫女们搭起帐篷,一顶接一顶地排在街上)上都会聚集很多人,俊郎也曾被父亲带去观看巫女通灵。 老人皱起了眉头。 “那里只有寺庙和火山性地表,空气里都是硫黄(二氧化硫气体),所以才被称为地狱,对吧?那里虽然看起来恐怖,但其实就是个冥界的展示窗,换句话说,只是用来观光的。我所要寻找的,是能真正通向冥界的,像根一样向上延伸至地表的通路。而那条通路,就在这个野奈井镇和隔壁的亚森市里。” 在关于彼岸的事情上,老人似乎拥有独角仙一样的敏感触角,能凭第六感探知到分泌甘甜汁液的树。 “可是,就算你说是去调查,但去了那个世界就等于死了吧?死了的话,就回不来了。” 俊郎发现老人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嘴角也收紧了。 “我准备了可以来回的护照。” “那是什么?像假护照一样的东西吗?” “算是吧。” “真的可以回来?要是在那边被人抓住了怎么办?” 老人没有回答,但眼里闪着光。 “真有趣,我也想去。”俊郎喃喃道。 四? 永远的光 俊郎发现老人连续两个晚上溜出家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为了不被父母发觉,他硬是把老人的晚餐也吃了,蒙混过关。 等老人回到房间,俊郎把他逮了个正着。 “这次你又去哪里了?” “从野奈井站往北走十五公里,有一片落叶松林。” “我知道,我经常和朋友们去那里采蘑菇和野栗子。收获季节可以采到十种左右的美味蘑菇。不过那里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座普通的山。” “山里有座古老的矿山,矿山藏在森林后方,最外面是一扇绿色的门,只有一张纸那么厚,门上画着树木。门完全融入周围的风景,一般人完全看不出,但是内行人能一眼看出那道交界线。门的四周只是普通的森林,然而穿过那扇门,就是一条通向冥界的路。” “我可没在那片森林里看到过那样的门。” “那当然,俊郎你从来没有快死掉的经历吧。像你这样的人是看不到天国的入口的,这就叫‘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那扇门有十张榻榻米那么大,门上没有把手。不过我看出了有合叶的一侧,就把身子抵在另一侧用力推,把门推开一道四十厘米左右的缝隙。虽然身体几乎卡在缝隙里,但还是挣扎着穿了过去。门在十秒后就自动关上了,门后的风景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也是一片落叶松林。但那片森林与这个世界里的森林有一处区别,你知道是什么吗?” “很暗?还是温度很低?” “即便有风,树枝也纹丝不动,天上的云也定住了,一切都是静止的。我走出落叶松林,进入一片绵延起伏的草原,然后又走进一片森林。森林里并没有方向指示牌,然而直觉告诉我该向哪里走,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前进。 “我走了差不多三十分钟吧,看到路前方有一个石头围成的圈,像一口井。我走上前去,朝里面看,深不见底,但冒出一些发光的雾气。那光雾像水蒸气一般,不断涌上来,溢出井口,弥漫到森林里的草丛中。它们是在对我说‘进来’。 “我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身体呈螺旋式转动,在发光的通道中向下落。突然进入一个广阔的空间。那里飘荡着美妙的旋律,空气都呈现出淡淡的晚霞色彩,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碗没有放任何配料的奶油浓汤中。那里就是天国。” “我听过类似的说法。不过天国里有人居住吗?” “我有些过世的亲人,以及一些历史上的名人应该都平静地生活在那里。” “天国和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同?” “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那样的话,死亡就没有意义了啊?” “还是稍微有些不同的,你要听我说吗?” “嗯。” “我活了那么久,心情从未那么平静祥和过。活着,我遭受了许多痛苦,意外灾难、亲人过世、自然灾害、破产、郁闷的事,但在那个世界里,完全没有这种事。” “那算是天国的优点吗?” “总之,天国就是那样一个地方,一切都让你觉得很舒心。所有人都浮在无重力的金黄色空间里,像在宇宙中飘浮。我看到一个影子从一条发着光的小路那头飘了过来,那人穿一件下摆很长的白色衣服,双手交叉放在身后。于是我晃悠悠地向那人靠近,发现对方微笑着凑了过来。 “那是我去世的妻子敦子。她没有呈现出晚年病死时的衰弱模样,而是一副年轻的容颜。我想唤她,才发现自己无法出声。我不停张嘴,却还是发不出声音。敦子也张开嘴,似乎在对我说什么,但我听不到。我想靠近她去拥抱她,然而,就在我们相距五米的时候,突然无法前进了。 “敦子挣扎着想向我靠近,却无法再接近一步。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无法触碰彼此。在那个闪闪发光的美丽世界里,我和敦子被肉眼看不到的墙壁隔开了,只能各自在原地打转。” “为什么?” “拥抱、亲吻、做爱,这些事只能在这个世界里实现。大概天国被设置成无法做这些事的状态。” “为什么?” “因为是天国。” “我不太明白。” “那个世界里的人都是独立存在的个体,彼此之间没有联系。就算你对其他人说话,对方也无法作出任何回应。无论父母、去世的友人,还有祖先,大家都一样。” “为什么天国是那个样子的呢?” “人类是通过对话和触碰来形成关系的,一旦形成关系,就会产生各种念头和纠纷。如果天国里的人也像这个世界里的人一样,能交谈,能拥抱,就会产生不同的意见、爱好方面的分歧和感情上的纠葛,从而发生争论。人际关系能孕育出爱,也能培育出嫉妒,会时不时发生纠纷。会有人编织谎言,也会有人上当受骗,从而酿成形形色色的不幸,甚至会演变成杀人事件和大规模战争。这个世界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快乐和不幸。如果天国也这样,就不是天国了。天国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变化’的地方。 “天国里有悦耳的音乐,上亿遍地重复着。里面的人永远处于一种‘幸福’状态,仅此而已。俊郎,在那样的世界里你会觉得满足吗?你忍受得了吗? “我朝大家挥挥手,继续往西方飘去。 “无论在天国里怎么走,放眼望去都是闪闪发光的奶油汤,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我坚持不懈地飘啊飘,一直飘到西边的尽头。然而在那里我还是能看到妻子、父母、去世的友人和祖先,他们依旧一言不发地微笑着、飘浮着。天国是一个‘不会产生新事物的世界’。接着我又向东飘,向北、向南,但结果都一样。” 老人低下头,那张脸看起来又黑又瘦。 “然后呢?” “你将来会在学校里学到,地球形成至今已有四十六亿年,大爆炸形成宇宙更是有一百三十七亿年。然而,经过这几百亿年,唯独天国没有任何事件发生,也没有任何改变。哪怕再过一千亿年也一样。一旦进入天国,就等于被咔嚓一声,永远锁在那闪着恒久不变的金色光芒的空间里。 “进入天国的人无法再向外迈出一步。那是个愉快的监狱,全员被判名为‘幸福’的无期徒刑。所有人都微笑着、摇晃着、幸福地发着光,没有语言,没有变化,度过一千亿年,这样的日子还将无限期延续。” 一直在讲述的老人将眼睛紧紧闭起,声音听起来像是从肺里勉强挤出来的。他的脸看起来像煮后晒干的鱼干,显得疲惫不堪。俊郎看着他,觉得揪心起来。 “好像有人一直在看着我。一个人影凑过来,对我伸出手,从我的衣袖里掏出护照,看了看说:‘你来错地方了。对面有个莲花池,上面架着一座桥。你过桥,回到人世去吧。’ “那个人影一直陪我走到一半,然后目送我离开。那是条通向人世的捷径。我过了桥,进入一片森林,通过一扇绿色的门后,突然觉得胸中一阵苦闷,意识清醒了。” “幸好你回来了。” 老人刷的一下把背挺得笔直。俊郎也终于能放心地做个深呼吸。 “话说,你刚才说天国里一直回响着美妙的音乐,具体是首什么样的曲子?” “呃,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景色上,没怎么留意音乐。” “像迈克尔?杰克逊那类的?” “完全不是,你举的这个例子就像毛豆和狮子座星系一样,风马牛不相及。” “天国里不能放有节奏感的音乐吗?” “生动的音乐不适合天国,应该不会被采用。” “重金属呢?” “神仙不喜欢喧哗。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比较接近easylistening那样的风格吧。” “那种慢悠悠的音乐让人听上一百亿年,会精神异常的!我想我不会喜欢天国。” “也是。” “那么,关于天国,爷爷你的结论是什么?” 老人等心情恢复平稳后,抬起头来笑了笑,说:“太无聊了,无聊得我想死。” 五? 冥界餐厅 进入十月后,野奈井的叶子纷纷转红。俊郎家的后山从点点鲜红渐渐转为一片,蔓延到山顶。在镇里人还没察觉之前,就已满山爬满红叶。 俊郎约健志在后山入口碰面。接着两人舍弃平缓的山路,选择踏入草丛上山。但在山上寻找了一个小时左右,却没发现一株舞茸,也没看到金针菇。是因为今年的气象不正常所以没有长?健志也失去了干劲,不停抱怨着用脚踢落叶。 无奈之下,两人找到了一棵野栗子树,用力摇动树干,摇下树上的果实。然后踩住栗子带刺的外壳,再用小刀割开,剥出光滑的小栗子。将小栗子的壳剥开放入嘴里,虽然口感有点涩,但咬碎栗子肉后,口中就弥漫开一股自然的甘甜味。尽管采不到蘑菇,但今年的栗子还不错。俊郎一边大口吃着栗子,一边对健志讲起老人的事。 “虽然爷爷不让我告诉任何人,但健志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要告诉你这个大机密。前面的森林深处有一扇绿色的门,爷爷通过那扇门进入了天国。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去,去!” “在山毛榉树林里有一个绿色的门框似的东西,穿过它就能进入一片森林。但那不是真正的森林,而是那个世界的森林。” 细细的山路朝山顶延伸。俊郎和健志置身森林之中,沿着山路走了十分钟后来到一处岔口。没有路标,但能明显看出左边的路继续向上通往山顶,而右边的路是平缓的下坡,通向山谷。 “就在这里,中间这条。” 两条岔路中间还有一条小路,隐藏在山白竹中,像是野兽走的。二人拨开草丛,走上小路。小路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而且路上总有棱角锋利的岩石,非常难走。老人说的绿色大门应该就在这条小路上,但两人走了三十分钟都没发现。 “俊郎,再走一点就到邻村的山里了。而且前面应该有座钼矿山,过不去的。” “我明明留意着走的,难道走过了?健志,你有看到吗?” “你清醒点吧,那种东西肯定不存在。我被你骗了,跟到这种地方来,真是个笨蛋。” “我们回去的时候再好好留心一下吧。” “你说的那些东西都是违反自然科学法则的。是你的那个爷爷编造的恐怖故事吧?” “爷爷很认真,而且我知道他不是在胡说。他的头脑没问题。” “那么,他能解开初一的几何题吗?从圆内接三角形的一条边的中点开始可以与圆做三个交点,以这三个交点做一个外切三角形,求外切三角形的面积是内接三角形面积的几倍?你把这道题拿给你家的那个爷爷做,要是他能解开,我就承认他不是傻子。” “这也太胡来了。” “什么?!你居然不听我的话?” 健志突然朝俊郎的头上挥了一拳,俊郎也不示弱,扭住健志扫了一腿,将他甩了出去。 “你给我记住!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健志嘴上说得狠,实际上却像只松鸦一样,在树枝间蹿来蹿去,飞快地逃走了。这家伙说不定会去向班主任早川先生告状,不过就算告了也无所谓,俊郎心想。 当天晚上用完餐后,老人把俊郎叫到跟前,像往常一样,凑到俊郎耳边,开始讲述他第三次去“那个世界”穿行的经历。 “那是座用石头堆砌的古老城市,时值夜晚,路上没半个人影。整座城都笼罩在雾气中,皮肤都湿嗒嗒的。石阶和地面也被打湿,隐约反射出路灯的光。身处那种地方,哪怕只是待一小会儿,也会觉得心情平和。我事先查了地图和建筑编号,弄清楚了正确位置。到达后在车站前搭了一辆黑色的出租车,顺利地找到了目的地。 “沿着一幢红砖建筑的外壁,我走到一条地下街入口。入口很狭窄,且状况寒酸,很不引人注目。我一边小心留神四周,一边沿着台阶往下走。单看入口,你绝对想象不出地下居然有那么深。我走了五十五级台阶,终于看到一个楼梯平台。 “一个穿着紫色燕尾服的中年男人站在平台的阴影处。他长了一张银狐般的脸,看起来十分狡猾。男人一言不发,我一下子想到他应该是冥界的引路人,数百年来一直守在这里,等候像我这样沿着台阶走下来的访问者,并将他们带入冥界。 “男人伸出戴着白色长手套的手,指了指一团漆黑的地下街。我犹豫了一瞬间,还是决定听从他的指引。我沿着台阶继续往下,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密度开始增大,不知不觉间,空气已变成泛蓝的液体,我仿佛置身于海底世界。 “我的身体在浮力的作用下飘了起来。我牢牢地抓住楼梯扶手,抵抗着黏糊糊的液体的阻力向下走。走完全部台阶后,我来到一条顶棚低矮、完全浸在水里的地下街道。街道在眼前呈一条蓝色的直线向前延伸,隐约能看出其中有昏暗的街灯,还有连成一片的白色商铺。 “‘接下来,我将带您进入不可思议的世界。’ “银狐般的引路人浮现出一丝谜样的微笑,他脱下长手套,冲我伸出右手。 “‘能出示您的护照吗?哟,持有这种护照的客人可不多呢,能弄到它您可真有能耐。您是我们今晚最尊贵的客人,请允许我带您参观这条街。’ “引路人煞有其事地从怀中掏出一只金色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露出满足的神色点点头,把我带到一家叫‘雾香’的餐厅。 “肥嘟嘟的餐厅老板长得像喜剧演员,装腔作势地出来迎接。餐厅内部装修成古代都铎王朝风格。老板将我带到一张餐桌边坐下,餐桌上有七枝烛台,蜡烛正发出滋滋的声音,窜着火苗。 “引路人小声说:‘这条街叫幻影银河(phantomgalaxy),街上的所有餐厅都不允许客人凭自己的喜好点单,一切由主厨安排,可以吗?’ “人间也有很多这种表面上对客人恭敬,实际上态度非常傲慢,不由客人置喙的高级餐厅。虽然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态度,但也只能默默点头。 “室内回荡着沉闷的小提琴协奏曲的旋律。我闲得无聊,便摸摸纯银餐具上凹凸的蔓草图案,又盯着挂在暗绿色墙壁上的阴森油画看,等待料理出炉。 “首先端出前菜,装在深红色的玻璃盘里。盘边有锐利的缺口,有镶金的葡萄蔓装饰,盘子里是酱鹅肝和莴苣,作为头盘开胃菜。接下来是鱼子酱和海胆拼盘,中间用大颗珍珠做装饰。 “‘请您慢用。’ “汤是清炖甲鱼汤,上面撒有切成条的白松露;龙虾肉切成大块,与大颗蛋白石混合装盘,辅以香菜;生胡椒烤黑鲍鱼搭配猫眼石和蜂蜜高丽参;备长炭烤细网捕捉的斑鸫;仙台牛霜降肉的烤熏肉配鸽血色的百合花;一块足有五百克重的月牙形青鲨鱼尾鳍浓汤。这些佳肴都被盛在青瓷大盘或金色彩绘古伊万里瓷器里。我风卷残云般将接连不断端上来的料理消灭掉。不可思议的是,无论吃多少都不觉得饱,还能吃得下。引路人说:‘冥界里不存在饱,你能永远吃下去。’ “听到‘永远’这个词,我想起之前去过的天国,于是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人的漫长讲述令俊郎感到不耐烦,他打断老人的话,问:“然后呢?料理的味道怎么样?很美味吗?” 老人低下头闭上嘴,眨巴着眼睛保持沉默。俊郎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这次老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之后他抬起僵硬的脸,回答:“不。” “很难吃?” “也不难吃。” “那就是普普通通?黑鲍鱼难道不是口感筋道且鲜味浓郁吗?” “我去冥界前没有想到,那里是一个不存在味道的世界,根本体会不到什么海鲜的鲜味。别说筋道了,食物咬起来的感觉就像在嚼空气。” “酒呢?” “是一九八六年法国滴金酒庄的腐甜白葡萄酒。标签没错,但我没有感受到酒在口中扩散开来的香味,也没感觉到滋润喉咙后滑落下去的流动感。比蒸馏水还没味道。” “每种食物都这样?” “对,全部没味道。不管是肉、鱼、野鸡,还是奶酪,日本酒和红酒也通通不行。” “那样的话,就没有吃饭的乐趣了。” “还不如去啃硬纸板呢。唉??让我接着说吧,我向引路人提出疑问:‘为什么没有味道呢?’‘因为这里是天国。’引路人回答。然后他反问我:‘味道是什么东西?’ “听到这个问题,我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引路人盯着我那沮丧的样子,说:‘从这里往前走,第三家店是一家高级俱乐部。那里有非常棒的女孩,能满足所有要求。’我已看穿这个冥界的本质,对于他的劝诱我自然是婉言拒绝。 “狐狸脸的引路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金怀表,说:‘天很快就要亮了,您觉得如何?是要留在冥界还是返回现世?您可以自由选择。’ “我抬起头,看到漫长而古老的石阶在蓝色液体中延伸着。大概是被现世的风吹动,水面泛起了涟漪吧,台阶看起来稍稍有点模糊。 “‘好吧,那我们就此别过。外面是严寒的清晨,我帮您叫辆出租车吧。’ “我点点头,开始攀爬台阶。边爬边往身后看,只见冥界的街道沉在深深的水底,隐约泛出蓝色。继续向上,我感到水的阻力在渐渐变小,不知不觉我已站在清晨湿漉漉的雾气当中。一辆和昨夜我搭乘的车一样的黑色出租车悄无声息地开了过来。” 老人停下不语,俊郎也沉默了,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动弹。 六? 追迹 俊郎心中有事,于是社团活动一结束就立即回家,径直走进老人的房间。老人果然不在。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了,但今天的情形与往常不同。房间里遍寻不见老人第一次出现时穿的那件黑色外套。俊郎的胸中涌起一阵骚动。更重要的是,老人把那本引以为傲的、能自由出入“那个世界”的护照忘在了床头的小桌子上,没有这个他就回不了现世。俊郎把护照塞进口袋,穿上连帽粗呢大衣,避过母亲的视线,偷偷从后门溜出了家。 “是的,他来过,穿黑色外套的小个子老先生,对吧?对了,他拖着一个那样的箱子呢。不是有那种可以带着登机的、带小轮子和拉杆的小行李箱吗?”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男性店员拿着筷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在煮关东煮的锅里搅,一边往里面丢入新的食材。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也就三十分钟前吧。” 俊郎猜中了。据说老人采购了大量冲绳天然海盐、八丁味噌、丸大豆酱油、芥末等调味料和奶酪。行李箱被这些食材塞得鼓鼓的,然后他就拖着跑出去了。 带着这么多东西没办法渡过冥河吧?还是说他打算出钱买通问讯服务站的人,破例允许他带着东西登船?俊郎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来得及。最近他一直观察着老人的行动,大概能猜出他的路线。 老人一定用完晚餐就离开了家,买了行李箱和食材去野奈井站了。 夜行电车不多,老人那么早出发,一定是想坐八点四十五分发的那班。俊郎戴上外套的兜帽,沿着寒冷的河岸向野奈井站跑去。 “都这个时候了,你去哪里啊?” 俊郎听到了刚从补习班回来的健志的呼唤,但他没空答理,径直向站台跑去。 这趟电车总共就两节车厢,在第一节车厢里,俊郎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厚防风服,抱着行李箱的身影,很像老人。俊郎避过那人的视线钻入另一节车厢,悄悄观察老人。从野奈井到亚森只有十五分钟车程。 电车到达亚森站后,俊郎成功混在下车乘客当中,跟在老人身后。老人谨慎地四下环顾后,沿着站前向东延伸的大路走了五分钟,黑暗中出现一幢大楼,是“红叶野百货店”。俊郎知道这家店,为了跟东京过来的超市及打折店一争高下,目前正在改装。楼外搭着脚手架,垂下薄布。 老人绕到百货商店后门,那里停着几辆施工车,周围杂乱无章地堆着各种金属零件。老人挪开写着“禁止进入”的架子,拖着箱子溜进建筑物,消失在黑暗中。俊郎瞬间担心跟丢了,幸好这处被粗糙混凝土墙壁包裹的巨大空间里散布着一些施工用应急灯,将四周微微照亮。其中一盏正好位于施工电梯边,照出一个看着有些像老人的人影,站在电梯口。人影按下墙上的按键,打算乘电梯。俊郎马上追过去,抱住那人的手腕。对方转过头,一脸诧异。此人的五官和老人很像,却不是老人。 “什么事?我是这里的夜间保安。” “有一个长得很像大叔的人,叫三郎,你看到他了吗?” “没看到。不过??虽然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但刚才我听其他保安说,有一个长得很像我的男人乘这台电梯到地下了。另外,你是谁?这里可是禁区,请你马上离开。” 就是那里,肯定没错。俊郎撞开保安,冲进电梯后迅速关上门。门外传来激烈的敲击声,俊郎置若罔闻,专注于电梯操作键。 电梯内的按钮从一楼开始,地下一层、地下二层、地下三层??一直到地下二十层。俊郎下定决心,按下最后一个按键。电梯咯吱摇晃了一下,启动了,发出轰隆隆的噪声。运行了一阵后轿厢终于停止摇晃,匀速平稳地下降。 快到达地下二十层时电梯仍没有减速,俊郎这才注意到,最后一个按键下面还有一个按键,标着“∞”。他吓得心脏漏跳了一拍。电梯经过地下二十层,继续下降,照明灯灭了,只有标记着“∞”的按钮闪烁着橙色的光。俊郎蹲在积着水泥粉末的地板上,心怀不安,随着电梯下坠。大概过了三十分钟吧,当他回过神来时,电梯终于停下,门开了。 俊郎战战兢兢地走出去,四周一片黑暗,仿佛宇宙尽头。他抬起头,发现天花板很高,像被灰色的东西包着,就像天文馆一样。表面还有无数冰柱般的突起,那大概是全世界的地下街道及高层建筑地下室的内侧吧。一条蜿蜒的银色长绳把那些突起与刚才乘坐的电梯连在了一起。电梯就是沿着那条长绳下降到这里的。 俊郎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脚下没有任何东西却不会下坠,像是个无重力空间。但也说不定有肉眼看不见的地板。他低下头,发现了金星和北极星,整条银河在非常遥远的地方闪烁着。这里的天地是倒转的,且没有一丝声音。 俊郎背朝电梯向前走去,撞到了肉眼看不到的墙壁,身体被弹了回来。毋庸置疑,那就是现世与冥界的分隔面。我现在站在冥界的入口——想到这里,俊郎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血液在身体里沸腾。 他试着用手掌触摸那面墙壁,一根黑亮的杆子从墙壁里伸了出来,杆子上开了个小孔,是扬声器。从里面传出一个冰冷的机械合成音:“请输入用户名和十位数密码。” 那是什么?俊郎在亚马逊网站使用的密码是“88264AQMEC”。他把这个密码输了进去,没有任何反应。不一会儿,扬声器里突然传来一阵杂音。 “别过来,俊郎,快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没有越境资格的人是到不了这里的。” 是老人的声音! “我想和你一起去,不能让我进去吗?” “过六十年再来吧,现在快回去。” 俊郎的心脏激烈地乱跳着,怎么也无法平息。 “让我想一下。” “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这里瞬息万变,是个不安定的临界点,快回去!磁风暴很快就要来了,连接现世和冥界的特殊通道马上就要关闭。赶快走!” 老人似乎还在说话,但杂音很重,俊郎没能听清最后几个字。他牢牢抓住黑色杆子,用力摇晃,扬声器却不再发声了。他又摇了几遍,依旧无济于事。延伸到高远的灰色圆顶的银色长绳在狂风中摇晃起来,弯曲扭转,仿佛处于龙卷风中心。脚下的地板突然凸起,俊郎的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然后顺势滑进了明亮的电梯中。门自动关闭了。伴随着低沉的马达声,俊郎的身体像被什么顶着,随电梯上升。 超过10G的加速度让俊郎的身体牢牢地贴在满是粉尘的地板上,他感到呼吸困难,脸都扭曲了,像一只卷入车轮、即将被碾碎的青蛙。等到电梯停止加速,升到一定高度时,身体上的压力突然烟消云散,他终于可以站起来了。 然而,电梯突然晃动起来,俊郎撞向墙壁,全身磕得伤痕累累。他想办法挪向电梯的窥视窗,往外看。下方的冥界已离得太远,灰蒙蒙的一片;上方的地面则在急速接近。俊郎感到一阵耳鸣和剧烈的头痛,疼痛的身体仍在不断上升。 电梯内的温度开始下降,寒气透过粗呢大衣的缝隙强行侵入俊郎的身体。在疲惫和困乏的双重袭击下,他的意识渐渐远去。 俊郎清醒过来时,意识到自己身在已经停止的电梯内。电梯门开着,对面就是施工现场的出口。他爬出电梯,身后响起电梯门关闭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看,心想与老人的联系自此永远隔断了。 已是清晨,施工现场内寒气逼人,俊郎感到身体在变僵硬。周围仍是那个混凝土墙壁包围起来的巨大空间,积满尘埃的建材堆得像小山一样。俊郎注意着脚下穿过施工地,从红叶野百货店后门走了出来。 清晨的阳光肆无忌惮地迎面洒来,俊郎眯起眼睛,走在清晨的商店街上。两侧的商铺都拉着卷帘门。走着走着,人渐渐多起来,上班族们吐着白色的气息往车站赶,俊郎也挤在其中。 行走着的俊郎发现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眼神。大概是身体上仍笼罩着异世界的气息,给人带来奇怪的印象吧。俊郎抖了抖身子,想驱赶奇怪的气息,然后继续跟随人流默默前行。虽然心情无法平静,但他还是装作平时赶着上学的样子,毫不在意地跳上了下行电车。 七? 高田真由美 “我叫高田真由美,是高田三郎的妻子,是从横滨过来的,很高兴见到你们。一个月前,我接到野奈井镇镇公所的通知,说我丈夫在贵府,受你们照顾。我当时就想立即前来,不巧的是工作上有些事,就一直拖延着没来,真是万分抱歉。昨天,我终于把杂事都了结了,正打算出发,住在隔壁的太太突然过来邀请我一起去一家新开业的蛋糕店坐坐。当时那情形,我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说要去青森县最北边的小镇寻找下落不明的丈夫,而且??我对那家新开业的蛋糕店也颇感兴趣??反正已经拖了那么久,这件事也不是一天能办到的,对吧?那家蛋糕店推出开业特价套餐,慕斯蛋糕加阿萨姆红茶只要一百五十日元呢,超便宜吧?所以我又拖延了一天,今天才来。 “抱歉,呃,贵府真是不错呢。是什么时候建的?听说在亚森还要往北的一个小镇时——这么说有点失礼——我脑海中出现的是建于江户时代、稻草房顶、有二百年房龄的旧房子。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时髦的高级住宅,还有这么有品位的起居室。话说,这个装饰器皿是意大利货吧?你们总去海外旅行吗?从鲜艳的红、蓝、黄配色来看,肯定是意大利花式彩陶吧?啊,对不起,还给我泡茶,麻烦您了。 “话说回来,有关我丈夫高田三郎的事??他是几时过来打扰贵府的?唔,一年之前啊??果然,也就是说,他离开家之后就立刻来了这里。他没带多少钱,是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的啊。 “那个人呀,离家出走了好几次了。糸川市、三重县的津市、大分县的安心院町,总跑去稀奇古怪的地方,每次我都要飞过去把他拽回来。五年前他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症状,嘴里念叨着‘我要去天国’之类奇怪的话,干什么都躲躲藏藏的。不过他倒是没干什么触犯法律的事,只是怎么也戒不了出门流浪的嗜好,真是麻烦哪。可就算这样,也不能像拴狗似的弄根锁链把他拴起来,邻居们看到会说闲话的。 “是的,他在公司上班的时候非常正常,工作都能好好完成。单从外表看,甚至可以说他是个可以在人前夸耀的职场精英。他工作时就总在全世界范围内飞来飞去,大概是上瘾了吧,六十岁退休之后也没法控制自己,总想出去流浪。 “关于老年痴呆的事?他想不起十年前旅行的时候认识的人的名字,做不出九十三减去二十五除以十三的平方根这样简单的数学题,不记得八代以前法国总统的名字,还把我姑妈的女儿的结婚纪念日忘得一干二净。很过分吧? “不是有个东北大学的川岛先生发明了一套头脑训练吗?最近一年来,每天晚上我都让他练五个小时的汉字音读、汉字写法和数学。不过他的痴呆症好像越来越严重了。我一说他,他就更犯傻,于是最近我也不怎么提了。我还算温柔吧? “和痴呆的三郎住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似乎也越来越痴呆了。可能没有痴呆那么严重,但最近我每天都头发乱蓬蓬的,妆也不化,因为嫌麻烦,就每天都穿一样的衣服,也几乎不怎么出门,美容院就更别提了,吃饭都是叫外卖,身子干瘪得像辣椒,我自己都快认不得自己了。 “啊,不对,是在说我丈夫,对吧?这次他从家里逃走,是有一天我到隔壁的太太家稍微坐了一会儿,走的时候忘记锁家里的门了。等我回家一看,已经没人啦,西装和外套都不见了。我立刻跟警察局和保健站联系,但是等啊等,一直没有消息。不过他每次都这样,我早就习惯了,觉得‘反正到时候就会回来了’。结果这次我想错了,那个人啊,这次过了半年都毫无音信。我开始担忧起来了。 “以往每次都是警察局来通知,我才过去找人。这次警察一直没消息,我这半年来把全国性报纸的地方版和地方性报纸全部翻了个遍,终于被我找到了。 “他给贵府添了很多麻烦吧?他没有发脾气或做什么奇怪的事吧?他那个人,本性就是个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人。要照顾这样的人,我都觉得自己太可怜了。是不是?这一点你们也能理解吧? “我太生他的气了,之前有一次发火,晚饭就做了一桌子三郎最讨厌的芹菜料理。有芹菜小沙丁鱼干饭、芹菜味噌汤、爆腌芹菜干、酱煮芹菜和五花肉。我看着三郎一脸嫌恶地吃着,开心地唱起了《芹菜之歌》。这首歌是我临时有灵感创作的,能不能现在唱唱? “‘芹,芹,芹菜,芹菜做的菜。月,月,月夜,大家一起来。哇,哇,哇。’” 高田真由美高声歌唱的样子吓到了俊郎的母亲,她不禁露出为难的神色。 “请您不要那么兴奋,冷静一下。” 母亲用抹布擦拭飞溅到桌子上的唾沫,又换上新茶。 大个子的高田真由美逼问道:“三郎还在贵府吧?快叫他出来,我立刻带他走。” 父亲有些束手无策。 “他喜欢和我儿子一起吃早餐,早上肯定在。不过他经常出门呢,现在不知道在不在。俊郎,去把爷爷叫出来。” 俊郎翻着白眼说:“爷爷已经不在了。” 高田真由美转身面对俊郎,指了指他,说:“骗人的吧?你这孩子不想让我和三郎见面,脸上写得明明白白呢。为什么要编造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言?” “我没有说谎。” 父亲站起来,拉开起居室的门,对这位访客说:“请你自己在我们家里找吧,直到你满意为止。” 高田真由美刷地站了起来,沿着楼梯跑到了楼上,随即传来刺耳的声音。她肯定是在二楼的房间里到处翻找,打开衣柜,身子探进壁橱??父亲皱着眉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三十分钟后,高田真由美才从楼上下来。关于昨夜的事,俊郎一个字都不打算提。要是告诉她,这个人肯定会跑去那个施工现场,乘坐电梯追到地底,把冥界的入口都敲坏吧。然后会揪着老人的后脖领子,硬是把他拽回来。 “又和之前一样。那个人的坏毛病又犯了,他总是到处给人添麻烦,然后突然消失不见。一直这样,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老年痴呆。我不能任凭他这样下去,我要再去别处找找。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跑到香港去了。告辞了。” 高田真由美收拾好随身行李,打开门飞奔而去。俊郎追到玄关外,却已看不到她的身影。据老人说他妻子早已去世,现居天国。那这个人和老人是什么关系?俊郎完全摸不着头脑。 终曲 俊郎没想到,竟然收到了老人发来的电子邮件。 “我忘了买大分花村农场的香菇干和利尻海带了,你给我各买两公斤,寄过来。” 寄送地址是一串莫名其妙的花纹般的文字。俊郎拿给父亲看,父亲说大概是古代印度的梵文。翻译过来是位于喜马拉雅深山的不丹王国。 “总之,你就寄到不丹去,让那里的人调查吧。那个地方接近彼世,应该也有通往冥界的管道,从而把东西送到冥界去。即便送不到爷爷那里,不丹邮局的人也能借此开个酒会,皱着眉头吃香菇海带这些奇怪的食物,哈哈哈,那样也不错呢。” 父亲笑了起来。 当天晚上下起了雪,电线杆在狂风里摇晃,横飞的雪猛烈地拍打着俊郎房间的窗户。俊郎辗转难眠。风雪持续肆虐了一整夜,到凌晨时分终于沉寂下来。俊郎打开窗,明晃晃的阳光和冰冷的空气一股脑灌进室内,狠狠地驱走了他的睡意。 俊郎刷完牙,正打算去饭厅用早餐,却突然改变了念头,转而走进老人生活过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老人带来的东西都不见踪影,只有母亲为他准备的睡衣,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椅子上。床单上还有浅浅的睡过的痕迹,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上面,让人感到一阵温暖。 后记 随着社会风潮的改变,现在的人,别说工作四十年,工作五十年、六十年都不在话下。我以白领的身份工作了四十年,那段岁月对我来说颇具成就感,但只能把自学生时代萌发的、想写小说的炽热愿望深藏心底。 上大学时我选了应用化学系,上学时却一个劲儿地埋头阅读各类推理小说(过去叫侦探小说)、文学名作和评论,这项爱好和大部分理科学生相差甚远。我曾经因为沉醉于都筑道夫先生的著作《向猫舌打钉》,而自称其忠实读者前往他家中拜访,厚着脸皮和对美国侦探小说了如指掌的都筑先生就推理理论交换意见。那天,都筑先生还带我去了他常去的位于新宿的酒吧,他的得体周到让我受宠若惊,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踏入社会后,我先在一家制造型企业从事研究和技术服务工作。后来离职,和别人一起成立了一家小公司,不停去海外出差。当时我正处于成长期,因此全身心都扑在工作上。在那段时光里,工作就是我的人生。 当到了退休的年龄,离开工作,孑然一身后,我的心中又涌出了激情。那是源自年轻时代未能完成的、“想写小说,特别是想写无厘头小说或非现实小说”这个梦想的激情。即使过了四十年,这个梦想也没有消失,这令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打开学生时代的日记,小说的点子、情节设想等纷纷涌出来。其中既有干巴巴、过时了的东西,也有依然可用的片段。白领时期的日记中也有有趣的内容。 我以这些东西为基础开始写短篇,然而我发现,长达四十年的职场生活迫使我养成“商业文书”的写作习惯,这和小说完全不同。前者以“逻辑”、“正确”和“快捷”为主,小说的要求则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我阅读了好几本有关“如何写小说”的书,但不同作者写法不同,几乎没有参考价值。 出于上述理由,我从二○○七年开始参加“朝日文化中心”新宿教室开办的创作讲座。讲师是原《小说新潮》主编校條刚先生。幸运的是,他对我写的无厘头小说非常感兴趣。 收录于本书中的短篇,都是以“某一天,平凡的生活突然被撕开一道裂缝。被拖入非日常异世界中的主人公该如何面对这闻所未闻的困境”为中心,共通点则是“食物”这一关键词。正如每篇中出现的料理各不相同一样,每个故事也各有各的滋味,这也是我引以为傲的地方。关于“食物”,我还要补充一点。我在世界各地出差的时候,充分发挥了贪吃鬼的天性。每到一处都会去品尝美味的料理,从而积累了丰富的美食知识。妻子过世后,我开始在家磨炼料理技巧,实际操作经验也让知识越发渊博。 最后我要说的是,本书由校條刚先生策划,得到左右社法人小柳学先生的理解和支持,才得以出版。没有二位的鼎力相助,本书无法得以付梓。此外得到了阿刀田高先生的推荐,实在令我喜出望外,在此我要表示深深的感谢。 二○一二年二月吉日多纪光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