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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
作者:沧月
内容简介
2015啥都没出,2016年到了,贴个新文以飨饿了很久的大家。是写朱颜的间隙里跑神写的小长篇,写惯了的奇幻题材,不同的是这故事是从星空下英雄四散史诗落幕开始写起~希望大家喜欢。
序章 守墓人
这一场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好似永不停歇。
园子里的天竺葵已经奄奄一息,鼠尾草也已经烂了根,木莎树的果子从高高的枝头掉到了地上,在雨中看去如同铺了一地的碎金子。
黑甲剑士独坐在雨檐下,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他的面容还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许,然而眼神却沧桑,亮如鹰隼,有属于战士的犀利。侧脸线条利落英俊,沉默如雕塑——奇特的是双眉之间有一道寸许长的伤痕,仿佛是第三只眼曾经开启过,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遥遥地看着外面的一切,眼里有隐约的忧色。
是的,果子都已经烂了,地面的土壤却依旧平整,并没有一只青蛉从中爬出来。而在往年,不等果子在枝头成熟,那些小东西早就成群结队的从土壤下孵化,钻出,羽化,飞翔,如同云雾一样围在枝头,将满树的果子啃食一空。可现在,整个古城寂静而空旷,累累的果实跌在地上,渐渐腐烂。不要说那些人了,连土壤下的青蛉都已经无影无踪。
毕竟,已经是一座死去的城市了。
他叹了一口气,将那杯酒洒在了地上,似是祭奠着什么。然后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自酿的葡萄酒并不烈,然而一杯下去却令他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感觉身体里有冻彻骨髓的寒意。
当放下手的时候,掌心赫然有一滩殷红。
他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脱下护手的皮套擦拭血迹。他的手上戴着一个古旧的指环,裸露的掌心里赫然有一个奇特的符咒,暗淡无光。他凝视了那个符咒一瞬,眼神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似乎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
他坐在空城里,沉默地喝完了最后一杯。外面的雨还在不停的下,天仿佛漏了一个大洞。四周非常的寂静,连蝉噪鸟鸣都听不到一丝,只有无边无际的雨落在树叶上的簌簌声,单调而永恒。
枯寂得、宛如他的人生。
“叮!”不知道枯坐了多久,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在耳畔——那是放在窗前的沙漏渐渐漏尽,瞬间翻转,撞响了连着的铃铛。
到时间了么?又该出去一趟了。希望今天有收获。
那一瞬,他从游移不定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反手握起放在一边的剑,披了件蓑衣走入大雨里,像往常一样沿着门外的河道朝前走去。
永夜之战结束后,封印结成,魔已伏诛,四国便联手清空了片浸透了诅咒的土地。城镇被弃,房屋被毁,十数万的百姓被迫迁徙,这个流着奶和蜜的富饶地方转瞬便成了空城一座。而在人类迁徙结束后不到三个月,这里土地上的动物开始逐一死去,到了现在,已经连青蛉都不存在。
——就如佛经里说的那样,当灾难过后,一切“有情众生”都被毁灭了,只剩下了冰冷的“器世界”。
大雨里,他一个人在齐膝高的荒草丛生的路上行走,穿过空荡荡的街道,走进那些敞开着大门的屋子,寻找着想要找的东西,每一个角落都不曾漏过。
两年来,这条路虽然已经走过无数遍了,然而每一次重来,他脑海里都会翻腾着难以抑制的记忆:同伴的尸体堆叠在眼前,甚至他走过每一间房子、每一个巷口,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有多少具尸体曾经倒在哪些角落。
他按照每日固定的路线行走,穿过整个迦师古城。然而,一路走来,除了两处地方雨后隐约有萌发的迹象之外,竟然连一株都没看到。
最后,他走到了这条路线的终点。
那是一座被当地人叫做望月丘的小山,不过一百尺高,上面光秃秃的,只有矮小的灌木,却已经是这座古城的制高点,可以俯视整个迦师平原。这样短短的一百尺距离,曾经堆满了无数战士的尸体,每一级台阶都被鲜血染红。
两年了……终究都已经结束了。那样血和火的记忆。
一眼望去,偌大的迦师古城就像是一片巨大的墓地。唯有极远处那个白色的堡垒还静静地伫立,如同一个庄严的墓碑,上面升腾起依稀的雾气——那就是“棺”,无数战士用生命结下的最后封印。
他站在那里,眼角忽然瞥到了有什么光芒微弱地一闪,飞快地回过头,足尖一点,转瞬便来到了那个方位。
在枯死灌木背后,果然绽开了一朵蓝莹莹的花!晶莹剔透,宛如水晶,在大雨之中透出彻骨的寒气,周围草木全凋。
他连忙单膝跪下,小心翼翼地将它整株挖了出来。
然而,就在他挖出花根的那个瞬间,脚下忽然动了起来!仿佛被大雨冲刷,山顶的土壤忽然塌陷下去了一块,有什么东西在深处蠕蠕而动。一只惨白的手臂忽然探出,一把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将那个东西从被大雨冲垮的土层里带了出来。
“嗬……嗬……”有什么在低吼,如同地底苏醒的野兽。
那是一具骷髅,皮肤早已枯槁腐烂,露出了白骨,眼眶里的眼球却依旧完好无损,里面翻滚着诡异的黑色,正死死地看着他,嘴里发出了奇怪的咕哝声。那个骷髅是活着的,被他从土壤里带出来后,飞快地朝着他爬了过来,张开利齿,一口咬向了他的咽喉!
他瞬地抽剑,挡在了咽喉前。
那个骷髅收势不及,一口咬在了剑上,瞬间发出了惨厉的叫声。它踉跄着往后爬行,想要逃离,然而他快如疾风地出手,一剑便直接从它的心脏里钉了进去!
那具被钉在地上的骷髅犹自蠕动,眼眶空洞。
难怪这里会开出一朵幽灵花,原来是地底下还藏着一具死灵?他站在那里,凝视着那具还在动的骷髅。大雨不停地落下,将骷髅身上的沙土冲刷而去,露出了挂在身上的残破盔甲。
那一瞬,他忽然间一震,竟然单膝跪了下来!
他捏开了骷髅的上颚,看到了白骨上残留的符咒痕迹——那是召唤师的符咒。那一瞬,他不由得失声:“凛?是你?”
骷髅还在蠕蠕而动,张大空洞的嘴巴发出诡异的嗬嗬声。
他怔怔地看着,竟有些恍惚——是的,这是凛。那个来自炎国的年轻术士,擅长召唤术,是东陆军团里仅次于冲羽的佼佼者。在那一场灭世大难里,曾经和他一起经历了几十场大战,最后战死在了这座望月丘上,尸骨无存。
最后的决战结束之后,他们七个人返回迦师古城,清理了战场,也收殓了同伴的尸体,然而却依旧有不少尸体未曾找回,其中,就包括了召唤师·凛——两年了,他一度以为是再也找不到了,却不料在这个大雨的时候重新相遇。
“凛,”他抬起手指点在了骷髅的眉心,低声,“终于找到你了。”
一点光芒透入,地上挣扎的骷髅忽然就安静了,仿佛被什么封印住了一样一动不动。他站起身,动了动手指,背后只听唰地一声,那具穿着盔甲的骷髅居然也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看了它一眼:“跟我走。”
不知道有没有听懂,骷髅白森森的脸骨上没有表情,眼球里的黑色在飞快地旋转,牙齿咯咯响。他抬起手,整理了一下骷髅的盔甲,将那个残破的战士徽章擦拭得雪亮,低声:“我带你回家。”
他收剑归鞘,带着那一具骷髅走下了山,脚步竟然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一路上还是那么寂静,雾气渐渐浓了起来,如同一团团的云,阻拦在前行的路上。今天就不去“棺”那边了吧,太阳已经要下山了……他想了一想,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座白色的堡垒。
那东西伫立在雨幕深处,被胡杨树林环绕着,有单薄的雾气从上面冉冉升起,消失在雨帘里——那,就是魔被封印之后从地底散发出的气息。如此的稀薄,却带着强烈的死意,让方圆上百里所有生命都为之枯萎。
忽然,雾气深处,发出了一声惨叫!
他吃了一惊,顿住了脚步,眼神忽地变了——那是人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恐惧,似在被猛兽追逐。
怎么?这个迦师,难道还有活人吗?
在下一声惊叫还没消失之前,他足尖一点,瞬地消失在了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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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闯入者
他在瞬间飞掠到了胡杨林里,循着声音追逐。
这一片区域不同于迦师古城,不但没有任何活物,甚至连草木都渐渐稀疏。而所有的“死”的气息,都是从那一具白色堆垒上透出的——那是一座玉石砌筑的巨大棺椁,穷尽了四国的人力物力,封印住了上古可怕的魔物。
棺椁的底部有一个暗门,原本是他们七个人落下封墓石后离开的出口所在。然而此刻,门的缝隙里却有东西在动!
怎么?难道是封印松动了吗?
他来不及多想,瞬间拔剑,便向着那一个影子一剑斩落!与此同时,他迅速将右手上的戒指转了一个面,准备召唤戒灵的力量——
然而下一瞬间,天霆却停住了。
“你是谁?”剑锋只差一分就要劈开对方的咽喉,他顿住了手腕,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惊呼救命的人,“是人吗?”
“啊呸呸!你才不是人呢!”那个人在缝隙里拼命挣扎,脸色苍白,声音发抖,“我卡住了!快……快拉我出来!”
在棺椁暗门之间卡住的,是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秀发如瀑,明丽动人,身上穿着一身红衣,看上去颇为华贵。然而她的眼神里却满是惊惧,正在拼命地挣扎,可双腿死死地卡在了墓穴里,怎么都动不了。
他收起了剑,往后退了一步,沉默地打量了一下。
“喂!快点拉我出来!”少女看到他不动,失声大喊,“耳聋了没听见吗?”
他没有拉她,只是冷冷开口:“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炎国的公主!快拉我出来!”她用手拍着玉石的墓门,大声喊,脸色苍白,“哎呀!那东西咬住了我的腿!祂、祂要吃掉我了!救命……”
她叫得撕心裂肺,他却并未动容,只是淡淡:“哦,原来你就是冲灵?”
“对对!”少女连连点头,“知道我是谁了还不快点救我?”
她的语气骄傲,理所当然,似是多年来一直养尊处优。然而他皱着眉头打量了她一眼,忽地道:“冲羽他不会是死了吧,怎么肯放亲妹妹来这种地方?”
“哎,我只是想偷偷来看看那东西是啥样子而已……我哥哥他不知道!”她刚说了一句,又吓得大叫起来,“哎呀,那东西在扯我的腿!快……快救救我!”
“来看魔是什么样子?”他微微蹙起了眉头,“那你就好好的看吧,不打扰了。”
一语落,他转过了身,竟然是丢下她不顾。
“喂……喂!站住!”身后的少女吓了一跳,连忙拍着地面大喊,“混账!你……你不是天下第一的剑士吗?怎么能见死不救!”
他停下了脚步,有些意外地回头:“原来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啊!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就是传说中的诛魔英雄,天下第一的剑士玄靖?”她大叫,以为他动摇了,连忙说了一堆好话,“我哥哥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多年的生死之交!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生死之交?”他忍不住摇头,冷冷,“冲羽他还真是自作多情。”
他转过了身,将她撇在了原地,就这样掉头而去。
—
一开始,那个少女的惊呼和叫骂还在身后传来,渐渐的就听不见了。他掉头而去,半路上遇到了那具跟来的骷髅,便带着它一起返回。
院子还是依旧,房间的门开着,空空荡荡一如他离开时的样子——反正这个空城里也没有其他人,不需要上锁。
他把东西存好,在院子里从满地的果子里捡了一些完好的,回到房间里清洗干净,便当做了晚饭。那具骷髅紧跟着他在院子里走进走出,团团乱转。他看它无聊,随手扔了一个木莎果过去,骷髅接住了果子,扔到了空荡荡的嘴里,而血肉已经腐烂,果子便直接从下颔掉了出来。
他不由得笑了一笑。
即便是被这样一个东西跟着,至少也不再是一个人。当初孤身留在迦师时,他曾经收留过一条流浪来的黄狗,而那只狗只陪伴了他六个月便死去了——眼前这一片土地浸透了诅咒,已经不能再让任何生灵存活,看来只有这具骷髅才会是他最后的伙伴。
入夜,雨中的迦师古城更加的寂静了,静得令人几乎毛骨悚然。
他喝着酒,听着漫无边际的雨声,神思又开始恍惚。
那个少女,便是冲羽口中的妹妹?穿着赤霞衣,身负炎龙血统,难怪能顺利地穿过重重封锁来到这里。偷偷潜入禁地,就为胆大包天地想看一眼魔的样子?——这些没有经历过惨烈战争的孩子,就是这么愚蠢和幼稚。
幼稚到、真令人想好好的教训她一番。
他再度咳嗽起来,放下手,发现掌心里有血的温热,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已经是一天内再度咳血了……难道,是时间快到了?他默然地想着,心里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仿佛闻到了血的味道,骷髅的眼球咕噜噜地转着,又透出了浊黑,嘴巴开合着,牙齿喀拉喀拉地响,似乎迫不及待。他叹息了一声,抬起手放到了骷髅的嘴边,将掌心的鲜血全数抹了上去:“给你吧。”
骷髅全身咔咔作响,眼里露出了贪婪的光。
被埋在地下那么久,人类的魂魄被侵蚀,也已经是个魔物了……这具白骨,已经再也不是凛了。他已经再也没有同伴。
他独自抱着剑,在无尽的长夜里沉沉睡去。
“我和冲羽回炎国去了。”在梦境里,他看到了那张素净苍白的容颜,垂下眼帘,似乎掩饰了无限的心事,“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会孤独吗?”
“不会。”他淡淡回答。
那么多年来,他早就习惯了孤独。
“也是。”她浅浅的笑,“你从来都是一个人。”
……
黎明的时候,他忽然被一声尖利的惊叫惊醒。
怎么回事?那个丫头怎么能喊得那么大声,竟然都传到这边来了?莫非真的是被封印里的魔给吞噬了?
他瞬地跳了起来,天霆自动跃入掌心,便要掠出去。然而刚到门口便愣了一下——惊叫声近在咫尺。那个红衣少女居然就站在他的院子里,不停地尖声大叫,左右闪避着骷髅,将地上的木莎果踩烂了一地。
看到他出来,她愣了一下,瞬间便被骷髅抓住。
“凛,住手。”他皱了皱眉头,喝止。
骷髅咔哒一声顿住了手,听话地退回了廊下。那个少女吓得脸色苍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守着门口的骷髅,声音发颤:“它……它是你养的?你……你没毛病吧?居然养了个骷髅?”
他没有回答,只是打量了她一眼:这个少女全身湿透,看起来很狼狈,然而全身上下却没有伤痕,双腿也完好无损,只是在剧烈地发抖,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也是,魔早就被封入地底了,她只不过是被封印的力量略微吸住了而已,就已经吓成了这样,也算是个小小的警告吧。
“用了一整夜才挣脱出来?”他摇了摇头,“冲羽的妹妹怎么会如此不济?”
“你!”她气得发抖,“见死不救,还好意思这么说?”
“反正你又死不了,”他语气淡漠,完全没有像别人那样尊敬这个公主,“身负炎龙血脉的人,怎么可能死在那个结界里?”
原来他早料到了?她愣了一下:“那……你是故意整我?”
“呵。”他没有回答,披着长衣往回走,并不看她一眼。
“太过分了!”她跳到了他眼前,柳眉倒竖,“我要回去告诉哥哥!”
“随便。”他淡淡,“只要你敢告诉冲羽你闯了禁地。”
“……”冲灵吃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气哼哼地道,“难怪我哥哥说你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简直是个孤僻冷血的怪物!”
他冷嘲:“他不是说我是他生死之交吗?”
“怪物就不可以是生死之交吗?反正他自己也是个怪物。”她嘀咕着,跟着他走进房间来,看了看四周,忍不住诧异——房里的陈设虽然简单,却是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完全不像是一个独居男人的房间。不像她的哥哥,如果没有一打宫女在后面追着收拾,每天房间都会变成垃圾场。
冲灵回过头打量着这个英俊沉默的剑士,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咬了咬小手指头,眼神微微变化。
“坐。”他指了指桌边,端了一盘果子给她充饥,看了看这个狼狈落魄的公主殿下,手指划过,虚空里瞬间燃起了一团幽蓝色的火!冲灵来不及惊呼,却发现那团火贴着她上下漂浮,在一瞬间将湿漉漉的衣服烤干,却丝毫没有伤到她的身体发肤。
这样信手挥洒,让她几乎看得发呆。
“哎,你果然很厉害!而且居然还长得那么帅?”她喃喃,眼睛一直跟着他转,叹气,“真是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一个人……难怪我哥哥会输给你。”
他一震,扭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淡淡接着刚才她的话说了下去:“冲羽怎么会是怪物?他是我见过的最正常的人了——心地磊落、正直勇敢,是天生的领袖,有他是炎国的福气。”
“啊?真的么?”冲灵吃了一惊,仿佛没想到对方对哥哥评价如此之高,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还说你眼高于顶,从来没看得起谁过……我要是把你的这句话告诉他,他肯定比大婚还开心!”
“大婚?”他微微震了一下,“冲羽要大婚了么?”
“是啊是啊!”她剥开一个果子,吃得狼吞虎咽,瞄了他一眼,“所以他最近没空管我了……我才能跑得出来。”
他看着雨帘,沉默了一下:“挺好的,他喜欢初霜也已经很久了吧。”
“不……不是和初霜姐姐。”冲灵舔着手指头,觉得竟是比炎国御庭的供果还好吃百倍,“我哥哥要娶的……是南诏的九歌公主。”
“什么?”他猛然回过头来,“冲羽不是说要娶初霜的吗?”
“是说过,但是被拒绝了啊!”冲灵抬起头,白了他一眼,嘀咕,“这两年我哥求了好几次婚,次次都被打脸……闹得皇室颜面扫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我哥现在是国君,总不能一直不娶吧?”
“……”他沉默了下去,没有再说话。
冲灵停止了饕餮,舔着手指头抬眼看着站在窗前的英俊沉默的男人,眼睛里有一丝光亮转动,如同一只狡黠的猫,也在静默地打量着什么。
“也只是过了两年而已。”许久,他忽然低声。
“啊?”她有些愕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原来冲羽所谓的坚持,也只不过两年。”他喃喃,语气复杂,转头看着外面无穷无尽的雨帘,“我记得那一次望月丘之战,冲羽几乎死了,多亏初霜耗尽灵力才救了他一命——那时候他睁开眼就一直嚷嚷,发誓说如果战争结束后大家都还没死,他一定要娶初霜为妻。”
“我也很喜欢初霜姐姐,”冲灵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他一眼,“如果她能嫁给我哥哥,我不知道会多高兴……可她心里喜欢的好像是别人呢!”
他的手微微震了一下,扣住了窗棂,没有说话。
“我哥哥说,初霜姐姐喜欢的人是个大英雄,”看到他没有开口,冲灵大着胆子说了下去,“可是那个人虽然厉害,却是全无心肝——初霜姐姐对他这么好,整个军团都知道她喜欢他,他却还是理都不理!”
“……”他忽然转头,目光凌厉地看了她一眼。
冲灵正在滔滔不绝,忽地被他眼里雪亮犀利的光芒震慑,吓了一跳,一时结结巴巴:“怎……怎么了?我说的是实话啊……”她定定地看着这个黑甲剑士,鼓起勇气大声道:“那个人,就是你!对不对?”
他没有否认:“冲羽那家伙,还是那么多嘴。”
她看到他承认了,不由得跳了起来,失声:“果然没猜错……真的就是你!初霜姐姐就算不说,我也猜到了是你!哎,我就知道!”
外面的雨帘无穷无尽,如同将整个世间笼罩在看不透的纱幕里,黑甲剑士静静地看着雨中的大地,眼神却忽然有些烦躁起来,忽然道:“够了!不要装作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
“嗯?”她愣了一下,一时不忿起来。
“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是不会知道的。”他用手指揉着眉头,眉间的伤痕微微抽搐,低声,“那场战争里,魔夺去的、不仅仅是人的命。”
不等她再开口,顿了一顿,他忽然又问:“冲羽既然那么多嘴,那他没有告诉你、我的亲人是怎么死的?”
她怔了一下,喃喃:“是……是被魔杀了吗?”
是的,她听哥哥说过,这个人来自于北庭的扶风城,而那个地方正是魔诞生的地方,在十三年前已经是一片废墟,上万百姓无一人幸存——他的父母家人,应该也是在那一场大难里死去的吧?
“不,”他的声音低沉,冷冷道,“是被我杀了。”
她大吃一惊,失声:“什么?!”
“是的,所有人都是我杀的。”他有些苦痛似地阖起了眼睛,抬起手,压在了眉心的痕迹上,“包括我的家人,以及扶风城里其他百姓。”
冲灵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在这一瞬间,这个天下无双的剑士身上忽然透出一股森冷阴暗的气息,令她不由得凛然。
这个人……和哥哥完全不一样!
他的身上有着更多更复杂的东西,完全看不透。
“为……为什么?”她喃喃,“你是诛魔英雄啊!”
“英雄?”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看来要多谢冲羽和罗莱士……作为永夜之战的幸存者,东陆和西域的皇帝,他们把我的过去彻底抹掉了,只留给世人这样光辉的形象。”
冲灵颤了一下,喃喃:“你是说……我哥哥说谎了?”
“是。”他冷冷开口,“他们没有告诉你,我曾是一个污浊者,被魔侵蚀过。”顿了一顿,他抬起手指,敲了敲眉心的那一道伤痕:“就在这里。”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的额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眉心的那一道伤痕如同刀砍斧劈,一寸多长,宛如一只紧闭的眼睛。
“魔就在这里诞生。”他指着自己的头颅,声音平静,“那时候我只有十六岁,少不更事,却一夕之间发了狂,亲手把府上所有的人都杀了!我的爷爷,我的父母,我的叔伯……还有一个比你还小的妹妹。”
“……”她说不出话来,全身开始微微发抖。
“天没亮我就杀完了府里七十二口人,”他闭上了眼睛,低声,“灭门之后,我从父亲身上拔起了天霆剑,又直奔出门去,发疯般地逢人便杀……最后阻拦我的,是阿茕。”
“阿茕?”她震惊地看着他,“她是谁?”
“我少时的第一个恋人。”他喃喃,“那一夜,我闯进去,杀了她的全家,然后一剑把她也钉死在了门上。”
“……”她没有说话,嘴唇微微发抖。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拼命叫着我的名字,试图唤回我的神智,”他的声音轻而冷,“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的声音居然能传到我的脑海里……而在我觉醒的一瞬间,魔冲破了我的眉心,离开了我。”
他站在窗前,轻抚着眉心的那一道痕迹,神色痛苦:“我在杀了她之后恢复了神智,却只看到满城的尸体。”
“你……”冲灵打了个冷战,喃喃,“你那时候,一定很害怕吧?”
“嗯。”天下无双的剑士早已不知恐惧为何物,但回忆着少年时代,声音居然也有些颤栗,“幸好我清醒过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她对我说的——被我钉死在门上的她看着我,却对我说:‘不要怕……这不怪你。’”
“也是因为这句话,让我没有在那个时候就发疯。”
他的声音轻而冷,凝望着空城:“那以后,便是绵延十一年的战争了……集合了四国的力量,投入了上万名战士,终于赢了这场仗。”
“……”冲灵没有说话,似是被震撼到无言。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明白其中的黑暗和残酷,”他声音低沉,如同从虚无之中传来,“光是这座迦师城里的最后一战,就牺牲了一千多名最优秀的战士——到最后,只有七个人活着离开。”
“这个我知道!”她终于能说出话来,“最后的幸存者只有你和我哥哥,初霜姐姐,以及来自北庭、西域、南诏、伽蓝佛国的各一位高手。是么?”
他缓缓颔首:“是。”
冲灵看着他,满怀不解:“可是战争都已经结束了,大家也都各自回去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玄靖苦笑了一下:“我能去哪里?”
他的故乡,北庭的扶风城,早已彻底消失了,连同他所有的亲人和朋友,还有少年时最初爱恋过的女子。到了如今,天地之间早已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归去,只有死亡,才是属于他的永恒国度。
“去哪里都行啊!”冲灵道,“总比待在这个死一样的地方好!”
“我早就死了。”他摇了摇头,语气虚无,“我跟你说过,在那场战争里,魔夺去的、不仅仅是人的命——除此之外,还有人的心。”
“可现在战争结束了啊!你活下来了,不是吗?”冲灵忍不住叫了起来,眼里有亮光,“回炎国去吧,初霜姐姐一直在等你呢!”
一直在等吗?
那一瞬,他心里忽然一痛,握紧了手心,似乎是竭力克制住了骤然涌起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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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霜
初霜……初霜。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已经暌违了好几年。在战争绵延的十几年里,这个名字曾无数次在他耳边响起,然而在这个空城里,却再也无人提及。直到这个骤然闯入的少女冒冒失失地说了出来,触及了心底的那个禁忌。
离开北庭扶风城之后,他辗转天下,经历过上百次的血战。从最初的孤身一人,到后来的加入队伍并肩战斗,再到又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
而其中,只有她一直站在他身边。
他孤僻而沉默,是队伍里最强大的剑师,却不被任何同伴所喜爱;而她虽然不是战士,却有着天下无双的医术。他们在一个队伍里,一起出生入死多年——他曾经七次在魔的手里不顾生死地救下了她,她也更多次地从死神的手里夺回了他的命。每一次生死边缘的交错都是惊心动魄,永生难忘。
在生死之间,她注视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化,他却视而不见。甚至,直到整个军团的人都知道她喜欢他,他还是视而不见。
在最后的那一战里,身边的同伴不停地被撕裂、死去,上千人的尸体堆垒成山,上面只有他们七个人还站着,面对着天上地下最强大的魔。
魔首先袭击了她,七个人中最弱的一环。
他援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魔的利爪攫取了她,将她朝着黑雾的深处拖过去,伸出触手将她缠绕,飞快地汲取她的力量——作为医师,她身上有着强大的愈伤之力,魔抓获了她,便能修复被他们联手造成的损害,重新降临战场!而此刻,他们几个已经是强弩之末,绝无可能有第二次重创魔的机会。
“玄靖!”她在魔的利爪里竭力挣扎,看到他追来,眼里忽然掠过一丝光,大喊,“快!快来杀了我!”
什么?他整个人震了一下,一瞬间有些恍惚。
“快杀了我!”她拼命地挣扎,容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枯竭,最终她放弃了抵抗,大喊,“魔在汲取我的力量!……快!只有杀了我,才能阻止祂的复原!”
他握剑,几个起落追上了她,却一时间犹豫不前。
“……”他看着在魔爪里脸色惨白的女子,瞬间竟然有些恍惚。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复苏了,手里的剑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不……不能!他不能就这样杀了她,就像当初杀了阿茕一样!
她在黑雾里渐渐枯萎,看着他,却忽然明白了过来。
“杀了我吧……这不怪你。”他听到她开了口,轻声却坚决,“不要怕。”
不要怕……不要怕。
他在她的声音里渐渐发抖,那样微弱的声音却仿佛是滚滚的春雷,激起了他内心遥远的回响,似乎忽然间就和十几年前的那个声音重叠了。
不……他并不害怕!他怎能害怕!
这一场绵延十几年的灾难是从他开始的,也要从他结束!哪怕这场战争从一开头便血祭了一个他最爱的人,而结束也要祭献出另一个;哪怕这场战争要夺去他在世间的所有,所有一切,也必须要在今天结束!永夜已经降临大地那么多年,多年来一直黑暗中血战的他们,到了这最后一刻,怎么能退缩?!
那一瞬,他发出了一声愤怒的低吼,疯了一样冲了上去。天霆剑闪电般地直刺而下,一剑刺穿了她的胸口,然后,又钉入了魔的身体里!
她的血从身体里汹涌而出,顺着他的剑,流进了魔的体内。在魔的汲取之下,她的容颜已经瞬间衰老,只有眼眸忽然亮了起来,定定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她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是凝聚了最后的力气,将手指搭在他的剑锋上,开始微弱地吟唱来自神域的咒术。
那一刻,连他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在攻击那个最强大的魔。
——她只是一个医师,不曾掌握任何攻击术法。然而那一瞬,却竟然用凝血术把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全部冻结!而就在同一瞬间,汲取了她鲜血的魔,也同时被冻住!
“快动手!”在那个关键的瞬间,她双手握住了剑柄,一把将天霆从胸口拔了出来,反手扔给了他,厉声催促,“杀了祂!连我一起杀了!快!”
他目眦欲裂,发出了一声大喊,拔起了沾满了血的剑!
在初霜不惜性命的协助下,他终于将那个肆虐人间多年的魔物彻底击倒,挥剑斩下祂的头颅,将祂的十二只眼睛全部刺瞎。然后和赶来的冲羽一起,将魔的心脏封印入了地底。
终于,他们成了传说中的诛魔英雄。
当魔彻底倒下之后,笼罩大地的漫长黑夜终于结束了。新一天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带来了数年没见过的曙光,瞬间,整个天下都发出了狂喜的呐喊。
然而,她却没能看到这梦寐以求的一幕。
在黎明的废墟之上,初霜静默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长发如雪,衰老得几乎已经让人认不出来。冲羽跪在她面前痛哭,用断了的手将没有呼吸的女子抱在怀里,拼命的呼喊她的名字。
他远远站在一边,恍惚地看着这一切,心里竟不觉得痛,只是一阵阵的虚无,仿佛眼前这一切都并非真实。
“她死了,”他漠然开口,对崩溃的冲羽道,“别打扰她了。”
“你!”冲羽大叫着骤然跳起来,一拳就将他打倒在地,“是你杀了她的对吧?!你……你这个家伙害死了她!”
那一拳的力道,令他猛然吐出一口血来。然而他却并未还手,任凭冲羽拳打脚踢,直到其他同伴蜂拥而上,将两人拉开。
“初霜是为了封印魔而牺牲的,你看,她脸上的表情很安然。”茱莉娅拉住了冲羽,拼命安慰着他,“这是她自愿的……不能怪玄靖!”
“当然要怪他!”冲羽却是怒不可遏,挣脱了她的手,又是一拳打过来,“是他害死了阿霜!这家伙这一辈子都在害她!现在终于是把她害死了!”
听到那句话,他忽然间失神,竟再次被冲羽一拳打倒在地上。他正好倒在了初霜的身边,定格的视线里只有她近在咫尺的脸——只是一夜过去,初霜已经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头发雪白,容颜苍老,如同一朵就这样凋落在黎明之前的花。
是吗?他、他一辈子都在害她?如今终于是把她害死了?
忽然之间,他失去了控制,将手重重砸在了地面上,在废墟上失声痛哭!
那个沉默的剑士忽然间崩溃了,所有人都为之震惊,包括狂怒中的冲羽——在黎明的曙光里,同伴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他的哭声回荡在这一座血战过后的空城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初霜冰冷的手忽然间动了一动。
“没……”仿佛是被他的哭声惊醒,死去的女子竟然吃力地抬起了一只手,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力气。
那一瞬,他震惊地僵在了原地,全身发抖。
她的容颜枯萎,白发如雪,双手已如同枯木,然而一双眼睛却缓缓睁开了。毕竟是来自神域的医师,体质也和常人不同,她挨了那一剑,却终究是活下来了。是的,她没有死……没有像阿茕当年那样死掉!
她吃力地移动着指尖,擦拭着他脸颊边的泪水,竟然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没……没事的……不要怕。”
“阿霜!”冲羽狂喜地大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撑住!”
他默默地转身离开,并没有说一句话。
—
联手诛魔之后,他们七个人清扫了战场,略作休息便从此分道扬镳:罗莱士和茱莉娅回到了西域,九遥回到了南诏,格拉罕姆回到了北庭,悟心去了伽蓝佛国,而重伤的初霜跟着冲羽去了东陆炎国。
唯有他留了下来,说是要亲自看守封魔的结界。
在分别的时候,她已然能开口说话,关切地看着他,问了几句他的伤势要不要紧。而他简短地说不要紧,语气淡漠,一如以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初霜却还是皱了皱眉头,抬手探了下他的脉搏,给他留下了一瓶药。
他道了一声谢,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房间里忽然变得极其寂静,如同那么多年来他们独自相处时的每一刻。门外隐约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他知道那是冲羽,心里忽然微微沉了一沉。
“那我走了。”他站起身,“你好好去炎国养伤。”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会孤独吗?”她终于开了口,轻声问。
“不会。”他回答得简短。
“也是。”她浅浅的笑,“你从来都是一个人。”
第二天,她就跟随冲羽回到了炎国养伤。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
——直到今天这个少女闯进了这里,提起了她的名字。
—
回忆令人恍惚,他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询问:“她……现在在做什么?”
“初霜姐姐现在可了不起了!”冲灵摇着头,用一种羡慕的语气道,“她开了炎国最大医馆,在东陆有一百多家分号,治好了许多人!百姓提起她,都说她妙手回春的神医。”
“妙手回春的神医……”他喃喃。
果然,初霜终于成为了她昔年梦想成为的那种人——可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帮助最普通的百姓,而不是终日奔波在战场上、和魔出生入死的搏斗。对她来说,梦寐以求的生活实现了,活得应该很幸福吧?
他微微咳嗽起来,忽然觉得掌心又是一热。
那是……玄靖心里猛然一沉,握紧了拳头,没有让旁边的小丫头看到,自顾自地走到后面的房间,脱下护手的皮套——那一口殷红的血凝结在手掌心,触目惊心,血里还有细小的碎片,隐约发黑。
他怔怔地看着,眼神忽然恍惚了一下。
掌心里的那个符咒还是暗淡的,自她离开后就再也不曾亮起。
外面的少女还在说着什么,然而她的声音传到他耳里却已经极其遥远。他定定地站了片刻,终于动了一下,将手巾扔回了盆里,转身走回了外间,忽然道:“我随你去一趟炎国吧。”
“什么?”冲灵大吃一惊,顿住了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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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日落的时候,他随便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这样孑然一身离开了这座独自居住了两年的空城,甚至连门都没有关,似乎也不打算回来。
一直到走出结界,冲灵还在吃惊不已:“你……你不是说哪儿也不去,要干脆死在这里的么?怎么忽然又想起来要回去?”
这男人的心,也一样是海底针啊,说变就变!
“很久没见冲羽了……”他望着东方,喃喃,“何况,我也得送凛回家。”
“凛?”她愕然地看着身后亦步亦趋的那一具白骨,“是你养的骷髅吗?”
“它原本是你们炎国的战士。”他声音平静。
“哦!”她仔细看了看那具骷髅,“原来是个战士?失敬失敬。”
骷髅仿佛听得懂他们的对话,居然裂开嘴,露出两排森森的白牙。她吓了一跳,连忙往前走了两步,离它远了一点,忍不住雀跃:“那太好了!我哥哥和初霜姐姐如果看到你回去,一定会开心的不得了!”
他却没有说话,眼里转过复杂的表情。
冲羽估计是会开心的吧?可是,她会吗?
他不知道。
“前面就是葛城了。”走了好几日,原野上终于看到了远远的一座城池,冲灵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终于到了炎国境内啦!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他微微一震:葛城……那不是初霜的故乡吗?
第三章 葛城
第一次见到初霜的时候,她还是葛城医馆里的一个小医师。
那时候,魔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大陆,白昼的时间渐渐缩短,而黑夜越来越漫长。即便是普通百姓也看出了这种不祥的变化,大地上流传着无数的谣言,说魔已经降临在这个世间,召集了祂的使徒,开始收割所有活人的性命。
这个和北庭交界的小城更加是风声鹤唳。不断的有人被侵蚀,不断的有人死去。那些被魔所侵蚀的人无一例外地发了疯,先是杀了自己的亲人,然后再闯出去四处屠戮。那些被附身的人不知道痛苦,无法停止,直到被杀死才能停手。
他从北庭负剑而来,一路追逐着魔的踪迹,跋涉了千山万水,已经筋疲力尽。然而,刚抵达这个小城,却亲眼目睹了一场残酷的杀戮:小巷深处,几个孩子惊呼着狂奔出来,身后追赶着一个双眼流血的女人。
“娘!”那些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屠刀落下的时候还在哭泣求饶,“娘!你怎么啦?……不要杀我啊!”
然而,早已疯狂的女人毫无理智,一把按住了自己的孩子,一刀便剁了下去!
他飞快地冲过去,一剑便将那个女人击倒。
“不要!”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死里逃生的孩子却立刻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脚,哭喊了起来,“不要杀我阿娘!”
然而被魔附身的女人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得了那一瞬的空档,竟然挣脱了他的压制,一口就咬住了他的手臂!他惊怒交集,将那些哭泣的孩子一脚一个踢了开来,挥剑便往那个疯女人的脖子上斩了下去。
“住手!”忽然之间,一个声音清凌凌地响起。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去。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正从小巷另一头疾奔而来,年龄和他差不多,肩上背着药箱,焦急万分地对着他喊:“快住手!”
然而就在他分神的那个刹那,疯女人面容扭曲地挣扎着,忽地张开了嘴——唰地一声,一团黑影从她的嘴里箭一样射出,朝着他飞来!
“小心!”那个少女失声惊呼,双手在胸口交错,“定!”
一声清呵,一道白光凌空而来,竟然将那团黑气团团围住!他吃惊地回过头,看到那个少女张开了双臂,开始低声吟唱——他听出来了:她施用的是净化之咒,是属于神域的治愈术!
耀眼的白光瞬间就将黑影消融。黑影消失后,疯女人恢复了神智,渐渐苏醒,那个少女屈膝跪下去检查母亲的病情,安抚着孩子们的情绪。
“来,把手摊开。”她对那群孩子道,伸出了指尖,在那些孩子们的手心里挨个都画了一个圆。
孩子有些痒,忍不住破涕为笑:“这……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月亮。”那个少女笑了笑,双手微微阖起——那一瞬,她双手之间仿佛燃起了一个小小的月亮,而与此同时,孩子们掌心那个符咒也忽然发出了亮光!
“哎呀!”孩子们又惊又喜,脸上的黑气齐齐褪去。
“这个月亮不但有驱除邪鬼的作用。通过它,我还可以把我的力量分给你们,”她对孩子们说,“只要还在这个葛城,我就可以帮你们抵挡魔的侵蚀。”
他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有些吃惊。
这是传说中的燃灯咒吧?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竟然可以净化魔的黑暗,而且还能用如此高深的咒术,难怪葛城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沦陷,原来城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位高手?
“你没事吧?”她安顿完了孩子,走向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关切地询问,“你刚才被咬到了,快让我看一下伤口。”
他摇了摇头,收起了剑,转过身准备离开。既然附身这个疯女人身上的只是魔影,那么真正的魔就还在别处了——他不能停止,必须继续追下去!
“你的脸色非常差,是不是病了?”那个少女却追上了他,有些担心地问,“你从哪里来?”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回走,身体却越来越重。
“你这样是不行的,”她背着药箱跟在他身后,伸手拉住少年的大氅,急切地道,“城里已经很危险了……你不能独自一个人行动。”
他猛然甩开了她的手,转身厉叱:“滚开!不关你的事!”
然而,眼前忽然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
那一年,他十七岁。餐风露宿一年多,独自行走在这个满是邪魔的大地,在来到葛城时终于是强弩之末,奄奄一息,又被再次咬伤,几乎随时随地都可能成为街边倒毙的褴褛尸体之一。
幸亏他遇到了初霜。她将他带了回去,悉心照顾了一个月。
然而,无论是昏迷时还是醒来后,少年都一直沉默,不曾和身边的人说过一句话——事实上,在离开扶风城后,他就几乎再也没和任何人说过话,几乎陷入了失语的可怕境地。
“你是从北方来的吧?”然而,虽然他不说话,她却准确地猜出了他的来历,“是扶风城的幸存者吗?”
他猛然一惊,眼里几乎露出杀机来。
这个少女怎么会知道他的来历?她究竟是谁?
“你眉心的这个伤痕,是被魔寄居过的特征。看样子大概有一年多了吧?”仿佛知道他想什么,她轻声道,用一块湿润的布巾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在他的眉心,那一处破颅而出的痕迹还赫然在目,仿佛一只紧紧闭合着的眼睛。
“算算这个伤痕形成的时间,正好和魔第一次诞生的时刻一致。”她的声音轻微而柔和,令人听了心里宁静,“扶风城是第一个被魔大规模袭击的地方,你一定是从那里来的吧?走到这里,用了一年多?一路很辛苦吧?”
“……”他没有说话,转过头不看她,身子微微发抖。
自从家族和城池整个被灭之后,他一个人在暗夜里独行,负剑追逐着魔,已经很久不去想那时候的事情——是的,不能去想。只要一想起被自己杀光的家人,一想起阿茕的尸体,他便濒临崩溃。
“唉,如果那时候我能及时赶过去就好了。”她轻声叹息,“听说扶风城的人最后基本全死了,连城主一家都……”
他猛然抬起手,一把推开她,厉声:“住口!”
她一惊,唰地一声反扣住了他虚弱的手腕,仔细端详了一下,失声:“这戒指……是北庭玄氏的神器?难怪你的剑术如此之好,原来,你是扶风城的少主?你……你就是玄靖吗?”
“我不是,”他喃喃,声音嘶哑,“玄靖早就死了。”
“……”她沉默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不要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然而,这样温柔抚慰的话,却让他在一瞬间更加剧烈地发起抖来,几乎连坐都坐不住——这种话!这种语调!和阿茕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为什么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又让他听到了这种话!
“住口……住口!”他忽然脱口大喊了出来。
那个少女大吃一惊,却看到他神色大变,居然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猛烈地锤击着自己的颅脑!仿佛是觉得里面满是污秽,又似乎是想把里面涌出的声音给盖过去,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暴起,狂呼着,一下一下地将头撞在了墙壁上!
“停下来!”她失声,双手一合,瞬地结了一个印。
虚空里有光芒亮起在穹顶,一股柔和的力量忽然从上而下注入了天灵,飞快地渗透,将他体内狂热而黑暗的躁动强行平息。
“不要去想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她翻过手腕,紧紧地握住了少年的手,压住了他的挣扎,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击败了身体里的魔物,保全了生而为人的骄傲——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你不要责怪自己,也不要害怕。”
他剧烈地喘息,抬起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她站在光芒里,洁净而明亮,宛如来自神域。
“我不害怕。”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
“不,你在害怕。魔会夺去人的心。”她看着这个血流满面的少年,眼神悲悯,“我见过很多你这样的病人——他们虽然已经被我治好了,最终却还是发疯而死……你不能和他们一样。你是扶风城的少主,你没有那么脆弱。是不是?”
他咬着牙,竭力控制着自己:“是!我一定要杀了魔!”
“我会帮你。”她微笑起来,“我们医师、天生就是来帮助你们的。”
她是掌握了神域咒术的医师,既然能看出他曾经被魔所侵蚀,自然也能知道他被侵蚀后做过些什么——然而,即便知道他做过非常可怕的事,她却依旧不曾改了态度,用心地照顾着重病的少年。
他不说话,她也很安静,时间仿佛过去的很慢很慢。
然而,这一个月里,葛城的情况已经越来越糟糕。
入冬之后,外面的天气越来越冷,魔的侵蚀和扩散却在加速。她的医馆里收治的病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连他住的阁楼上都塞进来了两个。她非常的忙碌,整天在一个个病床前来回,背着药箱出门看病,经常只能在深夜才过来看望一次。
每一夜,她都蹑手蹑脚的走进来,默默看过了他的病情,才放心地提着灯离开。直到她走,少年才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映在墙上的背影,直到最后一丝光消失在廊道上,脸上没有表情。
那一天,她来得尤其的晚。
同房的另外两个病人已经沉沉入睡,她提着灯悄悄走进来,在床前俯下身查看,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她的手指非常的冷,简直如同从冰窟里伸出,让病榻上装睡的人忍不住猛然打了个寒颤。
“哎。”她也吃了一惊,连忙将手拿开。
他没法再装睡,终于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从风雪里归来的少女满身寒意,白衫外面只罩着一件单薄的夹棉长衣,身上发间都落满了雪花,一张小脸冻得发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全身微微哆嗦。
他忽然道:“外面下雪了?”
“嗯?……嗯!”那是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和她说话,她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将手指凑到嘴边呵了一口气,非常不好意思,“是我的手太冰,冻醒你了吗?”
他没有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想用沉默让她自觉的离开。然而她却没有走,又问了一句:“你吃晚饭了没?肚子饿不饿?”
他刚想说不饿,却看到她在榻边坐了下来,从怀里拿出了一包东西,掰了一半递了过来:“来!”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来,发现那居然是一块新出炉的烤红薯,金色的瓤亮如黄金,在寒夜里升起了腾腾的热气。
“哎,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晚上都没来得及吃饭。”她拿着烤红薯在冰冷的双手之间滚动,焐热冻僵的手指,轻声笑,“还好病人家里给我烤了个红薯。好香啊!”
她捧着红薯啃着,语气轻松,似乎丝毫不以为苦。
他沉默了一瞬,忽然道:“穿我的大氅去吧。”
“嗯?”她愣了一下。
“明天出诊,穿上这个。”少年站起身,将挂在床头的大氅摘了下来,扔到她怀里,“反正我在房间里养病,也用不上。”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细细地“嗯”了一声,将手探进大氅里去摸了一摸,轻声说了一句:“好暖和啊……谢谢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过了头。
那之后她还是每天都忙到深夜,披着他的大氅从风雪里归来,蹑手蹑脚地进屋查看他的病情——然而每一次,她都记得将手在嘴边呵暖,生怕再冻醒了他。她的手指温暖而柔软,轻触额头,如风拂过。而少年闭着眼睛,始终装作已经睡去。
直到那一天,她又是半夜才过来看他,却发现他房间里的另外两个病人都已经不见了,终于忍不住推醒了他,惊讶地询问是怎么回事。
“我把他们杀了。”少年睁开眼,冷冷回答。
“什么?!”她失声惊呼。
他握起了床头的天霆,面无表情:“今天下午,他们都彻底被侵蚀了,我就干脆结果了他们——尸体已经被我扔到后院墙外了。”
“你……你在医馆里杀人?”她声音发抖,“为什么不留到我回来看诊?”
“呵,别在这里发圣母心了。”他冷笑了一声,毫不留情,“那两个家伙已经完了,不值得任何人再费力。”
“是不是已经没救,轮不到你来确定!”她一跺脚,气得声音发抖,“你又不是医师,为什么要在这里杀我的病人?”
“你以为还能留到等你来确定?妇人之仁!”他却瞬地站起,厉声,“那两个人都已经彻底变成邪鬼,换了同房的是另一个病人,早就被他们给啃食了!如果不是我及时杀了他们两个,这里所有的病人一个也活不了!”
“……”她震了一震,脸色渐渐苍白。
他以为她要呵斥他,然而她嘴唇动了动,还没有说出话,身子一晃,却在他面前忽然倒了下去!
怎么了?他大惊,脑海里飞速转过几个念头:怎么回事?难道她连日在外和病人打交道,到最后也被侵蚀了?想也来不及想,他瞬地一把抓住了枕边的天霆剑,唰地压在了她的咽喉上!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剑锋却有些颤抖,怎么也斩不下去。
烛光下,那个少女的脸色非常可怕,苍白得毫无血色,似乎忽然间生命力就消失在这一具躯体里。然而,即便是如此的憔悴,她的面容依旧是洁净无瑕的,宛如皑皑白雪,并没有一丝的污浊气息。
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放开了剑,伸手将娇小的少女抱起,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她很轻,很单薄,身体非常的柔软,简直如同一只羽毛轻软的白鹤,在他怀里垂下了修长美丽的颈,筋疲力尽地睡去。
那一瞬,少年满是血和火的内心竟然都安静了下来。
他想要唤醒她,却忽然愣了一下:那么久了,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只能再床边坐了下来,守着昏迷的人。过了很久她才睁开了眼睛,却虚弱到说不出话来。他倒了一杯水,将她扶起来,喂她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她靠在他的臂弯里休息了片刻,才攒足了力气开口:“放、放心……我没被侵蚀。只……只是,实在太累了……”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所以我没杀你。”
她震了一下,眼神有些异样地看着这个沉默的少年,喃喃:“难道,你觉得……只要被魔侵蚀了,就必须要杀掉吗?”
他眉头皱了一下:“那还能怎样?难道留着这些家伙继续祸害别人?”
“所以……你是剑士,而我是个医师。”她虚弱地笑了一笑,叹了一口气,“对我而言,所有被魔所侵蚀的人,都是我的病人。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弃他们的。”
他皱了皱眉头,觉得对方实在是不可理喻:“那你迟早会搭上自己性命。”
“我不怕死。”她摇了摇头,低低地道,“家里人都死光了,只留下我,每多活一天都是侥幸。只要我能多救一个人,这一天就是有意义的。”
“……”少年一震,忽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热,迅速地膨胀着,几乎令眼眶都红了一下。他飞快地转过头,不让对方看到此刻自己眼里的表情:原来,这世上还有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今天如果不是你在这里,整个医馆都完了。”她轻声道歉,“刚才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如果我能有师父那样大的力量就好了。”她轻声叹息,满怀失望。
“你的师父?”他终于有机会问出心里一直的疑问,“是谁?”
她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告诉了他:“她叫莲,居住在东方的苍梧国,是很多年来神域里最伟大的医师。”
“莲?”听到那个名字,他一震,失声,“你师父竟然是传说中的医圣?”
她带着一丝腼腆,点了点头:“可我只学到了她的八成本领。”
“你居然是医圣的弟子?”冷静如他,也忍不住重复了一遍,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容颜很美,却不耀眼,气场宁静平和,完全看不出是大名鼎鼎的医圣传人。
“我听说过她,”少年转开了视线,低声,“据说她拥有非常高超的医术,活了三百多年,几乎是一个永生者。”
“不,”她摇了摇头,声音轻了下去,“她死了,我昨天刚收到她的绝笔信。”
他忍不住吃了一惊:“怎么会?”
“永夜刚降临不久,我师父就离开了苍梧国奔赴北庭,一直在最前方和魔战斗。”她凝望着北方,眼神是哀伤的,“她一路上救治了无数的人,然后,孤身去了华渊城——”
“华渊城?”听到这个地名,他有些意外,“那个地方不早就被魔占据了吗?里面早就没有一个活人了,她还去那里做什么?”
“不,在我们看来,那里的人并没有死,他们都是我们的病人罢了。身为医者,怎么能把病人丢在水火里呢?”她顿了顿,轻声:“但是,华渊城在十五天前彻底覆灭了。她……她没能出来。”
她低下了头,用手指捂住了脸,肩膀微微抽搐。
少年在灯影下默默地看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漫长的黑夜里做惯了一个独行者,他已经渐渐丧失了和别人相处的能力,此刻即便想要安慰对方,却怎么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一句什么。
“师父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可能会回不来,所以,出发的时候就给我寄了一封信。”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低声道,“可是等这封信到的时候,她、她也已经……”
他沉默地看着这个少女,没有说话。
是的,她是一个医师,和他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使命是杀戮,而她的使命却是拯救——他该说什么?说只有以血还血才能阻止魔的蔓延,说这种恻隐之心迟早会害死她们吗?
“葛城估计很快也要覆灭了,”她放下手,哽咽着,眼角犹有泪痕,“我尽了全力,把能治好的人都转移出去了……幸亏你也已经恢复的差不多。”
他却误解了她的意思,立刻道:“我明天就走。”
“啊?你……你还没有完全好呢。”她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离别忽然就这样到来,止不住地流露出眷恋。她停顿了一下,脸上忽然浮起了一丝红晕,轻声:“不如……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师父留下了遗命,要我去天临城见一个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同行?”
“不。”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她。
他满手血污,背负罪孽,余生里唯一的使命便是诛魔——属于他的那条路是如此的黑暗而凶险,九死一生,又怎能和她同行?
她颤栗了一下,似被人打了一掌,脸上的那一丝红晕飞快消失了,过了片刻才问:“那……那你想去哪里?”
他不肯回答,只是冷冷:“和你无关。”
她脸色更加的苍白,细长的手指绞在了一起,似是难堪地微微颤抖。
外面寒风呼啸,邪鬼遍地,空荡荡的医馆里只有两个幸存的少年男女默然相对。这样的乱世里,人和人就像是大海里的浮萍,骤然相遇,又转瞬分离。或许,离开了这座葛城之后,他们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了吧?
“好吧……你自己路上小心。”沉默了很久,她终于在呼啸的风声里站起身来,转身离开了那座阁楼。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他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手指划过窗棂上薄薄的霜雪,留下一道痕迹,轻声道:“我叫初霜。”
初霜……初霜。如此洁净无瑕的名字,就像是眼前的人一样,似乎不属于这个魔鬼横行、黑暗污浊的世间。
“我欠你一条命,”他记住了这个名字,“若有机会,定会报答。”
她无声笑了笑,转头看他,轻微地叹了口气,道:“我们不会有机会再见的……我受命去做一件事,等做完,大概也应该死了。你如果非要报恩,也不用报给我,报给这个世间任何一个人就行了。”
不会有机会再见了吗?那一刻,他心里忽然隐约一痛。
他以为自己在世间无牵无挂,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失去了,可是,为何在这一刻,却忽然会觉得失落和痛楚呢?
第二天清晨,天上下起了小雪,寒风凛冽。
他很早地起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抬起头,忽地怔了怔:那一件她借去的黑色大氅不知何时已经挂在了床头,浆洗得干干净净,每一个破了的地方都已经被细心地缝补好了。
少年背起了剑,从墙上将大氅取下来,拿在手里沉默地看了片刻,眼神变了变,终究一句话也没说,便转身独自离开。
然而刚走下大堂推开门,却听到背后楼梯上一阵轻响,有人走了下来,轻声:“吃过早饭再走吧。前面路很长。”
他微微一震,垂头停顿了一瞬,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过去。她也已经整理好了行囊,背着药箱从楼梯上下来,身上还是穿着那一身白裙,却已经比初见的时候憔悴了许多、然而眼神也坚定了许多。
他沉默了一下,最终停住了推开门的手。
病人都被转移之后,这个医馆里已经没有人了,空空荡荡,只弥漫着稀薄而温暖的香味。她从砂锅里舀起了粟米粥,将厨下的腊肉蒸了切好,又简单地炒了几个菜,竟然是满满地做了一桌子。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这一切:自从离开扶风城之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像样的一餐饭了。这些热的饭菜,是给人吃的——像他这种罪孽深重的人、只比邪鬼多一口气,早已是苟活于世间的行尸走肉,又怎么配?
“给。”她盛了一碗粥,放到他面前,轻声催促,“快点吃吧……天气冷,很快就会凉了。”顿了顿,又将一个包裹推到了他的面前:“我准备了双份的干粮,还有一些药。这份是给你的,应该够你路上一个月。”
他沉默着,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吃了几口,有些惊讶抬头看着他:“你怎么不吃?”
他缓缓摇头,没有说话,只觉得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对了,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要不我也给你留一个燃灯咒吧……”她也注意到了他颤抖的手,眼里有一丝担忧,“这个咒可以持续一个月,一路上至少能帮你挡一挡邪鬼。”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指尖,想在他掌心画上符咒。
当肌肤接触的那一瞬,少年猛然一震,刹那间无数的画面掠过眼前:死去的父母家人,尸体堆积的扶风城,被天霆钉在门上的阿茕还在看着他……他低呼了一声,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站起来,将她的手重重地打了开去!
“你……”她吃了一惊,看到他眼里涌上的阴郁。
“不需要。”他咬着牙,“我不需要!”
少年大声说着,紧紧握着拳头、独自冲进了一片呼啸的风雪里——是的,这些温暖,这些羁绊,他都不需要!这些只会拖慢他复仇的脚步,只会让他在魔的面前心怀生的眷恋!
他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复仇者,这一辈子,他都只配独自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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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冲羽
“你在想什么呢?”耳边忽然传来一个银铃般的问话,让他猛然一震,从恍惚里回过神来。眼前日光明亮,和风舒畅,正是三月阳春的光景,哪里是愁云惨雾寒风呼啸的季节?
“怎么了?”冲灵在一边诧异地看着他:“你……你刚才的表情好可怕!”
“……”他沉默了一下,并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
时隔十几年,当年萧条寒冷的葛城如今已然恢复了生机,繁华热闹,车水马龙,街上人来人往,拥挤得几乎寸步难行——然而他们一行却走得顺畅,几乎毫无阻碍: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一个黑甲的剑士走在街上,背后跟着一具苍白的骷髅,不由得露出惊惧的表情纷纷退让。
“喂,我说,要不要给它套个风帽遮一下啊?”冲灵看着周围诸多惊讶或者恐惧的眼神,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样大摇大摆的到处引起恐慌好吗?”
他淡淡回答:“英勇的战士荣归故里,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她噎住了半晌。
他在前面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长久地凝望着某处。
“怎么了?”冲灵忍不住惊讶,然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恍然大悟——那是一间两层楼的医馆,匾额上写着“梦初堂”三个字。
他的神色微微变幻,眼神复杂。冲灵看在眼里,忍不住嘴角翘起,不做声地笑了一下:“哎,这就是初霜姐姐的医馆了。葛城这一家虽然规模不大,据说却是本馆呢……初霜姐姐最早就是在这里行医的。”
他点了一下头:“我知道。”
是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曾经在这个地方居住了一个多月——那是恶浪滔天的乱世里难得一见的平静岁月,一直印刻在他的记忆里。
他看着医馆前排队人群,有些诧异:“那些人在做什么?”
这个医馆前的人非常的多,简直比集市还热闹。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之中大部分看上去都是健康的百姓。密密麻麻的人群排着队进入医馆,然后在一个神龛前停留,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在那些人祈祷的时候,神龛里就发出微弱的光芒来。
他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吃惊:怎么回事?这些前来医馆的人分明不是来看病的,他们这又是在做什么?这里只是个医馆,为什么会有灵力隐约汇聚的迹象?
冲灵看出了他的疑惑,便道:“今天正好是初一,是一个月一次发放药物的时候。任何人只要言灵珠面前发起善念潜心祈祷,等言灵珠的光芒亮起,便能领到一份五黄丹。所以来的人特别多,一天有上千个。”
“言灵珠?”他怔了一下,知道那是医师用来凝聚和采集世间灵能的器物——原来,神龛里供奉的是言灵珠?她是在通过言灵珠,大规模地采集人世里的善念和灵力?可是,这些普通人的念力非常微弱,如同萤火之光,又能用来做什么呢?何况,如今战争已经结束,初霜她为何还要继续收集如此多的灵力?难道是为了对付什么很难对付的东西?
冲灵看着他的表情,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他震了一下,摇了摇头,沉默地转身离开。
冲灵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有些着急:“喂,你要去哪里?”
“去找地方喝点酒,”他摆了摆手,微微咳嗽着,头也不回,“你不用跟来了,去找个旅店先住下吧。”
—
虽然战争结束才短短两年,人世却已经展示了惊人的自我修复力量。在被战火摧毁过的土地上,人群重新聚集,房子重新建造,当年连一个人都看不到的街头如今商铺林立,到处都是喧嚣的人声。
他咳嗽着,随便走进了一家酒馆。
然而他一走进去,所有的目光便都聚集了过来——战争刚刚结束,人们对于这样一个带着骷髅同行的黑甲剑士却还是心有余悸,露出了各种惊惧猜测的表情,压低了声音纷纷议论。
“来两瓶最好的酒。”他没有多说,便径直带着凛上了楼,挑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将自己隔离在人群的视线之外。
“坐下来吧,”他对着骷髅道,“一起喝一杯。”
或许没有听懂,骷髅咔嚓转了个身,用浑浊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坐。”他只能简短地吩咐。
骷髅听话地在对面坐了下来,双膝合并,双手平放,呈现出战士标准的笔直坐姿。他看在眼里,不由得微微苦笑。
“喝。”他倒了一杯酒给凛,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独自喝着酒,看着底下人来人往的街道,忽然有微微的恍惚:这样熟悉的地方,仿佛令脑海里的记忆忽然鲜活起来了,在微醉的时候看去,似乎还能看到大雪降临的那一天清晨、那个少年夺门而去的背影。
如此孤独,如此愤怒,也如此绝望——甚至没有回过头,看一看门内她凝望着他的眼神。
那是他第二次推开了她。
—
那一别,又是多久呢?三年?四年?
他已经不记得了。
独自跋涉在黑暗里的日子总显得漫长而单调,一天都仿佛长得像是一年。魔的力量在继续蔓延,无数的人在死去,黑夜越来越漫长,白昼越来越短。整个天下,无论东陆和西域都陷入了灭顶的恐慌之中。
他负剑离开了葛城,继续追逐着魔的踪影,斩开迷雾,一处一处地搏杀,一处一处地寻觅——他从北庭和东陆交界的葛城,辗转到达了西域,血战了一年之后,又从西域一路杀回了东陆。
每一天,他都在和那些魔物们搏斗,身上的血干了一层又一层。独自奔跑,独自挥剑,独自清理魔物,独自绑扎伤口……这个孤独的少年竟然凭着一己之力,在这样黑暗的乱世里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经年累月的搏杀,让他的面容沉静,眼神犀利,渐渐脱离了少年的青涩,成长为冷峻坚毅的剑士。他越来越少和人说话,只是不停地挥剑——杀戮让他渐渐变得麻木,而麻木却是抵抗孤独的最好药方。
偶尔,他会想起过去,想起扶风城的惨案,想起父母,想起阿茕……也想起葛城医馆里的那个白衣少女。她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他还欠她一条命,还没有还给她,所以在无数次的危险之中、都咬着牙不让自己就这样死去。
她曾经让他把恩报还给世间任何一个人,可是他却没有做到。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无休无止的杀戮中,他的眼眸变得黑沉,性格越发孤僻,开始变得暴戾极端——他开始仇视这个世间的一切,无论活人还是死人。
直到一天,在东陆雷国的凤翔城,他逾越了界限。
那是一个母亲,普通的磨坊女主人,身材臃肿,相貌丑陋。当他冲进坊间的时候,看到她的孩子已经被魔侵蚀,正在发狂地啃咬着另一个孩童的咽喉。
他断然下手——已经没救了,必须杀掉!
“放开我的孩子!”那个母亲却发狂一样地冲了上来,大叫着,挥舞着捣衣棒砸向他的脑后,如同一匹凶恶的母狼,“给我去死吧……去死!”
他因为连日的奔波筋疲力尽,没有反应过来,居然挨了一下——血从他的后脑流下,渗入盔甲。那一刻,仿佛一张绷紧到了极点的弓啪地一声断裂,被袭击的刹那,他忽然间失控!
“该死的!”他回过身,唰地斩杀了无辜的母亲,然后杀了那个疯狂的孩子,最后杀了那个被咬的孩子……从里到外,一个都不剩!然后,满身是血虚脱般地坐在尸体堆上,如风中树叶一样地颤栗起来。
那是他离开扶风城后第一次杀人。
——杀的不是邪鬼、不是魔物,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尸堆上,松开剑柄,用颤抖的手擦拭着飞溅到脸颊的鲜血。地上那个母亲的头颅还在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还在大喊着让他去死。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间发出了一声受伤的狼似的低吼:“滚!我不会死的!”
他一脚把那个头颅踢了开去,嘶声:“我不会死的!”
是的,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诛灭那个魔!
——然而独自奔驰于黑暗的他忘记了:和恶魔搏斗久了的人,往往连自己也会变成恶魔。
—
如果不是遇到冲羽他们的话,他真的会变成恶魔吧?
那时候的他独自行走于乱世,性格大变,越发暴戾和极端,已经发展到冲进一个地方只要遇到抵抗,便要把所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全杀掉的地步——然而,这世上偏偏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家伙、却还非要和他作对。
比如明因寺的那些僧侣。
那一天,他找到了那一群被藏在寺庙里的污浊者,不顾僧侣们的劝说阻拦,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拔剑。然而出乎意料地,那些僧侣里面居然有一个高手,赤手空拳便接住了他的天霆!
“阿弥陀佛,苍生何辜?”那个叫做悟心的中年和尚双手合十,凝视着满身是血的黑甲剑士,“年纪轻轻,便造如此的杀业,披血做的盔甲,不觉得沉重吗?”
“住口,秃驴!”他却早已不耐烦,“再啰嗦就连你们一起杀了!”
话音未落,他挥剑斩去,同时飞快转动了左手的戒指,召唤出了戒灵。那一瞬,风云四起,整个明因寺笼罩在一片杀机之中!
悟心果然接不住,步步后退,却怎么也不肯放他进寺。
“给那些东西陪葬去吧!”他厉喝,扬起剑,便要斩断这个僧侣的头颅。
“住手!”忽然间,一道火焰急卷而来,瞬地将他隔了开来。
火焰里有呼啸声音,竟然有一条巨龙上下飞舞,转瞬将他召唤出来的戒灵围在了火海里!——是炎龙?!他知道厉害,立刻放弃了攻击悟心,一个转身,闪电般地接住了随之而来的一掌。
巨大的力量令两个人同时双双后跃,退开了三丈。
“谁?!”他握剑厉喝,眼神血红。
从天而降的是一个穿着璀璨金色盔甲的年轻人,剑眉星目,眼神明亮,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朱红色丝带束起,在风里猎猎飞舞,整个人气场强大,如同太阳般耀眼夺目。那个人和他对了一掌,急速后掠,又立刻撑住地面跃起,右臂一收,炎龙呼啸而回,缠绕在了他肩膀上。
那个俊朗夺目的年轻人反手摸了摸炎龙的脑袋,呸了一声,将咬在嘴里的束发丝带吐了出去,头也不回地问:“和尚,你没事吧?”
“死不了,”悟心咳嗽着,吐出一口血来,低声叮嘱,“冲羽……这、这家伙很厉害,要小心。”
“怎么回事?”那个叫冲羽的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揉着鼻子嘀咕,“这家伙虽然满身是血,可明明是个人啊……不是魔的使徒,也没被侵蚀——喂,你为什么要闯到这里来杀人?疯了吗?”
“这佛寺里没有人!”他厉声,“只是一群邪鬼,必须杀掉!”
“胡说什么?”冲羽看着他血红的瞳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那些人都是刚刚被附身而已,花点力气还是可以救得回来的,哪里能让你就这样杀了?要是死了一个,奶妈还不宰了我?”
他不耐烦起来,厉声:“那我就连你们一起杀了!”
“好大的口气!”冲羽眼神亮了,盯着他手里的天霆和召唤出的戒灵,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看上去还挺厉害的嘛……也好,我都好久没和活人打上一架了!”
那一战,从中午一直延续到了日落。
他独自血战于天下,从没有见过如此厉害的对手。那个控制着炎龙力量的年轻人和他激战了数百招,互有胜负,竟然是不分上下。到最后,两个人都挂了彩,筋疲力尽,却都没有丝毫退却认输的意思。
“嘿,不错,”又断了一根肋骨,那个叫冲羽的年轻人再次从地上撑起身体,擦拭着嘴角的血,眼神发亮,“作为剑士能和我打个平手,了不起。”
“平手?”他冷笑,“能杀了你!”
他凝聚了最后一点灵力,飞身跃起,用天霆斩向对方的头颅。
激战良久,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而他的对手也已经耗尽了身上的所有力量,伤可见骨,想要再度释放炎龙,却已经是力不从心。然而,就在他的剑几乎斩到冲羽身上的瞬间,对方忽然低头看了看手心,脸色一喜:“哎呀,亮了?太好了,奶妈终于回来了!”
奶妈?他怔了一下,却看到了冲羽手心的东西。
那是……!那个瞬间,他猛然一震。
趁着他走神,冲羽在瞬间一跃而起,躲过了他的剑风,在半空中展开了手,对着天宇发出了一声长啸:“快……替我恢复!”
那一瞬,有一道白光凌空落下,笼罩住了他的全身!只是短短刹那,他便振作了精神,手臂一挥,炎龙再度咆哮着从肩上呼啸而出!
怎么会?明明刚才他已经灵力耗尽!
那一刻,他来不及多想,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剑,想格挡呼啸而来的炎龙,却知道以自己目前衰竭的状态、绝对已经无法接住这样的一击!
炎龙咆哮着,探出利爪按住了他,低头撕咬他的咽喉。他无力格挡,只能闭目待死。然而,利齿刚触及他的肌肤,冲羽的手指微微一勾,却发出了一个撤回的指令——炎龙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松开爪子,瞬地又跃向了天空!
灼热的火从身边飞快消失,筋疲力尽的他再也站不住,一个踉跄,撑着剑跪了下来,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怎么样,臭小子?”冲羽收回了炎龙,一脚踩住了他的肩膀,嘴角有一丝得意,“跪了吧?”
“卑鄙!”他狂怒地抬起头,狠狠看着面前的人,“你使诈!”
“我怎么使诈了?”冲羽哼了一声,有些不屑地瞟了这个对手一眼,挪开了脚,“输了就输了,不服气的话起来我们再打一次?”
“你……你刚才明明已经耗尽了灵力!”他拄着剑,几次试图站起来却又失败,全身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可能忽然间又恢复了!”
“哦,你是说这个啊?”冲羽笑了一声,翻转手掌看了看——他的手心里画着一个符咒,正在发出淡淡的光芒来。
那个符咒是如此的眼熟,令他一瞬间竟忘了说话。
“我的同伴回来了,刚远程对我用了治愈术,那又怎么了?”冲羽竟然一口承认,将手心的符咒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以一种炫耀的语气道,“我们是一个队的,一向共同进退:和一人打是这样,和一百个人打也是这样!”
他死死地盯着他掌心那个符咒,竟是没听见他后面的话。
这个符咒,竟然是燃灯咒?难道是……他一个恍惚,遥远的记忆苏醒了,掌心忽然有一阵奇异的灼痛,仿佛虚空有一个无形的指尖在轻轻划过。
“冲羽!”一个白影从远处飞奔而来,在寺门口翻身下马。
“哎呀,奶妈回来了!”冲羽惊喜地回头对重伤的悟心道,“和尚,你再撑一会儿,马上就会没事了。”
奶妈?他愣了一下,这群人都已经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会带着奶妈?
“冲羽,悟心,你们没事吧?为什么要我隔空替你恢复?”从马上翻身下来的是一个背着药箱的白衣女子,疾驰而来,微微有些气喘,“这里怎么有那么浓重的杀气?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冲羽迎了上去,替她接住了沉重的药箱,笑道,“刚才有人想冲进来杀了寺里的那些百姓,幸亏被我拦住了。”
“啊?”那个女子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是啊……那家伙简直是个疯子,刚被我打了个半死。”冲羽做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在她面前邀功,“幸亏我来的及时!要是让那家伙闯进去杀了你的病人,那就……哎,你怎么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女子的神色却忽然大变!
“天啊!你……你是……”她看到了一边的黑甲剑士,脸色变得苍白,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不可思议地喃喃,“是你?”
“小心!”她还没靠近,冲羽连忙一把拉住了她,“这个疯子可能会伤人!”
“我不是做梦吧?是……是你吗?”她却甩开了同伴的手,径直冲到了他的面前,凝视着黑甲剑士沾满了血迹和灰尘的脸——那一瞬,他下意识地扭过了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忽地拄着剑站了起来,咬着牙掉头就走!
“玄靖!”她失声,拉住了他,“是你吗?不要走!”
她不顾一切地追了上来,死死抓住了这个黑甲剑士的大氅,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这个人从眼前再度离开。
“放手!”他挣不脱,忽然暴怒了起来,反手就是一掌!
“混账!”然而,还没等他抬手,一击便飞快地斩落在他的后颈。
说起来,这是他在人生里第三次推开了她伸出来的手吧?然而这一次却并没有成功——因为冲羽瞬间出手,彻底击倒了他。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房里。
剑不在身边,身上的盔甲也已经被卸下了。后颈非常痛,被木条牢牢固定着,僵硬无比。他吃力地转动着头,想看清周围的一切,耳边却传来了熟悉的话语声:“冲羽,你怎么这么莽撞?你差点把他的颈骨打断了知道吗?”
他猛然震了一下:那是初霜的声音!
“谁让那家伙居然敢打你?”那个叫冲羽的年轻人冷哼了一声,“你可是我们的奶妈,万一出什么事就糟了……下手重点又怎么了?反正我就算把他打残了,也还有你呢!你一定不会让他就这样死了的,是不是?”
他的语气很不满,充满了敌意。初霜无语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但你是队长,做事不能总这么冲动。”
冲羽不屑地冷笑:“我要是真冲动,早就把那家伙的头拧下来了。”
“你怎么老这样?”好脾气的她难得地露出不满,抗议,“还有,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奶妈奶妈的,太难听了!”
“名字不就是个代号么?”冲羽大大咧咧,哼了一声,“我还叫茱莉娅她黑寡妇呢,人家也没你那么小气。是不是?”
“……”初霜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红发西域美女,对方果然只是无所谓地继续检查着随身的弓箭,对这个恶毒的绰号毫无反应。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争吵了。”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却是茱莉娅的同伴罗莱士,那个金发碧眼的西域人说着蹩脚的东陆话,打断了他们的争论,“莲前辈是怎么说的?她说我们大家要同心协力,才能斩除恶魔,不是吗?”
提到那个名字,所有人都沉默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被医圣从天下召集而来,奉了她的遗命组建了军团,辗转天下和魔对抗,对于她的话,自然没有人敢不服。
“这个人是个疯子,”冲羽不再和初霜争论,只是看了一眼躺在角落里的人,最后下了一个结论,“看在阿霜的份上就不杀他了,明天让凛把他送回山下的镇子里,这事就算过去了。”
“那不行,”初霜却是不肯,“他颈骨折了,不能留下他一个人。”
“放心,他很强,死不了的,”冲羽并不同意这个理由,想也不想地坚决反对,“而且再过两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去云幽大沼泽了,估计又是一场硬仗,难道还能带着一个残废上路?我是队长,我说了算。”
他远远躺着,听到这里,猛然吃了一惊。
这些人,居然要去云幽大沼泽?
那个地方遥远而荒凉,邪鬼云集,是著名的险恶之地,这么多年来所有闯入诛魔的战士都有去无回。他一年前也曾经试过独闯过那儿,几乎送了命,却甚至没能突破外围那一圈红苇地,更不用说踏入沼泽中心的宫殿。
这一队年轻人,居然说后天就要出发去那里?
初霜……她如今都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了啊……
“是啊,他的确很强,”初霜却继续说了下去,“上个月在落风峡,不语刚刚战死,如今我们正好缺一个剑士,如果他能加入,岂不是如虎添翼?”
“如虎添翼?”冲羽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建议,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个人杀红了眼连活人都不放过,怎么能当同伴?说不定哪天他发了疯,当我们正在对付邪鬼的时候,他就一剑从背后把我们都干掉了!”
“胡说!玄靖可不是这样的人!”
“哟,原来他叫玄靖啊?叫得这么亲热,难道是你的旧情人?”
“冲羽!你怎么又胡说八道了?”
他躺在那里,吃力地转过头,看着篝火旁的几个年轻人。
那些人聚集在一起低声辩论着,有男有女,或站或坐,身上穿着各国款式的盔甲,头发和眼眸的颜色完全不同,拿着的武器也各不相同。然而,每个人脸上都有着明亮的气息,无所畏惧,如同被天国的光芒照耀。
他躺在暗影里静默地看着,眼里忽然流露出复杂的光。
——这样的一群年轻人,是他独自辗转乱世多年也从未见到过的。那是真正的战士,强大,纯粹,信念坚定,每个人身上仿佛都有耀眼的光环,相互辉映,完全不像独自行走于黑暗里的自己。
在这一群人中间,有那个他认识的女子。
她站在篝火旁,一身白衣,面容还是如霜雪一样洁净,只是神情已经褪去了少女的稚气,沉静柔美了许多。她正俯身细心地用勺子翻搅着火上悬吊着的银盏,而那位刚刚才击败过他的年轻人站在她身后,双手交叉在胸口,嘴里大大咧咧地说着,眼神却一直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专注而热烈。
这个人,非常喜欢初霜的吧?
他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一点,心里忽然隐约一沉。
“冲羽,不许偷吃!”她飞快地扬起勺子柄,敲打了一下伸过来的手,叱呵了一句。而那个能力卓绝的队长居然没躲过这一下,只是嘻嘻地笑着,将沾了食物的拇指放进嘴里吮吸,啧啧:“今天是荠菜银鱼羹?真好吃!”
“跟你说了要等我分好才能吃!怎么这么猴急?”初霜低声埋怨着,将煮好的食物一碗一碗地盛出来,送到每一个人的手上,而每一个同伴都伸出双手接了,微笑着地向她致意。
所有的人都在微笑,他们的掌心,都绘着一个同样的燃灯咒。
那些人,都是和初霜一个队的么?分别多年,原来如今的她已经有了那么多厉害的同伴,众星拱月……不像他,永远都是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尽管他的掌心空空荡荡,只有血的痕迹。
—
时隔多年,他就这样和初霜重逢了。
如今回想,似乎那就是宿命——在那样的乱世里,这一群才能卓绝的年轻人经由无形之手的指引,在人海之中相遇,相识,并肩战斗。
经过她的再三恳求,冲羽终于同意让他暂时留在了那个队伍里。
她替他治好了伤,又替他洗干净了盔甲。
那一件穿了四年的黑甲破损不堪,上面层层叠叠的都是干透的血,浸入水里便染红了整个水池。她微微皱眉,却没有问他这些年到底杀了多少人,只是沉默地将干净的盔甲放回到了他手里。在盔甲的破洞上,她用金线细细地绣上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那是光明之子的徽章,和其他人身上的一模一样。
“穿上吧,”她轻声叮嘱,微微皱着眉头,“以后不要再让它沾上人血了。”
“再敢乱杀人,军法从事!”身为队长的冲羽却是气势汹汹地对他大喊,“我们是来诛魔的,不是来杀人的!臭小子,听到没?”
他点了一下头,沉默地接受了这个约束。
那个队伍原本一共有十二个人,以日轮为徽章,自称“光明之子”,统领着一个万人的军团。据初霜的说法,他们这些人都是被她师父的遗命所召集,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联手共同对抗肆虐大陆的魔。
那些人个个出身不凡:金发碧眼的罗莱士是西域教皇座下首席驱魔师,红发的茱莉娅是拜占庭的玫瑰骑士,和尚悟心是净莲宗封印术的传人,连瘦小的凛也是东陆绝顶的召唤师……而队长冲羽更是炎国的皇子,身负炎龙的血统,是举世无双的御龙者,灵力惊人。
而身为莲的弟子的初霜,是他们中间唯一的医师,被冲羽称为“奶妈”。她在每一个人的手心留下了燃灯咒,将所有人联结在一起,休戚与共。战斗之中,她可以通过治愈术同时给十几个同伴提供支援,帮助他们恢复体力,治愈伤势。
然而,作为一个医师,她同时也是脆弱的,无法保护自己。
“战斗的时候,大家别光顾着冲,必须先保证奶妈的安全!”出发之前,身为队长的冲羽反复地交代所有同伴,“现在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她施用的治愈术范围又要相应缩小。这次大家不要离开她方圆一里之内,记住了没?——她一个人可以抵得上我们一队。只要她不倒,我们就能不倒!”
他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一个人抵得上一队?几年不见,她居然变得如此厉害。到了现在,她只怕能追上她师父当年了吧。
“来。”在进入云幽大沼泽之前,她微笑着对他伸出手来。他沉默地张开手心,看着她低下头,做完了四年前在葛城医馆里没做完的事情——用指尖一笔一笔,细心地在他掌心画下符咒。
那个回环繁复的符咒在手心发出淡淡的光,映照着他漆黑的眼眸。
她的指尖微凉,如同夏夜的风。
“好了,这样我就能和你成为同伴了。”她握紧他的手,看着他,轻声叮嘱,“去战斗吧,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不要怕……从现在起,你不会是一个人了。”
她的眼眸依稀蕴含深情,他却默然转过了头去,不再回顾。
那一战,他们用了七天七夜,终于冲入了魔的宫殿。
他也算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却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生死一瞬的险恶。云幽大沼泽里云集了无数邪鬼,使徒,甚至还有魔的分身,力量之强、级别之高,都是他独自奔走黑暗里许多年也未曾遇到过的。
幸亏每一次当他力竭倒下时,都有白光及时从天降落,将他笼罩,迅速地恢复他的力量、治愈他的伤口,让他得以继续战斗。
他知道那是她,正站在他的身后某处。
无论他被击倒几次、她都会让他再度站起来。
“臭小子,不错嘛!”云幽大沼泽的战役结束后,一行人满身是血地相互搀扶着撤离,冲羽拍着他的肩膀,竟然是对他赞不绝口,“有潜力啊!阿霜果然没看错人——下一场是去尸骸之海,加油!”
他不由怔了一下:怎么,那个御龙者,居然是这样一个心怀磊落的人?就这样简单地通过一场硬仗便认可了自己,消除了敌意?
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留下来,其实只是为了利用他们吧?
他一人一剑,力量有限,是永远无法抵达大沼泽宫殿这种地方的,若要走得更远,就必须借助更多人的力量——他必须踩着别人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往前搏杀,才能最后杀到魔的面前!
是的,他没有同伴。
有的、只是暂时的同行者罢了。
——————————————
第四章 归人
回忆很长,刚到一半,面前的酒瓶便已经空了。
怎么这么快就没酒了?他在葛城的酒馆里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空空的酒瓶,以及对面有些无措的凛——那具骷髅正学着他的样子,一杯接着一杯地将酒倒入嘴里,然而酒水却从下巴漏了出来,打湿了一地。
“凛。”他低低叹息了一声。
这一次,我一定要送你回到故乡,让你永久的安眠。
“哟,这楼上还真的有一具骨架子!居然会喝酒呢!”忽然间耳边听到一阵哄笑,却是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从楼下走了上来,见到了骷髅竟然也不胆怯,“如今魔都已经伏诛了,光天化日的,怎么又有邪鬼上街了?”
他抬起头,一眼便看出那些人是一批老兵。
魔刚刚在两年前被封印,这个大地上还残存着许多阴影,特别是在一些穷山辟岭的地方,还经常有妖邪出没,所以远行的商队在出发的时候经常需要雇佣一些人随行,而很多老兵在战争结束后无事可做,落魄贫穷,为了谋生,便只能当了商队的保镖。
“凛。”他站起身,唤了一句,“走。”
骷髅还在玩着酒,听到吩咐不情不愿地站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给我站住,”然而,那些老兵却不愿这样放过他们,吐着酒气拦在了楼梯口,抬手点着他的肩膀,大着舌头,“你……你走可以,这具骨架子留下来!”
当手指戳到肩头时,他霍然转身,看了对方一眼。
那一眼里有着说不出的威压,竟然让那个醉酒的人猛然一惊!
“怎……怎么?不服气啊?都什么世道了,还敢带着这种东西上街!”然而,他身边的同伴却没有察觉,仗着人多势众,将酒气吐在他脸上,“把骨架子给我们,就放你走……不然,信不信老子去城主那里告发,把你当做魔的余党一把火烧死?呵呵……这样老子还能再领一笔赏金呢!”
“……”他眉头一皱,手指默默握紧了剑柄。
“还不滚?”那个人不知好歹,竟然开始骂骂咧咧地推搡他。
他踉跄了一下,在楼梯口站稳了身体,微微咳嗽,低声:“何必呢?看在大家都一起打过仗的份上,不要苦苦相逼。”
“哟,现在谁都敢说自己是战士啊?”那群人哄笑起来,一把将他推开,迎面啐了一口,“少给自己贴金了!战士?哪有战士带着这种鬼东西上街的!要点脸好吗?”
“……”他吸了一口气,眼里有冷光一掠而过。
永夜之战过后,天霆在鞘中沉睡了很久,此刻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怒意,竟然开始急不可待地跳动。他手腕一沉,却是硬生生地压住了剑的鸣动。
“怎么,还不动手?怂成这样,还算什么英雄啊!”忽然间,有个声音施施然地问了一句,又催促,“快打快打,我都等得快不耐烦了。”
所有人愕然回头,看到了窗台上不知何时居然坐了一个红衣少女,正在悠然地嗑着瓜子,翘着腿看着这边的热闹。
那群醉醺醺的老兵怒了:“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给老子闭嘴!”
“不然呢?”她却是毫不在意,舌尖灵巧地磕开了一粒瓜子,呸地一声,竟然将瓜子壳正正吐到了对方的脑门上,“打死我吗?”
对方被激得一声咆哮,果然一拳便打了过来!
然而,那醋钵大的拳头呼啸着刚到少女的鼻尖,却忽地停住了。
“够了。”玄靖终于动了手,在一瞬间反手扣住了对方的腕脉,低声劝阻,“动手打一个小丫头,还算什么战士?别辱没了军团的名声!”
“还敢替人出头?”那个醉汉暴躁地厉喝,“老子先撕了你!”
然而拳头还没抬起,对方的手指一松,也不见什么动作,那个醉汉便整个人从窗口直飞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路的中间,发出了一声惨叫。
“打得好!”冲灵拍着手,大声喝彩,“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眼看同伴被打,那群醉汉一起朝着他们围了过来,一个个竟然是从腰后都取出了兵器,眼里露出了凶光。这些老兵半生刀口舔血,酒气上涌的时候杀个把人混不以为意。
“唉。”玄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些人,说不定当年还曾经隶属于光明之子,曾经是他们麾下的一员,一起出生入死和魔浴血搏杀,都是铁血百战好男儿——可如今天下太平了,一个个竟然都变成了这种样子?
当冲灵以为他下一个瞬间便要出手将所有人放倒时,忽然眼前一晃,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被拉着急速掠出窗口。
“怎……怎么?”她一时没回过神,有些吃惊,“逃了?不打吗?”
“不打。”玄靖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凛,刹那之间从窗口穿出,将那群人扔在了身后,沉着脸,默不作声地飞快离开,在屋檐上几个起落,转眼便掠过了几条街。直到远远离开了那个酒馆,才松开了他们两个。
“为什么不打?”她却不忿,叫了起来,“那群蠢货有眼无珠,居然敢在你面前这么无礼,就该好好教训一下!你居然还逃了?丢不丢脸啊!”
他淡淡:“他们只是喝醉了。”
“喝醉又怎么了?醉了才看得出人的好坏!”冲灵却是个执拗的人,一落地就往回冲,不服气地大喊,“你不打,我去!那群欠揍的蠢货,凭我一个人也打得过!”
然而,刚抬起脚步就被拉住,竟是一动不能动。
“算了。”他低声,“回旅店吧。”
“怎么能算了?你还算是男人吗?”她被拖着不情不愿地往回走,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一路大声抗议,“那群蠢货,你伸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他们!不是说你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百人斩连眼都不眨一下吗?难道是我哥哥又在骗我?”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他淡淡,“太平盛世,无需拔剑。”
她不甘心地大喊:“可欠揍的蠢货是不分时代的!”
“别胡闹。”他停下来终于看了她一眼,语气严肃,“毕竟他们都曾经是战士,曾和我并肩战斗——他们好容易才在和‘魔’的战争里活了下来,难道如今反而要被‘人’夺去性命?”
“……”她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
许久,她垂下头,嘀咕了一声:“但教训一下还是可以的嘛。”
“还是算了,能免则免。”他摇了摇头,只是往前走,“我曾答应过别人,再也不让这具盔甲沾上人血。”
她好奇地问:“别人?是谁?初霜姐姐吗?”
他眼神微微一变,没有回答。
“一定是初霜姐姐!”她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却忽然兴奋起来,“除了她,谁也不会说这种话了——你看你看,你的盔甲上还有她给你绣的日轮!”
她刚要伸手去戳那个徽章,他却脸色一沉,啪地打开了她的手。
“喂!”她愣了一下,捂着手腕,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刚才那群人你不打,现在却来打我?要不要脸啊!”
然而,她还没有追上他,却被另一个队伍拦截了。
“公主,终于找到您了!”前面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就等在了客栈前,原来是葛城城主带人找到了她,团团围住,“皇上都快急死了,快跟属下回去吧!”
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只怕是跑不掉。她求助似地看向玄靖,却忽地吃了一惊——那个穿着黑甲的剑士早就已经不知所踪,就这样悄然走掉了!
她气得放声大喊:“不会吧?太没义气了!”
第五章 华渊
第六章 医馆
等回到梦初堂,已经是子夜。
收治的病人大半都已经服过药睡了。初霜带了值夜的弟子,持着烛台,无声无息地一间间房子查看过去。
自从魔被封印之后,弥漫天下的邪气消散了,日月照常升起,流离在外的难民们也回到了家园,开始如常的生活——但是,有一些人在那场大难里受到的侵蚀和伤害却未能痊愈,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奄奄待毙。
她建了医馆,收留了那些人,让他们进入梦初堂养伤。
第一年的时候,她几乎累得瘫痪,幸亏冲羽拨出人手和钱款,帮她修缮房屋、招收弟子,度过了最难的一段时间。两年下来,梦初堂在各地开了一百多间分号,而她培养出了一批弟子,也终于不用如最初的劳累。
她点着蜡烛,一间一间地查看过那些病人,微微松了口气。
真好……事到如今,她终于有足够的力量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了,再也不用像当初那样,不停地权衡取舍,眼睁睁地舍弃掉一些人命。能做一直梦想做的事,身边有人帮忙,医术也有了传承——
这样的生活,已经是昔年血与火之中的奢侈梦想。
她秉烛夜行,巡查完毕,便一个人回到了房间里。关上门后,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极其疲惫的表情,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瓶酒和一个瓷杯——没有人知道这个平日看起来清心寡欲的医师竟然还在这个地方藏了一瓶酒,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给自己倒一杯,在睡前独自喝下。
酒是北庭出产的火酒,非常烈,入喉如同吞下了一团火。
她一边喝着,一边走到外间,检查着弟子们今天交上来的东西:那是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盛放着一颗一颗的言灵珠,每一颗都是从天下各地分馆里送回来的。那些珠子正在散发出奇特而纯白的光华,一瞬间将烛光都压了过去。
已经是第一百颗了,也差不多够了吧?
初霜定定看着这些东西,枯槁的手指微微发抖。许久,她放下了酒杯,拿起了一件东西,搁在了手腕上。那是一把小小的刀,在黑暗中闪着寒光——刀锋从腕脉上划过,温暖殷红的血流了出来。
—
这几天,梦初堂的上下都发现平日勤劳的师父起来得有点晚,起来后脸色也很苍白,显得更是憔悴苍老。而且,很明显地,她的精神有些不济了,经常会记错病人的病情和开过的药方,有几次若不是身边弟子复核,差点出了差错。
“看来,我是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初霜喃喃地自嘲,推开了满桌子的医案,对一边的大弟子云澜道,“下午我就不看诊了,剩下的这些病人就由你们几个接手吧,反正你们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云澜有些不安:“师父……你没事吧?”
“没事,”她摆了摆手,“休息一下就好。”
外面是正午,她却觉得有些头晕,刚回到房间关上门,想要休息,前面的厅里却传来吵闹声。她侧耳听了一会儿,声音并没有小下去的趋势,便披了衣服出来,打发云澜去前头问。
云澜去了一圈,回来禀告:“外头有一行人过来,点名要您亲自出去看诊——当值的七师妹说了您身体不适,今天已经休息了,对方却不肯回去。”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是谁?这么大的脾气?”
云澜压低了声音:“虽然是都做普通仆从打扮,但看得出是豪门贵族的做派。对方私下叫了当值的七师妹过去,说来问诊的是雷国太子妃,而且,是由皇太后亲自陪着特意赶过来的。”
“雷国太子妃?”初霜怔了一怔,有些意外。
她素来不怎么关心朝野之事,所以倒也没有被对方显赫的身份吓倒,只是有些诧异:“既然是邻国的皇室前来拜访,为何冲羽没有事先和我知会一声?”
云澜低声:“据说是私下前来,不愿声张。”
“哦?”初霜已经起身披衣,“她来看什么病?这么急?”
云澜道:“宫寒不孕。”
听到这话,初霜怔了一下,心想身为皇室儿媳,生不出子嗣估计压力很大,所以克制不住情绪闹起来倒是可以理解,只是叹了口气:“那位太子妃今年几岁?成亲了多久还没怀上?”
云澜道:“看上去不到二十,雷国太子大婚……大概是去年冬天吧。”
“才一年不到?”初霜顿时停住脚步,无语了一下,低声,“那么年轻,怎么会这么着急?”
云澜笑道:“大约是太后急着想抱孙子吧。”
师徒两人说着,转瞬已经来到了前头,却看到满地狼藉。浩浩荡荡竟有二十几人,几乎占据了整个大厅,当先的几个老嬷嬷不停叫嚷着要医师出来,弟子们正在竭力劝说,但对方的声音却是很大,一些健壮的仆妇竟开始动手推搡起来,其他病人眼看不妙,都远远避开了。
初霜看着倒在地上的书架,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师父!”看到她出来,弟子门人都围了过来,当值的苏璃愤愤不平,“这些人堵在这里半天了,非要见你,害的医馆都开不了门。”
“哎呀,可算是见到神医了!”然而那几个老嬷嬷看到她出来,立刻便收敛了泼辣之气,换上一张笑脸,迎了上来,“果然今天没白来……您不知道,我们老夫人可说了,见不到您就要打断我们的腿呢。那些雏儿还非拦着,说您年纪大了看不了病了,要我们去看那个谁谁也一样——谁信呢?”
那些在豪门贵族家服侍了一辈子的积年老嬷嬷,几乎每一个都是人精,一张嘴能把黑白颠倒过来,苏璃给气了个半死,刚要还嘴,初霜便抬起手摆了摆,道:“带病人去我的医室吧。”
“师父!”苏璃没想她一句话都不说便让步了,心里不由得不平。
“没关系,”她叹了一口气,“我今天再看完这一个就去休息。”
“还是神医体恤!”听到她那么说,那几个老嬷嬷便喜笑颜开,瞟了当值的弟子一眼,“医者父母心啊……有些人就是没这心肝,难怪学艺不精。”
“你们……”苏璃毕竟年轻,气得又要还嘴。初霜拉住了她,看了一眼那些老嬷嬷:“你们这几个,不用陪着进来了。”
她指了指被推倒的书架和满地的医案,神色淡淡的,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概:“苏璃,你留在这里,看着她们把地上桌上的都收拾干净了——若有一本书没有摆回原位置,别怪我让你们家老夫人真打断你们的腿!”
—
雷国太后陪着孙媳妇,移步到她的医室坐下。那个六十许的妇人气势逼人,言辞老辣,而相比起来她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子胆怯温顺,宛如一头羔羊。
“慧心是我的曾外甥女,后来我一手安排她做了太子妃……亲上加亲嘛。”雷国太后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但是,成亲都大半年了,却还是没有怀上孩子。私下问过几个医生,都说她腹部虚寒,又查不出原因,所以来神医这里求助——您尽管用药,哪怕猛一点的方子也没关系。”
那个太子妃只是坐在那里,面纱遮住了脸,一声不吭。
“半年时间很短,并不能说明什么。”初霜出于好意地劝告,“而且太子妃年纪轻轻,有的是时间慢慢调理身体,并不需要一上来就直接用猛药。”
“哪里有时间!”雷国太后却哼了一声,“万一让那个西宫的狐狸精抢了先,生出了长子可怎么办!”
“……”太子妃颤抖了一下,脸色瞬地苍白。
初霜大概明白了内里曲折,叹了一口气,便不好再说什么,只道:“既然你们不远千里从雷国前来求医,我当然不能推辞。只是妇科并非我擅长……”
“您是医圣的传人,哪里有您不擅长的?”雷国太后将随身带的东西推了上来,“这些东西只是略表心意——等慧心生下了儿子,定会十倍奉上。”
初霜看了一眼那个小箱子,里头层层叠叠全是珠宝,价值巨万,甚至还有外头难得一见的灵器。她只是将箱子阖起,道:“放心,在下定会尽力。”
她让那个太子妃在对面坐下:“来,让我看看。”
太子妃转头看了一眼太后,方敢掀起了面纱。她的容貌甚美,和太后有几分像,一张瓜子脸尖尖的,眼波朦胧,如同胆怯的小鹿,令人爱怜。
然而,初霜只看了她一眼,眼神便不易觉察地变了变。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太子妃吐出舌尖,仔细看了看舌苔,又探指切了一下脉,询问了一些身体情况,一边在医案上记录着什么。
“怎样?”雷国太后心急,忍不住问。
“我还需要一些东西才能确诊。能否劳烦您大驾,从院子另一头的药房里给我拿这些过来?”初霜沉吟了一下,在纸上写下几行字,交给了雷国太后。
雷国太后哪里被人这样使唤过?然而奈何此刻侍从一个都没有被带进来,别无它法,只能亲身匆匆走了出去。
等她走远了,初霜才拿起布巾擦了擦手,站起身走到了太子妃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吸气”。太子妃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却看到医师忽地抬起手,在她的小腹上按了一按。
“这里有东西。”初霜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别动。”
太子妃低下头去,竟看到初霜的手指穿透了她的身体,直接插入了腹内!
“啊……”她刚要惊呼,却被捂住了嘴。
“嘘。”初霜捂住了病人的嘴,轻声,“不用怕。”
初霜的手指直接从丹田探入她的腹内,飞快地探索着,太子妃几乎能感觉到她的指尖一处处划过脏腑,不由得惊惧得微微发抖。
然而奇怪的是,却居然全无痛苦。
“好了。”女医师忽然抽手,站起身回到了位置上。太子妃腹部全无伤口,初霜的手也丝毫不见血迹,只有指尖微微发红,捏住了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仿佛是一个黑色的虫子,在她的手指间不停地挣扎。
“这……这是……”太子妃吓得发抖。
初霜凝望了那东西片刻,叹了一口气,手指忽然一错,一团白色的光芒在指尖燃起,瞬间将那个小东西化为灰烬。
太子妃看得怔住了:“这……究竟是什么?”
“你以前曾经被侵蚀过吗?”初霜低声问,“在永夜期间?”
“没……没有啊!”太子妃颤声,竭力回忆着,“我……我从小被曾姨母带入宫里抚养,没有出过宫门,更、更加不曾遇到过魔物!”
“那就奇怪了,”初霜喃喃,“为何你身上居然寄生着暗豸?”
“暗豸?”太子妃失声惊呼,脸色煞白,“那是什么?”
“是一种诞生于黑暗的小东西,专门寄生在人的身上,汲取生气,”初霜简短地说了几句,安慰她,“放心,这种东西在很多经历过战争的百姓身上都存在,就像是寄生虫一样,并不会令人丧命。而且,现在也已经被我摘除了。”
太子妃松了一口气,颤声:“那……我何时能够怀上孩子?”
初霜停顿了一下,低声:“太后平日对你好吗?”
太子妃怔了怔,下意识地喃喃:“自然是好的。”
初霜眼神有些悲伤,叹息:“那么,但愿她知道你不能生育之后还会对你好。”
太子妃全身一震,脱口惊呼:“什……什么?!”
“你应该是被人暗中算计了,而且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初霜垂下眼睛,叹了一口气,“这只暗豸寄生在你腹部多年,即使如今我把它取出来,你也永远无法生育了。”
太子妃剧烈地颤抖着,一下子站了起来:“不可能!”
“我支开皇太后,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初霜抬起头,看着脸色惨白的太子妃,“我会替你保密,开一些养元气的方子让你回去——至于要不要告诉太后,要什么时候告诉,你回去和父母商量一下,再拿个主意。”
“……”太子妃双手发着抖,半晌不说话。
“快坐回去吧,”初霜将她按回位置上,轻声,“太后很快就要回来了。”
然而太子妃双目无神地站在那里,全身抖得如同风中的叶子,忽然间跪了下来,抱着她的腿,失声哭喊出来:“不……不!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帮帮我!”
初霜没想到她一瞬间崩溃,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没可能了,”她低声,“你已经无法孕育胎儿。”
“不……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我一定要生一个儿子出来……不然会被废黜的!”太子妃不顾一切地哭了出来,声音发抖,“你是医圣的传人……没有你治不好的病!你一定有办法的!”
“不……我没办法,”初霜低头看着那个崩溃的少女,眼神也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一丝苦痛,喃喃自语,“我有太多治不好的病……我不是神。”
然而,太子妃却抱着她失声大哭起来,怎么也不松手:“不会的!你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
“好了,快别哭了!”初霜有些焦急,抬手擦着她脸上的泪痕,低声,“太后就要回来了。万一被她知道……”
“被我知道什么?”雷国的太后不知何时已经赶回来了,一把拉开门,眼神几乎要冒出火来,“你们背着我在说些什么?她不能生?不可能!”
显然已经听到了她们对话的最后几句,华贵威严的老妇人也在一瞬间变了脸色,几乎是咆哮起来:“慧心才二十岁,健健康康的,怎么会不能生孩子?!”
初霜眼看掩不过去,只能低声:“她的确是不能……”
“是她……是她!”掩面哭泣的太子妃身体一震,忽然变了脸色,跳起来指着初霜大喊,“她、她刚刚用手指插入了我的肚子里,说要检查!她扯出了我肚子里的东西!好痛……是她害了我!她、她一定是被西宫那边的人给买通了!”
初霜瞬地怔住了,看着自己的病人说不出话来——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太子妃,居然能瞬间说出这种指鹿为马的话来?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支开我,擅自对慧儿下手?谁给你撑的腰?”雷国太后看着桌子上那块带血的布巾,瞬地也变了脸色,怒喝,“西宫那个狐狸精给了你什么好处?贱人!”
雷国太后一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来!
她闪避不及,只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太后的耳光还没落到她脸上,半空里有一道影子掠过,伸出去的手臂忽然喀拉一声,竟然瞬间扭断了。
“谁?”雷国太后发出了一声痛呼,然而房间里却没有任何人影。
“你这个贱人,居然会妖术!”雷国太后捂住了手臂,脸色煞白,“来人!”
无数的仆妇嬷嬷瞬间冲了进来,团团将初霜围住。
“不是我……不是我。”初霜喃喃,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些年来,她和魔出生入死的搏斗,经历过无数惊心动魄的大战,然而在面对着人世里尔虞我诈的争斗时,她却依旧茫然无措,犹如一个手无寸铁的幼儿。
雷国太后压根没心思听她分辩,厉声吩咐:“来人!给我把这个医馆封了,所有人都给我扣下来,带回国去审问!”
“是!”那些人高马大的妇人冲了过来。
“放开师父!”医馆弟子听到这边不对劲,也立刻冲了进来,用力推开了那些人,“你们这些家伙,从这里滚出去!不许再来这里看病了!”
一时间,梦初堂内乱作一团。
然而奇怪的是,初霜一直站在原地没动,雷国太后的仆从想上去抓住她,可没等靠近却都发出了一声痛呼,往后直跌了出去,仿佛虚空里有无形的屏障将这个茫然无措的医师给围了起来。
“这个贱人,居然还在用妖术!”太后捂着扭断的手臂,气急败坏,“快去把车上的随行武士们都叫进来!”
“是!”仆人连忙跑出去。
然而,这边的门一开,就被人一脚踢了回来。
“谁敢在这里闹事?”一个声音带着十万分的怒气大喊,挡在了初霜面前,一身红衣如火,竟是冲灵从天而降。那个炎国的小公主气呼呼地冲了进来,一手掏出了一把短刀,指着当先那几个仆妇,厉喝:“都给我滚开!敢动初霜姐姐一根手指头,我保证让她活着走不出这个医馆!”
“你是谁?”旁边的仆人大喝一声,“见了雷国太后还不下跪?!”
“跪你个头!”冲灵气急大喝,声音竟比对方还大,“你们这些贱人,见了炎国公主殿下还不下跪?!”
公主殿下?雷国一行人一下子怔住了。
“小丫头,你就是冲灵?”太后毕竟老成,从赤霞衣上一眼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沉下了脸色,“即便是你哥哥亲自来,也少不得要卖我几分面子——”
“老妖婆,少给你自己的老脸贴金了!”冲灵却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若是我哥哥亲自来,看到你敢碰初霜姐姐一根手指头,少不得要把雷国给灭了!信不信?”
“……”雷国太后毕竟老成精明,狂怒之中也没有忘记事情的轻重缓急,吸了一口气,打量着初霜,脸色阴晴不定。
当年,在魔被封印之后,星空下诛魔英雄四散离开,只留下无数传说。然而在那些史诗里,被歌颂的英雄却只有六位——因为医师并不能亲身参与战斗,那个白衣女子始终隐藏在同伴们的背后,渐渐便淡化成了一个背影。
而此刻,听到冲灵这种口吻,雷国太后倒是冷静了下来:这个看上去衰老的女医师,说不定真的会和炎国皇帝有着极深的关联?此刻在人家的国界内,这位炎国公主做事又任性冲动,自己看来的确是不好再硬着来了。
她狠狠地盯了初霜一眼,拉起了哭哭啼啼的太子妃,转身便走了出去。
在不远处的檐角,有一个黑影也悄然隐去。
—
“哎,怎么我跑出去才几天,这里就变这样了?”冲灵看着乱糟糟一片的梦初堂,心情很差,“我哥哥他不会是忙着大婚就把你给彻底忘了吧?居然让外人跑到自己地盘上撒野,还算什么东陆霸主!”
“其实也不怪那位太后……”初霜叹了口气,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这个太子妃怎么那么坏!”冲灵听了也是乍舌不下,气愤愤地嘀咕了半晌,忽然道,“哎……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你不嫁给我哥也挺好的!”
“怎么又说这种话?”初霜微微蹙眉——她们年龄相差了十岁,初霜一直将她当做小妹妹看待,因此也不怪她经常口无遮拦。
“这些后宫里女人的争斗,真是比魔鬼还可怕十倍百倍啊。”冲灵喃喃,“我将来一定也不会嫁给什么太子皇子,哥哥要是逼我,我就逃!”
“冲羽一向疼你,又怎么会逼你?”初霜微微笑了一笑,道,“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我……”冲灵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看了看周围,忽然道,“这些天,你有见到什么人吗?”
初霜有些不解:“什么人?”
“比如……久别的故人什么的。”冲灵不敢直接问玄靖有没有来找过她,只能绕了一个弯子打听,“毕竟我哥要大婚了嘛……估计你们以前很多认识的朋友都会来天临城,不是吗?”
“这个啊,”初霜笑了一笑,“还没有人来,不过也快了吧?”
啊?冲灵不由得微微一怔:怎么,玄靖那家伙和自己分道扬镳之后,居然还没来天临城?不可能啊……他怎么会那么慢!不会是半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吧?不过那家伙这么厉害,怎么着也不像会是出事的样子。
那又是为什么?
然而初霜的身子忽然微微晃了一下,竟然忽地软倒。冲灵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伸手托住了她的肩膀,吓了一大跳:“你……你怎么啦?”
“没什么,”初霜稳了稳神,重新睁开了眼睛,虚弱地道,“被她们一闹,有点累了。你扶我回房间去休息一下就好。”
冲灵连忙连扶带抱地把她送回了房间,仔细看了她一眼,发现对方的脸几乎苍白得透明,有一种不祥的通透干净,心里一跳,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的脸色怎么那么不好!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我自己就是医师,怎么会病呢?”初霜却只是微微笑了笑,在椅子上坐下来,倒出一颗淡绿色的药丸吞了下去,“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你也不用告诉冲羽了——他正忙着大婚的事,别让他分心。”
冲灵不忿:“难道就这样便宜了那些人?”
“反正也没出什么乱子,不是被你打回去了吗?”她没有再继续闲聊,看着外头的弟子们打扫着乱糟糟的医馆,对冲灵道,“难得你回来了,我们今晚去外面用餐吧……也算谢谢你今天的帮忙。”
“好呀好呀!”冲灵难得看到她愿意外出,不由得开心起来,挽着初霜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了出去。
尽管服过了药,女医师还是有些虚弱,扶着冲灵走了出去,脚步很轻。夕阳西下,映照在女子洁净苍白的脸上,恍惚就像是冰上渐渐熄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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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对饮
然而,即便冲灵没有回去告状,消息却很快便由密探传到了皇宫内。
冲羽一把摔了密报,气得暴跳如雷:“反了天了,那个雷国的老太婆居然敢冲到梦初堂去捣乱!胆敢在我眼皮底下砸了初霜的医馆,当我是死人吗?还把不把炎国放在眼里?”
“皇上息怒。”对面的玄靖苦笑着,微微咳嗽,“你不会想开战吧?”
“开战就开战!老子一辈子都在打仗,怕过谁来着?”冲羽哼了一声,“最可恶的是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那个老太婆居然还跑来恶人先告状!气得我当场叫了金吾卫,把她们都给关起来了。”
“其实太后也是被骗了,”对面的黑甲剑士却是淡淡开口,“她被曾外甥女蒙蔽,以为是初霜谋害了太子妃才这么做的。”
冲羽怔了一下,看了看对方:“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看到的。”玄靖的声音平静,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然后对炎国皇帝道,“你先把太后放出来吧,免得两国伤了和气。好容易天下太平了,要是闹僵了再为这种事打一仗,实在不值得。”
“奇怪,你又是怎么看到的?”冲羽又怔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忽地变得有些古怪,“你下午难道去了梦初堂?”
玄靖转开了视线,没有说话。
“难怪这几天你白天都不见人影,原来是去了她那里。”冲羽皱眉,“但是你又没有进去看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玄靖的声音平静,“原因我已经告诉你了。”
“也是……如果只是为了给我送贺礼,让冲灵带回来也就是了,何必自己来一趟?”冲羽半晌叹了口气,“你是想回来最后看她一眼,是不是?”
玄靖没有否认,只是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符咒,忽然道:“下午我看她的气色,的确是越来越不好了。”
“是,我也劝过她许多次了,可是她怎么也不听,”冲羽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下次看来得来点硬的了:我得勒令她不许出诊,把事情都移交给弟子门人处理,否则就关了她的医馆!”
“……。总之,初霜就拜托你了,”玄靖苦笑了起来,剧烈咳嗽,“我打算明天就走,今天算是来跟你告辞的。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可别忘了。”
“这么快就走?”炎国的皇帝愣了一下,大出意外,“至少留到我大婚吧?难道你不想见一下大家?”
“想当然是想,只是身体情况越来越糟糕,我怕撑不到那时候了……”玄靖止住了咳嗽,放下手,掌心又是一滩刺眼的血迹,“万一我被魔的力量彻底侵蚀,在你的婚典上无法抑制地变成了邪鬼……咳咳,你能想象那种场景吗?”
冲羽震了一下,脸色顿时变了。
“这样一来,大家是不是就要再次组队,在婚宴上联手把我给杀了?”然而,玄靖却把他脑海里想过却不敢说出来的场景描述了出来,叹了一口气,“以这种方式来见最后一面,还不如不见。”
“……”冲羽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看到他同意了,玄靖才放缓了语气:“就当我一直在迦师,从未来过这里好了……反正我从来不近人情,大家在婚宴上见不到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冲羽长久地沉默,只觉得胸口一口气无处发泄,终于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喊,狠狠地将拳头捶落在墙壁上!
“好了好了,”玄靖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叹了一口气,“你看,这就是我不打算告诉大家的原因——连你都这样。”
沉默了许久,冲羽抬起头来:“今晚一起喝酒吧!”
“好,”玄靖没有拒绝,“不醉不休。”
—
揽月阁是天临城最好的酒楼,位于龙首原上的高处,最高层设有五间雅座,可以俯瞰整个帝都的景色,向来是名流贵族云集的所在。
月色初升的时候,楼上灯火灿烂,高朋满座。
“这里有整个东陆最好的美酒,你在别处喝不到,”微服出行的炎国皇帝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对着同伴道。
玄靖喝了一口,点了点头:“的确好。”
“我还把最贵的菜都给点了,又从宫里带了最好的御厨出来。”冲羽大摇大摆地道,“走之前,我一定要让你吃个天下无双的宴席,比我的婚宴还豪华——这些珍馐美食,就算你走遍天下,估计也一道都没吃过!”
玄靖笑了笑,知道他向来性格放诞不羁,肆意张扬,乃是一片好心要把最好的东西给朋友想用,并非刻意炫耀,也并不以为意。然而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就忍不住捂住嘴微微咳嗽起来。
“又咳血了?”冲羽不由得变了脸色,“要不我先传太医过来看看?”
“没事。”玄靖放下手,用布巾仔细擦拭,咳嗽着,“至少……咳咳,至少今晚死不掉。”
气氛沉重下来,冲羽不知道该说什么,雅座里便陷入了一片寂静。
“我来天临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些老兵,沦为了商贾的保镖,脾气暴戾,以武犯禁,”玄靖沉默了一下,道,“如今仗打完了,军团里的那些战士无处可去,若不好好疏导安排,便会造成世间动荡不安。”
“我明白。”冲羽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个,皱起了眉头,“放心,我已经在和宰辅商量屯田的事儿了……到时候会把这些人好好的集结起来,让他们有个一展身手的地方。”
“那就好。”玄靖低声,“你是队长,得照顾好大家。”
“靠,你们拍拍屁股各回各家了,却要我留在这里顶事?”听得这样的话,冲羽实在烦躁,几乎忍不住翻了脸,“不要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好吗?你以为我很愿意回炎国做这个皇帝?烦都烦死了!”
“有国有家虽然麻烦,但总是好的。”玄靖淡淡,“难道你想像我一样无家可归,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冲羽想起了覆灭的扶风城,一时间沉默了下去。
“其实,真想和你分出一个高下。”寂静之中,玄靖喝了一杯酒,忽然眼里掠过了一丝光芒,淡淡道,“自从明心寺第一次见面后,过去十几年了,我们一直还没有好好认真较量过一次呢。”
“哎,要么等下吃完找个地方打一架?”冲羽被这个提议激起了兴趣,两眼放光,“看看在没奶妈帮忙的情况下,到底谁赢谁输!”
玄靖却摇了摇头:“不行的。”
“怎么又不行了?”冲羽愕然,不由得有些愤怒,一拍桌子,“你这家伙,总是撩得人兴起却又不干了!想讨打吗?”
“我现在需要动用全部力量,时时刻刻压制着体内的魔性,才能不让它侵蚀到这里。”黑甲剑士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低声,“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法放手和你一战。”
“哦。”冲羽明白过来,喃喃,“那难道只能等下辈子了?”
“只能等下辈子了。”玄靖淡淡,对着他扬了扬酒杯。
冲羽喝下了那杯酒,心中沉重,绝世佳酿喝在嘴里也是苦涩如荼。两人之间再也无话,高楼上只有依稀的风声。
“哎呀,中午梦初堂被人砸了,你们听说了没?”
忽然间,隔壁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划破了寂静。
两人齐齐一怔,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这里是揽月阁最高层的包厢雅座,来的人非富即贵,一般也都安静守序,此刻骤然响起这种声音,简直是极为刺耳。
“还有这回事?”隔壁一桌似乎全是女人,听得此话不由得纷纷表示震惊,“谁敢砸了‘那个女人’的医馆?不要命了吗?要知道,她可是皇上的人啊!”
“……”听到最后一句话,冲羽脸色有些不好起来,看了看玄靖的表情。然而对方只是慢悠悠地喝着酒,看着窗外的夜色,似乎对这些风言风语毫不在意。
“呵呵,听说是从外地来求医的,不知道内情,所以才敢吧?”那个尖利的女声掩口笑了起来,竟是有几分得意,“估计有几分背景,偏偏带来的人又多,气头上就把医馆砸了个烂!”
“哟,皇上还不气疯了啊?他一向护着那个女人,朝廷上下谁不知道?那次宰辅想在郊外兴建苑囿,有一块地占了人家的药圃,皇上听说立刻就翻了脸,巴巴儿地逼着宰辅把建好的园子都拆了!”
“皇上真是猪油蒙了心!上次我家老爷眼看天下太平了,皇上又是快而立之年,便想把东海侯的小女儿引荐给皇上——那可是东陆公认的第一美人诶!结果皇上一听就不耐烦起来,不但把我家老爷大骂了一顿,还说要是谁再在他面前提‘美人’二字,就撤了谁的官!”
“是啊是啊,我家当时也想把绣鸾送进宫里去,还没找机会说出口呢,就被这么一骂给挡回去了……哎,真不知道那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施了什么迷魂咒!听说每一个节日皇上都亲自陪她过,凡是她开口,无论要什么皇上都答应。”
“听说皇上还向她求婚了呢!就在这揽月阁上。结果被人家当面给拒绝了,说她是打算毕生不嫁的,架子端得那叫一个高……”
隔壁那些女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只听得冲羽脸色铁青,几次要拍案站起身来。
玄靖听着议论,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位炎国的皇帝,苦笑:“你回天临城才不过两年吧?居然有那么高的效率,一下子把全城女人都得罪了?”
“还不都是些卖女求荣被我拒绝的七大姑八大婆?”冲羽冷笑了一声,露出苦闷无比的神情,“你不知道,这几年我被困在王宫里,身边围着的虽然都是活人,却是比在魔的身边还令人窒息!——过去的日子再苦再难,好歹还有大家一起扛着,现在我可算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玄靖微微一震,沉默了片刻,“帝王称孤道寡,并不是没有原因的。高处本来就不胜寒。”
“寒也罢了,我倒是不怕。我怕的是脏。”冲羽冷笑,指了指隔壁,“你也看到了,我身边围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肮脏阴暗,简直比魔还可怕!”
玄靖摇了摇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就算我们封印了魔,可这些人心里面的脏,却不是一时一刻能除掉的。”
“放心,我会一个个来清除的!”冲羽咬牙,捶着桌子,“回头一定要剪了这些八婆的舌头!”
“你是皇帝,怎么能和长舌妇计较?”玄靖淡淡道,“还是喝酒吧。”
此刻,隔壁的声音也停下来了,那些女人开始讨论菜品,冲羽愤愤然地看了一眼这边空荡荡的桌子,嘀咕了一声:“怎么还不上菜?你等着,我去催一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开门走了出去。
玄靖独自坐在那里,看着满城璀璨的灯火,眼神一时间有些恍惚——应该是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了吧?明天他就要离开人世,回到那个死寂的墓地,从此长眠在地狱里。
从北庭扶风城的故乡,到这里,再到迦师古城……这中间他走过千山万水,作为一个男人,这样的一生也不算虚度了吧?可是,为什么在生命的终点回顾来时路,心里会觉得空空荡荡呢?
“哎,话说,既然皇上中了邪一样的偏袒那个女人,为什么今天没帮她出头?”只安静了片刻,隔壁忽然又传来了话音。
“嘿嘿……今时可不比昔日。皇上眼看着也要大婚了,新皇后可是南诏国的长公主呢!有了新欢,哪里还顾得上那个又老又丑的女人?”
“也是。男人嘛,喜新厌旧是天性了。哼……以后没了皇上这个保护伞,看那个女人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这帝都里看她不顺眼的人可多了去了。”
“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以前谁都没见过,应该不是帝都里任何一家的小姐——难道竟会是个贱民?”
“哎,告诉你们,我已经派了一个心腹潜入梦初堂打探过了:听说她叫初霜,葛城人,的确是个没什么血统的贱民。虽然看上去足足五六十岁的样子,实际年龄也就二十几,和皇上差不多,据说认识皇上也有很多年了。”
玄靖手指微微一震,眼神凝聚了起来:没想到这群女人心机如此深,竟然早就派人去梦初堂卧底打听过了,而初霜犹自浑然不觉!
“啊?早就认识?难不成是和皇上一起打过仗?”
“怎么可能?你看她这种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像是能打仗的么?应该是被皇上从哪里给救回来的吧?然后就粘着不走,背靠大树好乘凉了。”
“可皇上为什么要救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回来,还当宝贝一样供着?真是令人想不通啊……莫非皇上他就是喜欢看上去像自己妈的?”
“哪里是像妈,简直是像祖母好吗?”
“哈哈哈……”
隔壁那些女人幸灾乐祸地说着,发出了一片大笑。
玄靖听着那刺耳恶毒的笑声,身体忽然静止了。然而,他虽然坐着没有动,只听喀拉一声轻响,手里的酒杯却已经迸裂出了无数细小的碎纹!他握碎了酒杯,碎片深深刺入血肉,他无动于衷似地垂下眼睛看着酒从裂缝里渗出,流过指间,和鲜血一起染红了桌面。
直到整个桌面一片血红,他始终一动不动,只是眼神逐渐地暗了下去,似乎有幽深的火从里面缓缓点亮!
在这样的关头,隔壁的声音却还是不间断地传来,尖笑刺耳。
“哎,其实我倒是挺同情那个女人的。皇上马上要大婚了,现在她可怎么办呢?又老又丑,只怕街上的鳏夫都没人肯要她。你说她是有多傻?原本她可以当皇后的啊!”
“她也是有自知之明吧?你看她老成了那样子,估计也是不能生了,所以。皇上怎么着也不可能娶她的……最多也是一时好奇玩玩罢了。呵呵。”
“不过这么玩,口味也是够……”
然而,那边的笑声还没有落,整个房间忽然剧震!
分隔两个包厢的薄墙瞬间四分五裂,黑甲剑士在风雷之中出现在了一群高谈阔论的女人中间,唰地伸出手,一把扣住了那个笑得最响亮的女人,把她活生生提了起来,用冷酷得仿佛不像是人类的声音低喝:“你再说一句看看?”
只是一用力,那个女人便尖利地大叫起来,当空舞动着双手。
“闭嘴!”他听不得这种尖叫,厉叱。
手指只是微一用力,只听啪的一声,那个女人喉头软骨瞬地折断,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玄靖一松手,手里的人重重砸落在地。他转过头,目光凌厉地看向了其他人——这一瞬,他的眼睛已经全暗了,斑斓的黑色浮凸出来,掩盖住了原本的瞳子,令他的眼睛看上去如同不见底的黑洞。
“鬼……鬼啊!”包厢里所有女人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后退,打翻了一桌的菜肴,“杀人了……杀人了!”
仿佛嗅到了恐惧和死亡的气息,那双眼睛里的黑暗更加浓重,不等她们踉跄着站起,寒光一闪,天霆剑已然出鞘!
这群恶心的虫豸,竟敢这样对初霜……一个个都该死!
他们当年殊死战斗、拼命保护下来的,难道就是这样的一群人?这些恶毒肮脏的人,早就该死在魔的手里,压根就不配看到阳光!
“都去死吧!”他冷冷低喝,剑风斩入那群女人中间,鲜血四溅。
“救命……救命!”那些原本雍容华贵、伶牙俐齿的女人蜂拥四散,朝着雅座小小的门口跑去,一边语无伦次地惊呼。
鲜红的血飞溅上了盔甲,将半身都染得斑驳刺眼。玄靖毫不闪避,运剑如飞,闪电般地贯穿了那个号称派了卧底去梦初堂的女人的咽喉,将那个惊呼着的女人高高挑起,在半空拦腰斩为两断!
剩下的女人都惊呆了,吓得手足酸软,竟连跑到门口的力气都没了——这些锦衣玉食的贵妇,大概从生下来就没有看到过这样可怕的杀戮,更没看到过这样魔一样可怕的杀神。
“一个都别想跑。”玄靖低声,眼睛全然暗了,血淋淋的剑再度扬起。
此刻,门外忽地有人惊叫了一声:“住手!”
天霆已经刺入了一个女人后背,听到那句话,却猛然停了一下。
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异常动静,对面包厢的门瞬地打开,里面的女客冲了出来,失声喝止了这边的屠杀。另一个少女紧紧地跟在她身后,手里已经警惕地拔出了短剑——然而,一眼看到了这里的情景,那两个女的都怔住了。
“玄……玄靖?”当先那个女客失声,眼里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来,“天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玄靖!是你?”她身后那个少女也惊呼出来,却是满怀喜悦,“哎呀!你终于是到帝都了?怎么来得那么晚?”
他嘴角动了动,没有回答。然而下一瞬,初霜一眼看到了他手里还在滴着血的剑,脸色唰地煞白,飞快地冲了过来,失声:“你……你在做什么?快停下!”
她的力气不大,却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的剑夺了过去。
“你……你怎么又杀人了!”初霜夺下了他手里的剑,低头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声音都在发抖,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喃喃,“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杀人了吗?为什么又杀了那么多的人!”
她的手按在他胸口,制止了他的动作,却发现他的盔甲上鲜血的将自己的十指染红,不由得烫伤般地颤了一下,脸色唰地苍白。
玄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眼里黑暗瞬地散了,全身开始剧烈地发抖——怎么,今晚她居然也在这里?那是命运最后的恶意嘲弄么?无论他怎么设法躲避,到最后还是会和她相遇;而他留给她的最后一面,居然会是这种模样!
满身是血,眼神黑暗,脚下躺着尸体,宛如嗜血的兽。
她一生都在竭尽全力伸手拉住他,不让他在黑暗里沉沦,他也曾允诺她此生再也不杀一人——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究还是令她失望了。
“初霜!”他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玄靖?”初霜被他反常的举动惊住了,忍痛低呼了一声。她抬起头,看着久别多年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发现他眼眸里的黑雾在迅速地散去,瞳子亮如星辰,竟然充满了愧疚和苦痛——这种表情,是她以前从未在他眼里见过的。
“对不起。”他看着她,忽然脱口说了一句。
“什么?”她愣了一下。
玄靖苦痛地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是的,他说这三个字,并不是为了刚才的杀戮,而是为了此刻忽然而来的无法言表的心痛——这些年,他独自在死域苟活,在孤独之中一直安慰自己,说她跟了冲羽一定会过得很好,一定会比在自己身边幸福百倍。如若不是今晚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他从未想过她回到人世之后,会一直被这样浓厚肮脏的恶意所包围!
如果不是他,她大概早就嫁给了冲羽、当上皇后了吧?就不会处身如此尴尬的境地,被人白眼、奚落,恶毒的嘲笑……退一步说,如果他可以和光明正大的她在一起,虽然不会带给她荣华富贵,至少也不会让她这一生孤独无依,任人欺凌——可是,如今的他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或许冲羽说得对,她这一辈子痛苦都因自己而起。
如果从一开始她就不认识他,那就好了。
“对不起……”他无法控制住自己,声音发抖地喃喃,“对不起!”
初霜愣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他还是两年前分别时候的模样,黑甲长剑,冷峻凛冽,眉目如初。可仔细看去,眼前这个人似乎有什么地方隐隐不一样了,他的眼睛深处,是……
“为什么说对不起?”她忍不住轻声,“你……你没事吧?”
“……”他没有说话,低下头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是再也忍不住,忽然将她拉进了怀里,一把用力抱住!
“玄……”初霜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止了,眼里的表情冻结在震惊里,全身微微发抖——多年未见之后,他竟然拥抱了她!那个怀抱是冰冷而坚硬的,然而却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令女医师一旦靠近便瞬间震惊。
“玄靖?”她在他怀里失声,抬手按向他的心口,“你难道是……”
然而就在她碰到他的那一瞬,玄靖猛然一震,一把将她推开,往后踉跄连退了几步,直到后背靠上了墙壁。
“玄靖?”她下意识地觉得什么不对劲,连忙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然而他脸色苍白如死,再度将她推开,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反手握起天霆,一按窗台,便从揽月阁的最高层跃了出去!
“玄靖!”她扑到了窗口,失声惊呼,“别走!”
无论她怎样呼唤,他却是头也不回,转瞬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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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花凋
血案发生的那一刻,冲羽正在楼下厨房里催促着宫里带来的御厨,等听到上面的惊呼,从楼下返回时,最高层已经人去楼空。在满地的狼藉里,躺着一具具贵妇的尸体,有的咽喉被巨大的力量瞬间扼碎,有的被拦腰斩为两截,场面极其血腥,令人惨不忍睹。
冲羽只看了一眼,便大概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不由变了脸色——时隔多年,玄靖居然又在这里开了杀戒!在他离开的短短片刻,魔的力量竟然已经飞速蔓延,瞬间侵蚀了他的心!
“他走了?”冲羽飞快地冲到窗口,失声问。
冲灵点了点头,看着夜空下的大地,神色也是复杂的,喃喃:“他……他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好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真可怕。”
“你怎么不拦住他?”冲羽气得跺脚,呵斥妹妹,“玄靖状态很不对劲……你怎么能就让他走了!”
“我哪里拦得住?”冲灵愤怒起来,“倒是你,又去哪儿了?”
“我……”冲羽想要分辩,然而看到一边初霜的脸色,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道,“喂,奶妈,你没事吧?”
初霜没有回答,脸色苍白地看着窗外,忽然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低声说出了一句话来:“这……大概就是最后一面了吧?”
“什么?”冲羽猛然一震,却看到初霜忽然间弯下腰,剧痛似地按住了心口,猛然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来!
“喂!奶妈!”冲羽动作飞快,在她倒下之前便冲了过去,一把将她拦腰抱起,震惊地低呼,“你怎么了?”
然而,初霜只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撑起身体,攀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个字,便颓然松开手来,身体一沉,失去了知觉。
“快!回梦初堂!”冲羽还楞在那里,冲灵却猛然推了哥哥一把,大喊,“回医馆找人来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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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霜在揽月阁上猛然呕血昏迷,等他们联手将她送回医馆,已经是子夜。
云澜秉烛出来,将师父迎入了房间,俯下身仔细查看着她的病情,又忙不迭地把梦初堂里医术最好的几个弟子都叫了起来,来到了师父的房间里,各自用了全力,试图挽回初霜的生命。
冲羽坐在一边,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苍老容颜,只觉得脑子里也是空白一片,许久才问一边的妹妹:“今晚……你们两个怎么会在那儿?”
“我刚从外地回来,约了和初霜姐姐在楼上吃饭啊!”冲灵嘀咕了一声,露出了愤怒的表情,“我也听到了隔壁那些女人的血口喷人——要不是姐姐拼死拉住我,早就冲过去把她们打一顿了!”
冲羽苦笑了一声:“如果是你冲过去打的,倒也好了。”
“好什么?”冲灵撇了撇嘴,“幸亏我没动手,否则岂不是看不出来了?”
冲羽愕然:“看不出来什么?”
“看不出来玄靖他其实也很喜欢初霜姐姐啊!”冲灵眼神闪闪发亮,忍不住吐了一下舌头,“哎,我看过他在葛城是怎样对待那些醉鬼的,简直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看,别人怎么待他他都无所谓,可一听到那些人说初霜姐姐坏话,他居然就炸了!那不是喜欢初霜姐姐是什么?”
“……”冲羽震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妹妹,发现那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少女似乎一夕之间长大了不少。
冲灵恨恨道:“那些女人真讨厌,我都恨不得把她们的嘴全缝上!”
冲羽叹了口气,道:“是讨厌,但也罪不至死,是不是?”
“……”冲灵无语了一下,无法否认地跺了跺脚,“反正杀也杀了,还能怎么着?你还想帮她们报仇不成?”
冲羽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震惊于他的失控。”
是的,十几年了,他一直以为玄靖比自己有控制力,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所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离开片刻,玄靖居然就按捺不住,动手杀了人!初霜一直就在隔壁,看到了这一幕,估计心里也已经明白了吧?这样一来,他们两人之间十几年僵持不下的微妙局面倒是可以彻底打破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缘吝一面,便总是差了那一步。
他默然想着这一切,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
“他最后抱了初霜姐姐呢……那时候我心跳都快要停了!”冲灵却还在那边兴奋地喃喃,满怀不解,“可为什么他后来一句话也不说,忽然又走了?”
“……”冲羽回头看了看昏迷的初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真正的原因,世上或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却是永远无法告诉她了。
“都怪你,”冲灵抱怨,“你要是在场,就能拦住他了。”
“……”冲羽沉默,忍不住用手揪了揪凌乱的头发——如果他及时赶到,拦住了玄靖不让他走,这样一来,一切又该如何结束呢?
他看过地上那个妇人的尸体,咽喉被强烈的愤怒在瞬间捏碎,轻易得如同捏碎一只蚂蚁。这样的玄靖,似乎转眼间回到了明因寺的第一次相遇时的狂暴状态——是不是魔的侵蚀,已经令他开始暴戾?所以,他才选择了在失控之前断然离开。
他是绝不愿意让自己以如此模样死在她眼前的。
“你不懂的,”最后,炎国皇帝只能叹了口气,对自己的妹妹道,“这个世上的事情,复杂得超出你的想象。”
冲灵脸一沉,刚要说什么,那边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怎么了?”冲羽瞬地跳了起来,看向了云澜。
“师父……师父好像……”梦初堂的首席大弟子正在努力地救治着初霜,脸色却瞬地煞白,声音发着抖,“好像已经死了!”
“什么?”冲羽失声,一把推开她。
他冲了过去,将初霜从病榻上抱起,叫着她的名字。而昏迷中的女子依旧一动不动,他抬手探了探,发现果然已经没有了鼻息和心跳!
“这是怎么回事?半路上她还睁开眼睛和我说了几句话!怎么一会儿就……”身经百战的他也震惊在当地,失声大喊,“喂,醒醒!……醒醒啊,奶妈!”
初霜还是没有丝毫的反应。随着他的摇晃,一头雪白的长发垂落下来,枯槁的脸上一片惨白,完全就像是一个油尽灯枯死去的老人。
冲羽的脸色迅速苍白,一颗心飞快地往下沉。他曾经看到过一次这样的她:那还是在永夜之战结束后的废墟里。难道到了今日,又是另一个生死关头?
“快来救她啊!”冲灵终于反应过来,用力推了一把云澜,声音发抖,“你们……你们不都是她教出来的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父她从来不让我们过问她的身体情况……一直都说自己很好。可是……”云澜喃喃,将初霜的手腕握住,剧烈地颤栗,“你们看!”
那一瞬,所有人的脸色都齐齐变了。
初霜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她的袖子被卷起,手臂枯瘦如柴,然而在裸露的手腕上、居然密密麻麻有着几十道刀痕!那些刀痕遍布在腕脉上,反复切割,每一道都极深,愈合后留下深褐色的疤痕,触目惊心。而最新一道伤痕应该是最近割的,犹自渗着血,被纱布包扎着。
“这是怎么回事?”那一瞬,连冲羽都脸色苍白,“谁?是谁伤了她?”
“我……我也不知道。”云澜握着师父的手,全身都在发抖,失声,“师父从不让我们进她的房间,也从未提起过这事!”
冲羽看着这密密麻麻的伤痕,心里发冷:是的,这些伤痕并非一夕所致,至少已经持续了一两年。在那么久的时间里初霜若是一直默默忍受,从未告诉过别人,那么只能证明一件事——这些伤,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忍受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们不是天天跟着她的么?”冲灵气得跳了起来,对着那些弟子大喊大叫,“她出了这种事,你们这些当弟子的居然不知道?”
“谁想得到呢?”云澜摇头,带着哭音,“师父她这些天都还在继续替人看病,没有丝毫反常的迹象——”
那一边,冲羽已经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翻箱倒柜。
“你在做什么?”冲灵吃了一惊。
“刀呢?”冲羽飞快地将所有抽屉都拉开,检查着里面的一切,低声,“如果真的是她自己动手的,那把刀她又放哪里了?”
一边说着,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冲灵愕然。
“……”冲羽没有说话,只是探手进去,将柜子深处的东西拿了出来,放到了桌上,默然不语——那是一瓶酒,已经喝得快要见底。
云澜不可思议地失声惊呼:“师父……她居然喝酒?”
“而且是北庭最烈的火刀酒。”冲羽说了一句,转头看着榻上脸色苍白的女子,眼神默然变幻,隐约有无法言说的痛心。
“……”冲灵说不出话来,心里也是猛然一痛。
是的,这些年,她平日也经常来梦初堂,可初霜总是脸上带着微笑,忙忙碌碌,似乎全心全意都投入到了救死扶伤当中——可是,谁又知道,在夜深人静,劳累了一天之后,她独自回到房间里后又是怎样?那些心里最深处埋藏的苦痛,是否就如腕上的伤痕一样,累累叠加,从未愈合?
那一刻,冲羽忽然想起了初霜在他怀里喃喃说过的最后几句话,不由得一震:是的,在昏迷之前,她似乎想和他说什么,却力气不继,只是用尽力气吐出了“笔架”“玄靖”几个字,便衰竭昏迷了过去。
笔架?他飞快地走到了桌子前,拿起了紫檀木的笔架。那个笔架居然是生根的,无法拿起,只能左右移动了一下。一瞬间,书桌后的墙壁忽然无声无息地移开,露出了一个隐藏的内嵌壁龛!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看得怔住了:怎么回事?初霜居然在自己的房间里设了这么一个机关?她这是在秘密地做什么事,竟然连他都从未告诉?
那座壁龛里,透出一种奇特的淡淡光华。冲羽愕然走了过去,只往里一看,便不由得全身一震,僵在了那里。
“怎么了?”冲灵吃惊不已。
他默然从壁龛里面拿起了一把小刀,低头看了一眼。他认得这把刀原本是初霜一直不离身的武器,然而,在天下太平之后,她便再也没动用过了——却不料,居然被锁在了这个地方。
冲羽拿着那把刀,又伸出手将壁龛里的东西拿了起来,细细端详:那是一颗拇指大的丹药,色泽殷红,仿佛是血,正在散发出奇特的光华,令人觉得无比的舒适平和。
“这是……?”他看了看昏迷垂死的初霜,又回头看了看壁龛里面的东西,忽然间一震,顿时全部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这样!”他脱口低呼,回头凝视着没有呼吸的女子,喃喃,“太傻了……真的太傻了!”
“怎……怎么了?”冲灵愕然。
冲羽来不及多想,伸手握住了初霜的掌心,将两人手心的燃灯咒叠在了一起,二话不说,俯身将初霜一把抱起,便飞身出了医馆!
“等等!你要做什么?哥哥!”
—
等冲灵追逐了一路,终于重新找到冲羽的时候,他已经在皇宫里了。
她冲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冲羽在夏日避暑用的广寒殿最深处,松开了手腕,将初霜安放在了那一张据说可以令时间永驻、容颜不老的千年寒玉冰床上。
“你……你把姐姐带来这里做什么?”冲灵冲进来看到这一幕,不由愣了一下,失声,“你难道还能懂得怎么治好她?还不快把她送回医馆去!”
然而,冲羽只是摇了摇头:“不用了。”
“什么?”冲灵吃了一惊,连忙冲了过去,探了探初霜的鼻息,触电般地缩回手来,全身发抖——是的,初霜已经彻底没有了呼吸,连肌肤都已经冰冷了!
外面黑夜尚自漫长,那朵花却已经凋谢在了黎明之前。
“姐姐……姐姐她……死了?”冲灵手指剧烈地发着抖,一时间连哭都忘了。而冲羽在一边垂下头注视着死去的女子,手默不作声地握紧,掌心那个燃灯咒正在渐渐地熄灭。他坐在那里,仿佛极疲倦极哀伤,也很久没有说话。
“也只能这样了。”沉默了许久,冲羽站起了身来,拉下了冰晶做的垂帘——瞬间,无数道光扩散开来,将初霜封在了寒玉床上!
冲灵明白了过来,全身一颤,失声:“哥哥……你疯了吗?你、你是想把她永远封在这里?”
“事到如今,看来得去把玄靖叫回来了。”冲羽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我先通知罗莱士他们一声。”
他抬起了手指,传信的灵鸽瞬间从指尖出现,然后朝着四面八方散开。冲羽传递完了消息,低声对妹妹道:“你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你要去哪里?”冲灵有些焦急,“我跟你一起去!”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冲羽足尖一点,转瞬消失在夜色里——那样惊人的速度,几乎是她从未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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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生死之交
冲羽在黎明前出发,追寻着玄靖的踪迹。
虽说只比自己早出发了一个晚上,但以他们之间的实力对比而言,这一夜的距离却也始终难以缩短。他竭尽全力一路追逐,却始终不见对方的踪影,直到三天之后踏入了迦师古城,才发现了玄靖的足迹。
这个地方的雨还是下的很大——不知道是又开始下了,还是从未结束过。
冲羽从雨中飞驰而来,跟随着玄靖的足迹,迅速往前追踪,飞快地来到这座空城,又飞快地追到了一个院落。
“玄靖!”他推开院门,大喊。
院子里一片葱茏的绿意:天竺葵已经烂了根,在地上软软地趴倒了一片。而木莎树的枝条上也早已没有了一个果实,金黄色的果子密密麻麻全部掉落在地面,在大雨里开始一层层的腐烂。
不在这儿了?冲羽只看得一眼,心里就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然而还是走进房间里,里外飞速地查看了一遍。果然已经没有人了,但是足迹却还新鲜——显然玄靖来到过这里,短暂地休息了一阵子,又再次离开。
冲羽在窗前停留了一下,看到了一个东西:那个水晶沙漏里的沙子已经漏尽了,却没有翻转过来,仿佛凝固。
玄靖是在计时么?他在计算的,又是什么时间?
冲羽将那个沙漏捏在手里,想了一想,脸色忽然大变,直接往雨中疾奔了出去——是的,玄靖是在计算自己死亡的时间!
他来迟了……玄靖说不定已经死了!
他在大雨里飞快地跑向了那一片胡杨林,一路上非常寂静,只有大雨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整个迦师古城仿佛一个巨大的墓地,连说一句话在空城里都能隐约激发遥远的回音。
“玄靖!”他忍不住地高声大呼,“出来!”
那片枯死的胡杨林就在前方,白色的雾气一团一团地从雨里升起,带着强烈的死意弥漫在前方,挡住人的视线。
在这个地方,他们七个人曾经舍生忘死地联手血战,竭尽全力封印了魔。那时候,所有人的血都流在了一起,分不清你我,就像是生死相许的兄弟。
那场仗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还宛如眼前。
没有人回答他。胡杨林里空空荡荡,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只有那个巨大的棺椁静静伫立在雨里,玉石上折射出圣洁的光泽。冲羽迅速地打量了周围一圈,发现了足印:是的,玄靖果然来了这里!
就如白象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会自行去往象冢待毙一样,玄靖也在临死之前来到了这里,自动走入棺椁,想让封印力量将自己永久禁锢在那里面——这个毕生都在和魔搏斗的人,到最后,竟打算以身殉葬!这个家伙,一直到死,都是这样我行我素从不和人商量啊……
冲羽叹了口气,看向那个棺椁底部的暗门,那里有一个几乎淡得看不出来的手印——那是封印的启动之处。这个封印,当世只有结下它的七个人可以打开。
看来自己的确来得晚了一步,玄靖已经先他一步踏入了这个死亡之地!
那么,也只有进去找他了吧?
冲羽苦笑了一声,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按在了暗门的同一个地方。一声悠远的回响,棺椁第二层的内壁瞬间打开,展露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冲羽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听到沉重的封墓石在身后落下,阻断了外面的一切。
枯寂而绵延的雨声骤然消失,耳边寂静得一片空白。
而这个世界也是空白的,里面没有时间和空间,虚空里悬浮着七个光之岛,正是他们当年七个人齐心协力结下封印时留下的影子。
冲羽飞速地扫了一眼那个封印中心,发现并没有松动过的迹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作为最强大的净化封印,这个结界里的世界是如此的安静,如此的圣洁,仿佛被光芒笼罩的雪原,令踏入其中的人不禁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一道戾气忽然从脑后袭来!
多年出生入死培养出的本能反应,让他在没有睁开眼睛之前便瞬地伏身,单手一按地面,飞快朝前掠出。然而,凌厉的杀气还是如同跗骨之蛆,瞬间便追了上来,他尚未站起,后肩便是一痛。
他低下头,正看到了剑尖从自己的肩膀上对穿出来,把他钉死在地面上。
那把剑的式样是如此熟悉,令他全身一震!
“玄靖!”他失声大喊,右手同时往后一挥。轰然的声音里,巨大的炎龙呼啸而出,瞬间俯冲下来,一把将身后的人逼开,飞快地绕着冲羽逡巡了一圈,建立起了一圈熊熊燃烧的火墙!
然而令人吃惊的而是,甚至连火焰居然没能阻拦住追击而来的人,对方只退了一步,便毫不犹豫地穿过了烈火,继续一剑朝着冲羽刺了过来!
冲羽不由得失声:“玄靖!是我!”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话,似乎完全听不到一样。他还是穿着黑甲,但连眼睛都变成了黑色,仿佛被夜色覆盖的大地,眉心那一条伤痕里透出一种奇特的黑色光芒,竟然映照得整张脸如同地狱修罗!
那一刻,冲羽心里一沉。
毕竟还是来晚了一步!此刻的玄靖已经完全被侵蚀了,失去了神智!
冲羽看着向着自己冲过来的同伴,全身绷紧,准备开战。可在那一瞬,却忽然想起了在明因寺前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他们两人一照面便是你死我活的大战了一场,不打不相识,从此成为了同伴。万万没想到,十几年之后,在魔都已经被诛灭的时候,他们居然还需要交手、还需要来个你死我活!
玄靖,你倒是好了,无知无觉,可我又该怎么办啊……
然而,刚想到此处,看到对方黑洞洞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出手,他再不犹豫,手臂一震,用尽了全部的力量,炎龙呼啸而出!
这一战,比当年更加激烈。
然而,当年不分胜负的两个人,差距却忽然悬殊起来。不到一百招,玄靖便已经占尽了上风。冲羽退开一步,强提着一口气释放炎龙,而玄靖一剑挟雷电之威劈落——然而,就在放出致命的攻击时,看着那一张熟悉的脸,他还是忍不住略微犹豫了一下。
就是那一瞬的犹豫,几乎要了他的命!
玄靖的天霆斩断了炎龙,接着毫不犹豫地劈下来,直接砍中了他!冲羽踉跄着在结界内跪倒,整个身体几乎被劈开,左手齐肩而断。
“玄靖!”冲羽惊呼,用右手格挡住了对方,“醒醒!”
那一瞬,他身上的血飞溅在对方的眼睛里。仿佛被沸水点了一下,玄靖的身形忽然停滞了一瞬,眼里那种浓重的黑暗略微散开了一点,似乎认出了对手是谁,一时间脸上露出恍惚和愕然的表情。
“醒醒!”冲羽见机得快,趁着这个空挡,一把用肩膀把他撞倒在地面上,厉声大喊,“你搞什么?……初霜都死了!还不给我醒醒!”
“……”被压倒在地的玄靖原本正要袭击他,听到这句话,却忽然震了一震!
初霜。这个名字在已然阴暗如墨的脑海里激起了遥远的回响,似乎令这个已经被魔侵蚀的人记起来了什么。
“给我醒醒!”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冲羽冒着再度被他劈开的危险,瞬间抓住了对方的脖子,将一件东西死死地按进了他的嘴里!
那一枚朱红色的丹药,借着鲜血的润滑,从他的咽喉里滚落。
玄靖挣扎了一下,将手从冲羽的手力挣脱,想要重新握剑斩杀对方,然而这个瞬间,他身体猛然一震,忽然剧烈地发抖起来!
只听“叮”的一声,天霆从他手里落下,黑甲剑士抱着头跪倒在了结界里,发出了一声苦痛的低吼!
那一枚药丸,一进入他的咽喉融化了,由内而外地发出一种奇特的光来。那光芒凛冽而洁净,有着融化冰雪的力量。当光芒透出的而瞬间,有什么东西沸腾了一样地在玄靖的身体起伏翻滚,左冲右突,导致他身体的轮廓忽然起了可怖的变化,一眼看去,竟不似人形!
然而,无论他怎么挣扎,冲羽都死死地按住了他,死活不肯松开手。在激烈的搏斗里,他肩上的血汹涌地流下,将两个人全身上下都染红,如同地狱里的修罗一样狰狞可怖。
他不顾生死,厉声大喝:“快给我醒醒!”
玄靖在拼命挣扎,然而力量却渐渐衰微,终于不动了,无数的光在他身体内涌动,渐渐将黑暗驱赶凝聚在了一处——那一刻,他的双眼是紧闭的,眉心那一道伤痕却忽然裂开了,里面露出了一只血红色的眼睛:充满了憎恨和怨毒,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冲羽!
终于被逼出来了么?魔在玄靖体内留下的残影!
下一个瞬间,那只眼睛忽然爆裂了,有一股黑色的雾气迸射而出。
不好!冲羽在那一刻飞速一按地面,闪电般地侧身退避,抬起流血的手,在虚空中飞快地划过——只听一声响,封印被触动,七个浮岛上发出了七道白光,纵横交错,瞬间将那一道黑雾围在了里面!
虚空里发出了一声奇特的哀嚎,那一道黑雾在结界里回旋着,被圣洁的光芒照耀,迅速如同冰雪一样消融。
魔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残影,终于被消灭殆尽。
冲羽跌落在地,眼前一黑,再也撑不住地昏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
睁开眼,窗外是一片葱茏的绿意,雨还在下着,似乎永远不会停。冲羽吃力地抬起头,感觉身体有万斤重,竟连扭一下脖子都做不到,只能斜着眼睛四处打量身在何处,看到了那个站在窗边的人,失声:“玄靖?”
他的同伴已经从结界里出来了,正站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雨,眼神还是那样沉默,侧脸线条利落英俊,而眉心那一道伤痕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存在一样。
“嘿……”那一刻,冲羽长长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疼得快要散架,颓然倒了回去,向对方打了个招呼:“怎么,还活着哪?”
窗前的人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看上去毫发无伤嘛,”冲羽打量着对方,又看了看被包扎成粽子一样的自己,忍不住苦笑起来,“奶奶的老子都快死了,你居然还好好的站在那儿!真的太令人不爽了。”
“是你自己自讨苦吃,蠢货。”玄靖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看着窗外无声无息落下雨,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拳捶在了窗台上,声音发抖,“跟你说过我会处理好自己的后事,不需要你插手!你这家伙是疯了吗?居然跟着我进了封印!……只差一点点,你就会被我杀死在那里面!”
冲羽哼了一声:“杀我?你也得有那本事!”
“……”玄靖说不出话,看着同伴,眼里有剧烈复杂的表情变幻着,肩膀一直在发抖,拼命克制住自己,半晌才道,“我们终究还是好好打了一场。”
“是啊,”冲羽耸了耸肩,“结果我输了。”
“你是不肯下杀手才会输的吧?”玄靖抬起手,用指尖触摸着眉心完好无损的肌肤,眼里也有一丝迷惑和震惊,喃喃,“你……你居然真的替我把魔驱除出了身体?怎么做到的?你不是医师,哪来的这种本事?”
“我……”冲羽想要说什么,然而眼神微微一变,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打量着玄靖的表情,忽然道:“既然你现在已经没事了,接下来准备怎么办?跟我回天临城参加我的婚礼吧!”
玄靖怔了怔,手指在窗棂上敲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你不会还想呆在这里吧?”冲羽眼神变了,隐隐不悦。
“我不知道。”玄靖低声,声音里居然透出了从未有过的茫然,喃喃,“那么多年来,我从没有想过‘以后’这种事……我以为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有什么‘以后’可言的。”
是的,自从少年时孤身离开扶风城以来,他的心整个被复仇的念头占据着,一直在黑暗里不停地奔跑、战斗,连生死都被舍弃,更罔论其他?
那么多年来,他一直都觉得生如朝露,随时随地都会死去,从未料到还有这一天。从今天开始,笼罩身上十几年的噩梦彻底消失了,他以后的人生将再无暗影,自由空旷得一望无际!
然而在这一刻,被桎梏约束了多年的人却反而觉得难以言说的茫然。
“现在你什么事都没了,”冲羽盯着他,忽然问,“那你会回去娶初霜吗?”
玄靖的肩膀猛然一震,手指在瞬间扣紧了窗棂,似是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死死地看着窗前的沙漏。
那些沙子在不停地流动,细细一线,计算着时间的流逝。等一边的流尽了,便会瞬间翻转,开始下一轮——但是,人生呢?人生也会如此吗?只要到了山穷水尽,便会再度翻转、重新开始?他……他还有这个机会吗?
时至今日,她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十几年了,他曾经无数次推开她的手,疏远她,冷落她,伤害她……一开始或许是因为自尊和自卑,到后来,却只是因为自以为是的为她好。事到如今,如果有机会再次回到她的面前,他该说什么?
或者,就那样死在那个封印里,或许更好吧?
“我不知道。”沉默了许久,他低声回答。
“你……!”玄靖气得一拍床边,愤然坐了起来。然而重伤手臂一阵剧痛,差点令他再度晕了过去。
“你还是快点回天临城去吧。”玄靖看着他,皱了皱眉头,淡淡地道,“你的手臂上回就断了一次,这回又断了——不快点回去找初霜治一下的话,九遥的妹妹就只能嫁一个独臂丈夫了。”
冲羽震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住。
“怎么?”玄靖注意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愕然。
“初霜……”冲羽沉默了许久,终于道,“她死了。”
“什么?”玄靖猛然一震,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
冲羽转开了视线,低声:“其实,在我出发之前,初霜她就已经死了。”
“不可能!”玄靖失声惊呼,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声音发抖,“在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肩膀上猛然的剧痛,让冲羽的声音也微微发抖:“对!在你走之后不到五个时辰,她就死了!我来这里找你,只是来完成她的遗愿而已。”
“……”玄靖死死地盯着同伴,喃喃,“你是开玩笑吧?”
“我怎么会拿奶妈的命来开玩笑?”平日飞扬跳脱的冲羽脸色凝重,直直地看着他,冷笑,“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跟着你来到这里?又怎么能制服你身体里的魔?是啊,我不是医师,哪来这样大的本事?”
“你……”玄靖的手猛然一震,整个人往后踉跄了一步。
“那当然是初霜的功劳啊!是她在临死前让我拿着解药来救你!”冲羽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在永夜之战结束之后,她早就看出了你身上的不对劲。但是和你的猜测相符,当时她的灵力已经枯竭,无法施展出九天转生来来救你——所以,她跟着我回了炎国,这些年一直在默默积攒力量,想要替你炼制解药。”
“不可能!”玄靖不可思议地摇头,失声,“这世上没有一种药,可以救一个被魔反复侵蚀过几次的人!”
“怎么会不可能呢?你又不是医师,怎么知道神域里的禁忌之术到底有多少种?”冲羽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些年,她不断地通过言灵珠,从天下各处采集了无数念力,然后用耗尽心血将其凝聚炼制——我从来不知道她在做这些,直到在她房间里看到了那个密室。”
言灵珠?那一瞬,想起了在葛城看到的情景,他猛然一震。
“你想问她是怎么死的,是么?”冲羽看着他,一字一句,“那么,我告诉你:她是为了救你而死的!”
那一瞬,玄靖猛然颤栗了一下,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是的!你刚刚服下的那颗药,是她用命炼制出来的!你说的没错,她为了救你的确不惜一死——而你呢?”冲羽盯着他,声音蓦然提高,“到最后,你却连回去见她一面都不敢!”
话音未落,忽然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脸上!
冲羽一下子没避开,被打得往后直飞出去,重重撞上了墙壁,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又晕了过去。然而,不等他抬起身,眼前天旋地转,又已经被玄靖一把从地上抓了起来,死死地拉到了眼前。
“那东西呢?”玄靖的声音发着抖,目眦欲裂,“我……我不是留给了你那一匣子东西,让你转赠给她的吗?”
“那匣子?里面是什么?”冲羽咳嗽着,擦去了嘴角的血,愕然看着同伴,“你……你不是说过,让我在大婚之后才拿给她吗?”
“……”那一刻,玄靖竟然无言以对,身子一晃,只觉得一股血气逆冲向心头,忽然间“哇”地呕出一口血来,整个人朝前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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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别天涯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飞驰的马车上。睁开眼,外面是炎国的国境。
“醒了?马上就到天临了,”外面传来了冲羽的声音,淡淡,“你如果不想去见她最后一面,也可以现在就跳下马车滚蛋。”
“……”他震了一下,脸色苍白。
“所有同伴大概现在也已经到齐了,”冲羽的声音继续传来,没有起伏,“难得大家都在,正好把她和凛的葬礼一起办了。”
葬礼!玄靖瞬地坐起,只觉得心中如同有利剑对穿而过,一时间痛得整个人都发起抖来,握着拳头弯下了腰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冲羽冷冷问,“说不出话来了吗?”
“……”他在车厢里蜷缩成一团,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忽然发出了一声愤怒而烦躁的低吼,一拳砸向了脚边!
轰然声里,马车的车厢出现了一个大洞,剧烈地一震,几乎翻覆。然而冲羽迅速一抖缰绳,控制住了受惊的骏马,竟是继续往前疾驰,只冷冷甩下了一句:“事到如今,什么都晚了,拿马车出气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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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天临城皇宫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了。
冲羽从马车上跃下,直奔内殿而去。玄靖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人,竟都是久别的故人:来自西域的新任教皇罗莱士,女大公茱莉娅,北庭的格拉罕姆大汗,伽蓝佛国的圣僧悟心……
接到了冲羽的传书,那些昔日的同伴都已经从天下各处赶来了,此刻正站在皇宫里,看着他们两个人从外匆匆而入,没有说一句话。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的视线停在玄靖的脸上,表情肃穆,意味深长。
冲羽也顾不上和他们打招呼,只是带着玄靖一路穿过御花园,走到了宫廷最深处,一把推开了那扇门。
“去见她最后一面吧。”冲羽看着他,声音冷淡而遥远,带着一丝讥讽,“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敢吧?”
“……”玄靖默默握紧了手,沉默着往殿堂的深处走去,一步一步,凝重非常。而同伴们相视了一眼,也无声无息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殿堂深远,寂静如幽冥。在无数的烛火之中,隐约可以看到水晶垂帘笼罩的寒玉床上静默地躺着一个人,一袭淡淡的白衣,在辉煌的光线里看去,仿佛一个遥远的梦。玄靖只看得一眼,便认出了是谁,猛然感觉膝盖再也没有力气,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几乎失去了上前的力量。
那是她……的确是她!她……死了?
“玄靖!”旁边的茱莉娅低呼了一声,上前想扶他一下,然而旁边的罗莱士却瞬地出手,一把将她拉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茱莉娅缩回了手,不做声地叹了口气,脸色复杂。
玄靖重新站稳了身体,却颤栗着再也没有迈出一步。他只是静静站着,隔着垂帘看着死去的人,脸色死去一样的苍白,肩膀剧烈地发抖。
“你这家伙,真的是害了她一辈子啊!”冲羽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咬牙低声,“真想把时间倒回明因寺的第一次见面那天,不顾奶妈的苦苦哀求,一脚把你踢出队伍!——这样,至少她不会落得现在这样的结局。”
“……”他的手再度剧烈地发抖起来,几乎无法控制。
“阿弥陀佛,队长你错了。冥冥中自有天意,并非人力能所能改变啊,”旁边有人低宣佛号,却是悟心,“所谓的人生七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和尚,得了,”旁边的茱莉娅低声呵斥了一句,“别在这时候插一刀。”
冲羽瞪了茱莉娅一眼,转过头,推了一把身边脸色苍白的玄靖:“好了!去看看她最后一面吧……等过几天下了葬,可就永远再也看不到了!”
玄靖猛然一震,神情恍惚地往前走了一步。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挽起珠帘,终于看清楚了这一切——初霜静静地躺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胸口,似乎只是睡去了。她苍老得就像五六十岁,然而枯槁的容颜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却又显得美丽至极,令人移不开视线。
玄靖沉默了许久,终于伸出手,缓缓握住了她搁在胸口的手。
那么的纤弱,在他的掌心不盈一握,没有任何的脉搏,死寂如冰雕雪塑。他俯身定定地看着她,手指无声地收紧,转动手腕,让彼此掌心的符咒相互映照,丝丝入扣地吻合——她画下的燃灯咒还在他的手心里,却是永远的黯淡了。
“初霜?”他开口,轻声唤了一句。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睡着。当他握起她的手时,袖子从她手上无声滑落,露出了伤痕累累的手腕。那几十道深深的疤痕,触目惊心,每一道都是为他——她爱他,赴汤蹈火,一至于斯。然而在那么长的岁月里,却一直沉默无声。
“初霜……”那一瞬,他再也忍不住地哽咽出声,“初霜!”
有热泪划过面颊,簌簌直落在她的掌心里。无数遥远的画面闪过眼前:葛城风雪里独自冲出门离开的少年,走入大沼泽之前用指尖在他掌心画下符咒的少女,迦师决战那一夜的惨烈惊险,以及揽月阁上的短暂重逢……
是的,他们曾经拥有过那么多“过去”的回忆,也曾经拥有过那么多“开始”的机会——然而,他却一个也没有把握住。
到现在,终于是什么都晚了。
“初霜……”他喃喃,埋首在她冰冷的掌心,猛然间失声痛哭,“初霜!”
冷定如磐石的人终于彻底崩溃了,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跪在尸体边,哭得全身发抖。
“……”茱莉娅在一侧遥遥地看着,眼里再度掠过一丝不忍,不禁抬起头看了看队长。然而冲羽紧紧抿起了嘴唇,看着这一幕,眼神变幻着,手指也在发抖,紧握成拳,手心握着一物。
其他同伴们屏声敛气,静默地看着,神色复杂。
“啧啧,堂堂的北庭男子汉,居然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哭成这样?太丢人了!”旁边的格拉罕姆忍不住摇头,出声表示了鄙夷,“亏得我还一直以为他和我一样,是个到死都心如铁石的好汉!”
“唉……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悟心双手合十,喃喃,“只有割断爱欲,跟随我佛,心无一物,不惹尘埃,方得安宁啊……”
“得了得了,这时候就别来趁机宣佛了,”罗莱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别忘了西域的教皇还在这里呢!”
“那又怎样?这边是东陆!”
“……”在同伴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里,茱莉娅忍不住又看了看冲羽,轻声恳求,“队长,够了吧?我看玄靖已经非常伤心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撑不住的……”
“但愿他永远记得这个教训。”冲羽远远地看着,终于叹了口气,走过去打断了痛哭的人,拍了拍玄靖的肩膀:“好了,哭够了没?”
对方没有反应,似乎对身外的一切都麻木了。
“现在哭也晚了!告诉你,你就算立刻死了,也不足以抵偿这辈子欠奶妈的。”冲羽冷冷道——然而听完这句话,玄靖颤栗的肩膀忽然停止了一瞬,抬起眼看了看扔在一边的天霆剑,忽然一言不发地抬起了手。
“喂!你想干嘛!”冲羽大吃一惊,连忙唰地一脚将剑踢开。然而玄靖一掌拍开他的腿,将他踉跄打出去几步,飞快地去夺那把剑!
冲羽看到他暗而沉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对身后的同伴大喊:“快!快把他的剑收起来!这家伙疯了……居然要自杀!”
话音未落,眼看玄靖已扑过去快要握住剑柄,旁边的茱莉娅闪电般地冲出,立刻释放出了一个神域级别的咒术——将天霆剑硬生生从他的手里瞬移,下一刻便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玄靖的手落了空,猛然抬起头来:“还给我。”
他厉声,忽地朝着同伴扑了过去!
“小心!他来真的了!”罗莱士大吃一惊,一个箭步冲到了茱莉娅的面前,在千钧一发之际释放出了圣骑士的圣心之光——只听虚空里一声刺耳的裂帛,玄靖竟是赤手一击,将圣心硬生生粉碎!
“结阵……结阵!”冲羽连忙大喊,“挡住他!”
听到队长吩咐,唰地一声,剩下五位同伴瞬间各就各位,竟是用上了昔年诛魔才用的大阵容!那一刻,虚空里凝出了极其强大的结界,将玄靖暂时压制住。
“这小子是失心疯了吧?”罗莱士被方才那一下吓得不轻,一边严密地防护着随时可能冲过来夺剑的玄靖,一边问身后的茱莉娅,“黑寡妇,你没事吧?”
“没事,只挂了一下。”茱莉娅擦了擦额头的血丝。
“那就好。”罗莱士松了一口气,转头对冲羽道,“队长,够了吧?再下去要出大事了……快把东西拿出来给他!”
冲羽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直走到了玄靖的面前,抬起手,将手里一直握着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个匣子。玄靖只看得一眼,便忍不住震了一下:那个匣子是如此的眼熟,正是他不久前让冲羽转交给她的礼物!
他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竟是一时忘了去夺剑。
冲羽谨慎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嘴里却大大咧咧地道:“喏,你要自杀就自杀,我们也不拦着——不过,你总得把这个匣子亲手交给她,也算是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吧?”
最后的心愿?他有些恍惚地接过了那个匣子,颤抖着打开,忽然却顿住了——匣子里是空的,居然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他不由得怔怔抬头看了看冲羽。
“……”冲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单臂格挡在胸口,飞快地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动作,而其他几个同伴也齐齐散开,重新结阵,个个紧盯着他,如临大敌,仿佛是生怕他暴起伤人。
然而玄靖并没有动,只是拿着空匣子愣在了那里:他的表情是空白的,目光游移,似乎一时间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哎,看来他还没明白过来呢!估计脑子都乱了。”旁边传来的茱莉娅的声音,有些担忧地埋怨着诸人,“你们实在是把他逼得太过分了……”
什么?玄靖视线游移了一下,看了看所有人。他们在说什么?
同伴们的表情各异,正在看着他,窃窃私语。
“这里面的东西呢?”他怔怔地看着冲羽,茫然地问,“你把它放哪里去了?”
“我……咳咳,我……”冲羽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指了指某处,忽然间笑了一声,打了个响指,“我把它们放这里了!”
玄靖随着他的手指看去,发现他指向的竟是初霜。
——随着那一声响指,女子忽然微弱地动了一下,吐出了一口气来!
“初霜?!”玄靖失声惊呼,一时间全身都僵住了。
仿佛是被人用咒术从沉睡里唤醒,那个死去多时的女子动了起来,在他的怀里开始缓慢地呼吸,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就在这短短的瞬间里,她的脸色以惊人的速度好转,从枯槁变得润泽,甚至连雪白的长发都在一寸寸地恢复漆黑!
就像是一朵枯萎的花,在水中重新润泽地绽放!
玄靖震惊得几乎失去了神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简直以为是坠入了梦境。直到她的手指动了一动,掌心里那个符咒微弱地发出光芒来,和他手心里的符咒相互呼应。他这才猛然一震,仿佛生怕她消失一样握紧了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冰冷,依稀也有了温度。
“你留下的那个匣子,早就被我打开先看过了,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东西。”冲羽在一边道,“幸亏我及时拿它去抢救奶妈,才保住了她的命!只要晚得片刻,她就真的是一具尸体了。”
什……什么?玄靖全身发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在他怀里,那个枯萎的女子正在飞快地恢复容貌,从五六十的模样倒退回了韶华正盛,仿佛时间在眼前呼啸着倒流,转瞬便回到了风雪中初次相遇的葛城。看诊夜归的她倦极而睡,在少年的怀里垂下了头。
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触及了她柔软的长发,有做梦般的恍惚。
那一头的霜雪,已经宛然换成了青丝。
“玄……玄靖?”怀里的人缓缓醒来,睁开了眼睛,虚弱地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黑甲剑士,全身震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惊诧,喃喃,“你……你回来了?还是……还是我又梦见你了?”
他说不出话来,死死地看着怀里的人,全身剧烈地发抖。
“我梦见过你很多次……可是,每一次总是像现在这样……”她虚弱地喃喃,“唉……为什么就算在梦里,你也不肯和我说一句话呢?”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发着抖,竭尽全力,终于挣扎出了声音:“不是做梦……初霜。不是做梦!”
“啊?”她猛然颤栗,仿佛被火烫了一下。
玄靖紧紧握着她的手,放到了她的眼前——两个人掌心的符咒都在发出淡淡的光亮,显示着生命存在的痕迹。
“是我。我在这里,”他声音低哑,“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她反而震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着手心,又看了看他,发现他的眼神异样,脸上居然隐约有着泪痕。她叹了口气,虚弱而失望地喃喃:“唉,看来我一定是在做梦了……不然,怎么会听到你说出这种话?”
“初霜!”他看着她黯然的表情,心中猛然一痛,拉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低声:“不是做梦。我在这里。”
他的肌肤是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手背。
“真的……真的不是做梦?”初霜微微怔了一下,吃力地抬起手一寸一寸地探过去,停在了他完好如初的眉心,轻轻摸了摸,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情,喃喃,“呀……那么说来,你、你终于是完全好了?”
他点了点头,感觉喉咙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啊……太好了!”那一瞬,她松了一口气,欣慰地喃喃,“那……那我就是死了也没关系了……”
玄靖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是……既然我们都没死,那你为什么这样?你……你哭了?”她看着他,却忽然担忧起来,猛然撑起身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到底出什么事?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
刚死里逃生的女子看着他,眼里有无限的担忧,喃喃:“到底怎么了……你、你说话啊!”
“初霜!”那一刻,玄靖终于无法抑制地发出了一声低呼,一把将怀里刚苏醒的人用力地抱住!
第二天的午后,风和日丽,艳阳高照。
炎国天临城的御花园里,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曲水流觞、欢歌燕舞,无数宫女穿行其中,服侍着来自天下各方的贵客。
“玄靖还是不肯出来啊?”茱莉娅看了一眼远处紧闭的宫门,有些担忧地低声说了一句,“都过去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他的情绪稳定一点了没?”
“奶妈和他在一起呢,能出什么事。估计只是觉得没脸出来见我们吧?”罗莱士哼了一声,不以为意,“那家伙一辈子都那么高冷,平时一句话都懒得和我们说,现在可算是彻底完了。”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茱莉娅瞪了他一眼,“昨天我都差点看哭了。”
“黑寡妇你毕竟是个女人……心软得像豆腐一样。不是说好了要联合起来给他一个教训吗?”罗莱士喝了一口红茶,看了看炎国的皇帝,“不过昨天真的好险,当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嘿,那眼神,真的吓了我一跳!”
悟心点头称是:“阿弥陀佛……那时候,我还以为他会跳起来打死冲羽呢!”
“就是说!”一边冲灵忍不住嚷嚷,“哥哥你真的太过分了!”
九遥也冷哼了一声:“换了我被这么耍,也一定打死这家伙。”
“喂,我是你妹夫啊!你想让九歌当寡妇吗?”冲羽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同伴一致指责自己,忍不住叫起撞天屈来,“我出钱出力,辛辛苦苦安排了这场戏,还不都是为了那家伙好?”
“那你也不用把他折磨成这样子啊!见好就收不行么?”茱莉娅想想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玄靖到后来都崩溃了……那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看过他这种样子?你差一点就真的把他逼死了知不知道?”
“不这样吓他一下能行吗?那个脑子转不过弯来的家伙!”冲羽哼了一声,愤愤然捶了桌子一拳,怒道,“在迦师我还问他彻底好了之后会不会和初霜在一起?那家伙居然还支支吾吾的说不知道!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我不狠狠从背后踹上他一脚,他怎么肯走出那一步?”
“我倒是觉得队长这次说的很对。有些人不到彻底失去是不会醒悟的。”悟心喝了一口禅茶,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重病之人,须用猛药。一剂下去,药到病除……善哉善哉。”
“……”冲羽不由得啼笑皆非,“和尚你啥时候又变成医师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和尚医师又有什么区别?”悟心合十又宣了一声佛号,忽然也有些好奇,“不过,那个匣子里到底是什么?”
所有人一起看向了队长,冲羽咳嗽了一声,道:“是整整十二朵幽灵花。”
“幽灵花?”所有同伴都齐齐吃了一惊,“那东西还真的存在?”
初霜以前曾经对他们提到过这种举世罕有的灵药,说这个东西不存在于人世,只生长在人迹罕至的死域,靠着汲取死亡气息而绽放,极冰极寒,凡是它盛开的地方都充满黑暗的力量,活人靠近便会立刻死去,极难采集,却偏偏是克制一切邪气寒毒的灵药,甚至有逆生死、肉白骨的奇效。
这样的东西,世间有一朵已经罕见,玄靖却居然拿来了一打?
大家面面相觑,只听冲羽叹了口气:“现在,你们终于知道那一战之后,他为什么要独独留在迦师了吧?”
所有人齐齐一震,也都叹了一口气。
是的,玄靖独自留在死域这些年,忍受着身体的侵蚀和无边的孤独,原来只是为了替初霜采集药物?也只有这种开在绝境里的死亡之花,才能让她衰老的容颜一夕恢复原来的美丽!
“说到底,是他们两个人彼此救了彼此。”冲羽感慨地摇了摇头,“这两年来,他们相隔天涯,不通音信。谁会想到玄靖一直在替她采集幽灵花,而她也一直在替玄靖炼制药物?——本来两个人都是必死的,大约老天爷也被他们感动了吧?所以,最后才得到了一个万幸的结局。”
经历过无数生死的同伴们也为之动容,缓缓点头。
“他们两个人也真是相配……虽然嘴上谁都不说,却都是在拼了命的想救对方,”冲灵在一边吃着葡萄,忽然嘀咕了一句,“所以,哥哥,你输得不冤啊。”
“废话。”冲羽笑了笑,拍了一下妹妹的脑袋,却有些释然。
是的,这些年来,他用尽全力地追逐着所爱的女子,却始终未得伊人青睐,心里未免一直愤愤不平,觉得初霜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惦记着那个对自己冷冰冰不理不睬的人。即便是最后他选择了放下过去,却始终也未曾释怀,依旧替初霜不值,依旧觉得自己只是输给了命运的安排——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是真的从未有过机会。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往往在第一眼时便已经注定。十几年前,那一对在葛城风雪之中相识的少年男女,虽未曾相互表明心迹,但彼此早已情根深种。那之后,无论怎样的沉默隐忍,压制疏离,终究还是无法隐藏。历经辗转流离,终究还是执子之手,生死相许。
想到此处,炎国皇帝的心里微微一痛,眼眶竟是红了一红。
“哼,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偷看!”冲灵撇了撇嘴,白了这个不争气的哥哥一眼,“你这种坐不住的脾气,就像种了棵甘蔗一天要拔起来看三次的猴子,收了礼物哪里能忍得住真的不看?”
“幸亏我手贱偷看了,所以才能及时用它来救了初霜的命。”冲羽嗤之以鼻,“要是真的按他说的,等大婚之后再拿去,估计只能用来给她坟头上供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所有同伴都不由得为他的脸皮之厚而啧啧叹息,冲羽受不了大家七嘴八舌的奚落,只能落荒而逃,借口去拿一点酒,绕回了偏殿。然而刚一回头,却发现妹妹紧紧地跟在了身后。
他不由得愕然:“你来做什么?”
“来打死你!”冲灵忽然沉下了脸,不悦地捶了他一拳,大声,“连茱莉娅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却还蒙在鼓里!你……你有没有当我是唯一亲生的妹妹啊!”
“哎哟……住手!我的伤还没好呢,”肩膀上挨了一拳,冲羽不由得痛呼了一声,连忙道,“还不是因为你天真无邪,心无城府!要是你知道了真相,肯定沉不住气,玄靖又不蠢,事情一准儿就很快被拆穿了。”
“可是我都快急死了!”冲灵气鼓鼓地说着,眼圈红了一下,“在看到初霜姐姐死了的时候,在看到玄靖那么伤心的时候……我、我真的快难受死了!”
“唉。”冲羽看着妹妹,忽然间叹了口气,摸了摸冲灵的头发。很少看到哥哥有这种表情,冲灵不由得愣了一下:“怎么了?”
冲羽看着妹妹,轻声问:“你其实挺喜欢玄靖那家伙的,是吧?”
冲灵震了一下,脸上飞快浮起一片红晕:“哪……哪有啊!”
“唉,人生在世呢,最怕就是口不应心。你看玄靖就是因为这样差点犯下了永远无法挽回的错。”冲羽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看着皇宫上空湛蓝的天宇,叹了口气,“想想也真是不服气……天纵英才玉树临风如我,为什么身边的女人却一个个都向着那个家伙?”
“没有的事!”冲灵面红耳赤,“哥哥你别胡说了。”
冲羽压根没听她的分辩,只是耸了耸肩膀:“不过,我还是劝你放下他吧——玄靖这样的男人,心如磐石,不可动摇。你还小,还有很多路没有走,还有很多人没有见,这种最初的懵懂心动,总是会成为回忆的。”
冲灵怔怔地看着哥哥,嘴里却还是矢口否认:“没有!我……我只是替初霜姐姐着急罢了。现在他们没事了,我也就开心了。”
“嗯,”冲羽没有多说,只是拍拍幼妹的肩膀,“替他们开心就够了。”
他进屋拿了几瓶酒,掉头走出了房间,忽然袖子一紧,又被妹妹拉住了。
“等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冲灵抓住了哥哥的手,忽然间将他帝袍的领口唰地扯了开来,“让我看看!”
“喂……喂!你干什么?”冲羽吓了一大跳,连忙将酒瓶一扔,握住了妹妹的手,不让她解开领扣。然而那一刻冲灵已经看清楚了,瞬地往后退了一步,脱口喃喃:“我就知道是这样!”
“什么?”冲羽下意识地将领口拉上,手忽地顿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锁骨上:那里原本是炎龙从血脉中腾起之处,缠绕着整个右臂,与炎帝合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此刻,那镌刻在血肉里的龙图腾赫然已经消失,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那是血脉中的力量被大量消耗掉,近乎枯竭的象征。
“其实,并不只是他们两个彼此救了彼此,对吗?”冲灵看着哥哥的眼睛,低声追问,“在那一晚,你曾经通过燃灯咒、将自己身上的炎龙之血注入到初霜姐姐身体里,这才保住了她的命!对不对?——不然,她根本撑不到你返回宫里拿幽灵花来救命的时刻!”
冲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领口拉起,严丝合缝地扣到了下巴。
“难怪你的力量忽然衰弱了那么多,原来是这样。”她抬起头,看着哥哥,眼里有盈盈的泪光,“可既然如此,那时候你怎么敢独自去追他?他入了魔,一定会杀了你的!你……你不要命了吗?”
“玄靖不会杀我的,”冲羽扣好了帝袍,淡淡,“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就算成了邪鬼,他都不会杀自己的兄弟。”
冲灵愕然:“你就这么相信他?”
“当然。”冲羽语气斩钉截铁,“若没有这种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在永夜无数次的战斗里,我们两个人早就死掉了,哪能活到现在?”
“……”没有经历过那一场战争的少女微微一颤,似乎被这种情谊震动,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可是……从头到尾,你根本没有向他们两个人提到过这事啊!”
他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提的?”
“为什么不提?因为他们一个是你最爱的女子,而另一个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怕他们知道了心里内疚?”冲灵说着,声音已经略微有一丝哽咽,“你救了她,也救了玄靖。哥哥,你……你才是豁出性命来不要、去救了他们两个的人啊!”
“傻丫头,哭什么呢?”冲羽揽过妹妹的肩膀,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低声笑了笑——
“我没做什么,只是尽力送了他们最后一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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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空城月光
经历了几番波折,炎国皇室的婚礼在暮春时节盛大举行了。
炎国皇帝迎娶了南诏的长公主,大赦天下,整个帝都一片欢腾,火树银花,喧嚣热闹。来自天下四方的英雄们终于再次相聚,彻夜畅饮,通宵达旦。名酒一坛坛地干,佳肴一道道地上,昔年曾经并肩战斗的同伴们酣饮欢笑,无所顾忌,甚至连旁边和他们一起的那具骷髅都手舞足蹈。
“冲羽那家伙呢?”悟心愕然,“酒才三巡,怎么就不见了?”
“喝得酩酊大醉,被扛进去休息了。”格拉罕姆哼了一声,抹抹嘴,又扔掉了一个空酒坛,“东陆这些弱鸡,论酒量,哪里是我们北庭的对手?”
“你就吹牛吧!”悟心随手撕下了一只鸡翅膀,嘀咕,“冲羽估计是酒遁了,等不及去洞房花烛呢……”
“喂,和尚,你作为一个出家人这么说合适吗?”一边的九遥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圣僧,“又吃肉又喝酒的,连洞房花烛都要管。”
“怎么?你是对我揭穿你妹夫有意见?谁让那小子重色轻友。”悟心哼了一声,“来日方长,干嘛急在一时?据说有好心人送了多子多孙的神药,他雄心勃勃,号称要生半打孩子——不会今晚就开始努力了吧?”
九遥愕然:“什么?谁送的药?”
不等大家的眼光扫过来,一边的女医师瞬地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去,晕生双颊。因为幽灵花的奇效,只是短短的一两天时间,她的容貌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比应有的年纪还年轻,跟冲灵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对姐妹花。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奶妈送的。”喝着葡萄美酒的西域教皇笑了起来,“不过生那么多干嘛?我们走了之后,这个光杆队长是想重新组一个队吗?”
一语出,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酒几乎泼了一地。茱莉娅捶了同伴一拳:“够了!你这个不能结婚的家伙,就别在这里酸溜溜嫉妒人家了好吗?”
罗莱士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我哪里嫉妒了?虽然不能公开结婚,可是哪一任教皇在外面没有情人?我也打算生半打私生子呢——”一边说着,他一边暧昧地将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凑过来,笑着低声:“黑寡妇,我们也算同生共死的交情了,要不要来助我一臂之力?反正你也单身多年了。”
“滚!”茱莉娅说不过毒舌的教皇,只能狠狠白了他一眼,转过头看向了素来要好的女医师,“不和你们这些臭男人说话!”
初霜一直安静的坐在角落里,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话,嘴角噙着一丝羞涩的笑意。黑甲剑士站在她身后,低头凝视着她,对外面一切充耳不闻,只是沉默地伸出手臂环住她,而她温顺地依偎着。
两人行动时形影不离,坐下来后居然也是双手交握,片刻都不分开——初霜纤细的手指上套着他的指环,是北庭玄氏的传家宝物。
茱莉娅忍不住笑了一声:“没见过把婚戒戴在拇指的。”
初霜脸色瞬地一红,飞快地将手指藏进了玄靖的掌心,垂下头去。茱莉娅一眼瞥见了她颈间隐约可见的红痕,微微一笑,刚要调侃,知道她脸皮薄,终究还是忍下了,只笑着问:“你们两个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还没想好呢,”女医师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看向了身后的玄靖,喃喃,“可能先去一趟葛城吧。或者……去北庭扶风城看看?要问他了。”
然而玄靖只是一直垂头凝视着她,没有回答。
茱莉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提高了声音:“喂,人家问你呢。”
玄靖抬起眼睛,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一边的同伴在问他话,却也懒得和她多说,只是简短地道:“初霜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茱莉娅一时间无语,忍不住笑了起来,拉过了初霜,耳语,“我说,他这变化也太大了吧?我简直都不适应了……你可得谢谢队长啊,居然帮你把这么难搞的家伙都收拾得服服帖贴!”
初霜的脸又红了下,有点不敢看身边的人,探身出去、腼腆地对女伴附耳低声:“其实……我、我也挺不适应的。”
“哈哈哈……”夜幕下,拜占庭女大公笑了起来,容颜烈艳如玫瑰,喝下了一杯酒,“有空的话,你们来我的公国做客吧。到拜占庭路途虽远,但看在玫瑰和葡萄酒的份上,却也值得一去!”
初霜微微一笑:“一定会去的。”
“喂,玄靖,你怎么不说话?”罗莱士却没有放过那个沉默得几乎失去存在感的同伴,挑起眉毛,“好容易齐聚一堂了,不要冷着个脸啊……大家可都看过你的另一面了,就别老端着了。”
玄靖的眼神微微动了动,似略有尴尬。
这时候悟心居然站了出来,难得地替同伴挡了一下:“哎,他一向不爱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谢。”然而,玄靖忽然间主动站了起来,从案上拿起了酒杯,看着所有人,“我是一个固执愚钝的人,误人误己,本来不配拥有幸福。全靠大家相助,才侥幸能有今日——”
“……”同伴们不由得愣了一下,面面相觑。
“妈的,还真不适应。”罗莱士抓了抓头发,苦笑,“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说话了——来,大家敬奶妈一杯!”
他转过了身,高高举起了酒杯,大声道:“这次我们所有人相聚一堂,联手打了这最后的一仗,不是为了对付魔,而是为了你们两人,如今终究是打赢了——好事多磨,祝你们两个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敬奶妈!”所有的同伴都举起了酒杯,笑着大声喊。
“哎……都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叫我奶妈!”初霜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脸上有一抹红晕,却是反手轻轻拉了一下玄靖,两人双双举起了酒杯,和所有的同伴们一饮而尽。
“谢谢大家。”初霜喝完了杯中的酒,微笑着张开了掌心——在她的手心里,那个符咒忽然发出了微微的光芒,映照了她的容颜。同伴们怔了一下,也纷纷会意地举起了手臂,张开手掌,按在了心口上。
那个符咒在每个人的手心里展露着光芒,如同明月在握。
—
在远处的深宫里,帘幕的背后,有人放下了酒杯,同时也将手无声地抬起来,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对着下面花园里欢饮的人群遥遥致意——在他的掌心里,那一个符咒散发着宁静的光,就像是一个烙印。
从宫阙最高处俯视,这座东陆最繁华的城市是如此的喧嚣热闹,而他是万人丛中坐拥一切的帝王。然而他的心里却清楚:等眼前这一群人离开,这座城市就会像迦师古城一样空无一物了。
即便曾经一路同行,终究都有分别的那一天。
她找到了她的归宿,他也有他的去时路。
经历过无数的死亡和分离,她终于和梦中人相依相伴,浪迹天涯;而他也将独自在这座空城里生活下去,带上帝王的冠冕,开枝散叶,重振邦国。
“真好啊……这样的结局。”冲羽看着远处灯下那个重新恢复了美丽容颜的女医师,嘴角浮起了一丝微微的笑,将按在心口上的手放了下来,遥遥说了一句,“再见了,奶妈。”
“哎,皇上的酒醒了吗?”外间传来宫女们的低语,隐约透着几分担心,“长公主还陪着皇后在房间里等着他呢……怎么办?”
是的,时候到了,也该醒了吧?
炎国的皇帝最后望了一眼月光下欢饮的人群,从桌子上拿起了那个刻着“瓜瓞绵绵”的玉瓶,趁着微醉的酒意,拂开帷幕,带着一丝笑意返身走进了宫殿的深处,仿佛已决意直面属于自己的未来。
风起云涌的时代过去了。星空下,英雄四散,传奇落幕。
今夜过后,他们几个人又将天各一方,过着各自不同的生活,或许一别永不相见——但他们共同经历过的血和火,共同跨越过的生和死,就如掌心的燃灯咒一样,将会永远铭刻在记忆里,一直伴随到彼此生命的尽头。
如同此夜照耀着空城的月光,年年岁岁,永不相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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