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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找到自己的心了吗?心在哪里,有别的去处吗?”仁波切严肃地望着我说。我怔了一下,茫然地望着仁波切。我怎么能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呢?我像一株空心的竹,活在生命的丛林里。虽然有仁波切耐心引导,可我总是陷于昏盲中,连初级的五加行功课十万次等身长磕都难以完成,这是实践和修持心智的基础。而如今,精神的荒芜和信仰的没落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并存,早已丧失了自心的定处。迷乱的心啊,时刻随着外境的变幻悲喜沉浮。想到这些,我低下头,轻声回答仁波切:“我找不到,我的心像野马,我无法驾驭。” “哎,慢慢来,一分钟一分钟开始练习。”说完,仁波切带着我进行了五分钟的入静观习。 “男女之间,刚开始互相都觉得好如神仙,再后来就觉得对方不过是普通人,走到最后又把对方视成魔鬼……”上师慈祥地说,“既然由爱缘起,互相之间最重要的是要有慈悲心啊!” 我的泪水不觉淌下来。我想自己当初任性地爱上的不过是一个个幻念,而今天的苦果昨天其实早已注定。 “你要把心静下来,好好反省。过去的事情无论好坏都已成为过去,只会留下一些无足轻重的回忆,重要的是我们如何面对未来。一切聚合终将分离,一切苦乐也是无常的,不会停驻一处。你不要这样悲伤,身体会垮的啊!”仁波切语重心长地说,双眼竟也盈满了泪水。我默默地点着头,心里格外感动:我这个五毒粗重的女子,什么时候才能以自己的勤修和觉悟报答仁波切对我的一片仁爱和慈悲啊…… 然而,我的心是如此的反复无常。我时而忘掉了悲伤,时而又在痛苦里难以自拔。这样不觉又到了五一,拉萨人越过漫长的冬季终于迎来了春天。人们几乎倾城出动——外出踏青、泡温泉和朝佛,但在这欢乐的日子里,我的心却感到格外的创痛。这时,我的女友媛苑从北京来到拉萨。她和我一样,个人生活几经挫折,她想在五一放长假期间远离都市,跟随仁波切到隆钦饶绛巴曾经修行成就的岗日托嘎山上静心朝拜。我便推掉许多事务,决定和她一起去。 二 隆钦饶绛巴被誉为第二佛,又被称为桑耶巴一切知语自在和童子文殊菩萨之化身。仁波切告诉我们,这位至尊文殊菩萨和班智达无垢友两者合二为一的智慧蕴集于一身的遍知上师,并非因为业力牵引而转身轮回中的,是由于誓愿和慈悲力如愿转身到人世间的。 一路上我们跟着仁波切,虔敬而喜悦地唱诵着隆钦巴: 岗日托嘎宝藏大雪岭 一切快乐之源的大乐园 洞见精义之要的隐瑜伽 隆钦饶绛足下我祈请 生起真实证悟请加持 …… 山野渐渐开阔,山谷里传来鸟儿悦耳的鸣叫,我侧耳聆听,觉得鸟儿好像在对我们欢唱:“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这时,岗日托嘎山上吹响了迎请丹增堪布的庄严的法号,我的心在这样的情境中,变得清净而轻盈起来。但上山的路荆棘丛生,平日缺乏锻炼的我渐渐落在了仁波切一行的后面。为了赶上他们,我干脆抄小路直线朝上爬。快到半山腰时,终于看到仁波切的身影了。我停下来休息了一下,潮湿的大山格外沉静,草木泛青,野蔷薇枝头冒出了嫩芽,万物恍若沉醉在复苏的狂喜中。我深深吸了一口来自大山深处甘凉的雪气,心里忽然想:“一个再柔弱的女子,也得一个人上路啊!”想着,我仰望天空中盘旋的鹰,竟没有半点想要飞翔的愿望,只渴望心如大地恒久安驻……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美丽的岗日托嘎大雪岭。据说这里从前冰雪弥漫,是圣者和空行出没的圣地。但随着气候变暖,如今只有山巅有少许的积雪。许多僧尼在山上的岩洞里修持,在隆钦巴修行的山洞周围,还盖起了一些小小的僧舍。 听说堪布·贡觉丹增仁波切到来,僧尼们都赶来拜见。其中有三位看上去高贵贤淑的女子,上师介绍说她们是在印度闭关修行三年三月零三天后回到岗日托嘎的,是琼色寺活佛的女儿和侄女,分别叫:薇色曲珍、曲尼次珍、仁增旺姆。她们看上去约三十出头,乌黑的长发是闭关的日子里蓄下的。望着她们,我不由暗自吃惊:闭关是指身居密室或岩洞,清净眼耳等六根,苦修瑜伽行、观想、颂咒等,不能与外界来往,有专人负责送少量糌粑和水,每天天黑以后才能出来散散步(据传有人在闭关中获得成就后,可以在洞里不吃不喝入禅定数年……)。不知这三位美丽的女性如何完成漫长的苦行生活,获得了如何的体验和多少觉悟?!而在今天广大的藏区,在藏传佛教的历史上,又有多少美丽的女子以顽强的信念苦修佛法终获成就啊!我不由感到惭愧,城市优越的物质生活,并没有给我们一个健康快乐的身心;执迷不悟的我,虽然天空一直存在,却因为没有一双慈悲和智慧双飞的翅膀而浑然不觉。 她们和上师一起,在隆钦巴的修行洞里为供养诸神共行法事,整整一下午,在金刚铃和呼啸的山风中,唱着悠长的祈请文,那清澈的女声,带着一丝凄凉穿透我的心,我盘坐在一旁,感到身心完全沐浴在佛唱的明光中。我默默向岗日托嘎三大护法:益嘎扎德、党吉多吉勒巴、热乌拉以及尊者隆钦巴、空行母益西措祈请给我加持,使我能早日明空见性本心: 请传播能使成熟与能令解脱的秘法 祈请具德上师长久驻世勿入涅槃 一切最好的菁华与善根都回向给众生 愿能证悟那清净真实 如金刚般不变的义理 …… 当晚,岗日托嘎飘起漫天大雪,风雪之中,遥望山下灯火,依稀一切竟恍若往事。于是,第二天我竟从一片安详明净的心境里醒来,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从没有过的啊!这时,窗外传来仁波切的笑声:“白玛娜珍,你们是来睡懒觉的猪吗?”我忙答应着赶紧穿衣服。仁波切和多吉昨晚睡在隆钦巴修行洞里,我和媛苑睡在一间小僧舍里,温暖的酥油灯在佛龛前彻夜摇曳,我们睡过头了! “快来看!”多吉和仁波切在小平台上欣喜地叫我们。只见天上还在飘雪,雪花飘到仁波切绛红色的袈裟上面,变成了一朵朵祥瑞的六瓣雪花。仁波切告诉我们,今天是空行遍降藏历二十五的吉日。说着,只见薇色曲珍三姊妹已在隆钦巴修行洞里准备好了青稞酒、可乐、水果、五谷、酥油灯以及糌粑做的供品“坨玛”等,上师要在隆钦巴修行洞里行法事,祈请所有护法护佑佛法弘扬昌盛…… 吃过岗日托嘎僧人为我们做的香喷喷的糌粑粥,我正要起身去厨房帮着洗碗,仁波切叫住了我。他盘坐在隆钦巴修行洞里面的那扇小窗户旁,窗外纷飞的雪花闪烁着太阳的光焰,把仁波切映照得犹如一尊幻影重现的雕像。我脱了鞋,轻轻走进去。 “关上门过来。” 关门的一刹那,时间恍若骤然停滞,寂止的无限时空里只听见我的心脏在有节奏地跳响,我双手合十在仁波切跟前跪下来,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你的心,要像那些山群,”仁波切详细地给我传授观修心要基础之后,远眺窗外望轻声对我说,“无论外境怎样变幻但岿然不动。”我泪流满面地点着头。在伟大的隆钦巴尊者成就的修行洞里,在瑞雪纷飞空行遍降的晨光中,我的根本上师为我破除遮掩心灵的迷雾,使我沉浸在神圣的爱和慈悲的光河中,这样的宗教体验于我是第一次,我怎能不感动得泪如雨下啊…… 接下来的整整一上午,仁波切、琼色寺和岗日托嘎的喇嘛以及薇色曲珍三姊妹和多吉等在隆钦巴修行洞里为迎请空行,轻摇铃杵,漫唱祈请,在连续的手印中如痴如醉。最后的静观中,只见多吉轻唤着莲花生大师而禅定太深,竟进入了梦乡。我和其他几个小喇嘛在一旁忍俊不禁,看着他发笑…… 午餐时雪停了,岗日托嘎的僧人送来了青椒炒牛肉、粉丝肉沫汤和一粒一粒洁白的米饭。虽然蔬菜和肉都同样是从拉萨买来的,但在岗日托嘎吃起来真是格外鲜美。也许因为我们平日吃的是各种作料的味道吧,在这里似乎第一次感到了蔬菜本来的滋味,以及清爽的空气,明朗的心,真是胃口大开。 吃过午餐,仁波切带着岗日托嘎的喇嘛晋美丹增、媛苑和我来到山上隆钦巴“意”的小山洞。小小的洞穴十分干净,里面放着一个小卡垫,仁波切在卡垫上盘坐下来,我们三人围坐在仁波切的身旁。仁波切对我和媛苑说这个山洞是隆钦巴意之化现的,要我们虔心祈请,静心观念。说着,仁波切念完一段祈请文,带着我们一起轻声唱起遥唤隆钦巴尊者的“岗日托嘎宝藏大雪岭……”之歌,接着,带我们进入了长久的入静观习。 于是,肃静的山洞里寂无声息,风的光影在山洞小小门扉的缝隙间流泻。我望着那扇门,我想只要我推开它,一个广阔的世界和山川就在前方,但虚掩的门犹如我心的业障,我的目光竟无力穿透它啊! 正想着,仁波切突然几声大吼,我和媛苑惊得尖叫起来,我还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但晋美丹增却坐着纹丝不动。当然,我们无法和他相比,他从小出家,在寺院里得已系统全面地学习佛法和修行实践。而实践正法和修行归纳起来有三个层次:一是下士之道,即害怕恶趣的痛苦而不去造孽;二是中士之道,不满足于轮回的安乐而追求自身解脱;三是上士之道,同时修行性空和慈悲心,从而摆脱生死,获得涅槃。它包括三个内容:发菩提心、实践菩提心和学习有关的教导。晋美丹增肯定已在上士之道的修行层次,而我和媛苑不过刚刚开始领悟“苦难皆由不善来,痛苦皆由恶业生”等因果不虚的道理,刚刚在心里升起沉浮不定的信仰…… “害怕了吗?”我们的失态令仁波切笑起来。我和媛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的心还在怦怦乱跳。“但除了吓了一跳别的什么都没想。”媛苑说。 “很好。这几声大吼就是要驱散你们心中的妄念。”仁波切说完,继续带我们入静。这一回我不敢胡思乱想了。我微眯双目,感受着此刻仁波切给予我们的殊胜的加持,默默祈请我们能和隆钦巴大师心心相印。渐渐地,我感到一株带露的粉莲在我心间缓缓绽开,恍若隆钦巴大师心之化现,芬芳萦绕在我的鼻息间,我不由地沉醉在无限的喜悦中,但慢慢地我又睡着了,于是,心,又坠入一片混茫…… 仁波切在耳旁轻唤。我睁开眼,只见晋美丹增喇嘛双手合十,头触着仁波切的双膝,哽咽着连声说:“谢谢仁波切,谢谢仁波切。”我有些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位出家人。他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八九岁,他的一条腿有些瘸,多吉他们把他爱称为岗日托嘎的管家。这几天他一瘸一瘸乐呵呵地跑上跑下为我们端茶倒水,还笑我道:“白玛娜珍拉萨女子,还能吃得惯岗日托嘎的粗茶淡饭吗?”他性格开朗幽默,下颏留着几绺可爱的胡须。此时他突然像孩子般哭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的鼻夹沟流下来。我望着他大大的眼睛,他的胡须,我想是什么令这样一个中年男人远离红尘如此沉痛地皈依佛法啊,而今天,我们的身旁又有多少像晋美丹增这样有志于众生根本利乐的人时时处处在精进努力地修习佛法啊,但我却时常放逸心思处在烦恼的利牙中……想到这儿的刹那,我仿佛感受到了他心中的一切,我的泪水不觉淌下来。这时,上师慈爱地捧起他的头,泪水也夺眶而出,一时间,在隆钦巴“意”的山洞里,泪水犹如甘泉,弥漫在我们渴望的心田。 三 从隆钦巴“意”的山洞出来,只见远山在风影里忽紫忽蓝,太阳透过飘荡的云层金光绽放,偶尔显露一片天色时,宛如悬于天际的湛蓝的湖。我们来到岗日托嘎金刚亥母意所在的双乳流出的甘泉旁,这里清泉汩汩,美丽的神鸟漫飞在四周。神鸟有山鸡那么大,橘红色的喙,灰色的脖子,灰白相间的伞形的胸羽,长长的尾巴浅黄带点淡褐色,它们从来不食虫和杀生,所以被人们称做神鸟。我们在这里畅饮圣泉,和神鸟嬉戏,在高处纷撒风马旗,仿佛已淡忘了平日所有的烦恼。这时,我看到山顶上突然有一个人影蠕动。 “那是德庆杰布。”晋美丹增对仁波切说。 “就是那位吃野兔、旱獭的疯子吗?”我问。 “谁说的?”仁波切笑了。 “是听岗日托嘎的出家人说的,听他们讲他还会下来偷东西。” “怎么这样说?”仁波切问晋美丹增。 “我想上去看看。”我说。 “你不怕他吗?”薇色曲珍她们来接泉水,问我。 “难道他会打我?”我疑惑不解,薇色曲珍她们没有回答。 我在一位尼姑的陪同下,顺着一条羊肠小道朝山顶走去。山顶的海拔大概有六千多米,我走走停停,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来到一处大岩石旁,尼姑告诉我德庆杰布就住在下面的洞穴里。果然看到有一个洞穴通往地下。我决定进去。我从岩石顶上跳下来,弓腰钻进去时,心里不由地阵阵紧张和痛楚,我感到自己的动作好像一个入穴的动物,而里面的人竟是如此活着……低矮的山洞漆黑一片,窄小得像一个通道,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在洞穴的深处开了一个小天窗,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枯瘦的男人,他盘坐着,左手摇着转经筒,前面放着经书,一面念诵一面望着我们。 “德庆杰布,有人来看你了。”尼姑对他说道。他一面念着经,又望了我一眼。我让尼姑把我带来的两个梨子递给他。 “德庆杰布,你有糌粑吃吗?” “有。”他说话了。嗓音沙哑,是牧区口音。我在暗处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想这个男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内心痛苦,才选择了如此动物般的苦行生活啊。我不由地泪流满面。德庆杰布看见了,他放下转经筒,特意拿起我送的梨子吃着,又望了我一眼。 “你叫他出来好吗?”蹲在黑暗的洞穴里,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对尼姑说。 “德庆杰布,你出来好吗?”尼姑问他。他看看我,点点头。 外面的太阳好极了,我们在岩顶上等着他。尼姑又叫了两声,他终于出来了。他提着一个小糌粑口袋给尼姑,以为尼姑想要。 “我不要,我是问你有没有,没有我打算送点儿给你。”尼姑对他说道。他笑了,露出一口满是黄垢的牙齿。 “德庆杰布,你今年多大了?”为了证明他的疯癫,尼姑故意问。 “25岁。”他说。 “那你来岗日托嘎多少年了?” “25年了。” 尼姑笑起来。趁他们说话时,我悄悄打量他:他只穿了一件破烂的浅褐色长衫,赤着的双腿和双臂枯瘦如柴,长长的脚趾甲里满是污垢,披散的头发已粘连成团,脸上长着黄褐色稀疏的胡须,瘦长的脸颊,面色黑黄憔悴,一双典型的藏北牧民的三角小眼睛也很黄。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他在虚弱地喘气。 “丹增堪布来了,你不去拜见吗?”尼姑问他。我站在一旁,心里格外难受,这个世上有怎样的苦,这个男人要这样生活啊,我的泪水忍不住又流下来。 “我不去,岗日托嘎的僧尼们见到我会心生嫉妒,这样我会导致他们造孽。”德庆杰布一面对尼姑说,一面悄悄看我。 “为什么?”我不明白对这样一个像动物或野人一样独自活在洞穴里的人,那些不愁温饱的寺庙里的僧人有什么好嫉妒的。 “他有些疯,一次晚上一个尼姑在附近捡柴,他突然从洞穴里出来大声长啸,吓得那个尼姑丢了魂,后来由活佛念经才清醒过来。”尼姑说。 “你愿意去拉萨吗?去我家。”我抹去眼泪问他。他一个人生活在山里,大叫几声很正常,而从刚才到现在,他的眼神和说的话一点儿都不疯。 “不,谢谢,我在这里有信仰,我哪里都不去。”他回头对我微笑道。 我们又和他聊了几句,就下山了。他一直在山岩上站着远远望着我们。我和尼姑在一片草地上坐下来休息时,尼姑告诉我了德庆杰布的身世。 原来,30年前,德庆杰布的母亲把家里上百的牲畜托给人代管,带着德庆杰布来到了岗日托嘎。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在山洞里生活了三年。后来德庆杰布的母亲病重,他们又回到了老家藏北。两年后母亲去世,德庆杰布一人回到了岗日托嘎,至今已有25年了。藏北看管他家牲畜的人每年入冬前会给他送来一些钱和肉。德庆杰布从不去山下化缘,没有糌粑时他就几天不吃…… “那你们为什么说他疯?”我问。 “是呀,如果不是疯子怎么能在山上独自生活25年,还念经修行呢?”尼姑支支吾吾地应和道。我笑了。看来无论在哪里,贪嗔痴无处不在,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好比那痛苦之源…… 回到岗日托嘎,我从诸空行的供品中悄悄拿了许多水果和饼干等,又翻出别人送给贡觉丹增仁波切的干肉和饼子,装好一个口袋,准备给德庆杰布送去。但多吉来通知我要下山了,我只好把水果和食物交给尼姑,又给她一百元钱请她转交给德庆杰布。尼姑提着东西再次朝山顶走去,这时天色已变,岗日托嘎大雪纷飞。望着风雪中尼姑的背影,远眺山顶德庆杰布穴居的岩洞,我在心里默默为他祝福。然而,我知道,我虽然有缘听闻佛法,却因懒惰等并未身体力行地实践,以及尘缘业障,摇曳不定的心……所以,我的善意和同情多么轻浅。德庆杰布虽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对他坚不可摧的精神境界、他的觉悟、他的菩提誓愿,一时间我又如何能够了悟?我像一条刚刚找到水源的鱼,那些出家的僧侣却早已在大海中畅游,德庆杰布一定是深藏海底的瑜伽师,我的上师就是水的本质…… 四 在岗日托嘎短短两天的时间就要结束了。下山的路很快。当安住于佛的密意中的殊胜的上师贡觉丹增仁波切带着我们满怀喜悦又唱起隆钦巴之歌时,回望的一瞬,我看到被雪花覆盖的岗日托嘎,恍如一片悬于天际盛满甘露的湖;而远处,从一株高耸广茂的古树上,有一枚成熟而甘美的果实正飘坠下来,和涟漪湖水相遇的一刹那,水缘和果实会集,一片耀眼的水黄金诞生了。我痴痴地眺望着那飘逸的金色波光,恍然领悟善缘与正果,就是如此奇迹般显现在平常的每个时刻的啊! 我不由地回想着我的清晨,当阳光穿越晶莹的冰层时的光芒;正午,一枚嫩绿的核桃树叶和微风相遇时曼妙的舞姿;夜晚,当拉萨街上流淌的明光幻化如酥油金灯的河……在我的内心涌起的狂喜,不觉中早已连续成了我此生的幸福。 是的,是幸福。我今生将经历的,一如满溢的醇酒啊。而这一切,正是因为我的上师贡觉丹增仁波切,当他安驻在我心灵的圣莲之上,又像一束来自天宇的阳光,把世间的浮尘显照得清清楚楚……想到这里,我的耳畔,空旷的山谷里,岗日托嘎金色的雪光中仿佛回响起佛祖的真言:我已指明解脱之路,能否解脱便看自己…… 五 从岗日托嘎回来,媛苑很快飞回了北京那座灰色的水泥城。我也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当中。我的心变得格外明朗和安宁。过去的一切已毫无踪影,只有今天,等待我心怀感激、恭敬地把每分每秒仔细地串成一颗颗美丽的珍珠,作为我献给生命的礼赞。 拉萨的活路 央拉和央金 寒冷的冬季,稍有条件的拉萨人都喜欢到成都这个“潮湿的氧吧”休假。今年冬,我也带着孩子和保姆央拉来到了这湿润的小城。央拉第一次来成都,她的变化很迅速:不出几天,那脸蛋就像刚从蒸笼里出来的白胖松软的馒头。她对我说成都雾蒙蒙的好舒服。当然,拉萨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走在太阳里就像穿行在白焰中,而成都盆地藤蔓丛生,生命在这里恣意蔓延着。当我们在拉萨感觉骨头都快要被煅炼成“金”了时,为了拥有女儿的水嫩和娇柔,还是不时地到成都滋养一下为好!央拉羡慕地说,火车通了,越来越多的内地人涌来拉萨求生,我们藏族人干脆到内地去求生算了…… 她的话让我发笑。她今年刚19岁,一头卷发,成都人看她的鼻子时像在看一座高耸的大山。 央拉的姐姐央金也在成都,是去年跟我父母来的。记得我第一次带央金去成都菜市买菜,菜市场的血腥味总令我眩晕,所以只教了她一句汉语“好多钱”,就把她一个人搁在了那个“屠场”。一年后的今天,聪明的央金已可以在菜市场以流利的四川话和菜贩们讨价还价了。 央金和央拉姐妹俩是从堆龙县的高山牧场来到拉萨城的。姐姐央金曾在拉萨一个老乡开的藏餐馆打工。每天起早贪黑地要工作近十多个小时,月工资不过六百元,晚上在餐厅打地铺睡。但央金仍不愿回老家放牧,并把妹妹央拉也带来了拉萨,介绍到我家当保姆。前一段,因为餐馆老板爱上了年轻的服务员,抛弃妻儿,央金和其他几个女孩为了表示抗议,全部辞职了。 央金失业后回到山上的牧场只待了几天,就因无法忍受放牧生活的艰辛和寂寞再度回到了拉萨。她来找我,希望我能帮她找一份临时工。那几天,我便天天领着她在拉萨的大小餐饮店和商铺转悠。但在拉萨做生意的老板百分之八十是汉地人,央金不会说汉语,长得又太胖:一米六零的个子却有一百四十多斤的体重,根本没人雇用。一次,她穿着白色的运动衣,站在白晃晃的太阳下面,开饭馆的四川老板见了,吃惊地对我说:“那么大一坨,能干啥子哟?!” 我连忙说:“粗活重活她都能干,还能帮你们洗衣服!” “她听得懂汉语吗?”老板狐疑地望着外面的央金。 “听得懂!”我撒谎了。央金虽然来拉萨一年多,但因在藏餐馆打工,不会说汉语,也听不懂。 老板让我叫央金进来。我忙用藏语教央金道:“老板问什么你只管点头说‘好’。” “你听得懂汉语吗?”老板问央金。 “他说什么?”央金转过脸用藏语问我。 完了,我白教她了。老板果然立刻连声说:“不要不要!” “什么要不要的?她又不是东西!”我有些气愤地回了一句。 几天下来,我们四处碰壁。这时,我母亲刚好要回成都了,我问央金去不去,她喜出望外…… 算来这次央拉和姐姐央金分别一年有余。央拉见姐姐不但会做川菜,还会说一口四川话,认一些汉字,央拉也有了信心,一有空就捧着书要学习汉文。她知道,不懂汉语和汉文,在拉萨是找不到活路的。现实的确如此。汉文汉语已是如今拉萨发展中的主导语言和文字。为此,很多拉萨藏人已放弃让自己的孩子学习少有就业机会的藏文。我的孩子我也只能让他学完小学的藏文课程。我感到我们别无选择。而央拉和央金,当古老的传统文化与城市文明已成为一种生活的对立,她们也是进退两难,二者无法兼得。其实,她们的梦想很简单:想要像城里人一样洗上热水澡,看电视,穿时尚的衣服,想有钱替父母治病而不必因此去乞讨…… 央金和央拉的父母在她们临行前曾来到拉萨送别。他们带来了从自己家的牦牛奶里亲手提炼的酥油以及自家的羊肉。她们的父亲有75岁了,还能爬山过河,母亲生了六个孩子,虽然才49岁,但因一些牧区妇女得不到及时的医疗救治,她们大多被妇科疾病缠身,看上去比拉萨同龄妇女苍老得多。我请他们看电视,他们看了一会儿,就要我们关掉,说看电视头晕得很。而几天相处,我们的生活令两位老牧人朴实的脸上满是茫然和迷惑。唯有走进佛堂那天,他们的双眼在那一刻绽放出光,脸上露出虔诚的笑容,令我的心感到痛,感到无以表达的感动啊! 西藏的百姓就是这样驯良,内心这么宁静和善良。但是,他们的儿女不愿意再坚守父辈的生活了。她们投入城市,从保姆开始做起。有一天,她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她们向往的拉萨人。所以,她们学习汉语,学习一些简单的技能。但当她们满怀憧憬步入拉萨,那一刻,她们并不知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她们已沦为拉萨城里最底层最弱势的一群。 山下的拉萨,那些灯火已不仅是供奉在佛前的长明灯,攒动的人流也不仅只是朝圣的人群…… 央拉在成都和我们住了一个多月后,她并不开心。她问我:“他们穿得很好,这里冬天也开花,为什么他们总绷着脸呀?”她开始想念拉萨的太阳,想念牧场的空旷和遍山的花儿,想念童年那自由自在的放牧生活。 回到拉萨后,央拉表示再也不去成都了。她形容成都是一个让人身体流汗、心灵结冰的地方。 央金和央拉不同,她在拉萨打工的经历,多少让她尝到了城市生活的艰辛。所以,我们离开成都前,胖胖的央金笑呵呵地对我说,成都或者拉萨,其实都是一样的。 真的是一样的吗?难道今天的成都或者北京、上海,就是拉萨想要的未来? 又过了一年,像所有来拉萨的保姆,央拉通过在我家的“短期速成培训”,感到自己已经间接适应了拉萨的城市生活,她要离开了,迫不及待地扑向了红尘拉萨。我仿佛看到她在拉萨的酒吧、餐厅等服务行业中游走跳槽,经历着虚假的自由、短暂的爱情、堕胎、欺骗、疾病和贫穷。假如幸运地成家生了孩子,要不送孩子回山上的牧场,要不更拼命地打工挣钱供孩子读书…… 这是拉萨给央拉的全部吗?也不是。当几年后央拉突然回到我家,她的头发染成了板栗色,行囊里装着以前没有的化妆品、香水,还有牛仔裤…… 央拉对我说:“姐姐,你不是一直想去我家看看吗?明天我们一起回去吧?可以采到很多的蘑菇。” 我有些动心了。但央拉真的是要回家了吗?还是又一次失业了?她说她的母亲带着三个哥哥去了夏季牧场,家里只有年迈的父亲无人照顾。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了。我们乘车路经堆龙德庆县,抵达与当雄草原交界的大山脚下,开始向着山岭深处央拉的家徒步。8月,是西藏最怡人的季节。山下的麦田里,金色的油菜花像海浪一样翻滚着,山上的溪水像白银伸出的舌头。我们跟在央拉的后面,听她讲着大山的故事。央拉说,山上的黑牦牛也懂得伤心的,它会不吃不喝地呆立着,最后倒在地上死去……又指着天上的云朵让我们看,说黄昏云朵变成红色晚上不会下雨,但早上如果有红云在天,一定会下雨……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太阳像猎猎白焰,我们气喘吁吁地跟在央拉后面。城市生活给予我们的,在大山面前似乎倾刻崩溃了,只有无力的双腿、委顿的身心和空白的大脑。 孩子们还好。我的儿子旦拉和他的同学旦平,他们早跑到前面去了,像两头活蹦乱跳的小豹子。他们在山上举着从悬崖旁挖来的富含维生素的野生水果“酸溜溜”朝我们大声欢呼。 “看呀!好多的蘑菇……”央拉也欢呼道。我朝山坡上望去,果然看到高高的草甸上,在太阳的照耀中有一簇亮亮的白光。我们忙爬上山坡。只见还缀着露水的蘑菇藏在草丛中,是白色的,但摘下来就慢慢透出了金色。那是极为珍贵的高海拔草甸上才会生长的“金菇”。我蹲下来,轻轻捧起湿漉漉的金菇,嗅着金菇沁人心脾的清香,双眼不由暗暗地湿了…… 经过一条激流的河水,在我们徒步四个多小时以后,央拉的家依偎着太阳的光芒,在大山的怀抱中,就要到了! 那是央拉家冬季牧场的营地。四处看不到一户人烟。面朝拉萨建起的平顶土坯房,西边是库房,里面挂满了劳动工具和风干的牛肉、血肠,堆放着从山下农民那里用羊毛和酥油换来的青稞,还有很多手工织的羊毛被子和牛毛毯子。正中的房子是佛堂,供奉着佛祖、莲花生大师、观世音菩萨和文殊菩萨、白度母……佛龛的玻璃上还贴满了一些大成就者的照片。东边的这间长方形的房子,既是厨房,也是全家人的卧室。四张藏式卡垫矮床围绕着中间的火炉和方桌。屋子里面堆放着一墙高的用来烧火的晒干了的牛粪饼。旁边是一口大黄铜水缸、橱柜、酥油茶桶等炊具和家什。屋子顶上挂满了108颗染成彩色的山羊和野羊的膝盖骨骨子儿,传说可以避雷电和保吉祥。在房子中间的柱子上,挂着央拉父亲冬天戴的皮帽子和一个四方形的玻璃镜框,里面有央拉和央金在大昭寺前的照片,还有我和旦拉的照片。央拉的父亲一面捻着羊毛线,一面微笑着欢迎我们的到来。他看上去老多了。大概有80岁了吧。他说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子去了大山深处的夏季牧场扎营放牧,这个夏天回不来了。屋外,只有沉缓辽阔的大山陪伴他,还有上百的羊儿在栅栏里欢叫,两条大狗在一旁看护着羊群。老人平时除了在家捻羊毛,每天还要去附近的山上放羊。 突然,我看到几个小得像小兔子似的小羊羔在栅栏里跑来跑去,老人说它们才刚出生不到一个月。我惊喜地走进羊圈,轻轻抱起一只小山羊羔子,把它温暖的、带着一点儿奶膻味的、柔软的小脸蛋贴在我的面颊,我吻着它的小额头,内心被深深的怜爱激荡着。 一条溪水从央拉家旁边的山上流下来,央拉去打水洗蘑菇了。两个孩子喝过茶又去山上跑上跑下地玩耍。和我们一起来的女友是一位汉族摄影师,她紧跟在老牧人的身后,镜头对着老牧人的一举一动不停地狂拍…… 夜幕在大山和草地之间降临了。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央拉已经生好了炉火,央拉的父亲盘坐在靠窗的卡垫床上,一手拨动念珠,一手摇着转经筒在念经。扔在床上的小闹钟滴答滴答地轻轻响着,缓缓流动的时光,像一朵悄然舒展的花儿,暗香徐徐。 晚餐是金蘑菇牛肉汤、糌粑、滚烫的酥油茶和风干牛肉。这之前我们已经吃了好多央拉在火炉上烧烤的放了酥油、盐、辣椒粉的金菇。我们静静地享用着大自然赐予的美食。没有人兴奋地咂嘴赞叹,也没有人露出贪食的模样。在恭敬安详地咀嚼中,在西藏的民间,在这高山牧场,我感到这一顿朴素的晚餐,饱含着多少深厚的内涵。我不由地悄悄看央拉。她变了。火光映照着她红润而沉静的面庞,她还会去拉萨吗? 吃完晚餐,央拉在洗餐具,旦拉和旦平在一旁打扑克牌玩,老人还在安静地念经,女友在专心写笔记。我来到屋外,凝望着漫天的星星,它们像撒满天空的钻石,面对如此璀璨的天空,我想,我的人生还要索取什么吗? 当我的天空 在这个黑夜 数不清的星星一起绽放着 我还需要为了一段人生 谋取一枚璀璨的钻石吗 当我的大山 在我的怀抱 湿润的草甸柔软地蔓延 我还需要为了一段日子 营造一所房屋吗 鸟儿展开翅膀在山窝里筑巢 野花在蜂蝶的牵引中 把山峦染成了孔雀的彩羽 山泉唱着山歌 牛羊在山尖尖上摇曳 我还需要留在红尘中 为了什么苦苦守候 我要出发了 当皎月在河水里湍急地奔走 深深浅浅的光亮 就是我的道路 我就看到 大山里满盈着虚空 大山里有情的万物 大山里溃散的那个我 清澈犹如山雨中的彩虹 来到央拉家的第二天早晨,为了工作和孩子上学,我们就要下山了。山上,央拉和她的父亲远远地在向我们挥手告别。 我们会再见的。 但是在拉萨还是在山上的牧场?也许央拉、央金和我,我们今生只能在城市和牧场之间,在传统生活和现代文明之间徘徊。 假如有一天,我们内心的信仰、我们世世代代对生命的理解、人民的习俗,能够被发展的社会所维护,和谐和幸福一定会如同瑞雪和甘露…… 被红尘裹挟的洛桑和曲珍 为了在僻静处生活,2000年,我终于得以把家安驻在美丽的娘热乡。 田园里满是风里摇曳的青稞,阳光像旋转的经幢每天落满在山野,众鸟回巢的合唱在黄昏时响彻山谷,我的家像是在遁世的怀抱中悄然落座。然而,陆续加入我的生活的人,像树上的疤痕,像河水里的漩涡,像我难以抹去的记忆。 洛桑,就是在我家住的时间较长的一位,他原本是出家人。那年,他从康区老家来拉萨朝佛,顺便来看望我家的小保姆,他的妹妹其美。第一次来,他穿着便装,刚坐了一会儿,还不等我们把茶烧好,就和一起来的几个老乡匆匆地告辞走了。 第二次见他是在我外婆去世以后。在八廓街外婆生前的小屋里,僧人们正在为外婆的亡灵念诵度亡经。我和其美一早推门进去,只见洛桑披着褐红的袈裟,和其他几位僧人一起端坐在卡垫上,他神色肃穆,低洪的诵经声回响在外婆的遗像前。我的双眼有些湿了,不知是因为外婆,还是因为洛桑的出现;我感到在外婆往生的路上,仿佛多了一位相助的亲人……进去倒茶时,洛桑很有礼貌地双手端起茶杯道谢,低垂着双眼。 在外婆去世四十九天以后,其美希望我能帮助洛桑,离开他借住在八廓街的那个拥挤昏暗的房间,搬到我们乡下的家里同住。 就这样,洛桑开始和我们一起生活。他在楼下朝南的房间里住下了。时常会有同行的僧人打来电话,他便出去为人诵经祈福消灾。在家时,洛桑脱去袈裟,独自在园子里的阳光下劈柴和修理家什、喂狗等,从不闲着;寂静的园子里,总能见到他沉默而勤恳的身影。夜晚,窗外飘起雪花,我正在写小说里的故事。洛桑上楼来了。他的脚步很轻,抱来了一大捆白天劈好的木柴,蹲在炉子前很快便烧着了炉火,整栋石楼立刻温暖起来。我停下笔,想谢谢他时,洛桑已悄悄下楼了。炉子上,烧得滚烫的开水沸腾着,桌上放着洛桑为我热好的酥油茶。第二天一早,窗外白雪皑皑,在迷蒙的雪的蓝光里,只见其美、丹拉和洛桑相互追逐着,在打雪仗玩。白雪堆起来的长寿老人坐在院子里的玛尼转经亭旁,我笑了:那一定是洛桑和两个孩子的杰作。 这天中午,洛桑的一位从老家来的老僧人来我家看他。老僧人腿有些瘸,随路同来的女孩叫曲珍,十七八岁,脸上长满了扁平疣。 晚餐我们特意为客人们做了咖喱牛肉饭。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园子里的溪水穿过薄冰潺潺流淌着。 “再吃一点儿吧?”曲珍一直害羞地低着头。 “不了,谢谢。”她颔首摇头道。 “过去来过拉萨吗?”洛桑起来给他们倒茶时,我问曲珍。 “是的,来过。”曲珍点点头,轻声说。我仔细朝她望去,她的身上,有一种楚楚动人的凄凉。 天黑了,迟迟不来电,我请老僧人和曲珍留住在我家。收拾好碗筷,洛桑抢着要洗,旦拉和其美在和老僧人玩,我叫过曲珍,举着蜡烛上楼抱被褥。当曲珍来到二楼的窗前,她眺望着山下的拉萨,神情有些激动。突然,她对我说:“姐姐,我可以留下来帮您吗……”烛光里,我看到她的双眼充满了一种痛苦的期望。 “喔,好吧。”我不知所措地点头道。 从此,家里又多了一位帮手。洗碗、扫地等家务曲珍全包了。我姐姐找来药方和针剂给她,让她每天去乡里的诊所注射。一个多月后,她脸上和手上的扁平疣都没有了,露出了白里透粉的肤色。她开始唱歌。尤其是和洛桑一起干活时,她会脱去外衣扔到地上,挽起袖子,放声唱起山歌。 他们俩要用家里的废木头、旧铁皮等帮我修一个小仓库。 渐渐地,洛桑不再外出念经了。他和曲珍一起,每天在家里打扫卫生,在屋后的河畔洗衣服。园子里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往往在雨季泛滥,冬季结冰后又把水堵塞在墙外。洛桑和曲珍卷起裤腿,大冷的天跳到溪水里,开始忙着搬来石头整修水渠和疏通水道。这年快开春时,我买了好些花苗,我们三人在园子里开辟了一小块花圃,从厕所挖来肥料,种下的蔷薇和刺梅、探春等很快就发出了嫩芽。洛桑还很会养狗,他在园子里找到一个凹进去的大石块,把牦牛骨头放在上面砸碎,曲珍已经烧好了火,骨头在旺火上熬一个多小时,加上糌粑和稍许的盐搅拌好,家里的狗吃后越来越强壮和凶猛了,忠实地守护着家园。 但是不久,家里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这天,像往常一样,午餐时,正当洛桑毕恭毕敬地双手把筷子递给曲珍,其美突然站起来离开了餐桌。我有些尴尬,装着没看见,只顾哄着旦拉吃饭。洛桑和曲珍默默不语,看上去很是沮丧。接下来大半天,曲珍一直躲在屋里没有出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洛桑盛了一碗面疙瘩送去了她的房间。 第二天清晨,阳光好极了,我从洛桑和曲珍燃起的香柏的桑烟中醒来,感到心境格外恬静。园子里,落满草尖的露水闪烁着一片迷蒙的光;楼下阳台上,传来曲珍和洛桑轻声念诵经文的声音。我披上晨衣,正准备下楼到园子里散步,突然,只见其美蹿到阳台上双手叉腰,站在洛桑和曲珍的面前大吼道:“你们不要靠那么近!”旦拉也跑出来了,这天是星期六,他没有去幼儿园。他手里拿了一截“金箍棒”大喊着“我要抓白骨精”,便要去打曲珍。 “旦拉,不许这样!”我忙大声呵斥他。楼下的颂经声停下来了,我看不见洛桑和曲珍的脸。 花草经过一夜的雨,似乎又长高了一截,垂柳伸到了小路上,洛桑和曲珍一面修剪着树枝,一面轻声说笑着。突然,曲珍弯下腰捂住鼻子,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流下来。我忙找来云南白药,洛桑神情紧张地扶着曲珍到她的房间躺下,又急忙端来一盆清水洒在地上,再转身出去拿来香炉,在屋里煨桑……直跟在后面的其美先是冷冷地看着,后来竟“哇”的一声大哭开了。我连忙把她拽到楼上,其美气愤地辩解说,她哥哥这样做,败坏僧人的作风。说着,其美哭得更凶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面抹着眼泪,一面任性地哭喊道:“我哥哥洛桑除了念经什么都不会,他如果还俗娶老婆在拉萨靠什么生活,又怎么有脸回老家见人呀……”望着尚年幼的其美,我为她说出这样老到的话大吃一惊! 一会儿,其美哭哭啼啼地下楼去了。我一人坐在楼上的书房里发呆。窗外,山顶的积雪像银色的桂冠,一阵清风吹来,带着雪的寒气,我打了个哆嗦,平静的生活中,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吗? 晚餐时,我回避着洛桑和曲珍的目光。园子里,黄昏的霞光透进来,在桌子上铺下了彩虹般的光影。 “宝贝,来,跟妈妈到村里散步去。”吃过饭,我牵着儿子走出了家门。身后,传来其美的哭闹和叫骂声。村庄里,炊烟袅袅,小河静静地流淌着。 天快黑的时候,我才迟迟回到家。客厅里没有开灯,其美和曲珍分别缩在一角,洛桑已经离家出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曲珍神情恍惚,常常在做饭时打碎碗或者一个人发呆。 “勾引出家人的女魔!”其美恶狠狠地骂道。我失望地望着其美,心想,一个少女怎会有这么硬的心肠!又一想,我该给曲珍找一份工作了。 我带着曲珍开始天天去朋友的饭店、游泳馆等诸如此类地方找工作,但因她不懂汉语没人肯要。后来在一位朋友开的度假村里,总算在厨房里帮她暂时找了一份活路。临走前,我答应她一有更好些的活路,就来接她。 不久,我内地来的几位朋友要请一位活佛去那个度假村玩,我也同去了。 我见到了卓玛。她是那位活佛的妻,佛母。她毕业于甘孜地区藏文师专。我和她是在青朴山上认识的,采访过她。那晚,美丽的卓玛不时越过众人的目光,深情凝望着被众人簇拥的活佛。活佛的名片上印着“宁玛派”,大概是为了示意可以“结婚”吧。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在青朴山上,那个婆娑的夜晚,卓玛全都告诉我了,令我深感她和活佛之间的感情,和我们俗人是不尽相同的。所以,那晚,当曲珍乖巧地依偎在佛母卓玛的脚下,月光中神色凄迷又那么的清纯,我就忍不住把她和洛桑的事情告诉了卓玛,想听听卓玛的明见。 年轻的卓玛靠在草地上的藤椅里,穿着咖啡色的藏袍,两根长长的发辫垂在胸前,没有戴任何饰物,却显得那么优雅和高贵。她淡淡地望着草坪中央围着篝火跳迪斯科的几个拉萨女孩,又回头看了看坐在她身旁地上的曲珍,她想了想,轻声对我说:“这样对他们两个都不好……罪孽很深的。” 听了佛母卓玛的话,我的心里,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 过了不久,我终于帮曲珍联系到一份在游泳馆做清洁工的相对固定的工作。也就在这天,洛桑穿着僧袍,重又回到了我们家。其美睁大眼欣喜地望着哥哥,像是在看一个悔过自新的犯人。 洛桑是回来告别的,他准备回老家寺院去了。 “喝杯茶再走。”我瞪了其美一眼,对洛桑说。穿上袈裟,洛桑显得面色红润,一双眼睛看上去也有光亮了。 洛桑喝过茶,我给他装了一些路上吃的东西,又塞给他一些钱。“曲珍呢?”洛桑起身要告辞了,他四处张望,终于开口低声问我。 “她在度假村工作。”我说着,告诉了他曲珍的地址。 这天晚上,繁星满天,我和其美和儿子在星星下散步,一面讲着遥远的童话故事,洛桑却在这时敲门了。 夜色中,洛桑的样子吓了我一跳。只见他脸色惨白,双眼布满了血丝,鞋子上满是尘土…… 原来,就在前一天,曲珍被过去的女友带着连夜去往日喀则修路去了。失魂落魄的洛桑说完这个情况,也不顾天黑路远,有些跌跌撞撞地执意走了。 这年初秋,已经长大的其美,也离开娘热乡去拉萨寻找活路去了。 冬季漫长的夜晚,寒风在窗外呼啸着,把洛桑和曲珍修的小仓库上的铁皮屋顶掀飞在狂风中。家,那立在娘热沟荒滩上的孤单的石楼,仿佛在黑夜里颤抖着。我望着纷乱的夜空,禁不住泪流满面,思念洛桑和曲珍在家的日子…… 冬天的太阳在正午时分也很微弱,小溪上结了厚厚一层冰。我正在园子里清扫枯草,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在叫我:“姐姐,是我,曲珍。” 是曲珍!半年多不见,曲珍瘦多了,她戴着长长的耳坠,两颊抹了腮红。 “你好吗?有没有洛桑的消息?”我急切地问。 “嗯,他来日喀则找过我。”曲珍说这话时瞥了一眼她的女友,淡然一笑。 “是吗?他不是回老家寺院了吗?”我吃了一惊。 “不知道。”曲珍摇摇头,一脸茫然。 “喔!”我若有所思地请她们喝茶,在曲珍女友面前,不便再多问什么。 就在那年年底,我的生活也突然发生了变化:我需要去经营拉萨市中心的一栋三层楼的商品房! 时间紧迫,我把娘热乡的家收拾好,托给附近的一家农民照看,留下足够的喂狗的糌粑,带着孩子搬到了拉萨住。这时,曲珍又回来了。这回,竟然是洛桑把她送来的。 曲珍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你怎么了?”我吃惊地问曲珍,又望着突然出现的洛桑。洛桑已脱去了僧袍,头发也长出来了。 “她病得很重,我把她送来,想请您留她住下。”洛桑说这话时,他望着曲珍,眼睛里满是疲惫和无奈。 “你留下吧,我带你去看医生。”我忙安慰曲珍说。 “那我先走了。”洛桑站起来,低垂着双眼。 “你……在拉萨住在哪里?”我本想问他怎么会在拉萨,但望着他业已沧桑的面容,心里不由升起一阵歉意,“你愿意到我们旅馆来工作吗?我正在办一所家庭旅馆。”我望着他。 洛桑怔了怔,“是的,阿佳。”他恭敬地答应道。 那时,我最忠实的朋友尼姑坚赞德吉,闻讯再一次从山上的寺院下来帮助我了。我俩在一起干劲儿十足,早上送旦拉上幼儿园后,就去建材市场疯狂采购。但曲珍的情况很不好,她感到心悸、头晕。我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是严重贫血。医生开了一些药,每天她只能躺在家里休息。一天晚上,孩子和尼姑都睡了,我还在费劲儿地做预算。曲珍起床去卫生间,她出来时,突然晕倒在客厅里。我吓得大喊尼姑坚赞德吉。我们慌忙把曲珍扶上床,又给她喂红糖水,好一会儿,曲珍的脸上才有了血色。她含泪望着我和尼姑坚赞德吉,终于把得这种病的经过告诉了我们…… 原来,曲珍在度假村打工时,遇到了老家一起出来的姐妹。她们带她一起去了日喀则修路,说工钱比在度假村里高得多。 很快,四川包工头似乎对曲珍情有独钟,在女友们的撮合下,曲珍做了包工头的情妇。包工头给她的几个女友涨了工钱,曲珍也不用再去修路卖苦力,她过上了有吃有喝有人伺候的日子。包工头还答应曲珍,等修完路回拉萨,给她买房子…… 那时,洛桑在回返老家的路上,他突然改变主意,绕道去了日喀则,看见堕胎后的曲珍,躺在工地上临时搭建的昏暗的土坯屋里,屋里有一股大蒜的臭味。洛桑蹲在床前,绝望地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 日喀则的工程完了。包工头带曲珍去了那曲、泽当修路建房,最后回到了拉萨。曲珍这时再次怀孕,包工头在四川老家早有妻室儿女,曲珍肚子里的孩子没人要。而这次堕胎,由于胎儿已大,造成了大出血。包工头支付了曲珍的医药费,不等曲珍出院,回汉地老家探亲去了…… 听完曲珍的陈述,尼姑坚赞德吉感慨万分。我也没想到曲珍这样来自偏远山区质朴的康巴女孩,会这么快就被这世间的红尘沾染和吞噬啊! 而洛桑,他从日喀则见了曲珍后,一直在拉萨流落。洛桑对曲珍的爱心已死,我也只有劝她在我家好好休养身体,安慰她不要急于外出打工。 一个月后,曲珍老家来人接走了她。小旅馆在那时也终于可以开业了。每间客房里,放着我和女友尼姑坚赞德吉定做的藏式床,上面铺着我和她从八廓街深处买来的物美价廉的纯毛卡垫,还有我们从私人家里颇费周折收购来的纯木旧式藏柜。天花板,是蓝白相间绣有吉祥图案的美丽布帐;床头,是马灯改装的一盏盏台灯,和我特意为客人准备的紫蓝色野生龙胆花茶、洁净的小厨房、一盆盆杜鹃花……小小的旅馆处处散发着家一般的温馨。我给这个倾注了我的心血和爱的小旅馆定位为“家庭旅馆”。 那天,为了给小旅馆开光,仁波切专程过来,赐予我们吉祥的祝福。他盘坐在楼上的大客房里,为旅馆的每个员工一一摩顶加持。洛桑也在其中。他低垂着虔诚的双眼,跪拜在仁波切足下,请求仁波切赐予加持和护佑。那时,洛桑似乎已和老家的寺院脱离了关系,他很久不穿僧袍了,但曾经当过僧人的经历,在他的一举一动中依然可见。当他在仁波切跟前,双手合十,谦恭的目光,都让人难以忘记他曾是一位多么好的出家人! 小旅馆顺利开业了。每天清晨,洛桑早早起床,在旅馆的小院里为旅客们的平安祈祷,持讼度母经。低宏的诵经声中,旅馆温馨的小院里,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香柏的气息。我们还从娘热乡采来野花,装点客房。旅客第二天要出行时,我们便为他们献上哈达和祝福……旅馆的一切眼看已顺利就序,只是洛桑,我发现他的双眼总是盈满了忧伤。他很少笑,也不和其他服务员闲聊,他变了,看上去心事重重,仿佛在脱去僧袍后的一夜间,尘世的苦难已若潮涨…… 我猜想着洛桑的心事:是曲珍的背叛令他黯然神伤,还是他担心妹妹其美? 经我四处打听,终于把流落拉萨的其美找回到了旅馆。然而,兄妹再度重逢,洛桑只是木讷地望着变得又黑又瘦的妹妹笑了笑,笑得那么漠然,那么凄凉。 我把其美留下做了旅馆的服务员,又留给洛桑一个小红箱子,请他负责收钱。其他还有桑姆等几个能干的服务员,负责登记和打扫卫生。安排妥当后,我终于可以带着孩子回返乡下的家了。 8月,乡下的山野里山花烂漫,旅馆生意听说也非常好。洛桑和服务员桑姆还来到乡下家里,搬走了一些家里的藏式床和藏柜增补到旅馆。我的爱子旦拉这年也该上小学了,我联系了一所内地寓教于乐的私立学校,以求适宜旦拉在乡野长成的快乐天性,匆忙把旅馆的一切托付给了洛桑。 差不多半年后,旦拉逐渐适应了在学校寄宿的学习和生活,我才放心地重回拉萨。 没来得及回乡下的家,我带着给洛桑和桑姆、其美等的礼物来到旅馆。 时逢藏历新年前夕,街上人流蜂拥,旅馆的大门敞开着,门上我选挂的莲花图还是那么醒目。我欣喜地走进小院,连连喊着洛桑和其美。过了好一会儿,洛桑才开了门。他好像刚睡醒,头发乱蓬蓬的,脸也没洗。看到是我来了,他笑一笑,慌忙进到值班室叠被子。我跟在他后面焦急地问:“其美呢?其他人呢?”洛桑一面低着头整理他的被褥,一面低声说:“其美上街玩去了,服务员放假回家了。”听着他沉闷的回答,我心里吃了一惊。我转身出来上到楼上看,只见客房的门都开着,走廊上覆满了尘土,散乱在客房空床上的被褥都油黑破损了,地上也满是油腻和污垢;窗帘大多破了,街上的寒风在客房里穿梭;好些屋顶,因为漏雨,当初缝制的藏式装饰布顶被侵蚀得面目全非…… 我强忍泪水,默默离开了旅馆。心里反复地想,难道曾经付诸心血和那么多时间的旅馆就这么完了吗? 第二天,我搬去旅馆住下,找来包工队,开始全面维修旅馆。我白天指挥工人,晚上清点账目。藏历新年的喜庆在外面的街上踊跃着。而屋里,我点着一个小电炉,一个人孤单地清理着成堆的旧账。 渐渐地,我发现账面漏洞百出,假账、假发票,还有欠条、借条、电话费……和我同住的其美见瞒不住我了,嗫嚅着,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 原来,我走了以后,服务员桑姆经常找借口留在旅馆值夜班。洛桑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曾经被曲珍创伤的心,似乎已痊愈。他像变了一个人,和桑姆一起做饭,张罗旅馆的事务,并先后辞掉了其他服务员。终于,一天清晨,其美去值班室拿开水时,她看到哥哥洛桑和桑姆住在一起。但这一回,其美不敢再和哥哥吵闹。只是桑姆是一个有夫之妇,还是一个8岁男孩的母亲。其美就感到十分害怕,她经常站在旅馆外帮哥哥洛桑看门。她说,她为哥哥洛桑感到羞耻。她哭红了鼻子,问我,一个出家人怎么能轻易还俗?还俗以后,又怎么能当第三者…… 其美的问话让我无语,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其美又告诉我,旅馆的生意一直很好,总是住得满满的,秋冬旅游淡季时,洛桑和桑姆又把朝佛的人们带来旅馆住。这半年多来,洛桑和桑姆看上去变得很有钱了,洛桑经常给桑姆的孩子买礼物和玩具,给桑姆买了金首饰,定做了昂贵的镶有旱獭皮的藏袍……为了要桑姆离婚,洛桑还曾几次在旅馆值班室里以头撞墙寻死觅活地自杀。 我听着,渐渐明白。只是遗憾,这一次,洛桑再爱的女人,最后将使他人财两空。 寒冬的阳光带着浮尘,流泻在街上拥挤的人流中。我叫来洛桑,把可以查到的,洛桑个人擅自支借旅馆钱的欠单列出来,请他签了字。另外要洛桑通知一直没有露面的桑姆,她被解雇了。 一个月后,旅馆终于修缮一新,我重新招聘了几个服务员,准备重新营业。但这时的洛桑已无精打采,心神恍惚,一有空就跑到大门口闲逛。一次,在和一个蹬三轮车的人讨价还价中,他竟然冲进旅馆值班室,拿了一把藏刀追出去要捅别人!而当我请他帮忙去乡下家里干点儿什么,洛桑竟问我讨要另外一份工钱。他还经常当着我的面打骂其美来出气。红尘中的习气,似乎已经附着了他的身心。我感到无法再信任他了,开始考虑是否该辞退洛桑。就在这时,这天正午,当阳光从值班室的窗子里轻轻透进来时,洛桑来了。他面色苍白,双眼红肿,他坐下来,绝望地望着别处,低声告诉我,曲珍她,她死了…… 老家捎来口信,曲珍死了。洛桑说,就在几天前,曲珍拖着失血的身体,照常下地干活时,一头栽倒在烈日下,再也没有醒来。 阳光变得虚渺起来,洛桑、其美和我,我们三人为不幸的曲珍痛心啜泣着。但泪水,又能挽救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其美去到大昭寺,为曲珍的亡灵点酥油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的心,悲伤而绝望。 这时,我得到消息,“非典”正在国内蔓延。想到爱子还留在成都,我不禁心慌意乱,再没心思经营旅馆了。我很快把旅馆以极低的价格转租了出去,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后,我回到乡下,开始维修业已残败不堪的家。 记得是在2005年夏天,在拉萨街头,我遇见了几年不见的其美。不知什么样的成长创伤,使她的气质偏向了“雄性”。她长成了一个“小伙子”。她留着男孩的短发,双手插在裤兜里,和我说话时漫不经心地四顾张望。她说,她仍在拉萨各处打工。而她的哥哥洛桑,后来和旅馆餐厅服务员中那个带着孩子的寡妇结婚了。洛桑一直靠修路卖苦力为生,就在前不久,因得了肺痨没钱在拉萨医治,带着家人回康巴老家去了。 洛桑终于有了归宿,终于找到了与他相依为命的女人了吗?但这个残酷的社会,这红尘拉萨,他又能有几多活路啊…… 一场暴雨就要来了,我钻进车里,急忙赶往娘热乡。我明白,风雨中,那里的山野,将是我最后的家园。 村庄里的魔鬼 山风卷着漫天的黄沙在乡村的土路上一会儿朝前扑,一会儿又朝后掀。我从楼上的窗子里望着,回想着几年前,我就是在那些山风恣意的推攘中,赶去给四村的妇女排练舞蹈的。那些风沙钻到我的嘴里,拍打我的脸,拉扯我的头发,恍若一群顽童在和我游戏。 排练场在四村村委会的小院里。据说这次排演舞蹈是为了参加拉萨的业余调演。村长普琼已集合了八九位经他挑选的健硕的妇女。她们带来了青稞酒、酥油茶和好吃的油炸食品。我们便像过“林卡”(夏季假日在树林里扎营玩耍)一般开心地边玩边开始了排练。 我选了一支西藏东部地区康巴“弦子舞”的曲目,请她们排成两排,我教了几个基本动作,她们很快就学会了,只是跳起来韵味不太对。我有些急,我穿梭在她们显得过于热情的舞蹈中,连声对她们喊道:“轻柔些,扭动臀和腰,对,臀,再慢些!”村长普琼从一旁的树枝上折来一根柳条,跟在我后面,搞笑地挨个敲她们的屁股,一面开心地呵斥道:“听懂老师的话了吧?把大肥屁股扭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节奏欢快的踢踏舞应该更适合她们的天性。康巴妇女生活在葱郁的山区,因为耕地较少,男人多外出从商,女人在家管理家务,男女分工明确,所以女人的舞蹈也格外女性化,非常柔美。农村妇女通常和男人一起劳动,性格里也更多了热情和欢乐。所以,要农村妇女排演康巴妇女的弦子舞,是我选错了。其实,在村里的打麦场上,在河畔洗衣服的晴天里,她们自然的歌舞像生长的青稞一般招展,又像天上的云朵一般飘逸。歌舞和农耕像她们的双翼,丰满的日子像醇美的酸奶。每当我漫步在村庄,他们的婚姻和爱情又像黄昏,家家户户升起来的袅袅炊烟,把村庄笼罩在温暖的柔情里。 这天,在我去接儿子旦拉的路上,几位曾跟我学过跳舞的妇女在前面招手搭车。上车后,她们没像往常一样一路唱歌。她们坐在后排,把身子凑向前,低声对我说:“你知道了吧?娘热乡政府刚组织村民开过会,要我们家家户户在政府资助下维修房舍,接待游客,做生意。要把娘热乡建设成为西藏旅游文化自然村。” “是吗?!”我从汽车镜里望了她俩一眼,看到她们脸色迷茫,显得焦虑。 “也许能挣很多钱吧?”我说。 “哎,乡领导也是这么说的。”她们沮丧地说。一阵沉默中,我的脸有些发烫,心里感到羞愧。如果挣钱付出的代价是告别一种自然而人性的生活方式,钱,对这个美丽的村庄而言就是魔鬼啊! 记得几年前,乡里还曾组织她们学习种蔬菜,施化肥和农药。这意味着比黄金更珍贵的土地再也不能五年一耕地休养生息,意味着世世代代养育藏族人的青稞将被外来的陌生的农作物代替……她们在惶恐中,陆续把自家的田地租赁给了汉地来的菜农。当塑料大棚一夜间长满了娘热乡的田野,村庄里载歌载舞的农耕情景从此不见了。 城市文明,像潮水般涌来。 车窗外,2007年的早春里,娘热乡昔日的山风中,飘来蔬菜大棚里化学药剂和建筑工地的水泥、钢铁的气味。乡间的小路上,灌煤气的甘肃口音,卖老鼠药的河南人长长地吆呼,拖运建材的卡车的响声和机械的挖掘、切割声不绝于耳。在现代化的发展和建设中,恬静的乡村就要消失了。 我们沉默着,不能言语。我暗暗想,我可以离开,去更远的地方寻觅宁静的家园。但她们呢,离开古老的土地,她们何去何从?!在前面的路口,她们要下车了。她们说那里在修一所能容纳上千人的住宅小区。很多城里人将搬来居住。我点头笑了:“我的一个朋友也在那里买了房,因为她特别喜欢社区对面的那片开阔的田野。”我说完,她俩慌张地对望了一下,抱歉地对我说:“可是我们正准备在社区对面的田野里修商品房。”顺着她们所指,我看到刚泛青的麦田里,果然堆起了很多石头,一些村庄里的农人,换上了布衣,改行当了建筑民工。两位农妇下车朝他们走去,去参加搅拌沙石的劳动。我愕然地望着她们的背影,才发现我的四周,不知什么时候起,坚定而缓慢地崛起了高楼,在村庄的土地上已经投下了鬼魅般的阴影——我开着车,在挚爱的村庄里,遥望着它四处的残骸。只有村里的那条河还在远处孤单地奔涌着。此刻,那湍流声好像我心底的哀泣,像村庄破败的血液…… 没有歌声的劳作 看到娘热乡里到处都在施工,我有些惴惴不安,也想凑热闹修点儿什么。我就开始注意今年民工的状况。看到前面能容纳上千人的大型社区工程,仍然由汉族民工建设。但社区对面盖商品房的基本上是藏族民工,他们修建的一排排藏式小楼全是钢筋混凝土结构,传统的木门,窗户是塑钢的,速度还飞快! 一天中午,我凑上去问那些民工肯不肯来我家维修。他们却告诉我说他们是建筑队,收了一些娘热乡农民做临时工。我有些吃惊,难道从前以藏族为主的建筑工程队伍就要复苏了吗? 记得小时候,西藏的建筑工程单位有好几家,而且都是藏族工人。那时我住的新华社院里也在修房子。建筑工人的歌声穿过树林,在微风窸窣的正午飘荡着。我被他们的歌声吸引,常常牵着我家的那条小藏狮狗来到工地,看他们不慌不忙地背石头挖土,从容地劳作和唱歌。在劳动的间隙,他们会在突然爆发的笑声中相互泼水、打水仗、追逐奔跑,在马兰草丛里打滚摔跤。我抱着小狗,嗅着马兰花的芬芳,痴痴地望着他们……藏族民工们的欢笑还时常打断内地来的记者们的工作。他们似乎没有见过如此劳作的方式,跑出来,好奇地举起相机捕捉着欢乐的情景。有时,建筑队里的妇女会在中午太阳很好时,三三两两地在劳动的间隙来到院子中间的水井旁提水洗头。那是一口甘凉的泉水,里面游来的两条大鱼每年会在井下石头的缝隙里产下很多小鱼苗。过了一段时间,小鱼们不知游去了哪里,只有两条大鱼还留在井里,像一对轻盈的蝴蝶。来洗头的妇女看到它们总是禁不住爱怜地大呼小叫一阵,然后,她们脱去了上衣,露出小麦色的肌肤和丰盈的双乳。当她们从井里弯腰提水,披着长发侧身梳头时,那健硕挺拔的双乳就在她们的胸前摇曳着跳舞……哈!内地来的记者没人敢出来了,他们躲在暗处,只有闪光灯像他们的心跳,在窗子后面咔嚓咔嚓地响着…… 那年夏天,楼房终于建成了。我来到楼前,出神地望着楼顶,那像歌谣一般起伏排列的造型。父亲过来轻轻抱起我,对我笑道:“从今天起,我将和着他们的歌声,迈着舞步进去办公啦……”我激动地点点头,这栋大楼建设的整个过程,简直就是夏季里,一场最丰盛的歌舞剧啊! 20世纪80年代始,当西藏进入又一个工程建设的高潮时,以藏族为主的建筑队伍却突然瓦解了。本地的建筑单位除古建筑队外,纷纷溃散,取而代之的是庞大的掌握了现代工程技术的内地涌入的建筑工程队伍。他们严肃地劳动着,从不唱歌嬉戏,吃饭时间很短,劳动的间隙不坐下来喝茶饮酒,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到月亮出来,三个月就能完成藏族民工半年多的活路。同时,他们还全面垄断了其他行业,比如修自行车、修汽车、理发、缝制藏装、雕刻藏柜、餐饮、娱乐、蔬菜和花卉种植、采石挖矿,等等。 拉萨在他们不分昼夜的建设中,变得越来越喧闹和“繁华”,使沉醉在童年时光中的我,感到有些无法适从。1999年,当我在美丽的娘热沟拍摄一个电视短片时,我终于又看到了童年记忆中的马兰花,一簇簇绽开在山野;纯白的羊儿在山涧跳跃着;溪水从白色的岩石上落下哗哗的瀑布;还有,曾出现在我梦中的古老宫殿矗立在山上,在夕阳中绽放着金色的光芒…… 我激动地告诉我的女友央金,我想留住在这样的村庄里。 在女友的疑惑中,我很快选中了一块有溪水流过的草滩,开始建设我的家园。那时,我和我的尼姑女友色嘎,坐着大卡车,去往山上娘热乡矿业公司的采石基地购买建材。娘热乡山上的石头是红色的,里面有奇异的图案,我和色嘎抚摸着这些美丽的岩石,一面欣喜地听着藏族采石工人们的歌。当时,他们该是所剩无几的藏族采石工了,规模也很小。但除了石头出自乡里的藏族石匠之手,比如水泥、钢筋、玻璃和屋顶的防水材料等建材都必须从内地商贩处购买。想来想去,内地建筑队和买卖建材的都是一路人,就包给了四川的韩老板,只留下围墙承包给了色嘎介绍的藏族包工头加央。加央又四处找来了一些藏族民工,临时组成了一个建筑小班子。 两个多月后,四川民工加班加点地迅速完成了房屋的修建。虽然用不规则的石头修房子他们并不在行,房子的外观也不能和藏式传统楼舍相媲美,但世间,像我这样任何事情都想赶时间的现代人,还能拥有其他更多吗? 这时,和四川民工同时开工的藏族工人们,竟然还没有修完围墙!他们干得悠然自得,每天中午坐下来吃饭喝茶就要花去近两个小时,劳动时,他们当然还要唱歌。那些歌声和着潺潺溪水,时高时低,仿佛预示着我向往已久的那舒展的生活。 但两个月过去了,楼房都盖好了,这围墙……我有些着急,加上藏族工人始终不能明确修建围墙的价格,变来变去,中间就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争执。 从此,我认识到,无论他们的歌声多么好听,他们的手艺多么精细,但我是无福,也没有时间享用了。 后来因为施工造成的破坏,院子里急需重新铺草甸,我不得不再次请藏族民工来干活。 这天,太阳好极了,民工们吹着口哨,哼着歌谣开始了劳动。他们仔细地把地面每一个空隙都填满了青草,还在每一个拐角的地方,把草甸修砌出自然而柔和的轮廓。中午,他们坐下来喝茶、吃糌粑,一面欣赏着草地,和我商量应该如何铺得更美。下午5点左右,他们在院子中央精心铺成了60平方米左右的圆形草甸,他们围在草甸周围弯着腰左看右看,那神情真是比我还欣喜。 “大姐,您今晚多浇水,明天草甸上的花儿准会开。您瞧,有紫色、黄色、白色,还有粉色……”一位中年男子像孩子一般趴在草甸上,一双惊喜的眼睛一面在密密的草甸里寻找花骨朵,一面对我说道。 虽然还剩下一些地方没铺完草甸,但他们看上去心情极好,似乎要庆祝或享受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所以,他们放下劳动工具,拿出青稞酒,在草甸上围坐下来,开始了饮酒、摔跤和快乐的打斗。再后来,让我看花的那个男子干脆在草甸上美美地睡着了…… 劳动的快乐像一首史诗,使这个民族拥有高贵的精神。然而,现实却是无情的。2007年,一个内地民工一天最低的工钱为一百元,一个藏族民工的日工资最高才四十元。市场经济,也正在以它简单粗暴和急功近利的方式,将所有的劳动门类沦丧为一种纯粹的生计,我们每个人,不觉中也已变成了组成它的一部分。 在拉萨的“雪新村”、“天路”等地,每天站着很多西藏农村的强壮劳动力。他们从早到晚地翘首等候着,只为找到一份为内地民工打下手的活路。 他们从农村来,大多没有现代建筑方面的技术。即使干得一手好木匠活,也派不上用场。因为内地的木工几乎不再刨木头或雕琢,他们用的都是成板和钉枪,其速度和质量的虚假度都让藏族传统木匠们瞠目结舌。但市场却认可他们。所以,面对诸如此类,藏族民工的处境就好比一个人还没来得及从梦想中醒来,就被置于了死地…… 在那些汉藏混杂的工地上,我看到藏族民工通常干的是搅拌水泥、搬运石头等体力活。他们似乎没有因为挣的钱少而自卑,仍然在劳动中情不自禁地放声唱歌。这时,在楼上糊水泥的内地工匠,一口气不歇,一口水不喝地埋头苦干着,当他听到藏族民工没完没了地唱歌,不觉恼火,就对着藏族临工大声吆喝道:“唱什么唱?!快点儿干活!” 这声精辟的呵斥,像是这个时代的声音。 意外的是,我家房子装修那年,几位汉地工匠没有雇藏族小工,带来的帮手却是他们的藏族妻子。 三十出头的油漆匠小李师傅是福建人。细细的腰,长长的身段,皮肤很白。他来西藏据说有六七年了。帮他打下手的是一个藏族女孩,是他的妻子。她有一个藏族人很普遍的名字:格桑。她个子挺高,有些胖和黑,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吧。她和李师傅说话时,汉语真是很蹩脚。她的家在西藏某农村。她是在工地上打工时认识小李师傅的。格桑不爱笑,干活时也不唱歌,只是和另外一个木匠小张师傅的妻子卓玛在一起时,才有说有笑。 木匠小张师傅是四川人,面相很善,很秀气。他是仁波切介绍来的。(哈,据说仁波切那四川口音的汉语,就是小张师傅在仁波切家干木匠活时教的!) 我悄悄问小张师傅:“喂,你们怎么都找藏族女孩结婚呀?” 小张师傅很腼腆,不肯说。李师傅在一旁笑。晚上,小张师傅的父亲张老头留住我家,其他人都回去了。我给老头儿买了几瓶他爱喝的啤酒。几杯下肚,老木匠话多起来:“小张那龟儿子前头找的也是一个藏族女娃子。那个女娃子懒得很,每天睡懒觉不起床,更不会做饭,还生病,花了我们万把块钱才治好。后来不出一年,活该把龟儿子给甩了,跟别人跑啰!” 我给张老头端来一盘我炒的宫爆肉丁。老张和小张不一样,他有六十多岁了,一脸的胡子拉碴,他不用钉枪和成板干木工活,所以,我把置放玛尼转经筒的六角木亭的重要活路分给了他。 “好吃,你的手艺不错嘛!”老头醉眼蒙眬的。他干活也很慢,但木工活的技术真好! “你现在的儿媳妇卓玛对你好吗?”我给他斟上一杯酒问。 “好,好,好个屁!她什么都不会做!”老头的唾沫星子乱飞,差点儿喷到我脸上! “那小张为什么找她呢?” “图省钱嘛!在老家娶一门亲要花万把块钱。” “娶卓玛就不要钱啰?” “是嘛,藏族女娃子要啥子钱嘛!”老头满脸通红,又喝醉了。 第二天,我找空问小李师傅:“你们在老家娶亲要很多钱呀?” 小李师傅挥动他长长的胳膊一面朝墙上刷乳胶漆,一面笑道:“在老家找老婆不仅要花钱,人家还不愿意来西藏!” 格桑在一旁帮李师傅刮腻子、递工具什么的。她羞涩地对我笑笑。 “他对你好吗?”我用藏语和格桑聊。格桑的脸红了。卓玛在那头用藏语笑道:“喂,说呀,他对你怎么好的……” 格桑把手上的刷子扔过去,追着卓玛要打。 “喂!喂!闹什么闹,干活!”小李师傅等着格桑递乳胶漆,没好气地呵斥道。 “呸!叫什么叫!”卓玛叉着腰朝小李师傅骂道。 “她凶得很!”小李师傅对我笑道。 “你们俩为什么找汉族?”我问卓玛。 “汉人能干,能养家糊口。”卓玛想都不想地说道。 “不要脸!你说汉人能干什么?……”格桑也戏谑道。卓玛又追过来了,她俩又笑又打。小李师傅和小张师傅无奈地骂了几声,对我笑道:“这两个人凑到一起就不好好干活……” 其实,除了和汉族通婚外,藏族农村来的女孩和回族商贩通婚的也不少。回族商贩比汉族商贩更能吃苦,他们常推着小货车,顶着烈日在娘热乡的山路上做生意,还能很快学会藏语。娘热乡路口一家开日用百货的回族两兄弟,就分别娶了两个农村来的藏族姐妹。姐姐已经生了,妹妹肚子也大了,姐妹俩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挺着大肚子照看着商店,变得和回族妇女一样勤恳而不苟言笑。而拉萨的焊工、日用杂货等等行业也几乎都是回族人在做。 现在,娘热乡的农民们也在几年前把大部分农田租给汉地菜农,纷纷涌入城镇打工去了。所以,照这种趋势,除了城市更加拥挤混乱,农村以后也不会有太多的活路等他们回来。何况汉地菜农们在土地里施入大量农药、化肥后,还能马上种出芬芳的青稞吗? 许多事情,不是渺小的我能够明白和把握的。所以,我能做的,只是稍微改变一下家里的面貌。 今年五一期间,我便雇来几位藏族民工,帮我维修水渠、院墙什么的。我之所以雇用藏族民工,是因为他们的工钱比汉族民工便宜得多,何况家里的活儿也没什么技术难度。但我仍做好了耐心等候他们完工的心理准备。每天外出前,我便嘱咐保姆,别忘了给他们送酥油茶,下午送青稞酒,还有,把他们唱的那些好听的歌记下来……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民工们竟在两天内完成了我估计需要五天的活。我发给保姆的本子也空着。保姆说:“他们哪有时间唱歌!连午餐都吃得很快,也没在劳动的间隙喝酒。” “一首歌都没唱?”我不相信。 保姆肯定地点点头。我的心里暗暗吃惊,不知该欣喜还是遗憾。但我仍不太放心:他们会不会把活干成汉族民工通常的质量呢? 经过检查,还好,他们利用旧砖砌起的院墙很规整,水渠的弧度也是美丽的。 家里维修的过程,就这样寂无声息地结束了。后来,望着新修好的院墙和水渠,我总感到有些怅然若失。因为,除了水泥和砖,再没有其他可以缅怀的。 而从此,在每天接送旦拉回家的来来去去的路上,从那些藏族民工正在施工的地方,我再没有听到过一次歌声或者劳动中的嬉闹声。抬眼望去,只见藏族建筑队的民工们已显得训练有素,毫不懈怠地专心抹着水泥,修建着钢筋混凝土的小楼。他们的神色虽然还不像汉族民工那么严肃,但也没有了过去的笑容。他们中的一部分看来已掌握了现代建筑技术。他们的优势还在于造价便宜,能够充分利用旧建材,能够修建标准的藏式民居。他们在建筑市场的竞争力似乎正在复苏…… 也许,伴随这种遥远的期望,动听的歌谣将永远消失。而没有歌声的劳动,剩下的,只有劳动的残酷。同样,从劳作中分离的那些歌谣,保护下来以后,复原的只能是一种假装的表演,而非一个民族快乐的智慧。 那么,我们该要什么呢?是底层人们的活路,还是他们欢乐的歌谣?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两者竟然成了一种对立,而这,就是我们如今生活的全部真实与荒谬。 刀光剑影 一 我不知父亲还珍藏有那样一把宝刀! 那天,父亲从后面追上来,上前一步,猛然抓住他的手臂;父亲的另一只手里就握着那把长刀;当时,我和他——S,我们从父母家告别出来正要离开,他被父亲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那一瞬,我在他的眼里读到了慌张,还有,他的心的虚弱的颤抖。 父亲什么也没说,脸微微有些涨红了,一只手仍很用劲儿地抓着S的手臂,另一只手夸张地把一把比父亲手臂还长的刀递给了S。两个男人那个时刻就那样四目相对,他们个头差不多高,父亲的头发花白了,背有些驼,但挺直的腰令父亲的背影透露出一种倔犟和顽强;而阳光下,S瘦削的身影在微风中飘摇着。 “爸啦,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娜珍的。”S很聪明,能说会道,当然立刻就明白了父亲在临行前把宝刀送给他的良苦用心,他恭敬地接了过来。 我躲闪着父亲的目光。父亲在今年入冬前,就要离开拉萨了,父亲放心不下我。 “哇,好漂亮呀!”我掩饰地说。我感到尴尬。年迈的父亲送给S这把宝刀,是要他担当起护佑我的重任。这里面多少有一点请求的滋味。我从S手里拿过刀,假装欣赏。那是一把手工打制的长刀,一锤一锤的痕迹在锃亮的钢刀上依稀可见。刀鞘是银子镂空雕琢的,头上镶着一颗很大的红珊瑚,刀鞘里面装着保护刀刃的木芯,刀柄中间一段是鲨鱼皮包制的,银子镶裹的尾部也镶着一颗很大的红珊瑚。这是一把古老的价值连城的宝刀啊!但我并不想因此在父亲面前承认自己的柔弱。我笑道:“这下小偷来了,就可以用这把刀对付了!” 父亲望着我,涌到胸口的话,被我推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S一直沉默着。我坐在车子的后座,怀抱父亲赠送的宝刀,心情十分沉重。我回想着我的坎坷道路,首先是我的初恋,那个不幸的少年,他苦楚的心,常常令我泪流满面。后来,父母终于从我的日记本里知道了这个秘密。那个夜晚,回去的路很长,父亲陪着我,走在树荫滚动的小路上。冰凉的月光在我的脚尖游移着,我低着头,听父亲轻轻对我说:“难道你会因为可怜一个乞丐和他结婚吗?” “他不是乞丐。”我小声争辩道。 “但你可怜他。” 是的,我无话可说。似乎爱一个心灵苦难的人,我才能感到爱的深厚和高尚。但那一次,我听从了父亲的劝告,和初恋的少年分手了。可从此后,我的爱情仍只为伤痛而瞩目,他们的苦痛,好比烈酒,燃烧着我内心的悲悯…… 夜,很黑,颠簸的山路上,S仍一路无语。而当时,我并不明白,S的沉默,表达的正是他这样心灵满是创痛的人,不堪任何重负的心境。寒风在窗外呼啸,我想着S往后的日子,他在某个角落独自喝酒。依稀的夜色中,我仿佛看到S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疲惫而委顿的面容、凌乱的头发。喧闹的酒场上他的豪情已挥洒殆尽,他像一头孤兽,舔舐着自己刚刚结痂,又时刻被剥离着的伤痛。我的心被莫名的恐惧笼罩着。 远远地,我看到家里窗户里透出的隐约的光亮,我下车告别S,转身向家里走去,我握着父亲的宝刀,渺茫的心渐渐又被重新支撑起来。 父亲离开拉萨不久,S也要走了,留下我父亲给他的宝刀,又去投奔浮华世界的怀抱了。 宝刀被我安静地搁置在柔软的哈达铺垫着的佛堂的桌子上。 我把它献给了菩萨。 每天清晨。我在菩萨前,供七杯净水。日落前,净水在铜碗里升起了许多神秘的水泡,令我想到小时候读过的安徒生童话里,为了爱情,最后变成了气泡的海的女儿;又想“爱,直到成伤”的德兰修女,她如果活着,会把七杯净水供给佛还是想方设法地去供给饥渴的穷人…… 我的心海,如此升起白帆,天天快乐地航行着。 但我儿子旦拉的笑声常常惊破我的美梦。那天下午,他和几个乡下孩子光着屁股蹿到楼上,拿起长刀就朝院子里疯跑。我追下去,没人听我气愤的吼叫,他们争抢着要试一试宝刀的神力,一转眼就把院子里的小树苗砍去了一片,还在石头上砍得火花乱蹦!等我好不容易抢过来,只见刀刃已有了凹凸的伤痕。 我既心痛被砍断了的小树,更心痛父亲的宝刀,又庆幸孩子们没伤到自己。那以后,为了以防万一,我只好天天变换藏刀的地方,直到父亲回来。 二 第二年初夏,园子里在开春时撒下的花种被繁茂的野花覆盖了。那些野花是随着春天的暖风翻过围墙或者顺着小溪水漂涌进来的。我仿佛看到它们在跃墙时提拽衣裙,听到烂漫的春之少女似的笑声以及潜入水底的一群群细长明亮的眼睛……夏季的雨水刚刚到来,它们就绽开了。紫色的像紫罗兰,黄色的闪耀着太阳的光芒,白色的像低婉的诗。我惊讶地望着满院突现的花草,被它们意外的美和非人的力量征服了。我扔下铁锹,再也不想费气力去维护和种植一株家养的植物。我只需生活在它们的王国里,看蚂蚁搬家,感受鸟儿口衔花果飞过时羽毛携来的阵阵青草的气息…… 盛夏漫溢的芬芳,令我沉醉。我这时差不多已淡忘了父亲的宝刀背后仍潜伏着的晦暗光影。 就在这时,父亲回到了拉萨。父亲坚持要搬来娘热乡住。 父亲穿着轻便的乳白色软皮休闲鞋,米色的粗布休闲裤,夹克衫里是干净的白色衬衫。他微笑着,远远地从满园花草中走来,低垂的树枝好几次触到了他雪白的头发。 “爸爸?”我忙迎上去。 我的身后,除了一条在夏季雨水里潮涨的小溪外,父亲还看到了四个在湍急的溪水里光着屁股的小孩。 “嗨,旦拉,旦拉!”父亲喊道,孩子们顽皮地躲闪着。 旦拉终于站出来了。他的小身体毫不夸张地被这年夏日的骄阳晒成了黑炭色。我也转身好奇地打量着我的儿子:他的眼睛比身体更黑,还散发出黑黑的夜晚里星星一般的光亮。水珠子伏在他有些羞涩的身体上窃笑着。另外三个孩子是旦拉的伙伴旺堆、巴桑和来自楚布寺附近的野孩子小卓玛。 “爷爷,爷爷,我帮你提。”机灵的小卓玛也是全裸。她挺着圆鼓鼓的小肚皮,跑上前一把抢过了爸爸手里的塑料口袋,那里面透出诱人的饼干、葡萄和糖果。 “拿过来,不要你碰!”旺堆、巴桑和旦拉立刻跳上去要夺卓玛已到手的沉甸甸的袋子。四周拴在墙根的狗儿们开始激烈地吠叫。 “好啦,不要争啦!”我气恼地嚷道。 旺堆和巴桑是兄弟俩,家在娘热乡四村。自从我们搬来,他们就成了旦拉最好的伙伴,经常陪我们住,为我和旦拉壮胆。小卓玛是我们去楚布寺朝佛时领回来的。她的父亲据说是楚布寺最早的施主之一,先后娶了六个老婆,生了十几个孩子。我们见到他时,他的那所楚布寺外、修建在河畔的房子已残破得摇摇晃晃,像风中的一棵老树。他的第六个妻子的面容也好像被粗砺的风磨搓过了,只剩下看不出年龄的轮廓。她背上背着一个婴儿,脚下站着爬着的还有四个,其中一个5岁左右的女孩也背着一个婴儿,她昂头看着我,露出比牛奶还白的牙齿冲我笑,一双眼睛像浸在湖水里的黑宝石。 我喜欢上了她,这个野性十足的小卓玛。我当即请她上车去拉萨我家玩一段时间。小卓玛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我,像是怕我突然消失。她看也不看她父母地解下背上的婴儿,灵巧地跳上了我们的汽车。 一路上小卓玛快把内脏都吐出来了。一半是恶作剧,好让车上的其他人也呕吐。她边吐,一双眼睛更闪亮地在车上其他人的脸上灵动,看谁会跟着她恶心……有朋友看出破绽笑道:“娜珍呀,这小丫头带回去可不好管啊。” 旦拉那时还没能识破她,每当停车,小卓玛跳下去夸张地干呕时,旦拉也跟在她后头,等她,还强忍恶心地递纸给小卓玛擦嘴。我从车里看着他俩,当时心里还想,多个女孩和旦拉玩,旦拉变温柔啦…… “哇……”小卓玛又使出了她的绝招:尖利地哭叫起来。好在我们都还习惯了。我抱歉地对父亲笑笑。塑料袋已被孩子们扯破了,糖果撒了一地。旦拉和巴桑、旺堆叉着腰笑骂坐在地上哭叫的小卓玛。父亲走上前,他一面捡拾地上的东西,一面哄小卓玛说:“不哭,这些全归你!”小卓玛立刻停止了哭叫,跳起来双臂搂住了父亲的脖子。她回头望着三个欺负她的男孩,狠狠地笑了。 “巴桑、旺堆、旦拉,来,谁捡到的就归谁!”父亲又说。话音刚落,他们就趴到地上开始了又一轮争抢。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和孩童们在地上捡拾糖果的父亲,一种荒诞的感觉,一种说不清的酸楚还有欣喜,令我的心像园子里那些缀满湿露的草木,沉甸甸地快折断了一般。 父亲站起身,朝小石楼望去。小石楼有两层高,外墙像涂了一层醇美的乳汁,阳光在上面荡漾着,便有了西藏民房那种天真无邪的灿烂的笑容。那是我童年生活的情景:摇曳的树林,童话般的小石楼,里面住着父亲至爱的小公主…… 父亲走进屋,宽敞的客厅里凉凉的,S的照片还放在柜子上,窗外的阳光在上面闪烁着,使照片里的人看上去像遥远的亡灵。父亲望了一眼,对我说:“我住楼下,你把长刀放到我的床头,晚上我来对付小偷……” 我不禁哑然失笑。在娘热乡住了这么久,虽然和村庄隔着一条河,四周只有麦田,但还没有遇到过小偷。所以,康巴血统好斗的父亲恐怕没有机会来一场深夜的格斗了;所以,父亲的长刀仅仅只能作为我个人的珍藏了;所以,在我往后漫长的日子里,还有什么,比如爱情,需要它等待那个忠诚卫士的到来吗? 三 那年,我们和父亲一起度过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夏季啊。每天,黑夜在夏雨中曼舞着,四周的山像一艘艘起航的轮船,载着我们酣甜的睡梦。梦里,我看到父亲的宝刀像窗外犀利的闪电,照亮了我的夜晚…… 在我成长的岁月中,少有和父母这样相处的经历。从小离开家的我,习惯了独处。记得从部队转业,开始在西藏广播电台当记者的时候,父母曾希望我回家和他们共住。但我执意搬到了电台那间简陋的宿舍。当我不和父母打招呼就和朋友去草原,或去很远的地方玩,父亲找不到我,就在我宿舍的门口贴了张大纸条,用他潇洒有力的笔迹写道:“野丫头,几天不回家,跑到哪里去了?!” 记者工作不坐班只管交稿子,单位本来不知道我不在拉萨,结果全被父亲暴露了……父亲那时常来看我。他喜欢坐在我宿舍门口的椅子上,眺望门外那株茂密的白桦树。一次,父亲感慨地说:“我应该搬来和你住,帮你打扫卫生,在这里读书……” 父亲的愿望在那年夏季终于实现了。我把楼下挨着客厅的那间明亮的卧室收拾得很漂亮,把父亲的长刀小心地放在他的床旁,又给父亲买来了许多他爱吃的小点心和糖果,放了很多他爱看的书籍。父亲每天早晨7点就起床到田野里去散步,有时父亲还会去周围爬山。 从我家到最近的山脚下只需十分钟左右。父亲通常去南面的山上。这座大山像鹰展开的臂膀,左臂向西南一直到哲蚌寺后面著名的“绛平乌孜”神山。山上有五世达赖喇嘛朝圣时留下的多处圣迹,还有清澈的山泉水,从大山的深处奔涌而来。过去,藏医学院的学生们每年夏季在那里会采摘到多种藏药材。在那些陡峭的山崖,旦拉和旺堆他们会找到一种野生植物“酸溜溜”带回来,我放在白糖里腌过,父亲很喜欢吃。雨季,山里还长满了金灿灿的蘑菇,我们的餐桌上便时常飘逸着它鲜美的味道。父亲称赞这道牛肉烧蘑菇为“娘热乡的山珍”。 大山向东南方伸出的右臂在我家的前方,缓缓落下。斜坡上,奇石重现,我和父亲常在雨后云雾缭绕时,凝神远眺,仿佛看到一位戴着鸡冠状僧帽的喇嘛面朝拉萨河,盘腿而坐,在向斜坡上的许多僧人讲经说法。旦拉的朋友丹增平措一家就住在这座山上的半山腰。在山上放牧时,我们可以看到黑牦牛和他跳跃的身影。每到学校放假,我们带着父亲一起去爬山,去丹增平措家里吃没有提炼过酥油的牦牛奶做的醇美的酸奶。在他家的旁边,一条宽阔的溪流在巨大的岩石上像瀑布般落下,旦拉他们光着屁股,像一群小猴子,在瀑布里穿梭玩耍着。 大山双臂中间的山窝,被这里的人们称为“蒗”,意为回荡的妙音。传说人们在这处柔曼的大山的怀抱中,侧耳聆听时,能听到一种犹如水浪或者遥远的金刚铃回荡的奇妙之音。 山的背后就是拉萨,是拉萨著名的拉鲁湿地。 坐落在我家西北方向的山脉,从色拉寺西,向狭长的娘热沟北里伸延,在我家背后,像展开的一个巨大的宝伞。太阳每天在宝伞山上洒满了银饰,使整座大山闪耀着奇异的光彩。山上,坐落着著名的色拉寺、曲桑寺、帕崩岗、格如寺。 我的尼姑女友就住在曲桑寺里,从她宿舍的阳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被葱郁的青稞环抱着的我的家。 帕崩岗修建在一个巨大的岩石上,没有地基的寺院像一座碉楼,是西藏古建筑的奇迹。每天凌晨5点钟左右,帕崩岗天葬台桑烟升起,会有很多秃鹫应招飞去。 从我家楼顶上,如果用望远镜看,也许能看到一些天葬的细节。当然,我们没想过要看天葬。没有这样的好奇心。 在菜市场,我们天天可以看到人们熟练、从容地操纵着锋利的刀具。但那高高的山上并非血腥的屠场。 帕崩岗撒满糌粑的天葬台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像落了一场细细的雪,没有死亡的痕迹和气息,阳光温和地照在上面,让人感到的只有生命的恍惚和死亡的亲近。 父亲早起散步回来也会告诉我们,今天飞去的秃鹫很多,天葬的那个人,该是十分幸运的,秃鹫将会使他的肉身在这个世界上不留痕迹。没有什么可以再执著…… 父亲在这样一个远离喧嚣、缀满露珠的乡村里和我们生活了一段,气色变得格外好。家里吃的鸡蛋、牛奶、糌粑都是村里的,没有半点污染。村庄还被远古的文明滋养着。比如,帕崩岗曾是藏文字改创者吐米桑布扎向藏王松赞干布传授藏文的圣地;河谷里曾发现远古的石制围棋盘,由此被学术界推断围棋最早来自西藏;另外,四村村长普琼家的水磨糌粑是历代达赖喇嘛的供品;某世噶玛巴传说诞生在娘热乡;还有传说中六世达赖喇嘛喝过酒的两处掩映在密林里的黄房子…… 父亲漫步在乡间小路上,沉浸在这样恬静悠远的氛围中,一双眼睛总是炯炯有神,又像返老还童了一般,成天和几个孩子“斤斤计较”。 这天中午,四个小孩和父亲和我围坐在一起开始用午餐。小卓玛照例只想吃肉不吃菜。她的理由是她们那里不吃菜。我去过楚布寺半农半牧的山村,是没有看到农民种菜,所以一直半信半疑。但这天中午我没有来得及炖牛肉,只炒了几样菜。 旺堆和巴桑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那一份。他们像村里所有孩子一样,虽然家境不富裕,但没有贪婪的习气。无论吃什么,他们都十分腼腆和有教养,不发出一点咀嚼食物的声音,不大声说话,眼睛不乱看,哪怕只是一盘白米饭,也吃得很香。往常的顽皮在用餐时一点儿都没了,面对食物,两个孩子谦恭、驯良和高贵的样子,令父亲赞不绝口。 但我的儿子旦拉就不行,他挑食,加上我的溺爱,他好像丧失了感受食物的味觉和由此而生的感激心。他恹恹地吃着。 小卓玛更甚,她只拣肉吃。 还是父亲有办法。当小卓玛再次很没规矩地在盘子里找肉时,父亲对她下了最后通牒:“不吃菜就不许吃肉!” 小卓玛望着严肃的父亲做了几个赖皮的怪相,但没用,父亲不笑。眼看盘子里的菜越来越少,小卓玛终于认输了,她夹起了来娘热乡后的第一口蔬菜,吃了。 午餐后父亲要小睡片刻。我在园子里忙着洗碗、喂狗。这时,几个孩子竟然在白天行动了:他们蹑手蹑脚地爬进父亲的卧室,偷来了父亲的糖果、刮胡刀、镜子和香烟。这几个孩子不是第一次捣蛋了。他们有时会在深更半夜起来作案。四个人不睡觉,学我的父亲刮胡子、把父亲的烟拿出来每支点着后再放回烟盒、故意把父亲的零食彻底吃完,还有,把父亲的长刀东藏西藏…… 这天下午,四个孩子被父亲罚站成一排,父亲像在破大案一般地背起手一个个审问道:“谁打碎了我的镜子?!” 从小卓玛开始,孩子们一个推一个。父亲又拿出烟盒里燃过的烟问:“这是谁干的?!”孩子们不吭声,只是朝下一个人抬一抬下巴。 “谁藏了我的刀?偷吃了我的点心?!” 小卓玛指指旦拉,旦拉指指旺堆,旺堆指指巴桑,巴桑跑神了,指了指空气……孩子们便借此捧腹大笑,满园子跑散了。 父亲望着他们,很得意地回头告诉我说:“是他们四个一起干的……” 短促的夏季很快就要过去了。孩子们和他们的爷爷已有了很深的感情。无论外出散步还是在家里,孩子们总是要伴随其左右,尤其喜欢缠着爷爷讲故事。但园子里那两株老垂柳,有一株靠西的树叶已经先黄了。父亲该回成都了。接着,小卓玛的父亲也来拉萨接走了她。说是来年夏天再送她来玩,但从此再也没有过音信。不久,娘热乡的家里,只剩下旦拉、巴桑、旺堆和我。我把父亲住过的房间关好,把父亲留下的宝刀再次放到了佛堂里,祈愿宝刀护法。而我往后的日子,我想,无论四周的刀光剑影怎样此起彼伏,因为拥有了满载父爱的宝刀,因为曾经的娘热乡和孩子们,一切将如天上的乌云,将无法洞穿我,只能在我心上留下些许过眼的烟云。 此刻,山雨即来,潮湿的树经过又一个盛夏,沉甸甸地摇曳着。我沉浸在这样的时光中,思念着我的父亲。 光河里的女儿鱼回忆我的外婆 一 外婆的前半生可谓一场爱情的传奇。 她出生在藏东南一个小山寨里。在我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金汁》中,我把那个藏族小山寨称为“跍玉”,意为“杜鹃”,小说以我外婆的故事为原型,这样写道: 相传高山峡谷中的小山寨有杜鹃鸟日夜鸣唱。跍玉山寨在一条波涛翻滚飞龙般的江水环绕中,亚热带温暖的湿雾和高原清朗的阳光交织弥漫,有着葱郁的山林、谷地、野生石榴树、核桃树和遍野的仙人掌。山寨里有四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山寨高处的噶桑寺周围。外婆卓玛的家紧挨着噶桑寺,在噶桑寺旁建有一所有着上百年历史的“珎尕印经院”。“珎尕印经院”是卓玛的爷爷:棠冬土司家族的嫡孙贝玛所建。相传,一次,贝玛前往跍玉村噶桑寺朝拜,跍玉村寨山岭谷地里杜鹃鸟鸣唱,江涛滚滚,高处的噶桑寺旁,一朵祥云在阳光中犹若白鹤展翅,越是靠近,越是透来一股奇香。进到噶桑寺,天窗上落下的薄云鹤羽般在殿堂的经卷间飘浮,贝玛心里一阵惊喜。他确定,云中奇香,正是经卷的气息,昭示着自己将在噶桑寺旁修建印经院的使命,《云》之诗句便如神箭突来: 尘世是沼泽 我是鹤 飞过印度的寒冬 在噶桑寺的春季里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们雌雄艳舞 芬香如云的双翼 关闭黑夜 秘写经书 诗一吟出,贝玛如梦初醒,他决意建造一所印经院,而非土司仅管辖一方…… 多年后,一个叫李簿的白族青年到来了。李簿从小喜欢字画,既不愿继承父业从军,也不愿像几位大哥一样外出西门“闯关”去经商。他在国民党某师大读书时,曾读到过一本关于世外桃源的书,根据他的推测,应该位于金沙江畔云南藏区的某个地方,他一直想去。当父母在他毕业成年后,为他这个家中老六——最小的公子,隆重娶回一位裹着小脚、红绸覆面的大家闺秀。那夜,李簿没碰女人一个手指,天还没亮,他就逃了。 李簿一路几经周折,认识了中甸地区的商队,他跟着商队几乎走遍了云南藏区。最后,他终于来到了奔子栏地区大山深处的跍玉村寨。这里,传说有一户土司的后裔,在金沙江岸迎着太阳的山崖上建起了一所规模宏大的印经院。印经院里,有一位穿着百褶藏裙的女孩出没,犹如女神般美丽…… 那天李簿跟着商队里的巴桑大叔前往跍玉山寨的神湖朝拜,当他大步走向湖对岸,一抬眼望见湖畔,一女子长袖白茧绸衫随微风轻抖,锦锻无领坎肩上,镶着的云头金丝闪着光,扣在领口的银环散开了,一枚天珠两端缀着红珊瑚和绿松石,在白瓷般的胸口若隐若现,雪白的百褶长裙上粘着树叶和草,五彩线戴系在坎肩外,像横在楚楚的腰和丰满的双乳间的一道彩虹……当女子抬眼看李簿,一双明眸像受惊的鹿,李簿就感到被闪电击中一般,一时间寸步难移…… 李簿看见的就是印经院里的小姐卓玛。 卓玛笑着仰起头大胆地握住李簿伸来的手,心里不由一惊:眼前这个清瘦的青年比自己高出一个半头,深深的眼睛里像迷漫着水雾,脚上蹬着棕色皮靴,穿着军绿色马裤,白衬衫扎在腰上,像国民党军人,却透着一种温柔,以及握着的手女子一般绵软…… “您就是印经院的女神卓玛啦?”李簿微笑着问她。 第二天一早,卓玛还没来得及应李簿的请求,向父亲提出留下李簿,巴桑带着李簿已来到印经院。 李簿给卓玛的父亲带来了厚礼和他连夜雕刻的作品:云中鹤。只见美人鹤婀娜多姿,百褶裙如羽翩飞,惊鹿回眸的双眼顾盼多情…… 卓玛的父亲左看右看赞不绝口,一面问询他木雕工具和木雕材料,一面答应李簿搬来印经院,教他学习经版木雕。 当李簿欣喜万分地向次仁院长表示感谢,卓玛出现在门口,于是,他们的双眼第二次在命中相遇。卓玛看到李簿一夜未眠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心里不由一动,升起一股怜情。而李簿回头的一瞬,仿佛看到卓玛从晨光中降临,痴痴地想自己的雕刻差的正是这一刻的神来之笔…… 第三次命中相遇再也不是刹那,李簿当天就搬来了印经院东侧的职工宿舍。 卓玛的父亲这时仍要每天一早和女儿卓玛到小经堂供奉净水等,常取出贝玛抒写的《云》,读给卓玛听。《云》,写在用瑞祥狼毒的根须制造的纸上,这种纸张因含有植物微毒,不朽不蛀。百年前山野的花瓣和植物的脉络在纸张中仍依稀可见,金汁闪耀的字迹蹁跹如鹤: 尘世是沼泽 我是鹤 飞过印度的寒冬 在噶桑寺的春季里 我们雌雄艳舞 芬香如云的双翼 关闭黑夜 秘写经书 卓玛的父亲为女儿念诵着《云》时,他嗓音沉缓,内心充满对父亲贝玛的怀念。卓玛听着,提着自己的百褶裙,轻轻旋转,她感受到的并非爷爷贝玛神圣的使命,她感到的是云,云儿与鹤比翼双飞。她幻想云鹤相依,展翅飞去远方。她双眼显出一种迷离和神往。卓玛的父亲停下来,疑惑地望着女儿。他一直不懂,女儿卓玛对《云》的理解,从小开始,在他怀念父亲的哀伤中,已滋生出一场对云鹤之爱的梦想。 这年,当卓玛17岁,李簿像一片云,飘来了。 二 小说里的李簿,就是我的外公。当我的外公搬来我外婆家里当学徒工时,我美丽的外婆情窦初开,他们悄悄恋爱了。家人发现后,坚决反对,把外公赶出了山寨,但我的外公和外婆约好在拉萨相见。 一年后,外婆生下我的母亲。在母亲刚会走路的第十二个月,外婆背着我的母亲随马帮踏上了去往拉萨的路…… 多年后,为追寻外婆当年的故事,我回到外婆的山寨,寻找外婆的亲人,竟找到了外婆的表妹。老人80多岁了,说起外婆当年的故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奔子栏白酒,泪光闪烁。她说,当年外婆约自己一起去拉萨,可自己那时才13岁,非常害怕。没想到一别竟生死两地…… 外婆的表妹个子也很矮,一举一动和外婆有着惊人的相似。记得推开院门的那一瞬,看到坐在院子里石阶上的老人,我惊得泪流满面,以为我的外婆在拉萨去世,在奔子栏山上又复活了…… 山寨里瀑布飞流,到处生长着参天的核桃树、石榴树,院子的墙头上长满了仙人掌,我一面感受着外婆童年的山野时光,一面听外婆的表妹为我讲述她们的故事。夜深了,老人目光朦胧,像是驰骋在另一个光影世界。她激动地讲述着,当年,外婆的举动震惊了山寨,她背着刚会走路的女儿,和马帮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茶马古道。一路上风餐露宿,过溜索桥,翻雪山,一些马匹都半路躺倒或掉下了山崖,摔落在滚滚的金沙江里。外婆背着女儿,却顽强地走完三个多月的艰险路程,终随马帮到达拉萨。外婆的故事至今在马帮中流传,因为外婆是走过茶马古道的最英勇的女子。 外婆到达拉萨后,那个青年,我的外公,得到消息后骑马赶到拉萨城外接上了外婆母女俩。他们在拉萨八廓街的一所院子里,买了上下两层房。楼上是佛堂、卧室和厨房,楼下铺着地板临街的房间用来开商店。 一家三口终于团圆,爱情终于圆满。但历史却不给他们立足之地。在解放初的各种政治运动中,外公被遣返回乡。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我母亲终于找到了外公,答应第二年带外婆来相会。但第二年,我的外公却去世了。 在剑川高高的山上,多年后我去寻找外公,只看到他一个人的冢,孤苦、凄凉…… 三 我是在外婆的后半生,在外婆与外公漫长的分离中出生的。我一直努力回忆着幼年记忆模糊的往事。我记得自己躺在外婆外屋的床上,看到过一场古代战争:看到很多骑马的士兵,冲上了院子对面的楼梯;看到院子里死去的人,夜晚回来取东西……却被母亲和弟弟取笑为白日梦。 记忆最清晰的是在夜晚的烛光下,外婆在读诗: 我在藤蔓中看出你的腰身 在惊鹿的眼中看出你的秋波 在明月中我见到你的面容 在孔雀羽翎中如见你的长发 河水涟漪像你秀眉轻动 呵,美人 但没有任何 能如同你一般娇媚 这是印度诗人迦梨陀娑在诗集《云使》中的一首诗。摇曳的烛光下,我记得外婆卓玛手拨着念珠,眼神迷离,像在思念家乡跍玉山寨的神湖,又像满怀着伤感。那样的夜晚,我钻在外婆的羊毛被子里,不一会儿,就在她低声的吟诵中入梦了。 后来我也写诗,写下的第一首诗,是我看到月亮在外婆的屋顶上的啜泣。那是一首感伤的诗,倾诉了我幼小的心预感到的人的死亡。 多年后,外婆真的消失了。但每每去八廓街,我总是习惯性地想朝着外婆住的方向去。外婆家的拐角处,曾有一位戴宽边眼镜的女皮匠,在帮人们缝皮靴。女皮匠对面有一个小门,要上两个石阶。门上,弯月托着圆日,像扬帆的船。门两旁的石墙缝里,长着青苔,青苔上开出了小花儿——经过熟悉的街巷,我常去到外婆家喝外婆打的浓浓的酥油茶,去外婆家吃酸菜炒牛肉。去看看外婆,听那部挂在墙上的黑色老收音机里播放的印度歌。还有,帮外婆磨鼻烟玩。那时,外婆常坐在屋外的阳台上,磨她的鼻烟。她把从八廓街买来的大大的烟叶用光滑的石头细细地碾碎,再加入烧好的香木的粉末,用鹰羽扫到一起,鼻烟就制好了。外婆香喷喷地吸上一口,要我也试一试,可以通鼻子,还可以治感冒。我捏起一小撮放到鼻子里往里吸了口,立刻大打喷嚏。我和外婆就开心地笑起来…… 死亡怎么会让一个曾经那么生动的人,突然间永远地去无踪影呢。 仁波切说,外婆早已转世到了藏东南一户人家,是他们家的二儿子。但当我贴身穿着外婆留给我的,柔软温暖的小羊羔皮藏袍在屋里走来走去时,我仿佛还能感到外婆肌肤的温度,她身上特有的气息,还有她的羊皮箱子,放在我的书房里,阳光静静照在上面…… 四 外婆的前半生像一场爱情的传奇,在后半生孤独等待中,生命却并没有枯萎,在我眼里看到的外婆是那么灿烂,像一株朝向太阳的向日葵。与外公漫长分离、政治运动的残酷,都没能挫败外婆。 外公被遣返回乡后,那时,我母亲虽是外婆唯一的孩子,我们是她仅有的亲人,她也不愿放弃对自由生活,对邻里乡亲的爱,不愿搬离故居和我们住到一起。直到临终,她一直住在八廓街的那所院子里,将近六十年…… 走进外婆的家,总是干干净净,总能嗅到淡淡的松柏枝的香味,院子里,人们都亲切地叫她“阿妈妮拉”,即“阿妈小姐”的意思。小姐是她年轻时获得的尊称,阿妈则是她上了岁数后人们加在习惯性称呼前面的。其实,离开祖籍来到拉萨,外婆的后半生很清贫。人们之所以把外婆称为当时只用于富贵人家的“妮拉”,是因外婆具有豁达、善良、胸怀大度的贵族气度。确切地说,外婆像一个精神贵族。她我行我素,稍有宽裕,便为广交朋友所用,或接济邻里,分给乞丐。家里送去什么好吃的,外婆会马上招来院里人,似乎没人分享,美食就不香。如果送去糖果之类,外婆会在五分钟之内分光,分给院子里那些馋孩子。所以只要外婆的烟囱一冒烟,就像一种信号,孩子们准在外婆的屋外等待着美餐一顿。为了这些事情,妈妈很生气,觉得外婆不理解儿女的一片孝心。并且常年来,借住在外婆家的陌生人从没有断过。外婆从不考虑借宿人的来历,只凭着直觉和喜好热情接待。从不收一分房租,还给那些人熬茶做饭,在一起聊天、说笑,好亲热。妈妈便常埋怨外婆,说外婆待外人亲过自家人,说那些人占外婆的便宜,等等。但我知道,内心沧桑的外婆,不会计较这些得失,快乐地活着,是外婆对后半生的要求,而将快乐建筑在助人之上,是外婆彻悟生活的一种大智慧。所以,连夜晚可爱的小老鼠也全都是外婆的好朋友。外婆给它们每个起了名字,每晚一招呼,它们就会从房梁上窜下来,等着外婆爱怜地训斥或者送给它们一顿美餐。而在外婆居住的院子里,经外婆带大的孩子已可分为几代几批人,如果因为功利,仅靠这项劳动,就可获得收入,但外婆不会瞻前顾后地策划生活,也不刻意地干什么。她一生虽屡失钱财,却从未失去众人的敬爱。她的晚年没有孤独寂寞,没有那些个失眠、头痛的毛病,生命无疾而终。 当青春随着爱情消逝,我见到外婆时,看到的不是美丽的女子,而好像是电影《叶塞尼亚》中叶塞尼亚的吉卜赛外婆。不仅长得像,那种风趣、活泼的性格也颇相似。私下里,我便叫她吉卜赛外婆。在我的记忆里,外婆身上从没有那种年老妇人的沧桑和悲苦。一切喜怒哀乐都像高原的天气,转瞬即逝,不留阴影痕迹。每天,外婆一早起来,吃过早餐便去“上班”——转经。这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像所有藏族老人一样,外婆笃信佛教。在她住所不远的大昭寺里,供奉着珍贵的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环绕大昭寺转经,就像与佛祖并肩走在一条宽敞的大道上,外婆浑身像是充满了力量和快乐。她红光满面,虽然拥挤的人流中外婆显得很矮,但她走得很快,很轻巧。一手拨动着念珠,一手拄着拐杖,不时地挥动拐杖敲敲某人的后背,与每日相见的“同行”打招呼;开玩笑地用拐杖去钩人家的帽子或耳朵,等人回头看时,就扮个夸张的鬼脸逗笑。一路上,外婆很不安分,像个顽皮的孩子。而转经圈又像外婆的社交圈,不分男女老少,喇嘛、乞丐她都认识。转经回来,外婆会带些香皂、袜子、鼻烟、糖什么的。有时卖得很贵,还过了期,但外婆喜欢卖主的那份热情,甘愿上当受骗。 外婆还是院子里的故事大王。小时候听她讲上海、印度、阿拉伯等,我还以为她曾周游过世界。和院子里的人一样,成年后我也非常喜欢去听外婆讲故事。外婆是个表演大师,绘声绘色,手舞足蹈,有时干脆就唱着跳起来。那灵巧、快捷的舞姿真令人吃惊又忍俊不禁。外婆的故事里没有说教,当然也没有悲剧色彩。她讲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突发奇想。你不必在意故事的逻辑和真假,但得留意,时间会不知不觉地过去,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挂满了星斗…… 外婆上了年岁,依然很爱美。她有一套自己的美容秘方:平常用葡萄干泡在掺了蜂蜜的甘油里擦脸,还经常自己做面膜——买来一种长在悬崖上的草根,传说其中有燕子的唾液,掺蜂蜜敷脸,所以80多岁时,外婆皮肤依然富有光泽。她的牙又白又整齐,一颗也没掉,胃口好极了。每当她在阳光下梳洗银丝,我都会出神地看着,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老人。记得在外婆弥留之际,她问我和姐姐要的最后一样东西竟是口红和胭脂,躺在病床上的外婆瘦得像个小孩儿,她说:“瞧我的脸色太难看了,我想要涂点儿口红和胭脂。”外婆就是这样,唯美、唯善、唯乐。 外婆去世后的一个周末,我和朋友去堆龙玩。我们在山上的村落里一户一户地串门、喝茶时,我突然看到了外婆磨鼻烟的石盘和那支扫鼻烟的鹰羽,我感到外婆还活着,我就要遇到她了。一扇门仿佛突然开启,通过这扇门,我想我一定能找到外婆,找到她的心。 五 这天,夜,静极了,寒冬的风在我的石楼外旋转呼啸着。古老的风,像在让我细听它们的祈祷。我裹紧外婆留下的尼泊尔薄呢披毯,嗅着上面残留着的外婆温暖的气息,来到石楼顶上,久久地感受着夜风那紧密的拥抱,感觉我亲爱的外婆,好比从小到大贯穿我的风的秘语,这一刻就在拉萨,在我的文字里即将复活。 拉萨的光阴时缺时圆,又像山上的那些浮云,像是拉萨可以更换的衣裳,而长风如水,外婆在水光中,像自在的女儿鱼…… 雨水是甘露 燕子般轻盈的飞羽黑白分明,狮子般独行的兽性紫蓝如冰,蛇一般穴居的神秘分娩着缱绻内心,注定我的爱欲,只是虹炬空凌…… 这时,我又将离开拉萨,我像一直在出发的路上,像一片可以落往他方的树叶。山里浓醇的积雪把我变得分外丰腴,我的左眼,度母 ① 悲悯之泪将泉涌,我的右眼,母系岩罗刹 ② 之血将焰火熊烈…… 以及我双面的心,像双面明镜。烈日照现正面的暗影,我就把暗影焚毁。反面那月光般阴柔的爱情,在夜里演绎一场场赤裸梦境,因此破碎的万千镜凌啊,从此要在缘起、缘灭中锋芒游戏,一见而永不再见。 临行前一天下午,我做了许多菜,以告别我的父母和丹增堪布 ③ 。 我请他们来到我娘热乡的家中。 很久没有见到堪布了,他看上去气色很好。他和我的父母在院子里金灿灿的向日葵中间漫步,夸奖我种的核桃树、松树、桃树和长成了小树林拥抱着小园的柳树和桦树。我新修的小亭子里,玛尼经轮 ④ 被潺潺溪水推转,水流之地遍及法音 ⑤ 。 我很快做好一桌饭菜,请堪布和父母进来用餐。饭桌上,丹增堪布一面夸我做的菜好吃,一面与我父亲聊天。 父亲曾是平措汪杰领导的“东藏民主青年同盟”会中最小的一位成员。在平措汪杰的引领下,他曾系统学习列宁的《论民族自决权》第三国际纲领中有关民族自决权的规定、中共及其他国家兄弟党章程中相应的有关规定、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民族自治自决政策的有关规定以及红军路过东藏康区时,朱德总司令在甘孜帮助建立“博巴(藏人)政府”时制定的纲领等,父亲深受启发,感到马列主义是引导藏族人民获得自由幸福的正确理论,便从当时巴塘县国民党建立的中学毅然退学,跟随平措汪杰,以民族解放、社会进步为人生理想,以对外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对内反对国民党统治,在西藏内部实施民主改革为奋斗目标。西康和平解放后,又跟随平措汪杰和“东藏民青”加入了中国第十八军团,成为十八军先遣部队成员和张国华将军的藏语翻译。父亲给堪布讲到他们随十八军进入西藏的历史时说:“那时,部队没吃的,就去打田鼠,一枪一个一枪一个……”父亲说着,忍不住以握枪的手势比画了一下。 “被打中的田鼠一定四分五裂血肉迸散吧。”堪布皱了皱眉,他在努力接受这令他悲心的事实。 “是,全打飞了!”父亲的双颊有些泛红,丝毫没有察觉到丹增堪布的不安。叱咤风云的往事仿佛令父亲回到了热血澎湃的青春时代。 “爸爸,您杀过人吗?”我笑道。丹增堪布嚅动双唇,在为被杀害的田鼠和杀害田鼠的人念经,我就想请父亲讲比杀死田鼠更惨痛的故事。 “没有。”父亲愣了一下,想了想后肯定地说。那一瞬,我感到丹增堪布心如脱兔差点跳出口舌!堪布望着我笑了。 “请多吃一些我做的菜?”我输了,这个世上,最冷酷的也许就是冷酷的限度。 “好吃,很好吃。”丹增堪布故意用刚学会的生硬的汉语笑着说。他吃得很少,没有多余的欲望。 “路上我们经常碰到土匪。”父亲接着给丹增堪布讲故事,“有一个单枪匹马的土匪,突然从山上骑着一匹黑马冲下来,一面举枪射击,只有一条胳膊,转瞬又消失在雪山中……” “他没有被解放军打中?”我问。丹增堪布也正想知道这一点,他望着我的父亲,神情有些紧张。 “没有,即使他是一个土匪,但他真是一条英雄好汉!”父亲佩服地说。 “快吃呀。”我笑道,父亲两鬓斑白,往事如何跌宕,人生除了宿命,还是宿命。 我起来给丹增堪布和父母倒茶。外面飘起了雨丝。大家都吃完了,父母坐到客厅休息,我陪丹增堪布上楼参观。 楼上书房的书架上,堪布微笑着看我和他两年前的合影。记得那时我常去堪布家,给他做一些清淡的饭菜。但后来我很少有空去看望他。 像每次一样,丹增堪布四处看看,走进佛堂,他送给我一尊释迦牟尼的佛像,帮我放好在佛龛里,他在卡垫上盘腿坐下来,亲切地问我一些问题。 “这次去学习多久?”他问。 “半年。”我答道,一面看到佛堂里到处都是灰尘。丹增堪布也看到了吧。 “好好学习,把心静下来,什么都别想,需要什么我给你寄来。”丹增堪布对我说。 我点点头,我明白他的教导。悲伤和欢乐一样,将如水流不停驻。他是教导我把过去放下,活在当下。 “你眼睛上白色的是什么?”丹增堪布问我。我笑了:“是我涂的眼线。”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 “想要好看嘛。”我说。 “父母给的才是好看的,不要乱涂了。”我点点头,心想父母给的不太好看也可以画一画的。 “去外面走走。”丹增堪布站起来说。 我们来到房后那条雨中急流的河畔。盛夏的细雨,从湛蓝的天上丝丝缕缕地飘洒下来。被风吹拂起来的堪布红色的袈裟,在村庄绿色的水雾里像一朵飘逸的莲。 我跟在他身旁,心里无限宁静。但山雨很冷,我只穿了件无袖短背心。我打了个哆嗦,把双臂交互在胸间。 “娘热乡真美,多么宁静祥和的乡村啊。”堪布顺着河水朝山里远眺道。 我点点头。我来到娘热乡,独居山野,但生活却不因外境的改变而变。红尘中,浊世的风雨时时撞击着我的心扉。 我感到惭愧。 我们这些藏族孩子,从幼年就追问着生命。在我们身旁,从小就有堪布这样,千千万万佛学家、哲学家、心智学家在身体力行,实践着佛陀关于人类自主进化的方法和思想。 据说,在神秘的修行中,堪布幼年出家得法,笔直的脊脉,没有一个结。他在印度宁玛派贝诺法王 ⑥ 创建的佛学院里学习了十年。遵从根本上师贝诺法王的建议毕业后回到拉萨。 堪布他学通三藏 ⑦ 又擅长颇瓦法 ⑧ ,他是受人敬仰的高僧。 这年,堪布40岁,也许是艰苦修行,或者拉萨和印度的海拔差,他患了高血压。过度操劳会头疼面色涨红,但请他出行的百姓天天不断。他时常深夜或凌晨,要为某个即将弥留的人前往。 我外婆去世时,也得到了堪布的临终关怀。 那天,外婆知道自己就要临终了。她托人请堪布来。外婆神志清醒,睁着一双变得清澈的眼睛,静静听堪布颂祷《度亡经》 ⑨ 。堪布盘坐在她病床旁,手摇法器,清宏的法音在屋里回旋。 几个时辰后,堪布停下来,外婆轻声对他说:“谢谢堪布,我今生造下很多孽,但有您的关照,现在,我可以安静地死了……” 当晚十二点十分,外婆平静地辞别了人世。 丹增堪布凌晨再次赶来,为外婆施了意识迁移法,即“颇瓦法”。 我父亲在场。他对我描述说:随着丹增堪布发出的一声密咒,外婆的身体竟从床上弹起。父亲说着,他那双唯物主义的双眼满是迷茫。 已是隆冬,学医的姐姐也无法解释,外婆的身体在天葬师的手下,为什么那么柔软,被复原成婴儿处胎的形状。 把外婆送往天葬台的,是我弟弟从小的一位好友。天葬师让他看了外婆头顶骨中间的两个圆孔,要他转告家属,“颇瓦”很成功。 弟弟的那位朋友当时只有20岁,是汉族小伙,外婆生前很喜欢他。自从亲眼目睹外婆被天葬、被秃鹫吞食,看到藏族人面对死亡的态度,他一两个月夜夜无法入睡。 西藏就是这样。一只小小的飞鸟,一条小狗,也能享有人间的爱与仁慈。而藏族人,接受死亡,如同迎接出生。 我跟在堪布身后往回走,堪布步履轻如水中游荷。这些年,堪布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日常生活细节,给予我很多启示。 那年非典蔓延时,拉萨虽没出现病例,但街上行人惶恐,很多人戴上了口罩。 一天下午,我去看望堪布。推开红棕色小门,他从印度带回来的花子都长出来了,开满了各色小花。一位尼姑在院子里擦洗黄铜器具。阳光铺在小院的石地上,像漂浮着一层白雪。尼姑对我说,丹增堪布在房子里写书。 我放轻脚步,脱了鞋进去。这里太静了,让我怀疑堪布是否知道外面正爆发瘟疫。 “扎西德勒。”我双手合十,问候他。 堪布请我吃他家乡的干羊肉,我一面小口吃着干羊肉,一面简单汇报我的近况。 “关于宁玛教派 ⑩ 传承和渊源的这本书,我已写完十万字了,你呢?你的小说写了多少?”堪布微笑着问我。 “我刚写完第一稿。”我说。我看到堪布翻开的学生用的藏文作业本里,写完半页的字迹整洁细密。他身后的茶几上还放着十几个写完的本子。 “很好,你比我写的多。”堪布鼓励我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的作品哪敢和堪布的相提并论。堪布还是一位才思敏捷的诗人,他灵感突来时写下的诗句,智慧如瀑奔泻,胸怀像坚不可摧的金刚杵 ? 。堪布对所有的新鲜事物也充满了兴趣,他曾说过想尝试根据一些佛经故事、高僧传奇写电影剧本,他握着笔的手指,素洁纤长,我坚信他能写出最撼心灵的文学巨著,但是他感到的使命,他没有太充分的个人时间…… “听说北京发生非典每天都要死好多人,人们不敢出门,北京都成了一座空城了。” 堪布听着,平静地凝视着我,等我说完,堪布简单地说道:“一切都会过去的。”说完,堪布重新拿起本子放在膝头,沉思着准备接着写作。我便告辞出来。 走到街上,拉萨的车流量正是一天的高峰。绿灯一亮,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我猜不出有多少人是要奔赴回家或是奔往别处。 路边小商店电视里关于非典的报道又在耳畔回响,我回想着丹增堪布。突然,我明白堪布他……他是从容,从容…… 我的心不由一阵沉静。即使绿水上伏满残荷,即使羊群哀叫着被赶往屠场,我告诉自己,不要惊慌,不要迷惶…… 雨下大了。丹增堪布的脚步依然很慢。我心里有些怕感冒,我用手遮着额头对堪布说前不久去直贡提法会 ? 时,一直在下雨,我全身都湿透了。 “很好。”堪布望着瑟瑟发抖的我轻缓地说,“雨水是甘露,你为什么害怕淋雨呢?!”他微微仰头望着迎面的雨,语调里不无惋惜地说,“雨淋到我们头上,是一种洗礼啊。”堪布刚说完,我的泪水涌出双眼。 那次从法会回来,生活里积淀多年的事情突然真相大白,我大病了一场,现在我要走了,这漫天的雨和堪布的话语令我万箭穿心,分外伤痛啊…… 是谁遗忘了自性的无上教诲 在圆满中轮回 到底与自己有多少旧仇深恨 让自与自的两两相会 而自生的佛塔 生长在自己的心上 金刚遍照的我的上师啊 用空加持着空 陌生的熟悉 调和了初见法性的腼腆 羞羞地融合了体性中的我 我不可得我 幻幻地现起了如实 令我向您悲情祈请 我的菩提啊 在哪里 …… (摘自《莲花生大士传》) 《雨水是甘露》注释: ① 度母:梵名Tara,全称圣救度佛母,藏传佛教中传说唯一一位以女身救度众生的菩萨。传说是观世音菩萨因慈悲天下众生,伤心时掉下的眼泪的化身。 ② 岩罗刹:藏族人种起源说中的母亲。在藏文经典史书《西藏王统世系明鉴》中记载了猕猴与魔界的岩罗刹女繁衍吐蕃人(今藏族人)的故事。猕猴在一个黑摩崖的岩石山处遇到一个岩罗刹女,她向猕猴求爱并用形体展示很多淫欲的意愿,后来又变成女性的样子对猕猴说:“我俩成家吧?”猕猴说:“我已经授了观世音菩萨的居士戒,和你成家就破戒了。”岩罗刹女又说:“你要是不娶我为妻,我就要死。就躺在你身边痛苦不走。”弥猴慈悲为怀与岩罗刹女成了家,神魔结合,诞生了六道众生各个轮回之地的心性各异的六个小猴。 ③ 堪布:梵文音译为“邬波驮那”。藏传佛教僧职的名称。是藏传佛教寺院、佛学院的权威住持人,相当于汉传佛教寺院中的方丈。任堪布这一僧职的僧人大都是获得藏传佛教最高学位——格西学位的高僧大德。 ④ 玛尼经轮:玛尼轮是佛教徒祈祷时用的法器。它的形状像筒,中间有可以转动的轴,内部装有纸印的经文。祈祷的时候一面转动玛尼轮,一面口咏六字真言,以表示对佛的赞颂。这种玛尼轮要按顺时针转动,每转动一圈,就表示念咏了一遍经咒。 ⑤ 法音:佛法的声音,相传当水流推动玛尼经轮,佛法的声音也会随水流传。 ⑥ 贝诺法王:1993年印度菩提迦耶的宁玛祈愿法会上,来自世界各地的宁玛派杰出代表一致推举贝诺法王为当今宁玛派掌教法王。贝诺法王系西藏宁玛派宁玛巴白玉传承,是宁玛六大主寺中最殊胜的传承之一。贝诺法王于5岁时被迎请至西藏白玉主寺为转世活佛。1963年,贝诺法王在南印度兴建南卓林寺,并建立了宁玛派佛学院。 ⑦ 三藏:梵语tri^n!i pit!aka^ni,巴利语ti^n!i pit!aka^ni。又做三法藏。藏,梵语pit!aka,意谓容器、谷仓、笼等,指经藏、律藏、论藏,系印度佛教圣典之三种分类。相传藏传佛教以三藏配于三毒,而谓律藏可断除贪欲,经藏可断除嗔恙,论藏可断除愚痴。 ⑧ 颇瓦法:“颇瓦”二字是藏语,它的意思做“迁移”讲,颇瓦法即意识迁移法,或译往生法。藏密“颇瓦法”各宗各派大体归纳起来,有五种成就。其中第五种成就指的是为他人所行的临终关怀、临终超度:即有修持的人,来帮助死者,让死者在临终前了解死亡,消除恐惧,并钩摄亡者神识,而使亡者的灵魂从将要死亡的身体中获得迁移。 ⑨ 《度亡经》:是古代印度的一部经典,系公元8世纪莲花生时代创作,传入西藏,被翻译成藏文,名《中阴闻教得度》,书中系统详细地阐述了死亡的阶段、情境、过程以及亡者死后灵魂的境遇、再生的经过和选择再生的方法等。如今,《度亡经》被誉为关于死亡科学的一部教科书、科学和古代智慧幻想汇集的珍贵文献。 ⑩ 宁玛派(Ningmapa):藏传佛教教派之一,在各派中历史最久,形成于11世纪。“宁玛”在藏语中的意思是“古”和“旧”。所谓古,是说它的教理是从公元8世纪时传下来的,历史悠久;所谓旧,是说它的一些教义教规是以古时候吐蕃苯教的旧密咒为主,是经由佛教中的密宗从印度传入西藏,并与藏地苯教结合产生。 ? 金刚杵:金刚杵也叫十字降魔杵或者羯磨杵,是佛教的法器。象征永恒不变和坚不可摧,为断烦恼、伏魔、智慧通达四方、降伏顽冥之力量。 ? 直贡提法会: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每年的六月中旬一年一度由西藏直贡寺举办的法会,主要内容有:晒佛、跳金刚神舞。一般延续四天左右。 在岩洞里等爱 夜来了,一双狗在外面奔跑,吠叫,树叶瑟瑟作响,像暗地里复活的精灵,还有湍急的水,会聚在一起,使深夜分外繁华。 这时,她暗哑的话语又来到了我的耳畔: “昨天夜里住在东边岩洞里的人死了,我为他念了一夜的经,祝贺他终于了结了尘缘,也祝他轮回路上看到光明。他的尸骨会扔在山崖上,这里没有秃鹫,但野狗和别的动物会来吃……” 我打了个寒战,说到死,她竟双眸发亮,苍老的脸上甚至有了红晕。 夜半的风从荒野里扑来,从我的后窗下疾疾旋入,像一群凄厉的哭喊。我关了灯,关于她的记忆,又清晰地来到眼前。 那是那年初夏的某个正午,她低着头,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椅子上,头发全白了,凌乱地覆盖在前额。潮湿的岩洞里,岩壁上挂满了渗出来的水珠,白晃晃的太阳被堵在了岩洞外。我弯腰走进去时,已数不清这是这天我走进青朴山上的第几个岩洞了。 “姑娘,你带有眼药水吗?”当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她,她突然问。 “没,没有……”我抱歉地说。我蹲下来望着她。 这里虽然位于山南扎囊县距桑耶寺东北约15公里的纳瑞山腰,海拔高达4300米,但长年总有朝佛的人带着药品、糌粑和蜡烛来看望住在岩洞里的遁世者。我这次是受人之托来采访,走得匆忙,没带眼药水—— “奶奶,您的眼睛怎么了?”我问。 “哎,很痛,像是发炎了。” “您在这里面住了很久了吧?” 据说,纳瑞山被称为青朴,是因为从前山上有一户青氏家族,又传说因寂护、莲花生、藏王赤松德赞等曾在此修行而成了西藏最著名的隐修圣地。 “哎,我来到这里不过三年。”老人有些凄凉地笑了。这时,一位披着袈裟的女孩,大约13岁的样子,背着一个白铁水桶进来了。听见她朝岩洞里的蓄水缸里倒水,老人低着头说:“给爷爷送过水了吗?” “送了。”女孩脸色有些黄,凹陷下去的大眼睛对我笑笑,放下空水桶,顺着岩洞外的石阶轻快地上去了。 我跟出来,看到岩洞外面的山下,雅鲁藏布江像飞下去的闪电。 “她是我的孙女,上面岩洞里住着的是她爷爷。”我的身后,老人的声音像从夜里飘来。我顺着陡峭的石阶朝上望,在野蔷薇树的荆刺中,果然有一个岩洞洞开着。 我踩着幽蓝的青石小路,去到了上面的岩洞。岩洞里,刚才穿袈裟的小女孩在和一个老大爷说笑。 “扎西德勒!”我向他们问好道。这个洞口朝天的岩洞光线不错。老大爷盘坐在一张短床上,床前立着一个很大的转经筒,岩洞里还放着一排藏柜。 “请进。”老人下巴上蓄着长长的胡子,面色红润,他满面笑容地招呼我坐下喝茶。这里的气氛和下面老奶奶的岩洞里很不同呀,我暗自吁了口气。 “我孙女说刚才你在下面老太婆那里?”老人笑着指一指下面说。 “老太婆?”我望着给我倒茶的女孩,但马上明白老人说的是下面岩洞里的老奶奶。 我点点头:“她好像生病了。” “哎,她老了。”老人望着岩洞外面,有些黯然神伤。 “听她说您在这里20年了?”我端起茶杯喝了口,酥油有些陈旧,但在这么高的青朴山上能喝到已经不错了。 “是呀,我在这里等了她20年。”老人并不在意我的问话。突然一口气对我讲道:“从前在相毗邻的一个半农半牧的村庄,强巴我(化名)每天赶着家里的羊群在河边放牧,我的妻在家里农耕,中午,会让儿子给我送来香喷喷的午餐和一壶青稞酒。那时,卓嘎(化名)也常到河边去洗衣服,强巴我认得她是临村某人的媳妇。卓嘎喜欢唱歌,天生一副金嗓子,当她一面洗着衣服,一面放声唱歌时,天上的云朵变得好像白莲花,强巴我的羊儿也轻声咩叫着,忘了吃草。强巴我听着卓嘎的歌,感到她的笑声比歌声更迷人,笑得我心里的愁云无影无踪。强巴我爱上了卓嘎。但是我们,都是已婚有家室儿女的人,这份婚外的爱,并不像神山圣湖的爱情传说那么浪漫。所以,强巴我在20年前的某一天,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承受这世间的情爱之苦,某天清晨,我辞别家人,来到了青朴大山。在遁世的岁月中,我每天背来一块块青石板,用一把小锤,一点点修凿着一条连接上下两个岩洞的小路。最后,她终于来了……” 老人停下来,像是说完了。 “你们终于在一起了?”我问,像在做梦。 “哈哈哈哈……”老人拨动着念珠爽朗地笑了。 女孩过来给我添茶,她的笑容里竟有一丝凄凉。 “她来了,终于来了。三年前,当她变成了一个老太婆以后,她终于来了。”老人又笑道。我听得满心疑惑。 “20年前,当强巴我前往青朴一去不返,卓嘎却不能放下一切跟随我去。直到卓嘎她的老伴儿去世,儿女成年,卓嘎终于尽完了这辈子的责任和义务,她才来了。卓嘎的女儿曲珍担心年迈的母亲,她把长女,也就是卓嘎和强巴我的孙女送上了青朴,来照顾我们两个老人。” 西驰的阳光急急地照进了岩洞,我渐渐听懂了:20年后,青朴大山,有一个空等了20年的岩洞,还有强巴我,终于迎来了白发苍苍的卓嘎。 我小心翼翼地重新踏上脚下的石阶小路,小路的形状像一条抛出的哈达,连接着卓嘎老人的岩洞。路旁野蔷薇树上的一些花瓣落在青石小路上,我拾起来,是已经开败了的花儿。褪色的叶瓣底下泛起的白晕,有点像帆,远去的帆。 天快亮了。这时,我的夜,快完了。一双狗已安静下来,风从屋里退去。我闭着眼,望着岩洞里卓嘎老人的脸,听着她沉沉的叹息,心里仍在由衷地想念着。 爱是一双出发的箭 9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朋友第一次去青朴。 青朴位于西藏山南地区扎囊县。在县内桑耶寺东北约15公里的纳瑞山腰。海拔4300米。纳瑞山被称为青朴,传说是从前山上有一户青氏家族。藏传佛教宁玛派创始人莲花生、西藏第一位女密宗大师益西措加、寂护大师、藏王赤松德赞、密宗大师白若扎纳等都曾在青朴山上修法。青朴是西藏最著名的隐修圣地。从桑耶寺坐船横渡雅鲁藏布江,对岸,就是青朴了。 青朴大山像伸开手臂在等候我们。胸膛盛开着野蔷薇花和缤纷的山花。 山半腰,有一所小“文则寺”。天已晚,寺院住持顿珠拉(化名)安排我们在寺里一间空房里住下。 顿珠拉高高的个子,微微有些驼背,戴着眼镜,和蔼可亲。那晚,他的身后,跟来一位看上去30多岁的尼姑央金拉(化名),顿珠拉说,央金是和自己一起从安多地区来的。 这晚,在青朴文则寺的小院里,漫天星光中,央金拉守在顿珠拉身旁一言不发。顿珠拉用流利的汉语和我朋友交谈着。我有些惊诧,我没想到这样偏远的地方,一位藏地出家人竟能把汉语说得那么好。 第二天一早,我们被邀请到寺院厨房喝茶。厨房的黑壁墙上,涂满了民间白色的吉祥图,暗红的土陶茶壶在火炉上飘散出酥油茶的浓香。五六位尼姑红扑扑的脸蛋像苹果,她们在为早间开法会的尼姑们煮糌粑粥。一面说笑着,背来叮叮咚咚的山泉水。 我好奇地向她们问起住持顿珠拉哪里学的汉语,尼姑央金拉为什么不说话…… 从厨房出来,我闯进一排排尼姑宿舍中间——顿珠和央金的家。和文则寺其他尼姑宿舍一样,顿珠和央金的家也是土坯和木头盖的简易小屋。 我敲开门,拿着笔记本,莽撞地坐在僧人顿珠和尼姑央金中间。 房子狭长、窄小。除了两张藏式单人木床,没有任何家具。地上满是山里的尘土。锅碗瓢盆和一个烧煤油的小炉子、糌粑口袋等凌乱地扔在靠窗的一角。从一扇破窗子里,钻进来的甲壳虫,在地上爬来爬去。 “您现在还爱央金拉吗?”一开口,我唐突地问。 盘坐在我对面卡垫上的顿珠拉,并不回避。他微笑着看看我,又望一眼沉默的央金。 窗外,野蔷薇树在摇曳,山雨就要来了,雅鲁藏布江闪着白光,像要把尘世和青朴分成两半。 顿珠拉拨着念珠,缓缓地说: “现在,我随时准备好了往生。只是央金,她跟我来青朴,我放心不下她……” 原来,在安多藏区的某个小村庄,顿珠和央金是邻居。四十出头的顿珠是村里的党支部副书记,他儿女成双,妻子贤惠。央金一家住在顿珠家隔壁,她沉默寡言,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村委会的会计。丈夫是村里的农民。 顿珠和央金两家,和睦为邻。两家的孩子也很要好。 顿珠懂藏、汉文,常教央金的孩子认字读书;央金做了好吃的面疙瘩汤,也要送半锅给顿珠一家。但一天,夜半月圆,顿珠和央金,从相互敬慕到暗恋,爱情在这个晚上像冲破了堤岸,终于越过了两家人相隔的墙。 央金泪流满面,她想,村里的小河,历经多少,才来到这个村庄,她和顿珠,也经历了生生世世缘分才走到一起,河水不会倒流,他们的宿缘没有退路。 他们抛下孩子、家庭和婚姻,抛下一切,出走了—— 但黑夜茫茫,该去往哪里? 他们风餐露宿,去了印度、尼泊尔,朝拜了西藏所有的神山圣湖。一天,路仿佛到了尽头,他们到了青朴。 阳光像白银,微风像密语,山上,莲花生和益西措加密修的岩洞,像青朴的心窝。传说中,108个修行洞、108尊刻在岩壁石上的佛塔、108个天葬台、108个泉眼如梦…… 顿珠和央金,再也没有离开过108颗念珠。 顿珠和央金在青朴岩洞,一住就是8年。 直到一位活佛重建文则寺,活佛请顿珠和央金管理小寺。 文则寺,是尼姑院。 顿珠腰上挂起一大串文则寺的钥匙。除了管理寺院,他要给尼姑们讲解佛经、教授藏文、主持寺里的法事…… 那天,听着顿珠拉的讲述,我突然问:“尼姑央金拉,这些年,您想念孩子吗?” 央金在禁语,不说话。听到我问她的孩子们,她怔住了。她停下手里拨动的念珠,一脸恍惚。但她沉默着,对我摇头。望着她坚毅的神色,我的泪水哗哗流淌,我仿佛感觉到她做母亲的心,曾怎样痛过。 多年后,我再来到青朴,协助基金会送酥油、茶叶和日常药品。 那一路,黑夜像蜜一般醇厚,天蒙蒙亮时,我们到了。 路,这时已经修到青朴半山的文则寺。山上下来一位年轻的僧人清点我们捐赠的物资。中午一点,桑耶寺也会送来一批粮食,这位僧人对我们说,那时山上会下来十几位僧人,把物品扛上山,再通知每个山洞里的隐修者来领取。 我们却是租车来的。遥望青朴,司机当天要回。我想去看望顿珠和央金。 顺着文则寺旁的小路,我先去了寺里的厨房。厨房也扩建了,洒满了阳光。正用果绿色的搅拌机搅拌着酥油茶的尼姑,是新来的。她给我斟满茶,告诉我顿珠拉和央金拉还在青朴,在文则寺。 寺外的野蔷薇树长得更茂密了。有一栋两层小楼,红色的小门锁着,透过门缝,我看到院子里盛开着花,我猜那该是央金种的。门旁边的墙上,有一块小木板挡住窗口,我敲了敲,顿珠拉在!他拉开小木板,露出笑容。 “顿珠拉,你们好吗?”他的身后,我看到房子里摆放着彩色藏柜,床上铺着羊毛卡垫。液化炉旁,几个擦得锃亮的暖瓶闪着光。 “很好,谢谢。” 顿珠拉看起来胖了,气色也很好。 “您还记得我吗?”我问。 顿珠拉微笑着,好像忘了。 又聊了几句,我告辞了。刚走到一处看上去新装的自来水池旁,我的心头突然一阵痛。 9年了。 远眺青朴山下,我的生活空无痕迹,身后,顿珠拉和央金拉在一起,9年来没有分离一天。 我擦干眼泪决定再返回去。 我敲开顿珠拉的小木窗。 “你是——” 顿珠拉怔怔地望着我,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这些年……你还好吗?”顿珠拉眼里透出沧桑。 我摇摇头。但我丰衣足食,我还缺什么吗? 我没见到央金拉。顿珠拉说,央金在楼上闭关,不能出来见面。 回去的路上,我回想着青朴,想顿珠拉和央金拉,——像青朴山上,一双突破红尘的箭。 啊,拉萨雨…… 天气预报拉萨明天阴转小雨,我心里忽然难过得不行。仿佛看到傲然的山群纹丝不动,把我的家乡笼罩在凄寒之中。 其实,拉萨的雨通常下得很直率。 七八月份时,正是拉萨的雨季。晚上,噼里啪啦的雨像跳舞一样,在我家院子里蹦个不停。当然,久久不能入睡的午夜,外面的雨听着也像一条老狗没完没了地舔着稀泥。 最好是黄昏时分,天还蔚蓝蔚蓝的时候,透过窗纱飘进来的纤纤雨丝,带着淡淡的青草味,轻轻撩你的脸,让人感到豁然,感到宁静。 在烈日当头的下午,拉萨也会突然有雨顽皮地冲下。刚把炎炎的路面弄得湿淋淋,一转眼又不见了。而太阳重新笑眯眯时,雨又会在太阳的微笑里飘来飘去。那种太阳里的毛毛雨最赖皮了,半天不落下来,温热温热的。 在拉萨,雨总是很任性,有些时候你朝前一步是万里睛空,朝后半步就要挨暴雨乌黑的小拳头。那景象奇怪极了,好像倾盆的暴雨在向宁静的另一半天大喊大叫。而那一半则十分明朗,像个健壮的男子,对妻的无理取闹置之不理,并逍遥自若。 尖利的闪电猛然间把西边的山刺成一溜蓝颜色时,我的心总要紧缩一下,不敢朝西边看。那里似乎潜伏着一连串恶毒、阴森的眼睛。接着,往往有轰天的闷雷。半夜雨终于漏下了,雷声更是炸得房子都在震动,并把人脸一会儿撕成青的,一会儿撕成白的。真的像山神妖怪就要出来拿人质问了!那样的黑夜,真吓人呢。然而清晨,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到处散发着湿润的泥味,太阳清爽地洒在林子里。 拉萨的雨大多在夜里说话。所以一般感受不到雨天的压抑。但是在藏北草原上,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淋漓的雨遮天盖地,如同积满怨仇的女人。一眼望去,有走不完的荒原、旷野。大自然在雨中离人那么远,那么漠然。那些天上的雨呀,舞动蓬乱的长发,从早晨开始费力地拉呀拉,像要把裸露的岩石淋透,把群山荒原弄得奄奄一息。那种时候到草原上去,很可能遇到山洪,溢出来把你搅死在她的悲恸中。 唉,明天小雨就会在拉萨飘起来。可是家乡更深更远的地方,雪还要张开霜白的脸,坚定不移地吞并荒无人烟的天地,那种沉默的气氛,白皑皑一片,把所有汹涌的生命不留声息地掩埋了。一些隐隐约约挣扎过的痕迹,也慢慢消失在冰的光里。 不过春天迟早会到世界屋脊落脚的。阴雨天里,会发现墙角下一片微微泛绿的草。远处山上,在蒙蒙的雨中,也会青一块,黄一片,连续起来,重叠成春的惊喜。 春,一定来得很慢吧。春寒把刚嫩起来的郊野又蒙上一层白霜。但是中午的太阳光是笔直笔直的,无论冬季还是春天她无声的欢笑总是闪烁在每一片树叶上,闪烁在每个缝隙间。所以拉萨、西藏的天总是空空的,黄的、白的、绿色的经幡,带着各自浓郁的韵味,在天空中翩然…… 重庆的朋友说简直想象不出西藏高原的蓝天白云,而我也难以描述重庆的阴雨天气。偶尔睛了,只见天边悬着个焦红的日头,像灼伤的目光,毒辣辣地放射着刺鼻的硝味。第一次见了,真不敢相信那就是西藏白灿灿的太阳。西藏的太阳好像透明的薄纱,那般明亮,那般耀眼。 是呀,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季节,太阳永远亲切地爱抚着西藏高原。那里有黝黑的儿童,硬朗的老人;有金黄的庙宇,红色的墙;还有坦荡的草原,碧蓝的湖泊……所以,我也想,这几天的雨就在拉萨多洒一阵子吧。虽然日光城会黯然一些,而夏季,群山则会伸展绿茸茸的臂膀,蔓延出去。羊群撒在山上时,就更像一粒粒闪动的珍珠了。清晨的风里,喃喃的祷告声也会悄悄飘起异样的兴奋…… 呵,我多么思念拉萨的雨,雨中的拉萨。 快乐的黛拉 一 我的长篇小说《复活的度母》里,一位女子名字叫“黛拉”。而她,也叫黛拉。这个名字和女友,给了我多少想象和灵感啊。 和黛拉的友情二十多年了。那时,我在重庆读书。黛拉和几个拉萨女孩在重庆另一所学校读书。黛拉常来我们学校玩。放寒假那段,同学都走光了,黛拉和几个拉萨女孩,我们在宿舍里学重庆人煮火锅,当然还要喝酒,唱歌。黛拉的歌声最嘹亮,穿过重庆冬天的雨雾,像春燕冲向云霄。 平常不唱歌更不跳舞住在学院的王老师,在做晚饭,从我宿舍正好望见她家的厨房,黛拉放声唱歌时,我看到她一脸惊愕地抬头望,拿着瓷碗的手一颤,差点掉了。 王老师第二天不安地找我,要我注意聚会时不要再大声喧哗。 “老师,唱歌不是喧哗。”我想这样解释,但没开口。这个城市高楼大厦一层层像把人全部装进了鸟笼,哪怕歌声,也成了惊吓呀。 二 学校毕业后,我和黛拉都回到了拉萨工作。一年,我们很巧在成都遇到一起。 异乡的气氛和拉萨很不一样。除了在特定场所表演,人们的心情不以唱歌跳舞来表达。我们感到压抑已久,相见便格外高兴。 来到她住的宾馆的房间,我们一面叙旧聊天,一面碰杯喝酒。我吃着黛拉买的各种小零食,望着被西藏太阳晒伤了的黛拉红扑扑的脸颊,一面呷了口醇美的葡萄酒,就想起国外一位作家曾写:“葡萄经过压榨就从植物变成了动物,它成为美酒,具有了生命的动力……”眼前的黛拉,正是如此。她像上好的葡萄,经历生活的醇酿后,如今变得更美丽了。加上酒神的智慧,黛拉更显爽朗豁达。 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是黛拉同去北京的同事回来了,明天一早,黛拉和她们要回拉萨。 黛拉为我们互相介绍过,大家的话题热烈起来。有人露出大腿比,感叹在富氧的成都胖了一圈。黛拉放声唱歌,嘹亮的歌声一起,窗外,临近黄昏的成都竟透出了太阳光。我们情绪高涨起来,又跳又闹。黛拉还起来搞笑。她哼着小调在房间来回走了走,一个转身亮相,脱去外套解开塑身内衣,两个圆滚滚的乳房突然就蹦出来了!接着,她裸着双乳原地转一圈,再一个亮相,又解开塑身衣的下半,她的肥胃和大肚皮像是挣脱了所有束缚,哗啦一下,全部泻露出来。黛拉扮了个大吃一惊的怪相,我们前仰后合倒地大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黛拉她们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地收拾好东西,轻轻带上了房门——她们回拉萨了。 我孤单地躺在宾馆的床上,望着黛拉留给我的早餐黑米粥和面包片,想念拉萨,想念黛拉。其实这些年,往返在成都、北京或其他城市,我也结识了不少汉地女友,但她们很忙,要不在商场打拼,要不献身于家庭,给老公孩子做饭、接送孩子、陪孩子写作业。就算朋友聚会,不会乐得酩酊大醉、裸身搞笑或载歌载舞。冷静内敛的生活,久了,我回到拉萨时,都变得有点迟钝:遇到人对我微笑致意,我总是慢半拍,脸部肌肉僵硬,半天才不自然地露出笑来。 但拉萨,能改变一切。 这年,拉萨女人欢天喜地又迎来了自己的节日。 是藏历十月十五。过去,家家户户这时要把上好的冰糖和洁白的牛奶敬献给布达拉宫,用于一年一度粉刷宫墙。一夜间,宫殿像是换上了冰糖牛奶做的甜甜的,飘散着奶香的新衣裳。更重要的是,这天,我和黛拉一起,满心喜悦地迎来了“白拉姆”节。 “白拉姆”节,在民间已成为藏族人的“妇女节”、“情人节”。我们一早约好,穿上盛装去拜见女神白拉白东玛。她只有这天才会揭开面纱,去和拉萨南岸的情人赤尊赞相会。 朝拜女神的日子令人激动不安。传说,白拉白东玛是藏传佛教最高护法神之一班丹拉姆的二女儿。她与贤良聪慧的姐姐白拉姆相比各方面都不如,妹妹苏东玛更是懒惰放纵与母亲为敌。因缘所致以及母亲的诅咒,使白拉白东玛的容貌变成了蛙面,每年的藏历十月十五日,才可以隔河与情人赤尊赞相见;妹妹苏东玛则被留在八廓南街,化身为乞丐。 白拉白东玛女神虽并非完美无瑕,一生承受着爱情的煎熬,却格外护佑人间妇女。这天,朝拜女神的队伍从半夜排到正午环绕八廓街有增无减,我和黛拉带着几位老奶奶,终于得以插队,来到了大昭寺院内。阳光照耀着蛙面女神白拉白东玛,祝福的哈达在她身旁如春燕飞舞,女神发髻高耸,头戴花冠,耳饰金色大环,身披绿色大衣,内着大红袍,脚下穿红靴,坐于莲座上。她右手拿一支白杆的长羽箭,箭上挂了一副骰子,暗示她和圣湖以及占卜有关;左手端一只盛满珠宝的碗。她能给苦难不幸的妇女带来欢乐,给丑陋的人带来美貌,给悲观的人带来希望,给有情人送去美满姻缘。 怀想女神充满蜜意的故事,我和黛拉不由心怀感激,虔诚顶礼…… 从大昭寺拜见女神出来,拉萨女人们在倾城狂欢。所有男性都准备好了礼物送给女性。即使是街上的陌生男子,在这天女子也可以上前向他讨要礼物而不会遭到拒绝。 黛拉赶回单位还要上班,但她说,那天从父亲、丈夫、爷爷、兄弟等家庭内部开始,到单位同事和朋友,已经得上千元的礼金。她们就聚在办公室,兴奋地讨论着这晚去哪里潇洒,刚到单位不久的援藏干部小张进来了。 小张是男同志。黛拉她们立刻把热烈的节日目光投向了他。他没经历过西藏“女人节”。没留意到黛拉她们火辣辣的目光。他仍像往常一样不冷不热,有分寸地向她们打过招呼,坐下来准备忙工作。 “哈,今天是我们西藏的女人节,小张你不打算有所表示吗?”黛拉一面说,一面朝女同事们挤眼笑。 “喔,是吗?节日快乐!”小张比初来拉萨时活泼,他笑着也朝黛拉她们挤挤眼。 “嗨!你小子还不赶紧送上礼物!”办公室其他几个男人朝小张调侃暗示。他们看出这些女人接下来要干什么。 “对不起,我忘了去买,明天给你们补上好吗?”小张笑得很儒雅。 “忘记了?真的?”黛拉说,两眼发亮,她的身后,几个女同事蠢蠢欲动。 黛拉工作的医院,气氛像米兰·昆德拉书里写的——生命每分每秒在逝去,医生护士分秒不忘开心,男女之间你善意地抓我一把,我友好地拍一下你的屁股,都是玩笑。 但小张,他不和妇女调笑,办公室的笑声和同事们成天挂在脸上的笑,令他不适。他看上去有点迷茫。黛拉曾对他说,人生短暂像猫打的一个哈气,为什么不快乐点儿。小张不同意。 但那天,女神也去和情人幽会,黛拉她们认为什么都可以。 黛拉一面笑问小张“真的忘记礼物了”,一面和女人们一哄而上,又推又攘着小张,笑喊:“那就脱了你当今天的礼物吧!” 小张被半拖半抬地到了里间的手术台。女人们七手八脚地脱了他的裤子。在小张的愤慨和羞耻中,几个女人笑看他的私处后,一哄而散…… 我想象着小张气红了脸的样子。他穿上裤子出来,咬牙切齿,也许想要大骂或动拳头,或许还想上告起诉,等等。但接下来,他注意到被脱裤子的男人不止他一个,并且,男人也可脱女人的裤子。 这位克己复礼孔夫子的后代,一定觉得拉萨的生活一片荒诞。 但黛拉说小张自从女人节后变了。他来上班,杯子里不再泡西洋参之类的玩意儿,他开始相信与身体相比,心灵的健康快乐更重要。他和同事们去泡甜茶馆,去干杯。在手术台上小张也变得极富想象力,能想出病人灵魂游到了多远,什么时候回来。一天下大雪,小张带领一帮医生和病人家属疯打雪仗,玩高兴时,他们一起把黛拉脱光了埋到了雪里…… 想到黛拉,想到我众多的女友们,时常在异乡漂泊的我,不禁哑然失笑。我知道我此生离不开拉萨,离不开黛拉一般快乐的拉萨生活。 出家的德吉 一 推开仁波切家里的小门,我和尼姑德吉看见仁波切坐在新修的玻璃暖房里,太阳的光芒穿过玻璃屋顶,在里面像闪耀的星星。 我们恭敬地向仁波切问过好,在他跟前盘坐下来。仁波切和德吉聊了聊德吉所在寺院的情况,又转而询问我的近况。我婉转地叙述着。半晌,仁波切听完,认真地看着我说:“不要再寻找了,找到的,一定有新的问题,那时又打算怎么办呢?”说完,他望了一眼德吉,突然道:“看看,身旁白玛娜珍就是你修行当中见证因果的活例!” 窗外的光还在玻璃暖房里游动着,像长满了金色鱼鳞,我和德吉相互看着,心里一片茫然。 几位远道来拜见仁波切的朋友这时到了,我和德吉又稍坐了片刻,告辞出来。 回来的路上,我脑海里一直回想着仁波切所言,像是看到自己不断在迷途中重复。德吉见我沮丧的样子,有些激动地劝我说:“没事的,出家人每天二十四个小时全部可以不做任何事用来修行,但很多时候也并不能做到全心明静,但你们时间不够用,每天要工作八小时,要付很多账单,要打很多电话,要养孩子、照顾老人,每分钟还有突发状况发生,但即使这样你们还心念佛法,要是换了我早疯了,所以我该向你学习才是!”德吉这样说时,因急于安慰我,涨红了脸。 “不要这样说呀!”我打断她。仁波切的教悔是不容怀疑的。在藏地,活佛通常被称为“珠古”,在汉语里意为“转世”,这个称谓只代表前世在今生的继续,但今生,只有获得佛学最高学位,德高望重的大成就者,才会被人们由转世尊称为“如意珍宝”,即“仁波切”。而认定仁波切,要经过人们三到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的认真考察,只有学识、品德及修行成就都达到极高境界的珠古,才会被人们尊称为仁波切。所以,仁波切今天所言,我相信其中的奥义深藏真理。 回到家时,已是正午时分,小园里溪流潺潺,仁波切亲自装藏有殊胜经文的铜质经轮在溪水中缓缓旋转着,阳光像金色的燕子,旋绕在周围。望着眼前的情景,我的心仿佛豁然开朗。 “当快乐的事情来,不必激动;当痛苦的事情来,也不必激动——如果你的心里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对自己说,一面满心愉悦地看德吉走向转经亭,轻轻推动着经轮。只见她神情专注,一双上扬的细长的眼睛,圆润饱满的面容,大大的耳垂,她拥有那种典型的出家人的面相。当那一刻,她穿着绛红色的袈裟,在金色的转经水轮旁,我突然感觉像一个梦境…… 许多往事不由浮现眼前。 记得一次,太阳很好,德吉和我准备去逛街,她在太阳光里换便衣。温和的阳光轻拢她女儿的身体,我望着,不由感叹道:“你真美,出家为尼好可惜!” 德吉听了,转过脸来惊愕地望着我道:“尘世的美只会给自己招来麻烦,让自己造下更多业!”她又说:“我情愿全部身心皈依佛法。下辈子如果有幸为人也要出家!” 天上的云在头顶飘荡,我点点头。德吉说得不错,把身心献给佛法是不会受到半点伤害的,但世间的一切美,只会招来贪爱和随贪爱生出的嗔恨和痴迷、自恋以及更多执著。其中,所谓红颜薄命就是这个道理。 “你说得对阿尼德吉拉!”我对德吉笑道。这些年和德吉做朋友,她总是时时提醒我。但有时,她也会被我的生活困扰。 那是大前年,我在拉萨准备开一家家庭旅馆,德吉从山上的尼姑院下来帮我。那一段要采购的东西多,德吉陪我搬到了城里住,朋友们更方便随时来找我了,常常电话一响,只听得朋友说:“开门,我到你家门口了。” 女友找我多是感情方面出了问题需要倾诉。一次,一个女友又喝醉了敲门。那时我儿子还小,女友醉醺醺摇摇晃晃地站不稳,满嘴胡言乱语,儿子见了就兴奋地在床上乱跳不肯睡觉,我一面把儿子压到被子里睡,一面拜托德吉扶好女友。女友又哭又笑,一个劲儿对尼姑德吉讲爱情,我的宝贝儿子就在被子里又踢又踹想跳出来嬉闹。好不容易哄儿子睡着了,女友又哇哇地吐开了。德吉烦得推开女友,被酒气熏得直冒火,嘴里一直在骂:“这等因果报应的人!这等因果报应的女人!” 这个女友第二天和男友和好走了,这晚又来另一个更惊险。她半夜三更地跑来我家躲,外面男友就在院子里疯狂地跑着大叫她出来。左右邻居都出来看热闹,尼姑德吉气地连说:“羞耻,真羞耻!明天怎么见人啊!” 一次,紫央大中午就来了,神经质地絮叨她的丈夫。尼姑德吉不想听,就打开电视看。 “面对现实吧。”我有气无力地劝她说,起身忙着做中午饭。 “我向佛、法、僧三宝发誓,我想跟我的丈夫离婚。”紫央见我不答理她,抓住看电视的尼姑德吉说。尼姑德吉从电视屏幕上转过眼,疑惑地看着紫央。当紫央又一次想要以佛、法、僧三宝发誓时,德吉忍无可忍,她说:“你不要乱发誓嘛!” “好好,我向毛主席保证可以了吧?”紫央改口道。我望着我家里两个完全不同的女友,不由窃笑。 正午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在浮尘中,像拖着光焰的一只只萤火虫。“尼姑德吉拉,你说我该不该离婚呀?”紫央还死缠着德吉不放。德吉无言以答,她不解地盯着面部表情瞬息万变的紫央,仿佛想要从她身上看破红尘。 “行了,别闹了!”我笑道,“快吃饭啦!”我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上。 “好啦,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紫央伸了个懒腰笑道。近一个多小时的絮叨显然很奏效,她情绪已转晴,“对不起,尼姑德吉拉,我说的都是废话,你看电视吧!”紫央说着,竟把频道换到了一段床上戏。 尼姑德吉赶紧把头埋下去。“看嘛,这有什么!”紫央高兴极了,她一面笑着拉尼姑德吉,一面冲我挤眼。 “你这个爱捉弄人的小坏蛋!”我笑骂她。“小心哈!”我使眼色吓唬她道。在西藏民间,人们认为惹尼姑生气会招来最恶毒的诅咒。平常人们与尼姑不会过于亲密往来。也传说修行当中,一旦尼姑成就,往往极为殊胜。我猜是基于人们对女人心胸比较狭窄、比男人执著的观念,当然,这里面还有一层含义是指距离是一种对出家人的恭敬。 紫央吐吐舌头,她明白我的暗示,笑嘻嘻地给德吉道歉。但为情所困的我的友人们形形色色,尼姑德吉忍无可忍,终于提出要回山上寺院。回去那天,她困惑地说:“人生那么短,你们还在自寻苦吃,真是有胆量呀!” 大山犹若宝伞,安详地伸开双臂,德吉在山的怀抱里越走越远了。 二 德吉所在的寺院坐落在娘热乡我家背后的山上,像大山的眼睛,镶嵌在山腰。多年前,我去山上的尼姑院朝佛认识了她。 环绕寺院依山而建的尼姑宿舍格外神秘。我牵着旦拉,走在窄窄的尼姑宿舍中间,绕到一家阳台朝南的尼姑宿舍。小旦拉指着山下说:“妈妈你看,我们家在那里。”正说着,身后的小红门开了,脸圆圆、胖胖的德吉笑容可掬地和我们打招呼,请我们进去喝茶。金灿灿的落叶静静地躺在小院里,像在绽露婴孩一般无瑕的笑,太阳洒满了房间。我们又上到二楼参观,楼上只有一间小经堂,地上放着一张长条木板,已经很光滑了,我猜德吉已在上面磕完了十万个长头。从德吉的二楼阳台,我指给她看山下田野中我的家,那里炊烟袅袅,满是人间的温暖。德吉一面远眺,眼睛里闪过一丝思念,她告诉我说,很小自己就被家人送来山上出家为尼。山上的尼姑宿舍,基本都是各家里人出资,尼姑们相互帮忙自己修建的。尼姑生活中,建筑房屋很是辛苦。但好在不必为衣食发愁,简单的食物和一身袈裟了却了很多世间的烦琐,并主要来自家里人供养。她说她的老家和娘热乡风光很像,父母都是农民,父亲70多岁了,每天还能磕一百多个长头,身体非常好。一年中,农忙季节和秋收时,自己就要回家去帮忙…… 烂漫的山花在德吉说话间飘来阵阵芬香,小旦拉踮着脚尖挤到我和德吉中间尖着嗓门说道:“妈妈,以后尼姑德吉下山前就让她从阳台上朝我们家挥经幡,妈妈您用镜子反光回答她的接头暗号吧……” 我们笑起来。从此,我常打电话请德吉来我家坐,时常从家里眺望山上的寺院,想德吉在星光闪烁的夜晚,在佛前的身影…… 我和德吉成为知心好友。交往中,我看到德吉性情火暴,经常怒气冲冲地训其他尼姑,山上尼姑寺一百多个尼姑中,她是具有号召力的“老大”。每次德吉带着尼姑们下山,指挥她们采购,袈裟飘动在人海中,那景象很是壮观。 一次家宴,我请德吉从山上带尼姑来帮忙。 从没参加过这种尘世活动的尼姑们,显得格外兴奋。尤其是客人里多情男女,他们的放任,引得尼姑们背地里暗暗吃惊。那天,帮忙的人当中还有巴桑大姐,她家住八廓街,是我外婆的朋友,她也来帮我烧茶,但她从来是有酒必醉。家宴开始不到一小时,她当然已有些醉了。巴桑大姐穿着藏袍,开始每个房间乱窜,又唱又跳,我就请德吉专门照看她。到了下午,巴桑大姐更醉了。大家在排队用自助餐,她从伙房跑出来,抱着一块板子,宣布她要跳上一段踢踏舞,人们哄笑起来。巴桑大姐跳着,摇摇晃晃站不稳,追来的尼姑德吉满脸通红,一面把巴桑朝厨房拽,一面气愤地骂她“酒鬼!酒鬼!”巴桑挣脱了又在园子里跑,几个尼姑一起在后面追,哈,满园袈裟飘舞,朋友们笑我说:“你干脆把这里改建成尼姑院算了……” 差不多凌晨,宿醉的朋友们才陆续离开。德吉带着尼姑们帮我收拾完,一个个眼圈都累黑了。德吉满脸愠怒,一面强忍着摇头对我说:“白玛娜泽拉,你们天天陷在这样混乱的生活里太可怜了。”天刚蒙蒙亮,德吉也不喝早茶,就带着尼姑们回山了。那以后,德吉过了很久才下山来看我。 “上次你生气了吧?”我问她,“以后这种事我不会再叫你们了,对不起哈!”我向她道歉,一面请她喝茶。 “没什么,看了那些人回到山上反而觉得清净。”她说。 “山上海拔太高,等你老了,下来我家我们一起做伴儿生活吧?” 德吉马上放下茶杯提醒我道:“你的思想计划倒是真远,但现在天葬台送来的都是黑发人,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死呢?” 不必延续过去,不必招惹未来,但五一长假到了,我邀请德吉去南方看海,藏地风光无数,唯独没有大海,德吉非常向往。 五月一号,我们顺利到达成都。 三 天气太热,德吉换上了咖啡色薄藏袍,还戴上一顶咖啡色草帽,当我们走进成都商店,却到处引来怀疑。 “美女们,看好你们的包包——”商场服务员提醒其他顾客道。我一肚子气。德吉想买那件黄色衬衣送给山上好友,服务员不客气地对她说:“只能看不能摸!” 德吉急了:“她怀疑我是小偷吗?”她气红了脸。 “我们走,不要买她的东西!”我拉着德吉就走。回到家,妈妈和姐姐听了,悄悄告诉我说:德吉没留头发但穿着女式藏袍,成都人可能以为是刚放出来的犯人或者同性恋吧。我大吃一惊,忙带德吉去成都武侯祠一带买了套藏地出家人的薄袍子,穿上绛红色的衣袍,果然再没有人惊诧地看我们了。但直到朝拜完乐山大佛,德吉才平静下来。晚上,德吉一面拨着念珠,望着都市的灯火问我:“这里人穿的吃的都非常好,为什么还那样不和善呢?” 夜色中,窗外的车影在德吉的眸子里像层叠的乌云,遮挡着遗留在远方山崖上的乐山大佛,我知道,德吉在思念佛光。 四 在成都稍作停留,我们来到广州。 刚到广州的第一餐,朋友端上满满一桌海鲜。海浪在远处拍击着海岸,朋友介绍佳肴来自深海。德吉张皇地离开餐桌,她在一旁强忍着只吃了一碗炒粉。回到房间,德吉一脸忧伤,她语重心长地劝我再也不要造业吃那些可怜的海虫,一面忧心忡忡地感叹说,人见到食物就如同禽兽,快乐和欢喜竟来自吞噬动物尸体…… 我是带德吉来看海的,没想到她先看到的却是海边的人…… 但这天,从广州开车三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来到了海岸。大海白浪翻滚,在波涛中汹涌,德吉望着海,她惊呆了。 “走呀,脱了鞋快到海里玩吧。”我拉着德吉在沙滩上赤脚奔跑。德吉挣脱我,一个劲儿摇头,她惊恐地指着脚下的贝壳和海星说:“看它们,我走一步都可能踩死它们!” 留下德吉,我扑进海的怀抱。激烈的大海让我惊如飞燕,狂喜中,回望海岸,只见德吉佝偻着腰背,在沙滩上一个一个地拾捡那些被海浪抛弃的小生命,她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捧回到海里。 太阳像滚烫的沙砾扑面而来,粗重的海盐在风里像大海的牙齿,我浑身上下拖着海的齿印,步履沉重地朝德吉走去。 “你去那么大的海浪里游泳太危险了,你看这些小物种身不由己多可怜,人身难得,你要珍惜生命呀!”德吉张开双手有些吓坏了,她怕我转眼消失,怕我被海浪卷走。我笑了,生与死是德吉不忘的主题,她似乎再也感受不到尘世中的快乐和幸福,处处只看见轮回过患,双眼像能穿过时光,抵达背面。 五 今年冬,我一个人又在异乡漂泊。华灯流溢喧嚣的路上,我不禁深深地想念德吉…… 德吉 出家的女子 披着温暖的袈裟 你的心里没有孤独 在家的我 有一所种了花的房屋 我的心里却装满了相思的苦 阳光照耀着这两样的女子 一样的生命 不一样的爱情 凝视自己 在黑夜里纠葛不清 仰望山上 烛光下唯有沉静 是的 德吉 是贪爱的心 难以调伏 令我散乱如风中飞羽 忘记光芒像一面镜子 一直在自己的内心 有时候我想放下 又怕失去水中的幻影 只能祈愿来世 沐浴佛的光明…… 西藏的孩子爱子旦真那杰游学小记 一 我的爱子旦真那杰(以下简称:旦)从小几乎没穿过衣服,光着身子长大。他和他的一群朋友,每天全裸,不是泡在溪水里玩耍,就是兔子一样在山上跳上跳下或者在原野里相互追逐狂奔,一年四季小身体晒得比炭还黑,长满了结实的小肌肉,所以7岁那年,当我把旦穿戴得整整齐齐,送到成都一所私立学校——锦官新城小学读书,不久,老师们向我提出了一大堆惊惑的问题:旦不允许任何人摸他的头和拍肩膀,说头上和双肩有供奉给神明的灯,校长爱意地摸摸也遭到了拒绝;上课时旦会离开座位走动,有时还会大声唱歌;老师问同学们长大后的梦想,旦的回答竟是当野人,自在的野人;他不坐电梯,带领一群同学每天从一楼到十一楼宿舍上下疯跑…… 其实小学一年级前,旦并非没受过学校的束缚。他4岁时就曾跟我父母去到成都,在成都一所幼儿园读完了中班。记得那年我去幼儿园看旦,看到变得白白胖胖的旦,规规矩矩地和小朋友坐在小板凳上,拿着一样的不锈钢缸子,等老师提着壶一个一个地给他们倒满,一起喝奶,我很是开心,旦如果变成遵守秩序、听话的小乖乖,我不知能省多少事呀!我想,我就能轻易掌控和安排他的一切,他刺猬般的个性、怪异思想和那股子叛逆劲头全部都给扼杀在幼儿阶段最好,就可以变成机器一样任我简单驾驭。 但我高兴得太早,旦一看见我,立刻扔下牛奶缸,不顾老师的阻拦扑过来。其他孩子趁机全部离开了小板凳,一哄而散。老师被跑来跑去的小顽皮们撞得前后摇晃,不管她怎样涨红了脸扯着嗓门大喊,没一个小朋友愿意听话安静地坐回原位。一时间,小小的教室里乱作一团,有的爬到了桌子上,有的在打架,有的哇哇大哭,有的嬉闹狂笑,我呆呆看着眼前突变的情景,感觉自己好像到了疯人院。想到这也许都怪我突然闯入教室,忙推开已跳到我身上的旦,抱歉地和老师打招呼。 “你是旦的妈妈?”小巧玲珑的女老师鼻尖冒着汗,抬起有些苍白的脸激动地用川普话对我说,“旦可不听话了!旦怎么就听不懂我的话呀!”老师的娃娃脸上满是疑惑,“今天我教孩子们画日出,旦偏偏要把太阳画到山脚下,说西藏的日出就是那样……这个孩子怪得很,中午该午休了,他偏不睡要玩耍,该起床了,他一个人偏要去睡觉……” “是吗?!”我假装惊奇地点头答应着。这是成都一所不错的幼儿园,午睡的床像一个个大抽屉,有专门的游戏室、电影房和宽阔的操场,校园里满是花花绿绿的秋千和滑梯。 老师还在着急地控诉旦的调皮捣乱,旦已经跑出教室没影了,我想对老师解释旦想要的是大瀑布、大山、大草原,骑烈马……但这样的幼儿园,世界上哪有! 当然,西藏有的,西藏是孩子们的乐园,旦是属于西藏的,是西藏的孩子。 二 带旦回到拉萨,我没马上放他回到西藏的怀抱,而是又送他去了幼儿园。没几天旦就翻墙逃回了家。老师找来时,小小的旦挤到她的身边,扬起小脸抱歉地说:“老师,对不起,您的幼儿园总是上课,但我更喜欢玩耍。” 老师脸上立刻露出被伤害自尊的表情:“我们幼儿园是全区最优秀的,喜欢玩不喜欢学习是坏孩子。” 我惊愕地望着老师,不敢想一个老师竟能对一个孩子的品格这样妄加定论。我选择了转学。得知西藏×幼儿园按照教委规定,藏文只教30个字母,数学只能教从1到100的数字,语文只教拼音,很多时间孩子们可以游戏,便给旦转学到了那里。 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时,旦从同龄孩子那里学到一些新的骂人的词汇,比如“乞丐”、“强盗”等。看到语言的魔力,他非常兴奋,先用这些词汇在家试验保姆的反应,后来竟把试验做到老师那里了! 老师把我叫到了学校。 “旦平常挺乖的,但今天突然对老师说出乞丐和强盗!”老师的年龄看上去和我差不多,眉头中间长着川字形的皱纹。 “对不起……”面对老师板起的面孔,我感到她似乎受了伤害,我真心向她道歉。 “我对他说了要开除他。” 我吃了一惊。 “当然,我只是吓唬他,学校不可能随便开除学生。关键是你们家长要配合我们教育好孩子。” “是是是。”我连连点头,感觉自己像个犯人。 放学接旦回到家,一进门,旦扔下书包扑向了园子里的狗狗。望着和狗狗在园子里开心奔跑,满地打滚的旦,我暗自神伤:旦喜欢的童年生活与幼儿园给予的教育如此不同,作为母亲,我该怎样抉择。 但生命怎么重来?童年时光弥足珍贵,我决定冒险按照旦的意愿,放弃所有幼儿园所谓的学前教育,任由旦和乡里的孩子们每天在山野中自由成长…… 三 转眼旦长到7岁时,我又一次面临选择。得知成都锦官新城小学以“关注孩子的心灵,快乐教学”为理念,2001年初秋,我带旦从拉萨赶到了成都。 学校在成都美领馆附近,漂亮、整洁。生活老师更对唯一的藏族孩子旦疼爱有加。每次周末去接旦,看到旦往她怀里钻,叫她王妈妈,我心里还真有点吃醋。 学校的体育课设计得也不错。不是单一跑步、跳高等体能训练,而是比赛足球、羽毛球、乒乓球等,体育课变成体育大赛,从中培养团队精神,所以旦小学一年级就成了优秀的足球守门员,又选修了武术课,很是威风。 一年后,“非典”蔓延,旦的学校也提前停课了。我带他又回到了拉萨。 拉萨的教育体制和全国一样:学生的升学率、考试成绩要和教师的职称、奖金等挂钩,但比起国内一些大中城市,拉萨的家长与学校共同压迫学习的程度却大不相同。这要归功于祖辈的古训:“不要执著世间万事万物,而要关照内心。”这种世代相传渗入血脉的人生价值观念,使孩子们相对汉地同龄人,受到的学习压迫要少得多。西藏的孩子虽不能在中国考试中出类拔萃,但他们的快乐心灵却是独有的。 我的旦回到拉萨读小学,所以能挤出大把时间玩耍。常常玩得满身尘土,裤子和鞋子也破了洞。一次,家里来了一拨内地的朋友,给旦带来了很多糖果和礼物,望着园子里一大群孩子,他们问我哪个是旦。我叫了好几声,顽皮的旦才怯怯地从孩子堆里站出来。他裤子爬树时划破了,头发上落满了树叶和草屑,脸上脏兮兮的,鞋子洞里露出的脚趾粘满了黑泥,客人们惊愕地看看旦,又吃惊地看我,原来,我的布鞋也有一个洞,也没穿袜子,我在娘热乡家园里,也成天随心所欲地跟着孩子们在田野乡间玩——客人们惊异着但似乎被感染了,举起相机,追着孩子们卡嚓咔嚓地拍照满园子跑,有的掉进我家溪水里还在笑。望着转眼成了一场童心大联欢的家宴,我想也许这种孩子般心灵的快乐在内地社会已是一种罕见。在内地,我吃惊地看到最疯的竟是公园里的老人,画上舞台妆从早到晚又唱又跳;中年人都在埋头拼命挣钱;孩子们起早贪黑地学习上课,都被关在教室和家里,看不到孩子们玩耍的身影,觉得很是一种变态的现象。 所以感谢西藏,伴随旦的童年和少年,安详和谐的时光令我们此生难忘。 每天早晨十点左右,差不多睡到自然醒,我们慢慢起来,太阳好极了,旦的朋友旺堆,陪着旦去到仓拉老师家补习藏文。 夜里下过雨的青稞地里,青稞麦芒上挂满了露珠,阳光穿过天上的云朵,像一个个法幢落下来,在微风的轻抚中缓缓旋转着。旦和旺堆一蹦一跳地在前面跑,不时惊飞地里的鸟雀。 “慢点宝贝……”我有些跟不上了。 “妈妈,你回去吧,旺堆会陪着我的。”旦对我说。旺堆卷着裤腿,他比旦大三岁,比旦高半个头。 “阿姨,您放心吧,我好好看着旦,您回去吧。”旺堆懂事地说。自从搬到娘热乡住,旦有了一大群旺堆这样的农村孩子做朋友。孩子们每天等旦放学,和旦不是在山上跑就是在墙上跳或者光着屁股在河里扑腾,从不会乖乖在地面上待着。旦和他们在一起变得又野又黑,他入考拉萨重点小学时故意不好好做题,就为跟这些小伙伴在娘热乡一起读书。 仓拉是一位非常慈祥有爱心的乡村老师。对调皮的旦,她教育有方,给旦补一会儿课,又陪他打一会儿扑克,还买了很多吃的哄旦。因为太疼爱旦,旦不怕她,补课时总急着和等在外面的旺堆去玩。一次,仓拉老师拿来棍子吓唬旦,旦抢过棍子还掰断了—— 为让旦集中精力补习藏文,我叫旺堆送了旦就回来。那个暑假旺堆住在我家长胖了,小肚子变得圆鼓鼓的。村里其他孩子也天天来我家玩,开饭的时候,如果我给旦搞特殊,菜分得多些,旦就拒绝吃。我只好每天煮一大锅菜和米饭,给每个孩子一人发一个盘子,一半盛米饭,一半盛菜。这群野孩子吃饭时可是文雅啊!一双双黑黑的小手捧着盘子,低头默默吃着,不说笑,不发出咀嚼声,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然后自觉地洗干净,但放下盘子,他们又恢复顽皮本性,开始嬉闹…… 旦小学二年级入读娘热乡小学时,经仓拉老师用心补习,旦在两个月的暑假期间已读完小学一年级的藏文课,他的藏文字体非常漂亮,加上汉文在成都学过,学习成绩很不错,被选为学校的主持人。隔着不远的院墙,每天早上十点半,我能听到旦主持课间操的稚嫩的童声。那时,家里还没找到保姆,中午放学回家,旦会带来住在六村的一个年龄稍大的女孩,要我为她提供午餐,再让她帮我洗碗,干点家务。下午放学回来,旦至少能带来十个同学,在旺堆的指挥下,孩子们帮我扫楼顶的积水,给园子里树苗浇水,还帮着扫地打扫卫生。完了以后,旺堆命令孩子们站成一排,轮到我给孩子们发奖金了。记得第一次,我给孩子们一人发了一块钱,旺堆忙跑过来在我耳边说:“阿姨,太多了,一人发两角就够了。”我望着旺堆问:“那给你发多少呢?”旺堆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傻旦跑过来说:“发一百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给孩子们每人发两角,外加糖果和旧衣服、图画书等,给旺堆发五角,并留他继续住在家里。不久,娘热乡的乡亲们见了我都热情地叫我:“旦的妈妈……”没人知道我的名字,旦却出了名。他带来贫困孩子要我出学杂费,有孩子生病,他命令我带去看医生或从家里拿药。每天他要很多零食带到学校,分给同学吃。 他还喜欢带同学住到家里。那些孩子家里没条件洗澡,我安排他们住楼下,旦和我住楼上,旦认为我看不起农村孩子,一定要到楼下和他们打地铺睡在一起。 回想那几年真是开心,一大群孩子在家里埋头写作业,旦出点子,一手握两支笔,一写就是两排生词!晚上他们挤在一起睡好不热闹,我真想改行办一个和孩子相关的学校了! 娘热乡小学的老师也很好。他们年轻、衣着时尚、朝气蓬勃。特别是那些男老师,往教室中间背着手一站,孩子们就被老师的“酷”给征服了,乖乖听课不捣乱。并且,几次开家长会,我吃惊地听着年轻的帅哥美女老师们面对一群农民家长,说着优雅的拉萨敬语,谈到孩子们的学习成绩,没有半点埋怨家长的意思,令憨厚老实的农民家长们个个恭敬地低着头。 三年级下学期,我因要去北京进修,把旦托给姐姐照顾,把他转学到离姐姐家近的海淀小学读书。 旦很幸运,班主任是一位秀丽温柔,留着长长发辫的数学老师。她对旦非常耐心,从不因旦上课注意力分散而责骂他和赶他出教室等。下课后,老师留下旦,对他说:“小顽皮鬼,上课时你没注意听,回家一定不会做题,来,老师再给你讲一遍……”一面说,一面责怪又爱怜地拍拍旦的头,揪揪旦的耳朵,旦就害羞了,怯怯地听老师再讲。几次后,旦爱上了数学,每天放学回家不写完数学作业就不肯吃晚饭,说数学老师对他好,学不好数学就对不起老师。 那是旦求学路上最荣耀的一年,他的数学考试成绩每次都是全班第一名,还参加拉萨城关区数学通考取得了名次。 旦在海淀小学读到四年级下半学期时,我回到拉萨,把旦转到了拉萨某小学,这个小学离我家近,也是拉萨重点学校。 旦插的那个班,有六十多个学生,教室挤得满满的,课堂上学生们交头接耳,互扔纸条说话,乱哄哄的。 旦的学习从原来的前三名掉到了前二十三名。 一次我去他的班上送东西,当时正上英语课,一位年轻的汉族男老师看上去有些文弱,下面六十多个学生在他的课堂上起哄、吹口哨,连女生都在用文具盒敲桌子。那个男老师并不在意,他迅速在黑板上留下英语作业后,转身离开了课堂。他的身后,孩子们一阵狂呼乱叫。 放学时,是最热闹的。那些男孩穿着时尚的牛仔裤,头上系着美国国旗图案的头巾或系在手腕上扮酷,骑着各色赛车,唱着笑着玩着“漂移”,从学校里涌出来。 旦在学校里有了十几个朋友。旦要邀请他们来家里玩。他对我说:“妈妈您得准备好刀叉和餐巾,我们吃饭时,我拍拍手,妈妈您和保姆就出来给我们添饮料……” 我买了十副刀叉,和保姆做了一大高压锅的咖喱牛肉饭,还准备了凉拌黄瓜、酸萝卜丝等凉菜。把餐巾布、刀叉、高脚杯和饮料摆好,儿子骑着自行车,带着三个男孩回来了。 旦请他们饭前洗手,故作姿态地请他们一一入座。 来的三个同学长得虎头虎脑,看到隆重的餐桌,有些拘谨起来,坐下来突然不说话了。这时,10岁的小旦拍了拍他的小手,我和保姆赶紧给孩子们端上咖喱牛肉饭。每人一盘,放在他们面前的大托盘里。又给他们斟满可乐。旦坐在餐桌的主座上,把餐巾布围到脖子上,娴熟地拿起刀叉,开始切盘子里的第一块牛肉。那三个孩子有些蒙了,他们不会用刀叉。我正想笑,旦朝我皱皱眉,要我走开。我和保姆躲到厨房里偷看,看到那三个孩子很窘地吃着“西餐”,一面悄悄看煞有架势的旦……我和保姆就在厨房里捧腹暗笑。 旦几乎把班里一半同学都带到家里吃过“西餐”了。孩子们和故作姿态的旦用过餐,就迫不及待地奔到园子里玩耍。这时旦恢复了原样,他和同学们脱光了屁股玩水,在草地上打滚,把家里所有“道具”拿出来装酷拍照。 这帮小孩虽然顽皮快乐,老师可经常生气。家长会差不多每周一次,我左右看时,发现来的家长大多是退了休的爷爷奶奶辈。他们坐在小课桌前,不住地点他们白了的头,一面拨着手里的念珠,充满同情又有些迷茫地望着老师。 拉萨的家长就这样,似乎很不负责。一次在朗玛厅里(藏族歌舞娱乐会所),我的女友喝醉了,她女儿从内地中学打来电话,我忙扶她到一旁说话,她醉醺醺地对电话那头的女儿说:“宝贝,妈妈明天给你去煨桑祈福考个好成绩哈,考不好也算了,人生不过像猫打的一个哈气那么短暂,你开心就好,不要去争抢什么哈……”说着,女友已经醉得坐到地上,挂了电话还对我唠叨:“我女儿是去享受教育和学习的,不是去考试的!学校太不像话了……” 女友虽然说的是醉话,却说出了我们家长的心声。学习的目的不是为了吃饭或吃得更好或出人头地,学习是崇高的精神生活,应该格外美好,散发着芬香和快乐。但现在学习已成为达成功利的社会强制性手段。我想我绝不做这样的同谋,绝不把我的旦变成学习的童工。所以以后,我也把保姆打扮一番,冒充旦的表姐,让她和爷爷奶奶辈们一起去听家长会,听教育体制受害者老师对学生成绩的控诉…… 在学校除了学习课本,孩子的心智也正在全面成长,老师却视而不见,或是因为超出现有教学内容以外的,所以就要我们家长解决。比如那天,我被叫到了学校。 原来旦写了情书,他被女同学告发了。他指给我看那个女孩,戴着眼镜,文文静静的,我觉得旦很有眼光哈。但老师拿着旦的“情书”讽刺道:“他语文水平不错嘛!”我朝那稚嫩的文字上望了一眼,忍不住笑了。班主任老师一面数落旦,也在笑。 “他们班上的男生最近流行比赛谁胆子大,如果不敢写情书就会被认为是胆小鬼,比如雅达、次仁等都写给某某女生了,旦告诉我他不写就太丢人,只好连写了四封。” 老师笑了。我又说:“旦把我写的小说拿到班上出租,想挣零花钱,可回家后他哭了,他质问我为什么写色情小说,说班里的女生看了,这样说他的……”老师惊愕地望着我。 “我向旦解释如果是色情书,国家不会出版,要旦转告那个女生必须道歉,否则我要告诉老师……”说着,我拿出那个女生的道歉信,“那个女生又胖又高,根本不像10岁,一定是吃含有激素的食物太多了……” 老师一手拿过那个女孩的道歉信,一手还拿着旦的情书,复杂的情况似乎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再去学校接旦时,旦班上的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常来家玩的那几个同学也远远地躲着我,不像从前那么亲热地问我好了。 旦上了车,气愤地说:“妈妈,你出卖了很多同学,他们都给你起绰号了,不是作家是卖家!”我一面开车,一面从倒车镜里悄悄看儿子气得发红的小脸,心虚不敢吭声。旦发誓再不告诉我班里的秘密。 这年,旦画画获得国家教育部颁发的中小学生二等奖,但旦并不开心,因为就要考初中了,他的朋友雅达转学了,回了户籍所在地那曲草原读书,其他户籍不在拉萨的同学也将陆续转回去参加中考,旦和他们从此很难再见。在荣誉和友情面前,旦告诉我,友情才是他的最爱…… 四 旦在某学校读到六年级下学期时,我也把他转回了娘热乡小学住校,住校生有晚自习,旦可以补习准备考中学。我当时算了算,加上这一次,旦已是第八次转学了! 一天晚上,旦晚读下课后,我怕他饿,就跑到学校给他送煮好的土鸡蛋。推开宿舍门,孩子们已睡下了。一股脚臭味儿扑面而来,我忙打开宿舍的窗户,孩子们哄笑起来,旦从下铺的被窝里爬出来,在同学面前故作霸道地对我说:“妈妈,谁让你来的?快回去,除了星期三,不许来看我!” 说完,他跳过来从我手里抢过热鸡蛋,分给了同学们。望着旦快乐憨傻的模样,我知道这一次,他又很快和这些农村孩子成为了朋友。在孩子们的逗笑声中,我放心地离开了学校。 天上繁星闪耀,窸窣的树林像在夜的深处翻卷梦呓,走在乡间安静的小路上,我由衷地微笑着:二回娘热乡小学,旦看来很是适应。哪怕有时学校的晚餐只有土豆、牛奶,我看到旦吃得很香。每到周六和星期天,他仍爱带同学回家里住。汶川地震,学校动员孩子们献爱心,其他农村孩子捐五角或一块钱,旦要我替他捐一百元,说我的工资“太高”了……这时的旦仍是个单纯的孩子,这是西藏生活给他的珍贵的品质。无论以后从事怎样的工作谋生,我相信,这样的心性能给他更多创造和感受幸福的能力。 而这年,通过旦,我已认识很多娘热乡小学的小孩。他们的父母大多农忙时回家种地,平时在外打工,没时间照顾孩子。走进旦的教室,孩子们身上有股臭臭的汗味。孩子们长年穿廉价的胶鞋,宿舍里更是脚臭冲天。旦一个星期回家可以洗一次澡,其他孩子怎么办? 旦拿起笔画了一张图给我:孩子们脱光了在房间里围成一个圆圈,每人脚下放着一个小盆子,一位男老师在指挥孩子们给自己前面的一个搓背…… 我的眼睛有些湿了。孩子们家里没办法洗澡,学校也没有。 这时广东文学院的朋友千里迢迢来到娘热乡,来给娘热乡小学的孩子们修建一所太阳能恒温澡堂…… 旦上初中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娘热乡小学的澡堂也渐渐修起来了,每天,我和旦都要去到学校看工程的进度,旦在澡堂顶上像猴子一样兴奋地跳来跳去。回到家,他恋恋不舍地说:“我真想再在娘热乡小学读书……” “为什么呀?”我问。 “我好想和同学们一起洗澡,他们肯定开心死了……” 我想象着那些农村小孩脱下脏脏的衣服,在属于自己的、崭新的澡堂里淋浴戏水,我和旦由衷地微笑着,满心欣喜…… 初一,旦要离开童年的朋友们,前往内地陌生的校园,开始他人生的另一阶段。这是西藏拉萨大多数家长的希望,想让孩子离开父母和家,在这个年龄开始学习自立。 但学校教育并非以培养少年自立、做人为主。让孩子考上大学是学校的终极目的。但无论怎样,该是旦自己去面对了。哪怕反叛教学、哪怕顶撞老师,哪怕与不同文化背景的新同学矛盾冲突—— 忐忑中,这年暑假我给他报了三个学习班。第一是绘画。旦只要拿起画笔,就会安静下来,而专注于爱好将会陶冶性情滋养精神。二是架子鼓,小学六年,学校主课基本占去了音乐和美术等“副课”,我不想旦与艺术无缘,那是打开心智的一扇门。三是截拳道。不会打架不是男子汉。我心里这样想。 旦那个暑假画了很多画,回到家叫来很多孩子,把家里所有的盆子都当架子鼓敲破了;肚子上练出了六块小肌肉,小胳膊上的肌肉更是鼓鼓的,还有结实的小胸肌;每天还要训练我这个“肥妈妈”练俯卧撑和双节棍。 当他乘上飞往内地读书的飞机,我自认为已帮旦做好了准备。但我不是学校,不是旦的老师,旦的学途,不在我手里。我所能做的只能是为旦,也为所有孩子祈祷,但愿学校和老师在孩子们求学路上除了课本知识,更多给他们以心灵的关爱…… 假如张爱玲来到西藏 一 晨雨梦一般飘浮着,一点点揭开黎明,慢慢让夜在天边殆尽。 我爱这样的晨雨。 裹好衣被,听着窗外的晨雨我开始浅浅地阅读。些许的光,穿过雨丝,在书里逝者的扉页里闪耀,张爱玲从旧上海传来的话语,令周遭变得尖锐起来。 我看了很久,后来,我有些不忍再看了。 我合上书,穿过晨雨去小邮局取我的一笔微薄的稿酬。邮局的二楼,因为下雨只有几个人在排队,他们朝我微笑,我朝他们微笑。窗外的雨变得很轻。轮到我取钱时,递上汇款单,我发现我满脑子还是张爱玲。接过单子的妇女在微笑:“您的身份证?”她的耳环一闪一闪地在她的笑容里,我突然想,如果张爱玲在这里,她写这里的人们,文章会怎样改变呢?从邮局出来我去旁边的菜市场买菜时,就学着张爱玲的眼光看生活,看到偌大的菜市场里,竟只有一个藏族菜贩。种菜卖菜藏族人不擅长呀,我想。那位卖菜的藏族大姐仍然穿着显得很不利索的深色藏袍,笑着对一个买菜的人说:“我给您多加一点儿,这把葱也送您,下次请再光顾。” 我收起伞走向她。 “您今天这么早来啦?需要什么菜?”我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但她记住了我。她似乎能记住每个光顾过她菜摊的人。 “我想买一斤豆苗。”我说。 “我这里今天没有豆苗。”她抱歉地说。 “小妹,来我这里。”旁边的四川菜贩叫我。我过去买了一斤。 “小妹,下次再来哈,这把葱送你哈。”四川菜贩笑眯眯地朝我袋子里塞了一小把葱,我又在其他几个菜摊买了些菜,又得了几把葱。才发现这个菜市场的风格似乎有变——从短斤少两变得让买主几两,再加几把葱。菜贩们似乎明白了做生意要有回头客才好。我暗笑,他们是在学那位藏族大姐。 装好菜,跨上公交车回头看到买菜的人多朝藏族大姐的摊位去了。她的生意很好。其实,藏族人很有做生意的天赋呀。想着,我的心情很好,我想张爱玲的心如在此刻,也该如此。这时车子猛然开了。我慌忙就近坐下时,只见一些雨飞闪到车窗两旁,像披着长发随车裸奔起来。一些雨还在前方,就一排排被公交车撞歪了细腰。 车里在播放节奏强烈印度风格的歌,司机和收银的两个小伙子穿着夸张的肥腿牛仔裤,头发一个染成了金色,一个火红,打扮得像两个美国嬉皮士,见我坐下,收钱的小伙子跟着节奏一面唱一面扭跳着过来收钱,而那个司机,我看到他把方向盘简直当成了自己的身体在跳舞! 我心里惊着又发笑。递出车票钱的刹那,我忍不住又想:张爱玲如果在这里,在这细雨纷飞的清晨,乘坐这辆有些疯狂的青春客车时,她也会被感染得笑逐颜开吗? 二 张爱玲的人生,我每天细细地读着。书里写她从美国远赴香港写剧本,她每天从上午十点写到晚上一点。她累坏了,眼睛患了溃疡出血,两腿也因从美国连续十多个小时乘坐飞机,肿胀起来。多日伏案写字,又使腿肿得更厉害了。她想买一双大一点儿的鞋子穿,但钱不太够。她还需要一件冬装、一套内衣、一件家常长袍和一副眼镜,总共需要七十美元,但钱也不够。她打算回美国后,等到年底大减价时再作打算……这时的张爱玲,才刚40岁。她就没有邻居和朋友吗?我满心疑惑,翻来张爱玲的传记电影再看。 传记电影以倒叙的方式从美国冬季开始了。 初到美国,张爱玲在新罕布夏州爱德华·麦克道威尔基金会庄园中写作。庄园里还有其他很多作家,张爱玲却不愿去和他们共进晚餐,也不参加作家们的活动。虽离中国很远,她仍时时沉溺在往事的创痛中。 就在那时,张爱玲结识了年迈的剧作家赖雅,一个慈祥的老人,年迈得可以做她父亲。她嫁给这个老人,为了照顾他,张爱玲在美国的生活变得更艰难了。他们没能力抚养孩子,张爱玲去堕胎;没足够的生活费用,张爱玲去写剧本、去写字挣钱。她的生活似乎浸在泪水里。我看着,不由心痛。 六年后,张爱玲在美国唯一的亲人赖雅去世,她几经周折,移居洛杉矶。 小小的公寓,张爱玲房间里只有一张行军床,一台整天开着的电视。她不和周围任何人交往,超市送货的人来了,张爱玲只把门开一条缝,等人从门缝里伸进胳膊把东西递进来,张爱玲就从门缝里把钱递出去,像是害怕和人说话和人打交道。她的周围,美国人也在用异样的眼光远远地看她…… 我倒吸了口气。窗外,拉萨的天格外晴朗,我关掉碟机,开车去到外面兜风。 停好车我去公园里转。潭水旁,很多人在给鱼儿喂白面饼子。鱼儿比前一阵好像多了一倍,把水潭快挤满了,在水里冲着岸上的人活蹦乱跳;草地上有人坐着喝酒、唱歌,也有人睡着了。有个大叔睡得好香,躺在阳光下鼾声大作,就有路过的一个调皮小孩跑过去拿草捅他鼻孔,大叔翻了个身没醒,小孩还想再试,被他母亲笑着拽开了。 公园建在布达拉宫后面,很多人在环绕布达拉宫诵经。他们手里摇着转经筒,不时地停下来看地摊上的小商品,又三三两两地继续围绕布达拉宫诵经。 我碰到几个朋友,和她们在公园里喝过甜茶,说说笑笑地又去小摊上吃辣辣的凉粉,心里已舒畅许多,就惦记着讲张爱玲的碟没看完,先出来了。 也许脑子里想张爱玲太多,我认错了车,竟对着和我的车很像的一辆小黑车按遥控,但车锁不开。 “怎么回事?”我自言自语道。 “车门打不开了?我来帮你打开吧!”说着,一个男子走过来,用他手里的钥匙对着车潇洒地一按,车门开锁的声音立刻响了。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我认错车了!”我傻傻地说。 “很好呀,最好也错认我吧——”那男子瞪大眼睛对我说道,笑容很是夸张。我笑了,一路上边想边笑自己傻,笑那个男子耸肩开锁假模假样。笑到家门口时,突然就笑不出来了,张爱玲的故事在楼上放着,那么哀伤,要是她当初来了西藏,今天这样的笑,天天都会发生的。 我一面上楼,一面就回想起那些开心的笑。就在昨天,我和女友去购物,一辆小货车转过来,我们吓得惊叫乱跳,正要冲司机发火,那个司机看到我们狼狈的样子好不开心,专门把他那张晒得黑黑的胖脸伸到驾驶窗外朝我们得意地晃脑袋大笑,我和女友气得竟也笑了……还有上次,女友央金搬了新家,要我过去。我和卓玛找不到路,就把车停在两个小伙子旁问:“德吉花园怎么走呀?” “等等。”矮一点的小伙子指指旁边正在接手机电话的同伴对我们笑道。 我们等了一下,忍不住又问:“是朝东还是朝西?” 小伙子有点儿急了,挠着头说:“等我问问。”说完,他转脸对接电话的同伴发火了:“别人在问路呀,你怎么还不说!”他真的生气了,一面说一面冲同伴跺脚。 “我这边有人问路,你那边等等再打来电话哈!”接电话的小伙子一面对手机说,一面向我们点头致歉,“对不起哈,我来了个电话。” “德吉小区在哪个方向?”我和卓玛笑了。我们问路打断他接电话,应该我们抱歉。 两个小伙子相互望望,还是接电话的那位聪明,“打电话问问吧!”他热情地说。 卓玛忙点头,我拨通央金的电话想也没想就递给小伙子。 “喂,有人问德吉花园怎么走。”小伙子认真地朝电话说。我们望着他,也认真地等着。半晌,小伙子神情茫然地把电话递给我说:“对方扣了。”我正纳闷,手机又响了,是央金打来的:“刚才问我家路的是谁呀?你手机丢了吗?” 我和卓玛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不由地捧腹大笑。 最可笑的是去藏北参加赛马会那次,我和白珍挤过草坝上的人群去公共洗手间,一转眼她不见了,洗手间门口围了好多人,原来两个头上系红缨子的康巴大哥在男洗手间门口拦着不让人进,说:“现在不能进去,有个女孩还没出来。” 怎么回事?难道?我踮起脚往里看,天啊,是我的小女友白珍。 “白珍,你在里面干什么?”我对她喊道。她回头望见了我:“喔,我刚才上洗手间,那个康巴大哥走错进来,我把他骂出去了。”她在里面对着镜子还在慢悠悠地系裤子。 “你看看门上玻璃写的什么!”我急了。 白珍从洗手间里面看字是反的,她歪起头,她看懂了,“哇!”她笑着跑出来,对那两个挨过她骂还替她把门的康巴大哥连说对不起,康巴大哥害羞了,两人相互戏谑着推搡着跑进男洗手间,看热闹的人都笑起来。 哎,在拉萨每天都会遇到开心的事,比如你要倒车,马上会有人在车后帮你指挥;老人在医院排队,人们马上先让老人;走到街上东西太沉拿不动了,就有热心人跑来帮你提。人们目光幽默,心怀善意,所以,生活在拉萨,心是那么轻松,有一种安全感和幸福感。 三 这晚,我接着看张爱玲。 片子里播一段画外音,是张爱玲写的:“我们的社会里,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如果与情爱无缘了还要想着爱,一定要碰到无数小小的不如意,龌龊的刺脑,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我听着,不大明白。张爱玲深谙中国世故,身在美国,笔下陈酿的仍是故乡。但在藏地,人们连姓氏都要放弃:既然每个生灵轮回中都可能做过自己的父母,就都曾是自己的祖宗,就没必要非得姓什么以为血脉相承了;也不记生日:如果没有真正的死亡,出生不过是生命的无数次重复;也不刻意于年龄和分别男女:这一世你大我小,你老我少,你男我女,下一世也许正好相反,年龄和性别在生命之流中,像一个大骗子;情爱和姻缘被看做没有始终,心被认为是最迷乱无定的,自尊心有时也像一个自我骗术……出家的尼姑为情爱可以光明正大地还俗,尘世女子上了年纪,就携情爱敞开心灵的门……没什么不可以,除了杀生、偷盗、奸淫…… 但张爱玲的家父,他对张爱玲的摧残,令张爱玲惯于把自己反锁在门里。 我看到,那门,被胡兰成撬开。 胡兰成说:“她仿佛没有受过人间七情六欲的侵袭,如浑然未凿的玉一般。”但夜半,胡兰成和张爱玲说悄悄话,说的都是他对别的女人的爱欲。 还有张爱玲的母亲,她在门外,展示给张爱玲另一种人生:虽被中国封建社会裹足,但仍要漂洋过海地寻觅。 我去影院看了《红玫瑰,白玫瑰》,看了《色戒》,又看《倾城之恋》,看到张爱玲在人性深处蛇一般蜿蜒,刀子一般深入,我就又恍惚起来,不知身在何处,像迷失了家园。 我想起张承志在《鲜花的废墟》里说的话:“人必须爱一座城市,否则人就如一只乌鸦,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我想张承志说的城市,指的就是家园。我是拥有的。在我的拉萨,每一处细微改变,都被我如数家珍。我感到即便在梦里,走错了一段,都是一段惊喜。在拉萨的岁月中,我们慢下来,再慢点,慢慢走路,慢慢睡觉,慢慢起床,慢慢思考;生命和光阴慢慢地,一寸一寸度过。画唐卡的大师、建筑房屋的工人、思想家、医生,都不着急,因为生命永无停滞。而当某一天,我和母亲越来越像,和外婆更像,此生我老了,我的余生,将在拉萨结束,就像之初,在拉萨诞生。这是每个挚爱拉萨的人,至始至终的心愿。 张爱玲却选择了出发。1955年11月她只身去往美国,从此,她像中国近代文学史上升起的一颗璀璨星辰。 她的历程上这样记录:1956年,张爱玲获得新罕布夏州爱德华·麦克道威尔基金会的资助,在基金会庄园专事写作;1958年获加州杭廷顿哈特福基金会资助,在加州专事写作;1960年,爱玲成为美国公民;1967年,获任纽约雷德克里芙女子学院驻校作家;1966年获任俄亥俄州牛津的迈阿密大学驻校作家,此间还接受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支持翻译晚清小说《海上花列传》,同时,位于麻省康桥的雷德克里芙大学中朋丁学院也向她发出邀请;1969年,张爱玲获任加州柏克莱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学者,继续红楼梦研究。美国著名的学院、文化和研究机构都向张爱玲开启大门;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美国的影视出版界也先后出版张爱玲的诸多作品。 张爱玲是幸运的。她的出走成就了她的文学,躲过了国内的劫难。但最后,在长达33年中,她像是用33年建筑着自己的沙漠,时光如风拂过,不留踪影,只留给世人一个关于张爱玲余生的不解之谜。 一天,又读她的文字时,我突然看到这样一段告白:“我愿意保留张爱玲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寻找实际的人生。”我不由叹息。张爱玲在最后的人生中离群索居,没有柴米油盐,更没有水和太阳,只有一扇紧闭的门。 人间,就这么可怕吗? 我去到上海,走过张爱玲笔下的那些往事,在阴霾的雨季里,从心底里也似乎散发出一股子腐朽的霉味。穿过十里洋场,在黄浦江畔传来悠长的汽笛声,听上去有点像西藏寺院里吹响右旋海螺的法号声,但四处寻觅,却不见寺院的红墙金顶,更没有一位身穿绛红色衣袍的僧尼。我想家了。我就无法想象张爱玲身在美国那么多年,冻结自己思乡情愫时,怎样刻骨铭心地痛着…… 离开上海,朋友约我飞去另一个海滨城市。这里海水蓝蓝的,摇曳着,像一位庞大的母亲,怀抱着无以计数的生命。陆地上也是一样,母亲给我们以水为生,给盐如同生命的滋味。我的心境从张爱玲的故事走到浩渺大海的面前,不由开阔。可这天,不经意中,我竟看到了人间地狱。 地狱也不过如此啊! 一条又一条狗被贩来餐馆。竟有两条藏地的藏獒,耷拉着巨大的头颅,已经死了,说是先下了毒;还有街上抓来的流浪狗,骨瘦如柴也难幸免。宠物狗吓得浑身发抖站不起来了,而铁笼外面,太阳正午,那些人就当着铁笼里面的狗,拉出它们的同类,在它们面前残害。 院子里血流一片,血泊里白花花被剥了皮的狗扔了一地,还有几条没来得及被人剥皮的狗,刚被杀死,长着黄色、黑色、杂色皮毛的身体染满了鲜血还在颤动。朋友说,这样卖狗肉的餐馆很多,快要入冬了,流行吃狗肉——她说这些时,铁笼里传来凄厉的哭声,望着那一双双绝望、哀伤的眼睛,我恨不能马上逃离这个海滨城市。在我就要乘机而去时,回望大海,我突然惊恐地看到,无数捕杀的渔民正要起航,他们在大海母亲的怀抱,将残杀母亲的孩子水里的生物,就如同手足相残——悲愤的母亲在咆哮…… 四 人性的恶,已被张爱玲写尽,杀戮却还在继续。回到拉萨,在海滨看到的血腥场景时时浮现眼前,这天,当袅袅的光从雨后的草地上升起,我把张爱玲的书放回到书架,我不再读了。除了文学,我想,我该去佛前祈祷,为那些被残害的生灵祈祷,也为张爱玲来生能到西藏祈祷。在这片早已放下屠刀,全民皈依佛法的高地上,我祈祷张爱玲笔下阳光灿烂,祈祷她的笑容永绽光芒,祈祷人类心灵终能从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中升起。 我的藏獒和藏狮 一 这时,天光柔和下来,月牙像小白帆,浮出薄云,远远地竖着,有颗星星像挂在帆尖上的灯。 风拂过,浅黄的树叶在初秋的园子里飘。我在园里的草地上,放好案板准备切牦牛肉给狗狗们吃。 溪水很急。那只金色的小铜铃,挂在转经亭的横梁上,水流推转经筒。经筒每转一圈,就碰响铜铃,清脆的铜铃声长长地回响,黄昏更恬静了。 藏狮狗桑珠和藏獒顿珠安静地卧在转经亭外的草地上,远远等待着它们的晚餐。 它们是我忠实的卫士。每天,它们会自觉分工,通常是藏獒顿珠守在院门口,桑珠守在楼房门口。天一黑,桑珠和顿珠会变得格外凶悍,院墙外稍有动静,它们都会彻夜不眠地吠叫和奔跑着…… 我深爱我的藏獒顿珠和藏狮狗桑珠,但我还从来没向它们表达过,没来得及说出来,可藏狮桑珠就要被人带走了……我切着鲜嫩的牛肉,我想在藏狮桑珠离开前的这几天再让它吃胖些。记得三年前,它初来我家时瘦骨嶙峋,肚子瘪瘪的,四条腿又细又长,身上的长毛耷拉着,像是一只流浪狗。 那天,我请来兽医给它体检。兽医掰开它的牙齿看,它乖乖站在原地不动。阳光照耀着它的双眸,我看到那里面清楚地印现出我的身影。我笑了,它也轻轻摇摇尾巴。这时,我听到兽医和带桑珠来的人说:“藏狮实际上比藏獒更珍稀,快绝种了,这种狗智商极高……” “我花了六千多元买来的,过两年可以卖到七八万。”那个带狗来的人笑道。 桑珠不开心地低低叫了两声,声音细细长长的很是娇嗔。我忙给它端来水,心想,除了智商和身价,他们人能看到桑珠的心吗?但桑珠肯定是能看到他们的人心的…… 温煦的阳光照在桑珠身上,桑珠四脚朝天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兽医临走前对我说桑珠是少女,两岁多,身体严重营养不良。 桑珠在草地上打滚玩,我抚摸着它稀疏的长毛,心想得给它洗个澡,修剪一下长毛。那一刻起,我已忘记藏狮狗桑珠是别人买来寄养在我家的,终有一天会被再带走贩卖。 二 我切好牛肉掺在糌粑里。桑珠和顿珠慢慢过来了。我调的餐,它们会吃得干干净净。 我给桑珠盆里放的肉要比顿珠多。它要走了……想着,我的眼睛有点湿了。桑珠来家里三年多了。它还没生过孩子。去年冬天,看到它越来越胖的肚子,我以为它怀孕了,忙找来旧牛毛毯子,在它的狗圈前钉好当避风的门帘。每天还熬骨头汤给它,还另外加餐。到了来年开春时,我还在傻傻地期待,哈,后来才明白桑珠只是发福啦。 桑珠和顿珠等我走到一旁,才低头慢吞吞地吃饭。它们从不争抢食物,不为抢一块肉打架或撕咬对方。它们这方面的修养像是天生的。并且,我开车外出时,院门大开着,它们也不会跨出去半步。它们像一对遁世的爱侣,在静僻的小园里,在晨光和婆娑的树影间从容地生活着,像在演示着我多年的人生梦想…… 三 狗狗嘎玛就完全不一样了,为了追逐爱情,它多次离家出走。 嘎玛是条棕红色土狗,身材矮胖又长,嗖地窜过草丛时,像只红狐。 这天,狗狗顿珠和桑珠吃过晚饭,在园里跑,在树丛里嗅,在草地上互相咬、打滚玩。突然,远远的,我看到一个狗鼻子从大门底下伸进来,然后,一双星星般亮闪闪的眼睛露出来。 “嘎玛?快来,来!”我惊喜地喊。 藏语里星星叫“嘎玛”,给它起这名,除了它那双灵动的眼睛,还因这些年,它带给我星星一般数不清的快乐。 我叫着嘎玛跑去时,感到身后顿珠和桑珠冲来了。 藏獒顿珠一只眼是白色的,据说能看到魔鬼。它身高两尺多,嗓音洪亮,吠声可传到两公里以外;藏狮狗桑珠这几年也长得很高大了,飞跑时,满身的长毛飘起,像翅羽在翔动。 小嘎玛吓得夹起尾巴扭头就要跑。 其实嘎玛很早前先到我家。桑珠和顿珠后来我家,但它们依仗自己优良的品种一直欺负嘎玛。 为了协调它们的关系,我白天放嘎玛在园里玩,天一黑关嘎玛,再放桑珠和顿珠出来。 有时,嘎玛可能出于好色或好奇,它会小心地靠近长毛美女桑珠,在桑珠的铁笼外面打转,把鼻子伸进去嗅闻里面的桑珠。晚上顿珠出来后,嘎玛就惨了。顿珠直接冲向关嘎玛的铁笼,在外面愤怒地狂吠,好像恨不能把嘎玛撕碎。那时嘎玛缩在狗笼子里全身颤抖,我真担心它会吓出心脏病…… 我转身慌忙挡住顿珠和桑珠,一面大声向屋里呼救。保姆总算跑来了。她一手抓住桑珠脖子上的皮圈,一手紧攥顿珠的尾巴,把它们拽进了铁笼。 小嘎玛没有错。我抚摸着它。它瘦多了。 “坏小子,找到女朋友了吗?不要再跑了,小心外省来的民工把你吃掉!”我对它轻声说着,它都能听懂。它内疚地扇动着圆圆的耳朵,趴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低鸣,不好意思地朝我摇尾巴。 就在几天前,我还去找过它。娘热乡的小孩告诉我,它在山下社区的树林里。 树林里静悄悄的,我四面叫着嘎玛。 林子深处传来树叶瑟瑟的声音,嘎玛夹着尾巴朝我跑来了。 “你玩疯了吧?坏蛋!”我蹲下来正骂它,保姆举起铁链想套嘎玛的脖子。嘎玛跳起来朝保姆的小腿上咬了一口。 嘎玛又跑了。 好在嘎玛的牙并不锋利。保姆没伤。我们从树林里失望地出来,一个女人开门喊道:“你们是那狗的主人吗?”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嘎玛夹着尾巴朝山沟里跑去。 我点点头。 “它成天守在我家门口,赶也赶不走。” 说话的女人又肥又壮。从她堵着门的缝里,我看到一条小藏狮被粗粗的铁链牢牢锁在树下,可怜巴巴的眼神朝我们望。 我立刻明白嘎玛离开家的全部原因:它爱上了胖女人家的小母狗。我白了胖女人一眼走开了。嘎玛又不是圈养的宠物,追逐爱情是它的权利…… 我儿子旦拉拿来一坨肉喂给嘎玛,嘎玛跳起来接住一口吞下,像是噎住了,它跑到小溪里喝水。我们回屋吃晚饭时,嘎玛从大门底下爬出去又跑了。 我没再去找它。与其苟且一生,不如铤而走险。 只是我和儿子,望着大门下面它蹭出来的那个浅坑,常常希望它会突然回来。它和我小时候养过的巴珠长得太像了。 四 巴珠也是本地土狗,是女孩。它长着一身黄色短毛,身材也是长长的,矮矮胖胖的。 每天我上学时,巴珠送我到单位门口,我放学回来,它一定会等在那儿。那时,拉萨野狗多极了。晚上,全城野狗此起彼伏地吠叫,像是满城哨兵,我就安心地睡着了。 西藏传说狗曾把自己得到的青稞种子衔给我们人,我们人才有了粮食。狗在藏族人心目中是恩主。每年到狗求偶季节,拉萨城里到处都在上演它们的爱情剧。我家门口,每天有五条以上的公狗不分昼夜地守候着。当我推开院门,巴珠迈出去,那些热恋中的公狗立刻“起立”,深情凝望着它们的梦中情人。巴珠经过它们时,昂头挺胸,很是冷艳! 但巴珠竟也怀孕了。它的肚子圆圆鼓鼓的,常趴在地上睡觉,懒洋洋地不爱理我。那年初冬的一天,院子里落了一场雪,巴珠踏着雪地上的树叶跑出来,后面还跟了两条摇摇晃晃的小狗狗。 “巴珠生孩子啦!” 我朝楼上的爸爸妈妈喊着,一面蹲下来抱它的小狗崽。小狗崽已经睁开眼睛了。它们毛茸茸,圆滚滚,身上黑白两色,好可爱。 那是巴珠第一次做妈妈。以后巴珠每年一窝还是只生一到两个狗崽,都是黑白王子或公主。爸妈肯定巴珠说,它爱的一直是同一条公狗。 在巴珠情有独钟,自由恋爱的日子里,我也在散发着马兰花香的童年里,和它一起长大。但我读小学五年级时,“文化大革命”更加潮涌,家养的狗狗也在劫难逃。 五 那是一个阴霾的中午,巴珠又跑去了单位食堂。 它常跑去那些单身汉的餐桌旁,向他们作揖献媚,在他们的逗笑中,巴珠会得到很多骨头和肉,有的阿姨甚至给它吃我们小孩子都眼馋的巧克力。 这天中午,巴珠不知这个单位一夜间已有改变。当它天真地立起身,向平常爱它的人们致意时,有人提议打死它。 那人尖利的声音像匕首刚一抛出,巴珠立刻被一个小伙子飞起一脚踢到了墙角。在巴珠的惨叫中,人们似乎更亢奋,丢下饭碗开始追它。 它被逼到伙房的一个旮旯儿里,无处可逃。有人顺手从火炉里抽出长长的捅火铁棒,朝巴珠捅去,但突然,在巴珠的哀叫中,那人停住了。只见巴珠一面作揖哀求,一面向人指它圆鼓鼓的肚子—— 它怀孕了! 在人们愣住的那刻,我冲进去,挡在拿铁钎的叔叔面前,大声叫巴珠快跑。 巴珠终于逃回了我家。它躲在家里的藏式矮床下浑身颤抖着久久不肯出来。 “巴珠,巴珠……”妈妈俯下身轻声叫道。过了半晌,巴珠才探出半个身子。它舔着妈妈的手,委屈地低鸣着。 “巴珠,你不能留在这里了,快逃命去吧……”妈妈捧着巴珠的脸,伤感地对它说。巴珠望望我,又看看妈妈,它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含满了眼泪。 “走吧,巴珠,他们还会来抓你的……”妈妈的双眼也噙满了泪水。 我和妈妈悄悄把巴珠送到外面的树林里,巴珠夹起尾巴,慢慢转身,跑了几步又想回来,妈妈挥手催促它,巴珠一面跑,一面不时地回头看我们。天色暗下来,夕阳像天上淌下来的血,染红了遍野的马兰花。巴珠渐渐跑远了…… 不久,单位里的人开始热衷于杀驴。每个周末,机关大院十分热闹,他们从乡下又买来了一头十分便宜的驴。开始劈柴烧火,准备杀驴改善伙食。记得当时他们曾对我父母说:“天上的龙,地上的驴是最好吃的。”但除了人自己付出劳动养下的牛羊和少量的猪肉,父母从小教诲我们不要再贪吃其他生灵,我们当然是不会吃的……这天晚上,曾拿捅火钎想要捅死巴珠的那个四川叔叔端了一大盘凉拌驴肉跑来了我家。他很年轻,端肉的手粗壮有力,上面鼓起好多青筋。 “扎西阿姨快尝尝,食堂刚拌好的凉拌牛肉!”他说牛肉时朝一旁咽口水的我挤了挤眼。 “你拿回去让他们吃吧,我知道这是驴肉!”妈妈皱着眉头,“不吃不吃!”正说着,突然,巴珠出现在门口。几个月不见,它的黄毛变成了棕色,四条腿也变得细细的。它摇着尾巴,朝我们轻吠。那个叔叔见到巴珠愣了片刻后,堆起笑从盘子里拿起几片驴肉扔给巴珠:“别怕,我们不会杀你了!” 我和妈妈怔怔地望着巴珠,有些不知所措,巴珠躲过扔向它的驴肉,一下子跳到了妈妈的怀里…… 躲过劫难的巴珠,不知它可怜的孩子生在了哪里。从那以后,它每年仍会专一地为那条神秘的“黑白国王”生一到两个黑白王子或公主。记得在它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倾盆的暴雨下了一夜,巴珠在雨夜里,在我家放自行车的仓库里生下了它最后两个黑白小孩。那晚,多么凄惨呀,不等外出的巴珠回来,保姆不小心带上了仓库的门,可怜的巴珠竟在雨里刨了一夜的门,雷雨声中,我们都没有听到巴珠的哀泣。第二天一早,刚生产的巴珠,倒在了仓库的门外,当天中午就死了。从此,我们很久不敢再养狗。还因为,巴珠死后,拉萨开始了一场又一场大规模的灭狗运动。 先是组织民兵在夜里行动开枪射狗。但很多老百姓悄悄把成群的野狗转移到寺院的领地。灭狗的方式又改变了:他们把野狗集中起来在拉萨北郊建立了养狗场,把公狗母狗分开饲养,要它们自然灭绝。但每夜,夜夜传来狗狗们凄厉的哭喊,据说那个看狗的老人,他的心快要被狗哭得破碎了。某个深夜,老人再也无法忍受,他和百姓一起打开栅栏,释放了所有被囚禁的狗……但却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拉萨的狗却神不知鬼不觉,仿佛一夜间奇迹般消失了,就连家养的狗,一不小心外出,也会失踪。还有拉萨街上的放生羊、野驴和近郊的野獐子、成群的藏羚羊也都消失了。街上,经常看到猫和老鼠共同的尸体,它们都死于毒药,并累及觅食的其他动物,比如野兔、飞鸟,也纷纷死去…… 六 直到2000年,我从拉萨搬到了娘热乡,有了一处宽大的园子,才小心翼翼地再养起了狗。 这时养狗,已是一件需要十分慎重的事情。一定要用铁链子把狗牢牢拴好,否则一旦跑出门外,不是中了死老鼠的毒,就会被拐卖失踪。 那时朋友分别送给我两条狗:一条是纯种的藏獒公狗纳日,一条是藏狮和藏獒杂交的后代——母狗卓玛。记得卓玛初来我家时不过一岁多,也许是藏狮的遗传,它大大的脑袋上毛长得很长,但身上黝黑的毛很短,又像藏獒。它胆子很小,大概从小被关在笼子里饲养,没见过世面,见到死老鼠也会吓得连连后退。要是陌生人进来冲着它大吼几声,卓玛更是吓得夹起尾巴连连哀叫。但沉默寡言的纳日可不一样,它十分健硕,不会无故发出一声多余的吠叫。一旦陌生人进来,它却会把铁链挣断了扑上去撕咬。它本该在北方草原上护卫羊群,和烈马一起奔跑,和狼群勇猛战斗,但来到我家小园,它失去了战场,像在圈养的温柔乡里度日,很少能展示它的威猛。而不等我更多地了解它,更多爱它,它只在我家度过了短短一个冬和春…… 记得那是初夏,园里的花刚刚绽放,四处弥漫着淡淡的芬香。我推开窗,花瓣儿的影子就随着阳光涌了进来……斑斓的光影中,我突然看到一片黑色在艰难移动,是纳日,它步态蹒跚地朝溪水边走去,一面不停地呕吐,再低头在小溪里饮水,但又吐了……纳日像是中毒了!我惊愕地望着它,肯定它是误食了被毒死的田鼠。拉萨当时还没有给狗看病的医院,我从楼上跑下来,眼巴巴地看着纳日的肚子一点点地瘪了下去。中午,纳日不再喝水了,它缓慢地走到园子中央洼下去的那块椭圆形的草地里躺下来。长长的茅草已结满了草子,在阳光中泛着银光,四周静极了,在纳日微弱的气息中显得虚无缥缈。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到了黄昏时分,当漫天的星光开始在草尖上闪烁,纳日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它安详地停止了呼吸…… 我们把纳日埋在了园子外面那片荒地里的杨树下,心里格外伤感。纳日死了,它虽然并不畏惧死亡,但这样凶猛的藏獒,竟会被一只中毒的田鼠夺去性命!真正的凶手该是人类,人可以任意杀死任何生灵,但又如何能帮助一个生灵死而复生呢…… 卓玛已等在了门口。它夹着尾巴,双眼里满是哀伤,它的大哥哥纳日走了,纳日没来得及等待卓玛长大,一块儿生一堆可爱的孩子,先走了。我抚摸着卓玛,哽咽地叮嘱它说:“不要乱吃东西,要好好活着!” 第二年,卓玛长到了两尺多高。它在园中奔跑着,黑黑的毛在太阳下面闪闪发亮。“黑珍珠公主!”我对旦拉说,瞧它,它多像骄傲的公主呀! 卓玛的变化不只在外表,它像是知道了我和旦在漫漫长夜里母子相依的孤单。它继承了藏狮狗的聪慧和善解人意,发扬着藏獒的忠诚和凶猛,变得格外警觉和具有责任感,每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园子里,晚上,彻夜不眠地巡逻奔跑着。当我和旦正在因为拥有这样一个卫士而骄傲时,一天,不幸的事发生了:旦的两个女同学到家里玩,卓玛狂吠着,先从铁笼子的小方格里挤出了脑袋,然后身体竟也奔了出来。它朝其中的一个女孩扑去,把女孩压倒在地狠狠咬了一口……我和旦冲过去好不容易拉住它,只见小女孩的腿上咬了两个血窟窿,送到医院缝了十一针!从此,我们重新整修了铁笼,只在晚上放卓玛出来,但卓玛几次从水沟里爬到外面咬凌晨早读的学生,引起了村民的公愤。一天,十几个村民拿着铁锹和锄头来到我家门口,扬言要打死卓玛。借住在我家的尼姑打开了小门,我躲在二楼往外望去,只见村民们气愤地指着我家的石楼说:“你们家有什么金银财宝啊?!养这样凶狠的恶狗!” 尼姑是康区人,不大听得懂拉萨藏话。只见她躬下腰,双手恭敬地朝上连声应道:“是的,有的有的……”我在楼上看着不禁笑出了声。这时卓玛的狂吠已经到了极点,我忙下去向村民们道歉,保证管好卓玛。 我们在溪水的入口和出口处重新加固了铁栅栏,又把园子所有的旮旯儿检查了一遍,确信卓玛不能擅自跑到园外了,才把它放出来。被关了很久的卓玛急忙冲向了树丛。因为,无论在狗笼里待多久,爱干净的黑珍珠公主也不会在自己的宿舍里随地大小便。 卓玛孤单地生活了一段后,狗狗酋长和嘎玛先后到了我家。 酋长是纯种藏狮狗,它脾气非常温和,任随卓玛抢它的狗食,也不咬嘎玛。我有朋友来时,不用关酋长。它像我家的迎宾狗,殷情地摇着尾巴迎接客人,舔客人的脚。它还非常聪明,无论用什么办法把它拴起来或关起来,它都会沉默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思考。一会儿,就会看到它已经挣脱了束缚。有时我根本看不出来酋长是从哪里钻出狗笼和挣脱枷锁的。 卓玛和酋长像天生的一对,身高身长都差不多,性格也互补。公主卓玛任性而刚烈,酋长温柔而宽容。它们每天在阳光下嬉戏,我真希望它们快些生下一大群可爱的小狗狗。而嘎玛那时还小,又是土狗,骄傲的公主卓玛是不会看上它的,每天,它只有跟着我和旦拉跑前跑后的份儿。酋长和卓玛都不理它。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这年秋天,我要前往鲁院进修半年,我把旦拉托付给姐姐,留下足够的糌粑,把三条狗交给了老尼姑照看。时不时的,我惦记着旦拉和三条狗狗,在我心里,它们也是我的孩子。六个月后,北京在大雪中一派严寒,我终于起程开始回返拉萨。在温润的成都,我从电话里听到儿子可爱的童音,他告诉我,上个月姨妈和姨父带他回了娘热乡,卓玛、酋长和嘎玛高兴极了,一个劲儿摇尾巴,卓玛还扑上来把他压在地上舔……然而,当我在异乡沉浸在对旦拉和狗狗甜美的思念中时,却得到消息说,卓玛在半个月前死了。 据尼姑说是有人给卓玛送来了一大块没有切的牛肉,卓玛一次全吃了,以后就不再进食……泪水止不住涌出我的眼眶。那可爱的黑珍珠公主,它死了,我过去的那段生活仿佛也随之结束了…… 回到拉萨正是藏历新年。我把旦拉从姐姐家接回娘热乡,老尼姑这天出去念经了,酋长和嘎玛默默地迎接着我们的归来。它们摇着尾巴,低低地叫了几声,像是在诉说卓玛的不幸。我们走进荒芜的园子,推开满是尘土的家门,旦拉的朋友旺堆和巴桑来了。他们说老尼姑把卓玛扔在了后面的河畔。我和旦拉急忙赶去。 冬日的河床上只有浅浅的水在缓慢流淌。乱石和垃圾堆满了河岸,我们的黑珍珠卓玛,远远地,只见它卧倒在结冰的河畔,身体已经僵硬一冬了。我和旦跑过去,旦哭了。他要把它带回家。旦的朋友巴桑和旺堆帮我们费力地拖拽着狗狗卓玛,寒风扑面而来,新年家家户户房顶上新换的经幡隔着河岸猎猎作响。 “轻一点儿……它会痛的……”旦拉悲伤地喊道。我忍不住泪流满面。2005年寒冷的新年,我的孩子还那么小,我就让他感受到了死亡的伤痛…… 我们把卓玛埋在了院墙下。几天后,沉默寡言的酋长离家出走了。四处寻找不见它的身影,而在这个杀机四伏的世间,酋长能够活下来吗…… 第二年夏季,像冥冥中的安排,家里又来了藏獒顿珠和藏狮桑珠。加上原有的土狗嘎玛,我们的日子终于又像回到了从前。 而在经历了多次和爱狗的离别后,我养狗的愿望这时不再动摇了。我不再因一切无常而惧怕,虽然后来,先是嘎玛,它离开我们,扑向乱世,在红尘中追逐爱情去了。我为它担忧:它那样貌不惊人的土狗,厄运很可能会是被外来的人吃掉……而桑珠,它也快被送来的人接走了。在这个拜金的时代,藏狮狗的珍稀注定它的命运就是被人贩卖。藏獒顿珠看上去老多了,走起路来慢吞吞的,它不可能给狗贩带来好运了,就安全了…… 写到这里,我这次离开拉萨算来已有很长的时日了。常常在都市的街上,遇见被人们染得又红又绿的各类宠物狗,我就想,假如我生活在都市的人海中,也可能只有爱狗才是最温暖的选择……虽然宠物狗有点像孤独的人类自身繁衍的怪胎,但仍比人类要可爱很多……想着,我不由格外思念拉萨,思念家里的小园和我的爱狗。一别多日,不知我的藏獒顿珠、藏狮桑珠、红狐一般的土狗嘎玛是否别来无恙…… 百灵鸟,我们的爱…… 我写《拉萨红尘》时,拉萨的夏季还是清凉怡人的。但为了营造城市颓败的气氛,小说里我把拉萨的柏油马路写的烫得粘脚,写飞来了一种长着长脚的毒蚊虫…… 写完没几年,今年夏,拉萨真的严重干旱,没有雨水,烈日炎炎,夜晚,我们被毒蚊子咬得难以入眠。 没有酷暑、没有蚊虫、没有贼的拉萨,消失了。 今年夏,一切更加突出了。全球变暖,雪山开始融化,医院里挤满了因气候变异而患哮喘过敏变态反应的病人。村里的小河干枯了,园子里的那棵垂柳也快要枯死了,我们的嘴唇干裂,旦那身上掉皮……我第一次感到,即使盛夏,拉萨也不适合人居住。 但除了拉萨,我们已无处可逃。 所以这个夏天,我们待在自家的园子里,哪儿都没去。这时,一对长着黑灰色翅羽的鸟儿在这天一早,飞来我们的园子里,它们在园子的树梢间飞来飞去东张西望,像在考察环境,又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地唱,像是展开了讨论。到了晚上,星光中,我们看到它们的双脚仍停留在家里的树枝上,身上的翅羽在夜风中微微颤动着。第二天我们惊喜地看到,在我家转经亭里的横梁上,一对鸟儿开始筑巢了。 它们衔着树枝和干草飞来飞去,过了几天鸟巢就有了框架。又过几天,鸟巢出现了。它们真会选位置,就在转经水轮旁边,听着佛唱,准备生宝宝呀!我和旦那一面想,趁它们不在时跑过去看。哇,在衔来的树枝中间,它们竟用了塑料绳子做建材,绳子比树枝轻,结实耐雨。不过还好,用得不多。人发明的东西大多有后害,塑料的毒性恐怕会伤害鸟宝宝吧…… 不久,我们发现鸟妈妈在新巢里下了四枚蛋。那以后鸟妈妈天天伏在上面,鸟爸爸比以前更忙了,四处觅食,总是衔着小虫子、蚯蚓什么的回来喂给鸟妈妈吃。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从鸟巢的边缘,我们看到四个鸟宝宝探出了四个可爱的小脑袋。 鸟宝宝从鸟蛋里出来了,旦那和我喜不自禁。 鸟妈妈终于离开鸟巢,帮着鸟爸爸一起去给四个宝宝觅食了。园子里,每天回响着鸟爸爸和鸟妈妈快乐的鸣唱。 旦那痴痴地望着鸟儿一家,他似乎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当鸟爸爸和鸟妈妈飞去觅食时,旦那跳到小溪里,顶着烈日,埋头给鸟宝宝找小虫。这天,他找到一条小蚯蚓。他踮着满是湿泥的小脚丫子,小心地把蚯蚓放到鸟巢的旁边,等到鸟爸爸和鸟妈妈飞回来,它们看到了那条蚯蚓,马上啄给雏鸟吃,旦那晒得黑黑的小脸蛋上,露出了黑闪闪的笑容。 旦那要求我教他煮米饭。他说鸟宝宝一天天长大了,蚯蚓吃不饱肚子,得喂它们米饭了…… 星期天,我母亲来看我们,她望着鸟巢里欢唱着的六只鸟儿,告诉我们是百灵鸟。 百灵鸟?我们只在故事书里听说过!难怪它们的歌喉那么令人迷醉! 妈妈要我们留下一对小百灵给她,旦那使劲儿摇头。拿了它们的孩子,他说鸟爸爸和鸟妈妈会伤心,被拿走的小百灵也会失去父母伤心。旦那不同意。他要等小百灵长大后明年再回来,再来生更多的鸟宝宝…… 我在心里也暗藏着和旦那一样的期盼:四个小百灵长大成双飞回来变成八个百灵鸟,八个百灵鸟筑起四个爱巢,每个爱巢里会诞生至少四个鸟宝宝,加起来就有二十四个百灵鸟,每年这样递增,到时家园就会变成百灵鸟的乐园……想着,旦那和我有些激动,旦那胡乱写完暑假作业,握笔画起梦想的百灵鸟。 旦那的画让我吃惊,他画了一对“双胞胎”百灵鸟,两个小脑袋连在一起像一对小凤凰。望着旦那的画,听着百灵鸟的歌声,我的心充满了喜悦,不禁想起一个关于前生今世的故事。有一位公主,她的生命曾诞生为不同的物种,她感到自己似乎陷入了不同的牢房:有的狭窄不见光明,有的没有表达人类语言的功能,有的无法思想充满愚昧。有一次,公主变成了百灵鸟,当她正在树林里唱歌,却突然被一只大网罩住,被猎人捕住,猎人把百灵鸟送给了国王。百灵鸟认出世上的国王是前世自己的爱孙,她想告诉他,却无法说出人类的言语,百灵鸟就希望快点结束生命,好投胎为人早见爱孙。它开始绝食,绝水,就要死去时,国王把它放回了森林,并对它说:“小百灵不要死,要是没有你的歌声,我也生不如死啊……”回到森林,百灵鸟很快恢复了健康,路上,它遇见了大象、狼、猫头鹰,又一个猎人……前世今生的记忆像闪电一般复苏,百灵鸟恍然了悟,周围的鸟儿、鱼儿和一切物种都曾做过自己的亲人和手足兄妹……百灵鸟死后,她转世为一个东方国家的公主,公主金银珠宝无数但独爱菩提子念珠,天生能听懂鸟儿、小狗、猴子、大象、乌龟说的话,更奇妙的是,她会像百灵鸟一般唱歌,但只唱佛…… 来年初春,家里的四个百灵鸟长大飞走了。藏历年大年三十那天,我和旦来到八廓街,挤在大昭寺外,和人们一起等着朝拜释迦佛祖。朝佛的人长长的队伍环绕八廓街几圈还有增无减,小旦那手托酥油灯,一定要和人们一起通宵排队。我知道他只有一个心愿:祈祷百灵鸟平安,祈祷它们快快飞回来。 酥油灯晚照亮了拉萨古城,每个人都在为生灵万物获得幸福、为世界和平祈祷。在佛前的祷告中,没有人会提到“我”和自己,因为连一个目不识丁的百姓也懂得生物是相互依存的,它、它们不好,“我”和大家也不好。旦那天真地认为这是百灵鸟的故事教给我们的。 节日加深了我们对百灵鸟的思念,春天的复苏,也让我们满怀祝福。按照藏地习俗,我们就去放生了。过去通常放生羊、牛和鸡,但现在宰杀鱼的太多,多数人都在放生鱼,旦那执意要去放生鸟。树林里,当旦手捧一只彩羽小鸟,我听到他用稚嫩的童音说:“小鸟小鸟,也祝你新年快乐,但愿你去森林的路上平安幸福,但愿路上遇见百灵鸟唱歌给你听,你要告诉百灵鸟我们想它们……” 旦那的话语随着春风飘散,随着鸟羽飞往天空,我也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圣地拉萨鸟语花香永伴。 满溢的月光拉萨佛诞月笔记 一 整整一个月,在“萨嘎达瓦”香柏燃起的桑烟中,弥漫着唯一的,拉萨的气息。 萨嘎达瓦,是人们纪念佛祖成道、觉悟和圆寂的“佛月”。据说佛祖释迦牟尼的法身是永生不死的,但为了教化众生,揭示无常,佛祖释迦牟尼于八十岁零两个月、藏历三月十五日午夜时分显现了涅槃。藏族民众便把每年的这个月称为“萨嘎达瓦”。民众沉醉在佛月里,虔心诵经、朝圣、持斋戒和广为供养布施。这天,拉萨城里到处燃起生长在高海拔的高山香柏和桑草。这种香柏和桑草可以入药治感冒,加入藏香里驱散污秽邪气。人们通常用来供奉神灵和清净环境……燃烧的香柏和桑草像层层纱帐笼罩着拉萨,令拉萨透散着奇妙的芬香,又仿佛被白云轻簇,拉萨在香柏和桑草的轻烟中飘动着,犹如仙境。 二 萨嘎达瓦月最神圣的十五日到来这天,我一大早起来,用上好的酥油准备为持斋戒的堪布·贡觉丹增仁波切和随他学法的僧尼们献上我的供养“汃子莫古”。“汃子莫古”是藏族传统餐饮中的一道名食。先揪一小块揉好的面在掌心用大拇指一压,一卷,就成了“猫耳朵”(藏语叫汃子),把“猫耳朵”煮熟,再把酥油、奶渣、红糖熬成的(莫古)滚烫的汁浇到上面,香喷喷的“汃子莫古”就做好了。小时候,只有藏历新年才能吃到高热量、高营养、甜美的“汃子莫古”。而隔夜的“汃子莫古”在锅里一热,“汃子”微糊,泛着金黄色,味道更是香甜脆美。在萨嘎达瓦佛月中,供奉出家人和布施乞丐已成为民俗。而萨嘎达瓦期间,出家人通常要持整整一个月的斋戒,所以我也端着自己做的“汃子莫古”前去仁波切家奉行供养。同时,这年萨嘎达瓦,为了尝试清净身心,我开始几天也曾持斋戒。决心是坚定的,但没过几天,工作的间隙我感到饥肠辘辘,平常一日三餐就够麻烦了,没想吃斋后还得加餐更加累赘,我只好气恼地放弃。当然,在十五这天,我和藏地广大信徒一样,一定要持斋守戒。 除了持斋戒,转经、布施等活动在萨嘎达瓦十五日这天也抵达高潮。来自拉萨的市民和康区、林区、农牧区的人们都在环绕圣城拉萨转经。我注意到这年转经路旁的餐馆生意格外兴隆。汉族餐馆的厨师也不在饭菜里放这个月禁食的肉、蒜和味精、鸡精(人们认为这些调料里有肉制粉剂),家家的蔬菜包子供不应求。而和往年相比,回族商贩更多了。他们把一辆辆餐车拉到转经路沿途,叫卖他们的特产“凉皮子”等。还有卖鱼的。往年人们放生得去菜市场买,今年鱼贩子竞争激烈,把鱼卖到了河边。鱼苗也猛涨到了一斤二十元以上。卖香柏和桑草的仍是本地藏族农民,他们蹲在沿着拉萨河畔修起的白色的煨香炉旁摆地摊,没涨价。 我买了一包开着小红花的桑草。记得小时候,满山遍野的灌木类桑草长到一米多高,开满了花儿,大山在桑草的芬芳里波澜起伏。雨后,我们常跑到山上去吮吸花瓣里的甘露,甜极了。 在拉萨河畔煨过桑,转经路很快就进入“萨嘎达瓦”的布施区域。 佛说,透过善行与供养来积累福德资粮,将可成就色身;以无所执之心行善而累积智慧资粮,将可成就法身(究竟身)。这两种资粮应以利他之心来完成。而最殊胜的供养是整个宇宙的曼达供养。为了对治轮回深处的我执,佛经与密续记载了观想身体转化为甘露,然后将它供给四种宾客的一种甚深修持法门。在这四种宾客中,第一是三宝;二是护法;三是那些需要悲悯的六道众生,四是今生及累世的冤亲债主……佛说,通过这些以布施和关怀别人为本的修行,舍弃对自身的任何执著,便是无上的供养、真正的布施波罗密多(布施到彼岸),这时,平凡的布施已升华为智慧与慈悲。 这天,乞讨的人已从四面八方来到了这里,拥挤在马路的两旁,等着人们一角钱一角钱地布施。那些乞讨的孩子可没那么规矩,他们在人流中乱窜,追着人们要钱。萨嘎达瓦从香柏的芬香和诵经声中,似乎突然落回到了苦难的人间。我的脚步不由加快,一面告诫自己:他们是在以自己的不幸和贫穷唤醒我们的慈悲心,给予我们行善积德的机会,他们才是真正的施主! 这时,抬眼望去,我看到一个枯瘦的妇人已病入膏肓,她躺在推车上,眼里含着绝望;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背,穿过人群乞讨;一个女人乳房垂下来,像一只空囊,在喂养饥渴的婴儿;一群蓬头垢面的小孩,穿着破烂的衣裳……形形色色的乞丐向我们伸出梦幻之手…… 乞讨的人群中,也有很多汉族人,差不多已是乞丐人数的三分之一。虽然一眼能看出他们有些是利用这天投机乞讨,但布施的人们仍没有分别地挨个发放着钱币,乞丐里也无人排挤他们。这令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故事:相传曾有一个耍猴的汉人来到拉萨,他在大昭寺前,用铁链拴在猴脖上,让猴子表演杂耍翻跟头。每翻一次,铁链咣当咣当砸在地上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看着,情绪渐渐激烈,大声叫喊起来,要求耍猴人停止杂耍和虐待猴子,有人提议把耍猴人赶出拉萨;有人挥舞拳头;有人朝耍猴人脸上吐唾沫。耍猴人吓坏了,紧紧拽着拴猴的铁链,脸色煞白,仓皇逃走。后来,当耍猴人再次出现在大昭寺前时,他已完全改变了在拉萨求生的方法。他不再靠杂耍猴子挣钱了,他牵着猴子,装出一副和猴子相依为命的样子,双手合十,口念六字真经,和猴子一起乞讨。他从布施者那里能要到两份,一份是给他的,另一份人们送给猴子的,一面叮嘱他要善待不会说人话的畜生。一天,耍猴人终于被拉萨感动了,他用乞讨来的钱在拉萨开了一个小商店做些小买卖,把猴子当自己的孩子养起来,人们常常看到他和猴子亲密玩耍的情形…… 三 环绕拉萨转经一圈后,该去放生了。这是萨嘎达瓦的另一个重要内容:不仅给贫穷的人们布施,也要解放其他生灵。我买了一些拉萨鱼苗。因为鱼的生命载体很小,一条鱼难以填饱一个人的肚子,一头牛一次却可以喂饱很多人,所以相对来说,鱼被杀的次数更多,更悲惨,人们便大多选择最小的鱼苗放生。当然,过去的拉萨少有人捕鱼吃鱼(全民信教的藏族人要守持杀生戒),所以不必放生鱼,大多放生的是牛羊和鸡等。 卖鱼的人都是外省来的,心比去年好了很多,专门在我装鱼的塑料袋里打进了氧气。但该上哪里放鱼呢?如果在拉萨河放,下游就有外省来的鱼贩等着捞鱼。出城太远,我的驾车技术也不太好。想来想去,还是去了罗布林卡。 进去时,守门人对我说:里面的水也不是太干净,很多鱼都死了。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进了罗布林卡。 这里静极了,草地在树影间摇曳,远处的池塘里,好多鸭子、鹅在嬉戏。我突然想起去年六一旦拉放生的结果;丹拉用节日得到的零花钱买了三只鸭子在家里放生。鸭子很可爱,在我家的池塘里扑扇着翅膀戏水和晒太阳,好不惬意,给满园平添了许多生机。但没两天,鸭子不吃饲料了,它们找到了更好吃的:鱼!池塘里的小鱼苗很多,是溪水的上游冲进来的。它们刚刚开始生长的生命眼看就要被鸭子吃光了,怎么办?我和旦赶紧前往堪布·贡觉丹增仁波切那里去询问。 “我们池塘里有很多鱼苗,后来又买来鸭子放生,但鱼吃掉了水里很多的虫子,鸭子又吃鱼,我们该怎么办呀?”我问。 堪布·贡觉丹增仁波切听着,神情突然变得格外凝重:“我们已把它们从人的屠手中救出来,但它们互相捕食是它们之间的因缘所致……”仁波切没有多说。我和旦从仁波切家里出来,心里一片凄迷:弱肉强食中,有一天,因为什么样的业报,我们将被怎样的豺狼虎豹追逐啊…… 四 从罗布林卡放生出来已是正午时分。还在转经的人们已撑开了五颜六色的太阳伞。跟着人们转经的小狗也热得直吐舌头。那些狗儿大多数是汉地来的“吉娃娃”之类宠物狗。它们脖子上挂着响铃,乖巧地跟在主人后面,适应了这里的含氧量和生活方式,看上去已被“同化”了;当地的那种长毛狮子狗已十分少见,差不多要绝种了。 维持交通秩序的交警脸上淌着汗,拦着汽车让转经的人流先过。在一处十字路口,为了让磕长头的两位信徒安全通过,交警拦住四面八方的车辆足足二十分钟。 回家的路上,在药王山下,我看到一位特别的乞讨者。他留着胡子,胖胖的,穿着僧袍,看上去有70多岁。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背后的挂布上写着他们将在石板上刻完丹珠尔和甘珠尔,以献给拉萨。在他前面的纸箱里,我心怀敬意地捐了我的一份。 五 萨嘎达瓦藏历十五我的日程就要结束了。这晚,明月格外清朗圆润。遥望着夜空,我想象着乞讨的人们此刻正在月光下喜出望外地清点获得的布施,他们中间,明天会有人因此能去及时看病,虚弱的母亲会因此喝上一杯浓浓的酥油茶,还有老人和儿童,正在庆祝和狂欢;以及从人的屠刀下得已逃生的鱼儿,此刻在拉萨清凉的河水里,正在欢畅地远游……一种喜悦,便像这晚的月光,满溢在我的心田,我突然领悟,对我而言,这,就是萨嘎达瓦的赐予。 唯一 一 听说这年藏历中有两个春天,我觉得不该错过,就盘算着该怎样暂时放下工作和生活,去往那奇异的时节里寻寻觅觅。一天,我的女友泽宗来了,她是某学院的老师,纯纯的少女,参加工作有两年多了。 “我们去德宗温泉吧。”她对我说。微风把她的几根黑黑的发丝吹到了她黑黑的眸子旁。 “好,我们开车去。”我脱口说道。泽宗惊喜不已。泽宗比我小很多,我和她是在网上认识的,那是几年前,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告诉我她叫泽宗。她说在深圳读大学时,班里同学都在传看《拉萨红尘》,现在她毕业已回拉萨,希望能和我这个作者一见…… 某个小茶馆里,我们要了英国红茶和中国奶粉熬的藏地甜茶。 她在打量我。我望着这个女孩。黑黑的衣裳里,包裹着她精灵般的忧伤。她年纪轻轻,我猜想着以后,她是谁的媚娘……第一次见面,从她身上我仿佛看到自己的曾经:曾经的我在春里刚发芽,就被牵往四处的心脏,经过了所有陷阱,终于把遭遇插满双翼…… 那晚,我们去了酒吧玩。泽宗有些醉了,她对我说:“在拉萨多好呀,可以尽情地爱……”泽宗是藏北羌塘草原的女儿。她说汉语时,语调像唱歌一般好听。那时,她爱着高高的马背上擅长马术的少年郎。 “把所有的爱给予,每一次,像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我怔怔地听着。泽宗是为爱而来的,除了给予爱,对泽宗而言似乎没什么比这更重要。 我喜欢这样满怀爱情的女孩,她令生活散发出玫瑰色的光彩。这年双闰的春天,春在窗外像奔跑的女神,也像眼前这个春梦中美丽的泽宗。 “那明天一早去德冲温泉,你等我来接你哈。”我对泽宗说着,满心欣喜。神圣的德冲温泉,传说是莲花生大士降伏的一条魔蟒,令它从108个泉眼里流淌出的108股温泉会聚而成,能治疗108种疾病,使沐浴者涤荡身心,消除罪业。温泉位于拉萨墨竹工卡境内的德冲山谷。据说德国、美国和日本专家曾考证德冲温泉系寒水石,硫黄、岩精等组成的三和泉,对治疗皮肤病、胃病、神经痛、风湿关节痛等有特殊疗效。 我开始遐想如何在初春的阳光中,朝着德冲山谷蜿蜒而行。 第二天,小鸟在我的晨梦中鸣唱着穿过细雨,在弥漫着青草芬香的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又像一连串打湿了的小石子在磕击,我痴痴聆听着,走到小园,又看晨风中垂柳和溪水亲密曼舞……不觉中,时间转眼临近中午。 我忙收拾东西,带上睡袋、酥油、砖茶和一大筐煮好的牛肉、土豆。从拉萨去德冲温泉按照我开车的速度大概需要四到五个小时,傍晚时分才能到达。 给汽车加足了油,接上泽宗,我们就要驶出拉萨城了。这是我第一次开车远行。陌生的道路在前方千百次迂回,我们在车里大声播放着萨拉布莱曼的歌以及《飞鸟和鱼》、央金兰泽的歌和《菊花台》。我把车速开到了一百码之上。那一刻,并非年轻轻狂,是窗外披戴着阳光的大山和绿松石般的河流美得令我们心醉…… 江水的颜色像绿松石 群山的翅膀像阳光的门 当我疾驰在早春的路上 像是在逃离 像是在奔赴 爱情像窗外飞逝的树影 时间像田鼠 我像受伤的田地 当我疾驰在早春的路上 像是在忘却 像是在愈合 从江水里 我像是拾到了绿松石耳饰 在大山中 我像是穿越了阳光银色的门 我像是变成了白银 再也不会骤变 再也不会裂变 这时我到达了德冲温泉 已经是夜晚 皎月把月精涂抹在温泉里 温泉像袅袅的雪 像沸腾的热泪 盛满我塌陷的心 痛苦和幸福像岩浆一样融化了 像从我身体里钻出来 在龟裂的伤口里跳舞 我就像 从此告别了 结冰的季节 …… 二 到达德冲温泉时,天已经黑了。德冲温泉像神蟒鳞光闪闪。我和泽宗放下东西立刻扑到水里,夜空中繁星闪烁,我们在温泉水的拥抱中身心变得柔软而舒展…… 德冲山谷到处水流潺潺。第二天一早,我们开车前往山上殊胜的直贡提寺朝拜。直贡提寺是具有830多年历史的名刹古寺,是藏传佛教直贡噶举派的祖庭,有“禅修之冠”的称号。直贡提寺也常被译为直孔提寺。直贡噶举的传承者,后来曾首创马年转冈底斯、猴年转杂日神山、羊年转纳木错的盛大宗教活动…… 上山的路上,风沙突起,前面有人在招手。我停下车,是一位老僧人。他也要去直贡提寺朝拜,我和泽宗带上他,我们的运气很好,他还是泽宗的老乡,来自藏北草原,一路上他给我们解说寺院的历史和传承,还因为认识寺院的僧人,一些不开的殿堂也为我们开启了。春天的风沙像金色帷帐,飘扬在直贡提寺大大小小的殿堂。直贡提寺主要由经堂、佛殿、藏经楼、坛城、护法神殿和修禅密室组成。其中被称为“世界一庄严”的灵塔殿最为壮观,高三层,主供灵塔内藏有噶举派历代祖师舍利子、印度八大持明和80位居士的衣物、金铜聚莲塔数十座等。主殿四周散落着许多修禅密室,每个密室只有一个小木门和一个小窗户,面积仅6平方米大小。在密室中闭关修行,时间短则三个月,长则三年三个月零三天。世界上第二大、西藏最大的天葬台,使直贡提寺声名远扬。传说,直贡天葬台是从印度清凉寒林飞来的。据说在石面上不同的人可见不同的彩色咒语,天葬师还可以看到与印度清凉寒林天葬台维系的虹光飘带。天葬台四周,还有印度狼狗留下的脚印;地下有佛教传说中的金刚坛城;有能预防瘟疫的红色石……直贡天葬台即直贡坛城,藏语称“直贡曲佳”,意思是永恒不死之地,由直贡巴·仁钦贝于1179年创建。天葬台位于直贡寺背侧,天葬台在一片平坦的坡地上,四周围着铁丝网。离天葬台不远的6座佛塔是直贡活佛圆寂的灵塔,还有许多刻有经文的小石片,是人们为超度亡灵而刻。 来到直贡天葬台,山谷豁然开阔。对面连绵的雪山终年不化,挡住了秃鹫飞去的翅膀。据说没人知道秃鹫飞越雪山后住在哪里,不知道它们飞走后,怎样洗去翅膀上从天葬台沾染的血渍……当看到直贡天葬台清晨召唤它们的袅袅桑烟,秃鹫成群地再飞来时,身上的翅羽总是干干净净…… 我的外婆,就是送到这里天葬的。按照她的遗愿,我们把外婆生命已经离开的肉身,布施给了秃鹫。 这天,我们与天葬台近在咫尺,遥望被铁丝网维护起来的天葬石台,它并不宏大,泛着深青的光。 我们环绕着它慢行着。到处丢弃着亡者的遗物。泽宗蹲下来捡起某个药瓶看。 “这些东西比死去的人存在的时间还长……”泽宗的脸色有些苍白,我朝她手上的空药瓶望去,一个生硬的化学名称,治疗胃癌的药剂。而天葬台,这时秃鹫们飞走了,那个曾服用这瓶药的亡者又飞去了哪里?如泽宗所言:这药瓶存在的时间比人的生命还长啊。 “您什么时候出家的?”回过头,搭我们车的老僧人也在默默眺望天葬台,我禁不住问他,是因为,面对天葬台,活着,竟显得如此虚茫。 我希望找到答案。 “我40岁出家在这里有20年了。” “您的寺院在……” “我没在寺院,我住在山下的小屋里。” 我和泽宗有些愕然,40岁出家,那么他是有过在家经历的。 绕行天葬台三圈,我们该下山了。路上,我们沉默无语,我回想着老僧人远眺天葬台时那恍若隔世的目光。 车外的山峦在斑斓的晚霞中游动着。 “您结过婚吗?”我鼓起勇气终于开口问。 “那是在20多年前……”老僧人的故事像山谷深处的岁月之蟒。 “我们生有一儿一女。她35岁那年,得病去世了。我把一双儿女养大,我就从草原搬来在直贡提寺下住着,我出了家,20年来每天都要去寺里朝拜,顺便看看亡妻天葬的地方。” “20年一个人住在这里就为了天天去看望她?”泽宗吃惊地问。 “是呀,她走了有20多年了……”老僧人望着前方微笑道。 “您现在……还难过吗?因为她的早逝……”泽宗的声音嗡嗡的。 “现在,我的心已很平静,也很放心。她离开这个世间时,得到了很好的超度,我能这样送走她,我很满意。” “她,一定很漂亮吧……”我想,我想说的是,“您爱得多么……” 汽车在山路上蛇一般盘旋着。快到山底时,天色昏暗。 老僧人没再说什么。他拨着念珠,安详地望着前方。 天快黑了。老僧人到了。他下车向我们挥手道别,望着他身后孤单的土坯房,想到他20多年来在这里守候的日日夜夜,双闰的春天那一刻,突然有把双刃的利剑,插在了我们的心上…… 尘世间找不到的爱情啊,竟珍藏在出家人的心里,也许这就是我们来到德冲温泉获得的洗礼:让我们遇见这位身怀真爱,一心皈依的红衣僧人…… 漫天的星星似乎在无言诉说,温润的泉水泛着成千上万的水泡,像以密语簇拥着我。泽宗在楼上已沉沉地睡了,万籁寂静,我的眼前,只有那位老僧人,那个坚守爱情坚守信仰的男子,那遁入空门的背影,充盈着唯一的夜…… 浸润在甘露中的爱 ——西藏修行圣地措加拉措、宗固本、察漾宗纪行 一 每当我的日子如风迷散,那轮照亮山野的皓月,以它普照万物的华光,总在刹那间闪耀在我深寂的心灵的天际;持光女、曼达拉哇、益西措加一一浮现,她们卓越超凡的爱,使我感到,除了这个尘世,生命还有更高的境地可以翱翔;于是,那段美妙的诗文不由示现在眼前: 手指慢慢地探入 那虹彩光明的蕴身 ① 竟然一透而过 开启了 无死的秘密 你悄悄拨停了 生灭的时间 将身藏在法界 ② 只显示了 广大空乐 ③ 哪里是你 哪里不是你 不灭的虹身 在法尔中不动 你在哪里 你不在哪里 原来永远在我的 莲花心里 …… (摘自《莲花生大士全传》) 那是2007年8月的一天,堪布·贡觉丹增打来电话问我,是否和他们一起去女密宗大师益西措加的出生地朝拜,我连忙答应着,为自己有这样的机会与出家人同去朝圣而喜不自禁。 第二天一早,堪布和僧尼们租了一辆大巴车,车里载满了他们此行将要供养佛、法、僧的饮料、糖果、酥油等。另外还有我们所需的食物、蔬菜。车顶上还捆满了大家的行李和经幡。 汽车缓缓启动了。 堪布和僧尼们从车窗里凝望拉萨,双手合十,开始虔敬地祈祷。 和出家人一起出行,我还是第一次。 低宏的诵经声像清冽的水流,昨日的一切,渐渐去无踪影。 沿着雅鲁藏布湛蓝的江水,车窗外飘荡着白云、银色的沙滩和火焰般的灌木柳丛。大约一小时,我们路经雅鲁藏布江北岸始建于16世纪中叶、史料记载由西藏宁玛派僧人扎西多吉兴建的多吉扎寺,稍作休息后,从贡嘎县再向东行,进入了山南扎囊县境内。 远眺西藏女密宗大师益西措加诞生的土地:措加拉措湖,仿佛在大山的金刚手臂中涟漪着。那些圣水是怎样从初生水累世演变,在益西措加诞生的那一刻,从土地的深处突然涌现的呢?或者,它根本就来自天外的星宇……佛说,万事万物的生成没有偶然和巧合,一切在因果中。我遥望这片土地上山峦、树林和麦田,看它们像一轮轮绽放的太阳,流旋在七彩光影中,而我,不也一直沐浴其中,被自身生命的亿万种光芒环绕着吗…… 下午,我们深入扎囊县广袤的山野,抵达阿扎乡措加拉措湖畔。 远古人的记忆以传说的方式延续:阿扎乡曾是藏王管辖的一处小邦“喀钦扎”,自达日年赞以来被征服,益西措加出生在喀钦扎王室,为喀钦扎王子贝记旺曲和王妃格措所生。当格措王妃生下公主时,圣湖显现,因此就为她命名为措加,意为海王母;传说水岸的一株檀香树上也生出了双乳,益西措加是喝那檀香树的乳汁长大的女儿。如今,这株檀香树被供奉在益西措加湖畔的小寺里。 放下行李,我迫不及待地走进矮墙环抱中的措加拉措湖。 湖的面积大约有五百平方米。上面罩着保护湖水的铁丝网。湖畔,传说益西措加的秀发神变的白桦树和柳树,在纤柔的微风中轻轻飘扬着。我朝湖里望去,除了飘落的树叶、游动的鱼儿和湖岸金灿灿的格桑花的倒影,沉静的湖没有示现其他的秘迹;但再屏息探望,四周静极了,突然,我看到自己的倒影在太阳的照映中,恍若一只通透的孤蝶,在水的微澜里轻翔蜕变着,消融在那闪耀着翡翠光焰的湖色中…… 一阵感伤裹来:我这样的尘世女子,我的心,恍若驮满了石盐。我沉沉地怀想着这湖的主人:益西措加,怎样追随莲花生大师,佛书上说,莲花生,不是人类身体出生的孩子,没经过母胎的污染。他的生命是从莲花中升现的…… 二 亘古的皓月这时悄然升往树梢,金属般的波光盈满大地,那46亿年前注视过初生太阳系的目光,照耀着此刻的措加拉措湖。 宇宙的光年,佛说的无量劫 ④ ,在措加拉措湖的记忆里该是多少年前的故事…… 传说,好比天外陨石,在神秘力量冲击压力中诞生的坚不可摧的金刚之宝,老无子殿的乌仗那国国王喜得从莲花中圣诞的8岁幼童“海生金刚”;国王认幼童为义子,赐名为“莲花生”,迎请回到王城立为莲花王太子。 一天,国王在森林中找到了在吉祥草垫上禅修的莲花太子,他要太子莲花生回宫迎娶王妃,以使国祚长久。莲花太子心想:“我如果一旦成婚,就种下了吵闹、仇恨与苦恼的根源。这种痛苦的根源是会因缘轮转不息的。要断绝可怕的恶缘,只有寻找出清净的缘起;但是,就宛如如意摩尼宝珠 ⑤ ,要从污泥中出生一样,能够成为同修同行的女子实在太稀有了……”莲花王太子想到这里,为将来要寻找的同行同修空行伴侣 ⑥ 写了一首诗: 她必须具足喜乐的天性与优美的资质 她能够断舍弃家而心中绝无犹豫 她的种姓清净齿年恰当 具足不邪淫、不忿怒、不嫉妒等等德行 能够知耻识礼远离一切的愚痴 她乐于施舍心中没有任何的吝惜 她甘于淡泊去除了一切贪欲 能够安静地侍奉我,而不扰染我的任何心境 …… 那是多么美丽、高贵的女子呀。在人类壮丽的、世代演替的进化中诞生的那个超凡脱俗的女子,身心及精神上的禀性都一定趋于完美。 传说在佛诞生日的那天,这样的女子出现了。 是在西藏女密宗大师益西措加之前,第一位结识莲花生的女子,她叫持光女,是僧诃普罗克国国王札兰达拉王的女儿。那时,她已被许配给另一国的王子。 身为王太子的莲花生第一次见到她,对她说:“公主持光女,你所具足的功德庄严是天下人间少有人能及的。我心中经常忆念的人就是你啊!现在我能够亲见你,这将成就一段不可思议的因缘。” 莲花生决定娶持光女为王妃。 在持光女出嫁他国的途中,传说莲花生携持光女飞上天际,飞回到了乌仗那王宫。 持光女和莲花生在王宫里度过了幸福的五年。五年后,莲花生开始四处游学。他参访佛陀圣迹,学习人世间一切知识。洞察着生命的生灭、生命相互转化和相互的关联。 他看到一位王侯的孩子和一只苍蝇,他决心帮助他们远离即将坠入地狱一般的苦难。当那只苍蝇叮到那个孩子的额头,莲花生立刻弹出石子,将苍蝇和幼童一同击碎至死……而后又故意失手杀死了一位大臣的妻子与儿子,仿佛造下了人间杀戮的罪行。 莲花生就要被愤怒的乌仗那国的臣民贬谛流放到寒林坟地去。 王妃持光女悲痛欲绝,她抱住莲花王太子的双腿,祈求莲花生带自己一起走。莲花生对她说:“像你这样宛若天仙的美女是不可能随我到那样可怖的地方去的。你不必难过,我们必然还会相会,我一定会回来。当我修持成就之时,必然会回来救度你,使你也在修行道上得到圆满的成就……” 王妃持光女和莲花生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分离。 三 皎月无声。 同行的僧尼这时也都来到了措加拉措湖畔。 他们一面自转手里的经筒、念珠,一面顺时针环绕圣湖旋转着。望着眼前由转经筒、转动的念珠、转经的人们构成的圆形旋转的情境,我忽然想到构成万物的原子,其电子自转并围绕原子核的旋转…… 假如,转经筒、念珠和转经的人好比电子,那么电子自转并围绕旋转的原子核又是什么呢?这样的信仰方式,是不是示现着某种真谛呢? 措加拉措,在月光中涟漪,越发空杳,又犹若明镜,映现着我迷离的思绪。我感到我,在湖畔千万次呼吸中,已吸纳了上百万的空气分子,它们穿越时空,一定也曾深入持光女、曼达拉哇、益西措加的肺腑,就有一种奇妙的惊喜,令我向湖水倾诉…… 从湖畔回到宿舍,我和同来的央金阿姨吃着尼姑们为我们提供的晚餐:香喷喷的糌粑肉粥。 院里的发电机在笃笃响,望着眼前的灯光,我想这光,所有外在的光,“不论这光来自萤火虫、蜡烛、电灯、霓虹灯、闪电,甚至太阳光的发生,全在于电子朝着离中心较近的轨道的跳跃。电子给我们以光,是因为它对于其原来的轨道的思恋……” 我的心房,何时会有回归的电子呢? 窗外,皓月正在大地上满怀柔情地潮涨潮落。又像母亲晶莹的子宫,在爱的收缩中牵引着无数的水陆生命。 我独自来到院外,在田间漫步。这时,月落如雪,树林在雪光中摇曳,远山披雪翱翔。 第二天清晨,阳光在小院里轻轻闪烁,推开窗,满园绽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儿,树荫下,尼姑们在为供奉益西措加的法会做准备。她们细心地在铜盆清水里捏制酥油花儿,制作“朵玛”和“措”。 阿扎乡西达村的农人索朗诺布这时来了,我和央金阿姨忙请他带我们去看益西措加远古的宫殿。穿过田野,在位于措加拉措湖背后的一片大山怀抱的高地上,农人索朗诺布告诉我们,古代的喀钦王宫就建在这儿,曾是益西措加儿时的家。 高坡上,紫色山花在太阳光中芬香流溢。我久久地环视山野,恍惚感到了那女儿独有的情愫……当益西措加在这所宫殿里犹如珍贵的蓓蕾,当持光女在思念的苦楚中度过漫漫长夜,当曼达拉哇公主的爱,终于降临…… 记得这是无量时劫的因缘 那时我们都是 本初普贤王佛 ⑦ 在法身中我们设计出了一种 叫做愚痴的游戏 我们用痴迷创造了你和我 又说是 现在 过去 未来 现在 从未曾离开的 普贤王如来的游戏 我们重新又玩起回到 本初普贤王如来 (摘自《莲花生大士全传》) 四 在身为乌丈那国的王太子莲花生被流放后,在乌仗那国的东南方向,沙河尔王宫——然那布日宫中,传说那位美丽的公主曼达拉哇因为即将被迫出嫁正痛苦万分。 传说她出生前,她的母亲王妃哈吾尼曾梦到“八个太阳同时在天空中照耀着,王妃的头顶上现起了一座由松耳石筑成的佛塔。从此王妃怀上了曼达拉哇公主,其间天人天女时常下凡来供养……”不久,曼达拉哇公主好比接受过来自太阳、宇宙和佛陀信息诞生的生命,人间的荣华富贵,怎能盅惑她的心灵。在她即将被父王出嫁时,她苦苦思量:“人间的丈夫怎能依靠?他们无非是戴了种种装饰的一头牛而已。日日为生活忙碌,为事业奔波。而我,即使再有功德福报,如果接受了人间婚姻,在其他家庭中生活,也将跟一条带着十分漂亮饰品的小母狗的生命没有不同。我的今世、来世都将在这样蒙昧的生命历程中轮转受苦……” 曼达拉哇这样反复思考衡量,决定脱离婚姻的束缚。她逃离皇宫,自我毁容,抛弃了人间的一切虚荣。她对自己说:“我们面对人间一切肤浅的快乐和幸福,应该像我们不屑去嗅闻臭秽的屎尿一般,应完全抛弃;不有任何执著,因为这是阻碍我们获得清净的身体、语境和意识觉悟的染习,将是我们的禅定不能圆满成证的污染!” 曼达拉哇公主孤身前往荒林中修行。 国王见女儿决心坚定,无奈推辞了所有的求婚,答应了公主修行的要求,将曼达拉哇公主接回宫中,并迎请菩提萨埵为公主宣说皈依、受戒,曼达拉哇公主也从其出家,成为一位清净的比丘尼。 就在这时的某天,莲花生在禅观当中,观照沙河尔国时,好比梦幻中可得幻见一般,看到曼达拉哇公主和随从五百位比丘尼,洞见到曼达拉哇公主就是具备与自己共同实践修行的智慧女性…… 我的思绪在时光中飞驰。措加拉措湖畔的小寺里,堪布在引领僧尼进行供养祈请益西措加的法会。 我和同来的央金阿姨盘坐在小寺的一角,看到眼前,在纪念益西措加的小寺里,这些美妙年华中的尼姑,轻摇铃杵,曼唱佛经。寺顶的阳光像一道轻慢的河,流注在堪布的顶轮和全身。他不时透过明光,看一眼角落里的央金阿姨和我。他广大的发愿,使他的目光盈满了慈爱和庄严。我和央金阿姨恭敬地微笑着低下头,全心体会着法会的殊胜、庄严和至美。 妙香萦绕的小寺里,正中供奉着莲花生的塑像,左右相伴的是女密宗大师曼达拉哇、益西措加的塑像。四周诸佛像环绕。 一尊尊净水铜碗里金光弥漫,一位尼姑面如皎月,手托盛满的青稞美酒,在佛龛前顶礼。她那单独的天籁般的领唱,似水晶明钻一般穿越我心,在小寺的上空恍若绽开了一派空杳的银光。 我打开堪布赠我的小书《简明皈依法》,渐渐地,在众僧尼的梵音中,我睡着了。 我梦见了益西措加。梦境很不清晰。 五 黄昏,措加拉措在夕阳流光中。 僧尼们在为大家分发着供养过益西措加的糖果。我和央金阿姨从小寺出来,围绕圣湖漫步。堪布在前面,在幽静的环湖小径上脚步轻盈。 堪布停下来等我们,教我们诵念益西措加的心咒。当我以陌生的音调,念诵古老的梵语,我的双眼潮湿了,我仿佛感到了持光女的思念,感到曼达拉哇和益西措加对莲师的依依别情…… 传说曼达拉哇公主初见莲花生时,莲花生端坐云端,如圆满月地微笑着,从口中自然地流出光明,向曼达拉哇公主说出有关生命真相的秘密真言,刹那间,公主心里生起了最深密的信仰,在法喜 ⑧ 中不禁昏倒在地。从此,曼达拉哇跟随莲花生开始学习实践佛法。突破一切障碍,以超凡的女性慧觉,与莲花生共同成就了无死的虹身;超越了衰老、败坏和死亡,如虹光一般生灭自在,并与莲花生在乌达拉国的一座秘洞里,继续精进修持了佛教密宗中的“如来语金刚” ⑨ 。 但不久,她和莲花生的亲密关系,遭到了父王、王后以及臣民们的种种误解、猜疑和磨难。 她和莲花生回返乌丈那国途中,见到前来迎请的使者金光青年。金光青年对莲花生和曼达拉哇心升愤怒。他想:“这些坏时代的修行人,真是堕落,竟然带着佛母相伴还妄称修行,实在不知廉耻!把王妃持光女当做死掉了一般,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 金光青年放弃了迎请莲花生回国的使命,并愤慨地向莲花生诉说了原因。 当曼达拉哇跟随莲花生终回乌丈那国,遭到全国上下的唾骂。 曼达拉哇和莲花生被国人捆绑在一起,放火焚烧……王妃持光女也来了。 她和莲花生已分别数年,她的内心绝望而痛苦。 她想:“莲花生太子选我为妃,却不肯终生相伴,他是欺骗我。让他被火焚烧吧,我愿随他自焚而死啊……” 来到益西措加湖的第三天凌晨四点,我们跟随堪布,前往莲花生和益西措加曾经的密修地“宗固本”。 夜行山路,繁星漫天。 天蒙蒙亮时,我们终于到了半山腰。这时,一轮红日,像一簇通透的火焰。望着日出的景象,我感到那带给万物光明和温暖的太阳,仿佛也能将一切吞噬和化为乌有。 我艰难地向上攀登着,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再次停下休息。 堪布的弟子隆多13岁,他一直跟在我们的最后,帮助落队的人。当然,主要是我。见我又停下来,他笑着催促我说:“现在我们要和太阳比赛,要赶在太阳晒过来之前抵达‘宗固本’,否则会被太阳晒化的。”他一面说,一面把我的包拿过去背在自己肩上。 真不敢相信隆多和我的儿子同岁!记得几年前他刚到堪布家学习时还十分瘦小。堪布还笑着问过我们隆多像不像小尼姑。几年后的今天,隆多双眼闪着光,个头比我高,壮实、快乐的模样,既不失孩童的顽皮,又具有一种成熟中透露出的觉慧。我的儿子与他相比,真是一个单薄而懵懂的小孩。 望着隆多的背影,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后面,我想,藏传佛教中什么样的教育方法,竟能使孩子在短短的时间里发生如此巨大的蜕变呢…… 堪布骑马走在前面。 从昨晚出发,在山路上我们已走了八个多小时。 我开始不断落在最后,累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望着仍遥不可及的“宗固本”,我有些绝望,我想自己很难第二次来宗固本了! 前面的草坡上我听见堪布在问我。大家都在那里等我。连60多岁的央金阿姨也走在我的前面了。我忙赶上去,和大家一起在草坡上喝水休息。 不知是否因心头喜悦,或因大家的鼓励,或如传说,获得益西措加的加持,疲劳和途中的沮丧突然没有了。 再往上三个多小时的山路上,我跟在堪布的马后,又佯装为堪布牵马拍照,不觉中,竟不再气喘,脚步也轻快了!而越往上走,大山越葱郁和潮湿,太阳还未从对面赶过来,空气越发稀薄和甘凉;明澈的圣泉从海拔6000多米的“宗固本”山洞奔涌而来,在大山里跌宕;鸟鸣漫山却不见踪影。我再也不累了。 终于,中午一点左右,我们到达“宗固本”。 仰望“宗固本”山洞,好像挺拔的雄狮,又似倒扣的海螺。 里面光线很暗。我们把手电筒挂在胸前,紧攥绳索。顺着山洞里流淌出来的泉水,开始攀爬。 守护山洞的僧人在前面带路,一面给我们讲解“宗固本”的故事。在他的讲述中,手电筒的光,一起照亮了岩洞里仰卧的形似母猴的岩石以及形如坛城的、形如护法宝剑的和益西措加在岩壁上的手印、传说通往地狱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我心幻想万千。 这深密的岩洞或许曾通往另一个时空境界,或阻隔了一切干扰和光波,益西措加一心一意跟随莲花生在这里学习佛法,她已忘却世间的一切。 六 曼达拉哇没有随莲花生来西藏。 那时,曼达拉哇随莲花生回到乌丈那国,被人们捆绑起来焚烧。 大火烧了整整二十一天,乌丈那国的人们却看见莲花生和曼达拉哇并没有变成灰烬。他们端坐在火海中,展示出生命的奇迹。于是,乌丈那国所有的人,都臣服在莲花生和曼达拉哇的足下。 传说,在乌丈那国全民皈依佛门后,曼达拉哇开始了自己无边的事业。她在乌丈那国建立了大悲空智金刚赫鲁迦的殊胜佛殿,降伏了一切善巧神变的空行母 ⑩ ,在佛法消失,进入无佛世界之前,曼达拉哇的化身,将带领着空行母众,不断地示现在每一个时空因缘中,永远救度众生,永驻世间。 莲花生这时前往印度、尼泊尔弘扬佛法,并将前往雪域西藏。 传说曼达拉哇公主的父亲圣典持王,正转世来到了西藏地区,成为光明的松赞干布王,将为莲花生大师建立广弘究竟密法的根基。一切正如这段诗文所言: 文殊菩萨的一个念头 悄悄地遗留在雪域西藏 于是 赤松德赞迎请 菩提萨埵 ?  散射了佛法的光芒 南无 ? 三宝广大吉祥 深深不变的大愿 成就了永不毁坏的三昧耶金刚 ? 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 抉择了永固天成的桑耶大寺 让佛陀的智慧 在雪域的心中 源远流长 (摘自《莲花生大师传》) “宗固本”一个又一个相连的岩洞,恍若混沌初开时,一扇又一扇尘封的门,像一个戴草帽的人,躲避着光。我在门里艰难匍匐…… 在宗固本岩洞的最底部,我们见到了那滋养大山万物的湍急的泉源。清澈见底的圆形的泉源静静地停驻着,据说这个神奇的泉源是藏传佛教中西藏的护法女神、吉祥天母班丹拉姆 ? 的寄魂湖,它与雅鲁藏布江水相连,当泉眼里的圣水乳汁般流溢时,雅鲁藏布江便水乳交融白浪翻涌。 传说益西措加和莲花生当年就是饮用这里的泉水,在岩洞中秘修佛法。 那是怎样的,不可思议的密境啊!我缅怀着益西措加初见莲花生的故事。 传说莲花生于乙木兔年(777年)孟秋七月初一被藏王赤松德赞迎请抵达桑耶地区,始协助藏王赤松德赞建成了西藏第一座佛教寺院桑耶寺。在西藏第一批学习梵文的青年中,七位青年受戒出家后,同年,以赤松德赞的长妃子甲茂赞为首,又有一百名贵族妇女出家。那时,赤松德赞在向莲花生献上的五种秘供中,将王妃益西措加也供养给了莲花生大师。莲花生见赤松德赞能断舍心中一切最爱而予以供养,心中大悦,立即赐予益西措加“特别灌顶”,以这种宗教仪式,授予益西措加跟随自己学习和共同修行的资格,即佛书中的“智慧空行母”…… 从“宗固本”回到措加拉措湖畔休息一天后,次日凌晨三点半,我们继续前往莲花生和益西措加的又一密修地“察漾宗”岩洞。 漫天星光照耀着山上的野蔷薇树林。这条山路已被志愿者修整得很平缓,路程也比前往“宗固本”岩洞短得多。 这夜,当我穿行在野蔷薇散发的芬芳中,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来过这里——很多时候,刹那的记忆犹若天上的闪电,瞬间照亮双眼又复归于黑暗;而这一世,这一夜和这一刻,夜晚的微风中,野蔷薇树斑驳的光影里盛满了我的幸福。 我满怀遐想,领会着莲花生和益西措加那师徒间、那同志般、那亲密伴侣般的情操和事业之心。 早上9点左右,我们到了。 柔美的晨光照耀着右旋海螺一般的“察漾宗”岩洞。岩洞门外的岩壁上,传说益西措加留下的金色的,那女儿的纤纤足印,像在展示生命的秘密,在讲述这位女密宗大师,早已亲身实践,穿越地球生物那生灭之门。 通向“察漾宗”岩洞的天梯有十多米高,笔直陡峭。传说是益西措加以红白旃檀木修建的。我跟着僧尼,小心向上攀爬着,禁不住双腿颤抖,头晕目眩,更不敢回头下看万丈深谷! 终于到了“察漾宗”岩洞口,我攥紧从岩洞里伸来的绳索,朝着被前人磨得十分光滑的岩洞里攀爬。 蜿蜒曲折的岩洞好似一个离奇的迷宫,里面到处可见自然化现的逼真的生物形状。 我们来到一个稍大的岩洞,据说益西措加曾在这里留下多处修行圣迹。僧尼们围成一圈,放开歌喉,一起为佛母益西措加献歌。 清澈的歌声像燃起的一盏金灯,照亮了益西措加的岁月…… 七 传说,那一世,益西措加曾是一位商人的美丽女儿。她因听闻佛法,心,获得不变不退的坚定教化。 当一生即将圆满告终时,她得以游于传说中的法界,后化身为恒河女神,获得释迦佛的教法,再返回天界,名为妙音天女,为给众生带来永恒的喜乐,以音韵为擅长的事业。但为了更直接地利益地球生命,益西措加甘愿承受地球生活,种种污浊和不堪,出生在西藏远古嚓钦扎——赤松德赞藏王所管辖的一小邦的王宫中。以后,她和藏王赤松德赞盛大的婚姻,仿佛遇见莲花生前,一段彩虹般的铺垫…… 在“察漾宗”深处,钻过直径大约一米的洞口,我们来到了据传当年莲花生和益西措加的密修洞。 岩洞里供奉着佛龛,摇曳的酥油灯映照着佛龛里莲花生和益西措加的塑像,佛书中讲述的一幕又一幕仿佛在眼前:传说那是在修建完桑耶寺的一次新年庆典,人们没有见到王妃益西措加,却得知赤松德赞将王妃供养给了莲花生大师。一些信奉苯教的大臣便说:“那位外来的江湖骗子到底把王妃带到哪里去了?也许已经把她杀了吧!大王呀,您到底是发疯还是丧失了理智?如果您以这种方式来统治我们,毁灭即将降临。请把您最心爱的王妃带回王宫,并以法律去惩罚那外来的妖魔恶棍或者把他流放到霍拉格……”就在大臣们满怀嗔恨地商议时,莲花生和益西措加正前往“帝卓岩”附近的索都山穴,修学密语教法。在那里,修持不会受到恶劣的干扰,凡夫大臣们也到不了。 那座山穴传说是绿色摧坏度母的坛城 ? ,益西措加在莲花生的指导下,层层递进、深密的修行。就仿佛在“察漾宗”的密洞里,莲花生也以那“圆满空行大乐”——永恒的舞姿,为益西措加开显空行心滴之坛城,以智慧注照,如甘露由宝瓶灌至另一宝瓶一般没有遗漏…… 我痴痴仰望莲花生和益西措加,他们那慈父慈母一般的双眼;他们密修共行的足迹遍及雪域。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岩里,没有谷物,他们怎样超越了物质对生命的钳制? “察漾宗”岩洞外向上的一条羊肠小径,连接着另一个岩溶洞。 溶洞里一片潮湿。只见岩溶石像硕大的核桃结满了洞顶,又像悬挂的恐龙蛋,像传说中五百罗汉的五百个钵盂。 溶洞四周,许多像金龟、蟒蛇、鳄鱼和哺乳类及爬行类、贝类的生物,仿佛在某个时刻生命突然凝固了,像在展示它们灭绝时,经历的恐惧和绝望的挣扎。 我们朝溶洞深处走去,湿气刺骨,溶洞里钟乳石的水滴,毫不间断地破碎着,令人满心惊栗。 溶洞里,还到处可见自然化现的“种子字” ? 、“六字真言” ? 以及益西措加的手印、莲花生的足印等。 这天下午,这次旅程就要结束了。我们踏上了归途。 回望察漾宗,阳光绽放中,像洞开在悬崖之上的天穹。僧人次旦拉告诉我说,“察”是山洞的意思,“漾宗”传说是莲花生和益西措加回望大山时,秘密的洞门曾两次开示,所以“漾宗”意为“再示”。 有谚语说:“世上路很多,有些路毛驴不可能到达。”我就想到我自己,虽然这次到达了,宇宙无限的万象却早已超出了我的想象。这次短暂的旅程结束后,我仍回到原来…… 下山途中,传说中多吉帕姆 ? 的乳汁化现的甘泉蜿蜒。水上漂浮着落叶和野蔷薇淡粉色的花瓣。我弯腰掬起一捧喝,水的甘凉令我满心喜悦;再仰望大山,恍若一派壮美的生命遗骸;而假如,假如我如同眼前的山峦,已曾经上亿年的生死,此刻,一场天外的雷电,能唤醒沉睡记忆中的某个瞬间吗? 但生生死死,好比从某一扇门里出出进进,从这边看是生,从门的那边看就是结束…… 八 仿佛果实,在甘露的浸润中日臻纯熟。传说益西措加在连续着生命意识的每一个念头里,安住在远离生灭的无死中,无畏自在圆满了身相,成就了金刚一般坚不可摧的永恒的光明虹身和受持听闻法义的不忘总持 ? ,已与莲花生心心相印,没有分离——但分离的这天,仍然到来了。益西措加哀痛难忍泪流满面地向莲花生祈请道:“在火阴鸡年,我拜见莲花生大师,得到了不忘的总持,我一生都跟随着莲花生大师,但此刻,您将如同彩虹和云彩一般消失在空中,只有具足不变信心的益西措加留下来,为何不把劣生的女子益西措加带走呢?这是真的吗?来到西藏而不永久居留!想起上师的殊胜妙行,我益西措加热泪流溢,心绪难以稳定,在这芸芸众生中还有谁比我痛苦啊……” 莲花生离开西藏后,益西措加继续着莲花生的事业,结集莲花生大师所有密语教法,以艰苦卓绝的修行,成为一代女密宗大师和西藏无与伦比恩德的如意圣母。传说她在藏地引度众生两百年,最后,带着不想舍弃的美丽女儿身,飞往吉祥铜色山 ? …… 写到这儿,我已回到拉萨。 曾经的一切,渐渐变成我的文字中,遥远的神话。 某夜,我突然再次梦见益西措加。雍容华美的益西措加在天上,她给我打来了电话,问我:“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吗?” 梦里一瞬,那么真切,她的神情那么威严,使我忘却了所有的请求! 此刻,又一年的早春来临,而今年,将是藏历双闰的春天。山野和田园缓缓生出了绿意,下个月,也还将在春日里蔓延。我倾听着窗外的雷声,遥望着风雨中摇曳的树影,看到早春像心里龟裂的薄冰,温润的寒意切切低吟…… 细雨戚戚地啜泣着。 迷蒙的雨雾中,水光好像益西措加的眼睛;五彩斑斓,又仿佛莲花生和五位心传女弟子交相辉映…… 我曾在堪布·贡觉丹增撰写的《宁玛派源流》的著作中读到:她们分别为益西措加、曼达拉哇公主以及尼泊尔国王持善的女儿释迦德哇、尼泊尔民女嘎拉僧底、出生于“门擦沃”的藏族女子扎西秋邬珍等,她们与莲花生身、口、意、功德、事业五方面共同修持,成为五位非凡女性。 一滴雨飘进来,落在我炙热的唇上。我闭上眼,体会着雨水在这一刻犹如心海一滴,仿佛告悟我,真爱,只在追随莲花生的女子心中金刚不坏。 《浸润在甘露中的爱》注释: ① 虹彩光明的蕴身:即虹身,又称光身。指藏传佛教密宗修行中,证得的五蕴肉身成为光明身的成就。五蕴可分为两大部分:一是指肉体及感官反应;二是指肉体及感官反应和随之产生的精神、心理层面的反应和认识。具体来说,五蕴可分为:1.色蕴,指我们肉体器官的五个部分和五种知觉。为眼、耳、鼻、舌、身——称为五根,由此而来的五种知觉为:色、声、香、味、触——五境。2.受蕴,指肉身和精神的五种感受:分为身体感受和心灵感受。3.想蕴,心灵意识产生的认识和认定的形象,即通过看、听、接触等,对对象产生的认识和判定的形象,并衍生出的概念。4.行蕴,“行”是指造作,行蕴是指心灵被造作出来的行为。5.识蕴,是指心灵意识的范畴,和心灵意识产生的不同感受、思想、行为。 “证得五蕴”:是佛教里形容生命超越了肉体局限和自我心灵意识局限的一种身体和心灵共同达到的境界。 ② 法界:佛教术语。法,泛指宇宙万有一切事物,通常释为“轨持”,即一切不同的万事万物都能保持各自的特性,互不相紊,并按自身的轨则,能让人们理解是什么事物。界,含有种族、分侪的意思,即分门别类的不同事物各守其不同的界限。法界一词,在佛学中,一般指意识范畴中的境界,并根据意识产生的境界,有详细分划。 ③ 广大空乐:指证悟空性的智慧。这种智慧的境界中,没有任何痛苦,断除了一切痛苦的根本因素,一切现象都是佛的身、口、意,这个身、口、意,也不是实有的,是如梦如幻的空性,空性与清净现象无离无合,所以叫做广大空乐。 ④ 无量劫:佛教比喻计数无尽的时劫。“劫”在印度,并不是佛教创造的名词,乃是古印度用来计算时间单位的通称,可以算作长时间,也可以算作短时间,长可长到无尽长,短也可以短到一刹那。 ⑤ 摩尼宝珠:能解除人们的贫困和痛苦,暗中能令明,热时能令凉,寒时能令温。宝珠所在之处,其地不寒不热,若人有热、风、冷病或癞、疮、恶肿等,以珠着其身上,病即除愈,以及澄清浊水,改变水色之德。令所求一切净妙愿望获得实现。因此,摩尼宝珠作为消灾、吉祥的象征,人们用它以祈求幸福平安、招财进宝,已成为传统习俗。 ⑥ 空行伴侣(修行伴侣):亦称为空行母、明妃、佛母或天母,为行者之修行助伴,在藏传佛教中表示智慧与力量。 ⑦ 本初普贤王佛:法性本初佛,又名为阿达尔玛佛。一切众生原本是佛,无须向外驰求。普贤法身本属于无相,遍一切都虚空。但依权宜方便故法身之外建体法身,略述如下:身蓝色——表佛智遍如虚空;裸体——象征其空而莹澈之相;定印之——以持其法尔如如之体;双运——表空乐不二,一切诸法,皆为普贤体性。 ⑧ 法喜:法喜是一种比喻,谓闻见、参悟佛法而产生的喜悦。就好像人有什么喜事特别高兴的样子,但不同于世间的欢喜。法喜是清静的,是人的自性中流露出来的真实的佛性的显现。这种感觉充满整个内心,获得短暂的智慧之光的遍照就是法喜充满。《维摩经·佛道品》:“法喜以为妻,慈悲以为女。”南朝梁武帝《摩诃般若忏文》:“愿诸众生,离染著相,迴向法喜,安住禅悦。”宋苏轼《赠王仲素寺丞》诗:“虽无孔方兄,顾有法喜妻。”清钱谦益《莆阳陈氏寿宴》诗之二:“满室天花都不著,长留法喜伴维摩。” ⑨ 如来语金刚:如来,即如来佛。“如”在佛经中称真如,就是绝对真理;金刚,形容永恒不变。这里形容学习永恒不变的真理。 ⑩ 空行母:空行,藏文称“康卓”;空行母,藏语“康卓玛”,来源于印度西南部的达罗毗荼,达罗毗荼人具有浓厚的女性崇拜特点。公元前4000年雅利安人入侵印度之后,又将该信仰概念与雅利安人的信仰三主神之一的伊士瓦尔(即湿婆神)结合起来,再后经尼泊尔才传入西藏。空行母又分为世间空行母和出世间空行母。出世间空行母是指佛教传说中诞生在“清净国土、庄严刹土”中的空行母,是诸佛菩萨为度化一切众生,发广大誓愿的力量所得的成就身,也就是菩萨的成就化身。世间空行母是佛经传说中被佛法慑服,来自于罗刹界、魔界的生灵,皈依佛法后,将自身魔力转变成护法的法力,在一定范围内可以有益于众生,但仍具有魔性,也可能伤害众生。 ? 菩提萨埵:“菩提”汉译是“觉悟”,“萨埵”汉译是“众生”或“有情”(一切有感情的众生),全译是“觉有情”,它包括自觉和觉他两层意思,就是说,菩萨既是已经“觉悟的众生”,又是以觉悟他人为己任的有情。 ? 南无:佛学术语,Namah-Namo,又做南牟,南谟,那谟,纳慕,娜母,南忙,那模,曩谟,纳莫,曩莫。译曰归命,敬礼,归礼,救我,度我等。是众生向佛至心归依信顺之语。(出自《佛学大辞典》,丁福保编) ? 三昧耶金刚:佛学中一种迅捷的学习方法,方便法门。 ? 班丹拉姆:“班丹拉姆”梵文读“达维”,藏语称“巴登拉母”,即吉祥天母。还有“大命女主”、“女大战神”、“战神王后”、“魔王”等名号,是藏传佛教万神殿中位居首席的密宗女性护法大神。是藏密中“八仇凶神”出世间护法神之一,也是藏密中贡布依恬主(大黑天神,亦称“玛哈噶拉”)的明妃属愤怒佛母,因她有大吉祥,受到人们的爱戴故又称“功德天”。吉祥天母常见的造型有两种化身,一为文静慈善形;一为愤怒形。有关班丹拉姆的信仰最早来自印度,传说她最初是古印度婆罗门教的主神加里女神,后被佛教吸收为护法神,称为“吉祥天女”。在大昭寺二楼供奉着班丹拉姆和她示现的另外两个不同法相:白拉姆和白拉白东玛。 ? 绿色摧坏度母的坛城:度母的一种形相。 ? 种子字:密教中,表示佛、菩萨等诸尊所说真言之梵字。所以称种子者,乃因其具有“自一字可生多字,多字复可赅摄于一字”之意。“种子”一词,含有引生、摄持之义。例如合十字为一句,若以第一字为种子,则可依之引生下面九字所具有之观智,同时此九字之意义亦可摄入第一字。密教即以此理表示若了知一法,即了知一切法;若了知一法空,即了知一切法空;若能于一字专注行观,修诸行愿,即能于一切行愿皆得圆满。 ? 六字真言:六字真经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咒,源于梵文,象征一切诸菩萨的慈悲与加持。 ? 多吉帕姆:金刚亥母,藏文名为多吉帕姆。她是一位女性神祇,其神格较为复杂。在藏传佛教噶举派中,她为女性本尊之首,玛尔巴、米拉日巴、冈波巴等诸位大成就者均依止她为本尊;在格鲁派中,她是三大本尊之一的上乐金刚(Cakrasamvara)的明妃;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中,她只是一位地位较低的护法神。头侧长有一猪首是她重要的身份标志。 ? 受持听闻法义的不忘总持:“总持”为梵语陀罗尼,指学习佛法获得的一种能力、成就、境界,即持善不失,持恶不生,以念与定慧为体。总持,能持能遮。以名持善法不使散,持恶法不使起之力用。譬如完器盛水,水不漏散。能遮者,恶不善心生,能遮不令生。 ? 吉祥铜色山(铜色吉祥山):传说铜色吉祥山乃莲花生大士以其虹光身所化现之净土,乃无量无边之光明世界,寂灭喜乐、智慧遍布。莲师之净土铜色吉祥山传说就位于“妙拂洲”的中央,形状如同心脏,由众多奇珍异宝和合而成。山顶是殊胜不可思议的莲师宝殿,名叫“莲花光明宫”。该宫殿底层是为以莲师为主尊的化身净土,第二层为普陀山之报身净土,第三层为极乐世界之法身净土。 在那莲花大地寻访丁嘎热巴舞的故乡 一 我们6月前往藏北时,藏北还在下雪。大雪在阳光中五颜六色,好像丁嘎热巴在草原上飞舞的羊毛彩辫。 途经那曲、夏曲卡、恰孜乡,翻越白雪皑皑的达木拉山,我们到了藏北草原东部的比如县。比如县位于怒江上游,丁嘎村就位于比如县城东部、怒江北岸的一座平顶山上。 极目远眺,我看到以传承热巴著称的丁嘎村坐西朝东,藏在朝阳的光芒里。我们的目的地就要到了。 葱郁的大山,鸟儿的鸣叫仿佛钹鼓在耳畔齐鸣。 史料里记载说,丁嘎村是一个自然村落,远古属于藏北草原的那秀部落。那秀部落以能歌善舞闻名全藏。逢年过节,喜庆丰收,禳灾祈福,人们都要载歌载舞,形成了一种为丁嘎人所独有的歌舞形式——丁嘎热巴。丁嘎热巴既有当地牧民舞蹈的动律,又借鉴了昌都一带热巴铃鼓舞的舞姿,以顺手顺脚的牧民舞蹈动作为基本步法,上身表演吸收了昌都热巴女子手鼓激情豪放的动作,由此形成融汇藏东藏北舞蹈精华的独特风格。丁嘎热巴中还有许多风趣的表演、模拟动物的动作及一些富有情节的小戏、道白和奇特的面具,吸收了古象雄文化、宗教文化、民间艺术的精髓,成为藏族古代灿烂文化艺术中的奇葩。 与丁嘎村遥遥相对的,是雪山“森莫卡尔宗”。传说太阳从那里升起时,莲花生大师曾在雪山上降伏妖魔,在雪山的洞穴里修行;格萨尔王也曾在那里出没。《那徐持如历史》藏文本中有介绍说:最早的丁嘎热巴是在1040年藏传佛教噶举派第二代祖师米拉日巴和热穷巴在原有的民间热巴基础上创作和发展出来的一门独立的歌舞艺术。这种热巴歌舞在历史上经历了从民间进入寺院,又从寺院回到民间的发展演变过程。因此,现存的丁嘎热巴分为寺院喇嘛表演的热巴和民间艺人表演的热巴两种形式。 丁嘎村的热巴艺人,除了在民间表演,每年的宗教吉日,背着沉甸甸的、大象的肩胛皮做的鼓和大象的肋骨做的鼓锤,涉过怒江水,要去莫卡尔宗雪山上的寺院,敬献热巴舞剧。寺院回赠他们祝福和华美的服装及道具。 二 丁嘎村近在咫尺了。金色光芒中,它高高在上。藏北草原东部,独有的温暖气候,令它显得福泽深厚。 这天,越临近丁嘎村越静谧。脚下的草地开满星星点点的羊羔花。一些母羊和母牛怀孕的大肚子上,系着保暖的棉肚兜。还有些花牛犊、小马驹也在近处的草地上打滚,或吮吸乳汁。远处高高的山上,牦牛像天上落下来的黑猩猩,羊群像闪动的珍珠。浅紫的野菊、粉艳的瑞香狼毒花、湛蓝的豌豆花从四面的高山上一片片地开下来,像孔雀开屏一般。 来到山顶,一派开阔。空气里混杂着牛粪、野花、青草的气味,蜜蜂在嗡嗡地飞,微风习习,我们寻找着丁嘎热巴艺人。 一位老牧人牵着纯白的马驹,头上系着红缨子,朝我们走来。他叫扎昂(化名)。他说,这个季节,丁嘎村5岁以上的劳力全部都到山里挖虫草了,只留下老人和幼童。 记得一路上,我们是看到两岸的山上满是挖虫草的人。传说蝙蝠蛾幼虫被真菌感染僵死后,寄生类产物虫草,能壮命火,益精髓补诸虚百损。现在生活越好,人更想长生,对虫草需求越多。虫草变成了的黄金。 挖虫草的季节没有丁嘎热巴盛会。 我有点儿失望。 老牧人扎昂梳理着小白马漂亮的鬃毛。他可能有60多岁。藏北草原是史诗《格萨尔王传》的发源地,望着他的小白马,我想起《格萨尔王》中的那段马赞: “一有野牛的额头,二有青蛙的眼圈,三有花蛇的眼珠,四有白狮的鼻孔,五有白虎的嘴唇,六有大鹿的下颌,七有鹫鸟的羽毛……” 小白马真漂亮!我望着它的眼睛看。 扎昂拍拍小白马的头,对它呢喃了几句,它就朝草坝跑去了。 我们跟扎昂到了牧人们的营地丁嘎村。 藏北草原稀有的柳树、白桦树簇拥着山顶上的丁嘎村。浓密的树荫把烈日挡在了村外,我们像从白晃晃的沙漠进到了绿茸茸的船仓。扎昂说,是10多年前,老村长旺堆从比如县城带回三株杨树苗,动员全村人集资买来400多株杨树苗和柳树苗,在山上种出了成荫的树。 村里,藏式小石楼前前后后挨得很近,门前都种着小片菜地,绽开着秀气的土豆花,像一朵朵蝴蝶的蚕豆花。屋檐下和大门上头的鸟巢里,百灵鸟飞来飞去。 山下怒江的涛声渐远,丝丝缕缕的微风游戈着。 据说有300多年历史、属宁玛派传承的“雍庆”寺,坐落在丁嘎村的中心位置。寺前,刻着经文和度母像的青石板,垒起了一座玛尼墙,近三米高,四米宽。许多老人在那里环行转经。 老牧人扎昂对我们说再见。他朝那里走去。望着他的背影,幡旗在他的两旁飘飞。我感到,朝前一步,我就要走进丁嘎村老人们的光阴了…… 三 丁嘎村的老人是丁嘎热巴的传人。 这时,丁嘎热巴世家的女儿卓玛(化名),牵着孙女从家里出来。她是扎昂的妻。她的祖父是远近闻名的丁嘎热巴传人。丁嘎热巴以家庭为单位,父子相传,过去传男不传女。但卓玛一路走来,据说有80多岁了,就像热巴艺人一样,身姿轻盈。 扎昂望着老伴儿卓玛。 卓玛和几位一起长大的热巴老艺人在说话。 只有老人姜洛(化名)拄着拐杖。据说他得的是风湿和关节炎。当年,姜洛也曾跳着丁嘎热巴,和大家一起出发,走遍了西藏的神山圣湖。他们还翻过了120多座大山,历时12个多月,抵达了梅里雪山,最后还到了五台山。那时,他们脚上的氆氇长靴都穿破了,身上厚厚的羊皮袄在炎热的汉地开始腐烂。 卓玛和他们一路同行。回到丁嘎村,卓玛和其中某个热巴艺人生了一个儿子。但到34岁那年,已成为母亲的卓玛,像灿烂的太阳花。 扎昂这年刚满19岁。他爱上了卓玛。 丁嘎村的爱情,像丁嘎山顶上的白云。白云朵朵,有的像羊儿,有的像奔跑的烈马。天空和山岭,是游牧的世界。 如今,相爱的卓玛和扎昂,已白头偕老。他们生了一大群孩子。丁嘎热巴世家新的传人世代流长。 四 但天堂般的丁嘎热巴村寨,仍经历着生老病死。 某天早晨,丁嘎村细雨纷飞,我遇到了嘎宗(化名)老人。她身上的袍子全淋湿了,她在流泪。我忙上前为她支开雨伞,我说:“您怎么了?您为什么哭?” 嘎宗老人听我这么问,突然伏在我的肩头哭出了声。她哭泣着说: “女孩啊,我的丈夫也是丁嘎热巴艺人,就在上个月,他病逝了。我现在只能每天围绕着玛尼石和村里的寺庙转经,为离去的老伴儿诵经,这是我唯一能做的:祈祷他在来世的路途上,能够听闻,免堕畜生道和地狱啊……” 她的白发轻拂着我的脸颊,从她的衣服上,我嗅到一种熟悉的香柏熏过的气味,我的心里一阵难过。 “不要这样伤心,小心您的身体啊!” 我说着,望着她哀伤的面容,想到当年她和村里的热巴艺人们歌舞欢乐的情形,不由伤感。 再美丽的年华,也将灰飞烟灭。那位热巴舞的创始人米拉日巴尊者,他是西藏著名的苦行高僧、大成就者,当初,米拉日巴尊者以白布为衣,以山上的荨麻草为食,说唱起热巴时,并非为了人间庆典。 五 穿过淅沥的晨雨,回到我们在丁嘎村的临时住所,老牧人绕杰(化名)送来了新鲜的牦牛奶。 我们到丁嘎村已好多天了,除了牛奶和酸奶,没有吃过这里的牛羊肉。在西藏,草原牧人不在春夏两季宰杀牲畜。这两个季节,牧人认为牛羊的生命正处在春天复苏和夏季生长阶段,没人忍心下手。即使达官贵人莅临,也不在这时宰杀牛羊。 绕杰老人很逗,他是丁嘎老人当中最爱来我们住所的一位。他不说什么,总是坐在一旁微笑着看我们,看得我们浑身不自在。他每天都穿着干净的藏袍,他不吸鼻烟,举止文雅,像一位老教授。后来我得知,绕杰老人解放前是比如县曲登寺的僧人。28岁那年,寺院僧众被解散,他被迫还俗。脱下僧袍,他当了教师,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绕杰和丁嘎村的一位女子结婚、离婚……哈,绕杰老人的身世像一部曲折的小说。 这天,绕杰老人微笑着看了我们很久后才走。他和几个老人去到村前的草坝上晒太阳。我也跟去了。 丁嘎村的老人转过经,都要到这片草坝晒太阳、纺羊毛。小孩们在一旁玩耍着。 我坐在老人中间,阳光照在我身上,我遥望着四面高高的山岭。那些放养的牛羊,像野生动物一般,自己在觅食、在自由恋爱。半山腰的田地,也像是野生的,挨着草丛,长出了长长短短的青稞。一年的雨水,在它们中间飘荡着。 我旁边拉洋(化名)老人一直在念经。他是丁嘎村雍庆寺里的宁玛派密咒师。他手心向上恭敬地指着对面森莫卡尔宗雪山上的寺院说,那里面住着德行高尚的活佛。拉洋老人把揣在怀里的活佛的照片拿给我看,其他老人也有同样的照片揣在怀里。他们告诉我,活佛每年夏天都会亲临丁嘎村,为人们传法、加持和灌顶,观赏丁嘎热巴。 我想此刻,丁嘎村那些在山上一寸一寸匍匐,寻找虫草的年轻人,他们和这些老艺人,还同在一个心灵世界吗? 六 几天后,我们要离开丁嘎村了。这天早晨,丁嘎村的沉静突然被一队疾驰的摩托车打破了。是卓玛的儿子嘎茑(化名)带着一群年轻人从山里挖虫草回来了。 他们一人骑一辆摩托车,驰入丁嘎村后,直奔玛尼石堆,围绕玛尼石堆顺时针骑转。老人们欣喜地望着他们,对他们骑着摩托转经似乎已习以为常。 在年轻人回归的车轮声中,丁嘎村突然沸腾起来。 卓玛领着她的儿子——丁嘎热巴世家新传人嘎茑来看望我们。嘎茑30出头,身强力壮。据说他初夏带领牧民上山挖虫草,冬天在丁嘎村给孩子们传授热巴舞艺,是丁嘎村现热巴队的队长,能集三种流派的热巴舞艺于一身。带领丁嘎热巴队排演过《诺桑王子》、《米拉日巴》、《割鼻子的小偷》、《文成公主》等剧目。 望着嘎茑亮闪闪的眼睛,我想象着丁嘎村的热巴盛会。 村里男女老少、大人孩子都聚在草坝上,在热巴歌舞中狂欢。跳舞的人们围成一圈,顿地而起,踏足为节,或进或退,边舞边唱。跳起最久远类似劳动号子的“达布阿西”舞。还有戴着面具的人,像马戏团中的“小丑”,出现在一个剧目结束之后和下一个剧目开始之前,用他们滑稽的动作和语言,说唱着历史故事或民间笑话,令众人喜笑颜开。丁嘎热巴流传的30多个剧目:多幕剧18个,独幕剧13个等几天几夜轮番上演着。最后,热巴小伙们又跳起了喜庆丰收和敬神禳灾的《祈福》舞。领舞的是嘎茑,其他人一手拿着长柄鼓,一手拿着鼓槌,有节奏地敲击着鼓点,载歌载舞…… 挖完虫草,嘎茑说他要带着丁嘎热巴舞队出行了。要像父辈们一样,上敬寺院下游民间。 我们也要告别丁嘎村了。 此行虽无缘目睹丁嘎热巴,但见到了几代丁嘎热巴艺人,尤其是丁嘎村的热巴老艺人。在古老的游牧世界里,他们一生热烈,乘着丁嘎热巴驰骋四方。 想到他们,回望高高山上,阳光交织的丁嘎村落,我的眼前不由浮现这段诗文: 佛陀的血是这块圣地中最殊胜的艳红 才一眨眼 已经历了百千万年 如来的慈目 还是永无间断地轻抚 啊 那莲花大地 …… 等待荒冢开花,等待你 一 藏历新年快到来时,我们开车把表妹央拉送到了堆龙德庆县和当雄草原之间的大山脚下。 央拉的家人还没到。我们在冬季的麦田里耐心等候着。阳光像白雾弥漫在田野,灰色的麻雀在远处成群地飞起又落下,翅膀掀起的干燥的风,不时轻拂我们的面颊。 大约过了半小时,山上终于出现一队人马,他们头上系着红缨子,在金黄色的大山上缓慢地移动着。装饰在马儿身上的彩色绸带,远远望去,像一簇簇山花在摇曳。 央拉高兴地朝他们挥手。她来我家帮我照顾孩子料理家务有一年了,这是第一次回家。 山谷中顺风传来马儿脖颈上系着的铜铃声,像一阵叮咚的山泉,越来越近了。 央拉的父亲,还有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他们牵着驮满物件的马儿,终于到了。 央拉跑到弟弟牵的那匹白马跟前,抚摸着马儿对我说,这匹小白马是前年刚出生的。小白马长着一双圆圆的、长长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漂亮的马鬃在微微的山风中颤动。 央拉的父亲牵马过来,从搭在马背上的牛毛编织的彩色口袋里掏出一双小藏獒送给我。可爱的小藏獒刚出生不久,捧在怀里圆滚滚、热乎乎的。它们的毛色油黑锃亮,刚睁开没几天的眼睛眨巴着还有些畏光。 “听央拉说,你们明年夏天想来山上的牧场住些日子?”央拉的父亲问我。 我抱着小藏獒朝远山望去,冬季的山野,漫山飘着白云的影子,有的像蝴蝶,有的像羊儿,有的像熊。翻过云下面的几座山,就到央拉家的冬季牧场了。那儿海拔在4000米以上,走上几天也见不着人烟。只有央拉一家在大山深处的高山牧场上放牧。 “嗯。”我点点头。我想去。在此起彼伏的大山的怀抱中,在被冰雪覆盖的高山草甸上,放下我生活中的一切,随央拉去游牧。 央拉告诉我,她们家有百头牛、百头羊和几匹马儿。童年放牧的她,在冬季山坡上总能遇上结冻了的10多米高的巨大冰瀑。她和几个哥哥便要像燕子一般攀上滑下地玩耍。玩累了,他们就躺在透着金黄和淡绿草色的冰床上久久地仰望天空。冬日的天空比任何一个季节都要碧蓝和广阔。天上飘荡的朵朵白云好像他们的畜群,央拉和哥哥们开始指认各自的牲畜,比赛看谁的云朵变幻多端,谁的牦牛在角斗时更勇猛。春天来了,又到了剪羊毛的季节。央拉的父亲,这位蒙古人的后裔,高高的颧骨,细长的眼睛,健硕的体魄,人们叫他“霍儿”(藏族人对蒙古人和其他北方民族的称呼)。他从高山湖泊驮来了很多的灰白色沙状盐土。他吸好一口鼻烟,系紧皮袍,捧起一把盐土,弯腰在刚刚泛青的草地上散绘出一个吉祥的万字符。央拉和几个哥哥便一哄而上,在高高低低的草甸上抢着撒下一捧捧珍贵的盐土,顿时,羊儿们咩叫着涌来了,它们度过严寒的冬季,终于迎来了春天里渴望已久的草原之宴。 吃足了盐和嫩草的羊儿们格外乖巧。它们温顺地躺下来,等候主人帮自己剪去杂乱的旧羊毛。一会儿,央拉的母亲给大家端来刚烧好的滚烫的酥油茶。她有一双草原牧女黑宝石一般的眼睛,她比央拉的父亲小二十多岁,先后生了六个孩子,但看不出他们年龄的差别,因为央拉的父亲,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太强壮了。他依然能翻山越岭,在马背上骑射。据说他的父亲曾于1924年前后,从外蒙古喇嘛庙辗转来到西藏,后还俗与藏族牧女结婚,世代在藏北草原和西藏高山牧场游牧。央拉父亲说话时,声调和语速仍保留着他蒙古父辈那铿锵悦耳的风格,尤其是那双细长而犀利的眼睛。当他遥望远天,他的眸子里白云翻滚,仿佛飘扬着成吉思汗征服世界的万幢军旗苏力德……但当老人重又在羊儿身旁坐下来,他的容颜已变得比羊儿更温驯。因为从他的父辈开始,自从皈依了佛法,便早已把自己的身、口、意供奉给了佛、法、僧三宝,所以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没亲手宰杀过半头牲畜。在初冬宰牲季节,也都是请专门的屠夫来宰杀少量的年迈的牲畜,以供一家人一年所需的一点儿肉食。也许因氧气稀薄,肺活量倍增,他高大的鼻子像一座山,耸立在已变得十分慈善的脸上。当他低下头,仔细给羊儿修剪羊毛时,那吐蕃特人的大鼻子尤其明显,使他蒙古族后裔的特征变得模糊起来……他在每只羊的后脑勺儿细心地留下一团蓬松的长毛,好替它们在夏季挡风雨,又在公羊后腿的外侧,留下两绺长毛,当公羊奔跑时,老人的眼睛追逐着它,满意地欣赏着变得威风和洒脱的公羊。山羊挡雨的“披风”剪留得更漂亮:长长的羊毛从后脑勺儿到背部一直盖到肥肥的后臀。 长出白茸茸新羊毛的羊群像闪动的一粒粒珍珠撒满了山坡。满山的牦牛经过牧人精心修剪杂毛,也变得精神抖擞。它们在被放养的春、夏、秋三季,整天在山上自由游荡,追逐配偶。 央拉的父亲有一个藏族人响亮的名字尼玛,即太阳;母亲恰好叫达瓦,即月亮;他们的长子叫嘎玛,即星星。北风呼啸,太阳、月亮和星星收好黑帐篷,驮好不多的家什,带领全家和众多的牛羊出发了,踏上了初冬迁往冬季牧场的路程。 二 在我就要去往内蒙古草原的8月,西藏的每个村庄和草原上,人们正在赛马节、望果节、酸奶节中欢娱。一些麦地已开始收割了,路上已有几枚金黄的树叶开始飘落。草原上圆形的山峦碧绿中也已泛出点点灰黄。夏季在这雪域,似乎比生命更短暂。 尼玛每年这时也要带全家下山,参加赛马盛会。我们在簇拥的人群中遇见了。央拉告诉她父亲我将去内蒙古,老人有些激动,他说,他很想去看看故乡。说着,他被烈日炙晒得有些紫红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惆怅,他向我描绘道:“那里没有连绵的山群,只有无际的草原,成吉思汗远征时,住在那洁白的圆形蒙古包里……”我点头笑了。我也是第一次去那里,我知道的不多,我想应该是的。因为我曾从相关书籍里看到,从曾经的满洲边界直至布达佩斯和西伯利亚森林的欧亚草原上,征服了人类陆地二分之一的伟大的成吉思汗,他在建立蒙古帝国后,对大臣们说过:“我不需要大型宫殿和秀丽的花园,蒙古人白色大毡房就是抗拒天灾地祸、易于迁徙的最吉祥的住所;而若不戳破金色大地神圣的皮肤,不改变广袤草原的天然容颜,那么她就是最天然最美丽的花园……”今天的内蒙古,根据成吉思汗的心愿,应该保留着人类最后的草原。当成吉思汗四处征战,“他始终徘徊在耕地之外,梦想要把一切重新变成草原……”(《草原帝国》,勒内·格鲁赛著) 8月初,我随《民族文学》多民族采风团,来到了内蒙古大青山脚下的呼和浩特市。 从机场去往《中国民族报》驻呼和浩特记者站的一路上,我从车里急切地张望着。但我有些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兰州还是在成都或别的什么地方。这座城市和内地其他的城市长得一模一样。 接待我们的巴特先生有着典型的蒙古人相貌,他伸出热情有力的手,才让我感到了自己真的已到了内蒙古……我回想着呼和浩特那城市以北的古代阴山,水草极美的敕勒川草原,突厥族敕勒部出身的大将军斛律金,曾在这里慷慨悲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个晚上是漫长的。因为在城市之外,梦中的草原被月光照耀着,传说中苍狼与白鹿的爱情,正在那寂静的夜晚。 三 在黄河以南的鄂尔多斯高原南缘,陕北长城以北的乌审旗,我随采风团住在了察罕苏力德酒店。 酒店矗立在乌审旗小镇的中心。它的背后是寂静的鄂尔多斯荒漠。随风飘来的沙砾,穿过人工种植的上万亩的沙地柏,从沙漠的深处迢迢而来,落在我房间的窗沿上。我放在门旁的那双凉鞋上,白天粘染的一些银色和金色的沙泊,也在闪烁着沙漠的光。这是我们采风团到达内蒙最南端乌审旗的第三天了。在这片陕北长城界外的鄂尔多斯高原上,昨天,我们刚从一些景点回来。此刻,凭窗而眺,我的心,感到意外的凉。我回想着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密不透风的农作物。我分辨不清哪些是包谷,哪些是高粱。它们拥挤在潮湿的黄河两岸,我仿佛听见它们的根须在土地深处吸吮和啃噬的声音。那声音和牛羊啃食青草的声音不同。夏季,西藏的草甸像吐蕃特男人头上的卷发,短短的,柔软地贴在湿地或山坡上,当牦牛轻轻扯起结满草尖的紫灰色草砾,会传来细密的水珠子碎落般的脆响。这时,漫山绽开着白色或淡紫色的花儿,牧童在蜜蜂嗡嗡的歌声中酣然入睡了,草儿在雨后太阳的照耀中光芒四射;青草散发出的乳汁般的馨香夹杂着花儿的芬芳在原野上飞翔着……冬季,牦牛伸出它黑色、灰白或花色的长舌舔食一团一团的枯草,羊儿也会勤恳地用它柔软的嘴唇含拾起每一粒干草。马儿们因为不会舔食,胃口又太大,冬季的枯草会在它们的长牙中随风飘散,所以牧人们从农家为它们买好了青稞秆,带它们回到牲畜栏里乖乖地过冬。 留在草地的牲畜,它们一面觅食,一面给土地施肥、理发。也以它们的乳汁、皮毛,养育人类,给人们以衣、食、住、行,使游牧的人,不必挖掘土地,掠夺资源…… 但眼前的高粱和谷地是陌生的。在乌审旗,这样的耕地已占总面积的三分之一还要多。远远的,当农人戴着黄草帽躬腰走进去,我看到他赤裸的脊背被晒得满是汗水,还有他的那双沾满泥水的赤脚,他被土地牵制的劳作的身影,我感到他没有空闲仰望苍穹,唱出一支豪迈的歌…… 据说这场野蛮的开垦早在清朝道光年间就开始了。内蒙古科尔沁草原,从那以后,没有停止过开垦……开垦……沙漠在内蒙古草原上肆虐。兴安岭的东北虎不见了,大青山的野羊不见了,阿拉善的水井和泉水干枯了,祁连山的虎也不见了,黑河水的干涸导致了沙尘暴袭击首都北京。而中亚草原上,在赫鲁晓夫时代,哈萨克斯坦北部的十亿亩肥沃草原被俄罗斯人开垦。整个欧亚大草原从北边和南边被疯狂的人们不断支解分割……农耕和游牧之间延续多个世纪的残酷争战,像一场荒诞的文化误读,一场人类自酿的咎由自取的悲剧。 穿过茫茫的高粱和谷地,我们采风团来到乌审旗工业开发区。那些关于已探明乌审旗天然气储量居中国县级地区之首的事实,以及储量三百多亿吨的优良煤炭、丰富的将用来将煤液化项目的水资源,天然碱、陶土、泥炭、石英沙等等可观的矿产资源储量和开发前景迎面展来,令我来到乌审旗的其他日子顿时失去了记忆! 远处,生产百万吨甲醇用过的水,积成了大面积的水塘。水面上有三三两两的白鸭子在嬉戏。望着水塘,我想起到乌审旗这些天,还没有看到一条河。那些河水从雪山深处婉蜒而来,犹如白色的乳汁。秋季被澄水星照耀,又变得湛蓝和翠绿。冬天清冽的河面漂着冰花,仿佛要把人们送往纯净的童话世界……还有老牧人尼玛驮盐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高山湖泊,它们在寂静的天空下恣情涟漪着,沉醉在往昔亘古的时光中…… 四 悠远的蒙古长调渐渐逼近,在察罕苏力德生态旅游区和敖包的上空波澜起伏。这天,在抵达乌审旗多日后,我终于看到了草原——当然,确切地说,应该是看到了一派广阔的草地。如今,真正的草原据说要从呼和浩特乘机飞到内蒙北部的锡林郭勒和呼伦贝尔才能看到。 生态旅游区的草色稀疏。微风拂过,草丛里的沙尘飞扬着。这时,身着古代盔甲的蒙古战士驰来,马蹄声和飘扬的察罕苏力德——和平之旗,使我恍若置身于遥远的蒙古帝国。 祭祀苏力德的仪式就要开始了。蔚蓝的天空下,古代战车载着察罕苏力德迎风而来。旗杆的顶端是一个似山字形状的银色金属标,标尖下面是一盘瀑布般的银白色马鬃长穗。史书上也叫苏力德长枪,相传苏力德起源于一种古代兵器,又意为徽或旗。“苏力德”有两种,一种是察罕苏力德,即白徽;另一种是哈日苏力德,即黑纛,纛就是旗的意思。“苏力德”据说最初只是蒙古铁木真乞颜部的旗帜,1206年,历经艰险的铁木真终于统一了蒙古、突厥和通古斯各部,使蒙古广袤的草原上从此结束了无休止的战争局面,恢复了和平。铁木真在鄂嫩河畔号称成吉思汗,他竖起苏力德大旗,确定“察罕苏力德”为国徽,“哈日苏力德”为军旗。从此,察罕苏力德就成了蒙古——突厥人的精神之旗,勇敢、智慧和渴望和平的和平之旗。 按蒙古的萨满传统,祭祀察罕苏力德需要进行血祭,需要宰杀九九八十一只膘肥的绵羊为祭品,而且必须是能传递神灵的神羊,它会把人们的心愿传达给长生天。身穿蒙古袍的祭祀者将庄严地走过九九八十一个台阶;奉献全羊、酥油灯、美酒、哈达、砖茶……九个九九八十一种祭品;九九八十一个人端着奶桶,把鲜奶蘸在用羊毛绑好的木根上,撒向苍天大地。牧民们还要向自己的牛、羊、骆驼、骏马身上浇洒鲜奶,把苏力德的恩赐带给世间万物。这些是蒙古人最圣洁的饮食,最吉祥的物品和最吉祥的数字。 历经了八百多年的沧桑岁月的察罕苏力德,被蒙古人永远祭拜着。苏力德成了乌审草原和蒙古族人民纪念盖世英雄成吉思汗的丰功伟绩和祈祷幸福、向往和平的象征。 此刻,装扮成成吉思汗时代的威武的勇士们护卫着察罕苏力德,骑着矫健的骏马驰来,成千上万的牧民在等候苏力德。察罕苏力德银色的马鬃长穗在蔚蓝的天空火红的晚霞中轻轻飘动;天色渐暗,传来蒙古歌手热烈而忧郁的长歌: 察罕苏力德是永远的苏力德, 是蒙古人心中的和平希望之旗…… 蒙古人民的祭祀文化,对我而言,是熟悉和亲切的。因为在吐蕃特高山草原上,广大的牧人,每一年也以相同的情感,在朝圣的路上。尤其是藏历一月初八,老牧人尼玛一家年年如此,按照藏族人的习俗感恩和祈福:他们从畜群里选出毛色全黑,后蹄生着白毛或面部纯白,额头上长着形状像太阳般的一撮黑毛的祥瑞牦牛;又选出肩部长有一撮黑毛,相传能带来上万只羊儿的绵羊和腰部长有一撮黑毛,能带来上千头绵羊以及臀部长有一撮黑毛,能带来上百头绵羊的若干拥有福缘的吉利的羊儿,然后用活牦牛身上取来的白色的尾毛,染成红色,与经幡上取来的五色彩条缝在一起,系在牦牛和羊儿的双耳;又用从冈底斯山下得来的红色佛石,在它们的背上画好献给佛的马鞍,在家人的祝福和祈祷中,这些被永远放生的牛羊,就成为了牧羊人满怀感激,供奉给佛的第一份新春的礼物,并祈祷佛恩降临世间万物。 来到乌审旗的第一天,在蒙古萨满敖包祭祀仪轨中,我就看到了同样的恭敬心。那是在居全旗十三呼热胡之首的高正呼热胡敖包。相传高正呼热胡敖包受拜近八百载,主祭世代相传,高十三米多,底径四十米,顶部由石头堆砌,上面绽放的红柳枝仿佛向着苍天敞开的心扉。白发苍苍的玛拉沁夫先生和蒙古籍台湾省著名诗人席慕蓉、察罕苏力德生态旅游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吉日嘎拉图、《中国民族报》内蒙记者站站长阿勒得尔图等和其他蒙古同胞们一起跪拜在敖包前,开始了虔诚的祈祷。一路上豪情满怀的玛拉沁夫老先生神情突然变得神色肃穆。而祭祀天、地、祖先的颂祷声和袅袅香柏,像点燃了一场回归之火,熊熊燃烧……席慕蓉大姐的眸子里盈满了热泪,她说一年又一年,她每一年都要回到内蒙,为了缅怀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她的话语,让我再一次想到也许永远不能回归故里的,远在西藏的尼玛老人。 我站在远处,悄悄地双手合十,我在代我的老牧人尼玛祈祷!虽然信仰有别,我感到我们和蒙古同胞的心已在感恩和恭敬的煅炼中水乳交融。而在察罕苏力德祭祀宫,在察罕苏力德生态旅游区中央古老的榆树前,我都许下了同样的心愿,系在了蓝色的哈达上,挂在了通天的树梢。当风吹过,我相信我虔诚的祈祷将犹如风语,传递到草原的深处,那里有老牧人尼玛的牧场,有天上的星星、太阳和月亮…… 五 乌审旗一行要结束了。 翻开深色的小书《乌审旗文史资料》,我的手有些颤抖。我这个柔弱的藏家女子,果真去到了如此沧桑的土地了吗? 一起来的各位作家都已离去了,剩下我还在等待回返的航班。我漫步在呼和浩特喧闹的街上,曾发生在乌审旗的一场场劫难和刀光剑影像沙漠,仿佛还在我的身后追逐。远眺前面那些繁华的灯火,恍若海市蜃楼。 我该回去了。回到拉萨,和表妹央拉一起,在盛夏最后的日子里,去到尼玛老人的高山牧场——我多么思念那里的天空啊! 我在呼和浩特的街市上流连着,想给有着蒙古人血统的尼玛老人,带一些这里的特产。在我的寻觅中,乳制品、皮货、酒类、羊绒衫,等等,以草原和成吉思汗名誉的商品果然在四处叫卖。当然,这些东西都不是牧人亲手做成的。好在我在乌审旗一户牧人家做客时,牧人老阿妈送给我一小袋炒米。那是他们自家炒出来的,一粒粒嫩黄香脆。我想,当尼玛老人远出游牧时,他可以把家乡的炒米装在糌粑口袋里,在中午时分,坐在河畔的草滩上,像他的祖辈那样,拌在酸奶里吃;也给近旁咩叫的羊儿尝尝,让羊儿和自己一起,回味遥远的内蒙那最后的草原上,最甘美的记忆…… 啊 别了 鄂尔多斯 当我回眸遥望你 看到你像马背上的闪电 把荒漠变成了膨湃的海 我相信 你脱离古老的弓 射来的漫长的箭 是为了爱 向我而来 而当秋雨潇潇 淹没我们的痕迹 每一株草尖上 昨夜的露水光芒四射 像你的柔情 弥漫了所有的草原 啊 别了 鄂尔多斯 我就要回到拉萨 要把深夜的秘密 播种在流泻的太阳里 像等待荒冢盛开鲜花 等待你 …… 请伸开手臂 在这炎热的夏季,我的心也流汗了。我逢人就说:“我要回西藏了,真的!”我的喜悦那么灼热,以至于自己也感到窒息…… 我真的就要回去了么?曾经多少时候,我回味着那片洁净的天空,想象夜里,远河飘着歌。哪怕只在家里的小院,也能细听墙外湿透的白桦林随风窸窣的声音而遐思不尽。每天清晨起来,鸟雀就像滴在屋檐的雨,欢快地鸣叫着,使我心里充满了温情。草坪上,阳光泛着一洼一洼的银光,几乎令人心醉神迷!在上班的人流里,每一束长发都飞舞着,好像蓝天里的白云,铺成波浪般的清溪。 是啊,我就要乘机而去。当机翼在云海里缓缓滑动,那些无尽的山呀,依着越来越远、越来越高的土地把我默默牵引。它们像粗壮的手臂,隆起的肌肉表达着远古至今的执著和艰辛。而林立的雪峰,锃亮的尖端刺向天空,反射出茫茫寒光一片,也裸露着自己年轻的身躯…… 哦,不知奶奶的那串乳白色象牙制念珠,在我迷惑的时候,还会不会坚硬地贴于我的额头;不知我是否还能虔诚地走进庙宇,深深颔首;不知爸爸喝过酒后,还会不会睁着一双历尽沧桑的眼睛,让草原翻卷在四周;不知月色姣好时,有没有长袖翩舞;不知黄昏,街上人流稀稀拉拉时,蓝色还会不会飘成我心里不去的寂寞。 离开两年多的时间里,家乡的一切是那么遥远又清晰,像一个清淡的梦境,与我始终保持着恒距。当有一天,她终于震动在我心里,凸出的岩石、低洼的草地、裹着绿头巾的妇女……我真不知,不知我该怎样地,在淡紫色的山群里,也轻轻,轻轻地成为她的风景…… 听说,暗红色的酒吧已在拉萨街头悄悄蔓延。月光下,再没有人纵情歌唱。年轻人惯于走进精巧的屋里,让浓浓的酒混浊于心中。 听说,刮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大风,依然在每天中午掀起黄沙,覆盖街头。风里,有姑娘们惊慌的笑声,也有老人合于胸前祷告的手。 听说,在清晨或者晚上,会有一阵突然的冰雹夹杂着暴雨,把家里的向日葵、西红柿打得百孔千疮,于是在办公室里,妈妈们便有了兴奋的话题。 还听说啊,来自各国的国旗颜色,无论在旷野还是山村,都与飘扬的经幡那么和谐。它们像跳动的音乐,使西藏的整个盛夏开始流动…… 这是真的,我迫不及待地就要回去了。想着将永远告别这喧嚣和没有表情的人流,忘掉这座灰色又拥挤的小城,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是呀,虽然长江水每天从这里流过,但已无从找寻雪山的冰肌玉肤。满天星斗时,望眼夜空,也感受不到茫茫宇宙的存在。我已停滞得太久太久。 啊,我但愿,在那清凉的家园里,永远只有牛羊和我。 而西藏呀,我知道你一直在承受每个子女的离去,等待着每个同胞的回归。虽然季节使你的情绪如潮起落,但在你褐色的眉头上,等待是那么永久! 于是我渴望着,渴望寒风再一次撕裂我; 渴望刻骨的圣洁在我的血液里涌动, 渴望用额头去触及如冰的石头, 渴望成为一座越来越挺拔的雪峰…… 啊,西藏!我已洗净身上的尘土,请你伸开手臂!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