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芭贝特之宴 作者:伊萨克·迪内森 内容简介 这部作品被改编成同名丹麦语电影,影片获得1988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故事发生在19世纪的挪威,一对已经成年的姊妹生活在一个宗教氛围浓厚的村子里,她们甘愿为宗教信仰而放弃世俗情感。后来,她们收容了一位来自法国的女难民芭贝特。芭贝特幸运地获得了法国巨额彩金,为了回报这对好心的姊妹,她特别为她们及村民准备了一场丰富的晚餐,从她来到这个村庄到晚宴的过程中,整个村子开始慢慢改变 作者简介 本书作者是丹麦现代作家凯伦·冯·布里克森-菲尼克男爵夫人(Baronesse Karen von Blixen-Finecke, 1885-1962),伊萨克·迪内森 (Isak Dinesen)是她最著名的笔名(迪内森是她的娘家姓)。她以英语、法语和丹麦语写作,主要用英语。她于1937年发表的自传《走出非洲》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在1986年的第58届奥斯卡奖评选上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七座奖项。 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彼得·恩隆德(Peter Englund)曾在2010年表示,未授予布里克森诺贝尔文学奖是个错误。《芭贝特之宴》是她最著名的短篇小说,最初于1958年在小说集《命运轶闻(Anecdotes of Destiny)》中出版。 作品简介 故事发生在19世纪的挪威,一对已经成年的姊妹生活在一个宗教氛围浓厚的村子里,她们甘愿为宗教信仰而放弃世俗情感。后来,她们收容了一位来自法国的女难民芭贝特。芭贝特幸运地获得了法国巨额彩金,为了回报这对好心的姊妹,她特别为她们及村民准备了一场丰富的晚餐,从她来到这个村庄到晚宴的过程中,整个村子开始慢慢改变…… 这部作品被改编成同名丹麦语电影,影片获得1988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译后记 最初试译这本书的目的,其实是想一窥法式大餐究竟如何丰盛考究,读罢才发现书中讲的最多的是人欲,关乎食、关乎情,而真真摆在题目中的“盛宴”两字,却不过是一章带过。那么在那一章里这些食物又是怎样的呢?我们竟也不得而知,作者没有花一点笔墨去描绘芭贝特做的菜肴,使得读者只能从洛文希尔姆将军的惊讶中去揣测它们的味道。即使在其同名影片中,也没有用任何技术(如光影、色彩)去渲染这顿饕餮盛宴的美味(这倒符合文中路德教的克制精神)。 当人欲扯上宗教,总不免让人想到禁欲主义,这也是本书前几个篇章所体现的贝勒沃格人的生活写照——一成不变的去骨鳕鱼和麦芽酒面包汤是他们所享用的“美食”,而比对待食欲更苛刻的,是对情欲的弃绝。于是马蒂娜和菲利帕俩姐妹孑然一身至终老,但这是上帝所喜爱的吗?更不必说圣徒之间因这种弃绝带来的隔阂,和谐之音并未因对礼教的极端恪守而发出响声。无论是纵欲还是禁欲,都无法通向幸福的峰巅。 这一切将在芭贝特的到来之后改变。在芭贝特的盛宴之上,所来客人的数目恰巧为十二,暗示了是芭贝特完成了这场救赎,使圣徒们重沐上帝的恩泽。虽说关于这顿盛宴的描绘不多,然而作者对圣徒们彼此重新敞开心怀的前后对比描写,却恰如其分地说明是食物开启了明智,预示其后贝勒沃格的人终将从禁欲中解脱出来。正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无神论的中国两千多年前便有人这样说了。 以上大抵便是我对这本书的一点感想,由于这既是我初次翻译作品,我也想再来谈谈自己对翻译的一些看法。 赫塔·米勒的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辞叫做《每个词都知道某种魔圈》,对这个题目也可以理解为每个词语都有其自身的魔力,所以即便是同种语言,你也无法找到它的另一个完完全全的替代品,更不必说要用另一种语言去表达它。“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绝不只是文人的烦恼,译者在翻译中同样时常困于欲得而不能的痛苦之中。对我来说,这种感觉就像是那个单词被印在心里,我可以触碰到它想要表达的意思,却无法说出,它被原样保留在心里,包围在一团空白之中。大概正源于此,翻译始终都只是一门带有遗憾的艺术。这次翻译中,我最大的遗憾可以归于书中的一个段落,描写的是洛伦斯回到驻地后的心理状态,其语言依旧承袭了通篇的朴素无华,然而作者却巧妙地几乎将每一个断句都押了“s”的尾韵。这点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翻译出来,最终也不得不作罢。 当然,若撇开这层折磨,翻译本身还是一件颇为享受之事。自然主要还是因为看到了令自己赏心悦目的文字,这些赞诗般的语句亦如甘泉,回味无穷。这也是这本书带给我的另一个启示:《圣经》是需要好好研读的。 现在能够得以看到本书完整的译文,我要特别感谢刘斌先生。由于是初次尝试翻译文学作品,在技术等各方面都显稚嫩,他需要做出修改的地方也就多得多。我在从中学到翻译上的技巧之余,也学习到了他身上的认真负责。总之,这次翻译之外的收获也颇多。 最后,希望读者能喜欢这本书,也希望能听到你们不同的意见。 浦雨蝶 2013年3月23日于南京大学 I 贝勒沃格的两位小姐 在挪威,所谓峡湾,就是夹在高山之间的狭长海湾,那其中有一条叫做贝勒沃格峡湾。在群山脚下,贝勒沃格小镇看上去像是孩子的木制玩具城堡,被漆上了灰、黄、粉和其他各种颜色。 六十五年前,两位上了年纪的小姐就住在其中一幢黄房子里。当时其他女士都穿裙撑,而这对姐妹凭借高挑苗条的身材,本可以穿得跟任何女士一般优雅,但她们却未曾有过一件与时尚搭边之物,一生尽端庄得体地身着灰色或黑色的衣服。她们在受洗时以马丁·路德[1]和他的朋友菲利普·梅兰希通[2]之名而取名为马蒂娜和菲利帕。她们的父亲是位教长和先知,他创立了一个虔诚教派,而它在挪威的所有乡村都广为人知,备受尊崇。这个教派的成员都宣布要放弃世上的所有欢愉,因为世间的一切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幻境,真实的世界则是他们渴想中的新耶路撒冷[3]。虽然没有起誓[4],但他们讲话从来都是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5],他们亦彼此互称弟兄姊妹。 这位教长很晚才结婚,现在早已长辞于世。他的信徒数量开始逐年减少,而他们脸色变得愈加苍白,脑袋发秃,耳朵变背,甚至变得更有几分爱抱怨、好争论,于是这些教众之间令人惋惜地出现了小裂痕,然而他们仍聚在一起读解圣经。他们是看着教长的两个女儿长大的;出于对教长的敬爱,他们现在仍把她们看作那对小姐妹,倍加怜爱。在这幢黄房子里,他们感到教长的灵魂依旧与他们同在;这里就是他们的家,自在、安宁。 这两位小姐有一个法国女佣包揽家中事务,她的名字叫芭贝特。 对挪威小镇上的两位清教徒小姐来说,有一个法国女佣算得上是件奇事,看上去甚至必须还得有个解释。贝勒沃格的人们就把这归结于两姐妹的虔诚以及善良的心地,这是因为老教长的女儿们将她们的时间和微薄的收入都用于行善,贫苦的人敲响她们的房门后从不会空手而归。芭贝特十二年前逃亡到这里的时候就无依无靠,因悲痛和恐惧而几乎精神失常。 然而,要发现芭贝特住进两姐妹家的真正原因,就得进一步地追溯过去,深入人类的心灵。 [1] 马丁·路德(1483-1546)是宗教改革的发起人。他的改革终止了中世纪天主教教会在欧洲的独一地位。中欧、北欧地区以路德宗新教为主。(译注) [2] 菲利普·梅兰希通(1497-1560)是德国语言学家、哲学家、人类学家、神学家、教科书作家和新拉丁语诗人,是德国和欧洲宗教改革中除马丁·路德外的另一个代表人物。(译注) [3] 新耶路撒冷是指当耶稣再临的时候,新天新地的首都所在。一般基督教派对新耶路撒冷的描述与天堂近似,但各教派对其准确定义有不同的解释。(译注) [4] 语出《圣经·马太福音》5:34:“只是我告诉你们,什么誓都不可起。”本书正文和注释中所有《圣经》引文均据《新标点和合本》,后不再注。(译注) [5] 语出《圣经·马太福音》5:37:“你们的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若再多说,就是出于那恶者。”《马太福音》5:34-37这一段的意思大致是告诫信徒不可妄用主名等来支持自己的观点。(译注) II 马蒂娜的追求者 当马蒂娜和菲利帕还是少女的时候,她们美若天仙,体态宛若盛开花朵的果树,肌肤胜过终年不化的白雪。她们从不在舞会或派对上露面,然而每当她们走过街道,人们就会争相回望,贝勒沃格的小伙子们更是会特意去教堂,只为看到姐妹俩从中间通道走过。妹妹还有一副动人的歌喉,每至礼拜日,她的歌声便使得整座教堂都充溢着甜蜜。对于教长那派的会众来说,尘世间的爱情和婚姻只是些琐碎之事,本身不过是幻象。然而,仍可能有不止一位年长的弟兄把两位少女看得远比红宝石珍贵,他们或许也曾将自己这样的情感向她们的父亲暗示过。但是教长曾经说过,对他来说,两个女儿就是左右手。谁会想让他失去左右手呢?这两位美丽的女孩生来就被属天之爱的理念围绕,她们全身心都献给了它,不令自己接触人间烟火。 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掀起了两位先生内心的波澜,他们来自贝勒沃格以外的那个上流社会。 洛伦斯·洛文希尔姆是一个年轻的军官,他在驻地日子过得很潇洒,而同时也深陷债务泥潭。1854年时,马蒂娜十八岁,菲利帕十七岁。当年,洛伦斯的父亲一气之下将他打发到他姑母家,让他在那用一个月的时间思过悔改。洛伦斯的姑母住在乡下的一座老式房子里,位于贝勒沃格附近的福瑟姆镇。有一天洛伦斯骑马进镇子,在市集上遇到了马蒂娜。他低头看着美丽的姑娘,她抬头打量俊朗的骑士。马蒂娜走过他身旁,消失在人群中,而这时他无法确定该不该相信自己的眼睛。 洛文希尔姆家族里流传着一个传说,其大意是:很久以前,家族中的一位男子与一个胡尔德[1]结了婚,胡尔德是挪威山中的精灵,她的美丽会让周围的空气都闪烁光芒,微微震颤。自此以后,这个家族里时常有人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到目前为止,年轻的洛伦斯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天赋。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眼前突然闪现出一幅巨大的画面,感受到了一种更为纯净的生活:那里没有债主和讨债信,也没有父亲的说教;没有秘密,也没有良心上的谴责;只有一个温和的金发天使在指引着他,并给他奖赏。 洛伦斯通过虔诚的姑母得以拜访教长的家,再次见到了马蒂娜,没有戴帽子的她美丽更甚从前。他一直用深情的目光追随着马蒂娜纤瘦的身影,却对在她身旁的自己深感厌恶。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竟找不出什么话可说,就连摆在他前面的这杯水也未能激发出一丝灵感。“亲爱的弟兄们,慈爱和诚实彼此相遇,”教长说道,“公义和极乐彼此相亲。”[2]而这年轻人想的却是自己和马蒂娜彼此亲吻的情景。洛伦斯一次又一次去教长家,却每一次都更觉自己卑鄙渺小。 黄昏时分,洛伦斯回到姑母的住处,将锃亮的马靴踢到房间一角;他甚至一头倒在桌子上,不住哭泣。 在洛伦斯呆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他终于努力了一次,试图向马蒂娜吐露心声。朝可人的姑娘说一句“我爱你”,对那时的他来讲已非难事,然而他一看到这个少女的脸庞,这温柔的话语便卡在了喉咙里。在洛伦斯向聚餐的人们告别后,马蒂娜手持烛台,送他走向房门。烛光照在她的嘴上,也将她长长的睫毛的影子投射上屋顶。他走到门口,带着无言的哀伤行将离去,而这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贴到嘴唇上。 “我要永远离开这里了!”他叫道,“我将永远不再,永远不再可能见到你!因为我已在这里领悟了命运之多舛,而这世上亦确有不能实现之事!” 当洛伦斯再次回到驻地时,他开始细细回忆这场奇遇,却发现自己丝毫不想再去记起它。别的军官谈论着各自的风流韵事,他却闭口不谈自己的。因为他听了军官们遇到的种种稀奇古怪之事后,就觉得在他们眼中,自己的经历会显得非常可怜。在老教长简陋的房子里,一个轻骑兵团的中尉居然被一群板着脸的教徒弄得灰心丧气,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呢? 然后他开始惊慌害怕。是不是由于家族遗传的精神问题?他脑海中依旧浮现着如梦似幻的景象——一个少女美得让周围的空气都发出纯净神圣的光芒。他并不想成天只是做梦;他只想跟军官兄弟们一样。 洛伦斯又振作起来。他尽有生最大的努力,要忘记发生在贝勒沃格的一切。从现在起,他下定决心将只向前看,而不流连于过去。他将专注于自己的事业,终有一天,他会在这辉煌的世界里大放异彩。 他的母亲对他褔瑟姆之行的结果感到满意,亦写信向他的姑母表达了谢意。她并不知道,儿子经历了多么奇异曲折的道路,才到达了令其欢愉的精神支点。 这位雄心勃勃的年轻军官很快便引起了上级的注意,并迅速得到提拔。他被派驻法国和俄国,回国后娶了索菲亚王后[3]的一位侍女为妻。他优雅从容地游刃于高层社交圈中,对周围的一切和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满意。他在教长家学得的一些词句一直镌刻在脑海里,而一段时间后,他甚至因说这些话而受益,因为虔诚的言语当时在宫廷里很流行。 在贝勒沃格的那幢黄房子里,菲利帕不时会把话题引向那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英俊、沉默的年轻人。她的姐姐会温和地回答她,澄澈的脸上挂着平静的表情,而后便转向其他话题。 [1] 胡尔德(huldre/hulder)是斯堪的纳维亚民间传说中有诱人魅力的精灵种族,生活在山林中,有变身能力。除挪威外其他北欧国家的民间传说中,胡尔德只有女性(huldra)。(译注) [2] 教长说的这句话语出《圣经·诗篇》85:10:“慈爱和诚实彼此相遇,公义和平安彼此相亲。”(译注) [3] 拿骚公主索菲亚(1836-1913)为瑞典及挪威国王奥斯卡二世(1829-1907)的王后。瑞典和挪威两国于1814年至1905年间为共主邦联,称瑞典-挪威联合。(译注) III 菲利帕的追求者 一年之后,一个比洛文希尔姆中尉还更显赫的人来到了贝勒沃格。 巴黎的大歌唱家阿希尔·帕潘已经在斯德哥尔摩皇家歌剧院演出了一个星期。像在其他地方一样,他掳获了这里的观众的心。一位宫廷里的贵妇人一直想和这位艺术家发展一段罗曼史;一天晚上,她向他描述了挪威壮丽的自然风光。叙述激起了他的浪漫天性,于是他在返回法国时取道挪威海岸。然而在这壮丽之景的环绕下,他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无人可以诉说,使他陷入了忧郁。他看到的自己,是一个已走向事业暮年的老人。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一个礼拜日,他由于无所事事而去了教堂,在那里,他听到了菲利帕的歌声。 就在那一瞬间,他感到豁然开朗。这里的雪峰、野花与白皑皑的北欧夜色,都转换成了他的音乐语言,将他带入一个年轻女子的歌声里。一如洛伦斯·洛文希尔姆,他亦看到了一幅景象。 “万能的上帝啊,”他想,“你的力量,无穷无尽;你的仁慈,直抵穹苍!一个歌剧名伶已在这里诞生,整个巴黎都将为她倾倒。” 阿希尔·帕潘时年四十岁,是一个有着卷曲黑发和红润嘴唇的英俊男人。他并没有被国民的崇拜所宠坏,反而是一个热忱之人,亦十分忠于自己的内心。 他直接去了那幢黄房子,报上自己的名字——这并不能给教长什么信息——然后解释道,自己因健康问题住进了贝勒沃格,同时他将很乐意收菲利帕小姐为弟子。 他并未提及巴黎大歌剧院,却用大段话语描绘了菲利帕小姐将如何在教堂里献上美妙的歌曲,以赞美上帝的荣耀。 有一刻,他忘记了自我,因为当教长问他是否是罗马天主教徒时,他如实回答了,而从未见过天主教徒的老教士顿时脸色稍变。但教长仍然很高兴能和他讲法语,这令他回忆起年轻时研究伟大的法国路德宗学者雅克·勒菲弗[1]的著作的时光。当阿希尔·帕潘真的决心要做一件事时,没人能长久地抵挡住他,所以神父最终同意了他的请求。他对女儿说:“上帝的道路,跨越海洋,穿过雪山,而人类的眼睛,未得见其踪影。” 于是法国的大歌唱家开始给挪威的年轻新手上课。阿希尔内心的期待得到了确认,又随之令他狂喜。他想:“我错了,我不该相信自己在变老。我最伟大的成就还在前方!当她和我一起歌唱的时候,这个世界将再一次相信奇迹!”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把自己的梦想告诉了菲利帕。 他说,她将像明星一样冉冉升起,超越古往今来的所有女歌唱家。巴黎的国王王后、名门贵胄、才子佳人都将聆听她的歌声,并为之落泪。普通民众亦会崇敬她,而她将给受冤屈和压迫的人带去安慰和力量。当她挽着阿希尔的手臂走出大歌剧院时,人们将卸下她乘坐的马车的马具,亲自拉车将她送到英国咖啡馆[2],在那里等待她的是一顿绝妙的晚餐。 菲利帕并未向父亲和姐姐复述这些远大的前程,这是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秘密。 现在,这位老师让他的学生学唱莫扎特歌剧《唐·璜》中采琳娜的角色,而他自己则像从前一样唱唐·璜。 他有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唱过歌。在第二幕通常被称为“诱惑二重唱”的唱段里[3],他深深迷恋上了这美妙的音乐和天籁般的嗓音。当最后一个动人的音符消散时,他抓住菲利帕的手,将她拉近,郑重地亲吻了她,正如新郎在圣坛面前亲吻新娘。然后他便放开了她。这一刻太过庄严,任何进一步的言语和举动都显得不合时宜;莫扎特本人正从天上俯视着他们。 菲利帕回到家,告诉父亲她不愿再上声乐课了,并请求他写信告知帕潘先生。 教长便说:“我的孩子,上帝的道路必经过河流。” 当阿希尔收到教长的信时,他静静地坐了一个小时。他想:“我错了。属于我的时代已经结束。我将不再是那个非凡的帕潘,而贫瘠荒芜的世界花园亦失去了它的夜莺。” 过了一会儿,他想:“真不知这鬼丫头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碰巧亲了她吗?” 最后他又想:“哦,我因一个吻失去了生活,而我却丝毫记不起它!唐·璜亲吻了采琳娜,却要阿希尔·帕潘来还!这就是艺术家的命运!” 在教长的家里,马蒂娜感到这件事的缘由远比表面看起来深刻,便从妹妹的脸上搜寻答案。有那么一刻,她也猜想那个罗马天主教徒或许已亲吻过菲利帕,这使她不禁一阵哆嗦。但她没去设想,妹妹也许意外地发现了自身的某些天性,又被它们所惊吓。 阿希尔·帕潘搭乘最近一班离开贝勒沃格的船走了。 这对姐妹还会谈起这位从上流社会来的客人,但次数很少;她们找不到适合谈论他的词语。 [1] 雅克·勒菲弗(1460-1536),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神学家和人文主义学者,法国新教运动的先驱之一,曾研究和校正《圣经》文本。他一般被称为Jacques Lefèvre d'étaples,但其姓名实际为Jacques Lefèvre,为和另一同时代的同名同姓之人区分,在姓氏后加上出生地étaples。(译注) [2] 英国咖啡馆是巴黎一家著名餐馆,于1802年开业,1913年结业。其名是为庆祝开业当年英法缔结《亚眠和约》而起。由于离巴黎大歌剧院很近,早期客人是等候主人看演出的马车夫和家仆等;后来档次提高,不少有名的演员和观众也经常光顾。(译注) [3] “诱惑二重唱”是《唐·璜》的著名唱段,表现唐·璜对采琳娜的挑逗,以唐·璜亲吻采琳娜结束。(译注) IV 巴黎来信 十五年后,在1871年6月的一个雨夜,这幢黄房子的门铃绳被重重地拉了三次。女主人打开门,有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她身着黑衣,体态丰盈,脸色惨白,臂上挎一个包袱,盯着姐妹俩向前走了一步,随即晕倒在门阶上。两位小姐被吓了一跳,把她救醒后,她坐了起来,用深深凹陷的眼睛又瞧了一下她们,却一直不发一言。她颤着手,从湿漉漉的衣服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两位小姐。 这封信的确是写给她们的,却是用法语写成。姐妹俩靠在一起,读起信来。信是这么写的: 小姐们! 你们可还记得我?噢,每当我想起你们,我的心里便开满了山谷中的野百合!倘若你们尚记得来自一个法国男人的深情,这可否打动你们的心,让一个法国女人的生命得到拯救? 送这封信的人是芭贝特·埃尔桑夫人,她和我们美丽的王后一样,不得不逃离巴黎。内战已经席卷了大街小巷,法国人的手上淌着同胞的鲜血。捍卫人权的伟大的巴黎公社社员已被击溃,惨遭屠戮。埃尔桑夫人的丈夫和儿子都是有名的美发师,为小姐夫人们服务;他们已死于枪下。她自己则被当作一个Pétroleuse(这个词是用汽油纵火的女人的意思)而遭逮捕,好不容易才逃脱加利费将军[1]那沾满鲜血的魔掌。她已一无所有,不敢再留在法国。 她的侄子在开往克里斯蒂安尼亚[2](我想就是挪威的首都)的“安娜·科尔布瓦恩森”号船上做厨师,他为芭贝特争取到了上船的机会。这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她知道我曾到过你们美丽的国家,便来问我在挪威是否认识一些可以收留她的好心人。她请求我,如果我认识这样的人的话,就为她写一封介绍信。“好心”这两个字让你们的样子立即在我眼前出现;在我心里,你们是如此地神圣。我把她交给你们。我已经忘记挪威的地图是什么样了,便也不知她如何能从克里斯蒂安尼亚到贝勒沃格。但她是法国女人,你们会发现,即使历经苦难,她也依然精明、庄严、坚忍克己。 我羡慕芭贝特,她陷入了绝境,却因此得以见到你们。 当你们宽厚地收留她时,也请给我回信,让我感受到你们的仁慈。 菲利帕小姐,十五年来,我一直在为你的歌声没有响彻巴黎大歌剧院而感到悲伤。今夜,我想起你,有快乐而彼此相爱的家人陪伴左右,再想想自己,孤独而又郁郁寡欢,早已被那些曾经的崇拜者所遗忘,我便觉得也许你选择的才是更为美好的生活。名望是什么?荣耀又是什么?坟墓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宿! 但,我失去的采琳娜!但,雪世界的女高音!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我感到坟墓并不是终点。我将在天堂再次听到你的歌声。在那里,你将无所顾虑地歌唱,因为上帝希望你歌唱。在那里,你将成为上帝希望你成为的伟大艺术家。噢!天使将为你陶醉。 芭贝特会做饭。 我的小姐们,请屈尊接受一个朋友谦卑的敬意,他曾是 阿希尔·帕潘 信纸的底部工整地写着唐·璜和采琳娜的二重唱的开头两小节,作为附言,就像这样:
直到现在,姐妹俩都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小佣人帮忙打理家务,她们认为自己无力雇佣一个已是中年又经验丰富的女管家。但是芭贝特告诉她们,她只想侍候帕潘先生所认为的好心之人,并不求回报,而且也不愿侍候其他人。如果她们打发她走,她肯定会死掉。芭贝特在教长女儿们的房子里住了十二年,直到本书讲述的这个故事发生。 [1] 加利费侯爵(1830-1909),法国将军,以冷酷镇压巴黎公社运动而著称。(译注) [2] 奥斯陆在1624年到1925年间名为克里斯蒂安尼亚。(译注) V 平静的生活 芭贝特刚到这里时,面容憔悴,又如受追逐的猎物一般警觉。但在友好的新环境下,她很快变成了一个可敬又可靠的佣人。她刚出现时,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乞丐;而现在,她变成了一个征服者。她平静的面容和深邃的眼神有一种磁石般的吸引力;她目光所及之处,各项事宜都有条不紊地静静进行。 就像教长曾经的担忧一样,两位女主人对在家里收留天主教徒一事也尚有些许犹豫。但这个人已经历经艰辛,也同是上帝的造物,她们便不想再向她传播自己的教义;再者,她们对自己的法语水平也没有把握。她们默默地认同,改变她们佣人信仰的最好方法,就是建立起一种美好的路德宗生活。因而,芭贝特住在这房子里,就像是对主人在道德上的鞭策。 两姐妹并不相信芭贝特像帕潘先生说的一样会做饭。她们知道,法国人连青蛙都吃。她们教芭贝特如何做去骨鳕鱼和麦芽酒面包汤;在示范过程中,这个法国女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在一个星期内,芭贝特的去骨鳕鱼和麦芽酒面包汤就做得和在贝勒沃格土生土长的人一样好了。 接着,教长的女儿们又想到法国式奢华铺张的生活,这使她们感到惶恐而紧张。芭贝特给她们当佣人的第一天结束后,姐妹俩把她叫到跟前,向她讲明:她们生活清贫,享受奢侈的食物对她们来说是一种罪过;吃的要尽可能简单,就像她们装在汤桶和篮子里送给穷人的食物那样。芭贝特点点头;她告诉两位小姐,小时候,她曾为一个老神父做饭,他死后被封为圣人。听到这话,姐妹俩决意要过比法国神父更清苦的生活。而不久后她们就发现,自从芭贝特接管家事,支出奇迹般地减少了,而汤桶和篮子里的食物像是被施予了新奇神秘的魔力,使那些穷人和病人的精神得到鼓舞,身体亦有所好转。 除了两姐妹,其他人也开始承认芭贝特的确很优秀。这个逃难来的人以前从未学过这新国家的语言,却能用蹩脚的挪威语讨价还价,连贝勒沃格最铁石心肠的商人也不免败下阵来。她在码头和市集上都受人敬畏。 教会年长的弟兄姊妹一开始有些瞧不起这个外国女人,而现在却因她改善了他们的小姐妹的生活而感到高兴,他们自己也从中受益。他们发现烦恼和忧虑已被驱出生活;现在,他们有钱财来捐献,有时间来互诉心声或抱怨旧友,有安宁之心来沉思属天之事。经过一段时间后,不少弟兄姊妹在祈祷时会带上芭贝特的名字,感谢上帝送来这位寡言的陌生人。在这房子里,她便是他们两位美丽的马利亚的马大[1]。匠人所弃的石头,已作了房角的头块石头。[2] 而只有两位小姐知道,她们的“奠基石”对黄房子有着神秘而令人担忧的影响力,房子就好像克尔白,同麦加黑石有着某种联系[3]。 芭贝特很少谈及她过去的生活。一开始,姐妹俩小心翼翼地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而后她们就感受到了帕潘先生所说的芭贝特的庄严与坚忍。“我的夫人们,你们能有什么办法呢?”她耸耸肩,回答说,“这就是命运。” 然而有一天,她突然告诉她们,过去很多年她一直持有一张法国彩票,而现在在巴黎,有位忠实的朋友仍每年都帮她买这个号码的彩票,说不定哪一天她就中了一万法郎的头奖。当时,姐妹俩觉得这厨师的老旧包袱是用魔毯做成的,也许在某一刻,芭贝特就会乘上毯子,飞回巴黎。 有时候,马蒂娜或菲利帕跟芭贝特说话,而她却不答话,她们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否听到了她们的话。这时,她们就隐隐觉得芭贝特要离开她们飞回巴黎了。她们有时还会发现芭贝特坐在厨房里,手肘支在桌上,双手抵着太阳穴,在专注地研究一本厚重的黑皮书;她们暗自怀疑那是天主教的祈祷书。或者,她会一动不动地坐在厨房那张三条腿的椅子上,有力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深色的眼睛睁得很大,就像坐在三足椅上的皮媞亚[4]一样,散发着致命而神秘的气息。在这些时候,她们明白了芭贝特是深不可测的;在对她的试探中,她们感到她有热情、记忆和憧憬,可那究竟是什么,她们却不得而知。 她们感到一阵阵寒颤掠过全身,心想着:“毕竟,她也许就是一个Pétroleuse。” [1] 《圣经》记载,马大、马利亚(不是圣母玛利亚)和拉撒路姐弟三人住在耶路撒冷东方不远的伯大尼村庄,耶稣与门徒曾数次到过其家。《路加福音》10:38-42记载,马利亚听耶稣讲道,马大在一旁伺候。(译注) [2] 此句为《圣经·诗篇》118:22原文。(译注) [3] 克尔白又称卡巴天房、天房等,是一座立方体的建筑物,位于伊斯兰教圣城麦加的禁寺内,其东南角镶有一块黑色的石头,曾被穆罕默德亲吻。(译注) [4] 皮媞亚是古希腊的阿波罗神女祭司,服务于帕纳塞斯山上的德尔斐神庙,坐在神庙中的一张三足椅上。她以传达阿波罗神的神谕而闻名,被认为能够预见到未来。(译注) VI 芭贝特的好运 12月15日是教长诞辰100周年纪念日。 他的女儿们对这一天期待已久,希望能庆祝一番,就像亲爱的父亲依然还活在其信徒之中那样。正因如此,过去这一年中,信徒之间频频出现的不和及争吵,就令她们悲伤而费解。她们曾努力想让各位弟兄姊妹言归于好,但心里知道其实没有做到这点。似乎父亲品性里那股令人欢喜的力量消失了,就如同放在架子上的药瓶没塞上木塞,里面的霍夫曼氏止痛剂[1]便挥发掉了。这对姐妹比父亲的属灵儿女年轻许多,对她们来说,父亲的去世使一些事至今都模糊不清。回到半个世纪之前:其时,未蒙放牧的羊群一直在山间游荡,未入正途,一群阴郁的不速之客紧跟礼拜者的步伐,挤进山谷,似要去熄灭每个小房间的灯火,将寒冷引入其中。现已年老的弟兄姊妹身上在那时便带了罪,而后这给他们带来如牙痛般钻入骨髓的懊悔;而当反对他们的人身上的罪重返时,带来的是入血毒素般深刻的怨恨。 在信徒中有两个老妇人,她们在皈依路德宗前曾散布流言互相中伤,两个人也因此都弄得婚姻破裂,失去了本应获得的遗产。如今,她们虽记不起昨天或一星期前发生的事,却对四十年前的这桩故事耿耿于怀,依然计较着陈年的旧账,彼此怒目相视。还有一个老弟兄,他突然回想起四十五年前,另一个弟兄如何在一桩买卖中骗了他;他也许曾希望将此事从记忆中抹去,然而它就像木刺一般深深扎下了根,怨恨有增无减。还有一位头发灰白、老实敦厚的船长和一个满脸皱纹的虔诚寡妇,他们年轻时曾有段恋情,然而那时她是有夫之妇。近来,他们都翻来覆去地不断将罪责推在对方身上,又不断归咎回自己,亦担心某个曾假意爱着自己的人可能会使自己置身于可怕的后果中,永远再也无法走出来,于是便陷入了忧郁。在黄房子里的聚会上,他们脸色变得苍白,躲闪着彼此的眼神。 随着教长诞辰纪念日临近,马蒂娜和菲利帕感到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她们向来虔诚的父亲会从天国看见女儿们吗?他会说她们管事的方法不公正吗?她们一起讨论了各项事宜,又重述了一遍父亲的话:上帝的道路,正跨越咸咸大海,穿过皑皑雪山,而人类的眼睛,未得见其踪影。 这年夏天的一日,邮差送来一封来自法国的信,是寄给芭贝特·埃尔桑夫人的。这本身就是件令人诧异的事,因为十二年来芭贝特从未收到过一封信件。她的主人们很好奇,这信里写了些什么呢?她们来到厨房,把信递给芭贝特,看着她拆开信,读了起来。芭贝特读罢,抬起头看向两位小姐的脸,告诉她们,法国彩票开出了她的号码。她中了一万法郎。 姐妹俩被深深地震住了,她们足足有一分钟没有说出一个字。她们自己习惯于分期领取微薄的退休金;一万法郎堆起来会是什么概念,对她们来说甚至很难去想象。然后她们紧紧握住了芭贝特的手,而她们自己的手还在不住颤抖。她们从未握过一个前一刻才刚得到一万法郎的人的手。 过了一会儿,她们意识到这件事不仅与芭贝特有关,她们自己也被牵涉了进来。她们感到,法兰西国正在她们佣人的眼前缓缓升起,相应地,自己正逐渐下沉到脚下的土地里。这使她富裕的一万法郎,反衬出她服务的这个家是多么寒酸啊!那些早已被遗忘的烦恼和忧虑,一个一个地从厨房四角复苏,开始偷偷地看她们。祝贺之语在她们的唇上凋零,这两位虔诚的妇人为自己的沉默感到万分羞愧。 随后几天,她们面带喜悦,向朋友们宣告了这个消息。看到他们在听了之后面露悲伤,两位小姐反而心生宽慰。在弟兄姊妹中间,没有人觉得芭贝特有什么不对的:鸟雀终要归巢,人亦终将归乡。但这善良忠诚的佣人有没有意识到,她的离去会使很多年老贫穷之人陷入痛苦之中呢?而他们的小姐妹不会再有时间来帮助这些生病的、不幸的人了。是啊,是啊,彩票是邪恶之事。 不久之后,这笔钱被克里斯蒂安尼亚和贝勒沃格的相关部门送了过来。两位小姐帮芭贝特一起清点,并给了她一个盒子来保管奖金。待一切处理完后,她们对这些预兆着不祥的纸片也变得熟悉起来。 她们不敢问芭贝特她何时离开。她们还有足够勇气去期盼她跟她们一直呆到12月15日吗? 两位女主人从不知道她们的厨师对她们私下里的谈话有多关注,多了解。因此,当在9月的一个夜晚,芭贝特来到客厅请求她们帮忙,表现得比以往更谦恭顺从时,她们十分惊讶。她请求她们能让她在教长的诞辰日上做一顿庆祝晚宴。 两位小姐本并没有打算准备任何晚宴。向来,她们给客人提供的最奢侈的招待,也不过是一顿简单的晚饭加上一杯咖啡。然而芭贝特的深色眼睛里透出的热切与恳求,让人不免想起小狗的可怜神情;她们同意让她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听了这话,厨师的脸上顿时泛起了光彩。 但她还有更多的话想说。她说她想做一顿法式晚宴,真正的法式晚宴,只为这一次。马蒂娜和菲利帕相互看了一眼。她们并不喜欢这个主意;她们觉得自己不知道这可能意味着什么。但这个请求的奇异性打消了她们的疑虑。她们对做一顿法式晚宴的提议没有不同意见。 芭贝特愉快地长舒一口气,但她仍然没有离开。她还有一个祈求。她请求女主人们准许她用自己的钱来支付这顿晚宴所需的花费。 “不行,芭贝特!”两位小姐惊呼道。她怎么想要做这种事呢?难道她觉得,她们会允许她把自己宝贵的钱财用在吃的喝的上面——用在她们身上吗?不,芭贝特,这不行。 芭贝特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有一股可畏的力量,就像正在升起的波涛。她在1871年是否也曾这样阔步上前,将红旗插上街垒?她开始为自己辩解,古怪的挪威语口音也盖不住法国人特有的口才。她的声音就像一首歌。 夫人们!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她曾请你们帮过什么忙吗?没有!那为什么没有?夫人们,你们既然每日都做祷告,那能否想象一下,没有祷告可做,对一个人的心灵意味着什么?芭贝特还可以为什么而祈祷呢?什么都没有!而今夜,她可以为一件事而发自内心地祈祷。我的夫人们,你们还没感觉到吗?今夜,正如善良的上帝曾欣然同意你们的祈求,你们应该高兴地接受芭贝特的祈求。 两位小姐沉默了片刻。芭贝特是对的;这是她十二年来的第一个请求,很有可能也将是她的最后一个请求。她们细细地把整件事想了一番,便说服自己说,毕竟,她们的厨师现在远比自己富有,而一顿晚宴对一个拥有一万法郎的人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最终,她们同意了,而这一下子让芭贝特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们这才发现芭贝特年轻时一定是位美丽的姑娘。她们也在想,在这一刻,对她来说,她们自己是否第一次不是阿希尔·帕潘笔下的“好心人”了? [1] 霍夫曼氏止痛剂又称复方醚醑,可用于止痛和安眠,是由德国医生弗里德里希·霍夫曼(1660-1742)研制,由一份乙醚和三份酒精混合而成。(译注) VII 海龟 11月,芭贝特从贝勒沃格起行。 她告诉女主人们,她还得做些准备,所以需要离开一星期或是十天。曾送她到克里斯蒂安尼亚的侄子现在仍在那条航线上工作,她必须当面与他商量这事。芭贝特常易晕船;她曾说过,那次从法国到挪威的远航是她一生中最为可怕的经历;而现在,她对坐船这事却是异常镇静。两位小姐感到她的心早已飞回了法国。 十天后,她回到了贝勒沃格。 是否一切已如她所愿安排妥当?两位小姐问她。是的,她回答说,她见到了侄子,并给了他一张清单,托付他从法国带回上面所列的食材。对马蒂娜和菲利帕来说,这话显得含糊不清,但她们不愿谈论她的离去,于是便不再多问。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芭贝特变得有些紧张。然而在12月的一天,她得意地告诉女主人们,那些食材已被运到克里斯蒂安尼亚,在那里又转上另一艘船,这会儿已经到了贝勒沃格。她又说,她已经雇了一个有辆推车的老头,来把食材从港口送到家里。 但都是些什么食材呢,芭贝特?两位小姐问道。为何这么问,我的夫人?芭贝特答道,全是诞辰庆祝晚宴所需的原料。感谢上帝,它们从巴黎完好无损地运来了。 此时,芭贝特像极了童话里从瓶中逃出的魔鬼,身体膨胀得很大,以至于她的主人在她面前都觉得自己非常渺小。现在,她们眼看着法式晚宴一步步逼近,那到底包括了什么东西,根本无法预料。但她们一生中从未背弃自己的承诺;她们现在已把自己交到厨师手里。 尽管如此,当马蒂娜看到满满一小车的酒瓶子被推进厨房时,她仍被吓住了。她摸了摸酒瓶,举起其中一个。“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芭贝特?”她低声询问,“不是葡萄酒吧?”“葡萄酒?夫人!”芭贝特回答道,“不,夫人。这是1846年的武戎园[1]!”过了片刻,她又说:“从蒙特吉尔街[2]的菲利浦那里买来的!”马蒂娜从未想过葡萄酒居然会有自己的名字,一时无话可说。 到了深夜,马蒂娜听到门铃声,便去开门。她再次看到了那辆手推车,这次推车的是一个红头发的小船员,似乎是那老头忙到此刻已经疲惫不堪,便换了这男孩过来。男孩朝她咧嘴一笑,从车上举起了一个硕大的不明物体。在灯光下,它就像一块墨绿色的石头,但一被放到厨房地上,它就突然伸出了蛇状的头,缓缓地左右晃动。马蒂娜看到过乌龟的图片,她小时候甚至还养过一只,但这个生物的体形比乌龟大得多,看起来很是可怕。她不吭一声,默默地退出了厨房。 她不敢告诉妹妹她刚才看到的景象。她几乎失眠了一整夜;她想起了父亲,又感到她和妹妹即将在他诞辰日那天把这幢房子借给女巫们,让她们彻夜狂欢。当她终于入睡后,她做了一场噩梦,在梦里,芭贝特毒死了年老的弟兄姊妹,毒死了菲利帕和她自己。 时至清晨,马蒂娜起床,系上她的灰斗篷,走出家门,天还是黑的。她挨家挨户拜访,向弟兄姊妹们敞开心扉,坦承自己的罪过。她说,她和菲利帕并无恶意;她们同意了佣人的祈求,却没有预想到这将带来什么结果。现在她也无法得知,客人们在教长诞辰日上将受到怎样的招待。她实际并没有提到那只海龟,然而她的神情和嗓音已泄露了这个秘密。 正如先前所说,这些年老的信徒们是看着马蒂娜和菲利帕长大的;他们曾看到姐妹俩为了一个坏了的洋娃娃放声大哭。马蒂娜的啜泣亦使他们眼里噙满泪珠。当日下午,他们聚集到一起商量这个问题。 散会前,他们彼此起誓,为了他们的小姐妹,在神圣的那一天,他们不会谈论任何关于饮食的话题。那些端送到他们面前的食物,即使是青蛙或者蜗牛,也无法从他们的嘴里掏出一个字。 “这样,”一位胡子花白的弟兄说,“舌头在百体里也是最小的,却能说大话。[3]惟独舌头没有人能制伏,是不止息的恶物,满了害死人的毒气。[4]在神父的诞辰日上,我们将洗净舌头,使其失去所有味觉,亦不承喜恶之感;小心保护之,只用来倾吐赞美感恩的崇高之辞。” 在贝勒沃格这些安和的弟兄姊妹之间,并未发生过许多大事,所以这一刻,他们深深动情,大受鼓舞。他们相互握手,以表示自己忠于誓言;此时此刻,他们感到像是在教长面前。 [1] 武戎葡萄园是世界上最知名的葡萄种植园之一,位于勃艮第葡萄产地的最北部。(译注) [2] 蒙特吉尔街是巴黎第二区的时尚街道,两旁排列着餐厅、咖啡馆、面包房、鱼店、奶酪店、酒店、花店等,被认为是巴黎人社交和日常购物的最佳场所之一。(译注) [3] 此句为《圣经·雅各书》3:5原文。(译注) [4] 此句为《圣经·雅各书》3:8原文。(译注) VIII 赞美诗 礼拜天早晨,天空开始飘雪。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黄房子的小窗玻璃上覆盖了厚厚一层。 这天清早,从褔瑟姆来的马夫给两位小姐捎来了一封短信。洛文希尔姆老夫人仍住在她乡下的房子里。她现在已有九十岁,不但双耳失聪,亦食不知味,嗅不知香。然而她毕竟是教长的第一批追随者之一,她虽然不仅身体羸弱,还得乘坐雪橇,但还是一定要前来纪念教长。她在信中写道,她的侄子洛伦斯·洛文希尔姆将军突然来访;在谈论起教长时,他的话语里满是敬意,所以她恳请两位小姐允许他陪她一起来;这也许能帮到他,因为这亲爱的孩子看上去情绪有几分低落。 马蒂娜和菲利帕这时想起了那位年轻军官及他的那几次到访。她们现在聊起欢愉的旧日时光时,总感到不自在,这个消息倒是减轻了一点她们的焦虑。她们回信说非常欢迎洛文希尔姆将军来。她们也把芭贝特叫来,告诉她现在将有十二人出席晚宴;她们又说,新加上的客人曾在巴黎住过几年。芭贝特听到这个消息似乎很高兴,她向她们保证会有足够的食物招待客人。 两位女主人在客厅里做了些准备。她们不敢踏进厨房,因为芭贝特神秘地从港口的一艘船上找到了一个帮厨——马蒂娜发现他就是运海龟来的那个男孩——来给她打下手,他还将伺候他们用餐;现在,深色眼睛的女人和红头发的少年就像女巫和她亲密的精灵一样,已经占领了这块地方。两位小姐不知道火里烧着什么,黎明前就开始冒着泡的大锅里又有些什么。 像是魔法降临一般:餐布已被轧平,餐盘已被擦亮,酒杯和醒酒器也已准备妥当,至于这些是哪里来的,就只有芭贝特知道了。教长家里并没有十二张餐椅,于是客厅里的马鬃毛长沙发被搬到了餐厅,这样一来,原本就简陋的客厅愈发空荡,看上去挺古怪。 马蒂娜和菲利帕尽了最大的努力来装饰她们能负责的地方。无论客人们将会面临什么样的麻烦,他们都不应挨冻,所以姐妹俩一整天都在往高高的旧炉子里添桦木条。她们给墙上父亲的肖像缠上一圈用刺柏编制的花环,并在其正下方的母亲的小写字台上摆上烛台;她们烧刺柏的嫩枝来熏香这个房间。同时,她们尚不知道在这种天气下,雪橇能否穿过风雪,从福瑟姆抵达这里。最后,她们穿上自己最好的黑色旧连衣裙,戴上金十字架。她们坐下来,双手放于膝上,把自己委身于上帝。 年老的弟兄姊妹们结伴而来,缓慢而肃穆地走进屋子。 这幢低矮的房子没有地毯,也只有些许家具,但对于教长的信徒来说,它却是如此珍贵。大千世界就在窗外。从房子里看出去,整个世界银装素裹,而边界则永远是美丽的粉、蓝、红——那是窗台上的风信子搭成的框。到了夏日,窗户被打开时,世界的框就成了轻轻拂动的白色薄纱帘。 今夜,他们心怀暖意,沐泽甘甜,相遇于门阶。他们看向亲爱的教长的脸庞,他被常青枝条围绕。他们的心灵就像手指,从麻木中被暖意融化。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一位年老的弟兄开始用颤抖的声音唱起教长的赞美诗: “耶路撒冷,福乐天乡 此名我心向往……” 一个又一个声音加入进来:纤细颤抖的女声,曾是海员的弟兄们低沉的男声……其中最美的是菲利帕干净清澈的女高音,她的声音虽经岁月沧桑,却仍为天籁。不知不觉地,合唱中的弟兄姊妹抓紧了彼此的手。他们唱到一曲终了,却又不忍就此停止,又开始唱另一篇章: “衣食之物,毋须心忧 其人矜矜,其心惴惴……”[1] 两位女主人由此心生安宁。紧接着又是第三节歌词: “你可愿将石头或者爬虫 给你恳求食物的孩子……”[2] 歌声直入马蒂娜的心灵深处,令她满怀希望。 在赞美诗歌声中,他们听到屋外响起雪橇铃声:从褔瑟姆来的客人到了。 马蒂娜和菲利帕前去接待,把他们带进客厅。洛文希尔姆夫人因为上了年纪,看上去格外瘦小;她的脸像羊皮纸一样苍白,却是十分平静。她的身旁站着洛文希尔姆将军,他身材魁梧,面色红润,身着鲜亮的军装,胸前佩戴着勋章,昂首阔步,光彩夺目,俨如一只观赏鸟——譬如锦鸡或是孔雀——站立在一群安静的黑色乌鸦和寒鸦中间。 [1] 语出《圣经·马太福音》6:25:“所以我告诉你们,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译注) [2] 语出《圣经·马太福音》7:9-10:“你们中间谁有儿子求饼,反给他石头呢?求鱼,反给他蛇呢?”(译注) IX 洛文希尔姆将军 在从褔瑟姆到贝勒沃格的路上,洛文希尔姆将军一直沉浸在一种奇怪的心境中。他已有三十年没来过这片地方了。现在他从繁忙的宫廷生活中抽身而出,来到这里,希望得到片刻空闲,却发现自己已全无闲情。福瑟姆的老宅虽然足够宁静,但与杜伊勒里宫[1]和冬宫[2]相比,却小得可怜。然而房子里还有一个身影令人无法静下心来:年轻的洛文希尔姆中尉走进了房间。 洛文希尔姆将军看到这个俊朗、瘦削的身影从自己身旁走过。年轻人走过时,很快地瞥了老洛文希尔姆一眼,撇嘴一笑,傲慢而自负,这是华年对待暮年的方式。将军本该回以亲切的微笑,笑里略带悲伤,就像暮年向华年致意,但他着实没有心情微笑;他的确,如他姑母所述,情绪万分低落。 洛文希尔姆将军得到了他一生中奋力追求过的一切,并为他人所崇拜、艳羡。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怪事,这件与他所享的荣耀不相称的怪事:他并不完全幸福。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他细细地咀嚼灵魂中的那个自我,就像一个人在仔细地寻找一根荆棘,它深深扎进手指肉里,不为人所见。 他极受皇室恩宠,他事业功成名就,他朋友遍布天下。那根荆棘不在这些地方。 他的妻子是一位出色的女人,况且依旧美丽动人。她频繁地外出和聚会,或许因此有点冷落了自己的家庭;她每三个月便更换一批仆人,而将军在家时,饭还是总不能按时端上餐桌。将军在生活中十分看重美食享受,因此对夫人有些许不满;他有时消化不良,也暗自觉得是她的问题。然而,那根荆棘也并不在这里。 的确不在这里,但一件怪事近来缠上了洛文希尔姆将军:他发觉自己在为自己死后仍不灭的灵魂而担心。他怎么会这么想呢?他品行端正,忠于他的国王、妻子和朋友,是所有人的楷模。然而在某些时候,他隐隐感到对他来讲这世上重要的不是道德,而是某种神秘之物。他看向镜中的自己,仔细检查了一遍胸前的一排勋章,又暗自叹息:“虚荣,虚荣,一切都是虚荣!” 在福瑟姆的奇遇迫使他回头审视自己的人生得失。 年轻的洛伦斯·洛文希尔姆吸引来梦与幻想,正如花朵招来蜜蜂和蝴蝶。他奋力使自己摆脱这些东西;他拼命逃离,而它们紧追不舍。他害怕家族传说中的胡尔德,因而拒绝了她的邀请,没有跟她进入山间;他坚决摒弃了预知未来的天赋。 而年老的洛伦斯·洛文希尔姆却希望一个小小的梦想能在他身上实现:黄昏之灰蛾能在夜幕降临前看他一眼。他意识到自己在渴望拥有预知的能力,一如盲人渴望像常人一样看到世界。 多年来他在各国取得的胜利其实只是失败吗?洛文希尔姆将军实现了洛文希尔姆中尉的愿望,也满足甚至超越了他的壮志雄心。他其实已经赢得了整个世界。而现在却成了这种状况:外表庄严又老于世故的老人转向这个天真的年轻人,语气严肃甚至悲痛地问他,他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好处?有些东西在某些地方永远丢掉不见了。 当洛文希尔姆夫人告诉侄子教长诞辰纪念日的事时,他决定要随她一同前去贝勒沃格,却不只是为了晚宴而去。 他决定要在今夜与年轻的洛伦斯·洛文希尔姆做个了断;那个人曾在教长的家里表现得胆怯、狼狈,而最终,他将那间屋子的尘埃从马靴上跺掉了[3]。他要让这个年轻人去彻底证明,三十一年前他做出了正确的抉择。那低矮的房间、那黑线鳕鱼、桌上摆在他面前的那杯水,都应来作证,如果洛伦斯·洛文希尔姆当初选择留下,与它们为伍,那就会很快落到非常悲惨的境地。 他放任思绪游离。在巴黎,他曾赢过一场马术比赛,因而受到了法国高级骑兵军官的款待,与王公贵戚一同出席盛宴,那场晚宴是特意为他在城里最豪华的餐厅举办的。餐桌上,坐在他对面的是位贵妇人,那时他已经追求她很久了。晚宴上,她抬起柔和的深色眼睛,目光从香槟酒杯的边缘往上看;毋须多言,她已许诺让他快乐。现在他坐在雪橇上,突然想起当时有那么一瞬,他看到马蒂娜的脸庞出现在面前,然后又认为那是幻觉。他听了一会儿雪橇的铃铛发出的叮叮响声,又想到今夜他将如何在餐桌上高谈阔论,便微微一笑——年轻的洛伦斯·洛文希尔姆曾坐在同一张桌旁,缄默无言。 大雪纷纷扬扬,雪橇的辙印很快就被盖住。洛文希尔姆将军静静坐在姑母旁边,下巴缩进大衣高高的毛领子里。 [1] 杜伊勒里宫曾是法国王宫,位于巴黎塞纳河右岸,于1871年被巴黎公社社员纵火焚烧,遭严重破坏,最终于1883年被拆除。(译注) [2] 冬宫是俄罗斯圣彼得堡的标志性建筑,自建成起到1917年罗曼诺夫王朝覆灭一直是俄国沙皇的皇宫,现为博物馆。(译注) [3] 语出《圣经·马太福音》10:14:“凡不接待你们、不听你们话的人,你们离开那家或是那城的时候,就把脚上的尘土跺下去。”是耶稣对外出传教的使徒说的话。(译注) X 芭贝特的晚宴 芭贝特的红头发小精灵打开了餐厅的门,客人们缓缓跨过门槛。他们松开彼此的手,默不作声;这沉默里却参杂着甜蜜,因为他们在精神家园中依旧紧握着彼此的手,高唱着赞美诗。 芭贝特在餐桌中间摆置了一排蜡烛。小小的烛光在黑大衣、黑衣裙上跳跃,亦闪耀在那猩红军装上,倒映在清澈、湿润的眼眸里。 洛文希尔姆将军透过摇曳的烛光看到了马蒂娜的脸庞,似乎回到了三十年前他们告别时,他怔怔望向她的情景中。经过三十年在贝勒沃格的生活,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什么痕迹?她的金发已夹杂着缕缕银丝;曾温暖如花的脸庞亦慢慢变得如石膏般淡然无光。然而她的额头如此平静安详,她的眼神如此令人信任,她的嘴唇如此纯净秀美,好像从未草率地吐露过话语。 所有人都坐下后,会众里最年长的一位以教长之言开始祷告: “愿我的食物为我的肉体所享用, 愿我的肉体为我的灵魂所支撑, 愿我的灵魂以行以言 称颂上帝所赐的一切。” 念到“食物”这个词时,低着头、紧握着双手的客人们想起他们已发过誓,将绝不提起这话题,于是在心里进一步起誓:他们甚至将绝不会想起它!他们坐下来准备用餐,出席迦拿的婚礼[1]的人们也是如此做的。天恩在那里显现,就在那美酒中,甜美满溢;降临他处时,亦是如此。 芭贝特的帮厨为每一位客人斟上一小杯酒。他们将酒杯举到唇边,脸色沉重,以示自己的决心。 洛文希尔姆将军对这酒抱有些许怀疑,他抿了一小口,却立刻吃了一惊。他把酒杯举到鼻下,又端到眼前,仔细审视了一番,才重新放回桌上,感到十分困惑。“这真是太奇怪了!”他想,“是阿芒提拉多[2]!这是我至今品尝过的最好的阿芒提拉多!”过了一会儿,为了检验自己的味觉,他喝了一小勺面前的汤,接着又喝了一勺,然后放下勺子。“这真是非常、非常奇怪!”他对自己说,“我确实是在喝绿海龟汤[3]——实在是美味至极!”一种古怪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他把酒一饮而尽。 在贝勒沃格,人们吃饭时通常都不怎么说话。然而今夜,不知为什么,大家的话匣子都打开了。一个老弟兄叙说了自己第一次与教长相遇的故事。另一个说起了六十年前教长的布道如何改变了自己的信仰。一个老妇人——马蒂娜第一次向别人倾诉苦恼就是同她讲的——跟大家提起,无论有多么艰难困苦,所有弟兄姊妹们一直都在彼此扶持。 洛文希尔姆将军一直想要主宰餐桌上的谈话,他便说起教长的布道集是王后最喜欢的一本书。但当新的菜肴一端上桌,他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真是难以置信!”他自言自语道,“这是德米多夫比利尼饼[4]!”他看向其他的客人们:他们都只是静静地吃着德米多夫比利尼饼,脸上没有任何惊奇或赞赏之情,似乎三十年来他们每天都吃这些东西。 餐桌另一边的一位姊妹这时说起了一些怪事,它们发生时教长还在他的这些子女中间;人们或许也敢称它们为奇迹。他们是否还记得,她问道,有一次教长答应在圣诞节时去峡湾另一边的一个村里讲道?然而那两个星期中,天气变得异常恶劣,没有船长或渔人愿冒险渡过峡湾。村民们已不抱希望,但教长告诉他们,若没有船载他,他将只身踏浪而来。看哪!圣诞节前三天,暴风雪停了,继而又出现了严重的霜冻,峡湾从一岸到另一岸全都结了冰——这场景在人类的记忆里还未曾出现过! 男孩再次将酒杯斟满。弟兄姊妹们知道这一次给他们喝的不是葡萄酒,因为它在不断冒泡。这一定是柠檬水。柠檬水倒是衬得上他们兴奋的情绪,似乎要将他们带离土地,去向一个更崇高、更纯净的地方。 洛文希尔姆再次放下酒杯,转向右边的弟兄,对他说:“但这无疑就是1860年的凯歌香槟[5]吧?”他的邻座温和地看着他,微笑着评论了一番天气。 芭贝特显然给小帮厨下过指示。他只把弟兄姊妹的酒杯斟满一次,但只要将军的酒杯一空,他就会给重新倒满。将军一杯又一杯很快地喝下去;因为如果一个理智的人不能相信自己的头脑,那他还能怎么做呢?与其发疯发狂,倒不如把自己灌醉。 很多时候,贝勒沃格的人们在享用美餐时,会感到心情有些许沉重;然而今夜却不是这样。他们吃得越多、喝得越多,就越觉得身和心都轻盈起来。他们不再需要提醒自己所起过的誓。他们突然明白,只有完全忘掉食物,并决然摒弃那些念头,一个人才能在正确的心境下享用美食。 洛文希尔姆将军放下餐具,静静地坐着。他又一次被带回了在巴黎的那次晚宴,就是他在雪橇上回想的那次。当晚,桌上有一道极其考究而美味的菜。他向同席的加利费上校询问这道菜的名字,上校笑着告诉他这叫“石棺鹌鹑”[6]。他还说,这道菜是由他们正在吃饭的这家餐馆的厨师首创的,这位厨师被看作是这个时代里全巴黎最伟大的烹饪天才,而最令人惊奇的是——她是个女人!“的确,”加利费上校说,“这女人把英国咖啡馆的晚餐变成了爱情——高尚浪漫的恋爱,人在其中将再也分不清对食物的渴望与满足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从前,我曾为了一位美丽的小姐与他人决斗;现在,我年轻的朋友,全巴黎再没有比这个厨师更值得我去流血的女人了!”洛文希尔姆将军转向左边的弟兄,对他说:“但这竟是石棺鹌鹑啊!”这位弟兄刚才正听着对奇迹的描述,他心不在焉地看看将军,然后点点头,回答说:“对,对,确实是。不然还会是什么呢?” 讲完了关于教长的奇迹,餐桌上的闲谈又转向了他的女儿们平日给予他人的关怀和帮助;这些细微之事亦是奇迹。第一个唱起赞美诗的那个老弟兄引述了教长的一句话:“我们唯一能从尘世带走的东西,是我们已然放弃的东西!”客人们笑了——这两位贫苦朴素的小姐肯定将在另一个世界里享受富贵! 洛文希尔姆将军不再对任何食物感到惊讶。几分钟后,他看着葡萄、桃子和新鲜无花果被端到他面前,他大笑着对对面的客人说:“哦,漂亮的葡萄!”客人回应说:“‘他们到了以实各谷,从那里砍了葡萄树的一枝,上头有一挂葡萄。两个人用杠抬着。’[7]” 然后,将军感到是时候讲话了。他站起来,腰板笔挺。 其他人说话时从不曾站起来过。老人们抬起眼,看着将军的脸,心中充满快乐的期望。他们过去经常看到水手和流浪汉在俗气的国产杜松子酒里酩酊大醉,但没有见过一个战士和朝臣亦陶醉于世上最高贵的葡萄酒中。 [1] 迦拿的婚礼是《圣经·约翰福音》记载的一个事件。耶稣在参加于迦拿举行的一场犹太婚礼时,将水变成酒。(译注) [2] 阿芒提拉多是一种深琥珀色雪利酒,常被用作开胃酒。(译注) [3] 绿海龟汤是19世纪欧洲高级宴会上最为时髦的一道菜肴之一,由于原料太过珍贵,后来流行用小牛肉汤作为替代。(译注) [4] 比利尼饼是一种比较厚的小型煎饼,是斯拉夫民族的传统食物。德米多夫则是俄国一个显赫家族的姓氏。(译注) [5] 凯歌香槟创立于1772年,总部设在法国兰斯,目前隶属于奢侈品集团LVMH,是全球最畅销的香槟之一。(译注) [6] 石棺鹌鹑是将鹌鹑放入烤脆的圆盒状千层面,再一起烘制而成。(译注) [7] 此句为《圣经·民数记》13:23原文。(译注) XI 洛文希尔姆将军的讲话 “我的朋友,慈爱和诚实彼此相遇,”将军说,“公义和极乐彼此相亲。” 他咬字清晰,这种嗓音是在校场上训练出来的,它曾优雅地回绕于皇宫厅堂里,而现在他却在以一种对他而言十分陌生的方式讲话。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涌动,使他在说完第一句话后,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习惯于精心构建语言,明晰目的;然而在这里,在单纯的教众之间,洛文希尔姆将军的整个形象,连同他胸前戴着的勋章,好像都只不过是个传声喇叭,在播出一篇应该被播放的讲话而已。 “我的朋友,”洛文希尔姆将军说,“人是脆弱而愚蠢的。我们都被教导过:上帝的恩惠存在于宇宙之中。然而,我们以人类的愚昧与狭隘去揣测神的恩惠,认为它是有限的。正因如此,我们恐惧地颤栗起来……”将军此前从未说过自己为此而颤栗;而现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出了这个真相,着实感到意外,甚至可以说是震惊了。“在做出人生抉择前,我们在颤栗着;在做出抉择后,我们仍在颤栗着,因为惧怕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当我们睁开双眼的刹那,我们就将就将看见上帝的恩惠,亦将明白它是无穷无尽的。我的朋友,上帝的恩惠并不要求我们做什么,除了我们必须自信地等待其降临,且心怀感恩。弟兄们,上帝的恩惠是无条件的,也并不只会降临在我们当中特定的人身上;上帝的恩惠将所有子民拥入胸怀,并赦免所有有罪的人。看!我们所选择的已经得到,我们所拒绝的也同时被应允。啊,我们所摒弃的全被浇回自己身上。因为慈爱和诚实彼此相遇,公义和极乐彼此相亲!” 弟兄姊妹们并没有完全听懂将军的讲话,但他坚毅而如受神启般的脸庞,那些广为人知、受人喜爱的词语发出的声音,俘虏且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就这样,三十一年后,洛文希尔姆将军终于主宰了在教长家餐桌上的谈话。 这个夜晚随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在此已无法叙述;没有一个客人能清楚地回忆起来。他们只记得属天的光晕弥漫在那些房间中,就像许多小光环融为一层瑰丽的辉光。沉默寡言的老人们享受到了舌头赐予的欢愉,他们多年来几近失聪的耳朵也因这辉光而恢复了听觉;而时间自身则融合成永恒。子夜过后很久,这幢房子的窗户还透着黄金似的光芒,金色的颂歌缓缓流出,进入冬日的空气里。 那两位曾相互诋毁的老妇人,从心底重拾起彼此的友谊,摆脱了罪恶时期的羁绊,回到了美好的豆蔻年华。那时,她们一起在为坚振礼[1]做准备,手牵着手,将歌声洒满贝勒沃格周围的小路。一位弟兄碰了碰另一位弟兄的肋部,像是男孩间在粗野地打闹。他大声说:“你在那桩木材买卖上骗了我,你这个老无赖!”另一位弟兄哈哈大笑,几乎背过气去,然而泪水却从他眼里流了下来。“对,这就是我干过的事,亲爱的弟兄,”他答道,“这就是我干过的事。”哈尔沃森船长和奥珀高登夫人突然发觉到他们一同挤在房间的角落里,于是他们久久深吻;年轻时朦胧的秘密恋情从未让他们拥有如此奢侈的长吻。 老教长的信徒们都是谦卑的人。他们日后回想起这个夜晚时,绝不会认为是自己的美德使自己当时体会到了灵魂的升华。他们突然明白,洛文希尔姆将军所说的无穷尽的恩惠已经降临到他们身上;他们甚至不感到惊讶,因为这实现了一个始终存在于他们心中的愿望。尘世虚空的幻境在他们眼前化为云烟,他们看清了宇宙真正的样子。千年王国[2]在他们面前显现了一小时。 洛文希尔姆老夫人是第一个离开的。她的侄子陪她一起走,两位女主人举着蜡烛为他们送行。当菲利帕帮老夫人穿上一层层外衣时,将军久久地握住马蒂娜的手,不发一言。最后他说道: “我此生的每一天,都与你同在。你知道每一天都是如此的,是不是?” “我知道的,”马蒂娜说,“每一天都是如此。” “而且,”他继续说,“余生里的每一天,我仍将与你同在。每个夜晚,我都将像今夜一样,坐下来与你一起进餐;如果我们无法见到彼此的肉身——那只是毫无意义的躯壳——那么我们的心灵依然相通,而这才是一切。亲爱的姊妹,今夜我已然懂得,这世上一切皆有可能。” “是的,确是这样,亲爱的弟兄。”马蒂娜说,“这世上一切皆有可能。” 说罢,他们便彼此分别。 当聚会终于结束时,雪已经停了。小镇和群山笼罩于茫茫白雪之中,壮丽绝伦,不似人间。天空中有群星闪耀,熠熠生辉。街道上则因积雪太深而难以行走。从黄房子里出来的客人们摇摇晃晃地走着,步履蹒跚,他们突然向后坐倒,或向前跪下,将膝盖和手埋进雪地里,似乎这样他们就洗净了罪恶,获得新生,身上如羊毛般洁净。在这无瑕之衣下,他们像小羊羔一样欢呼雀跃。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变成孩童都是极乐之事;远远看去,一直克己、严肃的弟兄姊妹们进入了天堂般美好的第二次童年,更是有福的人才会闹的笑话。他们跌倒后又爬起来,继续向前走或停住脚步;他们的肉体和灵魂牵手而行,有时排成一列,像被赐福的枪骑兵。 “保佑你,保佑你,保佑你”,这些话语从四面响起,好似天体的和谐之音[3]产生的回响。 马蒂娜和菲利帕久久地站在房外的石阶上。她们没有感到寒冷。“星辰离我们更近了。”菲利帕说。 “它们每晚都会出来的,”马蒂娜轻声说,“这里很可能将不再下雪了。” 然而,在这点上她却错了。一个小时后,雪又开始下,这是一场在贝勒沃格从未出现过的大雪。第二天早晨,房前堆起厚厚的积雪,人们几乎没办法开门。这场雪之后,有个说法流传了很多年:当时,由于窗户被高高的雪堆覆盖,所以小镇上很多作息习惯良好的居民并没有发觉太阳已经出来,因而一直睡到了午后。 [1] 坚振礼是基督教礼仪,象征人通过洗礼与上主建立的关系获得巩固。路德宗并不承认坚振为圣事,只认为是公开申明信仰的事件。(译注) [2] 指《圣经·启示录》20:1-6中预言的基督复临治理世界的一千年。(译注) [3] 毕达哥拉斯主义者认为,诸天体在运行时会各自发出凡人听不到的声音,音调和各天体的体积、轨道和速度等有关,这些音调之间是和谐的。(译注) XII 伟大的艺术家 当马蒂娜和菲利帕锁上门时,她们想起了芭贝特。她们心里掠过一股柔情,亦有一些遗憾:芭贝特今夜未能与他们共享极乐。 于是她们走进厨房,马蒂娜对芭贝特说:“今天的晚宴真是棒极了,芭贝特。” 她们的心里忽然充满了感激。她们意识到客人们没有说过一个关于食物的词。的确,她们不论怎样努力回想,都记不起任何上桌的菜肴。马蒂娜想到了那只海龟。它根本没有出现在餐桌上,而现在它似乎已经非常模糊遥远了;它也许果真只是一个噩梦。 芭贝特坐在砧板上,周围堆满了黑而油腻的锅碗瓢盆,她的女主人们有生以来也没见过这么多坛坛罐罐。现在芭贝特像那个雨夜她第一次出现在她们面前,然后晕倒在门阶上时的样子一样,面色惨白,神情极度疲倦。 过了很久,芭贝特直直地看着她们,说道:“我曾是英国咖啡馆的厨师。” 马蒂娜又说了一遍:“他们都认为今天的晚宴很棒。”而芭贝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于是马蒂娜又说:“芭贝特,你回到巴黎以后,我们仍将记住这个夜晚。” 芭贝特说:“我不回巴黎了。” “你不回巴黎了?”马蒂娜惊呼。 “不回了,”芭贝特说,“我能在巴黎做什么?他们都不在了。我失去了他们所有人,夫人们。” 两姐妹想到了埃尔桑先生和他的儿子,她们感叹道:“哦,我可怜的芭贝特。” “是的,他们都不在了,”芭贝特说,“莫尔尼公爵、德卡兹公爵、纳雷什金亲王、加利费将军、奥雷利安·舍尔、保罗·达鲁、波利娜公主![1]所有人!” 芭贝特失去的这些人所拥有的奇怪的名字和头衔,令两位小姐略感困惑,然而她的话里带着无限的悲哀,这使她们在内心深处亦感到她所失去的也是她们所曾拥有的,因而眼里也噙满泪水。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突然,芭贝特朝她们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怎么回巴黎呢,夫人们?我没有钱。” “没有钱?”姐妹俩齐声惊叫了出来。 “是的。”芭贝特说。 “但那一万法郎呢?”姐妹俩惊恐地喘着气。 “那一万法郎都花完了,夫人们。”芭贝特说。 姐妹俩一下子坐到椅子上。整整有一分钟,她们没说一句话。 “但那是一万法郎啊!”马蒂娜慢慢地自言自语道。 “能有什么办法呢,夫人们?”芭贝特说,神色庄严高贵。“在英国咖啡馆,一顿十二个人的晚宴花费就是一万法郎。” 两位小姐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们无法理解芭贝特方才宣布的消息,然而她们很快发现,今夜发生的很多事情从某种角度来看都是难以理解的。 马蒂娜想起了一个故事,是她父亲的朋友讲的,他曾在非洲做传教士。他救了一位老酋长最喜爱的妻子的性命,酋长为表感激,以一顿盛宴款待他。很久以后,这位传教士才从他的黑人仆佣那里得知,他所享用的竟是那位酋长的小胖孙子,酋长以此来表达对这位伟大的基督徒医师的尊敬。马蒂娜不禁颤抖起来。 然而菲利帕的心已在胸中融化。看上去,这个难以忘怀的夜晚将结束在这件难以忘怀的事里,它证明了人类的忠诚与自我牺牲。 “亲爱的芭贝特,”她轻声说,“你不该为我们花掉你所有的钱。” 芭贝特重重地瞧了一眼她的女主人,眼神很奇怪。在她眼眸深处,难道就没有怜悯,甚至是不屑吗? “为你们?”她答道,“不,我是为我自己。” 她从砧板上起身,站在姐妹俩面前。 “我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她说。 她等了片刻,又重复道:“我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夫人们。” 厨房里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然后马蒂娜说:“那你的余生都将在贫穷中度过了,芭贝特?”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贫穷?”芭贝特反问道。她笑了,似乎只是在对自己笑。“不,我永远都不会贫穷。我说过,我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夫人们,是永远不会贫穷的。我们拥有的财富,别人一无所知,夫人们。” 姐姐再没有话可说,然而在菲利帕的心中,已被遗忘的深沉和弦被重新奏响。因为很久之前,她曾听说过英国咖啡馆;很久之前,她曾听说过芭贝特那不幸的名单上的名字。她站起来,向她的女佣迈了一步。 “然而你提到的那些人,”她说,“那些巴黎的王公贵族,芭贝特,不正是你反对的人吗?你自己曾经反抗过他们啊。你是巴黎公社社员!你提到的那个将军令人枪杀了你的丈夫和儿子!你怎么可以为他们悲伤?” 芭贝特的深色眼睛同菲利帕的目光相对。 “是的,”她说,“我是公社社员。哦,感谢上帝,我是公社社员!我提起的那些人,夫人们,他们邪恶而残忍。他们让巴黎人民饥肠辘辘,他们让贫穷之人饱受压迫和冤屈。感谢上帝,我得以站在街垒上;我为我的人民给枪填上子弹!然而,尽管如此,夫人们,既然我所提到的人都已经不在巴黎,那么我也就不再回去了。” 她站着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 “夫人们,要知道,”她终于又开了口,“那些人都属于我,他们是我的。他们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和培养,所花的费用是你们,我的夫人们,根本无法想象或相信的,目的就是能理解我是怎样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我可以让他们高兴。当我发挥出最好水平时,我能把完美的快乐带给他们。” 她停顿了一下。 “帕潘先生也是这样。”她说。 “帕潘先生?”菲利帕问。 “是的,你的帕潘先生,我可怜的夫人,”芭贝特说,“他本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他说,‘被鼓励去只做到二流的水平,或者因达到了二流水平就受人称赞,是非常糟糕而且不能忍受的。’他说:‘整个世界的艺术家们,心里都会大声地蹦出一句话:别管我,让我做到极致!’” 菲利帕走向芭贝特,张开双臂拥抱她。她感到这位厨师的身体像大理石碑似的靠在她身上,而她自己却从头到脚都在打颤。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许久,她轻声说道: “但,这不是结束!我觉得,芭贝特,这不是结束。在天堂里,你将成为上帝希望你成为的伟大艺术家!噢!”她又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噢,天使将为你陶醉!” [1] 这些人中,纳雷什金亲王是沙俄贵族,奥雷利安·舍尔是法国作家,其他人都是法国贵族。(译注)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