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维庸之妻 作者:太宰治 内容简介 《维庸之妻》是太宰治的短篇小说集,书中的同名之作是太宰的名篇。《维庸之妻》,暗喻放荡男人的妻子。一个女人在自己丈夫酗酒,欠债,与女人私奔最后跳水自杀的情况下,一直维系着家庭,出门做女佣为丈夫还清债务。2009年,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举行的第三十三届世界电影节上,由根岸吉太 郎导演、松高子和浅野忠信主演的同名电影《维庸之妻》荣获最佳导演奖。 亲友交欢 昭和[1]二十一年九月初,我接受了一个男士的来访。 这起事件几乎谈不上浪漫,也丝毫不是什么赶潮流,但在我心目中,也许到死都会残留着难以抹消的痕迹。这是一起奇妙的、不堪忍受的事件。 事件。 不过,说是事件,或许有点儿夸张。我和这个男士两人一起喝酒,也没有吵架,至少在表面上我们是和和气气、好说好散的。可是对我来说,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的重大事件。 总之,这个男人很伟大、很了不起。根本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 我去年遇到灾难,来到这津轻的老家避难,几乎每天都诡秘地将自己关在里面的房间里,偶尔也有地方上的什么什么文化会的,什么什么同志会的邀请我去演讲或是让我出席什么座谈会的事儿,我总是推辞说:“总该还有很多其他更合适的人选。”然后一个人偷偷地喝酒,睡大觉,就这样从早到晚过着假隐居一般的生活。在这之前十五年的东京生活中,我曾出入于最下等的居酒屋,饮最劣质的酒,和所谓最下流的人打交道,对于大多数的无赖汉我也习以为常了,可是唯独对这个男人我却束手无策,总之是厌恶到了极点。 九月初,我吃了午饭,在正房的堂屋里,独自一人茫然地吸着烟,这时,一个身穿耕作服的老爷子呆呆地站在门口打招呼。 “哎。” 这人就是我说的那个“亲友”。 (我在这个手记里,描写一个农夫的形象,把他可憎的性格展示给世人。为了慎重起见,虽然有些无聊,我想补充说明一点,就是完全没有以此来支援阶级斗争中所谓的“反动势力”这样的意图,读者只要将手记读完,自然就会明白。这种声明或许令人扫兴,但是最近有一些脑筋迟钝、神经麻痹的人,不断叫嚣一些陈词滥调,妄下结论,对于这类大脑陈腐愚昧——不,或许反而是聪明的——人,我还是添油加醋地附上了少许说明。本来出现在这个手记里的他,虽然貌似农夫,但决不是那些喜欢摆弄“意识形态”的人所景仰的农夫。他实在是个复杂的人,总之我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男人,可以说令人不可理解。我甚至预感到这是一种新型的人种。我并不想尝试对此进行善与恶的道德审判,而是想将关于这种新型人种的预感提供给读者。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也就满足了。) 他是我小学时代的同学,姓平田。 “你忘了吗?”他露出白牙笑着说。我对这张脸似乎有些印象。 “知道,进来吧。”那天,我对他确实是个轻薄的社交家。 他脱掉草鞋,进了堂屋。 “久违啦。”他大声地说,“几年没见了呀?好几十年了吧?哦,二十几年没见了呀,我早就听说你来这里了,因为地里的活儿太忙,也没过来玩玩,听说你喝酒也成海量了,哇哈哈哈。” 我苦笑着给他倒茶。 “你忘了我俩吵架的事吗?我俩总吵架哩。” “是吗?” “什么‘是吗’?你看,我这手背上还有伤疤呢,这是被你抓伤的。” 我仔细看了看他伸出的手背,哪里有什么像样的伤疤。 “你左边的小腿上也应该有块疤,有吧?应该有的。那是我向你扔石头砸的,哎,没和你少吵过架啊!” 可是我左边的腿肚子和右边的腿肚子上没有一处他所说的那样的伤疤。我只是暧昧地微笑着,倾听他的话语。 “哎,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就是班级聚会,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参加?我们好好喝它一通,招集十来个人,酒二斗,这个我来准备。” “这主意倒不坏,不过,二斗是不是多了点儿?” “不,不多。一个人没有二升不够意思。” “可二斗酒上哪儿凑去?” “可能凑不来这么多,不过我试试吧,别担心。可再怎么说是乡下,最近这酒也不便宜啊,这个还得靠你了。” 我心领神会地站起身,走到里间,拿出五张大纸币。 “给你,先把这些拿去。剩下的,再说。” “等等,”他把纸币塞还给我,“这不对,我今天不是来向你要钱的,是来商量事儿的,就想来听听你的意见。反正得让你掏一千来块钱的。可今天是来找你商量,顺便看看你这个老朋友的。啊,行了,你只管听我的,把这些钱收回去吧。” “是这样。”我把纸币收进上衣口袋。 “有没有酒?”他突然问。 我禁不住又看了看他那张脸,他瞬时间现出难堪而又晃眼的神情,嚷嚷起来: “我听说你这儿总有两三升的,拿出来喝了吧,大嫂不在家吗?我想让大嫂给斟一杯。” “好吧,那,这边请。” 我站起来,心里没趣极了。 我把他带到里间的书斋。 “乱得很啊。” “不,没关系,文学家的屋子都这样。我在东京那阵儿,和很多文学家打过交道呢。” 可是对于这个,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真是间好房子,修建得不错嘛。院子也很漂亮,还有柊树呢,你知道柊树的由来吗?” “不知道。” “你不知道啊?”他开始得意起来,“这个由来说大了是世界级的,说小了是家庭范围的,这又能成为你们的写作材料了。” 简直文不对题,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词汇不够用。不过也并非如此,后来他还是显现出了老奸巨滑的一面。 “那个由来是什么呢?” 他诡秘地一笑,装模作样地说道: “下次告诉你柊树的由来。” 我从壁橱里拿出只剩下半瓶威士忌酒的四方形酒瓶。 “你也喝威士忌吗?” “喝呀,大嫂不在吗?让她给我斟酒。” 我在东京住过很久,接待过很多客人,可从未有客人这样对我说话。 “老婆不在。”我撒了个谎。 “别这么说,”他丝毫不理会我说的话,“把她叫到这里来,让她斟酒,我就是想喝一杯大嫂斟的酒才来的。” 如果他所期待的是大都市的女人,高雅而妩媚,那么对他对老婆都很可悲。老婆虽说是大都市的女人,但颇为土气,又不好看,并且待人一点儿都不热情,所以要把她叫出来,我心里很不痛快。 “算了吧,老婆斟酒,反倒不好喝了。这个威士忌……”,说着我把酒倒进桌子上的茶碗里,“这在以前的话,算是三流品,不过不是甲醇。” 他一口将酒喝干,咂了咂嘴,说: “像是蝮蛇酒。” 我又给他斟上一杯。 “喝得太猛,过会儿醉意一下上来,会很难受的。” “嗯?瞧你说到哪儿去了,我在东京喝干过两瓶三得利呢。这威士忌是六十度吧?很普通,没多大劲儿。”说着又将酒一饮而尽。实在太没情趣了。 接着他给我斟上酒,然后又把自己的碗斟满说: “没啦。” “啊,是嘛。”我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社交家,心悦诚服地站起身,又从壁橱里拿出一瓶威士忌,开了栓。 他坦然地点点头,又喝了起来。 我心里有些厌恶起来,我从小就有浪费癖,爱惜东西的自觉性(绝不是自夸)比一般人淡薄。但这个威士忌可是我一直珍藏的,虽说以前是三流货,而现在的确是一流品。价钱固然很贵,可更重要的是,将它弄到手颇费了一番周折,不是花了钱就能买到的。这威士忌酒我在很久以前就收购了一打,并因此而破产,但我从未后悔过。每天享受品尝一点儿的快乐,为了让嗜酒的作家井伏[2]先生来访的时候也能品尝到,我一直倍加珍惜,可还是日渐减少,到了这个时候,壁橱里就只剩下两瓶半了。 他说要喝酒的时候,不巧没有日本清酒和其他别的酒,我只好拿出珍藏已久、如今所剩无几的威士忌来招待他,可没想到他这么能喝。这听起来像是吝啬鬼在发牢骚(不,我就直说吧,对这个威士忌我就是吝啬,就是觉得可惜。)被他如此这般理直气壮、不当一回事儿地暴饮,怎能不感到愤怒! 他的一番话,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共鸣。我这话的意思不是说自己很有修养,而他是不学无术的乡巴佬,绝非如此。我甚至有过这样的经历,同完全没有教养的娼妇正儿八经谈论什么“人生的真实”;还被胸无点墨的老师傅逼得发表意见而流过眼泪。我进而怀疑起世人说的所谓“学问”,他的话惹得我一点儿也不痛快,原因确实在于他。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与其在这里三言两语加以断定,不如如实地活画出他每一天的种种言行,任读者判断。我以为这才是作者所谓健全的手段。 他从一开始就喋喋不休,大谈什么“我的东京时代”,乘着醉意,越发滔滔不绝起来。 “你在东京也因女人失败过的。”他大声说着,又不由冷笑起来道: “其实在东京那阵儿,我也差点儿捅娄子,险些犯下和你一样的大失策,真的,其实已经到那份上了。不过我逃了,嗯,可真逃了。女人一旦看上了某个男人,是很难忘掉的。哈哈哈,至今还给我写信呢,嘿嘿,上次还给我送年糕来了呢。女人真是笨蛋,要想让她看上你,不是长相,也不是金钱,在于心情,就是一颗心。其实我在东京那阵儿,也不老实,想想看你那时候也应该在东京,或许跟哪个艺妓厮混,惹得人家掉眼泪。不可思议的是你一次也没碰到过我,你那时候到底都去什么地方游乐去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时候是指什么时候,并且像他想象的,我在东京玩艺妓,以至于把艺妓惹哭的事也不曾有过。多半是在露天烤鸡肉串儿的小摊儿上,喝点儿泡盛[3]、烧酒,说一通醉话而已。我在东京,正如他说的那样,因女人而栽过跟斗,况且这也不止一两次,因屡遭失败,害得父母、兄弟姐妹脸上无光。不过我想至少可以这么说,“我绝非光仗着有钱,冒充美男子,玩弄艺妓,到头来还得意洋洋!”虽说是可怜的辩白,但因为他的这番话,我才明白就连这一点自己至今尚未得到他的信任。我开始感到腻烦了。 不过,这种不愉快,未必是因为这个男人才初次体味到的。东京文坛的评论家、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甚至已经成了友人的人也曾让我吃过苦头,因此,我可以充耳不闻、一笑置之。此外,我意识到这个农夫模样的男人,把这视为我的一大弱点,乘虚而入,我又感到他的这种用心是多么卑鄙,多么无聊。 可是那天我是个极其轻薄的社交家,没有一点果敢的表现。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战争受害者,带着妻儿,硬是挤进这个并不富足的小城市,命中注定只勉强可以维持朝不保夕的性命,所以对久居这个城市的人们来说,不能不是一个轻薄的社交家。 我去正房拿些水果来招待他。 “你不吃吗?吃点水果醒醒酒,还能再多喝点儿呢。” 他借着这势头,大口大口地将威士忌喝下去的话,即使不酗酒斗殴,也会大醉,以致不省人事,弄得难以收拾。想到这儿,我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削了个梨给他吃。 可是,他好像不愿意从醉意中醒来,对水果看也不看一眼,一个劲儿地去抓盛有威士忌的茶碗。 “我讨厌政治,”话题突然转向政治,“我们老百姓最好不要懂什么政治,在我们现实生活中,谁做了对我们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利益,我们就跟从他,这样就行了。谁把东西拿到我们面前,让我们攥着,我们就跟他,这样不就行了嘛。我们老百姓是没有野心的啊,有多少恩就报多少恩,这就是我们老百姓的诚实之处。什么进步党、社会党,管他呢!我们老百姓只知道种田、耕地,这就行了。” 我起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如其来地说出这样神秘的话来,可是他的下面这番话让我判明了真意,不禁苦笑起来。 “不过,上次选举,你也为你哥哥活动过吧?” “不,什么也没做,每天都在这个房间做自己的工作。” “撒谎,就算你是文学家而不是政治家,这可是人情啊,你一定为你哥哥做了很多。我虽然是个什么学问也没有的农民,但是我懂得人情。我讨厌政治,也没野心什么的,社会党也好,进步党也好,没什么可怕的。但是我讲人情,我和你哥哥虽不亲近,可至少你和我是同学,是亲友,对吧?这就是人情。尽管没有人让我这么做,我还是投了你哥哥一票,我们农民用不着懂得政治什么的,只要不忘记这人情,就可以了,你说呢?” 凭着这一票是否就可以获得大喝威士忌的权利呢?看得越透,我也就越发扫兴了。 可是他也绝非单纯的男人,忽然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似的说: “我并不想成为你哥哥的家臣,你这样看不起我,让我很为难。就连你家,要是追查家谱也就是个卖油的,你知道吗?我从我家婆子那儿听说的,谁买一合[4]油,就奖给谁一块糖,这门生意算是做对了。还有河对岸的斋藤,现在是个耀武扬威的大地主,可三代以前无非就是靠拾河里漂流的柴草,削成扦子,再把河里捞来的小杂鱼串起来烤了之后,一文、两文地卖钱发的财。还有大池家,把马桶排在路边,让过往的人往里撒尿,等小便装满了马桶,就卖给农民,就这样发了家。阔佬们的发家史都是这样。而我家呢,可是这个地方最古老的家族,据说祖先还是京都人呢。”说到这儿,仿佛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嘻嘻地笑起来:“婆子的话,虽然指望不得,但都是有规规矩矩的家谱的。” “那可能就是公卿出身啦。” 我一本正经地应道,以此满足他的虚荣心。 “嗯,嗨,这些无法弄得很清楚了,大体就这么回事吧。只有我穿着这身脏衣服,每天下地干活儿。我的哥哥,你也知道吧,可是上过大学的啊!他不是大学棒球队的选手吗?名字还经常登报哩!弟弟现在也进了大学。我因为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当了农民。可是不管哥哥也好,弟弟也好,如今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只因东京缺粮食,哥哥大学毕业后,在机关里当课长,总给我写信要我寄大米去。可是寄起来多不方便哪,哥哥要是自己来取,不管多少我都会让他背回去的。可东京衙门的课长,总不能老来背米啊。包括你,要是现在缺什么,只管上我家来。我嘛,是不会白喝你的酒的,农民就是老实,承蒙恩惠就一定会好好儿报答。不,我不再喝你斟的酒了,把嫂子叫来!不是嫂子斟的酒我不喝!”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境,我根本就不想让他这样喝个没完,而他却说:“我不想喝了,把嫂子带来,你不带来,我去把她拽来,嫂子在哪儿?在卧室吗?睡觉的房间吗?我是这天下的农民,你们难道不知道平田家族吗?”他有些醉了,开始无理取闹,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我边笑边安抚他坐下。 “好吧,那我把她带来。是个很没意思的女人,能行吗?” 说着我走进老婆和孩子的房间,煞有介事地吩咐道: “喂,过去小学时代的亲友来玩了,你出来打声招呼吧。” 我还是不想让老婆看不起自己的客人。到自己这儿来的客人,不管是哪种类型,只要稍稍觉察到被自己家里人轻侮,我就会痛苦得受不了。 老婆抱着最小的孩子进书斋来了。 “这位平田君是我小学时代的亲友,上小学时两人总吵架,他右手还是左手手背上至今还留着我抓伤的痕迹呢,今天说是要来报仇呢。” “啊,太可怕了。”老婆笑着说,接着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请多多关照。” 对于我们夫妻这种极其轻薄的社交礼仪,他似乎满不在乎,喜形于色地开口道: “哎,别再说生硬的客套话了。夫人,来,靠近我,给我斟酒。”他也是个精明的社交家,背地里喊大嫂,见了面喊夫人。 他把老婆斟的酒,一饮而尽。 “夫人,我刚才也跟修治(我的幼名)说过了,如果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就上我家来。我家什么都有,芋薯、蔬菜、大米、鸡蛋,还有鸡。马肉怎么样?吃吗?我可是剥马皮的能手啊,想吃的话,就来拿,给你一只马腿让你背回去。还有野鸡怎么样?还是山里的鸟好吃吧,我还打猎呢。提起猎手平田,这一带没有不知道的,你要什么我就给你打什么。野鸭怎么样?如果要野鸭,明天一早我上田里立刻给你打下十只来。我还在吃早饭前打落过五十八只呢,你要是不信,就到桥边上的铁匠铺笠井三郎那儿问问,我的事他什么都知道。说起猎手平田,这地方的年轻人是绝对服从的。对了,明天晚上,喂,文学家!和我一起去八幡宫的夜间庙会看看吧?我来叫你。可能会遇到一伙年轻人闹事,谁叫这时局不稳呢。这时候我就会跳进去说:慢着。就好像幡随院的长兵卫[5]。我已经不惜生命了,即使我死了,我还有财产,不会苦了大嫂和孩子的。喂,文学家,明晚务必一起去吧,让你看看我的伟大之处。每天闷在这里头的房间,懒懒散散出不了好文学,应该多体验体验,你究竟在写些什么呀?嘻嘻,艺妓小说吗?你没吃过苦不行,我已经换过三次老婆了,越到后来越可爱。你怎么样?你也两个了?三个了!夫人,怎么样?修治疼你吗?别看这样,我也是个在东京生活过的男人呢!” 事情越发糟糕起来,我吩咐老婆去正房要点儿下酒菜来,借故把她支使开了。 他悠然地从腰间拿出烟荷包,又从烟荷包附带的腰包里取出装有火绒的小盒和打火石,咔嚓咔嚓要往烟管里点火,可是总也点不着。 “香烟这儿有好多呢,你抽这个吧,烟管儿很费事吧。” 他见我这么说,望着我,抿嘴一笑,便把烟荷包收起来,不无自豪地说: “我们农民总装着这个呢,你们可能看不上这玩意儿,可方便着呢!即使在雨天里,只要咔嚓咔嚓用打火石打几下,就能出火,我想下次去东京的时候,在银座的正中央,拿着这个咔嚓咔嚓地摆弄一番。你马上也要回东京吧?我上你那儿玩去,你家在东京什么地方?” “受了灾,还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好呢。” “是吗,受了灾呀,我才知道。那一定拿到了各种特别配给吧?上次好像受灾者还分到了毛毯,把它给我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苦于无法理解他的真意。可是他好像并非在开玩笑,继续执拗地说道: “给我吧,我拿它做夹克。这毛毯好像挺不错,给我吧,在哪儿?我回去的时候带走。这就是我的作风,想要的东西,我说我要,就收下来。不过,你来我这儿的时候,也可以这么做。我不在乎,带什么走都没关系,我就是这种作风的男人,讨厌礼节之类麻烦的事儿,行吗?我把毛毯拿走了啊。” 毛毯只有一条,老婆视为宝贝爱不释手。住在所谓“气派的”房子里,在他看来,我们是应有尽有吧。我们就像住在不相称的大贝壳里的寄居虫,从贝壳里脱落出来,成了赤身裸体的可怜虫,夫妻和两个孩子,就得抱着特别配给的毛毯和蚊帐,在屋外晕头转向地爬来爬去了。无家可归的凄惨,哪里是农家和有田有地的人能够明白的!因这次战争而失去家园的大多数人(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头脑里终究会浮现出一两回企图全家人同归于尽的念头吧。 “毛毯,就算了吧。” “你真小气。” 当他越发执拗纠缠的时候,老婆端上了饭菜。 “啊,夫人。”他矛头一转,“给你添麻烦了,吃的东西什么也不要,到这儿来给我斟酒。修治斟的酒,已经不想喝了。小气不好,揍你一顿好吗?夫人,我呀,在东京的时候,可会打架了,还练过点儿柔道呢,就是现在,像修治这样的,不费吹灰之力。不管任何时候,修治要是对你逞威风,你就告诉我,我替你狠狠揍他一顿。怎么样,夫人?不管以前在东京还是来这里以后,没有人像我这样对修治肆无忌惮地套近乎吧?无论怎么说,我们是不打不成交的老朋友了。修治对我也摆不起臭架子来。” 在此,当我得知他的口无遮拦分明是刻意的努力,我的思绪越发索然无味了。让人请客喝威士忌,结果闹得天翻地覆,莫非他是想把这些作为愚蠢的自我吹嘘的材料? 我突然想起了木村重成和茶坊主的故事[6],同时也想起了神崎与五郎和马子[7]的故事。 甚至想起韩信所受的胯下之辱。本来木村氏也好,神崎氏也好,韩信也罢,与其说我佩服他们的耐性,不如说想到他们对于那些无赖汉所持的缄默和深不可测的鄙视,反而只能感受到一种令人生厌的矫揉造作。时常在居酒屋的争吵中看到这样的场面,一个人因悲愤而怒吼的时候,另一个人从容地奸笑着,对四周的人使眼色,像是说:“麻烦了,耍酒疯呢。”然后又对愤愤不平的那人说什么:“哎呀,真对不起,向你道歉了,向你鞠一躬。”这真令人作呕!卑鄙无耻!这种态度,怎能不使那个悲愤的男人愈发变得狂乱而上蹿下跳呢?无论是木村氏、神崎氏还是韩信,到底是不会对看客使眼色,表演“对不起,向你道歉”这样露骨的、哗众取宠的戏来的。而采取的无疑是一种堂堂正正、满含诚意,并且是很体面的道歉方式。尽管如此,这些美谈和我的道德基准终将发生抵触,我从中感觉不出耐性来。所谓忍耐,似乎不是一时的、戏剧性的。应该像阿特拉斯的忍耐和普罗米修斯的善于忍苦一样,是以相当长久的姿态体现出来的一种品德。加之上述的这三个伟人,那时都使人微微觉察出一种出奇强烈的优越感,反倒使我们对这些无赖汉产生了同情心,觉得难怪茶室的小和尚和马子等人想揍他们一顿,这也合乎情理。尤其是神崎氏的马子,还认真地开了张道歉证书。然而总也闷闷不乐,以后四五天终于自暴自弃,喝起闷酒来。我原本并不感佩于那些美谈里的伟人的胸怀,而是对那些无赖汉抱有强烈的同情和共鸣。可是,现在迎来眼前这位稀客,我不得不对以前的木村、神崎、韩信观进行重大的纠正。 管它什么卑怯,一切都无所谓。老虎屁股摸不得,道德观逐渐向这里倾斜。忍耐也罢,什么也罢,没工夫暗恋这些美德。我断言,木村、神崎、韩信确实比那些气急败坏的无赖之徒软弱,被他们所压倒,没有取胜的希望。耶稣基督处于时不我利的时候,不也是“尊敬的主啊,就这样逃离了”吗? 除了逃离,别无选择。如果在此激怒了亲友,演出一场弄坏门窗隔扇的武斗剧来,因为这不是我的房子,将是一件极不稳妥的事。就连小孩子弄坏隔扇,扯坏窗帘或是在墙上胡乱涂画的时候,我都是提心吊胆的,这当儿务必不能触怒这位亲友。有关那三位伟人的传说,修身的课本里是以“忍耐”、“大勇和小勇”命题的,这就如此深深蒙骗了我们这些求道者。如果我将它编入修身的课本的话,一定命题为“孤独”二字吧。 我以为我现在体验了那三位伟人当时的孤独感。 在我倾听他嚣张的气焰,独自烦闷的时候,他突如其来地发出了凄厉的喊叫: “哇——!” 我吓了一跳,朝他望去,只见他叫唤着“醉意上来啦!”一边像是哼哈二将,又像是不动明王,紧闭着双眼,呜呜地吼叫着,两个胳膊撑在膝盖上,使出满身的力气,和醉意进行搏斗。 难怪喝醉了,他几乎一个人已经把新开的方瓶喝掉了一半,额头上闪着黏汗,那是一种足以适合形容成金刚力士或是阿修罗一样可怕的形象。我们夫妻见此情景,禁不住不安地对视了片刻。可是三十秒之后,他却若无其事地说道: “还是威士忌好,容易醉。夫人,来,给我斟酒,再靠近一点。我呀,再怎么醉,也不会失去理智的。今天我在你们这里吃喝,下次我一定请你们客,上我家来吧,可我家什么也没有,虽然养鸡,可那绝对不能宰杀,不是一般的鸡,叫斗鸡,就是让它们格斗的那种。今年十一月,有斗鸡的大型比赛,我想让它们都出场,现在正在训练呢,只有实在败得不成体统的才宰了吃。所以要等到十一月,不过,两三根萝卜我会给你的。”声音渐渐小起来,“酒也没有,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就来你这儿喝了,到时候我会呈上一只野鸭。可是有个条件,这只野鸭要由我、修治和夫人三人来分着吃,那时候,你拿出威士忌。还有,要是说鸭肉不好吃,我可不饶你啊。你要说难吃之类的话,我绝不饶你,这可是我好容易苦心打下的野鸭,我希望你说好吃。就这样约定行吗?‘美味!好吃!’就这么说,啊哈哈哈,夫人,农民都这样,一旦被人奚落,就连一个绳头儿也不愿给,和农民交往,也得讲策略。听懂了吗?夫人,可不能摆架子,即使是夫人,也和我老婆一样,到了晚上……” “孩子在里面哭呢。” 老婆笑着说罢,随后逃走了。 “不成!”他怒骂着,站起身来,“你老婆不行,我老婆不像她那样,我去把她拽来。你别笑话,我的家庭是个好家庭,有六个孩子,夫妻美满。你不信,去桥边的铁匠三郎那儿去问问就知道了。嫂子的卧室在哪儿?让我看看,你们俩睡觉的房间。” 啊,让这等人喝那贵重的威士忌是多么无趣! “算啦算啦”,我站起来,牵着他的手,哪还笑得出来,“别理睬那个女人,我们不是很久没见了吗?痛痛快快地喝酒吧。” 他“扑通”坐了下来。 “你们夫妻感情不好吧?我意料到了,奇怪啊,一定有什么事,我可是猜到了。” 没什么猜到猜不到的,其中“奇怪”的原因,就在于亲友此种放肆的醉酒方式。 “真没劲,弄只曲子唱唱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着实放下心来。 一来唱唱歌可以暂时消除尴尬的气氛;二来这也是我最终仅存的希望。我从中午到快天黑的五六个小时,陪着这个毫无交情的亲友,听他拉拉杂杂地说了这么多,其间没有一刻让我感到这个亲友值得去爱,或者说是个伟丈夫。就这么告别了的话,我永远就只能以恐怖和可憎之情追忆起这个男人。想到这儿,真觉得于他于我都是件扫兴的事。通过让他唱一曲,我胸中油然涌现出了一种愿望,那就是:哪怕只有一件也好,请你向我展示你那能激起我愉快而又难忘的回忆的言行来,请你用悲哀的声调唱响津轻的民谣,让我热泪盈眶! “那太好了,你一定唱一曲。拜托了。” 这已不再是轻薄的社交辞令了,我从心底寄予期待。 可是,就连这最后的期待也被无情地背叛了。 山川草木甚荒凉,十里血腥新战场。 他还说忘了后半段的歌词。 “哎,我要回去了。你老婆也逃了,你斟的酒也很难喝,我该回去了。” 我没有挽留。 他站起来,道貌岸然地开口道: “同窗会嘛,没法子,那就我来张罗吧,以后的事就拜托你了。一定是一次有趣的聚会。今天多谢酒食相待,威士忌我带走了。” 我是有精神准备的。我把他茶碗里喝剩的威士忌注入只剩下四分之一酒的方瓶里。 “喂,喂,用不着这样,别太小气了,还有一瓶新的在壁橱里吧?” “这你也知道!”我不寒而栗,接着索性痛快地大笑起来。只能说太有本事了,东京也好,哪儿也好,决没有这样的男人。 这样一来,无论是井伏来还是谁来,都没有共同享乐的东西了。我拿出壁橱里的最后一瓶酒,交给他,差点儿告诉他这酒的价钱。他听了会满不在乎呢,还是说:“真不好意思,不要了。”呢?我很想知道。可我还是忍住没说。请人吃喝,还说价钱,我无论如何做不到。 “香烟呢?”我试着问了句。 “嗯,那个也需要。我只有烟叶啊。” 提起小学时代的同学,我有五六个真正的亲友,可是,对于此人的记忆所剩无几。即便在他,对于我那时候的记忆,除了上面提到的打架以外,也几乎全无。尽管这样,我们尽情地“亲友交欢”了半天,我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强奸”这样的极端的字眼来。 不过,这还没有完。又附加了一点儿有始有终之美,真可谓既痛快又豪爽的男人!将他送至门口,即将告别的时候,他在我耳边狠狠地嘀咕了一句: “休想逞威风!” [1] 昭和天皇在位期间(1926—1989)史称昭和时代,公元1926年为昭和元年。 [2] 井伏鳟二(1898年—1993年),日本小说家。原名井伏满寿二。太宰治师友。代表作有《约翰万次郎漂流记》、《本日休诊》、《黑雨》等。 [3] 冲绳特产的一种蒸馏酒。最初以粟为原料,后来使用黑米和酒曲发酵而成。 [4] 容积单位,一合约180毫升。 [5] 江户初期游侠的首领,在与水野十郎左卫门的旗本游侠抗争中被杀。后来成为歌舞伎狂言的演出素材。 [6] 木村重成(?—1615),安土桃山至江户时代的武将,自幼侍奉大名丰臣秀赖。庆长19年(1614)以将领身份参与大坂冬之战,威震德川军,翌年战死于大坂夏之战。茶坊主,室町幕府和江户幕府时期武家从事茶道的职业名,负责接待来客的用茶等。据真田幸村《难波战记》记载,性格温厚的木村重成虽屡受茶坊主山添良宽之辱,却能不计前嫌,以德报怨。 [7] 神崎与五郎(1666—1703),又名神崎则休,赤穗四十七勇士之一,本姓源氏。据《忠臣藏》记载,神崎奉大石内藏助之命,从京都通往江户。在东海道上,虽遭受马夫丑五郎百般刁难,却能在讨敌之前含垢忍辱,曲意相从。后来当丑五郎得知与五郎是为报旧主英勇杀敌的赤穗浪士之一时,对自己从前的行为悔恨不已,于是剃发来到其墓前深深忏悔。 叮当叮当 敬启 我现在有件为难的事,想请教您。 我今年二十六岁,出生在青森市的寺町。您或许知道吧,寺町的清华寺旁边有个叫友哉的小花店,我就是这家花店的二儿子。从青森的中学毕业以后,我进了横滨某家军需工厂当事务员,工作三年,后来又在部队生活了四年,无条件投降时,我回到了故乡。可是房子已经烧毁,于是我就和父亲、哥嫂三人在火灾后的废墟上,建起了一座简陋的小屋,一同过日子。母亲在我上中学四年级时去世了。 我挤进这小小废墟上的住宅,毕竟对不住父亲和哥嫂,同父亲、哥哥商量后,便在一家名叫A的三等邮局上起班来。这家邮局位于青森市七八公里远的海岸边上的一个村落,是已故的母亲的娘家,局长就是母亲的哥哥。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一年多了,感觉自己日益变得庸俗无聊起来,实在很苦恼。 我开始读您的小说,是在横滨的军需工厂当事务员的时候。读了您在《文体》杂志上刊登的短篇小说以后,搜罗您的小说就成了我的习惯。当我读了很多,得知您是我中学时代的前辈,并且还知道您在上中学时,来过青森寺町丰田先生的家,我的心几乎破碎了。经营和服店的丰田先生和我家住一条街,我很熟悉。上一代主人太左卫门先生很胖,正适合他这个名字,现在的太左卫门先生虽然瘦削但很潇洒,都想称呼他为羽左卫门[1]先生呢。不过好像大家都是好人呢。因为这次空袭,丰田家全烧了,好像就连仓房也被烧毁了,真让人同情。当我得知您在那个丰田家待过,就很想请现在的太左卫门先生写封介绍信,去拜访您,可因为我是个胆小鬼,只会空想,没有勇气落实到行动上。 后来我当了兵,被派去守卫千叶县的海岸,天天被迫去挖洞,直到战争结束。即便如此,我也偶尔能有半天休假,去城里找您的作品来看。于是就想给您写信,真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提笔给您写信了。可是,写了“敬启”之后,就不知道写什么好了。一来没什么事,二来我对于您来说,完全是个毫无关系的人,所以就只能握着笔一个人发呆。不久,日本无条件投降,我也回到了故乡,开始在A邮局工作。上次去青森的时候,顺便去青森的一家书店看了看,当我找到您的作品,并且从您的作品中了解到您也因为罹灾,回到了出生地金木町的时候,我的心又一次为之欲碎。尽管这样,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冒昧登门拜访您的老家。想来想去,就决定先给您写封信。这回我也不会只写完敬启二字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因为这封信里有事要说,并且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我想求教一件事,我真的很犯难,并且这不光是我个人的事情,似乎还有其他人也因类似的思绪而烦恼,所以请您为我们这些人做一番指点。无论是在横滨的工厂,还是在军队的时候,我一直想给您写信,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可没想到,最初的这封信的内容竟是这样缺乏乐趣!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正午,我们在兵营前的广场上列队,聆听天皇陛下的现场广播,可是收音机被杂音干扰,几乎什么都无法听清。接着,一个年轻中尉毫无顾忌地跑上讲台,说道: “听见了吗?明白了吗?日本接受了《波茨坦宣言》,投降了。可是这是政治上的决定,我们军人要战斗到底,最后无一例外地选择自尽,以此表达对天皇的歉意。我本人是这么想的,希望你们也能做好精神准备。听懂了吗?好,解散。” 说完,那个年轻中尉走下讲台,摘下眼镜,边走边流眼泪。严肃一词是否就是说的这种场合呢?我呆立着,只见周围已朦朦胧胧暗淡下来,不知从哪儿吹来了凉风,我的身体也自然而然地像是沉到了地底下。 我想到了死,相信真的会死。前方的森林寂静得让人生厌,眼前漆黑一片,一群小鸟像一把撒向空中的芝麻,从树林顶端静悄悄地飞走了。 就在这时,从背后的兵营里,幽幽地传来了什么人用锤子钉钉子的声音。“豁然开朗”这个词儿或许应该用在这里。一听到这声音,悲壮和严肃顿时烟消雾散,我像是从附体的恶魔中挣脱出来,身轻如燕,呆呆地眺望着夏日的沙原,竟涌现不出一丝感慨来。 就这样,我往背包里塞满了东西,恍恍惚惚回到了故乡。 那个从远处传来的微弱的铁锤声,奇妙地剥去我军国主义的幻影,使我不再醉心于既悲壮又严肃的噩梦。可是我疑心那微弱的声音是否真的穿透了我脑髓的金靶子,让我至今沦落为一个患有癫痫病的、颇为异样的男人。 虽然如此,但绝不会狂妄地发作。正相反,如果有感于某事物,力求振作起来,就会听到那叮当叮当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幽幽的铁锤声。倏忽之间,我飘然若举,眼前的风景全然变了样,仿佛放映中的镜头突然中断,而眼睛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只剩下一片纯白的银幕,此时的心情多么虚幻,多么愚钝! 最初我来到这个邮局的时候,心想今后可以自由地学点东西,打算先写一部小说,然后寄给您,请您看看。于是我就利用邮局工作闲下来的工夫,写下了对军队生活的追忆。花了很大力气,写了将近一百页,在即将完稿的某个秋日的傍晚,做完邮局的工作,去公共浴池,边泡澡边琢磨着今晚将写到最后一章的时候,是像奥涅金[2]的末尾那样,以辉煌的悲哀结尾呢,还是以果戈里的“吵架的故事”[3]式的绝望终结呢,我越想越兴奋。当抬头看到从澡堂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电灯泡的光亮时,远处传来了那叮当叮当的铁锤声,霎时水退了下去,我随即变成了一个在昏暗的洗澡池一角,吧嗒吧嗒扑腾着洗澡水的裸体男人。 我觉得实在太无趣,于是从洗澡池爬上来,洗掉脚心的污垢,倾听着澡堂的客人们谈论配给的话题。普希金和果戈里都仿佛成了洋人生产的牙刷的名称,让人觉得乏味。从澡堂出来,过了桥回到家,默默地吃了饭,返回自己的房间,哗啦哗啦地翻看着桌子上将近一百页的稿纸,竟觉得无聊到让人腻烦的地步,连撕毁的力气也没有了,日后都被我擤了鼻涕。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没写出一行像样的小说。幸好舅舅那儿有几本仅有的藏书,有时我就借一些杰作,诸如明治大正时期的小说集来看,有的让人赞叹,有的却不然。我读书的态度极不端正,暴风雪的夜晚就早早上床睡觉,过着“精神”枯竭的生活。看了世界美术全集,久而久之,对自己以前那样钟情的法国浪漫派的画也失去了兴致,而现在更醉心于日本元禄时代[4]的尾形光琳[5]和尾形乾山[6]两人的造诣,感觉光琳的杜鹃花比塞尚[7]、莫奈[8]、高更[9]乃至比任何人的都好。就这样,渐渐地我的所谓精神生活像是重新复苏过来,可毕竟自己不敢狂妄地想当光琳、乾山那样的名家。哎,也就是一个乡下的业余爱好者,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就是从早到晚坐在邮局的窗口,数着他人的钞票,仅此而已。即便是这样的生活,对于像我这样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能力的人来说,绝非是一种堕落。或许真有谦虚这顶王冠,只有兢兢业业做好日常平凡的工作,才称得上是高尚的精神生活。我逐渐开始对自己每天的生活产生了自豪感。那时正值日元的转换时期,就连这个偏僻乡村的三等邮局,不不,可能正因为规模小,人手不足,才会忙得不可开交。那阵子,我们每天从一早起,就为存款申报的受理、旧货币验讫的张贴,忙得筋疲力尽,得不到休息。尤其觉得自己是舅舅家的食客,而此时正是报恩的好机会,便拼命地干活,以至于两手沉重得像戴着铁手套,丝毫感觉不出是自己的手来。 我就这样干着活儿,然后像死一般地沉睡,第二天早晨随着枕边闹钟的鸣响爬起身,立刻去邮局打扫卫生。这本来是女职员的工作,自从日元转换闹得沸沸扬扬以来,我干得愈发起劲,不管什么都一心想插手,以今天胜过昨天、明天又胜过今天的惊人的速度,进行着近乎疯狂般的顽强拼搏,终于迎来了闹货币转换的最后一天。这天,我依然在黎明前起身去邮局,如火如荼地搞卫生,直到全部搞完才在自己的窗口前坐下。这时,朝阳直射到我的脸上,我眯起困顿的双眼,依然以一种颇为惬意的心情,回想起诸如劳动是神圣的这样的字眼。就在舒心地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好像又听到远处那幽幽的叮当叮当声。此后,所有的一切在瞬间陡然变得索然无味。我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蒙着被子睡觉,有人来叫我吃饭,我也只是粗鲁地回答:今天身体不舒服,起不来床。其实那天是局里最忙的一天,大家都为我这个最出色的劳动力躺倒了而发愁呢。我一整天迷迷糊糊地睡着,还说向舅舅报恩呢,都怪我太任性,反而适得其反。我完全失去了拼命干活的劲头,第二天睡了个大懒觉之后恍惚地坐在我的窗口前,一个劲儿打哈欠,把大部分工作推给身旁的女职员。后来的几天,我又变成了一个无精打采、闷闷不乐、坐在邮局那个窗口的普通职员。 “你还是哪儿不舒服吗?” 听到舅舅这么问,我微微一笑,答道: “哪儿都好,可能是神经衰弱吧。” “是啊,是啊,”舅舅不无得意地说:“我也看出来了,你脑子笨,还看这么难的书,当然会这样。我不像你,脑袋不灵就不去想那些复杂的事才好呢。”说着笑起来,我也跟着苦笑了一声。 这个舅舅虽说是从专门学校毕业的,但丝毫没有知识分子的气质。 于是后来(我文章里的“于是后来”太多了是不是?这或许是笨脑筋人写文章的特点吧。我自己也注意到了,可还是自然就出来了,真叫人伤脑筋。),于是后来,我开始谈恋爱了。您别笑话,不,笑也无济于事。就像金鱼缸里的鳉鱼,浮在离缸底六公分左右的地方,一动不动,自然而然就有了身孕似的,我糊里糊涂过日子的时候,不知不觉也谈起了那叫人难为情的恋爱来了。 一旦谈起恋爱,音乐就能浸润全身,其实这是恋爱病最确实的征兆。 是单相思。可是我爱那个女人爱得死去活来。那人是这海岸村落里唯一一家小旅馆的女佣,好像不满二十岁。当邮局局长的舅舅爱喝酒,每次在旅馆的内厅举办某某村落的宴会时,他准去不误。舅舅和那个女佣交往亲密,她来存款、办保险等事情出现在邮局窗口的时候,舅舅总是说些生硬迂腐的玩笑嘲弄她。 “这些日子你看起来很风光,拼命存钱,真是佩服你啦。是不是找到好男人了?” “无聊。”那女人嘟囔了一声,显得很不耐烦。那不是凡·戴克[10]画中女人的表情,倒像是贵公子。她名字叫时田花江,存折上就这么写着的。以前好像在宫城县,存折的地址栏里,在过去的宫城县上画上了消去的红杠,旁边写着现在的新地址。据邮局的女职员说,她在宫城县遭受了战争灾害,就在无条件投降之前突然来到了这里的村落。还是那家旅馆老板娘的远亲,因为家境不好,尽管还是个孩子,就很精明强干了。疏散到这里来的,没有一个在当地是口碑好的人。至于什么精明强干之类的说法,我压根儿不相信,可是她的存款绝不在少数。对于这点,邮局的职员是不能说出去的,反正花江即使被邮局局长嘲弄,依旧每周来存上一次两百元、三百元的新票子,总额不断增多,我想不会是因为她找到了好丈夫吧?每当我在花江的存折上盖上两百元、三百元的印章时,心就会怦怦乱跳,脸直发红。 我渐渐苦闷起来,花江绝不属于精明强干的女人,可是,这个村落的人都盯上了花江,给她钱,以致毁了她。对,一定会这样,想着想着,我心里一惊,竟半夜里蓦地从被窝里坐起来。 可是,花江还是每周一次满不在乎地拿钱过来。我现在岂止是心发慌脸发红了,因为痛苦难耐,直觉得自己脸色苍白,额头冒油汗,一张一张地数着花江一本正经拿出的贴有验讫标签的污浊的十元钱纸币,不止一次地涌上一种冲动,真想一下子把所有的纸币都撕掉,然后对花江嚷嚷一句那个镜花[11]小说里有名的台词:“死也不要做人家的玩偶!”虽然听起来有些装腔作势,况且像我这样的乡巴佬,有谁能说得出口。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要极严肃地对她说一句:不要做人家的玩偶!物质算什么?金钱算什么?! 你想她,她就会想你,真有这等事吗?那是五月刚过一半,花江和往常一样,一本正经地出现在邮局窗口,说了声“给,”就把钱和存折交给了我。我叹了口气接过来,悲哀地数着那一张张污浊的纸币,然后往存折上填入金额,再默默地把存折还给她。 “五点左右有时间吗?”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声音又低又快,仿佛春风在耳畔嬉戏。 “要是有空的话,到桥上来。” 她说完微微一笑,马上又回到先前一本正经的表情,便离开了。 我看了看手表,刚过两点。说出来真没出息,一直到后来五点,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一定是摆出一副庄重的表情,左右徘徊,忽又对旁边的女职员大喊:今天天气真好啊,尽管是阴天。看到女人吃惊的样子,便狠狠地瞪她一眼,站起身走进厕所。简直像个傻瓜蛋,对吧?五点差七八分时,我出了家门,至今记忆犹新的是,路上我发现自己两手的手指甲长长了,不知为何,这成了我的心事,甚至要哭出来。 花江站在桥边,裙子显得过短,我瞅了一眼她光着的长腿,垂下了眼睛。 “去海边吧。” 花江镇静地说。 我跟在花江五六步远的后面,慢慢地往海边走去。糟糕的是两人的步伐不知不觉竟一致起来。天阴沉沉的,有点儿风,海岸扬起沙尘。 “这里可好呢。” 花江走进停泊在岸上的两艘大渔船之间,然后坐在了沙地上。 “过来呀,坐着就不会被风吹着,很暖和呢。” 花江把双脚伸到前面坐着,我在离她两米开外的地方也坐了下来。 “叫你出来,真对不起,可是我有话要对你说。我存钱的事,你一定觉得奇怪吧?” 我心想时机已到,便用沙哑的声音应道: “是觉得奇怪。” “也难怪你会这么想,”花江说着,低着头将沙子捧起,撒在光着的脚上,“那些不是我的钱,我要是有钱,才不存银行呢,每次都得存,真麻烦。” 我心中释然,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说得对吧?那存折是老板娘的。不过你一定得保密,绝不能对任何人说。至于老板娘为什么做那种事,我隐隐约约知道点儿,但是这件事太复杂了,我不想说,其实我也很为难,你相信我吗?” 花江微微一笑,眼睛里闪着亮光,我发现原来那是眼泪。 我多么想吻花江一下啊,心想,要是能和花江在一起,我什么苦都能吃。 “这里的人们都怎么了。我不想让你误会,想跟你解释清楚,所以今天就下决心……” 此时,从附近的小屋分明传来了叮当叮当钉铁钉的声音,此时的声音绝不是我的幻觉。在海岸边佐佐木的库房里,确实高扬着钉铁钉的声音,叮当叮当、叮叮当当,似乎干得热火朝天。我抖动着身子站了起来。 “知道了,我对谁都不说。”这时,我看见在靠近花江身后的地方,有很多狗粪,真想提醒她一下。 波浪慵懒地起伏着,帆船挂着污秽的帆,摇摇晃晃地贴着岸边驶过。 “那就失礼了。” 一切空空漠漠,存钱什么的,为何要告诉我?原本就是人家的事,管她做了谁的玩偶呢,这与自己毫不相干,真浑!肚子饿了。 打那之后,花江一如既往地一周或十天来存一次钱,现在已存到几千块了吧?不过,我对这丝毫不感兴趣。正像花江说的那样,这些无论是老板娘的钱,还是花江的钱,跟我毫无关系。 那么,要说这到底是哪一方失恋了的话,我总觉得还是说自己失恋了更妥当。只是尽管失恋了,也并不觉得伤心,所以可以说这是个非常奇妙的失恋状态。就这样,我又成了一名迷迷糊糊的普通邮局职员。 进入六月以后,我有事去青森出差,偶然遇到了工人们游行。过去,与其说我对社会运动或是政治运动什么的不太感兴趣,不如说近乎绝望。谁干都一样,并且自己无论参加什么运动,最终都仅仅是领袖们追求名誉和权利的牺牲品。毫无疑虑地高谈阔论自己的信念,吹嘘什么只要跟从我,你们自身以及你们的家庭、你们的村庄、你们的国家,不,全世界都能得到拯救,还扬言什么得不到拯救都是因为你们不听老子的话。一旦被名妓彻底甩掉,就破罐子破摔,高调主张废止公娼,愤然殴打起志同道合的美男子,胡闹一阵以后被人厌弃。有时也能偶然得到一枚勋章,便意气风发地冲进自己家门,打开装有勋章的小盒子向老婆炫耀,不料老婆却冷淡地说:哎呀,就值五等勋章啊?至少也应该是个二等什么的吧。弄得这个男人心灰意冷。我认定只有像这种半癫狂的男人才会醉心于什么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因此,今年四月的总选举,虽然叫嚷民主主义啦什么主义的,我向来不能信任这些人,自由党和进步党仍旧是些保守的人,完全不值一提。社会党、共产党又过于出风头,可以说这是乘战败之机沽名钓誉,如同无条件投降这个死尸上涌出的蛆虫,抹消不去肮脏的印象。四月十日投票这天,局长舅舅让我投自由党的加藤,我虽然答应了,却跑到海边散步之后径直回了家。因为我觉得无论怎么叫唤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烦恼还是得不到解决。不过,自从那天我在青森偶然遭遇工人游行以后,我发觉自己以前的想法全都是错误的。 可以说是轰轰烈烈吧,这是何等快活的一个游行队伍啊!在我看来,没有一点忧郁的影子和卑微的局促感,只有不断伸展的活力。年轻的女人们也手持小旗,高唱工人之歌,我满腔激情地流出了眼泪。心想:啊,日本战败了真好。我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自由,如果这是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孕育的孩子,人类就应该首先学习政治思想和社会思想。 看着游行队伍,感觉自己终于像是正确地触到了一条自己应该走的光明之路而为之欣喜若狂,眼泪痛快地流过脸颊。好像潜入水底睁眼看到的那样,周围的景色泛着朦胧的绿色烟霭。荡漾着的薄明中,燃烧着鲜红的旗子。我低声哭泣着,心想死也忘不了这情景、这颜色。每当这时候,我就听到远处传来幽幽的叮当叮当声,接着又很快消失了。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似乎无法简单地归结为虚无,因为这幻听般的叮叮当当,就连虚无也能敲碎! 到了夏天,这地方的青年之间就会骤然掀起体育热潮。我或许多少有些年长者的实利主义倾向,看到他们毫无意义地全裸着身子角力相扑,被摔得鼻青脸肿,忽而又换一副面孔比赛谁跑得最快,尽管是些一百米跑二十秒的半斤八两的人,真觉得可笑。我对青年们的那种体育运动,也从未有过参加的愿望。可是今年八月,县城举行了穿越海岸线各村落的长跑接力赛,这里的青年们都踊跃参加,A邮局也成了长跑的中转站。据说从青森出发的选手在这里把接力棒交给下一个选手。上午十时许,预计从青森出发的选手即将到达的时刻,局里的人都跑到外边观看,只剩下我和局长在邮局里整理简易保险的材料。不久便听到“来了,来了”的喊声。我站起来从窗口往外望去,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最后的拼搏”吧,只见那选手张开如同青蛙似的手指,奋力划动两臂,如同划开空气往前跑,样子很奇妙。身上只穿一条短裤,自然是光着脚,高高挺起宽阔的胸脯,痛苦地左右晃动着脑袋,最后东倒西歪地跑到邮局前,“哼唧”一声便栽倒在了地上。 “好样的!尽了努力啦!”陪伴的人喊着,一把抱起他,带到我正观望着的窗户底下,舀着备好的水,往选手身上猛浇。那选手几乎面临半死不活的危险状态,脸色苍白,筋疲力竭地躺着。目睹这情景,不由涌起的一种异样的激动侵袭着我。 “真可怜!”二十六岁的我如果这么说,听起来似乎有些狂妄,或者可以说是招人怜悯吧。不管怎样,如此这般浪费力气,真可谓不同寻常。对于这些人谁得第一,谁得第二,世人大多漠不关心。即便如此,青年们也要豁出性命,做最后的一拼。原本不是企图通过长跑接力赛,实现所谓建设文化国家的理想,也绝非不抱任何理想,只是出于体面而高喊所谓理想跑跑步,以此博得世人的赞扬。甚至连有朝一日成为马拉松选手的野心也不曾有过,他们知道在乡下跑跑步,谈不上什么速度,回到家也不愿向家里人大谈自己的功绩,因为他们担心这样反而会被老子训斥一通。即使这样,他们也要跑,拼命地跑,想尝试一番,并不想获得别人的夸奖,这种行为没有报酬。幼时冒险爬树,是为了摘取柿子吃,而眼前这种舍身忘死的马拉松,连这点欲望都不存在,多半是虚无的热情,这正符合了当时我的那颗空虚的心。 我开始和邮局的同事玩起了投球接球游戏,玩到精疲力尽,才有某种脱皮似的爽快感,当我认为自己找到了这种感觉的时候,必定也能听到那叮当叮当声,那声音竟能打碎虚无的热情! 这些日子,那叮当叮当的声音越发频繁,当我打开报纸,想一条一条地熟读新宪法的时候,叮当叮当;当舅舅邀我商量有关邮局的人事,获得最佳方案的时候,叮当叮当;正想读你的小说的时候,叮当叮当;日前这里的村落着火,正要起身赶往火灾现场的时候,叮当叮当;陪舅舅喝酒吃晚饭,想再稍微添一点的时候,叮当叮当;感觉自己几欲发疯的时候,也叮当叮当;想到自杀的时候,又叮当叮当…… “所谓人生,归结为一句话,应当怎么说呢?” 昨晚,我陪舅舅吃饭喝酒时,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问了一句。 “人生,谁知道呢。不过,这世上只有色和欲”。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好答案。于是,我忽然想做起黑市生意了,可是当我想到做黑市交易赚得一万块钱的时候,立刻又响起了叮当叮当声。 请您告诉我,这是什么声音?还有,若想逃离这个声音,该怎么办?此时的我,已经被这种声音而弄得动弹不得,祈求您给我回信吧。 另外,最后请允许我再附上一句,我在写这封信还未写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听到了那剧烈的叮当叮当声。写这种信很无聊,尽管如此,我还是强忍着无聊,写了这么多。并且无聊至极,终于自暴自弃,写了满篇的胡话。根本没有什么叫花江的女人,也没见过什么游行队伍,至于其他也都是谎言。 可是,唯有叮当叮当似乎不是谎言。我不再从头看一遍,就这么给您寄去了。此致,敬礼。 可悲的是,接到这封稀奇古怪的信函的某作家,竟是个不学无术的男人,他回了这样一封信: 敬复,这个苦恼有些装腔作势吧,对你我并不表示同情。那种十手所指、十目所视、任何辩解都难以成立的丑态,你似乎还在回避。真正的思想与其说需要睿智,不如说需要勇气。马太福音十章、二十八写道:“不要害怕杀身而杀不成灵魂的人,应该畏惧那些能够将身体和灵魂同时销毁于地狱的人。”这里的“畏惧”无疑是指“敬畏”,如果你感受到耶稣的话犹如晴天霹雳,那你的幻听将会停止。就此搁笔。 [1] 市村羽左卫门(1874-1945),本名市村禄太郎,大正至昭和前期歌舞伎名俳优。形貌昳丽。 [2] 《叶甫盖尼·奥涅金》(Евгений Онегин),俄罗斯著名文学家、诗人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Пушкин(1799—1837)创作的长篇诗体小说,后由柴柯夫斯基(Пётр Ильич Чайковский,1840—1893),改编成三幕歌剧。 [3] 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Никола′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Го′голь,1809—1852),俄罗斯作家、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之一,也是“自然派”的创始人。代表作有《钦差大臣》、《死魂灵》、《狂人日记》等。此处的《吵架的故事》可能是指果戈里1835年创作的中篇小说集《密尔格拉得》里的《两个伊凡吵架的故事》。 [4] 江户中期、以元禄年间(1688—1704)为中心的前后三十年。元禄,东山天皇在位时的年号。这个时期,德川纲吉幕府实施文治政治,农业、商业得到发展,町人开始抬头,学问、文化也出现了空前的繁荣。 [5] 尾形光琳(1658—1716),京都人,江户中期画家,琳派创始人。初学狩野派画风,不久仰慕光悦、宗达的近世装饰画风。亦长于泥金、陶器等工艺画。代表作品有国宝《燕子花图屏风》、《红白梅图屏风》等。 [6] 尾形乾山(1663—1743),京都人,江户中期陶器制作家、画家,光琳胞弟。陶艺曾受野野村仁清的影响,画工师从其兄光琳。晩年于江户下谷村、下野佐野等地开窑制陶,故又名佐野乾山。 [7] 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法国印象派著名画家,代表作品有《坐在红扶手椅里的塞尚夫人》、《浴女们》等。 [8] 克劳德·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代表作品有《印象·日出》、《卢昂大教堂》、《睡莲》系列等。 [9] 保罗·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与塞尚、梵高合称后印象派三杰。代表作品有《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等。 [10] 安东尼·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比利时弗拉芒族画家,曾师从鲁本斯后成为英国国王查理一世时期的英国宫廷首席画家。擅长肖像画,并创作了很多圣经故事和神话题材的作品。代表作品有《家族肖像》、《自画像》、《查理一世》、《爱神丘比特和普塞克》等。 [11] 泉镜花(1873—1939),小说家,出生于石川県金泽市。本名镜太郎。尾崎红叶门生。代表作有《夜行巡查》、《外科室》、《高野圣》、《妇系图》和《歌行灯》等。 父亲 以撒对父亲亚伯拉罕说:父亲!亚伯拉罕回答:我儿,我在这里。——《创世纪》二十二之七 为道义牺牲自己的孩子,这在人类诞生伊始,就曾经发生过。被称为信仰之祖的亚伯拉罕,为了自己所信奉的道义而欲杀其子,这件事被载入《旧约·创世纪》而闻名于世。 耶和华想试验亚伯拉罕,对他说: 亚伯拉罕! 亚伯拉罕回答说: 我在这里。 耶和华说: 请你带着儿子,就是你深爱的独生子以撒,到那座山顶上,把他献给燔祭[1]。 亚伯拉罕清早起来,给驴备上鞍,载着心爱的独生子以撒,来到上帝指示他的山麓,然后将以撒从驴背上放下,让他背着燔祭用的柴,自己拿着火种和屠刀,两人一同开始登山。 以撒对父亲亚伯拉罕说: 父亲! 亚伯拉罕回答道: 我儿,我在这里。 以撒对父亲说: 火种和柴都有了,可是,献给燔祭的绵羊在哪里呢? 阿拉伯罕说: 我儿,上帝自会预备燔祭的绵羊。 两人一同往前走,终于来到了山顶。 亚伯拉罕在那里筑了坛,摆上柴,将儿子以撒绑起来,把他放在坛的柴上。 亚伯拉罕伸手拿起屠刀,要杀儿子。 这时,耶和华的使者从天上呼叫他道: 亚伯拉罕! 亚伯拉罕! 他回答说: 我在这里。 使者说: 你的手放开孩子, 一点也不要加害他。 现在我知道你是敬畏上帝的了,因为你连独生的儿子也不惜让他为我牺牲。 云云。看来以撒最终免于被父亲杀害,可是,亚伯拉罕为了表示信仰的坚定,竟毫不踌躇地要杀掉自己的独生儿子。 无论东方还是西洋,也无论信仰什么,道义的世界总是悲哀的。 我看《佐仓宗吾郎一代记》[2]这部电影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我至今难以忘记影片中宗吾郎的魂灵惩治恶吏的场面,还有那在雪天里和孩子分别的场面。 宗吾郎终于决意直接上诉,在一个雪天里启程了。孩子们从家里的格子窗探出脑袋,依依难舍地哭着、喊着同父亲告别。宗吾郎用斗笠遮住自己的脸,登上了渡船。漫天的雪花如同暴风雪一般。 七八岁的我,看着这部电影流下了眼泪,不是因为同情那些哭喊的孩子,而是想到宗吾郎为了道义不惜舍弃自己孩子时的同痛楚,心里难以忍受。 从那以后,我再也忘不掉宗吾郎了。甚至有一种预感,自己在活下去的过程中,必定会三番两次涌现像宗吾郎和孩子离别时那样痛苦难耐的思绪。 在我迄今将近四十年的生涯里,幸福的预感多半不能实现,而不祥之念几乎都变成了现实。同孩子别离的事岂止两三次,短短几年间里,几乎每隔一天就会有一次,颇为频繁。 只要我不存在,周围的人至少可以平平安安地活着。不是吗?我今年已经三十九岁了,至今依靠自己的文笔挣得的全部收入,都浪费在自己一个人的玩乐上了,这样说一点都不过分。而且,这种玩乐很轻薄,对于自己来说,就像喝着地狱的苦酒,或者同既可憎又可怕的女鬼进行搏斗时的情形,丝毫没有一点快乐可言。那些和我一道玩乐,享受过我的宴请的相知也胆战心惊,完全快乐不起来。到头来,我尽管花掉了全部收入,也无法让任何人欢喜。就连老婆要买一个炭炉,也会责备说“这个多少钱?太浪费了”之类的话,我就是这么一个随心所欲的丈夫。尽管自己十分清楚这样做不好,可是就是改不掉这个坏毛病。战前就这样,战时也是这样,战争结束了还是这样。我从出生到现在,或许得过一场久治不愈的大病。刚一出生,就住进了类似疗养院的地方,一直过着充分的疗养生活,所需费用相当于至今为止花掉的烟酒钱的一成,可谓是个花钱没有边际的重病患者。我们家族因为出了我这号病人,亲属们都无一例外地日渐消瘦,仿佛在一点点缩短寿命。死了才好。写些无聊的东西,还说是佳作啦什么的,轻薄得就想受人吹捧,以至消磨亲人们的寿命,这样的人难道不是让人深恶痛绝的大恶人吗?干脆去死吧! 都说没有父母孩子照样长大。而我家呢,正因为有父母孩子才长不大。我这个做父亲的很悲惨,连孩子的存钱也花得精光。 炉边的幸福。为什么我做不到呢?实在有些无地自容。炉边让我觉得害怕。 下午三四点钟,工作告一段落,我起身从桌子抽屉里拿出钱包,大致查看了一下,就揣进腰包,默默地披上外套出了门。外面孩子们在玩耍,我的孩子也在其中。孩子忘记了玩耍,正面对着我,仰头看着我的脸。我也朝下看着孩子,两人都默默无语。我偶或从袖兜里拿出手帕,使劲儿给孩子擦一擦鼻涕,然后便迅速地迈步朝前走去。孩子的零食、孩子的玩具、孩子的衣服、孩子的鞋,这些都需要花钱去买,而我却朝着将这钱一夜之间变成纸屑的地方快步如飞。这就是我别离孩子的情形,一旦外出,有时两三天也不回家。父亲不知在何处为着道义在游乐,想着地狱在游乐,豁出性命在游乐。母亲死了心,背着最小的孩子,手里牵着大孩子,把书拿到旧书店去卖。因为父亲不给母亲留下什么钱。 就这样,说是今年四月份孩子又将诞生,本来就很少的衣服大半毁于战火,即将出生的孩子的襁褓、被褥、尿布全无着落。母亲呆呆地只顾叹气,而父亲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匆匆外出了。 就在刚才,我写下了“为着道义”游乐,道义?还在说蠢话。你不就是个连生存资格都不该有的重度放荡癖患者吗?还说道义呢,所谓做了坏事反而盛气凌人,莫非就指这个吧。 这好比盗贼也有三分理,可是我心底的白绸子上仿佛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这是些怎样的文字,我也读不懂。比如,十只蚂蚁从墨汁的海洋中爬上来,然后在白绸子上发出细微的响声爬动着,像是在散布着细密的、琐碎的墨汁的脚印,正如一种幽幽的、发痒的文字。如果我能全部读懂这些文字,我就能向大家解释清楚我在这种场合的所谓“道义”的含义,但这实在太烦琐、太困难。 我绝非想用这种比喻含糊其词。具体向大家说明这些文字,不但困难而且危险。稍有差错,听起来就像令人作呕的虚荣的咏叹,或是变成让人难以置信的厚颜无耻的诡辩,抑或堕入淫词邪教的笔端以及那些吹牛行骗的人们救国政论的陷阱。 我确信这些肮脏的虱子的本质,和在我心底的白绸子上写下的好似蚂蚁脚印的文字截然不同,但是我还是无法说明,而且如今我也不想说明什么。虽然听起来道貌岸然,但我还是觉得,不到花开的时候,是无法弄清楚的。 今年正月十日前后的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老婆对我说: “今天待在家里行吗?” “为什么?” “可能有配给大米呢。” “我去领吗?” “不。” 老婆两三天前感冒,咳嗽得厉害,这我是知道的。我虽然觉得让这位半个病人去背配给的大米,到底有些太无情了,但是让我自己置身于那领配给米的队列中,也实在麻烦。 “你行吗?” 我问。 “我去领大米,可带着孩子去不好办,你留在家里看孩子。光是米就很重。” 老婆眼里闪着泪光。 她肚子里怀着孩子,背上背一个,手里又牵一个,加上患感冒,要背负将近一斗的米,这种困难,即使没看到她的眼泪,我心里也明白。 “行,那就待在家里好了。” 接着约莫过了三十分钟。 “有人吗?” 大门口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我出去一看,是三鹰的卖关东煮[3]小吃店的女招待。 “前田小姐来了。” “啊,是吗。” 我已经把手伸到房间门口墙壁上挂着的和服外套上了。 事情来得突然,我想不起适当的谎言,对隔壁房间的老婆什么也没说,披上外套,乱翻一通桌子抽屉,没找到多少钱,就把今早杂志社刚寄来的三张邮政小额汇兑,连同信封一起揣进了外衣口袋,出了门。 外面站着大女儿,孩子一脸尴尬的表情。 “是前田小姐?她一个人吗?” 我故意无视孩子的存在,问了一句关东煮小吃店的女招待。 “嗯,说是想见您,只一会儿也行。” “是嘛。” 我们撇下孩子,快速走开。 前田是个年过四十的女人,据说曾经长期在有乐町的一家报社工作,至于现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大约两周前,年底的时候,她到关东煮店来吃饭,那时我正同两个年轻朋友喝得烂醉,忽然向那女人打招呼,让她加入到我们的座席中来。于是我和她握了一下手,我们仅仅只有这样的往来。 “玩玩吧,今后一起玩玩吧,好好地玩玩吧。” 当我这么对她说时,她竟用普通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不会玩儿的人,偏偏这么起劲儿,平时小里小气光知道干活了吧?” 我吓了一跳,说: “好,那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让你见识见识我玩得有多么彻底。” 心想这婆娘真讨厌。虽说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有些滑稽,我依然觉得这种人才应该称之为真正不健康的人。我憎恶没有苦闷的游乐,好好儿学习,好好儿游乐,这种游乐即使可以肯定,但没有比只顾游乐的人种更让我焦躁不安了。 我认为她很愚蠢,其实我也不聪明,但我不想输给她。尽管话说得漂亮,但她毕竟很庸俗。下面我就打算推推搡搡拉着她转悠一番之后,扯下她的厚脸皮。 我随时可以陪你,所以高兴起来,你就来关东煮的店里,然后让女招待把我叫出来,我这么说着和她握手告别。我虽然喝得醉醺醺的,这些也还是记得清楚的。 这么写来,显得唯独我一个人很高洁、很正经。不过,或许只能怪那烂醉之后的低级污秽的色情,进而言之,是一幅臭味相投的妖魔鬼怪图罢了。 我向那个不健康的恶魔身边匆匆赶去。 “恭喜恭喜,新年好。” 我这样向前田打着招呼,像是在掩饰羞愧。 前田小姐以前穿西式服装,这回穿的却是和服。坐在店里土间的椅子上,抽着烟。瘦高个儿,苍白的细长脸上,似乎没有涂白粉和口红,薄薄的嘴唇显得干燥而没有血色,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皱纹。总之是属于我最不喜欢的那种容貌和姿色。几天前晚上的醉眼还让人略感魅力,而眼前滴酒未进的样子,着实令人腻味。 我一味胡乱地喝着大杯子里的酒,有意拉着店里的老板娘和女招待说话。前田小姐几乎不发一语,也不喝什么酒。 “今天显得出奇的神秘啊。” 我心灰意冷地试探着说道。 可是,前田小姐埋着头,只扑哧笑了一声。 “我们不是说好要尽情地游乐的吗?”我继续说道,“喝点儿酒吧,那天晚上你不是喝了很多吗?” “白天不行。” “白天黑夜不都一样嘛,你是游乐的能手呀。” “酒在游乐的时候是不需要的。” 话说得有些狂妄起来。 我终于扫兴地说: “那你要干嘛?接吻吗?” 色婆!我可是演出了一场别离孩子的戏,来陪你游兴的。 “我该回去了。” 女人拉过桌上的手提包,说:“失陪了,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叫你出来的……”,只见她说到这儿,几乎要哭出来。 那实在是张难看的脸,难看得近乎悲哀。 “啊,对不起。一起走吧。” 女人微微点点头,站起来,擤了擤鼻涕。 一起来到外边后,我说: “我是野蛮人,不懂得游乐什么的。你说不喝酒,真不好办。” 我为何不马上和她道别呢? 女人来到外边突然有了精神。 “真让我丢脸,那家关东煮小吃店,我很早就知道。今天我请求老板娘把你叫来,可她极不情愿,一脸奇怪的表情。我已经算不上什么女人了,她还那样。你呢?你怎么样?算得上男人吗?” 她开始装腔作势起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说再见。 “那就玩玩儿吧,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子,一边说着违心的话。 “你到我公寓来,好吗?今天从一开始我就这么打算的。寓所里有很多有趣的朋友呢。” 我感到郁闷,提不起兴致来。 “去公寓的话,可以玩有趣的游戏吗?” 我嘿嘿一笑问道。 “什么也没有呢,没想到作家也很现实啊。” “这个嘛……” 我把刚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看见了,他们在这儿!半个病人的老婆,戴着白色的纱布口罩,背着年纪小的男孩,冒着凛冽的寒风,排在领配给米的队列里。老婆佯装没有注意到我,而站在身旁的大女儿却对视着我。女儿学着母亲,也带着小小的白纱布口罩。这时,女儿仿佛想要跑到父亲身边,那个父亲大白天和一个奇怪的女人一起走着路,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感到喘不出气,唯独母亲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袄袖遮住孩子的脸。 “是您闺女吧?” “开什么玩笑。” 我想笑,不过只撇了撇嘴。 “可是,感觉有点……” “别取笑我。” 我们从配给所前面走了过去。 “公寓呢?远吗?” “不,就在前边,你真的来吗?朋友会很高兴的。” 我没给老婆留什么钱,他们不要紧吗?我流着油汗。 “走吧,中途说不定有哪家店会分给我们一点威士忌。” “酒,我准备好了。” “有多少?” “你真现实啊。” 前田小姐寓所的房间里,果然有两个早已过了三十岁的女人来玩,看上去两人都不正经,也没有一点儿女人味儿,不,应该说因畏惧美色而几欲发疯吧。她们用一副比男人还粗暴的态度向我发话,虽说是女人,却相互迂腐不堪地争论着哲学啦、文学啦,美学啦之类不攻自破的话题。地狱,这真是地狱,我内心嘀咕着,然而依旧喝酒敷衍着她们,一边搅着火锅里的牛肉,吃着煮年糕,或是钻到被炉底下睡觉,就是不提回家的事。 道义。 道义是什么? 我无法阐明这一点,可是亚伯拉罕依然要杀自己独生的儿子,宗吾郎依然要演出别子的一出戏,我也依然执着地想要堕入地狱。这道义,这道义就像男人那优柔寡断的可悲的弱点一样。 [1] 希伯来语为olah,英语为burnt offering,犹太教最古老、最重要的仪式。在祭坛上将祭牲完全火烧后供神。文中指《旧约·创世纪》里所记载亚伯拉罕欲以年老后得到的唯一儿子以撒献给燔祭。 [2] 记录佐仓宗吾郎一生事迹的电影。佐仓宗吾郎,本名木内宗吾,又称佐仓惣五郎、佐仓宗五郎,生卒年不详。下总国佐仓藩印旛郡公津村村长,江户时代农民起义的领袖。为拯救农民摆脱重税的压迫,上诉将军德川家纲,后与妻子同被处于磔刑。江户以后成为歌舞伎、浄瑠璃、电影、说唱故事文学的题材。剧本由“渡口”、“别子”、“上诉”三幕构成,其中“别子”一出戏的雪中哀叹场景最为有名。 [3] 日语作“御田”(oden),将鸡蛋、萝卜、蒟蒻、油炸豆腐等放在海带、鲣鱼汤里煮成的一种小吃。 母亲 昭和二十年八月以后的一年零三个月里,我在本州北端津轻的老家,过着所谓的疏散生活。其间,我几乎天天在家,从未有过一次像样的旅行。唯有一次去了津轻半岛日本海一侧的某个港口城市,那里离我疏散的城市坐火车最多三四个小时,这是一次称“外出”更为恰当的小小旅行。 可是,就在下榻这座港口城市的某家旅馆的一宿之间,我却碰到了一起悲剧般的、奇妙的事件。我在此将它记录下来。 我刚疏散到津轻的时候,既没有探访过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来看过我。不过时常会有一些复员的青年,说是要请教有关小说的事情,才到我这里来。 “人们常常使用地方文化这个词,老师,您认为这指的是什么?” “嗯,我也不清楚。比如现在这个地方,时兴生产浊酒,反正同是造酒,要造就造好喝的,喝多少第二天都不会上头的上等酒来。不光是浊酒,草莓酒也好,桑果酒也好,野葡萄酒也好,苹果酒也好,好好动动脑筋,造出使人醉意酣然的上等酒来。吃的也一样,在本地收获的农产品上多下功夫,尽量生产出有地方特色的美味来。然后大家一起愉快地分享,是不是就指的这些呢?” “老师,您喝浊酒吗?” “喝是喝,就是不觉得多么好喝。醉倒了也不痛快。” “可是也有好酒啊,和清酒没什么两样,这样的酒现在也能造了。” “是吗?这可能就是所谓地方文化的进步吧。” “下次,我带给您怎样?您喝吗?” “那是要喝的,为了研究地方文化嘛。” 几天后,那青年把酒盛在水壶里带来了。 我尝了尝,说:“好喝。” 清澈得如同清酒,却呈现着比清酒更浓的琥珀色,度数似乎也很高。 “出类拔萃,对吧?” “嗯,出类拔萃,地方文化不可轻侮。” “还有,老师您看这是什么?” 青年将带来的饭盒的盒盖打开,放到桌上。 我看了一眼,说: “是蛇。” “说得对,是蝮蛇的烧烤,这也是地方文化之一。正因为在地方物产的味道和特色上狠下了一番功夫,才收获了这样的成果。为了研究地方文化,您尝尝吧。” 我不抱希望地尝了尝。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嗯。” “会使人更有精力的,这个一次吃五寸以上,就会流鼻血。老师您刚才吃了两寸,还不要紧,要不你再吃两寸,吃四寸正好有利于身体。” “那就再吃两寸吧。” 我出于无奈,又吃了点儿。 “怎么样?身体感觉不到发热吗?” “嗯,好像热呼起来了。” 青年突然高声笑了起来。 “对不起老师,那是青蛇,酒也不是什么浊酒,我在一级酒里掺了威士忌。” 可是从那以后,我和青年成了好朋友。因为我觉得能这么欺骗我的人,一定非同一般。 “老师,下次能来我家玩儿吗?” “那倒是应该去的。” “地方文化可丰富啦,有清酒、啤酒、威士忌、鱼、肉等等。” 我知道这个青年名叫小川新太郎,是面临日本海某港口城市的一家旅馆的独生子。 “你想把它作为召开座谈会的诱饵,是吧?” 我不擅长参加文化讲演会、座谈会,向人们大谈民主的意义什么的。因为我觉得那是把自己变成狐狸精骗人,实在不堪忍受。 “一定没有什么人来听您的讲演吧?” “那也未必,你不是屡屡来这儿聆听我的言论吗?” “不对,我是来玩儿的,来研究怎么玩儿的,这不也是文化运动的一环吗?” “就是所谓既要学得好,也要玩儿得好,是吗?这种想法并不坏。”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来我家玩儿吧,尽管不为什么。家里虽然很脏,但保证有刚从河滨捕捞上来的新鲜的鱼吃呢。” 我决定走一趟。 我从被疏散的城市坐了三四个小时的火车,便来到了某港口的车站,一下车就看见小川新太郎君穿着笔挺的西装,前来迎接。 “你有这么好的西装,为什么来我家的时候,总穿一件邋遢的军装似的衣服?” “我是故意打扮成那个样子的。水户黄门[1]也好,最明寺入道[2]也好,出游的时候都故意穿脏衣服,这样一来,旅行反会更有乐趣。懂得玩儿的人,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很寒伧。”时值旧历新年,港湾的雪道,人们熙来攘往,热闹非凡。虽然是阴天,但气候和暖,雪道上冒着腾腾的热气。 右边能看见海,冬日的日本海显得黑黝黝的,翻卷着沉郁而混浊的波浪。 我们沿着海边的雪道散步。我穿着长筒胶鞋,小川君则穿着咯吱咯吱作响的红色短胶鞋。 “我在部队的时候,总挨打。” “那是啊,就连我都想打你一顿。” “可能我这个人看上去有些狂妄吧。可是部队真的很糟糕,我这次从部队回来,打开鸥外[3]全集,看着鸥外身穿军装的照片,心里生厌,就把全集全部贱卖了。我开始讨厌鸥外,心想死也不读他的书了,就因为他穿的是军装啊。” “你那么讨厌,为何还穿在身上外出呢?简直不成样子。” “越是讨厌我越想穿着走。老师可能不理解,旅行大多伴随着屈辱,军装对于这些屈辱再合适不过了。所以,也就是说,您可能不明白,走访作家本身就是一种屈辱的事情,对,这屈辱差点儿到了顶点了。” “你说话这么狂妄,难怪挨打啊。” “是吗?真浑,如果不是疯子是干不出打人这样的事来的,我呢,在部队总被人打,就想装疯卖傻给以回击,于是别出心裁,甚至将两个眉毛剃得光光的,站在上官的面前。” “哎呀,你可真是一不做,二不休啊,上官也惊呆了吧?” “惊呆了。” “这下就不会有人再打你了吧?” “不,反而打得更厉害了。” 到了小川家。这是一家依山傍水,很洁净的旅馆。 小川的书斋在后面的二层,屋子收拾得有点过于整洁,可谓窗明几净。笔墨纸砚也很精致,甚至使人有一种错觉:小川君根本没在这间屋子里学习过。壁龛的柱子上挂着银色的镜框,里面是写乐[4]的版画。那是一幅荒诞的演员肖像画,仿佛神气活现的妖怪天狗竟一败涂地。 “画得像吧?和老师您一模一样。今天您要来,我特意把它挂在这儿的。” 我心里有些不自在。 我们围着桌旁的炉子坐了下来。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似乎让人觉得他直到刚才还在读这本书,但翻开的书放得很规矩,反而又使人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失礼的疑念,那本书莫非他连一页也没看过。 我扫了一眼桌子上边,不由地撇了撇嘴,他迅速地觉察到,以一种可以形容是“愤然”的态势,抓起桌上的书,说: “这本小说写得挺不错的。” “不好的小说我是不会推荐给你的。” 那本小说是他问我读什么书好的时候,我极力推荐给他的一部短篇集。 “作者太伟大了,我从前不知道有这样一位作家。和这位作家比起来,老师您就是个乞丐。” 至于那部短篇集的作者是否是万世一系的作家,这是他的言论自由使然,我暂且不追究,但对于相比之下我像乞丐这种论断我是不会答应的,和年轻人太亲密往往会吃这样的苦头。 我甚至想再从旅馆的正门进来一回,这次作为一个陌生的游客下榻,无论如何付清房钱,然后豁出去塞给他大把小费,就同这个小子不告而辞。 “到底是我的老师,眼界就是高。这太有意思啦。” 小川君说得倒是很用心。 我转念一想,是不是我自己过于怪癖了呢? “少爷。” 一个女人从隔扇那边喊新太郎君。 “什么事?” 他一边答应着一边站起来,打开隔扇走到走廊上,说: “嗯,是是,对。棉袄?当然啦,赶紧的。” 然后,从屋外朝着我说: “老师,进浴池洗个澡吧。请您换上棉袄,我也这就去换。” “可以进来吗?欢迎您。” 一个四十上下,细长脸儿,化着淡妆的女招待,拿着棉袄进来,帮助我换上衣服。 比起容貌和服装,我属于更在乎人的声音的那类人。声音难听的人在旁边,我就会出奇地感到焦躁不安,喝酒也醉得不快活。这个四十上下的女人,容貌暂且不提,声音倒不坏。从刚才隔着隔扇喊少爷的时候我就发觉了这一点。 “你是当地人吗?” “不是。” 她把我领到浴池,这是一间用白色瓷砖砌成的很时尚的浴池。 我和小川君两人泡在清澈的洗澡水里,我甚至想对他说:你家有的不光是旅馆,难道不是吗?当然这样说,是想显示我的感觉不容轻侮,以此回报刚才的乞丐云云之仇,但是我还是忍住了没说。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偶尔有过这种感受罢了。如果有什么闪失,冒然提出一些有失礼仪的问题,将会弄得连道歉的余地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我们尽情谈论了所谓地方文化的精髓。 那个有着一副好嗓子的上了年岁的女招待,到了晚上描着浓妆,涂着鲜艳的口红,给我们房间端来了酒和菜肴。不知是老爷的吩咐还是少爷的命令,她把那些东西放在门口,行了个礼,就默默退下了。 “你觉得我好色吗?” “挺好色的。” “其实真是那样的。” 我想让女招待斟酒,就故意绕弯儿给他一些暗示。可他不知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以一种全然不知晓的神情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个港口城市的兴衰史,令我很尴尬。 “啊,喝醉了。睡觉吧。” 我说。 于是我独自一人被安排在了一间有二十张铺席宽的大房间的正中央睡下了。它位于正面的二楼,大概是这家旅馆最好的房间吧。我醉得有些难受,自言自语嘟囔着地方文化不可轻,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之类不着边际的胡话,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突然我醒了过来,虽说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也就是说虽然脑袋清醒,眼睛却是闭着的。这时,首先传入耳际的是那波涛声,我这才意识到这里是港湾城市的小川君家。想起昨晚自己惹起的麻烦,便开始后悔,这身子也觉得无助,心里忐忑不安。脑里忽又鲜明地浮现出二十年前自己犯下的那个奇妙的、近乎装腔作势的行径,尽管没有什么来龙去脉。突然忍不住想叫唤,嘴里一边低声说着:“不行!”“无聊!”,一边在被褥中辗转反侧。醉酒而眠,夜里必定会醒来,接受上天赋予的这种残酷的两三个小时的刑法,这已成了我此前的习惯。 “不睡会儿觉不行啊。” 毫无疑问是那个女招待的声音。可这不是对我说的,是从正对着我的被褥下摆的隔壁房间低低透过的声音。 “嗯,我怎么也睡不着。” 像是年轻人的,不,几乎是少年一般悦耳的回答。 “稍微睡会儿吧。几点了?”女人问道。 “三点十三,不,十四分。” “是吗?这手表在这么漆黑的夜里也能看得见哪?” “看得见。这叫萤光板。看,喏,像萤火虫发的光吧?” “真的,一定很贵吧?” 我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心想:原来如此,果然是这样。作家的直观不可小看,不,应该说好色鬼的直观不可小看吧。小川君说我是乞丐,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看吧,这家的女招待不也和客人睡觉吗?明早我就把这事告诉他,逗他一下,也算一乐。 隔壁仍旧传来两人低低的说话声。 根据他们的对话,我了解到男的是复员的航空兵飞行员,昨晚刚刚复员就来到了这个港口。因为他的家乡是个贫穷的村落,离这儿还要走十多公里,所以就决定先在这儿歇歇脚,等天亮了立刻启程回故乡的老家。两人昨晚初次相遇,并非旧知,彼此之间似乎多少有些谦让。 “日本的旅馆真好。” “为什么?” “安静。” “不过,波涛声很吵吧?” “我习惯波涛的声音。我出生的村子,能听见更响的波涛声。” “你的父亲、母亲在等着你吧。” “我没有父亲,他死了。” “只有母亲?” “对。” “你母亲多大了?”声音很轻。 “三十八。” 我在黑暗中猛然睁开了眼睛。如果那男人二十上下的话,他的母亲也该是这个年龄,不足为奇,我虽然这么想,但三十八岁这个年龄,对于隔壁的我,还是颇受冲击。 “……” 也许我得如此打上省略号。女人果然沉默了,像是惊得屏住了呼吸,我感觉这时的气氛透过暗夜正好和隔壁的我的呼吸重合在一起。倒也合乎情理,那女人大约三十八九吧。 听到三十八这个数字,吓得不敢吭声的就只有女招待和邻室的这位好色鬼了。至于年轻的复员军人,丝毫没有意识到什么。 “你刚才说你的手指烫伤了,怎样了,还疼吗?”问得有点儿漫不经心。 “不疼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那是个有气无力的孱弱的声音。 “我有治疗烫伤的特效药,在那个双肩背包里,我给你涂上点儿吧。” 女人什么也不回答。 “可以开灯吗?” 男人似乎起身要从背包里拿出了烫伤药。 “不用了,好冷啊。睡吧,不睡觉不行呢。” “一个晚上不睡觉,我不在乎。” “我不愿意你开灯!” 语气很尖锐。 隔壁的“老师”独自点着头。不能开灯,不要把圣母暴露在亮光之下! 男人似乎又钻进了被窝,然后,两人沉默了许久。不久男人低声吹起了口哨,好像是战争期间流行的少年航空兵的歌曲。 女人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明天可得直接回家啊。” “嗳,我是这么打算的。” “不要绕到别处去了。” “我不会绕道的。” 我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隔壁的年轻房客已经出发了。 当我在被褥里磨磨蹭蹭的当儿,小川君一只手拿着五六盒日冕牌香烟来到我的房间。 “老师早上好,昨晚睡得好吗?” “嗯,睡得可香啦。” 我放弃了把隔壁那件事告诉小川君而使他狼狈不堪的企图,这么应道。 “日本的旅馆真不错。” “为什么?” “哎,安静啊。” [1] 水户黄门,常陆国水户藩第二代藩主德川光国(1628—1700),字德亮、观之、子龙,号日新斋、常山人、率然子、梅里、西山等,谥号义公,德川家康孙。曾任黄门官,人称水户黄门。他出游体察民情,大力推进公共事业,并致力于《大日本史》的编纂。以其为主人公的历史剧《水户黄门》在日本家喻户晓。 [2] 最明寺入道,北条时赖(1227—1263)号。镰仓中期第五代“执权”(辅佐将军的最高执政官)。后辞官出家,称最明寺殿。从南宋招禅僧兰溪道隆,建建长寺。 [3] 森鸥外(1862—1922),明治、大正时期的小说家、翻译家、军医。本名森林太郎。曾留学德国。代表作有小说《舞姫》、《青年》、《雁》、《阿部一族》、《高濑舟》,史传《涩江抽斋》,翻译《於母影》、《即兴诗人》等。 [4] 写乐,东洲斋写乐,生卒年不详。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家,擅长画人物肖像。一说是阿波蜂须贺家的能役者斋藤十郎兵卫。宽政六年(1794)至七年(1795)所作肖像画、武者画、历史画及木版草稿画近一五〇幅留存后世。 维庸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