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逃离2147 作者:A.G.里德尔 内容简介 2015年,从纽约飞往伦敦的305次航班突然在经历颠簸后在伦敦郊区坠机,仅少部分人生还。飞机上的风险投资人尼克和作家哈珀站出来组织幸存者们自救。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空难,飞机坠毁后却发生了很多离奇的事:飞机上有两位乘客一名有医学背景的女子,一名一直抱着笔记本忙碌的亚裔男子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他们窃窃私语讨论着什么;一部分乘客出现了早衰的迹象,甚至死亡;寻找救援的队伍发现了一个特殊的八角形建筑;接着,又有大型的飞船和穿着高科技服装的人出现开始治疗受伤的乘客没有被带走的乘客突然出现了衰老的迹象大家越来越意识到他们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的天,我们要坠机了 一个小时之内,这架飞机即将降落,而我将被迫做出选择,一个也许会让我的余生都后悔不已的决定。这取决于事情的走向:混乱、贫乏,抑或是极乐。我认为胜算有50%。但这一点儿也不吓人。大多数时候,我都不曾思考这个决定。 和大多数作家一样,我的收入不多,或者说薪水不高。我出行乘坐的都是经济舱,10次中有9次会被夹在一个自己最不喜欢、咳嗽不断、发着高烧的人和一个不可避免地要问上一句“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还是单身?”的已婚男子中间。我猜航空公司的系统里一定为我标记了“不爱抱怨,可以分配到令人痛苦的那一排”。 这次的航班是个例外。 大约6个小时以前,我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一个仅仅在距离地球表面4万英尺[1]的高空短暂存在的地方:国际航班的头等舱。这片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的乐土就像一个平行宇宙,拥有自己奇怪的风俗和仪式。我尽情享受着,知道这有可能是我最后的快乐时光。头等舱机票的价钱也许相当于我在伦敦那间微型公寓两个月的房租。虽说我宁愿拿到现金,但这张机票是一份礼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位亿万富翁与我在纽约会面并提出这一决定时试图操纵我的方法。 这并不是我眼下要惦记的事情。是的,此时此刻,我存在于一个不需要做出决定的区域。 从纽约飞往伦敦的飞行时间只有不到7个小时。每过15分钟,我就会切换一次屏幕,看看飞机现在的位置,希望它能够一直飞呀飞呀,飞到燃料耗尽为止。也许我会塞给空姐一张纸条:“飞机将会下坠4万英尺,然后爆炸!” “嘿!怎么添一杯酒这么难?还有,网络是怎么回事?” 天堂里也会有麻烦。据我所知,头等舱里只有两位闷闷不乐的乘客,我把他们俩所在的那一小片不安宁的地方称为“沉思者和卑鄙的评论家所在的过道”。这两位30多岁的乘客自从飞机起飞就展开了一场喝酒和讽刺大赛。我认识其中的一个,也就是那个催促着空姐给他续杯的人,而且我知道是什么在困扰着他,因为我也牵扯其中。他的名字叫格雷森·肖。我一直在尽力躲开他。 “嘿,我在跟你说话呢。”格雷森喊道。 一个留着深色头发、身材纤细、名牌上写着吉莉安的空姐从客舱厨房里探出头来,无力地笑了笑:“先生,机长已经打开了安全带指示灯,饮料供应临时暂停——” “看在上帝的分上,丢给我两小瓶酒就好,我们差不多只隔了8英尺的距离。” “别理她,吉莉安。”另一个闷闷不乐的男人说道,“两小瓶酒解决不了他的问题。” “谢谢。2A座位上的某人,还是你有洞察力。” 格雷森在飞机再次经历气流颠簸时跳了起来,我感觉他在费力前行时把我的头枕扯向了后面。他金色的长发垂在了脸上,挡住了他的视线,我很高兴他看不到我。格雷森停在了我所在的第一排座位旁边,也就是客舱厨房的门口。 “好了,这不是什么难事嘛。你就是个空中酒吧服务员,现在把酒瓶递给我。” 吉莉安做作的笑容消失了。她伸手摸向了什么东西,然而机载电话却响了起来,于是她一把抓过话筒。 格雷森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把头转向了一边,与我四目相对。“居然是你!上帝啊,这趟航班真是越来越糟糕了。” 就在他准备对我大加议论时,另一个闷闷不乐的男人此刻也走了过来,紧靠着格雷森站着,让他感到有些不太自在。这个男人很英俊,留着深色的短发,脸庞消瘦,眼神十分坚定。 格雷森瞪了他一秒,然后仰起了头:“你有什么事吗?” “实际上,我是来帮你的。” 通常,我是不会介入这种男人之间的是非的……但我不得不说,我喜欢坐在2A座位的这位英雄,心中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种既神秘又熟悉的感觉。 格雷森正要张嘴回应,却再也没有找到机会。我们的身后爆发了一阵震耳欲聋的隆隆声。飞机先是下坠,然后又稳定了下来,随后一边颠簸一边颤抖起来,犹如地震时地面上一颗小小的卵石。时间似乎被拖长了。这两个男人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滚来滚去,也许是在打斗——飞机用力地把我推来撞去,我根本就分不清楚。 混乱就这样爆发了。空姐们艰难地冲上过道,用座椅靠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把物品塞回原位,同时喊叫着提示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广播里传来了一个声音,但我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头顶的行李箱崩开了,一个圆乎乎的平底黄色塑料碗上下弹跳着垂挂在我的面前,上面还连着一根透明的管子,像悬挂着的皮纳塔[2],可我根本就够不着它。 格雷森已经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在乎。而那个闷闷不乐的男人靠着舱壁站起身来,向机身后面望了望,微微眯着双眼左右打量了一番,似乎是在计算些什么。 终于,他扑通一声坐在了我的身边,紧紧扣上了安全带。 “嘿。” “嘿。”我比着口型,不确定他能否听到夹杂在一片骚动中的我的声音。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出于某种原因,他的声音听上去清清楚楚,还带着美国口音,话语中的平静和周围的喧嚣产生了鲜明的对比。我们仿佛身处一个泡泡之中,他和我,在外面的世界分崩离析之时惬意地聊着天。 “是的。”我回答。我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却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系好安全带,把头放在两膝之间,手指交握于脑后,别抬头向上看。” “为什么?” “我觉得我们就要坠机了。” [1] 1英尺 ≈0.304 8米。——编者注 [2] 皮纳塔是一种用彩纸做成的容器,可以做成不同的造型。——编者注 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但是感觉很糟糕。 我的全身都很疼。酒精带来的神志不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重的头痛。我的骨盆痛得最厉害。撞击发生之前,我把安全带向下拉低了一点,希望能够保住自己的五脏六腑。这一招很管用,但也是有代价的。我开始动手解开安全带,却停了下来。 四周太安静了。 灯光全都熄灭了,只有一缕微弱的月光从窗户透了进来。我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几声低沉的呻吟。这架波音777客机从约翰·肯尼迪机场起飞时搭载了250人,哪怕只有一小部分人还活着,客舱里也应该充斥着说话声,还有可能是尖叫声。这种相对的沉默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的思维似乎清楚了不少。我的两只手臂没事,觉得双腿还可以行走。我的状态不算差,但考虑到撞击的惨烈程度,我敢说许多其他乘客就没有我这么幸运了。我必须去帮助他们。自从我有记忆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接近正常,心中充满了目标和紧迫感。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我身旁的那个女人依旧纹丝未动。她蜷缩着身子,脑袋夹在两腿中间,双手紧握在脑后,就像我教她的那样。 “嘿。”我的声音出口时有些刺耳。 她还是没有动。 我伸出手来,把她金色的头发捋到了后面。她微微转过头来,睁开一只充血的眼睛看了看我,然后缓缓挺起身子,露出了一张瘦削的脸庞。她的另一只眼睛也充血了,太阳穴和下颚之间还留有一道瘀青。 “你还好吗?” 她点了点头,咽着口水。“是的,我想是的。” 接下来该怎么办?检查她的精神状况?“你叫什么名字?” “哈珀。哈珀·莱恩。” “你的生日是哪天,哈珀?” “12月11日。”她微微笑了笑,没有补充自己是哪一年生的。 是的,她没事。在我看来,她应该还不到30岁,或者30岁出头,是个英国人——此前我还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许她正准备返回伦敦。 “待在这儿——我马上就回来。” 现在是检查一下的时候了。我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一下子就摔到了舱壁上,撞得一边肩膀生疼。这时我才发现此时的机头向下、以30度角微微向左倾斜着。我靠在舱壁上,等待着疼痛散去。 我转过头,第一次望向了后面的机舱过道……然后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那里。 机身消失了。大部分都不见了,只剩下了头等舱和商务舱。就在商务舱的后面,几根树杈交错着支在了参差的机身断口处。漆黑的森林中,机身边缘处的火花正闪烁着亮光。大部分乘客都坐在经济舱里,此刻全都不见踪影,只剩下了寂静的森林。据我所知,剩下的机身很有可能落在了100英里[1]以外的地方,或是变成了上百万块碎片。我很惊讶我们还能保全性命。 舱壁的另一边传来了有节奏的敲击声。我有点儿犹豫,摸索着走过分隔头等舱与客舱厨房之间的隔板。原来是空姐吉莉安正在敲打座舱的门。 “他们出不来了。”看到我时,她开口说道。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就挪到了舱壁后面,抓起电话听了一下,然后把听筒丢到了一旁。“坏了。” 我想她一定受到了惊吓。这个时候我该优先考虑什么呢?我回头瞥了一眼扭曲的金属旁飞溅的火花。“吉莉安,这里有没有着火的危险?” “着火?” “是的。飞机的这个部分有没有携带任何燃料?”这似乎是个合乎情理的问题,但谁知道呢? 吉莉安凝视着我的身后,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应该不会着火,机长把燃料倒掉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头等舱里的一个中年男子抬起了头:“着火?” 他身边的人也开始低声重复起这个词。 “我们在哪儿?”这似乎又是一个合乎逻辑的问题。 吉莉安只是瞪着一双眼睛,哈珀却开口说道:“我们刚刚在英格兰的上空。”当我们的眼神相遇时,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一直都在……盯着屏幕上的飞行显示系统。” 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稍微乐观一些的消息,但我根本顾不上细想。“着火”这个词终于传到了错误的人的耳朵里。 “着火了!我们需要下飞机!”有人喊叫了起来。机舱里,人们开始手忙脚乱地逃离自己的座位。20多个人全都惊慌失措地挤在了狭窄的过道里。几个乘客冲出人群,跑到了锯齿状的机舱断口处,却又因为不敢跳下去而跑了回来。“我们被困住了”的叫喊声夹杂在“着火了”的尖叫声之中。事情变得越发不可收拾。坐在商务舱的一个白发妇女一步踏空,摔倒在了过道上。人们踩着她向前面拥来,吉莉安和我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女人的尖叫声并没有让人群慢下来。 他们径直朝着我们冲了过来。 [1] 1英里 ≈1.609 3千米。——编者注 唯一的医生 蜂拥而至的人群迫使吉莉安集中了注意力。她张开双臂,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隔着人群,我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站在那里,毫无防备地面对着人群,吓得我赶紧采取了行动。 我提步向前,把吉莉安推到我的身后,站稳脚跟大喊起来,声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响亮而清晰:“停下!大家别动!你们弄伤那个女人了!听着,没!有!着!火!”说话的时候,我嘴里的每一个字都比前一个字更加缓慢而平和,试图让大家冷静下来。“明白了吗?没有着火。没有危险。放松。” 除了几个人还在推搡之外,人群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神全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我们在哪儿?”一个女人叫道。 “英格兰。” 这个词如同涟漪般在人群中默默地传播开来,仿佛是什么秘密。 吉莉安从我的身后走了出来,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一瞬间,幸存者们开始朝我猛问问题,就像白宫新闻发布会只剩最后几秒钟时的记者团一样。 “救援力量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我听到自己说,“眼下的关键是要保持冷静。如果你们惊慌失措,就会伤害到别人,而伤害其他乘客是要面临刑事指控的。”我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几句:“媒体会弄明白坠机之后是谁在制造祸端,所以你们也有可能出现在早间新闻里。”当众受辱的威胁似乎很有效果——毕竟这是大家心中最大的恐惧。喧嚣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怀疑的斜视,仿佛所有人都在怀疑身边的人会把自己冲向出口的事情说出去。 “如果你感到痛苦,留在原地。如果你受了内伤,乱动是最糟糕的选择。急救人员赶到时会为你们检查伤情,然后再决定何时以及如何移动你们。”不管怎么说,这话听上去不错。 “机长在哪儿?”一个体型肥胖的中年男子问道。 幸运的是(或者不幸的是),谎言还在继续:“他现在正在和急救人员进行协调。” 吉莉安困惑地看着我,似乎试图判断这到底是个好消息还是一句谎话。我不知道她能帮上多少忙。 “你是谁?”另一个乘客喊道。 “他也只不过是一个乘客,和我们剩下的人一样。”看来不幸的是,坐在2D座位上的那个醉酒的混蛋也幸存了下来。他用呆滞的双眼瞪着我:“别理这个小丑。” 我耸了耸肩。“当然,我只是个乘客——我还能是谁?现在听好了。那些还能行走的人,我们要有序地离开飞机。大家找个最近的座位坐下,等待呼叫。这位年轻的女士——”我朝着吉莉安点了点头,“会打开紧急出口,当她叫到你时,按照她的指示行事。如果机上有谁是医生,请马上到我这里来。” 吉莉安打开飞机前部左侧的安全门之后,我听到了逃生梯充气的声音,于是站在她旁边向外望了望。逃生梯被周围的树木绊住了,但还是能够引导人们撤离到位于我们脚下六七英尺的地面上。机鼻距离地面仍有几英尺的距离。整个前舱都被树木支撑了起来,感觉还是足够稳固的。 “现在该怎么办?”吉莉安压低了嗓门问道。 “先让后面的人下飞机。”我认为这能将飞机移动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5分钟之后,逃生梯前排起了队伍,局势也逐渐清晰起来。看样子,头等舱里的所有乘客都幸存了下来,而商务舱中的许多人——20人中或许有一半——都一动不动。 一个留着齐肩黑发、看起来40岁出头的女子在我旁边的门槛处停顿了一下。“你在找医生?”她说起话来带有些许的口音——我猜她应该是德国人。 “是的。” “我……有医学博士学位,但我不是执业医师。” “哦,好,那你今天就是了。” “好吧。”她回答,语气依旧有些犹豫。 “吉莉安会给你一个急救箱。我要你在剩下的乘客中巡视一圈,按照他们的伤情区分优先次序。先照顾伤情危急的人,然后是儿童、妇女,最后是男人。” 医生一言不发地跟在吉莉安的身旁朝着客舱走去。我把守着出口,确保大家在沿逃生梯撤离时与前面的人保持足够的距离,以免发生碰撞。终于,我目送最后一位乘客滑了下去:就是那个差点儿惨遭践踏的老妇人。她的双脚着地时,另一个老人——也许是她的丈夫——抓住她的一只手,扶着她站了起来。那位老人朝我缓缓点了点头,我也朝他点了点头。 站在头等舱和商务舱之间的厨房里,我听到了玻璃瓶叮当作响的声音和一个人的怒吼,原来是2D座位上的那个乘客正在呵斥某人。 我返回头等舱,发现哈珀正站在“2D男”的对面,一脸痛苦的表情。“2D男”把12个迷你酒瓶排列在歪斜的桌面上,其中一半的酒瓶都已经空了。此刻,“2D男”正在拧着一瓶添加利金酒。 我很想介入“2D男”对哈珀所说的那些话或是所做的那些事之中,可我的手头还有许多更加紧急的事情——照顾剩下的乘客。要知道,也许他们中的许多人都需要帮助或是接受治疗。 “别喝了。”我冲“2D男”喊道,“我们可能会需要它们作为医疗用品。”在援救人员赶到之前,我们肯定会用光所有的抗菌剂,所以酒精对我们来说弥足珍贵。 “没错。它们现在就在满足我的医疗需求。” “我是认真的。别管那些了,赶紧下飞机。” “2D男”戏剧性地一把抓过机载电话:“小酒瓶纳粹,把你们的掌声送给坠机机长。”他模仿着人群的呼喊声,仰头猛地咽了一口手中的酒,然后擦了擦嘴。“告诉你吧。”他的口齿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我们折中一下好了。等我喝完,你就可以把这些瓶子全部拿走。” 我朝他走了过去。哈珀站在我们中间。一只坚定的手按住了我的肩膀,示意我停下。 是那位医生。 “我检查完了。”她说,“你需要过来看一下。” 医生说话的语调里包含着某种意味,让我感到有些惊慌。我狠狠瞪了一眼“2D男”,和哈珀一起跟着医生走开了。 医生在一位穿着西服套装的黑人中年男子所在的座位旁边停下了脚步。这名男子正靠在舱壁上,纹丝不动,脸上布满了已经干涸的鲜血。 “这名男子死于头部钝力外伤。”医生压低了嗓门开口说道,“他猛地撞上了前方的座椅靠背和旁边的舱壁。他的安全带系得很紧,但商务舱的座椅间距不如头等舱那么大。飞机下落和坠毁时来回摇摆冲撞的动作对于那些体弱或者个高的乘客,或者说对于头部可能撞向前方座位的任何人来说,都是致命的。他是3个意外死亡的人之一。”她朝着商务舱里的7个仍旧坐在座位上的人示意了一下,“这里还有4个人活着,但都不省人事。我对他们的情况不太乐观。其中的一个我不太想挪动他,剩下3个也都摔得不轻,但如果他们能被送进医院,应该不会有事。” “好的。谢谢你,医生。” “我叫萨布丽娜。” “我叫尼克·斯通。”我们握了握手。吉莉安和哈珀也做了自我介绍。 “我之所以想让你来看一下……”萨布丽娜说,“是因为我们全都有可能遭受脑损伤。所有幸存者都必须把自己的血压保持在正常范围内。如果我们太过兴奋或操劳过度,无症状的脑损伤很有可能会导致中风或者脑溢血。” “知道这个倒是很有好处。”老实说,我也不确定该如何处置这条新信息,甚至连眼下该做些什么都不太肯定。这3个女人全都一脸期待地凝视着我,等待着。 我首先想到的是飞机的主体部分。如果商务舱的遭遇都如此不堪,我实在无法想象经济舱会变成什么样子。毕竟那里的座位更加紧凑,飞机断裂和坠毁时所产生的冲击力也一定更加致命。如果坐在机舱后半段的乘客中还有人生还,肯定需要更多的帮助。 “我们需要找到飞机剩余的部分。” 她们三人茫然地看着我。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吉莉安的身上:“我们有没有办法和机舱后部的人取得联系?” 她摇了摇头,看上去一脸困惑:“电话已经坏了。” 对了,电话。“你的手机呢?你认不认识后面客舱里的乘务员?知不知道他们的手机号码?” “有的,我有他们的号码。”吉莉安拿出手机,按下了开机键,“没有信号。” 我的手机也不走运。“也许是因为我们使用的是美国运营商?” “我住在海德堡。”萨布丽娜说,“也许……不,我也没有信号。” “我的运营商是英国的EE。”哈珀说道。可她的手机也没有信号。 “好吧。”我说,“我去找他们。” “我和你一起去。”哈珀回答。 吉莉安也提出和我一同前往,但我们还是决定让她留下照顾剩下的乘客,直到救援人员赶到。在哈珀搜集机上物资时,我注意到坐在商务舱里的一个亚洲男子——很年轻,也许还不到30岁——正缩在一个屏幕还泛着亮光的笔记本电脑前。亮光在漆黑的客舱里显得格外耀眼。 “嘿。” 他抬起头来,飞快地扫视了一下我的脸,然后继续打字。 “你得下飞机了。” “为什么?”他连头都懒得抬。 我压低了嗓门,蹲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地面上更安全。尽管机舱看上去很稳固,但它其实是被树杈支撑起来的,随时都有可能崩塌,让我们全都滚落下去。”我示意他看向身后那块仍在间歇性闪着火光的破碎金属片,“而且这里还有着火的危险。我们也不能确定。” “才不会着火呢。”他边说边打着字,眼神飞快地从一边移向另一边,“我要把这个写完。” 我正打算询问到底什么事情能比遭遇坠机之后求生更加重要,却发现哈珀此刻已经站到了我的身边,还伸手递了一瓶水给我。于是,我决定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些需要我帮助的人身上。 “记住!”萨布丽娜说,“操劳过度有可能会致死。也许你感觉不到疼痛,但身体却时刻处于危险之中。” “明白了。” 我们离开时,萨布丽娜朝着那个年轻的亚洲男子走了过去,开始和他低声交谈。等我们走到安全门时,他们实际上已经对着彼此吼叫了起来。显然,他们之间并不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而是彼此相识。这个画面中的某种东西让我感觉不太对劲,但我现在无暇考虑这些。 逃生梯的底部只有3个人,要么蹲在地上,要么靠在树旁,全都抱着自己的脑袋。但我明明看到至少24个人离开了机舱。大家都去哪儿了?我望向了树林。 慢慢地,我开始分辨出森林中闪烁着的、逐渐远离飞机的亮光——人们分散开来,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之中,其中不少人都在奔跑。亮光应该来自他们手机上的应用软件。 “他们要去哪儿?”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难道你没有听到吗?”一个坐在逃生梯旁边地面上的女子说,却并没有把头从两膝之间抬起来。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聆听着。紧接着,从远处,我听到了。 那是尖叫的声音。 是有人在尖叫着呼救。 自救 英格兰茂密的森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高悬在头顶的一轮暗淡的新月和前方树丛中零星的手机屏幕能够带来些许亮光。星星点点的白色灯光在奔跑的人群中猛烈摆动着,伴随着脚下树枝折断的声音忽明忽暗。 我的两条腿仿佛燃烧了起来,双脚每在地面上迈出一步,小腹和骨盆处就传来阵阵疼痛。“中风”和“出血”这两个词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闪现,还有医生的那句警告:操劳过度有可能会致死。 我必须停下。我知道,自己正在拖尼克的后腿。于是我放松下来,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绝望地试图喘口气。 尼克正在林地上跑着,猛地停在了我的身边。“你还好吗?” “很好。”我把头埋进了两腿之间,“只不过有点儿喘不上气来。你继续,我会追上你的。” “医生说——” “我知道。我没事。” “感觉头重脚轻吗?” “不,我没事。”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如果我能熬过这一劫,我会去健身房,每天都去,而且不一口气跑完5公里就绝不喝酒。” “是个不错的想法。我在想,如果我们能够躲过这一劫,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下一杯烈酒。” “这个提议好。我去完健身房就去喝一杯。” 尼克凝视着那片闪烁的亮光,只见它们已经开始像一大群萤火虫般逐渐在树后聚集起来,围绕着我目前还看不到的东西。他的脸上满是专注的神情,我不禁好奇他是做什么工作的。难道是某种与目前情况类似的工作?危机管理?他无疑十分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在指挥大家何去何从时也很自如。我就不行。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哪些不同,或者我们是否存在任何的相同之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好奇,尤其是在身处此番窘境之时。 “我好了。”我说道,然后跟着他继续蹒跚前进,速度比刚才慢了一些。几分钟之后,我们走出森林,来到了一片宽敞的空地。 眼前的这番景象始料未及。 20个人正紧紧地簇拥在丛林边,脚下是一片让我感到十分诡异的湖岸。这里的湖岸线过于圆润且结构良好,仿佛是被人堆砌出来的。但真正让我感到胆寒的是立在湖水中的一个约50英尺高的东西:支离破碎的漆黑洞口犹如一条巨大的鱼张开了嘴——那是飞机主体部分从机翼处折断后留下的开口。客舱前段还有一排座椅正面对着我们,但上面一个人也没有。 机尾一定沉入了湖底。是什么东西撑住了机身的中段,让断裂的那一头立在水面上呢?是起落架吗?还是发动机?树木?不管是什么,它马上就要沉下去了。机身断口的下缘距离水面大约还有15英尺,但每过几秒钟都会下沉一点儿。 眼下正是寒冷的11月中旬,我的鼻息在夜空中化作了缕缕白烟。可想而知,湖水一定冰冷刺骨。 机舱里传来了声响。一个秃顶的男子沿着过道跑了上来,却在边缘处停了下来。他抓住座椅靠背向外张望着,试图鼓起勇气往外跳,却因恐惧而一脸惨白。正在他犹豫之时,有人替他做出了选择。一个体型健壮、更加年轻的男子从后面猛地撞上了他。在两人一起扒在边缘处翻滚的过程中,第二个男子的一条腿勾到了一片扭曲的金属。他翻了个身,以一个不太雅观的角度掉入水中,却并没有踹到第一个男子。这个动作将我的视线拽到了水面上。我这才看到还有两个人已经在水中踢着水、朝岸边游来了。而更多已经上岸的人则在岸边挤成一团,浑身湿透、颤抖不已。我走近了几步,试图从他们哆哆嗦嗦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倒着坠入了水中…… 那股冲击力——我以为自己的身体会从座位上穿过去…… 我从3个人的身上爬了过去。我觉得他们全都死了,我不知道。他们一动不动。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湖水到底有多凉,也不知道体温过低的人还能挺多久。 一个身穿海军蓝色运动外衣的男子出现在了支离破碎的断口处。他蹲在机身的边缘,硬着头皮准备往下跳。这时,尼克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在湖面上回响了起来。 “别动!如果你跳下来的话,会害飞机上其余的人全都送命的。” 这话未免有些过于戏剧化,却吸引了那个男子的注意力——更别提我和岸边的其他人了。 尼克走到水边。“听着,”他朝着那个男子呼喊,“我们会去救你的,但你得让所有幸存的人都爬到断口处来。” 飞机上的那个男子——我猜他大约50岁上下,有些大腹便便——只是站在那里,一脸疑惑。“什么?” “听我说,飞机正在下沉。等湖水涌进下面的行李舱,机身下沉的速度就会更快。你——还有剩下那些意识还算清醒的人——必须团结合作。尽可能叫醒他们,然后找到那些尚且活着却无法移动的人,把他们全都集中到断口处来。剩下的就交给我们,明白吗?” 那个男子缓缓地点了点头,但我能够看出他仍旧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之中,因此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话。尼克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继续开口呼喊了起来,这一次声音更加平和、舒缓。 “你叫什么名字?” “比尔·墨菲。” “好的,比尔,去把所有还活着的人集合到断口处来,然后在那里等着。所有人都到断口处等着。明白了吗?”尼克停顿了一下,好让对方能够完全理解自己的话,“比尔,那里还有别人是清醒的吗?” “我想有吧……有的。” “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5个,10个,我不知道。这里很黑。” “没关系。赶紧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帮你把所有人都集合到断口处等着。所有人都集中到断口处等着。” 比尔转过身去,消失在了漆黑的客舱中。我移步到尼克的身旁。“你计划怎么做?” “我还在想。”他压低了嗓门,看了看人群。目前,聚集在岸边的人已经有30多个了。曾坐在机舱前部的人各个满身是血,而游泳逃生的人则浑身湿漉漉的。尼克朝着他们转过身去,提高了嗓门:“你们有谁知道如何做心肺复苏吗?” 两只手举了起来,其中一只似乎有些不太情愿。 “很好。你们站到这里来,逃出来的一些人也许会出现窒息的情况,你们要尽力挽救他们。如果尽力尝试之后他们还是没有反应,就去抢救下一个人。”尼克转过身去看着人群,“好了,不会游泳的人,站到这里来。” 又是一个聪明的举动。尼克把志愿活动变成了默认的选项——如果你想要逃生,就必须站出来。6个人挪动了脚步,我不知道他们中有多少人是真的不会游泳。 一个在河岸边浑身发抖的女人既恐惧又坚定地说道:“我不想回到水里去,我会死的。” “我也是。”她身旁的那个红头发男子附和道。 “你们一定要这么做——求你们了,我的丈夫还在那里。”一个身穿黄色毛衣的老妇人用破碎的嗓音央求道。 “这无异于自杀。”一个身着性手枪乐队T恤衫的长发少年回答。 尼克走过去,站在机舱前部的那群乘客和浑身湿漉漉的幸存者之间。“你们不需要回到水里去。”他对那些会游泳的人说,“你们可以和那些不会游泳的人通力合作,帮助岸上的人擦干身体。”他飞快地继续说着,打断了那些抗议者的话:“但是首先,你们需要跑回机舱的前半部分,把所有的毯子和救生衣都搜集过来。我们需要这些装备来挽救想要逃出来的人。” 这是个好主意。头等舱和商务舱的人均盖毯数量多到令人不可思议。毯子是足够的,但我还是不理解他的计划是什么。 “除此之外,这个过程也能让你们暖和起来,保持血压。”尼克拍了拍手,“行动起来,快点。把那个名叫萨布丽娜的深色头发女子和空姐吉莉安也带回来。找到萨布丽娜和吉莉安,让她们带上急救箱。记住,毯子、救生衣——把它们全都带回来。” 那些不会游泳的人不情愿地领着浑身湿透的幸存者们返回了树林之中。剩下的人——算上尼克和我在内一共23个人——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开。在我们的右手边,我能够听到飞机里正传来砰砰的敲击声,断口处的底部边缘现在距离水面只有10英尺的距离了。我发誓机身下沉的速度比原先更快了。 河岸上,一个脸上被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的肥胖男子说道:“我们是绝不可能游过去之后还能拽着别人游回来的。水太凉了,一个人都很难游完一个单程。” “没错。”尼克回答,“但我们不用在水里待那么长时间,你们也不用游到飞机那里再折返。” 含糊不清的抗议声愈演愈烈,随着抗议者的加入,声音不断变大。
我们会淹死的…… 等专业人员来了再说吧…… 我才不要参与这些呢……
“你们必须这么做!”尼克的叫喊声让人群安静了下来,“你们必须这么做,知道吗?我们谁也逃不掉,我们别无选择。听我说,飞机上的每一个人都有深爱着自己的人。他们是某个人的儿子,某个人的女儿。他们是母亲和父亲,就像你们中的一些人一样。在那里等待的有可能是你们的儿子或女儿,丈夫或妻子。他们失去了意识,孤立无助。眼下,一位孩子的母亲可能正在家里等待着电话铃声的响起,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还没有打来电话。再过一个小时,她会开始担忧。如果我们不去帮助那些人,这位母亲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再和自己的儿子说上一句话,就因为我们不敢涉水前去营救他。我的良心是无法允许我这样苟活下去的。我知道你们也一样。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坐在那里,毫无意识地喘息着,眼看就要被淹死。没有我们,他们全都会被淹死。如果我们现在不施以援手,那些人全都会没命。没有人会去救他们。此时此刻,要是没有我们,他们都活不了。就是这样。这不是我们能够选择的,但这里没有别人。除了我们,没有人可以挽救那些人的性命。我们每浪费一秒钟,就会有一个人死去。飞机的那一部分大约还有200名乘客,他们的生命掌握在我们的手中。我已经有了计划,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如果你想坐在河岸上看着他们淹死,那就请站出来吧。” 所有人都纹丝不动。除了飞机上传来的微弱骚动声,四周一片死寂。我吸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尼克说话时一直都在屏气凝神。 “很好。首先,我们得生起一堆火。谁有打火机?” “这里!”一个穿着纽约巨人队运动衫的中年男子向前迈了一步,手里还举着一个打火机。 “谢谢。”尼克点点头,接过打火机,“好了,所有人都到树林里去,尽可能多地搬点儿木头回来。我给大家30秒,只找已经掉在地上的树枝。去吧,动作要快。” 他朝我转过身来:“去搜集点儿小树枝和树杈,把它们折断。” 我们跟着其他人钻进树林,抱回了一捧又一捧的引火柴。尼克蹲下来,把捡回来的木头堆在一起。几秒钟之后,第一簇火苗试探性地闪烁了起来。在我把自己捡来的小枝杈加到火堆里时,其他人也抱着自己捡来的树枝回来了。很快,火堆就燃成了一团小小的篝火。上帝啊,温暖的感觉真好。篝火的作用还不止这些。如果救援小组现在正在寻找我们,火光肯定能够加速他们的搜索进度。 “好的,干得不错。”尼克边说边站起身来,目光注视着蜷缩在篝火旁的人群,“计划是这样的。我们的人手足够站成两排,大家分散开来,保持一臂间隔,让队伍一直延伸到飞机所在的位置。等到飞机下沉到水平面的位置,我们就迅速涉水过去,游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按序扶着幸存者游到岸边。速度是关键。离开飞机的人身上会穿戴救生衣,所以处在深水区的那些人应该可以把他们推向自己旁边的那个人。所有被湖水没过腰部的人也需要穿戴救生衣,这样你就不必踩水了。有一点很重要,不要勉强自己长时间站在水里。如果你感觉太冷、四肢麻木,就离开队伍到篝火旁取暖。暖和起来之后,如果你还能执行任务,就尽快返回自己的岗位。一旦逃生的人烘干了衣服,感觉暖和过来了,就会回来加入大家的阵线。明白了吗?” “最后一件事。如果你是个游泳健将,如果你曾经当过救生员或经常游泳,甚至如果你身体健壮,可以短暂憋气,现在就到我这里来。” 3个人走上前来,全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 尼克朝我转过身来:“你怎么样?” “嗯。”我点了点头,嘴巴有些干涩,“我很好。我游泳还不错。”这么说可能有点儿牵强。我在大学里曾经参加过游泳队,但那已经是10年前的事情了。 尼克把我们4个人带离了人群,低声嘱咐道:“我们先走。别穿救生衣,这样会阻碍你提速。飞机有两条过道,我们分头行动,一组两人,一组三人。”他指了指我和其中最年轻的小伙子:“你们跟我来。靠近机尾的地方可能已经灌满了水——我怀疑那里已经完全被封死了。等我们到了那里,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那么水位线所在的位置就是我们的起点。我们不能挽救所有沉入水里的人,他们已经淹死了。我们要冲到过道尽头,从第一排仍旧干燥的座位开始,检查所有人的脉搏。” 他把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喉咙上:“用力按压,然后等待。如果找不到脉搏,就换下一个人。如果尚有脉搏,用另一只手用力抽打他们,尝试叫醒对方。得不到回应的话,就帮他们解开安全带,把人扛在肩上,交给队伍里的下一个人——我们会说服仍旧留在飞机上的人来帮忙。先检查儿童——理由很明显,他们体重较轻,穿上救生衣之后头部可以浮在水面上。如果你在5排之内都没有看到一名儿童,就回去检查成年人。”尼克给我们每一个人都分配了任务,大致将座位平分成了两半。 现在,抱着毯子的人也回来了,他们把自己搜集来的物品丢在火堆旁边,忙着给自己取暖。尼克径直奔向了吉莉安和医生,还挥手招呼两个心肺复苏志愿者过来。 “这两个人会做心肺复苏。”他告诉萨布丽娜,“他们会帮你照顾从飞机上撤离下来的人。”他朝着吉莉安转过身去:“你会做心肺复苏吗?” “我……接受过训练,但是从未实践过,你懂的……” “凡事都有第一次,你没问题的。” “我不喜欢这个局面。”萨布丽娜在为我们那一部分客舱里流血的乘客检查伤情时皱起了眉头,“如此兴师动众——这些人都有可能遭受了严重的头部创伤。”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尼克的声音很坚定,听上去却并非居高临下、难听刺耳。 我喜欢他这一点。 尼克再次跑到水边,呼喊着比尔的名字。他喊了两次,那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才终于出现,脸色看上去既憔悴又紧张。此时此刻,机舱断口处的下缘距离水面只有3英尺了。看到自己距离水面如此之近,他变得更加慌乱了,满脸恐惧地望向我们。 “人太多了。我们无法把他们全都集中起来。” “没关系。我们这就去帮你,比尔。我们需要你们把救生衣从座位底下抽出来,穿戴在被你集中到机身断口处的人身上。明白吗?” 比尔环顾着四周:“然后呢?” “然后我们会扶着他们离开飞机,到救援小组那里去。你和任何可以帮得上忙的人必须留在那里。听明白了吗?” 比尔点了点头。 “我们会排成一队到你那里去。这就出发,好吗?准备好。” 尼克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岸上的人群身上。他组织大家排好队,安排体格最强健的人站在队首最靠近飞机的位置上,最柔弱的排在中间,而较为强壮的则站在最靠近湖岸的地方。我明白他的逻辑,但我可想不出这样的主意——尤其是在这么寒冷的环境中,面对如此大的压力,知道自己即将眼睁睁地看着几十个人送命。 他让队伍里的所有人都穿上了救生衣,以防他们会随时变动位置——这对于原先的计划来说是个不错的改动。 人们的情绪开始发生变化,大家全都投入了进来。篝火发挥了它的作用,让人们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发生了转变。不会游泳的人正在忙着收集柴火,飞快地来回搬运着木头。其中一个身形魁梧、身穿破旧厚呢短大衣的20多岁男子伸手接过了一件救生衣。“我可以加入队伍,只要你让我站在靠近河岸的地方。” 又有两个人站出来附和了他的话,把黄色的救生衣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尽管周围一片喧嚣,我还是能够感觉自己的神经正越发紧绷起来。站在我身旁的那几个身强力壮的游泳健将对彼此做起了自我介绍。和他们握手时,我感觉自己的手有些湿冷。倒数时,我的眼睛几乎无法离开正在下沉的飞机。我是个游泳健将,我告诉自己。今晚,我必须变成一个游泳健将。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当机舱断口下沉至湖面时,它究竟会以多快的速度下沉,而机舱里灌满了水的时候,那些尸体和杂物又会怎么样。我是否足够强健,能够挣扎着游回水面?我敢打赌,湖水肯定凉得足以让我的四肢麻木。如果机舱里灌满了水,而我仍被困在里面,我是不会有任何生还机会的。但我不能这么想,原因只有一个,而且非常简单:我必须去帮助那些人,我无法面对拒绝向他们施以援手这个想法。 尼克和我互相看向对方:“开始吧。” 参与救援 时间仿佛已经静止了一般,一切都沉寂下来。我们全都凝视着平静的湖水中赫然立着的飞机的黯淡轮廓。只见它猛地坠入水中,超出了我们的预想。所有人的眼神全都转向了尼克和我们这些志愿下水的游泳者。我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腹部和双肩上的痛楚了,也忘却了脸颊一侧抽搐的疼痛,只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望着我。大约有40个人正站在河岸上面对着我们,背后是噼啪作响的篝火。他们的鼻息在他们的面前凝固成了白色的云朵,模糊了鼻子和嘴巴。浓重的雾气之中,黄色救生衣上如珠子般闪烁着的小灯看上去就像伦敦冬夜里的路灯。 紧接着,我跑了起来,跟随尼克的步伐朝着水中的飞机奔去。此刻,机身正持续朝着湖面下沉。三男一女站在过道上,望着外面,望着我们,等着我们施救。 起初,我被冰冷的湖水吓了一跳,感觉如同有股电流通过了全身。我猛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向前行进,但每迈出一步都会丧失一点儿知觉。向前行进了10英尺之后,湖水已经到了我的胸口处。我的牙齿打着战,身体则想向更深的地方破浪前进,双臂不断拍打着水面,任由冰冷的湖水飞溅到我的脸庞和头发上。放眼望去,飞机似乎在几英里以外的地方,尽管我们之间只不过还剩下40英尺的距离。尼克和几个小伙子已经与我拉开了距离,于是我奋力赶了上去。 其中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首先游到了机舱旁边。他小心翼翼地躲开支在水面上的扭曲的金属须,爬进了机舱的下半部分,也就是储存行李的地方,然后转过身来帮助后面的两个游泳者,直到4个人全都蹲在了如今已经几乎和水面持平的漆黑断口处。 我是最后一个到达锯齿状断口旁的。尼克伸出一只手等待着我,他用手指紧紧攥住了我的小臂:“用你的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 两秒钟之后,我和他们一起趴在了机舱断口的下缘边,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我此生从没有感到过如此寒冷,身体失控地颤抖起来,每抖一下,身体中段和双肩就感觉一阵疼痛。寒意仿佛要从我的体内把我吃掉。 我感觉一双手环抱住了我,在我的身上来回揉搓着。原来是和我负责同一条过道的20多岁的小伙子迈克正在帮我搓揉肩膀和后背,试图挤干我身上的水分,好让我暖和起来。我没有望向他,而是盯着他身上那件绿色的波士顿凯尔特人T恤衫。他怎么没被冻死? 但我还是没有忍住——靠在他的身上取暖。 尼克的眼神在我们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过身去朝着岸上的人呼喊起来,叫他们排着队过来。大家手牵着手朝着水里迈开了脚步,救生衣上的白色光亮也跟着朝湖中心蔓延开来。随着队伍距离篝火越漂越远,人们的面容也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身上微弱的光点能够证明他们所在的位置。两排闪烁的亮光让我想起了夜晚的跑道,它会将支离破碎的机身指向篝火,引向救赎。我们可以做到,我告诉自己。 上方客舱里的几个男人向下伸出了手臂。我感觉几只手攥住了我,把我提了起来。在我的身体险些靠近地板上凸起的尖锐金属碎片时,我睁大了眼睛。 此时此刻,湖水带给我的震惊和痛楚已经消散。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好事,但我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切还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站了一会儿,好让自己的眼睛能够适应一下。这里一片漆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黯淡无光。我不知道所有人是否都已经聚集了过来,只感觉四周人满为患。这里一点儿也不通风,如同矿井一般。微弱的月光穿过椭圆形的窗户照了进来,像灯笼一样指引着我们走向过道尽头那片被湖水淹没的深渊。正如尼克推测的那样,机尾已然灌满了水。
那些人已经死了。我们帮不了他们,但我们还可以挽救别人。
在经过了坠机后残留的疼痛和冰冷的湖水带来的麻木之后,我感觉自己的精神振作了起来。我可以做到,我必须做到。我试图回忆尼克说的话,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些关键的短语上去,让它们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为自己加油打气。
如果我们不去帮助那些人,他们可能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爱的人或是再和他们说上一句话了。 没有人会去救他们。此时此刻,要是没有我们,他们都活不了。
我们脚下的地板正在飞快地下沉,眼看就要转向水平方向,但仍旧留有些许的坡度,倾斜着径直通往黑暗的机尾。 在我们的脚旁,尸体三三两两地躺在过道的深处。他们之中有妇女,有儿童,还有几个男子,大部分人的体型都很纤细。也许其中一半的人都还穿着救生衣。情况不妙,这里肯定有30个人。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现在,我能够大致看清机舱里的情况了。机舱里还剩下一排商务舱的座位,上面空无一人,紧接着是一道分隔墙和两个经济舱区域,每个区域又被分成了3组——每排两边各2个座位,中间则是5个座位。我扫视着面对着我们的座位。我的上帝啊,到处都是人。不止100个。这样做是行不通的。我们手头还有多少时间?一分钟?两分钟?一旦湖水涌进机舱较低的那一半,就会飞快地填满整个舱体。等到注水量到达临界点,整个机舱都会被拽进水底。我们不可能把他们全部救出。也许—— 在我的恐慌之情还没来得及累积起来之前,尼克的声音就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脸上的表情既没有表现出担忧,也没有丝毫的惶恐,说起话来就像是假日里带领全家出门野营的父亲,语气平和,句句切题。他飞快地为比尔和其他7个留在飞机上帮忙的人部署了任务。其中两人留在两条过道的尽头,搀扶已经穿好救生衣的人下水与水中的救援队伍碰头。剩下4个意识还算清醒的人则负责号召大家集合,并在大家离开机舱前分发救生衣。 “无论如何也不要离开这架飞机。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尼克指了指过道上那些失去意识的人,“他们需要你们。没有你们,他们全都只有死路一条。明白吗?” 周围的人纷纷点了点头。“去吧,赶紧行动起来。” 迈克先我一步行动了起来。他跳过尸体,或是踩着他们前行。我试探性地迈了一步,一步踏空,扶住了最近的座位。 “走吧,哈珀!别担心会踩到他们。”尼克的叫喊声迫使我跑了起来,步履维艰。终于,我的脚踏上了铺着地毯的过道。我飞奔向前,发现迈克已经开始检查坐在中间的乘客了,于是我选择了靠窗的座位。我还没有到达第一排,他已经扛着一个人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 我的双脚没进了水里。在涉水前行的过程中,我发誓这里的水比刚才的更冷。我想过机舱里的角度会和外面有所不同,因此湖水只会囤积在后面,但眼下的我却像是进入了一个无边的游泳池,每迈一步,冰水就会在我的双腿上多浸几英寸[1]。从哪里开始呢?此刻,湖水已经到了齐腰深的位置,而附近的乘客也只有头部还能露出水面。他们还有可能活着吗?尼克的话再次回响在了我的脑海里:任何水面下的人都已经溺亡了。但他们的头还在水面上呀。我挪步向前移动,来到了下巴还浮在水面上的最后一排乘客身旁。 我首先把手伸向了一个少年。他黑青的双眼已经胀了起来,脸也肿了,上面还留有斑驳的暗沉血迹。我颤抖着伸出了手,在触碰到他冰冷僵硬的尸体时缩了回来。我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整个人都被震惊之情淹没,嘴里呼出了白色的气息。 “他们已经死了,哈珀!”迈克一边喊叫一边从我身旁的斜坡走过,肩膀上又扛了一个人,“这里的水太冷了,向前挪3排吧。” 机舱断口处的灯光此刻似乎有些令人眼花缭乱。尼克一边呼喊一边四处指点。昏迷不醒的人被一个又一个地送往了那里,然后啪的一声被放入水中。这样做才是行之有效的。我必须集中注意力。他们全都指望着我呢。 集中注意力。 温暖。温暖就等于生命。我飞快地把手按在了离我最近的乘客的脖子上。一阵冰凉。 紧接着是下一排。我不能跳过他们。我不会这么做的。 向前走过4排之后,水位已经降到了膝盖以下。我的手指按到了一个仍旧温热的喉咙,比其他人的要温热得多。我向下按压,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脉搏,于是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抬头看了看。那是一个穿着曼联T恤衫、脸色惨白的男孩。我摇了摇他的肩膀,朝他喊叫起来,最后强迫自己扇了他一巴掌。没有反应。我解开他的安全带,拉起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拽了起来。斜坡和身上这份额外的重量对于我已然干瘦的身体来说简直就是谋杀,但我还是奋力向前,挣扎着迈出每一步。终于,我走到了队尾,把他放在了一个女子和一个年迈的男子身旁。他们把一件黄色的救生衣套在了他的脖子上,拉出绳索为救生衣充好了气。 我救了那个孩子的命。他可以活下去了。 一个。 此时此刻,大家都加快了脚步,每过几秒钟就会抬出去一个人。尼克转过头来朝我点了点头。我沿着过道冲了回去,只在迈克经过我身边时才钻进空座位躲避一下。 当我回到过道上时,感觉到了某些新的东西——流水,流水正在浸没着我的运动鞋,拍打着我的脚踝。客舱已经沉到了和湖面齐平的位置。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我冲向下一排,但他们全都死了。冰冷的尸体,冰冷的脖颈,眼下全都成了一闪而过的画面。我不假思索地有节奏地挪动着。伸手、触碰、前进。几秒钟之后,我把一个穿着迪士尼T恤衫的印度女孩身上的安全带解开。紧接着是一个穿着黑色毛衣的金发男孩——我不得不把他的手从他身旁的女子手中扒开,那也许是他的母亲。我又背了3个孩子出去,每迈出一步,手臂和双腿都会感到一阵灼热。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担心我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把这个想法放到了一边。没有别的选择,我必须这么做。 迈克抓住了我的小臂:“所有活着的孩子都已经被送出去了。现在轮到成年人了。你来检查,我来搬运。好吗?” 一个、两个、三个人被迈克扛上肩头,运出了过道。 每一次我望向飞机的尾部,浮在水平面上的脸庞都会改变——又一排新的乘客被不断上涨的水平面吞噬了。我们正在飞快地下沉。 迈克涉水朝我走了过来:“飞机要沉没了。把所有还活着的人身上的安全带解开,给他们套上救生衣。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 我在一排又一排的座位间来回冲刺着,触摸、伸手、解开安全带,同时不得不钻到座位下面去拿救生衣。第一排座位下的积水比我初次涉水时还要令人震惊。在检查到第4个座位时,我感觉脚下的飞机战栗着翻滚了起来。金属撕裂的声音震动了整个机舱,而冰冷的湖水正朝我奔涌而来。是机翼。出事了。集中注意力。我伸长双臂,试图解开某人的安全带,却怎么也够不着他。我钻到了水下,好的,我做到了。然后我向上推了一下,头部却怎么也无法露出水面。 恐慌。我向上伸出手来,绝望地试着四处摸索水面,却什么也摸不到。 透过黑黢黢的湖水,我看到了一丝微弱的亮光:那是机舱的断口处。我伸出双臂,双脚不断踢水,试图朝着头顶的亮光游去,一只脚却钩到了什么东西。我被卡住了。我转过头去,一把抓住了它,手指却变得僵硬、毫无用处,仿佛是在睡觉时被我压麻了似的。我试图让自己被钩住的脚猛地挣脱束缚,却怎么也出不来。我转回头来望着机舱断口处,挥舞着自己麻木的双臂,希望某人能够看到我。一具套着黄色救生衣的尸体从我的身边漂了过去,挡住了我的身体。我看到那具尸体朝着机舱断口处暗淡的亮光漂了上去,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1] 1英寸= 2.54厘米。——编者注 哈珀,你在哪儿? 最终,在一切渐近尾声之际,我才开始明白飞机的这一部分可能遭遇了什么。在其与机首断裂之后,它旋转了180度,猛地撞向了地面。在它落入水中之前,湖边的树梢减慢了它的速度,让它的尾部先行入水。不少人有可能正是因此才保住了性命:撞击力把人们扔回了座位上,而不是猛冲向前、被椅背撞折脖子。飞机的底部被什么东西撑住了。我猜也许是几棵树。无论那是什么,最终都崩塌了。地狱随之降临。湖水如沉重的水泥般灌入机身,最后拉着飞机的中央部分往下沉。用不了几秒钟,它就要沉入湖底了。 “大家快出来!快!”我喊叫着。 帮助我们搬运尸体的最后几名幸存者沿着过道爬了上来,站到了一直延伸到浅滩上的队伍之中。被救起来的无知觉的人们就歪歪扭扭地摆放在那里。通向火堆的路上,满是一张张被救生衣衬托着的、沾满血迹的浮肿面庞。有的人快速跑回水中,有的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每一个人都在倾尽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动手帮忙。尽管大家看起来几乎不成人形,但他们今晚都是天使。 那个身穿绿色凯尔特人球队T恤衫的男子——我想他应该叫迈克——急匆匆地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浑身都在颤抖。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在周围纷乱的场景中搜寻起来:“哈珀在哪儿?” 迈克咳嗽着看了看自己的身后。“我想她已经脱离困境了。”他点了点头,“是的。我觉得是这样的。” “好的。我会去确认一下。走吧。”我推了他一下。他朝着飞机的边缘走去,在冰冷的湖水中迈动着脚步。 我回头凝视着这片炼狱,却只看到一堆脖子上套着黄色救生衣的尸体正在朝我漂浮过来。我转过身走回过道,仔细查看那一张张脸庞,一直找到了火堆旁边。可我并没有看到一个没穿救生衣的苗条金发女子。哈珀不在那里。她没有逃出来。 我的脚下有什么炸开了花——我猜是救生衣。水花像一桶冰水一样拍中了我的脸。我摇了摇头,定睛凝视着黑黢黢的过道。又有一具尸体从我的身边漂了过去。紧接着,我看到了一个人影,纤细的双臂正漂浮在座位的上方,但紧接着就被黑暗吞噬了。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时,我的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反应。我潜入了漆黑的湖水之中,游过被淹没的过道,双手抓住正对着我的椅背,把自己推向更深处,经过了许多我认不出的尸体和物品。 是哈珀。我能够认出她青肿的脸庞。释然与恐惧在我的内心争斗起来。我想要拉住她伸出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她的手指。看到她失去知觉的样子,我愣在那里漂了一会儿。自从305航班坠毁以来,我的心里第一次感受到了惶恐。 就在那时,她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挥手求救。她还活着。我飞快地游过去抓住她的小臂,用力拖拽她的身体,可她却纹丝不动。我靠了过去,伸出两只手臂,紧紧地搂住她,踩着座椅向上使劲。还是没有用。她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绑住了。此刻,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恐惧。 我向下沉了一点儿,搂住她腰部以上的位置,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踹了一脚。我们挣脱了,顺着过道漂浮了起来。可她还是一动不动。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就快要炸开了,却还是用一只手搂着她,蹬踹着座椅,推动我们向上移动。她有些反常,像个碎布洋娃娃一样瘫在我的手臂上。那种感觉有点儿恶心,但我依旧继续挪动,望着闪烁的月光缓缓地照亮了水面,直到自己的四肢都开始麻木,心头再一次被恐慌的情绪占据。我们冲出了水面。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瞬间,她从我的手臂间滑落了下去。但在她重新坠入湖底之前,我一把抓住了她,然后竭尽最后一丝力气踢动着湖水。可我已经无力让两个人都浮在水面上了。我筋疲力尽,试图喘上一口气,但口鼻里灌进来的几乎都是冰水。 我的身边充斥着无法分辨的声音。我紧紧地抱着哈珀,踢着水朝岸边游去。我的双腿不听使唤了,缓慢而又费力地在水里挪动着。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地拉我。湖水涌进了我的嘴巴。我吐了几口,呛到了自己。我闭上嘴巴和眼睛,试图坚持下去。 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我满眼看到的都是黄色的橡胶,眼前猛地出现了一件救生衣。我眨了眨眼睛,看到头顶上正悬着一轮银色的月亮,星星也比我以前见过的更加明亮。很快,我被人用手托着腋下拽上了岸。我把头转向一侧,吐水吐到整个人都干呕了起来。我感到有人为我裹上了毯子,并伸手把我推到了火堆旁边。热气烘烤着我,让我起初有种就要被烧焦了的感觉,与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寒冷正好相反。一股股热浪涌上了我的身体,透过皮肤沁入了我颤抖的骨头。我逐渐适应了这种温度,感觉自己仿佛被包裹在了温暖的泥土之中。我的身上有些刺痛,可就是无法转过身来。 几秒钟过去了,或许是几个小时,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有人用手抓住了我,让我仰面平躺了下来。我听到脚步声匆忙跑远了,人们冲到湖边去救助其他的人了。 我滚到一旁,侧身在营地里张望起来。哈珀仰面躺在火堆后面,而萨布丽娜正蹲坐在她的身旁,疯狂地按压着她静止的身体。萨布丽娜的眼神和我的相遇了,当她告诉我们头等舱有人死去时,我曾经看到过那样的眼神。我的头向后倒在了地上,眼前再次出现了满天的星星,可它们很快就消失了。 冲突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我仍旧躺在篝火旁边,只不过火势已经减弱到了昨晚的一半。裹着毯子的人们围绕着火堆,身旁还散落着泄了气的黄色救生衣,仿佛昨夜刚刚下了一场泄了气的橡皮鸭雨。 我感觉自己在过去的8小时内一直都在一只巨大的电动和面缸里蹦来蹦去,身上没有痛点,只有一阵阵袭来的疼痛。我吸了一口气,但很快就停了下来,努力不让自己咳嗽出来。凉飕飕的空气也会让我感到阵痛。我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昨晚,我在篝火旁暖和过来之后就挪到了远处,把最温暖的地方留给了最需要加温的那些人。我们应该生上两堆篝火,这里实在是太冷了,即便是对我来说。 嘎吱作响的脚步踩着铺满碎石的河畔,坚定而又大步地朝我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紧接着,萨布丽娜的脸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眼神专注地打量着我:“你感觉怎么样?”今天早上,她的口音比以前更重了,吐字也更加清晰。或许这只不过是她当医生时的声音。 我趴在地上。“很好。”我回答,然后咳嗽了起来。 “这不大可能吧?我需要你准确地汇报自己的症状。你可能受了我昨夜无法诊断出来的内伤。” “好消息,医生:我所有的内伤都是心理上的。”我坐起身,在营地里扫视起来,“哈珀在哪儿?” “这边走。” 在萨布丽娜带着我穿过营地、来到距离篝火最近的那个圆圈旁时,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哈珀侧躺在那里,娇小的身躯朝着篝火的方向蜷缩着,身上裹着两张蓝色毛毯,黯淡无光的金发披散在上衣上。她一动不动。 “她还活着。”萨布丽娜终于开了口,“但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她被拉上岸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我把她抢救了回来,但她还是昏迷不醒。她也许遭受了永久性的脑损伤,或者……正如我昨晚所说的那样,过度操劳是危险的。”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坐视不管?冷眼旁观?游过去告诉他们,我们很愿意帮忙,但是为了谨遵医嘱只能见死不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指出,在身体状况不稳定的情况下,过度操劳和缺氧可能会加剧早已存在的伤势,让我更难做出准确的诊断。” “你说得对。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缓解剧烈的头痛。萨布丽娜昨晚可能拯救了几十个人的生命,从脸色上来判断,她自己应该是一夜没睡。“听着,我感觉很糟糕,对自己昨晚做出的决定有些后悔。” “这很可能是我的错。我现在在做的事情让我自己也感觉很不舒服。” “是的。你可以……稍微改进一下自己对待病人的态度。” “我不是做临床的。” “我猜到了。总之,你到底是哪种医生?” 她转过身去,离开了火堆:“我想你应该吃点儿东西,休息一下。” “三明治和回笼觉,我觉得听上去不错。”我沿着湖岸向远方眺望,还竖起了耳朵倾听,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所以,大部队在哪儿?” “大部队?” “你知道的——直升机、急救人员。他们现在应该赶到了才对。” “我什么人也没有看到。” “你在开玩笑。” “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开玩笑。” 人际交往不是萨布丽娜的长项,这可能就是她做不了执业医师的原因,不管这个职位意味着什么。但这并不是眼下最大的谜团。 也许救援队驻扎在了机鼻附近。坠机事故已经发生了将近12个小时——他们现在肯定已经赶到了。我记得我在昨晚的混乱之中把手机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于是赶紧把它拿出来,验证了自己已经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它坏掉了,再也无法使用了。 “我打算去飞机的另一截那里看看,找些吃的东西。你想要点儿什么吗?” “好呀,那先谢谢你了。500毫升瓶装水和一顿丰盛的正餐,理想情况下能够提供1 000卡路里的热量——50%的碳水化合物、30%的蛋白质,剩下20%是脂肪。未经少量防腐剂加工的更好。” “太棒了。” “如果有帮助的话,我还能再加几个参数。” “不必了,不必了,我需要的信息已经足够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步履艰难地在树林中迈进,沿着哈珀和我昨晚奔跑过的路线。她那时已经喘不上气来了。我早就该料到——我真的不该要求她加入我和飞机上那几个小伙子的队伍。回想起昨晚的情景,我意识到自己在召集志愿者时眼神直接望向了她,其实是连想都没有想。我为那些抱怨我演讲内容的人感到不耻,却又忍不住回想自己也对她做了同样的事情。我强迫她站到了我这一边,把她拉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如果她因为救援行动而丧命或是落下终身残疾,那全都是我的错。 愧疚如同整个世界的重量一般压在了我的肩膀上,使我沮丧不已。 前方,我听到了喊叫声。只见二十几个人正簇拥在通往驾驶员座舱门口的灰色逃生梯附近。 “这是我们的食物。” 我认识那个声音——是2D座位上那个醉酒的混蛋。他正站在逃生梯的底部,一边喊叫一边推搡着别人。 “我们花了钱的。”他用一只手指戳着面前那个男人的脸,“头等舱和商务舱的食物是用我们的机票钱买来的。去吃你们经济舱的食物吧,我听说它们全都掉进湖里去了。” 我对自己接下来的举动并没有多想。能够轻易做出决定的感觉真好。 我一言不发地推开了人群。 “你——”“2D男”轻蔑地哼了一声……紧接着便挨了我重重的一拳。 他一头栽倒在逃生梯上,身子被弹了起来,然后又笨拙地坠落了下去。很快,他朝我扑了过来,一拳打过来,却差了不止两英尺。在他又一次挥拳打向我的脸时,我抓住了他的手。这一次,他倾斜着向后飞了出去,从逃生梯的边缘滚到了地面上。 每一个动作都令我疼痛不已,不过上帝啊,这种感觉真好。自从我10岁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别人打架。我希望这也将是我挥出的最后一拳——但一切都是值得的。易如反掌。 躺在地上的“2D男”眼神如同短剑一般:“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会让你因为人身攻击而被捕的!” “真的吗?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二十几个目击证人。” “是吗?”我回头看了看人群。大家全都露出了笑容,还有人摇了摇头。 “我有证据。”“2D男”边说边指向了自己满是鲜血的脸。 “什么证据?经历坠机的证据吗?” 我转向了眼睛睁得滚圆的吉莉安:“我们还剩下多少食物?” “一些吧。我也不是很确定。” “去把食物取出来。带上两个人帮忙。” 人群向前蜂拥而来,但我举起了双手:“等等。我们需要留在下面。飞机可能不太稳定。让吉莉安去把食物取来,然后我们平分,好吗?” 人群中传出了些许不满的声音,但没有人真的动手推搡彼此,毕竟我刚才看似平白无故地随手朝着一个人的脸挥了一拳。 在我的身后,吉莉安在两个男子的帮助下挣扎着爬上了逃生梯。在我们很快就会得到救援的情况下,搭起一座阶梯似乎是一种浪费。但如果我们不这么做,人们很有可能会受伤。我走过去和他们3个说了说我们可能需要的东西,行李、手推车等。我们一致同意,分发完早餐之后,这些将是我们优先需要的东西。 下一步该怎么办?人群仍旧聚集在这里,如同等待音乐会开场的观众一样。我们需要真正的帮助,我们需要救援。 “有没有谁的手机还能用?”我问道。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喧哗。
不行,没有信号。 没电了。 试了一晚上,什么也没有。 没有还能用的手机,我问过了。
这就奇怪了。不,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架在英格兰坠毁的飞机上坐着的200名乘客中居然没人能够收到手机信号?这一定有什么问题。 众人似乎也在思考同一件事情。一个穿着花呢上衣、《神秘博士》周边T恤衫和牛仔裤的男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显然不对劲,不是吗?”他停顿了一下,等待着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开战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了。他们切断了我们的通信以及所有电力设备。入侵已经开始了。因此,他们懒得理我们。他们手头还有比营救我们更大的问题。” 一阵议论声突然爆发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质疑的低语声。一个穿着黑色毛衣、戴着小圆眼镜的秃顶矮个子男人持有反对意见,他操着缅因州东部口音缓慢而又随性地念叨了起来,就像一位教授正在斥责自己最不喜欢的学生:“先生,这样牵强附会的论断未免有些荒谬。” “是吗?”《神秘博士》的粉丝反驳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实际上,我知道的可不少。我曾为诺斯罗普·格鲁门公司工作过。” “是吗?真了不起啊。” “如果真的爆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是能够听到爆炸声的。飞机也会从我们的头顶飞过。我们还有可能听到远处传来坦克和装甲运兵车的声音。不管怎么说,英格兰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大可能。” “也许他们准备把英格兰留到最后。这里是入侵欧洲大陆的最佳登陆地点——有史为证。” “没错。”诺斯罗普·格鲁门公司的员工发起了还击,“那也是近千年来没人征服过这里的原因。” “好吧,也许这不是那种战争。你们这些人总是推测下一场战争会和上一场如出一辙,靠坦克和飞机一直奋战到最后,但真正的关键在于科技。他们把我们带回了石器时代,让我们等死——在他们入侵之前就饿死。也许,他们还对我们使用了一系列的电磁脉冲。这也解释了坠机和电话的问题。” “不是这样的,先生。”诺斯罗普·格鲁门的员工充满优越感且慢吞吞地说道,“电磁脉冲是不会让我们的手机失灵的,但会损毁更大的电子仪器。我刚才还看到飞机上有个男人正在使用笔记本电脑。” 一个身着纽约大学运动衫的中年女子开了口:“网络在飞行过程中中断了。我当时正在阅读电子邮件,那至少是坠机前一个小时的事情。” “没错。”她身旁的高个子男人附和道。 “也许只不过是卫星出了问题。” 诺斯罗普·格鲁门的员工转向了刚才说话的女子:“没错,卫星失灵可能会导致坠机,但这无法解释手机出现的问题。它们是与地面基站相连接的——嗯,除了卫星电话。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区域里所有的地面基站肯定全都失灵了。” “或者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基站。”《神秘博士》的粉丝说,“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在英格兰。” 这一点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纽约大学的那个女子再次开口说:“小显示屏上显示飞机正在飞跃英格兰上空——我看到了。” “有可能。”诺斯罗普·格鲁门的员工一边沉思一边回答,“如果飞机出现了故障,所有外部通信都中断了,显示屏会显示我们仍旧处于原先的飞行轨道上。飞机的位置只会依据航班的飞行时间来计算。” “那我们有可能在任何地方了!”一个充满恐惧的声音喊道。 “据我们所知,有可能是格陵兰岛。这里太冷了。” “或是冰岛,或是英格兰海岸附近的任何一座岛屿。无人岛。” “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们了。” 一个年迈的妇人朝我走过来:“你是怎么想的,先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我。 “我觉得……”我是怎么想的?我愣了一分钟,终于整理好了自己刚刚一直在思索的一个问题,“我觉得如果我们能够进入驾驶员座舱,就能知道更多的消息。但愿电脑或者飞行员能够告诉我们这是哪里。而且通信设备也能帮助我们与救援人员取得联系。” 这简直就是在踢皮球,告诉大家一直都在等待的答案就在距离我们几英尺远的地方。但我的话奏效了。人群中的气氛缓和了下来。随着食物从充气逃生梯上滑落下来,大家分散开来,抱起不算丰盛的食物,开始朝着湖边那片有毯子和篝火的温暖地带迈进。 “驾驶员座舱你是进不去的。” 我转过身子,发现曾在诺斯罗普·格鲁门工作的男子正诡异地站在紧贴着我的地方。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座舱是被加固的。‘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后,所有的飞机舱门都被加固了,尤其是长途航班。相比之下,你闯入诺克斯堡军事基地的概率反而更大一些。” “那窗户呢?” “一样的。它们能够经受住任何冲击,即便是在高速飞行的状态下。” 这个家伙仍旧紧盯着我,甚至有些充满期待。他还有更多的话要说。见鬼,我很想知道:“你有什么建议?” 他又凑近了一些,几乎是在对我耳语:“你是进不去的,但如果里面有人活着,他们是可以出来的——这是你唯一的希望了。时间刚刚过去12个小时。也许其中的一个飞行员只不过是被撞昏了过去。如果我们把他们叫醒,他们就能打开舱门。” “有道理。所以我们得制造点儿噪声。” “没错。现在,这很重要,先生……” “斯通。尼克·斯通。”他飞快地握了握我伸出的手。 “鲍勃·沃德。现在我们需要确保首先进入驾驶员座舱的是我们——或是某个我们信任的人。”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某个我们信任的人。我的脑中闪过了昨晚和我一起登上飞机的那3个小伙子的身影——还有哈珀。我忍不住好奇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感觉自己满心充斥着恐惧之情。 “为什么?”我问道,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手头的事情上来。 “因为驾驶员座舱里有一个装满了枪的盒子。如果这些枪落到了错的人手里,营地就会变成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方。”他转过头去看了看逃生梯,眼神落到了我放倒“2D男”的地方。 “我同意。” “那我们准备好要动手了吗?”鲍勃已经慢吞吞地朝逃生梯走了过去。这家伙正在享受从未有过的快乐。 在几个乘客的帮助下,我们爬上飞机,找到了正在驾驶员座舱后面的小厨房里分拣食物的吉莉安。 “食物供应量怎么样?”我问道。 “就剩这些了。” “好的。我们今天下午会弄清楚该怎么办的。你能不能带两份饭去湖边——一份给医生,一份给哈珀?还有,你记得昨晚在飞机上给我帮忙的那3个小伙子吗?”她点了点头。“很好——你能叫他们过来这里与我们会合吗?” “当然可以。” “还有,你知道飞行员的名字吗?”也许呼喊他们的名字会有帮助,“老实说,如果你能给我一份完整的乘务人员和旅客名单,应该会有所帮助。” 吉莉安把飞行员的名字告诉了我,还递给我几张装订好的纸。我扫视了一下,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是哈珀·莱恩和那个坐在2D座位上的死敌:格雷森·肖。萨布丽娜·施罗德是坐在商务舱11G座位上的乘客。我又向下看了看,找到了尤尔·谭,10B座位上那个昨晚一直抱着笔记本电脑打字的亚洲人。我沿着走廊向后瞟了瞟,他还在那里敲着键盘,屏幕散发出来的光照亮了他憔悴的脸庞。如果不是那台笔记本电脑拥有超长的待机时间,就是他曾经中途休息过——但这看上去不太可能。他就像毒瘾发作了似的,表现得十分焦虑不安。这其中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但我却毫无头绪。 “准备好了吗,斯通先生?”鲍勃问道。 “是的。叫我尼克就好。” 没有反应。 我们尝试了制造噪声,还试图打通头等舱的洗手间。但最后,我们还是回到了地面上,在如今已经插入土中的机鼻处——它昨天晚上下沉了一些——透过几块碎损严重的挡风玻璃向里面张望。他们全都在里面,3位飞行员,全都纹丝不动。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呼吸。在场的5个人——鲍勃、3个游泳健将和我——已经在这里忙活了好几个小时,而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得休息一下,伙计们。”我说,“我回湖边待会。如果你们进去了,就过来找我。” “你可以在这里休息,尼克。”鲍勃喊道。但我已经踏上了临时搭建的楼梯,趁他还没有来得及阻止我之前迈开了脚步。老实说,我想回去看看哈珀。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我还是无法不去想她。我很担心,心里却还有些别的感觉:一种我似乎无法摆脱的感觉。我忽视了鲍勃的连声呼喊,消失在了茂密的森林里。他应该是个不会轻易放手的人。 在返回湖边的路上,我思考着我们为什么还没有见到任何救援人员。即便我们所处的是英格兰的某个偏远地区,生起的火堆也一定会出现在卫星图像上,而直升机也应该能够发现升起的烟柱。虽说英格兰的面积比地图上显示的大不了多少,但也是一个拥有各种技术的第一世界国家,不会就这样忽略一起在其境内发生的坠机事故。我说服自己在明天早上之前都不要再杞人忧天,反正我眼下也做不了太多的事情。幸存者们——我要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温暖、食物和医疗护理对于许多人来说才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在我的右手边,我听到了树枝被折断的声音。我转过身来,看到“2D男”——格雷森·肖——就站在距离我12英尺远的地方,手里握根一个球棒大小的树枝。他咧着嘴朝我笑了起来,露出了两排满是鲜血的牙齿。 我手无寸铁,浑身酸痛到无法奔跑,还有可能累得无力反击。这应该会很有意思。 再次醒来 昨晚,我生下了一头犀牛。我要强调的是,它不只是一头犀牛,还是一头怀着双胞胎的犀牛,而且长了三只角,有点儿多。我生了一头怀着双胞胎、长了三只角的犀牛,至少我感觉是这样的。 我很高兴自己还在喘息,但我还是不喜欢每一次吸气都会带来痛苦的那种感觉。我要躺在这里,直到身上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为止。从好的方面来说,我在这段时间里肯定会瘦上几斤。我没有胃口,也无法想象吃饭时必须承受的那份痛苦。 我想象着自己正摆脱这片被人束缚、燃着篝火的荒野。我会变得更加苗条和傲慢,身体也将痊愈,如同一只凤凰从灰烬中升起,准备好在湖面上翱翔,为了自由和受人尊敬而尖声呼喊,然后夺回我可悲的生活。 我必须休息,等待那对翅膀的重生。 医生来过了。她比我昨夜印象中还要严厉,其实是面无表情,说起话来一针见血,还有点儿无趣。尽管她对待病人的态度还有待改进,但她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而且她还为我详述了事情的经过。昨天晚上,在我被人拽出水面之后,她喂我吃了几颗止疼片。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但她说止疼片可能会导致奇怪的梦境和思维混乱。(我没有提及犀牛和凤凰,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说它们似乎与我身上的病痛没什么关系。) 医生最关心的还是我的腿,显然,它被卡在机舱里时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她用绷带把伤口包扎了起来,希望自己能够时刻关注它的情况。 关于昨晚的事情,我只记得救人时自己心里的那股兴高采烈的劲儿,尤其是那些被我亲自扛出去的孩子。然后是冰冷,还有尼克拉扯我的双臂,其他的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醒来的感觉反而更加糟糕。眼下,止疼药的作用肯定已经完全消失了。尼克送来了一些食物,但我吃不下,于是给了别人。我需要多睡一会儿。 几分钟之前,我看见一个孩子路过篝火堆。那是一个12岁左右的印度女孩,身上穿着一件迪士尼T恤衫。 这个画面让我感觉好多了,足以支撑着我站起来走一走。我的右腿还是不太好,每迈出一步,全身就会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但走出几步之后,我感觉自己还是可以应付得来的。 让身子直立起来比躺在那里感觉痛得多,但我想做点儿什么,好歹做些贡献。 大部分人都簇拥着围绕在火堆旁边,但还有不少人从树林里拖拽树枝过来,把它们投入逐渐微弱的火苗之中。这个主意似乎不错,于是我迈开步子,沿着拖拽树枝留下的轨迹走进了树林。 我在树林里大约走了100英尺,这时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一个我熟悉的声音,一个我厌恶的声音。 “别担心,我不会怎样。”格雷森用他惯有的可恶的、自视甚高的语气说道,“我会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伤害你。” “我现在就没有防备。”尼克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 我走近一些,停在了足以看清他们两个人的地方。尼克看上去筋疲力尽,两只眼睛下方缀着大大的黑眼圈,脸色比我印象中的还要难看。格雷森在体侧举着一根粗壮的树枝,他背对着我,所以我无法看清他的脸。 我缓缓地向前挪动着,脚下的一根枝杈发出了折断的清脆响声。我抬起头,发现他们两人的眼神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上帝啊,你就像个病毒一样。”格雷森说道,“怎么也甩不掉。”他等待着,可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敢打赌,你很喜欢这样。这会不会是你遇到过的最让你开心的事情?” 尼克径直望向了我,没有理会他的话:“你还好吗?” “嗯,你呢?” “我没事。” “哦,慈爱的上帝。请原谅我,我要恶心死了。”格雷森迈着大步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告诉你的男朋友,让他睁着一只眼睛睡觉,哈珀。” 几秒钟之后,我听到他把树枝投进了火堆里。 现在,尼克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脸上的表情既严肃又凝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昨晚是我强迫你的。”他说,“让你跟着我上了飞机。” “你没有逼我。” “不。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 “听着,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即便我今天早上不会蜷缩着在火堆旁边醒过来。我看到他们了,那几个被我拖出机舱的孩子。冒险是值得的。对我来说,这是值得的。” 他点了点头,眼睛凝视着地面。他的表情依旧是那样的肃穆,但我能够感觉紧张的气息正从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如同一道气墙般向我袭来。“你的身上还有哪里在痛吗?”他问道。 “浑身都痛,我这该死的身体没有一处不痛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吐了一口气,第一次笑出了声:“我也是。” 在艰难地返回湖边的路上,他为我详述了他那边的情况,同时还在路边拾起了一些掉落的树枝。所有人的手机都离奇地失灵了,但这样的情况在英格兰郊野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他进入驾驶员座舱的尝试也失败了。他推测飞行员全都死了,根据他的观察,驾驶员座舱里的空间十分拥挤,因此他们可能在坠机时就已经罹难了。可怜的人们。 回到火堆旁边,我坚持让尼克披上我的一条毯子。经过一番抗议,他的态度软了下来。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我迫切地想要询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从哪里来,有关于他的一切。我想要知道尼克·斯通是个怎样的人,他甚至不需要跳进冰冷的湖水里就能营救坠机后的幸存者。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他似乎是从别的地方——某个凡人的缺点和短处都不适用的地方——被送到地球上来的。 就在我打算开口说出自己心里第一个蹩脚的问题时——此时此刻,它已经被我在脑海里演练了9次——有人朝着我们跑了过来,差一点儿撞上了尼克。 是迈克,那个穿着绿色凯尔特人T恤衫的小伙子。他的眼神紧盯着尼克,激动地说道:“我们……进去了。” 幸存的飞行员 我挣扎着尾随尼克和迈克穿过了树林。每迈出一步,我都能感到空气的温度正在下降,而小腿的痛感则在加剧。 在我们赶到机鼻那一部分时,有两个人已经用各种行李和飞机部件搭成了一座简易的楼梯。尼克在楼梯顶端停下了脚步,向下伸出手来拉我,就像我们爬上湖中的飞机时所做的那样。 我手忙脚乱、笨拙尴尬地爬上了杂物堆。他抓住我的一只手臂,一把将我拉到了入口处。我的身体猛地撞上了他,在他紧紧抱着我、好让两人能够站稳时感觉到一阵阵的疼痛。 值了。真的值了。 另外两名游泳健将——我忘记他们的名字了——已经钻进了座舱,里面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穿着黑色毛衣的矮个秃顶男人。他隔着小圆眼镜打量了我一番,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紧盯着我,仿佛是要开口询问是谁把一个女孩邀请到了他的飞机树屋男孩俱乐部里来。 我正要质问这个区域是否不允许女性入内,尼克开口缓解了我们之间紧张的氛围:“哈珀,这位是鲍勃·沃德。你还记得昨晚的怀亚特和塞思吗?” 鲍勃充满怀疑的表情随着尼克的话消失了。在我们彼此握手点头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第一排座位。一个穿着飞行员夹克的男子正躺在那里,脸上满是已然干涸的血迹。 鲍勃向前迈了一步,跪在他的旁边,转过头来向尼克打着手势:“迪兰,我们把尼克·斯通找来了。”若是换作其他语境,他多管闲事的语气听起来未免有些好笑:“他负责统筹地面上的情况,我需要你把刚才告诉我们的话再对他说一遍。” 飞行员转过头来,试图从人群中找出尼克。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肿胀得很厉害,我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白。但他真的开口说起了话,语气低沉。 “我们在半路上失去了所有的通信信号,在飞跃大西洋上某个地方的时候。” 尼克抬起了一只手:“等等,我需要你稍等一分钟。” 他要做什么?他沿着过道走向了商务舱,在那个抱着笔记本电脑疯狂打字的年轻亚洲男子身旁停下了脚步。简短的对话结束之后,亚洲男子站起身来,跟随尼克走了回来。 “请继续。”尼克对飞行员说道,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打字的男子。 “正如我所说的,我们在大西洋上空失去了所有通信信号,但我们仍旧延着自己的航线飞行。这条路线机长已经飞了3年,我也飞了6个月了。只有雷达还在运行。我们大概知道自己在哪儿,但如此神秘的情况真的很诡异。机长发誓问题出在飞机外面,但这是不可能的。总之,我们大约在预计降落时间的两小时之前通过无线电与希思罗机场空中交通管制队取得了联系。他们告诉我们,全球通信系统出现了问题,他们会指引我们前进。我们本该正常降落,但出于安全原因的考虑,还是把飞机降到了7 000英尺的高度。这会减慢我们的飞行速度,但我们还是这么做了。紧接着,一切就接连发生了。” “爆炸?”鲍勃诱导地问道。 “第一次爆炸,是的。” “爆炸发生在你的头顶吗?” “不,我想应该是后面,或者到处都是。我不知道。我们俯冲了下去,试图远离它。” “后来又发生了第二次吗?”鲍勃的声音听上去很迫切,充满了期待。 “我……我不知道。还有……一些事情,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一系列冲击波让我们在空中翻来覆去。我从未碰到过这样的事情。我们放下起落架,进一步下降,试图降低速度,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我们以为飞机遭遇了某种风暴,但我们躲不开它。在那之后,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我们不断地俯冲,试图超过它,却总是能够被它赶上。” 尼克仍旧紧盯着纹丝不动的打字男子——他就像座雕塑一样。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只是在这里睡过了头,难以理解的事情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你是怎么想的?”尼克问他。 打字男子避免和尼克进行眼神交流,用平静而又克制的语气答道:“就像我说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情况听上去像是通信系统在风暴中失灵了,所以我们就坠机了。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没有人拦着你。” 亚洲男子朝着自己的座位走了回去。在转过头最后瞟了一眼尼克之后,他扑通一声坐了下去,又开始打字。 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尼克对飞行员表示了感谢,回到了头等舱和驾驶员座舱之间的小厨房,和我们一起从湖边赶来的萨布丽娜移步进去为飞行员检查伤势。 “你相信飞行员的故事吗?”鲍勃询问尼克,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尼克瞥了鲍勃一眼,仿佛是在等待他公开认错:“是的,我相信。” 鲍勃颇具戏剧化地点了点头,好像把自己当成了某部电视剧里终于选择相信线人说辞的大侦探。“其他两位飞行员都死了,所以我们也没有证人能够证实他的话——除了我们自己。我们试过无线电了,但是没有响应。” “好吧。我想我们今晚就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吧,等待救援。如果白天还没有人出现,我们再做打算。” “你忘了最重要的部分。”鲍勃的声音里透露出了一丝恐慌。 “是吗,我忘了什么?” “枪。”鲍勃冲回驾驶员座舱,取回了一把手枪,他握着枪把,就好像那是他在放假时钓上来的大鱼。 “把它放回去。”尼克厉声说道,“把钥匙给我。” 鲍勃小声抱怨了几句,但还是把钥匙交了回来,放在尼克的手掌中。“那里有4把手枪,你们一人一把。”他朝着尼克和游泳健将们点了点头。我猜我并没有被包括在这个手枪俱乐部里。 “我们不能带着枪四处走动。”尼克回答,“我们还得睡觉,别人会趁机把手枪从我们这里偷走的。这太危险了。”他瞥了瞥钥匙。“还有这个。”他把钥匙递给了我,“他们肯定知道我们5个进过驾驶员座舱。” 我把钥匙塞进了自己的紧身牛仔裤口袋里。我发誓,我能够感觉到它散发出来的热量。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魔戒》里的弗罗多·巴金斯,深知自己保管的也许是事关305航班上所有幸存者性命的钥匙。又一个负担压在了我的肩头,尽管和那个决定相比,这还算不上什么可怕的事情。 在尼克和我穿过树林,朝着湖边的火堆旁走去时,太阳正在落山。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但在我的心里,已经把自己想要问他的问题回想了许多遍。换句话说,他是做什么的。啊,我在骗谁呀?我想要问的那些迂回的问题全都只有一个真实目的:问一问尼克·斯通的人生中是否有一个女人,一个在家等待他的娇小女子,尼克·斯通夫人,或是一个无精打采、瘦骨嶙峋、盲目追赶时髦,和圣诞老人一样只不过是个传说的女朋友。这不公平。我的腿好痛。不好意思…… 回到篝火旁,我们坐下来望着湖上的落日。在它沉入地平线的过程中,我开始了自己的审讯——当然,还要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是哪里人,尼克?” “四海为家。你呢?” “我在英格兰的一座小镇里长大,但我现在住在伦敦。” “这里对你来说像是英格兰吗?”他伸手指了指周围的湖泊和森林。 “是的,有一点儿。”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躺下身子,把毯子拽到了自己的下巴上,“我累坏了,哈珀。明早见。” 他一下子就睡着了。我忍不住回想起格雷森·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告诉你的男朋友,让他睁着一只眼睛睡觉,哈珀。 我在他和篝火之间躺了下来,抬头仰望着星空。这应该是个不眠的夜晚吧。我今天已经睡了太长的时间,虽然事实并非如此。老实说,我已经很久没能躺在尼克·斯通这种让我充满幻想的人身边了。 36小时后 我本以为自己会在直升机投射下来的闪光中醒来,听到英格兰的现场急救员挥手喊着“你们那里还好吗”和“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们怎么样了”之类的话。 这样的好运并没有降临在我们身上。蓝绿色湖水旁的泥泞湖岸和昨晚看起来一模一样:人们围着圈躺在熄灭的火堆旁边,身上裹着海军蓝的毯子。只有几个人醒了过来,无力地互相说着什么。 我跪了起来,在哈珀旁边弯下身子,只见她正蜷缩在火堆旁熟睡着。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不忍叫醒她。 就在我扫视营地、看着305航班上的幸存者们在新的一天醒来时,突然意识到了两个简单的事实:距离我们坠机已经过去了超过36个小时,现在应该有人赶过来救我们才对。 机鼻附近的情形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愤怒的人群再次聚集在这里。这已经是大家第二次在这里集会了。格雷森·肖也在这里,但这一次他至少不在舞台的中心。他坐在后面,一脸宿醉后的憔悴模样。他肯定喝光了所有的酒,但这实际上会让他变得更加危险。 机鼻部分残留的食物昨晚就已经被瓜分得一干二净。当时我已经累得无力去理会他们了。大家抱怨着有人囤积食物的事情,号召对营地进行搜查,以便重新分配食物。“眼下,我愿意为了一罐健怡可乐杀人。”我听到一个穿着皱皱巴巴套装的瘦削男人说道。如果我能够活着离开这里,我也会多囤积些可乐。 吉莉安成了人们发泄愤怒的中心。他们厉声责骂着她,仿佛这不过是平常的空中服务过程中发生的一场混乱。事实上,她现在只不过是另外一个幸存者,然而她身上的制服却让她成了分发食物的人。看到我,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救我。”她冲到我的身旁,用两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临时楼梯的脚下,和她一起面对着人群。 鲍勃·沃德和萨布丽娜也在那里。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肃穆,但还是点了点头鼓励我。 人群安静了下来。大家互相轻推着彼此,窃窃私语着。
就是他。 是的,就是湖边那个家伙。
“好了。”我说道,“我们会找些吃的来,但会花上点儿时间。” “我们现在就需要食物!”一个毛衣上满是泥点的妇女喊道。 “眼下什么东西都没有,明白吗?听着,我们必须团结合作。如果我们团结起来,人人都会有吃的——否则我们都得饿死。” 我不该说“饿死”这个词。它被人群无意捕捉,被一个又一个惊慌失措的人重复起来,听上去就像是一首“饥饿大合唱”。我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不去提及它,才让大家再次集中注意力。 “所以,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吃的东西?”一个操着浓重纽约口音的胖男人问道。 到底该怎么办?我还没有想那么多,但我能够看出事情的走向。如果我放纵大家群策群力,任由唱反调的人来发号施令,我们就算一直站到太阳落山也依旧会饥肠辘辘、犹豫不决。我需要一个计划,现在就要。 符合逻辑的食物来源只有两个:另一半机舱里的餐食和湖里的鱼。我们可以想方设法捕猎陆地上的某种东西,但在上百个人都饥肠辘辘的情况下,这可能不是长久之计。除非……附近有一座农场。这不太可能,但我还是把这个想法藏了起来,以备未来不时之需。 “好的,第一步,”我尽可能端起了权威人士的架势,“我们要盘点一下库存。” “库存?” “是的。”我指向了吉莉安——可怜的吉莉安——还有鲍勃·沃德。鲍勃直起身子,摆出了一副格外严肃的“营地顾问”表情,面对着这群人。至少他喜欢这份差事。“吉莉安和鲍勃会询问大家的手提行李和托运行李中有些什么,以及各位的座位号——或者,更重要的是,你的行李在哪个舱的行李架里。请说出任何可能对这里有帮助的东西,尤其是食物。如果你的行李中有任何钓鱼或者潜水装备,请立即过来找我,还有紧身潜水衣,甚至是浮潜设备。” 一个浑身浮肿的40多岁男子笑了起来,朝着人群转过身去:“嘿,尼克,很少有人会在11月到纽约去浮潜吧。”他的话引得不少人都笑了起来。他转过头来朝我露齿一笑,等待着。 我知道他是哪种人,也很想和他针锋相对,但我无力再为自己树敌,于是选择了忍耐。 “没错。我想的是那些在纽约乘坐中转机的人,也就是从加勒比海出发的乘客。他们很有可能刚刚结束自己的潜水假期,准备返回家乡。约翰·肯尼迪机场是主要的国际交通枢纽。从拿骚飞抵约翰·肯尼迪机场再转乘至希思罗机场也不是不可能。或许有人正打算经由希思罗机场飞往地中海。我觉得我们可以碰碰运气。” 吉莉安已经开始进行调查了,可鲍勃却畏缩不前。“你想要潜水去取落入湖中的食物和任何补给品。” “是的,这似乎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我同意,但是有个问题。”鲍勃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在我的印象中,他很喜欢说“有个问题”,然后再停顿下来。 “怎么了?” “所有托运行李都被放在LD3里。” 哦对,LD3。 “什么是LD3?” “就是飞机的集装器。” 集装器。他为什么不直接这么说呢?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鲍勃。” “就是装载行李的金属舱。在小飞机里,人们只需要把行李装进飞机就好。在规模较大的飞机里,比如我们这架坠毁的波音777飞机,地勤人员会把行李装进LD3里,然后再运上飞机。这样一来,就能在途中加载更多的行李,并且保持整齐。777机型可以容纳32个LD3,或许还有十几个货盘。我记不清了。” “货盘?” “是的,上面装载的是食物和补给品等东西。” “那你说的这些有什么意义?”我问道。 “LD3会被两个一排地一直摆放到机尾。即便我们可以潜水下去寻找它们,也很难拿到这些东西。也许我们可以进入放在最上面的两个集装器,但我们是绝不可能把它们拖出水面、再去找下面的那两个的。总之,我们不能指望提取托运行李中的任何东西。” 这个计划就到此为止了。“幸好我们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去和吉莉安还有飞行员核实一下,弄清楚货盘可能在的位置。如果它们就在飞机破损的地方附近,或是在机鼻这一部分,我们就走运了。” “好的。谢谢,鲍勃。” 鲍勃·沃德。讨人厌?没错。乐于助人?也没错。 紧接着走到我面前的是萨布丽娜,脸上带着“出大事了,斯通先生”的表情。自从我们认识以来,这已经是她第二次露出这种表情了,也许这就是她平日里的神色。 “嘿,萨布丽娜。”我边说边抱起了双臂。 “我们需要建立一处避难所。” 至少周围已经有人行动起来了。 “为什么?” “大部分乘客在第一天晚上都出现了轻微的低体温症。某些人,比如你和莱恩小姐,属于轻微的例子。今天早上,我观察到了一个趋势:近一半的乘客都患上了感冒。如果仍旧把他们留在自然的环境中,病情可能会越发严重。如果下起雨来,事情就更糟了,很快就会出现细菌感染或者肺炎。至少,我想把那些免疫系统出现了问题的人、年迈的乘客和那些正在接受免疫抑制剂治疗(患上自体免疫疾病的人都会接受这种治疗)的人挪到机鼻部分,然后把这里围起来。” “好的,我去找人检查一下支撑机鼻部分的树木的情况。昨晚它出现了些许的移位。如果它因附加重量而坍塌,我们的处境就更糟糕了。我今天晚上会回来的,到时候大家再做评估。” “你要去哪儿?” “总得有人去侦察一下附近的环境,寻找食物,或者帮手——也许是一处更好的避难场所。” 萨布丽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吧。谁都可以去,但你不能离开。” “什么?” “你不能离开。” “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你就会陷入一片混乱。” 我只是凝视着她,不确定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许她是对的。那样的情景让我感到担忧,却也给我带来了一种自己许久都不曾有过的感觉——满足。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正是我要去做的,改变别人的生活。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重大突破。鲍勃在机鼻部分的机舱里找到了一个装载着些许食物的货盘。它曾被甩来甩去、支离破碎,但上面的东西足够大家吃上两餐。食物鼓舞了众人的士气,也暂时平复了大部分人的怨气。 在行李调查方面,萨布丽娜针对药物又提出了新的要求,尤其是抗生素。但截至目前,调查还没有取得什么成果。有人说自己携带了钓鱼装备,还有两位乘客声称自己带了浮潜设备——但它们全都在湖底的托运行李中,被锁在了那些铁箱子里。我在曾和我一起游去机尾部分的几个人中试探了一番,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潜入水中,在残骸中搜寻行李。我不能责备他们,只好派他们带上一些身体状况还算稳定的人去附近的区域四处侦察。几个小时以前,我将他们3人一组地分成了4组,分别负责4个基本方向。他们会一直向前,直到找到了什么东西、什么人,否则就在正午时分返回——无论哪一种情况最先出现——希望他们能够在日落之前赶回来。那时候,我们就能掌握更多的情况了。 但愿如此。 哈珀病了。 伴随着刺耳的咳嗽、头痛和低烧,她醒了过来。虽然她说自己肯定没事,但萨布丽娜还是不顾她的反对、满怀担忧地将她转移去了机鼻所在的地方。 我检查了支撑这一部分机舱的那几棵树,心里还是感到十分紧张,一时间却又想不到更好的选择。 我们把蓝色的毯子挂在了机舱的断口处,但每隔几分钟,冰冷的穿堂风还是会掀开它们吹进来。白天,这里的气温比燃着篝火的湖边更冷一些,但我猜测晚上的情况会有所改善,尤其是在萨布丽娜聚集了满满一机舱的病人之后。 那个神秘的亚洲人尤尔·谭想出了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法:垒一堵墙。他和萨布丽娜把头等舱和商务舱里的手提行李从地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用充气救生衣堵住了所有的空洞。虽然这看起来有些奇怪,却十分有效。 哈珀回到了自己原先的头等舱座位1D上,伸展着四肢。 “我感觉自己好没用。”她边说边咳嗽起来。 “眼下谁不是这样呢?除了等待,束手无策。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当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我现在能够做出的唯一一个反应,并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夹杂任何的疑惑。 一分钟过去了,我们俩挤在她的座椅上,看着其他的乘客进入,咳嗽着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 “好了,告诉我,在不需要去营救那么多无助的乘客时,神秘而又多才多艺的尼克·斯通是做什么职业的?” “我?”我犹豫了一下,盘算着该对她说些什么。“没什么……不如营救失事航班的乘客那么有趣。你呢?” “我是个作家。” “真的吗?那你写过什么我可能读过的东西吗?” 她的眼帘垂了下去,一边笑着一边咳嗽起来:“也许吧。我写过6本书,但上面全都没有我的名字,而且法律上也不允许我讨论它们。” 我不禁好奇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似乎是她的一个痛处。然而,在我还没来得及追问之前,余光就看到有人正在向我挥手:原来是迈克正站在楼梯的下面。其余两个跟随他往东边搜寻的男子也站在他的身旁。他们看上去筋疲力尽,不断俯身喘息着,双手还扶着膝盖。不管他们在外面遇到了什么,显然是急匆匆赶回来的。 我站起身来,只用了不到4秒钟的时间就赶了过去。“你们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是的。”迈克吞咽着口水,表情很兴奋,却也夹杂着某些其他的神色——紧张,“我们找到了……一些东西。” 出发,寻找食物 昨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无法忘记迈克拍下的那张照片:一个八角形的建筑,全部由玻璃和闪亮的金属制成,在田野中闪烁着白色的亮光。附近没有道路或小径能够通往那里,也没有交通工具,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里面有什么。那是一个神秘的、如同海市蜃楼般在一片高高的绿草中升起的东西。 迈克是在几英里以外的一座小山上飞快地拍下这张照片的,然后便带领自己的队员尽快赶了回来。我们手头没有其他线索能够推测那里面有可能是什么。为了305航班上冻得瑟瑟发抖、饿得饥肠辘辘的幸存者考虑,我希望那座玻璃建筑里装满了食物,要是还有一部能够帮助我们脱离困境的卫星电话就更好了。情况已经越来越令人绝望了。 我们明天一早会发光最后一点儿食物,而且没有可行的方法获取更多的补给,至少不够填饱104个人的肚子。今天,我已经要求吉莉安组织大家外出采集坚果和浆果,还分配了几组人照顾火堆。但这最多只能让大家保持忙碌,以免他们对彼此大打出手——老实说,这里没有人能够确定自己找到的植物是否可以食用,萨布丽娜也警告过我,尝试有可能会为我们徒增更多的问题。 然而,再怎么说,这也能给大家找点儿事做。我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理论了,但在如今这种缺少食物的情况下,缺乏目标会害更多的人丧命。 多亏了这片湖泊,我们拥有足够的淡水,但好消息也只有这么多了。我们可以在缺乏食物的情况下存活好几天——若是不在意某些后果,还能再多活一阵。但从那以后,这个地方就会变得越发丑恶起来。 日出时分,4组侦察人员将瓜分掉最后一点儿食物,带着足以支撑他们徒步两天一夜的补给出发——如果有必要的话。这样可以将我们的侦察范围扩大一倍。 迈克很机灵地带上了自己的手机。今天,我会确保每一个成员都带上两部手机——如果还有电,就带上自己的手机,然后再加上别的乘客的手机。4个方向,每组3人,总共24部手机。不同组别的人还要带上不同制造商、不同运营商的手机,将接收信号的可能性最大化。每过一个小时,他们都会停下来打开手机,寻找信号。路上值得注意的任何东西、任何潜在的地标也都会被拍照记录下来。几组成员昨天形容的地貌——森林茂密的起伏山峦和几片草坪——可能是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或大不列颠岛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也许照片中的某些东西会勾起某个乘客的回忆,那样我们就能知道自己该去往哪个方向,或是自己距离援助还有多远。 湖的另一边,初升的太阳洒下的第一缕阳光穿过了丛林。我坐了一会儿,看着自己嘴里呼出的气体在清新的晨光中化作了白色的雾气,聆听着右手边的篝火发出的爆裂声。终于,我站起身来,返回了森林。 鲍勃·沃德正在通往机鼻的临时楼梯处等待着我。“我和你一起去。”他说。 “不行,鲍勃。”我加快了脚步,试图从他的身边走过,可他却挪过来,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看到迈克拍的照片了,那里可能存在任何东西。你会需要我的,尼克。” 是时候使用“爱之深、责之切”的战术了。我讨厌这么做,但104条人命危在旦夕,而我们能够帮助他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鲍勃。徒步侦察工作是很累人的。我们不能为了任何一个跟不上的人停下脚步。” “我可以跟上。” 不幸的是,我十分怀疑这一点。鲍勃应该已经60多岁了,就连我都不确定自己能否跟上至少比我年轻10岁、身材也更加健硕的迈克。 我吸了一口气,尝试晓之以理:“听着,如果你在正午过后落在了后面,就无法赶在夜雾降临之前回到营地,只能在寒冷的郊外过夜。没有食物——” “我明白,尼克。如果我跟不上,会想办法让你丢下我的。我知道这很冒险。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老实说,我无法阻止鲍勃,而我们需要赶紧出发。我摇了摇头,最终有些心软:“现在,叫上迈克,我们出发。” 回到机舱里,我在哈珀的座位旁跪了下来。她正在熟睡,也可能是失去了意识。我摇了摇她,可她并没有醒过来。她的头发已经湿透了,身上的衬衫也一样。我擦掉了她前额上的汗珠,还把她潮湿的头发向后捋了捋。感受到她的皮肤竟是如此的滚烫,我吓了一跳。她病得很厉害。 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湖边的那个清晨,回想起萨布丽娜领着我走到无助地瘫软在篝火旁的哈珀身边时的情景。剩下的乘客在我们坠机时就已经遇上了大麻烦。哈珀也在坠机事故中受了伤,但她当时还好。 直到我要求她冒着生命危险游到那里去。 这都是我的错。她会因为我而送命的。 终于,我强迫自己站起来,转身离开了。 萨布丽娜正站在机舱后面,低声与尤尔说着什么。“你去看过哈珀了吗?”我问她。 “是的。”她只是凝视着我。 “所以,诊断结果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办?” “我目前一直都在监测她的病情。” “就这样?” “她感染上了病毒。我想看看她的身体能否战胜病毒。” “这样是行不通的。”我努力保持着平稳的语气,“她的前额滚烫。” “这是个好现象。她身体里的免疫系统正在发起积极的响应。” “积极的响应是不够的。她一天天病得更重了。我摇动她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醒过来。她需要抗生素。” 萨布丽娜向前迈了几步,压低了嗓门:“我们的抗生素差不多要用完了。我正在定量配给,把它们留给危重的患者。” “哈珀就是个危重患者。” “危重是说会危及生命。” 我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的情绪正在失去控制。疲惫、糟糕的浅度睡眠和过去48个小时带给我的压力终于把我击败。我失控了——我能够感觉得到。我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却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做到。 “她本来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她甚至都不会生病——如果她没有去飞机那里救人。我们欠她一条命。” 没有……没有反应。我的怒火爆发了。 “好吧,萨布丽娜,想象如果她死了,会给所有人带去怎样的信息。啊?你为周围的人铤而走险,而等我们利用完你,就会把你丢在那里等死。这才是你所说的危险。” “如果我在她根本就不需要抗生素的时候却把药给了她,那就意味着给别人判了死刑。这同样是危险的。为了挽救大多数人的性命,我会选择更加符合逻辑的冒险。我相信你对这样的概念并不陌生——因为你在湖边时就是这么说的。” “你真有一套,萨布丽娜。你知道吗?” “你无法客观地看待这个局面。你之所以会失去理智是因为你和莱恩小姐之间建立了一种情感纽带——” “你也知道和别人建立情感纽带是什么意思?还是从期刊上读到的?” “你的偏爱显而易见。4D座位上的乘客威廉·博伊德的病情比莱恩小姐糟糕得多,你还没有询问过博伊德先生的情况呢。” “威廉·博伊德不在没入湖中的那节飞机里。到那里去的是哈珀。见鬼,威廉·博伊德当初有可能就是被她救出来的!我要求她冒着生命危险,她照做了。”我几乎喊叫了起来,在萨布丽娜和自己之间来回戳着一只手指,“我们要尽全力保证她能够活下来。” “博伊德先生不是哈珀救起来的。他也在水里,站在将伤员从飞机转运到岸上的队伍中。但这和他在救援行动中的角色无关。你没有问起博伊德先生的病情是因为你和他之间没有情感上的联系。你不客观,尼克。我才是客观的。老实说,按照你拐弯抹角提到的那些理由,几乎可以这么说:这里只有我才能做出毫无感情色彩且合情合理的决定,照顾这些病人,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无可救药。我在和一个机器人争执。我紧紧地咬着下颚,感觉自己的后槽牙随时都有可能被咬碎。 “把抗生素给我。” 萨布丽娜瞪着我,毫不畏缩。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萨布丽娜。把它们给我。” “你在威胁我吗?” “该死的,你说对了。你威胁到了我……我们欠了一大笔人情的某个人的性命。我是不会对你放任不管的,你可以和别人讲你的那堆理由。” “我知道这一刻早晚会来,但我没有想到闹事的人居然会是你。” “什么这一刻?”我看着她,一种怀疑之情油然而生,“你干什么了?” “我把抗生素藏起来,和所有的药品一起。” 她当然会这么做。我内心深处累积起来的愤怒沉淀成了一种专注而又无情的平静。就连我都害怕自己接下来将会做的事情。 我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沿着客舱过道走去,路过迈克的身旁,他身边还跟着鲍勃·沃德。 “我们准备好了,尼克。”他说道,可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在哈珀身边停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被汗浸湿的牛仔裤口袋,掏出了我昨天交给她的那把钥匙。在驾驶员座舱里,我打开盒子,掀开了盒盖,4把手枪随意地堆放在里面。 我还是个孩子时曾经学过如何使用手枪。对于和我拥有相同童年经历的每一个孩子来说,绑架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的风险。 我拿出摆放在最上面的那把手枪,把它拿在手里掂了掂,说服自己去适应它的手感,确认自己能够做到心里正在思索的那件事情。可就在我蹲在驾驶员座舱里、端着手枪时,我却意识到我做不到。这很有趣:你能够想象自己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做出某些完全违背自己道德准则的事情,可只有当你实实在在手握犯罪工具时,决定才会变得真实起来。那时,你才会意识到自己能否下得了手——我不行。我不确定这会让我成为一个坏人还是好人。 我希望救援力量能够赶到,我真心这样希望。 把其他3把手枪塞进外套里之后,我猛地合上盖子,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我的手里攥着钥匙,心里却下不了决心。我虚张声势的行为被叫停了,被我自己的道德准则打败。那就顺其自然吧。 萨布丽娜的身体在我走近时紧绷了起来,但我只不过是把钥匙递到了她的手里。“这是驾驶员座舱锁柜的钥匙。”我嘟囔着转身不再看她,“是存放药物的好地方——距离较近,又不受自然环境的影响。那是唯一的一把钥匙。” 她默默地把钥匙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一双神色紧张的眼睛锁定在我身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情感。 我能够想象自己现在在萨布丽娜和周围其他人的眼里是个怎样的人。他们肯定认为我是个疯子,是个狂人,但他们在过去的48个小时里都不曾像我那样发号施令。我不禁好奇自己在正常情况下会怎么做,如果我养足了精神、吃饱了饭,如果我的手里此时此刻没有攥着100多个人的性命。 尤其是其中的一个人。 但暴力行为对于萨布丽娜是不起作用的。我为自己想要强迫她,甚至试图强迫过她而感到羞愧。尽管如此,她的身上也有容易受到攻击的地方,那就是她的逻辑。而且她还有另外一个弱点:阅人。一个解决方案在我的脑袋里形成了,和我在湖边策划的那个计划一样清晰。它会奏效的。 “为了避免影响你那边的慎重计划,我需要把话说明白。正如你所指出的那样,我与哈珀之间存在情感纽带。我曾经望着她的双眼,要求她甘心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我觉得自己对她负有责任。如果她死了,我会感到沮丧,而这将让我产生心理障碍。我猜你接受的训练里应该包括心理学。” 我等待着,强迫她给我一个答案。 “是的。” “在沮丧的状态下,我是无法执行领导职责的,也无法就那些事关生死的问题做出抉择。正如你之前注意到的,营地里没有我就会陷入一片混乱,那可能会使人丧命。” 萨布丽娜的眼神转向了哈珀,然后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几乎可以看到她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明白了。”她回答。 我打量着萨布丽娜的脸庞,搜索着蛛丝马迹,想知道她是否听信了我的话,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在我走过哈珀的座位旁边时,我感觉客舱里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紧紧地盯着我。我已经倾尽全力了,我会看看能否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走出客舱,我试图把这段冲突抛在脑后,把注意力集中到手头这个重要的任务上来。我把手枪递给了另外3个小组长。今天,他们会把自己的路线调整45度,分别朝着东北、东南、西南进发。迈克、鲍勃和我则会沿着迈克昨日向东的路径加速赶往那座玻璃钢建筑,我们的目标是赶在正午之前到达那里。 “除非遇到充满敌意的动物带来的威胁,否则不要使用手枪——为真正的紧急情况节约子弹。如果你找不到帮手,那就在明天回来的路上捕猎大型动物——鹿、驼鹿、牛,不管你能遇到什么。跑回营地,找人帮你把捕猎到的东西拖拽回来。你们都知道目前的形势是怎么样的,我也不打算再对你们发表长篇大论。老实说,如果我们明天不能带着援手或者食物回来,接下来的几天就会目睹大量的伤亡。老弱乘客会饿死,其他人则急需医疗设备和药品。不成功,就会有人送命。就是这样。祝大家好运。” 队伍分头行动了起来。迈克、鲍勃和我迈开脚步,钻进了茂密的绿色森林和结着霜的田野之中。高高的草丛在旭日的照耀下沾满了由霜化成的水,我们在奔跑的过程中浸湿了裤子膝盖以下的部位。这种感觉很冷,但速度能够让我暖和起来。我试图不去想念哈珀。 我们每过一个小时便会停下来打开自己的手机,拍拍照片,却一直都没有收到信号,也没有看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就像迈克所说的那样:截至目前,我们看到的只有山峦、田野和森林——不管是用肉眼还是用鲍勃昨天在手提行李里找到的双筒望远镜。 终于,我们赶到了迈克拍过照的那座山脊,发现了那座八角形的玻璃建筑。它看上去坐落在10英里以外的地方。在徒步靠近建筑的过程中,这一点也得到了证实。我们甚至没有停下来吃午饭。值得赞扬的是,鲍勃跟上了,尽管他比我和迈克喘得还要厉害,看上去已然精疲力竭。我发誓,他每个小时都在衰老,但我认为他不会为了任何事情错过这个机会。 在前往八角形建筑的半路上,我们在整点休息时举着双筒望远镜四处观望,又发现了某些东西:南边有一座石头农舍,也许距离我们还有10英里的距离。我记下了它所在的位置——如果探访玻璃建筑的旅程无功而返,那里将是我们的下一个落脚点。我花了几分钟研究了一下那座房子,寻找着生命的迹象,却没有看到任何移动的东西。看起来那里已经被人遗弃了。 下午已经过去一半了。虽然比预期中的时间晚了一些,我们最终还是赶到了玻璃建筑旁边——它比我们在山脊上看到的大了不少,至少有50英尺高,也许有300英尺宽。结了霜的玻璃围墙白得有些泛蓝,整个建筑的框架似乎是用铝制成的。 这里没有任何路径通往建筑——既没有土路,也没有铺面道路,十分古怪。 我们3个沿着建筑的周围走了起来,寻找着入口。转到一半时,我听到了密封装置打开的声音。一块嵌板从地面朝着天花板升了起来,只见一块结了霜的玻璃幕墙后面出现了我无法相信的景象。 我们3个站在那里,眼睛睁得滚圆。 我知道这个地方。我此生只来过这里一次,但那一天却成为我童年最鲜活的记忆之一。 那时我只有8岁。在到访这里之前的整整一周时间里,我都在倒数着日子。目的地并不是令我兴奋的原因。对我来说,激动人心的事情是有机会和父亲一起旅行。当时他是美国驻英国大使,因此我们很少有时间待在一起。尽管如此,那天的我感觉自己和他无比亲近。 我记得那段路程,记得我第一眼看到这里时的瞬间。清晨的雾气仍旧笼罩着这里,给耸立在绿色草原上的古老宝藏蒙上了一层面纱。在我们越靠越近的过程中,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思索着一个名字——巨石阵。有关它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好像来自另一个非现实的世界。 我比我的同龄人更容易着迷。对同行的其他孩子来说,这些史前的纪念碑只不过是田野中一堆又大又旧的石块。可我不这么认为,我的父亲也一样。对他来说,它不仅是历史,更是一种灵感,是理想的象征。将近5 000年前,它的建造者流过汗、流过血,甚至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才把他们的文化和想象遗留给了后人。这些神秘的人竖起了巨石阵,而它的一部分仍在激励和鼓舞着我们,尽管对于我父亲来说这里有着更加隐秘的寓意。那一天我才意识到,这也是他看待自己外交官生涯的方法。他正在建造属于自己的巨石阵——美国,尤其是它的外交关系——以便把自己的想象传递给更加美好的人类社会,一个全球化的、围绕着自由与平等的人类社会。他不是不喜欢我或是不想和我相处,只不过他的工作更加重要。 看到巨石阵时的我只有8岁,从那时起,我对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有了新的看法,从而放弃了贯穿在我童年经历中的许多愤怒情绪。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启示,在我好奇他为什么从来无法陪伴在我身边、为什么其他孩子的父亲对他们总是更有兴趣时给予我坚持下去的信念。 然而,这样的启示和今天展现在我眼前的情景相比还是显得苍白了不少。28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摇摇欲坠的遗迹,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人为的破坏显得有些支离破碎:一半的柱子都已经消失了,有些还倒在了地上。然而,现在矗立在我眼前的巨石阵却不是一片废墟,看上去像是昨天才完工的一样。 高烧,感染,疼痛 我变成了一块滚烫的肉,脆弱的皮囊里包裹着肉汤。 高烧正在侵蚀我的身体。我得过流感,我的母亲曾在3年前的冬天得过肺炎,而这既不是流感也不是肺炎。情况很糟,我病了,满心惶恐。 头等舱客舱里,我周围的世界在朦胧的一睡一醒之间飞快地一闪而过。 医生的脸出现在了我的头顶上。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哈珀?” “是的。”我的声音很刺耳,几乎听不清楚。 “你的感染恶化了,最开始被感染的是你的腿。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 “当你被人从湖里救上来时,我为你清理过伤口,但是它被感染了。我打算给你4片布洛芬消炎镇痛药,然后很快就回来,和你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我吞下药片,闭上眼睛。接下来的计划,真有趣,为什么要和我讨论?哦,对,因为我的腿受了伤。至少我身上最好的地方还完好无损。 我浑身上下仍旧疼痛难忍,但烧倒是退了,脑袋也清晰了许多。世界倒退了回去,医生也回来了。她想要好好看一看我的右腿,于是要我把牛仔裤脱掉。我感觉自己身上的牛仔裤和睡衣一样好脱。 深色的液体,又黑又紫,透过缠绕在我的小腿上、从膝盖一直延伸到右脚脚踝的白色绷带渗了出来,绷带附近的皮肤已经红肿了起来。只需要看上一眼,我就几乎能够感到自己越病越厉害了。 当尼克拽着被不知什么东西钩住的我离开飞机残骸时,我的四肢末端曾是麻木的。而此时此刻,那里却成了疼痛的来源。我几乎可以感觉到热量正从那里升起,爬上我的身体。 萨布丽娜长时间地凝视着绷带,仿佛她是一台人肉X射线机,需要纹丝不动才能获取一张准确的图片。不一会儿,她望向了我的双眼。 “你小腿上的撕裂伤引发了严重的感染。你被救上岸后,感染就成为一个危险因素。我尽力为你清理和包扎了伤口,但这些措施是不够的。现在我们需要做些决定了。” 我不喜欢这样的论调。 “我接下来要做的是再次清理你的伤口,进一步密切关注它的发展趋势。通常情况下,你早就应该服用抗生素了,但我们的药物补给十分有限。鉴于你的感染是我们可以接触到的,我们还有机会在不用口服抗生素的情况下和细菌做斗争。” “我明白了。” “如果感染在太阳落山之前还有加剧的趋势,我们就得采取更加激进的方法了。” 我点了点头,试图掩饰心中越发紧张的情绪。 “到时候,我就得移除伤口附近的一部分肉,对那里进行第三次消毒。” 萨布丽娜用一成不变的单调语气为我详细列举了其中的风险,还用到了例如“败血症”和“坏疽”之类的可怕词语。简单来说,如果我的情况今天还没有好转,她就得移除我腿上的一部分肉。最好的情形是:我对夏装的选择从现在起将变得十分有限。而最糟糕的情形是……有点儿不祥。萨布丽娜的结束语是:“永远丧失行动能力。”说罢,她等待着,我很好奇她想要我说些什么。 “好吧,反正作家也不怎么出门,而且我几十年都没有做过运动了。”等我回到文明世界之后,就再也不用重新激活我的健身房会员卡了。 “我之所以会为你详述病情,是因为我认为每个病人都有权利知道自己医疗情况的细节,并且尽可能参与医疗决策的制定。目前,你的情况有些特殊。尼克曾为你的病情来找过我,坚持要让你立即服用抗生素。他还列举了某些……后果——包括对他个人情感的影响以及对整个营地的安宁可能造成的影响——如果你的健康状况恶化了的话。” 尼克·斯通在乎我,这才是我现在想要听到的,这才是我值得为之好起来的原因——尽管不是一切都取决于我。 萨布丽娜的话还在继续,听上去仿佛是在朗诵一份准备好的声明,一个她彩排了好几次的演讲:“我一直都在为紧急需求储存抗生素。我的想法很简单——尽可能延长更多人的生命,在援助赶到时让幸存者的存活概率最大化。” 也就是说,萨布丽娜宁愿看到10个瘸了一条腿的幸存者被飞机运出这里,而不愿只送走5个完整的人。她是对的:幸存者的亲人也会同意她的做法。我敢打赌我的妈妈就是其中之一。 萨布丽娜的话还在继续,语气却变了变:“但是,考虑到尼克刚才跟我说的话——我怀疑他的话只是有些夸张,很有可能还是错的——我在这个节骨眼上面临着是否要给你服用抗生素的两难境地。如果我错了,而尼克是认真的,不治疗你将会危及整个营地的安宁。” “我明白了。”再一次,我还是不知道她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她没有向我提问,却也没有离开我的腿边,好像在等我说些什么。她并不擅长进行这种谈话,这是毋庸置疑的。 “通常在这种情况之下,你应该接受住院治疗,很有可能是静脉注射抗生素。但我们只有口服抗生素。尽管它们也会有所帮助,我还是不能确定它们是否百分之百有效。正如我所说的,我更愿意把它们留给那些感染部位无法被触及的病人——还有,老实说,更需要这些药物续命的人。针对体重较轻的人,我们的限定计量会进一步降低,以取得更好的效果。” 体重较轻。“孩子。” “没错。” 我现在明白了。萨布丽娜需要我做出一个决定,也需要我的帮助——如果事情发展到了那一步。事实证明,我的康复真的取决于我。 不管谁能够拿到抗生素,我的生命和肢体都有一个危在旦夕。我扪心自问,什么样的决定才能让我的良心过得去。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在其中一条路的尽头,我也许根本就没有生存的希望。这就是考验,不是吗?我可以做出一个自己无法容忍的决定,挽救自己的生命,或是冒着死亡的危险面对自己的良心。 萨布丽娜看着我,等待着。 我的缺点数不胜数。但如果你询问我的任何一个朋友,哪一个缺陷是最令我的人生止步不前的,他们会给出同样的答案——决策。尤其是事关我个人幸福的事情。职业选择,约会选择,住在哪里,在哪里工作,什么时候对自己的未来提出要求——对于上述这些,我做出的决策都是最糟糕的。至少我还能选出一套衣服,决定自己要在哪里吃饭(面对挑战或重大决策时,我发现陈述自身的某些优点有时会很有帮助)。不,我不该想到决策;这太容易让我想起那个决定了。我必须集中注意力。 此时此刻,我的第一本能是感到恐慌,然后为自己开始恐慌而感到恐慌,直到我因为决策功能彻底紊乱而崩溃。我是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说的话只会决定丢掉性命或一条腿的到底是我还是幸存下来的某个可爱的孩子。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恐慌之情却没有出现,心中反而只有一个让我越发冷静、清晰而又笃定的答案。没有马后炮,也没有痛苦纠结。真奇怪。我之后一定得把事情想清楚,等我腐烂的腿边不再蹲着一个神经兮兮却又似乎十分能干的医生时。 “我同意你的说法,萨布丽娜。其他人更需要抗生素。等尼克回来,我会告诉他我拒绝了你的提议。” “谢谢你。”萨布丽娜舒了一口气,坐回去靠着厨房的墙壁,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筋疲力尽了。我想这段对话对她来说一定分外艰难。 我不得不说,此时此刻,我真正想要确定的是萨布丽娜医生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她经常看到我这种伤势,并曾无数次地处理过类似的病例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是哪种医生,萨布丽娜?” 她犹豫了一下。 “你见过很多种感染吗?还有创伤?你擅长伤口护理吗?”我刺探了起来,每说出一个词,心中的紧张之情便会加重一分。 “日常工作中碰不到……” “好吧。那么,你平日里是做什么的?” “我在一间实验室里工作。” 啊。 “但我在医学院上学时拥有丰富的创伤医疗经验。” 啊,啊,啊,啊。你知道我还记得多少大学里学过的东西吗? 非常…… 非常…… 少。 我点了点头,仿佛她说的是今天的天气预报。我告诉自己,萨布丽娜(不管她姓什么)碰巧就是这个被当作临时医院的飞机残骸里最好的创伤外科医生。她是眼下最好的医生,我必须对她充满信心。 她开始动手撕开绷带边缘的白色胶带:“你准备好开始了吗?” 我能对谁说不呢?我的意思是,她可是在实验室里工作的人啊。 原始。这就是我对305航班坠机残骸中的1D座位上刚刚发生的事情给出的形容。极其原始。我听人说过,治疗的过程比疾病本身还要糟糕,现在我彻底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疼痛在我的身体里穿行,如同关不掉的消防水龙带。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痛苦竟能让人感到如此筋疲力尽。萨布丽娜说我需要时常动一动,以保持血液循环,但我现在就是做不到。 老实说,我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能否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萨布丽娜和尤尔的秘密 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晚些时候了。我感觉自己湿透了,浑身疼痛,哪里都不舒服。可我知道自己需要活动活动,让血液循环起来。我想我可以在客舱,或者说是医院里走上一圈。不管这里现在被当作了什么地方,我说服自己站起身来,保持了一会儿平衡,试着动动那条腿,然后开始沿着灯光昏暗的机舱过道挪动起来。几乎所有的座位上都挤满了乘客,大部分人都在熟睡或是昏迷不醒。一些人用眼神跟随着我,但几乎无人挪动或是发出什么声响。这很可怕,有点儿像是飞机刚刚坠毁之后的那段时间。 我走了10步便有些喘不上气,不得不靠着商务舱的一个座位大口喘息起来,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我右手边那个座位上的小孩缓缓睁开了他的眼睛,我意识到自己此前见过他。他是迈克和我在飞机沉没之前救上来的最后一个孩子。我解开了他的安全带,好让迈克能够把他抱出去。他是个黑人,11岁左右——看起来就快不行了。他冒着汗,眼睛里的神情让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他问道,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向前挪动了几步,跌坐在了过道旁边的商务舱座位上。“腿瘸了。你呢?” “肺炎。”他一边咳嗽,一边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脑袋向后倒了下去。 一时间,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不一会儿,萨布丽娜俯在了他的身边,伸出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椭圆形的白色药片,另一只手里则举着一杯水——无疑是从湖里打上来之后在火上烧开过的。“抗生素。”她耳语道,“快点儿吃进去,求你了。” 他吞下了药片。萨布丽娜和我的眼神相遇了。我缓慢地朝她点了一下头,不知道她能理解多少,她也朝我点了点头。 最后的一点儿抗生素能为挽救这个孩子的生命争取足够的时间,也许是好几个孩子。我以前就很肯定,现在更加笃定: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你是英国人吗?”那个孩子问道。 “是的。” “我喜欢你的口音。” “我也喜欢你的口音。”我猜他是美国人,来自北方,“你来自哪里?” “布鲁克林。” “我其实挺愿意住在布鲁克林的。” “你在开玩笑,对吗?” “不。布鲁克林对于作家来说是个好地方。” “你是个作家?” “没错。” “就像记者一样?” “我曾经是个记者,现在在写书。” “哪种书?” “自传。”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一开始挺喜欢的。” 咳嗽又在折磨他了。痛苦终于过去之后,他闭上了双眼。就在我以为他昏睡过去时,他问道:“你很出名吗?” “不。但我采访过许多有名的人。我只不过是个写书的,但是书籍出版时用的却是他们的名字。” “就好像书是他们写的一样?” “是的。” “那太糟糕了。” 一个小孩子竟然用一句话就准确地概括了我的职业状况。若是换作会聊天的成年人,对方一定会说:“这就是一种谋生手段。” “那你想过做点儿别的事情吗?” “想过。最近想得格外多。” “我妈妈读过很多书,尤其是自传。她说这对她的工作有帮助。” “是吗?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律师。她和我一起上了飞机,但现在失踪了。很多人在坠机之后都没有找到。” 我点了点头,尽管我知道他看不到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他之前的那几秒钟,记得自己把手伸向他温暖的脖颈之前触碰到的那个坐在他身旁的女人冰冷的尸体,也记得自己是如何解开他的安全带的。上帝保佑那个告诉他还有很多乘客没有被找到的人。“嗯,她肯定会为你的勇敢感到非常骄傲。” 紧接着是一片沉默。我正打算站起来时,他再次张开了嘴巴:“我叫内特。” “我叫哈珀。你该休息了,内特。”没等我说完,他已经睡着了。突然间,我自己也感到筋疲力尽,累得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是伴着骤雨拍打机舱的声音醒来的,巨大的响声听上去就好像是在下冰雹一样。 高烧卷土重来,比之前的来势更加凶猛。 暴风雨中的内特仍在熟睡,脑袋奇怪地歪向了一边,吓了我一跳。 我挣扎着站起身来,把手伸向了过道另一侧内特的座位。我的手碰到他滚烫的身体,马上缩了回来。他有麻烦了。 我环顾四周,搜寻着萨布丽娜的身影,却一无所获。我拖着双腿朝着头等舱走去,可她也不在那里。我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感觉一阵剧痛流过了我的身体。她去哪儿了?我只要休息一分钟,然后就起身去找她。 小小的椭圆形窗户只能透过最微弱的光。我分不清楚外面的黑暗是因为太阳已然落山,还是因为暴风雨的缘故。即便是在天气晴好的时候,茂密的森林树冠也会挡住大部分阳光。 我坐在那里,落雨的速度每秒都在加快,就像缓慢加速的音轨一样。一阵长长的风怒吼着加入了暴雨之中,沉闷的呼啸声越发嘈杂,胜过了雨声。我感觉自己正坐在一个风洞中,外面是一阵雹暴。 在飞机残骸的尾部,狂风终于吹翻了堆叠在一起的行李,吓得乘客们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我闭上眼睛。金属机舱顶部无休止的敲击声是那样的无序,被我拿来当作白噪声,用以掩盖那些令人心烦的杂音。时间再一次向前跃进着。 当我睁开眼睛时,萨布丽娜正俯在我的身前。 我清了清嗓子,可声音却既刺耳又微弱:“内特,商务舱的那个孩子——” “我会尽力帮他的。”她指了指我的腿,“我需要查看一下。” 她累了,维持了好几天的扑克脸消失了。即便词语没有机械地从她的口中蹦出来,我也能从她的表情中读懂情况的严重性。 “我们需要进入下一阶段的治疗了。我们有两个选择:保守地移除一部分肉,但激进的方法更有可能止住感染。目前,如果保守治疗不成功的话,你可能会失去更大一部分腿。但是,多移除一部分肉在救援到来之后可能会产生持久的后果。每一个选择都有其风险和益处,你需要做出决定。我给你15分钟时间,在我四处巡查、做好准备时想清楚。” 她离开了。我重重地靠在了椅子上。决定。 我的死敌。 逝去的每一分钟都如同一个小时那样漫长。虚荣还是生存?此时此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机会活下来。 顶着令人糊涂的高烧,我几乎无法去关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外面的门突然被打开了,留守在湖边的幸存者们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受了伤,浑身是血。出了什么事?他们是被闪电击中了吗?还是被倾倒的树木砸到了? 一个接一个,更多的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们有的在流血,有的在咳嗽,其余没什么显眼外伤的人也跛着脚跟了进来。没有受伤的幸存者搀扶着他们,大声呼救。 他们疯狂地寻找着萨布丽娜,却根本找不到她。她肯定就在这里——我刚刚还看到过她,而出口一直都是关闭的。我是不是又昏过去了?我想应该不是吧。 她只可能在一个地方:驾驶员座舱。我试图告诉他们,可我的声音在暴风雨和躁动中却微弱到连自己都听不见。我伸手想要抓住一个冲过去的人,可他却从我的身边一闪而过,并没有理会我。 终于,我站起身来,跛着脚朝驾驶员座舱走去,把身子靠在了小厨房的墙壁上。就在我打算伸手敲响紧闭的座舱门时,里面却传来了什么声音——微弱却又充满了好斗的意味。 “我想要知道你知道的一切。”萨布丽娜说。 “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可我分辨不出来他是谁。 “你是知道的。” “飞机会坠机?萨布丽娜,你觉得我会登上一架自己明知会坠毁的飞机吗?” “你知道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去伦敦?” “我不知道。他们说我到了之后会收到指示,和你一样。” “我们在哪儿?” “我发誓,我不知道!” “你能联系到他们吗?” “也许吧……” “试一试,尤尔。你必须试一试。” “你疯了吗?” “我们已经没有食物和药品了。” “如果坠机就是他们引起的怎么办?” “我们已经任由他们摆布了——无所谓了。联系他们,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驾驶员座舱的门突然打开了,我径直望向了萨布丽娜和那个年轻的亚洲男子。 他们老了 萨布丽娜大步流星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朝着右边的机舱过道走去,开始忙乱地工作起来,医治进来的受伤乘客。 我站在那里,愣在原地。尤尔——那个瘦削的亚洲男子——小心翼翼地走出来面对着我,好像是在等待我做出评论。 我的第一直觉是脱口而出“我什么也没听见”,但感谢上帝,我及时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像是在嘹亮而又清晰地说“我每一个字都听到了”,我还不如说上一句:“嘿,所以我听说你可能和引发坠机的人以及正在进行中的某些阴谋有联系。不想解释一下吗?” 我露出了些许愧疚的表情,还说了一句几乎听不到的“你好”。 尤尔一言不发地沿着左手边的机舱过道迈开了脚步,回到了他位于商务舱的那一排座位,在坐下之前转过头来凝视了我一下。 我重重地靠在了驾驶员座舱的外壁上,把重心从右腿上转移开来,把滚烫的前额顶在冰凉的墙面上。这种感觉很好,还有从舱门口吹进来的冷风。自从他们把我转移到飞机里以后,我就一直感觉忽冷忽热,可现在只剩下高烧还不屈不挠地在我的身体里燃烧。我知道如果想要活下去,应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想要活下去。 等我抬起头来,眼前令人震惊的景象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是不是产生幻觉了?萨布丽娜为前几个钻进机舱的病人清理干净了伤口。他们都很……苍老。我认识其中一些留守在湖边的人,可他们似乎在一天之内就衰老了几十岁,脸上不仅布满了皱纹,看上去还空洞无力。不止如此。这些人真的全都老了,不只是因为饥饿和疲惫。 我不是唯一一个为此感到烦躁不安的人,萨布丽娜也失控了。她睁大了眼睛,动作既草率又马虎。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情?她是不是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说她已经无能为力了?不管怎么说,这对于我们中的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从依靠着的墙壁上挺直身子,朝着头等舱的小厨房走去,准备冲到位于第一排的座位上。就在这时,我从右边的余光中瞥到了一个画面——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女子冲进了舱门。他们在我转弯时和我撞了个满怀,那个女子倒在了我的右腿上。 疼痛让我惊醒过来,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双腿向外伸展着。外面如今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夜幕无疑已经降临,天上还在下着雨。 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正坐在我面前的地板上,后背平贴着墙壁。她站起身来,伸出一只张开的手掌,只见上面托着一个大大的白色药片。“萨布丽娜说,把这个吃了。” 我接过药片,把它丢进嘴里。我的喉咙实在是太过干涩,喝了半瓶水才把它咽下去。 我把满是汗水的头靠回头枕上,看着幸存者们拖着3个软弱无力的人经过我身边,朝着出口走去。他们全都死了。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那几张脸庞上,内特不在其中,那个穿着迪士尼T恤衫的印度女孩也不在,他们都是刚刚才从湖边赶到这里来的人。又有两具尸体被抬了出去。到底死了多少人?我的身边又经过了一具尸体,这些人的脸庞比他们刚刚赶到时苍老了不少。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听到身后传来萨布丽娜的声音。她单调的语调已经变成了尖锐的叫喊声,是那么刺耳而急迫。她正在审问那些乘客,几乎没有耐心等待他们的回应:“你们住在哪里?是否去过以下任何一家诊所,纽约的国王街医院、旧金山的贝塞德基层医疗点或伦敦的维多利亚车站诊所?你们在这些地方注射过流感疫苗吗?你们服用过复合维生素吗?都是什么牌子的?在家是否会使用空气清新剂?有没有任何慢性疾病?” 紧接着,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我的身旁,狠狠地把这些问题丢给了我,同样焦急地想要知道我的答案。我告诉她,自己这么多年来只看过妇科医生。我今年没有注射过流感疫苗,但我会服用女性复合维生素。就在我笨拙地回想维生素的牌子时,她靠过来朝我咧嘴笑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伦敦警察厅里的谋杀嫌疑人。我终于想起了那个牌子的名字,她草草地把它记了下来,还点了点头,仿佛那是什么有利于逮捕开膛手杰克的线索似的,然后便离开了。 我坐起身来,朝着机舱外面望去。他们又拖了两具尸体出去。 我身上的痛感降低了一个等级,缓和了不少。我知道这种感觉,也知道她给我服用了什么——止疼片。 睡意一下子席卷而来。 我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无声。疼痛又回来了。我转过身,顺着机舱过道向后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几乎没有任何月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照射进来。天上仍在下雨,但雨势已经不那么强了,如今只剩下了持续的噼噼啪啪声。 我躺在那里,好让自己的双眼能够适应一下。 在我的右手边,一个纤细的身影溜了过去。尤尔。 我的身后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那是一个女人,黑色头发,和我差不多高,迈着机械的步伐。萨布丽娜。 3秒钟之后,我听到沉重的金属门关上了。 我把自己没有受伤的那条腿伸到了走廊里,试着用另一条腿发力。不太行。于是我跛着脚,一跃而起,吃力地拖着身子走过小厨房,尽量保持安静。 这一次,他们说起话来谨慎多了,我不得不靠近门边才能听到一点儿声音。 “我们就要这么办。”萨布丽娜坚持道。 “你还不能确定。” “我确定。” “相关可不是因果关系,萨布丽娜。就算你对每一个乘客都提对了问题,最终也只会发现,他们都认识一个叫作凯文·贝肯的人。” “谁是凯文·贝肯?”萨布丽娜急不可耐地问道,“另一个特工吗?还是另一个乘客?” “不是的——” “贝肯是怎么进入这段对话的?” “上帝啊,萨布丽娜。别提凯文·贝肯了。” “我想知道他们逼迫你做的所有事,以及你在我们登机之前做过的每一件事。” “好吧。”尤尔听上去很恼火,“他们是因为什么死的?” “衰老。” “什么?” “他们死于不同的疾病,我认为这些疾病是他们进入老年之后才会患上的。”萨布丽娜回答,“却不知怎的突然就发生了。” “为什么我们没有被感染?” “我不知道。似乎只有一半的乘客出现了这样的症状。” 说话声越来越小了。我又靠近了一些,试图听得清楚一些。一个声音,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掩盖住了他们的声音。不是从驾驶员座舱里传出来的,是从外面。 就在我从门口向后退去的同时,一道聚光灯从小小的椭圆形窗户照了进来,飞快地沿着机身扫了过去。轰鸣声在雨中愈演愈烈。紧接着,亮光停止了闪烁,巨响也逐渐减弱。 驾驶员座舱的门被猛地打开了,尤尔和萨布丽娜冲了出来。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停下来用眼神审问我。尤尔急匆匆地拉开机舱的安全门,朝着外面漆黑浓密的森林望去,那里只有雨滴正在淅淅沥沥地从树间落下。 他回头看了看我。 我点了点头。“我也看见了,一束光从飞机上扫了过去。” 尤尔望向了萨布丽娜,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机舱外嘎吱作响的碾压声打断了。那是靴子踩到掉落在森林地面的落叶时发出的声音。有人正径直朝着我们跑来,尽管我并不清楚对方是谁。 是湖边的人吗?是救援队吗?还是…… 尤尔猛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的应用程序,然后把它举了出去。灯光很微弱,但已经足以照出那里正在移动的人影了。一眼看去,雨水似乎勾勒出了几个看不见的东西,也许是人影——3个人,正朝着飞机快速地移动。 在我们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第一个人影已经冲上摇摇晃晃的楼梯,停在了机舱入口处。这个人站在距离我们6英尺的地方,在尤尔手机散发出来的冷光下闪闪发光,像个玻璃人一样。 对方朝着尤尔举起了右臂,然后又转向了萨布丽娜和我,敏捷地开了3枪。没有任何光亮,也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我的胸口在痛苦中爆炸开来。 巨石阵 霎时间,迈克、鲍勃和我站在那里,凝视着完好无损、排列整齐的巨石阵石柱。怎么可能呢?不,“怎么可能”这个措辞不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只有两种可能性:我们回到了过去(一段我们根本就不了解的过去),或是我们穿越到了未来——这些巨型纪念碑得以重建的未来。 我详细查看着这座八角形的玻璃和金属建筑,想要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却什么都找不到——没有字迹、没有符号,连现在可能是哪一年的提示都没有。 我们身后的玻璃嵌板轻轻地咔嗒一声重新合上了,打破了沉默。鲍勃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阵中性化的、被电脑处理过的声音淹没了。 “欢迎来到巨石阵交互式展览。开始参观之后,请跟随右手边的路径前进。出于安全和保护历史文物的原因,请不要偏离路径。” 参观。我低下头,第一次意识到建筑周围还有一圈铺设着玻璃砖的小路。它亮了起来,闪烁着的绿色箭头指向了一个跳动着红色标志的地方。它想让我们在那里停下脚步。我们3个二话不说便踏上了小路,在红色的圈子里停了下来。 “你们现在看到的是科学家们认为巨石阵在约四五千年前完工时的样子。沿路径继续你们的参观旅程,回到过去,探索巨石阵的几个建造阶段。” 玻璃砖再一次亮起了绿灯,指引我们来到20英尺外的另一处红色标志处。 “这座建筑可能是用太阳能驱动的。”鲍勃在我们朝着路径上的红色指示灯缓慢挪动脚步时低声说道。我望向了他,注意到他如今看上去更加苍老了,徒步旅行想必消耗了他不少精力。 电脑的声音产生了些许变化:“你们想不想听一听巨石阵与阳历之间的关系?” 我们望着彼此,一时间有些困惑。“也许它能够帮助我们搞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鲍勃说,“比如现在是哪一年。” 所以说,他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让我们来试一试。” 在接下来的15分钟里,我们不断地向那个经过电脑处理的声音提出问题。然而除了和巨石阵有关的一切,它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例如“顺便问一句,现在是哪一年”之类的跑题问题只会得到一个已经准备好的简略答案:“不幸的是,我不能回答任何与巨石阵无关的问题。我们需要你们继续参观,以便给其他游客留出足够的时间。” 显而易见,它的程序并不包括检查门外排队的情况。 迈克、鲍勃和我快步走向了下一处红色指示灯所在的位置,陷入了沉思,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在我们的眼前,高大的石柱消失了,留下了一片似乎一直延伸到远处玻璃围墙以外的广阔绿地,牛群正拉着巨大的石块穿过草地。靠近些观察,我注意到了石头下面那些形同水槽的木头轨道,轨道上分布着打磨光滑的木质滚珠,这样牛就可以拉着巨型石柱向前移动。真是太巧妙了——无论如何,对于当时的情况来说是这样的。一群穿着兽皮的人驱使着牛群拉着滚珠轴承上的石柱穿过草地,来到纪念碑所在的地方。 “你们现在所见到的是巨石阵修建早期时的情景。科学家们相信,巨石阵的建造花费了超过1 000年的时间……” 这是一种模拟演示。整座建筑就是一张全息图,建筑框架中肯定隐藏着某种投影仪。 “结束参观。”我说道。 “你们想切换到自导游览模式吗?” “是的。” “希望你们在巨石阵玩得开心。本项目由泰坦基金会慷慨资助。” 草地、耕牛和史前工人全都消失了,留下了我28年前——不管那时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多少年——看到过的那片分崩离析的石头遗迹。玻璃罩的建造肯定是为了保护巨石阵不受大自然和人为破坏的影响,为子孙后代保存好这片小小的历史遗迹。 头顶上,大雨开始倾泄在玻璃天花板上,为这个诡异的时刻增加了一条音轨。 迈克指了指草地的中央:“尼克,你看。” 尸体。那里应该有几十具尸体,已经死去了许久,骨头都已经从破烂的衣服里支了出来。 迈克离开小路,朝着他们迈开了脚步,却被我一把抓住了手臂。“小心。” 电脑爆发出了一阵警告声,提醒我们按照路径走,但我们谁也没有理会它——毕竟滂沱的雨声已经将它的声音全部掩盖了。 迈克在距离尸体只有几英尺的地方蹲下来爬了过去,在那些尸体旁边查看了一番。 “没有身份证。”他喊道。 “我很怀疑未来的人们是否还需要身份证。”鲍勃说。 他也许是对的。薄薄的印刷身份证对于创造了这座建筑的人们来说似乎应该是老古董了。他们说不定已经开始启用植入芯片、指纹甚至是视网膜扫描系统来识别身份了。 迈克摇了摇头:“没有手表,没有手机,什么都没有。只有骨头和衣服。” 鲍勃和我走过草地,前去与他会和。“他们的东西可能已经被前来破坏文物的人洗劫一空了。”鲍勃咳嗽起来,表情看起来有些凌乱,憔悴。 我点了点头,试图在心里组织我的问题。这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帮助呢?这堆废墟和白骨能够告诉我们些什么呢? “先生们。”鲍勃的声音虚弱却又正经,“我相信我们刚刚获得了一条至关重要的信息。”他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等待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学生提出猜测。 我扬起眉毛,催促他赶紧说明。 他指了指白骨:“这告诉我们有组织、有效率的政府在英格兰已经不复存在了,而且已经消失许多年了。巨石阵是世界遗产,对于英国人来说尤为重要。如果政府仍在运作,如果文明尚存,他们是不会把一堆尸骨留在巨石阵的。一天也不行,一个星期也不行。这些尸骨被丢在这里已经许多年了——我猜应该有几十年了。” 迈克和我点了点头。有道理。 “下一步该怎么办,尼克?”鲍勃问道。 “我们在来的路上看到了农舍,那里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我抬头望了望玻璃天花板,此刻正大雨瓢泼。我饿坏了,我们在赶路的过程中都不曾停下来吃饭。我相信鲍勃和迈克也正饥肠辘辘,尽管他们谁也没有提过一个字。 “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然后看看雨势是否会减弱一些。” 我们3人离开那堆尸骨,来到一片绿茵茵的草坪,像印度人一样坐了下来,在巨石阵吃起了傍晚的野餐。离奇并不足以形容眼前的场景。我们也想过坐在附近倾覆下来的石柱上,但不知为何觉得不太对劲,不管这世上是否还有人活着。吃饭的时候,我的思绪仍被这些谜团困扰着,即便是最不起眼的秘密。首先,这里的草坪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座高尔夫球场都要好。不管通过什么方法,这座建筑肯定为室内环境和地表的维护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说到这一点,如果我们现在正身处未来,而一场巨大的灾难已然发生,这就解释了这里为什么没有道路——也没有任何文明的迹象。 迈克把最后一点儿三明治塞进了嘴巴,一边咀嚼一边说起了真正的谜团:“我还是感觉难以置信,我们竟然穿越到了未来。”他的话并不是特意对某个人说的。 鲍勃清了清嗓子,这个可怜的家伙就连吃饭也要挣扎着跟上我们的速度。我放下手中的三明治。倾盆而下的大雨还在继续,我们还有时间。“穿越时空从科学上来讲是可能的——实际上,这种现象每天都在发生。”他说,“爱因斯坦用相对论为其建立了理论。我们也针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数十年的推测。事实上,每一个坐过飞机的人都曾进行过时空穿梭。” 迈克瞥了我一眼,露出了“又来了”的表情,可我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鲍勃。 “在整个宇宙中,时间流逝的速度会根据引力和周转速度发生改变。我来给你们举个例子吧。就拿今天出生的两个双胞胎来说,把他们其中的一个放在宇宙飞船里送入太空,飞船只是绕着太阳系轨道运行,但速度非常快——假设是光速的99.9%。这是爱因斯坦对宇宙中的物质速度极限的准确估计,尽管我们确信某些粒子的运动速度比光速还要快——顺便提一句,这开启了各种可能性,其中之一就是使得数据传输速度比光速还快的量子纠缠。但爱因斯坦的极限至少对于带有质量的粒子来说是站得住脚的。”鲍勃停下来打量着我们空洞的表情。我真的开始喜欢这个家伙了,虽然他有时的确有些得意忘形。 “总之,”他继续说道,“回到双胞胎的话题上来:一个在地球上,一个在高速运转的宇宙飞船中。50年后,飞船回到了地球上,一直待在地球上的那个人已经50岁了——是个中年男子。而宇宙飞船中的那一个呢?还是个婴儿,尽管长大了一点儿——因为飞船为了转化能量无法达到光速,而且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赶上光速。简而言之:飞速移动会让时间变慢。引力的变化也有相似的效果。” “这很有意思,鲍勃。”我停顿了一下,“但你说的是宇宙飞船,和我们眼下要应对的情况差得很远。” “好吧,我还有一个真实的例子:全球定位系统。全球定位系统是美国国防部在20世纪70年代为将军事设备放置到所需的准确地点开发出来的。目前,这个系统在距离地球表面2万公里的高空轨道上拥有24颗卫星。那里实在是太高了,以致地球引力对于时空曲率的影响都产生了变化。正如我所说的,引力也会放慢时间。引力越强,时间过得就越慢。所以,你距离地球越近,时间就会变得越慢。如果你距离格外强烈的引力足够近,比如黑洞,时间几乎就是静止的。如果你乘坐宇宙飞船穿过一个黑洞里的视界,在你被吸进黑洞中心之前,宇宙的所有命运都会在几秒钟之内在你的眼前闪过。” “可是远离了引力,时间就会流动得更快——你会经历更多的时间,就像快进的录像带。这就是全球定位系统卫星的经历。根据广义相对论的预测,全球定位系统卫星上的每一只钟表每天都会比地面上的钟表快45微秒。所以,地球上每过一天,在距离我们所在的引力环境2万公里的高空上,全球定位系统卫星就会过去1天零45微秒。听上去不多,但也是一种时空的穿越。卫星正朝着我们的未来迈进,但这还不是发生在那里的事情的全部。” 迈克揉了揉自己的眼皮:“你让我的脑子都开始痛了,鲍勃。” “继续听我说,迈克。全球定位系统时间之谜还有另一半意义:周转速度。记得双胞胎的那个例子吗?” 鲍勃等待着,可迈克与我谁都没有主动回答,但这根本就没有阻止他把话继续说下去。 “没错。所以,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这些全球定位系统卫星的飞行速度非常快。和许多人认为的一样,它们并不在地球的同步轨道上,而是以大约12小时每圈的速度环绕地球。为了做到这一点,它们的移动时速必须达到1.4万公里。这是很快的。光速大约是每小时10亿公里,卫星的速度与其相比不算什么,但也足以让时间膨胀。但是在这个例子中,周转速度并没有让时间加速,实际上却让速度降了下来。还记得宇宙飞船上的那个双胞胎吗?时间对于他来说慢了下来,引力和周转速度都会让时间放缓。狭义相对论预言,凭借每小时1.4万公里的周转速度,这些全球定位系统上的钟表每天会慢7微秒——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所以,卫星的周转速度让时钟慢了7微秒,同时那里的低空引力则会让它们加速45微秒。把广义和狭义相对论结合在一起,每颗卫星每天能够向未来穿越38微秒。它们就是这么做的。全球定位系统卫星上的钟表每天都会记录下我们在地球上观测不到的38微秒。” “好吧,但我的意思是,这和我们的航班有什么关系?”迈克问道。 “关系大着呢。事实上,如果我们在希思罗机场降落,就会向过去穿越一段时间。约翰·肯尼迪机场与希思罗机场之间的航程是7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飞行高度在3万—4万英尺,飞行时速600英里。也就是说,我们降落时会比地面上的所有人年轻一些。时差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也就是不到一秒钟,或者是100纳秒——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比地面上的人经历过的时间更少。更奇怪的是:如果我们逆着地球自转的方向向西飞行——比如从约翰·肯尼迪机场飞往檀香山——我们的周转速度就会比地球上的钟表更慢,因此下飞机时也更衰老一些。 “总而言之:你距离强引力越近,移动的速度越快,时间就过得越慢。如果你的速度足够快,就几乎可以让时间的流逝停止,尽管你的感觉和平时毫无二致——从你的角度来看,外面的世界正在以更快的速度前进。” “有意思。”我嘟囔着,仍旧无法完全理解,“但你说的是比秒还小的时间单位。”我指了指周围的建筑,“而看起来这里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 “没错,尼克。我心里的可行理论就是,我们的飞机穿越了一段引力被扭曲的时空。以目前的科学理解来看,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引力扭曲会使时空膨胀,让时间流逝得更慢或者——根据我们的案例来看——更快。假设扭曲在时空中制造出了一个泡泡,而我们的飞机就位于这个泡泡之中,周围的时间就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流逝。如果泡泡破了,就会把我们丢回时钟停止的那个时空里。只有两种可能性:引力扭曲是一种自然现象——” “自然?”我问道。 “这是有可能的。我们十分确定黑洞是存在的。事实上,银河中心可能就存在着一个黑洞。正如我所提到的那样,它们会扭曲时间,在物体靠近时让时间流逝得更慢。宇宙中可能还存在着其他种类的引力扭曲的地方,其中一些的工作原理与黑洞相反,会让时间流逝得更快。我们可能就陷入了一场引力风暴——某种我们还不能理解的自然现象。老实说,我们在航空航天科学方面还处于黑暗时代。” 此时此刻,我对迈克有些感同身受:这些东西也让我的脑袋痛了起来。“你说事情有两种可能性?” “我觉得另一种可能性其实比较大,那就是这并非是自然现象。有人利用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把我们带到了这里,可能还是在飞机上某个人的帮助之下。” “真有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尤尔·谭的身上,那个坐在商务舱、沉迷于笔记本电脑的男人。我想那里面应该会有什么东西。等我们回去后,我得和他好好谈谈。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鲍勃咳嗽了起来,雨势变得更加猛烈,头顶上的乌云变成了深深的青灰色,远处还有雷声在咆哮。迈克像个慵懒假日里的大学生一样在草坪上伸展着四肢。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尼克?”鲍勃一边咳嗽一边问我。 我的答案似乎令他印象深刻。他向我提出了很多问题,并向迈克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迈克是个赛艇选手,但对谈论此事并不是很感兴趣。他此程是要赶赴自己未来姐夫位于伦敦郊外的祖宅,参加姐姐的婚礼。听说,他未来的姐夫从事的是“银行业之类的工作”。对于错过婚礼,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懊悔之情。 过了一会儿,鲍勃的语气变得和蔼起来。“你们永远都不该退休。”他向我们提议,“退休毁了我,那是我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我应该一直找点儿事情来做。” 他说,他的第二任妻子最近离开了他,而他正要去伦敦参加一场工作面试。但他很快便补充声明自己需要遵守严格的保密协议,根本就不该谈起这件事情。看到迈克和我都没有逼问他更多的细节,他似乎稍微有些失望。 我对鲍勃·沃德感到有些抱歉。不知为何,我现在可以理解他的处境了,就像多年前到访巨石阵时开始理解我的父亲那样。鲍勃的心里仍旧饱含着许多斗志,也还有很长的人生可以去度过,可他直到退休时才意识到这一点。305航班的坠机可能是短时间内发生在他身上的最好的事情。这给了他一个目标,一种让他实现价值的方式。如果我能够完全诚实地看待自己,目前的局势对我来说也一样。305航班从约翰·肯尼迪机场起飞时,我也正深陷人生的低谷之中。尽管我宁愿我们的航班能够载着每一位乘客安全地降落在希思罗机场,但坠机揭露了我身上就连自己也从不知晓的那一面。它用这个世界此前从未有过的方法向我揭示了自己的本质。 鲍勃再一次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停下后双眼凝视着自己的手掌。他飞快地在衬衫的内侧擦了擦手,但我还是看到了血迹。我们的眼神相遇了,他看上去更老了。我第一次意识到了什么:他变老了。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两只眼睛出现了轻微的黄疸症状的颜色,就连动作也不是那么协调了。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我耳边只剩下了砸在头顶玻璃穹顶上的雨声,如同没有调好的电视发出的静电噪声,充斥着这个洞穴般的空间。此刻,外面一片漆黑,不知是因为暴风雨还是因为夜幕已经降临。 透过结了霜的玻璃围墙,我觉得自己看到了闪电,可那闪光却并没有消失。它依旧亮着,而且范围越来越宽,在地面上搜索着。那是来自头顶的一道探照灯,正朝我们移动过来。 飞艇 探照灯扫过我们周围高高的草丛,几乎错过了围绕在巨石阵周围的这座建筑。我跳了起来,迈克紧跟在我身后。 鲍勃试图起身,却向后倒在了修剪过的草坪上。 “待在这儿,鲍勃!”我喊道。 迈克和我冲到玻璃墙边,来到了放我们进来的那道敞开的隔墙旁。我们不耐烦地站在那里,等待着玻璃嵌板从底部缓缓升起。在雨声和远处的发动机声的掩盖下,电脑语音几乎听不太清楚:“感谢参观巨石阵交互式展览……” 来到室外,我认出了探照灯的来源:一艘飞艇,这是我能够用来形容它的最好的词。它的形状和直升机有些相似,但要更大一些,顶上和尾部都没有螺旋桨,却能莫名地盘旋在那里,缓缓向前移动。我甚至不确定它是怎么悬浮在空中的。 我向前迈了一步,一边呼喊一边挥舞着自己的双臂,可它已经从我们身边飞走了,朝着坠机的地点飞了过去。 我开始穿越田野,手臂仍旧挥舞在空中。“留在这儿。”我回过头对迈克喊道,“他们可能会绕回来。” 在我的身后,迈克也开始喊叫并招起手来。 我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潮湿的绿草,任由风夹杂着雨水拍打着我的脸庞。在山脊的顶端,我停下了脚步。飞艇几乎已经离开了我的视线,速度飞快。我用双筒望远镜四处张望着,却看不到其他的探照灯。太阳已经落山了,夜色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愈加浓重。 我慢跑回建筑,看到迈克仍旧站在那里,一头短发和身上的凯尔特人T恤衫全都湿透了。 我们沉默不语地走回了八角形玻璃建筑里。室内,鲍勃正弯腰驼背地咳嗽着。他一脸渴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们,却只看到我摇了摇头,还试图从衣服里挤出一些水来。 “看上去它往坠机地点的方向飞去了。”他说道。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你们得把我丢下。”鲍勃说,“你承诺过会这么做,尼克。” 他可能是对的。如果风雨扑灭了湖边的篝火,那些飞艇就会错过坠机地点。而且,如果另一艘飞艇正紧跟在前一艘的后面,我们就无法及时赶回营地,重新生火。留在这里是我们最有可能被人发现的选择,可能也是鲍勃存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你承诺过的,尼克。”鲍勃说着,声音越来越虚弱。 “另一艘飞艇可能正在搜索这片区域。这里的地标和田野是我们被发现的最好机会。如果他们错过了坠机地点怎么办?除此之外,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赶回营地也是愚蠢的做法——这会减慢我们的速度,而我们的踪迹还有可能在下一艘飞艇经过时被树冠挡住。我们就在这里等待暴风雨停顿的间歇,或是等待另一艘飞艇,不管哪一个先到来。” “你得回去,尼克。如果事情真是我们想象的第二种情形——有人故意把我们带到这里来——那可能就不是我们所期待的救援。他们也许带有敌意。”鲍勃再次咳嗽起来,并飞快地擦掉了嘴角的血迹。 “我们并不知道这些。” “我们不得不去猜测,坠机地点附近的人们会遭到出其不意的攻击。你和迈克有优势,你们现在就得行动起来。” “我们会等待。这就是我们的决定。” 鲍勃死了。迈克和我轮流打着盹儿,试图为将来的徒步旅行保存体力。我在一阵咳嗽中醒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望向了鲍勃。他的呼吸很浅,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深陷的双眼还泛着黄色。他在吐出最后一口气时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身子打了个哆嗦,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鲍勃的身体在几个小时之内便衰竭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情。要知道,12个小时以前,他还强健得足以进行20英里的远足。这里一定有什么不对劲。到底是什么能够这么快就要了他的命?是传染病吗?是他在巨石阵的玻璃墙开启时在这里抓到的一只虫子吗?难道这座建筑多年来封存了某种病毒或细菌?我瞥了瞥修剪过的短草坪上的那堆尸骨。这些人也是因为这种东西丧命的吗?不管它是什么,似乎并没有影响迈克和我,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低头看了看鲍勃静止的尸体,忍不住心想,他应该会愿意在这种地方死去吧,在一座几千年前建成的献给科学、技术和历史的纪念碑中安息。 我们觉得应该为鲍勃的尸体做些什么,为他举行某种仪式。然而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时间或东西来举行一场合适的葬礼。最后,我们把他放在了其他的尸骨旁边,把他的双臂折叠在了他的胸口上。 在建筑的边缘处,我停下了脚步:“我们得快点儿前进,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营地,不到逼不得已不能停下脚步。”迈克点了点头。我们穿过玻璃门,向田野进发。 我们一整夜都在风雨和寒冷中前行,但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在试图让身体暖和起来的同时休息一下,做好准备面对在营地里等待我们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我们已然筋疲力尽,饥肠辘辘,而且浑身冰冷,但我们已经快到了。 我们并没有看到飞艇的迹象,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找到了坠机地点,以及他们到底是敌是友。 随着最初几道暗淡的阳光点亮了树顶,我爬上了坠机地点一英里外的一座小山脊,从夹克衫里拿出双筒望远镜,向远处眺望,直到自己找到了湖边的营地。篝火早就已经熄灭了,我看不到任何一丝烟火。泥泞的河岸上散落着蓝色的毯子,空无一人,我的视线所及之处也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既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坏事。 我把望远镜转向左边,在茂密的森林里搜寻着机鼻部分的残骸,可其他东西先进入了我的镜头视野之中:3顶长长的帐篷,弯曲的金属支架上伸展着塑料棚子,像是圆形的温室。那是什么?为幸存者搭建的避难所吗?野战医院?帐篷的旁边,白色的裹尸袋如同柴火一般被整齐地堆叠成了金字塔的模样。应该有50具尸体。我的嘴巴有些干涩,眼睛飞快地扫视了起来,寻找着能够证明眼前发生了什么的蛛丝马迹。 机鼻部分的门打开了,里面没有动静。 我又用望远镜向远处眺望起来,搜寻着。只见我在巨石阵看到的那艘飞艇——不,是两艘——正停在一片空地上。它们的体型很大,是机鼻部分的3倍。飞艇外面的门紧闭着,周围也没有东西在移动的痕迹。 我举着望远镜,搜索着森林的每一寸土地,可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无论那里发生了什么,都被树林或长长的塑料帐篷挡住了。我们得再靠近一些。 穿“太空服”的入侵者 在距离3个透明塑料帐篷只有100码[1]的地方,我再次拿出双筒望远镜瞄准了那里,试图看清里面那些模糊不清的物体。那里均匀摆放着一些狭窄的床铺,有些是空的,有些则被尸体占据了。帐篷后面的森林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树枝被碾压的声音。 我用双筒望远镜扫视着,飞快地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几个看上去似乎穿着笨重“太空服”的人正在茂密的灌木丛中飞快地移动。“太空服”上大大的头盔预示着这些衣服是全部密封的。奇怪。从这里望去,那些身穿“太空服”的人似乎比正常人要高出不少,或许他们就不是人类?他们有可能是机器人,或者……谁知道呢?我之前没有看到这些人影的原因此刻已经十分清晰了:在他们于森林中穿梭时,身上的作战服会短暂地变成树木和落叶的棕绿色。自适应伪装。他们移动起来脚步轻盈,身上的衣服则在努力随着周围的环境变换着颜色和图案。没有哪支救援队需要这种装束。这是军队的装备,或者是为那种需要秘密作业的人准备的。如果他们是来这里帮助我们的,又为什么需要隐藏自己呢?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证实了我最坏的猜测。领头的那个人举起了一只手臂,然后传来了砰砰声。我听到了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像是某种大块头的东西落在了森林某处的地面上。我疯狂地用双筒望远镜搜索起来,试图分辨出他们在向谁或什么东西射击。终于,我看到了一个体型微胖的中年男子正在地上翻滚着,仿佛是被人用泰瑟枪击中了似的。我上一次看到他的脸还是昨天早上的事情——是我派他带领队伍去西北方向寻找救援的。这一队人肯定也是今天早上回来的。这些身穿“太空服”的人抓住了他们3个,用某种我看不清的武器开枪将他们一一击中。这些入侵者把他们软绵绵的身体扛在肩上,朝着拱顶的塑料帐篷迈开了步伐,也就是径直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走来。 迈克和我不约而同地把身体埋在了崎岖山头后面的土地上。几分钟之后,我冒险抬头望了望。 那些人扛着3名搜索队成员走进了最近的一顶帐篷中,过了一分钟之后又走了出来,用担架抬出了一个昏迷的乘客:萨布丽娜。他们把她抬进了中间的帐篷里,紧接着又先后抬出了另外两个乘客——尤尔·谭和哈珀。哈珀的右腿膝盖到脚踝处套着一个白色的圆柱状物体,担架旁边还挂着一个包。她是最后一个被抬出来的。 我从夹克衫里掏出了手枪,为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做好了准备。 迈克的眼神锁定在了我的枪上,然后又向上移动到了我的身上。“你打算怎么办?”他耳语道。 我正打算告诉他我也不知道时,身后却传来了急促的爆破声,像是气枪的声音。 迈克的眼睛在他伸手抓住岩体时睁得滚圆。我扑向了他。我刚刚藏身的那块岩石在枪声朝我响起时发出了一阵共鸣。 我掏出枪,朝着我认为枪声发出的方向盲目地扣动了扳机。紧接着,我急忙跑到了岩石的另一面,在树林到塑料帐篷之间扫视着。没错,人影就在岩石的另一边。我隔着岩石窥视着,看到一个影子正蹒跚着穿过树林朝我靠近。他被射中了。 我举起枪再次开火,却并不走运。人影后面的地面爆炸了,冲击波随之而来,把我撞倒在了地面上。我在树林里翻滚着,最终狠狠地撞上了一棵大橡树。我的两只耳朵都在轰鸣,一阵阵恶心感向我袭来。疼痛开始在我的肋骨里迸发,然后传遍了我的全身,让我有些抽搐。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就要吐出来了,可那种感觉却伴随着泥土和碎片砸在我身上而消失了。 当我的头脑终于清醒过来时,我听到远处传来了更多的爆炸声。那是有人在用密集的炮火不间断轰炸的声音。透过树冠,我看到一艘飞艇正盘旋在坠机现场上空,朝着周围的森林、空地和另外两艘飞艇的方向开火。 很快,我发现了他们的目标:4个穿着“太空服”的人影正朝着他们的飞艇奔跑,在试图躲避头顶飞艇的攻击时疯狂地曲折前进着。 我跑回了岩石的另一边,把迈克软绵绵的身体翻了过来。他还活着,呼吸微弱却稳定。一块细长的金属片插在他的后背上,我试图把它拨出来,却怎么也握不住它。 远处,炮火的节奏发生了改变。早先的射击还是有目的的,疾风暴雨般,此刻却如同雷声在树顶上咆哮。爆炸声震动着我的耳膜,我什么也听不到了。头沉重得让我失去了方向。我挣扎着集中注意力。 近处的飞艇射出来的炮火此刻又回来了。两艘飞艇在空中盘旋了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挪动,一枪又一枪地射击着彼此。一缕烟从地上升腾了起来,几乎掩盖住了远处的那艘飞艇。我猜地面上的另一艘飞艇已经被摧毁了。 集中注意力。 我试图站起身来,却再次摔倒在了地上。地面在摇晃。在我的四周,森林里的树枝、枝杈和破碎的树干从天而降。 我终于站了起来,摇晃着颤抖不已的四肢,失去了平衡能力。 营地,帐篷,它们全都敞开了。弯曲的金属支架缩成了地面上的一系列小盒子。原先套在支架上的塑料布成片地在支离破碎的森林里飞舞着,像白色的塑料风滚草一样侧向翻滚着。它们在滚动的过程中还沾上了掉落的木渣和树叶,染上了森林的颜色,慢慢为自己穿上了伪装,四散而逃。 逃跑。 几排病床就这样暴露在大自然和散落的碎片之中,乘客们正纷纷苏醒过来。 入侵者撤退了……他们放走了坠机事故中的幸存乘客。为什么?我敢说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不让我们落入敌人之手,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在这里成了战利品。鲍勃是对的,那些穿着笨重衣服的……生物把我们带到了这里,而他们似乎和某些人展开了战争。 空中的战势发生了转变。进攻的飞艇在弥漫的黑烟中击退了守卫者,但它还在持续开火。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哈珀还有多长时间? 透过树木和缓缓掉落的碎片,我看到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脸疑惑地四处张望着。我朝着帐篷奔了过去,途中摔倒了3次,但一点儿疼痛的感觉也没有。肾上腺素正在支撑着我前进。 当我到达哈珀身旁时,她的眼睛睁得滚圆。我无法想象自己当时的模样,我抓住她的双肩。“我们得走了!”我喊了起来,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甚至已经听不到头顶上的交火声,只能感觉到隆隆作响的声音。我也许永远丧失了我的听力。 哈珀摇了摇头,比着口型:“我的腿。”可突然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她低声说了一句我听不清楚的话,然后把双腿甩到床边,把两只脚放在地上,露出了微笑。 我开始朝着树林走去,但她却抓着我的手臂。她的手很有力,这是一个好的迹象。 她伸手指了指刚刚坐起身来的萨布丽娜和尤尔,缓缓地说着些什么,好让我能够读懂她的唇语。她说的是:“他们,知道,内情。” 我们朝他们飞奔过去,挥手示意他们跟上我们。当我转过身时,发现大约一半的幸存者正朝我们聚拢过来,一边喊叫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 “跑!”我喊叫起来,用力挥舞着双臂,“散开。快走,你们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快走!”我抓住哈珀的一只手,在森林里狂奔起来。她就在我的身后。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反而在拖她的后腿。不可思议。他们治愈了她,或者这是萨布丽娜的功劳——但那是不可能的,哈珀的体力比我们坠机时还要好,就连皮肤也散发着光芒。 我回头望了望。尤尔不见了。 我停下脚步,一把抓住了萨布丽娜的手臂。“尤尔去哪儿了?” 幸亏我的听力已经恢复了不少,但仍旧有些听不清楚萨布丽娜的回答:“他得回去取他的电脑。” “为什么?”我问道。 “他需要它。”萨布丽娜回答。 “需要它,还是他们需要它?”哈珀的声音很冷酷,让萨布丽娜和我都大吃一惊。 萨布丽娜低垂着眼神。“我不知道……我想……我想他们都需要它吧。” 我把枪拿了出来,匆匆摘下了自己的手表,把它递给哈珀。一丝微笑出现在了她的嘴角。我能够看出她正在尽力掩饰自己。她把手表翻了过来,阅读着上面的刻字:终身效忠——美国国务院。 她的眉毛挑了起来。“你……是为国务院工作的?” “那是我爸爸的。听着,哈珀。如果我们10分钟后还没有回来,你就继续走。答应我。” 哈珀还在凝视着那块手表。 “答应我,哈珀。” “好,好的。” 我出发了,尽力迈开自己仍旧颤抖着的双腿,朝着机鼻的方向跑去。帐篷里的那几排病床上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了,营地里也一样。树上的碎片仍旧像纷飞的雪花一样下落,给白色的裹尸袋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棕绿色外衣。这场面很安静,也很吓人。我只能听到远处的飞艇此刻还在间歇性地交火。 靠近营地时,我并没有看到尤尔的身影,但我没有停下脚步。我跳上用行李和飞机部件搭成的楼梯,钻进机鼻部分,蹒跚地穿过头等舱。只见尤尔从头顶上的行李舱里拽出了几个包,正在里面野蛮地搜寻着什么—— 我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转过身去看到了一个穿着“太空服”的人影正准备扑向我们。我举起手枪,可为时已晚。他的手臂已经伸展开来。我本以为自己接下来会听到轻柔的空气爆破声,耳边却传来了一声枪响。那是狭小空间里一种带有穿透力的噪声。只见那个人影向前倾倒下来,撞到了头等舱的座位,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身上的衣服闪烁着发出了亮光,伴随着通电的声音噼啪作响。 格雷森站在头等舱的小厨房里,手里还举着一把手枪。 我转头问尤尔:“你拿到了吗?” “是的。” “我们走。”我说着,并把眼神锁定在了他们两人身上。 他们跟随我离开了飞机,向森林里奔去。 穿“太空服”的人现在会对我们穷追不舍。他们为了某个原因把我们带到了这里,而我们手上正握着他们需要的东西。 [1] 1码 ≈0.914 4米。——编者注 临时避难所 毫不夸张地说,我焕然一新。我的头脑很清晰,皮肤很光滑,肌肉感觉既灵活又强壮,完全看不出我12个小时前曾处于弥留之际。(我猜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应该是躺在临终的座位上——而且是头等舱——但没有关系。)总而言之,这些闯入坠机地点、身穿作战服的生物治好了我的病,而且做得非常出色。考虑到他们见面打招呼的方式,这还真是个不解之谜。 在那个闪光的怪物猛地冲进客舱,用某种镇静剂设备射中了萨布丽娜、尤尔和我之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双眼正好聚焦在头顶上那些收缩的铁箍上。只见那片塑料房顶飞了起来,朝着森林里飘去。起初,我还以为天上下起了雪,但很快便意识到坠落下来的是树叶和树枝的小碎片,仿佛一台研磨机正在切割着树顶。紧接着,空中的爆炸声吓了我一跳,两艘飞艇一动不动地飘浮在空中,无休止地开着火。枪炮的爆炸声如同打在我胸口的雷电。 紧接着,尼克出现在我的身旁,再一次挽救了我,尽管这一次我的身体状况远比他要好得多。他看上去受到了惊吓,脸上满是泥土、污点和结块的血迹。他的双眼深陷,面容枯槁,那副模样比在空中爆开的炸弹还要令我感到恐惧。 几个小时之前,他和尤尔带着尤尔的手提行李从机鼻那里赶了回来,还带上了在我看来毫无价值的一个负担——格雷森·肖。 “他和我们一起走。”尼克在他们3人回到我和萨布丽娜身边时说道。从那以后,大家谁都没有再说过一个字。我们一行5人只是迈着大步穿过了一座又一座森林,避开了田野。因为尼克在,我们的行进速度十分稳定,不算太快。他是我们中情况最糟糕的一个,还一直护着自己身体的右半边——我猜是他的肋骨——几乎一路上都在费力地喘息。 终于,我们停下来喝水。我让尼克休息片刻,可他却坚持让大家继续赶路。萨布丽娜试图查看他的伤口,尼克却不答应。 “他们在追捕我们。”他指了指尤尔的包,“不管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尤尔的身体僵硬了起来。 “先赶到我们在前往玻璃建筑的途中看到的那座农舍再说。” “建筑?”萨布丽娜问道。 “那是一座……算了,不重要。”尼克回答,试图在喝水的间隙喘口气,“我们会在农舍里把一切都说清楚的,等我们离开野外之后。” 几个小时之后,我们5个人走到了森林的边缘,望着一片起伏的绿色田野中那座古老的石头农舍。它看上去已经被废弃了,周围既没有汽车,也没有小路或车道,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座低矮的石头建筑。 尼克让我们躲在树下,由他和格雷森出发前去搜索那座房子。我想要开口询问格雷森是不是搜查我们唯一潜在避难所的理想搭档,毕竟他显然是带着从坠机地点的其中一个塑料帐篷里找到的手枪出来的,但他们在我提出反对意见之前就已经在田野上走出一半的路程了。 我在他们溜进木门时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还拔出了手枪,像准备突袭恐怖嫌疑人公寓的伦敦警察一样蹲在那里。 在我的身边,萨布丽娜和尤尔紧张而又尴尬地默默站在那里。 没有人提起我曾在飞机上听到的那些话。他们两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他们从一开始就知情。我不禁好奇他们是不是什么危险人物。这是怎样的一个困境:一边是格雷森,另一边是萨布丽娜和尤尔,还有一支神秘莫测的军队正在追捕我们。 尼克和格雷森步履维艰地穿过绿色的田野,走了回来,手上的手枪也都收了起来。 “房子里是空的。”尼克喊道,“过来吧,快点儿。”木门在我们身后关上的那一刹那,他说道:“待在屋里,远离窗户。” 尼克把自己剩下的最后一点儿食物放在了一张简朴的木桌上。“我们把它分成5份。” 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吃掉,而是一瘸一拐地走开了。疲倦终于打败了他。我跟随他走进卧室,只见他爬上了一张狭窄的床,脸朝下地躺在那里,根本就无暇脱掉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 我关上门,绕着床边走到他的面前,蹲了下来。 “我们在哪儿?” “未来。”他闭着眼睛嘟囔着。 未来。这怎么可能?这也太吓人了,但也解释了那些穿着“太空服”的人影以及救援为什么还没有赶到。 “哪一年?” “不知道?” “玻璃建筑里是什么?” “巨石阵。” “巨石阵?”我低语着,好像是在跟自己说话。所以,我们现在在英格兰。 尼克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我摸了摸他的肩膀。“萨布丽娜和尤尔——我觉得他们可能与坠机事故有关。” “好吧。我得休息了,哈珀,我已经忙了一夜了。别让他们离开,日落时叫醒我。” “好的。” 他的呼吸变慢了。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尼克低低地叫了一声:“哈珀?” “什么事?” “我很高兴你没事。”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一下子睡着了。 我在地板上坐了下来,看着他思考起来。不一会儿,我起身帮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还脱掉了他的鞋子。他的袜子也湿透了,我把它们脱了下来,好让他那双浸满了水、长着水泡的浮肿的双脚能够放松一会儿。当我解开他的衬衫、看到他的伤势时,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深色的瘀青布满了他的手臂、胸膛和肋骨,仿佛他是从山上翻滚下来的。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们需要真正的帮助。救援。但眼下我应该为他尽力做些什么。 短暂的宁静 把尼克安顿好之后,我马上拉上了窗帘。此时此刻,透过薄薄的白色布料,我看到太阳正在绿色的原野上落下,那幅岁月静好的景象和我心中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几个小时过去了,尼克连动都没动过。盖在他身上的毯子因为年久而有些泛黄——天知道它们已经被用了多少年——而他潮湿的衣服还挂在浴室的白色浴缸边缘。我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木头摇椅上,哪怕是轻微的晃动,都会发出嘈杂的吱嘎声。这是一种注意力测试——只要尼克的身体一移动,就证明他醒了,警报也就解除了。到目前为止,我已经通过了测试。 沉默地坐在窄小农舍卧室里的这几个小时让我可以进行思考,让我有机会把305航班在英格兰郊外坠毁以来发生的一切都考虑清楚。自从那一刻起,意外就没有停止过,而许多人的生命——包括我自己,或者至少是我的一条腿——都危在旦夕。此时此刻,在尼克熟睡时,我忍不住回想起了在坠机中丧命的那些乘客,还有在之后的日子里似乎是因为衰老而死去的人们,以及今天早些时候闯入坠机现场的那些人。我猜他们应该不像此刻的我这样温暖而舒适。我不知道内特怎么样了,那个再也看不到自己母亲的布鲁克林男孩;还有吉莉安,那位在坠机后混乱的灾难现场身兼数职的空姐;以及穿着迪士尼T恤衫的小姑娘。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是否安全,是否开心。 我感觉很安全、很开心。尽管我也会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惧,但我心里还是很开心的。我很开心萨布丽娜不必为了抗击感染而切掉我的腿,我很开心我可以用自己的双腿走路。不仅如此,我很高兴自己在坠机中幸存了下来,和尼克一起。他活着,身体也还算健康。我感觉……能够安然无恙地活着就已经是幸运至极了。要知道,我一直都把生命和健康当作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直到面临自己有可能失去生命或是一条腿的险境时,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 我们为什么只有在险些失去时才知道珍惜呢? 此时此地,我的心中交织着一种奇怪的情绪,既幸福又愧疚——为了我的幸存,也为了我没能替其他乘客再多做些什么。每一次转机都会让事情朝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从而影响许多人的命运。我的行动也会决定某些人的命运。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在脑海中回顾自己经历的每一个事件、每一次决定,直到我再也受不了了。我陷入了精神上的循环,没有答案,也无法决断。 我必须离开这里,做些什么。 也许是因为自己心里的骚动,我并不是很饿。或许那些身着伪装的人不知怎么喂我吃了些东西,或是给我服用了一种抑制食欲的东西。这又是一个谜。 我从木头摇椅上缓缓站起身来,在椅子发出尖利的噪声时畏缩了一下。但尼克并没有被我吵醒。厨房的桌子上大约还有2/5的食物摆放在那里。奇怪,考虑到我们5个人对彼此保有的秘密和不信任,我们竟然还能在食物方面留有一丝尊重。我把剩下的食物取了回来,放在床头柜上,再次离开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我开始在小小的石头农舍里四处搜查起来。我们肯定需要更多的食物,这是我的目标。可我忍不住在每一个房间里寻找起了能够证明现在是何年何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的线索。到处都是灰尘,虫子随处可见,却并没有动物留下的痕迹。前任屋主肯定把我要找的线索紧紧地锁了起来。 客厅的书架上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几本相册和一本《圣经》,一点儿也不像是印刷书籍销售最火爆的时代。没有电视的迹象,但墙上倒是挂着一大片微微有些结霜的透明塑料薄膜,像是一片巨大的胶带,证明人们还是会看些什么的。 厨房的橱柜里没有任何食物,只有一些马克杯、餐厨用具之类的东西。 我沿着陡峭、狭窄的木头楼梯来到了地下室,头顶的光线随着我迈出的每一步而变得越发微弱。我正要回去寻找一支蜡烛时,却停下了脚步。楼梯的底部亮着黄色的光芒——是一支插在烛台上的蜡烛。下面有人,我听到远处狭窄的石头走廊尽头传来了碰撞的声音。 我朝着声响传来的方向走去,那是橱柜猛地关上的声音。没错,地下室里也许有一间食品储藏室——另外一个人也想到了这一点。我看到一支蜡烛正在前面房间里的一个吧台高度的破桌子上燃烧着,旁边还放着一个黑色的物体。我迈进了食品储藏室的门槛,看到格雷森直起了身子。在摇曳的烛光中,我很难看清他的表情,但我看到他的眼神飞快地瞥向了餐桌。现在我看清楚了,那是一把手枪。 我张开嘴,犹豫了片刻:“我只不过是在找吃的。” 他朝着架子转回身去,扒拉着罐子,向它们的后面望去。“至少我是什么可吃的东西也没找到,但我不是来找食物的。” 我走到最近的一个架子旁,看着一罐罐似乎很早以前就腐败了的水果和果酱罐头。“那你在找什么?” “可以喝的东西。” “未来的人可能已经不喝酒了。” “不一定。喝酒是某些问题的唯一解决方法。” “你觉得这就是你的问题所需要的答案吗?” “这是唯一曾经起效的方法。” “难道你只试过这一种方法?” 格雷森终于肯面对着我了。“你知道我有什么问题吗,哈珀?” “我知道的已经够多的了。” “你知道的都是告诉你的。是他讲述的故事。” “没错。但我也无数次目睹了你的情况,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在书写你这样的家庭。” “我听说了。他告诉你我打算做什么了吗?” “是的。” 他把注意力转向了架子,到处翻找着,终于找到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不知道它被放在这里多少年了。100年,200年,还是1 000年?等不及了。”他打开瓶塞,深深地喝了一口,脸上露出了笑容:“讽刺的是,我的书对于你的职业生涯来说将会是一种恩惠。我和盘托出的讲述可能会让你‘正式授权’的传记销量一飞冲天,让你成为百万富翁,永远也不再需要工作了——多亏了我。” 我听到身后的石头地板上传来了脚步声。尼克出现在了狭窄的门口,精神看上去好了一些。他依旧是那样憔悴,但脸色已经有所好转,眼神里充满了沉着的专注。 “你还好吗?” 格雷森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便给出了答案,又恢复了嘲讽的语气:“是的,白马王子,她没事。和我说话不会让她的脑袋爆炸。” “我们需要你的帮忙。”尼克直截了当地说道。 “帮什么忙?”格雷森问道,眼神又落在了酒瓶上。 “尤尔和萨布丽娜。他们知道有关坠机的一些事情,而只有我们两人有枪。” “不,不止我们。尤尔在楼上找到了一把猎枪。”格雷森心不在焉地回答,鼻子依旧嗅着敞开的酒瓶里散发出来的酒香。 尼克和我的眼神相遇了。然后他再一次注视着格雷森,语气既平静又清晰:“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们需要你保持在最佳的状态。” 格雷森抬起头,眼神闪烁了起来:“你是在叫我不要喝酒吗,老爸?” “不是的。我是在告诉你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尼克走出了门口,我跟着他来到了客厅。就在我打算开口询问他的计划时,他停下了脚步,朝着走廊尽头的另一处狭窄的楼梯点了点头。我走下楼梯,听到微弱的声音飘了上来,是尤尔和萨布丽娜。 “等等。”格雷森走到我们身边说道,“他们一直都待在下面,算计着些什么。” 我飞快地低声把自己在机鼻那里偶然听到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两人——包括萨布丽娜和尤尔躲在紧闭的驾驶员座舱门后进行的低沉对话,萨布丽娜指控尤尔知道飞机会坠毁并曾参与其中,还说他们在飞机遇难之前所做的事情正是导致坠机后幸存者们衰老的原因。 这两个男人沉默地站在被烛光点亮的狭窄通道里,点了点头。 “这段对话是怎么结束的?”尼克问道。 “它并没有结束。”我低声说道,“因为身着伪装服的入侵者们出现了。” “好吧。”尼克回答,“在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前,谁也不许离开这座房子。”他转过身去,带着我们走下楼梯,来到了更深的地下。这是一个拥有水泥墙壁的宽敞房间,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 是的,尤尔和萨布丽娜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 有轨电车 这间地下室肯定是在原有的农舍建成之后很久才扩建出来的,旁边还连接着另一座地下室和某些更神秘的地方。这里没有粗糙的石墙,四壁都是被涂成了白色的光滑水泥墙。屋里不需要蜡烛来照明:一个明亮的电脑控制面板正在远处的墙壁上亮着光,旁边的巨大拱形壁龛里似乎停着一辆黑色的有轨电车。车子下面没有轮子,只有钢铁做成的平台。难道它会沉入地下和某个铁路系统连接在一起? 我敢说事实就是如此。这座农舍下面埋着一座单轨地铁站。 黑色车厢上长长的滑动门敞开着,露出了摆放在车厢3个边上的棕色皮沙发和中间的一张巨大的木头桌子。 萨布丽娜和尤尔从控制板前面转过身来,面对着尼克、格雷森和我。猎枪就靠在尤尔触手可及的墙壁上。 尼克打破了沉默:“这是什么?” “我们也不确定。”萨布丽娜回答,语气很平淡。是的,她又回到了正常的模样——总之,是她平日里的模样。 “我很怀疑这一点。”尼克回答,同时向前迈进了几步,检查着车厢和亮光的控制面板。 “我们认为,这是一座大型的运输装置。” “通往哪里?” “似乎是四面八方。” 尼克抬起头来:“你们打算抛弃我们。” 尤尔移开了眼神。萨布丽娜却答道:“是的。” “至少你是诚实的。” “我从不曾骗过你,尼克。” “也许吧,但你并没有把全部真相告诉我们,不是吗?你们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也许还知道飞机遇到了什么问题。我想我们有权知道答案。” 萨布丽娜张开了嘴巴,却第一次被尤尔抢先了一步:“我们没有答案。” “我不相信你。现在是哪一年?” “我不知道。”尤尔坚称。 “你觉得是哪一年?” 尤尔犹豫了一下:“我们觉得我们在2147年。” “为什么?” 尤尔摇了摇头,望向了萨布丽娜。“这就是我要说的意思:我们没有时间做这些。如果我们开始回答问题,会在这里耗上3个小时。和以前相比,我们也没多知道些什么。你们也一样,只会感到更加困惑。” “那就让我感到困惑好了。”尼克回答,“快说。我想要答案。” “我们的答案大部分都是猜测,是建立在不完全的信息上的。这就是我们要去伦敦的原因。” “抛下我们。” “这都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尤尔指了指自己的包,“我相信他们之所以要追捕萨布丽娜和我,可能和我包里的东西有关。” “那是什么?” “解释只会浪费我们更多的时间。” 尼克停顿了一下,想了想。“伦敦有什么?” “我们不知道。” “那为什么要去?” “因为看一看伦敦的样子能够让我们了解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听着,”尤尔说道,“留在这里,你们才会更安全。他们可能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安装了追踪设备,也许还能监控舱道里的行动。” 所以,这就是他们对于这个地下网络的称呼。 尼克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分开。而且你们错了: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我们已经没有食物了。就是为了填饱肚子,我们也要冒险出去。他们早晚都会找到我们的,寻找支援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这一点你们也心知肚明。你们打算去伦敦寻找答案,但还不止这些,不是吗?你们觉得自己能在伦敦找到帮手?” “是的。”萨布丽娜回答,“我们有理由相信自己能在伦敦找到帮手,我们的计划就建立在这样的推论之上。” “如果伦敦有人能够帮助我们,那我们就一起去。”尼克朝着控制面板迈进了几步,“好了,这东西怎么运作?” “我们也不确定。”尤尔说,“我们一直在尝试赶在联网之前了解这个系统,谨防他们能够跟踪我们。” “这是前往伦敦的另一个好处。”萨布丽娜说,“这趟旅程十分短暂。希望我们能在他们意识到我们使用过这个系统之前远离这里。” “有道理。” 尤尔敲击着控制面板。“它一直在要求我们输入一个GP。我猜这是一个全球识别装置,也许是内置的。后备选项是指纹ID。”控制面板上的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靠近终端以登录。右下角的位置上有一个小对话框,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没有GP?把大拇指按在屏幕此处。 尼克把我向前推了一步,我把大拇指按在了冰凉的面板上。屏幕上闪现出了几个红字:无法识别。 “再试一次。”他说道。 试过3次之后,屏幕上依然闪烁着拒绝的提示。 接下来,格雷森也试了试自己的大拇指。结果一样,无法识别。 尼克满腹狐疑地望向了尤尔和萨布丽娜,然后把自己的手指按在了面板上。 尼古拉斯·斯通。输入你的目的地。 “所以我们3个人”——尼克指的是尤尔、萨布丽娜和自己——“可以使用舱道,但他俩不行?” “看上去是这样的。”尤尔回答。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推测一下。” 尤尔摇了摇头。“你打算让我从何推测?这可能有众多理由。” “给我几个理由,就当是说着玩。” “好吧,可能是因为这个运输系统建成时,哈珀和格雷森可能住在伦敦以外的地区,没有注册。” “或者我们在这个东西被发明出来之前就死了。”格雷森听上去有点儿被逗乐了,“我们在2147年之前就死了。” “没错。”尤尔回答,“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哈珀和格雷森在未来使用的是不同形式的交通工具,汽车、飞艇或是瞬移电话亭。谁知道呢?满意了吗?我们可以走了吗?” “我还不是很满意,但我们确实应该走了。”尼克回答,“在这辆列车离开之后,还会不会有空车过来?” “会的。如果控制面板没有出错的话,几分钟以后就会来车了。” “很好。”尼克朝着尤尔和萨布丽娜点了点头,“鉴于只有我们3个人能够启动这个东西,我们就分头行动:格雷森和萨布丽娜坐第一辆车,尤尔坐第二辆,我和哈珀坐第三辆。” 尤尔笑了。“你之所以要把我们分开,就是为了盯着我们。” “没错。因为我们不信任你们,因为你们一直在对我们保密,因为你们还打算抛弃我们。这么说能不能让事情就此完全了结?赶紧习惯吧,因为等我们到了伦敦,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不管我们发现了什么。” 格雷森靠在尼克的身边,和他肩并肩地站到了一起。他盯着尤尔,默默向他传递着我们在人数和火力上的优势信息。 尤尔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却还是抓过了自己的包。他望了望猎枪,还是决定把它丢下,不禁让人松了一口气。 萨布丽娜在控制面板前忙活了起来,输入目的地。紧接着,她和格雷森钻进第一辆车,关上了车门。车厢下的地板在一阵几乎听不到的轰鸣声中分裂开来,车厢随之降了下去。约两分钟之后,一辆一模一样的列车从壁龛里升了起来,尤尔看都没有看上我们一眼便钻了进去。尼克和我也钻进了接下来的那一节车厢。 车厢和火车包厢没有什么两样。我们面对面地坐在棕色的皮沙发上,中间是光滑的木桌。两边的人造玻璃窗模拟着田园牧歌般的英格兰乡村画面,平静地从我们的眼前闪过。事实上,这是坠机之后尼克和我第一次在没有死亡、饥饿和肢体残疾的威胁下共处。 尼克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便抢占了先机:“我听到你和格雷森在地下室里的谈话了。你们两个之间出了什么事情?” “他恨我。” “那你恨他吗?” “算不上吧。我不认识他,他的父亲是奥利弗·诺顿·肖。” “那个亿万富翁。” “是的。你认识他?” “我见过他。” “我也是。仅此一次,就在几天前的纽约。他请我飞过去——其实这也是我会坐在头等舱的唯一原因。这是他为我提供的额外礼遇,试图说服我为他创作由他正式授权的传记。” “那格雷森为什么要为此感到沮丧?” “他对于这件事情本身并不是十分介意。他的父亲正在策划某些大事。肖想把自己的财富高调捐出,建立一份新的慈善事业。他将其称为泰坦基金会。他希望这本书能够详述他的人生和经历与人类的一系列关系,展示他对自己的财富和基金会将在未来人类社会中扮演的角色的畅想。” “他的确为自己考虑了不少嘛。” “是的。但对他的儿子可就不是这样了。基金会成立之后,格雷森什么也拿不到。肖把此举当作是强迫格雷森在这个世上为自己谋求生计的最终手段。在我等待与肖见面时,格雷森也跟了进来。他火冒三丈,叫喊着自己原本可以继承的遗产被人骗走了,还说自己的父亲是为了在商业生涯结束时最后一次引起公众注意、非要为自己立上一座牌坊的妓女。他还说了很多更加糟糕恶毒的话,随后冲了出去。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肖告诉我,格雷森威胁要找伦敦的一位出版商出版一本全盘揭秘的书。如果他没有得到承诺分给他的遗产,他就把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全都说出去。” “有意思。” “是挺有趣的。自从坠机以来,我几乎没有想起过自己进退维谷的处境,但我在飞机上时却满脑子都在思考这件事情。” “进退维谷的处境?” “要不要写肖的传记。”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在于,我不知道以后想要做些什么。” “这年头谁知道呢?”尼克轻轻笑了笑。 “我做过几年记者,后来又成了代笔作家。可肖的自传是我有机会能够以自己的名义出版的第一本书。” “听上去不错。” “是呀,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但我也在创作一部小说,我希望它能够成为一系列作品中的第一部。这才是我真正热爱的事情。我害怕如果我写了肖的传记,就永远也完不成自己的小说了。我的整个人生都会发生改变。我只不过想要知道我自己创作的虚构作品能否成功。如果我能够知道这一点,这个决定就不会这么困难了。” 尼克点了点头。我们在沉默中对坐了一会儿。 “你呢?有没有什么工作方面的焦虑?” 他笑了。“是的,我……也几乎处于一个十字路口。” “与工作有关吗?” “与一切都有关。” 他就说到这里,瞬间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疲惫了。他不是很健谈——至少在私人生活方面是这样。这很有意思。在过去的几天里,我曾经听到过他发声:他在那个漆黑冰冷的夜晚站在挽救了所有人的篝火旁进行的演讲;他井井有条地管理整个营地、帮所有人填饱肚皮、谨防人们互相大打出手的方式;他的本能和快速决断能力。然而,面对与自己生活有关的简单问题,他嘴里的每一个字就像是他肠子里的砧骨似的,让人真的很想用细细的钓鱼线把它从里面钓上来。 “我指的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他说。 “什么事情?” “我真的很高兴能在今天早上赶回去时看到你还活着。”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嗯,我也是。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再多活一天。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你时……那种感觉真的很好。可是上帝啊,你看上去憔悴极了,吓得我半死。” “我这几天过得并不顺利。” 我沿着桌子挪到了他身边的位置上,摸了摸他的前额,擦掉干涸的血渍,检视着他的伤口。我笑了:“但是,你收拾干净之后就会没事的。” 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臂,攥住我的手腕,把自己的大拇指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掌里。 我感觉自己屏住了呼吸。 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上一个字,脸却缓缓地越贴越近。我甚至不确定到底是他在移动还是我在移动,或是我们两个都在移动。 震耳欲聋的电脑语音打破了沉默:“您已到达目的地。” 可我并没有移开眼神。他也一样。 在我的身后,车门滑动着打开了。我感觉一阵凉风吹向了我的后背,尼克睁大了眼睛。我转过身来,第一次看到了伦敦未来的样子。 未来的伦敦 我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伦敦。 离开农舍的地下室之前,我们针对在伦敦的什么地方下车进行了一番辩论。在所有的选项之中,我们考虑过国会大楼、唐宁街10号和伦敦警察厅,理由是如果任何形式的文明政府或执法机关依旧存在,我们应该能够在这些地点找到它们。但是问题是,这样的政权和那些穿着作战服追杀我们的人也许就是同一拨人。 最终,我们妥协了:在住宅区汉普斯特德下车——至少那里在2015年时多半还是住宅区。我们之所以计划这么做,也是因为停留在政权中心以外能够让我们一窥城市里的情况,而且那里很有可能疏于戒备。一旦暴露,还能增加我们逃脱的机会。 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是对的:车站里无人值守,其实是完全被废弃了。 尼克和我朝着车厢外凝视了片刻,打量着这座似乎经过了改造的地铁站。萨布丽娜、尤尔和格雷森正在外面等待。看到我们在车厢里坐得如此靠近,格雷森转动眼珠,望向了如今已经几乎难以辨认的洞穴石头和水泥空间。曾经铺设着铁轨、往返过列车的地方如今立着一系列宽敞的隔间,每个隔间通往一节车厢。眼前一排排、一行行漆黑空洞的车厢隔间让我的神经稍稍紧绷了起来。 看到曾经繁忙的地铁没有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在每一个角落里迅速地移动、接听和凝视着手机的人——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离奇的感觉。要知道曾几何时,在高峰时段,地铁站里的每一平方英寸地面都恨不得挤满了人,让你无法呼吸。 此时此刻,这里就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门外的大街上也没有生命的迹象——总之,看不到人。 有些建筑被人用木板订了起来,还有一些已经破旧不堪,窗户也被人砸破了,玻璃散落在空荡荡的人行道和街道上。草坪和野草在缝隙里丛生,藤蔓沿着建筑一路攀爬。如此茂盛的植被与破碎的文明遗址形成了奇特的对比。这座我深爱的城市,这座由罗马人于2 000多年前建造起来的城市,这座在无数征战和瘟疫——包括黑死病和纳粹的战略空袭——中幸存下来的城市,最终还是沦陷了。但这是为什么呢? 此刻,太阳已经落山了。昏暗的月光在空荡的街道上洒下了一缕疏离的月光。我走进无人的小巷,站在那里,为眼前鸦雀无声的场景感到惊奇不已。要知道,这可是我在伦敦从未有过的经历,几乎有些超自然,整座城市仿佛被人催眠了一般。我感觉自己好像身处一档超出了预算的电视节目,但四周的场景却真实得令人胆寒。 “现在该怎么办?”尼克用尖锐的语气问道,凝视着萨布丽娜和尤尔。 “我们……还没有想那么多。”萨布丽娜回答。 “太棒了。”尼克回头看了看车站,“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待在这里,我们得找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聊一聊。” “我的公寓就在3个街区以外的地方。”我想都没想就开了口。如此神秘的事情让我简直无法抵抗。 “好吧。我们过去看看,一直待到大家商量出一个计划为止。” 线索。前往公寓的3个街区的路程为我们提供了一系列有关这里发生了什么的模糊不清的线索,其表现形式是现代的洞穴壁画,或者可以叫它们“涂鸦”。许多信息都已经不完整了。有的被风雨洗刷掉了,有的则掩映在野草、树木和藤蔓之中,还有一些片段残留着,向我们展示着一座处于危机中的城市。
潘多拉是不可避免的。 要么就让我们全都成为泰坦人,要么就同归于尽。 泰坦人背叛了我们。 我们活该。 泰坦人会拯救我们的。 上帝保佑泰坦人。 人性多年前就死去了。这只不过是善后。 我们会赢得泰坦战争的。
街道上,原本通向这座连栋住宅(很久以前,它就被改建成了8间公寓)的大门敞开着。我们沿着狭窄的楼梯间爬上3层,来到了我局促的公寓曾经所在的地方。 在上楼的过程中,我突然变得有些难为情,为即将把自己的房子展示给客人们感到有些紧张……特别是其中的一个人。可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呀!这里其实并不是我的家,现在已经不是了。我是说,如果我们身处2147年,那么我确定自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也许100年前就离开了。然而,让尼克看到我住的地方还是让我感到有些心烦。 在楼梯平台上,通往我所在的单元门半掩着。我推开了它。不可思议。 房子变大了。 这里未来的主人将它与紧邻的公寓打通了。我的家具全都不见踪影,但室内的风格,那种感觉……还是属于我的。这里一定是我布置的。或许……是我的女儿,某个和我品位一样的人。我愣在了门口。 尼克隔着我的肩膀抬头张望着。“一切都还好吗?” “是的,很好。” 我漫步进去,身后的声音和动作都逐渐消逝了。我先是驻足在了书柜前。最顶层的那一排上,十几本包着书衣的硬皮书排列在书架上,作者都是哈珀·莱恩。这些书的外表和质地都是一样的,封面上近乎黑白的照片上还印着大写字母。传记。其中一本名叫“奥利弗·诺顿·肖:一位巨人的崛起”。还有一本传记是写给戴维·杰克逊的,一个我不熟悉的名字。我粗略地扫了一眼下面一排,寻找着另一种书籍、另一种风格:一本有关爱丽丝·卡特的书。她才是我在乎的人,可她的名字不在这里。只有风格相似的厚重传记。当我的视线再一次向它们扫过去时,那些烫印的字母全都跑到了一起。总的来说,那里应该摆放着二三十本由哈珀·莱恩代笔书写的传记,却没有一本小说。 书架上也没有相册。桌子和墙上的小架子上摆满了相框,但里面全都是空白一片。那些照片肯定是数码的,在政权缺失的这段时间里,它们的记忆一定遗失在了这里发生的巨大灾难之中。我找遍了书架,希望能够找到某些印刷品,一张印有我自己、一位微笑的绅士或一个孩子在日落下的海边玩耍的泛黄照片。但当我沿着架子向下看时,却只找到了参考书、两本字典、一本分类词汇汇编以及琳琅满目的破旧小说,都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 我听到了尼克的声音——我的名字,和“泰坦人”这个词——可我却在恍惚中走进了卧室。 依旧是我的风格。 这里更加明亮一些。月光透过两扇窗户照射进来,使得蓝色的墙壁上隐约闪烁着黄色的高光。我跌坐在床铺上,在空气中扬起了一片尘土。飘浮的微粒在光束中闪耀着光芒,仿佛我的卧室就是一个真人般大小的雪景球,而我正身处其中。 我的手臂滑落了下来,离开被月光照耀着的阴霾,触碰着我的床边——那里藏着我的秘密,客人们——就算他们是在经历了如此糟糕的一天之后前来探访我的最亲近的朋友——也永远无法找到它们。我会为之感到羞愧的。 它能够给我最后的答案。 我把自己的手指塞进了床垫之间的缝隙中…… 是的,我住在这里。 日记本 躺在曾经属于我的床上,身处曾经属于我的公寓,我从床垫下抽出了两个笔记本。时间滴滴答答地流逝着。我纠结着不知该先打开哪一本。我的左手拿着自己从大学起就一直在创作的小说,泛黄的破烂纸张从3个方向脱落了下来。我的右手托着我众多日记中的一本,黑色的皮面册子里记录着我的一段人生。 先找答案。 我翻开日记本,凝视着映入眼帘的第一条记录:2015年8月3日。不可思议。这就是我登上305航班前写的那本日记。怎么可能?我通常每年都会写满一本,看来我写日记的速度肯定是大幅放慢了。或者……记录在2015年之后很快就终止了。我从未想到过这一点。我的日记可能会揭露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片刻间,我也曾想过要把日记本拿回去给客厅里的所有人看,但我需要先把它读完。对于其中的内容将会展示一个怎样的我,我几乎有些心存恐惧。 我翻到了下一条记录——也就是飞机本应降落的日子之后的那一天写下的日记。
2015年11月15日 必然。必然无疑是今天的主题词。你明白我在做什么吗?是的,你当然明白,因为我会这么做的,我就是这么做的。这是肯定的。我的命运也一样,因为我选择了必然。 好吧。我头晕眼花。是释然,是负担的摆脱,是征服,麻痹了我的决策:我会为奥利弗·诺顿·肖撰写传记,那本无疑只会谋求自夸和炒作的书。也许,除了我自己的命运之外,它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会得到丰厚的酬劳,这是毋庸置疑的。到时候我就可以用这笔钱去追求我真正热爱的东西——《爱丽丝·卡特和永恒的秘密》(注:昨天我改掉了它原先的名字“爱丽丝·卡特和永恒的骑士”;面对现实吧,人们都喜欢神秘,而提到骑士,我们就知道事情接下来会怎么发展了,不是吗?)。 写完这本传记要花费一年的时间,即便我能够加快速度,也要9个月,而出版还要再等上一年。为了让这部厚厚的书问市,印刷商还得毁灭半座森林。批评家们会把它批得体无完肤。有些读者会喜欢它,有些则会厌恶它,而大部分会忘记它(这可能是最坏的结果了)。但重要的是,不出两年,我就能拿到现金(签约时,我能够拿到四分之一的预付款;终稿通过后再领四分之一;精装本和平装本出版时还会各拿四分之一)。每6个月,我都能以支票形式领到扣除了15%经纪人费用(我依旧认为这十分值得)的版税。两年衣食无忧。这是必然的。 必然。我已经决定接手奥利弗·诺顿·肖的传记。我相信自己在两年内就能成为全职小说作家,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一个年轻的英国女孩爱丽丝·卡特。这个女孩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强大,她的选择和独有能力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拯救她的世界。我很喜欢那个故事,这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还有24个月了。
所以我接手了这份工作。结果怎么样呢?幸运的是,我手中握着的正是自己的自传。我翻动纸张,阅读着自己用潦草笔迹写下的日期,搜寻着两年后的某个日期……
2017年10月21日 成功。我是个“成功人士”。按照文法来讲,以下事实是这一称呼的充分非必要条件: ? 《星期日泰晤士报》非小说类纪实作品作家第一名?哈珀·莱恩 ? 《纽约时报》精装本非小说类纪实作品作家第一名?哈珀·莱恩 ? 《今日美国》?你猜。 评价。并非全都是负面的。有些人对我的各个方面进行了批评,但我的编辑向我保证:“《邮报》的所有者讨厌肖,两人结怨多年。别理那些评论。”还有人诽谤我:“吉布斯认为应该选他来写这本书。他为什么会对此着迷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事。别让他用他正在磨砺的斧头把你剁碎了,哈珀。”等等。但一个共识是肯定的:这本书大获成功。 批评和排行榜并不是唯一的问题。读者——我还有读者——也就是真正阅读过我的作品、喜欢它并给我写信的人,认为这本书赋予了他们走出去、改变自己生活的某种希望和勇气。这是十分强大的。每天,当我打开电子邮件时,都会有新的强心针在那里等着我。 这就是其中的一点不同。做代笔时,我写作是为了取悦我的编辑。他们会检查我的手稿,给予我赞扬,偶尔发给我薪水。如今,每天都有人通过数字方式给我发来新的鼓励,我与他们之间只有一键之隔。我现在是在为了他们而写作,是在为了快乐而写作,是在为了骄傲而写作——为我的工作、为我做出的决定而骄傲。
有意思。我草草翻阅着日记本,寻找我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在几个月之后的一篇日记中,我突然找到了一个关键的短语。
2018年2月7日 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很聪明(非常聪明),魅力四射、游历甚广,而且知识渊博到令人难以置信。总而言之,他是个令人神魂颠倒的人。 但事情不是那样的。他年长得足以做我的父亲了。他是肖最亲密的朋友之一,是泰坦的另一位创始人。他的故事也需要有人去讲述。如果他的故事能够被讲述出来,世界将变得更加美好。他说我是唯一一个能够把它写出来的人,他不会认同和支持其他任何人。除了我就没有别人了。如果我说不,世界将永远无法听到他的故事,永远不知道戴维·杰克逊的努力、胜利和逆转。我已经同意接手了。
我翻过这一页,看到日期后吃了一惊。她把剩下的每一丝力气都用在了杰克逊的传记里,连记日记的精力都没有了。又翻过一页,我发现时间已经到了新书发表的日子。
2020年9月16日 干这一行,他们会告诉你任何人都会走运一次(我不相信)。你走了两次运,他们就会开始相信你是货真价实的。 我正在聚集信众。 他们说杰克逊的传记比肖的要好得多,人生经历描绘得更加丰富,把读者带到了他长大的地方,以及让他成为征服金融世界、像交换大富翁棋盘上的棋子一样交换国家命运的男人的地方。最重要的是,他们开始理解他60岁时发生的转变,理解他为什么要与奥利弗·诺顿·肖合作,把自己的人生和财富全都贡献给泰坦基金会和人性的改善,以及这一切是如何塑造杰克逊的人生、让所有牺牲都变得物有所值的。简而言之,人们理解了他。不只是街上的民众,还有他最亲密的朋友。像戴维·杰克逊这样的人没有过人的容貌,也不会与人深交,更不喜欢举着酒杯坐在炉火旁边。他告诉我,就连他最亲密的朋友都给他打来了电话,说他们终于能够理解他了。那些与他相识40年的朋友在聚会中找到他,向他坦白自己终于明白了他几十年前做过的某些事情,以及他今时今日的努力。最棒的是,他的敌人——那些与他公开或私下里结仇的人——如今也给他打来了电话,想与他言归于好,加入他和奥利弗的行列,成为泰坦基金会的一员。 昨天他给我打来电话,说明了一切,坚称这是我的成果,是我的传记做到了这一点。 我发誓这不是真的,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是他的人生、他的故事和他的财富让所发生的一切成为可能。我只不过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人们想听的是他的故事,我只不过在对的时间出现在了对的地点。 上个星期二,我和杰克逊、肖在曼哈顿吃了一顿午饭。他们声称这是一次庆祝,但我直到最后才发现他们有所图谋。现场还有一位女子。她是另一位泰坦候选人,本身也很杰出。虽然她的经历不及肖或杰克逊那么迷人,但她的故事却很吸引我。我知道它对其他人、对每一位女性来说也会是这样。尤其是那些成长在世界偏远角落里的女性——机遇对于她们来说十分罕见,只有幸运的人才能得以逃脱。我喜欢她,喜欢她的故事。我当场就同意把她的故事写下来。 在心里,我把自己的新课题和爱丽丝·卡特拿起来衡量了一下。 一个是真实的。另一个是我想象中的一部分,最多是一则睡前故事。 一个也许能够启发几代年轻女性。另一个也许只会带来几个星期的热度,即便是被拍成了票房纪录最高的10部电影中的一部,也火不过一年,很快就会被时间的沙砾和下一部有潜力的大片的大肆宣传所掩埋。人们不会记得爱丽丝·卡特,但他们会记得萨布丽娜·施罗德,因为她是有血有肉的。她的每一秒挣扎都是真实的。她的胜利是一种启迪,她的故事需要被人传颂。 这是一个简单的选择。
这我可没想到。这本传记一定就摆在外面的书架上,我在搜索爱丽丝·卡特的名字时目光一定从它的身上扫了过去。等我看完这本日记,就出去看看。 2020年之后,日记中的内容变了。内心的对话停止了,也不再有任何心思或感受,只剩下了彻头彻尾的年鉴。数据的历史——大部分是销售数字——年份,以及我执笔的传记。难怪日记本永远也没有写完。 紧接着,突然间,55年之后,简明扼要、实事求是的记载让步给了某种别的东西。
2070年12月23日 孤独。又是一年。他也一样。除了写作——我唯一的朋友——什么事也没得做。我们会向彼此袒露自己的感情。他有一个计划,他真勇敢。这会改变一切。自从我的母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祈祷。我太想要它了。这是唯一的方法。没有它,他就是遥不可及的。不,我才是遥不可及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泰坦——我们最后的敌人。真是讽刺,被我推销给这个世界的颇富争议的阴谋集团如今却成了我幸福的唯一障碍。
到此结束。没有更多的记录了。你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也许还有另一本日记。就在我打算寻遍整间公寓的时候,卧室的房门猛地打开了。尼克弯着腰走了进来。“嘿——”他眯起眼睛,看到我正抱着日记本躺在床上,一脸悲伤,“你还好吗?” 是的,当然,我没什么不对劲的,只不过刚刚发现我抛弃了自己的梦想,孤老一生,将人生中的最后几年浪费在了渴望一个无法触及的男人身上。 “我只是在休息。”我撒了谎,试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随意一些。 尼克一眼就看穿了我,他似乎已经对我了如指掌。或许看人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不管他是从事什么行业的。 他走进来坐在我的身边,还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我的心跳速度不断攀升。紧张的心情不断被放大,就像刚刚被点燃的篝火。上帝啊,我又变成了一个12岁的小姑娘。我应该被关到精神病院里去。 “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我举起了日记本。“我一直在回顾自己做过的某些人生选择。” “然后呢?” “刚开始看着还不错,可是事情……发展得并不理想。” “对她来说。” “她的过去就是我的未来。” “不一定是这样的。”他似乎很肯定。上帝啊,他是怎么做到的?一切对他来说毫不费力。 我把日记本放在了一边。他示意我到客厅里去。 “我想我们取得了重大突破。有一座展览馆也许可以告诉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尤尔和萨布丽娜同意在那里和我们谈谈。” “展览馆?” “那里名叫泰坦展览馆。” 前往泰坦展览馆的路程令人感觉永无止境。实际上,那里距离我的公寓只有4个街区的距离。 萨布丽娜和尤尔在前面带路,格雷森一个人走在中间,尼克和我跟在后面。 为了自身的安全,我们一路都保持着安静。但我能够感觉到每个人都在沉思,凝视着这个诡异的、遭人废弃的未来版伦敦——等待着答案,等待着最后一只鞋子的落下。 随着一行人经过每一个街区、每一条空旷的街道,寻找救援的希望悄悄地溜走了。这是我的城市,我的社区。我敏锐地感觉到了这里的空虚,但我认为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受到影响的人。空无一人的小巷、被洗劫一空的商铺、摇摇欲坠的办公楼和被人遗弃的塔式高层住宅都证实了令所有人都感到担心却又没有人开口说出的事实: 伦敦成了一座空城——我们在这里是找不到帮手的。 终于,转过街角,泰坦展览馆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中。它占据了一整条城市街区,其中大部分都是绿地。原先想必是一座美丽公园的地方如今荒草丛生,自然似乎再次占领了伦敦的中心,野草、藤蔓和树木从这里长出,缓缓地将人类存在留下的最后证据掩埋起来。 公园的中间立着一块朴素的石头和一座木质建筑,在暗淡的月光下掩映在繁茂的植物中,几乎看不清楚。展览馆适中的尺寸和简朴的风格与周围拥挤不堪、过度建设的伦敦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实际上反而令它更加抢眼。为了产生这样的效果很有可能花销很高。我熟悉这片街区,它曾经布满了写字楼和豪宅,其中任何一座都价值连城。 现在,它们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样一座小巧的单体建筑。 我们在植被茂密的公园中跋涉,爬过倒塌的树木,勉强迈过纠缠的植物。来到展览馆门口,尼克推开了木质的对开门。一小块接待区域出现在我们眼前,中间还摆放着一个接待台。我们走过接待台,来到了一间拥有12扇门的宽敞房间。它让我想起了游乐园过山车的等候区,这里肯定是访客们排队的地方。 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地板上亮起了绿色的箭头指示灯,指引我们站到第一扇门的门口。 “这里用的肯定是太阳能,和巨石阵一样。”尼克说。 没错,和巨石阵一样。有时间我很想听一听那个故事。 我们5个人跟随箭头走进了一间比我想象中大得多的房间,地上铺设着黑色的石头。我目光所及之处空空如也,但房间昏暗的边界处却传来了脚步声。起初十分微弱,随后越来越响,鞋跟敲击着木头地板。 尼克和格雷森掏出枪,在萨布丽娜、尤尔和我的前面并排站着,准备迎接即将靠近的人。我们变成了一群妄想症患者,但我们拥有足够的理由。 出现在黑暗中的人影面对枪口似乎不为所动。她穿着一身永远也不过时的正装:简单的黑色连衣裙,一串珍珠项链。她留着齐肩的头发,和我的差不多,但是颜色已经变成了银灰色。她的脸型十分瘦削,还带着淡淡的皱纹,我猜她应该有60多岁了。 她毫不畏缩地凝视着我们5个人:“你们好。我叫哈珀·莱恩。” 泰坦展览馆 30岁的哈珀站在我的身边,惊愕地看着年龄也许大她一倍的自己——虽然这很难说,我想她应该是驻颜有术。未来的哈珀面对我们没有任何反应。考虑到正有两把枪对准了她,这种场景乍看过去就不太对劲。 在大家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之前,年老的哈珀继续说道:“我是泰坦展览馆的馆长,泰坦基金会的官方传记作家。欢迎你们参与这一旅程的第一部分。它将会带领你们回顾泰坦基金会的发展历程,从它的创建到泰坦四大奇迹中第一大奇迹的问世,以及它们是如何改变文明的。这段简介之后,你们将有机会深入探索泰坦的历史,选择最令你们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请准备好了解泰坦基金会的起源——这个赋予了我们许多的组织。” 我向前迈步,伸出一只手,穿过了未来的哈珀:她是个投影。哈珀似乎对这样的真相无动于衷,只是一脸震惊地愣在那里。这不仅是眼前投影的问题。她公寓里的那几本日记也在深深地困扰着她。看到她的城市变成这副模样,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如今又看到未来的自己生龙活虎般地站在这里口若悬河,任凭什么样的人都是难以消化的。但事情不止这样。我觉得她和未来的自己之间存在的反差才是令她感到不安的原因。我认识哈珀·莱恩后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她活力四射的眼神。那种眼神是如此的迷人,可是在未来的哈珀·莱恩眼中,它却消失了。这个一身正装的导游眼中没有了任何的生机与激情,但我认为这不是因为这段短片是拍摄了无数次后的成果。她变了,彻底变了。我不怪哈珀会颤抖。我想让她休息10分钟,消化一下,但我们享受不起这样的奢侈。我们需要答案。如果我们不赶紧弄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该去哪里寻求帮助,我们是活不了多久的。 在我们的四周,空旷的石头房间幻化成了一间镶嵌着木板的书房,高大的窗户正对着纽约的中央公园。哈珀似乎认出了这里,格雷森也是。他向前迈了几步,睁大了眼睛。 一位老人正坐在床边的一张桌子旁,正和一位30多岁、貌似哈珀的女子说着话——这个女子不如哈珀漂亮,眼神中也没有先前提到的那种光芒。 未来的哈珀朝着老人和那个女子所在的窗边走了过去。 “2015年,我和一位名叫奥利弗·诺顿·肖的亿万富翁进行了一次决定性的会面。他要我为他书写传记,希望能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世界。但这并不是他的真正动机。他想要对全世界的精英发起一次战争的号召,对那些聪明、强大、富有的人发起挑战。他相信,如果这些人团结在一起,就能改变历史的进程。” “在我们的第一次会面中,肖勾勒出了自己对于一支正义新力量的畅想。他将这个组织称为泰坦。肖相信泰坦人能够在全球范围内引起变革,最终消灭饥饿与贫穷,实现世界和平,将教育和机遇带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但问题只有一个:肖并不确定自己如何才能实现这些雄心勃勃的目标。然而,这一点即将改变。就在我第一次与肖见面的几天之后,他便和尼古拉斯·斯通见了面。这个人即将成为泰坦基金会的联合创始人。斯通本人是这样说的。” 未来的哈珀从桌子旁边走开了,画面中的一男一女也消失了。只见书房另一边的高靠背皮椅上坐着的人就是……我。我猜那时的我应该有60多岁了,发型与现在差不多,只不过乌黑的头发几乎全都变白了。 好吧,哈珀,我现在明白了。这很诡异,令人感觉超现实的同时还有些恶心。我害怕这个家伙会说出些什么来,也害怕他可能会揭示的东西。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有可能揭露我们在这里生存的关键。 “当奥利弗·诺顿·肖将泰坦基金会的事情告诉我时,我正处于人生和事业的十字路口上。我迷失了……对自己的人生感到非常不开心,却又不明白是为什么。我在不到30岁的时候用很短的时间赚到了很多钱。那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走了一次好运,在对的时间出现在了对的地方。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知足的饥饿感,想要证明自己是配得上所获得的成功的,因为促使我成功的正是我自己,而非命运或是宇宙变化无常的手。我对自己越来越苛刻,愿意承担更大的风险、树立更远大的目标,因而也实现了越来越多的目标。一年又一年,我也变得越来越不快乐。我好像是沉入了一口井中,在溺水的同时却因口渴而死。我很痛苦,迷失了自我。” 丢人。比上学第一天就尿了裤子还要糟糕。我不得不站在这里,任由这个混蛋把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的感受一吐为快——就连我的母亲、姐妹和最亲密的朋友都不曾得知。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我的秘密时,他的脸上还带着自鸣得意的微笑,好像很自豪似的。 我瞥了一眼哈珀。只见她正直愣愣地盯着我,而不是那个唠唠叨叨的未来的我。我违心地微微耸了耸肩,任由脸上闪过一丝悲哀的傻笑。她走近了一些,我以为她打算伸出手牵住我,可她却只是站在那里,和我肩并着肩,几乎就要与我靠在一起了。 此时此刻,未来的我听起来已经从自省善感的笨蛋变成了鼓舞人心的空想家。这应该不错。 “泰坦基金会给了我急需的东西:一项比我自己更加宏大的事业。它拯救了我。这是一个真实的机会,能够建造某些在我离开人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仍对人类有所裨益的东西。泰坦基金会之于我就是这样的:一座能够引导人类通往永恒的灯塔。一开始,我们就知道自己在构建某种不一样的事物,但那时的奥利弗和我认为我们只不过是在聚集一小批真正重要的人。他们能够以全球性的大事作为目标,攻克比国家政府或主要非营利组织所能处理的问题更重大的任务。幸运的是,我们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行动可能产生的影响。” 书房和未来的我都消失了,我们再次置身于铺设着石头地板的房间。一切看上去似乎有些没头没尾。 “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剩下的就是历史了。”未来的哈珀说道,“2015年年末,斯通先生与肖先生合力进行了几次重要的投资。第一笔资金流向了一家名为Q-net的完全默默无闻的新兴公司,支持网络的彻底改革;第二笔资金投入到致力于大众运输系统建设的创业公司——豆荚隧道公司,它买下了一家失败的矿产公司的专利;第三笔资金投入到轨道动力公司,为了实现一个伟大的梦想:建造人类在太空中的第一个永久定居点,一座环状、绕地球轨道运行的城市。在泰坦基金会成立后的那些年中,肖和斯通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这3家公司上,秘密地工作着。舆论认为泰坦基金会是个吹嘘过头的败笔。然而关起门来,他们却在第一批问世的泰坦奇迹上取得了进展,还吸引了强大的信徒——那些愿意成为泰坦人、加入斯通和肖的队伍、让他们的梦想成为现实的有钱有势的人。” “Q-net公司开始运作后为全世界提供了即时数据连接,令世人肃然起敬。泰坦人将量子网络专利开放给任何想要制造芯片的人。在接下来的几年中,超快的全球免费网络变得无所不在。” “泰坦人将世界编织在一起的伟业并没有就此结束。接下来,他们把目光投向了人,而非数据。豆荚隧道公司最先在欧洲建立了大众运输网络,随后是亚洲,最终将全世界都连接在了一起,使得安全便捷、物有所值的大众运输成为可能。泰坦人将我们的世界变小了,他们创造的下一项奇迹将是用无人可以想象的方式把我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无数的光点消失在了房间的黑色背景中。一幅从太空中俯瞰地球的画面从地板上升了起来,让我们感觉自己仿佛正在天空中行走。一座环状的空间站悬浮在远处。 “多少年来,全世界都在凝视着夜空,目睹轨道动力公司的第一座闪烁的环形城市建成。对世界来说,‘泰坦阿尔法’是我们很久都不曾拥有过的某种东西:一个共同的梦想,一个测试人类集体能力与智慧的无畏目标。我们抬起头凝视星星,第一次看到了触手可及的目的地,而不是一个谜。我们拥有了一片可以去征服、去开拓的新土地。世界各个国家、各个种族的人全都团结在一起,奋起接受挑战。” 空间站消失了。我们再一次回到了地球,站在一片沙滩上。一座庞大的水库——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座水库都要庞大——展现在了我们眼前。它应该有1 000英尺高,数英里长。水坝远处的尽头耸立着一座绿色的山脉。在我们右手边的远方,一面灰白色的峭壁从头顶上凸了出来,在这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水坝的中央耸立着5座高塔。我集中注意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高塔……就像是一只手上的5根手指。它们向水坝的方向微微倾斜着,犹如一只用玻璃和钢铁做成的巨手正从这个水泥怪物中伸展出来。水泥水坝的半腰处,一道瀑布倾斜而下,和水坝相比有些微不足道。泛着泡沫的水流坠入了脚下约几英里宽的水池中。一条河从左手边流出,在起伏不平的棕绿色盆地中蜿蜒流淌。瀑布的声音如同催眠一般,让我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这段投影的效果还真是非常出色。 “最后一笔泰坦投资并没有投入任何一家公司。直布罗陀工程是泰坦人迄今为止最雄心勃勃的计划,也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建筑。当时,他们的计划似乎很可笑:建造一座横跨直布罗陀海峡的水坝,排干地中海里的水,只留下一条小河流淌过欧洲、非洲和中东接壤的宽阔富饶的新土地。技术障碍是无法想象的,但正如泰坦人斯通所说的那样,最大的障碍根本就不在于技术,而在于政治。” 未来的我和未来的哈珀走进了画面中,漫步在海滩上。未来的我就站在未来的她身旁,如同此时的我们留下的镜像。水坝在他们的身后若隐若现,风吹拂着她头上垂下的一缕发丝。 未来的我开口说话时,我感觉有些紧张。 “基金会刚刚成立时,直布罗陀工程的确有点遥不可及。奥利弗和我很少谈及这一奇迹。说实话,我们认为它过于宏伟浮夸。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超出了我们当时的能力范围。我有技术行业的背景,尤其是新型网络公司,所以对泰坦的第一奇迹Q-net着实比较熟悉。豆荚隧道公司向我们展示了我们可以在物质世界建造某种规模宏大的东西,但我认为第一座轨道殖民地的升空才真正赋予了我们严肃考虑直布罗陀工程的信心。那时,我们渴望能够成就一件真正的大事,在规模上超越前3个行动。直布罗陀工程差不多就是我们剩下的唯一选项了。” “没有人曾经尝试过这种量级的公共工程。我们研究了巴拿马运河和三峡大坝,因为它们都属于既包含技术也包含政治因素的工程。年复一年,奥利弗和我一直苦心研究这一工程,尽心尽力。中途,我们做出了一个决定,开始把它当作一项已经走上了正轨的事业来讨论。我们把自己创造的国家称为亚特兰蒂斯,把被我们置于中央的首都称为奥林巴斯——就在马耳他城外。我们把自己的理念和神话结合在了一起,也就是那些人们聆听了几个世纪的故事,好让它看起来更加真实。我猜,这就叫作‘用生活模仿艺术’吧。” “我们找来了一些为水坝绘制透视图的艺术家,还让他们参与设计新首都。每一次开会,我们都会把他们带上。慢慢地,一个个碎片开始逐渐形成。我们很走运。我感觉一切仿佛都是命运。第一次会议上,地中海沿岸的国家喊叫着让我们滚出房间。我是说,它们从中看到自己的整个生活方式——从渔业到旅游业——正在消失。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鉴于西班牙、意大利和希腊的衰落,它们实际上成为工程最大的支持者。对于亚特兰蒂斯,这些国家看到的前景和我们看到的是一样的:在南部边境获得一个富裕的新邻国的机会,何况工程的建设还能为它们提供数不清的工作岗位。对于生活水平和出生率都已陷入停滞的德国和北欧来说,这其中也蕴含着它们寻找了很长时间的东西:一片拥有绝佳气候的邻近新土地。我的父亲是一位职业外交官。我一直远离政治,可直布罗陀工程却让我找到了将自己的从商经历与儿时学到的所有外交知识相结合的机会。” “有了政客的加入,一切又变成了技术的挑战。提升海平面、改变洋流和气候模式以及真实有效的土壤脱盐过程等问题应运而生。实际上,随着每个问题的解决,我们也开始着手处理人类迟早需要解决的更大的全球性问题。对于我们来说,亚特兰蒂斯的建造不仅真正展示了我们基金会的能力,也展示了人类团结一致所能达成的目标。毫不夸张地说,亚特兰蒂斯就是我们能够改变地球表面的铁证。” 未来的我连同沙滩和水坝一起消失了,而未来的哈珀再一次和我们一起站到了空旷的石头地板上。 “在亚特兰蒂斯的揭幕典礼上,泰坦人还准备了一个惊喜,一个全世界都不曾知晓的最终奇迹。没有人能够预料到这项即将被揭晓的无与伦比的成就。跟随绿色箭头进入互动区域,了解亚特兰蒂斯和泰坦最终奇迹的问世,以及上百个其他话题。” 绿色的箭头点亮了地板,指引我们穿过前方的一道拱门。 未来的哈珀缓缓消失了。随着我们的深入,空间越来越小,直到我们站到了一块大约15英尺见方的空间里。周围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上的玻璃控制面板全都结着霜,只有正前方的一块面板敞开着,露出了另外一个同样镶嵌着面板的房间。 格雷森和哈珀首先进入了隔壁的房间。这里和我们进入的第一个房间差不多大,墙上的面板原来都是触摸屏幕。屏幕上显示出了一个话题列表,有些还配有图片以示强调。然而,其中只有几块面板是可以操作的,大部分都已经破裂了,上面布满了蜘蛛网一般的白色线条和用喷漆喷上去的黑色大字:泰坦杀了所有人。 我们在房间里分散开来,扫视着这些面板。 哈珀按下了一个标注着“展览馆工作人员”的链接。紧接着,哈珀·莱恩出现了。 面板上的画面变成了哈珀坐在玻璃桌旁的一张照片,下面则是一篇冗长的文章。我的双眼停留在了文章的主副标题上:
哈珀·莱恩 1982~2071年
她活了89岁。 在我的身旁,格雷森正在我左手边的面板上忙活着。屏幕上显示的标题是“格雷森·肖事件”,我忍不住浏览了一下,文章详述了他自我毁灭的人生,以及他是如何发起反对泰坦创始人的舆论、坚称他的父亲和泰坦人盲目追求名声和关注的。多么讽刺呀。 底部的一则小小的注释中提到,格雷森·肖已经许多年没有公开出现过了。传闻他正因不可逆的晚期肝硬化而接受治疗。 唯一一个没有摆弄面板的人是尤尔。他站在房间的中央陷入了沉思。 “你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对吗?”我问他。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我分不清他眼神中藏着的是愧疚还是恐惧。 来自未来的信息 格雷森、哈珀和萨布丽娜都把视线从结霜的玻璃面板上转了过来,盯着站在房间中央的尤尔和我。 我向着尤尔迈了一步。“你说你会在到达泰坦展览馆之后给我们答案。这里发生了什么,尤尔?” “我只知道一部分。” “哪一部分?” “Q-net。” “你知道有关它的什么?”我问道。 “我创造了它。” 有意思。“我以为是泰坦创造了它。” “我研究了许多年。泰坦只不过是在为它投资,提供资金,让所有人都能够使用它。” “它是什么?” “它是量子网络,一种新的网络,是利用量子纠缠在全球范围内即时移动数据的方法。它会引发计算机革命。更确切地说,它会彻底改变计算机的使用。” “直到一周以前——我们所在时间的一周以前——第一个Q-net节点被激活之时,它还处于试验阶段。几个月以来,我一直遭遇数据损坏的问题。每次我发送出去一组数据,另一端得到的数据都是错误的。这种错误拥有自己的模式,所以我写了一则算法过滤它。看到过滤器提取出来的数据时,我才意识到它是有规律的。” “意味着?” “这是一则信息。” “哪里来的信息?” “未来。也就是现在。” 尤尔的话让玻璃房间陷入了沉默。 “发送信息的人声称自己生活在2147年。”他强调,“我觉得自己终于被压力击垮了。我请了一天假去看医生,做了一整套体检。我没事。接下来的信息证明它的确是从未来发送过来的。” “怎么可能?” “发送信息的人预测到了接下来的那一天即将发生的事情。比如,波兰议会选举的准确票数——就连竞选每一职位的每个人所得的票数都毫厘不差。还有当天全球所有航班降落的时间——精确到分钟,包括每一架延误和取消的航班。一天又一天,我一次次地索要证据,而他们每一次都能给予我准确的答案。” “这怎么可能——从未来发回来的消息?” “他们修改了自己所处时代的纠缠粒子,把它们组织成了在我们这个时代可读的信息。” 这就说得通了。 尤尔看着房间里所有人的表情,像一位正在给学生们讲授令人难以理解的复杂内容的高中理科老师一样摊着手,仿佛他正做着自己一直都不愿去做的事情。 “想象一下我们回到了自己刚刚看到的那片沙滩上,但是我们正身处于2147年。再想象我们可以戴上特制的手套,只要一触碰2147年这片沙滩上的沙粒,就能将我们留下的痕迹在这片沙滩存在的每一瞬间里都复制一遍。于是,时空中延伸出了一条线,将沙滩上的沙粒和其他所有时刻中这片沙滩上的同样沙粒串联起来。我们可以调整这条线的长度,选择与之相连的沙滩。就这样,眼下2147年的沙滩和2015年的同一片沙滩被连接到了一起。我们弯下腰来在沙子上写下一条信息,让它出现在2015年。我读到了这条信息——在过去的沙滩上。这片共享的沙滩就是Q-net,而我硬盘上的数据——那些数字符号,就是沙粒。由于这是Q-net第一次存在于我们的时代中,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向过去发送信息——这是形成网络的量子粒子第一次产生纠缠。那些粒子就是上述类比中的沙粒。” 我们4个人只是凝视着尤尔,谁都不确定该对他说些什么。量子沙滩上的沙粒?截至目前,这已经超出了我擅长的范围。我提出了一个似乎最为切题的问题:“那信息的发送者想要干什么?” “帮助我们。他们告诉我,一场全球性的大灾难正在迫近,将导致人类几近灭绝。他们就是从中勉强存活下来的那些人,因此一直在试图阻止灾难的发生。他们让我联系当时与我并不相识的萨布丽娜,还让我向她转达一系列的指示——它们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 “刚开始时,它们对我也没有任何意义。”萨布丽娜回答,“后来我才意识到,它们能够帮助我在新疗法的研究中取得突破性进展。” “治疗什么的新疗法?” “早衰症。” 这倒是让我吃了一惊。自从我们到达伦敦以来,我的心里就一直酝酿着一个有关人类可能因何从地表上消失的理论:流行性疾病。对于我来说,这是迄今为止最能够解释人类迅速灭亡的理论。相比尤尔,我怀疑萨布丽娜更有可能与此有关。但这不太合情理。 “我猜你研究的是传染病。”我对萨布丽娜说道,无法掩饰自己满心的怀疑。 “不。我从来都没有研究过那种东西。”萨布丽娜停顿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措辞,“但是,考虑到我们看到的一切,这倒是一个符合逻辑的猜测。” “早衰症……”我嘟囔着,试图将这条信息和我正在搭建的理论结合在一起。 “这是一种会引起早衰的极端罕见的基因状况。患病的个体十几岁时便会死于衰老。那些信息要求我采取几项行动。我想那应该是针对某些生物事件的预防措施:也许是为了预防某种疾病的爆发或大规模突变。我认为自己正在散播一种可能可以自行传播的疫苗,拯救2015年的人类。然而,看来我好像只为飞机上的一部分乘客实施了接种。” 我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消化这些信息。所有人都紧盯着黑乎乎的地板,试图理解这一切。最终,尤尔打破了沉默。 “我也接到了指示,是一些电路图。我利用它们建造出了一个装置。他们说,这东西能为进一步的沟通创造条件。我们两个人——”他指了指萨布丽娜,“——被要求赶赴伦敦,在降落之后接收另一条消息。” “这就是你们即便是在坠机之后也要赶到伦敦来的原因?” “是的。”尤尔回答,“那是我们收到的最后的指示,是我们不得不执行的唯一指令。” “你制作的装置——你觉得是不是它引发了坠机?或者是它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我……考虑过这个想法。飞机断开的地方大致就是我的行李所在的位置。但是,那个装置并没有在坠机中损坏。” “坠机后你一直在研究它吗?”我问。 “不。我一直在试图连接Q-net,和他们取得联系。” “然后呢?” “现在的Q-net已经变了。协议发生了改变。这就像是20世纪90年代的拨号装置:每一次我连接上线,都会被立即关机。我的硬盘没有问题,好像是因为软件不对。我发送的数据包格式不正确,但又没有指南告诉我该如何按照一定的格式组织这些数据。” 我沉思了片刻。“或许它们的格式是正确的,只不过有人一直在试图屏蔽你。说不定连接上线会暴露你的位置,把你置于险境之中。” “没错。”尤尔回答。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们正身处未来的?”我问道。严格地说,这个问题和眼下的情形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对我来说它却是个敏感的问题。我感觉,如果尤尔能够把事情告诉我们中的一些人,我们就能节省出一些时间,或者拯救更多人的生命,早些寻求帮助。 “从第一晚开始。”尤尔回答,“星星。起初我以为坠机事故可能会引发大规模的断电,消除所有的光污染。我发现的第一条线索是国际空间站消失了。我在它本应出现的轨道上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发亮光环,我就是从那时起发觉我们正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可你没对任何人说?” 尤尔耸了耸肩膀。“谁会相信我呢?你吗?” 我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了。我们没有时间回顾过去或是相互指责,我们需要集中注意力。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应该换个地方,我们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太长时间……可这些面板很有可能还能向我们透露一些有用的细节。我指了指被人喷涂过的破裂面板。 “你觉得发送信息的是泰坦人?” “我不知道。”尤尔回答,“他们参与了Q-net的建设,从表面上看也经历了已经发生的灾难。2015年时,那些发送信息的人只说他们是人类的朋友。据我所知,他们也有可能是泰坦人的敌人——他们似乎正在交战。” “我的问题是,”萨布丽娜说,“救援队为什么……花了4天的时间才赶到坠机现场。” “是的,我也很好奇。我从巨石阵赶回来的时候,双方正在交火。那些帐篷是做什么用的?进行某种医学实验吗?” “也许吧。我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他们在为乘客们治疗伤势。”萨布丽娜看了看哈珀,“而且做得还不错。”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引导介绍重新开始了吗? 我张开嘴巴正准备提出另一个问题,却停住了。人影,出现在了门口,穿着作战服。是坠机现场的那些人。他们停在了距离我们10英尺的地方,没有人移动。我回头望了望身后,绝望地期待这是因为有人激活了菜单中的仿真模型。 距离我们最近的人影举起了一只手臂,指向了我们。 不,他们不是什么仿真模型。 第二次突袭 泰坦展览馆的深处,时间在布满玻璃面板的房间里静止了。没有一个人挪动。尤尔和我所站的位置距离两个身穿作战服的家伙最近。哈珀、格雷森和萨布丽娜站在我们的身后,仍旧停留在他们刚才探索泰坦历史的那几块面板附近。 近距离地观察,这些人身上的作战服似乎是用重叠在一起的小瓷片做成的,就像爬行动物的鳞片。它们微微闪着光,好像乳白色的玻璃,但我认为它们应该是用我们还没有发明出来的某种聚合物做成的。头盔上的每一寸都覆盖着这种乳白色的鳞片——没有可以露出眼睛、嘴巴或鼻子的地方。没有了脸部外貌,这些家伙看起来更像外星人了。 看来只能赌上一把了。我开始把手伸向自己的手枪。我只能开上一枪—— “别动。” 作战服里发出的是用电脑模拟出来的人声,不男不女,也没有任何的语气或感情,听得我毛骨悚然。没等我采取行动,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伤害你们。” “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我问。 “帮助你们。”那个声音回答。 “这就是你们把我们的飞机带到这里来的原因吗?” “是的。” 没错,就是他们干的。在过去的5天时间里,我们像老鼠一样生活在他们所带来的劫难留下的混乱之中,奋斗、疾跑、为了生存垂死挣扎。我怒火中烧。“废话少说。你们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是为了帮助你们自己。” “你们的到来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我们不能再在这里说下去了,你们现在得跟我们走。” 太冒险了。“先把作战服脱下来。” “我们不能脱。”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他们需要作战服,我们就不需要?我不喜欢这样。 “你们必须信任我们,尼克。我们没有时间争辩了。” 他知道我的名字。还有……尽管有电脑的伪装,我还是认出了这个声音。怎么回事?它是谁? 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在我们的头顶上响起,变得越发震耳欲聋。我抬起头张望,试图寻找它的位置。我口干舌燥。我知道那种声音,是飞艇,和突袭坠机地点的一样。 人影没有挪动就消失了,他们的伪装被激活了。我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重重地回响在结了霜的玻璃地板上。中性的电脑声音在漆黑的洞穴中脱离了现实,回头朝我们喊道:“待在这里。” 格雷森和我掏出了各自的手枪。我环视了一下大家,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判断,没有一个人想要留在这里。 我们冲出小房间,穿过回放过泰坦历史的第一个房间,闯进了接待区,奔向裂缝的木制双开门,我在夜空中看到了闪光,看上去像是两艘飞艇正在用激光冲击波交火。一些植物已经燃烧了起来,空气中飘散着浓浓的黑烟,这就是我们需要的掩护。 我朝着大家转过身去,眼神落在了胸前捂着两个笔记本的哈珀身上,回想起了湖岸旁的那一天,我在飞机下坠时第一次与她四目相对,还有我们一起站在灾难的边缘,准备涉水进入飞机断口。一种奇怪的、几乎结合了恐惧与兴奋的醉人的复杂感受,一种我5天前从不曾知晓的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 透过木门的缝隙,我看着光与毁灭的交响乐在门外枝蔓丛生的公园中奏响,就像中央公园上演的激光光影秀。炮弹如雨点般从天空中落下,而火焰就好像呼应的人群那样向上伸展着。随着黑色的浓烟在建筑四周扩散开来,黑暗也朝着我们逼近。时间变慢了,可我的感官却变得越发敏锐。我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焦点正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回头看着大家:尤尔抱紧了自己的包;萨布丽娜如同一尊雕塑般愣在那里,凝视着外面的杀戮;格雷森来回看着手中的手枪和门外的战斗,脸上满是恐惧的神情;哈珀拉起自己的衬衫,把两个薄薄的本子塞到了自己的腹部位置,并用腰带绑住本子的下缘。她朝我点了一下头,默默地告诉我,我准备好了。 我朝着大家转过身去,飞快地说道:“跟我来。格雷森,你殿后,朝着任何闪光的东西开枪。如果我们走散了,向着远离飞艇的方向跑,去……”我停顿了一下。我不喜欢这个主意,但这是唯一一个我确定所有人都能认出的地方。“去哈珀的公寓,等待其他人20分钟。万一那里被人发现,就赶快撤离。” 我推开了门。随着地面上身穿作战服的人影向上射出的炮火,头顶上两艘飞艇集中的火力慢了下来。单方面的袭击变成了一场交火。宁静的枝蔓丛生的公园此刻变成了一片火力全开的丛林战区。几团巨大的炙热炮火熊熊燃烧了起来,朝着彼此靠拢。黑烟滚滚上升,完全遮蔽了如同小云朵一般飘浮在泰坦展览馆上空的飞艇。透过烟幕,我听到了脉冲爆炸的声音。每过几秒钟,爆炸就会使一大团的推动力和烟雾冲向我们。 我费力地冲进黑色的烟雾中,猛地向右转。在我们身后,一颗炸弹击中了建筑。石头和木头的碎片随之朝着我们喷射而来。我转头望去,确定没有人被击中,看到的却只有痛苦而又坚毅的表情。 回去的路上,浓密的植被变成了一种阻碍。此时此刻,它们妨碍着我们的每一个动作,试图将我们全都拉进去。一棵倒下的树倾斜着躺在那里。我试图从下面钻过去,但灌木实在是太厚了,缠绕成了一道不可分割的网状围墙。我退了出来,爬上树干,跌跌撞撞地翻了过去,等待着其他人,还扶着他们跳了下来。在翻越接下来的那道绿色屏障时,树枝和带刺的灌木划伤了我的脸和手。此时此刻,我们的头顶上已经聚集了4架飞艇。它们近距离地猛击着彼此,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萨布丽娜翻过了倒下的大树和藤蔓织成的网,然后是尤尔。 在我们的身后,我听到浓烟中传来了一声尖叫。哈珀。 我跳了起来,转身越过布满藤蔓的树木,朝她冲去。 她靠在一根树干上抱着自己,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腹部。她的眼神和我的眼神短暂相遇了。在另一颗子弹击中她的同时,她转过身去,消失在了大树下的灌木丛中,被绿色的海洋吞没。格雷森就在她身后20英尺的地方。他转身时,炮火疯狂地朝着树林扫射过来。此时,随着战火转移到了空中,硝烟也逐渐散去了。 格雷森射出的又一发子弹击中了距离他不到10英尺的一个闪光的人影。对方退回到一棵树后,一边颤抖着一边滑向地面,弓着身子向前倒在那里。灰蒙蒙的玻璃状鳞片在树叶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哈珀!”我喊道。 格雷森朝我转过身来。就在我准备开口呼喊他时,一阵迅猛而又密集的炮火爆发在我们头顶上的空中。那声音震耳欲聋,让人失去了方向感。在周围的树木弯曲下来、撒下片片树叶的过程中,手枪从我的夹克中滑落了出去。一艘飞艇在黑云中快速移动着,机鼻向前,正对着我。 我转过身朝左边蹒跚而去,摔倒后又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大步跳过树枝,爬过挡在路上的所有东西。大树和灌木划伤了我的双手、手臂和脸庞,但我还在继续缓慢前行。我脚下的地面在一阵隆隆声中消失了。我被甩出去10英尺的距离,撞上了一棵缠满藤蔓的大树。飞艇正在扫荡整座杂草丛生的公园,空中飞溅起了泥土、植物和树木的碎片。 再怎么跑也没有用了。我只不过是被烧焦的地面上起伏的碎片波浪中的一片。就在我以为一切可能就要停止时,飞艇爆炸了,冲击波再一次把我甩向了空中,这一次距离更远了。 我落在一片长满尖锐利刺的绿色植被中,头晕眼花。我的听力已经消失了,四肢也已然麻木。我坐起身来,可脑袋还是晕眩不止。我必须站起来,坠落的飞艇正在燃烧。我和它之间的空地上弥漫着烟雾。哈珀,她就在它的旁边,火焰会灼伤她的,他们会把她抓走。 我眨了眨眼睛,却无法睁开双眼。可我必须睁大眼睛。 集中注意力。 头顶上的天空中,死亡与毁灭的合唱还在继续,但此刻的我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能看到眼前的烟云在闪光,飞艇在半同步地移动,朝着彼此开火。 我蜷缩着身子,打算站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我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仿佛有一块磁铁正拉拽着我的上腹部。我闭上眼睛,晕眩感更加强烈了。 一种模糊的感觉。一瞬间,我无法分辨那是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几只手抓住了我,拽着我穿过了公园。 希思罗机场 伴随着远处瓶子的叮当声,我在一片黑暗中醒来。 我浑身酸痛,但是,这有什么新鲜的呢?头痛无情地侵袭着我,可最令我担心的还是我的左臂。在一片混乱的泰坦展览馆外,我摔倒时一定压在了这条手臂上。当时我已经崩溃了,根本就无暇顾及它。只要用一只手指触碰我的手肘,就会让我的全身都感到一阵刺痛。 我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夹克口袋,希望……但是手枪已经不在了。我另一只口袋里的双筒望远镜还在。是的,抓走我的人拿走了我的手枪。这算不上是什么好兆头。 我还剩一条手臂可以反抗,除此以外一无所有。我受了伤,却又不知道自己的伤情如何:自从305航班坠机以来,这就是我人生的主题。 我等待着自己的双眼适应过来,想要看一看自己身在何处,却什么也看不到。漆黑一片。我知道自己被移到了室内。地板是坚硬的,室内没有风却很冷,但还不至于令人无法忍受。 模糊不清的脚步声。一扇大门被打开,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我举起一只手挡在眼前看了看,却看不清那是谁。只见这个人飞快地关上了门,一言不发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一动不动。 一根火柴被划着了。火光从下面照亮了抓我的人的面庞。那不是抓我的人,是救了我的人……我心想。 格雷森·肖。 他的脸上满是擦伤的痕迹,还凝结着干涸的血渍。森林里掉落的泥土和碎片粘在了他的金色长发上。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微笑。他用手中的火柴点燃了另一只受伤的手中托举的蜡烛,把它放在我身旁的地板上。 我们身处一间储藏室——我猜这里应该是一个商店。货架上摆满了洗发水和餐具洗涤剂。我猜,在人类沦陷之后,那些东西的销路应该不怎么样。 “你感觉如何?”格雷森问我。我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竟会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来。 我停顿了一下。这会不会是一场猜谜游戏?一种让我开口的策略?我们两个会不会都被那些全副武装的人抓住了,而格雷森已经被他们策反,这次是专门来审问我的。这很有可能。妄想和聪明之间只有一线之隔,我不确定自己此刻身处哪一边。 我能够确定的只有两件事:其一,我能够活下来,状态还算不错,相当走运;其二,我需要去找哈珀。在我出发前往巨石阵时,坠机点附近还有超过100名幸存者,可能还有一些人幸存在别处,可她才是那个我关心的人,那个与我拥有……萨布丽娜是怎么说的来着?拥有情感联系的人。萨布丽娜的确很会措辞,冷静客观、实事求是。而且,说实在话,她人还不错。虽然她和尤尔有事瞒着我,但我现在明白是为什么了。来自未来的消息?不可能,5天前没有人会相信这种话。 格雷森在等待我回应的同时显得有些烦躁。考虑到我们的过往,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也一定十分尴尬:从恶语相向升级为草率的威胁,达到高潮后又变成了飞向他脸庞的一拳——实际上是两拳——后来又演变成了一本正经的威胁。 “我没事。”我坐起身来,“只是有点儿擦伤。” 他把一瓶水放在了地板上,伸出一只手,等待着递给我什么东西。我也伸出了一只半蜷着的手,本以为他会喊叫着“神经病”,然后一拳打向我的脸。我想这样我们就扯平了,或者至少可以说是几乎扯平了。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两粒小小的药片掉进了我的手里。“阿司匹林。”他说。 我用水把药片送服了下去。我猜它们有一半的概率是氰化物。考虑到自己现在全身酸痛,我还是选择了孤注一掷。“其他人呢?” “他们肯定抓走了哈珀——我看到他们在第一艘飞艇降落之后带走了她。至于尤尔或萨布丽娜,我就不确定了。” 哈珀还活着……但被抓了。我感到既高兴又憎恶。 “我们现在在哪儿?” “泰坦展览馆街对面的一间小药房的密室里。” 他读懂了我脸上震惊的表情。“这是唯一的选择。我没法带着你跑那么远。在烟雾、争斗和黑暗之中,我觉得他们没有看到我们溜走。他们也许以为我们被压在某处的大理石下面了。” “我昏过去有多长时间了?” “4个小时。我猜他们现在应该找到我们了才对,但我并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几艘飞艇曾经飞来过,仅此而已。” 现在该怎么办?对我来说,只有一条路了。 “听着,尼克。”格雷森说话时压低了嗓门,“在飞机上的时候……我的精神正处在混乱之中。我父亲刚刚告诉我他准备捐掉自己的财产,把我从他的遗嘱里剔除出去,什么也不留给我。他要把我丢到大街上去,按照他的话来说,这样我才能最终‘学会自力更生’。” 哈珀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我还是静静地聆听着。这仿佛是格雷森需要说的话。 “想象一下,不管在何种情况下,当你的生活突然发生了巨变,你都会感觉整个人生第一次天翻地覆、变化无常,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种彻底的背叛,仿佛有人就这样把地毯从我的身下抽了出来。我很害怕,感觉自己被我依赖终身的人出卖了。一切似乎就是一时兴起,是他想要玩的一个小游戏:看看他倍受宠爱的儿子能否在真实的世界里获得成功,在31岁的年纪白手起家。我觉得,没有趁我还在学校或刚刚毕业时告诉我这些是很残忍的,毕竟那时的我还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在我培养出自己所有的习惯之前。” 他等待着,可我却不确定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气氛越来越尴尬了。最终,我开了口:“改变你的人生何时都不晚。” “这样的鬼话也许能够提升T恤衫的销量,但帮不上我的忙。”他的声音很苦涩,让我刹那间回忆起了自己在飞机上认识的格雷森。他停顿了一下。“对不起。只不过……改变这种事情在年长后会变得更加困难,尤其是在你心中有所期待……并且依赖某些特定东西的时候。” “没错。” “我本应在坠机后重新振作起来,可我实在是太……混乱了。” 不可思议。他的确转变得很快。我不得不承认,在他刚刚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为自己辩解时——还有道歉?——我原以为这段话会以捉弄我为结尾,再配上格雷森·肖经典的嘲讽和讨人厌的笑容。但此刻的我并没有看到这些,反而只感受到了谦卑和对理解与原谅的渴望。 我认为不是发生在泰坦展览馆外的战斗改变了格雷森,而是他在展览馆里面看到的某些东西对他产生了影响:那块详述了格雷森·肖逸事的面板。我想,看到自己在2015年所做的决定如何改变了自己的未来让他产生了某些看法。我不知道若是所有人在做出每一个重大决定之前都能预见自己的未来,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这就是故事存在的意义:好让我们能够从拥有相似人生和类似麻烦的人身上学到某些东西。 “别担心。你看,我们都曾在某些时候做过让自己感到惭愧的事情。这就是人性的一部分。重要的是我们眼下该怎么做。” 格雷森的神态渐渐改变了。他环顾着被烛光点亮的储藏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现在要发起进攻。” 值得赞扬的是,格雷森在听完我的计划之后只是点了点头。尽管他的脸上显然带着怀疑和焦虑的神情,但他提出的唯一一个问题是:“我们怎么才能到达那里?” 我们都认为舱道应该是不安全的了。我有个主意,却不知道这种发明了300年的交通技术是否还在应用。它不需要燃料,也不靠电发动,根据驾驶员和地势的情况时速可达30英里左右。它可以在城市、郊区甚至是没有道路的环境下运行,也不需要事先铺设什么基础设施,毕竟眼下地球上也已经不剩什么设施了。它是完美的……如果我们能够找到它。 离开狭小的药房时,天色仍旧一片漆黑。我们快步走过街道,远离了已被烧焦但还在闷燃着泰坦展览馆废墟。 我们并没有在旁边的那条街道上发现我们想要寻找的东西,下一条街上也没有。终于,我看到了一间能够满足我们要求的商铺。格雷森和我从一扇破碎的平板玻璃窗爬了进去。这种技术发生了些许的变化,但基本上还是一样的,也不需要用到什么学习曲线。 一旦你学会了骑自行车,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们一直骑到眼前出现了日出的第一缕阳光,只有在听到远处传来飞艇的声音时才会停下来躲避一阵,或是采集食物。刚离开伦敦不久,我们就发现了一片苹果园。此刻,我们正坐在一座荒废了的大仓库的室内办公室里,吃着苹果,试图取暖。 我们的计划是休息一整天,在夜色的掩护下出击。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除了从关着的大门底部和地板之间渗出来的一丝亮光之外,狭窄的房间里一片漆黑。格雷森和我靠在墙壁上面对着彼此,中间隔着一张陈旧的橡木书桌。我只能看清他瘀青而又憔悴的一半脸庞,以及他紧盯着地板的一只疲惫的眼睛。 “视频中,你说你父亲是个外交官。” “是的。”我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回答,希望我们能够聊点儿别的。 “你没有追随他的脚步吗?” “没有。” “你是做什么的,投资人?” “风险投资人。早期公司,技术方面的,大部分和信息技术产业有关。” “我对公司有很多想法,一大堆想法。但我想,这又有什么用呢?我根本就不需要钱。何况我创办的任何一家公司都会被拿去与我父亲的帝国相比。我永远比不上他,必败。此外,一旦你参加过几场聚会,听到过富人和名人们的失败是如何满足大家闲聊的欲望的,一旦你……成为那种爱说长道短的人,就几乎不可能再让自己参与角逐了。当你能够不顾后果地花天酒地、谈笑风生时,谁还愿意去尝试和失败呢?”他咬了一口苹果,“我猜这是你听过的最愚蠢的想法。” “不,还差得远呢。格雷森,我是和你这样的人一起长大的,在世界各地的寄宿学校里。这话在外人听来有些疯狂,但所有人都害怕失败、不想令人失望。你头上笼罩的阴影越长,你就越该走远一些。” “但是,你成功了。你过得很好。” “我猜是吧。” “你是怎么做到的?” “换一张计分卡。我选择了不同于我父亲的职业,这样一来就不存在可比性了。大学毕业之后,我坐上了前往旧金山的飞机,很走运,首次公开募股获得成功,后来就一直在有计划地下注。迄今为止运气还不错。” “经历坠机可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把大家从湖里捞出来或防止营地陷入混乱靠的也不是运气,而是本领:策略、领导力,现实生活中的动作英雄之类的东西。” “是吗?你想听听疯狂的部分吗?” 格雷森等待着。 “直到6天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还具有这样的能力。” 日落之后不久,我们就重新出发了,这一次骑得更加卖力了。如果我们不能在今晚赶到那里,就无法做到出其不意。 没有去过这个地方的人不会意识到这里距离伦敦有多远。这是我们唯一的计策,也是唯一一个让我有理由相信还有人存在的地方——已经经过了证实的人——真正想要帮助305航班上那些乘客的人。 在营地的第二天,在鲍勃和迈克打开飞行员座舱之后,飞行员说了些什么,而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在第一波气流过后,飞机失去了与外部的所有联系:卫星、网络、通信。飞行员在设定好的轨道上盲目地飞行着。然而,就在他们靠近希思罗机场时,却再一次收到了无线电联络信号。希思罗机场的控制员说一场全球事件影响了通信,还让飞行员保持航线,说控制员会引导他们降落。 我的可行理论是,尤尔于2015年创造的装置为飞机穿越到未来创造了条件——遭遇气流和无线电中断都是飞机穿越时空时发生的现象。不管是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肯定意图让我们按计划降落在希思罗机场。但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他们有可能遭遇了那些穿着作战服的家伙的介入,又或许是尤尔制造的装置或他们那边出现了什么技术问题。 不管怎样,希思罗机场里是有人的。至少那是人类的声音,还曾在6天前试图让我们降落在那里。其实,那是我手头拥有的唯一一点儿线索。事实上,那里也是这个星球上我唯一有理由相信还有人存活的地方。 可就在格雷森和我骑着自行车经过指向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路标时,我却感觉自己的神经紧绷了起来。我们把24小时之内最有利的时间都用在了这次小小的探险上。如果我错了,该怎么办? 我拿出双筒望远镜,扫视着杂草丛生的机场,在黑暗中寻找着能够证明那里还有人在等待着我们的标志或灯光。视角不太好。最靠近我们的那一边伸手不见五指,但机场的另一边有一道暗淡的亮光点亮了夜空。 有人或有什么东西还在这里。 另一个我 半个小时以后,我近距离地审视了一遍希思罗机场——或者应该说是它的遗址——然后把双筒望远镜递给了格雷森。 机场大楼躺在一片废墟之中,到处都是塌落的水泥、钢筋和玻璃,随处可见这座昔日欧洲最繁忙的机场中指引乘客的醒目彩色指示牌留下的碎片。灰色的土堆里点缀着红色、蓝色和绿色的碎屑。但是,占领主导地位的却是一抹绿色——植被正缓慢地占领这片土地。草坪、杂草和苔藓爬满了隆起的废墟,但树木还没有生根。也许等到风霜雨雪将希思罗机场的遗址粉碎成类似土壤一样的东西之后,过几年就会有大树拔地而起。 在机场大楼的背后,我们发现了光线的来源——3顶长长的白色帐篷,如幽灵般在茫茫的草丛中闪着光。虽然从这里望去很难说清,但我猜它们加起来应该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帐篷的上空散发着光晕,使得夜色中的它们看上去十分朦胧。 一条长跑道上的杂草被清除干净——我猜机场占领者们本以为305航班会在这里降落。起初,我把它当作了一个积极的信号,可紧接着,因为看到灯光和帐篷而稳步积累的乐观情绪却逐渐消失了。在帐篷的旁边,修剪过的跑道尽头,隐约出现了3艘飞艇。它们银色的表面上带有长长的黑色痕迹,那是我之前目睹过的两场战斗在飞艇身上留下的伤痕。天知道它们还参与过多少场战斗。我猜,每一艘飞艇都有约100英尺长、20英尺高。我还是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飞行的。更重要的是,我也不清楚里面的人是敌是友。在这片黑暗之中,隔着杂草的海洋和希思罗机场破碎的遗址,我毫无头绪。 格雷森和我静默地站了许久,脚下是坍塌的生了锈的带刺铁丝围墙。终于,我们小心翼翼地迈开了步子,朝着帐篷走去,准备实施我们的方案。 “你打算怎么做?”格雷森压低了嗓门问道。 尽管他们几乎不可能听到我们在这里说话的声音,我还是小声地简单回答了一句:“找个可以掩护的地方等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兆头能够告诉我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10分钟之后,我们在一架陌生牌子的破旧宽体客机一侧找好了位置。时间正缓缓地侵蚀着它——就像侵蚀机场和伦敦那样。格雷森和我轮流隔着破损的笨重机身朝营地望去,身体紧紧地蜷缩在一起,试图为彼此取暖。 我很想打个盹,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实在是太紧张、太寒冷,又太恼火了。 背靠着飞机的金属机身坐在那里,天上下起雨来,我抬头望去。只不过是毛毛雨,和我们骑行过程中遭遇的寒冷的瓢泼大雨相比算不了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它不要降临。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对如何溜进这个地方更是毫无头绪。还有两个小时就要日出了。我们必须快点儿决定:撤退还是前进。这两个选择都没什么吸引力。 我们把损坏的机身上某块突出的部分当作了我们的藏身之处,以抵御寒冷和雨水。在这段时间里,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如果我能活着通过如此严峻的考验,就搬到亚利桑那州去,再也不在日落后出门。 有动静。一个穿着带有玻璃鳞片作战服的人影从其中的一艘飞艇里走了出来,他飞快地钻进了距离它最近的帐篷里,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之前就溜进了门。我专注地凝视着,等待他再一次出现。在格雷森把手伸向双筒望远镜、准备把我替换下来时,我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动。我需要看一看。 30分钟之后,我的双臂开始抽筋,眼睛也十分疲惫,可那里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是时候孤注一掷了。 朝着发光的白帐篷蹒跚行进的路途似乎没有尽头。透过薄雾和毛毛雨,那3座圆顶建筑就像冉冉升起的太阳,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 这是一个疯狂的举动,是铤而走险。但我们的结论是:要么尝试去别处寻求帮助,要么就去看看帘子后面藏着什么——或者准确地说,应该是帐篷的门帘。我被冻僵了,浑身湿漉漉的,肚子里空空如也,而门帘此刻就在距离我100英尺的地方。回过头去、到别的地方寻求帮助似乎并不是一个可行的选项。我甚至不确定这世上是否还有别的人。起码我知道这里有人。乘客们很有可能也在这里。尤其是其中的一个人,如果那艘伤痕累累的飞艇把她从泰坦展览馆的战场上救了出来。在我和格雷森举着枪把手伸向门帘时,我告诉自己,这是我们剩下的唯一一步棋了。 站在门口,我们两人谁也没有犹豫。格雷森掀开门帘钻了进去,我也跟着进去了。 小小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墙面全都是用白色的塑料薄板做成的。 温暖似雾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吞噬了我们。 这里一定还有某种用于净化的密室。 正前方的一扇玻璃门发出了咔嗒的响声。我拉住了金属门把。 另一个房间。又是白色的墙壁,这一次是硬塑料。右手边的墙上悬挂着带有玻璃鳞片的作战服,左手边则是用类似橡胶材质制成的白色作战服。上面的架子上摆着只在双眼处留出一条缝的头盔。 二话不说,格雷森和我开始往自己湿透的衣服上套橡胶作战服。穿着湿衣服留在这里很快就会暴露我们的身份。 作战服的背面有一个内置的小容器。待我戴上头盔后,它开始加压。一瞬间,我慌了……可我还能呼吸。 透明的眼部窄缝是唯一可能出卖我们的地方。此时此刻,速度是关键。 我试图通过眼神与格雷森沟通。 我们通过一扇滑动玻璃门离开了更衣室。和身后上了铰链的那扇门不同,滑动门的密封性很好。又是一间屋子。随着四面八方喷出一阵雾气,我们眼前的一扇金属门滑动着打开了,露出了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各有10扇门。门与门之间装着宽大的窗户,从齐腰的高度一直延伸到距离我们大约12英尺的天花板上,让我们得以看清每一个房间里的情况。它们全都是……实验室。走廊两边各排列着10间实验室。每一间里都摆放着一张长长的金属桌,一边的墙上支着开放式架子,最里面则是某种我站在这里看不清的平台。 利用我们在房间里的有利位置,我能够看到最近的几间实验室里有什么在移动。那是几个和我们一样穿着密封作战服的人影。还没有人抬起头来看上我们一眼,他们全都俯身做着我看不懂的工作。 身穿作战服的格雷森举止有些笨拙。透过头盔上的缝隙,我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我们就像是射击场里的两只火鸡:两边各有10个射击栏,任何人都有可能认出我们。每间实验室的宽度大约有20英尺。走廊尽头的滑动玻璃门距离我们还有200英尺远,可这200英尺却好像有200英里那么远。还没等我们走到门边,就会有人认出我们不属于这里,但我们又不能转身回去——那样只会吸引更多的注意。 我迈开脚步,速度轻快,却又希望自己不至于仓促到引人怀疑。我不敢冒险转头朝实验室里望去。看到格雷森也跟了上来,我松了一口气。 第一间实验室过去了。然后是第二间。透过眼睛的余光,我大致地看到了这里正在发生什么。解剖。人类的尸体躺在金属桌上,被开膛破肚。房间里到处都是盛放器官的托盘。 第三间实验室也过去了。 第四间。 第五间。已经走过一半了。 直到我们来到第七间实验室,那里的风格变了。躺在桌子上的并不是人类,而是一只猿猴。我强忍住好奇,收回了目光。我不能确定,但我觉得那个原本伏在尸体上、身着作战服的人影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抬起了头。藏在里面的双眼是属于人类的——我觉得。我加快速度,希望他不会注意到我们。 我们走过了第八间实验室。空空如也。 在我们身后,我听到上了铰链的玻璃门打开时发出的声音。走廊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分不清他们是在朝我们靠近还是远离我们而去。 第九间实验室。依旧空空如也。 此时此刻,我已经能够看到前方滑动玻璃门里面的情形了。一排又一排的滚动实验台,上面还支着圆顶的塑料罩。 刚走过最后的两间实验室,格雷森就伸手按下了滑动门旁边没有标示的圆形按钮。在门打开的同时,我们谁也没有回过头去,忙不迭地迈进走廊,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空间里。 滑动门把我们和身后的脚步声隔离开来,只留下了一片沉寂。 这些桌子都是钢铁制成的,每张大约都有8英尺长、3英尺宽。每排7张,一共3排,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我走近最近的一张桌子,朝着圆形的透明塑料罩里望去。是一具人体,我不认识这个人。我又挪到了下一排——一个中年女子。我以前见过她,她坐在沉入湖中的机身位置,是第一个跳进湖里游上岸的人。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她还在昏暗的月光下坐在岸边瑟瑟发抖,央求我们去营救她依旧留在飞机上的丈夫。旁边的实验台上躺着一个黑人小孩,大约10岁左右。他看上去很眼熟,但我不确定。 我在最后一排里扫视了起来。迈克,吉莉安,他们全都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紧闭。怎么回事?他们是死了还是被打了镇静剂? 左手边,一条短小的通道将这里与隔壁的帐篷连接在了一起。还有更多罩着塑料罩、摆放着人体的滚轮实验台挤在接驳通道里。我猜其他的帐篷里也摆满了这样的工作台。 在我右手边远处的一面墙上,一阵机械的嗡嗡声打破了屋里的宁静。是一条传送带。它和墙壁一样长,从实验室后方的一条黑暗通道通往角落里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传送带突然动了起来,高低不平地起伏着向前运转。格雷森和我紧盯着它,等待着。缓缓地,一个被塑料布缠绕着的包裹从通道里出现了。那是一具尸体,他们做完实验的一具尸体。我突然明白这个设施是做什么用的了。 这是为了进行某种实验而准备的大型流水作业线。 某种实验——这就是他们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原因。我现在能够确定了,也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了——离开。但在弄清楚哈珀在不在这里之前,我是不会走的——如果她也在这里。没有她,我哪儿也不去。 我们身后的滑动门打开了。格雷森和我愣在了那里。我希望这个身穿作战服的人会将下一具尸体推回实验室区域…… 那个人走过第一排,还在朝我们靠近。 “我觉得我们应该谈一谈。” 从作战服里传出来的是人类的声音,在房间里低沉地回响了起来。 我向着实验台旁横跨了一步,沿着实验室中间的走廊走向了帐篷远处的小屋。身着白色作战服的格雷森也笨拙地模仿起了我的动作。我们两人谁也没有回头。我们跨着大步——步伐也许有点儿太快——沿着平行于传送带的宽阔步道,赶上了被塑料布缠绕着的那具尸体。 “嘿!”那个声音喊道。 滑动的金属门在我们靠近时打开了,露出了一个只摆放了一台大型机器的空旷房间。机器的长度和右手边的墙面差不多:我猜那应该是一座焚尸炉。我推测帐篷的另一头应该也有这样一个炉子,供那半边的实验室使用。 我给格雷森使了一个眼神,告诉他我想要做什么:设一个圈套。 他点了点头,从外套前面宽松的袋鼠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枪,沿对角线撤退到了房间门旁的盲区里,也就是机器和墙体相邻的地方。 我掏出自己的手枪,把紧握着枪把的那一只手藏到背后,试图露出平静的表情,仿佛自己正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滑动门打开了,露出了一张人类的脸庞。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看到我时似乎并没有感到惊慌。 他朝着屋里迈了一步。“尼古拉斯——” 格雷森用枪柄重击了那个男人的头盔,把他打翻在地。但是,这个举动并没有把他打晕,反倒是格雷森也被他拉倒在了地上。我掏出自己的手枪,在他们二人躺在地板上来回滚动的过程中寻找着机遇,想要…… 在双开门还没有关闭之前,另一个人影冲了进来,双手高举。我愣住了,无法从对方的双眼上移开自己的视线。 他用戴着手套的双手缓缓伸向了自己的头盔,停顿了一下,凝视着我,等待着双开门关闭。 地板上,格雷森和那个人也停止了挣扎,双双震惊地抬头看着这一幕。站在我面前的男人摘掉了自己的头盔。出现在我眼前的人就是……我自己。 确切来说,他是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复制品。 囚禁 在过去的6天时间里,如果我每一次在黑暗中浑身疼痛地孤独醒来时都能提个条件……我闭上双眼,期待自己能再多休息一会儿。睡意很快就袭了上来。 第二次醒来时,我感觉好多了。至少这一次,我能够分辨出疼痛的焦点在哪儿了:我的左肩。 借着昏暗的光线,我用手指触碰着肩膀,摸索着疼痛的源头。我摸到了一个圆形的金属装置,触感很凉。它的卷须扎进了我的肉里。我本能地挠了挠它的边缘,试图把它拔出来。没有用,这块小小的金属片嵌入得实在是太深了。 我的双眼有些适应了。我看了看自己被囚禁的地方。起初,这里看上去像是一具棺材。天花板就在距离我头顶几英尺的地方,另外三面都是黑色的墙。我只能在右手边看到一丝暗淡的光线。我躺在一个正好可以容纳我身体的小房间里,身下是一张舒服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床垫。 我坐了起来,可腹部暴发的一阵痛感却一下子涌上了胸口,害我猛地摔倒在了床上。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自己的痛处,生怕再次引发痛感。我的日记——它正紧紧地贴着我的肚子,靠着我的伤口。不,它在外面。爱丽丝·卡特的笔记本紧靠在我瘀青的腹部和肋骨处。沿着日记本的硬皮摸下去,我找到了扎在里面的子弹。弹头深深地插了进去,几乎扎到了封底,就像一枚订书针穿过了一堆捆扎在一起的纸张,却又不够深,无法穿过去将它们订起来。日记本在泰坦展览馆外帮我挡住了第一枪,但这可能是件好事。 我托起这个小本,把它翻开。未被子弹击穿的最后几页是空白的。我把它放在一旁,目光移到了爱丽丝·卡特的那一本上。它完好无损。我意识到自己为此感到十分高兴。相比自己的日记,我无论如何都会选择她的书——我不确定我是否还想知道更多有关自己的事情。第一次回顾未来回忆的经历已经足够让人难受的了。 床铺微微震动了起来,然后更加剧烈地抖动着。它让我想起了……气流。起初,我满脑子想着的都是305航班。紧接着,这种感觉消失了。我又能呼吸了。 我把双脚挪下床铺,踩在了地上。从脚下升起的微弱灯光照亮了整个空间。3张双层床摆成了U形。另外两张床的下铺都被人占了,但上铺却是空的。它们看上去很像是军舰的休息区(我曾经为一位英国海军上将代笔写过传记,其中就提到了很多海上旅程)。也许我登上了自己上次在泰坦展览馆看到的飞艇。越是回想自己的处境,我就越是意识到事情就是如此。我俯身向前,看了看另外的几张床铺。尤尔躺在我的右手边。他还活着,此刻正在沉睡。但是,他自从坠机以来就留心保护的那个包消失了。萨布丽娜睡在另一张床上。感觉到她的脖子上也有微弱的脉搏,我松了一口气。 正前方的滑动双开门打开了。一股令人炫目的光线照进了房间。我举起自己的右手臂,眯起眼睛,勉强看到一个穿着作战服的人影。他在一块面板上敲了敲,我感觉自己眼前一黑。 醒来时,疼痛的感觉已经消失,其他的一切也都不见踪影:狭窄的床铺,肩膀上的金属装置,日记本和笔记本——还有褴褛的衣裳。我在一张巨大的床上坐起身来,感觉有些难为情,低头打量着不知是谁给我穿上的紧身多层白色服装。 我所在的房间很宽敞,一尘不染。床的对面,一张书桌靠在一面很长的墙壁上。在我的右手边,一扇宽敞的窗户俯瞰着大海。一扇玻璃门后是一间明亮的浴室,浴室后的另一扇实木门应该直通房间的外面。这里感觉像是一间豪华的酒店。 我凝视着窗外,搜寻可能判断自己身在何处的蛛丝马迹,却只能看到毫无特色、一望无际的蓝色汪洋,浪端点缀着白色泡沫,鸟儿在空中翱翔。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在一艘巨轮上,可我却感觉不到任何动静。 通往外面的门在我靠近时打开了,露出了一条长廊和几扇相似的木门。我走到第一扇门前,却怎么也打不开它。我慌了,走回自己的房间。令我感到释怀的是,房门打开了。我的身上不知哪里一定有把钥匙。 我该怎么办?是留在这里等待,还是放手一搏?留下等待没有什么吸引力,但是,放手一搏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我迈开大步,走向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金属门,然后满怀焦虑地停顿了一下。门打开了,露出一个更加高大、风格迥异的大堂:就像一座办公楼。不,是医院。还是不对,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某种东西。 和第一个铺设着地毯、墙上和门上都镶嵌着木板的厢房不同,这里全都是瓷砖、玻璃和水泥,干净得如同诊所一般。墙边排列着一系列的玻璃门。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我所在的大堂这边远处右方的一扇门猛地打开了。 我吸了一口气,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迈着大步飞快地走了出来,脚步坚定,完全沉浸在他们的对话中。他们向右转弯,远离了我,朝着大堂的尽头走去,可他们的声音还在天花板高挑的空间里回荡。 “如果他们无法让它奏效的话,还有备选方案吗?” “算不上是吧,除了抵抗住袭击。” “所以就是没有了。” 他们从走廊尽头的滑动门处离开了。一阵带着咸腥味道的暖风吹了进来。 我冒险靠近了距离我最近的一扇玻璃门,朝里面看去。屋里什么也没有,是一间实验室,和在大学里见到的那种差不多。高高的工作台上铺设着黑色的桌面和水池,没有窗户的墙壁上排列着玻璃橱柜。 门里摆放着两张带脚轮的银色桌子,上面各摆着一具被装在裹尸袋里的尸体。 推开还在晃动的玻璃门,我走进实验室,快步走向裹尸袋。我的脚下放着一个看上去很像气泵的装置。我拉开了第一个裹尸袋的拉链。一缕寒冷的、带着雾气的空气涌了出来。待视线恢复清晰时,我低头看到了尤尔。我蹒跚着后退了几步,喘起了粗气。 上帝啊。 我把袋子的拉链拉了回去。我十分确信自己会在下一个袋子里找到什么,但我就是无法阻止自己。我冲过去拉下了一截拉链……萨布丽娜。她也一动不动,她死了。 实验室外,我听到走廊尽头的双开门打开了。 来不及为萨布丽娜拉上袋子的拉链,我跑到实验室的另一头蹲了下来,蜷缩在最远处的桌子后面。 脚步声回响起来,越靠越近。 在我的脑海里,我能够看到雾气如同烽火燃起时的烟尘一般从萨布丽娜的裹尸袋里升起,尖叫着:“嘿,她在这里。”结果,我却听到了走廊里传来的真实的声音。 “访问日志里说她刚刚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我们应该派人守在门边才对。” 我不敢看。听到他们走进我住宿的房间,我才缩着头走出了实验室,穿过走廊,只有在经过门口时才短暂停留。前方似乎有永远也开不完的门。 走廊尽头是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可以直接俯瞰无尽的大峡谷以及流淌在其中的一条宽广的河流。这样的画面为什么会如此熟悉呢? 我的眼神无法离开脚下的陡坡。我们肯定在1 000英尺高的地方…… 我曾经见过这个地方——从另一个角度,在一片沙滩上,在泰坦展览馆里。这里就是直布罗陀大坝。也就是说,我们肯定正身处大坝中央的迷你城市里。这里一边可以眺望远处的大海,就像我房间里的景致那样,另一边则盘踞在欧洲和非洲之间的山谷上。 我身后的门打开了。 “哈珀!别动!” 我知道那个声音,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不管怎样,我还是转了过来,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可能。 亚特兰蒂斯 一瞬间,小房间里唯一的声响就是我左手边的焚尸炉发出的低沉声音。紧接着,嗡嗡作响的机械声伴随着被塑料布包裹着的尸体跟随传送带进入焚化炉变得更加响亮了。嗡嗡声微妙而又生动地提醒我们,这些人正在解剖305航班上的乘客,把他们当作实验室里的老鼠,随意丢弃他们的尸体。我的脑海中闪现了各种各样的可能的行动计划,不知道格雷森和我怎样才能逃出希思罗机场里这片不规则地伸展开来的帐篷设施。 我的复制品站在那里,举着双手。地板上,格雷森和那个从实验室里追出来的陌生人松开了彼此,眼神在两个尼克·斯通身上来回移动。 “结束了,尼克。”另一个我说道。 “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你。” “怎么可能?” “我会解释的——” “现在就说说看。”我微微举起手枪,好让他能够看到。 他微笑了一下,露出沉思的表情。“对不起,我几乎忘了自己36岁时的样子。对我来说,那是130年以前的事情了。” 他已经快170岁了?可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比我老呀。 “你此时此刻就想知道答案,对吗,尼克?”另一个我问道。 “我认为你们欠我们一个解释。” “当然。”透过钢铁制成的双开门,他指了指自己身后成排的裹尸袋,“但这里是生物危害区,我们不能在这里说话。” “什么样的生物危害?” “一种瘟疫,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那种——一种我们与之抗争了76年的灭绝级力量。直到6天前,我们都没有成功过。” “这就是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原因?为了和你们的瘟疫抗争?”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你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帮助我们治愈我们世界里的瘟疫,确保它永远不会在你们的世界里爆发。我们可以拯救两个世界,尼克,但我需要你的帮助。还有一个强大的敌人正挡在我们前面。时间不等人。你不知道当我发现你也来了的时候我心里有多么高兴。这一招真的很聪明。” 他弯下腰拾起了自己的头盔。“我会从你们进来的那条路离开。如果你想要帮助我们,我就在外面最近的那艘飞艇里。你不需要那把手枪——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的——但如果它能让你感觉更安全的话,你也可以留着它。”他转向了格雷森,“这里也有人十分渴望见到你——你的父亲。” 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太多的争辩余地。如果这些……人想要我和格雷森的命,我们早就活不成了。我们需要答案、医疗护理和食物,而这里似乎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走进飞艇,待我脱掉作战服、换上一身干衣服,我和未来的自己在一间狭小会议室的小木桌旁坐了下来。这里没有和外界相通的窗户,只有一面宽大的内窗,从那里可以看到奥利弗·诺顿·肖和格雷森·肖正坐在会客区的海军椅上。他们俯身向前,一边说话一边微笑,两个人眼里都含着泪水。老肖看上去和泰坦展览馆模拟画面中的人年龄相仿,65岁上下。 “奥利弗已经76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了。你不知道这让他有多开心。这里的所有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们一直……在坚持。” “等待我们到来?” “等待一切希望。” “我们倒退一下。我想要从头说起——但首先,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尼古拉斯。”未来的我回答,“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称自己为尼克了。好了,从头说起。给我一分钟整理一下思绪,这里没有人会谈论过去。”他一脸阴沉地露齿笑了笑,“我们都经历过,那段经历让人不快。” “我能想象。我目睹了伦敦的一切。” “伦敦的情况是最好的,大部分地方还要更加糟糕。但是……从头说起。泰坦基金会。在某种意义上,当时的我觉得你是这个星球上唯一一个能够真正理解基金会起源的人。失落,困惑,所有我认为自己人生中想要的东西都已经不能让我感到幸福了。事实上,我什么也感觉不到,这才是最让我害怕的。更多的金钱,更棒的聚会,一张越来越长的联系人名单。然而每一天,我都感觉自己的人生越发了无生趣,仿佛我是他人命运的旁观者。每过一天,我就会感觉更加空虚。药物也无济于事。我唯一的希望是做出改变,天翻地覆的改变。和奥利弗合伙创办泰坦基金会就是一种改变,一个宏伟而又骇人的目标。我愿意尝试各种东西,就为了看看它能否揭露出能让我感觉再次活起来的线索。” 这话甚至比我在泰坦展览馆里听到的还要刺耳。它们是我最黑暗的念头,是我想要保守的秘密,是我对自己若是无法扭转时局、人生就不知会走向何方的恐惧。如此深刻的真相是不可能造假的。这个家伙认识我,他就是我。他停顿了一下,好让我能够消化一下他的话。看到我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在泰坦展览馆里走了多远?” “第二个房间。直布罗陀大坝。” “好吧。所以你已经知道了Q-net、豆荚隧道和轨道动力公司。从直布罗陀大坝揭幕,事情就开始变得……更加复杂。媒体和史书称其为我们犯下的大错,泰坦的荒谬错误。” “大坝是在2054年开始投入使用的,也就是泰坦基金会诞生39周年的时候。它是一项世界奇观,是政治和科技的胜利,还开拓出了一个新的国度——亚特兰蒂斯。我们相信它会引领我们进入一个新时代。这是一个全新的国家,从以色列一直延伸到直布罗陀海峡,从雅典到亚历山大港,从罗马到古迦太基废墟——那是欧洲、中东和非洲的十字路口,是一个将世界联合在一起的国家。它是我们最高的成就:一个可以展示人类文明潜力的微观世界。我们想让它成为和平繁荣社会的终极范例,将这种生活方式向东南西北、向全世界输出。” “全世界都在欢庆。修建过程带来的就业岗位和亚特兰蒂斯的建成将欧洲从旷日持久的经济衰退中拉了出来。亚特兰蒂斯是一个新世界,就像旧世界中的新美国,吸引了来自全球的移民。他们勤勉能干、意志坚定,希望能够为自己和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 “5年前,第一座环形轨道‘泰坦阿尔法’完工。每个月都有定居者去往那里,生活在人类在太空中的第一座永久殖民地之上。豆荚隧道公司的舱道遍布全球,将我们有形地联结在了一起。那时,Q-net也已经无所不在,让免费的高速网络在各地成为现实。这4项举措——也被称为泰坦奇迹——在我第一次与奥利弗会面的时候还只不过是几个想法。” “亚特兰蒂斯于2054年揭幕时,我们已经拥有了100位泰坦人。在39年的时间里,这一小群人彻底改变了世界。我们认为自己创造的最后一个奇迹——一个神秘项目——能够产生更大的影响。” “奥利弗在与我相遇之前就已经在研究这个最后的奇迹了。萨布丽娜有没有告诉过你她的研究?” “她只说和早衰症有关。” “没错。萨布丽娜有个弟弟在她十几岁时就死于早衰症。为此,她倾尽一生,只为找到治愈早衰症的方法。2015年我们相识时,奥利弗已经资助她的研究好几年了,尽管他对早衰症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和萨布丽娜之间的交易很简单:奥利弗同意在萨布丽娜找到治愈方法之前资助她的研究,只要她之后把注意力转移到令他十分感兴趣的一个项目上来。” 我想我知道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了,却还是不太相信。 “拥有成功人生的人和其他人的想法不太一样,他们认为自己就是会成功,还会为自己的成功做准备。奥利弗·诺顿·肖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我忍不住朝着会议室窗外的肖望了过去。2015年就已经年过六旬的他如今应该已经接近200岁了。 我的疑心越来越重。 “第二次见面时,肖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我们成功了怎么办?如果Q-net、舱道、轨道殖民地和亚特兰蒂斯成为现实怎么办?然后呢?我们如何才能确保自己创新的脚步还能继续?答案是必然的:在泰坦基金会里创建合适的文化、招募合适的人才。但这也有风险。文化是会改变的,你不能期待每一代都能出现伟人。迷失的一代人可能会摧毁我们建造的一切。” “但如果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聪明的人永远都不会死去呢?如果100位泰坦人能够长生不老呢?想象一下一个能让亚里士多德、牛顿、爱因斯坦、莎士比亚、杰斐逊和华盛顿永生的世界——想象一下他们的创造力和持续的领导力能够为人类所做的贡献。肖让我看到了这样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尽头的新文艺复兴时期。” “2021年,萨布丽娜找到了治愈早衰症的方法,并于2044年完成了长生术的研究。那时刚刚年过九旬的肖迫不及待地自愿成为该疗法的实验对象。它成功了。第二年,我们让所有的泰坦人都接受手术。就在亚特兰蒂斯揭幕前不久,我们所有人都做完了手术,恢复到了我们刚刚成为泰坦人时的身体状况。我们这么做更多的是为了在揭幕式上令世人震惊,而不是为了自己的虚荣,尽管那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 “在直布罗陀大坝和亚特兰蒂斯的揭幕式上,我们全都走上了舞台,揭示我们创造的第5项也是最后一项奇迹:泰坦人本身。我们希望自己能够重新定义人类存在的核心。我们的主张很简单:倾尽你的一生,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如果你能够到达更高的地方,如果你能够更加努力地工作,如果你能够启发100位泰坦人中的一位放弃自己的位置,你也能成为一个不朽的泰坦人。从你获得这一地位的那一天起,时光对你来说就静止了。我们期待着一个由全世界最伟大、最聪明的人才组成的精英社会。梦想远大、努力奋斗、生而不朽——这就是我们那一天给予世界的承诺。人类最伟大的壮举再也不会中途停工,人类的聪明才智将得到充分利用。” “2054年之后的那些年间,如果你询问任何一个孩子——不管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他长大以后想要做些什么,答案不会是宇航员或总统,而是‘一个泰坦人’。” 如果不是眼前的这些证据,我可能不会相信。不可思议。他们真的做到了——不朽。他们超越了死亡。我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说这是你们犯下的大错?” “我们的错误不在创新,而在长生术本身。” “我们的错误在于没有考虑到人类的本性。” “人类的本性?” “我们当时还不知道,但我们已经把自己置于一条会引起冲突的轨迹上,引发了一场即将毁灭我们这个世界的战争。” “2054年之后,第一批就职的泰坦人大部分都是科学家和研究员,而代替他们的也是同一类人。泰坦百人队伍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各自领域里的创新人士,例如萨布丽娜和尤尔。他们选择的人都很像年轻时的自己,有望在各自的领域里进一步向前发展,以新的活力与他们薪火相传。” “第一批泰坦人愿意被代替?放弃不朽?” “起初并不是这样的。但随着时光的流逝,看着自己的朋友和家人一个又一个逝去,他们也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他们会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当中,却发现自己的精力和热情也会被耗尽。他们曾经以为将会在永恒中等待他们的东西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们不了解的、新的寂寞。许多人开始把不朽仅仅视为一种工具——一种延长未完人生的方法。结果,要想进步,做出改变——获得新鲜的血液——永远是必要条件。于是他们开始寻找最优秀、最聪明的人来承接他们的事业。” “将泰坦人的资质授予他人需要获得多数泰坦人的投票,还需要提名的泰坦人弃权。也就是说,必须获得99票中的50票。在20多年的时间里,选举的过程都平安无事,拉票活动和谈判转让也都是在私下里进行的。” “然而,我们却在2071年时面临了一场危机,奥利弗就处于危机的中心。那时的格雷森·肖已经88岁了,身体状况非常不好。他进行过两次肝移植,医生说他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格雷森是奥利弗心中真正的遗憾。奥利弗开始越来越多地谈起他,悲叹的不是他此生做了些什么,而是他没有做完的那些事情。再给格雷森的人生一次机会成了奥利弗的执念。奥利弗提议将自己的泰坦人资质留给格雷森,可谁都知道投票的结果注定不会如他所愿。奥利弗寻求着支持,提出把这最后一举当作对他所有贡献的酬劳。他和我用尽了哄骗、威胁和贿赂的方式,可泰坦人还是不肯让步。他们把允许格雷森·肖成为泰坦人视为根本性的错误,一个会永久性荼毒基金会的错误。他们热衷于精英社会的理念。他们相信,只选择那些值得的人是唯一能使世界接受泰坦人不朽的条件。泰坦人也许是对的,但奥利弗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固执是我们成功的秘诀,而我们也不打算毫无反抗地放弃。毕竟,整个世界都是我们重新建设的,让50个人表示赞同似乎不是什么难事。”他摇了摇头,转开了视线,“可我们大错特错了。” “为什么?” “还是因为人类的本性。人会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而殊死搏斗,但他们也会为了把自己的生活方式保留给子孙后代而发动战争。对于其他的泰坦人来说,这不仅会使他们的身份变得危险,就连泰坦人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对于未来的憧憬也将遭到威胁。格雷森的当选会危及他们的整个信仰体系。” “那它就不会对你产生影响吗?” “影响很大,但我将它视为一种机遇,愿意贡献自己的力量。你看,我遇到了某个人,某个濒临死亡的人。和奥利弗一样,我也心存恐惧,完全不愿意面对没有她的人生。为了挽救她,我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却同样遭到了挫败。奥利弗和我都渴望拯救自己的爱人,于是我们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把长生术偷出来。长生术是全世界戒备最森严的技术,但我们拥有访问权——实际上,我们可能是这世上唯一能够接近它的人了。我们成功了,却再一次对一件事疏于考虑。” “人类的本性。” “没错。雇用盗贼的弊端就是——” “他们会偷窃。” “没错。这个案例中遭到洗劫的是世界史上最宝贵的东西。我们雇用的盗贼并没有出现在约定的会面地点。一个星期之后,世界各国都宣布它们开发出了属于自己的长生术。混乱接踵而至,各国都把泰坦基金会视为自己继续生存的最大威胁。亚特兰蒂斯成立时,它们认为它最终会成为全球第一个单一民族的独立国家,将所有其他政府都降为地方政权。这些国家的想法也许是对的。它们把所有的泰坦奇迹——包括Q-net、舱道,尤其是长生术——都视为侵蚀其维护本国政权能力的事物。如今,它们也可以为自己的公民提供长生术,各国还有各自不同的适用标准。就在它们期待一股新的国家主义和忠诚浪潮时,社会动乱爆发了。有些人请求长生术能够被推广,其他人则要求将其永远禁止。所有人都把剧变归咎于泰坦人。上百万人死于动乱,其中就包括我一生的至爱。动乱开始后3个星期,格雷森·肖死于肝衰竭引发的并发症。泰坦人聚集在一起寻找解决方案。我们向全世界宣布,我们会找到一个解决方案,要求人们相信我们、心怀信念,还承诺援助即将到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感觉自己是有责任的。但我们无法预见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瘟疫。” “瘟疫?怎么可能呢?” “一种突变。萨布丽娜的长生术不知为何发生了改变。这种疗法的原理是利用反转录酶病毒改变基因,从而控制衰老。反转录酶病毒在自然环境下产生了突变,或许是被人有意或无意更改的。我们推测,在病毒被盗后的几个星期里,私人实验室和政府机构都在它的身上下了不少功夫。这种突变的反转录酶病毒是致命的,它没有使能够控制衰老的基因失效,而是使其进入了超速运转的状态,引发了一连串的快速衰老。这就像是受害者在成年后患上了严重的早衰症。那些被感染的人很快就死去了,有些在几个小时以内,有些则是在几天之内,极少数病患支撑了几个星期。” “从我们对外宣布寻找解决方案之后的那一天起,伤亡报告就开始出现了。起初只不过是个例,就连主要的新闻媒体也对此不甚在意。欧洲出现了几个死亡病例,美洲4个,日本6个。很快,病变在全世界范围内爆发了,陆续有人因为快速衰老而死去。” “萨布丽娜吓坏了。我们也一样。她夜以继日地工作,拼尽全力。第一批病例出现后的10天之内,染病的人中有一半都死去了。” “病变怎么会传播得如此迅速?” “问题就在于此。我们最终发现,反转录酶病毒其实可以在任何动物宿主的身上以良性的形式存在。地球上的每一种动物都是无数种病毒的宿主。病毒的存在就是为了繁殖、传播它们的DNA(脱氧核糖核酸),所以它们实际上是不想伤害自己的宿主的,它们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存在和繁衍。这种病毒就是这么做的。它无处不在。鸟类、鱼类、陆地动物,它们全都是携带者。除了人类……没有哪种动物受到了伤害。我们是唯一一种因病毒而致死的宿主,但它一开始也没有伤害人类。它会潜伏数日,然后突然出击,毫无预兆地一招致命。我还记得自己听说全人类都已被感染的那个恐怖的日子。我们已经没有机会控制或阻止它的爆发了。” 我的脑海中回想起了自己在外面的帐篷里看到的那些尸体,他们的脸庞。现在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认得他们了。我曾经在坠机点附近见到过那些人,但他们当时看上去要年轻许多。好像在我往返巨石阵的过程中,他们就老了好几十岁。 “和我一个航班的乘客们,他们也被感染了?” “没错。病毒是通过空气传播的,你们坠落到地面的那一刻就已经暴露了。” “病毒仍然存在?在它暴发的76年之后?” “根除是不可能的。它无所不在,我们必须得治疗地球上的所有动物。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在脑海里反复思考着这件出乎意料的事,试图理解其中的含义。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上会发生什么。我会不会也遭遇和外面那些尸体一样的命运?未来的我趁我还没来得及提问就接着说:“但是,病毒很快对我们来说就算不上什么问题了。所有人都以为病毒的暴发就是泰坦人的解决方案:消灭人类。各国政府派出了敢死队对抗我们,希望我们能够屈从并交出解药。我们能够免疫可能是因为我们接受的是纯粹的疗法,所以不会感染病毒。在泰坦战争中,他们杀害了我们中的62个人。我们躲了起来,但已经不需要躲上很久了。第一批病例爆发后的40天内,地球上的所有人——除了剩下的38个泰坦人——就全都死了。” 伦敦泰坦展览馆里的涂鸦,现在全都说得通了。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死了?事情的惊人程度令我难以接受。在狭窄的会议室里,我目瞪口呆地坐着。 我嗫嚅道:“你们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 “你们的帮助。在过去的76年中,我和剩下的泰坦人把自己清醒的每一个小时都用在了把你们的飞机带到这里来这件事情上。你和305航班上的其他乘客就是人类幸存的唯一机会。” 疫苗 别紧张,只不过是人类幸存下去的唯一机会而已。在过去的6天时间里,我一直在忙着维持100个人的生命。看上去我失败了。我向尼古拉斯提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这话是什么意思?” “正如我所说的,反转录酶病毒引发的快速衰老在地球上无处不在。我们是没有希望根除它的,但解决方法倒是有一个:疫苗。” “你们拥有疫苗?” “萨布丽娜。尽管她犯下了许多错误,但她还是格外聪明的。病毒暴发后的一年之内,她就创造出了一种活性疫苗,尽管她只不过是在电脑上进行了模拟。” 这说不通啊。泰坦人对于病毒是免疫的,而所有人都已经死了,那疫苗又有什么用呢?我似乎就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但尼古拉斯抢先一步开了口,好像他能够读懂我的心思似的。 “疫苗是我们幸存下去的唯一机会。我们不能排除环境中的病毒——我们只能给已经暴露的其余人类接种疫苗。” “等等,我想你说过,地球上除了泰坦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死了。” “地球上的所有人的确都已经死了。” 这个计划的天才之处如同一股冷风般击中了我。“轨道殖民地。” “没错。在过去的76年里,泰坦阿尔法上的5 000名居民一直都在等待重返家园、夺回地球的那一天。那里的孩子现在已经是轨道殖民地上的第二代人了。他们没有仰望过星空,却一直低头俯瞰着地球。他们从长辈口中得知,这片他们从未涉足过的土地某天将会成为他们的家园,就像他们的祖辈们那样。” “不可思议。” “这5 000名殖民地居民是人类在地球上重新繁衍的最后机会了。” 我摇了摇头,试图把所有的信息汇总在一起。“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你们拥有他们,还有疫苗。” “我们不确定这种疫苗百分之百有效。想象一下殖民地居民们的处境。他们拥有3艘救生艇——3艘能够把人类送到地球上来的舰船。但你会选择谁?我们感觉疫苗能起作用,却又不确定。他们询问我们的备选计划是什么——如果疫苗对于第一拨返回地球的两艘救生艇上的乘客不起作用。要是我们只剩下一艘救生艇怎么办?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你们不能在那个时候冒险。” “没错。我们得想办法多找些实验对象来。” “有意思。”实验对象,我在脑海里回味了一下这个词,心里对他接下来会说的话感到有些害怕。 “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了,问题就变成我们该如何获得未被暴露在泰坦病毒下的人类实验对象。正如我所说的那样,萨布丽娜在泰坦战争中幸存了下来,尤尔也是。他们两个的思想是我们计划中的关键,无论是在你还是我所在的年代。尤尔设计出了一个我们全都认为十分疯狂的计划。对我们来说,这样的操作是学术性的,是为了努力向殖民地的居民展示我们已经试遍了所有的可能——不管是理性的还是非理性的。” “Q-net。” “他告诉你了?” “他只是说他接到了声称来自未来的消息。” “尤尔用了3年的时间才创造出可以和过去沟通的修订版Q-net。它的成功让我们所有人倍感震惊。尤尔能够联系到的第一个时刻在2015年,就在你们的航班起飞之前。当时,Q-net的第一个原型刚刚投入使用。在我们的尤尔进行研发的过程中,他认为通过改变过去粒子的量子态能够在现实中为我们的宇宙创造一个翻版。他推理,在我们与彼此取得联系的那个瞬间,会出现两条时间线:一条是你们的,即2015年之后的未来尚不确定;一条是我们的,即一切已经发展到了我们现在所在的2147年。这使得我们陷入了道德上的两难处境——这一点儿我之后再说。尤尔计划的下一个部分是在更大的范围内进行量子实验。他认为一旦有了足够的能量,他就能扩大我们各自宇宙间已经存在的连接,让它膨胀到足以传递某些东西的程度。” “足以传递某些东西,比如,一架波音777客机。” “没错,就是这个大小。实际上,那是我们利用直布罗陀大坝产生的电力所能做到的极限。但我们需要的就这么多。尤尔相信自己能在几年之内为这座量子桥建造出端点,结果却发现这比变更Q-net要复杂得多,花费了他67年的时间。等我们准备好时,尤尔把这个装置的原理图发给了2015年时的自己,还吩咐你们的尤尔把它传递给萨布丽娜。” 现在我明白了。这就说得通了,正因如此,有的乘客会因衰老而死去,有些则不会。“疫苗。” “没错。我们知道谁会登上305航班。我们告诉2015年时的萨布丽娜,她需要在实验室以外进行一系列的实验,确保疫苗在乘客登上飞机之前到达他们的手中。我们向她保证这和她的早衰症研究有关,而她可能也是这么以为的。飞机上的人分为两组:实验组和对照组。” 现在似乎是时候问一问自己会不会因瘟疫而在6天之内快速衰老而亡了。“我……在哪一组——” “放松。你属于实验组,在飞机起飞以前就接种了疫苗。”未来的我随意地答道,仿佛令我感到担忧的不过是一种烦人的感冒。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我们是怎么执行这项任务的吗?你真的想要知道?” “说实话,我不想知道。”那可能会让我发疯。 “实验组接种疫苗之后,最后一步就是让尤尔和萨布丽娜带上尤尔的装置登上飞机。这样一来,在事态急转直下之前,你们就已经飞上天空了。” “考虑到坠机事故,我觉得事态已经够糟糕的了。” “坠机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而且我也很遗憾。不管怎么说,它只是一个大问题的结果。正如我提到的那样,泰坦人陷入了道德上的两难处境。在创造你们那条独立时间线的同时,我们也创造了一个注定要重蹈覆辙的世界,即那个只有38个人能够幸存的世界。” “奥利弗和我仍旧感觉我们应该为自己世界的沦陷负责,不忍看到你们的世界经受我们有意为之的实验所带来的结果。我们计划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解决方案。你们的飞机会降落在希思罗机场,也就是我们可以查看乘客状况的地方。如果疫苗起作用了,机上大约一半的乘客——实验组的120个人——就能活下来。这也能告诉我们疫苗是否有效。昨天,对于幸存者的解剖证实了疫苗是有效的。对于奥利弗和我来说,下一步很清晰: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我们的计划很简单:让你们的飞机和幸存者留在2147年。在你们世界里的2015年,305航班只会消失在大西洋上,再也无法被找到。而这样的消失能够在大约56年之后挽救超过90亿人的生命。” 我从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因为飞机上搭载的人。萨布丽娜、尤尔和我。” “还有格雷森。我们拥有了一次绝佳的机会:一趟可以将与泰坦基金会以及我们铸成的大错有关的关键人物带离你们时间线的航班,确保灾难永远不会发生。对我们来说,以你们所在世界里的234条生命换取几十亿人的安全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问题只有一个:尤尔和萨布丽娜。” “我不明白。” “他们不肯听我们的,即让305航班的乘客留下。他们辩称把这234名乘客从你们的时间线上移走会造成意外的结果,在接下来的1年或10年中将引发更加糟糕的灾难。从哲学层面上看,他们相信改变另一个宇宙是种危险的游戏。如果两个世界中的量子桥保持开放,来自你们宇宙中的某个人最终会找到它,并在他们需要从我们身上拿到什么东西时穿越过来,因此是十分危险的。他们提倡互不干扰,辩称如果干扰另一个宇宙是一种可行的生存策略,我们早就被访问过无数次了。” “太有趣了。那你妥协了吗?” “截至目前,你与尤尔、萨布丽娜相处过了吗?” “有过。” “那你就会知道妥协不是他们的作风。奥利弗和我别无选择。尤尔和萨布丽娜掌握着科学,也就是这个计划的关键。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坐等。尤尔设计好了量子桥,好让它能够被重置,把305航班的一切轨迹都从我们的时间线上移除,把它归还到你们的时间线上去。在2015年,我们的实验将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仿佛你们的飞机一直都在正常的轨道上飞行,按计划降落在了希思罗机场。尤尔打算在我们于2147年验证完疫苗的有效性之后就重置量子桥。” “奥利弗和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在305航班经过量子桥、穿越到我们的年代时,我们就动手了。我们在希思罗机场采取行动,试图控制我们这一端的量子桥。泰坦人分裂了。大约有20人是忠于我们的,相信我们的尝试能够拯救两个世界。尤尔和萨布丽娜那边一共有18个人。尤尔发现我们试图采取控制之后还曾尝试过重置量子桥。” “从而引发了气流,以及坠机。” “是的。在那之后,我们不知道你们的飞机身在何处,或者它是否能够幸免于难。我们以为它也许在空中发生了断裂,或是坠毁在了太平洋或陆地上。但那并不是我们当时面临的最大挑战,我们还要为自己的性命抗争。” “原来那些飞艇和战斗是因为这件事——泰坦人的内战。” “是的。在希思罗机场的战斗中,剩下泰坦人中的一半都阵亡了,包括我们的尤尔和萨布丽娜。他们那一边幸存下来的人开始疯狂地搜寻你们的飞机,这是他们唯一的计策了。” “我不明白。” “双方都在尽力找寻幸存乘客——以判定疫苗是否有效,好把殖民地的居民接回地球。但他们也在寻找两位特殊的乘客:尤尔和萨布丽娜。” “为什么?”我问道。 “尤尔这个人真的很聪明,但不知为何喜欢猜忌。也许你也发现了。” “是的。” “他把量子桥设计成只有他才能操作的东西,期待此举能够确保自己可以幸存下来。不幸的是,他们的人带着尤尔的装置逃回了位于直布罗陀大坝中央的泰坦城。他们的计划是抓住你们这条时间线上的尤尔,然后让他操作装置,重置量子桥。此外,他们还需要萨布丽娜来进行一项徒劳的实验。” “开战时,尤尔和萨布丽娜曾和我们在一起,就在泰坦展览馆的外面。” “是的。那些人把他们带走了,还有一个女人。” 我的脑海中回想起了绿色的公园熊熊燃烧的画面,以及哈珀在中弹后倒地的那一幕。“哈珀·莱恩。” “没错,那个传记作家。情况就是这样,尼克。此时此刻,尤尔正在泰坦城里研究量子桥,试图读懂未来的自己所做的笔记——在几天之内勉强读完70年的研究成果。如果他成功了,量子桥就会被重置,你和305航班上的所有人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返回你们的时间线,完全不记得坠机的事情,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会和奥利弗·诺顿·肖一起创办泰坦基金会。56年后,你会目睹地球上所有人全都死去。这就是那些人想要的,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尤尔和萨布丽娜想要的。我相信,年轻时的他们也会愿意完成他们的事业。” 尼古拉斯站起身来,从我的身边走开了,好给我留出一些空间。他一直在为这件事情而努力。 “事情到了这一步,尼克,你必须做出决定了。如果我们夺取了装置、成功阻止尤尔重置量子桥,你就会被困在2147年,你和305航班上的所有乘客就再也不能回家了。但被你留在身后的那些人,也就是2015年时的全部人类都会得以幸存。”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你想要怎么做,尼克?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如果我说不呢?” 尼古拉斯摇了摇头。“那你一样可以毫发无损地从这里走出去。” 这是一个怎样的决定啊!我的选择会决定两个世界的命运。尼古拉斯需要我,他一个人是攻不下泰坦城的,也许还有其他乘客愿意跟随我。一切都将取决于我接下来所说的话。 一张张面孔在我的脑海里闪过,他们都是我在2015年也许再也无法见到的人:我61岁的母亲坐在阳光明媚的缝纫室里抬起头来朝我微笑;我的妹妹手里怀抱着她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叫作娜奥米的女孩;我的3个大学室友,坐在我们每年都会在帕克城里租用的滑雪小屋里一边喝酒一边欢笑。我再也见不到他们所有人了。他们会来参加我的葬礼,然后继续他们的生活。但他们的孩子,以及他们的孩子的孩子,还有机会长大。紧接着,我回忆起了另外一些面孔:我在一个星期前认识的305航班上的乘客们。然而,他们中只有一个人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想知道,如果我们成功了——如果我们阻止了尤尔把我们送回2015年——我在2147年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将孤独地生活在这个荒无人烟的世界里,或许不是一个人。不管怎样,我都得重新开始。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6天前305航班起飞前我想做的事情,尝试某些新的东西。不知为何,这也许就是命运,是上帝的恩赐。也许,经历了如此诡异的事情,我终于得以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结束自己的一生,即使它发生在2147年。 尼古拉斯站在长窗户旁等待着,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奥利弗和格雷森·肖。毫无疑问,他们也在窗户的另一边进行着类似的对话。尽管风险很大,他看上去似乎波澜不惊。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会说什么了,不是吗?” “是的。”他回答,“我知道自己会怎么说。正因如此,我看到你出现时才会如此高兴。我们只剩下12个人了,尼克,我们真的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即将发起进攻的对象是地球上最先进、戒备最森严的建筑。泰坦人建造的直布罗陀大坝是为了让它能够永存,而位于它中央的城市也是如此。攻陷它是拯救两个世界的最后机会。” 真相 这不可能。她已经死了。不到2分钟前,我曾在实验室里看到她毫无生气的尸体——躺在裹尸袋里一动不动。然而,萨布丽娜却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喘着气。 她慢慢朝我挪了过来,吓得我本能地退后了一步,眼看就要踩到直布罗陀大坝顶部平台的边缘了。我匆匆看了一眼脚下1 000英尺处那片曾经属于地中海的崎岖盆地。一瞬间,我耳边唯一的声响就是瀑布冲击着下方很远处的水池发出的声音。那手指般的5座高塔在我的头顶上高高地耸立着。在我左手边伸展开来的是曾地处非洲的摩洛哥,而曾经属于西班牙的领土和直布罗陀地区则位于我的右手边。两艘遍体鳞伤的飞艇停在建筑底部的平台上。我粗略地想了想是否要逃跑,但两边距离我都有几英里的距离。我无法逃脱。 更多的人从楼里涌了出来。但我关注的却只有两个我认识的人,或者至少是被我认出来的人:萨布丽娜和尤尔。 我眯着眼睛打量着他们的面孔,却怎么也找不到任何一处与自己在实验室里看到的尸体不同的地方。这怎么可能? “是我,哈珀。”萨布丽娜边说边向前迈了一步。 我后退了一步。“我看到你的尸体了。” “那不是我。我是坠机后你在飞机上遇到的那个人。” 我摇了摇头。一股冷风把我的头发吹了起来,遮住了我的一部分脸庞。我距离悬崖只有6英尺的距离了。 萨布丽娜又向前迈了一步。“你在湖边参与营救行动时弄伤了自己的腿。你和尼克救了那么多人,可你的腿却被感染了,而且情况很糟糕。尼克坚持要我给你服用抗生素,被我拒绝后还火冒三丈。你帮助了我,认同了我保留抗生素的做法,让我用它们去挽救更多人的生命。是我,哈珀。”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曾在过去的几天里看到过和我长着同样双眼的人,或是因为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这些超现实的事情,但我就是无法相信她。妄想症击败了我。也许他们在杀害和克隆萨布丽娜之前曾经审问过她。我准备测试她一下:“坠机之后,我对你和尤尔起了疑心。为什么?” 萨布丽娜毫不犹豫地答道:“你听到我们两个在驾驶员座舱里交谈,争论可能引发坠机的原因和我们是否也牵涉其中的问题。直到去了泰坦展览馆,我们才把对话的内容解释给你们听。在那之后不久,战斗就开始了——”萨布丽娜指了指周围的人,“是这些泰坦人营救了我们。” 营救。 “快离悬崖远一点,哈珀。我们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 我的头快要炸开了。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萨布丽娜对我进行了一对一的历史课程教授,告诉了我这个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这世界上发生了不少事情。最重要的是,还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我们离开的2015年,另一个则是坠机后的6天。我似乎被卷进了一个横跨空间与时间的阴谋,加入了一场决定两个不同宇宙中人类命运的争斗之中。 我永远也不会再坐飞机了。 对于被当作实验室里的老鼠来对待,我并没有感到非常兴奋。 “问题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坐在凸起实验台旁的一张凳子上的萨布丽娜说道。 “问题?”我问。 “坠机。” 按照我的看法,一架折成了两半并坠落在英格兰乡间的飞机可能并不仅仅应该被称作一个问题,但我并没有追究。 在空空的实验室里,萨布丽娜继续着她的历史课,而我则坐在她的对面,像个被留校的坏学生。 “但坠机并不是技术失误导致的。”她说,“尤尔的装置——他过去组装的那一台和在未来的这里组装的那一台——都是按照要求运转的。是泰坦人——应该说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导致我们的飞机坠毁了。” 这倒是让我有些吃惊了。 “就在我们的飞机穿越到这一宇宙之后不久,一场泰坦人之间的内战在希思罗机场爆发了。从那时起,战火就没有停歇过。发生在坠机现场和泰坦展览馆的只不过是我们目睹的两场战斗而已。” “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问题应该是他们为了而打仗。简单地说,他们是在为了争夺我们而交火,也就是305航班上的乘客,尤其是其中的两个人。在尤尔证明了自己可以连接上过去的Q-net之后,泰坦人就在争辩应该如何对待到达的305航班上的乘客。奥利弗和尼古拉斯——” “尼克?” “我听说生活在2147年的这个泰坦人称自己为尼古拉斯。” “哦。” “奥利弗和尼古拉斯想要把305航班上的乘客留在这里。他们认为把尼克、尤尔和我从我们的世界中抽离出来就能阻止泰坦基金会成就自己的目标,尤其是研究长生术,从而阻止后续发生的瘟疫。” “另一派人——由生活在2147年的尤尔和萨布丽娜领导——想要在对乘客进行完评估、疫苗也得到验证之后重置两个宇宙中的量子桥。他们认为泰坦人没有权力将这200个人带离另一个宇宙,而他们中的一半在被暴露于病毒之中后也无法存活下来。这个宇宙中的尤尔和萨布丽娜赞同不干涉、不介入的做法,但出于道义的考虑,泰坦人有义务阻止未来会在我们的宇宙中爆发的瘟疫。他们是不会支持任何可能毁灭世界的计划的。尤尔想出了另外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解决方法:重置量子桥。” “重置?” “重置后,量子桥会关闭,将305航班以及飞机上的所有乘客送回2015年——飞机上的每一个人对于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不会有任何记忆。” “但这不重要,因为另一派人从来就不曾真正地关心过疫苗、乘客或是时空的错乱。这些全都是为了掩盖他们的真实目标:确保305航班上的乘客永远留在这个宇宙里。” “什么?为什么?” “爱。奥利弗和尼古拉斯之所以会选择305航班,是因为它搭载了他们人生中关键时刻深爱的人。” “格雷森。” “是的。奥利弗想要完成自己的最后一个愿望:赋予格雷森第二次活下去的机会。305航班很完美——它正好在格雷森遭遇人生的转折点时起飞,就在他准备放弃自己的人生之前。” “那尼古拉斯呢?” “另一种爱。305航班是他能够再次遇到自己人生至爱的唯一一次机会。那是一个在瘟疫爆发所带来的灾难中死去的女人。76年过去了,他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把她带到这里来,和她重新开始。在过去的人生里,只要他是个不朽的泰坦人,他就永远,也不可能与平凡的她生活在一起。对于尼古拉斯来说,他把305航班带到这里来的目标就是你。” 为爱 一瞬间,萨布丽娜的声音在空荡的实验室里回响了起来。她的话悬在空中,等待着我去回应。然而,我的思绪却是一片空白。我理解不了。尼古拉斯,我所认识的尼克·斯通的未来版本,引发了305航班的坠机,就为了把带到这里来。 “?” 萨布丽娜微微点了点头。“泰坦基金会创办后的那些年间,你和尼古拉斯一直亲密无间地合作着。你们成了密友,后来又超越了密友的关系。2071年,他偷取了长生术,想要挽救你的生命。” 我日记里的那些话……我的禁忌之爱,是他,尼克。不,是尼古拉斯。上帝啊,这太令人困惑了。我在脑海里反复思索着这些事实,试图理解它们的意思。他为偷取了长生术,未来的我,好让我成为一个泰坦人,与他共享不朽。多么诡异而又充满戏剧性啊!但与此同时……又是那么浪漫。我不太能够接受。 “尼古拉斯的计划很简单。在你接受完治疗之后,你和他会进行易容手术,然后移居泰坦人资助的新轨道殖民地。奥利弗和格雷森会加入你们。” 我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此时此刻脑中一片空白。 萨布丽娜还在唠叨,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紧张状态。“当你和格雷森在他们于2071年窃取长生术之后死去时,尼古拉斯和奥利弗悲痛欲绝,从那天起,他们就把自己的一生都投入到了找回你们、从头开始之中。他们操纵泰坦人,驱使着生活在未来的尤尔、萨布丽娜和过去时空中的我们。他们用尽诡计、暗中勾结,全都是为了把你和格雷森带到这里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尼古拉斯不惜采取任何手段。他曾经为你大开杀戒,不惜一切代价。” 我很难想象自己认识的尼克会夺人性命,但我必须提醒自己,这是另一个人,一个与我分别了130年的人,一个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的人,无论他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萨布丽娜停顿了一下,看着我。“在我们的飞机穿越到这个时空之后,尼古拉斯和奥利弗在希思罗机场发动了袭击。他们最初的目标是尤尔和萨布丽娜,因为他们是重置量子桥、把305航班上的乘客送回2015年的关键。在战斗中,尤尔试图启动重置,但并没有成功——仅仅发送出去一系列干扰信号。” “从而引发了坠机。” “没错。尼古拉斯在量子桥被重置之前杀害了尤尔和萨布丽娜。” “我在隔壁的实验室里看到的就是他们的尸体?” “没错。大约一半的泰坦人都在希思罗机场丧了命。剩下的有10人忠于奥利弗和尼古拉斯,而这里则有12个人。自从坠机以来,他们一直在寻找我们3个。但是……找到我们的是那些跟随未来的我的泰坦人。” “为什么?” “他们想要尤尔和我完成未来的我们留下的工作,重置量子桥,把305航班及其乘客送回2015年。” “这可能吗?” “我们也不确定。我们正在研究。还有另外一个项目,即拯救我们原来那个世界的计划。” 萨布丽娜平日里恬淡寡欲的表情隐约退去了一些,让我感到有些紧张。 “但是,我们认为时间所剩不多了。几小时之前,我们的一架侦察机发现了尼克——你和我认识的那个尼克——还有格雷森进入了希思罗机场的泰坦营地。我们相信他们是在寻找我们仨。撇开动机不谈,尼克与格雷森现在正和奥利弗与尼古拉斯在一起,而奥利弗和尼古拉斯无疑正在给他们灌输错误的信息,让他们帮忙发起最后一击。” 我不喜欢这话听上去的感觉。“最后一击?” “他们会到这里来,到泰坦城来。如我所说,他们的目标是摧毁量子装置,确保量子桥永远也无法被重置。只有一个人能够阻止他们摧毁泰坦城和其中的量子装置。” 我挑起了眉毛。 “那就是你,哈珀。你是尼古拉斯唯一真正渴望的,他永远也不会冒险让你送命。只要你在这里,尼古拉斯和奥利弗就不会对城市发起直接进攻。他们必须进来才能把你带走。” “所以说,我是……诱饵?” “手段。” 现在,我们是在用我的生命玩着文字游戏。 “只有你能阻止这里的每一个人丧命。我之所以把这些全都告诉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会决定我们所有人的命运。等时机一到,当尼古拉斯、奥利弗、尼克、格雷森和他们那边的泰坦人入侵这座城市时,你就得做出决断了。” 哦,上帝啊,别这么说。我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双手之中,我现在只想来上一杯烈酒。 “哈珀,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不,你没有。不出几个小时,你就必须决定305航班上的乘客是应该返回我们的时空还是留在2147年。” 天啊! 生死抉择 在我们长达一个小时的讨论过程中,我想萨布丽娜应该和我一样痛苦。我们不停地回顾着同样的话题,争辩、思索着情景和假设,可一切到头来似乎很简单。 一旦尼古拉斯找到我,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毁灭。游戏结束。305航班上的乘客也就永远都没有机会回家了。那121个没被注射疫苗的人,还有那些死于坠机或后来爆发的瘟疫的人将永远死去,而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也会被困在这里——就好像305航班消失在了大西洋上。全世界都会以为它坠毁了,而所有的乘客和机组人员也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人,他们会为我们举行葬礼,哀悼,然后继续他们的生活(希望如此)。但他们也许就能躲开在这个时空里夺取了地球上所有生命的瘟疫,而泰坦人也不必像现在这样为了305航班的命运发动一场内战。 但事情还有另外一面。尤尔和萨布丽娜有可能会成功。这样一来,我们就都能返回305航班,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经历过什么。我将永远无法遇到自己……认识的尼克·斯通(我想用另一个词来代替“认识”,但我不想这么做,这只会让我进退两难的处境变得更加糟糕)。我必须让自己保持客观,做出理性的抉择。说起来容易……但这个世界里的尼古拉斯和未来的我,他们……好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去想这个问题了。 “你的决定是什么,哈珀?”萨布丽娜追问道。 他们焦急地想要知道,当尼古拉斯和他的朋友们赶到这里时,我会怎么做。如果我说错了话,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我囚禁起来。 “我不知道。” “我们不能接受这个答案。” 我把自己的脸埋进了双手之中,一边按揉着自己的眼皮,一边嘟囔起来:“我不知道,萨布丽娜,可以吗?我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我需要……一些时间,可以吗?” “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凝视着她。 “好吧。也许休息一会儿能让你找回你的立场。” 她走到一个橱柜前,取出了两本我十分熟悉的笔记。“我想这些是你的。” 我的日记本上仍然立着令人安心的毛边,而爱丽丝·卡特的笔记本也和我记忆中的一样。 “谢谢。”我嘟囔了一句,回头看了看实验室,不确定可以去哪儿,“我能不能……” “你可以随意去你想去的地方,哈珀。这里不是监狱。” 萨布丽娜打开了泰坦城的布局图。这座城市包含了5座高塔,被用于研究最初的5个泰坦奇迹,外形很像人类的手指,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只从巨型大坝伸向天空的手。手背朝着大海,手掌则面向泰坦创造的新土地,呈挥手状。 真是闻所未闻。 我们现在所在的高塔(中指?)里分布着一些实验室,位于中间,比左右两边的建筑略高,象征着它在科学与研究方面扮演着中心角色。面对大西洋,塔身的右侧是一个酒店,是代表着泰坦人礼貌待客的“无名指”。稍显矮小狭窄、最靠近直布罗陀的塔楼是泰坦人的公寓。实验塔左手边是处于食指位置的综合办公楼,而大拇指位置上的那座塔楼则指向非洲,被用于后勤办公和储物。 我穿过双开门,离开了实验楼,沿着可以俯瞰瀑布的漫步道走了一会儿。水流沿着大坝坠入了“五指”的阴影之中。之前,我实在是靠得太近了,无法把这一切看清楚。在那里,我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凝视着一道道阳光穿过这些手指状的高塔。我能从这里一直望到左边大西洋上的地平线以及右边深邃崎岖的大坝峡谷。被烧黑了的飞艇平静地立在泰坦城所在高塔的底部,等待着最后的战役。我的发丝再一次被吹了起来,抽打着我的嘴巴和眼睛。 天空中,就在最后一根手指形高塔的左边,我注意到一条如同烧红了的拨火棍般的轨迹正穿过云层、向下飞去。之前,那里什么都没有。它有可能是什么呢?流星?彗星? 回到塔内,我本以为萨布丽娜会在我和她长谈的实验室里,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她和尤尔肯定就在实验塔里的某个地方。 来到二楼,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是萨布丽娜——正在说着些什么,语气中不带有任何感情。这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我靠近门边,却不知怎地停下了脚步。她的语气……不知为何有些不同。那是萨布丽娜的声音,却有些机械。 “好吧,我告诉你……嗯,以防万一。” 萨布丽娜停顿了一下。 “我想带你快速回顾一遍有关长生术的笔记,但首先,我有些私事想要和你说,它能够……帮助你,如果你可以设法把这些回忆带回去。” 是萨布丽娜——未来的萨布丽娜——在和自己说话。 “首先,别再把你的社交局限性当作不去交际的理由。我在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里都把自己在社交方面的无能视为不去建立人际关系的借口。我认为自己没有能力做到,因此尝试也是徒劳。我错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有些人在说话方面存在一定的缺陷,有的人则不擅长短期记忆,或是在数学或空间概念方面存在不足。你的思维在社会意识和互动方面存在严重局限。但你是有能力的,而疏于使用只会让这种能力退化。你必须换个角度去看待自己的思维。如果数学是你的弱项,你就必须锻炼自己的运算能力。同样,你必须去交际、去尝试与人建立联系才能使自己善于交际。你可能会觉得尴尬,你会以为这是在浪费时间,但事实并非如此。虽说你的能力有限,但它是存在的——我很清楚这一点。我拥有167年的时间能向你证明。等你回去,你必须要付出努力。失败时,问问自己能学到些什么。我会写日记,定期反思自己的发现,从经验中吸取教训。你的社交缺陷和其他事情一样:你必须通过实践才能进步。你必须去尝试、失败、学习,然后再去尝试,才能有所改善。” “还有一件事。你所在实验室里的史蒂芬很喜欢你,但他很怕你,不敢约你出来。3年之后,他会和实验室里的另一个技术员结婚。他们并不幸福,因此她5年后就会离开他。从那以后,史蒂芬就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问问他下班后想不想去喝杯咖啡,告诉他你只有一条规则:不能谈工作。看看后来的事情会如何发展。” “好了,回到我的笔记上来。这么多年来,我获得的进展不多,突破点在于我意识到一个人死去时的神经元和他出生时是一样的。神经元不会像其他细胞那样衰老,也不会分裂或死去,而且很少被新的神经元替代。也就是说,你出生和去世时所携带的1 000万个神经元几乎是相同的。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神经元所储存的电脉冲会发生改变。这些改变就是你的记忆。和Q-net的节点一样,你大脑中的神经元在两个世界中都是由同一种粒子组成的,二者之间唯一的不同就是电子的布局……” 我沿着实验室的玻璃门缓缓挪动了一下,好让自己正好能偷窥到里面的情形。萨布丽娜背对着我坐在一张凳子上,上身俯在一张实验台前,一头黑发纹丝不动。还有一个萨布丽娜则在凝视着我,眼神不如我认识的那个她那样有生气。我现在知道了。她还在说话,那是一段录像,正在实验室远处的一幅巨大的屏幕上回放。未来的萨布丽娜录制了一段视频,将自己的笔迹封存起来,以备万一。这些人想得还真是周全。 我本能地退了回去。我是听不懂什么技术讨论的,但我能够确定一件事:不管未来的萨布丽娜正在和过去的自己说些什么,都肯定和疫苗没有关系——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所以说,这是一项新的实验,而萨布丽娜并没有告诉我。 我若有所思地走过了转角。旁边的走廊和之前的那条是一样的:大理石墙壁上镶嵌着玻璃门。充满回音的空间里,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尤尔。和刚才一样,我尽可能地靠近门边,好听听他在说些什么。那是另一段录像,但或许是用中文录制的,我几乎一个字都听不懂,而且讲的全都是有关数学理论和变量之类的东西,我连猜都猜不出来。 紧接着,录像又开始从头循环播放起来。尤尔一定是在工作的同时把这段录像当作了背景。 “好的。萨布丽娜要我制作这个视频作为备份和我的成果指南,以防……最坏的情况发生。我认为这是有可能的,但事实上,你很有可能永远无法完成我的工作——” 有人在屏幕后喊叫了起来——我想是萨布丽娜——录像中断了,一秒钟之后才恢复。 “我猜这应该是第二次录制了。我应该为你提供个人指导,任何有助于你过上更好生活的东西,假如你能够带着这段回忆返回2015年。我再说一遍,我对这件事情十分怀疑——” 又是一声喊叫,视频再一次中断了。几秒钟之后,声音恢复了。 “不管怎样,还是回到手头这项任务吧。你应该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理解量子物理是不完整的。很可悲,几年之内——在你们的时空里——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一项实验将会改变你对量子世界的看法。时空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而是十分陌生。你目前的理解过于简单化了,会限制你的思考。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发现将会是一个突破,使得接下来130年中的一切成为可能。所以,我要面对的这项不可能的任务就是把发生在一个世纪内的量子物理学突破浓缩成一段两小时的视频教程。即便我教授的对象是年轻时的自己,我仍旧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就连理解我的基本工作概念也要花费你多年的时间,更别说达到足以在几个星期或几天内完成这份工作所必要的理解程度了。但是,我们还是开始吧。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在你产生任何奇思妙想之前,我先要阻止你一下:回到过去的时空旅行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在新的标准之下,物质也只能穿越到未来,就像你们的飞机所做的那样。然而,我们可以改变存在于两个时空中的相连粒子的状态。问题在于能量。粒子越大,你所需要的能量就越大。大坝只能产生足以改变微型粒子状态的能量,也就是质量为微量级的粒子。对于我们来说,电子是最有用的。这也是我能够通过Q-net发送信息的原因。问题的棘手之处就在这里……” 接下来的内容就是我刚刚听过的结尾那一部分了,用的还是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虽然是英语,但内容全都是数学和物理术语。 听了几分钟之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们完蛋了。我的意思是,未来的尤尔为什么不干脆在这个东西上设计一个关闭键呢?我猜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或许事情比这更加复杂,反正听上去无疑是这样的,或许我们手头的任务根本就和量子桥无关。也许这完全是另一项实验——可能和萨布丽娜的研究有关。我感觉真相近在眼前,只是我还没有将它们串联起来。他们向我隐瞒了什么。 我在门框边瞥了一眼。实验室里,尤尔插着手臂伏在一张升起的桌子中央,埋着头。他没有工作。或者他是不是…… 我推开了门。他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抬头看了看我,眼中满含着泪水。 “出什么事了?”我低声问道。 “我搞不明白。他说对了。” 他摇了摇头。 “我还有偏头疼,疼死我了。” “萨布丽娜帮不上忙吗?”我问。 “我们……现在不说话了。” “你必须这样做,尤尔。” 他把头再次埋在了双臂之间。“我会第一个死去。反正我们可能全都得死。” 我退出了实验室,缓步走出侧厅,回到了萨布丽娜的实验室。我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等待她实验室里有关技术员的那段极端私人的内容过去,然后推开了门。 她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我,双手飞快地在桌上移动着。屏幕闪烁着关闭了。 “哈珀……” “尤尔需要你。” 应急预案 处理完尤尔和萨布丽娜之间的事情后,我又在实验塔里逛了一会儿,然后去了极尽奢华的泰坦公寓。人类的守护者们是不会过贫苦生活的。之后,我返回酒店所在的塔楼,回到我醒来的房间。我猜这里就是家了,也许是我永远的家。 我在脑海里反复思量着这个决定,有种想要放声尖叫的冲动。留下,注定会连累其他乘客,但有可能挽救我们的世界。回去,则所有的乘客都可以重生,我们会平安着陆。也许尼克和我会擦肩而过,成为陌生人。也许他会帮助我取下我的包,把我当作另一个与他一同从肯尼迪机场飞往希思罗机场的无名乘客。然后……历史又会重演。可能,或许不可能。历史是不是早已注定?我想一切归根结底就是这个问题。 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当我们被困在飞机机鼻中时,我之所以能够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做出了有关抗生素的决定,是因为那时的我需要抉择的只是自己的命运。我愿意牺牲自己、保全他人。我现在也是这样想的。站在湖边时,我还曾轻易做出过另一个决定,分秒都不曾犹豫。是的,我是个游泳健将。我的一生都是如此——当事情涉及其他人,当我的行动可以帮助到别人时,就没有什么难以抉择的。我此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可是,当牵扯其中的只有我、我的职业和我的爱情时,我就崩溃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带着我的回忆和自知留在这个被毁灭了的世界,和尼克待在一起。但如果我这么做了,就会牺牲所有在坠机中死去或在第二天暴发的瘟疫中死去的乘客的性命。他们将没有机会重生,也许那是整件事情中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 我陷入了精神上的泥沼。我需要稍微逃离一会儿。 我在观景窗前的木桌旁坐了下来,眺望着看似无边无际的大西洋。空气中,那道燃烧的轨迹已经消失了,如今只剩下一缕白烟。在它的旁边,一条新的深红色轨迹正在形成。那是什么?我一心只想着实验室里的录像,都忘了询问萨布丽娜。我想要回去,却被某种更加强大的东西召唤着:爱丽丝·卡特的笔记本。 我翻开本子,一张散落的纸张掉了下来。那上面是我的笔迹,显然是一张写给自己的字条:
开始永远不会太迟,结束也永远不会太迟。我会的。我已经为别人的梦想奋斗了太久,放下了自己的爱、这本书和那个我不能提起的人。过了这么久,我才意识到正如丁尼生曾经所言:“爱过又失去过/好过从未爱过。”我现在才知道,我宁愿尝试和失败,也比从来都没有尝试过好。
我把字条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翻动着笔记本,读起了曾经的我潦草写下的故事:一个女孩在自己18岁生日那天收到了一封信……是未来的自己写给她的。在信中,爱丽丝告诉年轻的自己,只有她掌管着长生秘密的关键——3件能让它们的主人控制时间的古董。面对如影随形、拥有如魔法般玄幻技术的阴谋集团的追杀,爱丽丝坠入了一个奇怪的世界。在那里,她的决定将影响历史的走向,影响她爱的所有人的命运。 嗯。 上大学的时候,我会把《爱丽丝·卡特》想象成一个时空旅行者的系列丛书,一个逃避现实的人讲述的故事——《哈利·波特》和《回到未来》的混合体。然而此时此刻,这样的设置却不可思议地正中要害。 我又翻了一页。褪色的墨水消失了,换成了用另一支钢笔写下的、颜色更深的新笔迹。我忍着不去看它们。这种感觉有点儿像作弊,仿佛自己在偷看答案。 我飞快地翻动着笔记本,几乎感觉不到背面盲文般的笔痕。在新的一页上,我的笔迹又体现了我在大学时养成的思考习惯:我会把自己脑海中出现的第一句话写下来,然后是下一句,直到写满10句或半页纸。这就像是在做精神上的开合跳,是为了能让自己文思泉涌而做的热身。这个举动与质量无关,而是与开始有关——最困难的部分。我通常都会把开始的这点儿内容略过,但里面偶尔也会有重要的内容在你捉摸着要不要随意把它丢弃时突然出现——当你不加修饰和判断地任由笔尖移动时。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我每一次都能正中红心,下笔如有神助。第一本书的大纲很快就出来了,紧接着是第二本——《爱丽丝·卡特与明日之龙》。第三本书的计划也自然而然地出现了——《爱丽丝·卡特与命运舰队》,之后还有更多:《爱丽丝·卡特与无尽冬日》《爱丽丝·卡特与往日废墟》《爱丽丝·卡特与永恒之墓》《爱丽丝·卡特与时间之河》,故事跨越了整个系列的7本书。我的手都写痛了。 这就好像想法一直都在那里,就隐藏在表面之下,准备好了,等待着我打破覆盖在上面的顶层。 那些我等不及要去书写的情节、想法和画面中,存在着一个主题:决定与时间。时间,我们的命运,未来——这不是注定的,它们可以被改变。一次又一次,爱丽丝选择了用自己的决定去创造一个新的未来。她选择了与未来对抗,用人性打赌,对于我们在吸取教训和做出更好的决定方面的能力充满信心。今日的决定将是明日的现实,我喜欢这样。 对我来说,这就是伟大的书籍应该讲述的内容,用故事性的手法让读者体验不一样的生活;而从那些人物的身上,我们能够看到自己的挣扎与缺陷,却又不会受到威胁、遭人评判。我们还能从人物的身上学到很多,把吸取的教训和被激发的灵感带回现实世界。我相信一本好书能让读者变得更好,而我相信这些故事就能做到这一点,这也是它们如此重要的原因。 我也意识到了自己想要做些什么:留在这里,铭记,和尼克展开一段人生——如果有可能的话。但我想要做些什么和我应该做些什么总是大相径庭。我想让305航班上的乘客拥有创造自己未来的机会。就像爱丽丝·卡特一样,我不相信未来是被事先书写好的,也不相信我们的世界注定要重复这个世界曾经犯下的错误。 于是,我决定了。 我会让萨布丽娜和尤尔以及这里的泰坦人利用我——就像陷阱中的奶酪——抓住尼古拉斯,争取时间,不惜一切代价把所有人都送回家。 透过窗户,我再一次望向了大海。此刻,远处升起了三缕白烟,其中第三缕烟雾才刚刚熄灭。几个小时以后,太阳就要落山了。 我轻轻合上笔记本,把它放到了一边。我可能再也不会去看它了,或许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写过些什么。酒店的房间外,我的脚步声重重地回响在通往实验塔的大理石地板上。 来到萨布丽娜的实验室所在的大厅,一阵警报在我的头顶上响了起来。和令人心跳加快的声音同步出现的还有闪烁的红灯。没有任何广播也没有任何迹象能够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好像整栋建筑变成了一个迪斯科舞厅,尽管音乐主持人已经走了,但他留下的节奏还在。 我冲向了萨布丽娜实验室的玻璃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我转过身,又跑向了尤尔的试验室,同样空空如也。 我急忙跑上楼梯,来到实验塔上面的一层,却什么人也看不到。 此时此刻,警报声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脑海里。集中注意力。 返回楼梯间,透过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海景玻璃窗,我看到塔楼底部的两艘飞艇升了起来,正要飞走。它们这是要出战吗? 再上一层,穿过4扇玻璃门,我发现萨布丽娜正背对着我站在那里。房间几乎被一台巨大的机器填满了,只有一处圆形的入口,大小刚好能让一个人通过。一张金属台面的桌子从开口处一直铺展开来,上面躺着一个人。 我猛地打开门。只见位于左侧墙壁上的屏幕里正展示着大脑的两个半球,上面亮着如同万花筒般盛放的颜色。这是一张脑部扫描图。 “哈珀。”萨布丽娜说着转过身来。 “这是什么?” “一个应急预案。” “做什么用?” “等我们成功时用。” 萨布丽娜给出的答案总是含义模糊。我试图把我所知的信息拼凑在一起:未来的她就神经元的问题给她上了一课,把神经元不会随时间老去以及记忆只不过是电荷的事情告诉了她。而尤尔的视频则提到了大坝的能量只能够改变过去的相连的电荷状态。 我又想到了些什么。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这些人为什么需要萨布丽娜呢?他们已经拥有了疫苗。如果尤尔掌握着重置量子桥的关键,可以把我们的飞机送回过去,萨布丽娜的角色又是什么呢? 就是它:他们瞒着我进行的那项实验。 “你们试图把自己的记忆也送回去,对不对?” 萨布丽娜扬起了眉毛。被我说中了? “是的。”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都是为了你好。”她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桌子从机器里滑出后停了下来。尤尔坐起身来,摇了摇头。 “为了我好?”我环顾着实验室,“这一直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不是吗?305航班可以回到我们的时空,你们两个也可以带着记忆回去,记得这里发生的一切,阻止泰坦灾难的发生。” “是的。” 不可思议。“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太危险了,哈珀。”萨布丽娜看了看尤尔。只见他一脸憔悴,如同宿醉一般。“我们不确定这能否成功。我们在2015年醒来时有可能会出现脑损伤,或者根本就不会醒来。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可能意味着死刑。” 这才是事情的全貌。萨布丽娜和尤尔在2015年醒来时或者能记得清清楚楚,或者会变成植物人。不管怎么说,他们认为长生术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但我们的世界是可以得救的。说来也怪,萨布丽娜不向我坦白的行为竟然有些壮烈。她想要拯救那些活在2015年的人的生命——包括我在内——而且她和尤尔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我喜欢这一点。 在我眼前赫然耸立着的这座神秘的机器,它能够让我铭记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包括我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又从自己的身上知道了些什么……遇到了什么人。我不用拿别人的生命去冒险——只是我自己。这就是令我崩溃的地方:在自己的命运处在紧要关头时,我无法做出决断。当别人命悬一线时,我愿意冒所有的风险;可当问题只涉及我自己时,我就会陷入决策无力的状态。然而,此时此刻,我的思绪却无比清晰。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在我选的道路上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而我有可能还会重蹈覆辙。我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碰碰运气。我想要追求自己的梦想。虽说那条路充满了变数,但是,没有变数也不一定就好。我相信尝试和失败总好过从来都没有尝试过。 “把我放进机器里。” “不行,哈珀。这太冒险了。” “我愿意承担风险。我想要记住一切。” “这不值得。” “对我来说是值得的。就这么定了,萨布丽娜。你和尤尔自从飞机失事以来就一直瞒着我和尼克。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足以做出自己的判断。你必须开始相信我们。你想要我帮助你们牵制和抓住尼古拉斯?那就让我成为你们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果我没能在2015年醒来,也无所谓。而且你可以给尼克同样的选择——同样的机会——等他到达这里。” 萨布丽娜摇了摇头。“我们不确定自己抓到的会不会是我们想要的那个尼克。” “我会知道的。好了,那些连续的警报是怎么回事?” “他们已经来了。” 进攻计划 你知道的,这只不过是2147年一个平凡的星期二下午。我正在等待自己的朋友迈克醒来。显然,解冻人体需要花费几个小时的时间。 我简直要疯了,真的崩溃了。我感觉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和即将去做的事情的重量一下子全都压在了身上。一切都太疯狂了。 我正坐在飞艇狭小的会议室里。几个小时之前,未来的我曾在这里为我进行过简单的汇报。我按压着太阳穴,试图集中注意力。我已经刮干净了胡子,还冲了个澡。自从305航班在一个星期前坠毁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独处。我的脑海里回放着这个星期里发生的事情,虽然我不情愿这样做。但我想的最多的还是自己做出的决定,每次事情出现转机时所做的决定都事关周围乘客的生死。飞艇外大帐篷里的那些尸体排列在滚轮金属桌上——他们是生是死都是因为我。在湖边的坠机现场,我本可以更加集中注意力,想出更完善的方案。如果我们先把舱顶的行李扔出去会怎么样?飞机下沉得会不会慢一些?也许吧。那宝贵的分分秒秒也许还能挽救更多的生命。多少呢?2个,3个,6个?也许我们应该在机腹部分设置障碍,把湖水挡在外面,这样就能拖延几分钟的时间。湖水到达机身断口下端之后,整个机身会下沉得很快。我早该想到这一点—— 门嗖的一声打开了,尼古拉斯迈着大步走了进来。鉴于我的伤口已经被清理干净,身上积攒了6天的污垢也已经被洗去,我和他除了情绪不同,样貌就像镜面一样:只不过他的得意扬扬和我的怒火中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把一颗白色小药片放在了木桌上,还递给我一瓶水。我看了看药片,又看了看他,无法掩饰自己心中的犹豫。他就是我,这一点我很确定——但我认识他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何况这又是非常离奇的一天。 “这是兴奋剂药片。”他说,“它能让你清醒一些。此时此刻你一直在回想坠机后的每一个瞬间和你做出的决定,思索那些躺在金属实验台上的人能否死而复生——如果你当时能够做些别的事情。” 我拾起药片,最后一次彻底检查了一番,然后把它咽了下去。局面好像就要转变成一场心理辅导课程,可我根本就不准备参加。我试图转变话题。“我想咖啡已经过时了吧?” “不。我们这里很喜欢咖啡,只不过买不起咖啡豆而已。” 这是个愚蠢的笑话,但我还是笑了。 “别担心。”尼古拉斯说,“我保持着精神重演和假设分析综合征的空前纪录。我坐在一间比这里大不了多少的房间里,整天凝视着大西洋。60年来,我每天都在后悔,策划着能够扭转时局,眼前出现的全是那些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送命的人的脸庞——尤其是其中的一个人。尼克,作为幸存者,我们没有时间感到愧疚了。你已经尽力了,至少你是无辜的,我就不一样了。我已经不比当年,而且奥利弗和我把我们曾经爱过的每一个人都害死了。也可以说是剩下的所有人。” 他等待着我的回应,可我只是又喝了一大口水。我能说些什么呢?如此深重的愧疚感会对一个人的思想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它会如何改变他呢?也许用一种我无法想象的方式吧。 “这一点我们和父亲很像,你知道的,对于回想的痴迷。当他身处协议谈判最激烈的时刻或是在处理外交局势时,他的注意力集中得就像激光一样。对其他事情视而不见。然后,他会在书房里来回蹦跳、踱步,和涉事的每一个人打电话,回顾每一秒钟。” 他是对的。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一点。 “你是怎么克服它的?” “我没有克服它,而是接受了它。我和自己妥协了,只关注如何让事情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作为回报,我允许自己回想发生了什么。我告诉自己,沉迷在愧疚感中的每个瞬间都是在偷窃把事情做好的时间,也是在偷窃救赎我自己的时间。自从下了这个决心,我就一直专注于下一步该如何把人类带回地球、如何重新开始。这就是我生存的关键——把自己的人生全都倾注在一个目标上。我们已经靠近那个目标了,尼克。几个小时之后,等我们摧毁量子装置,我们就能回家了。”他走向了门口,“你准备好了吗?迈克和其他人差不多已经醒过来了。” 所有人都认为其他乘客醒来时我应该在现场。他们是在尼古拉斯和奥利弗把敌方从坠机现场驱逐出去之后获救的,所以情况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有些令人震惊。考虑到我在营地里所扮演的角色,尼古拉斯认为他们应该会响应我的号召,而首先看到我也会让他们放松下来。 第一次谈话过后,我们漫步穿过了由3座帐篷组成的综合设施,伏在实验台前、隔着微微有些模糊的塑料罩查看那些人的脸庞,挑选那些愿意和我们一起突袭泰坦城的人,仿佛是在农贸市场里挑选今晚烧烤用的牛排。他怎么样,尼克?当然,把他加进名单里。他看上去很强壮,你觉得呢?太诡异了。 起初,我选了8个人。这些乘客全都接种了疫苗,而且我在坠机现场也看到过他们处于压力下的表现。尼古拉斯督促我,坚称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于是我们选定了11个人。迈克就是其中的一个,还有另外一个曾经跳进湖里救人的游泳好手。剩下的人中,有6个曾站在队伍中参与过递送逃生者,还有3个曾在营地遭遇进攻前被我派去执行过侦察任务。我不忍把吉莉安也拉进来,她已经经历了太多,而突袭对她来说又过于激烈(接下来我们还计划对这些人进行武器使用和潜水的训练)。 已经有人开始醒来了。尼古拉斯和我站在格雷森和我先前看到的20间实验室中的一间里,等待着。迈克在金属实验台上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摇了摇头。他的身上仍旧穿着那件绿色的凯尔特人T恤衫。 “尼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感觉说起话来会很痛。 “放松,迈克。我们有许多话要说呢。” 当然,还有使用武器的训练。 这里就像是科幻夏令营的营地。11名乘客和我站在第3顶帐篷里的一间临时训练室里,身旁是那11名泰坦人和尼古拉斯。他们是来帮助我们学习如何穿戴作战服、适应他们所使用的技术的。 布满玻璃鳞片、能让穿戴者隐形的作战服的内部构造更加奇怪。头盔里的全息影像能够展示从生物计量数据到红外线扫描的一切内容,还能播放其他队员发来的视频。作战服前臂上的面板能够控制所有功能。泰坦人可以运用自己的眼睛进行操控,但据他们所说,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练习。 作战服情况介绍结束之后,话题转向了进攻计划。 尼古拉斯站在大家面前,背后巨大的屏幕上闪烁着与他的话同步转换的图片和图表。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通过神经网络控制屏幕的,或许有其他泰坦人从旁协助。这又是一个谜。 实际上,这个计划很简单。但简单的计划执行起来可不一定容易。 我们整装待发,准备空降在距离大坝几英里以外的大西洋上。作战服应该是完全密封的,以防泰坦人在直布罗陀的大本营发生突变。氧气应该足够支撑我们所需。 我们会使用背负式潜水推进器靠近大坝,通过发电厂的巨大进水口进入泰坦城。这个时候,局势就会变得危险起来,但我们的计划也考虑到了各种可能性。所以假设我们活了下来,就会分头行动、奋力登上大坝,然后进入五指状的塔楼,搜寻量子装置。 尼古拉斯十分确信装置处于中间最高的那座塔楼中,也就是实验室的所在地。 屏幕变换成了萨布丽娜和尤尔的照片。 “你们大部分人都已经见过这两个人了,萨布丽娜·施罗德和尤尔·谭。他们受到了另一派泰坦成员的蒙骗,正在和我们作对。他们很有可能靠近装置,并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将其激活。我们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如果你们遇到施罗德或谭,立即开枪,之后我们会解除装置。我们的第一要务是保护尽可能多的生命。” 这些话在空气中停留了片刻,而萨布丽娜和尤尔被放大的脸就在那里凝视着我们。在房间的另一头,格雷森与我四目相对,脸上掺杂着关心与同情。我也有同样的感受。尤尔和萨布丽娜对我们撒了谎,还有事瞒着我们,但我还是希望他们不会在接下来的事件中失去自己的生命。格雷森也是这么想的。他的父亲——他在泰坦的良师益友——就坐在他的旁边。父子俩一起参与作战服穿戴培训的那段时间是我见过他最快乐的时光,尽管公平地说,我在过去的6天时间里认识的格雷森要么处于醉酒状态,要么就是宿醉,抑或暴躁而忧郁。也许这对我们来说真的是一次新的机遇。 此刻的尼古拉斯正在为自己的讲话收尾,详述着相对比较简单的后备计划:在发电站里放置爆炸物。如果我们认为对方即将重置量子桥,尼古拉斯便会引爆炸弹,炸毁大坝和泰坦城,摧毁装置;理想情况是等到我们撤离之后再引爆炸弹。 在他最后一次询问是否有人要提问或评论时,我站起身来面对着突击部队的24个人。他们中一半是乘客,一半是泰坦人。 “我们还要寻找另外一个人:哈珀·莱恩。你们中的许多人都认识她。她也是一名乘客,30岁上下,身材苗条,英国人,金发。她和尤尔、萨布丽娜一同去了泰坦展览馆。我们推测她也和他们一样被带去了泰坦城。她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一个人质。我们应该尽一切可能拯救她。她也许还拥有能够帮助我们找到和摧毁装置的信息。如果任何人找到了她,立刻通知尼古拉斯和我。” 人群解散了。11名乘客和格雷森回去寻找自己的泰坦导师们继续进行作战服使用技巧的训练。我们预计在日落时分出发,目前距离出发还有一个半小时。 此前,在坠机现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以致我根本就没有时间感觉紧张。这一次就不同了。随着作战会的结束,我希望该来的现在就来。 尼古拉斯向我走了过来。“你穿着这身衣服还习惯吗?” “是的,我想是的。” “那个女人……” “哈珀。” “没错,哈珀。你似乎对于把她找回来很感兴趣。” “她从一开始就是和我在一起的,在湖边帮了我不少忙。她很勇敢,倾尽了全力帮助这些乘客。” 他露齿一笑。“所以这都是因为她的无私。” 我只是耸了耸肩膀。 “别忘了你在和谁说话。” “好吧,被你发现了。”我嘟囔着。 “我们距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我想要听听有关她的一切,自从坠机以来发生的一切。这也能让你分分心。”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和尼古拉斯聊天竟然可以帮助我理清自己的思绪,以及……对于坠机的感受。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我们一直都坐在小小的会议室中,回顾着之前发生的事情。他是一面镜子,是一个足智多谋版的我。在我们相识的这段短暂时间里,他的洞察力完全改变了我对许多事情的看法。我不知道生活在2147年、有他对我从旁指导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就是我此生中从未遇到过的那种人:在乎我,能够教会我人生的意义、为我指出禁区的位置。这太令人感到兴奋了。 我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没有得到机会。头顶上的扩音器突然发出了尖锐的哀号声。墙上的一块屏幕被激活了:五指状的泰坦城高塔迎着落日的最后一缕橘粉色余晖出现在了屏幕上。高塔底部的两艘飞艇升了起来,开始移动。摄像头的角度变了,跟随它们向海上飞去。 “我们派出了无人机跟踪他们。”尼古拉斯说道,双眼紧盯着屏幕。 第一艘飞艇飞了过去。画面中出现了一道闪光,他们击落了无人机。 黑色的屏幕上再一次出现了画面,这一次角度更远了。 那两艘飞艇呈直线飞行,然后停了下来,悬浮在水面上。画面被拉近了,水面上漂浮着几艘小船。它们是圆形的,和我以前见过的不一样。 “殖民地居民。”尼古拉斯说道,“他们已经撤出了环形轨道。” “他们给自己的人注射了疫苗?” “他们几天前就完成了这项工作。早在几年前,他们就准备好了疫苗,只等确认它是否有效。在我们把他们从坠机现场赶走之前,他们就证实了这一点。” “殖民地居民们想要什么?” “和平。”尼古拉斯摇了摇头,“他们只不过不想看到‘父母吵架’。我猜他们会在泰坦城里住下来,充当人盾,试图阻止我们。” 多么意想不到的转折啊。如果事情真是如此,就必然要放弃攻下泰坦城的计划,否则这个时代里的人类就要毁灭了。 “现在怎么办?”我问道。 “我们现在就出发,必须抢在他们前面到达城市。”他指了指飞艇,“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巨大的机会。如果我们能在泰坦城外拦住那些飞艇,阻止他们离开,整座城市就会向我们敞开大门。” 抵达泰坦城 在泰坦飞艇的载货区里,尼古拉斯和我站在了格雷森和奥利弗的旁边,身后还排列着两队人——泰坦人和305航班的幸存者。我们全都穿着带有玻璃鳞片的作战服,只有头部露在外面,右手臂下夹着头盔。我们的旁边还有第二艘飞艇在飞行,但上面既没有搭载乘客,也没有装载货物——里面只有武器。利用右手臂上的仪表盘,尼古拉斯驾驶着两艘飞艇。出发时,我就看着他预先设定好了最后的自动驾驶指令。简而言之,这两艘飞艇会殊死搏斗,然后接上我们这边的任何幸存者——如果我们能够成功的话。 在货舱的宽大屏幕上,泰坦城升了起来,在月光中闪烁着光芒。一边是平静的大西洋,另一边是静默的深色崎岖山谷。从我们所站的位置——或者应该说是飞翔的位置来看,眼前的景象如同寓言中的画面一般。 我们冲向大坝时,屏幕上的到达秒数也在倒计时。 在五指状塔楼的底部,一艘飞艇升入了云霄。我们的两艘飞艇在楼间快速移动,另一艘飞艇悬浮在几英里之外的地方,脚下就是在大西洋中上下浮动的3艘登陆艇。其中一艘登陆艇已经空了。 尼古拉斯站了出来,向众人说道:“我们可以推测,1/3的殖民地居民已经乘坐救生艇返回城市。一切都不会改变。这样一来,大西洋上会有3 300名殖民地居民——一个足以实现人口重生的基因池。如果他们给城市里的殖民地居民配备了武装,我们就要把他们当作敌军来对待。被他们挡住去路时,要做你们该做的事情。我们仍会在大坝底部的闸门处部署爆炸物。” 这段话让我吃了一惊。尼古拉斯的眼神和我的交汇在了一起,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一丝领悟的神情。他说起话来依旧很快,但语气却温和了不少。 “女士们、先生们,我想要最后一次提醒你们这其中的风险。如果我们失败了,如果他们重置了量子桥,泰坦人所创造的一切就必然会被毁灭,而你们这些乘客曾属的那个世界也必然会灭亡。我们必须用少数人的生命交换十几亿人的命运。” 我提醒我自己:他的所作所为不就是我在湖边的举动吗?牺牲某些人的生命去挽救其他人?然而,和以前一样,我还是忍不住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头,却又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飞艇在一阵爆炸声中摇晃了起来,尼古拉斯差点儿跌倒在地。 屏幕上出现了外面的战斗情景。我们的两艘飞艇正在重击从泰坦城里飞来的一艘飞艇。我们绕着它,一发又一发地集中火力射击着。它颤动着尽可能回击,试图挣扎着从我们身边飞走。 尼古拉斯和奥利弗并不着急摧毁它。他们正试图引诱另一艘飞艇出来,也就是悬浮在殖民地居民登陆艇上空的那一艘,但它并没有上钩。它所在的位置是唯一一处安全的地方。只要它的脚下还有居民,我们就不能冒着让碎片砸落在他们身上的危险向它开火——那些人是这个世界创造新人口的最后一丝希望。 屏幕上,敌方的飞艇终于被我们击落了。它悬在半空中,燃烧着,旋转着,最后坠入了大西洋中。 新的一轮猛攻使我们的飞艇摇晃起来——那是从泰坦城里射出来的炮火。作战会上,尼古拉斯告诉我们,对方在战争期间加固了大坝和泰坦城。面对纷繁复杂的防空手段,我们无法降落,唯一的选择就是发动水下进攻。尼古拉斯是对的,我们在空中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穿戴好装备!”尼古拉斯喊道,大跨步地走向了挂在两边墙面上的背包。 我背起背包,戴上头盔,抓过一把步枪。头盔里的全息影像图突然出现了,尼古拉斯的脸庞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永远无法习惯这样的场景,我好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背包里的推动器已经事先编好了程序。放松,抓紧你的步枪。我们到那边再见。” 我们脚下的地板沉了下去,露出了月光照耀下的海面。接下来是更多的爆炸冲击波。我倚着墙壁,紧握着装卸网。头盔里显示出了外面的情形。我方的另一艘飞艇正在掩护我们,坚定地挡在我们的飞艇和城市之间,独自承受着全部的炮火。它燃烧起来,变成了夜空中一只悬浮的火炬。就在地板上的缝隙大得足以让我们离开船舱时,执行掩护任务的飞艇被炸成了碎片,掉落了下去。我们的飞艇在炮火的进攻下晃动了起来,害得一半的人都跌倒在了金属地板上。 尼古拉斯冲上前去,从狭小的开口处纵身跃下。我也跟了上去。 平静。虚无。 坠落。 炮火就在我的头顶,而月光照耀下如玻璃一般的大海则在我的脚下。我的胸口微微感到一阵雷鸣般的声响——是我自己的心跳还是天空中的激战,我也不确定。 随着海水飞快地朝我靠近,我坠落的速度反而变慢了。怎么回事? 背包中的推进器一定是水陆两用的,是它们把我的速度降了下来。我缓缓碰到了海面,身上的衣服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冲击。沉入海平面以下后,推进器一边推着我前进,一边拽着我下沉。我遵循着自己收到的最后一条指令:抓紧你的步枪。 黑暗。眼前只有深渊。几秒钟的时间就好似几个小时那样漫长。高塔里的战斗怎么样了? 我可以很舒服地告诉别人该做些什么,当机立断。这一点我很清楚。问题在于,我能否夺取别人的性命?我怎么会知道呢?训练中可从没有人帮你在这一方面有所准备,何况我也没有接受过太多的训练。 我感觉自己正在调整航线。 头盔里的夜视镜闪烁着。漆黑的深渊在夜视滤光器的过滤下变成了绿色颗粒状画面。 我们排成了列队。尼古拉斯带队,如同水下穿梭的箭头般带领24个人朝着大坝的底部飞快游去。 前方隐约出现了一扇巨大的门,上面的网格紧密得足以把鱼类(和人类)挡在外面。这里就是入口。大门打开了——尼古拉斯的访问码还有效。我们沿着向下的坡道向闸门游去,眼前是一条根本就望不到尽头的漆黑水下斜坡。一分钟之后,涡轮出现在了亮光的绿色影像中,如同一台足有半个足球场大的船舶发动机。看到螺旋桨,我打了个冷战。 然而,这些螺旋桨是静止的。我吸了一口气,更加用力地推了一下水,朝着隧道更深处游去。 这就是在打赌。尼古拉斯的计划是通过远程访问关掉涡轮。如果它们不响应,就用爆炸物将其摧毁。事先的调查结果是对的:它们是关闭的。我们安全了。 尼古拉斯的脸出现在了我的头盔里……可是他的话却被吸走了。 不,是我被吸走了。 牵引力——涡轮转了起来,灯也亮了起来。我身边的水如同真空吸尘器一般把我往坡道深处拽去,拽向旋转着的螺旋桨。 这是一个陷阱。 保存记忆 三楼的实验室里,显示脑部扫描图的屏幕分开了。我看到两艘焦黑的飞艇正从泰坦城底部起飞,在大西洋上全速前进。在3艘救生艇的上方,它们停了下来,悬浮在那里。 “殖民地居民。”我低语道,仔细端详着屏幕,“为什么?” “为了保护我们。如果我们能把他们接到城里来,就能阻止尼古拉斯和奥利弗摧毁泰坦城和量子装置。” 她没有把“我们”算进去,但我和她都在思考这件事情。 充满戏剧性的一幕在尤尔、萨布丽娜和我紧盯着屏幕时发生了。 我们的其中一艘飞艇接回了第一艘救生艇上的殖民地居民,并把他们放在了高塔的底部。就在它返回着陆地点之前,又有两艘飞艇驶了过来。它们朝着我们的返航飞艇射击,在被城中射出的炮火击中之前摧毁了它。好多光点从第二艘飞艇的船身上坠入了海中。那是什么?紧接着,我醒悟了过来:那是身着作战服的泰坦人。尼克。希望如此。但是,正如萨布丽娜所说,我又怎么会知道呢?他可能已经死了,留在希思罗机场……被人替换了。 尤尔从白桌边站了起来。他已经有些缓过来了,眼中又恢复了专注。 萨布丽娜卷起自己的左边袖管,准备好手臂,用注射器给自己打了一针,然后一言不发地跳上操作台,滑进了机器里。 在巨型机器吞噬萨布丽娜的同时,尤尔敲击着控制面板。原本显示着尤尔大脑图的屏幕上出现了一组新的脑叶图,上面闪现着各种颜色。 “绘图过程需要花费一个小时左右。”尤尔说。 我们脚下的地板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响声,另一半屏幕闪烁起了红光。 头顶上,新一轮的警报声响了起来。 我不确定我们还有没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仿佛是和我心有灵犀似的,尤尔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向了玻璃回转门,却被我甩开了。 “我们去哪儿?” “去躲起来啊,哈珀。” 我回头望了望包裹着萨布丽娜的机器。 “我们不能丢下她——” “我们必须这样做,哈珀。他是来找你的。” “我还没有接受扫描。” “这件事情可以等。他们现在已经进入电厂了,我们得加快速度。” 原来他们一直都是这么计划的:猫抓老鼠。一旦尼古拉斯找到了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摧毁这个地方,他可不打算给这里的人们留下一条活路。一旦我落入他的手中,大坝、量子装置和城市里的每一个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伴着四面八方传来的警报声,尤尔带领我进入了住宅楼所在的高塔——五指状建筑中的“小拇指”,也就是坐落在这座综合性大厦右边最远处的塔楼。早些时候,我曾经在这座高塔里的某些地方转了转,但也只不过查看了几间公寓。 “你比较喜欢哪里?”尤尔问道。 “我们待在哪里会比较安全?” “随便选择一个地方。他可能会搜查我的公寓,还有萨布丽娜以及他自己的住所。” 我点了点头。 在我们穿过铺着地毯、镶着木板的奢华大堂的过程中,尤尔把一些银色的小型圆柱状物体放在了地板上。 “那些是什么?”我问道。 “地雷。” “做什么用的?” “尼古拉斯会派出微型无人机进行红外线扫描。这些东西能够摧毁它们,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 为了争取时间,这还不算完。每经过一间公寓,他都要走进去打开淋浴,把温度调到最高。蒸汽充满浴室,并且漫布到了卧室和走廊里。聪明。我不知道蒸汽和热量能否骗过泰坦人的感应器,但凝结物会包裹作战服,让他们显形。我的记忆闪回到了坠机现场,想起了漆黑夜色中倾盆的大雨是如何让飞奔向飞机的泰坦人如同玻璃雕塑般显形的。 爬楼爬到一半,尤尔在一间浴室门口停下了脚步。“这里是个好地方。” “好吧。” “最后一件事,哈珀。只有萨布丽娜和我知道量子装置在哪儿。”他停顿了一下,“我们两个以及这里所有的泰坦人都有可能活不过今夜。但是你可以,尼古拉斯想要你活着。我想你应该知道装置在哪里以及如何激活它。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你还可以努力找到它。” 他告诉了我装置所在的位置以及如何重置量子桥。我一边聆听一边点头,仿佛是在接受什么机密指令——这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假,尤尔终于让我加入了他和萨布丽娜的秘密圈子。 他移向了门边。 “等等!你是不是——” “我要去完成计划,然后看看自己能不能在防御方面帮上什么忙。”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隔壁的塔楼爆发出了一阵爆炸声,震得地板都晃动了起来。 “最好的结果会怎样,尤尔?” 他转过头去。“最好的结果?我们能够抵抗住今晚的威胁,然后把时间花费在真正需要的地方——研究如何正确移植记忆的技术。也许是几年,10年,不管需要多长时间。然后,我们就可以带着真切的记忆返回2015年了。” “今晚获胜的概率——有多大?” “很大。” 他在撒谎,但我并没有表示反对。此时此刻,笼罩在灯火通明的大理石地面上的浴室蒸汽已经将我们吞没,如同毯子一般遮蔽着我们的脸庞,让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对彼此撒谎。 “总的来说,我们拥有人数上的优势。”此刻,他的声音在雾气中变得有些空洞,“但殖民地的居民是不会拿起武器的。也就是说,尼古拉斯和奥利弗的队伍在武装力量上与我们是2∶1,假设他们的人能够逃过发电厂里的圈套。” “他们遵循的命令是什么,比如说,如果他们看到了尼克,他们会怎么做?” “尼古拉斯,尼克,无从得知,哈珀。任何进入城市的泰坦人都会被当场击毙。” 所以,这就是他们的遏制政策。 “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哈珀。如果一切能起作用,你还能在2015年再次见到尼克。” 而他将是一个陌生人。就好像我们从来也没有相遇,这一切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留在原地别动,我会回来的。”尤尔的声音随着他离开房间消逝了。 我席地而坐,在冰凉的大理石上伸展着双腿。温暖的蒸汽很舒服,和我双腿下刺骨的感觉形成了对比。我伸出两只手沿着小腿摸索,抚摸着曾经被感染的伤口所在的位置。我闭上双眼,把头靠在了墙壁上,迫使自己放轻松。不一会儿,爆炸带来的第一波颤动刺穿了地板。 进入泰坦城 一瞬间,从涡轮上方射出来的光令人眼花缭乱,像一束巨大的探照灯般刺穿了模糊的黑暗。涡轮加快了转速,把光柱变成了闪光灯,勾勒出我们这支24人队伍的轮廓,就像一场水下的狂欢。我们分散开来,如同水中漂浮的深色墨点,无助地随着水流流动。 我伸开双臂,试图朝着上面的闸门游过去,但一切只是徒劳。这里的墙壁全都用混凝土修筑而成,十分光滑,没有可以抓握的梯子或格栅,只有通向旋转着涡轮的平淡光束。我加速向下冲去,心怦怦直跳。汗水突然在我的脸上冒了出来。我放弃了,不再抽动自己的双手和双腿,而是把手伸向了前臂上的控制面板,绝望地试图激活水下推动系统。把我带到这里来的自动驾驶路线已经不起作用了,而我对于如何进行手动操作又毫无头绪——有关泰坦科技的速成班并没有提及这一点。 头顶上,我看到第一个墨点消失在了闪烁的光线之中。涡轮并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减速。闪光越来越快了。那是谁的身影?迈克?尼古拉斯?奥利弗?格雷森?又有一个人消失了,接着,队伍中的另一个人也被闪烁的光线吞噬了。巨大的叶片将他们撕成了碎片,没有悔恨,毫不犹豫。 我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臂上,忽略那股拉力。助推器组件噼啪作响着恢复了生机。我将速度调到了最快。一条能量警告闪烁了起来,被我忽略了。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另一个人影消失在了一片光亮之中。 我被水流吸走的速度慢了下来,但还不够慢;我还在下沉,只不过我的厄运被延迟了。 环顾四周,我看到了其他漂浮的人影。他们的下降速度和我一样,我们将是最后一批死去的人。 一个人影降到了涡轮所在的地方,速度比第一批被吸走的人慢了不少。推进系统显然已经启动了。他们用手拔出了两样东西,那不是步枪——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把我推了出去,我的头盔显示器掉线了。我撞上了墙壁,翻滚着,身上的氧气罐也掉了出去。我试图吸上一口气,但已然于事无补。此时此刻,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我感觉碎片正与我擦肩而过。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感觉有人把我转了过来。我的头盔显示屏已经掉线了,但透过清晰的玻璃,我望见了自己,是尼古拉斯。他的作战服一定也掉线了。他朝我做着口型“待在这里”,然后放开我,朝着如今一片漆黑的水中游去。 一秒钟之后,我看到他的手腕上闪烁着一丝微弱的光。在灯光掠过四周的黑暗时,我第一次看到了大屠杀后的惨状。涡轮的碎片从我的身边漂过,一动不动、身着作战服的人影和黑色金属的残留物混在了一起。 一个又一个我们队伍的成员朝我游了过来。我们拉起手臂,紧紧靠着光滑的水泥墙壁。 尼古拉斯回来了,还递给我一把步枪(在匆忙激活推进系统的过程中,我丢掉了自己的那把枪)。他顺着队伍游去,在分发步枪的同时敲击着每个人前臂上的面板。他是在看谁的作战服还能使用。为什么?他的计划是什么?涡轮停转之后,我们可以从上面游进发电厂——在接下来的路上我们并不需要推进器。 我沿着队伍向后瞟了瞟。现在的我们还剩下大约16个人,8个人——整整1/3的组成人员——牺牲在了这里。而我们还没有和自己的敌人正面交锋,本来就极小的获胜可能刚刚变成了不可能。我试图不去想。我很高兴我们站成了一排,看不到彼此的面容。 尼古拉斯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比画着些什么,但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想他希望我在后方留守。他指了指我的步枪,然后又拔出了自己的步枪,紧紧地握住了它。我明白了:抓紧你的枪。我有些恶心,感觉自己的嘴巴越来越干。我用力咽了一口吐沫,然而并没有用。 现在,尼古拉斯面向了整支队伍。他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光,关掉后又重新按下了开启键,然后在喉咙处画了一条线。保持灯光关闭的状态。 尼古拉斯伸手指了指另外两个人。他们踢着脚离开了,身体飞速下沉,把我们留在了黑暗之中。 一分钟之后,透过微弱的光线,我看到有人从队伍里游了出来。手腕上的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脸庞:是奥利弗。他比画着让我们跟上他,然后熄灭了自己的灯光。我们紧挨着彼此,握着自己的步枪,踢着双腿,如同在黑暗中潜游的鱼群。 我们到达了涡轮——或者应该说是它的残骸所在的位置,排成一列纵队穿过破碎的锯齿状金属物。来到另一边,我勉强看到尼古拉斯和另外两个人正在我们的上方等待。待队伍中的最后两个人离开涡轮,和尼古拉斯待在一起的两名泰坦人激活了自己的推进器——显然是以最大速度,因为他们正朝着水面急速上升,准备冲出水面。 武器射出的炮火在上方的建筑中纵横交错,但我只能听到模糊的回音,紧接着是一阵轰隆声——两次爆炸。队伍在水中缓慢地行进,潜水员们在水面上部署了爆炸物。他们在清理通路。 奥利弗伸手示意我们。大家再一次踢动双腿,冲向水面,随时准备拔出步枪。就在我们即将到达水面时,炮火掠过空地射进了水中。两名潜水员再次激活了自己的组件,冲向炮火的源头。又是两声爆炸,动静比第一次的小很多。四周再一次安静下来。 离开水面时,我感觉一只手臂紧紧挽住了我的前臂,把我拉了出来。是迈克。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好让他能够把下一个人也拽上来。只见这间穹顶房拥有两个入口。我举起自己的步枪,做好准备开火的姿势,扫视着房间。金属地板上散落着至少12具尸体。还有几个人仍可移动,试图坐起身来。黑暗中,一枚射出的子弹正好打中了我身旁那个泰坦人的胸膛。我举起自己的步枪,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我的第一枪打到了墙壁上,但第二枪射中了那个枪手。我望着他,可他已经不再动弹了。我也一样。我凝视着他,呼出的气体充满了头盔。雾气抹去了他的身影,正如我试图抹掉刚刚这一幕的记忆。 我迅速脱掉头盔时正好看到其中一个泰坦人冲向了一个入口。他把什么东西丢了出去,那个东西在墙壁之间弹来弹去,发出了金属之间碰撞的声音。黑洞洞的走廊随着它的爆炸喷出了火焰。一秒钟之后,另一条走廊也被炸开了。我听到有人在我身后喊了一声“确认安全”。紧接着,他们冲进房间的各个角落,在倒地不起的敌军战士身上搜查,并将他们的武器踢进水中。 在泰坦人手持步枪、严阵以待地守住两个入口的同时,尼古拉斯对我们说:“这里有两条路可以上去,一条经过发电厂,另一条经过维修坑道。坑道更难通过,它们更窄也更容易把守——或者说更容易被部属诱杀装置。发电厂的开放空间更大,障碍点较少,比较有利于战斗,遇到抵抗时有更多的机会避开。奥利弗,你带上大部队,我带上两个泰坦人就好。”他伸手示意那两个安放完炸药跟随我们游上水面的潜水员,“我们去维修坑道那里试试。” 奥利弗摇了摇头。“尼古拉斯——” “他们有可能忽视了坑道。” “那是自投罗网。”奥利弗说。 “我们不得不冒险一试。这是我们的责任。”尼古拉斯的声音很决绝,却并非是居高临下的。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听到了几天前自己曾在湖边说过的那些话。 队伍散开了。奥利弗开始向我们简要地介绍发电厂的情况,为进攻角度和意外事件做着筹谋。 尼古拉斯从没有坏的作战服上取下了潜水推进组件,用它更换自己身上那套损坏的装备,然后朝我走了回来,引导我离开队伍。“你比我更有希望靠近量子装置。” 他等待了一会儿,然后望了望开口处一动不动的士兵。“如果时机到了,你不能犹豫。” “我不会的。” 尼克?尼古拉斯? 外面走廊上那扇对开门发出的嗖嗖声让我回到了当下,回到了泰坦公寓里这间奢华的浴室里。我几乎看不透这浓雾。冰凉的大理石刺痛着我的双腿,一层薄薄的、温暖的凝结物包裹着我。我睡不着,或者说是醒不过来,而是处于一种介于两者之间、晕眩而又茫然的状态之中。我希望时间就这样流逝,一切都也都会随之好起来。 透过啪嗒啪嗒的淋浴声响,我恍然听到卧室里传来了靴子悄悄走过地毯的声音。 我僵硬地坐在那里,希望…… 脚步声猛地停了下来。隔着蒸汽,我看不到什么人影,也许他们也看不到我。 更多的脚步声。走远了。 我舒了一口气。 一阵滑动的声音。 蒸汽从我的身边飘了过去,离开浴室,飞向了阳台。那个人影打开了滑动玻璃门。此时此刻,那块矩形的缺口正将保护着我的水雾吸走,将我暴露在外。那个人影迈着大步穿过水雾,每走一步身体便会多露出一些。 我本以为自己会看到玻璃质的半透明作战服,不料眼前出现的这套衣服却没有了外面的那一层。一半的玻璃鳞片都消失了,露出了橡胶般的黑色衬里。被烫伤的皮肉暴露在了6处被划破的裂缝下。 可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了那张脸庞上,那是尼克的脸。 或者是尼古拉斯? 他是不是我认识的尼克?那个在305航班坠毁后挽救了许多人性命的男人?还是说他是尼古拉斯,那个害得许多人丧命,还要来这里让更多人为他而死的人——只为了和我在一起? “哈珀。”他的声音无异于耳语。 我想要开口审问他,直截了当地询问他到底是哪一个尼克·斯通,但我忍不住从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站起身来,冲向了他,仔细查看着他全身上下的割伤和瘀青。他的身体状况很糟糕,稍稍触碰暴露在外的发黑部位都会引得他脸上一阵抽搐。 “我没事。”他痛苦地笑了笑,“哈珀,这话听上去可能有些疯狂,但这里有两个我。这条时间线上的那个我还活着。” 我是个有缺陷的人。决策一直都是其中之一,而撒谎也一样。我甚至无法和别人打扑克。 在这间充满蒸汽的浴室里,我正好可以试图露出困惑的表情。至少我这一周进行了不少练习。我不知道他是否会相信,但他并没有被我打断。 “尼古拉斯,另一个……我,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尤尔创造了一个装置,一座能够将两个世界连接起来的量子桥,他和萨布丽娜打算用它把我们送回2015年。这样一来,这一切就好像不曾发生过……除了我们的世界会和这里一样终结。我们必须摧毁那个装置,让它永远也不能被重置。但我们就永远也回不了家了。” 我点了点头,脑子飞速运转,试图规划出一个方案—— “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风透过敞开的阳台吹了进来。阵阵凉爽的空气把蒸汽又吹散了一些。今晚的月亮很明亮,可我的双眼却锁定在了悬浮在大西洋上的飞艇闪烁的灯光上,它正等待着将最后一批殖民地居民送回家去。 “哈珀。” 我审视着他结着血块的脸上的每一寸肌肤,还有他的头发,他的五官—— “哈珀,快点儿。我们快没有时间了。” “是的。尤尔告诉过我它在哪里。” “感谢上帝。”他开始领着我朝门边走去,但我停住了。 “坠机之后,你找到了一座玻璃建筑。那里面有什么?”我问道,试图掩盖自己的紧张。 他转过身来,一脸困惑。“什么?” 我温柔地开口说道:“请你回答我。” “巨石阵。” “在前往那里之前,你和萨布丽娜吵了一架,是为了什么?” “她不肯给你抗生素,可你已经奄奄一息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能摧毁装置。” “什么?你疯了吗?” “如果我们这样做了,在坠机时和后来暴发的疾病中死去的那些乘客就永远都不能复生了。他们将再也没有机会长大或者度过自己的余生。” “这就是拯救我们的世界所要付出的代价,哈珀。” “我们不一定要这样做。尤尔和萨布丽娜还有别的解决办法。他们打算利用尤尔的量子装置把我们的记忆送回去。305航班会返回我们的时代,而我们4个人还能清楚地记得这里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他们为什么不告诉尼古拉斯?” “他们说了。尼古拉斯和奥利弗背叛了他们。对他们来说,把305航班带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测试疫苗,那都是次要的,是一个幌子。” “什么事情的幌子?” “把格雷森和我带到这里来。我才是尼古拉斯想要的。” 尼克的目光离开了我。他受伤了吗?还是感到有些迷茫?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坚定,很决绝:“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你和那个装置,对吗?” “是的。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要结束这一切。” 蒸汽似乎弥漫到了住宅楼里的每一平方英寸,但尼克和我还是迈着大步穿过了它,尽可能地快步朝楼下奔去。一层楼梯的平台处,一摊血迹围绕在一堆尸体周围。我认出了尸堆中最底下的那一张脸。尤尔。 尼克迈过他,猛地拉开了楼梯间的门。 我俯下身去检查尤尔的脉搏,即便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尸体,手指也不愿离开。 “哈珀,快点儿!” 我瞥了他一眼,仍然无法挪动。 “我……对不起。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尼克注视了我片刻,然后低声说道,“有时我们不得不跳过最后几排——尽量挽救生命。” 湖上的飞机。我用力咽了咽口水。 “哈珀,我们现在就得走。”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尼克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穿过漆黑的走廊,朝着前方充满刺耳炮火声和其他爆炸声的地方走去。 泰坦城的5座手指状塔楼交会的地方是一条被人恰如其分地命名为“棕榈”的精致漫步道——它的形状很像一棵棕榈树,里外却并没有点缀棕榈树。 先前,我见过的棕榈大道是宁静的。此时此刻,它却遭到了重创,到处血流成河。曾经洁白无瑕的大理石地面上落满了七零八碎的叶子和树皮,墙壁上也布满了焦黄的斑点。可以从楼里向外眺望漫步道的玻璃幕墙上一半的玻璃板也已经不见了,任由从大坝峡谷那一侧吹来的微风钻了进来。瀑布的急流声被炮火声、尖叫声和间歇的手雷爆炸声打断,令人作呕。 尼克和我在漆黑的走廊上停下了脚步,等待着,在杀戮中寻找着间歇的机会。我们正身处五指状建筑中的“小指”位置,而装置则位于“无名指”之中,也就是与泰坦公寓相邻的酒店塔楼中,所以我们不用走太远。间歇出现了,可仍有4个人挡在我们前面,挤在酒店塔楼的入口处:两个穿着朴素灰衣服的殖民地居民和两个效忠萨布丽娜和尤尔的泰坦人。泰坦人端着步枪,注视着战况的进展,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仿佛是在抑制内心想要去支援下面战友的冲动。面对尼古拉斯手下朝着棕榈大道攀登的突击队,那些人正在节节败退。 我们朝着走廊入口缓缓挪去,影子被从7层玻璃墙里射进来的月光所吞噬。 棕榈大道其实是由分布在7层楼中的餐厅、商铺和杂货店所组成的——它们很早以前就被人遗弃了。两座由大理石、玻璃和钢铁筑成的楼梯像DNA螺旋形结构一样分置于空地两侧,站在那上面可以眺望外面的山谷和瀑布。 身穿作战服的泰坦人正在旋转楼梯上奋力开道,和躲藏在每一层楼商铺与餐厅中的敌人交火。这就像是发生在商场里的战争,一种升级版的激光枪游戏,只不过那些光束会让人流血。偶尔,一个中弹的泰坦人会从楼梯上掉下来,重重地砸在底层的巨型喷泉上。 “待在我后面。”尼克说道。 我想要询问他有什么计划,但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确信的,那就是尼克·斯通是个思维敏捷的人。除了他,我谁也不愿意跟随。我们只不过需要到达—— 他向外迈了一步,站到漫步道上,举起步枪朝着守卫在酒店塔楼入口处的泰坦人直截了当地开了一枪,从右边击中了对方的头部,一枪致命。 两个殖民地居民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剩下的那个泰坦人,肩并肩地站在他前面,但尼克并没有犹豫。两声枪响从他的步枪里爆发出来,他们倒在了地上。又是两声枪响,那个泰坦人跌倒在地,手中的步枪掉在了他的身旁。 震惊与恐惧侵蚀着我。我只模糊地意识到尼克在拉我的胳膊,把我拽进了酒店塔楼的入口。 沿着昏暗的走廊,月光随着脚下的每一步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应急灯温和的亮光。我们身处一楼,就在我当初穿着身上这套层层叠叠的白色衣服醒来时的那个房间附近——我曾在那里读完了爱丽丝·卡特故事的梗概。那个能用选择决定世界命运的女孩。 尼克还在拽着我,此刻几乎有些暴力。 “哈珀,集中注意力。” 他的脸距离我只有一英尺的距离。 “哪个房间?” 我闭上双眼,咽了口口水。 “那只不过是两个殖民地居民,哈珀。他们还有5 000多人——足以在地球上重新繁衍生息。好了,它在哪儿?” 我飞快地吐出了几个字,期待着……“2305。” 他放声大笑。“聪明。” 我们走上楼梯。我的双腿在发烫,却还在向前迈进,试图跟上他的速度,心知此事利害攸关。楼梯直通向楼上,但塔楼实际上是曲线形的,塔尖微微向地中海靠近。我不知道顶楼是多少层,但我知道前20层楼的房间全都面向着大西洋——就像我在第一天清晨醒来时身处的那层一样。更高的楼层所能眺望到的峡谷就是地中海曾经所在的位置。 在23层的楼梯平台处,尼克停下脚步喘息起来,朝我露出了微笑。 “5号房?” 我大口喘着气。“是的。” 他猛地打开走廊的门,快速探身出去,先把步枪举在胸前,然后四处窥视起来。 “没有人。”之后,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踏上走廊。我缓缓地跟了过来,看着他以同样的姿势冲进了房间。我需要喘一口气。为此,我需要用尽身上的每一丝力气。 待我赶到门口时,他已经搜查完了房间。他站在中央,就在床铺和书桌中间。 “它在哪儿?” “阳台上。”这个词差点儿让我窒息了。 他瞥了瞥自己身后的玻璃门和外面漆黑崎岖的峡谷,然后眯着眼睛打量着我。“阳台上?” “这样他们就能用飞艇把它取走了——如果有必要的话,带上它一起撤离。” 他微微转过头去,仿佛听见了什么噪声。 紧接着,他朝着滑动玻璃门迈了一步。我紧跟过去,和他保持着同样的步伐。这样够远了。我站稳双脚,膝盖微曲。机会只有一次。 如果我是对的,305航班上的乘客就能活下来。如果我错了……我们全都在劫难逃。我只有一件事作为判断的根据:我认识的那个尼克·斯通是绝不会冷血地杀害4个人的,还那么迅速,那么不在乎。 他推开了滑动门。我全速奔跑,冲了过去。 他转过身来时恰好看到我在对他发起进攻,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在我撞向尼克的那一刻,他张开了双臂,在我带着他从阳台的栏杆上滚落下去的同时熊抱住了我。 时间停滞了。 空气在我们朝着崎岖的谷底坠落的过程中变得越发冰冷起来。酒店塔楼就坐落在中间那座塔楼的左边,脚下便是瀑布。但我们不会落入水中,而是会重重地砸在布满岩石的谷底。 他把我向后推,好让自己能够看清我。他那震惊的神情消失了,脸上再也没有了恐惧。一丝悲哀的微笑划过他的脸庞。紧接着,他紧紧抱住了我。从我的背后,我感觉到他正在用手摆弄着什么,在敲击自己前臂的同时仍旧熊抱着我。 我们在空中移动了起来。他背后的装置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减慢了我们下坠的速度。 一股冷水朝我袭来,重击着我的身体——是瀑布。他眼看着就要松手了,却在令人震耳欲聋的水花包裹住我们的同时再次紧紧搂住了我。透过急流,我听到他背后的装置被水流卡住了。然而,紧接着,嘎嘎作响的声音变成了一阵轰鸣声,伴着一股新的水流从装置底部喷涌而出,形成了泛着白色泡沫的旋涡。它是无法阻止我们下坠的,但它能减缓我们的速度——也许这就够了。我朝着自己的背后伸出手去,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被他搂得更紧了。 他露出牙齿的微笑神情从阴郁变成了得意。 谜底揭晓 他们将这里称为棕榈大道,而我只想叫这里地狱。 这座7层楼高的购物商场中央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底部还有一座圆形的巨型喷泉。喷泉中央立着的雕塑是面带微笑的奥利弗和尼古拉斯。他们在泰坦城揭幕的那一天将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共同举起双臂。也是在那一天,他们向世人揭露了自己的不朽。雕塑的碎片散落在接连坠落在上面的尸体中。有些人是从一楼坠落的,另外一些人则是从二楼摔下来的。我们每向前迈进一英寸,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洒下的热血染红了喷泉里的水。 迈克、奥利弗、格雷森和我到达6楼后撤退到了一家废弃的商铺里。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玻璃小饰品——直布罗陀大坝的模型,前100名泰坦人的脸部雕塑。看到刻有我的面容的各种尺寸的玻璃复制品回望着我,感觉很奇怪。爬到3楼时,我的手臂中了一枪,但我已经将它绑到了自己的身体上。除此之外,我想我应该没事。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战况演变成了一场致命的捉迷藏游戏。我们沿着螺旋状的巨型楼梯向上爬,攻下一层楼,然后退到漆黑商铺的阴影中,期待他们前来寻找我们。如果他们中计,我们就会用炮火反复袭击他们,否则就等到他们撤退得差不多时攻下另一层楼。 我们是一支牵制部队,我们的任务就是拖延时间。 发电厂里的一切都变了。我们遭遇了强烈的抵抗,并在那里失去了12人中的4人——其中2人死于诱杀装置,2人葬身于敌人的枪口之下。待我们终于突破重围时,我们显然已经无法到达塔楼那里了。 然而,幸运的尼古拉斯却找到了一个机遇。他在坑道中开辟出了路径,此刻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那个装置了。 为了防止他找不到量子装置,他和奥利弗修改了后备方案。我们在发电厂的要害位置设置了炸药。如果我们拿不到装置,就会引爆炸药,摧毁连同量子装置在内的整座大坝。这样做的代价高昂,但为了保证另一队人无法重置量子桥、把305航班送回2015年、让我们的世界因为重复这里的错误而注定毁灭,一切都是值得的。它们都是赌注。 我希望尼古拉斯能够早些找到装置,好让我们能够离开这里。我们无法按照来时的路径通过发电厂离开——这在缺乏可用的作战服和氧气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等我们冲到楼顶、走到漫步道靠大西洋一侧的地方时,我们会跳下去游到安全的地方。这一跃还是有些距离的,但我们确信自己能够做到。除此之外,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一旦尼古拉斯找到我们所要的东西,我们就会带上它一起逃跑。我们只需要再多抵抗一会儿,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等待尼古拉斯的信号。 奥利弗拥有一台手持设备,上面的备份链接可以显示尼古拉斯所在的位置。每过几分钟,奥利弗就会查看一下,让我们跟上。尼古拉斯半个小时以前就结束了对公寓的搜查,此刻,他正朝着酒店塔楼的上方前进,希望能够找到装置。 我弯着腰背靠着坐在一个柜台后面,把手中的步枪放在自己的双腿上。 格雷森也重重地跌坐在我的身旁。“你怎么样?” “好极了。你呢?” “还行。”他放下了一直捂在腹部的一只手,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不出几秒钟,伤口处流出的血就溢满了他的手掌。 糟糕。 砰!金属子弹击中了大理石,如同一颗来回弹跳的球。 “闪光弹!”迈克喊道。 可悲的是,所有人都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熟悉了闪光弹和其他几种作战武器的选择。奥利弗、格雷森和我低下头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我紧闭双眼,但爆炸声还是势不可当。声波重重地击中了我,几乎粉碎了我的听力和视力。 我模糊地意识到迈克举起了手,扑通一声把步枪支在了玻璃台面的柜台上,扣动扳机,低着头不分青红皂白地射击起来,希望能够击退在爆炸后冲进来的任何队伍。 一阵细碎的声响传来,很微弱,仿佛有人正在井底弹奏一架小小的钢琴。那是货架上的玻璃和高大玻璃窗板正颤抖着落到大理石地面上,在我们和开放空间与楼梯之间形成了碎片的海洋。我的听力逐渐恢复了正常,却只能听出枪响正如雨点般落在我们头上。迈克还在射击。我坐了起来,没有理会受伤的手臂传来的痛楚。我把自己的步枪架在了迈克的旁边,疯狂地射击起来。直到对方的火力平息下来、没有人再继续开枪,我们才停止射击。这些步枪似乎拥有无穷无尽的电荷——据我所知,它们使用的不是子弹,而且枪杆上也没有弹夹。 我们仰面靠在柜台上,再一次陷入了黑暗与寂静之中。所有人都在积蓄自己的能量,准备疯狂地冲往自由,奔向漫步道。为了自己,我们一定要快点儿到达那里才行。 一阵轻柔而有节奏的警报声从奥利弗的长方形平板电脑中响了起来。他把它抽了出来,举到了眼前。尼古拉斯的位置信号正离开酒店塔楼,朝着地中海那一侧的坝底移动。为什么?他不应该在那一边呀? 他的背包被激活了,带着他进入了瀑布,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的速度太快了。他是不可能活命的,恐惧占据了奥利弗的脸庞。 “是他发来的信号吗?”我问道,“他拿到了吗?” “不,他没有发来信号。”奥利弗答道,一边用粗壮的手指重重敲击着平板。 画面转换到了大坝外面——是一架无人机拍摄的。真聪明。 没有尼古拉斯的迹象。 奥利弗摆弄着平板,让视频倒退了回去。一个点——某人的身体——从大坝底部漆黑的水池中飞了起来,回到酒店的高处,然后又退回了楼里。他按下暂停键,放大画面,点下播放键。画面还是十分昏暗。他调整了一下设置,好让光线能够明亮一些。虽然画面像素很低,但我还是能够模糊地分辨出站在酒店高层房间里的人正是尼古拉斯。透过滑动玻璃门照射进去的月光足以让我看清他正在搜查房间。也许他找到了量子装置,并且认为跳下去才是摧毁它的唯一方法。 一颗射偏了的子弹击中了商铺的地板,一些被激起的玻璃碎片砸在了柜台的背面。 迈克把自己的步枪架到柜台上,开了3枪。 死寂。 我们全都弯着腰,全神贯注地盯着视频。 它缓慢地播放着。 尼古拉斯停住了。他似乎正在和谁说话。他打开滑动玻璃门,扫视着空空如也的阳台,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 在无人机飞过的一瞬间,他把头转了回去,注意力集中在了房间里的某个东西上。他的双臂是展开的,另一个人影从阴影中冲了出来。 金色的头发。一张我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的脸庞。 视频缓慢地播放着。 哈珀重重地撞上了他,迫使他退到距离栏杆只有几英尺的地方,然后翻了过去。奥利弗调整视频,寻找着,缩放着,追寻着他们下坠的轨迹。他们刚开始是在自由下落,紧接着,这两人突然转变方向,进入了瀑布,在白色的水流中来回穿梭起来。尼古拉斯在紧紧怀抱着哈珀的同时还在她的背后摆弄着作战服前臂上的控制面板。他们下降的速度慢了下来,一丝希望在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也许……然而,哈珀扭曲着想要抓住他的手臂。她想要挣脱他,让他停下。为什么?我的脑袋燃烧了起来,试图揭开这个谜。 不管她在尝试做什么,她成功了。缓慢的下降变成了无法停止的垂直下落。 他们以致命的速度撞向了水面,消失在了漆黑的深渊之中。 我的嘴巴干了,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奥利弗手中的平板电脑坠落到了地板上。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阴影,五官随即变得坚毅起来。他愤怒地敲击着平板电脑,远程操控我们安放在大坝底部发电厂里一系列爆炸物的引爆装置。他激活了这些装置,将主炸弹的计时器设定为5分钟,并将一些次要的炸弹设置为60秒。 数字占据着屏幕,一分一秒地开始倒数。 我的上帝。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朝他喊叫了起来。 “结束了,尼克。”他把薄薄的平板电脑塞回了作战服的袖子里,开始为自己戴上手套,不料却被我一把抓住了。 他猛地向后推了我一下,害我跌坐在了地上,从手臂处传来的痛楚折磨着我的全身。 奥利弗把格雷森拉起来,拽到门边,压低嗓门飞快地说道:“炸弹爆炸时,我们跑到楼上去,射穿远处面朝大西洋的玻璃,然后跳出去,不许回头。” 格雷森转过来看了看躺在柜台下的我。 我忍住痛楚,试图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此刻,奥利弗并不在乎那几千名殖民地居民,或是泰坦城里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格雷森的身上。对于他来说,这就是此时的意义,也表明了他对尼古拉斯的忠诚。哈珀杀了尼古拉斯。为什么?结束了,尼克。我回想着自己所知的事情,以及尼古拉斯曾对我说过的话。他的愧疚。奥利弗和我把我们曾经爱过的每一个人都害死了。也可以说是剩下的所有人。少了什么?某个关键的东西。想想看。奥利弗之所以会窃取长生术全都是为了格雷森,那个他想再多给一次机会的人,那个此时正在回望我的31岁大男孩。他的父亲此时正用一只手臂搂着他,可是在格雷森所在的那个世界,他的父亲却从没有爱过他。 但尼古拉斯为什么要帮助奥利弗窃取长生术呢?他是这样说的:我遇到了某个人,某个濒临死亡的人。和奥利弗一样,我也心存恐惧,完全不愿意面对没有她的人生。为了挽救她,我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却同样遭到了挫败。奥利弗和我都渴望拯救自己的爱人…… 我在思绪中回忆着自己与尼古拉斯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他了解我,教导过我,影响过我。为了这次进攻,他需要乘客们的帮忙,可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为了摧毁量子桥吗?为了让乘客们留在这里,他们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为什么要冒险发起进攻呢?为什么不按照计划干脆炸毁这个地方呢? 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想起了他望着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时身上的那种权威、那份自负,以及他看到这个世界被他的狂妄所毁灭、害自己唯一所爱之人死去时的那丝忧伤。那是他唯一爱过的人。 集中注意力。 我需要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是305航班? 尼古拉斯的话在我的脑海里再一次回响起来。我们拥有了一次绝佳的机会:一趟可以将与泰坦基金会以及我们铸成的大错有关的关键人物带离你们时间线的航班。然而,是他们告诉尤尔和萨布丽娜坐上这架飞机的——他们本来是不打算乘坐305航班的。他们原本并不在这条时间线上的这趟航班里。只有哈珀、格雷森,和我…… 奥利弗的目标是格雷森,让他能有第二次机会为了自己唯一真正感到懊悔的事情做些什么。那么对于尼古拉斯来说…… 哈珀。 一定是这样。他此生的至爱。可她阻止了他,不知为何认出了他。这就是他当初从我这里获取信息、让我描述与她相处过的每一秒钟的原因。 哈珀一定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去阻止尼古拉斯,让他远离装置。她拿走了他愿意付出一切去拥有的唯一一样东西:她的生命。如果她愿意这么做,那么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站住!”我喊道,同时坐起身来。 格雷森朝我转过身来,可奥利弗却仍旧揽着自己的儿子,紧紧抓着他,对他耳语。 “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她,对不对?” 奥利弗转过来,脸上带着顽皮的微笑。 “格雷森,把平板电脑抢过来!停止倒计时!” 我们身下的地板发出了轰鸣的声音。所有的玻璃人像和小装饰品都颤抖了起来,掉在地上碎了一地。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声音。从天花板上倾泻下来的尖锐物品、碎片和尘土把我埋在了柜台后面。 我感觉到迈克的手臂从柜台的另一边抱住我,把我拽了起来。我们在满是破碎玻璃的地板上踉踉跄跄,朝着大门和楼梯的方向走去。在那里,奥利弗实际上正在拉扯格雷森。 “帮帮我们,格雷森!”我喊道。 奥利弗转过身来,开枪射中了我的肩膀,害我跌了回去。我在一片玻璃碎碴中向后滑去。它们扎进了我的后背,上百万个令人疼痛难忍的碎片,深深地插了进去,疼痛把我撕成了碎片。 迈克站在那里开火,可奥利弗却一枪射中了他的头部。还没等他倒在我的脚边,他就已经死了。 格雷森抓住父亲的手臂,强行夺过了步枪。我们的眼神相遇了。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痛苦、悲伤和挣扎。趁他犹豫的瞬间,他的父亲把他的双臂绑在了他的体侧。奥利弗转过身去对他说了些什么,可格雷森却用挣脱出来的右手猛地从父亲的袖子里掏出了平板电脑,把它重重地丢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它就停在我们中间。格雷森想要冲过去抢夺它,却被他的父亲拽了回去。 然而奥利弗太用力了。 我惊恐地看着他们两人双双撞向了玻璃围栏。一秒钟之后,我听到了喷泉的花岗岩破裂时令人反胃的声音。更多泰坦人雕像的碎片滚落下来,掉入了水中。 我试图坐起身来,每挪动一下,皮肤里的玻璃碴就会扎得更深。我缓缓地爬行着。玻璃碴透过破烂不堪的作战服摩擦着我的双膝和双肘。 脚步声。是靴子踩在大理石上的声音。泰坦人和殖民地居民们沿着螺旋状的大楼梯下来了。 我的一只手触碰到了平板电脑。 “住手!” 我把倒计时的窗口最小化了。 “住手,不然我就开枪了。” 我挪动手指,调出一系列爆炸装置的访问程序。没有密码,只有指纹认证。而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拥有这把“钥匙”:奥利弗·诺顿·肖和尼古拉斯·斯通。 一颗子弹击中了距离我3英尺远的地板。我的脸抽搐了一下,闭上双眼,把自己的大拇指按在了屏幕上。 再见 当平板电脑上的倒计时停住时,我把它扔到了一边,用没有扎进玻璃碴的那一侧身体滚动起来。鲜血从我身体上的无数个地方喷涌出来。我以为自己的五脏六腑随时都会像终于被敲破的皮纳塔里装着的东西一样倾洒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 也许这就是他们所等待的——一条简单的出路。 我抬起头来,看着指向自己的步枪枪管,以及手举枪管的泰坦人充满仇恨的脸庞。他们将我包围起来,注视着彼此,无疑正在默默地争辩:大家一起开枪,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那致命的一击是从谁的枪管里射出来的;或是执行一场更有秩序的死刑?还是等待——总之,我无论如何很快就会没命。不管他们采取哪一种措施,死亡都是必然的。我说什么也无法改变它。 我与那个挑起泰坦内战的人拥有一样的脸庞。当他们俯身望向我时,看到的是尼古拉斯·斯通,那个摧毁了这个世界、让泰坦人彼此仇恨的男人。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屡次背叛人性的恶棍,一个在希思罗机场屠杀自己的同伴、还计划和执行了这最后一击的人。 就在我等待一切终结的时候,我忍不住思量起尼古拉斯是怎样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他的一切卓越成就是如何改变他、让他变得如此自负,而他的道德指南针又是如何被他对自己犯错的愧疚感所吞噬,并在他只是渴望再次品尝快乐时驱使他的内心变得自私无情。 尽管这让我感觉恶心,我却并不怪他。因为我似乎也感觉到了那份绝望,那份我将永远无法再像305航班起飞前那样感到完整而又幸福的恐惧。他曾经是我。他就是我。我能够做到他所做到的一切。我猜,在恰当的情况下,我们都能变得邪恶。 有什么动静。围在我周围的泰坦人挪动起来,列队做好了准备。 在他们的身后,象征着死亡与毁灭的音轨响了起来。被血染红的泉水在尼古拉斯和奥利弗雕塑脚下那座曾让众多坠落的泰坦人粉身碎骨的破损喷泉里发出了潺潺的响声。每一具掉落的尸体都会带走一点儿雕塑的碎片。在我的身后,玻璃碎片如同摆动在慵懒日子里的风铃般掉落在了地板上。我集中注意力聆听着每一个碎片坠落的声音,不知道那破碎的面孔是属于我还是另外一个泰坦人的。我想象着它们摔在地板上,和碎玻璃的海洋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某人的脚步声在庞大的旋转楼梯上沉重地响了起来。泰坦人站成了两排。 萨布丽娜。 “你好,尼克。” 能够听到她的声音——或是我自己的名字,我从未感到如此开心。只有尼克,我从没有用过尼古拉斯这个名字。 她朝我俯下身来,手里拿着一个注射器。 “等等。” “你的伤势很紧急。”萨布丽娜的语气很机械,却是我此刻能够想象到的最甜蜜的声音,“我们必须——”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珀。” “她是怎么知道的?” 萨布丽娜的眉毛挑了起来。“那可能永远是个谜。” “她……” 萨布丽娜点了点头,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哀伤表情。这倒是头一回。她再一次把注射器伸向了我,可我举起一只手,同时发出了一阵疼痛的嘟囔声。“你已经有计划了?在我们返回2015年的同时把警告也送回去?” “是的。回忆。” “回忆?” “一张详尽的脑部扫描图,能够绘制出每个神经元所负荷的所有电子的位置。尤尔一直在研究这项技术,利用Q-net把数据传送回去,但他并没有完成自己的工作。” 所以说,尤尔也死了。 手里仍旧举着注射器的萨布丽娜继续说道:“但是,我相信殖民地的居民们可以完成他的工作。尤尔死前扫描了自己的大脑,所以我们也可以把他的回忆传送回去。” “那哈珀的呢?” “不行。我很抱歉,尼克。” “给她也做一次扫描。” “我们不能——” “我看到她掉了下去。她的尸体还完整吗?” “我们不知道。她沉入了水里。” “把她捞起来。你们还剩下一艘飞艇。去把她找回来,现在就扫描她的大脑。” “尼克,我们不确定。” “快去,萨布丽娜。你们欠我一个人情,求你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实验室里和哈珀的尸体待了多久。我似乎就是不忍离开,我们之间还有太多未曾说过的话。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忘却一个人的离去呢?何况这个人本还拥有那么漫长的人生旅途。我以为看到她可能……会有所帮助。然而,事与愿违。也许我可以以后再回来,又或许那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我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金色的头发,亲吻着她冰冷的前额——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吻——然后走出了实验室。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萨布丽娜一直都在给我讲述哈珀的记忆可能无法回到2015年——我们的也一样。哈珀的大脑在她死后的半个小时左右才被扫描出来。这显然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整件事情的关键在于让同样的神经元能够出现在两条时间线上。萨布丽娜认为,不要试图将她的记忆送回过去才是更好的解决方法。萨布丽娜在泰坦城受到攻击时接受了扫描,而尤尔的脑部扫描图在那之前就已经完成了。 一个小时之内,我也将接受扫描。她说,在那以后,我不会记得这里发生过的任何事情;我的记忆将会停留在我滑进机器之时——如果它能起效。 她告诉我可能出现的身体损伤,脑损伤、中风、精神分裂。这很像是药品广告的警示语,只不过萨布丽娜说话的速度更慢一些,而且这样的警示会持续60分钟(我被告知只能在警示结束后提问)。 在她不辞辛苦地对我进行谆谆教诲的同时,我试图整理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我回想起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认识的哈珀。但这是个自私的选择,也是尼古拉斯会做的选择。紧接着,我开始思索哈珀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如果她坐在这里的话。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忽略我的欲望,专注于她想要的东西。我在骗谁呢?那其实是不可能的。实话实说,我又知道些什么呢?2147年的哈珀屡次冒着生命危险拯救别人。最终,当意识到自己是唯一一个能够阻止尼古拉斯的人时,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她在自己的公寓里找到并读过的那本日记改变了她。她不喜欢这个世界里的自己所做的选择,我知道她想要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可如果萨布丽娜口中的任何一条可怕的警告应验了,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那就这样吧:让2015年的她跟随自己的心意活下去;或是把她的记忆和我们的记忆一起送回去,用她的生命赌上一把。 “有什么问题吗?”萨布丽娜终于问道。 “殖民地居民到底有多大把握能让尤尔的科学研究起效?” “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握。尤尔的思维比他所在的时代超前太多,但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殖民地居民何时解开记忆传送在量子方面存在的问题——明天也好,1 000年以后也好——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区别。如果记忆能够被送回2015年,我们在接受扫描之后不会记得任何事情。在这条时间线上,时光的流逝是没有意义的。” 我揉了揉眼睛,仍旧很难想明白这一切。 萨布丽娜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我有一个建议,尼克。” “什么?” “在你接受扫描之后再决定哈珀的命运——不管你是否想要把她的记忆也传送回去。” 我点了点头。“这样一来,我就不会记得自己的选择了,也不会感到愧疚。” “没错。” 她是对的。愧疚可能是件危险的事情,尼古拉斯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 我还有时间去决定。也许是几年或是几十年,如果这里的科学发展需要花费那么长的时间的话。 “好吧。” “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 萨布丽娜和我默不作声地走向了那间放置着巨型机器的实验室。 在实验室里,她向我介绍了机器的运行细节,告诉我程序结束后我会感到有些无力,但我几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完全沉浸在我必须做出的那个决定上。 终于,我跳上了冰冷的白色操作台,等待机器运转起来。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了。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萨布丽娜握住了我的一只手,低头看着躺在操作台上的我。 “2015年再见了,尼克。” 旅途结束 结束了。我生活在地球上的这32年中最漫长的7小时8分钟的旅途结束了。 结束了。 吉莉安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响了起来,宣布这趟令人愉悦(含泪)的旅途已经走向了尾声。她的语气是轻快的,带有些许雀跃,也非常专业。她欢迎每一位乘客(尤其是里程会员)来到伦敦希思罗机场,还说她希望我们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旅程(程式化的语言),期待很快还能与我们见面,不管我们的旅行计划将把我们带去何方(坐在这把椅子上,我愿意去天涯海角)。 我永远都无法理解大家为什么要争先恐后地离开机舱。机尾部分仿佛瞬间爆发了一场食肉细菌的灾难,仿佛疯狂地冲向出口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事情,难不成这么多人都要赶着去转机? 过道上挤满了人。大家纷纷从头顶上的行李架里猛地抽出自己的随身行李,匆忙地往包里塞着平板电脑、电子书以及他们在飞行过程中囤积的零食,几乎都懒得拉上拉链。 耳边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声音。不好意思——抱歉——这是你的包吗?让一下好吗? 我会是最后一个下飞机的人。我害怕回家。在那里,我不得不做出那个决定。 上帝啊,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让我满心不悦。 “你还好吗?” 那个坐在2A座位上的家伙,留着深色短发,脸庞轮廓分明,操着美国口音。我喜欢。 “是的。”我应付了一句。但是,在过道上的“扭扭乐游戏”喧闹的背景下,我的话音几乎听不清楚。 “需要帮忙吗?” 这话有些言不由衷。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帮忙把你的包取下来?” “我——” “嘿,有些人还有地方要去呢,浪荡公子。”格雷森·肖。他醉醺醺的,应该说是酩酊大醉。 坐在2A座位上的男子并没有让步。“没错。你为什么不让开?” 格雷森嘟囔着说了一大堆骂人的字眼,然后转过身去,通过商务舱的出口下了飞机。 2A男子打开头顶上的行李架,掏出了我的行李。在他的手中,行李箱的重量似乎微不足道。 在他把我破旧的黑色行李箱放在过道上时,我畏缩了一下。他松开手,箱子微微倾斜了一下——4个轮子中的一个已经丢失了。这个行李箱是我在上大学时某年圣诞节的礼物。鉴于自己很少外出旅行,我似乎没有必要花钱去更换它。它摇摇晃晃的样子让我感觉自己仿佛因为欺骗罪而出现在了英国政府的一号法庭里,被人指正我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305航班的头等舱里。律师无疑会将陪审团的注意力引向我未曾撕掉的标签残留物上。那个标签是我一个喝醉酒的朋友大约10年前在西班牙为我贴上的,上面写的可能是“我爱鳄梨色拉酱”,也可能是“革命万岁”——我记不清了。 “谢谢。”我的声音有些尖利刺耳。 先是前往帕丁顿火车站的希思罗机场快线,然后是地铁。我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机,却没有开机,害怕等待着我的消息。 回到家,我终于按下了开机键。 两条语音留言。一条来自我的经纪人,另一条来自母亲。 经纪人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尖叫起来:“嘿,哈珀,希望你旅途愉快。到家给我打电话。他们正在催我回复你的决定。如果你退出,他们会继续寻找别人。他们不想那么做,我也不想他们那么做。这是个很棒的机遇,哈珀。我们要想清楚,对吗?” 母亲只不过想要确定自己的独生女没有坠入大西洋或是英格兰郊外的某个地方。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我知道她还没有睡,而是忧虑地等待着我的电话。于是我拨通了她的号码。 对话显然是单方面的:唠唠叨叨的人一直是她。我坐在铺着奶油色沙发套的塌陷沙发里,听着老老少少的亲戚们最近的消息。我知道她最后打算提及什么,并且已经在心理上做好了准备。我的表兄伊森就要去哈罗读书了,可我的舅舅和舅妈根本负担不起。说到舅舅们,克莱夫买了一匹马。母亲猜测这是因为他遭遇了中年危机。她认为这样的结果总比婚外恋要好得多。而且……说到约会—— 在那之后,我挂断了电话,在公寓里踱了一会儿步,反复思索着那个决定。我从床垫下抽出爱丽丝·卡特的笔记本,把它放在咖啡桌上,满怀同情地注视着它,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孩子,要趁她心碎之前安慰她。暑假必须再等一年了,亲爱的。妈妈必须要工作。我想结果一定会是这样。但随后我就能自由地完成爱丽丝的故事了,给予她应得的时间。 这话听上去像是一个理性、有负责感的成年人做出的决定。 我在骗谁呢?我还在摇摆不定,就像我破旧不堪的三轮行李箱。也许我可以用稿费把它换掉。 只有一件事要做了,一件能够帮助我做出决定的事情。 我重新穿上外衣,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楼去:伏特加还是葡萄酒? 鉴于我现在必须做出实用、理性而又成熟的决定,我会选择伏特加。更划算,更容易带来启示,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拥有让人坚定自己决定的力量——何况卡路里也要更少一些。少摄入些卡路里是件好事。正如母亲刚才提醒我的那样,我可不想成为一个顶着啤酒肚的老姑娘,像表姐多莉那样。 阿拉斯泰尔·休斯 “我认识你的父亲,尼克。” 我讨厌以这种方式开始一场会议。我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有些人说着说着便会泣不成声(我的父亲两年前去世了);有些人则会回忆起我年幼时根本不曾记得的片段(公平地说,我通常很享受聆听些故事);有些人,比如我面前这个叫作阿拉斯泰尔·休斯的男人,只会话说到一半,等待着我的回应。 透过阴郁的大雾,我盯着他身后的伦敦地平线看了一会儿,天气和我的心情一样灰暗。也许我应该搬来伦敦,改变一下。也许这会是项不错的投资,但我听说他们正在考虑对外国人拥有的住房征税。我很惊讶他们居然还没有这样做。 “你也是外交官吗?”我终于开口问道。 原来他也是一位外交官。他回忆起了自己驻扎过的几个国家,还讲述了一则有关我父亲的故事。事情发生在1985年的尼加拉瓜,而我却从没有听说过。故事不错,讲得很精彩。我喜欢阿拉斯泰尔·休斯,我想那也许就是这个故事的关键所在,我猜他一定是个不错的外交官。 当最后的笑声渐渐淡去,他陷入若有所思的沉默,切入了正题。 待他说完,我只是问了一句:“你想要在直布罗陀海峡上修建一座大坝?” 阿拉斯泰尔微微向前俯了俯身。“我们将会在直布罗陀海峡上修建一座大坝。” 我看了看眼前的3个男人,不知道这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开会之前,我告诉他们,我通常注资的都是与互联网有关的公司,而它们大部分还处于种子阶段。相对而言,初期投入的金额很低;假设事态发展不错,我通常还会参与后续的几轮投资,对赢家加倍下注。在任何一家公司彻底失败或具有流动性(首次公开募股或进行收购)之前,我一般不会投入超过2 000万美元的资金。他们所说的这种建筑要花费数十亿美元。即便他们手头有这么多钱,我还是怀疑他们是否能得到政界人士的认可。 “这个项目会花费数十年的时间,尼克。它将成为历史上最大的建设项目,一项即将改变地表的跨国合作项目。古代世界的奇迹——吉萨金字塔、以弗所的阿尔忒弥斯神庙、奥林匹亚的宙斯塑像——大部分都是纪念物,是仪式用的神殿。这座大坝却能够有所作为。它能为人类开创新的命运,创造一个全球合作、梦想远大的未来。它能够向全世界展示我们可以解决重大的问题。它的建设不需要用到美元、英镑或欧元,甚至也不需工时。它将以舆论建成。” 他将艺术家绘制的一系列透视图递给了我。在大坝的中央,一座瀑布正朝坐落在崎岖棕色峡谷中的一个蓝色盆地奔涌着。远处,峡谷的颜色逐渐变成了绿色,几座朴素的低矮建筑矗立在大坝上。 “建造如此大规模的东西需要强大的基础。我们谈论的基础既不是用水泥或钢铁堆成的,也不是用钱堆出来的,而是人。一切成功的投资都是从对的人的投资开始的。创业就是这样,对吗?两家开发同样技术的公司,拥有更好团队的那家更可能获胜。” 我点了点头。 “你选择创业公司是因为你喜欢在开始阶段参与某些规模浩大、能够产生巨大影响的事务。” “我想是这样的。” “没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情更宏大了,尼克。而且目前它正处于起步阶段。” “是的,但问题在于我不明白自己对于你们的设想有什么帮助。别误会:这个设想及其潜在的影响力令人印象深刻。但是……” “你完全有资格胜任,尼克。那些和你一起长大的人、世界各地的同学——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他们即将成为能够决定这座大坝能否建成的议员、首相和首席执行官。他们是未来的杠杆。” “也许吧。可是你看——我是说,我上体育课时很少成为大家都不愿挑选的队友,可我儿时的朋友们也不至于这样喜欢我啊。” “这些人会听从你的,尼克。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一切。你没有成为像你父亲那样的外交官,而是想要做点儿什么不同的事情。你们毫无可比性。走你自己的路吧。” 他是个做过功课的人。“差不多是这样。” “但你在寻找改变,寻找某种更加宏伟的东西。这就是你飞抵伦敦的原因,即便你知道我们要谈的内容和IT(信息技术)创业公司无关。我们只是希望你考虑一下,仅此而已。我们向你提供的是成为一个拥有改变历史进程的国际性首创精神的倡导人的机会。你的父亲很享受这个角色。这是唯一能让他真正感到高兴的机会,对你来说也一样。” 我们把会议的最后几分钟花在了探讨细节方面,提及了项目的一些从属利益。我们还谈到了利用太阳遮光罩使极地冰重新冻结的概念性技术,以及有关洋流和盐度的问题,还有黑海的命运。他们意图说服我这不是几个年迈外交官的不成熟梦想,试图让我妥协,劝我相信我不会在接下来的30年飞遍欧洲各地,只为了针对一座大坝展开同样的会议,最后却一事无成。 这是我在会议一开始时产生的最初直觉。然而,看到他们递给我的那些艺术绘图,一种许久未曾在我心里生根的感觉出现了——兴奋。那是在风中摇曳的火柴发出的微弱而又绝望的火光。但是,对于此时此刻的我来说,它就像是11月的寒夜里燃着的一把营火。 我相信这座大坝能够落成。 我留下了那些绘图,并向他们承诺很快就会给出答复。 “什么是轨道单元格?” 那个灰发的男人清了清嗓子,透过让他的眼睛大得不太自然、几乎有些卡通的厚重曲面镜片抬头看了看我。“轨道单元格是一种更快、更安全的出行方式,是一个能够将世界连接起来的网状物。它比火车更快,比飞机更安全。轨道单元格,可以使你更快、更安全、更廉价地到达目的地。” 台词说得很溜,但我能看出他很紧张。可怜的家伙。 我喜欢科学家。他们是我的最爱,到目前为止。 和所有人一样,他们在不属于自己的活动范围内不太自在,而且其中大部分都不喜欢推销,他也没有什么不同。 这位科学家的旁边坐着一个我在大学里认识的家伙。但毕业后,我只见过他几次。我按照他的要求参加了这次会议,但不知道大家要谈论的内容是什么。我正好在城里,而我的航班还有几个小时才会起飞,所以我心想,管它呢。 我的同学是个市场营销员,他应该竭力向我推销才对。显然,他曾经教导过这位科学家该怎么做。可麻烦在于:营销团队把台词都给了科学家,但投资者最想听的却恰恰是他想说的内容。 我能够想象这位科学家上过的“入门课”:“推销它的益处,不要形容特点,推销它的益处。” 这无疑是一个类比。“你推销的不是薄荷糖,而是清新的口气;你推销的不是性感,而是吸引力——是你吃下薄荷糖之后成为的那个人。你们卖的不是洗发水,而是能够吸引走廊对面住着的那个帅哥的魅力、性感、充满活力的秀发,让他转身、停步,然后约你出去。这和洗发水无关,而是和你与那个终于注意到你的帅哥一同拥有的大房子和可爱小孩有关。为了促成交易,你们还会说洗发水里加入了无数维生素和矿物质,在临床上被证明可以使干燥或受损的秀发更强韧。科学证据能够催生自信。必要时,用科学迎合他们,然后用益处让他们上钩,让他们认为自己需要你们所卖的东西。” 然而,从事我这一特殊行业的人能够自己整理出其中的益处。我们想要知道它是否真的能够成功——它是否能够成为现实。成功的销售人员能够在短时间里卖出一件残次品。但只有真正好的商品才能长期自我推销。 “轨道单元格如何能将世界连接起来?” 一阵吞吞吐吐、支支吾吾过后,他们验证完我签署的保密协议(这就是我的老朋友对我的信任)后才对我坦白:他们以十分低廉的价格买下了某巴西矿产公司的专利。那是一种十分具有革命性的东西,商业模式十分复杂:他们会把从地下坑道中挖出来的矿物全都卖掉,包括铁矿石、金、银、铜,收益则平分给国家和当地政府,以换取对线路的垄断。坑道的运行将对当地运营者开放,以保证大部分票款回归当地经济。这很聪明。也许它还存在一定的问题,却可以成为一座全球金矿——既指事实上的金矿,也指全球财富集中地。 它也不属于我擅长的领域。我通常参加的会议都是有关应用程序的。它或者分文不值,或者能在两年之内收获数十亿美元——这取决于它在走向大众之前能否抓住特定的小众人群。可是眼前的这个计划与此大相径庭。 他们想要从英格兰开始——考虑到人口密度和住房问题,尤其是在伦敦——他们认为那里的人接受能力更强。 这很有趣——我也是这么告诉他们的。但我也向他们坦白这不属于我的专业范畴——“不是我通常的投资对象”,我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很感兴趣,所以我补充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帮忙。 “我们眼下所要寻找的是引荐,尼克。”我在大学里认识的那个家伙停顿了一下,飞快补充道,“当然,还有你可能提供的任何建议。” 我在心里翻阅起了自己的名片夹。“我会思考一下自己认识的、可能会对此感兴趣的人。” “当然了,我们会从你引进的任何一笔投资中为你抽取一笔中间人报酬。” “没关系。我做介绍是免费的。”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的还价!”我的老朋友拍了拍桌子,把目光转向了那个科学家。他的眼神在说,看到了吧,我是怎么和你说这个家伙的来着?这就是你需要我的原因。 接下来这段故事很有可能是轨道单元格迄今为止的历史。这位科学家原本为那家缺乏资金的巴西公司工作。公司彻底失败时,他拿起了电话,渴望继续自己的工作,想要寻找任何能够帮助他购买专利的人。他可能还在里面押上了房屋抵押贷款和自己的退休积蓄——或许还有一部分家人的存款。我的熟人可能没有过多地参与这个游戏,他只是想看看是否有大亨愿意参与经营,让它成为现实。这很常见。 “我有一个想法。” 两个男人等待着,双双扬起了眉毛。 “你们不能称它为轨道单元格。” 嘀咕声。 “对我来说,轨道意味着缓慢、陈旧,就像一列火车。” “它会代替火车。”我的大学朋友回答。 没错,这个名字绝对是他的主意。科学家的眼神来回缓慢地闪烁着,镜片后的双眼如同鱼缸里的大鱼。 “没错。它会代替火车,可它是一种更快、更新的技术。我也不想用‘单元格’这个词,感觉很局限。听到‘单元格’,我会想到监狱,狭窄,无法逃脱。这是品牌传播最不想要的东西。” “那你打算怎么为它命名?”此刻,他的声音里多了些尖锐的语气。 “我不知道。我会提出二十几个名字,然后拿到不同的人群中进行测试。如今,有了社交媒体的帮助,这种做法花费很低。如果它如你想象那般拥有灿烂的前景,成为地球上人尽皆知的全球品牌,名字就是关键。也许可以叫豆荚,坑道里的车厢很像豆荚,不是吗?豆荚令人感到安全,坚不可摧,舒适宜人。而且它听上去像是一种新的技术——当下没有人能够乘坐豆荚去任何地方。” “豆荚喷气式飞机?喷气式飞机豆荚?喷气式飞机很快。”我的熟人朝着科学家点了点头,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 “喷气式飞机会坠毁。”我说道。 “不会。我是说,它们很少坠毁。” “人们认为罕见的事情有可能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地铁就不会相撞。” “豆荚管?” “听上去像电视。” “管豆荚?” 我摇了摇头。“听上去像是某种植物的一部分。” “豆荚隧道?” “这倒是可以。再多想想。” 最糟糕的生病地点就是飞机。好吧,这也许不是最糟糕的,但还是很糟糕。我病得很厉害,在头等舱的厕所里进进出出,呕吐,靠着墙壁,等待着痛苦和恶心的感觉过去,或是再吐些什么东西出来。我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重重地靠在自己的座位上,脸色惨白,筋疲力尽。 “吃错了什么东西吗,伙计?”坐在过道另一侧的那个家伙问道。 “一定是这样。”我嘟囔着。 我没有吃错什么东西。我此生从没有得过偏头疼,也从没有病得这么重过。我的身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某种很严重的问题。从希思罗到旧金山的飞机刚刚在大西洋上飞过一半的路程,还有8个小时。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撑过去。 爱丽丝·卡特 昨晚喝下的伏特加:1/4瓶。 做出的重要决定:0个。 看完的《神探夏洛克》:2集。 醒来时,我的电话在响。经纪人的号码赫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昨晚实在是太晚了,无法回复他的电话——毕竟我的经纪人和我不是那么亲密。而今天早上还不回他的电话似乎会让人觉得我在回避他。我开始为寻找借口打起了腹稿,在脑海里演练起来,看看自己能够想到些什么。
我感染上了糟糕的病毒,罗恩。该死的飞机——你懂的——我一整天都卧床不起…… 我母亲病了…… 罗恩,我的手机掉进了飞机和廊桥相连接的缝隙里,在柏油碎石跑道上摔得七零八落。然后,一辆行李卡车从上面压了过去,紧接着是一辆油罐车——上帝保佑那个试图转弯绕过我可怜的手机却撞上了另一辆卡车的司机。爆炸威力巨大,掀翻了飞机,把我的手机压在了机舱下面。它现在还埋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呢。
最后一个故事扯得可能有些远了,撒谎的时候过犹不及。 可这些故事没有一个真正管用。这就是数码时代衰败的原因:没有谁能够真正逃脱。即便我丢掉了自己的手机,或是染上了某种疾病,或是不得不匆匆离开去帮助母亲,我还是能够在自己或她的家里打开电子邮件,简短地回上一句“好的”。考虑到他付出的所有辛苦,不给他回复是不礼貌的。他应该得到一个答案,出版商和肖先生也一样。 我敲打着手机,匆忙写下了一封邮件,感谢我的经纪人努力为我获得这次机会,但是……我还没有做出决定。 一封回复信马上就弹了出来。
谢谢,哈珀。你慢慢想,但我希望你知道他们正急于开始。我在一个小时之内要和编辑通电话,听上去很紧急。有消息会随时通知你的。
伏特加并没有动摇这个决定。是时候用些新的计策了。 跑步:3英里。 纠正,为了诚实无欺—— 跑步:1.5英里。 边走边沉思人生与关键的决定:1.5英里。 所做决定:0个。 回来的时候,有两封语音留言正在等待着我。都是罗恩发来的。我点开第一封:
“哈珀,我刚刚挂断出版商的电话。肖很喜欢你——这是当然的了。编辑希望可以在今天早上给身在纽约的他打个电话,说我们同意了。还有——他们增加了一倍的订金——我甚至都没有开口提要求。我会去多接触他们一下。无论有什么事情,我都会弄明白的。需要你尽快回复,哈珀。这个机会很棒。”
第二条信息是他在不到15分钟后发来的:
“我想我知道他们在策划什么了,哈珀。我从小道消息得知,肖的儿子格雷森正在四处寻找全盘揭秘的机会。纽约的出版商们是不会触及这个话题的,但他在这里找了一位经纪人,他们正在四处走动。竞价会很激烈。传闻说他拥有不少劲爆的秘密,或许甚至还有犯罪指控和对富商与名人生活的揭秘。事情可能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奥利弗·诺顿·肖需要找人在这些胡话公布之前把自己真实的故事讲出来。不管由谁来主笔,这两本书都会从彼此身上获取能量。这是个很棒的机会,哈珀。收到后回电。”
啊。我今天就会做出决定。而且我已经决定要怎么做了。 去了一趟W. H.史密斯文具店后,我花了8英镑55分骄傲地买回了一大堆笔记本、文具和硬纸板,并把它们悉数摊在了客厅的地板上。我把沙发推走了,还把桌子和椅子摆到了墙边。现在,这里成了一间巨大的工作室,一座献给爱丽丝·卡特的庙宇。 我会给她一整天的时间,全身心地投入她的故事之中,如果灵感到来,如果我文思泉涌,我会给予爱丽丝她所需要的关注。如果它令我筋疲力尽——正如多年以来的这样——我就会让它暂退一边,做出符合逻辑的选择。 这就是一个理性的成年人会做的事情——当然,是在伏特加下肚之后。但我已经尝试过酒精了,所以我打算试试这条路。 我感觉好多了。 记忆碎片 自从飞机降落在旧金山以来,我的感觉一直都很好,身体方面也不错。但我总是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忘记了什么。我所做的事情不如我需要做的事情那么重要,那种感觉仿佛是一种紧张而又令人不安的愧疚。 但它只是一种感觉。这倒是很新鲜。 我拨通了自己心中认为能够帮到我的人的电话。幸运的是,他有空。 “这一周过得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解释一下。”戈麦斯医生跷着二郎腿,带着一副心理医生的表情看着我。那仿佛是所有心理医生与生俱来或在学校里学来的本领。 “我感觉我好像在看着自己的人生重演。” “此话怎讲?” “我该兴奋的时候不会感到兴奋,甚至很少生气。大部分时间里,我甚至不在乎会发生什么,只是感觉很空虚。但是,在过去的两天里,我仿佛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而且刻不容缓。” “你觉得自己正处在危险之中吗?” “什么?” “处在危险之中。对你自己或对其他人来说很危险。” “不。你没听懂我的话。我还不至于伤害我自己。我不是抑郁,也不是狂躁。我没病。这种感觉就像是我脑子里缺了什么东西。我不会冒险葬送自己或任何一个人。但是我很怕就这样看着自己最好的年华流逝,怕得要死,仿佛我正凝视着一只鱼缸。” 从很多方面来说,早期的风险投资就是一出肥皂剧。 大部分场景都是一模一样的。同样的角色反复出现,他们经历了引人注目的逆转和成功,消失一阵子,然后带着某个新东西回来,发誓它将成为下一个热点。 秘密得到了保守。流言以光速传播。 企业开始变得急功近利。它们越急躁,投资者就会变得越兴奋,也越紧张。在过去的几天里,我收到了一封又一封的电子邮件,坚持要我见一见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年轻人。实际上,这也许只是谣传,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与我交谈过的每一个人心里都对他存在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的名字叫作尤尔·谭。我们两个人坐在我办公室的会议室里,桌上的一叠文件夹旁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他既不紧张也不自负,更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的人。他很专注,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工作。那也许是我近来听过的最有趣的事情。 “我把它称为Q-net。”尤尔边说边把一张纸摊在了我的面前,“其实就是量子网络。调制解调器可以在现有的计算机上运作,无须电线。它能够使用量子交缠、以光速转移大量数据。” 他开始深入细节,内容有些过于细致,但我并没有阻止他。不可思议。一种无成本的高速网络,还不需要任何基础设施。它会让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其潜力几乎是无限的。 “我两周前申请了专利。” 我点了点头。“聪明。尤其是在你四处奔走之前。你对这家公司未来5年的畅想是什么,尤尔?你想让这里发生什么?” 接踵而至的答案就是那个困扰着我的同僚的“问题”,也许这也是他们想要让我见见他的部分原因。 事实上,尤尔·谭对于把这项技术商业化不太感兴趣,也根本不在意钱的问题。他想要免费把专利开放给制造商们。他只想研究这个软件,让它变得更高效,确保他的新网络不受黑客或任何意图滥用它的人的危害。简而言之,他是个真实的人——一个绝对诚恳的好人,一心只想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然而对于投资者来说,他是危险的。他们不介意公司早期是否会亏损,或者甚至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清晰的赢利计划——可运营项目的人最终是想要赢利的。 我不确定尤尔是否想要赢利,但我相信我会极尽所能帮助他。这个世界需要他创造的东西,也需要更多像尤尔·谭这样的人,以及更多像他这样愿意帮助别人的人。我就想成为这样的人,也许那就是能让我寄予希望的东西。不管怎样,我再次感受到了热情,如同火柴被点燃又很快熄灭,可仍旧…… 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尤尔停住了脚步。“我必须要问一句。我有种感觉……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如果真是如此,我应该会记得尤尔·谭。 我们梳理了各种可能性:我们共同参加过的会议、我做过的演讲、双方可能共有的朋友。尤尔不是在试图与我建立社会联系,或与我变得更加熟络,他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认认真真,心无旁骛,就像解决复杂等式中的未知数一样。 但我们没有找出那个缺失的变量。 他离开之后,我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沉思起来。谭的身上的确有着某种熟悉的东西。 我的助理茱莉亚悄悄地走了进来,把一张纸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票。我知道你讨厌手机应用软件。” “什么票?” “去纽约的票。” “什么?” “肖组织的会议。你忘了吗?” 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为什么要在自己从伦敦返回的第二天就安排这种事情?但是,我突然意识到,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此。 此生,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害怕飞行。 “你想让我帮你取消吗?”茱莉亚挑起眉头问道。 “不用。我会去的。” 取消会面是不礼貌的。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活着降落的概率有多少。 进退两难 预期结果:爱丽丝·卡特的事情没有进展或少有进展;决定已经出炉,我会接手肖那本该死的自传;通知经纪人;睡上我此生最安稳的一觉。 实际结果:爱丽丝·卡特的故事突飞猛进;没有做出决定,比以前更加犹豫;经纪人不耐烦了;一夜未曾合眼。 我文思泉涌。想法,角色,故事情节,一个又一个提纲。我写到手都痛了,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费力,仿佛自己已经着了迷,笔下书写的是自己写过的书,或者至少是早已构思好的内容。 此刻的我进退两难。 我坐在公寓的地板上,盯着眼前的硬纸板和笔记: 《爱丽丝·卡特与永恒的秘密》 《爱丽丝·卡特与明日之龙》 《爱丽丝·卡特与命运舰队》 《爱丽丝·卡特与无尽冬日》 《爱丽丝·卡特与往日废墟》 《爱丽丝·卡特与永恒之墓》 《爱丽丝·卡特与时间之河》 我该怎么办? 厨房的台面上,我的电话响了。 我走过去远远看了一眼,仿佛那是我需要丢进垃圾堆里的一条仍在分泌毒液的死蛇。 电话铃停止时,语音邮件的提示音响了起来。我走近了几步,按下播放键,然后闭上了双眼。
“哈珀,如果你放弃,他们会选择别人的。他们不想这么做,我也不希望他们这么做。给我回电。”
我把手机放回台面上,走回客厅里,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用草稿堆砌起来的巢穴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大脑已经陷入了绝望,破釜沉舟般努力想要让自己身体里的那个孩子保持活力,我在潜意识里仍旧想要背水一战。这会不会是我追求小说写作梦想的最后一次机会?我翻了个身,草草写下一些笔记,然后在硬纸板上画了起来:一个咧着大嘴的深色圆圈,被粗暴地撕成两半的飞机。一弯新月下,机身正沉入一池湖水之中。 这不是我平常会读或者会写的那种故事,但我喜欢它。它很特别,感觉像是一部粗制滥造的作品,一篇简单的惊悚小说,一场与时间的赛跑。然而,它真正讲述的是其中的角色,以及他们的生活是如何改变的。书中会描述他们的决定将如何成为未来的关键。我再一次文思泉涌。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入睡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手里还握着钢笔。 又见奥利弗 在飞往纽约的航班上,我感觉到了轻微的偏头疼和恶心。那种痛苦的感觉大约是我在上一次旅途中曾经体验过的1/4。我只吐了两次,也许是因为这一次的航程更短。此生,我第一次害怕自己会病倒。我昨夜几乎没有合眼,思绪飞速运转着,满脑子闪过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在我思索自己的身体可能出了什么状况时,我的一位熟人——另一位投资家——正在享用昂贵的去壳水煮蛋。 美味下肚之后,他把话题转移到了手头的事情上来,一家前途远大、即将主宰新世界的公司(这是他的原话)。 “轨道殖民地?” “不止如此。我们谈论的是小行星矿业,度假地点——人类历史上最昂贵的地产。”他俯身过来,“而且我们想创造多少,就创造多少。” 他飞快地列出了另外6种潜在的商业模式,如同为资本家们献上了一桌充满诱惑力的自助餐,然后等待着,看我会为哪个诱饵上钩。 偏头疼又来了,每过一秒头就会微微悸动一下,仿佛有人正在我的脑袋里创作一部交响乐,弹奏着令人疼痛的和弦。 我闭上双眼嘟囔了一句:“这好像不属于我的领域。” “有消息说,你正在寻找路子扩展业务。”他又靠近了一些,“这个项目够不一样吧?” 我伸手示意服务员,要了一杯咖啡。也许这会管用。 “这很有趣。”我答道,试图在说话的时候隐藏自己的痛苦,“但我寻求的是……使我的公司的影响力发生改变。我也不清楚,但我希望自己能够做些更有社会影响力的事情。”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尼克,不要连你也变成这个样子。整个世界都疯了。” 在和我一起吃早餐的这位同伴看来,世界上大笔财富的消失以及不义之财综合征的流行将意味着西方世界的毁灭。 “你想要社会影响,尼克?想想这个吧:这个星球上曾经发生过5次大规模的灭绝事件。光明永远消失不是假设问题,而是时间问题。”他又往嘴里丢了一块鸡蛋,“我们得离开这个地球。” “人类的幸存怎么就成了伟大的事业了呢?” 在乘车前往奥利弗·诺顿·肖家的路上,我的电话响了。是尤尔·谭打来的。这里的时间是上午9点43分,也就是旧金山的6点43分。 在我的世界里,这么早就打来电话是件十分罕见的事情。创始人通常起得很晚,睡得也很晚。而投资人则一整个早上都在阅读文章、发送电子邮件,或是和拥有扭曲世界观的熟人一起吃早餐。 我按下了接听键。“尼克·斯通。” “斯通先生……”在会面中,我曾经几次让尤尔称我为尼克,但我感觉我们此刻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谈。他的声音很紧张,有些焦虑,与我们见面时的沉着镇静完全不一样。“我,欸,我以为这通电话会被转接到你的语音信箱。”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挂上电话,让你再打过来。” 他没有笑。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我希望我刚才没有开过这种玩笑。 “我一直在想和你有关的事情。我们也许在哪里见过面,我无法停止思考。”他咳嗽起来,“睡不着觉。” 沉默。通常到了这个时候,我会礼貌地挂断电话,立即拨通某些人的号码,安排他们申请限制令,并确保家里的警报器还有效。 然而,我却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挪了挪身体,背着司机转过脸去。“是的……我也在想这件事情。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我等待着,但他并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在咳嗽。我想他是因为绝望才打电话给我的。 终于,我开口说道:“我得了偏头疼——” “感觉像是我的头要爆炸了,仿佛我生病了。”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尤尔?” “就在我遇见你以后。” 我坐在了奥利弗·诺顿·肖的书房里,等待着他的到来。我梳理了一遍自己所知的事实:我是在从伦敦飞往旧金山的航班上得病的。降落后,我感觉好多了。尤尔也病了,得的似乎是和我一样的神经失调,就在他遇见我之后。这告诉我病情是会传染的。它是我在伦敦或飞机上染上的一种病原体。会面结束之后,我打算打几个电话。我几乎有些害怕坐飞机回家。然而,我现在无计可施,只好强忍着挨过这场会议。我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周边环境上,撇开“我真的病了”这个恼人的想法。 肖的书房是按照经典的“万物之主”主题进行装饰的:纯木地板,波斯地毯,装满他可能从未读过的古老书籍的双层书架,能够俯瞰中央公园的落地窗——这样的景观只能通过继承或眼疾手快获得,房子上市的同一天就得用现金全额出价才行。 尽管办公室极尽奢华,这个60多岁、走路慢吞吞的男人身上散发的却是温暖而又谦逊的气息,几乎可以说是有些慈祥。这让我感到十分惊奇。要知道,他的名声与此可谓是判若水火: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发奋图强、性格反常的工业领袖,冷酷无情、毫不妥协,一旦树立目标就绝不手软。 他伸出一只手来,但被我推辞了。我说我正在和感冒做斗争。这话似乎不像“一种来路不明的神秘疾病”那么刺耳。 我们回顾了一下彼此相遇的几次经历:几年前在太阳谷、某场纽约的上市庆祝会,可能还有我父亲一位友人的葬礼。然后他就切入了正题。 “我很感激你能够过来,尼克。我之所以想要与你会面是因为我对大举投资几家创业企业很感兴趣。风险很高,但影响力也很大。” “很好。可不幸的是,我们目前的投资已经关闭了。也许两年内会再次募资。”和奥利弗·诺顿·肖这样的人保持良好的关系是我工作的重要部分。富人组成了我们的投资人主体,而且他们通常是最容易被控制的。然而,我的话出口时却没有任何说服力。我意识到我无法确定自己两年内是否还会重新募资。这可能就是我的结局了——我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 “我寻找的不是那种投资。” 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正在寻找的东西:能够影响地球上每一个人的全球化尝试,赚不赚钱都可以。“我对慈善也不感兴趣,尼克。” “那你感兴趣的是什么?” “我想要找到能够撬动世界的杠杆。我在寻找能够成为通往人类未来大门的新发明——不是飞艇之类的东西,而是类似车轮之类的。见鬼——就像火焰。也可以说我想要引领世界上的其他人完成思维上的转变。我不想用美元和美分或是什么正面新闻来衡量自己得到的回报,也不想在派对上得到什么表扬。第三世界项目、市中心贫民区方案、图书馆、免费网络连接、疾病根除,这些都很重要,但这不是我想做的。我是一个建造者。我想要建造某种能够永垂青史的东西,让它在漫长的未来中成为人类的灯塔,年复一年,让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这就是你会到这里来的原因。我对于自己想要建造的东西有一个愿景,但我需要筹码,需要对的人,需要能够接触这些可以改变历史的发明与公司的途径。这个世界存在一个空洞,尼克。空洞里布满了资本主义和政府的交集。无数发明和组织正在下面的黑暗中等待。它们造福人类的潜力是无限的,但它们永远无法实现。对于各国政府来说,它们太过庞大了——不仅是全球性的,而且存在风险。资本主义忽略了它们——这不是它们想要的投资回报。一些项目根本无法赢利,另外一些则需要花费数十年甚至几个世纪的时间和几代人的努力来建造。金钱已经不像从前那般被动了。我想要填满这个空洞。我想要建造一个组织,一个能够向下延伸的基金会,既有广度,又有纵深,还能跨越时间,让这些创意得以实现。” “令人神往。”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风险项目吗?” 我不知道这是否全都是巧合,还是命运在作祟,但我开始相信自己是注定要到这里来的,就在此时,就为了这个原因。 “我知道几个项目。” 我把尤尔·谭和Q-net的事情告诉了他,还有那个买下了采矿公司专利的科学家以及他的“轨道单元格”创意——或者可以称为“豆荚隧道”,以及这两种一个有形、一个无形的科技如何能将整个世界连接在一起。 我们详细谈起了两家公司要是找错了投资者会遭遇怎样的毁灭,永远也无法发挥自己真实的潜能,而这个世界又能从它们的身上获益多少。他接着问我还知不知道更多,我忍不住把直布罗陀项目也告诉了他。肖活跃起来,看上去年轻了不少。一个又一个点子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包括他的关系和现有的公司能够如何推动项目的发展。我们还提及了我今天早上那段关于轨道殖民地的对话。肖在这个项目中看到了真正的潜力,而它和房地产、小行星采矿或其他任何展现在我面前的投资组合无关:它事关启发人类,让我们重拾梦想,创造出比国家或种族更加宏伟的事业——一个能让全人类都团结在一起的伟大目标。我意识到,这也是我看到的未来。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今天早上的推销兴趣全无了。实际上,它是为了利益,而不是人类。它是个恰如其分的产品——正如我的熟人所说的那样,离谱得很,不是我的典型投资对象。这是一个拥有巨大潜在影响的项目。我的问题在于方法。肖和我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是一致的。他说话的时候仿佛能够看透我的心。每听到一个字,我的激情就会高涨一些。我们用不断涌现的点子充实着彼此。慢慢地,例如“你可以”和“我会”之类的短语变成了“我们应该”,紧接着最终变成了“我们会”。 我不知道我们到底要建造什么,但它正在这个房间里成形。它就像是一种新型的创业投资基金,融合了他的资源和我的资源(和他相比,我的资源要苍白许多),以及我们互补的专业技能:我了解创业公司,他则对大规模机构了如指掌。“我们就是书挡的两头。”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你会在这里待上多久,尼克?” “我也不确定。”我回答,用以代替“我现在对于飞行感到有点儿紧张——似乎得了一种在空中飞行过程中被激活的神秘疾病”。 “很好——我们还有很多可聊的事情。” 我深表同意,点了点头。 “尼克,要想建造我们策划的这些东西,还需要很多帮助。有眼光的人,科学家,还有资金。财富,几十亿,也可能是数万亿美元。你知道该如何集资。你今天给我带来了一份礼物,是我可遇而不可求的——老实说,比我今天想要获得的还要多。但是,我对你有种感觉,知道你拥有让别人深入思考,同时与你站在同一角度看问题的天赋。这就是我认为你是这项事业的绝佳人选的原因。我觉得我没有想错。我们只需要思考一下该如何整合我们要推销的东西就行了。” “我同意。” “对我来说,我们要推销的是金钱唯一买不到的东西。” “爱”这个字眼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地位。”肖说道,“问题在于如何去定义地位。地位的构成因素有两个——外在价值和内在价值。别人怎样看待那些受旁观者尊敬的人的地位?这就是外在价值。而排除所有的外在因素和影响,地位又能为个人带来什么好处?这就是内在价值。在我心里,我一直称其为……冒险的泰坦基金会。其成员将是泰坦人,它将是世界上最高端的俱乐部。但我们招募的人都已经习惯了地位与高端俱乐部。我们需要些别的东西。3点钟的时候,有人会来找我。她一直在为能够说服这些人的某一关键因素而努力,某种令人无法抵抗的东西。她的名字叫作萨布丽娜·施罗德。我非常想让你见见她。” 思绪旋涡 当天下午,当我回到奥利弗家时,他的助理并没有把我带去我们之前见面的那间“万物之主”风格的书房,而是把我留在了一个十分狭小的空间里。这间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张朴素的破办公桌、两把椅子和一张沙发。书架上塞满的不是收藏家版本的书籍,而是一些私人照片和流行的非小说类书籍,大部分与历史和科学有关,都是些普罗大众会阅读的书。 这里是肖的私人书房,其简谱与谦逊和我今天早些时候遇见的那个人如出一辙——一个公众不曾认识的人。他坐在沙发上,面前的咖啡桌上摆放着一个键盘和一个触控板。“嘿。”他边说边从沙发上坐起身来迎接我。 “嘿。”我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起身。这很奇怪。我今天早上才刚刚认识他,却感觉自己和奥利弗·诺顿·肖已经相识了100多年似的。 他专注地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一块屏幕,如此高清的控制面板肯定价格不菲。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竟然调出了脸谱网的页面:一个30岁上下女孩的主页。金发,眼睛里闪烁着亮光,双唇之间夹着一丝调皮的微笑,仿佛这张照片是在她捉弄朋友、开怀大笑之前的那一刻拍下的。 他认真地盯着屏幕,阅读她最近上传的状态。 “我不知道你还会上脸谱网。”我停顿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无意冒犯。” “没事。我不会用,这是我助理的主意。不知为何,在网络上跟踪别人显然是可以被人接受的。” 我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仅仅是跟踪也无伤大雅,不是吗?我很高兴这不是什么诡异的事情。” 他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敲打着键盘。 “她是个自传作家,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年轻女士。我是最近才认识她的。我想让她来为我的故事主笔,却还没有从她那里得到答复。我的助理建议我查查她的主页,看看她有没有透露任何线索,暗示自己的决定。新一代人……得意于把一切都和盘托出,连见不得人的东西也不例外。”他侧着头淘气地看了我一眼,“无意冒犯。” “没关系。”我边说边微笑起来。哈珀·莱恩。哈珀·莱恩。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可是……我却认出了这张脸。一瞬间,我的思绪在记忆中闪烁了起来,回想着我曾经见过她的地方。在一架飞机上,她迷人的双眼仰视着我。飞机晃动了。不,不对。一个男人站在我的身后,顶着一头长长的金发。混蛋。我朝他转过身去。然后……我从头顶的行李架里替她取出了她的行李,把它放在过道上,一时间不敢松开把手,生怕它翻过去。 奥利弗停顿了一下,看出我脸上的表情不对。“你认识她?” “我想……我曾经和她乘坐过同架飞机飞往伦敦。” “她住在这里,很有可能在和我见面之后回家去了。她是计划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尼克。我们可能许多年,甚至几十年都拿不出什么东西去展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要去推销这份对于未来的承诺,而我们能做的只是坐在房间里和这些人直接对话。自传可以勾勒出我的愿景,阐明我的起点,我希望它能够具有启发和说明的作用。我想要让它成为战斗的号角——用一个旁观者的笔触来书写。她就是那个人,我希望她能够接受这份工作。” “那情况如何?” “还不确定。” 他向下翻阅起来,调出了哈珀·莱恩最近发表的状态。
哈珀:已经两天没睡觉了。快要发疯了。决定。决定快要把我压垮了:(谁有解药吗?
评论区写满了男人们留下的俏皮话和女人们留下的可行性建议,从安眠药到菊花茶应有尽有,还有几个人建议她把所有的零食都藏起来——如果她选择了安眠药的话。 所以说,她还没有决定。可那并不是真正令我感兴趣的事情。 我的视线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有些关于她的事情,也许—— “先生,您3点钟的会面对象到了。” 奥利弗的助理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带回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或者长我几岁的女子。她40岁上下,身材匀称,眼神专注,眼睛眨都不曾眨过一下。她留着齐肩的黑色头发,脚下迈着呆板的大步。 “尼克·斯通,这位是萨布丽娜·施罗德医生。” 她伸出一只手。我想都没想就握了握她的手,完全是自发的反应。 当她的皮肤触碰到我的皮肤时,书房消失了。我不再是站着的了,而是仰面躺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操作台上,眼前满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我几乎可以看到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握着我的手,在操作台滑动的同时攥着我的手。 随着光线的消失,她的手也松开了。我再一次站在奥利弗的书房里,仍旧握着她的手,仿佛我们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 我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停住了,不确定自己应该怎么说。我怎么了?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我想萨布丽娜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她眨了眨眼睛,检视着我的脸庞,然后朝着屏幕上的哈珀·莱恩脸谱网主页转过身去,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你们两个……认识吗?”奥利弗问道,眼神在我们之间来回游移着。 一阵沉默。 如果她回答是的—— “不。”萨布丽娜简略地答道,同时放开了我的手。 很快,那个不眨眼睛、如同戴了面具般毫无表情的女人又回来了。她在奥利弗与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开门见山地说了起来。 我按压着太阳穴,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你还好吗,尼克?” 这个问题很好。 “还好,抱歉——这几天旅行得太频繁了。施罗德医生,你说到哪儿了?” “是的。肖先生让我来讲述一下自己的研究,它与早衰症有关……” 不可思议。萨布丽娜走后,奥利弗和我坐在他的私人书房里,回想着今天的对话。他啜着茶,我喝着水,偶尔站起来踱步。 我终于理解了他计划的范围及其高明之处。不朽是关键,它能够确保我们所建造的东西永远都不会被摧毁。我完全相信他的话。我现在知道了,这就是那个变化,是我必须去完成的事情,是被我遗失的东西。刺激,能量。我再一次受到了鼓舞,对于明天会怎样充满了好奇。我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我想象着由世界上最伟大、最聪慧的100个人组成的小集团穿梭在时光之间,手举创造更加美好的明天的火炬。我为自己能够成为其中之一深感惭愧,但我知道自己注定会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帮助领导这个集体。 泰坦基金会并不仅仅与一小部分创新改革有关——Q-net、豆荚隧道、轨道动力或直布罗陀大坝。它代表的是一代又一代规模同样庞大、无穷无尽的项目,代表着永无止境的人类复兴。 我们所谈论的不是为一个饥饿的村庄提供一年的粮食,也不是为一片惨遭战争蹂躏的地区提供干净的饮用水,或是治愈第三世界的瘟疫。我们说的是结束人类所有的问题,不管它们是什么,不管它们发生在什么年代。这个组织将会引领我们、照拂世界。它意味着延续。我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人类历史的转折点上。 奥利弗的电话响了。他为自己必须要接听这个紧急电话而表示抱歉。我要他不用管我,同时起身离开,可他却示意我留下。 他拿起听筒,全神贯注地听着,每过几秒钟便会摇一摇头。不管电话那一头的人说了些什么,都令他感到深深的困扰。对方口中的每一个字眼似乎都令他十分泄气,于是他重重地跌坐在了办公桌后面的棕色皮椅上。终于,他开始急躁地提问起来。显然,他正处于无所适从的状态之中。这些对话是有关英国法律程序和言论禁止令的,以及他能否在任何内容出版之前以阴谋诽谤罪提出诉讼。 挂上电话,他盯着办公桌旁的书架看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全都得为这个基金会做出牺牲,尼克。” 我点了点头,感觉他想说的不只是这些。 “我的儿子对我的决定感到十分失望,自私自利、毫无理性地大发脾气,像个被抢走了玩具的孩子。事实也确实是这样,这都是我的错。他的母亲20年前因为癌症早逝,伤透了我的心。除了我的公司,她是我唯一爱过的人。公司是我剩下的一切。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去世,公司也不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我不是个好父亲。我溺爱格雷森,骄纵他,从不会对他说不。你能为一个孩子所做的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对他有求必应。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应该拥有一些渴望,经历一些挣扎,为了某种东西去争取,这样才能塑造我们的性格。挣扎能够展示我们真正的模样,而这样的历程也能向我们展示自己想要从这个世界中得到些什么。现在,格雷森想要的就是一直被他当作理所当然的东西:我的钱财。” “你打算怎么做?” “他说,如果我现在给他点儿钱,事情就能了结。否则,他发誓会从其他途径获得自己的遗产,让我大大地损失一笔。他认为自己了解我,以为我会计算一下,少给他一些,用钱让他闭嘴,把这笔钱权当作维护自身名誉的封口费。名誉是建立这个基金会的基础。” 我不嫉妒奥利弗的处境。他走过去凝视着墙壁上的一幅画:画中有一个留着飘逸金色长发的20多岁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过于自信。我见过那张脸,只不过比画中人更年长一些,但神情中带着同样的假笑。先是在一架飞机上,然后是野外。他推了我一下,我的拳头砸在了那张脸上。 不,不对。我们是在飞机上互相推搡,他嘟囔着满嘴脏话,然后走开了。 我仿佛拥有双重记忆。 我抬起手来,轻揉着自己的一侧太阳穴。偏头痛又回来了,几乎令人头昏脑涨。我闭上双眼,希望它能够过去。 我几乎听不到奥利弗说话的声音了。 “如果说我在这一行里学到了些什么,那就是对暴君有求必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反而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我的儿子终有一天是要长大的,现在就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我无言以对,却又想要说些什么。照片里的明明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实际上他想要的不过是父亲的关注,仅此而已。我对自己的父亲就有这样的感觉。但我已经学会了甘心忍受,还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方法。我想说的太多了,可脑子里的光却闪烁着熄灭了,一下子涌进了太多的想法,把我塞进一片黑暗之中,然后又打开了刺眼的光。 我跌倒了,摸索着爬向一张椅子。我感觉到肖靠在我的身边,喊叫着什么——我猜他应该是在呼唤自己的助理——但我挥手示意他别喊了。我只不过想坐下来…… 305次航班 肖告诉我,我昏过去了几分钟。我满怀歉意——想到自己……病情的发作可能会危及我们今日所谈的一切,又一阵恶心的感觉差点儿涌了上来。但他向我保证,他只担心我的安危。他眼中的关怀以及把手搭在我肩头的样子是发自内心的,如此诚恳。他为我叫了一辆车,看我坐进车里,还嘱咐我好好休息。 “说真的——好好睡上一觉。你的健康很重要,尼克。”他笑了,“很快,我们就会拥有无尽的时间了。” 在车子从奥利弗家驶向酒店的途中,偏头痛的感觉逐渐消失了,可我还是能够感觉它就在我的脑后徘徊,随时等待出击,好像是在嘲弄我。那种恐惧的感觉和疼痛一样令人感到压抑。现在我开始理解自己身边那几位患有慢性病的朋友过着怎样的生活了,那种世事无常的感觉,还有潜伏在心中的恐惧。知道自己第二天醒来时健康状况会更加糟糕,知道在你必须出现在某些重要场合,或是在人们指望你发挥自己的最佳水平时,你却可能什么也做不了,而你对此无能为力。不管怎么说,承诺是需要胆量的。我知道,因为我现在就很害怕。我害怕这不仅仅是一次发作,不仅仅是我路上遭遇的一次颠簸。我害怕这样的情况会持续下去。我害怕它会限制我所能做的一切,让我无法和奥利弗一起去把握那个不可思议的机会。这倒是我头一回遭遇的情况。实话实说,昨天的我还不曾怀揣这种希望,也不曾心怀如此的恐惧。太好了。 我需要帮助。我绝望得宁愿冒险飞回旧金山,在那里,我的家乡,找一位医生。我认识那里的人,感觉就不会那样恐惧了。我确定我需要找一位专家。 回到房间,我本能地打开了电视,收看6点钟的新闻——这是我下班后的习惯动作——然后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准备寻找航班。 旅行网站上闪现了我最近的行程,我的眼神锁定在其中的一条记录上。 305航班:纽约(肯尼迪机场)→伦敦(希思罗机场)。 一阵痛感从脑后冲向前额,仿佛隆起了一个大包。压力压迫着我的眼眶,就像从消防栓里奔涌出来的水。汹涌的痛感过去了,逐渐减弱为阵阵的刺痛。 我仍旧紧闭着双眼,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水池旁。我摸索着,找到一只玻璃杯,往里面灌满了自来水,一饮而尽。有什么能让我感觉好一些吗?布洛芬止疼片。任何东西都可以,可我什么也没有,也许前台会有。 就在我把手伸向听筒时,新闻播报员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飞机大约在东部时间下午4点40失去联系。目前,有关部门认为航班并不是遭到了劫持,但他们已经派遣搜救小组展开……
每一个字眼都如大锤般猛烈地敲击着我的头部。我跌跌撞撞地朝桌子走去,伸手去抓遥控器,头痛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在我还没够到遥控器之前,有关失踪飞机的报道就结束了。疼痛也逐渐消失。 我的视力又恢复了。我看了看丢在桌子上的文件。 那是直布罗陀大坝的草图。他们错了。我拾起其中的一张,那些建筑——它们太矮了,看上去就像残根一样。什么东西的残根?手指的残根,被切断的手指。大楼为什么会像手指一样?这说不通啊。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它们在我的记忆中就是这个样子。不是想象——是记忆。我在过去两天会议里留下的文件中搜寻起来。这是大坝的唯一一张草图,这张图画得不对。它应该是一只巨大的手,向着大坝外伸去……一个象征。 一阵压力袭来。我紧紧闭上了双眼。一滴泪珠从我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就是这里了。它就是我要找的原点,我心想。 一切都是从有关直布罗陀大坝的那场会议后开始的。不是吗?还是有关豆荚隧道的会议?或是那趟航班? 我望了望那叠文件。信头写着“轨道单元格”。这也是错的。它永远都不该被称为轨道单元格。我为什么会如此笃定?那些车厢也不对,它们太大了,车子的体积应该更小才对。 我的大脑又是一阵激动,仿佛有一颗气球被充了起来,向四面八方推搡着。 我把头贴在了桌子上。 我第一次感到头疼是在从伦敦飞往旧金山的飞机上,那我肯定在这之前就被感染了。 什么时候? 我都知道些什么?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尤尔·谭。Q-net。那场会面。从始至终,我都有种不得安宁的感觉,他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它是通过量子纠缠起作用的。量子彼此相遇,相互联结。之后,它们就会彼此依赖。我就是利用这种量子现象在空间和时间中传输数据的。
他的研究是关键。 什么东西的关键? Q-net。 不,不对,不是Q-net。 我怎么了?我揉了揉眼睛。 尤尔的声音又在我的脑海里响了起来。过去的几天时间里,我受到了一些干扰,就像网络中的静电。我很担心,但它就是停不下来。 它就是停不下来。 然而,在我们见面之后,尤尔的身体也出现了问题。他也病了,和我一样。他感觉到了某种东西,仿佛我们之前曾经见过面,可他也触碰不到那一段回忆。 第二次发作:飞往纽约的航班。但那一次不是很严重,感觉不太一样。 早餐。轨道殖民地。那次错误的宣传推销。 肖知道那是错误的,表述是错的,但理念是对的。 与肖相处的所有时间里,一切都是对的。 萨布丽娜。 当我触碰到她的手时,我游离了,出现在一张坚硬而又冰冷的操作台上,凝视着上空。灯光。她也在那儿。 她知道。我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 触碰就是关键。 脸谱网上的那个女人。传记作家。我看到她时的感觉。萨布丽娜也望向了她,认出了她。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双眼紧盯着打开的窗口上显示的305航班。一阵刺痛划过了我的脑袋,害得我向后倒去。 它就是那个闪光点——305航班。它意味着什么?难道是因为从伦敦出发的这趟航班让我从始至终都感觉十分难熬吗? 我闭上了双眼。我找到Windows(窗口)系统的按键,同时按下M键,将所有的窗口都最小化。我打开一个新的浏览器,找到了哈珀·莱恩的脸谱网主页。 看到她脸庞的一瞬间,我感觉浑身上下一阵凉意,而且越来越冷,直到整个身体都麻木了。 我回想了一遍我们相遇的瞬间。在飞机上,在机舱过道,周围很暗,机身的一半都不见了。 不,不对。 我们的飞机是完整的,停在希思罗机场的柏油碎石跑道上。 希思罗机场的柏油碎石跑道。杂草的海洋。 我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飞机坠毁,破碎不堪。 不对。 我们的飞机是完整的,停在廊桥旁。她就在那里,坐在头等舱座位上,等待着下飞机。我站起身来,帮她取下行李。她抬起头来凝视着我,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我眨了眨眼。她被困在了座位上,一条腿被卡住了。 她的身边全都是水。 她很害怕,却无法挣脱。 不,不可能。廊桥旁被水淹没的飞机? 集中注意力。 我扫视着屏幕。 她的主页上出现了一条新的状态。
哈珀:悬而未决的2015年更新。终于睡了几个小时,梦到我坐在一架坠毁后正在沉没的飞机上。我被拽进了水下,无法脱身:(
她也看到了那个画面。这可能吗? 汗水从我的前额上沁了出来。我感觉回忆正渐行渐远,而现实的两个版本再次一分为二,如同一只我起初可以看清的风筝已被风吹走,越飘越远,直到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消失不见,仿佛它从不曾出现过。 我把手伸向了遥控器,打算关掉电视,但另一则报道的声音却让我惊讶地停了下来。
有关部门表示,如果飞机真的坠入水中,将很难被找到,而有人生还的可能性也会降低——
一阵令人麻木的痉挛再次发作,与涌上我脑门的痛感搏斗起来。 我闭上双眼。 飞机的确撞向了水面。但他们还活着,有些人还活着。 我曾经试图挽救他们。 一架飞机在撞上水面之后怎么会不解体呢?这就像是以每小时600英里的速度撞向水泥。 我已经有了答案——至于它是怎么出现的,我也不知道。 事实浮现出来,仿佛是为了回答我未曾说出的问题。 飞机在遭遇气流之后减慢了速度。飞行员们打开起落装置,以便进一步使飞机降速。机身断开了。旋转的机尾被树木卡住了,速度也因此降了下来。机身倒栽葱般撞上了湖水,尾部最先沉了下去。某些东西——也许是水下的树木——让它在撞击发生之后没有沉下去。我几乎可以看到它支在水面上的样子。 我感觉头晕眼花,就快吐出来了。我抓住桌子,然后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我摇摇晃晃地走到水池边,飞快地推了一下把手,看着水流喷涌而出,冲刷着一个圆圈上横着一根横杆的排水口。水流了进去,就像是湖水正涌进一架慢慢下沉的飞机,被撕成了两半的飞机。 一瞬间,我看不到水池的排水口了,眼前出现的是一架飞机的横截面,一个参差不齐的深色圆圈。 紧接着,它又消失了。 我往脸上拍了更多的水。水很凉,但是……很管用。我记得那种感觉。冰水流过我的脸颊,让我的脸随着身体的游动而变得越发麻木。我把水龙头一直拧到了凉水那边,捧起双手,直到我的手指都刺痛得开始灼热了,然后变得麻木。每过一秒钟,疼痛的感觉就会更强烈一些。但我已经慢慢感觉不到了。随着手指的灼烧,麻木的感觉沿着我的手向上爬,我的思维变得越来越清醒。我往脸上拍了点儿水,吸了一口气,颤抖起来。 我正在树林中奔跑,十几个光点在我前方黑漆漆的森林里弹跳。我呼出来的气飘散过去,变成了蒙在那些光点上的白色蒸汽。 紧接着,我回到了自己的酒店房间。水流在水池里流淌着,背景中的电视无声地闪烁着。 我正在发表一段演讲。在黑暗的湖岸上。如果我们现在不施以援手,他们全都会没命……他们的生命掌握在我们的手中…… 我望向电脑屏幕,凝视着哈珀·莱恩的双眼,耳边传来的流水声像极了一湾瀑布。 我的脑袋炸开了。一股股痛感合并成了一道闪电,用力地击中了我。疼痛是如此强烈,以致我的四肢都失去了感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瘫痪了,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一只手正在移动。 我又往脸上拍了一捧水,用水按压着自己的眼睛。当我拿开双手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满是污泥的河岸上,面前是一截支在湖面上的飞机残骸。我每一次呼气都会在夜空中留下一抹白色的蒸汽。四下里寂静无声,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除了我的呼吸,整个世界似乎被冻住了。 缓缓地,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转向了自己的右手边。只见一个女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庞却让人看不清楚。“你呢?”我问道。 “嗯……我还不错。我是个游泳健将。” 我朝着湖中的飞机转过身去,可它却消失了。我又回到了自己的酒店房间,新闻播报已经结束。闪烁的电脑屏幕凝视着我。那张脸,脸谱网上的那个女人,就是她。 找寻记忆 我崩溃了。 我的双手因为汗水而变得湿滑。扩音器里的声音轰隆隆地响了起来:“所有乘客,这是前往伦敦希思罗机场的最后一次登机通知。所有乘客……” 可我是这趟航班的等待区里唯一一位剩下的乘客。我坐在那里,注视着在柜台后忙碌的那个女人。她的手握着连有卷曲线圈的无线电对讲机,一边说话一边按着按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她知道预订出去的座位里只有一个还空着。也就是说,只有一个经过安检、停留在广场上的乘客还没有登上飞机。她猜那个人就是我。 这太疯狂了。我应该转身回家去,检查一下我的脑袋。 可我却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把自己的登机牌递给了她。她看了看我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和苍白湿冷的皮肤。“你还好吗,先生?” “很好……只不过……我最近经历了几趟糟糕的横渡大西洋的旅程。” 我不知道哈珀·莱恩的电话号码,于是动手查询了一下。我没有她的座机号码,也没有办法找到她的手机号码,更不知道她的电子邮件地址是什么。我想过申请和她成为脸谱网好友,可是……这是不是太吓人了?我能说些什么呢?“还记得我吗?我们乘坐过同一班飞机,我还帮你把登机行李拿了下来。嘿,你会不会还记得发生在英格兰郊外的那次坠机?因为我还记得。在那以后,事情变得有些不可理喻……” 我所知道的所有关于她的事情就是她的住址。 因为我也去过那里。在2147年。 此时此刻,我正走向这个地方,在2015年。眼下我要搞清楚的是,自己若是被警察逮捕,该对他们说些什么。 在我走近她家所在的大楼时,一个穿着多色菱格毛衣、头戴扁帽的老人为我拉住了门。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扶住门板,对他表示感谢。 走上第一层楼梯。 第二层。 第三层。 来到四楼,我看到了她家的房门。 真是太疯狂了。 我敲了敲门。每敲一下,指尖就仿佛有一股电流直击心窝,但我克制住了想要转身跑开的冲动。 在门的那一边,我听到了套着袜子的一双脚丫踩在木头地板上的声音,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透着一丝光线的猫眼暗了下来。 门的另一边发出了砰的响声。猫眼再次透出了光芒。她可能在找自己的手机,打电话报警。 咔嗒一声。 门缓缓地打开了。她迈步站到了狭小的开口处。 我的声音出口时如同耳语一般:“嘿。” 她很吃惊,脸色变得如床单般惨白。只见她睁大了双眼,眼睛看上去更大了,比以前更加深邃、迷人。 “嘿。”她喘息着,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楚。 她把自己的双手垂到了体侧。沉重的木门吱的一声打开了,露出了屋子里的摆设。房间里一片狼藉,四处丢弃着被卷成一团的笔记本纸张,一层又一层的图画用纸像杂乱的秋叶般掩盖着地板,马克笔也被丢得到处都是,一切看上去就像是一间日间托儿中心。也许她有小孩?外甥或外甥女? 沙发和两把椅子上立着7张巨大的硬纸板。它们正面朝外,如同展览中画架上的画作。实际上,它们更像是会议用的科技论文:顶部潦草地写着标题,下面则是粗略的图画和时间线。龙,船只,金字塔,还有数不清的笔记和涂鸦,箭头以及删除线。还有一个名字。 爱丽丝·卡特。 它们是有关爱丽丝·卡特的。 到底谁是爱丽丝·卡特?另一位乘客吗?有可能。我只知道几个人的名字。 伴随着房门摇摇晃晃地完全打开,我看到了第八块硬纸板——那件最终的展品。“305航班”的字样被她用巨大的大写字母潦草地写在板子顶部。下面这样写道:“独立小说?科幻?惊悚?时间旅行?” 她以为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她编造的另一个故事。 小标题的下面画着一幅素描图:那是一架飞机被撕碎的机身尾部,正支在一片平静的湖面上,天空中还挂着一弯新月。 下面的空白处写满了名字。
尼克·斯通。萨布丽娜·施罗德。尤尔·谭。 不是虚构小说?
希望填满了我的内心,给了我迈进屋里的勇气。她仍旧站在那里,身体一动不动,只有眼神在跟随着我。 是时候碰碰运气了。“你记得多少?” 她咽了一口唾沫,眨眨眼睛,但声音却是那样的清晰而自信:“一切。” 我舒了一口气。第一次,我脑袋里的重击声平息了下来,每过一秒就会减弱一些。 她迈开脚步走了过来,仔细审视着我的脸,尤其是我的额头。在泰坦人入侵营地之后,那里曾经留下了很深的伤痕。她曾在废弃的石头农舍里为我护理过伤口。她抬起手来,触摸着我的发际线和前额交会的地方,就像她曾在机舱过道里做过的那样——那是我们在2147年唯一独处过的时光。我用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大拇指滑进了她的掌心,就像以前一样。 “你现在想要做什么?”我问道。 “我想完成我们在去往伦敦的路上未完成的那件事。” 独处 我们躺在我几天前曾经发现和阅读笔记本的床上——那是距2015年132年之后的事情,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不管怎么样,这里就是我看到自己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的地方。那时的我惊恐不已,而现在的我同样惶恐不安。不仅如此,我还感到热血沸腾。 那时,就在我找到自己的日记时,尼克走了进来,坐在这张床的床尾上,紧挨着我,告诉我写在日记里的并不是我的未来,也不一定会成为我的未来。我还有可能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这在当时看来似乎是一个空洞的承诺,是为了安抚我的伤痛、让我的思绪能够平静下来的客套话。 但是它成真了。我在这里,回到了属于我自己的时代,带着有关发生过的一切的记忆。 那个我差点儿重蹈覆辙的未来永远都不会发生。 尼克·斯通也和我一起躺在这张床上,带着他所有的记忆,身上却一丝不挂。 完美。 透过宽大玻璃窗照进我卧室里的阳光强烈得令人无法忽视,尼克坐起身来,套上了自己的短裤,然后是裤子。 我有点儿恐慌。 淋浴室里干不干净? 肯定没有我想要的那么干净。 还有早餐。我敢说就连饥不择食的流浪汉都不愿吃我冰箱里剩下的那些东西。 他套上衬衫,回头望着我:“我去买点儿早餐。你想吃什么?” 我想要和他同去,心里却又极端恐惧。我昨晚没怎么睡觉——这倒不是说我想要抱怨些什么。但我可以利用他离开后弥足珍贵的每一秒钟处理一下之前提到的“家务隐患”。我说想要一个玛芬蛋糕和一杯咖啡,还向他推荐了转角处一间可靠的餐馆。他很快就出门去了。 我在床铺上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在了双手之中。见鬼,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呢? 这已经和回忆没有任何关系了,也无关一直困扰我的决定。事情归根结底说来是这样的:我非常喜欢尼克·斯通,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想法。事实上,我根本就不了解他。 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我十分了解他。我感觉自己清楚他的每一丝灵魂,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自从我与他相遇的那个瞬间开始,在他于飞机坠毁之前站出来替吉莉安说话时起,在他阻止人群在机鼻部分蜂拥逃窜、挽救了那个被绊倒的女士的生命时起,以及他在令人紧张不安的冰冷湖岸边召集犹豫不决的幸存者们游向飞机时起,我就认识了他。何况他还曾冒着生命危险救过我的性命。 这就是那个让我坠入爱河的男人。 但我完全不清楚他对我的感受,这太令人伤脑筋了。我不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一夜情”吗? 我从不曾和自己刚刚认识的人做过这种事情。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可我却不知道他对此有何看法。 我希望他也同样珍视这样的经历。 但如果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怎么办?如果他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怎么办?如果这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呢? 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我从床上跳了起来。上帝啊,我在公寓里还什么都没有做呢。周围一片狼藉。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我从始至终都像个慵懒的妓女一样裸着身子躺在床上。 他举起了一只棕色的袋子,我伸手指了指厨房。套上背心和一条睡裤,我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试图将脑袋里大部分的疯狂想法掩盖起来。 “早餐时间结束了。显然现在已经11点半了。” 他拿出几个三明治放在桌上——实际上是4个——他不确定我想要哪一种。我们坐了下来,慢慢地咬着,讨论着和手头真正的问题相比无关痛痒的事情。 我们逐渐提起了几件更加严肃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的记忆。尼克猜测,让它们在我们的脑袋里一下子全部倾泻而出会带来许多问题。也许人类的心智在处理冲突记忆方面存在限制,也许大脑内的神经元需要时间去整合新的记忆。他认为这些记忆碎片是被我们4个人触发的——尤尔、萨布丽娜、他和我。对他来说,我就是这些碎片中的最后一片。在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都在微笑,于是他也停下来对我笑了起来。 他不确定萨布丽娜和尤尔是否已经找回了自己的全部记忆,但他和这两个人都有联系。 “我得先打一个电话。”他在手机上按了起来,“现在是纽约时间的几点钟?将近7点了吧。差不多了。” 他走到窗户旁,站在摆着写有“305航班”字样的硬纸板的椅子旁,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铃声响起时,他一边等待一边凝视着窗外,看着行人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寻找着午餐的地点。 “奥利弗,我是尼克·斯通。希望没有吵醒你。” 一阵短暂的停顿。 “不,我一切都好。”他望向了我,“说实话,是好得很。我一直在想有关格雷森的事情。我想我们应该把他纳入泰坦基金会。我认为,如果我们能够给他一次机会,一次做出改变的机会,让他从一开始就参与肖氏财产的分配……我相信他可能会欣然接受。” 尼克再次等待着,眼神起初是平静的,随后又开始快速地来回移动。我喜欢这样——仿佛我可以看到他脑袋里的车轮正在转动。 “我同意。我想我们必须想好说服他的措辞。但我有种感觉,如果不出什么差错,如果我们能够给予他机会和话语权,他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惊喜。给他一次机会做些对的事情吧。你也希望他此生能够有所作为,做些他必须去争取的事情,所以就这么办好了。我们可以从信任他、接纳他、让他做决定开始。” 又是一阵停顿。尼克的声音变了,语调软了下来。 “不,不是那样的。这听上去也许非常疯狂,但我有种感觉,如果你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你的余生都会在后悔中度过。” 在那之后,他挂断了电话。我们坐在厨房里狭小的方形木桌旁喝完了咖啡。桌子上的白色油漆已经有些起皮了,破败得如此真实,实在是无法被称其为“新怀旧风格”。 待他喝完咖啡,我们的对话也终结了。他站起身来,在昨晚被我们飞快脱下来的一堆衣服里翻找起了被埋在下面的外套。 “我不知道你的计划是什么,但我还有几件杂事要办。应该几个小时就能办完。” “好的,我就待在这里。没有什么计划。”我试图让自己的话听上去不那么疯狂。“尼克。”我开口说道,声音变了。要知道,提及他的名字就已经让我感觉很别扭了。他的眼神被我的声音吸引了过来。上帝啊,我就是那种“一夜情”醒来之后的疯狂小丫头,强迫他和我进行这段只可能以灾难结束的对话。但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疯:这绝对不只是一时的放纵。我们已经暴露在了彼此的面前,而且不只是在卧室里。我不能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让他离开——即便是几个小时也不行。我强迫自己说话时听上去随意一些。“我们这些作家,不经常出门。”我耸了耸肩膀,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也不经常约会。嗯,我最近都没有……” 他端详着我的脸庞,一脸严肃。“我也是,哈珀。听着,自从大学毕业以来,我的生活几乎被工作完全占据,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事情,或是去认识别的人。”他的眼神转向了卧室,床铺上的床单仍旧乱成一团。“这对我来说同样意义重大。我今晚会向你解释清楚的。” 最后的决定 恐慌等级:100万(按照从1到10的尺度来衡量)。 说完那些话——这对我来说同样意义重大。我今晚会向你解释清楚的——尼克亲吻了我的额头,在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之前就走出了门口。过了好长时间,我才合上了自己的嘴。 我吓坏了,比今天早上以为他会在床铺上滚过来掐掐我的脸颊说“我玩得很开心,哈珀。谢谢你给我留下这么美好的回忆”,然后眨眨眼睛向我道一句“再会”时还要恐惧。 我无法判断这样的情形是更好还是更差。 我不想让尼克离开我的生活,但我也不曾准备好做出一个重大的承诺。 其中的原因与他毫无干系,问题都在我身上。我需要把自己的生活整理好,在我为这种事情做好准备之前想清楚自己将来要做些什么。然而,此时此刻,未来就站在这里——实际上就发生在几秒钟以前——在我的公寓里。如果我们之间的事情告吹,我会不会后悔一生?后悔自己没能和他在一起——厮守一生? 啊! 我得安下心来,集中注意力,好好想一想。 我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当他走进那道门时,我会告诉他我还需要整理自己人生中的一些事情,之后才能面对那些严肃的事情。这是实话。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振作了起来——清楚地知道我需要在这一生中做些什么。 如果没有2147年的那段经历,我是不会想明白这些的,我也不会遇见尼克。就算是拿全世界来与我交换,我也不会放手。 我知道自己的职业生涯需要怎样度过了。 爱丽丝·卡特。 因为当你年轻的时候,生活就是追逐梦想。在选择那条平安大道之前,我还有时间做点别的。如果我不接手奥利弗·诺顿·肖的自传,会有人代替我的。他们也许会比我更加出色,或是差那么一点儿,但它终究是可以完工的。 但没有人会去书写爱丽丝·卡特的故事。除了我,别无他人。她还在指望我。 人生就是这样:找到某件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做到的事情,然后奋发图强。这就像是找到一个除了你没有人会去爱的人一样,而除了他,也没有人会去爱你。那个人也许就是尼克·斯通。但我对他的了解还不及我对爱丽丝·卡特了解得多,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现在,是时候制订一个计划,确保我能对他们两个都了如指掌了。这将是一段铤而走险的旅途。 我的经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边聆听一边点头。 听我讲完这段话,他环顾着自己的办公室,似乎是在寻找措辞。 我畏缩了,在心理上准备好了接受即将令我痛入骨髓的猛攻。放弃你的职业生涯。浪费我辛苦为你争取来的机会。不负责任的决定。 这样的话语并没有劈头盖脸地朝我袭来。我反倒听到了这样的回答:“我尊重你的决定,哈珀。我相信你有权利追寻自己的梦想。我会尽力帮助你的。”这些话语就像一顶降落伞,把我拉了起来,挽救了我的性命,让我的双脚得以稳稳地落到地上。 一项任务已经完成。 8年前,我的父亲死于心脏病突发。我很想念他,母亲也一样。他曾是我家乡小镇里的一位小学老师。无论是在感情还是经济上,他去世后的那段日子对于我作为摄影师的母亲来说都十分艰苦。他给她留下了两处资产:我们家乡处的住宅和一间伦敦的公寓。后者是他曾经家境宽裕的父母留给他的遗产。 母亲把那间公寓租了出去。在过去的几年里,她的租户就是我。这是一笔不错的交易:我支付给她稍微高于市场价的房租;偶尔,在我忙于各种项目、迟交房租时,她就是一个女孩能够找得到的最好的房东。 如果我打算搬出去,如果我计划做出自己心中正在酝酿的那个改变,某些事情就必然会发生在这间公寓里。我想要给母亲几个选择,列出一个清晰的计划。我不想麻烦她大老远地跑来伦敦处理这些事情。这是她应得的。除此之外,她在决策方面毕竟还不如我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坐在了房产经纪人杂乱的办公室里,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数据和现实——其中一部分还是比较好理解的。伦敦的房地产市场在过去的一年中涨了多少个百分比。均价已经升至……利率还徘徊在……但它们还有望上涨更多,特别是如果英国央行收紧下一季度的政策的话——尽管人力市场的情况会让这一点遭到质疑。你所在的社区目前有许多房产在售,平均挂牌期为…… 终于,我举起一只手,试图改变眼下的局面。我不确定尼克什么时候会回来,而且他没有钥匙。“这些听上去都很不错,也很有趣,谢谢,真的——但你估计我的公寓能卖多少钱?” 他挑了挑眉毛,靠在椅背上,仿佛真的被我的问题给难住了。“很难说,但我告诉你——”他微微靠了过来,稍稍压低了嗓门,仿佛是为了不让走廊里路过的人听到这段绝密的对话,“如果我们直接把它放到市场上,很有可能要到一个高价。”他说出了几串数字。老实说,它们听上去都很不错,比我想象得高多了。 “如果我们再等一等——比如,入冬之后——市场将会疲软。也许现在已经有些疲软了。报纸上总是在谈论房地产泡沫的事情,把某些买家吓坏了。”他飞快地补充道,“但这对于你这么大的公寓来说可能不适用。人们对于这种房子的需求很强劲……至少在眼下看来是这样的。” 我点了点头。“如果我把它租出去呢?能收到多少钱?” 他不喜欢这个主意,因为这样他就不得不把这个案子转手给办公室里的租赁经纪人。他向我保证,比起出售,租赁的收入将会大大减少。他还为我详细介绍了租赁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一些问题,包括糟糕的租户和潜在买家的厌恶心理。他提醒我,这套房产已经在我的家族中传承了几代人。保持所有权的单一性在销售时能为房产提价不少——“对于适合的买家来说。”他补充道。 我提醒他,我可能在未来的几年中都不会有收入,而出租房子将是我支撑下去的唯一方法,何况这座房子对于我的父亲来说十分重要。我告诉他,我觉得父亲会赞同我出租而不是卖掉它,即便房子在租期结束之后需要被粉刷一遍。 尽管如此,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这位房产中介还是很不喜欢我的主意。 我离开时,一切都没有定论。 然而,归根结底,我既不会建议母亲把它卖掉,也不会让她把它租给别人。不管怎样,我都会搬回去和她同住,直到我能够卖出第一本爱丽丝·卡特的小说。 我回到家时,尼克并没有等在门边,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是,我倒是在大堂里碰到了自己的邻居。她为白天越来越长而感到十分雀跃,仿佛中了彩票一般到处蹦来蹦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确中了彩票。显而易见,拥有一套伦敦的房产,你甚至不需要挂牌就能把它卖出去。 她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嘴巴:“主动有人找我出价,哈珀。外国买家,全部用现金支付。” 她不会告诉我具体价格,但她倒是提到自己听过之后想都没有想。 毫无疑问,房产中介明天就会打电话过来,向我通报这个消息,指出这恰好促成了我家的增值,而我的新邻居可能会很可怕。“现在就卖掉它吧。”他会这样说,“要不就得冒险损失更多。” 回到公寓里,我收拾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每过几分钟就要到窗口去看一看,期待自己能够看到尼克正走在回来的路上。 尾声 我趴在地板上,在爱丽丝·卡特的笔记本上涂写着。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只见尼克迈着大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的棕色袋子使得公寓里弥漫起了诱人的香气:鸡肉和土豆泥。 他是怎么做到的?总能从前门进来。 他笑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东西。” 我转过头去,看到他正走过壁炉和可以俯瞰外面街道的大窗户,最后几缕落日的余晖为商铺和熙熙攘攘的行人蒙上了一层橘黄色的光芒。他把袋子放在了厨房破旧的桌子上。随着最后一段演讲在我的脑海里预演结束,我的心也悬了起来。 “我买了晚饭。”他大声说道。 “太好了,我饿坏了。” 我坐起身来,和他一起在小厨房里坐下。 他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口袋。我的心跳停止了。 他的手指摸索着什么东西。他抬起头来,朝我露齿一笑,把手抽了出来……手里拿着他的手机。 “听听这个。”他把手机放在桌面上,按下了语音信箱的播放键。 “尼克,我是奥利弗。我刚刚和格雷森见过面,真是不可思议。他非常兴奋,尼克。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最棒的两个小时。我们谈了谈基金会的事情——他有很多主意,也很有干劲儿。我们还聊了不少其他话题,包括他的母亲。要知道,我们很久以前就应该聊起这件事情了。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高兴接到你今天早上打来的电话。我不信仰宗教,从来都不信。但我相信事出有因,也相信有些人会在我们生命中正确的时刻因为正确的理由而出现。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相遇的原因,尼克。不管怎么说,我百感交集,还喝了很多酒。”肖低声笑了起来,“所以你可能想要删掉这段留言。删掉之后给我打个电话吧。” 尼克抬起头来看着我,高挑着眉毛。 “太棒了。”我回答。这是个完美的延续。“真是个好消息。希望他在听到我拒绝接受自传的答复时会因这件事而不会感到那么受打击。” 尼克开始动手把外卖的菜肴取出来。“所以你已经决定了。” “是的。爱丽丝·卡特。我打算去追寻她,追寻我的梦想。” 我在桌子后面踱起了步,双手都在颤抖,只好把它们插进睡衣的口袋里藏起来——我是不是在潜意识里试图抵制对于任何镶有珍贵宝石的贵金属饰物的诱惑?我想象自己看上去应该像是一个双臂都被绑在了腰上的精神病人。尽管如此,我还是尝试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一些。“我一整天都在琢磨一些事情,还见了几个人,试图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 他的目光从袋子上抬起。“真的吗?我也是。” 哦,不。 “还有。”他边说边打开了土豆泥的一侧包装。我实在是太紧张了,什么也闻不到。“我和尤尔谈过了。他又记起了一些,我告诉他我想把我们4个人聚集在一起。等我返回旧金山、把自己的东西打包好交给搬家工人时,我会去看他。” 把自己的东西打包好交给搬家工人。 “我也要搬走了。”我不顾一切地脱口而出,“这是我母亲的公寓。她要把它租给别人——某个能够真正支付房租的人。”我勉强露出了虚弱的微笑,“在我完成第一部爱丽丝小说的同时,我可能会穷困潦倒。这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我还处于过渡阶段,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将会忙上一阵子。实在是有太多的决定需要我去做了。无法想象自己还要再做决定,一个都不行。我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我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所有的食物此刻都已经被摆了出来,土豆泥、胡萝卜和鸡肉。 “你想再等等吗?”他问道。 “我想,还是等等为好。”答案说出口时有些刺耳,充满了防备的意味。我试图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露出随性的表情,“对于某些东西来说,就得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但这并不意味着说不。” “还是不要了。” “我没有说不。”我坚定地回答。 “好吧。”他环顾四周,“嗯,我可以把它放在炉子里。” 他疯了吗?“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保温呀。” 我凝视着他。 他耸了耸肩膀。“我不能吃冷了的鸡肉啊。” “哦。”晚餐。他说的是等等再吃晚餐。我把两只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放松身体,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个精神病人。“哦……我们现在就可以吃。当然没问题。” 我们坐下来后,他就埋头吃了起来。他肯定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了。我挑拣着鸡肉,在盘子上拨弄着几根胡萝卜,胃口全无。 他朝着客厅示意了一下。“看上去你已经为爱丽丝的故事开了一个好头。你觉得你的第一部小说多久能够写完?” “很难说。灵感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许一年,也许更久。” “这是你母亲的公寓?” “没错。我今天去见了一位房地产中介,想要给她几个选择。他说这间公寓能够卖个好价钱。这笔钱应该足够她支撑一阵子了,也许还能供她到退休。出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她得支付一笔管理费,而且其中也有一些不确定因素。伦敦的市场就是座精神病院。隔壁的公寓刚刚被卖出去了——事实上是别人主动出价的。该死的外国人,他们把伦敦的每一平方英寸土地都给买光了。听说挪威前几天买下了梅菲尔区的一大部分,包括萨维尔街。伦敦很快就不会再有伦敦人了。” “所有人都在寻找不一样的投资。实际上,这就是我今天的主题。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做,关于泰坦基金会。尤其是,我还在扪心自问,我能从2147年的所见所得中学到些什么?” 这话听上去会发展成—— “人性。” 我放下了叉子。“人性?” “这就是他们所缺少的,那些泰坦人。尼古拉斯对我说过好几次。这也许是他对我说过的最诚实的事情。所有的泰坦奇迹,他们的技术,只不过是在让世界加速,却没有解决我们真正的问题:人性。他们没有让人性变得更加宽容或是更加善解人意。他们没能让我们更容易去接受,也无法改变我们的内心。那才是最大的挑战,那才是他们应该为之努力的东西。而不是技术、创新,或是建筑工程。我相信亟待改变的是我们对待彼此的方式,这才是我的人生中缺失的那种挑战,这才是我会如此不开心的原因。”他直视着我的双眼,“好吧,是其中的一半。我是在2147年时意识到这一点的。总之,改变人性——而不是修筑大坝或创造什么新的技术——才是我想要为之奋斗的目标。” “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但我一整天都在琢磨这件事情。” 我紧张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一些,而且无法抵抗想要逗逗他的渴望。 “其实我知道一种改善人性、培养理解力、提高同情心的方法——其中还有不少你之前提出过的话题,斯通先生。” “是吗?” “这是一项非常古老的技术。” “古老?” “而且效果强大到令人难以置信。它拥有即刻输送人群的能力——大规模,一次可以将上百万或几十亿人送去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人们可以从一些与自己莫名相似的人身上学到些什么,从中得到对生活的启示。学习技能,在全球范围内获得做出改变的灵感。” “那成本呢?”他问道,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很少。不需要基础设施。” “听上去美好得不太真实。” “错。它已经在这里了。”我走向自己的书架,抽出了一本平装书,“是书。” “书?” “没错。”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边说边靠在了椅背上,“这是个有趣的想法:写一本讲述我们在2147年遭遇的书,通过出版它引发人们的思考。这样的冒险值得一试。” “那样……会很有趣的。” “还有,”他说道,“这还能为你提供运营的资本——不必出售或出租这间舒适的小公寓。” 我挑了挑眉毛。“你是在和我谈判吗?” 他放声笑了起来。“是的。这是我一段时间以来做的最好的投资。但你是知道的,我们必须在这件事情上紧密合作,用书中一半的篇幅讲述我的故事,另一半讲述你的故事。你还得帮我把我的那一部分写出来。” “我可能很愿意那么做。” “鉴于我们要经常合作,我需要在附近找个落脚点。比如,隔壁。” 我大吃一惊。“不会是你吧?” “‘该死的外国人’。”他说着嘲笑起了我。 我摇了摇头,感到有些尴尬。 “我今天早上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哈珀。我对于我们之间的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是很严肃的。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我会留在旧金山。但如果你准备好了,我就会在隔壁。那堵墙在短时间内还不必被拆掉。或是永远都不用被拆掉,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我点了点头。我的确很想拆掉那堵墙,在某个时间点。我现在就可以肯定。我知道它在另一个世界里早就不复存在了,所以这里的一切也是有可能的。 我喜欢可能性,虽然我曾经憎恨过它。可能性意味着选择——决定。但我最近越来越擅长做决策了。 我们聊起了即将一起创作的那本书,聊起了我们的未来,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篝火在散落着图画用纸、画作和破旧笔记本的客厅里噼啪作响。 高大的窗户外面,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飘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们在街灯散发出来的黄色光线的笼罩下急匆匆地向家赶去。 晚餐吃到一半的时候,我们把剩菜包裹起来,放进冰箱里打算明天再吃,然后为夜晚拨旺了炉火,朝着卧室走去。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不再为未来感到忧虑。 作者手记 感谢你们阅读这本书,我真心希望你们会喜欢。 这本小说在创作的过程中有时会变得十分棘手,也许是因为故事中吸收了我个人的某些经历(虽然不是2147年的那一部分)。相比讲述人类种族起源的《亚特兰蒂斯:基因战争》,这本书大概讲述的是我写作生涯的开端,即我选择离开互联网创业公司,转行去做让我真正充满热情的事情的原因。 我们周围的世界似乎每一年都在加速前进。尽管被新的技术团团环绕,我却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我们是否正在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还是仅仅在使它加速前进。我想时间会告诉我们一切的。也许某一天我们都会变成泰坦人,或许我们足够聪明,能够齐心协力逃避宿命。 这就是这本书对于我的意义:探索技术会把我们带向何处,以及可能会带来的后果。这就是那种我很喜欢阅读和写作的(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充满假设的故事。 对我来说,最棒的故事能让读者变得更好,而最出色的故事还能同时滋养我们的思想和灵魂。我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是否已经做到这一点,但我在努力。我真诚地感激你们能够加入这趟旅程。 保重。 A. G. 里德尔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