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那时汉朝(叁):汉武雄风·逐鹿四方 作者:月望东山 内容简介 以心写史的深度解说之作,全景再现中国古代第一军事帝国的勃兴与衰落,白话汉朝史的通俗普及范本,现代视角书写汉代历史的扛鼎之作,原来这才是汉朝!2009年度最值得期待的涌进历史书。 第一章 宫闱绝杀 太子决定命运 刘濞歇菜了,刘启终于可以歇口气了。真的无法想象,如果刘濞造反得胜,那他对胶西王许诺的一个东皇帝,一个西皇帝,肯定又是一句不能兑现的屁话。那么结果只能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汉朝不是回到战国混战时代,就是回到楚汉相争的艰难岁月! 然而,才搞完前线,刘启猛然回头看,后院又在冒烟了。 所谓后院,就是后宫;所谓冒烟,就是来事。此来事,是积了很久的毛病:太子之争。 我们知道,曾经,薄太后给她的孙子刘启配了一个不会下蛋的薄皇后。当时,薄太后还活着,包括刘启等人在内都觉得,给薄皇后最后的机会,再等等吧。没想到,一直等到薄太后崩,这个薄皇后还是生不出个蛋来。 没办法,立太子这件事不能再等了。刘启决定,必须尽快从他的小老婆群生的儿子群中,挑出一个中意的太子。于是,刘启的目光自然地就锁住了美女栗姬。 先来了解一下汉朝的后宫制度。整个汉朝,后宫总共分有十四等级。但是西汉初期,后宫制度大约只有如下几个档次,等级排列如下:姬(又称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 以上这些嫔妃,无论归属哪种档次,其毕生都在以下怪圈里打转:青春时期,靠脸蛋和肉体吃饭;年老的时候,靠儿子撑门面。用一句很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子因母贵,母因子贵。无子,当然无贵。 所以,当皇帝的小老婆,此中辛酸,不是一般人所能体会的。然而,不吃得苦中苦,哪能成人上人。在汉朝后宫苦撑多年,有人总算是熬出头了。这个人,就是栗姬。 栗姬的竞争对手是王美人。可是,根据嫡长原则推理:栗姬等级比王美人高;刘启的十四个儿子中,刘荣是长子。所以说,刘荣得到太子之位,那根本就没有什么悬念。 顺便交待一下,刘启封刘荣为太子时,薄皇后还没有被废。刘启为何十万火急地要封太子,难道他真的等得不耐烦了吗? 这事说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之前刘启就答应老妈,自己百年之后,将传皇位于胞弟刘武。当初刘启那话一出口,还被窦婴骂了一顿。后来想想,越来越觉得后悔。于是,他干脆出尔反尔,先封了太子,断绝窦太后和刘武一条死心。 公元前153年,夏天,四月二十三日。刘启封长子刘荣为太子。同时,封中子刘彻当胶东王。 刘荣既得太子,满心欢喜。立马有人就主动登门,说是要投资入股。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太子不愁没老婆。地球人都知道,嫁给太子,等于一只脚迈向了皇后的宝座。但是,给太子提亲,不是想提就能提,想入股就入股。首先你必须有一个硬条件:出身够贵,派头够大。 恰恰是,前来向刘荣提亲的人能满足这两个条件。 此人,正是刘启的亲姐姐,刘嫖公主。 都说,想在江湖中混,没有点拳脚功夫是不行的。这个刘嫖,小的时候受刘恒宠爱,大的时候受刘启依赖。她之所以能在汉朝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全赖于她有一个好的本领:拍马逢迎,投机取巧。 所谓拍马逢迎,就是说漂亮话,吃酸给酸,吃甜奉甜;所谓投机取巧,就是取己所巧,投其所好。刘嫖拍马逢迎的技巧就不详说了,关键是后者。 曾听说这么一句话,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这话是我从许多家庭妇女那里听来的,她们的目标就是想做一手好菜,让丈夫多在家里待,少在外面混。后来一想,觉得她们所说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两千多年前的刘嫖,就是靠抓住了刘启的胃,从而搞定刘启的。 刘启之胃,装的不是名菜,而是美女。刘嫖天生具有拉皮条的本领,她曾这样对刘启说:兄弟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姐姐给你全包了。 刘嫖这话,刘启爱听。人有物需,物有所供。从那以后,刘嫖建起一套强大的人际网络,到处捕猎美女,然后分门别类,制成豪华菜单送给刘启。只要刘启点中哪样菜,刘嫖必然极快端上。 一个愿送,一个愿吃;送的不亦乐乎,吃的也不亦忙乎。久而久之,刘启就像吸毒上瘾一样,对这个免费贩卖黄毒的亲姐姐形成了心理依赖。 能依赖就好。刘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套住了刘启的心,就套住了富贵;套住了富贵,就套住了明天。 这个明天,当然就是渴望攀上一门好姻亲。理所当然地,刘嫖就找到刘荣的大门上来了。 提亲之前,刘嫖的算盘,大约如此:我的面子也够大的,向你刘荣提亲,只要你肯娶我女儿为妻,你好我好大家好。天下哪来这般的好生意呢。 刘嫖的算盘打得响亮。然而,没想到,马上就有人将她的算盘,打落到水里去了。让刘嫖算盘落空的人,正是刘荣老妈,栗姬是也。 说栗姬是美女,那是没得说的;说栗姬有脑子,那是很值得怀疑的。栗姬之所以拒绝刘嫖,是因为她恨刘嫖。恨的理由只有一个,刘嫖经常替刘启拉皮条,大大降低了她和刘启的约会率。 换句明白话说吧,栗姬吃醋啦。 我想,栗姬憎恨刘嫖,和栗姬爱刘启应该是成正比的。她深恨刘嫖,是因为她深爱刘启。深爱的结果,当然就是渴望刘启一辈子都吊在她这棵树上。 事实上,这个想法不但过分,而且十分离谱。 我们知道,爱情是自私的产物,是绝对的占有。然而,民间爱情和皇宫爱情,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在深如魔井的皇宫后院中,嫔妃和皇帝的关系,不是水中鸳鸯,天上双飞鸟。打个比喻,她们就像是树上的椰子,必须死死地巴结那棵共同的男人树——皇帝。 拥有三妻四妾、三宫六院,那是中国古代男人最美的愿望。再且,刘启拥有妻妾成群,那不是潜规则,而是天经地义,日月光鉴的。栗姬想让刘启此生只爱她一个,就别做白日梦了。 忌妒是一种病。可怕的不是患病,而是无药可治。地狱,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离栗姬是如此接近。 她的黑夜来了。 联盟 刘嫖被栗姬拒绝联婚后,她的第一个感应就是愤怒。栗姬这个婆娘,实在太不识抬举了。给你阳光,你就灿烂;才立你太子,你就翻脸。那太子真的变成皇帝了,你不是连屁股都翘上天了吗? 但是,当刘嫖静心想想,突然又害怕了。 不得不害怕啊,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吃醋是栗姬的特长,嫉妒是她的顽疾。万一她真当上皇太后了,以上两种毛病一起发作,那她刘嫖还有得混吗? 问题不想不知道,一想还真吓一跳。无边的恐惧像伤风感冒病毒流遍刘嫖全身。看来,她只能先下手为强,防患于未然了。 果然,刘嫖行动了。 纵观古今,政治斗争的规律无非如下:首先,找到对手的软肋;其次,找出对手的敌人,即自己的盟友;再次,策划对招的谋略。 在刘嫖看来,栗姬的软肋就是,青春容貌与人生智慧严重失衡;但是,栗姬除了恨刘嫖外,似乎没有什么敌人。这点当然难不倒我们的长公主,栗姬没有敌人,就给她创造一个敌人不就得了。 果然,刘嫖马上就给栗姬找到了一个假想敌,并立即变假为真。此人,正是刘彻生母王美人。 刘嫖是这样引诱王美人的:我想把我女儿陈阿娇,配给你儿子刘彻当媳妇,你看中不中? 王美人想都不想,直接说道:中! 当然中了,打着灯笼还打不到的好亲戚呢,王美人怎么能拒绝呢? 接着,刘嫖又出谋道:既然如此,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搞掉刘荣的太子位,换上刘彻。这样,将来咱们老了,也算是有所依靠嘛。 王美人的回答是:善! 在此,我们真不得不说,刘嫖找王美人一起搞阴谋,那可是找对人了。因为,王美人天生就是搞阴谋的高手。而她这方面的天赋,全赖于遗传了其老妈臧儿。 曾记否,当初高祖刘邦定天下时,第一个造反的异姓王就姓臧,名曰臧荼。事隔多年,往事都成烟,但是我们不得不提的是,这个臧儿,恰好就是旧时燕王臧荼的外孙女。 真是有其祖父,必有其外孙女。此臧儿,隔代遗传相当明显,她竟然把外祖父敢想敢做的基因,全部继承到骨子里去了。其人生经典逸事大约如下: 首先,臧儿嫁给槐里(今陕西省兴平市)一个叫王仲的人,生了一个儿子及两个女儿。儿子名曰王信,两个女儿,长女叫王娡,次女叫王息姁。此两女,活脱脱的美女胎。那个王娡,就是传说中的王美人,刘彻的生母。 当时,臧儿还没来得及替王仲造出第四胎,王仲就死了。臧儿只好改嫁到长陵(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一个姓田的人家,又生了两子:田蚡和田胜。 尽管说,臧儿命里坎坷,但儿女们运气不差,长女王娡嫁给了一大户人家金王孙为妇,夫妻俩恩恩爱爱,不久也结下了爱情结晶,生了一个女儿,名曰俗。 可是不久,王娡的美好婚姻就被人拆散了。让人想不到的是,此中黑手竟然是她的生母臧儿。而臧儿之所以拆散女儿的婚姻,理由是她给两个女儿占了一卦:两女皆贵不可言。 所谓贵不可言,实在玄之又玄,那是一点都不靠谱的。问题是,臧儿信了。 在王美人老妈看来,到底是什么样的贵,才是无法言说的呢?其实一想,除了把女儿送进宫中做皇帝的小老婆,请问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贵的呢。 这样一想,臧儿当然觉得长女嫁给金王孙是亏大本了。然而,就算是亏,也不能亏得彻底嘛。于是,臧儿持着为女儿负责到底的精神,毅然开口让王娡离婚,休掉金王孙。 臧儿此举,当即就把金王孙先生气得炸肺。自古以来,从来只听说男休女,少听说女休男的。况且,金王孙虽不算名门望族,也算是知书达礼的殷实之家,多少女人想攀他金王孙亲戚,都只能干瞪眼呢。臧儿只凭一句贵不可言之妖言,就要送女进宫求富贵,简直就是卑鄙加无耻。 在此,我们首先对金王孙先生的遭遇表示同情。如果我们能穿越时光隧道回到汉朝,站在旁人的角度来说,臧儿的所作所为,简直不可思议。 臧儿之所作所为,只有两种原因可以解释:要么神鬼附身,未卜先知;要么就是神经错乱,脑袋进水。 神鬼显灵,就算是有,也是千年等一回才有的好事。我想,臧儿之所以果断拆散女儿家庭,只能有一种更好的解释,那就是,她敢赌! 古今以来,无论是帝王,还是将相,敢赌的人太多了,但是能赚得金子满盆的人,实在少得可怜。 然而,我宁愿相信,臧儿之所以最后赚大了,她肯定是对当时皇宫市场的供求系统调查得一清二楚: 首先,当时刘启的薄皇后无子,迟早要被废掉,候选人受宠机会多多;其次,臧儿的两个女儿,应该是两支长得天生丽质、精灵讨巧的优绩股,出头概率相当高,不然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最后,臧儿作为供货商,肯定有一定的供货渠道,不然,她不会冒然动手。 总结以上三点,只有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愿赌服输。 是啊,两千年后的今天,双色球中奖的概率只有五百万分之一,全国上下都赌得不亦乐乎。两千年前的汉朝,皇宫后院三千佳丽,中奖的机会有三千分之一,臧儿两个女儿加起来,中奖机会就提高到一千五百分之一,天降良机,为何就不能赌一把呢? 就算金王孙化鬼缠身,也挡不住臧儿冒险的心。金王孙死活不同意离婚,臧儿干脆绑架女儿,直接送进宫中。 在此,我们不服臧儿,还真的不行。想想当初秦末时期,吕公两个女儿,一个嫁给时为流氓的刘邦,一个嫁给时屠狗为生的樊哙,历史事实证明,全嫁对人了。现在,王娡姐妹俩前后进宫,果然被刘启宠爱,全翻本了。 我想,如果吕公再世,他肯定会第一个扑到臧儿面前夸她:谁说生女不如男!后生可畏啊! 曾经的吕雉,其刚毅果断,无不受到其父影响;王美人一样,其动作利落,无不是母亲臧儿深刻影响的结果。果然,王美人得宠后,第一个任务就是加快速度,生儿育女。谢天谢地,在连续奋斗了三个女儿后,最后终于生出一个龙种,刘彻。 王美上怀上刘彻时,就开始为刘彻的将来造势。所谓造势,就是编辑神话。 当初,刘邦老爹说,我看见神龙伏在我老婆身上。于是,生出刘邦,当了皇帝;当初,薄姬对刘邦说,我梦见神龙盘在我的小腹上。于是,生出刘恒,当了皇帝。 同样一句漂亮话,第一个说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是蠢才。王美人当然不是蠢才,她是这样忽悠刘启的: 陛下,昨夜我梦见太阳飞进了我的怀里。 太阳和神龙一样,都是将来要当天子的征兆。当时刘启一听,惊喜一叫,好事嘛。于是,他也一本正经地对王美人说道:昨夜,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高祖帝对我说,如果王夫人生子,可命名为彘。 所谓彘,就是小猪的意思。这个刘启,实在太幽默了。明明是红太阳,怎么高祖在梦里偏认为生出来的会是猪呢? 先不要喷饭啦。听说,刘启给刘彻取这个彘,也就有点吉祥意思的。因为,“彘”通“彻”。事实证明,刘彻的确一点不像猪,反而是聪颖过人,讨人喜欢。后来,刘启为避免别人产生误会,刘彻七岁那年,决定改名为刘彻。彻,即聪明洞彻的意思。 然而神日之说,终究不能是刘彻将来登台的理由。王美人要想当上皇太后,必须搬掉挡在她面前的两块巨石:太子刘荣及其母栗姬。 而刘嫖主动提出合作搞掉栗姬,命运的天秤一下子就倾斜到王美人这边来。 天与不取,必受其咎。该是发起攻击的时候了! 第二章 暗斗 有时,宫廷斗争就像街头群殴,往往总是人多的一方赢。吕雉斗戚姬就是一个例子,纵使刘邦居高临下,拿捏诸侯,仍然摆脱不了手下那帮牛鬼蛇神的纠缠。 现在也一样,刘嫖和王美人要联手掐栗姬,那根本就没有什么悬念。更何况是,两个有头有脑的女人,掐死一个没头没脑的。 刘嫖和王美人做好分工后,开始分头行动。离间刘启和栗姬夫妻关系,刘嫖来办;在背后煸风点火的事,王美人来安排。 公元前151年,秋,九月。刘启废薄皇后。 此时,离薄太后崩已有四年。刘启等了四年,忍了四年,薄皇后不会打鸣,也不会下蛋。刘启终于下定决心废了她。 薄皇后被废,这是栗姬愿意看到的。这就意味着,她离皇后也就是一张诏书的事了。然而,这是刘嫖和王美人所不愿意看到的,栗姬一旦转正,后果不堪设想。姐妹们,赶紧努力吧。 刘嫖第一个出马了。 鲁迅先生说,世间本无路,只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刘嫖也可以这么说,世间本没有坏人,只是坏话说多了,她也就成了坏人。刘嫖眼中的坏人,当然指的是栗姬。 刘嫖到底在刘启耳边说了多少坏话,无人可知。但是,有一句还是被有眉有眼地记载下来。 此话是这样的:栗姬这个娘们真不是东西。她和宫中许多贵夫人聚会时,总是秘密使人在她们背后吐口水诅咒,甚至对她们使用妖术施法。 栗姬嫉妒心是真的,到底有没有怂恿别人吐口水,却是无据无凭。然而,在刘嫖看来,有没有证据,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栗姬有那个妒忌心就行了。 要知道,刘嫖嘴里这些贵夫人,多数是刘嫖替刘启拉皮条找来玩的。栗姬嫉妒刘嫖,就是对她劳动成果的不尊重,再往深处想,更是对刘启的不尊重。那么这个不尊重的结果只能是,报之以更多的不尊重。 刘启听了刘嫖一话,从此,就把栗姬的坏记在心里。 但是,刘启还没有发作。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搞阴谋,就像熬粥,只要火候一到,立马见效。火候到不到,只有刘启尝了才知道。 于是,刘启就以生病为借口,召来栗姬,以探口实。 刘启装出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这样对栗姬说道:夫人,我最近身体不好,你可知否? 栗姬闭嘴不应,但心里哼了一声:活该! 刘启接着问道:夫人,皇宫后院就我最疼你了,知道不? 栗姬还是不应,心里冷笑:扯淡! 刘启继续说道:你是我在世上最可倚重的人,我走后,你能不能替我管好那帮孩子? 此时,栗姬脸色像被煎过的蕃茄,已经黑白不分。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娘的,你玩女人的时候,知不知道我的心在滴血。好了,你今年才三十八岁,就玩出毛病来了,然后拍拍屁股想走人,留下那一堆孩子让我替你照料是吧?老实告诉你吧,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栗姬这翻话,刘启听得,心都要碎了。刘嫖姐姐说得一点没错,你姓栗的是一个变态的女人。就冲你这个态度,你想转正当皇后根本没辙。如果真让你当皇后了,估计我的那群小老婆不变成人彘,儿子们亦要变成毒酒的冤鬼了。 是啊,吕雉的阴影还在长乐宫里久积不散,栗姬如此恶劣,叫刘启怎么不心寒呢。吕雉让刘邦吃过亏,刘启怎么能在同一个地方再摔倒呢。哎,这个栗姬,自掘坟墓,真的是让刘启绝望透顶了。 绝望就好,这说明刘嫖和王美人有奔头了。于是,刘嫖再次向刘启贴耳朵。此时,栗姬已不配让刘嫖大动口舌。她换了一个口味,专说某人的好话。 这个某人,正是时值身体生长期的刘彻。 刘嫖经常对刘启说的一句话就是:老弟,王美人替你生的刘彻,真的很聪明哦。 其实,不用刘嫖多说,刘彻之聪明,宫中无人不知。要不然,刘启也不会替他改名为彻。 认真一想,刘嫖此话也不全是废话。她这亦叫打广告造声势。她之所以造势,是看出栗姬转正为皇后的希望几乎为零。栗姬皇后位不保,刘荣的太子位亦跟着不保。 只要刘启废掉刘荣,刘彻自然是太子的首要人选。这就像今天的广告市场一样。过硬的品牌,再加上铺天盖地的广告效应,那就是无往而不胜了。 到底废不废太子,真让刘启为难了。 没办法,请神容易送神难啊。如果要废掉刘荣,必须得先跟两个人打招呼,一个是刘荣的师傅窦婴,另外一个就是周亚夫。 周亚夫自平反吴楚归来,立即升官,成了丞相。这两个举足轻重的家伙,偏偏都是太子刘荣的死党。 没关系,这个难题就交给王美人来解决吧。也该轮到王美人登场了。 王美人认为,刘启之所以对废太子一事犹豫不决,主要是还缺一个理由充分的借口。借口是活的,人也是活的。只要刘启需要,我王美人就给您造一个十万分充分的踢人阴谋。 阴谋,是智慧的变身。谁也没想到,王美人竟然想到了一个奇招。其具体如下:收买礼宾总监(大行),怂恿其上奏,请刘启封栗姬为皇后。 如果没学过孙子兵法的人,根本看不懂王美人此招之狠毒。事实上,这就叫欲擒故纵。别名,激将法。 果然,大行奏书一交到刘启手里时,刘启看了,然后火了,接着,开始骂人了。 刘启开骂是有理的。因为封皇后这事,根本就轮不到大行先生操心,然而大行先生之所以甘心出面,只有一种解释:这都是栗姬和他串通好的。 于是,刘启大骂栗姬:老子还没死,你就等得不耐烦了是吧。你想转正,我偏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果然,刘启立马斩杀大行,然后叫嚣废掉太子。 可刘启一喊话,马上就有人替太子说情了。此二人,正是太傅窦婴及太尉周亚夫。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刘启决心已定,神仙也拦不住了。刘启大手一挥,对窦婴和周亚夫吼道:你们该干吗就干吗去,就算是老天爷来说情都是假的。 孝景七年(公元前150年),冬天,十一月。刘启宣布废掉刘荣,贬其为临江王。 消息传出,天下哗然。窦婴先是力争,力争无果,只能无语,接着称病辞职;周亚夫亦固争,依然自讨无味,还被刘启数落一番,渐渐被疏远。 不久,栗姬含恨抑郁而死。 这个冬季,长安城萧飒的风,吹落了满地的黄叶。栗姬,就像长安城上那片随风悲哀的枯叶,于苦雨中飘荡,最终轻轻落下,被随后的叶子掩埋了青春的容颜和痛楚的声音。 同年,夏季,四月十七日,王美人被封为皇后。 四月二十九日,刘彻被封为太子。 刘嫖和王美人,终于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刘荣和郅都 斩草要除根,这是政治斗争最基本的常识。摆平了栗姬,踢了刘荣,封了皇后,立了太子,任务只算完成一半。革命尚未成功,姐妹仍须努力。接下来,刘嫖和王美人要做的一件缺德事是,搜罗刘荣罪名,把他这颗定时炸弹丢到深海里引爆。 两年后,机会终于来了。 这次,刘嫖和王美人仍然没有自己动手。她们又找到了一个肯卖力的替死鬼。此人,正是汉朝排名第一的酷吏,郅都先生。 郅都,河东大阳(今山西省洪洞县东南)人也。初,郅都以郎事孝文帝;孝景帝时,升至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以敢言直谏,冷酷无情闻名宫中。 有事为凭:郅都曾经跟随刘启入上林苑打猎,其间贾姬如厕,不料有一饿得慌的野猪闻到粪香,拔腿冲来。刘启眼看贾姬就要被野兽侵犯,立即给郅都打眼神,让他去救人。然而郅都一动不动,仿佛瞎了眼。刘启急得只好独操兵器,跳将起来就要去救人。 就在这时,致都伏身拦住刘启,劝道:“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 此话翻译过来就是,像贾姬这种女人多的是,死一个大不了再找一个。但是天子只有一个,陛下奋不顾身之前,首先要为国家和窦太后考虑考虑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拍马高手,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竟然还振振有理。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如无,则与禽兽有何异。是啊,郅都不过是披着野猪皮的小样。 恰恰是,刘启就喜欢这种人样的野猪。当时,刘启果然不救贾姬,而野猪从贾姬那里讨到一顿粪饭后,也满足地离开。后来,窦太后闻听此事,赏郅都黄金百斤,致都自然也得到倚重。 野兽的力量是无穷的。上林苑一事,郅都初露锋芒,刘启认为,这个郅都,肯定是驯兽高手。于是他决定派郅都,去盛产披着人皮野兽的地方当驯兽师。此一盛地,正是当时以治安混乱闻名天下的济南郡。 济南郡之所以乱,根源在于地痞流氓。都说了,流氓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氓有文化。济南郡的这群流氓,不但有文化,而且队伍庞大,已经发展成了宗族犯罪集团,历任郡守甚是头大。 如果你看一个统计数据,郡守先生想不头大都不行。数据是这样显示的:济南郡以宗族为帮派的流氓集团共有三百多家,更可怕的是,这三百多家,家家都是强悍的主。他们不但强,而且猾,黑白通吃,无人可奈何。 所以,要解决郡守治安问题,不仅仅是个麻烦问题,甚至还是个棘手问题。其实,要解决复杂问题,不一定要用复杂的办法。至少,郅都是这样认为的。 郅都的办法就是:化繁为简,一洗而尽,杀无赦! 果然,郅都一到济南郡,不给任何人打一声招呼,也不给任何人一个面子,更不会开会动员。他就只管闷声抓人,然后把首犯通通像割草一样干掉。 于是,不到一年工夫,济南郡治安脱胎换骨。地霸明抢暗诈,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的济南郡,如今变成路不拾遗,人人皆雷锋,甚至还成了全国最具安全感和最适合居住的郡县。 须不知,这些都是郅都用上百个恶霸人头换来的。也正如此,郅都变成了凶神恶煞的代名词。济南郡的流氓怕他,官场同僚怕他,连襁褓婴儿也怕他。 如果婴儿半夜狂哭乱喊,只要说一声:再哭,郅都就来了。没有人相信,这个婴儿还敢哭出第二声来。 其实,郅都能换来这个大名声,着实不易啊。杀人的时候甚痛快,但也要时刻防着别人杀到你头上来啊。郅都的防身之术是,不接私客,不受私礼,公事公办,敢作敢当。 郅都此招,就像今天的电脑系统,敌人就是病毒,防止病毒,就必须安装防火墙。只要郅都坚定守住那道冷酷无私的防火墙,无论是黑道,还是白道,一般的黑客都会拿他没辙。 有郅都如此,他没有理由不升官。果然不久,刘启就给他换了一个岗位:长安市公安局局长(中尉)。郅都不负刘启所望,从济南郡挟着冷酷杀气扑回长安,整个首都都被震动了。 首先,郅都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该砍头的砍头,甚至该打挨大棍的也可以砍头。此种执法,京人赐他两个字:变态;变态还不算什么,郅都还要违法必究,不避皇亲,无论贵戚,除了皇帝,六亲七贵,通通不认。 硬汉,实在是一条硬汉。 面对这条硬汉,不服也得服。更骇人的是,听说长安的列侯宗室迎面碰见郅都,都不敢抬头正视。看来,郅都之名声,吓唬小孩子,那实在是太小意思啦。 于是,经过这么几轮折腾,郅都名声天下无人不知。全国上下都给他冠了一个绰号:苍鹰。 苍鹰在上,利爪横空,想活得久点,那就安分守己省省吧。我想,这应该是当时长安贵族们最想说的一句心里话。 介绍完郅都的光荣经历,让我们再回到刘嫖和王美人身上。郅都不认皇戚贵族,不代表他不认王美人。不对,不应该叫王美人了,应该改称王皇后。 皇后王娡认为,要摆平刘荣,必须找一把好刀。郅都就是一把好刀,一把只需划过空气就能震人心寒的利刀。而且,她们也已经替郅都编好了刘荣的罪状:侵占刘恒祭庙墙外余地。 当然,就算刘荣有这些罪状,也不是什么死罪。问题是,郅都不是这样看的。挨打的到他手里都能杀头,霸占皇家土地,在他看来杀两次头都不过分。有苍鹰如此冷酷,刘嫖和皇后真谓是找对人了。 在这里,我不想诬蔑王皇后和刘嫖,据我手里有限的资料,没有看到她们怎么和郅都搭上线的。可是,当有闲人状告刘荣,说他侵占刘恒宗庙墙外余土扩建王宫,刘启马上就召刘荣进宫对质。 奇怪的是,刘荣才到长安,不容他争辩,郅都也啥话都不问,直接把他关到监狱里去了。 这,难道就没有诈吗? 我只能这样说,囚禁刘荣,刘嫖应该是出过力的,皇后应该是讲过话的,刘启应该是点过头的。所以说,阴谋,这是实实在在的阴谋。这都是太子惹的祸啊! 哦,想杀就直接剁了吧,何苦要冤了我。我生是你身上的毛,死是刘家的鬼。拔毛除根,骨肉相背,人生无常,我只能认了这命。 然而,生死寻常事,容我道别离。借我一刀笔,一竹简,刻上我的眼泪和绝望。然后,挥一挥衣袖,让我从此忘记,我曾来到这人世间! 那时还没有笔,写字只能用刀刻。所以,刘荣知道死已经是不可避免,只能带着一颗绝望的心,向郅都大人提出借刀笔。 然而,郅都冷冷地告诉刘荣:想借刀笔?没有! 伤痛,从来没有像今天来得这般绝望和无助。然而,就在刘荣举头无望之时,总算有人悄悄地给他送来了刀笔和简。此人,是那个想救他,而又无能为力的窦婴先生。于是,刘荣果然在简板上痛诉绝望,趁机自杀。 刘荣自杀的消息马上传到了皇宫之内,终于:刘嫖放心了,王皇后舒心了,刘启默许了。唯有一个人极度愤怒和悲哀,那就是,窦太后。 此时,窦太后之前对郅都的所有好感,通通一笔勾销。这个熟读了一辈子《道德经》的女人,没有什么阴谋能逃过她的眼睛。老子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她窦太后才是真正的上德,从不标榜自己的德行。然而,郅都之流,口口声声标榜治国有德,实则是借刀杀人的刽子手。 说得更损一点就是,他简直是一个无耻的杀人工具! 愤怒和悲痛的窦太后,转而是对郅都深深地痛恨。这个丑陋的郅都,既然都容不下一个清白无助的灵魂,那么,她的利刀也一样不能容许郅都这般下德失德的无耻者。 于是,窦太后绕过刘启,直接派人去搜集郅都的罪状。当有关部门把郅都所谓犯罪事实呈现到窦太后面前时,窦太后立即召来刘启,把郅都的罪证甩到他面前:杀还是不杀,你看着办吧。如果不杀,你必须叫郅都把孙子还给我。 母老虎发飙,郅都死到临头了。 然而,郅都还是暂时躲过窦太后的刀。最后,刘启只从轻发落郅都,免他官职。同时,他还特别安慰郅都,说你这段时间辛苦了,先回家休息一下吧。 没办法,郅都也不容易了。人家辛辛苦苦替你打了不少工,杀了不少人,不能因为窦太后一句话就把他干掉吧。所以,刘启此招也就是障眼法,他就是想装装样子,让窦太后先消消气。 果然不久,刘启又秘密启用郅都了。 为了躲过窦太后的耳目,刘启派人持节到郅都老家,叫郅都不必回长安报到,直接取便道去上班。此上班地点,刘启已经打点好了,相当隐蔽可靠,新岗位就是雁门太守! 雁门郡,即今天的山西省右玉县。此处山高皇帝远倒不说,它还是汉匈边境,是匈奴经常观光旅游,又顺便抢劫的理想地盘。然而,当匈奴闻听郅都赴任雁门太守,先是一愣,接着拔腿吼道:郅都来了,赶快跑啊! 一时间,汉匈边境上,只见匈奴骑兵哗啦啦地全部撤兵。此情此景,无不让人感慨万千。只凭一个郅都,还没动一个兵,没动一匹马,匈奴全跑没影了。 天下第一酷吏,还真不是吹出来的啊! 从此,郅都真的像一个守关门的恶神,匈奴全都不敢靠近雁门半步。当然,郅都是人,不是神。既然是人,他和我们一样,可以吃刀子,可以挨利箭。于是,匈奴为了对付郅都,整出了一个郅都木偶像,命令所有战士练习骑飞箭射杀! 我可以告诉你们结果,很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射中。 他们之所以射不中,只有一种解释,心惮而虚,飞箭不稳,当然不中。然而,悲观的匈奴马上转忧为喜。 因为,有人终于射杀了郅都。 第三章 刘武的死结 此射杀高手不是匈奴,正是远在长安城下的窦太后。 此时,窦太后已经知道刘启庇护郅都远调一事。窦太后读《道德经》的时候,小刘启还在地上滚着呢。刘启想跟她玩瞒天过海的阴谋,那简直就是无知。 要知道,窦太后要爱一个人,她肯定爱得惊天地,泣鬼神,比如刘武;如果她恨一个人,就算他远走高飞,也要掘地三尺,整你个稀巴烂方肯罢休。 很不幸,郅都就是这样落在走极端的窦太后手里的。 还是那个老把戏:首先,窦太后秘密派人调查郅都,搜集罪状。因为有了上次受挫的经验,窦太后命令她的马仔,必须搜到足以置郅都死地的罪状;其次,组织有关人士弹劾,由窦太后撑腰斩杀。 果然,窦太后的人终于凑够了郅都的死罪状。鬼才知道是些什么罪,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整死人就行了。 接着,窦太后召来刘启,然后下了一句狠话:小子,你别再跟我玩了,这次你一定要给我斩了他! 刘启无奈了,只是无力地争辩道:郅都是忠臣,吓唬匈奴有功,怎么能杀呢? 窦太后冷笑:难道临江王刘荣就不是忠臣吗? 是啊,你能杀得了我的孙子,我就不能打断你的狗腿子吗?一招还一招,一命还一命,还是扯平吧。 刘启只好点头同意,杀了郅都。就这样,这个传说中的酷吏,像一颗另类的流星,带着委屈之情消失在汉朝的天空。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个郅都,或许他曾经有过吏治天下的理想;有过碰上南墙不回头的信念;有过气吞山河,惊天地泣鬼神的气魄;有过杀了我郅都,还有后来人的勇气;有过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壮烈。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否真正地享受过人类的温情,抢救过人间的呼喊,发自内心地悲悯过那些即将消殒的生命? 我想,这个答案只有一个人有,那就是: 鬼知道! 刘武的死结 梁孝王刘武 地球人都知道,一直以来,梁孝王刘武的日子都过得很爽,很惬意,也很得意。想想也是,干得好的,不如嫁得好的;嫁得好,不如享得好的。如果个个都像刘武的好命,至少可以少奋斗一百年。 事实上,刘武混得好,不全是因为有个好老妈。回头看看刘濞率领的三十万大军攻打梁国的那一刻,刘武悲绝呼救,周亚夫就是死活不救,刘启想救也只能干瞪眼。还好,本着内心强烈的求生欲望及热烈的爱母情操,刘武还是坚守梁城,拖死刘濞。 有一句广告词这样说,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刘武因为击败吴楚联军有功,所以刘启又提高了他的待遇。最明显的就是:准许刘武出行时用天子才用的旌旗及仪仗队伍。 刘武这就叫,搞特殊。 事实上,他这辈子坏就坏在“特殊”二字。 现代著名心理学大师马斯洛,发明了一个著名的心理学结构。他认为,人类的内心欲望和追求是分层次的。由低到高分别如下: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需求。 关于人类欲望,德国哲学家叔本华也有自己一番深刻见解。他认为,人就像是一个钟摆,永远摇摆于欲望和无聊之间。当某个欲望满足了,他又开始无聊了。为了排除内心的无聊,必须寻找更刺激的欲望;于是一次次的追求,换来的是一次次的满足和无聊,然后又是一次次的追求。直到,生命衰竭,或者被毁灭的那天,方可停止。 马斯洛和叔本华关于对人类心理描述的案例,随便翻开中国历史,一抓就是一大把。比如,眼前的这个刘武就是一个典型。 刘武享受了他渴望享受的东西,这个阶段,他应该已经满足了彻底被尊重的需求。欲望满足后,按照叔本华的理论,就是继续向更高欲望冲刺;按照马斯洛的心理结构,那就是必须向最后一个层次冲刺,追求和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 身为诸侯王,人生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呢?当然就是那个诸侯们做梦都想的职位:皇帝。 可是,天子之梦,无论是同姓诸侯,还是异姓诸侯,如果有此爱好,首先掂量自己的实力。远的倒不说,看看刘濞的下场就知道了。韬光养晦四十年,还是落下一个:四十余年天子梦,博得千古笑骂名。 刘武当然不是想走刘濞武力夺权的道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平接棒。还必须提及一个问题:关于皇位的继承问题,兄终弟及的时代早就终结几百年了。近几百年来,从来都是子承父位。即使皇帝只剩一个孩子,此孩不管是傻儿,还是痴儿,只要他还有一口气,皇位还得乖乖留给他。 吕雉就是一个典例,刘盈崩后,她是多么渴望当一回女皇。可是最后还是畏于男权传统,让位给刘盈那些还不懂事的小不点。于是,她不得不与中国第一女皇的光荣称号擦身而过。 说了那么多,只想总结一句:刘武想当皇帝,于情于理,那实在是很不靠谱的。 可刘武却不这么看。他认为,一切皆有可能。况且,他有一个宠他的老妈窦太后。还有,他身边纠集着一帮蠢蠢欲动的亡命之徒,他们都时刻准备着为刘武的天子之梦挨刀子,或者伏首甘为铺路石。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刘武差的就只是一个机会。果然,机会还是来了。此机会,其实就是前面说过的事,刘启怒废刘荣太子职位。 我们知道,刘启废掉刘荣太子,这完全是当时刘嫖和王美人的共同劳动成果。然而,刘荣被废后,刘武立即闻风而动,挂名探望母亲,扑回长安。他要做的是,在刘启封新太子之前,抢去刘嫖和王美人的劳动果实。 窦太后再次出面了。老人家摆宴设席,刘启刘武兄弟俩坐左右。一番杯来酒酣之后,她开始发话了。 窦太后:你曾经说过百年之后,传位于小武,这事你还没忘吧? 刘启一愣:这事一直放在儿的心上呢,一点都不敢忘。 窦太后微笑,说出了一句古文:安车大驾,用梁王为寄。 所谓安车,是古代一种小车,以其可以坐乘,故名“安车”。但是,此车妇人均可乘坐,这里窦太后是喻指自己。所谓大驾,本指帝王出行的车驾,在这里,窦太后委婉喻称死亡。那么,连起来,窦太后此话的意思是说:我百年之后,就把梁王托付给你了。 换句通俗的话来说:梁王能不能当皇帝,就看你的了。 这下子,刘启彻底傻掉了。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以前不过是一句哄太后开心的话,竟然一再被提起。谁说吹牛不上税。看来,刘启想不交这笔吹牛税,难熬了。 于是,刘启只得硬着头皮,跪谢窦太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诺! 诺字说完以后,窦太后和刘武其乐融融,笑开了花。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刘启心里有多苦。 明白说吧,太子问题,说小了是换人问题、孝顺母亲问题和心痛问题;说大了,则是国家问题。古往今来,因为争抢太子闹得国家鸡犬不宁的大有人在。所以,皇帝这个接班人,必须慎之又慎。孝子这饭碗,真不好端啊。 有这么一幅漫画:一个将军出征在外,都是士兵们向他敬礼。可是他回到家,则是向夫人敬礼。 两千年前的刘启演的就是这种双面角色,上朝接受群臣的叩拜,他说了算;退朝必须向太后叩拜,窦太后说了算。 事实上,关于刘启要不要真把皇帝位传给刘武,刘启说了不算,窦太后说也不算。只有一个人说了才算。 这个人,就是晁错曾经的死对手:袁盎! 刘启退出宴会后,心里怏怏不乐。他很想找个人发发牢骚。想解闷,袁盎当然是理想对象。那时,袁盎已经称病辞职居家。尽管说,刘启打心里不怎么喜欢袁盎,但是关键时刻,这是一个可以召来利用的人。于是,他便把袁盎召进长安问筹策。 当然了,刘启有他做事的风格。那就是,装糊涂。袁盎等人进宫后,刘启设宴招待,向他简约介绍曾和窦太后吃饭的情况。最后,刘启故作无知地问道:你们说说,太后对我说的那句“安车大驾,用梁王为寄”是什么意思? 窦太后这句话,如果仅从字面上理解,还可以这样翻译:皇帝无论是坐大车或是小车,都要让梁王坐在身边。 皇帝可以装傻,但袁盎就不行了。袁盎明白告诉刘启:梁王这么一个大男人,太后整天让他跟着你,当然不是想证明你们俩手足情深。明白地说,老人家就是想陛下把皇位传给梁王。 嗯,答得不错。刘启心里笑了。 袁盎既开此口,接下来,自然就不用他操心了。这时,刘启故作惊慌,接着问道:既然这样,那现在怎么办? 袁盎安慰刘启道:陛下放心,对付窦太后,臣下自有招儿。 好样的,就知道你有招!那么,袁盎到底有什么招儿能搞定窦太后? 事实是,袁盎所谓的招根本就不算招。说到底,不过是袁盎有胆。 因为,袁盎要对付窦太后的招儿,不过是劝谏。 袁盎是这样认为的:窦太后是个读书人,凡是读书人,都得讲点道理。而他要讲的,正是只要是读书人都能明白的历史真理。 当然,袁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一帮人。不久,袁盎纠集十来个大臣,个个端着历史教科书走进了窦太后的宫寝。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袁盎也不多废话,各就各位后,他首先向窦太后发问:听说太后想梁王为帝,请问窦太后,梁王百年后,帝位传给谁好呢? 窦太后:当然是复立景帝子。 袁盎就知道窦太后会说出这话。袁盎再问窦太后:汉朝初立,法周还是法殷? 窦太后:当然是法周! 袁盎:那么你应该知道周朝立太子的规矩吧? 窦太后:周道,太子死,立嫡孙。 很好,窦太后已经落入了圈套。 接着,袁盎再说道:窦太后应该听说过,春秋宋宣公不守周朝规矩的下场吧。宋宣公死前,他曾说过一次灾祸的话,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天下之通义也。 于是,他死后,将皇帝不传给亲儿子,留给了亲弟弟宋穆公。宋穆公死后,又把王位传给了宋宣公的儿子。结果,他的儿子却说,父死子继,天经地义;于是,就杀了宋宣公的儿子。最后,今天你杀我,明天我干你,鸡犬不宁,宋室祸乱五世不绝。 这就叫,小不忍,害大义!历史是一面镜子啊。 窦太后终于明白袁盎一行人此话目的:什么话都好说,什么规矩都可以破。偏偏是,传帝位一事,老规矩是不能破的。 兄终弟及,那是殷朝的规矩;父死子继,那是周朝的规矩。每一个朝代都有自己的规矩,偷换规矩,只有一个结果:国家不安,祸乱横行。 流芳千古,或是遗臭万千,只在一念之间!毁灭规矩的人,有可能被规矩毁灭。窦太后终于无话可说了。既然这样,那刘武接班的事就算了吧。于是,窦太后决定,不再多提将刘武托付刘启的话。 从此,刘武的皇帝美梦,如梦化影,瞬间破灭。 刺杀袁盎 孙子兵法说,兵之道,诡也。此话套在官场,完全可以实用。古今以来,官场若赌场,有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有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人一生抑郁,徘徊不进;有人突飞猛进,忽如流星。 官场世态,道出多少冷暖炎凉。似乎没有一个领域,能够比官场更能激烈地诠释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适者生存,优胜劣汰。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一幕又一幕,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到剧罢人残,绝不罢休。 请看看,刘恒下去了,刘启起来了;刘荣烟灭了,刘武心痒了;晁错头砍了,袁盎高兴了。 事实上,此时的袁盎,一点都不高兴。袁盎替刘启保住了太子肥位不流外人田,可是他得到了什么?得到的也算不少,但都是坏东西。 至少有两样坏东西摆在面前:一是刘武的恨;二是继续享受刘启的摒弃。 一切皆是梦影,一切皆是过客,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袁盎的生命之花,已经开到了极盛。说得好听,就是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特有的历史任务。用官场一句套话来说,袁盎的利用潜力和价值已经差不多了。结果只能是,该是打发他走的时候了。 就像一条甘蔗,啃完了糖水,还有不丢掉的道理吗? 于是,当刘启灭掉吴楚反军后,马上给他安排一个新岗位:楚相。 今天的楚国,不是从前的楚国;今天的刘启,不是从前的刘启;今天的袁盎,亦不再是从前的袁盎。袁盎做了一段时间楚相,只有两个字:郁闷。如果再加一个字:很郁闷。 他郁闷,是因为他屡屡上书,刘启不再理他。刘启之所以不想睬他,是想让他好好安度晚年,别像他之前,建议杀晁错那样瞎折腾了。 最后,袁盎发现,他和刘启的爱情蜜月和政治友谊,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 既然这样,还有玩下去的必要吗? 袁盎决定称病辞职。很快,刘启批准了他的请求。于是,袁盎只好作别官场,郁闷归乡。 政治创造了袁盎的神话,生活却还原了袁盎的面目。袁盎回到家乡后,无官一身轻,闲得乐逍。斗鸡走狗,无人不交;三教九流,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如果,仅是如果,如果袁盎就此乐得逍遥,他会活到自然死。可是,偏偏他却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刘启一句话下来,他就屁颠地乐得跑回中央,帮刘启砸了窦太后心中那个兄终弟嫡的美梦。 须不知,自那以后,就有一双眼睛一直仇恨地注视着他。 这双毒眼,正是刘武。 此时的刘武,恨袁盎恨得睡觉时牙齿都咬得咯咯响。袁盎一天不从世界上消失,刘武就一天心情不爽。于是,他动起了杀机。 想杀袁盎的不仅只有刘武。有两个人也对袁盎恨得牙咬咯咯响,而且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是羊胜,一个是公孙诡。 此二人都是刘武的智囊团。老实说吧,怂恿刘武要当皇帝的是他们,鼓动刘武干掉袁盎也是他们。 他们要杀袁盎的理由很简单:袁盎让刘武升不了天,他们这些当鸡做犬的自然也升不了天。让我们升不了天的,也别想在地上混。于是,他们抱团结伙,准备派出刺客暗杀袁盎。 于是,羊胜和公孙诡列出了一张黑名单,包括袁盎在内,总共有十来个。就算地狱风很大,也算有人陪袁盎吹风打颤。好,就这样吧。刺客们,请分头上路吧。 刺客,别名杀手。古今中外,杀手都是一个神秘残酷的职业。从香港电影中也可以看到,所谓杀手,认钱不认人。只要钱一到手,二话不说,马上行动,不见血封喉,绝不罢休。 事实上,不全是如此。 外国曾经有一部电影叫《这个杀手不太冷》,讲述了一个外表冷酷,内心温热的杀手故事。这个杀手,拿别人好处,替天行道;同时,又是一个老好人,路见不平,拔枪相救。 那时,负责刺杀袁盎的杀手,似乎职业使命感不是很强,至少并不急于直奔主题。首先,他逛进关中,到处打听袁盎的为人。结果得到的答案很一致:袁盎人很好,特讲义气。 接着,无名杀手找到了袁盎,并将事情经过告诉袁盎:臣受梁王金前来刺杀君,君为长者,吾不忍刺君。但后刺君者有十余批,请君备之! 这话大约意思就是:我是拿了梁王的钱,本来要杀你的。但是,你又太厚道,我于心不忍。所以跑过来告诉你,后面还有十余批人要过来,你最好防着点。 真有梁王一套的,为了刺杀袁盎,竟然安排了十拨人马。不得不说,这个杀手真的不冷。不但不冷,还特厚道,竟然吐出内幕。 我们无法清楚,以上这位杀手兄弟有没有被刘武的人追杀。但是,我们知道的是,他的好心只做了一半。他警告完袁盎好自为之后,转头就不见人影了。 可让人吃惊的是,袁盎并没把人家的警告放在心上。斗鸡走狗,照玩不误。 袁盎当然有理由,不惧怕别人的警告。因为他不是江湖中的小瘪三,他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江湖老手。 事实上,袁盎貌若从容,内心郁闷。他郁闷的不是刘武,担怕的不是杀手,而是冥冥之中的宿命。 是的,宿命。人活一世,徒求什么?建功立业,封侯万千?不,这都不是我袁盎的追求。仗义走天涯,慷慨庙堂上;仁义天下布,名声传江湖。这,似乎才是我袁盎存在的价值。 然而官场江湖,蛇道鼠道,皆是无道。所谓信义理想,皆是屁话。做官就像爬楼梯,你不踩别人,就要被别人踩。于是乎,通往前方的路,既要踩别人,又要防人踩。可是,踩得了今天,踩得了明天吗?防得了今天,能防得了明天吗?我昨天踩了刘武,今天轮到被踩了。 这,就是无法逃脱的宿命。 我袁盎和刘武的这笔旧账,该是算清的时候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老天已经注定,我又何必做那吱吱逃路的地老鼠呢? 于是袁盎决定,不报警,不求助,等待第二批杀手的出现。他真的倒要看看,传说中的杀手,到底有多大的神通。 袁盎在等待;杀手也在等待中行动了。 果然,第二批杀手马上如鬼摸黑地,飘到了袁盎的家乡。当他们来到楚地后,经过一番踩点,最后发现,原来袁盎之所以不报警,自有他的实力。 因为袁盎在当地名声很大,人缘极好。无论是赌棍、淫棍、地痞、流氓、富人、穷人,再加上那些三姑六婆、左邻右舍、这些人天生就是他的保护衣。 换句话说,在人家的地盘上动手,似乎是很不靠谱的。 于是,杀手们立即启动了第二方案:引蛇出洞。 所谓引蛇出洞,就是只要想方设法将袁盎引出他的地盘,即可大胆动手。于是,他们马上找到了具体操作方案:搞怪。 在杀们手看来,闯不进袁盎的家,但是在袁盎家的屋顶上搞些神神鬼鬼的事,还是绰绰有余的。果然,袁盎家里不断发生许多怪事。 比如:家里养的狗,莫名其妙死了;鱼缸里的鱼,莫名跳了出来;家里养的鸡,莫名死得很惨;家里的院子里,莫名溜出几条毒蛇。甚至是,家里的小妾,莫名地被…… 袁盎不是傻子,他应该有所警惕。然而,不幸的是,有人对袁盎说,你家里怪事多多,可能是犯什么邪神了,还是问一卦吧。 更不幸的是,袁盎真信这鬼话了。 接下来的故事就很老套了:袁盎出门问卜,还家路上,杀手埋击,杀之于安陵郭门野外。 第四章 寻凶 袁盎被刺的新闻,以风一样的速度吹向了长安。刘启一听,傻了。然而,他还没回过神来,又有血案传来:当初与袁盎一起给窦太后讲故事说道理的十来个议臣,也全被干掉了。 突然,刘启一下子明白了:此毒手如非梁王所为,天打雷劈。 刘启真不傻,此案恰是刘武及手下所谋。问题是,在血案主谋浮出水面前,可不能随便见人就咬。当初,贯高刺杀刘邦时,刘邦还一口咬定是张敖指使的呢。结果呢,张敖被冤枉了。 刘启当然不希望做第二个刘邦,他也不希望刘武成为第二个张敖。再说了,张敖在刘邦眼里根本就不是什么东西。刘武就不同了,手足之情,全都写在窦太后一张肚皮上。 所以擒贼先擒王,用这招来对付刘武,简直就是扯淡。唯一可行的一招是:顺藤摸瓜。 嗯,就这么办了。先抓梁王几个马仔,审出个所以然来再说。 于是,刘启马上派人动手办案。果然,他们从袁盎死尸上找到了一个证据:刺剑。 刺客只顾杀人,竟然没有拔走凶器。于是,这把剑便成了破案的突破口。 经查,刺杀袁盎的是一把新剑。然后,再查长安城中制作刀剑的工匠。有一工匠认得这剑,说出一条重要线索:梁国郎官某人曾来磨过这把剑。 目标,一下子便锁死了梁国!! 此事关系重大,必须找一个靠谱的人来惩办。很快地,刘启的目光在汉朝官员的名单上扫了一遍,最后锁定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田叔。 田叔,赵人,好剑术,为人廉直,喜任侠。早年出游四方,踏破诸公大门。后来,幸得赵相赵午引举,在赵王张敖那谋得一个混饭吃的职务:郎中。再后来,赵午和贯高欲刺刘邦,田叔踊跃参加,结果东窗事发,带罪入朝。 再再后来,刺杀一事水落石出,刘邦召见田叔,谈了一席话,觉得此人挺有才。于是破格录用,任为汉中郡守。不过,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田叔在汉中郡守干了十余年,不知何故,坐法失官,闲置在家。 由上看,田叔尽管是新面孔,却是个玩政治的老手了。刘启之所以选定这个不显眼的人物,无非是避重就轻,后发制人。就是你了,田叔同志,请上路吧。 然而,田叔接到任务后,竟然没有表现出一点再次出山的喜悦之情,更没有拍起胸膛说出不辱使命之类的大话。当然,他也没有摇头说出悲观失望的丧话。反正是,去就去吧。领导的话还是要听的,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千万别以为田叔装酷,其实他一点都酷不起来。想想,刘启曾经对袁盎的态度,田叔是知道的,那是时好时坏,捉摸不透;窦太后对刘武的感情,那是全地球的人都知道的,母子俩好得就差没拴在一起了。至于刘启对刘武的态度嘛,就像天上的月亮,月朦胧,鸟朦胧。看上去,他心底也朦胧,啥底子都没有。 带着一颗没有知底的心,去查一场没有底气的案,只能是这样:活照干,但谁都不能得罪。 田叔不是郅都,只认皇帝,不认太子。田叔只能是不但要认皇帝,认窦太后,还要认梁王。只有一个人他不认,那就是他自己。只有一种原则他可以遵守,那就是没原则。 于是,田叔到梁国后,该找的人,他找了;该开的会,他开了。当然,他还没有彻底消极怠工,凶杀案的幕后指使者还是找到了,两个人:羊胜,公孙诡。 那么,凶手在哪里,不知道! 知道他们藏在哪里吗?不知道! 接着,田叔派人回长安城,就实汇报。 没想到的是,刘启较真了,他再次派出使者,督促田叔和梁国有关部门:加大力度,继续查! 可是,第二批人来了之后,不久又传回话,还是没抓到人。来来回回,总共来了十余批使者,还是这个结果。 这时,刘启火气来了。就两个人,梁国就这么点大,竟然抓不到人?就算公孙诡遁地,也要掘地三尺把他挖出来;就算羊胜奔月,你们也要给我把他揪下来。 于是,刘启再下狠诏:你们听好了。抓不到人,梁国二千石及以下的官员,通通做好思想准备。 做好什么思想准备呢?还是不知道。 刘启没有明说。皇帝着急,田叔反正不着急,可是梁国的高官们,无人不替自己头上那颗人头着急了。于是,梁国高官们决定全力以赴,揪出两个主谋。 梁国一方,此案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是内史韩安国。 韩安国,梁国成安(今河北省成安县)人。精通韩非子法家及杂家学说,早年游说诸公,事梁孝王为中大夫。刘濞的吴楚联军攻打梁城时,韩安国一马当先,运筹机变,为梁国之完壁立下汗马功劳。从此,声名鹊起,得宠于梁王。 抬头打仗,韩安国是能手;低头做官,他更是能手中的能手。为了对付刘启问责,他首先在梁国展开地毡式搜索,结果空空。再搜,还是空空。 真可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时,韩安国终于悟出一个道理:公孙诡和羊胜不会长翅膀,他们不会飞上天去。他们当然也不会傻到逃到别国去,想跑海南三亚去,还是再等上一千年吧。 那么,两个主谋会藏身在哪里呢?哦,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此二人,必定躲在梁国。 梁国所在,唯有一个地方没有搜到,梁王宫室。 可公孙诡和羊胜真躲在梁王府中,说明受了梁王的庇护。梁王之所以庇护,是因为他才是真正的主谋。这下子,事情就更难搞了。 什么顺藤摸瓜,这下子,可是摸到炸弹了。 事情是死的,脑袋是活的。韩安国认为:皇帝下达的任务,就是抓到公孙诡和羊胜。至于梁王到底有没有插手此事,关韩安国他们屁事呢?目标降小了,问题就可容易多了。 于是乎,韩安国立即想到了一个让梁王交人的好办法。 对,就这样办。 首先,韩安国求见梁王刘武。没悬念,刘武接见了他。其次,韩安国一见到刘武,立即跪下磕头撞地,大哭大喊:大王啊,我没有完成陛下交给我们的任务,请你快快将我赐死吧! 刘武很平静地看着韩安国,说道:搜不到就继续搜,值得你去死吗? 韩安国流涕满地,继续说道:臣死事小,但因此连累大王,臣就该死千次万次,也不足弥补罪过啊。 刘武:连累到我?有这么严重吗? 韩安国:大王端坐宫中,真是两耳不闻宫外事。请问,大王您和临江王刘荣比,哪个对陛下更亲? 刘武:当然是临江王。 韩安国:这就对了。临江王只因为太宗庙墙外余土一事,都要被召回长安质问,最后被整死于中尉府中。现在梁国出现凶手一事,按理首先责罪于大王。而大王之所以无事,源于窦太后宫中哭泣求情。如果大王不醒悟,窦太后百年之后,您还能坐得住梁国吗? 韩安国一席话,两个字,实话。再加一个字,大实话。 既是大实话,又是大狠话。刘武一听,先是一愣,后是一傻,还没等韩安国说完,他的眼泪也流出来了。 梁王的眼泪,那是恐惧的眼泪。死亡是一把尺,无论贵贱,无论贫富,任何人到了它面前,其结果是一个样的。或许,死对刘武来说,还是小事一桩。问题是,在他看来,手足相背,杀祸加身,就算他下地狱,又以何脸面见窦太后呢? 这下子,刘武终于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仅是严重,而且很严重,很残酷。当然了,残酷的政治是不相信眼泪的。当务之急是,必须找到解决的办法。 刘武脸上还淌着泪,无助地看着韩安国。这时,韩安国安慰刘武道:大王不要怕,正所谓世间之法,一物降一物,一招解一招。只要咱们团结一致,找到公孙诡和羊胜,大王将无事矣! 刘武问道:这招管用吗? 韩安国:绝对管用! 刘武:谁说的? 韩安国:我说的! 刘武:好吧。既然这样,就一起找到公孙诡和羊胜。 刘武此言一出,韩安国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准确地说,公孙诡和羊胜,不是要找到他们,而是要刘武交出。因为,这两个主谋,肯定就藏在梁府。 一想到这,韩安国不由拍拍脖子上的头,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这下子,保住它不落地,应该是没问题了! 罪和罚 刘武终于交出了公孙诡和羊胜。不过,他交出来的是两具死尸。消息马上传回了长安,刘启一听,极是郁闷。他没想到结局竟是这个样子。两个死人,顶了十余条人命,刘武这个算盘,实在精得很。 可是人都死了,尽管死无对证。不过这个刘武,似乎必须要给他一点教训。至于什么教训合适,还必须等田叔的报告回来。然而,就在刘启静候田叔的时候,有人捷足先登,主动前来替刘武说情了。 此人,正是王皇后的长兄,王信。 王信当然不是白跑腿的。他之所以要替刘武说话,是有人警告他:如果刘武获罪,你也没好结果。 理由是,刘启治了窦太后的亲爱,窦太后肯定也要找刘启的亲信来治罪发泄,而听说王信兄你做了不少不守规矩的事,很容易被窦太后抓住把柄。所以,主动救刘武,等于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赶快行动吧。 没错,王信后来是替刘武说情了。可是王信的好话,就像是刘启咳嗽时,给他喝了碗糖水,气是消了一些。但心底的怨气,想一笔勾销,那实在是扯淡。 这个田叔,怎么还没回来呢?真是的。 此时,窦太后闻听刘武出事,忧食不进,日夜哭泣。的确,她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子。刘武之所以落到今天,毛病都在她身上。女人,天生是情感动物。如果当初冷静从事,小爱让大义,守规行矩,那么结果可能就是皆大欢喜。 哎,读了一辈子的老子,竟然还是没有参透政治的艺术。可事情都闹大了,埋怨似乎都是没用的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她这对亲儿子破镜重圆,重归于好。 那么,有没有希望让他们握手言和呢?窦太后突然想到了一个人,田叔。田叔是刘启派出去的,刘武是死是活,完全系在他的一张嘴上。 于是,刘启等田叔,窦太后也盼田叔。终于,等得他们脖子都伸长了,田叔终于回来了。 但是没想到,田叔半路上做了一件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事:田叔把他收集刘武所有的犯罪事实证据,全烧了。 是真烧,不是假烧。烧完了,田叔还装做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就回长安见刘启了。 必须说明,田叔没有受到任何人威胁。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以前都说过了,他的出镜率不高,但是玩政治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之所以采取如此计策,理由无非如下:只讨好一边,只能等于送死。讨好一边,不如讨好两边。所谓艺高胆大,田叔自信自己找到了两边都讨好的绝招。 田叔见到刘启时,只有一张嘴巴,两手空空。刘启不由纳闷地问道:梁王有罪吗? 田叔:有罪,而且是死罪! 刘启:证据呢,拿出来我看看! 田叔:证据我已经烧光了。不过陛下,臣建议,您不必过问梁王的事了! 刘启:为何? 田叔:制梁王伏法,法律胜利了;但是,窦太后却输了。窦太后食不甘味,睡不安枕,请问,陛下你觉得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 刘启:…… 田叔笑了。刘启如果希望窦太后多活几天,那就不得不听他的了。果然,刘启沉思片刻,终于明白,田叔所言是一个两全其美的计谋:法律胜,不算赢;窦太后开颜,那才叫真正的赢啊。 正所谓,知刘启者,非田叔者也。刘启然其计,令田叔动身进谒窦太后,忽悠进食。 此时,窦太后早就等得心急如焚了。 田叔见到窦太后,首先说道:臣向太后请安来了。 窦太后:田叔您别多礼,有话直说。 田叔:好,那我就直说了。窦太后想听好消息呢,还是想听坏消息? 窦太后:哎呀呀,别绕关子了。好的坏的一起说。 田叔:明白说吧。坏消息没有,好消息到有一个。暗杀袁盎等人,与梁王无关。这事只是公孙诡和羊胜俩人阴谋行事,梁王根本就不知道。公孙诡和羊胜已经伏法受诛,梁王无恙矣! 多日以来,窦太后茶饭不思,梦里恍惚,形容枯槁。现在,她听到田叔这番话,只有四个字:枯木逢春。 窦太后的眼泪又溢了出来。这是苦尽甘来的泪水,悲尽喜来的大欢!这个田叔,实在可爱极了。苍天有眼,高祖不诛田叔,原来留下救俺太后一条爱子之心啊。 我相信,窦太后此时最渴望的一件事,就是立即见到爱子刘武。最最渴望的是,看到刘武和刘启好若当初,与车同辇,交杯同喜。 说刘武,刘武就真的来了。 那时,梁王刘武上书刘启,允许他朝请。这个要求很及时,太后正等着你呢。于是,刘启批准了。 到刘武朝请之日,与往常一样,刘启派出天子仪仗郊迎梁王。但是,当汉使抵达效外时,左等右等,不见梁王,最后竟然发现一件相当严重的事:梁王失踪了。 消息马上传回汉宫,刘启慌了,窦太后傻了。紧跟着,窦太后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嚎啕大哭:天杀的,你们联合起来骗我!皇帝果然杀了我的小儿了。 窦太后嘹亮的哭声,仿若沸腾的开水,煮得刘启心里只有一种感受:很痛,也很冤。梁王明明不是我杀的,他玩失踪了,此等罪过栽到我头上来,老天实在太不讲道理了。 就在刘启和窦太后泪眼相对,怨望无语时,突然,刘嫖公主传话来,梁王回来了。 窦太后和刘启当即又惊又跳:真的回来了? 刘嫖公主说道:是真的回来了。梁王正在未央宫的北门。 窦太后和刘启当即奔往北门。果然,梁王在也。原来,梁王自认有罪,不应受刘启之效迎,更无颜消受刘启的厚待。所以,即将入关时,他乘坐布车,潜入刘嫖公主处,来个先抑后扬,背负刀斧和砧板长跪未央宫前,以表谢罪之诚意。 高,实在高。 刘武这成功的一幕表演,窦太后感动了,刘启感动了。在场所有内蕴温情的人,全都流泪了。正所谓风波患难情更深。窦太后终于如愿以偿,看到她所希望看到一切:刘启兄弟俩,终于破镜重圆了。 事实是,窦太后高兴得太早了。眼前这一切,我只能这样说:假相,全都是假相。 花落可以重开,酒尽可以重酌,破境重圆,可是裂痕仍旧在。这是一种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 刘武马上发现了他和刘启内在的裂痕:刘启待他再也不像从前般亲热了,甚至是出门打猎,再也不同车共辇了。 终于,两年后,裂隙彻底爆发了。 公元前144年,冬季,十月。刘武来朝,像往前一样,申请多逗留长安几日。但是,刘启一反常态拒绝了。其理由是:按老规矩办事,够本了就回去吧。 有必要交待一下。按汉朝规定,诸侯王进京朝见,跟皇帝见面的次数是四次。第一次初到,单独进宫拜谒,叙家常,还人礼,皇帝设宴款待,此次谓之“小见”;第二次,正月初一(汉以十月为岁首,正月初一,即十月一日),诸侯王捧璧献上,皇帝谢贺还礼,以次谓之“法见”;再次三天,皇帝为侯王设下酒宴,赐给他们金钱财物;再过两天,诸侯王又入宫“小见”。然后,准备辞别归国,一共不得超过二十天。 曾经,汉朝规定的二十天是不能满足刘武热恋窦太后的感情的。刘启也曾经批准,刘武在长安想玩多少天就玩多少天,不必要在意规矩。于是,刘武曾经逗留长安,最长的纪录是半年。 回首往事,兄弟执手相望,同车载奔,惹得天下引颈直流口水。如今,二十日一到,不打折扣,直遣兄弟,真是凉透了背。 只能这样说,刘启对刘武的心,已经死了。 红酥手,黄■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同年,冬,梁王归国;夏,四月,梁王刘武薨。 死因:抑郁寡欢! 第五章 文景之治 周亚夫的宿命 那时,刘荣太子被废,刘武以为他的春天来了,没想寒冬杀人,折了性命。结果,刘武赔了,刘嫖赚了,而力保刘荣的丞相周亚夫,却也郁闷了。 怎能不让周亚夫郁闷?周亚夫保刘荣失败,等于给自己又挖了一个坑。自击败吴楚联军以来,他就不断地给别人挖坑,别人也在不停地给他挖。一个人挖的坑,根本就敌不过众人替他挖的多。 果然,最后周亚夫还是死在别人的坑里。 周亚夫第一个挖的坑,是刘武。刘濞兵临梁城,周亚夫见死不救,当时刘武恨得就连石头也要被他咬掉。于是,刘武每次进京朝请,总要在刘启面前说周亚夫的短话。 至于周亚夫的长短,刘启心里当然是有底的。于是,刘武的话刘启听了,就像是风吹树梢一般,风来摇摇几下,风走树停,仅此而已。然而,窦太后就不一样了。她已经深深地记住了周亚夫,这笔账,迟早是要还的。 周亚夫第二个得罪的人,无疑就是王皇后和刘嫖。刘启废掉刘荣,周亚夫和窦婴力争无果。不过,窦婴以退为进,把握分寸,周亚夫却当仁不让,彻底和人家撕破脸皮。于是,刘嫖和王皇后也狠狠地记住了周亚夫。这笔账,当然也是迟早要还的。 第三个,周亚夫得罪的人,竟然是两个重量级的外戚。一个是窦太后,一个是王信。俗话说,仇恨宜解不宜加,没想到,这个周亚夫竟然踩地雷,踩上瘾来了。 周亚夫此次踩雷过程,大约如下: 首先,刘武刺杀袁盎一事暴露后,王皇后长兄王信主动说情,为刘武开脱。尽管刘武人魂化鬼,但这笔人情债,窦太后一直欠在心里。于是,窦太后逮到一个机会,对刘启说道:王信这个人挺厚道,建议你封他个侯吧。 窦太后难开尊口,要说刘启顺水做个人情,事情也就罢了。然而,刘启却故作推辞道:窦家外戚窦长君等人,先帝在时还不能封侯,是我登基的时候才封的。这个王信,现在要封侯,怎么也轮不上他。 窦太后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窦长君活的时候,没有被封侯。到他死时,儿子窦彭祖才得侯,我心里都觉得很遗憾。现在你就不要多言了,赶快封王信为侯吧。 刘启点点头,又作推辞,说道:这个事嘛,我还是先跟丞相商量一下吧。 丞相指的就是周亚夫先生。刘启之所以要说找他商量,不是真商量。这就是做秀,故作姿态,以免天下非议,口水满天飞。 没想到,刘启的算盘就在周亚夫这里卡壳了。 周亚夫自从得罪刘嫖和王皇后之后,脑袋一直还热热的。当刘启将他召来,简述了窦太后的意思,周亚夫竟然是这样回答:高皇帝曰,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今王信虽然皇后兄,无功,侯之,非约也。 果然是个死脑筋。王皇后和王信一不欠你周家的钱,二不与你周家结仇,凭什么要阻人家的宽敞大道? 曾记否,当初吕雉登台,大封吕氏为侯,亦装模作样地要跟陈平丞相商量。可人家陈平是怎么说的:高祖在,高祖说了算;吕后在,吕后说了算。 现在,刘启上台,窦太后撑腰。要怎么说也是,刘启说了算,窦太后说了更是板上钉钉。亚夫先生你竟要坏人家的好事,这,又是何苦呢? 刘启本来装装样子,走个形式。没想到周亚夫竟玩真的了。哎,他都反对了,王信这个侯要硬封上去,那实在是没意思了。于是,刘启只好默然作罢,不禁惆怅失落。 然而不久,刘启再次召来商量封侯之事。此次要封的不是外戚,而是前来投降汉朝的六个匈奴王。这年头,匈奴不抢汉朝已经相当不错了,难得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于是,刘启打算封他们为侯,以此作为政治号召,吸引更多匈奴王加入汉朝的大家庭。 然而,周亚夫此次还是那句话:匈奴王封侯,绝对不行。 刘启真的奇怪了。如果王信平时跟你有什么磕磕碰碰,你看他不顺眼,一票否定还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人家匈奴王大老远啃着沙子来投汉,人家至少也是个王,封个侯也是保住人家的面子嘛。再说了,人家也没跟你有怨有仇,封他们为侯,也有利于你丞相展开工作,凭什么要反对呢? 于是,刘启不禁问道:请问丞相反对的理由是? 周亚夫:很简单。这些匈奴背叛祖国,投降汉朝。汉朝如此厚待,那么以后汉朝出现同样的叛徒,你怎么责备人家? 周亚夫呀周亚夫,你真可谓是只剩一根筋了。你身为丞相,不懂政治,亏你怎么混出头的。 刘启先是不语,冷冷地看了周亚夫片刻。最后,只见他做了一个手势:丞相,非常抱歉,你的意见我不能用。 果然,刘启封了六个投汉的匈奴王为侯。 于是,周亚夫大失脸面,当即赌气称病不朝。 周亚夫赌气,皇帝很生气。想跟我玩,老子奉陪到底。缺什么都行,我还缺丞相没人当?笑话。于是,刘启干脆重新换水,免去周亚夫的丞相。 不得不说,上帝造人很公平,也很残忍。周亚夫玩军事,搞军修,的确是个中高手。然而,南桔北枳,稍微挪了一个位让他玩政治,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中了。 想当初,周勃曾经是牛逼哄哄,不可一世。然而,门客建议他让位陈平,他马上知趣而退,明哲保身。有父如此,周亚夫也不学两招,有事没事养两个门客拿来使使,补充大脑政治智慧营养不良的毛病。 可事实是,他没有如此风雅爱好。于是,周亚夫一赌气归家,没听说有人劝言他返朝,也没见他有所悔过。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了,整整四年过去了,朝中丞相都换了两个了,依然不见他向皇帝请过一次安,上过一次书。 看来,他还真跟皇帝较起真来了。 如果说周亚夫是硬汉,窦婴也算一条吧。此人豪气冲天,敢说敢做。当时,刘启废掉刘荣,他这个当师傅的二话没说,卷起铺盖走人,竟然跑到蓝田南山脚下度长假去了。 可是,窦婴是养门客的,其门客向他建议:能让你富贵的人,是皇帝。你明目张胆地跟皇帝呕气,摆明就是向天下表你的名节,扬皇帝的过错。皇帝有错,自然也容不下你所谓的名臣。那结果只能是,你吃不完,只能兜着走了。 门客此话,窦婴听得眼皮直跳。最后想想,还是适可而止吧。于是,没有多久,窦婴回朝向皇帝和窦太后请安,一切照旧,无所大碍。 在刘启看来,对大臣照料不周,他们发发脾气是可以理解的。人嘛,都是七情六欲的动物。所以,他以为窦婴知悔了,周亚夫应该是第二个。 于是,他给周亚夫时间,让他主动回朝。没想到,四年过去了,毫无动静,似乎有点要跟他这个当皇帝的扛到底的嫌疑。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有两个字,失望;再加两个字,非常失望。 刘启倒真的要看看,到底是周亚夫的口气硬,还是他的腰杆硬。 公元前143年的秋天,八月。刘启决定召周亚夫进宫,请他吃饭,试探试探周亚夫的脾气。 这不是一顿鸿门宴,事实上,比鸿门宴还要残酷。当刘启和周亚夫共同进餐时,独赐亚夫先生一块大肉。大肉当然是熟的,但没有切开,也不给他筷子。很显然,刘启不是为着好玩。 考察亚夫同志的政治智慧时候终于到了。 我想,刘启用意大约如下:肉是我给你的,但是筷子在我这里。想吃肉,就得求我。不求我也可以,那你看着办吧。 然而,当时周亚夫郁闷地看着刘启和眼前这块大肉,突然,他招手叫来服务员,说道:给我一双筷子! 筷子有很多功能,我们可以拿来夹肉嵌菜;杀鸡的可以用它穿鸡肠;武林高手甚至可以用它伤人夺命。然而,当周亚夫叫人拿筷子时,刘启就笑了。他说道:难道,我给你肉吃,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吗? 周亚夫一愣,突然明白刘启的用意:他赐给你肉,不一定是让你吃。你想吃,你不求他而亲自动手,就叫知耻而不知礼。 于是,周亚夫马上跪下,知趣地摘下帽子向刘启谢罪。 刘启摆摆手:算了,还是起来吧。 让人想不到的是,周亚夫起身,突然玩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动作:二话不说,肉也不吃了,丢下刘启,直接走人了。 哎,牛脾气,果然还是那个牛脾气。我活着的时候,你尚不给我面子。我崩后,那你不是要跟太子闹翻了吗?与其给太子留个绊脚石,不如我给他扫尽障碍。 刘启看着周亚夫怏怏离去的背影,心里突然起了一阵杀意:不为我用者,必杀无疑!! 说杀,杀的机会就来了。 古人都有个爱好,下到平民,上到皇帝,生前都将死后的事提前妥善准备。至于准备什么,都是因人而异的。秦始皇生前天子命,生前修不成仙,只好死后继续做他皇帝的老本行。 于是秦俑、兵车、美人、宫殿等都全都要给他准备。这等于在地下再修一个人间,地上有的,地下也通通不可缺少。没想到,秦始皇在地下没当成皇帝,墓穴还成为历代盗墓高手青睐的对象。 周亚夫尽管当上丞相,但他是将军世家出身。生前是将军,死后也不能少了这个爱好。于是,他的儿子就去兵器仓库那里购买了五百副作废的盔甲及盾牌,命工人搬运回家。很简单,这些陪葬品的功用就是,能让周亚夫在地下继续有将军的威风。 按理,这些废弃品就算烂在兵库里,也是不能拉出来当废品卖的。私卖私买,那都是犯法的。但问题不在于盔甲,而在于搬运工人。 因为他们向政府告密说周亚夫儿子私买兵器,用心不祥。 而工人告密的原因,竟然是,周亚夫的儿子赖他们的工钱不给。 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出现在自己身上。 消息马上传到刘启耳朵。刘启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将案子递给廷尉。中央这帮打工仔当然不是傻瓜,立即派人下去查。一查就查到周亚夫头上,他们执意要周亚夫承认,到底买这些兵甲想干什么? 周亚夫不说是陪葬品,也不说知罪,依然是一副牛逼哄哄的脾气,咬牙切齿,死活不吐一个字。于是,消息再传回刘启耳里。刘启真的生气了。 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刘启是这样说的:吾不用也! 此话潜台词就是,他妈的,周亚夫这种人也配留着用,整死他算了。这下子,负责案件的廷尉先生就好办事了。皇帝叫我整,我就整。不整得你周亚夫家破人亡,我还对不起皇帝的龙颜大怒呢。 于是,刘启下诏,命令周亚夫去司法部交待事情。当司法部长(廷尉)见到周亚夫时,首先就来个下马威:你为什么要造反? 这是一句死话。有此话作为前提,一切抗辩辞都将失去功效和意义。周亚夫行军打仗多年,深谙此话的杀伤力。他一听,马上跳起来吼道:我买的不过是些葬品,你凭什么说我要造反?! 廷尉冷笑:就算你不在地上反,下地了一样想造反!! 在21世纪的今天,我相信,就算是把全世界的核武器加起来,也抵不过这位天才廷尉一句话的杀伤力。不在地上反,亦在地下反。说你反,你就是反了。怎么反,都是死罪。既然是死罪,怎么说,都是成立的。 这是自吕雉发明“人彘”以来,我认为最为天才最为冷酷,亦最为悲哀的发明和创举。 忆往矣,周勃陷落,有公主可以替他作证;如今,刘嫖公主当然也可以替周亚夫作证,不过做的是恶证;过去,薄太后当着刘恒的面向他甩头巾。如今,窦太后却想当着刘启的面向周亚夫砸砖头。 总之,周亚夫把满朝权贵、皇戚、后宫,不该得罪的,通通得罪了。还有谁愿意替他说话呢? 悲呜乎哀哉!周亚夫,你连跳黄河都可以免了。就直接把脖子洗干净,到地下报到吧。 接下来,所有的叙述都是零了。我还是直接说出结果吧:周亚夫身陷牢狱,绝食五天,最后,吐血身亡。 果然是饿死!天意啊! 李广:横空出世 周亚夫死后,汉朝政坛显得出奇的平静。刘启没看到周家上访,也没看到大臣替他喊冤。原来,有些人死了,比活着还要省事。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多干净。 然而回头看,刘启这几年是够忙的。摆平了刘濞,弄死了刘荣,踩死了周亚夫。现在,汉朝边境又有一个老毛病需要他来处理:匈奴又来抢了。 自刘启登基以来,尽管匈奴鬼影一直活跃在汉朝边境,但是一直没有出现孝文帝时期大举入边的壮观景象。刘启之所以能享受匈奴如此厚遇,原因有二:一是匈奴一代不如一代,实力今非昔比;二则是,先帝刘恒替刘启扫除了不少障碍,做了不少募民强边的实际工作。 所以说,尽管刘恒把刘濞等同姓王这个烂摊子丢给刘启,可刘启换得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边境。功过相抵,总算扯平了。 其实,认真追究起来,匈奴之所以没有大寇,刘启本人还是做了一定的工作的。首先,他主张和亲,继续与匈奴结好。甚至,他还做了一件前几任国家领导人办不到的事:遣公主嫁匈奴单于。 公主事小,可是诚意事大。自刘邦忽悠匈奴嫁公主以来,刘启总算是送了匈奴单于一个货真价实的东西。除此以外,刘启开放关市,与匈奴互通有无,稍微稳定了匈奴的情绪。 没有大寇,不等于没有小抢。每年冬春之际,向来是匈奴抢劫的旺季。没办法,天气冷,必须找点事活动活动身体。冻死,不如战死。兄弟们,出发吧。 公元前148年,春,二月。此时,距离刘启将公主嫁匈奴单于仅隔四年,他们就像屁股长虫似的坐不住了。那年,匈奴潜入燕国偷袭抢劫。再过四年,公元前144年,匈奴突然改变传统抢劫季节,六月出动,入雁门,破武泉,直扑上郡,抢劫汉朝战马来了。 我们知道,匈奴之所以敢抢敢闹,是因为他有着一支让人胆颤心寒的骑兵。晁错说,以夷制夷,这不仅是说着好玩的。于是,在晁错思想主导下,汉朝开始大养战马,建立起自己的皇家骑兵部队。汉朝养马场主要分布西北边境,总共三十六所,马匹总共有三十万,光养马守马的人就有三万人。 马,国之利器也。守住战马,就是守住国之根本。负责上郡安全防务的人,正是汉朝名将李广。 李广,将军世家出身,陇西成纪(甘肃临洮县)人也。李广光荣的革命家史及血性汉子的性格,可以追溯到祖先李信那里。 李信,秦国大将,以壮勇敢杀闻名秦军。当年,秦军攻破燕国,燕王退守辽东。然而,李信亲率几千兵,狂追燕王。燕王被逼得只好献上太子丹首级,可是李信依然穷追不舍,最后攻破燕军,为灭掉燕国建立了汗马功劳。 勇猛敢打的背面,则是轻狂妄动。当年李信向秦王赢政许诺,以二十万大军足以灭楚。结果,大军出动,被项羽爷爷项燕打得落花流水,前半生积得的战功,一夜之间全被抵销,只换得他英雄轻狂的破名。 马克思说,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多年以后,李信的勇猛,李广和他比,一点都不相形见绌;李信的悲剧,李广却也是演得一点都不比祖宗差。 几乎每个将军在乱世出头,都有两把刷子。刘邦曾经的三大将军:韩信,善于将兵,他自吹带一百万集团军作战都没问题;彭越,中国游击战争鼻祖,打一枪换一炮,那是他天生具有的本领;英布,敢打硬冲,即使只有三百个人,也敢打五千个人的仗。 然而,李广的本领则是,善射敢打。 在他看来,没有不能打的战争,没有射不中的匈奴。 李广出道时,年约十四。孝帝十四年,匈奴犯边,李广以良家子弟应征入伍,随军出击匈奴。那次出征,李广靠着祖宗传下来的射箭本领,斩杀匈奴奇多,风头大出。于是从此一路高升,先被拜为郎中,秩六百石;后又被拜为骑常侍,秩八百石。孝景即位,又拜其为骑郎将,秩千石。吴楚反时,李广再被拜骁骑都尉,秩两千石。 那一年,李广年约二十六。 当时,汉朝最大的官,即丞相,其一年工资封顶就是两千石。贪污受贿不算,工资除外,其他正常收入就是侯爵食邑。所以,李广混到了这个份上,下一个目标就是封爵。 然而,终其一生,无论多么卖命苦战,他仍然没有被封侯,成了汉朝历史上最值得同情的人物之一。 唐初四杰之一的王勃在《滕王阁序》里喊出一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从此,李广与同朝的冯唐两个落魄鬼,几乎成了千古失意文人的共同知己和泄愤的历史教训。 刘恒生前,曾经发出如此感叹:可惜李广生不逢时,如果生在高祖时代,万户侯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 认真考究刘恒此话,只说对了后半。因为,刘恒说李广生不逢时,实在是胡扯。匈奴当前,正是最需要李广之时。既然如此,为什么李广奋斗了四五十年,竟然连一个小小的侯爵都没捞到呢?李广难封,是不是太没道理了呢? 事实是,老天不讲道理的时候,自然有他讲道理的另一面。李广难封,其实不全都是谜。他封侯梦想的破灭,在他二十六岁参与平反吴楚联军时,就现出不祥之兆! 回头看七国之乱,刘濞之败源于昌邑城一战被周亚夫一脚踩空。事实上,那场大战,李广也是踩刘濞最重者之一。李广杀敌夺旗,率军一路打到梁城外,替梁王刘武保家卫国。 当时,李广之不要命,实在让刘武感动。然而,功名显扬的李广,得意忘形之际却忘记了他姓什么。他竟然犯了一个很大的错:私自接受了梁王刘武赐给他的将军印。 李广的上司是谁?周亚夫。周亚夫的上司是谁?皇帝。 这样情况就很明白了,李广是皇帝的人。梁王还要皇帝封,梁王凭什么给李广将军印?更可恶的是,李广竟然接受了梁王的将军印。难道,他就不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吗? 看来,有些人不把他打回原形,他真还以为自己能飞上天。果然,立功极大的李广回朝后,一点赏赐都没有领到。削夺赏赐权其实就是最大的惩罚。李广,你是想当将军都想疯了吧。那你就继续做梦去吧。 于是,刘启只是平级迁其为上谷太守。 第六章 汉朝人的幸福指数 刘启欺负李广也就罢了,匈奴却也来凑热闹。李广才任为上谷太守时,匈奴天天跑来门口挑衅。李广二话不说,拉起兄弟直接就跟匈奴干架。要知道,跟匈奴人打架,似乎成了李广最喜欢的体育运动。一天不打,手痒得不行。 真是不打不相识,跟李广打了这么多次架后,匈奴人突然发现: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如此不怕死的。曾经,匈奴被郅都吓怕了,现在他们可是被李广打怕了。 李广爱跟敌人打架的故事,马上引起了外交部长(典属国)公孙昆邪的注意。他来到刘启办公室,哭着奏道:李广这个家伙,自恃武力高强,跟匈奴打架可是打上瘾了。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他万一了,那实在就太可惜了。所以,请陛下给他换个岗位,让他歇息一下吧。 刘启马上批准了公孙昆邪的请求:迁李广为上郡太守。 相对来说,上谷郡是前沿,上郡是后方。后方养战马,李广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养马所,防范匈奴来抢。然而,对匈奴人来说,李广是蜂王,战马是蜂蜜。蜂蜜的诱惑远超过蜂王的威胁。 于是,就出现了前面那一幕:匈奴人出其不意,六月热天大老远长途奔袭,进入李广的地盘,大行劫道。 那次,匈奴抢夺战马,汉朝损失惨重,仅与之战斗死亡人数就有两千。损兵两千,不是我军无能,而是匈奴太过狡猾。事实上,对付狡猾的匈奴,可行办法就是,以狡猾对之。 事实上,李广做到了。 李广和匈奴玩狡猾故事的起因是,刘启派遣的一位太监出事了。此位太监,刘启说是派他来向李广学习抗匈军事的。在我看来,学习是假,监督考察是真。行军打仗,那是军人的天职。拍马逢迎,给皇帝端茶送水,那是太监的老本行。一个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阳萎的太监,学什么军法?就算是学,也是白学。 事实证明,在下所言没错。 有一天,太监先生玩兴大起,率着几十个随从骑马出猎。不料,他们在半路上碰到三个徒步的匈奴侦察兵,于是与之交手。没想到,几十个随从全被对方的箭当鸟射死,只剩太监一个人逃回李广军营。 人多的,打不过人少的。看来,不仅仅是武侠小说才有的事。然而,当李广听了太监一番陈述后,说了一句:死了那么多人,正常。 太监疑惑地看着李广。只见李广从容道:此三匈奴兵,必是草原上的射雕高手。而真正能对付此高手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当然,这个人指的就是,李广。 于是,李广马上率一百骑兵追赶三名匈奴射箭高手。追了几十里,终于追上了。然而,李广随即命令随从左右散开,让他一人追杀就得了。所谓艺高胆大,李广非常自信,对付此三人,他一人足矣。 李广射箭,有一个老习惯:就算天快塌下来了,如果他自度不准,绝不放箭。一放箭,对方肯定中箭毙命,绝不失手。 很不幸的是,匈奴三个草原上的玩箭高手,遇见的是一个独步天下的射箭冠军。接下来,一切都在李广的意料之中:干掉两个,活捉一个。审问了那个活着的,对方也承认他们是射雕高手,前来打探军情的。 听匈奴侦察兵一言,李广料定:才刚被击退的匈奴人,肯定又想打汉朝战马的主意了。既然匈奴侦察兵是徒步而来,那么,大军肯定就藏匿不远处。 很不幸的是,李广真被自己言中了。当李广绑匪上马,突然眼前的一座大山上冒出一个可怕的情景:大批的匈奴狼来了。一眼望去,约有数千骑。 数千骑对付一百骑,李广部下骑兵脑袋马上闪出一个念头:赶快逃命。 然而,李广从容地告诉部下:不要惊慌!既然来了,就玩一把吧。 部下甚是疑惑:怎么玩?再玩就没命了。 李广笑了,想不玩?那更容易没命。 其实,李广跟匈奴玩命这么多年,对匈奴都是知根知底的。一百号人对数千骑,就算长了翅膀,只要匈奴齐声放箭,那中奖率也是很高的。现在,这数千骑之所以在山头冒起,陈兵列阵,目的只为观望。他们观望只有一种原因可以解释:怀疑李广一百号人是诱兵。 所以,一百号人想逃出圈外,只有唯一一条路可走:将计就计,硬着头皮演到底了。 果然,接下来,李广下了一个令匈奴人都郁闷的命令:继续前进。 于是,李广属下的骑兵都得壮胆前进。走到距离匈奴大约有二里的地方,李广又下了一道命令:全体立即下马解鞍!! 部下更不解了,不逃就罢了,还下马解鞍。万一匈奴硬起脾气杀下来,那不是都成肉饼了? 李广又笑了。只见他说道:他们以为我们会逃,我们偏不逃。我们不但不逃,还要解鞍以示不走。那么,他们就更加肯定有鬼了。 这招就叫,没鬼装鬼,以鬼吓人,玩的就是心跳。 然而,匈奴可不是吓大的。当李广下马解鞍,突然,他看见匈奴骑阵中奔出一个骑着白马的将领。不用多说,这是一个企图打探情况的家伙。 这时,李广立即披鞍跃马,率着十几骑迎面奔袭,哧的一箭,中了。然后,李广再次下马解鞍,仰卧看天,纵马吃草。李广这貌似洒脱从容的一幕,搞得山上那几千个匈奴兵眼睛都绿了,他们纵然气得头顶冒烟,还是不敢放马过界。 李广简直太欺负人了。匈奴从日出等到日暮,又等到半夜,仍然不见李广有所动静。这时,匈奴断定,李广不是白白欺人的。他之所以能撑到现在,肯定是伏兵给他壮胆的勇气。 于是,匈奴疑神疑鬼,又不得不郁闷撤兵。 须不知,匈奴守了半夜,李广等一百人却失眠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李广起身,戴鞍,上马。他朝远远的山上望去,匈奴已经散去。那边的风景,天很蓝,风很静,鸟儿很安详。 李广笑了。他向初升的太阳得意地挥一挥手,唱着凯歌归军去了! 汉朝人的幸福指数 李广胜利归队之后,汉匈又中场休息不战。然而,两年之后,匈奴卷土重来。公元前142年,春天,正月,中原地震,一天地动三次。三月,匈奴就像从地下冒出的鬼狼,再次向雁门郡扑来。 曾经,郅都镇守雁门,匈奴视之为鬼门关,逃还来不及。如今,雁门郡守冯敬,似乎也不是吃干饭的,主动迎击匈奴。不料,冯敬力战匈奴丧命。这时汉朝闻兵赶来,紧急调动骑兵和弓箭屯守雁门。还好,匈奴在雁门关逛了一圈,又回去了。 匈奴撤兵后,刘启终于松了一口气。 须不知,他已经没有多少精力跟匈奴消磨了。公元前141年,汉朝的天空连续出现反常天象。首先,冬季十月,日食后紧跟着月食,天际一连赤红五天。十二月二十九日,雷声轰响,太阳颜色变紫;更可怕的是,天上行星好像失控的交通发生了事故,纷纷脱离轨道,乱窜于天。 以上一幕幕,按照古人的习惯,地上肯定要出大事。 话刚说完,果然就出事了。 正月二十七日,刘启崩于未央宫。享年,虚年四十八。 高祖刘邦崩后,我都没有给他写过一个总结报告。但是,刘启崩,我非常有必要给他写一段结束语。因为,刘启逝世,象征着汉朝一个时代的落幕,牵引着另外一个新时代敲锣打鼓地登场。如果我们敷衍刘启,就无法理解后来的刘彻,更无法理解所谓汉朝光荣的传统和伟大的未来。 回眸历史,后人将刘启父子俩开创的时代,美其名曰:文景之治。司马迁对这个时代美言不多,但是他的同行班固,却将文景之治称之为周朝成康之治后的又一个盛大的时代。换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幸福的时代。 在中国历史上,似乎好人都做不了好皇帝。做好皇帝,似乎又做不了好人。回首刘启的一生,拉起他的双手,就会发现,这也是一双沾满了诸多无辜鲜血的刽子手。 晁错罪不该死,然而他还是被刘启干掉了;周亚夫只不过脾气倔了些,就诬之地下反;至于长子刘荣,提起来更是让人心寒。 然而幸运的是,文景之治,是汉朝一个温暖的春天。 不过,广义的文景之治,不应该只包括两位皇帝的任期。因为,吕雉大妈尽管在政治意识形态上走了弯路,但是她的国家政策路线一直没变。所以,在文景之治的勋章上,也有吕雉及刘盈等人的一份功劳。 不过,为了更加清楚地了解文景之治,我们还是从狭义上的时间去说事。 如果按刘恒登基算起,到刘启崩作为结束。那么,文景之治总共有三十八年。孔夫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我看来,文景三十八年,是由蛹化蝶的过程。这对父子俩,仿佛扛鼎的巨人扛起了黑暗的历史大门,让汉朝这只美丽的蝴蝶寻找到黎明,嗅到花香,扑回了春天。 翻开中国历史,要衡量中国古代百姓幸福指数的标准,无非有两个标准:衣食温饱和政治清明。如果能够让老百姓拥有自己的娱乐时间和场所,那就更加OK了。如果以上三个标准来评价刘启俩父子,我们可以亮出这样的分数:满意。 据司马光介绍,文景之治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收入。首先,汉朝政府的钱堆在府库里,数都数不清,花都花不完,连穿线的绳子都烂了。 其次,全国各地粮仓满足,甚至有的地方没地方装了,粮食露天腐烂得都不能吃了。 再次,百姓生活富裕,很多人都买得起真正的宝马。听说,只要在大街上,如果你骑的是雌马,或者是幼马,那你就太掉价了。肯定逛一趟街回来,就再也没人瞧得起你了。 如果一个时代牛到连老百姓都争相拿宝马来攀比,我想,这个时代肯定是真的富了。马克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关心的上层建筑,无非就是社会福利及养老医疗等制度。 再加一个奢想的想法,恐怕就是公民话语权。如果汉朝人真正做到哪天突然心情不爽,站在大街上骂皇帝不被抓,那幸福指数恐怕神仙都要嫉恨了。 事实上,彻底开放公民话语权,爱骂谁就骂谁,这不仅仅是汉朝人的奢想,更是两千多年以来,古代中国人最浪漫的遐想。古代中国,特别是文景之治这么美丽的时代里,为何都不能冒出一点民主气息。我想,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我们探究的问题。但是这个宏大的历史社会问题,还是留给象牙塔里的老学究去弄吧。现在,我们最关心的是,文景之治的魅力和良心。 在我看来,任何一个皇帝或时代,要想在历中上光耀千古,不仅是解决百姓的温饱问题。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课题,一样需要解决。 中国历史上的改革之父管仲曾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通俗地讲,就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对于汉朝人来说,何为礼节,相信礼学大师叔孙通及其弟子已经给他们解释得相当清楚了。汉朝人所谓荣辱观,无非就是少受点皮肉之罪。 曾忆否,秦始皇焚书坑儒,天下刑罚,犹如枷锁脚镣,天下无不呼吸艰难,寸步难行。秦朝诸种苛政,不叫良心,而叫黑心。到了赢胡亥当皇帝时,甚至可以把他骂做狼心狗肺。然而与之相反,自高祖以来,几任皇帝,包括吕雉在内,都在做一个民心工程:减少刑罚。 但是,能够真正将汉朝人从苛刑彻底解放出来的人,正是刘启。刘启登基初始,曾经认为刘恒对相关刑罚减得不够。于是他规定,罪犯应该打五百鞭的,改打三百鞭;应打三百鞭的,改打二百鞭。 可是,十二年之后,刘启发现,他改得还不够,必须继续改。因为,这些该打三百鞭和两百鞭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打成残废。这跟活活杀人有何区别? 于是,公元前144年,刘启再下诏:凡是罪该打三百鞭的,减为二百;该打二百鞭的,改为一百。别以为各少一百,如果刘启只改到这一步的话,汉朝还真不知有多少残废。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因为问题就出在鞭棍和打法上。 之前,汉朝对罪犯都是大棍侍候,而且是直打后背,不打折扣。如此打法,不要说人,就是拉来一头大象,恐怕也要被打成残废。于是乎,刘启重新颁布了一条新法:《鞭棍执行法》。 该法是这样规定的:鞭打只能用竹棍(竹棍比木棍实力弱);竹棍的标准是,一端直径一寸,末梢则薄半寸(直径大,压力肯定大);鞭打时,只打屁股(打背部伤内脏),一口气打到底,中途不准换人(傻瓜都知道换人力气足,打死人更快)。 什么叫良心?这就是历史的良心和国家的良心! 如果那时的一个汉朝人站在你面前,你要问他:你幸福吗?他或许这样回答:幸福。 如果你再问:你幸福在哪里?他会这样说:有饭吃,有钱花,有房住,失业率低,还有宝马开。犯罪了,还少挨打,忍忍就可以回家了。手痒了,还可以跑去雁门郡参军,保家卫国打匈奴。 我想,仅以上汉朝人一席关于幸福指数的话,足可地道地诠释文景之治的魅力。事实上,文景之治,哺出来的不是一只花翅膀的蝴蝶。而是一只展翅高飞,傲视天下的雄鹰。 这只雄鹰开创的时代,就叫:汉武雄风!! 走进新时代 董仲舒:天人三策 公元前141年,刘启崩,太子刘彻转正为皇帝。这一年,刘彻十七周岁。他一上台就雄心勃勃,准备推行人生的第一个皇帝计划:推翻黄老,独尊儒术。 汉朝的老人政治,自曹参定下了黄老治国的路线后,像老牛赖窝似的,几十年从来没挪过屁股。于是一直到现在,窦太后还在孜孜不倦地信奉这套。 然而,在刘彻看来,窦太后已经老了,眼睛也瞎了,汉朝不能再被《道德经》圈住了荷尔蒙过剩的身躯。如果再不开窗放空气进屋,或许第一个被憋坏的,首先是他这个当皇帝的。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无争。刘彻还要告诉老子,他不喜欢做低眉的水,他要昂起高贵的头颅活着。这个崇尚有为的皇帝,他是当定了。 有为,就是积极行动。用西方哲学流派来说,这叫行动主义。实用主义从来都是行动主义的好兄弟。于是,刘彻登基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忙着给老爹评职称,定功德,或者修身养性,而是大张旗鼓地开选贤大会。 曾记否,曹参主政汉朝时,谁向他推荐贤良,他第一个灭的就是他。于是,曹参开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懒人治国时代。口才好的,不如木讷的;干得好的,不如喝得好的。于是,惹得当时的少年皇帝刘盈很是没辙,最后想劝,反而被曹参以萧规要循的借口驳得无话可说。 现在,刘彻准备告诉汉朝的老人们:懒人时代即将结束,让曹参那一套喜喝懒做的国策,通通见鬼去吧。 汉武元年(公元前140年),冬天,十月。刘彻发布文告,广招天下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经过层层推选,全国有一百多位高人被招入京考试。 此次考试,刘彻亲任主考官。那时,汉朝离发明科举制度还遥远得很。所以免去笔试一关,凡是被推荐上来的,直接进入面试。面试的方式,就是面试者和皇帝面对面,一问一答,或以书面材料呈上答案,史称对策。 那次是汉朝立国以来,第一次举办的大型人才招聘大会。翻开刘彻手中那张人才名单,有许多人竟然是当时汉朝响当当的人物。他们之中就有:蜀人司马相如,平原人东方朔,赵人董仲舒等。而这张灿烂的名单中,最引人瞩目的,首数董仲舒博士。 董仲舒,广川人(今河北景县)也。早年以治《春秋》闻名于世,孝景时为博士。据司马迁介绍,当时研究经学的国宝级人物屈指可数。然而,那些经学大师,大多都是八九十岁的老古董。如果皇帝要请他们出山,估计只有抬出来讲课了。 董仲舒就不必抬了。因为,他与那帮经学大师齐名时,不过是三十多岁的青年。而且更让那些老家伙佩服的是,正当年壮的董仲舒已经像模像样地广罗门徒,授业解惑。 数尽天下,包括董仲舒的学生,都没人知道董仲舒心里怀着怎样的学术梦想。这个梦想,不说则罢,一说肯定吓坏一帮老人:一统江湖,独步天下。 武术有江湖,学术也有江湖。在中国历史的学术江湖中,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话语权的争夺。而思想学术和国家历史的发展长河中,往往会间断性地呈现出这样不均衡的关系:国家不幸,学术幸。 君不见,春秋战国,诸侯争霸,民不聊生。然而,诸子思想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于是,成就了中国历中上第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春天。后来,秦始皇一统天下,焚书坑儒,百家如花凋落,唯有法家横绝于世。 先秦时期的儒家,日子一点都不好过。忆当年,孔子奔波于诸侯之中,举世悲绝,仍然心存梦想,发出悲音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从那以后,此话就成了儒者追求理想的座右铭。终于,秦朝一崩,儒者们仿佛在历史的夹缝中看到了希望。儒家各路门派和精英,纷纷打包上路,乘着大风去追逐梦想。 在汉初,那些敢于追求理想的儒者中,代表人物就有叔孙通、贾谊、晁错。然而,董仲舒看来,叔孙通不过是与时俱进的混饭者,贾谊和晁错不过昙花一现的救世者。他要做,就做永恒的思想者。 任何思想,都有源头。董仲舒的思想源头就是五经,五经宴席中,主菜就是《春秋》。如果换用江湖的说法,《春秋》就是董仲舒修炼的主要秘笈。 翻开金庸小说看,我们都能发现:所谓的武功高手,都有一个老套的成功过程:要想成功,首先闭关。 搞学术和练武功也是一样的道理,唯有忍受大孤独和大寂寞,才能修成上乘功夫。跟所有大师一样,董仲舒为练成学术神功,也选择了闭关。 他的闭关纪录是,三年。 第七章 罢相 三年不窥园,任春来夏又走,草长冬来风又卷。那么,授业解惑的工作怎么办? 董仲舒已经想了一个好办法:教出几个弟子,然后让弟子们替他收徒弟,又替他传道解惑。此中妙法,既不误事业,也不误练功,可谓一举两得。 于是,弟子收弟子,弟子又再收弟子,一收十,十收百,结果是,外面到底有多少弟子,董仲舒不知道;师傅长什么样子,后面的弟子也不清楚。 有弟子挂探师之名,前来窥大师风采,然而当他们来到董仲舒门前,招待他们的却是一道家常闭门羹:练功中,不便见客,勿扰!! 勿扰三年,三年转一瞬,一眨眼就过去了。这时,董仲舒终于出山了。 三年闭关,董仲舒写了一部绝世思想著作:《春秋繁露》。 叔本华说,当欲望满足了,人就容易变得无聊了。所以,当一个武功高手练成绝世武功时,或许他毕生只有一种感觉:痛苦。 痛苦,全是因为没有敌手。就像金庸小说中的孤独求败,一生都在痛苦地寻找对手。 然而这一刻,对董仲舒来说没有痛苦,只有斗志。梦想像兴奋剂一样,催发他满怀豪情下山。 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属于他的时代,即将来临。 那次考试,董仲舒只对三策,就将刘彻搞定。为了更加清楚和了解他们之间过招的内容,我将他们对策的内容整理如下: 第一策 刘彻:自然界的灾异之变,根缘在于哪里?我要怎么样做,才能让苍天保佑? 董仲舒:陛下想知道答案吗?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不过,《春秋》大约知道一二。请允许我引用《春秋》里的观点来回答你的问题。《春秋》认为,天人是可以互相感应的。如果人间发生有悖于常理的事情,苍天会以奇异之象发出警告。如果地上的人死不悔改,那苍天就只好不客气了。 所以,你想得到苍天保佑,最好的办法就是,身为皇帝,先管好自己,再管好百官,百官管好百姓,百姓再管好自己的儿女。相信苍天会看在眼里的,它会让你享受他的灵佑。 第二策 刘彻:听说尧舜打理天下主张无为,整天逍遥自在,国家也没什么大事;周文王却是一天忙到晚,连饭都顾不上吃,国家也管得不错。那么,相对这两者,我到底该学哪个呢? 董仲舒:其实,无论是尧舜,或是周文王,他们的方法都是对的。至于你要效仿哪个,一切须从国情出发。我认为,按咱们国家目前的情况来看,那是非得用力有为才行了。要想有为,就得为国家做点实事。 要做实事,必须从以下几个方面下手:首先,确立治国理念,应以德主刑辅、重德远刑。这点前两位先帝已经做得很好了,请再接再厉;其次,狠抓意识形态建设,确定国家大一统思想。通俗地说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请注意,是罢黜,不是焚坑;再次,狠抓教育。举目天下,什么东西最贵?人才。人才从哪里来?教育。所以,想兴国家,先兴教育。教育发展不起来,想谋发展,图未来,那是胡扯。 第三策 刘彻:你前面讲的什么天人感应论,似乎有点玄,请你再给朕解释一遍。 董仲舒:其实一点都不玄妙。孔子述作《春秋》时,特记载不少灾异之变。就是要告诉我们,我们都是活在苍天的眼皮底下,如果做事不好,那是要受它惩罚的。说得更白一点,我就是想强调君权神授的光荣传统,结合《春秋》强调的大一统思想,确立人伦关系,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总之,三纲五常,仍是王道。道源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些就是治理国家必须具有的理论基础啊。 以上三策,归结起来就是:天人感应,大一统,尊儒重教。 好一个炫烂的诱惑。 然而,天人感应,那是阴阳家邹衍的理念;学术垄断,一家做大,那是李斯曾经干过的事;尊师重教,那是N多年前孟子曾跟梁惠王说过的话。国家大一统,那是孔子作《春秋》的初衷啊。 三年练功,董仲舒不过是发明了新手艺。那就是,他很聪明地将阴阳家和儒家等诸家思想杂糅一体,合成新产品。 按照市场原理,有求就必须有供,有供未必就有求。当年,孔孟奔走天下,推销儒术失败,原因是产品不合时宜,诸侯们也不相信它能救国救民。而董仲舒之所以推销成功,只能这么说,他有一个好运气。 那就是,他是在一个恰当的时间,一个恰当的地点,碰上了一个急需儒学产品的大顾客——刘彻。 老董研发的这套儒家产品,刘彻是满意的。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买家刘彻给董仲舒摆出了这么一个价格:拜董仲舒为江都易王国相。 易王刘非,是刘启和一个叫程姬的女人的爱情合成产品。此厮没啥特长,唯一的特长就是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十五岁那年,恰好碰上吴楚大乱,刘非便主动上书出战。没想到,景帝同意了,还赐了刘非一个将军印。 更没想到的是,刘非勇敢善战,立了大功。于是,刘启便给他安排了一个好工作:迁江都,治吴国。 吴国,曾经是吴王刘濞发财致富的好地方啊。后来,刘非听说匈奴举兵入边,又自告奋勇地上书,说愿替国家效劳卖命,将匈奴打回老家去。然而,刘景却告诉刘非,好好蹲在你的地盘,不要乱动。匈奴的事,轮不到你来操心。 应该说,刘启还是宠这小儿的。果然,刘非后来广招天下豪杰,白天走白道,晚上走黑道。搞得天下诸侯,没有几个不忌惮他的。于是,刘非就越来越骄傲,不可一世,谁都不放眼里。 正因为刘非不可一世,所以才得派人去治一治他。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刘非不是虎,却恶于虎数倍,老董能搞得定这只会说话的野兽吗? 老实说,刘彻没有底。老董也没有底。但是,刘彻只能急病乱投医了。老董是大儒,他都搞不定刘非,恐怕将来没人搞得定了。老董只好领命,硬着头皮上了。 事实上,刘彻真找对人了。 罢相 招贤大会结束后,刘彻整顿思想,放开手脚,准备大干一场。 有句话说,不要看得太远,而忘记了脚下的石头。此时就有一块老顽石,堵在刘彻的脚下。这块老顽石,就是瞎老婆子,窦太后。 刘彻自以为,他年轻,有魄力,没啥不能干的事,也没啥干不成的事。正所谓,思想有多远,我们就得走多远。 事实证明,光有魄力还不能办成大事。因为年轻,所以容易激进。人一激进,就容易做错事。要想办成大事,还必须拥有智慧。这个智慧,就是政治手腕。在刘彻的政治生涯中,有一个老人让他懂得了,什么叫真正的政治,什么叫真正的手腕。 这个老人,当然就是窦太后。刘彻领教到窦太后的第一招,却是一个颠簸不倒的人生至理: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本来窦太后日子也不长了。她也想能安心度过晚年,能少折腾就少折腾。能多攒些日子,当然是件好事。可是,她现在不得不放下老庄哲学,腾出手来教训刘彻。 窦太后之所以舍得出手,是因为刘彻太不像话,太不识抬举了。这都是因为,刘彻罢掉了两个重要人物,恰好他们就是窦太后的人;其次,有人怂恿刘彻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刘彻第一个罢掉的人,是丞相卫绾。 卫绾,代国大陵(今山西文水县)人。人性特点:为人忠厚老实,低调处事。特长:臂力过人,驾车有术,甚至还可以驾车表演杂技。 事实证明,人有特长都是能找到好工作的。当年,刘恒在代地挂职锻炼,卫绾凭借高超驾车技术,获得护驾代王的资格。后来,刘恒回到中央当皇帝,卫绾因为护驾有功,被拜为中郎将。 刘启当太子时,曾多次设宴招待刘恒左右,卫绾也是其中一个。然而,卫绾每听说刘启要召他,总称病不往。 哦,太子请客都不来,是面子太大了,还是瞧不起我呀?刘启从此便将他记住了。 刘恒不知是否看出刘启有什么苗头。他崩前,特意交待刘启:卫绾是个厚道之人,我死后,让他给你开车绝对安全。千万别看我不在了,就踢人家下岗。 如果不是刘恒这句话,刘启还真想马上踢卫绾下岗。不过,先帝有话在先,至少也得给他个面子吧。于是刘恒崩后,刘启没有让卫绾下岗,不升也不降,不冷也不热,就那样过着。 直到刘恒崩掉的一年后,刘启对卫绾的看法,才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使刘启对卫绾刮目相看的,是因为他工作认真,踏实肯干。 听说赛车手跑车,其功力多表现在对拐弯的处理。卫绾做为一名优秀的车手,与前辈大有不同。 当年,夏侯婴驾车,如闲云野鹤,那个潇洒劲是没得说的。就算处于天崩地裂,他仍然不紧不慢,从容面对。结果是,他没有一次,不让刘邦逃过对手的追杀。 如果要分流派的话,夏侯婴应当是浪漫派,而卫绾则是现实派。作为一个搞车杂技出身的人,卫绾清楚地知道,花样不是耍出来的,而是练出来的。所以,他非常珍惜那个一分实力赚一分钱的上岗机会。 于是,一年以来,尽管刘启对他不扬不抑,但是他越发地积极小心。牢骚闷在肚里,微笑挂在脸上,轻屁股,多跑腿,一副十足的敬业精神和态度。 刘启是长眼睛的。当他看到卫绾一副劳模的样子,不禁叹了一口气。看来先帝对卫绾的评价还是比较中肯的嘛。哎,过去那些事儿,就算了吧,看看人家也挺不容易的。 于是,趁着一次机会,刘启召卫绾当陪乘,一起去上林苑打猎。 打猎回来,刘启问卫绾:你知道为什么让你当我的陪乘吗? 卫绾一愣,答道:我只知道当陛下的陪乘,是我中郎将的职责。职责之外的事,那就真的不知道了。 呵,人不傻,还装起傻来了。刘启又问:我问你,我当太子时,多次请你喝酒,你为什么不来? 卫绾又一愣,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刘启一年来不和他多一句废话,原来心里念着的是这个事儿啊。难道,陛下今天是要揪他出来凉风示威了不成? 一想到这,卫绾的心都凉了。他马上叩首,答道:臣该死,请陛下恕罪,臣不赴陛下之宴,当时实在是生病啊。 刘启一听,笑不得,哭也不是。卫绾啊卫绾,还亏你是老实人,竟然还好意思说生病不能来。我又不是只请你一两次,多次请你你都不来,难道你真的成了天下唯一可以准时生病的人吗? 但是,刘启还是放过卫绾一马。 不为别的,如果这点小事都能大作的话,实在有损天子的肚量。再说了,卫绾也认罪了。既然如此,就让他以后多干点活,将功赎罪吧。 卫绾人生的马车,就这样绕过了惊险路段,从此跑上高速公路。 后来,卫绾在工作上的表现,越发让刘启觉得他是可造之才。首先,卫绾很廉洁,忠诚无二肠,这点很重要;其次,卫绾很会做人。属下有过,他主动承担;自己有功,谦让给别人。以助人为乐为荣,以损人肥私为耻,整一个就是老好人兼道德模范。 如此德才兼备的老好人,最适合做什么工作呢?刘启已经想好了,太傅的工作非他莫属了。于是,刘启先迁卫绾为河间王太傅。 再后来,卫绾的马车在高速公路狂飙猛进,春风得意:刘濞造反,率河间王兵击吴楚联军有功,被拜为中尉;同时,因为军功出色,被封为建陵侯。封侯,那可是武将出身的李广一生出生入死,都不能完成的夙愿啊。 更顺畅的还在后面。刘启废太子刘荣时,卫绾因为和栗姬是亲属,按理是要拉出去砍头的。然而,刘启念卫绾做人厚道,不但再次放过他一马,不久立刘彻为太子时,竟拜绾为太子太傅。又过不久,再次迁为御史大夫。 按汉初的规矩,凡是当上御史大夫的,等于一脚踩上了丞相的高位。果然,刘启将牛脾气的丞相周亚夫踩下地后,随后换了个叫桃侯舍的人为丞相;不久,又将桃侯舍换掉,扶卫绾走上了丞相之位。 刘启相信:卫绾敦厚老实,忠于职守。让他来辅佐太子,只有四个字:安全,可靠。 刘启的眼光是没错的。然而,他却小看了一个人,刘彻。 文景两任皇帝,都是规矩守业的人;然而刘彻不安守本分,小小年纪的他就知道什么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想让他只守不做,那是扯淡。还有,刘彻好儒喜文,卫绾好道守柔。道不同,则不相谋也。思想和方向不一致,卫绾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果然,现在就真出事来了。 卫绾落水过程大约如下:首先,董仲舒提出做大儒业的思想后,卫绾立即响应,趁机对刘彻上奏道:凡是研究申不害、韩非子、苏秦、张仪言论的,都是论政之徒,请一律罢黜! 申不害和韩非子,法家;苏秦和张仪,纵横家。为什么卫绾偏要选这两家下手? 原来很简单,卫绾是个老子学徒。 法家苛政,纵横家油嘴滑舌,这都是黄老思想所不相容的。所以卫绾此招,无非是乘个顺风车,借刀除草。 刘彻批准了卫绾上奏。 然而半年后。夏天,六月,刘彻突然将卫绾罢免。理由是:先帝刘启卧病在床时,监狱的许多劳改犯竟然多是被冤枉的,卫绾作为丞相失职,所以罢免。 这就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得了法家和纵横家,凭什么就留着你道家? 可是,刘启崩前,鞭棍法一改再改,连囚犯挨打时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而卫绾为人处事,怎一个贤字了得,怎么监狱里突然冒出那么多冤枉的劳改犯?这,难道是刘彻无理整人的伎俩吗? 事实上,刘彻想整卫绾,那是没错的;他整卫绾,也是讲道理的。 因为,监狱里实在关了不少被冤枉的劳改犯。这些被冤枉的人,正是前酷吏郅都的继任者整出来的。此继任者,南阳人宁成者也。 宁成,初为济南都尉,后调入长安升为中尉。自郅都死后,长安宗室豪杰解除警报,纷纷如蛇鼠出洞,为所欲为。于是,宁成仿效郅都,开出狠药,猛治长安。结果,长安宗室豪杰人人自危,≮我们备用网址:www.wrshu.net≯又回到郅都当中尉的恐怖时代。 不消多说,在这些被冤枉的人当中,肯定有长安宗室及豪杰。于是,他们层层告状,告到刘彻这里。于是,刘彻揪住宁成,然后假装问责,就一路问到丞相府,责到了卫绾头上。 就这样,卫绾无为跑腿的政治生涯,就此结束。 刘彻已经替他准备好了继任者,此人,正是外戚窦婴。 刘彻之所以选上窦婴,理由如下:首先,卫绾是窦太后的人,窦婴也是窦太后的人,搞掉卫绾,填上窦婴,这是安抚老人家的良计。 其次,窦婴是儒者兼侠客,他来当丞相,君臣政治理想一致,同心协力,还怕儒家事业不能做大吗? 高,实在高。 果然,刘彻挖掉卫绾,贴上窦婴,窦太后一句话都没哼。 然而,不哼,只是暂时默认。窦太后一直在静静地倾听着,她倒想听听这个乳臭未干的牛仔,到底想把汉朝整成什么样子。 此时,刘彻最想的,当然是想把装在汉朝这只瓶子里的旧道水倒掉,重新换上新儒水。 儒水中看中用。这是刘彻说的,这也是窦家外戚窦婴说的,更也是王家外戚田蚡说的。 田蚡者,王皇后同母弟也。当年,窦婴已经混上将军之位时,田蚡还是后宫里一个小小的郎官。不过,因为俩人都是外戚,所以经常聚会喝酒。很多时候,田蚡演的角色不过是陪喝。 那时侯,喝酒都是要讲究规矩的。身份高低,还都可以在酒席上看出。田蚡给窦婴敬酒或行礼,从来都是以小字辈对长辈的方式来侍侯。 然而,谁也没想到,俩人的身份,将来竟然互换了位置。 田蚡之所以如此自信能混出头,原因有二:姐姐王美人很受宠;他本人口才好,社交广,拍马也有一手。 果然不久,田蚡出头的日子就来了。在王美人的吹捧下,在刘启的提拔下,他很快就混上了太中大夫,秩千石,掌议论。 手里阔了,架子也开始装起来了。田蚡开始圈养宾客,拉拢权贵,积攒人气。生活总是由量变到质变,田蚡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权力金字塔的顶峰。 果然,窦婴当上丞相后,同样是外戚的田蚡也乘势而起,被提为太尉。 事实上,如果不是有人阻挡,窦婴和田蚡的位置,那是要互换的。一直以来,他最渴望的就是得到丞相。卫绾被罢,他以为,丞相非他莫属了。然而关键时刻,他却被家里养的那群宾客断了梦想。 宾客们是这样对田蚡说的:论后台,您比窦婴硬;论能力,您不比窦婴差;论人气,您就要比窦婴差一截了。窦婴素贵,人气正旺,天下名士素归之,现在还不是扳动他的时候,建议您还是忍忍吧。 所以,到时陛下让您当丞相,您一定要谦让给窦婴。窦婴当丞相,您一定会当太尉。太尉和丞相,地位同等尊贵,您大可不必神伤。再说了,您捞得谦虚之名,以后还怕没有机会当上丞相吗? 真没白养这群人了。宾客一席话激起田蚡突然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窦太后。窦婴有窦太后撑着,又有一堆名士撑着,如果他真的要和窦婴争这个丞相,恐怕又是一场恶斗。 不如,就顺宾客之意,再忍忍吧。 于是,田蚡马上跑去找王皇后,王皇后又给刘彻吹风。结果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丞相,窦婴;太尉,田蚡。 好了,丞相和太尉换水了。那么,御史大夫呢,这个要不要换? 刘彻的回答是:换!赶紧快! 终于,发飙了 第八章 赵绾和王臧 想让刘彻不换人,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御史大夫,正是直不疑。他,可也是个不思进取的学道之人啊。 直不疑,南阳(今河南南阳)人。直不疑初出道时,为郎官,事文帝。在汉初,想当官,途径有三:一是先当郎官(宫廷禁卫官);二是在封国政府或郡政府先当“吏”。所谓“吏”,就是基层干部。如果表现优秀,可以被推荐到中央;三是在中央政府部长级干部(三公九卿)官署,先当幕僚或先当“吏”,同样是,如有表现出色,可以向中央推荐。 以上三种途径,当然是第一种升官最快。道理是很显然的,郎官因为直接侍奉皇帝,容易混脸熟,只要被皇帝点名,你想不升官都难。所以说,郎官就成了当时从政之人最向往的职业。 羡慕是应该的。因为要当郎官,首先必须具有经济实力。按当时规定,只要你能交出十万钱,就可以进宫当郎官。 但是,别以为交了十万钱就了事。当时汉朝有规矩,想当郎官,必须自备漂亮的衣服和车马,皇家不会给你出一分钱。没办法,经常在皇帝面前走动,总不能穿得太差,车马的档次也不能太低。所以,如果你家不是富户,那就别想打这个念头了。 如果算有钱,当时的商人有的是钱。21世纪的今天,别以为商人多么的牛气。事实上,两千年前,他们真的是穷得只剩下钱。要地位没地位,要名分没名分。国家又规定商人不能从政,所以,商人活一辈子,大约就是挣挣钱,数数钱,然后再花花钱。除此之外,没啥奔头。 于是,当时就出现了这么一种情况:有钱的商人,政府不让他们从政;没钱的读书人,想当官却又没钱。所以,能当上郎官的人,那真是少之有少。 久而久之,问题就出来了。首先,皇宫之中,郎官青黄不接;其次,条件苛刻了,当郎官的人少了,皇宫就少了一笔收入。后来,刘启终于想出一个办法:降低门槛。 此门槛,当然还是没有商人的份。刘启为了满足部分清寒知识分子的官瘾,及他们一腔以替皇帝跑腿为荣的理想和抱负,将十万钱降低到四万钱。除商人及品德不端的人外,只要能交出四万钱的人,皇宫随时向你敞开大门。 话说回来。直不疑后来能混上御史大夫,过程大约如下:先当郎官,后被提为太中大夫;刘濞造反时,直不疑以两千石官员的身份将兵出兵。因为平反吴楚叛乱有功,被拜为御史大夫,同时被封为塞侯。 在文景之治期间,想往上爬,似乎有一种品格是不能少的。此品格,正是刘恒评卫绾的那句话:长者。 所谓长者,就是厚道老实。毫不疑问,直不疑就属于长者。 直不疑之所以得此名声,缘于一个误会。当时他还是郎官的时候,住的是集体宿舍。有一次,同宿舍一郎官,错将另外一郎官的黄金拿回家。结果,丢黄金的郎官回来以后,就怀疑是直不疑偷了。直不疑没有抗议,重新买了一块黄金交给对方,并道歉:对不起,黄金的确是我拿去用了。现在还给你。 然而不久,错拿人家黄金的郎官回来了。他一回来就将黄金还给人家,结果人家才知道,原来直不疑被他冤枉了。 低调做人,甘愿替人背黑祸,这就是长者标志之一。同时,这也是老子所倡导的。 直不疑不仅老实低调,人还长得特帅。在汉初,长得帅直不疑不是第一个。而因为长得帅,就被诬蔑为盗嫂的,陈平是第一个,估计直不疑就是第二个了。 刘濞造反前,直不疑每当上朝,总被人在其后指指点点,甚至有同事就当着大家的面叫道:长得帅不是你的错,可你为何偏偏盗嫂呢? 所谓盗嫂,就是和嫂子私通。一个大男人大庭广众之下,放高声喇叭揭人家伤口,实在缺德。然而,他更缺德的是,直不疑盗嫂,竟然是他编出来的。 如果换成是谁,管他个三七二十一,先抡起凳子砸了再说。然而,直不疑脸不红,心不跳,也不跟人家脖子粗。他只是淡淡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家无兄。 家里无兄,何来大嫂,没有大嫂,又何来盗嫂之说? 一场莫须有的罪名,就这样被一句轻风淡语的话所消解。直不疑的长者之名,真不是吹出来的。 然而,有时长者也不能当饭吃,低调也不能总不挨刀。刘彻罢掉卫绾后,顺便也打发直不疑下岗。他理由就是:监狱里出现那么多被冤枉的囚犯,你做为御史大夫,这个黑锅你必须来背。 辛辛苦苦奋斗了几十年,竟然不顶皇帝一句话。 这就是政治游戏,实在残酷得过分。不过想想,替别人背黑锅向来不就是直不疑的专长吗?既然这样,那就背吧。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或许,该是让位给年青人的时候了。 清掉直不疑后,刘彻召来窦婴和田蚡,吩咐道:我这里有两个空岗,一个是御史大夫,一个是郎中令,你们给我找找看,推荐两个好同志来接这两个职务。 窦婴和田蚡马上想到了两个人:赵绾和王臧。 赵绾,代郡(今河北省蔚县)人;王臧,兰陵(今山东省苍山县西南兰陵镇)人;俩人都曾拜鲁国儒家大师申公学《诗经》。于是,窦婴和田蚡马上向刘彻提名。 很快地,刘彻批准了。拜赵绾为御史大夫,提王臧为郎中令。 官场文化向来奇特,在通往金字塔顶端的道路上,稳打稳扎者,就算不能善始善终,多少也能明哲保身,全身而退。诸如,卫绾和直不疑。 而那些坐直升飞机爬上顶的人,往往是爬得快,跌得也快;爬得越高,跌得也会越惨。诸如眼前的赵绾和王臧。 赵王两个,我们除了知道他们是大师申公弟子外,其他一无所知。一个从政履历苍白之人,突然飙上高位,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想,对于王赵这对师兄弟来说,恐怕只有两种感觉。那就是:得意和恐惧。 得意的是,他们拜师学《诗经》,恰逢时世,发了。恐惧的是,如此高位,怎么才能保得位置的长久和牢固呢? 要想干得久,当然是必须博得皇帝的好感;要想博得刘彻的信任,必须先露两手。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露得好不好,就看开头那几把火烧得旺不旺。 事实上,赵王俩人的几把火烧得很旺。但是,他们却将自己烧掉了。那么,赵绾的第一把火,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其实,赵绾的名堂就是想搞明堂。 请注意,此明堂非彼名堂。所谓搞明堂,就是专门给天子兴建一座大型建筑。此建筑,不是拿来度假,也不是用来喝酒唱歌的,而是专门用来会见诸侯,进行重要祭祀活动,以此来显耀天子威风的场所。 兴建明堂,是儒家极力吹捧建立天子权威的产物。如果说,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为刘彻尊天下提供了理念基础,那么,赵绾建议建立的明堂,就是对董仲舒思想的具体体现。 刘彻初出江湖,锋芒毕露,然而根基尚待扎紧。他太需要这个所谓明堂,能替他建立起少年天子的威望。对刘彻来说,赵绾这把火真是烧得好,烧得妙。 这简直就是,拿特别的爱,献给了特别的刘彻。 既有明堂,必须有主持人。赵绾已经替刘彻定好人选,此人,正是他的老师兼儒家大师,鲁人申公。时人又称他为,申培公。 在当时,以研究儒家五经出名的几个国宝级人物,他们分别是:济南伏生,以研究《尚书》闻名。当初,中央派晁错到齐国留学,学的就是伏生的学问;齐人辕固生,以研究《诗经》闻名。与之齐名的就是方才所言的,申培公先生。此三人者,都是八十岁以上高龄。放到今天,他们都是相当于国学大师季羡林老先生的学术地位的。 吴楚之乱前,申培公曾经侍奉过楚王刘戊。但刘戊不好学,经常弄得申培公里外不是人,于是,申公只好主动下课,回到鲁国,以教书为业。 事实证明,不听老师的教诲,终究是要吃亏的。吴楚之乱,刘戊和刘濞共同谋反,关键时刻被刘濞弃下,于是这个楚王只好自杀身亡,落得个名败涂地的下场。 话说回来,当时不只以上三人是国宝级人物。我之所以重点推出此三位,一个是他们不但学问大,名气大,弟子的事业也做得很大。 申培公这两个得意弟子,如果要排辈分的话,赵绾应该叫王臧一声师兄。原因很简单,王臧拜师比赵绾早。当赵绾和王臧向刘彻提出请申公出山主持明堂时,刘彻同意了。 然而,他们又对刘彻提出一个要求:能不能准备点厚礼送给咱恩师? 刘彻:这个厚礼,到底有多厚? 赵绾:越厚越好! 刘彻:为何? 赵绾:陛下有所不知。当初申公侍奉楚王时,曾被羞辱得无颜扫地。于是,自那以后他就发毒誓:此生此世,退居家教,永不出山! 刘彻:哦,既然这样,为何还要请他出山? 赵绾:《诗经》乃五经之首,申公不仅以诗学闻名天下,治乱兴世之策,亦举世无敌。您说,不请他出山,那请谁呢? 刘彻点点头:你能请得动他吗? 赵绾:我当然请不动。不过,说是您请,那他就没有理由不出山了。 刘彻笑了。好,就按你说的办。 秋,刘彻准备一堆厚礼,安车驷马以迎申公。必须交待一下,所谓安车驷车,就是有着四匹马的好车。尽管当时汉朝的百姓都在斗谁家的宝马多,但是多数马车,都是一马为主。而能坐上四匹马拉的车,那不亚于今天的林肯特别加长车了。 果然,当刘彻的林肯特别加长车开到鲁国时,申公答应出山了。 但是,当赵绾等人辛辛苦苦拉着这么一个活宝赶回长安时,没想到,竟然发现这活宝出了点意外。 事情是这样的:当刘彻见到申培公后,张嘴就问治乱之策。然而,申公只用不到三句话就将刘彻打发了。 申公这话就是:你想治好国家吗?其实很简单。只要你少说话,多做事就行了。 只有两个字形容刘彻的表情,惊讶。辛辛苦苦准备一大堆厚礼和林肯特别加长车,难道就值你这两句话?你看看人家少壮派董仲舒,口沫横飞,洋洋洒洒,天人三策一出口,足可惊天地,泣鬼神。您老人家尽管是上了年纪,但是可不可以再具体指点指点呢? 但是,申公的回答却是:还是以上那句话。如果你想多听一会儿,那我可以告诉你,没了。 真的是没了。申公说完,闭口不再多言。惊讶之余的刘彻,转而是莫名的郁闷。再一转,就是无法收场的尴尬。 刘彻尴尬,赵绾也尴尬。他以前去申公家拜师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说话的。他真的不知道申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老年痴呆症? 都说学儒好文辞,怎么来了个酷似道家的老古董。可是人都来了,就算是申公得了老年痴呆症,也得先留下来吧。 刘彻心里一叹,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只好腾出一个位置,暂时将申公供奉起来。这个位置,就是一个中级国务官,太中大夫。 武帝二年(公元前139年),十月,冬天。这是一个不祥的新年。 新年伊始,赵绾开烧第二把火:确立刘彻真正的权威,大事将不必向东宫汇报。 东宫,也就是长乐宫,位于未央宫之东,简称东宫。刘彻住在未央宫,窦太后住在长乐宫。不向东宫汇报,指的就是窦太后。 此时,窦太后的眼睛是瞎了,但是她的耳朵灵得很。当窦太后听到赵绾那句不知死字怎么写的话时,她马上跳起来了。 是的,我是老了,眼睛也瞎了,但还活着不是? 既然是活着,自有活着的价值和威力。你们这群所谓儒徒,罢掉卫绾,我不哼;罢掉直不疑,我也不哼。我不哼,那是知道你们年轻,想给你们做事的空间。但是,给你空间,不等于就容忍你们爬到太岁头上来动土。 窦太后终于发现,赵绾修明堂的真正目的:修明堂,尊天子,不向东官汇报大事,不就是想提早将我这个老太婆踢走吗? 原来,这一切阴谋,竟然全都是冲着我来的。好啊,既然想玩,我就跟你玩到底吧。 窦太后怒气难平,开始部署反击。 赵绾和王臧是谁提名的?窦婴和田蚡。要打,当然要一网打尽。 窦太后决定:对窦婴和田蚡两个外戚,严重惩罚。至于赵绾和王臧嘛,曾经的酷吏郅都的下场,就是他们的镜子。 窦太后打击赵绾的招术,还是对付酷吏郅都的那招:秘密搜集罪证。然后,将罪证交付天子处理。此次和上次一样,窦太后到底搜到什么样的罪证,没人知道,也无法知道。 这下子,刘彻真的无奈了。他只好假装听命立案,交付有关部门审判,同时撤掉兴建明堂计划。然而,赵绾的案件还没怎么审,就有消息传来:赵绾和王臧自杀了。 紧跟着,窦太后再次出招,逼刘彻罢掉两个外戚的职务。刘彻只好低头认错,罢掉丞相和太尉俩人。还有一个申公。申公今年都八十出头了,这样一个老头子要整死他,还不如送他回去等死算了。 然而,窦太后还没开口,申公早主动称病辞职回家。 刘彻总算尝到了窦太后的厉害。 年轻人,想做事,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光有激情,也是办不成大事的。我想,这应该是刘彻尝试到的人生第一个政治教训。 第九章 填坑的人 窦太后和刘彻这场较量,卫绾、直不疑,包括初为中尉,后为内史的宁成在内,刘彻总共挖掉窦太后的人有三个。然而,窦太后一棍子打死对方的就有赵绾和王臧,打成重伤的就有窦婴和田蚡。算起来,刘彻一方是二死二伤,窦太后不过是一死两伤,窦太后还是赢了。 又应了武侠小说套路的那句话:人多的,打不过人少的;年轻的,还是打不过年老的。 既然刘彻挖了窦太后的坑,现在,老人家又不得不拉上一些来填坑。关于丞相和御史大夫两个职务,窦太后心中已有人选。这两人就是:柏至侯许昌和武强侯庄青翟。 许昌,时为祭祀部长(太常),政绩诸多不明;庄青翟,侯位是世袭的,除此之外,也是诸事不明。既然两人功德平淡,窦太后为什么选中他们? 在我看来,中国古代官场,犹如武林江湖,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些人,生来挖坑,有些人,则生来填坑;窦太后之所以看中他们,无非就是拉来填坑,摆摆样子。 接着,窦太后又准备找人填郎中令和内史两个坑。此坑不算大,但是窦太后却拉来一块巨石填上。此巨石,重约万石,人称万石君。 万石君,名奋,姓石,赵国人。关于万石君的光荣事迹,可以追溯到高祖刘邦时代。当时,高祖向东抗击项羽时,石奋乳臭未干,年纪不过十五。尽管生于乱世人心不古的时代,石奋却拥有时人叹为观止的优良品质:为人恭敬,谦卑有礼。 石奋此种优点,用今天的话来说,当属三好学生。当时,刘邦趁着一次机会,与他聊了一席话,心生爱悯之情,准备提用。 于是,刘邦问他:小朋友,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石奋答:家有老母,不幸失明。家里太穷,没钱看病,所以老母这病一直拖着。另外,家还有老姐一个,长相可以,还能鼓瑟。 哦。刘邦听了点点头。他又问:叔叔问你一个问题,你想不想跟叔叔一起混天下呀? 其实了解刘邦的人都知道,他这招叫顺手牵羊。明明看中的是人家会鼓瑟的姐姐,竟还要装出一副慈悲心肠的样子。 事实上,他最想问的应该是:小朋友,如果你愿意让姐姐嫁给我,叔叔我就认你为小舅子。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没有什么女人是刘邦得不到的。再说了,石奋小朋友孝心天地可鉴。一旦姐姐嫁给刘叔叔,不但解决了老妈的医疗费问题,也解决了姐姐的婚姻问题,同时也让他这个小舅子能搭上顺风车,开向未来。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果然,刘邦还真娶了石奋姐姐,还特别宠爱,封其为美人爵号。更让石家老母高兴的是,刘邦将他们全家人全搬到长安城里居住。不但解决了他们的农转非问题,还解决房子等诸多生活大问题。真可谓是,一人嫁好,全家享福啊。 更享受的还在后面。孝文帝时,石奋因为老实可靠,被提为太中大夫。有心的读者都会发现这么一个特点:只要当上太中大夫这个官,前途似乎都很顺畅了。诸如卫绾和田蚡等人。 果然不久,孝文帝刘恒又迁石奋为太子刘启太傅。刘启当上皇帝后,当然不能薄待老师,立即将石奋上了九卿之位,秩两千石。不久,又将他迁为诸侯国相。 更让人惊讶的是:石奋生子四人,长子石建,二子石甲,三子石乙,四子石庆,此四子之性情,简直是石奋用一个模型铸出来的,全都是为人低调,做事认真,彬彬有礼,而且个个都是秩两千石的高官。 现在我们终于知道万石君的称号是怎么来的吧。石奋官位和四子加起来,就等于一万石。搞得当时刘启都咋舌不止,怎么搞的,咱家亲戚竟然这么能干,一家人竟能做到一万石的境界。 于是从那以后,刘启就呼石奋为万石君。因为名声太大了,于是后人叫石奋都不叫姓名了,直呼万石君。这个雅称,罩到谁的头上,估计听起来都是很消受的一件事。 窦太后之所以看中万石君,就是因为他本人不通儒术,教子有方。 当然,让万石君一人来兼任郎中令及内史两职已无可能。不要说两职,一职也无可能。原因只有一个,石奋老啦,该让位啦。 说让位,当然指的是让给自家那四个孩子。窦太后从中选了两个,那就是长子石建及少子石庆。迁石建为郎中令,提石庆为内史。 到此为止,几个大坑终于又填回来了。窦太后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 事实上,这不过是第一回较量。窦太后既能填,刘彻还能再挖。好戏,当然还在后头。 苦闷的刘彻 刘彻最近比较烦。 少年试剑,本来雄心壮志,想大施拳脚,做一番伟男人的事业。结果,被窦太后当头一棍,打得全无话可说。还有的是,家里那个蛮横无理的陈阿娇和贪得无厌的岳母,整得他天天全没好心情。 陈阿娇之蛮横,全赖于有一个蛮横老妈的教养。而长公主之蛮横,原因就在于恃功自傲。 想让她不傲慢都不行。想当初,太子刘荣得宠,如果不是长公主刘嫖倒打一杆,将栗姬和刘荣打到水里去,能有刘彻的今天吗? 的确没错。当初打天下的时候,大家是合股一起努力拼的。现在皇帝生意兴隆,股东对你董事长刘彻指手画脚,这有什么不对呢? 刘彻真是郁闷了。是,在你们刘嫖和陈阿娇看来,你们做什么都是成立的。你们别以为在我身上装了一个炸弹,我就怕你了。你好好检查自己的身体吧,看看谁身上的炸弹更危险! 的确,陈阿娇身上也系上一个定时炸弹。如果说,这对母女俩的蛮横是炸弹,那么,只要刘彻处心积虑,总能排除。可是陈阿娇这个就不行了,就算鬼神再世,也帮不了她这个大忙。 因为,陈阿娇此个炸弹就是:不能生育。 皇后无子,命运可想而知。人世间,女人千千万万个,痛苦千千万万种。为何,陈阿娇偏偏是,千千万万中的那个绝育之人? 如果非用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能用一个字:命。 在刘嫖看来,陈阿娇无子,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套用现在某个教授曾说过的牛话来形容,那就是它已经上升到国家安全的境地。于是,为了治陈阿娇的病,刘嫖倾尽所有力量和积蓄。一年又一年,钱就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流出去。可是,陈阿娇的肚皮仍然像个死皮球,丝毫看不到半点冒气的希望。 真是痛杀人也! 刘嫖公主真是泄气了。大约算了一下,总共花的钱有九千万钱了。九千万钱是什么概念?我没办法将汉朝的购买力转换成今天的购买力,不过有一个数字可以说明问题。据王立群教授统计,当时汉朝一年总收入是五十三个亿,而陈阿娇仅治病就花掉的九千万钱,相当于当时国民生产总值的千分之十七。 还必须要说清楚,这九千万钱,其中属于国家拨款和公费报销的极少。那么大多数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刘嫖贪来的。 所以,陈阿娇这个不孕之病,如果再治下去,恐怕真的上升到国家经济安全的境地了。真没想到的是,刘嫖干了一辈子拉皮条生意,以为稳赚不赔,没想到到了最后,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她还是亏了。 如果是亏,当然最亏的是替人做嫁人裳。 这,当然是刘嫖不乐意看到的。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报应。如果真有因果报应,那么这一切都是栗姬在地下搞的鬼了? 别胡思乱想了。地下之事,无能为力;然而人间之事,只要用心对付,相信刘嫖还是能挺过难关。关于这点,刘嫖当然有把握。因为,她手中握有一张王牌,只要她亮出,就足可让刘彻畏惧。 这张王牌,就是王太后。 果然,当刘彻对陈阿娇及岳母刘嫖的感情陷于冷漠时,王太后出场了。 王太后这样警告刘彻: 小子,你最好少给我惹事。你刚刚上位,马步还没站稳,百官的名字还没记完,你就想搞出名堂。 好啊,啥名堂都没搞出来,还被窦太后整得一鼻子灰回来了。现在,窦太后的气还没完,你又想蹬开你姑妈刘嫖,你是不是想找死啊? 刘彻莫名地看着母亲大人,姑妈既然蛮横无理,我凭什么还要装出龟孙子模样?再说了,窦太后是窦太后,刘嫖是刘嫖。我想蹬她就蹬她,那又怎么样? 王太后一叹,又对刘彻说道:哎,小子,你果然嫩着呢。你知道什么政治吗?敌人的敌人,永远是你的朋友。如果你一脚将姑妈蹬开了,那她不是要跑去窦太后那里了。两个厉害女人,搞你一对脚跟扎不稳的母子,就算不死,也是两败俱伤了。 这下子,刘彻终于醒悟了。 当初,刘荣是怎么被废的?就因为栗姬不跟刘嫖合作,所以刘嫖才找到王美人合作的。刘彻就是她们合作的成果和产物,如果刘彻翻脸不认人,那么刘嫖有可能另找他人合作。就算不是这样,她也有可能联合窦太后…… 越想下去,越觉得寒气袭背。流年不顺,还真的只能是忍忍了。刘彻只好暂时放弃与刘嫖母女对峙的愚蠢念头。陈阿娇蛮横,就让着她去吧。刘嫖爱贪,就让她贪去吧。 总之,花钱和蛮横的账要记着。还是那句老话,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要算账,还是等以后吧。现在没心情,得出去散散心。要散心,当然得找个好地方。对刘彻来说,此中好地方,非姐姐平阳公主家莫属了。 刘彻之所以不到别的地方,那是因为平阳公主家春色满园,芳草菲菲。所谓春色满园,就是美女多多。当然,这些美女不是平阳公主自家长出来的,而是故意栽培的。平阳公主此招此术,大约是学刘嫖的。 曾记否,当初刘嫖鞍前马后地替刘启搜罗美女,搞得刘启很是受用。于是,平阳公主改良刘家这传统手艺,将自己变为刘彻的美女供货商。 有一次,刘彻去霸上举行除灾仪式,又顺路到平阳公主家听歌喝酒去。此时,平阳公主圈养的美女约有十来个,她闻听小弟夫妻生活苦闷,于是将家里的美女化妆,全部供上。然而,没想到的是,这十来个刘彻没有一个是看上眼的。 没养眼的,那就先喝酒听歌吧。接着,一排歌女出场。更没想到就在这时,刘彻的眼睛亮了,他瞧上了其中一个能歌善舞的歌女。 哦,能看上咱家的女子,那是我平阳公主的荣耀啊。平阳公主顺刘彻的眼看去,原来那个被看上的女人,竟是出身低微的卫子夫。 卫子夫,家号卫氏,平阳(今山西临汾)人。皇帝喜欢歌女,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想当初,项羽之虞姬,刘邦之戚姬,都是一等一的舞蹈家。从那之后,有才华的帝王将相喜欢才气横飞的歌女,似乎都成了一个光荣的传统。 那时,卫子夫的出现,犹如天上的彩虹,将刘彻这风雨过后的天空,装饰得闪亮多姿起来。刘彻当即点名,要卫子夫专门侍侯他。 结果,俩人在皇帝更衣车里约会一次,刘彻对卫子夫的服务态度相当满意。当他再次回到平阳公主的宴会上时,神采奕奕,仿佛喝了一道补药汤一般。 平阳公主微笑着点点头。让皇帝这个大顾客满意,是她这个做拉皮条生意的最大光荣。最后,平阳公主决定将卫子夫送给刘彻,随其入长安享受富贵。 当然,平阳公主不是白送的,刘彻当场就赐她千金,算是辛苦费了。 这天,当卫子夫准备登车随刘彻入宫时,平阳公主专门送行。临别之际,感慨多多。似乎是,刘彻此趟前来,平阳公主赚了。其实,更赚的当属卫子夫。卫子夫此遇,一旦皇帝真宠,富贵即加身,全家可腾达。 平阳公主心里想着,不禁抚着卫子夫的后背说道:走吧。好好吃饭,好好生活。有朝一天,你富贵了,不要把我忘了就行了。 说富贵,道富贵。其实,富贵这玩艺犹如天上之彩虹,水中之明月。貌在眼前,其实咫尺天涯。平阳公主或许没想到,卫子夫这支所谓富贵绩优股,一到长安后,竟然马上跌到了谷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刘彻一回到长安,将卫子夫打发到后宫后,竟然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男人啊,真是不可思议。喝酒交栈相竟欢,车轩侍候鱼水欢。竟然一转身,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不仅是皇帝的毛病,也是刘家的光荣传统。曾记否,当初刘邦路遇薄太后时,不也挺一副暖气相加的模样吗?结果行过那事之后,就将人家忘得一干二净。 过了一年多以后,薄太后的姐妹陪侍刘邦喝酒,说起这事,刘邦才忆起世间还有这个人。于是,只好将薄太后召来陪一夜,才陪出一个伟大的成果,那就是后来的刘恒皇帝。 认真比较竟然发现,卫子夫和当初的薄太后命运极其相似。有一年多的时间,卫子夫没看到刘彻再光顾她的床铺。空床空等空遗恨,这是后宫所有佳人的写照。然而,彼此陌生一年多后,刘彻突然要清查后宫,说要打发一部分人下岗。 下岗的原因大约有二:一是新货上市,旧货必须下架;二则是后宫编制有限,不能空养闲人。于是,卫子夫也在被打发的名单当中。 本以为,相识恨晚良宵短,春宵一刻值千金; 本以为,花须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技; 本以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没想到,闹到最后,竟然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下场。 卫子夫哭了。没有什么可埋怨的,这就是后宫所有女人的命运。既然这样,那就准备上路吧。于是,卫子夫找到刘彻,流涕满脸,自请归家。 我认为,世界上有两件武器最为可怕。一个是核武器,另外一个则是女人的眼泪。关于美女的哭相,古今以来诸多文人妙笔横生留下诸多佳句。比如,梨花带雨,弱柳悲风,等等。无不都是哭出了文学审美的境界。 刘彻是学儒的,文学功底相当深厚。我们有理由相信,在那一刻,卫子夫的眼泪,肯定弹响了他内心深处的某根弦。 于是,刘彻不但没有打发卫子夫回家,反而让她留岗,继续工作。 阴霾的天,乌云终于散尽了;狂跌的股票,终于爬上来了。卫子夫因祸得福,怀孕在身,尊宠日隆。一夜之间,她就像后宫里跳出的明星,让诸多女人眼红了。 当然最眼红的人,就是那个不会下蛋的陈阿娇。 前面已经介绍过两件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如果再加上一件,恐怕就是女人的忌妒心。为什么后宫红颜总薄命,其中与女人忌妒心有着莫大关系。 市场竞争残酷,女人无不都拿出最冷酷的绝招,在众花蝴蝶中,夺取跟皇帝的约会话语权,从而最后摘取,摆在金字塔顶上的富贵王冠。正所谓,一女功成万颜枯。优胜劣汰,红颜想不薄命,难了。 那么,陈阿娇有什么办法对付卫子夫呢?下蛋是下不过卫子夫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使用天下女人都会用的那招:一哭二闹三上吊。 如果说,女人偶尔闹情绪,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天天闹,那么这个人就是不可理喻,无可救药了。 果然,陈阿娇天天闹要着死,非但没有得到刘彻的同情,反而,刘彻已经超出了忍受的范围,他甚至发出了久闷在心中的气话:这个女人,怎么就这么不讲点道理呢? 这下子,陈阿娇也没辙了。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卫子夫像明月一样爬上天空去吗? 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这时,阿娇老妈刘嫖出场了。只见她安抚道:你应该像卫子夫一样,多吃饭,多养身体。不要拿别人的得意来惩罚自己,剩下的事,老娘替你办就是了。 刘嫖到底想干吗? 很简单,她就想找个人开刀疗治女儿的伤痛。 第十章 卫青 刘嫖要准备下手的对象,正是卫子夫的同母弟,卫青!! 卫青者,字仲卿,平阳人也。其实,卫青最初不姓卫。其小时经历大约如下:初,小卫其父郑氏是一基层干部,专门替平阳公主打工。不料,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卫子夫母亲。两人你情我愿,种下爱情果实,就生下了卫青。 美国作家福克纳有一句经典话语:如果想把一个人培养成作家,只要给他一个不幸的童年就足够了。 福克纳此话可不是吹的。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对于大多数穷孩子来说,痛苦悲惨的童年,往往是奋斗成功的驱动力。 但丁也曾说过,想上天堂吗?那先去炼狱吧。卫青小的时候,他从来没想过要上天堂,也没想要当大官。那时,他最奢侈的想法,无非就是想拥有一个幸福的家,一张温暖的床,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和能得到周围人的尊重。 然而,奢侈的梦想和残酷的现实,对比得如此鲜明。在生卫青之前,卫母已经生下一男三女。无庸置疑,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孩子会打洞。卫嫂的孩子不会打洞,但是离打洞也不远了。因为她是平阳公主家的奴仆,所以孩子也只能是做地上爬的小奴仆。 一个大奴仆,要养大三个小奴仆,的确不容易。于是,卫母只好将卫青物归原主,送回当初跟她偷情的那个男人。那个姓郑的男人,并不是传说中那种提起裤子不认账的男人。他将孩子收下了,并带回老家。 他也很不容易,正式老婆替他制造了几个有标签能出厂的人工智能产物。于是,当孤独的卫青来到郑家时,面对卫青这个三无产品,前母不睬他,兄弟们也不鸟他。 没办法,谁叫你是后娘养的孩子呢?郑氏不是个坏人,但也没人说他是好人。他要做的,不是怎么样让他妻子和孩子们,能接受这个天外之客,而是将卫青安排一个落脚点。他已经想好了,如果卫青要活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替他们家牧羊。 牧羊,就是希望羊长大后能卖个好价钱。然后,拿钱去娶一个媳妇,生一箩筐的孩子,最后再将他们带到山上来,一起牧羊。我想,这应该是当时卫青最好的想法和出路。 在那山高高,野茫茫的人迹罕处,卫青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岁月如羊毛,长了就割,割了又长。孤独的孩子,就这样在善良的羊群中长大了。 多年以后,突然有人上山,看到满坡的羊群中,站着一只安静的狮子。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伟岸的男人。那个男人,竟然是卫青。 卫青长大了,岁月没有使他变成一头羊,而是一头狮子,一个真正的男人。狮子牧羊,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可怕的情景呢? 有一天,有个会算命的囚徒和卫青相遇,端详他半天,然后说道:兄弟,你命中注定是个贵人啊。请相信我,你将来肯定能被封侯的。 要想封侯,就得当大将军建功立业。先当奴隶,后当将军?似乎没听说过。卫青笑了。 巍巍高山,茫茫山坡,命运如草,生于斯,长于斯,灭于斯。何来封侯?封个猴子王还差不多。 卫青没听说过先奴隶后将军的故事,但是不等于这个非理性命题不能成为现实。命运的游戏规则,原来都是奥运会上经常被人喊出的那句口号:一切皆有可能。 卫青通往将军的路上,向他提供第一个可能的人是平阳公主。长大后的卫青,不知怎么地被平阳公主看中,将他召来当了骑奴。骑奴也是奴,不过总比牧羊好多了。没有风吹雨打,也没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感。在这里,卫青不但衣食温暖,而且学会了必须的礼仪。 用鲁迅的话来说是,以前做奴都做不稳,现在可稳多了。 然而,命运的游戏不过刚刚开始。卫子夫受宠后,卫青改姓不换名,跟随姐姐入宫。刘彻也给这个未来的小舅子安排了一个工作,在建章宫当差。满眼繁华的长安城,不全都是肚脐眼和势利徒。在家靠牧羊,出门靠朋友。在这里,卫青还结交了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公孙敖。 树欲静而风不止。当卫青刚刚告别惨痛,才踏上小康之路时,这时刘嫖公主的恶爪向他伸过来了。真是个苦孩子。卫子夫还有一个同胞的哥哥和两个姐姐,刘嫖偏偏看中了卫青。 于是,刘嫖将卫青抓起来,准备开刀祭血。 然而就在这时,有如放电影一般,时为骑郎的公孙敖出现了。 当时,公孙敖听说刘嫖要对卫青下毒手时,脑中立即闪过一个念头:抢人。因为时势危急,告状和报警,都是无效的。唯有突击抢人,才最为实效。 于是,公孙敖纠集一帮生死朋友。一番密谋踩点后,就以突袭之势冲进囚禁所将卫青解救出来。 哥们,太感谢你了。您的大恩大德,俺会记在心里的。 哥们,不要客气。这是咱应该做的。以后记住,有困难,找我公孙敖。 卫青和公孙敖紧紧地握到了一起。一旦握紧,卫青就没想过要松掉。他会永远报答,眼前这个义气冲天的硬汉。 然而,刘嫖准备诛杀卫青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诛卫青,就是想给卫子夫点颜色看看。教训卫子夫,摆明就是不给刘彻面子。 刘彻怒了。 马上地,刘彻做了一件相当刺激刘嫖的事:将卫青召来,封为建章宫总管,同时兼为皇帝侍从官。再接着,刘彻将卫子夫所有兄弟姐妹通通召来,封的封,赏的赏。连好人公孙敖也沾了光。 更可怕的是,刘彻已经对陈阿娇绝望了。 完了,陈阿娇。你的怨妇梦,就差一句话了! 晁错平反案 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汉朝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诸多大臣纷纷上书替某人喊冤。这个某人,正是被刘启诛杀的晁错。 当年,刘启诛杀晁错之后,有人曾将得失跟他分析一番,老人家早就肠子都悔青了。不过,死人不能复生,此事又是他和袁盎密室阴谋使出来的,想昭示天下,那脸面实在太难看了。 没想到事隔多年,旧事重提,被大臣们炒得热火朝天。事实上,汉朝臣子并非心血来潮,无聊翻案。 在那帮人看来,晁错代表了汉朝改良的良心。如此忠臣,舍生忘死,救国家社稷于水火之际,竟被暗箭亡命,实属蒙了政治大冤。所以,他们一致认为,诸侯是个祸根。他们既然能做得初一,为什么中央不能做得十五?于是,他们将矛头直接对准了诸侯。 有必要交待一下。此时的诸侯,早不是当初那帮造反的诸侯。刘启平反七国之乱后,早就清理门户,将自己十三个儿子全部封为诸侯王。所以说,杀晁错,全不关他们的事。 但是,中央大臣们就不这样看了。反正你们是诸侯,既然是诸侯,都是一路货色。所以,他们决定好好修理这邦尚不成气候的诸侯,替晁错出出气,同时又替自己解除后顾之忧。 那么,怎么修理呢?这既是个技术问题,又是个艺术问题。很不好下手。 我认为,有些政治斗争,必须是技术和艺术双管齐下;有些时候,根本就不用那么多废话,不要说艺术,甚至连技术含量都一并省了。当然,前者的前提是,两方力量均衡,后者的前提是,必须占有绝对优势。 时过境迁,如今天的汉朝中央,和诸侯势力相比,占有绝对优势。过去,晁错是一个人在战斗。现在,他们是一帮人在奋战。汉朝这帮高官决定,将晁错的削弱诸侯方针贯彻到底。 在这里,他们找出两个对付诸侯的办法。一个是晁错使用过的,那就是设法找碴;另外将诸侯属下大臣们抓起来乱殴乱打,逼供佐证其君有不轨迹象。 这下子,诸侯们仿佛过街老鼠,人人自危。他们都不知道,过了今天,明天会不会就有霉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吗? 当然不是。晁错是冤死的,诸侯是被冤打的。他们都能替晁错伸冤,难道我们就不能替自己伸冤吗? 要伸冤,不是所有诸侯都带着眼泪一起拥向长安向刘彻哭丧来的。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派代表前往长安向刘彻做个说明。 很快地,他们选出了四个代表。分别是代王刘登,长沙王刘发,中山王刘胜,济川王刘明。四人当中,首席发言人为,中山王刘胜。其中,长沙王刘发和中山王刘胜,分别是刘启和唐夫人及贾夫人的爱情结晶。 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冬,十月。按惯例,十月是诸侯们集体到长安请朝的日子。一大早,中山王刘胜已经跟其他三个打了招呼,一起进城。当他们四人到达长安后,按惯例,刘彻必须设宴洗尘。 伸冤的机会终于来了。在宴会上,歌舞升平,一派暖融融的样子。然而,当刘彻和四人一番交杯碰盏后,突然地,中山王刘胜流下了眼泪。 尽管说,兄弟难得一见,但也不至于感动得泣不成声了呀。刘彻一看,就觉气氛不对。于是,刘彻奇怪地问道:兄弟,谁欺负你了吗?何必这么悲伤? 刘胜:肯定是有人欺负我了嘛。不然,大过年的我能哭得这么悲伤吗? 刘彻急切地说道:谁欺负你们了,请直说。 刘胜:按辈分来说,陛下应该称我为兄。作为兄长,有些话积在我心里很久了,现在不得不发了。老实说吧,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受欺负,在座的几个诸侯,都是受害者。当然,欺负我的人,不是陛下您,而是陛下您身边的那帮大臣。他们抓我臣,虐我情,弱我志,整得我们个个都像飘于尘埃中的鸿毛,连个基本的安宁感都没有。 刘彻听得心里一颤,吃惊地说道:有这么严重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刘胜叹道:陛下如果不信,可问在座各位诸侯。看看他们是怎么被中央那帮人整得不成样的。 刘彻似有所解,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点点头,说道:不必问了。这事你说了,我就心里有底了。在这里,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下次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果然,刘胜等人退朝后,刘彻即将有关部门头头请来,吩咐一番。不久,中央大臣修理诸侯们的势头终于有所收敛。 此事,总算到此告了一个段落。晁错老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啊。当初对你发难的人,不是我这批兄弟。反正您名声也平反了,就这样扯平了吧。 中央大臣和诸侯们的恩怨扯平了,可是有一个人还没跟中央扯完。这个人,就是当初首发作难的刘濞之子,刘驹。 刘濞是怎么死的?被晃错整的。刘濞逃到东越地,被东越王干掉的。于是,刘驹从此将东越王恨到骨子里。 现在,该是报仇的时候了。 想报仇,光有一腔激情当然是不够的。然而,刘驹之所以能喊出复仇二字,肯定是找到了靠山。此靠山,正是闽越王。刘驹说服闽越王后,他也同意出兵替刘驹出气,准备攻打东越。于是挨打的东越王,只好向汉天子求救。 该不该救东越王,怎么救,不能是刘彻一个人说了算。于是,刘彻召集了一帮人商讨计策。其中在座的,就有被窦太后休掉的太尉田蚡。 刘彻首先问田蚡:你对闽越攻打东越,有什么看法? 田蚡竟然这样回答:越人之间互相殴打,那是习以为常之事。再说了,那一带蛮荒之地,自秦朝以来就属于中央的弃地,我们何必为他们劳兵伤神呢? 田蚡说完,刘彻保持沉默,等待其他的人意见。马上就有一人站出来,发表了一番反对田蚡见死不救的意见。 此人,严助是也。严助,本来叫庄助。为避汉明帝刘庄讳,后人只好委屈他,叫他严助。严助是会稽吴人,其父庄忌曾是当初刘武门下,一个辞赋闻名的唱客。严助继承了其父才华,所以两年前刘彻举贤才时,严助成绩名列前茅,第一个受到刘彻重用加官。 严助是这样反驳田蚡的:救不救人,不是看别的什么,而是看自己有没有能力。如果自己有能力救人,凭什么不救?旧秦视越地为弃地,那是他们无能为力。他们连自己的咸阳城还管不住,哪有精力去管别人的事。现在,小国东越向我们求救,我们不救它,那谁来救?如果不救,我们又凭什么德望使万国臣服呢? 严助这番话,刘彻严重同意。 救人事小,可政治利大。以小利益换大政治前途,这正是刘彻最想做的。再说了,人家东越替汉朝砍了刘濞,这也是它挨打的根本原因啊。所以,发兵救救人家,也算是还人家的人情,同时也是给小弟撑腰打气啊。如是不闻不问,那以后还有谁愿意替你跑腿打杂? 刘彻开始发表看法:田太尉不足与计。我决定,发兵救东越。不过有一点请注意了,我刚刚登基,不想动用虎符调兵。 我们知道,军队征调必须有虎符。不管你是多大的官,武将是只认虎符不认人的。所以,当初刘邦屡夺韩信之帅时,第一件事就是拿下他的虎符和帅印。现在,刘彻既想发兵,又不想动用虎符,他到底还有什么顾虑? 这个顾虑,当然指的就是窦太后啦。窦太后还没死,国家战争这等事,必须得她点头才行。 可问题是,刘彻现在很不想见到这个老太婆。能少求她一事,就少一事。反正她活不长了,只要她伸腿登天,刘彻就可以解放了。 没有虎符没关系,刘彻还是可以动用节的。他把调兵攻打东越的任务交给了严助。 从道理上讲,有节无符,那也是不符合规矩的。那么,能不能调动得了兵,就要考考严助的政治智慧了。 严助此次要调的是会稽郡的驻军。果然,当他持节来到吴郡后,会稽郡守叫他办理手续,交出虎符。严助告诉对方,皇上刚即位,不想动用虎符,只让我持节前来,请体谅陛下难处,通融一下。 会稽守一听,就笑了。什么叫通融?你以为是小孩子玩家家吗?你以为是跑官卖官吗?这可是战争大事啊,岂能当儿戏?废话少说,没有虎符,休想调走一个兵。 严助就知道会出这等事。然而,节就摆在郡守面前,郡守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刘彻面子。既然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了,那凭什么皇帝还要给他面子呢? 严助当即抓起一司马就斩首,并且吓唬郡守道:不发兵,司马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会稽郡一听,两脚就软了,只好发兵渡海去救人去。可当汉朝的船还没上岸,就有消息传来,闽越王撤兵了。 架子还没摆好,就让人闻风落跑了。大汉,果然威风啊。 尽管闽越王撤兵,东越王仍然觉得东越之地不安全。于是,他向刘彻上书请求,举全国人民迁往中原。很快地,刘彻同意了。他们被安置在了长江和淮河之间的平原地带。 到此,晁错平反之风波,总算作了一个了结。 第十一章 私行 公元前138年,刘彻19岁。这个年纪,用现在人的话说,就是叛逆的时期。窦太后、刘嫖、陈阿娇,等等,这些人或事像乱麻一样,无休无止地缠于一身。于是,就在这一年,郁闷已久的刘彻做出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叛逆行为——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是我们百姓的叫法,在他们皇家看来,这叫微服私行。然而,刘彻私服出行,不是探视民情,纯粹就是为了贪玩,过一把自由的瘾。 真的,他这个皇帝当得一点都不爽,心中苦闷憋得太久了。 刘彻纠集好一帮年轻的玩伴,准备秘密行动。路线怎么走,在哪里集合,以什么名号亮相,他们已经拿出一套得意的方案。 终于,在一天夜里,刘彻及年轻的侍者约定在殿门外会合,乘夜出发。 刘彻向外打出的名号是:平阳侯。平阳侯就是刘彻的姐夫,平阳公主的老公大人。跑了一夜,天快亮时,众人抵达南山。年轻真好,一夜的跋涉奔跑,竟然毫无倦怠之意。 刘彻是个儒家学生。儒家学生必须要掌握的有六种基本技能,分别如下:礼,乐,射,御,书,数。礼,即礼节;乐,即音乐;射,即射箭技术;御,即驾驭马车的技术;书,即书法;数,即算法。而在六种基本技能中,我相信,学生们最喜欢的是以下两门功课:射箭和驾驭马车。 对于刘彻这个十九岁的小伙子来说,骑马打猎,不仅是温习功课,更是充分表现一个男人的野性雄姿。 终南山脚下,空气清新,沁人心脾。自由的日子,从来没像今天来得这么惬意。于是,他们就像出笼的野兽,刘彻决定,就在南山脚下进行围猎。 刘彻等人犹如出笼之野兽,呼吼着射鹿,逐狐,赶兔。乱马奔腾,践踏田野庄稼,仿佛那是他们家自己种的一样,全不当回事。然而就在这时,有人有意见了。 这帮有意见的人,当然是南山脚下的农民伯伯叔叔们。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满野的庄稼是他们挥汗如雨的劳动果实,竟然一日之间被你们这帮野孩子践踏得不成样子。于是,农民伯伯叔叔们,全跑出来站在田埂上,用恶语问候了刘彻一行人的父母及爷爷奶奶。 农民们的恶骂声,马上传到了县里。有两个县太爷火气冲天,拉了两帮民兵向刘彻扑来。他们已经知道,这个践踏庄稼的人就是平阳侯。平阳侯就能胡作非为吗?于是,两个县令来到刘彻面前时,就大声棒喝。 呵,好大的口气。刘彻那帮兄弟一听就怒了。就算是平阳侯,你也敢骂,太不给皇帝面子了。于是,有几个少年立即持鞭就要抽对方。 赤脚的不怕穿鞋的,穿布的哪怕穿绸的。两位县令一看架式,立即吆喝起来,准备拿下这帮不识好歹的少年。这下子,玩笑开大了。围猎的刘彻,被民兵们团团围住,也成了网中猎物。 当两个县太爷准备拉刘彻一行人回衙门时,这时刘彻只好亮出了皇帝信物。 啊,原来是陛下亲自打猎来了啊。所有人既吃惊,又兴奋地看着刘彻。 是啊,诸位,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没想到就踩坏这么多庄稼。这样吧,你们报个数,多少钱我们赔就是了。 交了罚单,刘彻只好收马离开终南山。然而,这时刘彻又做出一个让人意外的决定:既然出来了,就让我们一次疯个够。 于是,他们没有折回长安,而是朝长安相反的方向往前奔。 青春的叛逆,从来就是不讲道理的。此次,刘彻率领手下这帮少年离开了陕西境内,向着河南方向漫游而去。在一天夜里,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柏谷。柏谷,就是今天的河南省灵宝县西。此地距离长安航空距离有一百八十公里。 夜已经很黑了,刘彻和少年们找了家旅馆,准备在柏谷住下。那时经济不发达,能开得起旅馆的人,实在不多。所以,能开得起旅馆的老板,也算是小有成就了。没想到的是,当刘彻准备投宿时,旅馆老板拒绝纳客。 老板之所以拒绝,是因为凭着多年开店的经验,看出刘彻带的这帮人傲慢无礼不是什么好鸟,很像是盗贼绑匪。 深更半夜的,人家又不是不给钱,竟然不给投宿,实在太伤尊严了。况且,投宿的人,不是什么江湖浪客,就算看不出是大汉天子,也能看出他们是一帮公子哥呀。 于是,少年们一听说老板不纳客,立即将他包围起来,并且大声喝道:请你给我们老板上茶! 呵,你以为老子是吓大的吗?旅馆老板也装出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大声叫道:我们这间店没有茶,只有人尿!(无浆,正有溺耳!) 见过抬扛的,但是从来没见过如此抬扛的。牛,实在太牛了。 就在这时,老板娘见形势不对,立即跑上来赔礼道歉:客官请里面坐,茶水来了。老板娘将老板推开,给客人开了房间。 然而,当老板娘侍候好客人后,突然发现,她的老公不见了。 不一会儿,老板回来了。 当然,老板不是一个人回来,其背后还跟着一帮持棍拿刀的少年。这帮人,是老板到镇上拉回来的。老板决定,等刘彻一行人鼾睡之时,趁机向他眼中的这群盗匪发起攻击,为民除害。 老板娘一看,吓出一身汗。她对老公说道:我看这帮客人不同寻常,而且他们戒备森严,不可轻易动手杀人。 老板一听,怒了。说的什么话。敢到咱的地盘上撒野,谁怕谁呀,杀的就是这帮亡命之徒。于是他决定,今晚一定要替天行道,清除盗匪。 大祸,真的要来了。 如果真出人命,估计不是开不开店的问题了,恐怕全家的人头都不保了。老板娘劝阻不行,又生一计。她立即搬出好酒,招待老公带来的那帮兄弟。她说道,大家既然想行大事,就先喝几碗酒吧。酒是好东西,喝好能壮胆。 兄弟们一看有好酒,端上来就喝。老板娘负责劝酒,当然主要对象是家里那个男人。反正是几十年难得学一回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那就好好表现吧。 于是,老板娘拼命劝酒,男人也拼命喝酒。不知不觉地,家里那个男人竟然被灌醉了。 老板娘马上将绳子绑住自家那个醉酒的男人,向兄弟们宣布道:酒你们也喝够了,谁想杀人,先从老娘身上踩过。 众人一看没戏,只好作鸟兽散。 刘彻不是傻瓜。店里这杀气腾气的一幕,早将他们惊醒。然而,聪明的老板娘马上放水杀鸡,将刘彻一行人再请出来喝酒道歉,将内情一一道出。众人一听,欷欷不已,如果真干起架来,死伤不定,那真的是惹祸了。 因为差点惹祸,玩兴大减。第二天,刘彻决定打马回府。 回到长安后,刘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救他的老板娘召来,赐之千金。同时,也将也那个豪气干天的男人召来,拜为羽林郎。 大隐隐于朝 狂生东方朔 刘彻乘兴出猎,败兴而归。尽管花了千金,拜了一个羽林郎,但是他却长了教训。那就是,猎可以继续打,但是不能再住私人旅馆,那样实在太危险了。不住旅馆,那住哪里? 刘彻是这样设想的:派人沿路秘密设立旅舍。 但是立马刘彻又觉得这个设想不甚理想。第一,路太远,跑一趟实在辛苦;第二,跑得越远,危险系数越高。再者,沿路都是百姓农田,践踏一次,民怨就来一次,背上不体恤民情的罪名,实在不是好受;第三,宫里还住着一个老不死的窦太后和一个厉害的王太后,如果,万一,假如,被她们知道他私自出门打猎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那么,怎么办? 很好办,既想安全,又想惬意,又不必受约束,那就在皇家后花园上林苑打猎吧。 这是个好主意。然而,刘彻又嫌上林苑范围太小,玩得不爽。于是,他又冒出一个念头,不如扩建上林苑,打通沿路阻隔,直通终南山。 这真是一个疯狂而又奢侈的想法。要想连接天然猎场终南山,那必须进行一场浩大的圈地运动和搬迁工作。要完成这么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程,实在是考人智慧的活儿。 但是,刘彻相信有一个人可以将此事办成,此人,就是吾丘寿王。 吾丘寿王,今河北邯郸人。善于辞赋,曾拜董仲舒为师学过《春秋》,是为太中大夫。当然,要让吾丘寿王这么一个中级国务官去完成这项巨大工程,那实在是不靠谱的。所以,刘彻将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中尉),北长安市长(左内史),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右内史)等人召来打好招呼,让他们配合吾丘寿王的工作,呈报辖区内的农田,动员农民搬迁。 有人配合,吾丘寿王的工作就很好展开了。不久,吾丘寿王将一份调查报告递交上来,认为扩建上林苑可行。刘彻一听,喜上眉头,准备动工。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此人,正是被后人称之为智圣的东方朔。 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特长,强闻博记,诸子杂书,无所不通。当然,如果没有两把刷子,东方朔也是不敢吹的。初,刘彻发出布告,招天下之贤良。于是,东方朔也闻声从齐国赶来参加面试。 既然是来求职抢饭碗,那就得来点奇招。东方朔之奇招,就是写一篇超长的策论。那时候,还没有发明纸,策论只能写在竹简上。据司马迁介绍,东方朔此篇策论约花掉三千片竹简。 三千个竹简,这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呢?我们不用将它转换成纸张,看看刘彻阅读花费的时间就可了解一二了。你猜这篇策论,刘彻花了多少时间才读完? 足足两个月啊。 就那两个月,刘彻天天读,读到哪就做记号,明天接着读。而且,刘彻不是一个人在奋斗,仅靠他一人是无法将策论翻出来的,必须需要两个力气充足的人才能撑起。 写超长超重的策论,还不仅是东方朔的牛特长,东方朔写的那封求职信也是千古奇文。在这里,为了满足部分读者的好奇心,我还是将它搬出来,奇文共赏。此文意思大约如下: 我,东方朔,年幼失亲,由兄嫂抚养成人。我十三岁学书,勤奋好学,三个冬天读的文史,足够一生使用。十岁学击剑,十六岁学《诗》《书》,读了二十二万字。十九岁学孙吴兵法,熟悉使用各种兵器及阵法,大约此方面的文字约有二十二万字,起来就是四十四万字。除此之外,我性格豪爽,重义守诺,简直就是子路再生。 今年,我二十二岁,身高两米一(九尺三寸)。谁赏我眼,都说我双目有神,烂若明珠;谁看我牙,都说我牙洁白整齐,仿若贝壳。还有,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像我这样的人,够格当您天子的大臣吧。 得了,不要吹了。再吹,恐怕老天都要被吹破了。 然而,世间不缺吹牛人,缺的正是可爱的吹牛人。刘彻一看,哈哈哈,好一个山东吹牛大汉啊,不服还不行啊。于是,刘彻就将东方朔留下了,并且马上给他安排了工作。 你猜人家给东方智圣安排了什么好工作?刘彻给他的职位,不过是公车府中的一个小职员。 公车府到底是干什么?搞接待的。臣民上书,或者皇帝征召的活儿,都是他们单位负责的。东方朔人高马大,牙好能啃,能侃会吹,搞接待,那实在是太对口啦。 然而,东方朔是怎么评价这份工作的?失望,非常的失望。 首先,此活儿都是跑腿活儿。没油水捞还算了,工资还特低。其次,整天没日没夜地干,连皇帝都见不上一面。这种长期见不到领导面孔的工作,还能有什么前途呢? 所以,失望之余,东方朔还相当郁闷。读了这么多圣贤书,竟然还混不饱肚,实在掉价。那个青春啊,就像流水一样东逝不回。难道,我东方朔一辈子就当个接待员,像老牛赖窝一样老死在这个岗位上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看来等待皇帝涨工资是不可能的了,唯一的捷径就是换工作。伸手要官,似乎是个办法,但绝对不是好办法。好办法就是,让皇帝心甘情愿,心里乐开了花地给你官儿当。 嗯,有个好办法倒是可以试试。好,就这样办。 那时候,侍候皇帝的有两种男人,一种是太监,一种是侏儒。此两种人,恐怕是男人中最不易的人了。有一天,东方朔将几个跑动的侏儒叫到面前,他装出一副沉重的语气说道:兄弟,想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只是,不知该不该说。 侏儒一听,既莫名其妙,又是紧张万分。大哥,俺们天天守职奉公,从未出错,何来不幸?既有不幸,请您实话告诉俺吧。 东方朔又沉重地叹了口气,拍着侏儒肩膀说道:其实啊,我一说就怕伤你们的心;但是我憋在心里,又要伤了我的良心。既然兄弟想听,那我就实话实说吧。事情是这样的…… 侏儒们都睁大眼睛,看东方朔嘴里到底要吐出什么祸水来。然而,东方朔欲言又止,竟然又不说了。大哥,你到底说还是不说啊,急死人了。 这时,东方朔吞了一口水,终于说道:不过有言在先,我只是听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事情是这样的:听皇帝说你们这些侏儒是一帮废物。说什么种田不如常人,做官又不能胜任,从军又不能杀敌,对国家一点用处都没有,还白白浪费了很多粮食,所以决定将你们通通杀掉。 侏儒们一听,就傻掉了,全都急得哭了起来。这时,东方朔同情般地又叹了一口气,拍着他们的肩膀说道:兄弟们别哭了,大家都混得不容易。这样吧,看在咱们同病相邻的份上,我教什么一个救命的办法吧。 侏儒们转忧为喜,睁大眼睛看着东方朔。东方朔看看他们,想说,突然又不说了。 大哥,你就说吧,急死人了。 东方朔心里一笑,你们急,我比你们还急呢。想着,脸上却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道:先说好哦,不要说是我教你们的哦。 这个请放心,大哥请快讲。 于是,东方朔叫他们靠近来,对他们说这样这样。侏儒们一听,乐坏了。办法很简单,也很管用。就按东方大哥说的办。 事实上,侏儒们全被忽悠了。有一天,刘彻出门,被侏儒们拦驾哭诉,请求赦免死罪,放他们一条生路。 刘彻一听,莫名其妙地说道:你们好好的,赦什么罪? 侏儒说道:陛下不是嫌弃我们没用,要杀了我们吗? 刘彻: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们无用,又什么时候说过杀了你们? 侏儒:这是东方朔说的。 刘彻一听,只将东方朔召来问话。东方朔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一肚子牢骚,等的就是这个召见的机会。 东方朔终于见到刘彻,刘彻很不客气地骂道:你是吃饱撑着吗,干吗拿侏儒开涮? 东方朔从容应道:陛下大大错矣,臣恰恰是没吃饱而硬撑的。 刘彻:你不是吃饱了撑的吗,我怎么会说错了? 东方朔:陛下您用心想想就知道了。侏儒们只长三尺余,俸禄就有一袋米,二百四十钱。我身长九尺余,是他的三倍,竟然也是一袋米,二百四十钱。要说饱撑,那是侏儒们才能有的好事。这些粮和钱,根本就不够我吃,能不被饿死就不错了。 这话我很早就想对陛下言说了,只是一直没逮上好机会。既然今天来了,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陛下您如果觉得我能为你所用,请替我涨工资,不然就让我离开长安,免得浪费您那点粮食。 刘彻哈哈大笑。 皇宫森严,连表情都被模式化了。而东方朔犹如僵死的湖泊中跳跃的小鱼,让刘彻看到了湖面的一丝生机和乐趣。刘彻重新给他换了一份工作,调其到金马门上班。 金马门,官署名。门旁有铜马,故因此得知。此岗位,正是学士待诏处,跟皇帝直接打交道的概率很高。对这个岗位,东方朔没有说特别满意,也没有说不满意。只能说,还凑合吧。 东方朔绞尽脑汁,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亲近皇帝吗?亲近皇帝,不就是升官发财当个富贵奴吗? 事实上,此话只对一半。 东方朔亲近皇帝,要的就是富贵。富贵和升官是两码事。他没想过要当大官,像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卿们,只要板一板脸,同僚都要退避三舍的那种。如果真是那样,他将不是真实的东方朔。 那么,真实的东方朔是什么样人呢?说得不好听,只有四个字:玩世不恭;说得好听,三个字:乐逍遥。 人生不枉来一回,何不放歌逍遥游。读过庄子或陶渊明的都知道,所谓逍遥游,就是逃避俗世,归隐江湖山泽。以青山为伴,以绿水为友,以蓝天为被,以苍野为床,喝歌纵歌,任意飘摇。 然而,在东方朔看来,庄子之逍遥,不是上档次的隐者生活。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他要做,就做庙堂之上那个放荡不羁的大隐者。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什么?或许就是为理想而奋斗,实现心中的梦想。所有的梦想,都必定在一个圈子里实现。 就像实现富人之梦,就得进商场;实现当官之梦,就得进官场。所谓场,就是圈子。 当你进这个圈子时,猛然会发现,圈子的力量是无穷大的,而个人的力量简直是无法比拟的。这时你还会发现,只要你进了圈子中,无亚于被套上了金箍的孙悟空。碰上唐僧这样的领导,只要他一念经,你就只有翻滚的份了。 这就回到了卢梭的哲学命题上: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枷锁当中。说自由,是因为那个圈子是你自己选的。当你选上了,你就不自由了。 庄子在《逍遥游》曾表达了一种对绝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事实上,那只是个人意淫而已。在所有相对自由当中,官场恐怕是最不自由的圈子。陶渊明就是因为不适合官场,觉得违背个人意志,所以才打包回家的。庄子更是因为如此,从而拒绝被收去当官。 事实上,人在田野之中,也是不自由的。因为,你的肉体就被它装在其中。然而,在这不自由的空间中,总能自由地歌唱,呼喊,吹笛子,晒太阳,临风作赋。但是,你人在官场,你能想唱就唱吗?就算是想唱就唱,也未必唱得响亮。 说了这么多,就想说明一个问题。所谓大隐者,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的。没有高技术的人生本领,想戴这个高帽,那你最好打消此念。官场每一步,都是荆棘和地雷;每一步,都是鲜花遮眼的牛屎。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拦腰绊倒,你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没踩上牛屎或地雷。 但是,东方朔自诩有这个能耐,也有这个胆魄。 所谓艺高人胆大,而他之所以选了大隐之路,那是因为他深刻地洞穿了时代和个人的命运。 这个时代,不是春秋战国,不需要苏秦张仪。这个时代,是歌舞升平的时代,大家吃饱没事干就想找点乐子玩。平民是这样想的,当官的也是这样想的,皇帝也是这样想的。 东方朔天生放达,不拘小节,叫他跑腿打杂,不合他性子。如果叫他戴上高官之帽,替天地立命,为百姓谋生,似乎,他也没那个兴趣。 时代注定,他只能是一个替人找乐子玩的人。当然是高级别的那种,专替皇帝找乐子,然后蹭点肉,磨点钱财,拿些帛,以此养家糊口,逍遥度日。 我想,这,应该是东方朔来到世间的人生宿命。 第十二章 难识狂生真面目 自从东方朔那次开涮侏儒后,刘彻对东方朔刮目相看了。怎么说呢,东方朔这人很诡,很逗,也很滑。他能出诡逗滑,那是因为他有智慧。刘彻喜欢幽默,更喜欢有智慧的幽默。从此,他经常召东方朔一起喝酒。东方朔的任务是,每次喝酒,必须逗皇帝开心。 司马迁说,刘彻和东方朔喝那么多酒,没有一次不开心的。刘彻一开心,就会随手赏赐。皇帝有赏,东方朔从来不会拒绝。非但不拒,反而能多蹭就多蹭。 比如,刘彻请他吃饭。饭饱酒足,段子也听够了。那么,东方朔就会告诉刘彻说,我该走了,剩下的肉就让我打包回家吧。 二米一高的大男人打包,似乎很少见。既然你爱蹭这个便宜,那就打吧。东方朔一不害羞,二不含糊,三从不犹豫。每次打包,都是直接将衣服裹起大肉就走人,从不回头,也不猥琐。 坦荡自如,仿若无人。衣带尽裹终不悔,为肉消得人衣秽。此等境界,世人几人能达到? 吃肉打包,那对皇帝来说,都是小意思。除此之外,刘彻还常赐东方朔钱和帛。赏钱,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叫外块。 那时候,没有基金,也没有股票,更没有理财公司。尽管说,东方朔取财有道,但也没有将外块进行再投资的打算。而是身体一转,低头一溜,就拿这些外块跑到长安街上泡妞去了。 对东方朔来说,打包有准则,赚钱有门道,泡妞也有要求。长安女子,无论长相,不管贤良,只要愿意跟他玩的,也不管你是否爱他爱得死去来,没有他你一天都过不下去的,他会很明白地告诉你,你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只能是一年。 为什么是一年?这样包二奶,成本是不是太大了呢?成本大,无所谓。只要我喜欢就行。不就是个钱嘛,刘彻就是我的银行,荤段子和谜语就是我的密码。想取多少,都是拍拍脑袋之间的事。 东方朔吃饭打包,包二奶,终于混出个娱乐明星的名声。如果那时候有娱记,那么东方朔将天天都上八卦新闻头条。娱乐只要收买被东方朔抛弃的一两个女人,随便都能编出一部《我和东方朔,不得不说的故事》或者是《我和东方朔的幸福往事》等。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认为,此话只对一半。猪怕壮,理所当然。因为壮了就要被拉出去宰。但是人怕出名,似乎不合实情。请看新浪博客,多少所谓美女作家,为了出名,不是脱衣卖肉,就是叫嚣要做某某名人的情妇。当然,这都是噱头。 东方朔知道,在一个正统的社会里搞怪,那是很容易出风头的。此风头,人人都不想自己出,但是人人都想别人出。因为,人人都想看别人的娱乐新闻。此风头,别人不想,东方朔却乐在其中。 因为,这样大可以独领风骚,笑傲江湖。 于是,天天成为长安人茶余饭后,八卦新闻头条的东方朔,不久就被喻为疯子。此疯子,有一半是贬义。不是疯子,至少也是半个疯子的意思。 的确也是,东方朔博古通今,而且还是国家公务员,至少也得注意点形象啊。再者,看他也不像是读书落魄的样子呀。 读不懂,那就慢慢读。反正,东方朔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因为,他的任务是,天天疯,月月疯,年年疯。此病,举目长安,唯有一个人能读懂他。 这个人,当然就是刘彻。 那时,刘彻身边的郎官天天说东方朔神经病。然而,刘彻一笑,他这样替东方朔圆场道:如果东方朔不搞怪,你们哪个能比得上他呢? 老实说,刘彻的评价是中肯的。如果东方朔一本正经,整天衣冠整齐,工作认真,按时上班下班,那么,刘彻身边那些郎官,早就低头叫他一声大人了,还能像今天这般有事没事扯他一段八卦来逗乐吗? 郎官们不知刘彻为何竟如此宽容东方朔。事实上,要想探究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难。 在刘彻看来,皇宫就像一桌菜,桌上有主菜,也有主食和水果。主菜是必须的,主食和水果是解胃的。如果天天吃主菜,没有开胃的上桌,这日子还能挨得下去吗? 东方朔爱打包,就随他去吧。爱包二奶,就随他去吧。但是,有一个底线,彼此是必须坚守的。那就是,女人可以玩,皇帝不能玩。只要不玩我皇帝,其他的事,永远都是小事。 这个底线,只有两个人知道:刘彻知,东方朔知。 有一天,东方朔走过行宫。有一郎官走上前去,和他聊了起来,不知不觉地就扯到东方朔的娱乐新闻上。郎官问东方朔:请教先生,您知道外面的人都在沸沸扬扬地议论您吗? 东方朔眯着眼,微笑:不知。 郎官说道:他们都说先生您是神经病呢。 东方朔笑了。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懂。东方朔终于向此郎官,说了一段知心的话:古之人,为避世都跑到深山老林;而像我东方朔这般,则是避世于朝廷间。正所谓,大隐是也! 大隐两个字,从此成了解读东方朔疯狂的绝密钥匙。东方朔自己也有酒歌为证:陆沈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认真观察:另类的东方朔,并非就是一个真实的东方朔。因为,遮蔽一只蝴蝶的,往往是一个丑陋的蛹壳。误解东方朔的,往往是因为他那玩世不恭的活法。 那时,除了打猎外,猜谜也是刘彻喜欢的娱乐动活之一。有一天,刘彻和数位方术大师一起玩猜谜。刘彻将一只壁虎反扣,让这些所谓跟鬼神沟通的方术师们猜,猜中有赏。可惜,没有一个人能猜中。 皇帝的赏赐,还真是不好拿的。让人猜中盆子装着什么东西,除非神鬼附身,要么就是孙悟空再世。然而,东方朔来了。 他兴趣勃然地对刘彻说道:我学过《易》,让我先占一卦,再猜吧。 占卦,那当然是个幌子。幌子的好处就是,如果猜不中,东方朔可以说他占卦不准,与他脑袋有没有水无关。说罢,占过一卦。然后,就按卦词解释:这不是一只壁虎,就是一只蜥蜴。 果然猜中了。 如果不是班固将此事写下来,还真不能让人相信。东方朔到底凭着什么判断,那就是一只壁虎?去除作弊的可能性,只能惊叹,他脑袋的确非同寻常。 东方朔传奇一猜,马上传遍宫中。于是,有人忌妒了。此人,有姓不留名,人称郭舍人。 算起来,郭舍人也是东方朔的同行。能搞怪,会逗乐,也是他的老本行。而且,他出名比东方朔早。现在,东方朔突然冒出来,似乎有抢他饭碗的趋势,他当然心里一万个不舒服。 此处冒出叫阵的人,叫他郭舍人,那是客气的叫法。如果不客气的话,可以叫他倡优。所谓倡优,古代称以音乐歌舞或杂技戏谑娱人的艺人。郭舍人属于后者,靠杂技戏谑吃饭。此等身份,用现在的话来说,活脱脱的寄生虫。如果将他跟那些门客比,那可是差好多截的。 听说东方朔有如神助,猜中壁虎,郭舍人偏说不信邪。他这样跟刘彻说道:东方朔有什么好狂的,他不过是幸运猜中罢了。让我来考考他,看他还能不能猜中。如果猜中,请打我一百棍;如果猜不中,不好意思,陛下的帛就赐给我了。 刘彻想想,觉得郭舍人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将东方朔召来,让郭舍人考考。 比赛现场很热闹,当然也很无聊。郭舍人技不如人,被东方朔猜中,挨了一百大棍,被打得嗷嗷大叫。 话说回来。东方朔另类,但他也有真实的另一面。 那时,东方朔闻听刘彻要扩建上林苑,主动站出来阻拦。我们知道,就只一个招贤对策,东方朔足可让刘彻两月除了吃喝就只看他的文章。像刘彻不顾国情,为一己之欲而劳民伤财,东方朔完全可以发挥他的特长,再作一篇劝谏之策,不累刘彻个两三月绝不罢休。 此次,东方朔没有恶搞。因为,皇帝圈地扩建猎场,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所以,他一反常态,一本正经陈述了反对理由。话语不长,也不算很短。用几句话概括,意思大约如下: 终南山盛产各种野生动物及农作物,是百姓生活的依赖,国家税收的来源之一。陛下为满足个人私欲而占为己有,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刘彻一听点头笑了。然后,他升了东方朔的官,又赏了他一百斤黄金。 封赏完毕,刘彻转头就对负责上林苑的吾丘寿王说道:上林苑的事,就按你的方案去做吧。 东方朔无语了。 他终于明白,在刘彻的眼里,他永远都是个小丑。所谓劝谏,在别人听来,纯属放屁。 司马相如登场 事实上,如果要说刘彻只将东方朔当个逗乐卖乖的家伙,那是不全对的。对刘彻来说,什么东西可以舍弃,但是,打猎这个爱好实在不能割舍。 所以,对于扩建上林苑之事,不要说是东方朔,除了窦太后和王太后外,其他人能劝住他,那是很悬的。 很快地,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刘彻不但着迷围猎,甚至达到了不要命的地步。 美国作家海明威,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真男人,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多次跑到非洲打猎。长期的野外训练,使他长有一副建壮的身体。特别是他胸膛上那些茂盛的胸毛,那是他骄傲的源泉之一。 如果有人敢说他性无能,他首先送你几拳,然后再扯破你的衬衫,比比谁的胸毛更多。 我认为,要理解刘彻后来为何和匈奴疯狂较劲,应该先理解刘彻打猎的冲动。 打猎,从来都是勇敢者的游戏。刘彻,从登基起,就注定要担当起勇敢这个大角色。修明堂,罢卫绾,准备独揽大事,将窦太后气得抽风。现在,碍于窦太后在头上罩着,他只好暂时忍辱负重,将全部精力发泄到上林苑那些凶猛的狗熊和野猪身上。 在别人看来,打猎是可以的。如果打猎总是跟野兽拼命,那是万万要不得的。猎手死了,可以再找一个;野兽跑了,下次可以再打。 但是天子只有一个,每当选一个皇帝,花掉的成本实在太大了。不死几个人,不搭几条命,似乎很难顺利成功。所以,天子必须惜命如金,爱自己,就是爱皇后,爱国家,爱人民。 这个道理,谁都懂。但要遏制住刘彻这头几乎要脱缰的马,那实在太难了。难也要劝,甚至可以骂。于是,东方朔劝阻不成,这时侯又冒出一个劝话的人来了。 此人,就是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字长卿,小名犬子,成都人。爱好:读书,击剑。特长:写赋,鼓琴。缺点:口吃。司马相如,原名不叫相如,后来读书时,太过仰慕战国时期赵国上卿蔺相如,所以改名相如。 我认为,无论生在哪朝哪代,只要是好击剑的,多数都是日子过得不错的。按照我这个推论,司马相如家境也应该算是可以的。事实也如此,孝景帝时,司马相如一家花了钱,买了一个郎官,被孝景帝刘启封为武骑常侍。 对于武骑常侍这个工作,司马相如很不满意。不满意,那是因为他的爱好跟这个工作搭不上边。他不爱好,那是因为他嫌这份工作太过冒险。因为武骑常侍平时做的工作,就是陪着皇帝去射猛兽。让一个口吃的文人去干这种苦力活,估计出了事喊救命时,能不能喊完救命两字,这还真是个问题。 司马相如的特长是写赋,他当然渴望刘启也喜欢赋。命运弄人,自刘邦以来,刘家没出过一个爱好文学的皇帝。刘启继承了刘家这个不好文学的光荣传统,所以司马相如一直憋着无法出头。 金子总会有发光的时候。刘启不好文学,但是偏偏和他有着手足之情的梁孝王刘武,对文学艺术却一往情深。 有一次,刘武带着一班文人来朝述职,司马相如先是遇上刘武身边那帮文人,顿然有种相识恨晚的感觉。后来一打听,原来他们之所以日子过得滋润洒脱,那全是梁孝王也有此爱好。于是,他决定放弃跟随皇帝,称病辞职,投奔刘武去了。 刘武对司马相如弃官向他奔来,当然两手支持。他将司马相如和其他文人安排同一个宿舍,同吃同住,还可以一起讨论文学。正所谓,物以类聚,搞文学还是要讲究点艺术氛围的。就在梁国做客的那段时间,司马相如写出了享名天下的《子虚赋》。 刘武是个好老板,但同时也是个倒霉短命的老板。那时,窦太后一直怂恿刘启百年之后,也要让刘武过一把皇帝瘾。然而,刘武这个美梦被袁盎一帮人搞破坏就没了。刘武一怒之下,这不就派人去刺杀袁盎。 结果东窗事发,被刘启查中,从此手足之情越来越陌生,刘武得了抑郁症,觉得生活绝望,伸伸腿,弯弯腰就去见上帝去了。 刘武走后,苦了身后那帮文人。大家没有了依靠,只好作鸟兽散。于是,司马相如只好回到成都。可是这时,他家道中落,穷得叮当响,只好在家做了待业青年。 别小瞧了穷人,当初陈平不也穷得叮当响,可是家门前仍然有马车来往。这是为何?那是因为他有一帮志趣相投的贵族朋友啊。 司马相如的情况跟陈平有所不同,他是半途中落的。尽管如此,他还有几个好哥们,其中有一个叫王吉的,就在临邛当县令。 秦汉有规矩,一万户以上设县令,一万户之下,改叫县长。由此可见,临邛这地方人气旺盛,财丁往来,油水应该是不少的。司马相如决定投奔王吉去。可是,这时候问题来了,王吉尽管当一县令,似乎也没办法给司马相如安排工作呀。 这怎么办? 两人当即碰头,对司马相如的未来进行了一番策划,结果发现,当官似乎没什么指望了。 然而两人马上发现,天无绝人之路,有一条路通往致富之路,可以去试试。又是一番论证,结果发现,如果事情成功,前途一片光明。 嗯,就这么办。 那么,王吉到底替司马相如找到了什么绝招呢? 其实,这个事大家窝里说说可以,说出去还真被人吐口水了。不瞒大家了,王吉和司马相如共同奋斗的目标就是,搞定临邛首富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傍上富家女,日子当然也不会倒霉到哪里去了。 他们之所以有把握,那都是经过一番论证的。首先,卓文君刚死了老公,正在家里守寡;其次,听说卓文君爱好艺术,也算是个文艺女青年;再三,凡是文艺女青年,都喜欢儒雅的翩翩男子。司马相如尽管口吃,但一表人才。 当然,对比了优势,也要讲劣势。司马相如最麻烦的问题是,穷。别以为寡妇只要碰到帅哥就能扑上去。当初,陈平娶的老婆可是连连克死了五个老公的,陈平说要娶人家,人家还瞧不上他那个美男子呢。如果不是后来女方的爷爷主动出击,测量出陈平是个潜力股,估计陈平这辈子就得打光棍了。 再者,有一个残酷而诱惑的现实摆在面前:卓王孙是以炼铁发家的,是钢铁大王。他不但是临邛首富,也是汉朝当时的首富。如果按正常渠道搞定卓家女儿,门都没有。 要想成功,就得动动脑子,搞点邪门。 而王吉和司马相如想到的唯一邪门就是,勾引卓文君! 真是一个邪得鬼都怕的想法! 第十三章 勾引的艺术 司马相如和王吉主意拍定,决定行动。在我看来,王吉就算不当官,肯定也饿不死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熟悉市场广告学。 王吉是这样策划的,司马相如是一个落魄公子,如果用市场话语来评价的话,这是一个滞销产品;用今天的股市行情术语来说的话,那是走低股票。 话说回来,司马相如产品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他的命运。所以,必须通过力学改变现状,从而改变命运。 这个力学,就是广告学。中国古代,将政治和广告学完美结合为一体的,当数刘邦。刘邦造反之前,首先自吹是神龙之子;接着吕公吹他有贵人之相;最后吕雉又替他造头顶祥云之说。刘邦之成功,成了中国广告学史上经典之作。 王吉要做的是,利用广告学的强大动力,为中国谛造出第一颗人造文曲星。事实上,他成功了。 自司马相如之后,诸多川地文人将这一妙招活学活用,脱颖而出。最典型的是唐代的陈子昂和李白。此二人,初出江湖,名声如风卷四海,学的就是司马相如广告传播学。这是闲话,暂且不表。 此时,为了打广告,司马相如对自己重做了一次包装。此包装定位,有两大亮点。首先,必须扮演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角色;其次,必须装成高深莫测的贵客。 要完成第二个目标,成本不大,只要装腔作势,少露面少说话,王吉再出去鼓吹鼓吹,效果即可出来。要完成第一个设想,似乎必须找个赞助商,给司马相如换套漂亮的衣服,换一个像样的住所。 所谓送佛送到西,这个赞助商,王吉只好自个儿包下了。他将司马相如搬到了当时临邛县城的宾馆(都亭)。然后,王吉以县令之身份,天天前往探望司马相如。司马相如见过王吉几次后,就对外宣称,我身体不好,叫王县令少来打搅我了。 此话一出,临邛县震动了。 那个时候,蜀地离长安城天高地远,没怎么见过高官。放眼望去,山里山外,临邛令就是最大的官了。这么一个类似山大王的官来看你,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美事。司马相如竟然要拒绝,看来,此人不是贵客,也是非同寻常之徒了。 广告学的魅力就在于,它天天使劲地吹,就是看不到它的庐山真面目。这就好像我想看《赤壁》,广告都吹了大半年了,就是迟迟不见公映。 于是,一个爱吹,一个爱等,观众的期望值就越高。此招,用兵法术语,这就叫“欲擒故纵”。 司马相如的举动,立即引起了临邛县城富豪们的注意。当时,临邛因为盛行冶铁,富人不少。但最富的只有两个,一个姓卓,一个姓程。卓家号称家僮八百,程家亦号称家僮数百。此两个当家的,碰头商议:听说临邛来了个贵客,是王县令的朋友。不如咱就尽地主之谊,设宴款待,也让咱满足一下好奇心? 卓程两家想妥了,立即动手。到设宴这天,为了烘托气氛,卓程两个富豪请了数百个食客前来捧场。当然,作为主角之一的王吉是不能缺场的。王吉到场后,问卓程两家,司马相如呢,人到了没? 两个地主说道:人还没到,不过应该快了。因为,我们已经派人专程去请了。于是,大家都在等,等传说中的贵客出现。不久,派出去请客的人回来了。他沮丧地告诉卓程两家:司马相如说他身体不舒服,就不来了。他叫我传话两个字,谢谢。 诺大的宴场,不能只用谢谢两字就能打发啊。贵客不至,县令不想动筷子,这酒宴摆了还不如不摆呢。这下怎么办呢,真是急死人了。 这时,王吉站起来说道:都别急,让我亲自去请请吧。 王吉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半。两人在宾馆里互相推桑,表演一番。最后,司马相如装作勉强的样子,前来捧场。 几百个等一个,比王县令的架子还大。当司马相如来到宴席时,众人只见他风度翩翩,气宇不凡,都止不住地惊叹不已。 王吉笑了。 接下来要演的戏,就顺当多了。大家喝到高兴时,王吉突然提议,既然临邛难得来一个贵客,那就请贵客给我们表演一个节目吧。听说咱们的贵客很擅长弹琴,就让他给大家来一曲吧。 众人一听,鼓掌如雷。司马相如口吃,不能在关键时刻张嘴露馅。他的任务是,一切听王吉的指挥。当众弹琴,是他们设计的重要一环。因为此琴目的,不在于宾客,而在于大富豪的女儿卓文君。[517z·www.517z.com] 丘比特之箭,就要射出了。 以鼓琴取悦异性,那是中国古老的把戏了。多少年来,无论贵人,或者俗人,一直都能吟出《诗经》里第一首爱情诗来: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话说回来,不是所有会弹琴的人都能拿琴声来吸引异姓。前提必须是,不能对牛弹琴。不过,王吉已经调查好了,卓文君爱琴,以琴挑之,绝不会错。 听琴的人热情很高。此时,卓文君也正伏在大门上,以耳朵侍候。 司马相如终于开始弄弦了。下面的故事就更老套了: 王吉派人去观察卓文君听琴反应,回报的人说她听得如痴如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紧跟着,司马相如迅速行动,以重金贿赂卓文君的侍从,通书传信表达对卓文君的爱恋。 于是,两颗爱情卫星成功接轨。 当晚,卓文君脑袋充血,收拾包袱,坐着司马相如的马车,私奔去了。 回头枪 话说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到成都,一进了家门,卓文君就目瞪口呆了。 因为,出现在卓文君眼前的,不是富贵高楼,而是破烂陋房。她以为他们一路奔波,进错了家门。然而,司马相如明确地告诉她,没错,这就他的家,也是他们现在的家。 家徒四壁,这就是你的家?卓文君又惊又呆,心堵得发慌。情郎这身穿着打扮,高贵儒雅,怎么看也不像个穷光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真怀疑自己不是碰上人贩子了吗? 司马相如只得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没错,我司马相如就是人贩子。我贩得光明磊落,是你自己愿意跟我来的,我从来没有逼过你。老实说吧,我也不想这样。我曾经富过,可打梁孝王抑郁而死后,我的金融危机就来了。如果你不嫌弃,就暂时忍忍吧。如果你后悔了,我不拦你。你怎么来的,我就怎么送你回去。 回去?那是不可能的事了。私奔,那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就算是收回来,整个临邛也要将她当垃圾水倒进山里洗沟去了。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卓文君就住下了。 一场琴会,改变一个女人的命运。这实在不可思议。这,都是广告吹出来的祸。算了,还是将埋怨往肚子里吞吧。勒紧腰带,准备挨捱这漫长而清苦的日子。 于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开始数着手指过日子。 但是,日子没数够几根手指,卓文君就开始难受了。要知道,她可是富家之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冬有暖被,夏有凉果。好了,现在过的这是什么日子。满眼空空,用四川话来说,那就是,爬哦,啥都没得。 卓文君终于明白:浪漫的爱情,是必须的;没有面包的浪漫,那是相当脆弱的。 此时,卓文君的一举一动,一表情,一投足,无不收之眼里。但是,司马相如什么都不说。 他能说什么?经济权即话语权。既没得经济权,那就闭嘴不说吧。反正口吃,再多的解释也是费劲吃力不讨好。 卓文君还是主动开口了。她试探地对司马相如说:咱们这样整天吃一顿,没一顿,这也不是办法。不如,咱们回我娘家去,叫我老哥赞助一下? 卓文君此言一出,犹如纤纤玉指,拨动了司马相如心中的那根细弦。事实上,司马相如等的就是卓文君这句话。有投资,就得有收成。 现在,该是准备撒另外一张网的时候了。 于是,司马相如假装委屈地随卓文君回临邛。家里只是个空壳,但还有马车。司马相如变卖马骑,换得一些盘缠,和卓文君一起上路。 当司马相如再次站在临邛的街头时,心中感慨多多。没办法,富贵逼人,回马枪就算丢人,也只有认了。然而,马上就有人给卓文君传话来:你老壳气都气晕了,抛出话来说不认你这女儿了,你还回来干啥子哟? 卓文君一愣,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老壳,就是老爹的意思。事实是,卓文君家这个老壳真的很生气,后果也是如街人所言。 怎么能叫他一个老东西吞下这口气呢?本来好好地请你吃顿饭,没想到酒饱饭足,竟然连人家的女儿都被你拐跑了。 这就叫,赔了女儿又折钱。钱是小事,女儿也是小事。可问题是,他活了几十年,头一回当傻瓜,被人家算计了还要替人家数钱。他这张老脸,不想着换皮,以后还能出去见人吗? 听到老壳生气,卓文君只有望家兴叹了。跑了大老远的路,看来是白回了。 这时,司马相如打破一惯沉默。他自信地对卓文君说道:既然来了,就住下吧。你别多虑,没过多久,包你家老壳出来认咱俩来了。 司马相如这不是在吹牛。这一切都在他和王吉的算计之中,没什么可意外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既然来都来了,就得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再回成都。不然,之前那一切都白做了。再者,司马相如已经想好了度过这个生命寒冬的办法。 他已经打算好了,准备将全身的盘缠拿出来,在临邛开一间酒吧,自力更生。 用电影《梅兰芳》里的一句台词来说,这就叫,输了不丢人,怕了才丢人。 当然了,司马相如身上这点钱,想开点大的酒吧,那是不可能的。为了节约成本,他们俩必须少雇几个人,亲自参加劳动。 事实上,司马相如就算有余钱,也不会多雇人帮忙。他已经算计好了,卓王孙不是死要面子吗?那就让临邛人看看他是怎么将老脸丢光的。 不久,酒吧开张。没有鞭炮声,也没有剪彩的掌声。一间陋房,几张凳子,一对苦命夫妻,还有几个跑腿的,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冲锋了。卓文君站柜台,负责收银,司马相如自当小二,忙里忙外。 一夜之间,临邛震动了。 临邛人活了大半辈子,算是尝到了什么叫眼福。汉朝天下第一大富豪的女儿,竟然自开小酒吧,还当了女服务员。于是,此话像风一下卷遍偌大的县城,马上就卷入了卓王孙的耳朵。 用气人,已经很难形容卓王孙此时的情绪了。用气死人,似乎也不恰当了。最恰当的词,那就是麻木。既然脸皮都被剥光了,还气什么气? 眼睛一闭,耳朵一塞,窗户一关,再往床上一躺。天要下雨,女要受苦,就随她去吧。就当做没生过这个女儿不就得了。 从此,卓王孙闭门不出。任它外面风雨大作,或者就算天要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了。然而,卓王孙想图清静,有人却偏不让他清静。 这些人,当然就是卓家的亲戚朋友。 他们纷纷登门替卓文君求情来了。这些人千嘴万舌,说的都是一样的道理:卓老啊,您家才有一男两女,人也不算多吧。像您这种人家,钱财算个什么天大的事,建立和谐家庭,儿女安乐,才是您最操心的啊。 再说了,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生米都煮成了熟饭,您就认了吧。又再说了,司马相如人也不赖呀。曾经,他可是跟随过梁孝王,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哪。相如既有文华,之所以穷,不过是一时之困啊。 还有啊,毕竟人家还是咱临邛令的贵客,您打相如的左脸,不等于打临邛令的右脸吗?这样吧,您老还是歇歇气,将女儿大大方方迎回来,赠她财物,回成都老家过好日子,也免得你老天天耳根不清静。牙好,胃才好。女儿就是你的牙,女儿好了,你的日子才算是真的好啊。 卓王孙沉默不语。良久,他摇头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认了。 他是个生意人,生意人之间谈判最大的本事是什么?不是得寸进尺,而是衡量双方力量,从中间找到较为合理的筹码。司马相如的才华和王吉,就是他的筹码。这两件东西,终于让卓王孙妥协了。 卓王孙将人唤女儿回来,一家人吃了一顿饭,然后宣布同意接纳司马相如为卓家女婿。 数日之辛酸,终于换得一张承认书。同时,卓王孙将家僮数百人分与女儿,赐钱百万,又将嫁妆也补上,衣物无数。 卓王孙出手,又让临邛人开了眼界。司马相如摇身一变,从地狱飞入天堂。 果然是人才啊。 重出江湖 东方朔和司马相如,汉朝这两名大文豪,一个颠狂,一个吃软饭。他们的身上,似乎都印有悲剧性的人生弱点,让后来诸多道德君子对他们口水不断。 然而,在我看来,这都不是真实的他们。真实的他们,心里不全是装着酒肉和女人。在他们的心里,还藏着一种无法抹杀的文人情怀。 这情怀就是,天下。 《梅兰芳》电影里有一句经典台词,梅兰芳夫人这样对他的情敌孟小冬说道:梅兰芳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他只属于座儿。 套用此话,我们说,东方朔和司马相如,不属于女人,也不属于刘彻,他们只属于青史。他们生来,就是要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的。 那时,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回到成都后,修房置田,成为富甲一方的暴发户。干得好,不如娶得好。我们可以想象,当时汉朝多少人一边在暗地里骂司马相如无耻,一边又在心里暗暗地梦想:有朝一天,如果我也像司马相如娶到一个富家女,那该多好啊。 如果就这一句话,可以看出,这根本和司马相如就不是一个境界。 在我看来,人生之境,不应只看手段,重点看目的。如果目的正确,手段不过是工具,无须非议。钓到卓文君,只是司马相如的手段,而不是他的终极目标。他的人生理想就是,以物质为基础,渴望再次腾跃,游说天下,笑傲江湖。 娶富家女,司马相如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汉朝之张耳、陈平,无不都是靠富家女实现了江湖梦想。当然,这不仅是汉朝的特产,也不全是中国的特产。只能说,这是全人类的心理渴求。 法国作家司汤达《红与黑》里的主角于连追逐梦想的过程,竟然和汉朝人有着惊人的相似。于连,出身卑微,貌不出众。上帝送给他的只是一件常人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超强的记忆。于连的全家都是在森林里伐木为生,前后左右,人生皆茫茫。这不是他要的生活,他必须闯出去。 摆在于连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穿上黑衣,皈依上帝;另外一条是,创造机会,结识贵妇,从而将他送往上流社会。于连上帝和贵妇两手抓,结果,他终于实现了他所谓的梦想。同时,他也被他所谓的梦想毁灭了。 因为到了最后,于连发现:他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贵妇,更不属于上流社会,他只属于悲剧。 于连,生来就是为悲剧而生的。 司马相如,当然不是为悲剧而生。在他之前,陈平之流为他创造了成功典范,他只须沿着前人的路走下去,前途必定光明。所以,他并未就娶得卓文君而沾沾自喜。他在等待。 等待远方的呼唤。 这个最高呼唤,来自皇帝刘彻。 刘彻除了喜欢打猎,进行野外体育锻炼身体外,还特喜欢文学。一个强健的国家,必须从一个强健的皇帝开始。一个强健的皇帝,必须从一个强健的身体开始。当然,除此不够,还必须有一个丰富而强健的灵魂。 文学诗赋,正是丰富刘彻灵魂,使之强健跳跃的那一道大餐。 有一天,刘彻读书,恰好读到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读着读着,刘彻不禁摇头叹道,哎,如此天才,朕竟然不与他生在同个时代。 刘彻以为,司马相如是个死人,他读的也是死人的文章。 那时,侍奉刘彻读书的是一个狗监,名唤杨得意。狗监,就是管理猎犬的官员。杨得意,又恰是司马相如老乡。当时,刘彻话语刚落,杨得意就接话说道:陛下,您所读的赋,正是臣老乡司马相如写的,他还是一个大活人呢。 刘彻一听,又惊又喜。他当即说道,真有此事,请替我将他速速召来。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伯乐是买家,还必须碰上杨得意这等免费替人打广告的好老乡。当皇帝要召见司马相如的消息传回时,成都地震了。 当然,此地震,当然是假地震。司马相如,你个龟儿子是不是祖坟冒烟了啥。我想,这应该是成都人最想对司马相如说的一句话。 想想也是,前有卓文君,后有皇帝召见书。如果不是祖坟冒烟,凭司马相如那点德行受宠于老天,鬼都不信。 不管怎么说,司马相如终于可以出江湖了。数数看,他憋在成都有多久了?忆往昔,梁孝王刘武之音容笑貌,礼待文人之景,似乎仍历历在目。啊,这时光,竟然总是给人一种梦幻感。但愿从此出成都,不再怀碎梦而归。 司马相如西出成都,来到长安。 21世纪的今天,许多文化人心中都有一个北京梦。为了追逐北京梦,多少人青春无悔,成了北漂一族。 唐朝之前,多少文人也是为了长安梦成了北漂一族。川地文人中,司马相如之后,唐初之陈子昂怀兜千金,勇敢北漂,接着就是诗人李白。打造北京梦的,凝聚了多少外省人的汗水;丰富长安文化的,正是这帮内心充满活力和豪情的外乡人。 美丽的长安城,我司马相如又回来了。曾经,这座城市给司马相如带来的只是一个无味的郎官职。现在,就让这不愉快的往事通通消失吧。人生就像翻山越岭一样,翻过了阴霾和泪水,后来就是阳光和鲜花。 那次,刘彻召见司马相如,效果不错,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刘彻认为司马相如天才难得,值得欣赏。司马相如认为刘彻慧眼识珠,实属不易。于是,刘彻当即封司马相如为郎官,司马相如也愿意留下替刘彻写赋拍马。 此情此景,犹如老鼠爱上了大米,俩人就此好上了。 回到前面,东方朔阻拦刘彻扩建上林苑,尽管劝诫不成,但捡到了一个太中大夫和上百斤黄金。司马相如和东方朔齐名并肩,东方朔升官了,司马相如当然不能落后。 于是,时为郎官的司马相如,也立即抓到一要点给刘彻上书。 被司马相如抓住做文章的,就是以上所述,刘彻打猎总是不要命。司马相如的文章很长,但为方便阅读,只能总结为一句话: 请陛下保重,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母后皇后,请务必爱护身体,不要拼命。毕竟,跟野兽捕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司马相如的上书,刘彻收到了,也认真读了。 同时,也点头认可,建议不错。 但是,与东方朔不同的是,没见他封官,也不见赏赐。一番言语夸奖司马相如一番,然后转头走人,赋照读,猎照打。 一句话,司马相如真是白忙活了一场。 第十四章 刘彻的春天 窦婴和田 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五月二十六日,窦太后崩。 唐僧死了,孙悟空的春天来了。对刘彻来说,这个以念咒为生的唐僧般的老太婆,早该走了。再不走,孙悟空想翻跟斗都要看唐僧的眼色,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 六月三日,压抑已久的刘彻,动手清理窦太后的遗物。他第一个要清掉的,当然是窦太后拿来碍他路的巨石。此巨石,正是窦太后的傀儡,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 刘彻踢他们下台的理由很可笑:治窦太后丧事不周。 什么不周,摆明就是秋后算账。此时,刘彻已经选好了新丞相。此人不是曾经被窦太后罢掉的窦婴,而是另外一个外戚新贵,田蚡。 那么窦婴呢,怎么办?刘彻已经替他安排后路了。 此后路就是,凉拌。 刘彻个个安排,合他的情,恰王太后的心。之前,田蚡之所以让丞相之位于窦婴,是因为窦太后未崩,时机未到。现在,窦太后都崩了,还怕窦婴个球呀。政治生态圈,也得讲更新换代,新陈代谢。 窦太后生前太欺负人,刘彻也得找个窦家的亲戚来欺负泄火。所以窦婴失势,不但符合政治阶级斗争的规矩,也符合其个人性格命运的发展轨迹。 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在险恶的宦海中,窦婴,犹如那一卷无力的波浪,正在被风卷向远方的沙滩。 回首窦婴这辈子,犹如夹在钢板里的豌豆。身为窦太后的外戚,却独钟儒术,处处跟窦太后对着干,搞得窦太后都不知道窦婴他爹到底贵姓。好了,好不容易站到刘彻这边,人家王太后又认为你不是人家亲戚,凭什么接纳你。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在命运的夹层中,忍受烈火和凉水的冷泼,这就是窦婴的生命写照。 如果只看自己的变化,窦婴是无法看透这世态炎凉。看看人家田蚡,窦婴当大将军的时候,他还是一个郎官,向窦婴敬酒的时候,都要跪着来。那时,窦婴养着一大群宾客,现在他们看窦婴混不开了,掉头一转,全像苍蝇一般冲着田蚡这块猪肉去了。 说田蚡是块生猪肉,并不过分。他身材短小,四肢粗短,其貌丑陋。用当今诸多美女的眼光来看,这是一个三等残废男人。身材残废,可是家势雄伟,奈你美女来了汉朝,还得向他投怀送抱。 窦婴,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一切皆流云,一切皆无常。认了这死理,拱了这富贵吧,守住这余后身吧。 窦婴得势之时,多次忘记自己究竟姓啥。然而田蚡上台,似乎也犯了窦婴这个老毛病。 首先,以皇帝贵戚及丞相身份,整顿王侯贵族,搞得人人自危,不得不向皇帝此个贵戚俯首称臣。 其次,入宫奏事,刘彻对他言听计从。田蚡趁此打劫,大封宾客。有的昨天姓什么,都没人知道,今天摇身一变,就成了丞相属下的两千石官员。 再三,疯狂圈地,修筑豪宅。派往全国各地替他购物的人,塞满道路,阻断河流,天下犹如烈火煮海,大鱼小虾,全无安宁之地。 这一年,刘彻二十二岁。他以为,窦太后死了,窦婴下台了,属于他的时代就要来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终于看清,外戚就像附在皇室身上的吸血鬼,打死一只,又来一只。 只要不扼制住吸血鬼,国无宁日,连皇帝做得也不爽快。 难道不是吗?请回头看,田蚡整顿诸侯贵族,是为树立皇帝及丞相府的权威。这点,刘彻是接受的。然而,田蚡大肆封官,连个招呼都不跟皇帝打,搞得刘彻极其郁闷。 有一天,刘彻终于忍不住朝田蚡大吼一声,你到底封够了没有。如果封够了,就留几个名额给我,我也要给我的兄弟们封几个。 这也就罢了。最让刘彻受不了的是,田蚡为圈地修宅,竟然打算将兵工厂(考工)的土地占为己有。刘彻马上跟他翻脸,又吼道:你干脆把武库也搬到你家算了。 吃皇帝的俸禄,却一心夺皇帝的权力,抢皇帝的土地。请问田蚡,你妈到底贵姓? 田蚡他妈姓臧,是造反之王臧荼的孙女。他的同母异父姐姐,就是皇帝老妈。 我身为一天贵戚,就得一天趁机利用贵戚的权力。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如果你看我田蚡不顺眼,等于看你老妈半边脸不顺眼。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就看着办吧。 上帝要毁灭一个人,首先使其疯狂。我认为,此话很多时候是说得一点没错。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童年,我们总以为什么都不懂;少年,我们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懂;青年,我们又以为什么都不懂;中年,我们又以为什么都懂;老年,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懂。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此人生五境界论,揭示了人生的秘密:那就是,我们在生活面前,永远都是无知的孩子。我们之所以无知,是因为眼睛总被生活的表象遮蔽。用佛家的话来说,这就叫红尘障眼。 富贵红尘,犹如满天大雾,遮住了田蚡的眼。他身在其中,只看明处之甜蜜,不见暗处之阴沟。 然而,对窦婴来说,这富贵红尘从眼前散去,他反而将这人世间看个通透。他终于明白了,人一生必须具有三种认识: 首先,认识自己不是什么; 其次,认识自己是什么; 最后,认识自己什么都不是。 现在的窦婴,就属于什么都不是。过去的窦婴,不是现在的窦婴,现在的窦婴,也不是将来的窦婴。窦婴两个字,不过是他父亲注册的一个账号,密码不在自己手里,全在老天那里。 佛家说,悟佛分有小彻悟和大彻悟。窦婴当然只有小彻悟,还没有大彻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心中还有纠葛。此纠葛,就是失去的富贵,总在梦里缠绕。 梦里恍惚,醒来戚戚。窦婴突然发现,得富贵时是不自由的,失富贵时也是不自由的。富贵在手时,宾客们犹如包养的二奶,个个争宠受爱,仿佛鲜花向阳光开放。 然而那时,他欢乐过吗?似乎有,似乎没。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如此孤独。 似乎,他还缺一个可以互相取暖的朋友。 所谓知已 窦婴失宠落水,并非所有宾客都弃他而去。有一个人,自始自终保持着友好的姿势,让窦婴极是感动。此人,文化修养不高,脾气甚不如人,智商马马虎虎,做事说话,经常短路。此人,就是一代莽人灌夫将军。 灌夫,颍阴人也,名将灌婴老乡。灌夫本不姓灌,而姓张。其父张孟,曾是灌婴一门客,因为祖坟冒烟,受宠于灌婴,被推荐当上了二千石的高官。 门客一职本是以傍人为生,张孟干脆将灌婴傍个彻底,改姓为灌,从此叫做灌孟。 灌婴死后,其子灌何继承爵位,得袭颍阴侯。当年,吴楚七国作乱时,周亚夫调兵出战,灌何任大将军,归属周亚夫,拜灌孟为校尉。那时,灌孟已经老矣,杀敌之心却如火焚身,自请要报国效命。灌何见他如此,勉强答应让他上战场,并让灌夫跟从照应老人家。 老将策马阵前,被人低瞧,那难受的心,人皆有同感。于是,灌孟为了争一口气,每当汉军发起冲锋时,他总一个在前,毫不畏死。 不畏死,不等于不会死。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何况灌孟年老,力不敌众,终于有一天冲锋战死于刘濞乱兵手下。 按当时的规矩,父子上战场,父死,子则送丧与归,不必参与战事。但是,脑袋充血的灌夫绝不肯陪丧归去,在阵前对领导义愤冲天地叫道:我不杀吴王刘濞,不报杀父之仇,绝不回去。 灌夫叫完之后,转头对属下的兄弟吼道,不怕死的,跟我来。 吼完,有几十个不怕死的站了出来,表示愿效死替灌夫报仇。灌夫当即披甲上马,跑出军门,冲向吴军。 二三十个人,就要冲千军万马,果然是脑热充血了! 然而,壮士们既出军门,突然有人打退堂鼓。一个喊停,另外的人也心虚得不行。大家在军门外徘徊一番,原先那些喊得超响亮的,最后都决定不踩这趟浑水了。 灌夫抬眼一看,只有两个兄弟和他自家的十来个骑奴愿意送死。 怕死的就留下吧,这事也不勉强大家。灌夫率着这十来个人一路狂奔,直指吴王刘濞的军帐。吴军似乎也被灌夫搞蒙了,只好被动地拿起兵器和对方丁当丁当就打起来。 交战的结果是,灌夫用他属下的十来条命,换了对方几十条命,只剩下他一个喊杀乱冲,最后见冲不得,只得复还汉营。 灌夫回到军中时,浑身重伤。幸好军医留有良药,替他包扎,总算捡回一条命。然而,灌夫伤口还没好,又要向灌何请命,说要去干刘濞报杀父之仇。 灌夫已经起死回生过一回,算是奇迹。如果再冲出去,真的是竖着出去,横着被抬回来了。 见过怕死的,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灌何也挡不住灌夫,只好向周亚夫汇报。周亚夫将灌夫唤去训了一顿,灌夫才作罢休战。可从此,他却名声鹊起,天下无人不知灌家出了个猛将。 汉军打败吴楚联军后,灌何给景帝打了个报告,说灌夫英勇杀敌,应该封官。景帝看过报告,立即提灌夫为中郎将。 其实,考察灌夫的性格,英勇二字是正面标签,翻过来一看,就变成鲁莽了。事实也是如此,当官没多久,灌夫又惹事丢官,闲居长安。闲居不久,中央再次起任灌夫,封他代相。 景帝崩,刘彻登基,认为淮阳地处劲兵之处,应该派猛人灌夫去镇守。于是,灌夫被迁为淮阳太守。又过一年,刘彻将他调回长安,任为交通部长(太仆)。 好景不长,灌夫和长乐宫卫尉喝酒时,大发酒疯,将人家殴打一顿。很不巧的是,灌夫殴打的这个卫尉叫窦甫,是窦太后的亲戚。 当时,刘彻一听,这还得了。如果被窦太后听到了,十个灌夫都不够老人家宰。于是,刘彻紧急将灌夫调出长安,迁为燕相。没想到,灌夫在燕地又没待多久,再次惹事丢官,只好回长安闲居。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灌夫这厮,简直就是为惹祸而生的。 灌夫爱惹事生非,跟他的猛人性格有着莫大的关系。当时长安人都知道,灌夫性格刚直,不好拍马屁。正因为如此,还落下一个毛病。 此毛病就是:对待长安皇亲贵戚,就像秋风扫落叶,寒冬冻霜枝,任意凌辱,天不怕地不怕。对待地位低下的士子,犹如春天般的温暖,夏天般的甘泉,照顾恭敬如初,无微不至。 终于看明白了吧,这就是灌夫悲剧的根源。很不幸的是,窦婴孤不择友,竟然将灌夫这个祸种傍上,也被捆绑着送上一条不归之路。 尽管灌夫屡屡丢官,却不愁吃穿。原因很简单,他很富有,是个千万富翁。仅家里养的食客,就有数百,与他来往的都是天下豪杰及大奸大滑之徒。正因为他黑白通吃,所以他之前都混得很开。其老家颍川的宗族兄弟趁机赖他名声,横行乡下,霸田占地,收保护费,大发横财。 因此,灌氏家族在颍川的人气指数跌到谷底。有一儿歌为证: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这歌唱的意思就是:颍水清清,灌氏家族就安宁无事。如果颍水浑浊,灌氏家族恐怕就要被灭族了。 颍水清浊,朝夕不同。一轮太阳,可将颍水晒清;一场大雨,可将颍水搞浑。所以,灌氏祸福,只在瞬间。老百姓还是相信那句话,恶有恶报,善有善果。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未到。 在人生的战场上,灌夫似乎都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然而,他最后这次丢掉燕相一职后,再也爬不起来了。 有钱无官,权贵巴结的心思渐渐冷却。门庭冷落鞍马稀,牛逼一去不复返。就在这时,得意的灌夫,被失意的窦婴撞上门来了。 窦婴之所以看上灌夫,是看上他的暴力股值,认为他能为己所用;灌夫看上的是,窦婴的外戚关系和丞相旧名。于是,两人遇上,一拍即合,大叫相识恨晚,结成抱团。 那时,失意的窦婴和失意的灌夫,这对同病相怜的朋友,都找到了共同的娱乐爱好:出门打猎,游山玩水,互为知己。 后来的事实证明,窦婴找灌夫为知已,的确找错人了。确切地说,灌夫不是什么好知已,也不是一棵好乘凉的大树,而是一颗不定时炸弹。 就差一个可以拉响炸弹的人了。 和亲是个难题 公元前135年,秋季,八月。东方孛星出现,星光长久不衰。 按天文学家的看法,东方肯定要出事了。果然,这年秋天,闽越王骆郢率军攻打南越。南越王赵佗曾经是东方的地头蛇,如今赵佗在地下朽矣,儿子赵胡接班,轮到骆郢来欺负他来了。 赵胡不敢动兵,立即派人向汉朝呼救。刘彻一看,不得了,又是这个闽越王。赵佗死前,已拜汉朝为大哥。闽越欺负南越,就等于欺负大哥的小弟。 于是,刘彻牙齿一咬,狠狠地说出一个字:打! 汉朝兵分两路:一路是由外籍官民接待总监(大行)王恢,从豫章郡(今江西省南昌市)出发;另外一路是由农林部长(大农令)韩安国,由会稽郡(今江苏省苏州市)出兵,准备两路夹攻闽越。 大队人马已经出发,这时刘彻收到一封长书。翻开一看,长如裹脚布,臭味扑鼻,连蚊子都要惧他三分。此书作者,正是淮南王刘安。刘安者,刘长之子也。刘安上书的目的就是反对刘彻南征。其根本理由大约如下: 第一:陛下君临天下,应该推行仁政,主张和平。自汉朝开国以来,两越互相殴打,已不下百次。然而,汉朝从未真正派军队深入作战。这是为什么?主要是南方地湿山深,障气满林,猛兽出没,汉军不适应异地作战,肯定吃亏。曾记否,南越王曾经背叛过汉朝,我老爹刘长派兵想深入作战。结果,当时时逢夏季,霍乱横行,咱们的兵,上吐下泻,被迫还军。 第二: 闽越有数十万军队,我们要拿下它,必须有五倍以上的兵力。伤兵损将,劳民伤财倒不说,就算我们拿下了闽越,俘虏全国,那也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买卖啊。我听说闽越王骆郢已被他的亲弟骆甲干掉,陛下不如像对待东海王国一样,将他们全国迁往中原得了。当然,如果您觉得麻烦,可以另扶持亲汉之王,分封王爵,令其永世为汉藩属。 从辈分来说,刘彻应该叫刘安一声叔叔。当初,刘长本来和刘恒亲如手足,可刘长为人太过嚣张,甚至愚蠢要起造反,所以被刘恒废掉。这个刘安,人还算好,还特有才。刘彻很欣赏他才,但就此书而论,刘彻实在不敢苟合。 世界上,有不死人的战争吗?搞定闽越,下一步就是匈奴。这是一个国家大方略。就算南方天天闹霍乱,这场战争是必须打过去的。于是,刘彻将刘安的长书丢下,暂时不给刘安回复,大军继续向南推进。 然而,好消息马上传来:闽越内部自己先打起来了。 此内哄正如刘安书里所言,闽越王骆郢被其弟骆甲砍下头颅,正火速送往王恢处。同时,骆甲代表闽越王国向汉朝道歉,愿意撤兵,愿拜汉朝为大哥,自己甘居小弟之位。 这个结果实在出人意外。王恢一看,心花怒放,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行了,既然都认输了,咱们就不打了。于是,王恢立即停止前进,飞书告知韩安国,不必费神前往了。同时,王恢将骆郢人头飞报长安,请刘彻定夺。 既然人家都服输了,再打就没意思了。于是,刘彻即刻下诏撤军,同时,派严助安抚南越王赵胡。 其实,安抚是假的,讲条件是真的。汉朝帮了你这个大忙,南越王国至少得有个表示。 汉朝的条件很简单:赵胡你的南越王照做不误,但你必须派太子到长安当人质,发誓对汉朝永无二心。 赵胡一听,这个条件不算苛刻啊。他当即感动得濞涕都要流出来了,马上对严助说道:您放心,我不但要派太子前往,我本人也要走长安一趟,当面向天子说声感谢。 于是,赵胡打发严助先走一步,等他的官服做好了,马上动身。 但是,赵胡还是没去成长安。 原因很简单,他害怕了。他不敢断定,刘彻是狗还是狼;但是他敢断定,他就是那软绵绵的肉包子。万一这肉包子打出去,有去无回,怎么办? 对刘彻来说,其实赵胡来不来,都无所谓了。赵胡心里害怕了,有事必求汉朝。只要达到这个效果出来了,皇帝的政治任务,也算完成了。 然而,汉朝搞定了闽越,一直跟汉朝过不去的匈奴也想歇歇菜了。同年,匈奴风闻汉朝对闽越不战而胜的消息,后腿一抬,主动跑来汉朝,说要和亲。 刘彻一听,心里不由冷笑。以前,从来都是汉朝主动和亲。现在汉朝的腰板子硬了,你也知道主动来和亲了是吧。好嘛,既然你提了,那我就找人来议一下。于是,刘彻开了一个朝会,就匈奴和亲一事来议。 自高祖以来,和亲这个规矩定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再敢喊打。和亲,和亲,再和亲,从此成了汉朝对匈奴的基本国策。如果谁有发出异音者,简直就是挨骂遭扁。没想到的是,事隔多年,又跳出一个喊打的人来。 此喊打的,正是大行王恢。 王恢,燕人也,自诩了解匈奴。他对匈奴喊打的理由是,自汉朝开国以来,匈汉两国和亲,蜜月不过数年,总是匈奴先反。所以,每次吃亏的总是我们。老虎不发威,他还以为是病猫。不如,今日咱们就牛逼一次,拒绝和亲,打回匈奴老家去。 王恢一说完,马上就有人跳出来反对。此人,就是新任御史大夫,韩安国。 韩安国的意见是,和亲。 他的理由大约如下:匈奴人,向来都是像候鸟一样,没有固定场所。再加上大漠地域广阔,我们追打他,实在很难。如果我们出兵,有劲都没地方使,搞得兵困马乏的,匈奴就会趁机反扑。最后,吃亏的只能是我们。再说了,自古以来,我们都不将匈奴视为人来看(自上古不属为人),跟鸟人过不去,有啥意思,还是和亲好。 每当我读到韩安国这段话,总不禁暗然一笑。和亲就和亲了,干吗还要骂匈奴为鸟人。看来,咱们的阿Q精神真是源远流长,不愧为中华一大文化特产啊。 一边说要打,一边要说和亲。到底该打,还是该和亲,刘彻一时心里也没有底。首先看王恢,他说得没错,匈奴欠汉朝这笔旧账,该是让他还的时候了。可是韩安国说得也很有道理,汉朝没有飞机,又没有卫星定位,而匈奴总是打一枪换一炮,挪窝比兔子还频繁。这,也实在叫人难整。 既然这样,那就看大家的意见,举手表决吧。 表决的结果是,多数人站在韩安国这边,和亲占为上风。 刘彻无语了。 好吧,那就暂时和亲吧。 第十五章 伏击战 韩安国反对殴打匈奴后,王恢并未丧志。在对匈奴立场上,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铁腕派。一年后,王恢找到一个同伙,再次对刘彻提出对匈作战计划。 王恢此同伙人,谓雁门马邑土豪聂壹。聂壹写了一份计划书,由王恢负责递交刘彻。计划书突出四个字:诱敌,伏击。 我认为,年轻气盛的刘彻,肯定很想跟匈奴干一架。忍辱负重也是要讲个限度的,都忍了好几十年了,为什么还要忍下去呢。 所以,王恢的作战计划,刘彻看得不由心动。还是老办法,开会讨论。可是,和一年前一样,韩安国的立场丝毫不动,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 王恢就知道韩安国会拦道。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找到了对付韩安国的招。于是,讨论就变成了辩论会。王恢是正方,韩安国是反方,刘彻是主席兼评委。 首先由正方发言,王恢陈辞如下: 战国时代,代国北有匈奴,南方和东方有晋国和燕国牵制。然而,代国国小势不弱,他们仍然务实强边,连匈奴都不敢冒犯。现在,陛下统一天下,汉朝国强势大,竟然还能容忍匈奴南下侵略,实在匪夷所思,莫名其妙。所以,我方认为,汉匈之间,必有一战。早晚要打,不如现在就打。 王恢话语刚落,韩安国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只听他慷慨陈辞道: 对方辩友既然喜欢讲历史,我也给你讲个历史。曾记否,当年高祖挥鞭北上,三十万大军气势如山。可结果又如何,高祖身陷平城七天七夜,差点没命。高祖突围之后,对匈奴没有记恨,也没有下一步报复行动。这是为何?这是因为高祖想到两点。 首先,治理国家,必须以天下为重,个人恩怨和耻辱必须让位于国家安全。什么是胸怀,这就是胸怀;其次,和亲政策节约国家成本,符合百姓根本利益,有利于国家发展生产力。到目前为止,和亲历经五世,国富民安,和亲之务实,甚得民心。 综上所述,我方认为,汉匈之间,可以止战,继续和亲。 这时,王恢再次站起,亦是气势激昂。他继续说道: 对方辩友口口声声说和亲务实,但是却犯了一个僵硬的教条主义错误。当年,高祖刘邦不是没有能力报复匈奴,而是高祖和项羽八年争锋,天下需要安养休息。然而,七十余年都过去了,韬光养晦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该是我们出手为捍卫大汉天威,为边地流离失所的百姓和士兵们出气的时候了。这就叫,该出手时就出手。所以,我方坚持认为,对匈之战,势在必打。 王恢退下,轮到韩安国反驳。韩安国陈辞道: 对方辩友的意思是说,我方犯了右倾保守主义错误?那么,我也顺便告诉对方辩友,如果开战,您也是犯了左倾激进主义错误。想想就可知道:战争不是儿戏,如果我们跟匈奴撕破脸皮,必须一打到底。可是,大漠广阔,我军长驱直入,长线作战,后勤供应不能保障,这就可能被敌军拖垮。就算不垮,也是效果不大,得不偿失,这又是何必!所以,我方坚持认为,不战,才是上上之策。 韩安国以上一席话,跟一年前说得差不离。这就是和亲派为何一直理直气壮的原因,对匈作战,汉朝没有天时地利,作战相当不利。既然打了,等于白打,那不如不打。 但是,这一年来,王恢不是白干。一直以来,他一直寻找可以拆和亲派的非天时地利论。现在,他可以告诉所有人,他已经找到了。 王恢再次从容陈辞: 对方辩友,谁说开战,我们就非得深入腹地才能将敌人消灭。在辩论之前,我方已将计划提交主席,请你研究研究一下我们的方案,再来辩论好不好。在此,请允许我再重复一下我方的前提。 我们主张对匈开战,但前提是诱敌前来,集中歼灭。如何诱敌,我们已经在方案里写得一清二楚。对方辩友如有兴趣,可以向主席申请阅读权利。 双方陈辞完毕,刘彻做总结性陈述。只见他说道,我认为正方陈辞有理。他提交的诱敌集中歼灭方案,我也认真看了,并且研究了,相当不错。 最后,我只说四个字: 同意开战!! 公元前133年,夏天,六月。刘彻开始部署对匈作战,各路将领名单如下: 拜御史大夫当护军将军; 命太中大夫李息为步兵将军; 命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 命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 命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 汉朝之步兵、骑兵、战车等部队共三十万人,全部埋伏在马邑附近山谷,等待匈奴大单于率狼群进圈。诱狼工作,交给了马邑土亭聂壹先生。 这是自汉朝高祖刘邦之后,又一次规模壮大的军事行动。七十余年等一战,汉朝人的心都揪得紧紧的。这是伟大战争带给人类的共感:紧张,激动,又刺激。 接下来,就看聂壹的表演了。 汉朝诱狼过程,大约如下: 首先,使聂壹假装大间谍,逃往匈奴。并且忽悠匈奴大单于说,如果您相信我,咱们可以做一笔大交易:我遣入马邑,干掉县令及县丞两位大人,举全城人投降,到时马邑之财物,算我一份就成了。 军臣大单于一听,好买卖,接了。 紧跟着,土豪聂壹回到马邑,砍了两个犯人的头,悬挂城上,使人告诉匈奴使节,人我已搞定,要想抢劫,那就快点来。 奇怪的是,匈奴凭什么相信聂壹呢? 理由只有一个,他是土豪。土豪两字,说得不好听,就是地头蛇般的土匪。土匪请外援,干这一票大的,可以吃好多年了。 所以,军臣单于接到土匪聂壹信号后,立即出发。此次,他出骑兵十万,向马邑城一路奔来。 但是,军臣单于不是傻瓜。他来的路上发现了一个可怕的情景:沿线路上,行人及牛羊寥寥无几,一眼望去,一片可怕的沉寂。 防线松懈,这可不是汉朝一向的性格啊。 军臣单于心儿一紧,两眼贼溜溜地转。突然,他眼前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幕,冒顿隐肥牛壮马,示汉朝以老人弱子,一次次骗过汉使,最后终于将刘邦那只超级大狼诱进了匈奴的圈套。 难道,多年之后,汉朝人也要以匈奴之道,还匈奴之身吗? 军臣单于心里一嘀咕,不由紧张起来了。当匈奴大军扑到武州塞时,军臣突然悬崖勒马,命令全军停止进军。 武州塞,即今天山西省左云县,距离马邑城航空距离只有七十公里。如果匈奴一发狠的话,瞬间就空降马邑城。可是,马邑城外静悄悄的一片。凭着多年跟汉朝打交道的经验,军臣单于断定,这里肯定有问题。 想引大鱼咬钩,那要看我这大鱼愿不愿当傻瓜了。军臣马头一转,突然发出一声号命,全军改道撤退,进攻雁门郡。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也没料到军臣会杀个回头枪,他们很轻易地,就拿下了雁门郡两座小城堡。 很快地,匈奴抓到了一个汉朝的一个尉史。对汉朝来说,这真是个不幸的消息。因为尉史不是个硬脖子。当军臣、¨wén rén shū wū¨、准备砍他头时,突然全部供认,说汉朝在马邑附近埋有大量兵马。 军臣一听,魂魄都要飞上天。 好险啊,如果不多留一手,被聂壹卖了还要替他数钱,到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军臣命令,立即撤军,一刻也不能停留。 匈奴骑兵一路无阻,有惊无险地退出了长城塞外。这时,军臣昂天长叹,叫道:吾得尉史,天也! 这话意思就是说,老子得到汉朝的尉史,全都是上天安排的啊。军臣激动后,马上拜汉朝这位大汉奸为天王,一路高歌朝大漠飘去。 匈奴十万大军兜了这么一个大圈,难道汉朝真有所不知吗? 事实是,匈奴从头至尾,都在汉朝的监视下。负责断后的是王恢,当他看到军臣大武州塞掉头那一幕时,他也傻了。 他想打,但是不能打。理由有二:首先,兵力悬殊,寡不敌众;其次,军臣掉头北归,防备之心加强,真干起来,损失肯定惨重。 于是,王恢只有按兵不动,传话各路。可是各路闻声而来,匈奴早跑得没影了。 汉朝忍了将近百年,难得主动撒网出击,却眼睁睁地看着猎物从眼皮底下溜走。这实在叫人窝火。 最恼怒的,算是刘彻。王恢就知道,他保住了三万汉兵,但是恐怕保不住他颈上那颗人头了。主战的是他,就算是一比十,也要拼他一场再说嘛。 说不通,实在说不通啊。 说不通,那也得说。王恢马上给刘彻上书一封,交待了他放弃攻击的理由,最后还加上一句话:我知道我罪当该死,但我用自己一颗人头,保住了三万颗人头,值了。 刘彻一看,大骂一声:简直是放狗屁!然后,大手一挥,叫廷尉立即去抓人。 廷尉给王恢定的罪是:观望,渎职,当斩。 王恢当然不能甘心就此被斩,他使人送千金贿赂丞相田蚡。田蚡收下钱,却不敢办事,只得跑到后宫托王太后求情。 很好,没收钱的王太后,却替收钱的田蚡向刘彻传话,说:王恢是主战派,杀了他,等于替匈奴报仇,不如免王恢一死吧。 你道刘彻是怎么答的? 刘彻竟然是这样对王太后说的:三十万人马难得出手一次,如此空手而归,如果不杀王恢,那谁来平天下这怨恨之心? 够了。我已经明白了。王恢一听,只好自杀了结。 然而,汉匈恩怨,浪涌再起。剑已拔出,不见鲜血,此恨难休。 还是那句老话: 汉匈之间,还欠一场大战!! 博弈 非铁三角 话说窦婴结识灌夫后,俩人犹如寂寞的鱼,在失落的河流里,找到了可以搭伙的伴。然而,浪漫总是太短,残酷总是太快。貌似快乐的旅途,似乎就要走到尽头。最终,在政治的悬崖上,两人前后被推下山谷,以陪葬作结。 是哪只黑手将这对失意权贵推下地狱?新丞相田蚡。 田蚡怎么跟他们过不去了?这事不能怪田蚡太狠,要怪,就怪那个灌夫太不识抬举。 事情过程是这样的: 初,灌夫姐姐亡,他服孝在身。有一天,灌夫寂寞难耐,出门拜访田蚡。纵观灌夫,他不是一只好鸟,当然也不是一只恶鸟,只能算是一只混鸟。此鸟造访田蚡,目标无非有二:一是跟田蚡混混脸熟,二是顺便替窦婴穿线,免得田蚡当了大官,忘了旧交。 灌夫在田蚡府上,唠了一圈无关痛痒之话,然后说窦婴最近很寂寞,门庭零落,哪堪一个凉字了得。哎,这是什么世道啊,过去得意的时候,一堆人攀着他往上爬,现在树干枝枯,别人也做落叶纷纷落亡。 田蚡听了半天,总算看出灌夫的来意,不就是嫌我冷落了窦王孙嘛。于是,田蚡双手一拱,态度诚恳地说道:哎呀呀,我一直都想约上仲儒一起去拜访一下窦王孙,可是恰逢你仲儒身服孝丧,所以这事就一直拖着,没有去成。 仲儒是灌夫的字,古人办事盖章,写的都是自己的姓名。如果是朋友之间交往,写信,都得呼字。因为呼字,比呼名来得更加亲热。 田蚡这仲儒一叫,灌夫的血都要沸起来了。他也双手作拱,作兴奋状道:田丞相如果肯赏脸,仲儒哪敢因为服丧拒绝呢。不如这样吧,我今天回去就告诉窦其侯准备准备,咱们明早一起去他家做客,您意下如何? 田蚡小脸一绷,两眼眯成一条线,嘴上裂成一条笑缝。当然,那是假笑。只见他点头说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咱们明早不见不散。 灌夫一听,脸上溢笑,心里乐开了花。 马上地,他两腿生风,像抹了金龙油即刻作别田蚡,直奔窦婴家去了。 那时,窦婴听到灌夫传话,冷冻多年的表情如春风破冰,心头仿佛起了一堆暖冬的火。当所有人作都鸟兽散的时候,突然来一个名声响亮的人物,折身回来瞄你一下,哪怕只有一眼,那也是一件极欣慰的事啊。 于是,窦婴当天顾不上忙别的,立即和夫人上街买肉。当晚,窦府像要过年似的打扫房屋,准备明天迎接领导光临寒舍指导。 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窦婴一夜未眠。时光仿佛被万能胶粘住似的,每走一秒都如愚公移山。窦府门仆,也是跟着主人一夜忙活。只不过,前者忙着数星星,后者忙着烧火搬柴,杀鸡宰畜,一片繁忙状。 除了皇帝,人臣之下,丞相就是最大的领导。为领导而忙乎,有什么不值得的呢。蜗牛爬的夜,终于起了亮光。 太阳出来了,窦婴命令门仆整装待束,门外伺候。这时,灌夫来了。 然而,田蚡还没来。不用多说,看官也了解当领导的风格。如果提早来,那会影响注目礼。必须等到所有人到齐,然后迟到个五到十分钟,在众人千呼万唤般的掌声雷动中,他才款款地迈着猫步进场。 既然这样,那就等吧。谁叫田蚡现在是大领导呢。夜晚爬得像蜗牛,太阳却跳得超快。不知不觉地,太阳就跳到了天空正中,嘲弄般地俯视着窦府。 这时,田蚡还是没来。 窦婴纳闷了。他问灌夫:怎么回事?难道田蚡是晕了头,不记得今天是约会的日子了吗? 这下子,灌夫颜面失大了。他满脸不悦,只见他说道:我连服丧都不顾了,他应该知道的呀。他估计有事缠身,慢点会来的。 窦婴哦了一声,抹了抹脸上的汗珠,这时他发现,脖子很酸,双腿僵硬。如果再站半个时辰,估计他不成木偶,也要成了长颈鹿了。 这时灌夫又说道,王孙稍等,仲儒这就去请田丞相来。 说完,灌夫坐着马车前往田府。 当他到来田府前,门仆告诉灌夫:田丞相,还在睡梦当中。 灌夫简直要抓狂了。他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昨日造访一席话,田蚡根本就是玩忽悠的。人家丞相大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去拜访窦婴。亏窦王孙忙活了一夜,望穿了秋水,来的竟是这等伤心欲绝的相思烂果。 灌夫紧呼吸,冲进田府,叫人唤起田蚡。然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地叫道:田丞相昨天答应我要一起去拜访魏其侯,害人家魏其侯夫妇俩忙活一整夜,等了大半天,你还好意思在家里睡大觉?! 田蚡如梦初醒。他那惺松睡眼,仿佛刚刚在猪圈里,被猪兄弟乱脚贱踩一般,极是难看。只见他假装失意,赔罪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啊。昨晚应酬大醉,没想到这一觉睡得不知得醒。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 田蚡终于出门了。然而田蚡的一个小动作,惹得灌夫又要抓狂了。 因为田蚡坐上专车后,不是加速马力,狂奔赶场,而是像许久不出门似的,一路慢慢晃着看风景。 灌夫彻底看透了这个田蚡:摆着一副大领导架子,摆明就是故意刺激人的。 你让我一时不舒服,我可以让你一辈子,都像得了泡疹一样坐立不安。 灌夫心里冷笑。他倒要看看田蚡,怎么在他面前被羞辱。 田蚡终于到了窦婴家门口。此时,魏其侯双腿麻木,笑容犹如霜花,很想装出盛情,却笑得很难看。田蚡对窦婴说了一大堆道歉话,两人握手言欢,一起走进宴会。 灌夫一声不响地跟着他们走了进去。当一只爱吠的狗,突然变得安静了,它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病了,要么就是准备咬人了。根据窦婴观察,灌夫属于后者。 宴会开始,气氛还相当不错。窦婴两边讨好,两边敬酒,忙得不亦乐乎。都说,喝酒有以下几境界:宾客入席,和风细雨,为一境界;酒到酣处,豪言壮语,为二境界;举杯乱灌,胡言乱语,为三境界;喝趴在地,不言不语,为四境界也。 当然,就喝酒境界论,不是一定非要循序渐进,万事总有个特殊的时候。喝着喝着,灌夫直接省略第二境界。只见他拿起酒来乱灌,开始大发酒疯,大声数数落田蚡装逼,算什么东西之类云云。 窦婴一看,不得了。热身运动还没完呢,他怎么就胡言乱语了。于是,窦婴连接扶起灌夫,说道,仲儒,你喝多了。 说完,扶着灌夫离开宴席,叫人送回安歇了。 办完这事,窦婴折身回来向田蚡赔罪,田蚡一脸肉笑,没事没事,咱接着喝。任侠人士魏其侯陪着丞相田蚡,两人敬酒尽欢,从中午一直喝到夜里。 喝得两个外戚情意绵绵,明月千里; 喝得窦婴看着田蚡,就像泪眼婆娑的怨妇,看见了回心转意的薄情郎; 喝得豪言壮语忆起当年战友旧情,海誓山盟犹似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俩人的假话、壮语、醉话、胡话等通通放完,夜不知不觉地深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最后,田蚡一副意犹如未尽的样子作别窦婴,极乐而归。 窦婴看着矮瓜田蚡离去的背影,他笑了。 尽管灌夫醉了,然而看着丞相满意的样子,这顿酒就没有白忙活。 事实上,窦婴错了。 没过两天,田蚡派人前来窦府。派来的人,是田蚡圈养的食客。此食客,名唤藉福,此人深得田蚡信赖。当年,刘彻罢掉卫绾后,田蚡就想坐丞相之位。可是藉福给田蚡进一言,劝他让位于窦婴,等时机成熟再说。田蚡听来有理,只好当了太尉。现在,田蚡终于当上了丞相,藉福成了田蚡身边的红人。 你猜藉福来窦府干吗来了? 首先,他不是来鸣谢的;其次,也不是来送礼的;再三,更不是求人来的。 此趟目的,他是刁难窦婴来的。 藉福告诉窦婴:田丞相说,他看中你在渭南城外一块地,希望你赏个脸将它当礼物送给他。 窦婴一听,两眼都绿了。见过无耻的,还没见过如此无耻的。喝了我的酒,玩了我的感情,竟然还敢大胆派人来索贿。 他终于看破了田蚡那张丑恶的嘴脸,这是一个皮厚心黑的恶人。恶人,十足的狗仗人势的恶人! 于是,窦婴板起青脸,对藉福将话一口说绝: 你回去告诉田丞相,我窦婴尽管失势,多少还有人叫我魏其侯。现在,田家新贵,以势欺人,诈我田地,没门。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第十六章 浑球撕斗 窦婴用没门俩字,将藉福打发。然而,藉福前脚则出,灌夫风闻赶来。灌夫一把将藉福拦住,叭啦叭啦地骂了一顿,藉福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去。 走出窦府大门,藉福突然发现,他今天做的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被夹在两外个戚之间,替谁说话,都是一身屎尿。 这下怎么办?难道回去点火煽风不成?这,当然都不是好办法。两虎相斗,无论谁死,小角色都是陪葬的。这等赔本的生意,他当然不能做。 这时,藉福想到了一个妙法。此中妙计,就是稳住两头,拖一天算一天。 于是,藉福回到丞相府,就对田蚡说道:丞相想土地的事,就先放着吧。窦婴现在老了,只要您再苦等两年,他一脚登天,没有你办不成的事。 藉福这话,早两年说,田蚡是相信的。因为,窦太后像只瞎眼妖怪护着窦婴,谁要动窦家亲戚,谁先将自己脑袋洗净准备挨刀。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田家的天下,王太后撑腰,我田蚡还坐丞相大位,斗他两个窦婴也不在话下,怕他个球呀。 所以,藉福话语刚落,田蚡心里就打嘀咕了:这个藉福,要么被收买了,要么就是当和事佬。干食客这行出身的,都不是傻瓜,他们懂得市场行情走势。所以,被收买的可能性较少,最大的可能性是明哲保身。 嗯,田蚡只是点点头。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很简单,田蚡再派个人去打听。果然,城南那块地,不但窦婴不肯给,连灌夫也参与阻拦。 这下子,田蚡火大了。他隔着空气骂窦婴道:你魏其侯儿子杀人,老子替你保住人头。还有,当年老子侍候你的时候,无事不让着你,连丞相位都让你先坐了。今天老子就叫赏块地,都要给老子唧唧歪歪。 田蚡骂完窦婴,又接着骂灌夫:老子俩外戚角斗,关你灌夫鸟事,你也来插一脚。以后就算你叫窦婴将土地求我收,我都不要了。 田蚡之所以能将灌夫骂绝,将话说死,是因为他心底对灌夫有数了。 要搞掉窦婴,必须先搞掉灌夫。要搞掉灌夫,手段很简单。灌夫老家颍川不是有一帮宗横行霸道嘛,搞死他们,再抓灌夫的把柄,肯定能一网打尽。 嗯,就这么办。有他姓窦和姓灌的,就不能有我姓田的。一朝不容两派,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果然,田蚡开始清算了。首先,他给刘彻上书慷慨陈辞,说灌夫老家宗族横行霸道,简直就是黑社会,当地百姓无不怨苦连天,请陛下立案查办。 刘彻看了,只批了一句话:这是属于丞相府的事,干吗还要请奏? 嗯,田蚡的小脑袋点了点,微微地笑了。有刘彻这句话,他就放心了。他要告诉全世界,他不是公报私仇,而是替天行道,秉公执法,替民伸冤。 然而,正当田蚡准备对灌夫下手时,灌夫突然闯进了田蚡的家。 灌夫此趟来,他不是来砸场闹事,也不是来行贿讨好,而是出人意料一改暴躁脾气,阴冷冷地跟田蚡说了一句话,然后扭头走人。 灌夫一走,田蚡仿佛被武林高手点中穴位,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半天喘不过一口气来。良久,只见他传话下去:赶快,将查办灌夫的案子撤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那句老话,要想抹黑别人,首先看看自己屁股是黑的还是白的。田蚡之所以被灌夫一语点中哑穴,那是因为他手中握有一个绝杀的利器。 那就是,田蚡陈年的一件臭事不知如何被灌夫知道了。 那个臭事,如果真被抖出来,不仅仅是失官的问题,恐怕连田家三族小命都不保。 田蚡这个臭事,与淮南王刘安有关。事情是这样的:田蚡任太尉时,对刘安极是巴结,每当刘安入朝,田蚡总得亲自到霸上迎接。有次,田蚡不知是否脑袋充血,对刘安说了这样一句话:陈阿娇无子,陛下无太子可立,大王您是高皇帝的孙子,仁义尽施,天下无人不知。有朝一天,陛下驾崩,试问天下,不立你还能立谁呢? 只要稍用大脑想想,就会发现田蚡此话是一句浑话。从辈分来说,刘彻叫刘安为叔叔。从年纪来说,刘安大刘彻22岁。当年,刘恒将刘长封地一划为三,分封刘长诸子,刘安世袭为淮南王,时年16岁。 刘安当淮南王的时候,刘彻还不知道在地球哪个山旮旯。而刘彻当上皇帝后,尽管很敬仰刘安叔叔,但是,刘彻并非是个爱纵欲的家伙,他除了喜欢美女,还喜欢读书,更喜欢打猎。其无论是身体素质,或是心理素质,再或是文化素质,天下无与之匹敌。 这么一个头脑强健、身体强壮的皇帝在位,田蚡却说刘彻会驾崩,让刘安继位,那不是咒人吗? 当然,世间之道从来如此,真话未必是真理,也未必受用。假话绝对不是真理,但常常管用。所以,当刘安听田蚡一话,魂儿都乐得要飞起来了。他对这位外戚极是推崇,对他贿赂了大量银子。 从那之后,刘安更加卖命治国,就等着天赐良机,过一把皇帝瘾。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天空出现彗星,刘安以为他的机会来了。 彗星,不过是宇宙的某种特殊的生命现象。然而,对那个被古代阴阳学毒害的刘安则不是这样看的。彗星不是吉祥星,彗星出,天下必有分争。于是他突然想到,刘彻无太子可立,是不是天下有变,诸侯又要准备火拼了? 事实上,建元六年天下的确有变。不过有变的不是刘彻,而是前面所讲的闽越王骆郢攻打南越王国,刘彻出兵收拾闽越,没想到还没打,闽越就主动请降了。没想到那一打,刘彻不但没有皇位不稳,反而屁股越坐越牢,南征成功,为他北伐充实了信心。 刘彻吃香喝好睡好,那是刘安所不愿看到的。可是老天不帮忙,那只有暂时认命了。此事已经过去三年有余了。没想到,灌夫消息灵通,竟然将刘安的伎俩和田蚡的马屁话记得那么有眉有眼。 这下子,田蚡不但搞不定灌夫,还要提防着灌夫来搞他了。 紧跟着,田蚡就给淮南王写信,将灌夫威胁他一事说了。真是一动而牵发全身,刘安一听,这还得了。 于是,淮南王立即派人去贿赂灌夫,千金送出,好话说尽。还有一大堆宾客,整天拉灌夫喝酒周旋。 最后,灌夫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我没事了,你们可以放心回去向淮南王请安了。 田蚡终于歇了一口气。妈的,老子怎么就这么浑,没搞掉人家,还差点被人家将死。 到这里,第一回合,谁都没赚到。怨气既出,但大事已化小。谁都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啥挑头了。刘安是这样以为的,窦婴也是这样以为的。 但是,还有一个人却不是这样以为。 这人,就是当局者灌夫。 灌夫以为,他和田蚡之间的恩怨,永远都是个死结。 硬脖子和狠屠刀 江湖有话,欠钱还钱,血债血还。灌夫和田蚡的第二回合,又要开打了。这场恶斗,源于一件喜事。好事也能变坏事,地雷由灌夫主动引爆。 那时,丞相田蚡娶燕王女为夫人,王太后为其弟张罗喜事,召列侯宗室前来祝贺。窦婴也在被邀请名单中,但他人影孤单,决定拉上灌夫作伴参加田蚡婚礼。 然而,灌夫一口拒绝了窦婴。 灌夫拒绝窦婴,那是有理由的。首先,人家新郎官又不请灌夫,他没有义务去蹭那个热闹;其次,俩人心里有隙,就算见面,也是心照不宣。 但是,窦婴仍然拉着灌夫,说道:你和田丞相的结已经解了,别多心啦。 于是,灌夫经不住窦婴死缠烂打,只得硬着头皮给那个矮仔祝婚去。 宴席上,众人坐毕,首先是新郎田蚡祝酒。田蚡举杯,众客人纷纷避席伏地,还田蚡之大礼。之后,就是客人之间互相敬酒。 轮到窦婴敬酒时,灌夫发现,只有窦婴的旧属避席伏地,其余至少半数以上的人,像尊佛一样坐在原地,稍稍欠身,就算是给窦婴面子了。 一股无名火窜上灌夫心头。什么东西,都是些势利狗。这时,灌夫脑中闪出一个可怕的兆头:今天,可能又要发酒疯了。 轮到灌夫行酒,灌夫提起酒杯,直奔田蚡。灌夫对田蚡敬酒,发现田蚡杯里没有满酒,叫他倒满。田蚡却说道,不能倒满,我只能喝这么多了。 中国酒文化,是个奇怪的人情文化。谁对谁好,谁尊谁卑,在酒桌上都能表现得淋漓尽致。感情好,一口闷,感情差,意思意思。田蚡和灌夫的感情,永远都不能喝满酒。可是逢场作戏,也是可以的,不就一杯酒嘛。 然而,今天身为新郎官的田蚡也是奇怪的固执,他偏不和灌夫喝满酒。最后,灌夫也强求不了他,就真的只有意思一下了。 干完这杯酒,灌夫又闷了一肚火。 窦婴说,他和田矮子的事了结了。现在看来这是个屁话。只将半杯酒就将我推搪,早知如此,何来自取其辱? 可是现在,只有拉起脸皮将这轮酒敬完。灌夫将酒敬下去,正当他敬酒时,对方仿佛瞎了眼,低头跟旁边另外一个人咬起耳朵。 这下子,灌夫真的火大了。 如果说,田蚡不给灌夫面子,那是因为他们有过节,而且田蚡还是丞相,是新郎官。人家老姐是当今王太后,势如中日,狗屁冲天,当然谁都看不入眼。可是,眼前这个人,啥都不是,竟然还敢怠慢灌大爷来了。 这个人是谁?灌贤。灌贤又是谁?曾经以骑军纵横天下的灌婴之孙。 灌夫和灌贤的父亲同辈,论辈分,灌贤还要叫灌夫一声叔。今天叔心情很不爽,被田蚡欺负,竖子不来捧劝,竟然还顺脚踩了爷的背。 此时,和灌贤窃窃私语的人,是东宫卫尉程不识将军。时西宫卫尉为李广将军,尽管程不识和李广都是职业军人,俩人却治军大不相同。 程不识治军严厉,将士皆喊苦;李广治军宽松,将士皆死附。然而,程不识对李广治军却不以为然。他这样含蓄地评价李广:李广治军简易,将士皆为之死;我治军烦劳,但匈奴也不敢动我全身。 然而在灌夫看来,程不识和李广不在一个档次,因为程不识看上去,简直就是个怕死将军。所以他推崇李广,轻程不识。如今灌家子弟和程不识咬在一块,就仿佛一条蛇咬到了灌夫心上。 愤怒是魔鬼。魔鬼的怒火破口而出,灌夫指着灌贤骂道:你平时不是瞧不起程不识吗?你不是骂他不值几个钱吗?怎么今天我这个长者给你敬酒,你竟然像个娘们儿似的跟人家咬得那么热乎! 灌夫声如悍雷,一声声骂出去,宴会一下被炸开了。 这时,田蚡走过来了。 老实说,田蚡心里也憋着一肚子火。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灌夫吼那么大声干吗,想砸我场子,还是想跟程不识过不去? 田蚡强装和气,站到灌夫面前,说道:仲儒,请你说话注意分寸。程将军和李将军,同为东西卫尉。你不顾程将军,也要替你向来尊敬的李将军着想一下嘛。 灌夫转头对着田蚡,就像一只红眼儿狼,对着一只单眼蛤蟆。就算灌夫醉酒,他还能分得清,谁给他面子,谁没给过他面子。都说了,你田蚡让我一时不舒服,我就让你一辈子都做恶梦。 于是,灌夫张口冲着田蚡吼道:今天你就是砍了我的头,扒了我的皮,老子都不怕了。还在乎什么程将军和李将军! 众宾客顿然醒悟:原来灌夫醉酒之意,不在程不识,而在田蚡。 灌夫一语轰完,就上厕所去了。灌夫前脚出宴席,窦婴后脚跟上。田蚡看着灌夫的背影,好呀,竟然是合伙砸我场子来的。既然你不给面子,老子今天就搞定你了。 顿然,一股莫名之火喷胸而出,只见新郎官大人怒吼一声,叫道:来人,将灌夫给我拦回来。 灌夫才到门口,窦婴本来护着他开溜。然而,警卫将他们拦住,将发酒疯的灌夫拉到田蚡面前。 就在这时,一个和事佬出现了。 此和事佬,即田蚡先生的大食客,藉福先生。藉福上来,先替灌夫向田蚡请罪,然后回身告诉灌夫,太不懂事了,赶紧给田丞相认个错。 此时的灌夫火气攻心,红眼獠牙,整个就是一个逼急的讨债鬼,他还记得认错二字几笔几划吗?于是,灌夫昂起高贵的头颅,蔑视地看着田蚡。他用眼神告诉对方,今天就将脸皮撕破到底了,看你怎么收场。 藉福真替灌夫捏了一把汗,他跳起来按住灌夫的头,叫道:不知死活的家伙,赶快认错啊。 见过倔牛吗?见过强压老牛喝水,老牛硬不低头的情景吗?如果没见过,现在灌夫就可以告诉你,什么叫真正的倔牛。 藉福游说有术,但是驾驭灌夫这头脱僵之牛,还真是一点辙都没有。藉福越是叫他低头,灌夫越是愤怒,跳起来大吼大叫,好好的宴会好像都变成训牛会了。 这时,田蚡发话了。好嘛,牛可以不吃草,也可以不喝水。但是,以后你想吃汉朝草,喝长安的水,门都没有了。 来人,将他拿下,关起来。 田蚡将灌夫送进监狱后,随后将丞相府秘书叫来,只说了一句话:今天来参加我婚礼的宗室,都是有诏而来的。 秘书一听,心领神会地频频点头。今天到场的宾客,都是王太后请来的。灌夫不给田蚡面子,等于不给王太后面子。所以灌夫婚宴闹场,说小了是发酒疯,说大了是犯罪。 此罪名,田蚡都替他想好了,就叫犯大不敬罪!再且,灌夫既然都将脸面撕破,那他田蚡还给他留什么后路呢。好吧,新账旧账一起算。咱俩的恩怨,早该做个了结了。 不用田蚡吩咐,丞相府一帮高级打工仔立即行动,弹劾灌夫。同时,将灌夫旧账全翻出来晒光,准备将颍川那帮横行乡里的灌氏宗族,也全抓起来论罪。 灌夫你不是想吓唬我嘛,此次我姓田的就要告诉你,什么叫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此时,最替灌夫着急的人,是窦婴。窦婴就知道,灌夫此次惹祸,田蚡是准备玩狠的了。无论如何,必须先救人。灌夫一天不出监狱,就一天离死亡越近。但是,举目长安,窦婴孤零零一个人,他找谁诉苦去? 这时,他想到了某些人。 这些人,就是曾经在他将军府上混过,现在全跑去田蚡府上继续混日子的宾客。于是,窦婴将这些旧属招来,呈出黄金,开门见山地说道:如果你们还记得我这个过气的将军,请将这些钱收下。我就只有一个要求,替我解救灌夫,事成之后,绝不亏待诸位大侠。 众宾官尴尬相视,各自收下自己那一份,诺诺而退。 不久,有消息反馈回来窦婴:灌夫估计是救不了了。现在要救的只能是灌氏宗族,田丞相马上就要对他们动手了,还是叫他们赶快跑吧。 丢了西瓜,不能连芝麻也丢了。窦婴派人急告颍川灌氏兄弟,众人一听,四腿并用,一夜之间全跑不见影了。 乖乖,此时被关在牢中的灌夫终于醒悟了。他以为手握田蚡权柄,量他也不敢怎样。现在他突然发现,手中的权柄竟然不能用了。因为,田蚡彻底将他关死,谁都不能前去探望,连捎个信,放个鸽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有枪不能打,有屎只能拉在裤子里。 灌夫,你就认命吧? 第十七章 牛人、墙头草及政治狐狸 灌夫当然不能轻易认命,因为他相信,就算全世界都将他抛弃,至少窦婴不会抛弃他。窦婴当然不能抛弃灌夫。往事历历在目,曾经,我们醉眼相对,情邀江游,牵手月下;曾经,纵横天下之旧事,都化成这满天星辰,一起共守天明。 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友谊。海誓山盟依犹在,海枯石烂欲有尽。只要承诺在,心就不会变。无论天涯,或海角;无论豪门,或牢门。总之,窦婴就算是砸锅卖铁,灌夫这个朋友,他是救定了。 窦婴的夫人,却对窦婴义侠行为提出异议。她警告窦婴:灌夫得罪的不仅是田丞相一个,还有王太后呀。仅靠你的力量,你怎么能救得了他。依我看,尽力就行,不要死拼,不然连你也一起赔进去。 窦婴一听,心里凄然。 古来贞节烈女,阴阳两界,生死隔离,仍然不改心中痴情。于是便有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葬夫诗: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然而,夫妻有爱情,难道朋友之间就没有友情吗?对男人来说,有时友情比爱情更要面子。 于是,窦婴对夫人说道:你此言差矣。侯位是我谋来的,如果因为灌夫将侯位丢掉,也无所顾惜。如果灌夫一个人死了,我又怎么还能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窦婴不是吹的。夫人并不知道,就算他救不出灌夫,自己也不会搭进去。 因为,他身上还藏有一张神秘的护身符! 窦婴决定瞒着夫人秘密营救灌夫。首先,他给刘彻上书,陈述灌夫醉酒闹事过程。同时强调,灌夫不过借酒发疯,还没有到可诛杀的地步。所以,请陛下宽宏大量,恕他一次。 刘彻收到书后,看了,没表态。 他将窦婴召到宫里来,和这个老外戚当面谈了一席话。 最后,刘彻终于说话了。 刘彻说,窦外戚上书有理,不过灌夫惹到王太后头上去了,王太后这关你务必先拿下,灌夫才能有救。 刘彻这是真话,也是大实话。群臣向皇帝敬礼,皇帝回到东宫,还得向太后敬礼。所以救灌夫,皇帝都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唯一的办法就是,请窦婴和田蚡辩论,让群臣发表意见,借此向王太后施压。后面的工作,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问题了。 窦婴一听,当即答应,他可以走东宫一趟。 然而,稍微用脑想想,古之官场,从来都是墙头草多。田蚡权上塔顶,属下替他摇旗呐喊无数。窦婴呢?屈指数数,几个替他说话,都数得出来。 窦婴不是傻瓜,他这一趟肯定凶多吉少。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算败诉,灌夫亦牢中有知。如果田蚡不肯放人,那好,咱就清算到底。 到辩论会这天,该来的都来了。大家各就各位,辩论就开始了。 首先,窦婴陈辞。窦婴的观点是,吴楚之乱时,灌夫披孝报国,勇冠三军,天下皆知。然而他在田蚡婚宴上醉酒闹事,不过是小事一桩。田丞相却没就事论事,却将其他事来将他论罪,实属防卫不当。 窦婴话语刚落,田蚡反驳窦婴道:灌夫为人如何,不需要魏其侯多言,相信在座诸位在我婚宴上已有目共睹。他蛮横无理,羞辱宾客,弄得大家不欢而散,此是罪一;颍川灌氏,与灌夫同出一辙,横行乡里,怨声载道。此是罪二。所以抓灌夫,治灌氏,皆是依法从事,我并没有公报私仇之意,请魏其侯睁大眼睛,看清事实再来辩论。 田蚡陈辞完毕,窦婴先是震惊,次是愤怒。治灌氏一事,当初刘安出面讲和,双方已经谈妥。现在,田蚡既然都能揭灌夫之短,窦婴是不是也揭田蚡的丑呢? 果然,窦婴作义愤状,将田蚡派藉福向他索城南之地过程,全部说出来了。 事实上,田蚡对窦婴当庭揭他短处,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是,他并不心慌。 在这个地球上,贪污受贿田蚡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人人都讨厌别人贪污受贿,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你窦婴骂我田蚡贪婪,我贪的不过是一块地、几个女人及一些珠宝。然而反观你呢,看看你贪的是啥东西。 田蚡是这样反驳窦婴的:魏其侯说得一点没错,我就是一个贪财的货色。然而,我贪来贪去,不就是趁机会还在的时候,多多享受一下而已。但你魏其侯可不一般啊。你曾经不吝财力,圈养豪杰,结识壮士。那时你每天干的工作,不是刺探东西两宫的情报,就是抬头观天象,低头伏谋,等待天下有变。你说,此举此谋,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按田蚡的思路想,窦婴好像走的是造反路线。 田蚡此招可谓生猛,地球人都知道,贪污要钱,造反要命。要命的当然比要钱的可怕。田蚡此话,当然是鬼话。豪杰在哪里,壮士在哪里,谋划在哪里?不要说豪杰和壮士,就是食客也多跑丞相府上去了。自从窦太后崩后,他就丢魂落魄,说他想反,那说话的人肯定是欠扁的。 还有,窦婴到底是不是造反的种,刘彻当然有底。这事本来是俩外戚就灌夫辩论的,可是现在辩论双方都进行人身攻击,喷出了阶级斗争论。如果再闹下去,肯定没完没了。 于是,刘彻还没等窦婴开口。他就说道:今天咱们就讨论灌夫一事,请大家发表意见。 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是御史大夫韩安国。大家可能不知,韩安国有个特长。那就是,他混在官场,玩政治犹如玩魔术,总是奇象环出,让人咋舌。 韩安国是这样说的:魏其侯说得没错,灌夫当年为报父仇,只身冲杀无数,此属壮士一个。现在,却因发一次酒疯就要砍头,实在有些过分了。 田蚡一听,眼珠子都睁圆了。好你个韩安国,你到底是谁的人?估计现场有狗,田蚡立马就要放狗冲上去,咬断韩安国那根不怕死的舌头。 这时,韩安国继续说道:但是呢,丞相说灌夫与奸商勾结,发黑心财有千万钱。同时灌夫横行乡里,罪大不赦。所以,我认为魏其侯有理,田蚡也没错。至于结果怎么样,看来只有陛下才能英明决断了。 玩了一圈,又将皮球踢回刘彻那里。 高,实在高。 田蚡对着韩安国眯了一眼,轻呼吸,稍收腹,表情放轻松。 好了,轮到下一个。下一个发言的,会是谁呢? 第二个准备发言的,是牛人汲黯。 汲黯,字长孺,濮阳(今河南省濮阳市西南)人。其祖上因受宠,世代为职业官僚,到汲黯一代,总共有十世都是卿大夫级别的高官。 孝景帝时,汲黯老爹就替他谋到一个好差事,陪太子读书(太子洗马)。太子就是刘彻。刘彻好儒,汲黯好黄老之道。一个好读道家逍遥哲学的人,去教一个好儒喜文的学生,那会是什么样的一幅情景呢? 如果换到今天,师徒俩人可能要天天抬扛。然而,刘彻却和汲黯相安无事,也没见他惹出什么祸。 事实上,不是刘彻不想惹祸,而是他碰上了一个牛逼老师。汲黯教书待人,以严厉闻名天下。这么一个火药级人物,他不惹你就行了,你还要去捅马蜂窝? 孝景崩后,刘彻接位,汲黯也由太子侍从官升为皇家礼宾官(谒者)。那段时间,汲黯作为皇帝的特使,被刘彻派出过两次。那时候没有飞机和火车,也没有大奔。特使要跑一趟长途,如果身体素质不过关,只要一个来回,足将你折腾得不成样。 恰恰是,汲黯心理素质相当高,身体素质却差得一塌糊涂。他长期生病,而且一病就是三月不朝,生病养病,简直成了他另外一个伟大的事业。或许是与汲黯身体有关,刘彻两次派他外出,两次都没有完成任务。他回来,都是找借口敷衍了事。 第一次以特使出差,是因为东越相攻。汲黯只是晃悠着来到吴县,然后又晃悠着折身而回。刘彻问他情况如何,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越人之间打群架,那是他们的风俗习惯,怎么能劳驾天子的使者呢? 那一次,刘彻忍了。因为东越路途遥远,他理解汲黯为什么要偷懒。 第二次,河内(今河南省武陟县)失火,烧千余家,刘彻再次派汲黯前往了解情况。这次,汲黯去了,人也回来了。但是,他告诉刘彻,他没有到火灾现场了解情况。 刘彻几乎要抓狂了。老师,这次你又准备以什么借口敷衍我?如果你身体不好,你为什么还要领命? 但是,汲黯却告诉刘彻:借口当然还是有的。民宅相连,火烧连营,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我在路上却完成了一件你料想不到的任务。我在河内郡内发现旱情严重,波及万余人家,甚至达到了父子相食地步。所以,我持节命令河内郡守开仓济民。现在我人回来了,符节交还陛下。至下陛下怎么处罚,请便吧。 刘彻真是哭笑不得。处罚当然是不对的,因为他替皇帝做了一件善事。给他发奖金更是不对的,因为他从来没当皇帝的差事是差事。 最后,刘彻恕汲黯无罪,对汲黯采取敬而远之之法,将他踢出长安城,贬为荥阳县令。 汲黯被贬官,当然不高兴了。汲家祖宗九代,从来都是高官,什么时候当过小县令。现在,刘彻将他打发到荥阳来,这不是羞辱我汲家祖宗吗?于是,汲黯接到调令,马上称病不往,辞职归家歇凉去了。 刘彻接到汲黯报告后,摇头叹息。他想想,又将汲黯召回长安,迁为中大夫。 然而,没多久,汲黯又在长安待不住了。 这次,汲黯不是消极怠工,而是得罪了某些人。汲黯之所以得罪人,主要还是性格问题。他脾气倨傲,口直心快,不容人之处。于是,因为工作上的磕磕碰碰,大家都到刘彻那里告状。刘彻只好又将汲黯打发出长安,迁为东海郡(今山东省郯城县)太守。 太守一职,秩两千石,这是一个和九卿相当的高官。那次离京,汲黯没有说自己身体不好,而是勇往赴职。 汲黯是个懒人。但是,懒人自有懒人的绝招。想当初,曹参治国,奇懒无比。但是结果怎么样,齐国不一样政治清明。后来调回中央,整天喝酒不治事,搞得很多人都替他着急。结果最后大家发现,没有曹参这个懒人,汉朝还不知道早被折腾得怎么样了。 现在,汲黯就想做曹参第二。他精选了几个得力干部,然后吩咐他们该做什么事,然后就回住所疗他的病去了。 一年过去了,汲黯几乎都是卧在床上度过的。结果,东海郡非但没出现乱政,反而奇迹般地再现当年曹参治理济国的清明政治。这就是黄老治世之术的魅力,只要肯用,总能事半功倍。 汲黯治世之绩传到了长安,刘彻心中大悦。他一扫过去对汲黯种种偏见,将他这个硬骨头老师调回长安,担任诸侯接待总监(主爵都尉)。 离京许久,汲黯仍然是那个硬脾气。合得来的则合,合不来的,连招呼都懒得跟你打一个,路遇如见陌生人。 那时,田蚡屁股已坐上丞相位。很多人见到矮子田蚡,海拔总要矮他三尺,行拜谒之礼。但是,汲黯每次见到田蚡,也没什么客气话。汲黯稍稍拱手作揖,算是给田蚡行礼了。 你傲,我更傲;你牛,我更牛。身体有病,可是灵魂强健,谁都惹不起。这就是真实的汲黯。 当然,田蚡不是不敢惹他,而是犯不着。一个常在地上走的人,跟一个常在床上躺的人斗气,何必呢。既然他不当我是领导,那就随他去吧。我走我的阳光道,他躺他的病人床。如果斗气,看谁活得更长。 事实上,田蚡斗气还斗不过汲黯这个老病号。他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在汲黯前面伸腿蹬天。 今天,汲黯挺着病身上朝听取窦婴和田蚡辩论,那不是只带着耳朵来的。他是难得开一次会的,每次开会,他不给众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当然是舍不得走的。这么多人只会竖起耳朵闭上嘴,该是汲黯表现的时候了。 当田蚡一看到汲黯站出来,他就急得暗叫一声,坏事了。 果然汲黯是坏他的事来的。他一上来,首先就叭啦叭啦地说一通。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明确支持窦婴。 他认为窦婴有理,田蚡可耻,灌夫不可诛。 没有人不被汲黯的勇气折服。田蚡的脸黑了,窦婴的脸笑了,唯独刘彻没有表情。 没什么奇怪的,如果汲黯不今天发飙,刘彻都会鄙视他三分。 汲黯说完,刘彻没有表态。他继续等着第三个人的意见。 第三个站出来发言的是内史郑庄。郑庄,字庄,又称郑庄。其为人特点,任侠,谦虚,厚道;同时兼有政治立场不坚定之毛病。 汲黯这辈子,能跟他说得来话的,用两根手指数就可以了。其中一个是郑庄,另外一个则是宗正刘弃疾。 郑庄之所以能和汲黯合得来,首先是因为俩人志同道合,都是尊崇黄老之道;其次,郑庄这个人为人谦虚,好交名士。厚待朋友,犹如春天般的温暖。 人人都知道,有困难,找郑庄,准是没错的。他帮了你之后,还会问你满不满意,如果不满意,最先愧疚的不是你,而是他本人。久而久之,郑庄就在圈内混得了一外响亮的号:名士。 不是所有的名士都是刚正不阿的,诸如郑庄。生活中,他不敢得罪朋友;工作上,他不敢得罪同事及领导。他工作原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天下无事。如果实在要他出面,他顶多是一个和事佬。 但是我们也知道,和事佬也不是好当的。如果话说不圆,举止不当,说不定会惹来领导一顿臭骂。 话才说完,郑庄还真的挨了一顿臭骂。 轮到郑庄发言时,郑庄首先肯定了窦婴,说灌夫混到今天不容易,杀了可惜。然而,当他看到现场无人响应他,他又突然反口说,其实田丞相所说也无错。 郑庄支支吾吾摇摇摆摆了半天,还是没把话说清楚。刘彻强忍了,他等待所有人说完了,他再来点评。 然而,等了半天,剩下的像哑巴似的全都不敢哼声了。 集体失语,这不是刘彻想看的结果。但是,这也是必然结果。 首先,只论开会地点,就让人不敢说话。国家政事,都在未央宫讨论。刘彻为何将这场辩论挪到东宫来了?难不成皇帝是将他们当家事来处理了?既然刘彻当俩外戚辩论是皇帝家事,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凭什么群臣要倒插一脚,论人是非? 其次,窦婴和田蚡在朝上之势力,谁强谁弱,一目了然。帮田蚡喊杀灌夫是过分的,力挺窦婴是愚蠢的。反正怎么说都是错,干吗还要动那该死的嘴皮呢? 刘彻又等了半天,仍然无人搭话。这下子,他真火了。但是,他将火全发到了郑庄的身上。 刘彻指着郑庄骂道:你平时不是挺爱对魏其侯和田丞相说长道短的吗?怎么关键时刻语无伦次,畏首畏尾的。我真他妈的想连你们一同斩了。 刘彻一言既出,吓得那些不敢发言的人,都双脚哆嗦,不敢抬头。 刘彻骂完,大手一挥,罢朝。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王太后在后宫正在等着他一起进餐。不用刘彻汇报,王太后已对窦婴和田蚡辩论过程了如指掌。很简单,她在朝会上安了几个耳目。那些狗腿子跑得比风还快,趁刘彻见到王太后之前,都向老人家吹去了。 王太后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刘彻请她进餐,她一动不动,干生闷气。 最后,她突然对着刘彻骂道:我还没死,就让个过气的家伙欺负你舅舅。是不是等我死了,任何人都能欺负王家的亲戚来了? 刘彻双眼一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王太后又接着骂道:你难道是个石人吗?这种事都不会自作主张,干吗还要搞什么形式主义辩论? 刘彻沉默良久,无奈地说道:老妈你就理解我的用心良苦吧。田舅舅是外戚,魏其侯也是外戚,我一时不好下手啊,所以才搞了这么一个辩论会。如果魏其侯是个外人,还用得着我出面吗?我托一个狱吏就可搞定了。 王太后在宫中忙活,田蚡在朝外也不偷懒。刘彻罢朝后,田蚡向韩安国招手,说今天不用麻烦你的司机了,我送你回家。然后,田蚡命人将马车开来,俩人一起上车。 韩安国坐定,田蚡立即晴转多云,对着韩安国怒气冲冲地骂道:咱们俩联手对付窦婴那老不死的,绰绰有余。刚才你为什么首鼠两端,不敢替我多说几句话了。 韩安国沉默一阵,又摇头叹息。他对田蚡说道:丞相,你呀,就是心急。你心一急呀,事情就被你给办砸了。 田蚡本来怒气腾腾,见韩安国嘴出此言,不由奇怪起来了。 韩安国又接着说道:其实你不必要跟窦婴吵。你想想,你们俩都是有官有位的人,两个大男人在皇帝面前吵架,互揭老底,这成何体统? 田蚡一听,脸色惭愧,怒气稍降。 韩安国接着说道:如果我是你,我当场早将官帽摘下,直接对皇帝说,魏其侯说的是对的,我是错的。请允许我辞职。 田蚡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韩安国,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了。 韩安国又接着说道:你知道我这样说的好吗?我以为,皇帝当时一听,肯定觉得你谦虚,他不但宽恕你,反此你为美德。 田蚡似乎就要被说动了。 最后,韩安国总结道:如果你当时真那样做的话,你猜魏其侯会有什么反应?我认为,按他那种性格,他肯定羞愧不已,回家咬舌自尽去了。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评价韩安国以上一翻话,我觉得四个字比较合适:政治狐狸。 窦婴咬不咬舌,倒不一定。然而,如果田蚡真按他所说的,当场辞职,肯定轰动长安。到时候,就算窦婴还活着,只要他一出门,肯定也要被官场的口水舆论淹死。 韩安国一言,让田蚡马上多云转晴。田蚡像受教无穷的样子,拱手对韩安国谢道: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佩服啊。都怪我自己心急,没想到那么多。 第十八章 窦婴之死 辩论会结束后,刘彻怒气未消,就将郑庄贬为皇后管家(詹事)。刘彻贬掉郑庄,心里的打算可能就是,让大臣多替窦婴说几句公道话。 怎么说,辩论会之前,他跟窦婴喝过酒,交过心,心里还得稍向着他的。他以为,开辩论会,广开言路,以众臣之议来了断田蚡和窦婴恩怨,就算王太后追究此事,他可以拿大臣挡话。 好了,好好设计的辩论会,竟然全被郑庄之流的墙头草搞砸了。更让他郁闷的是,王太后还借此绝食威胁。看来,他想帮窦婴的,现在不得不反过来要替田蚡搞掉窦婴了。 刘彻只好将御史大夫韩安国召来,让他去核对窦婴在辩论会上揭田蚡老底,到真是不是真的。韩安国心领神会,他一听,就知道下面的事怎么做了。 傻瓜都想得出来,皇帝为什么不叫韩安国去查田蚡。既然皇帝开口说查窦婴,只能说明一点,他帮不了窦婴了。 皇帝都妥协了,御史大夫还讲什么原则。于是,韩安国找了一帮人,下了一番苦功夫,找出窦婴掀田蚡的不实之处。 接着,他又组织人马弹劾窦婴。此事做得很顺当,刘彻批了八个字: 欺君之罪,允许逮捕。 窦婴立即被双规,被关进了特别监狱。 只能这么说,窦婴之所以落到今天,全完是他自找的。正像他夫人曾经所劝,营救灌夫应该量力而行,不要救人不得,反而将自己搭了进去。果然是,搭了进去。哎,真个不长脑的衰人。不会游泳,或者是技术不过关,就不要下水救人嘛,何必自找苦吃呢。 窦婴被关进监狱后,没人一个官员替他说话。汲黯在东宫替他振臂呼喊的一声,仿佛被无底的黑洞吞没。此情此景,只有两个字最能体现窦婴内心的情绪:悲哀。 他悲众官,亦悲自己。他悲众官集体失语,全变成冷漠的看客;他悲自己,权势衰落,形同被逐狗。 看来,要想走出这黑暗的监狱,只得靠自己使出绝招来了。 尽管都是坐监狱,但窦婴和灌夫享受的待遇不一样。灌夫没有探监权,高官不行,家人更不行。当然,田蚡正在热火朝天地整杀灌氏家族,灌夫族人跑路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情探监。 窦婴不一样,他自己下狱,监狱还是允许家人探监的。 探就探吧。田蚡或许是这样认为的,反正这老头子活不长了,人在监狱中,谅他有翅膀也不敢飞出来。 如果田蚡真这样想的话,那就错了。 须不知,窦婴没有白混了这么多年。在他看来,只要给我翅膀,我就想飞出去。现在,窦婴自以为,他找到了一双翅膀。而这张翅膀,就藏在他的家里。 有一天,窦婴利用探监机会,叫侄子替他办一件事。这不是一件难事,只是叫他将家里一件礼物送给皇帝刘彻,让他亲眼过目核实。然后窦氏家族大可放心,在家等待他出狱的好消息。 窦婴家里这些礼物,就是遗诏。那是先帝刘启留给他的,只有八个字:事有不便,以便论上。 这八个字,翻译过来就是说,如果你碰上大事,将这遗诏交给他的接班人,可以被赦免。 这就是窦婴之前有恃无恐的根源。 他以为,有遗诏在手,可以放手一搏。就算救不了灌夫,自己留下小命,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让窦婴没想到的是,遗诏竟然出了一个大问题。 这个大问题竟然是,刘彻认为这遗诏是假的。 遗诏是一个重要文件,为防止别人做假,一般情况下,皇帝总要搞两份。一份正本,一个副本。正本给人,副本存档,以备核实。 问题就出现在核实关节上。刘彻派人去档案室取遗诏副本,发现宫中无存档。 这下问题就大了。没有存档,不能证明窦婴家里封存的遗诏是真的。 不是真的,那就是假的。造假,那可是又犯了一次欺君之罪。 这次窦婴想不死,真难了。搞了半天,牛逼了N多天,竟然发现这是一张纸糊的翅膀,根本就不能用。 刘启到底有没有给窦婴留过遗诏,这玩艺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历史上众说纷纭,猜想奇多,却总没有一个服人的结果。 在我看来,窦婴造假的可能性极少。纵观窦婴一生,他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更不是一个欺诈之人。反而,正直和任侠,构成了他生命中的立世之本,更构成了他生命悲剧的全部。 窦婴之所以能出头,是因为有窦太后罩着。然而,窦婴不是那种吃人家嘴软的软蛋。从他一出道,就跟窦太后对着干。搞得窦太后都犯晕,真不知道窦婴他爸贵姓。所以,窦婴尽管身陷牢狱,让他狗急跳墙造假骗人,那也不符合他的性格。 那么,为什么刘彻偏偏找不到遗诏副本呢?难道是,刘彻将他烧了不行? 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也极小。遗诏副本失踪只有一个可能,这是田蚡和王太后联手的杰作。 当然,如果真是田蚡和王太后烧了副本,那是一件要命的事。如果事情被查出,田蚡欺骗刘彻,那叫欺君;可是王太后欺骗刘彻,那叫什么?王太后和刘彻都可能这样认为,那不叫欺君,而叫欺负。 既然如此,王太后为何不敢烧了副本? 别忘了,王太后是怎么发家的?他是通过斗倒太子刘荣才会有今天的。他是怎么搞掉刘荣的?搞的就是心狠手辣。 为了光明前途,她都能弄掉刘荣;为了心中仇恨,她凭为什么就不能整死窦婴?仇恨使人疯狂。遗诏副本找不见,最大的嫌疑犯,就是王太后。 窦婴这辈子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他想光明正当地走一回阳光道,没想到人家田蚡却陪他玩阴的。完了,王太后要将他往死里整,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果然不久,窦婴就被定罪为弃市论斩。 消息传来,窦婴痛不欲生。他又想到了一招,绝食。 到此,绝食是保住名节,制造利用舆论的最佳方法。那时,田蚡闻听窦婴狱中绝食,心急如焚。想想,如果窦老头子真死狱中了,田蚡肯定被满朝非议。真那样的话,那他就太不划算了。 那怎么办?田蚡当即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不久,有好消息传回监狱,听说皇帝不杀窦婴了。只是听说,但也是一线希望。于是,窦婴闻听后,满心欢喜。他竟然主动爬起来,吃饭喝水了。 嗯,能吃饭就好。田蚡笑了。想死在狱中,没门。田蚡秘密行动了。 公元前131年,冬季,十二月三十日。窦婴蹲的监狱大门突然打开,将窦婴押往长安市上行斩。 这是一个始料不及的消息。窦婴还没搞清个中阴谋,鲜血已经溅射了长安大街。 田蚡奋斗了这么久,总算弄死了窦婴。然而,田蚡的日子也到头了。真奇怪,自从窦婴死后,田蚡像被恶鬼缠身,夜夜恶梦,从此神智不清。他一开口,总是含糊不清地说出认罪的话。 他认的什么罪?搞死窦婴之罪。 刘彻只好请巫师替田蚡驱鬼。巫师告诉刘彻,他看见灌夫和窦婴阴魂不散,天天监守田蚡,想笞杀丞相。 三月,春天来了。田蚡病情继续恶化,窦婴和灌夫这两只大恶鬼,怎么赶也赶不走。田蚡满嘴胡话,他已认不清世界了。三月十七日,他在一声尖厉的叫喊中,离开了人间。 多行不义必自毙。果然真理啊。 多事之秋 大西南计划 窦婴和田蚡两个倒霉外戚玩完,最省事的倒是刘彻。但刘彻也没闲着。接下来,他要实施一个伟大的国家计划——建设大西南。 这个国家项目,策划人是番阳令唐蒙。当初,王恢讨伐南越时,唐蒙代表汉朝出使南越,向他们通风报信。唐蒙到南越时,人家端上一种叫做枸酱的特产招待他。唐蒙问招待的,这玩艺好像不是南越特产呀,从何而来的。 人家告诉他,这物产是从上游进口来的。唐蒙似有所悟,就回汉朝去了。回到长安,唐蒙招了几个蜀地的商人来问:枸酱不是蜀地特产吗,怎么跑到南越番禺去了? 人家这样告诉他:枸酱出产蜀地没错。可是却被经常偷运到夜郎,夜郎有河直通南越,可以行船。而夜郎又受嵌于南越,所以便将枸酱当贡品送给了他们。大约的情况,就是这样了。 唐蒙听完,一幅国家地图在脑中画成了。一个伟大而冒险的计划,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马上拟了一份计划书,跑去见了刘彻。 唐蒙告诉刘彻:南越表面臣服汉朝,但其势力扩张到上万公里,相当危险。如果南越造反,汉朝总是取道长沙国或者豫章郡,水道险阻,难于制胜。现在,我们终于找到一条直捣南越番禺的捷径。只要从夜郎国放船直下,就可以顺流插入南越。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必须打通一条通往夜郎国的道路。此路修成,就可扼制夜郎,从而就可以牵制南越,再而就是控制住了汉朝的整个南部。 妙,实在妙。刘彻满脸喜悦,激动万千地批准了唐蒙的方案。同时拜唐蒙为中郎将,让他全权负责修路一事。 想要修路,总不能绕过夜郎国王这关的。夜郎国,其首都位于今贵州省关岭县,辖地包括贵州省西部及云南省东北部。长期以来,夜郎都被南越控制,难怪南越的手脚都伸到了云南那边去了。 话说回来。如果汉朝将夜郎搞定了,不但云南,甚至整个南越也是它们的。这个算盘,只要是上了小学二年级的,都会算的。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搞定夜郎国。 这个问题,唐蒙心中有数。唐蒙以中郎将的身份,带着一支千余人的军队,带着厚礼,从长安翻山越岭到了巴蜀。然后,又从巴蜀翻山越岭到了夜郎,并且见到了夜郎国王。 夜郎怎么自大,但它总是知道汉朝的厉害的。唐蒙见到夜郎王后,先是送上礼物,然后暗示他们要和汉朝合作。这位夜郎王叫王多同。此时,他心里也打了一个小算盘。 他是这样想的:礼物可以收,但是真诚合作嘛,那是扯淡。反正有好处就先拿着吧,走一步看一步。 王多同算是答应合作了,同意汉朝将公路修到夜郎国来。汉朝人考虑的是军事战略,王多同则想的是,汉朝的货物能多多流进来。 要想发财,首先修路。这个命题,对于王多同来说,基本上是成立的。 唐蒙和夜郎王谈妥后,就回长安向刘彻汇报工作。刘彻同意动工,开山修路。刘彻同意两个字,好签;但是,修路这项工作,实在不是好做的。 当时,秦始皇为了修长城和高速公路,动用的都是国家军队。蒙恬发三十万大军,夜以继日,总算完成了不少任务。问题是,蒙恬这个大将军,匈奴人怕他,不敢骚扰他。所以,蒙恬才有心思开山修路。 可是现在呢,匈奴人不怕汉朝。而且唐蒙不过是中郎将。汉朝大部分的军队,刘彻都准备用来对付西北匈奴的。所以,唐蒙要想开山修路,只能一条路,征调民力。 征调民力,当然是巴蜀民工比较靠谱。于是,唐蒙带着他一千余兵,又征调了万余四川民工,开工了。 可是不久,修路出现了大问题。 问题就出现在唐蒙的管理制度上。那时候,修路没有机械化。开山,搬石,都得靠民工哎哟哎哟地出力。可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那是地球人都知道的。 唐蒙的问题是,他只管修路,不管民工死活。蜀地那个山高崖深的,伟大的民工就像是船夫,国家公路一点点在拓长,他们在前面却一个接一个坠入山崖。 到底有多少人不幸落难,估计唐蒙没有算过。前面死了人,他就从后面拉。于是,一批批人死在前线,唐蒙又从后方一批批地拉到前线。 生命无常,唐蒙无情。苦命的民工们害怕了。他们有的逃命。胆大留下的,准备革命。 当然,他们只想革唐蒙的命。要想革唐蒙的命,唐蒙当然是不会坐以待毙的。于是,唐蒙抓起一批,杀掉。又恐吓民工,想不好好修路,你们就是这个下场。 唐蒙这招,就叫杀鸡儆猴。巴蜀的百姓,想想心都寒。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人是要上的。修路是死,造反是死。还不如死得痛快一点,搞一场大的革命。唐蒙,你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 我想,当时的巴蜀人,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他们也是准备这样做的。 但是,四川民工还来不及造反,突然从长安来了一个人。 从长安来四川蜀地安抚民工兄弟的,正是蜀人司马相如同志。刘彻之所以派他来,是因为他听到了四川民工准备暴动的风声。司马相如是川人,派他去做老乡们的思想工作,当然是首推人选。 司马相如一到四川,先是调查事因,安慰劳工兄弟;接着,公开谴责唐蒙管理手段不当,不应该把咱川人兄弟只当牛使,更不要不把他们当人看;最后,就是替皇帝解脱。司马相如口吃,当然不能公开演讲。他利用善赋之特长,写了一篇又长又臭的檄文。如果简而化之,一段句话可以概括: 民工兄弟们,你们辛苦了。虐待民工这件事,不是政府行为,更不是皇帝的旨意,这完全是中郎将唐蒙个人的行为。现在,我谨代表中央,向你们致以深深的歉意和问候。请你们放心,中央已经勒令唐蒙同志反思工作态度,改进工作方法。 司马相如将檄文发出后,就回长安汇报工作了。司马相如前脚离川,唐蒙接着修路。那么,唐蒙反思了吗?他是否改进了工作方法呢? 唐蒙的确反思了,并且改进了工作方法。他想到了一招,征调军队修路。中央的军队,就别指望了。唐蒙只能将算盘打到了巴蜀等驻军的头上。 主意打定,征调军队,继续修路。最后,唐蒙发挥出不怕苦,不怕怨,不怕花钱的事业精神,将一条流满了鲜血和汗水的公路修到夜郎国的家门口。 当川地百姓和士卒看着那条犹如巨蟒的国家公路时,心里说不出是悲,还是喜。终于修完了,现在可以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但是,唐蒙却告诉士卒:你们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但是现在还不是回家的时候。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个唐蒙,他到底想干什么。莫非,他修路修疯了,还想再修别的路不成? 唐蒙微微笑:你们说对了。我们接下来,还要继续修路。趁我们干劲还在,打通西南夷所有公路。这,当然也是国家计划和项目。 果然是个修路疯子! 所有人都傻掉了。民工被当牛使,可以哭天喊地。士卒被当牛使,有什么权力叫喊呢?入了军人这行,就得吃军人这行的苦。没办法了,咬牙切齿,也得跟着领导将路修下去。 但是,打通整个西南夷,必须花更多的钱,征调更多的军队。这件事,当然得经过皇帝点头才行。报告打到长安,刘彻批准了。 刘彻同意拨款,同意唐蒙征调军队。征调军队的范围,限定在巴蜀及广汉等西南驻军。 有刘彻这句话,唐蒙放心了。 唐蒙又率领着士兵,踏上了修路的征程。这次,唐蒙征调军队有数万人,规模巨大。他们夜以继日,前仆后继,一口气,就干了两年。 总结唐蒙那两三年,道路没修好,士卒倒死了不少。花的钱,更是以亿万来计算。本来修路是件好事,可是大家这么一算成本,马上就有人不高兴了。 于是,下至巴蜀人民,上至中央高官,都一致呼吁皇帝停止修路。那大把大把的钱,花出去就算了。可是那一批批可爱的子弟兵,就此摔下悬崖,悲痛啊。 拨出去的钱,相信刘彻心里是有数的;死了多少子弟兵,相信刘彻心里也是有底的。但是,钱都花了一大把,人都死了一大批。你们现在就想让就此停工,前功后弃。那花出去的钱,不是白花了?死了的士兵,不也白死了吗? 修下去,百姓难受;不修,刘彻心里也可难受了。那怎么办?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又坚定了刘彻修路的信心。 事情是这样的:西南夷的邛都国及筰都国等两个国王,派人到长安,主动表示愿为汉朝臣子。但前提是,必须享受和南夷一样待遇,南夷享受的汉朝厚礼,他们也一样不能少。 邛都国及筰都国两国,其实就是酋长国,和南夷诸侯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不过,他们主动请为汉臣,总比拉军队出去打服强多了。当然,不是来了都有礼物拿回去。问题就在于,他们值不值得刘彻出手大方,将他们打发上路。 这个事,刘彻心里是没底的。他又想到了一个人,司马相如。于是,刘彻将司马上如召来,问他对西南夷那两个酋长国的请愿有什么看法。 司马相如是这样回答:邛都国等西南夷诸国都挺靠近蜀地,打通这些道路,是很容易的。因为,前秦曾经将它们纳入国家版图,设为郡县。到了汉朝兴起,却将让之废弃,极其可惜。现在如果打通西南夷,重新设置郡县,其价值肯定超过南夷。 西南夷和南夷,到底谁的价值大,那不是一言两话能说完的。但是,司马相如前半段话,激起了刘彻的兴趣。 前秦都能将西南夷设为郡县,为何,我就不能设郡呢?既然要设郡,那唐蒙还得将路修下去。 于是刘彻点头,通过司马相如的方案。他马上就给司马相如布置一道作业:修路的事让唐蒙继续弄去。搞定西南夷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刘彻布置的作业,正中司马相如下怀。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肯定要升官了。封官还乡,光宗耀祖,不正是他司马相如梦寐以求的吗? 司马相如出发了。果然,刘彻给他封了一个官爵,中郎将。代表中央,持节出使。屁股后面还跟着两三个副使。 司马相如此趟出使,用时下很流行的话来说,三个字:牛逼了。 当然是牛逼了。司马相如坐的大马车,一路奔驰,蜀郡官员和西南夷个个都把他当明星捧着。对司马相如来说,搞定西南夷,根本就不是个问题。这些山区酋长,从司马相如手里接过礼物之后,一个个都乐呵呵地点头哈腰,像捡了大便宜一样。所以,司马相如出使的任务,完成得极其轻松。司马相如决定,趁出差机会,探望岳父老人家去。 当然,探望是假情,炫耀才是真意。想当初,临邛城下,开酒吧,当小二,岳父大门不出,断绝亲路。此中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今天,司马相如仿佛要告诉全世界,当初跌破发行价的股票,飙升了。 司马相如要回临邛显摆的消息,一夜传遍全城。临邛城忙坏了。郡守太守效迎,县令亦屈身背箭,在前面开路。岳父卓王孙及临邛城有头有脸的人,早就摆好宴席,列队欢迎,个个脸上笑不拢嘴。特别是那个卓王孙,仿佛是瞎猫逮上耗子,中了五百万大奖似的,骄傲得胡子都要飞起来了。 想从前,苏秦困顿出游,穷尽智慧,挂六国相印荣乡归里。那时,亲人朋友,全在他脚下作屈膝状,然而苏秦则昂头长叹,人世间,人情冷暖,不过如此啊。 也的确是不过如此。人不怕阔,一阔自然就有人替你贴金。果然,卓王孙也给发达的司马相如贴了一笔金。他牵着司马相如的手说,我真恨将女儿嫁给你晚了。现在,为了表达我对你的一番悔意,决定男女平等。卓文君大哥得到我多少钱,自然也少不了你女婿的。 于是司马相如意外地分到了卓王孙的一份财产。 用一句话来形容司马相如此趟出使,赚大了。官位够他意,面子称他心,财礼贴够脸。正所谓,工作顺意,万事如意,财路畅通。于是,司马相如春风得意来,又春风得意地回长安,向刘彻汇报工作去了。 但是司马相如没想到,长安有一口大黑锅,正等着他回来背。 这口大黑锅,就是受贿。 第十九章 巫蛊案 司马相如向刘彻汇报此趟出使成果,成果展示如下:包括之前主动请为汉臣的邛都国等西南夷诸国,都同意拆除关卡,开放边关,向汉朝敞开怀抱。 对于这个结果,刘彻当然满心欢悦。然而,工作则汇报完,就有人参司马相如一奏,说他一路上享受不正常待遇,受了不少地方官员的贿。 刘彻刚刚还晴空万里,脸情突然乌云密布。他派人出去查。这一查,却查出一笔糊涂账。 所谓不正常待遇,司马相如是享受了。蜀郡太守效迎,县令骑马开路,父老乡亲列队欢迎,就是个证据。说是受贿,的确有点冤了。钱是岳父大人给他的,这又关别人什么事呢?既然如此,接受别人行贿这个罪名怎么罩到司马相如头上来了呢。 我翻了一下史书,没有看到司马相如受贿细节,官方也没有公布事实。想来推去,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嫉妒司马相如了。 嫉妒司马相如这帮人,大约就是之前反对唐蒙疯狂修路的大臣。他们的逻辑大约如下: 打通西南夷,于汉朝有好处吗?没有。有什么好处呢?死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结果路修好了,还要给西南夷送那么多厚礼。汉朝得到了什么呢?哦,不过是一个称号,被人称为老大。 为了一个天下老大的称号,赔尽那么多的纳税人和钱财,值得吗?既然不值,司马相如为何执意说搞定西南夷有好处?只有一种可能,司马相如有可能想趁机捞一把。 我相信,如果基于以上逻辑,他们肯定在司马相如出使的团队里,安插了特务。结果,司马相如被狠狠地暗算了一把。 当然,如果被栽赃,司马相如口不能辩,至少可以大笔一挥,以文辩之。但奇怪的是,司马相如选择了沉默。于是,司马相如就这样被刘彻撤了官,打发他离开了长安。 为什么司马相如会选择沉默?我想,他肯定知道自己理亏了。 首先,尽管他回蜀风光一把,可是蜀地父老乡亲都好心给他算账,说通西南夷于汉朝没多大好处;其次,回到朝中,大臣说的也是和蜀人说一样的话。 司马相如一想,他们或许是对的。但是,他已经没有勇气反对了。说通西南夷有好处的是你,说没有好处的也是你。这当然是没道理的。 也许这时司马相如才突然认清了自己:搞文学,他的确是个天才;搞政治,似乎还远远不如人家韩安国。只有一条路可行:将错就错,暂时离开官场。 官儿丢了没什么了不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终有一天,他还会回长安来的。 巫蛊案 公元前130年,秋天,七月。长安宫中,发生了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这就是就是著名的巫蛊案。 作案主谋,皇后陈阿娇; 谋害对象,卫子夫。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们知道,自从刘彻和卫子夫好上后,陈阿娇的日子就像啃盐巴似的,那是真苦得欲哭无泪。之前,刘彻和卫子夫一次风流,卫子夫肚子很是受用,怀上了刘彻龙种。阿娇老母听此消息,怒得拿卫青开刀,吓吓卫子夫,让她绝了夺爱之心。 没想到,那天不知哪个神仙值班,让卫青活了下来。于是,刘嫖这个拉皮条出身的皇姑,没占到便宜,反而被刘彻将她一军。从那以后,刘嫖从不敢轻举妄动。 刘嫖过气了,刘彻翅膀硬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生命的规律就是这么残酷。就算如此,难道我陈阿娇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卫子夫一天天得宠,一天天吞食她的皇后位不成? 当然不能就此罢休。 那怎么办? 陈阿娇突然想到了一个毒招,咒死。 所谓咒死,就是利用巫蛊对当事人进行封建迷信的诅咒。这套咒人方法,源远流长。陈阿娇不是第一个使用者,更不会是最后一个。所谓咒术,到底有没有真咒死过人,估计没几个人知道。但奇怪的是,使用它的人,则越来越多,花样也越来越奇怪。 巫蛊咒人,其基本花样及程序大约如下:首先,让巫师将木偶人埋于地下;其次,巫师让陈阿娇招了一帮女弟子,跟他画符念咒,诅咒被怨恨方卫子夫;最后,被诅咒者灾难上身,或疯或傻或死,全看诅咒人的心情了。 这套巫术有个特点,操作简单,说不清道不明。就算没有诅咒成功,但是至少从心理上满足了诅咒者泄愤之心,所以后来者总是屡用不鲜。 它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容易泄愤,可也容易泄露秘密。单就埋木偶,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旦被挖到,人证物证在,那你就死定了。 政治斗争的特点是,你让我一时不舒服,我让你一辈子不安生。对于陈阿娇来说,既然卫子夫摆明想让我阿娇一辈子不舒服,我凭什么不玩点下三流的手段,让她做鬼都不痛快? 风险有多高,利润就有多高。管他娘的,先搞了再说。 陈阿娇真动手了。 没想到的是,天又不助陈阿娇,她被揭发了。 还没捞到好处就被揭发,陈阿娇不相信这个结果。但是,这竟然是真的。更坏的是,不知哪个烂人将事抖到了刘彻那里。刘彻也不慌治罪,更不急发火,而是召来一个悍人,命令他一定要将这个巫蛊案查个水落石出。 刘彻召来的悍人,就是汉朝著名酷吏,张汤。 张汤,杜陵(今陕西省西安东南)人。我认为,无论搞什么,都需要点天赋的。恰恰就是,张汤从小就表现出当法官的潜质。发现张汤有法官天赋的,是他的父亲。 那时,张汤父亲任长安丞,因公出差,让张汤一个人守家。当父亲回来后,发现家里的肉被老鼠偷吃了,当即就怒了。连个老鼠都守不住,这守的什么家呢。于是,张父施用家法,棍鞭侍候了张汤一顿。 张汤守家丢肉,用一个司法专用名词,这叫失职。失职该打,理所当然。然而,让人跌破眼镜的是,挨打的张汤,却将怒气发到了老鼠身上。更更让人跌破脑袋的是,为了讨回公道,张汤开创了中国司法史上最有创意的一式:审鼠。 老鼠在哪里?洞里。说不定此时,那只偷肉的老鼠,正在一边偷偷吃肉,一边听着张汤被打屁股而窃喜呢。但是,老鼠窃喜是要付出代价的。张汤发现了老鼠洞后,用火薰老鼠洞。结果,被逼急的老鼠刚一出洞,就被张汤抓住。 张汤的天才就在于,他并未一脚踩死老鼠,而是立案追查这只命苦的老鼠。首先,张汤将老鼠吃剩的肉挖出来,作为老鼠犯罪的证据;然后,写了一篇奇怪的状书,告老鼠犯了抢劫罪;最后,张汤作为司法官,判老鼠死刑,当场碾死。 张汤这活生生的一幕,把老父弄得既惊又喜。人审鼠,既当上原告,又当法官,两者合一吃了被告,高啊。如此天才,如不培养,真是浪费了汉朝的有利资源。 从那以后,张父决定扶持儿子走法官之路。张汤跟着父亲混,代写了不少狱书,世面也见了不少。父亲死后,张汤接职,任为长安吏。再后来,他路遇贵人,被一路提拔,步步高官。 张汤最大的贵人,首数丞相田蚡。田蚡看张汤是块才,推荐他当了补侍御吏。这个职位,就是御史位的候补人选了。但让张汤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当上御史,田丞相却因跟窦婴斗气,精气受损,被招魂归天。 田丞相死后,御史大夫韩安国接班当丞相。但是,韩安国空缺的御史大夫,刘彻却给了一个叫张欧的人。张汤只好待在原位不动。 然而,韩安国也够衰的。当丞相没几天,有一天跟刘彻同车出门,没想到从车上摔下来,脚部严重受伤。刘彻见韩安国不能工作,只好免他的职,任了一个叫薛泽的人为丞相。 薛泽也好,张欧也好,都是个过渡人物,在汉朝的政治人物中,他们仿佛生来就是绿叶,注定是陪衬的命。所以,当陈阿娇出了巫蛊这案后,刘彻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这个中国司法史上过分天才的张汤。 刘彻将案子交给张汤,还有一个原因:张汤很酷。请注意,是冷酷,而不是装酷。对张汤来说,这么大的案子,领导既然信任了,他当然要好好治之。 果然,张汤发挥了小时候猛打落水鼠的司法精神,立案追查,结果发现巫蛊案不只陈阿娇为嫌疑犯。被陈阿娇牵连到的人,竟然有三百余人。这些人,张汤全都给他们写好了死状词,都得通通被推上街斩首弃市。 那么,陈阿娇怎么办?这么大的嫌疑犯,张汤当然没有能力主审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证据交给刘彻,让皇帝操心。 刘彻恨陈阿娇母女,也不是一两天了。于是,他下了一道诏书,诏书原文如下: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完了,一切都完了。 七月九日,刘彻撤销陈阿娇皇后头衔,将她幽禁于长门宫。长门宫,在长安城东南。本来,长门宫是刘嫖的。那时,它是刘嫖的一个后花园,称为长门园。后来,刘嫖将它送给刘彻,刘彻将它改名为长门宫。 这下子就全明白了,刘彻将陈阿娇打发住娘家曾经的地盘,实施的就是退货政策。 这一年,刘彻二十七岁。 二十多年前,刘彻被刘嫖抱在怀里,就曾对刘嫖许诺说,如果阿娇嫁给我,我就盖个金房子让他住。 这就是著名的金屋藏娇的典故。 忆往昔,承诺既出,满堂皆欢喜。拾眼前,伊人在,恩情绝。满地黄花堆积,只落得个飘零菊花命。 关市反击战 刘彻摆平了西南夷,搞掉了陈阿娇。紧接着,匈奴也来凑热闹了。 公元前129年,此年离上次马邑埋击匈奴失败,仅隔四年。自上次交恶以来,汉匈深度翻脸,但还不够彻底。双方还保持贸易关系,汉匈边境上的关市仍然生意兴隆。 匈奴离不开关市,因为汉朝拥有的丝绸品等许多物品,是他们马上民族所无法制造出来的。汉朝仍然向匈奴开放关市,以物利诱,暂时稳住他们。相对抢劫来说,关市利润实在微忽其微。于是,好久没过抢劫瘾的匈奴,突然手脚全痒起来,决定趁着冬天出来干一票大的。 匈奴此次进攻,战法老套,突袭而来。方向,上谷郡。当匈奴军冲入上谷,烧杀抢劫的消息传回长安时,刘彻怒了。 上次打你不成,这次你竟然主动寻上门来了。于是,刘彻决定,一定要好好教训这帮抢劫犯。 刘彻迅速行动,组织调动了四支骑军。第一分队首领,车骑将军卫青,率军从上谷郡出发;第二分队首领,骑将军公孙敖,领队从代郡出发;第三分队首领,轻车将军公孙贺,率兵从云中郡出发;第四分队首领,骁骑将军李广,从雁门郡出发。 此四个军队负责人,每人领有一万余部队。他们各自的方向,边境关市。刘彻的目标就是,扫荡关市附近的匈奴驻军。 早就忍够了,开打。 汉朝这四大将军,我必须重点介绍一个人,公孙贺。因为,不了解公孙贺,就不知道汉朝这支队伍的底子。 公孙贺,字子叔,北地义渠(今甘肃宁县)人,匈奴第N代移民。公孙贺家族发迹史,不过三代。首先是,公孙贺祖父公孙昆邪,在景帝时代就当了陇西太守,曾经以将军身份参加平反吴楚之乱,有功,被赐于平曲侯。 作为高干子弟,公孙贺打小就当上了骑士。他一出道,就傍上了刘彻。刘彻当太子的时候,公孙贺就在刘彻门下当舍人。刘彻转正当皇帝时,又提拔他当了交通部部长(太仆)。不久,他又娶刘彻宠妾卫子夫的姐姐君孺。 这下子,公孙贺想不发达,难了。 此四将军,除了李广外,其他三人都是年轻将领,都没有和匈奴正面交锋过。这下子我们总算明白了,刘彻之所以让卫青等人出战,不仅仅是看在亲戚份上。他更希望,能够以他年轻的魄力,培养一批属于汉朝的中坚将军。 汉朝缺乏拿得出手的大将军,那是自刘恒时代以来,一直埋在汉朝人心里最大的隐痛。所谓大将军,那都是靠死打硬拼,用军功一点一滴垒起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怕万骨枯,只怕万骨枯了,将军也随着倒下去。 现在,机会就摆在卫青等人面前。 前途是明是暗,那就得靠自己的实力了。 事实上,只靠实力,还不能完成一个无名小辈向大将军的蜕变。他必须还要有个条件,一个好运气。 恰恰是,在这四人当中,卫青最具实力,也最有好运气。卫青兵马一到关市,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战争和打架是一样道理的,谁的拳头硬,谁的脾气大,往往谁就赢了一半。再且,一个想打架,但是又没打过架的,对打架的向往和激动,那是李广这个久经沙场的人所无法形容的。 我们有理由相信,卫青此次出征,他是怀着打架的激情而来的。他好像要证明给世界看,曾经被异母兄弟欺负,被刘嫖欺负的骑奴,不是个懦夫。展现英雄最好的市场,就是战场。让战场见证一切吧。 事实证明,卫青具有打架的潜质。他的部队像疯子一样,看到匈奴就追着咬。匈奴人见过蛮的,也见过横的,但是就是没见过疯的。面对卫青的骑军,他们只有发挥匈奴人的特长,疯跑。 匈奴人在前面疯跑,卫青在后头疯追。这一追,就追到了龙城。 龙城,匈奴的著名城堡。匈奴族在龙城祭祀龙神,故名龙城。其地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鄂尔浑河西侧的和硕柴达木湖附近。 卫青这一战,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那叫痛打落水狗。匈奴被卫青骑军斩首的,约有七百来人。 七百个头颅,对卫青来说,似乎是个小数目。然而,这个数目对卫青的死难兄弟公孙敖来说,简直就是个大数目了。 在三个年轻的将领当中,他输得最惨,七千余的骑军像肉包子打狗一样,全被匈奴吞了去。公孙贺比本家兄弟公孙敖稍好一些,兵没折,却徒劳无功,白跑一趟。 公孙敖还不是最惨的,输得最没面子的竟然是老将李广。李广那骑军没了倒是其次,他竟然被匈奴活捉了去。 这下子,面子真的丢大了。 李广生猛,天不怕地不怕,对于这点,匈奴人是知道的。因为知道,所以他们早做好了准备。同时,匈奴领导还对部下放出话来,一定要打败李广,生擒他来见我。 匈奴人之所以能放出这样的话来,原因只有一个,人多。 当然,战争不是群殴,人多不一定就能赢。但是,人多肯定赢的概率要比人少的概率高。特别是,在一片空旷草原上持刀,面对面互砍的时候,人多就显得特别的重要。 于是,李广和匈奴的这场战争,一句话,就是人多的打人少的。 我们知道,李广飞将军之名,全都是靠艺高胆大拼出来的。想以前,他一支小分队就敢追匈奴特务,半路上碰上匈奴部队,于是他一再壮胆忽悠,硬生生地吓退了对方。 但是,现在匈奴人已经学精了,他们当然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被你忽悠第二次。果然,匈奴人凭着人多马壮,先将李广军打残,后将李广活捉。 李广被活捉,全是爱冒险惹的祸。以前一支小分队就足以吓退一支匈奴军。现在人家再也不吃他那套了。 李广被匈奴人擒后,他没有装酷,也没有装傻,而是装伤。匈奴人只好将装伤的李广装进网兜,用两匹马悠着准备拉回去见领导。但是,让匈奴兵没想到的是,又一次被李广忽悠了。 因为李广发现,他装伤病,匈奴还是防着的。于是,他心头又突生一计,不如装死。果然,李广装死,匈奴人还真被骗过了。 领导说,一定要生的,不要死的。现在人死了,只能将就着拖回去交差了。于是,匈奴人放松了警惕,没人在意这个死人李广。 李广被拖着走了十余里,开眼观察周围,发现了一个绝佳的逃生机会。在他的旁边,有一个匈奴兵仔,身跨好马,背负良弓,神态松懈。老天真是开了眼,派了这么一个新兵蛋子来看管我李广。 突然,李广咸鱼翻身,腾跃而起,直扑上匈奴小兵身上。匈奴小兵犹如白天碰鬼似的,他还没明白什么回事,被李广夺箭抢马,一把被推落地上。 看着李广策马狂奔,所有匈奴兵都惊呼起来:追啊,飞将军还活着。 几百个匈奴骑兵,犹如群狼出击,直扑李广这只困兽。事实上,李广的飞将军称号,是经得住追兵考验的。匈奴人因为领导有言在先,要活捉,不要死尸。 于是,他们通通不敢放箭。这下子,李广可占到大便宜了。于是,李广一边跑,一边回射匈奴。近一个,射一个,近两个,射一双。箭无虚发,箭箭杀人。 李广奔命几十里,终于将追兵甩掉。这时,他看见了自家那些被打剩的兄弟。只好顺道拾了残军,回到长安,向刘彻汇报战况。 不用多说,长安等着他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果然,四支部队都分别回到长安,刘彻听完汇报,立即指着李广大吼一声:拿下。 同时被拿下的,还有公孙敖。输了就要服罪,刘彻已经给他们准备了后路:斩。但是,李广和公孙敖都没死成。 原因是,他们用钱将刘彻摆平了。 在汉朝,被定为死罪的,可以有三种结果选择:一是以命抵罪;二是拿钱赎命;三是接受宫刑。此三条中,中间那条最有人性。钱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得性命在,不怕挣不来。 但是,这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多少钱可以赎命呢,六十万钱。六十万钱,对了李广和公孙敖来说,都不是问题。但是,对后来的同样被定死罪的某个人来说,则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那个人,就是《史记》作者司马迁。李广孙子李陵兵败投降,司马迁替李陵说了句公道话,惹怒刘彻,于是被投进死牢,准备拉出去斩首。司马迁举全家上下,砸锅卖铁,硬是凑不出这要命的六十万钱。 都是当官的,为什么李广和公孙敖都有钱,为什么司马迁你没钱? 其实原因很简单,李广家底厚,公孙敖朋友多,两人多少都有些赞助商。但是,司马迁的工作就是搞历史研究的。其专业不吃香,经费又不多,想贪几个钱的,门都没有。最后,他只能接受宫刑。 司马迁不怕死,怕死不是司马迁。他之所以选择宫刑,是因为他知道,有一样东西,比他裤档底下的男根更重要。这个东西,就是《史记》。《史记》是司马迁对抗刘彻最有力的武器。 你可以毁灭我的肉体,但你永远都不能毁灭我的精神和梦想。你要让我生不如死,可是我要告诉你,我要以残缺的肉体和崇高的斗志,击垮你的嘲笑和强权意志。 事实上,司马迁赢了。 刘彻也莫名地赢了。司马迁造就了千古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刘彻却造就了一个伟大的史学家。这是后话。 此次攻打匈奴,最赚的人是卫青。卫青凭借七百个人头,被刘彻赐爵关内侯。这个关内侯,正是一个好名声,没有实际收入,但毕竟也是侯了。 封侯倒是其次,卫青名声鹊起,从此奠定他在军中地位。更难得的是,卫青尾巴没有翘起来。他很低调,也很随和,待人亲切。同时,又很善于搞好各种社会关系。无论是清高的士大夫,或者低微的小士兵,或是皇宫中权贵,无人不施之于礼。 于是,和匈奴干完这一架,卫青人气指数暴增,成为年底最受欢迎人士。 第二十章 卷土重来 但是,此次出击,仅仅是刘彻打架生涯的第一战。刘彻当然不能罢休,匈奴人更不愿罢休。公元前129年,秋天,匈奴再次进犯汉境。 此次,匈奴人属于挑衅搅水来的。因为,他们人数只有数千人。他们沿着边境抢盗,屡屡得逞。他们抢劫像吸毒上瘾似的,抢完了走,又来抢,又走,又来抢。 在众多受抢地区中,数渔阳最惨。渔阳,即今天的北京市密云县。刘彻当然不能对渔阳坐视不管,必须派一支军队去守渔阳。 那么,派谁去呢?刘彻当即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衰人韩安国。 韩安国从梁国一个小官,一直混到中央,当了丞相,的确是不容易的一件事。然而,自从上次和刘彻出差,坐车摔下车后,差点成了一个废人。 先是,刘彻以不能工作为由,撤去他丞相之职。后来,病情好转,刘彻用一个中尉的职务,就将他打发了。再过一年,又给他换了工作,卫尉。现在,刘彻决定再给他换工作,迁卫尉韩安国为步兵将军,派往北京保卫祖国边疆。 一直以来,韩安国都是和亲派。现在时势变了,汉朝和匈奴的关系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这个主和派,也得硬着头皮去干架了。刘彻之所以派韩安国屯边,有两层意思: 首先,韩安国过气了。丞相这位置,下来容易,上来难。一旦下来,再想上去,更是难上加难。所以,派韩安国屯边,的确有些发配的意思了; 其次,别看韩安国之前是主和派,就以为他怕打架。事实上,他能文能武,算是全才一个。所以,韩安国屯边,又有临危受命之意。 总结以上两点:如果韩安国守边有功,将来仕途有可能是光明的。如果干得不好,那就休怪人家下手不客气了。 事实证明,韩安国没有辜负后半生得来的这个衰人称号。他到渔阳才一年之久,就遇上了一个衰人。 公元前128年,秋天。匈奴人再次发狠,派两队骑兵再次犯边。他们胡刀凌厉,杀入辽西郡,干掉辽西太守,俘获两千人。紧接着,他们毒瘾大发,继续挺进,杀入渔阳。 渔阳是韩安国负责屯守的地盘。叫韩安国对付田蚡那些政治流氓,那是绰绰有余的。然而,当韩安国闻听匈奴气势汹汹朝他扑来时,他急了。 他急,不是因为不敢打,而是来不及打。他来不及打,追究起来,这都是他的错。韩安国谋略过人,为何犯错?其实,他之所以犯错,正是他相信了一个衰人的话。 这个衰人,正是匈奴俘虏。 事情是这样的:韩安国来到渔阳后,磨刀霍霍,没想到匈奴不傻,一直躲着他。于是,韩安国主动派人出去侦察,抓到了一个匈奴人。一审一问,人家告诉他,匈奴军早跑得无比遥远了。 韩安国一听,心中窃喜。于是,他给刘彻上书,说现在是农忙时节,请求停止屯军。一部分部队回去忙活,留下七百人就够了。 刘彻批准。然而,韩安国中计了。他刚撤兵一个多月,匈奴人就如狼扑羊地杀来。 匈奴人都跑到家门来了,韩安国只得领着七百士兵,披装上阵。但是,韩安国的兵又不是铁兵,又不会降龙十八掌。这七百人硬撑着,只有葬命的份儿了。于是,韩安国和匈奴人打了一阵后,看看招架不住,马上带着人马,退回城里死守。 匈奴人既然大老远来了,是立志要进城去的。于是,匈奴骑兵排兵列阵,向坦克兵一字排开,准备撞城。 就在紧急关系,让韩安国没想到的是,他的救星来了。此时,燕兵闻风赶来,救韩安国来了。匈奴见汉军救兵赶来,只好草草收场。 他们转向下一站,雁门郡。然而,匈奴骑兵冲入雁门郡的地盘,还没杀过瘾。这时,汉军大部队也来了。 那时,卫青率领三万兵从雁门郡出发,将军李息从代郡出发。汉军两路夹击,关门打狗。之前,匈奴是人多打人少的;现在,轮到他们人少的被人多的打了。 卫青不负众望,发挥疯人的疯狂的殴打精神,斩首数千。 这场战争,用一句孩子的话来说,好人打跑了坏人,世界恢复了短暂的和平。 卷土重来 屯守渔阳失败,韩安国心里很难过。他终于深刻认识到一个问题,防火防盗防匈奴,那是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的事。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晚了。因来,刘彻已经派人赶来了。 刘彻派人大老远跑一趟,主要是问候韩大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刘彻这话,问得韩安国心里很难爱。于是,心里难过,脸面难挂的韩安国,干脆向刘彻请求,要调回长安。 韩安国告诉刘彻,此次屯渔阳失守充分证明了,我不适合搞国防建设,而且我现在身体有病,还是将我调回长安,干回老本行吧。 韩安国的老本行是什么?内斗。外斗不行,转岗内斗。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然而,刘彻二话不说,将韩安国的请求打了回去。 刘彻告诉韩安国,你必须与时俱进,适应外斗工作。 刘彻的话不是白说的,他立即将韩安国东迁,屯守右北平。想回长安?做梦去吧。先啃够沙子再说。 韩安国懈气了。刘彻这番话,无疑是政治宣判书,他的政治生涯,可能要到头了。回望长安,烟雾茫茫;眺望前方,风沙满天。纵横官场一生,怎堪换的是,如此一个落魄的,幽魂野鬼般人样。 韩安国只好忽忽不乐地,去了右北平。 几个月后,突然有一消息传来,韩安国生病吐血而死。 事实上,刘彻想打发韩安国远一点,那是没错的。但是,他并没有存心想整死韩安国。 刘彻之所以派韩安国屯守右北平,是因为他获取可靠情报,匈奴又要从东边席卷而来。没想到,韩安国最终还是熬不过匈奴。 韩安国是死了。死人事小,匈奴事大。反正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韩安国空出来的岗位,必须找人填上去。刘彻马上地,又想到汉朝另外一个有名的衰人。 这个衰人,就是李广。 李广自上次交钱赎命之后,一直待业在家。李广是个牛人,但是不是所有的牛人都能找到工作。作为职业军人出身的李广,事实上他的择业空间,就只有部队。如果皇帝一辈子不征用他,那他也只能一辈子闲置。 所以,李广只能等待。于是,无所事事的李广,平常除了喝酒,就找人一起去山里打猎。除此之外,没有啥好玩了。还好,就他在度日如年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人告诉李广,皇帝要见你,跟我走吧。 刘彻召见了李广,开口就说给他一份太守工作,屯守右北平。管他什么右北平、左北平,老板看得起,俺当然乐意为您服务。但是,李广却告诉刘彻,复出可以,但是您可不可以借我一个人? 刘彻问,什么人,说来看看。 李广说,霸陵尉。 刘彻笑了,说,没问题,你想要我就让他跟你走吧。 要的就是皇帝这句话。李广也笑了。李广这笑,是阴险的笑。这个霸陵尉,怎么跟李广扯上一腿了呢?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夜里,李广带随从出去打猎归来,就在田间停马畅饮。没想到,回到半路时,被霸陵尉发现,喝令他违规夜出,要拘留他们。 霸陵尉不是跟李广过不去,而是公正办事。对李广来说,处罚当然可以,但必须看对象。于是,李广的随从好心提醒霸陵尉,说道,您身边这位是前将军李广,希望能高抬贵手,放一马。 李广震响江湖,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换成是谁,或许会真的放过李将军一马。很不巧的是,牛人李广,碰上的也是一个牛人。霸陵尉之所以牛,是因为他喝高了。 于是,李广随从报上李广名号,霸陵尉非但不领情,反而大喝一声道:现任将军夜里还不敢乱走呢,你前任将军又算个屁呀。霸陵尉说完,便将自以为不算个屁的李广办了。 李广阅人无数,牛人一个,竟然被一个小小的霸陵尉给拘留了。一想起这事,的确叫人颜面挂不住。 有些事过去了,就算了。有些事,不管过去多久,都不能说算就算了。既然霸陵尉说他不算个屁,现在李广倒要让他看看他是不是不算个屁。于是,李广让霸陵尉跟着他上路,一到军中,废话也不多说,马上拉出去斩首。 斩了霸陵尉,面子似乎赚回了一点。但是,远远不够。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李广要告诉匈奴,我飞将军又回来了。 李广重整旗鼓,认真备战。然而,本来要南下的匈奴,闻听了李广卷土重来,却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他们一看到了李广军,仿佛耗子看到老猫,总是避之不及。 匈奴人这一避,就是数年。李广不战而威名在外,总算暂时扳回了一局。 李广暂时阻住了右北平,却永远阻不住匈奴抢劫的欲望。公元前127年,冬天。匈奴人换了个方向,又跑出来抢劫了。此次,匈奴直扑上谷郡和渔阳郡,杀掠汉朝吏民,约有一千余人。 有朋常自东边来,不亦打乎?刘彻反应很快,立即派遣部队行动。 此次出征,卫青再次闪亮登场。随卫青出征的,还有李息将军。与往常不同,刘彻这次准备玩一次大的。汉军的部队,东至云中郡,西到陇西郡,一千余公里的部队全部出动。 必须交待的是,卫青前两次带队,都有数目可知。偏偏这次行动,连个粗略的数据都没有。但是我相信,从刘彻战匈奴之决心,对匈奴之恨意,击匈奴之心切等几方面来看,卫青的部队肯定以万字为单位。 你猜卫青会打向哪里?向东,还是向西? 答案:向西。 当时,匈奴在东边抢劫,等到汉朝部队赶到上谷和渔阳,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刘彻决定西袭匈奴,目的就是以牙还牙。你抄我东边,我抄你西边,看谁更赚。 出发! 从兵法上来说,刘彻这招就叫,避实就虚。从当时的战情来看,这是一招妙招,更是一招狠招。打突袭战,卫青尝过小甜头。这次,他是准备大尝一次大甜头的。于是,卫青集中大兵力,向黄河河套进攻。 黄河河套地,长期盘踞着楼烦王和白羊王,这都是匈奴欺负汉朝的前哨。打掉他们,等于拆掉了匈奴的跳板和一座跳桥。 匈奴做梦都没想到,他们年年抢汉朝这个大地主,没想到今年大地主,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卫青奔袭挺进河套,实施一锅端政策:斩首二千三百人,虏获三千余人,粮食和战车若干,牛羊百万头。 更重要的是,卫青的部队,没有受到毫毛损伤。一刀还一刀,值了。 卫青拿下黄河河套的消息,迅速传回长安。整个长安都沸腾了。这是自汉朝建国以来,取得的最大战绩。几代人的忍辱负重,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天,实在不容易啊。 刘彻的眼睛湿润了。 刘彻立即下诏,封卫青为长平侯。同时被封侯的还有卫青的两个部将,校尉苏建被封为平陵侯,张次公被封为岸头侯。 汉朝大狐狸 暴发户主父偃 卫青拿下河套后,却遇上了一个棘手问题:到底是撤军,还是派军驻守此地。 然而,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结果。替刘彻排除疑难的,是一个后起之秀。这个人,就是历经坎坷,终爬进官场半竿高的主父偃。 主父偃,齐国临淄人,贫农出身,却是个好读书的孩子。那时候,贫家的孩子,凡是喜欢读书,都是借机改变命运。但是,那时还没有科举制度,想当官,必须靠钱。没有钱,不能出门,不能结交权贵,也不能结交志同道合之徒。所以,唯有一条路可走,学纵横学。 纵横学是嘴皮子功夫,自战国苏秦张仪以玩嘴皮子出名之后,后世许多贫家子弟,都跟风学习。对主父偃来说,纵横学或许不是他的兴趣,学习它,仅仅是为了谋一碗饭,讨一锅汤。于是,主父偃日学月学,终于学有所成,然后出门谋生。 但是,他马上发现一个残酷的现实,天下太平,纵横术根本就没有市场了。如果要想有市场,那首先想办法将天下搞乱。这真够主父偃郁闷的,寒窗苦读几十年,竟然学成的是一身废功夫。这就仿佛厂商好不容易生产许多产品,投放市场时,竟然发现制造的却都是些过时货。 古人有云,失败是成功的老母。此话,不是绝对正确,却是相对真理。主父偃经历了此次惨痛失败后,突然悟出一个真理:学习,必须与时俱进,与市场需要同步前进。 那么,汉朝市场上近几年流行什么学问呢?经学。自刘彻上台,搞了一个人才交流会后,董仲舒振臂高呼,经学立即风行天下,一统江湖。于是,主父偃决定,重回陋家,从头学习经学。 经学有两本入门著作:《易经》和《春秋》。于是,主父偃就从这两部大书学起。还好,有前人的研究和学习经验,再加上悟性本来不错,主父偃学习不是特别吃力。很快地,他学上道了。 于是,主父偃再次出山了。但是,他发现了一个不幸的事实,没有一个读书人喜欢他。他走到哪里,想跟人家交流交流,拉个人气,或者混个眼熟,都没有人愿意理睬他。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认真揣测,就可以弄通这帮读书人的心态。主父偃为什么学纵横学?为饭碗;他又为什么改学经学?还是为了饭碗。 一切为了饭碗,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那些清高的人认为,主父偃为学掉价,竟然为了饭碗而强迫自己,去做一种乏味无比的学问,你这不崇高的人,怎么能和我们这些为学术而献身的人相比呢。 特别是对那些同行者的经学者,他们又这样认为,你主父偃半路弃纵横学,学了经学,纯粹是抢他们饭碗而来的。既然这样,他们凭什么欢迎你这个,意志不坚定,理想不崇高,专门抢人家工作的人凑到一起呢? 我认为,这不过是事实表象。深究其中,主父偃不受欢迎,涉及到一个学术派别的歧视问题。 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争鸣。因为争,所以鸣。但是,两千年以来,鸣得响,而且鸣得久的,估计只有两家。那就是儒家和道家。 于当时,儒家最瞧不起纵横家。为什么呢?这主要是两派理想信念不同。儒家认为,纵横家出人头地,全靠一张嘴皮子。而且他们毕业的追求,仅仅就是出人头地,除此之外,别无所求。用专业术语来说,他们当政治是个饭碗,是为政治而政治。这种职业,我们称为政客。 儒家的理想,不是政客,而是政治家。政治家和政客不同的一点是,政治家是有理想的。这个理想,就是为社会而政治。他们生来,不是为利而活,而是为道统而奋斗。 当然,儒家也被别家嘲笑。最有资格嘲笑他的,数道家。道家认为,儒家太过世俗,不像他们那般超乎俗世。在这里,谁笑谁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终于搞清楚,主父偃为何一再碰壁。 人家主父偃也不容易,在齐国碰了一鼻子灰,搞得他欲哭无泪。好不容易与时俱进了,又不能与人共进,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 更让他心生悲凉的是,主父偃没钱了。他到处向人借钱,竟然也没有人舍得施他一个子儿。 世态炎凉,举步维艰,这就是家乡齐国留给主父偃的成长经历。孤独啊,孤独。不在孤独中奋斗,就在孤独中瘫痪。这时候,孤立无援的主父偃决定,背井离乡,到别国觅食。 用一句很有骨气的话来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主父偃只好离开齐国,挪窝向北而去。他先后去了燕国、赵国、中山国,不知道他到底走了什么霉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婉拒。这种日子,真的不好受。我主父偃不就是中年转行而已嘛,为什么就那么多人讨厌我呢? 主父偃只好收拾悲伤,告别燕赵,向西而行。他这次的方向是,西漂长安城。 主父偃来到长安后,运气似乎有好转。经人介绍,介绍了一个好人。这个好人,就是卫青。卫青看人家漂了这么多年,一无所获,挺同情的。于是,他向刘彻推荐主父偃,说这个人怎么怎么有才,您可否考虑一下。 刘彻听了卫青的介绍,什么表态都没有。召见的事也就黄了。但是,主父偃还没有彻底绝望,继续留在长安,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但是,找工作是需要钱的。不能说托人,就算是住宿和吃饭,都是一笔不少的花销。特别是,对主父偃这种吃今天没明天的漂泊一族来说,的确是一种严峻考验。 说困难,困难就来了。不久,主父偃盘缠花光,吃饭成了问题。于是,他只好厚着脸皮去蹭饭。 古今以来,没有多少人是喜欢别人上门蹭饭的。当初,韩信流浪淮阴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到亭长家蹭饭,结果被人家变相赶出大门。 当然,长安富人多,人家也不在乎那两顿饭。问题是,主父偃凭什么要蹭他们的饭,首先得给个理由先。非亲非故,凭什么养你? 这时候,被人有如逐苍蝇的主父偃,突然觉得,如果靠巴结诸公,推荐找工作,恐怕黄花菜都凉了。想靠别人,那是靠不住的。那怎么办,只能靠自己了。 主父偃是这样想的,既然都能厚着脸皮蹭饭,他为什么就不能厚着脸皮,主动找老板要工作呢?于是,主父偃决定,亲自给皇帝刘彻上书,毛遂自荐。 主父偃给刘彻递交的自荐书,是一篇策论。同时,主父偃还拉了两个人,一起向刘彻投了自荐书。 真奇怪了,主父偃不怕别人抢饭碗吗?干吗拉上别人呢? 其实,主父偃拉同伙,那是有目的的。因为,他的这篇策论,中心思想就是反战。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临淄老乡,叫唤严安;一个是非老乡,名叫徐乐。此二人的策论,其论调也都是反战。主父偃拉上他们,是因为他们都是志同道合之徒。人多好壮威,这应该是主父偃想要的。 主父偃等三人,早上投出自荐书后,就回住宿等。黄昏的时候,传来一个破天荒的好消息:刘彻要同时召见他们三个反战分子。 刘彻好战,天下皆知。一个好战的皇帝,召见三个反对皇帝攻打匈奴的分子,好像有些莫名其妙。事实上,研究起来,一点都不会莫名其妙。刘彻好战,但是,并不等于他不听反战的声音。只要是于国有用的声音,他都要洗耳恭听。这,就是大汉天子的胸怀和人格魅力。 刘彻召见主父偃等三人,听了他们一番陈辞。最后,只见他摇头叹息道,怎么搞的,你们现在才来。和你们相见,真是相识恨晚啊。 在那一刻,主父偃的眼睛湿润了。多少年的苦苦追求啊,为的就是得到天子这么一句话。曾经受的多少苦,今听此一言,总算值了。 主父偃当然觉得值了。因为,刘彻同时给他们三个安排了工作,岗位都是郎中。而且,主父偃因为表现出色,得宠最多。一年之中,竟然被四次提拔,被拜为中大夫。 回到前面。主父偃之所以能找到工作,是因为他以儒者的身份见到了刘彻。自孔子以来,儒者多数都是反战的。然而,当主父偃找到饭碗后,他决定干回他的老本行,纵横家。 纵有口才,而胸无谋略,那是无法端稳纵横家这碗饭的。还好的是,苦练多年,主父偃的纵横学专业知识没有废掉。于是,当他闻听卫青拿下河套地区后,立即向刘彻提交了一个重要的议案。 这次,他没有叫嚣反战。恰恰相反,他要脱下反战外衣,露出他好战的本色。 主父偃的议案书大约如下:河套地区土地肥沃,又有黄河作为天堑,前秦将军蒙恬,还曾在这里筑城驻军,抗击匈奴。既然地势有利,汉朝应该像蒙恬那样,重新筑城,建立边塞。因为这样,不但减少粮食运输成本,同时给匈奴形成巨大威胁。 主父偃的议案交上去后,刘彻没有独自决断。而是上朝,举行公议。 没想到,主父偃的议案,非但没有得到响应,反而受到攻击。甚至,有人公开跟主父偃辩论,骂他无聊。 这个人,就是汉朝另外一个牛人,公孙弘。 第二十一章 当狐狸遇上狐狸 公孙弘,字季,齐淄川国(郡治今山东寿光南)薛人。公孙弘初出道,谋到了一份狱吏工作。说起来,狱吏这工作真不是一般人当的。首先,你必须有过硬的狱法专业知识;其次,断案查案,都必须保持头脑清醒,逻辑清楚。 公孙弘的头脑是够用的,但总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好不容易谋到的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因为办事不牢,被公家免去了公差。 从此,公孙弘工作丢了,钱也没了。于是,一无所有的他,只好替人打工。还好,整人的工作不好做,整畜牲的工作还是可以的。不久,他就在一富人那里,找到了一份放猪的工作。 公孙弘放猪的地点,就在海边。日起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一天天被打发;一批批的猪仔,在海边快乐地长大,然后又痛苦地被人抬去屠宰场。 这真是一份无聊的工作。我想,公孙弘面对着茫茫大海,心里肯定有过诸多痛苦的挣扎。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跟这些蠢猪混在一起,一直混到老吗? 孔子说,四十不惑。公孙弘四十岁这年,如有神助,突然顿悟开窍。他觉得,如果真就此养一辈子的猪,命运估计连猪都不如。猪死的时候是痛苦的,可是它们活着的时候是快乐的。但是,我生不快乐,已经输给猪一截,必须奋起直追。 于是,公孙弘开始了新的梦想。好马不吃回头草,他是坚决不能回头学习狱法,再去做那个伤心的狱吏工作。他已经找到当时一个热门专业,研究经学。 想想,董仲舒三十出头,已经是名震天下,桃李遍地。四十岁的公孙弘,却还从零开始,这真是个天下奇闻。 还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有心,年龄根本就不是问题。决定已下,公孙弘就去拜师。很快地,他找到一个以研究《春秋》闻名的老博士。此博士姓胡,我们唤他胡博士。很高兴的是,胡博士将公孙弘收下,愿传他平生之学。 董仲舒闭关三年,写出了一部《春秋繁露》。此部著作,相对经学江湖来说,绝对是降龙十八掌之类的盖世武功,一出手就能江湖震动。 公孙弘知道,自己和董仲舒比,只能用天才与非天才来形容。俗话说,笨鸟先飞。可是公孙弘算起来,他这叫笨鸟晚飞。所以,他必须努力,努力,再努力。 这一努力,二十年就过去了。 人生到底有多少个二十年?命好的话,有四个,命不好,一个都混不到。命稍好,混三个。如果能混两个,也只能是保本生意。但是,公孙弘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他仿佛就像赌桌的衰人,当人生的赌局即将结束时,他突然时来运转,赌运好起来了。 公孙弘赌运好转,出现在他六十二岁这年。那时,刘彻刚刚上台,向天下发出了招贤良人士的公告。于是,不服老的公孙弘决定出山,去长安碰碰运气。结果,那时应征,中榜了。那么,给他当什么官较好呢?刘彻真的犯难了。 一般来说,被刘彻看中的,多数让他们先从郎中干起。可是,六十岁的老家伙,叫他去当个郎中,实在有些委屈老人家了。因为,郎中这活儿,都是些跟屁虫工作,吃喝玩乐,都少不了。所以,这样的活儿,往往年轻人较合适,老人就免了吧。 最后,刘彻决定拜公孙弘为博士。这是一个闲职,出差机会少,比较适合老年人。 出差机会少,不等于没机会。很快地,刘彻将一个出使匈奴的机会给了他。这次,公孙弘领旨跑了一趟匈奴。没想到,回来后,跑坏了身体不说,反而又将好端端的一个官儿丢了。 公孙弘之所以丢官,是因为刘彻对他的工作不满意。为什么不满意,没有明说。反正刘彻听了公孙弘汇报工作后,当场就怒了,立即叫他滚蛋。于是,公孙弘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齐国去了。 人生赌运,好不容易好转,竟然碰上邪气。公孙弘实在没辙了,他准备放弃求官,然后收几个徒弟,老老实实地传道授业,以此终老算了。 可是,事隔七年,他的赌运突然又好起来了。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刘彻又向天下征召文学人才。此次,刘彻将指标分配到地方,让地方推存人才到长安参加面试。公孙弘的故乡淄川国,竟然又将公孙弘名字报到中央。 上一次受辱,此次又将他送去见刘彻,这不是找抽吗?于是,公孙弘谢过大家好意,说:我已经见过皇帝一次了。因为出使匈奴,没有替皇帝挣到面子,所以才被赶回老家来的。我老了,再也丢不起这个脸了,你们还是推荐别人去吧。 但是,淄川国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公孙弘合适。他们硬是将公孙弘的名字报到长安。这下子,公孙弘只好装出不要脸的老家伙,再上征程,西入长安。这年,公孙弘恰好七十岁。 公孙弘入长安后,照例是参加对策考试。很邪门的是,他的对策居别人之下,但是一送到刘彻那里,竟然被点了第一名。真不知道,刘彻是不是要拿公孙弘来开涮。没想到的是,刘彻非但没有对公孙弘不开心,他一见到公孙弘,顿觉公孙弘气质不可往语。 刘彻一高兴,又拜公孙弘为博士。 人生如戏,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公孙弘真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 公孙弘再次被拜为博士后,刘彻给他一次出差表现的机会。这次,不是出使匈奴,而是西南夷。 事情是这样的,唐蒙开辟西南夷,置郡后惹得巴蜀百姓怨声载道,于是刘彻便派公孙弘出去看看情况。 没想到,老人家山高水远地跑了一趟,回来上了一奏,极力否定唐蒙修道。反对的理由,前面是讲过的。浪费国家钱财不说,还调用了民夫和军队,搞得当地人鸡犬不宁。 但是,刘彻看了公孙弘的奏后,什么也没说。 不用多说,刘彻对那次公孙弘出使西南夷,的确又是不满意。但是,刘彻没有发火,也没有像以前那样他叫滚蛋。此事就算这样过去了。 让我们回到刘彻开会现场。刘彻将主父偃要将河套设郡的提案抛出来后,公孙弘据理力争,首先将了主父偃一军。 他对刘彻说了这样一句话:旧秦曾经在河套设郡,那是没错的。问题是,旧秦蒙恬将军,曾经发三十万大军在黄河以北筑城,修了很久,都没成功,后来不得已放弃。 公孙弘语言老道,没有将话说绝。不过,他的意思大家是明白的,人家蒙恬费了这么多人马去整,都没整出花样来。难道,咱们偏吃饱没事干,还要去吃那些苦吗? 公孙弘的观点,代表了广大汉朝大臣的意见。但是,他却不能代表刘彻的想法。这次,刘彻再次否定公孙弘,采用主父偃的计策,在河套地区设郡驻军。 果然,刘彻行动了。 首先,刘彻立朔方郡,调动十万人前去筑城。承包刘彻这个大项目的包工头,即跟随卫青杀敌立功的苏建。除了筑城外,苏建同时承包的附加工程还有,修缮蒙恬将军所筑的要塞,巩固黄河屏障。 为了替祖宗几代人报仇,为了成就汉武雄风,刘彻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修城,那是要靠材料的。材料从哪里来,从中原运去。靠谁?当然是民工。无论是修城的士兵,还是运材料的民工,都得吃饭。用的吃的,通通得花钱。 具体花了多少钱,没有人说得清楚,反正是,至少千万巨钱以上。于是,开辟西南夷,再加上修这个朔方郡,刘彻几乎将祖宗几代人的积累全花光了。从此之后,文景之治所形容的,百姓攀比买宝马,粮食烂在仓库里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国库没钱了,城还没修好,怎么办?刘彻当即想到一招,移民。 公元前127年,夏季,刘彻将十万人移往朔方郡。 以民养民,同时军民合作,共同守城,匈奴要想打进来,那就不怎么容易喽。也正如此,汉朝对匈奴作战,从此化被动为主动。这份功劳,算卫青一份,主父偃一份,刘彻一份。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尝到甜头的主父偃,再接再厉,又立了两个大功。第一个是,建议移民替刘彻守陵。 生前修墓,死有葬身之所,这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的愿望。皇帝也是人,老早也得替自己准备后事,于是就有了皇陵。 刘彻也替自己修了一座陵,此陵称为茂陵,位于今天的陕西省兴平市东北。修筑茂陵时,刘彻才十八岁。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那里人气一直低迷。这下子,就留给了主父偃一个表现机会。 主父偃给刘彻提了一个建议,说:陛下的茂陵都修好了,我想到一个替陛下刷人气的办法。此办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将全国各地富豪全移到茂陵。这样做有两个好处,首先,拔掉豪强在当地盘根错节的势力;其次,可以借他们带动首都消费市场,扩大内需,缓解当前国库不充的燃眉之急;最后,随着这些人的到来,茂陵的人气那可是呼呼呼地直刷而上。 一切损人利己的提案,刘彻一般都是不放过的。于是,刘彻又采纳主父偃建议,命令全国各郡各封国的富豪,凡是身家在三百万以上的,必须到茂陵报到。 主父偃立的第二件大功是,揭发刘定国罪行。 刘定国,燕王刘泽孙子。父亲死后,托父亲的福,继承燕王之位。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小燕王的私生活,一个字,乱。 色字头上一把刀,如果刘定国在伦理范畴里淫荡,色字刀也是拿他没办法的,谁让他是王呢。可偏偏是,刘定国色得过头了。说得不好听,就是色得太野兽了。 首先,他不知长了什么心眼,瞧上了亡父的小老婆,于是悄悄跟人家通奸,还生了个小男孩子。这是证据一。 死人的老婆不放过,活人的更是不放过。接着,刘定国二话不说,抢了亲弟老婆,占为己有。更可怕的还有,他竟然兽心大发,与自己的三个女儿通奸。 禽兽,实在太禽兽了。 那时候,禽兽不如的刘定国,跟自己一个臣属有过节,准备诛杀他。这个臣属,即肥如令郢人。郢人闻听刘定国要杀他,立即将他乱伦的事揭发出去。没想到,刘定国动手极快,立即派人捕杀郢人灭口,死无对证。 此次还没完了。郢人死后,马上就有人替他报仇来了。 这个人,就是主父偃。主父偃之所以知道刘定国的阴事,是因为郢人的堂弟又上书将刘定国揭发,恰好就被主父偃看到。于是,主父偃决定免费替郢人清算刘定国。 顺便说一下,郢人与主父偃非故非亲。主父偃之所以要想杀刘定国,那是因为他心里有恨。 为什么恨?翻回主父偃前面讲过的革命家史,就可发现:主父偃曾经北漂燕国的时候,没有得到一个权贵帮助。其中,就包括刘定国在内。现在刘定国落在他手里了,想翻身,难了。 果然,主父偃出手了。他首先放开喇叭,在长安城里广而告之,让天下皆知,燕国出了个淫荡货。出了这么一档丑事,刘彻想捂住,那是不可能的。况且,他根本就不想捂。于是,刘彻就将告密书公布,召集众卿举行公议。 公议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在主父偃的点火煽风下,在刘彻的默许下,在众卿的讨论下,最后,众人一致认为:刘定国简直与禽兽无异,该杀。 可是,中央还没动手,马上有一消息传来,刘定国自杀了。 主父偃:狐狸之死 多年以来,是什么催发穷困潦倒的主父偃,在一次次被拒之门外之后,仍然奋发向上?在我看来,他活着,不仅求富贵,其内心深处,肯定藏匿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是私人隐密就是,勿忘人耻。 曾经,齐国人排挤他,燕赵诸侯漠视他,一次次的求职碰壁,一次次的冷讽热嘲。炎凉世态冷却热血,理想尊严扫地无门,人生如寄,富贵本来只是肉身存在。突然之间,他却发现,人在世上活,富贵不重要,重要的是讨回尊严。 所以,他必须要在后半生,向曾经损他尊严的所有人讨债。所以,当主父偃被刘彻看中,进入长安权贵殿门之后,他开始实施他的复仇计划。基于以上心理背景,我们就不难理解,主父偃为何要将刘定国往死里整。 在人类的历史上,仇恨和欲望,是两种可怕的东西。此二者,从来都是人类追求进步,制造恐怖的双刃剑。所以说,从某种角度来说,复仇毁灭了主父偃,却又成就了主父偃。 因为复仇,主父偃曾经上书给刘彻,建议执行推恩令。所谓推恩令,不是什么新玩艺。曾记否,政论家贾谊,曾经在他的《治安策》里向刘恒提出强中央,弱诸侯的政治思想。其基本方法就是,采取和平演变方法,对诸侯实施分封制,将他们的诸侯国像切蛋糕一样,一点一点地切,切到子子孙孙,诸侯的力量自然就会越来越弱。那时,诸侯想挑战中央,也就力不从心了。 后来,晁错继承了贾谊的思想,却采取了激进的方法,企图一步到位,削弱诸侯。结果,诸侯没削成,自己的头颅反被削掉了。于是,主父偃总结晁错的历史经验,采用贾谊的思想,重新换了一个名词,美其名曰“推恩”。 主父偃的推恩策,是这样总结的: 古时的诸侯,他们的封国,地不过百地,很容易对付。可是时过境迁,诸侯的地盘越来越大,甚至连城数十,绵延千里。更可怕的是,他们一旦产业做大,就容易淫乱或者骄傲。人一骄傲,就容易以下犯上,甚至对抗中央,动摇国之根本。 这个问题,我们的晁错早就看到了。但是,他采取的硬着陆措施,诸侯问题非但没解决,还差点将国家拖入战争的泥潭。所以,我们对付诸侯最妥善的方法是,实施推恩。意思就是,以恩惠的名义,普及诸侯内部子弟,分割他们的土地。一代一代割下去。 最后,主父偃还总结道,这样做的好处有两点:一是诸侯子弟非但不恨中央,还因为分到土地而感激皇帝陛下;二是,诸侯势力严重萎缩,他们即使想揭竿闹事,门都没有。 主父偃这个绝佳策略,对于现任诸侯王来说,绝对是个馊主意。但是,对刘彻来说,却是个极佳妙策。于是,刘彻采纳主父偃建议,在公元前127年的春天,诏告天下,开始实施推恩令。 推恩令出台了,主父偃又赚了一笔政治资本。 如果贾谊在地下有知。我想,他的心情应该是悲哀的。 首先,贾谊的研究成果,被主父偃剽窃了;其次,贾谊的出发点是为国家,主父偃的出发点,却是值得怀疑的。总之,主父偃不是一个高尚的人。 事实上,主父偃就不想做一个高尚的政客。高尚有什么好处呢?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古今以来,此话已成官场铁律。 主父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整死燕王刘定国后,其他的诸侯国,甚至是大臣都领教了他的政治黑手。于是,许多人怕他,纷纷携带黄金和干货贿赂主父偃。主父偃也不客气,来者不拒,通通吃下。 有人警告主父偃,适可而止,不要太过分。夜路走多了,总有遇见鬼的时候;黑货收多了,难道就不怕有朝一天被人捅破吗? 你猜人家主父偃是怎么回答的?他竟然理直气壮地拍着胸脯,说道: 我怕个球呀。我游学四十年来,父母不肯把我当儿子,兄弟不肯收留我,诸侯宾客排斥我。四十年困顿,犹如一场恶梦。我活着,就是为了追求富贵而活;得不到富贵,就算死在富贵刀上,也算得了。反正是,老子只有一条老命,横干竖干,天打雷劈都不怕了。 人不为我,我不为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就是真实的主父偃。然而,主父偃人生那笔烂账还没算完。 下一个目标,他瞄住了齐国。 齐国是主父偃的故乡。这是一个让他一想起,就不由揪心的地方。在那里,有两拨人,似乎从主父偃一出生就不把他人看。首先是父母及兄弟;其次就是他的朋友。 主父偃到底为何被众人厌弃?是因为他长得对不起观众,还是因为他道德上有问题?好像也没人说他长得丑,更没人说他品质有问题。这就奇怪了。 事实上,只要将主父偃和纵横家大师苏秦比较,便可以发现其中的隐密。苏秦初学纵横学,家里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妻子,都以为他不务正业,得了神经病。果然,这个神经病第一次出山就碰壁,灰溜溜地回家,从此更没人理睬他。 家人断定他是神经病,原因就在于,他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这些习惯了贫穷,并且准备世世代代贫穷下去的农民,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定势思维:我穷,所以我存在;我存在,所以我穷。 因为我穷,所以我甘心当一个农民;或者说,因为我是一个农民,所以甘心贫穷一辈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一旦超出此思维定势范围的人,不是神经病,那肯定是脑袋进水。 偏偏是,苏秦甘心认穷。他却一反常态,说:因为我穷,所以我要奋斗。于是,奋斗不息的苏秦被人当成了异类。然而,当苏秦再次出山,挂六国相印归来时,全家人就像明星一样捧着他。那时,苏秦不禁对着家人说道: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可是,苏秦的嫂子一句话,就道出了人性的秘密:你穷的时候,我们欺负你是应该的,谁叫你穷了,还不务正业呢。你发达的时候,我们被你欺负是应该的,谁叫你是有钱人呢。古往今来,从来如此。 就是这么一句话,搞得苏秦只好摇头,大叫世态炎凉。同时,也道出了主父偃的心理困惑。一个主张个人奋斗的人,在一个安守本分的思想世界里,就像一个健康的人,走在了神经病医院里,被病人共指为神经病。 就是这样,曾经苦闷的主父偃,就成了曾经的苏秦的翻版。主父偃没有挂六国相印,但是凭他的能力和人气,挂一国相印,似乎不是不可能的。 只要相印在手,回到齐国,相信家里那帮人,也会像当年苏秦家人捧星星月亮一样地捧着他。 主父偃之所以有信心搞定一国相印,是因为他抓到了齐王的尾巴。只要他将这条尾巴抖出来,刘彻肯定要给他好处。当然,主父偃也可以不抖,甚至不挂齐国相印,前提是齐王必须给他好处。 齐王是个大地主,叫他主动给主父偃好处,似乎不太可能。于是,主父偃只能亲自开口索贿了。 没想到的是,主父偃不是想索黄金,而是想和齐王结个亲家。他的如意算盘,是希望齐王娶他女儿,这样一里一外,互相照应,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当主父偃托人向齐王提亲后,马上遭到一个女人的否定。这个女人,竟然是齐王刘次昌的母亲纪太后。 纪太后不接受主父偃提亲,自有她的想法。本来,刘次昌已经有一个王后,此王后就是纪太后弟弟的女儿。可奇怪的是,刘次昌却偏不喜欢老母给他配的这位王后。既然不喜欢纪家女儿,一旦儿子喜欢别家姑娘,纪家这位王后地位就难保了。于是,纪太后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是一个荒唐的办法。纪太后叫长女纪氏入宫打理后宫,不准别的宫女靠近刘次昌。结果,刘次昌饥不择食,竟然跟自己亲姐姐通起奸来。 姐弟通奸,这就是主父偃抓到的尾巴。 第二十二章 假打和打假 这位纪太后,长期深居宫中,自我感觉良好,根本就不知道主父偃的厉害。她拒绝了主父偃,那还是小事。更重要的,她还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 老太太是这样骂的:你主父偃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想高攀我刘家? 纪老太太此话一传回长安,主父偃当即就怒了。好呀,既然你个老东西不知道我主父偃是什么东西,我倒要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于是,主父偃马上动手,修理齐国。首先,他给刘彻上了一奏,说道:齐国临淄城有十万户,市租金有千金,市民富得流油,甚至比长安还要富。这实在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现任齐王刘次昌,血缘关系和汉朝越来疏远。让这么一个关系不怎么亲的王端那么好的饭碗,实在不正常。 上完了奏,主父偃接着继续数落齐国的不是。首先,吕雉当政时,齐国曾经想造反;其次,吴楚之乱时,如果不是被及时制止,齐国就要加入造反集团了;再次,听说现任齐王刘次昌,与姐姐淫乱,很不像话。 最后总结:通过长期观察,齐国病了。而且得了思想癌症,必须及时治病。越往后拖,问题只会越大。 主父偃这番话,让刘彻听得眼皮直跳。如果齐国如主父偃所说,是该派个医生去给它体检一下了。于是,刘彻拜主父偃为齐相,由他带队去齐国治病。 主父偃准备狂笑三百六十秒了。说我不是东西的人,就等着看戏吧。 主父偃终于可以荣归故里了。用现代一句电影台词来说,我胡三汉又回来了。主父偃的家人,以及那些曾经以损他为荣的宾客,听说主父偃挂齐国相印归来,个个都作崇拜状。有的甚至跑到百里之外,亲自迎接。 于是,主父偃被众星拱月一样地,迎回齐国。主父偃回到故乡后,马上召集亲朋友好友,开了一个小会。在会上,主父偃将五百金散在会上,高傲而冷漠地对众人说: 我出道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人看;现在我成了暴发户,你们个个都想吸我一口血。我可以告诉你们,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了。这五百金,是你们迎接我的辛苦费,都各自收下一点吧。从此之后,我和你们之间的关系,算是断绝了。请大家好自为之,不要踏进我主父偃家门一步。 说完,主父偃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完了家人,开始整纪太后。要想整纪太后,须整齐王。要整齐王,只要将替他跑腿的一帮打工仔抓来审问,供罪画押,便可以了。果然,齐王身边知情人物,一个个被主父偃传唤。然后,又一个个被搞定。这时,齐王害怕了。 有必要说一下,这个齐王刘次昌,此时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孩子。他没见过多少世面,心理素质也不是很好。如果指望他跟主父偃这只老狐狸单打独斗,那是不可能的。这个孩子,还有可能只知道主父偃要整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整他。他还知道的是,主父偃整死了燕王刘定国,自己估计是第二个。 既然等着被治罪,不如做个自我了结。于是,刘次昌自杀了。死的时候,没有留种,绝嗣。 事实上,主父偃在齐国作螳螂捕蝉状,却不知道有一只黄雀在后。 这只黄雀,就是赵王刘彭祖。刘彭祖,生于公元前166年,景帝之子,和刘彻同父异母,关系近得很。这个刘彭祖,也不是什么好鸟。更可怕的是,他不但城府极深,为人苛刻,甚至还精通法律,善于制造恐怖。 这是这么一个人,他不诈你便罢,你想从他身上捞什么油水,那简直不亚于在铁公鸡上拔毛。也正因为如此,汉朝任命的国相,没有一个是能够和他合作得来的。彭祖先生当王六十年来,没有一个国相能够和他相处超过两年的。 刘彭祖整那些食二千石的国相,基本是一种手段。首先,一闻知国相打中央来,他总是穿戴整齐,出门远迎;其次,麻痹对方,不是设疑诈对方说错话,就是设圈套让对方钻;最后,记录对方错误言行,一旦对方要跟他过不去,他便搬出备案录威胁;最最后,对方只有落荒而逃,避之而不及。 燕赵是邻国,主父偃自上次整死燕王刘定国以后,刘彭祖就警惕了。因为,主父偃游学赵国的时候,他也没把主父偃当人看过。主父偃既然能整燕国,下一个可能就是他。 于是,刘彭祖紧急出动,搜集主父偃犯罪证据。两只老狐狸争斗,刘老狐狸知道,如果正面交锋,多数输定。所以,他必须忍耐,等待机会。 果然不久,当刘彭祖听说主父偃要下齐国修理刘次昌,已经出关,于是他便派人马不停蹄地奔入关中,向刘彻告状。 刘彭祖的告状词只有两条:一是主父偃接受诸侯贿金,金多者都能封侯,金少者多靠边站;二是主父偃不怀好意,想离间皇宗骨肉。 诸侯们之所以贿赂主父偃,就在于主父偃发明了推恩令。刘彻这才恍然大悟,所谓推恩令利国利民,更利主父偃贪污。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他总算见识了。 刘彻憋着一肚子气,等待主父偃办完齐国案子,回来向他汇报工作,然后再将他办了。但是,他却等到了齐王刘次昌自杀的消息。 这下子,刘彻彻底抓狂了。看来,刘彭祖的告状是没错的。于是,刘彻再也坐不住了,当即派人捉拿主父偃。 主父偃被带回长安后,刘彻叫人让主父偃服罪。这时,主父偃才知道,被刘彭祖从背后捅了一刀。然而主父偃的反应,让人郁闷。 他是这样对刘彻交待的:受贿,我承认;但是离间刘氏皇宗骨肉,打死都不认。燕王是自杀的,齐王也是自杀的,我不过是查案的,他们自我了结,关我什么事? 认一条,死咬一条,他的命,应该可以保住。这应该是主父偃的如意算盘。 事实上,主父偃的对策是对的。他死咬,刘彻也拿他没办法。经过调查,齐王刘次昌属于畏罪自杀,将罪过归于主父偃,似乎有些不讲道理。 于是,刘彻在想,是不是将主父偃释放得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果断地站出来,狠狠地踩了主父偃一脚。这个人,就是汉朝另外一条老狐狸,公孙弘。 尽管说,公孙弘和主父偃都是齐国老乡。但是,此二人在齐国的口碑大相径庭。想想都知道了,刘彻让地方推荐贤良到长安参加面试,公孙弘两次都榜上有名。特别是第二次,公孙弘认为刘彻不喜欢他,去了丢家乡人的脸,还是免了吧。可是,齐地人还是将名单送上去。结果,这次刘彻对他刮目相看。 公孙弘为何如此受欢迎?这主要是别人认为他人品不错。特别是,悉心照顾后母。此事被炒得沸沸扬扬,公孙弘就被当成了孝子的典范。 所以,公孙弘之所以有今天,全赖家乡父老乡亲们的抬举,当然,还要感激齐地领导对他的关心。所以,这么一个与齐国有着鱼水之恩的人,当听说主父偃整死了齐王,又断绝了齐亲,怎么让公孙弘看得下去呢? 该是公孙弘教训主父偃的时候了。第一次较量,因为反对筑城的事,已经输给了主父偃。这次,他必须将主父偃打趴。 于是,公孙弘上书,当着刘彻的面奏道: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 刘彻听出来了,公孙弘这是话中有话。 公孙弘无非就是想说,齐王死了,中央解除封国,除格为郡。此中好处,是主父偃建立在齐王及纪太后等人,无比的痛苦之上抢来的。如果你不杀主父偃,天下会认为是你指使主父偃去做的。做了主父偃,推辞了责任,又得了好处,不是挺美的一件事吗?看来,主父偃是必须死的。 果然,刘彻妥协,同意立即诛杀主父偃。 暴发户的神话,终于终结了。 假打和打假 公孙弘搞死主父偃后,心里有如卸了一块石,总算为齐人做了件好事。事实上,公孙弘貌似替别人做好事,实则为自己搬了一块挡路石。因为,只要有主父偃压在他头上,就别想他有出头的一天。 官场风水轮流转,既然主父偃都死了,该是他出头的时候了。 万事开头难,待君从头跃。公孙弘总结经验发现,过去没有深得刘彻喜欢,主要是他办事太傻,说话不滑。 现在终于明白了,要想赢得皇帝的回头率,要想在人才济济的汉朝出人头地,实事是要做的,马屁也是要拍的,政治秀是必须装的。 于是,公孙弘开始包装自己。首先,他总是将自己打扮得很大气。这个大气,不是穿个宽袍就能装得出来,关键是肚子里必须有墨水。没有干货,徒有外表,那是要被人家笑话的。 公孙弘在书堆里狂啃了好几十年,学过法律,又学了经学,可算是双学士学位。再加上年纪沧桑,搞点奇闻怪谈来武装肚皮,也是没问题的。于是,公孙弘跟人说话,一出口就是发别人听所未听的话,引起别人一阵好奇。这仅仅是第一招,更猛的还在后头。 第二招,装孝顺,装节敛。公孙弘的后母死了,公开守孝三年。同时,到处宣扬其节敛,说自己不食重肉,睡觉盖布被,欢迎检举,如假包换。 第三招,改变过去活人做傻事,说死话的风格。公孙弘发明了一个花招,每次上朝,总是准备多种提案。这就好像今天的房地产公司销售员一样,向顾客推销多种楼型,多种价格的楼盘,不替顾客拿主意,一切由顾客自己掌分寸,自做选择。 这是一计妙招。因此,公孙弘避免了和皇帝刘彻正面交锋。就算皇帝一个都看不中的提案或者意见,他也绝不多一句据理力争的话,顾客至上,一切以皇帝愉快为主。 这么几招合计一弄,刘彻经过长期观察,发现公孙弘的确比以前进步多了。首先,这个下属很厚道,口才不错;其次,一专多能,法律儒学,一概都懂;再次,说话圆滑,极会拍马。这么一个有品人物,不培养一下,的确可惜。 于是,刘彻将公孙弘提拔为长安市市长(左内史)。 公孙弘还有一招没有透露。每次上朝之前,公孙弘都要找同事,先将议事说好,进行分工,互相搭配。汉朝最大病号汲黯,曾经就是公孙弘的合作伙伴。你一唱,我一和,搭配和谐。有时彼此高兴,皇帝也高兴。 但是,让汲黯极为郁闷的是,公孙弘升官后,作风一改往前。比如,大家合计要整皇帝,可是一到开会现场时,公孙弘违背事前所约,不顾兄弟,一切顺着皇帝旨意说去。 惹了谁,估计只有吃哑巴亏。让汲黯吃亏,当然可以,但必须付出代价。于是,汲黯当着刘彻的面大骂公孙弘,抖出私情。 汲黯诘问公孙弘:你这个狡诈的家伙,本来咱们事先说得好好的奏议,为什么总是临时违约?末了,汲黯还加上一句:你一味逢迎皇帝,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甚至可以说是,不忠! 刘彻听得一愣,当场责问公孙弘,你心里到底是不是心怀不忠之诡计? 公孙弘不慌不张,从容作答道:知我者也,谓我忠;不知我者也,谓我贼。 刘彻一听,很有道理。从此每当有人向他告公孙弘的状,一概不理。于是,公孙弘从此有如春风摇树,一路直上。 公元前126年,刘彻免去张欧御史大夫职位,让老家伙公孙弘接位。 公孙弘扶摇直上,这不是汲黯要的结果。但毕竟是个事实。公孙弘升官后,开始琢磨着整事了。于是不久,他上书强烈建议刘彻撤掉西南夷、苍海郡、及朔方郡。 亏唐蒙在西南披星戴月,又披荆斩棘地奋斗,要打通整个西南夷。钱也哗啦哗啦地流出去了,公孙弘竟然说要废郡,脑袋瓜到底想的什么? 苍海郡设立,是两年前,也就是公元前128年的事了。情况是这样的,东夷朝鲜部落酋长南闾,率二十八万人向汉朝投降。 当时,汉朝政府愿意接受投降。刘彻知道,朝鲜人之所以投降,完全是冲着汉朝的安居工程而来的。于是,汉朝只好花钱开路,打通朝鲜的大道。这一整,最受苦的是燕赵人民。于是,他们像当年西南夷人一样,纷纷骚动。 朔方郡的事就不用多说了。这是主父偃的政绩,人都死了,凭什么还要让它阴魂不散呢。 当然,公孙弘也不全是冲着主父偃而来的。这个老家伙算了一本账,西南夷、苍海郡、朔方群等三个巨大政绩工程,将汉朝国库的钱完花光了,而且各地的人民情绪很不稳,国内形势不容乐观啊。 国内都搞不定,还要跟匈奴对着打,不亚于多线作战,国家有那么大的财力吗? 公孙弘的奏送上去,刘彻看了,但什么都没有说。 从理论上讲,公孙弘书奏,并非无懈可击。开拓疆土,保家卫国,那不仅是刘彻的梦想。刘彻相信,那也是汉朝人的国家梦想。为梦想烧钱,理直气壮,有何不妥? 不过,御史大夫有异议,那就廷议吧。所谓廷议,就是开会辩论。要搞定公孙弘,非得派一个辩论高手出马。刘彻脑光一现,马上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朱买臣。 朱买臣,字翁子,吴国人。家贫,好读书,没有别的特长,向来以砍柴卖柴为生。因为穷,妻子要跟他离婚。离婚前,朱买臣挽留妻子,说他五十岁就可发达,现在都四十多了,多忍几年革命就可以成功了。妻子一听,狂笑三百六十度。 一个砍柴为生的臭老九,不饿死就算了,还会有啥出息。于是,执意离婚。 离婚之后,妻子嫁人,朱买臣更穷了。有一次,朱买臣在路上饿得没力走路,妻子和现任老公见他可怜,送他一顿饭吃。这顿饭,朱买臣记在了心里。 将朱买臣拯救出水深火热的生活中的人,是他的老乡严助。朱买臣千辛万苦到了长安,靠别人赞助吃饭,眼看撑不了几天了,严助就出现了。于是,严助向刘彻推荐。刘彻召来面试,发现朱买臣一肚子墨子,不但能说《春秋》,还能说楚辞。于是,就拜为中大夫。 刘彻为什么要派朱买臣跟公孙弘辩论?事实上,朱买臣和公孙弘,代表了汉朝两套班子。这两套班子,前者属内朝,后者属外朝。 所谓内朝,是刘彻发明出来的。他之所以发明这套班子,缘于外朝丞相权力太力,不容易控制。于是,刘彻一上台,举行两次招贤良大会。实际上,他就是招兵买马,建立自己的智囊集团,以此制衡外朝,平衡权力。 刘彻的内朝班子,官职不大,多数是郎中、中大夫等之类的。但是权力很大。前后属于这个圈子里的人,有司马相如、东方朔、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等。 为什么主父偃活的时候,诸侯都纷纷贿赂他?原因就在于,主父偃是内朝中的红人,说话有分量,一句等一万句。 朱买臣的政治生涯,就从和公孙弘辩论,开始登场亮相。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这场辩论会。朱买臣的立论基础是,紧抓朔方郡的好处不放。于是,朱买臣出十策,公孙弘一策都对不上。第一回合,朱买臣赢了。第二回合,公孙弘的观点是,尽管立朔方郡重要,问题是西南夷和苍海郡等,三个国家级工程同时烧钱,国家支持不住。如果从国家长远角度考虑,应该专奉朔方郡,撤销西南夷和苍海郡。这样的好处是,保持国家精力和财力,全力对付匈奴狼。第二回 合,公孙弘赢了。 两个回合下来,公孙弘和朱买臣打了平手,刘彻无话可说了。最后,刘彻决定:继续建设朔方郡;西南夷和苍海郡两个半垃子工程,暂时撤郡,停止投资。 通过所谓辩论,公孙弘的政治风格逐渐清晰。该拍的时候拍,该做事的时候做。替皇帝挠痒痒的时候,也不忘为国家做事。似乎,刘彻要的就是这种工作态度。 但是,扶摇而上的公孙弘,却总被一条老蛇追着屁股咬。此条老蛇,就是公孙弘曾经合作过的政治伴侣,汲黯。 汲黯是个什么样的人,公孙弘是知道的。想当初,前丞相田蚡准备将窦婴往死里整的时候,除了汲黯外,基本都没人替窦婴说句公道话了。汲黯为什么这么牛,不仅仅是性格刚烈,更主要的是,他当过刘彻的启蒙老师。 在汉朝,很多人都知道这么一个传说:卫青见刘彻,刘彻可以一边蹲在厕所,一边说话;公孙弘要见刘彻,刘彻有时可以免冠;但是,如果汲黯求见,刘彻非得整得全身一尘不染,整整齐齐的才可见面。 有一次,汲黯突然闯进刘彻住所,请奏公事。当时,刘彻没有戴帽子,但他远远望见汲黯,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只好窜入帷帐中,让侍者代劳批示。 所以说,这种连皇帝都不敢轻易惹的货色,公孙弘是惹不起,躲也躲不掉。他唯的一办法就是,认了。 有一天,上朝。 汲黯突然放开利牙,当着众人面突然咬了公孙弘一口。只见他对刘彻说道:公孙弘位在三公,奉禄甚多,然而还要回家睡觉盖布被。他这不是明摆着蒙人吗? 齐人多诈,欺世盗世,那是一点没错的。这是汲黯的逻辑。这是他第二次揭公孙弘老底了。 刘彻转头问公孙弘:真有这回事? 公孙弘从容作答:是有这么回事。 刘彻看着公孙弘,半天无语…… 然而,公孙弘又答道:陛下,我身为三公,还盖着一床布被,的确是有损汉朝公卿形象。不过,我还是谢谢汲黯先生给我提出忠告,他不愧为一个忠臣。陛下应该为有这样的忠臣而欣慰啊。 投之匕首,报之桃李。实在太高了。 公孙弘这招避实就虚之术,搞得汲黯极不好意思。刘彻也觉得这个公孙弘,做人挺厚道。从此,刘彻越来越欣赏公孙弘。 更让汲黯料想不到的事,还在后面。在汲黯的穷追猛打下,在刘彻的皇恩浩荡中,公孙弘像一架战斗机,扶摇直上,越飞越高。不久,刘彻免去薛泽丞相位,公孙弘接班。 汲黯想攻击公孙弘,没想到反而成了人家炒作的工具。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他对那些看不顺眼的,只要一掐,都不禁被炒红起来,而且千篇一律往上升官。 第二个被汲黯掐红起来的人,是张汤。 第二十三章 獠牙 公孙弘早年学过法律,张汤也是学法律专业出来的,所以公孙弘对张汤较是欣赏。两人一拍即合,意气相投,成为了好同事。 张汤做官之道,简直就是公孙弘的一个翻版:要想升官,首先将专业知识搞扎实。更主要的还有,一切顺从皇帝的旨意办事。见风使舵,小心谨慎,才能使得万年船。 张汤自上次替刘彻搞掉陈阿娇后,就被提拔为太中大夫。有领导提拔和鼓励,张汤从此做事,更加积极。那时,他为了求发展,和一个叫赵禹的家伙,准备修改汉朝法律。 在汉初,有四个人是汉法的奠基人。萧何定律令,韩信定兵法,叔孙通定仪法,张苍定章程。当年,汉高祖刘邦嫌秦法苛刻,废除了许多没人性的条文。事实上,萧何定的那一套法律,还是不够宽容。后来,曹参上台,实行懒汉政治,对萧何定的法律,保持原地踏步,没有梳理。以至于到了文景之治,文帝刘恒亲自参与整理和完善,又废除一些苛刑;景帝刘启上台,又继续改。 在刘彻登基以前,汉朝的法律,基本上是以人民满意为主。不满意的就改,一直改到百姓点头称赞为止。所以,刘启后来拼命地改,改得人民都满意过头了。有的刑法简直到了,如果不犯罪,都觉得亏的地步。 文景二帝修改法律的指导思想,是黄老思想。黄老思想,从来就是少管事的工作态度。时过境迁,刘彻已经不喜欢黄老治世之术。他认为,最理想的治国方法就是,法治和德治相联合。也就是所谓的,外儒内法。 在刘彻看来,法家是干实事的,儒家是用来点缀升平,为社会树立道德模范的。法律专家的特长就是,不是使法律书简越来越轻,而是越来越重,条条文文必须做到执法有依。 张汤干的就是这种细化法律的枯燥的工作。工作是辛苦了点,利润却是诱人的。张汤和赵禹合伙修改好汉法后,俩人同时升官。赵禹升到少府,张汤被提为廷尉。从此,张汤正式列为九卿之位。 当公孙弘和张汤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里混的时候,汲黯早就当了都尉,位于卿位。没想到,公孙弘都七老八十了,升官就像坐直升飞机一样,追都追不上。这是很让汲黯纳闷的原因之一。 现在好了,自己原地不动很多年了,竟然又窜上一个张汤。况且,他对张汤不是一般的不顺眼,而是特别的不顺眼。 汲黯的专业是黄老学术,尽管他做的工作,与法律沾边,但从不乱整。偏偏是这个张汤,却乱了汉朝将近百年的大法,改得苛刻深奥,乱七八糟。不爽,真的很不爽。如果文景两帝在地下有知,肯定跳出来扒了张汤的皮。 不过没关系,用不着麻烦文景父子了,让我汲黯自己来吧。 又是上朝。汲黯当着刘彻面,大声骂张汤道: 听说你将汉法改了,你知道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吗?以前的法律,对于老百姓来说,还可以乱蹦活跳。你现在却改得,让天下人都只有掂着脚,只有抖缩的份了。 你以为让监狱装满囚犯,就是好的法律吗?你以为让天下人都躲着法官,就是好法律吗?本来祖宗大法好好的,你竟然为了成就自己的升官梦,将高祖定下的规矩搞得一塌糊涂。我告诉你张汤,你这个做法,于国于己,都是无益。你就等着断子绝孙吧。 汲黯骂得痛快,张汤没有不痛快的表情,他从容自信地对汲黯说:公如不服,可以廷辩。 辩就辩,谁怕谁。汲黯等的就是这句话。之前他想死磕公孙弘,没想到公孙弘根本就不接招。既然张汤不怕死嗑,那就奉陪到底。 但是,汲黯马上发现,打架骂人,他根本就不是张汤的对手。 接下来,俩人果然举行了一次辩论。汲黯的辩论风格,慷慨激昂,大道理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张汤的风格,犹如众溪汇流,深究法理,论证严密。 正所谓,有理不在声高,事实胜于雄辩。汲黯输了。这次输,是真输在口才不如人。嘴巴是输了,汲黯却不认输。他轻蔑地对张汤说道:咱们的事没完,走着瞧。 张汤笑了。那就走着瞧吧,看看谁笑到最后。 獠牙 公元前124年,冬天。公孙弘迎来了人生最得意的岁月。这年十一月,刘彻免去薛泽丞相职,御史大夫公孙弘老步一跃,成为当朝丞相。是年,公孙弘七十六岁。 公孙弘大器晚成,他和周之姜子牙真有得一比。然而,让人惊奇的事还在后头。刘彻觉得,公孙弘好像还缺了什么。想了半天,猛然发现,汉朝自开国以来,坐上丞相位的,都是有侯爵身份的,唯独公孙弘缺了这么一个要命的东西。 刘彻想想,这可不得了。公孙弘没侯爵是事小,可是皇帝面子大。我这么一个讲究排场,阔气十足的皇帝,怎么能让丞相落得个寒酸命呢。于是,刘彻就马上想到,是不是给公孙弘封个侯,将他与历任丞相的地位拉平呢? 我们知道,汉朝的封侯规矩是很严格的。如果你不是刘氏亲族,又没什么武功,拜官还可以说说,封侯这事还是免谈吧。当初刘启想封窦氏几兄弟为侯时,丞相周亚夫死命不同意。理由就是高祖说过的白马盟誓,外戚不姓刘,凭什么封他们为侯呢? 后来,周亚夫下课后,刘启才封了窦氏几人为侯。于是,自从文景两父子封外戚为侯后,这也成了汉朝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外戚,只要不是傻瓜笨蛋的,都可以封侯。 可人家毕竟是外戚,有关系,闲人也说不得。要想给公孙弘封侯,得找个什么借口呢? 这事当然难不倒刘彻。马上地,刘彻下了一道诏。他在诏里这样说道:自从我登基当皇帝后,就不拘一格降人才。武将文臣,能者即上,封侯加爵,没什么不可以的。 于是,刘彻打着不拘一格的大旗,很顺利地封公孙弘为平津侯,食邑六百五十户。刘彻此举,创造了一个神话:丞相加侯者,自公孙弘始。 公孙弘老家齐国的祖坟,正在青烟缕缕。 祖坟冒烟的公孙弘,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清除异己。而首选人物,当然就是不可一世的汲黯老家伙。 公孙弘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要知道,尽管汲黯在朝里枝不深,叶不茂,可就是比较难缠。所以,他必须找个同伙。于是,公孙弘马上想到了一个人。 公孙弘想到的这个人,是老部属张汤。 凡是敌人的敌人,都是我的朋友。何况张汤还是公孙弘的下属,同时又是政治伙伴,不拉他拉谁呢。 公孙弘和张汤密谋,俩人最后想到了一招狠毒之计:要想干掉汲黯,必须借刀杀人。 嗯,就这样干。 俩人想好,就去见了刘彻。公孙弘对刘彻说了这么一句话:长安市里多权贵和宗室,这两派人向来多事,不好管理。所以,必须任命一个重臣,才能压得住他们。窃以为,汲黯老先生强悍,不如拜他为长安市特别市长(右内史)? 如果你恨他,就将他往火坑里推。公孙弘此招就叫,哪里有危险,就往哪里推。 请奏之前,公孙弘已经打听到,汲黯无事找事,有事专抬扛。所以刘彻对这个汲黯,已经相当厌烦,很想找个机会将他踢走算了。所以,公孙弘断定,他和张汤联合使出之计,成功率是大大有的。 果然,公孙弘一上书,刘彻就批准了。 不久,汲黯为右内史,治理首都治安。管理好,算他命大;治得不好,顶多给他一具以身殉职的称号,再倒贴一副棺材得了。 真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招啊。 我相信,此时公孙弘肯定笑了。张汤也笑了。他们有理由相信,汲黯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结果呢? 让我来告诉大家,结果不是公孙弘和张汤想要的。汲黯不但没有被长安权贵和宗室整死,反而吃好,睡好,身体好。 一切都是好好的。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公孙弘此时正在追问为什么而晕菜。事实上,汲黯不是傻瓜,他知道谁在整他,也猜得出当长安特别市长意味着什么。你公孙弘想让我死得快,我偏要活得比任何人好。这是对政敌莫大的打击。 还有,汲黯整人技术差劲,但是管理地方,汲黯的技术那是刚刚的。他一到任上,发挥特长,没过多久,本来难管的长安竟然被他整得服服帖帖,没人敢跟汲黯拍板闹事。 关键时刻,汲黯自己拯救了自己。 董仲舒的劫 汲黯躲过公孙弘一劫,但是下面这个书生就不一定了。 这个人,就是久违的董仲舒。 董仲舒怎么惹上了公孙弘,这事说来话长。董仲舒不但惹上了公孙弘,甚至也跟公孙弘的死敌主父偃缠上了。这三个人互相掐架,不分你我,在我看来,问题就出现在他们的行业竞争上。 董仲舒是怎么发家的?治《春秋》;主父偃是怎么发迹的?亦是治《春秋》;那么公孙弘呢?也是治《春秋》。那么,此三者,谁的专业更厉害呢?当然首属董仲舒。 董仲舒三年苦练,写出了盖世绝学《春秋繁露》。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博士专著。主父偃和公孙弘,不见有专著,都是论文,其体系零散,不成体格。唯独这个董仲舒,仿佛练成了降龙十八掌,自成一派,天下无敌。 但是,任何武功都是有漏洞的。就是这个《春秋繁露》,让董仲舒差点死在了主父偃的手上。 事情是这样的:董仲舒治《春秋》时,将它与阴阳家学说结成一体,发明了一个阴阳预测学。董仲舒认为,天地一切灾异,都可以在《春秋》里找到根据。于是,董仲舒在地方上当诸侯国相时,实施这套理论,得心应手,从来没被怀疑过。 董仲舒没有被怀疑,那是因为在小地方干活,人们见识短。如果真到长安城这种大地方,就有可能露馅了。果然,还真出问题了。 有一年,辽东高庙及长陵高园的大殿发生火灾,董仲舒听说后,又手痒翻《春秋》找阴阳论据。结果,写了一通草稿,还没交上去,主父偃就上门来偷了。 主父偃私下拜见董仲舒,没想到董仲舒就将没发表的论文,交给主父偃过目。主父偃看了后,心里就笑了。他知道,现在是扳倒这个经学泰斗的时候了。 于是,主父偃偷走了董仲舒的草稿,交给了刘彻。刘彻一看,又召来一个人来看。 这个人,就是董仲舒的得意弟子吕步舒。 刘彻问吕步舒,你觉得这篇论文写得怎么样? 吕步舒根本不知道这文章是师傅写的,脱口而出,吐出了一句话:这是什么狗屁文章,简直是胡扯。 主父偃笑了。对,就是胡扯,天有不测之风云,怎么能跟《春秋》胡扯到一块呢? 刘彻一听就怒了。传说中的经学大师,竟然是个胡扯大师。于是,刘彻下诏,替我将董仲舒擒来,斩了。 但是董仲舒没有被斩,刘彻又将他赦免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从此,天要打雷,地要大旱,随它去吧。董仲舒再也不敢说《春秋》可以预测灾异了。 主父偃没搞定董仲舒,他很意外。但是他被公孙弘搞定了,更属意外。董仲舒也觉得意外。仨死了一,还有俩。剩下的二人,开始撕斗了。 公孙弘之所以要跟董仲舒掐架,责任不在公孙弘本身,而应该归咎于老董。老董的学术水平,公孙弘是自知的。与之争锋,必耻无疑。问题是,董仲舒却坐不住,竟然主动找公孙弘掐架来了。 董仲舒认为,公孙弘的学术水平,远不如他。凭什么,他就飞升直上,位至公卿;而自己奋斗多年,仍然还在诸侯国奔走无门? 董仲舒背地里常骂公孙弘无学术,做人还特无耻。骂着骂着,骂人的话就传到了公孙弘耳里。有人告诉公孙弘,老董骂你溜须拍马,不学无术,你看怎么办? 公孙弘眉头一皱,心里一抽。刚刚差点被主父偃整得快死,你老董现在闲不住了?想跟我掐架,那就来吧。 公孙弘想杀董仲舒,还是老办法,借刀杀人。尽管这招对付汲黯失灵,但是此招用起来省事省心,所以值得再用。 要借刀,当然得借狠刀。他替老董选了一把恶刀。历史经验证明,此刀凡是出手,没有一个逃过劫难的。 这把刀,即是胶西王刘端。 算起来,景帝刘启真没有白生这些儿子。在他十三个儿子当中,风格各异,心狠手辣之徒,实也不少。之前有个赵王刘彭祖,那就不用说了。凡是派与他处的中央大员,没有一个不是栽在他手里的。如果不是他反告主父偃,公孙弘最后那一招嘴掌功夫,根本就搞不死主父偃。 这个刘端,与刘彭祖比,不分上下。如果与董仲舒侍候过的江都易王刘非比,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彭祖之阴暗,是因为他专好此术。刘端之阴险,似乎与心理变态有关。刘端心理之所以不正常,是他有一个很让男人见不得人的身体毛病——阳萎。 据班固先生报道,只要刘端一近女色,往往都要病数月不起。身为诸侯王,美女千千万,眼睁睁看着她们如花似玉,口渴嘴馋,却碰不得,这种感觉,我想刘端肯定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刘端对后宫美女具有所有权、使用权,却没办法履行开发权。眼看一片美女荒芜,只要是男人都要心痛。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个不怕死的男人,自告奋勇替刘端开发后宫殖民地来了。 这个男人,是刘端宠幸的一个郎官。此郎官只会犯事,却不会替自己擦屁股。跟宫女淫乱了还罢,竟然还生儿育女,俨然当后宫是自己家了。 这就实在不像话了。这不仅蔑视人家刘端性无能,还视人家于眼中无物了。于是,刘端立马开刀,将此位作淫的郎官及孩子,以及孩子他妈全杀了。 人一变态,在没有药可治的情况下,只有变态到底。从此,刘端走向一条变态杀人的不归路。凡是看不顺眼的,全当兽物杀了。于是,名声越来越坏,坏到中央无人不知。 那时,汉朝三公九卿听刘氏有此变态男,多次给刘彻上书,请以家法斩之。刘彻念他同根生,没有批准。但是,有关部门又向刘彻请奏,既然不想诛杀刘端,至少也得惩罚一下吧。不然,一味怂恿刘端下去,天知道有朝一天会闹出多大的事来。 刘彻想想也是,于是就削去了胶西王大半国土,以示惩处。 削了胶西国后,刘彻感觉良好。刘端的心却像被割了大半,一下子就不爽了。既然天下都以他为另类,那就另类到底吧。刘端继续堕落,以抗拒这个堕落的命运。 接下来,刘端竟然堕落到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步:粮食烂掉,他不管;仓库倒塌,他不理。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命令王国官吏,从此不准再向农民兄弟收租了。更更不可思议的还有,将诸侯国的警卫通通撤掉,将所有宫门都堵死,只留一小门,以方便他化装布衣,到处溜达。 刘端之所谓溜达,不仅仅限于凡夫市井、田野山川,甚至远窜到其他诸侯国里。汉朝有规定,诸侯王必须待在自己的地盘上,不能越到别人国家。如果有此爱好,都被当成一种不祥之征兆。 刘彻眼看刘端堕落,难道真的不管不问吗?事实上,他派人去管了。可是派出去的国相根本就管不住。那么,这些国相去哪里了呢? 让刘端来告诉你,这些国相不被他杀了,就是被他伤着抬走了。 刘端是怎么整这些中央特派员的,说出来让赵王刘彭祖听了,都要汗颜三分。刘端杀相的办法,具体如下:凡是公正奉法的,就恶人先告状,编辑罪行,请治之;如果实在找不到罪证的,干脆来狠的,毒药侍候。 只此两招,汉朝派来的国相,没有一个是有好日子过的。 公孙弘就是冲着刘端之整人特长,决定借刘端杀董仲舒。于是,他请奏刘彻,说:陛下您那个胶西王兄,一向骄横无理,必须派个人去管管他了。举目中央,唯有一人能担此大任。此人,谓之董仲舒是也。 刘彻似乎也公孙弘说得很是在理。之前,刘彻调董仲舒去管江都易王刘非。大家都以为,老董那次肯定是有去无回。老董不知用了何手段,竟然调教得刘非听话得很。既然老董都能搞定江都易王刘非,刘端也不在其话下吧?刘彻决定拜老董为胶西王国相。 消息传说,公孙弘终于放口,大笑三百声。 但是,公孙弘笑得太早了。 的确像公孙弘所料的,老董接到皇帝刘彻的命令后,就愁坏了身体。但是思前想后,除了去上班,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老董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情,前往胶西国。 但是,你猜刘端怎么待老董的?当他闻知老董远来就职,他竟然一反另类之打扮,打着欢迎光临之类的标语,人模狗样地出门迎接老董。 意外,实在意外。 狗不是改不了吃屎吗?怎么这一回……老董不敢深想,更不愿往下想。他高兴得眼泪跟着胡须,都要飞起来了。 事实上,刘端这不是摆陷阱,也不是设圈套,更不是作秀。他是真的老老实实地,将董仲舒当作一个神仙来供奉。 刘端对老董之所以如此虔诚,归根到底只有一个: 董仲舒名气太大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此话应该分为两半来看,后句基本正确,前句基本不完全对。君不见,21世纪之今天,人为出名,骂尽天下可骂之人,哭尽天下可掉之眼泪,脱尽身上一切可脱之遮丑布。为的是啥,就是为了出名。出名了好办,利随名来,狗仔队跟着你跑,全世界的眼珠也跟着你转。然后,当大家都审美疲劳的时候,这时候你已经赚得肚饱屁圆,大可退场享清福去了。 当然,不是所有的名人,都能让刘端崇拜。一个以整二千石高官为乐的人,名人算个啥呢。事实上,刘端善待董仲舒,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数尽天下利禄之徒,唯有老董算得上一个真正的大儒。 何谓大儒?用北宋大儒张横渠的一句话可以见之:为天【文!】地立【人!】心,为【书!】生民立【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对大儒的敬畏,刘端被老董征服了。但是,老董和刘端相处共事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刘端不过是暂时笼住兽心的恶狗。他保不准哪天此狗又要发病,六亲不认,逢人乱咬。 老董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所谓大儒,也是个凡人。如此与刘端长久相处,如果大儒之神秘感被打破,有朝一日刘端审美疲劳,谁能保证刘端不对他痛下杀手呢?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等着定时炸弹,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吗? 不久,董仲舒找到了一个激流勇退的办法:以病辞官。 老董报告打上去后,不久,刘彻也批准了。 我认为,这是老董人生当中,做得最漂亮的一招。因为,经历诸多政治斗争,他终于懂得了两个字:放下。 忆往昔,贾谊名声在外,深得皇帝恩宠,却被竞争对手排斥,难容于长安。于是只得奔于长沙,作辞赋感言伤身。后来,与帝席前座,论鬼神,说命运。本以为阴霾散尽,可以重见日月。没想到邓通在其背后参一本,又不得不贬出长安,照顾梁怀王刘揖。 更没想到,刘揖坠马而死,贾谊愧疚自责,从此抑郁而死。 过来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诸侯王不是虎,也算是条恶狗或者白眼狼,与此禽兽相伴长久,也不是明哲保身之计。既然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想躲,就必须懂得放下。放下仕途,另择出路。如果,只是如果,当初贾谊放下官场,专心著书,他能抑郁而死吗? 人生在世,犹如动物种种。鸟飞于天上,鱼游于水里,兽行于大地,每种人,都有其所特长,其所爱好,其所天生之习气。 老董不是政治动物,他只属于学术。所以他只能选择学术,放下官场负累。事实也充分证明,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董仲舒退出官场的选择,超出了公孙弘的政治猜想。公孙弘也没想到,他没将同行逼死,反将老董逼上了一条更辉煌的学术之路。 所谓无官一身轻。老董辞官归隐,从此了却官场中事,再不过问政治。然而,老董不过问政治,政治却过问他来了。 那时,中央一有大事,总要派个人去老董家里问问。在诸多中央官员中,要数张汤最喜欢不辞辛苦地跑老董家里。 第二十四章 光荣与梦想 在政治上,张汤和公孙弘是一伙的。但是对老董之态度,却是截然相反的。公孙弘想将老董往死里整,张汤却喜欢将老董往上捧。 张汤之所以喜欢老董,那是因为,他是老董的一名粉丝。换而言之,老董是张汤真心崇拜的学术偶像。 被政治过问,不全是坏事。董仲舒潜心研究,推出一系列的思想,基本上都被国家领导采纳。更可怕的是,老董这些学术思想,不仅养活了后世诸多大儒,而且深刻地影响到千年以后的中国。 为了加深对董仲舒学术思想的了解,我陈列其中主要两条: 第一条是,推崇儒家,抑黜百家; 第二条是,立学校之官,在各州郡推贤才,举孝廉。 第二条基本上被认可。然而第一条,老董却被骂了千年不止。已故大师柏杨认为,中国思想,在汉朝之前都是活泼灵动的。但是,自从老董推行抑百家之政策,于是中国文化从此就被酱死,一年又一年,就成了传说中的酱缸文化。甚至还有的说,老董罢黜百家,使知识分子思想越来越僵死。 对以上批评,我持保留意见。梁启超说,研究历史人物,不可能跳出人物所处时代。所有的英雄巨子,都不过是时代的骄子。历史伟大人物,从来都是时势造英雄,而少造时势之英雄。 说到底,董仲舒之思想,不过时代之产物。他不过是汉朝的一个孩子,汉朝需要他来壮大国家灵魂和精神支柱。 事实上,他做到了。 仅此,老董当可无愧于世。 张骞归来 公元前126年,冬天。有一个好消息借助冬风,传入长安:匈奴起内哄了。 事情来得极是突然。首先是,老军臣单于病死,按理是太子接位。可是军臣老弟左谷蠡王伊稚斜不认账,独自宣布当接班人。于是,双方只好打了起来。结果是,太子於单被打败,只得投奔汉朝。 刘彻很是同情这个於单,将他收留,封为涉安侯。可数月后,於单这个短命鬼,不知是心情抑郁,还是水土不服,一脚登天,向老爹诉苦去了。 如果内哄只闹得是这个下场,那就太没趣了。事实上,让人惊奇的事还在后头。就在匈奴互打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汉人趁着混乱,已向着长安方向逃跑。 几个月后,长安突然传出一个震天响的消息:张骞回来了!! 作为一个中国人,如果你没听说过张骞,就像一个欧洲人,没听说过哥伦布,那是要被笑话的。 我仿佛看到,在公元前126年的夏天,所有中国人都持着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汉人,蹒跚着走进长安城。大地沉默,长安城都掩饰不住激动的泪水,伴着那个汉朝男人的脚步,一路洒扫。 这个历经坎坷的男人,他并不知道,当他拖着自己的影子回到汉朝,从此也将自己的名字拖进了光荣的历史。 张骞,字子文,汉中郡成固(今陕西省城固县)人。十三年前,匈奴投降者向汉朝透露了一个极重要的讯息:在敦煌与祁连山之间,有一个月氏国,曾经很强大。冒顿单于在位时,曾经降服它。再后来,老上单于禽性大发,击斩月氏王,并将他人头扭下来当酒壶。于是,月氏人民逃亡,从此与匈奴人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如果汉朝与月氏取得联系,联合抗匈,肯定成功。 那年,刘彻刚满十七岁。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立志搞定匈奴为一生最大事业的皇帝,听到此消息时,内心是多么的激动。于是,他决定从宫中挑选使者,替他打通月氏。 在刘彻之前的中国,从来没听说过有一个叫月氏的国家。如果真如匈奴使者所说,路途遥远且不论,还要考虑到如果绕过匈奴,越境而过。这么一个前无古人,后无前者的工作,让谁来承担呢? 就在这时,张骞站出来了。 不是只要有人站出来,都能得到刘彻青睐。刘彻之所以看中张骞,是因为对方有两个条件比较让人满意。首先,张骞身份为郎,是皇帝身边的侍从,这种人用出去,皇帝信得过;其次,张骞身体强壮,智慧够用,为人诚信可靠。 跑路,那是要费体力的;遇事,那是要靠智慧的;落难,那得讲点气节的。所以,经过全面考核,张骞胜出,代表汉朝出使西域。 于是,一个伟大的皇帝,将一个伟大的外交梦想,交付给了一个伟大的男人。 张骞,一个匈奴籍导游,一百号随从,一行人就这样出发了。 想通西域,必须从匈奴偷渡过去。一百多号人,想从匈奴眼里偷渡过境,除非当匈奴人全瞎了。真可谓,担心什么,就来什么。恰恰是就在张骞准备偷渡时,就被巡逻的匈奴人发现了。 匈奴巡逻兵将张骞交给了单于,当时的单于是军臣先生。这位草原头号抢劫分子,听说张骞越境往西,都快笑掉牙了。他戏谑地对张骞说道:你想得好美。如果我匈奴派人出使南越,你们会放我们过去吗? 当然不能放。既然汉人都不能放匈奴通南越,那么匈奴凭什么放张骞通月氏国呢?军臣单于将张骞一行人扣押,全部软禁。 老实说,军臣单于对张骞态度还是不错的。他没有像其父亲那样凶残,动不动就将人头扭下来当酒壶,或者尿壶之类的。他欣赏张骞这种明知草原有狼,偏向草原行的英雄主义精神。于是,为了拉拢张骞,给他配了个匈奴妻子。 张骞只好纳了匈奴妻,待在了大草原。 这么一待,十年就过去了。 在人的一生当中,有多少个十年呢?张骞这趟,不但走得太远,而且也待得够久了。我相信,汉朝没有人不信,这一百多号人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或许,有人因为走得太远,而忘了归来的路。但是十年来,张骞从来没忘掉自己是怎么来的,更要叮嘱自己他将怎么走回去。于是这十年来,在匈奴对他日渐放松警惕的情况下,他做了两件逃跑工作。首先,他学会了胡语;其次,摸清了西域路线。 心中装有地图,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久,都不会迷途。 张骞的心中,装有两个地图,一个是西域,一个是汉朝。 汉朝,我会回来的。我想,时间不会太久了。 果然有一天,张骞和匈奴导游,带着随从逃跑。但是,他们此次逃亡的方向,大宛。居留匈奴十年来,西域变化实在太大了。原来日子过得还可以的月氏,竟然被另外一个叫乌孙的国家打败了。于是,月氏国只好举全国人向更遥远的西边逃跑,寻找新的栖息地。 搞定大宛王国,下一站就是月氏。于是,张骞带着众人,翻山越岭,花了十多天,终于到达了大宛。 这个大宛王国,尽管距离汉朝十万八千里,但他们似乎也略有风闻汉朝之富裕。恰逢上张骞到来,在他们耳边这么一鼓吹,就更相信汉朝了。 张骞是这样游说大宛国王的:我是代表汉朝出使月氏王国的。没想到路上被匈奴设卡捉住,关了十来年。如果大王您愿意派人保护我们,安全到达月氏国,那么我返回汉朝后,请奏皇帝陛下,肯定酬谢。 大宛国王听了张骞这话,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做个顺水人情,又交了个朋友,以后又多条路,何乐而不为呢。 果然,他们派出卫队,配备翻译和导游,将张骞一行安全地送到了康居。康居王照顾大宛王国的面子,也顺水送了个人情,将张骞安全地送到了月氏国。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月氏国,我终于找到了你。 然而,让张骞失望透顶的是,这个穷尽他十余年风霜雨露才找到的月氏国,已经不是过去的月氏国了。过去的月氏国是男人当王,现在换成了个女的。这只是其中,还不是最主要的。 更主要的是,这个月氏国,尽管被匈奴和乌孙两国像猫赶老鼠似的到处跑,可是老鼠也有大小区别。逃亡的月氏老鼠,突然发现大夏这只容易欺负的老鼠,于是将他降服,扎下根来。 月氏国一扎根,竟然发现新的地盘,真是个适合生存的好地方。这里土地肥沃,匈奴、乌孙远在天边,似乎大夏也很听话。反正是过去被人欺负,现在轮到他欺负别人,似乎也够本了。于是乎,一年年过去,过上好日子的月氏国,慢慢地淡忘了远方的匈奴,还欠着他们祖宗的血账。 时间真是最好的膏药啊,不管多大的历史创伤,只要用力一贴,一切的伤痛都会随着如水的岁月和春风的沐浴,慢慢医好。于是乎,张骞发现,他来的真他妈的不是好时候。 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还是要将话说完。然而,这位月氏女王也不客气,婉转地拒绝了与汉通好,共同对付匈奴的计策。 月氏女王的理由也很充分:我们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干吗还要没事找血流。再说了,跟汉朝通好有什么好处。汉朝在东边,我们在西边,匈奴横在中间。如果匈奴欺负我了,汉朝也是鞭长莫及。怎么算都是月氏亏本。所以,这桩外交生意,只能就这样黄了。 女人啊,你怎么就这么容易满足。张骞真是无语了,但也无可奈何。 苦苦追寻了十余年,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还是只得认罢。打道回府,向皇帝汇报情况了。 如果按原路返回长安,必须通过匈奴,那是自寻死路。这时,张骞决定不走原路,另抄近路。这条新道,就是传说中的南道。所谓南道,就是塔里木盆地南路。而匈奴就在塔里木盆北部,也就是北道。 就这么办了,这次匈奴想抓人,难了。但是万万想不到的是,当张骞沿着南道走的时候,竟然又落到了匈奴人的手里。 张骞的路线是这样设计的,南道有羌人。汉朝跟羌人无怨无仇,穿越他们的地盘,应该是安全的。事实上,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是最危险的地方。 原因只有一个,羌人的地盘早被匈奴搞定了。张骞千算万算,还是不幸地落到了匈奴人的魔爪当中。 这次,匈奴又替张骞做了件好事,让张骞和留在匈奴的妻儿团聚。匈奴人还是那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乖乖地留下来安生到老吧。至于汉朝,就别做白日梦了。 匈奴以为,张骞只能留下来做白日梦了。 事实上,白日梦不是不可能实现的。张骞再次被扣留,过了一年多,匈奴军臣单于病死,太子和军臣老弟俩人打起来了。于是,张骞趁着双方打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准备和原来的导游携着妻儿逃跑。 张骞和那位命大的导游先生,是逃回来了。可是张骞妻儿,竟然被穷追猛赶的匈奴截留了下来,夫妻永世再也不能见面了。 有心的人计算了一下张骞出使西域的成本:一百多号人出去,只有俩人能活着回来。而且,张骞也没有成功说服月氏王国联手对付匈奴。但是,张骞心中装了两样东西,是任何宝贝都换不来的。 一个是,西域地图;一个是,坚忍不拔的汉朝气节! 就冲着这两样东西,张骞没有亏,刘彻没有亏,汉朝更没有亏。 所以我相信,当刘彻看到张骞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他就像所有普通的汉朝人一样,只有眼泪和激动。十三年啊,多少风雨天上来,多少沧桑从坡上刮过,终于还是活着回来了。 一句话:不容易啊!! 张骞的凿空之旅,仿佛神斧砍开了汉朝的第三只眼,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如果将话说得大些,有利于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如果说得现实点,西域诸国,都是汉朝潜在盟友,只要肯开发这些外交资源,也是有得匈奴喝一壶的。 回来后,张骞这样告诉刘彻: 此次远行,竟然在大夏国发现了,来自西南邛的竹杖和蜀国的布。后来大夏国告诉他,这才知道这两样东西是商人从身毒国(今印度)贩来的。这个身毒国,风土人情,跟大夏国差不离。唯有一点不同的是,其民乘象作战,其国临大水。 于是张骞按大夏国所言,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大夏距离汉朝上万公里,在西南方向。而身毒国又在大夏国东南方向,售有蜀国特产。那么,这个身毒国应该就横在蜀国和大夏国中间,距离蜀国应该不远。 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汉朝通西域,走北道,有匈奴;走南道,羌人替匈奴卖命,也不通。最好的办法就是,走蜀道。由蜀道通西域诸国,路短无寇,是汉朝打通外部世界,开拓视野的极佳捷径。 刘彻十三年苦苦等待,等来的竟然是这般的神奇汇报。 在那一刻,他激动了。 恶之战 自从张骞提出,绕道西南通西域的构想后,刘彻就打算启动开发大西南计划。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内,刘彻根本就没有精力理睬大西南计划。因为,自从军臣太子投降汉朝以后,新任单于正在没日没夜地折腾汉边。刘彻又不得不临时改变,集中精力,一心一意地对付匈奴。 此任匈奴单于,名唤伊稚斜。这是一个爱惹事,又会整人的主儿。短短几年,其人对汉边频频进攻,恶迹累累。逐一数来,陈列如下: 公元前126年,夏天。匈奴数万骑兵,杀入代郡,郡长被杀,俘虏一千余人而去。同年,秋天。匈奴再破边塞,深入雁门郡,屠杀和俘虏一千余人而去。 公元前125年,匈奴三万骑兵再破代郡,冲入定襄郡及上郡,屠杀和俘虏数千人而去。 公元前124年,匈奴右贤王带着复仇的火焰,屡屡进犯朔方郡,企图收复河套地区。朔方郡地方官吏及百姓,有许多人死在了胡刀之下。 据我观察,匈奴每有新单于上任,总要频繁地出动兵马折腾汉朝。此风气,自冒顿开起,从来就没有消停过。匈奴这个马上民族,他们的头领企图以无上的尚武精神,聚拢人气,建立军威,从而巩固单于地位。 于是整整三年,伊稚斜搞得刘彻几乎坐不安席,夜不成眠。是可忍,孰不可忍。与其坐而被骚乱,不如主动出击,打他个痛快。况且,右贤王已经将主意打到汉朝的朔方郡来了。 刘彻终于坐不住了。 公元前124年,夏天。刘彻命令卫青率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发。高阙,即今天的内蒙古乌拉特后旗东南古长城口。同时,命令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等四个将军,分别从朔方郡出发。此四支部队,全部归于卫青指挥。此时,还有两次军队从右北平出发,接应卫青。 算起来,汉朝军队总共有十万余人。不打你,你还真把汉朝皇帝当个棒槌了。 出击! 卫青的目标是匈奴右贤王。此时的匈奴右贤王,正躲在沙漠深处。他以为,汉朝军队肯定是雷声大,雨点小。况且,茫茫沙漠,哪里寻得我来?于是乎,右贤王一想,就得意了起来。一得意,就喝起酒来。一喝起酒来,竟然醉了。 死亡的空气,正在被沙漠的风吹向了右贤王的醉脸。 真不知道右贤王是怎么混的,所谓知彼知已,百战不殆。他并不知道,卫青是一个敢打的人,也是一个能打的将军。卫青的部队走了六七百里,他的侦察队带回一个好消息:右贤王根本就不将汉军放在眼里,正在某某处海吃海喝。 天助我也。卫青当机立断,必须在夜里赶到敌营,趁着天黑发动进攻。 沙漠的风儿,静悄悄;窒息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可怕的世界,从来都是一样的。当死亡来临之前,总是以安静之气掩盖着大地的不安。果然,就在这样的夜里,卫青发起了强劲的进攻。 草原上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惊醒了醉酒的右贤王。他举眼一看,不得了,四面黑压压,汉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捣他老巢来了。 眼前这一切,反扑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右贤王本能地提上自己小老婆,跃上战马,率着一行保镖向北溃围。 汉朝好不容易找到兔窝,岂能容他逃跑。说时迟,那时快,汉朝冲出一轻骑部队,狂追匈奴右贤王而去。 我们不得不钦佩右贤王的逃跑本领,汉朝猛追几百公里,还是让他跑掉了。 但是,汉军这一战,却将几年亏本的人数和钱财,又全赚回来了。汉军取得的战绩大约如下:得右贤王以下小王十余人,俘虏男女一万五千余人;得牛羊马畜,将近百万。 这是自汉匈战争以来,汉朝取得的最大胜利。好消息,以风一样的速度,马上传回长安。当卫青率军回到塞中,天子大使者到。大使者在军中宣布:拜卫青为汉朝大将军,统率全军。 夏天,四月。刘彻再封卫青多食八千七百户,再加上之前的三千多户,可谓为名副其实的万户侯了。同时,刘彻又封卫青的三个幼子为侯。 正所谓,一人倒霉,全家人跟着喝西北风;一人升天,全家跟着吃海鲜。这时,卫青拒绝了刘彻的浩荡龙恩。 卫青对刘彻说道:此次出战,卫青是在陛下的英明领导下,在各位将领的奋力配合下,才取得了这样的胜利。陛下已经增加我的采邑,臣已经受宠若惊,又封三个还在怀里吃奶的孩子为侯,臣实在担当不起啊。 这是一句厚道话。刘彻明白卫青所言之意,卫青吃海鲜,总不能让他的兄弟喝骨头汤吧。于是,刘彻接着对卫青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怎么能忘了你的兄弟呢。 这句话真说到了卫青心里。因为,卫青的确很希望他的兄弟们能封侯,特别是那个曾经舍命救他的生死兄弟公孙敖。公孙敖曾经输得血本无归,差点连命都丢了。所以此次出战,卫青特意提携兄弟,以护军校尉身份出征匈奴。 果然,刘彻没有忘掉跟随卫青,冲锋陷阵的将军们。逐一封侯,有的侯有食邑,有的侯没有食邑。总之,封了一堆侯。做到了见者有份,按劳分配,人人满意。 公孙敖也在封侯名单中,食邑多少无关紧要,最紧要的是,他将输掉的一切又赢回来了。 第二十五章 霍去病 卫青凭此一战,众兄弟跟着他一起得道升天。但是他马上发现,匈奴人还没玩完。当年(公元前124年)夏天,匈奴万余骑兵袭击代郡,杀都尉,俘虏千余人而去。 此消息传来,刘彻没有哼声,卫青也没有动。 事实上,他们已经在动了。卫青正在悄悄地整合部队,准备行动。这一次,汉朝部队准备了将近五个月。之所以花这么长时间,那是因为,卫青想搞一次大的。卫青这次目标,不是匈奴左右贤王,而是单于总部。 公元前123年,春天。 卫青的部队出发了。此次出征,几乎集中了汉朝的精英。名单如下:中将军,合骑侯公孙敖;左将军,太仆公孙贺;前将军,翕侯赵信;右将军,卫尉苏建;后将军,郎中令李广;强弩将军,左内史李沮。 此六大部队,全归卫青指军。此六大将军,全都是久经沙场,能征善打者。同时,张骞充当汉朝首席导游。汉军,总共十余万骑兵。 此情此景,可谓为汉朝豪华版阵容。但是,在众人当中,没有注意到一个新面孔。此时,他像一只猎鹰,静静地站在卫青的身边。 二月,漠南大战拉开序幕。卫青率六军从定襄出发。定襄,即今天的内蒙古和林格尔县。汉军行军数百里,与单于搞了一场遭遇战,歼敌数千人。 卫青没有乘胜追击,他突然做了一个意外的决定:休战。于是,六军全部回笼,分别驻在定襄、云中、雁门等三郡。这时,有人突然发现,卫青身边的猎鹰不见了。 事实上,卫青这只猎鹰正在数百里之外,追逐着猎物。随卫青出征的那只猎鹰,就是让汉朝人骄傲,让无数后人一想起,都热血沸腾的霍去病。 关于霍去病,无论是他的身世,或者他的勇气,怎么看都像是升级版的卫青。首先,与卫青一样,都是私生子;其次,其胆略与卫青相比,可谓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很久很久以前,孟子老先生曾经苦吟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然后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据我观察,此话基本是真话。此中滋味,数卫青体验最深刻。尽管咱们的霍少爷比他那个舅父卫青少吃了点苦,但也没少啃过苦头。霍去病是怎么被生产,然后放到地球上流通,其流程大约如下: 首先是,刘彻老姐平阳公主封邑内有一小吏,人称霍先生。此霍先生,简直就是卫青老爹郑先生的克隆版本。霍先生就像当初郑先生一样,看中了平阳公主家的某一女奴。与此不同的是,郑先生当初看中的是卫青老妈,而霍先生看中的是卫青的二姐卫少儿。俩人你情我愿,播种不久,就收获了霍去病。 但是,当霍去病生出来后,其父霍先生不敢承认霍去病是他的劳动成果,拒绝收接。于是,霍去病便糊里糊涂地成了只有生产日期,却没有标签的产品。 从伦理上讲,这样缺乏相关手续的产品,没有经过权威部门认可,是不能上市流通的。于是,霍去病只好被捂着养,一直养到了姨妈卫子夫被刘彻宠幸,才公开露面。 因为妹妹子夫受宠,少儿这个当姐的门路也通了。不久,少儿嫁了一人家。而霍去病这个有娘生,没爹教的孩子,其生存教育便被同病相怜的舅父卫青承担。在卫青的调教下,在众亲戚的关怀下,霍去病总算茁壮成长。十八岁这年,他就参加了工作,当了刘彻的随从。 没想到,刘彻听说霍去病善骑射,便让他跟舅舅卫青出去历练。卫青接诏,收下霍去病。没想到的是,卫青突发奇想,提拔霍去病为特种部队指挥官(票姚校尉),率领八百轻骑。 此时,霍去病这只年轻的鹰头,正游晃在沙漠深处,寻找匈奴人的影子。很不幸,匈奴的老巢,被霍去病的特种部队找到了。更更不幸的是,匈奴老巢,被霍去病一窝全端了。 霍去病端的这一锅,肥肉很多。首先,斩杀首虏两千零二十八级;其次,生擒匈奴相国、带兵指军官;更肥的还有,单于的两个叔父,一个被斩首,一个被活捉。 夏天,四月。卫青率六军闻风出动,直扑匈奴。 卫青向来凭啥出兵?情报。情报是卫青常取胜之道。然而,此次卫青的情报却失算了。因为,他所遇到的不是单于部队。遭遇单于的,是右将军苏建和前将军赵信。 单于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多。人多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汉军人少。苏建和赵信两军并起来,才三千人。而匈奴主力骑兵,竟然有数万。三千挡数万,除非天助汉军,不然想赢单于,做白日梦去吧。 苏建和赵信与匈奴血战一天多,眼看匈奴来势凶猛,准备死拼到底。然而,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赵信反了。 准确地说,赵信不叫反了,而叫跑了。因为赵信本来是匈奴人,首先反了自己人,投降了汉朝,被刘彻封侯。投降的不可靠,可靠的不投降。这个道理,相信单于是懂的。于是,单于临时做了一个降低成本的计策,诱降。 拼是死,死也不得其所,不如降了。于是,赵信又投回匈奴怀抱,还带走了八百骑兵。 这下子,就只剩下苏建孤军一支。苏建没有放弃,继续跟着匈奴打。但是,他没有坚持住。其属下所有士兵,只一夜工夫便没了,只剩他一个人。最后唯有跑为上策。 这一回合,卫青输得实在惨烈。前军和右军全打了水漂。然而,卫青马上又狠狠地扳回了一局。卫青率领的主力部队,击斩匈奴一万九千俘虏。 按人头来算,汉军得到的人头远多于失去的人头。特别是霍去病,以八百勇士,拿下两千余颗人头及一堆匈奴有头有脸的人。怎么算,汉朝都不亏本。 但是,刘彻却不是这么算的。 跑了赵信,损两将,折数千兵,怎么算,也只能功过相抵,无功。不但卫青无功,其他诸将军,通通算无功。全军之中,唯有两人封侯。 第一个人,当然就是霍去病。刘彻是这样评价霍去病的:以最低成本,获取最佳战绩。无论是捉活的,还是砍死的,都是第一。所以,决定封霍去病为冠军侯。 另外一个被封侯的,是冒险大王张骞。此次出征,张骞因为熟门熟路,引导得当,主力部队军马,没有缺草断水,立了大功。于是,刘彻封他为博望侯。 那么,苏建怎么处理呢?这是一个麻烦问题。 苏建逃回卫青处,卫青就怎么处理,跟参谋交换了意见。参谋们的意见,大约分成两派。一派主张杀,理由是卫青自从当大将军以后,从来没杀过将军。此次苏建兵败,只能算他背运。杀鸡儆猴,树立军威,一举两得,挺好的事。 另一派却不这么看。他们主张不杀,理由有二。首先,以小兵力对大军团,神仙当头都挡不住,何况是苏建;其次,苏建与匈奴血拼一天多,打到最后,连个子儿都没有,还记得跑回来。就这点算不错了,总比叛逃的赵信强;再者,如果真杀了苏建,有此一例,以后将军们打输了,哪还敢回来,全跑匈奴那里去了。那真叫有百害而无一利。 两派人争得脖粗口冲,僵持不下。最后,他们干脆把目光投到卫青身上,看大将军表态。这时,只见卫青缓缓说道: 我不赞同第一派意见。如果说,杀将就是为了树立军威,那么我想请问,我一外戚领军在外,还缺军威吗?这是其一;但我还要申明的是,尽管我卫青受宠于陛下,也不能不让陛下知道,就拿败将开刀。这是其二。 所以,我的意见是,暂时将苏建关起来,送往长安,让陛下处置。以此为天下树立一个不敢专横的人臣,不是一件挺美的事吗? 高,实在高。不但高,而且还做得够厚道。苏建被押回长安,刘彻的处理意见切合卫青:按罪,苏建当死。但是如果拿钱赎人,可以回家。 简直就是开了绿灯。苏建一家交钱提人,总算保住了一命。 苏建赔光了,赵信却赚大了。单于重新招得赵信,决定以待遇留人,封赵信为自次王。同时,单于还做出一个惊人举动,将姐姐嫁与这个匈奴奸。当然,王不是白封的,姐姐也不是白嫁的。马上地,单于就和赵信商量,怎么对付汉朝。 没想到,赵信却提出了一个让单于目瞪口呆的建议:要想对付汉朝,一个字,跑。 单于一时糊涂了。花那么大的成本,等的就是你这句叫我跑?如果真是这样,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然而,当赵信将话说完的时候,单于却不得不佩服赵信之高瞻远瞩。 赵信是这样说的:匈奴想跟汉朝打持久战,那是不可能胜利的。首先,汉朝很有钱,皇帝刘彻很大方,不怕烧钱。匈奴想跟他玩,那得看看自己有多少家当;其次,汉朝那帮将军很牛。李广这些不怕死的,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像卫青和霍去病之流,打到你老家,还能知途而返,简直是匈奴的克星。 总结以上两个观点,得出一个结论: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匈奴想躲,只能暂时委屈自己,将单于总部从漠南迁往漠北,让汉朝找不到北。漠南留左贤王及河西走廊匈将军驻守,前后照应。 赵信主张不迁左贤王庭,这不仅仅是战略问题,更是战术问题。交战仿佛就像是钓鱼,想钓得大鱼,就得放长线。如果汉军想拿下单于,必须深入漠北。到时,匈奴可以趁汉军疲惫之际,打他个措手不及。这就是所谓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仔细考量赵信这番话,真不是鬼话。留得青山在,多啃一些沙子算什么呢。单于信了。于是决定搬家,悲壮北迁。 单于被迫搬家,算是尝到了刘彻的厉害。如果要总结汉朝对外战争的这十一年,只有十个字:成果是辉煌的,代价是惨重的。 据统计,这十一年对匈战争,仅给立功的将军士兵赏赐黄金,就花了二十余万斤,而汉朝人马死亡也达到十余万。特别恐怖的是,文景之治七十年积攒的大量财富,仅仅十余年,就被刘彻挥霍得精精光光。 但是,要想扩大战果,就必须对匈奴继续作战。要想继续作战,就必须找钱。国库空空,粮食无存,去哪找钱? 这时,刘彻想到了一招筹钱的办法。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后患无穷,却又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那就是,卖爵。刘彻下诏,凡是有钱的,都可以买爵。同时,只要是犯罪的,也可以拿钱赎罪。多钱多赎,少钱少刑。 刘彻所卖爵位,分为十一级。分别如下:最高一级称“造士”;次一级称“闲舆卫”;三级称“良士”;四级称“元戎士”;五级称“官首”;六级称“秉铎”;七级称“千夫”;八级称“乐卿”;九级称“执戎”;十级称“政戾庶长”;十一级称“军卫”。 按级论卖,每级十七万钱。凡是买到第七级“千夫”的,都可以到基层当干部。基层干部在汉朝被称为吏,别把吏不当干部,如果表现好,就可以被推荐到中央当郎官。当上郎官,与皇帝接触的概率大增,将来发达与否,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刘彻这个卖爵生意挺红火,仅此一项就进账三十万金。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打个比方说,官场就好像一辆公共汽车,凡是有钱的都可以买票上车。日而久之,挤上车的人越来越多,有一天肯定严重超载。此情此景,赶人下车是不合理的,不赶下车亦是不合理的。 于是,汉朝的公路,只能将就着被这么一辆庞大的超载官车继续开下去。如果不爆胎,此车只会照开不误。 刘安造反记 名教授刘安 当刘彻如火如荼地对付匈奴时,后院有个人,也正在加快步伐点火。这个人,就是他敬爱的叔叔,刘安教授。 刘安点火,不是闹着玩,至少有一半动力是,为他的父亲刘长复仇而来。 我们知道,刘安老爹刘长,当年被刘恒宠坏,想起兵闹事。后来,刘恒顶不住众公卿施压,用囚车将刘长流放西蜀。没想到,山高水长的,刘长受不住这般耻辱,竟然绝食而死。那时,刘恒心里愧疚得不得了。为了减少内心的罪恶感,就给刘长的四个孩子各个安排好工作。 到了景帝上台,刘长四子中,次子和少子早薨,只剩长子刘安和三子刘赐。此二人工作岗位,也做了一个调整。刘安被封为淮南王,刘赐被封为衡山王。 刘长诸子中,数刘安最有出息,也最有名气。刘安之名气,不在治国,亦不在修身,而在学术。然纵观刘安一生,搞学术那是他的强项,搞政治,却是吃饱没事做,硬撑着玩火。 刘安之学术,那可不是吹的。写书修书,样样都来。而且,他修书范围之大,令人咂舌。儒家道家,阴阳神仙,似乎都想搞一搞。为了修书,他就养了数千宾客。每有新书修成,必送长安。 恰逢刘彻是个爱读书的皇帝,也是个会欣赏读书人的皇帝。所以,刘彻对刘安治学的态度,是热烈支持的。于是,皇帝越是欣赏,刘安越是卖力。这么多年过去了,刘安所修之书,不知多少。 当然,如果认真数数,还是可以数得清刘安所修册数。但是我觉得,这个很无聊。我们的兴趣就在于,刘安这个教授级人物,是怎么被推上悬崖的。 事实上,第一个将他推往火坑的人,正是早他走一步的丞相田蚡。 当年,田蚡在政治上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到处逢迎拍马,刘安就是对象之一。当时刘安每从诸侯国来朝,田蚡总亲自到霸上迎接。一回生,两回熟,俩人就成了兄弟。成了兄弟,俩人就无话不谈。 那时候,身为皇后的陈阿娇,盼星星盼月亮地想生一个孩子,结果努力了好多年,就是不见成果。于是,田蚡就将此事哄刘安道:咱们的陛下无太子,您是高帝孙,积阴德,行仁义,天下没人不知道你名声。如果有一天,陛下驾车长逝,皇帝这位置,谁有资格跟你抢? 田蚡人尽管已经死了,但我不是因为他死就说话损他。事实上,他这一生,说他吃里扒外,过河拆桥,都不过分。他就是这么一种人,哄你上屋顶,然后再将梯子搬走,让你站在高处干嚎,他也毫无愧羞之心。 也别怪田蚡哄人,怪只怪刘安钱多人傻。田蚡哄他,就是想割他几斤肉下酒。果然,刘安还信了田蚡那鬼话,给了不少赏钱。从那以后,刘安一颗宁静的心,再也无法恢复宁静了。 刘安之所以无法平静,除了田丞相外,还有很多人在背后给他鼓风加气。这帮人,就是他圈养的那帮宾客。 想当年,刘长之所以无理取闹,就是因为他的宾客都皮痒找抽,无人不想怂恿他造反。现在,似乎刘安也碰上了这么一群不知抬举的倒霉蛋。 当然,造反这玩艺,不是别人鼓动就能成的。在我看来,造反就像男欢女爱,君有情,郎有意,两者才能一拍即合。刘安那些宾客,真不是白养的。据他们长期观察,刘安一直对刘彻老爹整死他老爹的事,还耿耿于怀。于是,趁着一个机会,他们动起了邪念。 有一年,天上出现彗星,刘安心里不由一阵骚动。在古人看来,彗星是战争的征兆。天上彗星流现,地上不流点血,那是过意不去的。就在这时,那帮替刘安修书写拍马文章的书徒们,开始挑拨了。 他们问刘安:大王您可忘掉了先父是怎么死的? 刘安:俺一刻也没忘掉。 书徒们:这就好办了。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您是不是爷们,就看今日之举了。 刘安:你们有何想法,不防说来听听。 书徒们:大人曾记否,当年吴王刘濞带头造反前,天上彗星拖尾,长数尺。果然不久,天下兵戎相见。今天下彗星出,按您的学术水平,应该猜出多少吧。 刘安:…… 大家一席话,能聊到这个水平,相当不错了。大家都没有说白,但是大家心里都很明白。彗星出现那一年,是公元前129年。当时刘彻还没有儿子,于是刘安异想天开地认为,这彗星来得突然,会不会是因为刘彻那小子没有太子,引得天下诸侯相争? 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咱们还是做点准备工作,以应不测之事。于是,刘安开始筹备策反。为此他做了大量的工作,烧了不少的钱。首先,在王国内,增加军费,训练军队;其次,对外花钱打广告,积得阴德名。 要想打有准备的战争,必须搞到准确的情报。想搞到重料,就必须派可靠的间谍去获取。那么,派谁去长安搞情报工作比较恰当呢? 这时,刘安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间谍,竟然是他的女儿刘陵。美国大片看多了,女间谍无一例外不是性感女郎。刘陵到底性感与否,史无记载。但是有一点还是说得很清楚的,那就是刘陵很有才,应变诸侯,周转长安,应该是没问题的。 于是,刘安拨了一笔经费给刘陵。这钱用途很明显,全都是烧给长安权贵,以及皇帝身边的人。说白了,就是花钱买情报。刘安以为,美人计再加上糖衣炮弹,相信长安那些公子哥们,没几个能挡得住诱惑的。 就在刘安得意扬扬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一下子就打乱了刘安的全盘计划。这个人,就是王太后的外孙女。 王太后入宫之前,与他的前夫金王孙生了一个女儿,叫俗。此女甚是低调,一直隐没民间,从未透露自己身份。后来,刘彻登基,有人告诉他,你还有一个姐姐流落民间,要不要去认回来。 刘彻一听,马上说要认回姐姐。于是,他亲自坐车来到金王孙家,迎接这位传说中的姐姐。当时,金王孙一家人听说皇帝驾到,以为他是来算旧账的,全都吓坏了。后来刘彻将情况说白,已经躲起来的姐姐才出来见人。她最终被接回了宫中,与王太后团聚。 怎么说,这个女儿毕竟也是王太后和金王孙的爱情结晶。可是富贵逼人,竟然弄到这等有面不敢相识的地步。所以,王太后对女儿既是愧疚,又是疼爱。刘彻看在母亲的面子上,给这位姐姐赐钱千万,公田百顷,奴婢三百,同是赐汤沐邑,号修成君。 这就是传说中的野鸡变凤凰。俗变成了修成君后,生子一个,生女一人。王太后特别宠外孙女,总想她嫁个好人家。这不,主意就打到了淮南王刘安太子的身上来了。 刘安这位太子,叫刘迁。此人有勇有胆,并非善类。自从他一出道,就立志跟父亲同穿一条裤子,想将造反进行到底。 然而,造反事业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王太后竟然将外孙女送上门来,这不亚于是当卧底。这怎么办? 休又休不掉,留着又怕害了大事。然而,刘安马上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这个办法很简单,就是刘安父子配合演双簧。首先,太子刘迁假装不爱修成君女,三月不肯与她同席睡觉;其次,刘安听此一事,假装生气,将太子刘迁和修成君女关在一室,强迫他们同居;最后,太子刘迁继续消极怠工,不与老婆同床共枕。 事实都弄到这地步了,修成君女也觉得太没意思了。于是,她哭哭啼啼地对刘安说道,这种日子我没法过下去了。既然太子不爱我,干脆就送我回娘家去吧。 千演万等,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刘安一听,心里舒了一口气。 刘安却装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说道,我家这太子就这个脾气,我也实在没辙了。这样吧,既然强扭的瓜不甜,咱们不扭就是了。我写封谢罪书交给你,帮我转交王太后,以表达我的歉意。 修成君女含泪点头,接过谢书,头也不回地向长安去了。 反间计,终于成功了。 第二十六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 正当刘安父子得意忘形的时候,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事情过程大约如下:首先,太子刘迁自诩剑术天下第一,便到处找人比试比试。他听说郎中剑术不错,就找到他门上去了。 这个郎中,名唤雷被。雷被知道,太子好胜,又好面子,赢他不得,输了自己也不爽,不如不比。于是,郎中雷被推辞,不与比试。但是刘迁却不依了,说一定要比。郎中雷被又只好找借口说,输赢不是问题,问题是比剑不是比棋。万一剑尖不长眼,刺到太子您,那就不好玩了。 刘迁仍然强逼雷被,说道,愿赌服输,既然你能刺到我,说明我剑术不如人,我绝无责人之意。就这样,雷被被刘迁强拉硬拖,俩人就比了起来。 没想到,还真被雷被言中,出事了。 太子的剑术,雷被是有底的;太子的个性,雷被是了解的。正因为知道,所以特别小心。本来是,他就陪太子玩两圈,陪他过过瘾,然后弃剑认输。不知道是太子剑术太次,还是雷被心不在焉,反正利剑不长眼,就刺了刘迁一剑。 这下子,刘迁火了。刘迁火,似乎与剑术无关,而是怪运气太背,竟然被雷被误中。丢人,实在丢人。一股不可原谅的丢人之火,就转烧到了雷被身上。这下子,雷被害怕了。 雷被不是傻子,马上想到要溜之大吉。正想着,机会就来了。 那时,刘彻正在全国范围内招兵买马,对付匈奴。雷被觉得机不可失,就主动报名。于是,他对淮南王刘安说道:我听说咱汉朝边事吃紧,反正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俺参军,以报效祖国。 然而,刘安一听就笑了。他只说了三个字: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主要是刘迁背后搞鬼。想想,雷被误中刘迁那一剑,刘迁还没报仇呢。讨了便宜就想溜,那以后谁陪我玩?当然,除了那一剑之仇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不可忽略。那就是,以雷被的郎中身份,他就不宜离开淮南王国。 所谓郎中,就是领导的随从。雷被跟随他老爹多年,就算没看到他们刘安父子想干什么,多少也闻出他们俩想造反的味道。换句话来说,这么一个掌握王国情报的人,投奔中央,对于王国来说,那是绝对不安全的。 于是,刘安就雷被应征参军一事,下了一道命令:以后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借口离开王国。 这下子,雷被又傻了。然而,他马上想到了一招。 雷被此招,不是高招,但很管用。按兵法上来说,叫走为上策。公元前124年,雷被先是逃到长安,将刘迁告发。说刘迁太不像话,竟然阻拦他参军报国。 雷被一话传到刘彻耳里,刘彻二话不说,派出两拨人,准备抓人。这两拨人,一拨人是廷尉,一拨是地方的河南郡守。 他们的意见是,先将刘迁抓回长安,然后异地审讯。 消息马上传回淮南王国,刘安和王后当即乱了手脚。刘安和王后商量一夜,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太子刘迁一旦被抓回长安,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如果中央真派人来抓人,不如撕破脸皮,反他娘的。 于是,刘安命令王国随时待命,准备发兵。 然而,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这就是,刘安等了十余天,竟然迟迟不见中央派人下来要人。难道是中央雷声大,雨点小不行? 事情当然不是这样的。首先是河南郡下达抓捕令,传到寿春县。可是寿春县县长助理(县丞)却将他扣下来,没有传达下去。也这就罢了,这县丞还向中央提了一个要求,可不可以不要异地提审太子? 没想到的是,刘彻竟然答应寿春县丞要求,就在本地提审太子。 刘安听到太子可以本地候审的消息,心里落了一块石头。可以看出,刘彻不想为难他,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既然你让我一尺,我就让你一寸吧。于是,刘安暂时按兵不动。 计划不如变化。就在这时,有个人对太子本地候审的要求提出了异议。 这个人,就是淮南王国国相。国相认为,太子本地候审,不合规矩,更不谨慎。所以,这个太子刘迁,一定要异地提审。不然,雷被就白告了,中央也白忙活了。 半路上冒出个抬扛的,这是刘安始料不及的。想了想,刘安决定委身低腰,向国相求情,希望国相放太子一马。 放太子一马,就等于放刘安一马。放刘安一马,就等于放刘彻一马。不然,逼得急了,我刘安真反了,到时我不好,你不好,大家都不好。那又何必呢?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国相一根筋,拒绝了刘安的请求。 意外,实在意外。 不整你,还以为老子是啃树皮的。刘安怒了。但是,他没有发兵,也没有杀人,而是准备了一份材料,将国相告到了中央。然而,更更让刘安想不到的是,这份该死的材料,竟然将刘安本人,拖下悬崖。 刘安的材料送到中央,刘彻转交给廷尉。廷尉动作很快,马上将淮南国相抓到长安来审。一审,竟然审出一大堆问题,国相也将刘安准备谋反的迹象,加盐加水,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这才真正是,你让我一个过得不好,我让你全家死得难看。 然而,当淮南王国相将刘安告发后,首先激动的不是刘彻,竟然是汉朝那帮公卿。汉朝这些高官,向来对阴谋砸他们饭碗的诸侯王,都是深恶痛绝的。所以,他们口水统一,一齐向刘彻喷射:不管如何,抓起刘安那个败家仔,审了再说。 刘彻拒绝了。 刘彻从容地安慰他们道:你们不要着急。淮南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不能由国相说了算。这样吧,我先派个人去调查调查。然后,咱们再重新开会讨论。 然而,当众公卿在朝会上叫喊要抓刘安时,消息已经传回淮南王国。谁替刘安搞到了情报?刘陵。刘安不是白培养这个宝贝女儿的,他的钱也不是白烧的。更要值得肯定的是,刘陵搞情报的功夫,那是没得说的。 现在怎么办呢? 火都烧到眉毛上来了。这时,太子刘迁却站出来了。刘迁说道:形势比人强,如果中央胆敢来抓人,那我们就先下手为强,杀掉使者,反他娘的。 刘迁这个主意,刘安同意了,王后也同意了,所有同谋都同意了。于是,他们各就各位,等待刘彻派人来查。 说等,就来人了。 负责调查刘安的是汉朝中尉。这个中尉,没有姓,只有一个名字叫宏。我们就叫他中尉宏吧。让刘安感到很意外的是,中尉宏没有像朝会上那帮撕人肉的公卿那般嚣张。相反,这位大汉使者相当和气,也相当客气。 更更让刘安感到意外的是,中尉宏一见到他,就双手作揖,连连祝贺。然后,中尉宏又换副脸色,大骂雷被不是东西,给淮南王惹麻烦了。宏先生这招,搞得刘安一愣一乍,真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酒。 事实证明,这位中尉宏是真的和气,也是真的客气。他在淮南王国装模作样地转了两圈,找了几个无关重要的人,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然后,就打道回府汇报情况去了。 刘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中央使者那个样子,就是走走过场的。应该没事吧。刘安是这样想的。是应该没事了。刘迁也这样说道。或许,是真的没事了。大家都这样叹道。 刘安等人都上当了。 中尉宏回到长安后,向刘彻汇报刘安有关情况。据中尉宏调查,的确没有找到刘安谋反迹象。然而,这都是不重要的。众公卿及办理此案的官使,已经准备好牙齿,狠朝刘安一个伤口咬去。 刘安的这个伤口,就是阻拦雷被参军一事。于是,他们一起向刘彻上书,奏道:淮南王阻挠雷被参军,抗旨不从,理应斩头弃市。请陛下不要手软,千万不要宠坏了刘安这只老狐狸。 刘彻笑了,态度坚决地说了一句话:不行。 众公卿一听,继续发起进攻。他们又对刘彻提议道:既然陛下舍不得诛杀淮南王,至少也得将他废了。 刘彻又回答:这也不行。 众公卿只好再次退步,又说道:就算不废王,也得削他几块地,以示惩罚吧。 这次,刘彻终于同意了。然而,他却打了一个折扣。公卿们提议请削刘安五县,他只批准削了两个。 闹了半天,汉朝这些高官总算没有白忙活。尽管只削刘安两个县,但也够本了。于是,刘彻下诏削地。负责将圣旨传达给刘安的人,仍然是中尉宏。 当中尉宏宣布削地一事时,刘安一听,先是一愣,然后就怒了。 在刘安父子看来,他们一直寻找机会想反他娘的。所以,刘安能不反中央,就已经够给中央面子了。现在反下来一道诏书,说是中央给我面子,只削我两县。好啊,没想到你们还留有这一手。你们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于是,刘安父子决定,这次无论如何,是一定要反了。 事实是,刘安父子这次是准备真反了。因为,他不但搬出了军事地图,放出狠话。同时,连皇帝玺及丞相等两千石高官的印章,都叫人刻好了。 更重要的是,刘安父子还搞定了一直反对他造反的人才。现在,这个人才也准备支持他造反了。 逼反 刘安搞定的这个人,名唤伍被。你可以不知道伍被,但是你不能不知道他的祖先。伍被有一个很牛的祖宗,他的名字就叫伍子胥。伍被到底是不是伍子胥的后人,这话没有说得准,连班固也只能说是听说而已。 不管如何,伍被的才能是货真价实的。刘安除了修书外,还要做一些有预谋造反的工作。所以,他挂修书之名,广招天下英才。在刘安招来的那些人才中,排在第一的招牌人物,就是伍被。 伍被因为名声大,所以混得开。因为混得开,所以消息比较灵通。他听说刘安不准备当修书教授,准备下海造反,他第一个表示反对。可他多数反对,结果无一例外地都是无效。 伍被吃力不讨好就罢了,竟然还被拉下水了。其被刘安拉下,过程大约如下: 首先,刘安决定试探伍被的底线,召他来见。刘安一见伍被,突然喊出一声:将军请上来坐。那一声将军,叫得伍被全身直冒凉气。果然,刘安也不避讳,直接说要伍被帮出谋划策造反。 伍被一听,全身都凉透了。他无比伤感地对刘安说,大王你怎么活得好好的,无端地想做这般杀头灭族的事。当年,我的老祖宗曾经劝诫吴王,吴王不听。现在,我劝你,你也不听。看来,我只能坐等你的坏消息了。 有必要交待一下,尽管刘安脑袋里装着许多圣贤书。但是,他头上却安了两只猪耳朵。他这两只猪耳朵,因为愚蠢,所以容易被骗。自从田蚡成功骗过他不少黄金后,其属下也纷纷跟着学。于是,宾客每从长安出差回来,想报销出差费的,就到刘安那里说一句话,保证大大有赏。 这句话就是:陛下无子,长安很乱。 事实上,那时候卫子夫已经替刘彻生了一个儿子,而且长安的治安也很好。但偏偏是,刘安偏要听相反的话。有些宾客脑袋没有转过弯的,回说陛下有子,长安很美,也很好的话。对于这种人,想得到刘安一个子儿,门都没有。 所以,对刘安这种掩耳盗铃的德性,只要是不傻的人都懂得先骗了再说。而伍被竟然偏要装出一副替天说话的道德君子的模样,当然是要让他受不的。于是,刘安当场跟伍被翻脸,传命令将伍被父母关了起来。 想要父母,还是想说真话,那你就看着办吧。这是刘安给伍被摞下的一句话。 三个月后,刘安再次召见伍被。他第一句话就问:将军您想好了吗? 伍被:还没想好。 事实上,伍被的确是没想好。本来嘛,他是不准备跟刘安穿一条裤子造反的,但是他现在被绑架了。反,自找死路;不反,亦是自找死路。所以,两头都不是人,他真的很为难。 一个人,总是有弱点的。只要点中他的死穴,他就休想动弹。刘安以为,伍被父母在手,伍被又在淮南王国寄食多年。怎么说,他没有理由死脑一根筋,要顽抗到底。 于是,刘安再问:你真的不肯答应我的要求? 伍被痛苦地沉默着。这仿佛是一种被架在火堆上,无法挣扎的苦楚啊。 良久,只见伍被缓缓地说道:我不会答应做你的将军。但是,我可以替你谋划。你也知道,搞策划,这是我的特长。 刘安终于笑了。 伍被接着说道:要想造反,不知你有无考虑过中央两拨牛人。一拨就是汉朝公卿,一拨就是由大将军卫青率领的数万雄兵。你也知道,汉朝那帮公卿,向来都是不好惹的。自晁错开了一个狠拿诸侯开刀的先例后,他们都纷纷效仿。所以,首先不得不防着他们。 刘安摇摇头,说:你多虑了。老实告诉你吧,公孙弘那帮公卿,根本就不放在我眼里。在我看来,他们简直是一群带着帽子的猴子(沐猴而冠)。不过,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汲黯。要搞定汲黯,根本不可能。 伍被:你别忘了,还有大将军卫青。 刘安沉默了。想造反,卫青才是真正的,一道不可绕过的关卡。 这时,伍被又说道:汉朝大将军卫青,作战勇猛,体恤士兵,人人都想替他卖命。所以,淮南王您如果想举事,必然先派人解决了卫青再说。 怎么解决?当然是暗杀。暗杀卫青?简直就是白日做梦。既然都白日做梦,还造个什么反呢? 绕了一圈,伍被明是策划,事实上是白策划。他就想告诉刘安,他做的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 为了让刘安明白这个道理,伍被又摆出了一个事实:淮南王相对于昔日吴王刘濞来说,谁更有钱,更具有实力?吴王。今天下相对于昔日来说,哪个时候更强大?当然是现在。过去吴王那么强悍,对付不怎么强悍的汉朝中央,都不是对手。何况是现在,您淮南王这个不如吴王的,要造强势的皇帝刘彻的反,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伍被一话,犹如一针穿孔,直抵本质。刘安哭了。是真哭,不是假哭。 泪水连着鼻涕纵横一脸。在生死面前,老人和小孩的哭相,其实都是一样的。 刘安终于知道,发发牢骚,是可以的。想真造反,那简直是拿生命做毫无意义的赌博。然而,已经晚了。因为,有人已经将刘安造反的事,告到了中央。 出人意料的是,将刘安告发的人,是他的孙子刘建。刘建要告他这个爷爷,主要是他爷爷不把他老爹当人看。 刘建老爹,名唤刘不害,是刘安长子,估计是个弱势的男人,所以刘安一点都不喜欢他。既然不喜欢,太子之位就轮不上他。没想到,王后和太子刘迁,得到好处也不谦虚一下,简直也不将刘不害当人看。 这下子,问题就大了。既然刘安、王后、太子刘迁都不将我们刘不害老爹当人看,我刘建凭什么将你们当人看呢? 于是,强势的刘建决定替弱势的老爹报仇出气,就将刘安造反一事捅到了长安。果然不久,刘彻又派人来问候刘安一家子了。 这下子,刘安想不反,也不得不反了。 造反破灭了 汉朝廷尉抵达淮南王国之前,刘安紧急召来伍被,问: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说现在怎么办? 伍被愣了一下,反问刘安,你真的准备造反?造反可以,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千万不要后悔。我听说吴王刘濞曾经就很后悔,希望你不要是第二个。 不知是愤怒,还是绝望,刘安突然情绪激昂,跳起来喊道:你不要拿吴王来说事,我既然选择了,就永远都不会后悔。 刘安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吴王懂得什么叫造反吗?你知道吴王为什么失败吗?他坏就坏在,该守的地方没有守住。像成皋这么重要的军事地势,竟然没有拿下,笨透了。按我的想法,阻绝成皋要道,据三川(河南省洛阳市一带)之险,号召诸侯一起行事。多人都认为,按我这种设计,成功概率有九成,为什么从你嘴里喷出来的,从来都没有一句乐观的话。 请注意刘安说的一句话,号召诸侯。请问,有诸侯听从刘安的号召吗? 答案是,有的。 能响应刘安造反的人,就是衡山王刘赐。刘赐是什么人?刘安的亲弟弟。刘安四兄弟中,能活下来造反的,就只有他们俩。然而阴谋造反之前,刘安和刘赐兄弟俩的关系,从来都没好过。至于俩人为什么不好?没人知道。我们能知道的是,俩人一直吵吵闹闹。后来,刘赐听说刘安要造反,自己先就高度紧张起来了。 他之所以紧张,就是害怕刘安第一个将他吞了。事实上,刘赐不仅是防着刘安,他也准备给汉朝中央点颜色看看。刘安为啥喊着要造反?那是因为,汉朝中央欺负死了他老爹,现在又要欺负到他头上来。刘赐为啥也要跟风?缘由竟然跟刘安相差无几。 汉朝中央怎么个欺负刘赐,说来话长。事情经过大约如下: 首先有个叫卫庆的人,懂方术。他听说刘彻也略懂方术,想上书请调往中央工作。刘赐听说后,很是不满。想出一个阴招,治了卫庆的罪。然而,内史认为刘赐做法不妥,不应该治人家的罪。内史是中央任命的,刘赐拿他没辙。只好上书到中央,将内史告了。内史也不服,反告刘赐。 中央的司法部门,准备组织人马抓捕刘赐。但是,刘彻不许。按汉朝法律,诸侯两千石以上的官员,都是由中央任命。两千石以下的官员,诸侯们可以任命。刘赐没罪,也不能全便宜了他。于是,刘彻削夺了刘赐任命地方官的权力,凡是两百石以上的官员,他都没有资格任命了。 就是这个陈年臭事,搞得刘赐一直对刘彻耿耿于怀,做梦都想赐刘彻两脚。从那以后,刘赐就纠集一帮人,整天在夜里喝酒观天象,策划造反。 那时候,刘赐想单独干一票大的。所以,他连皇帝印及三公九卿的印章,都叫人刻好了。没想到,刘安也想造反,且两人关系紧张,属于同行竞争,所以不得不防着对方。 可就在这时候,刘安竟然登门求见。更没想到的是,刘安主动提出,了结兄弟俩的恩怨。更更没想到的是,刘安还提出一个议案,兄弟伙一起承包造反工程。 造反犹如打架斗殴,总是人多益善。刘赐同意了刘安的方案。 回到伍被先生现场。刘安吼出那段志在必得的话后,伍被突然明白,刘安是铁了心要来赌这场球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最后,伍被叹息一声,又说道:大王您如果真反,臣有一计,万不得已,可以一用。 第二十七章 决战漠北 可以告诉大家,伍被的这个计策就是,像刘赐那样,伪造天子、丞相等公章,以造假用。伍被是这样认为的,凭靠刘安兄弟造反,成功的概率是很低的。所以,必须纠集多个诸侯国。可是,只凭刘安之实力,根本是拉不动诸侯的。那怎么办?那就使用离间计,离间诸侯和汉朝中央。 要使离间计,必须用上假丞相等印章。以丞相及御史大夫的名义,将诸侯各国的豪杰及有钱人,通通迁往朔方郡。以此激起诸侯国的怨恨之意,然后再派人游说各国,煽风点火,以此作乱。 伍被一计,从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实践操作性很差,也很麻烦。再且,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刘安只好对伍被说,假公章我可以先刻好,但是不必用它来调兵。留着以后等我当皇帝的时候用就是了。 刘安之所以能说出此话来,是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一套可行方案。这套方案就是,他已经派人假犯罪逃亡长安,投奔卫青。一旦他造反号角吹响,就可行刺卫青。一旦成功,举大事可成大半矣。 认真研究刘安这套方案,的确很简单,也很实用。但是,真正做起来,却是悬得很。 刺杀卫青?你以为你是荆轲,还是张良?你会降龙十八掌吗?如果没有,能搞定卫青,那不是扯淡吗? 退一万步来说,刺杀了卫青,那又怎么样。汉朝还有李广等一堆名将。这帮人久经沙场,匈奴都被他们打得鬼哭狼嚎,小小的淮南王和衡山王,就想搞定他们,那更是胡扯加胡扯。 以上这个道理,相信伍被是懂的。可是,伍被却什么都不想说了。因为,他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后路。 眼看廷尉专史即将抵达淮南王国,刘安说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却迟迟不见他行动。刘安为什么不见行动,那是因为还有一个技术性问题,他还没有解决。 这个问题是,要想造反,必须先除掉中央的耳目。这些人就是淮南王国国相及其他两千石以上高官。什么时候杀,怎么个杀法,刘安还没有一个底。 马上地,刘安就有底了。因为他听说,中央特派员,就要到家门口了。于是,刘安决定召国相、内史以及中尉等人开会。只要他们一来,立即开刀,发兵造反。 刘安动作已经慢了。到了开会那天,两千石高官中,只有国相一个人到场。内史叫人传话,说他出差在外,不方便来开会。中尉的传话更加露骨:我刚刚接到命令,不可以见王。 怪谁呢。你慢了,就不要怪人速度快。那怎么办?只有一个人,杀还是不杀?刘安的想法是,只杀一个也没用处,干脆再等等吧。 事实上,大势去矣,再等也是白等。这时,太子刘迁出来说话了。 他对刘安说道:我们现在动手,已经太慢了。既然廷尉说抓我一个人,就让他抓吧。至少这样,还可以保存父王。 刘迁之所以能说出这话,是因为他已经做好准备。那就是自杀。因为,他已经将准备一起刺杀中尉的同谋,全部杀光。只要他自己一死,就死无罪证。那么,也就有可能不会牵涉到刘安。 事实上,这是一个相当傻瓜的想法。更傻瓜的是,刘安竟然同意了刘迁。果然,刘迁自杀。没想到,他被人救下,没死成。这时候,他听到一个消息,伍被招了。 千料万料,都没想到伍被会背叛。刘安傻了。伍被不但主动招供,还加油加盐地将自己怎么阻拦刘安谋反,最后被刘安逼良为娼的事抖出来。 这就是伍被为自己准备的后路。 汉朝专使迅速行动,包围刘安的王宫,搜出了一大堆造反的工具。人证物证俱在,刘安只得认了。搞定了刘安,还有刘赐。事实上,刘赐此时也招了,正被软禁在王宫,等待发落。 关于怎么处置这两个傻瓜的造反兄弟,众公卿、皇室以及诸侯们都集中在一起开了一个会。在会议上,反响最激烈、态度最坚决的是刘氏诸侯们。赵王刘彭祖,胶西王刘端,都纷纷表态:刘安兄弟乱天下,蛊惑百姓,背叛宗庙,大逆不道,理当伏法。 诸侯们意见统一,理直气壮,刘彻只好同意。然而,当刘安和刘赐闻听人头不保,俩人接续自杀。 据统计,因为刘安兄弟造反,被牵扯到的有数万,被杀头的有数千。在这场清查叛党分子中,公孙弘和张汤最是积极和踊跃。于是,他们连刘彻默认放过的两个重要人物,都不能放过。第一个人,就是告发刘安以自保的伍被。刘彻认为,伍被是被逼的,而且他也戴罪立功了,放过他吧。但是张汤却上奏,主张砍头。 张汤的理由是:伍被是刘安集团中首要的出谋划策者,如果不杀他,说不过去。 第二个准备被刘彻放过的人,是内朝骨干严助先生。严助和刘安私交甚厚,每当刘安前来长安,总要贿赂严助。于是多少年以来,严助也收了刘安不少礼。 在廷尉张汤看来,刘安不是白送礼的,严助也不是白收礼的。他们肯定是秘密交易,那就是严助借助在皇帝身边工作的机会,向刘安提供情报。 心腹之臣,竟然与造反之王私交,如果不诛,留下榜样,将来恐怕就难办了。 于是,刘彻只好同意诛杀以上两位。刀起头落,尘埃落定。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无聊又无趣的造反戏码,到此终于彻底收场了。 这一切,都是性格的悲剧和家族的宿命。这是我对刘长家族造反失败最后的评价。 决战漠北 李广难封 公元前122年,四月九日。这是一个吉祥的日子。刘彻封卫子夫生子刘据为太子,刘据时年七岁。同年,五月三十日。这是一个晦气的日子。有日食,匈奴万余骑兵攻入上谷,杀数百人。这笔账,刘彻记在了心里。 第二年(公元前121年),三月三日。这是一个不祥的日子,丞相公孙弘薨。孔子说,老而不死,谓之贼。公孙弘这只早睡早起,却晚起晚落的老狐狸,终究还是走了。 若干年以后,有人总结公孙弘一生,他在汉武时期至少得了两个第一:老年崛起,位至丞相,以丞相之位获封侯,此在汉武年间是第一;善始善终,并保得自家性命自然死亡,此在汉武年间亦是第一。 公孙弘薨,丞相一位空缺。有肥缺,永远不愁没人填。同年(公元前121年),三月二十二日,对两个人来说,这是一个美丽的日子。此二人,一个是张汤,一个是李蔡。御史大夫李蔡被拉上当了丞相,廷尉张汤又被拉上填了御史大夫之位。 官场如戏场,从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李蔡和张汤升至高位,他们是乐了。同时,至少有两个人,心情极度郁闷。此二人,一个是李广,一个是汲黯。 汲黯郁闷,那是没得说的了。在汲黯的眼里,他犹如一只拍子,张汤犹如一只苍蝇。拍子追着苍蝇打,没想到苍蝇越窜越高,竟然窜到他头顶上晕他。这是他万万始料不及的。 李广和李蔡,堂兄弟关系,没有政见之仇。李蔡升官,李广心情灰暗,不为别的,只为妒忌。 忆当年,兄弟俩同时出道,一起为郎,侍奉文帝刘恒。再后来,李广因为才勇两全,先登一步,爬到了两千石的高位。 然而,李广的理想不是那丁点工资,他的终极目标是建功立业,以获封侯。可是打了这么年,输多赢少,侯位仍然遥遥无期。 反观李蔡,他一直跟在李广屁股后面跑。尽管落后,人却跑得很稳。景帝刘启年间,李蔡领了和李广一样高的工资。但是,李广却缺了李蔡身上的两样东西,稳的品质和好运气。再后来,刘彻封李蔡为轻车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右贤王。那次战役,李蔡有功,终获侯位。 不但李蔡封了侯,李广属下许多将领也纷纷跃上侯位。就他一个人,多年以来一直还赖在将军之位上。对于一个以打杀为职业的武将来说,没有获封,往轻处说是面子问题;往深处说,那是人生一件很耻辱的事。于是,难封侯位,从此就成了李广心头永远的痛。他一生都无法抹灭这一块伤痛。 有人给李广总结了他难封的原因,是因为他曾经杀将。 古之有训,杀将不祥。然而杀将之事,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不应该是李广难封的全部理由。于是,又有人说,李广难封是因为不会做人,平反七国之乱时,不应该接受梁王刘武的将军印。 在我看来,这都不是问题的本质。没错,李广是犯了年轻的错。但是多年以来,汉朝中央也不见得将他冷处理,而是一再起用。所以说李广不会做人而难获封,此个命题难以成立。 我认为,问题还是出在李广的性格。这个性格毛病,是太过于勇敢。李广敢打,这是大家公认的。这话N多年前,文帝刘恒也说过。但是敢打,不一定就是能打。封侯和我们今天评职称,那是一样道理。今天评职称,想评教授,必须基本硬件,那就是得有上档次的论文或者著作等东西。 按汉朝封侯制度,想被封侯,必须得有武功作品。李广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有哪件战争作品他是能拿得出手的? 屈指数来,几乎没有。没有像样的作品,评教授就甭想了。同样的道理,对李广来说,没有武功,他也甭想提封侯。 然而,只要战争没完,李广的封侯梦,就有可能再被实现。马上地,机会就来了。 公元前121年,三月。上面已经讲到,去年匈奴万人杀入上谷,欠了汉朝一笔血债。现在,该是讨债的时候了。于是,刘彻决定派个人去要债,并且叮嘱,给匈奴多算点利息,让他们尝尝借高利贷的滋味是不好受的。 此次,被刘彻派出去要账的人,是霍去病。 今年,霍去病二十一岁。为了保证高利贷能收回来,刘彻配给霍去病一万名保镖。这些保镖,全是骑兵。他们的出发地点定在了陇西郡。想收债,找霍去病。事实证明,这话是没错的。霍去病此次出征,犹如神雕突击。转战六天,竟然越过焉支山一千余里。 霍去病为何跑那么远?嗅觉告诉他,山的后面藏着好东西。 果然,霍去病发现了躲债的匈奴。对于匈奴人来说,这个霍去病简直是个灾星。惹不起,竟然也躲不起。 霍去病骑兵挺进,犹如狼群遇见了羊群,血流遍野,战果甚丰。仅捕获及格杀的人头就有八千九百余人。 更可观的是,干掉了两个匈奴王,俘虏了浑邪王的王子,以及他文武两套班子成员。更更为可观的还有,连匈奴人用来祭天的金人神像,也被霍去病抢走了。 胜利的歌声,被风吹到了长安。刘彻笑了。刘彻相当满意这次要债行动,他奖励霍去病两千户采邑。 夏天,刘彻又要命令霍去病出门收债。刘彻认为,去年的债和利息是要回来了。但是去年以前的利息,还没要够。 于是,刘彻又派两支部队分道攻击匈奴。一支是,让霍去病和公孙敖率数万骑,从北地郡(今甘肃省庆阳县西北马岭镇)出发;另外一支是,让卫尉张骞和郎中令李广率军从右北平郡(今内蒙古宁城县西南)出发。出发后,霍去病和公孙敖分道前进,张骞和李广亦分道挺进。李广亲率四千兵打前锋,张骞率一万骑在后。 机遇和挑战并存。然而,李广的坏运气又来了。此次坏运气,一半是客观因素造成的;另一半则是主观因素。 所谓客观因素,是他不幸的又碰上了匈奴左贤王的主力部队。对方有四万骑兵,而李广才四千兵力,力量极是悬殊。 主观因素是,李广跑得太快,而张骞跑得太慢,误事了。只能算李广倒霉了。然而倒霉也得打。因为,匈奴四万骑兵已经从四面向李广包围过来了。 此情此景,李广仿佛回到了八年前关市之战。那时,李广被生擒,死里逃生。此时,又陷入狼穴。李广,你怕了吗? 如果怕了,那就不是真正的李广了。然而,李广的骑兵是真的怕了。要想让一群大活人,面对强劲而毫无畏惧之情,除非将他的眼睛蒙上。李广太熟悉战争了,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那是留给不怕死的军队。如果还没开战兄弟们就怕了,这战输定了。 突然,老将李广马上想到了一个办法。 当时,李广儿子李敢,也随军征战。首先,李广将李敢唤来,给他布置一道作业。这道作业的难度很大,就是命令李敢带几十兄弟,去匈奴阵里跑一圈,然后顺利跑回营中,算是完成任务了。 所谓,虎将无犬子。李敢接过命令,二话没说,带着自己的兄弟就冲出去了。没多久,他回来了。数了一下人数,一个不少。 李广相当满意李敢完成作业的程度,紧接着,李广将军队拉出来,装出很自信的样子,对士兵吼道:兄弟们,匈奴人都是纸老虎,没什么可怕的。请相信我们的实力,只要咱们团结一致,没有打不赢的战。 李广的话,让他的四千兄弟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 我们既然是来要债的,就要有要债人的气势。战胜了自己,就战胜了敌人。过去,李广是这样认为的;现在也是这样认为的;将来,他一样也是这样认为的。 战争开始了。 首先发起攻击的是匈奴。而匈奴最低成本的攻击,就是放箭。满天的飞箭,像密密麻麻的蝗虫,朝李广的军事庄稼地扑来。这时,李广也发起还击。汉军的飞箭也破空而出,飞向匈奴。 在茫茫大原上,没有树林,没有山丘,亦没有地洞。四万骑兵放的箭,对于四千人放的箭,可想而知,李广士兵中奖率远远高于匈奴人。果然,这一回箭放完,李广可谓损兵过半。损兵过半,就意味着李广所剩不到两千人了。 如果再拼一回飞箭,李广肯定全军完蛋。然而,这时李广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停止放箭。 李广不得不停止飞箭。因为,他们的箭快要完了。更要命的是,打后卫的张骞还没有赶到。 该死的张骞,不会是迷路了吧。 不管怎么样,李广必须撑到张骞来救他。李广又命令,所有士兵将箭上弓,没有命令,不得放箭。李广停箭,匈奴也停箭了。战场暂时恢复了宁静。可怕的宁静。 当士兵们悲观地望着李广的时候,李广正在徐徐地拉开大黄。所谓大黄,就是一种特制的巨弓。这不亚于现代战争的高射炮,此箭射程远,威力猛,只要大箭放出,对方一中奖,马上扑地无救。当然,这种大箭是必须考验臂力和射箭技术的。好箭配高手,这大箭实在太适合李广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李广将目光锁死了匈奴的将领。事实上,李广的射箭技术,真不是吹出来的。他连串放箭,一下子搞定了数十人。 匈奴被骇住了。 这时,天正在黑下来,匈奴决定休战。汉军士兵看着逼急的匈奴,像潮水一样慢慢退下,他们心里终于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回合打下来,李广的士兵已经面无人色。然而,他们却惊奇地看到,他们的头儿李广,竟然还意气风发,若无其事地笑了。李广这一幕,完全折服了兄弟们。 我们有理由相信,李广神态自若,显有作秀嫌疑。因为,真正的决战在于明天。他必须把信心留给兄弟,他必须撑到张骞部队支援。要赌博,就要赌到最后一分钱。 果然,第二天天明,两军打起来了。此次,双方直面攻击,骑兵挥刀对砍。这一砍战下来,李广又损兵一半。损兵一半,意味着李广不到一千兵了。 就在这时,张骞部队赶到了。 霍去病:战神之战 张骞的部队一赶到,匈奴左贤王见机不妙,马上率队开溜。怎么说,李广运气还不是最坏的。他毕竟撑到了最后,更重要的是,他以惨重的代价,换得了一个惨重的胜利。匈奴倒下的,比李广倒下的兄弟还多。 尽管张骞救了李广一命,但他迟到了,怎么说都是理亏。然而没想到的是,此时另外一个人也找不到自己人了。这个人,就是公孙敖。 霍去病和公孙敖约好会合时期,却不见人来。于是,霍去病就断定,公孙敖肯定迷路了。 那怎么办?霍去病当机立断,不等公孙敖,独自率军深入敌境。 目标,祁连山。 如果将霍去病和李广对比,俩人情况大约如下:俩人都是一个脾气,敢打。但是,霍去病跟李广不同的是,他不但敢打,也能打。还有一个不同的是,霍去病的运气永远都比李广的好。 除此之外,霍去病还有一个硬件,那是李广赶不上的。那就是,霍去病率领的是特种部队,其战斗力远远高于其他军队。 如果再往下比,我认为李广还有一样东西赶不上霍去病,那就是战争的嗅觉。霍去病仿佛是沙漠中的响尾蛇,天生具有感应红外线的本能。此种本能,竟然是其他物种无法具备的。而霍去病,正是靠着这种灵敏的本能嗅觉,总是如愿以偿地找到对手。 霍去病为什么将目标锁住了祁连山?在他看来,打战犹如出海打鱼,真正的大鱼,永远藏在大海的深处。 所以他认为,祁连山的背面,肯定深藏着大鱼。从陇西郡走祁连山,路程不算特别近,但也不算特别远。然而,霍去病突然转头,选了一个不寻常的路线。 老实说,这是一条弯路。事实证明,这是一条值得冒险的弯路。 人类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患有或重或轻的惯性思维。匈奴人以为,汉军如果奔袭而来,必须走近路。所以,只要将近路拦路设卡,做好警报,谅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没想到他们错了。霍去病竟然采用迂回战术,绕了一个大圈,从背后偷袭他们。 霍去病走的这条路线大约如下:西渡黄河,越贺兰山,直奔西北,绕过居廷泽(今甘肃省额济纳旗东),然后折向西南,穿过小月氏部落(今甘肃省祁连山南麓),然后就将铁网撒在了祁连山上。 当匈奴回头看头上的铁网,已经慢了。霍去病的利剑,正朝他们的心脏刺来。这次,霍去病战果无比辉煌:俘虏匈奴单桓王及相国都尉等二千五百人,斩俘虏三万二百级,获小王七十余人。 到此为止,不到一年的时间,霍去病连赢两场大战。以最小的成本,赢得了最大的战争胜利,创造了中国战争史上罕见的奇迹。仅就这次点战果,霍去病再被封五千户,其属下将领,犹如当年卫青属下将领一样,纷纷被封侯。 我认为,为封侯而战,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英雄,他永远是为国家荣誉而战。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才是霍去病毕生的追求。这个声音,响彻汉朝的上空,激荡千古,绵延不绝。 霍去病此番远行扫荡,河西匈奴只残存不到十分之三。死的深埋入土,活的还在战战兢兢。秋,有消息传入长安,说匈奴浑邪王要率数万人来降。数万是多少万?据说,至少四万,十万封顶。 如果说,匈奴王率几百,甚至几千人来降,刘彻都不会放在心上。然而,当匈奴一下子报出这么多数据来,就叫人不得不多留条心了。 刘彻以为,匈奴可能有诈。 可能有诈,不排除真的投降。刘彻想了想,决定将接降的任务,交给了霍去病。他已经做好两手准备,如果匈奴真降,就接回来;如果是假降,就别怕霍去病又要出手太狠。 事实上,匈奴是真降,而不是假降。此次来降的,有两个王。一个名唤浑邪王,另外一个名叫休屠王。他们为什么要投降,主要还是因为霍去病。 霍去病干掉祁连山三万余兄弟,匈奴单于心痛得快说不出话。于是,他就准备召浑邪王和休屠王回去杀了。没想到,匈奴属下这两个王不是傻子。他们打听单于要杀他们,俩人一算计,决定投降汉朝,先保住脖子上这颗人头再说。 既然是真降,那当然是好事。然而好事多磨,这时候,匈奴在半路上,竟然出事了。 首先,是休屠王后悔了。我想,他之所以后悔,不为别的,只为眼前这支数万人的军队。他当时的心情,大约可以用这么一句话形容:做人可以窝囊,但不能这么如此没用啊。 想当年,咱们冒顿单于铁骑破汉边,高祖都要委身受气,每年都要贿赂多少公主和特产。那时候我们多风光啊,想抢东边就抢东边,想抢西边就抢西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想到,这好日子就像这满天飞沙,一夜之间全黄了。现在,打不过人家也就算了,竟然还落到了率着数万人主动送入长安。 不可思议,实在不可思议。 第二十八章 刘彻和汲黯 然而,让休屠王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面。浑邪王听说他反悔,二话不说,抽出快刀,砍下人头。然后,又将休屠王的部队全并到了自己旗下。 这时,霍去病的军队已经渡过黄河。他远远地看见浑邪王的军队,朝他移来。两军移到一定距离,双方都保持着警惕,远远相望。就在这时,又出问题了。 这个问题就是,浑邪王部队中,有许多将领怕了。 匈奴将领之所以怕了,是因为远望过去,霍去病不像是迎降来的,看他气势汹汹,不可一世,仿佛是来打人的。于是,他们越想越怕,干脆拍马就想溜号。 这下子,本来是好事,一下子就坏了。 匈奴人自乱阵脚,这是霍去病始料不及的。长得派头,不是他的错。错的是,匈奴人被他打怕了。我相信,眼前这一切,汉朝的将军们也迷惑了。然而就在这时,霍去病却表现出惊人的决断:亲率一队,朝匈奴军队冲去。 擒贼先擒王,在匈奴人大乱之前,霍去病必须找到他们的头。在纷乱之中,霍去病以极快速度找到了匈奴头领,这个人当然就是浑邪王。然而,浑邪王却告诉霍去病,这不关他的事,是匈奴将领自己逃跑的。 此时,汉军也尾追霍去病而来。霍去病挥起利剑,下了一道命令:务必将所有逃跑匈奴人截住。于是,汉军四面出击,追着回头跑的匈奴狂砍。这一趟,汉军砍下八千首级,终究吓唬住了匈奴。 这时,霍去病对浑邪王说,我先让人送你先走一步。你的兄弟,我会叫我的兄弟慢慢给您护送过河。 浑邪王依了霍去病。霍去病的部队像牧马一样,赶着四万匈奴人渡过黄河。 刘彻和汲黯 四万匈奴被搞定的消息,马上传入长安,刘彻一听,先是狂喜。很快地,他就发现问题来了。 先不说如何安置匈奴,光迎接就是一个大问题。战争片看多的人,都知道,凡是投降的,或者是当俘虏的,除了其头目能得到优待外,其他人往往都不得好下场。但是,当我们的目光越过两千年的烟云,就会惊讶地发现,咱们汉朝皇帝,其对待匈奴俘虏政策是多么的宽厚。 为了迎接匈奴这批长期啃风沙的朋友,刘彻准备了两万辆马车。然而刘彻碰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不缺车,但是缺马。车缺了,可以连夜赶工,马缺了,连夜喂大是不可能的。 怎么办? 政府没马,那就买马。 我们知道,文景之治期间,汉朝民间已经盛行养马。当时国家有钱,人民也有钱。于是,人民不但爱骑马显摆,还要以马为对比。那时候,长安人最不屑骑的,就是母马和幼马。如果你回到汉朝,有勇气骑这两等马上街,我敢保证,你逛一趟街回来,你的汉朝朋友都将装作不认识你了。 刘彻要买马这笔钱,摊派到长安县长头上。但是,第二个问题又来了,县官没钱。领导逼着要交马,没钱怎么办?被皇帝逼急的长安县长,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没钱买,那就借吧。 向谁借?向长安市民借。但是,他马上发现,穷人不好借钱,穷官也不容易借马。长安百姓根本就不相信,县长大人借了他的马会还回来。于是,大家纷纷将自家马藏起来,然后大手一招,说我家没马。 结果,交马限期已到,长安县长凑不够马匹。于是,刘彻一听,二话不说,派人准备将长安县长斩了。 然而,当刘彻为讲排场大动屠刀时,这时,有个人就站出来有话要说了。 这个人,就是牛人汲黯。 汲黯是长安市特别市长(右内史),其下属凑不够马匹,他是有责任的。然而,他却这样对刘彻说道:长安县令无罪,陛下如果想凑够马,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那就是,将我砍了。我相信,到时长安就没人不敢借马给咱们政府了。 砍头谢罪,当然不是汲黯最想表达的。停顿了一下,只见汲黯又接着说道:匈奴是投降来的,凭什么给他们那么高规格的接待。咱们政府勒紧腰带了不说,何必还搞得老百姓日子也过得不安宁。我认为,让各县用政府备用马,一站一站送来,这样也对得起匈奴了。 汲黯一话,让刘彻一时无话可说。 刘彻无话可说,不是他真的没话说,而是不想说。如果他要开口说点什么,汲黯肯定要缠着争下去。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迎接匈奴人的马车还是凑不够,那不是误了他的事了吗。 在刘彻看来,只能这样说,汲黯是一个好的父母官,但却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事实上,我本人也是认同刘彻的观点的。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汲黯的非政治家的色彩,一下子全暴露无遗。 没多久,托皇帝刘彻的福,以及霍去病一路无私保护,匈奴的浑邪王终于顺利到长安。刘彻给归顺的浑邪王,举行了一个重大的欢迎典礼,同时又给他们一行人都封了大礼。 浑邪王的礼最大,被封为万户侯。其次就是他属下的副将,有四人亦被封为户侯。当然,霍去病的好处也是少不得的,又被多封一千七百户侯。加上前三次赐封户数,霍去病摇身一变,也成了一个万户侯。 领到刘彻红包的匈奴,当然是乐坏了。但是,汲黯却急坏了。 刘彻是当家人,他却不知柴米贵。对于汲黯来说,长安市一下来了这么多匈奴人,压力实在太大了。第一,匈奴人不是来观光旅游消费的,而是来白吃白喝又白拿的;第二,看样子,匈奴人赖在长安不止一两天。如果长期赖于此,汲黯这个长安特别市长吃不消了。 汲黯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想发又发不得。终于,他逮到了一个机会。 浑邪王既然是投降来的,当然少不了拖家带口,及随身带来些什么土物产或其他物资。对于长安商人和小市民来说,谁说匈奴人是白吃白喝,还不打欠条的。他们简直就是观光旅游,拉动内需来的。 于是,当匈奴人涌进长安的时候,长安商人和小市民,不管三七二十一,竟然跟匈奴人做起生意来。 事实上,长安市的商人和小市民,都是钻了汉朝的法律空子。因为,汉朝法律有规定,在边界贸易,不得向外国人出售铁器,亦不准带钱出关。 汉朝这条法律,无异于经济制裁。既然不准汉人带钱出关,匈奴的商品就无法大量流通,而匈奴渴望得到的汉朝物品,也没办法得到。那怎么办?要么干渴地看,要么就是放胆过来抢。 当时,包括匈奴人在内,所有的商人和小市民都以为,长安不是边界,那就不必受法律约束了。只要有钱,就可以购买匈奴人的物品。而匈奴人,也正想狠狠地赚一笔。于是买卖双方都以为,生意往来你情我愿,大家一起发财,这是没错的。 然而,对刘彻来说,市民们随意与匈奴人做生意,事实是违反了国家政策。于是,他派出有关部门去查汉人所谓违法分子,最后,抓起来砍头的,竟然有五百来人。 这下子,汲黯积聚的牢骚就不得不发了。 于是,汲黯上朝的时候,就替那五百个见利眼开的小市民喊冤。他是这样对刘彻说的:长安是汉朝首都,不是边关。汉朝法律只是规定不准汉人带钱出关,长安生意人拿钱在长安市内和匈奴人做生意,这又是违反了哪门子法律?斩杀五百生意人,简直就是胡整。 这还不是最猛的。接着,汲黯将气撒向了匈奴。他认为,刘彻的匈奴政策,更是胡来。他是这样对刘彻说的: 臣以为,陛下对匈奴政策,很有问题。首先,汉匈冲突向来就有,汉朝好心和亲乞和。但是,匈奴人第一个拒绝和亲,屡屡发兵抢劫汉朝。多年以来,为诛灭匈奴,汉朝不知烧了多少钱,牺牲了多少战士的生命。 今天,匈奴前来投降,我认为陛下应该将匈奴人贬为奴婢,赏赐给那些为国家而战死的战士家属,以谢天下之苦。没想到的是,陛下不以为奴,反奉若贵宾骄子。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臣以为,陛下护着匈奴,而刻意斩杀无辜的生意人。这种做法,无异于庇其叶,而损其枝者,臣窃以为不可取也。 客观的评价汲黯这番话,基本上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替五百生意死鬼申冤,是可敬的;想趁机报复匈奴,以之为奴,是短视的。 汲黯大约算的是小生意人的账,以为匈奴人过去抢汉人,是赚了;今天投降白吃白喝,也是赚了。怎么说,汉朝总是亏。为什么刘彻总是要做这种亏损生意呢? 事实上,刘彻才是大生意人。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刘彻之所以舍得大笔钱,给匈奴海吃海喝,那是此法占了两大便宜。 首先,优待俘虏,以德报怨,不仅是一种政治胸怀,亦是一种政治利益。只有这样,才会吸引更多的匈奴人投降。 其次,匈奴人也没有白吃白喝。因为,匈奴投降,将河西走廓那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让给了汉朝。汉朝的西疆向西北推进了九百公里,直抵西域。为将来搞定西域,铺下了坚定的基石。 所以怎么算,汲黯只能是一个称职的行政官员,却不是一个胸怀广大的政治家。也难怪,汲黯一语既出,刘彻这次不再闭口不言。 而是当着众人的面,狠批了一句:我很久没听汲黯说话了,今天他又来胡言乱语了。(吾久不闻汲黯之方,今又复妄发矣)。 汲黯更不知道,匈奴进来长安,刘彻不过是暂时让他们过把瘾罢了。果然,没多久,刘彻将浑邪王部分割成五块,安置在西北沿边五个郡。它们分别是,陇西郡、北地郡、上郡、朔方郡、五原郡。 从此,从金城(甘肃省兰州市),河西走廊,西靠祁连山,直到盐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罗布泊)一带,都成为真空地带,鲜有匈奴人的踪迹。 这样的效果,我相信汲黯省下多少钱,都是买不到的。但是,刘彻做到了。在我看来,这就是大算盘和小算盘,最根本的区别。 军费问题 霍去病祁连山一战,独自建功,独自封侯。另外随军三个,张骞失期当斩,交钱赎罪,废为庶人;卫青铁杆兄弟公孙敖,迷路失期当斩,亦交钱赎罪,废为庶人。然而,李广尽管损兵过半,但他以少杀多,将功赎罪,终究保住了名节。 祁连山这一战,超乎匈奴单于之想象。然而,匈奴单于因为听了赵信一计,迁家漠北。所以,漠南之战,他是心有余而力不及,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浑邪王叛逃汉朝。 当然,匈奴单于也不是白吃饭的。公元前120年,秋天。匈奴突然发起报复行动。匈奴数万骑兵,分两路袭击右北平和定襄,杀掠千余人而去。 这一年,刘彻犹如一只趴在坡上的猛虎,虎视眈眈地看着山下的敌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刘彻之所以没动静,是因为他要玩,就玩点狠的。 而想玩点狠的,就必须酝酿力量。 的确没错,刘彻这一年就在养精蓄锐。说得坦诚一点,他就是没钱了,正在想办法筹措军费。 之前,刘彻通过卖爵,筹得一笔经费。现在爵卖得也差不多了,没啥好卖了。于是,他只能打别的主意了。这时,有人替刘彻想到了一个找钱的办法。 替刘彻出主意的人,是大司农郑庄。他的办法,就是盯紧汉朝那些有钱人。 此时,汉朝主管财政的是大司农郑庄。郑庄,就是曾经在窦婴和田蚡辩论现场,说话前语不搭后话,差点没被刘彻拉出去斩的胆小鬼。 话说回来,人家郑庄也不容易。这些年来,刘彻在前方烧钱如烧树,郑庄就在后方搬钱如搬柴。可是搬了这么多年,他突然发现,刘彻还想烧钱,他却没钱搬了。 没钱搬,就只好开发搬钱的渠道。郑庄发现,当时汉朝有两类人比较有钱。一类是矿主,一类是盐商。 长期以来,因为政府对矿山及盐田不加管理,矿老板和盐老板们低头苦干,闷头发财。所以这些人,都成了汉朝的富豪。 让郑庄郁闷的,不是老板发财。而是他们发财了,看见国家大把烧钱打匈奴时,也不见他们捐出一个子儿。说真的,这也太不像话了。 当然,不是所有的老板,都是为富不仁不义。有一个人,就把财产捐出来了。就是这个人树起了榜样,让刘彻动起了打富人钱财的主意。 捐钱此人,名唤卜式。卜式,河南人,早年以种田和畜牧为生。其有一小弟,及小弟长大成人,俩人分家。卜式将家里所有田地分给小弟,自己赶着一百只羊去山里放牧。一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卜式的羊群呈几何形繁殖,不知不觉就有了一千余只。 因为羊多,卜式也成了后富起来的一个。然而此时,他弟弟经营不善,已经沦落成了一个破落户。于是,卜式将数只羊送给小弟。剩下的羊儿,他决定将一半卖了,捐给国家。 在那时,没有人无缘无故捐钱。那年头赚钱也不容易,如果不图点啥,的确说不过去。卜式想捐钱的愿望传出去后,刘彻就派人来问他,看你想捐这么多钱,你是想当官吗? 你猜人家卜式怎么回答的?人家是真高尚,不是假作秀。他是这样回答的:我从小就放羊为生,书都不识几个,还当什么官。不当。 这时使者就疑惑了。继续问道:你家是不是有冤情,有求于陛下?哪知卜式笑笑,又答道:我人缘好得很,与人无仇无怨,何来冤情? 这时,使者就更加疑惑了。接着问他:那你捐钱,到底是想图个啥? 卜式很老实地回答道:国家对匈奴作战,烧钱很多。我就是想捐点钱,尽我一份心意罢了。如此而已。 使者只好将卜式的原话,回去如实向刘彻报告。那时,打假的公孙弘还活着。刘彻将卜式的意思,跟他通了一下气。哪知道公孙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认为,此捐钱,并非人之常情,肯定有所图,不要答应,不然就中了小民的圈套。 听公孙弘那么一句,刘彻只好派人拒绝了卜式。 但是,卜式仍然没有放弃捐钱的梦想。浑邪王投降汉朝后,刘彻将经费摊派到地方。这时,卜式携二十万钱捐给河南太守,以助燃眉之急。没想到,卜式捐钱的消息,传入长安。 刘彻这次是真缺钱了,他当然赞扬卜式的热心于国家公益事业。于是,便拜卜式为中郎,号召天下有钱人,都要向卜式学习,别抠门,多捐钱。 口号是喊得响亮,但是响应者,寥寥无几。这下子,刘彻急了。 郑庄也急了。郑庄是管钱的,没有钱给皇帝烧,他当然着急。于是,郑庄就给刘彻献了一策,说:老板们不捐钱,不如将矿山和煮盐这些私企收为国有。 郑庄这招很是狠毒,既然号召不起,那就只有来硬的抢钱了。这时,郑庄又给刘彻推荐了两个有钱的老板。一个叫东郭咸阳,一个叫孔仅。前者齐国人,靠煮盐富;后者南阳冶炼大王,都是先富起来的一族。 马上的,刘彻就召以上俩人,拜为大农丞,主管盐铁事务。 事实上,推行盐铁制,征收商税,将汉朝财政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不是此两个,也不是郑庄。而是另外一个理财专家,此人就是桑弘羊。 很奇怪的是,桑弘羊这个一等一的理财专家兼大臣,无论是司马迁,或是班固,都舍不得给他立个小传。于是,我们了解桑弘羊,只能从《史记》和《汉书》中,东拼西凑起来。其人生简历,大约如下: 桑弘羊,洛阳商人之子。正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小小年纪的桑弘羊,受家庭商文化之影响,从小就善长计算。 桑弘羊十三岁那年,就入宫中当了侍中。这是一种随从官。一般情况下,有钱人,或者很有才的人,才有机会谋得此职。如果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他父亲拿钱买来的好差事。 在桑弘羊三十四岁这年,刘彻让他协助东郭咸阳及孔仅两位大农丞工作。于是,在皇帝的支持下,在同事们的共同努力下,桑弘羊最初做了以下两件大事:一件是征收商业税;另外一件,就是推行盐铁国有制。 征收商业税,分别是算缗和告缗。所谓算缗,就是凡是工商业者,都要如实向政府呈报自己的财产数。二缗抽取一算的税(一缗为一千钱,一算为二百文钱);小工商业者可以减半抽税。凡有乘坐马车的(官吏和战士除外),一乘抽税一算,运货的马车抽二算,船五丈以上的抽一算。 所谓告缗,就是对不如实呈报财产的人,鼓励大家告发,经调查属实者,除了被告发人的财产被全部没收、戍边一年外,告发的人可得到被没收财产一半的奖赏。 然而,政府要征收商业税的法令颁布后,马上遭到了工商业者的顽强反抗。他们采用各种办法转移和藏匿财产,不报或少报自己的财产数。事实上,工商业者的伎俩,事先早就被一个人看在眼里了。 这个人,就是御史大夫张汤。 张汤是个法律专家,桑弘羊是个理财专家。然而,桑弘羊要想多收钱,就必须依靠张汤。因为张汤更比他懂得如何利用法律,去堵死工商业者偷税漏税的路。 果然,征税及相关防止偷税政策,甚至推行盐铁国有制,张汤都参与其中。而民间那些工商业主们,听说都是张汤断了他们财路,全都将他恨上了脖子。 张汤招恨,不关刘彻的事。不管怎么样,他的军费问题,总算是有着落了。这下子,刘彻又要准备大烧一笔。 很快地,烧钱计划就列上了国家日程。 第二十九章 李广:悲壮落幕 公元前119年,夏天,西北的天空上出现了长星。长星出现,是战争的征兆。果然,这年夏天,刘彻开了一个军事会议,就准备对匈奴发动总进攻,进行了讨论。 刘彻认为,按那个吃了汉朝回扣,又逃回老家的赵信想法,以为搬家漠北,汉朝就不敢大举进攻。现在,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打到漠北匈奴老巢,彻底解决匈奴后患。 刘彻的建议,得到了诸位将军的一致拥护。 于是,漠北决战,就此拉开序幕。此次作战,汉朝有两个作战军团。一个军团由卫青率领,另外一个由霍去病统领。此次远征,刘彻替他们准备了十万匹强悍好马。 有必要说明一下,刘彻给卫青和霍去病配备的战马,简称粟马。所谓粟马,就是食小米的马。此种马与食草马相比,体格更加强壮。 十万战马,卫青和霍去病各得一半。除此之外,他们官员拥有的私马,也全拿出来使用了,有四万匹。汉朝后勤有数十万人,负责向前方运输粮食。 在作战分配方面,霍去病率领的是汉朝特种部队,计划从定襄出发,远袭匈奴单于主力;卫青的部队,计划从代郡出发,目标是匈奴左贤王。 刘彻下了死命令,此次出发,力求决战!! 计划赶不上变化。两军即将出发时,刘彻突然做了一个重大调整。刘彻之所以调整军队,是因为收到可靠的情报。这个情报,是匈奴俘虏提供的。说是匈奴单于又搬家了,方向在东边。 事实上,这个情报是正确的。 伊稚斜单于之所以搬家,还是听了赵信的话。赵信认为,汉军既然是力求决战而来。既来之,则殴之。陈兵列阵,等他们就是了。 赵信此招就叫,以逸待劳。事实上,古往今来,任何漂亮的战争理论,都是经不住实践考验的。很快地,有人就告诉他,他的设想是不成立的。 刘彻认为,既然匈奴都做好决战。那就好办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以硬打硬。于是他决定,改霍去病出代郡,卫青出定襄,让卫青的主力部队来搞定匈奴单于。 正当卫青准备出发时,有一个人赖着他,说一定要跟着出去参战。 这个人,竟然是李广。 李广本来不被安排在此次出征名单,原因只有一个,他老了。但是,李广却不肯认老。他十四岁就参军,今年他已经六十余岁。对他来说,人生最黄金的时间,都献给了打击匈奴的事业。四十多年,多少次死里逃生都过来了,他还有什么是不能跨过的呢。 况且,此征漠北之战,是汉朝对匈奴求决战的最后时刻。一个以战争为生命事业的将军,他的一生能经历多少次决战?李广一生骑在马背上,被摔过多少次,难道就此甘心没世了吗?这当然不能。 所以,他要参加决战,这不仅是对匈奴的决战,亦是对自己的决战。 然而,李广执意出战,这让卫青很为难。因为,不让他出战,这不是他的意思,而是皇帝刘彻的意思。刘彻认为,李广不但老了,而且晦气还特重。多少年来,他屡屡出战,不是亡命而归,就是多人出去,少人归来。此次,决战当前,他怎么样,都不能让李广的晦气,坏了汉军的好事。 那怎么办?人家李广打了几十年战争,从来都不怕死。况且,他是三朝武将,不让他出去见世面,也的确说不过去。 然而,卫青思前想后,还是同意了让李广跟随出战。但是,他有一个条件,李广不能打前锋。在这点上,卫青和刘彻的意见空前统一。 李广不能打前锋,完全是出于安全考虑。因为李广太冒进,如果让他打前锋,有可能会坏事。于是卫青打发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其一起,从东边出发,约期会合。 卫青此中调整,李广立即表现出十万分的不满意。首先,他打了几十年的前锋,你叫他去打后卫,这叫他适应吗?这不仅仅是否适应的问题,更是面子问题。这就仿佛足球场上,教练叫一个前锋射手,回去打后卫,你说他架子往哪里摆? 其次,战争上要建功立业,后卫的可能性很小。这就好像球场上,后卫只是给人家传球的。而前锋才是射门的,射门的人往往就被人记住了名字,后卫的人往往就成垫背的。李广打了一辈子战,经历七十余大小战役,他什么时候给人家垫过背呢? 所以,李广不但要参战,卫青还必须给他留一个打前锋的位置。这是一个建功立业,扭转乾坤,获功封侯,扳回他常败将军名声的最佳时机。 李广再度请求卫青,说道:我参战,目的就是要打前锋。你现在突然将我调至打后卫,真的很不适合。我十六岁就参加对匈奴作战,等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和匈奴直面作战。我愿充当前锋,就算拼了老命,也要将单于捉回来见大将军。 卫青也是军人,李广的心情,他当然懂得。正因为懂得,所以用心良苦。孰不知,此次作战,对李广本人重要,对汉朝天下更是重要。此次出征是决战,要实现匈奴一次性死亡,而不是小打小闹。根据李广向来的性格,在应对如此重要的战争,放在前锋位置,相当的不合适。 所以最后,卫青还是拒绝了李广的请求。 李广一听打前锋没戏,当即就怒了。突然地,他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公孙敖。公孙敖竟然也被卫青安排打前锋。 只要不傻的人,都能看出,卫青这是将机会留给了公孙敖兄弟。祁连山之战,公孙敖迷路失望,被废为庶人。他也太需要一个翻盘的机会了。 说了半天,原来前锋的指标是被公孙敖抢了。李广一看,更加郁闷,一肚子气没办法发泄。然而,他还是无话可说,气呼呼地离开了卫青的将军帐。 大军出发了。卫青拔出塞外千里余,渡过茫茫沙漠,找到了匈奴单于。正如情报所说,匈奴伊稚斜单于已经陈兵摆阵,早等得不耐烦了。 是的,汉军千里奔袭,疲惫不堪,对匈奴来说,这是决战的最佳时机。 反过来说,如果匈奴突然发动袭击,这对汉军来说,那是相当不利的。事实上,最让卫青担心的还不是此事。他担心的是,李广和赵食其的部队迟迟未到。 看样子,李广一行人,又在沙漠里迷路了。 然而,战争已经等不及了。首先,卫青命令战士们,用武刚车围成一个坚固的阵地。所谓武刚车,就是铁甲车。四面围定,汉军全部潜伏在铁阵之内。紧接着,卫青命令五千人,发动了进攻。 匈奴出动了万余骑兵与汉军对砍。双方缠斗,砍得天昏地暗。没想到,正当双方打得正欢时,沙漠里却发生了一幕让匈奴单于始料不及的事。 原来是,沙漠起风了。 大风卷起沙子满天飞,一片黑暗,敌我不分。更让匈奴单于始料不到的事,还在后面。趁着黑乎乎的风沙,卫青命令打开铁阵,分成两部分,包围匈奴。 伊稚斜单于这才发现,他上当了。 卫青五千骑兵,不过是个诱饵。根据他多年的作战经验,汉军人多马肥,他们根本就不是对手。要打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唯一的出路,就是开溜。 于是,伊稚斜抛下队伍,率着一百号兄弟,突围逃去。 这时,汉军和匈奴兵还在砍架,一直砍到黄昏。最后,匈奴兵发现头不见了,无心恋战,纷纷溃散。卫青收拾战场,竟然不见匈奴单于的影子。后来抓来匈奴俘虏一问,原来黄昏之前,单于早就向西北方向溜号了。 卫青决定派轻骑追去,自己大部队走在后面。卫青不得休息,连夜追赶匈奴单于。 第二天早上,走了两百余里,亦没找到匈奴的影子。但是,沿路可见匈奴百姓。卫青断定,匈奴单于的本部,肯定就在前面。 卫青再向西挺进,没想到,还真被他找到好东西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赵信城。 赵信城,位于今蒙古国哈尔和林市东南。卫青抵达漠北之前,赵信已经使人将匈奴粮食全都搬入城内。没想到,赵信以逸待劳的计策没得逞,连老巢都被卫青找到了。 卫青部队进入赵信城,待了一天。最后,将赵信城的粮食全部打包,然后烧城,回家。 当卫青率军越过翰海沙漠南路时,这时传来消息,李广等两位打后卫的将军找到了。卫青马上将秘书长(长史)召来,叫他准备些酒菜,替他去问候李广。 说是问候,实是问话。但是,当秘书长问李广为什么迷路,怎么个迷路法时,李广闭嘴不言,一个字都不吐。 李广不说,秘书长拿他没辙,只好回去向卫青报告。卫青说,他不来可以,你将他幕僚全部叫来审讯就是了。于是乎,秘书长再次返回李广处,准备点名。这时,李广突然开口了。 李广对秘书长说:你不要点名了。部队迷路,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让我一个人去大将军处接受问话就是了。 李广说话算话。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落寞的英雄,却将自己逼到了生命的尽头。 李广来到卫青的统帅府,其部下也跟着而来。当李广缓缓走进统帅府的那刻,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头发斑白,英雄的身躯,掩饰不住满眼的寂寞和苍凉。 所有人都默默地注视着李广。这时,李广转身,对着部属的兄弟们,只见他无限悲凉地说道: 我十六岁就参加对匈奴作战,经历大小七十余战。我非常幸运能跟随大将军,参加此次征战。没想到,大将军竟然不让我打前锋,而我又迷失道路。这一切,都是天意啊。我今年已经六十余岁了,已经吃不消军法官吏审讯了。 说时迟,那时快。李广话语刚落,突然拔剑自刎。 黄昏夕阳红,连着鲜血染红了沙漠。勇武英雄,意气英雄,落寞英雄,悲情英雄。这是李广留给战场的背影,也是他毕生最后的注脚。 当李广自杀的消息传出后,李广部队兄弟,全部痛哭流涕。当消息传得更远时,天下百姓,无论老壮,皆为其落泪致哀。 是的,决战结束了,英雄谢幕了。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战场,我来过了,沙漠又将我掩埋了。如果来世重生,我仍然是那个不老的传说: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世上再无霍去病 卫青满载而归,霍去病也没闲着。汉朝那些将军,全被卫青调走,霍去病却连个副将都没有。霍去病只好临时起用一批校尉,其中就有李广的儿子李敢。 霍去病从代郡出发,越过翰海沙漠。很可怕的是,他又找到了敌人。这个敌人,就是左贤王。 如果来世投胎,左贤王肯定不会选与霍去病同一个时代了。他对霍去病来说,简直是猎物对猎狗。猎物,永远躲不过猎狗的战斗嗅觉。 霍去病和左贤王之战,大约如下:首先,两军相遇,霍去病大打出手,左贤王溃不成军,弃兵逃跑。好不容易碰上猎物,霍去病当然不能放掉左贤王。于是,当卫青在西边追着匈奴单于的时候,霍去病也在东边追着左贤王不放。 最后,左贤王的文武两套班子高级成员,被俘虏的有八十三人。格杀和俘虏的匈奴人,总共有七万零四百四十三人。 一次搞定七万多人,这是一个可怕的升级数据。霍去病也成功升级,再被刘彻益封五千八百户。其他人,凡是跟随霍去病作战的校尉,多数也获封侯。李敢也获封侯,食邑不多,但总算完成了李广毕生的愿望。 但是李敢并不知道,李广已经不可能看到他载誉归来。 漠北之战,卫、霍两人硕果累累。然而,付出的代价亦是惨重的。汉朝官马及私马,总共十四万匹出塞,回来时所剩不到三万匹。人数没有记录,但从丢马的数据当中,士兵损失之惨重,那是没得说的。 战争造就了英雄,英雄也结束了战争。霍去病犹如一个登山者,山高人为峰。他一次次超越了自己,从而超越了卫青。霍去病的声音,代表了强汉的声音;霍去病的身影,代表了强汉的身影;霍去病的血性,代表了汉朝的血性。 几乎天下的英雄,都不是完美的。霍去病和卫青同是私生子,然而俩人的人生经历及态度,却多有不同。卫青早年上过山,尝尽人间冷暖。他懂得什么人值得珍惜,什么人渴望被珍惜。特殊的人生,养成了他特殊的人生信条,这就是:高调做事,低调做人。 于是,卫青无论远征建立多少功勋,获封多少食邑,从来没人见他趾高气扬。他无论是面对拍马的,或是拍砖的,从来都一视同仁。 在众多人当中,汲黯是唯一一个敢对他拍砖的人。但是,他是怎么对汲黯的?不是躲,也不是报复,而是委身低头,向汲黯请教。 这就是真实的卫青。厚道,仁慈,大气。 然而,霍去病出生的时候,卫家已经发迹了。所以,霍去病打小就没受什么苦。于是,衣食无忧,不知世间冷暖的霍去病,长大之后,仍然带有贵族公子的作派。 卫青行军作战,总是与战士们同甘同苦。霍去病的作风却与之相反,每打完一次战争回来,霍去病的战士总是面露饥色,然后跑去翻他后勤的锅盖,你就会发现,剩饭剩菜还有不少。宁愿倒掉,也不会施舍,亦不想去施舍。 这还不够。霍去病,竟然还在死前,做了一件令人震憾,而又让人失望的事。此事,就是射杀李敢。 霍去病之所以要杀李敢,原因是他要替一个人报复。这个人,竟然是卫青。 李敢认为卫青害死了父亲李广,选择机会袭击卫青,伤到了卫青。卫青大人大量,就将此事隐瞒下来。没想到,这事就被霍去病知道了。 李广之死到底跟卫青有没有瓜葛呢?我的看法是,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李广怎么死的?自杀死的。为什么要自杀,迷路失期,不肯活着受辱。为什么迷路?据司马迁的原话来说,就是“军亡导”。 亡,是通假字。军亡导,就是部队没有向导的意思。 这就奇怪了,部队是出去作战,又不是自费旅游,凭什么不配向导。这一点都说不过去呀。但是,司马迁向来都是替李广一家说话的。所以我很怀疑他说话的真实性,于是赶快翻《汉书》,却惊讶地发现,班固没有说无向导,只说迷路一事。 于是事情到了这里,似乎成了迷局。就算卫青为公孙敖着想,调李广打后卫,就他的为人特点来看,不应该不给李广配备向导。如果配备向导,怎么会迷路?那么,到底有没有向导,如果有,向导干什么去了? 这个问题,我相信只有四个人知道:天知,地知,鬼知,以及李广知。 李广已经死了,我不想折腾他。但是他迷路之事,却成了一个谜案。但是,我这里却有一个自己的谜底:卫青,肯定给李广配了向导。而向导,有可能被李广派人干掉了。李广迷路,估计是自己设的局。他之所以出此下策,只为一个:报复卫青。 我得出以上答案,有三个依据。首先,卫青知道李广迷路而复得后,马上派人送酒去慰问,顺便问迷路的原因。我想,如果卫青不配备向导,迷不迷路,根本不用问,猜都可以猜得出来。其次,卫青派人问话后,李广为何一直不肯说话。这难道没有诈吗?再三,当卫青要召李广的部属去问话时,李广为何着急起来,甚至要自杀? 如果按我以上的推论,向导是被李广派人干掉的话。那么,李广自杀,完全是主动承担责任,逃避追究,以此保得一世英名。 这,难道就是李广自杀的真相?在此,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仅仅是我的推论,仅供参考。如此而已。 当然,李广之死,卫青也是有责任的。因为他的确是想让兄弟公孙敖出头,占了李广打前锋的指标。所以,李敢根本不想管李广是怎么迷路的。他想说的只能是,李广走到自杀的地步,归根到底,就是卫青的错。这个仇,他是报定了。 李敢袭杀未遂,卫青又隐瞒不报。一个做初一,一个做十五,算是扯平了。很不幸的是,霍去病却说,不能就样就算了。于是,他就动手了。 霍去病动手时,是公元前117年。 那时,正值春暖乍寒,身为郎中令的李敢陪同刘彻,上甘泉宫打猎。没想到,骠骑将军霍去病,就在猎场,将李敢一箭搞定。 当时,刘彻也在现场。最后,刘彻只好向外编了一个借口,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 当年(公元前117年)秋,九月。霍去病薨。是年,霍去病年仅24岁。霍去病走了,犹如老天斩了刘彻一只大膀臂。 斯人远逝,刘彻仿佛梦见了祁连山。梦见了在那片广远的天空下,一个少年挥着长剑,犹如猛虎下山,追逐着遥远的匈奴狼。在那遥远的天际,又仿佛传来了一首凄凉的匈奴民歌: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张汤:酷吏之死 汲黯的预言 要扯到张汤,就总绕不过汲黯。汲黯没有被公孙弘整死,对方反而比他早死,这是可喜可贺之事。但是,死了公孙弘,还有张汤。俩人的过节,还没有彻底完了。 最近,汲黯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自上次浑邪王投降后,汲黯说了一些不利于和少数民族团结的话后,他的形象在刘彻心中基本垮掉。这也就罢了。没想到的是,不知老人家又惹了什么麻烦,尽管是个小麻烦,还是被免了官。 无官一身轻,汲黯失业后,就回老家居住。在自己的庄园里,日子无聊,还算清静。没想到的,他想多清静一会儿,刘彻却不让他清静。 又没多久,刘彻又请他出山了。 刘彻之所以想到汲黯,实在是碰到一件麻烦事。而且此麻烦事,想来想去,除了汲黯,还真没想到谁能搞定。 忆当初,汲黯为什么牛?古今以来,如果没有两把刷子,就敢在领导面前耍性子的,几乎没几个。汲黯之所以敢顶撞领导,不仅是他有个性,主要是他还有着一个常人没有的本领:善于搞治安。 曾记否,公孙弘死前,曾经联合张汤向刘彻建议,迁汲黯为长安市特别市长。公孙弘以为,长安市是豪杰、皇室、权贵的地盘。只要是这帮人惹是生非,没人敢拦的。 没想到,汲黯一上任,那些惹事的主,犹如小鬼碰到大鬼似的,全都缩头不敢闹事了。于是在汲黯任内,长安没出什么大情况。 现在,刘彻碰到的事,就是治安问题。 情况是这样的,刘彻刚刚取消三铢钱,改铸五铢钱。没想到,民间竟将国家政策,当成发财之路,许多地方纷纷私自铸钱。有个地方情况特别严重,这个地方,就是楚王国。 当时,汉朝中央管辖地淮阳郡,和楚王国交界。凡是边界,问题都特别多。淮阳郡,似乎都成了民间小鬼们犯罪的天堂。于是,刘彻决定请汲黯出山,拜他为郡太守。让他这个大鬼,前去压压那些小鬼。 主意打定,刘彻派人带着任命书和印绶,前去请人。没想到,使者到家,宣读完任命书后,汲黯却只有一个表情:伏地谢罪,就是不接诏。 汲黯不接,使者也无可奈何,只得回去向领导汇报。刘彻一听,来了脾气,继续派人去征召。 但是,汲黯还是那个硬态度,坚决不接受任命。 汲黯这不是谦虚,更不是作秀,他的确是不想出山。他之所以拒绝刘彻,原因有二:一是他拉不下面子。他当了多年的中央高官,一大把年纪了,还派他下地方,皇帝貌似重用他,实则是拿他开涮。 另外一个原因是,他的确老了,而且身体多病,不想去惹什么大事了,就想在家过自己的小日子。 汲黯玩倔的,刘彻也给他来硬的。这时,刘彻又派人传话,说皇帝要跟您见一面。这下子,汲黯就没法拒绝了。 汲黯当然知道,皇帝要见他,无非是找他谈话,做他的思想工作。如果真当着刘彻的面,彻底撕破脸皮,这个结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去就去吧,又不是没跟领导打过交道。 汲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第三十章 张汤的弱点 这天,汲黯上殿,与刘彻如期会面。他一上来,就先来一招,哭。 汲黯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吕雉时代的周昌。那时,周昌也是个硬汉,什么人都敢顶撞,要想让他不顶撞,除非将他的头砍下来。没想到,那个汉子,最后听说领导要派他去当赵王刘如意的国相,他都伤心得老泪掉个不停。 谁说硬汉无眼泪,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时的汲黯,差不多就是当年的周昌。只见他在刘彻面前,一把眼泪一把濞涕地哭道: 我以为这辈子就老死山沟里了,没想到还能得到陛下您起用,实在是太感动了。不是我没有知图报恩之心,陛下应该知道,我身体向来不好。您要让我当那个淮阳郡守,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如果要做事,我还是愿意留在长安。陛下不如让我来当中郎官,希望将来能给你劝言补过吧。 中郎官,食禄两千石,与郡守同属部长级别高官。但是,此官职与郡守不同的是,中郎官比郡守更能接近权力魔杖。 我们有理由相信,汲黯这把眼泪,是一招苦肉计。身体不好是真,心有余而力不足是假。他就是不愿下到什么鬼地方。 刘彻和汲黯打交道多年,如果看不出汲黯此中心思,那就太不可思议了。刘彻就对汲黯说道: 您老人家不要嫌弃淮阳郡守,别以为我是不抬举您。恰恰相反,淮阳郡这地方的治安,实在乱得不像话了。我是倚重您,才请您出山的啊。不管如何,就算你躺在病床上,也要帮我搞定淮阳这个烂摊子。 领导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汲黯想反抗,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最后,汲黯只得抹干眼泪,奉诏下地方。 事实上,汲黯不愿下地方,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很想在长安,亲眼看着一个人在他面前燃烧毁灭。 这个人,当然就是他的老对手张汤同志。可他这一走,有可能永远不能回长安了。临走前,汲黯决定找一个人帮忙。这是一个出镜率低的人,他的名字就叫李息。 李息,时任外籍官民接待总监(大行),亦是两千石的部长级别高官。 汲黯这样对李息说的:我提醒你注意一下张汤。张汤这个人,智慧谋略,当朝无人可比。但是请相信我,他太嚣张,得罪的人太多,肯定活不久了。所以我建议你,有机会你最好多多揭发一下他,不然的话,终有一天你也会被他连累的。 在汲黯看来,他说的是厚道话,并没有想过拉同事下水的意思。没想到,他所托的人,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汲黯走后,李息一直捂着盖子过日子。 事实上,后来后悔的人,不是汲黯,而是李息。李息怕张汤,所以瞒报了汲黯的话。后来刘彻听说后,将李息整了。混了一辈子,竟然是吃了不听汲黯话的亏。 张汤的弱点 上帝要灭一个人,首先使其疯狂。冲着这句话,我们说张汤现在疯了,那是没错的。 和桑弘羊一起策划盐铁法,砸了民间矿主和盐商的饭碗,破了这些土财主的发财梦。这是其一。 人在中央,朋友不见几个,敌人却到处都是。从地方到长安,无人不恨这个张汤。我甚至怀疑,有人做梦都可能闯进张府砸他全家。这是其二。 是的,汲黯下乡了,还有一帮人在暗处紧紧地盯梢。张汤以孤独的身姿,混迹于血雨腥风的官场,的确不易。 毛泽东说,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我说,一切政敌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拥有攻之不破的铜墙铁壁。 恰恰是,张汤攻势有余,坚守不足。他的政治弱点,汲黯看在眼里,更有别人,亦看在眼里。 第一个敢点张汤死穴的,是一个叫狄山的博士官。 此事说来,话有些长。当时,匈奴单于被卫青打得遍地找牙,其右谷蠡王还以为他死了,自立为单于。没过几天,突然传来消息说,伊稚斜单于还活着。后来证实,伊稚斜单于是还活着,右谷蠡王只好自废单于名号。 伊稚斜人是找回来了,可匈奴士兵却死了大半,土地也被汉朝蚕食。这一切,都被伊稚斜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便转头问赵信怎么办。赵信斟酌半天,又给伊稚斜使了一计。 赵信这一计是,和亲。 赵信一言,乍听上去,不止滑稽,而且可笑。想和亲,那是要资本的。刘彻为什么拼死拼活要干匈奴,那是因为匈奴曾经太欺负人了。自冒顿单于到军臣单于,将近百年啊。今天好不容易打出眼前这胜利景象,突然说要跟刘彻和亲,还是跟鬼和去吧。 所以说,怎么论证和亲之计,都是痴人说梦。 然而,在赵信看来,和亲并非不可能。赵信之所以能自信,是因为他看出了汉朝一个弱点。理由是,尽管汉朝派人务边,趁机开发边疆。但是,汉朝想大面积地扫荡匈奴残余势力,已无可能。因为,刘彻缺少一样东西。 这个东西,就是战马。 汉朝十四万匹战马出塞,只剩不到三万匹回来。如果短时间再凑出十四万匹,有可能吗?答案是,不可能。 既然汉朝缺少进攻的工具,那为什么不趁他现在很疲的时候,主动提出和亲? 本来看起来像个笑话的计策,经赵信这么一分析,不但觉得不可笑,似乎还真像回事。 当然,伊稚斜单于也知道,风险和机遇并存,值得去试一下。于是,他就派人出使汉朝。而匈奴使者亦对刘彻好言好语,最后羞羞答答地说他们要和亲。 刘彻听了匈奴使者一番话,不说不中,也没说中。只是马上地,他召开了一个会议,就这个事进行讨论。 议事现场气氛十分热烈,热烈之中还渗透出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有的说,可以和亲;有的说,和个屁,都打了这么多年了,难道白打了吗?不和。要硬就硬到底,过去我们叫匈奴为兄弟,今天一定要他叫我们一声大哥。 主张不和的,其中就有丞相府秘书长(丞相长史)。这个秘书长,名唤任敞。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此人是个地道的鹰派。他这样牛逼哄哄地对刘彻说:匈奴现在被打得不行了,才主动说和亲。我认为,我们应该趁机让他臣服,到边境对汉朝朝拜。 秘书长这话,刘彻当然爱听。刘彻决定,派任敞出使匈奴,去和单于谈判。 早谈早舒服,晚谈还得找打。我想,这应该是刘彻叫任敞给伊稚斜单于捎去的话。 事实上,包括刘彻在内的汉朝鹰派们,都犯了一个盲目乐观的错。当伊稚斜单于听说汉朝要认他为小弟时,非但不客气,反而跳将起来大骂刘彻。骂完以后,还觉不解恨,就将任敞扣下来。 别以为打赢了,就想认我单于为小弟。反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就走着瞧吧。 汉朝丞相秘书长被扣,出乎刘彻意料之外。刘彻又召集众官开会,就此事进行讨论。现场当然是口水乱飞,火药纷纷。然而这时,和亲派站出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博士官狄山。 狄山一上来,就发挥学者滔滔不绝的特长,说了一大通道理。他的道理,归结起来只有一条: 以前文景二帝,对匈奴和亲,天下百姓日子过得很滋润;今陛下倾尽全国之力,将匈奴打得鬼哭狼嚎,好处没捞到多少,天下小民的小康日子,一去不再复返。所以我看呀,战争不是个好东西,还是和亲得了。 刘彻一听,脸色就黑下来。刘彻转过头问张汤,你觉得博士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没想到,张汤马上就答了一句。 原话如下:此愚儒无知! 儒,就是读书人。愚儒,就是愚蠢的读书人。愚儒无知,连起来说就是,不但愚蠢,而且无知。 一个读书人,混成圣人不容易,要想混成愚蠢无知的人,的确也不容易。没想到,张汤就这一句话,就彻底否决了狄山平生所学。 张汤损人至极,狄山当场就发飙了。 读书人骂架,和街坊阿姨老妈之骂架,损人之本质没有区别,但是言辞方面,还是略有不同。狄山当场是这样反驳张汤的: 你说没错,我愚蠢,至少我愚忠;你聪明,但你分明就是诈忠。你别以为我诬蔑你,你张汤治淮南王及江都王,离间皇宗骨肉,使得天下诸侯人人自危。这些充分表现,你就是诈忠! 事实上,包括不在现场的汲黯在内,张汤的政敌,无人不认为张汤是个地道的诈忠货色。但是,敢将诈忠两字吐出来的,唯有狄博士一人。 愤怒是魔鬼。狄山嘴上过瘾,这时却招来了灾祸。 因为,刘彻生气了。 刘彻生气,不在于诈忠两字,而是狄山不该将他和淮南王等人的事扯进来。那是刘彻的一块伤疤,一想起就隐隐作痛。亏你个博士,真是个不识时务的竖儒。 这时,刘彻突然莫名地问狄博士:我派你当郡长,你有办法对付匈奴,不使他们来侵犯吗? 狄博士一愣,不知刘彻为何问此问题。然而,他只好回答:不能。 刘彻又追问:那么,派你当县长呢? 狄博士又一愣,他又只得回答:不能。 刘彻再次追问:那么,如果派你守一个亭障碉堡呢? 刘彻追问到此,冰冷的杀气,感觉已经扑面而来。这下子,狄博士突然如梦方醒。他终于看清了,刘彻摆明是想逼死他。 最后,狄博士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能。 能,比之不能,只少一字。其实结果没有本质区别。略有不同的是,狄山因此多活了一个多月。刘彻果然派狄博士去边地守一碉堡,一个月后,匈奴来袭,将他头颅砍下,扬长而去。 狄博士之死,长安满朝震惊。想多活几天,就不能惹张汤;想惹张汤的,就准备将脖子洗干净,等待被人砍掉。这是长安那帮大佬们,对张汤的共识。 畏惧,是人类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被畏惧,是满足于掌生死大权于手的快感。在我看来,张汤的死穴不是诈忠,不是过于强大,而是过于被畏惧! 最后,他死就死在“被畏惧”这三个字里。 导火线 用江湖的话来说,张汤是武林高手。他不但是高手,还是个爱欺负人的打手。他依仗刘彻,有如练就一招绝世武功,就在汉朝的政治官场横行霸道,惹起众怒。于是大家一致认为,既然单打独斗,搞不过张汤,那么大家就一起联合起来,与之对决峨眉之巅。 炸死张汤的导火线,终于被点燃了。 第一个替张汤点火的人,是张汤的下属。此人名唤李文,时为御史中丞。李文怎么惹上张汤,已无卷可查。唯一知道的是,张汤恨李文都咬得牙齿咯咯响。 牙响也没有用,对方没有留下把柄,张汤没办法奈何他。 有个人将张汤恨李文之情,看在了眼里。这个人,是张汤宠信一小吏,名唤鲁谒居。鲁谒居什么话都没说,悄悄地行动了。 目标:搞掉李文; 方法:搜罗真罪状,制造假证据。 功夫不负有心人,鲁谒居教人将一大箩真假罪状,匿名举报李文。张汤当然也不客气,就举报材料将李文定罪。很快地,李文就被拉出去喀嚓一声砍下脑袋。 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被过问了。能过问张汤的人,当然是刘彻。李文被砍头后,刘彻将张汤召来,问了一句奇怪的话:李文昨天人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蹦出这么多罪名? 张汤假装不知情,说道:有可能是李文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家告了。 事实上,张汤心里很清楚。所谓人家,其实就是鲁谒居。他以为他不说,鲁谒居不说,彼此心灵相通,鬼都不会知道他们搞了什么事。 李文那只冤鬼当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整死的。 但是,有一个人知道了。 鲁谒居替张汤整死李文后,就病了。张汤闻听,亲往慰问。领导关心下属,当然正常。没想到是,张汤竟然在慰问时间,做了一件很不正常的事。 恐怕说出来,会惊吓一些人。张汤看望鲁谒居时,热血冲头,竟然主动替鲁谒居搞足底按摩。 就按摩一事,的确是件小事。可实话说,此事非同寻常。 举目长安,哪个领导替下属做过足底?好像没有听说过。就算是有,让谁来做都是合理的。但是此事发生在张汤身上,很不可思议。 张汤是谁?他是前汉出了名的酷吏。曾记否,长安酷吏郅都,人到哪,就被怕到哪。治地方,地方怕;治长安,权贵怕;守边疆,匈奴怕。如果不是窦太后看他不顺眼,谁都搞不掉他。 如今的张汤,稍逊郅都,但在前汉之酷吏排行榜上,如果他说自己第三,没人敢跟他争第二。就这么一个靠整人为乐,以不整人为耻发家的酷吏,竟然会温柔得像只猫似的向主人卖殷勤。 一句话,说出去,鬼都不信。 按足不可怕,被按的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按得心安理得,另外一个亦被按得心安理得;更更可怕的是,他们认为心安理得的事,竟然传出去了。 就算是换到今天,这绝对是网络新闻媒体的头版头条。事实上,当时就有人敏感地嗅到,这是一个炒作的极佳机会。 谁也没料到,主动为张汤炒作的人,竟然是赵王刘彭祖。 我认为,有些人天生具有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之本领;有些人天生则具有将小事化大,大事化祸事为本领。很不幸的是,刘彭祖却属于后者;更更不幸的是,张汤竟然被刘彭祖缠上了。 刘彭祖之阴狠狡诈,天下无人不知。无论长安官场,还是地方诸侯,大家都知道,刘彭祖不惹你就算阿弥陀佛,如果你惹上他,一旦被他缠上,就算不被他整死,至少也是半个废人。 张汤之所以得罪刘彭祖,是因为他挡了刘彭祖的发财路。赵国向来以冶铸为业,张汤和桑弘羊突然搞出一个盐铁论,好端端的私有产业,就被国家垄断了。于是,刘彭祖吃不来这口气,就上诉中央。 张汤当然知道刘彭祖是什么人,此人诚不可欺,也不可被他欺。于是,张汤采取排斥手段,否决了刘彭祖上诉要求。俩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有仇不报,那就不是真正的刘彭祖了。张汤是学法律出身的,刘彭祖也是学法律出身的。如果论专业,俩人都是高手。如果两个法律高手,大打出手,那当然就有好戏看了。 一直以来,刘彭祖一直在搜集张汤各种阴事。当他搜得张汤替人按足底时,如获至宝,立即动手炒作。马上地,刘彭祖给刘彻送去了一封信。这当然不是一封问候信,而是一封揭发信。 信里是这么写的:张汤是国家大臣,听说鲁谒居有病,他亲自替之摩足。此事听来很不寻常,老哥我刘彭祖认为,张汤和鲁谒居极可能有不可告人的奸事。 揭发信没有被截留,很顺利地到达刘彻手里。刘彻一看,异常震惊。如果真有此事,那张汤那不就是狄山说的诈忠? 诈忠,就是犯了欺君之罪。难道天下都知道了张汤诈忠,独我聪明之皇帝刘彻被骗了不成? 一个以忽悠皇帝为职业的人,竟然是他曾经无比信任的人。这实在太可怕了。 刘彻越想越觉恐怖,马上派人去查。可刘彻扑了个空。因为,在司法部的人到家门前时,鲁谒居已病死家中。 那个鲁谒居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真够邪门的。 刘彻的人没有全扑空。鲁谒居死了,还有他家人,其中包括鲁谒居的弟弟。司法部的将鲁谒居一家全抓来,准备审问。 鲁谒居弟弟一行人,被关押在少府看守所。汉朝少府,主管宫廷事务。廷尉将嫌疑犯家属关押在少府主管的监狱,他们目的很明确:不想打草惊蛇。 事实上,廷尉已经惊动了张汤。张汤之政治嗅觉,灵敏有如电子狗。如果说想瞒过他,那实在是扯淡。 张汤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有一天,他挂视察之名去少府看守所走了一趟,看到了鲁谒居的弟弟,亦装作不认识此人。 老实说,张汤装了一辈子,他成功就成功在装之品质,最后害死他的也是装之姿态。当时,鲁谒居弟弟张汤大人是来救他来的,没想到反而装出一副冷酷的模样。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张汤离去,心中千言万语却无法与之言说。 只要看过警匪片的,都懂得一个断案的基本原理:所有犯罪都要隔离审讯,以防他们互通信息,抱团死咬一起不认账。 鲁谒居弟弟以为,张汤大人就算不能亲自暗示,至少也得派个人通气吧。他竟然连哼都不哼一声,这实在太欺负人了。 张汤很冷酷,后果很严重。鲁谒居弟弟一下子就火了。他真的以为没人知道过去那些阴事?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就对不起了。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了。 于是,鲁谒居弟弟主动投案,揭发张汤。说张汤和其兄鲁谒居共谋阴事,诛杀李文。 当初,张汤和鲁谒居干得天衣无缝,怎么此事泄到其弟那里去了呢? 在我看来,那个鲁谒居有点邪门。他及时伸腿登天,不是为张汤解脱,而是先为自己解脱。他走了,当然不能丢下全家不管。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他肯定是给家人留了一手。 这一手就是:如果张汤真是死活不救鲁谒居一家人,那就死了也要拉张大人来垫背。 张汤是老江湖,他当然不能就此被鲁谒居骗过。他更有理由相信,鲁谒居弟弟手里肯定掌握他的阴事。所以,无论怎么样,都得救鲁谒居弟弟一行人出狱。否则→文¤人·$·书·¤·屋←,恐怕吃不了,兜着走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 没想到的是,当张汤盘算怎么救鲁谒居弟弟,没想到对方竟然沉不住气,先咬了他一口。做事风格不投机,这下子真的全坏事了。 更出人意料的事,还在后面。鲁谒居弟弟做完口供后,朝廷迟迟不见动作。而张汤仍然毫发未损,早睡早起,早朝晚归。 难道,张汤后发制人,就将此事摆平了不成? 事实上,张汤根本就不知道鲁谒居弟弟已经将他告了。张汤之所以暂时无恙,是因为有个人将此事压下来了。 将揭发张汤一案压下来的人,名唤减宣。减宣将此事前前后后,全都做了笔录,然后刀笔一丢,就将案卷封存起来。 在此,我要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减宣和张汤不是一伙的。恰恰相反,张汤是减宣的政治仇人。减宣没有责任替张汤擦什么屁股,反而有更多责任替李文多踢张汤几脚。 他之所以不动,是因为还不到时候。老蛇盯着老鼠,看谁更加狡猾。减宣知道,仅凭鲁谒居口供,根本搞不死张汤。 不出手则罢,一出手则必置对手于死地无疑。这,才是真正的政治高手。 第三十一章 愤怒的朱买臣 时势发展对张汤越来越不利。在这场一打多的战斗中,张汤的政敌,犹如围捕高手,正在一步一步地将张汤往围场里赶。然而,张汤仿佛是蒙眼猎物,正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走向别人替他挖好的坟墓。 李文、刘彭祖、减宣,一个跟着一个来。下一个出场的,是一个久违的面孔。此人,就是曾经被窦太后拉来填坑的,武强侯庄青翟。 公孙弘死后,李广堂弟李蔡接班,做了丞相。可是屁股还没坐热,不知脑袋短了哪根筋,因为看上一块风水宝地,不慎丧了性命。此块风水宝地,就是孝景帝的墓地。当时,孝景帝刘启墓地外面有块空地,李蔡以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他沾点光,于是将家人就在孝景墓地外葬下。 没想到,此事一传出,刘彻马上派人来查。李蔡看扛不住了,最后自杀于狱中。 李蔡之死,替他的继任者开了一个坏头。在他之后,凡是做刘彻丞相的,没有几个好下场。比如,被刘彻扶上接班的庄青翟。 实话说,庄青翟这辈子挺过来,也不容易。好事没轮上他,坏事总是光顾他。当初,窦太后因为和刘彻大打出手,废了刘彻亲手培植的窦婴丞相,拉上庄青翟来填坑。窦太后死后,刘彻再次发威,又废掉庄青翟,拉上外戚田蚡。 没想到,事隔多年,他竟然还能卷土重填,当了丞相。 庄青翟之所以两次被拉来填坑,原因只有一个:此人向来低调做人,亦低调做事,从来不会随便惹事。 不随便惹事,不等于不能惹事。最近有件事,搞得庄青翟不得不找人,拿刀去捅一个人。而此人,正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张汤。 事情是这样的:首先,不知何人挖了某人的墓,偷了墓里的陪葬钱。谁家墓里丢了钱都没关系,偏偏某家不行。所谓某家,指的就是皇帝家。而以上所说的某人墓里的钱被偷,他就是前任皇帝孝景帝。 既然盗贼敢来挖皇陵,说明盗墓的技术是经得住考验的。盗贼是否能抓到,那是另一码事。目前最重要的是,皇陵被挖了,到底应该责谁? 庄青翟说,出了这档事,他身为汉朝丞相,理应承担相关问责。 庄青翟这话当然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对张汤说的。最后,他又加上一句,丞相有责任,御史大夫也应该有责任。所以,咱们一起去向皇上赔罪,你觉得如何。 庄青翟这招就叫,自己倒霉,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事实上,站在庄青翟的角度,庄丞相此建议是合情合理的。 因为御史大夫这个官职,换个叫法就叫副丞相。按汉朝政府官职排名,丞相和副丞相分别是一把手和二把手。而丞相这官职,说得不好听,就是皇室的管家。只是这个家是超级大的家,叫国家。作为主管的庄丞相,及作为副主管的张御史,共同承担失职之罪,理所当然。 盗贼是小事,工作到位则是大事。庄青翟的建议,张汤同意。至少,他表面同意。并且答应和庄青翟一起去向皇帝解释,并赔礼道歉。 然而很快地,庄青翟发现他竟然被耍了。 庄青翟和张汤一起上朝,向刘彻汇报情况。庄青翟先上阵,不一会儿就秀完了。然后退下,让张汤也来说几句。 没想到,张汤竟然一动不动,根本就没有准备垫背的意思。 张汤不动,庄青翟也没办法。然后,刘彻招招手,说了几句话,意思大约就是,必须严惩盗贼,追究相关责任人。 说完,说散会了。 会一散,庄青翟就傻了。 我们不能因为庄青翟被张汤耍了,就说他人傻。当初,公孙弘和汲黯上朝前,不也说一起怎么忽悠皇帝吗。结果呢,上朝时,当汲黯说完的时候,公孙弘却说了另一套话,将汲黯气得当场要撞人。 张汤是公孙弘第二,大体上是没错的。因为俩人的政治本色,如出一辙。忽悠人还不打欠条,更可怕的还有他们整人的伎俩。那就是,不整则罢,整人就必须往死里整。 庄青翟和汲黯,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然而,当初人家汲黯被公孙弘欺负了,敢于当着皇帝的面揭对方老底。庄青翟被张汤耍了,竟然屁都不敢放一个。被耍还是小事。接下来,发生的事,超乎庄青翟的意料。 据可靠情报,张汤正在搜集各方证据,证明庄青翟工作做得不到位,以至于发生了孝景帝墓被盗。甚至还编出一条:知情不报。 仅凭上条,估计庄青翟丞相一职就要报废,一辈子可能也要活到头了。 阴险,实在阴险。 我估计庄青翟连哭的心情都有了。他远与张汤无仇,近与张汤无怨。张汤凭什么无缘无故要修理他? 事实上,庄青翟这个问题不难回答。让我们梳理一下张汤的奋斗史,即可发现其中奥秘。 初,张汤靠整死偷吃的老鼠,被其父发现,从此出名;再,跟随其父跑官场江湖,苦练整人神功;后,与赵禹整理汉法升官;再后,转变方向,以整人为终身事业。整完了小的,整大的;整了长安,又整地方。一路整,越整越上瘾,官职也越整越大,一直整上了今天的御史大夫。 张汤的整人事业,还没有到头。因为御史大夫,不过是个副手,上面还有一个丞相。而要往上爬,必须将上面的人揪下来。不要说庄青翟,无论谁在上面,张汤都要将他揪下来。 只能说,庄青翟是个倒霉蛋,竟然让他碰到了张汤这么一个抢生意的货色。既然都倒霉了,也碰上了,躲也躲不掉。那怎么办? 当然不能凉拌。 和汲黯相比,庄青翟没有他勇猛。但是,庄青翟有一优点,却是汲黯远远比不上的。那就是,庄青翟很会找人帮忙。很快地,庄青翟拉到了三个帮手。此三人,名字分别是朱买臣、王朝、边通。 这三个人,只有朱买臣是熟脸,另外两个连名字和面孔都是陌生的。不过,其他二人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此三人中,朱买臣才是主要角色,另外两个,则是主动来帮忙的。 朱买臣,曾当过诸侯接待总监(主爵都尉);王朝,曾当过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右内史);边通,当过济南国相。全都是两千石的部长级别高官。 如今,三人全都跟着庄青翟混。担任职务,全都一样:丞相府秘书长(丞相长史)。 我认为,无论是战争,或是群殴,或者独打,最能使人迸发智慧和拼尽体力的力量,不是金钱,不是信仰,而是另外两样东西。 这两样东西就是,恐惧和仇恨。 一个人,如果将仇恨和恐惧加于一身,我相信,鬼神避之,钢铁大炮不足以畏之。恰恰是,仇恨和恐惧这两个鬼玩艺,犹如病毒被植入了三长史体内。而成功替他们动手术,移到体内的主治医生,当然就是张汤。 医生整病人,病人反整医生。我认为,在所有的医疗事故中,这都不是稀罕的事。 三长史,为何将张汤仇在心上,恨之入骨。此事说来,很是久远。但是说起来,一点也不麻烦。 首先,当初三长史都混得很开的时候,张汤还是小吏。所谓混得开,就是他们都已经是部长级别干部,张汤还在官场底层苦苦拼搏。然而一眨眼,张汤因为法律业务精湛,被刘彻一路提拔,竟然攀上了御史大夫的高位。 做官就好像排队打饭,什么都要讲个先来后到。在官场里,排资论辈是显而易见的。当初汲黯混得开的时候,公孙弘和张汤还不知道在哪里混呢。后来他们俩扶摇而上,惹得老人家极是郁闷,经常对刘彻发牢骚。刘彻还骂过他愚蠢。 我讲这些,意思应该很明白。张汤一路升官,朱买臣一行前辈就算没有得红眼病,至少都是不舒服的。 但是,这都不是两派人结仇的根本原因。因为,在西汉时期,穷人当官,一夜红遍天下,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刘邦开拓的汉朝,本来是靠穷人兄弟打出来的。自刘邦开国以来,汉朝官场从来都是对穷人敞开怀抱的。而到了刘彻当皇帝,更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谁有才,就拜谁为官。以真才实学拼得天下,才是正道。正因为这样,刘彻才骂汲黯愚蠢,不应该得政治红眼病。 但是官场游戏规矩,却又是残酷的。你爬上去,就意味着将别人踩在脚下。当然,爬得高的,偶然小瞧蹲在底下的,也是正常的。问题就在于,张汤向来都是只相信实力,而缺少官场人文关怀。他爬得高的,不但高高在上,洋洋得意。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故意从高处往低处扔石头,撒把尿污辱。这就真的太不像话了。 史书没有交待张汤怎么故意羞辱朱买臣等人,但是有一点记载得是非常清楚的。在工作上,张汤视朱买臣等人为小吏,从来都是使劲呼唤,没有正眼看他们。 损人也罢,瞧不上眼也罢,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都是故意的。 到底欠过你张汤什么,竟然还如此变态。这就叫,狗眼看人低。要让他不低,就必须打回人样,或者拆下来装在树上。 恰恰是,朱买臣等人已经选择了后者。因为只将张汤打回人样,那就太便宜他了。想当初,我朱买臣穷得老婆都跑路,差点没饿死。几经磨难,终于出头,盼的就是渴望别人把他当人看。没想到张汤,却不将他当人看,那实在是太刺激人了。 除此之外,更刺激朱买臣的,是张汤做了一件不应该做的事。 那就是,张汤杀了朱买臣的老乡。 老乡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此老乡是朱买臣的大恩人。这个恩人,就是因淮南王造反事件被砍头的严助。 当初,朱买臣从吴地跑来京城找工作。眼看自带的粮食都要吃完了,工作还没着落。正当他举目无亲,绝望闭目时,严助出现了。严助向刘彻推荐了朱买臣。经过面试,刘彻认为他是块才,就当即被拜他为中大夫。 后来,东越屡屡要跟汉朝过不去,朱买臣进了一计。刘彻听后,便拜朱买臣为会稽郡守,让他去对付东越王。 朱买臣是哪人?吴人。是吴人,且还是穷吴人。对于这些,刘彻是知道的。所以,刘彻还特意对朱买臣说了一句话:富贵不还乡,如衣绣夜行。 这话不是刘彻原创。原创者,就是当年输给刘邦的项羽。富贵了不归还家乡,就好像穿着漂亮衣服,在夜里行走,只有鬼才看得见了。 所以,富贵还乡,从来是读书人,特别是穷读书人的梦想。而在那一刻,刘彻成全了朱买臣。 但是,朱买臣不是那种一中大奖,就唯恐天下不知的轻浮之徒。他受过官印,穿上旧衣服,步伐从容地走回郡邸。当时,郡邸的工作人员,也没太在意他。当朱买臣故意露出郡守印,工作人员抓来一看。不得了,竟然是郡守印章。 于是,一人惊呼,变成十人惊呼,百人惊呼。不久,长安官车驾到,迎接朱买臣,消息传出后,整个会稽郡都惊呼了。 老实说,朱买臣狠狠地耍了一回威风。尽管他不是故意的,但是迎接他到任的会稽郡领导及群众,大长了他的志气。也应了当初他对妻子说过的那句话,我年五十当富贵。 此话后面还有一句话:汝苦日久,待我富贵报汝功。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您跟着我受苦很久了,等我发的时候再报答你。 在那时,他妻子认为那是一番鬼话。因为是鬼话,所以不信。不但不信,还离婚改嫁,嫁了个有饭吃的人。那男人也不错,有一次夫妻俩看见朱买臣饿得要死,还给他饭吃。 前妻那顿饭,救活了朱买臣,却害死了自己。朱买臣荣归故里,遇到前妻,接到车里。然后又将当年欠她的那顿饭,还了回去。结果,前妻吃完饭,觉得大受其辱,找来根绳,头一挂,人就没了。死后,棺材还是朱买臣买的。 显摆完毕,朱买臣没忘工作。他不负刘彻期望,搞定了东越。因为立了功,回到长安被拜为主爵都尉。数年,不知为何犯法,被免官。后来,又被拜为丞相长史。 以上就是朱买臣的基本事迹。无论世事多少变化,无论脚步留在何方,在朱买臣的心中,严助之恩,永不相忘。没有严助,就没有后来的富贵还乡,更没有他今天的东山再起。 但是,严助却死在了张汤的刀下。理由近乎无情,只因严助是淮南王的私交。刘彻都说不杀,张汤却执意剁了开心。 你说,我朱买臣不剁了张汤狗日的,那不但愧对恩人,更愧对我自己是人! 所以,我和张汤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况,现在张汤连丞相都想整了,下一个轮到他们三个长史,也是难说的。不如先发制人,群殴他得了。 人多打人少的,从理论上讲,从来都不是劣势。开殴! 死嗑 打蛇要打七寸。然而,朱买臣发现,张汤是有弱点的,但是一时要找出他的致命弱点,实在很难。首先,他不贪钱;其次,他不好色;再三,他不结党;最后,他还有一个可怕的靠山——刘彻。如此种种,要搞掉张汤,除非神鬼相助。 凡事都有个例外。马上地,朱买臣想到了一个绝招。说是绝招,实就是阴谋。凡是阴谋,都是见不得人的。没办法,明斗不过,必须使暗的。 朱买臣阴招,大约如下: 首先,朱买臣抓了一个商人以作为攻击突破口。此商人,名唤田信。田信财大招风,屡钻中央的政治空子,大发其财。于是朱买臣就怀疑中央有人罩着他,怀疑的对象便是张汤。 紧跟着,朱买臣编织措辞,向刘彻告了张汤一状。其状词大约如下:张汤和商贾狼狈为奸,通风报信,从中吃了回扣。 我们知道,张汤因为盐铁事件,整得天下商贾,无不恨得将他撕皮破骨,掏出他的心丢给狗吃。朱买臣说他与商贾勾结吃回扣,实在匪夷所思。难道是,朱买臣吃饱没事干找抽吗? 事实是,找抽的不是朱买臣,而是张汤。朱买臣黑状告上去后,刘彻马上召来张汤问话。 刘彻问张汤:我想做什么,都有商贾先知道,然后囤积居奇,大发不义之财。是不是有人将我的话透露出去了? 听刘彻一话,张汤当时的表情,史书用了一个词形容:佯惊。 佯惊,就是假装惊讶的意思。假装惊讶,说明张汤心中有鬼。果然,张汤回答了一句该死的话:陛下想做的事,有可能事先被泄露了。 在我看来,朱买臣如果告的是黑状,张汤不应该畏惧刘彻问话。他竟然表情异样,问题就大大的。 我们先这样假设:张汤和商贾勾结吃回扣,那他应该是富不流油的。但是他死后,刘彻抄他财产,全家不值五百金。五百金家产,这应该不是张汤吃回扣的表现啊。 结论:张汤并非吃回扣。 既然你张汤都不吃回扣,那紧张什么?还假装什么呢? 且慢。 当我看到张汤瞬间表情的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一件事:张汤和商贾勾通是有可能的;说他吃回扣,有可能是朱买臣胡扯的。 断定张汤和商贾勾结,就在于他假装惊讶之表情; 断定朱买臣告黑状,从查抄张汤家产可以推理。 地球人都知道,张汤不是傻瓜,从来都是他占别人的便宜,不见他人揩过他半点油水。如果断定张汤勾结商贾成立,肯定是为了钱。至少,朱买臣是这样认为的,刘彻也是这样看待的。 死亡,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逼近张汤。 更猛的还在后面。朱买臣告完黑状后,另外一个人马上跑出来接班,继续打汤事业。这个人,就是一直潜伏不动的减宣。 减宣是个小人物。小人物才可怕。减宣这一棍比朱买臣打的还猛,人证物证,一样不缺。御史中丞李文之死,就是张汤和鲁谒居的天才杰作。 用火了来形容刘彻此时的心情,我认为非常的不恰当。刘彻这辈子,家大业大,智慧也大。凡是智慧大的人,看不顺眼的事会特别多。但是,有两种人,估计他是看得特别不爽的。一种是啥都不懂的傻瓜,另一种则是,自以为天下第一聪明的牛人。 很可惜,张汤就属于后者。 曾经,汲黯说他张汤不可靠,刘彻不信;博士狄山,冒险喷口水,说他诈忠,刘彻不信;朱买臣说他吃回扣,他还不信;但是,当他看到减宣呈现的罪证后,他信了。 这个怀诈面欺,自以为天下第一聪明、第一酷的人,这次恐怕真要玩砸了。 于是,异常震怒,震怒异常的刘彻,马上将张汤办了。替刘彻办张汤的人,曾经是张汤的好同事,也是被司马迁和班固,列入汉朝十大酷吏榜上的名人。此人,就是赵禹。 拿酷吏整酷吏。面对赵禹,张汤想解释,却解释不清。哭诉已经无益,争辩纯属放屁。他知道,他这辈子已经玩到头了。最后,张汤给自己找了一条路:自杀。 自杀前,张汤写了一封遗书,向刘彻请罪。遗书具体内容,只有鬼才知道。但有一句话,记载得非常清楚:陷臣者,三长史也。 陷害我的,就是那三个政府秘书长。他们就是上面介绍过的,朱买臣、王朝、边通。 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而且是三个。 事实上,有一个人被张汤漏了写,刘彻替他补了上去。 这个人,就是丞相庄青翟。 张汤死后,家族兄弟准备凑钱厚葬他。但是,被一个人拦住了。拦住那帮无脑的人,是张汤的母亲。 张汤母亲对他们说:张汤不是被污说吃回扣吗?我倒要让天下看看,他到底吃了多少回扣。 于是,厚葬就改为薄葬。本来可以两张棺材装人的,张母只用一口棺材,就将张汤埋了。 张母薄葬张汤的消息,马上传到刘彻耳里。刘彻怀疑错治张汤了,派人去翻案。结果一翻,翻出了一个天大的冤案。 首先,刘彻翻出张汤吃回扣,根本不成事实。因为派人抄没张汤财产,全家没超过五百金。由此证明,朱买臣告的是黑状,刘彻也被朱买臣忽悠了。 接着,又翻朱买臣等三长史老底,结果发现,丞相庄青翟和他们是一伙的。于是他连丞相也不放过,抓了起来。庄青翟看自己也罩不住了,于狱中自杀。不久,朱买臣等三长史,被砍头。 酷吏张汤之死,到此结案。四赔一,张汤还赚了三个。 第三十二章 西域!西域! 张骞:西域梦想 多少年来,张骞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梦想。这个梦想就是,再闯西域。 当年,张骞从西域归来,从理论上,向刘彻简述了一条可行之路:打通蜀道,近抄西域。然而,茫茫大山,深深蜀道,到底哪一条,才是通往西域的要道呢。 想知道想象离现实有多远,唯一的办法,就是探路。 于是,在刘彻的支持下,张骞组成了四支探险队,分四路向西摸索。四支队伍分别从今天的成都和宜宾出发,分别行进一两千里后,却无法前进,只好撤了回来。 那时,尽管张骞没找到通往西域的道路,却给皇帝刘彻带回一个意外的惊喜。这个惊喜就是,他们竟然发现了一个被中原遗忘的大象国。 所谓大象国,故名滇越,即今天的云南省一带。当汉朝使者持节去见滇越王时,那个被大山遮蔽了双眼的国家领导,问了一句奇怪的话:我们滇国和汉朝比,谁的地盘大? 夜郎自大,看来不是独家新闻。汉朝的探险队员听之,不得不费滔滔口水向对方解释。最后,滇越王才相信,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奇迹。 汉朝对西南夷的开拓,始于唐蒙,却是张骞替刘彻做了一个完美的总结。然而,这远远不够。 谁也不知道,他心中还燃烧着一个怎样的梦想。张骞要实现那个伟大的梦想,只能等待。 公元前115年,张骞东山再起的机会来了。 我们知道,之前张骞因为熟悉地理,被刘彻派去跟随卫青对匈作战。张骞发挥了地理专业优势,替卫青成功导路,被封为博望侯。后来,配合李广对匈作战,却没跟上李将军,误了大事。结果侯爵丢了,还差点赔了性命。 战争,张骞来过,又走了;他得到过,又全部失去了。战争也让张骞懂得了,战争需要冒险,他渴望冒险,但他不适合战争。他的梦想,在苍凉的远方,在遥远的天外。 张骞仿佛再次听到了远方的呼唤,他仿佛在梦里又看到了远方。在战争中跌倒,不一定要在战争中崛起。他这辈子,如果想翻身,就必须再做一次伟大的穿越。 于是,张骞向刘彻请求,他想再出去走一趟。 从哪里走,怎么走,张骞心中已经有一个完美的计划。张骞拟了一个初步计划,大约如下: 首先,张骞认为,过去匈奴把握关道,西域不通,现在不存在这个难题了。汉朝却匈奴于漠北,而匈奴浑邪王又投降,正好给汉朝一条通往西域的道路。只要给我一双鞋,一条道,我就能再次顺利抵达西域。这是其一。 其次,走哪里。张骞初步确立了几个目标,重点对象是乌孙国。 乌孙王,王号昆莫。当年,乌孙国被大月氏灭国,乌孙人皆亡走匈奴。那时,昆莫才刚刚出生,便被抱往匈奴哺养。一晃N多年就过去,昆莫变成了一个勇敢的战士。昆莫向匈奴单于请求,杀敌报父仇。匈奴单于同意了。于是,昆莫带着一队兄弟,向西攻破大月氏,夺回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没想到的是,昆莫回到祖国,凭着兵强路远,竟然不听匈奴使唤,亦不肯向匈奴称臣。没办法,匈奴只好派兵来教训他。没想到的是,人没抓到,反被昆莫教训了一顿,灰溜溜地回去。再后来,匈奴和汉朝战事越来越吃紧,匈奴只好放弃乌孙王不管了。 总结以上历史,张骞认为,乌孙王国离汉朝遥远得很,想用武力搞定他是很麻烦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他们伸出橄榄枝,诱其前来,投附汉朝。 投附不是没可能,只要有足够的筹码。张骞又认为,蛮夷之人向来贪恋故地,又贪求汉朝财物,拿钱去贿赂,劝他搬家,他有可能会心动。 如果乌孙王肯来,张骞已经替他想到一个好地方——浑邪王旧地。 浑邪王旧地,今名为河西走廊,事实上,那里曾经是乌孙王国立国的地盘。自浑邪王投降后,河西走廊空出大片土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将这片大闲地,还给乌孙王国。然后与之联盟。那么,这就等于给匈奴制造了一个强敌,不亚于砍了匈奴的右臂。缺手断脚的匈奴,如果还想来骚扰汉朝,那就只好请他们跑着来,抬着走了。 往乐观的方面说,搞定乌孙,那么西域一带的少数民族兄弟,也就容易贿赂了。如此炮制,搞定西域诸国,使之为藩臣,整个天下,就是汉朝的了。 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孔子一生的梦想。亦是后世儒徒们共同的梦想。而张骞要告诉世界,中国的天下,不仅仅是靠打出来的,更是靠走出来的。 走出去,这是强汉时代最强悍的声音。这个声音,响彻天空,感染大地。在那一刻,刘彻心动了。 心动,不如行动。刘彻这个巨无霸型赞助商,再次被张骞说服。马上地,刘彻便拜张骞为中郎将,率团出发。 此出使团,随从三百人,副使节若干。人力配备,只是小意思,更让人流口水的是,刘彻赞助张骞带队西域的财礼。 为了满足部分人的好奇心,我将刘彻赞助的财物公布出来:马匹六百,三百供随从使用,每人两匹;牛羊数万只;黄金、钱币、绸缎、价值数千万。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未必是光明的。但是,驼着诱人的金钱路上,前途肯定多了一份光明。经过长途跋涉,他们终于来到金钱攻关第一站——乌孙国。 乌孙国,其首都赤谷城,距离汉朝首都长安,有八千九百里。根据班固先生统计,其国人口约六十三万,军队有十八万八千八百人。 又据说,乌孙国跟匈奴生活习俗,基本没啥区别。都是随畜逐水草,牛羊吃到哪,他们就人到哪。人到哪,就在哪住下。正所谓,茫茫草原,以四野为家是也。 按理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然而,这个乌孙国王昆莫,非但不乐乎,反而有些骄傲。人一骄傲,就变得无知。一无知,就对张骞无礼了。所谓无礼,是指乌孙王依照匈奴单于会客的模式会见张骞。 但是,张骞却认为,乌孙王国招待他们的规格,档次太低,根本不符合汉朝的要求。 要知道,所谓外交仪式,要跟国家力量相对称。匈奴单于,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草原上的大头目;乌孙王,亦不过是六十三万人口的头目;而汉朝皇帝,别名天子,通俗地讲,是天下最大的头目。 无论匈奴,还是乌孙,和汉朝相比,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别。今天,张骞是代表天子持节来见王的。既然如此,乌孙王必须因国因人而异,对外搞接待。 马上地,张骞就对乌孙王,表示了不满。他说了一句话,原话如下:天子致赐,王不拜,则还赐。 此话翻译过来就是,我是代表天子来对你进行赏赐的,如果你不按汉朝的仪式拜见我,请将我们的赏赐还给我。 看到了吧,这就是金钱和国家力量的魅力。你想拿钱,就得听话。不然,你休想得到一个子儿。然而,看在钱的份上,乌孙王没有拒绝,按要求向张骞行拜礼。 拜完以后,张骞和乌孙王马上进入到第二项程序,谈判。 张骞给乌孙王摆出的条件是:汉朝将河西走廊还给乌孙王,只要乌孙王举国东迁。汉朝愿意送你乌孙王一个公主,结为兄弟。从此,两国共拒匈奴。匈奴人欺负你,就是欺负我,欺负我,就是欺负你。只要我们联盟起来,匈奴想来惹你和我,门都没有。 老实说,张骞这个条件,实在苛刻。牛羊、黄金、绸缎、公主诚可贵,可是教乌孙王举国六十三万人口搬家,实在难啊。 于是,乌孙王当即,就否决了张骞的提议。理由如下: 第一,说汉朝怎么个强大,那只是你张骞个人说法。乌孙国从来没人去过汉朝,都不知道汉朝有多大,万一被你骗了,那不是赔大了? 第二,搬家的地点,的确是个不祥之地。匈奴浑邪王的旧地,尽管是我们待过的祖地。但是那个鬼地方,距离匈奴单于又近,万一匈奴看我不顺眼,马刀一挥就杀过来,汉朝又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我还是亏了。 如今匈奴单于,为什么不敢跟乌孙王过不去,那是因为目前居住地,距离他们遥远,不敢妄动。用江湖那句话,安全第一。相比之下,还是待在自己的地盘上安全啊。 事实上,以上两点还不是大问题。现在,乌孙王面临最大的问题是,如果他想搬家,也是不能一个人说了算的。 乌孙王之所以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不为别的。只为乌孙国已经一分为三,不全在他的统治之下了。 乌孙国之所以变成这样,不是他个人想法,完全是被形势逼成的。 本来,昆莫生有十来个儿子,按规矩,长子立为太子。昆莫长子早死,死前就对老爹说:我死后,请立我儿子岑陬为太子。 昆莫还活着,太子就死了,按规矩要从别的孩子中挑选。然而昆莫觉得,长子早死,人挺可怜的,那就成全他的愿望吧。于是,他就真立孙子岑陬为太子了。 昆莫一立新太子,有人就不认账了。此不认账的,是昆莫中子大禄。在昆莫所有儿子中,大禄最牛。 既然牛,就有牛的资本。大禄本身能打能战,属下有数万骑兵,天不怕地不怕。所以他一闻听岑陬抢了他可能得到的好处,立即发兵叛乱,攻击岑陬。 对昆莫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没有办法,为了岑陬人身安全,只好分给他数万骑兵,自己也留着数万防身。就这样,乌孙国貌合神离,西瓜刀之下,是三股势力,他这个王,说话不怎么管用了。 综合以上三点,乌孙王最后拍板:买卖失败。 那怎么办?张骞当然不能凉拌。东方不亮,西方亮。没有乌孙国,还有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等诸国。于是,张骞分派使者,前往以上诸国,继续砸钱。 不久,张骞回国。一年后,张骞逝世。 关于张骞的丰功伟绩,史无绝书。在此,我不想浪费太多口水。如果偏要给这个伟男人,来一段结束语的话,我只能套用阿波罗登月者阿姆斯特朗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张骞,向西域迈出人生的每一个小步,都是中华民族的一大步。 我以脚步登破母胎,啼哭着来到这世上;我又以脚步踏破铁鞋,量过这世界;我再以脚步,登上那个属于我的绚烂星空。 我来时轰轰,去时轰轰。足矣! 后张骞时代 张骞走了,还有千百个张骞,继续他们的冒险事业。张骞死后一年多,他曾经分路西域各国的副使,陆续归来。随他们回来的,还有西域诸国的使者。这些外国使者,与随张骞出使到汉朝的乌孙使者一样,用眼睛见识了传说的汉朝。 西域诸国,大老远的来,刘彻是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的。于是,这些得到好处的使者,回到西域故地,用嘴巴传播了汉朝的盛名。盛名之下,难抵诱惑。越来越多的国家,尝试和汉朝接触,交流,来往。 在刘彻时代,整个西域,总共三十六国。千万别被这些数字吓着了。西域这三十六国中,多数是一城即一国,相当于希腊式的城邦国。因为国小,所以容易被匈奴欺负,它们曾经沦为匈奴的臣属,处在匈奴的控制之下。 然而现在,刘彻想用实力告诉匈奴,匈奴作为昔日的西北之王,该退位了。 为了加强汉朝和西域的关系,刘彻招兵买马。他不问地方,不论出身,不讲身份,只要敢出使西域的,国家就拨你财物,捎带前往。 事实上,都不用刘彻做广告,已经有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穷光蛋,纷纷上书,自告奋勇,前往西域。 要想发财,就不能怕死。之所以来了这么多不怕死的穷人,是因为实在抵挡不住发财的诱惑。此诱惑,就是送往西域的财礼。 老实说,运送出使的财礼,是一笔很大的油水。想想就可知道,皇帝给西域诸国准备的财礼,不是支票,而是黄金、绸缎、牛羊。这些实物,使者在路上揩去一些,西域也是死无对账的。 刘彻当然不是傻子,但是他必须装傻。不装傻,就没人替他卖命。要知道,那帮出使西域的代表团,道远的八九年回来一趟,路近的,也需要两三年。大老远的路,揩点油也是正常的。 事实上,刘彻已经准备了一套应付揩油的办法。其办法如下:如果代表团回国后,经过评估,取得好成绩的,闭只眼过去了,揩多少油,都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经过评估,发现成绩不及格的,追究到底。考试不及格,说明不努力学习。不努力学习,就以为作弊蒙混过关,偏偏他们就过不了关。对于这样的人,刘彻的办法是:先治罪重罚,命令交钱拿人。 接着,还要将功赎罪,让他们再次出使。一次不满意,就来两次,一直整到满意的外交成绩,才可放人。 事实上,刘彻这招对付代表团作弊的办法,只能治标不治本。 而代表团的根本性问题是,招来的成员整体素质都不高。代表团成员多来自底层,身份混杂。他们不是张骞,他们觉悟不高,他们活着只想狠狠捞一把,然后携妻带儿,远走高飞。 于是久而久之,麻烦的问题来了。出使团吃回扣一次比一次多,西域诸国得到的财礼,一个比一个少。这下子,那些西北诸王也不高兴了。 当初,张骞两次出使西域,为什么都能载誉归来。原因只有一个,他很讲诚信。张骞每到一国,跟诸王见面礼,不会让你国王觉得丢面子。答应给你的财礼,也都不会少。于是,这些西域朋友,觉得张骞这人厚道,礼尚往来,都会给张骞回礼。 一般情况下,诸国王的回礼,一般是给你更换马匹,补充粮食,配备随从,签发通行证,等等。正因为如此,张骞及他的副使们,才顺利走遍西域,并且是顺利回国。 可时过境迁,像张骞那样的诚信代表团,一去不再复返。取而代之的,全都是些以吃回扣为荣,以诚信出使为耻的犯罪团伙。 没办法了,刘彻管不了的,西域诸国只好替他清理门户了。于是,他们开始行动了。 首先,拒绝向汉朝所有代表团供粮供水; 其次,拒绝签发通行证。 那时,汉朝通往西域有两条道,一条是南道,一条是北道。楼兰国在南道要害上,车师国在北道要害上。楼兰国和车师国两国,不但不放行,还趁机打劫代表团。更可怕的是,匈奴偶尔也来凑一脚,打打抢抢。 这下子,轮到汉朝代表团愤怒了。 在汉朝出使团中,数王恢最大火。请注意,此王恢,此昔日马邑埋击战之王恢。王恢之所以火大,是因为楼兰和车师等国,黑白不分,一棍子打死一大片。 于是,王恢等人灰头土脸地跑回国,向刘彻诉苦。诉完千般苦楚后,王恢又向刘彻提议,不能这么便宜他们。再接着,王恢已经想好如何攻击西域的方案。 王恢认为,楼兰及车师等西域诸国,和匈奴大不一样。匈奴人是马背上的民族,跑到哪,抢到哪,抢到哪,吃到哪。楼兰等西域人就不同了。他们有固定城堡,有固定军队。而且,他们城堡不坚,军队不强,根本就不是汉朝对手。 王恢的意思很明白,不管如何,一定要出兵教训这些不听话的国家。 没有悬念,刘彻通过了王恢的方案。 刘彻之所以同意动手,是因为王恢提到一个相当重要的关键词:匈奴。 匈奴竟然出现在西域,只说明一个问题:西域有和匈奴联合的迹象。真如果这样,那张骞及其团队,不就跑了?那汉朝送出的千万财礼,不就打水漂了吗? 所以刘彻决定,一定出兵打西域。 第三十三章 公主出嫁 刘彻选定了两支军队。一支由公孙贺将军率领一万五千骑兵,自九原(今内蒙古包头市)出发;另外一支由赵破奴将军率领一万余骑兵,从令居(甘肃省永登县西)出发。目标,匈奴。 公孙贺和赵破奴分别向西搜索数千华里,很遗憾的是,他们连个匈奴的影子也没见着。最好,只好班师回朝。 公元前108年,刘彻再次出兵西域。负责人,赵破奴和王恢;兵种,骑兵;人数,七百;目标,楼兰和车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出发。 楼兰国,即今天的新疆若羌县;车师国,即今天的吐鲁番市。很快地,赵破奴七百骑兵,空降楼兰城下。没有任何悬念,赵破奴一举拿下楼兰,先擒楼兰国王。然后,继续北上,搞定车师。 搞定车师,赵破奴和王恢继续西进,出现了在乌孙国面前。然而,让乌孙王意想不到的是,赵破奴和王恢,只在乌孙国和大宛国边上逛了一圈,就吹着口哨班师回国了。 赵破奴走后,乌孙王昆莫睡不着了。他总算看出来了,赵破奴为何在他家门口溜了一圈,就回去了。按汉朝的叫法,这叫先礼好兵,好自为之。 如果乌孙国不听话,他有可能就是下一个楼兰国王。 公主出嫁 昆莫辗转反侧,终于想出,只有一招可行:与汉朝和善。 亲近汉朝,就意味着疏远匈奴。疏远匈奴,就意味着……昆莫不敢往下想,也没办法往下想。形势比人强,汉朝之强,西域趋附,天下大势也。 楼兰国王被活捉,车师被攻破。更可怕的是,月氏和大宛,都先后与汉朝建立了合作伙伴关系。难道,乌孙国能孤木独撑吗? 答案是,不能。 终于,乌孙王主动向汉朝示好靠拢。然而,消息马上便长了翅膀,飞到匈奴那里。匈奴单于一听,就怒了。 教单于先生怎么不怒。想当初,没有匈奴,昆莫哪有哺养之地;没有匈奴,昆莫哪有复国之师;现在看来,跟昆莫讲饮水不思源的大道理,简直就是说屁话。道理讲不通,只能动马刀了。 很快地,匈奴单于就派人给乌孙王捎来一句话:睡觉的时候,请你关好门,我马上就要来打你了。 凭着多年对匈奴单于的了解,昆莫认为,匈奴人这不是吓唬老百姓,很大的可能性,就是想动真格了。老实说,如果这话放在二十年前,昆莫就当做匈奴放了一句屁话。可如今,他已经老了,国家三分,人心又不能拧到一块。如果真动起手来,吉少凶多啊。 那怎么办? 昆莫脑中马上闪着一个国家的名字:大汉。汉朝不是叫我和他结拜兄弟吗?只要结了兄弟,就等于抱到了大铁,抱到了大铁,还怕你匈奴的马刀? 主意一定,昆莫马上派人出使汉朝,向皇帝刘彻传达了乌孙王的想法。或许昆莫会以为,刘彻千盼万等,渴望的就是乌孙王的那句联盟的话。 事实上,他错了。 所谓外交,说得雅点,就是博弈;说得俗点,就叫交易。天下的交易,无非两种:你情我愿;强买强卖。你情我愿,又包括两种:公平交易,互惠互利;另外一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当初,张骞向乌孙国提出,在互惠互利之原则下,两国公平交易,互相依靠。可惜乌孙王没有远见,竟然拒绝了。所谓礼尚往来,今天轮到你主动登门,求人办事,当然也没有那么容易的事了。 果然,当乌孙使者对刘彻说,乌孙王同意和汉朝建立合作伙伴关系。这时的刘彻,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只是淡淡地说一声:这个事嘛,我们再研讨研讨。 只要稍微接触官场领导的人都知道,所谓研讨研讨,那将意味着什么。 当然,刘彻说的研讨研讨,肯定不会没有下文。因为他知道,此时博弈的主导权掌握在他手里,他必须通过技术处理,让对方增加交易筹码。 我们有理由相信,乌孙使者是懂得游戏规则的。 果然不久,刘彻装模作样地召开会议,又装模作样地讨论。最后,还装模作样地通过决议。决议是:同意和乌孙国建立兄弟关系。 另外附加条件:乌孙王如果想娶汉朝公主,必须先凑足聘礼来。 当初送你,你不要;今天想要,却又花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想,乌孙王肠子悔的心,肯定都有了。 后悔有什么用?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啊。只要安全第一,汉朝这门亲戚,昆莫是攀定了。 于是,昆莫只好准备了千匹好马,送与汉朝。汉朝也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同时给乌孙王敲定了迎娶日子。 公元前105年,秋天。 汉朝封江都王刘建女儿刘细君为公主,嫁与乌孙王。出嫁那天,西域震动了。西域诸国之所以震动,不是老头子昆莫娶到了汉朝公主,而是汉朝送与乌孙的嫁妆。 汉朝送乌孙的嫁礼,班固用了四个字来形容:赠送甚盛。 盛到什么程度,我们不知道。可想想都知道,刘彻向来以摆阔出名。况且公主出嫁,政治意义十分重大,刘彻以大手笔出手,理所当然。 事实上,刘彻也充分地照顾到了乌孙王的面子。仅替公主配备的随从,就有数百人,还有络绎不绝的车队,一路烟尘滚滚。 此时,在遥远的西北草原上,当匈奴听说乌孙王跟汉朝结成亲家,突然不喊打了。不喊打,是因为不能随便打了。因为打乌孙,等于打汉朝。打汉朝,等于自己找苦吃。除了打,还有更好的招吗? 答案是,有。这个答案就是,先稳住乌孙王。要想稳住乌孙王,最好的办法,还是汉朝使用的那招:和亲。 很快地,匈奴单于派人将他一个女儿,屁颠屁颠地送来,说要和乌孙结成亲家。 太阳简直要从西边升起来了。昆莫长这么大,匈奴单于不是欺负人,就是吓唬人,从来没见他讨好过谁。没想到,今天大哥也主动跑小弟家来讲和了。 既然大哥给面子,小弟也得还个面子。昆莫很愉快地收下了匈奴送来的女人。为了两个亲家都照顾,他只好封汉朝刘公主为右夫人,封匈奴单于女儿为左夫人。一千匹马,换两门亲家,两个美女,N多嫁妆。多好的生意啊。 昆莫发了,我们的刘细君公主却郁闷了。作为政治婚姻的产物,或许她不敢去想那些单纯而美丽的爱情。她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跟昆莫套近乎,替他生儿育女。有朝一天,儿女长大,送回汉朝,或留学渡金,或认亲拜祖,也是一件很美的事。 愿望看起来很小,可是完成的难度相当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可怜的公主,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宫中,独守空房,虚度年华。昆莫偶尔来看望她,就摆个宴席,让刘细君作陪。酒喝完了,然后挥一挥衣袖就走人了,就算是完成俩人的约会。 莫怪昆莫故意要冷落咱们的公主,他也是有难言之隐的。他的困难就在于,他老了。身体老了,心态也老了。还有,他和汉朝公主在一起,非但没有共同语言,甚至因为言语不通,连交流都成了问题。 我要的幸福,昆莫给不起。被干晾着的公主,只得日日思归。她的思念,飘在空中,化成远飞的鸽子,飞回了汉朝,落在了刘彻的手掌。 寂寞宫中泪,谁解其中味。纵有世间富贵千万种,又怎能换一颗温暖的心,和一束迟来的玫瑰? 公主的心,刘彻是知道的;公主的孤独,昆莫也是知道的。于是,心生愧疚的昆莫,决定要跟公主好好谈谈她的将来。 这天,昆莫与刘细君公主会面,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老了!! 刘细君公主很伤感地看着昆莫:我早知道你老了。 昆莫接着说:可是我的孙子岑陬,还很年轻。 刘细君不知昆莫葫芦里装着啥药,眼睛迷茫,心情沉重地看着对方。 这时,昆莫只好一古脑地,掏出心里的话: 我死了,你就跟我孙儿过去吧。 原来昆莫一直摆宴席,将自己应付过去,竟然是留着给自家孙子的。刘细君当即晕菜,一下子就拒绝了昆莫的要求。 要知道,论辈分,那个岑陬都可以叫她一声奶奶,岑陬娶刘细君,这是绝对的乱伦。这事如果放在汉朝,装猪笼,割舌头,四捆六绑,抬上火架,不煎你流油嘶叫,都不会罢休。 于是,公主快手修书一封,叫人送回汉朝,哭诉了昆莫荒谬的想法。又很快地,汉朝使者传话过来了。只有一句话: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 这话的意思,大约就是,请入乡随俗吧,只能委屈你了。我们必须联合乌孙,灭掉匈奴。 要联合乌孙,就必须留在乌孙。要留在乌孙,就必须做昆莫孙子的老婆。要做人家的老婆,就必须忍辱负重。 匈奴不灭,何以为家。这是已故将军霍去病,曾经留下的惊天理想;为了国家,何能不忍。我想,这应该是刘细君主公对自己说的话。 最好,刘细君只好答应天子,继续留在了乌孙。不久,昆莫死。又不久,太子岑陬继王位。按乌孙习俗,新乌孙王对旧乌孙王的财产,具有继承权和使用权,包括旧乌孙王的所有女人。 再不久,岑陬又顺理成章地娶了刘细君公主。 没有爱情,只有眼泪;没有小我,只有大我;没有索取,只有牺牲。穿过时空的烟尘,我仿佛看见,在高高的城堡上,站着一个孤独的女子。她两眼沧桑,驻足远望。 沙尘从眼前刮过,飞鸟从头上越过。苍天在上,白云飘荡,不老的思念,犹如戈壁滩上那汩汩细流,向东方缓缓流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