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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永远不会尝到的谁眼看丰收的一季夏粮,我没有眼睛。母亲,我睁开你给我的小小心灵,看见唯一的早晨,永远不会睡醒的村庄。我多么熟悉的房顶,晾着哪一个秋天的金黄苞谷,每个棒子仿佛都是我亲手掰的。我没有手,没有抚摸你的一粒粮食。没有脚,却几乎在每一寸虚土上留下脚印。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仿佛见过无数次。 母亲,是否有一个人已经过完我的一生?你早知道我是多余的,世上已经有过我这样一个人,一群人。你让我流失在路上,你不想让我出生,不让我长出身体。世上已经有一个这样的身体,他正一件件做完我将来要做的所有事情。你不想让我一出生就没有事情,每一步路都被另一个人走过,每一句话他都说过,每个微笑和哭都是他的,恋爱、婚姻、生老病死,全是他的。 我在慢慢认出度过我一生的那个人,我会知道他的名字,看见他的脚印。他爱过的每样东西我都喜爱无比。当我讲出村子的所有人和事,我会知道我是谁。 或许永远不会,就像你推开门,让我看见早晨,永远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我没有见过我在太阳下的样子,我可能一直没有活到中午,那些太阳下的影子都是别人。 五岁的早晨 我五岁时的早晨,听见村庄里的开门声,我睁开眼睛,看见好多人的脚、马腿,还有车轱辘,在路上动。他们又要出远门,车轮和马蹄声,朝四面八方移动,踩起的尘土朝天上飞扬。我在那时看见两种东西在远去,一个朝天上,一个朝远处。我看一眼路,又看天空。后来,他们走远后,飘到天上的尘土慢慢往回落,一粒一粒地落,天空变得干干净净。但我总觉得有一两粒尘土没有落下来,在云朵上,孤独地睁开眼睛,看着虚土梁上的村子。再后来,可能多少年以后,走远的人开始回来,尘土又一次扬起来。那时我依旧是个孩子,我站在村头,看那些出远门的人回来,我在他们中间没看见我,一个叫刘二的人。 我在五岁的早晨,突然睁开眼睛,仿佛那以前,我的眼睛一直闭着。我在自己不知道的生活里,活到五岁,然后看见一个早晨,一直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我看见地上的脚印,人的脚和马腿。村子一片喧哗,有本事的人都在赶车出远门。我在那时看见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瘦瘦小小,歪着头,脸朝后看着村子,看着一棵沙枣树下的家——五口人,父亲在路上,母亲站在门口喊叫。我的记忆在那个早晨,亮了一下。我记住我那时候的模样,那时的声音和梦,然后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是被村庄里的开门声唤醒的。这座沉睡的村庄,可能只有一个早晨,剩下的全是被别人过掉的夜晚和黄昏。有的人被鸡叫醒,有的人被狗叫醒,醒来的方式不一样,生活和命运也不一样。被马叫醒的人,在远路上,跑顺风买卖,多少年不知道回来。被驴叫醒的人注定是闲锤子,一辈子没有正经事。而被鸡叫醒的人,起早贪黑,忙死忙活,过着自己不知道的日子。虚土庄的多数人被鸡叫醒,鸡一般叫两遍,就不管了,剩下没醒的人就由狗呀、驴呀、猪呀去叫。苍蝇蚊子也叫醒人,人在梦中的喊声也能叫醒自己。被狗叫醒的人都是狗命,这种人对周围动静天生担心,狗一叫就惊醒,醒来就警觉地张望,侧耳细听。村庄光有狗不行,得有几个狗一叫就惊醒的人,白天狗一叫就跑过去看个究竟的人。最没出息是被蚊子吵醒的人——听说梦的入口是个喇叭形,蚊子的叫声传进去就变成牛吼,人以为外面发生了啥大事情,醒来听见一只蚊子在耳边叫。 被开门唤醒的,可能就我一个人。 那个早晨,我从连成一片的开门声中,认出每扇门的声音。在我没睁开眼睛前,仿佛已经认识了这个村子。我从早晨的开门声中,清晰地辨认出每户人家的位置,从最南头到北头,每家的开门声都不一样。它们一一打开时,村子的形状被声音描述出来,和我以后看见的大不一样,它更高、更大,也更加喑哑。越往后,早晨的开门声一年年地小了,柔和了,听上去仿佛村庄一年年走远,变得悄无声息。门和框再不磨出声音,我再不被唤醒,我在沉睡中感到自己越走越远。我五岁的早晨,看见自己跟着那些四十岁上下的人,去了我不知道的远处。当我回来过我的童年时,村子早已空空荡荡,所有门窗被风刮开,开门声像尘土落下飘起,没有声音。 我不长大,不行吗? 他们说我早长大走了,我不知道。我一个人在村里游逛,我的影子短短的,脚印像树叶一片片落在身后。我在童年待的时间仿佛比一生还久。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五岁的孩子,不知道其他孩子去哪儿了,也许早长大走了。他们走的时候,也没喊我一声,也许喊了我没听见。一个早晨我醒来,村子里剩下我一个孩子。我和狗玩,跟猫和鸡玩,追逐飘飞的树叶玩。 大人们扛锨回来或提镰刀出去,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我遇见的都是大人。我小的时候,人们全长大走了,车被他们赶走,立在墙根儿的铁锨被他们扛走,牛被他们牵走,院门锁上钥匙被他们带走。他们走远的早晨,村子里只剩下风,我被风吹着在路上走;他们回来的傍晚风停了,一些树叶飘进院子,一些村东边的土落在村西。没有人注意这些,他们只知道自己一天干了些什么,加了几条埂子,翻了几亩地,从不清楚穿过村庄的风干了些什么,照在房顶和路上的阳光干了些什么。 还有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干了什么。 有时他们大中午回来,汗流浃背。早晨拖出去的长长影子不见了,仿佛回来的是另一些人。我觉得我是靠地上的影子认识他们的,我从没看清他们的脸,记住的是他们走路的架式,后脑勺的头发和手中的农具。他们的脸太高,像风中的树梢,我的眼睛够不到那里。我一般从肩上的铁锨认出扛锨的人。听到一辆马车过来,就知道谁走来了。我认得马腿和蹄印,还有人的脚印。往往是他们走远了,我才知道走掉的人是谁。我没有长大到他们用旧一把铁锨,驶坏一辆车,我的生命在五岁时停住了。我看见他们一岁一岁地往前走,越走越远。他们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连一只布鞋都没有穿破。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不变地过下去,他们下地干活,我在村子里游逛。长大是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那么多人长大了,又不缺少大人,为啥让所有人都长大,去干活?留一个没长大的人,不行吗?村里有好多小孩干的活,钻鸡窝收鸡蛋,爬窗洞取钥匙。就像王五爷说的,长到狗那么大,就钻不进兔子的洞穴了。村子的一部分,是按孩子的尺寸安排的。孩子知道好多门洞,小小的,遍布村子的角角落落。孩子从那些小门洞走到村子深处,走到大人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后来,所有人长大了,那些只有孩子能进去的门洞,和门洞里的世界,便被遗忘了。 大人们回来吃午饭,只回来了一半人,另一半人留在地里,天黑才回来。天黑也不一定全回来,留几个人在地里过夜。每天都有活干完回不来的人,他把劲儿用光了,身子一歪睡着在地里,就算留下来看庄稼了。其实庄稼不需要看守,夜晚有守夜人呢。但这个人的瞌睡需要庄稼地,他的头需要一截田埂做枕头,身体下需要一片虚土或草叶当褥子。就由着他吧。第二天一早,其他人下地时,他可以扛着锨回家——夜晚睡在地里的人,第二天可以不干活。这是谁定的规矩我不清楚,好像有道理,因为这个人昨天把劲儿用完了,又没回家吃饭,他没有劲儿了。不管活儿多忙,哪怕麦子焦黄在地里了,渠穿帮跑水,一个人只要干到把劲儿用完,再要紧的事也都跟他没关系,他没劲儿了。 我低着头看他们的鞋、裤腿。天太热了,连影子都躲在脚底下,不露头。我觉得光看影子不能认出他们,就抬头看裤腿、腰。系一条四指宽牛皮腰带的是冯七。一般人的腰带三指宽,马肚带才四指宽。有人说冯七长着一副马肚子,我看不怎么像,马肚子下面吊一截黑锤子,冯七却没有。 两腿间能钻过一只狗的是韩三,他的腿后来被车压断了。没断的时候,一条离另一条就隔得远,好像互不相干,各走各的。后来一条断了,才拖拉着靠近另一条,看出它们的关系了。我好像一直没认清楚他们腰上面的那一截子,我的头没长过他们的腰。我做梦梦见的也都是半截子的人,腰以上是空的——天空低低压下来,他们的头和上身埋在黑云中,阳光贴着地照,像草一样从地上长出来。 “呔,你还没玩够?你想玩到啥时候?” 我以为是父亲,声音从高处灌下来。却不是。 这个人丢下一句话不见了,我看看脚印,朝北边去了,越走越小,肩上的铁锨也一点点变小,小到没办法挖地,只能当玩具。最后他钻进一个小门洞,不见了。他是冯三,我认识他的脚印,右脚尖朝外撇,让人觉得,右边有一条岔路,一只脚要走上去,一只不让。冯三总是从北边回来,他家在路右边,离开路时,总是右脚往外撇,左脚跟上,才能拐到家。这样就走成了习惯,往哪儿走都右脚外撇。要是冯三从南边回来几次,也许能把这个毛病改了,可是他在南边没一件事情,他的地在北边,放羊的草场在北边,连几家亲戚都住在北边。那时我想给他在南边找一件事,偷偷把他的一只羊赶到村南的麦地,或者给他传一句话,说王五爷叫他过去一趟,然后看他从南边回来时,脚怎样朝左拐。也许他回来时不认识家了——他从来没从那个方向回来过,没从南边看见过家的样子。 这个想法我长大后去做了没有,我记不清楚了。 天色刚到中午,我要玩到傍晚,我们家的烟囱冒烟了再回去;玩到母亲做好饭,站在门口喊我了再回去;玩到天黑,黄昏星挂到我们家草垛顶上再回去。 大人们谈牲口、女人、买卖、收成。他们坐在榆树下聊天时,我和他们一样高。我站在不远的下风处,他们的话一阵阵灌进耳朵,他们吐出的烟和放的屁也灌进我的嘴和鼻子。他们坐下来时说一种话,站起来又说另一种话。一站起来就说些实实在在的话,比如,“我去放牛了”;“你把车赶到南梁,拉一车石头来”。我喜欢他们坐下时说的话,那些话朝天上飘,全是虚的。他们说话时我能看见那些说出的事情悬在半空,多少年都不会落下来。 长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我听人们说着长大以后的事。几乎每个见到的人都问我,你长大了去干什么?问得那么认真,又好像很随便,像问你下午去干什么,吃过饭到哪儿去一样。 一个早晨我突然长大,扛一把铁锨走出村子。我的影子长长的,躺在空旷的田野上,它好像早就长大躺在那里,等着我来认出它。没有一个人,路上的脚印,全后跟朝向远处,脚尖对着村子。劳动的人都回去了,田野上的活儿早结束了,在昨天黄昏就结束了,在前天早晨就结束了。他们把活儿干完的时候,我刚长大成人。粮食收光了,草割光了,连背一捆枯柴回来的小事,都没我的份儿。 我母亲的想法是对的,我就不该出生,出生了也不该长大。 我想着长大了去干什么,好像对长大有天生的恐惧。我为啥非要长大?不长大不行吗?我就不长大,看他们有啥办法。我每顿吃半碗饭,每次吸半口气,故意不让自己长。我在头上顶一块土,压住自己。我有什么好玩的都往头上放。 我从大人的说话中,隐约听见他们让我长大了放羊去,扛铁锨种地,跑买卖,去野地背柴。他们老是忙不过来,总觉得缺人手:去翻地了,草没人锄,出去跑买卖吧,老婆孩子身边又少个大人。反正,干这件事,那件事就没人干。猪还没喂饱,羊又开始叫了,尤其春播秋收,忙得腾不开手时,总觉得有人没来。其实人全在地里了,连没长大的孩子也在地里了,可他们还是觉得少个人,每个人都觉得身边少个人。 “要是多一个人手,就好了。” 父亲说话时眼睛盯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嫌我长得慢了,应该一出生就是个壮劳力。 我觉得对不住父亲,没帮上他的忙。 我小时候,他常常远出。我没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也许没有小时候,我不敢保证每个人都有小时候。我一出生父亲就是一个大人,等我长大——我真的长大过吗?——他依旧没长老,我在那些老人堆里没找到他。 在这个村庄,年轻人在路上奔走,中年人在一块地里劳作,老年人在墙根儿晒太阳或乘凉。只有孩子不知道在哪儿。哪儿都是孩子,白天黑夜,到处有孩子的叫喊声,他们奔跑、玩耍,远远的就能听到声音。找他们的时候,却哪儿都没有了,嗓子喊哑也没一个孩子答应。不知道那些孩子去哪儿了,或许都没出生,只是一些叫喊声来到世上。 我还不会说话时,就听见大人说我长大以后的事。 “这孩子骨头细细的,将来可能干不了力气活儿。” “我看是块跑买卖的料。” “说不定以后能干成大事呢。你看这孩子头长得,前奔楼,后瓦勺,想的事比做的多。” 母亲在我身边放了几样东西:铁锨、铅笔、头绳、铃铛和羊鞭,我记不清抓了什么。我刚会说话,就听见母亲问我:呔,你长大了去干什么?我歪着头想了半天,说,去跑买卖。 他们经常问我长大了去干什么。我记得我早说过了,他们为啥还问?可能长大了光干一件事不行,他们要让我干好多事,把长大后的事全说出来。 一次我说,长大去放羊,话刚出口,看见一个人赶羊出村。他的背有点儿驼,穿着翻毛羊皮袄,从背后看像一只站着走路的羊,一会儿就消失在羊踩起的尘土里。又过了一阵,传来一声吆喝,声音远远的——那一刻我看见当了放羊人的我就这样走远。 多少年后,他吆半群羊回来,我已经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这个放一群羊放老的我,腰背佝偻,走一步咳嗽两声。他在羊群后面吸了太多尘土,想把它们咳出来。 每当我说出一件要干的事时,就会感觉到有一个我从身边走了——他真的赶车去跑买卖了。开始我还能想清楚他去了哪里,都干了些什么,后来就糊涂了,再也想不下去。我把他丢在路上,回来想另一件事,那个跑买卖的我就自己走远了。 有一年他也许贩了一车皮子回到虚土庄,有了自己的名字。但我认不出他,他挣了钱也不给我。 我从他们的话语中知道,有好多个我已经在远处。我正像一朵蒲公英慢慢散开。我害怕地抱紧自己。我被“你长大了去干什么”这句话吓住了,以后再没有长大。长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有一个人要死 他们没打算在虚土梁上落脚。 一种说法是,梁上的虚土把人陷住了。要没有这片虚土梁,还能朝前走一截子。但也走不了多远。人确实没力气了,走到这里时,一脚踩进虚土,就不想再拔出来。 另一种说法是,因为有一个人要死,一个人要出生,人们不得不停下来。原打算随便盖几间房子住下来,等这个人死了,埋掉,出生的孩子会走路了,再继续前行,找更好的地方安家。其间种几茬粮食,土梁下到处是肥沃的荒地,还有一条河。河的名字好几年后才知道,叫玛纳斯河,是从河上游来的买卖人说出来的。当时他们没敢给河起名字,就直接叫河。这么大的河,一定有名字,名字一般在上游,上游叫什么名字,下游就跟着叫。就像一个人,他的头叫刘二,不能把腿叫成冯七。虚土梁的名字是他们自己起的,梁上的虚土陷住脚的那一刻,这个名字就被人叫出来。后来有了房子,又叫虚土庄。再后来梁上的虚土被人和牲口踩瓷,名字却没办法被踩瓷。村子里的生活一年年地变虚,比虚土更深地陷住人。 说要死的人是冯大。我听说本来头一年人们就准备好来新疆了,硬被冯大挡住。冯大说,我眼看要死了,你们等我死了,把我埋掉再走行不行?你们总不能把一个快死的人扔下不管吧? 冯大的死把人吓住了。 人们等了一年,冯大没死掉,饥荒却在夺其他人的命。几千年的老村庄,本来坟已经埋到墙根儿,现在又添些死人,院子里都开始埋人了。那场饥饿,就不说了,谁都知道。到处是饿睡着的人,路上、墙根儿、草垛,好多人一躺倒再睁不开眼睛,留给村庄的只有一场一场别人不知道的梦。人们再也等不及,就带着这个快死的人上路了。 在老一辈留下的话中,冯大在走新疆路上说的话,以后多少年还被人想起来。 冯大说,真没想到,我从六十六岁到六十七岁,是拖着两条老腿走到的。我要是留在老家,坐在炕上喝着烫茶也能活到这个岁数,躺在被窝里想着好事情也能活到这个岁数。 王五反驳说,你要不出来,早死在炕上了。走路延长了你的命,也延长了所有人的命。 走新疆的漫长道路,把好多人的腿走长,养成好走远路的毛病。 在我的感觉里,虚土庄只是一座梦中的村庄。人们并没有停住,好多人都还在往远处走,不知疲倦地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庄。虚土庄空空地撂在土梁上。路把人的命无限延长,好多人看不到自己的死亡。死亡被尘土埋掉了。 冯大又一次看见自己的死,是人们在虚土庄居住下来的第五年。人人嚷嚷着要走的事,连地上的每一粒土都在动,树上每片叶子都在动,仿佛只要一场风,虚土梁上的人和事,就飘走得干干净净。 这时冯大又出来说话了。 冯大说,你们不知道我在怎样死。到今天下午,太阳照到脚后跟上时,我已死掉十分之七。我在一根头发一根头发地死,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死。 我活下来的部分也还在死。已经死掉的还在往更深处死,更彻底的死。 冯大的死又一次把人吓住,他说头发时每个人的头发仿佛都在死。他说到手指时,所有人的手指都僵硬了。 “你们光知道一个劲儿往前走,不知道死会让你们一个个停住。走掉的人会在不远的前方死,走远的人也会在更远处死。远处没有活下来的人,我们看到的都是背影。” 冯大的话并没有止住人们往远处走。跑顺风买卖的每天都在上路。人的命被路和风无限拉长,连留在村里的人的命,都无限延长了。以后我没看见冯大的死。也许他背着我们死掉了。 我活的时候,谁都没有死掉。人们都好好的,一些人在远处,顺风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子,更多的人睡在四周的房舍里做梦。梦把天空顶高,把大地变得更辽远。 我也没有死掉,我回去过我的童年了。 死亡是后来的事了。它从后面追上来,像一件往事,被所有人想起。人从那时开始死,一个接一个,像秋天的叶子,落得光光的。 一个人出生 那个要出生的人可能是我。听母亲说,父亲担心去新疆的路会把腿走坏,把腰走断,把浑身的劲儿走完,到那时再没有气力生出孩子,就让母亲在临走前怀了身孕。 扔了好多东西,母亲说,几辈子的家产,都扔掉了。你是我们家最轻的一件东西,藏在我的身体里带上了路。 好多男人让女人怀了孕。那些男人,生活无望时就让女人怀孕。遇到挫折和过不去的事情,也让女人怀孕。女人成了出气桶。几乎没有一个孩子在好年成出生。一路上带的粮食越来越少,女人的肚子却一天天变大。不断有女人哭喊,许多孩子流产在路上,那一茬人,不知道最后谁出生了。我听人说,人们刚在虚土梁上落住脚,我就出生了。他们因为等我才在这片虚土梁上停住——只是听人这样说。也许出生的那个孩子不是我,是别人。我和好多孩子一起流产在路上,小小的,没有头,没有眼睛和手,也没有身子,人们走远后我远远地尾随在后面。我感觉到身后有一群和我一样的孩子,但没回头看他们。我那时没有头,不知道跟在身后的人都是谁。 人们在虚土庄落脚后的好多年间,那些孩子一个一个走进村子,找到家和亲生父母,找到锅和碗。夜里时常响起敲门声,声音小小的,像树叶碰到门上。 那样的夜晚,一村庄人在无法回来的遥远梦中。村子空荡荡地刮着风,一个丢失的孩子回来,用小小的手指敲门。虚土庄的门,最早被一个孩子的手指敲响,一扇门“咯呀”一声,像被风刮开一道小门缝。 风给孩子开门,月亮和星星,给孩子掌着灯。 这个孩子来到世上时,所有孩子都长大走了,没有一个和他同龄的人。他和风玩,和风中的树叶玩。他长大以后,所有大人都老了,更年小的一茬人都不懂事。村里就他一个成年人。 以后我想起远路上的事情,好像我没出生前,就早早睁开了眼睛。我在母亲腹中偷偷地借用了她的眼睛。那时候我什么都知道。在没长出脚和耳朵时,我睁开眼睛。 后来有一阵儿,我模糊了,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出生。好像已经出生了,却一直没长大。 更早,当我是一片树叶、一缕烟、一粒尘土时,我几乎飘过了整个大地。 我在那样的飘浮中渐渐有了意识。我睁开眼睛,看见我出生的村庄,一片虚土梁上零乱的房子,所有门窗向南,烟囱口朝天。我看见了母亲,但永远说不出她的模样。她生出了我,却是那么地陌生。我出生的那一刻,一回头,看见“隆隆”关上的一扇门。从那一刻起,我就永远不能认识我母亲了。 我闭住眼睛。 整整一年的奔波我都看见了。 我一会儿在后面,隔着茫茫的尘土追赶他们,眼看都追不上了,突然的,我又蹲在前面的土包上,看着一群人远远走来,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样子。我从中认出我的母亲,也挨个儿认出以后才认识的那些人:王五、韩三、刘二爷、冯七、刘扁。我不知道正在走过荒野的落魄人群中,哪个是我父亲,我不认识他。我在一阵风中飘过他们头顶,好像知道他们要经过哪个路口,在哪儿落脚。他们还在遥遥路途的时候,我已经在虚土梁上落地扎根。我长出茎和叶子等他们,开一朵小黄花等他们,枯黄着枝干等他们。多漫长的路啊,我都快等不到头了,突然的,一个傍晚,他们踏上这片虚土。 一朵云 他们盯着天边的一朵云走到了这里。我听说,一路上经过许多村庄和城市,有的地方他们看上了,人家不接受,不给落户。有的地方人家想留住他们,他们却没看上。到处都缺劳动力,到处是没人开的荒地,或者开出来没人手种又撂荒的土地。路上有几个村庄,险些留住他们,村里人给他们腾出房子,做好饭端到嘴边。他们就要答应留下了,好多人已经走得没有力气。逃荒出来,就是想找一个有地种有饭吃的地方。这个村庄什么都有,连房子都不用盖,该满足了。 可是,王五爷不愿意。王五爷说,我们走出来的是一村庄人,不是一两户人。这片土地正在开发中,我们为啥不开一块地,建一个自己的村子?一旦住进别人的村庄,就是人家的村民了。 后来,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他们或许并不害怕变成别人的村民。从老家被坟墓包围的老村子逃出来时,他们只有一个想法,走得远远的,找一个看不见坟的村子,住下。 那应该是一个新村子,人还没开始死,都活得旺旺的。 可是一路经过的那些新村庄周围,也零星的出现新坟。这片新垦地已经开始埋人,他们只好往更远处走。 结果走到了一片没人烟的荒漠戈壁。 当最后一个村庄消失在身后,路不知不觉不见了。荒野一望无际,天也空荡荡的,只有西边天际悬着一块云。人们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像突然掉进一个梦里,声音被荒野吸去,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人人大张着嘴,相互张望,好像突然变得互不认识。这时就听王五爷说,我们得找一块云下面安家。云能停住的地方就有雨,有雨就会生长粮食。 他们在中午时盯着一块云朝西北走,开始云是铅灰色,走着走着慢慢变红,整个天空都红了。一直走到脚被虚土陷住,天上已经布满星星,瞌睡和疲乏更深地陷住人。后来我听他们说起这个夜晚的星空,低低的,星星都能碰到眼睛。我没看见那样低矮的星空,我睁开眼睛时,梁上的房子、草垛、直戳戳的拴牛桩,还有人的叫喊和梦,已经把夜空顶高。 第二天一早,人们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虚土梁上,头顶一朵一朵地往过飘云,漫长的西风刮起来了。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西风的厉害。这场风一直刮到了开春,他们新栽的拴牛桩、树木扎起的院墙,还有烟囱,都被吹得向东斜。风停时地也开冻了,有人想把篱笆墙扶直,把歪斜的拴牛桩挖出来栽直。王五爷出来说话了。 王五爷说,凭我的经验,西风刮完就是东风,东风会帮我们把西风做过头的事做回来。天底下的风都差不多,认识了一个地方的,也就认识了天下的。 果然没过几天,东风起了。人们忙着春种,早出晚归,等到庄稼出苗,草滩返绿,树叶长到一片拍打上另一片时,所有歪斜的东西都被东风吹直了。尤其篱笆墙,都吹过头,又朝西歪了。连冯二奶去年秋天被西风刮跑的一块蓝花手帕,也被东风刮了回来。 这个地方的风真好,冯二奶说。 人们在虚土庄喜欢上的第一个东西是风。风让人懂得好多道理。比如,秋天丢掉的东西春天会找到。这些道理在别处可能没有用。风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人们说一个地方有多远,会说,有一场风那么远。 一场风到底有多远,跑顺风买卖的那些人可能也说不清。反正,跟着一场风跑一趟就清楚了。比如到六户地,人们会说,有半场风远。 烧荒 我最早记忆的夜晚,我应该出生了,却并不知道,只是觉得换了一个地方。以前,那些声音远远的,像一直没有到来。或者到来了又被挡在外面,我被喊唤,又被抛弃。突然的,四周的声音大了。我被扔在后来我才一一认识的声音和响动中,我惊恐,不知所措,一下就哭喊出了声音。 那时他们刚落住脚,新盖的房子冒着潮气。许多人迷向了,认不出东南西北。长途奔波留给人无穷的瞌睡,瞌睡又使人做了无穷的梦,这些梦云一样悬在虚土庄上空,多年不散,影响了以后的生活。到处是睡着的人,墙根儿、树下、土坡上。人似乎分不清早晨下午的太阳。新房子刚盖好,都不敢住进去,一来湿墙的潮气会让人生病,二来人对虚土中打起的新墙不放心。得让风吹一阵儿,太阳晒些日子,大雨淋几场。 然后老年人先住进去,仰面朝天躺在炕上,察看檩子的动静、椽子和墙的动静。 新房的椽子、檩子在夜里“嘎叭叭”响。墙也会走动,裂开口子。老年人不害怕被墙压死,房子真要塌,一家人总得有一个舍上命。旧房子裂几道口子不要紧,不会轻易倒塌,尽管门框松动,房顶也下折了,但年月让整个房子结为一体。不像新房,看似结合紧密,但那些墙和木头互不相识。做成门框的那棵榆树和当了檩子的胡杨树相距数十里,陌生得很。椽子之间相互别劲,门和框也有摩擦。它们得经过一段时光的收缩、膨胀、弯曲、走形,相互结合认识后,才会牢牢契合其中,与房子成为一体。这个过程中,房子也最好出麻达。 一般是爷爷辈的先进去住半个月,没事了父亲辈的再进去住十天,母亲会带着儿女睡在院子里。直到爷爷父亲都觉得这房子没事了,一家人全住进去。 房子盖好了,剩下的事情是烧荒。开地前先要把地上的草木烧光。可是季节不到,草木还没完全干黄,火烧不起来。剩下的事情就是睡大觉。 一场一场的睡眠,没明没暗。多数人躺在梁上的虚土中,老人睡在新盖的房子里。老人做着屋顶下的梦,年轻人做着星光月光下的梦。那个秋天就这样睡过去了,直到入冬,第一场寒风冻疼脚趾,才有人醒过来。 醒来的是一个孩子。好多人在梦中听见一个孩子的喊声。 他满村子喊。好像从很远处跑到村子,看见所有人在沉睡。他找不到家,找不到父母。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喊,好多人听见了,从更远的梦中往回赶。我睁着眼睛,仿佛那个喊声是我的。又不是。我在母亲怀抱中,白天睡觉,晚上醒来。夜里所有的声音被我听见。我几乎没有看见过白天,以后我记忆里的好多事情也全在夜里。我不清楚这个村庄的白天发生过什么。 现在已不清楚那个半夜回来的孩子是谁。人人都在沉睡。他跑遍虚土梁,嗓子喊哑了,腿跑软了。可能跑着喊着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大,愣愣地站在黑夜中;也可能被一个睡着的人绊倒,一跟头栽过去,趴在地上睡着了。绊他的人醒过来,发现季节变凉,该起来烧荒了。他接着喊。 那已是一个大人的喊声。 他以为梦中听见的那个声音是自己的。他跑遍村子,一样没喊醒一个人。这个只被我听见的喊声云一样悬在虚土庄上空,影响到了以后的生活和梦。 后来他跑到村外,把东边西边南边北边的荒野全点着。火从村边的虚土梁下向远处烧去,最远的天边都烧亮了。他回来看见火光照亮的那些沉睡的脸,落了一层草灰。 一个早晨大家都醒了。什么都没有耽误,因为瞌睡睡足了,剩下的全是清醒。人们没日没夜地干,那点开荒的活儿在落雪前也就干完了。整个冬天人没有瞌睡,沿着野兔的路,野羊和野骆驼的路,把远远近近的地方走了一遍。后来这些路变成人的路,把虚土庄跟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 刘扁 刘扁说,儿子,我们停下来是因为没路走了。有本事的人都在四处找出路,东边南边,西边北边,都有人去了。我们不能跟着别人的屁股跑。我越走越觉得,这片大地是一堵根本翻不过去的墙,它挡住了我们。从甘肃老家到新疆,走了几千公里的路,其实就像一群蚂蚁在一堵它们望不到边的墙上爬行一样,再走,走多远也还在墙这边。我们得挖个洞过去。 井架支在院子,靠牛棚边。开始村里人以为父子俩在挖一口井。父亲刘扁在底下挖掘,儿子往上提土。活儿大多在晚上干,白天父子俩下地劳作,一到晚上,井口那只大木辘轳的“咯唧”声响彻村子。 后来井挖得深了,父亲刘扁就再不上来,白天黑夜地蹲在井底,儿子吊土时顺便把吃喝吊下去。父亲有事了从底下喊一句话,很久,嗡声嗡气的回声从井口冒出来,都变了音。儿子头探进去,朝下回应一句,也是很久,听见声音落到井底。 儿子根据吊上来的土,知道父亲穿过厚厚的黄土层,进入到沙土地带。儿子把吊上来的土,依颜色和先后,一堆堆摆在院子,以此记忆父亲在地下走过的道路。 有一阵子,父亲刘扁在下面没声音了。儿子耳朵对着井口久久倾听,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儿子知道父亲已走得很远,试探地摇摇井绳,过了很久,父亲从底下摇动了井绳,一点动静颤悠悠地传到绳的另一头。儿子很惊喜,又赶紧连摇了两下。 从那时起,大概半年时间里,儿子吊上来的全是卵石。石堆已高过院墙,堆向外面的荒草滩。儿子开始担忧父亲陷在地深处一片无边无际的乱石滩了,那石滩似乎比他们进新疆时走过的那片还大。那时儿子还在母亲肚子里,作为家里最轻小的一件东西被带上路。儿子时常踏上父亲在地下走过的路途,翻过堆在院子里的大堆黄土,再翻过一小堆青土,直到爬上仍在不断加高的沙石滩。儿子在这个石堆顶上,看不见父亲的尽头。 又一段时间,有半个冬天,父亲刘扁在地下一块岩石上停住了。他无法穿过去。儿子在上面感到了父亲的困苦和犹豫。儿子下地回来,睡一觉起来,父亲在下面仍没有动静。父亲坐在地深处一块岩石上想事情,儿子每天把饭菜吊下去,又把空碗吊上来。这样停滞了几个月,冬天过去,雪消后快要春耕时,父亲又开始往下挖了。儿子吊上来的不是石头,而是一种从没见过的铁黑粉末。儿子不知道父亲怎样穿过那层厚厚的岩石,似乎那块岩石像一件事情被父亲想通想开了。 另外一次,父亲刘扁遇到了一条地下河流,要搭桥过去。父亲在底下摇了五下绳子,儿子在上面回摇了三下,父亲又摇了两下,儿子便明白父亲要一根木头。儿子不清楚那条地下河的宽度和水量,就把家里准备盖房的一根长椽子吊了下去。儿子和父亲,通过摇动绳子建立了一种只有他俩知道的语言方式。可是,随着绳子不断加长,这种交流也愈加困难。有时父亲在地深处摇三下绳,井口的绳子只微微动一下。儿子再无法知道父亲的确切意图。 况且,村里已没绳子可借。每隔几天,儿子就要满村子跑着借绳子,麻绳、皮绳、草绳,粗细不一地接在一起——木辘轳的“咯唧”声日夜响彻村子,已经快把全村的绳子用完了。儿子记得王五爷的话:再大的事也不能把一个村庄的劲儿全用完。村庄的绳子也是有限的,尽管有绳子的人家都愿给他借,但总有人会站出来说话的。绳子是村庄的筋,有这些长短粗细的绳子绑住、拴住、连住、捆住、套住,才会有这么多不相干的东西汇集在一起,组成现在的村子。没有绳子村庄就散掉了,乱掉了。 最后一次,已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几年,儿子用自己唯一的一条裤子,拧成布绳接上,给父亲吊下去一碗饭。那根疙疙瘩瘩的井绳,放了一天一夜才放到头。 可是,下面没有一点儿反应。 儿子又等了两天,把绳摇上来,看见吊下去的饭丝毫未动。 儿子慌了,去找王五爷。 王五爷说,你父亲大概一个人走了。他已经找到路了,那条路只能过去一个人。许多人探求到的路,都像狗洞一样只能钻过一个人,无法过去一个家、一个村子。你父亲走得太深远,已经没力气回来。 一开始他把挖掘的土装进筐让你吊上来。他想让你知道脚下的地有几层,树和草的根扎到了第几层,蚁、鼠、蛇、蝎的洞打到了哪一层。后来他知道你的绳子和筐再无法到达那里,他便一个人走了。他挖前面的土,堵后面的路。那是一条真正的不归路。 你父亲现在到达什么位置我不清楚,但他一定还在村庄底下。夜深人静时耳朵贴地,就会听到地底下有个东西在挖洞。我一直在听。村里人也一直关心着这件事,不然他们不会把绳子全借给你。 早几年,我听到你父亲的挖掘声有点犹豫,挖挖停停。这阵子他似乎认定方向了,挖掘声一刻不停。他挖了那么深,其实还在村庄底下,说不定哪一天,在哪个墙角或红柳墩下,突然开一个洞,你父亲探出头来。但他绝不会走到地上。 你父亲在地下挖掘时,也一定倾听地面上的动静。地上过一辆车、打夯、劈柴、钉橛子,你父亲都能听见。只要地上有响动,你父亲就放心了,这一村子人还没走,等着自己呢。 有时我觉得,你父亲已上升到地表的黄土层中。或者说,就在草木和庄稼的根须下乘凉呢。我们抚摸麦穗和豆秧时,总能感觉到有一个人也在地下抚摸它们的根须。又是一个丰年啊!你父亲在地下看见的,跟我们在地上看见的,是同一场丰收。 有一个人管着村庄的地下,我们就放心多了。他会引领粮食和草木的根须往深处扎,往有养分和水的地方扎。他会把一棵树朝北的主根扭过头来,向东伸去,因为他知道北边的沙石层中没水,而东边的河湾下面一条条暗河涌着波澜。我们在地上,只能看见那棵树的头莫名其妙向东歪了,成片的草朝东匍匐着身子。 听了我的话,儿子,你不要试图再挖个洞下去找你父亲。你找不到的,他已经成了土里的人。每人都有一段土里的日子。你父亲正过着自己土里的日子,别轻易打扰他。你只要在夜深人静时耳朵贴地去听,他会给你动静。就像那时他在井底摇动绳子,现在,他随便触动一棵树一株草的根须,地上面就会有动静。 儿子,你要学会感应。 冯二奶 那个夜晚,风声把一个女人的叫唤引向很多年前,她张开的嘴被一个黑暗的吻接住,那些声音返回去,全部地返回去。 像一匹马,把车扔在远路,独自往回跑,经过一个又一个月光下的村庄。 像八匹马,朝八个方向跑,经过大地上的所有村庄。沿途每扇门敞开,每个窗户推开。一个人的过去全部被唤醒,月亮在每个路口升起,所有熄灭的灯点亮。 她最后的盛开没有人看见。那个夜晚,风声把每个角落喊遍,没有一粒土吹动,一片叶子飘起。她的儿女子孙,睡在隔壁的房间里,黑暗中的呼吸起起伏伏。一家之长的大儿子,像在白天说话一样,大声爷气的鼾声响彻屋子。妻子在他身旁轻软地应着声,几个儿女长短不一的鼻息表现着反抗与顺从。狗在院墙的阴影里躺着,远远的一声狗吠像是梦呓。院门紧闭。她最后的盛开无声无息,没有人看见那朵花的颜色。或许她是素淡的,像洒满院落的月光。或许一片鲜红,像心中看不见的血一样。在儿孙们绵延不断的呼吸中,她的嘴大张了一下,又大张了一下。 多少年后他们听见她的喊声,先是儿子儿媳,接着孙子孙女,一个个从尘土中抬起头,顺着那个声音,走向月光下洁白的回返之途。在那里,所有道路被风声扫净,所有坎坷被月光铺平。 风声在夜里暗自牵引,每一阵风都是命运。一个夜半醒来的女孩子,听见风拍打院门,翻过院墙拍打窗户。风满世界地喊,她的醒是唯一的答应。整个村庄只有她一个人被风叫醒,她睁开眼,看见黑暗中刮过村庄的一场风,像吹散草垛一样吹开她的一生。她在“呜呜”的风声中 ,看见她的出生,像一声呼喊一样远去的少女光景。接着她看见当年秋天的自己,披红挂彩,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看见她在这个院子里度过多年的生活,像月亮下的睡眠一样安静。风把一切都吹远了。她还看见她的一群儿女,一个个长大后四散而去,像风中的树叶。她始终没有看清娶她做妻的男人的脸,从第一夜,到最后一夜,她一直紧闭双眼。 在我身上跑马的男人是谁呢? 男人像一个动物,不断从她身上爬过去。 仿佛每天这样,熄灯后男人会很正经地睡一阵。满炕是孩子们翻身的声音,一个的脚蹬着另一个的埋怨声。接着,是他们渐渐平缓的呼吸,夹杂着东一句西一句的梦话。 这时男人便窸窸窣窣地爬过来。先过来一只手,解开她的衣服,脱掉上衣和内裤。接着过来两条腿,一条跨过她的双腿,放到另一边,一条留在这边。然后是一堵墙一样压下来的身体。整个过程缓慢、笨拙,偷偷摸摸。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像一块地一样平躺着,任他耕耘播种。男人也像下地干活一样,从不知道问问那块地愿不愿意让他种,他的犁头插进去时,地是疼还是舒服。她也从未对他说过一句话,始终紧闭眼睛。 这个男人已经爬过我的二十六岁了。 一个晚上,她在他身子下面忧伤地想。她不知道她的忧伤是什么。每当他压在她身上,她的双臂便像翅膀一样展开,感觉自己仰天飞翔。她喜欢那种奇怪的感觉,男人越往下用劲儿,她就飞得越高,都飞到云里去了。 后来孩子满炕时,她的双臂只好收回来,不知所措地并在身边。她觉得似乎应该动动手,抚摸一下男人的脊背,至少,睁眼看他一眼。可是,她没有。 每年春天,男人拉一些种子出去,秋天运回成车的苞谷麦子。在她的记忆中,春天秋天就像一天的早晨黄昏一样。她日日在家照料孩子,这个刚能走路,另一个又要出生。她的男人一次比一次播得及时,老大和老二相距一岁半,老二老三相差一岁三个月,老三老四以后,每个孩子只相距一岁或八个月。往往这个还在怀里没有断奶,那个又哇哇落地。哥哥弟弟争奶吃。她甚至没有机会走出村子,去看看男人种的地。有一个下午她爬上房顶,看见村庄四周的油菜花盛开,金黄一片。她不知道哪一片是她男人种的。她真应该到男人劳作的地里去看看,哪怕站在地头,向他招招手,喊他一声,让这个一辈子面朝黄土的人,抬一下头。可她没有,她像一块地一样动不了。男人长年累月用另一块地上的收成,养活她这块地。 有一年他的男人都快累死,几乎没力气干床上的事,地里的庄稼一半让老鼠吃了。那一年干旱,人和老鼠都急了。麦子没长熟,老鼠便抢着往洞里拖。人见老鼠动手了,也急死慌忙开镰,半黄的麦子打回来。其实不打回来麦子也不会再长熟,地早干透了。 饥荒从秋天就开始了,场光地净后,男人装半车皮子,在一个麻麻亮的早晨,赶车出村。 干旱遍及整个大地,做顺风买卖的车马,像一片叶子在荒野上飘摇,追寻粮食。有关粮食的一点点风声都会让他们跑百里千里,累死马,摔破车。他的男人吆喝马车,沿着风和落叶走过的道路,沿着那些追赶树叶的赌徒走过的道路,一直朝东。 又一个黄昏,晚饭的灶火熄灭后,男人吆车回来,一脸漆黑,车上装着疙疙瘩瘩的几麻袋东西。也是在那个昏暗的墙角,他接过她递来的一碗汤饭,呼噜呼噜喝完,然后很久,没有一丝声音,男人的碗和端碗的手,埋在黑暗中,儿女们在唯一的油灯下,歪着头打盹。 第二年,难得的一场丰收,收获的夏粮足够他们吃到来年秋天。眼看要饿死、瘦得皮包骨头的儿女们,一个个活了过来,长个子,长肉和骨架。 这个男人终于爬过我的四十岁了。他好像累坏了,喘着粗气。 又一个晚上,她在他身体下面想。 男人就像一个动物,不断爬过她的身体。他的一只蹄子陷在里面了,拔不出来。今天拔出来,明天又陷进去。这块泥地他过不去了。 事完后,他像一头累坏的牲口,喘着粗气。先是那条腿,笨拙地挪过去。有时那东西像在她身上生了根,他拔出时有一种生生的疼。接着他的身体退回去。那只解开她衣服的手,从来不知道把脱了的衣服帮她穿上,也不知道摸摸她的腿和胸脯。 男人天蒙蒙亮出去,天黑回来,天天这样。晚饭的炉火熄灭后,家里唯一的油灯亮起。儿女们围着昏黄的灯光吃晚饭,盯着碗里的每一粒粮、每一片菜叶,往嘴里送。正是他们认识粮食的年龄。男人坐在一旁的阴影里,呼噜呼噜把一碗饭吃完,递过空碗,她接住,给他盛上第二碗饭。 她递给他饭时,眼睛盯着灯光里的一群儿女,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她胸脯上掐断奶,尝到粮食滋味,认出自己喜欢的米和面,青菜和水果。他们的父亲呼噜呼噜把又一碗饭吃完,不管什么饭都吃得滋滋有味。那么多年她只记住他吃饭的声音,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和眼睛。 四十岁以后的她,那个男人再没看见。她睁开眼睛,身子上面是熏黑的屋顶。她的男人不见了。她带着五个孩子,自己往五十岁走,往五十五岁走。孩子一个个长大成家后,她独自往六十岁走。 现在,她已经七十三岁,走到跟多年前一样的一个夜晚。风声依旧在外面呼喊,把一个人的全部声音送回来,把别的人引开,引到一条一条远离村庄的路上。她最后的盛开没有人看见。那个生命开花的夜晚,一个女人的全部岁月散开——她浑身的气血散开,筋骨散开,毛孔和皮肤散开,呼吸散开,瞳孔的目光散开——向四面八方。她散开的目光穿过大地上一座座没有月光的村庄:所有的道路照亮,所有屋顶和墙现出光芒——土的光芒,木头和落叶的光芒。一个人的全部生命,一年不缺地,回到故乡。 冯三 人的名字是一块生铁,别人叫一声,就会擦亮一次。一个名字若两三天没人叫,名字上会落一层土。若两三年没人叫,这个名字就算被埋掉了,上面的土有一铁锨厚。这样的名字已经很难被叫出来,名字和属于他的人有了距离。名字早寂寞地睡着了,或朽掉了;名字下的人还在瞎忙碌,早出晚归,做着莫名的事。 冯三的名字被人忘记五十年了。人们扔下他的真名不叫,都叫他冯三。 冯三一出世, 父亲冯七就给他起了大名:冯得财。等冯三长到十五岁,父亲冯七把村里的亲朋好友召集来,摆了两桌酒席。 冯七说,我的儿子已经长成大人,我给起了大名,求你们别再叫他的小名了。我知道我起多大的名字也没用,只要你们不叫,他就永远没有大名。当初我父亲冯五给我起的名字多好:冯富贵,可你们硬是一声不叫。我现在都六十岁了,还被你们叫小名。我这辈子就不指望听到别人叫一声我的大名了。我的两个大儿子,你们叫他们冯大、冯二,叫就叫去吧,我知道你们改不了口了。可是我的三儿子,就求你们饶了他吧。你们这些当爷爷奶奶、叔叔大妈、哥哥姐姐的,只要稍稍改个口,我的三儿子就能大大方方做人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改口,都说叫习惯了,改不了了。或者当着冯七的面满口答应,背后还是“冯三、冯三”地叫个不停。 冯三一直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大名,他像珍藏一件宝贝一样珍藏着这个名字。 自从父亲冯七摆了酒席后,冯三坚决再不认这个小名,别人叫冯三他硬不答应。“冯三”两个字飘进耳朵时,他的大名会一蹦子跳起来,把它打出去。后来,“冯三”接连不断灌进耳朵。他从村子一头走到另一头,见了人就张着嘴笑,希望能听见一个人叫他冯得财。 可是,没有一个人叫他冯得财。 冯三就这样蛮横地踩在他的大名上面,堂而皇之地成了他的名字。已经五十年了,冯三仍觉得别人叫的名字不是自己的。夜深人静时,冯三会悄悄望一眼像几根枯柴一样朽掉的那三个字。有时四下无人,他会突然张口,叫出自己的大名。很久,没有人答应。冯得财像早已陌生的一个人,五十年前就已离开村子,越走越远,跟他,跟这个村庄,都彻底没关系了。 为啥村里人都不叫你的大名“冯得财”,一句都不叫?王五爷说,因为一个村庄的财是有限的,你得多了别人就少得,你全得了别人就没了。当年你爷爷给你父亲起名冯富贵时,我们就知道,你们冯家太想出人头地了。谁不想富贵呀?可是村子就这么大,财富就这么多,你们家富贵了别人家就得贫穷。所以我们谁也不叫他的大名,一口“冯七”把他叫到老。可他还不甘心,又希望你长大得财。你想想,我们能叫你得财吗?你看刘榆木,谁叫过他的小名?他的名字不惹人,一个榆木疙瘩,谁都不眼馋。还有王木叉,为啥人家不叫王铁叉?木叉柔和,不伤人。 虚土庄没几个人有正经名字,像冯七、王五、刘二这些有头面的人物,也都一个姓加上兄弟排行数,胡乱地活了一辈子。他们的大名只记在两个地方:户口簿和墓碑上。 你若按着户口簿点名,念完了也没有一个人答应,好像名字下的人全死了。你若到村边的墓地走一圈,墓碑上的名字你也不认识一个。似乎死亡是别人的,跟这个村庄没一点儿关系。其实呢,你的名字已经包含了生和死。你一出生,父母请先生给你起名,先生大都上了年纪,有时是王五、刘二,也可能是路过村子的一个外人。他看了你的生辰八字,捻须沉思一阵,在纸上写下两个或三个字,说,记住,这是你的名字,别人喊这个名字你就答应。 可是没人喊这个名字。你等了十年、五十年,你答应了另外一个名字。 起名字的人还说,如果你忘了自己的名字,一直往前走,路尽头一堵墙上,写着你的名字。 不过,走到那里已到了另外一个村子。被我们埋没的名字,已经叫不出来的名字,全在那里彼此呼唤,相互擦亮。而活在村里的人互叫着小名,莫名其妙地为一个小名活着一辈子。 张望 “除了我,没人知道虚土庄每天早晨出去多少人,傍晚又回来多少人。这一村庄人,扔在荒野上没人管过。” 我五岁时,看见一个人整天站在村头的大沙包上,像一截黑树桩。我从背后悄悄爬上去,他望路上时我也跟着望路上,他看村子时我也学他的样子看着村子。 “看,烟囱冒黑烟的那户人家,有一个人在外面,五年了没回来。这个村庄还有七十六个人在外面。” 只要我在身边,他就会一户一户说下去。从村南头的王五家,说到北头的赵七家,还指着路上的人和牲口说。我只是听,一声不吭。 他从没有说到我们家,“看,门口长着一棵大沙枣树的那户人家……”我一直等他说出这句话,但每次快说到我们家时他就跳过去。我从来没从他嘴里,听到有关我们家的一丝消息。虚土庄的许多事情都是这个人告诉我的,他叫张望。 张望二十岁时离家出走过一次。“那时我就觉得一辈子完蛋了。能看见的活儿都让别人干完了,我到世上干啥来了我不清楚。我长高了个子,长粗了胳膊腿,长大了头,可是没有用处。” 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张望夹在下地干活的人中间,悄无声息出了村子。 “我本来想走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其实我已经走得足够远。我担心人们找不到我着急。他们会把活儿全扔下四处找我,至少我的家人会四处找我。村里丢了一个人,应该是一件大事情。” 将近半年后的一个下午,张望从远处回来。人们已开始秋收,他夹在收工的人中间往回走,没人问他去哪儿了,见了面只是看一眼,或点点头,像以往见面时一样。往回走时他还在想,他经过的那些村镇的土墙上,一定张贴着寻人启事,有关他的个头、长相、穿着,都描述得清清楚楚,那些人一眼就会认出他,说不定会有人围过来,抓住他的胳膊领回家。因为寻人启事上,肯定有“谁找到了这个人重谢一头牛或两麻袋麦子”这样的许诺。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这个村庄少一个人就像风刮走一棵草一样没人关心。 “我从那时开始干这件事情。每天一早一晚,我站在村头的沙梁上,清点上工收工的人。村里人一直认为我是个没找到事情的人,每天早早站在村头,羡慕地看别人下地干活,傍晚又眼馋地看着别人收工回来。他们不知道我在清点他们。我数了几十年的人数,出入村子的人数全在我的账簿里。 “你看,这活儿也不累人。跟放羊的比,我只干了他一早一晚做的那件事:点点头数。连一个牧羊人都知道,早晨羊出圈时数数头数,傍晚进圈时再数一遍。村里那个破户口簿,只简单记着谁出生了,谁死了。可是,每天出去的人中谁回来了,谁没有回来,竟然没一个人操心。 “我一天不落数了几十年,也没人来问问我,这个村里还剩下多少人。多少人走了,多少人回来? “本来,这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一直都担心早晨天蒙蒙亮,一个一个走出村庄的那些人中,肯定有一些不会回来。我天天数,越数越担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人不回来。多少年后,村里就没人了。谁都不知道谁去了哪里,人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当人们觉察到村里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仍没有足够的警惕,依旧早出晚归,依旧有人再不回来。 “到那时仍不会有一个人来问我,人都去哪里了?他们只有丢了牲口才想到我,站在沙梁下喊:呔,张望,看见我的黑牛娃子跑哪儿去了?我们家白绵羊丢了,你见了没有? “直到有一天,剩下的最后一个人清早起来,发现所有房子空了,道路空了,他满村子喊:人哪儿去了?人都到哪儿去了?他跑出去找他们,同样一去不回。” 我五岁时村子里还有许多人。我最想知道的是我们家的人去哪儿了。我经常回去,房子空空的。我喊母亲,又喊弟弟的名字,喊着喊着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荒地。家里发生了许多事:两岁的弟弟被人抱走;父亲走丢了,接着是大哥,母亲带着另一个弟弟妹妹去找,我一个人回到家。我在那时开始记事。我知道了村子的许多事,却始终无法弄清楚我们家的一个夜晚。他们全走掉的那个夜晚,我回到家里。 冯七 最早做顺风买卖的人,是冯七。秋天西风起时他装上虚土庄的麻和皮子,向东一路运到玛纳斯,在那里把货卖掉,再装上玛纳斯的苞谷和麦子,运到更东边的老奇台。人马在那里过一个冬天,春天又乘着东风把奇台的盐和瓷器运回虚土庄。这个人七十岁了,看上去年纪轻轻。他的腿好好的,腰好好的,连牙都好好的没掉一颗。 他的车轱辘换了一对又一对,马换了一匹又一匹。风只吹老了他脊背上的皮,把后脑勺的一片头发吹白了。 他一辈子都顺风,不顺风的事不做,不顺风的路不走,连放屁撒尿都顺着风。后来他不做顺风买卖了,干啥事也还顺风。 冯七住在村北的大渠边,有时刮东风他向西走二百米,到韩老大家谝一阵串子,等到西风起了再晃悠悠回来。如果东风一直不停,刮一天一夜,他就吃住在那里。刮北风时他会朝南走半里,到邱老二家坐上一天半日。这个人有讲不完的一肚子好故事,一直讲上三天三夜,外面的北风早停了,东风又起,都没有一个人散去。 这个人的走和停全由风决定,没风时人就停住。 他拿鞭杆在风中比划几下,就能量出一场风能刮多远,在什么地方停住。他还知道风在什么地方转向。 早先村里也有人学着他做顺风买卖,装一车皮子,西风起时向东一路赶去。可是,走不了几十里风突然停了。车马撂在戈壁滩上,走也不是,回也不是。后来这门技术被虚土庄的好多男人学会了,在一场一场大风里,虚土庄的车马和漫天的树叶尘土一起,顺风到达一个又一个远地,又飘回来。 冯七爷说,有些大风往往是从一个小地方刮出去的。 一个农妇趴在灶口吹火吹起一场大风。 一条公狗追一条母狗在野滩上跑带起一场大风。 一个人一掀被窝撩起一场大风。 天地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个引子,就能引发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个引子不需要多大,一点点就够了。 冯七就是一个引子,我觉得许多风就是他引起的。他知道什么时候吹口气,什么时候抖抖衣服或者咳嗽一声,就会引起一场大风。 有时刮东风,好多人围在韩老大家,等他顺风过来讲故事。等半天不来,人们出去,准会看见他站在屋顶,举根长竿子从天上往下勾东西。他似乎能算出这场风肯定能刮来好东西,那场风肯定是空的。他的长竿子头上绑着铁钩。能刮来东西的大风昏昏沉沉,云压得很低,把飘向高空的东西全压到低空。一团一团的黑东西飘过房顶。冯七爷跳着蹦子,长竿子朝天上一伸,往下一缒,勾下一根树枝;又一伸一缒,勾下一团毛。 听说他还勾下过一块红头巾。在另一场相反的风中,他带着红头巾和一车羊毛上路了。他因此在远处村庄留下了一桩风流美事。 韩拐子 村里有三个人的身体,预测天气:韩拐子的腿,冯七的腰,张四的肩肘拐子。 三人分住在西东北三个角上。下雨前,要是从西边来的雨,韩拐子的腿便先疼,这时天空没有云,太阳明亮亮的,一点儿没下雨的意思。但韩拐子的腿已经疼得坐不住,他拄起拐子朝村子中间的大木头跟前走,路过冯七家的院门,走过张四家的牛圈棚。只要韩拐子出门,就会有人问,是不是要下雨?韩拐子从不轻易吭声。他在大木头上顶多坐十口气的工夫,就会看见冯七和张四捂着腰抱着肩肘来了。三个在木头上一坐,不出半天,雨准会下,下的大小要看三个人皱眉松紧。 要是从东边来的雨,冯七的腰就会先疼,先走到木头跟前的就是冯七。 有时冯七在木头上坐了半天,也不见张四韩拐子来,也不见雨下来,冯七的腰好像白疼了,但东边天际一片黑暗。他感受到的雨没有落进村子。还有时冯七张四都坐在木头上了,不见韩拐子,这时人们就会疑惑,摊在院子的苞谷要不要收回去?縻在地边的牛要不要拉回来?半村庄人围在木头旁等。起风了,凉飕飕的。云越压越低。 到底下不下雨? 有人着急了,问坐在木头上的冯七、张四。 两个人都木头一样,不说话。 风刮得更大了,也更凉飕飕了。还不见韩拐子来。 是不是睡着了?天一阴他的腿就疼得睡不着,天都阴成这样了,他的腿咋还不疼?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云在天上七高八低地翻腾,突然,一阵风——我们都没觉出来,云开始朝四周散,村子上空出现了一个洞。一束阳光直照下来,落在木头上,洞越来越大,直到整个村庄被阳光照亮。被挤到四周的阴云,越加黑重了。 这时冯七、张四从木头上起来,一东一北,回家去了。 冯七、张四坐在木头上时,其余人就只能在一边站着。老年人坐在木头上时,年轻人就只能蹲在地上。当然,没有大人时,娃娃在上面玩,鸡狗猪也爬上跳下。 村子最重要的话都是站在木头上说出来的,有重要的事也都把人召集到木头旁宣布。在渠边和麦地埂子上说的事情都不算数。在路上说的事也不算数,人在走,尘土在扬,说的话往后飘。非要认真说事,就得站在路上,面对面地说,说定了再走路。最不算数的是晚上说的话,胡话都是晚上说的。男人骗女人的话也多是晚上说的,话说完事做完人睡着了,或者话说到一半事也做到一半时人已经半醒半睡。我感觉虚土庄一直在半醒半睡中度年月,它要决定一件真实事情时,就得抓住一根大木头。他们围在木头旁说事情时,我看见时间,水一样漫上来,一切都淹没了。他们抱着一根木头在漂,从中午漂到下午,好像到岸了,时间原沉到尘土以下。我在虚土庄看见的时间,浸透了每一件事物。它时而在尘土以下——在它上面我们行走、说话。我们的房子压在它上面,麦子和苞谷,长在上面。那时候,时间就像坐在我们屁股下面的一块温暖毛毡。有时它漫上来,我们全在它下面,看见被它淹死的人,快要淹死的人,已经死掉的麦子,一茬摞一茬,比所有麦垛都高,高过天了,还在时间下面。那时我仰起头,看见那根大木头,在时间上面漂。 大木头躺在马号院子门口,旁边是一口井。 以前马号在村东北角,人和牲口各住一边,常年的西北风不会把马粪味吹进村子。后来出生了一些人,又盖了些房子,马号就围在中间。晚上人放的屁和马放的屁混在一起,村子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马号盖起后,人都喜欢围着马号,有事没事靠着马号墙晒太阳,坐在草垛上聊天。人喜欢和牲口在一起,这一点从后来人围着牲口圈盖房子就可以证明。人离不开牲口,牲口也离不开人。人和狼都吃羊,为啥羊甘心让人吃,不让狼吃?狼吃羊时羊恐惧,人吃羊时羊一点儿不害怕。羊见人拿刀子过来,就像见人拿一把草过来一样,“咩咩”地叫。对不会宰羊的人,羊会自己伸长脖子,脸朝一边仰起,喉咙“咕噜咕噜”地发出声,好像意思是说:往这里捅刀子。 王五 到达虚土梁的第五天,人刚缓过气来,王五就让每人背一麻袋和自己体重相等的土,朝来的方向走,走到走不动了,再把土倒掉。 王五说,我们一下来这么多人和牲口,虚土梁这一块已经显得比别处重了,必须背出去一些土,让地保持以往的平衡。 别看这地方是片高土梁,如果我们不停地往村里搬东西,多少年后,它就会被压下去,变成一个大坑。 如果那样我们就再走不掉了。 有时地会自己调整,增加一个人和牲口,就会多踩起一些土。风把我们踩起的土刮到别处。但那些静止的东西不会掀起尘土,桌子、磨盘、铁砧,它们死死压在地上,把地压疼了,地不会吭声。地会死。 这些重东西,过三年要挪一次。挪动几米都行,让压瓷的地松口气。被磨盘压僵的一块地,五年能缓过来。土会慢慢变虚。这期间雨水会帮忙,草和虫子也会帮忙。如果一下把地整死了——每一粒土都死掉,它就再缓不过来了。一块死地上草不长,虫子不生,连鸟都不落。 有一年,村子大丰收了,从南边来的人一车一车地买走我们的麦子、苞谷。村人满怀高兴,因为有钱了。村子里到处是钱的响声。后来卖到只剩下口粮和种子,再没什么可卖时,人们突然觉得村子变轻了。我们的几十万斤粮食,换成了轻得能被风吹走被水漂走的纸票子,而买去我们粮食的沙湾镇,一下重了几十万斤。 从那时起,尘土会无缘无故扬起来,草叶子满天飞,房顶也像要飞走。人突然觉得自己压不住这块土地了。那年秋天,人们纷纷外出买东西,买重东西;没东西买的人也不闲着,从南山拉石头回来,垒在墙根儿。这样才又把地压住。 又一年,村子晃动了一次。好像是秋天,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天快亮时地突然晃起来,许多人还在梦里。坐在房顶的守夜人看见地从西北角突然翘起,又落下。 我们村的西北角有点轻,得埋七块八十斤重的石头,这样村庄才会稳。 王五又出来说话了。从那时起有关地的事情就归王五爷管了。在虚土庄,找到事情做的男人,被人称“爷”。没事做的男人,长多老都不会有人叫“爷”。 在这地方,只有风知道该留下什么,扔掉什么。也只有风能把该扔的扔到远处,人不行。人想留的留不住,要扔的也扔不远。顶多从屋里扔到屋外,房前扔到房后。几十年前穿破的一只鞋,又在墙角芦草中被脚碰见。 风带走轻小的,埋掉重大的。埋掉大事物的是那些细小尘土。 我们从地里收回来的,和我们撒到地里的,总量相等。别以为我们往地里撒十斤苞谷种子,秋天收回八百斤苞谷,还有几大车苞谷秆,就证明我们从地里拿回的多了。其实,这些最后全还到地里。苞谷磨成面,人吃了,粪便还到地里。苞谷叶子牲口吃了,粪便也还到地里。苞谷秆烧火,一部分变烟飘上天,一部分成灰撒向四野。 人和牲口最后剩下一股子劲儿,也全耗在地里。 甚至牛吃了野滩的草,把粪拉在圈里,春天也都均匀地撒在田野。 更多时候,牛把粪拉在野滩,再吃一肚子草回来。 地的平衡是地上的生灵保持的。 按说夜晚的村庄最重,人和牲口全回村,轻重农具放在院子。可是,梦会让一切变轻。压在地上的车,立在墙角的镢头和锨,拴在圈棚的牲口,都在梦中轻飘起来。夜晚的村庄比白天更空荡,守夜人夜夜守着一座没有人的村庄。其实什么都不会丢失,除了梦里的东西。 以前在老家,村里死了人,都是东边埋一个,西边埋一个。后来死去的人多了,就数不清。先是荒地上埋死人。荒地埋满了,好地也开始埋人。人都埋到了墙根儿。晚上睡在炕上,感到四周睡满人,人挤人。已经没有活人的地方了。 死亡会把地压得陷下去,压出一个坑,王五说。 一个人的死亡里包含着他一生的重量。人活着时在不断离开一些事情,每做一件事都在离开这件事。人死亡时身体已经空了,而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重无比。这是一件好事情,说明人在身体垮掉前,把里面的贵重东西全搬出来了。那些搬出来的东西去了哪里,我们不清楚,只知道在死亡来临前,人的生命早已逃脱。死掉的只是一个空躯体。 我们都知道死和生之间有一个过道。人以为死和生挨得很近,一步就踏入死亡。 其实走向死亡是很漫长的,并不是说一个人活到八十岁就离死亡近了。不是的。一些我们认为死掉的人,其实正在死亡的路上。 那时整个一村庄人也都在死亡路上。我在的时候村里没开始死人,死是后来发生的。听说他们被一个流产在路上的死孩子追上,从那时起,死亡重新开始了。 不认识的白天 一个我叫舅舅的男人,秋收后在家里住过几天,隐约听他和母亲说,要从我们家抱一个孩子过去。 舅舅家五个女儿,没有儿子。 舅舅答应换一个女孩过来。母亲说,她自己会生,下一个就是女孩了。 他们说话时我站在下风处,耳朵朝着他们。我担心母亲会让舅舅抱走我。 最后抱走的是我弟弟。我看着他被抱走,我头蒙在被子里,从一个小缝看见他们。我没有喊,也没有爬起来拦住。 弟弟脸朝西侧睡着,我也脸朝西,每晚一样,他先睡着,我跟在后面,迷迷糊糊走进一个梦。听刘二爷说,梦是往后走,在梦中年龄小的人在前面。 那时弟弟一岁半,不到两岁。我的梦中从没出现他,只是夜夜看着他的后脑勺,走进一个没有他的梦里。白天他跟在我后面,拉着我的手和衣襟。他什么路都不知道,才下地几个月,哪条路上都没有他的脚印。不像我,村里村外的路上,没路的虚土梁上,都能遇到自己的脚印。以前我撒过尿的地方,留下一片黄色的硬碱壳子。在虚土梁上撒一泡尿,比一串脚印留的时间长。脚印会被风吹走,尿水结成的硬碱壳子,却可以原样保留好多年,甚至比人的命还长。人后半生里遇见最多的,是自己前半生撒尿结的硬碱壳子。不光狗和狼认识自己撒的尿,人也认识自己撒的尿。每个人撒尿的习惯不一样,尿水冲出的痕迹就不一样。有人喜欢对准一处,在地上冲出一个洞,有人不这样。听说王五爷撒尿时喜欢拨动球把子,在地上写一个连笔的“王”。我偷看过王五爷的尿迹,确实这样。刘二爷撒尿会不会写一个连笔“刘”?我没有跟去看过。这些聪明人,脑子里想法多,肯定不会像一般人老老实实地撒尿。即使撒尿这样的小事情,也会做得跟别人不一样,做成大事情。多少年后,这片荒野远远近近的芨芨草和红柳墩后面,到处能看到结成硬碱壳子的连笔“刘”或“王”字,连空气中似乎都飘着他们的尿骚味。这片天地就这样被他们牢牢占住。 我快睡过去了,听见被子动。 “睡稳了,抱起来”,我父亲的声音。 我一动不动,心想如果他们要抱走我,怎么办?我睁开眼睛,哭闹?把全家人叫醒?有什么用呢,下一个晚上我睡着时还会被抱走。那我一声不吭,假装睡着,然后认下回来的路,自己跑回来。 被抱起来的是弟弟,他们给他换了新衣裳,换上新鞋。 我不知道为什么假装睡着。如果我爬起来,抱住弟弟不放,哭着大喊,喊醒母亲和大哥,喊醒全村人,他们也许抱不走他,也许守夜人会拦住。但我没爬起来,也没听到母亲的声音,也许她和我一样,头蒙在被子里,假装睡着。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母亲低低的哭泣,听见马车驶出院门,从西边荒野上走了。我记住了这个方向,等我长大,一定去把弟弟找回来。我会找遍西边所有的村子,敲每户人家的门。 我一直没有长大。 以后我去过那么多村庄,在这片荒野中来回地游走,都没想到去找被抱走的弟弟。长大走掉的是别人,他们没为我去做这件事情。 那个早晨,我弟弟走进一场不认识的梦中。他梦见自己醒来,看见五个姐姐围在身边,一个比一个高半头,一个比一个好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闭着眼睛。她们叫他另外一个名字:榆树,让他答应。他想说,我不叫榆树,叫刘三。又觉得在梦中,叫就叫吧,反正不是真的,醒来他还是刘三。 两个大人坐在旁边,让他叫“爸爸妈妈”。他认得那个男的,是舅舅,到过自己家,还住了几天,怎么变成爸爸了?自己有爸爸妈妈呀,怎么又成了别人家的儿子?他想不清。反正是梦,梦里的事情,怎么安排的就怎么做,跟演戏一样,一阵子就过去了。他刚会听话时,母亲就教他怎样辨别梦。母亲说,孩子,我们过的生活,一段是真的,一段是假的。假的那一段是梦,千万别搞混了。早晨起来不要还接着晚上的梦去生活,那样整个白天都变成黑夜了。 但我弟弟还是经常把梦和现实混在一起。他在白天哭喊、闹。我们以为他生病了,给他喂药;以为饿了、渴了,给他馍馍吃,给水喝。他还是哭闹,没命地哭喊。母亲问他,他说不出。 他在早晨哭,一睁眼就哭。哭到中午停下来,愣愣地朝四处望,朝天上地上望。半夜也哭,哭着哭着又笑了。 母亲说,你弟弟还没分清梦和现实。他醒来看不见梦里的东西了,就哭喊,哭喊到中午渐渐接受了白天。到晚上,睡梦中他认识的白天又不见了,又哭喊,哭着哭着又接受了。我们不知道他夜夜梦见什么。他在梦里的生活,可能比醒来的好,他在梦里还有一个妈妈,可能也比我好,不然他不会在白天哭得死去活来。 弟弟被抱走前的几个月,已经不怎么爱哭了。我带着他在村里玩,那时村里就他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其他孩子,远远的隔着三岁、五岁,我们走不到跟前。我带着他和风玩,和虫子、树叶玩,和自己的影子玩。在我弟弟的记忆里,人全长大走了,连我也长大走了,他一个人在村子里走,地上只剩下大人的影子。 在他刚刚承认睁开眼看见的这个村子,刚刚认牢实家里的每个人,就要把梦和现实分开了,突然的,一个夜晚他睡着时,被人抱到另一个村庄。 他们给他洗头,剃光头发,剪掉指甲,连眉毛、睫毛都剪了。 再长出来时,你就完全是我们家的人了,让他叫“妈妈”的女人说。 他摸摸自己的光头,又摸摸剪秃的指甲,笑了笑。这不是真的,我已经知道什么是真的了,我的弟弟在心里说。 多少年后,我的弟弟突然清醒过来。他听一个邻居讲出自己的身世。邻居是个孤老头儿,每天坐在房顶,看村子,看远远近近的路。老头儿家以前七口人,后来一个一个走得不见了。那个孤老头儿,在自己家人走失后,开始一天不落清点进出村子的人。只要天边有尘土扬起,他就会说,看,肯定是我们家的人在远处走动。 他说“看”的时候,身后只有半截黑烟囱。 那时我弟弟站在房后的院子。在他的每一场梦中都有一个孤老头儿坐在房顶,他已经认得他,知道关于他的许多事。 一个早晨,我弟弟爬梯子上房,站在孤老头儿身后,听他挨家挨户讲这个村子,还讲村子中间的一棵大树。说那棵树一直站着做梦,反反复复地梦见自己的叶子绿了,又黄了。一棵活着的树,谁都看不清它。只有把它砍了,锯掉根和枝,剩下中间一截木头,谁都能看清楚了。 讲到舅舅家时,老头儿停住了。停了好久,其间烟囱的影子移到西墙头,跌下房,房顶的泥皮被太阳晒烫,老头儿的话又来了。 你被马车拉到这一家的那个早晨,我就坐在房顶,老头儿说。我看见他们把你抱到屋里。你是唯一一个睡着来到村庄的人。我不知道你带来一个多么大的梦,你的脑子里装满另一个村庄的事。你把在我们村里醒来的那个早晨当成了梦。你在这个家里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你一直把我们当成你的一个梦,以为是你梦见了我们。因为你一直这样认为,我们一村庄人的生活,从你被抱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变虚了。尽管我们依旧像以前一样实实在在地生活,可是,在你的眼睛中,我们只是一场梦。我们无法不在乎你的看法,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活在怎样的生活中。我们给了你一千个早晨,让你从这个村庄醒来,让你把弄反的醒和睡调整过来。一开始我们都认为这家人抱回来一个傻子,梦和醒不分。可是,多少年来,一个又一个早晨,你一再地把我们的生活当成梦时,我们心里也虚了。难道我们的生活只是别人的一个遥远睡梦?我们活在自己不知道的一个梦里,现在,这个梦见我们的人就走在村里。 从那时起,我们就把你当神一样看。你在村里做什么都没人管,谁见了你都不大声说话。我们是你梦见的一村庄人,你醒了我们也就不见了,烟一样散掉了。不知道你的梦会有多长,我们提心吊胆。以前我看远处路上的尘土,看进出村子的人,现在我每天盯着你看。我把梯子搭在后墙,让你天天看见梯子。有一天你会朝上走到房顶。我等了你好多年,你终于上来了。我得把前前后后的事给你说清楚,你肯定会认为我说的全是梦话。你朝下看一看,你会不会害怕,眼前的这个梦是不是太真了? 我弟弟一开始听不懂孤老头儿的话,他两眼恍惚地望着被老头儿说出来的村子,望着房顶后面的院子,他的姐姐全仰头望他,喊“榆木,榆木,下来,吃午饭了”。 他呆呆地把村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又看着喊他下来的三个姐姐。另两个怎么不见了?怎么少了两个姐姐?他使劲想,突然惊醒过来,像一个迷向的人,回转过来。村子真实地摆在眼前,三个姐姐真实地站在院子里,他不敢看她们,不敢从房顶下来。以前他认为的真实生活,原来全是回忆和梦。他的真实生活在两岁时,被人偷换了。他突然看见已经长大的自己,高高晃晃,站在房顶。其间发生了多少他认为是梦的事,他一下全想起来。 有一天,那个让他叫“爸爸”的男人去世了,他的五个姐姐抱头痛哭,让他叫“妈妈”的女人泣不成声。他站在一边,愣愣地安慰自己:这是梦中的死亡,不是真的。 另外一年,大姐姐远嫁,娶她的男人把马车停在院门口,车上铺着红毡,马笼套上缀着红缨。他依稀记得这辆马车,跑顺风买卖的。去年秋天,一场西风在村里停住,这辆马车也停下来,车户借住在姐姐家里。半个月后,西风又起了,马车却再没上路,赶车的男人自愿留下来,帮姐姐家秋收。姐姐家正好缺劳力,就让他留下了。他看上了二姐姐,一天到晚眼睛盯着二姐姐看,好像目光缠在二姐姐身上,结了死疙瘩。最后,姐姐的母亲把大姐姐给他拉走了,因为二姐姐还没成人。赶车人说愿意住下等,等到二姐姐成人。姐姐的母亲好像默许了,但不知为什么,没等到几年,只过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和春天,他又决定娶大姐姐了。他不等二姐姐成人了,可能等不及了,也可能发生了其他事。赶车人忍不住,摘了先熟的桃子。这些我弟弟全看见了,但他没认真去想,去记。赶车人把大姐姐抱到车上,在一场东风里离开了村子。出门前家里人都难过,姐姐的母亲在哭,另几个姐姐也围着车哭。当了新娘的姐姐,抱着弟弟哭,弟弟也想流泪,放开嗓子哭;又想这只是梦里,不必当真。 他的五个姐姐,一个比一个喜欢他。那两个让他叫“爸爸妈妈”的大人,也特别喜欢他。但他一想到只是梦,也就不留心了——他从不把他们的喜欢当回事。 这么多年,在他自认为是梦的恍惚生活中,他都干了些什么?他的大姐姐,经常把他带到梁下的芦苇丛,摸他的小鸡鸡。用舌头舔,含在嘴里,像吃糖一样嗍。把他的手拉着,放到她的腿中间。 二姐姐在出嫁的头天晚上,把他带到沙沟那边,让他脱了裤子,把他的小鸡鸡放在她那个地方,让他顶,使劲顶。他不明白,照着姐姐说的做,突然一下进去了,像掉进一个坑里,他叫了一声,赶紧往外拔,却又更深地陷进去。 她的三姐姐,用同样的方式要了他。大姐姐把他带到梁下的时候,二姐姐、三姐姐都看见了,她们跟着脚印走到芦苇丛。 他的三个大姐姐,教会他亲嘴、抚摸和做爱,然后他用这些教会最小的两个姐姐。 我弟弟在得知自己身世的第五天,逃跑了。这五天他一直没回村子,藏在村外的大榆树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村子、进进出出的人和牲口,盯着姐姐家的房顶和院门。这真是我真实生活的村庄吗?我一直认为是梦,一场一场的梦,我从没有认真对待过这里的人和事情,由着性子,胡作非为。我干了多少不是人干的事情?我当着人的面亲姐姐的嘴,摸姐姐的乳房。我以为他们全是梦中的影子,梦见的这一村庄人,梦见的五个姐姐,我醒来他们全消失。可是,醒来后他们真实地摆在面前。 弟弟失踪后,整个荒野被五个姐姐的呼喊填满,远嫁的两个姐姐也回来了。她们在每条路上找他,在每个黄昏和早晨对着太阳喊他。每一句他都听到了,但一句不回应。他没法答应,他找不到他的声音。 整个村子都乱了,地上到处是乱糟糟的影子。梦见他们的人醒了,一村庄人的生活,重新变得遥远。 我弟弟沿着他梦中走过的道路找到虚土庄——自从抱走了弟弟,舅舅再没来过虚土庄。他把两个村庄间的路埋掉,担心我弟弟长大了会找回来。弟弟还是找回来了。 弟弟回来的时候,家已经完全陌生:父亲走失,母亲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哥哥们长成不认识的大人,他被抱走后出生的妹妹,都要出嫁。他被另一个村庄的风,吹得走了形,连母亲都认不出来。多少年他吃别处的粮食,呼吸另一片天空下的空气,已经没有一点点虚土庄人的样子:说话的腔调,走路的架势,都像外乡人。 母亲一直留着弟弟的衣服和鞋,留着他晚上睡觉的那片炕。尽管又生了几个弟弟和妹妹,他睡过的那片炕一直空着,枕头原样摆着。夜里我睁开眼,会看见一坨月光照在空枕头上。我每夜都感觉到他回来,静静地挨着我躺下,呼出的鼻息吹到我脸上。有时他在院子里走动,在院门外的土路上奔跑叫喊。他在梦中回来的时候,村子空空的,留给他一个人。所有道路给他一个人奔跑,所有房子由他进出,所有月光和星星,给他照明。 我从谁那里知道了这些?仿佛经历了一切。我在那个早晨睁开眼睛,看见围在身边的五个姐姐,一个比一个高半头,一个比一个好看。也许那个晚上,我的一只眼睛跟着弟弟走了。我看见的一半生活是他的。 我弟弟像一个过客,留在虚土庄,他天天围着房子转几圈,好像在寻找什么。村里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他们也不认识他。他时常走到村外的沙包上,站在张望身边,长久地看着村子。那时张望已经瞎了眼,他从我弟弟的脚步声判断,一个外乡人进了村。我弟弟是夜里走失的,在张望的账本里,这个人多少年没有动静,好像睡着了。当我弟弟走到跟前时,他才听出来,这双脚多年前,曾经踩起虚土梁上的尘土,那些尘土中的一两粒,一直没落下来,在云朵上,睁开眼睛。 我弟弟站在我当年站的地方,像我一样,静静听已经瞎了的张望说话。他一遍又一遍说着村里的人和事,一户挨一户地说。 “看,房顶码着木头的那户人家,有五口人不在了。剩下的三口人出去找他们,也没回来。” 门口长着沙枣树的那户人家呢,人都到哪儿去了?这么些年,那棵沙枣树下的人家都发生了什么事?我弟弟问。 不知道张望向他回答了什么,也许关于自己家的事,他一句话都问不到,和我那时一样。这个张望,他告诉我村庄的所有事情,唯独把我们家的事隐瞒了。也许身后站着另一个人时,他说的全是我们家的事。 “看,门口长一棵沙枣树的那户人家……” 他会怎样说下去,在他几十年来,一天天的注视里,我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走了,谁在远处没有回来。我们家还有几口人在外面,我在哪里? 在别处我也从没听到过有关我们家的一丝消息,仿佛我们不在这个村庄,仿佛我们一直静悄悄地过着别人不知道的生活。 我弟弟回来的时候,我只是感觉他带回来我的一只眼睛。我的另一只眼睛,又在别处看见谁的生活?我什么都记不清,乱糟糟的。也许那时候,我刚好回到童年,回到他被人抱走的那个夜晚。我头蒙在被子里,从一个小缝看着他被抱走,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办。 守夜人 每个夜晚都有一个醒着的人守着村子。他眼睁睁看着人一个个走光,房子空了,路空了,田里的庄稼空了。人们走到各自的遥远处,仿佛义无反顾,又把一切留在村里。 醒着的人,看见一场一场的梦把人带向远处,他自己坐在房顶,背靠一截渐渐变凉的黑烟囱。每个路口都被月光照亮,每棵树上的叶子都泛着荧荧青光。那样的夜晚,那样的年月,我从老奇台回来。 我没有让守夜人看见。我绕开路,爬过草滩和麦地溜进村子。 守夜人若发现了,会把我原送出村子。认识也没用,他会让我天亮后再进村。夜里多出一个人,他无法向村子交代,也不能去说明白。没有天大的事情,守夜人不能轻易在白天出现。 守夜人在鸡叫三遍后睡着。整个白天,守夜人独自做梦,其他人在田野劳忙。村庄依旧空空的,在守夜人的梦境里,太阳照热墙壁,路上的塘土发烫了。他醒来又是一个长夜,忙累的人们全睡着了,地里的庄稼也睡着了。 按说,守夜人要在天亮时,向最早醒来的人交代夜里发生的事。早先还有人查夜,半夜起来撒尿,看看守夜人是否睡着了。后来人懒,想了另外一个办法,白天查。守夜人白天不能醒来干别的。只要白天睡够睡足,晚上就会睡不着。再后来也不让守夜人天亮时汇报了,夜里发生的事,守夜人在夜里自己了结掉。贼来了把贼撵跑,羊丢了把羊找回来。没有天大的事情,守夜人绝不能和其他人见面。 从那时起,守夜人独自看守夜晚。开始是一个人看守,后来村子越来越大,夜里的事情多起来,守夜人便把村庄的夜晚承包了,一家六口一同守夜。父亲依旧坐在房顶,背靠一截渐渐变凉的黑烟囱,眼睛盯着每个院子每片庄稼地。四个儿子把守东南西北四个路口,他们的母亲摸黑扫院子,洗锅做饭。一家人从此没在白天醒来过,白天发生了什么他们全然不知。当然,夜里发生了什么村里人也不知道。他们再不用种地,吃粮村里给。双方从不见面,白天村人把粮食送到他家门口,不声不响走开;晚上那家人把粮食拿进屋,开夜伙。 村里规定,不让守夜人晚上点灯。晚上的灯火容易引来夜路上的人,蚊虫也好往灯火周围聚。村庄最好的防护是藏起自己,让人看不见,让星光和月光都照不见。 多少年后,有人发现村庄的夜里走动着许多人,脸惨白,身条细高。多少年来,守夜人在夜里生儿育女,早已不是五口,已是几十口人。他们像老鼠一样昼伏夜出。听说一些走夜路的人,跟守夜人有密切交往。那些人白天睡在荒野,在大太阳下晒自己的梦。他们把梦晒干带上路途,这样的梦像干草一样轻,不拖累人。 夜晚的天空满是飞翔的人。村庄的每条路都被人梦见,每个人都被人梦见。夜行人穿越一个又一个月光下的村庄。一般的村子有两条路,一条穿过村子,一条绕过村子。到了夜晚,穿过村子的路被拦住,通常是一根木头横在路中。夜行人绕村而行,车马声隐约飘进村子,不会影响人的梦。若有车马穿村而过,村庄的夜晚则被彻底改变。瞌睡轻的人被吵醒,许多梦突然中断,其余的梦改变方向。一辆黑暗中穿过村庄的马车,会把大半村子人带上路程,越走越远,天亮前都无法返回;而突然中断的梦中生活,会作为黑暗留在记忆中。 如果认识了守夜人,路上的木头会移开,车马轻易走进村子。守夜人都是最孤独的人,很容易和夜行人交成朋友。车马停在守夜人的院子,他们星光月影里暗暗对饮,说着我们不知道的黑话。守夜人通过这些车户,知道了这片黑暗大地的东边有哪些村庄,西边有哪条河哪片荒野。车户也从守夜人的嘴里,清楚这个黑暗中的村庄住着多少人,有多少头牲畜,以及那些人家的人和事。他们喜欢谈这些睡着的人。 “看,西墙被月光照亮的那户人,男人的腿断了,天一阴就腿疼。如果半夜腿疼了,他会咳嗽三声。紧接着村东和村北也传来三声咳嗽,那是冯七和张四的声音。只要这三人同时咳嗽了,天必下雨。他们的咳嗽先于雨声传进人的梦。” 那时,守在路口的四个儿子头顶油布,能听见雨打油布的声音,从四个方向传来。不会有多大的雨,雨来前,风先把头顶的天空移走,像换了一个顶棚。没有风,头顶的天空早旧掉了。雨顶多把路上的脚印洗净,把遍野的牛蹄窝盛满水,就住了。牛用自己的深深蹄窝,接雨水喝。野兔和黄羊,也喝牛蹄窝的雨水,人渴了也喝。那是荒野中的碗。 “门前长一棵沙枣树的人家,屋里睡着五个人,女人和她的四个孩子。她的二儿子睡在牛圈棚顶的草垛上。你不用担心他会看见我们,虽然他常常瞪大眼睛望着夜空。他比那些做梦的人离我们还远。他的目光回到村庄的一件东西上,得多少年时光。这是狗都叫不回来的人,虽然身体在虚土庄,心思早在我们不知道的高远处。他们的父亲跟你一样是车户,此刻不知在穿过哪一座远处村落。” 在他们的谈论中,大地和这一村沉睡的人渐渐呈现在光明中。 还有一些暗中交易,车户每次拿走一些不易被觉察的东西,就像被一场风刮走一样。守夜人不负责风刮走的东西,被时光带走的东西守夜人也不负责追回来。下一夜,或下下一夜,车户捎来一个小女子,像一个小妖精,月光下的模样让睡着的人都心动。她将成为老守夜人的儿媳妇留在虚土庄的长夜里。 夜晚多么热闹,无边漆黑的荒野被一个个梦境照亮。有人不断地梦见这个村庄,而且梦见了太阳。我的每一脚都可能踩醒一个人的梦,夜晚的荒野忽暗忽明,好多梦破灭,好多梦点亮。夜行人借着别人的梦之光穿越大地,而在白天,只有守夜人的梦,像云一样在村庄上头孤悬。白天是另一个人的梦,他梦见了我们的全部生活。梦见播种秋收,梦见我们的一日三餐。我们觉得,照他的梦想活下去已经很好了,不想再改变什么了。一个村庄有一个白日梦就够了,地里的活儿要没梦的人去干。可能有些在梦中忙坏的人,白天闲甩着手,斜眼看着他不愿过的现实生活。我知道虚土庄有一半人是这样的。 天倏忽又黑了,地上的事看不见了。今夜我会在梦中过怎样的生活?有多少人在天黑后这样想。 这个夜晚我睡不着了。我睡觉的地方躺着另一个人,我不认识。他的脸在月光下流淌,荡漾,好像内心中还有一张脸,想浮出来,外面的脸一直压着它,两张脸相互扭。我听说人做梦时,内心的一张脸会浮出来——我们不认识做梦的人。 我想把他抱到沙枣树下,把我睡觉的那片炕腾出来。我已经瞌睡得不行,又担心他的梦回来找不到他,把我当成他的身体,那样我就有两场梦。而被我抱到沙枣树下的那个人,因为梦一直没回来,便一直不能醒来,一夜一夜地睡下去。我带着他的梦醒来睡着,将被两场不一样的梦拖累死。 梦是认地方的。在车上睡着的人,梦会记住车和路。睡梦中被人抱走的孩子,多少年后自己找回来,不记得父母家人,不记得自己的姓,但认得自己的梦。那些梦一直在他当年睡着的地方,等着他。 夜里丢了孩子的人,把孩子睡觉的地方原样保留着。枕头不动,被褥不动,炕头的鞋不动。多少多少年后,一个人经过村庄,一眼认出星星一样悬在房顶的梦,他会停住。已经不认识院子,不认识房门,不认识那张炕,但他会直端端走进去,睡在那个枕头上。 我离开的日子,家里来了一个亲戚,一进门倒头就睡。 已经睡了半年了,母亲说。 他用梦话和我们交谈。我们问几句,他答一句。更多时候,我们不问,他自己说,不停地说。起初家里每天留一个人,听他说梦话。他说老家的事,也说自己路上遇到的事。我们担心有什么重要事他说了,我们都去地里干活了,没听见。后来我们再没工夫听他的梦话了。他说的事情太多,而且翻来覆去地说,好像他在梦中反复经历了那些事情。我们恐怕把一辈子搭上,都听不完他的梦话。 也可能我们睡着时他醒来过,在屋子里走动,找饭吃;坐在炕边,和梦中的我们说话。他问了些什么,模模糊糊的我们回答了什么,谁都想不起来。 自从我们不关心他的梦话,这个人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们白天出村干活,他睡觉。我们睡着时他醒来。 我们发现他自己开了一块地,种上粮食。 大概我们的梦话中说了他啥也不干白吃饭的话,伤他的自尊了。 他在黑暗中耕种的地在哪里,我们一直没找到。 有一阵,我父亲发现铁锨磨损得比以前快了。他以为自己在梦中干的活太多,把锨刃磨坏了。 可是梦里的活不磨损农具,这个道理他是孩子时,大人就告诉他了。 肯定有人夜晚偷用了铁锨。 一个晚上,我父亲睡觉时把铁锨立在炕头,用一根细绳拴在锨把上,另一头握在手里。 晚上那个人拿锨时,惊动了父亲。 那个人说,舅,借你铁锨打条埂子。光吃你们家粮食,丢人得很,我自己种了两亩麦子。 我父亲在半梦半醒中松开手。 从那时起,我知道村庄的夜晚生长另一些粮食,它们单独生长,养活夜晚醒来的人。守夜人的粮食也长在夜里,被月光普照,在星光中吸收水分和营养。他们不再要村里供养,村里也养不起他们。除了繁衍成大户人家的守夜人,还有多少人生活在夜晚,没人知道。夜里我们的路空闲,麦场空闲,农具和车空闲。有人用我们闲置的铁锨,在黑暗中挖地;穿我们脱在炕头的鞋,在无人的路上来回走,留下我们的脚印;拿我们的镰刀割麦子,一车车麦子拉到空闲的场上,铺开、辗轧、扬场,麦粒落地的声音碎碎地拌在风声里,听不见。 天亮后麦场干干净净,麦子不见,麦草不见,飘远的麦壳不见,只有农具加倍地开始磨损。 那样的夜晚,守夜人坐在自家的房顶,背靠一截渐渐变凉的黑烟囱,他在黑暗中长大的四个儿子,守在村外的路口。有的蹲在一棵草下,有的横躺在路上。我趴在草垛上,和他们一样睁大眼睛。从那时起我的白天不见了,可能被我睡掉了。 守夜人的儿媳魂影似的走在月色中,那个妖精女人,她的脸月亮一样,把自己照亮。我在草垛上,看着她走遍村子,不时趴在一户人家窗口,侧耳倾听。她在我们家窗口倾听时,我趴在她头顶的草垛上,一动不动。她听了有一个时辰,我不知道她听见了什么。 整个夜晚,她的家人都在守夜,她一个人在村子里游逛。不知道她的白天是怎样度过的——一家人都在沉睡,窗户用黑毡蒙住,天窗用黑毡盖住,门缝用黑羊毛塞住,半丝光都投不进去,连村庄里的声音都传不进去。 早些时候我和她一样,魂影似的走在月光里,一一推开每户人家的门。那些院门总是在我走到前,被风刮开一个小缝。我侧身进去,踮起脚尖,趴在窗口倾听。有些人家一夜无话,黑黑静静的。有的人家,一屋子梦话,东一声西一声,远一句近一句。那些年,我白天混在大人堆里,夜晚趴在他们的窗口。我耳朵里有村庄的两种声音,我慢慢地辨认它们,在它们中间,我慢慢地辨认出自己。 当我听遍村子所有人家的声音,魂影似的回来时,看见我们家的门大敞着,月光一阵一阵往院子里涌。沙枣树睡着了,它的影子梦游似的在地上晃动。我不敢走进它的影子,侧着身,沿着被月光镶嵌的树影边缘,走到窗户根儿,静静听我们家的声音:他们说什么,有没有说到我。大哥在梦中喊,他遇到了什么事,只喊了半声,再一点儿声息没有了。也许他在梦里被人杀死了。母亲一连几个晚上没说话,她是否一直醒着,侧耳听院子里的动静?听风刮开院门,一个小脚步魂影似的进来——一定是她流失的孩子回来了,她等他敲门,等他在院子里喊。 我睡在他们中间时,在说些什么?那时趴在窗口倾听的人又是谁? 我下梯子时睡着了,感觉自己像一张皮,软软地搭在梯子上。以后的事情好像是梦,守夜人的儿媳妇把我抱下来,放在一块红头巾上。她把我的衣服解开,裤子解开,逗我的小鸡鸡玩。我知道我睡着了,不能睁开眼睛,恍惚觉得她侧躺在我身旁,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捧着乳房,像母亲一样,把奶往我嘴里喂。我听人说,男人只有吃了第二个女人的奶,才会长大。我是否吃她的奶突然长成大人? 一个早晨,我母亲见我搂着一个女人睡觉,吃惊坏了。我把守夜人的儿媳领到白天,和我们一起生活。后来我在路上拾到的那个女人又是谁?以后的事我再记不清,好像是别人的生活,被我遗忘了。 我只记得那些夜晚,村庄稍微有些躁动,四处是脚步声,低低的说话声。守夜人家丢了一个人,他们在夜晚找不见她,从天黑找到天亮前。他们不会找到白天,守夜人不敢在白天睁开眼睛,阳光会把他们刺成瞎子。守夜人自家的人丢了,可以不向村里交代。村里人并不知道夜晚发生了什么。 守夜人的儿子分别朝四个方向去寻找,他们夜晚行走白天睡觉,到达一个又一个黑暗村庄。每个村庄都有守夜人,虽然从不见面,但都相互熟悉。他们像老鼠一样繁殖,已经成为一个群体。那些夜行人,把每个村庄守夜人的名姓传遍整个大地。守夜人的四个儿子,朝四个方向寻找小妖精的路上,受到沿途村庄守夜人的热情接待。他们接待外来守夜人的最高礼仪,是把客人请到房顶,挨个儿讲自己村庄的每户人家。 “看,西边房顶码着木头的那家,屋里睡着五个人,一个媳妇和四个孩子。丈夫常年在外,刮西风时能听见那个女人水汪汪的呻吟,她夜夜在梦中跟另一个男人偷情。” “东边院门半掩的那户人家里,有个瞎子,辨不清天黑天明,经常半夜爬起来,摸着墙和树走遍村子,那些墙和树上有一条被他的手摸光的路。” 在主人一一的讲述中,这一村庄沉睡的人渐渐裸露在月光里。 每个村庄的夜晚都不一样,因为村里的人不一样,发生的事就不一样,做的梦也不一样。 虽然一直生活在夜里,每个守夜人对这片大地都了如指掌。 还有一个村庄的守夜人,把村里的东西倒腾光,用十驾马车,拉着村庄的好东西连夜潜逃。一村庄人在后面追。守夜人白天在荒野睡觉,晚上奔跑;村里人晚上睡觉,白天追,所以总追不上。后来村里人白天黑夜地追赶,大地的夜晚被搅乱,一村庄人的脚步和喊叫声把满天空的梦惊醒。他们高举火把,一路点草烧树,守夜人无藏身处,只好沿路扔东西。每晚扔一车,十个晚上后,荒野恢复平静。 守夜人的四个儿子没追上小妖精,我把她藏在白天,天一黑就哄她睡着。人睡着后就变成另外一个人,走进另外的年月。就像刘二爷说的,藏在自己梦中的人,谁还能找见?我们顶多能找到一个人做梦的地方。走远的人都说,给我梦的地方,是我终生的故乡。守夜人的梦在白天,大太阳底下,他们的梦比我们的干燥,更轻,飘得更高更远。 守夜人的四个儿子回来时,父亲已经老死在房顶,母亲一个人守着孤零零的村子。那时天上开始落土,人在大地上乱跑,把土踩起来,扬到天上,土又往下落。一些东西放一晚上就不见了,守夜人知道自己再守不住这个村子,一个晚上,他们全家消失。 人们并不知道守夜人消失了。虚土庄没人守夜,夜晚每个路口敞开,人们留下一座没人守的村庄。梦越来越远,因为从梦中回到村庄的路远了。夜晚开始拉长,天一黑人就睡觉,太阳上墙头才醒。喊醒一个人越来越不容易,很早前狗叫一声人就醒了,风吹动窗纸人就会惊醒,现在,嗓子喊哑也不会喊醒一个人。有的人,好像醒了,挤眼睛,翻身,伸腿,那只是半醒,他在努力把断了的梦续上。谁愿意醒来?除非饿得不行了,梦见的饭再不能吃饱人,人醒过来,点火烧饭。人开始看重梦里的东西,白天好像变得不重要。人只希望尽快熬过白天,进入另一个夜晚。地里的活儿没人操心,甚至有人认为梦见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以前人们想方设法把梦里的东西转移到白天,现在好像反了,有人想把自己的马带到梦中,把马牵到炕头,一只手牵着缰绳入梦。人在梦中老被人追赶,跑得两腿发软,那时候他的马却不在身边。人想把钱带到梦中,把做熟的饭带到梦中,把自己喜欢的人带到梦中。 人们忙于解决梦中遇到的问题,村庄里的生活变轻了。 谁的叫声让一束花香听见 一些沙枣花向着天上的一颗星星开,那些花香我们闻不见。她穿过夜空,又穿过夜空,香气越飘越淡。在一个夜晚,终于开败了。 可能那束花香还在向远空飘,走得并不远,如果喊一声,她会听见。 可是,谁的叫声会让一束花香听见?那又是怎样的一声呼唤?她回过头,然后一切都会被看见——一棵开着黄白碎花的沙枣树,枝干曲扭,却每片叶子都向上长,每朵花都朝天开放。树下的人家,房子矮矮的,七口人,男人在远路上,五岁的孩子也不在家,母亲每天黄昏在院门外喊,那孩子就蹲在不远的沙包上,一声不吭,看着村子一片片变黑,自己家的院子变黑,母亲的喊声变黑。夜里每个窗户和门都关不住,风把它们一一推开。那孩子魂影似的回来,蹲在树杈上,看着空荡荡的房子。人都到哪儿去了?“妈妈,妈妈”,那孩子使劲喊,却从来没喊出一句。 另外一个早晨,这家的男人又要出远门,马车吆出院子,都快走远了,突然听见背后的喊声。 “呔。” 只一声。他蓦然回头,看见自己家的矮土房子、挨个儿站在门前沙枣树下的亲人:妻子一脸愁容,五个孩子都没长大,枯枯瘦瘦的,围在母亲身边。那个五岁的孩子站在老远处,一双眼睛空空荡荡地望着路——这就是我的日子,他一下全看见了。 他满脸泪水地停住。 他是我父亲,那个早晨他没走成,被母亲喊住了。我蹲在远远的土墙上,看见他转身回来。车上的皮货卸下来,马牵进圈棚。那以后他在家待了三年,或是五年,我记不清。我以后的生活被别人过掉了,再没看见这个叫“父亲”的人,也许他给别人当父亲去了。我记住的全是他的背影,那时他青年接近中年的样子,脊背微驼,穿一件蓝布上衣,衣领有点破了,晒得发白的后背上,落着尘土和草叶。他不知道自己脊背上的土和草叶,他一直背着它。那时候我想,等我长大长高一些,会帮他拍打脊背上的土,会帮他把后脑勺的一撮头发捋顺。我一直没长大。我像个跟屁虫,跟在他后面,似乎从没走到前头,看见过他的脸。我想不起他的微笑,不知道他衣服的前襟有几只纽扣。还有他的眼睛,我只看见他看见过的东西,他望远处时我也望远处,他低头看脚下的虫子时我也看着虫子,他目光抚过的每样东西我都亲切无比,但我从没看见他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我和他迎面相遇,我会认不出他,与他相错而去。我只有跟在后面,才会认识他,才是他儿子。他只有走在前面,才是我父亲。 在我更小的时候,他把我抱在胸前。我那时的记忆全是黑暗。如果我出生了,那一刻我会看见。我的记忆到哪儿去了?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出生时的情景?连母乳的味道都忘记了。我不会说话的那几个月、一年,用什么样的声音说出了我初来人世的惊恐和欢喜? 还有什么没有被看见? 那棵沙枣树又陪我们过了一年。如果树有眼睛,它一样会看见我们的生活;看见自己的叶子和花在风中飘远,更多的叶子落在树下,被我们扫起。树会看见我们砍它的一根枝干做了锨把。那个断茬慢慢长成树上的一只眼睛,它天天看见立在墙根儿的铁锨,看见它的枝做成的锨把,被我们一天天磨光磨细。父亲拿锨出去的早晨它看见了,我一身尘土回来的傍晚它看见了。整个晚上,那个断茬长成的树眼,直直地盯着我们家院子,盯着月亮下的窗户和门。它看见了什么?那个蹲在树杈上的五岁男孩又看见了什么? 夜夜刮风,风把狗叫声引向北边的戈壁沙漠;雪把牛哞单独包裹起来,一片片洒向东边的田野;雨落在大张的驴嘴里。夜晚的驴叫是下向天空的一场雨,那些闪烁的星星被驴叫声滋润。每一粒星光都是深夜的一声惊叫,我们听不见,我们看见的只是它看我们的遥远目光。 多少年后,我才能说出,今天傍晚的一滴雨,它落在额头,冰凉传到内心时,我已是一个中年人。当什么突然地击疼我,多少年后,谁发出了一声叫喊?那些我永远不会叫出的喊声,星星一样躲得远远的。我被她胆怯地注视。 多少年后,我才碰见今天发生的事情,它们走远又回来,就像一声狗吠游遍世界回到村里,惊动所有的狗,跟自己多年前的回音对咬。 有一种小黑沙枣,专门长着喂鸟,人也喜欢吃,熟透了黑亮黑亮的。人看着树上的沙枣做农活,沙枣刚黑一点小尖时,编耱,收拾磙子。沙枣黑一半时,麦种摊在苇席上晾半天,拌种的肥料碾碎。沙枣全黑时,鸟全聚在树上,人下地,把麦子播撒下去。对鸟来说,沙枣的甘甜比麦粒可口,顾不上到地里刨食麦种。树上的沙枣可以让鸟一直吃到落雪前,那时麦苗已长到一拃高,根早扎深了。鸟想到吃麦粒时已经太晚。 我们在一棵沙枣树下生活多少年,一些花香永远闻不见。几乎所有的沙枣花向天开放,只有个别几朵,面向我们,哀哀怨怨的一息香环家绕院。 那些零碎星光,也一直在茫茫夜空找寻花香,找到了就领她回去。它们微弱的光芒,仅能接走一丝花香,再没力气照在地上。 更多的花香被鸟闻见。鸟被熏得头晕,满天空乱飞,鸣叫。 还有一些花香被那个五岁的孩子闻见。花落时,他的惊叫划破夜晚,梦中走远的人全回来,睁大双眼。其实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自己的梦。 桥断了 我原以为,会比他们先走到村子。 那时天没有全黑,头顶的云还是红的,我们一长溜人,朝西边日落处走。一件什么事让我们走到这么晚,我记不清了。正好走到一个沙沟沿上,路分成了两条。 “右边这条路很难走。” 我听见有人在背后说。前面的几个人,已经走上左边的路,我一扭身踏上右边的这条。 难走的路通常是捷径,我心里想着。后面有脚步声跟了上来,我没有回头,不知道哪几个人跟我走上了这条路。 穿过一片玉米地后,我们发现大渠上的桥断了。几根木头斜插进水里,渠水黑黑地向远处流。我们听见另一条路上的说话声,夜晚使远处的声音显得很近。田野已经变得灰沉沉的,星星出来了。星星像一些走远的灯,让地变得更加黑沉。 我们被挡住了。 离村子还有一大段路,要穿过一片碱地,再过一个沙沟。能清晰地听见那条路上的说话声,听见村子里的狗叫,说明他们进村了。我们全默默站在渠边,过了一会儿,前面的村子安静下来,先到家的那些人已经睡觉了,或许不会睡着,全躺在炕上,侧耳听我们的动静,听着听着睡过去。他们知道我们走上了另一条路,或许还知道这条路走不通。 我一直没朝后看,也没往左右看,不知有几个人站在我身边,他们都是谁。我们全黑黑地站着,没谁说一句话。 多少年后我回想这个夜晚,记忆到此中断了,不知道那以后我们去了哪里。 渠水又深又疾,根本不能蹚过去。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我们是否黑摸着退回去,在沙沟沿下找到分岔的另一条路?是否顺着渠沿,一直向下游走,找到他们刚刚走过的那座桥?有没有人在那个夜晚,走出村子找我们?我们中间谁的父亲,半夜发现儿子没回家,提着马灯,或举着火把,从那片荒野上呼喊着找过来……那以后的事我全记不清,像一个梦做到那时醒了。我回想一同往回走的那些人,好像全是同村的,又好像一个都不认识。再回想水渠那边,响起人声狗吠的村子,我的家并不在那里。 我回忆那个晚上我的模样——我好像站在对面,清楚地看见那个夜晚渠边的我,大概十几岁(我真的长到十几岁?我的生命不是在五岁时停住了吗?)的样子。我看不清我的衣服,或许皱巴巴的,很旧,看不清融在夜色中的头发。但我清楚地看见那就是我,瘦削的脸庞,一双眼睛黑亮黑亮地望着什么都望不见的远处。 我问过我母亲,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夜晚没回来?有没有这样一件事,村里出去好多孩子,一些回来了,一些被一渠水挡住? 那个晚上一过,村里少了许多人,好多母亲没有了孩子。过去多少年后,这种缺少愈显得大,村庄越来越空荡。那时走失一个人,多少年后就少一个家,子子孙孙少下去,这种缺失在时间中无限扩大。迟早有一天,会有人走入那片荒芜的时间——几乎没有谁能穿过它。 有时我又觉得,我的家就在渠对面那个村子。我常常在黑夜回去,走进一间没灯的房子。我好像从来没有在那间房子里醒来过,只是一次次地回去,睡着。接下来的记忆全是黑夜,我不知道以后的早晨是什么样子;和我睡在一起的那一村庄人,最后谁听到了鸡叫,醒过来。又开始春播了,土地冒着热气,或许我跟人们一起醒来,日复一日地生活?我长大,娶妻荫子,只是我不知道?我早已忘记模样的女人,在哪个村庄里抚养着我的一群儿女,他们等我回去? 可是,连我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也在等自己回来。除了那座桥断了,那以后的生活又发生了什么? 那个晚上,我好像就睡在村里,哪儿都没去。我只是看见我从远处回来,被一渠水挡住。我安安静静,没有喊一声,也没起身,提一盏灯走出去。我的记忆在那一刻中断了,以后我去了哪里,回到哪个村庄,我记不清了。我老了以后,时常靠在墙根儿,晒着太阳,想不清曾经的哪一种生活,使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的腿是在梦中跑老的还是现实的一件小事把腿跑坏了?我真正的生活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我正一遍遍经历谁的童年 我看见他们朝那边走了,挽着筐,肩上搭着绳子。我穿过宽宽的沙枣林带,树全老了,歪斜着身子,树梢上是一些鸟巢和干枯叶子。我很少抬头往上看,把那时的天空忘记了。林带尽头是沙漠,我爬上沙包后眼前是更多的沙包。我再看不见他们,也不敢喊,一个人呆呆地张望一阵,然后往回走。 沙包下面有一排小矮房子,沙子涌到了窗根儿。每次我都绕过去,推开一扇一扇门。里面空空的,有时飞出几只鸟,地上堆着沙子。当我推开最后一扇门,总是看见那两个老人,一男一女,平躺在一方土炕上,棉被拥到脖根儿,睡得安安静静。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过好一阵儿,好像一阵风吹进门,睡在里面的男人睁开眼,脸稍侧一下,望我一眼。我赶紧跑开。 每次都是那个男人醒来,女人安静地躺在旁边。我不知道他们是谁的爷爷奶奶。我跑着跑着就忘掉村子,转一圈回到那排小矮房子对面,远远盯着我推开的门。我想等那两个老人出来,送我回去,又怕他们出来追我。我靠着一棵枯树桩,睡着又醒来,那扇门还开着。 我想那两个老人已经死了,可能早就死了,再不会下炕来关门。可是,我第二天再来时,那排小矮屋的门又统统关上。我轻脚走过去,一扇一扇地推开,直到推开最后那扇门,看见的依旧是那个情景:他们平躺着,大大的脸,睡得很熟。我觉得我认识那张男人的脸,他睁开眼侧脸望我的那一瞬,我的一切似乎都被他看见了。我不熟悉那个女人,她一直没对我睁开眼睛,每次我都想看她睁开眼睛。我跑到那棵枯树桩下等,黄昏时他们从一座沙包后面出来,背着柴。我躲在树后,不让他们看见。他们走过后我跟在后面,穿过沙枣林带回到村里。 他们是比我大的孩子,不跟我玩儿,到哪儿都不带我,看见了就把我撵回村子。比我小的那群孩子我又不喜欢,突然的,我长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年龄。他们一个个长大走了,我留在那里,跟我同龄的人就我一个。我觉得童年早过去了,早该和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了,可我仍旧小小的,仿佛在那个年龄永远地停住了。我正一遍遍经历谁的童年?我不认识自己,常常忘掉村子,不知道家在哪里。有时跟着那群大孩子中的一个回到一间低矮房子,他是我大哥,从来不知道我跟在他后面回到家,吃他吃剩的饭,穿他穿旧的衣服,套上他嫌小扔掉的布鞋。逐渐地,我能走到他到过的每一处,看见他留下的脚印,跟我一模一样。有时我尾随那群收工的大人中的一个回到屋子,那个我叫“父亲”的人,一样不知道我跟在他后面,我看见的全是他的背影。他们下地,让我待在家,别乱跑。我老实地答应着,等他出去,便远远地尾随而去。 走着走着他们便消失了,眼前一片“哗哗”响的荒草和麦田。我站着望一阵,什么都看不见,最矮的草都比我高过半个头。又一次,我被丢下。我站着等他们收工,等太阳一点点爬高又落下。等急了我便绕到沙包下那排小矮房子前,一扇一扇地推开门——那两个老人,他们过着谁的老年?好像不是自己的。他们整天整夜地睡,每次都这样,那个男人睁开眼,侧脸望望我,我跑开后,他原平躺在那里。那个女人从来不睁开眼看我,仿佛早就看烦了我。多漫长的日子啊,我都觉得走不出去了。我在那里为谁过着他们不知道的童年?没有一个跟我一年出生的孩子,仿佛生我的那年在这个村子之外。我单独地长到一个跟许多人没有关系的年岁。 还有那两个老人,被谁安放在那里,过着他们不知道的寂寞晚年?村子里的生活朝另一条路走了,我们被撇下,仿佛谁的青年、壮年,全被偷偷过掉,剩下童年和老年。夜里我一躺下,就看见那两张沉睡的脸,看见自己瞪大眼睛茫然不知的脸。我的睡全在他们那里,我一夜一夜地挨近他们。我走出村子,穿过一片宽宽的沙枣林带,来到那排小矮房子前——门又被关上了。 我又一次忘掉回去的路,在那里呆站着等他们收工。我看见的全是那些人的背影:后脑勺蓬乱的头发,皱巴巴的背上粘着草叶和泥土。天色昏黄时,我随那个叫“父亲”的人回到家。多陌生的一间房子,在一个坑里,半截矮墙露出土,房顶的天窗投下唯一的一柱光。我啥都不清楚,甚至不认识那个我叫“父亲”的人。我只看见他青年接近中年的样子,他的老年被谁过掉了?从那时候一直到将来,我没遇见他的老年。突然的,他在一天早晨出去,我没跟随上。我在那里呆站着等他回来,一直到天黑,天再一次黑。我在那样的等待中依旧没有长大成人。 多少年后我寻找父亲,他既不在那些村头晒太阳的老人堆里,也不在路上奔波的年轻人中。他的岁月消失了,他独自走进一段我看不见的黑暗年月。在那里,没有一个与他同龄的人,没有一个人做他正做的事情。我父亲在他那样的日子艰难地熬不到头,等他出来,我又陷入另一段他所不知的年月中,没头没尾。我看不见已经过去的青年,看不见我正经历的中年,看见的全是我不知道在为谁度过的童年。我不记得家,常常忘掉村子,却每次都能走到那排住着一对老人的低矮房子前。 直到有一天,我认出那张男人的脸。我从他侧脸看我的眼睛里,看见我看他时的神情,那是多少年后的我,被谁用老后扔在了那里。我还认出了那个女人,她应该是我妻子,我和她没有一天半宿的青春。她直接就老掉了,躺在那里,剩下的全是睡梦。我没有挨过她的身体,没跟她说半句情话。她跟谁过完所有的日子,说完所有的话,做完所有的事情,然后睡在我身边? 树上的孩子 我天天站在大榆树下,仰头看那个趴在树上的孩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许没有名字。他的家人“呔、呔”地朝树上喊,那孩子听见喊声,就越往高爬,把树梢的鸟都吓飞了。 村里孩子都爱往高处爬。一群一群的孩子,好像突然出现在村子,都没顾上起名字。房顶、草垛、树梢,到处站着小孩子,一个离一个远远的。大人们在下面喊: “呔,下来,快下来。下来给你糖吃。” “看,老鹰飞来了,把你叼走!” “再不下来追上去打了!” 好多孩子下来了。那个年龄一过,村庄的高处空荡了,草垛房顶上除了鸟、风刮上去的树叶和偶尔一个爬梯子上房掏烟囱的大人,再没什么了。许多人的头低垂下来,地上的事情多起来。那些早年看得清清楚楚的远山和地平线,都又变得模糊。 只有那个树上的孩子没下来,一直没下来。他的家人把各种办法用尽了。父亲上去追,他就往更高的树梢爬。父亲怕他摔下来,便不敢再追。他用枝叶在树上搭了窝,母亲把被褥递上去,每天的饭菜用一个小筐吊上去。筐是那孩子在树上编的。那棵榆树长得怪怪的,一根磨盘粗的独干,上去一房高,两个巨杈像一双手臂向东斜伸过去。那孩子趴在北边的树杈上,南边的杈上落着一群黑鸟,“啊啊”地叫,七八个鸟巢筑在树梢。 我不知道那孩子在树上看见了什么,他好像害怕下到地上。 村里突然出现许多孩子,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多少年后他们长成张三、韩四或刘榆木,我仍然不能一一辨认出来。我相信那些孩子没有长大,他们留在童年了。长大的是大人们自己,跟那些孩子没有关系。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有人回去,都会看见那些孩子还在那里,玩着多少年前的游戏,爬高上低,村庄的房顶、草垛、树梢,到处都是孩子。 “上来,快上来。” 只要你回去,就会有一个孩子在高处喊你。 只有那个树上的孩子被我记住了。有一天他上到一棵大榆树上就再不下来,他的家人天天朝树上喊。我站在树下,看他看地上时惊恐的目光。地上究竟有什么,让他这样害怕?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看见了。 我记不清他在树上待了多久,有半个夏天吧。一个早晨,那个孩子不见了,搭在树梢的窝还在,每天吊饭的小筐还悬在半空,人却没有了。有人说那孩子飞走了,人一离开地就会像鸟一样长出翅膀;也有人说让老鹰叼走了。 多少年后我想那个孩子,觉得那就是我。我五岁时,看见他趴在树上,十一二岁的样子。他一脸惊恐地看着地上,看着时而空荡,时而人影纷乱的村庄。我站在树下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我觉得那个树上的目光是我的。我十一二岁时在干什么呢?我好像一直没走到那个年龄。我的生命在五岁时停住了,剩下的全是被别人过掉的生活。多少年后我回来过我的童年,那棵榆树还在,树上那孩子搭的窝还在,他一脸惊恐地目睹的村子还在。那时我仍不知道他惊恐地上的什么东西。我活在自己永远看不见的恐惧中。那恐惧是什么,他没告诉我,也许他一脸的恐惧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我五岁时看见自己,像一群惊散的鸟,一只只鸣叫着飞向远处,其中有一只落到树上。我的生命在那一刻,永远地散开了,像一朵花的惊恐开放。 一朵花向整个大地开放自己 我记住临近秋天的黄昏,天空逐渐透明,一春一夏的风把空气中的尘埃吹得干干净净。早黄的叶子开始往远处飘了,我的母亲,在每年的这个时节站在房顶,做着一件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她把油菜种子绑在蒲公英种子上,一路顺风飘去。把榆钱的壳打开,换上饱满麦粒。她用这种方式向远处播撒粮食,骗过鸟、牲畜。在漫长的西风里,鸟朝南飞,承载麦粒、油菜的榆钱和蒲公英向东飘,在空中它们迎面相遇。鸟的右眼微眯,满目是迅疾飘近的东西;左眼圆睁,左眼里的一切都在远去。 我很早的时候,看见母亲等候外出的父亲,每个黄昏做好晚饭等,铺好被褥等,我们睡着后她望着黑黑的屋顶等。我不知道远去的人中哪个是我的父亲,我不认识他。偶尔的一个夜晚他赶车回来,或许是经过这个有他的家和孩子的村庄。在我迷迷糊糊的梦中,听见马车吆进院子,听见他和母亲低声说话。他卸下几袋粮食装上几张皮子,换上母亲纳的新鞋,把穿破的一双鞋脱在炕头。在我们来不及醒来的早晨,他的马车又赶出村子上路了。出门前他一定挨个抚摸我们的头,从土炕的这边到那边。他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在那时候醒来,看他一眼,叫声“爹”。他走后的一年里,这个土炕上又会多一个孩子,每次经过村庄他都会让母亲再一次怀孕。从他离开的那一夜起,母亲的身体会一天天变重,哪儿都去不了。我的母亲,只有在每年的五月,榆钱熟落时,成筐地收拾榆树种子。她早早把榆树下的地铲平,扫干净,等榆钱落了厚厚一层,便带我们来到树下。那时东风已刮得起劲了,我们在“沙沙”的飘落声里,把满地的榆钱扫成堆,一筐筐提回家。到了六月,早熟的蒲公英开始朝远处飘了,我的母亲,赶在它们飘飞前,把那些带小白伞的种子装进布袋,用它给儿女们做枕头,让她的孩子夜夜梦见自己在天上飞,然后,她在早晨问他们看见了什么。 许多事情他们不知道。母亲,我看你站在高高的房顶,手一扬一扬,仿佛做着一件天上的事。风吹种子,许多事情没有弄清。一棵蒲公英只知道它的种子随风飘起,知不知道每一颗都落向哪里?第二年春天,或夏天,有没有它们落地扎根的消息随风传来?就像我们的亲人,在千里外的甘肃老家,收到我们在虚土庄安家的消息。 那些信上说,我们已经在一道虚土梁上住下来,让他们赶紧来,我们在梁上等他们。虚土梁是一个显眼的高处,几十里外就能看见我们盖在梁上的房子,望见我们一早一晚的炊烟。 信里还说,我们在梁上顶多等五年。顶多五年,我们就搬到一个更好的地方。 他们说等五年的时候,只想到五年内故乡的亲人有可能到齐,地里的余粮够重新上路,房后的榆树长到可以做辕木。 可是,栽在屋前的桃树也会长大,第三年就开花结果,那些花和果会留人。今年的桃子吃完了,明年后年的鲜桃还会等他们——等待人们的不仅仅是远处的好地方,还有触手可及的身边事物。 一年年整平顺的地会留人,走熟的路会留人,破墙头会留人。即使等来的老家亲人,走到这里也早筋疲力尽,就像当初人们到来时一样,没有往前走的一丝力气。 不过,等到真正动身了,人就已经铁了心,什么东西都留不住了。铃铛刺撕扯衣襟也没用,门槛绊脚也没用,泪水遮眼也没用。 关键是人没动身之前,下午照在西墙的一缕阳光,就把人牢牢留住;长在屋旁一棵小草的浅浅花香,就把人永远留住。 蒲公英从五月开始播撒种子,那时早熟的种子随东风飘向西边的广阔戈壁。到了七月南风起时,次熟的种子被刮到沙漠边的灌木丛,或更远的沙漠腹地。八九月,西风骤起,大量熟落的种子飘向东边的干旱荒野。十月,北风把最后的蒲公英刮向南山,南山是蒲公英最理想的生息地。吹到北沙漠的种子,也会在漫长的飘泊中被另一场风刮回来,落在水土丰美的南山坡地。 一年四季,一棵生长在虚土梁上的蒲公英,朝四个方向盛开自己。它巨大的开放被谁看见了?在一朵蒲公英的盛开里,我们生活多年。那朵开过头顶的花,覆盖了整个村庄荒野。那些走得最远的人,远远地落在一朵飘飞的蒲公英后面。它不住地回头,看见他们,看见和自己生存在同一片土梁的那些人,和自己一样,被一场一场的风吹远,又永远地跑不快跑不远。它为他们叹息,又无法自顾。 一粒种子在飘飞的路途中渐渐有了意识,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在哪儿扎根。一粒种子在昏天暗地的大风中睁开眼睛,看见迅疾向后漂移的荒漠大地,看见匍匐的草,疯狂摇晃的树木,看见河流、深陷荒野的细细流水和向深扩展的莽莽两岸,看见一片土坡上艰难活命的自己,一根歪斜的枝,几片皱巴巴的叶子。看见秋天从头顶经过,风声枯涩,带走夏天时就已坠地的几片黄叶——这就是我的命啊。一粒种子在落地的瞬间永远闭上眼睛,从此再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否发芽,是否长出叶子,是否未落稳又被另一场风刮走。它的生长,只是一场不让自己看见的黑暗的梦。 这就是一棵草。 它或许永远不知道自己怎样活着。它的叶子被一只羊看见,被飘过头顶的一粒自己的种子看见。 就在人们待在村里,梦想着怎样远走的那些年,一群鸟一次次飞到南方又回来。一窝蚂蚁,排起长队,拖家带口迁徙到戈壁那边的胡杨绿地。连爬得最慢的甲壳虫,也穿过荒滩去了趟沙漠边。每一朵花都向整个大地开放了自己。 夜晚的咳嗽声 每个人都有截然不同的好几种人生,我们看见的只是其中一种。 那年冬天,韩老二若不进沙漠打柴,他的腿就不会被车压断,没被车压断腿的韩老二,过着以往的平顺日子。人们看见的是压断腿的韩老二,在那个冬天的黄昏,躺在牛车上回来。他的牛没坐住,装满梭梭柴的牛车在大沙包上跑坡了,韩老二绊倒在地,一只车轱辘从右腿压过去。 那以后,出现在村里的是一个叫韩拐子的人,拄着拐杖,拖着一条右腿,在路上留下一只脚印一个拐杖窝。叫韩老二的人不在了,只在一些人的话语中,还隐约听见他的存在。 “唉,我这条腿要不断,也早该把新房子盖起来了,生活也不会落在别人后头。” “韩老二是个倔性子人,那条腿要不断,还不定能干出啥大事情。” “我那男人,幸亏腿断了,要不然,早天南海北跑掉了。” 从这些话语中,人们隐约看见盖起新房子的韩老二,整出大事情的韩老二,尤其天南海北跑掉的韩老二,在外面做成买卖,挣了大钱。他正越来越远地离开村子,有几年他似乎离虚土庄很近了,到处有人传说他的事,却始终没走进村子。这样过了二十年,甚至更久,走在村里的依旧是拖着一条断腿的韩拐子。他哪儿都没去成,啥事都没整出来。 韩拐子的断腿还是影响了一些人。比如马三娃,自从韩老二的腿被压断后,他再不敢进沙漠拉梭梭柴,更不敢赶车上远路。他经常看见自己的腿在一个大沙坡上被车压断,瘸着腿的自己过着韩拐子一样的生活,啥重活都干不了,走路一颠一颠的,在路上留下一个脚印一个拐杖窝。 因为一个人的腿断了,村庄看上去也不稳了。每当韩拐子一瘸一拐走路时,我就感觉村子在摇晃,码在房顶的苞谷棒都被摇落下来,天空也在晃。我觉得头晕,就蹲在地上,闭着眼睛等他走过去。 每个人都会影响村子。村里多一个瞎子,就会少看见多少东西。瞎子的手在墙上树上门框上摸出一条路,那条路我们看不见。瞎子的手摸在墙上树上时,就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要是一个人病了,他的咳嗽声会改变一个夜晚的梦。俗话说,老人的咳嗽能把房梁上的灰土震落下来。年轻时落在房梁上的土,会被年老时的咳嗽声震落。 要有五个人咳嗽,跑买卖的车户会绕过村子。 他们会认为这个村庄生病了。 咳嗽声还让一些动物不敢进村,但会招惹苍蝇和蚊子。俗话说,富人身边朋友多,病人头上苍蝇多。苍蝇喜欢病人,大概是人一病就躺着不动了,苍蝇叮起来不费劲。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是不是对苍蝇来说,病人的味道更好吃一些? 咳嗽是村庄很重要的声音。不管有病没病,一个村庄都会有咳嗽声。深夜走近村庄的外乡人,都要蹲在村边静静倾听狗叫和咳嗽声,以此判断是否进村。有时一村人在说梦话:在夜里,人的梦话跟虫鸣一样聒耳,只不过虫鸣像水一样漫在地面,人的梦呓雾一样飘在空中。咳嗽声能让夜晚停顿,让梦回头。有威望的老人,像王五爷、冯七爷、刘二爷这些人,每个夜里都要咳嗽几声。王五爷上半夜咳嗽两声,冯七爷下半夜准会咳嗽三声,刘二爷天明前要咳嗽五声。年轻人都悄悄的,不吭声。人一咳嗽,狗就不叫了。狗不跟人比声,跑顺风买卖的冯七爷知道,一走出二十里地,村庄只剩下狗吠驴鸣,还有早晨的鸡叫,人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咳嗽声在夜晚只能传五里地,人越老咳嗽声传得越远。这些数字都是走夜路的赶车人测出来的,他们根据咳嗽声大小和传播远近,判断这个村庄谁说了算。刘二爷的咳嗽声只能传三里半,他的底气还不足,后二十年,村子才逐渐落在他手里。 马老得胡子都白了 我出生时爷爷就是一个老头儿,我没看见他的壮年、青年和少年,我一睁眼他就老掉了。后来,我没长大,他又不见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在他的记忆中,我没有青年、中年,更没有老年。他没看见我长大,我也没看见。一个早晨人们把他放到车上,他穿着新衣新裤新鞋子,好像睡着了,闭着眼睛。父亲把缰绳搁在他手里,把一根青柳条的细绳鞭放在另一只手里,然后马车“嘚嘚”上路了。 多少年后,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也许没有多少年,只是比一个早晨稍长一点儿的时间——一辆空马车从村子另一边回来,径直走到我们家门口。马老得胡子都白了,车也几乎散架。车厢板上一层沙尘一层树叶,说明马车穿过了多少个秋天和春天。 母亲说,这辆马车是陪送你爷爷的,没让它回来。 它是不是把爷爷送到地方,来接我们?我在心里说。 空马车从此停在院子,车架用一个条凳支起。老马拴在棚下,母亲说它快死了,却没死,一直拴在草棚下面。从我记事起就有一匹老马拴在草棚下,不吃草不睡觉,夜里眼睛白白地望着我们家门,望着窗户和烟囱。我从草棚下来,悄悄站在它身后,顺着它的眼睛望去,我们家木门在星光里,暗暗开了,又关住,又开了,一下一下,像多少人进进出出。炕睡满了,地上站满了,我不敢进屋,我睡觉的地方睡满了不认识的人。车空空地停在院子,等了多少年,辕木都朽了一根,没一个人上路。 秋天,跑顺风买卖的冯七说,在奇台看见我爷爷。他穿着新衣新裤新鞋子,坐在一条向南的巷子里,晒太阳。冯七过去跟他说话,老人家说不认识他。怎么可能呢?冯七说了许多虚土庄的事,老人家一个劲儿摇头。 我爷爷可能被一段颠路摇醒,看见自己新衣新裤新鞋子,躺在马车上,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把车掉回头,拍了一把马屁股,车便空跑回来。我爷爷回过头,往上百年的往事里走。他经过我出生看见他的那段日子时,我感觉有一个亲人回来——我闻到了他的气息,他带来的风声里没有一粒尘土。我没看清他的面容,只感到我在他的目光里。我静静停住,后退几步,想让他看清我。我想他会停留一段日子。我听见他的脚步,在院子里走动,有时走到路上又回来。他一定知道我感觉到了他,他的脚步越来越轻。我越来越安静,什么都听不见时,我站在阳光中,不敢走动,怕碰到他身上。他可能就在沙枣树荫里,在木头上,斜歪着身子;或许站在我身后,胡须垂到我的头顶。 这样的时刻很长,有几个季节,我停住生长。跑买卖的马车时常经过村庄,院门一天到晚敞开,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爷爷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突然的,有一天我再感觉不到他。院子变得空空的,我知道他走了。 他走进没有我的漫长年月,在那里,他和我从没见过面的奶奶,过着我不知道的日子。多少年后,他回到童年时,我听见他的喊声,回过头——那时我刚好在童年,和他一起玩捉迷藏、爬树梢、上房顶。我不知道和我玩耍的孩子中有一个是我爷爷,他回来过自己的童年,在那里和我不分大小。 他往回走的时候,曾经收获过的粮食又一次被他收获。早年的一日三餐,一顿不缺,让他再次吃饱,用掉的力气也全回到身上。 有几茬粮食我没吃上 一群人围在马号院子说事情。我的身体刚好有大人的腿长,有时我从一个大人的两腿间钻过,头被一个东西碰一下。男人的两腿间有一个东西,吊着的,像茄子像黄瓜。女人的两腿间什么都没有,却有一种香味,像一朵花在开。我五岁时闻到了那朵花的香味。我碰见的全是人的下半身——我刚好长到能碰见人的下身。我的鼻子闻见那地方的味道,眼睛看见那地方的动静。 我没吃几年粮食,就长大了。我是怎么长大的,我不清楚。坐在墙根儿打了个盹儿,就成大人了。一个早晨醒来,我的鞋变小,裤腿变短。我长大的时候,他们都小小的。 我的大哥、弟弟妹妹,从一岁往两岁三岁长,一直长到三十岁五十岁,一天都不落下,一天三顿饭,一天天地长啊。每一年的麦子都没有漏吃,每一场雨都躲不过,每年冬天都要受三个月的寒冷。那样扎扎实实的日子,让他们自己看来,是多么的平常。 而我,肯定把好多年月漏掉了。有几茬粮食我没吃上,几个夏天的太阳我没晒,有几口气我忘掉吸了。我无法按着年月把自己连起来,就像一根木头,锯成七八截子,谁从中抽掉了几截子,剩下的怎么也对不上。有好些年,我不知道我在干啥,我丢掉了。有时我回想起来,那几年我跑顺风买卖,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庄,后来一想,全是别人在做那些事,我在哪里?我似乎哪儿都没去,我的日子被别人过掉了,我在另外的时间里看见他们。 月光也追过来 夜晚我穿过村子,走进那排矮土屋中的一间,我关好门,静静蹲着。那排旧房子一直没有拆掉。那时我有一间自己的小房子,我夜夜回到那里,孤单、害怕。门薄薄的,风一吹就能破。窗户在高高的后墙上,总是半开着,我够不着。我打开锁,锁孔有点锈了,老半天打不开,一阵一阵的风从后面追来,我不敢往后看。门终于打开了,我又不敢一下进去,开一个小缝,朝里望,黑黑的。有人吗?我在心里说。 一坨月光落在地上,我一侧身进去,赶紧关门,用一根木棍牢牢顶住,再用一根木棍顶在下面。这时我听见风涌到门口,月光也追过来,透进门缝的月光吓我一跳。我恐惧地坐在里面。穿过村子的那条路晾在月色里,我能看清路的拐角,一棵歪柳树的影子趴在地上。刚才,我匆忙走过时,没敢往那边看,我觉得它像一个东西,在地上蠕动。有时它趴到路中间,我远远绕过去,仿佛它会吃掉我。过了那个拐角是一个芦苇坑,路弯弯地向里倾斜着,我也不敢向芦苇坑看,那些苇梢一摇一摇,招魂似的,风一大就朝路上扑。我总感觉后面有东西追过来,是一阵风还是一缕月光,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敢往后看。我偷偷摸摸的,好像穿过村子时被谁看见了。我甚至害怕被房子和树看见。门薄薄的,天窗永远敞着,不管我来还是不来,那坨月光都在地上汪着。我坐久了,它会慢慢移过来,照在我的腿上、脸上。我不敢让它照,就坐在它移过的地方,然后看见它越移越远,最后从墙上出去了。我抬起头,从天窗望出去,满世界的月光。月亮不见了。 而我们的新房子,在村子的另一边(西边),已经比旧房子还要破旧。 但我不害怕刮风,风越大我睡得越安静,仿佛我在满天地的风声中藏掖好了自己。那时我可以翻身、大声喘气咳嗽,我的声音隐藏在树叶和草垛的声响中。 我记得我在村庄的夜晚行走的模样,小小的,拖着一条大人的影子。我趴在别人的窗口倾听,有时趴在自家的窗口倾听,家里没有一丝声音,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别人家也没人,院门朝里顶住,门窗关着,梯子趴在墙上。我静悄悄爬上房,看见一个大人的影子也在爬墙,他在我下面。我上去时他已经在房顶,好像他早就在房顶等我了。 夏天的夜晚天窗口敞开,白白的一坨月光落在屋里,有时在地上,照见一只鞋,另一只被谁穿走了?有时照见两只,一大一小,仿佛所有人都穿着一只鞋走在梦中,另一只留在炕头,等人回来。月光移过炕头时,照见一张脸,那么陌生,像谁的父亲和兄弟。 好多人没有老年 有一年,赶马车的冯七走到老年。我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贩运了一辈子东西,把虚土庄的粮食和皮子运到奇台,又把那里的瓷器和盐运回虚土庄,天南海北地跑买卖,其间赚了多少说不清,最后,他的车马把他送到老年。 有的人一趟车没坐,靠两条腿走到老年。像韩拐子,靠一条腿,一根木棍,一瘸一拐的,也走到老年。还有冯瞎子,黑摸着也到了老年。看来老年并不是一个难以到达的地方,为啥好多人没有老年? 我父亲的老年就不见了。我没有看见一个老掉的父亲,他一样没看见长大后的我。 我觉得父和子,就是一场相互帮忙的事,我们叫“谝工”。我幼年无助时他养育我,他老了走不动时我养活他。中间那段时光,我青年,他壮年,谁也不靠谁,各干各的事。 可是我没有看见父亲的老年,他好像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老掉了。 很早前一个傍晚,母亲做好晚饭,叫我去喊父亲。我走出院门,空中昏黄昏黄,没有一丝风。我在树下聊天的中年人中找,没有,又去墙根儿晒太阳的老人堆里找,还没有。我一声一声喊,没人答应。 我记得母亲做好饭,往锅里揪面片时,我围在灶火旁。她一碗一碗盛饭时,我已站在院门外。她让我去喊父亲,我就站在门口喊,又站在路上喊。空气昏黄昏黄,我喊一声,天就暗一层。 后来天透黑了,我往家走,路突然变得模糊,好像我到了另一个村子,又好像家就在前面,却老走不到。我担心饭放凉了,担心母亲等得着急。 那一次,我没有回到家中,我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我没有回来端起那碗饭,父亲也没有回来——也许他回来了而我不在。我只记得没找到父亲,一直没找到。我跑到村头,看见一条一条的岔路。 我也许从没碰见过父亲,他偶尔回来的夜晚我在梦中。母亲说我出生后的半年里,父亲哪儿都没去,他坐在我身边,一会儿逗我笑,一会儿抱起我转转。我不时望望母亲,又望望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以后我叫“父亲”的人。我的眼睛在他脸上看来看去,又盯着他的手看。一个早晨,他走了,再回来时我已经开口说话,母亲说他是父亲,让我叫。我怎么也叫不出这两个字,记忆中没有他的影子。他突然来到我眼前,一个早晨又走了,我没有醒来。 父亲肯定从另一条路上走了,我没有追上他。弟弟在一个晚上被抱走。我大哥去了哪里?还有另一个弟弟和妹妹,又在哪儿?母亲也许忘了她生养了几个儿女,她偶尔醒来,看见儿女们睡在沙枣树和草垛的阴影里,她喊他们。 “呔,回到炕上睡。” 没有一个答应。她过去给他们盖衣服,发现好几个孩子不是自己的,她没生过他们。又是谁家的孩子呢?等天亮了再说吧,天一亮,谁家孩子回到谁家。可是,那以后天亮了没有,我母亲记不清了,她的记忆在那一刻停止了。接下来是我看见的,我趴在沙枣树枝上,看着她回到炕上,然后天渐渐亮了,守夜人的四个儿子,从四个方向回到家,老守夜人从房顶下来。鸡叫二遍的时候,我在树枝上睡着了。在我没闭严实的一丝目光里,我母亲醒来,她的儿女们睡在炕上,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瞎了 我躺在墙根儿,闭着眼睛听两个瞎子说话。我本来不想听他们说话,瞎子在说他们看见的东西,我觉得有意思。 那两个瞎子,老的真瞎了,年轻的好像也瞎了,他闭着眼睛。我不敢保证他也瞎了,我去年见他时,他还在看东西呢,可能是不想看了。连我都闭上眼睛了——才几年时间,我们就把这个地方看够了。 瞎子在马号库房干活,库房门掩着,高高的后墙顶上有一个小窗洞。瞎子摸黑搓草绳,搓好一根,放在身边,过一会儿一根一根摸一遍。我悄悄抽走一根,瞎子慌了,一遍一遍摸着数,朝四周摸,耳朵竖起来听。整个库房摸遍了,摸到门口,开门出来,在路上摸。 谁见我的一根草绳了?瞎子喊。 小瞎子从隔壁的黑房子出来,老瞎子已快摸到我的头了。他的左手朝左右摸,右手上下摸。我不知道他的手摸到我身上是什么感觉,我害怕,赶紧把草绳扔了过去。 一辆马车从沙沟沿下来,老瞎子把耳朵侧过去,小瞎子没有,他把脸转过去。眼睛睁了半下,又闭着。我也把眼睛闭着,耳朵转向他们。我知道的事情多半是耳朵听来的,我的眼睛其实没看见过什么。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问过你,父亲,那年你教我骗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谁都没意思了。老三,你问这个干啥?该回去做晚饭了。连瞎子都知道是下午了,太阳照在我的左脸上,风吹我的右脸。正刮东风。 你别岔开话,父亲。我一直没忘掉那个人。我替你骗了他,你该让我知道他是谁。 如果我站住不动,一个时辰后,风会吹我的后脑勺。那是凉爽的下山南风,那时河湾的柳树叶子会朝北沙窝方向摆动。午后归圈的羊群踩起的土,向西飘过沙沟沿,就会转头朝北。儿子,你要记住这个地方的风,对我们瞎子来说,耳朵、鼻子、每根汗毛都是眼睛。 噢,你不瞎,我咋觉得你也瞎了? 父亲,你再不说,我就走了,永远不回来。那个人长得像你,他是不是我们家亲戚。你教我传话时,他一直盯着我看。他在门外站了好一阵,然后走掉了。我长得像你,难道他会认不出?当时我就知道,他可能是我们家的一个亲戚。他走后我跟着出了村子,我站在一截墙头上,一直看着他走失在远处。我知道他去了哪里,你再不说我就去找他。 既然你知道了,就不瞒你了。他是你二叔,是我把他打发走的,不怨你。他听了我教你传的话,就已经明白我不想认他。 我们分开四十年了。我们也是弟兄三个,我老大。我们说好活到六十岁时全到老大家来,这之前谁都不找谁,各活各的。六十岁以后的日子我们老兄弟一块儿过,到那时谁挣了钱把钱带来,欠了债把债背来,富富穷穷我们把剩下的日子过完。 这是我父亲,你们的爷爷,交代的。他临死前把我们叫到一起,留下一句话,叫我们老的时候全待在一起,走多远都赶回来。 你爷爷知道人老了会遇到许多事情,有些是自己一个人难以担当的。 我瞎眼之后,在黑暗中待了这些年,有些想法改变了。 一开始我们一家人——我、你的两个哥哥,靠你一双眼睛生活。后来我知道靠不住,就盼你的两个叔叔早早回来。我们家还有两双眼睛在外头呢,我不害怕。 那个下午,当你说有个很像我的人在门外打量我们家院子时,我就知道是你二叔回来了。你三叔还差几年才六十岁,他正在路上。 那一刻,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们家的一双眼睛回来了,他会帮我看见一切,远处的,近处的。他绝不像你,儿子,你留给自己的东西太多,每次只把你看见的一小部分告诉我们,你隐瞒了三个瞎子的光明。对于我们,你没说出来的那些全是黑暗。 可是,也就那一刻,我突然改变了想法。我已经不需要那双眼睛了。你的叔叔,他唯一能帮我看见的,是我变成了瞎子,拉扯两个瞎眼儿子,还有一个装瞎的儿子。这些恰恰是我不想让他看见的。 你说了这么多,父亲,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眼睛也会用坏的,你们三个人,多少年用我的一只眼睛。尤其我的两个哥哥,屁大的事都让我帮着看。针掉在地上我得帮着找,吃饭时摸着碗摸不着筷子,我得往手上递。听见过来一辆车,就会缠着我问车上坐几个人,人长咋样?马是黑马还是白马?马笼头戴红缨穗吗?是扩马还是骟马?马蹄子圆不圆?除了人车上还有啥东西? 我大哥眼瞎以前说下的魏家姑娘,不理我大哥了。他天天拉我去追人家,让我用眼睛传情,还让我告诉人家,是我帮他传的。让我把人家的眼神说给他。我把眼睛都挤坏了,魏家姑娘也不理识。你想想,一双眼睛自己爱惜着用,用到五十岁也花了,况且三个人用呢! 我知道早把你使唤烦了。儿子,这么多年,一家人使唤你的一双眼睛,开始你把我们当亲人,生怕我们看不见,把你看见的全说给我们。后来你就只把我们当瞎子,我们不问你就不说,问了也不全说,随便一句话把我们糊弄过去。 我确实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父亲,你们把我的眼睛用成了啥样,你们看不见。眼睛没长在自己脸上,不心疼。咋不让我的眼睛和你们一起瞎掉?老天为啥要留下我的眼睛?你们眼睛一瞎,没事了,你们知道我的眼睛多累吗?它累得白天都不想睁开,睁开也不想看东西,它已经没劲,看不动了。我想节省点用,让我们家的这双眼睛,多看些年月。要是这双眼睛也瞎了,我们家可真的没有白天了。 你不要把自己的眼睛看得有多金贵,儿子。我瞎了,看见的也许比你都多。只是你从不问我,一个瞎子看见了什么。 八年前的一个夏天,我问过你一件事。我说,儿子,西边好像有个什么东西? 我每天下午面朝西晒眼睛。我的眼睛瞎了后老流泪,眼圈一天到晚湿湿的。我没什么可伤心的事,好像眼睛在哭它自己。 我对着太阳晒眼睛时,感到脑子里有一丝的红热。我的眼睛没有全瞎死,有一丝红光透进心里了,就像春天的早晨,从裂开的门缝透进的一缕阳光。我眼睛的门虽然关死了,但门板上有缝隙。我努力对着太阳张望时,总看见那边有个黑乎乎的什么东西。 其实我早该知道,那只是我心里的一个黑影,只要我眼睛对着太阳,它就会出现。 我从来不问别人,眼睛瞎了这些年,我一句都没问过别人。哪怕走迷了路,碰到墙上,栽到坑里,都自己摸爬回来,我硬是把村里村外全摸熟了。现在,你看,村里村外的人遇到难事都来找我。牲口丢了,人病了,生老病死,都来问我。他们相信一个瞎子能看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你的两个哥哥就不行,遇到屁大的事都问人,经常被人骗,捉弄。 别人说一百遍,不如自己摸一遍。 有一回你大哥路走岔了,走到一片荒滩上,回不了家,一个人站在那里喊:有没有人?我在哪里? 喊了半中午,嗓子都哑了,听见的人全捂着嘴笑。他们喜欢看瞎子的笑话。最后还是我听见了,顺着喊声摸过去。我气坏了,照着他的腿敲了一棒子。 我说你喊叫啥,儿子,你已经是瞎子了,还想让人把你当成傻子是不是? 你眼睛瞎了,耳朵没聋。朝着狗叫的地方走,朝着有人声的地方走,先找到村子,进了村再仔细听。每户人家的狗叫声都不一样。狗通常在自家院子叫。迷了路时,坐在地上听一阵,狗总会叫。不要轻易相信人的话,那些闲得无聊的人,把瞎子往岔路上引,然后站着看笑话。母鸡下了蛋也会叫,每只鸡的叫声也不同。一家人的鸡叫出一种声音,听到这些声音你就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了。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就都清楚了。 还有手,记住你摸过的每堵墙每棵树,墙上的坑洞和树上的节疤,都是记号。 脚也是眼睛。哪段路上坑坑洼洼,哪段路上有塘土,哪段路硬哪段路软,脚踩上去就能认出来。 还有鼻子。村子都是由猪圈、牛羊圈、茅厕、灶头这些有气味的东西组成的,一户人家一种气味。因为每户人家饭食的味道不一样,人放屁的臭味就不一样,出气冒汗的味也不一样。 再就是要记住风了。无论瞎子还是常人,风永远是最重要的。什么时候刮东风,什么时候刮西风,只要辨清风向,会听风声,风会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告诉你。那些房屋、草垛、树、人畜的大小形态,都被风声描绘出来。风中的每样东西都发出不同的声音,风声悠长的地方是道路、空旷的田野,风声高亢处是屋棚相接的村舍,而风刮过草棚和屋檐又是不同的两种声音,刮过麦田和苞谷地的声音也不一样。 每个人都有一黑,儿子。 我瞎了,眼前一抹黑。他们没瞎,心里也有黑的时候。 人人眼前都是黑的。 你知道我的黑是什么吗?我黑摸了这么多年,虚土庄像一块黑石头被我摸亮了。 我的黑是你给我的,儿子。 我从来不问别人,我只问过你一次。 八年前那个傍晚,我问你西边日落的地方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 我本来没打算问你。 我朝那个黑影走去过许多次,想自己摸见它。 可是,我走过去时,那个黑影也在走。我无法摸见它。 我心里急,就问了你一句。 我告诉你那是一棵树,父亲。 你说是一棵枯树,儿子。 枯树活树不一样吗?父亲,反正你看不见。我看你每天下午朝西边看,其实西边什么都没有,一片荒滩。我不知道你想看见啥,看见了啥。 你骗人都舍不得拿棵好树骗。儿子,你说日落的地方有一棵枯树。我问树多粗,你说一抱子粗。 我不忍心说西边什么都没有,父亲。我若说有一棵活树,每年都要向你们描述树长成了什么样子。你不问,我的两个哥哥也要问,因为活树每年都要长。而我,每年都得对你们撒谎。死树就一个模样。 我虽眼瞎了好多年,但多年前这个方向没有树,连草都没有,这我知道。但我又确实感觉到那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宁愿相信是一棵树。 我一次次向你说的那棵树摸过去,什么都没摸见,倒摸到了你没说的一些东西。 你知道吗,儿子,每次我朝西边走去时,心里总有一棵你说过却并不存在的树。它黑乎乎地长在前面,我想不出它的模样。 有时我想已经绕过去了,它正站在我身后,等我转身回来时一头碰在上面,头破血流。 父亲,你说了这么多,你咋不相信我呢?给你们看了这些年,我的眼光被一点点磨短了。以前我能看见沙包上的张望,能看清他手搭凉棚张望的样子,现在我只看见一截黑树桩。还有村里的人和牲口,也在我眼前一天天变模糊,像一个往事,正在遗忘。眼前的一切在变暗,变黑。我知道我的白天快过去了,剩下全是黑夜了。不像你,父亲,你已经把黑夜磨亮。 我眼睛瞎后出生的那些人,在我心里都是黑疙瘩。我听见他们走路、说话,声音都是黑的。对于我,一个瞎子,整个世界都被一层黑灰蒙住,我必须用手把它擦亮,一些东西的面目才会出现在心里。 可是,除了拴在槽上的牲口,哪个人愿意让我从头到尾把他摸一遍?尤其那些女人,防不着碰到身上都不愿意。眼睛瞎了这些年,我几乎把村里所有东西都摸遍了,最不熟悉的就是人,我已经三十年没看见他们。虽然我也知道,三十年会把一个人变成啥样,但我没有摸过。槽上的牛、圈里的羊,我都一个个摸遍了,我知道它们的模样。但人全是黑的,我想不出他们的模样,连他们的名字都是黑的。 好多年前,眼睛刚瞎的时候,我抱过韩三娃家的小女孩,那时她刚会走路,我从她的小脚丫,一直摸到头发,她的小嘴嘴、耳朵和鼻子。后来我常听见她的声音,开始她的声音从一米高处传来,后来她的声音离地面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好听,我知道她变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再不会让我摸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小时候被一个瞎子摸过。她是我瞎了以后唯一看见的一个人。现在她已经结婚,每晚被另一个人抚摸。那个人抚摸她时,一定也像我们瞎子一样闭着眼睛。 每个村庄都有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和一个瘸子,还有一个傻子、一个哑巴。这是安排好的,就像必须有一个村长、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一样。我去过的村庄都是这样。一个村庄里,总有一个人啥都听不见,一个人摸黑走路,一个人啥都听见看见了,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另一个人,整天歪着脖子,白眼仁望天,满嘴胡话。 村庄用这种方式隐瞒一些东西:让一些人变聋、变哑、变瞎、变傻。大多数正常的人,不知道这些瞎子哑巴聋子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还有永远说不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到最后,有眼睛的人会相信瞎子看见了真实,聋子听到了真音;哑巴没说出的话,正是我们最想听的。 一年四季,哑巴都在挖渠、起粪、打土墙,这是村里最累的活儿。哑巴有苦说不出,有乐也说不出。 聋子天天钻在人堆里。村里有一个聋子,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会抬高五丈。跟聋子说话,就像跟一个十里外的人说话,要使劲喊。聋子说话也在喊,他自己的声音仿佛也在十里之外。 傻子只干一件事,傻笑,歪着头看天,把飞过村子的鸟都看怕了。 瞎子被安排在黑暗库房搓草绳,瞎子不怕黑。我在另一个村庄遇见一个瞎子,生下来就瞎了。那时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四周全是黑黑的,仅眼前村庄里一点点亮。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来到一个不认识的村庄,房子零散地堆在地上,房舍间全是矮土墙围成的土巷。有一个黑影坐在土墙上,我走近时看见他的眼睛白白的,反着月光。 我问,穿过村庄往哪儿走会有路? 他说,我不知道你说的路是啥样子。我一直溜墙根儿走。难道你也是个瞎子,咋不找个有眼睛的人问路? 我说,在黑夜里有眼睛的人也都是瞎子。他们啥都看不到,也就啥都不知道。不像你,已经习惯黑,不害怕黑了。 瞎子说,我一直听你们说黑,我要能看见黑就好了。我连黑都看不见,我一直不知道你们说的黑是什么。 瞎子说完后天更黑了。我静悄悄地蹲在地上,要等天亮了再走。等着等着我睡着了,以后天再没亮,或许天亮以后那段生活被别人过掉了。我在那里只看见了黑,不知道人们说的天亮是什么。那个村庄的天,可能从来没有亮过。 赌徒 “下一阵风会吹落树上的哪片叶子?” “吹落的叶子会飘到哪个村庄哪片荒野?” 每年七月,从第一茬麦子打下后,贩运粮食、盐、皮货的马车便一辆接一辆地到达虚土庄。其实不会很多,每年都是那几辆马车经过,但许多年后人们回想起来,似乎许多马车接连不断地经过庄子。马车在村头的大胡杨树下歇脚,马拴在暴露的老树根上,车停在树荫下。树的左边是杨三寡妇的拉面馆,右边是赌徒赵香九的阴阳房,半截露出地面。 赶车人一般都会住些日子。他们都是做顺风买卖的,有人在等一场风停,有人要等一场风刮起来。那些马车车架两边各立一根高木杆,上面扯着麻布,顺风时麻布像帆一样鼓起。遇到大风,车轮和马蹄几乎离地飞驰,日行数百里。风停住,车马停住。 虚土庄是风的结束地。除了日久天长的西北风,许多风刮到这里便没劲了,叹一口气扑倒在村子里。漫天的尘土落下来,浮在地面;顺风跑的车马停住。这片荒野太大了,一场一场的风累死在中途。村子里的冯七爷跑了大半辈子顺风买卖,许多风是他掀起来的。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放羊一样放牧着天底下的大风,一场一场的风被他吆到天边又赶回来。 等风的日子,车户们坐在树下,终日无事。不会有几个人,更多时候树下只一辆车,两个人:车户和赌徒赵香九。冯七爷的马车这时节在远处,顺风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子;虚土庄的世界由赵香九撑着,他的两张赌牌扣在地上,牌的背面画一棵树,正面各写一句话。赵香九翻开第一张牌,纸牌很大。他翻开时人们仿佛感觉到一场大风正在远处形成,不断向这个村庄,向这棵大树推进。 “风会刮落树上的哪片叶子?” 每片叶子上都押着一头牛或一麻袋麦子的赌注。车户大多是赌徒,仰脸望着树,把车上的麦子押在一片金黄闪亮的叶子上。 风说来就来,先吹动树梢,再摇动树干。整棵树的叶子“哗哗”响,仿佛风在洗牌。车户在无数棵树下歇过脚,仰面朝天,盯着那些树叶睡着又醒来,他十分清楚哪些叶子会先落,哪些后落。这样的赌,车户一般会赢。他押注的那片叶子,似乎因为一麻袋麦子的重量而坠落下来。车户轻松赢得第一局。 接着,赵香九翻开第二张牌。往往在第一局见分晓时,骤然大起来的风掀开第二张纸牌。车户看见上面的字: “刮落的叶子会被风吹向哪个村庄哪片荒野?” 所押的注是十麻袋麦子,外加一辆车三匹马,几乎是车户全部的家当。 车户对这片荒野了如指掌,自以为熟知那些叶子的去向和落脚处。一年四季,车户伴着飘飞的叶子上路。有时他们的车马随着满天的尘土和草叶一同到达目的地,叶子落下车停下。有时飘累了的叶子落在一片沙梁,由于荒无人家,车户还得再赶一段路。第二天,或第三天,那些叶子又被另一场风卷起,追上他们。车户在一场一场的风里,把一个村庄的东西贩运到另一个村庄,赚个差价。十麻袋麦子,从虚土庄贩到柳户地,跑三四天,赚一麻袋多麦子。除掉路上花费,所剩无几。车户从一片轻轻飘起的叶子上,看见他好几年才能挣来的财富。这样的赌谁会错过?一旦赢了,车马租给别人,下半辈子就可以躺下吃喝了。 赵香九同样熟悉这片荒野,他甚至追着好几场风丈量过它的长度,亲眼看到那些风怎样刮起又平息。对头顶这棵大胡杨树的叶子,他闭着眼都能说出哪片先落。 每年八九月,树最底层的叶子开始黄。那时节没有大风,叶子被鸟踏落,被微风摇落,坠在大树底下,乘凉的人坐在落叶上。赶到树中层的叶子黄落时,漫长的西风开始刮起。这时的风悠长却无力,顶多把树叶刮过村庄,刮到河湾东边的荒滩。等到十月十一月,树梢的叶子黄透,西风也在漫长的吹刮中壮实有力了。树梢的叶子薄而小,风将它吹起来,一直飘过三道河,到达沙漠深处。赵香九真正渴望的是第二局,他往往把第一局让给车户,在骤然大起的西风里,让第二局顺利开始。 这片叶子会飘到三道河之间的柳户地,先是车户说一个地方。 两人在落下那片树叶的阴阳面,各写上自己的名字。无论车户说多远,赵香九都会说一个更远的地方。 叶子被放入风中。 他们骑上各自的马。风越刮越大,旋起的叶子在空中飘浮一阵,像和树依依作别。车户和赵香九也回头望一眼留在树下的车、房子,然后随一片飘飞的叶子飞奔而去。 如果他们在这场风中没追上那片叶子,后一场风会将它刮得更远。也会遇到相反的一场风,将他们眼看追上的叶子卷上高空,刮过头顶,飘回到出发的地方。两人被扔在荒野中,无奈地打马回返。这种情景少极了,往往是叶子远远飘过他们所说的地方。车户根本没想到一片叶子会把他带到难以想象的远方,他原以为顶多贩一趟粮食的天数,就会追上那片叶子。当他们跑了五天五夜,到达三道河之间的柳户地时,却没找到那片叶子。 他们在柳户地住了一天,找遍了两河之间的每一寸土。荒原上的风很少拐弯,叶子不会偏离风向太远。只要他们顺着风向找,叶子会出现在人左右目击的地方。这片荒野少有草木,多少年的风已将它吹刮得干净平坦,一片叶子很容易被看见。他们还问了几个当地人,有没有看见一片写了字的叶子飘下来。 柳户地是一个季节性的小集市。麦收后交易麦子,瓜熟时卖瓜,地里没东西时,它也成为一片无人的空地。那里的人这阵子整天忙着看秤砣秤星,谁会有空朝天上望?不过,一个白胡子老汉说,昨天傍晚他过最后一秤苞谷时,突然秤杆动了一下,一看,一片胡杨叶子落在了麻袋上,不过上面没写字。他又抬头看天,一片叶子正飘过去,满天空红红的,那片叶子也染成了红色。他觉得好看,就多望了一阵。那时地上的风停了,可能高空的风还没停,因为云还在移动。他告诉车户和赵香九,现在正刮的这场风是昨天后半夜兴起的。你们在路上可能不知道,那场你们追赶的风在这地方歇息半夜又起程了,它变成了另一场风,风向也偏北了一点儿。不过那片叶子,有没有字他没看清,他一直看着它飘进一片红云。 那它肯定落到沙漠边了,赵香九说。 车户却不已为然。虽然已经输了,但他相信那片叶子会飘过河东边的沙漠边,一直飘进茫茫沙漠。 事实也是这样。第二天,他们没有在赵香九押注的沙漠边找到叶子。两人都没赢,也都没输。 接下来的选择是,他们要么空手回去,另选一片叶子再赌,要么接着赌这片叶子。 两人自然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们对前方的地域一无所知,根本无法知道那片叶子会飘到哪里,赌注只能押在叶子落地的阴阳面上。车户认为叶子落地时会跟它在树上时一样,阴面朝下,而赵香九则认为叶子一直阴面朝下生长,它会借着坠落、借着一场风改变一下自己。 赌注会在奔走的路上越押越大。随着路途的艰辛和遥遥无期,两人都觉得最初的赌注不足以让他们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便不断再往上押钱、地、女人、房子。每当他们走得晕头转向,快要失去信心时,便会停下来,再次增加筹码。一开始,押自己已有的财产,后来押自己后半生可能会有的财产。到后来实在无物可押时,两人都押上了各自的命。 如果我输了,下半生带着所有的家产和老婆孩子,给你当牛做马,赵香九说。 如果我输了,也跟你说的一样,车户说。 他们追赶到沙漠中的一片小平原时,几乎就要追上那片叶子了,呼啸的秋风却带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所有的树叶被埋住。两个人站在白茫茫的雪野中,前后不着村店。天气猛然变得寒冷,幸好马背上的粮食还充裕。两人商定,在平原上挖一个地窝子住下,等冬天过去,明春雪消了再继续找。反正那片叶子再不会飞走,肯定就在这片平原上。雪消后叶子会有一阵潮湿,不易被风吹起,他们有可能在那时候找到它。 当然意外的情况也时时存在。一片飘落的叶子,有可能让冬天拱雪觅食的动物吃掉,让鸟衔去做了窝,让老鼠拖进洞穴当了被褥,也可能被一场秋雨洗净上面的字,混迹于万万千千的落叶中,再认不出来。 反正,他们追得越远,那片叶子越容易被追丢。它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满天地都飘洒着各种草木的叶子。他们最后的结局往往是,在不断转向的风中迷失方向,空手而归。 大胡杨树后面有一片地窝子,住着好几个老掉的外乡人。他们都是追一片叶子追老的,早忘了自己要去哪儿,什么事在远方等着自己。记起来也没用了,人已经老掉了,再挪不动半步,当年的车马粮食也输得一干二净。有些是真输了,多数人在追赶一片叶子的路途中耗尽积蓄,最后只剩下一大把年纪。 他们依旧在第一片叶子黄落时,聚集在树下赌博。 “下一阵风会吹落树上的哪片叶子?” 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被吹落,他们依旧坐在光光的树干下。 “吹落的叶子会飘到哪个村庄哪片荒野?” 他们几乎赌完每一片叶子的去向。他们都追赶一片飘落的叶子走遍了整个大地,知道大风刮过的那些河流、村庄和荒野的名字。用不着挪动脚步,叶子会飘向哪里他们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在他们无休止的争吵里,叶子飘过荒野或坠落村庄,几乎到达他们能想象到的所有地方。然后,是他们想象不到的无边大地,叶子在那里旋浮、犹豫。往往在他们想象的尽头,季节轮转,相反的一场风刮过来,那些叶子踏上回返之途。 报复 一年冬天,被野户地人报复过的胡三回到村里,老得不成样子。他的车剩下一边轱辘,另一边由一根木棒斜撑着,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印子。马也跛着腿,皮包骨头。几乎散架的车排上放着几麻袋陈旧苞谷。他的车一刻不停地穿过村子,我们想跟他说句话,打声招呼,都已经来不及。 这个人许多年前跑顺风买卖时,骗过一个叫野户地的村子。那时他还很年轻,根本没想过这个村庄会报复。事情很简单,一次他路过下野地时,见那里的人正在收获一种纽扣般大而好看的果实,便停车问了一句。 这叫蓖麻,专门榨油的。机器加上这种油能飞上天呢,那里的人说。 人要吃了会不会飞起来呢?胡三觉得这东西不错,就买了两麻袋。原打算拉回虚土庄,半路上嚼了几粒,满口流油,味道却怪怪的,不像人吃的东西,便转手卖给了野户地。 野户地人对这种长着好看花纹、大而饱满的果实一见钟情。加上胡三介绍说,这种东西能榨油,产量高得很,一亩地能收几千公斤,便全买了下来。 第二年,野户地的田野上长满了又高又大的蓖麻。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好看高大的作物,一村人怀着兴奋与好奇,看了一夏天的蓖麻开花,在扇面大的叶子下乘了一夏天的蓖麻凉,接着在蓖麻壳“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中开始了收获。几乎每家都收了好几麻袋蓖麻籽。 可是,这种作物的油根本不能食用,吃到嘴里味道怪不说,吃多了还肚子疼、头晕、恶心。喂牲口,牲口都不闻。 野户地人第一次遭人欺骗,他们把往年种油菜、葵花、胡麻的地全种上了不能吃的蓖麻。整个一年,村里人没有清油炒菜、做饭,家家的锅底结着一层黑糊锅巴。他们咽不下这口气,全村人聚在一起,想了一个报复胡三的办法。 办法是村会计想出来的。 会计说,我粗算了一下,这一年我们至少有三十个整劳力,耗在种蓖麻上,加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三十年。我们也要让胡三付出三十年时间。 对,胡三让我们白种一年地,我们让狗日的白活三十年,村民们说。 从虚土庄到野户地,刚好一整天的路。早先人们大都以这种距离建村筑镇,天亮出发,天黑到后达另一个村庄。睡一夜,第二天早晨再启程,依旧在天黑前,远处的村庄出现在夕阳里,隐约听见狗吠、人声,闻见夕烟的味道,却不能一步踏入。总还有一截子路,走着望着天黑下来,啥都看不清时进入村子,路两旁的房子全埋入夜色,星空低贴着房顶,却照不亮那些门和窗户。月亮在离村庄十万里的地方,故意不照过来一点儿光亮。只有店铺的木柱上吊一盏马灯,昏昏的,被密匝匝的蚊蝇飞绕。或者根本没店铺,村子一片黑,谁家都不点灯,都知道一辆远路上的马车进村了,不会跟他们有啥关系,只是借住一宿,天一亮又上路了。谁也不愿知道过路人是谁。过路人也不清楚自己经过了怎样一座村子。守夜人那时还没醒来。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清点人数的那个人,也回家睡觉了,过路人像一阵风经过村子。 那时候,总有一些人,一座村庄一座村庄地穿越大地。许多人打算去远处生活,当他们走累了,天黑后在一片看不清的地方睡下,第二天醒来也许有人不想走了。这个村庄无缘无故地多出一个人。可能晚上的一个梦使人留下来,也可能人觉得,从天亮到天黑,已经足够远。再走也是一样的,从天亮走到天黑。那时村子间大都一整天的路。后来人多起来,村子间又建起村子,挨得越来越近,人就很少走到天黑。处处可以留宿,没有远方了。天黑成了一个难以到达的地方,天黑后天亮又变成难以熬到的远方。 还有时整座村庄载在马车上穿越大地,家具、木头、锅碗、牛羊草料,车装得高高的,人坐得高高的,老远就看见一座村庄走来,所经的村子都会让开路,人躲在墙后,让人家快快过去。哪个村庄都不敢留这样的车马,连过一夜都不敢。 胡三是这些远行客中的一个,赶一辆马车,几乎走遍了这片大地上的所有村落。他不像那些人,走着走着被一个夜晚或村落留住,忘记最初向往的去处,忘记家。他总是走着走着就回到自己的村子。有时他还想往前走,可是,车和马已踏上回返之途。他全不知觉,一觉醒来,马车停在自家院子。 这样的日子好像没有边际。有几年胡三跑东边的买卖,拉上虚土庄的麻和麦子,到老奇台,换回盐和瓷器。另一些年他又做西边的皮货生意。他都已经忘了给野户地卖过蓖麻籽的事。有一天,很偶然地,从野户地那边过来一个人,也是天黑后走进村子,敲开胡三家的门,说要买些苞谷种子。去年冬天雪落得薄,野户地的冬麦全冻死了,现在要补种苞谷,全村找不出半麻袋种子,离野户地最近的村庄是虚土庄,在虚土庄他们只认识胡三,所以求胡三帮个忙,买几麻袋苞谷种子,还先付了一笔定金,要胡两天内务必备好货运过去。 胡三对这笔送上手的买卖自然乐意,当即备了几麻袋苞谷,第二天一早,便吆喝马车出村了。 两个村庄间只有一条车马路,平常少有人走。所谓车马路,就是两道车辙间夹一道牲畜蹄印,时深时浅,时曲时直地穿过荒野。胡三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村里还有几个跑买卖的走这条路,都各走各的,很少遇面。胡三时常碾着自己上次留下的辙印远去,又踏着这次的蹄印回来。 要是我不去走,这条路就荒掉了。 在村里时,胡三常会想起这条路。梦见路上长满荒草,他再也走不过去。那些远处的村庄都在,村里的人都在,可是,再没有路通向那里。他会着急,夜里睡不着,一次次把车赶出村子。 一旦走在路上他又会想些别的。路远着呢,把天下事都想完,回过神,车还在半道。天不黑他不会到达的。 天渐渐地黑了。前面还不见野户地的影子,胡三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走的路程和四周地形,野户地应该在这片梁上。往常走到这时他已能看见梁上的树和房子,听见驴鸣狗吠。可是现在,梁上光秃秃的,野户地不见了,路还在,两道深深的车辙印依旧无止境地伸向远处。只要路在,野户地就一定在前面。胡三抛了一声响鞭,装满苞谷的马车又“嘚嘚”地向前跑起来。 多少年后,胡三从虚土庄的另一面回来,衣衫褴褛,挥着一根没有鞭绳的光鞭杆,“驾驾”地叫喊着进了村子。人们这才想起胡三这个人,依稀记得好多年前他装了一车苞谷,从村南边出去。怎么从村北边回来了?都觉得奇怪,想凑过去说说话,却已经来不及。他的马车一刻不停地穿过村庄。 胡三经过的那片土梁,正是野户地。以前路从村子中穿过去,路边两排大榆树,高低不一的土房子沿路摆开。那些房子,随便地扔在路边,一家和一家也不对齐。有的面朝南,有的背对着路,后墙上开一个小得塞不进人头的小窗户。村里的人也南腔北调,像是胡乱地住在一起。以前路边也许只一两户人家,后来一些走远路的人,在这儿过一夜不想动了,盖房子,开地,生儿育女。村子就这样成形了。胡三在这个村里留宿过几夜,也在白天逗留过。他对野户地没有多少好感。这些天南海北的人,凑在一起,每户一种口音风俗,每人一种处事方法和态度,很难缠。一户人家都像一个村子,他们不会团结在一起干一件大事,胡三想,这个村庄迟早会散掉,像一棵树上的叶子飘散在荒野。 胡三没有想到,这个村庄恰恰因为他做的一件事团结在一起。就在他来送苞谷的这一天,野户地人全体出动,把所有房子推倒,树砍掉,留有他们生活痕迹的地方全部用土埋掉,上面插上野草。为了防止出声,鸡嘴用线绑住,狗嘴用一块骨头堵住,驴马羊的嘴全用青草塞住。全村人深藏地下,屏声静气,听一辆马车从头顶隆隆地驶过去,越走越远。直到他们认为胡三和他的马车再回不来,才一个个从土里钻出来。 他们把胡三的目的地拆除了。 这个人和他的车,将没有目的地地走下去。 正如野户地人预料的那样,胡三总以为野户地在前面,不住地催马前行,野户地却一直没有出现。天黑以后,胡三对时间就没有感觉了,他只觉得马在走,车在动,路在延伸。星光下路两边是一样的荒野,长着一样的草和树木,一模一样的沟和梁。 然后时间仿佛加快了,一会儿工夫,天黑了又黑了。天黑之后还是天黑,荒野过去还是荒野。要去的地方不见了。胡三想把马车停住,掉头回去,却已经不可能。他的马车行到了一个没有边际的大下坡上。 那以后,在许多人的记忆中,这个人一次次地经过虚土庄,有时在白天,远远看见他的马车扬起一路沙尘向村子驶近。有时在半夜,听见他吆喝马的声音和马蹄车轮声响亮地穿过村子。他的车马仿佛无法停住,仿佛他永远在一个没有目的地的大下坡上奔跑。人们看他来了,在路上挖坑堆土都挡不住他。大声喊他的名字,他的家人孩子在路旁招手也不能使他留住。他一阵风一样经过虚土庄子,像他经过任何一片荒野时一样,目不斜视,双眼直视前方,根本看不见村里人,听不见人们的声音。 又过了多少年,是个春天。这个人从村西边回来,手里举着根鞭杆,声音嘶哑地吆喝着,却看不见他的车和马。这一次,他再没有往前走,仿佛那辆看不见的马车在村子里陷住了,他没日没夜地喊叫,使劲抽打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一匹马。人们睡着,又被叫醒。谁都不知道他的车陷在什么地方,谁也没办法帮他。 刘二爷说,这个人走遍了整个世界,他的马和车被一片大地陷住了。那匹马头已经伸到天外,四蹄在云之间腾飞。可是,他的车还在这片土地上。 我们不要以为,他的车被远方的一片小泥潭陷住了,他回来找我们帮忙。 我们帮不了他。 他每次经过村庄,都看见我们一村人陷在虚土中,拔不出一只脚。他一声声吆喝的,或许是这座虚土中的村庄。 他沿途打问那个跑掉的村子,没有人知道。他走过的路旁长满高大蓖麻,又开花又结子,无边无际。他不清楚那个叫野户地的村庄跑哪儿去了。车上的苞谷种子早已霉烂变质。后来车也跑散架了,马也累死了,一车的苞谷撒落荒野,没有一粒发芽。 而报复了胡三的野户地村,多少年来也做着同样一件事,不管春夏秋冬,农忙农闲,村里总有一些人,耳朵贴地,一刻不停地倾听,只要有隆隆的马车声驶向村子,他们便立马把所有房子拆了,墙推倒,长起来的树砍掉,成片的庄稼用土埋住。一村人藏在地下,耳朵朝上,像第一次骗胡三时一样,听那辆已经摔破的马车,隆隆地从头顶过去,听胡三吆喝马的声音。 “这家伙又苍老了许多。” “他又被我们欺骗了一次。” 他们暗暗发笑。等马车声远去,他们从地下钻出来,盖房子、栽树,把埋掉的庄稼和路清理出来。 我的妻子 我的妻子是一个恍惚的女子,我一直没想清楚她。她偶尔醒来,看我一眼,又转身睡过去。我们的孩子躺在木头和草垛的阴影里,又长了一寸。半夜我醒来,循着梦呓和鼾声找到他们,一个个抱到炕上,盖好被褥。一觉醒来,他们又睡在木头和草垛的阴影里。到处是他们的梦。我的孩子在梦中改变了村子,四周的房子、树都变了样。每次醒来我先要穿过一重重梦境,把村庄改变成原来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安了家,没有一条路通到这里,没有一个人走来。我们睡着后所有脚步移到远处。 我的女人在梦中怀孕孩子。每当我抱着她做梦的身体,就像抱着一个醒不来的梦。她的整个身体向上飘,含混的梦呓和呻吟向上飘。我仿佛趴在一只高飞的小鸟身上,害怕掉下来。不知道她要飞多高,一下一下扇动小翅膀。 “快,快。就要到了,就要到了。”我不知道要到哪儿,我被她送到一朵软绵绵的云上,睡着了。 她醒来时我正在做梦。她喊我,摇我的肩膀和头。我隐约听见她的喊声,急急地往回赶。多少年的路啊,眼看就到了,看见房子、院门和窗户,看见门里的人影。突然的,大渠上的桥断了,水黑黑地往远处流。多少年前一个夜晚,我被它挡住。好像挡住的不是我,我那时正睡在村里,应该四十岁了。我在等我的孩子回来,睡一阵醒一阵,想不清自己有几个孩子,好像总有一个没回来。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路上,在村巷里走。他没有玩够,还是记不起家了?我出去寻找时,村里村外的路上只有月光,墙头树梢也是月光。星星静静的。我不敢喊,回去睡下时,那个脚步声移到村外的荒野,步子小小的,像一个五岁孩子的脚步。 我在荒野上拾了一个女人,她睡在青草中,看样子睡了很久了。我没想惊醒她。到处是睡着的人,路上、房顶、草垛,还有庄稼地里。到处是人的梦,黏黏糊糊。我撇开路,向荒野中走,我想离开村子,到稍远些的星光下透透气。依旧没走过去,我被睡在青草中的一个女人挡住了。 原来我踏上的荒野也是一条路,我在草根下看见以前的车辙和马蹄印。这个女孩可能在路上走着走着睡着了。她那个年龄,梦多得晚上根本做不完,白天走着也在做梦,吃饭喝水也在做梦。她睡着后这条路荒掉了,因为一个人睡在路中间,所有脚步远远绕开,所有车马绕开,以后的秋收春播移向别处,路旁的地大片长荒。再没人走过这里,因为一个女孩子的梦和睡眠。这片荒野上的草木,开紫花,结紫果。 她在路上睡了多久,我不清楚。她的家人为找她在荒野中踏出一条一条路,这些路后来又让许多人走丢了。 我走近时她睁了一下眼睛,就一下,很快又闭住。那一刻我感觉我被她关进梦里。我本来要绕过去,我还有自己的事情,可是,这一下我走不掉了。她睁开眼睛,让我进去,然后很快关闭。我感觉站在她身外的我变虚了,像人进屋后扔在门外的一条影子。没办法,我只有等她醒来,睁开眼,把我放出来。 我把她抱到马车上,太阳没有出来,像我五岁时看见的早晨。大地一片透明,树、房子、人都没有阴影。我赶着马车朝西走,背后是一个村庄的梦,马车上是一个女孩子的梦。她渐渐脱离虚土庄,我不清楚要拉着她去哪里,我只知道,我们一直朝西走,太阳就永远不会出来,我前面的白天永远不会出现。直走到车上的女孩子醒来,然后我停下。太阳从背后升起。 在你醒来的地方,我们安顿家。 我们把家安在一个早晨。 永远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 可是,她一直没醒来。我赶一辆马车,拉着她熟睡的身体在荒野中游荡。我忘记自己,忘记白天,也忘记了年月。我等待她睁开眼睛。我不知道那个走进她梦里的我在做什么,是怎样一个人。有时我又不敢确定自己真的在她梦里。也许梦中她和另一个人过日子,已经儿女成群。她做了多少年梦,我在她身边醒了多少年,都记不清了。 有几年,我在虚土庄周围,绕着它一圈一圈地转。我不能把一个睡着的女人带回家,我得把她弄醒。我故意把车赶到颠路上,让马跑起来。我看着她的身子在马车上跳,她的腿醒了,乳房和腰醒了,胳膊醒了,脖子和头发醒了,就剩下眼睛不醒来。我吻她的眼睛,轻轻吹她的睫毛,又害怕她的眼睛突然睁开,再一次把我捉进去。 我想了另一个办法,把车停在一棵老榆树下,让上百只黑鸟吵她。那些鸟从早晨叫到天黑,有时候半夜也叫。我醒来,马车上空空的,我的妻子不见了。我不敢在黑夜中喊她,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如果我喊,只能像鸟一样“啊、啊”地叫。如果把狼叫来,把野狗叫来,就麻烦了。我靠着车轱辘等她回来,一次次地睡过去。鸟不叫了,我朝树上扔一个土块,鸟“哗”地飞起来,飞到半空,悬一阵,又“哗”地落回树上。除了翅膀的声音,全静静的。我又睡过去了,醒来时我的妻子睡在车上,车旁放着一抱柴火,做好的饭冒着热气。 我们在一棵榆树下住了一个夏天,或许更久。我的妻子睡在马车上,我睡在车架下的一张羊皮上,马车上有两麻袋麦子。我记起来了,我母亲装了两麻袋麦子,让我去磨房换面,磨房在村北头。我怎么出的村记不清了,然后碰见一个睡着的女人。我拉着两麻袋麦子走失后,我们家一个夏天没有粮食。我的弟弟妹妹,每天中午和傍晚,站在下风处,一口一口吸别人家饭菜的香味,一眼一眼往路上望。他们以为,我拉两麻袋麦子,到别处过生活去了,却不知道,我是被一个女孩子的睡梦挡住了。 我依旧感到每晚她醒来,去不远的的红柳丛捡柴火,回来做饭。我看到火光,听到她折柴火,有时在星光下抚摸我的脸,手伸进来,抚摸我的腿和胸脯,用舌头舔我的睫毛。可我醒不过来,像有一千里路,我着急地看她做完这些,回到车上,睡着。然后我醒来。 我在月光下脱光她的裤子。我知道夜晚园子里的南瓜开花时,女人的眼睛会莫名其妙睁开,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叉开,水盈盈的小阴唇张开。女人的阴唇间有一种语言,在青春期的少女间秘密流传。我听见过,在我刚好长到大人的一半高,我的头在她们的大腿根晃动,我听到那地方的声音,闻到那儿的味道,看到那地方的动静。 可我没等到她的眼睛睁开。月亮升起时她的腿慢慢分开。每晚这样,我等来这个时刻。我侧着头,和她的小阴唇说话。我把最好听的话说给她,看见她的小阴唇一张一张,那是一种梦中的语言。我听不懂,我的鸡鸡听懂了,它跳起来,一纵一纵地往前窜,我用手捏住它还往前窜。我管不住这个小东西,跟着朝前跑。 我感觉她的身体一片片醒来。我的手抚摸到的地方,乳房醒来,屁股扭动着醒来,呼吸和呻吟醒来。 我从她身上离开时,她睁开眼睛,奇怪地看我一眼,又睡过去。我的轻唤追不上她,抚摸和亲吻追不上。她的睡梦太远,像一片树林罩着我,我走不出去。我知道树林外有阳光,有她的花开遍地的苏醒,我走不到。我从来没碰见她的醒,今生今世,只和她的睡眠相遇。 我在村外转了多少年我忘记了,我的家人也早忘了我。早几年还能顺风听见母亲的喊声,她喊一个模糊的名字,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我的母亲,她一直不敢确定是不是生下了我。她生了那么多孩子,她能记住哪个出生了,哪个还没降世?也许母亲在喊她的另一个孩子,如果我答应了,赶在他之前回到家,我的那个兄弟将变成影子,家里没有了他的位置。 我记不清我有几个弟弟妹妹,有时我在远处回想家,家里空空的。我一个人坐在天窗下,一坨月光在地上缓缓爬移。我想起的全是五岁的自己,瘦瘦单单,走在村里的土路上,和风玩,和飘飞的树叶玩。 母亲生了一群孩子,想让他们相互照应。母亲不知道,她一个一个生出他们时,一个离一个,多么遥远。没出生时,我们都在一起,在母亲的血液里早早相识。后来,离别的时刻到了,每隔一两年,就有一个走了,我们不知道在世上还有另一场相遇。先到的大哥在门外等到我,他孤单地活了两年。一个早晨,母亲说,你有一个弟弟要来了,快去门外面等。 大哥走到门外,朝马路上望,几十里的路上全是人影。许许多多的影子穿过村子,穿过田野和路。这时他听到我的叫喊。 我在同样的时刻等来弟弟,和大哥一起等来的。母亲说,你们的一个弟弟要来了,去门外面等。我和大哥走到门外,我往几十里的路上望,大哥却扭头朝门缝里看。 这个弟弟两岁时被人抱走。 然后我们又等来另几个弟弟和妹妹。除了我和大哥隔两年,其余一个和一个,隔一年。我母亲知不知道,一年和一年有多远?我听见大哥喊我,喊弟弟妹妹,那声音像远路上的亲人,一直没走到。我的答应也一直没传到他的耳朵。夜晚我们头挨头睡了一炕,眼睛紧闭,谁都看不见谁。夏天的夜晚,每人睡在一棵树的阴影里。我们从来没有相互梦见。一口锅里的饭,分到五个碗里,低头各吃各的。白天在不同的路上走,追逐树叶和风。那些路从不交叉。 沙门子 沙门子在赶车人偶然的回望中,是一些洞开在沙丘上的门和窗户。它所有房屋的后墙被沙埋住,东墙西墙也被沙埋住,只露出半堵前墙。赶车人翻过一座座沙包时,不会想到沙包下的村子。沙门子一次次被人错过。马车摇着响铃从他们的屋顶驶过,从沙埋的房屋旁经过,却没一辆车停下来。 只有那些常爱回头,走一段路要望望自己留下的车辙印、喜欢目送远去的一棵树几株绿草、总觉得后面有人、把自己跌落的脚印当一块一块的钱捡拾的人,才会看见那些沙包下的门和窗户,看见一脸沙土,只露出嘴和眼睛的沙门子人。看见这些时马车已走过去一段路,车夫不可能也不敢调转车头回来。这样的景象,谁看一眼都会转头逃离,以为自己看见鬼了。灰头土脸的沙门子人还会追着马车跑,喊叫着让马车回来,结果马和人都受惊,瞬间消失在一片沙尘中。 再次经过时,流沙早已改变道路。有过可怕经历的人再不敢回头,打马快快穿过这片沙包地。沙门子人听到车马声时,马车早已远离了他们。 沙门子没有一片绿草,据说那里的人在沙子下找粮食吃。一个又一个秋天的粮食埋在黄沙里,被埋没的牲畜还在沙子下不停地耕耘,埋没的麦子还在一茬茬长熟。这一切被埋没前,许多人跑掉了,他们躲过黄沙,没躲过追赶而去的沙尘暴。沙门子人眼看着自己的房屋被埋,院子被埋,车和农具被埋,他们没跑,却进入到沙子底下,找到埋没的绿地,找到水、粮食和走向深远年月的路。 荒舍 每个夜晚,荒舍的数百条狗对着天空高叫长吠,声音像一堵墙直耸夜空。除了蚂蚁、老鼠能从狗腿间爬过,人畜、鸟均无法穿过村子。夜间飞行的鸟都远远绕开荒舍,那些响彻云霄的狗叫声能将鸟击落。 荒舍被自己的声音封锁在黄沙深处,它的村民住在一座声音的村舍里,没有谁看见过它的房子。在那些远远绕过荒舍的赶车人的印象里,密密匝匝的狗吠声是这座村庄四周的围墙。驴鸣是中间的粗大立柱;鸡叫是漏雨漏星光的顶棚(鸡虽站在地上叫,但它的声音仿佛来自天上);牛哞是深褐色的土地(所有牲畜中只有牛对着地哞叫,它在早春的哞叫声能唤醒草木沉睡的根);马嘶是向外推开又关上的门和窗户(马的叫声是一种光明。在最黑的夜里,马嘶像一股火光划向夜空。车户在这样的亮光中数钱,或拎马鞭子)。人的声音住居其中,被层层包围。已经多少年,荒舍没有一个人的声音传出去。 高台 虚土庄向东,半天路的地方,有一高土台。平常台上没人,一年四季的风把高台扫得干干净净,连雪都落不住。台上不长草,也没有一棵树。夏天,从第一茬麦子收割后,就有人上高台做生意。高台向东也是半天路的地方有一个叫柳户地的村子,所谓生意就是两个村子间的交易。这是方圆百里最近的两个村子,因为各自种的粮食不同,做的活不同,总有能交换的。尽管更多时候,两个村子的东西几乎没有差异,这个村子人拉去的是麦子,那个村子运去的也是麦子,但他们还是麦子换麦子各自拉回。 两个村子的人在高台上分得一清二楚。虚土庄子人每天迎着初升太阳走去又面朝落日回来,久而久之,衣服的前襟被晒得发白陈旧。柳户地人正相反,日日背着朝阳来背着夕阳去,后背的衣服早早旧了,开着口子和破洞,胸前的衣服却一片崭新。 人要吃各个地方的粮食才能长见识,在这一点上两个村子见识相同。 人不能盯着一块地里的粮食吃到老。尽管每家一块地,都种差不多一样的东西,但要学会跟别人家换着吃。 牲口都懂得这些。有些地方水草丰美,一头牛卧在地上,左一口右一口就吃饱肚子。可是羊不这样,羊在东边草滩吃一阵子,又跑到西边沙沟里啃几嘴。 老盯住一个地方的东西吃就容易吃成傻子。 人可以住在一个地方,如果走不掉的话。但要想办法吃些别处的东西,喝些远处河流的水。这些东西隔得越远越好。 我们吸的气是满世界的气,因为风会把世界各地的气刮过来,也会把带着我们体味的气刮到世界各地。在这方面我们和世界是相通的。我们放一个屁出一口气,迟早都会刮到我们不知道的远在西方东方的那些人嘴里。那些遥远大地的五谷香味,也会在迟后的几场风中传到我们鼻孔。 不光吃的,用的也是越远处的越好。有时他们拿自家的一张白羊皮,换别人家一张黑羊皮回来。自家的白羊只在村子周围转,最远吃过北沙窝的骆驼刺和沙米,而柳户地村的黑羊见过东戈壁的狼,它的黑绒毛抵挡过更远处的暴风雪。这样的羊皮袄披在身上,寒冷到不了身边,在很远处就被它挡住了。 还有调换牲口的,马换马,马换牛,牛换牛。会用牲口的人,会让牲口在调熟前走一趟远路,或从赶车跑买卖的人手里调换牲口。那些马车夫,走到虚土庄时往往马乏人困,要换一匹膘好的快马再上路。乏马留下来,外加两斗麦子。村里人自然乐意。精养两个月,乏马又变得膘肥体壮。 走过远路的牲畜,见多识广,跑遍世界,回到一个小村庄的圈棚里,安然地嚼着草,干着不起眼的小事,踏踏实实。没出过远门的牲口就不一样,耕着地眼睛张望着远处。身体在这块地上受劳苦,心却在天外的一片绿草上撒欢呢。 牲口跟人一样,出去走一趟就能把心收回来。当然,也有出去后心越跑越远,再回不来的。 一户人 没有人到过一户人家的住处,也从没人看见过那家的人和房子。据说那户人占着沙漠中的一小块水草地。草地在一个很深的沙坑里,被一座又一座高大的沙丘围住,大概方位在虚土庄北数百里处。也可能更近,就在几十里处的某个沙丘背后,只是没有路能走向那里,我们不会拐弯的目光,更不可能看见它。 一户人靠放牧为生。有人看见过他家羊群留下的蹄印,踩遍七八座沙包。羊群过处寸草不生,连草根都刨吃光了,非有数百只羊头顶屁股地过去才会这样。 还有人看见过他家的狗,跟野狼一样凶猛。据说那户人家养八条狼狗,每天中午,太阳正中时,八条狼狗朝八个方向飞奔而去,各跑八十里,见物猎物,遇人咬人,天黑前返回。主人根据每条狗的叫声,知道哪个方向发现了什么。若遇到人,要么咬死,要么穷追猛赶,直到迷失方向,辨不清东南西北,记不住自己到过何处,看见了什么。 据说曾有一群野山羊、一群野驴和一群野骆驼,先后发现了这一小片水草地,不顾死活地与这户人家争夺,时间长达数年,最终还是被八条狗撵走了。 为了避免在地上留下路,八条狼狗每天跑出时,都比前一天偏右一度。一年下来,每条狗跑出的路线都会以房屋为中心辐射一圈。 一户人家不种地。每年麦收季节,把羊赶到十里外的某一条荒路旁,跟跑买卖的车户换麦子。羊拴在红柳墩上,每只羊身上披五张羊皮,用草绳拦腰绑住,看上去像小牛似的。这样的一只羊换一麻袋麦子。买卖交给狼狗做,一户人家的主人从不露面。马车藏在不远的红柳丛中,或干脆待在家里,留足草料,让狗守着披羊皮的羊。有时等十天半月,才会有一辆马车路过。车户都知道这是换麦子的,车停在二十步外,打量一番货物。不存在讨价还价,看上了,就成交,看不上走你的路。一般来说,这种交易车户都会占大便宜,不会轻易错过。车户朝四下望望,喊一声“有人吗?”狗自然先答应,“汪汪”几声。车户再喊“有人吗?”狗“汪汪”大叫起来。车户明白了这笔买卖由狗负责,朝狗扔半块馍馍。狗看一眼,不吃。车户想拾回来自己吃,前迈两步,狗猛地扑咬过来。车户退回车旁,卸下三麻袋麦子,朝狗做个手势。狗后退四十步,车户赶车过去,装上三只披羊皮的羊,赶车离去。 狗以最快的速度回报主人。往往有两条狗,一只看着麦子,一只跑回去喊主人赶车来拉。 虚土庄子 我们住的地方会逐渐升高。梁上的虚土被人踩瓷了,一场一场的风刮起地表的虚土,人脚下的土被踩住,房子下的土被牢牢压住,每一场风后地都下折一截子,草和树的根露出半截。 一开始人们并未察觉。周围的地一寸寸陷下去后,洼地的草滩和麦田离村子渐渐远了,朝哪个方向走都成了下坡,人很轻松就离开村子走到远处。可是,回来全是上坡。草和粮食,费很大劲才能运回村子。走出去的人,越来越不愿回来。就有人在野外过夜,活干累了躺在四面透风的破草棚,仰望土梁顶上自己家的房子。想念家里的热炕热饭,却没有回去的力气。 如果不赶快走,这一村人迟早会困死在土梁顶上。 风像一个孩子在一年年长大。我们刚来时,风声像是孩子的喊叫和歌唱。它在荒野上奔跑、戏闹,光着屁股。这几年它的声音变成了成年男人的吼叫,它的暴躁脾气已经开始显露。总有一天,一场飓风刮走所有的草木土地。我们的房子压住的这块地方,成了大地上孤零零的高处,四周全是风蚀的峭壁。我们再无法走下去。 这不是噩梦。往西四百里的乌尔禾魔鬼城,就是这样形成的。那地方多少年前是一片平地,草木人畜生存其上。一场场的风刮走地上的尘土时,谁都没有在意,直到一场飓风一夜间刮走一切——人和牲畜踩住的土地,房子压住的土地——保留下来的,形成了一座座千奇百怪的孤峰。天亮后每个峰顶站着一个人或一头牲畜,他们相互呼喊求助,却无法走近。草木和土地一夜间消失,那些孤峰间的深渊满是滚圆流石。现在,谁要能攀上那些风蚀的峰柱,或在梦中飞到那座一刮风便鬼哭狼嚎的魔鬼城上空,就会看到每柱峰顶都有一具白骨,有人的,牲畜的。在更大的峰柱上还有房子的残骸。 可以想象他们在大风后的那个早晨是怎样的惊恐。他们相互喊叫、求助,谁都帮不了谁。虽然离得很近,却隔着百丈深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慢慢死去。他们的死都被彼此看见。每个人临死前的最后一瞥里,看见的都是别人的死。 克里亚 克里亚村的白杨树头全朝下,根在星云密布的天空四处伸展。我看不见它的土地,好似一座水中倒映的村子。深陷沙漠的克里亚没有一滴水,树木为了活命都根须朝上,从过往的流云中吸取水分。人和行走的驴车也都头朝下,我担心他们会掉下来。我一直仰着头走过。克里亚没有一寸土地。我从哪个方向到达这里,又往哪里去。可能是我生活错了,大半生脚踏黄沙,头顶烈日。克里亚的麦子穗朝下,果树扎根云中。到了夜晚,那些闪烁的星星之间,可以看见羊群走动,听见一伙一伙的人喁喁私语。他们早把地撂荒,经营天上的牧场。我一个人,站在克里亚没有一寸的土地上,仰脸呆望。突然刮起了风,那些树上的果实和叶子,纷纷朝天空深处落。我在马车上铺一张布,从那些摇曳的树梢下走过,没接到一颗果子。 黄沙梁 黄沙梁也叫一个人的村庄,或者叫没有人的村庄。它是一个人讲出来的,讲的人也不在村里。 那个人讲述时,村里好像有一个人,站在村子的某个地方,把看见的一切说给我们。可是,当他讲述完后,听者发现村里仍旧没有一个人。 讲述者没说人去了哪里,或许他对人不感兴趣,或者人全走光了,剩下一些会干活的牲畜,料理着村子。 马和驴每天早晨自己套好车走到路上。牛每个春天犁同一块地。羊在夏天的草滩上吃胖,入冬后像脱衣服一样,自己剥掉皮,躺在肉案上。鸡把一窝窝的蛋孵成小鸡,小鸡又生出一窝窝蛋。村子里的鸡叫声一片混乱。谁都想赶在天亮前叫第一声,许多鸡半夜就开始叫,白天也叫,村子就乱掉了。狗守着一座又一座空院子。粮食自播自种,自己在老地方长熟,然后被秋风收割。 还有一种说法是,每天晚上有一个人在村里过夜。他像回到家一样,打开其中一个宅院,烧火做饭,火光又照亮另一些院落。那些院子全是空的,没有人。他吃饱喝足后倒头大睡,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荒滩上。 另一个夜晚走进村庄的是另一个人。他打开一个宅院,每个宅院都很相似,只是里面的生活有所不同。因为走进一个人,这个宅院将不同于其他。但第二天早晨,它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所有走过这片荒野的人,都会讲述一个人的村庄。在那些讲述中,他们在这个村里生儿育女,有一大院房子,上百只羊,还有数百亩的土地。 可是,没有谁从那个村庄带回一根草。这个村庄晚上建起,白天拆除。没人知道干这件事的人是谁。可能有数不清的人,在荒野中干着这件纯粹虚无的事情。他们远远看见有人走来,瞬间建起一座村庄,让他走入,在其中生活,给他所有的财富和幸福;在他醒来前,又拆除得一干二净。 不过,还是有人找到了这个村庄的一些东西,在他经过另一个村庄时,发现有一间房子特像他在一个人的村庄中住过的一间,或者房顶的一根檩子是他在那个村庄的屋顶下看见的。有人还在一片草滩上认出他在一个人的村庄中拥有的一群羊,一只不少,只是放羊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由此有人断定,一个人的村庄是用所有这些村庄的材料拼凑的。晚上我们睡着时,这些宅院,或者院子里的东西,远远地飘移到别处,组建起一个又一个新村庄,让四处漂流的人居住,天亮前又全收回来。 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 有一些年,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冯七、王五、韩三元那一茬人,全老掉了,有的死了。另一些在远处转晕了头,多少年不知道回来。更年轻的一茬人还不懂事。 突然的,我活到这样一个年龄。 我是怎么活到这个年龄的我忘记了,村庄莫名其妙归我管了。早些年我还梦想当几年村长,又担心被打烂头,我想了多年的事情在脑子里乱掉,管好脑子里的事情比管好一个村庄麻烦多了。现在我没被打烂头就当上了村长,我安排人们种地。太阳向西移的时候,我把牛羊往东赶,我不随随便便跟着光阴走。村庄里的事情我说了算,刮过村庄的风都归我管,飘到天上的尘土也归我管。这些东西,多少年没人管。风把梁上的虚土吹光了,谁管过。我们老认为梁上的虚土被人和牲口踩瓷。我小时候,在村子里跟风和树叶玩,和飘起落下的尘土玩。那时候村庄归别人管,他们大声说话,干大事情,我只有听和看的份。他们眼睛望着天上和远处,从不把脚下的事当回事,更不把没有他们球高的我当回事。现在,村里就我一个大男人,我一个人长大了,在风中追逐树叶和尘土玩耍的是另一些孩子。他们一个离一个,远远的,像风刮到天上的树叶。虚土庄是风的结束地,也是风开始的地方。从我们村刮出去的风,一路长大,在外面翻江倒海,它回来时又变成一个轻手轻脚的孩子。所以在这个地方,只有很少的尘土和树叶,刮到别处。更多的尘土,踩起落下,路上的土原落在路上,院子里的土原落在院子。如果不走快一点儿,谁踩起的土肯定原落在谁头上。 我在不到一年时间里,让村里二十七个女人怀了孕,多少年后虚土庄全是我的子孙。不过,我不敢把这件事说给别人听,他们会整死我。我只有一个人在心里偷着乐。我成了最孤独的人,心中藏着一个不能说出来的快乐。我时常在没人处偷着笑,笑够了再回到村里。后来在人多处也忍不住笑出声。 只有占了大便宜的人,才会这样笑。这是王五爷的话。 王五爷精得很,他看出来我占了大便宜。 但他绝不知道我占了啥大便宜。我当村长那几年,他做顺风买卖贩皮子去了。牛皮换成羊皮,羊皮换成破皮袄。倒腾来倒腾去,我连一根烂木头都没拿回家。况且,这么个扔了都没人要的破村子,我能占去啥便宜。 我那时多自在呀,整天背着手在村子里转悠,走到谁家不想走了,就住下来,有好吃好喝好睡。他们在转世界,我在转一个村庄。从村南头走到北头,就是一年光景。遇到我喜爱的女人,我会多住些日子。村长嘛,按村里人的说法,就是闲锤子。庄稼在地里长,村长在被窝里忙。他们在走遍远处村庄,我在走遍一个村庄的女人。我从村北边转到村南边,就到冬天了,村南边比村北边,肯定暖和一些。整个冬天,我在南边的马兰姑娘家过冬,我喜欢她的乳房,大大圆圆的,两个乳头朝上翘。后来我想,我只喜欢过女人的乳房,像我刚出生时热爱它一样。我只记住我爱过的乳房,我夜夜怀抱我的粮仓。我做这些事时,仿佛是一个孩子。我找不到母亲,我的嘴往所有女人怀里拱,我饿急了。我嗍着的每个乳头都香,但都不是我要的。 我把路移到荒野上 我把穿过村子的路移到西戈壁上,在村中间的路上挖几个大坑。每家有一条小路通到院子,每条小路通到西戈壁的大路,这样外人便不知道从哪条路进村。撇开大路的每条小路只通到一户人家,而无法走进整个村庄。 从那时起,虚土庄像一个梦孤悬在土梁上。做顺风买卖回来的人,都无法走进村子。他们看见通向村子的大路被堵死,只有一条条小路通到村子,却不知道哪一条通到自己家。那些小路穿过密密的苞谷地、麦田和荒草伸进村子。跑买卖的人,捡一条小路往村子走。他以为每条路都通到村子,通到自己家,结果错走进别人家。再返回西戈壁上的大路,对着自家的房顶烟囱,进村子,又错走到别人的院子。 虚土庄在夕烟暮色里,渐渐黑下来。 许多人一次次走进别人家,倒头睡下,过着自己不知道的另一种生活。跑远路的人带回无穷的瞌睡,好像他们在外乡从未闭过眼睛。他们回来只是找一个炕,倒头大睡,所有白天被睡完,醒来依然是黑夜,到处是睡着的人,路上、院子、草垛房顶,横七竖八睡着人。睡在路上的人最多,因为许多人走着走着,一歪身倒在路上睡着。夜行的马车,看见路上睡着人,远远绕开。如果有许多马车绕开,天亮后地上就出现一条新路。睡着人的那段路一夜间荒草丛生。每次醒来,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只睡了一夜,这一觉醒来,是多少个白天黑夜之后,谁知道呢。梦中天亮过无数次又黑了。睡眠是多么地久天长的事情。总有人从别人家炕上醒来,揉揉眼睛又上路了。他找不到一个醒着的人,问:我怎么回不到自己家,一觉醒来总是在别人家炕上? 而在一片荒草、几棵树、半截篱笆墙外的自己家里,昏睡着一个陌生人。满院子是他的梦,屋顶上空是他如雷的酣睡。 更多在黑暗中回家的车马,顺着我移到村外的大路,“嘚嘚”地绕过村子,越走越远。 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村子。我用各种办法把村庄隐藏在荒野。你想想,村里就我一个成年人,其他老的老,小的小,万一别人知道底细,来欺负我们村子,我怎么办?跑掉,把村子扔给别人?那么多女人孩子,我舍得吗?打,我一个人,怎么打过别人?没办法,我只有把村子隐藏起来,等小一茬人长大,村子有劲儿了,再说。 我不光是把路移到村外。所有高过房顶的树梢上,都吊一块土块,不让树一直朝天上长。在路上泼水,尘土不飘起来。听说最早,人们从远处看见一阵一阵朝天扬起的尘土,知道虚土梁上有一群生人落住脚。随后跑买卖的外人,也是望着尘土和炊烟找到这个村子。 我还想办法管住了影子。无论早晨黄昏,所有东西的影子不会趴到村外,不能让荒野那头的人,看见虚土庄人的影子。我是怎么管住的呢?我在靠近村庄的四周种一圈麦子,麦子外种一圈棉花,棉花地外种一圈苞谷,苞谷地外种一圈高粱,一圈比一圈高,村庄围在中间。人和牲口的影子,房屋的影子,被一层层的庄稼挡住。伸到远处的,只有纷乱的庄稼和草的影子,庄稼地像藏人一样隐藏掉人的影子,从此虚土庄人在荒野上没影子了。而早些时候,村里一只老鼠的影子,都能穿过整个大地。 我让村庄在荒野中隐藏了几年,我做这些事时,身体里有一个五岁孩子。我一辈子的事都做给他看的。 能人又成堆出来 另一段年月我独自老了,比我更老的人全过世了。那一批年轻者长大成人,掌管着村子。他们中有一些是我儿子。早些年,他们的母亲还是少女时,我掌管过村子,偷偷在一些女人身上撒了种子,现在我看到了收成,但我不能说,我只是一个播种者,因为我的种子熟了,有几片好地正好荒着。那时村庄又归我管,你说我咋办,总不能把熟透的种子撒在戈壁滩,而让成片的好地荒掉,我肯定得先撒上我的种子。他们最后成谁的儿女都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敢去认。我唯一的儿子是那个五岁的孩子,我一直没有养大他。我一次次回去,又一次次被他拒之门外。他不认我,我活成了另一个人。 我再不问村里的事,整天背对村子,看落日。耳朵贴着逐渐移近的西边天幕,听那边人说话。偶尔我回头望一眼,他们又折腾出不少事。因为管事的人多,能人又成堆出来。像我五岁时看见的一样,村子重又变得躁动不宁,远近的路上尘土再起。一群一群的人走出村庄,像草一样树一样在远处摇曳。在他们中再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人。 我已经回来,一个我不认识的老人,多少年我还想等另一个自己从远处回来,现在我连这样的梦想都没有了。我收留了这个老人,就像早年,我五岁时,看见长大的自己走向远处,我被另一个我抚养成人。 那时候,远地上的麦子成片的、无边无际的黄熟。我记得穿过金黄麦地的土路,我被远处的粮食喂养。我没吃几顿饭,就长大了。 我清查一下白天睡着的人,这些人从上辈子开始为村庄守夜,已经不习惯在白天生活。我担心他们变成老鼠,把村里的粮食偷吃光,或一夜间把村庄倒卖干净。那些在月光下长大的人,说着一口黑话,这些话由夜行人传到村村寨寨的守夜人。语言极其复杂,因为所说的事物全隐在黑暗中,语言不但要指出,还要说明。也就是说,那些词句必须发光,才能照亮所说的事物。那是黑暗中创造的一种语言,所有词在描述黑,穿过黑。几代之后,守夜人的子孙已经不认识白天。太阳被想象成比黑夜还黑,万物在星光月光下生长,所有花朵夜晚开放,白天凋零。守夜人的房子没有窗户,一个小小的门洞,用厚毡蒙严实。黑夜像粮食储存在家里,即使白天醒来,也不会被阳光刺瞎眼睛。 有几年闹饥荒,人们没有粮食养活守夜人,守夜人也没跑到白天向村里要粮食,我担心他们饿死在夜里。白天我在守夜人家院子外转一圈,看见有个人也在转,耳朵贴着墙缝听。我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觉得他像谁,是村里谁的儿子,也许是我的,刚长大。我叫不上名字。 已经有人开始操心村里的事了,后二十年里虚土庄可能落在这个刚长大的娃娃手里。 “听见啥了?”我问。 “啥声音都没有,刘二爷,连梦话都没有。”他说。 他叫我刘二爷,我愣了一下,很快就默认了。 原来我就是刘二爷。那些年我一直认为刘二爷是别人,村子里传着好多刘二爷做的事和说的话,虚土庄的许多话是刘二爷说出来的。这个刘二爷怎么会是我呢?这是我最没想到的。我原以为,我长大以后可能活成冯七,我常看见自己赶一辆车,顺风穿过一座一座别人的村庄。也可能我守了一辈子夜,从没到过白天。可是,那些远路上的事情我又是怎么知道的,跑顺风买卖的人中,肯定还有一个我。我在他们中间,还没有被喊出来。没有被一个名字叫醒。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刚长大的人,个子跟我一样高,只是肩膀窄一些,还扛不住多少东西。不过,虚土庄已经没有多少东西需要人扛在肩膀上。有一个会做梦的头就够了。这个人,头像葫芦一样悬在脖子上。他也盯住我的头看。我想不起他是哪个孩子长大的。他的童年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可我从没看见过。他还是毛孩子,跟我的腿一般高的时候,村里就我一个大人。他认识了我的下半身,鞋子、脚、脚印、腿和刮过腿中间的风。我的头和头脑里的想法,对他来说,就像悬在天空的太阳,没法够着。现在,他的头终于和我平齐了。他以为他追上我了,他不会这样认为吧。要有这种想法,那他就白长大了。一个老人的头,和一个小伙子的头,就像黑夜隔得最远的两颗星星。不对。应该像这个夜晚和下一个夜晚的两颗星星。这个叫出我刘二爷的年轻人,以后在村子肯定有名。他喊出了一个人,让一个人认出了他的名字。 村子的布局又一次变了,他们把我挪到村外的路移回村子。大地上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又接连不断经过村子,也有外人留住在村里。虚土庄在变成一个大村子,尽管还有人不断说着要走,但是,谁都清楚,没有一条路,能够通过这么大的村子,也没有一个地方,能容下这么大一个村子,况且村庄本身已经生了根。人们安顿下来的第五年,我就看出村庄在虚土梁上生根了。 那时人人叫嚷着要走,家家在准备走。整个村庄站在路边上,好像随时都能一脚踏上路走掉。人们停下来只是等一个人死,一个人出生。当出生的孩子也长到五岁,要死的那个人没死掉,活得欢实来劲了,人们再没理由在这个虚土梁上住下去,走似乎是迫在眉睫的事。 但我知道他们走不掉。他们说走的时候,屁股沉沉地坐在地上,嘴朝着天空和远处。一个人说要走,其他人全说要走,走掉的只是那些话,一出口就飘得没影了。这是他们的习惯,坐下说的事情,从来不会站起来去实现。那些话是说给天上的云听的,被风刮到远处。我小时候,他们坐下和我站着一样高,我常常混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说着村里村外的大事,我的心思也跟着那些大事走远了。当他们说完,站起来,拍屁股上的土,我以为他们要去干这些大事了,我在后面,看见他们一个个回家,回到那些天天要干的小事情里。他们从那些身边手边的小事情里走出来,要多少年时间啊。恐怕把我的头发都要等白了。 走是虚土庄最大的事。每当决定要走的时候,满村子母亲喊孩子的声音,仿佛每家都有一个孩子没回来。 母亲呼喊的时候,远远的顺着风声,听见孩子的答应,小虫子的鸣叫一般,听见树叶一样细细的脚步声,朝村子走近。那时我蹲在墙头,看一场风刮进村子,远处的树叶一片片涌到墙根儿,落到窗台和门槛。每年每年,那些远处的树叶,学着孩子的脚步走进村子。当两片树叶,一起一落走在荒野,所有母亲竖起耳朵。 就像那时,人们停下来等一个孩子出生,现在,所有人停住手中的活,停住要走的想法,等好多孩子回家。 有几年,是父亲嚷嚷着走,母亲说要等一等。她听见了孩子的脚步声,母亲知道自己有几个孩子,哪个来了,哪个还在路上。父亲等不及,就一次次赶马车出远门。他回来时家里果然多了一个孩子,两眼生生地望着他。家里每多一个孩子,父亲就多一个陌生人。 另几年村子突然忙起来,好多年的事情,堆到一起。连有五个儿子的父亲,都叹息人手不够。 “我们真应该再等些年呢。”当父亲说这句话时,眼睛看着村外,仿佛他的另五个儿子,正在回家的路上。 还有那些车户,一开始远远近近地跑,想找一个更好的去处把村子迁过去。后来跑的地方多了,觉得到处都一样,尤其他们把别处的东西一车车运到虚土庄时,更加觉得没必要再搬动村子。 我孤单一人站在童年 他们依旧跟在我后面。村里剩下我一个老人。我前面老掉那一茬人,走着走着不见了,前面再没人了。这时我听见最后面那些小孩子中,有叫王五的,有喊冯七、张三的,他们又回到童年,还是一块玩老的那一群,又重新开始了。我没赶上他们。 现在我还在老年,村里只有我一个老人,只要我在,他们就放心了。我从六十岁往七十岁走的时候,他们正从三十岁往四十岁走。在我走过这个年岁时,他们都没长大。我掌管着村子,和许多女人发生了关系,我的脚印还留在那里,我撒尿结的碱壳子还留在芨芨草和红柳墩下面。我没走远的身影还在他们的视野。他们从不担心在荒野上迷向,而害怕在时间中找不到路,活着活着到了别处。我要是使坏,把他们往时间岔路上领,趁夜晚睡糊涂时,把他们领回到过去,或带到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年月,他们也没办法。我的前面再没人了,往哪儿走不往哪儿走,我说了算。停下不走也是我说了算。有一年我不想动弹了,死活不往下一年走,他们也得受着,把吃过的粮食再吃一遍,种过的地再种一遍。他们可以掌管村庄,让地上长粮食,女人怀孕。但我掌管时光,往时光深处走的路只有我知道。 我不能走得太快,往前走远了可就把自己走没了。这是没办法把握的,我不知道自己的寿数,前面的某个年月里突然就没有我了。我可不能让他们走到一个没有我的年月。要是我不在了,年月还叫年月吗。 多少年后,我从村庄走失,所有的人停下来。年轻人、跟在我后面老掉的那一群人,全停下来,不知道往哪儿走。我走着走着一脚踏空,谁也看不清前面路上让人一脚踏空的大坑。这个大坑我说过,它以前是片泥泽,耗掉过几茬牛的劲,现在干涸了,但还是有人和牲口走着走着一头栽进去。 他们跟着我,以为我能绕过去。我确实一次次绕过去,可是,这个坑越来越大,我看不见它的边时,就不想再绕了。我一脚踏空——可能进去了才知道,只是一道家门,早已做好的一个远方的梦。但他们不知道。 那一刻他们全停住。我离开后时光再没有往前移,连庄稼的生长都停止了,鸟一动不动贴在天上。人,和天地间的万物,在这一刻又一次陷入迷糊,我们跟着时间走是不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就在多少年前,人们在虚土庄落脚未稳的一个夜晚,全村人聚在那个大牛圈棚里,商议的就是这件事:我们跟时光走,还是不跟时光走。可能有些人,并没像我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在时光中顺流而下时,他们也许横渡了时光之河,在那边的高岸上歇息呢。也许顺着一条时光的支流,到达我们不清楚的另一片天地。谁知道呢,我一脚踏空的瞬间看见他们全停住了,往回落的尘土也停住,狗叫声也在半空停住。 这时,他们听见我在童年的喊声,全回过头,看见我孤单一人站在童年。 影子 下午,一个人走在荒野,感到脚下无数条影子,蛇一样往东窜。有人影、树影、牲畜和房屋的影子,还有老鼠、蚂蚁的影子。有的走得没尽头了,有的还在半道上,往前赶。荒野上的影子不绊脚,但人看着心慌。如果远处发生了事,影子就乱了。影子追赶影子,一个影子消失,一群影子围过来。这时走在荒野的人就感到不安,草木也感到不安,乱动起来。人急急往家里跑,他跑动的影子又让更东边的一个人,感到了不安。 穿过荒野的影子,碰到村庄就活了。影子在墙上立起来,烟一样往上走,走到墙头折过去,倒在房顶,再从那边的墙头跌到荒野,再往前走,直走得没影儿。我们村子朝西的土墙上,每个黄昏放映着远处的故事。我们的影子也在戈壁那头向西的土墙上,晃动。黄昏时我们一村人的影子,穿过东边的茫茫戈壁,在他们朝西的土墙上,每个黄昏放映着我们的影子。 “这个人的头总是向一边歪着,他的心气太高,从不正眼看眼前,他的头偏向别人不注意的事情。” “这个瘸子又出现了,他一走动所有东西都跟着晃动起来。” 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却比我们更早地熟悉了我们。 多少年来,在他们朝西的土墙上,来来回回重复着我们的几个人影,几个动作。他们都懒得看了。 这么枯燥的生活也能一年年过下去。他们想。 他们看见我的影子了吗?我的影子赶到时,墙上已经爬满大人的影子。我长大以后的影子他们看见了吗?我长了多高,我的影子最远走到什么地方? 当远山的影子赶来时,其他影子都被淹没掉。 最先知道虚土庄子有人落脚的是高台庄子的人。他们在秋天的漫长西风里,闻到陌生人的气味。狗也闻到了,对着西风狂叫。有人爬上房顶,从风中飘来的沙尘中,断定西边荒野上沉寂多年的虚土被人踩起来。 “有三百只脚和蹄子踏上了那片荒地。” 那个人站在房顶,眯着眼,一会儿手伸到风中,一会儿又耳朵对着风听。 “不会超过一百人,外加五十头牲口。” 房下面的人也学他的样子迎风望天。 傍晚,村庄的每个房顶站着人,斜阳将远处的炊烟一缕缕捋顺,借助长风吹送到眼前。 “顶多二十户人。”他们进一步确认。 “不会有错,一户人家一缕烟。虽然烟飘散了,就像麻绳散成麻,我们看着麻丝也知道是几根麻绳的丝。” 接着他们在西墙上看到一群人的影子。 “他们停下来,好像在盖房子。” “这些外地人,把房子盖在土梁上,他们不害怕风。” “看,一根木头的影子走到墙上了,他们在村里栽高杆子。” 有一段时间墙上的影子消失了,只有一根木头的影子,每个傍晚立在西墙上。 高台人不知道,虚土庄无穷的瞌睡从那时开始了。人人在睡觉,影子像皮褥子铺在身下。 另一段时间,荒野上、远近村庄的墙上,到处是虚土庄人的影子。他们睡醒了,开始四处跑动。 荒野上增加千只兔子,百只野山羊,可能觉察不出,只要多几十口人,地立马有反应。首先草木会遭殃,动物向远处逃。他们朝地下挖坑挖洞,向天上冒烟,往四面八方走动,天和地都惊动了。 这片荒野有上百年没有过这么大动静。 高台庄子人隐约感到了威胁。方圆数百里,他们居住的地方水草最丰美,一庄子人过着半牧半耕的富裕生活。他们担心虚土庄人会朝这边迁徙。 “他们显然是走累了,临时住下来。找到更好的地方再往前移。” 从那时起,他们想尽各种办法,防止虚土庄人向东迁徙。他们首先对我们的影子下手。 有几年,我们从远处回来的影子都没有头。那时荒野上到处是捕风捉影的人,把我们影子的头割掉喂狗,在我们不知道的远处,卸我们的胳膊和腿。 荒野上突然多了许多人影,我们盖在虚土梁上的房子,挡住谁的太阳了,整个荒野感到了不安。我们原打算静悄悄住几年,影子最先出卖了我们。会捉影的人,在早晨,顺着一个人趴在西边荒野的影子,找到村子。因为随着太阳升高,影子慢慢往回缩。捉影的人,在荒野上捉到一个人影的头,跟着他走,一直走到中午,影子会把他带到主人的脚下。影子一直在出卖我们,影子是我们的缰绳,一般时候,我们走到哪儿,把它拖到哪儿,不会缠到树上,被草绊住,也不会被人和牲口踩住。有时候,一个人的影子,抓在另一个人手里,那他就跑不掉了。那些在远处捉到我们影子的人,就像在地上拾到一根缰绳,他知道缰绳另一头拴着什么,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 天空的大坡 一只一只的鹞鹰到达村子。 它们从天边飞来时,地上缓缓掠过翅膀的影子。在田野放牧做活的人,看见一个个黑影在地上移动,他们的狗狂吠着追咬。有一些年,人很少往天上看,地上的活儿把人忙晕了。 等到人有工夫注意天上时,不断到来的翅膀已经遮住阳光。树上、墙上、烟囱上,鹰一只挨一只站着,眼睛盯着每户人家的房子,盯着每个人。 人有些慌了。村庄从来没接待过这么多鹞鹰,树枝都不够用了。鹰在每个墙头每棵树枝上留下爪印。 鹰飞走后那些压弯的树枝弹起来,翅膀一样朝天空煽动,树枝“嘎巴巴”响。 树仿佛从那一刻起开始朝天上飞翔。它的根,朝黑黑的大地深处飞翔。 人们只看见树叶一年年地飞走。一年又一年,叶子到达远方。鹰可能是人没见过的一棵远方大树上的叶子。展开翅膀的树回来,永远回来。没飘走的叶子在树荫下的黑土中越落越深,到达自己的根。 鹰从高远天空往下飞时,人们看见了天空的大坡。 原来我们住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那些从高空滑落的翅膀留下一条路。 鹰到达村子时,贴着人头顶飞过。鹰落在自己柔软的影子上,鹰爪从不沾地。鹰在天上飞翔时,影子一直在地上替它找落脚处。 刘二爷说,人在地上行走时,有一个影子也在高远天空的深处移动。在那里,我们的影子看见的,是一具茫茫虚土中飘浮的劳忙身体,它一直在那里替他寻找归宿。我们被尘土中的事物拖累的头,很少能仰起来,看见它。 我们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停住,盖房子,生儿育女。 我们的羊永远啃不到那个坡上的青草。在被它踩虚又踏实的土里,羊看见草根深处的自己。 我们的粮食在地尽头,朝天汹涌而去。 那些粮食的影子,在天空中一茬茬地被我们的影子收割。 我们的魂最终飞到天上自己的光影中。在那里,一切早已安置停当。 鹰飞过村庄后,没有留下一片羽毛,连一点儿鸟粪都没留下,仿佛一个梦。人们望着空荡荡的村庄,似乎飞走的不是鹰而是自己。 从那时起村里人开始注意天空,地上的事变得不太重要了。一群远去的鹞鹰把翅膀的影子留在了人的眼睛中。留下一座天空的大坡,渐渐地,我们能看见那座坡上的粮食和花朵。 刘二爷说,可能鹰在漫长的梦游中看见了我们的村庄,看见可以落脚的树枝和墙,看见人在尘土中扑打四肢的模样,跟它们折断了翅膀一样。 他们啥时候才能飞走啊?鹰着急地想。 可能像人老梦见自己在天上飞,鹰梦见的或许总是奔跑在地上的自己,笨拙、无力,带钩的双爪沾满泥,羽毛落满草叶尘土。 这说明,我们的村庄不仅在虚土梁上,还在一群鹞鹰的梦中。 每个村庄都有它本身和上下两个村庄组成。上面的村庄在人和经过它的一群鸟的梦中。人最终带走的是一座梦中的村庄。 下面的村庄在土中,村庄没被埋葬前地下的村庄就存在了,它像一个影子在深土中静候。我们在另一些梦中看见村庄在土中的景象:一间连一间,没有尽头的房子,黑暗洞穴。它在地下的日子,远长于在地上的日子。它在天上的时光,将取决于人的梦和愿望。 到村庄真正被埋葬后,天上的村庄落到地上,梦降落到地上,那时地上的一棵草半片瓦都会让我们无限念想。 这个地方的生命也分三层:上层是鸟;中层人和牲畜;下层是蚂蚁和老鼠。三个层面的生命在有月光的夜晚汇聚到中层:鸟落地,老鼠出洞,牲畜和人卧躺在地。这时在最上一层的天空飞翔的是人的梦。人在梦中飘飞到最上层,死后葬入最下一层,墓穴和蚂蚁、老鼠的洞穴为邻。鸟死后坠落中层。蚂蚁和老鼠死后被同类拖拉出洞,在太阳下晒干,随风卷刮到上层的天空。在老鼠的梦中整个世界是一个大老鼠洞,牲畜和人,全是给它耕种粮食的长工。在鸟的梦中,最下一层的大地是一片可以飞进去自由翱翔的无垠天空;鸟在梦中一直地往下落,穿过密密麻麻的树根,穿过纵横交错的地下河流,穿过黑云般的煤层和红云般的岩石,永远没有尽头。 村庄的劲 一个村庄要是乏掉了,好些年缓不过来。首先庄稼没劲儿长了,因为鸡没劲儿打鸣,就叫不醒人,一觉睡到半晌午。草狂长,把庄稼吃掉。人醒来也没用,无精打采,影子皱巴巴拖在地上——人连自己的影子都拖不展。牛拉空车也大喘粗气,一头一头的牛陷在多年前一个泥潭。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这个泥潭现在干涸了。它先是把牛整乏,牛的活儿全压到人身上,又把人整乏。一个村庄就这样乏掉了。 牛在被整乏的第二年,还相信自己能缓过劲儿来。牛像渴望青草一样渴望明年。牛真憨,总以为明年是一个可以摆脱去年的远地,低着头,使劲跑。可是,第三年牛就知道那个泥潭的厉害了,不管它走哪条路,拉哪架车,车上装草还是沙土,它的腿永远在那片以往的泥潭中,拔不出来。 刘二爷说,牛得死掉好几茬,才能填平那个泥潭。这个泥潭的最底层,得垫上他自己和正使唤的这一茬牲畜的骨头。第二层是他儿子和还未出生那一茬牲畜的骨头。数百年后,曾深陷过我们的大坑将变成一座高山,它同样会整乏那时的人。 过去是一座越积越高,最后无论我们费多大劲都无法翻过的大山。我们在未来遇见的,全是自己的过去。它最终挡住我们。 王四当村长那年,动员全村人在玛纳斯河上压坝,把水聚起来浇地。这事得全村人上阵,少一个都无法完成。仅压坝用料——红柳条1420捆,木桩890根,抬把子800个,铁锹、砍土曼各300把,绳子500根(每根长4米)——就够全村人准备两年。 王五爷出来说话了。 王五爷说,不能把一个村庄的劲儿全用完。 再大的事也不能把全村人牵扯进去,也不能把牲口全牵扯进去。 有些人的劲儿是留给明年、后年用的。有些人,白吃几十年饭,啥也不干。不能小看这种人,他干的事我们看不清,多少年后我们才有可能知道他在往哪儿用劲儿。 确实这样,一个没有劲儿的村庄里,真有一两个有劲儿的人,在人们风风火火干大事的年代,这个人垂头丧气,无所事事。他把劲儿攒下了。 现在,所有人都疲乏得抬不起头时,这个人的腰突然挺直了,他的劲儿一下子派上用途。那些没劲儿的人扔在路边的木头,没力气收回的粮食,都被这个有劲儿人弄了回来,他空荡多年的院子顷刻间堆满东西。 这个人是谁我就不说了,他没有名字。 因为他从不跟村里人一块干事情,就没人叫过他名字。他等这一天肯定等了好多年,别人去北沙漠拉柴火,到西戈壁砍胡杨树,他躺在路边的土堆上,像个累坏的人,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大。有柴火、木头的地方越来越少,那些人就越走越远,在几十里几百里外砍倒大树,扔掉枝桠,把粗直的杆锯成木头装上车。在千里外弄到磨盘或铁钻子。这些好东西一天天朝村庄走近,人马一天天耗掉力气。那些路有多远谁也说不清楚。即使短短一截路,长年累月,反反复复地跑,也跑成了远路。那些负载重物的人马,有些就在离村子不远处,人累折腰,牲口跑断腿,车散架,满载的东西扔到一边。离村庄不远的路上,扔着好多好东西,人们没力气要它了。 有些弄到门口的大东西,比如大木梁,也没劲儿担到墙壁,任其在太阳下干裂,朽掉。 村子里看见最多的是没封顶的房子,可以看出动工前的雄心,厚实的墙基,宽大的院子,坚固的墙壁,到了顶上却只胡乱搭个草棚,或干脆朝天敞着。人在干许多事情前都没细想过自己的寿命和力气。有些事情只是属于某一代人,跟下一辈人没关系。尽管一辈人的劲儿用完了,下一辈人的劲儿又攒足了。但上辈人没搬动的一块石头,下辈人可能不会接着去搬它。他们有自己的事。 一个村庄某些年朝哪个方向哪些事上用劲儿,从村庄的架势可以看出来。从路的方向和路上的尘土可以看出来,从人鞋底上的泥土一样能看出来。 有些年西边的地荒掉了,朝西走的路上长满草,人被东边的河湾地吸引,种啥成啥,连新盖的房子都门朝东开。村里的地面变成褐黄色,因为人的鞋底和牲口的蹄子,从河湾带回太多的褐黄泥土。又过了几年,人们撂荒东边的地,因为常年浇灌含碱的河水让地变成碱滩,北沙漠的荒滩又成了人挥锨舞锄的好场所。村里的地面也随之变成银灰的沙子色。 并不是把村里所有人和牲口的劲儿全加起来,就是村庄的劲儿。如果两个村庄打一架,也不能证明打赢的那个村子就一定劲儿大。一个村庄的劲儿有时蓄在一棵树上,在一地节关粗壮的苞谷秆上,还有可能在一颗硕大的土豆上。 村庄每时每刻都在使劲儿。鸟的翅膀、炊烟、树、人的头发和喊叫,这些在向上用劲儿。而根、房基、死人、人的年龄都往下沉。朝各个方向伸出去的路,都只会把村庄固定在原地。 一个人要找到自己的劲儿,就有奔头了。村庄也这样,光狠劲吃粮食不行。 村长 一个人站在马号棚顶的高草垛上,闭住眼睛往天上扔土块。草垛下的院子站满了成年男人,全光着头,闭住眼睛,背对着草垛上的人。草垛上的人也背对他们。 “扔了。” “扔了。” 那个人喊“扔了”时,土块已经朝背后扔过去,斜着往天上飞,飞到鸟群上面,云上面,仿佛就要张开翅膀,飞远不回来了,又犹疑地停住,一滴泪一样垂落下来,落了很久,我的脖子仰疼了,听见“腾”的一声,紧接着“哇”一声喊叫。过一会儿,一个头裹白布的男人被人拥簇着出来。 他是虚土庄的第一个村长,叫刘扁。 村长一当三年。一般来说,被土块砸坏的头,三年就长好了。这时就要再砸坏一颗头。 “千万不能让一个头脑好的人当村长。”冯七说。 他们没把自己落脚的地方当一个村子,也不想要什么村长。这只是块没人要的虚土梁,四周全是荒野。他们原想静悄悄种几年地,再去别处,结果还是被发现了。管这块地的政府像狗追兔子一样,顺着他们一路留下的足迹找到这里,挨家挨户登记了村里的人,给村庄编上号,然后让他们选一个村长出来。非选不可。 “那就让石头去选。”冯七说。 “让土块选吧。”王五说,“都是土里刨食的人,不能拿石头对付。” 他们用土块选出了自己满意的村长。每过三年,我就看见一块大尘土朝天上飞,又泪一样垂落下来。村里又会出现一个叫“村长”的傻子,头上一个大血包,歪着脖子,白眼仁往天上翻,见人见牲口都“嘿嘿”笑。 听说在甘肃老家时,村里全是能人当村长,笨人心甘情愿被指使。能人一当村长就要逞能。有一年,村里最能扔土块的马三当上村长,为显他的扔土块本事,故意和河对岸的村子滋事。马三从小爱玩土块,衣兜里常装满各式各样的土块,有圆的、扁的、两头尖尖的,用它打兔子、打狗、打树上的麻雀、打天上的飞雁,打得远而且准。长成大人后这门手艺便没用了,一丢多年。偶尔捡一个土块,扔向追咬自己的狗,不是狗腿断,就是狗头流血。村里狗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马三再无东西可打。当村长后,他觉得终于有机会发挥特长了,为几亩地的事马三组织村民跟对岸的村子斗殴,两村人隔着河岸打土块仗,落进河里的土块把鱼砸死许多。马三在打斗中展尽威风,打伤对方好几个人。他的土块指谁打谁,对方的村长被他一土块打成傻子。那边也有几个能扔会甩的,打过来的土块又准又狠,伤了好几个人。后来这场打斗以马三的村长被撤而告终。 另一年编筐能手王榆条当村长,动员全村人编筐卖钱,还组织编筐比赛。以前村里仅王榆条一人做编筐营生,编一只筐卖两块钱,编多少卖掉多少。 “要是全村人都学会编筐卖钱,我们不种地靠卖筐就能过好日子。”王榆条说。 那一年,村里村外的树被削得精光,几乎所有树枝条被人编成筐做成筐把子,每家院子堆满筐,却卖不出去几只。又赶上灾年,地里没多少收成,筐都空空的,大筐套小筐。王榆条为做表率砍倒七棵树,在村头编了一只高三米,周长九十米的大筐,两头牛都拉不动。这只筐后来被人砍了一个豁口,安上门,做了羊圈。 那年一过,天上一下没鸟了,光秃秃的树枝上鸟无处筑巢,全飞往别处。天空变得空寂。人听见的全是地上的人声。人的闲话往天上传,又土一样落下来。天上没有声音,人心里发空,说两句话,禁不住看一眼天,久了许多人长成歪脖子,脸朝一边歪。这个毛病直到走新疆的路上才改过来。因为一直朝前走,几千里戈壁,前方的事情把他们的歪脖子扭转过来。 我记不清以后几任村长的名字。好几个人当过村长,我也当过。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一土块打成村长,就不一样了。每隔几年,我就看见村里出现一个傻子,头上一个血包,歪着脖子,扛一把锨,在村外的荒野转。村里的事情好像跟他没关系了。 每一任村长都一样,脑子坏了后,村长总听见有“踏踏”的脚步声每天每夜朝村子走近,村庄的其他声音走远了,一天比一天远。村长不知道他听见的是什么,村长每天在荒野中挖坑,他知道那是些脚步声,那些东西是用脚走来的。这些遍布荒野的坑能陷住他们。 一任又一任村长,在村子周围挖了多少坑,已经不清楚。那些坑不是越挖越远,远到天边,就是越挖越近,近到村头墙根儿,这取决于村长听到的声音的远近。每任村长脑子被砸坏的程度不同,听到那个声音的远近就不一样。但是那个声音确确实实在朝村庄走近,可能个别的已经进了村子。 把时间绊了一跤 我看见早晨的阳光,穿过村子时变慢了。时光在等一头老牛。它让一匹朝东跑的马先奔走了,进入一匹马的遥遥路途,在那里,尘土不会扬起,马的嘶叫不会传过来。而在这里,时光耐心地把最缓慢的东西都等齐了,连跑得最慢的蜗牛,都没有落在时光后面。 刘二爷说,有些东西跑得快,我们放狗出去把它追回来。有些东西走得比我们慢,我们叫墙立着等它们,叫树长着等它们。我们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让跑得快的走得慢的都和我们待在一起。 我在这里看见时光对人和事物的耐心等候。 四十岁那年我回到村里,看见我五岁时没抱动的一截木头,还躺在墙根儿。我那时多想把它从东墙根儿挪到房檐下,仿佛我为了移动这根木头又回到村庄。我二十岁时就能搬动这根木头,可我顾不上这些小事,我在远处。三十岁时我又在干什么呢?我长大后做的哪件事是那个五岁孩子梦想过的?我回来搬这根木头,幸亏还有一个没挪窝的木头。 我五十岁时,比我大一轮的张望瞎了眼,韩三瘸了一条腿,冯七的腰折了。就是我们这些人,在拖延时间,我们年轻时被时间拖着跑,老了用跑瘸的一条腿拖住时间,用望瞎了的一双眼拖住时间。在我们拖延的时间里,儿孙们慢慢长大,我们希望他们慢慢长大,我们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慢慢长大。 时间在往后移动,所以我们看见的全是过去。我们离未来越来越远,而不是越来越近。时光让我们留下来。许多时光没有到来。好日子都在远路上,一天天朝这里走来。我们只有在时光中等候时光,没有别的办法。你看,时间还没来得及在一根刮磨一新的锨把上留下痕迹,还没有摩皱那个孩子远眺的双眼,但时光确实已经慢了下来。 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清点人数的张望,可能看出些时光的动静。当劳累一天的韩拐子牵牛回到家,最后一缕夕阳也走失在西边荒野。一年年走掉的那些岁月都到哪儿去了?夜晚透进阵阵寒风的那道门缝,也让最早的一束阳光照在我们身上。那头傍晚干活回来的老牛,一捆青草吃饱肚子。太阳落山后,黄昏星亮在晚归人头顶。在有人的旷野上,星光低垂。那些天上的灯笼,护送每个晚归人,一方小窗里的灯光在黑暗深处接应。当我终于知道时间让我做些什么,走还是停时,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每年春天,村东的树长出一片半叶子时,村西的树才开始发芽。可以看出阳光在很费力地穿过村子。 刘二爷说,如果从很高处看——梦里这一村庄人一个比一个飞得高——向西流淌的时间汪洋,在虚土庄这一块形成一个涡流,时间之流被挡了一下。谁挡的,不清楚。我们村子里有一些时间嚼不动的硬东西,在抵挡时间。或许是一只猫、一个不起眼的人、一把插在地上的铁锨,还是房子、树?反正时间被绊了一跤,一个爬扑子倒在虚土里。它再爬起来向前走时,已经多少年过去,我们把好多事都干完了,觉也睡够了。别处的时光已经走得没影,我们这一块远远落在后面。 时间在丢失时间。 我们在时间丢失的那部分时间里,过着不被别人也不被自己知道的漫长日子。刘二爷说。 鸟是否真的飞到了时间上面?有一种鹰,爱往高远飞,飞到纷乱的鸟群上面,飞过落叶和尘土到达的高度,一直飞到人看不见。鸟飞翔时,把不太好看的肚皮和爪子亮给我们,就像我们走路时,不知道该把手放在什么位置。鸟飞在天上,对自己的爪子也不知所措。有的鸟把爪子向后并拢,有的在空中乱蹬,有的爪子闲吊着,被风刮得晃悠。还有的鸟,一只爪子吊下来,一只蜷着,过一会儿又调换一下。鸟在天上,真不知该怎样处置那对没用的爪子,把地上的人看得着急。不过,鸟不是飞给人看的,这一点儿小孩都知道。鸟把最美的羽毛亮给天空,好像天上有一双看它的眼睛。鸟从来不在乎我们人怎么看它。 那些阳光,穿过袅袅炊烟和逐渐黄透的树叶,到达墙根儿门槛时,就已经老掉了。像我们老了一样,那些秋草般发黄的傍晚阳光,垛满了村庄。每天这个时候,坐在门口纳鞋的冯二奶,最知道阳光怎样离开村庄,丝线般细密的阳光,从树枝、墙根儿、人的脸上丝丝缕缕抽走时,满世界的声响,天塌下来一样。 我们把时间都熬老了。刘二爷说。 当我们老得啃不动骨头时,时间也已老得啃不动我们。 给太阳打个招呼 每个人都在找一件事,跟别人不一样的事,似乎没有两个人在干相同的事。土地肥沃雨水充足,人只剩下种和收两件事。随便撒些种子就够生活了,没人操心庄稼长不好,地里草长得旺还是苗长得旺,都不是事情。草和粮一同长到秋天,人吃粮草喂牲口。一个月种,两个月收,九个月闲甩手。 但人不能闲住,除了种地手头上还要有一两件事,这才像个人。要不吃了睡,睡了吃,就跟猪一样了。比如张望,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的沙包上,清数上工收工的人。开始人们不知道他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沙梁上在干什么。 “实在没事干,学张望,站在沙梁上,朝远处的路上望望,再朝村子望望,也是件事。”这句话是韩拐子说的。韩拐子自从断了腿,就像一个有功劳的人,啥都不干了。瘸着腿走路,成了他和别人不一样的一件事,就像王五爷靠撒尿在虚土梁留下痕迹,过多少年,韩拐子一个脚印一个拐棍窝的奇特足迹,也会留在虚土中。 人们知道张望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沙梁上清点他们时,村里已经没几个人。好多人学冯七去跑顺风买卖,在一场风中离开村子。另一场风中,有人带着远处的尘土和落叶回来。更多的人永远在远处,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子。跑顺风买卖成了虚土庄人人会干的一件事。谁在村里待得没意思了,都会赶一辆马车,顺风远去,丢在村里的话是跑买卖去了。跑赢跑亏,别人也不知道。在外面白住些日子回来,也没人说,反正这是一件事情。不过要做得像个样,出去时装几麻袋东西,回来时装几麻袋东西。不能空车去空车回,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闲锤子,跑空趟子呢。 肯定还有人,在村里干我们不知道的事。就像刘扁,挖一个洞钻到地下不出来了。我五岁的早晨,只看见两种东西在离去,一个朝天上,一个朝远处。朝下的路是后来才看见的,村里有人朝地下走了。一些东西也在往地下走,不光是树根,有时翻地,发现几年前扔掉的一截草绳,已经埋到两拃深。而挖菜窖时挖出的一个顶针,不知道谁丢失的,已经走到一丈深的土中。还有我们的说话和喊叫,日复一日的,早已穿过地下的高山和河流。在那些草根和石头下面,日夜响彻着我们无所顾忌的喊叫。 有几年,我认为村里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没人给太阳打招呼。 太阳天天从我们头顶过,一寸一寸移过我们的土墙和树,移过我们的脸和晾晒的麦粒。它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应该给它打个招呼。至少村里有一个人在日落时,朝它挥挥手,挤挤眼睛,或者喊一声。就是一个熟人走了,也要打个招呼的,况且这么大的太阳,照了全村人,照了全村的庄稼牛羊,它走的时候,竟没人理识。 也许村里有一个人,天天在日落时,靠着墙根儿,或趴在自己家朝西的小窗口,向太阳告别,但我不知道。 我五岁时,太阳天天从我家柴垛后面升起。它落下时,落得要远一些,落到西边的苞谷地。我长高以后看见太阳落得更远,落到苞谷地那边的荒野。 我长大后那块地还长苞谷。好像也长过几年麦子,觉得不对劲儿。七月麦子割了,麦茬地空荡荡,太阳落得更远了,落到荒野尽头不知道什么地方。西风直接吹来,听不见苞谷叶子的响声,西风就进村了。刮东风时麦子和草一块儿在荒野上跑,越跑越远。有一年麦子就跟着风跑了,是六月的热风。人们追到七月,抓到手的只有麦秆和空空的麦壳。我当村长那几年,把村子四周种满苞谷,苞谷秆长到一房高,虚土庄藏在苞谷中间,村子的声音被层层叠叠的苞谷叶阻挡,传不到外面。 苞谷一直长到十一月,棒子掰了,苞谷秆不割,在大雪里站一个冬天。到了开春,叶子被牲畜吃光,秆光光的。 另外几年我主要朝天上望,已经不关心日出日落了。天上一阵一阵往过飘东西,头顶的天空好像是一条路。有一阵它往过飘树叶,整个天空被树叶贴住,有一百个秋天的树叶,层层叠叠,飘过村子,没有一片落下来。另一阵它往过飘灰,好像远处什么地方着火了。后来我从跑买卖的人嘴里,没有听到一点儿远处着火的事,仿佛那些灰来自天上。更多时候它往过飘土,尤其在漫长的西风里,满天空的土朝东飘移。那时我就说,我们不能朝西去了,西边的土肯定被风刮光,剩下无边无际的石头滩。 可是没人听我的话。 王五说,风刮走的全是虚土。风后面还有风,刮过我们头顶的只是一场风,更多的风在远处停住,更多的土在天边落下。 冯七说,西风刮完东风就来了,风是最大的倒客,满世界倒买卖,跟着西风东风各跑一趟,就什么都清楚了。 韩三说,西风和东风在打仗,你把白沙扔过去,他把黄土扬过来,谁也不服谁。不过,总的来说,西风在得势。 在我看来,西风东风是一场风,就像我们朝东走到奇台再返回来。风到了尽头也回头,回来的是反方向的一场风,它向后转了个身,风尾变风头,我们就不认识了。尤其刺骨的西风刮过去,回来的是温暖的东风,我们更认为是两场风了。其实还是同一场风,来回刮过我们头顶。走到最远的人,会看到一场风转身,风在天地间排开的大阵势。在村里我们看不见,一场一场的风,就在虚土庄转身,像人在夜里,翻个身,面朝西又做一场梦。风在夜里悄然转身,往东飘的尘土,被一个声音喊住,停下,就地翻个跟头,又脸朝西飘飞了。它回来时飞得更高,曾经过的虚土庄黑黑地躺在荒野。 我还是担心头顶的天空。虽然我知道,天地间来来回回是同一场风。但在风上面,尘土飘不到的地方,有一村庄人的梦。 我扬起脖子看了好几年,把飞过村子的鸟都认熟了。不知那些鸟会不会记住一个仰头望天的人。我一抬眼就能认出,那年飘过村子的一朵云又飘回来了。那些云,只是让天空好看,不会落一滴雨。我们叫“闲云”。有闲云的天空下面,必然有几个闲人。闲人让地上变得好看,他们慢悠悠走路的样子,坐在土块上想事情的姿势,背着手,眼睛空空地朝远望的样子,都让过往的鸟羡慕。 忙人让地上变得乱糟糟,他们安静不下来,忙乱的脚步把地上的尘土踩起来,满天飞扬。那些尘土落在另外的人身上,也落在闲人身上。好在闲人不忙着拍打身上的尘土,闲人若连身上的尘土都去拍打,那就闲不住了。 这片大地上从来只有两件事情,一些人忙着四处奔波,踩起的尘土落在另一些人身上。另些人忙着拍打,尘土又飞扬起来。一粒尘土就足够一村庄人忙活一百年。 那时村里人都喜欢围坐在一棵榆树下闲聊。我不一样,白天我坐在一朵云下胡思,晚上蹲在一颗星星下面乱想。 刘二爷说,我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朝西看。因为我们是从东边来的,要去西边。我们晚上睡着时,脸朝东,屁股和后脑勺对着西边。 要是没有黑夜,人就一直朝前走了。黑夜让人停下,星星和月亮把人往回领,每天早晨人醒来,看见自己还在老地方。 真的还在老地方吗?我们的房子,一寸寸地迁向另一年。我们已经迁到哪一年了。从我记事起,到忘掉所有事,我不知道村里谁在记我们的年月。我把时间过乱了。肯定有人没乱,他们沿着日月年,有条不紊地生活,我一直没回到那样的年月。我只是在另一种时间里,看见他们。看见在他们中间,悄无声息的我自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我在村庄里的生活,被别人过掉了。我在远处过着谁的生活?那些在尘土上面,更加安静,也更加喧嚣的一村庄人的梦里,我又在做着什么? 狗能看见人做的梦 冬天,雪封住远远近近的道路。粮食堆在仓里,劈好的烧柴码在墙根儿,只剩下睡觉一件事情。人在睡,牲畜也在睡。家里每个人,都可以睡到瞌睡尽头,谁也不喊谁。先醒的人看见其他人都睡着,一闭眼又睡过去。那时人会知道瞌睡尽头不一定是天亮,有时是另一个夜晚。白天有一半人做梦,白日梦把天上的云搅得不安稳。 听王五爷说,狗能看见人做的梦。狗有时在夜里无缘无故地咬,对着空荡荡的夜空叫,那是它看见了人梦中的东西。狗能帮人看家守院,并不是狗机灵,夜里人的梦把狗搅和得闭不住眼睛。狗有时在人的梦中看见自己变成狼,追咬主人。狗也有梦,只是狗被人的梦搅和得闭不住眼睛,狗更喜欢看人的梦,太有意思了,让狗都看上瘾。狗不愿人的梦中断,它知道看守好家院,人的梦就能做下去。 据说人在半夜梦醒时总能听见狗叫,那是狗在替人着急。狗看见人的梦像一个半空中的村子,朝远处飘走了,它在哪儿落地生根,狗眼睛望不了那么远。狗看人的梦跑远了,就叫,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狗叫,以为贼进院子了。人一醒来就把梦忘光,这时候院子里的一把破铁锨比梦中的金子更重要。 也许猪的梦比人更美好,有意思。猪睡得比人香,这一点儿谁都承认。猪做梦的时候,有人梦见猪肉的香味。每个夜晚,人的梦和猪的梦,还有牛羊马鸡的梦,像烟花一样开放在村庄上空。它们各自封闭,谁也看不见谁。 人们常说梦破了。梦确实是一个泡泡,梦见的世界都在一个泡泡里。夜晚的天空飘着大大小小的泡泡。突然,一个泡泡破了,做梦人回来,梦里的东西迅疾消失在远处。留心梦的人,醒来前一回头,都会看见一个透明的泡泡,圆的,倏忽间破了。 很少有人梦见自己在睡觉,和躺着歇息。梦中不是被人追着跑便是自己在干一件大事情。由此王五爷认为,人是被自己的梦累坏的。狗肯定也同意王五爷的话。狗看见人在梦中跑得比狗快,比起人在梦中跑的路,现实中多远的地方都显得近。 母亲早早起来生炉子了,那是我记住的冬天早晨,父亲出去给牛羊喂草。 父亲早就不在了,早早开门出去的人是谁。在我不能自己醒来的早晨,父亲早早出门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回来时总是夜晚,在我遥远的梦中,听见他和母亲说话,甚至听见他隆隆的鼾声,醒来时家里依旧没有他的人影。 其实我们不会睡到大中午,如果鸡叫不醒我们,羊会接着叫,牛和猪会接着叫,驴和马也会大叫,它们饿了,等着我们放牧喂草。 在我们睡梦的尽头,牛哞鸡鸣,日上房顶。 每个人都在等一个东西 每年冬天,人们都会聚在大牛圈里,商量什么时候走,因为走是每家每户的事。要全村一起走,不能剩下一户人,连一头牲口也不能剩下。每家都要说说自己啥时能动身。准备好的人也不能先走,得等那些没准备好的人,可能一等几年,谁知道呢。也不能睡着等、闲坐着等,该种地还要种地,该出去跑买卖的还要出去,等到被等的人家准备好了,等待他们的人家又有麻烦了,家里的一个人没有回来,或者女人又怀孕了,随便一件小事又把人留一年。能留人的事多着呢,你听他们说的话,好像都在说要走的事。 “等我们家黑牛娃子长大了就走。”杜才说。 “我们家房后那棵柳树长到能做椽子了就走,已经长到胳膊粗了,再有两年就成材,现在走了可惜了,走到哪儿都要盖房子,带上几根木头不会错的。谁能保证去的地方就一定有树,有树就一定正好能做椽子。”韩三说。 “等我们把房子住坏再走吧,墙还结实着呢,一个口子都没有。即使到了一个新地方,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盖起这么结实的房子。你们都知道,盖房子要打土墙,打土墙要有劲儿。而我已经没多少劲儿了,我的儿子还没长大成人。”邱老二说。 “我不管他们了,这一年庄稼收了,我们就走。”胡木说。 有一年人们似乎准备好了,家家招呼着要走,仓里的粮食装进麻袋,长成椽子的树砍倒,绳子和筐派上用处。俗话说,跑三年,一根棍;守三年,背不动。人们不知道住了几年,或许已经很多年,早不是以前的那一茬人。早些年说着要走的那些人,可能早走掉了。我觉得人们的模样已有所不同。村子已经换了几茬人,我依旧没有长大,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只能从鞋子和裤腿认识那些人。好多脚回到村子,好多鞋子没回来。 人们往车上装东西,往房子外搬东西。绳子不够用了,许多东西要捆起来运走,捆起来的东西好像也没法全运走,把一房子一院子的东西装到一辆车上,简直是件无法想象的事。于是,扔掉什么,带走什么,变得比走不走更重要了。 每家都有矛盾,往往为一个小东西的扔与不扔,妻子和丈夫,丈夫和儿子,儿子和母亲,爷爷和孙子都不能统一意见。 正当人们为此发愁,突然的,做顺风买卖的人从奇台那边带来消息,说有一个人正向虚土庄走来,村里每个人的名字他都问到了。现在他的病大概好了,那个人可能已经闻着这一年的麦香走来了。 因为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长相也没说清,就都认为是自家的亲戚。 我们得等一下这个人。王五爷说。 好不容易准备好了,我们不能因为一个谁也说不清的人,把多少年的计划放弃了。冯七爷说。 我们可以在墙上写字,说明我们去的方向,让他随后跟来。刘五说。 这怎么行呢?王五爷说,那个人走到虚土庄,肯定像我们当时一样,累得没劲儿了。他会停下来过冬,这一冬一过,就说不上了。俗话说,黄金沟子西风腿。意思是说,人的屁股比金子还沉,一坐下再想起来,不容易。尤其春天来了,看到这么多好地没人种,他怎么舍得呢。还有这么多没人住的房子,说不定他就一年年住下去了,拖住我们的东西一样会拖住他,那样他老死也走不出这个村子。也许他会回到老家,再喊一帮子人,到这个村庄来过日子。而我们一直想着有一个人在路上追赶我们,我们在哪儿落脚都会不安心,老是回头望,这样我们又会变成歪脖子。 等待的人没来。第二年夏天,路过虚土庄的买卖人说,那个人确实离开奇台向虚土庄方向来了,他走了大半年,应该早到了。会不会留在别的村庄,不来了。或者走过了头,半夜穿过村子,只要走过去,前面再不会有虚土庄,他就会没有尽头地走下去,像被野户地人报复的韩三一样。 倒是有几封信从甘肃老家寄来,说有好几个人已经动身来投奔我们,让我们一定在虚土庄子等。 那就再等两年,顶多等三年。王五爷说。 等十年也不会等齐他们。冯七爷说。 从甘肃老家到新疆乌鲁木齐,再过老沙湾到虚土庄,几千里路,数不清的岔路口,我们又不能在每个岔路口站一个人等他们。出来十个人,最后有没有一个人走到这里,谁也说不清。许多人会把路走岔,知道自己走错路时,已经没办法回去,也许走着走着人老掉了,没有重走一条路的时间和力气。 即使没走错路的人,也不一定能走这么远。人动身离家时都以为自己有目的,手里拿着一个遥远的地址,那里有亲人等着自己。可是一走到路上就是两回事了,尤其几千里的路,人走着走着发现自己像一个梦游者慢慢醒来,人在路上边走边想,有时会住在一个地方想一阵子再走,这一阵子有多长就没数了,短则几天数月,长则没底了,人只要在中途停下,待几个月,想法就会变,好吃好喝好女人,都能留下人,一个好梦也能留下人,尤其碰见个好女人,怎么舍得离开,天下的好地方都在女人身上。人就会想,剩下的路算球了,不走了。 好多人留下了。人走着走着就忘掉目的,随便在一个村庄住下来,生儿育女。 在那些荒野中的村落里,到处住着这样的人,问他们从哪儿来的,都知道。问他们到哪儿去,都不知道。好像都住在路上,随时要离开的样子。随便盖几间房子,又矮又破;随便种几块地,不方不圆;从来不修条平顺路让自己走,都在凑合。十年二十年过去,五十年过去,却很少有人搬走。村子越来越破旧,上一代人埋在村外了,下一代人仍不安心,嚷着要走。 谁都没有走掉。最后人们发现村子四周已经住满了人,到处是村庄,村庄之间只剩下窄窄的田地和道路。站在虚土梁,朝南朝北,朝东西望,一间挨一间,无边无际的房子。黄昏时稠密的炊烟就像他们刚来时看到的野树林一样,根本穿不过去。 无边无际的粮食 我也没走掉。我五岁时不在童年,混在那些四十岁上下的人中间。 也就是四十岁上下那些年,我走遍这片大地的远近村落,没有找到那个五岁的孩子,他穿过的长着紫草和铃铛刺的旷野,遇见的一场一场大风,都不在那里。 那一年我又准备出门远行,我把车赶出院门,就要上路上了,突然听见有人喊。 “呔。” 只一声。我一回头,看见他们全站在门口,望着我。我的妻子、儿子、女儿,垒了一半的院墙,正在开花的沙枣树,我猛然间泪流满面。我真实的生活一下被我看见了。 好些年前,我父亲就是这样被我们喊住,被我们望他的目光留住。 我把马车吆进院子。 那时正是中午,我的影子回到脚底。 就是四十岁上下那几年,我在自己的岁数里,哪儿都没去,影子回到脚底。我踏踏实实种了几年地。我埋头在地里的时候,突然看见自己的一对大脚,长满汗毛的腿,粗得像牛一样的腰和身板,我好像醒了一会儿,趁机把几辈子的粮食都打够了。 每年七月,我的麦地从院墙根,一直金黄到天边。我不用收割,站在房顶喊一声,招招手,麦子排着长队回家来。种了多少年的麦子,早认识了家门,认识了粮仓和麻袋。那几年,好像就我一个人在操劳地上的事,已经没人关心收成,人人忙着梦中的事情,梦把人引向远处。村子一年年变空,他们走远后大片大片的土地留给我一个人。 种地有个好处,能让人停下来,把脚下手下的事看清楚。 其实也没啥事,就是让人停住。脑子空闲了,云可以飘进来,风可以刮进来,鸟可以飞进来。人们建粮仓的目的,就是别把收成装进脑子里。 庄稼在地里长的时候,人睡在村里做梦。睡过头也不要紧,庄稼又没长在身上,再大的收成也压不坏人。 可是,王五爷的看法不一样。 早年王五爷说过,长熟的庄稼不赶快收回来,站在地上地累得很,地累坏了明年就不好好长庄稼了。 王五爷说地可以累坏,好多人不相信。 跑买卖的冯七就不信。俗话说,只有累死的牛,哪有犁坏的地。 这句俗话一般是说男女,男人是牛,女人是地。牛累死了地还好好的。 要是地可以累坏,它早累坏了,我们没来前就累坏了。 王五爷说,把这块大地当成脊背,你就知道地累不累了。我们在上面盖房子,挖渠筑坝,每年把它的表皮翻个底朝天,种上我们吃的东西。我们从不问问地要吃什么,我们给他吃过什么。 当然,刘二爷会说,人吃地一辈子,地吃人一口。我们最终都得喂土地。问题是,我们把一块地吃穷整坏后,跑掉了。 我们喂了别处的土地。有些土地撑死了,有些饿死了,土地就这样死掉了。我们老家的地,就是被人喂得撑死了。多少代人,都喂给它了,它消化不了。 也有人千里万里跑来喂我们的土地,那都是些再跑不动的人,劲儿用完了,钱也花完了,剩下一把干骨头。我说过,虚土庄是一个结束地,风刮到这里都没劲儿了,土飘到梁上都不动了。可是这一庄子人还想往前走,他们在土梁上攒劲儿,不知道攒够多大的劲儿才起程,可能想一件事情都把人累坏了。也可能停在一个地方比走在路上更累,人一旦停下就要盖房子种地,生儿育女。人在家里走掉的路其实最长,一辈子从炕头到灶头的路加起来,早到过几回天边了。 许多人把收获叫抢收,跟风抢,跟鸟和老鼠抢,其实在跟土地抢。 风把果实摇落在地,把叶子摇落在地,最后把枝干摇落。土地就这样靠自己身上的植物养活。只有风爱惜土地,把属于土的还给土。人们离开后扔下的破房子、干水渠、埂子、木头和车轱辘,都扔给风了,风会一百年一百年地清扫大地,把远处的归还远处,脚下的还给脚下。 现在,这片土地好像没用处了,为我一个人生长粮食。 他们把村庄建在夜晚的天空。每个人都有一座村子,星星一样散布在天空的深远处,仿佛死亡都找不到他们。那些村庄没有邻居,永远不会相互看见。也不被星星月亮看见。我在地里腰弓累了,一抬头,看见那些天上的村庄,一座一座,飘在云上面。我一点儿不稀罕。我五岁时就在天上建好了村庄,现在回到地上,种几年粮食。 我在黄沙梁的一间房子醒来 有一年我在东南边的黄沙梁,住在一间矮土房子里。我是怎么到这个村庄的我忘记了。我的生活梦一样,一段段浮现出来。我看见我在黄沙梁的生活就是这样,我住在一间矮房子里,已经住了好多年,又好像短暂的一个夜晚。我醒来,看见熟悉的门窗和院子,太阳已经把东墙晒热了。我经常和一个人靠着墙根儿聊天,上午靠在东墙根儿,下午靠在西墙根儿。我在这个村庄只认识一个人,好像村子只有一个人。突然的,我在一间房子里醒来,感觉就是家,又像不是。 每天下午,我和那个人坐在西墙根儿,晒太阳,望着西北边茫茫的荒野。一条路模糊地伸进去,望不到头。他的故事是从下午讲起的,整个上午他一句话不说。我知道他在等太阳把嘴晒热,等满脑子的事情气一样蒸腾起来。 他讲到了虚土庄,还讲到一个人,也叫冯七。这是我多少年来第一次听一个外人讲虚土庄。 那条路很久没人走了 那条路很久没人走了,它通向虚土梁。走过这条路的人都知道,它通不到别处。有个人却从这条路上走到了别处,他没有走到虚土梁。 这个人叫冯七。 现在知道冯七的人很少了,知道虚土梁的人也很少了,知道我的人更少了,但我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 许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冯七走上这条路。他赶着马车,从黄沙梁出发,给虚土庄送麦种子。 两天前,从虚土庄那边过来一个女人,找到村长说要借些种子。 借种子本来是男人的事。女人说,连种都没留住,男人不好意思出来。 男人不好意思的事,就是女人的事。 女人和村长嘀咕半天,村长就同意了。 “不过种子发不发芽不敢保证。”村长说。 “是种子就行。”女人说,“你村长的种子不行还有谁的行。” 村长送女人出门,吩咐她赶紧回去让村里人把地翻好等着,种子一两天就送过去。 分手前还笑嘻嘻地摸了摸女人的屁股:“种子不够再来借。” 钉在云头的木橛子 虚土庄是个不大的村子,二十来户人家,全是外地人。大概十几年前,这些外地人的家乡遭旱灾,土地颗粒无收,全村人集体逃荒出来,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一块地种。 他们向西走了几千里,那时逃荒人大都朝西逃,据说西边有大片大片的未耕地。可是他们来晚一步,沿途的土地早被人耕种了,大片大片长着别人的玉米和麦子。他们只好再往前走,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也不知走了几年,最后到了黄沙梁。 那时黄沙梁是最偏远的一个村子,傍临一条河,四周是长满各种草和灌木的广袤沃土。那伙人走到这里已经力尽粮绝,再不愿往前挪半步。他们把破行李卷和叮咣作响的烂家什堆在马路边上,留两个人看着,其他人一起找到村长家里,低声下气地乞求村长收留下他们。说他们再走不动了,已经有几个孩子在路上死掉了,再走下去就全完了。只要随便给他们一些地,他们只会种地养孩子,绝不会捣蛋生事。 他们求得哭哭啼啼。 可是黄沙梁人不喜欢这群衣衫褴褛的外地人,嫌他们说话的口音太难听,甚至很难听懂。要和这群怪腔怪调的人生活在一个村里,岂不别扭。最后村里还是决定打发他们走。 村民们给这些外地人凑了些杂粮、衣服,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村长亲自把他们领到村头,指了一个去处:你们出了村,再朝西北走,穿过那片戈壁——记住,要穿过去,千万不要走到一半再折回来。只要穿过戈壁,一直到天边都是好地,你们想种多少种多少,想咋种咋种。 末了又补充说,到时候我们黄沙梁村和你们村就以那朵西斜的黑云为界,云头西边都是你们的地,我们决不侵犯。云头东边可全是我们的地,你们也不能胡挖、乱种。你们若担心云会移动,过两天我派个人上去,在云头上钉个木橛子。 外地人听得神乎其神,千恩万谢地离村西去。他们走了三天三夜,走着走着,土地不见了,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碱地和沙漠。 外地人知道自己被骗了,又不好意思再回去,也没有力气再走回去,便在沙漠边的虚土梁住了下来,垦种那片坑坑洼洼的沙土地。 他们给自己落脚的地方起了个名字:虚土庄。 虚土庄人要来报复了 黄沙梁和虚土庄,多年来一直没有明显往来,一条隐约的路穿过戈壁连接着两个村子。黄沙梁人到戈壁上打柴、放牛,会走上这条路,但从不会走近虚土庄。虚土庄人偶尔去别的地方,经过黄沙梁,也是匆匆经过,从不在村里歇脚。碰见黄沙梁人,头一低过去,也不说话。 只有每年春天,会从虚土庄那边过来一两个骑马人,在村外转一圈,鬼鬼祟祟地张望一阵,又打马回去。 起初,黄沙梁人并没在意。时间久了,窥探的次数多了,黄沙梁人才觉得不对劲。每当他们春天翻地、撒种的时候,一抬头,总会看见一两个虚土庄人,骑着马站在地头看他们。也不走近,只是盯着看。待他们放下活儿走过去,虚土庄人便打马飞奔了。黄沙梁人被看得心里发毛,开始对被他们欺骗过的那一伙人起了疑心和警惕。 没过多久,果真传言虚土庄人要来报复黄沙梁。说他们组织了一帮壮劳力,天天在地里操练,学着黄沙梁人的样子挥锨抢锄、舞叉甩镰,并在地里打了许多高埂子,根本不像是种地。种地哪用打那么高埂子,明显在摆阵势。还说他们操练好了就来抢种黄沙梁的地,抢收黄沙梁的粮食,抢占黄沙梁的女人。 这些话最早是谁传出的已经查不清楚,可能是跑买卖的人顺口说的。反正全村人都在议论纷纷。 “听说沙门子人要来整咱们了,你知不知道。”上午刘堆在村里碰见王坑。王坑摇着头:“不知道。” “呀!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太不灵通了。他们还要抢女人呢,听说虚土庄人光抢胖女人不抢瘦女人。你媳妇奶子大、显眼,最容易被发现,赶快藏到菜窖里吧。” 下午王坑又在村东遇见刘堆。 “听说沙门子人已经准备好了马队,一两天就冲过来。” “真的。听谁说的?”刘堆赶忙凑过来问。 “全村人都这么说,你竟不知道。耳朵让毛塞住了。说他们全拿着镰刀,镰刀把有三四米长,全是钩镰,专钩男人的蛋。赶快回去把裤子穿厚些吧,听说穿牛皮做的裤衩都不保险,一镰刀钩不烂两镰刀就钩烂了。现在村里人都到铁匠铺定做铁皮裤衩。还有人把锅砸掉了铸生铁裤衩。听说铸生铁裤衩的模子是按韩生贵的尺寸设计的,大家都认为他的裆和家什大小适中长短正好。要按徐立之的家什设计就太长太大了,笨重不说,还费铁水。” 传言越传越详细,越传越神乎。几乎没有人不相信这是件真事。好像虚土庄人就在他们头顶上,随时都有可能神兵天降。为此,黄沙梁专门召开村民大会商量对策。 西北风得了势 大会是在牛圈里开的。村里没有一间能盛下全村一千多人的大房子。 那是个刮风的夜晚,牛被赶出圈,在外面的空地上静静地站着。冒着潮气的圈棚里黑压压蹲着一圈人。一盏马灯吊在中间的柱子上,灯影恍恍惚惚,谁也看不清谁。先是村长站在马灯下说了几句,大概意思是让大家都动动脑子,想些办法和主意。接着人们开始发言。有时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主意,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听。有时所有的人都在说话,不知在说给谁听。村长站起来,不住地喊着“安静、安静!一个一个讲”。这时村长只是其中的一个说话者,谁也听不见他的话。嘈杂声更大了。就在这时,从破墙沿伸进一颗牛头来,“哞”地大叫了一声,所有的人声全消失了,连人喘气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足足沉寂了三分钟,人又开始说话,声音似乎小多了。 那一夜,风在很高的夜空中滚动,可以听见云碰撞云的声音。地上只有些轻风,更大的风还没降到地上。黄沙梁所有有点脑子的聪明人几乎全发了言。我蹲在角落里,没有说话。脚下全是牛粪,我想牛站在牛粪上过夜可能比人蹲在牛粪上开会要舒服些。我是个干事情的人,很少把好主意说给别人。 我打了个盹儿,好像虚土庄人来过了。 就在黄沙梁的男人全蹲在牛圈里商量对策的时候,虚土庄人趁夜而入,反锁住牛圈门,把黄沙梁的女人、孩子和牛全赶到虚土庄。牛圈里的男人们一点儿没有觉察,他们沉醉在自己的聪明中,一个比一个精彩的主意被人想出来。 “我看没啥担心的,那群瘦猴,我们随便上几个人就能打过他们。” “这很难说,听说虚土庄这些年也打了些粮食,那群人都是饿坏的人,稍有些吃的立马就会长壮实。” “对付他们的长镰刀,我有个办法。我们把镢头把加长,加到十米长,站得远远的挖他们,先把他们的镰刀把砍断,再把马腿砸折。” “我看这都不是主要的,虚土庄男女老少加起来,也就一百来人,咋说也不是咱们的对手。问题是,这几年风向变了,这对咱们太不利。” “风向咋变了?” “以前这里很少刮西风,你们知道,大多是东风。自从那伙人在沙梁上盖了房子,西北风就多起来。你们见过他们盖的房子吧,日怪得很,全都面朝西北,背对着我们。一律后墙高前墙低,房顶是个大斜坡。这样东风就被房子的后墙挡住,刮不过去。而西北风却可以顺着房顶往上蹿。西北风就得了势。 “你们想想,从西北边刮过来的风全是沙子,他们要是乘风而来,我们不敢面朝西迎战,我们睁不开眼睛,只好把脊背白送给他们打。” “甚至他们不出村就能打败我们。刮大风的时候,他们只要往空中扔土块和石头,就会顺风全落到我们头上。不过这个主意他们保证想不出来。他们在这个地方住的时间短,对这一片天地间的事情,保证没我们精。” “能不能在戈壁上种满铃铛刺,种得稠稠的,让他们过不来。” “这个主意好,村东边有一大片铃铛刺,正好全移到村西边去。” “好个屁,明知道这几年爱刮西风,我们在村西种一滩铃铛刺,等到刺长长、长硬,虚土庄人从根上把刺条全割断,西风一来,一戈壁刺条全朝我们卷过来,不全扎死我们才怪呢。” “要不挖一条河,里面倒上烧开的清油。” “要不在戈壁拉上绳子,绊倒他们的马。” “还不如在戈壁上点着火,把地烧烫……” 最后一个主意是马二娃想出来的。我从伸进那颗牛头的破墙洞钻出去撒了泡尿。风刮得急,我的尿和家什被风刮得向一边斜。我用手使劲扶着,像扶一棵刮歪的树。 村子里一点儿灯光都没有,也听不见狗叫。牛圈和村子间隔着块荒地,以前地里种过些东西,后来牛进村人去牛圈都要经过这块地,便什么也种不成了,只长着些人不理牛不吃的灰蒿子。 我有点冷,两腿直抖,想跑回村里看一趟,却挪不动脚步。 事情早已经发生过了。我想。 我从墙洞钻进去时,马灯不知啥时灭了,可能灯油熬干了。牛圈里又黑又静,是不是他们散会走了?我靠着墙悄悄蹲下,这时一个声音冒出来,是马二娃的声音。 “我有个好主意,不过要绝对保密。” 我好像不是听见的,是看见的。 “你还怕我们村里有奸细。” “倒不是。秘密有时会自己泄露掉,就像肠子里的气。人的每个器官都会泄密,不光是嘴。现在人都尖得很,你不注意放个屁,让他抓回去放在鼻子上一闻,就会知道你心里想的事。 “屁是从心里放出来的,你心里有屁,肠子才会响。把秘密藏在心里是最不保险的。人的七窍全通心,你不可能都堵住。最好的办法是把秘密随手一扔,像扔一件没用的东西一样,秘密便保住了。 “我的主意是:把路埋掉。 “从黄沙梁到虚土庄只有一条路。我们把靠黄沙梁的这段路埋掉,在路上种上草,栽上树,脚印用土盖住,然后再开一条路,通到村南边的海子里。 “这件事要在晚上干,绝不能叫虚土庄人看见。 “虚土庄人要来,一定趁黑来。他们肯定不会怀疑这段改过的路。因为海子就在村边上,路的大致方向没变,他们觉察不出。 “海子里全是稀泥,人一下去就不见了。晚上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海子和地是一种颜色。黄沙梁人排站长队来,一个一个走进海子,变成稀泥。” 虚土庄人没来 半下午的时候,冯七拦住牛群,让牛掉过头慢慢往回吃,这叫回头草。 早晨冯七把牛群赶到西戈壁上,牛边吃边朝西走。戈壁上草不太茂盛,牛每走四步才能吃到一口草。一头牛要吃一千二百口草才能吃饱。照这个数字,冯七仅凭牛群走出去的路程,便能精确地算出牛是否吃饱肚子。不像那些没经验的放牛娃,非要钻进牛群,挨个看牛的肚子是否饱瘪。 冯七放牛时从不看牛群,无论骑在马上还是走在地上,他都头昂得高高的,像在牧一只鸟或一朵云。 牛群往回走时,上午啃光的草又会发出些嫩芽,不过很少,牛要走二十步才能吃到一口。这些草正好补充牛回返路上消化掉的那部分,使牛进村时肚子依旧鼓鼓的。 冯七年轻时只知道赶着牛群遍野跑,一去几十里,有时也能碰到好草,让牛一肚子吃饱。可是,等牛返回村里,又一个个肚子瘪瘪的,像没吃草似的。 人只要经过一件事情便能通晓世间的一切道理,这是冯七放了几十年牛后得出的道理。一个放牛人,一个打柴人和一个买卖人,活到最后得到的是同一个道理。 各行各业的人最终走到一起。 也有留在各自的行业中到老也没走出来的。他们放一辈子牛只知道放牛的道理,打了一辈子柴只懂得打柴的道理。 冯七可不是这种笨人。 天黑前牛群渐渐离开草滩走到路上,排成长长的一溜子。 冯七没看见牛群已经走到路上。他盯着悬在半空的一朵云,盯了半下午。开始云是铅灰的,后来就红了,红了一大阵子。最后暗下来,变成一朵黑云。 冯七得意地笑起来:我就知道它会变黑,这不变黑了吗? 天猛然间黑了。冯七感觉马的步子平稳了许多,低头一看,马已经走在路上。再看牛群,只看见最后几头,正一头一头地消失。 冯七打马追上去,没跑几步,已到了海子边,最后一头牛正往海子里下沉。冯七若赶紧下马,或许能拉住牛尾巴。可是一群牛都进去了,拉住一根牛尾巴有啥用呢。冯七只听着稀泥中汩汩地冒了阵气泡,海子的水陡涨了半米,把近旁一块菜地全淹了。 黄沙梁人围着海子大哭了一夜。 冯七没哭,他把这件事说给村人便回去睡觉了。要是淹死一头牛,没准儿他会哭。一群牛都死了,他哭哪个呢。 况且,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除了冯七以后再不用放牛,它还用事实证明了黄沙梁人的聪明:他们花了十几个夜晚秘密改修的这段路,连本村的牲口都上当了,要是虚土庄人来,不全变成稀泥才怪呢。 虚土庄人没来。倒是有确切消息传来,说虚土庄人每年春天派人偷窥,只是想看看黄沙梁人啥时候下种,根本没别的意思。 虚土庄人不熟悉这里的气候,不清楚冬多长夏多短。节气和他们老家的全不一样。春天啥时候下种他们把握不准,又不愿请教黄沙梁人。他们上过一次当,不愿再上第二次。只好每年春天派人去偷看,发现黄沙梁人翻地,他们马上也翻地;黄沙梁人下种,他们马上也下种。 传来这个消息的是一个虚土庄人,他喝醉了酒,错把黄沙梁当成虚土庄,一路跌撞着走来,竟没走进海子变成稀泥。他绕进了村,撞开一户人家的门,倒头便睡,睡了一天一夜。睡醒后他给这户人讲了虚土庄的事情。 这个人走后,黄沙梁人又一次集中到那间光线昏暗的大牛圈里。这一次,再没人抢着出主意,聪明人全不说话了。村长压低嗓门做了一番布置,便悄悄散会了。 春天,雪刚消,黄沙梁人便开始翻地,紧接着撒种子,田野里到处是端着脸盆的人,一把一把往地里撒东西,东一声西一声地喊。 这时候,从光秃秃的冒着热气的戈壁上远远走来一个骑马人,他在离田地约一里处停住望了一阵,又打马过来,若无其事地沿地边溜了一圈,然后打马飞也似的跑向虚土庄。 待骑马人跑远,撒种的人全都停住活儿,倒掉盆子里的土,夹起脸盆往回走,脸上挂着神秘兮兮的笑。 他们成功了。 骑马人回去后,虚土庄人便全村出动,开始了紧张忙碌的翻地、撒种。他们把种子全撒进了潮湿阴冷的泥土里。 结果是黄沙梁人早料到的,气温太低,种了发不了芽,全烂在了地里。 天热起来后,虚土庄人没有种子再播种,一村人愁眉苦脸,没办法。最后,只好派个能说会道的漂亮女人,厚着脸皮到黄沙梁借种,这是虚土庄和黄沙梁多年以来的第一次正式交往。 马车丢了 冯七第一次感到路程对人的困惑。正中午时,冯七站在马车上前后望了望,沙门子还没有影子,身后的黄沙梁也看不见了,好像自己走在了一条没有目的地的荒路上,前面没有虚土庄,也没有一村人等待下种这回事。马车不停地走下去,一年又一年……这就是有去无回的一辈子啊。 冯七像猛然醒悟似的,“唷”的一声,把车停住,下车撒了泡尿。他想休息一阵再走,他有点瞌睡,像在做梦似的。 早晨村长吩咐他到饲料房装了满满五麻袋杂碎苞谷和麦子。这是喂牛用的,牛淹死后,就没用了。冯七也没用了,成了一个闲杂人。给虚土庄送麦种这样的杂事,自然是冯七的事。 冯七给马扔了一把草,自己靠在一截枯树桩上,抱着缰绳睡着了。 不知冯七梦见什么了没有。他醒来时太阳还在头顶上,马车却不见了。半截缰绳抱在怀里,是人用刀子割断的。 冯七四处张望了一阵,春天的荒野,一望几十里,空空荡荡,啥也没望见。他没往天上望,有一朵像马车的云正飞速地向西边天际隐去。 一件东西突然就没有了,消失了。路仍在一边,冯七却不能顺着它再走回去,他放没了一群牛,又赶丢了一辆马车。他若再不当回事地回去,村里人会说他是故意的。 他也不能再走向虚土庄。路有时候是通向一件事,而不是一个地方。 这件事情完蛋了。 冯七仰头呆站了一阵子,叹了口气,随便选了一个方向,盯着天边的一块云走了。 八分地 二十年后,我在离黄沙梁几百公里的一个叫“八分地”的村子碰到了冯七。 他正趴在一棵歪榆树下钉一个车架子,旁边是一间没有人高的破土屋,光有门,没有窗户。 “请问,这是……”话没说完,我突然认出这个人是冯七。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手不住地抖,眼神也有点慌。 “我就要钉好马车了,马也有了,再凑五麻袋麦子,我就给黄沙梁还回去,车、马、麦子都还回去。你是黄沙梁派来找我的吧,你再缓一下,我就好了。” 我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事情。” “找谁的事情。” “谁的事情都行,”我说,“我在黄沙梁早就没有事情干了,他们把地分给个人,没给我分。路也一截一截分掉了,没有我的。都怪点名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出去走了趟亲戚,等我回来,连空气都分完了。他们在空中隔着大张大张的塑料纸,把空气隔开,谁家用谁家的,用完了掏钱买,没钱你别吸气。我的房子里一丝空气都没剩下,房顶上面也没有空气。我只有靠吸别人吐出来的废气生活。反正,我只出去了几天,回来一切都没有了。 “不过,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们不给我事干,我就找事情。找男人的事情,也找女人的事情;找树的事情,也找路和房子的事情;还找鸡和狗的事情。如今方圆几十里到处都有我整下的事情。那些以前把我撇到一边、背着我、不理识我的事情,现在都反过来找我。我待不下去了,就往远处跑。我想在这地方找些事情,没想到碰到了你。” “你可千万别找我的事情。我就剩下一件事情了,这些年好多事找到我我都没理睬。我要对黄沙梁有个交代,干完这件事,我就再不管世上的事了。” 冯七从头到尾给我讲述了丢掉马车后的事: ……我盯着天边的一朵云,漫无目的地走,途中经过许多村子。我一路打问,他们都知道黄沙梁村。我便再往前走,唯一的想法是远离黄沙梁,走得越远越好。后来就到了八分地。 走到八分地我才恍然明白过来,我走了这么远,其实是想有朝一日能回到黄沙梁。赶着马车回去,拉着麦子回去,穿着新衣裳回去。 人只要有一件事在心里放着,就不会走丢自己。 我在八分地住了下来,开始住在村里。我来的时候,刚好有一个人死去,一间房子空出来,我就住了进去。 这个村子正好在一个风口上,经常刮大风。前些年一场大风刮走了几个青年人,风是朝我来的这个方向刮的。村里人找到我,打问这个方向都有哪些村子,他们要派人去找。我说出了沿途经过的所有村庄的名字,就是没提黄沙梁。 我想那几个年轻人一定被刮到黄沙梁了。 我还写过一封信,写在一片杨树叶上。我说了马车丢掉的事,让村里人等着,我一定会把马车赶回去。我还在信上按了手印。信是在一场大风中寄出的,我看着它飘到半空,旋了几下,便朝黄沙梁那边飞走了。不知你们收到了没有,肯定没有。 风刮来的两个人 冯七说的那场风,大概是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 那场大风刮跑了黄沙梁的两头猪,上百公斤重的猪,被风刮着跑。猪的叫喊惊动村人,人们把头探出窗外,胆大些的爬到屋外,紧抱树干想看个究竟。 这时候从西边荒野上飞快地刮过来几个人,像单薄的衣裳随风飘来,被村里的房子挡住。 风刮来的是几个年轻人,据说老人的根子硬,风刮不动。 风停后这几个人睁开眼睛,呆傻地望着周围的陌生人。他们问这个村庄的名字,有人告诉他们:这是黄沙梁。他们从没听说过这个村子。 他们说出自己村庄的名字:八分地。我们也直摇头。 后来村里一个叫杜奇的老人说他知道八分地村。这几个迷路人如获救星,围着杜奇一个劲儿叫着“爷”,要老人家给他们指一条回去的路。 老人告诉他们,只有一条风走过的路。不过没关系,人到了万不得已,什么路都是人的路。你们年轻,会走回去。从这里出了村,一直朝西走,穿过那片戈壁后,再穿过另一片戈壁。反正除了戈壁还是戈壁,你们只管不停地走,这样,走到你们八十岁的时候,就会回到自己的村庄了。 不过,在中途你们还得停些日子,当你们走到四十多岁的时候,会经过一个叫“一个坑”的村子。这个村几十年没出生过一个男人,几乎全是女人。你们不要走过去,娶几个女人生些孩子,然后带着家口再走。因为,你们单身回去毫无意义,等你们走回家,家人早已谢世,房子也全倒塌了,等待你们的只是一片废墟。 几个迷路人听得更加呆傻。他们面面相觑,有一个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最后,他们还是下定决心:不回了。 那场风中,黄沙梁村丢了两头牲口,却白捡了几个人。 叫莲花的女人 我给一个叫莲花的女人打了两年长工。冯七接着说。 她的男人去南梁打柴的时候丢掉了,再没有回来。我们说好工钱,我帮她种地、担水,还干些屋里的事。 女人很招人喜欢,你见了也会迈不动步子。 不过,一个人要是心里装着件大事,就不会在小事上犯错误。 我知道我是来干啥的,清清楚楚。 那天干完了活,女人把我叫到屋里。女人只穿着一件透亮的粉红小褂,两个乳房举举的。 女人说:“你想不想要我。” 我说:“想,想极了。” 女人又说:“我让你要一次给你少付一天的工钱,行不行?” 我说:“不行,你给我十次少付一天的工钱都不行。” 那以后女人开始不讲条件地留我,她喜欢上我的本事。我是放过牛的,见过各种各样的牛爬高,我把这些见识全用到女人身子上。女人被撩得身心淫动时,我便爬起来要女人加工钱,不加我就收工不干了。 女人在大土炕上又滚又叫,一个劲地答应。 这样,不到两年,我便挣了一匹马的钱。我买了一匹马,就是拴在房后面那匹。你看它是不是老得不行了?我买它的时候,还是个小马驹呢。 接着我开始筹备做马车的木料。你知道,最难凑的是辕木,两根辕木要一样长、一样粗、一样的弯度,不然做出来的马车左右不平,走起来颠不说,还装不住东西,容易翻车。而搭配两根完全一样的木头是多么不易。也许做成一辆车的两根辕木,分别长在世界的这头和那头,你得满世界地把它们找到一起。 我先找到了一根,是我十年前从南梁上砍来的,粗细、长短都适合做辕木。我把它藏到一个隐秘处,不让雨淋、太阳晒。 然后我开始找另一根,先在村子里找,没有。再到村外找,再后来就走得更远了。幸亏我先买了一匹马,我骑着马,方圆百里有树的地方几乎都被我找遍了。有的树粗细一样但长短不一样,有的粗细长短一样,但弯度不对称。总之,没有一根匹配的。我这样找了整整两年,都有点绝望了。 一天,我骑着马无精打采地往村里走,正走到这里,我发现一棵长势和我的那根辕木一模一样的小榆树。只是太细了,只有锨把粗,但我相信它迟早会长到辕木那样粗,我再不去找别的树了,非要等到这棵树长粗。 从那天起,我几乎每天都来看一次那棵榆树,担心它没成材就被人砍了。树长到这样大小是最危险的时候,它刚好成了点小材,能做锨把或当打狗棍用。但一般人又不把它当一棵树,顶多把它看作一根枝条,谁都有可能一镰刀把它割回家去。不管有用没用,往院子里一扔。他家里又多了一根木棍棍,几十年后这片土地上却少了一棵大树。 这样照看了几个月,我越想越担心。后来,我就在小榆树旁盖了一间土屋,我要住下来看着它长。 我说的就是这棵歪榆树,它欺骗了我,让我白守了十几年。冯七指了指头顶的榆树。 它不是长得很粗了吗?我说。 可它没长成辕木。 我精心伺候着这棵树,天天给它浇水,刮风时还用绳子把它拉住。 这棵树似乎知道有人在培养它,故意地跟我较劲,我越急它越不快些长。有一年,它竟一点儿没长,好像睡着了,忘记了生长。我怀疑树生病了,熬了一锅草药,浇到树根上,第二天,树叶全黄了,有的叶子开始往下落。我想这下完了,树要死掉了,我仰起头正要大哭一场,一行大雁鸣叫着从头顶向南飞,我放眼一望,远远近近的树叶都黄了。 原来是秋天了。 胡长的榆树 又过了几年,树开始扎扎实实地长。枝叶也葱茏起来,我挂在树杈上的一把镰刀,随着树的长高已经够不到,我磨好斧子,再过一年,就要砍倒它了,我想好了让树朝西倒,先在树根西边砍三斧头,再在树根东边砍五斧头,南北边各砍一斧头。在树脖子上拴根绳,往西一拉,树就朝西倒了。 若是树不愿朝西倒,朝东倒了,那就麻烦,我的房子就要被压坏。不过这都不是大事,关键是我守了十几年的一棵树就要成材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发现树开始胡长。以往树干只是按小时的长势在长高长粗,可是长着长着,树头朝西扭了过去,好像西边什么东西在喊它。随着树头一扭,树身也走了形,你看,就变成现在这副怪样子。 我用根绳拴在树头上,想把树头拉回来,费了很大劲,甚至让马也帮着我一块拉,折腾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明白,我根本无法再改变这棵树,它已经长成一棵大树了。 我望着头顶这棵榆树,觉得没什么不对劲,看不出哪个弯是冯七所说的“胡长的”。 我说,榆树嘛,都这样,不朝东弯就朝西拐,长直了就不叫榆树了。况且,你也没白守,你乘了十几年的凉哩。再说,树头不向西扭,哪有这么大一坨阴凉? 你笑话我哩。我跑这么远,就为了乘凉,是不是?冯七有些生气了。 那倒不是,你心里有大事哩。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冯七说,你看我老成这样了,还能干啥呢?马也老得站立不稳,我和老马整天守在榆树下面,像一对老兄弟。我把马缰绳解开,笼头取掉,我想让马跑掉,我不能连累一匹马,可是马一步也不离开,有一根无形的缰绳拴在马脖子上,也拴在了我的脖子上。 马有时卧在我身旁,有时围着土屋转一圈,我从树上打些叶子喂它。马吃得很少,像在怜惜食物,我往它嘴里喂树叶时,它的双眼静静地望着我,好像在告别,我想连马都意识到了,这就是一辈子了。人的、马的,做没做完的事,都得搁下了。 正当我心灰意冷,为马和我的后事着想的时候,没想到命运又出现了转机。 往天上跑的车 那天我去村里给别人还锯子,顺便想看看那个叫莲花的女人,这些年她常来看我,有时带点吃的,有时给我补补衣服。她活得也很难,家里没男人,有许多活儿得求别人。但她从不轻易打扰我,她知道我是干大事的男人,心里装着大事业,她不想因这些小事耽搁我。 她不知道我的大事已经完蛋了,剩下最后一两件小事情,向她道个别,把锯子给别人还掉。这把锯子我借来已有七八年了,它的主人一定认为我锯掉了多少木头,做了多少大东西。他不知道,我要锯的木头只有一根。 走到村头,我有些累了,便在路边一根木头上坐下休息。 一个叫胡开的人走到我跟前。他好像也走累了,在木头上坐下。 “听说你在造一辆车,造好了吗?”他望着我手里的锯子。 “听谁说的。” “还用听谁说吗,好多年前我们就知道你在做一辆车。那时你经常骑一匹马四处找木头,见了人就问,你知道哪儿有一棵这样弯度的树吗?你用胳膊比划着。后来我们才弄清楚,你在找一棵跟天空一样弯的树。于是有人就猜想,你肯定在做一辆往天上跑的车。说你经常骑着马到天边去,看从哪块云旁边上天比较容易;还说你经常扬着头看天,不理识我们村的人。唉,没走成是吧?天上的路也不平呀,你看到处是一疙瘩一疙瘩的云。” 他做出一副很同情我的表情。 “我在做一辆地上跑的车。”我说,“我缺根辕木。” “你说笑话。到处是做辕木的料,还缺这个。自从地上有了车,全世界的树都长成辕木了。你闭着眼砍一棵都能做成车。” “可它们不对称。”我说,“找不到两棵完全对称的树。” “为啥要两棵呢?随便砍一棵树,从中间一破为二,不就是两根完全一样的辕木吗?” 他的话让我惊呆了好一阵。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为啥不能早知道呢?你看我傻不傻。 这些天我一边做车一边凑麦种子,已经有半麻袋了,再凑四麻袋半就够了,我要顺路把麦种给虚土庄送去。虚土庄现在怎么样了? 这驾马车终于要做成了 冯七把身子斜靠在一根辕木上,侧眼望着我。他的眼睛放着光,身体其他部位却异常暗淡。 “我不太清楚虚土庄。”我说。 “不过那地方早没人了。自从你去送麦种没回来,便再没了那边的消息。” “村里也没派人找我?” “找啥呀,一群牛都没了,再少个放牛的有啥关系,你别生气,村里人确实早把你忘了。 “不过,倒没把虚土庄忘掉。前几年,村里派了人去虚土庄看,因为那边老没动静,也没一点儿有关虚土庄的消息,黄沙梁人便觉得可怕。 “那人是骑马去的,走到虚土庄一看,只剩一片空房子,院门开着,房门开着,窗户也开着,人却不知到哪儿去了。地上、破墙圈里到处爬满了大头老鼠,全长着圆圆的小人头,见了人马便追咬。那人吓坏了,打马往回跑。回来没几天就死了。 “以后人们就传说虚土庄人全变成老鼠了。因为再没有别的出路,前面是连鸟都飞不过去的沙漠,左右是戈壁滩,他们能去哪里? “现在黄沙梁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大头老鼠。这几年村子周围大头老鼠猛然多了起来,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吓死了。 “这种老鼠根本没办法防,村里人把以前防虚土庄人时想出的那些办法都用上了,也不见效。老鼠会打洞,想进谁家的房子,远远地看准了,一头钻进地里,刨个洞就去了。所以,人们常常发现大头老鼠突然出现在屋子中间或桌子下面。” “这么说我更要赶紧回去了。” 冯七坐直身子,又操起斧子敲打起来。 “他们竟把我忘了。我非要回去让他们想起这回事!我得赶早回去,回去晚了,知道这回事的一茬人全死了,我就再也说不清了。” 冯七长出了一口气,又说:“你是从哪边来的,回去的路好走吗?” “好走,路平得很哩。” 我没敢说出路全一截一截地分给个人了,这块土地上再没有一条让人畅通无阻随意游逛的道路了。你得花钱,才能过去。 我只是劝冯七:“你别回去了,黄沙梁早就不用马车了,以前的旧马车,都劈掉当柴烧了,马也没用了,都宰掉吃肉了,马皮全做成皮夹克了。” 冯七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他更加用劲地敲打着,钉最后几个铆。看来这驾马车终于要做成了。 虚土庄人全变成老鼠 故事讲了多少个下午,我记不清。总是讲着讲着天黑下来,天一黑,那个人就不说话了。 你讲嘛,我说,我听着呢。 这句话传到自己耳朵里,感觉黑洞洞的。眼前模糊一片,心里也黑黑的。 那个人说得对,这不是在黑夜里讲的事。即使讲,也要点一盏灯。夜晚讲故事的人,都坐在灯下,说出来的话被一句句照亮。我们不像守夜人,会一种黑暗中的语言。我们的话更适合白天讲。 他越往下讲,我越觉得害怕。我得赶紧回去,我出来了多少年,我忘记了。这个人说虚土庄都成废墟,村里人全变成了老鼠。这是真的吗? 以前我一直认为,虚土庄只会被自己的梦毁掉。可是,毁掉一个村庄的何止是梦。 我还想听他讲下去,再讲讲虚土庄的事,最好讲到我们家的哪怕一点点事。他讲到这里,一歪头睡着了。我推了他一把,想摇醒他,可能用力太大,他像半堵朽土墙倒在了尘土中。 我在村里转了一圈,这个叫黄沙梁的村庄只有我一个人了,路上空荡荡的,所有门和窗户敞开,月光一阵一阵地涌进院落和房子。我没看见头顶有月亮,也没看见我的影子。仿佛我在每个院子,每扇窗户里面,都有一段自己不知道的生活。 谁在梦中使唤我 我在等刘榆木醒来,说个事情。他靠在麦草堆上扯呼,说梦话。我不知道他还要睡多久。太阳移到麦草堆后面去了。谁家的麦场,麦子早打完拉入仓了,丢下一堆麦草,一群麻雀在四周飞叫。我闲逛过来,见睡着的刘榆木,突然想起,去年秋后,压冬麦的时候,刘榆木借了我们家一根麻绳,一直没还。可能都用成麻丝了。我得问问他,把麻绳要回来,因为是从我手里借走的。去年的一个早晨,他敲我们家门,说要一根绳子。他的车停在路上,车上装着麦种。要压冬麦了,我想。我把一根绳子递给他。那时家里人都没醒来,或许家里人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自己做主把绳子借给刘榆木。然后我看着他吆车朝北边走,那以后我去了哪儿,是回到屋里接着睡觉,还是出门去了别处,我记不清了。后来他们回来发现家里少了一根绳子,四处找。要过冬了,他们在野滩砍了好多柴,回来拿绳子去背。绳子不见了,或许他们又出去找绳子。其间我回到家,冬天已经过去,也可能冬天没来,迎面到来的是另外一个夏天。我始终没遇见他们,也许他们回来我正在梦中。家里的开门声再不能唤醒我,因为我借给别人一根绳子,就好像把一个冬天都借出去了。以后的记忆不知到哪儿去了,直到我看见刘榆木,才突然想起那根绳子。他睡在别人家的麦草堆上,一群鸟在四周叫。鸟分不清人的睡和醒,夜里人睡着时鸟也睡觉了。人用稻草人都可以吓鸟,有些人也分不清自己的睡和醒,就像我弟弟。我分清了吗?多少年后我回想这件事,因为看见睡着了的刘榆木,我自然是醒的。我在刘榆木身边坐下,也靠在麦草堆上,听刘榆木说梦话。没说到一根绳子的事,觉得没意思。有几年,我夜夜趴在别人家墙根儿,听人说梦话。白天我凑在大人堆里,听人们说胡话。这两种话,一个尘土一样朝天上扬,另一个空马车一样向远处飘,没有一句话落到村庄的一件事上。我没听到过这个村庄的正经话,是他们没说过,还是我没听见?他们说正经话干正经事的时候,也许我睡着了。现在,我要等一个人醒来,说件正经事,一根绳子的事。我希望鸟吵醒他,鸟不敢飞近,我不能吵醒他。我坏了他的梦,他会把我当仇人。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太爱惜别人的梦,醒来你怎么整他,欺负他都行,一个人做梦的时候,千万要尊重,不能惊动别人的梦。白天你勾引人家的媳妇都行,晚上不能扰了人家的梦,让人自己醒来。不能自己醒来的人最好睡在村子里,即使独家住在荒野上,也要养至少五种牲畜。鸡叫不醒人,牛会接着叫。牛叫不醒,还有驴和马。要由着人的睡梦,一觉睡到老的人,我不是没有见过。 等着等着我睡着了。我睡着时,被谁唤去割了大半天麦子。我听见谁喊了一声,然后看见自己站在一片麦地中。四周黑黑的,麦地也黑压压的,看不到边,也看不清在什么地方。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家的麦子,别人家的麦子全割完了,我们家麦子剩在地里。人都到哪儿去了?我急急地割,把浑身的劲儿都用了。割着割着觉得不对劲,可能是使唤我的人使的计,他让这件活儿,好像是自己的。但不是,不是我们家的麦地。我觉出在给别人家割麦子的一瞬就醒来,根本来不及看清麦地是谁家的。要看清了,我会去要工钱的。你不能在梦里白使唤我,干那么重的活儿。 有几年,我夜夜在梦中挖地,那块地永远挖不完,另外几年我在一条向东的路上奔走,太阳照着眼睛,刺得我睁不开,前面除了明晃的太阳,什么都看不见。我为谁在这条路上奔走?不知道在梦中使唤我的人是谁,我在梦里给谁当了长工都不知道。白天,我想找到使唤我的人,谁这会儿在走向奇台的路上?我的腿又困又乏,我在梦中干了一夜重活,醒来就可以不干活了吧?一个萝卜不能两头切。可是我醒来后我自己的活儿还在那里,一点儿没少。肯定谁的活儿被干掉了,谁的路被我走掉。我想找到那个在白天闲下来的人,我为谁跑了一趟奇台,为谁挖了好几年地? 我醒来时,刘榆木不见了,他睡过的麦草上留下一个坑,四周也听不见鸟叫,我气急了。我本来找刘榆木要我的麻绳,打了一会儿盹,就被谁使唤割了一大片麦子。这个季节,麦子早割完了,我又被谁耍了?我在梦中干的活儿,找谁要工钱去? 这么多年,我在梦中干的活,做的事,比在白天多得多。尤其在梦中走的路,比醒来走得更远。我的腿都在梦中跑坏了,可我还待在村里。 我很小,还不懂怎么生活时,母亲教我怎么做梦。她说给我弟弟听的,那时他分不清梦和现实。我分清了,但我看不住梦里的东西,也不能安排我的梦。 在梦中你由不得自己。母亲说,梦中你变成啥就安心当啥,不要去想。别人追你就跑,跑着跑着会飞起来。跑不掉就跑不掉,死了也不要紧,不要扭着梦。在梦中我们看见自己在做什么,甚至看见自己的脊背,说明我们的眼睛在别处。而在现实中我们看见的都是别人,那时眼睛在自己头上。知道这一点,你就能准确判断自己在梦中,还是醒了。梦是给瞌睡安排的另一种生活。在那里,我们奔跑,不用腿。腿一动不动,看见自己的奔跑。跑着跑着飞起来,飞起来就好了。一场梦里,只有一个人会飞。因为每场梦,只配了一对翅膀,或者一个飞的愿望。你飞起来了,其他人就全留在地上。 我时常在梦中飞,像一只鸟,低低的,贴着屋顶树梢,贴着草尖沙梁,一圈一圈绕着村子飞。有时飞到远处,天空和戈壁一样荒芜。我只是无倦地飞,为哪只鸟在飞,飞到哪里算完? 我在那样的飞行中,遇到唯一亲切的东西就是风。遇到风我就回头,我手臂张开,衣服张开,腿张开,嘴张开,朝着虚土梁。我在远处遇到的风,全朝着回家的方向刮。一场风送一个人回家,风停住人到家。虚土梁是风的结束地,也是风开始的地方,它还是我的梦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卖磨刀石的人 房子一年年变矮,半截子陷进虚土。人和牲口把梁上的虚土踩瓷,房子也把墙下的虚土压瓷。那些地,一阵子长苞谷,一阵子又长麦子。这阵子它开始长草了,从虚土庄到天边,都是草。草把大地连起来,我们村边的一棵芦苇,刮风时能拍打到天边的另一棵芦苇。 七月,走远的人回来说,东边是大片的铃铛刺,一刮风铃铛的响声铺天盖地,所有种子被摇醒,一次次走上遥远的播种之路。红柳和碱蒿把西边的荒野封死,秋天火红的红柳花和天边的红云连在一起,又从天空涌卷回来,把村庄的房顶烟囱染红,把做饭的锅染红,晚归的人和牛也是红的。 只有几个孩子的梦飘过北边沙漠。更多人的梦,还在早年老家的土墙根儿,没走到这里。只有回到老家的路是通的,那条路,被无数的后来者走宽,走通顺。 刘二爷说,我们无法利用一场梦,把村庄搬到别处。即使每人梦见一辆大车,梦见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可是,又有谁能把这些车和路梦到一起,梦中谁又会清醒地知道我们的去处? 每年七月,跑买卖的冯七闻着麦香回来,马脖子上的铃铛声在几里外传进村子。我们对他拉回来的东西没一点儿兴趣,喜欢听他说外面的事。他跑的地方最多,走的路最远。那些夜晚,村里一半人围在冯七家院子。有人想打听自己家人在远路上的消息,有人想打问自己的消息。冯七从来不带回同村人的消息,仿佛他们在远处从没有相遇,仿佛每个人都去了不同的地方。 当冯七讲完他经过的所有村庄后,天还没亮,院子黑压压坐着人,有的睡着了,有的半睡半醒。这时就有人问,你每次回来时,看见了一个怎样的虚土庄?你见识了那么多人,回来看见的虚土庄人又是怎样一种人?我们在怎样的生活中过着一生? 冯七说,我从北边回来的那个下午,看见虚土庄子的背后,零乱的柴垛、破土墙、粪堆,潦草圈棚,看见晚归人落满草叶尘土的脊背,蓬乱的后脑勺。多陌生啊!我就想,我们一次次回去的是这样一座村庄,一天天的劳忙后我们变成这样一群背影。 你们或许从没注意过村子的背后,也很少有人从背后走进村子。 我从东边回来的中午,看见太阳照亮的屋墙。所有人和牲畜在西北墙根儿乘凉。村庄的东面比西面新,漫长的西风把向西的墙吹秃、刮歪,把向西的草垛吹乱。从西边走过的人,会以为虚土庄是个几百年的老庄子了,从东边看才知道是个新庄子。 而我从南面回来的早晨,看见的却是另一番情景:整洁的院落,敞亮的门窗,刚洒过水、清扫干净的路,穿着一新准备出门的村人。南面是村庄的门面,向着太阳月亮。我们不欢迎从北边来的人,把北边来的人叫“贼娃子”。北边没有正经路,北边是我们长柴火、放羊、套兔子打狼的地方。南来的路到了虚土庄,叉开两条腿,朝西朝东走了。 我还没有从天上到达过虚土庄,不知道一只鸟、那群飞旋的鹞鹰看见了一座怎样的村庄。它们“呱呱”地叫,因为我们的哪件事情。它们在天上议论我们村子,落到地上时说天上的事,唧唧喳喳,说三道四。听懂鸟语的人说,鸟天天在天上骂人,在树枝上骂人,人以为鸟给自己唱歌,高兴的不得了。柳户地村有个懂鸟语的,也会听猪马羊这些牲口的话,他只活了二十七岁,死掉了,说是气死的。所有动物都在骂人、诅咒人。那个听懂牲口话的人就被早早骂死了。 冯七讲述的远处村庄让人们彻底绝望。他把村里人的脑子讲乱了,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个村庄。当他讲述一个村庄时,人们心中就会有三四个相同的村庄,出现在不同的远方,它们星星一样密布在远远近近的地方。 无论我们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将融入前方的一个村庄,在那里安家落户,变成外来人,种别人种剩的地,听人家指使。 另一些买卖人带来的消息,证实了冯七的说法。这片荒野四周都已住满人,只剩下虚土庄周围的荒野。虚土庄人的远方早就消失了,人、牛马羊,都没有更远的去处。以前我们长柴火、放羊、套兔子打狼的北沙窝,我们认为连鸟都飞不过去的北沙窝,到处是人走出的路,沙漠那头的人,已经把羊群赶过来,吃我们村边地头的草了。他们挖柴火的车,也已停到我们村边,挖我们地头墙根的梭梭红柳。老早我们叫砍柴火,砍一些梭梭红柳枝就够烧了。现在近处的梭梭红柳枝被砍光,我们只有挖它们的根。 刘二爷说,那些车户,一开始想找一条路,把整个村子带出去。后来走的地方多了,把别处的好东西一车车运回村子时,觉得没必要再去别处了。况且,他们找到的所有路都只适合一辆马车奔跑,而不适合一个村庄去走。他们到过的所有村庄都只能让一个人居住,而无法让一个村庄落脚。 七月,麦香把走远的人唤回村子。割麦子了,磨镰刀的声音把猪和羊吓坏了。卖磨刀石的人今年没来,大前年七月,那个背石头的人挨家挨户敲门。 卖磨刀石了。 南山的石头。 这个喊声在大前年七月的早晨,把人唤醒。突然的,人们想起该磨刀割麦子了。本来割麦子不算什么事,每年这个时节都割麦子。麦子黄了人就会下地,可是,这个人的喊声让人们觉得,割麦子成了一件事。人被突然唤醒似的,动作起来。 那时节人的瞌睡很轻,大人小孩,都对这片陌生地方不放心。夜晚至少有一半人清醒,一半人半睡半醒,一片树叶落地都会惊醒一个人。守夜人的两个儿子还没出生。另两个,小小的,白天睡觉,晚上孤单地坐在黑暗中,眼睛跟着父亲的眼睛,朝村庄的四个方向,转着看。守夜人在房顶上,抵挡黑暗的风声,风中的每一个声音都不放过。贴地刮来的两片树叶,一起一落,听着就像一个人的脚步,走进村子。风如果在夜里停住,满天空往下落东西。落下最多的是尘土叶子,也有别的好东西,一块头巾,几团骆驼毛。 后来人的瞌睡一年年加重,就很难有一种声音能喊醒了。狗都不怎么叫了,狗知道自己的叫声早在人耳朵里磨出厚茧。鸡只是公鸡叫母鸡,鸡叫声越来越远,梦里的一天亮了,人们穿衣出门。 一块磨刀石五年就磨凹了。再过两年,我才能听到那个背石头人的敲门声。他在路上喊: 卖磨刀石了。 南山的石头。 然后挨家敲门。敲到我们家院门时,我站在门后面,隔着门缝看见他脊背上的石头。他敲两下,停一阵再敲两下。我一声不吭。他转身走到路中间时,我突然举起手,在里面“哐哐”敲两下门,他回过头,疑惑地看一眼院门,想转身回来,又快步朝前走了。过一阵我听见后面韩拐子家的门被敲响。 卖石头的人在南山采了石头,背着一路朝北,到达虚土庄再往西,路上风把石头的一面吹光。有时碰见跑顺风买卖的,搭一段路,但是很少。卖石头的人大多走侧风和顶风路,迎着麦香找到荒野中麦地拥围的村庄。 他再回到虚土庄时我已经长大走了。我是提一把镰刀走的,还是扛一把铁锨,或者赶一辆马车走的,我记不清了。那时梦里的活儿开始磨损农具,磨刀石加倍地磨损,早就像鞋底一样薄了。一块磨刀石两年就磨坏了,可是卖磨刀石的人,来虚土庄的间隔,却越来越长,七八年来一次。他背着石头在荒野上发现越来越多的村庄,卖石头的路也越走越远,加上他的脚步,一年比一年慢,后来多少年间,听不到他的叫卖声了。 那块麦地是谁的 我走到荒舍时遍地的麦子熟了,却看不到割麦子的人。我想,不能这样穿过秋天,我得干点事情。 这个村庄怪怪的,我只听见它的鸡鸣狗吠,感觉村子就在大片荒草麦田中间,却看不见房子,它好像被自己的声音包裹着。 每年这时候,从东到西,几千里的荒野上,麦子长黄,和青草分开。山南的农人提镰刀过来,闻着麦香走向村庄和麦地。那些人满脸胡须,右肩搭一个褡裢,右手提镰刀,整个身子向右斜,他们好像从不知道往左肩上放些东西,让身体平衡,只用半个身子,对付生活。 山南的麦子在六月就割完,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漠北的牧羊人这时也把羊群赶到地边等着,人收割头遍后,羊会收割二遍。鸟和老鼠早就下嘴了,人抢收时,老鼠在地下清扫粮仓。老鼠不着急,它清楚不管地里的还是收回粮仓的,都是它的食物。人也知道躲不过老鼠,人种地时认真,收割时就马虎,不能收得太干净,给老鼠留下些,老鼠在地里吃饱了,就不会进村子。 那时候,仿佛比的是谁有多少种子。地无边际地闲置着,平坦肥沃。只要撒上种子,会有成群的人帮你收割。 如果我帮一户人家割完麦子,问,要不要压冬麦的人手,那样我就会留到九月,甚至可以在人家过冬,然后春种春播,一年年待下去,一辈子就过去了。 我把一片黄熟的麦子割了,捆起来,躺在麦子上等地主来给我付工钱。 地在沙包后面,离村子不远。在地里干活时能听到村子里的人声和鸡鸣狗叫,声音翻过沙包传过来,听上去村子仿佛在半空里。 麦子一块一块陷在荒野中,村子也陷在荒野中,看上去麦地比村庄陷得深远。尤其麦子割倒后,麦地整个塌下去。 我把自己陷在麦地了。 别人是先找到地主,要一片活儿去干。我不想进村子找活儿,太麻烦。我看不清那个村子。我先找到这片麦子,想着活儿干完总会有人来付钱。 我在麦地等了一天,没人来给我付工钱。 我自己找到村里。 “沙包后面那块麦子是谁的?”我挨家挨户问。 家家锁着门,这时节人都在地里。我叫出来一群狗,追着我咬。我敲谁家的门,它们追到谁家门口,也不下嘴,只是围着叫。 我坐在路边休息,狗也围着我蹲下。 太阳一下子跃过房顶,到墙那边了。地里的人踩着塘土回来,我在路口截住一个人问。 “沙包后面那块麦子是谁的?” 我抬手指去时,村子北边全是沙包。我也辨不清自己割了哪个沙包后面的麦子,我被一群狗追糊涂了。 “哪个沙包后面?” 那个人等我指清楚,我的手却茫然了。 我又问了一个人:“沙包后面的麦地是谁的?有两亩地。” 我没用手指,把头向北边扬了扬。 “可能是另一个村庄的。”那个人从北边走来的。他头都没回,丢下这句话走了。 我又追上去,挡在他前面。 “不可能是别的村庄的地,”我大声说,“路从地边一直伸到你们村子。要是别的村庄的地,路会把我带到那里。” 那个人站住,打量了我几眼。 “那你看路通到谁家房子,找谁去。” “我是顺着路找来的,快进村时所有路汇成一条大路了。” 天一下黑了。我一个人被晾在路中间,没人理我。我给他们指,没人愿意过去看看那块地。 “我给谁家干活了,没钱给一碗饭吃,给一口水喝,给半片破毡让我躺一夜,行不行?” 我喊着喊着睡着了。我的腿早瞌睡了,腰和胳膊也瞌睡了。只有嘴还醒着,说了那么多,唾沫都说光了,没人理。我喊最后一句时,整个身体像一座桥塌了下去。 醒来时我躺在村外的荒野上,不知道几天过去了。我被人用一辆牛车拉出村子,扔在荒野上。我的身边有牛蹄印和车轱辘印,还有一堆牛粪。 我一下生气了。 这个村庄怎么这样对待人?我要报复,就像野户地报复胡三一样,我要报复这个村子。怎么报复我一时没想清楚。我狠狠地用眼睛瞪了村子两眼,跺了三下脚,屁股撅起来对着村子放了一个屁,还想啐一口唾沫——口干舌燥,连一滴唾沫星子都没有。我想这已经够狠了,一个被人仇恨地用眼睛瞪过的村子,肯定不会有好下场。一块被人狠狠地用脚跺过的土地,也不会再长出好庄稼的。而我对着村子放的那个屁,已经把这个村子搞臭了,多少年间,它的麦香是臭的,一日三餐是臭的,男人闻女人是臭的,女人闻男人是臭的,小孩闻大人是臭的,肯定会这样,因为这个村庄的名字臭掉了。 至于以后,我对这个村庄又干了些什么,走着看吧。路远着呢,哪年我又绕到这个村子,我也说不清。 我回到沙包后面,把割倒的麦子打了,反正我没处去,总得吃点粮食。我在地头挖了一个地窝子,门朝那个被声音包裹的村子。总会有人到这块地里来吧。我天天朝村子那边望,好像就这样待了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没过来一个人,也没人声传出来,只有鸡鸣狗吠和马嘶。 墙洞 我每天去那个洞口,趴在地上,一边脸贴着地朝里面看,什么都看不见,有时洞里钻出一只猫,像在那边吃饱了老鼠,嘴没舔干净,懒洋洋地出来。有时那只黑母鸡,在墙根儿走来走去,一眨眼钻进墙洞不见了,过一阵子,又钻出来,跑到鸡窝旁“咯咯”地叫。我母亲说,黑母鸡又把蛋下哪儿去了?她说话时眼睛盯着我,好像心里清楚我知道鸡把蛋下哪儿了。我张着嘴,想说什么又没有声音。 整个白天院子里就我一个人。他们把院门从外面锁住,隔着木板门缝对我喊,好好待着,别乱跑。母亲快中午时回来一趟,那时我已在一根木头旁睡着了。母亲轻轻喊我的名字。我知道自己醒了,却紧闭双眼,一声不吭。也有时我听见她回来,趴在门框上,满眼泪花看着她开门。家里出了许多事:有一个人翻进院子,把柴垛上的一根木头扛走了。他把木头扛过去,搭在院墙上,抱着木头爬上去,把木头拿过墙,搭在另一边,又抱着溜下去。接着我看见那根木头的一端,在墙头晃一下,不见了。 突然有一天,他们没有回来。我待到中午,趴在木头上睡一觉醒来,又是下午,或另一个早晨,院子里依旧没有人,我扒着木板门缝朝外看,路上空空的。 不时有人拍打院门,喊父亲的名字,又喊母亲的名字,一声比一声高。我躲在木头后面,不敢出来。家里不断出一些事情:还有一个人,双手扒在墙头,像只黑黑的鸟,窥视我们家的院子。他的眼睛扫过家里每一样东西,从南边的羊圈、草垛,到门前的灶头、锅、立在墙根儿的铁锨,当他看见尘土中呆坐的我,突然张大嘴,瞪大眼睛,像喊叫什么,又茫然无声。 我在那时钻过墙洞,跟在那只黑母鸡后面。它一低头,我也低着头,跟着钻进去。墙好像很厚。有一会儿,眼前黑黑的,突然又亮了,我看见一个荒废的大院子,芦苇艾蒿遍地。一堵土院墙歪扭地围拢过去。院子的最里边有一排低矮的破土房子,墙根儿芦苇丛生。一棵半枯的老柳树,斜遮住屋角。 从那时起前院的事仿佛跟我没关系了,我每天到后院里玩。我跟着那只黑母鸡走到它下蛋的草垛下,看见满满的一窝蛋。我没动它们,早就知道它会有那么多蛋藏在这边。我还跟着那只猫走到它能到达的角角落落。父母从不知道,在我像一只猫、一只鸡那样大小的年纪,常常地钻过墙洞,在后面的院子里玩到很晚。直到有一天,无法回来。 那一天我回来晚了,许多天都回来晚了。太阳落到院墙后面,星星出来了,我钻过墙洞。院子里空空的,他们不在家。我扒在木板门框上,眼泪汪汪,听外面路上的脚步声、人说话的声音。它们全消失后,我听见父亲的脚步声,他总是走在母亲前面。他们在路上从来不说一句话,黑黑地走路,常常是父亲在院门外停住了,才听见母亲的脚步声,一点点移过来。 那一天比所有时候都更晚。我穿过后院的每一间房子,走过一道又一道木框松动的门,在每一个角落翻找,全是破旧东西,落满了土,动一下就尘土飞扬。在一张歪斜木桌的抽屉里,我找到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很像我父亲的清瘦老人,留着稀疏胡须,目光祥和地看着我。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我死去多年的爷爷,他就老死在后院这间房子里。在他老得不能动弹那几年,父母在前面盖起新房子、围起院墙,留一个小木门通到后院。他们给他送饭、生炉子、太阳天晾晒被褥。我不知道那时候的生活,可能就这样。爷爷死后这扇小木门再没有打开过。 后院永远是我不认识的一种昏黄阳光,暖暖的,却不明亮。墙和木头的影子静静躺在地上,我觉不出它的移动。我从一扇木门出来,又钻进一扇矮矮的几乎贴地的小窗户。那间房子堆满了旧衣服,发着霉味。我一一抱出来,摊在草地上晾晒。那些旧衣服从小到大,整整齐齐叠放着(我有过多么细心的一个奶奶啊)。我把它们铺开,从最小的一件棉夹袄,到最大的一条蓝布裤子,依次摆成一长溜。然后,我从最宽大的那条裤子钻进去,穿过中间的很多件衣服,到达那件小夹袄跟前,我的头再塞不进去,身子套不进去。然后我回过头,一件件钻过那些空洞的衣服。当再一次从那件最大号的裤子探出头,我知道,从这些空裤腿、袖子、破旧领口脱身走掉的那个人,可能是我父亲。 我是否在那一刻突然长大了? 在我还能回来的那些上午、下午,永远是夏天。我的母亲被一行行整齐的苞谷引向远处,地一下子没有尽头。她给一行苞谷间苗,或许锄草,当她间完前面的苗,起身返回时,后面的苞谷已经长老了。她突然想起家里的儿子。那时我父亲正沿着一条横穿戈壁的长渠回来。他早晨引一渠水浇苞谷地,扒开口子,跟着渠水走。有时水走得快,远远走在前头。有时水让一个坎挡住,像故意停下来等他。他赶过去,挖几锨。那渠水刚好淌到地头停住了。我的父亲不知道上游的水源已干涸,他以为谁把水截走了,扛着锨,急急地往上游走,身后大片的苞谷向他干裂着叶子。他在那片戈壁上碰见往回赶的母亲,他们都快认不出来了。 怎么了? 怎么回事? 他们相互询问。 我认为是过了许多天的那段日子,也许仅仅是一个下午。我不会有那样漫长的童年,我突然在墙那边长大,再钻不过那个墙洞。我把头伸过去,头被卡住;腿伸过去,腿被卡住。天渐渐黑了,好像黑过几次又亮了。我听见他们在墙那边找我,一遍遍喊我的名字。我大张着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试着找别的门。这样的破宅院,一般墙上都有豁口,我沿墙根儿转了一圈又一圈,以前发现的几个小豁口都被谁封住了,墙也变得又高又陡。我不敢乱跑,扒在那个洞口旁朝外望。有时院子里静静的,他们或许出去找我了。有时听见脚步声,看见他们忙乱的脚,移过来移过去。 他们几乎找遍所有的地方,却从没有打开后院的门,进来找我。我想他们把房后的这个院子忘了,或许把后院门上的钥匙丢了。我在深夜故意制造一些响动,想引起他们注意。我使劲敲一个破铁桶,用砖头击打一截朽空的木头。响声惊动附近的狗,全跑过来,围着院墙狂吠。有一只狗,还跑进我们家前院,嘴对着这个墙洞咬。可是,没有一个人走过来。 许多天里我听见他们呼喊我的声音。母亲在每个路口喊我的乳名,她的嗓子叫哑了,拖着哭腔。父亲沿一条一条的路走向远处。我趴在墙洞那边,看见他的脚,一次次从这个院子起程。他有时赶车出去,我看见他去马棚下牵马。他的左脚鞋帮烂了,我看见那个破洞,朝外翻着毛,像一只眼睛。另一次,他骑马出去找我。马车的一个轮子在上一次外出时摔破了。我看见他给马备鞍,他躬身抱马鞍子时,我甚至看见他的半边脸。他左脚的鞋帮更加破烂了。我看不见他的上身,不知他的衣服和帽子,都旧成什么样子。我想喊一声,却说不出一点儿声音。 我从后院的破烂东西中,翻出一双旧布鞋,从墙洞塞出去。我先把鞋扔过墙洞,再用一根长木棍把它推到离洞口稍远一些。第二天,我看见父亲的脚上换了这双不算太破的旧鞋。我希望这双旧鞋能让他想起早先走过的路,记起早年后院里的生活,并因此打开那扇门,在他们荒弃多年的院子里找到我。可是没有。他又一次赶车出去时秋收已经结束。我听见母亲沙哑的声音对他说,就剩下北沙窝没找过了。你再走一趟吧,再找不见,怕就没有了,让狼吃了也会剩下骨头呀。 他们说话时,就站在离洞口一米远处,我在那边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脚,一动不动。 这期间我的另一个弟弟来到家中,像我早已见过的一个人。我独自在家的那些日子,他从扣上的院门,从院墙的豁口,从房顶、草垛,无数次地走进院子。我跟他说话,带他追风中的树叶。突然的,看见他消失。 只是那时,他没有经过母亲那道门。他从不知道的门缝溜进来,早早地和我成了兄弟。多少年后,他正正经经来到家中,我已在墙的另一面,再无法回来。 我企望他有一天钻过墙洞,和我一起在后院玩。我用了好多办法引诱他,我拿一根木棍伸过墙洞,拨那边的草叶,还在木棍头上拴一片红布,使劲摇。可是,他永远看不见这个墙洞。有几次他从洞口边走过去。他只要蹲下身,拨开那丛贴墙生长的艾蒿草,就能看见我。母亲在屋里做饭时,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很少被单独留在家里。母亲过一会儿出来喊一声,早些时候喊一个名字,后来喊两个名字。我的弟弟妹妹,跟我一样,从来不懂得答应。 我趴在洞口,看见弟弟的脚步,移过墙根儿走到柴垛旁,一歪身钻进柴垛缝。母亲看不见他,在院子里大喊,像她早年喊我时一样。过一阵子,母亲到院门口喊叫时,弟弟从柴垛下钻出来。我从来没发现柴垛下面有一个洞。我的弟弟,有朝一日像我一样突然消失,他再钻不回来。我不知道柴垛下的洞通向哪里。有一天他像我一样回不来,在柴垛的另一面孤单地长大。他绕不进这个院子,绕不过一垛柴。直到我的母亲烧完这垛柴,发现已经长大成家的儿子,多少年,在一垛柴后面。 在这个院子,我的妹妹在一棵不开花的苹果树后面,孤单地长到出嫁。她在那儿用细软的树枝搭好家,用许多个秋天的叶子缝制嫁衣。我母亲有一年走向那棵树,它老不开花,不结果。母亲想砍了它,栽一棵桃树。她拨开密密的树枝发现自己的女儿时,她已到出嫁年龄。我在洞口看见她们,一前一后往屋子里走。我看不见她们的上半身,母亲一定紧拉着她们的手。 你们咋不答应一声,咋不答应一声?我的嗓子都喊哑了。 母亲说这句话时,她们的脚步正移过墙洞。 我们就这样过着自己不知道的日子,我父亲只清楚他有一个妻子,两三个儿女。当他赶车外出,或扛农具下地,他的妻子和儿女在另一种光阴里,过着没有他的生活。而我母亲,一转眼就找不到自己的儿子。她只懂得哭、喊、到远处找,从来不知道低下头,看看一棵蒿草下面的小小墙洞。 我从后院出来时已是一个中年人,没有谁认识我。有一年最北边的一个墙角被风刮倒,我从那个豁口进进出出。我没绕到前院去看父亲母亲。在后院里我收拾出半间没全塌的矮土房子,娶妻生子。我的儿子两岁时,从那个墙洞爬到前院,我在洞口等他回来。他去了一天、又一天。或许只是一会儿工夫,我眼睛闭住又睁开。他一头灰土钻回来时,我向他打问那边的事。儿子跟我一样只会比划,什么都说不清。我让他拿几样东西回来,是我早年背着父母藏下的东西。我趴在洞口给他指:看,那截木头下面,土块缝里。 他什么都找不到,甚至没遇见一个人,在他印象里,墙洞那边的院子永远空空的。我不敢让他时常过去,想等他稍长大一些,就把这个墙洞堵住。我担心他在那边突然长大,再回不来。 就这样过了好些年。有一年父亲不在了,我听见院墙那边母亲和弟妹的哭喊声。有一年弟弟结婚,又一年妹妹出嫁,我依旧像那时一样,趴在这个小洞口,望着那些移来移去的脚。有时谁的东西掉到地上,他弯腰捡拾,我看见一只手,半个头。 仍不断有鸡钻过来,在麦草堆上下一个蛋,然后出去,在那边“咯咯”地叫。有猫跑到这边捉老鼠。我越来越看不清前院的事,我的腰已经躬不下去,脸也无法贴在地上,耳朵也有点背。一次我隐约听母亲说,后院那个烟囱经常冒烟。 母亲就站在洞口一米处,我看见她的脚尖,我手中有根木棍就能触到她的脚。 “是一户新来的,好像是谁家的亲戚。”父亲说。 父亲的脚离得稍远一些,我看见他的腿朝两边撇开。 “他住我们家的房子也不说一声。” “他可能住了很多年了。多少年前,我就听见后院经常有动静,以为是鬼,没敢告诉你。我父母全在那间房子老死的,死过人的房子常有响动。” 我隐隐听见母亲说,要打开后院的门进去看看。又说找不见钥匙了,或许有钥匙但锁孔早已锈死。 他们说话时,我多想从墙洞钻过去,站在他们面前,说出所有的事。 可是,当我走出后院的豁口,绕过院墙走到前院门口时,又径直地朝前走去。我不是从这个门出去的,对那扇半掩的木板门异常陌生。我似乎从未从外面进入过,就像在路上遇见牵牛走来的父亲,这个一次次在远路上找过我的父亲。我向他一步步地走近,心快跳出来。我想遇面的一瞬他会叫出我的名字,我会喊一声“父亲”。尽管我压根发不出一丝声音,可是,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只是互望一眼,便相错而去。我们早已无法相识,我长得越来越不像他。 我只有从那个再不能钻过的墙洞回来,才是他的儿子。我才能找到家,找到锅头,扣在案板上的碗和饭。找到每个中午抱着睡着的那根木头,找到母亲少有的一丝微笑,和父亲的沉默寡言。 在另外的地方我没办法认识他们。即使我从院门进来,我的父母一样不会接受一个推开院门回来的儿子。我不是从院门走失的。他们回来的那个傍晚院门紧锁,而我不见了。 有一天我硬要从这个墙洞钻过去,我先塞进头,接着使劲往里塞肩膀和身子。我的头都快出去了,身子却卡在墙中,进退不能。 我的妻子回来,见我不在家,就出去找。找一趟回来我还不在,她又出去,在村里每户人家问。在每个路口喊我的名字,像早年母亲喊我一样。 一个下午,她找到前面的院子,问我母亲有没有看见她丈夫。我听她哭哑着嗓子说话,听见我母亲低声的回答。她一定从我妻子身上看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找我。 我妻子出去时,儿子一人留在院子。他哭喊一阵,趴在木头上睡着,醒来又接着哭喊。多少年前,我跟他一样在前院度过这样的日子,只是我不会喊。 天黑以后,我听见妻子回来的脚步声。那时,儿子已趴在地上睡着。她抱起他哭,哭腔在夜里拖得很长很长。我动不了头,也动不了身子。这期间一只黑母鸡每天走到洞口,第一次它的头都伸进来了,眼看碰到我的脸,赶紧缩回去,跑开几步。以后它每天来到洞口,偏着头看里面,看见我一样望着它的眼睛,它叫几声。有时它转过身,用爪子向洞口刨土。我不知道它的意图,我的头和脸都被土蒙住了,眼睛也快睁不开。 一个早晨,母亲起来收拾院子,她拿着一把芨芨扫帚,“刷刷”地扫地上的树叶和土,有一扫帚,就从墙洞口的草根下刷过去,我一惊,睁开眼睛,看见我们家的一个早晨,晨光将院子染得鲜红。母亲开始生炉做饭,我听见她折柴火的声音,听见炉中火焰的声音,听见铁勺和锅碗的轻碰擦摩。过了会儿,母亲端碗过来,坐在那根木头上,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父亲不在了,妹妹出嫁,弟弟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我看不见她手中的碗,看不见她拿筷子的手和一双不知在看着什么的眼睛。我只闻见饭的味道,像在很多年前的中午,我在那时候,永远地闭住眼睛。 我的儿子有一天来到墙根儿,转了好几圈,没找到那个墙洞。一层一层的尘土和落叶,埋住我露在洞外的腿和脚。儿子站在又一个秋天的落叶上面,踮起脚尖,想看见前院的东西。看不见,他使劲跳蹦子,头一下一下地蹿过墙头又落下。他看见墙那边的果树,看见一个秋天的菜园子,旁边塌了一半的马圈棚。他没有看见我母亲,那时她已直不起腰,整日佝偻着身子,在院子里走动。有一天,她会走到那棵靠墙生长的艾蒿草跟前,拨开枝叶,看见那个小墙洞。她会好奇地把一边脸贴在地上,往里面望,或许什么都看不见。或许,她会看见我差一点儿就要伸出洞口的头顶。 老鼠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天空在落土,天一黑天空就开始落土,后来白天也落,我们以为人踩起的土在落。那时候人都慌张了,四处奔波,牲口也跟着奔波,被踩起的土一阵一阵朝天上落,夜晚,地悄静下来时,那些土又往回落。越落越多,永远都落不完。 我们没踩起这么多土呀! 当意识到天已经变成土天时,人倒不乱跑了。或许奔波乏了,都躲在屋里不愿露头。偶尔遇见一两个走路人,全耷拉脑袋,不住地摇头,像干了多大的懊恼事。其实在抖头上的土。不断下落的尘土先把人的脊背压弯,再把头压垂,接着两只前肢落地。两米之外就分不清人畜,三五米外啥都看不见,全是黄昏昏的土。 我从那时起整夜睡不着,白天也睡不着。我躺在大土炕的最西边,一遍遍地想着事情。天空不断在落土,能听见屋顶的椽子微微下垂的声音。听见土墙一毫毫下折的声音。每到半夜,我父亲就会上房去扫土。我听见他开门出去,听见他爬立在东墙的梯子。然后听见他的脚落到房顶,椽子“嘎叭叭”响,听见扫帚“刷刷”的声音。父亲下房后我又听见房顶的椽子檩子,在一阵细微的响动中,复原自己。 夜夜有孩子在哭。狗拖着长腔朝天叫。出生了不少孩子,那些年,有的没长大就死掉了,有的长大后死了。整个那一茬人,没几个活下来的。老鼠越来越多,地上到处是洞。那时落下的土,多少年后又飞扬起来,弥天漫地。那时埋掉的人,又一个个回到地面。只是,我没有坚持住自己。我变成了另一种动物,悄无声息地生活在村子地下。我把口粮从家里的粮仓中,一粒粒转移到地下。把衣服脱在地上,鞋放在窗台。我的家人以为我被土埋掉了。 一群群的鸟经过村子,高声鸣叫,像在喊地上的人:走了,走了。人不敢朝天上看,簌簌下落的土一会儿就把人的眼睛糊住。鸟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一头栽下来,一落地很快埋进土里找不见。牲口不断地挪动蹄子。树越长越矮,一棵变成好多棵。人不停地走,稍站一会儿就被土埋掉半截子。喊人救命,过来一个扛铁锨的,把他挖出来。 经常有人被土埋掉,坐在墙根儿打个盹儿人就不见了,走累了在地上躺一会儿人就不见了。剩下的人已经没力气挖土里的人。 人人扛着铁锨,只有不断在院子里挖土,才能找到昨天放下的东西。铁锨本身也在被土埋没。根本没有路,以前的路早看不见了,新的路再不可能被踩出。人除了待在家,哪儿都不敢去。麦子长黄时,土已经涌到穗头,人贴着地皮收割麦穗,漏收的被土埋住,又生芽长叶。一茬接着一茬往上长。 我在那时候变成了一只鸟,不敢飞。(或许我以前远飞过,翅膀越来越重,一头栽下来。)我在一只鸟落地那一瞬接住它的命。它活不成了,我替它活一阵子。我不住抖羽毛上的土,在越来越矮的房顶上走来走去。我的父亲过几个时辰出来一次,一抬腿跨上房顶。立在东墙上的梯子只露出一点头。这时我飞起来,听见父亲在底下“刷刷”地扫房顶的土。有一次我看见他拿一把锨挖东墙根儿的土,他大概想把那只梯子挖出来,从天窗伸进屋里。事实上不久以后他们便开始从天窗进出,门和窗子全埋入尘土。 父亲干活时,我就站在他身后的树梢上,那棵树以前有十米高。我那时常坐在树下,看站在树梢上的鸟,飞走又落回来。我爬上树,却怎么也到不了那个最高的树枝。如今这棵树只剩下矮矮的树梢了。我“爸、爸”地对着父亲大叫,叫出的声音却是“啊、啊”。父亲好像听烦了,转身一锨土扬过来,我险些被埋掉,扑扇着翅膀飞走了。他已经不认识这个鸟儿子了。我在不远处伤心地看着他的脊背被土压弯,他的头还没有耷拉下去。他还在坚持。我为什么就坚持不住呢? 土刚开始下落的那些夜晚,我还能睡着。尘土像棉被一样覆盖村子和田野。土不像雨点一样打人,也不冰凉,也没有声音。它不断落在身上时人的皮肤会变重,而整个身体会逐渐放松,人很快就会睡过去。树上的叶子,在不知觉中被土压垂,落下去。我经常在半夜醒来,听见叶子沉沉的坠落声。家里人全在睡梦中。我兀地坐起,穿衣出门,在昏黄的月色中走遍整个村子。我推开一家又一家院门,轻脚走进院子,耳朵贴着窗户细听。 在很多个夜里,我重复着这件事,却又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村子里空空静静,月光把漫天的尘土染成昏黄(白天尘土是灰白的)。树“啪啪”往下掉叶子,听上去像无数个小人从树上往下跳。我不敢靠近树走,巷子中间有一窄溜露着月光。我往前走时心里想着最好遇见一个人。他从那头走过来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看见他模糊的影子。也许真遇见了我会害怕地停下来,转身往回跑,以为自己遇见鬼了。 还在早些时候,我就对父亲说,我们走吧,这地方住不成了。庄稼长一寸就被土埋掉一寸,树越长越低,什么东西都落满了土。一开始人拿起啥东西都要嘴对着吹一吹土,无论吃的还是用的,后来土落厚了就用手拍打,再后来人就懒得动了,土落在头上脸上也不洗了,落在身上也不拍打了,仿佛人们认为人世间就是这般境地。连我父亲都已经认命,他说,儿子,我们往哪儿走啊?满世界都是土。我说不是的,父亲,我知道有些地方天是蓝的,空气跟我们以前看见的一样透明。在那里田野被绿草覆盖,土地潮湿,风中除了秋天的金黄叶子,没有一粒尘土。 父亲默然地看着我。 我们该走掉一个人,我说,总不能全让土埋在这里。 我说这些话时,一只一只的鸟正在飞离村子。有的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直直掉下来。地上已经没有路。 很久以后,父亲都坚持认为我走掉了,尽管家里其他人认为我被土埋掉了,他们知道我不好动,爱坐在墙根儿发愣,爱躺在地上胡想事情。最先被土埋掉的,就是这种人,他们说。 我父亲却坚信自己的看法。他说我正生活在一片没有尘土的蓝天下,他说我在那里仍旧没有忘记养成的习惯,拿起什么都要对着嘴上“扑扑”地吹两下,再用手拍打两下。 我们家总算走出去一个人。即使我们全埋掉了,多少年后,还会有一个亲人,扛着铁锨回来,挖出我们。 父亲这样说时,我就躲在家里的桌子底下,羞愧地低着头。 我常常躲在这儿听家里人说话。 又一年过去了。每年秋收结束后,我父亲总会说这一句话。那时天已经黑了,家里人全待在屋里,收回的粮食也堆在屋里。一家人黑黑坐着,像在等父亲再说些什么。有人等着等着一歪身睡着;有人下炕去喝水,听见碗碰到水缸,外面“簌簌”在落土。我在他们全睡熟时,爬上炕沿,看见以前睡觉的地方,放着两麻袋粮食,安安静静,仿佛我还躺在那里,一夜夜地想着一些事。我试着咬开一只麻袋,一半是土一半是麦子。 有时我听他们商量着,如何灭掉家里这一窝老鼠。他们知道老鼠洞就在桌子底下,他们在睡觉前,听见桌子底下的动静,说着要灭老鼠的事,说着说着全睡着了,从来没有人动手去做。猫在刚开始落土时就逃走了,村里的狗也逃走了,剩下人和牲畜,牲畜因为被人拴住没有走掉。人为啥也没走掉呢? 我父亲依旧在半夜上房扫土。不是从东墙的梯子,而是从天窗直接爬到房顶。门和窗户都被土埋掉了。父亲上房后,先扛一把锨,在昏黄的月光里走遍村子,像我数年前独自走在有一窄溜月光的村巷。村子已不似从前,所有房子都被土埋掉一大半,露出的房顶一跨脚就能上去。我父亲趴在一户人家的天窗口,侧耳听一会儿里面的动静,又起身走向另一家。当回到自家的房顶“刷刷”地扫土时,依旧有一只鸟站在背后的矮树梢上,“啊、啊”地对他大叫。 那已是另一只鸟了。 我父亲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变成老鼠。 我原想变成一只鸟飞走的。 还在早些时候,我就对父亲说,我们飞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时道路还没有全部被沙子埋没。在人还可以走掉时,人人怀着侥幸,以为土落一阵会停。 不断有鸟飞过村子。有的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一头栽下来。更多的鸟飞过村子,在远处一头栽下来。可能有个别的鸟飞走了。 我在那时变成了鸟。 一只一只鸟的命,从天上往下落。在它们未坠落之前,鸟的命是活的。鸟的惊叫直冲云霄。它们还在空中时,我能接住它们的命往下活。我那时已经在土里了。家人说得对,我确实被土埋掉了。我坐在墙根儿打了个盹儿,或许想了一会儿事情,身体就不见了。在土埋住我的眼睛前,我突然看见自己扇动翅膀,看见自己翅膀的羽毛,黑白相间,很大的一双翅膀,悠然伸展开。我被它覆盖,温暖而幸福地闭上眼睛。 接下来是我的翅膀上面,那双鸟眼睛看见的世界。我并没有飞掉,只是在那一刻展开了翅膀。 以后的日子多么漫长,一年一年的光景从眼前过去了。在一只鸟的眼睛里,村庄一层层被土埋掉。我的家人只知道,屋旁日渐低矮的树梢上多了一只鸟。他们拿土块打它,举起铁锨撵,它飞出几米又回来,见了家里的谁都“啊、啊”地叫。后来他们就不管它了。 他们在那个昏黄的下午,发现我不在了。那时他们刚从地里回来,在院子里拍打身上的土、头上的土。多少年后他们都不知道,这院房子一半被天上落下的土埋掉,一半被他们从身上抖下的土埋掉。村里有房子的地方都成了一座座沙土丘。他们抖完土进到屋里,很快发现我不见了。不知从哪时开始,每天收工回来,家里人都要相互环视一遍,确认人都在了才开始吃饭。 他们又来到院子,大声喊我的名字。一人喊一声,七八个声音,此起彼伏。我在树枝上“啊、啊”地叫,一块土块飞过来,险些打着我的翅膀。我看见是弟弟扔的,赶紧飞开。 过了一会儿我飞回来时,他们已不喊我的名字了,天也黑了一些。弟弟拿一把铁锨,说要到我喜欢待的地方去挖挖,看能否在土里找见我。父亲却坚信我走远了,让他们别再费劲,都快进屋去。他们说话时我就站在旁边的树枝上,圆睁着双眼,陌生地看着他们。 每天夜里我都跳到房顶,头探进天窗,看睡了一炕的家人,看从前我睡觉的那片炕。父亲半夜出来扫土时,我又落到一旁的树枝上,直直地看着他。他扛着锨在昏黄月光下的村子里,挨个窥视那些天窗时,我就飞在他头顶,无声地扇动翅膀。 仿佛永远是暗夜,白天也昏昏沉沉。太阳在千重尘土之外,起起落落。我一会儿站在树枝上,一会儿又飞到房顶。他们很少出来,地里的庄稼被土埋没,外面彻底没人做的事情了。我不住抖着翅膀上的土,不住从土中拔出双脚。从外面看过去,村庄已成一座连一座的沙土丘。天上除了土什么都没有。已经好几年,天上不往过飞鸟了。我有些寂寞,就试着下一个蛋,一转眼就找不见了。我用爪子挖,用翅膀扇,都没用,土太厚了。过了一个月,我都快淡忘这件事了。突然,从我丢蛋的深土中钻出一只老鼠,我吓了一跳,正要飞开,老鼠说话了:爸爸,你原谅我。我没办法才变成老鼠,你也变成老鼠吧。你变成鸟,想在被土埋掉前远远飞走。可是,满世界都是土,我们只有土里的日子了。 那以后我才知道,好多人变成老鼠了。我以前认识的那些人,张富贵、麻五、冯七、王秀兰、刘五德,全鼠头鼠脑在土里生活,而且一窝一窝地活下来。我父亲在一个又一个昏黄月夜,耳朵贴着那些天窗口听见的已不是人的呼噜和梦呓,而是“叽叽”的老鼠叫声。 这个村庄只剩下我们一家人了。 我父亲扛着铁锨爬进天窗,看见缩在墙角灰头土脸的一群儿女。他赶他们出去,吹吹风,晒晒太阳,再窝下去身上就长毛了。 他们全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动不动。 最后的几麻袋苞谷码在我以前睡觉的炕边,在中间那只麻袋的底下,有一个小洞,那是我打的,每天晚上,我从麻袋里偷十二粒苞谷。我和我的五个儿女(我已经五个儿女了),一个两粒,就吃饱了。 我估算着,我的家人要全变成老鼠,还可以活五年。那些苞谷足够一大窝老鼠吃五年。要是接着做人,顶多熬五个月就没吃的了。到那时,我和我的儿女或许会活下去。老鼠总是比人有办法活下去,那些埋在沙土中的谷粒、草籽草根,都是食物。 我父亲肯定早想到了这些。他整夜在村子里转,一个人,一把铁锨。他的背早就驼了,头也耷拉下来。像我许多年前独自在村里转,那时我整夜想着怎样逃跑,不被土埋掉。他现在只想着怎样在土里活下去,他已经无处逃跑了,我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迟早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看见一群儿女全变成老鼠,“叽叽”地乱窜。他会举锨拍死他们,还是睁一眼闭一眼,任他们分食最后的粮食? 他迈着人的笨重脚步,在村子里走动时,我就跟在他身后,带着我的五个儿女。我看见的全是他的背影。他走到哪儿,我们跟到哪儿。我对我的儿女说,看,前面那个黑乎乎的影子,就是你们的爷爷。我的儿女们有点怕他,不敢离得太近。我也怕他肩上的铁锨,怕他一锨拍死我。父亲永远不知道,他在昏黄的月色中满村子走动时,身后跟着的那一群老鼠,就是他的儿孙。 儿女们不止一次地问我:我们为啥一夜一夜地跟着这个人在村子里转?我无法说清楚。遍地都是老鼠,父亲是唯一一个走在外面的人了。尽管他看上去已不太像人,他的背脊被土压弯,头被土压垂,但他肩上的铁锨,直直地朝天戳着。 杨三寡妇的饭店 每天下午,不管有没有客人,杨三寡妇饭馆的烟囱都会朝天上冒一股子烟。烟是湿蒿子煨的,又黑又浓,直蹿到半天空,几十里外人都能看见。平常人家的烟囱口斜立两个土块,把烟头压住,不让冒高。有一些年,荒野上到处是饥饿的人,人们看见哪个村庄冒烟,就涌向哪个村子。 荒野上的村庄,都害怕被别人发现,草不敢垛得太高,房檐不敢翘得太高,连炊烟都压住,不敢冒高。狗吠只传八里,鸡叫传七里半,驴鸣传十五里,母亲喊孩子的声音传十二里,夜晚窗户的灯光,在十八里外,就像萤火虫一样微茫。粮食都种在喊一声能听到的地方,一眼望见的地方,看见生人进地,一趟子跑到的地方。唯一能找到村庄的是路,但路往往把人引向别的村庄。我当村长那些年,路把所有人从虚土庄引开。 五年前的秋天,在这里吃过一碗羊肉揪片子的那个人,已经快到虚土庄了。无论他从哪个方向来,到达时都是黄昏。这个人每五年经过一次虚土庄。十年前经过时,杨三寡妇才二十五岁。那个人是卖磨刀石的。 在杨三寡妇的账簿里,记着三年前吃过一顿拉面的一个人,记着两年前在这里过夜喝了一瓶白酒的一个人,他们临走时都说过两年或三五年再来。杨三寡妇喜欢在昏暗的灯光里,听这些人讲路上的事。她从没有离开过村子,她记下他们每个人走过的村庄的名字,那些村庄间的路程。从他们离开那天起,那些人就在她的账簿上开始移动。有时她能听见那些人在远处走动,听见他们的吆喝声。当其中的某个人快走近虚土庄时,她开始准备吃食。 这个人在去野户地的路上,他正穿过两河间的那片荒野。 那个人在荒舍停住了,他说过在那里过一个冬天,开春时南上乌苏,会一个老朋友,再买些当地大米,沿南山边那条路,向东行至沙湾,米卖掉,装一车铁器,向北一路下坡到达虚土庄。 这样算,我活到五十岁时,能卖掉一百七十三碗饭,不会再少,也不会更多。 没事的时候,杨三寡妇就坐在门口,手里拿着账簿,把那些车户南来北往的路算清,把一辈子的账算清。剩下的事情就是坐在门口等。 吃过这顿饭,往西一百八十里,往南一百里,往东二百里,才有人家。但不一定有一顿热饭。那些村庄的人,丰年灾年,一天吃两顿饭,烟囱一天冒两次烟。你赶不上他们的午饭,也不会赶上晚饭。只要你走进村子,不管什么时候,他们总是吃过饭了,谁家的烟囱都不会为你再冒一次烟。你也别指望等到下一顿饭,只要有客人,他们永远不生火做饭。你在村里待一天,他们一天不做饭;待两天,两天不做饭。直到你饿得待不住,走了,走出二十里,才会看见村里的烟囱全冒烟了。如果你想再赶回去,那肯定又晚了。你一进村,家家的锅是空的,碗是空的,炉火熄灭。 车户 经常外出的人有好几个名字。尤其车户,十个车户九个贼,一个不偷也拿过几回。他们做贼时用一个名字,做买卖时用一个名字,找女人又用另外的名字。那些人,真名真姓放在家,一个名字的声誉坏了,换上另一个名字。不知底细的人会以为,路上过去了多少人,多少名字留在路上,其实就那几个人,几辆车,来回地跑。 多数名字用一次就扔了。可是,人用过的名字是有生命的,像草籽一样落地生根。在那些少有人去的荒村野店,过往的每个人都被牢牢记住,多年不忘。那里的人老实、木讷,活儿干完蹲在路边,朝空空的路上望,盼着一年中有几辆车经过村庄,最好在村里住几晚上,听车户天南海北胡谝。车户嘴里没实话,十句话里九句假,一句不假也是胡话。那些孤远村落的人,通过车户的胡吹乱谝,知道他们从未去过的外面世界。他们对车户的话深信不疑,记住车户的名字和讲的每一句话,日积月累,对车户的记忆像草一样长满脑子。 冯七早已忘了在这条路上用过多少名字,信口胡说过多少事。多少年后,再次经过只有几户人的荒远村落时,他的名字叫王五,或李六子。那里的人望着他说,几年前有一个叫王多的人,长得和你很像,他卖掉一车皮子,买了一车麦子走了。他路过三道坡时,那里的人又说,几年前有一个叫刘八的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在村里过了一夜,他显得比你年轻,就是他告诉我们,天从南边可以上去。 在柳户地,有人望着他惊异地说,前年秋天,也是这个时候,有个长得像你的人,在我们家要了一碗水喝,他叫胡木。经过我们村子的人,都会让他留下名字。他再次经过时,我们会用这个名字喊住他。刚才,我喊你胡木,你不答应,你说你叫黄一。这就怪了。 冯七对这样的遭遇并不在意,那也许是以前的自己,叫了别的名字,就被人当成另一个人。可是,相同的遭遇一再出现在前面的村庄时,冯七渐渐感到了恐怖,总觉得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已经卖掉一车皮子,买走一车麦子,他永远在他前面,他追上的只是关于他的消息。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远,和自己一样的人便越多。有许多个名字的自己,在前面干着他正干的事。开始冯七只想尽快做完这趟买卖,回到村里。走着走着车上的东西变轻,买卖不重要了。冯七像追赶自己的影子一样,不停地朝前赶。他觉得要追上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看看他到底是谁。他可能就在前面的村庄,他在路上看见他的马车印,甚至听到前面的马蹄声。在柳户地,他听说那个长得和他一样的人前年秋天经过村子时,觉得那个人已经不远了,只隔了两年。两年时光,也就是麦子黄两茬;树落两次叶子;房后的红柳,朝上长一拃。其实并不远,只要那个人在前面,被事耽搁些日子,他保管能追上。 什么事能把他耽搁一两年呢? 想想。路上的一个坑,把车辕木颠断,他得停下换一条辕木吧。不会有现成的,先找一棵榆树,粗细、形状和没断的那根相配。要些日子去找吧,即使运气好找到了,也不能马上用,把树砍倒,皮剥掉,放到阴凉处阴干。必须要阴干,不能扔在太阳地暴晒,那样木头会裂,不结实了。阴干要时间,一般几个月。几个月呢?就算四个月吧。不过,做马车的行家从不用当年的木头做辕木。树砍倒后,头一年还没死彻底。也许树干不知道自己被砍倒了,它的体内还有旺盛的生长力,它还发芽、长枝,那些枝能长到一尺高,长着长着,枝就蔫了,叶子跟着死掉了。有的树,砍倒后的第二年,还发芽、长叶子,好像不相信自己死了。这样的木头,匠人都不敢轻易用,尤其不能派大用,比如当房梁、做辕木。它没死干净,一部分已经是木头了,变干,裂口子;一部分还是树,活的,时刻会走形。一棵树被砍倒,彻底变成木头,至少要两年。放两年的木头,匠人就敢放心用了,那时它是弯的就再直不了,是直的也不会轻易变弯。 那个人会不会为一个木头,在一个地方等两年?也许他会凑合着换根辕木,继续赶路。但凑合的东西很快又会坏。他不在这个地方耽搁,就会在另一个地方耽搁。一旦一根辕木断了,要么老老实实等两年,换根可靠的,一用许多年。要么凑合换一根,跑一段路,在前面的什么地方坏掉,再停下折腾。不论怎样,都会耽搁一两年,那样他就会追上那个人。 即使路上没坑,有坑他绕过去了,仍然有许多的事会发生。随便碰上一件小事,一两年就耽搁掉了。比如一场雨,几百里的路上都是泥泞。人马停在一个地方,等雨停。等风把路吹干。这耽搁不了几天。关键是几场雨后就是夏天,遍野的庄稼和草疯长起来,路上也是草,墙缝房顶也是草,人会被一个季节挡住。所有生命都往上长,麦子未黄,牛羊缺膘,跑买卖的人也瘦骨伶仃,需要停在一个地方,和草木牛羊一起长。人停下来会看到生长,走在路上看见的全是消亡,看到生长人的心就变了。 时间凹下去的地方,就是坑。 那些常有车过的村庄,路上布满大坑小坑,人守在坑旁,等载满货物的马车颠簸摇晃着走过,车上的东西掉下来。都是有用的好东西,摇晃下一点儿点就不算白等一年。 那些路上的坑,在夜晚被月光铺平,不会颠簸梦中的车,但会颠醒车上做梦的人。那样的漫长路途,车户一次次睡着,马自个儿朝前走,遇到岔路口站住,等车户发令,“噢”还是“吁”。等半天没声音,马自选一条路走了。 有时候,马走着走着也睡着了,马蹄声一点点变轻,车马停在荒野中。车上是一场人的梦;车辕里一场马的梦,马站着做梦。太阳迅速移过头顶,黑夜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还有时候,人一觉醒来发现车停在院子。马在人睡着时掉转车头,踏上回家的路。但更多时候,马把车拉到一个陌生地方,停住。接下来的时光,人四处打听回家的路。荒野上大多是新建的村庄,村庄的名字还没有传到远处,打听一个村庄就像打听一只鸟一样没有着落。车户一旦迷向,唯一的办法是顺着自己的车辙印往回走。或者,干脆睡着,车交给马,马会认路。可是马也常常睡着,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好多车户就这样走丢了,在一个不认识的村庄住下,随便叫个名字,车马卖掉,置一块地,娶妻荫子,过着另一种生活。 冯七走到最远的荒舍时,早已换上自己的真名字:冯富贵。这是他的大名,几十年没用了,把它说给别人时,就像掏出一块变馊的馍馍。 荒舍被自己的声音封锁在黄沙深处,冯七在一声马嘶里走进村子,那里的人见了他说,大概十几年前,一个有点像你的人,来过我们村子,他叫刘五,在村里住了两天,又调头回去了,什么都没买,也没卖给我们什么,白吃了几顿饭,睡了两场觉,就走了。他进村时车空空的,我们以为他会买一大车东西。已经好多年没人来我们村买东西,十几年前的余粮,还存在仓里。我们年年吃陈粮,把新收的麦子稻米存进仓里放旧。粮仓早盛不下,炕上、地下、房顶、牲口棚,到处是粮食,那些旧粮食的味道把我们带到陈年往事里。我们害怕新一年到来,害怕春耕秋收。每当温暖的春风刮起时,我们就乞求上天,让我们休歇一阵吧,把这个春天给别人,给别的村庄,我们不要了。可是,每年每年,上天把春种秋收硬塞给我们,扔都扔不掉。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被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吃掉了。 就在这时,一辆空马车赶进村子,我们高兴坏了,这下可以卖掉些东西了。不光粮食,牛羊也一茬茬长老,没人来买。 我们好吃好喝招待他,就是那个长的像你的人,他空车走掉了。 那个人走后,我们开始怀疑自己的村子,我们派人出去,假装成外人,四处打问荒舍的事。没人知道荒舍,这个村庄传到外面的只是狗叫和马嘶。 后来终于打问到,好多年前,有个叫刘二的人在我们村外割了几亩麦子,没要到工钱,让人家又饥又渴,睡在路上,还趁人睡着时,拉到荒野上扔了。 这个人醒来后气极了,屁股撅起对我们村子放了几个屁,还恶狠狠瞪了几眼。从此村庄的粮食变臭,肉变苦。可是,我们自己并不知道。 那以后我们全村人出动,找这个被我们得罪的人,给他赔罪,付双倍工钱,让他把那个屁收回去。我们找遍了这片荒野,最后找到虚土庄。问一个叫刘二的人,问遍了村子,都说好像有这样一个人,一直没长大。后来听说长大走了,却没和我们走在一起。 “这个人多少年前就不和我们在一起了。”一个叫王五的老人说,“有时感觉他在我们前面的某个地方,或某一年,我们隐约听着他的声音,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有时又觉得他在后面,在我们过掉的年月里。他被我们扔在那里。” 我们找到他的家,院子空空的,门被风刮开又关上。一棵巨大的沙枣树,多少年的果子结在上面,枝都压弯了。 冯七听他们说到虚土庄时,突然心跳了一下,这是他在外面第一次听人说自己的村子。但对他们说的事却没多少兴趣,他只关心空车回去的那个像自己的人。十几年前,这说明我往前赶追他的时候,他已经调头往回走,路上我和那个人肯定相遇过。他的马车从我马车旁过去,他肯定注意到我,想,这个人怎么和我长得一样,只是老一些?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是否有一个人已经把我前面的日子过掉了?这样想时,他就会急急往回走。现在他早已到家。 许多年后,冯七再不出远门。他的马老死,车辕朽掉,早年跑过的路重新荒芜。那时他在村里,走东家串西家,一遍遍地转,走到谁家天黑了,就住下。村里人已经很少了,有的人家房子空空的,门窗被风刮开又关上。有的人家剩下一半人,炕一半空着,被褥空着,粮食余出来。几乎所有人家都愿意留宿冯七,他有一肚子讲不完的故事,全是远路上的事,他讲的时候,屋外刮着一场风,一盏油灯摇摇晃晃地挂在柱子上。炕上地下,蹲满了人,黑乎乎的,好像那些走掉的人也蹲在地上,多年不见的人也悄然回来。他们静静倾听。冯七讲完了人们还在听,冯七睡着了人们还在听。 可能冯七并不知道,人们只想从他嘴里,听到自己和有关家人的哪怕一点点消息。可是,他讲述的所有远处的故事中,没有虚土庄的一个人,也没有冯七自己。只有一座座梦一样悬浮在荒野的村庄,一个叫着不同名字的人,来回地穿越其间。 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我们都在等你回来,就差你一个人了。 还是好多年前的一件事。你是证人,我们想弄清楚。我们在这件事上卡住了 。 你走的时候,没有把看见的东西全留下,它是我们村的,你不该带到别处去。 我们还以为你死到外面了。 村子已经不像样子,到处秃秃的。梁上的虚土早被人踩瓷,房顶墙角被风刮光,连草垛都光秃秃的。剩下两棵大榆树,离得不远。我在的时候有好多棵,树的枝干伸过墙头和马路,遍地阴凉。牲畜和人,树底下蹲一阵,又太阳底下站一阵,仿佛一天就这么些事情。不记得他们耕过地、撒过种。在我的印象中,粮食自己长出来,一片一片地围着村子,很少有人去管,该熟的时候它们自然就熟了。好像谁喊了声口令,地齐刷刷变黄。这时候拉捆子的牛车就会一辆一辆出现在马路上,车装得跟房顶一样高。很少看见人,那些牛和车自动把丰收的庄稼往家里运。 东边那棵树下站着一群男人,西边那棵树下坐着一堆女人。我在村头犹豫了好一阵,还是走进那群男人堆里。 很早以前我喜欢往女人堆里凑。我觉得听男人在一起说话没意思,他们尽说些没边际的大话。其实听女人说话也没多大意思,但她们吸引我,不揪我也不用脚踢我。 那时候也是这棵树下站着些男人,那棵树下坐着女人。我像一粒小尘土,不声不响落到她们脚边或屁股后面。她们好像看不见我,谁一跺脚一拍巴掌我就飘起来,我的肚子里空空的,没有一点儿东西。我母亲说,留在地上的人都是肚子里装满了粮食,没东西吃的人尘土一样虚飘在半空。确实这样,有一小块馍馍就能让我落到实处。 她们偶尔给我一小块馍馍,有时一把抓住我,按到腿上,在我肩膀上缝两针,屁股上打一把,我边玩地上的土边听她们说三道四。她们觉得我没长大,啥话都不避讳我,我知道一旦她们认为我长大懂事了,我就再没机会听到这些话了。 我们把许多事情弄清楚了。你丢掉的这些年(他们以为我丢掉了),我们总共历了三百五十七件大事,从你出生,也就是我们到虚土梁落脚那时起,到我们全走掉为止。 他们全站地树荫里,七嘴八舌,每人说一句,却一点儿不乱。我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身上直冒汗,我想挤进去,还没挪腿,他们说话了。 你就干晒一阵太阳吧,等大中午一过,树影子拉长,你就有地方阴凉了。 你一走丢我们马上砍掉了一根树桠杈。 死一个人我们就会砍掉一根树桠杈。 我们让树的阴凉不多不少刚够我们用。 外面来的人,不管是谁,都得像你一样站到太阳地里。 我们就留了两棵大榆树,还有一棵胡杨树,留给那些车户赌树叶子,其他的树或者砍掉或者全赶到村外去了。 树长在村里碍眼,让我们看不见天上远处的东西。 树根也会在地下坏事情。 它们挤成一团,好像是一个东西,长着一个脑子,树荫把他们粘连在一起。看上去每个人我都认识,粘连成一团又觉得那么陌生。我走的时候,人是一个一个都散扔在村子里,有时碰到一起,也是三三两两的,那时村里有好多棵树,大中午每棵树下围着一小堆人,都能望见,站远了看就像一堆一堆的黑牛粪。 弄清村里的事 我们从好多年前开始弄这些事情。 那是个夏天,上面来了一个人,说要搞啥调查,找到村长,问村里有多少棵树。我们用土块选出来的村长,整天歪着脖子看天,只知道天上飘过多少云,对地上的树从不关心。那个人没办法,只有挨家挨户问。 当时谁也说不清,大概五百棵吧,我们估算说。 可不能大概。上面来的人说更上面的人还要来检查,一棵都不能错,数字对不上要负责任的。还说这次是全面调查,要是每个村子都大概,都差错几棵,那总到一起不就差错得太大了。 上面管我们村里有多少棵树干啥?我们问上面来问的那个人。他就是不说。 后来我们自己弄清楚了。 因为不久又来了几个人调查人口数,也说是一个不能错。 上面真贼啊,查人口前先把树查清,好像知道我们村的人白天都蹲在树底下,找到树就找到了人。 上面要我们村的人口数又要干啥? 这次我们有了警惕,故意少报了十五个人。让这些人藏在牛圈里,暂时当几天牲口,调查的人走了再出来。 我们开始害怕上面,它想摸清我们村庄的底,我们住得这么远它都不放过。我们刚落住脚,它就派人追到虚土梁上,登记了村庄的名字,让我们选一个村长。还挨家登记人口,每出生一个人都要村长报上去。 我们能说实话吗? 要是上面真是好意,按人头给我们分东西,我们顶多少拿十五份。 如果有一天上面要对付我们,它会按我们村的人数派相应的部队来,那时隐瞒的十五个人就会出其不意,打败它。 上次来人调查树时,我们就想隐瞒一些。 可是那人太认真。我们说你就写上五百棵吧,过后我们自己数一下,没五百棵我们栽一些补够,要多了我们把余出来的砍掉,保证上面来人查时不多不少刚好五百棵。 那人非要我们马上数,他住在村里等确切数字。 我们全村人出动,数了两天,数字出来了,一千五百二十一棵,为了避免数重每棵树上都用刀子刻了编号。你进村前一定看到了,那些号都长在树干上长进树心里了。 不过现在,村里有多少棵树仍然只有我们知道。 我们整掉了许多。 那些女人蹲的大树比这棵大,有几坨阴凉地空着。我不住扭头朝那边望。我的头顶已经晒烫了,感觉太阳直接照在脑子上,满脑子的想法都在出汗。 你别想着往女人堆里钻,你已经钻不进去了。 那几坨阴凉不是留给你的,有几个孩子要出生。 我就凉一会儿,我说,我快不行了,耳朵里一直冒热气,说明脑子开锅了。你们的话一丢进去就像面条一样煮成了糊糊。 看你还这么没出息,离开虚土庄你好像再没长似的。 好多人一离开虚土庄就再不长了,出去时候多长,回来还是多长。 你以为在外面溜达一圈就能长过我们。 你在外面长的那些岁数我们不认。 你没过我们村里的日子。 你在外面长的这层膘我们也不认。 太阳会将它晒化,蒸发到天上,然后一风吹走。 看你在别处喝饱水,跑到我们村里来出汗,我们就不说你了。 汗是带碱的,会把一块好地变成盐碱滩。 你就咬牙忍一忍吧。 说不定树看你回来了,发出个桠杈,你就有阴凉了。 我们等你等了多少年,半村庄人都等老了。当然,我们不等你也会老的。 这个村庄长着二百零七只眼睛 那个上面来的人走了以后,村里开了个会。 我们村里的事得自己搞清楚,不能一问三不知。我们住得这么偏远,外面发生了啥事全不知道,但村里的事我们得全知道。 这次上面来人要树的数字,下次要是来统计树上有多少片叶子,我们也要一口说出来,绝不能大概。 我们想隐瞒多少是自己的事,但必须知道个准确数字。 弄不好想胡编却一口说准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还要一棵树一棵树爬上去数吗?我问。 不用。等秋天树叶落光,全村的叶子扫到一起一点就清楚了。 羊吃掉的,风刮走的我们都能看见。 刮风时村里专门有几只眼睛盯着天。 羊吃掉多少叶子放羊人心里有数。 即使吃进去时没看见拉出来时也能看见,一个放了两年羊的人,只要数一下羊粪蛋子就知道羊吃了多少片叶子。 当然最准确是在树发芽时数树上的芽子。 树每年发多少芽都不一样,那取决于树的情况。但一个村庄每年长多少片树叶大致差不多,就像一村庄人每年说的话大致差不多一样。你今年多说了几句,别人少说了几句,总共还是说了一样多。 树发芽也是地在说话。地闷得很,它要把底下的事情说出来。 那些叶子全是地的话,每一片都有意思呢,地不说废话。 我们好像觉得树每年都在重复那些叶子,好像它再没别的。 其实它再重复一千遍一万遍,我们仍旧听不懂记不住,那是地底下的事情。 人要是像树根一样在土里埋几十年出来,就知道地底下的事了。 可是人一埋下去就再出不来了,就像刘扁,挖一个洞朝地下跑掉了。我们不知道他看见了啥。他儿子每天从洞口往下看,侧着耳朵听,从洞口冒出来的只有一阵阵的凉气。 有几年我们停住没走,就是在等一个叫刘扁的人从地下出来。有几年好像在等一个孩子从树上下来,后来他不见了。另外的年月我们都在等你,等你从一场一场的梦中回来。 我还是不住扭头望,有一些话语从那边飘过来,凉飕飕地钻进耳朵里。 那些话语一直悬浮在空气中,只是刚才,这伙男人的话把我的耳朵塞满了,它们一句紧接一句涌进耳朵时,我的耳孔被撑大了许多。现在他们停顿了一下,好像觉得话说远了,得往回扯。女人们的声音趁机钻进耳朵。 我的一根针掉到土里了,谁帮我找找。我的眼睛坏掉了,看啥都模糊。 你先在掉针的地方画个圈号住。 我画了,好像没画圆。 喂,过来,喊你呢,在这个圈圈里给我找一根针。 我拨开一层土,又拨开一层,接着往下挖,挖出一个偏偏的洞,一拃多深。 让你找针你却挖个洞。 这娃小小的就知道在地上挖洞洞。 你小的时候也一样,就喜欢用手堆土桩桩。看上去傻傻的,啥也不懂,却好像不用人教早早的啥都懂了。 男孩在地下挖许多洞洞,有圆的、有扁的、有深的、有浅的,最后他会找到一个洞洞是自己的。 女孩在地下垒许多土桩桩,有粗的有细的,有长的也有短的,最后她会认定一个自己喜欢的。 全是些过去的声音,我听出来了,那些话在空气中放凉了,不像刚说出口的话,带着热气。它们像一阵爽风刮进耳朵里,挺舒服的。 这个村庄长着二百零七只眼睛。 这么说你会认为村庄是个怪物。 它就是个怪物。你贴着地皮看过去,村庄有三千七百五十一条腿。有人的腿,牛羊的腿,鸡猫狗和驴的腿,它们永远匆匆忙忙朝不同方向移动,所以走了多少年村庄还在原地。 村庄有它自己的道路。 村庄比我们每个人走得都远。 我们留住它的唯一办法是住在村庄里。 我们给它看着天上地下的路,知道它每时每刻都顺着这条路逐渐地离我们而去。 我们的眼睛全是村庄的。 在它没让我们闭上之前看见的一切都是它的。 如果村庄突然凝固,用土把村庄埋掉,再用泥巴糊住 ,只留出人的眼睛,一只眼睛一个洞,你会看见村庄是一个朝外开着许多小窟窿的泥土堆,没有哪个方向是这堆泥土看不见的,也没有哪个角度是盲区。 你的睛晴就是其中的一对窟窿。 我们一直都把你的眼睛算上,虽然你很多年不在村庄,但你在时看见了一些事情。我们知道你看见过一个早晨。 你走掉的这些年我们用二百零五只眼睛看事情。 少一双眼睛不要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要紧。 有一两个瞎子也不要紧,顶多少看见几件事。但是,要有一只眼睛把看见的藏起来带走,那就可怕了。 这个道理不知你懂不懂,懂了就好。 你要知道村庄看见的,永远比你多得多,全面得多。 梦就像一座一座的高大坟墓 我听见人吆牛的声音,牛蹄声,过了一阵,一个人赶一头牛从地里钻出来,走到榆树跟前。 又过了一阵,一条灰狗从地里钻出来,“汪汪汪”对我咬了几句,好像认出我是个熟人,又一扭身钻进地里。 你可能觉得奇怪,我们现在走的路,全在两米深处。 我们把路下面的脚印全挖出来了。顺着路一层层往下挖,挖到两米深时再找不到人的脚印了,只剩下土和沙子。 这个地方经常落土,你是知道的,发生过的事全埋在土里。从我们落脚到虚土梁起,每一天的事都埋在土里,想找一个人,无论他生活在什么年代,死了还是走了,只要翻到那个年代的土层,找到他的一只脚印,他就跑不掉了。顺着脚印一直找下去,找到找不到为止。 埋在梦里的事比这更多,梦就像一座一座的高大坟墓,堆在夜晚的天空。我们没法挖开它。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从一个早晨开始。 我们一直想找到那个早晨一村庄人的脚印。 我们把所有的土层挖遍了。那个早晨好像是虚的,没有一个人留下脚印。走在路上的人,站在门口路边的人,好像脚都没落在地上。 后来我们想到,人活在空气中,只有两片脚底挨着地,人留在空气中的痕迹肯定比在地上的多。可是这地方经常刮风,人放个屁,一转眼就跑出几十里,你要想闻它,骑上比风还快的马,顺着风追,还说不定能追上。 好在一刮风就落土,落下来的土把脚印保护住,一层一层的脚印像一页页的书,整整齐齐码在土地里。只是,那个早晨的脚印被谁抹掉了。 一个一百年的村庄,可以在三米深的土里找到人的脚印。 也能在一千米高空闻到人放的屁。 还可以在村庄上面任何一颗星星上,看到烟熏火燎的油痕。 对着你家烟囱的那颗星星上,已经满是黑乎乎的油垢。越往后,光线就越不如从前,房顶院子里的东西,会越来越深地埋进夜里。 在你完全看不见之前,就得牢记住它们。 你看,我们把这个村庄全搞清楚了。 就差你带走的那个早晨。 地早让我们种熟透,它知道该怎样少长草多长粮食,牛马全调乖顺,懂得自己拉车干活。 我们再没啥事情了。 天我们上不去,只能对着天想。地却可以钻进去,地下已经有我们村里的人,他来回走动时我们在地上都能感应。 你带走的那件事,就成了村里唯一的一件事情了。 你先不要忙着说出来,你想仔细了再说。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先竖直耳朵听听。 虚土庄有五万一千八百七十二只老鼠,一百多万只蚊子。 我们报给上面的数字,比这多十倍还要多。 上面没让报这些数字,但我们知道它迟早会让我们报这些数字。 我们感觉到上面也在一项一项地想搞清楚它自己。它可能从来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有多大。 我们多报是要让上面知道我们的用处。 我们全村一百多口人,在这个地方养几万只老鼠,喂上百万头蚊子。 没有我们这些老鼠就会蹿到别处,一下吃掉几个县的粮食。这些蚊子就会飞往人多处,吸光好多万人的血。这样上面就受不了了。 上面的血和粮食都是有限的。 而我们的蚊子和老鼠是无限的,我们说多少它就有多少。 就为了拖住这几万只老鼠,百万只蚊子,上面也会让我们在这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我们总是有办法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你知道吗,为了查清我们村的蚊子数,全村男女老少在一个晚上全脱光衣服站在外面让蚊子咬,天亮后数身上的红疙瘩。 一只蚊子叮一个疙瘩,一般不会错。 臭虫和蝎子咬的一眼能看出来,疙瘩颜色大小不一样,牙印也不同。蚊子用一根小吸管插进皮肤,吸足了血拔出来。红疙瘩上几乎看不到叮痕。其它虫子却是用嘴咬破皮肤直接吃血。 数老鼠我们用了另外一种办法。 我们知道老鼠无法数清,它钻在地里,我们把老鼠全整死,洞里的灌水淹死,跑到外面的用棍敲死,只留两只活的,一公一母,让它们重新繁殖。 我们观察了七八年,每年生多少老鼠死多少老鼠有个数率,我们全掌握了,往后一百年二百年,我们都不用操老鼠的心,坐在家里就能算出田野上有多少只老鼠。 上面一直在想方设法搞清楚我们村子。 隔几年就会下来几个人把我们的地量一遍。 我们故意把地块整得方不方圆不圆,让他们量不准确。 他们量得非常仔细,把不规则的地块划分成好多个方块,算出来的亩数准得很,跟我们算的差不了几分几厘。 他们带着几百米长的皮尺,一下就能把我们的地量到头。 这个地方经常刮风,皮尺拉长了就会被风吹成弧形。我们想光是风就会让他们失去准度。 可是他们带着计算机器,根据风吹弯的皮尺长度,一下就算出了直线距离。 他们有一个公式,套进去一算就出来结果,比我们套牛车还简单。 有一年,上面又来了两个人量我们的地。晚上我们请他们喝了顿酒,酒是用点灯用的酒精兑的,两三杯就把那两个人灌翻了。 我们把他们的皮尺翻出来,放到开水锅里煮了两个时辰。皮尺用烫水一煮就缩短了,那些厘米和分米全不准了。 那一次,这两个人冒着夏天的大日头,在我们的地里汗流浃背忙活了十几天,带着一大堆错数字回去了。 他们测定了地,接着又来测亩产。 庄稼青青时他们就来了,一块地里选几片,说是抽样调查。还数一棵麦穗上有多少麦粒,一根棒子上有多少颗苞谷籽。他们抽测完就把我们村一年的亩产总产全拿走了。 他们手里拿着我们看不见的一把镰刀,从高处先收走了粮食的数字。该我们收获时只剩下些仅能填肚子的籽粒和喂牲口的禾秆了。 他们从不把抽测的亩产总产告诉我们。背着我们写在一个本子上,装进黑皮包里。走停都提着,生怕我们知道了。 到秋天他们反让我们上报产了多少粮。 我们感到上面在考验我们是不是诚实,它对我们越来越不放心。 不过我们有办法向上面表达我们的诚实。 那些抽测员临走前,我们照样会请一顿酒,顶多破费点酒精,少亮会儿灯。当他们醉翻后我们打开黑皮包,把他们本子上的数字全抄到我们的本子上。 这些数字本来就是我们村的。 到秋后我们会照着这些错数字,非常诚实准确地把亩产总产报给上面。 我们报给上面的数字,还有每年村里刮几场风,每场风中树摇晃几下,树每摇一下落几片叶子,全村人每年放多少个屁,说多少句话,掏多少次鼻孔…… 我们把能想到的全做了调查,制成表报给上面,免得他们以后再下来向我们要数据。我们村太僻远,上面下来人也不方便,再说,下来了还得我们拿水兑酒精招待他们。 你别担心,即使我们把调查的真实数字全报给他们,也仅仅是些数字,我们并没把这些东西给他们。那些东西依旧在我们村里,它们从不知道自己有数。 我们给上面报的数字越多,上面对我们村越无知。 没想到那些数字报上去两个月后,上面又来了一群人,全穿白衣服,神经兮兮的样子,嘴全用白布蒙着,一句话不跟我们说。把我们全集中在以前圈牛的大墙圈里,一个挨一个扳着我们的头看过来看过去,还用一种铁东西夹在我们头上冰凉凉的,我们害怕极了,以为这次他们要调查我们头上有多少根头发。据说头上有多少根头发,头里就有多少个想法。上面想知道我们脑子里的想法,想知道我们的梦,多可怕。 我又听到那群女人说话 这棵树的影子怪怪的,觉得像个什么东西,又一时想不出。这会儿工夫它朝东移了几尺,我站在树西边,阴凉离我更远了。 你家男人鞋底通了,也不修修,五个趾头露在外在,看脚印好像熊进村了。 还说呢,你们家男人帽子上常年落着鸟屎,也不脱下来打打。 唉,那些男人,一年四季围在一起,也不知道忙些啥。 我们家后墙上的裂缝,都能钻进一条狗了。早几年刚裂个小缝时,就催他爸用泥巴糊糊,就是不干,一年推一年,今年又推过去了。 你看我们家房顶,都快坠到炕上了。十几年前我就让他爹立个柱子把大梁顶住,那时梁还弯得不厉害,人也年轻力壮,出口气都能把房顶撑住。不在乎,整天不知在忙啥大事,从不把房子里的事当回事。 原想他们忙活几年,外面的大事忙完了,就会回到家做点小事。 一个男人不干点大事一辈子都觉得没出息。 一村庄男人要不干出点大事来,他们觉得丢村庄的人呢。 你看他们把村庄折腾成了啥子? 好像还没折腾够,都多少年了,他们那点子事,没完没了了。说走吧,又走不掉。不走吧,又不在村里好好过生活。 我又听到那群女人说话。这是我最后听到她们的声音,温温暖暖的,带着舌头上的热气,我回过头望着她们。 我快看不清楚了。 每年都有一两个人留在去年 他们把房子搬到又一年,回来的人就找不见了。隔着年月,常听见有人仓促短暂的一两声叫喊。 每年都有一两个人留在去年,因为这样那样的一些事情。在黄昏或深夜,地悄静下来时,听见有人在不远处说话和劳作。 “那是冯大的声音,他在吆牲口,嗓子哑哑的,像从门缝挤出来的声音,他被留在去年了。” 去年他的麦子晚熟了几个月。人们收完苞谷,快清场过冬了,看见他还在那片麦地里,扎麦捆子。 “我们等不及这个人了。”冯七说。 开始有人往窖里入冬菜。有人爬上房顶,边收拾晒干的粮食,边看着村东边那片孤零零的金黄麦地。 冯大装上车的麦子停在地里,隐约听见他吆喝牲口,听见车轮的“咯吱”声。可是,那车隔年月的麦子再不会运进村子。 经常有人在黄昏后,耳朵贴着西边红云低垂的天幕倾听。 “又有声音了,好像是王二爷的。” 他们窃窃私语,像另一些我们在那边说话。还是去年的那些活,拖累着他们。 有时那边喊孩子,声音细细长长的,像在喊我们中的一个人。像谁早已过世的奶奶的声音。有人“啊啊”地答应,低声喊叫着早年的亲人。 我们一喊,那边就没声音了。 刘二爷说,我们说话的时候,那边的人也在倾听。 因为留在过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嘈杂声从黄昏到天亮,一刻不停。 只有在白天,村里人忙活起来时,才听不到那边的声音。 夜晚是一驾黑车 黄昏之后,是一天最重要的时候。地悄静下来,天上的乱云也灰淡了。夜色像一堵墙,悄悄立起来。这时他们醒了,我们还没睡着。这个时候最容易窥知古往今来的许多事情。 再就是天刚亮,鸡没叫前。那时时间也在睡觉,闭着眼睛往前移动。 他们有可能在这时候,追上我们,悄无声息潜入村子,走进早年自家的院子,轻手推门进屋,解衣上炕,静悄悄睡在家人身旁。 或许家里没有一个人,炕空空的。人去忙活梦中的事情。一些人回到早年,发现许多人都没长大,小小的,自己也是几十年前的样子。长大的那些人又是谁?几乎所有的活儿没有干完,我们自以为收回来吃掉的那些粮食,全长在地里。有人正好赶上麦收,一麻袋一麻袋往家里背麦子,背着背着有一麻袋麦子搬不动了,像一麻袋金子,怎么也抱不起来。全身的劲儿都用上了,麻袋就是不动,急得大叫,急出一身汗,一下醒了,发现两手紧抱着自己的身子,想搬起来。有人梦见自己被人打死,一会儿又活过来,把别人打死。遇到要死时,人在梦中也会意识到,这不是真的,只是梦。好多人在梦中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还有人能看见梦和醒之间的一条小路,灰蒙蒙地连着村子。那条路上,一个人永远不会遇见另一个人。 守夜人这时已迷糊。幸亏有早醒的人,闭着眼睛,耳朵警觉地倾听村子的动静。有不明情况的故意咳嗽一声,翻翻身,出去撒泡尿。只要有东西在动,无论一草一木,一条狗还是一个人,村子便开始往前走动。不管夜多黑,人睡得多死,只要熬到天亮,就没事了。人害怕人睡着时,时间也睡着了,不往前走,或闭着眼偏离了方向,来到他们不认识的一天。狗也害怕时间睡着,它隔一会儿,叫几声。在夜里,狗走在时间最前面,一只眼睛看着人的梦,一只眼盯着人的家院。夜晚时间像一头酣睡的猪,耳朵朝地,迷迷糊糊,听随隐约的狗叫驴鸣和人的鼾声梦呓到达另一个日子。 鸡叫是重要的声音,不管别的声音将黑夜引向哪里,鸡总会在天亮前,将村庄叫回到自己的小小鸡窝边。 鸡伸长脖子朝天叫,声音又高又远,先把天叫醒,地上的万物跟着就醒了。 守夜人不负责时间移动。在守夜人眼里,夜晚是一驾黑车,它驶向哪里跟守夜人没关系,只要车上的东西不丢,把这一夜人交给怎样的一个白天都行。 刘二爷说,我们最后有可能被自己的梦吃掉。因为我们醒来后,做过的梦还在继续。我们只看见那场梦中间的一段,它早已开始,远未结束。我们不能完全窥见自己的梦,那是和我们同行的一种生活,只被沉睡窥见。 每一场梦都是一个开始,我们启动了它,却无法让它停住。 据说人在半夜梦醒时总能听见狗叫,那是狗在替人着急。狗看见人的梦像一个半空中的村子,朝远处飘走了。它在哪儿落地生根,狗眼睛望不了那么远。狗看人的梦跑远了,就叫,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狗叫,以为贼进院子了。人一醒来就把梦忘光了,这时院子里的一把破铁锨比梦中的金子更重要。人有时会在半中午时想起昨夜的梦,停住手中的活,茫然地向远处望一阵。那时梦早已远得追不上。 人一生的大半光景,在做梦。没窥见的梦比这还要长,我们没出生时梦已开始,死后梦还在继续。我们的梦不知道我们死了,我们死后那场梦,像一辆没人赶的空马车,一往无前地跑了。许久以后它会载上另一个人。我们做过的梦,多少年后会被另一些人,接着再做。 根本不存在死亡,走失的我们全在一场梦里。 我们所说的死,是另一场睡梦。还没有人从这场睡梦中醒来,我们便认为是死了。我们还没有等到那样的苏醒,那是一种大醒,因为没有人熬过那个长夜,也就没人看见那场苏醒。 你醒来的时候,所有人在大睡中。整个世界是一个奇怪的梦,没有人会地久天长地守在身边,看见你苏醒。 人们有许多证据证明你死了。 你没气了,心不跳血不流了。 你的躯体僵硬,在坟墓中腐烂,变成骷髅。 他们不知道,在身体变成废墟前,梦早已飘远。 一夜一夜的,我们的梦把躯体中的金子运向远处。 整个一生是一个不断撤离的过程,死亡到来之前我们早已逃生。 梦是我们生生不息的子孙,在无限繁殖的梦里,我们永远是孩童。 我们有可能被自己的梦吃掉 刘二爷说,我们干活时,那边的人正在睡觉。他们得熬过一个长夜,才能接着追赶我们。因为梦、夜事,我们穿过的夜晚将变得更黑。我们留在夜里的梦一直在扰乱他们。那些梦把我们引到白天后,自己留在那边的夜里。我们时常梦见自己回到童年,用这样的梦境暗示过去的人,不存在他们想象的未来。所有人都在往回走。未来只是另一个过去,是一部分人的,跟我们没有关系。而过去是所有人的,走得多远的人都在过去。 我们用这个办法让他们睡安稳。在老家时候,村子四周睡满了先人,他们在夜里起来说话,弄出各种响动。常常走进我们的梦,一起过着月光中的生活。在那样的生活中,不知道谁死了谁活着。活着的人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活着,死了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过去并没有安静下来。那些狗还在过往年月里叫,留下的人还在说话。黄土埋不掉他们。相对而言,未来是安静的,像一片没被鸡叫唤醒的天空。 他们说那边的人,我不知道在说什么,那边是哪边?早晨我看见人们都在上午这边,影子朝西倒。傍晚又移到下午那边,影子往东倒。后来,我渐渐知道了一些,那些人又追到虚土庄了。他们原以为,几千里的路,已经把他们甩掉了。那里的黄土已经把死亡盖住。多少年前,他们静悄悄地离开老家的村子,房门不锁,窗户不关,家具一动不动,只牵走牲口,带走粮食和钱。他们以为已经把先人们哄得睡着了,把所有房子留下,所有地留下,所有荒坡野滩都留下。可是,那些人又追来了,先追到人梦里,后来,村子四周的荒野中,有他们说话的声音。 先是韩三,腿压断后,经常说他看见死去的父亲,就在村子边上转。让他进村,说不进了,在村外等我们,进去了还得出来。 再就是冯二奶,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被喊走,多少年后,她的儿女子孙,一样听见她的喊声,他们一个个踏上月光下洁白的回返之途。 刘二爷说,我们在虚土梁上等亲人、等待后人的时候,祖先也在那里等候我们。我们跑多远都会回到那里,祖先会把我们全部等齐。在通往过去的路上,也站着一个张望,清数回来的人,谁都不会漏下。我们害怕,便一直往前跑。 “跑到一个死亡追不上的地方。 一个看不到坟墓的地方。” 那个被坟墓包围的老村子,抬头低头,看见的都是死人。在那里,每个人都看见了自己的死亡。饥饿只是一个借口,灾年让人有了出逃的念头。人们早就知道,即使不饿死,一日三餐吃着,人也会死。 有些年人们已经逃脱死亡。所有人活得好好的,我也活得好好的。路和风把人的命无限拉长,死亡就像一个远得根本走不到的地方。这一村庄人,本来没机会看见死亡了。我听说,人们被一个死孩子追上。村里谁家的孩子,死在路上,小小的,没有眼睛,没有手和脚。他用树叶走路,用尘土敲门,顺着风儿找到虚土梁上的村子。从那时起,每个早晨黄昏,村里都有母亲喊孩子的声音。夜晚好多人梦见先人在喊自己,听见喊声人就往回走,不由自主,脚离地,身体飘起来,仿佛顺着一场更大的风,却安安静静,看见一间连一间的房子,一直连到天边,又从天边连到天上。看见那个村庄的早晨,一动不动,所有过去的人在那里,等着我们。 一个人的影子长大成长夜 还是在很久以前,我就看出这个虚土梁上的村庄是空的,人们并没有住下来,只是盖了一片破房子。想着随便住几年就走,没有一堵墙是用心垒的,没有一根椽子是直的,所有房顶坑坑洼洼,歪斜的门窗只被风不停地推开关上。 王五爷说,我们在一场短暂的梦里,都不会盖这么简陋的房子。 人们在虚土梁上,比一场梦还短暂地居住,被我在一个早晨看见。我五岁的时候,人全走光了。他们说我也长大走了,我不知道。我一个人在村里,追逐飘飞的树叶,和扬起落下的尘土玩。那时梁上的虚土还没有被人踩瓷,许多东西是虚的,我不能确定。 早晨他们下地干活,顺土路朝前走,走着走着人就分开了,一些人朝着太阳向前走,一些人回到过去的阴凉里,没有几个人在过今天的日子。黄昏时他们收工回来,许多人只剩下影子,有人连影子都不见了。 王五爷说,我们往明天走的时候,一些人朝去年去了。 可能还在路上时,有人已经调头回去,沿着来新疆的漫漫长路,一直回到老家故土,重新过起以往的熟悉日子。在那里,一仓仓的粮食都没吃完,花掉的钱还在手里,死掉的人也全躺在身边,像睡着了一样。走到虚土梁的这些人又是谁?看上去他们跟我们一起走路干活,他们的脚印落在早年的脚印上,他们收割的是早年那茬粮食。那些粮食又被割倒一次,我们分不清哪一次是虚的。 黄昏时一个人的影子就膨胀成长夜,一只鸡的影子也长大成一个长夜。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影子里过夜,没有人在同一个夜里。守夜人看守的只是他自己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有影子,他从没有到过白天。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悠长影子里,虚土庄恍恍惚惚,所有人去了远处,车马农具丢在院子。 一块地里干活,一个桌子上吃饭,一张炕上睡觉的一家人,也已经离得很远,一个望不见一个了。父亲整日在往事中,顾不上眼前的孩子。他的小儿子,坐在几十年后一个秋天的麦垛上,二郎腿朝天。那时父亲不在人世,家业落在他手里。 从那时起,多少年间人们越走越深,留下的身影在日渐平整的田间劳动,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波。那些牲畜也在回味与幻想中劳作,前蹄踩在来年,两个后蹄却在前年的泥土中,拔不出来,只有中间的肚子装着今年夏天的青草。今年夏天的青草嘛,一半被多年前的草埋没。鸟的前一声唤醒后一声,后一声又被更后一声追赶。没人说出今天的一丝阳光,月亮照进半村人梦中,头顶的太阳被遗忘了。过去多少年后,才会有人缓缓走到今天午后的阳光里,坐在那根晒热的木头上。木头不会变凉,那些人也不老。冯三、王五都在木头上坐着以前的样子。不断有人沿这条路回到往昔,不断有人走向多年以后,村子越来越深。 刘二爷说,只有木头脑子的人,才在今天的地里下苦力。聪明人早走远了,在我们面朝黄土播种的时候,有人已经潜入到夏天,挥舞镰刀,把一个又一个七月的麦子割光,剩下空空的麦茬地,等别人走去。还有人蹲在过去的好日子里,享清福。谁愿意站在今天的大太阳底下出汗呢。 虚土庄的现实生活一天天荒掉。留在今天的太阳底下说话的人,恐怕就我一个人了。我没有过去,我全部的往事在母亲那里,她想等我长大,像给一份遗产一样,把它交给我。可我一直没长大,我的未来被别人过掉了,我没找到过掉我一生的那个人。找到了,我会把我的岁月要回来,至少知道长大后都去了哪里。我在那个早晨,看见人们朝两个方向走了,我站在他们身后的空旷中,孤单地张望。两批人越走越远。多少年村庄的白天就这样荒芜着。 我从外面回来 突然的,我从外面回来,站在村头的牛粪堆上,看见我们家房顶、沙枣树。我想等一个家人出来,朝我喊一声,我再进门去。我出去太久了,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人,可能狗都不认识我了。我站在粪堆上“噢噢”地喊,希望出来一个村人,看见我,然后告诉母亲,他的一个儿子回来了。可是,天都黑了,没看见一个人。 我偷偷溜进村子,不敢进家门。我出去了这么久,不知道家里还有谁。也许已经住进另一家人。我钻进路对面韩三家的破房子,他们家人早走光了,院子、房子都空空的,我收拾出靠路的一间住下。那间房子有一个朝路的小窗户,可以看见我们家院门。院门被风刮开时,能看见院子里的木头,一驾破马车,靠墙角的锅头,看不见屋门和窗户,我知道屋门和窗户一样被风刮开又关住。门窗开合多少次,家里才会出来一个人。 我想母亲已经老掉了,花白头发。父亲该回家了吧。那驾送走爷爷的马车,多少年停在院子里,再没动过。 这样想的时候,不知自己多大了,我看不见我。我天天趴在小窗口望,仿佛睁着一个五岁孩子的眼睛。这样看了好多年,进出我们家院门的只有风。 早些年,韩三家有人时,我经常站在院门后,透过木板门缝看他们家院子,进进出出的人,我没数清他们家几口人,只是盯着看,一直看,太阳从我们家柴垛后面,移到他们家柴垛后面。夜晚我也盯着看。突然的,一个早晨门,被风刮开,院子空空的,鸡没叫,炊烟也没了。 在他们家有人时,我从不知道开门出去,问问韩三,他每天从这个小窗户看见了我们家的什么。他可能每晚趴在这个窗口看我们家院门,在黑暗中一开一合,看进进出出的人。他都看见了什么,我们家都有过谁,谁从这个院门进出。可能从来没有一个人,我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姊妹,没有一个我从不认识的父亲。这个院子,从来就没有过以往的生活,只有风推开院门又关上。 一个早晨人全走光 我看见他们脊背上的草叶和土,皱巴巴的衣服,头发蓬乱的后脑勺,看见他们走路的样子,开始脚踩在地上,脚印像树叶一片一片向远处飘,看不见身体,他们一路踩起尘土,掩埋行踪。我追上去时脚印全不见了。 我一直没有走到前面,看清他们的脸。早晨我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村子,不敢跟得太近,看见了会撵我回去,扔土块打我。他们好像要扔掉我,我不敢肯定。全是走的迹象。他们背着我说走的事,我蹲在下风处,听见他们说的话,像一棵树上的叶子被风刮散。全在说走,听不清要去哪里,往哪儿走。虚土庄最早走远的是有关走的话,被风刮遍天下。其次是人出的气,放的屁,跟在这些话后面。接着人的脚步开始往远处移,再就是人的梦,从另一条路上走了,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会合。黄昏时我从荒草中探出头,看他们迎着夕烟回家,他们走开后田野大片大片黑下来。整个夜晚落在我身上。我弓着腰,走几步,蹲下听一阵,确信田野上再没有人,然后,趴在村口的大沙包上,看一户一户人家的灯点亮。我们家的灯也亮了,点在院子,沙枣树梢的叶子泛着红光。有一户人家黑黑的,一直到半夜,所有窗户变黑,一点儿灯光从低矮的门缝渗出来,暗暗的。我在那时摸进村子,院门半开,院子空荡荡的,我蹑脚走过虚掩的窗户和屋门时,听见自己的脚步,碎碎的,从村外一直响过来。好像我已经睡在炕上,听见自己从村外回来。我不敢进门,爬到牛圈棚顶的草垛上,静悄悄地闭着眼睛。 每天,我都担心他们要走掉,夜里他们秘密商量好一个去处,一大早走出村子,偷偷摸摸,从不喊我,也不说去哪儿,每人走上一条路。我以为他们会回来,我在村子里等。我不长大,在五岁的早晨等他们。他们一次次回来,跑马车的人载着满车东西回来,扛锨出去的人背一脊梁沙土回来。每天黄昏,一村子的炊烟、锅碗瓢勺的响声、驴叫狗吠,让我觉得人都在村里。我老老实实待着,醒来睡着。突然的,一个早晨人全走光,烟囱里的炊烟冒光。 后来我每天跟他们出去,远远地跟出村子,他们全消失在荒野。到处是岔路,我在每个路口的草丛中守候。当他们从前面走来,我不敢肯定是不是早晨出来的那些人,觉得不认识他们,我从没看见过那些人的脸。我把头埋在草丛,听到他们的脚步,震动草根。当他们走远,留给我背影时,又觉得是他们。那些脊背上的沙土和草叶,还是昨天的,没顾上拍打。还有没顾上做的事情,让他们又回到村子。 我一天天被扔下,一夜夜被扔下。 他们商量着要走,却老不起身。起身走掉的人又回来,好像要等我长大了再走。我一直不长大,把他们拖住了。因为我没按时长大,本来该我干的活,都落在他们头上。该我老的时候,我没老,老也加到别人身上,死亡也分给别人了。一个人五岁时,一把铁锨插在十五岁的地头,一个女人坐在二十岁的炕头。我在五岁停住了,我一直没走过去扛起那把锨,抱起那个女人。我有了另外一种生活,该我过的生活被谁过掉了。 无论他们走多远,我永远在五岁,一动不动,把他们的奔波全抵消了。 我父亲一次次从远处回来,看见我依旧矮矮的,歪着头。 这孩子咋不长了?他肯定犯愁。又一次次赶车远去,梦想下次回来他的二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我最终没让他看见我长大后的样子,也许我长大后混在和他一样的大人中,他认不出我,我不认识他。 夜夜有孩子的脚步,满村子走。一只小小的手指敲门,每扇门被敲过。每个窗口被倾听过。人们传言流产在路上的一个死孩子追来了,没有头,没有手和脚。好多年间,好多孩子在夜里走进村子,让空气中又多了一些人的呼吸。我不知道,我好像不认识其他孩子。我见过一个树上的孩子,但不敢肯定是否真的见过。我听到过那些孩子的喊叫,在白天,在黑夜,在村子的每个角落。我迎着喊叫跑过去,什么人都没有。我跑到东边,那些喊叫声飘移到西边。我在夜晚时,那些声音又隐隐约约,仿佛在另一个白天。我追不上,走不到他们中间,连影子都看不见。 有时我又觉得那些声音全是我的。我在白天,在黑夜,在村子每个角落喊叫,只有我听见。我在夜晚一次次走进村子,前面是飘飞的树叶,碰响每一扇门。后面是尘土,黑黑的,落在每一家窗台和房顶。 他们好像知道我在跟踪,在下风听他们说话。村子里好些年没人聚在一起,那根坐过好多人的大木头,都闲得朽掉了。他们夜里散开,睡在各自的黑暗中。白天也散开,不让我跟踪,商量好要扔掉我,每人走一条路,在远处会合成一个村子,所有人所有牲畜都到齐,所有白天黑夜和满天的星星都到齐。一个不要我的村庄,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可是,好像他们没走到一起,每个人都在路尽头等别人,等得草都黄了,没有一条路交会,没有一个人走来。后来他们一个个回来,重新商量走的事。我依旧在童年,和飘飞的树叶玩,和风玩,和他们带回来的尘土玩。我玩耍的时候,依旧在下风,耳朵朝着他们。 所有路都走遍了。每个人都想把村子带到自己的路上。夜晚他们暗暗围在一起,讲自己找到的路,尤其跑顺风买卖的,跑遍了这片荒野,知道的路比我们的头发还多。可是,他们都对别人不屑一顾。当冯七说出一条通向柳户地的路时,韩三就会反驳,我跑遍了荒野,怎么从来没看见没听说这样一条路。而韩三说出走荒舍的一条路时,王五又提出同样的质疑。 谁都看不见别人走过的路。围在油灯下的一村庄人,谁看谁都是黑的。一个村庄,不可能走上一条只有一个人知道的路。 我听到了七阵哭喊声 又过了几年,是个春天,我们正在播种,看见南边荒野上有几个人在栽木头杆子,从很远处一根一根朝这边栽过来。 最后一根栽到了我们村中间。 杆子头上扯着两根铁丝。我们以为那些人要在荒野上晾衣服,后来知道那是两根喇叭线,上面在我们村里安了一只大喇叭。 上面人说喇叭里全是上面的声音,要我们好好听,上面咋说,你们就咋做。 开始我们觉得新鲜,喇叭里有时也唱个歌,放段乐曲,我们的狗也侧着耳朵听一会儿,又对着喇叭猛咬一阵,好像听出啥名堂了。 后来我们就烦了,喇叭整天半夜“呜呜啦啦”响个不停,噪得驴都睡不好觉。况且,里面说的事情跟我们没一点儿关系,还不如听自己村的驴叫顺耳。 我们不想听,又不敢把喇叭捣下来碰掉。 那是上面的东西,我们动不得。 也想过些办法,让两个年轻娃娃爬上杆子,用泥巴把喇叭口糊住。可声音还是传出来,闷声闷气的,像牛叫一样,更烦人。泥巴一干,裂好多小口子,声音从那些干泥巴缝里传出来,就像死人从土里发出的声音一样。 为这个喇叭村里又开了个会。 有人建议我们搬走算了。我们不是一直嚷着要走吗,趁这个借口,搬得远远的,让喇叭对着破墙圈没日没夜地叫喊去。 我们斗不过还躲不过吗? 这个建议倒把大家提醒了。为啥我们搬走呢?我们把喇叭搬走不行吗?连木头杆子带喇叭,移到几十里外的荒野上,让它对着荒天野地喊叫去。反正我们住得偏远,上面也不常来人。 现在,这个喇叭就在那片荒野上干叫呢,我们怕噪着野物,把喇叭口朝天,可那滩草还是让噪死了,野兔吓跑了,地上的尘沙被噪得落不稳,到处飞。 已经吓死了两个人,全是跑买卖的车户,半夜经过那片荒野时被喇叭里的说话声吓死的。 那些话说得正儿八经,好像真的一样,但一下就能听出来比假话更假,假到不像人说的话。 云低的时候朝天的喇叭声碰到云上又反响回来,带毛刺的铁碴子一样碰落地上。 没云时那声音就往太空深处传,再回不来。 太阳已经不太热,树的影子像一条路,宽宽地向东边铺过去。他们站得松散了一些,说话的声音却一样紧密,一人抢一句,竟把一件事情说清了。我趁机前迈几步,站到阴凉里。他们后退几步,和我保持着距离。 这个村庄总共死了七个人。我终于抢上话头。 我听到了七阵哭喊声。我说。 只有死了人人才会围成一窝子哭,那哭声一个裹挟着一个向远处飞,就像一群鸟一个趴在一个脊背上朝远处飞一样。 那些声音中的悲哀成分像尘土一样在飞的过程中抖落了,传到我耳朵时只剩下单纯的哭喊。 那些声音都没有飞过沙沟那边的村子。 它们飞来时正好都是早晨,满天空是那个村子的鸡鸣狗吠声,树林一样稠密。企图穿过村子朝远处传递的声音,被一声声直戳天上的狗叫和驴鸣击落下来,死掉了。 本来一个弱小的声音可以附在大声音上传向远方。 可是那村子的狗叫驴鸣不携带你们村的声音。它们不认识,碰到一块不是我活就是你死。 你们叫喊了那么多年,说了那么多话,哭了那么多笑了那么多,可是,没有一句传过沙沟那边的村子。 我就住在那个村子里,它叫黄沙梁,都多少年了。我听你们的声音,听了多少年了。 我本来出去找我弟弟,他两岁时被人抱走,我记住了这个方向,出去找他,回来时没走进虚土庄。突然的,一个早晨我醒来,发现自己住在一个叫黄沙梁的村庄。那个村庄就在沙沟那边的荒野中,每当刮西风时我就侧耳听虚土庄的动静。我想听见我们家的声音,听到父亲吆马车的声音,听到母亲喊我的声音,听到风吹响我们家沙枣树的声音。 天亮了又亮了 你父亲早就不在了,你还不懂事的时候他就不在了。 你记不清他的样子了,是不是? 我们帮你记着呢。 当时你没长大,不要紧,我们长大了,村里有大人呢。 我们不会让你吃亏、做傻事。 不管什么时候,村庄总会有几个脑袋是生的,几个是傻的,几个半生不熟,但总会有几个熟透了。这就行了。 有这几个脑袋村庄就不会做出傻事。 你父亲死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我们知道。 我们帮你父亲上了路。 你父亲是个瘦高男人,背有点驼。不过他扛锨的时候,就看不出来。他的胡子眉毛都重,嘴埋在胡子里,眼睛埋在眉毛里。 你母亲一直瞒着你,说你父亲跑顺风买卖去了。 村里谁家的人不在了,都说跑顺风买卖去了。虚土庄没有埋过一个人。 我们把死亡打发到远处。 死掉的人,都被放在一辆马车上,顺风远去,穿过荒野和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子。一路上没有人阻拦这辆马车,所有村庄敞开路,让这辆马车“嘚嘚”地跑过去,一直跑到马老死,车辕朽掉。 你说,你一直在沙沟那边的村庄里。 只要离开这个村子,你在哪儿都一样,我们不管。 我们想你也跑不远。 我们让你放开腿跑,给你三十年,你也跑不了多远。到时候我们放出一条狗,就能把你撵回来。 你攥在我们手心里呢。那时我们想,你就是让狼吃了也有骨头在。我们找过你的骨头,对着每个路口喊你的名字,你肯定都听到了,却不答应。 你躲在那边偷听我们村里的事。 听见我们哭喊你高兴得很是不是? 我们相信你身体的大半截子生活在远处,不会对我们村子的事感兴趣。 但你身体最底下那一截是我们村的。 就像一堵墙,你在我们村打好基础,往上垒了几层,用的全是我们村庄的土,尽管没垒多高多厚实。 我们要把底下那一截子抽掉,你就会全垮下来。 只要是我们村出去的人,哪怕一生下就出去,我们也不用担心他会变成别处的人。 现在,你想好了就开始说吧。我们已经算好时间,你把那件事说完,天刚好黑。 我们就剩这一件事了,太早做完了,剩余下一截子时光闲闲的我们确实不知道咋办。 若太晚了,天黑下来,人站在暗处,一个看不清一个,说的全是黑话。 那个早晨,你看见的那个早晨,村里好多人赶车出门,到处是开门声,你是唯一一个看见自己走远的人。那个早晨你看见我们去了哪里? 后来的一个下午我们回来,仿佛从没出去过,但跑坏的马车和磨损的年龄告诉我们,确实有过一次漫长的奔波。以后我们再没看见早晨,它被不住长大的梦侵占了。我们醒来时总是中午,我们的早晨被别人过掉了。 我们不知道在过着谁的生活。天亮了又亮了,没有早晨。出去的人,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留在村里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村里。一个黄昏外出的人陆续回来,好像又回到一起,又走到一条路上,坐在一根木头上。我们都在的时候,好像村庄是一个东西,我们一起说话、干事情,我们是他身上的肉,是他的鼻子眼睛和嘴。村庄又变成一个东西,谁也看不清的东西。我们不在的时候村庄又是什么样子。 听说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在村里干了好多事情,还当了几年村长。 我们走的时候村里就你一个孩子。多少年后,村里只有你一个大人,这是我们想到的。 当时,那个早晨,有人看见你坐在马车上,脸朝后,看着村子。 你别问谁看见的。那个早晨,村里一半眼睛在打盹儿,另一半中有五成盯着碗里,三成盯着锅里,其余两成眼睛没回来。 谁都会被看见,你看我们时另一个人正在看你,看你的那个人又被另一个人看见。 如果把这串目光一截一截连起来,你最终看见的其实是你自己。 村庄用这么多眼睛看自己,几乎没有什么不被看见。 在村庄上面一千米高处有鹰的眼睛,五百米处有云雀的眼睛,十米到一百米高处,各种鸟的眼睛都有。 在三米深的地下,蝎子的眼睛盯着一百年前那些人走过的路,一米深处,蛇和老鼠的眼睛注意着密密麻麻的根须间发生的每一件事。 挨近地面的浅土中有蚂蚁和蚯蚓的眼睛,地表处有仔细的羊的眼睛,每棵草叶每朵花瓣都被看见。头顶上还有马和骆驼的眼睛。 它们都是村庄的眼睛。 人的眼睛交融在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不被人看见。我们这么多眼睛,看了这么多年,谁也不敢轻视我们没看见的。 就像我们不敢轻视你看见的。 你是我们村走丢掉的一双眼睛。 现在你回来了。 家里早就没人了 我在村里四处游荡。他们说我早长大了,可我还没有羊高。我头对着墙划了一个道道,天天对着比,过了多少年了,我还没长过那个道道。 我停住不长了,再也长不高了。我在一件事情上停住了,那件事情让我停住不长了。我每天追着尘土和树叶玩,夜晚走遍村子的角角落落,在每个窗口每个门缝侧耳细听。我这样游走的时候,听不见自己的一丝脚步声,仿佛不在村里,仿佛在另外的地方,在飘过村庄的一粒尘土上,孤单地睁开眼睛,看见很久前的自己,看见梦一样孤悬在虚土梁上的村庄。 从那时起我再不能走到白天,我醒来总是夜晚。村子空荡荡地刮着风。我挨家挨户地听,想找到一个人。 我走遍村子回到家,也没有一个人。 突然的,一个晚上我想,该去找弟弟了。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村外。 你母亲后来改嫁给一个跑顺风买卖的外地车户,她带着你最小的弟弟妹妹走了。你大哥没去,你们兄弟姊妹中,就你大哥长大了。他在你母亲走后,跟着一个石匠背石头去了,再没有回过村子。 你母亲走的时候四处喊你。她好像临上车走了,才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没长大的儿子。她站在房顶喊,在每个路口喊。她吩咐我们不要动你们家房子,她什么都没带走,院门虚掩着,房门虚掩着,她相信你会回来。 我们也相信你会回来,本来我们已经走掉了,又回来。我们不想让你回来时,看见一个空荡荡的村子,我们把这个空荡荡的家,交给你。 你们家早就没人了,那些门窗多少年只被风推开又关上。 你以为我们在做顺风买卖,我们只是顺着风,看看从虚土庄一棵树上飘走叶子,最终会落到哪里。我们吃饱了没事,在荒野上溜趟子。我们一次次地走远,把充足的空气留给你吸,把宽敞的大路留给你走,把高远的天空留给你长个子。我们在你身上看见村庄一动不动,从树身上看见缓慢的朝上走的路,太慢了,谁都不指望一根树枝把自己送到天上。从鸡的鸣叫中我们听见过无数个黎明,一个比一个遥远。你让我们看见了停住。你让我们多少年的奔波像一场扬起又落下的尘土。 本来有几年,我们就想扔掉你,你老不长大,老在夜里鬼魂似的走,我们害怕你了。可是,我们走到远处时突然觉得,是你把我们扔掉了。你一个人在童年,一动不动。我们被你扔到中年,又扔到老年,越扔越远。我们就往回赶,急急地要赶到你身边。可是,我们回来时你总是不在,你们家院子空空的。 我们把这些都告诉你,我们知道你看见了一个早晨。我们不断地回到村庄,回到一件事情上。可是,没有哪件事情能告诉我们,它真的发生了。一年和一年多么相似。自从梦里的活儿开始磨损农具,梦中的路开始走坏鞋子,村庄的现实变轻,我们认不清自己的生活了。我们想回到一个早晨,被你看见的早晨。我们虚土一样地生活,是怎样从那个早晨开始的。 我们想你不会轻易说出那件事,我们拿你们家的事跟你做交换。你经常不在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们知道,我们全知道。你说出你那时看见的,我们告诉你所不知道的,这样就扯平了。 我看他们有些模糊,那些脸和脸在空气里失去界限,像是变成一个人,一种东西。这是我最害怕的,村庄又变成一个怪物,我不知道他的头脑在哪儿,我们是他的腿、眼睛和汗毛。 刚才,太阳照在我屁股上时,我把腿叉开了一下。一条狗从我腿中间窜过去,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那东西没夹紧跑掉了。 我们知道你爱往裤裆里看。 你的啥东西我们不知道呢。你光沟子满地跑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你,后来你长大了些,穿了裤子衣服。那是我们看够了,不想看了,让你把它收起来,才给了你裤子衣服。 谁爱干啥,爱吃啥,爱往哪儿看我们都清清楚楚。 过上多少年一切都变得自自然然。谁负责看东边,谁负责看西边,谁负责看天,谁负责看地,分工明确仔细,仿佛是人为分配的,其实,谁也没安排谁去干什么,每个人都找对自己的位置。 一个萝卜一个坑。 喜欢看天的人过一会儿不朝天上望一下就会脖子疼。 爱看地的人走路做梦都低着头。 一件事只要我们知道在哪儿发生的,就马上知道被谁看见了,这你躲不过去。 我想给他们说说晚上的事 天突然黑了。他们站在树下,黑压压的,我站在一颗星星下面,额头上有一点亮光,仿佛我从树叶上睁开眼睛,看见自己额头的一点亮光。我感觉他们和树融为一体,变成树枝和叶子,刚才的话,像“哗哗”的树叶声飘远了。我渐渐清醒过来,天一黑我就变得清醒了。我睁了睁眼睛,他们在树下蠕动,打哈欠,还有呼噜声。从头到尾,我一直听他们说话,他们的话太多,直接把天说黑透了。 我看算球了吧,明天再听你说那件事。 明天我们还能看见这个人吗? 这是我最后听见他们的声音。 我和他们面对面站着。我想,他们要听,我就开始讲。我来精神了,想给他们说说晚上的事,他们都在遥远梦中的那些晚上,我一个人醒来。 我静静地望着他们。站了好一阵,那边再没话传过来,可能他们在等我的话。这样呆站了很久,直到天彻底黑透,我再看不见那些人,他们也看不见我。 他们说我离开村庄很久了,说我带走了他们的早晨,这是真的吗?那个早晨以后,村里全是他们的生活。我到哪儿去了? 我记得独自过掉的一种生活,小时候,我每天从一个小墙洞钻过去,在那边的院子里玩。有一天我在墙那边突然长大,再钻不回来。另一种生活中我变成老鼠,全是土里的日子,我依旧闲不住,在每个夜晚走遍月光中的村子。我在村里和他们一同度过的,可能只有一个早晨。他们让我交出来,还给村子。 可是我不认识白天,我看见的白天全是别人的。我在太阳底下出过汗,追过自己的影子。以后全是黑夜,他们做梦的时候我醒来。我用他们的镰刀割麦子,穿他们脱在炕头的鞋,在村里村外的路上,来回地走,留下他们的脚印。 起先夜里有守夜人,有不愿离开的夜行者。我看见黑暗中的粮食,看见星光下的播种和收割。看见尘土,在黑夜中的飘起沉落,看见镰刀暗暗地磨损。后来守夜人走了,他们都不在了,整个夜晚剩下我一个人。我试图从一个又一个黑夜走到白天,走着走着我睡着了。醒来依旧是黑夜。我看见的全是他们的梦,像一座一座的坟墓,孤悬在夜空。每个人都埋在自己的梦里。 而在整个白天,村庄上空孤零零的,悬着我一个人的梦。 突然的,我走到虚土庄的一个中午,被他们拦住,听他们说村子里的事,我不知道村庄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被他们说出的事情挡住了。他们干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在哪里?我是他们中间的谁?他们干出一堆一堆的大事,以前我认为,他们只做了一场一场的梦。 终于轮到我说话了 又过了多少年,村子里安静下来,仿佛几代人的话都已经说完。人们回到各自的角落,悄无声息地过着日子。曾经聚集着许多人的场地上,如今游逛着几条瘦狗,每个下午都坐满了人的那根木头上,现在只拴着一头老牛。除了偶尔的一两声狗吠驴鸣,很难再听到谁的声音。 人们等待一个出来说话的人。好多人的话都说完了,王五、冯七、韩拐子,都没有话说了。尽管没话说的这些年,地里的庄稼依旧青了黄,黄了青,榆树依旧在春天长出叶子,牛羊依旧在发情季节怀上羔。但人的耳朵里空荡荡的。又发生了许多事,经历了许多东西,却没有人说出来。一件事若不被人说出来,就像没发生似的。粮仓满了,肚子吃饱喝胀了,人的耳朵饥饿地端奓着,灌进去的只有一阵阵风声和一年中次数不多的几点雨声。人们渴望听到谁的声音。那些说完了话还想再说的人,尽管不时大张着嘴,出来的却只有废气,他们的嘴里空掉了。 终于轮到我说话了。我一直没听见我说话,好像我没有嘴,没有声音。我只张开耳朵,听见风声,和随风飘来的各种声音,那些声音中有一两句可能是我的,我认不出来。我可能说过些什么,最后全变成了风声。 这个村庄,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听多了那些男人女人的话,即使从一棵草一只鸡说起,也会没完没了讲下去。把一只鸡或一棵草的事讲完,村子的事也就讲完了。甚至从一粒土说起,也把一个村子的事说完。当然,要从一个人说起,也行,说到最后也还是到一粒土为止。 不过,不同的人会说出完全不一样的村子。过去多少年后,人们回忆起这个村子,其差别简直天上地下。因为每个人在心中独自经历的事情,比大家一块经历的要多得多。这个村庄的人根本没有共同记忆,过了一辈子的夫妻间没有相同记忆,兄弟姐妹间也没有。每个人记住的,全是不被别人看见的梦。 多少年后土地再盛不下人的梦,就像那时在老家,土地盛不下人的死亡,每挖一锨土都惊动亡人。现在,人们每干一件事情都要惊醒别人的梦。醒着的人,不得不移开睡着的人,土地狭小得不能让人安稳地躺下做梦。再没有地久天长的睡眠,让人把一个梦做好多年。 而那时候,到处是睡着的人,太阳和月亮底下,都有人的梦。路上、房顶、田埂、草叶下面,都是人做梦的地方。睡着的人,不知道醒着的人干了什么。醒着的人,一样不知道睡着的人梦见了什么。 童年过去了,我在自己的梦里。 青年过去了,我在自己的梦里。 老年过去了,我在自己的梦里。 我哪儿都没去,在自己的梦里转了些年月。我真实的生活在哪儿我不知道。 过掉我一生的人都不说话,我又做完了谁的梦。 我醒来,他们说该我说话了。 也该我说两句话了。 我当了多少年的旁观者。那时村子里一片喧哗,人们的争吵声夹杂着牲畜的鸣叫,终年不息。我有许多想说的话但插不上嘴,我个头不高,嗓门也不大,只有站在一边,一次次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到心里。那时候我想,如果我能坐在那根木头上说几句话多好,我会把所有的东西说出来。我会先说出风,说出风中的尘土和树叶,说出经过我耳朵的所有声音,说出一个早晨的气味和响动,说出我在远处的生活,我可能一直没有走进村子,我在一个夜晚,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听到一个小小的手指敲门,我不能肯定是我进村了。后来的一个早晨我醒来,我想说出,我看见自己走远的那个早晨,可能是另一个梦。我什么都说不出,我想了多少年的那些话,不知到哪儿去了,也许它找到了另一张嘴,在另一个村庄,被另一个人全部地说出来。多少年后,它们顺风传回村子,灌进我的耳朵。 在虚土庄的好多年里,有一个人始终没有说话。他们觉察到了,他们的话全说完,嘴都说得没牙了,这时他们突然发现我没有张口。 我背着手,在村里走了一圈,没遇见一个人。村子里的路都快荒掉了,不像那些年,村子里整日尘土翻天,到处是匆忙奔走的人,有的在村里村外转,有的往远处跑,村庄周围的荒野上踩出一条一条的路。在那些梦中飞到村庄上头的人眼里,虚土庄就像一只向四面八方伸出触角的黑蜘蛛。而在飞过村庄的一群鹞鹰的印象中,这个村庄被一条条长绳拴在荒野中。 它哪儿都去不了了,连动一下都不可能。 多少年来只有那群鹞鹰看清了虚土庄子。无论跑顺风买卖的冯七,还是守夜人,都没从天上到达过这个村子。也许早年爬到树梢上再没下来的那个孩子,真的看见了什么。现在,通向远处的路全荒掉了,在外奔波的人早已回来。可能还有没回来的,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清点人数的张望,多少年前就已望瞎眼。他只有耳朵贴在地上,倾听远路上的动静。 又有一个人回来了,他自言自语。 他能听出村里每个人的脚步,每头牲口的脚步。 那些回到家里的人,再不愿迈出家门半步,有的在院子里低头干活,有人靠着土墙仰头望天。没人朝路上看,走在路上似乎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而那些年,待在家里的人被小看,有本事的人全在路上。 他们把一百年的路都跑完了,我什么事都没干,什么话都没说。一个村庄就这么多话,全被人说完了。他们以为我还有话,他们在等。他们等了多少年,我仿佛长大了,坐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样过着村里的日子,又好像一直没长大,长大的全是别人,他们把所有事做完,所有话说完,所有的路走完,然后回来,看见我什么事都没做,个子都没长一点儿。 我坐在哪儿,他们围到哪儿,我咳嗽一声,马上引来好多人,以为我要说话了,我放个屁都有人注意。他们认为,虚土庄应该还有许多事没说出来,这些事肯定在没说话的人嘴里。 虚土庄又回到一个早晨,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所有曾说出的话,尘土一样落下,说狗的话原落到狗身上,说人的话落到人头上,说草木的话落到荒野草木上。那些言不及物的空话,没地方落,附在云朵上,孤独地睁开眼睛。村庄回到多年前的早晨,炊烟从潮湿的烟囱冒出来,怯生生地朝上飘。 一天黄昏,我正在房子里想事情,有人在外面喊我的名字,喊了三声,一声比一声大。全村人都听见了,可我没答应。我想他喊第四声我就出去。他再没喊,留下一串走远的脚步声。这个人是周天易。我知道他找我有啥事,我不想理他。 前天我在村子转的时候遇见过他。 我远远看见村子那头的路上蹲着一个人,我走近时他站起来。 “我等你很长时间了。”他说。 “我知道你会露面。该我们出来说话了。这个村庄的多少年里,有两个人始终没说话,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我不知道你为啥没说话,看你整天恍恍惚惚的,好像心不在这个村子。现在,该我们出来说话了,我们得整些事情。” 从来没有人这样跟我说话,他把我当大人,他可能看到我身体中独自长大的那部分。这是个刚长大的人,他不知道村里已经没有可整的事,所有事已被那些先长大的人干完,他白长大了。 这个人最后赶一辆马车,跑顺风买卖去了。他赶车出村的时候,所有马车早已回到村子,早就没人干这件事情了,连风都不刮了,树叶和尘土都不往远处飘了,村里剩下我一个没说话的人。我好像趁机当了几年村长,依旧没说几句话。比我大的人全糊涂了,更年轻的还不懂事。我说的有数的一些话,都说给女人听了。虚土庄的男人没听见我说几句话,我也没听见我说过什么话。虚土庄的事情都是谁说出来的?也许谁都没有说出来,它只是一棵树一样长出来,每一年、每个枝叶、每块树皮、每条根须都被我们看见。我们看见它的时候,有一只眼睛,在云朵上,孤单地看着我们。 荒野从没埋掉一个人 还是很久以前, 有一段年月,我以为自己赶一辆马车做顺风买卖去了,我在虚土中等他回来。如果做得好,我的后半生,就会有几年富裕日子。做赔了,连车马都赔光,就没脸回来了。在一个僻远村子窝下,不和人打交道,不和人说话。谁都不知道他想些啥。其实谁都知道,这个人静悄悄地往回走了。前面没好日子了,人就会往回走,开始一个人走,走着走着和好多人会合。在走向过去的路上,人挤人,头碰头。好多人走不回去,被堵在路上。 我听刘二爷说,人有无数个未来,只有一个过去。往未来走的路越散越开,好多人像烟一样飘散在远处。 人们在未来年月,一个找不见另一个。 往回走的路是聚拢的,千千万万条小路,汇到大路上,通向童年。我不知道有多少个我,在往回走。 好多人都是可以回到童年的。有人把自己长歪了,羞于回到童年。有人回来他的童年不认他了,他没有长成最初期望的样子。人一离开童年,就好像长大成另一种动物。 我老的时候,会感到一个孩子回到身体中。也许不会,我只觉察到一阵清风,从身边刮过去,就像那时感觉到爷爷的到来。 其实我没有爷爷,我看见的可能是老了以后的自己。我五岁时,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到家里。很早,在我出生时他就在家里了,我不知道他是多年以后的我。我叫他“爷爷”,他看着我笑,我也笑。他早早把我的老年送到眼前,我却不认识。他走了又回来,把一个老人的动静和气息留在家里。 另一年,我在下野地的野户村,遇见一个放羊老人,住在空空的破羊圈里。从羊粪的厚度可以看出,这个圈里至少有过几百只羊。我记得早年的一天,我吆着一群羊走在野滩,那群羊一半黑一半白,不知道后来我赶着那群羊去了哪里,也许一群羊放成两群,白的一群朝天黑走了,黑的一群留在白天。也许最后剩下一只,活到老,黑毛变白。 我在那个老人身边坐了半天,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知道,看见放一群羊放老的自己,已经没有名字,我几乎就要承认这个夹一根羊鞭,跟着羊群后面早出晚归,最后一只羊也没落下的人老年了,又漠然地离开。原来我哪儿都没去,放了一辈子羊。我还以为我干了多大的事情。我五岁时,看见四十岁的自己,在远处有着无边的土地,一个连一个的村庄。我时常穿过无边金黄的麦田,不去收割,它们熟落在我的土地上,年复一年,我的麦子自播自种,收割它们的夏季热风,刮到我的额头时已经变凉。我的眼睛是装得下一百个秋天的无边粮仓。当我远望时,目光金黄,从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我目光喂养的远方,原来是一个梦想,我只是在荒野上放了一辈子羊。我可能看见过一百只羊眼中的春天,也看见悬在一百只羊头顶的刀子和皮鞭。但我看不清那个放羊老人,我不想看清。 还有一年,我在去老奇台的路上,经过一大片坟地,我在坟地的乱草中休息,在东倒西歪的墓碑中,竟然发现一块上刻着我的名字和生卒日期。我又查看了其他墓碑,村里好些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全是大名。 原来我们早就死掉了,我们不知道。已经死掉的人,还在外面逃避死亡。死亡都不能让他们回来。 我想赶快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村里人,快停下来吧,种地的人,赶车跑顺风买卖的人,正在吃饭喝水的人,抱着媳妇睡觉的人,我们早就死掉了,地里生长的全是过去的粮食,那些买卖早就结束了,早就没有了盈利和亏本,没有起早贪黑。我们的嘴和肠胃,多少年前就腐朽成土,一日三餐,只剩下袅袅炊烟,只剩下一个不会醒来的梦,它不知道我们已经死了。 只剩下风。 连风都不刮了。 我急急往村子赶,却怎么也回不到村子,所有的路都不对,远看着它通向村子,走着走着村子不见了。有一次,我眼看进村了,突然的,大渠上的桥断了,水黑黑朝西流,我被挡住。天已经黑了,眼前的村子亮起灯光。其实我应该清楚,连回去的路也早已荒芜。路上的脚印和车辙早被风拾走,桥断掉,被水冲走。 后来我是怎么回去的我忘记了。当我回到村里时,已经是早晨,鸡叫了,满村庄的开门声,太阳露出一小瓣,地上爬满长长的人影,他们开始吃早饭了。我看见母亲,从菜园摘来带露水的青菜,父亲的马车停在院子,他总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回到家。我看见开门出来的我,五岁的样子,满眼是没做醒的梦。 原来那些坟墓全是空的。墓碑上的名字和生卒日期是虚的。它只是记载有一个人,自哪年到哪年,在这个村子生活。以后去哪儿了,都不说清楚。 荒野从没埋掉一个人,人全走掉了。一些人在远去的路上,一些人在回来的路上。我在哪里?我五岁以后的年月里,活着另外一个人,他娶妻生子,过着我不知道的生活,一年年地把身体熬老。也许等我认出他时,都已经老糊涂了。我都不想承认这个人,他跑断腿,累弯腰,剩下两颗牙,带着浑身的病痛来到我的生命中。什么样的路途让他跑坏了腿,什么样的生活把他折磨成这样?仿佛我是一头丢掉的牲口,被谁偷去使唤了几十年,又放了回来。我拉了几年车,犁了多少地,挨了多少鞭,我都不知道。他们把我的一条腿使唤坏,把我腰上的劲全用完,让我剩下两颗摇晃的牙,回来了。 我在远方哭我听不见 很早前的中午,我跑到村头寻找父亲,看见一条一条分岔的路,我就意识到,我有无数个去处,可能活成村里任何一个人,也可能活成我无法认识的一个外乡人。 我五岁的早晨,看见许许多多个我走出村子,四面八方的尘土被我踩起来,我在每一条路上听到我的脚步声,每一阵风中闻到我的呼吸,在每一朵花瓣上,看见我的微笑。 我在那里等他们回来。 我等了多少年,人们一个个长大走了,马和牛也长大走了,连小蚂蚁都长大走了。 后来我出去找他们。 我走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依旧是个孩子。我以为童年早已过去,青年和老年都早已过去。我也许早就不在了。我看见的只是自己的影子,被撕碎,散落风中。 从那时候,到现在,一个又一个我在远方死去,我不知道。白骨摞成山的远方,在埋葬我。狼在荒野上撕咬我的尸体。我在远方哭我听不见,我流血我觉不出痛;我的死亡我看不见,我远处的好日子被谁过掉了。我有一千双眼睛,也早望瞎了;我有一万条腿,也跑不过命。我只有一颗小小心灵,它哪儿都没去,藏在那个五岁孩子的身体。 村子里经常刮风。 一场一场的风把村子扫得干干净净。没有树叶从远处飘来,没有尘土,所有的叶子多少年前就飘过村子。那些被赵香九和车户下过赌注的叶子,被一声声鸟叫惊飞的叶子,变成尘土刮回村子,落进眼睛也认不出。没有回来的人,多年后变成尘土飘回来,被我们当空气呼进呼出。风一阵一阵吹向村子,风把飘远的东西全刮回来。远方又变得安静,远处的路上和树叶下面,再没有我们村里的人。 而那些年,太阳落下升起的地方,都有我们的人咳嗽和说话。天边的一些星星下面,也有我们的人打盹儿和抽烟。从各个方向刮来的风中,都有我们村的人踩起的尘土。 我把童年旷野收拾出来。到老了才会知道,只有童年岁月最广阔,盛得下人一生的生活和梦想。童年才是人的老家。我们一次次梦回的老家其实是童年,我们的家老早前就安顿在童年。在那里,每一声呼唤都去了远方。当我走远,那些呼唤又全部回来,一句都没有丢失。 我五十岁时,回想五岁时的我,就像看自己的小儿子。他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看见他,他看不见我。我的手伸过去,拉住他的手。我把他往七岁领,往二十岁领,他一动不动,不往前走半步。 一群一群的大人飘泊在远处,无家可归。他们是真正的孤儿,从二十岁往三十岁走的时候,像小马驹一样撒着欢子,小毛驴一样尥着蹶子。路上的土一阵阵飞扬起来。他们从四十岁往五十岁走时,就像负重的老牛。现在那一茬子人,奔走在六十岁的路上,有些人已看不见自己的七十岁,路快让他们走完了。他们慢了下来,往哪儿走路都快到头了。马老了,人的腿也坏了,时光让他们慢下来,时光在怜惜时光。 这时候,他们听见童年的呼唤,看见站在草垛树梢的那些孩子。 我在路上看到一朵一朵的云向后飘,我不认识那些童年的梦了。在我迎风远去的年月,它们一朵朵飘回去,挂在村庄上头。各种颜色的云啊,聚多了就会落一场雨,雨把路上的尘土扑灭。树停住生长了,它已经让人知道什么是树,什么是叶子和枝,什么是弯曲。树做了好多年的动作,在风里雨里。我听见一棵树的喊声,看见树在原地奔跑,把朝东的一根枝干都跑折了。然后树停住,好像突然停住。所有的叶子走光,树皮脱光,站在那里,回来的只是一朵一朵的云。 我五岁的早晨,背后是一片墨绿色夜空。那时我不知道回头,我以为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是我看不见的一个夜晚,墨绿色的,星星像一些小洞透着那边的光明。我五岁时,离我的四岁三岁都很近。如果我回过头,有可能看见我的出生,听见我的第一声啼哭、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早晨。可是什么都看不见,我一直没回到母亲生我那一刻,我最有可能记住的那一刻,我从一道门出来,惊恐、哭,一切都不一样。后来,我把那一刻的时光忘记了,不记得我来过人世。我只到过一个早晨,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我在那里停住,突然地停住,感觉自己已经走远。我怯怯的,不敢再走半步。 另一年,我独自站在村头,村子漂移到另外的年月,我没走,不想跟着它们跑了,再跑下去就完蛋了。有一些年我感觉自己在向上走,低着头,弓着腰,这是走上坡路的架势。 另一些年我感觉在走下坡了,我记住我那时走路的样子,仰着头,挺着胸。现在我站在村头,哪儿都不去了。 不断有老掉的人从远处回来。有几年,我站在村头等我的父亲。好像一个秋季到了,那一茬人树叶子一样纷纷往回落。我不知道回来的哪个人是我父亲。满村子的开门声,一些门被人推开,更多的门被风推开。后来我知道父亲再不会回来。我依旧站在村头,等老掉的自己从远处回来。我不知道我老成啥样子,只要远处路上起尘土,我就站在村头等。 拉半车疙疙瘩瘩的东西进村的是冯七,他的马车后面跟着一场风,他把一场一场风领进村子,又带到荒野。 骑着一匹瘸马回来的人好像是韩四,他的车可能跑坏丢在远路上。 那个挥一根空鞭杆走回来的人又是谁,好像是胡三,多少年前,他不是拉一马车苞谷从村西边走的吗?怎么从村东边回来了?我记得他曾经几次马不停蹄穿过村子,他每次回来时我都骑在路边的破墙头,小小的个子,一点儿没长。可惜他一次都没朝我望,如果他看我一眼,会知道一切都没改变,那个孩子还停留在童年。他在外奔波的多少年,可能只是一天。 我感到过掉我一生的人就要出现了。那个替我在世间活命的人,他究竟是谁,把我的漫长一生活成了什么样子。他该回来向我交差了。 可是,回来的只是别人,冯七、韩三、刘榆木,在秋天的下午赶车回来。满天空飘着树叶,漫长的西风刮起来了,他们过完远处的日子,开始往回走。他们回来的时候,看见我依旧是个孩子,瘦瘦小小的,歪着头。他们不知道我在看什么,那个过掉我一生的人,也许就走在他们中间。我认不出他,他叫了别的名字。他把一个五岁孩子的梦想扔了,活成一个没人认识的人。这个可怜的身体,我还以为他为一个五岁孩子的梦想奔忙了一辈子。其实我早就知道,长大的是大人自己,跟那些孩子没有关系。 我为什么还在村头等呢? 或许我真的没有出生。母亲,我只是睁开你给我的小小心灵,看见我被别人过掉的漫长一生。我从什么地方看见它们?我只是被我看见。在这里那里,远处近处,我的生活四处开花。可是,让这些花盛开的枝干和叶子在哪里? 母亲,我真是你流失在路上的孩子吗?仅仅两个月,没有腿,没有胳膊,只是一个小豆芽。我混在你的血中流到世上,我流走了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吗?多少年后你还相信我在你的身体中,你的七个孩子,一个个都出生了,而我没有。 开始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我没有脚,没有脚印;没有手,抓不住你的衣襟。没有睡和醒。 我像一粒漂泊的种子,偶尔睁开眼睛,看见你们,看见活在你们中间的我自己,模模糊糊。我看不清我的样子,你也看不清。 很久以后,那些流失在路上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来到村子,没有一个孩子同龄,在那条路上他们没有一个追赶上另一个。 我母亲一直记得她有七个孩子,她每次清点她的孩子时都算上了我。她眼睛扫过老三、老四时,我总以为她已经看见我。我没有身体,没有影子。有好长一段日子,家里吃饭时总会多摆一双碗筷。 “妈妈,你数错了,多摆了一个碗。” “是不是要来客人?” 她一直惦念着流失的那个孩子,她希望再多生一个补回来。每当又一个孩子出生,她仍旧会觉得少一个,她把空碗筷摆在那里。我没有手,拿不起筷子。没有嘴,吃不成饭。 但我知道米和面的味道,知道盐咸醋酸和油香,知道饥饿。知道刮过村庄的每一阵风,以及风中飘动的每一样事物。我从谁那里知道了这些?我有岁数,知道自己几岁了。我还懂得死亡,我学着那些死掉的人去死,死亡是这样被学会的,前面的每个人,都在教你死亡。可我一直没学会,我在的时候人都好好的。 我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童年。一个人在旷野上喊,声音走远,每喊一声我就被遗弃一次。我都不指望什么了,谁会跟着我远去的声音回来?谁看见过那个大脑门、歪着头的五岁孩子?谁听见他的喊声?谁碰见他帮我喊一声,领他回来。 他们回来时我又在哪里? 仿佛我一直站在童年的旷野,看着自己渐渐长大的身影走远,混入远处的人群,再认不出来。那时他们像树一样草一样在天边摇曳,像黑夜的风一样,我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们又是谁?我只是在五岁的早晨,看见他们赶车出村,看见混在他们中间的我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脸朝后,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子。我没扭头朝前看,不知道赶车的人是谁。也许没有赶车人,只是马自己在走,车被一场风吹着在动。以后的事我再记不清,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也许哪儿都没去,那个早晨走远的全是别人。我在他们中间,看见一个是我的人,我一直看着他走远,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在远处他们每人走一条路,那些路从不交叉,他们从不相遇。每个人的经历都无人证实。像飘过天空的叶子,没有被另外的叶子看见。见证他们的是一场一场的风。那些风真的刮过荒野吗?一场一场的风在村里停住,或许根本没有风。在虚土庄某一天的睡梦中,一百年的岁月开花了。我闻到远处的芬芳,看见自己的人群,一千一万个我在荒野上走动。我在虚土梁上的小村庄里,静静地看见他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